《莽乾坤》 答读者问 我是一名历史的老读者,却是一名历史的新作者,这是第一次写历史小说,本来以前是写官场的,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得不改变题材。 历史,我的感觉是,寂静雨夜,面对孤灯,掩卷独坐,二十四史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那些轰轰烈烈的波澜起伏,那些令人扼腕的慷慨壮士,那些昨夜笏满朝、今朝乱坟岗的翻云覆雨,你都会历历在目。虽隔百年,权臣圣主、小吏大官,娇娘美妾的音容笑貌都宛在眼前。 所有的历史都是人创造的。翻开的是历史,裸露的是人性。而人性是如此的不同:高贵的、卑劣的、纯净的、复杂的、美好的、丑恶的……无数人性的表现汇成历史长河,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朝代怎样更迭,人性却永远不变,过去、现在、未来,如出一辙。 当你仔细阅读《老炮儿首辅》,撇却你认为的鞑子,除却你认为的满清,其实,上下五千年,人性都一样,不就是换了个发型,改了一套行头,再往深里追究,改了个朝代名而已。 也曾纠缠于人生的意义中不可自拨,也曾迷茫于人生的方向苦海无涯,而当年龄愈大,步步走近,看的愈多,愈明白。 历史早已过去,未来却可追忆,不管是哪朝哪代,你关注一下最核心最本质的那种不变,然后体验那种官场诡诈,种田发展,美人后宫,铁骑争锋,科学技术,再看看这个痞气十足的人物是否入你法眼,再看看文笔是否流畅,再看看民俗味,历史味是否十足,是不是就够了呢? 第1章 我是谁? “砰——” “乒乓——” “噼里啪啦——” 迷迷糊糊中,他被外面的鞭炮声给惊醒了。透过窗棂纸,隐约可见外面烟花绚烂,流光溢采,可是窗棂纸上却贴着一个白色的“福”字。 强忍着头疼,慢慢坐了起来,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躺在炕上,盖着一床很厚的绸被,但被子却有些破旧,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樟脑球的味道。 几个大柜,几张桌椅,也都是古色古香,再往上看,墙上却挂着一把刀,很是逼真。 “咦,这是在哪里?”他自言自语道。 炕底的火炉生得正旺,屋里温暖异常。 他起身走下炕来,可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衣服竟是古代人睡觉时穿的那种中衣,纯棉制成,很是舒服。 虽然下了炕,但腿却有些沉重。越过火炉,他掀开了厚厚的棉帘。 这间屋里却没有人,一张黄围子桌子很是显眼,上面一台神龛高及屋顶,里面供奉着红脸长髯的关公,桌上则摆放着各色瓜果糖饼。 大佛龛旁则是几个小神龛,一个略大的神龛前,擦得铮亮的锡器摆于桌上,两摞馒头供奏于两边,一个猪头放于中间,更诡异的是,猪鼻子里竟然插着两棵大葱。 “这不是装象吗!”他竟笑出声来, 看着桌上还摆着方块的猪肉,过油的鲤鱼,他才感觉到自己饿了,他走近桌前,拿起一块萨其玛就要往嘴里放。 突然,一只黑狗不知从哪蹿了进来,却一下又停住了脚,先是“嗷嗷”叫了两声,又用爪子挠挠头,却又慢慢跑过来,围着他转了两圈,这才大声“汪汪”起来。 “二哥,你醒了?”还没放进嘴里,门外就走进两个女人,她们都是一脸惊讶,满面惊喜。 一个女人约摸二十多岁,梳着旗髻,穿着大红缎子的氅衣。 另一个却是十岁出头模样,梳着把子头,却穿了一身厚厚的旗袍。 “二哥,你糊涂了,这是供桌上的东西,现在不能吃。”十岁左右的小萝莉飞快走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萨其玛。她字正腔圆,一口地道的北京口音。 她身后二十多岁的青年女子惊喜地朝东屋喊了一声,“额娘,额娘,你快来啊!”她接着温声说道,“二弟,你饿了吧?也难怪,躺了半个月,每天只进点米粥,嫂子这就给你拾掇饭去!” 他愣愣地看看身旁这个小萝莉,她正兴奋地拉着自己的手,那股亲热劲,都让他有些感动。 这是演戏吗?怎么看,还是清宫戏?自己这个中医院的院长,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在这个城市里,怎么着也算个中层干部,怎么会去客串演戏?那明天还不得让全市的机关干部笑掉大牙! “额娘,额娘,二哥醒了,二哥醒了!”小萝莉一挑东面的门帘,一蹦三跳地进了屋。 呵呵,他有些乐了,既然都来了,那就好好演,这也是革命工作嘛,不过,得拍个照留念,让同事们都看看自己的影帝风采,不过,自己这是演的什么角色呢? 皇上,嗯,不象!这不是皇宫啊。 王爷,也不象,这屋里的摆设,怎么看,都有些寒酸。 他下意识一摸口袋,却没有手机。 “砰——啪——” 外面的二提脚又响起来,吓了他一大跳,往外一看,却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大门外放花炮。 老的那个穿着一身狐皮马褂,年轻的只穿了一件小棉袄,老的一脸愁容,年轻的却正放得起劲,随着火花四射,天上地下马上响起清脆的鞭炮声,闪起五彩的霓虹影。 “我的老儿唉,你可醒了,你差点把额娘给急死喽!”东面的棉帘一挑,一个中年女人一下出现在他的面前,上前就搂住了他。 他吓得还没来得及推开,中年女人却自己放了手,一转眼,又在神龛前跪下了,“关帝爷、财神爷、灶王爷,你们吃了我的东西,到底还是有良心,我老儿子到底还是醒了,我给你们叩头喽,给你们叩头喽!” 看着中年女人头上插金戴银,首饰乱晃,他有些眼晕,但心里又有些好笑。 他还没笑出来,中年女人变戏法似地拿出几个大糖瓜,摆在几张神龛上,口里念念有词,“吃了我的糖瓜,吃了我的蜜供,就得替我管事,……” “阿嚏——” 这一幕虽然有趣,但站在这间仿似堂屋的屋里,他感觉有些冷,“给我拿件衣服。”一开口,他自己也有些吃惊,怎么说话也成了京腔? 外面放花炮的两个爷们也走了进来,两人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后面跟着那个小萝莉,可能是去报信了。 “老二,你可醒了,阿玛昨晚儿在关帝爷跟前跪了一晚上!这下好喽,你又全须全尾喽,让那起子小人们都看看……”年轻的叨唠起来没完,年长的则站在一边,拈须不语,但眼里满是慈爱,竟有些泪花,转眼间,又拿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瞧这戏演的,还真入戏!他暗自腹诽。 “三妞,傻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二哥的衣裳拿过来。”中年女人命令道,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今天年三十,这年夜饭,就齐活了”。 小萝莉走出屋来,手里拿着一件皮毛马褂,他赶紧接过来,穿在身上,“好嘛,还有一股樟脑球味?” “这不是刚从万永当铺里赎出来嘛,没事儿,到院子里放几个钻天猴,让北风一吹,就没味了。”年轻的抚了抚刮得铁青头皮,笑道。 “肃文刚能下炕,你就让他吹风,一点也不象个哥子模样!”中年女人气哼哼地训道,她一生气,黑白的瞳仁就更加分明。 “这是台词吗?”他有些愣,却不知该往下说什么,他看看热切地看着他的几个人,“行了,不演了,我要走了,我的手机呢?医院里多少事等着我呢。” “烧鸡?二哥,你从便宜坊得来的烧鸡,都让大哥给吃了。”小萝莉亲热地拉着他的手,怒视年轻人,她的瞳仁也很是显眼。 年轻的一脸讪笑,“你这一躺半个月,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醒……”。 他有些不耐烦了,“停停,我不想演戏了,导演呢?让你们导演过来。” “咳——”先是一声清亮作派的咳嗽,“演戏?老二,你想演戏?我就说嘛,咱们旗人,不懂唱戏,还叫什么旗人?”年老的发话了,“前些日子老郑亲王府里唱堂会,阿玛让你去听,你还一脸不耐烦。” 他看着老头一脸慈祥,温声慢语,嗯,象个官员,演技不错。 可是他却无心与他们继续演下去,他推开屋门,走进正院,黑狗马上跟了出来,在他腿边直蹭。 这是一出典型的四合院,东厢房里,刚才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端了两盘菜正要走过来。 “肃文,你到哪去?肃安,快拦住他,星天菩萨哟,这是怎么了?别是脑子不清亮了吧?!”说话的正是那个中年女人,声音里却隐约带着哭腔。 “框框框——框框框——” 外面又是一阵门环的巨响,好象就要被砸碎一般。 “哗拉——”他一把拉开大门,抬眼一看,却是十几个跑堂一样打扮的伙计。 他有些愣,外面的人更是愣住了。 不等他说话,黑狗却冲着这群人叫了起来,一群人都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但却无人离去。 他回头看看,中年女人、中年男人带着年轻男人、年轻女人并小萝莉都冲了过来。 冲在前面的,正是那个一身旗袍,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 “肃二爷,您活过来了?”一个跑堂的挤眉弄眼道。 “我就说嘛,肃二爷您命硬,万事不碍的!” 可是后面却有一个人低声嘟囔道,“这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呐!” 一个年长模样的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紧张地看看他。 这演起来还没完没了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看看手表,手表没见着,却见对面十几个人吓得“蹬蹬蹬”接连退了好几步。 这演得也太过了吧!他皱皱眉,四下张望,却看不到自己的车,触目而来的却是门垛子墙上满满的白色“鸡爪子”。 一道道白杠杠,五道杠儿一组,颇象鸡爪子。 他眉皱得更深了,大门两旁,鳞次栉比地是许多门垛,几乎每家门垛外面都有几个象眼前这样打扮的伙计,不同的是,有的人家门前多些,有的人家门前少些,有的在笑着说着好话,有的却哭丧着脸说着没钱。 不对呀,现在的电视剧,不是傻白甜就是高富帅,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抗战神剧,要么就是穿越……拍这些要债的有什么意思? 他突然打了个冷噤,自己不会也中招了吧? 这时,街上花炮却突然多了起来,薄暮中,光亮映照在门垛子上,映照在了胡同里的树上,也映照在这条胡同每个拖着一条辫子的人的身上。 他急忙翻手一摸,就象《步步惊心》里那个四爷一样,果然也抓到自己的辫子,他使劲一扯,哎呀,头上生疼,他有些愣了,这不是假辫子,竟是——真辫子! 头上虽疼,但心里却乱成一片。 他回过头,刚想问问,却看到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一把拨开他,“大家伙都听着!我是佐领的太太,我娘家兄弟现在内务府当差,娘家、婆家月月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下个月就领到手放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们着哪门子急呢!” 他看看这个眼睛瞪大、嗓音大大的中年女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又看看身后两个大老爷们,却都是微笑不语,好似眼前的事与他俩无一丝干系。 “三妞,这是什么?选举吗?”他把那个小萝莉叫到一边,指了指门垛子上的鸡爪子,五道一组,很象后世计票,五票一个“正”字。 小妞的眼睛也很亮,鬓角也裁得整齐,象极了中年女人,“选举?啥叫选举?二哥,你逗我!” “嗯?”院长的威严不自觉又显现出来。 小萝莉一吐舌头,“你看这些要债的,不就知道了!” “要债?”他看看中年女人身上的首饰,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灰皮马褂,百思不得其解。 小萝莉也看看他,“二哥,你装得真象!我明白了,”她眨眨眼睛,低声说,“是装给这些讨债的人看的!” 他更是不解,这有什么可装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看看小萝莉。 小萝莉一瞪眼睛,马上又舒了口气,“嗯,也难怪,二哥你睡了半个月呢,今天是年三十啊。” “什么朝代,是清朝吗?” “清朝?没听过,现在是大金朝洪昌八年。” “哪我是?” “你是我二哥啊!” “那他们——”他一指仿似看热闹、一点也不用心的中年人与年青人。 小萝莉一撇嘴,“二哥,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她小嘴一撅,象是赌气道,“那是阿玛,咱正白旗正四品的佐领,那是大哥,咱正白旗正六品的骁骑校,二哥,这下你满意了吧!” 正白旗!四品!六品!还欠债!我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开着轿车呢!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一团浆糊,“那我呢?”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小萝莉却一笑,捂嘴小声说道,“你,什么也不是,不对,大家都叫你混星子!呵呵——” 第2章 走,弄钱去! 混星子?那就是后世的老炮喽,他感觉一阵眩晕,可怜哎,人家不是穿成皇帝就是穿成王爷,我好歹也是个院长,我竟穿成了个旗人老炮儿! 他看看前面唾沫飞溅的中年女人,那想必就是额娘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阿玛了,那个年轻男人就是自己的大哥,那个年轻妇人恐怕就是自己的嫂子喽。 “这到底是什么?三妞?”他努力想弄明白眼前事,那只好先从这些“鸡爪子”问起喽。 三妞这次没有回嘴,她感觉自己的二哥有些变了,也难怪,被人从背后敲了闷棍,在大雪地里躺了几个时辰,回家后发高烧、说胡话,“欠人家一次,店里就划一道杠……”她轻声道。 不等她说完,肃文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眼前飘满了白色的“鸡爪子”!这么多鸡爪,得欠多少债啊! 三妞仿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二哥,咱旗人不都是这样吗?寅吃卯粮!”她象个小大人似地叹口气,但马上又精神了,“二哥,以前你不糊涂的时候,他们撒泼胡来的,你上去……”她撺掇道,作了个扇耳光的架式。 还没等她说完,这个眼前的额娘就喊了一嗓子,颇有先祖入关占领中原的威风,“老二,你过来,给他们说说。” 他看看那个现在已是他阿玛的中年男人,正在微笑,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马上,“二爷”、“肃二爷”等称呼就盈满于耳。 呵呵,看来,“我”在这片混得不错嘛,他微微一笑,开始慢慢接受肃文这个身份,“哪有大过年赌人家门口要账的?还懂不懂礼数了?”他努力跟上这个朝代的思维,但院长的霸气仍不由自主显露出来,在医院,许多事都是他亲自拍板,副职的话基本无效。 这些伙计一听这话,都有些目瞪口呆,这欠债的还是大爷了?我们要账的还不懂礼数喽?不过,不象以前年三十,上来就要动手,这也不错。 一个小伙子操着一口山东腔,“二爷欸,你看看,不都这样嘛!”他一指胡同两边旗人门口的讨债大军,“实在是赊欠有点多,我们小本生意,要不,不拘多少,您先还点,我们也得过年哪。” 他的一句话,马上得到群起响应,“对,二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肃二爷,在内城,您是这个,”有人竖起大拇指,“不能让我们难为,让我们空跑一趟。” 捧杀!赤果果的捧杀!呵呵,不过心里舒服。 “好,你们都是哪家店铺,我心里有个数。”肃文咳嗽一声,清亮而有派,他学得很快,那个佐领阿玛满意地看看他。 有人小声嘀咕几句,但马上报名之声就如鞭炮般响了起来。 “二爷,便宜坊的!” “二爷,满汉饽饽铺的!” “二爷,天泰轩的!” “瑞蚨祥的!内联升的!烧饼刘的!张家木炭!……” 肃文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他知道八旗子弟的作派,却没想到手里没钱,胆真肥啊,啥都敢赊啊! “没钱别赊啊,若是皇上愿意把北海的白塔赊给你们,你们也敢赊!”他的心里话让一个小伙计给说出来了。 “说什么呢,你!”三妞不乐意了,她眼一瞪,颇有额娘风范,“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别找不痛快啊!” 看着一个伙计袖子一挽要耍横,肃文眼一睃,脸一沉,“有完没完啊?大过年的,别给脸不要脸啊!”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这是自己这个院长的口气吗? 十几个伙计却马上都不吱声了。 “有钱,我是真想还,这大过年堵门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看看这个额娘,“都他妈给我滚蛋,宽限几天,我一准儿还喽!”嘴里的词不由自主地往外蹦,他闭嘴都拦不住。 怕再说出出格的话,他一摔袖子就要进屋。 不过,这一世北京的冬天,也真他妈贼冷。唉,穿都穿了,只能既穿之,则安之了。 “你们欠债还有理了?” “二爷,您说个期限,我们也好跟东家交代!” “对,您别难为我们这些跑腿的,成不?” 几个伙计眼见这一家人要进门,都急眼了,一个小个子伙计一下拉住了肃文的马褂,满口山西老陈醋的味,“额滴二爷,您这灰鼠皮的马褂,也值不少钱吧?” 肃文有些纳闷,但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大年初一,光着身子给大家伙拜年?!”他看看众伙计,“什么都别说了,给我三天时间,三天我保准还上。” 他看看阿玛,又看看额娘,头也不回走进院子。 众伙计大眼瞪小眼,却是不敢当面硬顶。 “一个大子拿不出,三天后就有钱,打死我也不信,呸呸,大过年的,看我这张嘴!” “吹吧,崇文门的税丁理应到他家收税!” “看他们三天怎么还?还不上我有法臊死他们!” 眼瞅着一个大子也拿不着,伙计们都背地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 …………………………………… 街上,祭神的鞭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这花炮与剁饺子馅的声响汇合起来,就有如万马奔腾,狂潮怒吼,响彻了整个北京的四九城。 肃文终于明白,这四品之家,整个府邸就是这套四合院,还是祖宗留下的。 当然,前人留下的东西还多,还有几处四合院,在阿玛的阿玛那一代都换了“便宜坊”的肘子、“三珍斋”的酱鸡了。 怪不得自己身上这套马褂一股樟脑球的味道,敢情是刚从当铺里赎出来的,拿什么赎的?当然是夏天的行头。 他看看这一家五人,全是一家子,什么仆人、嬷嬷一个也没有! 他现在才深切地理解了后世天津那个说相声的胖子,动不动就跟徒弟说,“饿死,饿死”,敢情是印象深刻,亲身体验啊! “老大家的,你不用立规矩了,今儿是大年三十,坐下吃吧。”佐领阿玛很是温和,笑着招呼着站在一旁捧着酒壶的大嫂,见那个阎王奶奶一样的额娘点头,她才敢斜签着坐了下来。 “老二,多少天了,光进点米粥,怎么行?来,这是天泰轩的抓炒腰花,木樨肉,你最爱吃的,阿玛知道你爱吃便宜坊的什锦火锅,等明天,阿玛亲自给你去叫。”阿玛很慈祥地笑着,伸筷给他夹菜,丝毫不以赊账为耻。 额娘也不甘示弱,“这是砂锅居的炸鹿尾,三妞,给你二哥倒酒,这一坛子‘三河老醪’还是前年你埋在枣树下,你大哥刚给启出来的。” 看着一家人期盼的眼神,看着这满桌赊来的菜肴,肃文却没有胃口,“我吃不下,再说,我不吃肉,只吃素。”这是后世他的习惯。他夹起一个饺子,饺子倒是素馅的。 “吃素?二哥,你不会想当和尚吧?”三妞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口里,两眼眯成一条缝。 额娘瞪她一眼,却转身走到神龛前跪下,“神仙菩萨,过年了,保祐我这个苦命的老儿子吧,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 肃文马上乐了,这个额娘,还真有意思! 不过,既然是一家人,就得同甘共苦,他可不想过这种欠债的日子,他站起,满屋转了转,马上有了主意,“呵,这不是古董吗?”他看见了桌上的帽筒,再看看桌上的碗碟,一时欣喜得了不得。 大哥肃安笑着看看捂嘴偷笑的大嫂,“二弟,你是烧糊涂了吧,这些都是当朝的东西!” 门外的黑狗“赛虎”也汪汪了两声,似乎也在对肃文表达不屑。 对,后世是古董,现在什么也不是! “老二,别想了,不就是点银子吗?我们这是铁杆庄稼,发了月钱再还嘛!”额娘过来把他拉回了饭桌,“来,这两条丰台暖洞子生产的黄瓜,你看,碧绿的,尖上还带着点黄花,额娘特意给你留着呢。” 肃文的脸都快憋一块了,这都多少鸡爪子了,怎么这么稀罕的物件也吃得起,也敢吃? “二弟,你还用为这点债发愁吗?”肃安笑道,他一摸嘴上吃得油亮的八字胡,“你以前来钱的路数多,大家都信你,不愁的!” “啊,我?什么路数?”肃文纳闷地一拍脑门。 “哎呀,那些杀千刀的,把我老儿子的脑仁打坏喽!他才十六啊!”额娘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地痛骂。 三妞放下筷子,一撇嘴,“二哥,你别装了,你的那些缺德招数,我给你数数。以前的咱不讲,咱就讲进了腊月门,你干的好事。辞灶那天,在天福轩茶楼,你把阿玛的蓝靛颏儿放人家杯里,人家伙计一开杯盖,得,鸟飞了,你讹了人家二十两银子。腊月十五,你带着多隆阿和胡进宝,拿着咱家那个破插瓶,跟定大爷的管家走了个碰头,瓶碎了,你倒了,你又讹了人家八十两银子!” “得了,人家不让,背后敲了你一闷棍!你在炕上躺了半个月,人事不醒,街面上都说,就是那管家使坏!”肃安接过话去。 “行了,吃饭,吃饭,满嘴胡咧咧,关老爷、灶王爷都看着呢!”额娘打断他们。 “我有这么差吗?”肃文有些愣呆了,两根黄瓜也忘了吃,转眼让三妞给抢走了。 “你反穿着羊皮袄,牵着赛虎,整个内城没有不认识你的!”嫂子浅笑道。 呵,这是什么形象!肃文想象着那个样子,喟然长叹。 “不过,大过年的,初五店铺才开门,你到哪弄钱去?”阿玛担心道,“家里的银子本来不多,都预备着给来拜年孩子的压岁钱,这礼不能缺!”他并不发愁,轻轻呡了一口白酒。 “框框框——”,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二哥,开门哪!” “二哥,我们来了!” 肃文望望三妞,三妞喜道,“是多隆阿和胡进宝他们,那起子整天围着你转的腌臜蠢材,你病着没有一个来的,除了墨裕,就他俩,还整天过来。” 她喜滋滋地去开门,转眼间,两个穿着马褂的愣头小子风风火火闯进屋来。 二人先给阿玛与额娘磕了三响头,“通通通,”磕得地砖直颤,那是真磕啊! 额娘拿出两张红票子递给二人,“来,小多子,小胡子,一人一张,这是老裕成钱铺刚制成的呢。”岳文睃了一眼,见上面印着刘海戏金蟾的图样,甚是喜气。 这旗人虽穷,但礼数得讲,越穷越要装面子。家里得留着过年的赏钱,这点,他理解,就是这点钱都还账,看门口那些鸡爪子,恐怕也还不上。 二人欢天喜地地接过票子,转眼间,又眉开眼笑地凑到肃文跟前,肃文马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樟脑球的味道,敢情这两小子与自己也差不离。 他看看左边这个象木炭般的小黑胖子多隆阿,又看看那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胡进宝,“缺银子使了吧?” 这一句话,就象用对了钥匙开对了锁,小黑胖子眼泪差点都流下来,他龇牙咧嘴道,“二哥哎,你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二哥,这几天净撮牙花子了,你病好了,我们又有主心骨了。”胡进宝也瓮声瓮气道。 “走,弄钱去!”肃文豪迈地走了出去,赛虎叼着一根骨头马上也跟了上来。 “年三十的,都关着门儿,你上哪去?”阿玛在后面喊道,“你身子骨还虚着,别惹事,回来,快回来!” “去吧,去吧,年三十能惹出什么事来,出去活动活动也好!,我们旗人没这么娇贵!”额娘说道,转眼间她又大声喊道,“别忘了回来吃饺子!” 第3章 避瘟丹 “二哥,这年三十的,铺子都关着门呢,你带我们到哪去?”多隆阿眨巴着两只小眼睛,紧了紧狐皮袄领。 “拜年啊。”肃文脸上冻得生疼,心里却很轻松,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街上卖糖豆的、卖果脯的、卖糖葫芦的,卖大扁杏仁的……,一群孩子正簇拥着他们,个个脸上都挂着笑,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人家,富的可以买点杂拌(各种果脯),穷的有点糖豆也能凑合凑合,都能过年。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出门就没停过,街上的人家都挂着喜庆的西瓜灯,红团亮烛,让人感受到喜庆的年味。 路倒也不难走,可遇上的人他一概不认识,但二爷、二爷的称呼盈满于耳。 多隆阿与胡进宝对视一眼,“二哥哎,我们哥俩,是听说你醒过来了,欢天喜地跑过来,五更的饺子还没吃,拜的哪门子年?再说了,还没到子时呢!” “噢,还有这规矩?”肃文站住了脚,年三十没有开门的店铺,这前世后世大概齐一样,这吃过饺子再拜年,嗯,也差不多。可是店铺没开,自己到哪弄钱?还给人家许下三天的时辰!他不禁后悔自己有些冒失。 “拜年是假,找点钱,倒是真的!”他思吟半天,缓缓说道,两人的眼睛里马上冒出火花来。 “是到成大爷家?” “到刘参将家吧!” “呵呵,哪也不去!你们说,哪家药铺最大、最好?” 胡进宝张口就来,“当然是岳家的德仁堂了。” “好,药铺关门了,那就去德仁堂的——岳家宅子。” …………………………………… …………………………………… “二爷,你别作难我们了,您给人把脉看病,我说句老实话,那不是要人命吗?”一个穿戴一新的中年管家捧上茶来,大过年的,一脸小心翼翼,陪笑说话。 “呵呵,过年了,家里没米也没面,就想明年到你们哪坐诊瞧病,提前预支点银子,这都不行吗?”肃文“耐心”地说道。 多隆阿与胡进宝二人,抄着手站在他身后,却是一脸的憋不住的笑。 “银子,我们老爷说了,这是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那管家顺手从袖里拿出点散碎银子,恭敬地笑道,“大过年的,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不是?”他心里却骂开了锅,大过年图个喜庆,这帮老炮儿能打发就打发了吧,这是岳家老爷子的原话。 肃文脸一沉,把银子一推,“打发要饭的呢!”他一下站起来,“我们是真心给岳老爷子来拜年的,既然老太爷不肯见,我们也不叨扰了。” 他转身往花厅外走去,多隆阿慌忙拿起桌上的碎银子,跟在肃文后面。 这都是老套路了,讹银子归讹银子,但脸不能不要,那肃文“不要”的银子,他跟胡进宝得“捡着”。 他正低头高兴地咧开嘴笑着,“砰”,装到一个人身上。 “二哥,你怎么又回来了!?”多隆阿一脸纳闷,抬脸一看,正是走在前面的肃文。 “无功不受禄,咱拜年是礼数,你拿了人家银子,那是大风吹来的啊!”肃文一屁股又坐了下来,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茶水。 管家那个气啊,可是脸上还得笑着,这瘟神,怎么还送不走了?这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他过年哪! “拿笔墨纸砚来!”肃文说道。 “啊,啥?”管家瞪大了眼睛,这笑容也僵了,这帮人,在内城的名声可太坏了,整人的损招也太多了,他不得不防。 “让你拿,你就拿,费什么话!”胡进宝的牛眼睛一瞪,仿似就要动手,吓得管家一挥手,吩咐道,“去,拿来。” 转眼间,东西就摆在了桌上,肃文站起来,“多隆阿,磨墨!” 多隆阿腮帮子鼓鼓的,两扇鼻翼笑得一抽一抽的,他小声道,“二哥,在官学里,您的字……?” “别废话!让你磨你就磨!” “好唻!一个‘福’字也不多收,十两银子就成!”多隆阿痛快地答应着,他朝胡进宝眨眨眼,两人都揣摩着,肃文肯定要使什么阴招,这大过年的,谁都图个喜庆,不愿生出是非来。 肃文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想了想,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多隆阿、胡进宝、管家连侍候在旁的小厮不由地都凑了过来,只见宣纸上一个大如核桃般的黑字,“雄——” 这字写得只能说还中规中矩,早知道要穿越,也得把毛笔字练好啊,肃文心里一阵惭愧。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多隆阿,多隆阿马上反应过来,“二哥,好字!” 胡进宝不甘落后,“二哥,快赶上前朝刘墉刘大学士的字了,好!” 他二人都在猜着肃文想要以字换钱,都一个劲地起哄。 管家的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就这字,也就比三岁刚入蒙的孩子强一些,怎么跟人家大学士相比? 不提他的鼻子,多隆阿却念出声来,“雄黄八两,鬼箭羽一斤,丹参一斤……哎哟,我的二哥哎,你莫不是在写药方?这个是什么字?”他指了指“参”字。 肃文马上明白过来,繁体字的“参”未必这样写,但他搜罗大脑,也想不出繁体“参”的写法,只好一笑道,“我手写我字,他人岂能拘牵!能认识就行了!” 胡进宝却拍手笑道,“对啊,我听我爹爹说过,大书法家的字可以简笔的!” 管家的鼻子不禁又歪了一个角度,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肃文笔走龙蛇。 不过,他并没有等多久,肃文就放下手中的笔,他拿起宣纸,吹了一下,待墨迹稍干,递给管家,“烦请老管家再走一趟,把这个呈给岳老爷,如果岳老爷仍是不见,我们自己走开。” 管家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却是“扑哧”笑出声来,“肃二——爷,您不会挨了一棍,糊涂了吧,我们岳家从明万历年间就干的是岐黄的生意,……哎,您这个方子怎么只有三味药,后面这味是什么,怎么只有分量呢?”他抖了抖手中的药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肃文。 “怎么说话呢?”胡进宝大吼一声,“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不成吗?” 肃文格格一笑,“今天我就关帝爷跟前耍大刀,张仲景跟前写药方了,当然,后面还有一味,共是四味,”他脸突地一沉,“快去!” 赛虎也示威似地叫了起来,吓得管家腿一哆嗦,马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二哥,你什么时辰学会开药方了?那我明天要去考举人去!”多隆阿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今晚吃得太咸,老感觉口渴。 “二哥会的东西多着呢,你们多学着点。”肃文笑道,一摸茶杯,杯里却没有一滴茶水,多隆阿忙屁颠屁颠地过来,陪着笑给他倒茶,“二哥,您这药方想作什么使?” “我们仨年三十巴巴赶到这,你以为我们是来拜年吗?”肃文鄙夷地一笑,“当然是换银子!” 多隆阿与胡进宝的瞳仁中陡地放出光来,“能换多少?” “一万两!”肃文郑重地说道。 多隆阿与胡进宝互相看了看,蓦地,二人同时发出一阵大笑,惹得旁边侍候的小厮也都掩嘴窃笑不止。 “笑什么?”肃文不满道,“二哥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就是,就是,二哥,您什么时候还说过真话?”多隆阿背过身来,小声嘀咕道,胡进宝窃笑不语。 “好了,你们看着吧,等会儿一定让你们把胡同里那些小吃都买下来,早早让那些买卖人回家过年!”肃文一本正经道。前世傍晚下班看见小商小贩没有卖完东西,少的,他会给人家包圆,多的,他就多买一些,让他们早些归家。 “好嘞,今年过年,我娘就买了几块槽子榚,还紧着我妹先吃!”胡进宝咽了口唾沫,憧憬道。 “我要把胡同口的细杂拌都给他包圆了,”多隆阿家的境况要好一些,“那些粗杂拌都扔了,我最爱吃蜜饯樱桃了……” 可是,他们还没憧憬完,管家却气呼呼走了进来,脸上的笑都僵了,“三位爷还是回去吧,我们老爷就说了四个字——不明觉厉!”他“啪”地一声,把那张药方拍到了桌上。 多隆阿、胡进宝的眼睛不由自主都瞪大了,刚才那狂热的目光顿时冷却下来。 “是不是你们老爷不识货?”多隆阿小声嗫喏道。 “就是,就是。”胡进宝赶紧随声附和。 肃文笑笑,拿起毛笔,在纸的右侧填上了三个字——“避瘟丹”。 “你再走一趟,如果你们老爷不来,我们仨马上就走,从此以后,再不登你岳家的门!” 再不登门,这倒是件好事,多跑趟就多跑趟吧,以后省却许多麻烦!不过,这种人,说话有个准数吗?管家略一思忖,一咬牙,“我拼着让老爷骂,就再信你们一回。” 看着管家咬牙切齿地去了,多隆阿倒是担心起来,“二哥,我们快走吧,我们今儿没带兄弟,别让人一顿大棒把我们打出来,这大过年的,传出去,还不得笑掉大牙啊!” 肃文一摆手,“稍安勿躁。”他端起杯子,拨了拨浮茶,喝了一口。 就在三人打嘴官司的时候,不一会功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带着十几个老人、中年人和年青人就匆匆而至。 “岳老爷,提前给您拜年了!祝您来年生意兴隆,四季发财!”肃文主动站起来,一揖到底。 老者有些惊讶,但讶色一掠而过,“坐,”他中气十足,举止雍容,“管家,上茶。” 管家忙不迭跑过来,“慢,把我从云南带回的普洱拿过来!用玉泉山的水!”岳老爷又吩咐道,虽然对着管家说话,但目光却不断在肃文脸上逡巡。 多隆阿与胡进宝互想看看,都是吐了吐舌头,却在肃文身后站得更直了。 肃文抬手一抱拳,“请岳老爷赐教。” 岳老爷一摆手,“这句话应是我来说,”他略一沉吟,“雄黄能解毒杀虫辟秽,鬼箭羽又名枸骨,有破血通经之功……”他直接切入正题,边说边注视肃文。 “丹参能活血,当然,还有最后一味,四药合力,解毒之力不啻于增强百倍、千倍。”肃文昂然道。 “肃二爷学过医?”岳老爷目光炯炯。 “粗浅知道一些。”肃文呷了口茶,不卑不亢道,后世的中医院院长当然不敢在这以中药为生的大家跟前班门弄斧,但后世解秘的一些方子,那是前人所不知的。 “这避瘟丹?……” “春天瘟疫流行,传播迅速,每年老百姓因染瘟疫病亡的不计其数。”肃文看着岳老爷,斟酌着词语,“平常的药方,复杂且见效缓慢,这个方子只有四味药,并且服下后功效立见,我没有能力将此方发扬光大,只能转赠岳老爷,岳老爷是仁人君子,品行正直,若能来年治成此药,一则对铺子有益处,二则对百姓有益处,岳老爷自己呢,也会增进许多功德福分!” “我说的是药方?这方子可是肃二爷自己琢磨出来的?”岳老爷顺手接过管家手里的茶壶,给肃文填满水。 “英雄不问出处,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肃文打了个马虎眼,却下意识搬出了伟人的话来。 岳老爷瞅瞅他,半天没言语,在座的众人也都不说话,厅堂里一时气氛很是沉闷,突然,岳老爷说道,“那敢问这第四味药是?” 第4章 杂拌随便吃 “呵呵。”肃文笑而不答。 岳老爷心领神会,他一挥手,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多隆阿与胡进宝看看肃文,也走了出去。 “这第四味药是赤小豆,炼蜜为丸,如桐子大小即可。”肃文收敛笑容,正经说道。 “红小豆?”岳老爷拿起药方,一时沉吟不语。 春天是瘟疫多发季节,后世在中医药大学学习时,就知道这一世没有有效的方子,而自己的硕士生导师,就是梳理宫廷方子的专家。 他知道,前世即使有方子,多也冗杂昂贵,或见效缓慢,而这个方子,还是宫廷所传,后世方子才公诸于世,却是简单明了,效果迅速,花费颇少,易于大面积推广。 “岳老爷在药行浸淫多年,自然是识货的。”肃文呡了口茶,不缓不慢地说道。 岳老爷蓦地抬起头来,“肃二爷,你就不怕我黑了这个方子?” 肃文格格一笑,“德仁堂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世人皆知,岳老爷性格耿介,乃正人君子,这个嘛,我从不担心。”他顺手给岳老爷戴了一顶高帽。 “可是方子,要试过后才知道。”岳老爷说归说,眼睛却炯炯有神。 “这是自然,所以我来找行家,寻常的药铺我去都不去。”肃文道。 这不象是那个净街狗、老炮儿、混星子啊!此人说话沉稳大气,有条不紊,倒象是个官场人物,岳老爷暗道,可是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那您,要多少两银子?” 肃文笑着慢慢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两?” “一万两!”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火花一闪,旋即又避开了。 肃文不动声色,内心却忐忑不安,他不知这个宫廷方子在这个时代到底价值几何,正在思虑时,却听岳老爷喊了一声,“管家,拿两千两银票来!” 肃文刚要说话,岳老爷一摆手,“这是定金,如果方子有效,三个月后,一并付清。” “成交!”肃文端起茶杯,怡然自得地喝起茶来,别说,这茶味道还真不错。 …………………………………… …………………………………… “二哥,我们发财了!” “二哥,我们有钱了!” 刚出岳家老宅,没走多远,多隆阿与胡进宝就狂喊起来,惹得街边一溜人群都瞪着这年三十里的三个疯汉。 “瞧,刚才岳家那帮人下巴颏都快掉下来了,至于吗?”多隆阿象个蟹子似地走着,却是高兴非常。 “走,还债去!”肃文雄赳赳气昂昂,连赛虎的头都兴奋得左摇右晃。 “二哥,我们先上哪?”一听还债,胡进宝兴奋地问道。 “我们三家,欠哪家铺子的银子最多?”肃文问道。 “便宜坊。”多隆阿与胡进宝异口同声地答道。 “框框框——框框框——” 这次,轮到便宜坊的门响了起来,一朝翻身作有钱人,胡进宝与多隆阿的脸上都是一幅牛气冲天的神色。 一个小伙计醉醺醺地走出来,“二爷?”他突然看到了肃文身后的多隆阿与胡进宝,“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他吓得酒一下醒了,惹了这帮混星子,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摆平的。 “你不是说有法臊我吗?我现在就让你臊!”肃文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作派这语气,不是混星子还真说不出来。 “没没,二爷,那是气话,再说,不是我说的,是天泰轩的大个刘,是他说的!”伙计小心翼翼陪着笑脸。 “行了,废话少说,把我们三家的欠账给结了。”肃文啪地一声,把银票拍到了柜上,“年三十到人家家里讨账,这不是膈应人吗?” 便宜坊的王掌柜从后面走了出来,他是个老山东,在北京已过了六十年,早已融化进这京腔京韵的氛围中。 他其实就躲在门后,“二爷,二爷哎,这怎么话说的,佐领家是我们的老主顾,谁让你去的?”他装腔作势地训上了,见伙计一脸委曲,又忙道,“快,给二爷沏杯茶去,算算到底有多少银子?” 看着伙计忙碌开来,肃文也不计较,银子顷刻就结好了,“得来,我们走,王掌柜,提前给您拜年了!”肃文拱拱手。 “给二爷拜年了,明儿我亲自过去给佐领和佐领太太磕头!”王掌柜一脸谦卑,“顺子,给二爷拿付酱肘子,二爷,大过年的,本想后半晌送到您府上,……您千万别跟我客气,这是孝敬您的!” 多隆阿没等肃文吩咐,早接了过来,“走着,回见您呐!” 王掌柜一直把他们送出铺子,见三人走远,才自言自语道,“这钱这么好挣吗?才几个时辰,一千两的银票都拿得出来?” 等肃文挨家挨铺把账给平了,多隆阿与胡进宝手里却提满了东西,那年头,还账人家还要感激你!三个人虽然累,但都很是兴奋。 多隆阿哈出一口白气,“二哥,幸亏有您,这下结了,打我出生,头一次过年不欠账!” “是啊,是啊,呵呵,我阿玛好歹也是个游击,年年过年的时候象是个孙子,给这起子伙计说尽了好话,没办法,没有银子,腰杆不硬啊!”胡进宝很是感触。 “银子,还有。”肃文又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每人递给他们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他揣到了袖里。 “呵,二哥,还有哪?”多隆阿的黑脸上马上洋溢起神采来。 “二哥,这一票,可是我们赚得最大的!一次就是两千两啊!”胡进宝崇拜地看着肃文,烟花的流采照亮了肃文这张年轻的脸,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轻狂。 “呵呵,两千两算什么,还能八千两他欠着咱呢!” “八千两?”多隆阿咬着手指,痴痴地看着肃文。 “我的二哥,真是一万量啊!”胡进宝仰天长啸,状如疯颠。 “呵呵,赶明儿,十五以后,我们要开自己的药店,你们俩,都是掌柜的,一人给你们备一匹高头大马。”肃文淡淡说道。 可是多隆阿跟胡进宝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兴奋,“掌柜的就免了,高头大马,这个可以有!” 肃文一愣,他马上明白,旗人的心理与后世并不一样,吃好玩好才是人生理想,每月都有钱粮,他们并不为生计发愁,即使象这样赊欠,在他们心中,也顶多是欠日子不欠钱,下个月铁杆庄稼发下来,马上就可以还上。 “小刘,把这些杂拌都给我包起来,送我家。”多隆阿走到一个摊子前,挺胸凸肚,双手后背,充起大爷来。 “多三爷,您有银子吗?对不起,今晚概不赊欠。”摊主小刘笑着说道,手里却丝毫不停,今晚的买卖太好,他并不愁主顾。 多隆阿“啪”地一声把银票拍到了摊上,故意仰着头道,“你到底是侍候还是不侍候啊!” “哎哟,我的爷,您今天是鸟枪换炮了,瞧我这张嘴,晚上多灌了两口黄汤,就随嘴胡吣吣!”小刘赶紧用油纸包起几个蜜饯樱桃,“爷,您尝尝,这是下半晌刚做的呢!” “好,分成三份,我们三家一人一份!”说完,他把银票一抓,转身扬长而去,惹得一帮等着解馋的半大小子在后面冲他直耍鬼脸。 胡进宝也不甘示弱,糖豆、糖葫芦、炸糕买了几大包,两人就象抗满了东西的长随,随着肃文送进家门。 “三妞,过来吃杂拌。”刚进门,肃文就喊了一嗓子。 阿玛跟肃安都坐在正屋里,三妞听见声音,却掀帘从里屋跑了出来,她小脸冻得通红,象熟透的红苹果,“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出去找了你几趟了!”她嗔怪着跑过来,拉住了肃文的衣袖,好象肃文要再跑掉似的。 “来,吃蜜饯。”他顺手从胡进宝手里拿过杂拌,胡进宝与多隆阿知趣地把东西放在桌上,捡了几样,多隆阿又掂掂肘子,肃文一挥手,两人撒丫子跑了,转眼无影无踪。 “二哥,这是你买的?”三妞拿起来就要往嘴里放,转眼间,她又看到了鸡鸭鱼肉,堆满了桌上地下。 “三妞,”额娘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紧接着,人就到了正屋,“放我盒子里去。”她威严地说道。 “额娘!”三妞委曲地叫了一声。 “这还多的是呢,来,都来吃,都来吃!以后,杂拌随便吃!”肃文招呼道。 看着桌上的一大堆吃食,众人都有些愣,还是大嫂打破了沉默,“老二,你这一会儿就找到银子了?” 肃文看着三妞高兴地往嘴里赛着,心里也是无比畅快,他摸出袖子里的银票递给额娘,不知怎么,他嘴里还是喊不出额娘这两字。 “这是四百两即换即兑的银票,您收好喽!对了,大哥,你把门外那些鸡爪子都给我擦喽,那些账,刚才我都还喽!” “还喽?”肃安一声惊呼。 “我还跟大哥说假话不成?”肃文道。 看着银票,额娘一脸惊讶,肃安更是两眼放光,却是相信了肃文的话,他情不自禁想去触摸一下银票,却不料,额娘更是眼疾手快,一把攥在手里。 “老二,这银票从哪来的?”阿玛却严肃起来,往常,肃文最多往回拿几两银子,都跟那班同党胡吃海赛了,这一次,他是暗暗心惊,“这违法的不做,有毒的不吃,天子脚下,帝辇之中,可作不来这样的事情!”他越说脸上越是忧愁。 “什么事情?你把老二想成什么样人了?”额娘瞅了一眼佐领,佐领马上陪笑道,“我就是提醒一下他,不过,这四百两的银票……” “你们放心,这是我卖药方得来的,”肃文少不得编了个谎,“这是宫廷里的秘方,我卖给了德仁堂。” “宫里的秘方啊!”额娘一拍大腿,“值!” “你怎么会有宫里的东西,是墨裕给你的吗?”阿玛捋捋胡子。 肃文正愁找不着借口,忙点头答应,他转身进了西屋,忙活了半天,还真有些累,他明白,是这身子大病初愈,不宜耗气耗神太多。 “还,就该还,让那起子小人看看,别每年到了吃年夜饭的时辰,就来堵咱家的门。”三妞嘴里赛了一嘴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道。 “安心吃你的吧!”这是肃安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显然也沉浸在这一堆吃食当中。 第5章 似是故人来 夜半,做买卖的铺户开始祭神,街上的花炮更多起来。 当五更天,肃文被从烧得滚烫的炕上叫起来的时候,耳边的鞭炮声就不绝于耳,往外一看,五颜六色的花炮照亮了整个北京城,北风吹过,一阵阵烟气随风飘来,夹杂着浓郁的供香与硝烟味。 肃安带着他跟三妞给阿玛与额娘磕过头后,照样也是两张红票子,喜得三妞揣在怀里用小手捂着,不时用眼打量着肃文,生怕又象以前那样,给他掏了去。 一阵脆响的鞭炮后,饺子端上了炕桌。 “咯蹦”,肃文一皱眉头,吐出一个小铜钱来,这素馅的饺子倒对他的胃口,他也着实有些饿了。 “二哥,今年有好运!终年顺利!”三妞拍手叫起来,象是他自己吃到了小钱似的。 阿玛也高兴道,“大难不——,啊,”他到底是忌讳说那个字,“必有后福的。” “老二,吃完饺子,到惠娴家去拜年去,把这个匣子带着。”额娘一抬眼,嫂子马上站起来,拿过一个蒲包,上面铺着一层油纸和红纸,看着格外喜庆。 “惠娴?”肃文有些纳闷。 这孩子,怎么大病一场,感觉怪怪的,额娘心里嘀咕一声,这些话大过年的却不好说出来,“惠娴她爸虽然只是个正六品的笔贴式,但姑娘人好,你们从小长到大,我看今年就把事办了吧。” “惠娴姐,你躺在炕上,数惠娴姐来的次数最多,我也要去,”三妞放下筷子,吵吵道,“惠娴姐的额娘估计这几天就要给她生个小弟弟,我要去看小人!” “女儿家,初一哪有出门的?老老实实待着,这么多好吃的,还圈不住你的腿!肃文,快去吧。”额娘催促道。 懵懵懂懂提着蒲包就要出门,隐约猜出惠娴是谁,却不知家在何方,有心问一下三妞,三妞的心思只在杂拌之间,无暇它顾。 就在他踌躇两难之间,多隆阿与胡进宝就出现了,照例又是几个响头之后,肃文就把他们拉到了外面。 “走,先陪我到惠娴家去。”他扬扬手里的蒲包,胡进宝马上接了过去。 “二哥,大过年的,你还敢去?”多隆阿马上跳出三尺开外,跟他俩拉开了距离,“年前我们让惠娴泼了一身凉水,你都忘了?啊,就是你昏迷之前。” “啊?”肃文有些吃惊,他本想多隆阿与胡进宝能自己个说出惠娴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怎么回事?”他脱口问道。 多隆阿看一眼胡进宝,“二哥,我怎么感觉你好了之后,身上透着邪性啊。” “嗯?”肃文板下脸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着,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多隆阿缩了缩脖子,看到一个小孩过去,点上一个鞭炮就扔了过去,吓得孩子撒腿狂奔起来,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惠娴不让你跟我们在一块瞎混,你大哥领着钱粮,就没你的份,劝你早找份正经营生。”胡进宝笑道。 “她是?”肃文隐约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果然,多隆阿笑道,“我们的嫂子呗!” 肃文一愣,“成亲了吗?”前面两个字清晰可闻,后面两个字就在嗓子眼里了。 “二哥,你倒是想,可人家得愿意啊!”多隆阿挤眉弄眼。 “这次,二哥发了财了,呵呵,那还不得乖乖就范啊!”胡进宝也骚情起来。 一路上想象着这个惠娴的模样,转眼间,三人从肃文家的羊肉胡同来到了另一个胡同口,推开一家院门,门垛上同样有着相同的鸡爪子,不过数量少些,踩着脚下的芝麻秸,三人就走了进去。 “春联是红的,福字怎么是白的?”肃文从刚醒来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咱们都是正白旗的嘛。”胡进宝简单回答了肃文的问题。 “三叔,给您拜年来喽。”多隆阿大声喊着,房门开了,一个留着八字鬃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好好,过年好,过年好。”他满脸堆笑,可是看到肃文时,脸上一下惊讶起来,“肃文,你活过来了?” “醒了,昨夜里醒的。”肃文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未来的老丈人了,他赶紧上前,学着多隆阿与胡进宝的样子,跪地磕头,满院的芝麻秸,地上倒也松软。 “不敢,不敢,”中年人一下拦住了他,“快进屋,进屋吧,外面冷。” 一进屋,迎面一个女人就迎了过来,她眉清目秀,杏眼桃腮,尖尖的下巴颏就象那白莲花瓣似的,肃文感觉自己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多三爷,胡四爷,给您拜年了。”她请了个蹲安,眼睛却一下落在了肃文身上。 咳咳,多隆阿咳嗽一声,肃文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个女子是这么俊俏利落,亭亭玉立,令人心旷神怡,她又是那么熟悉,好象竟是在哪见过,仿似故人一般,“这是我额娘让我带过来的八大件,给叔叔婶婶。”他把东西放到桌上,可是东西没放稳,一下掉了下来,幸亏多隆阿手快,给接住了。 惠娴眼里竟泛起泪花来,她喃喃道,“你终于活过来了,星天菩萨哟!”她一甩头,却沉下那俏白的小脸,“活过来,又去干你那些混账营生去!” 肃文刚想说几句,胡进宝却抢先道,“惠姐,你可冤枉二哥了,天泰轩茶楼那件事,是老板不地道,一讨饭的进去讨口水喝,他竟给人家赶了出去,二哥气不过,才出手调理他!” “就是,成家管事的管家太不是东西,到便宜坊拿一只酱鸡,他就让王掌柜给他写十只,拿一只烤鸭,他敢让王掌柜给他写十两银子,反正成大爷也不知道,我们看不过,才出手的。”多隆阿也嘿嘿直笑。 呵,我竟然是这般急公好义,肃文不由地微笑起来。 他这一笑,惠娴却恼了,“你们就帮他说好话吧,我不听。”她一扭身,挑帘走了进去。 “三叔,婶子快生了吧?”多隆阿笑道,顺眼往里瞅去。 “生了,昨晚生了。”惠娴父亲讷采高兴地说道。 “女孩还是男孩?”胡进宝马上问道。 “男孩。”讷采一脸高兴,发自心底的高兴。 肃文也微笑着,毕竟是刚到这个世界,许多事情自己并不熟悉,他想多听听,再多看看。 “三叔,您这是老来得子,洗三和满月您打算怎么办呐?”多隆阿抓起一把瓜子。 “这,”讷采有些犹豫,脸上也是有些苍白,“洗三总得办吧,家里也没钱,就凑合着办吧,七姥姥八大姨的,总得来那么十几口子,羊肉酸菜热汤面,再炒点铁蚕豆,对付对付过去就行了。” 一阵女人的抽泣声从里面传出来,肃文一听,却不是惠娴的,敢情就是未来的丈母娘喽,这是伤心了,委曲这个刚出生的老儿子了。 “那满月呢?”胡进宝没有眼力价,追着问道。 “吃饭穿衣就家当,我刚才跟惠儿正说这事呢,等会儿我出去拜年,就手辞一辞,不过,咱旗人讲究这一套,怕是还有人来的。” 肃文马上明白,这是两个重要的节日,对这一家人来讲,无比重要,他马上吩咐道,“进宝,你去找我额娘,先拿一百两银票过来。” “好嘞。”胡进宝得令,马上推门跑了出去。 “这可使不得!”讷采马上阻拦起来,“再说,你们家也不宽裕。”肃文家的鸡爪子在羊肉胡同里,是最多的,他都担心昨晚他们家怎么过的年,没让要账的踩平了吧。 “三叔,你就放心吧,”多隆阿笑道,“肃二哥昨晚可发了笔大财!” 他话未说完,惠娴又挑帘走了出来,“你又去哪里打秋风了?还是去赌博了?” 肃文一笑,多隆阿的嘴却更快,“二哥昨天写了个药方卖给了德仁堂的岳家,岳家给了……” 肃文打断他,“给了点银子。” “你会开药方?”惠娴却是不信,“你学过医,我怎么不知道?” “岳老爷子是当代名医,他认可二哥的方子,断然不会有假的。”多隆阿马上替肃文开脱起来。 正在打着口舌官司,胡进宝却跑了回来,“二哥,你额娘不给银票,还把我撵了出来。” “嗯?”肃文一挑眉毛。 “你大哥偷钱出去赌去了,你额娘在家里正生气呢,你阿玛也不见人影,正在那训你大嫂呢。”胡进宝有一说一,也不顾肃文的眼色,噼里啪啦乱说一气。 “我说不合适的。”讷采略有些尴尬,也略有些失望。 看着胡进宝坐下还想吃点什么,肃文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三叔,您老别犯愁,洗三、满月都包在我身上,保准让我这个小兄弟风风光光的,人啊,谁也不比谁矮些!” 惠娴却走上前来,“不许去瞎胡闹啊!” 不知怎么地,肃文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好感倍增,他心里暗道,这可能就是缘份吧,“擎好吧,保准误不了事的。” 就在他们仨走到大门口,惠娴又追了出来,“别胡来啊!” ……………………………… ……………………………… “二哥唉,我的银票还在我手里,先用我的吧。”胡进宝倒也爽快。 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多隆阿也掏出了银票,肃文一笑,“撒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道理,银票,你们给我收好喽,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成府的管家是怎么回事?” “二哥,我跟进宝都觉着,背后使坏的人就是他。”一听不收银票,多隆阿马上来了精神,他把银票掖到袖子里,“年前他喝醉酒,曾亲口跟人说过,是他收拾了你!” “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我们今个也去收拾他!你们俩附耳过来。” 两人赶紧把头竖了过来,肃文低声嘱咐了几句,多隆阿笑着竖起大拇指,“二哥,高明!” 第6章 谁是你媳妇 这整个大年初一,街上的鞭炮声就没停过,天上也没有丁点云彩,冬日里煦暖的日头照着人们,照着这一片胡同,也照着远处那巍峨的紫禁城。 好容易等到金乌西坠,可是肃文还没吃两口饭,多隆阿跟胡进宝就探头探脑走了进来。 额娘抽着关东烟,吃着火锅,早上的无名火早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见肃文往外走,在后面就喊了一句,“早点回来!” “东西都准备好喽?”肃文冻得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这年月,北京城怎么干冷干冷的。 “按二哥您的吩咐,都齐活了!”胡进宝道,“叫了官学里几个兄弟,提前过去了。”他一瞅多隆阿,多隆阿马上拿出一摞纸来,“二哥,都在这呢,今儿才初一,铺子也不开门,我挨个砸,费了不少口舌呢”。 肃文鼓励地拍拍多隆阿,“走,跳蚤身上刮漆粉,蚊子腿上割肉丝,今天不弄他个底儿朝天,誓不罢休!” 仨人顶着寒风,紧赶慢赶朝外城走去。 “得了,二哥,就是这了。”多隆阿一指前面一处宅子,“奶奶个熊,他妈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知从哪弄了个黄花大闺女,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就是就是,”胡进宝急忙随声附和,“也不知家伙事还中用不,不能害得人家守活寡不是?” “二哥,二哥!”黑影里,马上又有三四个人跳了出来,看到肃文都上来打千请安。 “嗯,你好。”肃文伸出手想挨个握个手,就象领导接见下属一样,可是眼前这些家伙,却只是嘿嘿直笑,他略一估计,这握手礼在这恐怕行不通。 肃文一阵扫兴,转眼间掏出几两散碎银子,“哥几个,好好干,”他突然有点辞穷,略一沉吟,接口道,“弄死他个狗日的!”这一句话,还是那个老炮的话,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看来这身体里还残留着混子的本性。 “二哥,没的说,您擎好吧!”几个人都激动起来。 “二哥,这才象你嘛。”多隆阿也有些激动,“你文绉绉的样,都不象你了!” “是吗?”肃文现在感觉后世的高校硕士生经历与现在的痞子官学生身份,后世的领导头脑与现在的混混思维,后世的诙谐性格与现在的流氓习气,就象身体里的两股真气,不时在体内打架,就是前后世的生活习惯、语言字体、一举一动,融合在一起还需时日,“好了,估计时辰差不多,他快回来了,都各就各位吧。” 他们刚散开不久,一个人影就从黑暗里走了过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边走边唱,怡然自得,得意洋洋。 “得了,二哥,正主来了!”多隆阿兴奋地一拍巴掌。 胡进宝看看肃文,见他没表示,马上把指头伸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唱戏的人马上停了下来,黑影里,他有些警觉,看看前面黑黢黢的暗夜,他大着胆子又迈开了步子,口里的京戏也唱得更响了,“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可是,“行”字还没出口,迎面就碰到了墙——人墙。 “妈呀!”他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马上掉转身想往回跑,可是腿还没迈开,又收住了,另一堵人墙也正向他逼来。 “刘管家,您吉祥。”多隆阿点着一个鞭炮,黑暗中,火花照亮了他戏谑的脸。 “嗖”,鞭炮扔了过去,却恰好落在了刘管家脚下,“啪”,吓得他差点蹦起来,多隆阿仰脸大笑,胡进宝也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冲天雷”来,比划着就要瞄准刘管家的裤裆。 “别别别,二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管家的嘴唇直打哆嗦,这冲天雷,隔着这么近,在裤裆里炸了,那他就可以直接进宫侍候皇上了。 “刘管家,过年好啊。”肃文笑道,借着门楼上的西瓜灯的光亮,刘管家那张虚胖得有些浮肿的脸呈现在肃文眼前。 “肃二——爷!”刘管家的脸扭曲了,但马上变戏法似地镇定下来,“二爷,过年好,您过年好,二爷哎,您终于醒了,我整天求菩萨求神仙,保祐二爷,这下好了,您又全须全尾了,今天初一,成府里忙,我也没顾得上给您拜年,您千万别挑我的理……” “不挑理,我这不是给您来拜年来了吗?”肃文打断他,“还给,嗯,……给小嫂子也拜拜年哪!” “啊!”刘管家太懂得这帮人的手段了,他马上陪笑道,“肃二爷,街上有些嚼老婆舌头的,净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混蛋王八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可是最敬重二爷的……” “好,有些话,我可以不听,”肃文豪气地一挥手,“你刚才唱的是《空城计》吧?” “回二爷,是,您也喜欢听京戏,赶明我就给您弄票去!”刘管家点头哈腰道。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肃文突然也唱了起来,看着目瞪口呆的刘管家,他又停住了口,却用手一指刘管家的鼻子,“贪而无厌,说的是谁呢?刘管家,——刘老爷!” “不敢,不敢。”刘管家看看肃文身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多隆阿,小声道。 “呵呵,买一只酱鸡,你敢报十只的银子,买一双内联升的布鞋,你敢报十双的钱,你自个说,你黑了成大爷多少银子?”肃文一把抓住了刘管家的袄领子。 “我,我没有……” “没有?你看看,这是什么。”肃文刚说完,多隆阿上前一步,把便宜坊等铺子的“证据”拿了出来,其实,这一摞里头,也就便宜坊的王掌柜出具了个书面的字据,其它的铺子连人也找不着。 “哎,二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管家不住用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 “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嫩得一把都能掐出水来吧,”肃文话音未落,众人又是一番大笑,“成大爷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你会有个什么下场,你自个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刘管家忙不迭地说道。 “知道就好,你说怎么办吧。”胡进宝狐假虎威。 “出银子,我出银子。” “连带着二哥的医药钱,封口钱,脚力钱……”多隆阿使劲皱着眉头,想着各种名堂。 “我,我,……”刘管家看看肃文,却是犹豫不定。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肃文使劲吸了一口气,又唱了起来。 “说吧,你自个说,快说!为的是何情?”胡进宝瓮声瓮气,有样学样。 “一百两。”刘管家缩缩脖子,声音象蚊子一样。 “走,兄弟们,灯下看娇娘去。”多隆阿怪声怪气地吼了一嗓子。 “二百两。”刘管家忙大喊道。 “进宝,你把这些书凭都给成大爷送去,我们得让刘管家过个舒心年啊!”多隆阿流里流气地喊道。 “三百?” “爷吃一顿螃蟹宴也要二十多两银子呢,你打发……” “五百!不能再多了,榨了我的骨头也就值这么多了。”刘管家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脸上的表情更是象死了老子娘似的。 “五百就五百,细水长流嘛,”肃文笑呵呵地过来,“慈祥”地理了理刘管家的袄领,“那现在就去拿银子吧!” 看着胡进宝乐呵呵地跟着刘管家进了宅子,多隆阿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二哥,这些东西?”他看了看手里的凭据。 “交给成大爷,不能让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再祸害人了!”肃文淡淡说道。 …………………………………… …………………………………… 深蓝色的苍穹如水洗般澄澈,疏密有间的星星闪耀着神秘的微芒,踏着街上如红毯铺就的鞭炮纸屑,肃文又推开了惠娴家的门。 “三叔,家里有人吗?”未上堂,声先扬,肃文站在房门上那两盏红色的西瓜灯下,看着窗棂纸上透出的人影,大声问道。 “进来吧!”惠娴清亮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屋门开了,扎着红绒绳的惠娴笑着从屋里走出来,“呵呵,过个年就是不一样了,怎么还讲起礼数来了?往常都是直接推门就进的,象个土匪似的。” 肃文一笑,随着他走进屋去,“三叔呢?” “出去了,白天来拜年的人不少,他趁着晚上出去辞一辞。”惠娴的脸上有些落寞。 “这是二百两银票,洗三跟满月都够使的了。”肃文有些不忍。 惠娴看看银票,起身倒了杯茶,递给肃文,“拿回去,我不要你的钱。” “这是我开药方得来的,你放心,绝对干干净净。”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利落、稳重漂洒的姑娘,肃文每个汗毛里都透着熨帖。 “你的那个药方?今个白天,当着多隆阿与胡进宝,我也不好多问,你什么时候会开方子了?”惠娴追问道,她的两个瞳仁晶莹透亮,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我那是宫廷秘方,从宫里传出来的,”肃文拿起茶杯,见茶杯缺了个口,显得有些旧了,可见讷采的日子确是一般,“再说了,人家岳老爷,如果不识货,凭什么给我那么多银子!” “卖了多少银子?”惠娴一皱眉,肃文却发现,无论轻颦或浅笑,她都一样好看,他笑着竖起一个指头。 “一百两?”惠娴理了理裁得整齐的鬓角,肃文摇摇手指。 “一千两?”惠娴瞪大了眼睛,肃文仍是摇摇手指。 “星天菩萨哟,不会是……” “正是。”肃文乐呵呵地笑道。 “咳咳,惠妞,可不能让肃文破费啊。”里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肃文马上省得了,这未来的老丈母娘正在坐月子呢。 “没事儿”肃文朝里屋喊了一句,“所以呢,你把银票收下,给三婶买点东西将养身子,这洗三跟满月,你就不用管了。”肃文大包大揽,“保准让我小舅子的洗三礼风风光光的!”最后一句,他瞅瞅里屋,却是压低了声音。 惠娴啐了他一口,白嫩的小脸却红了起来,“谁是你媳妇?” 肃文一激动,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谁的手在我手里,谁就是我媳妇。” “没正形的,快放开。”惠娴也紧张地瞅瞅里屋,却不妨,肃文把持不住,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来,香一个。” 第7章 洗三 按照旗人规矩,姑娘家初五前不能出门,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又赶上这个家里的大日子,那就另当别论。 肃文起了个大早,早早赶到了惠娴家里,当然,他声名在外,是个浑不吝,但旗人最讲规矩与名声,他今天的身份,当然不是姑爷,是以惠娴额娘的远房侄子出现的。 辰时刚过,来贺喜道安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到了,几个内务府的笔贴式和惠娴父亲六部衙门里的好友也早早到了,看着一色的旗人服饰,肃文犹似在梦里一般,惠娴掐了他一把,他才回过味来。 原来讷采是内务府的笔贴式啊,内务府,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差使,怎么门上会有鸡爪子?他看看一脸笑容的讷采,摇了摇头。 屋里,关东烟早备好了,槟郎也盛满了,就是各色杂拌,也布满了桌上,屋里屋外充盈着喜气。 多隆阿与胡进宝站在影壁外面照应着,讷采不时进进出出,笑着迎客。 晴朗的阳光照亮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照在影壁后面那棵枣树上,肃文指挥着几个官学里的兄弟,里里外外忙着,都是一脸笑容,喜气盈面。 惠娴也穿戴一新,不管谁来,先福蹲,后倒茶,这时候,肃文的眼睛就离不开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惹得惠娴嗔怪地看他一眼,他才又笑着走开。 快到晌午,马上就要开宴,惠娴忙得更是脚不沾地。 “老三哪,发财了啊,吃点炒蚕豆,弄点酱肉皮儿就得了,怎么上的全是便宜坊的肘子啊!” “嚯,什锦火锅!看得出,到底是得了儿子,两字——高兴!” “哟,这东潞烧酒,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就爱这一口?” “都别站着了,都坐下吧,咱得成全老三的一片心意啊!”“那您先请,您上座!” …… 看着众人讲究完礼数,高兴地落座,讷采满脸红光,只是一个劲地拱手作揖,请大家入席。 便宜坊本来今天是不开门的,还是肃文的面子,王掌柜才答应破的例。 惠娴眼见父亲高兴,亲昵地瞅了肃文一眼,肃文心神一荡,一下抓住了那柔嫩的小手,惠娴不由满脸通红,她使劲挣了几下,却没的挣脱,无奈之下,只得任由肃文紧紧攥住。 “惠妞,惠妞!”里屋传来了来洗三的薛姥姥的喊声。惠娴一扭身,红着脸跑进了里屋。 “刚才那帽子上插朵红绢石榴花的就是接生婆子吧?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问道。 “薛姥姥,肯定是薛姥姥!”又有一个人惊呼起来。 “她那身份,三品以下的官都不侍候!” “对啊,去年四贝勒家生一千金,就是她去接生,洗三!” “老三,你面子够大啊,将来你这个老儿子肯定也能出将入相!” …… 讷采也不插嘴,高兴地听着,一会儿给这个打个火,一会给那个装袋烟,人就活个面子,旗人更是如此,今个儿,面子有了,儿子有了,又加上过年,那可真是喜上加喜! 肃文就站在讷采的身后,看着这个未来的岳父高兴的样子,他自个也乐开了花。 正在这时,里屋突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哭声,顺着里屋飘出来的艾香槐枝味,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转头望着里屋,只听着一个女声念叨着,“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 肃文顺着门缝望进去,见未来的小舅子官名叫惠征的正躺在一个宽沿大铜盆里,铜盆里放着很多花生、鸡蛋、铜钱,热水腾腾,热气直冒,小子舒服地躺在里面,格格直笑。 用姜片艾团擦了全身后,用青茶布子擦了牙床,这个薛姥姥又拿起一根大葱,打了小舅子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听到这里,讷采高兴地挑帘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功夫,又拿着大葱走了出来,肃文不由地暗笑,还真讲究,“葱”,代表“聪”嘛! 讷采高兴地走出屋门来到院里,一扬手,把葱扔上了房顶,他心满意足地站在院里,看着晴空万里,耳听着鸽哨作响,一脸的满足。 “老三啊,我走了,孩子是个好孩子!”白白的一脸富态的薛姥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提着花生、鸡蛋的惠娴。 肃文赶紧一摸袖子,拿出一张五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薛姥姥一脸惊讶,“老三哪,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讷采却高兴道,“给您您就拿着,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不是!” 薛姥姥这才半推半就接过银票,“那我就接着了!”她边笑边往外走,可是,刚走到院门,随着“轱辘轱辘”一声响,一辆马拉的轿车就停在了门口,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一揭蓝色的厚帘,紧接着,从轿中走出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白胖子来,却是跟薛姥姥胖得相宜,白得宜彰。 薛姥姥一声惊呼,“成大爷,成大爷,他怎么会亲自来!”她的目光有些呆。 她的到来,是昨天肃文吩咐多隆阿用十两银子请过来的,他告诉多隆阿找就找最有名的接生婆过来洗三。而成大爷的到来,是前晚肃文把刘管家贪墨的证据送到了成府,成大爷一怒之下开革了刘管家,却答应了肃文后天过来撑脸面的请求。 肃文看看成大爷,成大爷也看看他,两人都是一笑。 讷采却象薛姥姥一样,也是呆了,连“请”字都忘了说。 惠娴不言不语走到肃文身后,却是默默拉住了肃文的衣襟。 “老三啊,今天孩子洗三,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多亏肃文前个到我府里去,我才得着信,走,看看孩子去!” 他带头走进了里屋,屋里坐着吃席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成大爷,成大爷!”惊喜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成大爷笑着挥挥手,却不肯坐下,早有妇人把小舅子抱了出来,成大爷笑呵呵地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好,好!” 他笑着转了个圈,一拱手,又走了出去。 这来象风,去也象风,只是把在场的众人都刮糊涂了。 “十两!”有人看了看成大爷留下的银票,惊呼道。 “不拘钱多少,成大爷能来,那就是天大的面子!”又有人咋呼道。 讷采双腮酡红,就象喝醉酒一样,今天这洗三,吃的是便宜坊的菜,来的是薛姥姥,贺的是成大爷,他望了望还在襁褓中的老儿子,你真是太有福了! 看着惠娴俊俏的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晕,肃文感觉自己也有些晕乎。 一时席散,多隆阿、胡进宝却带着几个旗人子弟跟内务府、六部的几个笔贴式扛上了,酒喝得一塌糊涂,却是谁也不认输。 “肃文,你过来。”讷采笑着吩咐道。 肃文看看惠娴,二人跟在后面走到另一间屋里。 “今天让你破费不少吧?”讷采永远是一幅笑容可掬、文质彬彬的样子,见肃文要推辞,他一摆手,“薛姥姥能来,成大爷能来,我知道,都是冲你的面子,要不,冲我这个六品芝麻官,是请不动的。” 肃文突然发现,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其实骨子里是个文人,内务府里的差使,个个肥得溜油,他的门垛子上竟还有鸡爪子,原来旗人里面,也有清高的文人,有风骨的丈夫。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惠娴的心思我也明白,”他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站在肃文身后的惠娴,“咱们旗人,不比汉人,讲那么多规矩,”他稍一停顿,“但你整天偷鸡溜狗,还是不行,”他见惠娴急红了脸,又一摆手,示意道,“朝廷去年的进士当中,有十六岁就考中的,跟你年纪一般大。” 肃文老脸一红,“我正在琢磨着开个药铺,”他看看惠娴,“出了十五,我就打算动手的。” “有你大哥在,你是袭不了职的,我虽然不反对咱们旗人学点营生,但男人嘛,始终入仕当官是正途,”讷采看他一眼,“本朝虽以武功立朝,但你的本事,能去考武举吗?还是想想如何博取个功名吧!” “阿玛,他虽在旗里的官学,也就是些许认得几个字,指着他去会试,得猴年马月!”惠娴到底忍不住,看了看肃文,代他出头。 惠娴父亲却没有着恼,“我先前侍侯过端王爷的笔墨,现在,他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我求求他,兴许,能让你到景仁宫官学就读,将来起码有推荐出去当官的机会。” 肃文马上明白,这是惠娴父亲在不着痕迹地还自己的人情,他倒未必同意自己跟惠娴的事,毕竟,在一个父亲眼里,把女儿嫁与一个老炮儿,一个混星子,是丧良心的事。 后面他肯定还会提别的要求,果然,惠娴父亲说道,“为保此事妥当,你回家后跟你阿玛说一下,让他找找都统,内务府管着上三旗,你阿玛又是正白旗的佐领,两方一起说话,这事基本就成了。” 他看看兴奋的惠娴,“不过,你得收敛心性,以往那些行端都要尽行洗刷,就是交友,也要谨慎。”他看了看外间的多隆阿等人,叹了口气,“你在景仁宫,如果能学出样子来,将来有一番作为,惠娴也算有个倚靠。” 惠娴冰雪聪明,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却是鼓励地看看肃文,那目光柔情蜜意,几多期许,肃文顿觉豪气丛生,“谢谢三叔,不会让您失望的。” 研究生时的导师,不仅对宫廷方子很是痴迷,对国学更是投入,是全国的国学专家,受导师影响,他对国学很是热爱,自忖四书五经不在话下。 讷采看看他,却摇头笑了起来。 第8章 士别三日 大金一朝,从太祖一代就亲自选定八旗师傅对子弟进行教育,以骑射为主,兼修满文。 太宗时,国家稳定,府库充盈,正式设立官学,内务府上三旗设有景仁宫官学,太宗也积极鼓励旗学的设置,八旗中,都设旗学,就连健锐营、火器营等京郊驻军,也纷纷设立了自己的旗学。 到了本朝,旗人书院的设立,让更多进不了官学、旗学的旗人走进了学堂,那些平民旗人则就近入读于旗内义学。 这样,从景山官学、各旗旗学、旗人书院到旗人义学的设立,各级有志于读书的旗人都有书可读,有学可上。 肃文的阿玛是正白旗的佐领,他自然在正白旗旗学就读,八旗旗学学制为十年,他已是上了六年,如果不是上世读过硕士,当过院长,肃文还真如惠娴所说,也就些许认得几个字,他与多隆阿、胡进宝一道,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养鸟遛狗、赌博打架上了。 正月十五这天,讷采吩咐惠娴过来叫他,要亲自去端王府时,他才知道入景仁宫官学读书这事,讷采还真给办成了。 两人雇了一乘骡轿,就直奔端王府而来,肃文虽然面上沉着,但心里却有些兴奋,前世也到北京看过恭王府,但货真价实的王爷,今个倒是第一次见。 坐在轿里,行不多远,他就看到一处府邸,巍峨壮观,一溜五楹倒厦正门,亲书御匾直挂正门中央,朱红大门,金漆铜钉,分外耀眼。 十几个王府护卫静静挨墙肃立,门前鸦雀无声,影壁外几株高大的垂杨柳,对人无声出神。 从仪门进入,穿过几进院落,又进入一处回廊,经过一片海子,肃文就随着讷采站在了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前,讷采笑道:”这就是端王爷的书房了。“ 一名长随通报一声,只听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请进来!” 肃文跟着讷采走了进去,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他穿着一件石青色褂子,外罩玫瑰紫巴图鲁背心,面如冠玉,瞳仁似漆,顾盼生辉,神采奕奕,正是当朝皇上的亲弟弟——端王爷宏奕。 “给王爷请安。”惠娴父亲跪了下去,肃文一皱眉,也跟着跪了,他这些日子也学会了这个朝代独特的礼节。 “讷采,在我跟前不必拘礼,上茶!”宏奕马上过来搀扶,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着和气可亲,儒雅温循。 肃文刚想学着讷采的样子,半签着坐在椅子上,可是讷采一看他,他马上醒悟过来,自己是后辈,理应站着的。 端王宏奕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身上,“这就是肃文了?身材魁梧,眉目耸拔,不错,不错。”他含笑道,没有一丝一毫王爷的架子。 “儒雅倜傥,平和大度。”肃文脑中火花般闪出八个字来。“谢王爷夸奖。”他一欠身道。 “呵呵,”宏奕又将目光转向讷采,“想进景仁宫学习?老弟你一句话而已,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想来老弟看中的人,也差不到哪去,你不必单独再跑一趟,呵呵,你也知道,我兼管内务府以来,对景仁宫官学还是颇多看重。” “知道王爷看重景仁宫,我才带他过来,见过王爷。”讷采陪笑道。 “嗯,模样倒是不错,人物也周正,不知才学如何?”宏奕拿起茶杯,呷了口茶,目光却穿过远处萧索寂寥的海子,继而又收回目光,停在了窗前一片枯黄的茂林修竹上。 “以竹为题,赋诗一首吧。”他笑着看看肃文。 “还要作诗?”肃文感觉脑袋“嗡”地一下,不禁有些慌张,前世今世都不曾有学诗做诗的经历,他有些不知所措。 讷采看看他,忙起身道,“王爷,头次见您,这孩子有些紧张,能不能容他思量一阵儿,然后再作?” “曹子建七步成诗,倚马可就,他只是个旗学生,当然无法相比,呵呵,但歌以咏志,我就是想听听他的志向。”宏奕笑道。 讷采看看肃文,他知道肃文肚里的墨水,正想破脑袋想提示几句,门外走进一个长随,“王爷,成文运成大人来了。” “请。”宏奕笑道。 “当年,张老相国在南书房行走,圣祖命他赋诗,当日就奉旨特简,传为佳话,今天想必又是一段故事。”成文运笑着走了进来,肃文抬眼一看,这个成文运,正是成大爷,在亲王书房里,竟敢笑语吟吟,感情他与端王爷交情还不浅呐! 成文运请安后,一眼也看到了讷采与肃文,看着讷采与肃文又要施礼,他笑着一摆手,“在王爷跟前,不必拘礼了,”他好奇地看看肃文,“讷采,今天有什么要紧事要撞王爷的木钟吗?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回大人的话,”讷采先看一眼宏奕,见他笑着无话,才说道,“是来求王爷让肃文到景仁宫官学就读的。” “肃文?到景仁宫?”成文运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讷采看看肃文,却只能尴尬地陪笑。 “厚庵,为何如此发笑?”宏奕有些不快,但面上却如水般光滑,水波不动。 成文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肃文,任性游侠还可以,但静坐读书,恐怕会火烧屁股吧!” 宏奕马上明白了成文运的话,他打量了一会儿肃文,才笑着对讷亲说道,“老兄,你的文采我是知道的,在咱们旗人中当属上乘,我也知道你的本意,但进景仁宫的官学生,才学都是八旗之中的佼佼者,……肃文,你不如让他改走武职,似乎更好一些!” 成文运笑道,“肃文是个仗义之人,前些日子,我府里的管家吃里扒外,还是肃文带人收拾了他一顿,让他把吃下去的银子又吐了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肃文一眼,“说起来,我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哪!” 肃文马上知道,成文运知道了自己讹诈刘管家的事,但好象又并不以为意,他正在琢磨成文运的为人时,宏奕笑道,“讷采,你看这样可成?” 讷采原也知道肃文的秉性天赋,他看看成文运,只能无奈道,“但听王爷安排。” “好,我写个条子,你去找一下九门提督的哈保哈大人……” “王爷,我作出来了。”肃文突然站起来,看着他们仿似自己不存在似的,他没来由有些生气。 “噢,作诗吗?”成文运看看肃文,刚想笑,又顾及讷采的面子,硬是忍了回去,却憋得一张脸通红。 宏奕也笑道,“那,那说出来听听。”他端起茶来,“来,二位请用茶。”他目示有些拘谨的讷采。 讷采有些犹豫,他不知该阻止肃文还是让他说下去,思量再三,还是说道,“肃文,不要说了,回去润色一下,再呈给王爷看,也是一样的。” “我刚想出来,怕回头忘了。”肃文笑道。 他这样一说,成文运终是忍不住,刚喝的一口茶一下喷了出来,弄湿了胸前一片衣襟。 “咬定青山不放松,”肃文却站了起来,正对着宏奕,背了起来,“立根原在破岩中。” 第一句时,宏奕还在微笑着,可是到了第二句,他就正色起来,茶杯顺手放在了桌上。 成文运也有些吃惊,他看着肃文,又看看讷采,很怀疑这是讷采提前教导的。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肃文一口气念完了,他看看一脸惊讶的讷亲,轻轻抚了抚胸口,幸亏自己急中生智,这首后世家喻户晓的诗还记着。 宏奕却站了起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沉吟几遍,却起身在室内踱了起来。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目光炯炯地盯着桌上的镇纸,胸口却有些起伏,成文运不言声地看看肃文,又看看宏奕,他是最知道宏奕底细的,知道这首诗触动了宏奕最隐秘的心弦,真心好似专为宏奕所作。 蓦地,宏奕收住脚步,又急走几步,来到桌前,援笔濡墨,随着手腕翻动,笔走龙蛇,洁白的宣纸上,一首七绝已是浑然天成。 他定定地看了几眼,方才抬起头来,却已是恢复了天潢贵胄的气度,“这诗现场作成,文字老辣,格局天成,气象万千,文运,你以为如何啊!” 文字见风骨,此人堪用,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 “确实不同凡响,”成文运马上猜到了宏奕的心思,“我只看到肃文平时任游侠,仗义助人的一面,想不到,在学业上也进益颇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肃文不是那个吴下阿蒙了!” 宏奕的目光倏忽一闪,却慢慢踱回书桌后面,“仗义多是屠狗辈,这是为人的底蕴,在我看来,能作诗能论文固然好,但心性好才是首要的。” “是,肃文的心性是好的,行止虽有些狂放,但为人不错。”成文运马上附和道。 讷采激动得手里茶杯都有些颤抖,他看看肃文,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有作诗的能耐。 “讷采,我看肃文进景仁宫读书,完全有这个资格。”他稍一思量,“不过,我不想让他进景仁宫。”宏奕笑道。 “啊?”不只讷采惊讶,成文运也是一脸不解。 宏奕一笑,“我已奏明圣上,正月十五过完年后,内务府准备成立一处新的官学,地点暂设在咸安宫内,由我亲掌,不只上三旗的子弟,也要从八旗中挑选俊秀子弟,景仁宫中的优秀官学生,也在挑选之列,这处咸安宫官学,……肃文,你就入咸安宫读书吧!” 讷采一听,急忙道,“肃文,还不谢过王爷!”咸安宫官学的地位,这样看来还在景仁宫之上,天下第一官学的称谓,恐怕就要由景仁宫转到咸安宫了! 肃文也听出宏奕器重的意思,急忙站起身来,“学生感激王爷栽培!” 成文运在一旁凑趣道,“那肃文要成为王爷的首批弟子了!”一句话,说得讷采也激动起来。 宏奕笑道,“这咸安宫官学,初步设想招收九十名学生,以文武两科为主,经史、骑射、火器、天文、历法、算数、武功并重,当今圣上对算术历法颇有研究,亲自授课也未为可知,还有,官学每名官学生每月二两银钱,每月三斗俸米,呵呵,也算吃皇粮了。” 肃文正愁官学里要学习八股文,一听这个教学方案,与后世差不多,却比后世更好,打心眼里是一百个愿意。 而讷采起先就发愁肃文不能袭他父亲的禄位,这下一听每月有钱粮,与旗人的待遇一样,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却听宏奕继续说道,“咸安宫官学里的学生,如果成绩确属优异,皇上准我推荐到吏部,可以直接出任官职,不必再经过会试殿试!” “呵呵,”成文运拍手大笑起来,“那这官学中的学生可真是百里,不,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能进去学习,那也是人中龙凤,旗中翘楚了。” 他看看宏奕那张静若止水的脸,心中隐约猜到了宏奕的想法,但,事涉朝堂争斗,朝局更替,他却不敢点破。 只听那宏奕说道,“那就定下来吧,年后到内务府备报,过来进学吧。” 第9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从端王府出来,惠娴父亲讷采高兴地满脸放光,清癯的脸上泛着红晕,走起路来也比平时快了几步。 “肃文,你要记住,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端亲王乃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前途不可限量,进入咸安宫后,一定要小心侍候!” 现在,讷采已经把肃文当作了自己未来的女婿,百般叮嘱,生怕他出错,“从刚才端亲王话里的意思来看,能进入咸安宫的,恐怕非富即贵,进学前这些时日,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再生惹是非。” 肃文小心答应着,一路上,讷采滔滔不绝,从内务府的掌故到朝堂格局,从府县轶事到封疆大吏的私隐,娓娓给肃文道来,倒也精彩异常。 骡车终于在惠娴家停下,肃文抢先一步走出车厢,扶着讷采下来,讷采欣赏地看看他,“嗯,过了个年,果然进益不少,脾性也大变,但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以前的肃文了,《了凡四训》中有句话,‘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算作我对你的赠言,好好努力吧!” 他拍拍肃文的肩膀,转身朝屋里走去,寒风把他的袍角撩起老高。 肃文目送他进屋,却没有看到惠娴出来,估计是不在家,他坐上马车,朝家里赶去。 “二哥,你可回来了!”刚下马车,三妞就象风一样扑了上来,“额娘、阿玛都等着急了,惠娴姐、多三哥,进宝哥也在呢!” 噢,看来进景仁宫对大家来说都是件大事,肃文一刮三妞的鼻子,“走,屋里说去。” “老二,怎么样?”刚走进屋,一家人就围了上来,阿玛的眼神充满关切,额娘也紧盯着肃文的脸。 肃文看看坐在额娘旁边的惠娴,笑道,“景仁宫,怕是要去不成了!” “啊,明扬古都统答应要给端亲王说说,他是给我打了保票的!”阿玛一下坐在了椅子上。 “唉,景仁宫,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肃安道,“老二,你命里就没有这一步!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认了吧!” 惠娴也有些失望,但转眼间笑道,“叔叔,婶子,景仁宫是官学,旗里也是官学,都一样的。” 多隆阿与胡进宝却很是高兴,两人眼前的瓜子皮象小山一般高,看来这一上午嘴也没闲着,“我就说嘛,二哥不会撇下我们不管,呵呵,你去什么捞什子景仁宫,我们跟谁去?!” “呵呵,”肃文往椅上一躺,“景仁宫去不了,但端亲王亲口答应我去咸安宫官学读书。” “哪有咸安宫官学?”阿玛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檐下鸟笼跟前,“你不要跟阿玛撒谎。” 肃文一笑,接着把端亲王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会作诗?”惠娴却是满腹怀疑,“不过,这真真是好诗呢!”讷采好爱读书,惠娴愿意读书,他是不拘束的。 “还有钱粮可领?这下我安心了。”肃安高兴地站起来,他是真心疼这个弟弟,总觉得自己袭职是亏欠了弟弟似的。 “钱粮倒在其次,关键是将来不用会试,就可选派作官,嗯,这一条好!”阿玛捻须笑道。 “惠娴,这次,多亏了你阿玛,到底是一家人啊,这马上要晌午了,肃文也回来了,你跟小多子、小胡子就在这吃饭,老大,你到月盛斋去买点酱牛肉,小多子,你让丰泽园送几个菜过来,我记着,惠娴最爱吃月盛斋的酱牛肉了!”她亲热地拉着惠娴的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多隆阿与胡进宝正在失望,却听到有吃有喝,转眼间高兴起来,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失望来得快,去得也快。 惠娴看看肃文,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老大,再捎点嫩羊肉,今个高兴,我总得犒劳一下我的红靛颜儿!老二,你喜欢,今个阿玛就忍痛割爱,送你了!”他把鸟笼摘下来,往肃文跟前一递,倒把肃文吓了一大跳,敢情自己还得喜欢溜鸟! “呵呵,你不是早想要吗,肃安说过几回,我还舍不得呢!就这鸟儿喝水的小罐,前儿老郑亲王家的二贝勒看见,给我六十两银子,我还不卖呢!” 阿玛彻底放下心中的大事,马上说起他的“正事”来,肃文现在却对养鸟无丝毫兴趣,但只能将就听着,阿玛却以为他认真好学,讲得更来劲了!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从东便门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十里长街上,彩灯高悬,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各种样式的花灯争奇斗艳,各种各样的大戏轮番上演,把北京城打扮得亮如白昼,花团锦簇,也把人心烘托得喜气洋洋,心旷神怡。 惠娴拉着三妞的手,肃文、多隆阿、胡进宝跟在后面,徜徉于灯海星火之间,留恋于火树银花之畔。 “你们俩有没有眼力价,酱牛肉都吃了,还在这当电灯泡!”肃文训道,顺腿踢了多隆阿一脚。 “什么叫电灯泡?”多隆阿瞪大了眼睛,可是瞪得再大,还是象两粒豆豆。 “二哥,怎么你遭此一劫,说话变得稀里古怪的!”胡进宝也有些纳闷。 “唉,跟你们就没有共同语言!”肃文瞅这两吃货一眼,紧赶几步,赶上惠娴。 惠娴却是与三妞停下了脚,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一处走马灯,三妞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糖葫芦,正是未来嫂子讨好小姑的手段,她正自吃得高兴。 灯下看娇娘,人比花枝俏。 随着花炮的流光溢彩,随着灯笼的艳光四溢,他发现,惠娴是那么漂亮,颇象后世年轻时的韩再芬。 见多隆阿终于回过味来,拉着懵懂的三妞朝前走去,他一把抓起惠娴的小手,“我给你唱个小曲吧。” “二哥,你还会唱曲?”惠娴吃惊地别过脸来,手却是不再挣扎,“你不是最讨厌唱堂会吗?” “听别人唱他们是角儿,我唱,我就是角儿!”肃文笑道,“再说了,这是我专门唱给你听的!” 惠娴却是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个二哥与往日大不一样,她抬眼一看肃文,却又低下头去,低声道,“那就唱给我一人听。” 肃文看看惠娴,低声唱道,“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锣鼓儿闹嘈嘈哇。” “花开花谢什么花黄?兰花黄。麽花香?百花香。兰花兰香百花百香相思调儿调思相,我自打自唱自帮腔。咦嗬郎当呀嗬郎当瓜子梅花响丁当。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呀九月里菊花黄哪。” 肃文拉着惠娴的手边走边唱,惠娴却是瞪大了眼睛,这样的软语温存的二哥,她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小曲也太是好听,她感觉自己现在满腔的柔情蜜意,说不尽的缠绵缱绻,身子不禁靠在了肃文的身上。 “二哥,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她见肃文住了口,低声问道。 “黄梅戏,呵呵,”惠娴的身子很软,身上的香气也一阵阵往鼻孔里钻,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意乱神迷。 “二哥哥,等会观完了灯,你教教我好吗?”惠娴眼波流转,满目温情。 “只要你愿意,”肃文牵着惠娴的手,“……扭扭子环,开门栓,用手打开门两扇,夫妻双双把灯看哪!” “二哥,你从哪学来词!不正经!”惠娴却是羞涩起来,她一扭头,拉出手来,就往前走去,但街上行人的目光都在灯笼与花炮中留恋,却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对小情人在打情骂俏。 多隆阿与胡进宝虽然在前面走着,却时时关注着后面的动静,见惠娴红着脸跑过来,两人一挤眉,一弄眼,哈哈笑起来,笑得三妞很是纳闷。 肃文紧赶几步追上惠娴,迎面却又走过一个青年,“肃文,肃文。”他亲热地喊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向这边挪动着。 “是墨裕。”多隆阿一笑。 肃文有些纳闷,“墨裕?” 胡进宝看他一眼,“二哥,你糊涂了?就是直隶提督国魁家的二公子墨裕嘛!” “噢,看我这眼神!”肃文掩饰道。 “肃文,你活过来了?”来人高兴地一把抱住了他,“我就说嘛,吉人自有天相!” 肃文一打量来人,见此人也是十六七岁,浑身上下干净利落,身后却跟着两个穿戴一新的小厮。 见肃文不说话,墨裕却以为肃文在生他的气,忙解释道,“我这刚从古北口回来,今年,老爷子过年也不回北京,我就在古北口大营过的年,傍黑才回来,我饭没吃就去寻你,寻你不着,琢磨着你拉着惠娴在这看花灯呢。” 惠娴也微笑地看着他,蹲了个万福。 多隆阿看肃文不说话,也以为他在生墨裕的气,他手一挥,“去去去,你家老爷子是提督,寻我们这些没品没级的虾兵蟹将做什么?” “我听婶子说,你要到咸安宫上学,”墨裕却不生气,“真是太巧了,我也要去咸安宫的,正愁没个伴呢。” 肃文看了惠娴一眼,仍没作声,他想看看这个墨裕的为人再讲。 墨裕仍是兴奋,“这咸安宫,将来就是朝廷第一官学,不须会试殿试,就可直接推荐外任,听说,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端亲王掌总呢!”说到“皇上”二字,他双手一拱,以示尊重。 “我也听说了。”肃文笑道,墨裕本来长得周正,见他如此热情,肃文心里慢慢接纳了这个朋友。 “瞧我高兴的,把正事忘了,今晚是过年最后一天,明天就要上朝理政了,走,我们到老郑亲王家里去,他是首席议政王,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想必今天家里也是热闹的!” 肃文看看惠娴,“去吧,正事要紧。”惠娴十分看重这些场面应酬的事,“我跟三妞自个回去就行,你不用担心,好好耍子。”她又叮嘱道。 “你到咸安宫是郑亲王举荐的吗?”一府却有二主,哪肯定有矛盾,肃文有些心疑,忙问道。 “是啊。”墨裕答应得很是痛快。 第10章 商高定理 一路上,肃文旁敲侧击,终于弄明白,本朝实行议政王会议制度,皇帝由议政王会议选出,皇帝的位子在八大皇族间轮替,至死而终,却不立太子,而这老郑亲王一族,虽与当今皇上都是龙子凤孙,却是隔了五服的。 他是端亲王亲选,肃文仍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墨裕过去,但架不住多隆阿与胡进宝一通撺掇,也罢,四人坐着墨裕的驮轿直奔郑王府而来。 郑亲王府的规制比端亲王府还要轩敞,墨裕看来是与郑亲王府经常走动的,不必通报,王府的小厮就把他们带了进来。 “看,那是西施浣纱灯、哪咤闹海灯,观音施水灯,都是王爷亲制的呢。”墨裕边走边指着廊下挂着的一长串灯笼,“郑亲王是个制灯的行家呢。” 围廊底下,站满了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却都穿着便服,有的亲热地一处说笑,有的在品评灯笼,有的在猜着灯谜,气氛甚是热闹。 十几个小厮抱着一堆花炮,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小飞火,有的看钻天猴,烟气弥漫,光怪陆离,也别有情趣。 到了大堂上,已是摆了十几桌席面,每个桌子上却只有四道菜,看来是流水席,边吃边换边上,肃文仔细看看,却没有认识的熟人,也罢,毕竟自己才到了这个世上几天嘛。 他看着这一群人,竟有二百多人,有的吟诗行令,有的胡吃海塞,看来这群人里,也是品级不等,各色人等都有。 墨裕见他四处张望,知他是第一次来,笑着介绍道,“每年十四晚上,皇帝都会出宫到朝廷的军政大臣家里,以示荣宠,八大****更是一个不落,郑亲王,当然是首位,昨晚来,这里门禁森严的。今天晚上却是郑亲王的家宴,你看,来的都是六部的堂官,当然,也有来打秋风,混吃混喝的,你看,那几个,是正经的黄带子,那几个,是几个额驸,……那几个,是翰林院的,那个老头,就是掌院学士庄士敏,坐在他旁边那个是当今大才子袁枚……” 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郑亲王荫堂都会叫着在京作官的门下奴才,一些相与不错的大臣,摆上二十几桌流水席。 他是首席议政王大臣,在朝廷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来的人就很多,也有许多象肃文这样,被朋友拉来,临时凑趣的。 “来了,郑亲王来了。”墨裕一指前面,只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款款走来,他长脸白须,满脸堆笑,很是随和,无论认识不认识,无论官大还是官小,他都亲自招呼,拉手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浑身慰贴。 肃文扭身一看,却找不到多隆阿与胡进宝了,再仔细搜寻,两人早挤在一桌上开始饕餮大吃。 整桌人却没有一个动筷子,大家都象看乡下人一样,看着这两个狼吞虎咽的年轻人。 “你们俩慢点吃,这是王爷府,给我留点脸面行吗?”肃文点点多隆阿的脑袋。 “二哥,你来尝尝,太是好吃!”多隆阿已是吃得满嘴溜油,他夹起一块鱼肉,伸筷就要递给肃文。 肃文也不嫌弃,吃进口里,入口即化,“嗯,好吃,太好各异,嗯,给哥留着。”他顺手抄起一个香桃,“嗯,这个也好吃,多隆阿,去,找个布袋,装几个回去。哎哎,进宝,你这个吃货,你给老子留点……”见胡进宝的筷子如急雨般落在鱼上,肃文一把打掉了他的筷子。 胡进宝憨憨一笑,顾不得捡筷子,马上把一盘鱼推到肃文跟前,惹得席上其它人纷纷侧目…… 另一边,墨裕见荫堂走近,忙上去行礼,“给王爷请安。” “小墨裕啊,几时回京的,你阿玛身子骨如何?”荫堂拉起墨裕,亲切地问着,那架式,哪有一丝一毫的王爷气派,倒象个寻常不过的三家村老学究,“我让你给你阿玛捎的老山参捎到了吗?尽管吃,不够,我再让管家多送几斤过去。” “回王爷的话,我亲手把参交给了阿玛,他感激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 肃文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他发现,到底是世家子弟,墨裕很会说话,这种高层上的人情来往也驾轻就熟,了然于胸。 两人正在说道,门外响起一声通报,“端亲王到!” 端亲王,他亲自来?肃文暗道,看来自己的揣测好象没有根据。 他正在看端亲王,却不防背地里突然走过一个人来,一拍他的后背,他转头一看,正是阿玛。 阿玛一脸慈祥,也一脸惊异,“老二,你怎么才来?” 肃文看看墨裕,“刚才去看花灯了,这不刚倒出空来。” “走,到我那席去!那边的点心不错!”阿玛一边说一边拉着肃文往一席上走去,“哎,各位让让,让让,这是我的二小子,年后就要到咸安宫官学了!”他笑得脸上象绽开了花,“哎,给我留一块,来,来,这块给我儿子!”他笑着拿起一块宫点,递给肃文。 刹那间,肃文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破落旗人阿玛,今晚肯定是来打秋风的,别人带着进来也未可知,有口好吃的,还想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阿玛见他搓着眼角。 “这风大,眯眼了。”他转过身去,竭力掩饰道。 “呵呵,福庆,这就是你二儿子?呵呵,别说我没听过,他能去咸安宫,我却是不信。”同桌的人纷纷附和。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阿玛再也顾不得水晶肘子,就与人争辩起来,“端亲王亲口许诺的,还会有假?” “我听说啊,能进咸安宫的,都是八旗里的才俊,你那儿子,……福庆,快算了吧,呵呵……”一个声音响起来。 “对啊,呵呵,他在正白旗官学,名声就响彻了整个内城,呵呵,真要到了咸安宫啊,说不定,北京城拘他不住呢!”又有一人调笑道。 “我,……我,我福庆什么时候说过谎,我们打赌如何?我如果输了,我把我那对蓝靛颜输给他!再加四个蝈蝈!” “成,赌就赌!” “呵呵,福庆,你输定了!” “不会吧,福庆,你那对宝贝可是花了二百两银子,光那小罐就六十两银子吧,那笼子最少也值二百两吧?……” 肃文起先默默站在一边,他知道,对这些以玩乐为职、享受为本的旗人来讲,一个鸟笼一对蝈蝈可能就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一生的事业,他看看还在与一人打赌的阿玛,笑着说道,“这位爷,您今天带裤子了吗?” “我来吃席,带裤子干嘛?”那人很是不解。 “我握您输得把裤子当了,光腚出去啊!”肃文一笑,那人张口就要数落,却不防肃文更是手快,一块宫点不偏不倚正赛进他嘴时,噎得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咳咳”,随着几声清亮官派的咳嗽,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过节,是个喜庆日子,大家不必拘礼了,行起规矩就没头了,呵呵,我敬大家一杯酒,大家随意,随意啊。”说话的正是郑亲王荫堂。 大家纷纷举杯,“谢王爷赏宴!”之类的语句马上盈满于耳。 荫堂也举起杯来,却只是呡了一口,“干坐着喝酒,也无趣。”他一拍手,两厢帷幕里就娉娉婷婷走出一队佳丽,皆着旗装,手挥五弦,个个都是仙人之姿,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却听着歌女的歌声有如穿云裂帛,煞是清亮好听。 肃文的眼都瞪大了,这才叫王爷过的日子啊! 众人都沉浸在歌声与舞蹈里,就连墨裕也听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一时歌罢,荫堂却又笑道,“诸位,尽兴吗?” 他这一问,自有一干官员争相回答。 “呵呵,不尽兴?上午朝觐,君臣联诗,对的是柏梁体……”他似乎若有所思,看看坐在一侧的端亲王宏奕。 宏奕仍是那幅从容如水的模样,他笑道,“在坐的恐怕都是联诗高手,年年如此,似乎有些老生常谈,今天经筵日讲,皇上出了个题目,我想破脑袋,却没有一丝头绪,就以此题散下去一答如何?” “当今圣心慧聪,”荫堂一拱手,“明照万里,涉猎百家,寻常人等,恐怕未必答得出来……来呀,拿两个金元宝过来,就当彩头了!” 转眼间,两个黄澄澄的金元宝就摆到桌上,每个五十量,在彩灯掩映下,熠熠生辉。 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两个金元宝,有人情不自禁咽了口水,有人的目光却灼热起来。 “那,请端王爷出题吧。”荫堂看着众人迫不及待的目光,一捋胡须,顺水推舟道,他声音沉稳,隐隐有金石之声。 奕宏站起来,清清嗓子,“那我就出题了,……,嗯,《周髀算经》中记录着商高定理,商高说,‘…故折矩,勾广三,股修四,经隅五。’《九章算术》中也讲过,‘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皇上的题目是,……” 他看了看有些懵懂的众人,“若所设者是积数,求勾股弦。” 他说完,轻轻落座,笑吟吟地看着大家。 众人都有些愣,有些人更是如堕五里云端,原本以为是四书五经,或吟诗作对,可没想到出的却是一道算术。 吏部满尚书魏瑛笑道,“当今皇上才学深厚,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有哪位精于算术,可试着解来。” 工部满尚书齐勒泰也笑道,“工部也有计算好手,钦天监来人了没有,都可试着一解。” 荫堂也有些愣,他城府深沉,却是没有说话,暗自却思量起端王的用意来,这个温文儒雅的贤王,他感觉,总有让他琢磨不透的地方。 肃文原本有些愣,但马上明白这就是后世的勾股定理,一个初中生都可解出来的,他把手里的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却听到墨裕说道,“当今圣上才华横溢,世所罕见,经常在乾清宫亲自授课,讲解天文、算术,听课的可都是当朝大臣,龙子凤孙呢,畅春园的蒙养斋,那可是皇上研究算学的地方,能进去的都是当朝一品,皇族子弟呢。” “呵呵,谁会解啊,可惜了了,那两个金元宝!”多隆阿两眼放光,直盯着桌上黄灿灿的彩头。 胡进宝虽然不说话,但也目不转睛,看来对元宝也是颇为动心。 “臣会解,臣会解。”他还没来得及举手,一个老者就从后面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由于激动,他差点摔倒,阿玛扶他一把,他连谢字都来不及讲,就往前冲了过来。 “是齐监正,”来人正是钦天监监正齐元燮,荫堂一笑,“那就快快说来。” 齐元燮喘口气,方才站定,也许能在众人跟前露脸,他很是激动,罗罗嗦嗦讲了一大堆,端王宏奕却是一直皱着眉头,荫堂虽然不懂,但也不打断他,他脸上微笑着,虚怀若谷,静静聆听。 “似乎差之毫厘,”待齐元燮絮叨完,宏奕轻拍桌子,“监正再回去好好想一想,再来回答,也未可知。”他客气地说道,竟亲自给齐元燮倒了一杯酒。 众人一听,都知道他是在给齐元燮贸面子。 荫堂看看红胀着脸的齐元燮,也笑道,“监正就快要解出来了,能做到这一步,也是无人可及,来啊,拿两个金锞子,交给齐大人。” 马上有人送来两个小金锭,荫堂竟亲自站起来,递到齐元燮手上,齐元燮一脸感激,荫堂犹自拳拳勉励。 “这是在收买人心。”肃文暗道。他看看宏奕,宏奕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还有哪位想来一试?但说无妨。”宏奕笑道,他目光亲和,举止文雅,令人望而可亲。 台下众人却互相看看,无人响应,虽是眼热两人金元宝,却无人敢于上前。 “王爷,我来试试!”肃文一抹嘴巴,走上前去。 多隆阿马上睁大了眼睛,胡进宝也张大了嘴巴。 “回来,快回来。”墨裕急得脸都白了,虽然郑亲王待人平和,可他从阿玛嘴里,却知道郑王爷的本色,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几十年挺立不倒,在他眼前乱蹦,那是断然没有好果子吃的。 第11章 夜宴 “启禀王爷,小儿不懂事,鲁莽冒犯,奴才罪该万死……”阿玛却急步上前,一下跪在了郑亲王面前,他急着分辩,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作为正白旗的佐领,他是太知晓旗主郑亲王荫堂的行事了,看着肃文不知高低、不知轻重贸然上前,他马上就急了。 荫堂却不认识福庆,见他自称奴才,想必是自己旗下,他正沉吟着想鼓励一番,不料宏奕笑道,“你暂且退回一边。” “是。”福庆抹一把汗,扯扯肃文的衣袖就要退下。 “呵呵,”齐勒泰笑道,“王爷且慢,看他长得魁梧挺拔,看样子也是个年轻才俊,有真本事也未可知,何不让他一答?” 旁边又有一个人笑道,“在坐翰林院、国子监都有来人,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黄口小儿吧?” “是不是看上王爷的彩头了?其勇可嘉,其勇可嘉啊!”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阿玛福庆小心地看看郑亲王,见他并无表示,尴尬地陪着笑。 肃文抬起头,看了一眼宏奕,宏奕却笑着摇摇头,肃文不禁有些纳闷,那日宏奕的勉励之声言犹在耳,今天自己毛遂自荐,破袋而出,看样子,宏奕却并不想自己得了这彩头? 他本是个聪明人,前世也在官场历练多年,悟性是有的,他稍一寻思,马上明白过来,在坐的几乎都是朝廷上有脸面的大臣,况且齐元燮答题失败在前,如果自己答得上来,那是要扫了许多人的脸面的,答题是小,招人妒忌是大,彩头是小,得罪人是大,这会给自己、给家庭带来灾难的,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他不禁感激地看了宏奕一眼,低眉顺眼跟着阿玛往一边走去。 宏奕一笑,这小子好悟性,看来自己没有看走眼,他笑着对庄士敏道,“翰林院乃文气霞蔚之地,俊采星驰,人才辈出,掌院不如点一个来试答一下?” 庄士敏正有此意,嘴上却谦虚道,“在坐的都是诗书饱学之士,翰林院怎敢拿大?抛砖引玉吧,……戴梓,你来试着答一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人群中马上走出一个年轻人来,二十二三岁年纪,却是生得腰宽体胖,面色黝黑,不象个翰林,倒象是个武将。 “是。”他恭敬地答应一声。 “福庆!”荫堂却发话了,他一招手,阿玛马上跑上前去,“让你儿子也一并答题吧,年轻人,答错了,也可原谅。” “是。”阿玛的笑容僵住了,他望望荫堂,却不敢辩驳,只得躬身退下。 “拿纸来,二位就把答案写在纸上吧。”荫堂吩咐道,马上就有府里的小厮搬了两张桌子过来,随后笔墨纸砚就摆了上来。 戴梓很是谨慎,把宣纸铺开后,开始轻轻地磨墨,他两眉紧缩,迟迟没有下笔。 肃文看看宏奕,见他微一颔首,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马上在纸上书写起来,顷刻,一挥而就,他轻轻把笔放到一边,施施然走到宏奕跟前,“学生答完了。” 宏奕看看荫堂,荫堂一摆手,示意他来亲自品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纸上,落在了宏奕的脸上,庄士敏有些落寞,他看看刚刚在纸上开始挥洒的戴梓,无声叹了口气。 “如何?”荫堂侧脸问道。 “跟皇上的思路一模一样。”宏奕不由地站了起来,举起宣纸,“肃文答对了。”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大厅顿时聒噪起来,众人都在窃窃私语,几百道目光都射向肃文,他顿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阿玛却是惊呆了,刚才宏奕的话音一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响,耳边一片空白,他象梦游一样看着眼前的人群,全然不觉。 墨裕也有些发呆,他看看欢喜雀跃的多隆阿与胡进宝,“肃文什么时辰学会算术了?他字都写不好,《大学》都背不下来!” 多隆阿素日就看墨裕不顺眼,他马上反口相讥,“你不服是吧,你去试试,你也去得两个金元宝,得个彩头!” 胡进宝也看墨裕一眼,“二哥这些日子简直神了,开药方、作诗歌,通算术,真不象以前的二哥了!” 宏奕一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若所设者为积数,以积率六除之,平方开之得数,再以勾股弦各率乘之,即得勾股弦之数,与皇上的思路一模一样。”他再次强调道。 荫堂笑着看看仍是一脸亢奋的阿玛,笑道,“来啊,把金元宝赏给肃文。”他是正白旗的旗主,门下奴才争光,他脸上很有面子。 看着长随把两个金光灿灿的元宝端到自己面前,肃文略一犹豫,躬身一揖道,“学生不敢受赏。”他声音很大,回声在大厅里缭绕回荡。 “噢?”荫堂低垂的眼睑突然抬了上去,眼神却变得发亮,他突然板起脸来,“你是嫌赏格太低?”他的目光骤然射向肃文,威压之下,大厅里一片肃静。 看着阿玛急得眉毛乱跳,肃文又是躬身一揖,“启禀王爷,学生认为,受赏的应是齐监正。” “嗯?”荫堂略一思考,马上明白了肃文的用意。 宏奕拿起茶杯,轻轻呡了口茶,又笑吟吟地放下。 “学生不敢贪天之功,适才学生并无解题思路,是受监正启发,因循监正的指引,学生心里才有了初步设想,也才敢斗胆一试,学生恳请王爷把元宝赏赐给监正。”肃文看了看一脸惶惑的齐元燮,顺便朝急得差点蹦高的多隆阿眨眨眼。 “呵呵。”荫堂一捋胡须,看了看宏奕,又看了看齐元燮,孺子可教!想不到自己旗下还有这般心思玲珑剔透的可造之才! 宏奕刚要答话,戴梓也走上前来,“端王爷,学生也答完了。” “好,先用茶。”宏奕笑着看看戴梓,勉励道,“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他的声音很大,响彻厅堂。 荫堂心里蓦地一惊,他看看儒雅倜傥、风度翩翩的宏奕,不相识的人还以为是个公子哥,可是他这个隔了五服的六叔却明白,这个誉满朝野、深沉练达的“贤王”,却是不好相与的主。 当今朝局暂时平衡,但天家宰枢,一举一动皆有学问,一笑一颦皆有宗旨,焉知这个端亲王不是来吹风鼓噪?大风起于青苹之末,他仿佛看到了草末轻旋,听到了呦呦鹿鸣。 荫堂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转头看看周围,一招手,一个长随马上走上前来,“去,把汪师爷叫过来。”长随领命匆匆而去。 “嗯,”宏奕兴奋地一拍桌子,“戴梓也答对了,”他看一眼由惶恐变为兴奋的戴梓,又看看荫堂,“两人都答对了。” “托赖皇上洪福,”荫堂一下站了起来,“赏,两人都要赏,来呀,再拿两个金锞子,赏给戴梓,”他看看肃文,“肃文,即是第一个解出此题,那彩头,你当仁不让。” 他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容质辩,这是执政多年来养成的威仪。 看着宏奕点头,肃文接过托盘,“学生谢两位王爷赏金!” 金黄色的元宝发出耀眼的光辉,大厅里也是啧啧有声,议论纷纷。 他看看阿玛,阿玛的脸上却是五味杂陈,说不清的颜色,说不清的心情。 “慢,我有异议!”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从席中走出一人,他先是给荫堂与宏奕轻施一礼,接着抬起身子昂然说道,“学生有话要讲。” “噢?”荫堂不动声色。 庄士敏却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翰林院检讨蒋光鼐,“退下,当着两位王爷,众位尚书的面,哪有你说话的份!” 不料,蒋光鼐竟是个拗性子,“掌院大人,适才端王爷也说过,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我的言语与端王爷的意思不想违背,为何堵人言路?” “你?!”庄士敏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宏奕正色说道,“三教圣人,莫不有师,三古圣王,莫不有道,尊师重道,是读书人的本色,我适才所讲,与尊师重道并不违背,”他语气稍一缓和,“赶紧给掌院道歉!” “学生适才有些鲁莽,”蒋光鼐朝庄士敏深深一揖,却又昂然说道,“但学生仍有话要讲。” 宏奕一皱眉,这是个清流狂生,他不动声色,“讲!” “是。”蒋光鼐却看了肃文一眼,“学生想请郑王爷收回赏赐!” 荫堂的眉棱骨一跳,“说说你的道理。”他脸上已没有笑容,有如老秋之霜。 可是,蒋光鼐却并不以为意,他大声说道,“立国之道,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治国理政,体天格物,遵的是圣人教化,走的是儒家大道,大道如晈晈日月,日月出则冰雪皆消……算术、历法、天文,虽是雕虫小技,长期浸淫其中,必致败风移俗,无心正道,……必致动摇国本,应予废除……” 肃文早把金元宝放在了喜滋滋的多隆阿手里,他拿起一个金桔,一边剥着,一边听着,却不断观察着荫堂与宏奕的脸色。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走到荫堂跟前,荫堂摆摆手,示意此人在上桌坐下。 厅堂里此时已是掉针可闻,待蒋光鼐说到最后,肃文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孔孟之道才是正道,其它的都是歪路,儒家学说才是治国的根本,其它的都是末节。 可是宏奕开篇明义,是皇上亲自出的题目,蒋光鼐的反驳竟是连皇的上的面子也一并扫尽,在座的几乎都是官场老手,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即使心有腹诽,也要面带微笑,一时竟是谁也不说话,只听得烛花弱爆,呼吸尽闻。 荫堂与刚走进来的中年人对视一眼,却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那就是有这么个愣头青去刺一下宏奕也好,看看他到底念的是那门子经,两人的目光又都看向了宏奕。 宏奕一时有些两难,今晚他是有备而来。郑亲王府的元宵夜宴京师闻名,把这里作为整个计划的发肈点,是思量多时的结果。 大风起于青苹之末,却不料青风乍起,没有遇到高墙,却被一道矮壁挡住。 有心与这个愣头青较量一番,他却自持身份,不便上场,正两难之际,一个声音朗朗响起。 第12章 我为黄雀 “学生同意这位兄台的意见。”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捧走两个金元宝的肃文。 他施施然走到蒋光鼐身边,“兄台,吃个桔子,败败火,当着王爷的面,火气不要那么大嘛。” 众人看着一脸懵懂的蒋光鼐,都呵呵直笑,荫堂也捋着胡子,笑着看看宏奕。 蒋光鼐摆摆手,又作了个请的姿式,示意肃文讲下去。 “我也认为天文、算术、历法这些东西,是细枝末节,煌煌大道,还当以圣人之教为主,经纶治世,离不开此中流砥柱,世道人心,离不开此大言教化。”肃文也学着蒋光鼐的样子,在大厅里转着圈走着,昂然慷慨陈辞,就象后世演话剧一样。 蒋光鼐的眼睛瞪大了,仿似找到知音一般,“想不到兄台竟有这般见识!?” 肃文却笑着说道,“保国运,安民心,调教化,自在儒道圣言,这就象人的躯干,而天文算术历法却似人的手脚,本末有别,兄台认为我讲的对么?” “对,对,圣人之道本为主干。”蒋光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荫堂看看坐在一旁的师爷汪辉祖,汪辉祖也是一脸惊诧。 宏奕看看肃文,面色有些阴沉,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言不发。 “那我就要问兄台,既然认为天文历法算术应予废除,那么无异于砍掉自己的手脚,请问,人无手脚,就如人彘一般,兄台,是想作个人彘吗?”肃文轻轻说道,人彘却是出于汉代戚夫人典故。 满座先是哑口无声,继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震房屋瓦,响遏行云。 “啥叫人彘?”多隆阿一脸茫然。 “就是猪!”墨裕起初掩口窃笑,但他看看多隆阿挺着的肚子,却是大笑起来。 “烤乳猪啊!”多隆阿却会错了意,跑错了题,惹得一席的众人指着他又笑起来。 “不是用人奶烤的猪吗?”多隆阿不解了。 宏奕一愣,继而也是笑意盈盈,他轻轻一摇头,笑着端起茶来。 荫堂也笑着看看汪辉祖,汪辉祖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却是以手蘸酒,在桌上写着,口里不断说道,“这太促狭了,太促狭了。” 蒋光鼐的脸涨得越发通红,“兄台使诈……” 肃文却道,“是你学艺不精,”见蒋光鼐马上就要反驳,他笑道,“听我说完,你再讲。……《论语》中,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系辞上传》也讲过,显诸仁,藏诸用;《荀子?富国》篇,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圣贤都在强调体用合一,你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读圣贤书,体会一下圣人讲的‘用’!” 蒋光鼐此时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庄士敏本来讨厌蒋光鼐当众顶撞的狂生习气,此时事关翰林院声誉,他却不得不站出来,诘问道,“那么,以你之见,用是什么?体用应如何合一?” “就象人只有躯干,无手脚也不行。学生认为,应以圣学为体,算学为用,儒道为体,天文历法为用。经济之道,在于经世济民,天文算术历法本应是儒者应学习的知识,体用本来就是合一的,不可盲目分割,不可强行分开,更不可视为技巧末节!” “嗯,有道理!”魏瑛一捋故子,笑着对齐勒泰说道。 “是有些道理。”齐勒泰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它桌更是议论纷纭,“福庆,这是你儿子吗?” “不象啊,他不是……”此人的话打了半截,却是说不下去了。 阿玛看看本主郑亲王,见他没有表示,这才自豪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二儿子,货真价实,呵呵。”他满脸放光,兴奋地一把摘下了帽子,抹着额上不知什么时辰出的一头大汗。 宏奕也是有些吃惊,原以为他是个老炮儿,却不曾想他的诗作得好,志向人品才情,都是不差。 原以为他志向人品才情值得眷顾,却不曾想还竟还有这般见识,他看看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眼中陡地放出光来。 荫堂与汪辉祖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汪辉祖已知荫堂起了收纳之心。 宏奕笑着站起来,亲自走到蒋光鼐面前,“光鼐,这本不是朝堂争论,不要往心里去,我还是那句话,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以后心里有什么想法,随时可直接来找我。” 他亲切勉励,有如春风拂面,饶是蒋光鼐狂狷之士,不由也感佩得涕泪横流,“学生谢过王爷,谢过王爷……” 魏瑛、齐勒泰等大员不由都朝这里张望,“贤王”二字,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荫堂也站起身来,只是心中还没打定主意,是把这风挡在九墙之外还是推波助澜、扬扇吹风,“圣人致中道,好,光鼐勇气可嘉,肃文辩才无碍,两个都是青年才俊,”他目光灼灼,语速低缓,“呵呵,不过老夫是有私心的,”他看看众人,继续笑道,“肃文是我正白旗下,我旗下出此人才,最高兴的理应是我,福庆!” 阿玛正沉浸在亲王的表扬中,冷不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忙走上前来就要跪倒。 荫堂一把扶住他,“福庆,你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啊!你的佐领有些年头了吧?”也不等阿玛回答,荫堂当众宣布道,“即刻提升福庆为参领。” 阿玛有些发呆,待看到荫堂的手还在搀扶着他,他才知道自己这不是做梦,“谢王爷,谢王爷。”他到底还是拜了下去。 ………………………………… ………………………………… 送走客人,天上已是飘起了沸沸扬扬的雪花,密集的雪花,下得又大又急,就象天上有人用簸箕轮番扬向人间,顷刻,不管是龙楼凤阙还是店肆堂铺,都笼罩在瑞雪当中。 “焕曾,坐。”荫堂随手一指,眼睛却在几张纸上留恋。 书房里新修了火墙与地龙,地龙烧得滚烫,一片暖意,那荫堂只穿着一件酱紫色的宁绸袍子,也不束腰,很是随意。 汪辉祖小心翼翼地在荫堂跟前坐下,刚从前厅大堂过来,乍入这热气腾腾的书房,竟自有些躁热。想着刚才也是热气腾腾的解题论道,竟似恍如隔世一般。 “刚才的场景你也都看到了,……我知道你素来不喜这样热闹的场合,……嗯,你有什么想法?”荫堂抬头起身,在书房里走动起来。 汪辉祖笑道,“蒙王爷看重体谅,经过一晚上的观察,学生已看出些端倪,这,恐怕是端王爷在下一盘大棋。”他语音刚落,蜡烛的灯花一爆,房间里倏地暗了一下,骤然又复明亮。 “嗯,说说看。”荫堂竟在汪辉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学生就直说了。”汪辉祖略作谦逊,“当今圣上喜好天文算术历法,举世皆知,但也只局限于宫里蒙养斋一地一隅,也只有皇子大臣才有资格进入,说到底,这不过是兴趣而已。” 荫堂静静听着,脸上的皱纹如斧雕石刻,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一盘宫点,递了一块给汪辉祖。 汪辉祖接过来,不敢往口里放,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铺陈,“宫里传来的消息,正月十六后,内务府将新成立一处官学,地点设在咸安宫,据说课程里就新增添了天文、历法、算术等名目,那就是这些课目要走出蒙养斋,进入官学了。今天,端亲王亲临府邸,上元元宵佳节,不吟诗,不作对,却出起算术题目,两相结合,学生认为,必有深意。” 看着荫堂期待的目光,汪辉祖继续道,“从目前看,咸安宫官学取代景仁宫官学,成为天下第一官学,那是迟早的事。以天下第一官学的名头,推行天文算术等课目,那他的作用就是敢为天下先,树立典范……” 荫堂不禁又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开步子,“王爷,试想,以咸安宫官学为起点,为榜样,把算术天文历法在全国的学校推广开来,开科取士时,会试殿试增加此类内容,那是什么局面。” 荫堂一下站住脚步,“请先生为我析之。” “学生认为,那恐怕会改变朝堂格局,引起权力变动!” 荫堂一下停了下来,这与他心中所想合辙合轨,可是他仍不动声色,“你继续讲。” “是。试想,全国推行算术历法等,必将引起朝堂大的争论,今天肃文所讲的体用之争,概括得很好,很对。这争论虽有,但却不会激发争斗,动摇国本。我想,端亲王也是看到这一点,才敢放胆推行。” “这样的争论,就象适才蒋光鼐与肃文的争论一样,不只在庙堂,在乡野也会意见不一,分歧颇大,体用之争到一定时辰,最后出手的一定是皇帝,他会庙谟独运,乾纲独断,而结论自然是早可以预料的。” “问题就在于,体用之争的过程就是统一思想,收揽人心的过程,而体用之争定局之后,如果各级官吏再不改换思想,就会改换位置,端亲王用一场大争论来改变朝局构成,用心良苦,不过,也很是高明!” “还有,背后如果没有皇上的支持,……”汪辉祖看看荫堂,话打了半截。 荫堂仿似仍在沉思。半晌,他才道,“我也讲一下我的看法,有些话你适才未必敢说。”他看了一眼汪辉祖,汪辉祖敬佩地拱手笑道,“王爷体谅。” 荫堂一摆手,“端亲王甚至皇上的意思我明白,无非三点。一是以体用之争来一统思想,打击异派,改变朝堂格局,这一点,我们有共识。二是借开办新的官学、新的课程,培养新的人才。三是新学的形成,从下到下,也会形成新的势力,这势力,当然皇上与端王也要抓在手里。” “王爷洞鉴烛照,学生佩服。”汪辉祖由衷道。 “还有第四点,咸安宫官学生,选自八旗才俊,那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将来外出作官,前程都不可限量。如果单以出身来论,咸安宫这个旗帜下,就会笼络大批从这里出去的官员,这才是真真的抓住要害,宏奕的鬼心思,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荫堂的目光骤然跳了一下。 “那学生敢问王爷,您对体用之争……”汪辉祖问道。 “汉人的学问虽好,但我朝太祖太宗,是以骑射得天下,骑射才是我朝立国根本,”荫堂很是信任汪辉祖,“当然,开科取士,揽尽天下英雄,会试殿试不可或缺,至于天文历法算术,在两可之间,可,也不可……” “那如果咸安宫的官学生确实优异,为天下读书人楷模,将来为官员榜样,那就不一样了。” 荫堂马上明白了汪辉祖的意思,“对,要把咸安宫抓到手里,咸安宫才是真正的青萍之末,发肈之端,……对,成也咸安宫,败也咸安宫,咸安宫控制在我们手上,有人任想有再大的动作,这风也刮不起来,……我们还会增添一支新的力量。”他越说越有些兴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我为黄雀,又有何不可!” 荫堂快步走到书桌前,把一张宣纸递给汪辉祖。 第13章 爱不释手你的美 纸上罗列得明白,咸安宫设管理事务大臣、协理事务大臣各一名,总裁满汉各两名,总管却由内务府的司官兼任…… 对于荫堂在宫里的耳目,汪辉祖早有领教,他笑道,“王爷英明,只要咸安宫在我们手上,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进,我们可以支持皇上与端亲王,参与朝廷权力格局的重塑更替,退,我们可以把大风从青萍之末就隔于九墙之外。”汪辉祖轻轻一拍手,也是有些兴奋。 “嗯,”荫堂一招手,马上有小厮进来,“给汪先生上杯*****咸安宫的事,我想,不只我们会有所动作,将来,其它各家也都会插手。” 汪辉祖是儒家弟子,却是不习惯满人的作派与习惯,但王爷赏赐,硬着头皮也得喝下去,“是,说句不敬的话,这就象是个肉包子,谁都想咬一口,……王爷,目前,端亲王受命设立咸安宫,您虽说也兼内务府大臣,但明面上,却不好与他直接冲突。”汪辉祖想了想,又道。 荫堂一抚剃得发青的额头,“你有什么章程?” “端王爷想要推行新官学,如果所用之人都是他的人,那阻力肯定会很大,学生认为,他也会只抓几个关键职位……我想,只要咸安宫官学的协理大臣和总裁人选控制在我们手里,总管由内务府的司官兼任,这里头,听命于王爷的人不少,……这处官学,还是我们说了算,再进一步讲,里面的教习也要是我们的人,……学生当中的领袖嘛,可一呼百应,也要掌握在我们手里。” “对,这个思路,妙!这些官学生来自八旗,后面都有各家的影子,抓住协理事务大臣、总裁的人选,可以争取学生,也可平衡各方,好!”荫堂一拍书桌,“这样就算无遗策了!”他呼地站了起来,“魏瑛可为协理大臣,总裁嘛,……再议,……肃文,可为学生领袖人选!” ……………………………………… ……………………………………… “……在场的两个王爷、两个尚书,五个侍郎,额驸也有几个……还有四品的掌院学士,大家都干瞪眼,答不上来啊,齐元燮想出风头,呵呵,结果触了霉头,就在这时,我们家肃文站了出来,当时啊,我的心都到了嗓子眼了,”阿玛指了指自己的喉头,却笑着继续道,“结果呢,端亲王却让我们退下……” 肃文家里,桌上就摆着那两个大金元宝,一家人却正围坐一起,听着阿玛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述说着适才郑亲王府的传奇。 外面的大门却被推开了,“这里是福庆大人府上吗?”紧接着,走进一个人来,后面跟着两个侍从。 肃安赶紧站起来,“您是?” 阿玛却认识此人,“武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郑亲王府太监总管武桂,福庆却是认识,他忙一溜烟儿跑了出来。 “福参领,恭喜了!”武桂笑着一拱手,“咱家来给您贺喜了!” “同喜,同喜,……那快屋里坐,屋里坐,”福庆更加兴奋起来,“肃安,泡茶,快泡茶。” “参领不必麻烦,咱家传完王爷的口谕就走,……福庆恪尽职守,忠心办差,肃文机敏聪慧,才华出众,实为正白旗楷模,着赏宫绢两匹,人参十支……” 福庆听的眼睛都瞪大了,他激动得一撩袍角,“谢王爷恩典!”竟一下拜了下去。 送走武桂,阿玛眼里犹带泪花,“肃文,阿玛这都是托你的福,沾你的光,这个参领,阿玛熬了多少年没熬上,想不到老来老去,竟是我老儿子给我挣的光,替我长了脸。” 肃文忙说道,“阿玛,你熬了多少年,也该熬出头了。”送了元宝,提了参领,大晚上又来赏赐东西,肃文大概齐明白荫堂的用意。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郑亲王的赏赐,明天我跟那帮子老哥们一说,他们还不得羡慕死啊,呵呵,肃文,你不知道,今天你可真是震了他们一把,真给阿玛长脸,那帮人也真是狗眼看人低,还以为你是吴下阿蒙哪,我们就得让那帮人看看,我这个老儿子的能耐!再敢小看我们,我把他们眼珠子扣出来当泡踩!……”阿玛犹自絮絮叨叨,仿佛喝醉酒一般,这才真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行了,行了,把你能耐得上天了,老二,明天你把宫绢给惠娴送些去,女儿家,也该好好打扮打扮,你说,讷采这内务府的笔贴式,人家干三年,是又买房又置地,他呢,姑娘家连身象样的衣裳都没有。” 肃文也想起惠娴简素的样子,心里怦然一动。 ……………………………………… ……………………………………… “二哥,好看吗?”阳光下,惠娴欣喜地把宫绢披在身上,又扭了扭身子,上下打量一番。 肃文竟一时有些呆了,明媚的阳光下,惠娴过年刚绞过的脸,愈发显得白净,云鬓堆鸦,明眸皓齿,是那样绰约轻盈,清丽可人。 他突然发现,灯下看女子是一个模样,而阳光下看女子,又是一个模样,各有一番滋味,但都让他爱不释手。 “呵呵,这是昨晚郑亲王府派人送过来的。”肃文笑道,“走,白天没了那两个灯笼,我们出去逛逛去。” 他已经接到通知,咸安宫学定在了农历二月二正式开学,而多隆阿与胡进宝所在的正白旗官学,今天已经开学了。 到了咸安宫上学,恐怕就身不由已了,他想赶紧盘一出院子,把药店开起来,家里一味赊欠,没有大的进项,寅吃卯粮,不是长久之计。 “我也想去呢。”惠娴笑道,“咸安宫马上要开学了吧,听我阿玛说,能进这里上学的,都是那些在旗里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你得作一身新衣裳,人看衣裳马看鞍,不能让人看低了去。” 讷采本身在内务府供职,咸安宫官学也归内务府管辖,且内务府消息最是灵通,能进内务府的人,不是哪个贝勒爷的奶妈的儿子就是哪个王爷的门人,个个都手眼通天。 咸安宫官学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讲,个个都在说,又因为肃文的缘故,惠娴就格外上心思。她进屋披上一件斗篷,两人就出了门。 作了衣裳,又到了大栅栏,到荣宝斋买了笔墨纸砚,惠娴又拗着想去内联升,其实她也给肃文作了几双鞋,但新的一年,她想图个好彩头,见肃文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却不由分说拉着肃文就走,“爷不爷,先看鞋,穿双好鞋,比说一百句话还管用。” “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内联升的鞋子,北京人都知道,肃文也听话,一路上,看着大栅栏里的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他马上有了主意,这内城与外城结合的地方,才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但,在这买一下一处四合院那得多少银子哪? “哎,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哪!”他一头走一头想一头看,正在满心火热地合计时,冷不丁跟人撞了个满怀。他转头一看,竟是个年轻女子! 这是个总不过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女,却也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斗篷的脖颈处却围着白色的狐皮。她头发漆黑,鬓如刀裁,肤似凝脂,此时却是满面红晕,两只丹凤眼正似嗔非嗔地看着自己。 肃文心里不禁微波荡漾,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却是再也移不开了。 “你是属驴的吗?蒙着眼瞎走呢!”这位女子没有说话,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却横眉立目,喊了起来。 惠娴一看人家这打扮,就知道是官家小姐,肃文现在正是关键时辰,她不想他惹事生非,赶紧笑道,“他这人就这样,走起路来东张西望的,我给您陪个不是,您不要见怪。” “陪个不是就行了?哎,你看什么呢?哎,说你呢,你还看?!”丫鬟不依不饶地嚷道,可是她这一嚷嚷,那女子的脸色却更加红晕起来。 大栅栏里本来人就多,看热闹的立马围了上来。 “梅香,走吧。”那女子却是急于脱身,拉着丫鬟就要往外走。 “呵呵,我怎么觉着脚底下软绵绵的,感情是硌着我的脚了!”肃文看着丫鬟不依不饶的样子,有心气她,惠娴拉拉他的胳膊,他拍拍她的手,以示放心。 那个丫鬟刚想走,马上又折了回来,“哎哟,你讲理不讲理啊,你个大老爷们,踩着人家,连个道歉的话儿都没有,还在这说些风凉话,你得道歉,要不,今个的事没完!”她不依不饶。 “好啊,没完啊,你说吧,怎么个没完法?是把我送到官衙内,打板子,上夹棍,管叫我思前容易我就退后难——”看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肃文脑袋一热,吼了一嗓子,人群中马上就发出一阵哄笑。 “二爷,哎,是肃二爷!”有人认出他来。 “呵呵,小娘子看着够水灵的,象王宝钏!” “二爷,再来一段。”又有人开始起哄。 …… “大嫂不必巧言辩,为军的哪怕到官前,衙里衙外我打点,管教大嫂——” 肃文突然住了口,他手一挥,人群里马上有几个混子模样的喊了起来,“断于咱!” “哈哈——” 这唱的,不唱的,老的、年轻的,个高的、个矮的,又是一阵哄笑。 那女子脸上此刻就好象天上的彤云,她死命盯了肃文一眼,不言声拉着丫鬟就要往外走,人群中自觉闪出一条道来。 “你等着,看你这样子,就是个混混儿,等我回明了老爷,让五城兵马司拿了你!”丫鬟犹自嘴上放着话,眼神也锋利得象是能杀人一般。 “噢,我等着,众位爷们儿,下面怎么唱来着?腰中取出了银一锭……”肃文看着她气急败坏,却笑着对众人说道“谁会唱,明天都能娶王宝钏!” “将银放在了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做一日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呐……”又是几个混混,群起响应。 看着那年轻女子与丫鬟越走越远,肃文突然感觉当个混混也不错,就象宏奕讲的那样,敢作敢为敢说! “二爷,唱得好!” “二爷,风流倜傥!” “二爷,您才是角儿!” 肃文笑着拱拱手,拉着惠娴走出人群。 “怎么了,你?”看着惠娴的脸上仿佛要拧下水来,肃文急忙问道。 “我还以为你大病一场象换了个人似的,却原来还是以前的混世魔王!”惠娴长叹一声。 第14章 走百病 第14章走百病 正月二十,按照大金朝习俗,妇女这天的夜间,结伴外出行走,见桥必过,能祛病延年,进庙烧香,触摸门钉,能早结姻缘,早生贵子,民间称这一习俗为“走百病。” 不到酉时,额娘与三妞早早就出了门,惠娴也与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约好,见天色渐暗,已到掌灯时分,肃文正想着出去吃点什么,多隆阿与胡进宝就准时出现在肃文家里。 “二哥,走吧?”多隆阿一抽冻得发红的鼻子,鼻涕如长龙一般,“哧溜”又缩回鼻子里。 “风寒了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逛什么?”肃文顺手拿了几个糖瓜递给二人。 “今天走百病啊,二哥,你忘了?”多隆阿的小眼睛在薄暮中放着光,“我们出去看姑娘去!” “呵呵,把妹啊!”肃文一下乐了,这古代与现代都一样啊,只要是男人就有这个想法。 “把脉?不用,小小风寒,不碍事的。”多隆阿挺胸抬头,好象就要出征的将军一样。 “什么把脉?胡扯,就是泡妞!”肃文笑道,他顺手拿起紫貂暖帽扣在头上。 “泡妞?泡三妞?”多隆阿一口把剩下的糖瓜赛进嘴里,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抽你!”肃文看看他的样子,抬手吓唬道。 “二哥,你净说些蒙古文,呵呵,快走吧,别晚了!”胡进宝却是坐不住了,催促道。 “急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肃文收拾妥当,一抬腿,“晚上吃什么?” “老规矩,还是到城隍庙吃卤煮火烧,一人一包糖耳朵!”多隆阿笑道。 …………………………………… 外面的天儿虽然冷,但街上也真是热闹,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女子,个个衣服簇新,花枝招展,比上元夜的晚上打扮得还要漂亮。 远远望去,大街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灯笼,暗夜里,就象是无数流动的飞火,又象是那宝蓝色天幕中撒下来的银河。 三个人吃了个通身大汗,却是一人买了一包炸蚕豆,也融汇进这一望无际的银河里。 “个崩,”多隆阿一口咬碎一个蚕豆,“二哥,快看,快看,那个,那个,你瞧,那小脸真白净,那小身段,——” 胡进宝却默默无闻地吃着蚕豆,但眼睛不住在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身上逡巡。 “进宝,你离我远点!”肃文推了他一把。 “怎么了,二哥?”胡进宝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地问道。 “你那两个铜铃眼就象狼崽子似的,发绿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狼呢!”肃文伏身摸摸赛虎的脑袋。 “呵呵,就是,进宝的眼里放的是绿光!”多隆阿抚胸大笑,肚子笑得一颤一颤的。 胡进宝委曲地看看肃文,“二哥,你不也没闲着吗?惠娴姐不在身边,你不是也盯着那个小媳妇瞅个没完!” “滚犊子!你懂个屁!”肃文老脸一红,“没读过书,肚里墨水少,不是有句话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我,……那是欣赏!” “对,欣赏!”多隆阿马上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官学几年,他对这句话学得最深,理解得最透。 三个人一边打着嘴官司,一边肆无忌惮地走着,转眼间,到了隆福寺一带,街上早错落地搭起了席棚。方圆一二里地间,卖古玩字画的,卖狗皮膏药的,卖鼻烟壶的,应有尽有,耍中幡的,变戏法的,胸口碎大石的,轮番上演。 隆福寺门前更是小商小贩云集,香客游人不绝,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炸面筋来,熏鱼哟……” “坛肉,扣肉,米粉肉……” “哎,烤白薯哇,热乎哎……” 把个庙前搅得如开锅般热闹,如滚水般沸腾。 多隆阿、胡进宝手里有了银子,转眼间就象盐入大海,不见了踪影。 眼见前面有座桥,肃文迈腿就往桥上走去,居高临下,四下寻觅着二人的踪影。 “哎哟!”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喊。 肃文忙回过头来,这个声音太是熟悉不过,声音比正常的音节都高八度,果不其然,仍是那个叫梅香的丫头! 而他一脚踩中的仍是那个大栅栏里的明媚少女! 那女子可能刚进香回来,正走在一群妇女中间,一门心思念着阿弥陀佛,抬眼一看,撞到一起的是个男子,脸已是红到耳根,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大栅栏里唱大戏的肃二,这冤家路窄,冤鬼难缠,她不由得凤眼圆睁,脸却是变得白了。 这次,还没等丫鬟梅香聒噪,桥上桥下却先是嚷上了。 “呵呵,不早不晚,鹊桥会啊!” “哪跟哪啊,我看,象一对欢喜冤家!” “姑娘肯定去隆福寺的庙门摸铜钉了,最是灵验不过的!” “一段好姻缘啊!” 起先,肃文还在暗地里欣赏着那女子,不过,慢慢,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那女子象要马上落泪似的。后面的妇女可能是一家人,有的在劝着,有的在说着,也有人瞪着自己。 今天,这里的人流是大栅栏的几倍,各色人等都有,三教九流混杂,议论声却是越来越大。 “二哥,好福气啊,多俊的女子!”人群中,传来多隆阿的喊声,也难为他,在一群人中,他的叫声最响。 就在肃文转脸寻他的功夫,“啪”,那女子竟是一巴掌打了过来。 “梅香,走!”她拉着丫鬟一溜烟跑了,后面的妇女都鄙夷地看看他,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肃文捂着脸愣愣地立在了当场,那群看热闹的却更是起哄起来。 多隆阿与胡进宝分开人群,咋咋呼呼跑过来,“来么来头?连二哥都敢打,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快,别让她跑喽!” 肃文气得一脚踢在多隆阿的屁股上,多隆阿站立不稳,一下扑向前面一个少妇。 少妇一声惊呼,却依样画葫芦,在多隆阿左脸颊结结实实也留下了一个红手印。 多隆阿清醒过来后,却是不见了肃文和胡进宝的踪影,“奶奶的!”在众人的哄笑中,他骂骂咧咧走下桥来,还没走到天坛,却见肃文与胡进宝站在一处豆腐脑摊前正朝他呵呵直笑。 “你们这起子没心没肺没良心的小人,”多隆阿骂道,“以后不跟你们一块了。”他摸摸发烫的脸颊,犹自忿忿不平,“一点义气也没有!” “行了,行了,别得便宜卖乖了,刚才是不是触手一团绵软?呵呵,挨了一巴掌也值,”肃文笑道,“好了好了,别跟个小媳妇似的了,走,喝碗豆腐脑去,二哥请客!” 三人到一摊前坐下,“哎,老板娘,给我多加点芝麻酱!”多隆阿甫一坐下,马上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吼了了一声,“二哥,你别说哎,走了小半宿,我还真有点饿了!” “那,进宝,你再去买几个芝麻烧饼!”肃文笑道。 胡进宝站起来,多隆阿却急着舀着滚烫的豆腐脑,“哎哟奥,烫,嘶——”他享受地发出一个音节,却又迫不及待地再舀了一口。 “二哥,你说这豆腐脑,象不象个妙龄少女,二八佳人,那老豆腐象不象个年轻少妇,半老徐娘?”多隆阿忽然停了下来,吡笑着问道。 肃文先是一愣,但马上也笑起来,他一拍多隆阿的脑袋,“呵呵,有长进啊,今晚这一下没有白挨!” 多隆阿却凑上前来,小声说,“二哥,你跟我说说,适才在桥上,这豆腐脑是什么滋味?” 肃文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一口豆腐脑刚吃到口里,却一下喷到了多隆阿脸上,他笑得捂住自己的肚子,都快笑得抽筋了。 周围吃豆腐脑的人也都吭吭哧哧,捂嘴偷笑不语。 多隆阿五官都快要挤到一块了,他抹一把满脸的豆腐脑,“有那么好笑吗?”他话没讲完,却见胡进宝背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姑娘媳妇,两人都是瞪大了眼睛,他背后背着的,看打扮,正是一个年轻少妇,俊俏媳妇! “老豆腐!”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惹得摊子上吃豆腐脑的人直瞅他俩,却都是不敢言声。 “快快,多隆阿,让一让,让一让,让这位大姐坐下。”胡进宝一脑门子汗,两人这才发现,他背上的小媳妇正在不断呻吟,脸上疼得五官都扭到一块了。 “这是怎么了?”多隆阿赶紧站起来,小眼睛不断眨巴着,“进宝,这一袋烟功夫,你就作下这么大的业!” 胡进宝抬头看他一眼,“这怎么话说的?我看这位大姐躺在地上动不了,我才出手的!” 旁边马上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太太模样的人谢道,“阿弥陀佛,多亏这位小后生,我们家男丁也不在场,死活抬不动她的。” 多隆阿却仔细瞅瞅躺在条凳上的俊俏媳妇,嘴里啧啧有声,“有眼力价!” 胡进宝牛眼一瞪,刚想计较,一个老者模样的人却走上前来,“我看看,救人要紧!” “岳老爷!”三人一起惊呼道。 岳老爷朝三人笑笑,径直走向条凳。 肃文一看,敢情他就在一边喝豆腐脑,刚才与多隆阿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到了,这老小子,也太阴了! “这位姑娘,你别动,别动,我是德仁堂的掌柜,我姓岳,我来瞧瞧,兴许就没事了。” “我们是……那,谢过岳老爷。”躺在条凳上的小媳妇呻吟着,却是不能动弹,旁边的妇女赶紧致谢。 “是腿不能动了吗?”岳老爷紧缩双眉, “嗯。”小媳妇痛苦地答应一声。 “腿脱臼了,”岳老爷一锤定音,“术业有专攻,抓药瞧病我在行,治跌打损伤,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还得回城里赶紧找个大夫看看。”他看看小媳妇,“可是,大家今晚都是走着来的,这么远的路,你可怎么回去啊?” 那小媳妇下意识地一瞅胡进宝,那眼神却是哀怨又凄迷,胡进宝大吼一声,“我背她!” “你背得动吗?能有十里地吧!”肃文却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走上前来。“去去,这么大老远的地,你怎么背?我来瞧瞧!”他笑吟吟地说道。 第15章 我是君子 “你?”岳老爷的寿星眉一扬,“接骨还位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看我象是闹着玩吗?”肃文一掰手指头,指关节咯崩作响,“来,大嫂帮把手!岳老爷,怎么,还得让弟兄们亲自请你?” 岳老爷却不惧他,“肃二爷,这不是玩的时候!”他老脸一板,声音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不容质疑。 “岳老爷,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敢揽这瓷器活,您瞧好吧!”寻常人等,遇到混子,都躲得远远的,岳老爷横眉立目,一心为人着想,肃文不禁也很是感佩,“多隆阿,给岳老爷拿个凳子过来,再上碗豆腐脑,记我们账上!” 那卖豆腐脑的大嫂五大三粗,腰身丝毫不差于汉子,她在围裙上搓搓手,索性又解下围裙,“瞧我这身打扮,再把这浑身上下娇滴滴的小娘子弄脏了!” 她走上前来,“怎么弄?” “来,扶她起来,坐好,大嫂,你从后面抱住她!”肃文示范道。 岳老爷却没有坐,他皱着眉看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背着手沉默不语,看着站在一边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的肃文。 “肃二爷,您会瞧病吗?”他到底还是放心,又走上前来。 肃文看看多隆阿,多隆阿也不嫌冷,马上挽起袖子,“岳老爷,这是怎么话说的?啊,二哥,那是……自学成材,岳老爷子不是还买了我们二哥开的药方么?” “咳咳”,岳老爷一时说不上话来,上次买了那张药方,虽然药理通,但始终不踏实,家里人也埋怨,这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头脑一热就给了个混混! 躺在凳子上的女子本来俊俏,更是招惹得一群闲汉挤开人群围上前来。官有官派,丐有丐帮,混子彼此间也再熟悉不过。 “肃二哥!”有混子见肃文站立当场,都是拱手作揖。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肃文不晓得,外面此时恰巧又有一女子经过,听到“肃二爷”的大名却略略驻脚。 “姨太太,我们歇会吧,走了一个时辰了!”梅香是最懂小姐的心思,她自告奋勇道,“那边围着那么多人,我去瞅瞅,回来也好给太太小姐们解闷!”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笑着看看她,“那快去快回,呵呵,时辰也不早了,老爷太太都在家等着呢。” 里边,肃文又吩咐道,“进宝,你按住她的脚,无论如何,不要松手,这位大姐,得罪了,”他又一拱手,“多隆阿,你按住小腿!” “好唻!”多隆阿兴奋地脸都涨红了。 那女子虽是坐在凳上,但被陌生男子按住了双脚双腿,却是羞得满面通红,与她一同出来的妇女也都面带愠色,死命地盯着肃文,看他如何施法。 “二爷,这是闹市,妇道人家,你不能胡闹。”岳老爷到底看不下去了,把肃文拉到一边,低声道。 “谁说我在胡闹,我瞧病。”肃文昂然说道,“去,拿把剪子来。”他一指一个看热闹的混混。 岳老爷眉头皱得更紧,“用剪子作什么?” 肃文格格一笑,“按好了,大家看好了,我要剪开她的裤子了!” “你!”岳老爷怒了,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你,滚一边去,起来,这是胡闹嘛!”他上前就要拉扯肃文。 外面,那女子更是一脸鄙夷,气得满脸通红,“这混子,真是自作孽!” 凳上的小媳妇却是大急,眼见混混淫笑着把剪刀递给肃文,肃文也不废话,推一把岳老爷,剪刀直接伸向裤管。 “别别别!”她不知就里,却越来越觉得难堪,害羞异常,猛然急缩左腿,一下了站起来,“你——流氓!”眼泪不自主已由面上滑落。 与她同来的一众妇女也都嗔恨不已。 “这不是耍流氓嘛!” “与我们一同见官!” “你这样寡怜鲜耻,会遭报应的!” 听着耳边骂声一片,多隆阿与胡进宝有些懵懂,两人傻傻地看着肃文,却见肃文笑着坐下来,舀了一下豆腐脑,“大嫂,豆腐脑凉了,给我浇点热卤子。” 大嫂却感觉自己助纣为孽似的,正犹豫着挪动着身子,岳老爷已是发现了不对,“这位姑娘,你起身走两步!”他两只眼睛蓦地亮起来。 那妇人正自垂泪,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腿不疼了,她试探着走了两步,马上满面惊奇,“不疼了,不疼了!” 刚才还叫嚷着要见官的一众妇人,也都围着她转了起来,那个捶捶她的腿,那个问候一声,都是满面惊奇。 “好了,好了”,众人都叫起来,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都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岳老爷又惊又喜,急步走向肃文,“二爷二爷,好了好了,真是神了!”心里蓦地一动,那药方恐怕肯定也会有奇效的!“老板娘,再给肃二爷换碗豆腐脑,等会儿我一并结账!” “哎哎,不用,不用,岳老爷,不敢让您破费。”肃文笑着起身谦让道。 “这?”岳老爷一指那妇人。 “她自己使力,自己把腿骨重入臼内。” “噢,我明白了,你要剪刀是假,她羞愤是真,调戏是假,治病却是真,呵呵。”岳老爷看看他,又看看那上前施礼感谢的妇人,竟笑了起来。 外面,看热闹的梅香却又挤回那女子身旁,“小姐,那混混竟还会治病,那手法,更是奇了……” “散了吧,散了吧。”里面,岳老爷却是喊起来,看着少妇一家人千恩万谢随同众人散去,他方才坐到肃文对过,“二爷,刚才错怪了,不知,您这种瞧病手法传自哪家哪派?” 清代胡廷光的《伤科汇纂》,就有这种记载,肃文上世对古籍颇多研究,但他也不说破,“岳老爷,治病本无一法,不能拘于常理不是?呵呵,您方才的意思我也明白,不知有句话,岳老爷听过没有?” “请赐教。”岳老爷正色道。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岳老爷,我没有迹,治病而已,我是君子,你心里却是早存淫念啊!” 他笑着站起来,“多隆阿,进宝,我们走!……怜贫济困是正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见他们呼啸而去,岳老爷却是老脸一红,不言声结了账,管家却凑上前来,“老爷?那帮混混——” “什么混混?”岳老爷眼一瞪,“是肃二爷,”他边走边低声道,“看来,还是我们落入下乘了……” 他没注意,一女子就坐在他身边,听完此话,那女子心里也是一动。 ………………………………………… ………………………………………… 咚——咚!咚!咚!咚! 外面街头传来打更声,已是五更天了,肃文赶紧从烧得火热的炕上爬了起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咸安宫开学的日子。 前日,内务府就送来了腰牌,无论是教习还是官学生,今个都在西华门集结,由内务府的给使令统一带进宫去。 简单擦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口,穿戴整齐,他打开了房门,却是愣住了,阿玛、额娘、肃安、嫂子都站在了正屋里。 “阿玛,额娘,你们这是作什么?”隐约猜到了两位老人的想法,他不由有些感动。 “没事,等你吃饭。”阿玛慈祥地一笑,“快,今个儿是第一天进学,争取早早到,得个好彩头!” “赶紧趁热吃,你嫂子刚出去买回来的。”额娘也笑道。 肃文一看,好嘛,桌上已是摆满了甜浆粥、小油炸果,额娘要求严,他是知道的,五冬六夏,天寒地热,嫂子每天都得这个时辰起来,今天却是起得更早。 起来后,买来早饭,额娘吃完,还能再眯一会儿,可是嫂子只能站在炕下,冷不丁听着额娘的吩咐。 他感激看嫂子一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慢点,别噎着,”阿玛也坐在桌旁,自己却不吃,只是慈祥地盯着他,“进学了,要学会慢吃慢咽,将来你们都是要出去作官的人,得慢慢学会官派……” 额娘一反常态,也是坐在桌旁,却不言声,一心听着阿玛唠叨。 嫂子却不敢坐下,在一旁侍候着不断给往肃文碗里添着甜浆粥。 “好了,饱了,走了。”肃文站起身来。 “好好学,学出个人样来,给老佟家增光!”阿玛嗫喏着嘴唇,眼看肃文快要走出去,倚在门上,大声喊道。 肃文感觉喉头一热,他略一驻足,却不敢回头,咬咬牙走出门去。 他不知道,以后无论哪天进学,阿玛都会早早等在桌旁,就在他要出门时,喊上这一嗓子,他也不知道,这慈祥的喊声伴随着他走过咸安宫,走过侍卫府…… 刚走出胡同,他的嘴巴一下张大了,惠娴却是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胡同口。 “二哥,……今个进学,好好读书,必不致让婶子担心的。”惠娴看看后面站在大门口前注视的一家人,低声嘱咐道,她不说自己,但肃文却明白她的心意。 “放心,回去吧,外面太干冷,快回去吧,回来再说,……我去找你。”肃文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沉重,他挥手作别惠娴,匆匆朝西华门赶去。 第16章 芝兰当道 新月如钩,夜色如画。 街面上时不时有人路过,有打着灯笼的、有坐着轿子的,也有骑着马的,当然,更多的是他这种步行者居多。 临街的众多小饭铺也都早早下板营业,昏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大多是上早朝吃早点的官员。 街边的摊子前,几盏“气死风”灯笼,随风摇曳,坐在马扎上胡乱对付一顿的,却是笔贴式、司员等下级官吏多些。 等他一身大汗赶到西华门外,宫门外已是聚了黑压压一群人,有打着玻璃灯笼,有打着纸糊灯笼,有坐在马车里,也有象自己这样步行而来,袖着手在外面挨冻的。 内务府的笔贴式正在点名,肃文慌忙上前,打千请安,拿出银牌,点名报备。 待安顿下来,他慢慢在人群里穿梭起来,却发现蒋光鼐、戴梓等人也赫然在列,他们已在翰林院任职,显然不是官学生,那就是过来充任教习的。 肃文笑着咬咬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一目了然,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肃文,上来,上来,肃文——”猛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寻声望去,一辆马车的车帘拉开了,露出墨裕的半个脑袋。 “呵呵,到底是提督家的二公子啊,进学坐的都是驮轿。”轿里面很宽敞,四人对坐,中间还能盛放一张小方桌,一个小厮正执壶侍候在一边。 “先喝杯热茶。”墨裕笑道,“你用过早饭了吗?没用,就先吃点点心,估计还得等些时辰呢。”他一边说一边掀起轿帘,“看,成大人来了,他是官学的满总裁,他本来就是詹事府少詹事,与端王走得很近的。” 讷采就是内务府的笔贴式,咸安宫一切用度都由内务府照管,咸安宫的师傅讷采早已打听明白,但看着墨裕一脸得色地介绍着,肃文也不打断他,只捡着可口的点心往嘴里塞。 “魏瑛大人今天不会来了,皇上叫起儿,他得走东华门那边,再说,这时辰还早。”墨裕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外面,“他可是咸安宫的协理大臣,端亲王以下,就数得着他了。” “哎哟,你看,你看!”墨裕突然回过头来,他一脸紧张,一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 “什么大惊小怪的?”肃文却是蛮不在乎,吃了点心,喝了热茶,现在是全身舒坦,他自忖着要赶紧把药店开起来了,赶明儿,也给阿玛与额娘弄辆驮轿舒坦舒坦。 “好象宫里走水了……!”墨裕嗫喏道。 走水?——着火! 肃文赶紧凑过来,却见北边火焰冲天,青烟滚滚,光亮映红了天际。 两人对视一眼,都赶紧起身,跳下驮轿。 一众官学生,一干教习并内务府的领催、苏拉都张脖北望。 “快去灭火啊!”肃文看着这干人站着议论,没有人行动,马上着急起来。 一个面相黝黑的学子马上响应,“对,放我们进去,人多力量大!”他方阔的脸上,长着一大鼻子,甚是显眼。 旁边一个长相清秀的学子看他们一眼,“不奉旨谁敢进去?宫里面住的都是嫔妃!”他上下打量一下肃文,转过脸不再搭理他。 “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肃文冲到宫门护军跟前,心急火燎。 “手令上写着,寅时二刻开西华门,现在还不到时辰。”护军冷冷看他一眼,依然象钉子般死死站立。 “里面着火了,事急从权,不能认死理!”肃文转头看看,开始无一人上前相劝,无一人上前相帮,可后来慢慢有人相继跟拢来,走到前面的正是蒋光鼐。 一个统领模样的的人走过来,看看肃文等人,“宫禁重地,不得大声喧哗,再无理取闹,先拿了你再说!”他鹞眼鹰鼻,嘴角下垂,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墨裕急忙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哈保哈大人军法如山,说一不二,他们不敢违背的,何苦为难他们。” “可就眼睁睁看着大火燃烧?这宫里,房屋鳞次栉比,一间起火,就会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啊!” “谁说不是呢?照惯例,宫里走水,皇帝是要下罪己诏的!” “罪己诏?” “对,诏告天下臣民,明发邸报,天下人都会看到。” “那就更应事急从权,上面不会怪罪的。” “宫里有防火班,都配有激桶,日夜巡查,指不定已开始扑救,你就安心等待就是。” 说归说,劝归劝,墨裕到底还是怕他前去惹事,用手死死 拽住他的袍角。 两人正在角力,“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传来,一身朝服的宏奕骑快马赶到了,后面却是怒马如龙,烟尘腾生,一干亲兵侍卫也随之呼啸而至。“吁——”他一勒马缰,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本来是想要上朝面圣的,可是还没走到东华门,宫里就火焰冲天,红光四射,看看象是咸安宫方向,他抢过侍卫的马匹就直接赶了过来。 人群中自动分开一条道来,打千的,请安的,络绎不绝,“哪位是当值统领?”宏奕一摆手,直接朝栅栏走去。 “小的给端王爷请安。”那统领马上打千下跪。 “开门,救火!”宏奕脸如止水,声音不容质疑,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容,却看不出丝毫躁气。 “禀王爷,卑职没有得到哈大人的手令。”那统领稍一犹疑,但还是据实回答。 墨裕看看肃文,二人都不再言语,在场的学生与教习也都注视着宏奕。 “事后我让哈保给你补上,开门。”宏奕冷冷道,声音却如金石交错,但威压之下,统领却一低头,“王爷应从神武门进入,况且,没有哈大人的手令,请恕卑职孟浪,还请王爷恕罪。” “你!”宏奕一时气得脸色都白了。 “得得得——”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郑王爷荫堂也是骑马而至,与他同来的也是一位王爷打扮的人。稍顷,几个仙鹤补服、锦鸡补服的大人也都骑马而至,吏部尚书魏瑛也赫然在列。西华门顿时人流汹涌,灯笼乱晃,照得门前如白昼一般。 “老六,还在这待着干嘛,快去救火啊!”那王爷打扮的人沉声道。他一脸乌黑的络腮胡,颇有武相。 “呵呵,遇到强项令了。”宏奕苦笑一声。 “这是谁?”肃文悄声问道。 暗夜中,墨裕的眼里闪着火光,“大金朝铁帽子议政王、上书房大臣、正黄旗旗主、礼亲王济尔舒!” 却听那济尔舒喝斥道,“没看见里面大火冲天吗?快开门!” 那统领稍一犹豫,却上前跪倒在地,“奴才苏冲阿参见主子!” 火光中,礼亲王端坐马上,“我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拦三位王爷的驾,我没你这样的奴才,你也没我这样的主子!” “请主子体谅,”苏冲阿小心翼翼道,“宫里有规矩,王爷应从神武门入,上书房列位大臣及部院大臣应从东华门入,实在是哈保哈大人军纪森严,奴才不敢擅作主张,等奴才请示了哈大人,即刻放列位王爷进去。” “等你请示回来,汤都凉了!”济尔舒勃然大怒,他手一挥,马鞭就在苏冲阿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苏冲阿却一声不吭,他抬起头,倔强地看着济尔舒。 济尔舒的马鞭如急雨般落下,济尔舒的一张脸顷刻间血肉模糊,但他依然如钉子般挺立,西华门前的兵士个个挺胸抬头,气氛一片肃杀。 见苏冲阿如此倔强硬挺,济尔舒气得把马鞭一扔,“也罢,也罢,你眼里只有哈保,哪还有我这个主子!” “军法如山,奴才别无他法,还请主子息怒,待奴才下值,当请主子治奴才的罪!”苏冲阿跪地磕头后,却站了起来,“奴才已派人去请示皇上,圣旨即刻下达”。 “这一来一回得费多少功夫!我们先进去,或者我去奏明皇上,补上这道圣谕,你看如何?”魏瑛走上前来,商量道。 可是这次,苏冲阿只是拱拱手,竟没再言语。 宏奕气得手脚冰凉,一指苏冲阿,喝道,“给我拿下!” 苏冲阿刚要转身,“噌”一声,只觉腰间一松,自己的佩刀已被人抽走,紧接着,脖子一凉,冰凉的刀锋已紧贴皮肤。 “下令开门!”肃文叫道。 话音未落,却见火光下,一股鲜血红练似喷出,“噗”,喷到一个学生身上,那个学生还没来得及叫,就仰面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苏冲阿翻了翻白眼,用手一指肃文,身子无力地倒在冷冰的地上。 我靠,电视剧误我! 谁知这刀这么沉,足有十几斤重! 谁知这刀这么锋利,简直是削铁如泥! 谁知刀架在脖子上还要有技巧,用力过大,掌握不好,竟要了人命! 前世只解剖过死尸,今天却是活人,肃文看看自己手,犹自不敢相信,虽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除,这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事发仓卒,电光火石之间,眼看苏冲阿已被控制住,却不料竟命丧当场!宏奕、荫堂、济尔舒等人竟都说不出话来,一干教习与学生也是大气不敢出,守门的兵丁发一声喊,马上围住了肃文。 “哇哇——” 浓重的腥臭气随风飘来,许多官学生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控制不住自己,纷纷伏地吐了起来,蒋光鼐一脸苍白地捂着前胸,墨裕却是仍呕吐不止。 “大胆!他有罪,自会有人处理,你怎敢,怎敢要他的命!”礼亲王简直出离愤怒了,他手一挥,这才省得刚才把鞭子扔掉了。 “十叔,这事,待后再讲,救火要紧。”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宏奕又看看发呆的肃文,“把刀放下,速随我进宫救火!” 礼亲王看看冲天的火光,又看看躺在地下的苏冲阿,也带头冲进西华门。 火光下,那些兵丁却再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大队人马如长龙般涌进门洞。 荫堂看看一众倒地呕吐的学生、教习,再看看兀自挺立、仍持刀立目的肃文,略一点头,也跟在宏奕后面涌进宫去。 第17章 天火人火 果不其然,失火的正是咸安宫。 咸安宫本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三进正房当然是学堂,厢房则用作杂役房与教习用房。 那火却是先从最后一进院的厢房着起,继而蔓延到正房。 当大队人马赶至时,几个太监模样的人正在提桶灭火,一些侍卫模样的人也早已赶到,只见有的踌躇不前,有的提水乱泼,乱糟糟毫无头绪,见三位王爷齐至,又乱哄哄过来跪地请安。 “都免了!”礼亲王大声道,“救火,都去救火,别在门这堵着了!”烟火气大,他心里的火气更大。 “幸亏今天没风,如果象前天那样,朔风呼啸,后果不堪预料。”荫堂看看宏奕。 “这防火班怎么还不到?”礼亲王大声说道,“后面是英华殿,再往前是寿康宫,再往前可就要到慈宁宫了!” 肃文就站在宏奕身全,他却注意到,院里的这些门海(大铁缸)上都套着厚厚的棉套,这滴水成冰天气,竟没有结冰。 “先救正房的火。”宏奕一声令下,跟随而来的侍卫长随,马上扑了上去,暗夜火影中,却是桶少人多,头碰头,人挤人,更加乱作一团。 肃文急忙上前,“王爷,冬天刮北风,房里全是木头结构,这后进院,眼见是救不了,保其它房屋要紧!” “对!”火红中,荫堂看看这个年轻人,“不能火烧连营!太后老佛爷还住在慈宁宫呢!”同朝几十载,礼亲王的路数他太是熟悉不过,他已暗自打定主意,自己旗里的这个年轻人,他非保不可。 宏奕自然懂得里面的份量,二月二开学的日期,是他亲自定下,如果官学不能照常进行,迁到其它处事小,就怕勾画多时的设想一夜间付诸东流。 可是火向南烧,他又不能不管不顾,肃文的话提醒了他,保剩余两进正房,也能正常开学,还能阻断火势向南绵延,他一挥手,“走!” 肃文答应一声,跟着他朝里面跑去。 “这好端端的,怎么走水呢?”荫堂一抚胡须,若有所思,“去,找个当值的太监来。” 一会功夫,一个满面黑灰的太监就战战兢兢跑过来,一下跪在地上,“奴才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走水了,我闻着东厢房有烟味,等打开房门,火已经着起来了,……” 荫堂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就象十五晚上皎洁的月亮走过一丝云彩,他咬咬牙,死命盯住前方熊能的火焰,赭红色的夜空,耳畔,人声嘈杂,喊声震天,他充耳不觉。 …………………………………… “众人分成两拨,分成两拨,”宏奕大声喊道,见他进来,人群自发停了下来,“有水桶、有家伙什的,都往前面正房上泼水,这是一拨。”宏奕也不嫌火烤火燎,大声喊道,火光下,他的五爪正龙团褂格外耀眼,“赶紧的!” 众人发一声喊,却是手里有家伙什的都行动起来。 “另一拨,肃文!”他看一眼伫立一旁的肃文,“由你带领,救正房!” 可是他话音刚落,“哗拉”一声巨响,烟尘火星四起,东厢房坍塌了!可是一阵朔风刮过,火势竟直朝第二进正房蔓延过去! 众人手里都没有家伙什,那火势却甚是迅猛,熊熊大火,烈焰腾空,根本靠不上前。 “快,上前救火,必有重赏!”宏奕声音有些嘶哑,火光中,他的脸上一阵狰狞。 肃文返身跑进厢房,待他从厢房跑出来,却抱着几床棉被扔到地上,“兄弟们,把所有的棉被都取出来。” 宏奕眉毛一皱,这不是火上添棉吗?这么玲珑剔透个人,不对,看到肃文从一太监手中抢过一个桶来,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肃文从门海中舀起一桶水,径自泼到棉被上,滴水成冰的天气,虽然身处火场,棉被马上变得硬挺起来。 他依样又又拿起一张棉被如法炮制,两张稍有些软的“大冰块”瞬间制成。 “来啊,帮把手啊!”他大声喊道。 登时有几个人走上前来,“抬好了,滑过去。”几个人在他带领下抬着“冰块”往厢房与正房的空地走去,越走却越是火烧火燎,越是难以靠近。 “停!”肃文大喊一声,“推进去!”“冰块”一下被推进正房与厢房的空当中。 “用水淋湿毛巾!堵住鼻子了!”肃文又大声喊着,“再来!” 众人马上自发行动起来,拿棉被的拿棉被,浇水的浇水,登时又有几个人围拢到一张“冰块”周围。 肃文一抬眼,其中一人正是蒋光鼐,另有一个大鼻子和一个蒙古汉子,他却不认识。 “起,走,”肃文大声喊道,火热熏天,烤得人周身就要融化一般,越往里走越热,“扔上去!”肃文大吼一声,面被做成的冰块虽然湿淋淋的,但硬度还可,就象一张大饼一样,被摞了上去。 东厢房已经烧塌,三进院的正房眼看也保不住,造一道隔离墙,加上水浇水泼,二进院的正房,应该不会出问题。 可是还没等他们把这隔离墙造成,风势一下大起来,火借风威,火苗一下窜起老高,冲在最前面的肃文与蒋光鼐的眉毛马上焦成两条黑炭。 “不能退,把最后一床扔上去!”忙乱中,肃文喊道,烟气熏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虽然鼻子上裹着湿毛巾,但仍是胸口象赛进一团麻絮似的。 这叫什么事!第一天进学,杀了人不说,还得救火!他暗自有些埋怨老天的不公,想想礼亲王看自己的眼神,虽然身处火场,都让他不寒而栗,误杀了他的旗下奴才,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四人人兀自不退,肃文扭头一看,蒋光鼐一脸黑灰,身上也是狼狈不堪,烟熏火燎,但都是一脸绝决。 火苗四窜,火舌乱舔,当最后一张“冰被”铺就上去,一道防火墙就此铸成! 就在他们再要上前时,门外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激桶到了,激桶到了!” 四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激桶到底是什么玩艺?却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只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推着几架车子进了院子,架子上装着几个大的水桶,看样子颇为笨重,怪不得姗姗来迟。 只见压梁两端的几个太监同时举起,又同时下压,一个太监手持管子冲向大火。 “噗”,一道激越的水流澎湃而出,火势随即小了下去。 肃文发现,这颇象后世的灭火装置,不过采取人力加压,将水打出,但水管也可四方移动,不拘多高多远,都可喷到。 防火队带着激桶到来,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眼着着越来越多的激桶运到,大家纷纷从咸安宫退了出来。 这火烧得太是蹊跷!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烧在了咸安宫! 从院里退了出来,肃文看看宏奕,宏奕的脸色却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从容镇定。 “唉,好歹大家奋力用命,终不致酿成大错,”荫堂看看咸安宫里被激桶压制得越来越小的火势,神情舒缓下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是皇上是否担心?按说,现在叫起儿该结束了吧?”礼亲王济尔舒道,他看看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在火光的掩映下诡异非常。 “朕,不担心!”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肃文转身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倚立在宫墙处背手静听,只见他头戴黑貂缎台冠,貂皮黄马褂外罩黑色貂皮大氅,手里捻着一串小叶紫檀念珠,正看着大家。 郑亲王、端亲王、礼亲王都愣住了,慌忙趋前磕头,“皇上您几时来的,臣等忙着救火,竟没见着主子!”肃文也有些愣,听称呼、看穿戴,来人正是大金朝宣光帝宏基!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上!”众人忽啦啦马上也跪倒一片。 宣光略一点头,竟是踏着水流污浊从容走进咸安宫去,他步履从容,瞳仁炯炯有神,脸上竟丝毫不见颜色。 “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咸安宫余火未灭,臣等还请皇上移驾别处!”荫堂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宣光站住脚步,“朕刚才就讲了嘛,朕不担心,朝臣用命,侍卫齐心,这火势,不是已经扑灭了么?”他回头看看一班仍跪在地上的臣子,“天凉地冷,都起来吧!”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院落,直击火场。 “皇上,臣弟失职,管理不严,致使宫中火起,臣弟自请处罚!”端亲王宏奕快步上前,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宣基看看他,“你先起来,里面如何?” “三进院的正房烧掉两间,东厢房烧塌了,前两进院子,收拾收拾也还利落。”宏奕垂手站立,小心答道。 “咸安宫作为官学,朕记着今天是二月二,是开学的日子,”宣基抬起头扫了众人一眼,“既然还有两进院子完好无损,那也不必别择新址,着内务府天暖后重建起来就是,一应物品,再行补齐。” 宏奕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却听宣基继续说道,“这场大火,到底是人火还是天火?……端亲王掌总,内务府要快速查清失火因由。”他转过身来,口气严厉起来。“咸安宫一应太监,不能加意小心,要按例治罪,内宫稽查总管首领太监,巡防不严,怠于职守,也要一体治罪!荫堂、宏奕!” “臣在!”二人马上出班又要跪倒,不料宣基一摆手,“你二人是内务府大臣,宏奕还兼任领侍卫内大臣,要迅速治定防火班章程及防火细则,天干物燥,不能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二人答应着退了下去,却又听他口气舒缓下来,“朕适才在高处也都看到了,侍卫大臣用命,亲冒烈火,奋不顾身,着对参与救火之侍卫及官学生,分别恩赏!适才,朕看见,四名官学生不惧烈火,不顾安危,将生死置之度外,隔断了大火,是哪四位啊!” 众人面面相觑,宏奕一看肃文,肃文赶紧跪倒在地,紧接着蒋光鼐、大鼻子跟那个蒙古汉子出跪了下来。 “臣蒋光鼐,现任翰林院检讨!” “臣肃文!现为咸安宫官学生!” “臣德灏,现任咸安宫教习!”蒙古汉子的汉语说得不是太流利。 “臣麻勒吉,现为咸安宫官学生!”阔脸大鼻者声音很大。 “好,很好,着依例封赏,”宣光声音激昂,“但适才,朕听说,护军统领苏冲阿命丧西华门,悍然手诛禁军统领者,也是个官学生?!” 众人的心思马上都提得老高,多道目光一齐射向肃文。 第18章 朝局 端亲王宏奕看一眼肃文,赶紧跪倒在地,“启奏皇上,是臣……” “我不要听你讲,哈保都已经把状告到朕的跟前了,”宣光看都不看宏奕,东方已经紫霞微露,启明星起,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云层,“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济尔舒看看肃文,脸上的肌肉不自觉颤动了一下,荫堂却是若有所思,他看看肃文,肃文已是朝前膝行几步,到了宣光帝跟前,“启禀皇上,苏冲阿为我所杀。”他感觉自己的心不断下坠,就要沉到那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嗯,”宣光下下打量着他,“身材魁梧,眉目耸拔,胆子也倒——不小!”他声音仍然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臣胆子本不大,但宫中走水,事起仓卒,臣等一心进宫救火,本应事急从权,可苏冲阿百般阻拦,”他想说出宏奕下令拿下苏冲阿一事,但想想还是改了口,“臣,臣无奈,只能手诛苏冲阿。” “启奏皇上,是臣心里忧急如焚,才命肃文拿下苏冲阿,请皇下旨降罪!”宏奕又跪倒在地。 不诿过,不揽功,肃文偷眼一看宏奕,一股感激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苏冲阿罪不至死,他职责所系,按法度办理,只不过不能圆融办事,但,何苦要杀了他?”宣光却是神情黯淡下来,“肃文,你虽救火有功,但手诛大臣,着——” 肃文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荫堂、济尔舒并一干教习、侍卫、官学生也都不眨眼地盯着宣光。 这一句话可定人生死,滴水成冰的天气,肃文感到自己汗湿重衣。 “唉,人死不能复生,……算了吧……着令咸安宫总裁成文运严加管束,不赏不罚,功过相抵,……苏冲阿,赏银一千两,好好葬了吧!” “是!”众人一齐答应着。 可是宣光帝仍没讲完,“领侍卫内大臣竟被一个小小的统领挡在西华门外,说出去,别有用心者,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话来!,这宫里禁军的统属,也要拟定一个章程!另外,再拟定一个稽查门禁章程,以后倘有火烛之事,护军即行开门,放王公大臣进入扑救,但需核明所带者何人,带多少人,核对清楚,方许放进!” “是。”看着宣光帝背手而去,众人心里都舒了一口气。 肃文刚要试着站起来,却发觉腿麻膝酸,竟是又跌坐在地上。 ……………………………………… ……………………………………… 咸安宫官学的开学日期,只能延后,光是清扫这堆瓦砾,重新收拾利索,就需颇费时日,但宏奕却定下推延五天的期限,内务府顿时紧张起来,安排人手,紧锣密鼓,赶紧办理,惟恐误了时日,触了这位当今天子亲弟弟的霉头。 荫堂下朝回来,一干仆役也忙碌起来,“汪先生在么?” “在,”太监头子武桂笑着递给他一把热毛巾,“汪先生正在陪十二爷作诗,王爷,您别说,十二爷的诗那是越来越好了,汪先生直夸呢!” 荫堂却不理会他的奉承,径自朝自家学堂走去。 穿过一片花园,进入东边廊阁,却见汪辉祖与他的十二世子纳兰明德正在练字,汪辉祖一脸喜悦,正自勉励不已。 见他进来,纳兰明德慌忙跪下请安,汪辉祖也要跪下,荫堂却一把扶住了他,“你是世子的师傅,不必多礼。” 虽然荫堂经常这样提,但汪辉祖却不敢僭越,却听那荫堂道,“拿字来我瞧瞧。” 纳兰明德看看汪辉祖,拿过字来,汪辉祖笑道,“世子的字很有长进的,笔笔中锋,端严劲秀,不可多得啊。” 那荫堂也觉着纳兰性德的字不错,却不开口褒扬,“师傅这是勉励你,你当更加努力,你且下去,把《礼记》背诵一百遍,书背百遍,其意自现,你可明白?” “明白,阿玛。”纳兰明德略一施礼,转身而去。 “王爷,是宫里有消息了么?”汪辉祖看着荫堂。 “是,皇上今天命上书房拟定罪已诏,估计明天就要明发各省了!” “噢?”汪辉祖 “失火的原因也已查明,说是太监用火不慎,炉缝走烟,将厢房引燃,以致失火。”荫堂看看静静坐听的汪辉祖,“咸安宫失火太监原拟以绞刑,其他太监绞监候,稽查总管首领太监革去顶戴,罚去钱粮六年,发往上驷院,派往吴甸铡草,皇上却是圣心仁慈,引以为过,都从宽处理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今皇上是仁德之君!”汪辉祖一拱手。 “救火的侍卫与官学生人人按例恩赏,只是,只是那肃文不赏不罚,交咸安宫官学严加管束!不过,济尔舒不会放过他!”荫堂看看汪辉祖。 汪辉祖马上反应过来,荫堂是想听自己的意见,他略一沉吟,“王爷,这咸安宫官学开学第一天,不禁血溅西华门,且宫中失火,怎么看,都象是针对端王而来。” “我也这么看,这咸安宫官学已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荫堂一抚脑袋。 “这次大火,学生认为,太监失火是明面,暗地里说不定有人一手操纵,这,一是打击了端王,他受命主持咸安宫,不能不说这是当头一棒,二是间接也打击了皇上,历代皇帝,几人下过罪己诏?”他看看幽幽地看着自己的荫堂。 “嗯,”荫堂赞赏看他一眼,“皇上也这么看。” “皇上?”汪辉祖一惊。 “皇上已密谕我暗中查办,估计,宏奕也接到了密旨。”荫堂道,“皇上登极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老夫怎么觉着,那晚济尔舒与苏冲阿象是在演戏呢!” 汪辉祖一笑,“这宫里的风,何曾停过?嗯,礼亲王,他是有这手段,”他看看荫堂,就是眼前这位王爷,也是个造风高手,但他却不敢说出来。 “济尔舒之心,人尽皆知,他是盯着皇位呢,……唉,我是怕,”荫堂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皇上本有内疾,”前些日子宫里与太医院都有消息传出,“身子骨这几年有些吃力,唉,怕是——” 他叹口气,却换了个话题,“福庆家里,派人去了吗?” “去了,福庆一家感激不尽。”汪辉祖忙道。 “那肃文,本王没有看走眼,”荫堂的情绪慢慢高起来,“敢不请命,悍然诛杀护军统领,杀伐果断,心志超常,呵呵,我倒想把他招进军中了。”他脑海中又泛起那晚众学子及教习疯狂伏地呕吐的场景,肃文却有如雪松一般,昂然挺立。 “福庆那么个人,怎会有这么个儿子?”汪辉祖笑道,“不过,照我看,前晚最大的赢家应是他呢!” “唔?” “一切赏物不足为道,能在皇上心里留下印象,才是最大的恩赏!否则,光是善杀统领这一条,都足以灭他满门了!皇上,明显是在护着他!”汪辉祖一笑。 ………………………………… ………………………………… “肤躬膺天眷,统御寰区,夙夜祉承,罔敢怠忽,期于阴阳顺序,中外枚宁,共享升平之化。乃于宣光十八年二月初二日咸安宫灾,朕心惶惧,莫究所由,因朕不德之所至欤?抑用人失当而至然欤?兹乃力图修省,挽回天意……” 肃文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邸报,看着这道罪已诏,敢情皇上这是真抓实干哪,说打自己脸就打自己脸,说下罪己诏就真下啊,不过,这用人失当四字,他定定地看着,仿佛意有所指似的。 讷采看看一脸惊讶的肃文,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已经传谕各省,明发天下了。” 见肃文要说话,他一摆手,“今儿让惠娴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说道说道。” 见他面容整齐,肃文也收敛笑容,端坐静听。 “前晚的事我也听到一些,你奋力灭火本是好的,何苦,何苦,要诛杀那苏冲阿!人命一条暂且不说,那苏冲阿是礼亲王济尔舒的门人,你那不是打他的脸吗?他不会善罢干休的,虽说皇上不惩处你,但保不齐以后济尔舒不会出手,惹下这么一个泼天大的仇家,何苦来哉!”讷采是真着急了。 他一摆手,“听我讲完。你刚进咸安宫,其实,已是半条腿迈进官场,咸安宫现在又是万众瞩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朝堂上有些事,我得说与你知道,别得罪了人,还不知晓,让他背后卖你,你还当他是好人。” 讷采的声音有些嘶哑,目光有些黯淡,“本朝实行议政王会议制度,也叫八旗议政,八旗旗主并上书房大臣、六部九卿等部院大臣、各省督抚、提督,会选皇帝,当今宣光皇帝是大金朝第四位皇帝,也就是六爷端王爷的亲哥哥!” “皇上出自镶黄旗,前三任皇上却分别出自正黄旗、正蓝旗,镶白旗,皇位永远在八大皇族间轮替,皇上驾崩,议政王会议再行选出新的皇上!” 肃文静静听着,讷采的声音却黯了下来,表情有些沉痛,“原本呢,是九大皇族,可是老睿亲王一族,却是在三十年前就灭了满族,当时那个惨哟,直杀的是血流成成河,尸堆成山……睿亲王,原本是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 幽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好似要穿透墙壁,追寻那些遥远的记忆。 良久,他才叹口气,继续讲道,“睿亲王死后,九旗并为八旗,他自将的正黑旗也就散入八旗,再往前的镶黑旗,那更遥远,不说了……” “现在朝中的八位旗主王爷,都是议政王,可进入上书房的只有四位,其中郑亲王荫堂是首席议政王,端亲王、礼亲王、康亲王也都是上书房大臣,上书房大臣中还有四位,以张凤藻为首辅大臣,鄂伦察次之,再就是周祖培与孙世霖,撇开满汉不论,张凤藻与鄂伦察都在朝中经营多年,历世不倒,手下学生、门人众多,不结党也隐隐是朝中两大势力……” “这么复杂?”肃文不禁惊呼道。 “我就知道你以前整天不谙世务,光知道玩耍为乐,对这些事是不上心的。”讷采嗔怪道,却是透着自家人的亲切。 “再有,朝中还有武官、御史、刑名、翰林四大派系,却是以历年来以官场任职或后来任职为名目。武官派,以现在的九门提督哈保为首;御史派,都察院左都御史钱牧为首;刑名派呢,却与刑部无关,多是刑名师爷出身,后成为各方职官,其它诸如钱粮师爷出身的官佐,也加入这派,这派首脑也是师爷出身,以当今的刑部汉尚书为赵彻为首;这最后一派呢,顾名思义,大多出身翰林,以当今吏部满尚书魏瑛马首是瞻。” “这些派系,不分满汉,又分满汉,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派,却无人认承,不说派,确真真存在。” “你在咸安宫,一定要处处小心,你现在已是得罪了礼亲王,须得防着他对你不利,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指不定哪个学生背后站着什么人,哪个教习是谁的门人学生!” 第19章 本游击是个魔头 一场轰动天下的咸安宫失火事件随着罪己诏的颁布,渐渐由高潮走向落幕,而咸安宫官学却在世人瞩目中悄无声息地重新复学。 由于后进院失火,所有九十名学生暂分甲乙两所,并不分科,统一课程,统一教习,统一上课。 官学的课程与旗学也差不多,但却多了算术、天文、历法、大金律等课目,进学三天,皇上已是颁下许多书籍,《五经注疏》、《资治纲目》、《性理大全》、《大学衍义》、《日知荟说》等坊间不易购买之书,竟也齐全。 过了最初时日的新鲜,大部分官学生都叫苦不迭,官学不论时日,不论天气,寅时准时开课,满总裁成文运、阿里衮,汉总裁秦涧泉轮流当值,不仅学生就是教习,也不敢轻易请假旷课。 从寅时开始,背诵四书五经至少一个时辰,背诵完稍歇之后,马上就是满语的学习,算术、习字等课目迤逦展开,中午官学提供午餐,稍事休息之后,下午却是骑射、剑术等课目,至申时方止。 课程更换轮替,日结、月试、季考、年评,更是时刻挂在总裁及教习的嘴边,成绩也是日积月累,最后以历次年终考评和最后的大考作为将来外任放官的凭据。由此,虽然身体辛劳,但事关前程,竟是每个人都不敢懈怠。 中午在春凳上稍稍休息,骑射教习张凤鸣与德灏就把全体官学生带到内务府尚衣监附近的一处开阔地。 张凤鸣是汉人,生得白净,浑身上下充满精干之气,德灏却是皮肤黝黑,身胖体壮,两人虽是一汉一蒙,一白一黑,却是配合默契,看样子,德灏对张凤鸣很是尊重。 内务府的苏拉早已摆好箭靶,两位教习当中而立,九十名官学生分列两旁,肃文也站在甲所学生中间,静等着两位教习训示。 简单的开场白后,张凤鸣直切正题,并不费话,“我从年轻时就偏好射箭,十五岁后遍访名师,更与四方英雄切磋交流,才知以前学的是旁门偏道,《礼记射义》中有几句话,我认为,可以把射法说个大概,‘内志正,外体直,可以引弓矢审固’……” 他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却是引经据典,直切要义,《射经》、《贯虱心传》、《纪效新书》、《征南射法》等典籍更是随口引来,毫无滞涩。 “这不是四书五经,光会掉书袋有什么用?”天寒地冻中,站立良久,腿酸膝麻,两所学生早已心生怨念,但师道尊严高高在上,竟是谁也不敢吱声,所以,当有人开始抱怨时,马上就有人群起附和,在声音与表情上给予有声或无声地支持。 说话的人肃文认识,名唤图尔宸,其父为福建都统,也是世家子弟,进学几日,却是与墨裕打得火热。 他声音稍大,张凤鸣显然已是听见,却仅朝这里看了一眼,继续授课。 图尔宸的话肃文根本就当耳旁风,上世每天早上都要站桩,少则半小时,多则一小时,所以他并不觉着累,这样心思归一,超然物外,耳边却只回荡着张凤鸣的声音。 “我倒认为张教习说得有理,听听无妨。”旁边一个大鼻子笑道,他这一笑,鼻子扁平下来,显得却是更大了,此人正是那日与他一同救火的学生——麻勒吉。 出身决定屁股,屁股决定脑袋,麻勒吉父亲是一参领,家里过年时,门垛子上同样布满了鸡爪子,加上两人有过共同救火的情谊,他对肃文的杀伐果决也非常钦佩,几天时间,竟是与肃文同吃同学,形影不离。 图尔宸看他一眼,麻勒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笑一怒,却是谁也不服气谁,两人眼里都是火花四射。 “射义数语以概括,仅四字而已,那就是志正体直,果然能做到这四个字,那我也就没有可以教给大家的了。”大家刚以为他要结束宣讲,却不料他看看大家,继续讲道,“射法有三十六条,外法二十八条,内法八条,内法分为养心、定志、行气……,外法分为足、膝、臂、腹、腰……等,其后将一一为大家演练……” “但我认为,练习射箭要先从另外四法入手,周身架式法,肘窝向上法,眼力法,臂力法。……先讲臂力,力气小,弓都拉不开,难以固定,平时必须先从大力弓开始练习,射箭时,再用自己的弓,那力量就有富余……” 他说得口舌冒烟,众人却无心听讲,只盼早些休课,早早回家,或三五成群,往那“庆和堂”一坐,在这大冷的天儿,也象内务府的司官一样,享受一番。 “好,我就讲这些,”众人刚要欢呼雀跃,却听他话风一转,“下面德灏教习演示射箭的大架、小架、平架,及拇指张弓法。” 众人马上泄了气,都是一脸沮丧,双腿如铅般沉重。 虽然德灏的汉语并不十分好,但肃文听得认真,理论指导实践,这是前世的不易之理,在大金朝当然通用。 拇指张弓法却很是简单,拇指上戴着扳指,以扳指拉弦,食指却轻抬箭尾,德灏倒也讲得明白。 “以前,不就是个游击吗?倘不是端亲王看重,还在健锐营坐冷板凳呢!”图尔宸小声道。 墨裕看看肃文,悄声道,“张凤鸣在攻打大小金川时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折了不少兵马,本应杀头的,是哈保哈大人力保,才免于一死,但褫夺官职,被打发到健锐营了……”他还要说什么,看张凤鸣朝这里张望,赶紧闭上了嘴。 德灏却是简单,三言两语介绍完后,持弓退到一边。 “好,今天的课程完毕,”张凤鸣看了众人一眼,寒风中,他的脸更是凛冽,“今天的课程,肃文为甲等,其余皆为末等,好,休课。” 众人不禁一片哗然,图尔宸看看一脸惊讶的肃文,却是不敢朝肃文使性子,他卯足劲喊了一声,“教习,我有话讲。”声音在紫禁城的空旷处回荡,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讲!”张凤鸣竟是看也不看他。 图尔宸一咬牙,“同是前来听讲,为何我等皆是末等,惟独肃文一人位列甲等,学生心有疑问,请教习明示。”他平时口才很好,能说会道。 张凤鸣依然不看他,他一招手,苏拉牵过一匹白马来,他亲热地拍拍马头,才继续开口。 “原因只有一条,上课时,两所九十人只有肃文一人认真听讲,且姿式始终如一,目不斜视,心无旁鹜,这堂课,其实是对射箭的大体概括,……志正体直四字,肃文完全做到了,他理应甲等!”张凤鸣眼里寒光一闪,有如霜刀雪剑,“再简略些,我今天所讲的内容,归纳起来不外乎两字,那就是‘志正’,如你能将我所讲一一复述一遍,你也位列甲等!” 图尔宸却不敢与他对视,这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游击,身上的杀气很浓,况且,适才上课,他哪里认真走过心,但他的脑瓜转得也快,“肃文能复述吗?如果肃文能,我也能!” 其余官学生不禁都松了口气,这肃二爷的名声响彻内城,那可真是个偷鸡摸狗的积年,碰瓷打架的高手,但惟独一样,读书不行,虽然上元节郑王府里大出风头,但众人却都以为那只是依仗嘴快,碰巧而已,且算术在大部分人眼里,真是雕虫小技。 “肃文!”张凤鸣却是直接点将,他神凛威重,却如在军营中一般。 “是,教习!”肃文深深一揖,他确切知道,不论前世还是后世,尊敬领导总是没错的,“如果所说不恰当,还请教习指正。” “志正体直四字,是教习适才概括的箭法精髓,是教习多年心血之大成。”他先给张凤鸣戴了个高帽,却发现张凤鸣的脸上依然一片肃杀之气,他只得进入正题,“我认为,其实教习是以儒家之道来指导射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心志清明,安心静思才是射箭的首要之务,正所谓王阳明所讲,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骄矜、暴狠、萎迷、害怕等,都是心中之贼,都应用格物的功夫格去,才能达到志正的目的!” “好!”肃文话音刚落,张凤鸣竟自喊出声来,“好!好——!”他连说三个好,竟是喜出望外,“肃文名列甲等,实至名归!尔等还有不服的么?” 那图尔宸张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们不愿掉书袋子,你道我是个书生,却不知道,本游击是个杀人魔头,”那张凤鸣起先声音非常平静,却突然变得有如千年古石的阴气,令人发瘆,“端亲王有谕旨,骑射教学皆以军法治学,下次,如果课堂喧哗、质疑教习者,重责四十军棍!撵出咸安宫去!” 两所学生马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是神情凛然,那张凤鸣却在众目睽睽中翻身上马,那马不需指令,围着校场疾驰而去。 “得得得……” 马蹄声急,那张凤鸣却端坐马上稳如渊岳,突然,他掣弓在手,“啪啪啪”,随着三声劲响,“砰砰砰”,箭靶马上传来三声闷响,众人极目望去,却是三箭皆中红心。 八旗子弟以骑射为本,人人心中皆有一英雄,校场上马上竖起一片拇指,如若不是宫中不准喧哗,早已响声震天。 但张凤鸣并没有停下,突然,他单手掣弓,身子后仰,“啪啪”两声,两支箭竟从左右马肚子下飞了出去,校场上马上又是一片喝彩,不过,这喝彩憋在心里,憋得这一干学生个个脸红眼亮,兴奋溢于颜表! “高!”肃文心里暗赞一声,这张凤鸣真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收伏了这帮眼高于顶的爷! 鸟伴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这教习,我跟定了! 看着众人陆续远去,张凤鸣却走到肃文跟前,“王阳明的书,你读过?”他仍是不苟言笑。 “学生读过《传习录》,四句教,更是常记心间。”肃文一施礼,恭敬答道。 “好,王阳明,治学治军皆是圣人,……以后,可随时来找我,我住灵境胡同。” “是,教习。”肃文恭敬地一施礼。 第20章 三更灯火五更鸡 农历二月,北京仍是光秃秃一片,但天越来越长,夜越来越短了。 正白旗官学几年,那日子是白白荒废了,骑射尚可,大字也认得几个,可是那字是真拿不出手,上次在岳家就差点闹出笑话儿,现在看看官学里的同窗,个个一手锦绣好字,那蒋光鼐见他习字,竟是看也不看,让他不禁有些赧然。 申时放学归家,阿玛与额娘却都在家中,把月例银子跟粮米交给额娘后,额娘眉开眼笑地指挥着嫂子开始收拾。 肃文进了里间,伸手从墙上摘下刀来,上面却已是一层灰尘,“噌——”,宝刀脱鞘,闪出一道寒光。 阿玛跟了进来,面带喜色,“这刀以后就传于你了!你大哥就没动过它!” “阿玛,石锁、弓箭,家里有么?”肃文笑道。 “阿玛好歹是个参领,有,都有!跟我来!”两人来到院里,阿玛一指东厢房,“石锁、掷石都在里面。”他先进去,看看较大的石锁,自动略过,待走到一个略小的跟前,奋力提起一个走到院中,却赶紧放了下来,“呵呵,老喽,老喽!”他摇摇头,捶捶腰,“老二,今个儿念的什么课?” “弓法。”肃文也提起一个石锁,左右互抛,并不吃力。 “我们家有张宝弓。”阿玛神秘道。 看着他朝正屋走去,肃文好奇心起,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阿玛伸手从墙上取下弓来,“噗”,吹走上面的灰尘,他轻轻一弹弓弦,自嘲道,“好些年没用了!” 只见这把弓通体黝黑,弓梢很长,根据张凤鸣的讲解,正是一把战弓。 “这是一把战弓,赶明儿,阿玛找找内务府武备院的老哥们,给你弄把力弓,没有力气,你是拉不开这把弓的。” “呵呵。”肃文一笑,这混混身上的力气很大,他是有亲身体验的,可是他一拉那弓弦,却只稍稍一动,马上复位了。 阿玛笑道,“寻常人是拉不开的,”他突然收敛笑容,低声道,“听说,这是和硕睿亲王用过的,连带那把宝刀,都是睿亲王所用。” “睿亲王?”第一次还是从讷采的嘴里听说这个名字,“那,怎么会流落到咱家?” 阿玛一笑,“睿亲王全族坏了事,抄家灭族,这刀弓如何落入你阿爷手里的,你阿爷也没跟我讲过,你看这刀鞘,一色的黑鲨鱼皮,就是咱家欠人家银子再多,你阿爷也没有舍得动它……这是咱家的传家宝!” 肃文郑重起来,刀鞘被磨得通体光滑,有种深沉的质感,三妞蹦蹦跳跳从外面走进来,“二哥,你拔刀干嘛,哎哟,你扯我头发!” “噗”,肃文轻轻往刀上一吹,头发马上断为两截…… ………………………………… “叔叔,婶子!”门外传来惠娴的的声音。 “惠娴,看看小脸给冻的,快快,屋里坐,你说,婶子两天不见你,这心里,就想得发慌!”额娘却是开门迎了上去,亲热地拉着惠娴的手,走进屋里,“三妞,进去把我盒子里的点心拿出来,惠娴你尝尝,这银锭饼真是好吃,单给你留着呢。”她亲亲热热,却惹得嫂子跟三妞俱是一脸不高兴。 肃文一挑门帘,拿着刀走出来,惠娴的目光却是惊喜地一跳,“二哥,今下午,又得彩头了吧?那,这是你要的,我阿玛刚从内务府里弄出来。”男儿舞刀弄枪,也能挣个前程回来。 “呵呵,”肃文马上明白过来,练箭就在内务府前面,讷采当值下来,肯定是跟惠娴说了的。 阿玛与额娘却是上了心,扯着惠娴东拉西扯地问起来,肃文接过惠娴手里的东西,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 惠娴每次来的时辰越来越长,肃文每次陪她的时辰却越来越短,即使这样,惠娴小脸的笑容却日甚一日。 酉时,肃文屋里的蜡烛还在高烧,阿玛推门进去,却见肃文照着几张字帖,仍在练字,阿玛走到他身后,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退出去。 “这字,用墨厚重,体丰骨劲,浑厚敦实,呵呵……” 就在他沉浸在这字体当中,门外,阿玛却在西墙上的祖宗牌位前跪下,双手合什,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老二跟以前不一样了,子时前从没睡的时候,一天满打满算也就睡两个时辰!”嫂子倚在墙上,看着肃安道。 “以前多痛快个人,学得都魔怔了,……快睡吧,明儿六贝勒唱《金钱豹》,我得去捧场……” …………………………………… …………………………………… 今天是汉总裁秦涧泉当值,讲过策论之后,就是咸安宫画画人孙祜讲授绘画。 但当孙祜开始讲课时,成文运也破例过来,端坐一旁,看样子,他与孙祜以前很是熟悉。 “这些画画人,各个宫里都有,慈宁宫有画画人,南薰殿有画画人,大都是由当朝的大臣举荐到宫里的,谁背后都有个贵人,这个孙祜,是张凤藻张中堂举荐的……” 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似学者的画画教习,肃文耳边又响起讷采的叮嘱。 那孙祜却讲得神采飞扬,“……《芥子园画谱》一出,学画者褒扬声一片,这本书备受推崇,许多名家当初入门,都是从这本书入手,大家要看看好,用心学。” “今天呢,我们讲一下山水画的意境,因为山水本来是有形体的东西,而“远”,却能突破山水有限的形体,使人的目光伸展到远处,从有限的时空进到无限的时空,这就是所谓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所以呢,“远”,也就是中国山水画的意境。……” “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一个无限广大的意境,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嗯,就是这种意味……” 不得不说,孙祜教授得很是投入,他自己已经沉浸在画境中,肃文对作画,上世本有兴趣,可是繁杂的行政工作却冲淡了他的时间,今天有机会聆听名师亲身授课,他听得津津有味。 他也发现,图尔宸、墨裕等世家子弟也一样非常投入,但象麻勒吉等过年家里有许多鸡爪子的学生,却是哈欠连天,精神萎靡,在成文运的注视下,不得不强行挺直腰杆。 “登高远望,也能带给人这种感受。‘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试登高而望远,咸痛骨而伤心。’这些诗的意境,都展现为一种惆怅……” 门,“吱呀”一声开了,蒋光鼐走进来,成文运一点头,示意他也在一旁坐下,看样子,也是来听孙祜授课的,孙祜也朝蒋光鼐一点头,却继续说道,“踏花归去马蹄香、乱山藏古寺、竹锁桥边卖酒家、蝴蝶梦中家万里,都是当年宋徽宗为画院画师出的题目,大家试着来说一下,如果表现出意境,应如何来画?” 这可是老生常谈了,前世报纸、网络上充斥着这类典故戏说,肃文一笑,正想站起来,却不料,图尔宸竟抢了先,“乱山藏古寺,可以这样来画,深山中,一个老和尚在汲水吃。” 墨裕接着站起来,“可以画崇山峻岭之间,一片古寺一角,若隐若现。” “蝴蝶梦中家万里,可画苏武牧羊,梦中回归故国。”另一个世家弟子雅尔哈善说道。 …… 呵呵,这些典故,这些世家子弟肯定知道,肃文马上丢弃了投机取巧的想法。 见大家踊跃发言,孙祜笑道,“肃文,乱山藏古寺,除却其它人讲的,你有什么高见?” 肃文看看孙祜,见他一脸正色,确是在提问,不象难为他,他转动脑筋,“也可以远处是青山高耸,层林叠翠,近处却是一老和尚游方归来,斗笠蓑衣,斜风细雨……” “妙!”那孙祜竟是一拍手掌,“果然有真才实学!”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蒋光鼐,“除却刚才四大意境,你试着出一句前人的诗作,让大家来答。”孙祜却又提议道。 这是更高层次的答题,可真有些难为肃文了,他看看孙祜,又看看成文运,成文运却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诗画诗画,不分家的,肃文对画画有上乘见解,诗歌更是不差。” 那蒋光鼐的目光却平静地打量着肃文,静等肃文应对。 众官学生起初有些惊讶,但父兄都是官场人物,从小接答应对,大都锻炼得心思玲珑剔透,熟谙人情世故,大都猜测这温文尔雅的画画人想给肃文一个难堪,或者测试他到底几多才情,,众人都是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成文运看看一脸尴尬的肃文,笑道,“老兄就不要试了,唐诗几万首,你骤然让他从里面挑出一首来,那也需时日,何况仓促之间,连我也一时想不起来呢。” “前日王爷说的那首诗可真是肃文所作?”孙祜笑着问道。 “哪首?”成文运一愣,马上又似触着什么,“噢,老兄说的是那首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正是,”孙祜看一眼蒋光鼐,“寻常才情、无大心胸者,恐怕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呵呵,这个嘛,千真万确,确是肃文所作,我就在当场,那是差不了的。”成文运笑道。 “现场作诗,倚马可待,那以古人之诗作,寻一句出来,应不是什么难事吧?”蒋光鼐笑道。 成文运一听,没话可说了,可是看看肃文,却发现肃文仍然皱眉沉思。 第21章 东兴楼 蒋光鼐也在注视着肃文,心思复杂。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现在可以称之为他的学生,竟是让他当场在郑亲王宴会上成为笑柄的人,至今翰林院一众侍讲、检讨喝酒宴饮,还以“人彘”来取笑他, 且不说他对算术的掌握,但就那日引经据典,虽然仍不致同意肃文的意见,说实话,他从心里就很是佩服。 二月二当天,他悍然手诛苏冲阿,并且在腥臭血污之前,面不改色从容指挥救火,更是让他汗颜。 作翰林几年,当然是想走那条充任帝师,外放学政之路,也曾想过起居八座、开府封疆,他也并不是书呆子一个,虽然恃才傲物,有些狷介狂放,但人情世故他懂,他自忖看人也不差不到哪里去。 官学开办以来,除张凤鸣外,多位教习对此人都不惜表扬之辞,他今天与孙祜是商量好了的,看看这位别人口里文武双全的人才,到底几斤几两? 墨裕这些日子也听说了肃文在端王府当场作诗一事,他自然是不信的,可是那日郑亲王府的高论,自己却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抹煞不了的,两相对照,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难道挨了一闷棍就成了天才?那自己情愿多挨几下……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却听那肃文道,“成总裁,孙教习,蒋教习,您看,这句可成?” “哪句?”孙祜与蒋光鼐对望一眼,成文运本也有心想再试一下肃文的本事,他拈须不语,手一挥示意肃文讲下去。 “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肃文看看蒋光鼐,又看孙祜。 “好,萤火一星没岸草,暗夜下,绿草延长岸起伏,融入无边黑夜里,好!”孙祜看看蒋光鼐,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那蒋光鼐此时却没有理会孙祜的目光,“敬廷兄,似是蛙声十里出山泉吧这一句吧?十里蛙声,才更有意境!” 成文运此时却是有些好笑,看看刚才连手想试试肃文的两位教习,现在自己争论起来,又看看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肃文,他咳嗽一声,这才止住二人的的争论。 众多官学生已是看呆了,这才情本就令人钦服,却是让两位教习都争起来,那本事,恐怕还要在教习之上啊。 “两位教习,还有一句,学生能继续说出来么?”肃文笑着一拱手,眉毛一跳。 蒋光鼐与孙祜对视一眼,“请讲。”两人异口同声道。 “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新诗未必能谐俗,解诗人众莫浪传。” 肃文甫一说完,那成文运又是笑喷了,这后两句,竟是把蒋孙两人一起横扫在内,再看两人,俱是一脸沮丧,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哑口无声了。 ………………………………… ………………………………… “肃兄,肃兄,慢些走,慢些走,家里是不是有美娇娘啊。”肃文正要出宫,冷不丁麻勒吉从后面笑嘻嘻追上了上来,“肃兄,好诗,好诗,呵呵,今天可是得了彩头的,你适才走得急,没看到两位教习那个样子哟!”他沉下脸来,又伸手把两边脸颊往一块一挤,“那脸上阴得都能拧下水来,呵呵。” 他这样一挤那大鼻子却是更大了,逗得肃文也格格大笑,“教习——教屎吧!”看着西华门前的护兵注视着二人,二人扮个鬼脸,快步走出西华门。 “吃了一个月的窝头咸菜了,今个儿我请客,我们到东兴楼去!”麻勒吉邀请道。 他家里也不是富裕,东兴楼,鲁菜为主,一桌席面少说也得十两银子,肃文略一犹豫,那麻勒吉却是看出他的心思,“呵呵,这些日子光吃你的席了,这几天你得彩头,给你贺贺!”他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银票,用手一弹,“二十两,够我们撮一顿的了!” “呵呵,发财了?”肃文看看银票,又看看麻勒吉,“那今个你可别肉疼啊!”。 “大栅栏有个人摆残局,赢来的!”麻勒吉呵呵一笑,却是浑然不羁,“叫着进宝跟多隆阿,我还叫了明安图教习跟勒克浑,呵呵,官学里九十人,也就跟你们对脾气。” 今个阿玛托人从内务府上驷院弄来一匹好马,肃文本想急着回家,带着惠娴到城外玩耍一番,见麻勒吉这么热心,也不好再推辞。 叫上胡进宝与多隆阿,四人赶到东兴楼,进得雅间,却见明安图、勒克浑身边赫然还坐着两人,却正是孙祜与蒋光鼐。 那孙祜看到他们进来,自嘲地一笑,“下学后找肃文找不着,明安图老兄说你们凑一桌了,我跟蒋兄商量一下,少不得叨扰你们,就来当这个不速之客了。” 明安图是官学里的天文历法教习,却是个蒙古人,“晚上我来请,呵呵,你们还都是学生,月银也没有多少的。” 肃文与麻勒吉对视一眼,两人的心思都转得很快,都堆起笑脸,“学生请请老师是应当应份,就怕老师不赏脸呢,这改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让我们表表心意。” 孙祜却笑着摆摆手,又指指蒋光鼐,“谁都不用争,刚才就说了,让蒋兄请客,你是教习,我是个画画人,一个月的俸禄都没多少银子,今天我们吃大户,蒋兄家里可是豪富!” 肃文看看坐在椅子笑而不语地蒋光鼐,那孙祜笑着解释道,“蒋兄家是云南大理,蒋家在大理可是当地的望族呢,老爷子是云南四大盐商。” 盐,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肃文看看蒋光鼐,这作派,可真不象个豪富之家的阔公子! 麻勒吉一吐舌头,也不再争,众人都一笑落座。 肃文这才打量这个雅间,用桐油漆刷的红松地板,铮明瓦亮,在高烧的红烛下闪着亮光,一屏风模样的东西摆在一旁,上面有两排挂勾,显然是作衣架用处。墙角处还专门备有笔墨纸砚,也为来客才思喷涌之际,吃酒题诗所用。 “点菜吧。”蒋光鼐看看大家,他笑道,却是比官学里整天板着脸进步了。 肃文看看他,“好啊,大家今天畅开了吃,教习家里盐水里捞银子,那银子,海了去了,官学里的饭菜虽好,但不能尽兴,呵呵,点啊,愣着干什么。”他顿时起了促狭之心。 听着外面猜拳声、行令声,吟诗声,作赋声,劝酒声,推让声,上菜声,大家真真感觉有些饿了。 “东兴楼的菜,清、赤、鲜、嫩,油而不腻,我点一个酱爆鸡丁,明教习,你来。”他看明安图,上世他曾在这吃过,味道很好的。 明安图一笑,“鲁菜我不在行,大家点。”他话很少。 肃文又看看孙祜,孙祜也一摆手,其余人也是一摆手,“好好,那我就代劳了,今个我们不能让大户跑了不是。”他吡笑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香槽鱼片、干肉条、烩乌鱼蛋汤……”他竟是什么贵点什么,什么是招牌菜点什么。 “这位爷,您稍等,我问句多余的,您——点这么多,能吃了吗?” “啊,吃不了兜着走啊!打包!”肃文“啪”一拍桌子。 再看那蒋光鼐,竟是风淡云轻,丝毫不以为意。 三位教习在场,众人不免有些拘谨,那多隆阿与胡进宝却是谁也不论,又不是他们的教习,他们才不管呢,一个劲地朝着菜肴使力,惹得肃文在桌下踩了多隆阿几次,这才稍稍放慢进食的速度。 蒋光鼐见大家放下筷子,笑着举起酒杯,“今天上午,我与孙祜商量,要试一下肃文的才情,说实话,上元节在郑王府我已经领教过,成少詹说起肃文作诗,倚马可待,我还是不信的,今天看来,是我小肚鸡肠了,作画作诗策论,肃文皆非等闲辈,来,我敬肃文一杯!” 肃文却没想到蒋光鼐竟如此磊落,看着他真诚地举杯,不禁有些后悔适才的孟浪,“教习言重了,言重了,课堂之上,教习考稽学生,是正理正途,肃文不敢当,来,我们一起敬三位教习!” 明安图笑着看看孙祜与蒋光鼐,俱是一饮而尽。 却不料蒋光鼐接着又举起了杯子,“第二杯酒,我却保留意见,虽然咸安宫官学也设置算术历法等课程,当着明兄的面,我也不想撒谎,那就是那日你我的体用之争,回家之后,我思考良久,还是我自己的观点。” 肃文已大体弄清蒋光鼐的秉性,盐商之家出此读书人,也算奇葩了,他忙道,“求同求异,共同进步,四书五经为体,我与教习还是一致的。”他差点说出共同开发的字眼来。 “对,这四个字,好,”明安图却拍掌大笑,“吃酒,来,吃酒!” 蒋光鼐看看大家,个个兴高采烈,脸红耳热,他又作东,倒也不好拂了大家面子,况且肃文求同存异四字,竟也说中他的心思,他也举起杯子,同大家一碰。 “呵呵,你们在这吃酒,也不叫我们。”门突然被推开了,墨裕笑呵呵走了进来,看到三个教习在坐,他忙施了一礼。 “呵呵,那就坐下一起嘛。”蒋光鼐心知他是与人一起过来,但还是谦让起来,墨裕温文尔雅,这些日子给他印象颇佳。 “本就商量着一起请教习吃饭,呵呵,今个巧了,图尔宸、雅尔哈善都在那边,我们那间稍大一些,不如请三位教习移席过去,如何?” 蒋光鼐对这些世家子弟有种从心底里的亲近,说话作派竟是一样,看看明安图与孙祜并无意见,也欣然同意。 麻勒吉听到图尔宸的名字,心里就有些腻味,但看着众人并无意见,也只能随大流。 这间雅间却更是奢华,进门先是一山水屏风,众人还没走进去,只听里面传来“铛铛当”几声钟响,竟是只有豪富之家、王公大臣家里才有的那种自鸣钟。 几个走进雅间,图尔宸等五人就迎上前来,“教习,要不是墨裕眼尖,我们今天可是要错过一个与教习促膝谈文、把酒论道的机会呢!呵呵,快,快请上坐。”他又看看肃文,“肃兄,以后请教习吃席,一定叫着我们啊,大家当多亲近亲近!” 这些场面上的话,肃文上世就听得厌烦,他笑着点头,斟酌着坐下,那多隆阿、胡进宝与麻勒吉等人却都靠着他坐下来。 待到坐定,大家才注意到席上还有一矮胖子,墨裕笑着介绍道,“这是兵部武库司的何文炳何大人。” 那胖子赶紧起身一拱手,“给各位教习见礼。” “武库武库,又闲又富,”能进这个肥得溜油的衙门,自然也非等闲之人,看样子,今天是拉来作东道的,又见墨裕并不介绍他的品级,估计也与蒋光鼐差不太多,七品左右的司吏了。 第22章 是骡子是马 蒋光鼐也明知是姓何的作东,但也不说破,在坐论品级,他与明安图俱是七品,孙祜作为画画人,却没有品级,因翰林院的地位要远高于明安图所在的钦天监,所以在坐的自然以他为首。 “伙计,伙计,上酒。”何文炳张手招呼道,“你们这都有什么酒?” “市面上卖的酒,我们应有尽有。”那伙计倒是伶俐。 “三位教习并一干官学生在此,自然要拿好酒的,大内的‘满殿香’有吗?” “没有!”那伙计陪着笑,老实答道。 “谅你们也没有,上次我还是在礼亲王家喝过一次呢,入口喷香,”何文炳笑着看看大家,“翰林院的掌院也赞不绝口呢。” 众人马上听出来,他问酒是假,卖弄倒是真的。 蒋光鼐皱皱眉头,明安图却是安之若素,孙祜笑而不语。 肃文笑道,“何大人喜欢喝酒吗?” “呵呵,”见来了个捧哏的,何文炳马上卖弄起来,“我并不善饮,但爱喝酒,宫里和世面上能买到的酒,南方的,北方的,我都喝过。” 麻勒吉一看多隆阿,两人都是一撇嘴,这人怎么跟个暴发户似的,胡进宝却偷偷一笑,低声道,“看二哥怎么收拾他。” 果然,肃文笑道,“何大人,今天我想喝点酒,那可要您破费了。” “好说,呵呵,墨裕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要用得着何某人。”他一拍胸脯。 “好,那你听着,”肃文笑着对伙计说道,“京师的黄米酒,蓟州的薏苡酒,永平的桑落酒,有吗?” “有吗?有就上。”何文炳朝伙计喝道。 看着伙计要走,肃文却笑道,“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易州的易酒,沧州的沧酒,大名的刁酒、焦酒,济南的秋露白,绍兴的豆酒,粤西的桑寄生酒,粤东的荔枝酒,汾州的羊羔酒,淮安的豆酒、苦蒿酒,高邮的五加皮酒,扬州的雪酒,都一一上来。” 看着他象说相声一样报着酒名,却吡笑着看着那何文炳,那何文炳脸都绿了。 不料肃文继续道,“苏州的坛酒、三白酒,扬州的蜜淋,江阴的细酒,也可以上一些。其他的嘛,象山西的襄陵酒、河津酒,锦城的郫筒酒,关中的蒲桃酒,中州的西瓜酒、柿酒、枣酒,如果各位有兴趣,那也得麻烦何大人了。” 他话音刚落,席上马上爆发出一阵大笑,今个虽然此人作东,但一众官学生却十分看不起他身上的市侩气。 多隆阿起哄道,“上啊,上啊,爷今儿要喝个痛快,舍命陪君子了!” 蒋光鼐笑道,“何大人,不需全上,只上其中的一半即可。” 何文炳却自知遇到高人,他身上有些光棍习气,竟一拱手,陪笑道,“三辈子学吃,五辈子学穿,兄弟知过了,不过,敢问兄台,是哪家府上?令尊是……?” 这都是上世看闲书看来的,肃文哪里喝过,见他何文炳会错了意,他笑道,“我家住羊肉胡同,本名肃文,我阿玛嘛,就不说了。” “您就是肃二爷?在郑王府里大出风头的那位!”何文炳一下惊着了,他上下一打量肃文,喃喃自语,“不象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大人怎么还固步自封呢。”蒋光鼐笑道。 墨裕却也看出蒋光鼐笑容之下的厌恶之情,忙道,“喝酒,喝酒,我们一起敬一下三位教习,如何?” 众人轰然响应,马上都站了起来。 “坐坐坐,”蒋光鼐高兴地两眼放光,孙祜和明安图也是一脸愉快,但自持着教习的身份,都有些拘谨。 “三位教习,我们对联如何?”眼看着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墨裕笑道。那何文炳是他拉来的,他自觉有些失面子,努力想挽回三位教习的印象。 “好啊,……”蒋光鼐一点头,“春之将至,就以春天为题,花鸟为意,如何?”他看看明安图与孙祜,二人俱是点头答应。 “那请教习先来。”墨裕笑道。 “皇恩春浩荡。”明安图抢先说道,他对汉人的对联并不是太精通,抢了个头筹,说了一句京城大臣家里常挂的对联,免得接下来尴尬。 “那我只能对文治日光华了。”孙祜笑道,他倒不怕对联,只是顾及明安图面子。 “呵呵,这可是正题,咸安宫官学本是皇恩浩荡,”蒋光鼐一拱手,“呵呵,无论教习还是学生都同沐皇恩,下面我出一联,嗯,绿绿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墨裕马上答道,“花花草草年年暮暮朝朝!” “好!”众人都是一竖大拇指,“可以以诗下酒了!”图尔宸凑趣道。 雅尔哈善站起来,“我来出一个,风吹水面层层浪。” “雨打荷叶点点鼓。”麻勒吉马上接口道。 “不对,哪有春天荷花开,罚酒!”麻勒吉也不恼,笑嘻嘻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连多隆阿与胡进宝都感觉甚有意思,气氛一团融洽。 图尔宸咬咬牙,死命盯了麻勒吉一眼,他小时出天花,留下满面小坑,远看看不出来,近看却是清晰逼真,他二人早有嫌隙,他很是怀疑麻勒吉在趁机取笑。 “我也来出一个。”孙祜到底是忍不住,“梨花飞尽春憔悴。” “一个红鼻出墙来。”图尔宸马上说道,也不管是否合辙押韵。 在场的众人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麻勒吉却笑嘻嘻道,“不如改成,化作麻子更护花,是不是更好!?” 众人看看图尔宸,多隆阿与胡进宝却是不在乎,头一个笑出声来,那孙祜想笑不能笑,憋得一张脸通红,就连明安图这个蒙古教习,也是借机喝酒才把笑意压下去。 蒋光鼐看出二人有嫌隙,可是还没等他劝阻,那图尔宸已是拿起酒杯摔了过来,麻勒吉轻轻一侧身,躲了过去,一身酒水都洒在了胡进宝身上,那麻勒吉却仍是笑嘻嘻道,“敬飞酒,算怎么回事儿?敬花酒,爷倒可以考虑一下。” 图尔宸气得俊脸通红,挽起袖子,起身离座,就要打架。 “慢着,都住手,蒋教习、明教习、孙教习都在,你们这是干什么!再闹,别说我不给丫面子!”肃文一下站起来。 图尔宸刚怨恨地看看肃文,却是按捺不住火气,他抬步就要上前,可是刚离卒,“咣”,脸上已被泼上一杯酒来,他一抹眼睛,刚要发火,多隆阿与胡进宝也是“噌”地一下站起,打架时,三人同心,其利断金。 两下得扯平了,肃文刚想再泼麻勒吉一杯,这小子却如泥鳅一般,躲到了蒋光鼐的身后,朝着他格格直笑。 那麻勒吉知道这一架打不成,他也不惧图尔宸,“呵呵,看在教习、肃文的面上,要不,今天非将你的牛黄狗宝摘出来下酒吃不可。” 那图尔宸作诗吟对伶牙俐齿,可是市井掐架却不是麻勒吉的对手,眼见不能动手,只气得脸色焦黄。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同学,今天在一块儿,图的是高兴,这误会,揭过去就好了,”蒋光鼐道,但他却不是个劝架的好手,见两人犹自气哼哼的,又道,“好了,有本事,用到正途上,留到月试再说,看看到底谁厉害,是骡子是马,到那时才见真章,唉,散了吧,咸安宫官学,现在是在风口浪尖上,别让那帮御史听到什么,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轻轻掏出一张银票,“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今天我作东,哎,”他一摆手,“谁都不要跟我争,听我的!” 他站起来,也不顾何文炳谦让,一点头,竟是翩然而去。 …………………………………… …………………………………… 日子不咸不淡,波澜不惊,随着教习按规矩上课,学生按规矩进学,寒冷日渐远去,春日一天天重又回到身边。 “二哥,你这是要带我到哪去?”惠娴看看她额娘,她额娘却宽容一笑,“去吧,去吧,别整天闷在家里,咱旗人家不是汉人,讲那么多规矩礼数。” 惠娴用手一抹鬓角的长发,“那额娘,我出去了。”跟着肃文来到门外,她眼睛不由一亮,“马?!”这匹马通体雪白,四个蹄子却是黑的,要多耐看有多耐看。 不象上世,几乎家家都有轿车,这马,可不是家家都有,对普通人家真是个希罕物。 “呵呵,我阿玛通过上驷院那帮哥们弄的,据说是御马呢!”肃文自豪道,“来,我扶你上去!” “二哥,我不敢!”惠娴一下害羞起来。 “怕什么?娶亲时我就骑着她来接你!”肃文声音很大。 “去!你小声点!”惠娴眼波流转,红起脸下意识地朝院里看了看,“你要带我到哪去?听我阿玛说,你们马上就要月试了,听说官学里的学生都卯足了劲,都想得个头彩呢!” “呵呵,让他们忙,瞎忙。”肃文吡笑道。 “二哥,你有把握吗?”惠娴却很是在意。 “第一没有把握,但得个第三名总是有的。”他凑近惠娴,“你这是抹了什么蜜,真香,让我闻闻!”说着说着,就要往惠娴脸边拱。 “去去去,一边去,”惠娴大羞起来,“又没正形,再这样,我不理你了。我说真个的呢,我阿玛说,月试那天,端亲王要亲自到场,吏部尚书魏瑛大人也要到场,吏部亲自选择考官呢,”说到正事,她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听说位列三等者钱粮减半不说,季考时还在三等,就要咨退本旗,那可真是丢人显眼了,……你,有把握吗?” 第23章 药铺?医院! 肃文虽然对月试也看得很重,但在惠娴跟前还是装作无事一般,“呵呵,二哥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他看看热切地望着自己的惠娴,“走,耍子去!” “到哪里去?”惠娴毕竟也是女孩心性,又架不住肃文软磨硬泡,“掌灯前我得回来啊,不能让阿玛额娘等着急了。” “得,你二人哪里去?”胡同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吓了二人一跳,紧接着,从墙跟处闪出多隆阿与胡进宝来。 那多隆阿手里提个鸟笼,却是眉开眼笑地也凑近惠娴,“哎哟,嫂子,你身上这是抹了什么蜜,真香,让我也好好闻闻!” 胡进宝牵着赛虎笑嘻嘻站在一旁,眼见是刚从肃文家里一路寻到这里。 惠娴知道刚才的对话都被两人听了去,羞得满脸通红,她一扭身就想往院里走,肃文却一把拉住了她,好说歹说把她扶上马去,又把马缰往多隆阿手里一放,“给你嫂子牵马坠蹬。” 那多隆阿也高兴,“嫂子,赶明儿你跟二哥成亲,我与进宝过来,一个给二哥牵马,一个给你抬轿子。” 惠娴却羞得闭上了眼睛,脸上也象蒙上块大红布似的。 胡进宝却插嘴道,“二哥,我跟多隆阿今天辞学了!” “啊!”肃文与惠娴都是一惊,这两人还跟没事人似的,“为嘛辞学?” “呵呵,你不在,也没意思,瞎坐着打瞌睡还不如去溜鸟呢!”多隆阿是真不往心里去。 “那也得找个营生不是,不能总闲着,”肃文知道这两人不是读书的材料,“你们上头都有哥哥,也袭不了职。” “呵呵,怕什么,过一天是一天呗。”那多隆阿倒是想得开。 “对啊,二哥,有你在,不愁没我们一口嚼果儿。”胡进宝也笑道。 惠娴看看二人,又看看肃文,她是真怕肃文象以前一样,也抛却学业,随二人胡闹去。 “对,但凡二哥有口嚼果就有你们一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走!”他豪气地一拍胸脯。 “得令!”多隆阿唱道,拉着马就往前走,惠娴不防备,差点摔下来,惹得肃文又在他屁股上留下几个脚印子。 “你的字?这么短的时日,能成吗?”惠娴到底不放心。 “是啊,二哥,你的字,离那墨裕差远了,能成吗?”多隆阿也转过头来。 “呵呵,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呵呵,不过,你阿玛给我找的那些东西,可能要排上大用场了。” 看着惠娴犹自不信,肃文也不多作解释。 四人牵马步行,走得很慢,等出了内城到了大栅栏,天色已是傍黑了。 “二哥,你别卖关子了,我们到底去哪啊?”多隆阿到底是忍不住,一路打听个不停。 “快到了,看,前面那四合院就是。”肃文笑着一指前面,走到一处四合院门前,“框框框——”敲起门来。 紧接着,里边的狗叫了起来,赛虎也示威似地冲上前去,一时,两狗乱吠,门环作响,在薄暮中格外显眼。 “土匪么?”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话,“别敲了,别敲了,跟死了老子娘似的。” 门一下打开了,紧接着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来,看看肃文,“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过,少三千两不卖,差一个大钱都不行!” “呵呵,别的地儿也就一千两,你要价太高了!你吃了我算了!”肃文笑着踢踢门边的石鼓,朝那狗一瞪眼睛,那狗竟是低叫两声就缩了回去。 这宅子,是前些日子他转悠的结果,就想中了这地角。 “你?能有涮羊肉好吃?”女人上下一打量他,惹得多隆阿与胡进宝都哈哈大笑,惠娴也下马,瞅着这个有趣的女人,“我这可是在大栅栏,全是买卖家,两进两出的院子,要你三千两,够便宜你的了,”那女人一瞅那匹白马,“看你们也是个有钱的主儿,还差这点银子吗?” 三千两?! 惠娴却是听呆了,多隆阿睁开迷糊的小眼睛,也上下打量着肃文。 肃文笑道,“我今个就是来来交订钱的。”他拿出二百两银票,“说好喽,等我月试完了,我就过来交银子。” 那女人一看手里的银票,笑道,“成,十天,就十天啊,多一天这二百两我可不还你!要不是我娘俩赶着回贵州,多少银子我也不卖!” “好,走了!”肃文笑道,再看那胡进宝却是两眼直勾勾的,“走了,魂掉了?”肃文拍拍他脑袋。 “二哥,你看!”他指指院里,一个妇女也正朝他们打量着。 “谁啊?”肃文仔细瞅瞅,多隆阿也上起心来,两人眨眨眼,皱皱眉,互相一看,惊呼道,“老豆腐!” 门却轰然关上了,只把胡进宝的目光留在了里面。 “老豆腐是谁?”惠娴也看到了里面的女人,她不问肃文,却拿多隆阿开起了刀。 多隆阿朝胡进宝一努嘴,“问他!” “我就问你。”惠娴不乐意了,“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嫂子——!”多隆阿拿腔拿调道,“呵呵,这是进宝英雄救美,却是二哥出手给那女人把腿治好了。”他绘声绘色把那天的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用的这是什么法子?!透着股邪气!”惠娴啐了多隆阿一口。 “干嘛啐我?”多隆阿不乐意了,“是二哥干的,又不是我干的……” “你们仨都不是好人!”惠娴笑道,“你什么时候懂得接骨了?上次你卖药方,我这心里就一直悬着,生怕人家找你,你不知道,德仁堂岳家跟内务府也很熟的……对了,让多隆阿气得我差点忘了,你从哪来的钱买宅子?三千两啊!你买宅子作什么,这离官学那么远!” “开医院啊!”肃文笑道。 “医院?”惠娴、多隆阿、胡进宝异口同声道,“啥叫医院?” “呵呵,就是药铺,不过,前边瞧病抓药,后面制药仓储,呵呵,我还嫌这两进院太小了呢。” “这还小?”惠娴道。 “当然小,三进的院子还差不多。”肃文道。 “二哥,开间药铺,你看德仁堂,也就是前边三间门脸,三进院,那不是浪费吗?” “呵呵,我要开的是医院,不是药铺,我的医院,中医、蒙医、满医、藏医、苗医都要有,正骨、按摩、针灸、烧伤、烫伤、刀伤、箭伤都能瞧,男科、妇科、小儿科,都全乎。” 上世他就想把医院变为综合性医院,可卫生局的领导就是不同意,这次,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大干一场。 “这是什么东西啊?”多隆阿笑道。 胡进宝马上接口道,“医院呗!” “妇科?亏你想得出来?”惠娴却是撇他一眼,“银子,三千两呢,别提以后请大夫、买药材的费用,就是铺子里的东西,象那盛药的匣子、桌椅及一应用具,也得不少银子呢!” “岳老爷还欠着七千两呢!”多隆阿笑道,“那晚老小子对二哥那是佩服得六体投地,跟他要啊,他一准给!” “我跟他约定的是三个月以后,这,还不到时辰。”肃文想了想,摇摇头。 “那从哪弄银子?把你家那四合院当喽!”多隆阿出起了瞎主意。 “当你家的!”肃文一挑眉,给了他个爆栗,“用不着,呵呵,看二哥给你们变个戏法,空手变出银子来!”肃文一笑,似乎有了主意。 “真的?”多隆阿与胡进宝都睁大了眼睛。 “不许瞎胡闹啊,”惠娴道,“你真要开铺子,多隆阿跟进宝都没有营生,都能过来帮忙的,不过,铺子,你得取个响亮名字。” “已经有了。”肃文笑道。 “叫什么?”三人齐声问。 “肃惠医院!”肃文笑道。 …………………………………… …………………………………… 虽然到了三月份,北京城冬天余下的寒气还很是厉害,老北风呼呼刮着,刮得都是带旋的风,到了夜里,更是刮得飞沙走石,打得窗梆作响。 “明儿就要月试了,老二有把握吗?”额娘点着一袋关东烟,缕缕青烟中,她关切地望望西屋。 “他点灯熬油的,没少下功夫,就怕以前在旗学里亏欠太多,”阿玛道,“讷采适才来过,我俩聊了好一会儿呢,”阿玛拿着鼻烟壶刚想往鼻子根凑,却又停下手,“他说,咸安宫这些官学生这次月试,文理粗疏,字迹草率,列三等者,钱粮都要减半,如果季考还位列三等,那就要咨退本旗了,咱家好不容易出了根读书苗子,可不能断了根!” “郑亲王对咱家不错,你求求他,兴许能成!”额娘抽着烟,出着主意,“老大家的,倒茶!” “嗯,我也这么想,他是咱正白旗的旗主,肃文在咸安宫,他脸上也有光不是?” “那你明儿就赶紧去,别耽误了!” ……………………………………… 郑亲王的书房里此时议论的,与老佟家两口子议论的,是一码子事。 “这次月试,其实考的是学生,也孝他老六!”荫堂坐在椅子上,看着汪辉祖,侃侃而谈,“他下文给各省督抚,选拔算术、天文、历法人才,阻力不小,阳奉阴违者居多,真心沉下心来办差的没有几个。”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改革,就是要革观念,革制度,革官位,甚至要革掉某些人的命呢。”汪辉祖笑着附和道,“端亲王考得不好,这场改革就无法推行,天下人都在看着他呢。” “整个朝廷也都在盯着他,”荫堂起身在书房里踱了起来,“直肃提督国魁前些日子来信,还专门提到这事,他家的二公子也在咸安宫,……学生都想考好,他老六也想考好,可是未必能如他所愿啊!” 第24章 月试 “王爷是指……?”汪辉祖道。 “你知道的,那日接皇上密谕,我就着慎刑司传唤几个当值太监,可是,他们全都在第二天暴卒,原因不得而知,……我有预感,这次月试不会这么顺利,后面的手多着呢。” 汪辉祖一笑,“那我们就坐山观虎斗!” “嗯,”荫堂格格一笑,“还是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为黄雀,又有何不可!” …………………………………… …………………………………… 又是一天寅时。 可是今日却大不一样,咸安宫月试第一场策论将在内务府掌仪司衙门正式开始。 不到寅时,西华门外就人头攒动,灯笼高照,吏部的司官、内务府的司官及由吏部选派的考官都云集在此,加上监考的护军统领、参领和八十名护军,再加上这些大人的长随及九十名咸安宫的学子,门外竟是如赶大集一般热闹。 肃文提着灯笼,找着墨裕的驮轿,他已养成习惯,来的早时,就在墨裕的驮轿里暖和一会儿,还能喝点热茶,吃些点心,这不论哪个朝代,银子都不是万能的,但有银子也是好的,起码能让自己和家人过得舒坦一些。 他掀开轿帘,却见墨裕正在喝茶温书,见他进来,忙笑着招呼。 “行了行了,免礼平身吧,都是兄弟,怎么还婆婆妈妈的,不嫌累吗?”肃文笑道。 “呵呵,你还笑得出来啊,”墨裕也不辩解,“……这是宫里的点心,你尝尝,我阿玛昨个儿刚从古北口回来,唉,竟是专门为这考试,你不晓得,朝野上下都很关注呢。”他看看狼吞虎咽的肃文,“今早又没吃饭吗?” “有你的点心,呵呵,说实话,家里的饭就省下了。”肃文笑嘻嘻地说道。 墨裕盯他半天,“今天的策论你有把握吗?”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有人正在寒风中温书,亦有人摇头晃脑地在背诵。 “你知道我的,正白旗官学就是些许认得几个字,呵呵,再就是能背点篇目。”肃文道。 墨裕认真看他一眼,“肃文,你是比以前变化太多,上元节郑王府里,我差点以为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肃文了。”他从袖里抽出一张纸来,慢慢展开,“你看看这是什么?” 肃文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嗯,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小声些,仔细让人听见。”墨裕很是紧张。 “这是什么?”肃文又端起茶杯,可是杯到嘴边他却停住了,电光火石之间,四个字霎时涌进脑海,“这是考题?!” 墨裕慌忙一摆手,“别慌,”他掀帘看看外面,“许多人有的。” “哪里来的?”肃文一把攥紧了纸条。 “这,……图尔宸给我的,许多同学手里都有,他们已是提前准备了。” 来前,肃文暗自估计,策论,虽然不能作得花团锦簇一般,但毕竟前世受导师影响,也系统学习过南师的所有著作,真真下过功夫,这几天研究策论,蒋光鼐用心教,他也用心学,还是颇有心得。 “这,是不是要跟总裁和教习说一声!”墨裕已是看见了成文运的轿子,蒋光鼐今天是否到场他不知道。 “不要,千万不要,”肃文略一思考,马上道,“你如果讲出去,你马上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只那些手里有考题的学生会怨恨你,就是吏部出题的司官也会受到责罚,他们更会记住你,惹了他们还有好吗?” “那怎么办?”墨裕对策论很是在行,他并不惧怕考试,可这手里的考题却如烧得通红的炭团,扔,扔不得,接,又怕烫着手。 “交给我呀,我来办。”肃文道,他伸手将纸条掖进袖子里。“行了,放一百个心,你擎好吧。” “开宫门喽!”外面,随着军丁的一声喊,只听“吱呀吱呀——”沉重作响,西华门打开了! “你,小心些!”墨裕见肃文跳下轿去,急忙嘱咐道,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群,涌进门洞,他心里竟似放下千钧重担一般,他喝口热茶,赶紧也跳了下来。 如何撇清自己,还得让官学里的总裁知道,慢慢走着,肃文已是有了主意,见讷采与一干笔贴式站在门前,他赶紧上前,“三叔,今个儿走得急,没带砚台,您这里人头熟,能帮我借一块吗?” 讷采倒是一愣,马上又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呢!快,跟我来!” 旁边一个郑姓的笔贴式笑道,“这考试忘了带砚台,赶明儿放你出去作官,你再忘了带大印,呵呵,今个幸亏有你三叔。” 肃文笑笑,跟着讷采走进一间屋子,讷采正在找着砚台,肃文却一把拉住他,“叔,你看!”他从袖里摸出纸条。 讷采看看他,见他一脸郑重,狐疑地接过来,马上张大了嘴,“这是?”他声音骤然压得很低。 “考题!”暗夜中,灯笼的亮光把角檐的阴影投入屋中,两人俱是隐藏在一片黑暗中。 “真是考题?” “千真万确!” “考题泄露,那对咸安宫的名声就太不利了,”讷采身在内务府,消息灵通,对朝局还是有一些掌握,他缓慢说道“咸安宫官学办不好,首当其冲的就是端亲王,……”他已是不敢说下去。 “那,您得让端亲王知晓,省得考完后再查,那就是一起轩然大波。”肃文道,他是端亲王破格招进官学的,自然带着一份亲近。 讷采与宏奕交情不一般,宏奕也不会说出是讷采报的信,这样既能保护讷采,也能把这炭团扔出去。 讷采赞赏地看他一眼,“对,消于萌芽之中,端亲王一会儿准过来,不过,得考题揭封才知道,是不是真是考题。” 两人又低声聊了几句,肃文拿着砚台出了门,走进了考场。 内务府毕竟豪阔,考场大堂里,竟点齐了碗口粗的蜡烛,把个大堂照得明晃晃,亮堂堂,谁想作弊舞私,是一点不能。 那吏部的考官却仍是严肃地念着,“……夹带行私者,当场打出考场,并退回本旗,参领巡查不严,着降一级留用,不秉公考试者,一并治罪……” 待众学生坐下,吏部的司官与内务府的司官及一众笔贴式就走进场来,周围马上站满了护军,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惹得众学生老实埋头,不敢丝毫喧哗。 “端亲王到——”门外一声高喊,众司官与统领马上站了起来,一起迎了出去。 只见宏奕并魏瑛、成文运、阿里衮、秦涧泉等人笑着走了进来。 一番客套后,宏奕掏出怀表,笑道,“开始吧。” 吏部的司官起身拿出一火漆封存的卷宗,内务府的司官也凑上前来,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动手。 肃文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位司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开卷宣题,那再更改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看外面,却哪里有讷采的影子! 吏部的司官已是展开一张纸,递给了内务府的司官,那司官借着蜡烛之火,笑着看了看,又递还给吏部的司官。 肃文头一低,这眼看就要改不了的! 就在他灰心失望之时,一位侍卫打扮的人却匆匆走了进来,他快步走到宏奕身边,把一张二指宽的纸条递到他手里。 肃文紧张地看着宏奕,谁知那宏奕仍是面不改色,他只是略略一看,接着把那纸条掖到袖子里。 “请王爷过目。”吏部的司官走了过来,恭敬地把试题递给了宏奕。 宏奕平静地接过来,略一沉吟,笑着看看魏瑛,“前日,皇上召我进宫,还谈起君子小人之辨,要时时警惕自己,我看,……这又不是会试殿试,同样考的是《论语》,不如将考题改为,‘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魏大人,你看如何?” 那魏瑛久历官场,心思比琉璃蛋转得都快,他已情知有因,马上笑着附和道,“培养官学生本来就是为国家抡才,为圣上解忧,既然都以《论语》出题,也是一样的。” “好,那就改题,两位大人,速速发下去吧。”宏奕笑道。 在亮如白昼的大堂里,一干笔贴式马上忙碌起来,当众学子听到新的题目,有人长叹一声,有人却是暗自嘀咕了几句,马上都紧张地思索起来, 肃文也提笔濡墨,郑重地写起来。 ………………………………… ………………………………… 或许端亲王宏奕早已得知消息,或许人人都有自保之心,无人敢当面捅破,一场泄露试题的轩然大波,在宏奕的无声无息的操控中,悄然而过,但肃文不知道的是,私底下的调查,却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他没有站在权力的峰顶,自然感受不到那飓风的厉害,甚至连风吹也无从知觉,而他现在所处的咸安宫,却是在处在风眼之上,无论外面飞沙走石,拔树倒屋,这里依然平静。 第一天,除却策论之后,就是满、蒙、藏文的翻译,官学生被挨个叫到考官跟前,一一对答。旗人能说满语得也很少了,以前在官学里,也大都没有在这上面用心思,大家的水平竟都是半斤八两。 第二天天文历法算术考完后,肃文自忖这场肯定是甲等第一,这勿庸质疑,就是策论、翻译也是不差的。 当后半晌九十名官学生一齐来到正黄旗侍卫校场时,他更是自信满满了。 第25章 有人害我 浓列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午后初春的风却似受气的小媳妇躺在了自家男人的肚皮上,恬淡了许多。 随着考官一个一个叫着名字,众学生依次上场,先是拉力弓测试力气,后是引弓射箭测试准头。 原本肃文身上就有些力气,这一个月的锻炼更是平添了许多腱子肉,一张大弓在他手里竟颇不费事,直拉到第四张大弓才算完事。 他笑着看看其它学生,那麻勒吉头一个竖起大拇指,“二哥天生神力啊,这弓开得,第一又是非你莫属。” 这是黑影里的功夫,肃文却不便明说,他正要走到一边,冷不防地看见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自跟一干侍卫打着招呼,不是多隆阿与胡进宝是谁。 看着二人笑嘻嘻地走近,他看看麻勒吉,“呵呵,能耐啊,这正皇旗的校场你们俩也能摸进来。” “二哥,别的本事咱没有,就是认识的人多,八旗哪个旗咱都有熟人!”多隆阿越夸他还越喘上了。 麻勒吉本与二人相熟,也笑着上来打招呼,他的力气却不似肃文那样大,拉到第三张弓勉强拉了一半,再硬抻就要伤筋动骨这才放弃了。 “老麻,上次你作东,人家蒋教习掏的银子,我看你这几场考下来,得个甲等是板上钉钉了,呵呵,你说吧,今晚上,兄弟们到哪给你贺贺!”多隆阿一边拍着麻勒吉的肩膀,一边搜肠刮肚地编排着。 “成,地方你定,呵呵,看,老天爷啊,勒克浑第五张弓,他竟然也拉得开!”麻勒吉说笑着,却依然关注着场上的动静,只见勒克浑双腿分立,肩正腰直,脸上却憋得一片通红,可是拉到一半,颓然又放下了。 “可惜,可惜,”他一边叫一边朝勒可浑走去,可是走着走着,却用手捂住了肚子,“哎哟,哎哟,这肚子,……疼!”他竟似感觉肠子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顷刻间脸上变得蜡黄,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滴滚落。 “呵呵,想逃席吧?”多隆阿打量他一眼,“扮得可真象,你的手段,爷不知耍过多少回了,不信,你问问二哥,是不是,二哥?” 肃文却知麻勒吉尽管家中困难,但行事光明磊落,不至于耍赖的,他走过去,“这怎么说疼就疼起来了,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了?” “不会,大家都在官学里吃的,一样的饭菜。”那麻勒吉捂着肚子,突然一个响屁,“不行,茅厕在哪,我……”还没说完,捂着肚子踉踉跄跄而去。 大家伙一起吃的中饭,也没人坏肚子,肃文马上起了疑心。 他看看正与雅尔哈善、墨裕等一起谈笑准备射箭的图尔宸,那图尔宸马上别过脸去。 那日东兴楼两人闹不愉快,多隆阿也看在眼里,他反应过来,况且这种下三滥的事,他也没少干,“二哥,咸安宫的官学生不是都是旗里的优秀学生吗,不会也干这个吧?!” 肃文眉毛一挑,笑道,“官场上当面称兄道弟,背后捅刀子的事古今还少见吗?嘿,这急着抢孝帽子的事儿,搁我这儿,不行!” 这事作得不地道,有本事就当面擂台对面鼓地明着来,背地里下刀子算什么好汉,他的火气一下蹿了起来。 胡进宝看着他的眉毛乱跳,心知他心里极其恼怒,麻勒吉却是一腐一拐地回来了,“他妈的,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一泡屎功夫,他已是想明白了。 肃文招招手,多隆阿与胡进宝二人马上凑了过来,一通嘀咕,肃文道,“让他长长记性,别管谁都以为是他阿玛,由着性儿地胡来!” 多隆阿笑道,“都统算个屁啊,永安河里的王八都比他阿玛官儿大,孙贼,敢挤兑我兄弟,干他!” 胡进宝地睃多隆阿一眼,“东西带了吗?” “带了吗?”他一拍腰间,“这还用问吗?” 麻勒吉素来也知肃文名声,他也是个浑不吝,眼见着肚子里疼的厉害,那复仇之念就更加厉害,却架不住肚子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只得又朝茅厕窜去。 “兄弟,你回来。”肃文在后面喊道。 “二哥,对不住,先拉了再说。”他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朝茅厕跑去,惹得一干考官与兵卒个个窃笑不止。 “这是怎么了?适才还好好的。”勒克浑走过来,他一抹头上的汗,听多隆阿添油加醋一讲,马上火冒三丈,“我找他去!”他扭头就要走。 “回来,”肃文吼道,“这种事,没有当面掐住他的手,他能承认?” “那怎么着,过会儿,还要射箭呢。”勒克浑看看谈笑风生、指指点点的图尔宸,气不打一处来。 “安心考你的试吧,不用你管了。”多隆阿一拍胸脯,拉着胡进宝往一边走去。 麻勒吉连跑两趟,却感觉要把身上的精力都要拉完一般。 他刚刚一瘸一拐地回来,一个骁骑校走过来,“麻勒吉,准备射箭。” “这位爷,能不能让我歇会!拉肚子呢!”他脸一抽,鼻子一憋,那样子要多囧有多囧,那军校竟是笑出声来。 “那你到底是射啊还是不射?” “我射,我射!”麻勒吉忙不迭道,他自忖策论是短处,后面的作诗习字更是无法与图尔宸相比,只能在射箭上扯平些距离。 “来,坐下。”看着军校远去,肃文拍拍他的肩膀。麻勒吉看他说得认真,一屁股坐在了校场上,“脱靴子。” 麻勒吉也不问,一下把靴子摘了下来,“你丫几个月没洗脚了?”肃文与勒克浑都马上背转过身去,却见胡进宝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二哥,这没有你要的那种针,这个成吗?”他举起一根绣花针。 “行!也真难为你,这一会功夫就能寻来这个!也不容易。”他拿起针来,忍着臭味,走到麻勒吉身旁,照着左脚的足临泣穴与地五会穴之间就扎了下去。 “哎,二哥,轻点。”麻勒吉疼得龇牙咧嘴,惹得墨裕等人都朝这里走了过来,图尔宸略一犹豫,也跟着过来了。 “肃文,这是——针灸吗?”墨裕问道,他心里有疑问,却是不敢相信。 图尔宸一看麻勒吉那双血红的双眼,自动避过了头。 “嗯,”肃文轻轻一捻绣花针,“条件简陋,只能凑合了,好了,去吧,麻勒吉,你试试还成吗?” 麻勒吉已是将信将疑地站来,试着抻抻腰,抬抬腿,不禁喜上眉梢,“二哥,好多了,去你大爷的,干死你!”他狠狠地盯一眼图尔宸,快步朝那骁骑校走去。 “你,不用歇会啊?”勒克浑喊道,“要不我先来?” “不用!——”麻勒吉也不回头,却挥了挥拳头。 “肃文,你还会针灸,这就好了?”图尔宸看看肃文,话都有些不利索。 针灸学得好,开刀都不用麻醉,这是导师的原话,他是当场亲眼看见过的,那些来观摩的外国人更是惊为天人,这治个拉肚子,那是太小儿科了。 “瞎猫碰个死耗子,凑巧了。”肃文却不愿与图尔宸多讲,他转头找找多隆阿,还是没有回来。 “好箭法!”场边,只听勒克浑叫起来,只见那麻勒吉箭如流星,弓如满月,箭箭中靶,惹得一干军校并官学生齐声吹呼。 “肃文。”骁骑校又高声叫道。 肃文赶紧上前,他也不急着射,略一闭眼,体会张凤鸣讲的那种“万物俱寂,只余我一人”的境界,突然,他睁开双眼,周围竟似无人一般,他抽箭搭弦,直射出去。 “啪啪啪啪——” 耳边的欢呼声竟是充耳不闻,天地之间,在他眼里,只剩下手中的箭与远处的箭靶。 “好!”那骁骑校最后大喝一声,他才意识到箭筒里十支箭已合部射完。 “好箭法!”那骁骑校竟拍拍他的肩膀,“竟是十支箭五中红心,行了,前三名是跑不了了!” 麻勒吉也走过来,“二哥,佩服!看!”他一指下一个上场的,肃文笑笑,扭头看看,下一个上场的竟是图尔宸。 图尔宸凝神屏气,抽箭搭弓,“嗖,”箭飞了出去。 “没射中!”麻勒吉竟一下跳起来,喜笑颜开。 那图尔宸恨恨看他一眼,又抽出一支箭来,这次,他凝神屏息,瞄准良久,才又射了出去,可是仍然听不到中靶的声音。 “呵呵,又失手了!”麻勒吉却故意气他,拍着手在旁边嚷起来,墨裕过来劝,被他几句话顶了回去。 图尔宸却是忍不住,“滚一边去,没见爷在射箭吗?” “我去你大爷的,你射就射,没射中朝别人撒什么火儿!”麻勒吉嘴里竟是丝毫不相让。 “你到底考是不考,……你,滚一边去!”那骁骑校却是毫不相让,指指麻勒吉。 “军爷,您别生气,我滚,马上滚,马上滚!”那麻勒吉嘴里答应着,也不硬顶,却朝图尔宸作个鬼脸,朝一边走去。 图尔宸却是气得脸色焦黄,他低下头,叹口气,却又是抽出一支箭来,箭飞了出去,却与前两支的命运一样,依然落地。 图尔宸又惊又怒,却是失却理智了,早把张凤鸣的教导丢到什么交址、爪哇国去了,他一支支抽出来,却是一支支失掉准头,看得墨裕摇头不止,就是那骁骑校,更是背过脸去,干脆不睬他了。 待最后一支箭射完,图尔宸气得把弓往地上一丢,转身要走。 “回来,把弓给我捡起来!”那骁骑校不依了,厉声命令道,“看你对待兵器的样子,就知道你射不好,人家拉肚子,还射成那样,你还摔弓,你算什么东西!” 一顿批头盖脸的教训,就象六月天里鸡蛋般大小的雹子,把图尔宸砸和晕头转向。 自进入咸安宫官学,不,自打进入旗学,不,自打出生,还没人敢对自己这么说话呢,他捡起弓,恨恨递到墨裕手里,转身朝茅厕走去。 第26章 必是一员良吏! “图尔宸!”他还没走到茅厕,突然听到那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一转头,“啊,我的眼睛!” 只是瞬间功夫儿,还没看到谁喊自己,两只眼睛已是看不清了,默默糊糊中感觉又热又辣,他不由吓得五内俱焚,“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边喊边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不小心绊倒在在,那衣裳上、辫子上马上滚上一层草屑,却犹自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怎么了?遇到鬼了?”麻勒吉一看他这幅样子,指指他,弯腰大笑起来。 “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上个茅厕还能上成这样子!”雅哈尔善看看他狼狈的模样,皱眉道。 “快去,去打一盆清水来!”墨裕忙道。 “哎哎,疼,疼,疼!”那图尔宸大喊大叫。 负责考试的骁骑校走过来,一把打掉他乱舞乱动的手,定睛一瞅,又一闻,却是笑了,“得罪人了吧?让人撒上辣椒粉了!”适才的一切他尽收眼底,“还算有良心,没洒石灰粉!” “辣椒粉?”众人都面面相觑。 “麻勒吉,肯定是麻勒吉干的。”图尔宸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麻勒吉,我跟你没完。” “呵呵,没完就没完,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干,别净弄些下三滥的玩艺。”看着图尔宸拿清水洗着眼睛,一边不住地骂个不停,麻勒吉笑嘻嘻地又朝茅厕走去,身体里也不似方才那般翻江倒海了。 迎面却见多隆阿、胡进宝笑嘻嘻地走过来,“你!”麻勒吉一指多隆阿,多隆阿马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晚上再说,今晚哪都不去,还去东兴楼啊!”他犹自不忘初心。 麻勒吉大鼻子一抽,“成!晚上随便点!” 三人却是不再言语,一错身而过。 …………………………………… 待到一众官学生回城,已到掌灯时分。 东兴楼门前早已是彩灯高悬,车水马龙,一派旺盛景象。 几人在雅间里坐定,那多隆阿迫不及待地点起菜来,“糟熘三白,干肉条,干烧冬笋,……再上个砂锅豆腐,冻了一天了,哎,里面多放玉兰片啊!” “得嘞。”那伙计把毛巾往肩上一搭,麻利地走出门去。 “呵呵,多隆阿,你不过了,你吃这一顿,麻勒吉得躲你半年!”肃文笑道。 “不至于,今个多兄、胡兄替我出了口恶气,痛快,当浮一大白!”麻勒吉竟真是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白酒,顺便拿起一片腌黄瓜放进嘴里。 勒克浑有些不解,“怎么出的气,我怎么听不明白!” “呵呵,你道图尔宸箭箭脱靶,是他自己失了准头?”多隆阿笑着看看肃文。 胡进宝笑道,“那看管射箭的是我一哥们的大哥,我们把给图尔宸的箭,拔了羽毛的。” “真的?”麻勒吉看看勒克浑,两人都一下笑喷了,“我以为呢,痛快,真是痛快,看图尔宸那幅样子我就象这冬天吃火锅,夏天喝冰水似的。” “这都是二哥吩咐的。”多隆阿不敢居功,“撒辣椒粉也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呵呵,这家伙什都随身带着呢。”多隆阿不等他问,把最后的谜底也揭了出来。 “二哥,我——”麻勒吉一下竟湿润了眼睛,他一下拉住肃文的手。 “哎哎,大老爷们,哭什么?搞基啊!”肃文笑道,这是个实心汉子,可交!他使劲拍拍麻勒吉,眉毛一挑,“如信得过二哥,我象待多隆阿、胡进宝一样待你!” “行,二哥,以后,惟你马首是瞻!”麻勒吉一下举起酒杯。 “还有我,二哥。”勒克浑也不甘落后,也举起了酒杯。 “好,喝酒,以后兄弟五个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子!”肃文大声道,“干了!” 四人纷纷响应。 …………………………………… …………………………………… 第三天的上半晌,大金律的考试却是挨个官学生都叫到考官跟前,逐一背诵。 这点子东西相对于前世那些繁杂的方子,真是小儿科,肃文自忖大金律也有把握名列甲等前三名。 行了,他善长的都考过去了,作画这次却没列入考试当中,下半晌就只剩最后的习字与作诗了,这也是自己最不拿手的。 等吃过中饭,在春凳上稍稍眯了一会儿,再到掌仪司时,天上已经漂漂洒洒下起了小雨。雨丝如冰,却最是寒到骨髓。 待考官聚齐,护兵齐聚,最后一场考试马上也拉开了帷幕。 端亲王宏奕却没有再到场,这次压轴出场的吏部满尚书、咸安宫官学协理大臣魏瑛,内务府总管明善。 吏部的司官在魏瑛跟前,温顺得象个小妾,却见魏瑛手里并没有试卷,他凝神静思片刻,转头吩咐道,“就以春雨为题吧,习字嘛,就默写《岳阳楼记》吧。”他看看明善,明善笑着一摆手,那吏部的司官与内务府的司官马上转身吩咐下去。 雨? 前世有什么好诗,可拿来一用? 肃文看看魏瑛,那魏瑛也正在看自己,那姓郑的笔帖式马上走到跟前,轻轻一敲桌子,肃文仍自茫然,“笔!” 肃文马上反应过来,笔杆还咬在嘴里,他一挑眉毛,急忙抽出来。 姓郑?对啊,肃文一下乐了,郑板桥老大人的诗,就是写雨的啊! 嗯,自己再加上两句,成,就这么着了。 他禁不住抚掌大乐,却没注意那魏瑛仍在看着自己。 他提笔濡墨,顷刻间一挥而就。 他得意地拿起来看了看,吹干上面的墨迹,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他转头看看周围,图尔宸正红着眼睛仰头长思,墨裕却是不确定地在另一张纸上写了起来,估计是作好之后再往上誊写。 麻勒吉见他回过头来,作了个鬼脸,这小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般作诗时我文思如泉涌,可是一到考试,泉眼就被人堵上了! 《岳阳楼记》,似乎并不难写,肃文凝神屏思片刻,体会着讷采取回的那些字的精髓与神韵,然后提起笔来。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乃嘱予作文以记之……” 他轻轻在砚台里磨了磨,看看适才的字,虽然下笔如有千斤重,但还真有那几多神韵。 魏瑛从隔壁站起身来,走进掌仪司的大厅,然后慢慢踱了起来,他时不时看看已经作完诗的学生,脸上却丝毫不假以颜色。 他慢慢踱到肃文面前,伸手拿起他的诗来,刚看一眼,又低头看看肃文,肃文正要站起来,他马上道,“坐下,好好写字。” 肃文只得依言而坐,也不管他,继续写自己的字。 那魏瑛却是继续读诗,他伸手拈须,却是拿着诗作一直没有放下。 讷采就站在窗外,今天本不该他当值,但鬼使神差,还是来了,看着魏瑛不言声地站在肃文身旁良久,他不由担心起来。 那姓郑的悄悄走过去,示意他稍安勿躁,“好诗呢,一般的诗可入不了大冢宰的法眼。” 讷采轻轻道,“我是担心他的字。”自那日端王府作诗,他早已改变了对肃文的印象。 魏瑛却是把诗放下,继而观看起肃文的书法来。 他看一眼书法,再看一眼肃文,眼睛却越睁越大,看得门外的讷采心惊肉跳。 “完喽,这孩子的字完喽!”他摇摇头朝掌仪司的签押房走去。 魏瑛却是仍在看肃文作字,良久,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慢慢又走回隔壁,可是刚迈进腿去,眼睛却又是睁大了,一人正坐在案几后面,笑着望着他,旁边明善一脸恭敬地站在旁边,他醒过神来,急步上前,刚要撩袍跪倒,那人却手一摆,示意他不要作声,可是他到底还是拜了下去。 “皇上,这外面,雨凉路滑,您怎么亲自过来?”魏瑛看看他,此人正是宣光帝。 “春雨贵如油,朕从慈宁宫过来,雨天在外面走一走,也不失为乐趣。”宣光笑道,“你适才在那个学生身旁站立良久,可是有佳作!” “回皇上,是佳作。”魏瑛忙道,“胸怀开阔,襟裹万里,但就气象就令人——赞赏,况且,雨天,”他马上想起刚才宣光所说的乐趣两字来,似乎与诗作相背而驰,相差甚大,马上又改了口,“他能想到其他,也是好的。”他含糊地说道。 “噢,能让你这位前朝状元、当朝士子领袖赞不绝赏,那朕倒要看看。”宣光笑道,马上就有太监走了过去。 讷采到底是心里不安,又折回头,当他看到太监把肃文的诗抽走,交到隔壁时,他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这正是跟着皇帝的贴身太监魏家璋,“菩萨保祐,菩萨保祐。”他手捂胸口,禁不住腿都颤抖起来。 那宣光接过诗来,先是笑着看看魏瑛,接着看起了诗作,“噢,一雨纵横亘九洲,浪淘天地入东流。”他不由轻声念起来,“咸安坐听萧萧雨,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官学生,一家一户总关情。” 他看看身旁的魏瑛,“朕适才还说下雨有趣,呵,心胸倒赶不及一个官学生!” “回皇上……”魏瑛刚要解释,宣光一摆手,“诗是好诗,可是心胸更好,”他喃喃道,又看看手里的诗作,“将来必是一员良吏!” “是,皇上慧眼如炬,咸安宫的官学生本来就是优中选优,培养英才,自然以百姓为本,以国事为念。” “字见风骨,朕去看看他的字!”宣光帝笑着站起身来。 第27章 鹿皮油靴 皇帝甫一出现,整个掌仪司的大厅全都跪下了,宣光笑道,“都起来,都起来,学生静心答题,护卫安心监考,一如往常一样。” “掌灯吧,外面太暗了,那里竟是看不到光亮。”宣光吩咐道。 “掌灯!”明善赶紧布置下去。 一会功夫儿,大厅里明亮起来,红烛中,众学生却是感动得涕泪横流。 那宣光帝笑着看看,竟亲自从案几上拿了一盏蜡烛,朝下面走了过去。 众学生马上又都抬起头来,吏部、内务府的司官、司吏及一干护军也都瞪大了眼睛,就是讷采在外面心里也是“扑通扑通”直跳。 魏家璋赶紧想接过宣光帝手里的蜡烛,宣光帝却右手一摆,自己个拿着蜡烛走进考场。 一排,两排,三排,四排…… 竟是走到肃文跟前停了下来,接着,把那盏蜡烛轻轻放到了肃文的桌上! 皇上亲自掌灯!!! 当皇上从案几旁走进大厅,所有学生的心思已不在字上了,不在诗上了,全都在皇上身上! 他走一步,众学生的心里就颤一下,既企盼皇上眷顾,看看自己的诗作,又怕皇上停脚,万一诗作不佳,岂不是更坏? 在这种两难心理之间,皇上竟在肃文的桌前停下脚步,竟亲自为肃文掌灯,几乎所有的官学生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住了肃文! 魏瑛、明善也惊讶瞪圆了眼,两人互相看看,皇上亲自掌灯,不仅本朝没有先例,就是翻遍二十四史,也不见记载! 讷采更是迷惑不已,他使劲摇摇头,最后干脆走进雨中,待那冰冷的雨丝湿面润发,还是感觉心中火热一片,但他知道,这竟不是梦境,这是真的! 肃文早已站了起来,皇上亲自掌烛,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看他一脸惶恐,宣光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继续写!” 肃文无奈,只得拿起笔来,却也手不软,笔不颤,只是心跳不止,这难道就是老话讲的,交狗屎运了? 宣光背着手仔细地看着肃文的行书,又盯肃文一眼,却又慢慢走回隔壁,“所有官学生的诗作,都呈给朕一份。” “是。”魏瑛等人忙答应下来。 “皇上,您脚上的鹿皮油靴湿了,您再换一双吧。”魏家璋道,他蹲在地上,轻轻把宣光脚上的靴子扒了下来,又轻轻地替他换上新的。 宣光却是一瞅那鹿皮油靴,“这双,就赏肃文吧,待他考试完后,交给他便是。” 他站起来,径直朝外面走去,魏家璋赶紧跟上去,撑起了大伞。 “臣等恭送皇上。”魏瑛带头跪了下去。 眼见宣光走远,他又拿起桌上的诗来,他的目光霍然一跳,嘴角绽开一丝笑容。 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烟雨苍茫之中。 魏瑛没有离开,他一份份地看着手中的试卷,那吏部的司官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大人。 可是魏瑛看得很慢,看完之后,又开始翻那习字。 一张张翻阅完毕,他又把肃文的字拿了出来。 那司官笑道,“此人作诗真好,可是这字――似乎差着一筹。” “嗯,哪里差?”明善马上抬起头来。 “虽然书写认真,字迹也很端正,但总觉不如其他学生娴熟流畅。” 明善看看魏瑛,也不多话,“你去拿一份皇上御批的奏折过来。” 那内务府的司官不敢怠慢,马上走了出去,一会功夫儿,竟拿着一份折子走进来。 “翻开看看!”司官看看两位大人,迟疑地翻开折子,当看到朱笔御批时,他马上睁大了眼,“他的字,是在模仿——皇上!” 明善看看魏瑛,两人都一捋胡须,呵呵笑了,“此字当是第一,此诗当是第一!”两人心照不宣。 内务府的司官更是人精中的人精,他马上明白过来,且不提皇上亲自掌灯,就是单以这个学生模仿的是当今皇上的字,谁还敢说皇上的字不好吗? 那肯定是第一的,勿庸质疑! ……………………………………… ……………………………………… 举朝瞩目的咸安宫月试最终在一场春雨中结束,皇上亲自掌灯、亲赏油靴的肃文,却在这个料峭的初春名动京城。 上至王公及部院大臣,中到贝勒及各部侍郎,下到寻常的章京、笔帖式、司吏,都在打听这肃文的来头。 茶楼酒肆,馆驿行院竟是满城纷纭,争说这位以前号称内城净街虎的官学生,竟连远在古北口练兵的墨裕的阿玛国魁也来信打听,当回信听说两人原本就是生死不离的哥们时,至切嘱咐墨裕多跟肃文相与,当听说他家境不是很好,又嘱人专门送过去二百两纹银。 肃文的父亲讷采这几天更是应酬不断,每天满面红光,精神倍儿旺,手里架着鸟笼,腰里别着蝈蝈,好似亲受皇上掌灯不是肃文,而是他这个老子。 当五天后,咸安宫官学的成绩正式出炉后,肃文以全科甲等的成绩,位列咸安宫官学生榜首,成文运亲自表彰,端亲王宏奕、吏部满尚书魏瑛、内务府总管明善亲自到场,甲等学生每月钱粮加倍,咸安宫官学的声望更是一举超越了国子监,成为名符其实的第一官学。 那麻勒吉超越墨裕,排在了第二位,图尔宸却是排在了第三位,往下依次是墨裕,雅尔哈善,海兰珠,勒克浑…… 成文运一次与众教习喝酒时,得意地说道,“咸安宫三位学生,我看将来大有前途,开府封疆也未为可知,那第一个,当然是肃文,第二第三就是麻勒吉、图尔宸……这是我们咸安宫的三英……” 由此,“咸安宫三英”的名声不胫而走。 …………………………………… 魏瑛应酬回家已是接近亥时。 晚上端亲王请客,请的却是咸安宫一干总裁和自己这个协理大臣,坐陪的是正黄旗的六贝勒承瑞,这是个诙谐人,也是个熟透了的旗人,虽不热衷于政治,但对养狗遛鸟、种花养鱼,唱戏说书,非常痴迷,一席下来,那张嘴就没闲着。 “爹爹,你回来了?”女儿霁月仍是没睡,亲自端了一碗参汤过来。 “怎么还没睡?”那魏瑛却是眉开眼笑,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却不象要求男儿那样去要求她,就是在朝堂上整天板着的道学面孔,见到这个女儿后也变得慈祥和善。 “爹爹不回来,我不放心。”他一家本是汉军旗,在他父亲那一代,因征讨准葛尔有功,全家抬入镶白旗,这个女儿却是更热衷于汉人的打扮,对诗歌更有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魏瑛本为翰林首脑,文坛领袖,更是不拘她这份才情,父女二人闲暇时唱诗作答,天伦之乐倒也融融。 “呵呵,我知道,你的心思。”那魏瑛慈爱地看一眼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几张纸来,“已经让人给你抄下来了。” 霁月笑着接了过去,不自觉却读出了声。 “一雨纵横亘九洲,浪淘天地入东流。 咸安坐听萧萧雨,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官学生,一家一户总关情。” 她眨眨眼睛,看看有些疲惫的魏瑛,“这首诗已是京师闻名,真是那个唤作肃文的学生写的吗?” “呵呵,千真万确,当是为父就在他身边,题目还是我出的呢,”他有些得意,“连皇上看到这首诗也是拍案叫绝。” “果真是好诗呢,”霁月的脸突然红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在栅栏里高唱京戏的混混,出现了那个在隆福寺桥上的老炮,出现了那个不拘一格给人瞧病的“流氓”,“爹,我听说此人以前是个混混,人称内城净街虎!” 魏瑛笑道,“人,都会变的,有时,你瞧着的是他的表面,或者,瞧着的是他的另一面,……嗯,不过,以为父看来,身上有些痞性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要用对地方,管得住心神,并无坏处,咸安宫骑射教习张凤鸣,在营里敢跟将军直接叫板,整个咸安宫九十名学生当中,惟独赞扬肃文一人。” “爹爹,你也不常夸奖人的,怎么今天嘴里也象抹了蜜似的,好了,我去睡了,您也早些休息,三更还要上朝呢!”霁月一施礼,转身朝闺房走去。 可是,走进闺房,手里的纸却不忍放下,她时而低头,时面托腮,时而一笑,时而叹气,看她并无睡意,那梅香笑道,“小姐,你前日不还在读《尚书》吗?” “嗯,有什么不妥吗?”这梅香素来不喜读书,霁月有些吃惊。 “你不是读过这样一句吗?我皇多有之,妹妹(昧昧)我思之,呵呵,你这个妹妹,这到底是看书还是思人啊!” 那霁月粉脸一红,“好个梅香,乱解书,竟取笑起我来了,赶明儿看我给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让你这个妹妹去思你的夫婿去吧!”霁月伸手咯吱起梅香来,那闺房里顿时响起一片娇笑。 月上三竿,碧空如洗。 听着梅香均匀的酣睡,霁月又坐了起来, 她点灯磨墨,铺纸提笔,写了起来。 “我思昧昧最神伤,文雄痞霸难猜量。咸安已露峥嵘角,晚凉天静月华长……” 第28章 求字 天气是越来越暖和了,丰台十八村暖洞子生产的花,品种也更多了,象什么海棠、碧桃、迎春,都争相绽放,羊市口以东的花市,更是满眼芬菲,姹紫嫣红。 这些花,在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却只适宜摆在屋里,但门外院里的玉兰、海棠却正在鼓苞,那嫩黄的芽,透青的枝,让人感受到无限生机,春意盎然。 “把这盆花搬到汪师爷房里,看他如有空闲,请他到书房过来。”荫堂看看架子上的一盆水仙,吩咐道。 不一会功夫,那汪师爷却是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春去春又回,又是一年好时节啊!” 荫堂也笑着站起来,“坐,春天,本就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那王爷,这粟?……”汪辉祖看看荫堂,两人竟是同时笑起来。 “咸安宫官学现在竟是生机勃勃,王爷今年种下的粟,来年可是要收获万颗种子呢!”汪辉祖笑道,顺势坐了下来。 “秦涧泉与张家襄两名总裁,虽都是汉人,但在学生中威信很高,尤其那秦涧泉,学问人品都是一流,许多学生都争相围拢在他的周围,那肃文、墨裕都是我正白旗旗下,这次月试,也为本王争了气!……”荫堂越说竟是越高兴,“魏瑛,对官学也很是关注,有这几人在,不愁将来这些种子不发芽、开花、结果!” “王爷虑得是,那将来可真是一批不可限量的种子呢,肃文,现在隐隐已是学生领袖,号称咸安宫三英之首,呵呵,这人,将来有王爷在,前途是自不必说的,我听说,就是墨裕,也位列咸安宫五虎之一呢。” “呵呵,何止呢,”荫堂看来心情是大好,“还有四凶呢,秦涧泉、阿里衮、蒋光鼐、张凤鸣,呵呵,学生暗地里称他们为四凶,呵呵……”书房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笑过之后,那汪辉祖却看着荫堂,他知荫堂找他,必有话说。 “汪先生,这一局,我看,竟是双赢,不过,宏奕赢在明处,我们赢在暗处。”荫堂道,“他也在拼命拉拢这帮官学生,撇开成文运不讲,就是泄题一事,他拿捏得的就恰到火侯,老六这份心思,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场考试,他自己算是也通过喽!” “嗯,”汪辉祖顺着荫堂的思路往下走,“这试题,是谁泄露的?不过,肯定是冲着端亲王来的,他就是想追查,也不会大张旗鼓,只会暗中行事,不过,依学生所见,离不了礼亲王。” “唔,何以见得?”荫堂问道。 “副总裁阿里衮本是礼亲王济尔舒旗下,他是礼亲王保荐的,那吏部出题的考官,却与阿里衮是同年。”汪辉祖轻声道,他看看荫堂,斟酌着自己的词句,“就是那日走水,学生也很怀疑苏冲阿与礼亲王是在演戏,不过,苏冲阿已死,却是死无对证了。” “走水这事,我倒是着内务府查过,几个太监暴毙,这药从哪里来?太医院?还是……?太医院的医正也是礼亲王举荐,不过,这么明显,我反倒怀疑有人是故意指向济尔舒了。” “对,我们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依学生看,只要宣光帝驾崩后有志于皇位的王爷,都有嫌疑。”他马上想到荫堂,却是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嗯,当朝八大*****端亲王、敏亲王、康亲王、肃亲王、礼亲王、和亲王、安亲王,除了本王,都有志于皇位。”那荫堂他倒是不介意汪辉祖的口误。 汪辉祖却象被蜂蛰了一下似的,他忽然象触起什么,“对,对,王爷,您还忘了一个人!” “谁?” “端亲王!” “不会啊,他会……?没有理由啊!” “按理说,最不可能的就是他,但我们既然有理由怀疑是礼亲王,为什么不能怀疑端亲王呢,有句话,叫贼喊捉贼!”汪辉祖两目圆睁,眼神却似两团鬼火。 “老六?……不过,这失火案,明面上最受打击的是他,但并没有影响咸安宫开学,这基本上就等同于没有影响,反到是,皇上下了罪己诏。而这走水,却可以坚定皇上办学的信心,以他对皇上的了解,肯定知道皇上不相信这是太监所为,他也有办法制造出别人放火的印象,……对,嫁祸到礼亲王身上,礼亲王放火,我们现今也都有了这种想法,……皇上百年之后,可与他老六掰腕子的,也就是济尔舒与康亲王杰书……” 荫堂站起来,在书房里慢慢踱了起来。 “王爷,”汪辉祖一拱手。 “讲!”荫堂一转头,目光灼灼。 “这些都只是猜疑,不过,据学生看,有一点可最终确定是何人所为。” “唔?” “如果是端亲王所为,他会适时在皇上跟前儿说出来,但不会指向礼亲王,如果他确凿地指向礼亲王,那肯定就不是端亲王所为。” 这就叫心中有鬼,打花瓶却不伤老鼠,心中无鬼,打老鼠却不伤花瓶。 “论心术,都比不过汪先生,……呵呵,不管他,我看鹬蚌相争,都得不了便宜,我还是那句话,我为黄雀,又有何不可?汪先生,”那荫堂竟是一下改了语气,“寻常人家争个家产,还要头破血流,天家争斗,更是血腥,”他突然闭眼沉思,良久,方才幽幽说道,“那时,我还没有袭爵,亲眼目睹八旗屠戮正黑旗,睿亲王一族及旗人,死的死,杀的杀,埋的埋,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唉,我只愿,我的子孙能当个平安王爷就心满意足了!” 见他发自肺腑,汪辉祖也有些感动,但时移势易,一切都在与时俱进,将来是什么情形,不是现在能够预料的,也不是几句话能定论的。 “肃文,最近大出风头吧?”荫堂忽然睁眼转身。 “呵呵,宏奕也在拼命拉拢他呢,他啊,是把咸安宫的学生当作自己门下奴才了,这些人,将来都不可限量,王爷,我们也得抓点紧了,晚上把肃文叫过来……” “晚了,……我刚才着人去叫,福庆说是成文运带着,去端王府了!” ……………………………………… ……………………………………… 端王府。 肃文正站在宏奕面前,这王府,他已经来过一次,新鲜还是新鲜,但却不象第一次那样拘束。 宏奕仍在书房里接见了成文运与肃文。他看着端正坐于椅子上的肃文,心里却有些得意,毕竟是自己慧眼识珠,可是在官学里,肃文能位列傍首,他却是真没想到。 推行天文历法来以来,阻力大得超乎想象。 有顽固不化的,有阳奉阴违的,有暗地里使绊子的,也有公开站出来叫嚣的,如果这次暴出泄题事件,那咸安宫的声誉将会大受打击,自己连这样一坐官学都办不好,就不要提在全国推行天文历法算术了,那以后的大计更是无从谈起。 泄题当天,他已密奏皇上,皇上也是大动肝火,已着粘竿处秘密调查。 此事,不事张扬,悄然处理,没有波折,这样最是高明,别人要乱,他要稳,别人要阻碍,他要顺畅,别人要生起轩然大波,他当然要把风波扼杀于萌芽之中。 可是,如果当时肃文发现泄题后,大张旗鼓地汇报,大肆张扬,那可要震动京城了,想捂都捂不住。 他托讷采转告自己,既保护了自己,也解决了问题,这才是真正的学问,就这份堪透世情的功夫,寻常学生,不及他万分之一。 “肃文,你自己说,我该赏你点什么?”宏奕笑道。 肃文也笑了,甲等第一名,官学里已经赏了,今天到宏奕这里,加上发现泄题的功劳,那肯定是要重赏了。 “学生不求王爷赏赐,学生所作所为,只是尽我本份而已,至于考试名列甲等,那也是总裁调度有方,众教习教学有法,求王爷赏赐总裁及教习。” 一番话,把个成文运说得眉开眼笑,“呵呵,我们啊,王爷已经赏过了,今天单单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单独赏你,你不要推辞,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跟王爷说来。” “金银珠宝?”肃文道。 宏奕看看成文运,笑容略略收敛,“成!赏金一百两!”王爷到底是王爷,出手阔绰。 “古玩玉器?”肃文又道。 那宏奕已是收敛起笑容,成文运更是不安,“成,把这翠玉扳指赏你吧!”宏奕却马上又笑了起来。 “王爷,学生话没说完。”肃文也笑道,他现在已适应了跟这些当朝大人物说话的语气,“金银珠宝,学生不要,”他咂咂嘴,古玩玉器,学生也不要!” “噢,那你要什么?”宏奕看看成文运,笑着摇摇头。 “学生求王爷赏字!” “字?”宏奕看看成文运,两人又都笑了。 “好,这才是咸安宫三英之首应有的样子,……那,你来磨墨!”宏奕倒也爽快。 成文运凑趣道,“王爷的字,可不轻易赏人的,这多少珠宝玉器都赶不上的!” “呵呵,”宏奕的心情很好,“我的字也没那么值钱,不过,既然肃文相求,我就写一幅,你想让我写什么字?” “学生想求王爷写一幅‘肃惠医院’!” “医院?”听到医院二字时,宏奕与成文运都有些愣。 “何为医院?”成文运踌躇道。 “呵呵,就是药铺。”肃文边磨墨,边笑道。 “药铺就叫药铺,你是想开一间药铺?”宏奕道。 “王爷,学生听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学生想即为良相,也为良医,既能抚育百姓,治理山河,又能医人救世,活人性命。” 宏奕看看成文运,面色庄重起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胸!好,那本王就成全你,”他稍一踌躇,“医院,宫里倒是有太医院,你是想借船出海吧,我听说,持中守医而医百病,那就叫中医院吧,——肃惠中医院!” 他提笔濡墨,略思片刻,笔走龙蛇,顷刻挥就。 看着肃文象宝贝似地捧在手里,他又笑道,“既然赏了字,可是刚才所说也不能不作数,另赏黄金一百两,扳指一个吧!”他想了想,竟亲自摘下自己手上的翠玉扳指,递给了肃文。 肃文急忙跪地,“王爷,此乃王爷心爱之物,学生不敢受赏!” 他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是咸安宫三英之首来了吗?” 她声音清亮,如黄鹂一般,又有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肃文暗自猜度,王爷府里,谁敢在这么放肆? 第29章 蒙养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两个丫鬟走了进来,分侍两旁,紧接着,楚楚婷婷走进一个颦眉秀目、笑靥可人的少妇模样儿的人来,她头发乌黑亮丽,光可鉴人,白白的面庞,腻脂似的,隐隐带着红晕,阳光照在脸上,升腾起一团耀眼的光晕来。 “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迁。”不知为什么,肃文心里忽然涌起这句诗来,他看着这个少妇,似在哪里见过,梦里?上世?却是记不起来。 成文运却是急忙拜了下去,一边拜,一边提醒肃文,“这是二格格,快跪下。” 宏奕却一指肃文,笑道,“宏琦也想看看我的咸安宫三英之首吧?” “快快请起,成大人请起,原本就不必拘礼的,肃文,也起来吧。”她的声音诱人动听,有种莫名其妙的慵懒又象晴天里的露珠,那般清亮透明。 “咸安宫的官学生都长得周正,学问也是好的,可是六哥回到府里,却是夸你最多,……六哥一直说你眉目耸拔,满身英气,我犹自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人物,呵呵,你们这九十人,全北京的格格、小姐们都在盯着呢。” 她说起话来,竟象这初春的阳光,煦暖但不浓烈,肃文不禁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使了好大气力才努力把眼睛移开。 “六贝勒爷家的三格格今年十四了吧,就想找个真才实学的人,可巧,今儿就遇上了。”宏琦一边说一边瞅着宏奕。 肃文看看宏奕,宏奕却是微笑不语,他马上猜测,他与二格格肯定是提前商量过的了。 他看看成文运,回禀道,“回王爷,格格,学生感谢王爷、格格的好意,可是,学生已经定过亲了。” “噢,哪家?”宏奕看看宏琦,二人眼中火花倏地一闪。 “呵呵,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宏琦也笑了,她拿起茶杯,手指修长白嫩,护指更是美轮美奂。 “王爷认识的,是内务府讷亲家的姑娘。”成文运看看肃文,代答道,“大年初三,讷亲的老儿子洗三儿,还是肃文一手操办的呐!” “噢,怪不得他对你的事这么上心,原来是姑爷啊!”宏奕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不复勉强,不过,讷亲,也该提一提了,他可是我们满人中的君子,嗯,他的性格不适合外放,还是留在内务府吧,他家里这么多年了,据我所各,可称得上一贫如洗,嗯,就升为广储司主事吧。” “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内务府油水最肥的,而广储司则是内务府最有油水的衙门,主事,实际上已是二把手,这也属破格拔擢。 “学生代三叔谢过王爷。”肃文一阵感动,更为讷亲感到高兴。 “呵呵,那我该赏你点什么?”宏琦却笑着问道,她看看宏奕,眼波流转,已是漂到了肃文身上,“对了,内务府寿药房新进上来的避瘟丹,是德仁堂老号所制,春有春瘟,夏有时疫,就把这个,赏你——与成大人,拿回家作预防之用吧。” 避瘟丹?不正是自己的方子吗?岳家动作够快的啊! 肃文一阵愣神,那成文运却急忙道谢,宏琦却莞尔一笑,竟娉娉婷婷地去了。 “好,”宏奕象了却一桩心事一般,“肃文,我们走。” 肃文有些纳闷,成文运却道了一声,自己退出书房。 “王爷,敢问去哪里?”肃文道。 “畅春园,蒙养斋。”宏奕笑道。 ……………………………………… 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 一路碧云晴树,一路流水潺潺,一路春意烂漫,一路自然雅淡,肃文第一次进畅春园,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待轿子在一处碧水澄澈处停住,那飞檐勾画的宫殿自然就是蒙养斋了。 “皇上一年有一半时间都住畅春园,你且在这里跪等。”宏奕嘱咐几句,径自离去。 蒙养斋的大名已是如雷贯耳,那就应相当于前世的中国科学院了,那以我的水平,勾股定理我都能解出来,那我岂不是要成为院士了? 肃文一阵好笑,跪在地上禁不住笑得浑身直颤。 “这里有什么好笑么?”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肃文吓得马上止住笑声,他回过头来,却见一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正静静地盯着他。 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两个看不到底的瞳仁精光四射,仿佛要直看到人的心里。 “你也是来等皇上召见的?快跪下。”肃文对这个少年很有好感,他赶紧提醒道。 那少年皱皱眉,“皇上不是还没来嘛,不必跪的。” “你活腻味了?这里是皇宫?规矩多,快过来跪下。”肃文提醒道。 那少年却兀自不跪,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块宫点吃了起来。 “这,你也太胆大了吧?你难道是皇子或者王爷的世子?”肃文马上猜测道。 “呵呵,”那少年一笑,摇摇头,“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那宫禁森严,你怎么能够进来?” “噢,郑亲王带我进来的。” “那你可真够大胆的,”肃文略微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腿,看来跟自己的情形一样,“那我也起来活动活动。”他也拿起一块宫点,“说了半天,都饿了,嗯,好吃,好吃,不吃白不吃,”他起身又走到另一张高几上,把两个碟子拿了过来,“你尝尝这个,哎哟,味道不错哎!” 看着他一边朝外张望一边偷吃,那少年的嘴角绽开一丝笑意,见他又把两块糕点塞进袖里,更是笑得咧开嘴角。 “呵呵,见笑了,回家给媳妇留着。”肃文也是一乐,惠娴肯定爱吃。不过,自己这是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呢?! “趁皇上还没来,我们说会儿话。”那少年竟是随和了许多,“你是咸安宫的学生?怎么称呼?” “我叫肃文。” “噢,你就是号称咸安三英之首的肃文?”那人又笑笑了,轻轻摇摇头。 肃文却马上看出他的小视之意,这种有表情无语言的轻视最是令人恨,但又说不出道不来。 “你是哪里的学生?怎么称呼?”肃文一下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少年看看他,“我是国子监的。”寻常官员,不论是钦天监还是国子监的官员,蒙旨进入此地,得见天颜,都是腿软语颤,此人胆大如斗!他不禁又上下打量起肃文来,“呵呵,郑亲王府解开商高定理,官学月试皇阿——皇上亲自掌灯,亲赏油靴,诗作、策论皆为第一。” 肃文看他有些调弄戏谑的眼神,恰似挑衅,又不是挑衅,象不服气,又象在自我说服,他不由地火从中来,“大萝卜还用屎浇(教)?国子监有什么本事?可以使来看看。” “大胆。”那少年脸一下沉了下来,竟一下站了起来,肃文也是好不相让地盯着他,“想打架吗?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那少年长喘一口粗气,阴沉着脸说道,“前段日子,皇上亲自编撰了一部著作,名曰《数理精蕴》,”他看看肃文,“设以谷换米,每谷一石四斗,换米八斗四升.今有谷三十二石二斗,请问能换米几何?” 肃文看看他,吡笑道,“小儿科!一年级的学生都会解。” 那少年却是不信,“什么一年级?如有能耐,你试着解来看看。” “好,你听着,一石四斗=140升,八斗四升=84升,三十二石二斗=3220升,84÷140x3220=1932升=19石3斗2升,对也不对?换米19石3斗2升。” “好!”那少年张口叫道,脸的上浓云瞬间淡了很多,“好敏捷的脑仁!”他略一踌躇,“众多数学运算,术语不能统一,就是梅文鼎师傅与蒋煜师傅也不能统一,来,你过来看看。”他一招手,径自朝前走去。 肃文见他态度好起来,眉毛一挑,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少年翻开一卷纸来,“你看看,这些应如何确定?” 肃文看看他,才将眼光放在纸上,却是一些方程式,但却没有固定的数学术语。 “呵呵,这好办,可将未知数翻译为‘元’,最高次数翻译为‘次’,使方程左右两边相等的未知数的值翻译为‘根’或‘解’。”他马上把前世的数学知识搬了出来。 “元?次?根?”那少年手抚下巴,若有所思。 突然,他抬起头来,微笑道,“我看——可以!这样更简洁,也易于理解,呵呵,肃文,不愧为咸安三英之首啊,有真才实学!你可解了我一个大难题!” 他竟是越说越高兴,“跟我来。”也不等肃文回答,他径直朝前面走去。 这间屋子却是比外面要小了许多,但四周却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象是仪器,但都金光灿灿,光彩夺目。 “这是浑天仪吗?”肃文看看一重重环架的东西,走上前去,只见外层为地平圈、子午圈、赤道圈;中层是可绕轴旋转的黄道(带)、赤道、白道;最内层为四游环。各环皆刻有度分,环架通轴的中心处嵌一小地球,上刻有“亚细亚”、“欧罗巴”、“阿美利加”、“利未亚”等名称。 “呵呵,不错,你还认识什么?”那少年竟亲热地拉起他的胳膊,来到一球体旁边。 “这是地球仪。”只见球体上,每隔10°画一条经纬线。黄道上标有二十四节气名称,南北回归线、南极圈、北极圈等坐标一应俱全,北京、太原、厦门等大城市的名称也都有标注,国外的著名岛屿、河流、湖泊,也都有标注,如南美南部的火地岛、北部的亚马逊河及西南太平洋上的澳大利亚、菲律宾、爪哇等。 肃文不禁暗自心惊,真心想不到大金朝的工艺如此先进,更惊奇于这些器物,竟都是纯金打造! “认识这个么?”那少年笑着眨眨眼睛,指了指一方形的东西,他拿起旁边的把子,竟摇了起来。 “不认识,这是什么?”前世确实没有见过,“那你认识吗?别在这充大尾巴鹰!” “这是金盘式手摇计算机!”那少年这才露出开心的笑容。 “什么?计算机?”肃文惊呼道。 第30章 钟灵毓秀 肃文真是被震住了,被这一世的科学技术震惊了,这手摇式计算机在少年的演示下,竟是二进制,太不可思议了,本还以为自己的水平在这一世能当个院士,看来,悬! 那少年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很是满意,也好象不在意料之中,“你看这个,这是御制银镀金简平地平合璧仪,这是三辰公晷仪,”他笑着继续往前走,“这是御制铜镀金星晷仪,这是御制铜镀金简平仪,这是御制铜镀金半圆地平日晷……” 这些东西竟是前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这,这如果放在前世,那得值多少钱?件件都是无价之宝啊,假如,假如,自己能再穿回去,什么也不用拿,只拿一件这个那就生死不愁了! 那少年却以为他沉浸在这科学的氛围中,他微微一笑,“这都是内务府御制,不比什么欧罗巴差,依我看,远远超于他们。” 他正自喋喋不休,外面却笑着走进两人,一人肃文认识,正是咸安宫天文历法教习明安图,另一中年人,却毫无印象,那明安图看那少年亲热地拉着肃文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给教习请安。”肃文却直趋上前。 “快,快,”明安图的汉语本不利索,一急之下,更是语不成句,“快给郡王请安。” “郡王?”肃文的脑袋转得飞快,剩下的只有两人,看那中年人穿戴打扮与明安图差不多,那只能是…… “给郡王请安。”他马上拜了下去,心里暗恨,我连亲王都见了,你充什么大尾巴鹰,还搞微服私访这一套! “免礼,”那少年也不相让,“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适才我们也想聊得愉快,不必多礼!” 本朝不设太子,那郡王……? “都来了?”一转眼,宣光已是笑吟吟走了进来,宏奕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笑意。 “臣参见皇上。”众人又是跪了下去。 宣光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招手,笑道,“起来,都起来,”他的目光竟是停留在了肃文身上,“肃文?” “臣在!” “咸安宫三英之首,朕听说,你,人不错,诗不错,算术天文历法,更是不错!”宣光帝一拍膝盖,一顿一挫地道说。 “蒙皇上夸奖,微臣……”肃文竟是有些难了,自谦吧,那皇上说的不正确吗?接受吧,又好似有些自大。 正在两难之际,那少年郡王一躬身,“启禀父皇,适才肃文提出算术中的一些术语,儿臣觉着甚为妥当,”他看看肃文,“儿臣想启奏父皇,准许肃文入蒙养斋,协助编纂《数理精蕴》。” “准奏!”宣光一看明安图与另一中年人。 “梅师傅,商高定理的第五种解法,朕以为是自创,呵,想不到,肃文也给解出来了。”他看看宏奕,宏奕忙笑道,“也怪臣弟,日间解不出来,竟是茶不思饭不想,就拿到郑王府的中秋宴上了。” “呵呵,推行算术历法,何罪之有?”宣光道,“体用之争,肃文概括得好,也答得妙,朕要赏你。” 肃文心里不禁一阵激动,破格入蒙养斋,那就意味着进入了大金朝的科学院,自己现在已是大金朝名副其实的院士了! 那会赏我什么呢? “咸安宫官学,朕寄望甚深,”他站起来慢慢踱到一长筒跟前,伸手拿了起来,“这是内务府御制的绿漆木质描金花千里眼,朕就赏你了,…朕希望你也能有双千里眼,来日作朝廷的千里驹!” “臣谢皇上隆恩!” ……………………………………… ……………………………………… 从畅春园回到端王府,又从端王府回到羊肉胡同,已是掌灯时分,可是饭桌上愣是没动筷子,阿玛、额娘、嫂子与三妞都在等着自己吃晚饭,肃安却不知哪里去了。 “老二,回来了!”院门一响,阿玛马上迎了出来。赛虎围着他左绕右绕,说不出的亲热。 “端王爷怎么说?”额娘也很是关心。 “端王爷就是勉励了一顿,呵呵,赏了一百两金子,一个扳指,再就是为我题了一幅字。”肃文拍拍赛虎的脑袋,拿起茶杯,嫂子赶紧给倒了杯茶水。 “金子,端王府已派人送了过来。”阿玛笑道,“不过,多少金子,都值不上端王爷的字哪!” 肃文一竖大拇指,“这扳指也是难得之物呢!” “端王爷的物件,哪有差的?”阿玛笑道,他盯住扳指,“嗯,射箭是得有个好扳指。”看着肃文摘下来,拉往他的手想给他戴上,他急得慌忙把手抽出来,“这是王爷恩赏,这是给你脸,你得接着!” 两人正在推让,门外又是响起声音来,“肃文住这里吗?” “是,敢问您是?”听这位口音,敢情也是在宫里上班的。 “咱家是诚郡王派来的,来呀,把东西呈上来!” 额娘还象往常一样,可是阿玛一听诚郡王三字,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站在肃文后面,手抖了几抖,才推了肃文一把,“快,谢郡王爷的赏!” 肃文一看,却是一些宫点,但有一件最合他心思,那就是绿漆木质描金花千里眼。 “谢诚郡王!” “呵呵,诚郡王说了,肃文爱吃点心,把这些点心赏他吧。好了,咱家传完话了,也该回去了。”他说回去,可是仍站在庭院当中,笑呵呵地看着阿玛。 额娘一推阿玛,阿玛才反应过来,他一摸袖子,拿出一张银票,“公公辛苦了,喝点茶,喝点茶。”那公公才笑着去了。 “这是什么东西?”阿玛笑着拿起那千里眼来,他左看右看,竟是不知怎么用,“不过,诚郡王所赐,肯定也是好玩艺!” “不,这些点心是诚郡王所赐,这,是皇上亲赐!” “皇上?”阿玛、额娘、嫂子竟异口同声地叫道。 三妞已是拿着点心吃了起来,“嗯,二哥,好吃,太好吃了,额娘,你尝尝!“ “就知道吃,听你二哥说!“额娘立时横眉立目。 “呵呵,适才没来得及说,下半晌,端亲王带我进宫,皇上在蒙养斋亲自召见,许我今后可以到蒙养斋与诸皇子一同学习,还亲赐了这千里眼。”看着兀自站立不动的阿玛,他把那绿漆金花的千里眼递给阿玛,又旋开了其中一端。 阿玛机械地接过来,“把眼对上去!”肃文笑呵呵道。 “啊!”阿玛刚一看,马上惊醒过来,旋即又放了下来,惊恐地摆摆手,“这是什么东西?!”他这一叫,连站在一旁的额娘与嫂子都退后了几步。 “阿玛,你得往远处看,你,可以看看天上的月亮!”肃文拿过来演示道。 “成吗?”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会骗自己,阿玛迟疑着又接了过来,“我看看,”他慢慢把千里眼移到自己眼前,又朝天上看去,“哎,月亮这么大,嘿,这么大!”他竟兴奋地叫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额娘走过来,阿玛赶紧把千里眼递给她,两人竟象孩子似的兴奋地说个不停。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三妞挤在二人中间,好不容易抢了过来。 嫂子也笑着站在一旁,可是老两口你争我抢,竟是把她忘在一边! “嫂子,你也来看看。”肃文伸手从三妞手里抢过望远镜,每天早上都是嫂子早早起来,准备早点,一天下来,还要听额娘各种吩咐,这竟不象嫂子,竟象是家里的佣人! 嫂子看看额娘,再看看一脸委曲的三妞,“我,能成吗?” "有什么不成的?你看!“肃文鼓励道,。 “老大家的,当心点啊,那可是皇上御赐的物件,金贵着呢!”额娘嘱咐道。 “赶明儿,我那对鸽子是跑不了了,用这玩艺,飞多高都能看得着!”阿玛犹自意犹未尽。 肃文一听,差点吐血,如果皇上知道阿玛想用千里眼干这个,准得跟他急! 阿玛慢慢从刚才的狂热中冷静下来,“老二,说说,皇上是如何接见的?” “在蒙养斋,看了内务府御制的玩艺儿,又与诚郡王说了一起子话,诚郡王看我爱吃这些点心,就着人送了过来。”肃文轻描淡写道。 “星天菩萨哟!”阿玛还没说话,额娘已是喊了起来,她虔诚地在关老爷跟前跪倒,口里念念有词,接着又磕起头来,看嫂子还在一旁,她一瞪眼,嫂子马上放下千里眼,抽出火折子,点上供香。 “我听说,蒙养斋寻常大臣都进不去,都是皇子或者八大王爷的世子,或是朝中军政大臣,老二啊,你这可是一步登天了!……皇上,对天文历法也是精通,寻常师傅竟不入他法眼,你必定是那日在郑亲王府,解开那道算术题,你的名字才入皇上耳中。“ ”诚郡王可是当今皇上的嫡子,在朝中,比端亲王更是高贵。”阿玛道,“他亲赏宫点,必是看好你,以后你入蒙养斋,一定朝夕侍候,不敢怠慢的。“ “呵呵,我记住了,阿玛。“肃文现在想想那少年听着自己讲”根、次、元“,就有些好笑,想着他亲热地拉着自己观看这些天文历法的仪器,又是有些感动。 可是,就是因为解开商高定理,皇上才召自己入宫吗?未必见得,如果是因为这,那早就宣召了,为何还要等到现在? 肃文百思不得其解。 第31章 不想拿银子 肃安到底没回家吃饭,五人正自坐下,惠娴推门走了进来,后面却跟着一脸喜气的讷采。 “叔,婶,吃饭呐,“惠娴笑着把一包肉放在了地上,”这是南苑的鹿肉,您尝尝鲜。“ 满州人好爱这一口,果然,额娘眉开眼笑起来,拉着惠娴就往桌上让。 福庆也站了起来,拖住了讷采,“来,老三,陪我喝一杯,今天赶巧了,肃文今天有喜事呢!老大家的,再去加几个菜!“嫂子赶紧站身来,瞅一眼惠娴,提着鹿肉出去了。 “嫂子,我跟你一块忙吧!“惠娴赶紧跟了上来,这次,额娘没有再拦,她笑呵呵地也站起身来,”他三叔,你俩先聊着,我过去看看。“ 讷采笑着站起来一点头,“坐坐,老三,来,我给你满上。”阿玛福庆笑道。 “呵呵,老哥,我自己来,自己来。“讷采也不见外,接过酒壶,又给福庆倒满。 福庆虽是热衷于养鸟唱戏,可是毕竟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还是正白旗的参领,他知道,惠娴常来,可是讷采却鲜到自己府上,今天父女二人一同过来,肯定有事。 旗人特别讲究个雍容份,就是火上房也得压得住场面,不能乱了阵脚,虽说心里急着打听讷采的来意,福庆却还是先扯到了他的蓝靛颜身上。 讷采自然也明白福庆的意思,他微微一笑,“老哥,今个托肃文的福,端亲王亲下谕旨给内务府,我已到广储司任主事了.” “广储司?“福庆那份雍容却再也保持不住,”那可是个打破脑袋挤破门子的营生,主事,可是正四品,“他看看肃文,”这怎么话说的?托肃文的福?” “今个在端王府上,端王爷要赏肃文,肃文坚辞不受,王爷想起了我,就赏了我这个差使。“他却没有说出格格要给肃文说亲的事,”呵呵,我是跟着肃文沾光,端王爷,现在很看重肃文呢。” 福庆却会错了意,“肃文进官学,是老弟你引见的,你受赏,是应当应份的,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呢,今个下午,肃文进了蒙养斋,见了皇上,你看,皇上还赏了这个千里眼呢!” 他起身拿起望远镜,两人竟象老小孩一样,对着月亮,看了个不亦乐乎! “你尝尝点心。“肃文见惠娴往桌上端着菜,忙拿出点心来,”知道你爱吃,走时给你带着。” 惠娴娇羞看他一眼,“给三妞与嫂子吃吧。” “单单给你留着呢。”肃文小声道,惠娴身上的香气今个越发浓郁,他不禁凑上前去,竟有些意乱神迷。 “点心不能全带走,给我留些啊。”三妞不乐意了。“一边去!“肃文把她的脑袋朝前一扭,又是深情款款地看着惠娴。 “咳——“ 一声清亮而有派的咳嗽,肃文赶紧与惠娴分开,惠娴脸一红,转身又走了出去。 “叔,吃着呢。” “哟,三叔也在,惠娴姐。” 说话间,多隆阿与胡进宝走了进来,看这两家子人都在,亲热地打着招呼。 他们是常客,却很少见到讷采过来,并且与福庆一起坐下喝酒吃饭,两人愣愣的站在一旁笑着,看着。 “两小子吃饭了吗?快,坐下,陪大爷喝点酒。”福庆今天兴致很高。 多隆阿与胡进宝却看看肃文,见他仍是盯着外面,“二哥,到底是坐……还是不坐啊?”多隆阿问道。 “坐,今天可以坐,让你们坐你们就坐。”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老二,今个端王爷不是还赐了你一幅字吗?给你三叔看看。”说完赏金说扳指,说完扳指说蒙养斋,又从皇上的千里眼说到诚郡王的点心,直把那多隆阿与胡进宝听得眼神迷离,那千里眼竟是在手里放不下来了。 “呵呵,这玩艺好啊,”那多隆阿朝胡进宝眨眨眼睛,两人却都是心照不宣,”看女子最好!”说完,两人窃笑不止。 肃文已是起身,恰好惠娴端菜进来,他把字展开,讷采笑着读道,“肃惠中医院!” 多隆阿与胡进宝也凑上前来,惠娴更是好奇地看着肃文。 “肃文,这是?”讷采笑道。 “呵呵,我想开一家药铺,定名为肃惠中医院,王爷说大内有太医院,就取名为肃惠中医院,呵呵,赶明开张,还请三叔赏脸。” 那讷采已是隐约猜到这医院名字的由来,他看看自己的女儿,又走回饭桌,却举起酒杯,“来,老哥,我敬你一杯!“ 多隆阿却是不识趣,“肃惠?”他看看肃文,又看看惠娴,“噢,我明白了,夫妻店!” “去!”惠娴早就猜到了这里面的意思,她羞涩地看看讷采,讷采却装作充耳不闻,“二哥,你不是与那女人约定十日为期吗?银子凑齐了吗?还有两天就到日子了吧?” 多隆阿与胡进宝也一齐瞅着肃文,“明天就去凑。”肃文拍拍多隆阿。 “你都交了二百两了,剩下两天哪能凑出那么多!”惠娴却是急起来,“凑不出来那二百两可都要打了水漂了!” “二哥,今天赏了金子,我看再加上手上这个扳指,也差不离!”胡进宝道。 “一边去,这是端亲王赏的脸面,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看我怎么给你们变出银子来!” “怎么个变法?”惠娴靠近他。 肃文马上又闻到了那日思夜想的味道,“呵呵,空手捞白银!” ……………………………………… ……………………………………… 第二日,肃文刚走出西华门,马上就被多隆阿与胡进宝拉走了,后日就是付银子的日子了,可是现在银子还没有着落,惠娴急了,催着多隆阿与胡进宝就守候在这里,今个儿,啥也不干,一句话,到岳家把银子讨回来。 多隆阿与胡进宝不知从哪也淘弄来两匹马,三人骑着快马,朝着大栅栏德仁堂快马加鞭赶去。 一路上,肃文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重,等进了大栅栏,他却滚鞍下马,一路走,一路看,不住摇头,脸色更加阴沉。 街面上,随处可见面黄肌瘦之人,有捂着肚子的,有扶墙呕吐的,还有走着走着,昏厥扑地的,更有甚者,倒地后口吐白沫再也起不来的,那顺天府的差役指挥着大车,即刻就拉往左家庄化人厂了。 药铺门前更是挤得乱作一团,人人手里拿银子,高举手臂,表情急迫,声嘶力竭。 整个北京城,也者行人稀少,买卖关张,再不似往日繁华,恐怖的气氛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 世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刹时一文不值,能保命才是关键。可看着刚才还好好的人,一回头就已倒地身亡,惊恐麻木间,皆叹人生无常,如幻如梦。 “怎么几天间就成了这个样子?”肃文牵马郁郁前行。 “你忙着月试,哪有功夫还管外面的天地?”多隆阿笑道, “这几天北京城都乱套了,那德仁堂可火了,二哥,还是我俩眼皮子浅,当初要一万两,还是太少,我看他们起码赚这个数,”他伸手一比划,“十万两!二一添作五,分我们一半,成吧?” 说话间,已到了德仁堂跟前,眼看着门前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避瘟丹”三字震得人耳朵生疼。 “我说什么来着,二哥,”多隆阿一笑,“呵呵,五万,不给,今我们就不走了!” “多隆阿,你进去,让岳老爷出来。”肃文双手一叉,那多隆阿却会错了意,“对啊,二哥,您现在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咸安宫三英之首,见官大三级,对,是得让他出来迎接。” 不一会功夫儿,那岳老爷果然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笑着拱手作揖,“二爷,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 “买卖不错啊,你这忙,我们就长话短说,”肃文笑道,“银子您是想今给啊还是到三个月再给啊!” “都是托了您的福,今我就给,今我就给,快去拿银子去。”岳老爷一转脸,吩咐道。 那管家笑着刚要走,肃文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急呀,有件事我们得好好说道说道。” 岳老爷一看管家,二人俱是心中一凛,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这件事,他们也知道没这么容易过去,这药方,是太灵验不过,并且成本也小。 “成,二爷,就是今天您不来,我们也准备着去找您呢,这药方,是好东西,灵验,按理说,我们都签的字据,可是既然您来了,我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您说个价吧,我们多少再给您补点。”岳老爷笑道。 “补多少?”那多隆阿眉开眼笑,他一踩胡进宝的脚尖,胡进宝马上道,“起码得五万两!” “二爷,你看我们这也是小本买卖,虽说挣了些银子,但成本在那关着呢,您不能狮子大开口不是?”那管家赔着笑。 “一边待着去,有你说话的份?”肃文喝道。 管家的笑容立马冻结了,岳老爷一挥手,管家退了下去,“二爷,这样吧,您说个数,我们再斟酌斟酌。” “你说,我绝不还口。”肃文道。 “两万!”岳老爷一咬牙,“以后两不相欠!” “成!”见多隆阿要嚷嚷,肃文一摆手,“不过,这银子,我不想往回拿了?” “不想拿?“多隆阿、胡进宝连同岳老爷一起喊了出来。 “您是想入干股?“那管家试探道。 “不,我是想换成避瘟丹!“肃文斩钉截铁道。 第32章 空手套白银 岳家的银子他原本也没想用到买那出四合院上,开医院,睁眼就是银子,请大夫需要费用,制作家俱需要费用,采买药材也需要费用,就是官面打点人情往来又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他是想把岳家的银子用到这上面,还不一定够使,可是,今天,他改了主意。 “您想买避瘟丹?”那岳老爷与管家对视一眼,指不定这人又使什么幺蛾子,二人俱是提高了戒备,这人的印象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过来的。 “岳老爷,你不必多想,也不用多猜,我就一条,你给了我三千两,剩下的一万七千两全部用来买你的避瘟丹,——沿街发放!” “沿街发放?”多隆阿与胡进宝都糊涂了。 “您的意思是?”岳老爷与管家也糊涂了。 “我说得不明白?”肃文一指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免费发给大家!” “您,这是做善事?”岳老爷看看管家道。 “就算是吧,我们信得过老爷子的为人,多隆阿,进宝,我们走!”肃文转头就走。 多隆阿却是咬着手指头,呆呆地看着岳老爷,胡进宝推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哎哎,二哥,就这么走了,那明天可要到期了,再交不上银子,我们的二百两定金就白瞎了!” “我有办法。”肃文道,却是头也不回。 “二爷,请留步,”那岳老爷却是感动起来,“留步,听多爷的话,您外面还有饥荒?您把饥荒打上,再施药也不晚!”他竟为肃文考虑起来。 “这不是事,”肃文转过头来,”不过,我有一请求。 “您讲。”岳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每份包避瘟丹的麻纸上,写上肃惠中医院五个字。” “就这?” “就这!” “成,我一定照办,二爷,这中医院,是不是仿太医院,也是药铺子,如果是,那您有事吩咐一声,我随叫随到。”岳老爷郑重说道。 “得来,那我先谢过了。”肃文微笑着一抱拳。 ……………………………………………… 一路走,一跑抱怨,等回了家,见到惠娴在座,那多隆阿抱怨得更厉害了,惠娴听说一万七千两银子打了水漂,登时急了。 “后天就要交款了,你拿什么去堵这个窟窿?” 阿玛这些日子竟待在家里,用他的话讲,就是风头不要出得太厉害,他三言两语已是弄明白了意思,他倒是不急,掏出鼻烟壶闻一下,“刺溜“舒服得眼一闭,头一仰,满脸享受。 “小多子,小宝子,你俩试试。”他要的就是这份火烧眉毛前的雍容作派。 多隆阿与胡进宝赶紧摆手,“呵呵,咱们旗人,不会闻鼻烟,还叫旗人么?”福庆笑道。 “大火上房了,快说吧,福参领。”额娘着急起来,但当着惠娴的面儿,她得给福庆这个未来的老公公留几分面子。 “呵呵,夫人莫急,”这些日子,福庆是越来越有参领的样子了,这官派嘛,说到底,都是人敬出来的,再说得难听一点,都是人恭维巴结出来的,“前些日子,郑王府不是派人送过一些人参吗,加上肃文赢得两个金元宝,再加上端亲王赏的一百两金子,凑个三千两不成问题。” 额娘却是撇撇嘴,“我当你有多高明的主意,人参,你当我一直供着?早吃到你们肚子里了,给肃文他姥爷、舅舅,这都不算?这金元宝,”她看看肃文,“我还没跟你讲,金元宝是留着,那金子,让肃安,”她一咬牙,“让肃安拿去,赌了。” “这逆子!”阿玛一口气没喘均匀,登时咳嗽起来,他长叹一口气,“呵呵,有挣的,就得有花的,谁让他是哥呢。” 惠娴瞅瞅额娘与阿玛,没放声,嫂子却是不安地搓起手来。 额娘马上笑道,“你大哥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好这一手,你放心啊,等你过门,这个家就由你操持。” 惠娴忙看看嫂子,见她一脸平静,“婶,您这是说什么?”她看看肃文。 嫂子却在心里嘀咕一声,当年她没过门,额娘也是这么说的,过门后才知道这当家,就是侍候婆婆,唉,还不如不当家呢,也罢,老二家的过门后,我就算熬出头喽! “那,老二,你看,这事,”阿玛有些为难了,“要不阿玛把这出院子卖喽,兴许就凑够了!” “说什么呐,阿玛,”肃文一阵感动,“让您卖宅子,我这医院还不如不开。您放心,明一早,我准把银子弄回来,多隆阿、进宝,走!” 三人走出院子,惠娴却是跟了出来,撵不走,劝不退,无奈之下,肃文只得把她送回家去。 “多隆阿你去买一长匣子,进宝,你去买块黄绫子,哎,多隆阿,匣子要好木头,上档次,别弄些便宜货来糊弄我!” 两人答应着去了。 “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惠娴纳闷道。 “呵,你就擎好吧,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有人争着拿!”肃文一笑。 “你?”惠娴是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二哥,她想说两句,可是想了半天,却无从开口。 一会功夫,多隆阿与胡进宝先后回来了,“呵呵,匣子不错,用心了。”肃文赞道,“哎,三婶,得用用您这根烟袋。” “老二,你不是不抽烟吗?”惠娴额娘笑吟吟地要装烟。 “三婶,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样子的,“肃文坏坏一笑,却要过胡进宝手里的黄绫子,仔细地把烟袋緾了起来,又拿过木匣,在里面也垫上了黄绫,小心地把缠好的烟袋装在里面,“得,齐活了!” “二哥,您这是?“多隆阿挠挠脑袋。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跟二哥拿银子去!“肃文一声喊,得意地唱出一句京戏的台词。 那惠娴却已是说不出话来,看着哥仨的背影消逝在胡同深处,她现在觉着不管肃文做什么都是对的,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她也跟着…… ……………………………………………… ……………………………………………… “哎哟,二爷,里面请,里面请,”这是内城最大的一间当铺,据传是康亲王所开,这在北京城,达官贵人、富绅阔商开当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肃文带着多隆阿与胡进宝大大咧咧地迈了进来。 “哟,二爷,”一个伙计马上麻溜地迎了上来,“刚要打烊,打老远就看见您,您,快坐,快坐,顺子,上茶!” “哎,好来!”后面一声高喊,就象那唱戏一样,悦耳动听。 “二爷,听说您入了咸安宫官学,畅春园的蒙养斋您都去过了,皇上、端王爷赏的东西,家里海了去了,您这身份,还用再来我们永兴当铺啊!” 肃文在椅子上一坐,多隆阿与胡进宝马上分列两旁,肃文端起茶杯来,只轻轻呡了一口,马上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脸也变成了阴阳脸,“这是去年的明前吧?呵呵,今年的明前已是下来,是你们永兴买不起,还是看人管茶喝?” 他看多隆阿,“出去喊一声,就喊永兴连明前也买不起喽!” “好嘞!“那多隆阿兴冲冲地往外走,跟着肃文,从不怕事儿大,越大越好,越大得的银子越多,何况肃文的身份比以前是大不同了呢。 “哎哎哎,多爷,您留步,刚来的学徒,不懂事,呵呵,今年的明前,刚到货,马上给二爷上,马上就上。”那伙计笑道。 这三位爷,家里是这里的常客,平时,连茶叶末也不愿侍侯,今天上去年的明前就不错了,还挑理?那伙计心里骂骂咧咧的。 “把东西拿上来!”肃文一笑,那伙计心里却是一个咯噔,今天看过皇历了啊,百事皆宜啊!怎么心里不熨帖呢! “二爷,这是宫里的东西吧?什么物件?这怎么还给封起来了呢?”那伙计看一眼肃文,小心翼翼地打开黄绫,却打不开那火漆的盒子。 “你——猜猜!“肃文吡笑道,”不过,我可没说啊,唉,要不是急着用钱,我能拿你这吗?“ 那多隆阿一听这话,笑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他压不住笑,转身装作咳嗽,跑出门去。 “皇上亲赐?”那伙计脑瓜却是转开了,这些日子肃文的大名他不只听过一回,可是眼见为实,他不禁有些犯嘀咕,“刘掌柜,有件东西,我拿不准,您给掌掌眼!” 那刘掌柜早听见外面的分辩,他笑着走出来,“二爷,我们当里有规矩,看不到实物,一律不给银子,您体谅……” “是吗——?“肃文眉毛一抬,拉长了声音,”好,东西收起来,那我们就出去喊,永兴当没银子了,快黄喽!——“他拖腔拉韵地喊道。 赛虎“汪汪”叫了起来,惊得一众伙计直往后退。 那掌柜的笑道,“二爷,二爷,您别价,这样,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他略一思考,“得,您现在是四九城的名人,又是咸安宫的官学生,也进过畅春园,入过蒙养斋,您是必定不骗小的们。”他边说边注意观察肃文的表情,看表情却无异样,“您说吧,当多少银子?” “这东西,你说得多少银子?”肃文端起茶杯,“嗯,这才是明前,跟诚郡王赏我的一模一样,一个味。”他看掌柜的还在犹豫,“进宝,出去喊一声,永兴当还管得起明——前——!” 那掌柜的急忙阻拦,“二爷,您这不是损我们吗?得,您不让我们看,至少也让我们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不行!没商量,”肃文笑道,“我说掌柜的,你过来,”那掌柜的赶紧凑了过来,“黄绫子包裹的,这普天底下,大家都晓得是什么东西,就你不知?”肃文眨眨眼,坏笑着说道。 “这这,我知,我知,唉,好,那我就作一回主,三千两,您看成吗?”那掌柜的一咬牙。 肃文看看多隆阿,笑了,他轻声道,“你是看不起东西?还是看不起?——皇上”他伸手的抖抖那黄绫,接着,手一伸,在自己的脖子这一抹,转眼间又换了个恶狠狠的表情,“嗯,想急着去找你死去的老子啊!“ “五千?行了,二爷您知道,这是康亲王的买卖,您往上加,我还得跑趟康王府!”那掌柜的愁眉苦脸。 “行了,行了,别在这装了,五千就五千,谁让二爷我心善哪!别愣着了,拿银票去吧!” “得来,收货!“那掌柜的看看肃文,有气无力地喊道。 第33章 真朋友 历朝历代,前世后世,只要肯动脑,就能过生活,大凡在宦途商路上略有成就之人,也无不是肯动脑肯下功夫之人。 袖着怀揣着五千两银票,哥仨喜滋滋地往回走,“哥啊,我看干脆也别开那捞什子医院了,我看这门道,来银子更快!”黑暗中,多隆阿手舞足蹈。 “来路不正的银子敢拿吗?能拿吗?”肃文训道,“我们一天大似一天,再不能象先前那样,瞎胡混了。” 他还没说完,只听多隆阿一声大喊,“哎哟,妈呀!” 借着月光,肃文扭头一看,多隆阿正跌倒了沟底,这一世的北京城,哪象前世有那么宽的马路,还有路灯,到了黑天,就是凭一盏灯笼照亮,没灯笼,那就只能借月光喽。 “报应,上来,来!”胡进宝把手递给多隆阿。 多隆阿一拉胡进宝的手,一使力,跃上沟来,那衣裳上、靴子上却沾上一层臭泥儿,“呵,怎么这么倒霉呢,这刚做的衣裳呢!” “活该,二哥都说了,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胡进宝哂道。 肃文却不理会二人的斗嘴,他若有所思,“多隆阿,明天去做几百盏灯笼,都印上我们肃惠中医院五个字,明儿晚上,你就到沟边免费发放。” “不要钱?” “不要钱!” “那好吧,二哥,我真服了你了,那一万七千两你说不要就不要,何况这点银子。”多隆阿心里不愿意,但也得接着这活儿。 “我呢,二哥?”胡时宝主动请缨。 “你,明儿去做些绸缎的门帘,送到那些茶馆、书场子去,看着人家挂上你再回来。” “成,二哥!”胡进宝痛快地答应着。 “对了,到岳老爷那去取些避瘟丹,给那些说书的送过去,不要钱,就让他们在说到最后时加上一句,瞧病看病,专科齐全,名医荟萃,就在惠肃中医院!” 他让胡进宝去,却不让多隆阿去,如果多隆阿来办这差使,他早坐在茶馆里嗑着瓜子听书去了! 胡进宝记下来,三人到了大栅栏,把剩下的银子缴齐,胡进宝抻着脖子瞅了老半天,却没看到上次那少妇。 月试后,咸安宫官学的氛围起了微妙的变化,可是肃文一门心思都投在药店上,那麻勒吉与勒克浑下学后也都跟过来,忙活一阵后,肃文是不会让他们再啃窝头咸菜的,烧饼、伙食是管够的,偶尔还能下顿馆子。 看着大门上“肃惠中医院”泥金黑底的匾额已经挂上,前进院正房里,齐腰长柜一字展进,万格药橱矗立后头,上层码着一排整齐的青花瓷坛子。 柜上,药钵、戥子,算盘、镇纸一应用具,应有尽有。柜下,药碾子、药臼、捣筒、切药刀随意地摆放着,就是墙壁上的的空当,阿玛也把家里的字画拿来挂了上去。 阿玛福庆虽说支持,但更忙,根本没功夫靠在这儿,“老二,卖菜籽一个赚三,开药铺一个赚八,阿玛明白,你瞧,继子寿的天德堂就在新街口,朱子荣也在陕西巷开了济生堂,这里面的利大了!不过,还得靠你自己个,我,得听戏去喽……!” 肃文原本也没想到他能靠在这,这就很不错了,他看看东西厢里,大方脉、伤寒、妇人、小方脉、针灸、口齿、咽喉、眼科、疮疡、接骨、金鏃、按摩和祝由等科房的小牌子也已挂上,一溜条凳规矩地靠在墙角。 嗯,下面就是进药材、请大夫,择吉日良辰开业喽! 进药材嘛,这是最重要的一环,好的药材进不来,那至少不能弄些假货次货来砸牌子,虽说重要,但他不担心,他在等一个人,他相信这些日子,外面的声势造得也差不多了,就等那人现身了。 “多隆阿,大夫联系得怎么着了?” “哎,二哥,有几个愿意来坐诊的,也都有些名气,听说咱给的银子多,也都动心,答应过来试试,不过,你指定的那个老爷子,就是原来在上驷院绰班处的叫什么查干的,不肯来,给多少银子都不来!” 上驷院绰班处的跌打损伤大夫大都是蒙古大夫,因八旗兵骑射扑跌造成的损伤均由随军蒙古大夫救治,他们对正骨、刀伤、箭伤很有能耐,但绰班处的人只对大内,那查干虽说也是其中的能手,但目前却是赋闲在家的,阿玛打听到了就推荐给了肃文。 “车接车送,月例银子比其它大夫高两成,你现在就去,马上去!” “得,我马上就去,我不信,就这条件,他不动心。”多隆阿一拍胸脯。 “麻勒吉,勒克浑,走,我们到灵境胡同去。”肃文拍拍身上的灰,吡笑道,“进宝看家!” “灵境胡同?”麻勒吉抓下帽子,擦把汗,虽都是旗人,他干活是真舍得下力气。 “走,找张教习去,我听说查干与他相熟。”肃文道。 “多隆阿不是去了吗?”勒克浑也抹一把头上的汗,憨声憨气道。 “呵呵,他不成。”看着勒克浑有些讷闷,肃文吡笑道,“这人啊,太顺就容易滋生骄气,我们白天都在官学里,顾不上这,得指着多隆阿与进宝,是得去去他身上的骄气喽!” 麻勒吉一竖大拇指,“二哥,高明,”他扭头看看勒克浑,“二哥,这去灵境胡同,你不是也想整治我们哥俩吧?” “呵,瞧你说的!”肃文在他头上猛地凿了个爆栗,“你是一,勒克浑也是一,呵呵,走!” 勒克浑犹自懵懂,那麻勒吉却反应过来,“走吧,二哥在说我俩‘二’呢,不过,我们也有个‘二’哥,哎,‘二’哥,等等我!” ……………………………………………… ……………………………………………… “张教习在家吗?”肃文凭着鼻子下面这张嘴,打听着了张凤鸣的住处,堂堂的四品游击,咸安宫官学的教习,周围的邻居竟不知道。 “谁?”原本黑黢黢里屋的灯点亮了,张凤鸣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教习,是我们,肃文。” “麻勒吉。” “勒克浑。” 张凤鸣出现在门口,肃文三人急忙拜了下去。 “坐,屋里坐。”张凤鸣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把三人让进屋去。 待三人坐下,借着烛光,肃文发现家里很是简陋,看样子,一个小厮也没有,家眷更不在身边,想着眼前这文武齐全的汉子,也曾金堂玉马,叱咤风云,如今却瓦灶绳床,名将落拓,一腔惆怅,三人禁不住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家里也没茶,我这里,寻常人也寻不来,”张凤鸣笑道,“喝点白开水吧。” 三人恭敬地站起来,接过水来。 “说吧,找我有事?”张凤鸣在床上一坐,气势自显。 聪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不说废话,“教习,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张凤鸣的眸子很亮,“我听说您与查干相熟,我是想请他到我的药铺去当大夫。”懒得说医院与药铺的区别,肃文就直接说药铺了。 “你们家开了间药铺?”张凤鸣难得一笑,“你们来找,我当然要出面,”他直接说道,“我也是通过德灏认识的查干,这是个倔老头,但他的挟气摸功法,那真叫一绝。” 看张凤鸣不似在咸安宫那般冷竣,说话渐渐多起来,肃文心里暗叹口气,教习射箭时他自顾教习身份,其实人都想与人交往,这失意之人话多,却是千世万世不变的真理。 “麻勒吉,你去叫桌菜,我们陪教习说说话。”肃文悄悄把麻勒吉拉到一边。 麻勒吉接过银子去了。 张凤鸣早已看到肃文的小动作,他也不阻拦,“走,先办正事,回来再喝酒论武。” 三人从灵境胡同直奔查干家,还没走到,迎面就碰到了灰头土脸的多隆阿,借着灯笼的光亮,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袍子也是破了一大块。 “二哥哎,“多隆阿可是看到了亲人,“你可得给我作主啊,那老头,邪了门喽,不敢沾身,一沾身,我就跌,拉拉他衣袖,我都能飞出三丈远去。” 勒克浑看着肃文,强忍住笑,却听肃文安慰道,“这么多人呢,咸安宫的张教习也来了,”他看看张凤鸣,见他仍自板着脸,“我们一起再去一趟。” “成,好汉架不住一群狼,他又那么大岁数了。”多隆阿抚抚脸腮,咬牙切齿地一咧嘴,“哎,差点破相!” “你到底跌倒几次?”肃文看张凤鸣并不反感,笑着问道。 “唉,多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多隆阿叫起撞天屈,“就知道这么晕晕乎乎就飞出去了,你看我的脸都快成猪头了。” “谁关心你的脸,我就问飞出去多少次。”肃文面无表情说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张凤鸣的脸上也绽开笑容。 “知足吧,“他看看多隆阿,”受点皮肉伤喊什么,查干是侍卫,他要是动你,你早都死几回了。“ 他身上自带煞气,多隆阿心里有气,却不敢回嘴,在张凤鸣身后一比划拳头,可谁知张凤鸣好似脑后有眼似的,一转头,吓得多隆阿赶紧摸起自己的脸来,可是正碰到那块乌青处,立马又疼得龇牙咧嘴。 侍卫?这个,肃文还真没听说,他暗暗记在心里。 等到了查干家,那张凤鸣却是直接推门而进,待走到屋里,查干才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 “来了?“他的汉语仍然带着蒙古味。 “嗯,我的学生开了间药铺,想请你坐堂。“ “好。“ 这就成了?只说了三句话,连哪个药铺也不问,薪金多少也不提,这就答应了!?肃文说不出话来了。 多隆阿与勒克浑一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早知如此,何必挨顿揍呢?多隆阿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这是小事,今天我是请你过去喝酒的。“张凤鸣道,”这是我的学生肃文。“其余的人他一个没介绍。 “好。“查干看看肃文,他又看看肃文身后的多隆阿,仍没作声。 看着查干,再看张凤鸣,肃文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朋友,查干实际上看重的是张凤鸣这个人! 第34章 行下春风有秋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药铺不在大,有名医则能扬名京城,查干的到来让肃文的心里有了一份底气。 其它的大夫本来对医院二字就心生低触,但在多隆阿与胡进宝“软磨硬泡”的威逼利诱下,都“答应”来试试。 这天,从咸安宫下学回来,天上又飘起了牛毛细雨,把肃文身上的石青色江绸夹袍淋得净湿。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蹲在四合院的门口,看着大栅栏里零零散散的行人,若有所思。 “二爷,好兴致,“正在观望,那岳老爷打着伞走了过来,“二爷的诗可是名动京城啊,咸安坐听潇潇雨,一家一户总关情,现在整个北京城都传开了!” “岳老爷见笑了!我那哪是诗啊,胡诌!”这正主终于上场了,这老小子也真沉得住气,竟今个才过来!肃文感觉自己终于松了口气。 “二爷这地角是真不错,这下洼门,聚财!”“下洼门”——即店铺比街面要低,进门前要下台阶。“下洼”,在老京城老百姓的概念里也有“聚敛钱财”之意,同时也意味着出门“步步高”,是很吉利的地势。 “呵呵,您的德仁堂,那鹤仙堂,万芝堂,庆余堂,北京的四大堂,不也都是是下洼门吗?”肃文笑道,“岳老爷,里边请。” “好,”岳老爷刚要进门,又看到了那牌匾,稍一驻足,跟着走进门来。 “茶,上好茶,上玉泉山的水!”肃文朝里面喊了一声,惠娴答应一声,马上反应过来,“茶倒是有,哪有玉泉山的水?”她今天过来,帮着收拾收拾。 见惠娴一脸不解,岳老爷笑着一摆手,“二爷是在笑话我呢!”大年三十儿,肃文带着多隆阿与胡进宝第一次上门,岳老爷就是这么喊的,“不过,这玉泉山的水,其它家还真没有,那是内务府特供!” “人家岳老爷上门,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惠娴陪着笑,“岳老爷,您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岳老爷笑着一摆手,“呵呵,您老财大气粗,是这个,”肃文吡笑着伸出大拇指来,“我呢,刚入行,是这个!”他又伸出小指头来。 “您可不是这个!”岳老爷也笑了,“牌匾是端王爷亲题,试问,哪家药铺有王爷的题字?呵呵,最近这些日子,我看,也是满城争说你的中医院,说书的最后一句,必是肃惠中医院!到了大晚上,满街净是肃惠中医院的灯笼,呵呵,就这,一般人做不出来,也想不出来!” “您多指教!”肃文一抱拳。 “您这是仁心,”岳老爷收敛笑容,“无偿赠药,就是那灯笼,我也听说,专门让人在沟边发放,就这份心,就难得。” “心有,可是这不行。”肃文笑着指指脑袋,见岳老爷一脸不明白,笑道,“对这一行不熟!” “不熟?不至于吧!”岳老爷指满堂的摆设,“这,不象个生手吧!”其实,他心里也纳闷,这以前的混混怎么出落得成了个才子,以前的老炮儿睡了一大觉就变成了个大夫! “确实不熟,但说这进药,我就不行,还得请岳老爷多指教。”肃文正色道,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那岳老爷呷口茶,“二爷,行下春风就有秋雨,说实话,今个我来,就是看哪里有我能效劳的地方,那,我就倚老卖老喽。” 等的就是您这句话,可是肃文却笑道,“那您老请讲。” “咱北京城的药铺就七种,有药铺,也有药铺兼批发药材,还有制药的药局,有参茸庄,有批发行,行店,成药店。” “这行店是什么?” “行店就是买卖的中间人,也就是咱这一行的牙行,靠收佣金过活,没有门路岔子不硬,一般人是干不了这个,我适才也瞅了一眼,您这中医院,是依照明朝时太医院的格局来铺设的吧?” “您老心明眼亮,是。”肃文马上把一顶高帽给岳老爷戴在头上。 岳老爷一摆手,“就是多吃几碗饭罢了,不过,依我看,二爷,您将来肯定是这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就怕您将来是官身,依不得您。” “呵呵,您接着说。” “您这的格局,即是铺子,后面还当药局,依您的本事,制两味成药,打响牌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么?” “对!”肃文也不谦虚。 “那我能为您做的,就是进药材了!” 对肃文来讲,最难进的是药进,药材不好,那是要砸牌子的。 他其实早已算好,一万七千两银子全部买成避瘟丹,一是可以济困救危,扶助贫弱,二是可以打响中医院的牌子,三是让岳老爷承自己的情,这一着三响,亏他仓促间想成。 “这是我心里最没着没落的地方,请岳老爷指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假话矫情,落人一奸滑印象,有百弊而无一利。 岳老爷一笑,“市面上的生药铺,药材大都来自河北安国,安国就是个大药市,所以,因为药材的产地不同,故每种或每类药材分别归属不同产地的药商帮会,这些药商帮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之多,到了宣光年间,就成了“十三帮”了,像北京通州、天津,就是“京通卫帮”。” “那京通卫帮的带头大哥是谁?”这是这行里的真学问,肃文肃然起敬。 “带头大哥?呵呵,不敢当,就算是召集人吧,是在下。”岳老爷正色道。 “噢,那以后还得请岳老爷多关照。”这才是掐在药铺脖子上的手,让药铺生是他,让药铺死也是他。 “那是应该的,”岳老爷很庄重,“我们德仁堂,其实就是行里的爷们给面子,我们顶个名,真正进药的大商号是通济元药栈,大路上的药,在他那里都能进得来,但其它一些,比如麝香,德仁堂专门购买“杜盛兴”一家的“杜家麝”,犀牛角,德仁堂首选暹罗犀角,其次是云南犀角……” 肃文马上明白,岳老爷这是在在承他的情,要不,人家看家的药不会给自己说,光把那通济药栈的路打通就算人家给足自己面子喽。 “通济药栈那,我去说,进药上就没有什么需要分神的喽,不过,二爷,我再多句嘴,您柜上的掌柜,有合适人选吗?大堂管理,规矩多,你那哼哈二将可不成。”他看看多隆阿与胡进宝。 “这也是我担心的,”肃文一下站了起来,“您老明鉴,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一个,刘松仁,原是万芝堂的掌柜,跟少东家闹僵了,那在药铺这个行当是一把好手,您要是愿意,赶明儿我跟他说说,他与我还有几分交情。” 看岳老爷说得云淡风轻,肃文却知里面的利害,这种人物,一般的药铺请不动,自己这又是新开张,将来怎么着都不知道,“岳老爷,那太麻烦您了。”肃文深深一揖。 “呵呵,那我就没什么可说了的,这铺子,不到最后一天开张,总觉着就有事没忙完,呵呵,我先走一步。” “天晚了,我们到东兴楼,边吃边谈,成吗,老爷子?” “改日,改日,你开张那天,我一准过来,这药行会馆,新进的药铺都是一年一百两银子的会费,我已经给你交上了,你开张那天,我带着全体同仁,一同来贺!” 肃文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药行会馆,就是大家化解纠纷、联络感情的地方,四月二十八日药王诞辰祭祀,九月十七日祭财神,这两个日子,二爷一定要过来。”岳老爷又嘱咐道。 “成,我听您的。” 两人揖让着走到门口,那多隆阿与胡进宝已经把门两边的楹联挂上,岳老爷一竖大拇指,“除三山五岳病痛,收四海人间精华,好,好!”他跨进马车,冒雨而去。 “老爷,您是药行会馆的首领,又是京城四大药铺的东家,您犯得着为个小混混这样屈尊纡贵吗?”一同坐在马车里的管家小心地笑道。 “是,理是这么个理,唉,”岳老爷看看外面淡墨染就的天空,“我啊,这是替子孙着想,……世道有盛衰,人生有起落,这德仁堂,也不可能总是这么红火,有难有灾,也得人帮,……这行下春风,总有秋雨的!“ ……………………………………………… ……………………………………………… 艳阳高照,惠风和畅。 门头上的幌子迎风招展,“肃文中医院“的牌匾也蒙上了红绸,门前,多隆阿与胡进宝都穿戴一新,摆着“冲天雷”和门前满满的“大地红”。 “好好,”阿玛一指那幌子,“地道生熟药材参茸饮片丸散膏丹一应俱全”,“嗯,外边这楹联也不错,里面照壁上这幅好,这幅好,‘但愿世上人长寿,不惜架上药生尘’,呵呵,有大药铺的味道。“ 阿玛、额娘、肃安、嫂子、三妞和惠娴一家都早早来了,“嗯,老二,你这地选得好,内城外城交界,东城西城当间,呵呵,选得好,选得好。“肃安夸道。 一行人还没进门,就听那刘松仁在里面已经训上了,“今个开业,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把眼睛都瞪大喽,”他是个老山东,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伸懒腰,打哈欠,坐门槛,背脊朝外坐的,我见一次打一次,……说过多少遍了,数银子要往里数,扫店面要往里扫,这叫招财进宝,打烊就是打烊,我再提醒一句,不能说关门……” 肃文暗笑,当初从通济药栈进药时,刘松仁首先就要胖大海和大连子,意思是大发大利,学徒进门,先学着捡万金枝和金银花,意思是既捡金子又捡银子,就是那脊背朝外,也是有讲究的,那就是不能把财运挡在外面。 肃文看看日头,估摸着也就是辰时,客人还没有来的,他今天是请了假的,那成文运倒也痛快,但听他讲今天药铺开业,却含糊答应,也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第35章 数来宝 “肃安,肃安,好家伙,不声不响地开起药铺来了,行啊!” “瞧这位置,脚踩内城外城,手连东城西城,风水宝地,绝对的风水宝地!” …… 肃文要请的人还没来,肃安的一干子狐朋狗友倒来了一大帮,点烟,倒水,问候,转一圈后直接让肃安带着他们到外面,中午带着他们撮一顿。 福庆阿玛也请了不少朋友,擎着鸟笼子的,闻着鼻烟壶的,急等着到戏院子的,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 多隆阿前襟的扭子热得都解开了,“二哥,我看了,这帮人最多随一两银子,敢情都是来蹭吃蹭喝的啊!” “呵呵,今儿,我们不计较,你不懂,这叫人气!”肃文笑道。 “人气!我看是气人,你来,多少不论,这是个礼数,这空着手扛着个脑袋来,也忒好意思!”多隆阿气得鼻尖上都冒出汗来。 “今天是喜庆日子,来,笑一个,笑一个,别哭丧着脸!”肃文一拧多隆阿的脸腮,多隆烦得要命,一把打掉他的手,走了出去。 “德仁堂万老爷到!贺银一百两!” “通济元药栈祝老爷到,贺银一百两!” “鹤仙堂孙老爷到,贺银一百两!” 账房不断高喊着,那多隆阿脸上早已象开花似的,小眼睛都挤到一处了。 岳老爷掌管药行会馆,北京四大药铺来了三家,估摸着那万芝堂因为刘松仁的事儿,心里有了疙瘩了吧。 肃文笑着把岳老爷等人迎了进去。 那通济元药栈的祝老爷方额肥颐,他上下打量一番肃文,“二爷,这些日子,肃惠中医院五字可是火喽,岳老爷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出门喝茶,门帘上绣的也是这五个字,听说书吧,到最后必讲肃惠中医院,就连晚上大街上的灯笼,上面也是肃惠中医院!呵呵,听说您还是咸安宫的学生,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祝爷,岳老爷跟我提过,论药材,您是行里的这个,”肃文竖起大拇指,“今儿蒙您赏脸,中午东兴楼,我已经订好席面,您可得给我一个讨教的机会!孙爷、程爷也是前辈,您教我几手,就够我用半辈子的了!” 一席话,汤水不漏,又顾及到各人面子,众人竟是欣然受邀。 “二爷,今个儿开张,你忙,我陪着几位爷转着看看,你去忙。”岳老爷道。 祝爷、孙爷、程爷听他喊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也叫爷,都互相看看,说不出的意味。 “不瞒诸位,我那避瘟丹的方子还是出自二爷之手,蒙养斋大家听过吧,皇上亲自召见,特许出入。” 众人看看里外忙活着的肃文,有的笑,有的点烟,竟都不当回事儿。 “二哥,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群化子,象扭股糖似的,骂也不走,赶也不走,你快去瞧瞧吧!” “呵呵,这买卖开张就是人气旺啊,连化子都来凑热闹,走!瞧瞧去,您喝茶啊,进宝,过来给孙爷装烟!”肃文象没事人似的跟着多隆阿来到门前。 嚯,二三十个叫化子正拿着拴着十三个小铃铛和红缨的牛胯骨在门前唱着数来宝,看热闹的、周围的商户马上聚过一大堆来。 “这个竹板儿打,(我这)进街来, 铺户这个买卖两边排, 是也有买,也有卖, 也有这个幌子和招牌……” 多隆阿带着几个伙计拿着棍子冲出来,肃文笑着赶紧一把拦住他,“别,这是人气,是化子爷给我们面子。” 那带头的老叫化也不惧,看看周围的人群,更是喊上了, “……说你也来,我也来, (这个)大掌柜的发了财! 您老发财我沾光, 路过相求来拜望。 一拜君,二拜臣, 三拜掌柜的大量人……” “这位爷,您歇歇,喝口水再唱!”肃文也笑着提高了嗓门,“大家给鼓鼓掌!”他带头拍起手来。 “大掌柜的真不错, 站在(这个)门口儿一个劲儿的乐, 您把(这个)铜子儿给几个, 拿回家去好治饿……” “去,拿一笸箩铜子来。”肃文扭头吩咐道,“快去。”看着多隆阿不情愿的样,他眉毛一挑。 少时,多隆阿回来了,正要把铜钱扬下去,肃文竟是止住了他,“我来。”他拿着笸箩,竟是亲自走下场去,也不嫌脏,抓起一把铜钱就往叫化子手里塞,“来,去买个烧饼,来,拿着。” 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叫化跟在一个女叫化跟前,他笑着刮刮他的小鼻子,“来,给你两把,拿好喽,去买个糖人!” 那领头的叫化一愣,但嘴里丝毫没有停下, “这位掌柜的好说话儿, 他留辫子、光嘴巴儿, 身上穿着个红大褂儿……” “走走走,走走走,拿了钱,快走吧。”多隆阿不耐烦了。 那化子头却是一下来了精神, “……你叫我走,(我这)不能走, 走到了天黑空着手, 一分钱我这也没有, 老傻还得饿一宿, 我求掌柜的高高手, 再给两钱我就走!……” “再去拿一笸箩钱来。”肃文咬咬牙,龇牙咧嘴地朝多隆阿笑道。 可是又一笸箩大子又洒下去,那叫化子仍在唱,街面上的人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外面贺喜的人进不来,里面坐着的人出不去,全都让这些化子都在当口上了。 肃文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这帮化子拿钱不走,如果说背后没有人使坏,都不可能! “这位爷,您唱了半天了,水都没喝一口,这样,您进屋里坐会儿,喝口水,抽袋烟,您再唱,唱到什么时辰,我绝不拦着!”肃文笑道。 “噢,大掌柜,你听其详, 截(打)周朝列国就有我这行。 孔夫子无食困陈蔡, 多亏了范丹老祖把粮帮……” 他带头打着牛胯骨就要往里走,后面二三十个叫化也都作势要往里涌。 里面的额娘、惠娴可着急了,胡进宝拿起一根顶门闩气哼哼就要上来。 “住手!药行本就为了治病救人,大夫跟前,人人平等,”他不自觉把前世的话说出来,“谁也不比谁高着一块!等会儿,到东兴楼多叫几桌,给这些爷们预备着!” 那叫化子看看他,却突然停住了脚,也停住了嘴,“掌柜的,你是个明白人,有人花钱让我们给你添堵来了,您给我们脸,我们不能不要脸不是,叫化子也有脸!” 他一转身,是又唱上了, “是来得快,走得快, 掌柜的开业我来到, 亲戚朋友把喜到, 掌柜的乐得哈哈笑……” 一行人竟在化子头带领下去了,人群中也马上闪出一条道来。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不知什么时候,岳老爷等人也来到门口,他高声喊道,周围的人笑着议论着都走了。 “怎么样?服了吧?”看着肃文又忙开了,岳老爷朝祝老爷、程老爷等人笑道。 “呵呵,少年老成,少年老成!”程老爷看看肃文挺拔的背影。 “以德服人,嗯,用来开药铺,呵呵,不,用来开医院,是再好不过!”祝老爷笑道。 …… “内务府御药房罗大人到!” “内务府广储司讷大人到!” 那岳老爷与祝老爷等人刚才还有说有笑,此时不禁互相看看,忙转身迎了出去。 “嘿,岳老爷,这年轻人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怎么着,跟御药房的人还熟?”通济药栈的祝老爷问道,好似岳老爷隐瞒了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皇上蒙养斋亲自接见,咸安宫官学月试全科甲等第一,号称咸安宫三英,早不是以前那个混混了!”他压低声音,又看看里面,见肃文带着多隆阿与胡进宝也迎了出来。 可是这次,他猜错了,御药房的关系还真不是他的,是讷采的,他现今担任广储司的主事,又是内务府大臣端亲王宏奕的眼前红人,御药房要巴结还来不及呢。 笑着把御药房的人迎进大门,转眼间账房又唱上了,“直隶总督府管家苏栋全到!” “直隶总督府都来人了?”另一个跟过来的小药铺老板惊呼道。 这也是肃文没想到的,但他明白,这是墨裕的关照。 “唱啊,快唱,就说外城净街虎冯三到!”大家正在寒暄热闹,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大声喊道,门外又来了不速之客。 第36章 留个念想 “冯三,你的南城净街虎是谁封的,爷怎么没听过?”胡进宝第一个不服。 “净街虎,净街蛤蟆还差不多!”多隆阿一指冯三的肚子,自个倒摸着肚子笑了。 冯三一扣鼻孔,又放到嘴里,肃文马上感觉到一阵恶心。 “内城是你们爷们的盘口,到了外城,怎么着也得知会一声吧,不声不响地开起门头,还把我们外城的爷们放在眼里吗?”他扯起辫子往脑后一撂,“啪”地一声,打在了一个小药铺掌柜的脸上,可是那掌柜的讪笑着就退到一边。 “嘿,我搂不住火了我!”多隆阿挽起袖子,“这是内外城交界的地儿,你算哪根葱,内务府酿的酱你也想蘸?没门!” 宫里的点心做得都属上品,吃不完扔了也怪浪费,内务府就收集起来,用来酿酱。这酱酿出来后,香气四溢,叫好者一片,久而久之,倒成了稀罕之物,一般只供给当朝一二品的大臣,可谓是北京城里的紧俏货。 “呵呵,知道你们阿玛不是佐领就是参领,今我这个平头百姓就要蘸酱了,而且不只今天,以后还要天天来蘸,怎么着吧?”他流里流气地看看后头,身后带来的一群混混马上响应起来。 肃文已是弄明白这人的身份,敢情也是个混子,还与自己争过地盘,打过架,今天是趁着开张来找茬了。 “三爷,呵呵,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肃文走上前去,他比冯三高了将近一头,“今天来的都是客,谁让我们还是旧相识呢,来,上茶,请三爷屋里坐。” 那冯三看看他,指指他的鼻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哎,您这边走。”肃文根本没把他往后面的大堂里让,直接引到看病抓药的大厅里,看多隆阿悻悻地跟在后面,他嘱咐几句,那多隆阿眉开眼笑地去了。 那冯三往椅子上一坐,“呵呵,够气派的啊!二爷,这是发财了?我可听说,皇宫里的银子,你拿着箥箕往家里端呢!怎么着,救济兄弟们几个大子吧,以后兄弟们就给你看家护院了!” “箥箕?”肃文一愣,马上笑道,“您听错了,是用马车往家里拉!” “噢?呵呵,”那冯三用手一指肃文,“你逗我!” 他端起茶来,刚喝了一口,马上“扑”地一声又喷了出来,他一抹嘴,“靠,这茶怎么有股怪味呢,骚!” 跟进来的多隆阿与胡进宝见他这模样,都笑得一抽一抽的。 “这刚开张,就买了些茶末,”肃文笑道,“上烟!” 转眼间,三妞拿着一个烟袋锅走了进来,她不怀好意地朝冯三笑笑,那冯三却色迷迷地盯着她,气得她把烟锅往肃文手里一递,扭头出去了。 “来,三爷,我给您点上。”肃文把烟锅递给冯三,冯三看看他,不怀好意地接过来,“啪”往桌上一磕,果然是个响鞭。 “你想炸我啊,这套,咱爷们都会!”“咔嚓”一声,冯三恶狠狠掰断了手里的烟锅,“你今天不想痛快了,是吧!?” 肃文倒笑着坐下来,“找茬?爷不怕,怕了你,爷是你孙子!”他突然一拍桌子,“冯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就你这德性,还学人收保护费?下辈子吧!” “我们就是收保护费的主儿,还有人朝我们收保护费?”胡进宝不屑地抹抹鼻子。 冯三一下站了起来,“行,那我就把这砸喽,”他四下瞅瞅,“这个地就挺宽敞,你看那瓷坛子,那板凳,呵呵,都是兵器。” 另一混子笑道,“在我们三爷地面上,躲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躲过了明天,还有后天,小贼,当心吧你们!” “三爷,刚才那茶味道怎么样?”肃文吡笑着站了起来,却是走近一点冯三。 “那茶?”冯三犹自觉着嘴里巴苦巴苦的。 “茶?你在多爷跟前也想讨茶喝?”多隆阿一挤眼,“实话告诉你吧,那是爷的——尿!赏你了!” 适才肃文这般嘱咐,那多隆阿也是个看殡不怕殡大的主儿,正气得牙痒痒呢,肃文一说,立马答应。 “呕,”冯三吃鼻涕行,可是喝人尿还真不习惯,他一弯腰,用手指在嘴里扣起来。 一众小混混也都愣住了,原本想着今天开张,会任他们拿捏,可是没想到一上来,就给喝了口尿! 那冯三站起来,抱起一个青花瓷瓶朝着肃文就砸下来,肃文一闪身,“啪”,飞起一脚,那冯三应声仰面跌倒,滚了几滚,才爬了起来,“扑”带着血的唾沫吐了出来,“哎哟,我的牙!” 跟着来的混混却都停了手,“老天爷,哪有拿脚扇人嘴巴子的!”他们再也不敢动手,互相看看,一个个麻溜退了出去。 “呵呵,扇人得用手,扇畜生就得用脚!”肃文提起脚来,扑扑脚面,“我还怕脏了我的鞋哪!” 冯三站起来,头却往柜台上撞,“孙贼,别走错了,门在那!”肃文高喝一声,冯三是有些懵圈了,象个没头的蝇到了院里,使劲甩甩脑袋才稍微清醒一些。 “怎么着,你们走不走,再不走,明儿让你到宫里侍侯去!”肃文一指这群混子,“多隆阿、进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给我——打将出去呀——”他畅亮亮地又唱了句京戏。 “好来,伙计们,上啊,打出贼去,一人发半吊钱!”多隆阿兴奋起来。 胡进宝操起顶门闩,带头舞动起来,把一帮人打得鬼哭狼嚎,冲出院门。 来往的客人都愣住了,开张要个和气呈祥,这么干的还真没有! 可是想归想,想与看热闹是两码子事儿,看着哥仨领着一众伙计,把些混混打将出去,都轰然叫好,那三妞在人群里叫得更是起劲! 混混前脚跑,哥仨在后面追,可是刚一出门,三顶二人抬轿子迤逦在门前停下,那冯三等人一见前面开道的几个差役,不自觉都停了手,畏畏缩缩站到了墙角。 “顺天府府丞曹墉曹大人到!” “詹事府少詹成文运成大人到!” “五城兵马司指挥豪英豪大人到!” 肃文却是有些愣,除了成文运兼着咸安宫总裁,他认识以外,其他两人竟连名都没听过! 大金朝,官员可以在外吃饭宴饮,也可在家请客安席,但 出席铺面的开业庆典却很少,毕竟官是这个帝国的统治者,商人,就是手里银子再多,也属末流。 这三位大人一到,品级差不多,众人都是自发闪开一条道来。 只见三人都没有穿官服,皆着便服,肃文赶紧上去打千请安,成文运赶紧跟两位大人介绍肃文,两位大人都很是亲热,“少年英才”、“大有前途”等话儿都是张口就来,那态度,那亲热劲,好似是多年的亲戚,弄得肃文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福庆接人报信,赶紧迎了出来,他虽是参领,但却是破落旗人,这几位正是北京城的实权派,他忙不迭地往里让着,让坐,递烟,敬茶。 冯三等混混儿不敢再闹,吐口带血的唾沫,甩甩手灰溜溜走了。 肃文朝多隆阿与胡进宝一使眼色,叫声告罪,仨人悄悄跟了过去,兜胡同,转巷子,隐在一照壁后头,迎头拦住冯三,却听那冯三正在布置。 “今儿顺天府都来人了,肃二是靠上官府了,上面有人给他撑腰,我们明面上不好硬来,”那冯三恶狠狠吐了口唾沫,牙里也漏风了,“晚上,你,去砸他家窗户,你,去找个人来,明儿就到他家去抓药,回去就说死了人,我们抬着棺材到他门口闹,我就不信喽,非给他搅黄喽不行!” “呵呵,我看谁敢!”肃文笑着从照壁后面走了出来,“哟哟哟,小脸蛋怎么变得焦黄喽?”肃文笑着扭头看看多隆阿与胡进宝,二人直乐,“呵呵,冯三,这表情,戏子都演不出来,你,这怎么象偷人家的姨太太,让人逮住了啊,表情这么淫荡!” 胡进宝与多隆阿看看冯三,都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上,你今天来演戏充大爷,那二爷就给你脸上再添点油彩!” 多隆阿与胡进宝也顾不得新衣服了,肃文走后,多少日子没打架了,手都痒了。 冯三本人也多少也会些招式,但架不住这些日子肃文锻炼的铜皮铁骨,拳如闪电,挨了几下就萎到了墙根。 “二爷,二爷,我服了,我服了,您别打了,别打了,以后见您我们绕着走,您那铺子,我们再不敢惦记!”那冯三兜不住了,拱着手一个劲地求饶。 “真服了?”肃文坏笑道,“那,你得赏我点东西!” “不敢说赏,二爷您要,尽管拿去!”冯三瞅瞅自个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多隆阿与胡进宝也看看这冯三,“二哥,他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要不,我们每月也收他二十两保护费得了!” “有啊,怎么没有?”肃文笑着拿过胡进宝手里的顶门闩,“这腿,不是金贵东西吗?” “二爷,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今个我是吃大粪蒙了心了我,……” “别急,你的腿我不要,我就是得给你留个念想,不能在这一片再害人!” “什么念想?”冯三道。 “就这念想!”肃文说。 冯三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眼前一道黑影劈面砸来,只听“喀嚓”一声,冯三还没来及叫就昏死过去。 多隆阿呆了,胡进宝也是呆了,那一众混混儿有的牙齿打颤,有的竟尿了裤子,肃文一扫他们,一个个腿一软,都跪了下来。 “首恶必惩!你们放心,这没你们的事了!”肃文道,“我,这是以善心而行恶事,对冯三小惩而大戒,不能再让他作恶,他继续下去,无人管他,等他的就是下大狱,掉脑袋,懂吗?” “懂懂懂。”一群混子忙不迭答应着。 肃文把手里的顶门闩朝胡进宝手里一扔,“你们给冯三带个话,醒了,想改邪归正,过来找我,腿骨我给接上,我医院里也缺人手,跟着多隆阿与胡进宝,正经过日子,如果一条道走到黑,我见他一次打一次!” 一众混子抬着昏死的冯三一溜烟去了。 “二哥,看来咸安宫官学就是不一样,嗯,你比原来狠多了,以前就敢拿砖拍人,呵呵,这回没人敢来闹事了,冯三给他们都立了旗杆!” 哥仨一路兴奋地往回走着,却不防胡同后面又闪出一个人来,春风中,如钉子一般站立,盯着肃文的背影,看了良久。 第37章 好大的阵仗 “以后啊,你们记着,不管是行医,还是在内城外城混,如果放纵冯三这样的人,就是以善心行恶事,将来他到砍脑袋的一天,他也会后悔,怎么当时就没个人管管他呢?” “我呢,这是以恶心而行善事,将来他改邪归正,还得感谢我呢!” 胡进宝笑道,“二哥,进了几天咸安宫,就是不一样,你都恶心了还行什么善事啊!”他把恶心当成吃坏肚子恶心了。 “滚蛋,以后出去,别说你跟着我啊,丢人!”肃文踢了胡进宝一脚,胡进宝却只是憨憨地笑。 “是啊,别说跟我在一块啊,丢人!”多隆阿附和道,胡进宝却不干了,“你也好不到哪去,浑身上下臭哄哄一股狗屎味,离我远点!” “你身上才有狗屎味,你离我远点!”多隆阿反唇相讥。 “你们俩吃过狗屎吗,那是什么味,来,跟二哥说道说道!”肃文吡笑道。 二人顿时哑口无言,互看一眼,都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 ………………………………… 三人笑着打闹着回到医院,医院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经过一众叫化子的“宣传”和南城一帮混子的“显身说法”,肃惠中医院门前虽然人来人往,但规矩有序,没人再敢使什么坏招。 “呵呵,来了您呐!” “嘿,您老吉祥!” 肃文脸上挂着笑,见人就说过年话,满脸喜气,惠娴也前前后后忙着,雪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也是一脸阳光。 “二哥,适才有人随了份大礼,一千两银票!”惠娴看见肃文回来,伸手整整他的衣襟,又拍拍他身后的灰土,“这一会儿功夫,又到哪去疯了?” “呵呵,没到哪,折了冯三一条腿,”肃文若无其事地笑道,那惠娴却是一下睁大了眼睛,“没事儿,没事儿,走,带我去见见哪位爷布施这么多银子!?” 惠娴往北面一指,肃文的眼睛顿时大了。 一个少年正微笑着看着他,他长身玉立,头戴红绒结顶六合一统帽,身穿一件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却正是当今皇上的嫡子——诚郡王毓秀。先前来的三位大人也诚惶诚恐地跟在他后面。 肃文看一眼惠娴,低声道,“快去施礼。”他自已急忙上前,一打马蹄袖就要拜下去,那毓秀却快步迎上来,一挽肃文的胳膊,笑道,“肃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听说你开了家医院,我就好奇,医院是什么东西?呵呵,你脑子里恐怕有好点子,也肯定有意思,我就过来瞅瞅。” “那,王——您请!”肃文琢磨着毓秀不愿意暴露身份,也没点破,“您随意。” “我适才转了一圈儿,呵呵,医院,有意思!分科很齐全,依我看,倒比太医院分得还要细。”毓秀笑道。 “这是一个中医院的架构,将来还要把苗医、蒙医、藏医都吸收进来,如果可能,欧罗巴的西医,也是好的。”肃文笑道。 “我就说嘛,”那毓秀喜得一回头,三位大人脸上马上也陪着笑开了,“肃文的想法最合我的意思,大金朝多民族共存,不只光有汉医嘛,满医、苗医、藏医、蒙医,各有所长,就是祝由科,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小儿惊魂、癫狂发作等,也是有奇效的。” 肃文想不到这个王爷竟也颇合自己的脾胃,“三皇五帝时就有传说,巫医不分家嘛!各民族的医学其实都是源自巫医!” “嗯,欧罗巴的大夫,我可去信两广总督,遇到合适的可以给你荐过来,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不管我们的大夫还是他们的大夫,治好病就是好大夫!” 嚯,这句话竟有伟人的味道,肃文不禁会心一笑。 那毓秀却突然看到了从门外走进来的查干,查干也看到了毓秀,揉揉眼睛,却似不信,那毓秀竟笑着迎了上去。 “这是谁啊?这么年轻,出手这么大方!”阿玛也来到跟前,可是见二人聊得投机,却插不进话来。 “别声张,这是诚郡王!” “诚郡王?”阿玛睁大了眼睛,那鼻烟壶举到鼻子边都忘了闻。 “端王府总管何柱到!”人群中,门房突然喊起来,“贺金六百两!” 阿玛看看门前,只见讷采笑着陪着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还没迎过去,门房又高声叫开了,“郑王府总管武桂到!贺礼六百两!” 一位总管到来,那是代表自己,两位总管齐来,那就不是代表自己了,是各自王爷看重,众人的目光不禁都投向福庆、肃文父子。 “呵呵,今天来了三位大人,又来了两位总管,呵呵,这么大的阵仗,大栅栏哪家开业有过?” “这二爷不是一般人,这中医院,不一般!” “那混混纯粹就是找死,看人下菜碟,他今天是碰到硬茬子喽!” …… 阿玛迎着武桂与何柱,激动得手都颤抖了,肃文也跑前跑后张罗着,再看那毓秀,却正与查干说着话,那三大堂的掌柜的却与内务府御药房的聊得正欢! “啪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门外突然放起鞭来,众人都是一愣,还没到吉时,也没揭匾上的红绸,怎么会放起鞭来呢? 有人使坏?那多隆阿与胡进宝抢先跳了出去,肃文紧接着也跟了出去。 却见一帮长袍马褂的人纷纷走了过来,“二爷,给您贺喜!” “二爷,给您道喜了!” “二爷,感谢您给送的避瘟丹!” “呵呵,二爷,就你拿我们这帮说书的还当人看!” 众人纷纷走出门口,连诚郡王毓秀也走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众人等。 常年在茶馆说书,养家糊口,一要看茶馆掌柜的脸色,二要看观众捧不捧场,这跟前世写网文一个道理,都指着几个老客打赏订阅,三还要没病没灾,不能停喽,一停老顾客全跑了,也真是怪不容易。 因此,避瘟丹可救了他们的急,也救了他们衣食父母的急,光说书没人听可不成啊! 肃文却有些感动起来,他笑着一拱手,大喊道,“承蒙各位爷看得起,以后,全北京城的说书的先生,常年免费供应胖大海!肃惠中医院随时候着您来!” “那可真要感谢了!” “谢谢肃二爷,谢谢!” 马上又响起众人的感谢声。 “行了,要什么吉时,我看现在就是吉时,王——”他看看毓秀,毓秀却笑着走上前来,“请您揭幕吧!”肃文笑着一挥手,作了个请的姿式。 “这么年轻啊!” “这人什么来头?” 人群里又响起议论声,连岳老爷等人也是惊诧不已,而那何柱与武桂却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三位大人也是一路陪着笑脸。 “刷——”诚郡王毓秀一下揭开了红绸,那烫金的“肃惠中医院”五个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夺人眼球。 “砰砰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多隆阿与胡进宝马上点燃了堆在墙角的“大地红”与“冲天雷”,只见门前烟雾弥漫,响声震天…… 中午,在东兴楼宴请了北京三大药铺的掌柜及一干同行,那诚郡王及三位大人,两位总管及内务府御药房的主事,却死活不肯留饭,肃文也只得依他们去了。 晚上,墨裕、图尔宸并雅尔哈善又一并前来,与麻勒吉、勒克浑同坐一桌,皆因张凤鸣、德灏在座,都没敢瞎折腾。 蒋光鼐与孙祜等教习却没有来,肃文这才大概猜出,上午那三位大人,可能是诚郡王所邀,单给他撑面子来了,其实再往深里想想,也不全是撑面子,将来遇到事情,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是都绕不过的,这可是最大的“现管”,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 看着图尔宸与麻勒吉“两小无猜”的样子,肃文暗笑,呵呵,都成熟了,进步了,有仇有恨脸上都看不出来了! …………………………………… …………………………………… 天气是越来越暖和了,正所谓春困秋乏,晚上在医院忙活到很晚,寅时还要起来进学,中饭后,肃文躺在春凳上睡了一觉,待到讲授《大金律例》的教习钱维钧走进来时,他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钱维均生得干瘦,两撇老鼠须,但两个小眼睛却是十足的精神。 他绰号“钱鬼子”,本是刑名师爷出身,后到上书房抄记书档,不知走了谁的门子,外放一任知县,也合属他官运享通,连续三年考功卓异,几年功夫,又回到刑部街门任职,这次咸安宫刑律教习,那刑部的汉尚书赵彻却举荐了他。 当过刑名师爷的人心思更是八面玲珑,赵彻的举荐他心知肚明,为公,可为刑名派添丁增人,为私,这些学生的前途都不可限量,将来门生遍布各地,官职升迁,他这个教习的声望也会越来越高,那宦途还用发愁吗? 正因如此,他与其它教习一样,教得也格外用心,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学生与学生也不一样,对图尔宸、墨裕等父亲是当朝权臣的学生,他更是另眼相看。 这原本也是历朝历代的通用法则,人性使然,可他不知,这却给他惹下了大祸。 第38章 无中生有 “《大金律例》历经三代圣主,反复修定,到本朝才刊布中外,永远遵行。《律例》共四十卷,律文分为七篇,篇目冠以律名,故谓之七律,首篇是名例律,共有四十六条……” 那钱维钧摇头晃脑地讲着,手中却并无律例,这些律条就象自己的名字那样熟悉。 “教习,请问,盗窃罪在律例中如何解释?”满堂寂静中,一个学生突然举起手来。 肃文一看,此人名唤蔡英杰,是汉军正蓝旗人,二叔却是陕甘总督,他平时与墨裕、图尔宸等人走得很近。 那钱维钧何等人物,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虽说也自谓计谋满腹,但在他面前,那是小巫见大巫,他马上知晓,这蔡英杰想闹出点事端来。 “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笞五十,免刺。但得财,以一主为重,并赃论罪……初犯,并于右小臂膊上刺‘盗窃’二字;再犯,刺左小臂膊;三犯者,绞(监候)……一两以下,杖六十。一两以上至十两,杖七十。二十辆,杖八十。……五十两,杖六十,徒一年。六十两,杖七十,徒一年半……一百两,杖一百,流二千里……一百二十两以上,绞(监候)……” 钱维钧缓慢答道,一边说却一边踱到了蔡英杰身后,睁大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报告教习,适才我才发觉,我包裹里的二十两银票丢掉了,晌午时却还在,请教习为我作主。”蔡英杰瞅着钱维钧话音刚落,马上说道。 “是放在包裹中,你不会想差了吧?”钱维钧脸色一沉。 “学生晚上答应宴请肃文、墨裕,因此,昨晚就把银票放进包裹中来,中午吃饭时,学生并没有回家,就在那边春凳上休息,因此,学生敢断定,银票现在还在咸安宫里!”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都明白,他有所指,既然还在咸安宫里,那肯定是中午在这里吃饭的同学或送饭的太监偷了他的银票! 那钱维钧一摸胡须,“滋事体大,不可乱说……” “太监把饭送来,就走了,我吃完饭后还检查过包裹,整座官学再无外人进入。”那蔡英杰却是死咬住不松口。 “蔡英杰,”钱维钧脸一沉,“你可知道,诬告也有罪?!” “学生知晓,不过,学生想,这银票总不会飞出咸安宫去,如若检索,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环视一周,“学生家里并不缺银子,只是学生却不肯与这盗银贼同坐同学,辱我斯文!” 肃文暗中观察着,这蔡英杰越说越急,好似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搜检?”钱维钧略一犹豫,图尔宸却站了起来,“教习,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也不失为还大家清白的一个办法!如果确实搜检不出什么来,那继续授课,如果搜检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钱维钧看看他,两人目光一对,钱维钧却已是了然在胸。 这些学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图尔宸等人也曾宴请过他,蔡英杰等人更是时不时送些“束修”过来,那日席上,他也隐约听说东兴楼的事情,虽然有蒋光鼐与孙祜两位教习,但,仍是吵了起来,差点让巡城御史上奏天听,以至后来惹得成文运大发雷霆。 “好吧,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他斟酌着词句,已是决定放顺水人情,但又不至落人把柄,“肃文,你来搜!”这是一个富家子弟与贫家学生都能接受的人物,端王与成总裁都很看重,如果将来总裁怪罪,他,也能替自己挡一阵子。 肃文眼见他把球踢给自己,忙笑道,“教习,我也有嫌疑呢,我看,还是您亲自动手的好。”他隐约已嗅到危险的降临,但不似针对他而来。 “你,蔡英杰,你来指定搜检人选。”钱维钧毫无表情。 “墨裕吧,我信得及他。”蔡英杰道。 那墨裕也不糊涂,刚想笑着推辞,却听钱维钧不由分说道,“好,就由墨裕来搜检!” 墨裕刚想辩驳,钱维钧却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墨裕暗骂,他马上看看肃文,肃文挥挥手,“进学几个月,怎么单单今天少了银子呢!” 麻勒吉也笑道,“是老天爷给你顺走了吧!” 学堂里顿时一阵笑声。 墨裕眼见推脱不过,站起来开始搜检,他人缘颇好,又是教习勉强他为之,众人也都不抵触,老老实实把包裹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待走到麻勒吉身旁时,那麻勒吉更是笑道,“呵呵,早知丢失,还不如给我,这样,我还承你个人情,啊!”他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张银票赫然夹在书中。 墨裕看看他的表情,也有些发愣,他眉头紧皱,却是不再说话。 “呵呵,——哎,哎,怎么会在在我这呢?”麻勒吉慌忙拿起银票,“这,我也不清楚。”他四周看看,却看到的是一众沉默的同学和两眼如鬼火般闪烁的钱维钧。 “好了,这下水落石出,证据确凿,教习,请您发落。”蔡英杰朝钱维钧一施礼。 早猜到结局的钱维钧却沉吟不语,他看看众人,转身朝前面走去。 “钱教习,您曾担任一方父母,又是刑部清理积案的高手,这个案子,您不会无所适从吧!”图尔宸开始发力。 “教习,依您适才所讲,初犯于小臂上刺‘盗窃’二字,刑杖八十,这可是大金律中明文规定!还有什么可讲的?”雅尔哈善站起来,也是深施一礼。 “我没偷,”麻勒吉也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谁栽的赃?所为何因?有何理由?”那蔡英杰看来早有准备,今儿变成了一张伶牙利齿。 肃文此时已是弄明白,这是东兴楼、校场争斗的延续。其实,那图尔宸对自己是尊重的,腹诽肯定有,至少脸上没有半分忤逆。 不过,这分明是想治麻勒吉于死地! 这着也太过于毒辣,赶出咸安宫不说,但就毁人名声这一条,不仅在旗里抬不起头来,将来就是从事其他营生,也很麻烦,麻勒吉这一辈子算是完喽! 他看看钱维钧,看他如何处理。 众学生也都在盯着钱维钧,大堂里一时一片死寂。 那钱维钧已是打定主意,两方不需权衡,他也明白如何去做,“麻勒吉,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教习,学生冤枉……”那麻勒吉还想申辩,肃文却已是看到钱维钧眼里的杀气,这种小眼睛的狠毒之人,面上往往波澜不惊,心思只能通过眼神泄露。 “来呀,着将麻勒吉交——”他想了想,“交副总裁值班处议罪。” 麻勒吉好歹是官学生,他现在是教习,虽然有官身,但绕不过当值的副总裁。 “慢,”勒克浑站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愣,那图尔宸眼里狠光一闪,旋即消逝,“只有物证,没有人证,请问教习,如何判定麻勒吉有罪?” “大家都是人证,银票就是物证,”那钱维钧见勒克浑当面顶撞,心里起火,声音却更加慢条斯理,象把每个字揉碎了再吞下去一般。 “出什么事了?”副总裁阿里衮推门走了进来。 “报告副总裁,学生麻勒吉偷了蔡英杰二十两银票,属下正在处理。”那钱维钧沉声道。 “噢?有这等事?”阿里衮看看站着的麻勒吉、蔡英杰二人。 “副总裁,我冤枉,我真没拿他的银票,我虽穷,但不缺银子。”麻勒吉很是气愤,也有些慌神,他不敢想象后果,但一想后果,却更是没有办法。 “嗯,……老钱,……有证据吗?”阿里衮道。 “有,当场搜检而出。”钱维钧把银票递给阿里衮,“可麻勒吉不认。” “不认?这有什么可抵赖的?”阿里滚三角眼一瞪,“说吧,你有什么章程?” “唉,虽是官学生,但咸安宫的清誉更为紧要,我的意思是请示成总裁后,按律治罪。”钱维钧小心答道。 “嗯,咸安宫的学生都是旗中俊才,理应严格要求。退回本旗,照大金律例议罪!”阿里衮道,“来啊,”两名苏拉应声而入,“把麻勒吉带到厨房,先看管起来!” “我冤枉啊,阿总裁,冤枉啊!”麻勒吉立时悲愤地大叫起来。 “他确实冤枉,报告总裁教习,这二十两银票,是我放进麻勒吉的书中的!”肃文笑着站起来。 麻勒吉一下扭过身子,眼里却眨起了泪花。 图尔宸、蔡英杰、雅尔哈善却都愤怒地盯着肃文。 “你放进去的?为何不早说?”钱维钧有些老羞成怒,“包庇盗贼也有罪。” “我没有包庇,银票确实是我放的,前些日子,麻勒吉在我铺里帮忙,我过意不去,当面给他他不要,我就偷着放进他的书里。”肃文笑道。 那日的事情,官场上传得很快,诚郡王亲自到场,单凭这一点,就让阿里衮颇费思量,他一皱眉,却是有些踌躇。 “来,你说说,这是哪家钱铺的银票?你又是如何放进去的?可有人证?”当着阿里衮的面,钱维钧一时有有些骑虎难下,他索性深挖起来。 “适才你为什么不问这些问题?”肃文反上反唇相击,“启禀阿总裁,钱教习的职责是教习,不是审案!即使麻勒吉有罪,有罪无罪的定论也不该从他的口里说出来!” “他有罪无罪是很明显,不须再问……”钱维钧有些胀红脸。 “呵呵,这就是口里嚼着屎还训叱别人不卫生,心里有蛆以为别人也都不干净,你那点心思,我明白,麻勒吉明白,蔡英杰、图尔宸,”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也明白!” “不就是看麻勒吉家贫无钱,平时也宴请不了你,也孝敬不了你!你想拿他当人情送人呗!” “大胆!”钱维钧已是气得手足哆嗦,在一众学生面前,在副总裁面前,这面子是丢大发了! “对,我是大胆。”肃文一拍桌子,“律法教习不只教我们条款,更要教我们审案的本领,如果都照钱教习这样,将来得造成多少冤案!今个,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当着副总裁的面,请示总裁,另行更换律法教习!” “你——”钱维钧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 第39章 义金 阿里衮面无表情,“你是学生,他是教习,他如有错,就是责罚,也有我汇报给成总裁,由他定夺。”他对肃文很客气,并没有训斥学生的语气,反倒象是好言好语商量。 他这是在念“拖”字诀,拖来拖去,拖黄了不说,弄不好还得治自己煽动学堂之罪,必须快刀斩乱麻,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就是处理自己,特么地,还有钱维钧这个垫背的! “启禀副总裁,您跟成总裁汇报那是您的事,我们要求更更换教习是我们的事儿,不矛盾。”肃文一笑,瞬间偷换了概念,但马上眉毛一挑,“如果今天不更换教习,我们罢课!”他声音很是哄亮,显得很有底气。 “来,同意我的意见,都站起来!”肃文高声叫到。 话音未落,勒克浑、麻勒吉、海兰珠等人刷地站了起来,肃文一瞅墨裕,墨裕一犹豫,肃文一把把他拉了起来,那墨裕尴尬一笑,别过脸去,却仍是站着。 “家贫并不是我们的错,谁投胎之前也不能先打听打听这家阿玛到底是参领啊还是都统,钱维钧从铜钱的小孔里看人,拿补服当面孔,这样的教习,我们还要他作甚!” 官学里有不少学生,家贫如麻勒吉的却很少,但家中父辈官职普遍不如图尔宸等人高,肃文这样说,大家都心有戚戚焉。 适才大家也都认为处罚过重,咨退本旗,一时,竟都有兔死狐悲之感。况且,月试、季考、年评三座大山,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今朝有一发泄的口子,谁都想闹一闹,抒发心中的郁气。 况且,有肃文这么一个富家子弟与贫家子弟都接受的人物倡议,大家立马行动起来。 “算我一个。” “我同意。” “必须更换教习!” 学堂中,学生一个个站起,有的满脸微笑,有的义愤填膺,有的作着鬼脸,表情不一而足,那钱维钧却是哆嗦起来。 “你?雅尔哈善!你?图尔宸!”到了最后,肃文竟一一点名,那两人互相看看,竟也都站了起来,却不看那钱维钧,把个钱维钧气得五内俱焚,一口血郁结在胸中,竟仿似马上要吐出来。 “反了,反了,阿副总裁,都反了!”钱维钧气得两撇鼠须乱抖,一指众学生,朝着阿里衮嚷道。 “停,”肃文坏笑道,“大家都听到了?适才钱维钧喊什么?”他现在直呼其名了。 “他喊反了!”麻勒吉的心思很活泛。 “对,他喊反了!”众学生都跟着起哄。 “我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人证俱在,钱维钧你有什么话说?!”肃文越说越兴奋,竟一下跳到板凳上,那麻勒吉、勒克浑、海兰珠等人也不甘示弱,一时都站得比阿里衮还高。 钱维钧的小眼睁得越来越大,拼命解释,却压不过学生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钱维钧反了!钱维钧反了!” 声音如雷,在咸安宫上方回荡。 那钱维钧急怒攻心,眼一翻,竟当堂晕死过去。 阿里衮看看他,冷着脸说道,“抬出去吧,暂时休课。” 说完,他竟一人走出去,再不理会钱维钧的死活。 成文运接到消息后很快赶了过来,同时,令人快马报至端王府。 端王府的钧谕很快下达,“众学生所请不准,钱维钧留任,姑念身体有恙,赏银二十两,回家中调养休整再行复任;肃文带头轰闹学堂,兹留学查看,以观后效!” 肃文暗自一琢磨,端亲王虽说支持钱维钧,可是这回家休养四字却大有文章,那就是休养好后可以回来,也可以不回来,不过,这也算给足了刑名派的面子。 他肃文,学生一个,带头赶走教习,却只落得个留学查看的处分,嗯,值! ………………………………… 鼓楼陶记炒肝店。 高烧的红烛下,炸血肠、豌豆黄、炸咯吱摆了一桌,今晚却是勒克浑请客,要给麻勒吉压惊。 那麻勒吉举起一杯水酒,“二哥,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他拍拍胸脯子,“以后二哥但有一声吩咐,我麻勒吉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这是干嘛?”肃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我不出手总有人会出手,路不平有人踩嘛。” “二哥,喝酒呗。”勒克浑又端起了杯子。 “慢着,我还请了三人。”肃文笑道,把杯子放下。 “谁?”麻勒吉问道。 “图尔宸、雅尔哈善、墨裕。”肃文笑道,看看众人马上哑了声,他调笑道,“怎么了,麻勒吉,刚才不是说上刀山下火海吗,二哥还没怎么着呢,就熊了?” 麻勒吉却是反应过来,“成,我听二哥的,他们来,您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得来,这才是好兄弟。”肃文一拍他的肩膀,“呵呵,今儿我就借勒克浑的席,办两件好事,你们瞧好吧!” “不过,二哥,那图尔宸会来吗?”海兰珠道。 “会来,我请客,他敢不来!?不来,我把他蛋黄子捏出来喂苍蝇!”肃文眉毛一挑,众人都笑了,肃文却收敛笑容,“后半晌,明面上使坏被人当枪使了的是蔡英杰,与麻勒吉冲突的不是图尔宸,他肯定会来。” 他一转语气,“这多个仇家多堵墙,多个朋友多条路,我看,还是和好吧!等会儿你们看着吧,你看,图尔宸、雅尔哈善保准象没事人似的,这些官家子弟场面上的事很会做,你们得学着点!”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伙计礼让着,墨裕、图尔宸、雅尔哈善等人说笑着走了进来,“麻勒吉,没事吧,你小子就是胆大,怪只怪那个钱教习!”好似后半晌的事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雅尔哈善笑着竟挨着麻勒吉坐下来,“哎,给我加把椅子,对,就放这!” “得,谁都别跟我争啊,今晚这桌席面算我的!”图尔宸也笑道。 肃文笑着眨眨眼,那意思,看,让爷说对了吧。 麻勒吉转变得更快,“呵呵,我现在也后悔哪,你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配合一下,干脆真拿了那二十两银票,今晚我们可就不吃炒肝,去吃东兴楼去喽!”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这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不知不觉中,大家都在慢慢学会、增长,这当面笑成花、背后捅刀子的本领也都在慢慢适应,熟悉。 “行了,本来就是同学,兄弟,我作主了,”肃文笑道,“今晚就算海兰珠的,呵,大家坐吧。” 他心里盘算着,这第一件事,进展顺利。 第二件事嘛,还非这些大家子弟支持不可。 “来,拿大碗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二哥,今晚高兴啊?”墨裕一笑。 “不,今晚,我是有求于大家。”肃文站了起来,环视四周,“来,我先干为敬。”“咕咚咕咚”,一碗酒他眨眼间灌进肚子里。呵呵,这酒与前世的白酒比起来,度数太低! “二哥,您有什么咐咐,只要我们能帮得上的,您尽管提。”那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互视一眼,笑着说道。 “我啊,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今个这事吧,其实麻勒吉也好,蔡英杰也好,不都是看同学中有吃不上饭的,才起了那胡思乱想,险些破了咱同学的情分,”肃文看看大家,“这下学后吧,我就想,要不要在官学里设立义金,也帮帮那些家境不富裕的同学?” 众人竟是面面相视,麻勒吉等人至此才明白肃文的意思,不禁惭愧之余都有些感动,敬佩之中都有些蠢蠢欲动。 “我捐五两。”那勒克浑家境稍好,带头喊道。 肃文笑着看看他,心里骂开了,要你捐?那还要这几位大爷来干嘛? 他也不应声,笑着拿起一碗酒来,“图尔宸,你号称咸安宫三英,作个表率?”他笑嘻嘻地望着他,看得图尔宸心里发毛。 “您是咸安宫三英之首,我听您的!”图尔宸谦虚道。 “好,我捐二百两!”这些日子,肃惠中医院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口碑有了,又有名医坐堂,加上刘松仁调度得当,真是一派红火,他是有底气的。 “二百两?”图尔宸倒吸一口冷气,不是他拿不出,只是觉着用在这上面有些多,他原以为肃文不会这样大出血。 “好,图尔宸自愿捐款二百两!”肃文马上接过话去,“我早知道图尔宸急公好义,果然不假,来,墨裕。” “我一百两吧,不敢超过你们双英!”那墨裕取笑道。 “我一百两,”雅尔哈善见肃文看他,慌忙说道,这样躲藏还不知肃二又使什么坏招,干脆成全了他! …… “好,义金正式成立,明天,勒克浑拿花名册,去学里募捐,多少不论,有心就好,……我看,这义金就取名润学义金吧,我提议,每半年选择五名同学,官学里每月发放钱粮之外,额外再补五两银子!” “剩下的呢?”墨裕问道。 “存入钱铺,让银子阿玛再去生银子儿子、银子姑娘去,来,喝酒!” 肃文举起碗,大家笑着都站了起来,“框——”,几个杯碗碰到了一块…… 义金的设立,解除了家境困难学生的后顾之忧,自此,肃文在咸安宫的声誉日高,隐隐竟有凌驾于总裁之上的趋势…… 第40章 五月节 马前泼水,那是戏曲。 撕破脸皮,却是现实。 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这撕破的脸皮再想缝合,也会留下伤疤。经年累月,或可看不出来,但架不住有人用心,再去猛扯那撕裂的口子。 钱维钧事件后,咸安宫官学依然象往常一样,进学放学,但有人开始煽阴风点阴火,说是如果只学圣学,不学那些捞什子算术历法,哪会有学生撵走教习的事情? 这样的论调不知是从学生中开始传出,还是从教习中开始流行,肃文想不到,自己导演的这出戏,成为加速学生分裂的导火索。 自此,咸安宫官学生明显分为两派,主张单尊儒学、废除算术历法天文的是图尔宸、墨裕、雅尔哈善等人,这些人的父辈都是当朝一品,手握重权。 另一派则是麻勒吉、勒克浑、海兰珠等人,他们大都是普通官佐人家的孩子,官学里让学什么他们学什么,儒学他们比不上图尔宸等人,却可在算术天文上与之一争高低,一较高下,他们打心眼里也情愿去学。 肃文的立场大家都知道,支持体用并重,单就主张而论,却似乎偏麻勒吉一派多些,但咸安宫两派却都与他处得极好,两派争论时,惟有他能平息事端,解决纠纷,这也不能不说是一大怪事。 咸安宫的教习也没闲着,随着两派学生有意无意地靠近,随着朝堂里的争论不断外延泄露,那些教习竟也或明或暗地支持心仪的学生,但因为教习不需坐堂,见面的机会较少,还没有发生大规模争论,却也有两位教习争得脸红脖子粗 这争论传到成文运耳朵里,他的态度旗帜鲜明,咸安宫官学必须体用并重,儒道与算学等一起学习。 总裁的这种态度极大鼓舞了麻勒吉一派的士气,但图尔宸等人却更是不服,从此,课堂上小吵小闹,课外大吵大闹成了咸安宫一景。 成文运虽然表态支持体用并重,那协办大臣魏瑛却独尊儒术,阿里衮、秦涧泉等人并没有明着发表意见,却鼓励过图尔宸等人。 蒋光鼐从属翰林,那日在郑王府还与肃文一较高下,他自然支持图尔宸一派,不过,却与麻勒吉等人关系不也错。 象那同出翰林院的算术教习戴梓却支持麻勒吉,其它教习各自的选边站,完全打乱了朝堂几派格局。 这是当前朝堂上的格局在官学这个小天地里的映射,肃文无数次暗自分析,他也曾期盼能见端王一面,可是端王却始终没有再次驾临咸安宫。 但就在端午节前,端亲王钧谕下达,“咸安宫官学生,本应体用并重,如有不愿继续学习者,着咨退本旗。” 寥寥数语,才把日渐火热的争论暂时平息下去。 可是,刚刚平静没有几天,朝堂上的争论也刮到了咸安宫里。 象图尔宸等人,父辈皆是当朝权臣,这朝堂上的消息最是关心,也最是灵通 咸安宫外的乾清门,首先站出来与端王宏奕争论的却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庄士敏。 这场朝堂上的争论,被描绘成各种版本,但中心意思却一成不变,那就是庄士敏直接叫板端亲王,反对在各级旗学、义学及各地学堂中推广算术天文历法等课目,就是端亲王本想采取的折中办法,先从各省省城的学堂开始,再循序渐进,庄士敏也强烈反对。 庄士敏背后站着的正是吏部满尚书魏瑛,但魏瑛却至今没有发表意见,再往下想,魏瑛一派与郑亲王交好,而郑亲王却是支持端亲王的,肃文感觉自己处于漩涡的当心,却看不清漩涡外面的狂风骤雨。 ……………………………… ………………………………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今个儿,就是五月节(端午节)了。 从咸安宫进学第一天起,从没有过假期,学生们盼望着端午节好歹也能放天假,可是成文运总裁的答复是,“不允,继续进学。” 五月节,对北京城是大节,无论皇上、王爷还是平头百姓都很重视。 肃文清早起来,腰上挂上惠娴给做好的“五毒”荷包和五彩粽子,又拿起那绣着“孔雀东南飞”图案的香荷包,越看越觉玲珑可爱,他想想,还是掖在袖子里。 窗上,嫂子与三妞用红色毛边纸剪成的五毒”葫芦,已经贴上,五月初一贴上,初五扔掉,老北京人称为“扔灾”。 屋檐下,也已插满柳条,五彩纸叠成葫芦就拴在这些杨柳枝上,、微风一吹,树枝哗哗作响,葫芦下面的穗儿左右摆动,煞是好看。 大嫂早就起来,开始摆供桌,敬佛祭祖,祭品却是印有蛇、蜈蚣、蝎子、蜘蛛和蟾蜍图案的“五毒饼”,还有樱桃、桑椹等时令鲜品。 现今家里有了银子,再也不用去赊,额娘花钱更是大方,除了五毒饼,还买了玫瑰饼,以京西妙峰山当年产的玫瑰花和以蜂蜜制成,酥皮、硬皮的都买了很多,每块的价格相当于二斤白面,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阿玛也早早叫醒肃安,在院门前和房檐下插艾蒿,清风徐来,艾香满院,令人心旷神怡。 “哎,老儿哎,快来洗洗眼睛,这是额娘亲自出去采的露水,你点灯熬油的,再把眼睛熬坏了,用五月节的露水洗眼,保你一年心明眼亮。” 肃文怎么琢磨着不见了额娘呢,原来出去采露水去了,看着眼前这一盆露水,这个不轻易劳作的额娘,还不知什么时辰起来的。 他正洗着眼睛,嫂子拿着鸡蛋进了东屋,“三妞,起来了,再不起来,好些的草都让人捡走了,你拿什么去斗百草!” 三妞也不知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又叫起来,“嫂子,别让鸡蛋在我肚子上滚了,痒痒!” “别动,”嫂子轻声说道,“这样补肚子,吃了这鸡蛋一年不肚子疼,去斗百草,你准赢!”一句话,说得三妞咯咯笑了起来。 用马兰草系着、苇叶包裹的密云黄米小枣粽子,口感真好,真甜真香,肃文连吃几个,这才作罢。 牵过马来,辞别阿玛额娘,肃文打马直朝咸安宫而去。 走进学堂,才发现众多官学生今天都戴了荷包,个个也穿戴一新,那麻勒吉下学后在肃文的中医院里帮着忙活,肃文又把他的弟弟召了过来,他一家的光景也比从前强了不少。 看着他浑身上下崭新的样子,肃文笑道,“呵,麻勒吉,这荷包绣得真好,拿来我瞅瞅,呵呵,有相好的了吧?” 海兰珠、墨裕、雅尔哈善等人也围了上来,开着玩笑。 那麻勒吉也是个开玩笑的积年,“呵呵,昨个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仙女亲了我一口,醒来枕头上就放了这么一个荷包,……” “呵呵,你就吹吧你!就你那样子,仙女能看上你?” “呵呵,没听他自己说,那是做梦吗!” “你能让仙女亲一口,赶明我得娶格格!” “呵呵,想当驸马了,那我劝你早死了这份心,格格有自己的府邸,驸马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格格几面,还不准纳妾,那不是守活寡吗?” “守活寡?那是女人,不是男人……” 学堂里吵成一片,热闹得开了锅…… “别吵了,教习来了,教习来了。”那图尔宸眼尖,看着门外算术教习戴梓走了过来,赶紧提醒大家。 “今儿的课不上了,端亲王体恤大家辛苦,成总裁通知,五月节放假一天。”那戴梓话音未落,学生们就高喊起来,尽管这都是些小大人了,但身上好玩的习气仍未退去,一个个急着收拾起包裹来。 戴梓示意大家安静,“都别走,待会皇上有赏赐,领完赏赐,跟我去乾清门外谢恩,大家就可以放学了!” 呵呵,皇上亲赏,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自是大不一样,众学生马上安静下来,但只隔一会儿功夫,又是沸反盈天,声震屋宇。 “我听我阿玛说啊,今天,宫里不吃别的东西,皇上用膳全是粽子,那“粽席”要摆一千二百七十六个粽子,堆起来像小山一样!”这样的官宦人家,加上宫里的见闻,这帮人注定起点就比同龄人高,何况又当作帝国未来的精英来培养,那自然宫里的规矩更要懂得。 “皇上今天穿戴也有讲究,朝冠上也要戴艾草尖,腰里也要拴龙舟大小荷包和五毒小荷包……”另一个官学生争着说道。 “畅春园那边,还要演屈原沉江的应节戏、福海内还要赛龙舟,皇上还要赏赐大臣,也不知轮到我们要等到什么时辰?” 他这句话真是一语成谶,这帮官学生等了上午,等晌午,晌午过了,皇上的赏赐还没到,可怜这帮孩子寅时起床吃饭,有的还没吃早饭,到了这个时辰,一个个饿得是前胸贴后背,但却不敢吃东西,都等着皇上赏的棕子呢! 这越等越饿,越等火气越大,只是都憋在心里,谁都想装那火烧不急的官面作派。 麻勒吉、海兰珠等人却受得了,先前家里经常断顿,呵呵,看着一干同学那想埋怨不敢埋怨、东西放眼前却不敢吃的样子,都偷偷暗笑。 两人最后一商量,竟走到外面的砖地上练起把式来,正自互相打闹,忽然,咸安宫大门洞开,一众太监走了进来。 第41章 全武行 不得不说,宣光帝拿咸安宫的官学生真当回事儿,除每人两个粽子外,每人还赏一把扇子,一块宫珮,一个香袋,另有不等的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这些避暑药品,虽非至宝,但也都是精细珍贵的好物件。 “瞅瞅,这份例,快赶上当朝一品了!”蔡英杰笑道,看着手里的粽子,闻了闻那香袋,眉梢上尽是喜气。 大家见他离得最近,已是捡了自己上心的,互相看看马上一窝蜂地围拢过来。 他抢一把扇子,我拿一块宫珮,顷刻间,就把那御赐的物件分了个精光,今个过节,咸安宫的教习只剩戴梓一人,这会子也不知跑哪去了,竟是由着这帮学生自己闹将起来。 肃文没上前,那海兰珠却抢了一把扇子,一块宫珮,一个香袋,“二哥,这个,你用得着,给惠娴姐。” 惠娴整日里在肃惠中医院忙活,这帮人也都认得,玩笑也没少开,呵呵,心里早把惠娴当作了小嫂子。 “哎哎,谁把我的宫珮抢走了,这起子没心肝的,给我还回来!”那蔡英杰拿完粽子,回到座位上,先前抢的宫珮没了,他顿时火喽! 麻勒吉却早憋着口气没出,正愁没地方发泄,他接话很快,“呵呵,你再搜检一遍,呵呵,这盗窃御赐物件,还不得发配宁古塔为奴啊!” 那蔡英杰一句话没回上来,四周已是笑成一片。 海兰珠走到他身边,边剥着粽子边挤眉弄眼道:“是不是适才也让哪位仙女顺走了,呵呵,那你可交桃花运喽!” “呸,仙女?他娶仙女,那头上不还得戴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啊!”勒克浑也笑道。 蔡英杰本来到手的物件不翼而飞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耳边听着风凉话,更是窝火,只见那图尔宸等人大口嚼着,雅尔哈善慢慢细品,却没有理会自己斗嘴的,他忍不住大声道,“今儿过节,还让不让人痛快喽?” 众学生见他这样,更是起劲,“呵,看我这把扇面,到底是宫里的东西!” “这香袋,隔着十里远就能闻见香味,呵呵!” “呵呵,这宫珮啊,最好是送给相好的,准能让她香我一口!” …… 那麻勒吉更是另辟蹊径,笑着对海兰珠道,“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生日,你知不知道关老爷?” 海兰珠笑道,“知道,谁还能不知道关老爷吗?家里都供着哪,再说,旗里都有关帝爷的庙!”他马上捧起了哏。 “想那关老爷何等英雄,”麻勒吉马上换上说书人的口气,一干子学生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斩颜良、诛文丑、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单刀赴会,……”他挤挤眼睛,“丢块宫珮,也会这样大呼小叫吗?” “呵呵,这个屁放得有味!” “呵呵,关老爷,他给关老爷提鞋他都不配!” 学堂里更乐喽。 那蔡英杰的脸色越发难看,只见那离他最近的海兰珠正吃得津津有味,他心里一阵起火,“让你吃,让你吃!”一把打掉了海兰珠手里的粽子。 他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粽子便打,一边打,一边叫:“让你们得意,让你们得意!一起子小人!母狗养的,挨千刀的,千人骑的,万人跨的!” 那海兰珠大怒,粽子掉地上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只听他嘴里犹自不干不争,忍不住一个窝心炮直捶向蔡英杰心口。 “海兰珠打人了!”登时有学生叫了起来。 那图尔宸等人适才还笑嘻嘻地看着,见蔡英杰倒在地上,都把手里的粽子一扔,立马扑了过来。 麻勒吉、勒克浑一看不好,连看都不用看,立时迎了上去,两派人马这新仇旧恨立马撞出了火花! 学堂里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起春凳乱挥的,有拿着粽子乱砸的,一会儿功夫,只见图尔宸等人退了下去,一会儿功夫,又见砚台乱飞,毛笔作箭,麻勒吉等人又被打了回来,整座学堂里满地都是粽子,砚台,毛笔,荷包,帽子,都踩得稀烂。 再看众人,身上个个衣冠不整,鼻青脸肿,那身上原来配的五彩粽子、荷包混在地面上,一时都踩成了烂泥。 肃文起先看着,待到吃完一个粽子,已是打得不可开交。 “哎?哎!哎——” 眼见一把扇子一下飞了过来,他笑着用手里的扇子一拨,那扇子立马改变了方向,正打在走进来的戴梓脸上。 戴梓的脸色焦黄焦黄的,那是吓的,这一会儿功夫,就出这么大乱子,这可全是皇上亲赐,竟,竟都给打烂了! “快,去拉开!”戴梓象瞅见救命稻草,他知道肃文在这帮官学生心中的份量。 “教习,这才刚刚开始,您急什么?”肃文笑道,“哎,”他抬手拨落一支“笔箭”,“呵,这不花钱的武戏,等闲人看不着呢!” “快去!”戴梓急道,“都住手,都住手,别打了,别打了。”可是他素日威信不高,今天都打到了兴头上,一上午饿的窝火,几个月的积怨,正如黄河之水般不可收拾,拦能拦得住?! “肃文,赶紧想办法,要不,处分的就不是我喽,连带着成总裁、端亲王跟着受累!”戴梓是真急了,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吓的,手都哆嗦了。 “行,我去说说。”肃文笑着站起来,“哎,是我,别动手。”他一把拨过一个拳头,却不防一脚又斜次里踢了过来,“哎,我的荷包!” 惠娴给做的荷包被踢掉了,还没来得及捡,就被踩上了几脚,顷刻变成一堆烂泥。 “奶奶的!”肃文起火喽,一脚踢倒背对着他的蔡英杰,“啪”,一巴掌扇到了海兰珠脸上,见麻勒吉与图尔宸斗得正欢,绕到他俩身后,一人一脚,两人控制不住,又扑在前面的勒克浑与墨裕身上。 “都他妈别打了,这不是打架,这是找死!你们看看,御赐的物件都他妈坏喽!” 那麻勒吉却打得过瘾,站起来刚要挥拳,肃文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紧接着,另一只手又把图尔宸的的举起来,“好,今天你们二人都是巴图鲁,赶明儿,皇上亲封,封完了直接下大狱!” 两人互相看看,都是满脸的不服气,可是学堂里却渐渐冷却下来,一帮人盯着眼前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意识到闯了弥天大祸。 五月节,皇上能赏赐几人? 咸安宫官学能得到皇上的赏赐,那是无上的荣耀,现今,御赐的物件被踩在了脚下,粽子没吃都成了烂泥,要是让那帮御史知道了,还指不定编排出什么罪名来! “二哥,你最有主意的,你说咋办吧?”墨裕使劲把胸前一块粽子扣一来,问道。 “对,二哥,你说,大家都听你的。”图尔宸也意识到目前的危险。 “对,二哥,你说,你说。”麻勒吉也响应道。 …… “大家稍安勿躁,”肃文感觉很头疼,一时还真没有好主意,眼见着众人都瞅着自己,“先收拾东西吧,容我想想。” 可是他还没想出来,那成文运、秦涧泉、阿里衮等一干总裁倒是先来了,一看御赐的东西打了个稀巴烂,一个个都是惊得目瞪口呆。 学生固然有责,但皇上要是处理,首先跑不了的就是他们。 这宫里的耳目众多,咸安宫又处于风口浪尖,瞒是瞒不过去的,四个总裁想互看看,都是一筹莫展。 那成文运思索一阵,已是有了主意,他看也不看大家,轻声道,“先过节吧。”就象没事人似的,走了出去。 三个副总裁并戴梓面面相觑,也都跟了出去。 他想丢卒保车! 见他并不责问戴梓,肃文马上猜出了成文运的想法。 他对戴梓的印象很好,不提那日郑王府里解开商高定理,就是入学以来,戴梓这人给他的印象也是老实本分,从不掺合是非,从不另眼看人。 眼看戴梓要受责罚,学生中带头的估计也跑不了,嗯,就是蔡英杰与海兰珠了,他虽对蔡英杰很是瞧不起,也不愿为这些物件就毁了一个人。 “雅尔哈善,我们走!”图尔宸心里已经盘算开了,现在是大难临头各管各了,各自有什么门子有什么道,那就使劲钻使劲走吧! “二哥,我们?”麻勒吉等人围拢过来,他们可是一穷二白,谁也指望不上,可是,怎么救他们呢?肃文一挠头,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 ………………………………………… 乾清门。 他的腰牌也只能到这里,牌子递进去,傍天黑,里面一个内监才出来传话,诚郡王去了七格格府上,让肃文直接到七格格府。 诚郡王曾特命身边的内监,肃文可以直接觐见。 七格格的府邸在朝阳门外,在倒厦门前下了马,肃文急忙上前,看着门房一层层报了进去,他急得在门口直转悠。 “您是肃文吗?诚郡王请您进去。”内监很是客气。 肃文跟在他后面,穿堂过廊,来到一处正厅,看着厅里汉白玉底座的玻璃屏风,他一下想起上次在端王府里碰见过的那个少妇模样的美人,心里禁不住一跳。 第42章 医者大道至简 “让肃文进来。”里面传来诚郡王毓秀的声音。 肃文赶紧绕过屏风,见诚郡王毓秀正站在一个鸡血红大插瓶旁,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微笑地看着他,却不见那七格格。 “参见王爷。”肃文打千请安。 “免礼,呵呵,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想派人去寻你,可巧你就来了。”毓秀笑道。 这么快就听到了咸安宫的消息?这耳目,也太灵了吧! 肃文一施礼,“还请王爷周全,今天事起仓促,戴教习恰逢有事外出,咸安宫众学生一时打闹过激,才引起殴斗,以致毁坏御赐之物,实非有心为之,还请王爷见谅……” “咸安宫打闹?呵呵,八旗以马上得天下,八旗子弟如果坐而论道,那有国子监、翰林院即可,皇阿玛也不会同意六叔开设这所官学了。”毓秀竟毫不在意,他看看肃文,“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过节,皇上赏赐了不少物件吧?呵呵,皇上以宽仁待天下,咸安宫失火,那么大的事情,都不曾外死一人,这件事,你尽可放心。” 见他这样说,肃文心里一块石头轰然落地,有诚郡王作保,想来不至于责罚得太过苛重。 “七皇姑身子不太舒适,适才,德仁堂的岳子瑜刚走,听说,前阵子卖得大火的避瘟丹是你所开的方子,他对你很是推崇,”毓秀笑道,“既然你来了,你就来给七皇姑诊一下脉吧!” 他手一扬,那手里的纸就飘落在地上,“这些御医,号称圣手,却净开些虎狼之药,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怕治不好怪罪下来,才用猛药,可是也要对路才好,这药不对路,不是把人往死里医吗?即使对路,也要慢慢调治!” 瞧病?御医都瞧不好,德仁堂的当家的都瞧不好,要我来?这岳子瑜太是奸滑,这不是拉我当替死鬼吗? 肃文急忙推辞,“王爷,我……” “跟我来吧。”那毓秀竟是朝东厢走去。 肃文看看他,只好跟着走进去。东厢房铺设得很是奢华,但房里却弥漫着一股药香,那床榻的帘子已是放下,隐约可见七格格宏琦斜靠在大迎枕上。 “七姑,咸安宫的肃文来了,他的医术,连那岳子瑜也很是佩服,要不要请他一试?” “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吧。”帐子里伸出一支玉手,肤白细腻,肃文没来由感到一阵口渴,心里一阵激动,那大珠小珠参差滑落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一个宫女赶紧拿过一个垫枕来,肃文方才把手轻搭在上面,他感觉那手也是微微一动。 看着七格格的纤纤玉手,雪白肌肤,肃文又是一阵心动,他赶紧收摄心神,聚精会神把起脉来。 其脉沉弦,显而易见。 “请问格格,是否舌苔白腻?最近这些日子,是否一吃饭就犯恶心,胸口发闷,口里发苦,嗓子发干,有时心慌难受,头晕脑胀?” “嗯,这些症状都是有的。”那声音依然好听,病中却不减清亮。 “禀王爷,学生认为这是肝气犯胃的症状,脾胃主运化受盛,是水饮停于胃脘之证,水饮阻隔影响肝气运行,肝气不畅,由气及血,血分不畅。” “请王爷移步门外,学生有些问题想单独询问格格。”肃文道。 “这?”毓秀有些作难。 “你去吧,在我的府里,还怕什么不成?”七格格倒也爽快。 看那毓秀走出去,肃文问道,“请问格格,月葵是否两三月一次?每次量都特别少而且颜色比较暗?” 帐子里的人,却是有些沉默,俄顷才道,“是。”声音却小了很多。 “您的病就是水饮停于胃脘加上肝气不畅,依我看,治病先治本,当行水散痞,引水下行,小半夏加茯苓汤主之。”肃文道。 呵呵,反正这么多人都没瞧好,也不差自己一个,肃文倒是没有多大的压力。 “好,你把方子开出来。”七格格道。 肃文起身走到一旁,几笔就写出了方子,这时,毓秀走了进来,“就两味药?!”他有些不悦。 “不,是三味药,还有生姜,一定要放足,切成铜钱大小,这七付药下去,我估计,格格恶心发闷等症状就会好转,吃完我再看。” 这病确实也需要再瞧,但肃文心里也有个小心思,他是想能再睹芳颜,再听佳音。 “那,皇姑,我们先到外面,您好好静养。”毓秀道。 “嗯,你看着,不拘什么东西,赏肃文吧。”七格格道。 与毓秀从东厢来到大厅,肃文问道,“王爷,格格这病,就是心烦焦虑而起,我看格格的性子,却是个爽利豁达之人,……” 毓秀长叹一声,“七姑这病啊,……”他似有难言之隐,“不过,你是说对了,成,就用你这方子试试!抓药去吧。”他顺手把方子递给内监。 “前日朝堂的争论你听说了吧?”谈完病,毓秀却直接谈起了体用之争,“你有什么看法?” 这俨然就是朝堂对奏的格局,肃文看看毓秀那少年老成的脸,不断斟酌着措辞,“朝堂争论,各执一端,双方都似有道理,此时,恰似一天平,双方似乎势均力沉,但如有一重物压下去,那格局马上就会发生变化?” “如何变化?”毓秀眼睛一亮。 肃文看看他,此人是皇子,他肯定最理解皇上的用意,看他的样子,是迫切想推行新的教育,开办咸安宫官学,皇上也是支持的,否则也不用亲临月试现场,为自己掌灯赏靴,这分明是在给咸安宫官学造舆论,自己不过是那个舆论的载体而已。 但,既然皇上是支持体用并重的,朝堂上争吵为何不站在端亲王一边? “咸安宫官学,目前已成各方操控的……戏台,学生以为,最稳妥巧妙的办法还是从咸安宫入手,这里面,咸安宫的官学生学得再好,其实是不管用的,重要的是要有对比……” 肃文已是感觉话有些多。 “戏台,这词用得好,呵呵,对比,嗯,就是这个思路,嗯,对比。”毓秀笑道,他看着窗外那绽放的石榴,“对比才能显出谁是劣果,谁是好果。” 皇阿玛与六叔就是心地仁慈,才想出咸安宫一条路来,期望和平推进,唉,可是,历朝历代改革,哪有不流血的道理,哪有人头不落地的时候,毓秀暗自摇头,但这些话,只能深埋心里,却不可对肃文和盘托出。 “如何对比,你可有章程?”毓秀笑道,“坐。” 肃文斜签着坐下,这些话他本是想对端亲王面陈的,不过,这毓秀与宏奕是一体,索性今儿就全说出来算了,“当然是与反对最厉害的人进行对比,比如庄士敏看重的国子监!” “国子监?” “王爷试想,国子监的人精通四书五经,也精通于八股策论,如果咸安宫官学能压倒他们,且又在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上高他一等,那朝中反对的大臣还有什么话说?” “对,先斩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根基,为官嘛,本来就是经济世务,只读死书是不行的,这也有共识,对,对,对――”宏奕越说越兴奋,“我即刻回宫面见皇上,你们咸安宫马上就要季考了吧?好,索性就安排在季考。” 本来,依毓秀的想法,下一步,敦请宣光帝,强行推开,不换脑袋就换人,或者干脆把反对者的脑袋换个地!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看来还有他途。 “王爷,季考如果咸安宫拔得头筹,那就占得先机,即成舆论,然后推行,就象从上往下劈竹子,势不可挡;如若咸安宫不能胜得那国子监,也可先选几省进行试点,而后一点一点铺开,这样阻力会小得多。” “好!”那毓秀竟是一拍掌,“这是老成谋国之道,肃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大才!” 肃文不禁老脸一红,这都是前世看《新闻联播》琢磨的,呵,不过,能琢磨出来也是本事。 两人竟是越说越投机,天傍黑后,毓秀才回宫。 自此以后,肃文感觉与毓秀越发亲近,那毓秀也觉着肃文才华出众,可堪大用。 第二天,成文运亲自到场,在众目睽睽中,宣布了处理结果,戴梓擅离职守,疏于教育,着罚去两月俸禄,仍留咸安宫任教,咸安宫全体官学生停两月钱粮,记档,如有再犯,打出咸安宫去。 着任命肃文为咸安宫三所九十名官学生总学长,图尔宸为甲所学生学长,麻勒吉为乙所学生学长,墨裕为丙所学生学长,协助教习,维护纪律,……即刻执行。 众人纷纷向肃文等人祝贺,肃文一边笑着答复,但不禁又想起昨日的事来,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昨日只见格格,病中,理应驸马也在身旁,可是,驸马哪里去了? …………………………………… …………………………………… 季考安排在五月中旬,礼部亲自主持,考场设于顺天府贡院,国子监一同参加,同一时辰,同一地点,同一试题,弥封、誊录、校对、阅卷,也与会试程序一模一样。 当成文运当众宣读这一消息,咸安宫官学众学生很是兴奋,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是一个崭露头脚的机会,上次月试皇上就亲临现场,亲赐赏物,这次考试规模更大,规格更高,皇上肯定会再次莅临。 几乎所有学生都自发投入到备考中来,因考试课目只有三场,一场是四书五经,一场是作诗,一场是策问,因此,这几日,竟是忙坏了两位副总裁秦涧泉、张家骧,忙坏了教习蒋光鼐,虽然求教者众多,但三位教习乐此不疲,也希望在季考中咸安宫能力压国子监,拔得头筹。 肃文也很是投入,这些毕竟都不是他的长项,春日的夜晚,月明风静,小虫叫铮铮,他感觉到浑身上下竟然一阵燥热,他起身走到院里,摇起轱辘想拿一桶井水洗把脸,可是,井里竟冒出声响来。 第43章 我愿天公再抖擞 肃文扭头瞧瞧,只有西边自己屋里还点着蜡烛,阿玛与哥嫂已全睡了,他回屋抽出宝刀,一把拉开了院门,月光下,却见街面寂静无声,人影不见。 插门进院,赛虎更是汪汪叫个不停,烦燥地在院里乱窜。 肃文一抹脑袋,感到更加燥热,难道这就是这一世北京的天气? “咕噜咕噜,”好似水中冒泡,这声音确实是从井里传出来,肃文心里一凛,走到井边,耳中只听到声音,却看不见黑黢黢的井底。 一晚无眠,早上起来,拉了几个石锁,舞了一趟刀法,阿玛与额娘已是起身,嫂子的早餐也买了回来。 “阿玛,大金朝发生过地震吗?”他吃得很快。 “地震?”阿玛看看额娘,笑了,“有啊,咱先说近的,宣光十年,山东郯城发生过地震,再往前,宣光八年,山西临汾发生过地震,宣光六年,宁夏中卫,宣光二年,河北沙城……” “这以往北京城的天气也这么燥热吗?” “还行吧?不过,今儿早上,确实有些热,不该啊,往年不这样,……” 肃文狼吞虎咽又吃了根油条,“阿玛、额娘,今儿带着嫂子、三妞到天坛去玩吧,那儿宽畅,叫上惠娴跟她额娘,五月节踏青,也时行,另外,让惠娴跟刘松仁掌柜说一声,这几天要小心地震!所有人都到院里,少在屋里!” “地震?”看着肃文走出去,阿玛额娘都笑了,“这是顺天府,北京城!天子脚下,还能发生地震?我看,这是昨晚睡魔怔了吧!……” 骑着马,街上不时飘过浅白色的雾气,味道奇怪,颇象前世北京城的雾霾,闻着这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肃文有些感慨,不论前世后世,雾是故乡浓,霾是北京纯啊! 西华门前,肃文看到明安图教习来得也很早。 他拴好马,走过去,“明教习,请问,钦天监可有监测地震的仪器?” 明安图看看他,“有的。” “真的?”肃文大喜过望,前世都是地震发生后,死了多少人,那个操蛋部门才预测出地震等级,净放没用的马后炮! “嗯,钦天监有八龙摆尾地震仪,不过,只能测出地震发生时的方向。”明安图的汉语不是很流利。 “教习,你看。”两人边往宫里走,肃文边指了指东方一条一条的云彩,“这是排骨云,会不会发生地震呢?” “后天要考试了,”明安图看看他,“不要乱讲,嗯,你还有什么依据?”肃文的天文历法是走在咸安宫前列的,且与他一样,都任蒙养斋行走,这明安图对他很器重。 “天气不明原由燥热,不明味道的雾气,街上老鼠过街,井里异响,……” “果真如此?”明安图认真地看看他,“如有地震,皇上又要下罪己诏了,开学前,咸安宫失火,皇上下过罪己诏,倘是一年连续两下罪己诏,那……” 他一把抓住肃文的胳膊,“那我们要赶紧报给总裁。” 今天不是成文运当值,好不容易找到成文运,成文运一听滋事体大,即使心存怀疑,也不能不向上报告,何况他也领教过肃文的不寻常,只是略微问了几句,见肃文说得笃切,两人径自来到端亲王府,端亲王听后,也作不了主,竟带着他三人直奔畅春园。 ……………………………………… ……………………………………… 畅春园,清溪书屋。 宣光帝抄着手慢慢踱着步子,整个殿里鸦雀无声,只听得屋里自鸣钟的“咔擦”声。 郑亲王荫堂、端亲王宏奕、康亲王杰书、礼亲王济尔舒,上书房首辅大臣张凤藻,上书房大臣鄂伦察、周祖培、孙世霖都静静坐在杌子上,诚郡王毓秀站在帝座之旁,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肃文。 “你,齐元燮,说说看。”宣光帝突然转过身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钦天监监正齐元燮。 齐无燮深施一礼,“臣不能确定,但仅以井鸣流雾、老鼠过街、天上云彩来断定有地震,臣认为,匪夷所思。” “皇上,世间万物万法皆有规律可言,皆有表象,《平寇记略》中讲道,‘地震必有预兆,泥滓上浮是为地震之兆’,震前有‘六端’,也讲到井水、池水、云彩、气温等变化,微臣认为,肃文所说有理。” 蒙养斋行走、算术大家梅文鼎却站在了肃文这边,明安图、蒋煜等人也点头称是。 肃文站得有些累,但瞅瞅几位议政亲王,却都三缄其口,就是那端亲王宏奕和诚郡王毓秀,此时也神情严肃,默然不语。 “辅臣,你的意思?”宣光帝把目光投向了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上书房大臣张凤藻,辅臣是他的字。 张凤藻站起身来,“老臣听了一阵子,窃以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轻咳一声,“如确有地震发生,那着有司衙门宜提前预防,免得地震到来手忙脚乱,这也是可行的,但却不宜广泛宣扬,惑乱民心,以防有暴民趁机作乱,打劫商铺,酿造事端……” 他本是儒家弟子,天人感应学说,根深蒂固。但多年宰辅已是历练得心思深沉。 如果非要他讲出天人感应四字,那地震这天时就是因皇上这人和德政不修,疏于政务……皇上势必要下罪己诏! 但,倘使确实能预测出来,那证明天文象法算学就应大力推广,现在朝堂上对推行算术历法的争论可谓是愈演愈烈,这预测出地震,那可真给推行新式教育增添重重的筹码了! 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但又不能明着阻止,只能说出既保全皇上面子又提早作好安排的举措,这也符合宰辅之责。 宏奕不动声色地看看他,这真是个老琉璃蛋——八面光! 宣光帝却笑道,“辅臣这是宰相之言!”他手里捻动着那串紫檀念珠,“朕在位十八年,遍观史书,朕在位时,是地震最多的!” 众人听他这样一讲,都笑了,殿里的气氛马上缓和下来。 “朕记着,朕曾与明安图谈过,”宣光帝声音不大,却从容悠扬,铿锵有力,“凡地震,皆积气所致,地震深,那地震虽然轻微但影响地面很广,地震浅,则地震虽然强烈但影响的面只局限于一地,地震之后,积气已发,断无再次发生大的地震之理,比如,西北地方,数十年内,每有地震震动,但江浙一带就没有……” “对,皇上讲得对。”肃文大声道,一出口才觉着有误,这不是咸安宫,而是皇上起居的清溪书屋。 “住口。”济尔舒训道,“皇上训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宣光帝却笑道,他轻轻一摆手,“他还是个孩子,不要拘着他,今儿没那么多礼数。” “我只是觉着皇上才学深不可测,天子武功文采天下第一,适才皇上讲的是地震成因及震源深度与地震烈度的关系,并且说大地震之后,不会再发生更大的地震,并且地震分布不平衡,西北地区多,江浙一带少……”肃文大着胆子道。 “呵呵,”宣光帝一下笑了,“好你个肃文,你一个小小的官学生,没品没级,人不过十六七岁,你好大的胆子,竟表扬起朕来了!” 众人看他虽然这样讲,但并不生气,也都陪着笑了。 端亲王宏奕与郑亲王荫堂互相看看,却没有笑。 “呵,那朕即为天子,干脆,就赏你一个天大的面子,……嗯,不管是否有地震发生,肃文都没有罪过,着赏肃文毓庆宫伴读吧。” 诚郡王住毓庆宫,伴读就是伴皇子读书,虽只是虚衔,但也是读书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只见那毓秀也是微微含笑,肃文忙施礼谢恩。 看着肃文、梅文鼎、蒋煜等人退了下去,宣光帝收敛笑容,“不管如何,要曲突徙薪,未雨筹谋,京师帝辇,更要确保百姓安然度过……” …………………………………… …………………………………… 季考,起先安排在顺天府贡院,后改为太和殿前。 春日,寅时,深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一轮月牙长挂中天。 一串长长的宫灯由东华门而入,迤逦前行,每盏宫灯放于方桌之旁,持灯之人就在桌后站立,渐渐地,太和殿广场上,橘黄色的宫灯演变成行,整齐成列,盏盏灯光,星罗棋布,蔚为壮观。 广场四周,侍卫成行,如钉子般肃立,站于周围。 殿陛之上,只见四位议政王兼上书房大臣,四位上书房大臣,并咸安宫协理大臣魏瑛及成文运一干教习,内务府总管明善,礼部满尚书贵祥,礼部汉尚书司马白衫,钦天监监正齐元燮,翰林院掌院学士庄士敏,国子监学正王延年也都肃然站立。 第一场是四书五经,到了卯时,却已是考完。 内务府人等人早已在广场周围候着,见学生交卷,马上抬上热气腾腾的早饭来。 各位王爷、上书房大臣互相礼让,却与众学生一道,只在殿陛下进餐。 肃文看看跟前桌上的木质托盘,有青豆小米粥儿、椒糖芥菜丝儿、糟鹅掌、小葱豆腐丁儿,另外还有两个花卷,一盏茶,不过,茶是用来漱口用的。 整个广场掉针可闻,不论咸安宫还是国子监的学生都在忙着进餐,肃文吃得是丁点不剩,看那麻勒吉早已吃完,正与海兰珠作着鬼脸。 第二场,作诗。 肃文看看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朝霞映照下,那鱼鳞云诡异非常。 季考地点从贡院改为太和殿广场,他就敏锐地意识到,皇上已经听进去他的意见。 想起这不知什么时辰就要发生的地震,再想想推进改革的艰难,端王四处网络算术天文历法人才,他蓦地想起一首诗来,他看看其它学生,有的抬头静思,有的紧皱眉头,他提笔凝神,从容写起来。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鸣天地开。我愿天公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44章 稳住!稳住! 陆续有学生开始上交诗作,但也有学生仍在苦思冥想,肃文发现,国子监有些学生还没有动笔,而咸安宫的官学生已经上交试卷了。 宣光帝不知什么时辰也出现在殿陛上,肃文走到前面交卷时,礼部的官员伸手接了过来,那宣光帝看看身边的魏佳章,魏佳章马上过去把肃文的试卷拿了过来,双手恭敬地递给宣光。 宣光凝神蹙眉,字字读去,读完不禁脸色一正,抬手把诗递给站于身旁的张凤藻,“嗯,好诗!”他丝毫不加掩饰。 “气魄——厚大!气势——磅礴!气象——雄浑!”他说起话来咬钉嚼铁,极富气势。 张凤藻捋捋胡须,仔细读去,他讲究宰相城府,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此时皇上已有定论,他也随声附和道,“此子确是人才!” 魏瑛接过来,读完后笑着又递给庄士敏,又看看晨曦中太和殿前那一张张方桌,默不作声。 庄士敏看看背手站立的宣光,又瞅瞅站在下首的王延年,小声道,“你们国子监的学生中,能有如此气魄者?”王延年迟疑地接过来,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兀自感慨不已。 当所有国子监与咸安宫的学生都把试卷交至殿陛之下,适才还风和景明的太和殿前,突然不知从哪里刮过一阵狂风,几名礼部的官员慌忙去追赶那些被风刮走的试卷。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隆隆雷鸣之声仿佛从紫禁城地底下发生,就似十几万个巨大的铁球在铁板上来回滚动一般,瞬间,紫禁城一阵地动山摇,宫殿撼动,屋瓦滚落,一阵劲风吹过,灯笼纸张乱飞,也不知从哪来的灰尘,遮天蔽日,天空瞬间如墨染就,近在咫尺的日晷与嘉量都看不到了,紫禁城顿时变成黑暗世界。 殿陛之上,早有侍卫死死护住宣光皇帝,地动山摇中,一众大臣跟在皇帝后面,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都跑到了太和殿跟前的广场上。 国子监的学生,发一声喊,四散奔逃,狂风中,桌子、人影乱晃,叫成一片。 咸安宫的学生也乱了分寸,狂风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喊了起来,“稳住!稳住!我是咸安宫总学长肃文,大家听我命令,站立原地,稳住,稳住!” 几个咸安宫的官学生却是收摄不住心神,刚要拔脚,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啪啪”两个耳光,瞬间清醒过来,“跟着我喊,咸安宫,稳住!”肃文大声叫道。 “咸安宫,稳住!” “咸安宫,稳住!” 起初,只有几个人的声音,渐渐地,图尔宸喊了起来,麻勒吉喊了起来,海兰珠喊了起来,雅尔哈善喊了起来…… “稳住!稳住!”…… 咸安宫九十名官学生的喊声高亢嘹亮,齐齐回荡在紫禁城上方,黑暗中,肃文不断在咸安宫的行列中穿梭,却见咸安宫众学生齐心高喊,昂然挺立,气势如虹,任狂风乱吹、黑暗漫布! 苏洵《权书?心术篇》讲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这是张凤鸣最为强调的,肃文也极为推崇。 狂风如长龙一般,带风而过,天空慢慢显露出青色来,仿似黑夜弥漫的紫禁城又重见天日! 此时,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是狼籍一片,掀翻的桌椅,吹掉的纸张,碰碎的砚台,应有尽有,那一众国子监的学生虽有坚守原地者,但更多地四处逃窜,三五成群聚于一处。 再看咸安宫阵列,却是人员齐整,桌椅齐全,众学生长身而立,面目庄严,挺胸抬头,精神抖擞! 宣光帝把一切尽收眼底,他一把打掉还扶着他的魏佳章的手,“放开!朕,难道还不如朕的这些官学生?!” 几位亲王及上书房大臣都陪侍一旁,此时见狂风已过,天晴日明,不禁都恍如隔世一般。 那郑亲王却指指咸安宫阵列,笑道,“王学正,还比吗?” 康亲王杰书笑道,“还比什么,高下立见。” 礼亲王济尔舒看看正微笑不语的端亲王宏奕,却是沉着脸不说话。 上书房次辅鄂伦察笑道,“呵呵,有士气,这帮官学生,依老夫看,竟似行伍一般!哎,适才那个总学长叫什么名字?” “肃文!”端亲王宏奕笑道。 “报——宫殿俱无倒塌,无人员伤亡,太后、皇后俱已在殿外,帐篷已经搭起。” “报——城内房屋,倒塌者不计其数,城墙也有几十处塌陷......城内多处地面裂成隙口……” 不断有内监跑过来禀告,宣光帝并众位上书房大臣都静静听着,看来,宫中问题不大,受损严重的是宫外。 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房屋要不要紧,关键是人不要受伤,肃文心里默默祈祷,保祐家人平安,保祐全城的老百姓平安! 国子监的学正王延年在侍卫及内务府的笔帖式帮助下,慢慢收拢起队伍来,国子监的学生重新又扶起桌椅,整顿纸张,太和殿前,又恢复了震前的样子。 但人心的倾向,却再也回不去了。 “着户部、工部、钦天监尽快查明地震范围,上报详细灾情,尽快制定救灾章程。”事先已作好安排,此时倒也不致于手忙脚乱。 “启奏皇上,三场课目已考两场,微臣请示皇上,剩余一课目……”礼部满尚书贵祥见宣光帝把灾后缮后事宜布置下去,遂上前请旨。 他还没讲完,那国子监监正王延年就走上前来,打断了他,“臣启奏皇上,最后一课极为重要,四书五经与诗赋本属基础,策问才是考论人才的关键,臣请皇上恩准,继续考试!” 宣光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认为策问最重要,那就——考,考得要令人心服口服。”他转身一看贵祥,“依朕看,原来的考题就作罢吧,既然王延年说,策问,才是考论人才的关键,那就以震灾缮后为题吧!” 国子监与咸安宫将来都要外放作官,策问本意旨在考校理政问政本领,宣光出此题目却应是应景,令人不得不信服。 肃文提笔在手,却是快速书写起来。 “皇上御极以来,孜孜以求,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地震乃自然变化之理,大地运化之果,无关天人感应,无关政治修为……” 这第一段是表明地震就是自然现象,警告某些人不要东拉西扯,动不动要皇上搞什么罪己诏! “户部、工部宜迅速查明震后损毁,妥善拟定救灾赈济章程……” “宜拨银若干,开设粥厂,请医买药,赈济兵民……” “地震中损毁房屋无力修茸者,压倒人口不能棺殓者,需拟定具体补助标准……” “宜令富裕官员及商铺,出资救灾,使贫困之家,早获宁居……” 这是针对当前地震的具体救灾措施,肃文又看了看云彩快速散去的天空,提笔又写。 “大灾之后有大疫,需提早预防,可选派太医院精通医术者数十名,并药铺志愿者,前往各受灾处提早防疫……” …… ………………………………………… ………………………………………… “震中受灾之全部百姓及商铺,蠲免全年钱粮,视明天生产恢复状况,再行议定……” “大灾之后,须防有人趁机作乱,传播邪道,蛊惑人心,宜令各级地方官佐,严加防范……” “好!”那礼部满尚书贵祥竟是一拍桌子,“素闻此人有大才,想不到不仅诗作得好,策问竟也是作得花团锦簇,此为经济之道,治国之道,这人有济世之才!” 他却没有放下手中的试卷,继续大声读道,“借此地震之机,应思虑施政之弊端,则地震不为祸患,反为革新鼎盛之良机,宜将先前之弊政尽情洗刷,……一是各级官吏苛派百姓,税负过重,……二是刑狱不公,积案不办,……三是官员贪墨成风,索贿受贿,……” 他越读声音越小,站在一旁的一礼部侍郎笑道,“这几条,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只我大金一朝,不过,此人不只精通经济之道,胆量也是非凡!” “唉,能写出这样诗来的学生,胆量小就说不过去了!”贵祥顺手把诗与策问一起递给侍郎,“如何选取,说说你的意见。” “我看,诗与策问俱属一流,依大人意见为准。”那侍郎又把球踢了回来。 “诗嘛,皇上当场夸赞,当然应属第一,这策问嘛,”他顺手拿起国子监等学生试卷,“看看这些,腐儒之论,寻章摘句,离题万里,这些人,都是诸葛亮说的小人之儒!” 他默然沉思良久,忽然睁开双眼,“那日季考,皇上都说过,难道朕还不如这些官学生,难道我堂堂礼部尚书,还不如一个官学生,第一,肃文第一!” 他拿起笔来,郑重地圈了起来。 “皇上也不是什么昏君,此篇策问字字珠玑,字字椎心,传之朝堂,也必有公论的!” 可是,贵祥还是猜错了。 他猜出了开始,却并未料到结局。 国子监与咸安宫季考名次排定后的第二天,宣光帝对肃文的策论大加赞赏,并将策论发至上书房大臣并六部,第三天,他竟亲自召集上书房、六部、九卿、詹事、科、道等满汉官员,于左翼门前传谕,将自己的召诣与肃文所写六大弊端一并传达。 宣光帝严厉警告各级官员,“朕于宫中勤思救灾之道,缮后之道,臣工们务期借此地震之机,洗除积弊,痛改前非,存心爱民为国……” “咸安宫官学生肃文所上之策问,切中时弊,发人深省,自上书房大臣并总督巡抚,当常思己过,对镜自查,……” “奸恶之人,凡属六条弊端其一者,如自圣旨颁布之日起,仍不知改悔,一经查出,国法俱在,绝不饶恕!” 一时,肃问之策论洛阳纸贵,传遍京城,又经邸报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第45章 卢沟夜月 成功预测出地震的发生,并指出地震与天人感应无关,宣光帝亲自下召颁发肃文的策论,不但皇上不需再发罪己诏书,避免了一场风波,而且为新学的推行增添了新的筹码。 国子监与咸安宫的对决,咸安宫无论在诗赋与策问上都高出一筹,且地震当日的表现尤其令人瞩目,新旧教育与体用之争的结论也是不言而喻。 这些日子,上书房及六部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了震灾缮后上,新学的推广只等一纸诏书全国铺开了。 这日下学后,肃文匆匆走出西华门,家里在这次地震中损失不大,医院只是坍塌了一面院墙,他本想再回肃惠中医院免费发放药品给灾民,却不知毓秀早已守候在宫门,“肃文,上马,跟我走。” “王爷,去哪?” “卢沟桥!” 肃文一下跨上马鞍,笑道,“王爷您真有闲情逸致,卢沟桥离北京三十里地,我们此时赶过去,正巧欣赏卢沟夜月,呵呵,要不待到天明,也看一眼卢沟晓月。” 毓秀却盯他一眼,“赏月?哪有心思?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想不出办法,恐怕真要一直待到天亮了。” 二人带着一干侍卫内监赶到卢沟桥时,却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皎洁的月光下,永定河河水如练,西山似黛,月色与银河交相辉映,更显明媚皎洁。 “卢沟桥上月如霜,古人诚不欺我也!”肃文用马鞭一指,诗兴大发。 “先别急着作诗,”毓秀也用马鞭一指,“你看那是何物?” 借着月光,肃文一瞅,只见一辆练车上拉着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很长也很粗,估摸着不轻。 不等他发问,那毓秀却解释道,“这是从房山西山大石窝运出的,这一根石柱就重达十二万斤!” “十二万斤?!”肃文暗自惊心,但响鼓不用重捶,他马上明白了毓秀的意思,难不成是让自己想办法让这根石柱过桥?不过,这桥能承受得了这十二万斤吗? 果然,毓秀毫不啰嗦,“卢沟桥是运此石柱的必经之地,这桥,”他下马上桥,拍拍桥墩上的狮子,“是京城的交通咽喉,去年河水泛滥,将桥冲垮,皇阿玛召令工部,花了八万多两银子才修好,如何让这根石柱从桥上通过?” 月光下,他定定地看着肃文。 工部的一举一动、花费多少都在他掌握之中,眼前这个恂恂儒雅颇象个公子哥的王爷,看来并不只关心算术天文历法,他对政局的掌握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肃文,”毓秀看他一眼,以为他在沉思,“可有办法?” “请问王爷,为何此时石柱才运到永定河岸边?如果是冬季,结冰之后从河上而过,岂不妥当?” 毓秀看看肃文,“前日早朝之时,工部尚书齐勒泰提出,营造孝陵石牌坊的石柱已运到,却无法过桥,只能呈奏御前,想请咸安宫的教习与学生帮着拿个主意,皇上当场没有表态,今儿我才带你过来看看。” “这是工部在使坏!”肃文道,“为什么早不运晚不运,偏偏等到推行天文历法算术时才运到?未雨绸缪,工部冬季就应趁河水结冰运过河去的。” 那齐勒泰是张凤藻的门生,与郑亲王交好,也与礼亲王相厚,难道是他跳出来给人当枪使?不过,三人到底是谁在反对新学呢? 毓秀道,“六叔也认为这是有人成心阻拦,想借此再作文章,但现在,新学马上就要铺开,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顺利地把石柱运过桥去!” 两人来来回回在桥上走着,却是无人再去欣赏那撩人美景, “造桥花费颇大,不能毁桥,那就加固桥墩,这是一法,第二个法子是从桥下过,不过,河水湍急,浑河巨浪,势不可挡,难度更大,我还是倾向于从桥面过。”肃文考虑一阵,还真无别无他法。 “工部呈报的意见也是从桥上过,但这十二万斤的石柱从桥上面过,却需要三百匹马来拉动,且不说这十二万斤的重物桥面是否承受得了,单是这三百匹马……” “嗯,三百匹马的共振太大,确是比十二万斤的石柱破坏力更大。”肃文眉头皱在了一块。 “要不,再想想如何从桥下过?”毓秀也是毫无办法,其实,当天,他就带着明安图与梅文鼎等人实地看过,却都无好办法,想来想去,咸安宫能解此难题之人,只能是肃文。 月光下,两人相对而立,权衡两种意见,其实各有利弊,一时举棋不定,难以决断。 这上桥下桥,指指点点中,不觉东方朝气清蒙,鱼肚渐白,晨曦中,只见京城的雉堞若隐若现,西山的云翳似近似远,大野无边,黄流激奔,残月映照,白桥千年,肃文不禁长叹一声, “多少行人此来往,马蹄踏尽五更霜。”他转头一看毓秀,“启禀王爷,学生已经有了想法。” “真的?”那毓秀大喜,一转颓丧的表情,情不自禁抓住肃文的胳膊,“什么办法?” “办法,我想再试一下,不过,需要内务府造办处打造几样东西。”肃文笑道,“王爷,咱能走吗,一晚上没吃饭了,眼前,看谁都象饽饽。” 毓秀也笑了,“能,好,回城后本王即刻知会内务府听你差遣,呵呵,回去之后,本王请客。”他也是爽快。 二人拍拍身上的泥土,滚鞍上马,一众侍卫太监跟着熬了一个晚上,也巴不得赶紧回城,洗把脸吃点饭,一行人竟是急急朝城里赶去。 “明天,你到底是想打造什么东西?”诚郡王毓秀到底是忍不住,还是勒住了马缰。 “王爷,说实话,明天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后天就知道了。”肃文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明儿,我自己先试试,然后再跟您回禀。” 王爷面前,低调,才是最牛b的炫耀,肃文深明此理,你越是吊他胃口,他越是把你当盘菜! ………………………………… ………………………………… 接下来几天,肃文竟是全心全意靠在了造办处,造办处已接到诚郡王手谕,竟是丝毫不敢怠慢,老老实实按照肃文的想法去营造所需物件。 毓秀沉不住气,带着梅文鼎、蒋煜、明安图等人现场察看,却只发现造办处营造了一些巨大的木轴和轮子,却都弄不明白肃文要干什么。 那毓秀见肃文犹自保密,板起了脸,“肃文,你可知,此事重大,事关体用之争,事关新学推行,如果差使办不下来,你要当心自己的脑袋!” 威逼与利诱就象是一对父妻,利诱这个母亲说话不好使的时候,威逼这个父亲就登场了,对这种情态,还有一个更合适的词,叫软硬兼施! “启禀王爷,学生就这么大能耐,这几天都用在这上面,王爷如果还要怪罪,学生也别无怨言,不过,学生自从来到这人间,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那梅文鼎等人一听,俱是乐了,毓秀一听,紧绷的脸虽是不想放开,可是坚持一阵儿,自个也笑了! “肃文,此为关键时刻,本王是焦躁了些,不过,一切看你的了!” “是,王爷,一准不会让您失望的!”见好就收,肃文却再不敢开玩笑,“后天,您就可以让工部的人到卢沟桥了,我给他们上堂现场课!” “你有把握?”毓秀眼睛瞬间神采奕奕。 “嗯,明天试试,我就知道有几成胜算了。” “好!我相信你!”毓秀笑意吟吟,“那后天,我会与六叔商量,启奏父皇,不只工部,上书房、六部并全体在京三品以上朝臣全部参加,如顺利过桥,推行新学的召旨当场下达!” …………………………………… …………………………………… 大金朝宣光十八年五月十六日,卢沟桥畔。 鼓乐喧天,彩旗招展。 几位议政王大臣在荫堂的带领下,并上书房首辅大臣张凤藻等,六部、九卿、詹事、科、道等满汉官员,俱都云集于卢沟桥畔,过往的行人也都停下脚步,加上附近的百姓,一时卢沟桥畔人满为患,那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不得不用鞭子使劲抽打着脚下,才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稍稍往后退了退。 只见,十二个绞盘已牢牢栽在桥西,六个绞盘牢牢栽在桥东,这绞盘,其实就是一个竖向木轴,轴的上端穿上两根横向的成十字的木杠,木轴转动,绳子就缠绕到了木轴上。 卢沟桥之上,也安装了多组滑轮,有定滑轮,也有动滑轮。 拉石柱的练车,此时已“五花大绑”,粗大的绳索都被牵引向东西十六个大绞盘。 “上!”肃文一挥手,站于身旁的一百余名名彪形大汉马上奔向绞盘,每个绞盘配八名大汉,个个肌肉结实,目光有神,只等一声令下。 “这成吗?”上书房大臣周祖培问道,“那些轮子是什么玩艺?” 毓秀笑道,“是动滑轮与定滑轮,能改变方向,减少力道。” 上书房大臣孙世霖问道,“这石柱可是十几万斤,三百匹马才能拉动,就这些人,能行?” “能行!”毓秀看看站立一旁的肃文,正与端亲王宏奕说着什么,二人指指点点,却都面带微笑。 “这是那个肃文的主意吗?”张凤藻一招手,那工部尚书齐勒泰马上跑到张凤藻跟前。 “回恩师,是肃文的主意,听说,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了。” “这可是八万两银子,这次赈灾,皇上亲拨内帑十万两,压跨这座桥,谁来负责?” “自然有诚郡王负责,有咸安宫负责,那肃文是跑不了的。”齐勒泰一笑。 张凤藻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面无表情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第46章 手谈 “王爷?”肃文请示道。 端亲王却有些犹豫,但箭已在弦上,且无他法,不得不发,他一挥手,鼓乐马上停了下来。 只见,在场的不管是端坐于台上的议政王、上书房大臣还是站于台下的平头百姓,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巨石如何过桥,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那孙世霖点燃一袋烟,都忘了抽,等再把烟锅举到嘴边,烟锅都灭了,他竟是再没点火,顺手把烟锅往靴底一磕,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动也不动的练车。 肃文走上前去,又一挥手,大叫一声“开始”,只见一百多个彪形大汉马上推起了绞盘,只听得绞盘的“吱呀”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哎,不动,不动!”那齐勒泰一指纹丝不动的练车,笑着喊道。 张凤藻看他一眼,他马上噤口不语。 端亲王的脸都白了,诚郡王毓秀也按捺不住,竟亲自走到当场。 肃文也有些愣,他强压心头乱跳,往左一看,一把拔出一卫兵的佩刀,那卫兵一愣,只见肃文已是拿刀上前。 “全体兵弁给我卯足了劲!石柱拉过桥,每人奖五两银子,但,如有偷懒懈怠者,血溅当场!”已经计算好的事情,用的人力绝对有富余,看那绞盘有的快,有的慢,肃文知道里面有人在偷懒。 诚郡王也走上前去,严肃道,“适才的话都听到了,肃文的话就是我的话,诸位,努把劲吧!” 那些兵弁相互看看,各自发一声喊,那练车竟稳稳地启动了。 “快看,练车上桥了,上桥了!”有人大喊一声,原本闭目养神的张凤藻的眼睛也睁开了,他慢慢抬起头来。 却见那粗大的绳索拉得笔直,练车慢慢驶上了卢沟桥的桥面。 由于桥身是拱形的,桥面中间高,两头低,此时,设立于桥上的滑轮开始发挥作用,肃文也跑上桥去,统一号令,统一指挥。 只见他拿着刀,在桥面上不断发号着命令,众人的目光不禁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人群中,福庆也出现了,“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看着肃文钢刀挥舞、指挥若定的背影,他欣喜若狂地喊道,可是没有人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练车上。 “我儿子哎!”福庆却不再看那练车,他转过头去,老泪纵横。 “歪了,歪了!”人群中又有人喊起来。 “快,快要撞到狮子上了。”康亲王杰书笑道,他看看稳如泰山的荫堂,荫堂也正在看着他,杰书脸一红,坐了下来。 端亲王宏奕也往这边看了看,他径直走过来,笑着与荫堂说起话来,再也不看那练车。 诚郡王毓秀笑笑,也跟着走过来,竟但眼睛不离前方。 “慢,”肃文大叫一声,他一把抛掉手中的钢刀,琢磨一番,动了动几个滑轮的位置,“起!” 练车又慢慢启动了,随着数架绞盘慢慢拉动,载着巨石的练车缓缓前行,在众目睽睽之中,极其平稳地、顺利地过了桥。 当练车稳稳当当停下来时,人群中马上爆发出一阵欢呼,鼓乐也随之奏起,一众议政王大臣及上书房大臣在荫堂与张凤藻的率领下,都走近那练车。 十二万斤的石柱,人力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但又如此强大。 粗大的绳索在日光照射之下,如条条巨蟒,孙世霖则走近那巨大的绞盘,以手触摸,若有所思。 “这就过去了?” “嗯,有法子!” “不愧为咸安宫的总学长!” 那鄂伦察虽面目严肃,但总把肃文的名字记住喽。 就在一片兴高采烈中,一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只见马上之人一身明黄色装扮,显然是从宫里快马赶来。 端亲王看看诚郡王,二人脸上却都严肃起来,只见那人翻身下马,伸手拿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众大臣接旨。” 荫堂笑着看看一脸落寞的礼亲王济尔舒,“张中堂,我们接旨吧。” 张凤藻笑道,“王爷请。”他一挥手,那荫堂也不谦让,撩袍角率先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咸安宫官学生乃各旗旗学及各省官学之表率,办理得当,调度有法,众学生出类拔萃,汲汲进取,人人共睹……今咸安宫官学即设算术天文历法等课目,则各旗、各省学堂皆当设此课目,……另加人体解剖学、物理学、机械学、地理测绘学以及制炮术等课目,务要循序渐进,一气呵成,……一切章程功课,皆当遵依此次所定,务使脉络贯注,纲举目张……” 看那荫堂代表众大臣接过圣旨,众人相互看看,心里都不言而喻,这新学的推行,不依人的好恶,自今日起,在全国就正式推行了! ……………………………………… ………………………………………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忧思在心头。 端王府,高烧的红烛下,宏奕正在宴请咸安宫的几位总裁、教习。 郑王府,高烧的红烛下,荫堂却正与汪辉祖对弈,眼看杀得是难分难解。 “汪先生,今儿新学就正式推开了,据圣旨,将来的办公之处就设在了懋勤殿。”手谈也不影响口谈。 “懋勤殿?”那汪辉祖手拈棋子却不落下。 “对,有什么不妥吗?”荫堂笑道,“下棋,下棋,一切不都在先生预料之中吗?” “王爷,学生是在想这殿名颇有含义,”那汪辉祖放下棋子,却转了话题,“王爷请看,”他一指棋盘,“这长龙即使再长,如果没有活眼(根据地),最后仍要被吃掉。” “先生的意思是……?”荫堂知他必有所指。 “王爷,如果我们将这咸安宫比作活眼,那皇上与端亲王就是在下一盘大棋。” “噢?”荫堂也拈棋在手,烛火下,却直盯着汪辉祖,一眼不眨。 “皇上与端王想要推行新学,是以咸安宫作表率,皇上亲赏油靴,亲掌红烛,固然不排除为国举才的想法,但何尝又不是拔高咸安宫的一种姿态呢?!那咸安宫,端亲王也是用了心思,季考中,完败国子监,无人撄其锋芒,卢沟桥畔,万斤石柱一举而过,天下皆知,这个活眼,皇上是选对了,端王是选对了。” 荫堂看看他,“请先生教我。” “王爷,皇上与端亲王采用的是稳打稳扎,循序渐进之法,先设活眼,继而形成长龙,也就是说,先经营咸安宫,咸安宫有成之后再在全国推行新学,但学生认为,此还不是长龙,懋勤殿,顾名思义,懋学勤政,学生认为,新学稳健铺开后,随之而来的必是其它政务的鼎故革新。” 那荫堂眼皮子不禁一跳。 “但会从哪方面着手,学生还无法确定。”汪辉祖道。 荫堂轻轻把棋子投入棋盘,微笑着看着汪辉祖,汪辉祖看他眼中有异,顺着目光,一看棋盘,马上抚掌笑道,“王爷高明,高明!” 却见棋盘之上,两条长龙互相绞杀、你死我活之际,荫堂一子却往对方心脏一点,宛如黑虎掏心。 “先生的长龙虽好,但包围圈薄味,反倒给人可趁之机。”荫堂推棋而起。 “王爷说的是,”那汪辉祖也是推棋而起,“这两条长龙,呵呵,一方竟象是端亲王,一方竟象是礼亲王,却都选咸安宫作为活眼,不过,一方想借新学之力推行其它新政,一方却想借咸安宫再谋大位。” 他说的很是直接,荫堂也不以为忤。 “不过,他们互相绞杀之际,王爷却以一子制胜,咸安宫花落谁家,还未可知,高明,高明!” “那宏奕却是长进了,再不是以前跟我学射箭骑马的老六了。”荫堂竟是有些感慨,“不过,他到底是年轻,长龙易成,薄味难破,要想推行新学,新政,还得花大功夫!” “呵呵,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恐怕会出手的,这新学,我看,一招不慎,恐怕难出咸安宫也未可知。”汪辉祖笑道。 “王爷,下属有要事禀报。”二人正在倾心交谈之际,门外响起了禀告声。 “进来讲话。”荫堂看看汪辉祖。 进来的却是一个普通旗人打扮的中年人,他看看汪辉祖,汪辉祖马上就要回避,荫堂却一把拉住了他,“你记着,在郑王府,我就是汪先生,汪先生就是我,我以师礼待汪先生,任何事不需隐瞒,直接讲便是。” “是。”中年人一噤,“王爷,适才,礼亲王去了张首辅府上。” “嗯?”荫堂与汪辉祖对视一眼,“这一条长龙已是闻风而动了。” 汪辉祖问道,“他是如何去的?” “一顶二人抬小轿从后门抬进去的。”中年人老实答道。 荫堂挥挥手,那中年人自个去了,汪辉祖笑道,“这就落入下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此时,皇上、端王也知道了吧。” “呵呵,阳关有道他不走,黑夜之中,后门,那是一个堂堂王爷就走的地方吗?”荫堂也笑了,“不过,那济尔舒也算世之英雄,长龙在天,又有张凤藻这凤相助,看他能布出多大的雨来!” 第47章 正经瞧病 “验药!” 一个年青的店伙拿起药方,开始对照药品有无差错,他验后点头,又有另一店伙上前,只见他手指翻飞,每味药单包一包,这些小包的药都码成了金字形,然后再包成大包,最后塞进一张药品说明,而大包装纸上,则明明白白印有“肃惠中医院”的字号,最后把药方折叠整齐,放于药包最上面,用纸绳捆好。 “好嘞,麻烦您收着!” 这一声叫喊,在肃文耳朵里,当真比唱戏得还好听,要多舒服有多舒服,那前来抓药之人也是笑着点头而去。 嗯,这刘松仁当掌柜的有一套,光凭这让病人期待而来、满意而归的功夫,就属一流! “东家,您来了。”正想着,刘松仁也出现在他身旁,他四十岁左右年纪,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竹布大褂,下穿千层底布鞋,正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医院不错,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肃文笑道。 “我们受雇于东家,拿东家的工钱,就该给东家干活。”刘松仁微笑道。 “走,我们各科室转转。”肃文抬头就走,刘松仁就象前世的副院长一样,跟在他后面。 当初,把肃惠中医院分为大方脉、妇人、伤寒、小方脉、针灸、口齿、咽喉、眼、疮疡、接骨、箭镞、祝由、按摩等十三科,可以说,与现代医院科室相比,已经很接近了。 大方脉,相当于前世的内科,妇人相当于妇科,伤寒相当于传染科,小方脉相当于儿科,针灸和按摩与上世相同,口齿、咽喉、眼分别相当于前世的口腔、喉、眼科,而疮疡、接骨、箭镞则相当于部分大外科,祝由科,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小时,谁家的孩子掉魂了,发烧不退,吃药打针皆不管用,但叫魂却能把烧退下来,在这一世也是可设的。 本想召集各科室主任开个会,但看看往来抓药的病人还不少,大家都在各自忙活着,也不能把病人往外赶不是?! “针灸、口齿、咽喉、眼、疮疡,还没找到合适的大夫吗?”肃文看这几个屋光挂着牌子,还无人坐诊,转头问道。 “东家,这类人才本来就少,有病人来瞧病都是由大方脉的由先生代看。”那刘松仁老老实实回答,“东家,您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赶紧把人补齐,麻雀虽小,还五脏俱全哪,我们这是医院,有病人来,却没大夫,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肃文看看刘松仁,竟马上找到了当院长的感觉,“一定要把人员补齐,将来,医院要在各地设立分院,这北京的肃惠中医院自然是三甲医院,要不病人一瞧病,却没有大夫,他下次就不会再来,金杯银杯不如病人的口碑……” 那刘松仁看他长篇大论地讲着,瞅瞅他,老实听着,但面无表情。 这一点比上世那些副院长差远了,他在上面讲,起码有人拿本子记着,有人还会发出会心地一笑,再有几个女性科主任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会更加停不住嘴,他讲完,办公室主任马上会组织贯彻落实,哪象这个刘松仁,一点不讨领导喜欢! “一定要扩大规模,今后,一个科任命一个科主任,科主任下面有大夫,大夫的招聘你来负责,我面试把关。”无人捧场,肃文感觉也没意思,就捡着实在的说了。 “您还要招聘?这么多科已经够多的了。”刘松仁却是一脸惊讶,首次提出反对意见来。 “招!但要实行末位淘汰制,进行考核,月试、季考、年评,”他马上把咸安宫官学的制度搬过来,“依每个科室病人的多少、盈利及口碑,分科室考核,全院统一考核!” “考核?”刘松仁有些理解不了。 “嗯,对,简单说,就是打分,”肃文笑道,“这个,你慢慢理解,”他看看刘松仁,“以后你也不要自称为掌柜的了,我现在就任命你为肃惠中医院的院长!” 肃文认真地看着刘松仁,本想指望他感恩戴德,可是那刘松仁倒笑起来,“东家,这院长二字,怎么听着怪别扭的!” 肃文看看他,装作语重心长地道,“刘院长,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你会慢慢习惯的。”他看看后院,“你也别老在这站着,后面给你准备一间办公室,嗯,就是处理事情的屋子。” 两人边说边聊,抬脚已是走到接骨、按摩科,“这两个科现在全是查干老爷子在打理,”提起查干,刘松仁马上赞不绝口,他随手拖过一条长凳,给一个刚到的老爷子,让他先坐下,“这医术啊,没得说,这挟气摸功法,真是绝了,经他这手一调理,就没有不好的!” “大爷!”肃文笑着上前打招呼。 岂料,那查干却抬起头回了一句,“你大爷!” 一句话,把个刘松仁乐得都转过身去。 看着查干再也不抬头,一幅不冷不热的样子,肃文只得讪讪地走开。 刘松仁忙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但医术精湛,手法巧妙,来的人很多,都要赶过大方脉那边了。” 嗯,大方脉的大夫全是多隆阿、胡进宝他们“请”过来的,医术好的人家自然不肯来,行医多年,积下口碑,也有一定根基,自然不怕多隆阿与胡进宝吓唬。 “刘院长,大夫,在医院是第一位的,你留心,一定要请遍名医,咱不怕花钱,只要来坐诊,我们上门接送,薪金肯定比他在家里瞧病高!” “嗯,”这一条两人有共识,“东家,后面制药的伙计我也聘来一个,只是这人也有了,就不能闲着,请东家您示下,我们该制点什么药?” 岳老爷替肃文聘请刘松仁时就提到过,那避瘟丹是肃文的方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松仁其实也想看看肃文的本事。 “这京城的药铺,名家有各家的秘方,以前的东家制药的时候,最后几味药都是锁上门,亲自往里加。”他暗示道。 “嗯,这是大事,我琢磨琢磨,这事得抓紧了。”肃文笑道,“我看,这夏天快到了,瘟疫过去了,要搞些清暑的成药才行。” 两人正在商量着,胡进宝却快步跑了进来,他不象多隆阿早上过来点个卯,一天就不见人,“刘掌柜,刘掌柜,前面有人要找口齿科的大夫,轿子都在快面停好了,就准备接上人就走。” 那刘松仁看看肃文,“东家,我出去看看,口齿科还没有大夫呢。” 肃文却先笑着对胡进宝说道,“进宝,以后别叫刘掌柜了,改叫刘院长吧,你,呵呵,就当个副院长,多隆阿啊,这小子又到哪抽疯去了,算了,没他的份!”本想说出让政工科下发文件的话来,但想想还是改口道,“过会子我当众宣布。” “院长?”胡进宝也有些愣,“院长是什么玩艺?” 看着肃文朝前面走去,他赶紧跟了上来,刘松仁边走边道,“来人肯定是大户人家过来的,惟其如此,我们更不能失了礼数,东家,我去说说吧,给人说点好话,高高兴兴把人打发走才是正道。” “打发?不用,我去。”肃文笑道,上世他并没学过牙科,但不能砸了牌子不是。 那来人虽然有礼,但一看却是火急火燎,把肃文让上轿子,接着就升轿而去。 刘松仁与胡进宝眼看着那轿子远去,“进宝,二爷真会看牙?” “他?会看牲口的牙!”胡进宝笑道,一笑之下觉着有些不妥,“不过,二哥自从挨了一闷棍,本事倒长了不少,开方子,接骨,嗯,不过,……” “不过什么?”刘松仁问道。 “正经瞧病,我还真没见过。”胡进宝道。 …………………………………… …………………………………… 轿子穿街过巷,一路疾行,等肃文睁开眼睛,已停在一处府邸前。 寅时起来,练武进学,醒得太早,加上这轿子颤动,肃文愣是在轿子里睡了一觉。 待那管家模样的人把轿帘掀开,肃文一晃,差点摔下来。 那管家见他口水四流、睡眼惺忪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先生,请随我进府吧。”他一弯腰,一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式。 肃文赶忙擦擦口水,出得轿来,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府邸上的匾额,“魏府”两个大字在灯笼下灼灼生光。 魏府?肃文忙问道,“这位老先生,适才来得急,敢问,府上哪位牙疼啊?” “我们家老爷。”那管家一边礼让一边回答。 “贵家老爷,请教尊姓台甫?”肃文忙问道。 “我家老爷姓魏,当朝吏部尚书、咸安宫协理大臣便是。”那管家倒也不隐瞒,“这位小先生,这边,请这边走。” 肃文暗暗叫苦,寻常人家还好说,这魏瑛,却非寻常人,自己上世虽是院长,但也没有特地钻研过牙科啊! 这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三进院后面却是一个花园,待肃文跟着管家穿花渡柳来到一处静舍,那边却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嗓音,继而归于寂无。 “这位先生,您先候着,容我进去通禀一声。”那管家一施礼,肃文也忙还礼。 见管家进去,他开始四处打量这处府邸,“喂,你是谁啊,瞎头瞎脑地在这看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好熟悉的声音!”肃文暗道。 他笑着转过身来,果然正是那个叫梅香的丫鬟。 “怎么是你?”那丫鬟正端着一铜盆,铜盆上搭着一白毛巾,也是一脸惊诧。 “呵呵,为什么不能是我?!”肃文一笑,看着梅香犹自上下打量角审贼一般,他吡笑一下,眼一瞪,双手一张,作势就要扑上来抱住她。 “啊!”那梅香看他动作,吓得不由退了几步,她手一松,铜盆“哐当”掉在地上。 第48章 非池中之物 “小姐,小姐,来人哪,来人哪,快来人哪!”那梅香转身大喊起来,一时目眦尽裂、花容失色。 “梅香,何事这样大声喊叫?不成体统。”管家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却先是训上了梅香。 “魏官家,有混混摸了进来,还企图……”“非礼”二字,她到底是说不出口。 “混混,谁是混混?”那管家一皱眉,瞅瞅梅香。 “他!”那梅香转过身来用手一指,“哎,人呢?”她往下一看,“你怎么蹲地上了?” 肃文两手抱头,正蹲在地上,他笑着抬起头来,“刚才的河东狮吼太过吓人,我怕自己站不稳摔倒。” 话音刚落,那管家已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恶人先告状!”梅香转过脸去,却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小姐,小姐!” 肃文顿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小姐身穿粉色绸衫,下着淡绿色水泄裙裾,两道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杏眼流芳,顾盼自若,正自看着他,却也是一脸惊讶。 “小姐,”那梅香可盼来了救星,“他,就是那混混。” 肃文却没有听到梅香的叫喊,他手抚下巴,紧盯着那小姐,笑着摇摇头,“兰逢春而葳蕤,荷遇夏而洁白,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 “小姐,你听听,你听听,他净说些混帐话,还不把他打出去。”梅香好不容易逮到现形,马上撺掇道。 那小姐不是别人,正是魏瑛的独女霁月。 那霁月听他这样说,却越发情怯羞涩,飞霞满颊,“梅香,不得胡说。” “小姐,可能有些误会,这是肃大夫,是我从外面请来给老爷看牙的。”那管家慌忙上前,解释道。 “那,有劳先生了,”霁月红着脸作一个福蹲,拉着梅香就朝那花园里去。 “哎,小姐——”梅香不乐意了,“他不干好事,哎,我不活了我……”她转头看看肃文。 肃文笑道,“大好光景,不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孩子,人傻不能复生,你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那霁月一下捂住嘴笑了,她回头看肃文一眼,肃文顿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再看那霁月,却是已经隐进那层层叠叠的翠绿嫣红之中。 “老爷,肃大夫来了。”管家招呼一声犹自留恋的肃文,进了屋中。 “学生参拜老师。”肃文急忙施礼道。 管家一下愣住了,那魏瑛正自捂着毛巾,一下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却正是吏部满尚书,咸安宫协理大臣魏瑛。 “快请起,”那魏瑛倒也客气,“早听说你开了一间医院,呵,想不到把你给请来了。” “学生给老师瞧病,那也是应当应份。”魏瑛曾给他们上过一堂《大学》,这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称呼倒也不错。 他目光转过,却见桌上放着一张纸,却是那日季考时他所作之诗。 “呵,”那魏瑛一笑,却是有气无力,“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肃文可有什么办法?” 这是上火了吧?上什么火呢?讷采曾讲过,魏瑛是翰林派的领袖,再想到蒋光鼐对新学的态度,难道他是对新学不满? 只听一声咳嗽,魏瑛正看着他,肃文笑道,“学生在思考老师的牙疾……” “噢,如何医治?”魏瑛伸手把毛巾放到一边,却见脸腮都肿了起来。 …………………………………… …………………………………… “小姐,小姐,”那梅香拉住霁月的衣袖,“你倒是管不管?” “你让我如何去管,他是来给阿玛瞧病来的。”那霁月犹自一脸红晕。 前些日子,魏瑛竟把季考中的诗作与策论都拿了回来,她已细细读过,魏瑛的评价就一句话,“此子,非池中之物!” “他会瞧病?别又是想些剪妇人裤腿的损招,小姐,我们得看看去。” 此句话,却是说到了霁月的心里,“看看去?”她仿似犹疑不决。 “你就不怕他胡来,魏管家不知他的底细,我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会写几句诗,就能当大夫?那我明儿干脆去太医院得了。”那梅香牙尖嘴利,吃了亏就想找巴回来。 等两人来到书房隔间,听到里面肃文已是开好方子。 “生蒲黄二钱,红花一钱五分,归尾一钱五分,没钱二钱,大青盐四钱,老师,这是活血化瘀消肿止疼的方子,可派人速速抓药,漱口用。” 那魏瑛却是接过方子看了看才递给管家,“去吧。”他有些有气无力。 这也是上世的宫廷药方,肃文也曾牙疼,急中生智,这才想起。 “老师,您用适才我开的漱口药,必能安睡一晚,想必明天也不要紧,我们中医院有一份固齿白玉膏,明天下我就派……下学后专程给您送来,。”肃文眼前又闪现出那个倩影来,急忙改了口。 “好,那就有劳了。”魏瑛含糊不清地说道。 ………………………………………… ………………………………………… 回到肃惠中医院,那刘松仁却还没走,多隆阿却已经回来,“你去叫一桌酒菜,再从摊上买几块猪胰子,晚上我要宴请刘院长,再叫上制药的两伙计,我,要制药!” “好来,二哥,您制药,就是制银子啊!我马上去办。”多隆阿爽快地答应道。 “东家,这出趟门,就有了方子了?”刘松仁笑道, “嗯。”肃文笑道。 “敢问东家想制什么成药?”刘松仁小心地问道。 “固齿白玉膏,平安丸,五味子膏、蟠桃丸、起死回生丹,玉容散,还有,加味香肥皂。”肃文一笑,却又想起那个姑娘来。 刘松仁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肥皂上,“东家这些名字起得真好,呵呵,这起死回生丹?东家,能有这么神?” “呵,你就擎好吧!”肃文拍拍他的肩膀。 酒足饭饱,肃文却把自己锁于后院制房内,房门锁上,多隆阿与胡进宝象两尊门神一样,一人一条板凳坐于门前。 待门重新打开后,两个制药的伙计才端着称好的药走了出来。 “来,我们先做固齿白玉膏,我说,你们做,先将药研成细末,再熬好黄蜡,把药末全部倒入黄蜡中,嗯,等黄蜡冷却后摊于纸上,再剪成小条。” 这药膏由五色龙骨与珠子等药组成,剪成小条可直接贴于牙齿之上,颇为方便。 可是,最后一味需要他亲自研磨后加入进去。 两个店伙也是制药的熟手,刘松仁能看中的人,也不差,一会儿功夫,剪成小条的白玉膏就作好了。 “明天,弄些精美雅致的盒子来,呵呵,买椟还珠,世人还是重外在啊!” “好,下面开始制玉容散,来,把这些药磨成粉,去渣滓。”肃文吩咐道,“精细点磨,用粉红纸包成小包,放于匣中。” 这药方却是由白牵牛、白敛、白细辛、白芨、白莲蕊、白芷、白术、白僵蚕、白茯苓、白附子、白扁豆、白丁香等二十味药组成,这也是前世的秘方。 “二哥,那白玉膏放到盒子里,这个为嘛放匣子里?”多隆阿小眼在黑暗中倍儿亮,这制的不是药,都是银子。 “不说话能憋死吗?”肃文看看多隆阿。 多隆阿一抬屁股,“玉容散一听就是给女人的,我就知道你又要送给哪个相好。” “多隆阿,你真是没救了,这天下之大,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肃文恨恨道,“你装一会儿傻,别人还能把你当成真傻啊,这话要是传到惠娴耳朵里,看我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你仔细着。” 多隆阿挤挤小眼睛,却再也不也回嘴。 “好,下面,是今晚儿的重头戏,加味香肥皂。”肃文感觉到现在身上无穷的力量,这股力量的来源他最清楚不过,那多隆阿也清楚,但他却不知是谁。 “可是,东家,我们不会制肥皂。”两个店伙犯了难。 “呵呵,我说,你们做。”肃文俨然成竹在胸。 “猪胰子,嗯,加上白面,再加上鸡蛋清,捣,不停地捣,哎,对了。”肃文高兴地看着,多隆阿与胡进宝、刘松仁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捣烂之后,再把这些药磨成药粉加进去,本应晒干的,不过明天要用,来不及了,你们给我用火熏干,能有这么半个巴掌大小就成。”肃文要求道。 两个店伙都是伶俐之人,不须肃文再说第二遍就动起手来。 “二哥,这是什么药啊,这么香?”多隆阿使劲闻了闻。 “呵呵,里面有白檀、麝香、排香草、广陵零香,呵呵,香吧?” “香!” “呵呵,她肯定会喜欢的。” “谁啊,二哥?” “滚,”肃文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马不停蹄地给我滚!”他刚要抬脚就踹,那多隆阿已是跳到了院子里。 “刘院长,我写幅对联,你明天让人制成楹联。”众人都有些困乏,肃文却是精神抖擞,“进宝,拿笔墨纸砚来,多隆阿,进来,磨墨。” 灯光下,只见肃文笔走龙蛇,两行大字一挥而就,他满意地看看,“如何?” 刘松仁不禁张口念道,“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位虽贵,必不敢省物力,嗯,东家,好,真好!” 第49章 断章 黯青色的苍穹寂寥开阔,天上就有几丝云彩,象是画笔涂抹上去一样。清亮的月牙挂在半空,周围的丝丝云彩经它照射,就如笼在轻烟中一般。 那轻烟也耐不住长空寂寞,轻轻飘洒凡间,朦朦胧胧照在了花园的花木树丛上,象是落下一层淡青色的银霜,又似笼着轻纱的梦。 清辉中,那厢传来一阵琴声,琴声叮咚,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如珠玉落盘,玉璋交错,又如春鸟齐鸣,春花绽放…… 清风吹过,铁马叮噹作响,浓烈的石榴花香阵阵袭来,牵牛、何首乌也在散发脉脉香气,令人一扫俗尘烦扰。 柳树下的亭子中,却是饮酒方酣,正面红耳热。 “肃文不仅有才华,医术也很精湛,这不,老夫前几日还疼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天上午就安然如常了。”说话的正是魏瑛,亭子里坐着除了肃文外,还有咸安宫一干总裁。 “呵呵,开张那天,我去过,”成文运把一片金华火腿放进嘴里,细细嚼过之后,也开了口,“别的不提,首先分科就很齐全,御药房的罗大人也赞不绝口呢。” “嗯,肃文文武双全,这在咸安宫是公认的,”那副总裁阿里衮也顺着魏瑛的思路,象他这般品级,能与当朝吏部天官一起对坐宴饮,本来机会就不多,“咸安宫三英之首嘛。” “几位总裁莫要再夸奖了,肃文受之有愧。”肃文赶紧站起身来。 他今晚是专程来送固齿白玉膏的,却没想到魏瑛竟把咸安宫几位总裁都请了过来,吏部掌管官员进退去留,何况魏瑛还兼着咸安宫协理大臣,几位总裁竟都是下学或下值后就赶了过来。 可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官学生,用得着吏部天官亲自宴请吗?只是治好了一牙疼的毛病,也不至于吧?!他马上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少说话,少吃菜,多倒酒,多跑腿,多长眼色。 他看看谈笑风生的魏瑛,再不似在官学中那幅道学模样,有心再给他把一下脉,去去心火,又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如果自己纯粹是个大夫,那倒无妨,可是自己还是官学生啊。 “呵呵,老夫听说,咸安宫还有四凶,”魏瑛笑道,“可有在座的诸位?” “呵呵,回大人的话,在下忝为四凶之首。”阿里衮道。 众人看看他,都是笑了,阿里衮原本听说这绰号还是很恼火的,现在看来,未必是坏事。 副总裁张家骧笑道,“严师才出高徒嘛,这是学生对你的爱戴,三英,四凶,五虎,现在听说,又加了八大金刚。” “噢,说说看。”魏瑛却是很上心。 “三英呢,是综论才能,四凶呢,就是我们这些教习,”张家骧看看阿里衮,“五虎呢,指有些学生各有所长,有的善画,有的善射,有的善于算术……” “那八大金刚呢?”成文运道。 “就是武功骑射很厉害喽。”张家骧笑道。 “嗯,是很形象。”魏瑛笑道,他看看花园里的小楼,此时,他们在亭中看花园风景,可是,看风景的人却在小楼上注视着他们。 “如何?”魏瑛的姨太太看看一旁羞涩地搓弄着衣角的霁月。 霁月却是羞红了脸,忸怩着从嗓子眼里说出几个字来,却是任谁也听不清楚。 梅香急了,“小姐,你可要三思啊,这终身大事,不能托付给一个混混啊。” “下去。”那姨娘看一眼梅香,梅香乖乖住了嘴,撅撅嘴唇走下楼去。 “依我看,这肃文倒是一表人材,听说号称咸安宫三英之首,对岐黄之术也颇为精通,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挑他的家境,就挑他的才华,”那姨娘坐在霁月身旁,“这九十人,不少人都盯着呢,前日我到郑亲王府,福晋还跟说起这事,她娘家的侄女还有几个也是待字闺中……”她看看霁月,“老爷的意思也明显了,诗作与策论都拿回来了,你也看了,呵呵,成不成你倒是点个头啊!” “姨娘——”那霁月害羞地站起来,也跟着走下楼去。 “呵,这不反对就是同意喽。”那姨娘喃喃自语道,“那可得抓紧喽。” 一时宴罢,那管家赶紧指挥着小厮捧上铜盆,“这是什么?”肃文指指那香喷喷的东西。 “这是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用的。”那管家却没有因这看不起他,笑着解释道。 “肃文家里不用这个吧,这很难得呢。”那阿里衮笑道,率先在手上洒上绿豆面子,竟给肃文示范起来。 “副总裁,”肃文笑道,“适才我带了一些加味香肥皂,您看,”他一指亭角的包裹,“您用一下试试?” “肥皂?是藻豆么?”阿里衮倒也多学。 “差不多吧,”肃文含糊道,他打开包裹,取出一块先递给魏瑛,“请大人试用。” 那魏瑛迟疑着接过来,“呵呵,异香扑鼻。”他湿了手,搓了搓,又去净手,“嗯,这个好用,”他举起手来闻了闻,“呵呵,香!” 那成文运等人也依样画葫芦,洗罢手之后却也都感觉比那绿豆面子好用,洗得干净,还喷香扑鼻。 “肃文,这可是好物件,我们虽不能跟魏大人相比,但我们也是你的老师,明儿,给我们也带一些来。”阿里衮见魏瑛心情大好,他自己的表情也变得异常温暖,颇有些严师慈父的味道。 “回副总裁,这是昨晚刚制出来的,本想明天给您带过去的,您觉着好,那我今晚就给几位总裁送些过去。”肃文乖巧道。 看着众人往门口走去,肃文却拉住一个小厮,把包裹递给他,“昨日冲撞了梅香,把这个带给梅香,算我陪礼了。” 那小厮痛快地接了过来。 待一行人归去,梅香也接到了包裹,她仍不乐意,“这哪是给我的,我还有自知之明,是给小姐的罢。”她翻看着包裹,“你看,这是什么玉容散,洗脸用的,这是加味香肥皂,嗯,这个我到喜欢。” 霁月看看她,“这么多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她拿起那香肥皂放到鼻前,轻轻一嗅,顿觉芬芳袭人,香气环绕。 “小姐,这还有一张纸。”那梅香笑着拿起纸来。 “给我,我看看。”霁月伸手去拿,不防梅香手一扬,霁月扑了个空,“快给我。”霁月没来由有些脸红。 “呵呵,我来念念,嗯,《子夜四时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她眨眨眼睛,“有股老陈醋味。” “快念吧。”霁月红着脸催促道。 “好好好,知道了。”梅香笑道,“春风复多情,吹人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都是什么呀?”梅香顺手把纸往霁月手里一放,“什么风啊,鸟啊,还不如多送几块这样的肥皂实在呢!” 霁月却是接过来,几个月功夫儿,那肃文的字又是长进不少,她看着这一手刚劲的字体,霎时音却是明白了那肃文的心思,顿觉脸颊一阵发烫,但眼睛却又看起那《子夜四时歌》来。 ……………………………………… ……………………………………… 春风沉醉的晚上,肃文的心情也是醉了。 回到药铺,他又指示刘松仁,“明儿给朝阳门外的七格格府送些玉容散,再送些加味香肥皂,”看刘松仁不断答应着,他又说道,“今后,这玉容散与加味香皂就先并入妇科,但得另找一处地儿,专门来作肥皂,这些日子你上点心。” 那刘松仁却道,“东家,再租一处地……” “不,我是让你买,不是租!”肃文打断他的话,“最好与医院连成一片的地,看看后面那家卖不卖!” “专门用来作肥皂?”刘松仁有些不理解。 “嗯,你放心,亏不了的。”肃文看看刘松仁。 在这一世与前一世一样,都是政风带民风,高层的决策影响着社会的进步,高层的生活方式也易为中层和底层社会模仿,他相信,只要七格格用得好,肯定会有更多格格公主、命妇小姐前来索要——购买! 那接下来,肯定会有更多的平头百姓前来试用,这肥皂价格不贵,很亲民的,他不由笑道,七格格您就辛苦一次,当一下形象代言人吧! ……………………………………… ……………………………………… 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 这日,正是戴梓的算学课,戴梓教得认真,学生们学得也认真,虽然心里各有各的小九九,但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圣旨已下,全国推开,咸安宫自当作为表率,谁再不想学算术等课目,那只能卷铺盖卷自个滚蛋了。 戴梓正自讲着,厢房里却传来一阵争吵声,马上有学生透过窗棂纸往那边观看。 “皇上已下诏旨,推行新学,事已定论,还有什么可讲的?”这是成文运的声音。 “新学推行必会扰乱民心,动我大金朝根基,还请总裁带领我等教习前往养心殿一同请愿,请皇上收回成命。”却是蒋光鼐。 “糊涂!圣旨一发,岂有收回的道理?国家大事,是儿戏么?” “正因这是国家大事,才需直言不讳,敢说真话。” “蒋光鼐,……你竟是不想活了吗?” “国本动摇,不活也罢,如能用光鼐一颗人头,重振圣人之学,改辙易轨,重入正途,那光鼐又何惜此头!” 一席话,竟说得众学生也热血沸腾,肃文也觉着此人英难,是个强项翰林! 那蒋光鼐,素日里与其它教习并无私下来往,对总裁也并没有时常孝敬,其他教习虽说有的与他一般心思,反对新学,但此时都存了看光景的心思,并不上前阻止。 “滚,你给我滚出去!”成文运已是不耐烦,他站起身来就要把蒋光鼐往外推。 蒋光鼐却道,“总裁,不须推我!士可杀不可辱,你我二人同往养心殿,当着圣上的面,辩论一番如何?”他一把又拉住成文运的袍袖,成文运大怒,劈面一个耳光,那蒋光鼐看看他,竟也还手,两人一路推搡一路拉扯竟直朝养心殿而去。 第50章 文死谏 养心殿。 宣光看看跪在面前的成文运与蒋光鼐,冷着脸说道,“大金朝开国以来,与上宪当场扭打,告状告到朕的跟前来的,你蒋光鼐是第一个,好,你的名字朕也算知道了。” 此时再看二人,俱是头上的顶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成文运的衣服也扯裂了,那蒋光鼐的脸上竟清楚地印有五道指印,却正抬眼看着宣光。 宣光厌恶地看他一眼,“说说吧,还是为了新学的事?朕不是早有旨意吗,为此,与上宪争论打架,你就先有两条过失,你,还有什么要讲吗?”他捻动着手里的紫檀念珠,语气却是有如秋刀霜剑。 坐在一旁的郑亲王荫堂、礼亲王济尔舒、端亲王宏奕、首辅张凤澡、次辅鄂伦察等人也都是一言不发。 “臣有话要讲,新学的推行,臣有异议,……” “你本是咸安宫教习,预测地震,提早进行缮后救灾,巧运十几万斤的石柱过桥,这些事,你应该知道得比别人清楚啊。” “臣知道,但臣……” “好了,朕的圣旨已下,就不必再争论了。”宣光看看蒋光鼐。 “皇上,圣旨已下,也可以收回!”蒋光鼐竟梗着脖子喊了起来。 宣光帝的脸上不由变了颜色,一串念珠在手里飞速地转动着,“收回圣旨,那就是朕错了?”威压之下,满殿无声。 那蒋光鼐却是不怕,梗着脖子道,“皇上是错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新学的推行,取的是奇工淫巧,收的是盈头小利,却可动摇国本,淆乱民心……” “这就是你的见识?你是翰林出身,端亲王奉旨特简,入咸安宫为教习,朕本想着你的学问是好的,看来,却是个不明事理、鼠目寸光之人,弄嘴拨舌,谁都会,站着说话腰不疼,读几句圣贤之言,唱几句风花雪月,就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喽?” 宣光重重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来人,——将,将这狂生褫夺一切官职,……朕姑念你为国着想,不治你的罪,交——交端王府严加管束!你下去吧。” “皇上,皇上,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臣冒犯皇上,臣知这是必死之罪,臣恳请皇上治罪,但也请皇上改弦更张,早回正统。”蒋光鼐兀自不肯离去,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脑袋在那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来时,头上已是一片青肿一片。 宣光挥挥手,马上有几个侍卫过来,连拉带拖把蒋光鼐弄到了外面。 几位大臣都是默不作声,宣光却笑道,“老西林,你说一下夏汛的事。” 鄂伦察慌忙站起来,“户部已经拨款三百万两,那山东河道总督徐端、江南河道总督黎世序,直隶河道总督靳辅臣也已见过……” …………………………………… …………………………………… 被宣光皇帝发作了一顿,又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蒋光鼐神情恍惚地走在天街上。 褫夺一切官职,那意味着十年寒窗,苦读苦熬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翰林就什么也不是喽,一朝化为泡影,他虽然不为五斗米发愁,但顶戴没有了,脸面也没有了,还怎么去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一摸那顶戴,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天街上,太监、宫女、侍卫及各级来往的官吏都在看着他,指指点点,窃窃议论。 消息实在是传得太快,正象宣光所讲的那样,大金朝开国以来,与上宪打架且告御状的还真没有,他那颗骄傲的心马上又抬了起来。 看看这些挤眉弄眼暗暗偷笑的人,他又清醒过来,“士可杀而不可辱”,“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古圣先贤的教诲,皇上不听我的进劝,那我今天就以死来表明我的决心! 他走到那硕大的铜缸跟前,闭上眼睛,仰起了头。 “想撞缸啊,撞啊,撞啊,想什么呢?敢吗?”旁边一个侍卫小声笑道。 接着,一群太监围拢过来,远远看着,“看看,人家练的铁头功,这顶子都顶没了,今天来顶铜缸来了!” “嘻嘻,看看到底是脑袋硬还是这铜缸硬!” “快撞啊,还得等吉时良辰啊!” 蒋光鼐悲愤地睁开眼,恨恨瞪这些太监侍卫一眼,退后几步,人群马上也跟着退后了几步。 “哎哟,哎哟,谁踢我?” 就在他要一死以证决心的时候,人群后面的太监喊了起来,紧接着,他看到肃文带着麻勒吉、图尔宸等人出现在面前,动手的却是肃文,他有如猛虎下山,人群马上被冲乱了,他揪住一个太监,“啪啪——”一连扇了几个耳光,抬起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蒋光鼐顿觉眼睛湿润起来,那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混蛋,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皇上也没有治我老师的罪,更谈不上死,你们在这里瞎撺掇什么?”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刚才那个太监跳了起来,犹自捂着脸腮。 “去你大爷的,管你是谁,再在这聒噪,拔了你的舌头,你信不?”肃文作势就要上前,那群太监却是一个个撒丫子就跑。 肃文也不追,笑道,“蒋教习,这缸上虽有金箔,你也不缺银子啊,再说了,您就是想刮掉,也得有刀不是?呵呵,走吧,走吧!” 人的必死之心,其实就是一时的力量,过了这一阵子,就减退了,就消失了。 蒋光鼐经他这样一搅合,也觉着甚无意思,任由这一帮学生簇拥着自己而去。 “肃文,你打了这些内监,这都是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恐怕不能善了。”蒋光鼐也清醒过来。 “我不怕,如果皇上因这治我的罪,为了一个太监,要处分一个官学生,那我宁愿回家溜我的狗熬我的鹰去。”肃文笑道。 “对,教习,好歹我们是您的学生,您受辱,我们这些当学生的看着,也心疼不是?”图尔宸一张利嘴能把人说死,再说活了。 “唉,有你们这样一帮学生,也不枉我几月心血。”蒋光鼐长叹一声,“只是……” 肃文知他要说什么,马上笑道,“教习且放宽心,想我大金一朝,多少官员褫夺官职,又有多少官员夺情起复,您这样当面顶撞皇上,皇上还没有治您的罪,这都是留着日后用您之才,必有起复的时日,您且放宽心。” 蒋光鼐看看他,点点头。 肃文又道,“古有埋头苦干者,有拼命硬干者,有为民请命者,有舍身求法者,他们都是国家的脊梁,教习,您的清名肯定会传遍天下的。” 知已!蒋光鼐看看肃文,眼睛竟又泛起泪花,他情不自禁重重点了一下头。 那图尔宸看看肃文,这小子太能说了,他小声道,“二哥,我怎么就想不出这些话来呢!?” 肃文也看看他,也笑了,“因为你不认识鲁迅!” “鲁迅是谁?”图尔宸茫然道。 ……………………………………… ……………………………………… 一众学生从咸安宫赶过来,又把蒋光鼐送回家,肃文作主,又弄了一桌席面,给教习压惊。 众人正自觥筹交错,门外却走进一个人来,众人惊得筷子都忘了放,夹着的肉都忘了吃,清醒过来后却一个个跪下磕起头来。 “都起来吧,呵呵,这教习与学生相处融洽啊,蒋光鼐也不枉自在咸安宫待了这几个月。”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上的亲弟弟、人称贤王的端亲王宏奕。 那蒋光鼐却站起身来,“王爷,皇上是有旨意处分我吗?” 宏奕看看他,却在席上坐了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啊!当众顶撞圣上,反对新学,这是什么罪名,你自己也掂量过吧,还想过学那司马光?以头砸缸?” 众人一听,王爷这么诙谐,都笑了。 “掂量过,”那蒋光鼐凄然一笑,“一死而已,学生问过端亲王,是如何死法呢?” 众学生马上急起来,麻勒吉刚要上前,肃文一把拦住了他。 “死,容易,”宏奕不动声色道,“活着,不容易,有口谕,蒋光鼐跪听。” 蒋光鼐马上跪倒在地上,“着晋蒋光鼐为永平府迁安县知县,为一方父母,治一方百姓,其中甘苦你自思量。朕不想看到一个夸夸其谈之辈,想得到一个务实清廉、理政安民的能吏。钦此!” “皇上!”蒋光鼐重重地磕下去,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请端亲王转奏皇上,三年内,如果迁安不能大治,我宁愿辞官归隐!” 说完,他痛哭失声,以头磕地,不能自己。 “起来,接旨吧。”宏奕笑道。 肃文看看宏奕,再看看感激涕零的蒋光鼐,竟似有些不认识他似的。 宏奕的热情、蒋光鼐的感激、众学生的羡慕都让他觉着很是陌生。 这难道就是手腕,还是政治? 杀蒋光鼐,必失天下读书人之心,皇上交端王管束,端王本是贤王,借此,必可收拢读书人之心。 先把蒋光鼐一捋到底,接着又把他提拔去任知县,从一个从八品的翰林院检讨到没品没级,骤然又提拔到七品知县,把个蒋光鼐磋磨得死去活来。 在皇上,可得到一个感激涕零誓死孝忠的臣子,在朝臣,也可让朝野知道皇上的宽仁大度,就是在成文运,把蒋光鼐从大好前途的翰林院打发到地方,他也能满意。 这一箭四雕,真是大匠至巧,匠心独运,但反对新学之声恐怕会再起。 “光鼐啊,你的事是特事特办,毕竟你的人品学问是好的,又是一心为国,嗣后,皇上又特意下旨一道,如若有人再妄议新学、阳奉阴违,三品以上官员,革职听参,三品以下官员,革去一切职务,永不叙用!” 宏奕淡淡笑道。 第51章 半夏与生姜 蒋光鼐的走,在翰林院就象石头落水,只激起几圈涟漪, 但在咸安宫,却是九十名学生倾巢而出,十里长亭,把酒相送,洒泪而别。 总裁去送行的无一人,教习去送行的就那么几个,张凤鸣去了,德灏去了,戴梓也去了,他也是惟一一个翰林院前来送行的同僚。 戴梓是四川人,家中却是一贫如洗,他在翰林院却比盐商出身的蒋光鼐品秩还要高,是从七品的编修,虽说比蒋肖鼐高着两级,但平日在咸安宫也是讷言敏行,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笑起来也颇象上世女排的陈忠和。 五月节事件后,他更是低头走路,生怕树叶落下来,再把头打破了。 这日,众学生还象往常一样进学,戴梓也象往常一样,讲授算术,他就这样笑眯眯地,海兰珠与麻勒吉瞎胡闹,图尔宸两手托腮,闭目养神,他似都视而未见。 午饭,也是由内务府官厨所作,溜鸡脯、香麻鹿肉饼两道主菜,加上桂花辣酱芥、香辣黄瓜条两道开胃小菜,主食却是如意卷与莲子糕,吃得那麻勒吉满头大汗,赞不绝口。 “麻勒吉,你慢点吃,很饿吗?”肃文也大口塞着,却嘲笑起麻勒吉来。 “饿!”麻勒吉头也不抬。 “你去年没吃饭吗?还喊饿?” “去年吃了,从五月节到今儿,肚子就一直欠着呢。”那麻勒吉仍然不抬头,只捡着鹿肉饼往嘴里赛,肃文一笑,把自己的肉饼倒给他,“哎哟,二哥,我都忘了,你吃素,以后我们俩搭伙啊,你不吃的我都包圆了。” “去去,二哥,他就是头猪,我俩搭伙,我吃肉,你吃菜。”海兰珠笑着凑过来。 “行了,你俩都别争了,再吃,你俩都象直奔菜市口的主了!” “菜市口?”两人人愣,“二哥,吃饭说点好听的行吗,听着瘆人呢。” “少吃几口吧,你们也不是没去看过,那些五花大绑后背插牌的贪官,哪一个不是肥头大耳,那血啊,‘噗’,喷得老远……” “得了二哥,我们俩吃您几块肉,看把您心疼的,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您再说,还让我们吃饭吗?”那麻勒吉竟是站起来,端着食盒就走。 海兰珠跟在他后面,却又返回来,夹起肃文仅剩的一块鹿肉饼,急忙又笑着跑开了。 学生在学堂里吃,那教习却在厢房里吃。 肃文感觉这两道小菜甚是开胃,不由多夹几筷,可是还没咀嚼完毕,却只得厢房里有人大喊大叫,声音凄厉,如白日撞鬼,说不出的惊慌,又透着一股绝望。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众人马上抬起头来。 那麻勒吉一擦嘴角的油,率先跳了出去,院子里马上响起他急促的声音,“二哥,快来啊,戴教习,您这是怎么了?” 古有三不欺,人不能欺,人不敢欺,人不忍欺,戴梓就是属于后者,在学生中的人缘真是很好。 肃文与一众官学生马上也跑到院当中,却见那戴梓俯身呕吐,他以手指抠嘴,却是脸色苍白、唾液直流。 教习大都回家吃饭,在这吃饭的只有当值副总裁秦涧泉,他也正关切地看着戴梓。 “戴教习,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麻勒吉赶紧用手给戴梓捶背,可是丝毫不见作用,戴梓似乎更加难受,两颊隐隐有青色泛起。 肃文一把跳到教习办公用的厢房,看了看戴梓适才所进之食,与学生的份例并无两样,就是加了一道箱子豆腐与一壶酒而已。 秦涧泉还多了一道珍珠鱼丸,其它的竟是都一样。 “中毒了!”肃文蓦地反应过来,他拿起酒壶,倒了一些出来,却无法判定是否有毒。 再看那箱子豆腐,他夹起一块,放到鼻边闻了闻,也无异味,他却不敢吃下去。 此时,却只听外面图尔宸喊道,“教习,你说话呀,说话呀,你这是怎么了?” 那戴梓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音节,他抬起苍白的脸,用还流着唾液的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却哇哇说不出,一时急得不行。 肃文赶紧出来,此时,却只见那戴梓慢慢瘫软在地上。 “图尔宸,你快去报告给成总裁,墨裕,快去请御医!”秦涧泉眼看人就要萎靡下去,心里不由大急,这咸安宫已走过水,如果再在这死了人,那他这个当值副总裁就说不清了。 图尔宸与墨裕都一溜烟去了。 不能说话,腿软无力,不能发声,呕吐流涎,看着那戴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肃文心里一惊,他一下又跑回厢房,拿起那香辣黄瓜条来,他轻轻地试着咬了一口,初时不觉得,一会儿功夫,却觉口舌发麻,他赶紧吐了出来。 至此,他已是心里雪亮,想那戴梓正是川人,吃到麻辣的黄瓜条,必是大快朵颐,不知不觉却把这毒东西吃了下去。 “快,勒克浑,到小厨房去找些姜来,捣成一碗姜汁,快,快!” 那勒克浑毫不迟疑,转身朝小厨房跑去。 秦涧泉也知肃文颇懂歧黄之术,也喊道,“快,快!” “教习,戴教习,”肃文看那戴梓已是有些痉挛,“快,先给他把口撬开,过会儿就张不开了。” 麻勒吉等人也不嫌脏,此时也顾不得师道尊严,一捏戴梓的下巴,好在时辰不长,戴梓的嘴慢慢张开了。 “来了,来了!”勒克浑端着一碗姜汁跑了过来,虽说只有小半碗,但姜皮、泥土俱在。 “拿来!”肃文接过来,慢慢给那戴梓灌了下去。 “去,再弄一碗来。”他对量并没有把握。 眼看勒克浑又匆匆而去,众人的眼睛却都集中在戴梓身上,肃文用拇指慢慢掐着他的人中穴,不知过了多久,那戴梓竟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教习,再喝一碗,”肃文把碗又递到戴梓口边。 戴梓颤巍巍地接过来,却已是能动弹,肃文扶着他慢慢又灌了进去。 那戴梓闭着眼,喘着粗气,无助地躺在麻勒吉的腿上。 “去,弄些水来,给教习漱口,不停地漱。”肃文吩咐道。 “这,是中毒了吗?”秦涧泉把肃文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如果真是中毒,宫廷官学,公然下毒,那可马上要掀起一场渲染大波了,而自己,这个当值副总裁,是要首当其冲的。 “应该是。”肃文自然也晓得其中的厉害,如果是阿里衮站在眼前,他不会讲,可是站在面前的是一个饱读诗书且人品不错的秦涧泉,他觉着无须隐瞒,“象是生半夏中毒。” “生半夏?” “嗯,这种东西,原本麻辣,但混在黄瓜条中,且戴教习又是川人,自然不觉,但好在毒性很快发作,戴教习吐了出来,我们又解救及时。” “这,这,这谁会下毒呢,戴梓,平日时与人素无争吵,最是和气不过的一个人。”秦涧泉大摇其头,也是想不明白,但下毒是板上钉钉了。 “我听说,这种法子,常用来暗算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戏子,甚是卑鄙,也不知戴教习的嗓子……” 二人对视一眼,都赶紧回到戴梓身边。 “戴梓,你试着说话,开口说句话。”秦涧泉道。 “我,我……” 见他能说出话来,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的嗓子疼。” 两人不由都变了颜色,戴梓的嗓音似含着痰一般,粗沙嘶哑。 “唉,得失由命,这命能救过来,就是一百成,这也是他的造化,”秦涧泉长叹一声,“不过,要赶紧呈报给成总裁,这,竟是胆大包天,宫中官学,竟作出……”他看看众学生,没有说下去。 正说着,御医赶来,他看看戴梓,又问了一些情况,再摸了一下脉,方站起身来。 秦涧泉却是把他拉到厢房,“回大人,这是生半夏中毒,幸亏给他喝了姜汁,否则,性命难保,此时已无大碍,慢慢将养吧,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先回去了。” 见他与肃文所讲一致,秦涧泉也没留他。 “这嗓子是毁了,说话看来尚可,也不知还能不能再作教习?”秦涧泉叹道。 “成总裁怎么还没来?”他又站起身来,他的眼睛有些近视,却见宫门外影影绰绰走进几个侍卫太监装扮的人来。 “您是?”这两日咸安宫颇不太平,在官场厮混多年,秦涧泉不由心生警惕,但脸上却是一派和气。 “我们是端亲王府的,王爷命我们过来,说有个叫肃文的学生?”一个侍卫很是客气。 “是啊,”听说是端王所派,秦涧泉松了口气,“您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王爷命令我们即刻把肃文带到慈宁宫。”侍卫道。 慈宁宫是太后住的地方,带肃文去那里作甚?秦涧泉心里升起一团迷雾。 第52章 滚刀肉 “慈宁宫?”肃文有些愣,那些官学生一个个也都盯着他。 “嗯,说是端亲王让你过去。”秦涧泉道。 “那就去吧。”肃文无所谓,“呵呵,您看,去见太后,我用不用好好拾掇收掇?” 秦涧泉倒一下笑了,“你以为太后给你作媒说亲呢?行了,快去吧。” “二哥,是不是太后要把哪个格格许配给你啊!”麻勒吉笑道。 “二哥,有好事可不能忘了兄弟们哪!这都还单着哪!”墨裕难得开起玩笑来。 “嘘——”肃文严肃道,“不能乱说!”他转眼又笑了,“心里知道就行了!” 众人一阵哄笑,他也笑着走出门去。 可是跟着侍卫刚走到门口,成文运、阿里衮也带着两个侍卫走了过来。 “肃文,”远远地,成文运就直接喊住他,“你去哪?” 肃文慌忙上前,“端亲王让我去趟慈宁宫,戴教习已经醒了,不碍事的。” “戴梓,他怎么了?”成文运很是吃惊。 肃文马上猜到,成文运并没有接到戴梓中毒的消息,那阿里衮听了,也很是吃惊,巧了,一正一副两个总裁在这个时候赶来了,还不是为戴梓。 可是两人竟没有进去看视戴梓,成文运与阿里衮却互看一眼,“去慈宁宫?那想必是太后……找你?这不合体制啊。”显然,二人猜不透里面的关窍,又互相看看,“那我们在这等你。”又跟两位侍卫一说,那两位侍卫听说太后懿旨,也只得点头。 这两位怎么凑一块了?还狐假虎威地带着两个侍卫?肃文也是满肚子好奇,见成文运面色凝重,阿里衮板着脸不说话,他也不想多问。 还没到慈宁宫,却有宫女提前拦了过来,“太后有懿旨,不必那什么文过来,让他直接给李鸿君赔个情就是。” “李鸿君?”肃文很是纳闷,这是什么人?自己都不认识,怎么还得给他赔情儿? “就是我啊!”一个太监走上前来,刚才他没仔细瞅,光顾着看那宫女了,肃文这才仔细打量那太监,却摇摇头,“没印象。” “你不认识我了,我可认识你!”那太监一指他,“当日,那姓蒋的要撞铜缸,你动手打了谁,你都忘了?”他唾沫横飞,“这几天的功夫,你好大的忘性!” 肃文仔细端量,还是没有印象,可是他已经明白了是什么事,这是狐假虎威,借太后之势来压自己,可是端王怎么也掺合进来了?他却是有些琢磨不透。 “呵呵,我确实忘了,那天打的人太多,呵呵,你帮我回忆一下,当天,爷赏了你几个耳光?”肃文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你!”那太监脸一沉,却格格笑了,“想必你不认识我吧?告诉他我是谁。” 宫女看看他,笑道,“这是李鸿君公公,在慈宁宫,专门给太后梳头的。” “噢,梳头太监,”肃文笑道,“不过,那也是太监啊!” “你,”那李鸿君却是气得脸色蜡黄,“太后有懿旨,让你道歉,这还是瞧端亲王的面子,我才答应,你再这样犯浑,小心你的小命。” “小命?我才十六,当然是小命,可是你的老命,也得小心了。”肃文笑道,突然脸一板,紧接着大脚丫子就扇向了李鸿君。 “哎哟,”李鸿君马上捂住了左腮,不断哀嚎,他拿出手帕一抹,“牙?两颗,哎哟,疼死我了!”他疼地原地转圈,象是蒙眼推磨的驴。 “你下脚可真狠哪,哪有拿大脚片子抽人的?”那宫女赶紧上前扶住李鸿君,“这情儿,今儿是赔不成了,快回去禀告太后吧。” 那李鸿君恶毒地盯肃文一眼,捂着腮去了。 肃文一声长叹,看看这延伸到远处的宫墙,返身便往咸安宫走去。 “你回来了?”成文运与阿里衮见他进宫,马上从厢房里走了出来,那秦涧泉脸上却有些不忍之色。 “回来了,禀告总裁,适才我把慈宁宫太后的梳头太监打了,估摸着这阵子太后已是知道了。”肃文看着成文运,慢慢说道。 “什么?你疯了?!”成文运象作了个恶梦似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直盯着肃文的脸。 “我一个堂堂的官学生,虽然没品没级,但也是个读书人,让我给一个太监赔情儿,没门!何况那日他们羞辱蒋教习在先,我何错之有?”肃文昂然道。 看着成文运与阿里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推开学堂大门,众官学生都惊讶地看着他,适才院子里的话他们已是听到了,上这堂课的却是理藩院的翻译阿穆尔图,他同情地盯着肃文,却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对不起,阿教习,我打搅一下,墨裕、麻勒吉,跟我家里打个招呼,摊上事了。”肃文喊道,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成文运却迎上来,“你果真打了那太监?”他犹自不敢相信。 “这,需要撒谎吗?”肃文昂然道,戴梓却从厢房中一步一颤地走出来,怜悯地看着他。 “那,看来,这事也是真的了?”他看看两名侍卫,两名侍卫却一改先前公事公办、冷脸冷面的神情,充满同情地不断打量着他。 “什么事?”肃文有些愣。 “你,把皇上赏你的千里眼送到当铺换了五千两银子?”成文运道,脸上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阿里衮翻翻眼皮,却再无半点恩师慈父的样子。 肃文蓦地一惊,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怎么今天又翻出来了? 好象有些不对劲啊,典当御赐之物、给太监赔情儿,再加上适才戴梓中毒,蒋光鼐请愿,这几日,咸安宫怎么事情不断呢? 反常必为妖,可是,谁是妖,谁是魔?肃文看看两位总裁,一位一脸关切,一脸痛楚,一位冷眼旁观,漠不作声。 “是啊,我是去过当铺了。”肃文笑道。 “果真?”阿里衮大叫一声,他转头目示两位侍卫,“这竟是真的!” 两位侍卫互相看看,都叹口气,一句话不说。 成文运脸上忧戚之色越发浓郁,他转过脸去,再也不看肃文。 “皇上御赐之物,本应朝夕焚香祭供,你却拿去当铺换了银子,肃文,你好大的胆子!”阿里衮声色俱厉。 肃文看看他,“回禀副总裁,我胆子是大,这是阿玛跟额娘给的,我也没办法,可是,你说的事儿,我还真没干。” “你!到了此时,你还油嘴滑舌,嘴硬如石,来呀,把他给我锁起来。”他看看几名内务府的领催,那领催也看看他,面犯难色。 “动手!”阿里衮胡子一翘一翘的。 “不须动手,我自己走,两位大哥,这是要把我带去哪啊?”肃文看看两位侍卫。 其中一个道,“如果没送去当铺,自然没事,可是,唉,少不得去……哎,董青云,皇上说去哪了吗?” 那唤作董青云的反应也很快,“对呀,皇上没说。” “得来,皇上只是让我们跟着过来看看,别的什么也没说,我们哥俩也不能瞎掺和不是。”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阿里衮道,“典卖圣上亲赏的物件,自然是重罪,自当交——”他也有些拿不准,论品级,肃文没级没品,但犯的却是大罪,可是交给哪个衙门呢? 况且,他还是咸安宫的官学生,这身份,皇上才关注,他不禁有些犹豫。 “先交内务府?”他犹豫道,看看成文运,成文运却不看他,他自己也认为不妥,内务府慎刑司民是专门惩治太监宫女的。 “二哥!”只听一声叫喊,他转头一看,麻勒吉、墨裕、海兰珠等人竟都跑了出来。 “总学长!” “总学长!” 八十九名官学生一齐围拢过来。 看着他们关切的神情,肃文感觉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都回去,功课要紧!”肃文一转身,竟自己朝外面走去,他怕眼睛不争气,夹不住那两包泪。 两个侍卫与阿里衮都跟了上来,肃文看看阿里衮,“我要见皇上,我没有典卖赏赐的东西。” 阿里衮道,“皇上不会见你的,这就是皇上让我们来处理此事。” “那您得有证据才能定我的罪吧!”肃文道。 “证据?好啊,你是不到黄河不落泪啊,把当票拿出来吧,”他看看肃文,“去当铺把东西取来。” “当票有,可是我没银子。”肃文盯着他道。 “你开医院还会没银子,我不信,少啰嗦,跟我去取去。”阿里衮声色俱厉。 “取可以,但真银子,”他作势往靴页子里一摸,“当票也丢了。” “丢了也能取出来,”阿里衮看看两位侍卫,“麻烦两位与我一起走一趟吧。” ………………………………………… ………………………………………… 前门,永兴当铺。 刘掌柜陪着笑,“几位爷,不是小的推托,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今儿虽说是正说来了,当票可以没有,立个字据就成,但银子总得给我们吧。” “银子,你问他要。”阿里衮火气越来越大,跟这位滚刀肉一样的掌柜撕掉半天,人家就是一直赔着笑,说好话,你生气,人家还是笑,他训斥,人家还是笑,最后弄得他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这肃文,却是滚刀肉中的滚刀肉,更是油盐不进,你训,他听着,你说,你笑着,间或还两句嘴,却正扎在自个儿的软肋上,惹得两名侍卫暗笑,这竟不象自己押着他过来,倒象他牵着自己过来。 “没有,一个子也没有。”肃文喝着今年的明前,笑着看看阿里衮。 第53章 撵出咸安宫 “啪!”阿里衮出离愤怒了,他一拍案几,那茶杯竟跳了起来,里面的水一口也没喝,撒了多半。 “你们俩,我看怎么象串通好了似的,这两位,可是宫里的侍卫,你到底是拿还是不拿?” “侍卫?”那刘掌柜倒是不怕,“就是皇上来了也得讲个理儿不是?”他脸上笑着,心里暗骂,这年头,侍卫比兔子还多,康王府里有的是,你吓唬谁哪? “你,你——”阿里衮登时脸红脖子粗,他看看两位侍卫,却丝毫没有上前相帮的意思,都在喝着茶看热闹呢。 肃文更是喊道,“哎,伙计,添水,怎么没个眼色呢?新来的吧?再这样干,小心掌柜的辞了你!” 那伙计慌忙上前倒水,却有意无意落下了正在跟掌柜的声色俱厉交涉的阿里衮,那阿里衮说得口干舌燥,一摸茶杯,喝下去却是凉茶残汤,他重重地又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勃然大怒。 “你信不信我让人封了你这铺面?!”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 “信,我信,您老多大能耐啊。”掌柜的还是陪着笑,可是怎么听怎么象是损人,肃文“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两个侍卫也也笑得背过身去。 “唉,说了半天,看您这么急赤白咧的,我给您交个底吧,”那掌柜的眼见影响生意,把狐疑的阿里衮拉到一边,悄悄说了几个字。 “当真?”阿里衮的脸都白了,“康亲王?”后面一句话几乎充耳不闻。 “这还能有假,我以为您知道呢。”刘掌柜一眨巴眼。 “下官真不知晓,不知晓。”阿里衮急忙道。 “呵呵,那不知者不怪,这位官爷,您看?”那掌柜的从进门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阿里衮却是有些犯嘀咕。 他本是上书房行走,他到咸安宫任副总裁,却是礼亲王济尔舒推荐,就是让他来主讲政务运行条例与程序的。 这日都察院上本,奏呈圣上,说咸安宫官学生肃文典当御赐之物——千里眼,恰巧成文运在上书房坐等奏事,皇上顺手就把此事交给二人,那两个侍卫是等着回话儿的。 现在,成文运又不在跟前,只能自己个拿主意。 他咬咬牙,“掌柜的,我身上也没有现成的银票,这样,我写个字据,成吗?” 那掌柜的睃他一眼,“按规矩不成,可是大人您的面子,还有两位侍卫爷在这作保,那还有什么不成的?”他一句话,把两个侍卫也扫了进去,阿里衮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他想要侍卫作保的意思。 两个侍卫很痛快,与阿里衮在上书房也很熟,待字据立好,肃文却站起来,“阿大人,您可想好喽。” 阿里衮看看他,“行喽,取来吧。”那肃文的家境他清楚,今儿的事就是冲着他来的,要不,今日本不该他当值,“你还是想想自个应该怎么着吧!”阿里衮看也不看他。 “取来喽!”那伙计高唱一声,阿里衮眼前顿时亮了起来,黄绸子包裹着,甚是耀眼。 那两个侍卫也站起身来,都瞅瞅肃文,一脸惋惜。 “打开!”阿里衮昂然道。 那伙计也麻利,三下五除二,打开盒子,阿里衮一看油漆得铮明瓦亮的盒子,再看看里面长长的包裹着黄绫子的物件,心里松了一口气,“肃文,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没啊,我愿当,他们愿意收,”肃文笑道,“大人您愿意替我赎当,这叫周瑜打黄盖打程普,一个愿打两个愿挨。” “大胆,死到临头还不老实,”那阿里衮眼里凶光一闪,竟迫不及待亲自拿起那长长的物件,剥开黄绫,“哎,这,这,这怎么,怎么成了烟袋锅呢?”他吃惊地看看掌柜的。 那刘掌柜也很惊讶,“没错啊,是皇宫里的物件啊,我亲自收的,五千两银子呢。”他一把抢过那烟袋,还有一股烟油子味,“这就怪了,封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烟袋呢?刘成!”他大叫一声。 “掌柜的,我们这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咱们永兴就从没有过调包的事!”那伙计满脸委曲。 “是啊,”那掌柜的看看阿里衮,也反应过来,先不能砸自己的牌子,就是有这回事,也不能说有,“二爷,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您得说清楚喽。” 肃文看看阿里衮,吡着牙笑着,“东西就在眼巴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您是说,……您并没有拿皇上赏您的千里眼……来当铺,原本里面就是这么个破玩艺!”掌柜的一下捂住腮邦子,牙怎么突然就疼起来了呢! “我说过吗?我说过吗?”肃文四下瞅瞅那些伙计,“你,我说过这是皇上赏的吗?”他咧嘴笑着,拿着烟袋四处指着那些伙计。 那个接待的伙计脸都绿了,“二爷,可是,我们说这是皇宫里的……” “是啊,是你们说的,不是我说的。”肃文马上接过话去,他把烟袋锅往里一放,“东西就裹在里面,你们愿意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跟我没有半文钱关系!” 那伙计气得一把抓起烟袋锅,一把想给它掰折了,肃文大喝一声,“住手,信不信我再让你拿五千两银子,”他笑着一把抢过来,“这是我老丈母娘的呢,我得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二爷,这,让我说您什么好呢,”那掌柜的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他看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阿里衮,“怪不得都称呼您内城净街虎呢,您这事干得也太缺德了。” “缺德?我五行缺木,就不缺德,缺德的是你们!”肃文一下板起脸来,“你们当铺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流着,里面的勾当你们比我清楚,告诉你们,爷这叫打富济贫,”他突然又笑了,“济爷自己的贫!” 他拿起烟袋锅,抬帘往外走,两个侍卫也不拦着,那阿里衮却站起来,“你往哪里去?银子——” “我还能往哪去啊,回去等着太后处罚我呢!”肃文笑道。 “银子!”阿里衮这个章京也不富裕。 “呵呵,我适才就说了,五千两银子,是您自愿掏的,我拦也拦不住啊,谢谢来,副总裁!再说,我不是给您送过肥皂吗,顶了!”肃文坏笑着一拱手。 “那几块东西值五千两!?”阿里衮已是气坏。 “别人不值,可是给您就这个价,因为他们是我的老师,你,不是!”他又看看目瞪口呆的掌柜的,“你适才说我什么?” “没什么!”那掌柜是地道的买卖人,这事过去就过去了,银子一分没少,虽然不是肃文拿的,他再不想招惹这一肚子坏水的净街虎。 “你叫我净街虎,唉!”肃文神情一黯,“去你大爷的,今儿,我这虎,竟被犬欺了啊——”他拉长调门,看看阿里衮,竟是扬长而去。 ………………………………………… ………………………………………… 天下起雨来,不提肃文赶回咸安宫,慈宁宫里,宏奕正坐在杌子上说着话,那宣光帝的皇后郝舍里正给太后捏肩捶背,笑着听着这母子二人对话。 炕下还坐了一干子嫔妃,也都静静不语,只听得间歇那大金自鸣钟不紧不慢的“喀嚓”声。 “母亲,”宏奕却继续温言絮语,“这肃文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孩提心性未减,平时里舞刀弄枪惯了的,下手没个分寸也是有的。” “孩提就不懂道理吗?”太后却是一下驳了回来,“先前瞧你的面子,我就不跟他计较了,且说那天太监宫女不该在天街上围观的,就让他给李鸿君赔个情就完了,可是,他竟还动起手来,把个李鸿君的牙都踢掉了两颗。” 太后竟是站起来,走下炕来,“这样的学生,就是将来作臣子,也是桀骜不驯,前朝年学尧,那也是名将,不也是……有才气的人多了去了,我大金国人材济济,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你要留着他,将来给你惹出大乱子来呢,我还不是为你好?” “皇后,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她转身看看赫舍里。 赫舍里冷不防太后说到她身上,她赔着笑,“太后说的是,可是啊,六叔就是爱才,不过,就是皇上也常提起这孩子,毓秀这孩子也难得一直夸奖他,对了,他现在还是毓庆宫的伴读呢。”赫舍里温婉地说道。 “说起皇上,我倒忘了,我听说他把皇上赏的千里眼竟给当了,换了银子,他拿皇家威严当什么了?你们说,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还留着他作什么?”太后竟是有些发怒。 “这咸安宫,儿子还当严加管束,对肃文,母亲一向宽仁,还是留他一条命。”宏奕也站起来,赔着笑。 “唉,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我这也不是干政,打了李鸿君就是打了慈宁宫,你这作儿子作媳妇的不替我着想也就罢了,怎么还一个劲地往外拐呢?” 一句话,竟是连皇后也扫了进去,赫舍里赶紧站了起来。 太后叹口气,“也罢,既然你们这么看重他,我就再放他一次,死罪可免,着发配到……” “母亲!”宏奕叫到。 “唉,”太后看看宏奕焦急的脸,“那,也免了吧,那就……,掌嘴五十,撵出咸安宫,赶回家去吧!” 宏奕还想再说什么,“我乏了,你们也都跪安吧。”太后闭上了眼睛。 宏奕无奈,赫舍里却向他打个手势,他叹口气,走出屋子。刚出得慈宁宫院子的垂花门,成文运就小跑着过来,“王 爷,适才查清了,肃文并没有当皇上赏的东西。” “噢?”宏奕脸上波澜不惊。 “他当的是他老丈母娘的烟袋锅。”成文运笑了。 “烟袋锅?当了五千两银子?金子做的?”宏奕的好奇心马上被勾起来。 “不是,就是普通的烟袋锅,呵呵,这小子,忒损了。”成文运也陪着笑。 “唉,”那宏奕竟是一声长叹,“晚上,你带着肃文到我府上吧。” “那太后怎么说……?”成文运小心翼翼地问道。 “死罪免去,活罪难逃,在咸安宫前掌嘴五十,撵出咸安宫去。”宏奕冷冷道。 第54章 遇刺 “去,到七格格府,……”宏奕叫过一个长随,如此这般嘱咐道。 待成文运与肃文赶到端亲王府上,宏奕正在接见官员,那门外的轿子也排得老长,也难为他身兼议政王大臣之职,忙得屁股冒烟,还能瞅空为肃文的事到太后那里去撞木钟,肃文很是感动。 “看到了吧?王爷待你不薄。”成文运与肃文由端王府的小厮引导着,进到书房坐下,直到掌灯时分,宏奕才过来。 “还没吃饭吧?那就陪着我一起用些。”宏奕脸上丝毫不带颜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宏奕的饮食很是简单,素食为主,这颇对肃文的胃口,且他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很快吃完饭,肃文看那宏奕竟拿起茶水涮了涮碗。 宏奕看他目瞪口呆,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信佛,古来祖师大德也常说,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不能浪费的。” 肃文赶紧拿起碗来,也学着宏奕的样子,喝了下去。 三人回到书房,宏奕的脸上却严肃起来,他平时和沐如春风拂面,此时板起脸来自有一份威严。 “说说吧,你这个咸安宫三英之首,宫墙之内,殴打慈宁宫的太监,你也是本朝第一人,”他看看肃文,“有其师必有徒,这一点,颇有蒋光鼐的作风嘛。” 来时的路上,成文运就把太后的决定告诉了肃文,他可不想挨那耳光,更不想离开咸安宫,他眉毛一挑,决心把水搅浑。 “王爷,学生认为,此事是一大阴谋。” “阴谋?你打了太监,还是个阴谋?”宏奕“刷”地一声,展开桌上的宣纸,马上有太监过来,给他磨墨。 肃文抢先一步,推开那太监,抢着磨起墨来。 “回王爷,学生不单指此事,学生这几日一直琢磨,从蒋教习站出来反对新学,接着今天又发生戴教习被人下毒,接着过去了多少日子的打太监的事又被人翻出,连带着说我典当御赐之物,这些事串到一块,未必是偶然吧?学生看,这都是冲着新学来的,。” 宏奕与成文运对视一眼,“你还想到什么?” “学生想,这只是在咸安宫,这是在京师帝辇之下,目前各省,恐怕反对浪潮也不会小,嗯,学生罢学或者其它名堂也会一起上演,不知学生猜得对吗?” “这是谁与你说的?”宏奕看看成文运,成文运赶紧摇头。 肃文马上知道自己猜对了,“确是学生自己猜测,有人要反对新学,看来能量还很大,他们既然要反对,咸安宫首当其冲,各省也要配合,这样声势才大,”肃文道,“这一起子事都关连到一块,北京与各省也关联到一块,想想都有些可怕。” “如何可怕?”宏奕道。 “王爷您想,这打太监过去多少日子,今天又翻出来了,且不说下毒,能说动太后或在太后跟前递小话,这人是有可能随意出入宫禁的。”肃文说道。 “查查今天哪些人去过慈宁宫?”宏奕道,那侍候太监慌忙领命而去。 “王爷,学生家乡有种拳术叫截拳道,就是敌人还没出拳或拳出半路,突然出手截住他的攻势,进行打击,王爷,学生认为,现在您该出手了。” “你想我如何出手?”宏奕淡淡道。 “就从戴教习下毒案入手。” “适才内务府的人来报,那厨子已经自尽了。”宏奕瞅瞅窗外无边的暗夜。 “这么快?好快的手。也可这样去调查,这厨子生前接触过谁,生半夏跟谁买的?……” “行了,这是内务府的事,是刑部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宏奕看看肃文,肃文一看那墨竟是磨得渣滓泛起,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重磨!”宏奕道,“你自个的事,你有什么章程?” “我听王爷的,”肃文赶紧说道,“只是那五十耳光,能不能免了?” 宏奕却突然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以为宫廷谕令是儿戏,说免就免?太后的懿旨是儿戏,可以阳奉阴违?”他看看成文运,“今儿放学了,明天就在咸安宫前学掌嘴,你亲自安排。” 成文运见宏奕发怒,忙站起来道,“肃文,你好不知道理。王爷为你两求太后,太后本想要你小命,这结果,已经不错了,你还跟王爷讨价还价,这是讨价还价的地方?!性命与耳光比起来,孰重孰轻你仔细惦量。” 宏奕看看犹自一脸不服的肃文,“时,势,时易势移,你回去好好思量吧。”他看看成文运,“来呀,安排些人手,送成大人回府。” 二人一路无话,待走出端王府,成文运不言声地坐进轿子里,却又把轿帘掀开,肃文见他有话要讲,急忙凑了过去,“肃文,你,是咸安宫三英之首,这事却作得太过鲁莽,明天,安心受打,等过些日子,端王爷再求过太后,重进咸安宫也未可知。” 肃文知他一番好意,但他早已拿定主意,他笑笑,“谢总裁。” 成文运的轿子迤逦而去,他翻身上马,不过两人一路,他却不好越过成文运先走。 成文运却又掀开轿帘,“春夜骑马渡春风,这样的夜晚,还是骑马的好……” 一语未毕,他突然闷哼一声,往轿子里歪去。 “梆梆梆——” 几支箭竟同时射到轿杆上,一轿夫捂住自己的胸口,也倒了下去,那轿子不稳,一下摔倒在地上。 王府的护卫发声喊,“抓刺客”,刚要拔刀,又是几箭飞了过来,一个护卫也从马上跌落下来,其余侍卫慌忙都躲到轿子后面,尤自大声喊叫,“抓刺客,抓刺客!”。 肃文早已滚落马下,他的头皮都能确切地感受箭头的凉意,他一摸头皮,果然,一支箭擦着头皮而过,头上已是破皮出血。 待箭雨刚停,他顾不得其他人,马上奔向轿子,“总裁,你怎么了?” 这里离王府不远,马上有王府侍卫赶了过来,街上巡捕营的士兵吹声哨子,也都赶过来。 灯光下,却见一枝箭赫然插在成文运胸口,他只是闷哼,已是不能说话,那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官袍。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巡捕营的士兵喊开了。 这好端端的人,适才还一起吃饭议事,转眼间就撒手尘寰,肃文感觉自己出离愤怒了,他转过身去拾起护卫的刀,也追了过去。 这与前世电视剧演得太不一样了,前世的电视剧中,人中箭或被捅一刀子,还能说话,屁!哪是这个样子,人中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闷哼而已! 前面巡捕营已与几人展开激战,“嗖嗖嗖”又是几箭射来,几个巡捕营的官兵也倒在地上,剩下的官兵却被吓住了,不敢再往前跑。 眼看着那几个人就要消逝在无边的黑夜里,肃文劈手夺过一个士兵的弓箭,引弓搭箭,只听黑暗中前方一声惨叫,几个巡捕营的士兵马上振作起来,“射中了,射中了!” 他们举着刀朝前面跑去,“抓到了,抓到了!”前方传来欢呼声。 肃文等人赶紧上前,借着灯笼的亮光,只见一人趴在地上,那箭却是正中后心。 肃文一摸鼻孔,又一摸脉搏,“还有气,快抢救,这是重要的人证,不能让他死了!” 他拉过一个兵丁,那兵正自纳闷,肃文已是麻利地撕掉他的衣襟,给那刺客包扎起来。 越来越多的官兵聚集过来,一个守备模样的人正在指挥,“快,快,前面打起来了,他们跑不了了!”他带着一队官兵匆匆朝前面赶去。 看着王府一干子侍卫从巡捕营手里带走那刺客,肃文返身又往端王府走去。 端亲王宏奕却正站在五楹倒厦下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瞳仁闪闪发亮,火光在他眼中不断跳动。 “王爷,学生适才看过了,成大人怕是不成了。”肃文看看宏奕,一咬牙,“王爷,这不是私怨,这是公仇,有人来势汹汹,这明摆着是想打垮咸安宫,打击新学,人家都动手了,王爷!” 宏奕看看他,却不说话。 “王爷,皇上有旨,他们不敢明着反对,所以在各省就怂恿学生,……只要学生罢课,就处罚老师,连坐各级官吏,三年内不得晋升,看他们怎么讲?”肃文急了,“哪个省闹得凶,就拿哪个省的巡抚开刀,王爷,已经见血,您万不可再心慈手软。” “你先回去,”宏奕转身布置道,“备轿,我要进宫。”他转身朝里面走去,明亮的灯光下,只听得他吩咐道,“知会刑部尚书赵彻、吏部尚书魏瑛与我一同进宫面圣,知会九门提督哈保,务要擒拿刺客。” …………………………………… …………………………………… “这么晚进宫?有什么紧要事吗?”太后用过晚膳,正在炕桌上摸着纸牌,却见自己的亲闺女七格格宏琦从外面走了进来。 “宫门还不到下钥的时辰,我想额娘了,就想晚上过来跟您作个伴。”七格格宏琦笑着一施礼,就在太后跟前坐下来。 “你有这份孝心?”太后一笑,“皇上、你六哥还有你,都是从我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们尾巴一翘,我还不知道,说吧,有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得到一些加味香肥皂跟一些玉容散,额娘,你闻闻,看香不香?”宏琦笑道,几名宫女赶紧把肥皂拿了过来。 “嗯,内务府这些人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我这个太后还没用,倒是先给你这个格格用上了,”太后笑道,“嗯,是香,不知用起来怎么样?” “比那藻豆好多了,也不象熏过的绿豆面子那样麻烦,”宏琦也不解释,“您看看我这面皮,是不是比以前细了?” “我的闺女,自是长得比别人好看,”那太后竟拿起桌上的老花镜,仔细端量一番,“是比以前好多了,细腻了。” “额娘,我都在用这玉容散洗脸呢,”宏琦摊开一包玉容散,“您试试!” 太后看她一眼,“这么好的物件怎么今天才拿来啊?” 第55章 顶梁柱倒了 “那我也得先试了,知道好不好,才敢拿给您用啊!”宏琦上话很快,太后一指她,笑而不语,满脸疼爱,“你的身子骨这些日子好多了吧,看,脸上也有笑模样了。” “呵,额娘您还别说,竟是比先前强多了呢,毓秀给请的大夫,比宫里那帮御医强多了,加上生姜才三味药,就把我的病给治好了。”宏琦脱掉鞋子,上炕帮太后捏起肩膀来。 “这么厉害?”太后笑着扭头看看宏琦,“还是毓秀推荐的?那我也要试试,是哪家的大夫啊?” “肃惠中医院。” 太后看看她,“医院?那大夫……?” “您也认识,”宏琦往前探着头,“这玉容散、香肥皂都是他制的呢。” “我认识?” “嗯,他本是咸安宫的学生,唤作肃文。”宏琦心神不由不荡。 太后的脸上神情不变,她敏感地看一眼宏琦,“是你六哥让你来的吧!” “额娘一猜就准,呵呵,谁让我们都是从您肠子里爬出来的呢,这个肃文啊,就是胆太大,康亲王家也让他耍弄了一遭呢。” “康亲王?”太后倒是来了兴趣,整日处于深宫,听笑话解闷是太后的一大乐趣。 七格格宏琦绘声绘色把永兴当铺的事讲了一遍,“额娘您说,这是不是个活土匪?” “嗯,我还以为他把皇帝赏赐的东西当了呢,看来这孩子还知道分寸,”太后若有所思。 “额娘,咸安宫现在就在火山口上,多少人盯着呢,为新学,二哥与六哥可没少费心思,好不容易调教出个肃文来,指望着给全国作个表率呢,这香椿芽嫩嫩的,您可别给他们掐掉了呀!那功夫可就白费了。”宏琦不紧不慢地按着太后的颈肩。 “前朝的事儿我不懂,”太后看看宏琦,“那会子,我正在气头上,不过,看来这事也是有人暗中使劲,咱可不能让人当枪使了呢。” “哎,我的额娘,您一说就明白。”宏琦笑了。 “瞧你,”太后笑着看看她,“他的事,那就放一放,也让他更好地给你六哥出力,倒是你,”她的神情骤然暗淡下来,她抓住宏琦的手,“你的身子骨前阵子不好,……也不要太焦虑了,谁承想,他会是个……唉,宫女前去也不知他是怎么蒙混过关的,现在你二哥派他去军前效力,军营里有的是血性汉子,这人啊,还是能改的……” …………………………………… …………………………………… 成文运死去,但今天还得去咸安宫,虽说是最后一天。 肃文没有告诉阿玛与额娘宫里的事儿,寅时,象往常一样赶往咸安宫。 西华门外,已是议论成一片,见肃文来纷纷上前打探,肃文却一概推脱不知,就在闹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个官差走上前来,“谁是肃文?” “我是。”肃文并不认识他,上下一打量,却见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差役,却都带着锁练。 “带走。”那官差也不废话,后面马上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拿起锁练就往肃文脖子上套。 “去你大爷的!”从昨天到现在,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有人捋虎须,他抬脚就踢,两个差役却不防这是个天不怕,两脚下去,一下仰面躺倒在地上。 那官差“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好大的胆子,刑部的差役你也敢打?” “刑部?”肃文有些糊涂。 勒克浑却上前来,“你们好大的胆子,咸安宫的总学长你们也敢拿?” 那官差冷笑道,“只要犯了案子,都得拿,管你是谁。” “我犯了什么案子?”肃文更加糊涂。 “成少詹被杀案,”那官差举着刀,“跟我们去刑部衙门走一趟吧。” “去你大爷的,”肃文弄明白了,这火也搂不住了,“我也差点中箭,你们放着凶手不抓,抓我干什么?” 马上,海兰珠、麻勒吉、墨裕等人就围了上来,看着一言不合,马上就要动手。 “住手!”随着一声喊,秦涧泉从轿子里走下来,这些日子,咸安宫颇不太平,今天虽不是他当值,他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却看到眼前这一幕。 “你们是刑部的?”他上下一打量那官差。 “是。”那官差见走下一位官员,也不敢造次。 “成总裁又不是他杀的,你们凭什么拘他?”秦涧泉的语气很不好听了。 “他是人证……” “人证,就要绳索链拘?”秦涧泉更加不满,“你们刑部的钱维钧还是咸安宫的教习呢,你们就是这么行事的?” 他身上自有一股正气,那官差却萎顿了下去,“回大人,我们这也是常例。” “你们是刑部的,职责所在,我们也不能拦着,但他是咸安宫的总学长,皇上亲自赏赐的人,这事关读书人的脸面,”他略一沉吟,“这样吧,让肃文跟你们走一趟,把昨晚的事说清楚就行喽,但不能这样去,他本不是人犯嘛。” 那官差眼见差使要办砸,却没想到秦涧泉这样通情达意,赶紧一施礼,“原本就是这个意思,作完证,就没他的事了。” 肃文心里地是一凛,不提钱维钧倒罢了,一提钱维钧他怎么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呢。 ……………………………………… ……………………………………… 这世道,有什么别有病,遭什么别遭官司。 但时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世上,无辜蒙冤之人有多少,代人受过之人又有多少,替人挡枪之人又有多少,带来的不仅是个人的切肤之痛,也让家里瞬间翻江倒海,乱作一团。 讷采、惠娴、多隆阿、胡进宝、刘松仁等聚到了肃文家里。 额娘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这是哪个小人害我老儿啊,这都关了五天了,不审不问,就这样关着,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他倒了,我们这个家就完喽,”她看看阿玛福庆,“你这个死人啊,让儿子跟着你活受罪,屁用不顶,……还是个参领,也参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福庆尴尬地站在一边,脸上也是一脸焦急。 讷采道,“事已至此,急也没用,但说破天,肃文无罪,这天子脚下,也不能由着刑部这样折腾,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他拍拍惠娴,示意她不要焦燥,“这样吧,我们兵分几路,老哥你呢,去找一下郑亲王,毕竟肃文是你们正白旗的,王爷也赏识他,我先找我们内务府的大臣明善,我们内务府比刑部还高着那么一截儿呢,然后我再去找一下端亲王。” “唉,我到过郑亲王府几次了,可是要么门人回我,他老人家在宫里,要么传出话来,说这事他知道了。”福庆很是颓丧,但想到儿子,他又打起精神来,“我就再去一趟,到了这个时候,人的脸,就不值钱喽。”他站起来,下意识地想拿起鸟笼子,想想又放下了。 “那我去内务府,此事要快。”讷采道,他也是起身就走。 惠娴在后面追了出来,“阿玛,你可……” 讷采怜爱地拍拍她的手,“回去吧,肃文额娘几天没吃饭了,回去好好陪陪她。” 过了半晌,福庆很快又回来了,带给这一家子的仍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郑亲王答应过问,却又给跌进深渊的这一家人带来了希望。 人,总是靠希望活着,也习惯把别人当成希望,在这种有力使不上的时候,尤其明显…… 讷采回来得很晚,明善永远是一团和气,答应得也很痛快,这个内务府大臣就象是个笑着的弥陀,一辈子干的是侍候人的差使,就这么笑了一辈子,你永远也别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端亲王,讷采也找了,却答复此是刑部正常的程序,无需过于担心,并让讷采把这句话捎给肃文家人。 可是,自己的儿子身陷囹圄,哪个作父母的不担心? 自己的夫婿无故被拘,哪个作媳妇的不焦急? ……………………………………… ……………………………………… “爹,”魏瑛刚回到家中,却见女儿霁月迎了上来,“姨娘给您炖了参汤,您看看凉不凉,凉了我去给您热热。” 魏瑛看看自己的女儿,一边伸着手让下人换着袍服一边道,“等会儿我试试。” “今儿我跟姨娘去了一趟肃惠中医院,姨娘也是关心您……”她越说声音越小,一抹红霞飞上脸颊。 “你姨娘拉着你去作什么?一个姑娘家,”魏瑛道,换下制服换上便装,转身在椅子坐下来,“来,霁月,到爹爹跟前来。” 霁月走过去,那魏瑛道,“爹爹知道你的心思,可是爹爹现在也不能出手。” “为什么爹?”霁月有些着急,“您不是夸过他,也很赞赏他吗?” “别急,听爹爹说,”魏瑛长叹一声,“他在里面,其实是安全的,对他来讲,并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霁月纳闷道。 “嗯,据我所知,他家里人去找了郑亲王,他们家本是正白旗嘛,郑亲王却是有顾虑。” “他有顾虑,旗下的人被刑部拿问,他脸上便有光彩么?”霁月道。 “郑亲王是在顾及康亲王与赵彻。”看看女儿惊讶的脸,“肃文胆子大,你不知道,前门的永兴当铺就是康亲王所开,肃文竟拿着一根烟袋锅换了五千两银子,康亲王的脸丢大发了,还有,他在咸安宫,竟带头要赶走律法教习钱维钧,那本就是赵彻派到咸安宫的钉子,这笔账自然也要算,现在是时候了,正犯在人家手里。” “那他这还安全啊?还不是坏事?”霁月急道。 第56章 躁动之夏 “呵呵,那要看他背后站着的是谁!”魏瑛笑道,“端亲王已经召见过赵彻,郑亲王也暗地里打过招呼,就是这两位不打招呼,他顶多遭点罪,还会要他的命吗?” 端亲王很看重肃文,他暗自揣摩,以端亲王的能耐,从刑部要出一个官学生,易如翻掌,正因看重,才会借此磨磨他的性子,敛敛他的锋芒。 “爹,您不是说刑部那帮人最是心黑手毒吗?”霁月道。 “嗯,是这么说的,”魏瑛舒服地伸展一下手臂,看看霁月,“不过,肃文是皇上看重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为父倒也认为,放在里面,其实最安全,如若放在外面,却容易成为目标。呵呵,以他的性子,此是多事之夏,再惹出什么乱子来,谁能保得了他?” 见霁月还是心存顾虑,他笑道,“郑亲王与端亲王,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儿,爹爹在这里打保票,我说没事,肯定没事。” “老爷,汪先生来了。”管家匆匆进来,低声说道。 “呵呵,说曹操,郭嘉到了,请,就到——我的书房吧。”魏瑛却不敢怠慢,站起身来。 看着女儿的背影,魏瑛敛容踽踽前行,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却不想她再添心思。 案发当晚,端亲王宏奕连夜进宫,宣光帝震怒,立命郑亲王荫堂、康亲王杰书、首辅张凤藻、上书房大臣周祖培、刑部汉尚书赵彻连夜觐见,五人一体,彻查成文运案。 这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夏天,一个敏感多疑的夏天,以成文运被杀为发端,以新学为焦点,朝堂各派都在蠢蠢欲动,这权力的漩涡暗不见底,一旦跌进,万劫不复。 他这个当今文坛领袖,翰林一派的首领,平日里与郑亲王荫堂颇多亲近,他默默地计算着自己的步骤,考虑着平日里的言行,却不防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魏大人,这真是遮荫蔽凉的好去处啊,有风飒然而至,爽哉,爽哉!” 魏瑛一抬头,那汪辉祖却在管家的带领下,摇着一把竹扇,信步走来, 只见他一身银白色粗布长衫,不认识的还以为是个私塾先生,孰不知此人乃权倾天下的首席议政王荫堂看重的幕后师爷,礼遇有加,优渥有加,称先生而莫名。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啊,”魏瑛接口道,他俩都说的是宋玉的《风赋》,“……清凉雄风,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呵呵,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上茶!弄些冰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走上凉亭。 汪辉祖一再欠让却才坐下,仍是摇着扇子,“大人,依学生看,这风不是入于深宫,而是起于深宫呢,”他抬手一让丫鬟以示谢意,“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现在那风还在这北京城四处游荡呢!” 嗯,此人见识不差!魏瑛笑道,“老夫子此来,有什么吩咐?” “岂敢,岂敢,大人莫要嘲笑学生,”汪辉祖站了起来,“王爷不便过来,让学生过来听听大人的意见。” 晚风徐来,魏瑛不由感觉这身上仍是一阵躁热。 “这非常之日,下官也不便到王爷府上。……那成文运虽是四品的少詹,但却是朝野瞩目的咸安宫总裁、懋勤殿领班章京,可谓位小权大,他的死,恐怕会引发一场朝堂上的地震。”这已是人所共知,对着一个师爷,魏瑛却不想深入说下去。 汪辉祖静静地听着,他代表着荫堂,魏瑛不得不讲下去。 “成文运从顺天府丞调任詹事府少詹,以前在顺天府不懂周曲,不会圆滑,得罪人不少,但这不是他的死因。 他的死在于,站在端亲王一线,推动新学,得罪人不少,况且,端亲王许多事都是他出面,端王与礼亲王争权,近些年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如若有事,他首当其冲!” 汪辉祖看看他,笑道,“素知大人两眼洞若观火,看事情鞭辟入里,嗯,综观历朝历代,凡政局动荡之时,或国家革新之时,总也是不测事件的多发之时,总会有人以谋杀为手段,去实现个人企图。谋杀,说到底,成本最小,成效最大,却可搞乱朝局,掀起政海波澜。” “先生高见,”魏瑛一挑拇指,不由得对汪辉祖刮目相看, “此番话乃国士之语!” 汪辉祖忙是谦让。 “汪先生说的是,”由此,魏瑛打掉只说三分话的想法,抛出八分心肠,“皇上也是看到了这里面的危局,才令三位议政王大臣、两位上书房大臣共同处理,皇上的心里,其实就想要一个字。” “稳!”两人共同说道,说完,相视大笑,那汪辉祖笑完却看看四周,魏瑛笑道,“汪先生,在我府里,尽可放心。” 汪辉祖欠欠身子,“当师爷时的毛病。” 魏瑛道,“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还请先生指教,”见那汪辉祖摇头,魏瑛道,“这几日不方便到王爷府上,为何四位议政王大臣中没有礼亲王?” “礼亲王的二弟是顺天府尹济尔乐,前几日在东华门,刚与成文运吵过一架,说成文运鼓动端亲王搞邪说歪道,不是儒道正统,那成文运为顺天府丞时两人就不睦,济尔乐更是声称要杀了成文运,顺天府尹这位置,谁都想争,但天子脚下,六部九卿比他大的官如过江之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这么一嚷,谁知会给自己的哥哥带来麻烦。” “这是捕风捉影,不能称其为理由吧。”魏瑛道。 “可皇上不这么看,有人不这么看。”汪辉祖笑道。 魏瑛正在思量他说的有人,却听汪辉祖继续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小心为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酿成大的变故,虽说礼亲王不参与破案,朝野有议论,但礼亲王自己也提出身体有恙,这样也能平息一部分物议。” “这我知道,”魏瑛道,“朝堂上下,都需要稳,虽说成文运案规格极高,但不能满城风雨,人心张惶,牵连面太广,……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求稳,恐怕由不得皇上了,他要稳,有人要乱,况且就现在情势看,京城的军营大半要涉及其中了。” “噢?”魏瑛手里的湘妃竹扇放慢了速度,但马上又摇起来。 “适才我来之前,王爷刚得到的消息,让我告诉大人。这受伤兵士叫程舜,隶属善扑营,救治之后,刑部就加紧讯问,他终于招了,一同参加刺杀的人,却是巡捕营、虎枪营、健锐营都有,就连骁骑营也牵连在内。他昏迷时大喊的那个李之文,本是护军营副参领,西征乌兰布通时,一同参加刺杀的这些人都曾是他的手下,巧的是,这些人都是正红旗,不过,李之文已逃,到现在还没有抓到。” “正红旗?”这里面耐人寻味,“不是说还抓住一名刺客吗?”魏瑛问道。 “这名刺客逃到一家漆器店,扔下弓箭,自刎而死,也为善扑营兵士,也为正红旗。” “那,这几人抓到了吗?”魏瑛很是关切。 “早已逃之夭夭了,那李之文是这些人的主谋,已经下发海捕文书了。” “那这个案子是断不了了。”魏瑛道,但凭全是正红旗这一点,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滔天巨浪来,那康亲王杰书就是有一千张嘴,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各省的反新学浪潮,上书房已行书各省,命令弹压,光山东一省就革去秀才功名三百多人,革去举人功名六十多人,抓起的儒生也有一百多名。”汪辉祖竟是叹了口气,同是读书人,竟有兔死狐悲之感。 “王爷的意思?”魏瑛问道。 “此案复杂,现在已是牵扯进两位亲王,将来还指不定有多少人倒下呢,”汪辉祖笑道,“您的门生不少是御史,他们不是铁板一块,最是松散,是时候要准备好动一动他了。”他以茶代墨,写下一个名字。 魏瑛看看,却默然不语。 自睿亲王一族被屠之后,朝堂之上已是风平浪静几十年,却不料一夕之间,竟又要兴起血雨腥风。 送汪辉祖至后门,那汪辉祖客气道,“大人留步,留步,对了,咸安宫官学还要快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顶替成文运留下的位子,那个叫肃文的学生,他本是正白旗,也是学生中的领袖,郑王爷已关照过,呵呵,其实这案子无论将来结果如何,就凭黑夜中射中程舜,他这份头功是跑不了的。” 魏瑛看着轿子离去,转身往回走去,这汪辉祖的心思与计谋,是不会空说一句话的,每句话都有目的,但最后他提到肃文是作什么呢? …………………………………………… …………………………………………… 半个月过去,可是李之文与他手下这些刺客竟都似咸盐入海,了无踪影。 “哈保是干什么吃的?巡捕五营那么多人,有的是缉盗高手,竟还抓不住几个刺客?”郑亲王荫堂热得扇着扇子,领上的纽扣却整齐利索。 “刑部也没有任何音讯,”张凤藻从案牍上抬起头来,他刚要说话,眼睛却直了,他慌忙下炕。 火热的太阳下,一人正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马上也都停止了议论。 “这案子,这几日还没有进展吗?”来人正是宣光帝,他笑容可掬,大热的天,却沉声静气,后面跟着的却是九门提督哈保。 “回皇上,”荫堂道,“正在加紧捉拿,当晚被抓的刺客正在加紧讯问,巡捕营与刑部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不过,臣以为,案发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在一起商量,不会没有风声传出。” 第57章 奇兵 宣光帝笑道,“郑亲王久在机枢,心思自是与众不同。” 他一看哈保,哈保马上说道,“这事怪只能怪卑职,巡捕营提前已经侦知李之文喝醉酒后大骂成文运,并发誓要他性命,西征时,李之文是我的属下,我把他叫来大骂一顿,我料他是听进去才放他回去,却不想李之文阳奉阴违,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组织行刺,案发后我已奏请圣上,自请处分。” 他说起话来神情冷竣,在步军统领衙门是这样,在上书房是这样,在养心殿也是这样。 在坐的都是官场打熬出来的老手,见哈保也牵连进去,但宣光帝却亲自带到他上书房,且那九门提督一职,事关重大,本是宣光帝亲自任命,哈保眼里也素来只有宣光一人,看来此人圣眷不减,宣光帝并不疑他。 “哈保的人品,朕信得过。”果然,宣光帝轻描淡写道,“此,为一件事,另有一件事,才至为重要。”他撩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众位大人,”哈保一拱手,“今儿一大早,我手下巡捕营参领志琦举报,本月月初,曾侦知顺天府尹济尔乐、护军营副参领李之文、健锐营前锋校升允等人,在潭柘寺密谋,力图暗杀成文运。” 哈保看看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上书房大臣,继续说道,“上月,护军营统领铭贤,正红旗驻京畿副都统伊俊山,健锐营翼领宝刚等在铭贤家中召集会议,图谋进行兵谏,废掉端亲王,重组上书房,志琦作为巡捕营的参领,也参加了会议。” 哈保说完,却不作评论,他拿起茶碗,啜起茶来。 护军营、正红旗、健锐营、巡捕营都被卷入在内,几位上书房大臣脸上却都变了颜色,宏奕的脸色很不好看,“上月的事情,为何此时才来报告?”周祖培很是愤慨。 “出事了,怕牵连到自己吧。”荫堂冷冷道。 可是,无论他们如何议论,那哈保仿似充耳不闻,泥雕木塑一般笔直坐在椅子上。 康亲王杰书却是早已坐不住了,虽说此中有济尔乐,会涉及到礼亲王济尔舒,可是他已经被排除在五人调查团的外面,但这刺杀成文运的人,却几乎都是他正红旗下,就是密谋兵变的几位高级武官,不是他正红旗下,也是他统属兵营的统领、翼领,也不知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他急忙跪倒在地,“皇上,适才哈保的话臣都听见了,这些人的密谋,我着实不知,但事涉正红旗与臣统属的兵营,我自会细细调查,不敢欺瞒圣上。” 宣光帝却面不改色,“起来吧,朕也信你不知情,如果你知情,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站起来身来,“此事虽由那志琦举报,但一来查无实据,二来武将酒后乱讲也是常有的事,未必他们就真敢逼宫乱政,辅臣,你怎么看?” 张凤藻一欠身,看看众人,只见端亲王的脸上已是恢复如昨,不禁也是暗自佩服他这份城府。 “臣认为,皇上说的是。不过,这是两件事,现在没有确凿证据,能确认这两件事有关联。第一件事,臣认为,应当快速抓捕济尔乐等人,如确有其事,依法严惩,如只是随嘴胡吣,那么给予教训也就是了。” “这最棘手的是第二件。参与会议的都是本朝二品以上的武官,且不说他们酒后乱性,并无此意,果真有此意,要抓捕他们,波及面恐怕太大。” 他看看众人,“况且,他们这几人手握兵权,如果真存了那鱼死网破之心,祸起肘腋之间,也不得不防。” 宣光帝不断点头,“朕相信康亲王,也相信这几位将领,并无谋反之心,武人直肠子,信口胡来的时候也是有的。” 张凤藻却默默注视着宣光,他适才那般说,是给宣光帝铺个台阶,但见他这般“通情达理”,太过反常,反常即为妖,他心里不禁一颤,这几人怕是要不得翻身了。 “不过,要提早预防,”宣光看看众大臣,“这北京城本就是一座大兵营,八旗禁旅分驻京城周围,大内禁军的三大营,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互不隶属,京城九门有哈保的步军营,城外也有哈保的巡捕营,另外,城内外还有火器营、健锐营、善扑营、虎枪营,还有绿营兵,再往外还有密云大营,丰台大营,朕本不担心,但值此关头,这么多兵营,联络不畅,极易引发事端。” 众人都默默咀嚼着他的话头,护军营作为禁军,都已卷入其中,也难怪宣光帝难以安心。 “皇上虑得是,”张凤藻道,他看众人都默然不语,此时宰相再沉默下去,那就不妥了,“护军营统领铭贤,正红旗驻京畿副都统伊俊山,健锐营翼领宝刚,既然他们不动,也暂不动他们,由哈保哈大人派人密切监视,另外,臣提议由端亲王亲掌丰台大营提督,丰台军务稳定,整个京城无忧,皇上也可暂住畅春园,紧身挨着兵营,就是有人想作乱,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辅臣这是老成谋国之道,准奏!”宣光帝轻轻捻动着念珠,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郑亲王荫堂与握紧拳头的端亲王宏奕,“再下一道指令,各营就地整顿兵马,没有首席议政王与首辅的联合署名调令,不得擅自调动。”他的声音逐渐亢奋起来。 “遵旨。”众人齐声道。 荫堂看看宏奕,镶黄旗本来由皇上自将,宏奕虽贵为端亲王,但原本手上并无兵权,今天兼着丰台大营提督,却是得的彩头最大。 而且,看来皇上对康亲王也并不信任,在座五个成文运一案的上书房大臣,竟是不声不响地把他排除于权力中心之外,这帝王心术端得不简单。 但由自己与张凤藻参与军队调动,那意味着,丰台大营也不尽在宏奕掌握之中,难道,他看看宣光,皇上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也存戒备? 不提他的心思,那周祖培道,“照目前这形势,各营包括九门提督的巡防五营都有嫌疑,谁去抓捕济尔乐等人? 荫堂道,“济尔乐身兼顺天府尹,让府丞去抓当然不妥当,他在京城经营多年,让刑部去抓,也怕人多口杂,走漏风声。” 正思量间,端亲王笑着说道,“现在刺客死的死,逃的逃,抓捕济尔乐等人尤为关键,要抢在他们有所准备前动手,那就一定要保密,臣有奇兵一支,可办理这个差使。” ………………………………………… ………………………………………… 刑部这些日子很是热闹,不断有涉及成文运一案的人被关进来,有人证的,有嫌疑的,肃文虽说进来之后,上至端亲王、郑亲王都有关照,下至讷采又前后打点,自是差不到哪里去,但时日一多,刑部的大牢里人满为患,他本又无事,只是在这里强制“修身养性”,刑部就把他又移到绳匠胡同的顺天府大牢。 在刑部大狱,由于事先有传话和打点,虽然狱头照那钱维钧的指示,进行羞辱,但也点到为止,今天骤然转来,讷采等人还不知情,肃文也不急。 换上囚衣,被推进一个木栅号子里,接着触鼻而来的却是一阵尿臊味、霉臭味,随着一阵锁响之后,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这黑暗的环境。 去他奶奶的,这肯定是钱维钧使坏,他四下里一看,却见这是几大间青色条石砌成的号子,已是打通,那栅栏也有碗口粗,却已是磨得油黑乌亮。 地上的干草,一片狼藉,两个看样子刚受过刑的犯人,身上招来无数绿头苍蝇,眼见就要化脓招蛆。 “狱头,给这位弄点药来,再不上点药,他这条腿就完了。”肃文大声喊道。 “操,你懂不不懂规矩啊,你以为这是你家?!”唤作“活阎王”的狱头马上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他是你爷爷还是你阿玛,你这么好心,你给他舔舔得了!看什么看,看你这一双眼,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呵呵,长得还挺白,是不是偷寡妇让人家老公公给逮住了?” 号子里马上响起一阵淫笑声,“说说,是怎么偷人的?” “裤子扯掉了没有?” “你跟人家公公抢女人,找死嘛。” 一个狱霸模样的人上来,围着肃文转了转,“瞧这模样,就是个偷人的祖宗,进门得立规矩,你懂不懂?” “什么规矩?”肃文感觉自己的火把头都快要烧化了,无缘无故被关了这么多天,每天净与这么些渣滓在一块同吃同睡,他简直快要疯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狱霸阴狠一笑,“保准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我现在就想知道呢!”肃文眉毛一挑,戏谑地看着他。 那狱霸还没说话,只听牢门“吱哑”一声开了,那活阎王走了进来,后面却跟着惠娴,“奶奶的,说你是个小白脸吧,你还犟嘴,这从哪来的浪妮子,你这刚转过来,就一个劲地往这跑!下面痒痒了吧!”他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呵呵,这模样,真水灵啊。” “嗯,比八大胡同的强多了。” “赶明儿,我出去了,你就跟着我吧,保准比这小白脸强。” 最后一句是那狱霸发出的,可是话音还未落,却觉着自己瞬间成了神仙,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让他变成神仙的正是肃文,他一脚正踢在那狱霸的嘴上,那狱霸象一条死鱼一样,直愣愣飞了出去,一头正撞在墙上,嘴角流着血水,立马昏死了过去。 活阎王惊得一下张大了嘴巴,一干狱犯也都惊呆了,胆大的上去摸摸狱霸,“阎爷,还有气,没死。” 那活阎王一下反应过来,“呵呵,敢情是硬茬子啊,来人啊,给他上重枷,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睛的,进来也不给他上枷。” “阎爷,阎爷,您高抬贵手,他气性大,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赶明我再给您送来……”惠娴眼见肃文要吃亏,赶紧央求道。 “行啊,你给我唱一出****我就放了他!”那活阎王淫荡一笑,却马上翻脸,“都麻利点,给我打开锁,上镣子,把这贼子给我往死里打!” 惠娴也顾不得他这幅嘴脸了,一路央求着,却更激起那活阎王的狠性来。 门上的铁链哗哗被打开了。 第58章 劫狱? 十几个狱卒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牢里的的犯人纷纷躲避,惟恐不小心触了那活阎王的霉头。 “给我往死里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顺天府大牢!”那活阎王在门外叫嚣道。 十几人冲了进来,里面拳脚横飞,顿时乱成一团。 打架,肃文并不打怵,何况这大半年在咸安宫打熬得一副好筋骨,就是德灏的蒙古摔跤也没少传授他。 “哎,这小子有些邪门,不能近身,大家小心些。”一个瘦猴一样的狱卒看着扑上去的人莫名其妙地又飞了出去,大声喊道。 不须他提醒,众狱卒也看出了门道,“抄家伙!”又有一个又高又黑的狱卒喊道。 活阎王却是早已抄刀在手,他骂骂咧咧地往前走着,“姥姥,今儿收拾不了你,我这阎王就不活了我!” 看着他手执钢刀杀气腾腾的样子,惠娴大急,她下意识左右一瞅,却见一盛水用的瓦罐放在一张破桌上,她想也不想,拿起罐子。 只听得“啪”一声,那活阎王就开了瓢,他往前一个踉跄,却以刀拄地,慢慢蹲了下来,“血,阎头,流血了!”一个狱卒大叫起来。 鲜血模糊了活阎王的眼睛,他慢慢转过身来,惠娴看见了一张狰狞的脸。 “奶奶的,你不想活了吧?”那活阎王举起刀冲着惠娴跑过来。 黑暗的牢狱,狰狞的面孔,雪亮的钢刀,惠娴却有些吓呆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肃文却是大急,他一弯腰拾起崩进来的一片罐片,随手一挥,马上有几个狱卒高声叫起来, “妈呀,我的眼睛!” “哎哟,脸,疼死我了!” 可是又高又黑的狱卒却逼了上来,眼看活阎王快要走到惠娴跟前,肃文一急,迎上去作个假动作,那锋利的罐片在狱卒脖子上一抹。 “扑——”鲜血喷得老远,一面黄土墙上顿时如红漆般染就。 那狱卒眼睛睁如牛眼,不相信似地看着肃文,但瞳仁里却再也没有此人。 “哗拉拉——” 铁链作响,肃文绕过这个还没倒下的傻大个,绕过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狱卒,抽出门上的铁链,只听那活阎王一声怪叫,铁链已是套住了他的脖子。 “砰——” 钢刀掉在地上。 活阎王感觉自己就象没了腿似的,身子快速朝后移动着,转眼间,一张目眦俱裂的脸就出现在他的上方。 “救命,救命!” 活阎王两手拼命地扣那锁链,却是越扣越紧。 肃文怒目圆睁,手中的铁链却是越勒越紧,活阎王脸色越来越白,双目鼓出,嘴唇青紫,眼看是要不成了。 众狱卒全都目瞪口呆,众犯人也都大气不敢出。 好不容易,瘦猴一样的狱卒反应过来。他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央求道,“这位爷,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放阎头一马吧,他死,全牢的人都得死!” “这位爷,我们……”又有一个狱卒走了上来,可是他还没讲完,牢里就有犯人喊上了,“哎,这是肃二爷,瞧我这眼神,愣是没认出来,二爷,您怎么进来了,肃二爷,你们没听说过吗?”他转头喊着。 “二爷哎,”瘦猴一下扇了自己一嘴巴子,“我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听说过您,可没成想,您还能来这种地方?”他看看只还剩一口气的活阎王,“二爷,算我们求您了,您就行个好,要不,兄弟们都得跟着吃瓜落!” “二爷!”眼见肃文丝毫不让,手里越勒越紧,那一众狱卒腿一软,“扑通扑通”都跪了下来,“求求您,放他一马吧,要不,整个牢里的人都得玩完!” 惠娴此时也仿佛从梦中醒来,她想要上前,却感觉自己的腿不听使唤,适才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二哥,放了他吧,不能杀人。”她有气无力,全身瘫软。 “已经杀了一个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肃文话音未落,瘦猴狱卒跪着前行几步,涕泪俱下,“二爷,我们这些人还都上有老下有小,二爷,您就行行好,饶他一回吧。” “二爷。” “二爷。” …… 肃文看看跪了满牢的人,禁不住眼一闭,手上的劲道不由地松开了。 “快走,在哪?” “快,你们磨蹭什么?” 外面突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砰”,门被踢开了,一时火把乱晃,人声嘈杂,一群人挎刀背箭闯了进来。 众狱卒都惊恐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惠娴也害怕地蹒跚到肃文的身边,肃文一把搂住了她,只觉得那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 “二哥。” “二哥。” “嫂子。” “嫂子。” 肃文起初有些愣,但眼睛马上湿润起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麻勒吉、海兰珠、墨裕等人,看样子,九十名官学生竟是全来了。 “呵,好兄弟,还都惦记着二哥,”他一拍走在最前面的麻勒吉,“好,有胆量,呵呵,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子,走,都他妈落草去!” “落草?”麻勒吉有些愣,后面的官学生也有些愣。 “咸安宫是回不去了,我们找个山头,自立为王去!”肃文看看在怀里羞涩挣扎的惠娴。 “为嘛回不去了?”墨裕也有些纳闷,他转眼看看惠娴,“二哥,不是关糊涂了吧!?” “呸,你才糊涂了,”肃文正经道,“你们不是来劫狱的吗?” “劫狱?”这下轮到众官学生糊涂了。 肃文却有些悻悻然,“不是劫狱,你们怎么进来的,这么多人!” “奉命前来,放你出去呀。”麻勒吉顿时醒悟过来,“张教习也来了。” 他手一指,昏暗中,却见那张凤鸣一身白衣白甲,威风凛凛地站在牢狱的台阶上,正自看着他。 再看九十名官学生也是衣甲在身,肃文不禁有些糊涂。 “参见教习。”他赶紧几步上前。 张凤鸣看看他,高声道,“奉端亲王口谕,放你出去,跟我走吧。” 肃文看看惠娴,略一犹豫,“张教习,我杀了人。” “噢,什么人?”张凤鸣目视前方,却是看也不看肃文。 “一狱卒,他们欺负我媳……” “杀就杀了吧,顺天府尹保住保不住还不一定呢,走!”张凤鸣轻描淡写,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肃文看看他一咬牙,也跟着出来。 从黑暗重见光明,早有人给他把腰刀披挂拿来,见他全副武装,白色的戎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惠娴心里一酸,眼一酸,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咸安宫总学长肃文!”张凤鸣一声低喝。 “学生在!” “命你带领咸安宫学生九十名,速往顺天府尹济尔乐家中,捉拿济尔乐,不得有误。”此刻,张凤鸣身上哪还有半点落拓之姿。 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胭脂,此话不假。 “学生遵命。”肃文一施礼,翻身上马。 ……………………………………… ……………………………………… 九十名咸安宫学生组成的队伍,九十匹快马迤逦展开,九十个火把形成一条火龙,直逼顺天府衙。 “你们谁啊?这是顺天府衙门,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一名站岗的兵丁持枪上前阻拦。 “刷——” 肃文已是抽出刀来,寒光一闪,刀已架在兵丁的脖子上,他马也没下,大喝一声,“有旨,捉拿济尔乐,把这里给我团团围住!” 立即,九十名官学生纷纷下马,门前的兵丁稍一阻拦,只见那押阵的张凤鸣却抽刀在手,那名兵丁还没来得及问话,已已是被从上到下劈为两半,灯光下,那肌肉与内脏兀自跳动不已。 “呕——” 在场的官学生乍见如此血腥场面,纷纷作呕,这太过血腥、太过不忍直视。 “你的刀是把宝刀,它光是摆设么?”张凤鸣看看也是一脸惊愕的肃文,“抗旨不遵,这就是下场,进府!” 他大步流星带头走进顺天府衙门,肃文与图尔宸、海兰珠等人赶紧跟在他后面,麻勒吉却在外面指挥封堵。 顺天府衙门一时鸡飞狗跳,可是院里院外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那济尔乐的踪影。 “说,济尔乐去哪了?”灯光下,张凤鸣的脸色愈发铁青。抓不住济尔乐,皇上与上书房那里都交不了差,张凤鸣脸上虽然一派冰冷,五内却同时焚烧。 况且,这是咸安宫的首秀,端亲王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有丝毫差池。 “再不说,身首异处就是你的下场。”图尔宸威胁道。 适才,那门口的血腥场面却是如病疫传播,迅速传遍了济府。 “我们家大人,他,他,不在。” “去哪了?”海兰珠大声道。 “小的们也不知道。”那管家模样的人眨巴着两个小眼睛,“是不是去礼亲王府上了?” 第59章 问案 “那你怎么不说他到紫禁城了呢?”肃文揶揄道。 “他今天确实没去。”那管家起初还以是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现在看却是一帮穿戴整齐的娃娃,心里的念头就开始活泛了。 眼看着那张凤鸣的脸色越发铁青,肃文大喝一声,“他今天确实没去紫禁城,那他确实去哪里了?” 那管家嗫嚅道,“他确实去哪了,我确实不知道。” 肃文一下乐了,“去你大爷的,你以为这是天桥上卖艺,遛口呢?” 张凤鸣一直盯着那管家,他脸上的肌肉不自主跳了几下,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 肃文明白,济尔乐是济尔舒的弟弟,万一找不着,那济尔舒知道了,到皇上跟前叫起撞天屈,或者济尔乐与同党串通一气,那这锅饭就做夹生了。 皇上不会去怪罪堂堂的正黄旗旗主、礼亲王,只会怪罪他张凤鸣。 “报告张教习,任哪找不着济尔乐。”图尔宸带人搜遍了整个宅院,也没找着济尔乐的踪影。 “来,你跟我来。”肃文一把揪住管家,扯着他就往大门走,口说无分量,现场最刺激,“看,自己看,我数三个数,你还是确实不知,这,就是你的下场。” “呕——” 两片身子就象两片劈开的猪肉,内脏骨骼清晰可见,地上已是殷红一片,血已流入砖地里,但干涸的血迹仍触目惊心。 那管家已是昏死过去,经冰凉的井水一浇,醒过来后又吐了个一塌糊涂,下身也是湿成一片——吓尿了! “二哥,抓到一个报信的,奶奶的,还从后墙跳出去的。”麻勒吉推着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却避开那两片尸体。 “麻勒吉,你怕什么,明儿让你解剖个死尸,你就习惯了,来,让他过来!”肃文把那长随往前一推,那长随马上也与管家一样,醒过来也是伏地狂吐起来。 “刷——” 肃文抽出刀来,“你们两个,现在只能活一个,谁先说出来,谁活!” 宝刀冰锋逼人,伴着这阵阵血腥味,透出一股浓烈的杀气。 “去三姨太那儿了!”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三姨太在哪?” “南锣鼓巷!” 肃文与麻勒吉对视一眼,这,想来不是假的了。 …………………………………………… …………………………………………… 大队人马在胡同口处就下马了,利索地把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厮绑了,一群人破门而入。 这是一处两进的四合院,庭院优雅整洁,院里的几个红色的西瓜灯,在暗夜下发出暧昧幽暗的光晕。 前面的仆妇见一大群人持刀荷箭闯了进来,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乱动。 “济尔乐呢?”张凤鸣阴沉沉地问道。 “后……后院。”一老妈子颤抖着说道。 刚走进后院,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就传了过来……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知己。金樽玉洒,欢我花间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盈替我自羞……” “操,减字木兰花!”图尔宸道,神情却是有些发呆。 “清艳绝伦哪!”雅尔哈善低笑道。 张凤鸣看他一眼,两人急忙闭嘴,张凤鸣大步流星朝里走去。 那门没关,屋里布置得一团锦绣,一个中年胖子正依红偎翠,把酒吟欢,冷不丁眼前出现了许多手持钢刀的不速之客。 “啊——” 只听一声尖叫,那女人起身躲到胖子身后,却只听得“噼里噼拉”一阵脆响,却是扯掉了桌布,桌上的杯碗盏碟跌了个粉碎。 “大胆,你们是哪个营的?”那胖子威风凛凛,“这么没规矩,都给我滚出去。”他拍拍那女人手以示安慰。 “你就是济尔乐?”身为顺天府尹,在北京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张凤鸣自然也是认识的。 “本官就是,”济尔乐仍稳坐钓鱼台,“你……” “站起来。”那张凤鸣却突然暴喝一声,“奉旨,捉拿济尔乐。” 那济尔乐却只是一阵慌乱,但马上又冷静下来,“天子脚下,由不得你们胡来,为什么拿我?圣旨呢?拿来。”他一下伸出手来。 “皇上口谕,并无圣旨。”张凤鸣冷冷道,“来呀,给我把济尔乐拿下。” 海兰珠与勒克浑马上扑了上去,那个女人惊吓着跑到一边,几个官学生却是张弓搭箭,瞄准了济尔乐。 那济尔乐却是纹丝不动,任两人把他双手反剪,“请佛容易送佛难,你们可得惦量好喽。” “不须掂量,还是考虑自已吧。”张凤鸣冷冷道。 …………………………………… 一行人押着济尔乐来到一处院子,张凤鸣分派值守后,径直把肃文叫到跟前。 “肃文,你来问案。” “不是刑部来问案吗?”肃文有些吃惊。 “不需刑部,你们在咸安宫学过律法,也学过骑射,今天说白了就是对你们学习的检验,嗯,端亲王说了,这就是真正的年评,去吧。”张凤鸣挥挥手。 见张凤鸣不再理他,搂着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闭目养神,肃文一咬牙,朝关押济尔乐的屋子走去。 “回来,”张凤鸣突然睁开了眼睛,“成总裁的死,他们在潭柘寺是怎么谋划的?到底有哪些人参加?人人都说了些什么?……与郑亲王、康亲王是否有关联?”最后一句话他明显加重了语气。 肃文看看张凤鸣,已是明白他的想法,他不仅想独吞了这份功劳,连残羹剩汤都不想给刑部的人喝,并且想把案子引到康、礼两位亲王身上,难道这是端亲王的意思,要掀起一场朝堂上的血雨腥风? 朝堂之上,则忧其君,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自己处于朝堂又不在朝堂,在江湖却偏又处于帝辇之下,该怎么办呢? 肃文看看如老僧坐定般的张凤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一咬牙,“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 三人马上并排来到他面前,马刺叮噹作响,俨然一副武官的派头。 “勒克浑,那屋里关着什么人?”肃文严肃地问道。 “顺天府尹济尔乐啊。”勒克浑有些糊涂了,看着肃文脸上脏兮兮的样子,这二哥,怎么在大牢里关了这些日子,糊涂了。 “糊涂!”肃文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他就是一头猪,一头待宰的猪!” 他故意看看西厢,声音很大,估计那济尔乐肯定是听见了。 麻勒吉、海兰珠都禁不住掩嘴窃笑,那闭目养神的张凤鸣嘴角也绽出一丝笑意。 “勒克浑,现在,你就是屠夫,猪不听话,怎么办?”肃文鼓动道。 “揍死他,不,宰了他!”勒克浑一时变得雄赳赳气昂昂了。 “去吧,问明案子,张教习说了,你就是头功!”肃文笑道。 “走,弟兄们,跟我杀猪去啊!”勒克浑浑如打了鸡血一般,带着几个人闯进西厢。 肃文眉毛一挑,与麻勒吉同时笑起来。 济尔乐是礼亲王的弟弟,本人又是顺天府尹,肯定骄横惯了,这第一阵嘛,估计很快就败下来的一方,当然是勒克浑,但需要他杀杀那济尔乐的傲气。 “麻勒吉,接下来,你进去。”肃文吡笑道。 “我?二哥,不是有勒克浑了吗?”麻勒吉粘上毛比猴还精,他马上听明白了肃文的想法,“行啊,二哥你指哪我打哪。” “好,你进去,就好言好语相劝,越恭敬越好。”肃文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正商量着,只听得西厢里传来勒克浑的大声吼叫,紧接着,一记耳光,声响不大,却仍听不到济尔舒的声音,但紧接着,拳打脚踢声就传了出来,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沉闷。 两袋烟的功夫后,却见那勒克浑气哼哼地从里面出来,“这猪一字不说,二哥,干脆宰了算了。” 人的胆子都是慢慢变大的,以前如果遇到济尔乐,勒克浑哪敢动他一个手指头,现在一个轻轻的耳光之后,却也敢拳打脚踢施以重手了。 “呵呵,不能宰,宰了那就成猪肉了,猪会说话,猪肉会说话吗?”肃文手按刀柄,笑道,“麻勒吉,你上。” “呵呵,好来,不就是勒克浑硬,我软吗?”麻勒吉笑道,“那我就说晕了他,呵呵,让他不知东西南北。” 可是,这个自诩能说会道之人,进去之后,竟是面对着一个活死人,一字不发,眼睛都不睁,麻勒吉自顾自好话说了三马车,竟是没得到半点回应,三袋烟功夫,也灰溜溜从里面滚了出来。 “油盐不进啊,二哥,”那麻勒吉气得掰着着指关节咯咯作响,“这哪是猪啊,简直是驴,倔驴!” “呵呵,莫生气,气大伤身,你们俩没品没级,能站在人家跟前就不错了,我就知道你们俩不成。” “知道不成还让我们去?”勒克浑道。 “呵呵,那是为了打掉他的气焰,让他以为我们都是笨伯,瞧好了吧,一炷香功夫,不,半炷香功夫,二哥,给你们拿下。图尔宸,敢不敢打赌?”肃文看看一旁看热闹的图尔宸,那图尔宸却是连忙摆手。 “呵呵,不就是十两银子,至于嘛?”他眉毛一挑,“去,给我拿根绳子来。” “用绳子作什么?二哥,你想勒死他?”麻勒吉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式。 “稍安勿躁,等会你就知道了。” 第60章 搬桌子就要流血 “为什么抓捕济尔乐?他到底是犯了哪款哪条?”礼亲王愤怒而洪亮的声音在上书房里回荡。 “济尔乐涉嫌成文运谋杀案,”端亲王宏奕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查清楚之后自然会还济尔乐一个公道。” 礼亲王一屁股坐下来,“成文运还是顺天府丞的时候就与济尔乐不睦,这北京城的官儿谁不知道?我也知道,两人曾在东华门大吵过一架,但,这就能成为抓捕的理由?” “有人举报,他与逃走的李之文等人密谋,而李之文是那晚刺杀成文运等人的上宪。”郑亲王荫堂斟酌着字句。 “密谋?这是从何说起?”礼亲王不满道,“我不相信济尔乐会杀人,犯不着嘛,如果他想杀成文运,成文运在在顺天府的时候,找个什么理由不成嘛?” 他看看在座的几位大臣,“那李之文抓到了吗?那刺客程舜有口供吗?他与谁一起密谋?那些人有口供吗?”礼亲王济尔舒曾管理过刑部,对刑律之事并不陌生,“重要的是,有济尔乐的口供吗?” 看着众人答不上话来,礼亲王更加气恼,他“忽”地站了起来,“什么东西没有,凭捕风捉影就去捉拿一个朝廷的三品大员,那以后人人自危,还要大金律作什么?我想问,现在济尔乐在哪?” “正在讯问。”端亲王宏奕不紧不慢道。 “好,天明之前,如果还没有消息,你,就等着听参吧!”礼亲王一甩袍袖,气哼哼去了。 ………………………………………… ………………………………………… 马蹄声急,几匹快马接续而来,又接续而去。 “是不是一直没消息,端亲王等急了?我进去催催肃文。”图尔宸看看张凤鸣。 张凤鸣却是一摆手,“不用,让肃文放手去干,有什么事我顶着。”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看了厢房,又拄着剑坐下来,闭目,静坐,入定,一言不发。 与门外的焦急相比,屋里却是一派轻松。 “您不说是吧,那我也不能动刑,不瞒您说,上半晌我才从你们顺天府大牢出来,大人啊,我是这么认为啊,动刑,是当官问案最无能的表现。我呢,不象适才那位,那么粗鲁,我们都是读书人,还要读书人的脸面不是。”肃文笑着给济尔乐倒上一碗茶,“您今年小四十了吧?” 那济尔乐看都没看他,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没动弹更没说话。 “呵呵,我知道,您是三品大员,跟我们这帮官学生说话,怕丢了您的身份,想必,您还存了个心思,我不开口,我们也吃不了你,您被抓了,礼亲王必定在外面会救您的,到时候什么口供没有,你再倒打一钯,弄死我们这几个小兔崽子,呵呵,对了,适才跟你动手那人叫勒克浑,一定要往死里弄啊。” 勒克浑就站在旁边,一下急了,“二哥,你怎么能这样呢?” 麻勒吉忙捂住他的嘴,“听二哥说。” “瞧,您这官派,倒驴不倒架子啊,这身子骨也结实,怎么看怎么象二十多岁呢,要不怎么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弄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啧啧啧,看那身段,再看那模样,真是百里挑上,不,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啧啧啧,听那声音,我们张教习都酥倒了。” 众人都笑起来,门外,张凤鸣却是轻轻摇摇头。 但,济尔乐还是一句话不说。 麻勒吉等人俱是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如果您不象二十岁,那肯定弄不动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啊,这色是刮骨钢刀,大人您得保重身体啊,不能这样夜夜笙歌,不知节制,您没听过一首诗说的好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您将来是出将入相的人,还得珍重身体啊。” 那济尔乐恨恨地看他一眼,别过脸去。 “算了,咱闲言少叙,为了大金国,我们得帮大人您一把,不能让您这么没有节制啊,来呀,”肃文转眼间翻了脸,“按住他,脱掉他的裤子。” 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等人笑着走上前来,勒克浑犹自小声笑道,“二哥这张脸怎么属狗的,说变就变啊!” 济尔乐大急,“你们要干什么?” 肃文笑道,“我们哪,这都是为了您好,还是让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吧。我呢,就是给您作个‘结扎’手术,放心,不疼,动手啊,愣着干什么,帮济大人一把。” “哎,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你们教习,我要见端亲王。”济尔乐大叫,这要传出去,一个三品大员被一帮孩子扒了裤子,还在卵子上结什么扎,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见我们教习干嘛,我们教习虽然夫人不在身边,但他八大胡同都不去,更不希罕看您的屁股,端王爷啊,您又不是福晋,他更没这个雅兴了,”肃文笑道,“我们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谁让我们敬重大人您呢,为您身体考虑呢。” 门外,张凤鸣已是笑得撑不住,他起身在院里走起来,图尔宸一帮人都笑得捂着肚子趴在窗台上往里看着。 “我要杀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济尔乐挣扎着,但好汉架不住一群狼,何况他这些年早被酒色淘空了身子,骑射功夫也早撂下了,顷刻间就被按在了桌上, “绳子。”肃文一伸手。 麻勒吉马上递过一根缰强来。 “蠢材!”肃文笑着骂道,“这么粗,你想在大人那宝贝上拴个扣,两边拔河用啊?拜托,要麻绳,细的,要拴在大人的那话儿上,系得紧紧的,大人啊,不过我听说,系一个时辰,那话儿就废掉了,大人您养鸟吗,对了,咱旗人哪有不养鸟的啊,这啊,就象一根绳系在鸟脖子上,”他双手用力往我一拉,作了个姿式,恶狠狠道,“勒紧了,一个时辰以后,就成一只死鸟了。” 说什么血液回流他也不懂,肃文就形象地作了一个解释。 “快,脱裤子啊,快啊,愣着作什么?”肃文催促道。 勒克浑、海兰珠强忍着笑,上前就要解裤子。 “慢着,慢着,有话好商量,唉,你们问,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济尔乐终于熊了。 “好,图尔宸!”肃文马上板起脸来。 “在,二哥。”那图尔宸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记录!” ………………………………………… ………………………………………… 上书房。 郑亲王、端亲王、康亲王,张凤藻、周祖培都在等着审讯的结果,当前,李之文跑了,程舜却提供不出更多的东西,只能等着在济尔乐这里突破了。 “禀各位王爷,各位大人,”一位章京走了进来,“那济尔乐招了,咸安宫教习张凤鸣正在外面候着。” “噢?”几位上书房大臣都站了起来,连带着康亲王杰书都兴奋起来,“让他进来。”宏奕笑道。 张凤鸣带着一投劲风,兴冲冲地走进屋子,后面跟着肃文,“三位王爷,张大人,周大人,那济尔乐召了。” 郑亲王道,“说说看。” 张凤鸣目视肃文,肃文赶紧一施礼,端亲王笑道,“起来,快说。” “济尔乐确是召了,承认与护军营副参领李之文、健锐营前锋校升允等人,在潭柘寺宴饮,也承认曾在东华门与成文运吵架,说过要杀死成大人的话,但李之文杀死成文运他却实不知情。” “当日都是如何说的?”康亲王问道,他嘴上起了一圈火燎泡。 “济尔乐说,‘成文运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欲,撺掇端王爷,毁圣人成法,将来肯定会道德沦丧,世风日下,天下读书人谁都欲亲手除之而后快’。” “他在外养戏子,这不是道德沦丧?”周祖培不齿道。 “其它人都说了什么?”端亲王宏奕道。 “都写在上面了,与济尔乐都差不多。” “铭贤等人的活动他是否知晓?”康亲王紧张地看着他。 “他说不知,”康亲王舒了口气,却不料肃文还没有说完,“但他说,正红旗一干武官,包括铭贤、伊俊山、宝刚等人,都反对新学,曾想要拉拢他,他没同意,至于李之文是否受这些人指使,他不知道。” “放他妈的屁,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这份口供,没有也罢。”康亲王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来。 “动刑了吗?”端亲王问道,济尔乐到底是三品大员,怕是脸面上不好看。 “没有,没动。”张凤鸣道,嘴角微笑。 “那是怎么让他开口的?”周祖培好奇道,“济尔乐年轻时也是一条汉子。” “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好色。”肃文隐讳道。 端亲王没有再多问,点点头。 众人却都听明白了,济尔乐的口供里面虽有私货,但此时案情确已超出刺杀案的范畴,整个正红旗或者说康亲王麾下的官兵都卷入此案。 就拉拢他这一条,已是犯了大忌,武官们拉拢顺天府尹,那目的只有一个——兵变!且正红旗参与的人员职位有高级武官,也有中级武官,康亲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责任的了。 但正黄旗,只他济尔乐一人参与,且无实据他参与行刺。 至于他自己,是他自愿结交这些人,还是受礼亲王指使,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这一点他心里最清楚,别谈一只鸟死了,就是千只鸟死了,他也不会讲。 “你们先在外面坐等,万一皇上问起什么来,也好答话。”端亲王一挥手。 紫禁城的夜,凉如水。 肃文看看张凤鸣,他正自闭目养神。 唉,鲁迅先生说过,在中国搬张桌子都要流血,那推行新学也是改革,哪有不流血就成功的道理? 第61章 请君入瓮 “哪个是张凤鸣和肃文哪?”操累了一天,二人都累了,都在闭目养神,伴随那尖利的声音,一个太监走了进来。 二人慌忙站起来,那太监上下一打量二人,“皇上口谕,传张凤鸣、肃文养心殿觐见。” 养心殿西暖阁。 “勤政亲贤”匾下,宣光帝正倚在靠枕上,与几位议政王、上书房大臣商谈,两侧“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的对联让人移目难忘,肃文仔细看去,敢情还是宣光帝亲题。 哈保与毓秀也在,哈保仍是板着一张脸,毓秀却朝肃文一笑。 两人行礼后,侧身站在下首,宣光帝点了点桌上的供词,道,“这,确是济尔乐所招吗?没有动刑?” “回皇上,没有,一根汗毛都没动他。”张凤鸣大声答道。 “那,这样啊,就招了?”宣光帝面不改色,起身在屋里踱起来,口里娓娓道来,“这样看,骁骑营、护军营、虎枪营、健锐营、巡捕营连带着正红旗都参与其中,”他看看康亲王杰书,杰书脸上已是变色,“唉,那就——,抓了吧。”他声间很轻,却有一种以四量之力就可拨动乾坤的从容。 康亲王杰书的脸胀得血红,却是不敢发声。 “臣请示皇上,是都抓吗,还是只抓涉案的武官?”郑亲王道。 “一体擒拿,”宣光帝的声音很是决绝,“上至都统、总兵,下至把总、前锋校,尽数拘捕,……但,要区分对待,细细审过之后,如确不知情,革一级留用,如知情不报,代为隐匿,以同案罪论处。” 三位议政王大臣与两位军机大臣都站了起来,齐声答应着,大家心里都明白,一场血雨腥风,就此在这个夏季正式掀开了。 不,血雨早已落下,这腥风却变得更大,眼见着从这个大金帝国的权力中心,已悄悄刮出紫禁城。 “皇上,涉案的五营,有两营是禁军,巡捕营却是隶属于步军统领衙门,还有正红旗的劲旅,同时抓捕这么将领,臣怕万一有不测发生。”张凤藻道,灯光下,他的身影虽然伛偻,但话语铿锵有力,透着寒气。 “张首辅此话有理,”荫堂看看那仍是不发一言的哈保,“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志琦是我巡捕中营的参领,我已秉奏皇上,早已经动手了,中营从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逐一审查,挨个过关,这,不劳各位大人费心。”哈保一拱手,冷冷道。 哈保的态度,肃文看着眼热,能在皇上与一干上书房重臣面前这么牛皮哄哄,哈保是个人物! “好,”端亲王宏奕也不理会哈保的态度,“那,就议一下剩下的四营跟正红旗的事,”他看看康亲王杰书,“我提议,调镶黄旗、正白旗、丰台大营三部兵马,天亮前对四营加正红旗形成合围,收缴兵器,等候处理。” “这样动静太大了,”周祖培道,“人心不安,会造成朝局不稳,若有人趁机作乱,不好收拾。” “镶红旗、镶蓝旗作为后备队,枕戈待命。”宏奕补充道。 康亲王一句话不发,要收拾他的正红旗,他却无能为力,连肃文都看出,他已失势,众人也不再顾及他。 “如果他们敢于硬抗呢?”荫堂道,“那北京城内外立时就要血流成河,宫里的护卫怎么办?万一有个闪失,皇上怎么办?我们担罪不起!” 众人一时都有些踌躇。 “皇上,众位王爷,各位大人,学生有个想法。”肃文道,站了好长时间,腰酸腿疼,他趁机活动一下。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张凤鸣急忙道,适才议论得热烈,也没有人让他二人下去,他二人只得继续站着。 “你,下去!”宏奕眼前一亮,口里却训斥道,“在坐的三位议政王大臣、两位首辅、一位九门提督,还不如你个孩子?” 毓秀看看宣光帝,又看看肃文,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话。 宣光帝看着二人要退下,却一招手,“回来,说说,让大家都听听。”他语气平静,神态从容。 “谢皇上,”肃文看看毓秀,毓秀笑着鼓励地点一下头,“学生想不需这么费事,只要一人,这些人可立马可作瓮中之鳖。” “一人?”宣光帝走下榻来,几位王爷与上书房大臣也是面面相觑。 “对,一人——”宣光帝笑道,转头看看诸位大臣。 “嗯,有道理。”荫堂也仿佛猜到什么。 宏奕却已是微笑起来。 “那得有劳康亲王了。”哈保大声道。 “我?”康亲王杰书已是萎靡不振,正自胡思乱想,冷不丁地听哈保提到自己,“我?”他重复了一遍。 “对,您不愿意?”肃文笑道,“只有您有名义把这些人聚到一块,到时一网捕尽,免去多少麻烦。” “康亲王?”宣光问道,“你有什么要讲的?”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前面礼亲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济尔乐供词呈上之后,礼亲王的处境更加艰难,现在已是形同软禁,看管的兵士从今晚开始骤然增多。 而他现今要做的是努力摆脱嫌疑,更不想给宣光以庇护属下的印象,“臣听从陛下安排。” “好,就以准备秋狝为名,召集几营与正红旗各级官佐议事,地点嘛,……就在正红旗校场吧。”宣光轻轻一拍桌子。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正红旗校场地处偏僻,且四周封闭,正适合抓捕。 “那臣天亮即刻下令。”康亲王道。 “好,早作准备,你跪安吧。”宣光盯着杰书,却不再说话。 看着康亲王落寞的背影,众人都暗道,此人彻底完了,正红旗也如同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切割了。 “皇上,康亲王看来确不知情,”“荫堂道,“但疏于管理,放纵属下,玩忽职守,他是跑不了的,如若不是圣上及时听闻,怕要酿成一场大变。”他本意是想问宣光如何处理康亲王,但却落脚在皇上的英明睿智上。 众人都是老油条,荫堂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也都抬眼盯着宣光,宣光却一声长叹,“康亲王杰书,也是老臣了,事虽不知,也属情有可原,但不能免罪。” 众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宣光帝一向宽仁,估计不会施以辣手,但事关兵变逼宫,众人还拿不准宣光帝心里的想法。 “着免去杰书的康亲王爵位,贬为贝勒,着六贝勒常阿岱继康亲王位分,”宣光帝看看众人,“杰书就回盛京,看护皇陵吧。” “是。”众人齐声答应着。 看护皇陵与死人为伴,从位高权重的议政王、上书房大臣、正红旗主,落到这么一个下场,众人皆心都恻然。 ……………………………………… ……………………………………… 运筹深宫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正红旗校场,一干护军营、骁骑营、健锐营、正红旗的武官都被带弓荷箭的正白旗与镶黄旗军队控制起来,而这些营的兵丁失却首领后,乱作一团,但先前的圣旨如同划好的圆圈,他们虽乱,却不敢善出营门一步。 阿玛福庆与哥哥肃安也出动了,看着一身刀弓的肃文,父子三人俱是暗自庆幸,正白旗没有卷入这一场纷争。 第三日,乾清门,御门听政。 几位上书房大臣出列后,马上有御史开始弹劾杰书一派的官员,个个大义凛然,声色俱厉,为国为民,肝胆忠诚。 历朝历代,清廉自守、有节有操的官员多的是,但更多的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员,谁的屁股也不干净,况且“冰敬”、“炭敬”、“三节两寿”已成为各级官员心照不宣的常例,此时,也被拿出来大肆熏染,作为依据堂皇定罪。 都察御史、刑部、大理寺、吏部,帝国的机器不断运转着,无数官员的命运早已定论,等待他们的将是天差地别的生活,风光不再,权势不在,求为庶人而不可得。 郑亲王府、端亲王府,张凤藻、鄂伦察府上,周祖培、孙世霖府上,人来人往,车马如龙,全是一些侯补的官员,或是一些希冀升迁的官员,位子倒出来,那就需要有人去填补。 四大派首领哈保、赵彻等人的府上,也是更加热闹,吏部尚书魏瑛住进了贤良寺,找他的人太多,打招呼的太多,已经不堪烦扰了。 这权力的洗牌,如疾雷荡涤,有如雨后播种,不知不觉在各派的参与下,共同完成了。 “二哥,这些日子可真把我累坏了,你闻闻,我身上都馊了。”麻勒吉笑着凑过来。 这些日子,咸安宫官学停课,这帮官学生都在这正红旗的校场守着,日夜不休,专等刑部提人,刑部与校场两头跑,家都顾不得回,头上顶额的头发都两寸多长了,也顾不得剃。 “二哥,我真想来碗果子干!”麻勒吉咽了一口口水,“柿饼、大甜杏,再加上藕片,浇点糖桂花汁,用冰镇着,凉丝丝、脆生生的,那叫一个甜酸爽口!” “我想吃扒糕!” “我想吃冰碗!” …… “呵呵,还想吃什么?” “白水羊头!” “卤煮小肠!” “门丁肉饼!” …… “呵呵,二哥,你请客吗?”墨裕与图尔宸等人凑上来,这些日子,军营里的伙食太差了,图尔宸、雅尔哈善等人整天嚷嚷着,吃的是猪食! “不请。”肃文笑道。 “呵呵,不请,你逗我们啊!” “你们懂什么,二哥这叫望梅止渴!” “呵呵,我怎么看,麻勒吉、海兰珠,你们没有马啊!” “呵呵,二哥,我家那点禄米,每天吃窝窝头就咸菜,还要人家印鸡爪子呢!”麻勒吉倒也实在。 “二哥,我们咸安宫能有一半都是步行来进学,有马的,”海兰珠看看墨裕、图尔宸等人,“那是稀罕物!” “好,”肃文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今儿,二哥作主了,每人发一匹快马,一套盔甲,看你们,这穿得都是什么啊?借你二哥的吧?要不,就是借你阿玛的!”他看看勒克浑。 “是我阿玛的。”勒克浑也不介意,笑嘻嘻道。 “好,快马、盔甲,每人再发二十两银子,今儿,二哥高兴。” 众人马上齐声欢呼起来,那麻勒吉却笑着问道,“二哥,都知道您发财了,但不知您如此豪富!这一下,得小两万两银子吧!” “说什么呢,让我拿银子?”肃文眉毛一挑。 “啊,那您不拿银子,银子从哪出?”图尔宸笑道。 第62章 靠山吃山 “呵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肃文吡笑道。 “那,我们靠什么?”图尔宸不解。 “那,”肃文一指各个临时监房,“你说呢?” “二哥,您的意思是——?想在他们身上打主意?勒索他们一笔?”图尔宸贼笑道。 “说话太难听,怎么是勒索呢,是报效,是发自肺腑地自愿地捐献,”肃文马上摇摇头,“要阳谋,不要阴谋,要文斗,不要武斗。” “二哥你有什么主意?”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憋了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还不准随意走动,图尔宸感觉自己也快疯了,不是他看守别人,倒象他一同坐牢似的。 “呵呵,附耳过来。”众人赶紧都围了过来,肃文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顿,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好了,我去见端亲王,张教习在外面带兵,我们就不麻烦他了。” “呵呵,这就成了,二哥?”图尔宸感觉作好事没乐趣,怎么做坏事,倒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呢。 待肃文快马加鞭赶到端亲王府,可巧了,端亲王正要出门,看他就要上轿,肃文忙喊了一声。 那端亲王却是看看他,“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规矩,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他嘴里虽然训斥着,但语气却象父兄那样暖人心,沁心脾。 看着肃文满头大汗,他问道,“怎么了,有事吗?” “嗯,济尔乐看着咸安宫的官学生们这些日子太过辛苦,想报效点银子。”肃文笑道。 “嗯,他提出来的,还是你提出来的?”端亲王面色严肃起来。 “他!我们哪能管他要银子?”肃文面不改色,心不跳。 宏奕看他一眼,“给也不能要,你们每月有银米,此是非常时期,不要再妄生事端。”他边说边走上金丝竹藤大轿去,“济尔乐没有确切的罪过,刑部也已定谳,过不几日,就要无罪开释,不要再惹他了。” “呵呵,好。”肃文麻溜地答应着,“那他想改善一下伙食,我们可以出去给他买点吃食吧?” “好了好了,这都是小事,你们看着办吧。”宏奕虽是有些不耐烦,但依然气质雍容,从容不迫,“我马上就要进宫,你也先回去吧。” 肃文看着轿子匆匆而去,忍不住一阵大笑,有端亲王这句话,就是将来那些御史找茬,他也不怕了。 …………………………………… …………………………………… “二哥,东西买回来了。”看他刚走进屋子,图尔宸就迎了上来。 “好,果子干,这是多少碗?”肃文一抹头上的汗水。 “二十碗。” “二十碗?去你大爷的,你们,就没给我留一碗?”肃文抬起脚来,那图尔宸往前一跳,算是躲开这一袭击。 “哥,我这还有个碗底,要不您先凑合吃着?”麻勒吉笑道,估计丫是吃多了实在吃不下去了。 “算了,算了,办正事吧。”肃文顺手把马鞭放在上桌上,“济尔乐关哪屋?” 适才端亲王讲过,济尔乐虽然犯事,但刑部定谳,可无罪开释,估计礼亲王暗中使力,文书最近就要下发,那可得抓紧了。 “在那呢,我带您去,二哥。”图尔宸笑道,众官学生推推搡搡、挤眉弄眼地跟在后面,又有好戏看了。 “吱哑——”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麻勒吉与图尔宸先走进屋子,马上分侍两侧,接着,肃文端着一碗果子干走了进来。 “济大人,哎哟,我的济大人,您别犯愁了,再愁,把身子骨愁坏了,谁也替不了您不是?”“肃文笑着走近济尔乐,浑身上下散发着和平友好亲善使臣一样的光芒。 那济尔乐却是别过身去,理也不理他。 外面,雅尔哈善、蔡英杰一干人都躲到墙角,贼眉鼠眼地笑着,听着。 “来,济大人,您喝碗果子干!” 济尔乐仍是不答话。 “那,您看,您还是生我的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赶明儿,您出去了,还是威风八面的京兆尹,我还得求着您不是,得来,您看着我呕气,我给您放桌上,您慢用。”肃文笑着退了出来,他一打眼色,图尔宸与麻勒吉也跟着退出来。 甫等门一关,三人象猫一样“噌”地蹿到墙角,扒着窗户往里看。 那济尔乐仍是背转着身子,长叹几声,却是转过身来。 这些日子,他是吃不好,睡不好,这晚夏秋初,九月的秋老虎更是要人命,他看看那碗果子干,又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略一犹豫,拿起那碗果子干大口吃起来,那爽劲更是别提了,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咳——”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咳嗽,济尔乐有些愣,他抬头一看从外面踱进来的肃文,仍是不声不响地吃着那果子干,旁若无人。 “济大人,您慢用,要不要再来一碗?”肃文笑道。 只见那济尔乐把碗一放,肃文一看,吃得干干净净,连果子带汤水一口不剩。 “呵呵,这个天,就得吃这个,来啊,再给济大人端过来。” 济尔乐仍是不搭理他。 “好,不打扰您了,我就是觉着前阵子过意不去我,好,您休息,我先出去了。”肃文也不着恼,慢慢地退了出来。 “二哥,没银子啊?”勒克浑急起来,“都吃了两碗了!” “急什么?”肃文笑道,“再往里送。” 一碗碗果子干源源不断送了进去,那桌上的空碗却越摞越高,济尔乐也是大肚量,送,就吃,来者不拒。 眼看着最后一碗果子干在下半晌的时候送了进去,肃文也跟了进去,他也不管济尔乐的态度,笑道,“济大人,吃得爽吗?那这账,是不是得算算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一口藕片吃到口里还没咽下去,济尔乐差点噎着,“什么?还要账?”他终于开口了。 “是啊,也不能白吃,我也没说这是我孝敬您的。”肃文吡笑道。 济尔乐早已领教过肃文的“能耐”,他吐口粗气,面不改色,“几个大子,我出去后给你不就完了。” “几个大子?”肃文惊呼起来,“我这是祖传的果子干,这藕片是从永定河里挖出来的,这桂花是杭州运过来的……” “行了,行了,说吧,到底多少银子?”济尔乐瞬间恢复了自信。 “一百两。”肃文笑道。 “一百两,穷疯了吧你?”济尔乐牛眼一瞪,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总共这是喝了多少碗哪,要一百两?” “不是,不是不是,”肃文忙笑着解释道,“不是总共,是一碗就要一百两,您这是喝了,喝了多少碗?” “二十碗。”图尔宸小声道,面对着这个三品的前顺天府尹,他还是有些打怵。 “哎哟,我的爷,这一会子功夫,您就花费了两千两,这气魄,无人能敌!”肃文一竖大拇指,“您放心,绝对物有所值,我们家的果子***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这也是我作人作事的原则。” 话音刚落,外面的一众小伙伴都狂吐成一团。 “大人,您倒是给不给啊,您不给我们就到刑部去喊冤去了,您这么大的官,总不能为了点银子跟我们过不去吧?”肃文一副委曲相。 “算了,算了,我眼不见为净,出去后我就给你银子。”济尔乐不耐烦地挥挥手,两千两对一个顺天府尹还真不算事儿。 “大人,您出去了,就又是三品大员了,我到时候上哪找您去?” “我现在没银子。”济尔乐心里有些痛快了。 “那您写张字据,我派人到您府上去取。”肃文不依不饶,“来呀,笔墨侍候!” 济尔乐恨恨地盯肃文一眼,提起笔来刷刷写了几个字,却气哼哼地把笔扔到墙角。 “得来,您还想用什么,尽管吩咐,呵呵,这比你们顺天府大狱强多了,至少我们不乱动刑啊。”肃文笑呵呵地出来了。 “二哥,这也太容易了,干脆二百两一碗得了,那边那些人,他们能拿得出。”海兰珠眼热了。 “不,不不,”肃文捧着一纸文书,递给麻勒吉,“去,先去取银子,”看着麻勒吉骑着他的马快速而去,“二哥改主意了,两千两有了,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这是济大人可怜我们,每人二十两。” 众人一下都笑了。 “这人脉啊,也是财富啊,这人落难的时候,良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一句六月寒,那些大爷,你看刑部也没把他们怎么着,这说不定哪天就起复了!” “响鼓不须重捶,这些人,都给我说好话,去,结个对子,都去结个人缘,等他们出去的时候,一匹马一套盔甲那都是小菜一碟!” 众学生四散奔去,那图尔宸却是跑得最快,直奔一护军统领屋里而去。 “二哥,刑部来人了。”雅尔哈善匆匆走过来,递过一纸文书。 “噢?说什么?”肃文看他一眼。 “刑部来人说,见文书即刻释放济尔乐。” 第63章 没马车,有囚车 图尔宸笑模笑样地走到了一护军统领屋里。 “大人哪,秋老虎挺热,在这还过得惯吗?” 那统领却马上站起来,“是刑部要提审吗?” 图尔宸暗骂自己,这天热心凉,整天提心吊胆的,能习惯吗?在咸安宫,自己向来以能言善辩为名,可是离肃文还是差得太远。 “不,不,刑部不提审,”图尔宸笑道,“我就是来看看大人有什么需要,我随时听侯差遣。” 那统领马上颓然坐下,“谢过了,待罪之人,还有什么余外奢望不成?” “大人哪,”图尔宸笑得如春花绽放,“您不能这么悲观,您的大名,在这北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那护军统领喟然长叹,看看图尔宸,“坐。” “大人跟前,我站着就成,”图尔宸笑道,“这好汉也有不如意的时候,谁还没有个走背字的时候,一文钱逼得英雄汉无路可走,依我看哪,您这就是秦琼当锏卖马,起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那统领盯着他半天不出神,盯得图尔宸都以为自己选错了人,怎么把宝押在一个兔子身上,怎么事先不打听好了呢? “谢谢这位兄弟,”那统领重重一擂桌子,“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然忘不了兄弟你。” “好,大人,您等着,”图尔宸要的就是这句话,“这儿守得严,我偷偷给您弄碗果子干,您败败火,消消这暑气。” “那有劳兄弟了。”统领亲切地说道。 图尔宸走出屋子,迎面与麻勒吉走了个碰头,两人互睃一眼,都往大门口走去,“果子干?”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难得地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 ……………………………………… 济尔乐要出去了? 肃文一屁股坐在杌子上,他慢慢转动着手上端亲王送的翠玉扳指,有些犯难。 放还是不放? 放自己说了算,可是不放,那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呵呵,那自己算个屁啊,放在刑部大堂上,人家闻都不闻! 他霍地站起来,眉棱骨一跳,得罪人就得罪到底吧,反正是得罪了,那就得罪到家吧。 “把文书放在这,不,给我。”肃文接过雅尔哈善手里的文书,又叫过几个人嘱咐一番,信步走进济尔乐的屋里。 “济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一进屋,肃文就换上了一幅笑脸。 济尔乐冷冷地看他一眼,“出去。” “噢,您是想出去是吧,这次,还真让您猜着了,您马上就能出去了。”肃文也不理会他的态度。 济尔乐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转瞬而逝。 “瞧瞧吧,瞧瞧吧,我说什么来着,不信我?”肃文笑道, “实话告您吧,刑部审谳您无罪,这不,释放您的文书都来了。” 他一扬手里的东西,那济尔乐眼睛刷地亮了,他伸手想拿,却不料肃文的手比他更快。 “呵呵,着急了,绝对是着急了。”他竟指指那济尔乐,济尔乐已是没有半点火气,若搁从前,那济尔乐还不得把他手指头剁喽。 “不过啊,您也甭急,呵呵,文书是到了,但关着您的是我们,放您出去的也是我们。”肃文轻松地在济尔乐跟前坐了下来。 济尔乐死盯他一眼,仿佛要把他吃在肚子里。 “不信是吧,您看外面那位都统,不是放出去了?”肃文一指外面。 麻勒吉正一脸阳光地陪着一位武官,那武官也是一脸谦恭,态度好得出乎意料,神态谦恭得一塌糊涂。 这人遭了官司,什么官威啊、尊严啊,都是虚的,那都是平日里被人惯出来的,捧出来的,到了这里,一旦失去自由,都被这“拘禁”二字无情地磨平了。 “不信是吧?您再看。” 只见图尔宸陪着那位统领走出来,大热天,他喝了果子干后就一要求,出来晒晒太阳,看着在日头地里烤得汗流浃背,那统领幸福得快要晕死过去,图尔宸马上上升到与他称兄道弟的位置。 怕后面这个露馅儿,肃文马上一亮手里刑部的文书,待济尔乐看清,他马上利索地掖回袖子里,“一万两!” “干嘛?”济尔乐有些糊涂。 “放您出去呀!”肃文笑道,“说句老实话,外面的情势您待在里面可能不了解,您的府尹怕是当不成了,不过,出去作个富家翁也挺好,礼亲王还在,哪天说不定您又起复了,您再不想出去,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可要跟人跑喽。” 外面的形势济尔乐最关心,当然,小娘子的安危他也时刻放在心上,肃文净捡他揪心的说。 “要是我不拿呢,刑部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济尔乐咬牙道。 肃文看看他,笑了,笑得济尔乐心里发毛,“刑部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但报个暴病身亡或是在接到文书之前,图谋逃窜,格杀身死,也是可以有的。” 他看看激动得张开十指的济尔乐,“这比你们顺天府大牢,十cd不到一成,呵呵,您说是不是。” “好了,什么别说了,拿纸笔来,我写条子,你们去拿银子。”济尔乐一咬牙。 “那要是见您的条子不给银子怎么办?”肃文笑道。 “不会,他们都知道我的规矩。”济尔乐昂然道。 “大人,您上路真快,对,写上见字如面,务必快快办理。”肃文由衷地赞道,他拿着那字条就象拿着银票一样,“成,取回来,我们就放人,您放心,我们说话算数。” …………………………………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济尔乐等急了,“来人,来人,我要见那肃家的二小子。” “我在这呢,大人,”肃文急忙过来,“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银票拿到了吧?怎么还不放我出去!” “拿到了啊,放,马上放,呵呵,正找钱铺验一验,看银票是不是真的。”肃文笑得童叟无欺。 济尔乐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肃文就好象他肚子里的蛔虫,“大人息怒,我们小家小户小心惯了,这对我们来说,是笔大银子,呵呵您稍等。” 正在这时,海兰珠跑了进来,“二哥,果然不出所料,那银票是假的。” “假的?”肃文眉毛一挑,“这年头,我还能相信谁啊,府尹家里也有假银票!”他捶胸顿足,看着济尔乐,“您堂堂的三品府尹,太不该,骗我一个学生,掌嘴!” 济尔乐警惕地一下站了起来,却不料肃文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小嘴巴,就象在脸蛋两边抹了一下一样。 “这下,我替您挨了两个嘴巴,您看这嘴巴子值多少银子?”没等济尔乐反应过来,他又吡笑道,“好,加上先前的一万两,再加两万两,我保证放您出去,这次我说话算数。”他拍拍被汗水浸湿的胸脯。 济尔乐气得直哆嗦,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行了,济大人,要不你问问适才出去的那几位,这是明码标价,四品两万两,三品三万两,二品四万两,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您看着办吧。” “二哥,二哥,后排那家银子交来了。”勒克浑匆匆进来。 “二哥,二哥,银票是真的。”麻勒吉抹着汗也匆匆而入。 “济大人,实话跟您说了吧,这银子有个名堂,叫报效银,是端亲王同意了的,您出去就是想告我,那也难!呵呵,我可听说,您在顺天府升堂问案,没有一千两银子作底起价孝敬您,您肯定会两边公平——啊,对待,要不老百姓叫您千银府尹……” “行了行了,”出去的欲望战胜了理智的思考,济尔乐一咬牙,“我再给你写张条子,要是你再食言,出去后我跟你没完。” “成,两万两,好,加起来共是三万两,”肃文乐了,“您放心,等这两万两银票取回来,我亲自给您雇一辆马车,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把您送回府去。” 可是,肃文出去后就再也没进来。 济尔乐感觉自己度日如年,前些日子的从容是再也不见了。 突然,他睁大了双眼,肃文笑着慢慢朝他这间屋子走过来,后面却跟着几个刑部的差役,济尔乐略一思考,返身坐下,不紧不慢地喝起水来。 “济大人,出去吧。”肃文笑道,作了个请的姿势。 “哼,”济尔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马车呢?” “呵呵,没马车,有囚车。”肃文乐了。 “囚车能坐人吗?”济尔乐大怒,但马上噤声收口,惊恐地看看几位差役。 “呵呵,您本该出去的,您一文钱不给我,我也不敢把您怎么着,呵呵,可是你不眨眼拿出三万两银子,呵呵,您还是到刑部去说吧。你一年的傣禄才多少啊,养外宅,收赃银,北京城哪个人不知道?人家都叫你‘千银府尹’!大金律有明文,监守自盗仓库钱粮四十两者斩,‘枉法脏’八十两死罪,‘不枉法脏’一百二十两死罪,您算算,您这,都得死多少回啊?” 济尔乐的脸上刹时面无人色,人色没有了,那只剩鬼色了。 肃文笑着看济尔尔坐上囚车,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禁不住念叨道,钱教习,我的好教习,您在哪呢,这大金律,都是您教的啊,我的好教习,您在哪呢,学生呼唤您。 刑部。 钱维钧摸摸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热呢,谁在念叨我? 看着肃文攥着银票扬长而去,猫在一旁的图尔宸傻了眼,看肃文朝济尔乐要银子,他心里暗乐,本想去告他勒索敲诈,却没想到演了这么一出,他悄悄走到角门,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第64章 惊变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四爷让刑部给抓起来了!”一个长随风风火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慢点说,不要急。”礼亲王济尔舒却“噌”地站了起来。 “我们原本想去正红旗校场接四爷出来,却看到一帮刑部的官差,把四爷又打入囚车,拉走了,旗里一个官学生,叫图尔宸的,与我相熟,他悄悄出来,说是四爷让一个叫肃文的人使诈勒索了三万两银子,已经告到刑部……” “砰!” 桌的上茶杯震得老高,礼亲王默默盯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胸口不断剧烈地起伏着。 “王爷,这肯定是端亲王指使的,咸安宫可是他手里的一把利刃啊!刺向谁,还不是他‘六贤王’一句话的事!”一个正黄旗副都统说道。 “对,肯定是端亲王指使的。” “王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他六贤王是来者不善啊!” 两个参领模样的人说道。 “嗯,”看着济尔舒仍一言不发,师爷斟酌着说道,“王爷,几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那端亲王表面文雅,似个正人君子一般,实则恶毒阴险,惯于混淆黑白,后发制人,依我看,他倒是个曹阿瞒似的人物,王爷,您可要及早打算啊。” “去,到刑部探听探听。”济尔舒头也不转。 却不料那长随道,“我已着人去探听了,刑部传回来的消息,四爷直接关入大牢了。” “王爷,”那师爷一拱手,急声道,“您还看不明白吗?整垮康亲王,换上个整天笑呵呵的常阿岱;您贵为议政王,可是调查成文运之死,却没有您的份,府外,现在全是兵丁暗哨,人为刀爼,我为鱼肉,王爷,下一个恐怕就是是您了。” “王爷,他们这是步步紧逼啊!王爷——!” “王爷,难道我们也要象正红旗一样,任人宰割?” “王爷,您英雄一世,怎么事到临头,不能带着我们干一场呢?” “王爷——”众人齐声喊道。 礼亲王突然仰天长叹,“老天爷,——”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这声音激越悲愤,但隐隐却似金石作响,慷慨沉雄,壮怀激烈。 他一甩辫子,面色却变得异常果决,“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位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今晚兴兵,复儒道正统,清君侧奸邪!” 众人马上兴奋起来,济尔舒看看众人,“走吧,去大营。” “王爷,外面重重围困,我们如何走脱?”一参领道。 济尔舒看他一眼,“随我来。” 众人跟着他来到书房,那济尔舒发一声喊,偌大的书柜被推向一边,在众人的惊讶声中,露出两扇黝黑的铁门来,“拉开。”济尔舒命令道。 “吱哑哑——”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两扇大门被拉开,一个黝黑不见底的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王府的管家走进去,火折子一亮,点燃了一个火把,众人这才看清,拾级而下,是一条地道,高可跑马,宽可乘八抬之轿。 “你,穿上王服,扮作我的模样!”济尔舒对那个长随道。 那长随一施礼,含泪道,“王爷保重!” 济尔舒重重一拍他的肩头,擎起火把,“走!” 一行人在黑暗中举着火把急行,等出了地道口,拾级而上,打开铁门,众人这才发现,已置身于德胜门南的正黄旗大营之内。 少顷,鼓角齐鸣,黑夜中,蓦地亮起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点将台上,火光冲天,猎猎飘扬的正黄大旗之下,一脸肃杀、衣甲鲜明、正中站立的正是议政王大臣、礼亲王济尔舒。 “轰——轰——轰——” 几声炮响,震天撼地,地动山摇。 正黄旗的将佐们一个个顶盔贯甲、荷弓实刀,火光下,个个杀气腾腾,礼亲王济尔舒把手一摆,满场的将佐俱都单腿下跪,“给王爷请安!”一时马刺乱响,腰刀乱晃。 “起来!” 济尔舒气沉丹田,舌绽春雷,目光冷竣,两眼如荒野饥狼一般,发出幽幽绿光。 “正黄旗的将士们,你们的铁蹄与刀枪曾踏马中原,经掠漠北,所向无敌,在残酷的厮杀攻战中,正黄旗的大旗始终不倒,高高飘扬。”济尔舒慷慨激昂,神情炯炯。 “可是,同是八旗将士,就在我们西侧的正红旗,就在这几个月中,却已经先行倒下,他们没有死在明刀明枪的沙场上,却死在了朝堂倾轧之下,死在了排除异己之下,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们正黄旗了。”他的声间突然又低沉下去,整个校场上顿时喧哗起来。 济尔舒一摆手,校场上马上又安静下来。 “我不想正黄旗这样任人宰割,不想正黄旗这样让人随意屠戮,将士们,”他转身擎起那面大旗,“拿起你们手中的刀枪,前面就是紫禁城,跟我到紫禁城去复正统,清君侧!” “复正统,清君侧!”操场上顿时响起闷雷一样的声响。 “好!听我命令!罗思汉!” “标下在!” “你带本部人马包围紫禁城,南攻神武门!” “倭赫!” “标下在!” “你带本部人马北攻德胜门!策应火器营统领德尔格勒!叶布受!” “标下在!” “你带本部人马围住端亲王府,不可走漏一人!苏尔登!” “你带本部人马直奔帽儿胡同,捉拿九门提督哈保!赖图库!” “标下在!” “你带本部人马围住郑亲王府、常阿岱府与其他四位上书房大臣府邸,听我命令行事!正黄旗的将士们,抽出你们的刀,跨上你们的马,随我,杀!——杀!——杀!——” “杀!——” 天崩地裂中,火影挥舞中,无数铁骑席卷而出,震天的喊杀声从德胜门内的正黄旗大营奔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夜色下,北京城颤抖了! 礼亲王济尔舒却仍站在点将台上,默默注视着无尽无边的苍穹。 “报——德胜门已下!” “报——端王府已经围住!” “报——各议政王与上书房大臣的府邸已经围住!” 济尔舒长叹一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他一下坐在了虎皮椅上。 这八旗兵营原本围绕皇城而设,正红旗位于西直门内,而正黄旗则位于德胜门内,九门却是由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把守,这些兵承担巡捕缉盗职能,却不是野战的马步兵,更与攻城掠地的八旗兵不可同日而语,德胜门拿下原本不是什么难事。 皇上前些日子下达各旗、各营整训休整的指令,非荫堂与张凤藻联合调令,不得擅出营门一步,现在各议政王与上书房大臣的府邸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出,指令更是传不出去。 他忽地站起来,火器营的德尔格勒是西征时,与他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个统领也是在他的管带之下,是心腹中的心腹,只要他在德胜门上架起红衣与开花大炮,那整个紫禁城已是瓮中之鳖,——大事可成! “报——德尔格勒大人的火器营已经进城,德胜门的大炮已经架起!” “报——苏尔登大人与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正在激战!” “好,诸位随我到神武门!命令罗思汉,暂停攻打紫禁城!命令苏尔登,务必擒拿哈保,死活都行!” …………………………………… ……………………………………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郑亲王府、端亲王府、新任康亲王府,首辅张凤藻府、次辅鄂伦察府、周祖培府、孙世霖府,即使围得水泄不通也是枉然,这几个人却都在宫中。 济尔乐贪腐案经刑部上报后,宣光帝马上召见七位上书房大臣,当正黄旗军营里喊声震天、炮声轰鸣时,几人正在养心殿议事。 “哪里的炮响?”荫堂皱了皱眉。 “似是北边传过来的。”张凤藻不紧不慢地说道。 “去,着人看看去,发生了什么事?”端亲王宏奕转头吩咐道。 还没等人出去,外面总管太监魏佳章却匆匆跑了进来,“禀,禀皇上,那正黄旗……反了!” “什么?”众上书房大臣都面面相觑,新晋位的康亲王常阿岱也一改平日笑嘻嘻的模样,端颜肃容,正襟危坐。 “济尔舒呢?”荫堂问道。 “不用问了,肯定不在府里。”宏奕看看宣光帝,说道。 “他是怎么走出去的?围得那么严实!”荫堂看看众人。 “没有不透缝的墙,也没有不透风的人心!”宣光道,他起身慢慢踱着,念珠在手中慢慢转动着,“宏奕,你火速组织宫内的侍卫、禁军——嗯,还有太监,保卫紫禁城!” 宏奕答应一声,匆匆而出。 “皇上,丰台大营,前锋营、护军营、骁骑营,隔着很近,他们的兵很快就会到,您不须担心。”周祖培道。 荫堂看他一眼,又看看仍是默不作声的张凤藻,“周大人,皇上已经谕令各军营,就地整顿,不得擅出,军法如山,你让他们如何去动?” 周祖培老脸一红,“那就赶紧传令!” 宣光帝叹道,“唉,朕是下过命令,非郑亲王与张首辅联合署令,驻京各营各军都不得擅自调动,看来,这是作茧自缚了!” “皇上,”孙世霖道,“各营的统领、都统都久经沙场,久历行伍,形势危急,虽有严令,他们也不会作壁上观,正黄旗谋逆,他们肯定会率王师前来救驾!” 几人正在商议,总管太监魏佳章忽匆匆进来,面色很不好看。 “有事,说!”宣光喝道。 “启禀皇上,适才派出去给各大营报信的人,都被正黄旗的人……杀了,人头,都挂在神武门外!” 第65章 长夜未明暗火光 紫禁城已是被围得铁桶一般。 宫里,人影绰绰,乱成一团,太后不得不谕令各宫,不得慌乱,徒生是非,各自稍安勿躁,念经求佛,祈求上苍保祐皇上顺利平叛。 侍卫、太监都被召集起来,分派各门进行抵抗,但这些人的战力良莠不齐,跟野战劲旅无法相比,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皇上,皇上,礼亲王,”魏佳章匆匆进来,“不,掌嘴,那济尔舒在外面喊话,请求皇上您复正统,诛奸邪。” “噢,复正统,那是冲着新学来的,”宣光帝在殿里慢慢踱着,“这谁又是奸,谁又是邪?”他气定神闲,扫了诸位上书房大臣一眼。 魏佳章嗫喏道,“说是只要皇上诛杀端亲王,裁撤懋勤殿,解散咸安宫,他们就退兵,济尔舒就进宫自请处分。” “呵呵,好!好啊!就提了三条,你们,”宣光帝看看两位议政王大臣和上书房大臣,“你们议一议。” 几位王爷、大臣暗中揣摩着皇上的心思,荫堂看看不着一言、如老僧入定的张凤藻,他与济尔舒是有过密谋的,难道,难道皇上与老六都不知晓? 这,外有凶兵,内有强援,这紫禁城危矣,荫堂的心仿佛沉入深渊一般。 “各府的情形如何?”宣光帝突然问道。 这也是在坐诸位最为关心的,大家的心瞬间都提到嗓子眼。 魏佳章道,“济尔舒在外面喊话,说是各家安好,只要皇上为国除奸,他保证不滥杀一人。” 宣光帝盯他一眼,“去,弄些吃食来,不能空着肚子议事。” 魏佳章急忙出去,却又很快踅了回来,“皇上,御厨也让端亲王拉去守卫宫门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沉,宣光却笑道,“厨子还会打仗?呵呵,也罢,你去,看有没有现成能吃的东西。” 魏佳章匆匆往外走,正碰上匆匆而入的端亲王宏奕。 宏奕面带急色,一施礼道,“皇上,臣弟恳请皇上,让臣弟到礼亲王营中,任他处置,换天下太平。” “噢?”宣光看着他,却不作声,众大臣也都盯着他,殿里无人说话,烛光间或一跳,映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 “端亲王,这没用的,”常阿岱却开口了,“济尔舒贼子野心,路人皆知,其志不在新学,在皇位,就是你出去,他仍会寻找其他借口。” “康亲王所言极是,”周祖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端亲王万不可再有这些念头。” “这是兵变,他济尔舒却非要说这是兵谏,当我们这些人是不懂事的娃娃吗?”荫堂看一眼张凤藻,此人身为首辅,却不发一言,太过反常,他正琢磨着是否把那晚济尔舒夜访张府的事儿跟宣光禀报,宣光帝却一指柜子,马上有内监拿过一样东西来。 “这,”宣光一扬手里的东西,“是咸安宫失火后,内务府明善的密折,里面,处处都有正黄旗的影子,处处都指向济尔舒,你们看看。” 折子在众人手里传阅着,宣光帝缓缓地捻动着手里的念珠,“朕收到此奏折后,无比震惊,留中不发,是为一些人的体面,也是为稳定朝局,不想再生事端,可是,”他看看外面已经微明的天空,“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日子,各省秀才、举人纷纷上书、闹事,咸安宫蒋光鼐当面顶撞朕躬,那姓戴的教习,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下毒,再至文运被杀,济尔舒逼宫,这幕后的黑手,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吗?” 张凤藻把手里的折子递给鄂伦察,“皇上,臣身为首辅,自当担起首辅之责,微臣认为,正黄旗的官兵是好的,只是受那济尔舒蒙蔽,臣愿蹬上城墙,振臂一呼,正黄旗广大将士军前反戈,也不是不能的事。” 正说着,毓秀匆匆进来,“父皇,儿臣观得那德胜门上、神武门前都已经架起大炮,炮口直冲养心殿。” 众人不禁都站了起来,张凤藻却仍稳坐钓鱼台。 宣光帝看看众人,“朕的兵,难道此时都在等待观望?” …………………………………… …………………………………… “轰轰轰”三声炮响之后,震惊的不只是皇宫。 正红旗校场里,肃文与一众官学生也都跑了出来。 “这,好象是东边放炮吧?”海兰珠揉揉眼睛。 “操,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蔡英杰捂着自己的胸口。 “这大半夜的,没事放炮玩啊!”麻勒吉笑道,“不年不节的……” “不对,这方向是……?”肃文看看图尔宸与雅尔哈善。 “是正黄旗大营。”两人话音未落,那惊天的喊杀声就从东方传来,暗夜中,火光冲天,映红了天际。 “我操,正黄旗反了!”肃文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造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麻勒吉道。 图尔宸、雅尔哈善等正黄旗的官学生却互相看看,都不言语。 肃文把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冷冷道,“怎么,你们是想追随父兄,也去造反?”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慌忙摇头,二人的父亲都在外地任职,但其余正黄旗的官学生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们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肃文冷然道,“这北京城就是个大兵营,别提八旗的部队,就是光丰台大营的兵马,也够正黄旗喝一壶的了,你们非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我也拦不住。” 正黄旗的官学生们看看他,都是一阵踌躇,眼里俱是迷茫,肃文的威信很高,话也很管用,他们不得不仔细拈量。 “就是你们的父兄,我看,也是受人蒙蔽,等醒过来也就后悔了,你们何苦跟着趟浑水,不值嘛!” 看着正黄旗的官学生情绪松动,肃文趁热打铁,“我们即为官学生,受命看管正红旗与几他几营的嫌犯,那就要履职尽责,大变之下,更不能乱了章程。”他突然严肃起来,“图尔宸、麻勒吉、墨裕!” “在!”三人同时出列。 “图尔宸,命你带领甲所学生,在地面上严加巡逻,如有人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是!”图尔宸昂然答道,领命而去。 “麻勒吉,命你带领乙所学生,上屋顶,箭上弦,擅自走出房门一步者,格杀勿论。” “是。”麻勒吉也胀红了脸,此为非常关头,俱都感觉到肩上的担子很是沉重。 “墨裕!命你带领丙所学生,守卫校场大门,如遇攻击,或有人逃逸,格杀勿论!” “是!”墨裕一挥手,三十名官学生刀出鞘,拥向正门。 校场一排排房屋内,果然,有人开始蠢蠢欲动,这炮声,对他们来讲,再熟悉不过,当外面的喊杀声传来时,辨方向、听声音,都知道出大事了。 正红旗的几位将领开始聒噪,马上引来一片附和, “正红旗都让人操熊了,不如反了吧!” “与其受刑部那帮小人的窝囊气,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他一场!” “我们什么也没做,还被关在这,那干脆不如跟着正黄旗反喽!” 这些人刑部还有待甄别,都没戴脚镣手铐,说话间,两个翼领已是冲出来,在院子里高声地叫喊着。 肃文看看图尔宸,“噌”拔出刀来,“回去。”他声色俱厉,月光下,刀光闪闪,清锋生辉。 那翼领看看他,轻蔑道,“老子当兵时,你还不知在谁肚子里呢,毛都没长齐的娃娃!” “回去!”肃文暴喝道。 那翼领已是沉下脸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就要夺刀,可是还没等他走近,肃文也快速跨上一步,只见刀光一闪,鲜血喷得老高,人头却已滚落尘埃。 另一翼领见事不妙,发声喊正要挪步,冷不丁从屋顶射过一支箭来,他看看上面,捂着胸口慢慢倒下了,鲜血马上染红了地面。 肃文回头一看,麻勒吉正蹲在房顶,冲着他吡笑呢。 这一会子功夫,连杀二人,屋里的人众人马上都老实下来。 “得得得——得得得——” 校场西侧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不好,是大队人马,大家准备。”肃文话音未落,人已朝大门跑去。 大门处,墨裕等人早已看到远处的尘烟,个个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抽出了箭筒里的箭,清凉的夜晚,却都一个个汗如雨下。 “是正红旗!”远处,高高飘扬的是正红旗的大旗,“拔出刀来,准备厮杀。”他大喊一声。 众学生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等等!”肃文突然大声叫道,那骑马带头之人是那么的熟悉,随着马蹄声近,大家却是都松了一口气,带队之人正是他们的教习张凤鸣。 “正黄旗济尔舒谋反,”张凤鸣在马上高声叫道,“肃文,速去通知驻京各营,勤王护驾!其余官学生,随我去神武门,保卫皇城!” “教习,正红旗二人适才想要谋逆,已被我处死,学生禀告,剩余之人如何办理?”肃文道。 张凤鸣看他一眼,冷冷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一打马,正红旗的兵士跟着他如长龙般涌进校场。 “嗖——” 张凤鸣张弓搭箭,瞄准一副都统,那都统应声倒下。 咸安宫三所官学生俱已看呆,正红旗的官学生却不忍直视。 “放箭!” 张凤鸣一声令下,正红旗的将士纷纷朝自己的前任官佐放起箭来,随着阵阵惨叫,一众正红旗官佐与护军营等官佐俱象刺猬一样,倒在地上。 肃文看着火光下张凤鸣那张冷竣的脸,暗自唏嘘,这帮正红旗的士兵这才之多少时日啊,却都听命于张凤鸣,无一丝违抗,令出必行!哪怕,哪怕是杀死自己以前的上官! “放火!” 张凤鸣一声令下。 顿时,正红旗校场里火光冲天,伴随着“箭人”们的惨叫,熊熊火光照亮了咸安宫官学生们一张张稚嫩而又成熟的脸膛。 第66章 厮杀 震天的喊杀声回荡在北京城上空,正黄旗、正红旗与步军营、巡捕营的兵搅成一团。 没有章法,没有指挥,人人都红了眼,乱杀一气,逢人就砍。 张凤鸣带出来的只是正红旗一部,步军营、巡捕营就象后世的公安部队,并不是野战行伍,正黄旗又是上三旗,装备与兵员的战力又在其它五旗之上,虽说正红旗与巡捕营联手,但仍是不敌正黄旗的攻势。 张凤鸣一身血污,剑都卷刃,犹自血战不退,正红旗的兵也象打了鸡血,虽处劣势,但视死如归。 巡捕营出乎肃文的意料,原本以为这些兵只是守城门、抓盗贼,现在近战起来,也是士气高昂,殊死拼杀。 肃文想起那个冷脸冷面的哈保,看来领兵治军还真有一手。 顾不得多想,他打马直奔正白旗营地。 正白旗是荫堂的旗主,自己又属正白旗,父亲福庆是正白旗的参领,大哥肃安也是正白旗的骁骑校,自己奔这儿是没错的。 当他打马奔到大营门口,站岗的兵丁个个一脸肃杀,衣甲鲜亮,手按腰刀,如钉子般站于两侧。 从外面看进去,大营里面,早已火把齐燃,灯笼高照,隐隐见大营议事厅里人影绰绰,似正在点将。 站岗的兵丁虽与他不熟,但看他的衣甲是正白旗装束,立马向里通报。 待肃文进营,正白旗都统瓜尔佳正端坐于正中的虎皮椅上,两侧站立着正白旗一干参领,阿玛福庆挺胸抬头,也站在其中,看到肃文进来,嗫诺几句,却不敢出声。 “你是肃家的老二?”瓜尔佳急切地问道,“深夜进营,可有皇上或郑王爷的指令?” “没有皇上与郑王爷的指令,是我们张教习让我传令,速往神武门勤王护驾。”肃文昂然道。 瓜尔佳上下一打量他,“张教习就是那个张凤鸣,他的指令又来自于哪里?” “这个,这个,事起仓促,学生没来得及细问。”肃文老实道。 瓜尔佳略作思考,“你先退下,没有皇上的旨意,没有郑亲王与张首辅的联合署令,营兵是不能随意调动的。” “但正黄旗已经反了,”肃文急道,“张教习已经带领正红旗去往神武门,这都火烧眉毛了,还管那个劳什子署令作什么……” “住嘴,”瓜尔佳一拍桌子,“若不念你是个官学生,这样跟都统讲话,已是大不敬,……福庆,带你儿子下去。” 阿玛福庆赶紧走上前来,一边陪着笑,一边拉着肃文就要走,“都统,”肃文急道,一把甩掉阿玛的手,“事急从权,想必各营现在都是与您一样的想法,但此时,恰恰是正红旗冲在了前面,我们正白旗原是上三旗,难道还不如正红旗吗?到时各旗都去勤王救驾,我们却坐壁上观,不只郑亲王会怪罪,皇上也会对正白旗心存芥蒂的!” 他看看冷脸静听的瓜尔佳,“如果您统兵为前驱,联络其它五旗一同起兵勤王,要论罪大家一起论罪,要论功大家一起论功,单就居中联络、首倡王师的这份功劳,您是跑不了的。” 瓜尔佳还在沉思,肃文却着急起来,“都统,多说无益,小子告退,我到其它营传令去了。” 瓜尔佳却是一拍桌子,“好,回来,”肃文一转头,却听瓜尔佳说道,“你,肃文,就作为我正白旗的联络使,到其它各营传令。来啊,所有人听令,整顿各营兵马,速随我去紫禁城勤王护驾!” 倒不是肃文说得有多中听,其实自三声炮响,瓜尔佳就反复权衡,当然,也存着等待观望的念头,现在正红旗已冲在前面,他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肃文适才的话只不过是那药引子罢了。 接连转了几个大营,却是有人立即点兵,有人推诿扯皮,有人阳奉阴违,有人蠢蠢欲动。 骁骑营与护军营已经没有统师与官佐,肃文跑完八旗,直奔骁骑营而去,这两营禁军估计勤王救驾的决心比其他营要大。 骁骑营里却象正白旗大营一样,灯火通明,待他进去,不由愣住了,端坐其中的正是哈保。 哈保听他讲完,也不多问,随即布置,肃文听得明白,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当前却都由哈保统管,当他出营时,三营禁军如三把铁钳,直扑正黄旗。 天微亮时,等赶到丰台大营,肃文却多了个心眼,他伸出手上的翠玉扳指,“奉端亲王令,速随我去丰台大营勤王护驾。” 此时,正红旗、正白旗、镶蓝旗、步军营、巡捕营、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都已参战,那丰台大营提督二话不说,直接点将行令。 ……………………………………… ……………………………………… 对紫禁城的进攻,却在正红旗赶到时就开始了,因为皇上明确拒绝了济尔舒的要求。 礼亲王济尔舒此时片刻也不停留,挥剑亲自指挥,伴随着一声声呐喊,正黄旗的兵丁如潮水般度过筒子河,攻向神武门。 紫禁城长长的宫墙上,随处可见都是持刀的侍卫与太监,与爬上宫墙的正黄旗旗兵展开殊死搏杀。 “报,正红旗赶来救驾。” “报,正黄旗正在撞击神武门。” “报,西华门告急。” “报,有正黄旗旗兵翻越宫墙,端亲王正带人围剿。” “看来,济尔舒是铁了心要造反了,”宣光帝目光炯炯,“朕想不到的是,危急关头,置个人生死安危于度外的,是正红旗。”他看看常阿岱,一拍膝盖,“传旨,褒奖!” 常阿岱慌忙起身,“忠君护国,是各旗将士的职责,正红旗与正黄旗靠近,率先发起攻击也是有的。” “正红旗已来,朕不信,其它六旗不来救驾,这是谋逆,事急从权,朕也不信,其它营不来救驾。” 端亲王宏奕提刀急匆匆进来,“皇上,臣弟请皇上移驾丰台大营,臣弟已组织好一众侍卫,皇上您马上走,就从西华门出去。” “顶不住了?”宣光看看一众大臣,“朕的禁军,个个以一当十,朕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皇上,兵凶战危,刀箭无眼,臣同意端亲王的提议,请皇上移驾丰台大营。”荫堂率先道。 “请皇阿玛移驾丰台大营。”毓秀也恳求道。 “请皇上移驾丰台大营。”众上书房大臣齐声道,就连张凤藻也颤巍巍跪了下来。 宣光帝看看外面半吞云中的朝阳,“朕就在这,”他斩钉截铁道,“朕哪也不去,我倒要看看他济尔舒有几分本事。”他看看一脸焦急的宏奕,“不要在这里站着了,朕,还有皇额娘,还有几位上书房大臣的身家性命就都交给你了,去吧,去吧。”他挥挥手。 宏奕一咬牙,顾不得施礼,转身走了出去。 ……………………………………… ……………………………………… 就在端亲王组织侍卫、太监殊死抵抗时,正红旗、正白旗、镶蓝旗等各旗,步军营、巡捕营、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外加丰台大营接连都投入到对正黄旗的围剿中,各营乱杀一气,骁骑营甚至与镶蓝旗也打了起来,待误会解开,双方已有不少兵士倒于血泊之中。 伴随着哈保传令各旗、各营,整个进攻开始流畅,变得有条不紊,至天亮时分,各旗各营对正黄旗的压倒性优势已然形成。 “速派火器营前去狙击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济尔舒两眼通红,活象一头草原中觅食的饥狼。 在各支部队中,三营禁军的攻势却是最为显著,在哈保的指挥下,更是势如破竹,横扫正黄旗,一度落入正黄旗之手的东华门重又归入哈保部队的掌握之中。 “回来,传令火器营统领德尔格勒,速调内火器营鸟枪队一千人,子母炮二十门,增援东华门,剩余人等,随我进攻神武门。”济尔舒道,“另外,调外火器营两千五百一十六支鸟枪,四十门子母炮,进攻其它各旗,务要击退强敌,阻敌于德胜门以西!” 传令兵领命而去。 火器营作为济尔舒的王牌,终于出现在了胶着厮杀的战场上,随着一排排枪响,正红旗、镶蓝旗的旗兵不断倒下,西侧,正黄旗摇摆的战线终于稳住了。 东华门,哈保带领的三营禁军,也遭遇了沉重的打击。 子母炮充分发挥了它的威力,在阵阵硝烟中,护军营、骁骑营、前锋营的禁军不得不退出东华门,正黄旗的旗兵在炮火的掩护中,重新占领了东华门。 但骁骑营尽属八旗精锐,哈保更是指挥若定,趁着正黄旗立足未稳,却打了一个反冲锋,骁骑营从两翼包抄过去,从后面掩杀起火器营来。 一时,鸟枪乱射,火炮轰鸣,双方搅杀在一起。 “轰——” 一声炮响,东华门侧的城墙坍塌了,如潮水般的正黄旗旗兵涌进东华门,一路呐喊,杀向养心殿。 “随我护驾!”端亲王抽刀在手,大喊一声,率先冲向这席卷而进的黄潮。 一时间,身着黄马褂的侍卫、身着黄盔黄甲的正黄旗士兵就厮杀在一起。 “轰——” 一枚开花炮弹从天而降,正落在人群中间,几十名正在厮杀的侍卫与正黄旗兵士当场就被炸死。 殊死的格斗立马停止了。 宏奕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但耳朵里却是听不到什么任何声响。 他想大声呼喊,但感觉喊不出口来。 眼前,一个个侍卫与正黄旗兵士好象被点了穴道一样,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的惨景,残腿断肢随地都是,宏奕看看自己身上,污血溅了满身,他一抹脸,满手的鲜血。 “轰——” 又是一声炮响,却是从北面传来。 宏奕暗叫不好,他大声呼喊,可是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里只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 第67章 登高一呼 “报,王爷,前锋已攻入东华门,火器营与禁军混战在一起。” “报,王爷,镶蓝旗副都统班布被炸死!” …… “呵呵,王爷,该及早使用火器营,现在,说不定我们已经把刀架在宣光的脖子上了。”师爷喜道。 济尔舒看看他,“这紫禁城,建成以来,未被炮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看看神武门前喊杀震天的正黄旗将士,毅然决然道,“传令德尔格勒,打开德胜门红衣大炮,炮轰神武门!” 他又一挥手,“子母炮准备!” “王爷,你看,是张首辅!”那师爷眼尖,清晨的阳光下,一个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神武门城楼上。 “停!”济尔舒急忙喊住传令兵,但马上更改命令,“派些兵士喊话正红旗等各旗,如若再不放下手中兵器,红衣大炮将炮轰紫禁城!” 看那传令兵领命而去,那师爷喜道,“王爷这招高明,别住马腿,下一步,就要‘将’军了!” “请礼亲王出来答话。”一兵士大声喊道。 “张首辅,”济尔舒一抖马缰,阳光下,他黄甲黄盔,煌煌耀眼,“有何赐教?” “王爷,政见不同,司空见惯,何必闹到兵戎相见!”张凤藻也看见了济尔舒,大声喊道。 “张首辅,”济尔舒在马上一拱手,“我本不愿如此,耐何奸臣逼我太甚,我一片忠心,有如晈晈日月,为皇上也为我大金,惟请皇上收回成命,复正统,诛奸邪,我愿足矣。” “王爷,无人逼你,政见不同,都可商议,可是你,炮轰东华门,引兵作乱,难道你不想作大金的臣子了吗?”张凤藻一指西面,“八旗都已响应,丰台大营及禁军三营都已出动,凭你的正黄旗,能撑多久呢,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悔过吧!” “哈哈哈,张首辅你往北看,”济尔舒却一阵大笑,“德胜门上的红衣大炮已经架起,西面的各旗已被我火器营截住,东华门也已在我手,只要我一声令下,顷刻之间,紫禁城将是一片火海,化为焦土,首辅大人,我倒劝你及早规劝皇上,听我良言,改弦易辙!” “既然你一意孤行,老夫与你没什么好讲的了,正黄旗、火器营的将士们,皇上命我传谕,济尔舒狼子野心,图谋皇位,欲行不轨,大家不要受他蒙蔽,他一人作乱,其余人等,一概不究,擒拿济尔舒者,赏银万两,晋官三级!” “你,住嘴!老匹夫!”济尔舒恨恨地喊道,“进攻神武门!”他一举马鞭,气急败坏。 但张凤藻登高一呼,却抵得上两营禁军,火器营的将佐们窃窃私语,不再令行禁止。 与此同时,周祖培、陈世霖俱都走上城墙喊话,虽然正黄旗的官佐极力弹压,但当朝上书房大臣登高一呼,人心却慢慢开始浮动。 东华门外,火器营的将士,有的已开始放下鸟枪,或者干脆调转了枪口。 德胜门以西,火器营的将士却未听到张首辅的喊话,但进攻的正红旗、镶蓝旗等将士,却怕大炮真的炮打紫禁城,以至于心有顾忌,虽不至于听从正黄旗劝告,放下手中兵刃,但攻势已是大缓。 …………………………………… …………………………………… 乱云飞度风波夜起,乱军丛中悲喜两重。 肃文传达张凤鸣的将令,待要返回与正红旗汇合时,才发现,整个北京城全乱成一锅粥,八旗、禁军、营兵打得是不可开交,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血肉横飞,到处是惨叫阵阵。 眼看着一队队人马杀红了眼,他索性翻墙进入一家宅院,看着那家人惊恐的眼神,他马上明白过来,战,百姓苦,乱,百姓苦,这兵荒马乱,少不了趁火打劫、骚扰百姓之事。 “别怕,我就是进来讨口水喝。”他摘下帽盔,笑着安慰道,“有吃的给我弄点吃的来。” “快,快,快,给这位军门拿些吃的。”那管家模样的人急忙吩咐道,估计这家主人是不敢抛头露面了。 马不停蹄跑了一夜,肃文大口嚼着手里的肘子,一边趴在门缝上往外瞅,突然,他一把拉开大门,擎着肘子叫道,“麻勒吉,麻勒吉。” 麻勒吉正随着镶蓝旗的人往前冲,他一身血污,辫子都断了一截,已是烧焦,估计是让鸟枪打断了,乱军丛中听到有呼喊自己的名字,也是有些愣神。 肃文急忙又喊,“这里,这里。” 麻勒吉这才看见大门洞里一个穿着整齐的白衣白甲的人正吃着肘子在向他招手,不是咸安宫的肃二哥又是谁? “二哥哎!”一夜征尘,杀人无数,乍见亲人,麻勒吉激动地都快哭了,而激动的结果就是肃文关上大门的时候,他劈手夺过肘子,就着手上的血污就往嘴里赛。 “饿死我了,饿死我了。”他一边吃一边舔着手指,吓得宅院的官家脸无血色,这哪是兵,简直是兵鬼! “别愣着了,再去拿点吃的,弄点水来!”肃文笑道。 “二哥,我们都打了一夜了,咸安宫的兄弟们全都冲散了,你倒好,全身干干净净的,躲在这里吃肘子,嗝——”麻勒吉给噎住了。 “我这是刚到,你看,肘子可以证明,才吃了半截,就让你给抢去了。”肃文笑道。 二人正在取笑,门外就听到有人大喊,“各旗、各营听着,速速放下手中兵器,如若继续顽抗,德胜门上红衣大炮马上炮轰紫禁城!” “各旗各营听着,速速放下手中兵器,……” 麻勒吉的肘子一下停在了半空,肃文的笑容也凝固了,二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操,吓唬人吧,要轰不早轰了?”麻勒吉只是略一停顿,接着又朝肘子使起劲来。 “可能是真的,我传令时,火器营还没参战呢,”肃文一下站了起来,他打开大门,一个正黄旗的旗兵正骑马而过,他一跃而上,一扭那旗兵的脖子,只听那旗兵闷哼一声,栽倒在马下。 麻勒吉心有灵犀,肘子一扔,马上依样画葫芦,待两具尸体拖进院子中,在满院小厮仆人的肝胆俱裂中,两人相视大笑,从容扒下那两个旗兵的衣裳。 ……………………………………… ……………………………………… 德胜门上,红衣大炮的炮衣已然除下,黑洞洞的炮口瞄准了紫禁城。 火器营总领大臣德尔格勒焦急地在城楼上不断走着,这趟浑水既然已经趟上了,那只能趟到底了,自己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也与济尔舒绑在一起了。 德胜门楼高望远,西面各旗纷纷起兵勤王,拉锯般的战斗让他心惊胆颤,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当火器营的鸟枪调上去后,压制住局面,他这才稍稍安心。 “报,礼亲王有令到。”一兵弁走上前来报告道。 “传!”德尔格勒脸色一变,他返身走回阁楼。 刀剑丛中,鸟枪林立,杀气腾腾,令人胆慑。 一身正黄旗装束的肃文走了进来,他昂首挺胸,目中无人,后面跟着手按腰刀的麻勒吉,“传王爷谕令,着德尔格勒立即前往神武门,有要事相商!” “让我,前往神武门?”德尔格勒看看眼前这两个传令兵,却是有些犹豫。 “请统领大人快快前去,王爷等着您哪。”肃文催促道。 “王爷传我所为何事?”德尔格勒直盯着肃文的眼睛。 “王爷的谕令,属下不敢过问。”肃文并不惧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德尔格勒见他虽然面生,但脸上毫无惧怕之色,从容淡定,也不由得相信了三分,他站起来,起身走出城上的阁楼。 肃文朝麻勒吉一使眼色,麻勒吉却站定不动,待那德尔格勒走到前面,他马上尾随至身后。 不料,勒尔格勒的护卫立马跟了上来,把麻勒吉挤向一边,肃文马上正色道,“一定要保护好德统领的安全。” 麻勒吉有些忍俊不禁,却是憋得面红耳赤,两人原本商量着,肃文在前面引领,一旦走出火器营大营,麻勒吉在后面动手,刀捅德尔格勒,两人趁乱便可脱逃,可是,看来此路不通。 就在德尔格勒走到门口时,却又有兵弁奔上前来,“报,礼亲王有令到。” “嗯?”德尔格勒下意识一看肃文与麻勒吉。 肃文强按住内心的惶恐,严肃道,“快传!”他一使眼色,麻勒吉向前走到门口,作出一幅瞭望的姿态。 德尔格勒止住步伐,沉思起来,顷刻,一正黄旗传令兵进门,他诧异地看看穿着正黄旗戎装的肃文与麻勒吉,“王爷,礼亲王有令,……” 肃文大急,不等他说完,嘴巴一努,一使眼色,麻勒吉马上明白过来,他蓦地抽出刀来,一刀捅向那正黄旗的传令兵。 那传令兵闷哼一声,艰难地扭转过身子,看着一脸狰狞的麻勒吉,那把钢刀已是从背后插进他的腰眼。 事发如电光火石,德尔格勒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的护卫们也惊呆了。 趁此功夫,肃文“刷”地抽出刀来,这次,准确无误、不差分毫地架在了德尔格勒的脖子上。 德尔格勒的护卫此时才反应过来,也纷纷拔刀,数十支鸟枪一齐抬起,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两人,两个护卫发声喊,却直扑麻勒吉。 “都别动!”肃文大喝道。 第68章 如探囊取物 “动,我就砍死他!”肃文声色俱厉,但胜在眉眼耸拔,身材高大,天生自有一种威势。 “你,是何人?可是皇上派来的?”德尔格勒斜眼看看肃文,当真不敢造次。 “正是,”肃文马上顺竿往上爬,看着手执钢刀虎视眈眈的麻勒吉,“我们乃御前三等侍卫,奉皇上之命,锁拿德尔格勒!” 麻勒吉一下睁大了眼睛,眨眼的功夫,自己已是正四品的三等侍卫了,可惜,不是真的! 德尔格勒刚要说话,那钢刀却已在脖子拉开一条口子,鲜血顺着刀刃流了下来,“奉皇上旨意,济尔舒谋反,自德尔格勒以下人等,一概不论,火器营速速悬崖勒马,以赎前愆,朕不再追究!” 他看看一脸镇定的德尔格勒,“德大人,七旗都已对正黄旗宣战,京畿禁军与丰台大营都已参战,密云大营也已往京城运动,你以为济尔舒会有多少胜算么?” “放下你们手中的刀枪,可免德乐格勒一死!”肃文大声喝道,他感觉嗓子干干的,只能不停咽着唾沫。 众护卫却你看看他,他看看你,俱都迟疑不决。 “下令!”肃文的刀又往前递了半寸,德尔格勒却仍面不改色,肃文心里不禁也暗自佩服。 “大人!”众护卫纷纷喊道,肃文看看麻勒吉,这人在营中威信很高,是要有些麻烦了。 “好,既然皇上有令,那放下你们的手中的刀。”德尔格勒冷冷道。 此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惧,绝对是将才,但,这么容易放下手中的刀枪,肃文陡然提起警惕来。 那一众护卫不情愿地把刀放于地上,“鸟枪放地上!”肃文命令道。 几十支鸟枪也慢慢放下了,“往外走!”肃文看看德尔格勒。 看着这几十名同仇敌忾、虎视眈眈的护卫,肃文一时真想不出脱身的法子来。 德尔格勒一挥手,众护卫顿时都闪开一条路来,“都退到东厢。”肃文大声喝道,脑后无眼,背后袭击是躲不开的,此时只有他与麻勒吉二人,一人被袭,必至全军覆没。 看着众护卫纷纷走向东厢,“德统领,慢慢走,不要着急。”肃文道,“麻勒吉,架住他。”麻勒吉赶紧过来也把刀架在德尔格勒的脖子上。 德乐格勒倒也镇静,两把刀架在脖子上,却从容前行,眼看德尔格勒跨过门槛,“关门!”肃文大声喊道。 麻勒吉马上把阁楼的大门关上了,德尔格勒刚要动弹,肃文心一横,手一狠,一道血练随之直喷长空,那德尔格勒的身子晃了几晃,却兀自不倒。 阁楼里的护卫马上乱了套,拾刀捡枪,就要上来拼命。 “顶住!”肃文大喊一声,疾步奔向最近的子母炮,俯身蹲下,转动装有炮身的平板车,已是把炮口对准了阁楼。 “起开!”随着一声大喊,麻勒吉麻利地跳向一边,却接连滚了几个轱辘,直滚下台阶。 “轰——” 子母炮发出一声怒吼,只见一道火光,肃文马上被这后冲的力道撞向城墙,身子撞到城墙上,却又反弹回来,一下趴在地上。 随着火焰喷出,冲到门口的护卫来不及呐喊,就被裹进这烟气弥漫的火光中,阁楼里炸得稀碎,几十名护卫的枪子还没有打出来,已是立毙当场,命丧黄泉。 肃文抚抚头上的砖屑木屑,拔刀肃立,一脸狰狞,在火器营众炮手的目瞪口呆中,大声道,“奉圣旨,德尔格勒助济尔舒谋逆,已将其诛杀。火器营其他人等,受德尔格勒蒙蔽,俱都无罪,听我命令,速调转炮口,瞄准神武门前正黄旗大旗,轰击!” 众炮手面面相觑,但眼见德尔格勒横尸城楼,却再也不敢违抗,只听得炮口慢慢调校,随即,“轰轰轰”几声巨响,正黄旗的大旗已然倒下。 “好,打得好!”肃文拍手道。 “瞄准西侧的正黄旗,再给我轰!” 众炮手不敢怠命,当炮口向西时,肃文忽然说道,“慢!” 众炮手不禁有些愣,肃文却笑道,“这个,我亲自来。” 他劈手夺过火把,点燃引线。 “轰——” 炮弹落在了地面上,马上无数官兵飞上了天空,正在与正红旗、镶蓝旗作战的正黄旗人马一时都懵了头,陷入一片混乱。 张凤鸣一看有机可趁,立马指挥冲杀起来,正黄旗与火器营马上乱了阵脚,正红旗与镶蓝旗重新占据了主动。 南线,东华门内外,在哈保的指挥下,在宏奕的策应下,正黄旗的旗兵也已被赶出皇城。 礼亲王济尔舒却在一声冲天炮响中,一头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揉揉自己的耳朵,已是被震得鲜血外流,他犹自不敢相信,耳朵里却一片作响,再也听不见声音。 往四周看去,师爷已经陈尸街头,正黄旗与火器营的兵丁也倒下一大片,其余的纷纷四处逃窜。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火器营调转炮口,打起我们来了!”一亲兵哭着跑了过来,可是礼亲王漠然地望着他,却听不到他的喊声。 他目光所及之处,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他喟然长叹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 养心殿西暖阁。 “好,”宣光帝一下站了起来,众上书房大臣也都站了起来,“乘胜追击,肃清正黄旗叛逆,务必生擒济尔舒!”他看看衣冠不整,满身血污的哈保。 “是!”哈保率先答道,一阵马刺乱响,众将领跟在他后面出了养心殿。 “老六,辛苦你了,”宣光走下座位,也不嫌脏,竟动情地拉住宏奕的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目光炯炯,“干得好!” 宏奕也激动起来,他眼角含泪,“为我大金基业,为皇上安危,臣弟万死不辞!”眼看他又要跪倒,宣光帝却一把拉住他,他一扫众人,“着赏宏奕双亲王俸,加封丰台大营总统大臣,疾风知劲草,大乱显人心,郑亲王荫堂、康亲王常阿贷居中策划,亦赏双亲王俸,四位上书房大臣登高一呼,叛逆军心动摇,都功不可没,着上书房拟定,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其余有功人员,待事件平息之后,再论功行赏。” “臣等谨遵圣谕,叩谢皇恩。”众人都跪了下去,这双亲王俸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那是需要积攒多少军功才能换来的哟,传之子孙,世袭罔替。 荫堂与张凤藻对视一眼,目光却一碰即离,这总统大臣看似名称好听,却是不声不响地又把丰台大营的统兵之权收了回去,丰台提督只对皇上负责,他要你总统大臣去统? 宏奕却仍是一脸沉静如水,无事一般,不求不争。 “来,说说吧,此次兵变,出力最多的哪营哪旗啊?”宣光帝目光柔和,语气和悦,此时,真如拉家长一般,“老六,你是这场平叛的总调度、总指挥,你说说。” “启禀皇上,此次正黄旗叛逆,首倡王师的是正红旗整顿营务的咸安宫教习张凤鸣,是他带领正红旗率先参战,居中联络各旗与各营的却是咸安宫总学长肃文,其余各旗、各营都是由他传令,才打消等待观望的念头,而斩杀火器营统领德尔格勒、保住紫禁城、炮轰礼亲王、一举扭转战局的也是肃文!” “噢,斩杀德尔格勒的居然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宣光看看众上书房大臣,一下笑了,“此子有胆!”他评价道。 “火器营的大炮就架在德胜门城楼上,就要炮打紫禁城了,嗯,幸亏有他!”周祖培附和道。 “他人没事吧?”荫堂道。 “毫发无伤,”宏奕笑道。 “他带着多少人硬闯德尔格勒的大营?”荫堂似乎颇有兴致。 “火器营大营他是如何进去的?”孙世霖也笑着问道。 “连他一起就两人。”宏奕笑道,不吝夸奖,“这小子不简单,假传是正黄旗的传令兵混进了火器营,危机关头,凭一门子母炮,打死德尔格勒的护军三十余人,想那德尔格勒西征时也为一员悍将,却也死在他的刀下,济尔舒被他一炮,都差点魂归西天!”宏奕似乎不胜感慨。 “朕的官学生嘛,”宣光笑道,他看看侍立一旁的毓秀,“咸安宫的官学生在此役中表现突出,当重重褒奖,老六,你管着咸安宫,你有什么章程?” 宏奕看看诸位上书房大臣,“勤王救驾,是臣子的本分,他们现在每月都有银米,且饭食由内务府统一供应,本是学生,骤然升迁过快,也与体制不合,先记上这一笔,容日后合适时机再给他们补上。” “好,那就随你的意思,”宣光笑道,“不过,这肃文,有大功,万马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为上将军!”众人一听,都有些愣,这么小要封将军吗?宣光帝却一摆手,“朕,只是打个比方,但此次论功行赏,他当为头功,这榜样——当立,楷模——当树,着赏肃文穿黄马褂,赐名精勇巴图鲁!待咸安宫官学结业时再依功赐官!” “臣弟还有一件事启奏皇上,正红旗校场关押人员趁正黄旗谋逆,也想要造反作乱,肃文已临机处死二人,剩余人等,……也已处死!” 众人马上倒吸一口凉气,常阿岱脸上已是变了颜色,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却仍不放下茶杯,兀自叹气不止。 正红旗加上几营嫌疑的官佐,估计二百人之多,却是说杀就杀了! 张凤藻也睁大眼睛,与众人一道看着宣光,看他如何处置。 第69章 雄文笔扫千军 “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法,”宣光慢慢沉吟道,“事出有因,情急之下,……嗯,是官学生们亲手做的?” “不,是咸安宫教习张凤鸣临机处置。”宏奕答道。 “这倒是个人物,就是西征时孤军冒进被削职的那个游击?”宣光看看宏奕。 “正是他,此次讨逆,正是他率正红旗将士首倡王师。”宏奕道。 众上书房大臣都是官场老手,宣光的话岂会听不出里面的意思,但事关二百多条性命,却都是沉默不言,宣光一时也觉着甚是棘手,这二百多人之中,想要谋逆造反、参与反叛的能有几人?但这些人已死,却是不好甄别。 “此事暂且放下,待彻底平叛后,着刑部调查细问,再作商议。”宣光道,“济尔舒现在何处?” “已率残兵败将退回府上,哈保已率人把礼亲王府团团围住,正黄旗败将败兵四处逃窜,也已命人紧追围剿。”宏奕道。 “捉拿济尔舒是迟早的事,但这缮后却不容易,正黄旗如何处置?”宣光帝看看张凤藻,“一夜激战,民心惶惶,上书房以朕的名义出个安民告示,此是一件事,第二件事,既然已兵围济尔舒府,那就再作一篇讨逆檄文,”他看看众大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要把济尔舒的罪孽诏告天下,敦促正黄旗及早认罪伏法,免却百姓兵乱之苦!” “臣等遵旨!”张凤藻、周祖培等人答应道。 “这篇檄文,朕的意思,交由咸安宫来作,嗯,就由肃文来作,肃文在哪里?”他看看宏奕。 众人马上明白,这是对肃文的另一种褒奖,檄文一出,立马名扬天下,这是文人词臣梦寐一生的追求,但,此时,却落在了咸安宫这个官学生的头上! “肃文跟随张凤鸣督促火器营,这个时辰,应是把炮架在礼亲王府前了吧!”宏奕笑道。 “好!”宣光一下站了起来,“命肃文立马草诏讨济尔舒檄文,”他看看荫堂,“郑亲王、端亲王过目后,立马送至济尔舒面前,明文传遍京城!”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对济尔舒,唉,……辅臣,你也去吧,你们相机行事吧!” 张凤藻急忙站起来,一施礼道,“臣遵旨。” ………………………………………… ………………………………………… 礼亲王府外,哈保率各营将士早把府邸围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红衣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已对准王府,四周密密麻麻的枪声不断响起,箭,有如疾雨一般落入,只听得“梆梆梆”钉入屋子的声音,间或传来男人女人一阵阵的惨叫。 “什么?皇上命我草拟檄文?”肃文看着骑马而至的郑亲王荫堂、端亲王宏奕与上书房首辅大臣张凤藻 “这本是翰林院的差使,”荫堂看看宏奕与和张凤藻笑道,“这是皇上对你的信任,此篇檄文一出,你马上又要名扬天下了。” 宏奕也笑道,“咸安宫官学生的骑射功夫,已在此次平叛中展示,九十名官学生无一阵亡,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你夜审济尔乐,揪出巨贪,律法的能耐上也是出类拔萃的,下面,就要看你的文字本领了,快,不要推辞,我跟郑亲王、张首辅就在这儿坐等,曹子建七步成诗,袁虎作《东征赋》,洋洋洒洒七页,倚马可待,你的才气,皇上是看在眼里的。” 张凤藻却不多言,只是看他一眼,转而与哈保说起话来。 肃文眼见两位王爷谈笑风生,知无法推却,多说无益,心一横,牙一咬,冥思苦想起来。 俄顷,早有人抬过桌子,笔墨纸砚俱已备齐,宏奕一笑,命令道,“磨墨。” 肃文也不推让,铺开宣纸,放上镇纸,提笔挥洒起来。 “为奉天讨逆,檄布四方,若曰:……” 只见他笔走龙蛇,笔锋在宣纸上快速挪动。 “前礼亲王济尔舒者,本为正黄旗旗主,簪缨王族,世受国恩,本应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谋逆案发,阴谋暴露,而叛国意图篡位者,虽非正黄旗所部,然遽然酿此大变者,却自正黄旗始,自济尔舒始。……济尔舒不引咎自责,幡然悔悟,酿成此巨变惨剧,岂不可痛……” “空谈忠君爱国,口是行非,信用已失,名誉扫地,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 “谨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他神情一缓,放下笔来,端量一番,递给郑亲王荫堂。 “好!”荫堂快速读罢,“激情澎湃,先声夺人,义正辞严,雄辩滔滔,理讲的够,势也做的足,真是一篇好文章!张首辅,您是文学大家,我们这些武夫的眼光有限,还得请您最后过目。” 宏奕却接过来,往张凤藻跟前一递,两人同时细细看起来,他边看边长叹道,“化笔作刀,字字利刃,诛口诛心!” 张凤藻不声不响,看罢,瞅瞅肃文,“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端的是一篇雄文,笔扫千军,撼人心魄!” 肃文忙自谦道,“王爷、首辅过奖了,学生惭愧!” “何愧之有,再誊写一份,送与皇上,这份,”宏奕看看荫堂与张凤藻,“肃文,就用箭,射给济尔舒!” 弓如满月,檄文随箭一起,射进府去。 “暂停攻击。”哈保一挥手,马上,喧嚣的王府外面,静寂了下来。 半晌,才见礼亲王府有人爬上墙头,“请郑亲王进府叙话,我家王爷有令,请郑亲王进府叙话。” 众人都是一愣,宏奕、张凤藻的目光不由都交集到荫堂身上。 荫堂也是一愣,不过立马反应过来,捋须笑道,“亏他济尔舒还记得我,说起来,老六你,还有济尔舒,你们的骑马射箭还都是我教的呢。” 宏奕笑道,“您的骑射与兵法在大金朝当属第一,”看那荫堂笑着摆手,他又道,“这八旗中哪个旗的王公贝勒没有跟您讨教过,不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看,您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荫堂提起小时的事情是想摆脱济尔舒只见他一人的嫌疑,宏奕虽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落脚点却强调不宜一人进府,但话里话外,处处都是敬让荫堂,为他着想。 几人正在会议,里面却又有人喊话,“我们王爷说了,不见郑亲王,正黄旗抵抗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众人皆面面相视,荫堂却已拿定主意,“济尔舒不会拿我怎么样,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怕他不成?如能劝那济尔舒早日投诚,也可免城中兵祸,你们不要再劝我,我意已决。” 张凤藻还要阻拦,宏奕却知道荫堂这说一不二的脾气秉性,“那您带多少人进去?” 一人不带,好象有不可告人之事,但带人再多,入困兽这穴,也无益,荫堂看看肃文,“我谁也不带,只带肃文一人。” “带我?”肃文心里却早扑腾开了,济尔乐就是被自己折腾进去的,现在济尔舒满腔愤恨,犹作困兽之斗,自己进去,还不得把自己撕碎喽?这荫堂打的是什么主意? 荫堂何等人物,血雨腥风的朝堂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不倒,肃文那点小心思焉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怎么,不愿意?” 荫堂是自己的旗主,对自己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学生愿意,学生在考虑王爷的安全。”肃文马上反应过来。 “济尔舒?给他十个胆子,他敢吗?”荫堂一笑,已是迈步朝礼亲王府走去。 宏奕也不好多讲,八旗的制度在那关着呢。 礼亲王府中,处处是散落的箭支,门框上、门板上的箭支钉得密密麻麻,地上,处处是中箭倒地的尸体,护卫、旗兵、侍女、太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横流,惨不忍睹。 荫堂却仿似什么都没看到,径直朝济尔舒的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里已是钉上门板,桌椅横七竖八地挡在门口窗前,只为避那无处不在的飞箭。 只一夜的功夫,那济尔舒却脱了相,一下苍老了十多岁,本来乌黑的头发,竟花白了一半多。 他拄刀端坐在椅上,却仍如病虎一般,气势自雄。面前的桌上放着的,正是肃文亲拟的《讨济尔舒檄文》。 他的周围站满了正黄旗的死士,一个个钢刀在手,视死如归,我操,怎么想起了田横和五百壮士,此乃真枭雄!肃文暗自道。 “给郑王爷看座。”礼亲王一抬手,一个兵弃马上过来,从门前搬过一把椅子,随手拔掉椅子的箭,放到荫堂跟前。 荫堂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这篇檄文,好手笔,历数我的罪状,人人得而诛之,哈哈哈,竟是皇上亲自所作?是不是已经传遍天下了?”济尔舒一挥手里的檄文。 肃文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字模仿的是宣光的字体,济尔舒是误会了。 “老二,作檄文何须皇上?肃文,”荫堂道,“就是我旗下这个年轻人所做。” “肃文?你就是那个官学生?”济尔舒上下打量一番,突然仰天大笑,“诱审济尔乐,斩杀德尔格勒,炮轰我正黄旗将士的就是你了,我说嘛,翰林院那帮酸腐的儒生作不出这样的大文章!” 正黄旗的将士闻听此言,却都怒视着肃文,那眼神冰冷刺骨,都能把人撕碎了,冻僵了,肃文感觉自己的心已沉向无底深渊,深不见底。 第70章 成王败寇 郑亲王荫堂把一切都尽收眼底,“呵呵,诛杀苏冲阿的也是他,皇上亲赏油靴、千里眼的也是他,策论载之邸报流传天下的也是他,如若杀了他,能救你济尔舒,救你正黄旗数万将士,那你就杀好了。” 说杀就杀,肃文看看端坐椅中的荫堂,心里大骂不止,当我是阿猫阿狗啊,任人宰割? 济尔舒也看看荫堂,却颓然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荫堂看看众护卫,“你们出去,我与礼亲王单独说话。” 可是一众护卫却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济尔舒挥挥手,众护卫才恨恨地往外走去。 肃文看看荫堂,见荫堂不作声,他看也不看那些虎狼一般的正黄旗护卫,却仍站在荫堂身畔。 “王爷——”一护卫看看肃文,济尔舒却一挥手,那护卫死盯肃文一眼,恨恨地去了,偌大的中厅只留下三人。 对荫堂的心思,济尔舒看得明白,想必外面的宏奕等人也不傻,让肃文进来,一是他是正白旗的人,作荫堂的护卫名正言顺,二是他是皇上宠信的人,端亲王亲掌的咸安宫的总学长,他在身边,什么话经他之耳,也可摆脱荫堂与济尔舒私下交易、密谋的谦疑。 “老二,身为你的老叔,事到如今,我明白你让我进府的用意,因为,有些话,你只能对我讲,我,可以替你禀报皇上。”荫堂看看济尔舒,主动替济尔舒把要讲的话讲了出来。 “老叔,就是这个意思,满朝四顾,我还能信谁?”济尔舒的语语中有一股悲越激昂之气,“我身死,或枭首或凌迟或绞刑,济尔舒不皱一下眉头,打一个哆嗦我不是满洲汉子,但,正黄旗几万将士,还有他们的家属,我不想他们落个正黑旗的下场!” 济尔舒神情落寞,枭雄末路,令人心酸。 正黑旗睿亲王一族被屠戮殆尽,荫堂却是亲眼看到,冲天火光中,还在襁褓的婴孩,那白发苍苍的老妇,那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都倒在无尽的血泊中,多少年过去,梦魇中醒来,还是凄厉如鬼的惨叫,还是那痛苦扭曲的身子。 过去了,都过去了,“老叔!”济尔舒有些诧异,以至于肃文也不得不喊了一句,“王爷!”荫堂才如梦中醒来。 他长叹口气,却不愿悲剧重演,可能是打心底里他进礼亲王府的原因,虽然自己都不能觉察。 “老二,这一点,我不敢下任何保证,但你却只能信我,因为除了我,在整个大金国,恐怕没有第二个为你说话之人,今天,弹劾你的奏章会象雪片一样飞向养心殿。”他看看济尔舒,却突然站起身来,返身朝外跪倒,“祖宗神灵在上,我荫堂郑重立誓,以正白旗八万将士与我荫堂全族的性命担保,誓要保全正黄旗名号,誓要保全礼亲王一族血脉!” 这是极重的誓言,济尔舒如困虎般圆睁的眼睛马上泪流成行,肃文不禁听得心潮澎湃,想不到荫堂会有这番重如泰山的话语! “老叔!”济尔舒起身离座,双膝一软,给荫堂跪了下去,荫堂待他磕完三个响头之后才把他扶起来。 荫堂也是心潮澎湃,“杰书免去亲王爵位,常阿岱也只是暂时进爵亲王位,削爵夺旗,这么大的事,都需议政王大臣全体会议再行确认,可这全体会议需各省督抚都要参加,至年底方能召开,虽然八王加六部等也可临时会商,但也只是临时处置,这半年,至少你的性命还是无忧的。” 他虽不明说,但济尔舒已是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议政王大臣会议,荫堂为首,会议的设立本为制约君权,他这样讲,那就是还有保全的余地。 “再说,你还是****嘛,本朝虽没有丹书铁券,但削爵留命也是可行的。” “老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济尔舒不由热泪盈眶,他一把擦干脸上的泪水, “老二,事已至此,再作困兽之斗,徒劳无益,”他伸手拉住济尔舒,“皇上自登基以来,以宽仁治天下,决非不讲感情之人。为你计,为正黄旗计,劝所有将士放下兵器,至少,还让他们有步生路,你再不发话,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看着他不说话,荫堂拍拍他的肩头,“成王败寇,自古不易之理,老二,认命吧。” “只要能保全我正黄旗将士,我个人安危荣辱算得了什么。”济尔舒一拍桌子。 “老叔就知道,与你讲话,无须多言,不瞒你说,丰台大营、密云大营都已参战,火器营的大炮就架在你的门前,事不宜迟,我们走吧。”荫堂看看他。 济尔舒把刀一扔,跟随荫堂,大步走出门去。 肃文听得一会心潮澎湃,一会热血喷涌,郑亲王荫堂似乎也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王爷,王爷!”见济尔舒走出,一众护卫马上围上前来,济尔舒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大,众护卫已是明白了他的想法。 “王爷,您不能去啊!” “王爷,我们护着您,杀出去!” “对,杀出去,杀出去!” “呵呵呵,”济尔舒一阵惨笑,“杀得出府去,能杀得出这北京城吗,杀出北京城,能杀得出全中国吗?我一人杀出去,正黄旗的将士也能杀出去吗?” “王爷!”一众护卫泪流满面,纷纷跪在地上。 “好自——为之,保重!”济尔舒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一咬牙,却是大步向府外走去。 “咸安宫纵火,是你所为吗?”荫堂看看济尔舒。 “老叔,此时此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济尔舒仍情绪起伏。 荫堂看他一眼,谋逆造反是弥天大罪,纵火案与之相比起来,无足轻重,且济尔舒一族和正黄旗的性命都在他这个首席议政王手里,他也犯不着隐瞒。 荫堂的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波澜。 济尔舒看看荫堂,道,“老叔,不瞒你说,我反对新学,崇尚儒术,各省的风波与我有关,咸安宫一系列事端也与我有干系,但成文运的死,我确实不知。”他长叹一声,“再就是,张凤藻,老叔,以后对此人务要多加小心,此人首鼠两端,毫无信义!” 济尔舒密会张凤藻,荫堂是知晓的,此话一出,荫堂更加确定,济尔舒没有撒谎,他隐晦地答复道,“张氏一门,三代为相,眼里只有皇上,没有其他人。” 济尔舒大步流星,身形丝毫没有迟滞,却突然在五楹倒厦门下停了下来,“老叔,拜托了!” 荫堂重重一点头,“去吧!”两个字力沉千钧,仿佛从胸口硬生生拔出。 宏奕、张凤藻等人却早已看到礼亲王从里面走出,相互看看,哈保一挥手,马上有兵丁跑上前来。 荫堂的护兵也纷纷跑上前来,横眉竖目,持刀怒对。 荫堂走出来,“都给我把刀放下!”他一挥手,道,“牵一匹马来给礼亲王。” 济尔舒看也不看张凤藻与宏奕,一个护卫马上跑过来,俯下身去,济尔舒傲然上马,“拿我正黄大旗来。”他驭马持旗,大声喊道,“正黄旗的将士们……”但只这一句,却是泪流满面,嗓音哽咽,再也喊不下去。 荫堂沉痛一挥手,命令哈保道,“你亲自去喊话,就说礼亲王已经到皇上面前请罪,正黄旗将士如放下兵刃,既往不咎!” …………………………………… …………………………………… 兵变的第三日,议政王大臣在京会议召开。 三位议政王大臣、四位八旗亲王、四位上书房大臣、议政郡王贝勒、十二位部院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并九门提督及八旗都统、驻京各营将军、提督,外加各部院左右侍郎、直隶总督,左右翼前锋统领、副都统、总兵、副将,二百余人齐集太和殿。 荫堂作为议政王会议首席议政大臣,主持会议,听取内阁首辅张凤藻关于前礼亲王济尔舒兵变谋逆一案的陈述,听取削去前康亲王杰书王爵,常阿岱继亲王爵位的陈述。 经议政王大臣在京会议讨论,礼亲王济尔舒被革去王爵,革去议政王大臣职务,即行处死的结论予以驳回,着济尔舒永远圈禁,只等年终各督抚进京,议政王全体会议予以最终确认。 会议后,礼亲王府外迅速砌起围墙,一代枭雄、一代议政王从此长锁宫禁,整日与一方天井作伴,度此余生了。 与此同时,都察院、刑部快速动作,与礼亲王济尔舒交好或正黄旗旗下的官员罢的罢,免的免,捕捉的捕捉,济尔舒所管辖的火器营从上至下,将官兵佐均遭“轮换”。 但在郑亲王坚持下,也不知他如何陈奏宣光帝,正黄旗没有落得正黑旗一般的命运,但正黄旗所有将领却削职待勘,新任礼亲王,仍从正黄旗一族选出,却由旁支的高塞继承,与常阿岱一样,一切只等年底召开议政王全体会议,正式确认。 一众涉嫌成文运案的正红旗官佐一律处死,逃走的下发海捕文书,赏银千两至万两不等。 除正黄旗外的七旗各级官佐依例行赏,最为瞩目的却是张凤鸣,连升十五级,一举成为丰台大营副将,直属端亲王宏奕麾下。 一场以新学为焦点、以成文运之死为起点的政争,终于以康杰王杰书的被削爵、济尔舒的被圈禁而落下帷幕。 而咸安宫里,官学生们又正常复课,阿里衮却已被绌,咸安宫新任总裁正是原来的副总裁秦涧泉。 第71章 风起紫禁城 景山,万春亭。 古柏苍松中,绿瓦黄剪,重檐勾画,掩映其间。 毓秀跟在宣光的身后,进入万春亭时,宣光已是歇了几歇,气喘吁吁。 “坐,陪朕坐一会儿。”宣光喘息着坐定,怜爱地看看自己的这个皇子,“看!”他一指南面。 往南俯瞰,紫禁城的殿宇巍峨,黄瓦飞檐,连绵成片,蔚为壮观,向西眺望,中南海、北海水面波光粼粼,好一派皇宫胜景! “这风吹海面层层波,嗯,这场风波,毓秀,你可都看明白了?”宣光笑着看看毓秀。 “皇阿玛勿怪,儿臣似是明白,又似是糊涂。”毓秀稍一迟疑,“这场风波以成文运被杀案开端,至两位亲王削爵、守陵、圈禁,朝堂格局重新梳理,不过,依儿臣看,杰书与济尔舒倒下,获益最多的竟是六叔与老郑亲王,”他看看宣光,“但朝中张鄂两派与四大派系也都有斩获,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嗯,是进益了,”宣光抚膝笑道,“能看到这一点,说明你用了心思,嗯,表面上是你六叔收获最大,待朕百年之后……” “皇阿玛——”毓秀惊叫道。 宣光却笑着一摆手,“人,生而如烛,都有灯枯油干的一天,……唉,”他似乎不胜感概,“朕百年之后,能与你六叔争夺皇位的只有济尔舒,现在济尔舒倒下,八旗中已是无人与之争锋,且丰台大营、京城各营他都已插进手去,六部及各省督抚中属意于他的大亦不在少数,当前,他隐隐已有与荫堂分庭抗礼之势。” 毓秀点点头,“成文运之死确实给了六叔机会。” “你六叔的心思,我明白,他明白朕想推行新学乃至新政,富强国家,他呢,则是想借推行新学,打破权力格局,整合朝堂势力,而济尔舒呢,却是想借反对推行新学,打击你六叔,他们二人,朕洞若观火。”宣光笑着伸出手来,又用力一捏,“都在朕预料之中。” 看毓秀要讲话,他一摆手,“朕没有料到的是,此次,却是正红旗先跳了出来,伸头挨了这一刀,其实,正红旗这些人,都是些武夫,酒后失言也是有的,不能断定就是谋杀成文运的幕后主使……可是,你六叔与老郑亲王对正红旗下手,假使没有我的同意,他们又怎么能动得了杰书?” “众所周知,谋杀案,本是极其诡秘的,有的有线索可寻,而有的根本没什么蛛丝马迹可找。搞谋杀不会兴师动众、大造声势,一切都是躲在暗角里,瞧准机会行事。” “作案者逃之夭夭后,那些耸动朝局、混乱视听的种种‘风闻’,案发之后,真真假假、是非莫辩的传闻,不胫而走、不翼而飞的谣言,都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人被猜测、受怀疑,甚至于人人自危;有人急于洗刷自己,检举、告密者大行其道;更有惟恐天下不乱者,乘机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这种局面,就让掌管成文运一案的你六叔与郑亲王有机可趁,你以为巡捕营的告密者志琦是谁安排的,还偏偏选在了朕最信任的哈保兼管的巡捕营,他们真当朕不知道?就是济尔乐没有贪赃枉法之事,你六叔又把咸安宫失火一案拿了出来,所有证据、证言直指济尔舒……他们就是抓住成文运之死这个契机,下这样一盘大棋。” “皇阿玛,您是说,六叔与郑亲王联合起来?”毓秀问道。 “呵呵,傻孩子,联合不是非要一纸盟约,共同的利益面前,无须多言,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宣光看看毓秀,“你六叔与郑亲王正是借办案之机,利用这波云诡谲的形势,以铁的手腕,来推动这场博弈。这一过程,说穿了,是在新学旗号下演出了一场新的权力倾轧,最终结果呢,——杰书守陵,济尔舒圈禁。” “还不理解么?”宣光笑道,“郑亲王助你六叔排挤济尔舒,是为你六叔将来争取大位扫除障碍;你六叔助郑亲王排挤杰书,是为郑亲王独掌议政王大臣会议。二人是各取所需,不需明言,试看二人,这些时日,配合得何其默契,手法何其老到,呵呵,你六叔对济尔舒,也真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您都看出来了,还允许他们这样做?”毓秀不解道。 宣光看看紫禁城上方那悠悠的白云,笑道,“白云千载空悠悠,作为一国之主,你也同臣子这般拨机弄巧就落入下乘了。”他拿起茶杯来,却不急着喝茶,“谁为猎手,谁为猎物,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天子心中有数。他们斗他们的,你就在旁看着,这说句不中听的话,就象那斗蟋蟀,你用草根轻轻一拨,四两就可拨动千斤,他们再斗得厉害,也始终逃不出你的掌心。” 他喝口茶站起来,一边慢慢踱着,一边说道,“张凤藻夜会济尔舒,他事先密折上奏,朕是知道的,是朕,嘱咐张凤藻虚与委蛇,济尔舒说什么,只管答应他,给他胆量,让济尔舒放手去做。” 毓秀听及此,已是呆了,他抬头看看宣光,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宣光却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道,“这就给了济尔舒胆子,以为张凤藻是站在他这一方,而下面各省的风波,朕起初也不管不问,也密谕一些督抚,冷处理,任那济尔舒折腾。” “我知济尔舒是枭雄,但手腕不如你六叔,……不让济尔舒参与成文运一案,捉拿济尔乐,又着人监视礼亲王府,你六叔拿出咸安宫失火一案,就是想逼反他,我留中不发,也是想看看你六叔与郑亲王还能使出什么章程来,但没想到济尔乐出事,济尔舒铤而走险,早早逼反了他,……” 毓秀恍然大悟,“幸亏有哈保率三营禁军及时赶到,还有那张凤鸣首倡王师,率正红旗的兵将勤王护驾。” 宣光看看他,“毓秀,你要记住,政治,没有如果,也没有幸亏,这些话都不应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毓秀脸一红,却听宣光继续道,“事情确实仓促,难道朕事先就没有预防?”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哈保,就是是朕提前安排的一支伏兵,就为防不测,……朕事先早令哈保掌管三营禁军,骁骑营尽是八旗精锐,护军营、前锋营的战力也高于正黄旗,这才有危难时,哈保带兵前来相救。” 毓秀看看宣光,“那议政王与上书房大臣一齐进宫,也是父皇您安排的,起初我真真吓了一跳,这些人如果被济尔舒堵在府里,握在手上,事情就不好办了。” “呵呵,举一反三,融会旁通,不错!”宣光帝赞赏地看他一眼,“这几人进宫也是朕提前命人传话,济尔舒的一举一动岂能瞒得过朕?其实,就以济尔乐一个三品顺天府尹,用得着几位大臣一同进宫会商么?” 毓秀道,“皇阿玛英明,思虑深远,否则,险些酿成大变。” 宣光看看他,“你是不是以为,朕这么做,是想借你六叔与郑亲王之手剪除康、礼两位亲王?” 毓秀一愣,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难道不是吗?他一施礼,“请阿玛明示。” 宣光却叹了口气,“养心殿西暖阁那幅朕的书手对联你可还记着?” “记着,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毓秀答道。 “嗯,为人君者,首要心正,心中无私利,无私欲,所思所想所行皆为天下苍生,这也与大学之道相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心正,运用权术谋略,才是煌煌正途。朕适才不是讲过吗,表面上他们是最大的赢家,其实,最大的赢家是朕!” 毓秀已是说不出话来,他只能静静听着父皇的解说。 “八旗,本为大金朝立朝之本,可是你看这些八旗子弟,遛鸟的遛鸟,捧戏子的捧戏子,”宣光帝一阵厌恶,“朕继位之初推行的旗务改革,让他们种田,给他们地种,竟都卖了换了银子!旗务改革已名存实亡!……朕想过了,为国家计,不如干脆裁抑八旗之权,八旗一切权力收归朝廷!” “父皇!”毓秀吃惊道,裁抑八旗,他太清楚里面的分量了。 “朕知道你的心意,”宣光的眼里闪着果决的目光,“八旗将官的任免听由各自旗主,旗下的奴才分封各地为官,朝廷的政令,八旗执行起来就要打折扣,使绊子,八旗旗主扰乱政务,插手案件的事也是不胜枚举,各地督抚反响甚大,……这八旗其实才是最大的朋党!” “朕就是要收拾这朋党,其它五旗、张党、鄂党,四大派系,……朋党,自古有之,防不胜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兴亡治乱,不可不鉴!有朋党在,这许多大政无法推行,或为掣肘,但,大病不宜用猛药,许多政务,又不能不依靠朋党,所以,路要一步步走,事情也要缓着来,要学会借势,比如借成文运案之势,……嗯,不可操之过急。” 说到这里,他仿佛透了一口气,“这正黄与正红两旗,常阿岱与高塞虽然续爵为亲王,但旗务,朝廷要插手,要慢慢把旗里的权力收归朝廷,因案子空缺出来的官位,朕的原则就是——五湖四海,不结党营私者、品行操守良好之人优先候补!” 毓秀不禁大悟,“儿臣明白了,推行新学,皇阿玛的意思一是可启迪民智,培养人才,富国、济民、强兵;二是借新学之争,打乱派系,离间朋党;三是要裁抑八旗,收八旗之权,强朝廷之令,行旗务改革。”看着宣光赞赏的眼神,他又问道,“那六叔我以后应如何应对?” “你六叔盯着的是这皇位,大金朝经历四世,从没有过嫡亲皇子继承皇位的先例,常阿岱也曾为皇子,也曾想图谋大位,却是压抑了多年,……皇上这个位子,依本朝成例,都是最终由议政王大臣商选,……毓秀,你的德望离你六叔差得太远,他也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也想做些事情,如果他打心底里支持推行新学,树立新政,改革本朝弊端,皇阿玛就扶持于他,如他不行,假如皇阿玛还有时日,朕就收拾这些派系,给你一个安稳的江山,那你就要多加努力。” 毓秀顿觉有些沉重,他沉重地点点头。 “咸安宫,依你六叔的想法,这九十人将来全部要下放各县,全国两千多个县,依这些人的能力,一年半载就都会升任知府,这就占了全国的二十分之一,明年西华门再辟出一块地方,咸安宫扩大规模,那又有多少县府让这些人去任官,这些人,可都是你六叔的嫡系,他这一着,看得远,朕也自愧不如。” 第72章 固元膏 自开国以来,未曾出现过谋逆大案。 京城里打得一窝疯,更是闻所未闻。 济尔舒一案从年中已是拖到了年末,从京城到地方,关的关,杀的杀,罢的罢,礼部尚书也已更换他人,新学得以全面推开,省城都设立了新的学堂,至此,权力重新洗牌,新政正式发端。 眼看着快进腊月门儿了,肃文却忙得分身无术。 肃惠中医院在八月份的兵火中损毁严重,刘松仁一边张罗着重修医院,一边接待着慕名前来的病人,看刀伤枪伤的查干更是忙得昼夜不停,不可开交,幸亏他的身子如牛马般健壮,才撑得下来。 咸安宫官学,端亲王宏奕却是比从前更加上心,在平日课程的基础上,还开设了晚课,夜射、夜骑就需夜晚出去拉练,在肃文带领下,晚上跑趟通州,第二日再返回,那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张凤鸣虽提升为副将,但与咸安宫仍千丝万缕地联系着,时不时回来讲授几堂兵法,现今儿的气质哪还有灵境胡同张教习的半分影子? 这分身无术,原本在大案之前拟定好的新药就遥遥无期了,甚至防瘟疫的平安丸都来不及做,固齿白玉膏卖得好,玉容散、加味香肥皂经七格格大肆宣传,宫廷贵妇、王公贝勒前来索要的日益增多,人气是有了,但不仅不给一分银子,还要赔上功夫和药材,肃文索性命刘松仁暂停制作。 “二哥,二哥,去吃涮羊肉吧,我请客。”这日下课,肃文匆匆走出西华门,刚跨上马,麻勒吉、勒克浑等人就从后面赶了上来。 “二哥,走得这么急干嘛?回去看嫂子啊!”海兰珠也开起了玩笑。 经过济尔舒谋逆一案血与火的考验,肃文陡然感觉这帮人就象铁块淬火成钢,成熟了,长大了,眼里的青涩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果敢与坚毅。 彼此之间的友情,也愈发得深,说是换命之交也不为过。 “我哪有你们那般好命,”肃文笑道,“我得回医院去了,刘松仁忙得都快顶不住了!刚制出点成药来!” “那,二哥,我们一块去搭把手吧。”麻勒吉忙道。 “哎,别价,你们甭去,你们去,添乱不说,我还得管饭,好嘛,这一顿羊蝎子,就勒克浑与海兰珠这饭量,几顿就把我吃穷喽!”肃文笑道。 众人现在都是今非昔比,月例是以前的两倍,衣服光鲜了不说,气质也是与先前大不同,每人也都有了自己的马匹,“二哥,你还别说,麻勒吉的羊蝎子,就是不如你请的,我们今天吃大户,吃定了!”海兰珠大笑道,竟直接打马直奔大栅栏而去。 肃文一笑,与麻勒吉并辔而行,“二哥,我今儿去找戴教习,听见秦总裁正与戴教习说话,说是明年要在西华门那辟出场地,再召一百八十名官学生。” “呵呵,是吗?”肃文一打马,“那我这个总学长可要带二百七十名兵了,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名分吧?”他看看麻勒吉,“济尔舒谋逆,我们出了大力,就增加了点月例银子,噢,我还得了件黄衣裳,说不过去嘛!” “对啊,二哥,我们容易嘛,德胜门城楼上,要不是我们,紫禁城都得毁喽,我看,直接提拔我俩干个知府或是游击什么的,也不比谁差!” 这哥几个一边调侃着,一边打马直奔大栅栏。 肃文刚下马,迎头碰上多隆阿,这小子这几日不见,好象又胖喽。 “多隆阿,你吃什么好吃的?”麻勒吉眼尖,上去就要搜衣裳。 多隆阿刚要闪避,哪架得住麻勒吉的快手,“哎,这些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 “多隆阿!”肃文却已是明白。 多隆阿讪笑着,“二哥,我饿了,这药铺里全是药,只有这个还能吃。” “我的哥啊,”肃文拍拍他的肩膀,“你胆子太大了,这是什么,是固元膏!你把固元膏当糖吃,小心吃出月经不调来!” “啊!”多隆阿一哆嗦,马上又反应过来,反驳道,“我哪有月经,那玩艺儿不是女人才有的吗?” 肃文、麻勒吉哈哈笑着往里走。 多隆阿却在后面跟了进来,“二哥,你那黄马褂,借我穿穿呗!” “你?说说看。”肃文笑道。 “黄马褂见官大三级,可便宜行事。” “嗯,这还象句人话。” “明天我穿上黄褂,到天泰轩吃肘子,看谁敢要我的钱,我那是给他们脸!”多隆阿气势汹汹地说道。 肃文看看麻勒吉,二人象不认识似的地看看多隆阿,麻勒吉已是笑弯了腰,“多三哥,你太有才了,太有才了!” 肃文笑着抬起脚来,多隆阿吃惊地往后一跳,却差点踩在一个从门外进来的妇人脚上。 众人也都是一愣,但紧跟着走进来的那明媚少女,却让肃文怦然心跳,那女子看到肃文也是扭捏不安,变得局促起来,后面跟进来的丫头梅香捅捅那少女的胳膊,少女嗔怪地看她一眼,却是似娇非娇,似恼非恼,说不出的婉转动人,妩媚可爱,不是霁月是谁! 那三十出头、一身旗装的妇人笑道,“肃惠固元膏?是这里吗?”她说话虽然和蔼,但自有一种贵气与清气,让人不敢直视但又愿意与之亲近。 “正是这里,您快往屋里请。”肃文马上笑道,眼光却在霁月身上流转,那霁月却不迎接他的目光,低着头跟在姨娘身后往前走。 “你是肃文吧?”那姨娘记性很好,肃文一愣,却听姨娘继续道,“我们刚从宫中过来,听太后说用的好,就过来看看。” 她怎么会认识我?肃文不禁又看看霁月,却是有些误会了,他笑得不禁更加灿烂,“吃肃惠固元膏,皮肤滑腻,补血养颜,正适合您哪。” “我也常吃。”多隆阿突然来了一句。 那姨娘看看眼前这个小黑胖子,却是不禁一皱眉,看看多隆阿的小眼睛直盯着自己,沉下脸转过头去。 “出去!”肃文低声道,见多隆阿犹自有些发呆,“拖他出去。”麻勒吉笑着上前,勒住多隆阿的脖子就往外拖。 呵呵,玉容散和加味香肥皂送给七格格,固元膏送给太后,这风,从宫廷刮向民间,应者景从啊,看来,这固元膏又打响品牌了,不过,这次可不能再白送,再作赔本的生意了。 “宫寒的人不宜服用,我给您看一下脉象。”肃文笑道。 那姨娘有些诧异,但大方伸出手来,肃文却看着霁月,连垫枕也忘记递过来。 那姨娘咳嗽一声,梅香嘀咕一句,不屑地转过脸去。 “嗯,”肃文象没事儿人似的,“嗯,您的脉象不错,可以吃,你?”他看看霁月。 那姨娘却是看在眼里,“她不用!” “为何她不用?既然来了,那就把一下脉,也不花一分银子。”肃文热情道。 “真不用,”姨娘笑道,“这个时辰过来,知您下学,我们老爷也想请您过去,马车就在外面。” “魏大人?”肃文有些晕乎,“不用,我有马,进宝,”胡进宝马上飞奔进来,“给这位漂亮夫人包两包固元膏,给这位漂亮……的小姐包两包。” 肃文年看着霁月,适才还想不能白送呢,得,这又出去四包,不过,爷愿意! “多少银子?”姨娘笑道。 “您是师母吧?”这岁数估计是魏瑛的妾,肃文笑道,笑得那叫一个亲切,连麻勒吉都酸得腮帮子疼,“这是孝敬您的,还有小姐!”他的眼睛看看霁月,霁月与他对视一眼,别过头去。 “好,去府里再说吧。”姨娘也痛快,“霁月,我们走。” 一阵清香飘过,却是少女自带的体香,遮住了药材的味道,肃文不禁有些沉醉。 ………………………………… ………………………………… 魏府,肃文这是第三次来了,与霁月却是第四次相见。 回到魏府,霁月却不象在店里那样羞涩,施一万福,跟着姨娘往后堂走去。 “那事,因为正黄旗的事儿搁下了,你爹爹忙了这半年了,这下也该歇歇了,”她看看霁月,“你虽不是我的嫡亲闺女,但胜似亲闺女,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当娘的不管谁管?……按理说,你这个年龄就该选秀女,可是咱这个皇上,不好这个,登基以来就选过一次秀女,户部也下了旨,八旗中女子,年满十七岁可自行婚嫁……” 霁月听着姨娘的体己话,起身接过梅香手里的参汤,亲手递给姨娘。 姨娘笑着看看,笑道,“你爹爹愿本也有意,这半年,忙得是焦头烂额,人都见不着影,整天等在咱府门外面的官儿,轿子都能排出二里地远去,晚上,好不容易见着个面儿,我跟你爹说句话,他竟睡了过去……”她的脸突然一红,神态也有些不自然。 “今儿,我再与你爹爹商量一下,这次平乱,那满城传遍的檄文就是他写的,皇上赏穿黄马褂,赐名精勇巴图鲁,文武双全的,这王爷家的格格都盯着呢,可得抓紧喽。” 霁月的脸微红却是不说话,梅香瘪瘪嘴,却不以为然。 “梅香,你到前边去看看,看老爷是否留肃文用饭,如留肃文用饭,吩咐厨房赶紧准备。” “是。”梅香敢对霁月取笑,却不敢在姨娘跟前造次。 前厅,肃文已是给魏瑛诊完脉,他暗自有些纳闷。 第73章 前锋校 魏瑛的身子骨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心火。 肃文暗自揣摩,这心火,寻常郎中就可治愈,为何单单让自己来跑一趟? 他向来推崇医者大道至简,越是简单的东西,效用越大。 “老师,您这是脏躁的毛病,脏阴不足,虚热躁扰所致,其本在脏,其应在神,其治在心。五脏不同,情志有异,治疗仍以治心为主,治他脏为辅,我给您开副甘麦大枣汤吧,小麦甘微寒入心,养心除烦为君,甘草泻心火而和胃为臣,大枣补脾益气,甘润缓急为佐,三药相伍,有滋阴养脏、除烦安神之功。” 这是《金匮要略》的老方子,看似平淡无奇,但临床疗效甚佳。 肃文自暗自得意,魏瑛却打个哈哈,“前面有几位大人还在候着,你且开方子,晚上就在这里用饭吧,好好招待。”他看看管家,径直朝前面走去。 三味药的方子,一挥而就,那管家接过来也只是一看,肃文敏锐地觉察道,他并没有让人去抓药。 那管家也看了看肃文,笑着过来给他斟茶,他不明言,肃文也装糊涂,却把话题扯到了霁月身上。 “你们家小姐贵庚?怎么进府时只看到……,对了,那应是姨娘吧?” 虽说前世问女孩子年龄是不礼貌的行为,但这一世并无讲究。 那管家却笑了,接过话去,“小姐今年年方十五,对,那就是姨娘,却胜似亲娘,唉,老爷只有霁月一个掌上明珠,也是子息艰难啊!”他叹口气,“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爷整日也是心烦不已。” 噢?肃文一时感觉有些怪怪的,找自己这个学生来解决子嗣的毛病,他盯着管家一声不吭。 那管家看看他,索性一撂到底,“老爷前后找过多个大夫,宫里的御医也来瞧过,都没有效用,前些日子又出了济尔舒谋逆的案子,老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这如果不是姨太太催着,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也不能请学生来给老师治这个啊!肃文心里差点笑喷了。 不过,那姨娘三十出头,脉象不浮不沉,适才在中医院已经把过脉了,这魏瑛快五十岁之人,又是文人一个,缺少锻炼,嗯,下焦还有些湿热,弄不好还有男人羞于言声的毛病。 也罢,看那姨娘对霁月视同己出,自己就作一回好人。 “呵呵,您不说,我也正想提呢,我最近研制了一味成药,名曰蟠桃丸,正想献给老师。” “蟠桃丸?”那管家眼睛一亮。 “对!”肃文站起身来,“以往中成药里有不少补肾药,有的补肾阴,有的补肾阳,唯独没有阴阳双补之药,我想,吃了这蟠桃丸,老来得子、益寿延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真?”那管家大喜。 “呵呵,岂有欺骗老师之理?”肃文坐下身来,提笔濡墨,写就起来。 蟠桃丸也是前世密方,有益智仁、枸杞子、生地、胡桃肉、天门冬、三肾,人参、枣仁、当归等药材,有填精益髓、温肾生津、阴阳双补之功效。 他开完方子,“这个拿给老师看看,最迟后天我就把药丸送过来。”他看看那管家,“老师平时活动不多,生命在于运动,”说到这里,他自个先乐了,可不是吗,创造生命还需床上运动! “老师公务繁忙,我还有一方献给老师,名曰还阳卧,这肝与肾同源,精血互生,还阳卧是为锻炼肝经,不需花费功夫,只需晚上睡觉时摆好姿式即可。” “那这还阳卧是个如何姿式?”那管家急急问道。 “身体自然平躺,腿似环,两脚涌泉穴紧紧相对,两脚掌切忌分开,脚后跟直对会阴,如能顶着会阴最好,这样可激发肾水,两手背放于左右两侧肾俞穴下。不要小看这一姿势,生命关键在于阳气,肾阳气乃命门真火,此姿式可以很快生发阳气,充盈肾气。” “初始时双腿疼痛难以忍耐,三至五天后,双腿感觉轻松灵活,这个是肾气通的表象,亥时末尾、子时开头,练此姿式事半功倍。”肃文看看隔壁,“嗯,这内外双补,不过,切记,这还阳卧,三月不可行房,才有大效验,切记,切记,切记!”肃文正色道。 待肃文走后,从隔壁走出的,正是一脸严肃的魏瑛。他接过药方,一挥手,管家退了下去。 魏瑛来到姨娘的房里,把药方递给姨娘,姨娘看着药方,却抬头问道,“老爷,这方子上为什么没有药的份量?”, “人家这是秘方,岂能随意外泄?拿这个给我看,也是给我这个老师面子,估计有两味药他还是没有写上。”魏瑛随意地往安乐椅上一躺。 “这人,还真有些法子。”姨娘赞道,“老爷,”她轻轻走到魏瑛身后,轻轻按摩起魏瑛的头来,“霁月已是心有所属,我虽然是她的姨娘,却视如已出,这眼看明年十八了,提亲的虽多,但她都瞧不上,您得给拿个主意啊。” 魏瑛一下睁开了眼睛,“这,总不能我们自己去提亲吧?” “今儿我去宫里给太后请安,太后待我们家,那是没的说,我在想,”姨娘看看魏瑛,“请太后赐婚如何?” “嗯,”魏瑛一愣,“朝中皆谓我与郑亲王亲近,其实,我是哪边不靠,君子慎独嘛,端亲王,掌管咸安宫,但此人表面儒雅,内心深不可测,论亲近,我还是亲近郑亲王多一些,……这肃文,是正白旗的人,郑亲王赐婚也是一样的。” “就是这人还是一个官学生!”姨娘似有些遗憾。 “是官学生,但用不了几日,就是六品的官学生了!” “六品?他不过才十六岁啊!”姨娘惊讶道,“翰林院的那些进士也得从八、九品的检讨、编修开始熬吧!” “嗯,这不假,他,是皇上树立的楷模,新学的楷模,皇上与端亲王就是要作个样子给天下之人看看,且他在平叛中诛杀火器营的德尔格勒,保住了紫禁城,这份功劳,封个六品,不为过!” “那是什么官职啊?”姨娘笑道。 “端亲王今日与我商议,咸安宫明年再召一百八十名官学生,皇上也是同意了的。明年,咸安宫官学生不论旗籍,一律加入左翼前锋营,作为皇上的禁军,这也是一份殊荣,”他长舒一口气,“肃文,为正六品前锋校!” …………………………………………… …………………………………………… 过了开山节就是腊八节,过了小年马上就是除夕了。 腊八节前,咸安宫的官学生都已知晓,年后除在咸安宫继续进学,全体进入前锋营。又过了两日,甲胄就已下发,每人竟是甲一副,胄一顶,弓一张,箭七十支,顺刀一把,鸟枪一杆。 不过,大家已是看到了区别,肃文的头盔为獭尾垂黑缨,而大家则为铁顶垂红缨。 又过了一日,秦涧泉并几个副总裁竟是齐齐而至,宣告十二月七日正式举行晋封之礼。 是日,咸安宫官学生个个精神抖擞,衣甲鲜亮,佩刀挂弓持枪,雄赳赳气昂昂如钉子般肃立,竟不输那乾清门侍卫。 一众官学生中,肃文最是显眼,他身穿黄马褂站在三方队列之前,手按腰刀,挺胸抬头。 厢房里,咸安宫协理大臣魏瑛,兵部尚书海寿,高其倬,前锋营左右翼统领衣克唐阿、晋昌,并左翼前锋参领僧机,兵部武选司主事、吏部考功司主事及秦涧泉、张家骧等总裁、副总裁,一干教习都已齐聚。 一会儿功夫,端亲王宏奕在左拥右护下也步入咸安宫,进入西厢,这在冰冷的寒冬中,却是如春风抚面,亲切备至,让一众文官武官感觉到亲王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留恋许久,关怀殷切。 “好,开始吧。”宏奕笑道,他看看魏瑛,魏瑛急忙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式。 冬日的天空很是晴朗,阳光耀眼,众学生在阳光的照耀下,雄姿英发,勇武壮盛。 端亲王宏奕站定,魏瑛看一眼考功司主事,那主事庄重上前,朗声高唱道,“咸安宫众总裁及教习学问渊深,勤于职守,……俱加一级留任。” 他方念罢,秦涧泉就带着众教习上前谢恩。 兵部武选司的主事也走上前来,却是郑重展开一道诰敕文书,众人马上明白,下面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只听他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尚德崇功,国家之大典;输忠尽职,臣子之常经。古圣明帝王,戡乱以武,致治以文,朕钦承往制,甄进贤能,特设咸安宫官学,文武齐备,惟务新学,文以立身,武以经略,……肃文,” 肃文听到喊自己的名字,更加挺直身子,宏奕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魏瑛看着他英姿飒飒威风凛凛的样子,也是暗自称叹。 那主事也看他一眼,“尔原系咸安宫总学长,月试季考皆列甲等第一,策论诗赋传遍天下,智运十万斤石柱,联络各营,起兵护驾,诛杀叛逆,已赐蒙养斋行走,毓庆宫伴读,赐名精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现授为前锋营正六品前锋校!宣光十八年十二月七日。” “臣谢主隆恩。”甲胄在身,肃文急忙一弯腰接过圣旨,却是心潮起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这主事后面所念,他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见,恍惚中,只看到图尔宸、麻勒吉、墨裕等人接过圣旨,却分任正九品蓝翎长! 大金朝实行九品十八级,肃文正六品,却比戴梓还要高着两品四级。 待肃文从恍惚兴奋中醒来,端亲王宏奕已是开始训话。 “此次,咸安宫官学生全体充任前锋营前锋兵,是皇上的恩典,也可以讲,这份前程,是你们自己挣出来的!” “多余的话我不用多讲,就讲讲今后的安排。前锋营位列三大禁军之首,平时正常进学之外,也要保卫皇宫,轮流值守,各有定制。遇皇上外出时,则要扈从随驾。” “即为禁军之首,步射也当为全体之表率,每月的初二、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日,停止一切课程,全体官学生前往前锋营大营与其它前锋兵一道,校验步射,演习鸟枪,考验甄别如不能位列甲等一次者,咨退本旗,永不叙用!” 第74章 小定 腊八节这天,肃文带着多隆阿、胡进宝和三妞,又约上麻勒吉等人,到雍和宫去吃腊八粥,阿玛福庆泡好了“腊八醋”,煮好了“腊八肉”,熬好“腊八粥”,盛入食盒,就要往讷采家去送。 “廿三糖瓜儿粘,廿四扫房日,廿五糊窗,廿六炖大肉,廿七杀公鸡,廿八把面发,廿九蒸馒头,”额娘看着院里不断忙活的嫂子,赛虎正亲热地围着肃安转着圈,亲热的伸着舌头舔着,“我看,肃文现在有了官职,年纪也不小了,年前给两个孩子把亲事定下来吧。” “呵呵,你作主。”阿玛笑道,“这停选秀女了,以往还得旗里的都统同意,现在我这个参领就能作主,还真得抓紧!肃文如今也是正六品的前锋校,与肃安同一品级,我是正三品的参领,得按规矩好好办。” 额娘白他一眼,“知道,丢不了你的份子!”她看看明媚的阳光,“年前把通媒、小定办了,这当官了,再不娶亲,让人始终把他当孩子看。” “嗯,这句话在理,”阿玛拿出鼻烟来,“拜女家、下茶、开剪,再到迎娶,快的话,也得一年时间,得来,现在我就去找讷采,媒人现成的,内务府御药房老罗那是老哥们,跟讷采也熟,我这就去找他。”阿玛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走出门去,迎面看到肃文与三妞闹得正欢,阿玛笑着摇摇头,不舍地又看看这双儿女,往东走去。 一会子功夫,他就回来了,额娘忙迎了上去,阿玛笑着冲她点点头,“讷采也巴不得呢,他不过是个正四品的主事,不过广储司那可是顶肥的差使,讷采就是不会钻营,……唉,不说他,现在京里盯着他们这些官学生的人家可不少,郡王家的格格都打听我们老二,可是他就跟惠娴看对眼了,这是缘份哪!” “你当门不当户不对还有什么好处吗?女方太高,”额娘一撇嘴,点上一袋关东烟,“咱家老二那个脾性,受不得丁点委曲,还不得把房子点喽!行了,别坐着了,快去御药房吧!” 这饽饽单往油里滚,老罗那边也是没二话,笑着磨墨持笔,开始写门户帖。 “肃文,正白旗,哪个佐领啊?曾祖、祖、父三代的功名?”他看看阿玛福庆。 “第三参领第七佐领,曾祖?”福庆却是一犹豫。 “怎么?你爷爷的名讳你都忘喽?”罗大人取笑道。 “呵呵,这,我敢忘吗?”他强定心神,笑道,“曾祖僧格,满州正白旗副都统,祖父格罗,正白旗第九参领,父,”他叹口气,“正白旗第三参领。” “好,你儿子的官讳!”罗大人看看福庆。 福庆这才如释重负,笑道,“蒙养斋行走,毓庆宫伴读,精勇巴图鲁,实授前锋营正六品前锋校!” “好嘛,”罗大人笑着看他一眼,笑道,“这够长的!好来,家住羊肉胡同,年方十六,属相龙,生辰?” 福庆又是一阵犹豫,嗫喏道,“子时吧!” “什么叫子时吧?你儿子什么时辰生的你不知道?又遛鸟去了吧?”他边说边笑边写,写完递给福庆看看,装上封套,又拿过一个红纸签,“嗯,写上个喜字,这就齐活了!得来,今儿也没事,我这就给您往讷采家走一趟,你说你,昨儿过来,他当值,就手我们仨把事办了多好,这还得我再跑一趟!” “跑就跑呗,媒人的谢礼是少不了您的,今晚聚宾堂,我们不见不散,我看年前就把小定也办了吧。”福庆笑道。 “得来,那我可得快些走,通媒后,你们两家也熟,也不用再去看姑娘,我得翻翻皇历,呵,十六就是好日子,诸事皆宜,我看就这样定了,我跟讷采说去!” “成,您多费心!”阿玛福庆也是喜气盈面。 ………………………………………… ………………………………………… 北京城的冬天,那叫一个干冷,地上的贼冰冻的结实,走在胡同里,不大会儿就能鼻涕眼泪横流,脸给北风扎得生疼。 但北京城的冬天又暖融融的,来到到屋里儿,生着热腾腾的火炉子,只要不阴天,煦暖的阳光照进屋子里,人一进屋,哈口气都是热的。 再加上炉台上烤的馒头焦黄,红薯流出了糖油,那叫一个又香又甜。 此时,最是又香又甜的就是肃文与惠娴了,可是肃文站在阿玛与额娘的身后,惠娴站在讷采与额娘身后,肃文笑着瞧她一眼,她就浅笑着把头低下去,可是过不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脸上始终挂着笑,透着红。 “行了,你们两家都是熟人,单单缺我这么个跑腿的,我的差使算完成了,下面就看你们的了。”罗大人笑着坐下来,肃文赶紧走过去给他倒茶。 罗大人看看他,“成,十六岁的六品官,还没迷糊。” 肃文马上笑着回道,“在您老眼前,就是那文华殿大学士,当朝首辅,不也得管您叫一声罗四爷嘛!” 一句话说得那罗大人直竖大拇指,“呵呵,福庆,你生了个好儿子,讷采,找了个好女婿,但愿你啊,早早当上那文华殿大学士,惠妞能封个一品诰命!” 一句话,说得惠娴羞红了脸,讷采与她额娘回过头,慈爱地看看她,“弟弟哭了,我进去看看。”她红着脸走进里屋。 “她婶子,这是金戒指一对,金镯子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颈圈一个,玉如意一柄,大小八件的糕点,您瞅瞅。”额娘虽然笑着,但正襟危坐,如对大宾,“您还满意,就把惠妞叫出来,我给她戴上戒指。” “满意,满意,”惠娴的额娘笑道,“惠妞,出来喽!” 惠娴低头从里面走了出来,肃文笑着看看她,她却丢了个嗔怪的眼神过来,“来,惠娴,婶子给你把戒指戴上。” 惠娴浅笑着,红着脸走到了额娘跟前,伸出那白葱根一般的手指来。 看着那白玉般的手指,肃文心里却突然想起了霁月,他赶紧定定神,人家那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我阿玛就是个三品的参领,这差得也太远了。 “好,罗敷有夫了,”罗大人笑道,“惠娴指细手巧,这针线活是不差的。” 惠娴的额娘看看那柄玉如意,那代表着男家满意,再瞅瞅那些“正明斋”的点心,都装在一个精美的匣子里,并没有用蒲包,舒心地笑了,如用蒲包,那就意味着“稀松平常二五眼”,这是女家极其不喜的。 惠娴的额娘看看正在红着脸给大家添茶的惠娴,笑道,“惠妞,跟我进来。” 惠娴脸一红,却低眉顺眼地一挑门帘跟了进去。 额娘看了肃文一眼,也是笑了,看着惠娴一挑门帘出来,那脸更加通红,适才还与肃文对望两眼,现在却是紧盯着自己的脚面,再也不看肃文。 “好,我们先回,明儿我们在家侯着啊。”额娘也不啰嗦,起身往外走去。 讷采、惠娴额娘并惠娴送到大门口,眼见出了胡同,肃文才忍不住问道,“额娘,惠娴适才怎么着了,怪怪的。” 额娘笑道,“惠娴她额娘适才给她扎上红辫根了,这小定之后,就要扎红绳了,这就是说她是有主儿的人了,额娘给她戴上戒指呢,就是要圈住她!” 第二日,早早在正阳楼订了一桌席面,家里也收拾得焕然一新,单等惠娴上门。 嫂子一幅熨帖的样子,三妞却是瞧在眼里,小声道,“大嫂,是不是想着二嫂进门,你可解脱了!” 嫂子下意识地看看额娘,又看看这鬼灵精怪的小姑,笑道,“明年这个时候,就该轮到惠娴当家了,呵呵,你人小鬼大的,赶明儿,找个恶婆婆,让你尝尝厉害!” “嫂子,你说我额娘是恶婆婆?”三妞促狭地笑道。 大嫂慌忙去捂她的嘴,两人正在打闹,讷采带着一身新衣盛服的惠娴走了进来。 肃文赶紧迎了上去,却见惠娴已是变了模样,原来留的“三道帘”剪成了“齐眉穗”,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新绞过的脸,也是愈发白净,让人忍不住想香一口,脚下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 “叔叔,婶婶,您请抽烟。”坐下闲聊一会,惠娴红着脸站起来,她眼光一扫肃文,微微有些不自然。 “呵呵。”阿玛福庆却是一阵笑,什么话来说不出来。 惠娴拿起长长的烟袋锅,装满了烟丝,又轻轻地拿起桌上的火镰,转过身去,她轻轻把火石往火镰上一划,接着点着蒲绒,就手用嘴一吹,把火眉子引燃,阿玛看看她,笑着伸出烟袋锅,吸了起来。 “呵呵,额娘笑着,来,惠妞。”她拿出两张崭新的银票,惠娴刚要推辞,嫂子却笑了,“拿着吧,这是装烟的赏钱,大吉大利!” 看惠娴把银票装起来,阿玛却笑着挥挥手,“以后走动就可以名正言顺了,也别在这立规矩了,你们,出去走走,老二,看给惠妞买点什么。” 二人笑着走出来,肃文却是一把抓住惠娴的手,“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惠娴也不抽手,红着脸笑着抬起头看看他,阳光下,惠娴的脸如玉般纯净透明,肃文看看屋里,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天,湛蓝湛蓝的,三朵两朵的云彩悠悠飘着,一阵悠扬的鸽哨从天际传来,越过袅袅升腾的白烟,却是越传越远,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第1章 大觉寺 晨钟暮鼓,法香蒙熏。 皑皑白雪之中,群山环抱之下,大觉禅寺跃入眼帘。 肃文顿觉眼前平畴沃野,境界开阔;极目寺后,则是层峦叠嶂,林莽苍郁,一股清泉从寺后石山绕石渠淙淙而下,汇入寺内灵泉池,泉水清澈,雾气蒸腾,四时不竭。 “走,今儿我才听说悟心方丈归来,唉,你有两年没瞧见他了。”福庆下得马来,取出褡裢里的香烛,叹了口气。 肃文早已习惯此世生活,但对这悟心法师,却是毫无记忆,且阿玛与额娘也从没提起。 跟着福庆冒雪自山门向上,经碑亭,过放生桥,绕过钟鼓楼,穿经天王殿,便行至大雄宝殿之前。 殿门之外,一老和尚却正与一香客正在飘飘大雪中交谈。 “敢问悟心方丈,即为出家之人,可以娶妻生子吗?”那香客有些咄咄逼人。 “既为出家人,自当遵守清规戒律。”老和尚笑着合什答道。 “那我听说,大觉寺方丈不守清规,败坏风气,膝下却有一子。”那香客看起来并不象来礼香拜佛,倒象是专为来质问一般。 “老衲不止有一儿子,还有两位妻子,”那老和尚却并不恼怒,“如无妻子,哪来的儿子?” “你,”那香客竟然笑了,“哪里来的美女,让你不守戒律?” 那老和尚看看他,却一摔袍袖,笑着走进大雄宝殿,“老衲夏有竹夫人,冬有汤婆子(烫壶),这不是两个妻子吗?” 那香客顿时哑口无言,恨恨地看看殿里,扭头转身冒雪而去。 肃文顿时对老和尚来了兴致,福庆一拍身上的积雪,走进大雄宝殿,那老和尚却正自上香,他上前施礼,“一去游方两年,方丈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老和尚目光炯炯,声音宏亮,却是眉须皆白,神清气爽,嬉笑怒骂皆是文章,令人望而忘俗,景行行止。 “方丈,讨扰了。”肃文不禁也上前施礼道,这快过年的时节,又是大雪封山,阿玛的举止已是让他生疑,在寺里还能见到其他香客,也是奇怪。 老和尚的目光早就投到他身上,注视良久,看得肃文心神乱跳。 福庆在旁笑道,“方丈您不识得他了?他就是我的二儿子肃文啊!” 老和尚却一收笑容,长叹一口气道,“名震京华,名动天下,阿弥陀佛,我还是我,他不是他。” 几句话充满禅机,说得福庆五体投地,肃文却是云端雾罩,“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一年一变的时节,这个子比我还高着一截。”福庆笑着解释道,“他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方丈您却不在寺里,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那方丈却始终注视着肃文。 “敢问方丈,何为悟心?”肃文让他看得不舒服,心里更是不舒服,这时节,应与麻勒吉等人转着火炉吃着火锅,或是与惠娴对座炕上,看着惠娴忙活女工,皆是人生乐事,却让阿玛拉到这冰天雪地的寺庙中来,他心里隐隐有股邪火。 对了,为嘛肃安不来? “悟心既是修心,打扫干净,其心自现。”老和尚却是又笑了。 “何为入定?”肃文却紧追不舍。 “断除烦恼既可入定。”那老和尚又笑了。 “何为……” “老二!”福庆却打断了他,肃文第一次看到这个和善的旗人父亲有些生气,“在方丈跟前,不得无礼。” 那方丈却打趣道,“悟心不想修心,入定却自寻烦恼,唉,因缘注定,走吧。” “到哪?”看他转过身去,踽踽独行于雪中,肃文禁看向福庆。 “去吧,”福庆已是适应肃文“忘了”一些事,“忘了”一些人,他把香烛塞进他的手中,“好好拜一拜。” 肃文暗自纳闷,但看着老和尚在雪中步履如飞,直朝后山而去,他也只好跟了上去,但虽然他这一年打熬得身强骨壮,待走到一处枯草孤坟之前,也是累得直顺粗气。 那方丈却是用手慢慢抹去石碑上的积雪,肃文这才看清,墓碑上竟空无一字。 老和尚动作缓慢,身形迟重,他慢慢转过身来,“逝者如斯,上香吧。”他双手合什,竟闭眼念起经来。 阿玛福庆与没有跟自己说这是什么人,老和尚也是守口如瓶,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人?阿玛福庆不来,大哥肃安不来,却偏偏让自己在此大雪中前来祭拜? 他看看老和尚,见老和尚丝毫没有反应,无奈之下,只得铺开香烛,祭拜下去。 雪沸沸扬扬,山风很大,火折子点了几次才点着,看着袅袅香烟在雪中缭绕,片片纸灰顷刻被雪打湿,化作冬泥,肃文心里说不出的肃杀,冷清。 待跟着老和尚从冰冷刺骨的山上下来,步入温暖如春的方丈室,他感觉恍如隔世一般。 “吃了素斋再回吧。”老和尚却恢复了那笑吟吟的模样。 “不了,方丈,外面雪大,快过年了,家里人都等着,您不在,清明我也没过来,这今天是赶上了。”阿玛福庆叨唠起来,他看看肃文,“您回来就好,他明年就十七了,我会让他过来找您,聆听教诲。” “好。”那方丈也不谦让。 从大觉寺出来,雪却是下得更大了,肃文压抑的心境却一下开阔起来,他一跃上马,策马狂奔起来,任阿玛福庆在后面喊破了嗓子。 这落雪无声,漫天飞舞,偶尔一剪红梅俏跃枝头,肃文不禁兴致大开,他一勒马缰吼道,“这骑驴冲雪过剑门,我自横刀两昆仑,人生又能有几回?能有几回?不可辜负了这好景致!” 看着他在雪中跳下马来,挥刀乱舞,福庆赶近前来,却只是慈爱地看着他,呵呵笑着,偶尔抹一把脸上的雪水,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第2章 年景、前景、愿景 其实,按大金朝习俗,不管是宫里还是民间,这过年,从进了腊月门,就开始了。 上至皇上太后及王公贵族,下至各级官吏及庶民百姓,都已经开始“忙”年,过节的喜庆气氛不知不觉越来越浓,至年三十达到高潮。 可是咸安宫官学里却依然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任凭一个个官学生急得抓耳挠腮,心急火燎,就是听不到有休学的命令。 咸安宫从从总裁至教习官升一级,秦涧泉又是新官上任,比成文运在时抓得还要紧,就是骑马校射等夜课,这个翰林总裁竟是选择一晚亲自参加,众学生见总裁依然这样顾大家,舍小家,虽然年关将近,只得静下心来,老老实实进学。 惦记着肃惠中医院的买卖,肃文也只能下学后赶过去,听刘松仁把一天的情况报告清楚。 他也曾与刘松仁商量,到年底了,要召开总结表彰大会,回顾去年的工作,展望宣光十九年肃惠中医院的工作,并计划着让刘松仁给他起草一份在肃惠中医院总结表彰大会上讲话材料,可是说来谈去,这材料如何写,刘松仁就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神,肃文讲得口干舌燥,也只好作罢。 这天下学,已是天黑时分,琢磨着肃惠中医院早已关门,肃文打马直朝刘松仁家住的胡同奔去。 这是一处老院落,却并不是刘松仁自己的宅院,他只是这里的一个普通过客,前世人们称之为“北漂”。 拍响门环,主人家与刘松仁却同时走出来,看着肃文前来,刘松仁有些愣,但马上换上一幅笑脸,请肃文进屋坐。 屋里的摆设很是寒碜,一桌一椅一床一箱一炉而已,竟是别无长物,但收拾得很利落,打扫得也很干净。 北京城的冬天,虽说是天子脚下,菜少,价儿也齁儿贵,一个冬天也就大白菜、萝卜等几样菜,外加点粉丝、粉条、酱疙瘩、白薯、酸菜,还得入冬前存上。 肃文看着桌上简单的几样东西,竟没想到自己个亲自任命的院长这般辛苦,“老刘,你就吃这个?我每月给你的银子也不少吧?”他随手拿起一块咸菜条,放进嘴里,齁儿咸!想想没吐出来,咬着牙咽了进去。 刘松仁看看他,笑着说道,“家里还有老爹老娘,还有老婆孩子,银子都捎回老家去了,”他看看肃文,“东家,这正是吃饭的时辰,您这刚从咸安宫下学吧,您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随便吃点儿?”这不在医院里,他竟有了笑模样,不象在医院时那样严肃。 肃文本想去东兴楼,要两菜,与刘松仁好好拉扯一番,听他这样说,知他是个自尊心强的人,这在这吃一顿,胜过外面千百顿,也就欣然点头答应。 只一会儿功夫,刘松仁就从外面走回来,“我让房东弄点下酒菜,咱俩凑合着吃点,对了,您吃素是吧?我再加两菜。” 肃文一把扯住他,“只要是三净肉就成,遇到什么吃什么吧。” 那房东女人倒也是利索,一会子功夫,炒鸡子儿,炸花生米,肉皮冻,再加一碟子腌酸白菜就摆上了桌。 “菜没好菜,酒也没好酒,这是通州的烧酒,您先喝着,猪肉韭菜合子马上起锅!”看她手脚麻利,肃文拿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香脆,看刘松仁给他从酒壶里倒上烫着的烧酒,他一仰脖喝了进去,顿觉全身上下暖和舒坦。 第3章 赐福 忙年,忙年,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等长辈都要走到,还要亲自走到,要不,人家说你当官了,也有名气了,就是不懂礼数。 长辈们可不管你是前锋营的前锋校,还是什么蒙养斋行走、毓庆宫伴读,黄马褂他不敢吐唾沫,但你的脑袋上没有黄帽子,他们就能用烟袋锅把你的脑袋敲出十几个包来。 药行这边,岳老爷子及药行会馆的大掌柜们都得走到,御药房的大人们也得提前打点,这是为日后铺路,舍点银子就舍点银子。 几个总裁、几位教习,肃文也都想趁年节走走,一来这是学生的束修,表达感激之情,二来礼多人不怪,谁都有个不长眼睛或有口无心的时候,说话冲撞了做事莽撞了,到时也能谅个情。 但对秦涧泉,他是打心眼里尊敬,待走进门去,他才发现这位名震京师的咸安宫总裁、大金朝开国以来的第十位状元,家里并不宽敞,普通的四合院而已,肃文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仆人陈升,隔壁已是听到图尔宸的声音。 “二哥,你怎么才来啊,适过还跟老师说,从外面叫一桌席面,我们陪老师好好叙话呢。”图尔宸满面春风,待走进去,雅尔哈善、墨裕等人都站了起来。 秦涧泉微微一笑,“坐。”仆人陈升马上捧上茶来。 秦涧泉的书房也很是寒素,但墙上一幅字却让人过目难忘,“正直以奋镗廉之气”,笔划蝤劲,很显功力。 “老师清苦,赶明儿,我就送几个婢女过来,”雅尔哈善笑道,“也好侍候老师浆洗更衣。” 秦涧泉却一摆手,“不必,我一人一仆,十几年来早已习惯。”他三角眼,美须髯,略看人一眼也罢,但长时注视,人人悚然而惊。 雅尔哈善与图尔宸对视一眼,笑道,“老师的清名操守早已传遍京师,坊间已有传闻,老师即将升任毓庆宫师傅,为皇子授课呢。” “以老师的学问人品,早应进毓庆宫,想那顾八代、汤斌、孙世霖,个个都是饱学宿儒,老师与他们相比,也是不差的。”墨裕笑道。 “不能相提并论,”秦涧泉慌忙一摆手,“差之太远。” 肃文却听讷采提到过,这秦涧泉,湖南人氏,自幼聪明好学,十岁便能写诗作文,书法直逼欧柳,十五岁时所得润笔就能养活家人,但科场并不顺利,将近三十岁才大魁天下,成为大金开国以来的第十位状元。 图尔宸等人的父辈都是当朝大臣,想必这话是真的,当朝,皇子虽不直接继承大统,但皇子的师傅分量很重,汤斌等人也都位极人臣。 肃文也凑趣道,“老师的学问自是没说的,要不也不能亲任咸安宫总裁一职,您的题诗,渔火只疑星倒出,钟声欲共水争流,脍炙人口,已是传为诗坛佳话。” 图尔宸等人纷纷响应,雅尔哈善看肃文一眼,却暗道,此人文武双全,不料马屁功夫也拍得炉火纯青,赞扬人从不空口赞扬,却都是言之有物,有根据,有证据,让人感觉浑身舒服,全身熨帖。 “老师的书画也是一绝呢,老师的竹子,生机盎然,名重一时。”雅尔哈善马上有样学样,现场卖起乖来。 秦涧泉笑着捋捋胡须,“竹子直而有节,翠而心虚,可以以物砥人,肃文,听说你可题过一首诗?” 肃文马上想到第一次进端王府所作之诗,老脸一红,“题过一首。” “嗯,我以前听说过,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确是好诗!”秦涧泉赞赏道。 雅尔哈善看看图尔宸,原以为搔到秦涧泉的痒处,却不料秦涧泉转眼间表扬起肃文来。 “学生也认为,竹之气在清,竹之骨在直,竹之怀在虚,竹之魂在节,写此诗也是激励自己,作竹子似的人物。”肃文心里暗道,怎么现在撒谎都不需打腹稿,张口就来啊。 那秦涧泉却是高兴地站起来,好似找到知音一般,他快步走到书桌后面,展开宣纸,一幅《石竹图》已是早已画就,他想想提起笔来,“竹之气在清,竹之骨在直,竹之怀在虚,竹之魂在节。宣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敬请肃文雅正。” “老师?!”肃文有些感动,急忙接过秦涧泉手里的宣纸。 “嗯,你是咸安宫的总学长,这也算我对你的勉励吧。”秦涧泉语重心长地笑道。 “老师不可太过偏心,见者有份,二哥得了墨宝字画,我们也不可缺下。”图尔宸笑道,墨裕动作更快,已是研起墨来,雅尔哈善则重新铺开宣纸。 “老爷,叫的席面到了,已在前厅摆好。”仆人陈升进来道。 他话音未落,外面又响起门环声,“呵呵,这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是不是蔡英杰啊?”墨裕笑道。 却见薄暮中,一内监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请问,这是秦涧泉秦老爷府上吗?” 秦涧泉慌忙上前,“正是。” 那内监看他一眼,“有口谕,传秦涧泉进宫。”他又往里看了看,“咸安宫有个叫肃文的官学生,住羊肉胡同是吧?” 秦涧泉回身看看肃文,肃文赶紧上前。“是,我就是,今儿来看老师来了。” 那内监笑了,“巧了,省得绕远路了,得来,有口谕,传肃文进宫。” 看着内监远去,秦涧泉不敢怠慢,赶紧进去更衣,肃文却是直接从咸安宫过来,不必再行更衣,他暗道,此时还不到宫门下钥的时辰吗?皇上宣召不知有什么事? 图尔宸、雅尔哈善却是明显遮掩不住脸上的妒忌,但肃文跟前,却不敢造次。 待二人匆匆离去,几人已是无心享用这一桌上好的席面,雅尔哈善扯扯墨裕的衣袖,悻悻就要离开。 仆人陈升却拦住他们,“这些物品,几位还是拿回去吧。”雅尔哈善看看众人,笑道,“快过年了,我们过来看看老师, 就是一份心意。” 陈升却一摇头,“您几位都是我们家老爷的学生,他的规矩 您应知道,五两银子以上的礼品,他从来不收。” “噢?”众人面面相觑,再看看肃文的东西,就是正明斋的点心,外加几块肥皂。 ……………………………………… ……………………………………… 宫门没有下钥,快过年了,宫里看不出甚大变化,只是间隔传来爆竹声响。 看着秦涧泉若有所思,肃文问道,“老师,宫里也放爆竹吗?” “嗯,”秦涧泉面露喜色,“十二月十七,宫中开始放爆竹贺岁,皇上每过一宫,内监便燃放爆竹一枚,听这声响,……是往重华宫的方向,”他的声音不禁激动得有些变调,“难道,叫你我二人,也是要赐我们‘福’字?” “啊,有什么讲究?”肃文茫然不解。 “从十二月初一开始,皇上都会将亲笔书写的‘福’字赐给后宫各妃及大臣,有天子赐福苍生之意,皇上也会以‘赐福苍生笔’写斗大的福字挂于宫门各处,外省文武大臣的奏函呈报也会在回件中赐御书‘福’字。” 他看看前面,加快了步伐,“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前,皇上会在重华宫分批召集诸王大臣,御前大臣及六部九卿赐福,身为臣子,得赐‘福’字,那是莫大的荣耀,但如果上年赐福,今年却无份,那就要好好想一想了。” 他越说越兴奋,也越走越快,“前吏部尚书王际华,三十年间蒙赐‘福’字二十四次,他装裱起来悬于府邸,命名为‘二十四福堂’,一时传为佳话。” 待二人赶到重华宫外,宫灯映照下,已是人影绰绰,每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大家低语交谈,不时看看重华宫内。 也不时有官员在内监引领下,手捧“福”字,快步而出,脸上均洋溢着着遮掩不住的微笑。 夜色下,肃文仔细端量,魏瑛等几个汉尚书,夹杂着六部几个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庄士敏等人,都在其中,但象秦涧泉这个品级的没有,肃文这个正六品的更是惟他一人。 魏瑛已是看到他,秦涧泉与肃文慌忙上前见礼,“你二今年也得皇上赐福,”魏瑛笑道,“不必多礼,一旁侯着便是。”他看看肃文,又转过头去。 等到天黑,前面的人手捧‘福’字慢慢散去,内监却传旨秦涧泉肃文同时进去。 御座之上,宣光看着他们二人,毓秀则微笑侍立一旁。 待二人行过礼后,宣光笑着问道:“秦涧泉!” “臣在!”秦涧泉慌忙答应。 “适才,朕听说,你,是秦桧的后代,此话当真?” 肃文的心一下提了上来,这是一个陷阱,如回答“是”,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也可能是奸臣,如回答“否”,而自己的祖先是不能更改的,弄不好会犯欺君之罪,如两者皆不答,多作解释,语言总显得苍白无力。 秦涧泉一时有些踌躇,思虑半晌不如该如何回答。 “启禀皇上,”肃文向前施礼答道:“皇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宋高宗是昏君,用的自然是奸臣,而您是明君,用的那自然是忠臣喽!” “哈哈哈,”宣光并没有因他擅自答话而生气,“起来,都起来,快过年了,朕就是说个笑话。” 二人却遵守内监早已嘱咐好的规矩,仍然跪等,好嘛,您说个笑话,把秦涧泉吓个半死,肃文看看适才还一脸喜气的秦涧泉,脸都白了。 “好,赐福!”宣光提笔在饰有龙纹的龙笺上挥洒起来,“肃文,年轻,再赐一份鹿肉,福,禄,福,鹿,福禄双全吧!” “谢皇上。”肃文一高兴,山呼般拜了下去。 第4章 庆隆舞 “这是皇上御赐之福啊!这北京城,几个人家能有?”阿玛福庆小心翼翼地把“福”字捧在手里,“瞧,加盖了宣光御笔之宝的印玺,必可鸿运当头、福星高照,镇天下所有妖邪!” 全家人都围拢过来,肃安道,“皇上这‘福’字,形窄而瘦长,就是传说中的‘长瘦福’了?对,是‘长寿福’。” “对对,里面有子、田、才、寿、福五种字形,寓意多子、多田、多才、多寿、多福,这是五福合一、福寿合一啊,当真是天下第一福!”福庆激动得语无伦次,起身走到西墙根,想想又往外走去。 “你去哪?”额娘一下把他喊住了,“大腊月天,也不戴帽子,你手里捧着福字,想去哪?” “我,我,”福庆一把抓过帽子戴上,“我这就去裱起来我,我就在那儿瞧着,裱不好,我,我一夜不回来。” 接下来几天,福庆阿玛每日都是精神昂扬,跟谁说话脸上都带着笑,这三九腊月,这笑,都能把人心暖化喽! 就这样,脸上带着笑,带着肃安、肃文到本旗旗主郑亲王荫堂那里拜望,荫堂早已听说皇上御赐“福”字,自然勉励一番,临走却赏了许多物件,肃安从出府到进家门,两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等三人到家,东西早已送到府上。 除了赏下布匹绸缎若干之外,另有大鹿一只,獐子一只,狍子一只,家腊猪一个,野羊一个,各色杂鱼五十斤,野鸡、兔子各一对,熊掌一对,及杂色粱谷若干,好嘛,这年货不用置办,竟已齐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肃文下学后来到内务府广储司,老丈人讷采早已等候在那里,二人出宫门,则直奔端亲王府。 今天是灶王爷升天,家家户户祭灶,祈愿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待二人来到王府,王府的总管何柱马上迎了过来,他与讷采很熟,看来讷采是常到端王府走动的。 “王爷吩咐过了,您二位来了,就先等着,他在宫里陪皇上、皇后打灶之后就回来。”一边说,一边把他俩往里让。 厅里却早已坐满了各部的官员,还有不少年末参加议政王全体会议的督抚,讷采虽然只是四品之官,但广储司毕竟名声在外,大多数官员竟都起身相迎,个个笑容盈面。 肃文捡了个座位,却听邻座两人正在瞎白话。 “今晚啊,皇后要先于皇上到坤宁宫,先上炕,皇上随后就到。” “那就这么干坐着?” “那哪能啊?瞧您说的?皇上不能闲着,得敲着鼓板唱《访贤曲》,祈求上苍委派贤臣前来辅佐朝政。” “唱完了呢?” “跟平常人家一样,祭灶呗,皇上皇后下炕,到摆着黄羊和麦芽糖的供桌前,拈香行礼,焚烧神像,看烟气直窜空中,这就代表灶王爷升天了,他们才能回宫。” “噢,您去过坤宁宫?” “呵呵,我也是听人说……” 见他讲得这么热乎,肃文本以为是个重臣,岂知也是听说?真应了那句老话,响水不开,开水不响,肚子里有牙的重臣,哪有这么多废话! 等不多时,端亲王宏奕就回府了。 小年打灶祭灶神,全国所有人家概莫能外,就是在内廷值宿的王公大臣也都给假回家祭灶。 宏奕满面春风,一一与人拉扯寒喧,众官也知今天的日子,说不定也惦记着回家祭灶呢,见宏奕出现,见过自己,纷纷起身告辞。 讷采与肃文原本也想随大流,但宏奕却留住了肃文,“讷采为一家之主,你且回去祭灶,肃文就跟着我祭灶吧。” 讷采兴奋地看一眼宏奕,也笑着去了。 “得到皇上御赐的‘福’字了?”宏奕似乎很累,但却仍是温声絮语,满面春风。 “是。”肃文恭敬地答道。 “皇上赐福,正五品的秦涧泉,正六品的你,都是开国以来头一份!”宏奕笑道,“秦涧泉年后就要成为毓庆宫的师傅,但仍掌咸安宫总裁!” 事情先前已经听说,肃文倒不惊讶,但琢磨着宏奕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你们出宫后,毓秀也去看望了秦师傅,……”宏奕却突然断了声,待肃文抬起头,他脸上已是一幅郑重模样。 “新学既已在全国推行,礼部今天陈奏皇上,诸如算术、天文、地理堪舆等缺少统一的书籍,年后,我会跟秦涧泉说,咸安宫会同礼部,着统一编订书籍,推行全国,你也参加吧。” 我,肃文有些愣,但马上乐了,这不是意味着,自己相当于前世教育部的专家了?到时,每本课本上都会印上自己的名字! “今儿留下你,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事,除夕后,皇上要看冰嬉,咸安宫九十名学生即为前锋营将士,也要参加,这些时日,你们暂停课程,全力准备冰嬉。” “是。”肃文答应着,这倒比进学更有意思,再说皇上面前,大家肯定会积极准备的。 宏奕站起身来,“走吧,随我祭灶去。” 看他走在前面,王府内监总管何柱跟了上来,“肃大人!”他轻声叫道。 一句肃大人,叫得肃文有些愣,但马上反应过来,何柱这是在叫自己。 “肃大人,王爷看重您啊,这与王爷交好的督抚都不能跟王爷一块祭灶,只有旗里其它的子侄才有这个先例,您,啧啧……” 肃文一愣,呵呵,这不放我回家祭灶,这倒成了待遇了? 宏奕却突然停下脚步,“还有一件事,明日你安排好冰嬉的事后,直接到礼部。” “礼部?”肃文有些纳闷。 宏奕却不答话,又往前走去。 跟着宏奕进到一间殿阁,老远就听到长筷击打箥箕的声音,待走进去,却见一盛装的贵妇已然坐在炕上。 “这是福晋。”何柱小声道。 早听说端王府的福晋富察氏,肃文忙上前行礼。 富察氏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身上,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肃文没听到叫起的声音,这个千只得继续打下去。 宏奕也瞧见了富察氏的失态,他轻咳一声,“这是咸安宫的官学生,肃文。” “噢!”富察氏这才清醒过来,“快快请起。” 肃文起身,看看这个有些怪异的福晋,见她粉面含黛,眼角带威,不怒自重。 炕下,一个与毓秀一般模样的年轻人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肃文问道,但马上反应过来,“参见世子!”又是一个千打了下去,不用问,这就是传说中的端王爷世子毓贤了。 “免礼。”那年轻人很有些宏奕的风范,笑着一抬手。 “开始吧。”宏奕轻轻嘱咐道。 ……………………………………… ……………………………………… 当肃文走进礼部的时候,马上就迎过一位官员来,待问清姓字名谁之后,把他引入一间大屋之内,“你且等着。” “哎,哎,您别走啊,让我来干什么?”肃文急了。 “干什么来了,你都不知道?”礼部的官员也是乐了,“学跳庆隆舞啊。” “跳舞,庆隆舞?”肃文紧问不舍。 “对啊,不只是你,进了腊月门,王公大臣、郡王贝勒都来学呢,就准备年三十晚上,跳给皇上看呢。” “噢,明白了,”肃文一拍巴掌,“宫廷舞会。” 那官员看看他,“什么舞会?这是哪跟哪啊,敢情你是什么也不明白啊?” “我,明白什么?”肃文有些愣。 “庆隆舞啊,”那官员倒耐下心来,“这庆隆舞由扬烈舞和喜起舞两部分组成,这扬烈舞由三十二人组成,在前,分为远望、追踪、行围、神功、猎成五个段落。扬烈舞跳完之后才是喜起舞,端王爷吩咐了,您只学喜起舞。” “噢,麻烦您给讲讲。”在皇上面前,那可得好好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不能丢脸。 “好,看你诚心,我就给你好好说叨说叨。”那官员坐下来,肃文赶紧给他斟茶,那官员笑道,“扬烈舞是群舞,这喜起舞是两人对舞!” “就是双人舞呗!”肃文笑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那官员也笑了,“进殿这后,两人先给皇上叩头,然后对舞,舞完之后再叩首而退。一般是十八名、二十名或二十二名大臣,两人一组,依次轮换表演,旁边十三名歌唱者,六十六名伴奏者鼓乐助兴。” “那我的舞伴是谁?” 那官员看看他,“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 肃文慢慢来了兴致,那官员看他认真,讲得也认真,“我给你说一下口诀,你先背下来。” “仪容肃整齐,三叩兴勿依。左陛燕翅伍,队队行国礼。面迎举笑意,胸正仪刀齐。前趋两腿迂,左进右踩溪。面御旋右臂,齐额稍易曲……” 他边背诵边比划,肃文也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学了起来。 二人正在操练,门一下被推开了,接着走进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来。 只见他颦眉秀目、笑靥可人,看到肃文,却是微微一笑。 那官员马上跪倒在地,肃文一打量,心里马上如小鹿乱跳,此人他认识。 第5章 镜花水月 只见他杏眼含波,脸似白玉,虽然穿着侍卫的装束,仍遮掩不住那婀娜体态,不是七格格宏琦是谁? 肃文不禁有些愣,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七格格见他的样子,低头抿嘴浅笑,阳光照进来,屋子里仿佛升腾起阵阵的烟雾,让肃文感觉似在梦中一般。 那礼部的官员忙扯扯他的衣角,“快跪下。” 肃文这才醒过神来,七格格宏琦却笑道,“免了吧,你这一跪,感觉怪别扭的。”她虽然表面大方平和,但心里也是跳个不停,当看到肃文仍是盯着她看,她把脸一扭,对那官员说,“开始吧。” “遵命。”礼部官员又一施礼。 “是你我二人一起学吗?”偏偏那肃文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阵红晕又爬上宏琦的俊脸,她一咬银牙,“你我二人,除夕大宴上与其他人一起,开始吧。”她又看看礼部官员。 “是,格格,……喜起舞您也熟,适才他也练了一阵子了,下面就看你们俩如何配合,”见宏琦点头,那官员才继续说道,“扬烈舞上场之后就是喜起舞,分为两队,佩刀入殿,北向三叩头,每对舞毕之后也是三叩头,您二位排最后。” “好,下面,开始讲解动作。”这是他的本职,一旦进入角色,他越讲越流利。 七格格宏琦与肃文对视一眼,都跟着他舞动起来,二人或同一动作,或不同动作,起转承合,交错挪移。 屋里烧着地龙,格格也练得认真,白腻的脸愈发通红,鼻子上微微透汗,每当肃文与她交身而错,一阵馥郁的香气就直冲脑际,更令他有些恍惚,心中荡漾,就象做梦一般。 礼部官员仿佛已是不存在,他的口令更象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这镜中花、水中月般的旖旎,真如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一般美好。 “好,旋起左臂,甩袖子。”那礼部官员不断地重复道,“左臂放于额前,右臂放于身后……” 此时肃文已是站到宏琦身后,他口中的热气不断喷涌向前面的宏琦,令宏琦的耳根发庠,她差点有些站立不住。 而一片梦幻般的甜香,嗯,是自己制成的加味香肥皂的香味,还有好似玫瑰、郁金香的花香,交揉到一起,浓郁但不刺鼻,更是令人格外留恋。 “好,今儿上半晌练到这,下半晌再练。”宏琦突然起身,声音却有些颤。 “是。”礼部官员恭敬地答道。 这就走了?我还没练够呢! 肃文心里大喊,可是不敢喊出声来。呵呵,麻勒吉、海兰珠此时恐怕在那海子上也练得正欢吧,劲风刺骨,水面如镜,跌一跤痛可彻骨,他们可想象不到,二哥我正温香软玉,美人在侧,陪着七格格学跳舞呢! “肃文,赏你的。”七格格看看一脸幸福的肃文,贴身的侍女马上捧过一个盒子来,那礼部的官员看看他们,不言语地退了出去。 肃文看看宏琦,迟疑地接过来,“啪”地一声,按开了匣子。啊!他大吃一惊。 这是一柄镶金的连珠火铳,把手却是纯金制成,乌黑铮亮的枪管,枪管之后是一只钻有六只小孔的轮子,拷蓝乌亮,在阳光下晶莹发光,打开匣子,五百多粒黄澄澄的子弹整齐地排列一起。 这就是前世的左轮手枪啊! “谢格格!”他高兴地又要施礼 宏琦笑着一摆手,“这是西洋人进贡上来的玩艺,过完年,你们就要值守宫中宿卫,拿去防身吧,万一有肘掖之变,就是大内高手,也低挡你不住。” “谢格格,谢格格。”哪个男人不爱舞刀弄枪,在这一世,这玩艺,比什么袖箭、飞镖都管用。 看他笑得不可自抑,宏琦一笑,走出门去。 看着宏琦的背影远去,屋里却只留下幽香,肃文拿起枪来,拍拍自己的脸,这不是做梦吧? …………………………………………… …………………………………………… 保和殿,除夕,未时。 乾清宫官阶上,已挂上万寿灯,官阶之下的天灯也配上了金字灯联,五色八角圆灯,更是随处可见。 穿过一道道宫门,与门一般大小的秦叔宝与尉迟敬德的神像,正威严地注视着你,红蓝镶边、白绢作底的春联,不是贴上,而是整齐地悬挂于大门两侧。 这五颜六色的彩灯,色彩浓重的门神,白底黑字的春联、黄瓦朱门的宫殿交相辉映,让肃文感觉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跟在宏奕身后,机械地走着,随处可见宫中遍撒的芝麻秸,踩在上面“咯吱”作响,这是好兆头,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也有除祟之意。 宏奕是一身簇新的石青色五爪金龙团服,肃文则身着黄马褂,与侍卫的打扮差不多。 待走到保和殿,殿里早已布置完毕,只等申正时分开宴了。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宏奕笑着走进殿去,肃文则被当作随身的侍卫,引向另一边。 他偷眼看看里面,宏琦早已坐下,已是瞧见了他,虽然嘴里与身旁一命妇笑着说着话,但眼神却不断地往他这里瞧着。 宣光帝与皇后都还没到,皇上的围着黄金绣桌围子的“金龙大宴桌”就在宝座之前,大宴桌与宝座之间还有一长几,周围则摆满了略小一点的桌子。 再看皇上的大宴桌上,有各式荤素甜咸点心,有六十三品冷膳热膳,有四品南北小菜,有八品果钟,还有苏糕、鲍螺、炉食、敖尔布哈、鸭子馅包子、米面点心等果品、面食。 其它桌冷热菜点却一共二十四品,比起皇上那是少多了。 “兄弟,别光看着,吃饭了吗?”一个侍卫拍拍肃文的肩头,肃文转过头来,正是那日跟着阿里衮到当铺的侍卫中的一个,正笑着看着他。 “给您请安。”见他与自己一样,也是穿着黄马褂,但却是青金石的四品顶子,肃文忙施礼道。 “免了这些虚礼吧,”那侍卫一把拉住他,“你是跟着端王爷过来的?你不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吗?怎么穿这侍卫的服饰?嗯,砗磲顶子,你是蓝翎侍卫吗?” 一连串的话,配着这又脆又响的北京口音,让肃文有些乐了,“我是学生,不是侍卫,我是前锋营的前锋校。” “前锋校?”那侍卫上下一打量他,“前锋校,你们的职责也到不了保和殿吧?你这是来……?” “您别误会,”肃文见他犯了职业病,忙解释道,“我是来跳喜起舞的。” 那侍卫却更加犯疑,“喜起舞一般只有王公大臣才能跳,再不济,至少也得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你?” “我?”肃文也有些糊涂,从在礼部练习,他就犯嘀咕,额驸呢?按理说,自己这营生应是额驸的活计,怎么让自己来练? 他正想着怎么跟侍卫解释,一内监走过来,“您是肃大人么?端王爷让您别在这站着了,自己寻摸点东西吃。” 那侍卫一下松了口气,“我说嘛,寻什么吃的呀,这地?走,跟我吃胙肉去。” “我不饿。”肃文忙一摆手。 “年年都是这一套,等你将来进乾清门当差,你会看腻的。”那侍卫小声道,却一招手,另有侍卫马上过来,拿过一块肉来。 “吃吧,进宫了,谁让你碰着哥哥我呢,怎么着也不能让你饿着,呵呵,你小子,有门道!”那侍卫的话就象那连珠火铳一样往外蹦,惹得肃文应接不暇。 就在两人大吃大嚼时,一阵悠扬的鼓乐声传来,皇帝和妃嫔笑容满面地走进殿里,殿内之人马上都站了起来。 只见宣光帝也是浑身上下簇然一新,春风满面却天威盛重,待他坐下,内监们马上送上两幅对盒,宣光看看大家,舀了一勺燕窝红白鸭子腰烫膳,嫔妃们这才开始用羊肉卧蛋粉汤。 宴席上的各类膳品,也慢慢从皇帝桌前开始,不断地运往陪桌上,算是大家一起吃过。 肃文看着宏琦也是一脸庄重,他心里暗笑,这哪象吃饭,就象是个仪式罢了,果然,只听那侍卫小声道,“吃不饱,回去之后还得吃。” 肃文看看他,他吃得满口满手是油,再看殿里,已是摆上酒宴,宣光帝正笑吟吟地举起杯来。 “嗯,这宫里的年夜饭,仪式虽然繁琐冗长,但胜在有条不紊,大家也懂得规矩,待妃嫔们进酒之后,再进果茶,这除夕宴就结束了。”那侍卫吃着胙肉,口却不闲着,“很快的,不要着急。” “好,把这个赏给郑亲王吧。”只见殿内宣光帝指指前面的敖尔布哈,“嗯,还有那盘子。” 他又看看坐在陪桌上的张凤藻,“这个赏给辅臣,”他一指那鸭子馅包子,又指指珐琅浅碗。 郑王爷荫堂与首辅张凤藻赶紧跪下叩谢天恩,接过菜肴与碗碟。 “好,大家一块观看庆隆舞吧。”宣光帝笑着一挥手。 马上有内监传下旨意去,俄顷,三十二名扮成野兽、脸带面具的艺人,跳跃上场,模仿野兽一样舞蹈起来。 这时,又有八名艺人扮作猎人,踩高跷,骑假马,开始追逐野兽。一名猎人弯弓发箭,弓弦响处,一只野兽应声倒下,其余野兽则纷纷低头,表示驯服。 一会子功夫,这些猎人与野兽又退了下去,一队朝冠朝服的王爷大臣昂然佩刀入殿。 宏琦早已换上了侍卫的装束,却与肃文并排走在队伍最后。 肃文惊奇地发现,打头的却是新任的康亲王常阿岱与新任的礼亲王高塞。 二人一脸喜气,却舞得很是卖力,舞完,恭敬地叩头之后退下。 “紧张吗?”宏琦看一眼肃文。 两人相隔很近,宏琦吹气如兰,令他有些迷醉,“不紧张,”肃文看看宏琦,“您呢?” 宏琦看看他,“我?呵呵,”她娇笑道,却一转话题,“听说你文采很好,嗯,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要快!”她促狭地看看肃文,“作出来本格格有赏!” 肃文看看她,想也没想,“月上飞檐头,人舞黄昏后。庆隆空齐曲,难忘思永昼。明年除夕时,相约保和候。” 吟完,他定定地看着宏琦,宏琦却已听出他诗里的意思,她大胆地看他一眼,却是眼波流转,微笑蔓延,万种风情,令人黯然心动。 “好,上场吧。”她轻轻道。 第6章 牝鸡司晨 “七格格!” “固伦荣宪公主!” “还真是,你不说,我都没瞧出来!” 当肃文与七格格宏琦双双跪下叩头,器乐伴奏悠然响起时,肃文心里却泛起异样的感觉,这男女并排叩头,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大婚! 而此时,七格格头戴薰貂红宝石吉服冠,身穿石青色五爪正龙团纹吉服褂,自己也是黄马褂加身,身着四爪八蟒蟒袍,头戴砗磲顶子,俱是浑身上下焕然一新,也真是好似大婚一般。 坐在上首的太后瞅二人一眼,又看看微笑不语的宣光帝,却是叹了口气。 宣光笑着点点头,二人马上舞将开来。 宏奕平静地瞧着二人,脸上始终挂着谦卑祥和的微笑,就是几位议政王大臣和上书房大臣也都在认真观看,目不转睛,下面悄然议论的反而是各个嫔妃及诸王贝勒的福晋。 肃文此时却心无旁骛,天地之间,只余他与宏琦二人,他跳得很是投入,宏琦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也热烈响应起来。 多日的训练,二人磨合得很好,配合也甚是默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天衣无缝,但肃文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宏琦心里一烫一烫的,她却忍不住迎着他的目光,不再避讳。 她愈发这样,肃文却越是来劲,动作也更加狂野不羁,更加大张大合,几次却是轻轻碰到宏琦,终于惹得宏琦不敢再触碰那火辣辣的双眸。 二人一曲舞毕,叩头退出,宏琦与肃文俱是走到一旁,“诗写下给我。”宏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待肃文再看她时,她已敛容朝宴席上走去。 “好了,喜起舞结束,就都该回家了,家里人还等着过年哪……”那侍卫冷不丁地又从哪里窜了出来,吓了肃文一跳。 “这位大哥,您怎么称呼?”吃了人家的肉,领了人家的情,至少得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吧。 “我,御前一等虾詹士谢图。”那侍卫一笑,“你,……” 他还要连珠炮地打出一串话来,却看到宣光帝站了起来,詹士谢图赶紧闭嘴。 “适才起舞之人,大家都看到了?”宣光看看大家,顿时保和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对,是朕的七妹!”宣光慢悠悠地说道,“固伦荣宪公主——宏琦!”肃文紧张地听着,这除夕的团圆饭,怎么有训话的味道? “许多人认为,这隆庆舞,本是男儿的专属,怎么会让一个公主在在这团圆夜宴上翩翩起舞?”宣光站了起来,脸色平静,却不怒自威,满殿小孩手臂一般高烧的红烛虽让人看清他的脸色,却揣摩不到他的内心。 “朕想说的是,这男儿女儿,皆为天地所生,皆为天地所养,《易经系辞》中不是讲过么,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当然,也有人讲,天尊地卑,所以宋代那些小人之儒就附会成男尊女卑,依朕看,卑乃谦虚、接近、亲近之意,男尊女卑,是倡导自然和谐,阴阳各安其位,并没有高下之分。” 肃文的头有些蒙,皇上老儿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啊?他看看毓秀,毓秀一脸的平静,再看看宏奕与几个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脸上俱如古井之波,深不可测。 “孔圣人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仁,仁者爱人,……泛爱众,而亲仁,”宣光帝目光炯炯,手捻念珠,在殿里慢慢踱着,“就是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一句话,朕也认为,这句话大可商榷,谁,能试着解一解?”他目视殿中,却无人响应。 七格格宏琦看看肃文,她的目光热辣撩人,肃文也不知怎的,一咬牙,“皇上,臣试着解一下。” 宣光帝倏地转过身子来,“好,”他一指肃文,“你来解。” 满殿众人的目光一下都投射到肃文身上,太后、亲王、郡王、贝勒、上书房大臣及福晋、命妇,宏琦笑着一点头,却示意他走上前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赞成孔圣人的话!” 众人都是一惊,这不是跟皇上唱反调吗?宣光帝的念珠在手里一下停了,宏琦也是一皱眉。 “不过,我认为,孔圣人说的女人,可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而是单指诸侯、卿、大夫身边的‘幸人’,即被宠幸的身边人,这些身边人,有女人也有宦官,翻遍史书,所谓女祸和宦官之祸,常常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与身边人的关系而造成的,圣人提出的这一忠告,对于治国理政很有意义。” 肃文话音刚落,宣光帝却是一拍手掌,“好,解得好,解得真,肃文,有真才实学!” 听到宣光这样表扬,肃文赶紧又跪下谢恩,宣光却亲自扶起他来,再看宏琦,也是笑靥满面,眼光更如春风拂柳。 “这世生男女,皆都一样,朕就认为,男人能干成的事,女人一样能干成,”他看看满殿的众人,“男人能打仗,女人也能当兵,古有妇好、武丁、花木兰、梁红玉,前朝也有沈云英,皆是女人从军,巾帼不让须眉!” 宣光帝慷慨激昂,声音突然低下来,“男人能当官,女人为什么不能?”他看看满殿的众人,“朕的回答是,能!”他的声音突然又拔高了。 “张凤藻,拟旨!待元旦开玺开笔之后明发各省!”张凤藻马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听宣光说道,“内务府,掌宫廷事务,由上三旗亲任,本应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却贪墨成性,腐化堕落,人浮于事,着免去明善内务府总管大臣之职,另有任用,着任命固伦荣宪公主宏琦担任内务府总管大臣,正二品,内务府七司三院,织造处、关防处、御药房及咸安宫官学等皆归宏琦属下,宏琦,当革除弊端、开源节流,痛加整顿,今后,内务府大臣一职,皆交由女性担任,内务府各职,亦择优选派女性委任,……嗯,你斟酌字句。” 他看看张凤藻,张凤藻却已笔走龙蛇,将诏命拟就,起身又递给宣光。 “臣谢皇上。”宏琦一脸红晕,却是声音平和,出班跪倒。 肃文看看宏琦,再看看一众目瞪口呆的妃嫔福晋,再看看默然不语的朝中重臣,心里暗道,此事谋划已久,准备已久,不过,内务府属皇上家事,择准今天这个时机宣布而已。 怪不得前阵子,邸报隆重表彰南京几个缫丝女场主,表彰江西一女性族长,翰林院也编印了历朝历代女性楷模,什么女商人,如秦始皇时的寡妇清,采炼丹砂,助修长城,如唐德宗时的俞大娘,造万石大船,从事茶叶贸易……;什么女才子,如卓文君、蔡琰、李清照……;什么女官员,如上官婉儿、谢瑶环……原来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步造舆论,作准备。 就连宏琦,事先也早已得知,演练这喜起舞,也是为女官掌管内务府造舆论,可是宏琦,这些日子在礼部排练几天,竟是不透丝毫口风,他不禁看看这个新任的内务府大臣,竟是正襟危坐,丝毫不乱。 宣光看过之后又递还给张凤藻,“还有,宫中内监,皆是人子,父母骨血,不可不恤,从今年开始,宫中不再招收内监,以后宫中一应杂务,拟从八旗、汉军旗、蒙古八旗中选任女官及宫女,服务宫中一应事务,仍归内务府管辖。” 这其实是在改革官制! 电光石火般一个念头涌入脑海,先从相对阻力最小的内务府改起!由小及大,由内及外,由渐变到突变,这是皇上在下一盘大棋! 内务府为皇家事务,是家事,只涉上三旗,而正黄旗一蹶不振,镶黄旗在皇上手里,正白旗的荫堂是关键,现在却也是不置一喙。 待内务府改革完成,便可在全国试行女子参加科举考试,选任作官,不知将来会不会试行,不过,单是任命女子管理三千多人的内务府,这,也真是震古铄今的大胆举措! 不过,男女平等,好!肃文钦佩地看看胜似闲庭信步的宣光帝,这虽然是过年,但不出明天,必然满城皆知,全国惊闻! 众人目送太后、皇上与皇后先行离去,肃文满心热喷喷地想找宏琦恭贺一番,那宏琦虽然不时与凑上来的福晋、命妇交谈着,眼光也在肃文身上留恋,肃文笑笑刚想上前,一个苍老的身影却挡住去路。 “肃文。” “相爷。”肃文马上收敛笑容,眼前站着的正是当朝首辅、上书房大臣张凤藻。 “适才的喜起舞跳得真不错,这些时日,练得挺辛苦吧?”张凤藻慈祥地就象一个老爷爷。 这些人嘴里从没一句废话,每句话都有所指,每句话都有意味,宏奕也看到了这里的情景,他看看却没走过来。 “不辛苦。”肃文简短说道。 “呵呵,这黄马褂穿在你们年轻人身上,就是崭新利索,朝气蓬勃,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是新的,这刀,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肃文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阿玛曾对自己讲过,这是黑旗军睿王爷用过的东西,“是吗?这是祖传的东西,今天大宴我才带来!” “噢,能借老夫一观吗?”张凤藻两眼如鬼火一般。 “相爷也爱耍弄刀枪吗?”肃文想想,摘了下来,张凤藻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两眼一眨也不眨。 “张相也爱刀吗?赶明儿我送过去两把。”宏奕不知什么时候已是走了过来。 “呵呵,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爱刀也舞不动了,不过,”他抬眼看看肃文,“这把刀倒象是一位故人之物,”他似乎有些不胜唏嘘,“这黑鲨鱼皮……”他突然拔出刀来,刀光雪亮,映照得张凤藻马上闭上了眼睛,良久,喃喃道,“嗯,老眼昏花,认错了,不过,是把……宝刀!” 第7章 口孽的报应 第7章口孽的报应 肃文从宫里回到羊肉胡同家中,已是戌时。 今年这个年是个肥年,郑亲王、端亲王都赏了不少东西,肃惠中医院也盈利不少,再也不用听人把门环子敲碎还得给人陪笑脸、递好话。 祖宗的牌位及神龛前都高烧着红烛,香烟缭绕,阿玛、额娘和哥嫂在一块斗着纸牌,三妞则在一旁玩着“升官图”,大家都在守岁,也在等他。 天不亮时,照例又是多隆阿与胡进宝头一个来,过了不一会子功夫,麻勒吉、勒克浑、海兰珠也是如约而至,拿着额娘给的压岁钱,几个人走家串户拜完年已是晌午时分,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半晌,直奔琉璃厂。 未语遇人先半笑,新年惟道百般宜。 街上随处可见拱手行礼拜年的人们,手举风车的小伙儿,还有身挂大串山里红、手里抖着空竹的孩子,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庆,透着精神。 琉璃厂平日冷清,可是到了正月却格外的热闹。 长长的东西大街上,游客如云,年货、古玩、字画、碑帖、珠宝、玉器……,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高跷、太平鼓、小车会、五虎棍……,各种花会竞相表演,围观者人山人海,笑语欢颜,十分热闹。 多隆阿买了一根一米长的大糖葫芦,外面刷着糖稀,他一口咬掉一个,“嘶——好吃!”这又甜又酸的滋味把脸都爽歪了,哥几个马上凑过来,毫不客气,一会儿功夫帮着他吃进去半米。 街面上,花花绿绿的小旗,刮得呼呼作响,大风车和空竹也嗡嗡叫着,“我买个空竹,带回去给三妞抖去!”肃文笑道。 他想想,又买了两个,正要付钱,冷不丁看着一人正笑着瞅着他,阳光有些耀眼,但这人的脸更是耀眼,腻脂一般,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七,七兄!”这一身男人装扮的正是七格格宏琦,身后不远处,却跟着两个警惕的壮汉,“今儿不是正月初一吗?” “怎么?”宏琦笑着白他一眼,“不能出门?这男人能能干的事,女人为什么不能干,我偏出门!” “对,我向来认为,男女平等,呵呵。”肃文就手把前世的话搬了出来。 “嗯,这句话说得好!”宏琦笑着赞道,可是转眼间皱了皱眉头。 一群害虫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那眼光在她身上不断地逡巡,让她有些膈应。 “二哥,这位是?”多隆阿舔着脸凑上来,捅了捅肃文的腰眼,麻勒吉、海兰珠也是挤眉弄眼,勒克浑却咬着一个糖葫芦竟忘了嚼。 “去去去!”肃文恨铁不成钢地瞅他们一眼,“这位是……七兄,你们自己玩吧,我陪七兄逛会儿。” “七兄?这身上怎么这么香呢?”多隆阿使劲嗅嗅,“嗯,香!” “你属狗的吧?那是花市那边刮过来的花香,去去去,没眼色!”肃文作势抬起脚来,那多隆阿笑着马上跳到一边,“哎——”头一抬,手一张,作出个躲避的姿式来。 “走,我们前边去。”肃文作了个请的手式。 宏琦此时倒笑了,她看看滑稽的多隆阿,“这是你的发小吧?真有意思,你家不是在羊肉胡同吗?” “是啊,把东琉璃厂往北走就是延寿街,延寿街往西一拐就到了。”肃文说得漫不经心,心里却在乱跳,好嘛,格格连自己住那都知道,不会是……? 宏琦脸一红,“我这也是刚从宫里出来,听说这儿热闹,就过来走走。” “驸马呢?”肃文想想,却仍没问出口。 待众人离开,那两个大汉又自动拉开了距离,两人相互一看,宏琦低下头,反而没话说了。 “瑞成斋的翡翠挺好,我们过去看看。”肃文没话找话。 “行!”宏琦回答得很干脆。 在琉璃厂,可不象八大楼八大堂,这一行讲究等主侯客,不象饭堂子的伙计,挂条毛巾在门外吆喝,见人就笑就哈腰。 待两人走进瑞成斋,伙计才迎上来,宏琦笑着摆摆手,眼睛却仅是一扫而过。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弄个女人当差,这岂不是乱了三千年来的规矩?!” 二人一惊,不禁同时看向正在说着话的二人。 “是啊,史书有云,外则伶人乱政,内则牝鸡司晨,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唉,你说,在个女人手下当差,这不是糟践人吗?” “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拿我们内务府开刀,我们还是不是上三旗了?” “你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 二人同时看看宏琦与肃文,见不认识,“说说,还能管住人的嘴,不让人说话吗?哥几个商量好了,当头炮,下马威,让那个七格格知道内务府到底谁说了算!” 肃文看看宏琦,宏琦已是沉下脸来,“走吧。”她看看肃文。 肃文看她已是柳眉倒竖,知道她自恃身份,不愿声张,二人出得门来,肃文两指插进嘴里,吹了个响哨。 马上,不远处,还在有说有笑的胡进宝、多隆阿就撇下好物件跑了过来。 “二哥!” “二哥!”多隆阿这一年小日子过得不错,也是有了小肚子,跑到跟前已是气喘吁吁。 宏琦惊奇地看着肃文,肃文朝她笑笑。 这是他与多隆阿与胡进宝的暗号,表示遇到麻烦了。他看看后面跟上来的麻勒吉等人,低声道,“辣椒面带了没?” 多隆阿笑道,“二哥,我们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都是副院长了,那东西早不玩了!” “我——操,”肃文看看宏琦,后面一个字硬生生咽回嗓子里,“看家的手艺,你们也能丢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忘本啊,人,要不忘初心!” 胡进宝埋怨地看多隆阿一眼,宏琦也好奇地看看他。 “去,买两串爆竹去。”肃文一瞅,前面有个摊子。 “好来!”多隆阿怪怪地一笑,用眼一瞅宏琦,麻利地去了。 这整起人来,三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肃文轻声说道,“您一边看着。”他看看宏琦,宏琦笑着眨眨眼睛。 “哎,您看看,您二位是内务府的大人吧,外面有人找。”肃文起身走进铺子,里面内务府的二人还在瞎掰掰。 “谁找我们?”其中的一人上下一打量肃文。 “我也不知道,只说是找内务府的。”肃文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二人看看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外,左瞅瞅,右瞅瞅,“没人啊!” “人,这不是来了么?”肃文吡笑道。 说话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两串爆竹,不偏不倚正挂到二人脖子上,二人猝不及防,爆竹已是“噼噼啪啪”炸开了。 那二人吓得慌忙想摘下来,却被爆竹打得缩回了手,只听得耳边一阵震耳欲聋,两人已是满脸黑灰,只见青烟袅袅腾空而上,红绿色的碎屑沾满了崭新的衣裳。 这在前世,放的鞭炮可是大“大地红”,哪象这种红绿色的小鞭啊,那能把这二人的耳朵炸掉。 “哎,您身上走水了!”多隆阿笑着喊道。 一簇小火苗果然正要慢慢燃烧起来,二人又慌不迭地拍打 “不用这么麻烦,我来帮你!”说时迟,那时快,一桶带着冰茬子的凉水“哗拉”一声泼到了二人身上,转眼间,二人又由“火凤凰”变成了“落汤鸡”!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宏琦也愣了,但转眼间,看着二人脸上的黑灰被冲得一道杠子一道杠子的,身上还往下滴着水,那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人群马上爆发出一阵大笑。 “快走。”肃文一把拉住宏琦的手就往人群外面钻。 “哎哎,你,你,你——”宏琦的脸一下红了,她挣了几下,却挣不脱那如钳般的大手,只得任他拉着,往远处跑去。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卖空竹与皮老虎的摊子前,肃文这才放开了手,“哎呀,你看,我刚才都急眼了我都。” 宏琦一憋嘴,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呵呵,您现在是内务府大臣,管着官学,我还不得讨好您!”肃文灵机一动,顺手拿过一个空竹,“送您一个空竹吧,生命在于运动,多运动更漂亮。” 宏琦笑着接过来,“小时玩过,挺有意思的,我……都忘了怎么玩了。” “那我教你。”肃文顺口说道,他看看宏琦,宏琦也在瞧着他,一对杏眼水汪汪的,却是丝毫不惧。 不就是对眼吗,肃文也火辣辣地看着他,坚持一会,到底宏琦忍耐不住,一笑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已收敛笑容,“我该回去了,……去年,你风头太盛,已经得罪不少人,都传到我的耳朵里了。……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初六冰嬉,万不可与人争锋,平和低调为好。” “从小就是在筒子河上滚过来的,呵呵,我这脾气,还真低调不下来,不过,有人想自触霉头,那我也管不了不是。”肃文不以为然。 宏琦见劝他不住,这一帮一拉,却再也摆不出格格的派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去了。” 肃文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能看着她融入人群,不见踪影,空留芳香。 他转身刚要去找多隆阿他们,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低声道,“少总督!” 第8章 初六 “什么?”肃文一愣,“少——总督?”我阿玛只是个参领,离总督差得太远,并且大金朝也不时兴叫什么少参领,“您认错人了吧!” 大过年的,那人脸上却无一丝笑容,阴森森地看着他。 “你——”肃文定睛看看他,却是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在哪见过。 “玄甲军!”那人直视他的眼睛,不疾不徐又吐出三个字。 “玄甲军?”这个倒是听说过,听阿玛讲过,“啊?” “二哥,二哥,你跑得也太快了!”这时,前面传来麻勒吉等人的喊声。 “二哥,那个七兄呢?”多隆阿看来对宏琦很是上心,一个劲地四处打量。 “大觉寺。”那人看着一圈人马上就要围拢过来,一皱眉,撂下三个字便隐进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觉寺?肃文忽地想起,此人正是那日在鹅毛大雪中与悟心方丈辩论的中年人,他转身再要寻找时,哪里还有半分身影? “走吧,二哥,看什么呢,那七兄早不见了,”多隆阿又抻着脖子寻了半天,却只看见人头攒动,热闹一片。 “二哥,我敢打赌,那个七兄,绝对是个女人,”多隆阿又把目光转到了肃文身上,“呵呵,如果不是女人,抉了我这双眼睛当泡踩!” 肃文让那中年人搅得一腔的柔情蜜意化作满腹狐疑,这多隆阿却不长眼色,犹自嘴里唠叨着,“你说你,跟惠娴嫂子都小定了,还在外面拈花……哎呀,我的眼睛,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哎呀,二哥,你不会真下此毒手吧你?” 多隆阿大喊大叫,肃文看看两个手指头,“进宝,二哥这手双龙戏珠,还没生疏吧?” “没呢,二哥,狠、准、快!”胡进宝笑道。 “走,让这个多嘴撂舌的在这瞎摸吧,走,我们滑冰去!” 多隆阿两眼又酸又麻又疼,好不容易把一双泪眼睁开,却只见大街上,众人跟看耍猴似的看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肃文,我操你大爷,我就知道,跟在你在一块没好,你们到哪去了,倒是等等我啊!” 他发声喊,双手一捂脸,冲出了人群。 不远处,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这边,适才的一幕却是尽收眼底。 “他真没有反应?”发问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车轴汉子。 “玄甲军我都说出来了,按理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城府不至于那么深,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那寺里遇到的中年人一皱眉头,“谁知上次在寺里遇到的就是他呢!” “难道杨廷麟什么都没跟他讲?”车轴汉子看看中年人。 “有可能。” “那……我们讲,这几天,你再找少总督一次,……天理教那帮人,我们不掺合,嗯,既然头一次见面,那自然要送一份大礼!” 中年人却是心领神会,“也好,他现在的位置,缺的就是军功!” 不提二人商谈,肃文与麻勒吉等人直到前门外的月亮湾,直滑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宏奕嘱咐的事,他很上心,干,就要拿第一,是上世的信念,这一世也不例外,但想想冰嬉中的抢等,那些护军营、前锋营的人都练了三个月了,估计咸安宫肯定是沾不到便宜的。 抢球,如果配合好了还有可能,但他心里也没把握。 那就另辟蹊径,走着,走着,肃文心里已是有了想法,麻勒吉快走时,他才吩咐道,“明儿一早通知大家都到月亮湾,这年,咱不过了!” “嗯,皇上跟前,是得瞪大眼睛,不能丢份!”麻勒吉一个心思。 “阿玛,今儿在琉璃厂有人冲我叫少总督,还说什么玄甲军!”一进家门,肃文边拿热毛巾擦脸边看看坐在一旁吸着水烟袋的福庆。 “少总督,那还不如干脆叫你少亲王!”福庆也乐了,“玄甲军,这是个麻烦事,至今还有搜捕玄甲军的余孽呢,把稳了一条,别跟这事沾边!”福庆乐呵呵地道,这日子过好了,脸上都透着光,透着亮,“再说了,我听说玄甲军的少总督,出事那年刚出生,今年至少也得三十大几的人了吧,你才十六啊!” 二人还要继续往下说,三妞在外面喊道,“大哥,二哥,快出来放爆竹了,人家都放开了!” “早准备好了!”肃安只穿着一件小棉袄,嫂子说他他也不听,那喷嚏一个劲地打,手里却拿着一捆麻雷子、二踢脚,乐呵呵地往外走。 “走,老二,阿玛今年买得多,去,到厢房里把盒子花盆,飞天十响,都拿出来,放完了,咱再买!” 福庆把下襟往腰里一掖,就好象要打仗一般,豪气万般地出去了。 不一会功夫,各色闪光就照亮了羊肉胡同,整条胡同的人都跑出来了,大人小孩,女人也都站在天井里,纷纷瞅着这地上的火树银花,天上的五颜六色,人人脸上被照得雪亮,人人脸上荡漾着笑容…… “老肃家今年可是今非昔比喽,撞大运了!” “人家老二出息了,唉,我四个儿子,能赶上人家一个小脚指头,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昨天我还在祖宗牌位跟前念叨了大半宿,祖宗您得显灵啊!……” …… …………………………………………… …………………………………………… 正月初五,北京人称“破五”,百姓“送穷”、商人“开市”,初六正式开业。 这天,才能用生米做饭,且家家户户都要包饺子,称之为“捏小人嘴”,也就是期盼一年之内不犯“小人”,顺顺当当的。 可是,这世上,你看别人是小人,当然,那就有人当你是小人,小人无处不在,谁都可能成为别人眼里的小人。 这一天,肃文也没闲着,带着咸安宫的八十九名官学生,又找了个野湖,滑了一天,这年前、年后接连练了多少日子,年都不过了,就为演练这整齐划一,他自信,必可引人瞩目,赢得帝心。 至于射箭,拼抢,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晚上,回家过年的伙计都回来了,肃文、刘松仁、多隆阿与胡进宝也跟伙计们吃了一顿新包的饺子,期盼着今年团结一心,共同发财。 初六的清晨,天还不亮,清脆响亮的“钢鞭”、万头的“霸王鞭”,就炸醒了北京城,整个四九城就笼罩在一片呛人的青烟中。 一家家店铺都早早下板开张,街坊邻居互相作揖,笑脸互贺,各家铺子门前也都是火光四射,爆竹齐鸣。 肃惠中医院的门口也早挂上了“开市大吉,万事亨通”的对联,爆竹声过,柜台里就响起一片清脆的算盘声,“生意兴隆,恭喜发财”的声音就不绝于耳。 安排完医院的事,他打马直奔皇宫而去。 大金朝滑冰,也分速滑与花样滑冰,速滑又有“官趟子八式”之分,即初手式、小晃荡式、大晃荡式、扁弯子式、大弯子式、大外刃式、跑冰式和背手跑冰式等。 作为前锋营预备队,可能宏奕也没指望肃文他们表现得多么出眼,但这九十名官学生是他手心里的宝,增加咸安宫的影响力、见见世面的心思他还是有的,肃文暗自猜测道,除了这个,他还真猜不透这位贤王的心思。 西苑太液池漪漾堂东的树林子里,已是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除了咸安宫的官学生,大约估摸得有一千五六百人左右,已是分为两翼,四十名头目都身着红黄马褂,剩下的人却都穿着红黄齐肩褂子,背上都插着各色的黄白红蓝旗子,象征着八旗。 与这些人一样,脚踩木制镶铁片的冰鞋,但肃文却要求,咸安宫的官学生俱着甲胄,佩弓挂弓,衣甲鲜亮,好象绝不似来表演一般。 “圣驾一会儿就要到了,”肃文在坚如磨镜的冰上慢慢滑着,“先开场,然后,第一个项目是抢等,就是看谁滑得快,比的是速度,第二个项目是抢球,看谁能抢到球,比的是力量,第三个项目是转龙射珠,谁能射中彩门上的天球和地球,比的是射箭的本事,再就是冰上杂技了。” “这三个项目,看的就是我们的本事,平时说大话吹大天,那都不作数,能在这训练了三个月的一千六百人中抢口肉吃,能在圣驾跟前得个彩头,才是我们真本事!”肃文看看大家,“兄弟们,咸安宫一年的米饭白吃了吗?” “二哥,没白吃!” “总学长,没白吃!” 一时群情激奋,几个八旗头目却都笑着往这看,那一千六百人也笑着议论纷纷。 “行啊,今年有好戏看了!” “呵呵,爷在这冰天雪地里都练了三个月了,他们不才练了几天功夫吗?” “这还是一群嘴上无毛的孩子,跟他们计较干嘛?” “是孩子就得尊重大爷,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个,那个,就是咸安宫那个叫肃文的吧?” “我不管什么文,等会满地找牙,可别怪爷不给脸面!” …… “都听见了吧?姥姥!从小就是在筒子河、什刹海玩大的,谁怕谁?咱们练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九十名官学生的声音高高回荡。 “好!我们就要出奇制胜!”肃文一举拳头,狠狠地说道,“抢等,我不说了。抢球,讲的是战术,拼的是力量,皇上跟前,不允许打群架,但是允许单挑,打不过人家就得挨揍,我可提前明说啊,不把揍你的人打趴下,以后别到咸安宫进学!” 这跟前世的冰球是一个道理,不同的是,手球是用手来拼抢。 他还要再讲几句,却听到一阵躁动,“快看,皇上到了!”有人喊道。 接着四面爆竹齐鸣,太液池上硝烟大作。 第9章 太液池 太液池,各位看官,您可不要真以为是个池子,那可是包括了南海、中海和北海的水域,面积顶得上一个湖,一望无际,天砥如镜。 这冰嬉,既然作为大金朝的“国俗”,八旗中都设有专门的溜冰兵种,叫“技勇冰鞋营”,溜冰的士兵统称“冰鞋”,管理部门则称为“冰鞋处”,隶属内务府,今儿的冰嬉大典正是由它操办。 民间呢,热度丝毫不减,拖冰床、冰擦、射球、跑冰鞋、打滑挞、抽冰螺等冰上活动,更是数不胜数,冰嬉可是全民性的运动。 肃文等咸安宫官学生随着众人一齐朝远处看去,只见太液池漪漾堂前的冰场周围,已是彩棚林立,彩旗飘舞,彩灯高挂,十分的隆重热闹。 宣光帝、太后、嫔妃、格格及八旗的诸位王爷、福晋,上书房及六部的重臣及家眷,人人都是一脸欢笑,个个都是鲜裘艳祆,兴奋异常。 到了湖边,宣光帝微笑着踏上一辆黄缎为幕、黑貂铺座的大轿辇,在八名健壮兵士的牵引下,缓缓行至湖心,至三座彩门前才停下来,此时,四面齐鸣的爆竹响得比前一轮更加厉害。 众位着貂衣裘的王爷、大臣也都相跟着下湖,站在了宣光帝的身后,而穿着狐皮貂裘的太后、嫔妃及命妇则留在了岸上的漪漾堂内。 隔着能有二、三里地,也看不清众人的面目,七格格来了吧?肃文突然又想到了霁月,按理说,她也应该来,唉,怎么不把千里眼带来呢? 他猜得没错,七格格宏琦与霁月都在漪漾堂内坐着呢,宏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一个命妇说着话,霁月就坐在姨娘边上,也是一脸望眼欲穿! 只见轿辇上的宣光帝笑着说了几句,站在身边的詹士谢图一转脸,马上就有侍卫传话下去,不远处就有兵士滑至冰面中央,手中彩色大纛一招,林中分为两翼的人马,马上冲出树林。 这两翼人马,一翼着红马褂、黄背心,另一翼则身着黄马褂、红背心,俱是背插旗子,膝上裹着皮护膝,在四十名头目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滑向三座彩门。 只见两翼各列成一路纵队,如长龙踏云般转眼间冲到眼前,却分别从三座彩门中穿过,在晶莹透明的冰场上逐渐铺展成一个卷云形的大圈,他们在冰上快速滑动着,不断作出各种动作,有抽箭的,有弯弓的,有擎旗的,有举枪的,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铁若剑脊冰若镜,似履踏剑摩镜行。 宣光帝笑着跟身边的宏奕、荫堂、张凤藻等人议论着,指点着,情绪很高,谈兴也颇浓。 岸上,漪漾堂内,指指点点,莺莺燕燕,俱也是欢笑一片。 此时,只见彩色大纛又是迎风一展,那两翼人马却又慢慢恢复为纵向,排成一列,慢慢滑回东面的树林里。 “好,开场仪式结束了,下面该抢等了。”肃文看看大家。 图尔宸不禁有些后怕,“二哥,也亏你想出这着,人家就是干这个的,论速度,我们还真比不上人家。” 肃文看看他,又看看后面的众人,一擎手中的大旗,“预备!” 只听得宣光帝不远处一门大炮轰然鸣响,树林这边的大炮马上也怒吼回应。 适才经过热身的一千六百多名兵士马上争先恐后滑出树林,快若闪电,疾若流星,飞驰竞奔,错综交织、比肩齐趋,直朝御座奔去。 一众侍卫在詹士谢图的带领下,早笑着拦在了皇上身前,这些兵士的速度太快,他们的职责就是是帮着这些兵士停下来。 一兵士滑得最快,眨眼间功夫已是到了御辇之前,他兴奋地抬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却兴奋地忘记减慢速度,詹士谢图一笑,抬脚轻轻一踹,那兵士就转了个弯,直朝远处滑去,只留下一声惊叫。 宣光帝不禁乐喽,“快,快拦下他们!” 侍卫们一边笑一边伸手拦人,有的成功拦住,有的却因为速度太快,侍卫与被拦之人撞到一块,一齐滚出老远,又引起众人一片哄笑,太液池上其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 看着眼前站满兵士,不管站着的、躺着的,无一人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宏奕一皱眉,人呢? “老六,你不是讲过,咸安宫的学生也来了吗?”宣光帝瞅瞅眼前乌压压一片红黄交错,“怎么不见那肃文呢?” 宏奕忙笑道,“人太多,我也没瞅着,我再找找。” 一个身穿红黄褂子的头目笑道,“不会还没滑出树林吧?” “懵神了吧?” “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哪见过这场面?” …… 漪漾堂内,不同的两个女人,心思却是完全一样。 霁月抬眼朝东面望着,宏琦却不禁暗暗有些自责,皇上跟前,太过低调还不如不来,他,去哪了? 宣光也瞅瞅东面的树林,看看宏奕,笑道,“不等了。” 就在彩色大纛将要展开时,一队人马却自树林快速滑出。 为首一人手持一面大纛,劲风吹过,大旗猎猎作响,风扯旗面,远远望去,“咸安宫”三个大字,甚是惹眼。 持旗之人正是肃文,他在第一排打头,快速滑着,后面跟着的则是顶盔贯甲、军容齐整的学生队伍。 阳光照耀下,只见九十人排成九排,每排十人,如快速移动的军阵一般朝帝辇直冲过来。 宣光帝也注意到了这支队伍,他笑着看看宏奕,“你安排的?” “臣弟没有安排,这是他们自发演练的的。”宏奕笑道,宣光帝看看站在身后的毓秀,毓秀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这支队伍。 “好,看看,看看。”宣光帝笑道。 漪漾堂内,众妃嫔、福晋都在窃窃入私语,眼里都盯着这支整齐严整的队伍,宏琦与霁月更是目不转睛,目光在冰面上快速移动着。 转眼间,还剩一千多米时,肃文手中大纛一展,大喊道,“放慢!” 只见所有学生两腿并拢,两刀平行,身体左转体九十度,上体前倾,身体向左倾倒,脚下刀刃用力压切冰面,身后马上留下一道道雪白的杠子。 整支队伍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拖泥带水,队伍的速度马上降了下来。 “直立!”临近还有大约五百米时,肃文又是大喊一声,“向右看!”手中的大纛一抖,笔直的劈向前方。 “一、二!” 队列中马上响起山崩般的叫喊声,所有人的头齐齐四十五度右转,向宣光帝行注目礼。 紧接着,八十九人顺刀出手,笔直地擎于胸前,冰面如镜,刀光闪耀,严整方阵,整齐威武,天地间一片光亮不疾不徐地在前进着。 “好,好,好,”宣光帝高兴地站了起来,“冰嬉本不全为娱乐,练武强兵,不忘先祖才是根本,好好好!” 只见铁甲洪流缓缓滑行到轿辇处,肃文大喝一声,“皇上——万岁!” 紧接着,后面如雷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耳欲聋,那种磅礴的威严阵势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宣光帝不禁收敛笑容,面容严整,慢慢朝全体官学生挥手,身后的众大臣也是一片称赞。 宏奕看看身边的荫堂,又瞅瞅手举大旗的肃文,仰头看看了看天空,天空上只有几丝流云,悠悠注视着人间。 整齐的队伍缓缓滑过轿辇,“向前看!”肃文又是一声大喝,大纛一下收回,“刷”地一声,所有的人转头收刀,仍是面容严肃,然后,不疾不徐滑向远方。 “好,壮观瞻,振军威,鼓士气,”宣光帝兴奋地看看站在一旁的宏奕与荫堂,“赏!” 适才抢等时滑在前面的军士们都泄了气。 “我操,这也能成?” “那明年咱也不用练了,干脆都来练这个得了!” “看吧,等会儿射球抢球有他们好看的。” 一片议论声中,却是满满的不服气。 漪漾堂内,宏琦笑着端起茶杯,霁月看看姨娘,姨娘也看看她,低声道,“都比下去了!” 霁月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前面大声喊道,“皇上有旨,头等三名,赏银十两,二等三名,赏银八两,三等三名,赏银六两,其余兵士各赏银四两,……咸安宫官学生,俱赏银——十两!” “皇上万岁!” 太液池上一片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彩色大纛轻轻一展,詹士谢图大喊一声,“转龙射球!” 宣光帝轻轻一招手,詹士谢图马上跑过来,“咸安宫单独考校,不参与八旗射球。” 站在身后的王爷与大臣互相看看,却都是心知肚明,知道皇上这是有意在抬举咸安宫,看看他们真正的本事。 一千六百名兵士转眼间分成八旗,镶黄旗打头,只见一人手执小旗作为前导,二名兵士持弓跟在他后面,后面的兵士却都持弓排成一列纵队,最后面却是一名手执小旗的孩童,队伍沿着适才卷云般的跑道,盘旋曲折快速滑行起来。 远远望去,长队蜿蜒如龙,有龙头也有龙尾,在滑至彩门时,只听弓弦翻响,悬于彩门之上的“天球”已是中箭爆裂,成为花束,花束中马上垂下一挂爆竹,自动鸣放起来。 “好!”叫好之声马上又回荡在太液池上空。 “砰!” 彩门之下的“地球”又中箭爆裂,长长的队伍转眼间滑出彩门。 只见全队不断盘旋,在彩门之内不断穿梭,天球与地球纷纷绽开,鞭炮之声不绝于耳,“赏!”宣光帝高兴地大喊一声。 第10章 冰上虎 这一千六百人本就是从八旗及护军营、前锋营选出的溜冰高手,训练了三个月,虽说不能达到百发百中的地步,但冰上射箭的本事,那也是勇冠八旗了。 镶黄旗打头,正黄旗、正白旗及其它各旗都依次滑上冰面,太液池上,只见一队队健儿鱼贯而行,蜿蜒如龙,耳畔只听得爆竹声声,欢呼阵阵。 转龙射球,规则很简单,谁射中彩球的箭数多,谁就赢,就能得到更多的赏赐。 因此,各旗的射手一个个卯足了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就为在皇帝跟前露个脸。 冰莹点点放银光,箭簇闪闪似飞蝗。健儿猿臂献身手,彩球飞落笑满堂。 “赏!”宣光帝回头看看一班大臣,“冰嬉,从太祖传至今天,可谓长盛不衰,满洲老档中就有记载,天命十年正月初二,太祖与妃嫔,诸王贝勒及福晋一起到浑河冰场,不管男人女人一起参加,想那是何等盛事!” 诸位王爷与大臣俱都是看着宣光帝,果然,下面一句话有如天雷震开,“杂技表演结束后,女人们也可下场,我八旗中冰上飞燕可多的是呢!” 男女一起溜冰,那可是前所未有,众人互相看看,都不知如何接话。 荫堂看看张凤藻,二人都是不言语,一个首席议政王大臣,一个上书房的首辅,只管不言声也不是事,张凤藻却是先开口了,“慎终追远,皇上虑得是,冰嬉不只能继承太祖遗风,而且利于征战,强化武事,自当发扬光大。” 这是个琉璃蛋,八面光,虽是附和了宣光帝的意思,但却丝毫没有提及女人下场滑冰之事,荫堂与宏奕不禁都看看他。 宣光也听出了里面的意思,“辅臣是儒学大家,今儿高兴的日子,朕不同你辩论,”他看一眼张凤藻,“不过,凡益之道,与时偕行,首辅自当作为表率。” 张凤藻老脸一红,宣光帝的话不轻不重,虽口上说不想与他争辩,但还是在委婉的告诫他。 詹士谢图跑过来,“皇上,数目清点出来了,正红旗射中球数最多,正白旗的喜桂射中八球,也是数目最多。” “好,……朕,记着去年,是正白旗射中的最多,这风水也轮流转,”他看看荫堂,“好,赏!” “皇上,咸安宫还没上场呢。”新晋礼亲王高赛凑趣道。 宏奕急忙上前,“皇上,咸安宫九十人,不过一帮学生而已,且臣弟小年之后才嘱咐他们练习,就为过来给皇上助个兴,真要论究起冰上射箭的功夫来,他们还得再练几个月。” 看宣光微笑看着他,宏奕也笑了,“他们就别上场了,要不,光着屁股开门,丢人到家了!” “呵呵,老六,朕还以为你不会说诙谐话了呢,”宣光帝绽开笑容,“不过,朕倒以为,勇于上场,敢于亮刀,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是是,”宏奕马上笑道,“那就让他们上场,给皇上添个乐子?” 他看宣光微笑点头,一抬手,那彩色大纛又是轻轻一展。 “咸安宫上场!”詹士谢图大声呼喊道,适才皇上与端亲王的话他尽收耳底,皇上的话他却是赞同的,什么事,不能先认怂,输场子不怕,就怕输掉胆子,那就没救了。 魏瑛也站在御辇之后,不过隔着稍远,他看看岸上的漪漾堂,一招手,一个侍卫马上走过来,他低声嘱咐几句,那侍卫马上朝咸安宫滑去。 咸安宫的官学生却是不太习惯冰上射球,田忌赛马,肃文也没想着在这上面赢一筹,他就根本没想过要参加,他的计划是抢等时以阅兵来压人一等,抢球时力拼前列,也算给端亲王挣了脸,他们也不丢人,岂料皇上还要单独考校他们的射箭功夫。 经过八旗的演练,众人都是一脸严肃,适才得到皇上的亲口表扬,又得了彩头,一个个兴高采烈,但见得八旗在冰场上来回旋转,天球地球不断爆裂,场上爆竹齐鸣,欢呼阵阵,才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二哥,幸亏不让我们上场,呵,就我们这两手,给人家提鞋都不配。”麻勒吉颇有自知之明。 雅尔哈善也凑过来,“以后,别二哥二哥的了,也别我我我的了,要叫大人,称呼自己为标下。”官宦子弟出身,对等级向来比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得重。 “二哥大人,”海兰珠也滑过来,笑道,“神机妙算,起先我还不服气,抢等时看人家那身手,那速度,好嘛,比豹子还快,要不是二哥想出那主意,我们丢人可要丢大发了。” “就是就是,我适才就说,”图尔宸说道,显得自己多有先见之明,“二哥看得远。” 肃文却是一皱眉,远远看到了一侍卫正向他们滑过来,麻勒吉也看到了,“哎,有侍卫过来了,不会,不会是让我们也上场吧?” “乌鸦嘴——”墨裕还没说完,那侍卫已是滑向肃文,他站在前列,头戴獭尾黑缨头盔,在一众铁顶红缨中最是显眼。 “谁是肃文!” “在下就是,您有什么吩咐?”对方虽是一个侍卫,却是四品官,肃文不敢怠慢,众学生也都屏气凝神看着他。 “魏大人有令,告诉咸安宫肃文,慢些滑,先要确保射中。” 那侍卫传完命令一滑而去,紧接着,彩色大纛又展开了,咸安宫上场的命令就传了过来。 “大家慢些滑!射不中也不丢人。”肃文回身看看一众有些惶恐的弟兄,又嘱咐道,“听我命令,看准了再射!” 他刚要滑又停下来,“我在最前面控制速度,中间不可差距过大,一人的距离就成。” 他长喘一口气,滑上冰面。 “来了,来了。”高赛凑趣道,“嗯,这身手,不错啊!” 常阿岱也笑道,“这些学生军,虽都为前锋营将士,冰上射箭可不象陆上一样,不训练可不成。” 不提二人对话,却只见肃文领衔的学生军已是在冰场上形成一个卷云般的大圈,却只见队伍不疾不徐地行进,并无人出手。 岸上,宏琦早已停下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霁月却显得轻松一些,在她心里,冰上打头这个男人,干什么都能成,文能下场拼个功名,武能受命上马打仗,她心里并不担心。 冰场上,咸安宫的众学生迟迟不出手,周围的八旗军士已是小声鼓噪起来。 “……是骡子是马,就得拉出来遛遛!” “这下知道难了吧,说大话,也不怕把舌头闪了!是不是,四爷!” “唉,孩子嘛,不知天高地厚,你跟他们较什么劲?” 宏奕脸上的表情也是微微一变,他不声不响地看看地上的坚冰,却只听场上一声大喝,“射!” 只见咸安宫众学生早已引弓在手,纷纷发箭,却是脚下一滑,都失了准头。 不管是天球还是地球,竟无一个爆裂。 八旗的军士马上都笑成一片。 漪漾堂内,霁月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帕子捏得紧紧的。 七格格宏琦却注意到肃文只是打头,并没有出手,她暗自思量着办法,看有什么法子能把这个场子给圆下来。 太后也是注意到了场上,她看看目不专睛地宏琦,再看看打头滑冰的肃文,不作声叹了口气。 “肃文为何不射?”高塞笑道,“敢上场,也得敢于亮弓啊。” “急什么?他不是背着弓么?”张凤藻看一眼高塞,难得发声了。 冰场边上,八旗士兵已是笑成一片,怂包、软蛋、毛没长齐的,一众称呼都出来了。 宣光帝却笑了,“知耻而后勇,也不是什么坏事,明年,咸安宫,依旧参加冰嬉,朕就不信,他们不如别人。” 他看看詹士谢图,“让他们下来吧。” 咸安宫的众学生们虽说是都红了脸,但却都不服气,图尔宸瞅准一个天球,张弓搭箭,正自信满满,冷不防后面麻勒吉也拉了弓,他一个收不住,正碰上前面的图尔宸。 图尔宸收不住脚,重心一下失去平衡,“啪”,箭是飞出去了,却不偏不倚地钉在了彩门的木头上,场边马上又响起来一片笑声。 “得来,这射中木头,也算射中吧!” “瞎猫碰个死耗子——” “嘘,大过年的,不许说——啊……” 众人挤眉弄眼,臊得咸安宫一帮学生更加失去准头,几名官学生也象适才图尔宸与麻勒吉一样,撞在一块,竟齐齐跌出圈子外面。 图尔宸也是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把脚收住,才免得在众人跟前丢人现眼,他转脸怒视麻勒吉,“你成心的是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麻勒吉一脸委曲,“这冰上太滑,我收不住脚。” 二人正要争论,肃文却回头喊道,“图尔宸!” “标下在!”图尔宸涨红了脸。 “把队伍带出去!”肃文很严肃。 图尔宸不敢违命,朝后面一招手,咸安宫八十九名官学生跌跌撞撞,迤逦而出,从卷云大圈当中撤了出来。 “皇上,您看,跳庆隆舞那小子还留在场上!”詹士谢图凑到宣光帝跟前笑道。 众人的目光马上都集中在了肃文身上,岸上岸下,寂静一片,无数颗心在同时跳动,宏奕看看宣光,再看看场上那魁梧的身影,心里却好似有了底。 只见肃文伸手摘下背上的弓来,他引箭张弓,只听得“啪”的一声,天球爆裂,爆竹马上响了起来。 “好。”宏奕与魏瑛叫道,但他们看看众人,却无人响应,适才八旗的兵士滑得比他快,射中的也不比他少。 常阿岱看看宏奕,笑着鼓起了掌,众人却都看看他,这是友情的掌声,与其说是给肃文的,不如说是给宏奕的。 荫堂却也拍起巴掌,他这一拍,高塞、孙世霖等人才跟着拍起来。 却又见场上,肃文却是越滑越快,或引弓射球,或躬身施射,或回首疾射,或仰面劲射,接连五箭,冰场上顿时爆竹大作,响声却更胜从前。 “好!”宣光帝笑道,“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 他话音未落,肃文已是同时抽出两支箭来,只听“啪啪”两声,天球、地球竟同时爆裂,一座彩门马上冒起了青烟,上下火光相连,煞是好看。 “好,赏!”宣光帝竟站了起来,“不愧为朕亲封的精勇巴图鲁,嗯,我看,也当得起‘冰上虎’三字!” 第11章 高,实在是高 肃文也很兴奋,这三更灯火五更鸡,月亮湾畔的小树林里,香火夜射,箭过香灭,自己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拉断了多少弓弦,这人后黑影里的功夫,又有谁知道! 单手掣弓,双箭齐射,却是张凤鸣的绝技,咸安宫师生一场,也是讲究缘份与中意,在提升为丰台大营副将离开咸安宫时,张凤鸣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肃文。 肃文举弓在冰上慢慢滑着,就象前世奥运会上的选手,获胜之后绕场一周一样,他左手握拳,右手握弓,高举向天,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 远处漪漾堂内,一众妃嫔、命妇却都议论开来,啧啧之声不绝于耳,赞叹之音弥漫堂内。 宏琦微笑着看着远处那矫健的身影,虽是看不清楚,却突然想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那身上的男子汉气息,没来由脸颊一阵发热。 近处,宣光也是微笑地看着肃文,突然,他又站立起来,“好,拿弓来,竟勾起了朕的兴头!” 张凤藻却一直在注视着肃文,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了,片刻后,他兀自不相信似地看看身旁的众人,又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却又茫然闭上了双眼。 “辅臣,你怎么了?”站在一旁的荫堂看张凤藻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老毛病了,风迷了眼睛,闭会眼就好了。”两行浊泪却从眼里流出。 荫堂看他一眼,发现宏奕也在盯着张凤藻,二人俱都很是奇怪。 却见贴身太监魏佳章拿过一把金桃黄菱牛角弓来,宣光帝并不下场,他接过内监递过的箭,引弓瞄准,只的得“啪”的一声,天球花开,爆竹鸣响,全场顿时又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彩旗挥舞,群情振奋,冰场内外,一片欢声雷动, 太后也笑着看着宣光帝,“这肃文射得好,把皇上的兴致也勾起来了呢。” 荫堂的福晋就坐在太后边上,也陪着笑说道,“皇上年轻时也是全挂子本事,”她想想这句话有毛病,却接着笑道,“万几宸翰,国事繁忙,那本事,到现在竟是一点没丢,瞧那身手,那气度,也就是咱们的皇上!” 皇后赫舍里瞅瞅荫堂的福晋,笑道,“就婶子会说话,当年围剿南方逆教之时,老叔一枝破甲锥,穿进城墙半尺,吓破敌胆,威震全军,至今也是英勇不减当年。” 荫堂的福晋忙站起身来笑着称谢,赫舍里软言相递,二人亲热地聊成一团。 前面肃文却已在侍卫的引导下,来到宣光跟前,“肃文,你射得一手好箭啊!”宣光帝笑道。 肃文谦虚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正自踌躇,宣光帝继续说道,“这冰面上的本事,我看不逊于陆地,不逊于你的文章,这冰上虎三字,你当得起!” “冰上虎?”肃文有些愣。 宏奕笑道,“适才,皇上已经御赐你为冰上虎,这皇上亲自赐号,开国以来还不多见,你,还不赶快谢恩!” “臣不敢领命,”肃文大声说道,“天子面前,臣不敢当。” 宣光帝笑着看看他,“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后面的抢球,你们还也参加吗?” “敢!”肃文大声道。 “好,待咸安宫上场,朕亲自为你们开球。”宣光帝一挥手。 詹士谢图走到宣光帝跟前,“那奴才开球吧?” 宣光帝笑道,“开吧,开吧,……远看螃蟹乱舞,近看黔驴抬蹄,詹士谢图,你就不能给朕好好走一回看看。” 那詹士谢图却作出一脸委曲相,“禀主子,怕主子瞅着烦,奴才这还忍着呢,要不是在您跟前儿,我这一脚能跨过太液池去!” “行了,行了,别绕舌了,开球吧。”宣光帝笑着挥挥手。 冰场上,东西已是站立两支队伍,中间却间隔了将近百米,东面皆着红色马褂,西面皆穿黄色马褂,队伍后面皆是一个大彩门,一名小侍卫把一个圆月形的绵软物递给詹士谢图。 这抢球,无论是抛、投、掷、抢等上肢动作还是激烈的对抗程度,都有些类似于前世的橄榄球,皇家用球都是用熊皮或猪皮缝制而成,而民间,则用猪膀胱灌鼓而成。 “开球了——”詹士谢图中气很足,“第一场,镶黄旗对镶蓝旗,”他一手拿球,脚一抬,两支队伍发声喊就朝中间跑,可是却没有球落下来,他鬼脸一笑,却是个假动作。 宣光看看荫堂,笑道,“这詹士谢图……” 就在两支队伍要往回走重新列位时,詹士谢图发声喊,“嗨!” 只见圆鼓鼓的皮球一下飞到了场子中央,两支队伍高喊一声,一齐冲向皮球。 肃文已是退回了咸安宫的队伍里,经过适才的射箭,咸安宫的士气普遍低落,但见眼前冰场上,二百士兵争抢一个皮球,有的高高跃起,又重重滚落,有的横冲直接,又双双跌倒,冰场上激烈争夺,来往攻守,当皮球被投入对方的彩门时,守在一旁的侍卫就燃放一个“霸王鞭”,其余的六旗兵士则哄然叫好。 很快,镶黄旗就抢先把十个球灌进了镶蓝旗的彩门,镶黄旗获胜! 待其它六旗依次比过,最后却是由正红旗与正黄旗过招,又经过一番激烈争抢,正黄旗拔了个头筹! “看到了吧,这才是真爷们!”肃文鼓舞道,“输一场算什么,输了就再挣回来!只要身上爷们那家伙事儿还在,就什么也不怕!” 他慢慢在队伍前面滑着,“半年时,谋反作乱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怕个抢球吗?屌球!” “屌球!死人堆里都滚过来了,干死他们!”麻勒吉脸红脖子粗地喊道。 “对,把脸重新挣回来!”图尔宸也咬着牙举起了手。 “是孬种就不进咸安宫!” 人群中马上响起一片怒吼,肃文满意地看看,拉过图尔宸与雅尔哈善面授机宜,三人窃窃私语,说完时,图尔宸已是喜笑颜开,雅尔哈善笑着竖起大拇指,“高,大人的主意就是高!” 两队人马,一队挟大胜余威,士气正旺,一队却是急于雪耻,士气高昂,两队甫在站在冰场之上,就擦出了火花。 这场比赛,不啻于汤姆布雷迪封神之作的爱国者与猎鹰之间的大战! “他们在干什么呢?”宣光帝朝这边看了看。 “那小子在鼓舞士气呢,”詹士谢图道,“嗯,象个带兵的样!”他笑着把球递给宣光帝。 “好,看看,看最后谁能胜出。”宣光笑道,他一抬脚,皮球直接飞上了天空。 “嗷——” 正黄旗与咸安宫两队人马就如猛虎下山般冲向皮球。 速度太快,许多人还没冲到球前,就双双碰到一块,冰面上只听得一片沉闷的肉响,间接有几声痛叫,却是横冲直撞中倒下一大片人马,勉强还在站立的立马又往皮球冲去。 正黄旗一个兵士刚抢到球,还没把球传出去,迎面勒克浑就恶狠狠地把他扑到在地上,两人穿着冰鞋就在冰上扭打到一块。 其余人等也不甘落后,冲撞的,扭脖的、扯腿的,扫绊子的,就有一个目的,不让你拿球。 那兵士虽然滑冰高超,却敌不过急于一雪前耻的勒克浑,勒克浑抢过球来,站起身抬起手来刚想后传,一个正黄旗的兵士斜刺里直冲过来,在冰上一跃而起,一把抢走了勒克浑手中的皮球。 他使劲一扔,皮球马上落在了咸安宫的范围之内,麻勒吉急滑过去,却又不防一个正黄旗的兵士从后面赶上,一把扯到了他的后腿,两人在冰上滚出老远,气得麻勒吉双腿一蹬,冰刀立马在那兵士脸上划出一刀口子来。 肃文却一个长途奔袭,从边缘直插上来,他的速度很快,眼看快要冲到皮球跟前时,正黄旗三个兵士不知从哪就包抄了过来,只听“砰”地一声,肃文就与一名兵士撞在了一块。 肃文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两人双双跌倒在冰上。 “哎呀!”他突然发现不好,其余的两名兵士却并不善罢干休,两人如叠罗汉一般发声喊都压在了肃文的身上。 “我操!”肃文明白,这是这帮人有意在报复,却是人越压越多,骂声也喊不出来了。 漪漾堂内,霁月惊呼出声,宏琦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众命妇见上来就这样激烈冲撞,有的竟捂住了脸,不敢再看。 宣光帝看看宏奕,宏奕笑道,“皇上,过年讲究吉祥和气,臣弟看,……” “这吉祥和气,也是打出来的!没有将士用命,就不会有四方安宁!四方不宁,又哪来的吉祥和气,又哪来的盛世太平?那都是掩耳盗铃!依朕看,这将士用命,才是国家真正的吉祥,真正的和气!” 宏奕诺诺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眼看着咸安宫后防区被击溃,一个正黄旗兵士快速滑至,捡起球来,就要往咸安宫的彩门那冲。 可是他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咸安宫十名正黄旗的官学生一字排列开来,从球门处向他滑了过来。 后面的正黄旗兵士都如潮水般涌过来,跟在后面的是咸安宫的学生,却也是紧追不舍。 “站住!”迎面的雅尔哈善大声喝道。 “是,主子。”正黄旗那士兵一脸苦相,正是雅尔哈善家门下,他看看雅尔哈善,只能放慢速度。 按八旗规矩,主子大于天,就是前朝的宰相端华,主子家有了儿子,也要跟皇上请假,在主子家的胡同口前笑脸迎客。还是皇上找不着他,才打听得这事,没办法,也只能把他抬入正蓝旗,却也不能改了这八旗的规矩。 雅尔哈善一下夺过球来,冲着正黄旗的球门狂奔起来,“接球!”他高喊一声,皮球在高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海兰珠一个鱼跃,一把接住了高空中抛过来的皮球,他猛滑两步,轻松甩开包抄过来的两个正黄旗兵士,将球一下抛入正黄旗的彩门中。 “好!”宏奕看看高塞,大声喊道。 第12章 红尘中遇到你 接连五个球进门,宣光帝与一众大臣都发现有些不对头,适才还士气高昂的正黄旗,就象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不敢冲,不敢撞,彬彬有礼地倒象一群私塾先生。 而肃文,竟成了众矢之的,深陷正黄旗兵士的包围之中,几乎所有的正黄旗兵士都朝着他使劲,饶是他魁梧高大,一会儿功夫,竟也是几次人仰马翻,从未有过如此狼狈。 刚刚进学时刀杀苏冲阿,半年时拿下济尔乐,手诛德尔格勒,跟着郑亲王荫堂夜闯礼亲王府,他,在正黄旗一众兵士眼里,早已是不共戴天,就是新晋位的高塞话里话外也是冷嘲热讽。 “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朝着球使劲,朝着人动起手来了?”詹士谢图也看出了门道。 宣光帝看得明白,“官学生都是官宦子弟,想必军校中有许多人是他们的奴才,传旨,不必顾及身份,朝球使劲!” 詹士谢图急忙上场,圣旨传下,冰场上的局面立马逆转过来。 正黄旗百名军士士气大振,主子就主子吧,要秋后算账就秋后算账吧,适才的压抑更激发了他们的血性,这一百人象着了魔一般在冰场上起伏跳跃着,争抢奔跑着。 他们到底是经过三个月训练,防守盯位都非常出色,而咸安宫的官学生只凭一腔血勇与蛮力,却是接连陷入被动。 五比三…… 五比四…… 五比五平…… 五比六! 随着彩门前“钢鞭”的鸣响,正黄旗逐渐反超,站在场外的高塞笑道,“好,嗯,咸安宫也踢得不错。” 宏奕看也不看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高塞一凛,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不能再这样踢下去,被动挨打,任人宰割,到最后还得丢人,咸安宫的官学生朝是一脸急躁,一脸沮丧。 正黄旗的兵士在场上却是喜笑颜开,这奴才赢了主子,更是开心;昔日的仇敌被撕扯得人仰马翻,更是高兴;适才说大话、出风头号的人,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们更是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嗯,三伏天喝凉水,三九天吃火锅,就是这个滋味。 “二哥,想个法子啊!不能再这样下去,那可真要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了。”麻勒吉趁着对方还没开球,滑到肃文身边。 “二哥,二哥!”雅尔哈善也有些着恼,也忘了称呼肃文为大人了,“这可怎么办呢,主子输给了奴才,丢不起这个人!” “传出去还不得笑掉大牙啊!”图尔宸板着脸,来了一句。 咸安宫人人脸上一脸焦急,但,不服输又能怎样,技不如人哪! 排成方阵?这可不是在陆地,对方只要几个人冲撞过来,整个方阵就人仰马翻,自己先乱了。 单打独斗?咸安宫才练了几天,人家常年滑冰又专门练了三月,哪是人家的对手? “叫停!”肃文朝岸上作了个手势。 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叫停,以前还真没这规矩!” 宣光却是一点头,詹士谢图马上走上前来,“暂停——一刻钟吧,一刻钟后接着赛。” “大家都过来!”肃文咬着牙喊道,待大家滑到他跟前,他看看对面彩门下,一脸轻松指指点点的正黄旗兵士,“适才,在那片林子里,我就讲了,打不过人家就得挨揍!挨揍,怎么样,不舒服吧?不如让人捧着、让人夸奖着得劲是吧?” 一众官学生都不言语。 “好,想得劲,想在皇上跟前再露个脸,就一条路!” “什么路?”大家都抬起头,人人眼里冒出亮光。 “狭路相逢勇者胜,单挑!揍他姥姥的!”,肃文眉毛一挑,“都打趴下,谁还敢跟我们抢球?!” “对,揍他姥姥的!”群情马上激奋起来,就象那开了锅的热水,白气就要把锅盖顶飞了似的! “好,不想作孬种,就跟我上,三三制,三人一组,一人在前,两人在后,不能单打独斗,图尔宸,勒克浑,跟着我,麻勒吉、墨裕,负责捡漏,冲啊!” 肃文转身一蹬地面,朝着正皇旗就冲了过去。 勒克浑看看图尔宸,二人一愣神的功夫,肃文已是滑出老远。 “冲啊!”二人同时发出一声高喊。 “冲啊!”后面的官学生个个都不甘示弱,朝着正黄旗的彩门就冲了过来。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宣光帝眉毛一皱。 “看样子,好象要打群架似的!”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看看宏奕。 “噢?”宣光不置可否。 正黄旗的兵士却是有些懵了,带队的向岸上高喊几句,却是无人回应。 就在这犹豫的空当,转眼间,咸安宫的学生们已是冲到面前。 肃文滑在最当前,还不等正黄旗的兵士开球,一下就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冲击力很大,两人齐齐朝后面跌去,后面的正黄旗兵士马上被撞倒一大片。 球,却已是被抢在手里,“后面的,接球!”肃文头也不回,拿起球就往回扔。 海兰珠一个鱼跃,漂亮地把球抢在了手里,又稳稳地落在了冰面上。 “进!”他顺手把皮球扔进了正黄旗的球门里,只听彩门边上马上响起了脆亮的钢鞭声。 “这不是偷袭吗?这个,算不算?”詹士谢图笑着请示道。 “算,为何不算?”宣光笑道,“这么多人在家门口让人把球进了,……” 他还没讲完,却见场上一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彩门之后,捡起了彩球,趁着前方咸安宫的学生与正黄旗的兵士搅在一起,发起球来。 “这合规矩,进球一方再发球。”詹士谢图也乐了。 墨裕却是站得远远的,稳稳当当把球接住,发声喊,又把球扔进打得混乱一团的彩门。 正黄旗的兵士也都注意到二人在门前的动作,纷纷就要上来,却被咸安宫的学生撕扯住,搂抱住,挪不动脚步。就是有空闲人等想要过来,三人一组,互相兼顾,却是能阻挡对方四个人,咸安宫也忙得过来。 两人就象游戏一般,转眼间完成了剩余的五个进球,随着彩门旁的侍卫笑着点燃五个“钢鞭”,那礼亲王高塞的脸上都能拧得下水来。 岸上,宏琦却是一脸凝重,霁月也是凝视着冰场之上,倾听着皇上这边的动静。 “别开生面啊!”宣光帝意味深长地看看宏奕,又看看高塞,“朕,看了这么多年的冰嬉,”他一拍腿,“从来没有看见过象今天这样的抢球!” 宏奕一弯腰,“皇上责备的是,臣弟疏于管教,以致欢乐佳节之中出此……” “先不要急着自责,”宣光帝站起来,“咸安宫的官学生违背了规则吗?” 詹士谢图眨眨眼,“好象,不,没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们是上书房大臣吗?”宣光招招手,一名小内监马上过来,递过一双冰鞋来。 “不是,他们哪跟哪啊,用得着一团和气吗?”詹士谢图笑道。 一团和气,是上书房里挂着的横匾,宣光帝看看大家,“朕看,适才肃文喊的那句话就非常好,狭路相逢勇者胜,高塞!” “臣在。”高塞急忙上前。 “你看呢?”宣光帝意味深长地看看他,也不等他回答,却是慢慢滑上冰面,他在冰面上笑着招声道,“都下来吧,詹士谢图,知会岸上的女眷们,谁愿意下场,尽可一试!” 看着宣光背着手如蛟龙一般游走在太液池的冰面上,荫堂却是心里比谁都明白,皇上,根本就不想正黄旗赢! 可是,除了皇上,下场的人却不多,张凤藻年纪太大,孙世霖等人又不会滑冰,下场跟在皇上身后的竟是荫堂、宏奕等四个王爷。 稍顷,漪漾堂内的女眷,最先下场的竟是皇后赫舍里。 八旗兵士与咸安宫的学生此时都站在了边上,就是荫堂等四个王爷,也是远远观看,只见帝后二人,竟双双滑起,两人在冰上舞蹈,或追或赶,或转或飞,皇后舞姿优美轻盈,极为好看。 “都下来吧。”宣光笑着招手。 几个妃嫔、一众格格也是勇敢上场,兴高采烈地围着皇上、皇后在冰上舞蹈起来。 詹士谢图一招手,一众兵士却在另一处冰面上演练开来,金鸡独立、凤凰展翅、果老骑驴、童子拜观音、仙猿献蟠桃等花样轮番上演,格外引人注目。 也有兵士舞弄飞叉,任其在周身盘旋;有的耍动大刀,虎虎生风;有的缘竿,有的弄幡,有的叠罗汉,有的作冰上倒立……俱是在冰上你追我赶,场面壮观,十分热闹。 肃文对这些冰上杂技很是感兴趣,见大家各自散开,各自玩耍,他慢慢朝前面滑去,突然觉着身边一阵香风袭来,他心里一动,再一看,果然是七格格滑到跟前。 宏琦看他一眼,衣襟飘动,已是滑过人群,他想也没想,紧跟着追了上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俱是一脸欢笑,声音嘈杂,都不曾注意二人。 宏琦一转身,见肃文果然跟了上来,却不等他,又如鱼一样,游进人群。 两人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前追后赶,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似只剩他二人一般。 宏琦滑了一阵,却是一转弯,停了下来,肃文没收好姿式,眼看就要撞在她身上,他只觉着眼前芳香阵阵,人面桃花,他连忙把宏琦往旁边一带,两才才轻轻交错开来。 就在这双面交错的刹那,香风熏染的同时,肃文只听耳边轻轻传来一句叹息,“呆子,这红尘中,怎么遇见你了呢?” 第13章 今年春来早 老皇历。 黄色的封皮,中间靠右的位置,是双黑线的四方框,框内,从右到左竖写着“钦天监钦遵、御制数理精蕴印造时宪书、颁行天下”三行字,再往左则是“大金宣光十九年岁次时宪书”的字样。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荫堂笑道,提笔在皇历上写下,“议政王大臣京畿会议,宏琦主内务府”的字样。 “王爷,会议通过了?”汪辉祖笑着给荫堂添了些茶水,这还是去年的雨前,不过,存放有法,仍然不失清香。 “内务府由宏琦主理,事先商议过,我赞成,张首辅与几个上书房大臣也是赞成的。” “那招收女官呢,废除内监呢?”汪辉祖笑道。 “一并通过。”荫堂慢慢从皇历上抬起头来。 “嗯,皇上登基十九年,德音孔昭,威信日隆,有此圣主,荣宪公主才能顺利署理内务府。”汪辉祖道。 “你回绍兴省亲,优哉游哉,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书信中又不便多言,你有什么想法,尽可道来。”荫堂笑笑,知他有话要讲,因而起身走到汪辉祖跟前,拿起茶壶给他倒茶,慌得汪辉祖慌忙站起来。 “王爷,您适才不是还说,这个春天来得早么?不知不觉大地回春,草木就要萌生,厚厚的棉装也该脱去了,这春去春又回了。”他看荫堂一眼,“去年是甲子年,这甲子变法,或甲子新政,,不知不觉已经开始了。” “变法,新政?”荫堂自失地一笑,“走,出去走走,透透气。” 二人联袂而出,汪辉祖却与不敢与荫堂并行,斜着身子跟在荫堂后面。 春风吹过,乍暖还寒,却是吹皱了一池春水,荡漾扬波。 “学生以为,去年的重头戏是新学,算是铺开了,而今年的重头戏,是女人署理内务府,女人掌权加上招收女官,这其实已是在改变官制,不过,先变的是内宫的官制。” “皇上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是什么套路?你在信中讲,这是由内而外,由小及大,由渐变到突变,今儿回来了,就好好说说。”荫堂盯着汪辉祖道。 “内务府是皇上的家事,虽说内务府总管大臣不次于上书房大臣,但毕竟是家奴,这可以说是皇家内事;革掉宫监,七格格署理内务府,可看作是皇上对爱妹的信任,也可看作是后宫之事,前朝不甚关心,阻力都小。” “嗯,你接着说。”荫堂慢慢地往后面的花园走去。 “就是新学,现在也已经全面铺开,学生此次回浙,苏杭地区的新学已是有模有样,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拔地而出!各县学堂里也都设立了算术等课程,这些,相比于其它领域的变法,阻力都要小得多。” 荫堂沉吟道,“这倒不假,内务府上三旗,高塞现在是新任,济尔舒又被圈于高墙之内,只要我不反对,就可推行。”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嗯,皇上,这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依学生看,是在下一盘大棋。” “大棋?” “对!我有老乡在两广总督劳崇光的幕中,去年,广东已经在几个县试点解除矿禁,劳崇光可是被称为宣光四大名臣,我老乡还特地作了一本《牧粤宣化录》,宣扬他治理两广的事迹,我细细读过,里面也有过西洋人自主开矿的记载……” 汪辉祖看了一眼荫堂,见他听得认真,继续说道,“选在广东试点,颇有深意。如果矿禁解除,试想一下,如果下一步,解除海禁,那立马就会忽如一夜春风来,沿海一夜间就会涌出更多的缫丝、矿冶、陶瓷等作坊,随之就会有大量的作坊主,……里面的事儿,学生一时还看不透。” “你继续说。”荫堂看看他,表情凝重起来。 “这新学与内务府新政,说句不中听的话,是在试水,看看大家的反应,新学已是功成,内务府七格格如果署理成功,那全国性的变法,也就可以慢慢推开,但菜可能会一道一道地上,而变法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皇上手里。” “这变法是柄利剑啊,砍别人也会砍杀自己。”荫堂长叹一声。 “王爷纵观史书,看得透彻。”汪辉祖恭维一句,“大凡史上的变法,大都以失败而终。虽有成功,但最终也是政存人亡,商鞅车裂、王莽身死、张居正抄家,挖坟掘墓,儿孙充军,王安石虽然善终,但也是得益于宋朝不杀士大夫的传统,……这变法者,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汪辉祖好似动了感情,他顺手扯下一段枯枝,“啪”,又折断了。 “老子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个大的国家,不能瞎折腾,要跟煎小鱼一样,慢慢地翻,如若老翻,鱼就会烂掉。”荫堂若有所思。 “王爷说得是,”汪辉祖没有感觉到荫堂语气的变化,仍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学生以为,老子这句话中强调做事的周密与稳妥,这是必要的,但同时,也在强调高瞻远瞩,洞察先机,把握主动,才能把小鱼煎好。变法,要求必须有大决心,大魄力,大智慧,必须始终把握着变法的进程,而当今皇上,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虽然是派系林立,悍臣满朝,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可以说这变法的火侯与时机,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皇上,堪称是一代雄主啊。” “老夫子也赞同变法?”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学生不敢说假话。大金朝开国三十年,前后四位主子,这就好象人到中年,已是在走下坡路。……先看边疆,虽然没有烽烟狼卷,但北边俄罗斯老毛子,对龙兴之地步步蚕食,对新疆也是虎视眈眈,东洋人,时常来犯,骚扰边境,杀我百姓,虏我妇女。再看国内,从各部到各省,冗衙冗吏到处都是,人浮于事,贪墨成风,皇上说的是内务府,其实,又何尝不是全国的写照呢” 汪辉祖越说越激动,“土地兼并,无地可耕,盐业、漕运、银库、粮库……都是百弊丛生;这次回去,有的地方,流贼四起,各种会道门在民间如火如荼,听说玄甲军余部也是蠢蠢欲动,这些,都需痛下狠手,加以整治。就是八旗,也是寅吃卯粮,武功退化,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您是首席议政王,又是上书房大臣,王爷,这些,您应比我清楚。” “唉!”荫堂长叹一声,在廊檐下坐了下来。 “皇上,这也是圣人之心,深思熟虑,反复筹划,但并不急于求成,”汪辉祖却没有坐,“他这样一点一点地推开,却并不下发变法的明诏,就是他认为还不到全面推行的时候,也可能……” “可能什么?” “也可能,皇上在等。” “等什么?”荫堂一皱眉。 “等的是吏治的革新。新学与内务府毕竟阻力不大,如果其它领域的变法,没有一批坚定的变法派支持,没有一批清廉实干的官吏,那政令是不出北京城的,甚至都出不了养心殿。”汪辉祖看着荫堂,“我敢断言,整顿吏治会与变法革新并行不悖,并驾齐驱,什么时候懋勤殿真正忙起来了,那时,重头戏就要上演了。” “不瞒老夫子,前些日子,已有官员上书,提出厉行革新,说什么中国之制度……奉行日久,不能无弊,说什么世易则事易,事易则备变,世易时移,变法宜矣……” “都是谁?”汪辉祖很是上心。 “六部里,以户部尚书沈廷扬、刑部尚书赵彻为首,”地方上,以两江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周天爵,山东巡抚徐广缙,浙江布政使王恕为代表,两江与湖广尽次于直隶,加上六部沈廷扬、赵彻等人,俨然已是最大的一派,风雷交加,令人瞩目啊。” “对,新学已是成功改变了朝堂的权力格局,这是变法派,也是保皇派。”汪辉祖笑道,“变法嘛,就得有一批人摇旗呐喊,冲锋陷阵!……朝中大臣态度如何?” “起码对内务府新政是同意的,也是支持的,不过,张凤藻三朝老臣,他心里到底想什么,还需再观察……” ………………………………………… ………………………………………… 暮夜,灯笼已经点亮,高大的神武门前顿时光亮一片。 年后,咸安宫又另外招收了二百七十人,仍称咸安宫官学,不过,进学地点却选在了内务府原来的尚衣监,这样,咸安宫官学实有学生三百六十名,是一支大队伍了。 他们这九十名官学生却已是参与到宫门的值守中,他们还有学业,轮班并不频繁,可是越是这样,肃文越是重视,每天亲自检点巡阅,丝毫不敢怠慢。 他腰挎顺刀,前后左右走动着,一众咸安宫的学生却个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钉子般站立于两侧。 远远看到内监举着宫灯,鄂伦察与高塞二人从宫里走了出来。 肃文耳边马上响起岳父讷采的话来,“鄂伦察虽为次辅,但树大根深,其追随者多为封疆大吏,地方督抚,多为带兵将帅,为满族要员。他节制滇南七载,一时智勇之士多出幕下,有满臣,也有汉臣,军机大臣孙世霖也与之交好,云贵总督迈柱、北河总督高斌、河南巡抚鄂昌都是其中的中坚,各省十二位陆路提督中,就由两人出其门下,乌里雅苏台将军安宁福、福建水师提督鄂武更是其亲戚子侄,就连新晋位的礼亲王高塞,也甘愿投其门下。” 第14章 二月二,龙低头 “礼亲王跟鄂相出来了,都精神点。”肃文嘱咐道。 鄂伦察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学生军的小动作,边走边与高塞交谈,他不苟言笑,面容清癯,高塞却是一脸谦恭,不敢怠慢。 “内务府这口饭不好吃,里面的人,不是哪个王爷的门人,就是哪个贝勒的亲戚,那明善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在内务府干,他也是个老人了,滑得跟油似的,还经常落埋怨,宏琦过去这几天,已是有风了,女人嘛……”高塞长条脸,跟刀刮的似的,说起话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我门下的奴才在里面任职的也不少,这,可是个马蜂窝,大金朝开国三十年,内务府之弊端就如决堤之水,沃野荒草,汹涌蔓延开来,试问京师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他一拱手,“三十年了,整顿内务府的呼声就从没停过,皇上为一代圣主,才敢拿内务府开刀。” 高塞仔细咂摸着鄂伦察话里面的味道,试探道,“内务府人人背后都有人,就象那《西游记》里的妖精,不是哪个神仙的坐骑,就是哪个天官的童子,就是六部和外省,从内务府出去做官的人也不在少数,升迁、外调、联姻,势力盘根错节,一呼百应,这内务府之外,竟似还有一外务府,得罪一人就是得罪一群一帮,不可不慎哪!” 鄂伦察看看他,“这话说得在理,看得也透彻,不过,骨头再硬,也得啃下来,仗再难打,也得攻下来,命令一下,只有誓死往前,血战到底了。” “鄂相不愧是带过兵的人,说话间也是雷厉风行!”高塞笑道。 到了神武门前,二人看看站得笔直的咸安宫学生,都打住了话头,借着这空当,高塞仔细一琢磨,虽然鄂伦察说得热血沸腾,忠君体国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竟什么要害东西没说,都是泛泛而谈,而自己,却直奔具体情弊,赤裸裸说了一堆。 嗯,这城府,自己还得历练! “礼亲王,坐我的轿子吧,这个时辰,到我府里小酌几杯如何?”鄂伦察邀请道。 “现在等在您相府外面的官员不知有多少人呢,”高塞一想,又转了语气,“这公务一天是干不完的,批文一天是批不完的,我今天就讨扰一顿,也好让鄂相歇一晚,也就是我的功德了。” “王爷见笑了。”鄂伦察作了个请的手势,待高塞跨进轿子,他才跨了进去。 “嗯,那个就是肃文?”鄂伦察看高塞双眼紧盯外面,明知故问道。 “嗯,皇上亲封的冰上虎嘛!”高塞一笑,两腮却是一阵跳动,幸好鄂伦察没注意他。 “气宇轩昂,是个人物。”鄂伦察放下轿帘,“你也兼着领侍卫内大臣,这咸安宫的官学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宫中轮值的?” “也就这几些日子吧,应是年后。”高塞道“他们现在是前锋营的禁军了,这肃文,我没记错的话,是正六品的前锋校吧。” “让咸安宫的学生进前锋营,我听说过,参与宫中值守……”鄂伦察拿起宫点碟子递给高塞。 高塞笑道,“这些学生在去年济尔舒作乱时立了大功,呵,这也算一种恩赏吧。” 鄂伦察看看高塞,“这是恩赏吗?恩出自哪里,赏的又是谁?”他明显不同意这种说法。 “恩出自皇上,赏的是咸安宫的学生啊。”高塞有些不解,他看看鄂伦察笑道,“正黄旗也有咸安宫的官学生,这些学生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脑里又出现了那个魁梧的身影,“打仗时能捏成一个团,就象初六的冰嬉,私底下斗得也很厉害。” “这官学,那得什么都学,光学些子乎者也,象皇上讲的那样,成为一个腐儒、犬儒,有什么用?!”鄂伦察道。 天色渐渐黑透了,远处,一盏盏的宫灯在深蓝色的夜空下一一点亮,甚是好看。 “搭门,灯火小心,下钱粮……” “搭门,灯火小心,下钱粮……” …… 一声声喊叫从乾清宫方向传了过来。 麻勒吉凑过来,“二哥,宫门下钥了,兄弟们可以歇歇了吧。” “歇歇?好,你走吧。”肃文不屑地看看他。 “真的,我肚子里真饿了。”麻勒吉看看其他官学生,“那我先去吃碗卤煮火烧,再回来。” “回来?还回来干嘛?你就在那脱下这身皮,找条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卖你的卤煮火烧得了,还当这九品蓝翎长干嘛,不是屈才吗?” “二哥,二哥,我不去了还不成吗?”麻勒吉不乐意了,“这几天我是不是得罪你了,也不至于这么损我!” “损你?你往里看看,人家四品、三品的侍卫,站得比我们还直,你阿玛不就是个骁骑校吗?人家的父亲不是都统就是提督,母亲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再不济人家也是中过武举,身上有真功夫的,人家站得比钉子还直,我们该瞪眼的时候迷糊了,我看,我这个前锋校到头了,你这个蓝翎长也干不长!得来,我们哥俩一块回家卖火烧去吧!” “行了,行了,二哥,我就这一句话,惹出您这么多话来,您别叫真章,我去站着还不成吗?”麻勒吉一抹鼻,乖乖地到墙跟下站着去了。 “前锋营这些日子真是白训了,……”肃文嘟囔道,转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肉火烧咬了一口,几口咽下去,转过脸来,又是一脸严肃。 这值守,俗称站岗,真不是个轻快营生,肃文不用原地站立,即使来回巡视着,也是双腿如灌铅一般。 “寅时了。”麻勒吉凑过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就从他身体之内传了过来。 “饿了吧?”肃文看看他。 “不饿,我去年吃饭了我。”麻勒吉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好,这才象个样子嘛。”肃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咬一口。” “什么这么香?”麻勒吉警惕地看看四周,“猪头肉?哎——” “别跑,给我留点……”肃文一下急了,此时,却见远处一顶顶轿子朝神武门疾行而来。 他赶紧站立好,这神武门,可是王公亲贵们进宫的地方,丝毫不能马虎。 端亲王、郑亲王、礼亲王、康亲王…… 一个个都进了宫,却见一顶轿子又是稳稳当当停下了,灯笼上写着一个硕大的“荣”字。 “七格格!”肃文心里一荡。 在几名侍卫的引导下,七格格也是身着朝服,朝神武门而来。 “卑职参见公主!”肃文一甩马蹄袖,跪了下去。 “起来吧。”七格格宏琦一脸庄重,敛容朝里面走去。 香风阵阵,一飘而过,只剩下影影绰绰几个人影,与那盏黄色的灯笼,在紫金城的夜里不断摇曳…… “二哥,这是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荣宪公主吗?”麻勒吉小声道。 肃文看看他,没说话。 “唉,要是多隆阿在就好,就他能闻出这香味是不是跟琉璃厂那个七兄是不是一样。”麻勒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肃文看看无人再来,手象铁钳一样,一把掐住麻勒吉的脖子,“哎哟,二哥,轻点,轻点,别让七兄听见了……” ……………………………………… ……………………………………… 咸安宫。 当值下班的官学生仍要照常上课,一晚无眠,疲累交加,又冷又饿,谁心里都有腹诽,但都忍着。 在这咸安宫,一句不慎,也会惹祸。所有的学生都学会了缄口,学会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应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说,什么话应咽到肚子里,什么话应憋在心里,这样憋来憋去,慢慢就把当官的城府憋出来了。 麻勒吉倒是没忍住,跟肃文一人小声说道,“今儿是二月二啊,二哥,龙抬头的日子,看,我前额都一寸长了!” “忍着吧,我们胡同张麻子理发,刀锋洗眼,那是一绝,晚上一块去。” 两人边说边走进咸安宫,今儿是总裁秦涧泉当值,当理藩院的满语教习那桐走进来时,已是辰时初刻。 “总裁,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那桐翘着一部大胡须,兴冲冲跑进来。 秦涧泉吓了一跳,但看他一脸兴奋,又强压下心头的慌张,“慢慢说,官有官箴,师有师表,成何体统。” “是是,”那桐一抹头上的微汗,“适才走得急,总裁,内务府那边出事了。” 此时正是休息的时候,一众官学生也都趴在窗上往这边瞧着。 “出什么事了?”秦涧泉也是纳闷。 “今儿一早,荣宪公主到内务府视政,当场,就有四十多个官一块递了辞呈。” “什么?”秦涧泉也是惊住了,“这,大金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先例啊!” 肃文只觉着心里一紧,心口窝象被人揪了一样地疼。 “怕什么?内务府那么肥的差使,还不得有人上赶着去!”海兰珠在一旁嚷道。 “在女人手底下当差,你去啊?”蔡英杰喊道。 “我去,你想去还捞不着呢!”勒克浑嚷道。 “都他妈给我闭嘴,回座位上坐着去,谁再嚷,揍他个丫挺的!”肃文突然吼了一嗓子。 一众学生看他这样,挤挤眼,使唤个眼色,都乖乖散了。 如果是几个人辞职,尽管批准就是了,肯定是这几个人有毛病。可问题是,一次四十多人,就成了团体事件,很容易炒作,被人利用,立时就要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批准不行,不批准就是示弱。 面对这个烫手山芋,那个笑容开朗的格格,你怎么办呢?肃文心里暗叹一口气。 第15章 耿讷采演说内务府 好不容易等到下学,肃文急匆匆往西华门赶去。 内务府,一切正常,正常出入,正常办公,丝毫看不到任何波澜。 那姓郑的笔帖式见肃文进来,笑着喊道,“讷主事,姑爷来了。” 讷采笑着把算盘子一推,已是春风满面,“好,你们忙,我先走一步了。”他虽然当上内务府一司的主事,但说话办事仍是谦虚谨慎,因此,在内务府人缘颇好,威信也很高。 讷采向来与端亲王宏奕交好,他的这个四品主事的位置也是宏奕给他谋来的,最不可能反对公主的就是他了。 肃文跟在他后面出了内务府,还没等他发话,讷采倒先开口了。 “内务府的事,你都听说了?”肃文感觉他看自己别有深意,内务府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即使象讷采这样清廉的人,也并不妨碍他看透世事,猜透人心。 “听说了,听说荣宪公主遇到麻烦了?”肃文老实回答。 “今儿情势汹涌,四十多名同僚一齐递了辞呈。” “都开革了吗?”肃文急忙问道。 “这倒没有,荣宪公主也不是个简单角色,要是她是简单角色,就是皇上的亲公主,皇上也不能放她来署理内务府!……她面不改色,那么多手本,翻都没翻,只是说先放这吧,这事,回头再议,其余的事儿,以后再说。” “好,这不软不硬,不卑不亢,这些官保准一下没了脾气。”肃文高兴道。 讷采看他一眼,继续往外不紧不慢走着,间歇碰到个熟人,打声招呼,或者站住聊两句,热情地说声,“回见,您呐!” 见没人经过,讷采的话题又转了回来,“这事起仓促,这样处理,真是难能可贵了。一是当场不使自己过分难堪,二是可为自己留下退步,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就完全把握在她自己手里了。嗯,这七格格,以前只是以为她热情大方,可今儿这么一看,实在不简单,就是朝廷寻常的大员,遇到这种情况,要不色厉内荏,火冒三丈,要不满口好话,一味求全,能掌握好这个分寸实在不简单。” 见讷采满口赞扬,肃文笑道,“这内务府这么快就开始动刀整顿了吗?” “没有,”讷采摆摆手,“只是寻常视政而已,就出这么大的乱子。” “事前有风声么?” “听说初一在琉璃厂,内务府不知是谁背地里骂格格,被整治得狼狈不堪。” 肃文一听,禁不住肚里暗笑,“那递交辞呈,总得有个理由吧?” “有。”讷采笑着跟西华门的护军打了个招呼。 “讷爷,您走好。”那护军也笑着打了个千,看来对讷采很尊敬。 “这理由啊,五花八门,有的说有病,有的说要侍候双亲,有的说要让贤,有的说年老体衰。”二人出了西华门,讷采摇头叹道。 “呵呵,三叔,我们找地方喝一杯?”肃文牵过马来。 “行啊,我们爷俩是得找个地说道说道了,”讷采也是话中有话,最近,他听到外面有关肃文与七格格的一些流言蜚语,这个关头,肯定有人别有用心,他虽是不信,但还是想给肃文提个醒。 “这招有点损,有些阴,但真真高明!”肃文看看讷采,讷采虽是四品的主事了,可是仍是步行,连顶轿子也没有。 “是啊,要不说,内务府里的人手眼通天、花花肠子的人太多,”讷采看看肃文,“这不同意辞呈吧,就是示弱,以后七格格在内务府,说话肯定是没人听了,这一招,就定了今后的输赢;可这要是同意吧,不止开罪这四十几人,这些人背后的人也都得罪了。” 讷采禁不住长叹一口气,“下一步不好办啊,内务府可不象别的衙门,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在内务府,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皇上也真舍得,让自己的亲妹子来趟这浑水。” “整治内务府,就得得罪人,三叔,在内务府,哪有象您这样的,过年门上还有鸡爪子,人家都说,‘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哪天皇城根下有一暴发户,房子是新盖的、院子里新栽了树苗、墙上挂着当代哪个大家的字画,那这户人家肯定是内务府的官儿。”肃文吡笑道。 讷采没有笑,却是一脸沉痛,“我也听说了,这是实情,在内务府当差,来钱快,上任没几天,就能在寸土寸金的四九城置办高宅大院,唉,现今儿,这衙门上下,视中饱舞弊如奉明言,贪赃腐败得就差公开往自个家里运官银了。” 肃文心里一动,打铁还要自身硬,皇上拿自己的内务府开刀,拿自己的奴才开刀,颇有深意啊! 吏治的整治如果自身都不干净,自己的奴才都不干净,那不只带坏整个官场的风气,即使想整治吏治也是搞不好的,更别谈推进变法了。 讷采却没想到一瞬间肃文想了这么多,“眼巴前这事,弄不好,不只七格格,连带着端亲王甚至皇上也要碰一鼻子灰呢,到时候,就难看了。” “三叔,没有那么严重。”肃文已是计上心来,他看看讷采,是一脸的忧国忧民。 “你还小,不懂。我从十六岁进内务府当差,也二十多年了,今儿,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里面的情弊,这个馆子不错,我们进去吧,今儿不是二月二吗,你昨晚值守,也没吃龙须面和龙鳞饼,老板,先来两碗龙须面!”讷采进门就喊上了。 二人找了个靠里面的包间,要了一壶酒,又点了四个小菜。 三杯酒下肚,讷采清瘦的脸上发红,话更多起来。 “内务府,七司三院,这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是,这七司三院管的事太多了,什么财务库贮、山泽采捕、皇庄租税、伞盖鞍甲、刀枪弓矢等,只要皇上家里的小事,都归我们管,紫禁城、三海、南苑、天坛和其他苑囿的管理修缮,也归我们管。你可别小看这些小事,那可都是来钱快的买卖,都是顶个的肥差,谁如果能负责上修缮陵寝或者宫殿的‘好活’,整个家族几辈人的吃穿用住都不用发愁了。” “此外,紫禁城三大殿及慈宁宫、寿康宫、御药房、寿药房、文渊阁、武英殿修书处、御书处、养心殿造办处、咸安宫官学、景山官学、掌关防处等,一应机构多了去了,都归内务府管辖。” “这还是在北京城里面的,出了北京城,还有江宁织造处、杭州织造处、苏州织造处等,圆明园、畅春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热河行宫、汤泉行宫、盘山行宫、黄新庄行宫等皇帝驻骅处,前年,又专门成立了陵寝内务府和盛京内务府,管理皇陵和盛京皇宫。” “是够大的,六部才多少人哪,这内务府怕是得三四千人不止!”肃文惊叹道。 “唉,起先内务府还只是三千人左右,现今一万人也打不住吧。里面贪墨银子的门道太多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成帮结伙,关系成网,七格格知道里面的水深水浅吗?就一脚踏了进来?” “三叔,您慢点说,喝口酒。”肃文端起杯子,二人一碰,“吱”地一声,都干了。 “还有一点我没说,敬事房,也归内务府管辖,太监和宫女自然而然就站在了内务府一条线上,都有利益在里面关着哪,这说句不好听的话,整顿内务府,太监宫女挑拨几句,那得罪太后,得罪宫里的妃嫔,也是迟早的事,你还能在内务府待几天啊。” 肃文拍掌笑道,“噢,我想透了,之所以选择七格格,那太后肯定是支持的,她是皇上的亲妹子,皇后跟诸妃嫔有意见,顶多唠叨两句,谁敢作死背后使绊子,让太后皇上知道了,断然没有好果子吃的。” “嗯,也对。”讷采一抬手,指指面条,“内务府,我继续跟你说,里面啊,大家族有四个,当然,小家族也有二十几个,都是从龙入关时就侍侯宫里的差使的人家。” “先说荣家,荣廷、荣宁两兄弟,现在虽然致仕退休,但内务府的织造、修缮一干营生,仍是他家说了算,兄弟二人分家后,在拐棒胡同各置了南北两座院落,人称宁、廷二府。” 宁、廷二府?姓荣!我操,肃文一拍大腿,笑了,明白了,这肯定是《红楼梦》的原型啊。 “第二家是明家,明善,就是前任内务府总管大臣,祖孙三代都在内务府,内务府里大事小情,都离不了他家,内务府官员的升迁外调,都得他家点头。” 我操,这个更厉害。 “钟家,钟祥,汉军镶黄旗,现任河南巡抚,当然,内务府出去的官他还不是最大的,但内务府出去的官,他家最多。内务府的工程,除了荣家,他家也说了算,这家子,世代都是巨富,宅邸就在鼓楼大街马家厂,前后两街都是他家的宅子,北京城周围的田地,除了皇庄,他家比王爷家还多,那租子,四时不尽哪!” 做工程来钱快,这前世后的人都知道! “第四家,文家,文丰,内务府的出宫采办事宜,一手承揽,这个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里面有多黑。” “这四大家,二十多小家,地位特殊且富比王侯,相互之间,攀亲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打一个,就是动了一窝,你还没反应过来,人家早就一群人围了上来。” “这么多年,四大家和其他小家,在外任将军、总督、巡抚、提督的也不乏其人,北河总督高斌,乌里雅苏台将军安宁福、工部尚书齐勒泰等人,都是从内务府出去的,朝里有个风吹草动,外省马上可以得知,这朝堂内外,一体相连,声气互通,互相声援,最是难办。” “三叔,这说来说去,皇上既然让七格格来,那是下了决心的了,这事,到底应怎么办,你有什么章程吗?” 讷采看他一眼,“什么章程?先扫自家门前雪,你还年轻,前程远大,不要惹火烧身!七格格现在就象在漩涡当中,离她远些才是正道。”这说一晚上,这才是讷采想要说的话,但却没有落到二人的风言风语上,他这也是给未来的女婿留面子,女婿老丈人,毕竟不是亲父子,还隔着一层。 喝完酒,把讷采送回家,见灶灰撒在院中,灰道弯曲如龙,北京人称为“引龙”,意在祈求风调雨顺。 见父亲与肃文喝得醉醺醺得进门,惠娴倒很是高兴,“今天不能做针线活,给你的荷包快绣好了,明儿你下学后我送过去吧。” “好。”喝了酒,肃文感觉身上有些躁热,但讷采在家,他却不敢造次,出了门,他却不想回家,他一咬牙,打马直奔七格格府。 第16章 智宏琦扬名乾清宫 眼看着暗夜中,七格格府邸已近在眼前,肃文一勒马缰,马抬前蹄,嘶吼一声,却是硬生生停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时节,七格格府里,肯定在紧张商议对策,府外,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他一抖马缰,“驾!”马头调转,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的背影又消逝在无边的黑夜里。 皇上,肯定是支持七格格的,这勿庸置疑,关键是格格的决心,愿不愿意开罪这么多人,愿不愿意开罪整个内务府。 马蹄声声,前方渐渐变得灯光辉煌,几个侍卫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都是提高了警惕。 “蒙养斋行走、毓庆宫伴读、咸安宫总学长、前锋营前锋校肃文拜见王爷。”来得匆匆,没有名刺,兴好他如今也是京城里的名人了,过不一会子功夫,太监头何柱竟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就笑道,“肃大人,王爷已有过话儿,您来是不须通禀的,您直接进来就好。” “王爷厚爱,但礼数不能丢。”肃文随手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何柱手里,“公公别嫌弃,一点心意。” “这是哪跟哪呢?”何柱顺手一捻,已知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在这王爷府上,他不缺银子,但脸上却是笑得更加灿烂,“您快请,适才还有好些官都在这候着,王爷也是刚从宫里出来,正在用饭,叫您一块过去呢。” 端亲王吃得简素,肃文是知道的,但当他又一次看到宏奕倒上茶水把碗中的米粒一起喝掉的时候,也是暗暗作叹。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作为总学长,也当为表率,近些日子,我听说,咸安宫官学生吃不完的饭菜都倒掉,这样不好,这是不允许的。”宏奕无论任何时候都很平静,循循儒雅,让肃文不知不觉已是暗中模仿,“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我,我听说内务府……”肃文眉毛一挑,牙一咬,心一横就开口了,可是话没出完,宏奕就打断他的话头。 “好好上你的学,值你的守,其余的事,都无需多管。”宏奕说完,已是站了起来,“好了,我要礼佛了。”他看看何柱,“拿一本我手抄的《金刚经》,送给肃文。” “是。”何柱躬身道,待宏奕出去,他方才又笑道,“王爷手抄的经文,有多宝贵无须老奴多言,大人,要珍重。”他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出一本经文来,递给肃文。 肃文持在手中,正待翻看,何柱笑着说道,“肃大人,您家里就一个哥子么?” “还有一妹子,我排行老二。”蝇头小楷,笔迹端正,足看出宏奕的用心与虔诚。 “噢,那您是宣光哪年生人?”何柱又笑道。 “这,有什么关系?”肃文看看他。 “不不,我只是随口说说。”何柱笑道。 看着他笑得亲热,肃文却不信他的鬼话,整天在王府里迎来送往的太监,口中有几句实话?不过,他懒得琢磨何柱的想法,现在他的一门心思只在一个人身上。 何柱陪着他往外走,不时看看他那张年青英武的脸,怎么王爷对此人上心,福晋也这么上心?还让自己私下去查一下他家里的人,打听一下街坊邻居,嗯,这些主子的心思,搞不懂。 何柱把他送到门口,看他上马远去,方才摇摇头,一路小跑着走向佛堂。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驮,俱胝喃,但侄他,嗡,拆隶主隶,准提梭哈……” 宏奕却坐于蒲团之上,正在全神贯注地念着咒子,良久方毕,待郑重地点燃香火磕头后方才站起身来。 治理内务府,他是赞成的,但治理内务府的艰难,他也是知道的,他本不愿七妹参与其中,就是对女人当官,他也保留意见,可是皇兄一门心思,他只能服从。 不过,开门就撞鬼,这样也好,总比日后惹出大麻烦无法收拾让母后焦心上火强得多。 ………………………………………… ………………………………………… 踏马随风逐春去,十里春风不如你。 今天轮值,肃文本可不来,但惦记着宏琦,他还是在丑时就赶到了神武门。在这无边的春夜里,一路踏马沐风,而脑仁里却全被那个笑意盈盈的可人占据。 今儿是图尔宸带班,看着一匹快马冲近,他马上命令学生们都站直了,他手按顺刀,目不转睛地盯着,待走到近前,却才看清是肃文。 宏琦坐在轿子里,却正闭目沉思,她从小就是个男孩子性格。为此事,她专门进宫找过皇上,可是皇上不见,只让魏佳章传口谕,让她全权处理;找六哥,六哥只是笑笑,她知他不同意自己干这差使,可是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为何不能干,她就要给他们干出个样子来看看,这几日已是有了主意。 “参见公主!”轿外突然响起那浑厚的男人声音,她的心里禁不住也是一荡,她掀起轿帘,眼前马上就出现了那个魁梧的身影。 却不防,一个物件马上顺着轿帘塞了进来,她一愣,是一封信,轿子已是快步走进神武门。 借着宫里的点点灯火,她轻轻地展开信里的白纸,眉毛马上如弯月一般,嘴角绽开一丝愉快的涟漪。 “那四十多个人,内务府都通知到了?”她在轿子里问道。 “回公主,都通知到了。”这是一个中年笔帖式,老实勤恳。 “都察院与刑部呢?” “刑部左侍郎与右都副御史过来。” 宏琦不再说话,轿子走街过门,在内务府门前停了下来。 待宏琦下轿来,内务府大堂里已是人头攒动,议论声声,众人见她进来,却都是马上自动闭嘴,瞬间鸦雀无声了。 笑着与提前到了的刑部与都察院的两位官打了招呼,宏琦昂首在座位上坐下,前几日,也是这般乌压压的人头,思虑着他们会闹事,但想不到却是以这种方式,她当时还真有些慌张。 “诸位,”她朗声说道,“这几日,大家都思虑周详了?这官,真的要辞?”看着这些都是自己奴才的人这样来逼宫主子,她心里着实又气又火,但表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回公主的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奴在内务府干了一辈子,这身子骨就是在硬撑着,两根老骨头,一身穷意思,还请公主体谅奴才,放奴才回家终老。”站在前头一个官故作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呢?”宏琦一指一个中年官员。 “奴才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好了,”宏琦一抬手,“你们递上来的手本我都瞧了,我的章程就一条,”她两眼一扫众官员,“辞官可以,但除身子骨不能胜任外,其它理由一概不准,身子骨有毛病,也得有郎中的医案证明。” 底下四十多个官马上交头接耳的地议论起来。 却听宏琦继续说道,“今儿,刑部与都察院都来人了,如果身子骨仍好,其它理由辞职的,就以擅离职守论处,先拿人,过后就等着听参吧!” 这不是要将军吗?众人一看,心意相通。 “我身子骨也不好,德仁堂给我瞧过,我现在就去写医案。”适才那个中年官员道,见宏琦点头,匆匆而出。 “这不会是个套吧?”底下有人议论上了。 “她以为咱开不出来吗?这是小菜一碟!” “她只是作个样子,拿都察院与刑部吓唬咱呢,这么多人都走,她受不起!” “怕什么,手底下那些人都是咱使唤出来的,咱说句往东的话,他们敢往西?这内务府,离了咱哥几个,它转不起来!” 一众内务府的官员纷纷往外走,边走边说着,“就是七格格她现从外面往里调人,看谁敢侍候他们?” “对对对,里面的门道一年半载他们是弄不清楚,再说了,那帮人上来,也不见得比咱们好到哪去不是!” “嗯,有理,走吧,都开医案去吧!” 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待天亮时分,医案已是整整齐齐摆在了宏琦的案头。 ………………………………………… 今儿是御门听政的日子。 晨曦微露,午门击鼓,一众官员严整肃穆,从左掖门、右掖门依次鱼贯而入。 “什么,全开革了?”高塞凑到鄂伦察跟前时,鄂伦察也是一脸惊鄂。 “适才,我门下的奴才就在神武门前拦住我的轿子,这宏琦,也太大胆了!”高塞气得腮帮子乱跳,一点没有王爷的风度。 鄂伦察看他一眼,“嗯,这不是马上要御门听政了吗?”他看高塞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待一众官员按品秩分列乾清门两侧,高塞看看朝伍里的宏琦,虽也是穿着官服,但甚是扎眼。 几声响鞭之后,宣光帝升座。 高塞马上抢着出班跪倒,他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听政时,部院各官都按预先编好的次序,分部门陆续登东阶向宣光帝汇报,而不是当庭跪倒。 宣光看看他,一抬手止住了要提醒的魏佳章,“礼亲王!” “臣在,臣听说,内务府适才一举开革了四十六名官员,”他话音未落,站立两侧的官员都瞪大了眼睛,但碍于御史纠举礼仪,也只能暗暗在心里活动,用眼神来互相交流,“这实属我朝开国以来前所未闻之大事,臣身为上书房大臣,不可不奏。” “荣宪公主,你有什么话说?”晨曦中,宣光帝看一眼面色平静的七格格。 “回皇上,这是四十六名官员递交的辞呈,这是郎中开的医案,证明他们确实疾病缠身,请皇上御览。” 魏佳章一挥手,一个小内监马上过来,把一摞子手本与医案捧上东阶。 高塞心里却是蓦地一缩,鄂伦察叹口气,张凤藻双眼微闭,面无表情。 宣光只是随手一翻那些医案,就平静说道,“既然,他们有病,那,就让他们回家,永远养病吧。” 第17章 主子与奴才 御门听政,一个月至少六次,但寅时即起,风雪无阻,却让一众官员苦不堪言。 待奏事的官员呈报完毕,随着几声响鞭,宣光帝离座回宫,也就结束了。 一众官员却仍是不敢大声喧哗,在纠察御史的目光下,一个个有序地退出,方才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没成想这七格格也是个狠角色,一举革掉四十六名官员,眼都不眨一下。” “关键是人家这招高明,拿内务府这帮人的手打内务府这帮人的脸,还让他们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高!” “谁让这帮人小看人家,人家从小长在皇宫里,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见过?” “这女人治内务府,我看,还成!” “内务府这帮人早该治治了,那荣家、明家、钟家、文家,哪一家不是富比王侯,有些早年间的郡王、贝勒爷,这些主子的后人们,这时辰也得看内务府这些奴才的脸行事!” “这些日子,京城里,不是早传开了吗?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 “着哇,草木荣就是荣家,一口钟就是钟家,隐姓王那就是明家,人家三代为内务府大臣,给个王爷也不换,好文章,就是文家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哎,怎么以前没听过这四句话?” “也是最近有些小孩子在街面上唱,唱得多了,我就记住了……” …… 听着耳边的议论,高塞虽然仍是一脸威严,但心里却颇为后悔,适才赶得急,那起子奴才们压根就没说医案这一条,害得自己在朝会上出丑丢人。 他没有出宫,径直往上书房走去,可是他看看身边却是无人前来“打搅”,既没有请安的,也没有请示的,一众往上书房走的官员竟是有意无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这人心,也真是势利,自己只不过触了皇上的霉头,竟仿似自己快要失势的模样。 宏琦却是往内务府走去,她的身边同样也没人来打搅,一来她是女流,又是新任,二来在内务府与她之间,胜负未分,众人都是当老了官的人,哪肯轻易表态去凑这个眼熟? 宏琦却没往这方面思量,这第一回合,她是全赢,赢得干净利落,瓢飘亮亮。 她嘴角绽开一丝笑容,“以医佐证,请君入瓮”,那呆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原本,她也是下了决心的,拼着一身剐,也要把这内务府掰直了,理顺了,做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会引火烧身,功亏一篑,下场更惨。 她原本的想法,就是想借都察院与刑部,规劝不成,当场开革,有人闹事,当场拿人,接到肃文的条子,她马上改了想法,自己那样做会给人口实,待时群起攻之,虽有皇兄力保,也会撕扯不清,肃文的办法,才是皇兄说的阳谋,才是正大光明之道。 不过,这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还是能领会的,她捏捏袖子里的字条,眼前又出现了那张眉目耸拔的面孔,心里竟似有了倚靠一般。 唉,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赶紧收敛心神,眼看着快到内务府了,她心里暗自琢磨,这些不省心的奴才,自然不会善罢干休,这后面的风雷激荡,且不管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的什么? 她刚坐定,茶还没喝一口,广储司总办郎中寿琪,其它六司的郎中就齐齐进来请安。 “坐吧。”宏琦心里如对大敌,面上却乐呵呵的,丝毫看不出清早上起来演了那么一出。 “启禀大人,有件事,卑职几个商量来商量去,不得不报,要是不让大人知道,也是我们几个失职。”寿琪小心翼翼地笑着,一如既往地恭顺和胆小怕事的样子。 这广储司是内务府第一大司,其它司都是郎中为大,就广储司在郎中之上还设有总办郎中,这样权重油厚的人越发这样, 宏琦越发小心,这咬人的狗不露齿,官场上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有大章程,她笑道,“说吧。”只是笑着,却不多着一个字。 寿琪看看其他几人,“清早起来这些递交辞呈的官员,有都虞司郎中,有主事,也有掌仪司的赞礼郎,大多数是笔帖式,也有书吏,”他看看宏琦,“只是这些人走了,东西东西找不着,账本账本理不清,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半晌午的功夫,咱这内务府,好象瘫痪了一样……” “是吗?”宏琦却笑着打断他,“那要你干什么?吃干饭?还是装好人?既然你都说了,没了这些人,内务府好象瘫痪一般,那要不奏明皇上,再请那些人回来,你回家待着?” “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是宫里要的东西,一时找不着,怕主子们生气……” “宫里,我去说,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嫔妃、格格,让她们来找我,”宏琦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还别拿这个来压我!我就给你们一天时间,把账目和各司的物件都给我理明白喽,登记造册!明天这个时辰,各司的郎中分别到我这来备询!还有一桩事,得告诉大家,都察院、刑部下半晌就来人,以后就常驻内务府了,我也把话撂这儿,明儿这个时辰,账目不清不楚,不用你自己个递辞呈,先听参,再到刑部报到吧!” 寿琪脸上的笑已是极不自然,几个司的主事互相看看,却是都小心地退了出去,“大人,您看看,这是宫里的采购单子,如无不妥,那我就着人采买了。”寿琪从袖里抽出一张纸来。 那中年笔帖式赶紧接过来递给宏琦,宏琦只是略扫一眼,就轻飘飘把那张纸扔给寿琪,寿琪没接住,纸张就落在了地上,寿琪弯着腰,牙咬得“咯咯”响,但抬起脸来,又是一幅恭顺的样子。 “一个皮箱就要六十两银子?”宏琦笑道,“以我所知,一只皮箱最高不过六两银子,你这是克扣,是贪墨!” 那寿琪却仍是小心翼翼了陪笑着,“市面上就是这么个行市…” “果真是这么个行市?如果低于这个价呢?” “奴才说了,市面上就是这个行市,如果低于这个价钱,奴才情愿递交辞呈。” “你去。”宏琦柳眉倒竖,粉面含威,中年笔帖式马上下去安排,他带来的这些人都是跟着自己的,不怕他们弄虚作假。 “你先回去,明儿账面弄清楚了,我再去弘义阁。”宏琦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 广储司,其实就是皇帝的小金库,广储司内有六个金库,其中又以银库为最,金、银、珠、玉、珊瑚、玛瑙和宝石等都藏在银库里,因这银库重要,特设库于太和殿西侧的弘义阁内,二十五人日夜盯守。 “好,那没别的事儿,奴才就先退下了。”寿琪躬身退了出去。 “格格,最近京师里流传着一首歌谣,不知您听说没有?”中年人说道,他是七格格宏琦的奶公,也就是宏琦奶妈的丈夫,本身是户部宝泉局的主事,却因整顿内务府甘愿跟随,是最得宏琦信任的人。 “什么歌谣?”宏琦笑道。 “说是,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 接着宏琦的奶公就仔细讲了里面的对应关系,末了,才说道,“这个时候,不偏不倚,出现了一首歌谣,我也不敢把握里面的情形,对咱到底是有利呢还不利呢。” “当然有利,这人啊,都是仇富,”宏琦笑道,“有些穷翰林,整天靠借贷过活,有些京官,外省的冰敬炭敬,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听到这些,你说,人心会倾向谁呢?” “是,内务府名声越臭,对咱越有利,可是,这歌谣也就这几天才出现的,谁编的呢?” 二人正在猜测,一个年轻的书吏匆匆跑进来,“格格,不好了。” “怎么了,慢慢说。”奶公看看宏琦,大声道。 “我们几个人适才出去了,也真是怪事了,这街面上所有的皮箱店都关门不做生意了,我们一打听,店主说实话了,说是内务府的人刚来过,这北京城所有的皮箱店,关门谢客,谁擅自开张,就砸烂谁的铺子。” 宏琦看看奶公,二人却都是心头一沉,内务府这班奴才,能耐大到这种程度,一句话就能罢市歇业,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反喽!”宏琦的脸慢慢涨红了,她“啪”地一拍桌子,“去,再派人去,你亲自带人去,就说七格格的话,我还不信了!” 见书吏走出去,奶公看看她刚想说话,宏琦一招手,一个书吏走过来,“你,骑快马去,到天津去买!” 那书吏领命匆匆而去。 奶公看看宏琦,行了,这下是把七格格得罪到家喽,这寿琪,真是作死啊! ………………………………… ………………………………… 这咸安宫春季进学也有些日子了,秦涧泉已经成为帝师,但仍兼咸安宫总裁,毓秀更是三番五次邀请自己这个伴读到毓庆宫,看来不履行这个职能,只挂空名是不成了。 学生们除正常的进学与值守外,自己与戴梓等人合编的算术课本已在全国通行下发,以后全国不管是私塾还是官办学堂,只要学算术就会看到自己的名字。 肃文不禁有些感慨,用前世宋丹丹老师的话讲,那就是我是生在前世,长在今世,走在春风里,准备跨世纪,想前世,看今世,我此起彼伏,于是乎,我冒出个想法。 只是这想法一旦冒出,立马一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整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怎么样,这几天?”今儿是前锋营校射的日子,多隆阿与胡进宝对这是相当感兴趣,尤其是多隆阿,虽是不务正来,但人头特熟,不管哪个旗,他总能曲里拐弯攀上亲戚,交上朋友,不得不说也是一大本事。 第18章 我,是面首? “二哥,呵呵,整个北京城怕是没有不知道这四大家族的了吧?”多隆阿眉毛眼睛笑得都挤到一块了。 前世,读《红楼梦》时,肃文明显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红楼梦》中也说过,“人怕出了名招致麻烦,就象猪长肥了就要被宰杀一样。”这四句话明显是有人故意要整治贾、王、薛、史四家,这是把他们四家放在火上烤啊! 现在,他照抄照办直接用在了四大家族的原型上。 “继续传,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街道的乞丐叫花,街上玩耍的童子,传播得最快。” “嗯,二哥,茶馆里说书先生喝了咱那么多胖大海,那没的说,从开春以来,街上的乞丐,有个小病小灾,咱医院都是免费救治,热水热汤不断。”多隆阿拍着胸脯开始表功。 “你缺心眼啊,谁让你打着医院的旗号?”肃文这火“刺喽”就上来了,他刚要抬脚,多隆阿却“哧溜”滑到一边,眨巴着眼睛,贼笑着看着他。 “听明白没有,这是给人上眼药水的事,怎么还能往自己身上拉扯呢?”肃文看看远处咸安宫的官学生,三百五十九人,队伍齐整,军容威武。 “我装了一袋小钱,就走街串巷,遇到孩子我就教着唱,唱会了就给个小钱。”胡进宝道。 “诶!这才象个样子嘛,”肃文赞道,“进宝做事肯动脑子,我都忍不住想给你点赞了。” 他压低声音,多隆阿与胡进宝马上凑了过来,“这样好,北京城传遍了,明儿你们去驿馆,写在纸上包上石头,丢进去,潞河驿那进京的官、出京的官儿最多,这一路走,过不了几个月全国就知道喽!” “成,”多隆阿答应得痛快着呢,他看看肃文,“二哥,有个事得跟你说说。” “什么事?”肃文没好气道。 “我在街在上转悠,在茶馆里,听人说……” “说什么?”肃文看看他,“别吞吞吐吐,怎么越活越不象个北京爷们?” “有人说你不象个爷们!”多隆阿一憋嘴。 “我?”肃文笑了,他拍拍自己胸前的肌肉,示威似地蜷起胳膊。 “有人说,你是面首!”胡进宝憋不住了。 “面首!我?”肃文瞪大眼睛看着多隆阿,胡进宝以为他生气得紧,忙劝道,“二哥,我们也是为你好,这种背后的小话,不是亲近的人不会跟你说,多隆阿也是为你……” “谁是面首?” “你,说是七格格的……” 肃文一下笑了,笑得鼻涕横流,弯腰打晃,前世自己打心眼里以为,面首,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可不曾想,前世没有实现的理想,今世却要实现了。 多隆阿与胡进宝却是第一次见肃文这模样,都围了上来,面面相觑。 一众咸安宫的官学生也朝这儿看着,前锋营的左翼统领衣克唐阿,左翼前锋参领僧机也都注意到了肃文,衣克唐阿说了几句,僧机马上吩咐下去。 “我真是想当,可是人家七格格也得看得上我!”肃文大声道。 突然,一阵好笑过后,他意识到了里面的分量。 这,明显是在抹黑宏琦,也是在打击新学。 自己,可以说是新学的旗帜,宏琦,是治理内务府的旗帜,现在把二人绑在一块,对手是早注意到了他们,这一箭双雕的本事,厉害啊。 看来,不只自己会动用舆论,对手也会,这些东西千八百年来早已被老祖宗玩烂了。 哪次起义不是歌谣先出,什么“陈胜王,大楚兴”,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就连张良智劝楚霸王迁都,不也是利用黄口小儿唱什么“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吗? 但千百年来,最能抹煞人的却是男女私通,苟且无耻,不只骂名传遍当世,而且无一不是身败名裂,功败垂成。 但,新学已在全国铺开,大局已定,各地虽有反弹,那是回光返照,而内务府治理,刚拉开序幕,绝不能出闪失。 “演练完毕。带回咸安宫!”一军校喊道。 他走到肃文跟前,一个千打下去,“肃大人,衣克唐阿统领有请。” 肃文不敢怠慢,待走进大厅,见大厅里已站满了官佐,俱是衣甲鲜明,肃然而立。 中间的虎皮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可就是衣克唐阿了,隐约可见脸上有道大疤,直冲脖子以下,说起话来一动一动的,甚是狰狞。 “标下参见统领。”肃文一个千打了下去。 那衣克唐阿却没有让他起来,嘶哑着嗓子问道,“适才为何大声发笑?” “标下……” “那两个人是你带来么?” “是……,来捡箭的。” “此乃军营,不是你们的官学,也不要老想着自己那点战功,在坐的哪个不是凭军功升上来的?哪个身上没有几处刀伤、箭伤?想当老爷兵就直接跟端亲王讲好了,校射还带人来侍候,想舒舒服服的就滚到女人堆里去吧!……” “砰,”一声枪响从远处传了过来,都是行伍出身,众人也不在意。 肃文让他这一训,却是无从辩驳,再说,上宪训你,听着就是,你要反驳,上宪只会更生气,招致更大的不满。 “是,标下明白,以后决不会……” 他还没说完,一军校急匆匆走进来,“启禀大人,咸安宫的学生军,在东便门外打起来了。”急匆匆说完,这一个千才打下去。 他刚说完,只见外面墨裕也冲了进来,衣克唐阿与他父亲国泰相熟,见他军中失仪,正待发作,方发觉墨裕的脸色都变青了,“启禀统领,咸安宫……,”他跑得“呼哧呼哧”直喘,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东便门打起来了,都开枪了……” 打起来不要紧,一听说开枪了,肃文顿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也顾不得礼仪了,自个就站了起来,衣克唐阿马上吩咐道,“快去看看!” 一众人等骑马就出了军营,只见黄沙滚滚,直朝东便门而来。 东便门石桥上,已是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咸安宫的官学生搅杀在一起,却不似演武一般,是真刀真枪在干,“扑通”,不时有学生跌落水中,马上,就有学生跳下河去,又厮杀在一起。 “好样的!”衣克唐阿脸上的大疤一咧,“象我前锋营的兵!” 他话音未落,却见图尔宸与麻勒吉已是追逐着杀出人群,二人都是持刀在手,脸上都是恶狠狠的表情。 图尔宸是刀刀不离麻勒吉的要害,麻勒吉反应倒也迅捷,一跳躲开,反手一刀却直撩图尔宸的下阴。 衣克唐阿乐喽,“这是什么刀法,撩阴刀?”一众官佐估计也摸透了这个统领的脾气,都是笑呵呵地看着,无人上前阻拦。 多隆阿、胡进宝却也加入战团,胡进宝抢了一把刀,多隆阿拿着辣椒粉,一个撒一个砍,配合得相当默契,顷刻功夫,几个学生就被被迷住了眼,让二人抬腿踢倒在地。 勒克浑一把刀也舞得虎虎生风,七八个人近不了他身前,僧机板着脸,“这个还有模有样!” 墨裕与几个官学生见众位大人都不管,喊破喉咙也无用,索性也跟着看起热闹来。 蔡英杰偷偷溜到一边,举起了鸟枪,小动作瞒不过衣克唐阿,他伸手打出一个物件,只见蔡英杰的鸟枪就掉在了地上,他也捂着手腕哀嚎起来。 “好了,让他们停下来吧。”衣克唐阿笑着看看肃文,“这咸安宫对外能打,自己人打自己人也不含糊。” 姥姥,这是表扬还是辱骂?肃文看也不看衣克唐阿,“噌”抽出刀来,几个起落,已是靠近图尔宸与麻勒吉,“看刀!” 麻勒吉慌忙举刀,只听“喀嚓”一声,顺刀断了。 图尔宸杀红了眼,一刀攮过来,刀同样也断为两截。 “啪啪啪——” 肃文从怀里掏出连珠火铳,朝天放了三枪。 “呵,这玩艺好!”衣克唐阿的眼睛亮了。 听到枪响,众学生军都惊异地转过头来,“整队!”肃文朝着图尔宸、麻勒吉、墨裕、雅尔哈善四名蓝翎长喊道,刚开始任命时没有雅尔哈善的份,他这个蓝翎长是冰嬉后补的,天知道走了谁的门路。 四人醒了神,都不敢怠慢,待队伍整好,肃文才发现,个个都是如此狼狈,扭了腿的、流着血的,湿了身的,错了骨的,应有尽有。 “标下整队完毕,请大人训示。”图尔宸跑到肃文跟前。 “哗”—— 身后的三百五十九人都笑了,雅尔哈善与墨裕也笑得乐不可支,麻勒吉更是偷偷眨着眼睛,作着鬼动作。 图乐宸愣喽,转脸看看大家,站在肃文身后的衣克唐阿也笑出了声,一众官佐都是哈哈大笑,指指点点。 墨裕强忍着笑,上前替他把后面的衣襟掩上,轻轻道,“露屁股了。” 图尔宸的后屁股不知什么时候被麻勒吉砍开了,雪白的屁股蛋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图尔宸的脸“刷”变得青紫起来,心里恨恨道,麻勒吉,杂碎,不报此仇,老子誓不为人。 第19章 内斗内行,外斗内行 “图尔宸、麻勒吉被撤职查办,待罪听勘,其余人等,先行带回吧,此事,我当亲自禀告端亲王。”出乎意料,衣克唐阿却没有当场发作其它官学生。 适才,衣克唐阿也将肃文的举动尽收眼底,也不禁暗自点头,这如水开油滚的武斗,竟让他三下两下给止住了! 这咸安宫将来这些龙虎之将,谁能够统领呢?看来也只有眼前这个肃文了。 看着衣克唐阿带着一众官佐骑马而去,肃文又看看大家,板着脸道,“原地休整!”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眼看着这天就要黑下来了,众人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敢违抗。肃文却并不想饿大家,他是盘算好,天黑再进城,省得这些人模样如此狼狈,也是有碍观瞻,影响咸安宫的清誉。 这咸安宫,因为新学,去年已是分为两派,今年,二百七十名新的官学生甫一进学,两派就都是忙着拉拢,这小鸡尿尿,各有各的道,肃文也懒得去管这些闲事。 去年,礼亲王济尔舒谋逆作乱,两派肩并肩作战,关系一度缓和,学堂里也不再剑拔弩张。 可是年后,七格格宏琦治理内务府以来,两派的矛盾却又慢慢变得势同水火,反对新学的学生头领家里几乎都与内务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内务府三旗的官学生,对治理内务府极端的不满,这样,以前对待新学的分岐,加上平日里的过节,两派人马磕碰不断。这新仇旧恚,私怨公仇,夹杂到一块了。 蔡英杰本属内务府三旗,他可是寿琪的亲外甥。今天,考校完毕后,大家都问起他最近内务府的事,一举开革四十六名官员,整个北京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众人都很是感兴趣。 蔡英杰开始还成,装模作样地说几句人话,可是让麻勒吉一激,也顾不得城府了,顾不得脸面了,话里话外就开始夹杂着不干不净,话里隐约就捎带着肃文,就差说出“面首”二字了,他本与海兰珠有前仇宿怨的,海兰珠不乐意了,直接逼问他说的是谁。 蔡英杰不愿承认,嘴里却仍是不荤不腥,海兰珠是个直肠子,立马揪了他的袄领子,非让他认了不可,加上麻勒吉在旁帮腔,两派人马在军营里当场就吵吵起来。 冰嬉时,图尔宸蛮有把握以为自己会在皇上跟前得个头彩,却不料被麻勒吉有意无意地撞歪了,前仇新恨,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今儿,也数两人吵得最凶。 起先,还只是打嘴炮,后来,待出得前锋营大营,快走到东便门时,那图尔宸斗嘴斗不过麻勒吉,竟摘弓搭箭,一箭射向麻勒吉。 幸亏海兰珠一推麻勒吉,那箭才从耳边擦过去,麻勒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跳下马,拔出刀,两人就在东便门外的石桥上厮杀起来。 这两派的首脑人物都交手了,一时间,东便门门前大乱,这同学归同学,钢刀对钢刀,很快风卷云涌,搅作一团。 “多隆阿,进宝,你们过来。”肃文弄清楚缘由,心里却是一紧,他看看二人,转眼间计上心来。 多隆阿与胡进宝铁定是站在麻勒吉一边的,也早看蔡英杰那小子不顺眼,适才也没少修理他,听了肃文的话,二人也不言语,上马扬鞭而去。 “行了,天擦黑了,进城吧。”肃文看看兀自一脸不服气的麻勒吉、图尔宸等人,“这样带着伤,回家也得找大夫,都到我的中医院去,刀伤药、箭伤药,那都是现成的,查干老爷子治跌打损伤,也是一绝,保准你明天活蹦乱跳进学。” “二哥,”图尔宸看看雅尔哈善、蔡英杰等人,“我们府里都有相熟的大夫……” “你这个样子回府,家里人还不得担心死?”肃文盯他一眼,“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今儿我请客,请大家看郎中,吃烧饼!” 他不再多说话,打马而去。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对视一眼,一打马,疼得一咬牙,也跟在后面进了城。 多隆阿与胡进宝都是提前赶了回来,在门口迎接的除了刘松仁外,还有惠娴。 不管是麻勒吉、海兰珠还是图尔宸、雅尔哈善等人,看到惠娴俱是一愣。 其余的官学生,却都是仔细盯着惠娴,夜幕之下,红灯笼高照,惠娴的脸红得象块红布一样。 肃文大大咧咧从里面走出来,“行了,到我这就象到家了,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嫂子!” 多隆阿眨眨眼睛,“以前叫嫂子不合适,今年叫嫂子就没错,二哥,年前已经小定了。” “是吗?二哥,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兄弟们也来凑个热闹。”雅尔哈善迎来送往、接人待物上那绝对没说的,转眼间热情无比。 图尔宸也笑道,“羡慕死二哥了,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诗,今儿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行了,别光耍嘴皮子喽,郎中都在里面等着呢,多隆阿、进宝,带大家进去,排不上号的,先在门房里歇着。” 肃文看看惠娴,惠娴也在看着她,一双水杏眼今晚格外亮。 “怎么这个时辰把我叫来?”惠娴笑道,看肃文刚要解释,“你那点鬼心思,别说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肃文知道惠娴向来聪明,就多隆阿那嘴嘴,即使惠娴原本不知怎么回事儿,多隆阿也会瞎摆活。 “我啊,倒真想当那驸马,可是咱也没那个命啊,听说格格还比我大好几岁哪,咱不做那没影的梦!” “行了,”惠娴拧了他一把,“大病刚好,就在大栅栏又调戏人家姑娘,这回你可得仔细掂量好喽,人家是格格……” “哎哟……” 不提二人说着这体已话儿,里面却是传来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上药的,正骨的,适才在东便门外还英勇无敌的官学生,现在一个个都知道了疼。 “来来,治好伤的兄弟们,二哥请客了,肉末烧饼,二哥管够啊!” 校射从早上到晚上,又在东便门外打了一架,所有的官学生都是又累又饿,一个个都敞开了肚子,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着,就是雅尔哈善、墨裕这些平时讲究的贵家公子哥,也是人手一个烧饼,生怕吃得慢了。 “还有,还有,进宝又去拿了,”多隆阿一边也往嘴里塞着烧饼,一边咋呼着,“都喝口水,别噎着……”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打起嗝来,麻勒吉笑着使劲捶了他后背两下,也不管事,在众人的哄笑之下,多隆阿却仍是吃得正欢。 “二哥,没有肉末烧饼了,我们都给人吃空了,得,我把这几家的麻酱烧饼,驴肉火烧都给拿来了。” 肃文也吃得满脸欢畅,顾不得说话,只是张着腮帮子点着头,好不容易空出嘴来,“得来,给郎中们留出些来,查干老爷子爱吃肉,这肉末烧饼,给他送几个过去。” 一会子功夫,这三百六十人吃了人家几千个烧饼火烧,当众人捂着肚子喝着热茶时,都念起肃文的好来。 “以后,谁要是敢说总学长半个不字,我就跟他急!”一个刚进学的上三旗子弟剔着牙,捋着袖子,嚷嚷开了。 “对,对,不能乱嚼舌头根!” “就是,外面乱传,我们咸安宫不能乱了!”麻勒吉素知肃文的心意,趁热打铁道。 看着一众官学生沸沸扬扬,肃文笑道,“咸安宫三百六十名官学生,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不怕打仗,也不怕月试、季考、年评,怕就怕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咸安宫官学不好了,大家的前程也都没了,我也不多说,这些话,大家伙仔细惦量惦量吧!” 他又看看图尔宸与麻勒吉,图尔宸人被衣克唐阿撤职查办,满肚子不舒服,“过会子,我就去找秦总裁,今天的事,与他人无干,罪在我一人,如果端亲王要怪罪,那怪罪我好了!” “二哥!” “二哥!” “总学长!” …… 一众学生都热泪盈眶,五内俱焚,就是有人暗自嘀咕肃文收买人心,也被这气势折服,被这道理感化,一时竟都是纷纷表态,再也不敢动手了。 多隆阿睁大了眼睛,口里兀自塞着半个驴肉火烧,这还是二哥吗?以前遇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什么时候改姓关了?竟变成义薄云天的关二爷了! 当晚儿,秦涧泉就带着肃文来到端亲王府,过不了明天,这咸安宫的学生大战东便门,就会成为京城里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的话头儿。 端亲王宏奕倒是波澜不惊,“衣克唐阿都已经责罚过了,我看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肃文这样处理,我看至为妥当,就这么着吧。” 听他说得这样笃定平静,一直高悬着一颗心的秦涧泉可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果不其然,第二日,咸安宫官学生大战东便门就传遍了京城,这咸安宫的学生分成两派,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老百姓的评价却很象衣克唐阿的话,“这咸安宫的官学生,能打仗,自己人打起来也不含糊,竟是内斗内行,外斗也内行,个个都是人中龙虎啊!” 肃文小定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咸安宫的官学生却是一边倒地封了口,即使有杂音,却也不敢公开与大家为敌了,再也没有传他与七格格的闲话了。 肃文安心地走出咸安宫,自己身边的人不信谣,不传谣,又亲见了这未过门的媳妇,这谣言这些日子已消除大半,格格那边他相信会处理好的。 夕阳西下,他的影子在红墙之间的甬道内拉得很长,这是一个挺拔寂寥的背影,行走在这生机勃勃的春天里,也行走在这波诡云涌的紫禁城之内。 第20章 君子九思 天已慢慢擦黑,乌黑的浓云把天穹压得很低,间或一道道闪电划裂黝黑的夜空,照亮了鲜花胡同深处朱红色的相府大门。 一阵风过,暮春的雨不紧不慢地下了起来,雨雾迷漫,相府书房门上的牌匾也浸湿了,雨幕中,隐约可见上面三个遒劲的大字——“笃素堂”。 张凤藻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在书桌前秉烛而坐,他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一摞书稿,提笔细细校阅。 “父亲,齐勒泰大人过来了。”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官员笑着走了进来,张凤藻的大儿子张若岚笑着跟在他的后面。 “噢,是香涛啊,”张凤藻摘下眼镜,“用过饭了吗?”他看看一旁摆放的自鸣钟。 “还没有,正想到老师这里讨碗饭吃呢。”齐勒泰很是恭敬。 “若岚,吩咐厨房,晚上剩下的饭菜,热热给香涛端上来。” 看着张若岚吩咐下去,齐勒泰笑道,“老师家的米我可是吃不够,忙了一天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若岚,嘱咐他们多热些。” “堂堂的工部尚书,怎么好似没有饭吃似的?”张若岚与他熟得很,打趣道,“这米是内务府密云庄子上送过来的,你觉着好吃,我着人送些到府上去。” “这内务府,今年还能送米,明年还不知道有没有呢?”齐勒泰笑道,张若岚眼波一跳,却不接话,“齐大人,您坐。” 齐勒泰方才坐下,看一眼张凤藻,“老师的《笃素堂文稿》马上就要付梓了吧,到时,若岚可要先送我一本,一睹为快。” 张凤藻笑道,“随手涂鸦之作,哪能当真?” “老师是士林领袖,书稿一字千金,许多人还央我来求呢,内务府的明善,都说了多少次了。”齐勒泰拿起茶来,呷了一口。 张凤藻没有接话,张若岚却说道,“明善还在家养病么?” “他啊,三代都在内务府当差,这乍一下来,还能干什么?”齐勒泰笑着端起一碗米饭,“这内务府,还是离不了这些老人,七格格这些日子纠集了户部、刑部、都察院的人,大肆查账,不是也没查出什么来吗?账面上清清楚楚,就是弘义阁的东西,也是分毫不差。” 张若岚看看张凤藻,“呵呵,我怎么听说,这街面都要罢市了?七格格着人到天津去买皮箱,仍是六十两一个,这些日子,朝堂上都在说,这内务府,手也伸得太长了吧?对了,那些歌谣你听说了没有?前些日子,河南布政使李慈铭进京,还说起这事呢!说河南地面上都传开了!” 齐勒泰却面不改色,伸手放下筷子,“那有那么邪乎,我就是文家的人,我们家的家底我还不知道?那是有人别有用心,呵呵,街面上也有传言,说七格格养面首呢!”咸安宫的官学生分成两派,本指望着从咸安宫往外传,搞出点大动静,可是传着传着就偃旗息鼓了。 张若岚笑道,“这事,我也听说了,那个咸安宫的官学生,人家有媳妇儿,刚刚小定,感情好着呢!” “是么?”齐勒泰一笑,“听说,七格格的额驸志端从西宁将军行辕回来了,他家里在内务府的门人也不少呢。” 张凤藻起初静静听着,此时,却突然插言道,“内务府的事,你们都不要掺合,香涛,你虽是文家的人,但也是六部的尚书,当体察圣意,不可因小失大。” 齐勒泰忙笑道,“我们这一支,是文家的远支,在内务府里担当差使的早没几个人了。” “内务府的事不论,但这新学……”张若岚道。 “新学怎么了?”张凤藻打断儿子的话,“新学推行,上体圣意,下合民心,没有什么不好。” 张若岚看看齐勒泰,“去年学堂闹事,反对之声就不绝于耳,即使强行推开,也就两江、湖广、山东几个省争着邀功,其它省仍在观望拖延,父亲,您是儒学大家,士林领袖……” “住口!”张凤藻突然大喝一声,声色俱厉,齐勒泰赶紧站了起来,张若岚也垂下头,“身为臣子,要为君上分忧,这内务府整治是上书房同意,议政王大臣会议通过,新学也已推行全国,你们不要再妄加议论!” 他看看齐勒泰,“你们记住,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他长喘一口气,“身为臣子,不可不慎,也不可不行啊!” 齐勒泰赶忙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记住了。”他却是再也不敢提内务府的事,又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出来。 风雨中,进得轿子,长随问道,“老爷,回府吗?” “不,去郑亲王府!”齐勒泰阴着脸道。 …………………………………… …………………………………… 郑亲王府又是一番景象,红烛高烧,荫堂、礼亲王高塞、吏部尚书魏瑛、翰林院掌院学士庄士敏、师爷汪辉祖正围坐一处,菜过五味,酒已半酣。 “魏大人家的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吧,可曾许配人家?”高塞看看坐在下首的魏瑛。 荫堂与汪辉祖俱是对视一眼,笑着看着高塞。 魏瑛笑道,“小女眼光太高,至今还待字闺中,王爷如有合适人选,不妨说来听听。”他原本瞄准了咸安宫的肃文,也曾跟荫堂隐诲地提过,可不料,还没等荫堂作媒,却已是传出肃文小定的消息。 况且,这些日子,肃文与七格格的传言魏瑛也是知道的,他倒不信,但自己家的姑娘是断不可与人作二房的。 高塞笑道,“皇上登基以来,只选过一次秀女,不少王爷、贝勒也到了适婚年龄,太后已是催问过多次,这不,皇上着我与户部会商,今年要再行遴选秀女,不知魏大人家的姑娘……” “桃李年华,十八周岁。”魏瑛却是有些担心,“不知这次遴选秀女,年纪……?” “魏大人不要多虑,”高塞笑道,“十三至十七岁。” 旗人家的女孩子,从十三岁起,都要到各旗都统处备案,准备遴选,大金一朝,规定甚严,即使封疆大吏、六部尚书家的小姐,也不能私自订婚,违反者轻则遭到申斥,重者革去官职,交刑部议处。 可是,众多旗人家却是不愿自家的姑娘到宫里受罪,一众秀女之中,有几个能得到皇上的宠幸,又有几个能有好的归宿? 当不上嫔妃福晋,只能作为普通宫女,待到二十七、八岁放出宫来,可是到时大好青春已逝,就是再择人婚嫁也是困难。 “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是各朝各代的弊端,却不论朝代更替,相延下来。 “礼亲王,学生听说,这次除了选秀女之外,还要在一众秀女中招收女官?”汪辉祖笑道。 “老夫子的消息就是灵通,”高塞嘴里说着,却看了看郑亲王,“这次满洲八旗,汉军八旗与蒙古八旗中选秀女,皇上却是不挑嫔妃,全是许配给各王公贝勒,除这些福晋外,剩余充任宫女的秀女,再择优进行遴选,选出初通文墨者,充任内务府的女官。” 汪辉祖看看荫堂,这明显是要打破上三旗管理内务府的传统,要不转来转去还是上三旗,还是那四大家族和二十多个小家族,内务府就永远死水一潭。 “王爷,齐勒泰大人来了,就在门外侯着呢。”一个长随躬身在荫堂耳边说道。 荫堂一捋胡须,“齐勒泰来了?快请!”他看看众人,“齐勒泰可是满人中的才子,凭着一手文章在科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吟得一手好诗,作得一手好文章哪!” 闻听齐勒泰进来,众人都是一愣,荫堂却笑着站起身来迎接,“春风春雨也是一番景致,必当吟诗讽咏才好,我就拉了他们几个来,知道你在畅春园督修工程,就没敢搅你,这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凑到一起,我们还等着听你的佳作呢!” 齐勒泰笑着给郑亲王、礼亲王请过安,方才笑道,“我这也是从畅春园赶过来,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泥泞,整天埋首于锱铢必较、砖土瓦块之中,哪里去寻得这些乐趣,也罢,那我就讨亲王一顿酒,来日我作东再还上。” “适才聊得这么热闹,庄大人,可是在琉璃厂淘到什么宝贝了?”齐勒泰坐下,敬了几杯酒,方才笑着问道。 “哪里,礼亲王在说宫中选秀女的事呢,”这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虽是一介读书人,但也是官场中的人精,也知齐勒泰的出身,不声不响地把话题引向了内务府,“还要从秀女当中遴选女官呢!” “是么?”齐勒泰心里一动,“内务府荣宪公主掌政,这已是前所未有,这内务府选任女官,更是亘古未有啊。” 高塞笑道,“大姑娘上轿,都有个头一回,慢慢习惯也就好了。”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马上又分开了。 荫堂一笑,“春雨春风,又有魏大人与庄大人来前来,我们这些武人自当附庸风雅,且不去管它什么公务,香涛来得晚,罚你作诗一首,如何?” 齐勒泰哪有心思作诗,但荫堂吩咐又不敢不听,只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 他方吟罢,那魏瑛也唱和一首,庄士敏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哪肯落后,这一席吟作对吃到亥时方散。 待汪辉祖代荫堂把一众客人送走,太监头武桂已是沏好茶水,“焕曾,坐。”荫堂看起来竟是心情颇好,“今晚,齐勒泰与高塞都有些不尽兴啊!” “当然不尽兴,”汪辉祖笑道,“心里要说的话没说出来,就是那酒喝进嘴里也是无滋无味。” “他们的来意老夫知道,无非就是要我支持他们,猜度着我是正白旗的旗主王爷,定会反对皇上整顿内务府。” “对,前段日子,内务府这起子人与格格竟是战个平手,确实出乎学生意料。”汪辉祖感叹道,“这格格,真不简单。” “生在皇家,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你争我夺,阴谋算计,普通人家孩子的游戏是过家家、捉迷藏,他们的游戏就是揣度人心,与人斗!” “王爷说的是,”汪辉祖虽然附和,但却不敢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因为荫堂府里也是一样,“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方要辞官,一方就全革了去;一方要查账,一方就将账抹得溜光水滑;一方想要整治采办,一方就能罢市来应对;一方造出个四大家族的歌谣,一方就能传出公主养面首来,刑部、户部、都察院虽是在内务府待着,竟也都是毫无作为!” 第21章 闲来只是逛胡同 “嗯,内务府这些人不会坐以待毙,任宏琦宰割,狗急了还要跳墙呢,这荣、钟、明、文四家虽说平时不睦,明争暗斗的事儿没少干,这到了瞪眼睛的时候,也都一条心了,齐勒泰身后就是文家,高塞的福晋是荣家的,这不,今晚就坐在了一个桌上。”荫堂道。 “王爷说的是,内务府这些日子太平无事,是双方都在伺机而动,打个比方,这就好象蛇咬人一样,这蛇头先要后仰,再狠狠地往前咬下去。”汪辉祖举起手来,比划着蛇头的动作,逗得荫堂捋须笑了起来。 “嗯,静水流深,就是双方按兵不动,咱们的皇上也不会袖手旁观,咱这位主子啊,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平时看起来象菩萨低眉,但真正金刚怒目之时,那霹雳手段你是没有领教过。”荫堂低沉地说道。 “是,王爷,”汪辉祖恭敬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非我等臣子能够测量。” “适才,齐勒泰说坊间有一些关于宏琦的传言?”荫堂问道。 “是,说七格格与咸安宫官学生肃文关系暧昧,撕扯不清。”汪辉祖笑道,“这也是一种手段吧。” “肃文是咸安宫的旗帜,是新学的旗帜,宏琦是内务府革新的旗帜,这些都是针对新学与整治内务府,最近,新学在各地屡有反弹,并不顺利,皇上表面上虽然不说,但端亲王宏奕却已频频召见礼部官员,商议对策。”荫堂道。 “做事难啊,做实事更难,”汪辉祖看看荫堂,“难得象您这样,着眼大局,实心用事,体国忠君,高塞、齐勒泰那点心思,还不是一心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荫堂笑了,“老夫子难得夸人,不过,老夫也担得起这几个字,这大金国,再不整治,就要被蛀空了,烂透了!” …………………………………… …………………………………… 民以食为天,官以酒为天。 应酬者,宦途进步之所系,得失存亡之所关,不得不以全力赴之也。 大金朝开国以来,京官们渐渐也染上了前朝习气,这朝廷之风甚烈,各省各县便纷纷景从模仿,一时,大金朝应酬之风空前,隐隐直追前朝。 即入这大染缸,便要入乡随俗,红白喜事、生日、升官、乔迁等应酬便无时无刻不有,有的京官穷无分文,即使借贷也得来应酬。 大金朝京官生活的一大特点是安闲稳定,许多衙门的作风是“官不理事”,只有初一十五点卯,所以有大量时间可用于酒食征逐。 只要宦途上还有上升的台阶,便不愁无酒可喝,无应酬可参加,同乡、同门、同年、同学、同僚,这一张张大网之中,总会有你一个位置。 政务不多,食务繁忙。所以,宣南一带,饭馆林立,门前每至夜间则车马盈门,灯红酒绿。 上行下效,咸安宫官学生虽然还没有出仕,应酬之风也是慢慢熏渐,尤其是图尔宸、雅尔哈善、墨裕等官宦子弟,对此从小耳濡目染,个个颇有心得,投入得很。 从宣光十年以后,京官应酬的地点也慢慢开始转移,由饭馆逐渐转移到了堂子,也就是青楼。 大金朝刚刚开国之时,对此规定甚严,严禁官员踏足青楼,《大金律例》规定,文武官员***吃花酒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条的打三十大棍。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照常去青楼应酬,但不嫖不娼,只狎像姑,像姑者,男优也。 宣光即位后,禁令渐弛,官员狎妓之事逐渐多起来,始而不敢公开,后来则堂而皇之,并形成风气,有些地方的官场甚至酒席间无妓不饮,无妓不欢,但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人去与整个官场为敌。 宣光十年以后,禁令更加松弛,这使得官员狎妓之风空前鼎盛起来。此时的妓馆,高张艳帜,车马盈门,南娼北妓纷纷角逐于官场,南朝金粉,飞鹭流莺一般,纷纷落户,和北国胭脂打擂对决,一些官吏还公然纳妓作妾。 “街头尽是郎员主,谈助无非白发中。除却早衙迟画到,闲来只是逛胡同。” “二哥,到莳花馆听曲子去?”多隆阿喝得小脸红扑扑的,乜斜着眼看着同样醉醺醺的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跟胡进宝。 “官员不能嫖妓!”肃文虽然酒有些上头,但仍是大着舌头说道。 “不嫖妓谁去啊?!”多隆阿“扑哧”笑了,“莳花馆的柳如烟是你的老相好了,你怕是一年没去了吧?前日,我碰到柳如烟,人家还一个劲地问起你,说你那么强壮,弄得人家……”多隆阿细声细调地学起了女声,逗得一干人等发笑不止。 “我的相好?”肃文挠挠头,“我还有这个爱好?” 众人又都笑了,说起女人,被说的男人总是孤立的,别人马上会站到一起形成联盟。 “二哥,我们叫像姑,不打紧的。”胡进宝笑道, 当前正是要紧时候,肃文虽然也很好奇这个“没见过面”的相好,还是推辞道,“好久没去了,武艺都生疏了,喝多了,回家,回家。” 多隆阿却一把拉住了麻勒吉,“老麻,被撸了职,兄弟们今晚不就是让他开心吗?走,二哥不去,兄弟我请,包准让你玩个痛快,明天好好进学。” 在场一个个看来都是童子鸡,个个脸红脖子粗,喉结上下耸动,跃跃欲试。 “二哥,走吧。”多隆阿一使眼色,几个人都围了上来,搂脖的,推背的,拉手的,由不得肃文吹胡子瞪眼,竟也被挟裹而来。 “就这一次啊,我们可都学过《大金律例》,只叫像姑啊,不能叫堂子,不能喝花酒,不能……” 眼看着快到莳花堂,多隆阿反而不那么用力了,“行了,行了,哪那么多废话,你想走就走,我们不拦你,一起嫖过娼,一起扛过枪,这才是铁哥们,你还是不是以前那个二哥了!以前哪是这个德行?” “德行!”肃文心里暗道,我早不是以前你们那个二哥了。 说完,他带头朝里面走去,刚走进去,只是觉着很熟悉,大厅里一桌一椅仿似也都认识似的,顺着楼梯往上走去,上面那个闭着的门的房间,似乎也在朝自己招手。 “哎哟哟,这不是肃二爷吗,您可有日子没来喽,听说您现在发达了,都是正六品的前锋校了,这北京城啊,不,这大金国啊没有不认识您的!”老鸨看到肃文,就象看到了亲人一般,扭股糖似地就贴了上来。 我操!这么出名,还来这地?你不是在赶我吗?肃文看看周围的客人,还好,只有几个人注意自己,“叫奎官来。”奎官的名字一出口,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我操,难道当了官都这样,当面一套,心里一套。奎官,我都忘喽!”多隆阿走累了,一屁股坐下来,“二哥,奎官早不在这了,朱莲芬正当红,昆曲绘画那是一绝!” 我操,这是个什么名字,大男人起这个名字!肃文有些作呕,看看一众兄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咬咬牙,眉毛一挑,“让朱莲芬过来侍候哥几个!” “哎哟,二爷,您来晚一步,莲芬让志端额驸叫走了,您听,正在那唱曲呢,”她指指楼上一个包间,“他们是老相好了,额驸还商量我,给莲芬赎身,买房子,娶媳妇呢!这额驸,也真是个信人,在西宁,那么苦巴巴的地方,还一心惦记着莲芬……” “好了,好了,叫别人吧。”肃文在这站了一会儿,已是明白,这里表面是象姑堂子,内里干的是卖皮肉的营生,他打定主意,决不叫姑娘,更不听曲吃花酒。 “二哥,还去找如烟姑娘么?”这次,是胡进宝凑上前来。 “这儿不干净,只听曲子,别的一概不论。”肃文严肃道。 “二哥,你不是有句名言吗?”多隆阿转眼间已是喝了人家几杯茶,他一抹嘴,“你说,不干不净,插了没病。”众人一下笑了,那老鸨嗔怪着剜了肃文一眼,轻轻打了他一下。 “真的,我这么说过?”肃文一窘。 周围的几个客人却都笑打招呼,看来与自己很熟。 “好了,”肃文却不想在这继续现眼,“找个地儿先坐下,听一会儿曲子就走。” 话音未落,二楼一个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位女子慢慢走了出来,她目光如烟似雾,让人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心都湿了。 “二爷!”声音清脆如黄郦,清澈如流水。 肃文瞬间感觉自己的心又化喽! “看,人家如烟姑娘还想着你。”多隆阿凑过来,贼兮兮地说道,目光却贼兮兮地姑娘身上转着。 “我,可能,也想着她。”肃文的眼睛不离柳如烟身子,那玲珑身段,玉峰细腰,自己可曾真的留恋过? “哎约,二爷,我们姑娘听说您过来了,就死活要出来,惹得那位爷大不高兴呢!” 每位当红姑娘,都要有自己的一位跟妈儿,是专门伺候她们饮食起居的,像贴身保姆一样。这些跟妈儿,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姑娘,年龄大了,退居二线,她们熟悉青楼的规矩,一般又有些徐娘半老的姿色,而且善于察言观色,在客人与姑娘之间缝针引线。 见肃文仍是不动,那跟妈儿扭着屁股走了下来,“爷啊,您与姑娘这么看着,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她身上香风阵阵,“我们姑娘啊,也是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嚯,你还能念几句词?”肃文大惊。 “不是跟着姑娘吗,听得一句半句,也就记在心里了,不过,可比后世那些网络写手强多了,呵,还要我拉您啊,您倒是快些啊,”她眼波一转,声音低了下来,“在这八大胡同,我们姑娘的书画可是一绝,卖艺不卖身,就托付给您一人了,这旷了一年了,您还不快上去!”她笑得异常亲热,灿烂,让人心里一百二十个慰贴。 第22章 琴挑 作为青楼里的姑娘,当然更需要姿色,但还要粗通文墨,能够唱小曲,有的还要会诗书琴画,可是这八大胡同里,要论起丹青书画、诗文琴棋,却无人敢与柳如烟争锋。 “二爷,您还等什么,哪次您来,不是急吼吼地抱起姑娘,顺脚关上门,”那老鸨也是有些好奇,“难道当了官就改性了?” 周围又是一阵大笑,肃文看看柳如烟,正痴痴地看着他,红灯之下,佳人如玉,令人心旌荡漾。 天理交战,人欲交战! 我到底上还不是不上,肃文心里喊道,这可比前世英国那个傻子比哑的生存还是毁灭难多喽! 一阵香风吹过,那隐约象栀子花香的味道就隐隐约约飘进了自己的鼻孔,接着,一双冰凉的玉手就拉住了自己的手,“二爷,您把我忘了吗?” 近得前来,只见柳如烟正值豆蔻年华,出落得秀眉慧眼,琼鼻樱唇,肌肤如玉,一动一摇,皆是婀娜多姿,令人神魂颠倒。 “没忘,没忘。”肃文傻子似地答道,两眼却再也离不开她的面庞,任她的小手牵着,往楼上走去。 “我操,适才他还说什么来着,不能叫堂子,不能喝花酒,不能……,好了,曹鸨,别在这看着了,摆桌酒,一人一个姑娘,给爷侍候着。”多隆阿顺手掏出一张银票,淫笑着插进曹鸨深深的**里。 “多爷,象您这样的人物,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还给什么银票啊,我们这的姑娘,倒贴都愿意。”曹鸨得了银票,那一张嘴比抹了蜜还要甜。 麻勒吉、胡进宝等人看着多隆阿那象被筷子捣出的小眼睛,再看看那挺着的肚子,纷纷作呕,姥姥!这玉树临风的标准也太低了吧,那哥几个还不得是宋玉、潘安啊! 看着多隆阿几个上楼去,那曹鸨脸上笑着,叹口气,“我这姑娘啊,今儿可是遂了心愿喽!” 笑颜如花绽,语音婉转流。 绣房内,红烛高照,锦被翠帘,鸳鸯红枕,肃文深吸一口气,此温香软玉,最是消磨英雄志气。 “二爷,您这一年是怎么了,我们家姑娘找过您无数次,竟是人影都没见着,您那额娘……” “玉姐!”柳如烟却喊住了她。 “哎,我这张嘴啊,您现在是当官的人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这都说这女人心,海底针,我看男人心才是海底针,”那跟妈儿重新安排完酒菜,笑着轻轻埋怨道,“您,当真把我们姑娘忘喽!当初,那些山盟海誓,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您都是忘了不成?” 柳如烟却轻轻地坐在他身边,手抚琵琶,“这琵琶近一年没用过了,还是你赠的,今儿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 “为何?”肃文一愣。 “它只为你弹,别人无福消受啊。”那跟妈儿笑着给肃文斟上酒,“您以后要是还不来,那还要这琵琶作什么?” 柳如烟叹口气,玉手转轴拨弦,只听得间关莺语花底滑,大珠小珠落玉盘,甚是悦耳。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肃文已是看呆了,听呆了,柳如烟珠喉婉转,娇态盈盈,那唱腔那神采,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那个自己会到这里来了! “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少寄幽情,有何不可。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琴挑》!”肃文一拍桌子。 那幽咽流泉却突然止住了,“难得你还记着!” 这绝不是逢场作戏!难道…… 肃文一下站了起来,柳如烟这样子,岂会跟多隆阿讲的什么强壮,弄得人家如何如何的话,扯上半文钱关系? “多隆阿,多隆阿!”他有些冲动地推开房门,大声喊起来 “二哥,在这呢,在这呢。”那多隆阿马上挤眉弄眼地从一房间里走出来。 “说,柳姑娘去找过我吗?”肃文一把揪住多隆阿的袄领子。 “哎哎,二哥,找过,找过,”多隆阿马上说实话,“你额娘你拦着,也嘱记我们不让说,我们看你病好后,有次在街上碰到柳姑娘,你竟好似不认识似的,那柳姑娘的脸都哭花喽……” 明白喽,额娘拦着,自己又不记得,咸安宫进学后,又是早起晚归,忙于医院事务,中间又夹杂着杂七杂八的小事,济尔舒谋逆的大事,竟是见一面也困难! 可是,自己以前不过就是街头一混混儿,既不会作诗弄文,也不是什么高官巨富,惠娴看上自己还有青梅竹马的原因在,这名震京华的柳如烟怎么会看上自己呢! “二爷,别在这叫了,您看,都看着您呢,还是进屋吧。”那跟妈儿悄悄说道。 肃文返身进屋,多隆阿也悻悻地走了回去,“这脑子,敢情是让驴踢了,这么个可人,都想不起来,还不如不跟他讲,我还有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另一个房间里,两双眼睛也看到了适才的景象,两人对视一笑,道声告罪,竟是双双离席,离开了莳花馆,随着马蹄声响,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二爷,您这一年没来,还真有些生分了,我怎么觉着,您不象以前那个二爷了呢!”跟妈儿玉姐的眼睛实在是毒。 “呵呵,是吗?”肃文敷衍道。 “您答应姑娘,替姑娘赎身子的,现今儿,您的那个中医院,那么红火,银子是不愁的,就是不够,姑娘这儿还有些体已,就是不济,我也能帮衬一把,您到是给个痛快话儿啊!” “这——”肃文略一犹豫,柳如烟却是一声长叹。 “二爷,我当你是个痛快人,是个男人,”那跟妈儿玉姐瞬间柳眉倒竖,“您今儿刚来,我本不该提这些没意思的,我就是心疼我们家姑娘,你可知道这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玉姐!” “姑娘,这话都说开了,索性就说下去。我们姑娘是卖艺不卖身,天知道,怎么就遇着你了呢,你当时跟曹鸨也说好了,年后来赎身子,可你一走一年,街面上碰见,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想着前后多少次去福庆家,都被肃文的额娘夹枪带棒地吡出来,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以前任谁劝谁逼,我们姑娘就是卖艺,不卖这身子!这一年,那些官啊爷啊,哪个不想来梳拢姑娘,可是这身子一直给你留着呢,这里面的难,你知道吗你?!今儿个……” 玉姐话音未落,房门“砰”被人踢开了。 玉姐和柳如烟都是一声惊呼,柳如烟却是一下握住了肃文的手,肃文正没好气,一抬头,睃一眼,前面跳进两个家奴打扮的人,后面跟着走进来一个中年人与一个青年人,再后面却跟进一个“眉清目秀”、“花枝招展”的男人来,肃文一看,禁不住心里一阵腻味,这个男人竟也緾着小脚,不用说,必是这里的像姑了。 “姐姐,”那像姑竟是挥着帕子走近前来,“您不是在侍侯潘爷吗,怎么竟让他一人到了我那,”他看看肃文,“这位爷是哪路神仙,竟让您舍了潘爷!” 柳如烟站起身来,朝那中年人福了一福,“潘爷,得罪了,这一年,我等的就是他,今儿他来了……” “你!”那潘爷气极反笑,转头看向肃文,“来,我瞧瞧,倒是个什么人物,整日里弄得你神魂颠倒的,魂不守舍的!” 那像姑靠在那年青人肩上,“我知道,叫什么肃文,人称什么净街虎的,现在听说进了咸安宫,成了什么总学长!” “肃文?”潘爷扭头看看那年青人,那年青人怪笑一声,“这可真巧喽!……给我打!” 柳如烟与玉姐又是一声惊叫,两个恶奴还没动手,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却哀号一声,脸上双双多了一个脚印子,齐齐跌出门去! 先下手为强,天下武功,惟快不破,肃文一脸鄙视,轻轻弹了弹脚面,“你!”那姓潘的一指他,却又是一声哀号,身子也已是飞出门外。 “别打了,别打了。”玉姐儿哭叫着一下拦住了肃文,“我的二爷,您不认识他吗,他,可是户部左侍郎潘祖荫潘大人啊!” “不是说不能吃花酒吗?侍郎?是狼!他带头违犯《大金律例》,我教训教训他!”肃文可知道户部仅次于吏部,这一脚踢翻一个侍郎,还指不定惹出多大的乱子呢! 况且,身为官学生,出入青楼,已是有罪。 “你——”那青年人却是煞白了脸,看着肃文又是弹了弹腿,马上说道,“你可知我是谁?” “去你妈的,我管你是谁!”又是一声哀号,年青人也飞出门外,侍郎都踢了,也不差你一个了。 “二爷,您这什么时候学会用脚扇人嘴巴子了,这姓潘的,这一年经常来纠缠姑娘,有一次,还想下药,幸亏被我瞅见……” 她没说完,肃文已是走了出去,这左一脚,右一脚,前一脚,后一脚,把个潘祖荫踢得死去活来,身子一歪,竟顺着楼梯“轱辘轱辘”滚了下去。 “哎,外面打起来了!”房间里,多隆阿正自陶醉,看着麻勒吉、海兰珠等人的拘谨,没少嘲笑,此时却听到外面的叫喊。 “哎呀,是二哥,动手了,兄弟们,抄家伙!”多隆阿是个看殡生怕殡小的主儿,这手上一时没有趁手的“兵器”,一把抄过姑娘手里的琵琶,“拿来,先借我用用!” 几个人跳出来,肃文已是气定神闲地站在楼梯口,正笑吟吟地看着那年青人,脚面已是起伏不定,这眼见着就要踢上了。 “二爷,我的二爷,”那曹鸨一边命人搀扶潘侍郎一边“蹬蹬蹬蹬”上楼,上来就一把搂住了肃文,“您可别再动脚了,您可知他是谁?” “谁?”肃文象猫看耗子似地看着眼前这个年青人。 “他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荣宪公主的额驸——志端啊!” 第23章 恨乌及屋 众人面面相视,却是站住了,多隆阿举到头顶的琵琶也是不敢再砸下去。 楼里的众人,不管是姑娘还是像姑,不管是客人还是大茶壶,都围拢了来,看热闹的永远别嫌人少。 荣宪公主的额驸,那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揍驸马焉有不看公主面儿的道理? 志端是今儿上半晌刚从西宁副将行辕处回到北京城,这在路上整整是走了三个月。这上半晌刚到,就到格格府拜望,却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格格竟以公务繁忙拒见。 去看格格,也就是个礼数,他真正惦记的还在这莳花馆,叫了老朋友户部侍郎潘祖荫,二人就兴冲冲往这里赶,那潘祖荫,虽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但对这莳花馆的柳如烟念念不忘,却不料潘祖荫屁股还没坐热,竟被撵了出来。 朱莲芬呢,与志端是老熟人了,每遇年节朱莲芬必前往叩贺,志端也必赠以银票,就是在西宁军营,二人也是书信不断,今儿一来,志端就商量着要为朱莲芬赎身子,娶媳妇,买房子。 他知道的清楚,皇上大舅哥把他打发到西宁,还不让他在西宁副将行辕待着,又到了打箭炉那不毛之地,那真是他妈的畜生待的地方,吃的那简直是喂马的草料,喝的全是黄泥汤,还整天要与一帮军汉厮混,放屁打嗝,磨牙打呼噜,粗俗不堪,想想都是噩梦。 这乍一回北京,真是重又回到天上人间,但他这次回来,名义是探亲,指不定哪天又得走,得抓紧把正事办喽。 他正与朱莲芬商量着呢,潘祖荫却是闯了进来,听他粗说缘由,二人都是火冒三丈,但潘祖荫心细,好歹打听着不是什么王公贝勒家的公子,才敢直愣愣闯入,想给那小子点教训,不料却触了霉头,折了面子。 肃文看着躺在地上这个额驸,此时才知道这家伙是个——兔子!本来七格格也算有夫之妇,过分亲近她实属不该,此时他倒替格格惋惜起来,怎么不休了这兔子! 此时,满身象个血葫芦的潘祖荫已是纠集了一众长随、轿夫,竟又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围住了,给我打!”他嘴角流着血沫子,八成门牙或槽牙已离他而去! 众轿夫、长随发声喊,“蹬蹬蹬蹬”上楼,可是楼梯走到半截,只听“啪”地一声,却一个个再也不敢动弹,手脚乱抖,脸都煞白了。 再看楼上的肃文,已是一把摔开拦腰抱着他的曹鸨,笑着掣枪在手,枪口已冒出缕缕青烟,他持枪在在众人跟前一晃,那些人马上退了下去,“谁上,谁上我就打死他!” 潘祖荫愣愣地站在楼下,捂着腮帮子不敢说话,眼前这人,还真不是吹牛,还真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简直,简直就一活土匪! 那志端却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的,我的!”他歇斯底里地爬起来,朱莲芬此时醒过神来,发了疯似地护了上去,挡在志端前面。 志端却一把拨开他,“那是我的!” 众人都愣了,跟出房门的柳如烟与玉姐也都不解地看着他们。 “什么你的?”肃文也有些糊涂。 “火铳,火铳,火铳是我的!”志端的嗓子突然变得尖尖的,一伸指头,指了指肃文手中的连发火铳。那火铳本是皇上亲赐,却还来得及把玩就被格格扣下了,只留下个念想。 肃文马上明白了,他眉毛一挑,吡笑道,“你叫叫它,它答应吗?” 志端又气又急,在可又想在朱莲芬面前把面子找回来,看肃文放下脚,众人也不敢冲上来,以为他们碍于他的身份,怕了,他正要张牙舞爪地往前冲,“啪”,又是一声枪响。 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啊——”,朱莲芬的那尖利的声音一下回荡起来,都能把人的耳膜划破了。 志端面色惨白,一下站住了,看着肃文手中的火铳正冒着青烟对准自己的下身,他慢慢低头一看,肚脐眼下边的袍子上正有个窟窿眼,他下身一热,一时憋不住,那尿水随着裤腿就流了出来。 “哎哟,额驸爷尿了!”一个大茶壶怪笑着指了指地板。 紧接着,多隆阿的小眼睛眯到了一块儿,“额驸爷,快看看您那茶壶嘴丢了没!” “嘿,你这个公子,怎么说话呢?”那大茶壶不乐意了,转眼间,两人这就怼上了。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爷,这怎么还象小孩子似的,动起手来了呢,莲芬,快把这位公子扶出去!”那曹鸨一使眼色,朱莲芬却扶不动呆呆地站在当场的志端,潘祖荫一挥手,几个长随大着胆子上来,背起志端就往外走。 “潘爷,您慢些走,您看,您看……”曹鸨小跑着追了上去。 一伙人乘兴而来,竟是狼狈而去。 “二爷,您这可惹了大乱子了!”曹鸨一会功夫就从外面走了回来,看着围在肃文身旁柳如烟和玉姐,笑道。 “我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个吧,你不怕那‘是狼’把你这莳花馆拆喽!”肃文笑道。 曹鸨一瘪嘴,“他敢?给他十个胆子,也就敢在我跟前摆摆臭脸!” 肃文顿时起疑,这莳花馆,怎么透着邪门呢,这一个老鸨子敢这么说一个当朝的二品侍郎,也是奇了怪了! “二爷!”柳如烟拉住他的手,“是我带累了你,我……” “别说了,”肃文看看多隆阿、麻勒吉,“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我,宁可不要这些劳什子前锋校、总学长,也不能让你受欺负!说吧,赎人,多少银子?”他扭头看看曹鸨。 “二爷,我们姑娘果然没看错人!”玉姐笑着一伸大拇指。 “哎哟,如烟,你可真有福气啊,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二爷,我就琢磨着,您可是这北京城最大最大的情种啊!”曹鸨惊呼道,“这京里那么多人想梳拢姑娘,我就由着姑娘性子,”她突然哭了起来,拿着帕子不断拭泪,“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我当年做姑娘的时候,多少老客说着要给我赎身呢,到头来,没一个真的,骗了你的人,还骗了你的心,”转眼间,她一抹脸子,又是眉开眼笑,“这些年,如烟你说,我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就当亲闺女一样养着她,这衣裳钱、脂粉钱,我就不算了,五万两银子,少一分也不行!”她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五万五!”肃文笑道。 这个银子他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大不了再卖几个方子给岳家,只是惠娴那里不好交代,自己这是怎么了,这逛会子胡同,怎么竟逛出一个红颜知已来! 曹鸨惊异地眨眨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哥,你糊涂了吧?”多隆阿马上靠上前来,“哪还有自己个儿往上加价的!” 柳如烟双目却变得如江南的春雨一样朦胧,“二爷,难为您说过的话您还想着。” 这下,该肃文愣了,“我说过什么?” 那玉姐却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二爷!” 肃文赶紧扶起她,“玉姐,我一并赎了,明儿一早我来交银子。”肃文道,惹下这天大的乱子,他也怕好事多磨,及早赎人是正途。 “成,您痛快,我也痛快。五万五千两!如烟跟玉姐!”曹鸨笑着一伸巴掌,“玉姐,年轻时也不比如烟差,就差在没有碰到个好主儿,苦巴巴等了这么多年!女儿啊!”曹鸨又哭了,“母女一场,妈妈还真舍不得你走呢!” 她脸上抹着泪,嘴角带着笑,这东家早想把柳如烟让什么亲王梳拢了,要不是她性子烈,寻死觅活的,还是这莳花馆的摇钱树,哪轮到眼前这小子? “走,再耍子去,麻勒吉同学,你精神点,”肃文同学已是来了兴致,“我不撤你,你就还是蓝翎长,继续带你的兵,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二哥,提防适才那两人吃了亏使坏!”麻勒吉同学提醒道。 “他们不敢,兵来将当,水来土掩,怕什么!”肃文同学豪气地一把抱起柳如烟,“走着!”进得房门,顺脚把门踢上了。 玉姐却是会意,笑着走到一旁,与曹鸨招呼起客人来。 “走着!”多隆阿同学马上有样学样,一个姑娘惊叫一声就被他抱了起来,紧接着,房门就关上喽! 麻勒吉、胡进宝互相看看,“我们还是听听曲子吧。” “嗯,听听曲子。”胡进宝似乎也有些放不开。 四人刚在房内坐定,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喊道,“把这里给我团团围住,一个也别放跑了!” 紧接着,外面就响起阵阵女人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间或酒壶盘碗摔碎在地上的清脆声,浑杂在一块,要多乱就有多乱。 “坏了!”麻勒吉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当兵的,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快跑!” “别,跳窗户!”麻勒吉临事不慌,他一把推开那个唱曲的姑娘,推开了窗子,“跳!”他先跳了下去。 胡进宝、海兰珠、勒克浑也不敢怠慢,待双脚落地,却马上感觉到眼前明晃晃一片,几把刀已是架在他们脖子上,那个完成首跳的麻勒吉同学却正自挣扎,打倒几个军汉,却仍是逃不过这刀丛枪林,被象捆粽子一样捆了个结结实实! “爷,是不是误会了,我们这可是正经的像姑堂子!”曹鸨却是临场不惊,笑着扭着屁股迎了上去。 “去,一边待着去,有人举报,有官员宿妓***我们进行巡查!”那带头的官员爱理不理的,却也是不敢造次,“只抓人,不许打烂东西!” 多隆阿同学也在一片低吟浅叫中听到外面的杂乱,这位同学却是动作蛮快,立即停止了推车的动作,一个高儿蹦下床来,可是裤子还没穿上,房门就被踢开了,随着姑娘的一声惊叫,多隆阿同学就被光着屁股按在了地上。 一会子功夫,伴随着声声惊叫,一众人衣衫不整的男人就被带了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手脚打颤,有人刚要反抗,却马上挨了两个耳光,立时被打得口鼻渗血。 “我操,”多隆阿凶相毕露,那姑娘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放在一旁的琵琶,这位爷还真有血性,却没成想,多隆阿变脸似的换上一幅笑脸,“哎,爷,您轻点,给条裤子穿成吗?我自己个走,不劳您动手!” 待他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裤子被带到大堂,却发现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同学都瞪大了眼睛,昂首于妓馆之内、一身鲜亮官服的人,他们认识。 第24章 长夜如磐 “肃文呢?”此人头戴砗磲顶子,一身八蟒五爪鹭鸶补服,正威严地看看麻勒吉、海兰珠与勒克浑。 “阿总裁,阿总裁,能先给我们松绑吗?”麻勒吉脑仁子转得很快,他一晃膀子,挣脱开押着他的兵丁,朝阿里衮喊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原任上书房章京、咸安宫副总裁的阿里衮。别人在去年济尔舒谋逆时都升官晋级,惟独他因为是济尔舒举荐,不仅被撵出上书房与咸安宫,还官降两级,只谋了个巡城御史的差使。 咸安宫总裁这个位子还在其次,关键是离开了朝廷的中枢——上书房,那才是要命的损失,这是一条升官的捷径,却硬生生被堵死了。他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心中却咬牙切齿地恨上了那个令他颜面扫地、前途尽失的昔日的学生。 阿里衮总算还念着一丝旧日的师生情谊,冷冷道,“暂且松绑,肃文呢?” 众人这才发现没有肃文的影子,多隆阿下意识地往楼上望去,只见柳如烟的房门大开,柳如烟正依在门框处,嘴咬手帕,关心地朝下面看着。 麻勒吉笑着眨眨眼,“他可是总学长,哪能来这种地方!” “绑上!”阿里衮一声断喝,马上有兵丁过来,又把三个学生牢牢地捆上了。 “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肃文给我找出来!”阿里衮胸口起伏,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众兵丁马上行动起来,一时间,叫喊声、斥骂声、打翻桌椅声、翻箱倒柜声又响起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姑娘遇到兵有理更说不清。 曹鸨可是急了,拉过一名大茶壶,“去,找东家去!”她却撒泼地拉住了阿里衮,“这位大人,我们这也是守法经营,有牌有照,您今天得给个说法!您不给个说法,您今儿就别想出这个门儿!” 说着,她一把搂住了阿里衮的双腿,鼻涕眼泪一会子功夫就把个阿里衮崭新的袍子抹得到处都是。 “起来,起来,有话好好说,这,这成何体统?”阿里衮的脸胀得紫红,胡子也是一翘一翘的,可是不敢与那曹鸨去掰扯,只能任她这么搂着自己。 一众嫖客见状都是窃笑不止。 “我这的东西都是有价的,打我一只碗,摔我一只杯,也得作价赔偿!”曹鸨见他无计可施,束腿无策,越发来劲了,挥着帕子一招,立时又过来几个像姑,唾沫星子乱飞,围着阿里衮施展起迷魂大法来。 玉姐搀着柳如烟,却无心看这出戏,一脸关心地扫视着楼下。 “砰——” “哗啦——” 搜捕仍在进行,一个兵丁一脚踢开了厨房的门,炉火烧得正旺,白气蒸腾下,一个高大的厨子站在炉灶边大汗淋漓地正在炒米粉。 “看没看到一个叫肃文的人,十六七岁年纪!”兵丁咽了口唾沫。 “军爷,我是没看到,没瞅着正忙着吗?姑娘们可都等着呢,你自己个搜搜吧,我哪顾得过来!”这厨子的五花肉已是下锅,一阵香味飘过来,那兵丁不由得把刀入鞘,走了过来。 “操,饭还没吃呢就赶上这趟差使,有碗没有,给我盛一碗!” 那厨子一愣,满是油烟的脸抬起来,“成,给谁吃不是吃,您且等着,米粉马上下锅!” 一会功夫,他就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莞炒米粉来,两手顺势在油腻腻的褂子上擦擦,又递过一双筷子来,“军爷,您慢点吃,这还有酒,我们老家叫oldwhitefuck,您要不要来点?” “好,快些。”那兵丁感激地看他一眼,那厨子立马递过一个坛子来,“这儿的酒,说什么是大内的满殿香,其实全是这酒勾兑的,您不嫌弃,就多喝几杯。” “这堂子,来得是冤大头,喝的也是冤大头,嗯,好!这fuck酒好喝!”那兵丁赞道。 “刘晃,磨蹭什么,抽空还要打一炮么?快点,快点出来!”外面有人粗俗不堪地喊起来。 那叫刘晃的兵丁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啧啧,这酒不错,就是这米粉,不是个味!” “大人,这是东莞米粉,您是北方人,可能吃不惯,酒喝着好就成,那您再来!”那厨子十二分地热情。 “来个屁,这些娘们,那地方都自动会夹银子,这一晚上没有个几十两银子,哪能进得起这个门!”那兵丁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人,没有发现肃文。”一个兵丁上前禀报道。 阿里衮正要说话,又一个兵丁急匆匆跑进来,“大人,外面有人骑马跑喽!” “追!你,把这些人带回衙门!”阿里衮立马来了精神,他一使眼色,几个兵丁强行拉开曹鸨等人,一行人马立马追了出去。 楼上的柳如烟顿时松了口气,多隆阿却不乐意了,“,肃文,我操你大爷,我就知道跟你在一块没好!” 勒克浑反讥道,“不是你拉着我们来的吗?” “啊,是,是我拉着你们来的,可是跑的是他,太不仗义,遇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多隆阿话音刚落,却一脸错愕,周围的一众像姑都怒目而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啪”,一块糕点就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马上就有无数块点心、茶杯扔向多隆阿。 一会儿功夫,多隆阿不象人样,但两只胳膊被绑着,只能兀自喊着,“哎,哎,我他妈的得罪谁了,不就喊了句……”他突然上省悟过来,发声喊,自个快速朝外面跑去。 押着他的兵丁哭笑不得,赶紧推着几个人往门外走。 “二爷哪去了?”玉姐悄悄问柳如烟,“你们不是……” “玉姐,没有。”柳如烟娇嗔地一扭头,“我也不知,适才商量着怎么凑银子呢,外面一响,他就跑出去了。” “快看,如烟,快看。”柳如烟回过头来,也是吃了一惊,楼下那个穿着一身脏兮兮、油腻腻的厨子褂子正是那个让他担惊受怕的肃文。 他挥手朝柳如烟一笑,却是再也不敢耽搁,转眼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夜如磐。 方才的温香软玉恍如隔世。 肃文一把脱下身上的褂子,顺手扔到路边,早春的晚上仍是寒冷,可是他仍觉着浑身上下燥热一片,适才的一幕他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指名道姓地抓人,如果说不是让人算计了,死八回他都不信。 多隆阿与胡进宝没什么,白丁一个,可是,麻勒吉、海兰珠与勒克浑可是官学生啊,麻勒吉刚被革去官职,此次,怕是注定是要离开咸安宫了,都因为,因为自己的大意。 而自己,脚踢侍郎,枪打额驸,眠花宿柳,咸安宫怕是回不去了,这正六品的顶戴,也戴到头了,这满街的兵丁还在搜捕自己! 他妈的,谁?他妈的,谁干的? 暗夜中,肃文如发疯般朝前跑去。 ………………………………………… ………………………………………… “好!”前内务府总管明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志端与肃文打起来了,还把潘祖荫给打了,这下热闹了!”坐在旁边的高塞笑着拿起茶杯,轻松地呷起茶来。 “咸安宫有几个官学生让巡城御史给拿了?可惜,可惜啊,没抓着那个肃文。”明善不禁扼腕叹息。 “嗯,有五个,不过,额驸爷被那个叫肃文的打得不轻,还动了枪,这,这,”那人比划着,“一枪打在了这!” “哪?”鄂伦察适才还沉默不语,此时也很是惊异。 几人正在鄂府一起吃酒谈论,可巧手底下就有人来报信,当听说是莳花馆出事,三人都来了兴趣,因为,这莳花馆的东家正是内务府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寿琪,他是钟家的人,别人不知道,他们三个还是摸得门清。 当前正值七格格与内务府互相对峙之时,稍有点风吹草动,众人都很是敏感。 当听得与七格格有传闻的肃文与额驸闹将起来,还动了枪,三人的心思瞬间都是转了几转,但面上仍然笑语盈盈,不动声色。 “这,那玩艺上,听说额驸爷下面那活儿被打下小半截来。”那报信的人笑道。 “这样,七格格就更看不上他喽。”高塞笑道。 “寿琪那边有什么动静?”明善问道。 “估摸着也接到信了吧,楼子让巡城御史弄得一塌糊涂,心里肯定搂着火,这些日子也不舒坦,两凑一,我看有好戏看喽。”明善笑道。 “巡城御史,是南城的吗?”鄂伦察突然问道。 “不,是北城的御史,阿里衮,就是原来在上书房任章京的那个。” “是他啊。”高寒笑道,明善也笑了起来,“这下更热闹喽!” 第25章 局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只不过,在这一次的对弈中,自己究竟是个棋子呢,还是个弃子呢,身在局中,难以看清,身在局外,也是迷茫。 咸安宫。 秦涧泉的手腕一下悬在空中,墨汁一下滴在宣纸上,顿时纸上污了一大块。 副总裁张家骧看看他,叹道,“昨晚巡城御史进行巡查,可巧就碰到了他们,听说有一位还是光着屁股被从姑娘身上揪下来的,这,这真是有辱斯文!” “是我们咸安宫的官学生么?”秦涧泉的手有些颤抖,放下笔,虽然口里说着,也是一声喟然长叹。 虽然知道京城的八大胡同名气很大,也知道有些同僚、同年经常光顾,当然他也曾在邀请之列,但始终没有踏足一步。这些年,朝廷上下对狎妓与狎像姑之风,追责不严,只要民不举,官则不究,这几乎成了不成规则的规则。 “有三个是咸安宫的学生,有两人是无业游民,听说还有一人没抓到,”新任律法教习郭四海小心道,“说是咸安宫的总学长肃文。” 张家骧叹道,“这事怕是假不了,这四人,包括肃文,今天都没来进学,要不他们四个那是风雨不误的。” “肃文?”秦涧泉心里顿时涌现出那个与他一同纵论竹风、进宫同领御“福”的年轻人来,他还是难以置信,“没有弄错吧?” “总裁,没弄错,”郭四海道,“我这也是刚从刑部过来,昨晚巡城御史衙门就搜捕了一夜,顺天府衙门也正在拿人,已知会刑部,刑部也派出人手了,”他稍一停顿,“巡城御史是阿里衮阿大人带领,刑部负责拿人的则是钱维钧钱大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阿里衮、钱维钧如何离开咸安宫的,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两人都是恨不得把肃文大卸八块的人,又怎么会顾及师生之谊?! 况且,说句诛心的话,灰溜溜地从咸安宫出去,内心里早与咸安宫师生上下有了隔阂,此时,正是他们得意的时候,这如烈火烹油般地心思,任谁去浇一盆凉水,只会适得其反。 “这事还用得着刑部插手吗?”张家骧皱皱眉头。【零↑九△小↓說△網】 郭四海却一笑,没有回答,事关上宪决定,事关与钱维钧的同僚情谊,即使他知道是钱维钧主动请命,也是不敢说出来。 “人,找着了吗?”秦涧泉道。 “没有,”郭四海想了想,补充道,“当前,不只刑部、御史衙门跟顺天府在找他,正黄旗的人,额驸志端的人,户部侍郎潘祖荫的人,也都在找他,听说他在琉璃厂还得罪了内务府两位大人,都在发着狠找人呢,可是怪了,这北京四九城,翻遍了,愣是人影不见。” 他看看秦涧泉,“咸安宫进学第一天,西华门那统领苏冲阿的把兄弟,……” “谁?”张家骧紧张道,进学第一天,咸安宫失火,悍然手诛苏冲阿的正是肃文。 “正是新任顺天府尹禧佛!”郭四海轻轻道。 秦涧泉此时已是定下神来,心中有了主意,“不管怎么说,先把人保出来要紧。” “成,让谁去呢?”张家骧道。 “我去吧,你们去,不一定能见着那阿里衮呢。”秦涧泉端起茶杯,“求人须求大丈夫,唉,……” 张家骧与郭四海互看一眼,都是明白秦总裁话里的意思,那就是眼前要求的这人不是大丈夫,而是个真小人! “张总裁,郭教习,学生们、教习们正常进学,正常上课,咸安宫不能乱,越是这样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秦涧泉从帽正上取下官帽,戴上后肃容道,“看阿里衮能否念及昔日情谊,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他自忖还兼着毓庆宫的师傅,就是阿里衮不给他这个总裁面子,总不能不给毓秀与皇上面子吧。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不须他去,麻勒吉等人已走出北城巡城御史衙门,阳光明媚,但几人俱是无精打采,一脸晦气。 一夜审讯,不须动刑,证据确凿,无论麻勒吉等人万般否认,阿里衮是非要逮到肃文不可了。 “哎哟,”多隆阿屁股上已是着了一脚,身后站着的正是双目圆睁的勒克浑,“你踢我干嘛?”见麻勒吉、海兰珠也正怒视着他,他忙一个箭步躲到了胡进宝身后。 “踢你干嘛,你毁了我们仨的前程!”海兰珠一撸袖子,气冲冲也要上来。 “三位兄弟,有话好话,多隆阿也是一片好意,知道麻兄丢了官职,心里苦,想给他找些乐子,可没成想能碰上这闹心事,只怨我们倒霉啊!”胡进宝劝道,两方都是朋友,多隆阿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可是二哥,现在还不知在哪呢!” 一句话起到了作用,麻勒吉等人顿时泄了气,“二哥跑得快,也好,但愿没事,我们自认倒霉吧,走!” “哎,你们上哪去?”多隆阿在后面喊道。 “回咸安宫收拾东西,脸丢了,这精气神不能丢,我得让图尔宸看看,爷什么时候也是条汉子!” 麻勒吉一甩辫子,潇洒而去。 …………………………………………… …………………………………………… 上书房。 秦涧泉刚刚坐定,一个相熟的章京就笑着坐了过来,这些人别看位卑职小,但权力极大,人都称之为“小上书”。 “为咸安宫的事儿来的吧?”那章京笑道,“喏,你瞅瞅,”他下巴颏一挑,“看那手本,都摞了一尺多高了,这还不断在增加呢,都是参你们咸安宫的,参那个肃文的,这次,你们麻烦大了。” 里面还有一些参的却是额驸志端,大肆渲染志端与肃文为一**而大打出手,但话绕来绕去,最后落脚却是指责七格格宏琦行为不端,作风不正,就关直接提出革去宏琦内务府大臣的差使了。 秦涧泉强压下内心的慌乱,“王爷,可有空见我?” “端亲王正在接见河漕总督,中午想必还要留饭,”那章京略一思考,“我去,给王爷提个醒。” “那就麻烦老兄。”秦涧泉感激地站起身来,一抱拳道。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同年嘛。”那章京笑着去了,一刻钟功夫又回来了,“老秦,端王爷有请。” 秦涧泉急忙端正衣冠,随他进了上书房,这上书房虽是几间屋子大小,但却是整个朝廷的中枢,宣光帝即位后,更是下旨,凡有奏折具令副本递交上书房,上书房的地位更是大为提高。 端亲王见他进来,看他一眼,开门见山道,“鲁一,”鲁一是秦涧泉的字,“你这个总裁当得不称职啊。” 秦涧泉慌忙要跪,宏奕却一摆手,“说你不称职,并不是学问人品不好,”他平静地看一眼秦涧泉,“你的学问人品,在朝廷诸多同僚中那是首屈一指,要不也不会选你进毓庆宫,选你担当咸安宫的总裁。” 宏奕下了炕,慢慢在屋子里踱了起来,“你算一算,从昨晚到现在,这事过去多少个时辰了?”他一摆手,“昨晚你就应得到信儿,别跟我说偌大京城里,你两眼一抹黑,两耳打呼雷,什么信也没着得!” 宏奕看看一脸羞惭的秦涧泉,“这七八个时辰的功夫,起码不会让这事再扩散出去,起码能想得出对策来,起码上书房的手本不会有这么高。” “王爷——”秦涧泉道,却是说不下去了。 宏奕看看他,“这官有多种当法,闭门论道读书是一种官,整日应酬交际也是一种官,不要看不起吃吃喝喝,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要看得透,”他长舒一口气,仿似心里仍不痛快似的,“人呢?” “我还没去领人,就都回来了。”秦涧泉道,“只是,口供御史衙门都已做好,阿里衮还让他们带了一份回来。”他从袖子里掏出来,恭敬地递给宏奕。 宏奕冷笑一声,“这北京城里,叫像姑的多了去了,狎妓喝花酒的官儿还少吗,为什么单查他们几个?嗯?” 秦涧泉心里一宽,赶紧顺竿往上爬,“那这几个官学生……?” “除名,咨退本旗。”宏奕没有丝毫犹豫。 “说是还有总学长肃文。”秦涧泉道。 “嗯,当场抓住了吗?”宏奕似笑非笑。 “没有。”秦涧泉一犹豫。 “那就是诬陷,是胡来,我已着人去刑部、都察院与顺天府,剩下的事儿不用我再多言了吧。”宏奕斩钉截铁道。 秦涧泉马上明白,他这是丢卒保车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吧,虽然他也不齿于他们的行为,但想想毕竟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性未定啊。 当秦涧泉走出房门,一名侍卫匆匆走进上书房,一个千打下去,“王爷,莳花馆的背景查清楚了,东家就是内务府的总办郎中寿琪。” “钟家?肃文找着了吗?”宏奕问道。 “没有,但听说刑部、顺天府与御史衙门也都没抓着他。”那侍卫答道。 “六哥。”二人正说着,七格格宏琦急匆匆走了进来,那侍卫又磕了个头,给宏琦见过礼后,才从容退了出去。 宏奕看看宏琦,“呵呵,前些日子内务府那么大的阵仗,你都能沉得住气,这是怎么了?”他一挥手,站着侍立的一众人等就退了出去。 宏琦却不知如何开口了,肃文是自己的什么人哪? 今儿一早,她听说昨晚莳花馆的事,心里竟是又惊又酸,惊的是肃文竟打了潘祖荫与志端,当前全城都在搜捕他,酸的是没成想他在青楼里还有个红颜,竟到了赎人的地步。 她暗自叹息,想起那个名义上的额驸,回来竟也直奔同一地界,可不同的是一个赎姑娘一个赎像姑,唉,这人哪,永远无法知道下一刻钟会发生什么! 宏奕看看他,含蓄道,“为莳花馆的事来的吧?咸安宫三个官学生,已经全部开革了,没有别人什么事儿,”他一皱眉头,虽然不想提那个名字,但还得说,“不过,听说肃文昨晚与志端打起来了,咸安宫事关新学,开革了三个害群之马,并无大碍,只是你,志端包养像姑,恐怕有人会冲你而来。” 说到正事,宏琦平静下来,她一挑细眉,“祸兮福之所倚,借此机会,正好与那兔子作一了断,这也是件好事,那帮小人如果想拿志端来作我的文章,他们打错算盘了。” “你这样想,也好,但,怕母后不会同意。”宏奕踌躇道。 宏奕正待说话,那章京举着一份东西走了进来,“王爷,公主,新呈上来的邸报,昨晚莳花馆一事,已上了邸报了!” 宏琦一惊,伸手接了过来,宏奕看看宏琦,竟笑了,“呵呵,好快的身手!” 第26章 木秀于林 邸报,实是最早的报纸,其内容包括皇帝的起居、言行、上谕,官吏的任命、升迁,还有大臣和各地的奏折,也夹杂着少量社会轶事。 邸报上刊发官学生逛窑子被抓,本就是奇闻,额驸与官学生争夺姑娘大打出手,更是夺人眼球,一时,北京内外,大江南北,这区区一纸邸报,顿时变得洛阳纸贵,奇货可居。 丰台大营,张凤鸣细细把玩着手里这薄薄的纸片,长叹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妈的,这熊孩子,让人给黑了。” “去,派出些弟兄,找到肃文,带他来见我。”张凤鸣略一思考,一个亲兵马上过来,转眼间,几十骑驰出丰台大营。 前锋营左翼大营,衣克唐阿看到邸报,“啪”地往桌子一拍,横眉立目。 旁边一名参领小心翼翼道,“大人,这也太不象话了,……” “是,太不象话了,”衣克唐阿生气地打断他,“奶奶的,当兵的逛回窑子有什么打紧?还登上邸报,这不是把人往死里埋汰吗?” “听说全城大索(大搜捕),刑部、御史衙门、顺天府都出动了……” “啪”,衣克唐阿又一拍桌子,“奶奶的,这些背地里净干整人营生的,下手也忒狠了些!去,派些弟兄们出去,奶奶的,我前锋营的前锋校,我还没说话呢,谁敢抓他!” “这,统领,合适么?”那参领有些为难。 “怎么不合适?我的兵,我不发话,看谁敢动!” 转眼间,前锋营里铁骑四出,却统统皆着便衣,几百骑蜂涌出门,冲向京城。 内务府广储司,讷采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肃文都一年不去八大胡同了,他也以为他彻底改邪归正了,怎么大好的时候又闹出这么一出! 姓郑的笔帖式同情地看看他,“大人,您觉着身子骨不舒服,且先回家歇着吧。” “对对对,我家里确实有事儿。”讷采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颤抖着手夹起蓝布包,匆匆往外走去,门槛太高,他又一下被绊了个趔趄,身后的众人都同情地看着他,待他出门,马上又窃窃私语起来。 戏院子,同样是信息的集散地,同样在戏院子里听戏的肃安,等打听明白众人议论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时,帽子都没戴,一路朝家里跑去。 这个弟弟虽然整天不着家,但从去年开始,家里就再也不欠人家银子了,私底下,有事没事塞给他几张银票,他的日子也越过越舒坦,他都习惯了,可是这次,比去年成文运案那一次,可邪乎得多,凶险得多。 咸安宫,秦涧泉、张家骧等总裁及全部教习,都已聚齐。官学生们却已无心上课,本来肃文等人缺课,就不正常,麻勒吉等人回来收拾东西,秦涧泉叫进厢房,又谈了好久,麻勒吉出来后一脸阴沉,上交了出入的银牌,与海兰珠、勒克浑拿着自己的东西,与一干同学告别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咸安宫。 “这种事,大金朝多了去了,怎么还能拿人呢?”与麻勒吉交好的一官学生叹道。 “就是,这种事,也不是没有,适才怎么说,还捅到邸报上了呢?” “唉,这次,咸安宫又要名动京城,震动全国了!” “哎,总学长还没有音信哪!” “怎么,你也希望他被抓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希望他没事儿,可是据说邸报上登得清清楚楚,与额驸啊,在青楼里为争一姑娘大打出手!” “这是被人阴了,肯定是被人阴了,我们不能这么干坐着,得想点辙,帮帮总学长,帮帮他们几个!” “怎么帮?全城大索,这不是公然与朝廷对抗吗?” …… 墨裕也站在一帮官学生当中,莳花馆的东家他是知道的,这莳花馆他常去,也没见得有什么事儿,“被人阴了,肯定是被人阴了。”他暗自叹息,当听到众学生吵闹着要帮肃文时,他心里也是一动,但想想邸报都已刊出,就是端亲王想保他,怕也是保不住了,撵出咸安宫算是轻的,弄不好要打八十大棍,枷号在北京城示众,念及此,他的心又是一凉。 突然,他觉得有人捅了他一下,抬眼一看,是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二人,二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不言声地走到院子中。 “看,这是最新的邸报。”雅尔哈善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 墨裕的心思也是八面玲珑,“最新的邸报,你这么快就拿到手了?” 图尔宸一笑,“昨晚太是令人兴奋,堂堂的正六品前锋校、咸安宫总学长,啊,还什么精勇巴图鲁,什么毓庆宫伴读,蒙养斋行走,居然是个嫖客!”他压低嗓音,但身体仍然笑得不住抖动着。 墨裕疑惑地看看雅尔哈善,“难道是你们……”他下意识看看四周。 “对,巧了,我与图尔宸当晚也在莳花馆,呵呵,不过我们去的是北城的巡城御史衙门,谁让以前的阿总裁在那任职呢!” “雅尔哈善这是算无遗策,”图尔宸笑道,“没有了总学长,麻勒吉也撵出咸安宫了,以后这咸安宫就是我们兄弟几个的天下了!” “你们,确定要整治肃文?你们不是也二哥二哥地叫着吗?”墨裕脸上无丝毫喜色。 “二哥,就是个称呼,跟阿猫阿狗有何区别?再说,我们只是报个信儿,”雅尔哈善不以为意,“是我的长随报告的,与我们不相干。” “我与肃文一起交往几年,无论以前当混混,还是进了这咸安宫,还没人整得了他,整他的人也都没好下场。”墨裕正色道。 他的心此时已是冰凉一片,有些不认识似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朋友,还没踏入官场,背后捅刀子、暗地里使绊子的招数就玩得炉火纯青,这人心,实在最难猜测啊…… ………………………………… ………………………………… 莳花馆。 “哎哟哟,我的姑奶奶,您就认了吧,这姓肃的小子,这官儿肯定是当不成了,就是赎人,没有东家同意,你也走不成,你这是何苦来哉,非要替他抗着?”曹鸨就象一只苍蝇一样,围着柳如烟转开了。 旁边坐着一名官员,老鼠眼不眨眼地盯着柳如烟,不是钱维钧是谁?他身旁则是一名书吏,手里拿着一卷供词。 “肃二爷就是过来找像姑,没有到我的房间来,也不曾说过什么赎人的话儿,志端是谁,我也不认识。”柳如烟冷着脸看看曹鸨,还是那一番话。 她明白,这些人居心不良,找像姑不违律,可是,吃花酒狎妓那是万万不可的。 “你不用包庇他,我来的时候海捕文书都要下发下去了,还怕他跑了不成!”钱维钧终于发话了,他看看曹鸨,“好话也给你说尽了,实话告你吧,今儿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曹鸨马上上前,“东家也发话了,苦命的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还存着些盼头,唉,你,就认了吧。” “我还是那句话,”柳如烟一抹额上的一缕长发,钱维钧不由呆了,“倒是那户部侍郎潘祖荫,几次三番来过……” “住口!”钱维钧大喝一声,“供词已经写好,签字画押吧!” 曹鸨叹口气,一使眼色,外面几个大茶壶就走了进来,“如烟,得罪了。”其中一个叹口气,几人突然上前,就按住了柳如烟。 几番挣扎,终不敌一众如狼似虎的男人,柳如烟的指印终于出现在供词之上,那书吏轻轻吹了吹,点点头。 钱维钧又死命地盯了一眼脸如白纸的柳如烟,“走!” 二人起身离去,曹鸨忙不迭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 “那几位是怎么说的?”钱维钧径直朝前走着,意气风发。 书吏赶紧答道,“除一个叫多隆阿的叫了姑娘,其余的都是在听曲喝酒,不过,姑娘们都招了,他们其实就是叫了堂子,该干的事都干了!” “好!”钱维钧道。 那书吏一听更来了精神,“她们都还作证,那肃文就是为柳如烟,胆大包天与额驸志端大打出手。”想到柳如烟,他的喉结不由上下动了起来。 “呵呵。”钱维钧没在说话,转头一打量他,却拍拍他的手,转身朝轿子走去。 “哎哟,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可不得了了!快来救救如烟啊!”莳花馆里突然响起玉姐凄惶的声音,饶是曹鸨经历的事儿多,也不由心里乱跳。 挥着帕子几步蹿上楼梯,进到柳如烟的房间,她不由地一下捂住了嘴,柳如烟额头一片殷虹,血流如注,脸色苍白,正无力地躺在玉姐怀里。 ………………………………………… ………………………………………… 满城风雨近清明,轻烟散入百姓家。 莳花馆一事不止朝堂一片风雨,京城里的寻常百姓更是议论纷纷,但百姓议论的仍是那京城花魁的柳如烟,议论的是额驸与官学生的争风吃醋。 可是朝堂之上,许多人已经看明白,这表面上是一起寻常不过的御史巡查,查到咸安宫的几名官学生,可背后实际上是权力的较量,是新学与旧学的较量,是七格格与内务府的较量。 可是,几天过去了,在三个衙门、两大兵营、还有一些家丁门人的大肆搜捕下,肃文仍是不见踪影。 第27章 自作孽 “小姐这几天出去过吗?”魏瑛一回府,就把梅香叫了过来。【零↑九△小↓說△網】 “没有,小姐哪也没去。”梅香眨巴着两只眼睛,希望能在老爷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是在魏瑛那张道学脸上,这只是徒劳。 “好,让姨娘过来。”魏瑛疲惫地躺到安乐椅上,一只手抚着剃得发青的额头,兀自叹息不止。 姨娘走了进来,她看看左右,两旁侍立的丫鬟悄没声地退了下去,她走到魏瑛身后,轻柔地按摩起魏瑛的头来,魏瑛少有这种烦闷时刻,她知道,此时她要做的就是静静倾听而已,多说一字都是无益。 “唉,”魏瑛摩挲着姨娘的手,“霁月还在惦记着那个肃文么?……” 姨娘看看魏瑛,“是,我把肃文小定的事也跟她讲了,看得出,她很失望,我们这种人家,是不可能给人……”她突然想到她自己也是姨娘身份,又打住了话头。 魏瑛马上明白了他的心思,“朝堂上马上又要掀起轩然大波,等过了这一阵,就把扶正的事儿办喽。”他拍拍她的手。 他突然坐了起来,“告诉霁月,死了那条心吧,肃文,没指望了。” “这是为何,老爷?”姨娘对肃文印象也是不错,她关切地看看魏瑛。 魏瑛缓缓地把莳花馆的事儿讲了,“这些日子全城大索,这人被抓,那是迟早的事儿。” 姨娘大惊,“他会去莳花馆那种地方?还为一……与额驸大打出手?不会弄错了吧?” “千真万确,”魏瑛叹道,“本来有着大好前程,这真是自作孽啊!” “本来还指望着请郑亲王作媒说合呢,这下,倒省了。”姨娘也是长叹一声。 “说合?我这儿刚从郑王府回来,肃文的阿玛在郑亲王府等了三个时辰,师爷汪辉祖出面见的,唉,其实,见也无益,邸报明发各省,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无回天之力喽!”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这咸安宫肃文肯定是回不去了,麻勒吉刚被革去蓝翎长的官职,只能算是个官学生,但肃文身上还有六品顶戴,按大金律,革去官职不说,那是要重责八十杖,枷号示众的。 他虽然为肃文可惜,但身为学子,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检点,眠花宿柳,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幸亏,幸亏没有把女儿嫁与他。 姨娘不知这一会子功夫,他已是动了这许多心思,只是不言声地叹着气,轻柔地给他揉着发胀的脑袋。 …………………………………… …………………………………… “这大好的前程就毁到个窑姐手里了!”额娘两腮鼓鼓的,烟袋锅子敲得痰盂“砰砰”作响,福庆、讷采坐在椅子上,都是一脸的无助与严肃,肃安、嫂子、惠娴并三妞,刘松仁、多隆阿、胡进宝,都站在当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听着她数落。 “这跟那窑姐都断了一年了,怎么又突然跑到那地方去了?小多子,你说。”额娘斜着眼看了看多隆阿。 多隆阿哪敢承认是自己撺掇,那额娘还不得把他给撕喽,“都喝多了,不知怎么着就进去了,这大金国那么多官儿都去,当晚有个什么侍郎也去了呢,我们就是给人阴了,我这也奇了怪了,是谁把我们往死里刨?” 讷采却是知道里面的情况,最近几天,朝堂暗流汹涌,御史及百官的奏本雪片一般飞向上书房,弹劾咸安宫的,弹劾新学的,弹劾格格治家不严、为人不端,敦请七格格辞去内务府大臣的,可是,任凭风浪起,却始终不见养心殿有任何动静。 额驸志端这次从西宁回京,他知道内务府那帮同僚的用意,是准备让他扯格格的后腿,因为志端有不少门人也在内务府担当差使。 可是志端回京,连七格格的面儿都没见着,但这下好了,不用志端出马了,一个莳花馆,就搞臭了肃文跟志端,两人连带着抹黑了七格格,这好不容易在各省燃起火苗的新学,都奄奄一息,内务府寿琪等人更是扬言,誓不与格格同朝为臣,如果格格不自动辞去内务府大臣一职,那内务府全体官员一起递交辞呈。【零↑九△小↓說△網】 他有些走神,福庆一碰他,他才醒过神来,见惠娴关切地望着他,他看看大家,“汪师爷的意思就是郑王爷意思,汪师爷说的也是实话,这上了邸报的事儿,任何人再想保他,也是枉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现在想的也是能顺顺当当过去这个槛儿就成,能不挨棍子就不挨棍子,能不枷号示众就不枷号示众。”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变了。 看着惠娴两眼通红,讷采心里也不好受,“肃文,还没找到吗?” “没,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多隆阿与胡进宝道。 “没找到,……”讷采迟疑道,“能去哪呢?不过,这一直藏着也不是个法子,”他摇摇头,虽然他现在不至于象福庆一样六神无主,也是乱了心神,“这样吧,我再去一趟端王府,肃文是端亲王一手提拔起来的,看他怎么说。” “好,那麻烦他三叔。”额娘慌忙站起身来。 “阿玛——”惠娴一下扑过来,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讷采心里一酸,这几天,最委曲的可是自家的姑娘,担心、气愤、羞愧、着急、彷徨……百般思绪融于一身,还要时刻强扮出一幅笑脸来,安慰肃文的额娘,这给人家当媳妇,哪是那么好当的! 他心里一酸,眼里一热,怕惠娴难受,慌忙掉头走出屋去。 宏奕倒没有象荫堂那样,只是让师爷接见福庆。在宏奕的书房里,讷采一进去就叩头拜了下去。 “讷采,起来说话,起来说话。”宏奕自然知晓他的来意,把他扶起之后让到座位上坐下,开门见山说道,“老兄,你的来意我知道,”见讷采还想站起来,宏奕满面诚肯地又把他按住了,“你不用讲,我也知道是为肃文的事,他,可以说,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出了事,最痛心的应是我。” “王爷——”讷采也是一脸痛心疾首。 “唉,我原本命人去了都察院、刑部与顺天府,可没料到的是,有的人手更快,”他虽是这样温言絮语,但眼里却掠过一丝杀机,“这事都登在邸报上了,我也没办法了,这花团锦簇般的大好前程,就让他自己个给毁喽!” “王爷,念在他年纪还小,心性未定,且这是有人陷害……”讷采硬着头皮说道。 “京里的局势复杂,朝堂上也不太平,”宏奕长叹一口气,“这节骨眼的时候,万般需谨慎,大事不糊涂,可是,我听说他竟还要为一叫柳如烟的青楼女子赎身,这不是糊涂又是什么?!哪,你看看,这是刑部递过来的莳花馆那个柳如烟的供词,自古戏子无情,青楼无义,至理名言哪!” 讷采接过那薄薄的几张纸,端在手里却象是千钧重担,他手一颤,头一歪,纸张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讷采竟昏死过去。 “快,快,传郎中,传郎中!”宏奕站了起来,太监头何柱慌忙布置下去。 一阵忙活,看着讷采悠悠醒来,眼角犹自带泪,宏奕长叹一声,一挥手,“着人把讷大人送回府吧。” 看着一众人等架着讷采出去了,福晋富察氏才走了进来,“王爷,这肃文,还是要保一保,再怎么说,他也是咸安宫的学生,推行新学还指望着咸安宫的表率。” 宏奕叹道,“表率?逛窑子的表率?喝花酒的表率?” 富察氏也叹口气,“说句不中听的话,有人表面上冲着他去,可实地里却冲着这咸安宫,冲着你来的。” “还冲着宏琦,”宏奕道,“这些我都知道,这重要关头,不知收敛,不知爱惜羽毛,这不是往人家枪口上撞么?”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富察氏想了想,宏奕却看看他,抢先说道,“我知你是为我着想,这肃文,得罪的人太多,刑部、御史衙门、顺天府、正黄旗、内务府,都在找他,当前收揽人心才最重要,各方的人心都要收,他嘛,碰壁也是好事,他是咸安宫的脸面,我也断不会让他出丑丢人,等过去这一阵子,就让他到丰台大营去,张凤鸣对他还是很赏识的。” “嗯,王爷思虑得周全,走投无路时我们救他一命,这人,从今后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王爷。”富察氏道。 ……………………………………… ……………………………………… “雷帮主,雷帮主,少总督出事了!”一中年人急匆匆从外面走进一小院当中,那五十多岁的车轴汉子赶紧迎了出来。 “出什么事?是张凤藻认出他来了么?” 中年人道,“不是,是少总督逛窑子,让人给举报到了鞑子的巡城御史衙门,这满大街上的兵,都在抓他呢,据说,都上了鞑子的邸报了!” “抓到了么?” “没有。” 那被称为帮主的车轴汉子却突然笑了,笑不可遏,看得中年人一脸惶恐。 “振龙,这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担心给少督主挑明,他接受不了么?趁此机会,鞑子的官也没得作了,正好跟我们大干一场!” “岳总督乃大洪朝的柱石,却遭鞑子暗算,自己的后代却给鞑子当起个六品的小官来,不知总督大人在天有灵,会如何看,如何想!”中年人道。 “别多想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少总督,你说,他会藏在哪呢?”车轴汉子道。 “不会在杨廷麟那里吧。”中年人道。 “好,那我们就去趟大觉寺。”车轴汉子道,“保住岳总督家一脉香火,这三十年来,也苦了他了。” 事不宜迟,二人出门跨马,往大觉寺飞驰而去。 第28章 余生很长莫慌张 大觉寺。 白须方丈、黑虬汉子,禅室中相向而立,一时有万般思绪,竟相顾无言。 “玄甲军千总雷时声参见杨大人!”那车轴汉子满脸庄重,一下跪了下去。 “玄甲军百户于振龙参见杨大人!”那中年汉子见状,也跪了下去。 “二位请起,”悟心老和尚伸手要扶起二人,似也有不尽感叹,“大家都是故人,不必多礼了,老衲已皈依佛门,长伴青灯古佛,看惯秋月春风,……这世上再无杨廷麟,只有老和尚悟心了。” 雷时声却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动,“杨大人,您不要拦我们,这一跪,我们是替玄甲军五万弟兄们跪的,您留住了岳家一条血脉,当得起我们这一跪!” 悟心叹息一声,“起来吧,起来说话。” 雷时声与于振龙站了起来,“杨大人,”雷时声却仍不改口,“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总督的遗脉,三十年了,也不抱希望了,但振龙在大觉寺偶遇到您,才知您还活着!还得知您有一儿子!可我知道,您的妻儿都死于乱军之中了!” 他看看于振龙,于振龙接口说道,“那日与您争论,态度不恭,我在这里先给您赔罪了。您说您有儿子,可是您当了和尚,不能不守清规戒律吧?我也打听到您说的那儿子已经离世了,可是我上山后看到墓碑上空无一字,我不由地就犯了疑。” “凑巧了,我偶然上街,恰巧碰到少总督,人我不认识,可是那把玄龙刀烧成灰我也忘不了,再一看,竟是那日大雪中上山之人,我就大胆猜测,他就是岳总督的后人!” 雷振声接着说道,“年前我就从福建赶了过来,却没想到在这能见到少总督,我在街上远远见过他一面,虽然三十年过去,眉宇之间,依稀还能看见当年岳象升总督的风采。” 当说到岳象升,二人同时起立,似那岳象升就在眼前似的。 雷时声看看悟心方丈,“少总督的年纪应在十五六岁,那他的父亲,也就是岳总督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定是您护着他脱离了乱军,逃出了虎口,想来他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吧……那坟里……” “正是他。”悟心缓缓道。 “真的?”雷时声惊问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玄甲军余部,当年逃出包围,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悟心老和尚的目光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朝廷也有严令,包庇隐匿玄甲军余党,一律斩首示众。我带着公子,一路隐性埋名,重又回到京师。……唉,公子成年后,娶妻荣儿,日子过得倒也安稳,但就在荣儿怀孕那年,公子却染上了了天花,生产当晚,不幸离世,荣儿伤心欲绝,不幸也撒手尘寰,只留下这么一个遗腹子……” “那为何少总督到了满人家里,还成了满人家里的二少爷?”于振龙却是不信,“我见少总督身上的刀弓,正是当年岳总督的遗物,他们会认不出来?” “他刚出生,也没有奶水,恰巧福庆过来,他刚出世的二儿子也染上了天花,百般求医无用,知我懂些医术,他素来也供奉三宝,就到了庙里来求菩萨,可是孩子还是死于半路上,我就跟他商量,愿不愿意收养少总督,他却是不知少总督的身份。”悟心悠悠回忆道,“至于这玄龙刀,也不知怎么转到了福庆家里,三十年过去了,世上能认出的人很少了……” “可是张凤藻投靠了鞑子,还作了什么上书房首辅,他会认不出来?他那时可是总督账下最得信任的谋士!少总督如果被认出,那就如入虎狼之穴,还有命在吗?”于振龙大声道,“今天我们就是为此事而来,为少总督,您也得把他的身份告诉他!” “杨大人,当年南京城下一役,您忘了吗?”雷时声一拱手,“您忘了,可是我们没有忘,玄甲军五万冤魂没有忘,……人各有志,我们也不能强求,但今天来,一是见故人,二是少总督出事了,我们想救他,也想把他的身份告诉他。” 两人的目光都锁住了悟心老和尚,悟心长叹一声,“这世间,是非与成败,到老一场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让他安安稳稳度过此生,不行么?” “杨大人,那年冬天,您不辞劳苦,豁出命去从京城赶到关中,与弟兄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玄甲军的弟兄们都认定您是自己人,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国仇家恨,不能不雪啊!” 悟心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也不可得。” 他双手缓慢地拈动着手里的念珠,再也不看雷时声与于振龙。 “杨大人,”雷时声叫道,见悟心始终没有抬起眼皮,“少总督想做一介平民,如果这是他本人的意愿,我们说不出什么,可是,身负国仇家恨,又有宿敌在侧,想做一介平民也不可得啊!走,振龙,当前,救出少总督是急务!” 二人出得寺来,雷时声看看远处的旷野,“天理教那边有动静么?” “还没,那帮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振龙答道,“太过于优柔寡断,不成能大事。” “不要断了联系,下山后,先通过他们把少总督找出来。”他看看山上,“既然少公子在山上,我也上去拜一拜吧。” …………………………………… …………………………………… 新春萝卜同梨脆,家家户户吃合菜。 韭黄、肉丝、粉丝、豆芽菜、嫩菠菜炒在一起,便是“合菜”,上面若再盖上一张摊鸡蛋饼,就是北京名吃“和菜戴帽儿”,北京人称之为“金银满堂”。 虽然现在早已过了立春时节,可是外面杨柳吐絮,燕语呢喃,大好的春光无法与惠娴纵马城郊,肃文只能朝着这些春天的吃食使劲了。 “那个刘晃找到了吗?”昏暗的灯光下,他优哉游哉地吃着炒和菜戴帽儿,唇齿留香,那叫一个舒坦。 “找到了,我给了他几个大子,又说了几句好话,就什么都撂了,说是咸安宫的两个官学生报的案。”对面笑着站立的赫然是南城净街虎冯三。 自从上次让肃文打断腿之后,查干老爷子又给他接好喽,这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知,冯三虽没到肃文的中医院混饭吃,但这二哥二哥的就叫上了。 这混混的思维可与正常人不一样,两方碰一块,天津卫那地界要比狠,刀枪都朝着自己身上招呼,北京城也比狠,可是朝着别人身上说话,谁狠谁就是爷! 再加上肃文手头阔绰,出手大方,时不时周济一下城南的弟兄们,这肃二哥的名头内城外城竟同时叫得响亮! “去莳花馆查一下,顺便看一下柳如烟。”肃文对多隆阿说道,这两人这几天家都没回家,直接让冯三给叫过来喽。 “我们回来时顺道去了趟莳花馆,柳姑娘没见着,有弟兄在那候着呢,二哥,您猜,那两人是谁?”多隆阿笑着眨巴着眼睛。 “图尔宸,雅尔哈善,除了他们,谁还这么不要脸!”肃文使劲咬了一口春饼卷合菜。 “二哥,还真是这两丫挺的。”多隆阿咬了一口冯三递过来的水红萝卜,狠狠道。 “二哥,怎么办,现在满世界的兵都在拿你呢,我看你家跟医院周围都有暗哨,听说,前锋营、丰台大营的人也在找你。”胡进宝道。 “是啊,二哥,你一直这么藏着也不是个办法,那么多人拿你,你心里不慌吗?”多隆阿补充道。 “慌?余生很长,何必慌张!再说了,我不藏着还去投案啊!让他们拿了去脱掉裤子打屁股,象耍猴似的枷号游街?”肃文让多隆阿气得差点噎着,多隆阿赶紧递过一碗水来。 肃文使劲地捶捶胸口,才把这口吃食咽了下去,“咸安宫我是回不去了,我暂时也没有好主意,估摸着端亲王也保不了我,等过过风头,再说吧。” 几人正商量着,外面一混混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二哥,二哥,不好了,莳花馆的人说,柳如烟姑娘撞了墙,人也给关起来了!” “噌”,肃文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春饼马上被捏扁揉烂了。 “为嘛?”多隆阿看看肃文,急道。 “听说是刑部来人问口供,硬逼着她说是二哥与额驸为她大打出手,说二哥狎妓赎人,柳姑娘不说,被强按了手印,柳姑娘一气之下撞了南墙。” “我操,还要脸不!那户部侍郎去找的柳姑娘,那兔子是去找像姑!”多隆阿不屑道。 “他们说,根本没见着有什么侍郎……” “我操,都说行院不要脸,还真不要脸!这是把我往死里刨啊,”肃文咬牙切齿道,“这莳花馆是开到头了!这几天屁股上都闲得生疮了,兄弟们过来!……” ………………………………………… ………………………………………… 莳花馆,灯红酒绿,车马如龙,流金淌银。 前些日子的大打出手没有丝毫影响到生意,当多隆阿走进去时,仍是一派旖旎繁华,莺歌燕舞。 “哎哟哟,爷您来了,快里边请,里边请,哎哟,这位爷,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哎,您是——”曹鸨的笑容有些凝固。 “呵呵,爷就是你说的那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倒贴都愿意的小爷!”多隆阿吡笑道。 第29章 再砸一次,两清 “爷,您这么快就……又龙精虎猛了?”曹鸨那张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愉快来,满脸堆笑,是精捡着好听的说。 “呵呵,我又没有官身,他们还能一直押着我不放?”多隆阿小眼睛眨巴着,压低声音,“前晚上那位……” “凤喜,过来接客了,”曹鸨扬着嗓子喊了一声,“您这眼光,还真毒,这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这位是?”他看看跟在多隆阿身后的高个子。 “呵呵,我知道,哪位姑娘都是头牌!”多隆阿吡笑道,“这是我兄弟,我们这位兄弟想见一下如烟姑娘。” “如烟病了,不能唱曲,我们馆里的姑娘有的是,个个天姿国色,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口好曲……” “不行,就要柳姑娘。”多隆阿脸一沉。 曹鸨抬眼看看那人,见那人身材高大,锦衣华服,却是一脸猥琐,哈拉子都快流下来了。 “行不行啊?给个痛快话儿!”多隆阿不耐烦了。 “爷,如烟是真的病了……” “见一面也成啊,我这位兄弟刚从云南过来,仰慕如烟姑娘,这北京城的地面刚踩着,就迫不及待地来你这莳花馆了,妈妈,给个面子吧!” 多隆阿笑着,顺手把一张银票插进曹鸨高耸的前胸里,低声道,“我这位兄弟可是盐商,侍候好了,花银子跟淌水似的!到时你可得……” “少不了您的好处,”曹鸨听到盐商二字,已是眼睛一亮,这有钱能使磨推鬼,她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上去看看姑娘,成不成不好说!” 多隆阿与高个子交换一下眼色,一会功夫,却看着曹鸨扭着屁股下楼,“就一眼啊,说几句话就成,这我也是好说歹说,姑娘才勉强答应……” “好来,兄弟,你去吧,”多隆阿挤挤眼睛,“我,就不陪你了,上次没干完的事,我得干完喽,干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不是!”他摇着脑袋,挺着肚子,背着小手,一步三晃地往楼上走去。 这脂粉地,是温柔乡,更是销金窟,管弦嘈杂,钏动钗飞,纸醉金迷,却静悄悄地掏光了你的荷包。 多隆阿可不怕,一时间,红鸳帐里说情话,锦乡被里诉相思,听取浪声一片。 待他满意地从姑娘身上爬起来,犹自恋恋不舍,可是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 “爷,怎么魂不守舍的,你们男人哪,就是那一泡骚精,……” 话没讲完,就听楼下传来阵阵叫喊声,“抓人哪,别让他跑了!” “就在楼上,抓到了衙门里有赏啊!” 多隆阿立马抓起那把琵琶,“丫挺的,又来了,我跟你们拼了!” 那姑娘崇拜地看着他,“爷,就知道你是纯爷们!” 多隆阿刚要跨出门去,听到这句话又转回身来,摸了那姑娘一把,笑道,“你才知道啊,适才不是爷们吗?” 那姑娘刚要回话,外面已是厮打起来。 “肃文就在楼上,抓啊!”一伙人“蹬蹬蹬”上了二楼,就要往柳如烟的房里冲。 “这里没什么肃文,弄错了吧!”曹鸨扭着肥肥的屁股,跟在后面。 “他,是肃文的发小,我们兄弟们看见了,肃文就在上面,抓人啊,抓住了交到衙门里有赏啊!”那人大喊一声,指指刚出门的多隆阿,不是冯三又是谁! “给我打!”多隆阿一把将琵琶拍向冯三,冯三一斜身子,琵琶砸在一大茶壶头上,那大茶壶哼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快来人啊,打起来了!”多隆阿突然朝外面喊道,话音刚落,胡进宝就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 两帮人很快就混战在一起,操板凳的,挥棍子的,一时间,莳花馆内,茶碗横飞,刀棍乱舞,好不热闹。 “哎哟,别打了,没有肃文,真没有肃文……”曹鸨慌不迭地喊着。 一帮大茶壶提着棍子也跑了进来,“快,快让他们停下,再打下去,莳花馆就烂喽!”曹鸨拿着手帕的手颤抖地指了指两帮人马。 大茶壶们却分不清哪帮是哪帮,高喊一声,朝着两帮人一齐动了手,那两帮人反过来又跟大茶壶们打在一块。 “哎哟,我的瓶子,”曹鸨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多隆阿冲她眨眨眼睛,手一滑,瓶子掉在地上,碎了。 “哎哟,我的碟子,”胡进宝却看也不看他,拿起桌上的碟子,当成砖头,一个一个飞向大茶壶。 “哎哟,姑娘们躲开啊,拳脚不长眼,伤了没法接客了……”多隆阿怪声怪气地喊道。 曹鸨心如刀绞,徒劳地应着,哪来的这帮人,把这莳花馆都当成演武场了! 混战中,莳花馆一个大茶壶操起棍子砸向一混混,那混混倒也硬气,脑袋一歪,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棍子,手一扬,一包石灰面就撒到了大茶壶的眼睛上。 “哎哟!”随着撕心裂肺的地一声喊,那大茶壶痛苦地捂住了眼睛,这痛苦的喊声,把楼里的客人与姑娘的心都抽到一块喽。 冯三拳脚不差,看着一大茶壶一招黑虎掏心打将过来,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扫数,拳挡住了,那大茶壶捂着自己的下阴“嗷嗷”地嚎上了。 这净是流氓的路数!赶紧报官! 曹鸨忙不迭地安排着人,在这行院吃了四十年饺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见过,她隐约看出,这两帮人其实是一帮人,是来闹事的。 “堵住门口,一个也不能跑了,打坏我一个茶碗,也得照价赔钱!”曹鸨恶狠狠地道。 她正说着,几个混混示威似地抬起一张桌子,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盘碗碎了不说,窗子也砸烂了! 曹鸨的心都要碎了,“别砸了,你们砸我吧!”她突然面带喜色,冲向门口,只见一队官兵从外面一涌而进。 “都给我住手!”领头的看看里面的乌烟瘴气,一派混战,也是皱了皱眉。 一混混跟在后面,抬手一指,“爷,肃文就在上面柳如烟房里呢。” “给我拿人!”那领头的抽出刀来,却往后面一招手,一队兵丁手持缨枪冲了上去。 可是还没冲上去,上面的门就开了,柳如烟淡淡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玉姐,她仍是有些弱不禁风,却穿戴整齐。 一众官兵都看呆了,两帮混战的混混儿也停了下来。 曹鸨心里那个悔哟,早知道这样,早让如烟出来不就结了吗? “你们不用找了,人在这。”柳如烟淡淡道。 “人在这,在这。”当领头的却象没明白话儿一样,痴痴站在当地,回味着耳边这动听的声音! “人,在那里。”曹鸨大喊一声,那领头的才回过神来,“哪里?” 适才那个高个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军爷,您是找我吗?” “你,也不是肃文哪!”那领头的转过脸来,扬手一巴掌扇向带人进来的混混,“再谎报军情,小心爷连你一块拿!” 这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队兵丁转眼间又冲出了莳花馆。 “走!”冯三高喊一声,带人就要走。 “你们不能走,得赔我的东西!”曹鸨不依了。 “赔东西?”冯三斜睨了一眼多隆阿,“砸!”二人异口同声道。 两帮人马上合成一伙,冲上二楼又砸将起来。 “快去报官啊,在这愣着干什么!”曹鸨急道,她又气又急,正惊惶间,一个人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曹鸨马上惊恐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曹妈,别来无恙?”肃文笑嘻嘻地道。 “二爷,二爷,我可没对如烟怎么样,都是刑部那个钱老爷……” 肃文却一挥手,“我今儿来就是带如烟走的,银票嘛,以后给你补上!” “你,休想!”那曹鸨反应过来,“那还不如把我带走呢!” “你嘛,就不要了,”肃文看看楼上的柳如烟款款下楼,笑道,“玉姐,可以有!” 曹鸨气道,“你们走不了,适才我已经报官了!” 她话音刚落,那大茶壶跑了过来,脸上清楚地印着五道手印子,““妈妈,人家说,我们逗他们玩,再报官,就要拿我们说事喽!”那大茶壶一脸委曲,曹鸨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肃文慢慢牵起柳如烟的手来,走到曹鸨跟前,“母女一场,告个别吧,妈妈,您千万别伤心,这身子骨要紧啊!” 柳如烟眼含泪水,已是拜了下去,却紧抿着樱桃小嘴,半句话也不言语。 “兄弟们走!”肃文吹声口哨,立马那帮混混儿就冲下楼来。 他想了想又转回到曹鸨跟前,曹鸨惊恐道,“你们砸都砸了,人也带走了,还想怎么着?” “你把这莳花馆重新修好,我们再砸一遍,这事就两清!”肃文笑道,拍拍曹鸨的肩膀,扬长而去。 曹鸨呆呆地看着一队人出了莳花馆的大门,突然叫丧似地嚎起来,“你们这帮天杀的,这是明着抢我的摇钱树啊,我,跟你们没完!” ………………………………………… ………………………………………… “快走!兄弟们都散了,一年半载地不要聚喽,等风声过了再说!”肃文把柳如烟扶进一乘小轿里,一边安排着,一边乘着夜色,拐进了北京城这密密麻麻的胡同里。 “二哥,那后会有期!”趁着夜色,一众混混也消失在胡同中。 “哎约!”轿子正飞快往前走着,几个抬轿子的混混突然叫起来,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轿子就换了轿夫,飞快地朝前奔去。 肃文大急,跟着轿子七拐八拐拐进一胡同里,突然斜次里又冲出几个人来,手脚利落地打倒多隆阿与胡进宝,转眼把二人捆成两个粽子。 肃文却顾不得两个兄弟,眼看着轿子拐进一进院子,他想也没想就跟了进去。 夜色下,一个中年人正威严地看着他,肃文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第30章 粘竿处 轿子却并没有停下,转过屋角,消失在夜色里,隐约只听见角门的响声,肃文不明白,整个过程中,柳如烟竟是一声不吭,好象任人摆布,他不由地担心起来。 他刚想拔腿追过去,却只觉两只胳膊象被铁钳钳住一样,左右两人把他夹在中间,竟是动弹不得。 “大人,您这是来拿我的吗?”肃文叫道,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介六品的官学生,何须眼前之人亲自出面? 这人一身青衣小帽,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却象只八角蟹一样走了过来,“上轿,跟我走。” 肃文身不由己上了轿子,轿子也由角门而出,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中。 ……………………………………… ……………………………………… 莳花馆被砸又一次轰动了京城。 当天晚上,北京城火把通明,刑部、巡捕营、巡城御史衙门、顺天府出动了能出动的所有人马,只为找寻肃文的下落,可是肃文却象上天入地一般,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象历朝历代所有的案子一样,一人犯罪,累及家人,阿玛福庆、额娘、哥嫂,就连讷采与惠娴也都被带到顺天府衙门,三番五次进行盘问。 与此同时,内城、外城一大批混混被从舒适的炕头上揪了起来,锁上铁链,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塞进了大牢。 荫堂当晚就得到了消息,汪辉祖也披衣而起,幽暗的夜色下,跳动的烛光中,两人静静听着手下人的报告,一句话也不说。 良久,汪辉祖才道,“这肃文,算是彻底把自己个折腾进去了。” “天理教掌教林清也传下命令,索拿肃文,谁找着肃文,格杀勿论。”那汇报之人又补充道。 “这事与天理教有什么相干?”荫堂看看汪辉祖,问道。 “莳花馆的那老鸨子跟好些姑娘、像姑都是天理教的教徒,”那汇报之人道,“整个八大胡同,姑娘、像姑在教的人也不在少数,砸了莳花馆就是扫了天理教的面子,动了他们来钱的渠道。【零↑九△小↓說△網】” 汪辉祖点点头,那人拱手施礼而去,“王爷,近几年天理教发展很快,京畿、直隶、山东、河南一带,信徒众多,他们以治病相号召,吸收了许多人入教,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大兴、宛平一带,闹得尤其凶,直隶束鹿县甚至专门收纳夫故绝嗣的寡妇入教,听说,……宫里的太监与宫女也有不少在教的。” “这是邪教!”荫堂断言道,“上书房早已留意,只不过他们没干太过出格的事,还没腾出手来收拾!” “王爷说的是!”汪辉祖赞叹一句,“我听说,,这天理教崇奉太阳,信奉三极,规定入教时必须交纳‘根基钱’,又叫‘种福钱’,声称交纳了这种钱就可给全家带来富贵!这其实就是在愚民敛财!但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历朝都有,激成大变的也有前例,王爷应早早上书皇上,及早禁了它!” “嗯,此种宗教,如遇天灾人祸,极易生事,幸好现在天下承平,粮米大熟,乡民税负不重,安土重迁,它也兴不起风浪来……”他看看汪辉祖,“先说眼前事,这官府与教派、白道黑道都想要他的命,这小子,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未必!”汪辉祖幽幽道,“王爷,您忘了,还有一人没出手!” “皇上!”荫堂遽然惊呼道。 “对,他老人家再不出手,这内务府革新与新学推行就要半途而废了!” ………………………………………… ………………………………………… 轿子走得飞快,饶是肃文记性好,也被转懵了头,当轿子七拐八拐拐进一处府邸稳稳放下时,他一挑帘自己走了出来。 眼前,殿宇崇宏,相设奇丽,飞阁复道,绿瓦红墙,肃文一惊,这难道是哪位王公贝勒的府邸? “这是哪里?”他看看带他进来之人。 “宣王府。”那人一字一字地答道,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很是郑重,此人正是皇上跟前的御前侍卫詹士谢图,这宣王府就是宣光帝登记之前的潜邸了。【零↑九△小↓說△網】 “今晚,你可是名动京城了啊!不,你早已声名在外,这几天茶楼酒肆,大街小巷,提起那个枪打额驸、脚踢侍郎的肃文,都传神喽!”詹士谢图笑道,“那些说书先生都把你吹上天了,说什么上可升天,下可入地,真真比孙悟空、土行孙还厉害!”最后一句话已是有些揶揄。 “嗨,您怎么说话呢!”肃文不乐意了。 詹士谢图也不计较他,依然笑道,“依我看,你比孙悟空他们强多喽,今天砸了莳花馆,不过是小试牛刀!” “您也别恭维我,我当不起,柳如烟呢?”肃文四下打量着,可是却没见到柳如烟的踪影。 “放心,她没事。我问你,你知道莳花馆是谁开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敢砸?今儿告诉你吧,让你死也死个明白,是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寿琪!你岳父讷采也在广储司吧,”詹士谢图道,“这一个总办郎中,给个侍郎都不换,你明白了吧,你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肃文一挑眉毛,没有说话,心里却暗自嘀咕,这詹士谢图知道的可不少!难道是……?他又四下张望着,却没发现要找的人。 “你不用找了,这地方,没有人能随意进来!”詹士谢图道,“今晚,全城都在搜捕你,天理教更是要你的人头,这黑白两道,你得罪遍了,呵呵,估摸着,你这脾气,以前也得罪过不少人吧?是谁,你心里有数!咱们今儿撇开私人恩怨不提,单论公事!你现在已经成了一枚棋子,一枚攻讦推行新学与内务府革新的棋子,不过,马上要成为弃子喽!”詹士谢图看肃文蛮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打击他,讽刺他。 “我知道,捅下这么大的娄子,谁也保不了我了!”肃文蛮不在乎地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来,这夜晚的风吹过燥热的胸膛,才能把这颗滚烫的心稍稍冷却下来。 “有自知之明就是好事!”詹士谢图一撩袍子,也坐下来,“去,弄些吃的来!”他吩咐道,“本来狎妓喝花酒你还有条生路,我也实话告你,端亲王早已为你打通了刑部、都察院、顺天府的关节,可是你今晚砸了人家的堂子,人家就得要你的命了!” 他看看天上的明月,“这个时辰,估摸着你的那帮混混兄弟,都睡进大牢里了吧!” 肃文猛然抬起头来,詹士谢图却笑道,“不信吗?冯三,家住砖塔胡同,丁能通,家住般若寺胡同,刘子才,家住铺陈市胡同……” “你停吧,我信。”肃文无力地说道。 “你以为干得人不知鬼不觉,青楼里他们都面生,那你也太小瞧巡捕营跟顺天府了!”詹士谢图撕下一条鸡腿,“别囧着脸喽,见我不高兴,见妓(鸡)也不高兴吗?” “嘿,你今晚是想拿我开涮还是怎么的!”肃文感觉胸膛里的火“刺喽刺喽”直冒。 “呵呵,这就恼了”詹士谢图自己拿起坛子,“正宗的绍兴花雕,要不要来一口?” 肃文也不答话,抢过坛子就往嘴里灌,“哎,哎,你这人,还真是自来熟,不拿自己个当外人,行了,行了,慢点喝,酒有的是,呵呵,这喝法,跟我对脾气!”詹士谢图笑道,却突然话题一转,“后悔吗?” “后悔个屁,佛烧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他们还敢这样逼得我的女人撞墙,我还敢砸了它!”肃文一抹嘴巴子。 “嗯,有种,象条汉子,你进咸安宫学之前,在街上牵狗架鹰、穿着一件羊皮袄的时候,我就认识你,”詹士谢图道,“此次,他们针对的是你,更是新学与内务府,这官场上斗起来,杀人不见血,可比战场上狠多了。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莳花馆背后有人,康亲王不还开当铺么!这窑子行更是一本万利,我不管莳花馆头上有哪块云彩,我就想把这块云彩捅下来!”肃文一口喝掉了坛子里的酒。 “你!?”詹士谢图这次没笑,反而很是郑重,“你的那些混混兄弟们肯定熬不过顺天府的大刑,就是熬得过,昏死过去,口供早给他们准备好了,只等他们按上手印就行!御史衙门那起子乌鸦嘴,明天保准又开始递奏本了……” 他正在说着,一个年轻人快速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詹士谢图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眼线有新消息,你家里跟你的那个劳什子医院已经被查封了,现在这街面上,除了官府的人找你以外,天理教的人,内务府的人、正黄旗的人,都在找你,呵呵,你还真行,把北京城这摊死水都搅动喽!” 此时,肃文却无心再去猜测詹士谢图的用意,他虽然面上平静,但春日的夜晚,全身已是湿透,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从小到大横行于内城,只有他弄人家,人家弄不了他,可是,这次的对手不一样了,对手太过强大,强大到弄死他、弄死他一家跟踩死一只蚂蚁似的。 熬淘,真他妈熬淘! “我出去,去见官,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我的兄弟们、家人无关!”坛子一下飞了出去,在地上变得粉碎。 “你出去?成,那先得扒了这身官皮,八十大棍是挨定了,那帮打棍子的衙役,哪个没有绝招,外皮好好的,伤筋动骨那是常有的事,就是你能熬过八十大棍,饶着北京城满世界示众,你受得了?要是我,也得学那柳如烟一头撞死!” 詹士谢图面露不屑,“人家后面的招数多着呢,你上面没人,手里没权,光有银子顶个屁用!一个书吏就能整死你,再退一步,不用官差出面,单那天理教你就应付不了,追杀起来,你能跑得出北京城!” “呵呵,吓唬,吓唬了我一顿,你想干什么,你能救我?”肃文看看詹士谢图。 “我不能,但有一人能!”詹士谢图也站起身来,郑重说道。 “皇上!” “对,你小子不糊涂。” “怎么救?” “加入粘竿处!” “粘竿处在哪?”肃文问道。 “这,就是粘竿处!”詹士谢图庄重答道。 第31章 烈烈风 御花园,堆秀山。 一弯残月高挂夜空,曲池中清辉倒映水中,偶尔风吹波面,水禽浮动,荡起一湾涟漪。 昏黄的月辉也散落在苍松翠柏和花草藤萝间,影影绰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让人的心境不由地放松下来。 “起风了!”宣光帝背着手往前慢慢踱着,毓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众内监与侍卫远远地跟着,生怕弄出声响,打扰这父子二人的春夜别愁。 “皇阿玛要不要回去,夜里湿气大,皇阿玛的龙体要紧。”毓秀道。 “这个春天,朕倒是觉着朕的身子骨,去比去年冬天强得多,”宣光慈爱地看看毓秀,“太医院庸医成堆,朕停了太医院的药,反而觉着朕的身子骨一天强似一天。” “政务繁剧,奏折一天是批不完的,前天六叔还过来,说畅音阁又有一出新戏,让儿臣陪皇阿玛过去看看。” “你六叔,心胸就是大,这,也是本事。”宣光帝笑着抬起头,暗夜中,一个黑影从堆秀山的山洞里走了出来,快行几步,跪倒在宣光帝跟前。 毓秀知道,堆秀山门洞里有条秘道,直通宫外的宣王府,无论白天黑夜,四条黑漆大板凳上都会坐着四名“粘杆卫士”和四名“粘杆拜唐”。 “差使都办好了?” “回皇上,都办好了,今晚哈保与衣克唐阿就都准备好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詹士谢图。 “好,你去吧。”宣光帝平静道。 “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沉船锁铁链,残月升,骤起猎猎风,尽吹散。”他慢慢往前踱着,“毓秀,明白么?”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毓秀一时有些糊涂,但他知道父亲所为何事,“您是想保住七姑,保住新学,继续推行内务府革新,顺带着整顿那帮贪官污吏。” “有进益!”宣光帝回头看看他,“能看到吏治这篇大文章,比去年进步多了!”他长喘一口气,“都打到朕的家门口了,如果朕再退让,他们就敢学济尔舒,炮轰紫禁城!” “不过,为人君者,哪能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哪能与这些宵小动真肝火?这人生,犹如下棋,落子无悔,但下就要下一盘大棋,那样才有意思!” “明晚,这盘棋就会推秤定论,朕的主意,一在吏治上,二在于革新整个国家的风气,第三,才是保新学、保内务府革新,这第四嘛,那就要罢免一批人,杀掉一批人,第五,就是要让你彻底掌握咸安宫,建立自己的班底,打下你在朝堂上的根基。” 听到咸安宫,毓秀心里一动,他忍不住道,“皇阿玛,您得救肃文哪!”毓秀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说了出来。 “没有人救得了他,人,得自救,自己救自己!”宣光帝咬牙说道。 …………………………………… …………………………………… 滂沱大雨,天地间水雾弥漫。 宣王府内,肃文呆呆地看着这天地间巨大的雨帘,默不作声地出神。 “又想那柳如烟了?”詹士谢图笑道,“现在是不是很熬套?” 肃文也笑了,“有人比我更熬套!” “谁?” “皇上!” 詹士谢图看看他,“你小子敢背后议论皇上,这是大不敬,懂么?”他翻个白眼,“不过,你说得也对,推行新学与内务府革新表面上虽然是上书房与七格格坐阵,可是背后亲自推动的是皇上,他们反对新学、反对七格格就是跟皇上对着干!……咱大金朝三十年四任皇上,当今圣上已登基十八年,是在位最长的皇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在这大金朝没有人比他更高明,你永远不知道皇上下一步要走什么棋。” 肃文看着詹士谢图的眼睛,“是皇上要你来的?” 詹士谢图笑了,他严肃起来也就是片刻钟的功夫,“是,皇上说了,你把大金国半个天都捅破了,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他给了你两条生路。” 见肃文听得认真,詹士谢图道,“一条是把你送到云南,柳如烟与你一道走,从此你们隐姓埋名,当一对浪荡鸭子!” “是鸳鸯!”肃文纠正道。 “鸳鸯,鸭子,不都是水鸟么?”詹士谢图笑道,“这我就能办到,下半生,你俩就舒舒坦坦过你们的小日子!” “七格格呢?新学呢?”肃文问道。 詹士谢图心里一动,“七格格不用你操心,你操得着吗?”他一想这话有岐义,又咧嘴笑了,“七格格只能自个递交辞呈了,新学罢斥吧,哎,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他继续说道,“你俩远走高飞后,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是大罪,吃几年牢饭就出来了,你的家人也不会有大事,顶多破费个几千两银子也就没事了!” “那另一条呢?” “留在粘竿处!”詹士谢图又认真起来,“你加入粘竿处,你们进去就不是喝花酒,是打探情报!” “什么情报?行院里有什么情报?”肃文笑了起来,笑得不可遏止。 “是打听官员们狎妓狎像姑的情报,”詹士谢图的脸突然狰狞起来,“奶奶的,大金国的风气就是让他们带坏了,上面不胡来,下面哪有那么多幺蛾子?” “这就完了?”肃文不甘心道。 “呵,当然没完,你不是砸了一家莳花馆吗?把八大胡同砸了你敢吗?”詹士谢图庄重地说道,“考虑一下,不敢干,就给个痛快话!” 肃文蹭地站了起来,没什么可思量的,他已经被人算准了,注定选第二条路。 “好!”詹士谢图笑道,“有口谕,肃文跪听!” 肃文急忙跪了下来。 “告诉他,北京城的天,他已捅破了半个,把北京城的天都捅下来才是好汉,敢不敢?” “敢!”肃文脸红脖子粗。 “如果他敢,还是条汉子!各路牛鬼神蛇都出洞了,朕也懒得跟他们一步步走棋了,直接将军!给他前锋营、善捕营两千兵马,把八大胡同都给朕剿喽!”詹士谢图笑道,“老肃,这么年轻,指挥两千兵马,一辈子有这么一回,也值了!” “这就完了?”肃文道。 “啊,口谕能有多长?”詹士谢图也乐喽,“还有……” 肃文急忙又跪了下来,“钦封你为正六品蓝翎侍卫,进侍卫府,直属粘竿处!呵呵,这不是皇上的话了,这是我说的啊!”詹士谢图又笑了。 肃文看看他,悻悻地站起来,“逗我玩是吧?” “我,詹士谢图,作为御前一等虾,粘竿长头等侍卫,你的上宪,你跪一下不应该么?”詹士谢图笑道,“你这个蓝翎侍卫是三等虾,一共才九十人,而粘竿处的三等虾加上你一共才十五个,你可别小看这身份,就是总督巡抚接到我们的手令,也得快着点办!小子,自己个偷着乐吧!” 我有什么可乐的,这粘竿处不就是个特务机构么?前世的名声可是很坏啊!况且,全家人现在还在顺天府受罪呢,柳如烟也不知去向,我有什么可乐的! “今晚,我要咸安宫作我的亲军!”肃文狠狠道。 “嚯,给你点颜色你就敢开染坊,你多大的官还有亲军?也罢,成!”詹士谢图却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把这面子在一众官学生跟前找回来! …………………………………………… …………………………………………… 历史上的腐败,为害最烈的是吏治的腐败。 每个朝代由盛及衰、从兴到亡,可以说,都是吏治腐败的结果。 卖宫鬻爵、贪赃枉法、行贿受贿、敲诈勒索、权钱交易、任意挥霍……,导致人亡政息、王朝覆灭。 而这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丑恶之下,最直接的表现则是生活作风的腐化堕落,不仅不以为齿,还要拿出来大肆渲扬,引以为荣。 夜,仍深沉。 雨,仍在下。 滂沱大雨中,几顶轿子抬进了陕西巷的怡香院。 房里,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正依红偎翠,听着小曲,喝着花酒。 “户部主事张之江,家里随侍左右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雏儿,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说话人正是内务府总办郎中寿琪,他一口喝干了一姑娘递过来的酒,“乍一看还以是丫鬟,再一看才知是男人,我还开着行院,都没有那么顺眼的,可便宜他喽。” “前年,翰林院有个姓何的翰林外放道员,就晕怡红院有个像姑,跟着他去了,其间发了大财,他竟给那像姑捐了个盐场的官,不也干得挺好么?”钱维钧翘着老鼠胡子,笑着夹起一块驼峰。 吃驼峰,很是残忍,费用也甚大,首先要选取健壮雄大的骆驼,然后将骆驼绑在竖立的木柱上,让下人烧很多滚烫的热水,再用滚烫的热水浇灌在骆驼的双峰上。 骆驼不过多长时间就会死去,而精华皆在这两峰上,骆驼肉是不吃的。 其余的菜肴诸如烧鹅掌、猪背肉也都所费甚大,甚是残忍,竟也都成了这些人口中的美味佳肴! 吏治之坏,风气之坏,人心之坏,可见一斑! 佛家讲,世道轮回,今天是吃驼的人,明天就可能变成被吃的动物,报应屡屡不爽!只分来迟与来早,或许,报应就在今晚! 这些珍贵菜品,凑天一块很不容易,也看出请客的人用心操办,今晚儿,作东的却是寿琪,一来酬谢大家的,二来也是商量一下下步如何走,钱维钧、阿里衮都赫然在座。 “禧佛大人呢?”阿里衮问道。 “他肯定来,这里的菜与姑娘,他都喜欢。”寿琪笑道。 第32章 惊风密雨 “来,吃,我们先吃着,今晚儿礼亲王高塞的侧福晋过生日,禧佛大人晚会儿过来,我们先吃。”寿琪热情地邀请着。 “直隶某县有个县令,我就不说是谁了,”阿里衮笑道,“素喜狎妓,县境内,多数娼妓都被他玩弄过,他甚至暗遣心腹家丁**入衙,有人举报到我哪了,我给压下去了。” “这人,我知道,都是同僚,何苦得罪人呢?”钱维钧笑道,“宦海沉浮,将来说不定哪天还要在一起共事,你弹劾了他,那就是结下梁子了,何苦给自己惹这个不痛快!” “钱老夫子说的是,”寿琪道,“别说是他,就是有些行院的姑娘,经常出入王公府第,康亲王就中意这怡香院的顾媚儿姐俩……” “这不是什么秘密了,”钱维钧道,“你看看今晚外面的轿子,虽是下着大雨,泥泞一片,可是哪个行院不是人满为患!” “帽儿多半珊瑚结,褂子通行海虎绒。谁是官场谁买卖,夜来都打大灯笼。”阿里衮卖弄道。 “好诗,好诗,我只知铜臭滋味,未得诗书熏陶,今日有幸得二位大人相助,且满饮了此杯,今后如用得着我寿琪的地方,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寿琪举起酒杯,盛情相邀。 钱维钧与阿里衮客气着,三人一饮而尽。 此种宴席的常规就是先议论一下朝局或琉璃厂的收藏,再听听小曲、喝点小酒,如果觉着可以继续交心,就谈一下官场中的人闻轶事,如果确要谈事,那是要很含蓄的,人心易变,不可给人留下话柄。 “经此一役,新学已是举步维艰,内务府的事……”钱维钧笑道,他到底是师爷出身,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既让你明白他的用意,又让你抓不住他的把柄。 “是啊,这内务府虽是皇上家事,但也是朝廷体制,用一女人掌权,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焉能不败!”阿里衮却是直接得多。 “新学,我不管,是你们读书人的事,”寿琪道,“可是这内务府,也不是谁都敢来趟一趟的,砸人家饭碗的事,可不得仔细掂量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听他自比兔子,钱维钧与阿里衮都是一笑。 “禧佛大人到了。”外面一长随急急地走进来,三人赶紧起身相迎,不一会儿功夫,身材敦实、目光如鹰的顺天府尹禧佛就走了进来。 “呵呵,诸位好兴致,”禧佛两腮泛着红晕,看来在礼亲王府也没少喝,“大下雨天的,还有这雅兴。” 寿琪赶紧笑道,“这些日子给大人添麻烦了,今晚聊备薄酒,以表谢意。” “老寿,钱老夫子与阿大人,都是文人,你就不用学着文绉绉了,好,入坐吧。”禧佛率先坐下,“呵呵,烧驼峰,烧鹅掌,老寿这是下了血本了呀,来呀,把轿子里的‘莲花白’取来。” “莲花白,以前只是听说,今天可有口福了,”钱维钧笑道,“据说,是太液池的莲花蕊加上药料酿制而成,其味清醇,玉液琼浆也不能过也。” “那我们就跟着禧大人沾光喽。”阿里衮也是眉开眼笑。 “呵,今天老寿有诚意,我就再添一坛酒,不过嘛,这饭我们不能白吃,你们二位那里,那个肃文有消息么?”禧佛任由一姑娘用细软雪白的毛巾擦着脸,问道。 “没有。”二人都是沮丧地摇摇头。 “我这么大个堂子,说砸就给砸喽!,这砸的是堂子,扫的是我的脸!不抓住他,在这北京城,我还有什么脸面!”寿琪笑道,这也是在内务府练就出来的本事,就是气得浑身乱抖,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真是人物,就是三品官进去,也得给我几分面子。” “这倒不假。”禧佛丝毫不以为忤,“大家知道,我的把兄弟苏冲阿就是死在他手上,当时他还是一介官学生,就敢不请旨悍然诛杀统领,就论这份胆气也不是池中之物!” 钱维钧与阿里衮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吃过肃文亏的人,“这人胆大异常,且心思缜密,要是平常人早抓到了,不过,现在没人保他,抓到他是迟早的事。”钱维钧道。 “几位大人不必心焦,我听说,天理教也发下必杀令,那帮地痞流氓,哪个犄角旮旯都能找到,且让他们去收拾他吧,我们静侯佳音好了。”阿里衮道。 “那帮乌合之众,不过,也有些用好,好了,不说这些了,唱曲吧。”禧佛笑道,用眼光打量一下那姑娘,却是不住摇头。 那姑娘手抱琵琶坐了下来,禧佛又是一声叹惜,“可惜,可惜,如此佳肴,如此美酒,正应是玉人在侧,听惜,柳如烟不在!” 寿琪看看钱维钧,赶紧道,“抓到肃文,就抓住了柳如烟,等人找出来,我亲自送大人府上去!” “此话当真?”禧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岂敢有假话!”寿琪谄笑道。 “好!今儿听礼亲王道,坚持新学与内务府革新的两江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周天爵,山东巡抚徐广缙,也受到了弹劾,我们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借着这莳花馆一事,……”他面色狰狞,以手作刀,劈了下去,“呵呵,过不了多少日子,或许几日内,七格格就得离开内务府重回格格府,你老兄又可以逍遥自在喽!” …………………………………………… …………………………………………… 一边是灯红酒绿,别一边却是整军待发。 滂沱大雨中,城门早已洞开,两千名兵士衔枚疾行,直扑八大胡同。 与此同时,九门提督衙门,也是灯火通明,哈保点将行令,几千巡捕营兵士冒雨直扑京城各处,直击暗娼流莺。 刑部大堂,赵彻却是站立起来,宣读圣旨,宣读完毕,马上缇骑四处,火如流星,无数捕快的快马溅起无数水花,直扑京城官员府上。 此时,八大胡同里的红灯笼早都让这春天中罕见的大雨浇湿了,只是楼里仍是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乐此不疲。 大雨中,一人骑马疾驰而来,“哙——”战马一声嘶吼,前蹄高高抬起,在怡红院门前停了下来。 此人翻身下马,手按腰刀,昂首走进怡红院。 满大厅的红男绿女,纷纷侧目,面面相觑,议论纷纭,这人也太大胆,太张扬了,生怕人不知道他是官员,来逛窑子身上竟穿着——黄马褂! 此人却是笑着一路点头,就象前世走红地毯一样,满面春风,彬彬有礼,却是直接上楼,待走到二楼东首,站立于门外的两名护卫上下一打量他,立时跪了下来, “禧大人他们喝了几杯了?”此人笑着问道。 “一坛酒快喝完了。”两名护卫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家大人也太过谨慎了,这顺天府就是我们的地盘,逛个窑子还要便装,你看人家,穿着黄马褂,逛窑子都这么高调,恐怕全大金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门开了,房间里,禧佛正搂着一个名唤梁玉阁的歌女喂酒,那歌女也是百般殷勤奉迎,但钱维钧与阿里衮脸上的笑容马上都僵住了。 寿琪也有些迟疑,他在内务府见过这位,他一看钱、阿二位的表情,立马坐实了。 “你?”黄马褂在身,腰悬利刀,这身打扮,禧佛不敢造次,立马换了称呼,“您找哪位?” “就找你们四个。”此人笑嘻嘻道。 “我们素未谋面吧!”禧佛看看寿琪道。 “大胆肃文,全城都在搜捕你,你竟自己送上门来!”阿里衮终究忍不住了,一下跳将起来。 禧佛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他看看对方的腰刀,一时竟不敢动作。 来人正是肃文,适才就在进城时,粘竿处底下有人来报,说有“大知了”进了怡红院,可不是自己朝思梦想的老几位么!原本还想再拿他们,这下好了,不用跑冤枉路了,一锅端了。 “不就喝个花酒吗,不就逛个窑子吗?二位教习,您不也这是这里的常客吗,怎么就非要置学生于死地不可呢!”肃文摘下帽子,甩甩上面的雨水,递给旁边的姑娘,“给我添双筷子。”说完,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看他并没有动武的意思,禧佛的心放到肚子里,不过,这全城搜捕,还敢单刀赴会,他现在相信,苏冲阿的死不是偶然了,也相信自己的前任下狱坐牢不是偶然的了。 寿琪见二位哑口无言,肃文在气势上彻底压倒他们,他一拍桌子,“你砸我的馆子,这笔账怎么算,如烟呢?把她交出来。” “她不会回来了,她说了,不想见你。不过,今儿我也实话告你,赎身的钱,一个大子没有,对了,你还要准备一些陪嫁。” 寿琪差点气晕过去,饶是练就了一幅弥陀笑脸,竟也板了起来。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好事都让你一人占了不成?”禧佛冷冷道。 肃文笑着夹起一块驼峰,“这是什么菜,怎么我从没吃过,噢,我知道了,啧,——民脂民膏!” “来人,”禧佛气得七窍冒烟,一拍桌子,“此时不拿你,更待何时?” 立马,一众长随、护卫、行院里的王八瞬间涌进十几个人,个个如狼似虎,就差绳索加身了。 “哎哟,这是什么酒,好喝!禧大人,您得多喝几杯,要不以后没机会喽!”肃文举起杯子,冲禧佛笑道。 “说的是你自己吧!”禧佛冷笑道,他一皱眉,“愣着干什么,拖出去。”话音未落,他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僵住了。 第33章 谁是大官人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禧佛的脑袋,在座的可是都知道,近在咫尺的这人真敢动手,也真敢开枪,额驸志端不是已经挨过枪子了吗? “禧大人,就这几人,不够使啊!”肃文吡笑道,“要不要把顺天府衙门的兵都调过来?” “肃文,你已逃无可逃,放下枪,念及师生情谊,我们还可考虑从宽发落……”阿里衮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犹自喋喋不休。 “肃文,你狎妓喝花酒已是有罪,又开枪打伤额驸,砸了莳花馆,拐了柳如烟,今儿,你还要罪上加罪么!”钱维钧刑名师爷出身,劝起人来不离本行。 “上,他不敢开枪,拿了他!”一手持钢刀的大茶壶嚷道。 众人呼喊一声就往前冲,肃文掉转枪口,朝着那大茶壶“砰砰”两枪,那大茶壶惨叫着,丢掉钢刀,捂住了自己的胳膊,“想留条命的,都给我蹲下,抱头!”肃文挥枪站了起来。 几个歌妓惊叫几声,有的已是瘫软在地上,大着胆子的跑出门去,又被门槛绊倒在地。 枪声响过,立时,怡红院里乱了套,一众王八大茶壶、看家护院都手持家伙冲了过来。 “枪子无情,枪子无眼,”肃文吡笑着,“阿总裁、钱教习,你们犹自不蹲,你们特殊吗?呵呵,你们能作初一,我就能作十五!别怪学生今天不讲师生情谊!” 禧佛、寿琪、阿里衮、钱维钧面面相觑,都挑眉咬牙慢慢蹲了下来。 可是,马上,他们脸上就变得惊异起来,院外的胡同里,照得有如白昼,随着整齐又而沉闷的脚步声,原本微亮的院里已是火把通明,无数衣甲鲜明的将士从院外涌了进来,个个手持钢刀缨枪,一脸肃杀。 倾盆大雨仍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地上已是积水一片,映得通天彻地一片明亮。 “把这里团团给我围住,婊子嫖客不许走漏一人!”一个官佐手按佩刀大步闯入,声音却是含混不清,火把照在他的脸上,左右两腮清楚地看到有箭簇留下的疤痕。 怡红院里已是乱成一团,老鸨子也不顾外面雨大,笑着走了出来,“军爷,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都是一家人,这可是工部齐勒泰齐大人外甥的买卖!” “啪”,那鸨子尖叫一声,身子一转,已是倒在泥水中,一边脸登时红肿起来,那官佐却再也不看她,“搜,婊子给我拉到左厢,嫖客拉到右厢,听候处置!” 话音刚落,如狼似虎的兵士就直扑进去,随着一声声尖叫,掀翻了桌椅,踹倒了门户,大堂里顿时一片狼籍。 “哎,这么多军爷都来找姑娘啊!”一个客商模样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笑着指划着,却被一兵丁抬脚一踹,直接滚到角落里。 “蹬蹬蹬——” 无数兵丁冲上楼去,只听得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喊声传了出来,间或夹杂着兵丁们的喝骂声,打砸声。 一对不管外面风浪起,还在胡天胡地的露水鸳鸯,直接赤着身子被拉下床来,任凭那姑娘捂着身子不断颤抖…… 一桌花酒还没散,几个歌女看着闪着寒气的军刀,直接瘫软在椅子上…… 另一间房里,几男几女全都疯了似的在做着那龌龊营生,一兵丁看见希罕物事,不由驻足欣赏起来,被一官佐一个耳光打醒了…… 又一房间,四男四女围坐在桌旁,操持着古老的国粹,一叠银票赫然摆在桌上,“噼里啪啦”一顿胖揍后,银票揣进了官佐与兵丁的袖子里…… 肤如凝脂、如花似玉的美人,簪金戴银、锦绣奢华的场景,让一众兵丁艳慕不已,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把这腔妒忌之火发泄到了这些客人身上,打得这一众客人满地找牙,不敢还口。 “奶奶的,知道这儿是天理教的盘口吗?”一个大茶壶手持钢刀,带领着一帮人冲到院子里,“再说,禧大人可在上面哪!” 那带头的官佐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施展了什么手法,那钢刀变戏法似地到了他手里,“上!”大茶壶惊道。 可是还没等他迈步,只见火光雨雾中一道寒光闪过,那大茶壶话音未落,已是身首两处,人头滚落雨中,嘴唇兀自一张一合,身子晃了几易晃,栽倒在地上,一腔污血马上染红了院子。 几个姑娘刚被推出来,见此场景,还来不及叫唤,就昏死过去。 血,仍在流。 雨,仍在下。 灯光下,满院血红,令人心悸。 适才还是温香软玉,美人在怀,此时却是冰冷水湿,肃杀恐怖,虽然来这怡红院的非富即贵,但面对着这如虎似狼的军爷,面对着这寒锋闪过的刀枪,都是不敢不听,让东绝不敢往西。 即使这样,人群里仍有人走得慢了,嘴里嘟囔两句,或是套着近乎,认识某某大人了,都是一律脸上挨了几记耳光,屁股上留下几个大脚印子后,都是再不敢争辩。 “走吧,四位大人!”肃文吡笑道,“里面燥热,院里凉快凉快吧!” 禧佛、寿琪、阿里衮、钱维钧全都面如死灰,俱是浑身上下冰凉麻木,无力行走,身子也仿似不断下沉,巨大的绝望笼罩了全身。 ……………………………………… ……………………………………… 大雨如注直泻而下,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闷雷一声响,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眨眼间又恢复了黑暗一片。 往日的旖旎繁华的八大胡同,已是刀枪林立,马嘶人喊,燃烧的火把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适才的温柔乡已是变成了活地狱。 街上裹着雨腥的风吹起阵阵水雾,咸安宫马队飞驰而过,几个仓皇而逃的嫖客来不及喊叫,已是倒在雨水里。 血雨腥风中,几个天理教徒看护的场子,还以为是普通的兵士,妄想顽抗,带头的官佐一挥手,几排箭“嗖嗖嗖”射了进去,伴随着阵阵惨叫,一众教徒倒底没有等到“红阳劫尽,白阳当生”,一个个变成了血刺猬。 风雨中,肃文翻身上马,巡视着这不同以往的街面,麻勒吉、墨裕等人紧紧尾随在他的身后。 这次清剿八大胡同,极端保密,根本没用九门提督和顺天府的兵,就是前锋营与善捕营的兵士,集中起来后也以为是普通的演练。 两千军士进城后,待一众前锋校指挥着包围了八大胡同,这些兵士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激动得嗷嗷直叫。 每条胡同都堵住了出口,每所堂子都有具体的官佐带队,咸安宫的官学生则作为机动部队,查剿漏网之鱼,整个行动细致周密,已是算无遗策。 “勒克浑!”风雨中,肃文大喊一声。 “标下在!”勒克浑瓮声瓮气地答道,今晚就象作梦似的,不仅重回咸安宫,而且跟着剿了这八大胡同,至今他犹似云里雾里,不敢相信。 “你,带上几个人去顺天府大牢,把多隆阿、进宝、冯三他们放出来!” “是!”勒克浑答应一声,又犹豫道,“大人,他们不放人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们一句话,禧佛已经栽了!”肃文道,“那是些人精,他们知道份量!” 勒克浑答应一声,叫着几个人消失在雨幕里。 “大人,这抓了这么多人,非富即贵,怎么办?”风雨中,麻勒吉抹把脸上的雨水,却是眉开眼笑。 肃文看看图尔宸与雅尔哈善,这一晚上,从咸安宫这支队伍被带到前锋营,他们就不敢直视肃文。 “你说怎么办?”肃文笑了,麻勒吉也跟着笑了,跟这位二哥在一块久了,他知道他又要打主意了,而这次的对象显然是这些嫖客,不,还有这背后告发的二人。 “图尔宸,雅尔哈善!” “标下在!”二人同时应道,不过,声音都有些颤抖。 “去,带人把狎妓的官员挑出来。”肃文道。按大金律,商人及百姓可以自由出入行院,但官员出入行院却是犯律,可是,这些官场的油子又有谁会承认自己是官员?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互相看看,都很不情愿,一来抓了这么多人,有认识的,但大多不认识,无法分辨。二来,让他们去,本来这些官儿就风吹雨淋的,糟践得不轻,这会子去认人,不是让人记恨一辈子吗? 二人有些踌躇,但本来心虚,抗命却是不敢,那图尔宸脑子转得快,已是计上心来,“大人,谁现在敢承认自己是官员?就明知道自己是官员,自己个儿也不能承认。” 麻勒吉却知晓肃文的用意,眨眨眼睛笑道,“他们不承认不要紧,让这些胡同里的姑娘去认,哪个是他们的大官人,她们还不知道?” 海兰珠也笑道,“还有一个法子,这些官员久历科场,八股文章作得烂熟,中指这里肯定有茧子。” 肃文吡笑道,“你们二位怕得罪人是吧?” “不不,没有没有。”二人慌忙否认。 “不怕得罪人就好,”肃文笑着拍拍二人的肩膀,“不要以为是得罪人的差使,这是一份大人情。你们是不是以为要查处官员?我这不是给自己竖敌么?”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互相看看,都是不信。 “今晚就是为剿了这些堂子,再说了,这么多官员,还能一一处理?得通融!你们去,就说人数太多了,处理不过来,只要是官员,写下悔过书,我们派军校带着悔过书到各自府里取悔罪银,只要取到银子,今晚就放人,明天仍然上朝坐衙办事,可是取不到的话,那就得就全城示众,让本部堂的堂官来领人!” “一人多少银子?” “一人一百两吧。” 二人却是不相信肃文,互相看看,也没办法,军令不敢违,只得去了。 “二哥,这可是块烫手山芋,你真的想放了那些龌龊官儿?”麻勒吉笑道。 “放,哪有那好事!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呵呵,得罪人就得罪到家吧,记住,打蛇不死随棍上!”肃文道。 “那让他们交银子?”海兰珠不解。 “快夏天了,整日读书训练,家里的光景也不是太好,得给兄弟们发些补助!这些人的银子也不是干干净净的!” “二哥,”麻勒吉一下动起感情,“难得你一直想着我们,唉,我们以为——永无出头之日了呢!” 海兰珠眼泪已是淌了下来,“二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们了呢!” 大雨中,肃文也抹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记得我以前跟你们说的话吗?如果你们愿意,我会象对待多隆阿、胡进宝一样待你们!” 第34章 挡箭牌 议罪银,是一项以银子顶罪的制度,根据官员犯罪情节的轻重,以多少不一的银子来免除一定的刑罚。【零↑九△小↓說△網】 泥泞的胡同里,二人一脚浅一脚深地朝前走着,“这议罪银倒是好招,可我怎么老感觉心神不定呢,看他那笑模笑样的,我心里就犯嘀咕,是不是把我们当枪使了?……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图尔宸看看也是淋得全身湿透的雅尔哈善。 “你是心里有鬼,胡思乱想,”雅尔哈善安慰道,“又不是我们去报的案,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知道。” “对,”图尔宸咬牙道,“就是知道,我们也不能承认!” “嗯,拿贼拿赃,捉奸捉双,当场抓不住,打死了不能承认!”雅尔哈善补充道。 二人嘴里说着,其实心里都似有一团麻絮堵得喘不过气来,今晚乍见着肃文,二人就惊着了,这星夜飞驰,一举抄掉八大胡同,还是肃文掌总,更让二人象大冬天吃了冰砣一样。 “不过,这差使也可卖个人情!”图尔宸看着一众官学生进了各处堂子传话,笑道。 “给他们省点银子,或是……”雅尔哈善看看周围,等经过那站岗的兵丁,方才小声道,“直接放了得了!” 二人相视一笑,俱是一幅心领神会的样子,信步走进一堂子里。 “刘大人,”图尔宸一下看到了熟人。 那刘大人一惊,“我不是,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相视一眼,笑道,“不打紧的,刘大人,上面有令,国家有议罪银制度,只要交上银子,今晚就可放人了。” “真的?”那刘大人又是一喜。 “千真万确!”二人笑得仿佛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我身上带着银票,我直接交还不成吗?”那刘大人立时陪笑起来。 “成啊!”图尔宸话音刚落,就听麻勒吉的声音在胡同里响了起来,“图尔宸大人有话,为防贪墨私吞,一律不收现银!一律不收现银!”随着马蹄声响,声音逐渐远去,估摸着一条胡同一条胡同传令去了。【零↑九△小↓說△網】 众官儿一听,都皱了眉,又舒开眉,看来,这是真的。 咸安宫那官学生看看那刘姓官员,“银票都湿了,怎么认啊?” 那刘大人却犹自嘟囔着,“这湿了也是银票啊!它也是银票啊!”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都不是笨伯,二人一听,就知道了里面的用意。 写上官职,写上欠下的银子,这是一箭三雕啊,一来咸安宫的官学生撇清了贪墨的干系,二来不仅不用审讯,口供直接就有了,三来还能白得一大笔银子! “为得银子,私自放人,他有什么资格收议罪银?”图尔宸的眼里闪着鬼火,幽幽道。 “那,就再……”雅尔哈善看看图尔宸。 “成,成,我写,我写!”凄风冷雨中有官员熬不住了,其实天已暖和,全身发凉,估摸着是吓的。 一人带头,马上就有人附和,一群人当场就围住了进来办理差使的咸安宫官学生,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大雨下的,谁也不愿在外面担惊挨冻。 况且,当场不交银子,等过了这个槛儿,找人疏通疏通,说不定就什么事儿都没了,里面虽然一片儿狼籍,到底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何苦还在外面苦熬啊! “那,都跟我进屋吧。”咸安宫那官学生笑道。 一商人眼见一帮官员不挨淋了,不愿意了,“这位官爷,当官儿的交银子都进屋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那前锋营的兵士却看也不看他,“找咸安宫的人。”他一指图尔宸与雅尔哈善。 马上就有商人过来套近乎,可是这二位却是不敢随意答应。 待二人抹把脸上的雨水,也走进屋里,一众官员却吵得沸反盈天,“这官职也写了,欠条也打了,怎么还不放我们回去?” “对,对,我们要出去!” 那收条子的官学生看看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一众官里却是有人也在正黄旗,或认识他们的父亲,直接喊着名字催促上了。【零↑九△小↓說△網】 “成,走吧。”二人乐得卖个顺水人情。 一众官员也不顾外面下雨了,欢天喜地地跑出门去,可是看守的前锋营官佐手却象门神一样拦住去路,“图尔宸大人刚刚吩咐下来,等派人今晚儿取了银子,再行放人!” “我没说啊!这是为何?”图尔宸急了。 “你不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吗,问你们家大人吧。”那官佐冷冷看他一眼。 雅尔哈善一拍大腿,“明白了,这些官里肯定有人假冒他人,上门取银子,是真是假一眼便知。” 当场,有些官儿就喊了起来,“哎,我的欠条得改改,得改改,老眼昏花,写错喽。” “我的也得改改,这雨打风吹的,都糊涂了。” …… 众官儿嘴里说着,可是那眼神恨不得能把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二人吃了,二人心里那个熬套,脸都绿了。 众官员急着回家的心思都很迫切,改得很快,可谁知,肃文真派了官学生去取银子,一帮官儿等得不耐烦,又纷纷辱骂起雅尔哈善与图尔宸来。 这当口,各家的家眷接到欠条,却都是千恩万谢,官位与银子哪个重要,他们可掂量得清楚。 可是,当银子顺顺当当取回来,麻勒吉那让人一头碰死的声音又在胡同里响了起来,“图尔宸大人有令,有人冒名顶替,一律不得放人,一律不得放人!” 图尔宸与雅尔哈善互相看看,一脸明白,也是一脸懊悔,这明显就是中了圈套嘛。 这肃文,压根就没想放人,银子有了,口供有了,还找来俩挡箭牌! 这躲来躲去,本以为能卖个人情,却被推上前台,成为众矢之的,这一传十,十传百,明天都会知道他二人在坑这帮官儿,那他们以后就恨上自己了,可别想过太平日子喽! ………………………………………… ………………………………………… 一夜风雨急。 巡捕衙门的兵丁横扫胡同巷口的暗娼流莺,将隐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肮脏一网兜起。 刑部衙门的捕快则直扑在家叫堂子的京官,在目瞪口呆、百般推脱中直接索拿回衙。 京城里翻了天,不只小门小户、寻常百姓议论纷纷,那些王公贵胄、勋贵大臣也纷纷猜测。 那些仍被扣留在八大胡同或是拘押在刑部衙门的犯官家眷们,可着实坐不住了,求恩师的,求同年的,求上宪的,求主子的,纷纷施展各路神通,一时,京城里上到王爷、上书房大臣下到六部堂官及各部侍郎,星夜之中,门前个个灯火通明。 可是,郑亲王府、端亲王府、康亲王府,都是大门紧闭,任一众人等在门外苦求。 上书房首辅大臣张凤藻、次辅鄂伦察、及周祖培、孙世霖,一个个也都是紧闭府门,都不想沾惹一身骚气。 可是,有人却是不顾张弓待发、引物入彀,一头闯了进来。 他自以为他来得,也问得,因为他还兼管前锋营,前锋营这么大的动静,自己这个管事的王爷竟一无所知,衣克唐阿等人也是太不象话。 虽然他也看明白喽,刑部、巡捕衙门及前锋营一齐出动,那背后能操纵这出戏的人,只能是紫禁城的那位,其目的他隐约也猜到是为内务府一事,可是如若不来,也显得自己心虚、畏葸不前。 思前想后,他到底是来了,一路上还琢磨着,那帮当兵的见了他,当是怎么个说法。 此人便是礼亲王高塞。 可是轿子稳稳当当停在泥泞的胡同口,那当兵的好似没看到他身上的五爪四龙团服似的,“请您留步,没有肃大人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 坐在轿中的高塞不由大怒,“你们不是前锋营的兵吗,前锋营怎么说也是我的属下,让你们带头的过来回话。” 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睛就慢慢睁大了,细雨中,一路踩着泥浆迎面而来的正是这些日子全城大索的肃文,正带着几人飞快地跑过来,溅起一身泥水。 “给王爷请安。”地上虽然泥泞交加,但他们丝毫没有犹豫,一个千打了下去。 “你,”高塞突然发现,路上想好的说辞竟一时都忘了,“你是领头的吗?衣克唐阿呢?” “回王爷,衣大人在前锋营左翼大营,这里归属下管。”肃文毫不含糊。 “这里都有牌有照,都查封了么?”高塞问道,话一出口才知不妥,自己怎会知道有牌有照? “回王爷,我们也是奉命查办。” “奉谁的命?” 肃文却没有回答,高塞心里的火噌噌往上直窜,“肃文,你本来有罪,蔑视王爷也是大罪,你还要罪上加罪么?” “卑职不敢,可是这查抄八大胡同确是奉上宪之命,王爷,肃文前些日子来这里,也是奉命而来,并不是私自狎妓。”肃文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噢,”高塞道,“奉谁的命?你们昨晚都查出了什么?我倒要进去看看。” “有四百多名官员不顾大金朝律令,擅自狎妓。”肃文道。 “有证据吗?” “有。”肃文没言声地从后面麻勒吉的手中接过众官员的欠条。 这帮蠢蛋,高塞暗骂,他今儿来,也是有几个心腹门人和跟他走得近的官员落在了里面,原本想着能捞出来就捞出来的,可是一见这欠条,那是白想了。 “王爷请。”那肃文却突然一摆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肃文又高喊道,“传下话去,就说礼亲王前来慰劳弟兄们。” 高塞一听脸色一变,这四百多名官员,背后又站着多少人, 这一声喊下去,自己就成了昨晚这场围剿的幕后之人,那得得罪多少人哪!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跟在肃文身后那眯着眼的小子已是高喊下去,“礼亲王前来慰劳弟兄们了,礼亲王前来慰劳弟兄们了。”顿时,一声一声的喊声就传了下去,响遍了整个八大胡同。 高塞大怒,“肃文,我不管谁让你来,现在刑部、顺天府、巡城御史都在拿你,来呀,给我拿下!” 第35章 诡信 麻勒吉、海兰珠互相一看,闪身挡在了肃文的前面。 高塞气得七窍生烟,五官挪位,适才被一拦挡一戏弄,已是怒火中烧,现在竟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官学生公然违抗他的钧令,“来呀,一并拿下。” 一众王府的侍卫立即围了过来,咸安宫其它官学生却是迟疑着看着肃文,图尔宸与雅尔哈善的脸上都露出喜色。 “慢着”肃文大喝一声,“王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高塞看也不看他,“到公堂上再说吧。” 看着两个侍卫朝他扑来,肃文瞬间拔出刀来,寒光闪过,那两个侍卫的钢刀已是断为两截。 “你——”高塞一惊,肃文已欺身上前,“王爷请这边走。”他哪里是请,简直就是推,看他宝刀在手,一众侍卫投鼠忌器,却不敢上前硬着抢人。 “王爷,您看。”肃文从腰里摸出一块金牌来。 高赛一惊,但看清楚上面的字,旋即笑道,“正六品蓝翎侍卫,本王也兼着领侍卫内大臣,不对,侍卫是银牌啊……”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肃文已是把牌子翻了过来,金牌的反面赫然多了一行字,其中三个字象毒刺一样扎入高塞的眼睛,他惊慌地抬起头来,心里咚咚跳着,嘴里却勉强道,“即是这样,本王也不好再问。” 肃文又麻溜地把牌子收起来,朝着胡同一抬手,“王爷请!” “本王还有公务,起轿!”高塞冷冷地看他一眼,阴沉着脸几步走进轿子,他已是下决心不趟这趟浑水,可是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行呢! ………………………………………… ………………………………………… “大人,顺天府尹禧佛、阿总裁、钱教习等人要见你。”一咸安宫官学生匆匆跑了过来。 “噢,他们的欠银拿到了吗?”肃文问道。 那官学生脸色羞赧,“回大人的话,他们四位根本就没写。” “为何?”不等肃文发问,麻勒吉忍不住了,“他们可是大鱼。” 那官学生道,“钱教习说了,我们的律法还是他教的,阿总裁也在,兄弟们……” 肃文明白了,一方顾及师生情谊,一方摆起教习的架子来,且钱维钧本是师爷出身,又在刑部多年,精通刑律,自己那点心思,整治一帮在大雨中心慌意乱的“落汤官”还可以,却是瞒不过钱维钧的眼睛。 “他们还说什么?” “钱教习说他们四个是禧佛大人召集,微服巡访,正商议整治这八条烟花巷,就给不分清红皂白地拿了。” 呵呵,一推六二五,身上在泥堆里打个滚,不沾星点泥,这四人都是人精,看来想整治他们也难。就是到了刑部,叫起撞天屈来,又没有口供,行院的人也不敢指认他们,不需钱维钧打点关节,刑部那帮人也会卖个人情,不了了之还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他们几个合起伙来反咬一口,拿真是打蛇不死随棍上,吃不着羊肉还惹了一身骚。 “去,找一名善绘画的,姑娘、像姑都成。”肃文吩咐道。 “朱莲芬就会啊,工笔画可名动京城啊。”图尔宸凑趣道。 “好,我们且等一会子。”肃文笑着开始嘱咐海兰珠,图尔宸与雅尔哈善听完,小脸都绿了,丫挺的,这也成? 估摸着时辰,肃文背着手朝那怡红院走去,麻勒吉与海兰珠对视一眼,自动跟在后面,一夜之间,他们仿似觉着肃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还是那个前锋校、总学长,也还是他们的二哥、兄弟,可是身上那种说运筹帷幄、定人生死的气质,他们感觉很是陌生。 “我们要见礼亲王,我们要见礼亲王。”钱维均那有些尖利的嗓音众人都很是熟悉,一众犯官商人看着他按刀昂首而进,却俱都不敢上前套近乎。 “给各位弄点吃食,可以让家里人送几套换洗的衣裳,”肃文看看这一众仍然身着湿衣服的人,嘱咐道,“把他们带到另一所院子里,……刑部的人什么时候过来交割?” “回大人,说是马上就到。”海兰珠道。 “走,跟我进去看看总裁跟教习。”肃文笑道。 昨夜的残羹剩菜仍在,人也依旧,只是外面已天翻地覆。 钱维钧看到他进来,仍是大吵大嚷,阿里衮在一旁低声附和,寿琪脸上已是没有了笑模样,却死盯着他不说话,只有禧佛一人坐在桌前,看也不看他,喝着昨夜的残酒。【零↑九△小↓說△網】 “阿总裁,钱教习,有什么不周到的地儿吗?您看,别人都在雨里淋着,您四位可是一身干干爽爽,”肃文笑道,“这也算学生们的一点心意吧。” “我们要见礼亲王。”钱维钧唬着脸道。 “这一条恕学生做不到,”肃文笑道,“礼亲王已打道回府了。” 寿琪、钱维钧、阿里衮三人对视一眼,“那放我们出去。” 肃文笑道,“您还没写欠条呢。” “肃文,你的律法还是我教的呢,”钱维钧轻蔑地道,“你当我看不出你的用意来?我们就是来这里私服巡访,商量着整治这烟花柳巷,这是公务,何罪之有!” “钱教习,今日学生们仍喊您一声教习,”肃文笑道,“我的律法是您教的,今日就按照您的教诲来问一下您的案子,如何?” 三人都是一惊,那钱维钧却是一脸高傲,禧佛却仍沉着脸,自斟自饮。 “来呀,上刑!”肃文大喝一声,众学生都有些愣,那三人也吃惊地望着他,寿琪却大叫一声,“你敢?!” “我就是按照我们钱教习的教诲来的,钱教习给我们讲授律法时说过,如遇刁民,百般推诿,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只有用刑,别无他途,”肃文笑眯眯地道,“钱教习,您是不是这样说的?” 钱维钧已是涨红了脸,“我是这样说的,可我们不是刁民,朝廷没有革去我们的官职,你也没有口供人证……” “不,我有物证。”肃文突然喝住了他,“取来。” 麻勒吉笑道,“是!” 他推门而出,转眼间,拿着一幅画走了进来,他伸手一抖,连那独自饮酒的禧佛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 画面中,四人正围坐饮酒,禧佛居中搂着一姑娘,一脸颐指气使,寿琪一脸媚笑,正在布菜,阿里衮色色地看着拨弄着琵琶的姑娘,钱维钧的老鼠眼却是四下不着,好似在欣赏玉人,又象在察颜观色,那逢迎谄媚、八面玲珑的劲头,放第二人身上都不好使! 朱莲芬久在行院,看一眼屋里四人,就能还原出当时的情景来,人人纤态毕现,神情毕肖,活灵活现。唉,肃文暗叫一声可惜了,有这么好的手艺,何苦去作像姑! “总裁,教习,你们来这里,刑部的画工就赶了过来,你们一举一动都画了下来,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关照。”肃文笑道,“这,是不是供词呢?还用我多说吗?画押吧!” 三人都面如死灰,肃文一使眼色,其他官学生还在迟疑,麻勒吉素与钱维钧有隙,毫不犹豫地过来,拉起钱维钧的手按上了手印子。 待三人按完,那禧佛却仍是喝酒,肃文笑道,“其实按与不按都一样,你不按,他们三个过堂时也未必不供出你来。” 他一转头,脸上作出一幅大惊失色的表情,“哎呀,”一声高喊吓了三人一跳,“这墨迹怎么未干!不会是刚刚画就的吧!” 钱维钧三人互相看看,钱维钧已是反应过来,他刚要来抢,肃文已是麻利地把画交给了麻勒吉,“呵呵,确实是刚画的,哪,就是寿大人莳花馆里的朱莲芬的手笔,”他看看一脸气愤的钱维钧,“唐代赵蕤作《长短经》,钱教习您可是说过,里面的第八卷实可看作一部审案的宝典!酌情,诡信,忠疑,用无用,恩生怨……学生这一招就是诡信啊!教习,您说,我的律法合格吗?” “你——”钱维钧气得鼠须直抖,他一指肃文,眼一翻,人已是气晕过去。 “把三位大人带下去,禧大人有话与我说。”肃文吩咐道。 寿琪、钱维钧、阿里衮不是言官就是大书吏、大笔帖士,且品秩较低,只有禧佛是天子脚下、帝辇之中正三品的顺天府尹,独自主政一方与听从他人号命,那份气质可是天差地别的。 转眼间,屋里就剩下他与禧佛二人,肃文这才仔细端详起禧佛来,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头发零乱,脸色憔悴,满嘴燎泡,眼神绝决,他起身给禧佛斟上一杯莲花白,禧佛看也不看他,一饮而尽。 “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知道。”僵持一阵,肃文先开了口。 “对,不一样,”没想到,禧佛接过话题,“他们是想整你,我是恨不得杀了你。” “这么直接?”肃文一下笑了,但他的笑容马上也僵住了,禧佛慢慢抬起脸来,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闪烁着绝望、冷酷、仇恨……却没有任何一丁点示好乞怜的意思,“为什么?” “还记得西华门前被你一刀斩杀的苏冲阿吧?”禧佛两眼如饿狼般紧盯肃文,“那是我兄弟!” “噢。”肃文心里一惊,“我——” “你,是踩着别人尸体向上爬的小人!”猝不及防中,禧佛一张口,吐了肃文一脸,肃文一笑,也不抹,“你可以接着吐,没事,等会儿它自己就干了。” 禧佛看他一眼,嘴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今晚,是皇上布置的吧?”肃文不置可否,禧佛看看他,接着说道,“除了当今圣上,亲王、上书房大臣,也要有皇上首肯,否则,没人在这八大胡同搞得出这么大的阵杖!” “所以,你根本不作徒劳的反抗!”肃文收敛笑容,“我就说嘛,您与他们不一样。” “可结果都是一样的,”禧佛似乎暂时放下了仇恨,长叹口气,平静地说道,“明天,不,今天,参劾这狎妓官员的折子就会把上书房塞满喽!反对新学、反对内务府革新的人都会齐齐噤口缄默,内务府文家看来是第一个挨刀的了,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内务府,已是被攻破了!” “接着说。”肃文很感兴趣。 禧佛异样地看他一眼,肃文马上站起来,又给斟满酒,“外面的人,再送些酒来,您接着说。” “这今晚上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革职罢官,有些还要进行查处,贪墨的、枉法的、营党的……关的关,杀的杀,哈哈,大金国别的没有,就官有的是,想当官的人有的是!” “借着这次清剿,就是今晚上没来这八大胡同的,只要反对新学与内务府革新,也会罢黜一批,想必刑部已经行动了吧?到时,新学起复指日可待,内务府革新照常推行,这春雷激荡、梨庭扫穴的功夫,只有皇上,只有皇上才有啊!” 他越说越激动,抱起一坛酒,喝了一大口,“痛快,痛快。”他的眼睛更红了,“小民百姓还在为查封窑子叫好,殊不知这不是你活便是我死,不是你倒下就是我站着,这官场,机械倾轧,可比战场惨烈多喽!” 第36章 雷霆雨露皆天恩 “您当过兵?”禧佛的话肃文感同身受,他长叹一声,问道。【零↑九△小↓說△網】 “宣光九年,萨布泊跟老毛子那一仗,皇上御驾亲征,我,苏冲阿都参加了。”那禧佛已没有丝毫肃文刚进门时的冷漠,越发兴奋,有问必答。 “那您怎么会到这顺天府?” “我本是文职改武职,回京后就改了回来。”禧佛看他一眼,可是,转眼间又恢复了吃人的表情,吓了肃文一跳,先前不认识禧佛,不知他还有变脸的本事,“可是,苏冲阿,我的兄弟,那一仗的巴图鲁,没有死在俄罗斯老毛子的枪下,却死在你的刀下。” 御外侮,却强敌,就是英雄! 一瞬间,肃文一阵愧疚,他自觉有些不敢直视禧佛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苏冲阿一死,家里只剩一老娘,眼泪都哭干了,媳妇也改嫁了,独生儿子从小没了爹娘,整天一句话不说,这孩子算是废了,……他妈的,这,都是你造的孽,你都知道吗?”禧佛重重地把手里的坛子往桌上一顿,震得满桌乱晃。 那碧天如洗的夜晚,一弯弯月,几点星光,昏黄的灯笼与飞溅的鲜血,那捂着脖子兀自不肯倒下的汉子,肃文感觉心口一阵发疼。 “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禧佛不屑地看看肃文,“哪,昨晚又是,你年纪轻轻,手可够黑的,不过,在这大金朝的官场上,能活下来的,就是你这种人!”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串通济尔舒,阴谋阻击新学,”肃文强定心神,辩驳道,“我也倒要问你一句,你曾跟着皇上御驾亲征,为什么还要反对新学,与内务府一班人狼狈为奸?” “哈哈,”禧佛惨笑道,“即入这大染缸,已是身不由己,你,我,是同一路货色,这些日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由你来指挥这场围剿,你,不也是身不由己吗?路,怕是没得选吧!” “但,有条路,我可以选,……”肃文略一踌躇,直截了当道,“你的事,可以另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与他们不一样。【零↑九△小↓說△網】” 禧佛看看他,很平静,“放我?你不配!”他双眼血红,“一个杀我兄弟的人,不配!……我知道,我是跑不掉的,皇上的手段,我比谁都清楚!……这一步错,步步错,人生,还能悔棋吗?”他拿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我不会说错,今天,昨晚查到的一些官员,就会由刑部深挖过往,哈哈……” 禧佛又几近癫狂,“这大金国的官儿,又有几个干净,谁又是两袖清风?!只要挖下去,总能弄出些东西来……你,也不干净,你虽然推给礼亲王跟那两个傻瓜,但明眼人有的是,肃文,出来混迟早要还,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象我这样,走投无路。” “可是有人帮我,救我,没人帮你,救你。”肃文不甘示弱,即使他已是胜者一方。 “帮你、救你?别扯淡了,那是你可以利用,这世上,除了爹娘,没有无缘无故地疼爱!”禧佛不屑道。 肃文心里蓦地一惊,一个困绕心中的迷团好似那线头一抻,整个线团就“哗拉”一声解开了,猝不及防,又是如此清晰,他一拍脑袋,那禧佛也是异样地看着他。 我操,熬了十几年鹰,被人当成鹰给熬喽!他暗骂一声。 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颓废了的中年官员,他不断笑着,喝着,但就是不吃一口菜,肃文已是看出,他这是在硬撑着,这一夜,从无人来救的失望,到看明白想清楚的绝望,最后表现为一种癫狂,一种如癫似狂的镇定。 外面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来,一缕朝阳的清晖从窗子里透过来,穿经窗户的格子,变成一道耀眼的光束,射到禧佛身上。 禧佛轻轻放下手中的酒坛,一脸庄重,慢慢地伸出手指,轻轻捻动着这透明的光线,仿似光线就在手中,又要溜走。 “你多大?”他轻轻道,好似一个长辈对晚辈在讲话一样。 “还没过生日,十六岁。” “好,十六岁指挥这么多兵马,昨晚至少得有一千五百人往上吧!”禧佛仍是没有看他,仍是留恋在那光线之中。 “不,两千二百七十人。”肃文答道。 “两千多人,这把八大胡同一举荡平,口供都有了,唉,我都有点欣赏你了,可惜了,……如果在军营,或许,我们……” “大人,刑部来人了。”麻勒吉推门走了进来。 “好,”肃文长叹一声,站了起来,“给禧大人拿一套干净的衣裳,……不要怠慢了他。” “谢了,不必了,”禧佛也站了起来,已是径直朝门外走去。肃文想送,又停下脚步,他启开一坛酒,自己喝了起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随着楼梯口的脚步声,禧佛的悲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诗如此苍凉,倒也符合他的经历与心境,龙城飞将李广,自杀于狱中,肃文猛然惊觉,“快,快拦住他。” 可是晚了,那禧佛已是快速抽出一前锋营兵士的佩刀,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鲜血如练,“噗”地一声喷了出去,溅红了雪白的墙壁,可是那精悍的身子,却如塔般不倒。 一起押出来的阿里衮、寿琪、钱维钧等人都吓得面色苍白,一众咸安宫的官学生也是愣住了,肃文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明白,他是想学李广,不想落到那起子刀笔吏手里。 “……如果在军营,或许,我们……”他喃喃重复着禧佛最后的话,本来春风得意的心境,突然间变得苍凉沉重,他把酒坛一摔,大喊一声, “收兵!” …………………………………… …………………………………… 乾清门。御门听政。 宣光帝一脸威严,高坐于宝座之上,荫堂、宏奕、常阿岱、高塞等一班王爷,张凤藻、鄂伦察等一干大臣,俱都跪伏于地,恭聆圣训。 紫霞晨曦中,只听一名内监的声音在高高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朝自太祖登基以来,崇尚礼仪,敦睦教化,……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 “……八大胡同,实乃藏污纳垢之地,败坏风气之所,实应早当查禁……” “官风为民风之先,官箴为士民标本。自今日始,全国自京畿至各省各县,一律不许存有行院之所,不许畜娼经营,……凡官员,无论在任或侯补,狎妓与狎像姑同罪,一经发现,在任官员一律革职听勘,侯任官员永不叙用……” “教坊乐籍贱民,为唱戏及民间婚丧喜事所备,乃前朝遗留之弊政,……现钦命除去山西、陕西教坊乐籍,改业为良民,除绍兴府惰民丐籍,改业为良民,身在行院之女子,一律不得再操旧业,可择善嫁人……” “……停旌表烈妇之例,夫丧子幼公老,瓜田李下,亦可择人再嫁,不必守节,为虚名所累……” “礼亲王高塞公忠体国,素勇卓著,率前锋营一举扫荡污垢,整治官风,实为百官楷模,着赏高塞双眼花翎……” “……四百余名官员,皆依《大金律例》进行惩处,另有一百二十四人事涉贪污受贿、循私枉法及其它不法之事,已着有司衙门另案处置……” ……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废除全国的行院青楼、不许官员擅自狎妓,一改官场风气,好,好!”鄂伦察道。 对面的明善也笑着附和,礼亲王高塞笑道,“前朝自洪武、永乐年间而有的贱籍,自本朝彻底废止,要不这些人家,甫一出生,男的就是龟奴,女的就是官妓,要不就是世代的乞丐,累代不息,除非人死灯灭,皇上大仁大德,不愧为千古明君!” 潘祖荫也赫然在座,亦笑道,“妇人改嫁,也是亘古未有,呵呵……”他却没有说下去。 皇上碍于七格格宏琦的面子,没有责罚额驸志端,他也算是逃过一劫。 鄂伦察看看他,“圣旨已下,不得再行议论,自当遵守就是。” 笑过之后,众人都是一脸沉默,鄂伦察已是看出大家的沮丧,因而笑道,“且先入席吧。” “鄂相家的南通鱼翅、太仓肉松、如皋火腿、镇江鲥鱼,我可是百吃不厌。”明善笑道。 鄂伦察一笑,捋须不语,待众人走进厅堂,俱是一惊,厅堂中没有精美的菜肴,却只支着一口大锅,没有椅子,只有几张坐垫。 “诸位,入席吧。”鄂伦察邀请道。 众人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八大菜系的人,这水煮白肉虽然香气四溢,但都不感举趣。 那高塞道,“鄂相,没听说您好这一口啊?” “坐,坐。”鄂伦察笑道,率先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几个仆役从水中捞出肉来,放入两尺铜盘中,连同韭菜花、咸盐调成的蘸料一齐端到几位面前。 “好,肉质香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味道醇厚,最宜卷着荷叶饼或烧饼食用。”潘祖荫笑道,他是鄂伦察取中的进士,恩师家里的菜系都是尝过,却没有见过用白水煮肉待客的时候,他知老师必有用意,只是一味逢迎,反正总是没错。 “祖荫是汉人,他喜欢这样吃,我们满人,都是蘸着这蘸料,来,诸位,趁着热乎,一快朵颐。”鄂伦察邀请道。 这每块肉十斤多重,放在铜盘中,高塞娴熟地将肉割成手掌大小纸一样薄的片,肥瘦相连,他轻轻地蘸上酱料,吃了起来,“嗯,好吃。”实际上,肉一入口,他已是吃不下去。 “好吃就多吃些,明善,动刀啊,呵呵,祖荫,你不常吃这白水煮肉,记住,走时不必到谢,也不能拭嘴,这是规矩。”鄂伦察拿着小刀切着肉,脸上一脸喜气。 第37章 去你——妈滴 “恩师,这是为何?”潘祖荫笑道。 “一看你就没有参加过食肉大典,”明善笑道,“这是满洲的老礼,拭口是对神灵的不敬,称谢也是犯主人的忌讳,你吃得越多才越好呢,鄂相还会感谢你。” “这白水煮肉是祖宗传来下的,”鄂伦察笑道,“这祖宗的东西可不能丢喽。” 众人皆是一愣,立时觉着他是话里有话。 鄂伦察一看众人,马上猜出大家的想法,他自失地一笑,“几位都是朝廷干城,这忠君体国不比那比干差,呵呵,依老夫看,这七窍玲珑的心思,也未必会输于比干,不要多想,就是吃肉而已” 众人都是一笑,鄂伦察却继续道,“礼亲王今儿蒙旨褒奖,我们一起敬他一杯如何。” 高塞的脸上顿时难堪起来,“鄂相就不要拿我打趣了,我可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 明善看高塞一眼,“礼亲王这真是雷霆手腕啊,一夜之间,四百多名官员落马,不入流的就更多,官场风气为之一扫,说是激浊扬清,重塑官风也不为过!” “明善老兄,”高塞苦笑道,“让我说什么好呢?” 潘祖荫也看一眼高塞,“礼亲王的苦衷我们理解,要不,今晚也不会到恩相的府上,我们也会见面就躲得远远的,”他又看看鄂伦察,见鄂伦察没有阻止,方继续道,“现在朝野叫好声一片,黎民黔首以为就是查抄了八大胡同,除掉了贱籍,允许妇女改嫁,可不知暗地里,这刀口砍向的是反对新学、反对内务府革新的官员,这是什么?这是……” “祖荫,过了。”鄂伦察突然打断他,“这官场之风难道不应整治么?前些日子,郑亲王还与我们几个上书房大臣议论起来,吏治的整治已是刻不容缓!礼亲王当时也在坐的嘛。” 高塞也点点头。 “所以,不要想别的,当然这四百多人当中也有一些反对新学与内务府革新的官员,内务府象寿琪等一批人就牵涉其中,但不可一概而论,以偏盖全。”鄂伦察语重心长,众人一脸郑重,却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反着听就是了。 “全国的妓竂娼馆,上至京师下到府县,一体查禁,也是千百年未有之胜事,官风、政风、民风、世风必将为之一新,皇上这是最大的德政!”一谈到公事,鄂伦察的神情冷峻起来,众人不由地都静静听着。 “恩师,可是这四百多名官员倒下,他们的位置总要有人来填补,不知,恩师可有什么想法?”潘祖荫看看大家,他知道,除了发牢骚外,这才是今晚大家一致的想法,因为每人身后都是一帮人,学生、门人、亲故,都要等着安排,这空缺出来的官位,已是搅得人们的心思如炭团一般火热。 “我啊,劝你们都不要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触皇上的霉头!”鄂伦察早已放下手里的肉,他也吃不下去几片。 “请鄂相明示。”今晚心思最热的怕是高塞,来求他的人,来投他的人也是最多。 “皇上既然有志于整顿吏治,用人自是首当其冲,皇上登基以来,最痛恨的是什么?……最痛恨的就是——朋党!在这皇上正要整治吏治的关口,你却上下打点,惟恐官场不乱,你说,这不是往刀口上撞么!”鄂伦察冷冷道,“说不定,现在吏部已有一张张好的大网在等着有人自投罗网呢?谁去关说,不用两个时辰,名单就会放到乾清宫皇上的案几上!” 众人蓦地都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的手腕,他们可是不止一次领略过。 “谢鄂相提醒,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高塞谦虚问道。 “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俭以修身,静以养德吧。” 那明善作过内务府总管,心思又是何等迅捷,马上明白鄂伦察的用意,“对,勤俭持家,反对浮华奢靡,从今后衣缁衣,嚼菜根,要不也学着鄂相,吃这白水煮肉。” 鄂伦察一笑,“明善说的是,不过,确实应收敛了,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明善,树大招风啊!” 明善涨红了脸,“鄂相,这是有人故意诋毁,我们一家三代,在内务府忠心勤恳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谁都替我们冤得慌!”他拿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寿琪倒了,讷采被任命为内务府总办郎中,内务府一些小家小族也开始巴结七格格,今儿我听说,下半晌,又开始查账,这次,保不定能查出点什么事来。”高塞道。 “那也是咎由自取。”鄂伦察冷冷道。 “都是那个肃文——”潘祖荫恨恨道,狠狠地拿刀切下一片肉来,放在嘴里大嚼着。 “两任顺天府尹,济尔乐、禧佛,一关一死,都倒在他手上,这是凑巧吗?祖荫,万不可随意造次,这人,你惹不得!” 鄂伦察看看大家,“我总觉着,这人,有些邪门!” …………………………………………… …………………………………………… 宣王府,万福阁。 阁楼峥嵘崔嵬,宛如仙宫楼阙。 肃文坐在椅上,摸摸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热,谁在念叨自己。 “你这次能够得脱大难,固然有圣意在,可是真正为你说话的人,你可知是谁?”坐在上首的詹士谢图道。 “谁?” “诚郡王毓秀!” 这句话肃文打心眼里相信,他一拱手,“肃文自当入宫拜谢。” 詹士谢图一笑,抬眼看到玉姐搀扶着柳如烟从门外娉娉婷婷而入,他禁不住也是眼前一亮,“” “好了,一对苦命鸳鸯今儿就团聚了,这升官发财娶老婆,件件桩桩都是大喜事啊!”詹士谢图笑道,“哎,你不要狡辩,我可是听说那晚你收了不少银子!” “二爷。”柳如烟走到他眼前,轻轻地福了一福,说不尽的幽怨与痴情。 “哎,不敢当,姑娘请起。”肃文手一抬,根本没站起来。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那玉姐笑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团聚了,要过好好日子了,您怎么都不扶姑娘一下?” “要扶,也得詹大人扶啊,柳姑娘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詹大也该有所表示!”肃文吡笑道。 柳如烟一惊,下意识地看看詹士谢图,詹士谢图脸一沉,旋即又笑了,“这是怎么话说的,人家柳姑娘这些日子一直等你……” “行了,詹大人,我可要走了,你觉着她好,你自己个留着吧。”说罢,肃文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却不防,那柳如烟如鬼魅一般挡在了他的前面,却一脸幽怨,“二爷,您把话说清楚,让我死也死得明白。” “还不明白吗?就你这身手,我是不是对手也未可知呢。”肃文讥笑道,“不成,我得快点走,再待会儿,小命都要让你们骗没喽。” “二爷,您这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了,姑娘这是着急,”玉姐笑着走上前来,“您今天可得把话说清楚喽,不说清楚,就是我也不放您走。” “好。”肃文叫道,“不知怎么露出的破绽是吧,那我就教你们弄个明白,这天底下,不是谁都是那么好糊弄的。” 詹士谢图面不改色笑道,“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你们谈,我先走一步。” 肃文也不拦着他,“去你——妈滴,还真以为我是个雏啊。”那詹士谢图身影一顿,转眼消失在屏风后面。 “二爷,您说。”柳如烟已是雨打芭蕉,声声泣下。 肃文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忍,但转眼间烟消云散,“知道你哪里有破绽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那柳如烟依然一双泪眼望哥哥。 “可以了,再演就真成了影后了,”肃文笑道,“还记得那日我说给你赎身子,可是进了房间你竟千般推脱,不让我碰你。” “那日慌乱,也是高兴,一年没见着你,就是想多跟你说相思的话儿,谁知却惹得你不高兴……” “不是这样的,”肃文道,“道不尽的相思跟打心底里不情愿是两码子事,再说,一解想思渴最直接的是什么,你在那莳花馆还不清楚?玉姐,”哎,那玉姐答应一声,“玉姐曾说过你守住了身子,要知道,在那种地方能守住身子,简直是天方夜谭,光是强迫或者下药你就招架不得,适才你的身手不错,看来强迫对你没用,你又是这粘竿处的人,估摸着下药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你也没用。” 隔壁,詹士谢图并没走,他背着手慢慢踱着,若有所思。 “哎哟,这我可得给我们小姐说两句公道话……”玉姐喊道。 “住嘴。”肃文看着这一双似泣非泣含愁目,两弯亦悲亦凄柳叶眉,纤腰楚楚,如弱柳扶风,腮若璞玉,肤如凝脂,唇绽樱颗,如娴花照水,又有些不忍心了。 也罢,酒色财气四关,如冲不过,如何作个大英雄,他一狠心,“这是其一,还有一点破绽你可知晓?”他抢先道,却不敢再听柳如烟那动人的声音,生怕扰乱心志,“你说你是撞墙而伤,可是我看过了,那只是普通的皮外伤而已,别忘了,我也是个郎中,我医院里一位老爷子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撞墙的伤要惨烈于皮外伤十倍!” “那是我拉了姑娘一把。”玉姐又开始抢答了,底气却较适才弱了很多。 肃文却不理她,“昨晚,禧佛的一句话也提醒了我,这世上,除了爹娘,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疼与爱。……想当初,我不过是内城一混混而已,混混堆里算是个领袖,无权无势无德无财亦无才,普通人家的姑娘都绕着我走,”他突然想起惠娴来,禁不住心头一热,“你,柳如烟,京城花魁,香飘九城,会看上我这一个混混?” “二爷!有人想得我的身子,有人想得我的银子,二爷,只有你,是真正想要我的人,一个女人终有年华老去的一天,我不想老大嫁作商人妇,我就想有个知我疼我的人。”柳如烟痴痴道。 “呵呵,好口才,好心思,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好,那我就把你们的作为给你们揭穿吧。”肃文轻轻一拍桌子。 第38章 爱你一万年 “今儿二爷有的是功夫,我们就从头慢慢道来,你们把二爷骗得太苦喽。【零↑九△小↓說△網】”肃文一声长叹。 柳如烟与玉姐都是心头一颤,还从没见过眼前这高大魁梧、眉目耸拔的男人如此难受。 “以前当混混时我们如何认识的,我已忘记,不过,詹大人倒是说过,从我在街上驾鹰溜狗的时候就认识我了。”肃文看看隔壁,隔壁的詹士谢图的脚步一下停了下来。 “我们认识,估计着我肯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呵呵,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杀人我绝不敢杀鸡,估摸着你们是想利用我做些什么事,不知当时我是否够入粘竿处的资格。”肃文笑道,“坐,别站着听,很长的。” 柳如烟看看他,果真坐了下来。 “我成了咸安宫的总学长,估摸着老詹,哎,在不在啊你?在的话就出来!呵呵,缩头乌龟。”肃文笑着骂道,“老詹此时已认定我有价值,就象禧佛说的那样,帮你、救你?别他妈扯淡了,那是你可以利用!”肃文苦笑道。 “所以,这场戏我就成了主角,稀里糊涂进了莳花馆,稀里糊涂地多了个红颜知己,稀里糊涂卷入这场纷争,又稀里糊涂地带兵剿了这八大胡同!” “二爷,您来莳花馆,是您主动来的,我没有要您来。”柳如烟道。 “对,你没有要我来,是多隆阿硬拉我来的,我就纳了闷了,这一年多不见那骚包往这跑,那天怎么象中了邪似的!就在前一天,你们在街上‘偶遇’过,我就猜那肯定是有意碰上,不用多说,你就三句好话,或者说答应再给他找个漂亮的姑娘,多隆阿那脓包就什么都屁颠屁颠地答应了。” 柳如烟的嘴唇有些发白,冷笑道,“你就胡思乱想吧,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天方夜谭。” “好,那日我与额驸志端打在一起,怕也是你们事先预谋好了的吧。” 那玉姐看一眼柳如烟,双眉倒竖,“二爷,您越说越离谱了,这从何说起啊?” 隔壁,詹士谢图笑了,他轻松地在桌前坐下来,拿起茶碗呷了口茶。【零↑九△小↓說△網】 “据我所知,志端这兔子,以前怕是没少了回来的心思,为嘛不回来,那是他回不来,这次为何又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里面谁有这么大的能量作手脚?老詹曾跟我说过,这粘竿处的名头,就是督抚见了手谕,也得立马照办,那,这就不难理解了吧。” 詹士谢图一拍自己的头,暗道,本为展示这粘竿处的实力,但哪想会有这么一天,当初何苦多这个嘴哟! 却听肃文继续说道,“这兔子刚回来,就来到这莳花馆,我大胆猜测一下,怕是那朱莲芬也是你们的人吧,因为他还没到刑部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假如,二人信中有约,让他一回来就马上来莳花馆,那我来的这天,怕是也是算计着志端的行程吧,所以,我甫一进入莳花馆,你就得着信了,亲自下楼来迎接了。” 柳如烟的嘴唇愈发苍白,紧咬嘴唇一声不发。 “潘祖荫来,算个意外,但却更好地掩盖了你们的目的,给我与那兔子的冲突有了个更好的借口,其是,就是他不来,朱莲芬也有千种理由说动那兔子找我的晦气,这最后,肯定是要闹出事来。” “我,是咸安宫的总学长,那兔子是七格格的额驸,我俩打起来,闹大了,都知道一个要给姑娘赎身,一个要给像姑赎身,再加上外面有人传我与七格格的谣言,这下好了,可以剑指新学与内务府革新了。” “二爷,这与我们有何相干啊?”玉姐一脸泼天委曲,双手拍膝,已是有些声泪俱下,柳如烟倒出奇地冷静。 “听我把话说完。”说到这里,肃文更是冷静,“这招叫引蛇出洞,以退为进,就是要勾得那一干反对新学与内务府革新之人纷纷跳出来,然后一网擒拿,寿琪开这莳花馆,粘竿处不会不知吧,老詹——” 詹士谢图苦笑一下,仍坐着不动。 “二爷,那天我是在街上碰到了多隆阿,可是,我跟玉姐,以前也到你家找过你,有次在大街上还碰到过你,你理都不理!”柳如烟突然泪如雨下,打湿了肃文的心。 “那是我昏迷前,你们下了一番功夫,可不能白废喽,我既然进了咸安宫,那是更有用处了不是?”肃文吡笑道,可是眼里却也有些雾气迷蒙。 “二爷,我还真不希罕什么咸安宫,我宁愿你还是以前的你!” “回不去了,逝者如斯,韶华易逝,往前看吧。”肃文长叹道,“可是那晚上报案的是你们咸安宫的两学生啊!”柳如烟道。 “你怎么知是两官学生?”肃文反驳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柳如烟有些慌乱。 “听谁说的?”肃文追问道。 “二爷,您就不要再逼姑娘了。”玉姐站了出来,闪身挡在 柳如烟与肃文中间,“别的不用讲,就姑娘答应你赎身这一条,就可看出姑娘的诚意。” “那是你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摆脱青楼,别人还起不 了疑。”肃文道,“别跟我说,图尔宸、雅尔哈善的出现也与你们有关,但钱维钧、阿里衮、禧佛与我有仇,是世人皆知的,其实,就是他们几人不出面,你们也会安排别人来拿人。” “下面的事儿,可以说是有条不紊了,邸报刊登,钱维钧来录口供,柳如烟撞墙,呵,消息又巧妙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想,以粘竿处的能耐,我躲在哪里怕是也没逃过你们的眼睛吧?然后,我就冲冠一怒为红颜,砸了莳花馆,拐了你,把北京城搅翻了天,这事闹得是不能再大了!你们也没想到闹得这样大吧!因为我得罪的人太多,哈哈——!” “好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柳如烟脸色一变,喃喃自语道。 “事已至此,该出洞的都出洞了,你们也该收网了。对了,我忘了一件事,就是这件事,引起了我最初的怀疑。”他看看柳如烟,“你还记得把你抬上轿子吗,你们粘竿处的人抢了轿子,就是动作再快,你也能察觉得出,可是你在轿里一声不吭,显然你是早就知道的,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柳如烟瞪大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肃文使出万般气力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我到了宣光府,老詹,跟我说有两条路,如果我不答应,可能就成了一颗废子了,我如果答应了,这事任谁也怀疑不到你们粘竿处的头上,事实上,我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心里还记挂着你,你们算准我会选这条路,唉,……你们就这样坐山观虎斗,一网打尽反对新学与内务府革新之人!” “前晚,八大胡同里,抄没了寿琪的莳花馆,抓到的那些人,其中好些人怕也是与内务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之人,就是刑部亲自捉拿的人,大部分也是上书反对新学与内务府革新的官员,这都是你们引出来的蛇,呵呵。” “为什么选择让我来查抄,因为我倒了,新学也就倒了,你们不敢让我倒下,还得为我遮丑,替我想出个正大光明的打探情报的借口来,这抄没八大胡同,也算保住了我,保住了新学,再往深里说,也是保住了格格!保住了内务府革新!” “这从头到脚都是你们粘竿处的人一手操纵,可是,”肃文突然一拍桌子,吓了柳如烟与玉姐一跳,“禧佛也跟我说过,这是皇上的意思,可是他老人家知道你们这么作弄一个人,这么作弄一家人吗?”肃文眼前闪现出那个亲赐油靴之人,“何苦把我绕进去?何苦让我当这冤大头?何苦让我的家人跟着我受罪?你们把我逼上绝境,再给我条生路,还要让我感谢你们,做——梦——去——吧!” “二爷——”看着肃文站起来,柳如烟也凄凄楚楚地站了起来。 “呵呵,粘竿处好手段,这份心思,我他妈都服了,不过,你们对着的人是二爷,老詹,说什么督抚怕你,二爷还真不怕你,都是脖子上顶着一颗肉丸,你再敢算计我,就把你这颗肉丸给你揪下来下酒吃!你还别不信!”肃文转过身,朝隔壁喊道。 “对了,”肃文走几步又转过身来,“粘竿处要保密吧,我把牌子给高塞看了,当不成什么蓝翎侍卫了,老詹,这劳什子侍卫,爷不希罕!另外,这块牌子,”肃文掏出那面金牌,“你们算计我,这块金牌子算是给我补偿了,正想在城南买块地呢,明儿我就当了去!” “二爷!”柳如烟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呵呵,别这样了,我是光棍一条,赢得起,也输得起,你,输不起吗?”肃文道。 “我输得起。”柳如烟突然表情一变,立马象换了个人似的,身上除了江南女子的婉约,又多了几分孤傲。 “呵呵,你还真认了?适才,说实话,我就有五分把握,就是想诈你们一下,但,你就招了。”肃文有些沉痛,沉痛得让柳如烟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柳如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肃文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不要胡思乱想,”柳如烟突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肃文已是走近她,轻轻端起了她的下巴,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下面这些话是真的,……如烟,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很想去珍惜,可是等到明白后,才发现自己是在梦里,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人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听完此话,柳如烟已是呆了,她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心也跳得厉害,脑里一片空蒙,她却突然又瞪大了眼睛,肃文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吻了上来,那年轻男子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 就在她意乱神迷之际,肃文却突然抬头,“走了!”他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很决绝,也很快,决不不带走这里的一片云彩。 “走了。”半晌,玉姐走近柳如烟,“如烟,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做我们这一行,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言。” “是,属下知道。”柳如烟轻轻道。 “这小子,还真是人人物,敢这么骂詹大人的,在大金国,除了皇上还找不出第二个个人来。”玉姐长叹一声,“我都有些喜欢他了。” 詹士谢图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玉姐与柳如烟赶紧上前见礼,玉姐道,“大人,他是想摆脱我们。” “呵呵,这小子,是个人物,我没看走眼,”詹士谢图丝毫不见生气,柳如烟长舒一口气,但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只听詹士谢图道,“我们大人早到他身边了。” “大人?”玉姐与柳如烟同时道。 “嗯,就是我们粘竿处的老祖宗。”詹士谢图笑道,“这人身上有些东西,原本想让如烟去查明的,呵呵,再说吧。” 第39章 世间始终你好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一片一片的月光,温柔地洒落下来,洒在屋檐,洒在胡同,洒在庭院,也洒在藤葛垂垂的墙头,洒在嫩叶吐春的枝头,落下斑驳的片片黑影。 胡同里很是寂静,几个路人经过,也是不紧不慢地往家赶,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声婴啼,都提醒着行路的人们,这仍是夜晚的人间,仍是夜色中的北京城。 “吱呀——” 肃文推开了惠娴家的大门,厅堂里人影绰绰,笑语喧哗,甚是热闹,西屋窗下,那灯光勾勒出倩影,正是他的媳妇——惠娴。 “三叔。”肃文走进门去,却见讷采居中而坐,一大群人正在抽着烟锅,喝着茶水,嚼着槟郎,他笑着团团一作揖,算是打了招呼。 他忙里偷闲一瞅西屋,果然,门帘边露出一条缝来,隐约可见惠娴那俏白的小脸。 讷采笑着站起来,“这就是惠征的姐夫。”惠征正是他那个才满两岁的小舅子。 众人都笑着站起来,都有些矜持,讷采忙笑着介绍,都是一些惠娴家的亲戚。 惠娴三舅家的表哥玉恒前些日子刚补了缺,自恃有些身份,笑道,“妹夫这些日子可是名震京师啊,老几位还不知道吧,前几天带兵查抄了八大胡同的,就是肃文啊。” 众人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此时都哄然叫起好来。 “嚯,抄得好!” “呵,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成的!” “三儿,你可找了个好女婿,听说这么年轻就是正六品的前锋校了!” “人家还是咸安宫的总学长,咸安宫这帮官学生,将来都能出将入相……” 肃文脸上笑着,却不想与这些素未谋面的亲戚继续说话,讷采一笑,“惠娴就在里屋呢,下半晌还念叨有事要找你呢,快去吧。” 肃文忙又是一揖,才笑着挑帘进屋,只见惠娴正抱着惠征,嘴里小声哼哼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筝儿声……” “呵呵,我小舅子睡了吗?”肃文涎着脸凑了上去。 “去去去,谁是你小舅子?”惠娴一下背过身去,“你媳妇不是那个什么莳花馆的柳如烟吗?” “那是哪跟哪啊?”肃文笑道,伸手搂住了惠娴的纤腰,“我媳妇正抱着我小舅子呢。” “放开,”惠娴紧张地瞅瞅外面,低声道,“放开,再不放手,我掐了。”她的指甲果然掐了上来,可是相持一会,就心疼地放了手,颤声问,“你的那个柳如烟呢?” “什么柳如烟?”肃文开始装傻充愣,“今儿才交割了差使,见过端亲王,见过诚郡王,又见过秦总裁,家门我都没回,就冲着媳妇这来了,我不是让麻勒吉过来报信了么。” “别哄我了,”惠娴的小脸一拧,“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是越发能耐了,为了个……枪打额驸……” 肃文闭着眼嗅了嗅,已是迷醉在这甜香的气息中,夜晚,惠娴只穿了一件单衣,削肩长项,眉弯秀目,就是生气,也是顾盼神飞,令人心动。 “这不是差使吗?这是上面安排的。”肃文哄道,“连带着剿灭八大胡同,都是一个差使。” “你别哄我,以前我就知道你背着我整日往那莳花馆跑,……”惠娴一咬银牙,“你不是给人家赎了身么,你预备着……” “我预备着跟你成亲,”肃文笑道,“那人,已打发了。” “打发了?”惠娴一下回过头来。 “嗯,以后我再不去那种地方了,呵呵,也没有那种地方了。”肃文笑道,看惠娴一脸疑惑,他笑着解释道,“我说的你还不信么?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撒谎?” 惠娴将信将疑,肃文却感觉一阵肚饿,“呵呵,我还没吃饭呢,弄点东西给我吃。”他放开手,就要接过惠征来。 惠娴却是不给,肃文拗不过他,见桌上有一些红枣,急不可耐地拿起来就吃,惠娴看看他,一咬银牙将惠征放在炕上,掀开炕桌上盖布,赫然是几样小菜和银丝花卷。 肃文大喜,拿起筷子,如风卷残云般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问,“外面都是些什么亲戚,怎么从来没见过?” 惠娴拍拍惠征,“除了三舅一家,好些都是平常不太走动的亲戚,这些日子都来了。” “呵呵,这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你阿玛不是升为广储司总办郎中了么……” “惠妞,出来说话!”两人正自说着,玉恒在外面喊道。 “我乏了,有话明儿再说吧。”惠娴小脸立时红了起来,待要掩门时,玉恒却生生从外面挤了进来,他笑着看看一脸扭捏的惠娴,“适才我说我没吃晚饭,你说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了,让我去嚼槟郎,原来是都藏起来留给你的夫婿啊!” 惠娴大窘,玉恒却取笑几句,又与肃文说笑几句,笑着去了,只听外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顷刻又响起一片哗笑声。 肃文情不自禁走向惠娴,历经几多磨难,几多欺骗,眼前这女子才是不论他贫穷还是富贵,不论他是混混儿还是前锋校,不论他身陷危难还是万仗风光,始终不离不弃与他厮守的小女人,“这北京城里,自有家世比你高之人,也有容貌比你美之人,但真诚待我之心,却没人比得及你,……惠娴,这世间,始终你好。” 惠娴看看他,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抽泣起来。 肃文抚摸着如缎般的青丝,长叹一声,“都过去了,以后,我只待你一人好,呵呵,都过去了!” 他轻轻地抬起惠娴的头来,“明儿,端亲王特准我请假一天,我在城南看中一块地,就当春日郊游,你我一块出去散散心。” 惠娴不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二人就这么抱着,却是听到外间客人告辞之声,二人赶紧分了开来,出去送客。 待一众客人离去,肃文对讷采道,“三叔,我也该回去了,这从咸安宫回来,还没进家门呢。” “我送送肃文。”惠娴道。 讷采笑着看看二人,“去吧,别走远了。” 看二人走出大门,讷采忽然叹口气,惠娴额娘悄悄走近他身边,“这两个孩子还都蒙在鼓里,得跟他们提前说一声啊,要不,这要是分开了,谁都不好受。” 讷采长叹一声,却是一言不发,踽踽走进屋里。 “回去吧。”胡同里很是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月光洒落时的声音,惠娴的脸在月光下也越发皎洁。 “嗯。”惠娴答应一声。 “那我送你回去。”肃文笑道。 “叔叔婶子还在家里等着呢。”惠娴要阻拦,怎耐架不住肃文坚持,待他又返身把惠娴送到家门口,方才离去。 月牙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缓缓移动,悠长的胡同里传来一阵悠长的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暖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 ……………………………………………… 北京的春天,繁华似锦。 不提大觉寺的玉兰,花繁瓣硕,色泽香重;红螺寺的紫藤,累累垂垂,如帘如瀑;戒台寺的丁香,白紫相间,花香浓郁,就是满山满谷的桃花、杏花、梨花,也是竞相怒放,争芳斗艳。 踏马山坡,极目远方,触目尽是满山红艳、绿竹翠草,耳边尽是鸟鸣风动、潺潺流水,让人一洗胸襟,顿觉神情气爽。 “东家,您看,这一片儿地,也不贵,都可以买下来,”刘松仁也骑在马上,兴致勃勃,指点着眼前这块熟地,“咱也种佛手、香桃、藿香什么的,那便宜事儿可不能让马家楼卢家独占了。” “种什么你定,我都没意见。”肃文笑道,“给我辟出一块地来,我要种些别的东西。” “您准备种什么?”刘松仁喜道,“您琢磨着什么药材市面上有大利可赚?” “我不种药材,我想种——稀宝三元。”肃文笑道。 “那是什么玩艺儿?”刘松仁一脸惊愕,“没听说过。” “呵呵,你当然没听说过,这玩艺可好吃了,呵呵,等到时候我们种出来,必定不差于你的佛手、枇杷叶!” 肃文笑道,这稀宝三元,他也是在端亲王府与七格格的府里瞧见过,不过,那可不是吃的,是观赏的,而前世的人都称这种观赏之物为——西红柿。 “二哥,快看哪,这里还有一条小河。”多隆阿与胡进宝已是挽起裤腿下了河,河水清清,看着就滋润。 惠娴也面带微笑轻快地走着,今儿一早她又逼问了多隆阿与胡进宝,得知那柳如烟确是不知所向,方才放下心来,心境也是大好。 “这片地还成吗?”肃文靠近他,那刘松仁一笑,自己个往远处的柳树林里走去。 “嗯,将来如果有朝一日能与你在这里修筑一处茅棚,屋边种几畔青菜,几畔瓜果,你来吟诗作画,我来刺绣针织,不需绫罗绸缎,不需锦衣玉食,粗茶淡饭,布衣粗袄,也不失为终身乐事,也不枉此生了。”惠娴突然幽幽说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肃文心里一阵感动,嘴里却笑道,“你还少说了一样,再生几个孩子,那岂不是十全十美了!” 惠娴大羞,挥拳打向肃文,又下意识地看看多隆阿与胡进宝,二人正在河里玩得高兴,哪注意这边的动静? 冷不丁听肃文喊道,“刘院长,顺便给我在这盖座茅屋,种几畔蔬菜瓜果,还有,把这河水给我引过来!” 刘松仁却没有出来,肃文感觉有些纳闷,这老好人,从来是件件有回音,事事有着落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第40章 国破山河在 春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蒙蒙。 “松仁!松仁!”肃文朝柳林走去,林子很大,透过黄绿色的柳枝,却寻不到刘松仁,“尿虽走得可够远的啊,害什么臊啊!”他随手扯下一条柳枝,琢磨着编个柳环给惠娴带在头上,却冷不丁从树上跳下一五十多岁的黑虬车轴汉子来。 “呵呵,本想扯条柳枝,没想到扯下个人来。”肃文笑道,“没耽搁您脚着地吧?” 那汉子上下一端详肃文,眼里竟是慢慢泛起泪花,嘴角也不断抽搐着,“玄甲军千总雷时声,参见少总督!”他竟一下跪了下去。 肃文有些愣,这不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少总督了,“您快起来,哎,这怎么话儿说的,不过年不过节的,行此大礼?”看此人这模样,也象是个练家子,他心中已是猜着了门道,呵呵,又来了,能不能来些新鲜的?弄个柳如烟糊弄得自己七荤八素、五迷六倒的,凭白得罪了那么多人,这又来给我下套? “您不起来,那您就跪着。”肃文根本不去扶他,“朝廷不是还在搜捕玄甲军余孽么,您别吓着我!”他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也从树后拐了出来,肃文一愣,“玄甲军百户于振龙,参见少总督!” “呵呵,组团来忽悠了?”此人肃文见过两面,正是在大栅栏里拦路之人,“这儿没什么少总督,你怎么又来了,还没完没了了?”他有些气急,这生拉硬扯,好事还成,可“玄甲军”三字可是要命的事,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肃文都不想扯上边。 二人却自己站了起来,于振龙道,“少总督,您不认,也情有可原,或许杨大人没告诉您,可是那把玄龙刀不会有假吧?您,再说,您跟岳总督太象了!”他已是有些哽咽,哪还有那雪中咄咄逼人的气势? “二哥。”惠娴从外面走了过来,她一身旗人装束,二人一见她,眉头都皱了皱。 “你去找多隆阿跟胡进宝,快。【零↑九△小↓說△網】”肃文看看雷时声跟于振龙,“快去,我与二位是二两棉花——单弹(谈)。” 看他说得急切,惠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那刀是我们家从外边得来的,也不是祖传的。”肃文笑道,“要是您中意,卖给你们我也不介意。” “那刀就是你的,是你祖父岳象升总督亲用。”雷时声的声音有如春日闷雷。 “我爷爷早死了,上次你找我,我就回去问过我阿玛。”见二人死缠烂打,肃文有些恼。 “不,你现在的满人阿玛,只是你的养父,你真正的父亲已经逝去,大觉寺后山上,你每年前去祭奠的就是你的父亲,也就是岳总督的二公子,这些,杨大人没跟你提起吗?” 听到这,肃文只觉得脑里“嗡”地一声,“谁是杨大人?” 二人对视一眼,“大觉寺悟心方丈!” 于振龙接着说道,“您的母亲也不是现在的什么额娘,她叫荣儿,也……跟着你父亲一起去了。” “我不信,怎么我阿玛与悟心方丈从没提过?”肃文的脸变得煞白,嫩绿的柳条已是揉得稀烂。 “你阿玛只道你是捡来的孩子,杨大人他,只盼望你平安过日子,压根就没跟你提过。”于振龙道。 “呵呵,”肃文的手有些抖,脸上的肌肉不断地跳着,却是笑得咧开嘴,“别说了,我都羡慕我自个了,凭空还冒出这么个祖父来!别说了,别说了,你们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不信,这黄泥巴掉进裤裆里,它不是屎也是屎了,……你们快走吧,要不,我可不客气了。” 雷时声有些愣住了,一脸悲凉沉郁,“少总督,我们寻找岳总督的遗脉找了三十年啊!可是,您,您怎么学了一身旗人的坏毛病?!”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于振龙赶紧拦住了他。 “我这人不懂弹琴,所以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零↑九△小↓說△網】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再不走我动手了。”远远地,他看见胡进宝跟多隆阿奔了过来,估摸着是惠娴搬援军过来了。 雷时声一经于振龙提醒,也觉着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我们的话少总督可以不信,但杨大人的话你不能不信,你可以到大觉寺去问他。” “不问。”肃文斩钉截铁道。 雷时声一时有些气结,他看肃文一眼,“今儿的事不能外泄,我们还会来找你,”他转身就走,可走两步又转过身来,“张凤藻已是鞑子的上书房大臣,他可是常年跟着总督的,那把玄龙刀一露面,我估摸着他也认出您来了,你可要小心啊。” 肃文马上想起跳庆隆舞那日张凤藻异样的表情来,他的双拳不由紧紧攥在一块。 “还有,少总督,你是汉人,不能娶满人为妻!”雷时声看看越来越近的惠娴,转身又撂下一句话。 肃文一时有些气结,却见刘松仁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过来,跟雷、于二人擦肩而过。 “你去哪了?”肃文埋怨道。 那刘松仁揉着脑袋,“东家,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撒泡尿还能晕过去,不成,我得回去找刘郎中给我瞧瞧。” 肃文估计着雷时声与于振龙使了什么手脚,但不便明说,“成,你们先回去吧,多隆阿,带你嫂子回去。”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多隆阿紧走两步,笑着问道。 “我去哪还用跟你汇报?你瞧你平时那个德行,样儿大了你!”肃文一下停下了脚步,脸白得吓人,多隆阿连忙也停了脚,“整天装的人五人六儿的,整天就是游手好闲,要嘛就是鼓捣点儿嘎七马八的事儿出来,走在街上看见个半老徐娘你都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人家看,哪天遇上个浑不吝的,给你一板儿砖,你就知道什么是肝儿颤了,起开!” 多隆阿一下跳回两步,嘴巴一歪,“枪药吃多了吧你?我说什么了我?惹来你这么多话儿!” 肃文看看他们,转头就走。 刘松仁也摇摇头,“没见过他这样啊,你们不是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 惠娴担心地看着肃文的背影,突然又看到这绝胜的烟柳,小脸也变了,“他,会不会,去找那什么柳……?” “我也不知道啊。”多隆阿一脸无辜跟委屈。 ………………………………………… ………………………………………… 大觉寺,四宜堂。 堂内,禅意缭绕,茶香袅袅。 堂外,玉兰优雅绽放,枝头堆起片片雪绒,在古刹红墙的映衬下愈显风姿不凡,银杏树的叶子也刚刚长出嫩芽,生机勃勃,冒着浅浅的绿意。 置身于此,闻兰香,品香茗,人生再是自在不过,一切贪嗔痴慢之心俱是随风而逝,肃文端坐于桌旁,来时那迫切的心情竟是有些消减了。 “四宜春夏秋冬景,了识色空生灭源。”悟心给他倒上一杯茶,“历代帝王,单论佛学造诣,当今圣上首屈一指。” “呵呵”肃文的心境莫名其妙地定了下来,“方丈,您是说,在皇上堆里,当今是学佛最好的,在学佛堆里,当今皇上又是当的最好的!” 悟心看他一眼,“嗯,话粗理是,……现在还急么?” “不急了。”肃文笑道,可是,能不急吗?搁谁身上还不得火烧火燎啊,我这算好的了。 “儒家有言,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儒家其实就是我佛教的小乘,”悟心不紧不缓地说着,“王阳明首倡心外无物,何者为物?金山银海为物,娇妻美妾为物,高楼大厦为物,可是,这急燥也为物……有善有恶意之动,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急燥之心,施主也应革去啊。还是耐不住性子啊,”悟心两眼如古潭秋泓,正襟危坐,“也罢,这也是运命所关,老衲今儿就原原本本地说与你听。” “我真是什么少总督?您真是什么杨大人?”肃文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衲法名悟心,出家前姓杨名廷麟,大洪朝永贞四年进士,曾任大洪朝兵部职方司主事,以主事一职赞画宣大总督岳象升麾下。”悟心看看肃文,“你,本不姓肃,也不是满人,你是宣大总督岳象升之亲孙,应叫作岳文。” 肃文嘴面惊愕,嘴唇已是颤抖着发不出音来。 “这大洪朝已亡,”悟心长叹一声,转眼看看窗外,“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只是,故人依旧……” 他收回目光,“岳总督,麾下铁军名曰玄甲军,起于关中,秦人尚黑,将士皆玄甲玄衣而得名。”他的目光虽是看着肃文,却仿佛要穿透遥远的距离,“因玄甲军所用之旗也皆为黑色,满洲八旗也称我们为黑旗军。” “你祖父岳象升,本为户部员外郎,却喜读兵书,也善骑射,后任登州知府,此时全国各地邪教横行,烽烟四起,因带兵剿灭邪军有功,又先后总理河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兼湖广巡抚,后又升任兵部左侍郎,总督宣州、大名、山西军务,玄甲军就是你祖父在关中建立的一支铁军!”悟心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肃文已是听呆了。 “岳总督虽是文人,却有超人的武艺,每遇战阵亲自冲锋,箭矢伤身而不退,军中断粮,他亦是滴水不沾,与士兵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玄甲军所到之处,也是秋毫无犯,人人称这为——王师!” “永贞八年,你祖父节制五省军务,六个月后,在洛阳大破邪军,并一路追杀到滁州,与三十万邪军血战,经一天一夜,再次打垮邪军,迫使邪军逃往四川。短短三年间,大小百余战,先后击败邪军各部,可谓大洪朝的擎天柱石,邪军听闻他的名声,也是退避三舍,闻风而逃,人送他绰号为——岳阎王。” 第41章 峥嵘岁月稠 “可是满朝奸佞,互相掣肘,皇上亦优柔寡断,听信谗言,你祖父先是在永贞九年下狱,永贞十二年出狱之时,天下已是不可收拾。” 茶香氤氲,暖意融融,悟心却是寿眉低垂,一动不动,肃文只感觉全身冰凉,手心里已是冷汗浸浸。 “邪军本起自南方,长江以南,已尽归敌手,半壁江山沦陷,邪军兵分两路,一路夺取皖赣,进图湘鄂,南昌、庐州、武昌接连陷落;一路经安徽,进河南,直逼直隶,天津坚守月余也终落敌手,一时京师为之震动。” “此时玄甲军仍在宣大,由他人统属,克扣粮饷,士气低落,已不复当年之勇,你祖父复任后励兵秣马,整军备战,接皇上进京勤王之命后,不敢丝毫怠慢,当即点齐五万兵马,杀奔京师。” “可是,行程刚至一半,北京城已是陷落,皇上皇后双双死于国难……”老和尚默默垂下头,紧闭眼眸,良久才又继续说道,“邪军进城之后,将皇上、皇后的尸首抛尸东华门,见者、闻者无不掩面痛哭,……那些开城迎接叛军的官员,也纷纷遭到刑讯,逼着他们交出钱财,邪军更是劫掠百姓,烧杀***焚烧宫殿,毁弃城市,无恶不作,北京城成了活地狱,邪军已是尽失人心。” “本朝太祖赫赤,原是大洪朝建州指挥使,邪军横行,岳总督与赫赤相约起兵勤王,誓要剿灭南方邪教,恢复儒道正统,赫赤提兵关外,岳总督出兵关中,立永贞三皇子为新皇,重立前朝纲常,是为洪昭宗。” “是时,赫赤的八旗军与我们玄甲军,兵力不相上下,待一路收复北京,经略中原,打到南京城下之时,我玄甲军已有八万余众,加上各地起兵将领,总兵力达到三十万左右。” “……邪军所作所为早已尽失天下士子之心,尽失百姓之心,攻打南京城之时,我玄甲军主力尽出,八旗军负责经略湖广,我玄甲军前后围困南京城达一年之久,雨花台几番易手,甚是惨烈……” “八旗军与玄甲军并肩作战,起初也是情同手足,八旗军都称我们为黑旗军,……南京雨花台一役,赫赤为邪军炮火重伤,伤重不治,太极经满洲议政王会议选出,继承赫赤之职……尔后,玄甲军与八旗军不断摩擦,你祖父也看出太极的狼子野心,心知双方将来必有一战……” 悟心突然抬起头来,“就在双方都尽是强孥之末时,八月二十四日雨夜,带兵从武昌回援南京的太极,突然命令八旗军从背后掩杀玄甲军,城内的邪军也破城而出,玄甲军……”老和尚胸口起伏,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玄甲军猝不及防,南京城下顿时风云变色,玄甲军、八旗军、邪军直杀得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危难之中,你祖父亲自指挥突围,希望保留玄甲军火苗,再作打算,今天去找你的雷时声与于振龙都是你祖父的贴身护卫,……当朝首辅张凤藻是你父亲手底下第一谋士,却想不到早已投靠太极……你祖父最终还是没能突出包围,……” “他,怎么了?”肃文颤声问道。 “身中八十余箭……”悟心缓缓说道,“倒在南京城下……” 肃文感觉自己的心快速抽动了一下,很疼。 “我本是南京人,我带着你五岁的父亲,反其道而行,没有突围,而是趁乱军进入了南京城,这才捡了两条性命。” “那突出重围有多少人?”肃文关心道。 “太极谋划已久,我玄甲军将疲兵乏,几乎……全军覆没,”悟心叹道,“可是,太极并不善罢干休,在消灭邪军之后,他要斩草除根,我玄甲军大营三万留守将士一月后也被斩杀殆尽,”他缓缓闭上眼睛,“听说,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多少手无寸铁的妇孺、白发苍苍的老人,都被驱赶至一处,……” 肃文的眼睛慢慢睁大,那应是怎样的一个恐怖的夜晚,毫无生天,逃无可逃,任由屠戮,他的耳边仿佛传来如鬼魅般的惨叫…… “太极称帝后,定国号为大金,至今已历四世。”悟心缓缓道,“可是历任皇上依然视玄甲军为大敌,窝藏玄甲军余孽者一经发现即流放宁古塔,玄甲军将士则一律处斩,唉,我听说,从京师到地方,有不少玄甲军余部都没能隐藏得住,人人皆是一个下场,有死而已。” 肃文的拳头慢慢捏紧了,嘴唇咬出了血犹自不知。 “……少公子懦弱,只喜文采,不喜兵书,”悟心看一眼肃文,“我只盼着能为岳总督留一血脉,不再作其它打算。可是朝廷听说岳总督后代遗留南方,依然紧追不舍,我只好带着你父亲回到京师,待你父亲长大娶妻之后,我就在这大觉寺剃度出家。……原本这日子也是安安稳稳,可是就在你母亲生产前几日,京师流行天花,你父亲不幸染上,就在你出生当晚,不幸离世……” 肃文下意识地看看外面的青山,那里有座孤单的坟茔,以前自己只知祭拜,却不知埋藏的是自己的至亲。 乌云压顶,山雨欲来。 山风吹过,窗户“哐”地一声关上了,悟心打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任那疾风吹动长须,僧袍猎动,兀自一动不动。 “轰隆隆”一声雷响,嫩绿的银杏与雪白的玉兰马上笼罩在湿润的雨雾中。 雨水刮进窗子,打湿了悟心的脸,打湿了他的前襟,他仍是这样目视远方,一动不动。 “方丈。”肃文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悟心长叹一声,转脸看着肃文,“……你母亲伤心欲绝,不幸也撒手尘寰,世间只留下你我二人,可是我一介僧人,你又是嗷嗷待哺,就在我准备下山化些羊奶之时,你现在的阿玛福庆上山求佛,他刚出世的二儿子也染上了天花,百般求医无用,孩子还是死于半路,我就跟他商量,让他来收养你,可是却只告诉他,你是一贫民遗孤。” 他缓缓地关上窗子,走到床前的柜子前,拿出一包袱来,这是那个粉面含黛的女人所遗,他叹口气把包袱递给肃文,“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肃文轻轻地接起来,缓缓地打开,只有几件孩童的衣服跟一个布包,他慢慢打开布包,“天珠?”他惊呼道,疑问在头脑里如闪电般划过,母亲不是普通人家女子,怎么会有天珠? 悟心看看他,“这九眼天珠是你母亲祖传之物,”一句话打消了肃文的心思,“戴着它吧,但愿它能给你带来诸佛菩萨的庇佑加持。” 肃文小心翼翼拿了起来,仿佛上面仍存有母亲的体温,他轻轻地套在了脖子上,放于衣襟里胸口之前。 “雷时声与于振龙此番前来寻我,我也知道他们的心思,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这泼天的仇恨时时刻刻啮噬着我的心,”悟心痛苦道,“我一闭眼,就是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玄甲军将士,耳边就是他们凄厉的惨叫,……可是,试看当今天下,接连三十年,没有在的瘟疫与天灾,到宣光一朝,更是民阜物丰,人心思定,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士人也尽入金朝彀中,吃朝廷的粮,作朝廷的人,这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我们都已不占!” 肃文默不作声。 悟心长叹一声,“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本想这样度此一生,隐瞒身份,让你也安稳成长,天下百姓也不必再遭受刀兵劫,可是雷、于二人却找到我们。……这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此时万不是起兵之时。” “那,这个仇不报了么?”肃文咬牙问道。 悟心看看他,“太极已死多年,当年参与屠杀的八旗诸将大多也垂垂老矣,……” “当今圣上也是么?” “他当时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作一富家子,平平安安一生,也不失为一种活法。”悟心看看他,却发现不知何时肃文已走进雨中,他茫然走着,任雨水打湿了衣襟…… “唉,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悟心叹道,他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笔写将起来。 “叠叠青山贴碧天,游人笃速向此山。 云中石径参差滑,雨后人家次第烟。 四境窒窅迷出处,十洲何必更神仙。 漫言此地堪招隐,笑问前途更举鞭。” ………………………………………… ………………………………………… 风雨如晦,凄风苦雨冲击下,庭前的白玉兰嫩黄的花苞在风雨的击打下,簌簌地颤动着,树下已凋零成片,风光不再。 一人坐于厅堂之中,伟岸的身形一动不动,直视着这从天而降的春雨,默不作声。 雨中,几个穿着普通内监的服饰人撑着伞迤逦走了进来,他不禁一愣。 “参见王爷。”几人走得很快,眨眼间已是走到他的面前,都是一个千打了下去。 “你们是?”他略一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领头的一人身形很是魁梧,一幅枣红色的脸堂,声音也很是响亮,“王爷不须知道我们是谁。” “放肆,这是我的府邸!”他勃然大怒,“这里守卫森严,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第42章 秀女 “那王爷就把我们当作内监、侍卫吧。【零↑九△小↓說△網】”红脸汉子一撩长袍,竟直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来人!”他一拍桌子,震得茶几上的碗碟跳起老高,但声音在空旷的屋里久久回荡,竟无人前来。 “王爷不须喊了,管家带着他们都在前院呢。”红脸汉子稳如山岳,慢慢说道。 “你是谁?”他呼地一声站了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今儿冒昧前来,来就是想问王爷一句,王爷难道想这么过一辈子?” 他看看红脸汉子,红脸汉子在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王爷,试看当今天下,虽是繁华升平,实则危机四伏:当今圣上好大喜功,十八年间三次西征,两次北伐,虽是打了胜仗,但国库已是空虚;” “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行新学,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众口铄金啊;” “内务府改革,让自己的亲妹妹主政内力府,本来最拥护皇上的上三旗也是人怨沸腾,废康亲王立常阿岱,正红旗哪个不是敢怒而不敢言,正黄旗更不须说,去年一役,多少正黄旗的将士死于刀下?” “这女人当官,废除行院,寡妇改嫁、废除贱籍,都是亘古未有,尤其是女人当官,寡妇改嫁,实乃伤风败俗,毁灭人伦之举!令人扼腕叹息!” “前阵子,又一举革掉四百多名官员的顶子,咱这位皇上,已是得罪了满朝文武!” “大胆,住口。”他大声喝道,却细细打量起这个红脸汉子来。 “王爷不想听,我也要说。”红脸汉子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北边俄罗斯老毛子,虽然败了,去岁仍又卷土重来,东海海疆了也不太平,倭寇时常骚扰边境,山东、河南流贼四起,白莲教、红阳教在民间如火如荼,玄甲军余部也在伺机而动,王爷,这天下,不太平!” “那也是用不着你来多舌。”他已是没有适才的气势,冷冷地看着这红脸汉子,又在椅上坐了下来。 “王爷,您是满人的俊才,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皇上坐在这火山口上,说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 “乱讲。” “正黄旗,正红旗,内务府的那帮人哪个不是恨他入骨,这普天下的读书人也恨他,就是那些被革职的官员,哪个背后又没有人?他们就心甘情愿灰溜溜滚回家去卖红薯?”红脸汉子站了起来,踱到他身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要宫中大变,王爷您振臂一呼,立马就会天下大乱,到时,凭您的威望,风云变色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到底是谁?出去!”他呼地一声站起来,往外一指。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如果有朝一日,紫禁城落入我手,天下立马会风起景从,现在京师各营王爷的旧部很多,再召集本旗兵马……” “他们出去。”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王爷莫怒,适才的话还请王爷三思,……我,还会再来。”红脸汉子看看他,深施一礼朝外走去。 雨一直在下,几人的身影很快消逝在庭院深处。 “林……东家,素未谋面,我们也没亮明身份,他不会同意的。”红脸汉子见对面有人过来,忙改了称呼。 “他会同意的,”几人中那白面无须的老者走在了中间,“皇位之前,人人都会趋之若骛,这权力就象肥肉,没有不碰腥的猫,内务府那边有什么动静?” “明善闭门不出,是寿琪倒上窜下跳,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们呢。”红脸汉子道。 “那帮官油子下起手来可比我们狠多了,盯紧了,他们怎么干我们不管,但不能坏我们的事。”白面老者道。 “山东、河南的兄弟们这几天都陆续进京了。”红脸汉子道,脸上愈发红亮起来,“我都安排在大兴跟宛平,……”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好,”白面老者道,“各地也都联络好了?” “嗯,只是那玄甲军的雷时声还有些模棱两可。” “不急,先得让这京城乱起来!”白面老者回头看看雨中巍峨的王府…… …………………………………………… …………………………………………… 雨下得颇大。 街上踏着泥浆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由放慢了脚步,尚未打烊的店铺里食客,也都纷纷放下筷子,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在春风春雨中坐在马上的怪人。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衣襟,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干爽处,但却仍然骑在马上,放缰任行。 他,正是肃文。 第43章 撞木钟 “不,我不会,我不会,”肃文忘形地扳住她的肩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也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情不到最后一步,都还有转机。【零↑九△小↓說△網】”他看看惠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不,我们逃吧?” 福庆与讷采看看他俩,“这能逃到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能逃得了么?”肃安站出来道,“再说,你们逃了,这两家人怎么办?” “皇上宫里多少嫔妃了,怎么还要选秀女?”肃文气愤道。 讷采说道,“皇上登基以来,只选过一次秀女,而且嫔妃也不多,在这个上头,咱们的这位主子跟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不一样。……这次遴选秀女,与以往不同,太后亲自督促,皇上已有旨意,主要是是赐婚给王公贝勒们作福晋的,剩余的秀女,再择优进行遴选,选出初通文墨者,充任内务府的女官。” “女官?”肃文喜道,当女官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但前提是要保证不被挑中,“三叔,您适才说,内务府三旗的秀女由内务府来主持?” “嗯,内务府会计司。”讷采道,他定定地看着肃文,“你,可有办法?” “七格格管着内务府,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我这就去找诚郡王,看有什么办法。”人,都是为希望而活,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放过。 “哎,二哥,外面还下着雨呢。”三妞道,“我给你拿把伞来。” “吃饭再去吧。”额娘拿把伞在后面追了出来,惠娴也默不作声地跟了出来。 “不用,一顿不吃饿不着。”待额娘与惠娴走到门外,却只听得落雨之声和着马蹄声响,肃文已是走远。 等策马赶至神武门,宫门已下钥。 一众今年进学的咸安宫官学生却由海兰珠统领,正在值守。 大雨中,一个个神情严肃,手挎腰刀,站得笔直。 “二哥,你怎么来了?”海兰珠笑道,慌忙接过马缰去。 “开门,我要进宫。”肃文吩咐道。 “二哥,这不合规矩。”海兰珠一犹豫,肃文已是举起了马鞭,“开门。”海兰珠大喊一声。 看着肃文的背影消失在雨中,海兰珠嘟囔道,“不是说正人行正己吗,你倒带起头来……” 哗哗的大雨很快掩没了他的牢骚,只有巍峨的神武门,几百年来一样地默默注视着门前的人群,不论艳阳高照、风和日丽还是大雨磅礴…… 毓庆宫里,诚郡王毓秀看着肃文,良久不说一句话。 肃文心里七下八下,象揣了只兔子一样,只觉着心里“怦怦”乱跳。 “肃文,你这个蒙养斋行走不称职啊,”毓秀笑了,“你这么晚进宫,我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皇上亲封的精勇巴图鲁,为一个女人来撞木钟!” 肃文笑道,“王爷,这不是普通的女人,是我的……” “噢,不是普通的女人?”毓秀也笑了,“这次选秀,太后也要给我选福晋,呵呵,既然你般巴巴地赶过来,我倒要瞧瞧什么样的女人,令你这样心动!”他双眼一眨,“要是我看得上,干脆作我的福晋好了!” “王爷,青梅竹马,也不见得有倾城倾国之姿,”肃文笑道,“她就好比那石榴花,到不了您的御花园里不是!您这身份,得选朵牡丹,百花之王!” 一句话说得毓秀又笑起来,“成,你冒雨前来,看来也是故剑情深,也罢,我就跟你到七姑府上走一遭,万全了你的心愿!” “真的?”肃文惊喜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毓秀说着,已是朝外走去,“这么大的雨,足见我诚心!” “王爷,就我们二人么?”肃文见毓秀把一众护卫留下,有些担心。 “有何不可?我的马术未必差于你,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在这深宫中是体会不到的,正好我晚上就在七姑那歇下,”他回头看看肃文,“你也一起吧。” 肃文心里一跳,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与自己跳庆隆舞的美人来,颦眉秀目、笑靥可人,那馥郁的香气也是她独有的…… 第44章 论持久战 毓秀缓步走到书架跟前,顺手拿起一本书,却是前朝吴勉学刻本的《古今医脉正统》,七姑并不研究医案,那这是给谁的?他看看二人,又轻轻放了回去,看来,这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又抽出一本来,正是前朝正德十六年苏州陆元大刻的《花间集》来,这对他的心思,他不由轻轻翻看起来。 “讷采家的姑娘,”宏琦一出口声音却有些干涩,肃文也觉察到了,毓秀抬起头来,看了看七姑。 宏琦咳嗽几声,笑着喝口茶,声音这才又婉转起来,“讷采这人清正廉明,素有文采,为人也正直,女儿想必也差不了。”她看看肃文,“可是,这选秀女是祖制……” 毓秀忙道,“讷采家是包衣三旗,所以才想请七姑从中想想办法。” “她读过书吗?”宏琦又问道。 “起初三叔并没有教他习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是自个学着背诵了《长恨歌》、《琵琶行》后,后来就对照着竟把字都认下来了。”肃文看看宏琦,“四书五经也都读过。” “好,这就不简单,那就来内务府吧,”宏琦赞赏道,却又是一阵咳嗽之后方笑道,“今年的阅选皇上都不参与,全是太后一人在静恰轩选看,赶明儿我就找太后去,就说这人,我看好了。” “那学生谢过七格格了。”肃文一激动,一下跪了下去。 “快起来。”宏琦慌忙走过来,正碰上肃文的眼神,心里不禁又是一酸,这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却为一个女子雨夜前来,不惜下跪磕头,自己怎么就没有这福份呢?她强忍着道,“前些日子,你瞧好病,我还没怎么赏你呢。” “那都是格格的福份,学生不过误打误撞,我那药,放在寻常人身上不起丁点作用,可是格格福份大,一下就好了。【零↑九△小↓說△網】”肃文笑道。 “就你会说话,七姑,这赶日不如撞日,我看您有些咳嗽,就让肃文再诊一下脉,”毓秀笑道,“肃文不是有诗吗,咸安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雨夜听竹也是一景,您诊着脉,我且先到外面走走。”他自动回避了。 “外面雨大风急,小心着凉。”七格格关心道,“小翠,给大阿哥拿件我的披风。” 看着毓秀与宫女出去,二人反倒拘谨起来。 “承蒙那日提醒……” “您的气色真好……” 二人同时道,又同时一愣,方同时笑了,这一笑,拘谨尽去,仿佛又回到了礼部排练庆隆舞的日子。 “前些日子差使在身,在莳花馆与额驸……”肃文道。 “这事都过去了,就当没那个人。”宏琦却打断了他,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声音,实在对那人淡极了。 肃文一阵后悔,真想掌自己的嘴,没事提那兔子干嘛。 “格格,我给您诊一下脉吧。”肃文感觉嘴唇有些干,他感觉格格的目光有些灼人。 春日的雨夜,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湿润的暧昧,却滋润着宏琦的心田。 还是那皓腕如雪,还是那梦幻般的甜香,肃文强忍住心头的悸动,“寒热如虐,……胸胁胀闷?” “是有些喘不动气,总觉着有东西堵着似的,咳嗽又咳不上来。”宏琦一皱眉头。 “痰壅气逆,频频作咳,”肃文看看宏琦,“此乃心肝气郁,挟饮乘风,上舍于肺所致,必顺气化痰,宣风理肺方可见效,我给您开张方子吧。” 肃文起身走到书桌前,却是一愣,桌上的宣纸上赫然正是那日在保和殿所吟之诗,“月上飞檐头,人舞黄昏后。庆隆空齐曲,难忘思永昼。明年除夕时,相约保和候。”却没想到宏琦竟抄录下来,摆在案头。 宏琦也察觉到他的失态,马上省悟过来,不过却不多作解释,红着脸拿起茶碗。自顾自喝起茶来。 “杏仁三钱,白芍三钱,麻黄六分,桂枝六分,川芎二钱,当归三钱,生地五钱,甘草(蜜炙)八分,引用木香六分,半夏一钱。格格,这是麻黄汤与四物汤的合方,您照方抓药就好。” 肃文道。 “那有劳了。”宏琦接过药方,看了看又放在桌上。 “您这咳嗽还是心肝气郁所致,”肃文看看宏琦,宏琦一双杏眼也在望着他,“这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气大伤肝,您当多排解排解。” “那一摊子事儿,”宏琦看看肃文,“有时想想也怪愁人的……” 肃文看看眼前这个外界传着有一万个心眼子的水晶心肝玻璃人,也有作难的时候,也有气短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升起疼爱的心思。 “格格,方才瞧得匆忙,我再给您诊诊脉吧。” 宏琦已是抬起眼来,看了肃文一眼,突然两颊飞红,却慢慢伸出手来。 “格格,”肃文有意要开导她,“街面上,关于内务府的传言太多,其实您都不必放在心上,这有人说您必败,也有人说您很快就能拿下那帮子奴才,可是学生认为,这必败肯定站不住脚,这速胜嘛,短些时日也不会成功。” 宏琦杏眼泛波,眼里跳动着晶莹的烛花,“说下去。” “您是格格,我只说几句,您就会明白,您跟内务府那帮人,势力是此消彼长的,您刚进内务府,两眼一抹黑不是也站住脚了么?这是敌之战略进攻,我之战略防御阶段;当前呢,您在内务府大行查账,寿琪倒台,有些小家小户已经靠到您身边,您也有了根基,这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战略反攻的阶段……” “那接下来呢?”宏琦大胆地看着他,眼里的的烛花已变成燃烧的火苗。 “这第三阶段,就是我之战略反攻,敌之战略退却的阶段,”肃文却严肃起来,“可这第二阶段才是最痛苦,最难熬的,这也是转变的枢纽,您要有这个准备,但他们是失道寡助,您是得道多助,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您!” “好!我们想到一处了!”宏琦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却不防那只诊脉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腕子,她脸上一红,“看开了就是心里有时还窝火,”她看看外面,毓秀仍不见踪影,她大胆看着肃文,目光热辣辣的,“这么好的夜晚,再作一首诗吧,我喜欢听。” “不必作了,已有两句。”肃文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他的手犹自按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却悄悄下滑,握住了她的手,宏琦手一颤,眼神也变得如雨雾般朦胧,却没有抽回来,任他这样轻薄。 “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肃文轻轻道。 这两句放的意思再粗浅不过,宏琦的脸立时变得有如雨中的桃花一般,娇艳欲滴,却大胆抬起头看着他,肃文轻轻地把另一只手也盖了上去,只觉得玉手火热,温润细滑,令人爱不释手。 外面,毓秀却是瞪大了眼睛,却又不好莽撞进来,惊扰这对无心他顾的璧人,只得轻轻地又退了出去,他摇摇头,长喘一口气,肃文,厉害了,我的哥,你怎么连我七姑都敢调戏! ………………………………………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有了七格格宏琦的承诺,两家人都看到了希望,惠娴也就绝口不再提自残的事了,开始准备着今年与肃文的大定。 随着月历一页页掀过,选秀女的日子终于到了。 虽说神武门外的前锋营不用肃文亲自当值,但这天傍晚,随着惠娴的马车,他还是跟了一路,最后镶黄旗的参领,领催赶他走,他才快马赶到了神武门。 今儿选的是正是镶黄与正白两旗,首先是满州正黄旗,接下来是蒙古镶黄旗与汉军镶黄旗。 夜色下,远远看到一排挂着灯笼的马车迤逦而来,其中一辆写着“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讷采之女惠娴,镶黄旗满洲人。” 一官学生大惊道,“这不是嫂子么?” 肃文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那麻勒吉上来顺手就是一嘴巴子,“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去。” 一众秀女都下了车,人群里的惠娴也是看到了肃文,却是不方便再叙话,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虽然有宏琦的承诺,肃文还是觉着很是难受,这宫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肃郎是路人,他迟迟不忍心喊出那两字来。 麻勒吉看看肃文,“二哥,镶黄旗的参领催过几次了……” “催,催,催什么催,催着回家戴孝帽子啊,”他看看满天的星斗,却突然大喊一声,“开宫门——” 马上麻勒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一众官学生也喊了起来,神武门厚重的大门慢慢推向两边。 在肃文的注视下,惠娴在一众秀女中间慢慢走进了神武门,慢慢消失在顺贞门内…… 第45章 遇刺 “你们在这盯着,我进去瞅瞅。”肃文到底是心里惦记着惠娴,麻勒吉也明白他的心思,不言声地笑笑,这上宪心里堵得慌的时候,说一个字都多余。 肃文信步走进神武门,他有咸安宫的腰牌,那面粘竿处的金腰牌也没当,里面的侍卫见他进来,彼此都是每天打照面的,也不拦他,他手按腰刀瞎转悠起来。 神武门到顺贞门也就一箭地的距离,过了承光门,他又信步往钦安殿走去。 这些日子一心想着秀女这事,都把那雷时声忘了,他转悠着,这事又涌上心头,不禁一阵烦乱。 正走着,迎面走过一人来,他下没下眼瞅他,等那人过去,他才回过味来,一下又转过头来,果然,那人挎着篮子,却是一身粗布衣裳。 灯光下,肃文犹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他使劲掐自己一把,呵,还真不是梦游,竟是真的,那挎篮子之人见他转过头来却是走得更快了。 “站住!”肃文大喊一声,惊得那人一哆嗦,但也是一犹豫,撒腿跑了起来。 呵,肃文一下来了兴趣,掉转过来直追过去。 那人看来对宫里也很是熟悉,径直往顺贞门跑去。 “站住,站住。”肃文眼看着前面有侍卫过来,“刷”地一声,边跑边抽出刀来。 这里的动静果然惊动了前面的侍卫,待大家拔刀包抄,虎视眈眈之时,那人竟一扔篮子跪了下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那人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哎,起来,起来,还以为抓住条大鱼呢,怎么一会子功夫就成了泥鳅?”肃文雪亮的宝刀已伸到那人跟前,那人惊恐地抬起头来。 “怎么看不象刺客啊,”一侍卫也笑着说到,“倒象个脓包!” “嗯,小人就是脓包,就是脓包,”那人慌忙道,“大人就把小人挤破喽,放了就完喽。” “好小子,嘴巴倒挺溜。”一众侍卫都是无聊得很,眼着这人没有什么威胁,但夜闯皇宫,必得问出个结果来,都拿这人逗起闷子来。 “说说,你是地下老鼠还是天上的蝙蝠,是打洞进来的还是插翅飞进来的?” “搜,这小子倒象个公公!” “没净身?没净身我们帮他啊!” 那人吓得更是磕头如捣蒜,“大人,大人啊,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好不容易瞅个空当,在一群侍卫大爷的调侃中,肃文插上了嘴。 “我有腰牌。”那人眨巴着眼睛,嗫喏道。 “什么?”众人都是有些吃惊。 “哪来的腰派?”肃文追问道,顺手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腰牌,却是一面太监用的银腰牌。 “在街上捡的。”那人小声道。 “呵呵,好事净摊你头上了,这天上掉银子,怎么没我们的份啊,”一侍卫取笑,“老实交待,要不马上就把你送到慎刑司。” “爷,真是捡的,小的撒一句谎,天打五雷劈,生个孩子没***我捡了这牌子就是想进宫里卖馒头……” “笑话!” “宫里还缺你这几个馒头?” “你这馒头” 众侍卫包括肃文都乐傻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笑不可支,捂着肚子的,揉着腮帮子的,象看到了新奇的西洋景。【零↑九△小↓說△網】 “卖出去了吗?”肃文捂着腮帮子笑道。 “卖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到哪了,反正都卖没了。”那人老实巴交道。 众人一听这可不对味了,这宫里,他都去哪了?要知道,乾清门内,就是大臣们都不得擅入的。 “捡了多长时间?”一侍卫问道。 那人看看肃文,又看看众侍卫,“两年了……” 众人的笑都是僵住了,也都一个个傻在当场,却没有人再往下说一个字。 这两年了,竟无人发现,这干系可大喽,那往小了说,侍卫们跟前锋营的官学生个个都跑不了,往大了说,就是那些护军统领及头等侍卫们甚至几位领侍卫内大臣都逃脱不了干系。 侍卫们看看肃文,肃文也望望他们,大家都是一个心思,这黑锅,我们不背…… 肃文连带着一众侍卫到底不敢大意,还是把这卖馒头卖到紫禁城里的人扭送到了慎刑司,晚上当值的却是礼亲王高塞,只是吩咐着众人待天亮知会刑部,再作打算。 …………………………………… …………………………………… 天,灰蒙蒙的。 东方赭灰色的云团中,一轮血红般的朝阳象使出了吃奶的劲似的,挣扎着冒出了头,挥开几团云彩,才慢慢地将圆明园镀上了一层金黄的亮色。 “叭,叭,叭……” 三声静鞭响过,魏佳章高喊道,“启驾——” 这一连几日在圆明园吟诗作赋,欢歌宴饮,宣光帝的脸上犹自带笑,精神也比先前健旺。 待一行朝廷重臣、御前侍卫的车驾行至神武门时,换班后的前锋营官学生图尔宸等人都是跪倒在地迎接圣驾。 宣光帝似乎仍沉浸在春日圆明园的景色中,待魏佳章提醒道,“万岁爷,该换御轿了。”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宣光,扶着宣光走下车驾。 宣光微笑着,走向御轿,“今儿这天还不错。” 魏佳章那白净的脸上早堆满了笑,“春日里头,和风惠畅,万岁爷这身子骨,是得经常到园子里散散心……”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怪异,手一下抖了起来,嘴里也直打哆嗦,“万岁爷,万岁爷……”可是叫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怎么了?”宣光帝转身看看他,也是瞪大了眼睛。 神武门内西厢房南墙后,已是冲出一条大汉,手持短刀直奔御轿而来。 阳光下,那短刀冰锋冷刃,熠熠生辉,灼得一众护军、侍卫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皇上,快跑。”轿旁的御前大臣康亲王常阿岱终于清醒过来,这光天化日之下,众多侍卫护军之中,竟真的有人前来行刺! 宣光帝却没有听从常阿岱的建议,他仍是站在原地,冷着脸看着那俞奔俞近的汉,高喝一声,“拿下!” 常阿岱不顾安危,闪身迎了上去,却听觉着左臂一凉,半幅袖袍已被削下。 再看那大汉,已是晃过常阿岱,直逼宣光帝。 此时,固伦额附拉旺多尔济、乾清门侍卫詹士谢图等人也醒了过来,这不是唱戏,真的是有人刺王杀驾! 詹士谢图的腰刀来不及抽出,只得一拳打将过去,那汉子倒也硬朗,头一歪已是卸去这一拳六七分的力道,生生受了一拳后,反手就是一刀,正扎在詹士谢图的左肋,血花马上涌出出来,詹士谢图咬咬牙,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单腿横扫,直取那人下盘,“护驾——”他嘴里犹自大声喊着。 拉旺多尔济已拔刀在手,顺势一刀劈向那人的右臂,却不曾想他踉踉跄跄却躲开了这致命一刀,顺手又把短刀扎在了拉旺多尔济的腿上。 事发电光火石之间,宣光帝的脸色已是煞白,他顺手抽出一呆若木鸡侍卫的腰刀来,那侍卫方才如梦中醒来。 听到里面的动静,门外的图尔宸等人也见到了适才的一幕,同一干侍卫一样,小伙伴也是惊呆了,手里有刀,却是不知该如何适从。 那大汉携初胜余威,直奔宣光帝。手挥短刀左扎右刺,不一会功夫,几个侍卫又是被刺伤。 “快去救驾!”图尔宸最终反应过来,一众官学生顷刻间涌进神武门,往顺贞门而来。 詹士谢图已看清,除了侍卫们猝不及防以外,此人身上着实有些功夫,他也顾不得了,“刺客逃不了,大家伙把主子先围住了!” 立马,清醒过来的侍卫们,团团把宣光帝围了个水泄不通。 詹士谢图、拉旺多尔济也不顾自己的伤势,又围住了那刺客…… 第46章 天不应地不灵 宏琦冷着脸,眼前的佟奉全一脸委曲,“大人,奴才确实是吩咐下去了呀,兴许他们听得不真,奴才这就……” “行了,你先下去吧。”宏琦再也不看他,轻轻端起茶碗来,“备轿,进宫。” 这秀女的阅选除初选外还有复选,最后才是太后在静恰轩最后定夺。 看来这佟奉全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平时尾巴摇得再好,嘴里跟抹了蜜似的,这不经事不知人心哪。 从内务府到慈宁宫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进了院子里的垂花门,却没有听到往常热闹的说笑声。 宏琦知道,太后岁数越大就越喜欢人多热闹,宫里的妃嫔及宫外的命妇都愿意进宫陪太后说说话儿,今儿,按理说,给各府的王爷、贝勒挑选福晋、侧福晋,这里应是挤满了那一班老福晋才对啊! 宏琦轻轻走进去,却禁不住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只见太后戴了一头西洋人的假发,正端坐于绣榻之上,一洋画师正给她画画呢。太后也看见了宏琦,伸手招呼她过来。 “这是固伦荣宪公主,内务府总管大臣,艾丽丝,快给公主请安。”旁边站着的正是礼亲王高塞的福晋。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那艾丽丝一头金色秀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也学着金朝女人的样子拜了下去。 宏琦脸一红,倒不是因为她的礼仪,而是这艾丽丝穿着一身紧身的衣裳,胸口开得很低,这一拜就露出了雪白的两个半球。 太后看看身旁的宫女,“把这捞什子给我取下来。”那宫女轻轻地把太后的头套摘了下来,“行了,今儿就到这吧,这画画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宫里的画画人画的那些征战的场面,就是将士们愿意站着让他画,这刀剑也不答应啊。” 高塞的福晋笑道,“太后说的是,那我就先带着艾丽丝回去了,赶明儿,画画好了,我再给太后送过来。” “好,”太后笑道,“拿两个金锞子赏给艾丽丝,这大老远从什么英吉利跑过来,也怪不容易的。【零↑九△小↓說△網】” 看着高塞福晋走出门去,宏琦方才笑着拿起那头套,她笑着戴在了自己头上,“皇额娘什么时候也学会开洋荤了?你别说,戴上它还真象个西洋人呢。” “就你敢取笑额娘,”太后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西洋画跟我们的工笔画就是不一样呢,赶明儿,也让这洋女人给你画一幅。”她看看宏琦,“内务府的事儿还顺心吧?” “那帮子奴才,是越发没规矩,蹬鼻子上脸了,”宏琦一笑,顺嘴说起自己的事儿来,“本来这次选秀女我看好一人,想把她带到内务府,笔墨上也好有个照应,谁知今儿还留牌子了。” “噢,你看中的人选,那得先紧着你挑,”太后笑道,“近些日子几位老福晋也都进宫,她们心里也有中意的人选呢。” “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讷采,现在是我在内务府的左膀右臂,”宏琦笑道,“他的女儿也是这次选秀之列,额娘就把这丫头赏了我吧。” “噢?”太后的笑容有些迟缓,宏琦马上察觉出来,“怎么,有人看中她了么?” “讷采这人我也听说过,最是勤廉卓著一个人,在内务府那么多年,过年家里的门垛子上还有鸡爪子,这闺女听说模样秉性都是好的,”太后看看宏琦,“这孩子跟咸安宫那个什么文小定了?” 听谁说的?宏琦心里一动,面上仍笑道,“额娘一幅菩萨心肠,上天有也人之美,额娘不如就成全了他们,也给我添个帮手。”她走近前来,慢慢蹲下,轻轻给太后捶起腿来。 “礼亲王的福晋适才进来,也是说这事,想给礼亲王纳一侧福晋呢。”太后看看宏琦,轻轻道。 “额娘答应她了吗?”宏琦急道。 太后轻轻点点头,她虽处深宫之内,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没少听,那日保和殿也是亲眼看到了宏琦跳庆隆舞,再想想她亲手挑选的那个女婿,不由地一阵心烦。 看着宏琦还要说什么,她心里长叹一声,“额娘,唉,这是为你好……礼亲王毕竟是一旗之主,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你两个哥子有些事也还要给他些面子,你初到内务府,不能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不是。【零↑九△小↓說△網】” “额娘……”宏琦还要软磨硬泡,“好了,晚上你愿意睡到这,咱娘俩说点体己的话儿,要是不愿呢,额娘这坐了半天了,身子骨也乏了,你,跪安吧!” ………………………………………… …………………………………………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宫禁森严的大内,宣光皇帝遇刺了! 虽然刻意保密,但这风声仍是不胫而走,立马传遍了京师,传的是有鼻子有眼,有模有样,就差现场目击了。 秀女的复选却没有受这影响,仍照常进行,肃文气恼又绝望,惠娴又留了牌子,下一步就是太后阅选了,而从宏琦那里传来的消息,高塞的福晋已经盯上了惠娴,她求了一宿,太后也跟她说了一宿,她是无能为力了。 这些日子,咸安宫也乱了套,虽说这宫门值守与总裁、习无关,可是秦涧泉、张家骧也慌了神,谁让那天是咸安宫的官学生值守呢,肯定脱不了干系。 在这泼天大案跟前,图尔宸早没了往日的傲气、骄气,浑身上下象抽了筋,骟了蛋,一点也硬呛不起来了。 肃文这几天都没进学,家里也塌了天,麻勒吉、海兰珠、墨裕、雅尔哈善找过他几次了,他就一句话,“媳妇都快让人抢走了,要杀要剐随便吧!” 这一连几日,讷采原本瘦弱的身板让风一吹都能飘起来,嘴上全是燎泡,原本头发不多辫子细细的,现今那头发更是一个劲掉,再掉怕是得买假辫子带喽。 惠娴的脸色更加苍白,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屋顶,整日里不说一句话,水也不喝,饭也不吃。 惠娴额娘也是整宿地不合眼,一边带着惠征,一边还要防着惠娴想不开在脸上划一刀,还要劝着她进点水米,几天下来,也熬不住了。 “三叔,您回来了!还没吃饭吧,饽饽在锅里给您腾着哪,”讷采的小院里,肃文抱着惠征赶紧迎了上去,“端亲王怎么说?” 讷采叹口气,肃文已发现端倪,他已有些站不住,慌忙一把搀住了他,“三叔,您别急,您先坐下歇会,我这就给您倒口水去。” “别,别,”讷采有气无力道,“我没见着端亲王,”他叹口气,“咱本来就是个奴才,王爷高看一眼那是给我脸,……这不知好歹地去了几回了,王爷没让人把我轰出来就是万幸了……唉,这是祖制,要是旁的,端王爷也不会袖手旁观。” “那,还能怎么办哪?”肃文年看看惠征,惠征笑着用那粉嘟嘟的小手揪揪他的耳朵。 “孩子,认命吧,”两行清泪从讷采脸上流了下来,“你对惠妞的情谊,我们都看在眼里,事到这个份上了,甭再着急忙慌地上火了,许是你们命里就没有夫妻命,……下辈子吧,”讷采突然一把攥住肃文,“甭再作旗人!” 这到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讷采的心已然死了。 “三叔,这不到最后关头,咱不能认输啊!”肃文急道, “能想的辙都想了,”讷采颓然道,“但凡有一点指望,……” “看来,这内务府里还不是一盘棋啊,三叔,这是有人想整治咱们!”肃文把憋了多少天的想法说出来了。 “谁当官咱听谁的,以前是明大人,现今是七格格,我不听七格格的,七格格也不让我不是!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总办郎中碍他们眼了,挡他们道了!”讷采掬把泪道,却硬撑着爬起来,“我,这就去求明大人去!” “您甭去了,您顶的是寿琪的缺,寿琪那莳花馆,是我带人砸的,人,也是我拿的,官,也是因我丢的,且礼亲王高塞的福晋就是内务府钟家的人,高塞,在八大胡同也让我埋汰一把,这内务府的人让咱爷俩得罪到家了,三叔,您这时候去求他们,他们把尿撒您脸上还得笑话您怂!” 他一把举起了惠征,阳光下,惠征高兴得哈哈直笑。 “我是一直防着高塞,防着内务府那班人,没想到他们净拣我最在意的下手,”肃文笑着咬咬牙,“这得罪的人太多,那也是该着,防不胜防啊!”他话题一转,“可我从当混混儿那阵子,就不知道还有个怕字,三叔,您甭管了这事!” “你是个天不怕,”讷采恐惧地抬起头来,“你可不能胡来啊!” “这佟奉全是谁的人?”肃文问道。 “他虽不是明家的人,但跟明善跟得最紧。”讷采期期艾艾道,“你有什么法子?” “明善把持内务府多年,您就不知道他的把柄?”肃文道。 讷采叹口气,“孩子,你别多想了,我就是个老实人,三叔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跟你说,你这事还没闹出去,人家就能把咱两家给平喽,你信不信?” “那这选女实在是害人!”肃文问道,“他们在里面就那么干净?” “这内务府那有不吃腥的猫?!这历次选秀女,其实选的就是家世!”讷采痛苦道,“明家一家三代把持内务府多年,说句良心话,这给皇上选妃子,给王爷选福晋,其实算不算的都是他们家说了算!” “噢?” “有家世好的但不想进宫,在验身这一道上,他们就会找各种理由,比如狐臭了、有大痦子了,给你挡在门外面,有些想进宫当妃子或者想进王府当福晋的,也得给他们塞钱,就是身体上真有些毛病,或是礼仪上不周全,他们也护得着,这最后皇上、太后阅选时,他们也是能动手脚的,不过,我不关心这些,也没细打听。” “成,这就够了,三叔!”肃文合计着,咬牙切齿道,“真他妈的,要是办不成,我就反喽!”他眼前突然飘过雷时声那张脸来。 “嘘——”讷采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下捂住肃文的嘴,“不许胡说!” 惠征看看这爷俩,***一翘,一泡尿正拉到了肃文的脸上。 第47章 焉得虎子? “哎,老二,你拿刀干嘛,你可别犯混啊!”阿玛与额娘在后面追了上来。 “我的老儿哎,为了一女人你不能不要额娘啊。”额娘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抱住了肃文的腰,“一个人一辈子吃穿用度都有数,你跟惠妞,就没有那个夫妻命!” 看着两人急成那样,肃文笑笑,“你们想哪去了,我,就这样!我找谁去啊?还不得让人乱刀砍喽!”他慢慢解开额娘的手,“我当值去,咸安宫现在都乱了套,还不知皇上怎么着我们呢,这节骨肯上可不能再出事。” “真的?” “真的!” 阿玛与额娘始终不放心,见他上马而去,犹自远望,福庆一脸担忧,“这人怎么就这么寸呢,这败兴的事儿怎么净往一块赶呢?” 肃文却没有听到阿玛的埋怨,他冷脸冷面,心里却象烧了一盆火,出了胡同,刚要打马快走,冷不丁从一家的照壁后转出两人来。 肃文赶紧一勒马缰,打眼一看又是雷时声与于振龙,“我当是谁呢,爷现在没空跟你们唠这个,等回头再说,我这儿有急事呢,起开。”他一举马鞭,连马也没下。 “您的事我们都知道,”雷时声有如铁塔一般,耸立当场,“你可是汉人啊,这满人的女人有什么好的?” 肃文大怒,马鞭凌空抽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还不劳您教训,该怎么着我心里有数。” 雷时声的表情却慢慢变了,了的眼睛紧紧盯住了那口玄龙刀上,手也情不自禁地伸了出来,两眼热泪盈眶,“督帅,督帅……”他竟一下跪了下来,伏地痛哭起来。 肃文也愣着了,赶紧翻身下马,“这怎么话儿说的,您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于振龙赶紧过来搀起雷时声,低声道,“帮主,这不是说话的地儿,仔细着。” 雷时声掬一把热泪,口中却喃喃自语,“三十年了,三十年了,……”他蓦地转过身去,两肩抖耸,向隅而泣。【零↑九△小↓說△網】 敢有哭泣动地哀,于无声处听惊雷。 霎时,肃文感觉心里又酸又热,自己虽不是他们说的那个少总督,但三十年间,历尽千辛万苦,始终不忘旧主,历尽凶难险阻,始终惦记复仇,就这份情谊,也值得自己尊敬。 况且,自己这个身体是真切地感觉难受! “少总督,”于振龙见雷时声已悲伤不能自己,“知道您这些日子烦得慌,我们不该来,可是帮里有事,雷帮主急着回去,”他低声道,“才又来打搅,前日所说之事,您心里可有什么眉目?” 肃文看看他,也不言语。 “您以为现在是太平盛世吗?这天下不太平!”于振龙仍低声道,不时看看周边的过往的行人,“前些年,满人八旗中还有一参领,联络了一帮满人的军官,想奉前朝皇子逃往陕西,奉为君主,以成不世之功,可是处事不慎,竟走漏了消息,最后全部磔刑处死”于振龙长叹一声,看看雷时声,“这天下人还是顾念旧主的!” 肃文仍是不说话,想起悟心方丈那沉痛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搅疼。 于振龙注视着他,“东南、西北都有战事,各地起义不断,天理教最近也在谋划着大事,少总督,我玄甲军的老将士这些年雷帮主慢慢收拢到一块,加上新入帮的兄弟,我们玄帮的弟兄已遍布大江南北,且在……只要您振臂一呼,立马可以起事。” 肃文惨白着脸一摇手。 那于振龙倒也心思玲珑,马上转变了语气,“您既然还没想好,那我们不也能强逼,只是那张凤藻,您一定要小心,”他瞅一眼那口刀,“此人在玄甲军时城府就深,说不定已认出你来,不过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肃文道,“这把刀本来就是流落到我家,过年时在保和殿,他确实要过这把刀看了看,可是这快半年了也不见怎么着啊!” 于振龙一下紧张起来,“帮主!” 雷时声双眼通红,一下转过身来,“少总督,反了吧!你喜欢那个满人家的姑娘,只有造反才能把她夺回来,据我们所知,选上秀女怕是这一辈子与你无缘了。【零↑九△小↓說△網】” 肃文心里蓦地一动,但,造反就可以把惠娴夺回来吗?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造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自己如果造反,一家五口连带着亲戚恐怕也是命难保全! 想想十六年含辛茹苦,穿衣问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自己成人的阿玛与额驸,想想那个在外面有了什么好吃的,回回带给自己的不着调的大哥,那个为家全白没黑的操劳的嫂子,那个古灵精怪的三妹,他又犹豫起来。 多隆阿、胡进宝,墨裕、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张凤鸣、秦涧泉、张家骧、魏瑛、宏奕、宏琦、毓秀……一张张面孔飞快从眼前掠过。 宣光帝,这位当朝的皇帝,不但赦免自己善诛苏冲阿的死罪,而且,雨天里亲赏油靴,特旨简入蒙养斋,赐千里眼,赐名精勇巴图鲁,擢升为正六品前锋校,前些日子更是帝心特简,命自己带兵一举抄掉八大胡同…… 这位皇上,开办新学,整顿内务府,刷新吏治,禁毁行院,废除贱籍,妇人改嫁,哪一项举措都是千古未有,行人所不能行,…… 雷时声有些沉痛道,“少总督,你怎么这么优柔寡断,你祖父哪象你这般?那是决心一定,天雷振动,那又是何等痛快!” 于振龙看看雷时声,“少总督一时有些犹豫,这也是人之常情,帮主,不如我们先回去,少总督,我们在顺天府也有分舵,有事你言语一声,帮里的弟兄们万死不辞,赴汤蹈火!”他看看雷时声,“您有事,可以直接到史家胡同找一家马连升狗皮膏药铺子,您只要报上字号,他们听凭您差遣。” 雷时声也道,“最近京里也不太平,少总督千万要小心。” 肃文心里一动,“前几日顺贞门刺驾是不是你们干的?” 告诉他,他这样不决,再给你一年时间,毕竟你长于满人之家,国家大义为重,家仇国恨,我们已在岛上 二人互相看看,“不是,我们还没蠢到进宫刺杀皇上。” 于振龙接着说道,“但最近一些时日,天理教教徒纷纷进京,各地的堂口也都蠢蠢欲动,也联络过我们玄帮,我们没有理会他们。” “那是不是天理教干的?”肃文追问道。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听说,他们宫里有人,……如果他们刺杀皇上成功,再传檄文天下,一举反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就不用在大兴和宛平集结那么多人了。” 雷时声一挥手道,“这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要再理他们。”他看看肃文,一拱手,“少总督,保重!” 于振龙也是一拱手,转头几步上了雷时声。 肃文看着他们的背影,手不由自主地也拱也起来,又无力地垂下了。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家仇思故主,国恨念将军 ……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 雷时声虽已走远,但那苍郁的声音却回响在耳边,一阵风过,肃文揉了揉眼睛,眼睛湿润起来。 ……………………………………… ……………………………………… 宣王府。 肃文一下跳下马来,门口的侍卫马上拔刀上前拦住了他。 “去,进去通禀一声。”肃文摸出那面金牌一晃,“我要见詹士谢图。” “你是咸安宫的肃文么?”那侍卫冷冷说道。 “正是,”肃文马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认识我吗?还是……” “请吧,詹大人早已等侯多时了。”那侍卫一挥手,示意他自己个进去。 坏了,不会又掉进他们的坑里了吧?肃文竟顺手摸到了刀上,那侍卫看他一眼,再不理睬。 肃文只得一人进去,“老詹,老詹!”他进门便喊,一边喊一边穿廓过檐,来到万福阁前,故地重游,柳如烟的身影马上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难道自己还是对她这般难以忘怀? 如果当初一撕破脸皮,那她,说不定已是别宅安置,自己也享尽齐人之福。 “呵呵,怎么不喊了?”詹士谢图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想念旧人了吧?”他一脸揶揄的笑,正站在台阶上吃着手里的豆干。 “啊,詹大人,您吉祥!我这不是想你了么,来看看您啊,呀,您还活着啊?”肃文笑道,“本来我是带着香烛来的!” 詹士谢图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厉害,“劳您惦记,您还全须全尾地,我也不能先走一步不是!”他几步走下台阶,步子有些虚浮,“来,吃这个,豆腐干与花生同嚼有火腿味。”他递过一把花生来,嘻笑道,“呵呵,保密啊,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肃文一把接过来,也笑道,“老詹,不是我说你,外面把你们侍卫都骂成乌龟王八蛋了,大白天的还能让人溜进宫里,听说你还伤得不轻?”也不等詹士谢图回答,他连珠炮似地道,“就你这点饷银,连螃蟹都吃不起,还那么卖命,忠臣啊,绝对的忠臣,忠臣哥,赶明儿,不,今儿我就请你吃螃蟹宴,要是不嫌弃,再到我的医院里去当个副院长,如何?” “谢谢您来,我吃素!”詹士谢图一扬手,笑道,“吃你的席面,我怕你下毒,拿你的银子,这倒可以有,不过,少了我不干啊!”他挤挤眼睛,“柳如烟刚出去,要不要叫好回来?” “行了,我还怕被你们蛰着呢!”肃文没好气道。 “你把她当蝎子了?”詹士谢图笑不可遏。 “不是把她,是把你们!”肃文笑道。 詹士谢图却正色起来,“皇上说了,詹士谢图走起来象螃蟹,不象蝎子!” 第48章 请君入瓮 “成,您是螃蟹,行了吧,”肃文笑道,“我还是粘竿处的虾兵蟹将吧?” “你?”詹士谢图笑了,“在我面前,顶多算个小虾米吧,对,看你这样子,长得也象小虾米!” “哪象了?”肃文看看自己身材高大,面目不差,哪有一点猥琐的样子!? “哪都象!”詹士谢图撩起衣襟擦了擦手,“我说象就象。” “你是赵高!”肃文笑道,“指鹿为马嘛”。 “赵高是谁?”詹士谢图笑问。 “你们这一行的祖师爷!”肃文吡笑道。 “噢,不,”詹士谢图狡猾地一笑,“是我们俩的祖师爷!” 肃文一阵牙疼,他看得出,詹士谢图喜欢斗嘴,可是他心里装着事呢,不能再这样斗下去,把正事耽误了。 “老詹,咱闲言少叙,说实话,今儿我是来借兵的。”肃文正色道。 “为了选秀女吧?”詹士谢图仿佛早就知道,也仿似胸有成竹,“那帮挨千刀的,早就欠收拾!呵呵,这小嘴上都起泡了,来,进屋喝杯茶吧,……肃文,说句实话,别看我比你虚长十几岁,我就服你,”看着肃文一脸惊愕,他又是一笑,“媳妇都快成人家的侧福晋了,这气度架势还是一点不减,这叫什么?——倒驴不倒架!呵呵,老话儿说的就是你。” 肃文瞥他一眼,懒得跟他再斗下去,“老詹,这选秀女里面有猫腻,选谁不选谁,谁能当福晋,谁能当妃嫔,都是内务府那帮人把持着呢。” “这我知道,四九城的人都知道。”詹士谢图给他倒了杯茶。 “那,拿了他们!”肃文恶狠狠道。 “你这是公报私仇!”詹士谢图挤眉弄眼地笑道,“呵呵,我倒是觉着,当个侧福晋挺好,有吃有喝有人侍候,要是让我去给人家当侧福晋,我一百个乐意!” “就你这模样,人家能看上你?”肃文忍不住讥讽道,“爷,詹爷,您能不能不开玩笑,消停一会儿,”他急了,“成不成,您给句痛快话。【零↑九△小↓說△網】” “呵呵,这就恼了,你这是求我?”詹士谢图笑着拿出鼻烟壶来,“闻闻,刚从英吉利运过来的,好东西。” “别,我闻不来,您爱闻,赶明儿我送您一车,这拿了他们,于国于民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我的好处在哪?” “立功啊!皇上、太后要是听说他们选的秀女,家世好的漂亮的都让人挤兑下去了,剩下的歪瓜裂枣都成了福晋成了妃嫔,还不得急喽?” “那内务府总办郎中讷采家的闺女也是歪瓜裂枣?”詹士谢图弄了一点放到鼻子里,眼一闭,一脸享受。 “你!”肃文气急了,“成不成给句痛快话!” “不成,这,我不能办。”詹士谢图笑道。 肃文一下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光会利用我,利用完了卸磨杀驴!” 詹士谢图笑着一抬手,“急什么,我不能办,你能啊!”他笑道,“再说了,你也不是驴,你是小虾米啊!” “我是小虾米,我是小虾米,这么说,您是答应了?”肃文一下喜出望外。 “早就想办他们了,那帮子人见银子就跟乌眼鸡似的,也早该有人整治整治他们了,”他看看肃文,“这四九城就没有象你这么横的,这个差使,没有你还真办不下来!” “成啊,我办事,功劳是您的。”肃文笑道。 “浅薄!”詹士谢图突然正色道,“小虾米,粘竿处的规矩我就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不一定按规矩来,但有一条你记住,我们不管办什么差使,不是为功劳,心里要想的是皇上。” “成成成,”肃文也不生气,逗他道,“我还以为你光会笑呢,说了半天,也会板脸啊。” “我,什么都会,那说说你的章程吧。”詹士谢图象变脸一样又笑了。 肃文凑上前来悄声嘀咕了几句,然后笑道,“就是这个法子,您就说敢不敢吧?” “不敢,我老詹还没不敢的时候,小虾米,皇上跟前我照样拿好些督抚开玩笑,就依你的,办!” ……………………………………… ……………………………………… 佟奉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初夏的夜晚,浑身湿了个通透,这酒也就醒了,却只觉着嘴里渴得厉害。 身下,却是硬梆梆的,不象家里那张软绵绵的大床,他一摸却吓了他一跳,一只肥大的老鼠从手边一下蹿了过去,他猛地坐了起来。 他眨眨眼睛,好一阵子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屋里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有把破了嘴的青花瓷提梁壶,几个缺了口的茶杯,身下赫然是一光板床,他站起来踉踉跄跄来到桌前,提壶倒水入口,可是马上又吐了出来,这是茶吗,这简直是榆树叶! 这是哪?他发疯似地跑到门前,门却是关着的,任他把门砸碎了也没人理他。 头疼,他不拍门了,改拍自己的脑袋了,他自己清楚记着,今晚儿是在“东麟堂”吃酒,吃完酒后坐轿回家,可是,怎么稀里糊涂到了这个地方? 绑票?他心里一缩。 这天子脚下,还会遇到这种事?可是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自己是堂堂的内务府会计司郎中啊! “啊——”一阵凄厉的惨叫突然从隔壁传了过来,佟奉全的菊花都缩紧了,他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看着,黑咕隆咚,丁点儿也瞧不清楚。 “噼里啪啦——” “啊——” 佟奉全已然听清楚,这里面不止一人,也不止女人,还有,太监的声音。 他的心猛然揪到一块,也不砸门了,转身在屋子里转起来,四下打量着,可是,窗子也被人用木板钉死了,他这点子力道根本弄不开。 “哗啦啦”一阵门响,他惊惧地回过头来,只见一高个子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拿着纸砚,一人举着灯笼,待三人进屋,门,又被关上了。 “这是哪?”佟奉全惊慌地叫道。 “这是哪?”那高个子年轻人笑了,回头望望在桌前坐下的两人,“告诉佟大人。” 佟奉全马上望向桌前的两个年轻人,却见一大鼻子年轻人吡笑道,“我也不知道。” 嘿,这玩笑开的,佟奉全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们别嬉皮笑脸的,佟大人可是正四品的会计司郎中,都给我放尊重点,”那高个子笑道,“佟大人,这里,您还满意?” “你们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佟奉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到桌前,把桌子拍得山响,桌上的纸都被震起老高。 “没想干什么,”那高个瞅瞅大鼻子,笑道,“您自个干的事,自己说清楚喽,那就没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佟奉全一颗心提了起来,心里快速算计起来。 “对,您的事儿太多,我就不一一提醒了,”那高个子笑道,“咱今天就说,”他卖了个关子,“秀女的事!” 佟奉全脑袋嗡地一响,东窗事发四个字一闪而过,他看看眼前的三人,强笑道,“秀女的事,你应该问户部的潘大人,再说了,”他倨傲地在光板床上坐下,“你们是谁,有资格来问我么?” “有,这个资格可以有,”那高个子笑了,笑得佟奉全有些起鸡皮疙瘩,正在他凝神听着,那高个子又笑了,“不过,我们不告诉你。” 佟奉全的鼻子更歪了。 他回头一看,门又开了,一个敦实的年轻人走进来,递给那高个子几张纸,“二哥,那些太监宫女们都招了,呵呵,一个个挨不过三蔑条。” 佟奉全的脸立马灰了下来,他看看那个高个子,凑到灯笼前面,正在看供词,一会竟自己个笑了起来。 “别人都招了,您是招啊还是不招?”他语气轻松,丝毫没有半分急躁之气。 “你要我招什么?”佟奉全反问道,也想借机探一下对方的底线。 “你们勾结太监宫女,欺下瞒上,收受贿赂,在秀女身上发财的事啊!”那高个子扬了扬手里的纸,“佟大人,今儿来这里的可不只你一个啊,你们会计司的人我可是都请来了!户部的我也请了不少,怎么着,你还有什么想法?” 佟奉全心里一惊,能把宫里的太监、宫女抓来,又能把会计司一众人等拘押到一处,好象,好象九门提督都干不了这差使吧。 “我们内务府有总管大臣,我不管你是谁,我要见我们家大人!我要见荣宪公主!” “呵呵,这时候想起你们家大人来了,晚喽!”那高个子轻蔑一笑,“自己个想好了啊,别人都说了,你这么抗着,也不是个事,早晚得说,我是不想用刑的!” “你敢?”佟奉全有些色厉内荏,下意识地看看门外。 “对,您是四品官儿,我不敢,”那高个子笑道,他看看桌后那两人,俱都是笑了,笑得让佟奉全毛骨悚然。 “走吧。”高个子带头出去了,那大鼻子拿着灯笼竟朝佟奉全作个鬼脸,接着就有人抬进了两个筐子,笑着轻轻一踹,筐子就倒了,紧接着,门就被锁上了。 佟奉全见他们不敢用刑,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一阵“吱吱”乱叫后,他身上马上全身汗毛倒竖,夜色下,从筐子里爬出无数只老鼠和蛇来。 第49章 宴无好宴 听着里面杀猪一样的惨叫,麻勒吉笑了,“二哥,这还没用刑呢,这成这模样了?不如用刑吧。” “你不懂,”肃文笑笑,“在这诛九族的大罪跟前,他肯定是不认的,打也没用,那些太监宫女的口都咬得死死的,何况他!这锦衣玉食惯了的,这些脏东西,才是最膈应的,我就是想让他一晚上不得安生,揪心挠肺!” 肃文顺手把手里的供词撕了,那纸上竟空无一字! 麻勒吉看看勒克浑,三人俱是会心地一笑。 “那帮太监宫女抓紧审,”肃文看看麻勒吉,“会计司和户部的人,也不能让他们闲着,都在指望着别人救他们呢,”他努努嘴,“就是这个佟奉全也想有人会保全他,我们可就这一宿功夫,现在各家都乱了套了,都在找人,明儿要是再拿不到供词,只能乖乖放人,人家还要反咬我们一口,到时候,人家说我们屈打成招,我们也得接着!” “怎么审啊,二哥?”麻勒吉笑问,“您定个章程!”勒克浑也不眨眼地瞅着他。 “你,”他指指麻勒吉,“先从那些容易张口的、小打小闹的、跟着打个酱油的审起,”他看看勒克浑,“你,从那些头头脑脑审起。” 麻勒吉笑道,“二哥,我跟勒克浑我俩是不是换换啊!” “对啊。”勒克浑也有些打怵,“让老麻来审那那些当官的。” “换换?”肃文笑了,“你以为勒克浑不如你能耐?用你是要你去动口的,勒克浑,对那些人只需一招——用刑!” “用点心啊,这事办成了,值守失职那都是小事一桩,办不成,新账旧账一块算,我们可真就万劫不复了。”肃文又嘱咐道。 一句话又把麻勒吉跟勒克浑的心提留起来,“二哥,退一步讲,真审不下来怎么办?” “还没审就说这种丧气话,凭心而论,不提人品,钱教习审案的本事,那没说的,”肃文道,“他在就好了,不过,你们至少学到他本事的三成了吧,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了,快去吧!” “海兰珠跟墨裕呢?”勒克浑道,“还有些弟兄们也不见人影?” “呵呵,他们干别的去了。”肃文笑道,“我也不能把注都押在你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不是,狡兔还有三窟哪,”他话题一转,“别懈怠啊,哪头开花还不一定呢,快去吧!” “我先去睡会儿,明天还有大事呢”他转身朝一另间屋子走去,边走边唱起来,“……盖世英雄冠九州。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这一班虎将哪个有?还有我诸葛用计谋。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若是领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将计就计结鸾俦……” “走吧,二哥还等着听信呢。”麻勒吉扯一把勒克浑。 “哎,老麻,你说我们今晚可闹大发了,这眼见丑时了,”勒克浑一摇头,“可是听二哥一唱,我这心里又踏实了。” “就是,就是,二哥什么时候认过怂,我们就从没输过……” ………………………………………… ………………………………………… 这时间往回推两个时辰。 西华门外詹士谢图的府邸,红灯高悬,朱门油亮,几个随从却是腰板挺直,站于门外。 门前柳树下迤逦停着几乘轿子,几个轿夫边嚼着肉末烧饼边窃窃私语。 “哎呀,詹大人,您还想着我啊。”明善一进府内假山上的亭子,就满脸堆笑,高声喊起来。 “你们怎么一点没眼力价,眼让屎糊上了?明大人来也不通禀一声?”詹士谢图笑着骂着长随,起身迎了上去,“老明,你以前不都是叫我老詹的吗,来来来,快请,快请。” “是我不让他们喊的,喊什么,怪别扭的。”明善道。 “明大人,”户部侍郎潘祖荫笑着站了起来,“您也来了?” “嘿,这叫什么话!”明善朝詹士谢图笑道,“潘大人,您不请我,老詹请我,您也不乐意?” “那哪能啊,”潘祖荫笑道,“呵呵,我可是亲自到府上去请过您,您闭门不出,与我们都生分了。” 明善笑道,“一介贬谪之人,哪有什么脸面?再说了,我过去你们也不自在不是。” 三人正说说笑笑,长随又喊起来,“都察院左都御史钱牧大人到!” “刑部尚书赵彻大人到!” 三人互相看看,都赶紧出去相迎,可是还没扶进亭子,长随又喊上了,“吏部尚书魏瑛大人到!” 潘祖荫与明善对视一眼,明善作个眼色,潘祖荫笑道,“老詹,今晚你莫不是把六部九卿都请来了?我这个侍郎那只有提壶倒酒的份了。” 詹士谢图笑道,“那你可得把魏大人侍候好了,侍郎,是狼,呵呵,听着多不好听,哪有尚书听着带劲!” 潘祖荫笑着指指他,跑到魏瑛跟前,“魏大人请吧,今儿我可得听老詹的,他请客本来就不容易,能跟您坐一块更不容易!” 魏瑛一改道学面孔,笑道,“我有那么难请吗?潘大人,你请过我吗?” 潘祖荫一愣,旋即笑了,“呵呵,还真没请过,这些日子风和日丽,正所谓野寺看花,凉堂读画,实为不可多得之胜事,那今日就约下,明儿西直门极乐寺,我们不见不散。” “老潘这个提议好,”明善抚掌大笑,“饭堂子太俗,名胜古刹雅集实是一大乐事。” 詹士谢图笑道,“好好吃酒喝肉的事,你们这帮文人非要弄到寺庙里去,我不去,太遭罪。” 潘祖荫刚想劝,长随又是高喊道,“九门提督哈大人到!” 几人相互看看,连带着刑部尚书赵彻也是惊讶地问道,“詹大人,您今晚都请了谁啊?” 说话间,一身骠悍之气的哈保已是走进来,这样的私人宴请,他仍是不苟言笑,众人也不敢怠慢,互相见过礼后,詹士谢图答道,“这就齐喽,不对,王爷还没来。” 钱牧笑道,“当朝的大员几乎全在这了,老詹,也就你有这个面子。”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各部尚书、九门提督皆是从一品的官职,就是各部左右侍郎也是正二品,而詹士谢图不过是从二品的散秩大臣,但他却是御前侍卫,宣光帝眼前的红人,所以,他说有王爷亲自前来赴宴大家也并不惊奇。 “老詹,今儿有什么好吃的,还非要我来尝尝?”说话间,不须长随报名,礼亲王高塞笑着走了进来。 “给王爷请安。”众人一阵惊愕,纷纷跪了下去。 “免礼,免礼,”高塞很是随和,“都起来入席吧,”他指指詹士谢图,“能让老詹请客,就不容易,呵呵,这来的人不少嘛。” 詹士谢图笑道,“王爷能来,真是给老詹面子,”他把高塞让到上座,“今儿没别的,就是想请王爷跟几位大人陪陪老明,一直在家,我怕他闷坏喽。” 众人心里都是一动,詹士谢图是皇上最亲近的侍卫,难道这是皇上的意思?难道,又要起用明善? 明善一阵激动,脸都红了,却只说出两字,“老詹……” 高塞看看詹士谢图,“老詹跟我说过几次,想叫着明善出来散散心,这份心意,总归是好的,也罢,今儿大家就借着老詹的酒,畅饮一番如何?” 众人纷纷响应,詹士谢图笑着大呼道,“上菜,上酒!” 高塞眼见着这一席没什么事儿,也乐得跟这一班朝廷里的实权派交往,这菜刚上来,酒刚倒上,就催着行起令来。 众人都笑了,果不其然,第一个被罚酒的就是詹士谢图。 詹干谢图痛快地喝了,笑道,“我行伍出身,就是个粗人,”他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哈大人,可不是说你啊,”哈保板着脸摆摆手,“我也不会念你们那些酸句子,我就讲个笑话,就当念诗了。” 高塞笑道,“成,逼着你作诗,还让不让我们喝酒了。” 詹士谢图站起来,“前些日子,乾清门我有位老兄弟,在宫里当侍卫也有些年头了,反正比我还早,皇上念他护驾有功,把他叫到养心殿,”他绘声绘色地模仿道,“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当班值守也怪不易,也有一把年纪了吧,这宫禁值守的营生就让年轻的干吧,你到荆州当个副将吧。” 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却听詹士谢图笑道,“按理说,正三品升了从二品理应高兴才是,可是这老兄一把鼻涕一把泪找到我,我就问啊,你是舍不得皇上还是舍不得这帮兄弟啊?” “那老兄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詹士谢图笑道,众人的心思也被他勾起来了,“他说啊,老詹,你说,我是不是侍候皇上不尽心,皇上打发我出去啊。” “我就说啊,这是哪跟哪啊,别人升迁了,高兴都来不及呢,给兵部那帮人送银子都不一定好使,你倒哭起鼻子来了。可谁知这位老兄说什么?”詹士谢图笑道。 “老詹,别卖关子了,快讲。”潘祖荫忍不住催促道。 “这位老兄说啊,老詹,那皇上干嘛让我去荆州那地界,刘备、孙权、曹操三家不是争荆州吗,我这去了,武功赶不上关羽,智谋赶不上诸葛亮,不是让我白白去送死吗?” “啊?” “啊!” 众人一愣,马上都笑喷了,赵彻连嘴里的酒都吐了出来,哈保也笑着轻轻摇摇头,高塞指着詹士谢图道,“还有这样的人,明儿我非见见他不可,呵呵,不行,老詹,罚你再讲一个。” 第50章 谈助无非中发白 “老墨,二哥要我们贴这个有什么用处?”夜色下,海兰珠看着手里的告示,又看看墨裕,前面不远处,图尔宸与雅尔哈善正一脸沮丧,却也干得热火朝天。 “不管怎样,肃文肯定有他的道理,”墨裕现在最是深沉稳重一个人,提督家的公子哥儿干这种下人干的营生,丝毫不以为意。 “什么时辰了?”墨裕问道。 “大概齐快亥时了吧。”海兰珠也拿不准。 “雅尔哈善带着怀表,问问他去。”肃文千叮咛万嘱记,墨裕不敢怠慢。 海兰珠把手里的告示贴上墙,撒丫子追了过去,身后,却见一醉汉脚步虚浮地走近前来,瞪大了眼睛,念将起来。 特授三等侍卫、精勇巴图鲁、前锋营前锋校肃文严查秀女舞弊事:照得阅选秀女,本应甄选幽娴贞静者,或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拴婚,或为亲郡王或亲郡王之子指婚,……现今次阅选,容貌丑陋者留牌子,颜容秀丽者撂牌子,家世低劣者留牌子,家世优良者撂牌子……内务府及户部一干人等,上下其手,通盘作弊,致使选秀大典充盈铜臭,阅选礼仪私相交易……今天有好生之德,凡行贿幸留者,如能至顺天府衙首发舞弊,俱从宽处置,准予归旗另嫁,凡一意孤行、心存侥幸者,一旦查实,全家削去旗籍,发配至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永不准回……俱不宽贷,各宜凜遵,毋贻后悔,凜之慎之须至告示者。 右仰知悉 宣光十九年五月十三日 告示实贴 “又不知要多少人头落地了!”这醉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醉醺醺离去了,可是马上又有人围了上来,待看完告示,就有人疯狂地往家里或客栈跑去。 “亥时了,”雅尔哈善拿出怀表看了看,“喊吧。” “上马!”墨裕喊道,适才还在大街上贴着“小广告”的官学生们纷纷跨上马鞍,“这告示四九城也贴得差不多了,分开来,大声喊!” 马上,铁骑四出,一会子功夫,在巡捕营兵士的目瞪口呆中,在过往行人的惊讶注目中,咸安宫的官学生在马上飞奔着,大声喊着,“特授三等侍卫、精勇巴图鲁、前锋营前锋校肃文严查秀女舞弊事……” 不出半个时辰,整个北京城就充斥了官学生们响亮的喊声…… ………………………………………… ………………………………………… 詹府之内,却仍是欢歌宴饮。 “有一次啊,”詹士谢图笑着继续说道,“广东布政使傅冲进京面圣,也不知广东那鬼地方有什么好,老小子吃得油光水滑的,”众人都笑着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他张牙舞爪,“他胖啊,这腰能有这么粗!”他比划着,众人又是一笑。 “过了乾清门,就是乾清殿,可这甬路相当长,”詹士谢图笑道,“他胖,走得就慢,我就说啊,快看啊,礼亲王他大爷来了!皇上也笑了,说道,嗯,确实象!” 众人看看肥硕的礼亲王高塞,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高塞却是素知詹士谢图的脾性,笑着骂道,“你大爷!你敢骂本王?灌酒!”他竟亲自提起酒壶来,一把抓住詹士谢图的袄领,一壶酒灌得詹士谢图直咳嗽,却是眉开眼笑地嚷道,“痛快,痛快,等赶明儿不在乾清宫侍候皇上了,回家给儿孙们说说,当年还被礼亲王灌酒,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众人一听,又是笑了,哈保也笑着夹起一片香菇,不作声地嚼着。 “来呀,咱也附庸个风雅,请王爷赐咱墨宝一幅,这亭子以后就有名字了,就叫灌酒亭吧。”詹士谢图笑道。 人家的亭阁楼榭都有雅名,可是这灌酒亭是什么名?众人一听,更是笑得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钱牧笑着拿出帕子擦着眼泪,“行了,行了,别再讲了,再讲我的肚子受不了了,老詹,可真有你的,怪不得这么多年圣眷不衰。” 詹士谢图却笑道,“咱今晚就是想给老明乐呵乐呵,你们可不知道,这些日子,老明一直在家陪他那个小妾,我怕他直朝女人使劲,再把身子骨弄坏了,这女人是好东西,但也得省着点用不是!” 众人又是乐了,赵彻也笑着摇着头,魏瑛虽是强忍着,可也是笑得肩膀乱颤,胡须直抖。 詹士谢图看看明善,“老明,今儿王爷都来了,就是为了陪你,怎么着,你的小妾我们见不着,不如吟诗一首,说说你的小妾吧。” 潘祖荫也来了兴趣,“对,说说,也不枉我们仰慕一番。” 明善的小妾实已不年轻,估摸着三十多岁了,但所生之女,却嫁于安亲王之子为福晋,于是也封了三品诰命,又因为这妾的手纹十指九斗,俗传此为贵相,明善也经常拿出来夸耀。 “好,”那明善喝得两眼放光,也不推辞,“那我就献丑了,嗯,……明善小妾,侍弟最久,貌虽不都,亦不甚丑,恰有贵相,十指九斗,上相簪花,元戎进酒,夫妇和睦,一齐不朽。” “好!”詹士谢图头一个喊了出来,却又眨眨眼,“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众人又都哄堂大笑,潘祖荫兴奋地举起酒壶来,“罚酒,罚酒……” 里面一片喧腾热闹,外面詹府的大门前可是前后来了几拨人,有高塞府里的,也有明善府里的,还有潘祖荫府里的,也有九门提督的兵,却无一例外地被挡了驾,那领头的也是个侍卫,任这帮人说破了天,就一句话,“我们家大人说过了,酒法大于军法,今晚喝酒,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到明天再说。” 这些门人长随平时是随意惯了的,但在这冷脸冷面的侍卫跟前却是火发不得,话重不得,没办法,都只有乖乖等候。 府内灌酒亭内,依然是火热一片,魏瑛想早走,却被醉醺醺的明善拉住衣袖,死活不让他走,魏瑛自持士林领袖的身份,又见他身无官职,也怕别人说自己趋炎附势,也只得留下来。 “赵大人,那刺客怎么着了?”高塞也是喝得面红耳赤,顺嘴问道。 “死抗,一句话也不说。”赵彻看看詹士谢图,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马上又分开了。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高塞嘟囔着,“这人是什么来头?” “嗯,就是个普通的举子。”赵彻喝得也有些高,但嘴里依旧一句多余的话儿也没有。 “老詹,这快子时了吧,明儿还要上朝呢,散了,散了吧。”高塞笑道,“客走主人安,你也歇一会儿。” “亲王慢些,”詹士谢图笑道,“我还准备了别的呢。”他一拍手,马上有小厮过来撤掉酒席,摆上了麻将。 这麻将与围棋一样,往小了说,是一种玩具,往大了说,就是一种国萃,但是,国萃却集中了中国文化最恶心的成分:勾心斗角,李代桃僵,互相拆台,见风使舵。玩精了,就不像在玩游戏,而是在玩阴谋、玩诡计。 所以,官场之人特别愿意打麻将,京师有诗云,“谈助无非中发白,闲来只是逛胡同。” 京官们个个麻将玩的精熟,外地官员进京,首要任务就是陪京官打麻将,在桌上输些银子给他们。自然,大家平时谈天,还不就是桌上那点事,红中、发财、白板而已,即使进了先前那些查封了的八大胡同,吃花酒,逛窑子,大部分时间也是打打麻将,只不过此时的麻将有美人陪伴而已。 “呵呵,”高塞红着脸,挺着肚,一捋短髭,看看众人,“都不准走啊,正好两桌。” 魏瑛却是不善此道,他笑着推辞道,“王爷先来,我们且跟着王爷学两手。” 高塞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是京城里人人皆知的麻将高手,赌瘾很大,但却赌风甚佳,一夜输上万两银子,眉头都不皱的,通宵不睡更是常有的事。 “好,明善,老赵,老钱,我们凑一桌。”高塞直接点将了,其它三人也不谦让,“哗啦啦”就手搓了起来。 魏瑛、哈保看了一会儿,借故走了,潘祖荫却是兴致勃勃,“老詹,弄点点心,再上两碗醒酒汤,误了上朝可是罪过大了,这还一身酒气呢”高塞笑着吩咐着,“再着人把我们的朝服朝珠取来,老詹的府邸离西华门近,待酒气消了,我们直接上朝。” 詹士谢图笑着答应着,那潘祖荫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站在高塞身后,陪着高塞端详起牌来。 这一场牌局直打到寅时初刻,高塞、赵彻、钱牧等人简单地洗漱后,又用过点心,方才心满意足地小睡一会,这里离紫禁城近,用不着早早赶过去。 “来,老明,潘大人,你们不用上朝,我们接着打。”詹士谢图笑着邀请道。 “成,手痒了一晚上了,”潘祖荫跃跃欲试,“今儿非从老明身上赢他个万把两银子不成。” 面对着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高塞,明善今天有意无意地放炮,光自个就输了将近两万两,他也不在意,“行啊,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詹府里,又响起哗哗的麻将声。 就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从外面进来,附身在詹士谢图耳边嘀咕了几句,詹士谢图眉毛一挑,已是眉开眼笑,“哎呀,和了,两位大人,拿银子吧!” 第51章 朕哪还有脸面 蔡英杰兴冲冲地拿着一摞口供跑了进来,“二哥,二哥,召了,召了,那帮营私舞弊的秀女家都招了!” 在共同的命运跟前,两派人马暂时缝合了分歧,刀口一致对外了。 “说说看,”一脸疲惫的麻勒吉来了精神,“我那边才审出几个来,还是软硬兼施,户部跟会计司这些钱串子太滑了。” “那帮子太监、宫女大多都招了,头头脑脑的打狠了也不招,都挨着呢。”勒克浑笑道。 蔡英杰一脸兴奋,“还是二哥这招好使,你们俩这么审得审到什么时候?这一下就掏了他们的牛黄狗宝!”他崇拜地看一眼肃文,“二哥,我照您的吩咐,就在顺天府衙等着,亥时刚过,就有人过来举报,有举报内务府的,有举报户部的,还有举报旗里的都统的。” “噢?”都统,这倒没料到,呵呵,这下,得罪的人可大发了,八旗的人恐怕都要得罪了,不过,事到临头,也管不了许多了,“都是来首发行贿选秀的?”肃文道。 “大多数是是首发内务府跟户部的,也有首发送了银子还是没选上的。”蔡英杰幸灾乐祸道。 噢,这不难理解,要么是实在长得太丑或身体有大缺陷,要么就是银子使的不到数。 “这都是什么价码?”肃文一边翻着手里的供词一边问道。 蔡英杰马上凑上前来,“说是给佟奉全送五万两银票,保他家姑娘能当个侧福晋。” “那福晋得多少两?”勒克浑也来了兴致。 “十万两起。”蔡英杰笑着答道。 “我操,真是笔好买卖。”勒克浑忍不住骂人了。 “户部跟内务府那帮乌眼鸡,实在该杀,”麻勒吉也是气不过,“我也审过了,二哥,这两帮人,也都是老相与,这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可是这吏,生死到头就是这些人,干了一辈子这个营生,这就象琉璃厂的铺子,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次选秀,够他们吃三代的。” 蔡英杰卖弄道,“这里还有哪,二哥,……” “好,我知道了,英杰干得漂亮,”肃文打断他道,“等这件事过去,保单上你肯定排在第一个,我看,当个蓝翎长绰绰有余了。” 蔡英杰眉开眼笑,立马一个千打下去,“感谢大人提拔!” 肃文笑着又看看麻勒吉跟勒克浑,“找个人到西华门詹府通报一声,你们二位也别看着了,英杰再回前面衙门坐等,肯定还有来首发的,他们账也算得明白,首发了他们没事,要不可真要打发到宁古塔了,行了,你去吧。” “我们这就去,”麻勒吉是心领神会,“我们三管齐下,我拿着这些口供给会计司那帮人看看,勒克浑告诉那帮宫女内监,如若不招就地打死,二哥,你是不是得再去会会佟奉全了?” “你是上宪还是我是上宪?”肃文脸一板。 “当然您是上宪,”麻勒吉笑道,“二哥,那这供词给您?”他把蔡英杰送过来的供词递了过来。 “何须这个?”肃文一笑,转身朝关押佟奉全的屋子走去,“压死骆驼,只需最后一根稻草。” 麻勒吉看着他的背影,济尔乐、苏冲阿、阿里衮、禧佛等“骆驼”一一出现在他眼前,他看着肃文走到门口,却没走进去,呵呵,这佟奉全什么模样了?他好奇心起,也跟了过去。 佟奉全快疯了,高高地站在床角,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恐怖地瞪着出现在门口的肃文。 “佟大人,各行贿的秀女、宫里的内监宫女、会计司的人都招了,你招不招啊?”肃文象跟老街坊打招呼一样随意,麻勒吉顺手把一摞供词摆了出来。 “那就给佟大人念念吧。”肃文笑道,“先从这送十万两银票的念起。” 麻勒吉阴阳怪气地念了起来,佟奉全却依旧不说话,一只老鼠从脚背上蹿过,却无动于衷了。 “来啊,把那筐蛇抬进来,”肃文笑道,“大家扶一把,帮佟大人坐进筐子里。” 后面马上进来两个官学生,俱是一脸笑意,“请吧,佟大人。” “别别别,”佟奉全看看肃文,再看看麻勒吉,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我招,我招,我招还不行吗?”他彻底崩溃了。 “好,佟大人就这样站着,你,在门外记录,什么时候招完喽,什么时候把佟大人放出来。”肃文笑道,“佟大人,我们没用刑吧?” “没用,没用。”佟奉全惊慌地摆摆手。 “我们没骂您吧?”肃文接着笑道。 “没有,没有。”佟奉全的脸都白喽,全身紧缩到一块。 “好——”肃文大声道,转身就走,“都给他写到供词里去!” ………………………………………… ………………………………………… 顺天府大狱,一夜之间成了四九城关注的焦点。 一晚之间,捉拿户部、内务府及宫里的内监宫女,一晚之间,拿到当事人及证人的口供,肃文又成了这北京城里的名人。 可是,人们已经习惯,就是有人质疑,他有什么资格拿人,可是暴风骤雨面前,已无人“计较”。 这无人“计较”中人,不但包括户部汉尚书沈廷扬,前内务府大臣明善、户部侍郎潘祖荫,也包括了正黄旗旗主、礼亲王高塞,此时他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宣光帝跟前,坐在这养心殿内,听着内务府大臣荣宪公主宏琦、都察院左都御史钱牧、刑部汉尚书赵彻一一参奏。 荫堂、宏奕、常阿岱、张凤藻、周祖培都是赫然在座,但听得这惊天逆案,一个个也都紧张地望着宣光帝。 宣光帝却是不动声色,手握念珠,看着眼前这一帮臣子,待钱牧参奏完毕,他看看身旁魏佳章,“去,把窗子打开,把门打开,朕要透透气。” 众人不禁都紧张地望着他,却见宣光帝站了起来,起身在殿里踱着,脸上的的神情却是又悲又痛。 “朕,继位十九年,”他看也不看殿里的大臣,却朝外面望去,目光仿佛要穿透云层,极目天际,“自信人生一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西征,北伐,朕从来就没怕过,也从来不知这个怕字怎么写。” “就是去年,济尔舒谋逆,红衣大炮架上神武门,朕,也依然自信,济尔舒必败!”他突然变得一脸刚毅,语速也快了起来,“俄罗斯老毛子,去而又来,东海烽烟四起,中原流贼出没,白莲教、红阳教、玄甲军都是蠢蠢欲动,但,朕,不怕!” 殿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突然眯起了眼睛。 “可是,这次,朕怕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朕的内务府,朕的这帮奴才,串通户部,上下其手,大肆舞弊,朕,都不知道,朕的嫔妃是不是也是串通了内务府而进宫的?指婚给各王公贝勒的福晋是不是也是串通了内务府才当上这个福晋的?” “就是各旗都统,也卷入这次丑闻,户部、整个内务府会计司竟是无人幸免!”宣光帝手里的念珠越捻越快。 “皇上,这事为臣作为阅选秀女的总办大臣,自然难逃干系,任皇上如何处罚,臣绝无二话,不过,这历朝历代,此类事也是不绝于书,为了皇家的脸面,是不是……”礼亲王高塞起身道。 “脸面?”宣光帝盯住高塞,目光灼得高塞不敢直视他,“朕,还有脸面吗?皇家,还有脸面吗?这王公贝勒,还有脸面吗?”他冷冷地看着高塞,“这已没了脸面,朝哪里……要这个脸面?” 荫堂默默不语,他是最理解眼前这个皇帝,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袭爵、登基的,只要他的语速放缓,放得极缓,那准是气恼到了极点,此时,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皇上,这着实可恶!该杀!”康亲王常阿岱涨红了脸。 宣光帝看看他,“杀?他们死十次都多余。” 宏琦看看宏奕,兄妹二人都直直盯着他们的这个兄长。 “周祖培,拟旨。”宣光帝快速走回座位,“既然口供都有了,那就……着赐会计司郎中佟奉全自尽,着革去户部侍郎潘祖荫顶戴花翎,由刑部严加审查,内务府、户部一干墨吏,即日起交付大理寺定罪,一众太监宫女着慎刑司严加追问,从重发落,明善,供词并没有提到他参与舞弊,着不予追究,宏琦,”他看看七格格,“管教不严,也有失察之责,着免去一年俸禄。” “臣遵旨。”宏琦赶紧出班跪倒。 明善没有卷入,实在出乎众人意料,那佟奉全竟是到最后关头也没把明善供出来。 可是,在这泼天大案前,不管是佟奉全还是潘祖荫都没有诛连九族,却已是万幸。 可是高塞看看一脸兴奋的宏琦,却是明白,经过查剿八大胡同和此次的秀女舞弊案,这内务府的权力天平已是倾向了宏琦,两方势均力敌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 …………………………………… …………………………………… “什么,明善没事?”宣王府内,肃文一蹦老高,“这打蛇不死随棍上,不可沽名学霸王啊。” “这都是些什么词啊?”詹士谢图笑道,“不过,这词听起来顺耳,再来两句。” 肃文气结,詹士谢图笑道,“这秀女全部发回原籍,待下月再选,你的那个惠妞到时就过了生日了吧,那你不必担心了媳妇再被人抢跑喽,你该高兴才是啊。” “高兴个屁,那明善岂会善罢干休?”肃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呵呵,行了,你已立下一功了,今儿,老哥还有一功劳送给你。”詹士谢图笑道。 肃文警惕地看看他,“不要,不要,你的功劳我不要,你挖坑把我埋了我还得帮你数银子,我不要,我得回去了。” 第52章 替死鬼 “急什么,你不是要请我吃螃蟹宴吗?”詹士谢图却有些急了,一把笑着拉住了他。 肃文看看他的手,“呵呵,这就急了,你都急成这样了,我就更不能信你了,”他笑着看看詹士谢图,“吃螃蟹是杀生,我向来是吃素的,再说了,吃你同类,你舍得下筷子啊!” “呵,哥哥我不忌讳这个,小虾米,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老哥求你帮点忙还不成吗?” 肃文笑着把他的手拨拉到一边,“你立了功劳,我保住了媳妇,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以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回见了,您呐。” “慢着,”詹士谢图笑了,“这事我看啊还非你不成,嗯,肃文接旨!” “真的假的?”肃文摸不着头脑了。 “看我的脸,”詹士谢图板着脸道,“这庄重模样,会是假的吗?”他一抬头,高声道,“着肃文即刻前往刑部,审问顺贞门刺驾嫌犯,不得有误,钦此——” 肃文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是挥拳就打,那詹士谢图灵巧地避开了,“别动手啊,我有伤在身,要不,二十个你绑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就吹吧你,”肃文讥讽道,“大白天,那么多侍卫、护军,你愣是让人捅了一刀,丢不丢人哪你!还有脸说!”他到底勒住了詹士谢图的脖子,勒得詹士谢图脸红眼凸,方才放手。 秀女舞弊案尘埃落定后,一家人在讷采家吃饭,席间讷采也说过,顺贞门行刺案已在朝廷里掀起巨大波澜,大臣们都是惊恐万状,人心惶惶,惟恐卷入其中,受到牵扯,就是那刺客随便说出个名字,那就有可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上书房大臣周祖培更是认为此案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前朝刺客张差,闯入慈庆宫企图刺杀太子朱常洛,引发了前朝四大案的“挺击案”,此案肯定也不会是凭空发生。”他极力主张严追到底,就是宣光帝也是疑虑重重,随即任命周祖培亲督此案。 “圣旨呢?”肃文一下伸出手来。 “是口谕。”詹士谢图笑道,“就知道你不想去,你不去那你们咸安宫官学就坏事了,那日神武门正是你们值守吧,你这个前锋校是脱离不了干系的,革职、降级、罚俸是少不了的,发配热河从军也是可能的,秀女案你们立了功,所以啊,哥哥才又给你争取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审下来,哥哥保证你们咸安宫没事!” “那我还得谢谢您呐!”肃文忍不住挖苦道。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詹士谢图一幅老好人的表情,嬉皮笑脸道,“你看你啊,早点答应我吧,我还欠你一人情,这倒好,人情没得着,还得乖乖地去。” “行了,行了,别笑了,怎么笑怎么象刚从玉米地里出来的表情,淫荡!” “得,我一片好心让你当成了驴肝肺,小虾米,哥哥再给你说几句好话,只要你审下这个犯人来,那可真就成了屎壳螂变唧鸟——一步登天了!” “别叫我小虾米,我不是!再说了,有这么比喻的吗?”肃文不满道,“刑部那帮人审不下来吗?还弄我去填坑?” “他们还真审不下来,”詹士谢图道,“收银子他们成,这审案子就没辙了,都是些什么东西!” “要是钱教习在就好了,他就没有审不下来的案子。”肃文由衷道。 “你是他的学生啊,这不,我跟皇上推荐了你嘛,”詹士谢图笑道,“秀女舞弊案那可真绝了,一顿饭的功夫,你就把口供弄齐喽,皇上说这叫什么?对,暗度陈仓,还说……” “说什么了?”肃文希冀地问道。 “呵呵,不告诉你。”詹士谢图故意卖起了关子。 “老詹,咱掏心掏肺地说吧,看你这骚样,你自己个就能撑起一座青楼!”肃文骂道。 “我不能,柳如烟能。”詹士谢图笑着反击道。 不知为什么,一提到柳如烟,肃文心里又是一疼,他一声不吭,转身朝外面走去。 “哎哟,这就生气了,皇上说,肃文是将才!”詹士谢图从后面追了上来,也不气也不恼,他越是这样牛皮糖似的,肃文的火就越发不起来。 “肃二,这是你的造化,哥这是心疼你,才在皇上跟前举荐你,你还不谢我?” “我谢你大爷!” 两人边斗嘴边出府上马,肃文道,“审不下来可不赖我啊!” “不赖你赖谁,难道还赖我不成?”詹士谢图象是故意气他,肃文一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饶是他素以伶牙俐齿自许,在詹士谢图的胡搅蛮缠下也甘拜下风。 “那刺客姓字名谁,哪里人氏?为什么刺驾?他自己个怎么说?”肃文问道,“刑部有案卷吧,我得先熟悉一下。” “那这还用你去问啊,”詹士谢图笑道,“我自己个都能审案了,人家这位刺客大爷一个字没招!” 肃文气急了,“什么?这你让我去问什么案?” “就是什么都没有,才让你去嘛,这不是大功劳一件嘛,旁人去我也舍不得,”詹士谢图笑道,“要不也显不出你的能耐不是?” 肃文气得一把勒住马缰,掉转马头要回去,“你敢抗旨?”詹士谢图道。 肃文看看他嬉皮笑脸的样,气得一鞭抽在詹士谢图的马屁股上,那马一受惊吓,突然往前一蹿,差点詹士谢图颠下来,肃文一笑,也扬鞭打马,直朝刑部而去。 ……………………………………… ……………………………………… 刑部衙门大院。 肃文看看头上的牌匾——“明刑弼教”,跟在詹士谢图后面走了进去。 宽畅明亮的签押房内,上书房大臣周祖培、刑部满尚书科尔昆,刑部汉尚书赵彻、刑部左侍郎齐世武及一个堂主事、直吏清吏司郎中、提牢厅郎中俱都在座,初夏的北京城虽不甚热,但那科尔昆却拿着一把蒲扇使劲扇着。 “周大人、各位大人,”詹士谢图甫一进入,就笑嘻嘻说道,“皇上命我把人给你们送来了。” “老詹,这差使你还用亲自过来,让别人过来走一趟就是。”周祖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也知道此案在宣光帝眼里是何等分量,要不也不会在二十天内连下三等圣旨,又令御前侍卫亲自把这个两年来在京里风头正盛的肃文送过来。 “皇上可有旨意?”科尔昆一部大胡子,现在却是一筹莫展。 “没有旨意,就是让我过来看看。”詹士谢图笑着坐下。 这过来看看,也是旨意啊,众人心里俱都明白。 周祖培轻咳一声,“案发后,皇上命兄弟会同刑部列位严审定拟具奏,大金开国三十年,宫中刺杀皇上也是绝无仅有,兄弟也在皇上跟前夸下海口,一定要将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他虽是上书房大臣,但此时詹士谢图代表着宣光帝,他就显出一幅奏对的格局来。 “此案我也与科大人、赵大人及刑部众位大人商议过,疑点颇多。”他看看詹士谢图身后的肃文,见无人让座,象个腼腆的后生站在詹士谢图身后,只听不说,心里顿起几分好感。 “一是此人如何知晓皇上的行程,单就那日早早在顺贞门外等候?二是他是如何混进宫里的?三是他为什么要刺王杀驾?四是是否有人主使?五是他还有其他党羽么?六是他还有其它同谋么?如果有,又在哪里?下一步会还会干什么?” 这几条都说到众人心里去了,众人心里也俱是一沉,这刺客不开口已是满朝风雨,人心惶惶,惟恐刺客乱咬扯到自己身上,那些值守护驾不力之人,也都四处找门路、托关系,惟恐因此案受到牵连。 可是案子没结,所有人的心只能提留到空中。 “可是提牢厅对此刺客日夜熬审,大施酷刑,重刑之下,犹未吐露半个字。”周祖培叹道,“案情至今毫无进展。” 刑部他是直管的上书房大臣,这么一说,也有给刑部开脱的意思。肃文暗道,不过,这些日子朝野议论颇多,有的说宣光帝打压正黄旗与正红旗,是两旗人马干的;也有的说是因八大胡同案撤官的犯官亲属雇佣刺客所为;还有的说是内务府那帮人不满革新,狗急跳墙…… 但不管是哪种说法,对朝局都是不利的,对宣光帝本人也是不利的,他是想快些结案,安定人心,稳定朝局。 “该用的刑都用过了?”周祖培突然问道。 那提牢厅郎中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回中堂,跪火链、刑夹、板子、掌嘴、押杠等等,无所不施,只要是刑部有的刑罚,都用过了,可就是不招。” “此是悍匪巨犯,”周祖培道,“否则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如此祸胆包天。” 肃文看看提牢厅郎中,那人眼窝深陷,前额的头发都有两寸长,跟直隶清吏司郎中二人并无两样,显然俱是压力在肩,不能摆脱。 用刑?他记着钱维钧说过,用刑是柄双刃剑,尤其大案要案之前,在这泼天大案跟前,上有上书房大臣亲督严导,下有部堂一直追逼,不用严刑,毫无结果,则有审案不力之责;用刑过重,人犯若死,断了线索,那也更难交代! 他正想着,突然赵彻笑道,“老詹,前些日子干得漂亮啊,”我就说嘛,你从不请客,怎么着突然动了哪根弦,请起客来了,一夜之间,一举拿到将近二百个秀女的口供,让会计司、户部那帮官油子签字画押,就是我们这里的老刑名也是办不到的,呵呵,可真有你的!”他有意无意看看肃文,“明儿就是皇上给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了,这案子啊,我看,就靠你们了!” 肃文一听,差点气晕过去。 第53章 读书人 这敢情是临了了事没办成,让自己来当这个替死鬼! 周祖培也看看肃文,“有志不在年高,你巧审济尔乐,不须用刑就拿到几百名官员去八大胡同的供词,前些日子的秀女舞弊案,一宿之间,供证两全,实在难能可贵,”他看看科尔昆跟赵彻,“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如让年轻人一试?” 科尔昆也在上下打量着他,“英雄出少年,我们正白旗的巴图鲁,审案也在行的。”他本人也是正白旗,此时却是不一般的况味。 这抢人的饭碗、扫人的面子,别人阴阳怪气损几句都是轻的,可是这些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看来铁定是要拿自己当垫背的了。 “那就闲言少叙,升堂问案吧。”周祖培道。 詹士谢图笑着看看肃文,肃文道,“就问适才您所说的六条么?” “对,”这是个机灵人,周祖培心道,要不这两年也不可能名震京华,他心里陡然多起几分信心来。 “几位大人审案在前,都是刑名律法上的老前辈,我肯定是不成的,”肃文学会谦虚了,“不过,既然有旨,那我就去瞅瞅,成不成我也不敢打保票。” 这事,就好比老鼠入风箱,两头不讨好,我审不来我肯定有罪,但我审下来那可要把整个刑部的人都要得罪了。 众人起身朝大堂走去,提牢厅郎中赶紧着人去提人犯。 詹士谢图与肃文走在最后,他笑道,“呵呵,肃二,你什么时候学会谦虚了?”他看看周祖培等一班人,“这些人你不用管他们,只要一人你侍候好了就得了。” “谁?”肃文道。 “皇上!”詹士谢图咬耳说道,“什么尚书、侍郎,谁的看法还能大过皇上?你就是审下来,他们有看法,这梁子始终有解开的一天,官场上这帮人看得不是你的人品,看的是你的实力,可是,如果皇上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喽。” “嗯,你自个琢磨琢磨。”他拍拍肃文的肩膀。 嚯,看着詹士谢图的背影,肃文暗道,此人不糊涂啊,对,不糊涂,难道那些开玩笑、逗乐子都是装出来的?对,肯定是装出来的,这人有大智,要不他也进不了粘竿处啊! 待走进大堂,众人谦让一番,肃文也只得走上主审之位,坐在“明镜高悬”横匾之下。 周祖培、科尔昆、赵彻并詹士谢图却在隔壁坐了下来,周祖培不开口,俱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这年轻人如何问案。 肃文看看两旁森严肃立、手持水火棍的兵卒,一阵眩晕,真没想到啊,他肃二,以前不过是内城里一混混儿,今天却坐在了刑部大堂之上,他端详着眼前的京堂木,慢慢坐正了身子。 一阵脚镣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传了进来,提牢厅郎中在前,几个差役在后,竟亲自把刺客押解过来,只见他蓬头垢面,满身血迹,却是神情倨傲,挺立不跪。 “跪下!”一差役大喝一声,猛地朝他腿弯里一踹,那刺客身上一阵铁索作响,双膝一下砸在了地面上。 嗯,是个车轴汉子,但五官端正、面色白皙,只不过,这些日子熬刑,面色很是苍白。 肃文站起身来,在他周围转了起来,那刺客却是怒目而视,“呸!”一口浓痰正吐在肃文身上。 “大胆!”一差役马上上前掌起嘴来,几巴掌下去,嘴里血沫子齐出,流了满嘴,让人看着心悸。 “住手。”肃文挑挑眉毛,“来呀,挽起他的裤腿。” “是。”一差役答应着上前,但肃文马上觉着一阵触目惊心,因为受了火链之刑,那一对膝盖已是烙得乌黑,裤子与伤疤长到一块,经这往上一撸,马上流出黄红色的血脓来。 那刺客却仍是仰头朝天,不说一语。 这人够胆色!肃文暗道,可不是嘛,敢进宫刺杀皇上,这份胆色能不够吗? “抬起他的手来。”肃文又道。 手也被夹棍夹得一片血肉模糊,肃文却蹲下来,仔细瞅了瞅,果然,在食指与无名指处有两处老茧,而掌心却没有茧子。 “你是读书人吗?”肃文笑着问道。 那人仍是傲然抬头,仿佛没听见似的。 隔壁,众人都在仔细听着,那赵彻却是明白肃文的用意,这人跪多了,膝盖处肯定有死皮,那这人多半是官儿,这字写多了,两指上肯定有茧子,那多半是书生也不假,嗯,这小子有几分老刑名的风采,他心里陡地升起几分希望。 “大人问你话呢……”肃文一摆手打断了差役的叫嚣,笑着说道,“我也是读书人。” 听到此,詹士谢图一下笑了,周祖培、科尔昆等正听得聚精会神,见他发笑,都不满地看看他,詹士谢图笑着一摆手,“他也算个读书人?” 却听隔壁大堂上又传来肃文的声音,“好,押下去吧,不要再用刑了,别怠慢了他,给他些酒肉。” “大人……”一个差役叫道。 “按我说的去做!”肃文背着手,“给他换套干净衣裳,找个跌打损伤的郎中给他瞧瞧。” 那刺客却是不领情,看也不看他,又是一阵铁链声响,走出大堂。 “肃文,皇上让你过来审问犯人,你这就问了两句,这就完了?”科尔昆一部大胡子抖抖的,正死死盯着他。 赵彻也盯着他,却是沉默不语。 周祖培看看詹士谢图,“肃文,莫非是又有什么奇计?” “回中堂,学生没有奇计。”肃文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让他回去了?你连问都不问?这么多人都跟着你看戏哪?”眼看这期限只剩一天,科尔昆实在忍不住了,本来指望着来个明白人,谁知来了个不顶用的毛头小子,他越说越气,拿起惊堂木一拍,“你把这刑部大堂当成什么了?” “啪”地一声,也吓了周祖培一跳,他不满地看看科尔昆,又把目光投向肃文。 “今儿不问,我明儿问,”肃文看看科尔昆,“明儿如果问不出结果来,您直接在这刑部拿了我。” “肃文,大堂之上,这大话可不是随意说的。”赵彻不知从哪起了怜才爱才之心,有意无意提醒道。 “你说大话!”科尔昆不屑道,“这牛皮可不能乱吹!年轻人,你搞歪门邪道有一套,这正儿八经问案可不是儿戏!” “那既然大人不信我,另请高明好了!”肃文一挑眉毛。 周祖培也知科尔昆这些日子承受的压力,但肃文是宣光帝亲自派来的,他也觉着有必要给肃文讲明形势,“皇上命我们穷究主使何人,同谋何人,有无党羽,可别说这三项,至今连半个字也没听到,”他看看肃文,“明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皇上可是有旨,各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六部尚书、九卿科道会同审讯,你要是明天审不下来,那我可是保你不住了。” “学生谢过大人,但学生既然敢说,那就敢当,大不了审不下来我领罪就是。”肃文双眉一挑。 周祖培看看科尔昆和赵彻,“好,老詹,人是你带来的,你先带他回去吧,明儿这个时辰,”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明儿来了再说吧。” 这意思詹士谢图也听了出来,这明显是不相信嘛,他笑着给周祖培打个千,推一把肃文,“走吧。” 看着二人出去,科尔昆走近周祖培,“大人,那詹士谢图就是个不着调的,这肃文,我听说以前可是个混混儿,这明天各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六部尚书、九卿科道会同审讯,审不下来,我这儿丢人不算,可我刑部的清誉要紧,大人您……” 周祖培一摆手,笑道,“你们不是审了多日了吗,这天塌下来不是得有高个子顶着吗?” 二人看看他,都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 赵彻看看门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又想起自己颇为欣赏的钱维钧,摇摇头跟着周祖培往签押房走去。 出了刑部衙门大院,詹士谢图方笑着说道,“兄弟,适才是真牛逼啊,不过,哥哥喜欢,呵呵,不管审下来审不下来,你放心,你发配时哥哥我都去送你!” “我操,前半句象句人话,后半句就是鬼话,”肃文笑道,“你就不能说句人话?” “那你能成吗?我可是替你打了保票的。”詹士谢图打量着他的脸。 “那不成,您跟着发配成吗” “我不去,我还要侍侯皇上呢!” “呵呵,我也不去,我还要侍候媳妇呢” “我就知道你有章程,走,一会儿到到会贤堂,”詹士谢图笑道,“你请客!” “成,”肃文也不计较,“不过,没带银子!” “先把马押哪!”詹士谢图笑着,打马而去。 这京师的八大堂,也有个讲究,比如隆丰堂,专做王公府第的买卖,各府阿哥以致管事官员小聚玩乐多在隆丰堂饭庄子。 而庆和堂,专做内务府司官买卖,司官们下值大都要到庆和堂聚会,商量公私事项。 两人去的会贤堂,坐落在什刹海的西北侧,店门面向什刹海,它的左近就是各大王府,环境那自是没说的。 由于宽敞齐全,菜肴制作讲究,因此很多府邸的喜、寿、满月等的宴请、堂会,都由会贤堂承包,京戏名角也都爱在会贤堂演出,每次都是名角荟萃,一演一通宵,因此花费也是颇大。 待二人熏天酒地地喝完酒,肃文往桌上一趴,竟睡了过去,詹士谢图懊悔地一拍脑袋,“嘿,这不算,重来,”他推推肃文,“醒来,醒来!嘿,瞧我,就贪最后这半杯,慢了半拍,本应我先睡过去,醒醒,醒醒,你还是读书人哪,要点脸好不好,唉,伙计,结账吧!” 第54章 青史留名 刚走出会贤堂的院子,肃文的酒没症没兆地就醒了。 “拿银子,适才是我付的银子。”詹士谢图不依了,一把扯住肃文的衣袖,两人就在街面上拉扯起来,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肃文却趁着詹士谢图不注意,把一物件从他袖子里掏了出来。 “没银子,”肃文得手后更是得意,“你一御前侍卫说出去丢人不,你一年的俸禄得有多少啊,跟我一正六品的前锋校算计,我就不信,你在皇上跟前,那些尚书侍郎、外省的督抚不打点你?谁信呐!” “没有,我洁身自好,两袖清风,”詹士谢图面不改色,“今儿就记在这了,赶明儿你请我。” “请请,”肃文敷衍道,“老詹,明儿别忘了给我备下两坛大内的满殿香啊!” “不给。”詹士谢图见他想上马,回绝得很干脆。 “那审不下案子来,你脸上也无光不是。”肃文笑道。 “那还用两坛啊?”詹士谢图犹豫了。 “呵呵,有便宜不沾,那是棒槌,呵,一坛审案用,一坛留给老丈人,嗝——”肃文跨上马去,看着詹士谢图吡笑道,“老詹,还别说,平时没觉着会贤堂的菜怎么着,怎么你请客就这么好吃呢?” “呸,吃我的喝我的,明儿还要用我的,你等着吧。”詹士谢图一把扯住他的缰绳。 “放开!呵呵,生气归生气,这是正事儿,明儿可别忘了啊,没有这满殿香,这案子怕是审不下来,嗯,小二十天了,这鹰应熬得差不多了。”肃文一把抢过缰绳,两腿一夹,那马不疾不徐地往前跑去。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老夫成功劳,站立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 远处,夜幕之下,又传来他没心没肺的京戏声…… 看着肃文越走越远,詹士谢图赶紧上马,待赶回宣王府,一人正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等着他。 “都安排妥当了?”那人看看他,笑道。 “是,肃文明天就去提审,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大人,肃文卷进来……” “这戏啊,要做得真,得罪了刑部,也正好借他们的手查查他的底细,再说了,就他那个脾气,他不到走投无路,会老实听我们摆布吗?”那人声音不高,语气不严,却自有一种气势,“我们这个差使,首要想的是皇上,是朝廷!苟利朝廷生死以,岂因情义避趋之,……詹士谢图,你,好自为之。” 那人一拍詹士谢图的肩膀,飘然而去,消失在庭院里的夜色中。 …………………………………… …………………………………… 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日肃文赶到刑部衙门大院时,门前的石狮如昨,可是院门前拴满了一匹匹毛色油亮的骏马,还有几乘八人抬的竹丝凉轿,一溜小轿也排出一里多远去。 本朝从王公贵族到八旗官员,骑马者多,乘轿者少,武职更是严格规定,非奏明特许不准乘轿,一旦发现,即行革职。 但国家承平日久,这项规定有意无意违犯,直到宣光帝即位后才又重申这一规矩,所以旗人出行不论王爷还是官员,多数乘马,汉人骑马者也很多,坐轿的也不少,但上书房大臣跟六部尚书侍郎,是特许坐轿的。 肃文知道,此时,各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怕是已经到了。 刑部直隶清吏司郎中早等在门口,一脸堆笑地把他迎了进去。看着他笑模笑样的,肃文知道,今儿是最后一天,审不下来的后果他也是知道的,那他这个替罪羊跑是没法跑了,而且,不只他自己,恐怕整个咸安宫也要跟着吃挂落。 进得刑部衙门的签押房,荫堂、宏奕、常阿岱、高塞、张凤藻、鄂伦察、周祖培、孙世霖、魏瑛、沈廷扬、司马白衫、科尔昆、钱牧等人早已在坐,偌大的签押房内,坐得满满的,这上书房大臣会同六部尚书、九卿科道会同审讯,一道旨下,手里就是再有公务,在这泼天大案前也得前来。 今儿是最后一天,宏奕也是知道的,但肃文是皇上钦点,并没有经过他,他有话却不能多说,不便多说,但看今天这架式,他着实也为肃文捏一把汗,再瞅瞅肃文,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思量着,如果审不下来,该怎么去圆这个场,如何保全肃文。 高塞一边同众人交谈,一边也抽空打量了一下肃文,今儿是他一人唱主角,看似风光无限,但看审不下来你如何收场,他想想讷采家的姑娘,明儿有你哭的时候。 “众位大人,时辰也不早了,那就升堂问案吧。”荫堂笑道,肃文接下这差使他没想到,也又有些气恼,这福庆父子自从秀女阅选之后,明显与郑王府疏远多了。 首席议政王发话,签押房里喝水的,抽水烟袋的,活动筋骨的,一片嘈杂,都知道这上了堂就不能造次了。 肃文赶紧说,“王爷,这不行,人太多了,这就象熬鹰一样,熬到火候,不能把鹰惊着了。” 荫堂看看他笑道,“那你说应如何办理?” “诸位王爷、中堂及各位大人到隔壁静听就好。”肃文看看大家。 “这?……”科尔昆刚要提出异议来,荫堂笑着打断他,“皇上就是让我们来听的,没说让我们问案,这么着也成,好!”他带头朝大堂走去。 待进了大堂隔壁,肃文指指两旁手持水火棍的两派兵丁,“你们,也下去。” 两排兵丁却不象咸安宫的官学生,听他调遣,科尔昆与赵彻对视一眼,一摆手,“成,听他的,都走。” “你,到后面去记。”肃文指指大堂上的书吏。 “那大堂之上就你们两人,这还怎么审案?”科尔昆忍不住了。 “对,就我们俩人。”肃文笑道,他看看赵彻,“非常之案当用非常之法。” “佛都来了,还差这一炷香吗?科大人,由着他折腾吧。”赵彻劝慰道。 科尔昆瞪他一眼,颏下一部胡子吹得直往上掀,跟赵彻也往隔壁走去。 整座三楹倒厦的大堂上此时空无一人,不,有一人,那就是本案的主审,正自个坐在堂上,若有所思。 这将近二十天,遍熬各种大刑,已经不能用视死如归来形容此人了,在这种人跟前,要他说一个字,就象是赏给自己一个金元宝似的,那要他招认,无异就是要给自己一座金山。 心绪烦乱,心猿意马,他赶紧闭上眼睛想静坐一会儿,可不凑巧,那该死的铁链拖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到这阵阵锁链叮当的声音,隔壁已鸦雀无声,大多数人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从适才在签押房里的眼神就能看明白。 此刻,肃文感觉,他不是在刑部大堂上问案,命运仿佛是在审判他,也许,今儿自己就得下狱,但要想仍在天堂,那就得迈过这道关口。 这铁链声自动停下了,肃文一瞧,隔着自己不远也不近,看来这刺客真是不知过了多少次堂,形成了习惯,那个位置他已很熟悉了。 隔壁,荫堂拈起一片西瓜,低声道,“这小子的脑袋瓜跟常人不一样,不管他说什么,大家觉着奇怪,但千万不要作声。” 话音未落,前堂就传来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皇上驾崩了!” 荫堂差点被这一口甜甜的西瓜噎着,众人也都悄没声儿地看着他,这脑袋瓜果然让驴踢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宏奕皱皱眉,不言声地望着外面这青葱的绿色。 高塞笑了,低声对钱牧道,“就是这案子审下来,都察院跟刑部也不能坐视不见。”钱牧看看外面,点点头。 大堂上,那刺客也抬起头来,也是双眼圆瞪,一脸不相信。 “唉,皇上驾崩,你是难逃一死了。”肃文紧盯住刺客。 “我压根就没想活。”那刺客竟开口说话了。 隔壁的众人又是一愣,这十几天来,这竟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是,古往今来,敢刺皇杀驾的人也不少,宋后废帝刘昱、西夏景宗李元昊、金熙宗完颜亶、金海陆王完颜亮,元英宗硕德八剌,都是死在刺客手里,但,这刺杀本朝皇上,您是第一个!” 他看看刺客,起身站了起来,“今儿是最后一天,要不,今儿所有的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六部九卿都要来,这也来不成了,让我个小吏来审你,但不管怎么样,您是死定了。” 那刺客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扯动了伤口,笑得却是龇牙咧嘴,“大丈夫列则死尔,人固有一死,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你就直接说青史留名不就得了吗?”肃文笑着,慢慢踱到大堂中间,那刺客也直直地看着他,无一丝退缩之意。 “坐。”他竟席地而坐了。 刺客一犹豫,也痛苦地一屁股坐在了公堂之上。 “知道他们让我来干什么吗?”肃文道 “让我招供呗!”那刺客晒道,虽然两颊深陷,但依然眼神凌厉。 “对,让你把自己供出来,如果有同伙,顺便把同伙也供出来,”肃文笑道,“可是,我压根没准备审你。” 第55章 拿你当大爷 “噢?”那刺客望望肃文,来了兴致。 “因为您死都不怕,这十几二十天,刑部的大刑您挨个尝了个遍,不是也没用吗?刑部那帮人肯定拿您没招了吧,”肃文直视他,“您这可不是肉身凡胎啊。” 隔壁,科尔昆与赵彻对视一眼,都端起茶来。 “你想诱我招供?”那刺客笑道,一笑之下,不知扯动了那处伤口,疼得倒抽凉气。 “您还用招吗?不招也是死,招也是死,有什么两样么?”肃文看看刺客,“都这样了,宫里现在都乱作一团了,朝廷里也乱作一团了……” “皇上怎么死的,那天,我没有近身啊。”刺客忽然道,很是严肃。 “啊?”肃文看看他,“吓死的。” 隔壁,周祖培一下呛着了,茶水流到前胸,打湿一片衣襟,却不敢咳嗽,憋得满脸通红。 对面,张凤藻仍是低垂眼帘,如老僧坐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任凭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 “真的?”刺客兄再次瞪大了眼睛。 “大不敬可是重罪,要处死的,我敢乱讲吗?不过,你是免不了一死了,我猜啊,你以前肯定也没少干这种诛九族的大事吧。” “你说呢?”那刺客看看肃文,象猫戏老鼠一般。 肃文心里一动,“前日宫里抓住一个卖馒头的,我想那是进来探路的吧?” 隔壁众人一惊,荫堂看看宏奕,“还有这么一回子事?” 高塞忙低声道,“那日我值守,侍卫们抓人后直接扭送内务府慎刑司了。” “呵呵,”那刺客笑了,“不清楚,”接着却是脸一板,死死地盯住肃文,“你是什么官衔?” “前锋营正六品前锋校!”肃文笑着答道。 “正六品?呵呵,在这刑部衙门大院,看,”他指指大堂外面,“外面的喜雀,官儿都比你大,呵呵,求求我,指不定我说两句就能给你换个顶子戴戴!” 科尔昆跟赵彻都兴奋起来,这么说,是有料啊,二人都站了起来,恨不得把肃文从前堂揪回来,他们亲自上阵。 “我用不着了。”肃文笑着叹口气。 “为什么?”刺客不理解了。 “审不下你来,我就得发配,今儿是审你的最后一天,昨儿我才接这个差使,我他妈这是替人顶杠,俗话说叫替罪羊!”肃文气愤道,他心里是真气,这帮人模狗样的大臣,算计起别人来都是一把好手! “哈哈——”刺客笑得乐不可支,眼泪都出来了。 “抽烟么?我这有鼻烟,英国货,尝尝?”肃文笑着拿出鼻烟壶来。 “好,那就尝尝,以前我的那个主子也好这英吉利的货!”刺客笑着接过来,手上一片血肉模糊,令人心悸。 科尔昆脸上的肌肉急速跳动着,他“腾”地站起身来,下意识想往门口走,却被宏奕一把拦住,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众人心里却都是明白,这能抽得起英吉利的鼻烟的,圈子就很小了。 詹士谢图却象抽风似的,摸摸左袖,又摸摸右袖,紧接着摸摸胸口,众人都看着他,他却喷地笑了,低声道,“这小子,手贼快,什么时候把我的鼻烟壶掏走了?”他笑着看看这一干朝廷重臣,“……嗯,肯定是我的。” “嗯,前些日子审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獐头鼠目的,审案还翘兰花指,肯定喜欢像姑!”前面又传来刺客的声音。 “得,刑部能有几个好鸟,您说的那人,我适才还看见他了。”肃文笑着附和道。 二人一阵大笑,笑得放肆,声震屋瓦,响遏行云。 高寒等一班王爷及六部九卿也笑了起来,科尔昆跟赵彻的脸却都绿了! 大堂之上,那刺客把鼻烟壶递还回来,“这就是鼻烟啊,我以为好闻呢,怎么闻起来象鸟粪?” 隔壁的詹士谢图眨眨眼睛,嘴角抖了抖,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这东西不好,有好的。”肃文笑咪咪道。 “拿来。”那刺客一张手。 “成啊,好酒,好肉,好烟,好女人,只要你想要,要多少就有多少!但,要你自己去要!”肃文道,“我就不明白了,您只身一人,刺王杀驾,这胆色,真是亘古未有,荆轲、专诸、要离,在你跟前都黯然无光,可是这般英雄胆色,现在你却只能身戴重镣,受着最低贱狱卒的喝斥,受着这些常人难以忍耐的酷刑,为什么你不能当大爷呢?让刑部的这些人把你大爷侍候着!你反正也是一死,与其死得这样窝囊,不如死得轰轰烈烈!这么大的事,青史上肯定也有记载,您刺驾时雄心万丈,现在却有如蝼蚁,您自个不觉着差别太大吗?” 那刺客有些愣,两眼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隔壁,六部九卿各大人却差点炸了锅。 “您活着就是一枭雄,这死了,也要当个鬼雄,死也要死得壮烈,死得体面,兄弟,我就想说一句话,你反正是活不了了,为嘛这么憋屈?拿出气魄来,让刑部的人拿你当大爷,比亲大爷还亲,你就拿他们当孙子,比干孙子还贱!” 科尔昆痛苦的揪揪自己的胡须,眼前一阵糊糊,不分东南西北了。 前堂的声音仍在回荡,“你要最好的酒,大内的满殿香、莲花白,只要你想要,他们都会象孙子似的给你送过来!你要最好的菜,隆丰堂,聚寿堂,燕寿堂……什么红烧熊掌、葱烧海参、黄烧大排翅,只要你想吃,他们都会象儿子似的绝无二话!还有,您是读书人呐,也不能这样没声没响地就走了吧?绝命诗,肯定也要做一首,留传后世,对吧?” 那刺客的脸慢慢地由苍白变为潮红,又渐渐变为通红,等肃文说到最后,他几乎有些疯癫了,双手颤抖着,手上的镣拷不断发出阵阵声响。 “说吧,您想要哪个堂子的菜?在这刑部大牢里吃堂子,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史书也得浓墨重彩记上这一笔,还是那句话,只要您一句话,那帮子鸟官还不得乖乖送上来!”肃文道。 “好,那就叫庆和堂的菜,以前没捞着吃。”刺客爽快道。 噢,肃文心里一动,昨儿詹士谢图刚说了,庆和堂可是内务府的官儿经常宴饮的地儿,难道他与内务府有勾连? “你,很对我的脾气,你要什么,我请客,不就是说几句口供吗?”那刺客上路了。 “八大堂爷早吃腻了,你别这样看着我,还真不是当官儿的时候吃的,爷当混混的时候就吃得不稀罕吃喽!”肃文笑道,“来人啊,庆和堂的席面,六十两银子一桌的!再给我弄俩韭菜包子就着茅台酒,嗯,爷我好这一口!”他看看刺客,“都是跟着你沾光!” 隔壁众人的眼珠子已是掉了一地,那提牢厅郎中怒目而视这大堂上不着调的审案官和不着调的刺客,手按腰刀不肯离去。 “怎么着,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进的宫吗?”刺客兴奋地以手拍地,随着铁链作响,大声道,“还不快去,没眼力价的东西!” 提牢厅的郎中看看隔壁露出半边脸来的科尔昆,科尔昆的手挥得比风扇转得还快,提牢厅的郎中总算明白过来,自家大人这是催着他快去办哪! “来呀,把我的酒拿上来。”肃文高喊一声,待酒坛拿到跟前,“啪啪”两声,他摔碎了瓷碗,“用碗喝不痛快,用坛子!” 那刺客一把接过酒坛,喝了大一口,眼睛赤红地盯着肃文,“好酒!成,冲着这一坛酒,我,就给你换换顶子!” “成,那谢谢您呐,”肃文笑道,背后手一动作,示意隔壁的书吏记录,“您怎么称呼?” “陈德。” “哪里人氏?” “直隶永平府人氏。” “现住哪里?” “东华门外小甜水井旁。” “作何职业?” “先后在侍卫绷武布家、兵部笔帖式庆臣家、内务府笔帖式于兴家、内务府包衣管领达常索家做仆役。” “案发前在何处?” “在内务府管领达常索家。” “怎么到的顺贞门?” “进东华门,出东四牌楼门,从西夹道走到神武门,跟着达大人经常进宫,我有腰牌。” …… “为何进宫刺驾?” “因达常索在八大胡同喝花酒丢了官职,连带我也被辞退,我乃一介读书人,投亲靠友,受人接济,几次搬家,又找不到差事,且达索常他素来待我不薄,百般无望后动了替他报仇、进宫刺驾的念头……” “达索常清楚吗?” “清楚。” “还有谁知道。” “我不知道,达大人称呼他为明大人。” “如何知晓皇上那日从圆明园回宫?” “达大人给的信儿。” “有进宫里卖馒头被抓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 隔壁,几位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先是一脸轻松,但紧接着,都是一脸沉重,尤其是高塞,更是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 起先,冲着这鼻烟跟庆和堂,那内务府是圈定了嫌疑的,现在连内务府的管领达索常都招出来了,连明大人都招出来了,众人口里不说,可心里却都知道这个明大人是谁。 至此,这个案子基本上可以说是水落石出了,也好交差了。 而内务府现在是多事之秋,八大胡同一案把广储司收拾利索了,秀女案会计司又全军覆没,现在明善又牵连其中,真不知皇上下一步会如何如置这内务府?有些人革官去职是免不了的,就怕这一牵连,又会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何况,人犯还在不停地交代。 科尔昆却走近荫堂,“王爷,适才那小子在堂上说什么您和诸位王爷、大人可都听清楚了?” 荫堂看他一眼,知道他这是要卸磨杀驴了,他叹口气,含糊答应一声。 “他竟敢说皇上驾崩了,这可是大不敬啊,死罪!来人,待会问完案子就把肃文给捉拿归案!上重镣!”科尔昆咬牙切齿道。 第56章 定案 “嗯,这是什么?”刺客陈德又喝了一口满殿香,直咂嘴,看着眼前这桌席面,不知从哪里下筷子了。 “这是桂花皮渣、砂锅鱼翅、小笼蒸蟹、酱汁鹌鹑、锅塌鲍鱼、云片熊掌……”肃文笑着介绍着,“您慢用,别急,都是您的,您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逼您……” 他自己个咬了一口韭菜馅的包子,又喝了一口茅台酒,把个隔壁的詹士谢图乐得直嚷嚷,“这还能这么吃吗?还能这么吃吗?不行,等会儿我也得尝尝!” 却听前边肃文又问道,“您进宫前可与人商量过,这刀是……” “刀是我自己的,达大人知我身上有功夫,我在东安门酒铺连喝两碗木瓜酒和绍兴酒后,就进宫了,”他看看肃文,“这些菜真好,可惜了了,以后就吃不着了,嗯,还是这酒好喝。” “宫里你熟悉吗?”肃文又问道。 “熟,达大人常带我出入宫门,给诚妃准备车辆什物。” 隔壁的众人一听,心却都提到了嗓子眼,陈德这张嘴,指不定吐出什么东西,咬出什么人来,说不定就牵连到自己,适才还笑模笑样的各位大人都屏息凝神,静静听着,大气不敢出。 这不,诚妃刘佳氏一族不管有事没事,肯定完了,谁在宫里还没个对手,谁家在朝廷里作官还不得罪人啊,这节骨眼的时候,有人奏一本,那就是落井下石,永远无法翻身了。 “事成之后,达索常许你什么?”前边肃文又问上了。 “许我进内务府当差。” “那,”肃文陡然起疑,“你为嘛还要说出达索常,啊,还有什么明大人,你不是为他报仇去的吗?这不合常理。” 刺客陈德看看肃文,“达大人说,宫里都是他们的人,有接应,趁乱能把我再弄出去,其实我也不想活了,谁知没被乱刀砍死,晚上还压了黄土布袋。” 黄土布袋,也就是把布袋里装满黄土,趁着犯人熟睡时,或干脆就把他绑起来,用装满黄土的布袋压在犯人的头部或胸口,只要半晌,犯人就会窒息或淤血而死,还不留半点痕迹。 隔壁的众位大人都惊呆了,如果果真这样,这里面的事儿就大了,也就说不清了。那提牢厅郎中一脸惨白,这事把他也卷入其中了,善后是难了,就是查问刑讯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那您可是命大造化大,您是怎么活下来的?”肃文笑道,又把坛子递给陈德。 “有人不让我死,嘀咕着,说什么不能连累大家,我要是死了,他们也活不成……” 科尔昆与赵彻已是坐不住了,可是想上前让他闭嘴,又碍着这么多议政王跟上书房大臣,就是六部九卿也是能阻止他们的。 这前些日子还盼着他开口,可谁知一开口,果真是石破天惊。 “家里……人呢?”肃文本不想问,但知道这开国以来的巨案之前,这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都不在了。”那刺客抬眼看看他,肃文发现,他的手明显一抖,他也不再追问,凭心而论,这陈德是条好汉,他想设法保全家人,这一点,他得帮着周全,“都死了?”他又问道。 陈德看看他,长吁一口气,“嗯,都死了。” “你这事,就没想过后果,刺杀皇上,又逃不出去,可是要凌迟处死的。”肃文也叹了口气。 “想过,”陈德昂头答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想我一读书人,也会武功,文武双全,却这样三餐难以为继,穷困潦倒,虚度光阴,”他惨笑道,“不死何为?我死,一是报答达大人,二是死得无人不知,也不枉在这世上走这一遭,逃,也想过,当场乱刀剁死也想过,这大狱也想过,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 这席面一直在吃着,却是从早上一直吃到了天黑,隔壁的王爷、大人们却不敢私自离去,无奈之下前面吃席面,后面只能弄点点心之类的充饥。 眼看那陈德签字画押,周祖培直接吩咐科尔昆,“速着人捉拿达索常,拘捕侍卫绷武布、兵部笔帖式庆臣、内务府笔帖式于兴,”他看看宏奕,“兵部庆大人在,不须再禀,老詹也在,着人速去荣宪公主府,禀明格格。” “诚妃处?”他看看荫堂跟张凤藻。 “禀明皇上处置吧。”荫堂看看张凤藻,张凤藻点点头。 “着慎刑司即刻捉拿太监杨进喜,明善那边?”他又犹豫起来。 荫堂看看高塞,“犯人只是一面之辞,且无确凿证据,待审讯达索常之后再作商议吧。” 科尔昆见此案已是尘埃落定,板着脸咬牙切齿道,“王爷,是不是现在就把肃文拿了?” 荫堂看看他,宏奕却站起来,“这是审案,在这泼天大案跟前,这也属权宜之计,……”但这却是大不敬之罪,他一时语塞,想不起怎么给肃文开脱来了。 “大不敬,依律当斩!”科尔昆看看宏奕,坚持道。 “那,就先拿了再说,他,毕竟也是有功的嘛,不要为难他。”荫堂看看宏奕。 宏奕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来啊,待会把肃文直接押入大牢!”科尔昆吩咐道,一时之间,几位王爷、上书房大臣及六部九卿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 “慢着。”突然有人说道,众人一愣,方才发现在是坐在角落里的詹士谢图。 “詹大人,我知他是您带来的,”科尔昆道,“但,大不敬罪……” “他是审案,”詹士谢图笑道,“皇上命他,可以想尽一切手段。” “这大逆不道之言也行?”科尔昆的胡子又抖了起来。 “嗯,可以,谁让你们审了二十天都审不下来呢,”詹士谢图笑道,“要不,科大人,您再问问皇上?” 谁都知道,詹士谢图是整日里跟着宣光帝的,他的话就代表着宣光帝,科尔昆看看他,再不言语,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 ……………………………………… “经圣德感化,反复诘问,并加开导,刺客陈德已认罪伏法,该犯自供自寻死路,甘蹈重罪,俱是由内务府司库达索常唆使……” 养心殿内,周祖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在座的王爷与上书房大臣虽是经历过审讯的,但一个个听着也是心惊。 “……刑部传唤达索常,差役到了达家时,他业已自杀身死,诚妃娘娘身边太监杨进喜,也在慎刑司前往捉拿之前,服毒身亡。” “……又讯问以前雇主,均不知情。都说该犯素常原是安静,也是循规蹈矩之人,……” “刑部提牢司一众人犯也在加紧审讯,不日可有结果……” “刑部已有定谳,拟将凶犯陈德处以剐刑,其家中原本有一儿子,也不知所终,刑部已下发海捕文书,定将将其捉拿归案……” 宣光帝静静听着,待周祖培陈奏完毕,半晌没有说话,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静等皇上发落。 “这手伸得够长,也够快!”宣光帝终于开口了,“这刑部还在问案,嫌犯竟双双自杀,……刑部,难逃其咎!” 科尔昆与赵彻赶紧站起来,“泄密一事,臣已着人调查,三天之内必有结果。” 七格格宏琦也站了起来,“慎刑司已在追查那日杨进喜接触之人,但当日诚妃前往御花园,杨进喜随侍,接触之人甚多,还望皇上宽限几日,定当查明。” 宣光帝沉着脸一挥手,“查,当然要查!但,也要提防他们狗急跳墙,再行灭口!……明善,既然刺客提到他,那也要查,是他干的,那就是天良泯灭,丧心病狂,猪狗都不如,自当依律严惩!如不是他所为,刑部自当还他清白!” 科尔昆与赵彻忙点头承旨。 “至于诚妃,赵进喜一死,肯定是畏罪自杀,她也脱不了干系,着皇后讯问吧。”宣光帝的声音突然高起来,“这宫里的接应是谁,难道还要朕说了,你们再去查么?” 天威震怒,雷霆万钧,众人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着将凶犯陈德,依刑部所奏,处以凌迟之刑!其余俱行释放,不可累及无辜。”宣光帝平抚了一下情绪,手里的念珠慢慢捻动着,“平身吧。” 见皇上不行大肆诛连,众人方才放下心,都站了起来。 “朕,今儿还想多说两句。”宣光帝面色已是平静下来,“都坐吧。” 他自己却站了起来,在室内慢慢踱着,“顺贞门遇刺以来,朕夙夜难眠,……陈德,不过一跳梁小丑,有如猁犬,受人指使,但,朕所羞愧、所畏惧者,却是朕的德化未昭,风化不行,必有失德,上天才降下此祸,警示朕!……自今日始,朕,自当谨身修德,勤政爱民,自省己咎!” “朕也相信,朕自继位以来,以诚心御下,君臣之间毫无猜忌,这也为中外臣民所共知共见,十九年来,朕虽无仁政及民,但也不敢妄行诛戮,朕,在这里,当着你们的面儿,可以大胆地讲,朕既不妄杀,与大小臣工必无仇怨!……作为臣子,你们如若果真忠君爱国,也必当怀有义愤,追查主使,追查同谋,追查党羽!” “……这满朝臣工,朕,都视作朕的兄弟子侄、至亲骨肉,所以此案,就此定谳,不容凶犯再行攀扯!如若任他乱咬,朝堂之上人,人人自危,损害的何止是大小臣工,也不利于朝廷!” “朕为你们着想,你们却不为朕着想!”他的脸已是黑了下来,“内务府一干墨吏,断了他们生财的门路,撤了他们吃饭的差使,竟串同内监,行此胆大妄为之事!……这密不透风的宫苑,神武门、顺贞门护军放进刺客不提,案发之时,竟一个个呆若木鸡,袖手旁观,这,还是朕的护军么?!” 他的脸上乌云密布,众人都不知他如何发落当日值守之人,一个个心提得老高,却是不敢吱声。 “这护军里面,除却八旗精锐,里面还有朕的至亲,他们世受国恩,竟如此漠不无关心君父安危,良心何在,职责何在?还指望了们平日尽心国事吗?了们如有天良,也当自问于心,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君父么?” 第57章 一箭四雕 “对奋勇救驾、心存君父之人,朕要赏,要大大地封赏!他们,是朝臣的表率!”宣光帝大声道。 “着御前大臣康亲王常阿岱、固伦额附拉旺多尔济各加十万石年俸、赏御用补褂一件,常阿岱之子衣绍晋封为贝勒,拉旺多尔济之子巴颜济尔噶为辅国公,加紫禁城骑马。御前侍卫詹士谢图晋封为贝勒,加三万石年俸,侍卫扎克塔尔世袭三等男,珠尔杭阿、晋桑吉斯塔尔世袭骑都尉,护军唐起、张庆磊加年俸五千石……” 张凤藻提笔悬腕,有条不紊地记录,他虽然年老,但耳聪目明,运笔如飞,一字不落。 “有赏也必有罚,对那些临阵脱逃、胆小如鼠者,也要从重责罚,以儆效尤!”宣光帝喘口粗气,接着说道。 “领头逃跑的三名护军,处斩!”他看也不看众人,“神武门护军统领革职,贞顺门护军副统领革职,发配热河披甲当差,其他的军士革退或交兵部议处,严惩!” “高塞!”宣光帝突然说道。 “臣在!”高塞连忙站了起来,适才如暴风骤雨一般的处理已让他胆寒不已,听到宣光帝点到自己的名字,心知大事不妙,“臣有罪,愿受一切责罚。”他一撩袍跪了下去。 “礼亲王高塞,”宣光帝看也不看他,“当班值守未能实心尽责,且顺贞门逆案后,朕夙夜难免,你竟携一班朝臣饮酒作乐,至通宵达旦,——着交宗人府议处!” “臣谢主隆恩。”高塞慌忙答道,继而磕头。 这宴席虽是詹士谢图请客召集,但那日却是他的官衔最大,这在平时都不是个事儿,但皇上盛怒之下,越是辩驳恐怕责罚更重,他聪明地选择吃个哑巴亏。 况且,宗人府议处,说不定皇上过阵子气消了,也就没事了。 “前锋营护军,”宣光看看宏奕,宏奕也赶紧站了起来,那日当值的正是咸安宫的官学生。 “揭发审理秀女舞弊案有功,审讯逆犯陈德有功,这功过,……不能相抵,着罚去一年俸禄,由端亲王严加教导!” “臣遵旨。”端亲王宏奕一颗心方放进肚子里。 “宏奕,”宣光直视着他,“你是领侍卫内大臣,这宫里的警卫,要重新拿出个章程来,朕听说,一介小民,就因为在大街上捡了一块太监的腰牌,竟把馒头卖进宫里,竟连卖了两年!朕还听说,圆明园大宫门旁,竟有老百姓在放羊!” 宏奕的心又一下子提得老高,却听宣光帝道,“这宫禁守卫,至关重要,也到了重新检视的时候了,……不只宫里,就是圆明园、热河行宫、木兰围场等处禁地的警戒,也要重新检视,一定不能再出乱子……” ………………………………………… ………………………………………… “老祖宗!我来晚了。”当詹士谢图进得宣王府,前些日子那人正坐在椅上等着他。 “这一下子就成了贝勒了?理应晚到。”那詹士谢图口里的老祖宗笑道。 詹士谢图赶紧提起茶壶,给他斟茶,“我这条命是大人您给的,进宫侍候皇上也是大人您举荐的,除效忠皇上,我生是粘竿处的人,死是粘竿处的鬼,不管什么贝勒不贝勒,我以前是大人的属下,现在是,今后也是!” 老祖宗眼角带笑地看看他,“嗯,还不张狂,也不枉我多年对你的栽培,对,对,对,我们粘竿处,首要一条就是要忠君!”他的笑突然僵住了,“你我是忠君的,就是陈德,皇上不知他的身份,虽是作样刺杀皇上,他也是忠君的,……他走了?” “走了,”詹士谢图的声音有些颤抖,“大狱里的大刑都挨个熬了,皇上下旨让他多遭些罪,……从头至尾,割了三千六百刀,他一声没吭。”他看看老祖宗,“只是中间说了一句,‘快些’。” 老祖宗黯然了,他缓缓起身,一撩袍角,朝菜市口的方向跪了下去,“拿酒来!” 詹士谢图也起身接过卫士手里的酒,不言声地递给老祖宗,也跟着跪了下去。 老祖宗双眼潮红,面容整肃,手微微颤抖着把一壶酒洒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兄弟,一路走好。” 他起身站了起来,脸上却是一幅决绝的表情,“他的家眷好生照料,每年我都会去看她们,陈德的两个儿子照例召入粘竿处,慢慢提拔吧,”他看看詹士谢图,“若我粘竿处有百八十个陈德,这朝堂之上又有何惧,皇上还会起念裁撤我们粘竿处吗?” 他沉吟道,“皇上起意裁撤,一是认为宫禁宿卫有侍卫处,侦办案子有刑部,可是,现在他觉着还能离了我们粘竿处?你是素常跟随皇上身边的人,你认为,皇上还会有这个念头吗?” “不会了。”詹士谢图道。 “嗯,说说看。”老祖宗道。 “皇上最近着端亲王加强宫禁值守,圆明园、畅春园、热河行宫及木兰围场,也都在进行整肃,已命我想办法加强宫中宿卫,也提到过我们粘竿处,说在潜邸时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宣王府,老祖宗,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对,”老祖宗笑道,“皇上终于想起我们的好处来了,这正是我们粘竿处大有用武之时,宫禁宿卫本应是粘竿处来统辖,”他看看詹士谢图,“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忠于皇上。” “再就是,”詹士谢图继续道,“刑部素来与我们争,这次我们也打了刑部的人一耳光,对科尔昆与赵彻的打击着实不小,呵呵,看他们如何收场,但刑部却一直在查压土布袋与走漏消息的事儿。” 老祖宗轻轻道,“让他查,看他们有几分本事!詹士谢图,你记住,在这京城里,不管哪个衙门,都不是粘竿处的对手,……这事还有什么尾巴么?” 詹士谢图道,“没了,压土布袋虽是我们的人指使,但冒充的是明善的人,那狱卒也早已远走高飞。杀达式常与杨进喜也作得神不知鬼不觉,且是在刑部问案之时所杀,刑部的人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嗯,我们这步棋走对了。只要皇上想要加强宫禁,这刑部又失去圣心,我们就不会被裁撤!”老祖宗道,“你看,事发时皇上身边围着数百名天天喊着皇帝圣明的臣属,可是舍了咱,才有几个人为皇上挡刀卖命?我们这也是让皇上知道,谁才是忠心护主?所以,皇上又念起我们的好来了!这粘竿处就裁撤不了!” “明善,明善!”老祖宗突然叹口气,又摇摇头,话题一转,“这刺驾案,打击刑部是顺手为之,拿到宫禁宿卫大权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我们粘竿处,保住我们三千多名兄弟!再有就是要打击内务府,前者是为我们自己,后者是为皇上!” 詹士谢图道,“大人,这一箭四雕,都是您神机妙算,卑职也知道您对皇上的忠心。” 老祖宗看看他,“明善一倒,内务府的格局就彻底改观了,七格格也能顺利掌权,这,也是皇上想要看到的,你看,明善还能翻得身来吗?” 詹士谢图道,“陈德最后在达索常家中佣工,他遍熬大刑,又弄肃文不明就里地去扮演审案官,各位王爷与上书房大臣都以为是肃文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再通过陈德的嘴说出达索常与明善,没人会怀疑,明善肯定是翻不起身来的。” 老祖宗慢慢站起身来,“达索常并没有指使陈德,明善更不知,不过,达索常与杨进喜一死,死无对证,明善就是舌灿莲花也是辩不明的,这点我放心,”他看看詹士谢图,“你,不会露破绽吧?” “不会,”詹士谢图笑道,“我也挨了陈德一刀呢,”提到陈德,他突然神情又暗淡了,“就是陈德,生前也没有露破绽,熬那么大的刑,任谁也怀疑不到他是我们的人,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他胸肋有些作疼,“最后一天,各王爷与上书房大臣及六部九卿都到场了,都没看出破绽,您最后让肃文来审这案子,就更逼真了,这就是一起刺驾案,没有一丁点毛病。” 詹士谢图看看若有所思的老祖宗,“对了,大人,内务府诚妃也打入冷宫了,她是钟家的人,这下钟家也算彻底倒了,这四大家族,一起刺杀案就倒下两个。” “我们的所作所为,虽然皇上不知情,虽然也有可能引起朝局动荡,但还是要按我们的路径去走,按我们的设想去办,”老祖宗道,“只要我们为皇上着想,有利于皇上,我们宁可掀起更大的风波,也在所不惜。”他轻轻一捍拳。 詹士谢图却有些沉默,却听老祖宗继续说道,“此事过后,皇上也该警觉了,皇上说与大小臣工必无仇怨!这话应是反着听,”他看看詹士谢图,“如无仇怨,又何必说出来?……这推行新学、内务府革新,皇上开罪了多少官员,恐怕皇上是清楚知道的!” “对,”詹士谢图道,“前几日,一小太监奉上茶来,皇上没喝,急着到太后那里去,那名小太监将茶撤下后自己喝了,立刻七窍流血而死。” “还有这事?”老祖宗惊道。 “不止这事,皇上身体素来不好,去年吃太医院的药,总不见好,今年停药后竟强了百倍,……” “这是让人下药了!”老祖宗缓缓道,“可是,谁这么大胆子?” 詹士谢图道,“刺驾案后,皇上联想到此事,今日已命我秘密调查,这是给您的谕旨。” 老祖宗站起身恭敬地接过来,“那就查,查个水落石出!” 交代完正事,詹士谢图突然说道,“大人,肃文有麻烦了。” “怎么了?”老祖宗抬起头来。 “还是惠娴的事儿。高塞进了几天宗人府,又出来了,皇上也就是杀鸡给猴看,打一巴掌也得给个甜枣,听说他想纳惠娴作侧福晋,就顺便赏了他。” 第58章 你有几个胆子 “啊?”老祖宗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半晌,”詹士谢图道,“我出宫,顺便去了趟咸安宫给肃文说了。”他看看老祖宗,“他去找诚郡王去了。” “这事,”老祖宗一皱眉,“也只有诚郡王能管,敢管,会管,让他去吧。” “大人,我们粘竿处出手的话……”詹士谢图道。 老祖宗看看他,“这事,容我思虑周详,你先回吧,宫里有什么信儿赶紧传出来。” “是。”詹士谢图一施礼,转身而去。 ………………………………………… ………………………………………… 蒙养斋,诚郡王毓秀作了难。 “这咸安宫刚蒙父皇不予追责,只是罚俸了事,这已经是最轻的了,况且,现在父皇仍在气头上,这一去,不仅无济于事,怕会牵连到你啊。”他看看一脸焦急的肃文。 蒙养斋行走、算术大家梅文鼎道,“王爷,这选秀是八旗特有,这事如果放在您身上,自个的媳妇被人抢走了,我也会象肃文一样,四处想办法,老明,你这蒙古汉子,是不是想拿刀杀人呢?” 明安图笑着点点头。 毓秀笑道,“我的福晋我说了也不算,呵呵,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很羡慕肃文,这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什么感觉?” “没感觉,”肃文道,“她就是我的手,每天都要看到她,用到她,她给我洗脸、穿衣、吃饭,熟得不能再熟。” 毓秀看看肃文,一挑大拇哥,“大白话,也是大实话,嗯,听着让人心动。” 明安图笑道,“王爷,您就委曲陪肃文走一趟,成不成您也把心尽到了。” 看着肃文期待的目光,毓秀一笑,“成,拼着让父皇责骂,我就去一趟,不过,成不成我可不打保票。” 肃文急道,“只要王爷您出面,肃文就感激不尽了。” “成,梅师傅,明师傅,那我们现在就到养心殿走一趟,不过,肃文,你就在外面等着,成与不成由我来说。” 他也是怕肃文心乱说错话,惹得宣光帝发火,再殃及池鱼,把火气撒到肃文头上。 二人一路骑马,待从神武门进入紫禁城再到养心殿,正是到了午膳的时候。 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木耳肘子、炖吊子、豆秧氽银鱼、罐鸡汤、樱桃肉炖菠菜、鸭条溜脊髓、氽水晶丸子、溜鸽蛋、鸭丁溜头豆、清蒸火腿、八宝果羹、酿山药、杏仁豆腐、辣菜熏香干、芥茉墩白菜丁、炒豆芽、白煮鸭子豆腐汤、大馒首、枣糖糕、荞麦老鼠尾汤、老米膳、豆腐浆粥、福米粥、果子粥…… 一道道菜摆上了桌,宣光帝却是没有丝毫胃口,他指指远处的几道菜,“把这豆腐浆粥给朕留下,哪,那个杏仁豆腐、炒豆芽留下,其它的,都撤了吧。” 魏佳章赶紧指挥着御膳房收拾起来,一小内监走进来,“启禀皇上,诚郡王求见。” “噢?”宣光帝笑起来,“叫他进来,哎,你们,你们别收拾了,就这样吧。” 魏佳章笑着看看宣光,“主子这几天都吃得不多,早知这样,奴才们应早些让诚郡王过来陪着主子进膳。” 宣光笑得皱纹绽开,“他爱喝青城芽茶,待会儿你们泡一杯,对,把那鸡肉香蕈馅烧麦放在他跟前。” 说话间,毓秀已是走了进来,行礼赐座之后,宣光帝笑道,“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到晌午,也饿了吧。” 毓秀笑道,“进殿就闻到香味了。” 宣光帝爱怜地看看他,“那就不要讲话,慢些吃,多吃些。”他指指那道鸭丁溜头豆,“嗯,这个,”又指指其它几道菜,“这个,这个,都放过去。” 毓秀心里一热,眼里却是一酸,不声不响地吃起东西来。 门外,肃文饿得前心贴后背,但见一个个侍卫钉子般站立,詹士谢图却不在,没有人给自己肉吃,只得这么干挨着。 待毓秀吃饱,宣光帝只喝了一碗豆腐浆粥,又略微进了些小菜,魏佳章就指挥着小内监把御膳撤了下去。 “你来,有事么?”宣光帝慈爱地看看毓秀。 “没事,就是来给皇阿玛请个安。”毓秀笑道,“皇阿玛龙体康健,才是亿兆臣民之福,适才儿臣看您所进者日少,您要保重龙体才是。” “这吃穿用度皆有定数,多吃一口饭,也不能多活一年,少吃一口饭,也不能少活一岁,”宣光帝慈爱地看着毓秀,“朕知你素来有孝心,这入夏的季节,就是不愿吃东西,过了这一阵子,朕的胃口就会好起来。”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想启奏皇阿玛。”毓秀站了起来。 “坐,坐,坐下说话。”宣光帝一抬手。 “是。”毓秀坐下来,“儿臣此来是为了肃文的事。”他删繁就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肃文屡立大功,儿臣恳请皇阿玛看在儿臣的份上,成全了他的心愿。”他抬头看看宣光。 宣光帝手捻念珠,“可是,朕已经答应了高塞,这,君无戏言。”他看看毓秀,“肃文却是一难得的人才,又是咸安宫的总学长,朕也看好他,你告诉他,朕会从各王公贝勒的格格中选一才貌俱佳者,亲自为他指婚。” 毓秀作难道,“皇阿玛,肃文所钟情者,惟此一人,他曾有过譬喻,这女子就象他的手一样,每天都要看到她,用到她,她给他洗脸、穿衣、吃饭,熟得不能再熟。”他看看宣光,“这,现在要强行砍掉他的手,他……” “这天底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朕,也有考量,……礼亲王高塞,朕素知他并不清廉,但也不过于贪婪,水至清则无鱼,这治下之道,也须文攻武济,软硬兼施,朕的苦心,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可是……”毓秀急道。 “朕,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宣光看着毓秀那张年轻的脸,却是不忍移开目光。 毓秀只得怏怏离座,待他看到门外肃文那迫切的眼神时,只能轻轻摇摇头。 “您这是?”肃文却不愿相信这一结果,虽然他很明白毓秀的意思。 “走吧,选秀女是祖制,无法更改的。”毓秀见他兀自矗立不动,拉了拉他的衣袖。 “皇上,臣有话讲。”肃文突然对着养心殿内喊了起来。 毓秀吓了一跳,“住嘴,住嘴,”他看看两旁的侍卫,“把他拉走。” 两旁的侍卫还没动,后面急匆匆赶过一人来,正是詹士谢图,他动作很快,反剪肃文双手就往外拖。 “皇上,皇上,臣有话要讲,臣有话要讲!”肃文疯了似地大声喊道,却挣脱不开詹士谢图的双手。 “别嚷嚷了,”詹士谢图急劝道,“你有几个胆子,不要命了?快走,哥哥替你想办法,……” 肃文头朝后一碰,正碰在詹士谢图的鼻子上,鲜血马上流了下来,詹士谢图却不松手,“这街头混混的打法都出来了,别动了,再动我不客气了。” 肃文却下意识又是一个反向撩阴腿,这下奏效了,那詹士谢图捂着裆部马上放开了手,疼得汗都出来了,“我操你姥姥,你往哪踢?” “得罪了,老詹,”肃文撂下一句话就往里冲,守门的侍卫马上拔出刀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再敢动一步,立马就要乱刀加身。 “住手!”宣光帝身旁的太监魏佳章沉着脸出来了,“谁这么大胆,胆敢在此喧哗?” “是我,公公,我有话启奏圣上。”肃文大声说道。 “魏公公,您且进去,这里有我,没事。”毓秀笑道。 “你是肃文么?”魏佳章看肃文点头,“皇上宣你进去。” “是。”肃文答道,他看看目瞪口呆的毓秀与詹士谢图,进了养心殿。 詹士谢图强忍着痛,也跟在一脸担忧的毓秀身后走进殿来,却见肃文已站在宣光面前。 “跪下。”詹士谢图大声道。 肃文却看也不看他,仍挺立不跪。 宣光的脸沉了下来,毓秀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真怕父皇一声令下,将肃文拉出去乱棍打死。 “朕,不值得你跪么?”宣光帝低沉的嗓音中含着巨大的威压。 “不值得。”肃文倔强道。詹士谢图马上要上前,却被宣光帝挥手制止。 “噢,”宣光帝看看肃文,手里的念珠越捻越快,“说说看,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朕,不搞不教而诛。” 毓秀一闭眼,本来十死九生,但宣光帝这么一讲,那是十死无生了。 詹士谢图跟了宣光二十年,那是太知道宣光的脾气了,他也摇摇头,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皇上,”肃文昂然道,“臣既然敢进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臣感谢皇上,给臣一个说话的机会,如若臣说错,就请皇上当场屠了我,如若皇上您觉着不是大谬之言,臣请皇上依臣所奏。” 宣光帝看着他,却是一言不发。 第59章 成大事者 “你,不要胡说八道。”詹士谢图的裆部感觉象被铁锤捶了一下,走起路来更象螃蟹了。 “皇上乃一国明君,天纵英主,肃文死到临头,其言也哀,不敢说谎。” 宣光帝盯着他,仍不言语。 “臣今儿要说的首先是朝局。” “这朝局是你一介官学生乱讲的么?”詹士谢图又站了出来,不断朝肃文打眼色。 “让他说。”宣光打断詹士谢图。 肃文看看詹士谢图,倔强道,“去年以来,皇上以雄才大略,庙谟独运推行新政,这新学与内务府革新,微臣认为,不过是将来万千新政中最不起眼的,但皇上志存高远,高瞻远瞩,此两项革新看着不起眼,但也是为今后的新政试水,之后,后续的新政必然会一一出台。” 宣光帝手里的念珠停下了,复又慢慢捻动起来。 “皇上您强调体用合一,儒道为重,但算术、天文、历法的推广也并行不悖,您大胆启用荣宪公主,招收女官,废除宫监,废除行院,废止贱籍,哪项举措都是开风气之先,为人所不敢为,此心胸与气魄,此仁心与仁德,古今未有,史书上也必将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宣光帝的神情仍是冷峻,毓秀与詹士谢图的心却逐渐落了下来。 “皇上的远见卓识,不差于史书中任何先贤圣王!” “朕,当不起。”宣光帝道。 “不,皇上当得起,臣私下揣摩,皇上推行新政,也是看到了朝廷的危机。” “这朝廷之上,嗯,有什么危机?”宣光帝的眼睛陡然放出光来。 “先看边疆,目前虽无战事,但俄罗斯老毛子对我边疆之地垂涎三尺,野心不死,对新疆也是虎视眈眈,东洋倭寇,侵占我国岛屿,骚扰边境,杀我子民,这边疆不太平。”肃文大声说道。 “再看各部到各省,冗衙冗吏到处都是,官场上,勒索纳贿,排斥异己,小人横行,吏治败坏,官风影响民风,动辄大摆排场,兴师动众,奢靡之风泛滥。” 适才还说得天花乱坠,此时却是针砭时政了,毓秀的脸都白了,詹士谢图的汗都下来了。 “皇上,大凡民变,根子全在于土地兼并和分配不均,朝廷的各级官吏如若看不到危机,反而大肆鱼肉民间,必将激化矛盾,酿成大变!” 宣光帝胸口有些起伏,魏佳章赶紧把茶递了过去,宣光帝呷了口茶,却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肃文。 “可是现在的民间,老百姓无地可耕,官绅阶层却还在大肆兼并土地,全国土地大部分都已集中在地主手里,大部分老百姓都已沦为佃农,一遇灾年便是饿殍盈道、人竟相食,甚是惨烈!” 宣光帝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一颗念珠,仿佛要把念珠捏碎一般,“还有么?” “有!”肃文并不畏惧,心怀必死之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朝虽是永不加赋,并一直倡行减赋减息,可是,地方官吏却将历年贪污亏空转嫁于老百姓身上!” “盐业、漕运、银库、粮库……都是百弊丛生,棚民、流贼、教众、佃农,在民间分聚合散,但一遇大灾之年,如朝廷赈济不力,马上就会激起民变,风火燎原,火烧千里!” 宣光帝看看毓秀,毓秀却是明白了父皇的意思,那就是让他认真听着,“这就是你在咸安宫作的学问?” “是,皇上,咸安宫并不是科举八股会试之所,经世济用的学问、安邦定国的本事,才是我们要学的!”肃文大声道,这些想法都是留意邸报并与众教习交谈中得来的。 宣光帝不为察觉地微微笑颔首。 “皇上,方今虽是太平盛世,但实则危机四伏,皇上的中兴大业也刚刚开始,皇上不求朝廷重臣积极谋划,鞠躬尽瘁,再造盛世,再造中兴,却还留情女色,强取民女,分发大臣,让她们终身不见天日,这可是弃江山于不顾啊!皇上,我死都不怕,但此心可对日月,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那你的意思,朕,如果不废除选秀,就不是明君了吗?就不为社稷着想了吗?”宣光帝轻轻地转动起手里的念珠。 “阅选秀女,确是祖制,但宫监已存在两千多年,不是说废就废了么?内务府也是祖制,在宏琦公主整顿下,日渐向好。儒学自西汉推行全国,但我朝士子又加学算术、天文、历法,也是前所未有。皇上,这些都改了,这秀女制度就不能改么?” 宣光帝一时有些语塞,他脸一沉,“你为一己私利,咆哮君前,却借秀女制度说事,也不是纯臣吧。” 在这诛心之言之前,毓秀与詹士谢图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臣确实有私心,”肃文心里略微一乱,马上定下心神,“圣人也有私心,但借此机会,呈奏御前,于公于私肃文都认为合乎圣人礼法。” “皇上,”他突然一下跪倒在地,“这八旗选秀,貌似风光,实则残酷。” “这诸多八旗女子一旦被选中,那就意味着骨肉分离,一入深宫,不知几时才能与家人相见,当街难舍难离,抱头痛哭者不知有多少人家。” “选秀之中,富豪之家则以金钱贿赂官吏,以求放过爱女,或买下穷人家姑娘顶替进宫;地方官吏则借机敲诈,挟嫌报复,胡作非为,欺压良善,八旗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选入宫廷或嫁作福晋的秀女也绝非一步登天,后妃之间争宠暗斗,心怀杀机,富丽的紫禁城中,却处处是陷阱。今日受宠一时,明日则祸福难测,更多的秀女则被幽闭深宫,战战兢兢,为人仆役。” “皇上,古有《卖子叹》,用到这选秀身上也不为过,”肃文看看一脸郑重的宣光帝,念了起来,“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那能抛?阅选秀女不相保,割肠送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 “够了!”宣光帝脸色苍白,一拍几案,殿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吓得都跪倒在地上。 肃文强压心头慌乱,仍是大着胆子说道,“臣的话讲完,请皇上治臣之罪。” “你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吗?不能治你的罪吗?”宣光帝咬着牙道,“着,将肃文——” “皇阿玛!”毓秀叫道,匍匐跪地前行几步。 “皇上。”詹士谢图也是一脸焦急。 “着,将肃文——”宣光帝烦乱地一挥手,“发往诚郡王府,严加管教!” “是。”毓秀一下转忧为喜,本来已是作好为肃文收尸的准备,但是刀子高高举起,却只是用刀面拍了拍肃文的脸。 肃文跪在地上,也是汗湿重衫,詹士谢图一使眼色,马上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挽起肃文就往外拖。 “皇上,臣的媳妇……”肃文嘴里犹自叫着,“我们已经圆房,圣人也讲过,食色,性也……” 宣光帝看也不看他,快速挥挥手,“带下去,带下去。” 毓秀施礼后也跟了出去,养心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宣光帝看看詹士谢图,“你怎么看?” “皇上,奴才说不好。”詹士谢图笑道,“但奴才想对主子说实话。” “说,朕,要的就是实话!”宣光帝站了起来,脸上却有了笑容。 “皇上登基十九年,算上这次选秀女,只选过两次,民间确实有许多女子,年龄大了,都已说了婆家,今年这次选秀女,也确实拆散了不少人家,皇上,我们满人不象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满人家的姑娘与小伙子,过年过节平日里,是经常见面走动的!” “这男女相悦,是天理,也是人情,但这选秀不能因为他一闹就停下,这次不还要选用女官吗?”宣光帝一皱眉。 “这内务府的女官可以象内务府的男官一样,自由出入宫禁,宫女嘛,几年一轮,宫中服役几年,就放出去自行嫁人,她们在宫里多年,就是出去,身份也不一样了,还不都得抢着要啊!” 一句话,说得宣光帝微笑起来,“可是这肃文,胆敢擅自圆房,却是坏了规矩。”宣光帝笑道。 “秀女选阅之前行此事,确实违犯祖制,但皇上天德仁厚,还在乎他一个小虾米吗?”詹士谢图笑道。 “小虾米?”宣光帝也笑了。 “嗯,这小子很对奴才的脾气,这是奴才给他起的绰号。”詹士谢图笑着回道,“皇上,您是真龙天子,奴才是螃蟹,他就是个小虾米,我们就是虾兵蟹将!” “虾兵蟹将?”宣光帝终于笑出了声,“好个虾兵蟹将!你,去礼亲王府,告诉高塞,让他自己呈奏,不要再纳什么侧福晋了!” “那其他秀女?” “这秀女已是选完,可着各亲王、贝勒自行提亲,赐婚嘛,他们也不见得乐意,谁家有钟意的,可自行去提亲,这秀女制嘛,一下子废除也不妥当,当慢慢停止,你去告诉沈廷扬,让他上个折子,力数其中的蔽端,先把风放出去,……下半年再议废除一事吧!” “皇上圣明。”詹士谢图高兴地跪了下去,“皇上,还有一事,现在在旗的女子都学着缠脚,这大脚板就那么丑吗?” 宣光笑了,“看来你是喜欢大脚婆娘了,……这缠脚嘛,戕害身体,又不有远行,那就不鼓励,可以让议政王大臣跟上书房大臣家的女眷作个表率,你,把朕的意思告诉他们!” “是!”詹士谢图笑着回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因事大,所以节小。”宣光帝笑着看看詹士谢图,“这小虾米哪,还真些朝臣的风范了,嗯,咸安宫也算是不负朕望,詹士谢图,你让钦天监看一下肃文的八字,看可否大用。” 第60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秀女,最终还是没有选成,惠娴还是肃文的媳妇儿,肃文也还是惠娴的夫婿。 可是经此一遭,两家的大人着了急,剩下的满洲老礼儿,诸如拜女家、下茶、开剪……,能快则快,赶紧把事儿办了吧,就怕夜长梦多,再出什么糟心事。 可这心里没事,便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今儿,内务府御药房老罗的儿子娶了惠娴三舅家的闺女,惠娴母亲要去作送亲太太,讷采跟老罗也是朋友,这小舅子家的闺女成亲,他更得去,何况他现在已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内务府广储司的总办郎中了。 总办郎中是三品,广储司花银子跟淌河水一样,讷采虽然现在仍严守规矩,爱惜羽毛,但俸禄涨了,这好处虽然不收,但也架不住隔几日就有的推不出门的孝敬,这日子比以前大有起色。 姑爷肃文也不时送些银子与米面,这一家的日子早已超过京城普通京官的水准,银子是不发愁了。 这有银了的是真讲究,没银子的是穷讲究。 搁以前,说句不中听的话,惠娴的母亲就是穷讲究,可这讲究,还非讲究不可,那就是在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的时候。 以前没银子的时候,惠娴母亲最怕的就是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虽然很体面很尊崇的一件事,因为只有在亲戚门里中间口碑较高且家里有又一定官职的妇女才能担此重任。 以前没有银子,但人家给脸,自己也必须对得起这张脸。 那怎么着也得置身行头吧,而这身行头,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有了行头,你没有首饰人家也瞧不上啊,那得穿金戴银,才能压得住台面啊。 再说了,你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不能一个人苦巴伶仃地走着去吧,北京城这风大沙多,一身好衣裳,一身好妆容,到了人家家里一身一脸的土,一身一脸的灰,也让人笑话不是。 那就得雇骡车,还要雇个临时充数、干净利落的老妈子,你不能进门之后没有人搀着上下车,没有人侍候着,那也不象个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呀! 可是这些,都得要银子,家里大门垛上还有鸡爪子呢,哪还有这个闲钱?所以,亲戚家给脸的时候,也只能打脸充胖子,出去借身行头,借些首饰,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地防着丢了,弄脏了,划破了,所以啊,这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当得实在是没滋没味。 可是今天不同了,有了银子,早早置办了新衣裳,又打了几件首饰,连带着讷采也脱下那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两口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到了下半晌,两口子仍然没回来,想是又让罗家又给留下了。 这夏日的风也是热的,胡同里却传来阵阵的吆喝叫卖声。 “红心儿的,绿心儿的罗贝,水灵灵的嘎巴溜的脆!” “磨---剪子唻,戗---菜刀。” “江米藕,甜烂可口啰!” “香甜的油炸麻花圈唻,一个解馋,两个就饱啰。” 这绿萝遮窗的季节,诱人的叫卖声,再加上蛐蛐声、蝈蝈声,宁静的胡同里充满了人间的真趣。 惠娴只穿着一件小衣,在给肃文作肚兜,她不时往窗外看一眼,这两岁的孩子就比狗还淘,惠征自个拿着个小竹竿敲打着院里的青枣,吃一个乐一阵,那叫一个欢腾。 再看院里的时候,却发现肃文不知什么时候蹲在地上,跟惠征抢枣吃,惹得惠征一个劲的不乐意。 “你这么大个人了,跟个孩子抢食吃,”惠娴一挑帘走了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柔腻的肌肤犹如凝脂软玉,白皙的脸上,水杏眼含波流转,正自盯着肃文。 肃文却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是让青枣酸着了,还是让那阳光下若隐若现的玲珑身段诱惑着了,那胸前两处柔软的突起,更是让他留恋难舍。 “别在日头地儿里晒着了,快进来吧。”惠娴笑着瞅瞅他,转眼间脸又板上了,“惠征,就在院里玩啊,出门小心让人牙子抢走,姐可不去找你!” “你今儿怎么下学这么早?”惠娴倒杯水递给肃文,却不防肃文连手带杯全握进手里。 “惠征在外面呢。”惠娴有些扭捏。 “我在神武门值守,想你了,偷偷跑回来了。”肃文贼笑道。 惠娴啐了他一口,“笑得这么鸡贼,指不定没好事。”话未说完,就发现肃文的两只眼珠子盯在自己的胸口上,天太热,扣子也没系,露出一片诱人的雪白,她脸一红,一掩衣襟,“没正形的,眼珠子掉地上了。” “惠娴,你今儿,真好看。”肃文感觉头有些晕,后世所说的那什么虫可能上脑了,他一把抱住惠娴,那年轻女子特有的淡淡的甜香就直冲脑际,让他不禁有些意乱神迷。 夏天穿得都少,感觉着肃文身上温热的男子气息,惠娴的脸上红晕一片,脸烫得厉害,身上也象着了火一般。 “惠征,”肃文喘口粗气,却一挑帘子走了出去,“这是一两银子,几个铜哥,你出去买些好吃的,冰碗、栗子凉糕、酸梅汤,什么好吃买什么。” 惠征乐得蹦了个高,“记住啊,就守在门口,有人来喊我一声啊。”他嘱咐道。 “得来,姐夫。”小孩乐得屁颠屁颠出去了。 肃文再走进屋,却是发现惠娴有些不自在了,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肚兜,肃文轻轻在她身边坐下,“去,去,小心针扎着你,不许……。”惠娴的脸犹如夏日红荷,娇艳欲滴。 “你以为我要干嘛?”肃文马上一脸无辜,“你这就要进内务府当女官了,我想看看你的学业。” “字,认得很多了。”惠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四书》也都背下来了。” “嗯,这就够了。”肃文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一篇,正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你读一下我听。” 惠娴笑着看看他,“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 “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耳边听着极富女人味的读书声,看着惠娴一身薄衣下的起伏的曲线,那可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想着陶老写的那意境,肃文的身体再次燥热起来。 “好,停,”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惠娴惊奇地看看他,“那天进宫面圣,起初皇上不同意的,你知道我最后怎么跟皇上说的?” “怎么说的?”惠娴瞪大了一双杏眼。 “我说我们已经圆房了,”肃文笑道,“那没圆房,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去你的!”惠娴笑着扔过一枕头来,“我就知道你没正形。” 肃文接过枕头,轻轻放在炕上,起身一把抱住了惠娴,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有一条祖传的东西想送给你。” 惠娴眼波有些迷离,她下意识地看看院门,头埋在肃文胸口,呢喃道,“什么东西?” “待会你就知道了。”肃文起身把惠娴压在了炕上 “别别,……大白天的,……惠征……,”惠娴无力地推着肃文。 肃文却认真地看着他,“我们不能欺君,以后万一再来个高塞,矮塞的,那就麻烦了,我不管了,我要娶你当媳妇儿。” 惠娴脸上蓦然飞来两片红云,肃文压在她的身上,她感觉浑身上下又酸又软又麻,指尖都有些战栗,圆房,这是迟早要走的一步,不管你是王公贝勒家的格格,还是胡同里小门小户的姑娘,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 耳边响着肃文粗重的喘息,那男人的味道已经笼罩了她的全身,她轻轻闭上眼睛,心里跳得厉害,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有着朦朦胧胧的期许。 “别怕,”肃文喘息着,轻解衣裳,“古人有诗,就是说这事的。” “嗯,嗯。”情动深处,惠娴只能在嗓间发出几声娇吟。 “独怜……幽草……涧边……生……”肃文的手触到了那日头晒不着的肌肤上了,火热的身体,光滑细腻,但手掌过处,却引起阵阵的战栗。 “上有……黄鹂……深树鸣。”肃文突然感到自己浑身开始燃烧,陶老所说的意境他已是身临其境,那巨大的幸福感使他感到晕眩…… 身下的惠娴娇靥如花,耳边响起那痛苦而又欢快的叫声,可是,肃文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仿佛又置身于京城郊外,咸安宫官学生在他的带领下,人人高举顺刀,马嘶人喊,杀声震天,千骑卷平岗,带起尘烟一片。 突然,他又好象回到前礼亲王济尔舒叛变之夜,神武门上,巨炮向空,子母炮发射出耀眼的光焰,炮子不断在海浪般扑上来的士兵中爆炸,“轰轰轰——”,几声巨响过后,红衣大炮开始怒吼,把炮弹射向最遥远的空中…… “嗯,春潮……带雨晚来急……”他头一仰,大声吼道。 惠娴紧闭双眼,紧搂肃文,却感觉象是坐在了船舱里,船行至那一片海子的中心,却下起了暴雨,刮起了大风。 汹涌的水浪不断击打着船身,肆虐的风雨象是要把这船揉碎了,吹翻了,船在海子里不断上下起伏,剧烈颠簸,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却始终逃不过这疾风骤雨的摧残。 一波一波的浪不断向船体涌来,她不禁感觉阵阵眩晕,却又感觉那船忽地被抛上了高空,霎时间,风雨却停了,周围一片空静,只有风,微风,男人的微风在耳边轻轻呼响。 “野渡……无人舟自……横。”可偏在此极乐之时,耳边那自己男人的声音又把她从梦幻中拉回这胡同里的炕上,看着她玉体横陈,终于念出最后一句诗来。 第61章 我吃西红柿 “姐夫,姐夫,有人来了。”门口突然传来惠征的喊声。 “谁?”肃文一声惊叫,赶紧压在惠娴身上,惠娴惊得小脸都白了,身子在肃文身下簌簌发抖。 “我。”惠征奶声奶气地在屋门前道。 “人呢?”肃文问道。 “我。”惠征的奶声奶气里带着哭音了,“姐夫,姐姐,没人跟我玩。” “原来是你小子,你是人吗?”肃文恨恨道。 惠娴镇静下来,拧他一把,嗔怪道,“你小舅子怎么不是人?” 肃文忙陪笑道,“是是,我是说外人。”他眼看惠娴手忙脚乱地穿衣,走到门外又安慰了惠征几句,也不知他讲了什么,那惠征一抹眼泪,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阿玛跟额娘回来,远远看见,进来喊我们一声!”肃文又在后面叮嘱道,惠娴敏锐地觉察到他称呼的变化,心里一喜。 “得,姐夫。”小孩已是走到大门口。 “你这张嘴,就会哄人,”云收雨散,惠娴的皮肤白里透红,更添光泽,她一挪腿,一皱眉,“你不是有东西送我吗?” “适才不是给你了吗?”肃文笑得贼兮兮的。 “什么啊?”惠娴往后一拢头发,不解道。 肃文一把抓住她的手摸向一个地方,惠娴的脸蓦地红了,“就知道你没有正形!从哪学得这么不正经?” “不正经?这是天底是最正经的事!”肃文正色道,又指了指那条祖传的东西,“前朝罗贯中老爷子写了本《三国演义》,听过吗?” “嗯,听说书的讲过。”惠娴不知他是何用意,慢慢穿上衣裳,笑着应道。 “罗贯中老爷子在书里是这么说的,”肃文舒适地斜倚在枕头上,“有一天啊,刘备与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说,您知道有种东西能不断变化吗?刘备就说,我不知道啊,您能说给我听听吗?曹操就说了,这东西啊,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清涧丛林之间,隐则潜伏于裤子之内……” “去你的,”惠娴娇嗔道,“就知道你没好话儿,这好歹正六品的前锋校……” 看她那娇俏的是模样,肃文顿时火动,情不自禁又一把搂住她,“嗯,前锋校……也得讨老婆……,”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动作起来。 “阿玛与额娘指不定在路上了呢,可能快到门口了。”惠娴无力地阻挡着,但只是徒劳,适才已经在身的衣裳又飞到了炕上。 这食髓知味,她嘴里说着,但架不住肃文上下齐手,手嘴并用,她也是素来惯着肃文的,这一番巫山云雨又是梅开二度,真恰是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儿叫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哇——” 肃文正把玩不够那软温新剥鸡头肉,一动一动的真是润滑犹如塞上酥,门外却不合时宜地又传来惠征的哭喊。 夹杂着惠征的哭声,隐约可听到讷采的笑声,惠娴额娘的安慰声,邻居家的恭维声,间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胡同里顿时热闹起来,在这个擦黑的夏夜,给肃文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讷采此时虽已是三品的总办郎中,但仍坚持不养轿夫,不雇仆人,不换宅子,且与人讲话更加随和,谁家不凑巧缺几个铜板半两银子,他都很是大度,事后也从不催要,整个胡同里的人更尊重他。 “让你出去买包针,倒在这哭上了,我等着用呢。”惠娴刚出门,就埋怨上了。 惠征看看她,两只眼珠子一瞪,哭得更厉害更憋屈了,“他们俩不管我……呜——” 惠娴不自然地看看双亲,脸上飞起两团红云,“怎么不管你,不是让你去买针吗?姐还等着用呢,你就贪玩不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讷采看看惠娴额娘,又看看走出来的肃文,再看看一把抱起惠征小声威胁的惠娴,笑着摇摇头,“三叔,三婶,那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值守呢!”肃文见过礼后,笑道。 “吃过晚饭再走吧,你骑马也赶得及。”惠娴额娘赶紧笑道,“我这就去做饭去。” “不了,三婶,你们累了一天了,别忙活了,我在南城买了块地,稀宝三元熟了,明儿,我们去尝尝鲜,一早我让多隆阿过来接你们。” 一家三口见那匹高头大马驰出胡同,方才归家。 炕上,仍是惠娴的针线活,惠征在炕底下来回蹿着,有使不完的劲,惠娴额娘从外面走进来,递给惠娴一碗东西,惠娴一看,却是几个荷包蛋,还加了红糖,惠征看见了,吵吵着想吃,惠娴额娘一把抱住他,“这是给你姐的,你的在外面。” 月光,穿过枣树的树荫,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 隔壁,已传来父母的鼾声,可是惠娴仍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那窗外的明月,她起身点燃蜡烛,轻轻从被窝卷下面拿出一方手帕,灯光下,几斑血红如梅花般印在中央,她轻轻叠起来,小心翼翼放进箱子里。 ……………………………………… ………………………………………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南郊,成畔成行的佛手、枇杷叶,一望无际,满目绿色。刘松仁、多隆阿、胡进宝并查干老爷子,都在帮着雇来的乡民收着佛手。 在这十几亩绿色中间,那条小河就象飘过一条银色的丝带,在园子里绕他个圈,到了茅棚前停住了,汇成了一方池塘。 讷采、惠娴额娘、福庆阿玛与额娘坐在一处茶案前吃着茶,这几案是一块老树根,经中医院的老爷子查干整治成型,又上了七十二遍青油,造型古朴,浑然天成,讷采一见,也是赞不绝口。 三妞与惠征跟在惠娴身后,走进屋前那一畔菜地。翠绿的菜地里,火红的稀宝三元压弯了枝头,一身藕色衣裳的惠娴格外出众,三妞揪下一个擎在手里,“二哥,真漂亮!” 肃文走上前来,接过来擦也不擦,一下咬了一口。 讷采正朝这里看着,顿时大惊失色,站起身飞奔过来,“肃文,这东西有毒,不能吃,快吐出来。” 阿玛额娘也急了,纷纷围上来,惠娴急得一个劲地拍他的后背。 “不妨事,”肃文已是咽了下去,“呵呵,好吃,多隆阿,接着,进宝,也吃一个。”他摘下两个扔给朝他奔来的多隆阿与胡进宝。 胡进宝接到手毫不犹豫地啃了一口,多隆阿却拿在手里端详着,笑道,“二哥,不是说有毒吗?” “你看我毒死了吗,再说,不是说好了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同年同月同日死嘛。”肃文笑着瞅瞅多隆阿。 多隆阿笑得更鸡贼,“你们先走一步,怎么着也得有为你们披麻戴孝,举幡扬幢的人,再说了,我怎么着也得留个后吧。”话没说完,他哎哟一声,头上被一土坷垃砸中了,“这大好的日子,怎么满嘴胡吣呢。”身后马上训叱声,正是额娘。 惠娴看看肃文,脸莫名其妙红了。 肃文也看看惠娴,眼光滑过她的肚子,却朝远处喊道,“刘院长,叫着查老爷子,坐下歇会,多隆阿,待会你下河捞两条鱼。” “嘿,这我拿手。”多隆阿笑道。 “屋里有锅灶,再弄点土鸡,小葱炒鸡蛋,三叔,你不是带着酒么?” “呵呵,那坛满殿香在车里。”讷采仍是不放心地看着他,但见他面不改色,稍稍放下心来。 “哎,你们也尝尝,是真好吃。”肃文随手又摘下几个,递给大家,“老刘,查老爷子你们尝尝,”查干看看讷采,笑着接过来,也不洗,直接咬了一口,笑着竖起大拇指,“好吃。” 刘松仁有些犹豫,试着咬了一小口,又看看肃文,“东家,味道不错。” 福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在郑亲王府看见过这玩艺,不是说有毒吗,但是挂在枝上挺好看的。” “看我不是没事吗?”肃文拍拍胸脯,递过一个给惠娴。 惠娴毫不犹豫接过来,咬了一口,惠娴额娘忍不住喊出了声。 可是她没看到,惠征自己也摘下一个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吃了起来,慌得惠娴额娘直接动手从他嘴里给扣了出来。 “三婶,真不妨事,又酸又甜,是真好吃。嗯,这稀宝三元怎么听怎么不敞亮,那还是叫西红柿吧。” “姐夫,”惠征淘得厉害,满嘴西红柿的汁液,“为什么不叫东红柿?” “呵呵,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叫惠征也行。”肃文捏捏他的脸蛋。 “我可不想被你吃了,再让姐姐咬一口。”惠征撅着小嘴道。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众人都笑起来。 这众人动手一齐忙活,饭菜一会儿就得,绿色的小葱,嫩黄的鸡蛋,扑鼻香的鸡汤,还有几尾河鱼,在这凉风飒飒的菜畔茅棚前,让人顿觉食欲大增。 第62章 小小一枚果子 “成,大伙先喝着,我去添道菜。”肃文站起身来朝灶台走去。 惠娴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茅棚,多隆阿跟胡进宝刚想跟进去,却让刘松仁拦住了,“你们俩怎么那么没眼力价呢,坐下。” 两家大人连带着查干老爷子都笑而不语,多隆阿挠挠头,“你说,这一不小心差点成了灯笼。” “二哥,我来做。”惠娴手脚麻利地挽起袖子。 肃文看她一眼,“成,我给你剥葱,你切成葱花爆锅……嗯,对,鸡蛋打散,来,先炒鸡蛋……对,再放西红柿……” “得来,这就是著名的西红柿炒鸡蛋,名菜!”肃文端着一大碗西红柿炒鸡蛋走出来,郑重地放到桌上。 “尝尝惠娴的手艺。”肃文笑着看看站在他身边的媳妇儿。 众人笑脸相对,却无人动筷,多隆阿拿起那坛满殿香,倒了一碗,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夹起一块西红柿,“香,这酒香!二哥,敢情你有好酒净孝敬老丈人去了!” 肃文看看阿玛福庆,给了他一个爆栗,“你这急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老人们都还没动筷子呢!” “得,我尝尝,省得让二哥以为我不愿跟你一块死……” 话没说完,后脑勺马上又挨了一巴掌,“多隆阿,你能不能说句人话,别整天死死的不离嘴,呸呸呸……” 这次打他的却是惠娴,正双目圆睁,瞪着他呢。 多隆阿却嬉皮笑脸道,“嫂子,是二哥先说的。” 此时听到这个称呼,惠娴却不象以前那样脸红,“我不管,我就听见你说了。” “得,我不说了成吧,我吃。”多隆阿拿起筷子又夹起一块鸡蛋,“哎哟,好吃,酸酸甜甜的,二哥,这是哪道菜啊?” “西红柿炒鸡蛋,我以前经常做。”肃文笑着请大家动筷子,众人看多隆阿吃的欢实,相互看看,终于开始夹起西红柿送进嘴里。 “啊,我怎么不知道?”多隆阿的筷子如雨点般落在了西红柿炒鸡蛋上。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肃文笑道,“别光一人动筷子,都尝尝。” 胡进宝见多隆阿还要抢,起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适才不吃,现在就你吃得欢,哪凉快哪待着去!” 多隆阿一瞪眼,“好吃,你管得着吗?”他顺手抄起一个摘下的西红柿砸向胡进宝,却不防后脑勺又挨了一下打,这次却疼得他龇牙咧嘴,痛彻心扉。 “怎么今儿我净挨打了,我招谁惹谁了?”多隆阿大叫道,“谁打我?” “我,”查干老爷子已坐下来,慢腾腾端起一碗酒,“净糟蹋东西,捡来,吃了。” 适才的多隆阿还一脸凶相,此时却马上软了下来,“噢,老爷子,打吧,没事,我马上去捡,”他立马陪着笑,见查干转过身去敬酒,脸上马上又布满了委曲,揉着后脑勺低声道,“二哥,您瞧,老爷子下手就不能轻点吗,这,这可是人脑袋!” 肃文看看惠娴,都指着他笑起来。 ……………………………………… ……………………………………… 一盆洗好的西红柿摆在上书房的几案上,荫堂、张凤藻并几位议政王大臣和上书房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宣光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尝尝,都尝尝。”宣光帝坐在椅子上,腿一翘,顺手把衣襟往前一抖,双手轻松地抱住膝盖,笑着看着大家。 荫堂脸一沉,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皇上,臣不知犯了哪门子罪过,还请皇上明示。”诸位王爷跟几位上书房大臣马上跪倒一片。 “起来,快起来,”宣光帝笑着亲手搀扶起荫堂,看看俱是一脸惊惧的众大臣,“都起来,都起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又看看荫堂,“老叔,这就是普通的一吃食。”他一瞟魏佳章,魏佳章马上拿过一个来,宣光帝接在手里笑着咬了一口。 “皇上!”众王爷与大臣又是惊慌起来,“皇上,快吐出来,此物有毒!” 宏奕慌得已是出门去叫太医,高塞端起一盏茶想给宣光漱口,张凤藻指着自己的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整个上书房乱作一团。 “不妨事,不妨事,这东西能吃。”宣光帝笑着阻止大家。 “都坐下,都坐下。来,都尝尝,都尝尝,嗯,这个头,确是比盆里的要大一些,老叔,你带个头。” 荫堂看看宣光,此时却是不能再犹豫,他掂起一个来,轻轻地咬了一口,顿觉甘甜鲜冽,酸爽宜人,看看宣光帝仍在吃着,自己也不禁咬下第二口。 宏奕不须宣光指派,自己也拿起一个,慢慢品尝起来。 常阿岱、高塞、鄂伦察、周祖培、孙世霖一个个也都拿起来,此时别说没毒,皇上亲自示范,就是有毒,那也得吃下去。 看着几位重臣表情不一吃着手里的果子,宣光帝笑道,“老叔,味道如何?” 荫堂笑了,“好吃,嗯,好吃,”他吃得红色的汁子流到了雪白的胡子上,“确是好吃。” “臣以前只知这东西好看,却不料竟能当作食物,呵呵,还是皇上博学多才,万物无所不晓,天地无所不通。”常阿岱吃着西红柿,顺嘴拍起了马屁。 高塞也不甘落后,“这东西,就摆在我的书房里,可是一直以为它有毒,今儿,这么美味的东西,竟是跟着皇上尝了鲜儿!” 张凤藻默默地吃着手里的西红柿,不时观察着宣光帝的神色,果然,魏佳章拿过毛巾来,宣光帝一揩手,站了起来。 “这物件,我们都叫它稀宝三元,可是前天,咸安宫的肃文进贡了一筐给大阿哥毓秀,毓秀吃着好吃,又送给朕,说是这玩艺,叫什么西红柿,不过,地里种的就是不一样!” 宣光帝笑着又拿起一枚果子,“可是,自从这东西摆上案头的那天起,大家就都认定它有毒,结果呢,吃也不敢吃,闻也不敢闻,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这其实是自己框禁了自己的手脚,”宣光帝看看几位重臣,“这世上,万事万物一理,这,虽是小小的一枚果子,但不吃,就不知它的味道,不吃,就不知它到底有毒无毒……这世上有许多新鲜事物,其实,也都要勇于去尝一尝,试一试。” 众人慢慢都收敛起笑容,此时,已不是轻松吃柿子的时候,已变成君臣对奏的格局了。 “嗯,许多东西,囿于一孔之见,或拘于世俗偏见,也认为它有毒,或不能改变,那是不对的,就象这西红柿一般,如果真怕了,心里先存了它有毒的想法,那只能永远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 “……去年以来,全国各地开始推行新学,体用合一,效果日彰,从省到县,学子们不是也开始慢慢接受了么?前朝那个黄宗羲,也在书中倡导过儒学与自然学并重,都是有道理的。” 这已从西红柿讲到了新政上,众人的心思都提了起来。 “这内务府的革新,七格格宏琦做了第一个吃西红柿之人,这内务府从过完年到现在,正好半年时间,却比往年节省出三百多万两的银子!”宣光帝轻轻地拍了拍桌子,“这还不包括查抄那帮墨吏追缴的赃银!”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都知道内务府这帮人贪墨成风,却不成想胆大如斯。 “辅臣。”宣光帝直接点将,“你管着工部,工部也要大胆地试,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研制的一些新东西,也要多加褒奖,形成制度。” “是。”张凤藻站起身来。 “坐下,今天就是随意议论,”宣光笑了,“并不是朝堂奏对,哎,你们吃啊,好吃就把这一盘都吃掉。” 众人笑着又拿起西红柿来,上书房里的氛围顿时一松。 “工部,要拿出奖励革新的章程,铸造、造船、建筑、纺织、陶冶等各行各业,有什么新物件创造出来,都要奖励,以资示范。” “朕,听说直隶玉田人王清任所著《医林改错》,对人体构造绘制图形,为前人所不敢为,就很好嘛,江苏吴江的王锡阐作《五星行度解》,阐明了日食、月食的算法,这也是亘古未有,老西林,”他看看鄂伦察,“你在任云南时编著的那七十八卷的《授时通考》,农田林牧渔,无所不包,也当全国推行!” “是。”鄂伦察正吃着西红柿,不防宣光帝突然大加赞扬,激动得西红柿的汁子都流到了朝服上。 “现任蒙养斋行走的梅文鼎、明安图,也个个是了不起的人才,对了,还有个陈潢,他的那本《行水金鉴》,是治水的巨作。这些都是前无古人,行人所不能行,试人所不能试,当大加褒扬,树为楷模!” “老叔,你管着户部、漕运,”宣光看看荫堂,“漕运、海运、矿冶,就是这财税制度,有些也是可以改的,可以试的。” “朕还听说,翰林院有个翰林叫戴梓的,发明了一种名叫‘连珠火铳’的东西,也叫二十八连珠火铳,朕是没见过,但听说这种兵器如同琵琶一样,铳背是弹匣,可贮存并连续射击二十八发火药铅丸,礼亲王,这种兵器,可是宝贝啊!” 第63章 鬼市 今儿果然不象朝堂对奏的格局,宣光一会儿说的是荫堂的职属,一会儿又说的是高塞的差使,一会儿却又表扬起鄂伦察来,但在坐众人都是琉璃心肝一万个心眼子的人,细思之下,都明白了宣光的用意,虽不是正式奏对,虽看似象拉家长似的没有条理,想到哪说到哪,但说的哪一条恐怕都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他就是要抛出那块砖,引出众人的玉。 “这兵部的差使,除了火器上要创新,骑射功夫当然不能丢弃,这是立朝立国的根本,这人哪,要两条腿走路才能行得稳,光研制火器,丢了骑射没了那勇武的劲头也不成。” 礼亲王高塞连连点头,宣光笑着把目光移到荫堂身上,却又看了看高塞,“还有,兵部的一些细务,也要留意革新,比如,各大营军队的被服换下来,浆洗干净后,可直接交给户部,哪个省份遭了灾,缺衣少穿的,可直接运过去,又能省下多少银子。” 荫堂的眼光霍地一跳,下意识地看看高塞,高塞笑着只是一个劲地应着,“臣待会儿普把兵部武库司的人叫来,立马去办。” 宣光却笑了,“你们别以为朕没带过兵,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这被服换下来,兵部都卖了给军队改善伙食,这些朕都知道,这么一改,也是动了兵部的油水,想必他们也是有怨言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表态那就是蠢人了,高塞立马道,“皇上圣明烛照,一心为民,舍下两口肉吃,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的,臣有这个见识,兵部的堂官司官也必不敢说三道四的。” “这朝廷啊,就跟普通人家居家过日子一样,这看门的有看门的好处,养花的的有养花的好处,厨子有厨子的好处,就是那使唤丫头,也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宣光帝笑着在椅子上坐下来,“朕知道,看似普通的一件革新,就要动许多人的利益,这砸人家的锅,人家要跟你拼命的,”众人都笑了,“但,为了朝廷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苍生,也不得不改!” 众人都笑着静听着,宣光却开始煞尾,“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礼教……,这大金朝也开国三十年了,这就象人一样,已到壮年,是时候调理调理了,要是到了七老八十再去治病,那可真要病入膏肓了!” “《黄帝内经》讲:‘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这国家与人一样,也要提前调理,才能免得将来大费周章。”宣光笑着站起身来,“好,你们忙,朕再到处走走,这晴朗夏日,大好光阴,你们也别光坐着,也活动活动,人老腿先老嘛!” “是。”众人赶紧忙不声地答应着,恭送宣光帝离去。 …………………………………… …………………………………… 宣光帝就是西红柿最好的的代言人,这吃西红柿之风,随着各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有意无意的宣讲,慢慢从紫禁城从各王公府邸刮向了全北京城。 除了荫堂本主及端亲王宏奕的孝敬外,肃文就给咸安宫协理大臣魏瑛家及咸安宫总裁、教习送了些去,权当孝敬,其余的府邸要是送了这个,那个没有,也也是得罪人,想来想去,他按兵不动,一个不送。 可他越是这样,这紧赶着来要西红柿或说是来买西红柿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吃西红柿成了这个夏天北京城的潮流,王公贝勒、六部九卿、各部侍郎、闲散宗室,要是上朝时说没吃过西红柿,那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就是普通宅门或寻常人家,在茶馆里跟人闲扯聊天,说是今儿尝了一口西红柿,那也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儿。 这些日子,这南城种的两亩西红柿简直卖疯了,从几文钱一个,涨到几十文钱一个,再涨到一两银子一个,五两银子一个,还是供不应求。 肃文心里那个悔哟,早知如此,那当初就不应该听刘松仁的,去种什么佛手,这十几亩地都应种上西红柿,可是这种子也不够啊,就这还是从管理御花园的头儿那里用一块镀金怀表换来的,不过,值了! 现今,这些西红柿是真正的金饼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胡进宝、多隆阿、冯三把内城外城的兄弟们全找来了,日夜守护着这些火红的金疙瘩。 肃文从咸安宫下学后,也不回家了,也不回中医院了,总是带着麻勒吉、海兰珠等人直扑他这种满了火红摇钱树的药圃,看着这些红通通的果实,他心里总是暗自祈祷,秋天晚些来吧,让这些西红柿多接几茬,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这日,兄弟几个吃着西红柿炒鸡蛋,喝着卧龙老烧,一个个幸福得要昏死过去,肃文居中而坐,畅着怀,吹着风,朦胧着眼睛,这卧龙老烧就是刀子,此刻喝进嘴里也象蜜一般。 这真是凭空得来的一笔横财,这眼见与惠娴就要成亲了,不能光住在父母的老四合院里,得有自己的宅院,天棚鱼缸石榴树,门墩肥狗胖丫头,再雇几个长随,几个丫环,他与惠娴进去就能过那种老爷太太的神仙日子,他也早相中一处套环套的二进二出的四合院,但琢磨着这中医院还要开分号,还想开家马车店和百货商店,这些都得用到银子,就没敢下手。 这下好了,这两亩地简直是日进斗金啊,这数银子都能数到手软,这银子可不象后世的钞票,那可是沉甸甸的噢。 这内城外城的混子一齐出动,那些小偷小摸的人就不见了踪影,眼看日落时分,肃文拍拍鼓鼓的荷包,突然站起来,“好些日子没逛鬼市了,哥几个,走一遭?” 这些人个个都是爱热闹的主儿,这年纪也都没娶媳妇,家里没人拴着,这肃文一提议,个个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呼哨着上马而去,直奔最近的崇文门外而来。 这北京城东城根、御河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大鬼市,数崇文门名头最大,在全国都叫得响,举子进京赶考、官员进京述职、商人进京买卖,也都会抽空逛逛这地界,指不定就能捡到漏,拾到宝贝,随着名气越来越响,这崇文门外的人一到傍黑也是越来越多,货也是越来越全。 待肃文、麻勒吉、海兰珠、多隆阿、胡进宝等人赶到崇文门外,只见灯笼一片,如暗夜里的星星,人影幢幢,都在低声私语,如群群蜜蜂飞过,嗡嗡作响。 这人群中,什么玉器首饰、古书字画、铜鼎瓷器、汉瓦端砚、宋纸薛涛笺,宋徽宗的字、董其昌的画、吴道子的仕女图,那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知道鬼市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人么?”肃文打着酒嗝,问麻勒吉。 多隆阿喝得小脸红扑扑的,抢着道,“有些东西来路不正,在城里卖,还怕失主、官府逮着,再就是,有些旗人家,败落了,卖东西进当铺觉着丢份儿,正好,这大晚上的谁也不认识谁,这是两便!” 麻勒吉看看肃文,“二哥,我跟我阿玛来过,”他神情有些暗淡,“呵呵,就是多隆阿说的情形。” 肃文马上知道多隆阿触着他的痛处了,他拍拍麻勒吉,“都过去了,这一家得有根顶梁柱,你起来了,家里就不用再到这鬼地方来了。” 麻勒吉笑了,“现今我二弟在中医院,二哥您给一份银子,我在咸安宫里也有月银禄米,家里光景比以前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肃文走着说着,却被一盒围棋子勾住了眼神,围棋子黑的通体黝黑,白发晶莹透亮,在灯光下泛着光亮,又透着古意典雅,让人爱不释手。 诚郡王那里,帮了天大的忙,光送西红柿他心里过意不去,他知道毓秀是喜欢下棋的,也爱画。 “这围棋子多少银子?”肃文站住了脚步,多隆阿等人也跟着凑过来,外人一看这么多人挤到摊前,也就不再往里挤,这遍地都是货,这家没有还有别家嘛。 “一百两。”那人四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衫,两眼无神,面上无光,却看也不看来买货的人。 “穷疯了吧你!”话音刚落,多隆阿就数落上了,肃文一挥手拦住他,“这棋子有什么讲究么?” “祖传的,不是家道中落,不会去卖祖宗的东西!”声音不大,满是颓丧,看来也是人生失意人。 “在旗?”肃文盯着他的脸。 “满洲正白旗。”那人抬起头看看肃文,旋即又把头低下了。 众人都面面相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旗人游手好闲,典卖东西,已是常事。 “别蒙人啊,”胡进宝瓮声瓮气道。 “顺天府、巡捕营里我们都有兄弟,……”勒克浑接口道。 那人抬头看看他们,别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这画呢?”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儿,天黑就在此守着,看来晚餐也难有着落,想不好家里还有老母妻儿,嗷嗷待哺的孩童,肃文同情心起,“说个价,我一块要了。” “这是董香光的画,两千两。”那人却有些犹豫了。 多隆阿喝了酒,看看那人,又看看肃文与麻勒吉,放肆地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人也不交易了,纷纷看他。 “真是董其昌的画,两千两不贵,”肃文笑道,“打开来看一看。” 那人一看有门,动作也活泛了,脸上也不再那么倨傲,轻轻展开那卷画轴。 这是董其昌的《遥山泼翠图》,肃文眼前一亮,但灯光幽暗,却不能细细辨别真伪。 “董香山的山水树石,烟云流润,风流蕴藉,”肃文边说边观察着那卖画人的动静,“这半幅神气俱足,”他指了指前半辐,“可是后半辐却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神气,……嗯,这印章,”他边说边观察着卖画人,“这印章象是造假,看,上面这方印漶漫不清,下面这方印却是如此清晰,这印章的线条也呆拙死板,这,这,你们看,有接缝。” 众人除了多隆阿与胡进宝,在咸安宫都是学过画的,大家的画作也都看过不少,秦涧泉、张家骧个个都是文玩的行家,这鉴别古画的能力不差于当铺的朝奉和古玩店出徒的伙计。 那人见他说得真真的,自己个也有些着急忙慌,越看越觉着肃文说得在理,那神情不禁暗淡下来。 “算了,”肃文心生怜悯,“这围棋子加上这幅画,我给你五百两。” “五百两?二哥,我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多隆阿急道。 “五百两就五百两,”那人眼里充满了希冀,赶紧卷起那轴画来,“成交。” 肃文递过一张银票,那人接了过来,把东西交到肃文手上,却长叹一声,“这老祖宗的话也不能信了么?我阿玛殡天的时候,明明说这围棋子就能保我三代吃喝不愁,可是加上这画才值五百两银子。” 肃文马上知道,他是在这不知侯了多少时日了,满心指望卖个好价钱,可是就是脱不了手,今儿可能是这些日子里的最高价了。 看着这人郁郁离去,多隆阿一把抢过围棋子,“我瞅瞅,这几个破子值一百两?” 麻勒吉也要拿,两人一争,那黑白的围棋子洒了一地,众人马上去拾,海兰珠不巧正踩着一个,棋子硌在石头上,待捡起来,那层漆皮却褪去了一大块,灯光下,露出耀眼的金色来。 第64章 崇文门 “二哥,快看。”海兰珠的嗓音都变了。 肃文笑着漫不经心地接过来,“你,怎么了?”待他看到漆皮下面的金色,蓦地想到这围棋子能保三代吃穿不愁的话来,赶紧用指甲去刮这围棋子。 海兰珠早已拿起另一个刮了起来,却是脸上越发激动,手都抖擞起来,“二哥,这是金棋子!” 他的声音很大,肃文再阻止已是来不及,多隆阿、胡进宝、麻勒吉等人都急忙刮着自己手里的棋子,“金子,真是金子,二哥,我们发喽!”多隆阿惊喜若狂,手舞足蹈。 麻勒吉、勒克浑等人的脸上俱是一幅不敢置信却又兴奋地想呼天喊地的表情,他们知道,素来有好事,肃文是不独吞的。 “呼啦”周围围上一圈人来,啧啧之声不绝于耳,赞叹羡慕响彻了整个鬼市,阎王奶奶的,这漏捡大发了! “走,银子给少了,咱得给人家再添补点。”肃文抄起围棋子,往包裹里一包,挤开人群往外走。 麻勒吉脑瓜子转得也快,这鬼市上,也没有巡逻的兵丁,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事儿也是常有,虽然他们这些人身上都有骑射功夫,多隆阿、胡进宝、冯三也是内外城有名的混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几位爷别走啊,让小的们开开眼!” “是啊,捡到漏了,怎么的散个喜钱吧!” “看,走得比兔子还急,哎,别跑啊,又不抢你们!” …… 身后这一喊,肃文跑得更快了,后面一群兄弟跟着,麻勒吉拉着勒克浑跑到肃文前面,把他紧紧包围在中间。 人是里三层外三层,兄弟好不容易挤出包围跨上马来,冲着最近的崇文门急驰而来。 崇文门,又叫”哈德门”,京师九门之一,取《易经》”文明以建“,其得刚健而文明,寓意崇尚文德之意,与宣武门相对称,左文右武。 此时正是河水清滢、绿柳迎风、红花邀月的时候,众人却没心思欣赏月夜下的秀丽,一个个焦急地排在进城的车辆之后,等着进关。 高大的歇山式城楼投下巨大的阴影,细细看去,城墙斑驳风蚀之处隐约可见,城门东北处,那只造型古朴的大铁龟正不眨眼地瞅着他们。 “我怎么心神不定呢。”多隆阿嘟囔道。 “呵呵,这叫匹夫无罪,怀壁有罪。”海兰珠取笑道。 几人正在说着,后面却又跑来几匹马来,马上几人看了看他们,径直朝里面的税关跑去。 这京师九门皆有课税,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也设有税关,日夜有税丁值守,这税收却是内务府与户部七三分账。 “我尿虽。”多隆阿酒喝多了,加上心里兴奋,拉着麻勒吉就往东面的墙跟跑,“一起去。” 麻勒吉也有尿意,二人走到东边城墙根下尽情释放着膀胱里的压力。 “哎,老麻,你看,你看,背私酒的,”多隆阿看着大铁龟,无意间看了看城墙上,却象见到西洋景一样叫了起来。 朝廷有规定,北京城内不许“开烧锅”,凡城外的酒皆由崇文门税关指定了十八家酒店,统一收售,统一纳税,俗称“十八家酒店”。 一般酿酒小作坊,为了维持生计,往往在夜间胸前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爬过城墙,以避交高税,这就是“背私酒”。 背私酒是很辛苦、很危险的,背酒者必须用脊背贴着城墙,用双脚和双手紧紧蹬着和扒着每行城砖微凸出的地方,一点一点往上“爬”,到了城上再用绳子把身体系下去。 麻勒吉以前也听说过这营生,不过没有亲眼见过,赶忙去瞧的空当,不防多隆阿看得出神,枪口也调转过来,剩下的半泡尿不偏不倚正好尿在了麻勒吉的腿上。 “哎,多隆阿,”麻勒吉再也顾不得看背私酒的,这尿还没尿完,却一下跳开了,再一看,裤子已是被多隆阿尿得湿湿的。 多隆阿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嘿嘿一笑,却是提起裤子就跑,“老麻,对不住啊,今儿是发财了,进城我赔你一条新裤子,不,十条……” 随着话音远去,他已是跑远,气得麻勒吉一个劲地骂,却是无可奈何,有心脱掉这脏裤子,但也不能光着屁股进城吧,只好强忍住恶心,使劲把裤子拧干,又没命地到河里洗净手,方才朝城门赶去。 不提他二人的光景,看着前面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推车走进关口,税丁顺手取得插在车上的税银,直接放行。 “哎,你们干嘛的?”一瘦税丁大大咧咧看着肃文等人。 “进城。”心中有喜事,肃文也不计较他的态度。 那税丁上下一打量他,刚要挥手,却从后面走过一胖税丁来,附着耳朵嘀咕几句,那瘦税丁边听边上下打量肃文,听完,却是一挥手,不是放行,却召来七八个手持缨枪腰挎钢刀的税丁。 “交税。”那瘦税丁看看肃文手中的包袱。 “我们又没有货物,”肃文看看瘦税丁,胖税丁的眼睛却紧盯住他手里的包袱,生怕那包袱飞了似的,“随身携带物品,还用交税?” “《户部税则》明文规定,行李等亦在纳税之列,虽无货亦征之。”那瘦税丁振振有辞,睥睨众人,“山东布政使陆朗夫觐见皇上,行李卷没拿,就放在这儿,只身进城的,那可不必交税,你也可以把东西放下,今儿的税也免了。” “呵呵,那我这身子要是进城,还收税么?”肃文笑道,身后的胡进宝等人马上笑起来,引得一众贩夫走卒个个偷笑不已。 那税丁自觉丢了面子,脸上已是青筋暴涨,“凡是带财物进城一律交税,这是王法,来呀,查验他的东西。” “爷要是不想给你看呢?”肃文笑道。 “那就是夹带私货,没收充官。”那瘦税丁马上来了精神,“来啊,没收!” 一税丁马上上前要夺走肃文手里的包袱,却不防迎面挨了一脚,象是一铜锤劈头盖脸打来,一下跌倒在地上已是分不清东西南北。 “大胆,”那胖税丁声色俱厉地吼道,“就是总督巡抚进城,也得照章纳税,你冲击税关,殴打税丁,来呀,给我拿下。” 立时,七八个手税丁就冲上前来,雪亮的钢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一众小商小贩见要起冲突,兀自往后推着,可这车子却没法移动,后面也堵得死死的,急赤白脸地朝后徒劳地招着手,却是不起半作用。 经历过济尔舒叛乱的血与火之夜,与八旗精锐的野战军交过手后,肃文、海兰珠、勒克浑等人哪把这些税丁放在眼里,就是外城的混混冯三也是一脸鄙夷。 “可惜啊,我不是总督,也不是巡抚,更不是什么鸟布政使,任你们摆布,勒克浑,这里就交给你了。”肃文笑道,闪身牵马就要朝里面走去。 “给我拿下。”那胖税丁见他目中无人,气得七窍生烟,那几个税丁刚要往前冲,勒克浑却比他们快,一伸手扭住最前面的一个,也不知他使了个什么动作,那个税丁的一条膀子已是垂了下来,刀也转眼间到了他手上。 “二哥,你们走,这里有我。”勒克浑大吼一声,颇有当年张飞当阳桥上的气势。 “走。”肃文牵马就要强行闯关。 “呼啦啦”,转眼间却从里面跑出一棚士兵来,个个张弓搭箭,瞄准了肃文,一个胖胖的官员笑着从里面走出来,在士兵背后站定。 “呵呵,这在鬼市里发了横财,两盒金棋子,一幅董香山的画,这不交税,就想进城?”此人一幅白白胖胖的模样,笑起来两只眼睛眯到一处,就象一发面馍馍凭空用刀割开两条缝似的。 肃文回头看看海兰珠等人,看来,这是让人盯上了,指不定,适才在鬼市里就有这税关上的人,说不定,眼前这人就是。 “没听说鬼市里的东西还要上税啊,是不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弓箭,肃文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能慢慢拖延。 “米大人,那,他胳膊下夹的包袱里就是那些东西。”那胖税丁已是凑了过去,讨好地说道。 “天子脚下,还轮不到你们逞能,东西拿过来,照章纳税。”那姓米的仍是眯着眼睛,眼光却盯在肃文胳膊下的包袱里。 “呵呵,那我们交税就是,那照您的说法,得交多少银子呢?”肃文笑道。 姓米的与胖税丁对视一眼,“三百六十一枚围棋子,”说话间,他的喉头不禁上下攒动,“全是金的,加上董香光的画,怎么着也得交三万两吧!” “交你个大头鬼!”冯三气不过,指着鼻子骂开了。 那姓米的却是不为所动,“税则在此,任何人不能减免,想要进城那就照章纳税吧。” 肃文却笑嘻嘻地道,“三万两银票,也不曾带啊,那我们不进城了还不成吗?”他是想施缓兵之计,再想法子。 “那人可以走,东西得留下。”姓米的官却丝毫不含糊。 第65章 闭门思过 “交,得交,凭什么不交啊!”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谁眼瞎啊,这明摆着的事儿,理在哪一方,瞧不见吗?肃文气得扭转回头,却正是多隆阿,多隆阿也朝他眨眨眼睛,“大人,我见着了,除了这两样,他还有东西在身上。” “什么东西?”那姓米的税官眼睛一亮,禁不住又上下打量起肃文来。 “和田羊脂玉的内画鼻烟壶,”多隆阿虚张声势道,“别动啊,动就箭了啊。”他在肃文的袖子里一掏,转眼间擎在手里,“大人,就是这宝贝!” 这是肃文从詹士谢图那儿顺来的,多隆阿早眼馋不已,要了多次肃文却就是不给他。 “拿过来。”姓米的是识货之人,看那样儿恨不得一把夺过来,多隆阿暗笑,这宫里的侍卫头子用的鼻烟壶那能差得了么。 多隆阿屁颠屁颠跑过去,“大人,我这里还用一个呢。”他伸手在胸前摸了两把,贼笑着走近姓米的税官,“大人,您瞧。”说时迟那时快,两把辣椒面已是撒了过去。 “哎哟——”姓米的与胖税官立时捂住了眼睛,惨嚎起来。 “都给我让开,让不让,晚了你们的眼睛都保不住!”多隆阿恫吓道。 一众张弓搭箭的税丁傻愣着盯着姓米的税官,“让开,让开。”姓米的只觉着眼睛火辣辣,象烧着一般,疯狂地挥着双手,乱吼起来,“都让开,都让开。” 见众税丁放下手里的弓箭,多隆阿一努嘴,胡进宝立马会意,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来,顷刻功夫,这所有的弓弦就都挑断了。 “呵呵,”肃文乐喽,“多爷,这看家的本事还真没丢了,得,走人!” 一行人赶紧上马,急驰入城,直朝肃惠中医院奔去。 中医院已经下板,刘松仁也已回家,就有几个值夜的伙计在院子里纳凉聊天,见众人联袂而来,俱是有些吃惊。 “麻勒祥,”肃文喊着,“去,去天和居叫一桌席面,今晚,二爷要给你们多爷及诸位爷们压惊!” 麻勒祥是麻勒吉的弟弟,一听有席面吃,忙不迭地小跑着去了。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啊,”肃文一边拍了多隆阿三下,拍得多隆阿有些头晕,“危难时刻,我以为只有束手就擒呢,可是我们多爷,”他看看众人,“有如天神下凡啊,那两包辣椒面撒得,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是啊,平常看不出,多隆阿还有这一手!” “能耐啊!” “临危不乱,有大将风度!” 众人纷纷吹捧,多隆阿兴奋地满脸通红,一个劲地腆胸凸肚拱手致谢,“哎哟喂,怎么净听好话呢,我这都不习惯了。” “我也不习惯,可是亲眼看到了,这叫什么,”肃文接过话去,“这叫义薄云天,仗义!” “对对对!”众人越发捧场,多隆阿越发笑得眼睛都不见,肚子也是上下直颤。 “行了,这金棋子多隆阿不要了。”肃文突然笑着说道。 “不要了,不要了,”多隆阿也笑着附和道,可是说了两解句,他马上回过味来,“不要了?……那可不成,二哥,你存心是阴我怎么着!” “呵呵,这就恼了?”肃文笑道,“多爷义薄云天啊,多爷多仗义啊……” “那也不能不要!”多隆阿就差点跳起来了。 众人看着他那急赤白脸的样儿,又是一阵哄笑。 “哎,老麻呢,”多隆阿突然在院子里转开了,“他可是从不说我好话的,这时机,还不得把我往死里损啊,老麻,老麻——” 可是,幽静的夏夜,却不见麻勒吉的回音。 “坏了,二哥,是不是让那帮孙子给逮住喽!”海兰珠有些着急。 “逮住麻勒吉?”肃文笑了,多隆阿也笑了,“他是个铁头猢狲,只有人吃他的亏,他不吃人的亏,再说了,那帮税丁早乱了套,谁认识谁啊?”看着席面送来,肃文笑着一挥手,“喝酒,喝个通宵,直接入宫进学!” 可是这越喝越大,等到寅时也没见麻勒吉的身影,肃文、海兰珠、勒克浑喝了醒酒汤,又嘱咐多隆阿派几个伙计到崇文门那去找找看,他们直接奔西华门而去。 可是进入咸安宫,仍未见麻勒吉的身影,肃文这才晓得,麻勒吉可能出事了。 他没猜错,麻勒吉净完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找不着兄弟们的踪影就四处打听,正巧姓米的与胖税丁洗净眼睛,见有人来寻肃文,几十个税丁赶巧把他抓个正着,这一腔气,就撒在了他身上,用鞭子抽了个半死,又在桩子上捆了半宿。 待有确实的信儿传来,已是下半晌了,可是,咸安宫官学生善闯崇文门,已是越市越大,已报到户部跟内务府。 七格格宏琦素来也知税关这帮人蝇营狗苟,有心周全,却也知善闯税关、打伤关长,是大金开国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但好在咸安宫归归内务府管辖,她也说得上话儿。 除了这一层外,咸安宫由端亲王掌总,从筹建到现在,那可是他的心头肉、眼珠子,待户部行文报到上书房,宏奕把沈廷扬叫过来,“老兄老兄”地称呼着,一盏茶功夫,就把此事应付过去。 待沈廷扬离开上书房,他却着人把秦涧泉等人传来,勒令他们整顿咸安宫,始作俑者肃文闭门思过。 闭门,肃文大晚上睡觉从不关门,思过,思什么过?如果认为有过,那也是没有及时找回麻勒吉,害他受此毒打,肃文心存愧疚,与多隆阿与胡进宝直奔麻勒吉家中。 这大夏天的,麻勒吉可遭罪了,只身躺在炕上,浑身上下抹满了药膏,麻勒吉的弟弟在旁侍侯着,见肃文等人风风火炎进来,慌忙上前见礼。 “二哥,恕我不能起来了。”麻勒吉笑道,这一笑,也不知扯动了哪块肌肉,疼得他一咧嘴。 “打得这么狠?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胡进宝气愤地一捏拳头,“二哥,跟税关这梁子可算是结下了!” 肃文看看胡进宝,却没接茬,他心里一阵气苦,从小到大,跟着他的兄弟挨了打挨了揍,跟打在他身上揍在他身上没什么两样。 “兄弟,忍着些。”多隆阿眼里含着泪花,“这帮王八羔子,下手也忒狠了,这他妈的是把人往死里打,还有王法么!” “这税关上的人,太横!”麻勒吉强忍着道,“我也算听明白了,这些人背后都有人!” “你也有人!”肃文勃然作色,“你背后是整个咸安宫,你没告诉他们,你是咸安宫的人么?” “说了,我们上次在八大胡同拿人,这帮人恨我们恨得牙痒痒呢!” 虽然麻勒吉说得含蓄,肃文已是明白,这些税关上的头脑及税丁,是内务府的人,自己及咸安宫的众学生已是把他们得罪到家了,人家揪住麻勒吉,能随意就放人么,还不得往死里整啊! “麻勒吉,你安心躺着,二哥给你报仇。”肃文突然道。 “怎么报?”多隆阿马上来了兴致。 有道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内务府总管大臣明善倒了,总办郎中及各司郎中也倒了不少,但这些笔帖式、书办甚至税丁,却是数量最多的,也是最难缠的。 “二哥你不是也在思过吗?我们还能把崇文门平了么?”胡进宝问道。 “二哥,过过这一时吧,不急,等稍稍消停的。”麻勒吉劝道。 “我消停不了,”肃文站起身来,“你别管了,我保准让那起子小人们跪着来给你陪不是。” 三人急匆匆赶回中医院,肃文不言声地看着前来就诊的病人,嘱咐着多隆阿、胡进宝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多隆阿、胡进宝笑着领命而去。 多隆阿来到前堂,招手叫过几个伙计,“去,把那几个生疥疮的带一边去,把疥痂弄下来,用纸给爷包好喽。” 那伙计一摸脑门,“多爷,您要这个干嘛?” “甭问,总之,这疥痂越多越好。”多隆阿神秘道。 看着伙计摸着脑门子去了,他一招手又叫过几个伙计,“去,买他几十个鼻烟壶,快去快回啊,爷等着用。” 看着伙计飞快地跑出去,多隆阿心里暗自得意,可是一想胡进宝,又有些担心,现在八大胡同都查封了,到哪去找得得杨梅大疮的? …………………………………… …………………………………… 这姓米的税官叫米舒翰,也是满洲老人,是内务府正儿八经的包衣奴才,他当上这炙手可热的差使,还是走了前内务府总办郎中寿琪的门路,认了寿琪的姨太太当干娘,虽说,他比这干娘还大着两岁。 “大人,大人,都成了,正阳门、宣武门四个关都联络好了,本来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胖税丁跑得浑身上下肉颤,气喘吁吁,“只要是那姓肃的小子地里的西红柿进城,一个西红柿收二两银子税钱,还得把西红柿给他糟践了!” 米舒翰揉揉还是火辣辣的眼睛,“这就掐到他脖子了!这在家闭门思过,看他有什么章程!这善恶总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姓肃的,你他妈的也有今天!” 第66章 东西,爷不要了 照肃文的脾气,就是西红柿烂地里头,也不去求人进关,这银子归银子,面子归面子,在男人的面子跟前,银子不叫个事儿。 多隆阿可不这么想,这满地里的西红柿运不进北京城,他首先就抗不住喽,这整日里失魂落魄地在西红柿地里转着,看到一个烂在地里的柿子就是一番捶胸顿足,这烂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肃文也想出别的招,把西红柿运往别处,可是一来能吃得起的都在北京城里头,你运不多远这柿子就烂了。 在街上贴告示,让人到地里来摘,可是那时候的人们,还不象后世那样周末去个什么农家乐、采摘园什么的,让他们自己摘,他们嫌丢份,丢不起那个人!这哪是老爷们干的活啊? 七格格也有难处,总不能为几个柿子给四大税关下个指令吧,讷采呢,是顶了寿琪位子的人,这帮人本来就是寿琪的嫡系,现在咬死讷采的心都有,更甭提听讷采的话了。 看着西红柿一个个烂在地里头,那套环套的二进二出的四合院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这闭门思过,也不知何时是个头,麻勒吉呢,已能下地走动,可是这爷们,有伤有疤不要紧,这面子折了,脸面丢了,却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多隆阿,多隆阿,”肃文狠狠地咬着嘴里的西红柿,“东西准备好了吗?” “早都备齐了,就等二哥你一句话。”多隆阿小眼睛马上瞪圆了,“二哥,你说说,我们纵横内城,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依我的脾气,砸了那税关才解恨!” “这税关,明面上是内务府跟户部双管,实际上收的银子是给皇上用的,内廷用银的地方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皇上的小金库!”肃文转身朝地头走去,“西红柿的事儿过了这阵子再说,先给麻勒吉把仇报了。” “得。”多隆阿跟胡进宝跟了上来,“还去崇文门么?” “东西多吗?”肃文反问道。 “我进的便宜的鼻烟壶,一百多个吧。”多隆阿笑道,“都带出城存在屋里。”他指指茅棚。 “那玩艺都放进去了吗?”肃文道。 “都放进去了,每个鼻烟壶里都有。”多隆阿笑得贼兮兮的。 “西红柿呢,那人碰过了吗?”肃文又问胡进宝。 “这一推车的西红柿碰了个遍。”胡进宝忍不住有些恶心,“后面那几车没碰。” “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这帮人臭虫身上都能刮下三尺漆来,蚂蚱骨头都能熬出二斤油来,是时候该收拾收拾他们了。”肃文看看他俩,“等会儿分开走,多隆阿你带些鼻烟壶去宣武门,进宝去正阳门,我带着这车西红柿和鼻烟壶走崇文门。” “二哥,还是我去崇文门吧,他们不会怎么着你吧?”胡进宝有些担心。 肃文眉毛一挑,“敢怎么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借他们一万个胆子!” “二哥,他们不会怀疑咱的东西吧?”多隆阿嘀咕道。 “呵呵,爷今儿给他们唱的这出正是《空城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看他们一脸惫懒相,焉能不上钩?” 多隆阿笑道,“那,二哥,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擎好吧,”肃文笑道,“整治人,二哥还从未失过手,走吧。”他看看已经准备好的东西。 车辚辚,马萧萧,崇文门的城门早已洞开,几个税丁拄着缨枪,守在门洞口,大呼小叫地摆着谱,过往的客商行人无不陪着小心,陪着笑脸,只盼顺利进城。 肃文亲自拎着个包袱,带着装满西红柿的车队往门洞走来。 “呦嗬,这小子还敢来,快去禀告米大人。”一税丁眼色好使唤,大老远就看见了肃文,忙不迭地转过脸去吩咐,“快,把弟兄们都叫来。” 一会子功夫,门洞里就多了几十个税丁,个个如临大敌地看着肃文,紧接着,米舒翰背着双手就出现在了城门口。 “哎哟,米爷,别来无恙!”肃文顺手所包袱放到车上,上前拱手问安。 “肃二爷,托您的福!”米舒翰也笑着回礼,不知底细的人看着二人一团春风、满脸和气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二人前日还有过节,这几日更是结下了仇怨。 米舒翰笑着看着肃文,那日打了麻勒吉之后,他心里着实有些后悔,没办法,谁让肃文这几年在京城的名头太响呢,有心找人前去说和,又怕丢了面子弄得下不来台,等听得肃文被罚着闭门思过,又加上寿琪把他叫到府里给他打气,这才缓过心劲来。 眼看着这几日风平浪静,他这胆子越发大了,就听从了寿琪吩咐,开始掐肃文的脖子,肃文这边还是不见动静,他的胆子就彻底放开了,心想着到底是个十七八岁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外边把他传得也忒邪乎了! “怎么着,进关?”米舒翰明知故问。 “可不是嘛,郑王府要几车西红柿,那是我的本主,我得麻溜地送过去。” 米舒翰看看几推车西红柿,喉头上下动了动,又看看车上的包袱,“这包袱?” “噢,几个鼻烟壶。”肃文笑道。 米舒翰在包袱上盯了移时,突然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那得交税。” “郑王府的东西也得交税?”肃文笑道,手却有意无意地按在了包袱上。 “全国的厘金进城也都得上税呢,这是没法子的事,这四大关可是给皇上收税,二爷,您是咸安宫的总学长,这点道理,您这些日子在家里肯定是想清楚了的。”米舒翰笑着教训起肃文来。 “噢,”肃文也不以为意,“那您说,得交多少税呢?要不让郑王府过来交?” 你少拿郑王爷压我!米舒翰心里暗哼一声,脸上却仍然堆着笑,“进城当场交税,这是规矩,我们旗人最重规矩,朝廷也重规矩,这规矩,几十年了都这样。” 他的意思肃文明白,这规矩不可能为你一人打破,“那您说吧,得多少税啊?” “一个西红柿交二两银子,当场清点。”米舒翰笑道。 肃文马上在心里问候了他八辈祖宗,“您不能这样,这税没有这么交的。” “那您说怎么交?”米舒翰看着肃文的窘样,心里比喝了井水还舒服,“这包袱您打开看看?”他嘴里倒很是客气。 “打开。”跟在他身后的伙计麻勒祥马上麻利地上前解开包袱。 “这玩艺,”米舒翰笑着拿起一个来,“看着还不错。” “这是刚从英吉利运过来的鼻烟。”肃文笑道,“广东税关已经收过税了。” “噢,那崇文门税关也得收,二爷,我不是跟您讲了么,我们这是代皇上收税,收的税是入内务府的,给皇家花的,这不一样。”米舒翰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这些鼻烟壶,“每个五两银子的税钱。” “去你妈的,”肃文勃然大怒,“你成心的是吧!” 米舒翰心里一乐,脸上仍是一幅微笑,“二爷,这是规矩,来啊,给他数数有多少个西红柿,多少个鼻烟壶,仔细些啊,别给人家砸烂了!” “行,你行,”肃文一指米舒翰的鼻子,“是不是要郑王府的人亲自过来啊?成,这些东西我不要了,你收这税银,我脚力钱都挣不出来,走。” 他带头朝关里走去,一众伙计看看他,紧跟在后面进了关。 “二爷,您走好啊。”米舒翰心里乐开了花,他一挥手,“把这些东西押到税关去。”他顺手拿起一个鼻烟壶,又掂起一个西红柿,顺手往空中一抛,又麻溜地接住,咬了一口,嗬,这酸爽的滋味,那是甭提了! 众税丁的眼睛都绿了,这几车西红柿可都是银子啊,众人哄然上前,也顾不得推车了,就开始抢夺起来。 “抢什么抢,罚没!”看着过往的客商都在看着热闹,米舒翰也觉着有碍观瞻了,“推回去,都推回去。” 他从鼻烟壶里倒出一点鼻烟,使劲一嗅,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可是眉头一皱,这烟怎么不对味呢,噢,可能是刚从英国运过来的吧,沾上点杂味,他心里又坦然了。 “二爷,二爷,那些东西真不要了?”麻勒祥穷苦人家孩子出身,东西向来比较看重,这肃文不急,他倒急起来了。 “不要了,要不也得烂在地里头。”肃文大步朝前走着。 “那些鼻烟壶呢?”麻勒祥问道。 “也不要了。” “哎,您不是说给我哥报仇么?”麻勒祥乍着胆子问道。 肃文却一下停下脚步,“啊,这仇,不是已经报么吗?” “报了?”麻勒祥张大了嘴巴,“二爷,这丢了几车西红柿,丢了二十几个鼻烟壶,让人当面损了一顿,这就叫报仇了?”孩子想着自己的哥子那倒霉模样,来气了。 “呵呵,我说的话你哥都从来没疑过,怎么着,不信二哥是吧,那再过几天,你再来崇文门看看,不,兴许,他们就会到中医院来求咱,走吧。”肃文一拍麻勒祥的肩膀。 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尽管麻勒祥一肚子疑问,也只能咽肚子里,不过,这仇报的,怎么让人看不明白呢! 第67章 褫夺一切官职 出西直门十二里地就是畅春园了。 金朝的皇家园林有“三山五园”,香山的静宜园,玉泉山的静明园,万寿山的清漪园、畅春园与圆明园。由于畅春园建造最早,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三山五园”之首。 此时的畅春园,正是绿色低迷,红英烂漫之时,碧水澄澈穿园而过,花香鸟声怡人心神。 宣光帝慢慢步出青溪书屋,走入这晴空绿树之间。 “今儿是中元节了么?”宣光帝看看前面有小内监在悬挂灯笼,转头问詹士谢图。 “是,主子。”詹士谢图笑道,看着宣光慢慢往前踱着,心境甚是愉悦,自忖着有些话儿此时是可以讲的。 “崇文门的事,是真的?”宣光帝轻轻拨开了甬路上横斜出的一弯树枝。 “奴才这就折了它。”詹士谢图刚要上前折断树枝,宣光帝笑着拦住他,“让它长吧,这才是真趣味,园丁修剪得齐整,可是那种天然之趣也没了。” 他看看詹士谢图,继续往前踱。 “回主子的话,是真的,四大税关几乎所有的税丁都染上了疥疮,崇文门的关长,”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帝,“除染上疥疮外,还……染上了杨梅大疮。” “那种脏东西,……八大胡同不是已经禁绝了么?”宣光帝皱皱眉头。 “可架不住巷子胡同里的暗娼流莺,”詹士谢图道,“主子,恕奴才直言,这皮肉营生,真难禁绝。” “那也要禁!”宣光帝斩钉截铁道,“说说,这事透着蹊跷。” “主子圣明,”詹士谢图顺手给宣光帝灌了一碗米汤,“圣明莫过于主子,这四个关,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噢?”宣光脸上不可琢磨,这表情就是封疆大吏见了,心里也要“咯噔”一声,可詹士谢图却对这表情免疫了,“主子,这事,是肃文干的。”他笑道,“这会子,四个关的关长加税丁都在肃文那肃惠中医院门口赔罪呢。” “噢,怎么回事啊。”宣光脸上已是阴转多云,慢慢走进一处廊子里,坐了下来。 “主子,您是不知道,自您在上书房请各位大人吃了西红柿以后,这东西,那价是天天往上涨啊。”詹士谢图手脚并用,声情并茂地讲着,可偏偏宣光帝就能忍受他这手舞足蹈的样子。 “这从几文钱一个涨到一两银子一个,又涨到五两银子一个,那可真是坐地收钱,睡着觉就把银子挣了。”詹士谢图继续说,“可这好事有人眼馋不是,看人家发财打主意的人就来了。” 他象说书似的,宣光帝也静静听着,并不打断他。 “崇文门税关,宣武门税关、正阳门税关合起来一个西红柿收人家五两银子的税,这肃文啊,也是个倔脾气,是宁可把西红柿烂在地里,也不往外运了,这样子要是运进城来,他自己个还得赔上脚力钱、采摘钱,更别提平时田里劳作的费用了。” “可这馍馍单往油里滚,这好事来了,挡都挡不住啊,这小子,那天喝多了,带着咸安宫几个官学生去逛鬼市,淘弄了一幅围棋子、一幅画,主子,您猜怎么着?” “詹大人,您就快说吧,您以为您是在茶馆里说书呢。”站在宣光帝身旁的魏佳章忍不住了,笑着埋怨道。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主子都还没催我呢。”詹士谢图笑着看看魏佳章,“你倒是急了。” “行了,快讲吧。”宣光帝笑着摆摆手,魏佳章也是成日与他玩笑惯了的,指指他笑着不再言语。 “主子,那一幅棋子啊,刮去黑漆,竟是一幅金棋子,那幅画,听说是什么董什么的画,也是齁贵!可这小子,总共才花了五百两银子!” “董香山的画。”宣光眼里放出光来。 “对对,是香山,奴才还想着来,就是静宜园那个香山。”詹士谢图笑道,“主子圣明。” “行了,别胡说了,”宣光帝忍俊不禁,“那个香山是地域,人家这个香山是人家的字,好了,快往下说吧。” “是,这得了彩头,有人早惦记上了,走到崇文门税关,人家非要让他交三万两银子的税钱,这小子二啊,比奴才还二,一犯混,就冲过了税关。” “还打伤了税丁,割断了弓弦。”宣光道,若有所思地看着詹士谢图。 “对,十几支弓就这么对着这小子,这小子倒是临危不乱,”詹士谢图知道宣光帝最想听什么,净捡他爱听的说。 “嗯。”宣光帝轻轻一点头,并不多言。 “这下双方就结了梁子,噢,对了,咸安宫还有个官学生让税关的人抓住了,抽了几百鞭子,抽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 “这肃文哪,也让端亲王勒令回家闭门思过,端亲王的意思,奴才猜着就是不要让他再搞事。可这小子,竟是花果山的孙猴子,主子,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竟把那些得了疥疮的病人的疥痂都弄下来,捣碎了,与鼻烟混在一块,装进鼻烟壶里。” “又让人找了几个得杨梅大疮的人,……呵呵,主子,这太恶心,奴才就不讲了,这小子,拿着几十个鼻烟壶,推着几车西红柿,大摇大摆地进关,他不交税,税关就把他的东西没收了,主子啊,说是没收,可就是据为己有,他们就把这东西分了,结果呢,人人染上了疥疮,那几个税关的关长,还得了杨梅大疮。” “可除了崇文门外,还有三个税关呢?”宣光帝问道,但话说出来,已是明白,“也是肃文作了手脚。” “呵呵,圣明无过于主子。”詹士谢图笑道,“四个税关联合起来,他也一并把四个税关都拾掇了。” “这——”宣光帝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帝,道,“这小子也忒损了,不过,不这样,也治不住那些王八羔子……” 宣光帝却打断了他,“你与肃文私下有往来?” 詹士谢图并不慌张,笑道,“几次差使下来,奴才觉着这小子很对奴才的脾气,敢作敢当,不认怂,胆子也大,这侍卫处敢该轮换了,主子,奴才想把肃文从前锋营挑选进来,充掖三等侍卫。” 宣光帝站了起来,“这人哪,胆子太大,容易胆大包天,胆子太小呢,那就是胆小如鼠,”他看看詹士谢图,“詹士谢图,你呢,是胆大还是胆小呢?” 魏佳章的目光霍然一跳,詹士谢图却笑道,“奴才在主子跟前胆大包天,这是主子能容我,出去办差胆小如鼠,是怕把差使办砸了,给主子丢人。” 宣光“噗哧”笑了,“好你个詹士谢图,这话到你嘴里,怎么听怎么不一样。” “那是主子心疼奴才,”詹士谢图看看宣光,他本意也是想把这当个笑话说给宣光听,此事闹得太大,内务府与户部还按着不动,可是这帮人身后的那些主子们,已开始互相联络要上本参奏了,“您就再心疼奴才一次,让这肃文跟着奴才办差吧。” “肃文,”宣光帝不知怎么着又走回了原路,那树枝依然横亘于道路中央,魏佳章刚想去挪开树枝,不料宣光帝却道,“折断它,这该修剪时还要修剪。” 詹士谢图心里“咯噔”一声,只听宣光帝道,“这税关,本为皇家收税,他不知道么?这是扫了皇家的体面。他这就是胆 大包天!着将肃文,……褫夺一切官职,收缴御赐封号与赏物……仍作咸安宫官学生吧。” “皇上!”詹士谢图有些懵了,这结果是他不曾想到的,原以为当个笑话说给宣光帝听,就是为防有人在宣光帝跟前给肃文上眼药,可是皇上竟直接处置了。 那也意味着,什么咸安宫总学长、前锋营前锋校、蒙养斋行走等官职,精勇巴图鲁、冰上虎等封号连带着御赐的一切东西都要收回,这丢人可丢到家了。 宣光面不改色,“这人啊,不受挤兑不成材,不受磋跌难进步,”他看看詹士谢图,突然又笑了,“起来,起来,脸上这是怎么了,这么难受?!”他笑道,“他这一路走来,得罪的人太多,行事也太张狂,别人都不如他,就他一人能耐,这个样子,做官做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朕,这也是护他……” ………………………………… ………………………………… “二爷,二爷,您行行好,快给我们治一下吧。”四大税关从关长到税丁来了一大群,大清早堵在了肃惠中医院的门口,看着这些一脸疮疤满身流脓的人,一干病人纷纷躲避,胡同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这疥疮跟杨梅大疮在一起,普通大夫也不知是什么病,还真不敢下手,肃文却是心里有数。 “这病,不瞒诸位,就我们肃惠中医院能治得了,”他稳坐太师椅上,“啊,这是天病,老天爷降下来的病,”多隆阿站在他身旁,赶紧扭过头去,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肃文一瞪他,他马上又板起了脸,转过身子来。 “别家,你看什么德仁堂,什么庆余堂,他们不成,这病只有我们这能治。”肃文大言不惭。 “是是是,岳老爷还是让我们来找二爷您,说是再下去些时日,那可要毒发攻心,无药可医了。”那米舒翰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拱手作揖。 “对,岳老爷子说得对啊,”肃文心里一乐,“成,这医者仁心,不过,我们家的药,炮制虽繁必不敢减人工,品位虽贵必不敢省物力,这药也是一分银子一分货。” “成成,多贵我们也用。”正阳门税关的关长抢着道。 “好,痛快,每人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一千两。”肃文咬咬牙,多隆阿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明抢啊。 “成成,那就快用药吧。”一个税丁抢着喊道。 肃文倒吓了一大跳,他狮子大开口,本想吓这些人一跳的,可是人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突然,一个心思泛上心头,这些人把持着四大税关,这些年,到底黑了多少银子? 第68章 荷花灯 “刘院长,准备用药!哎哟,不要挤,人人有份,来,四个关长先来。”肃文也不给他们留面子,故意大张旗鼓地吆喝道。 看着米舒翰等人面有羞赧,肃文笑道,“米大人,要不你们先回去,我派大夫到您家里去?这样也方便得很。” “别别别,”米舒翰的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既然来了,还是在这治吧,”他不无怨毒地看看肃文,“这在家里等也不放心哪,还是早治早利索吧!” 正阳门税关的关长一把长胡子,脸上净是疮,“不用,这时候还讲那些虚礼干嘛?就在这治,越快越好!” “二爷,我们服了,您这是杀人不用刀啊……”宣武门关长苦笑道。 “吆嗬,您认为是着了我们的道了?是我们使的坏水?”多隆阿一撸袖子,“这可得讲清楚,咱不能揣着糊涂装明白!” 米舒翰赶紧踩那关长一脚,“哪能呢,我们冲着二爷的医术来的,这前些日子从缅甸运过一些吃食来,兄弟们尝了尝,就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了……”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还是米大人明白,我适才不是说了么,这是天病,假若真是生了什么脏病,你们不臊得慌,这官帽子还能戴得稳么?”肃文一挑眉毛笑道。 “那我们都得感谢二爷成全,为我们着想。”米舒翰幽幽地说。 “是啊,人都得将心比心,互相着想,你们打我兄弟的时候替他想过吗,”肃文突然脸一沉,“我们旗人最重脸面,你们这不只是打他的脸,也是扫我的脸!” 几个关长面面相觑,米舒翰知道今儿要是没个说法,这事准没完,可是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这是求着人家来的,“二爷,我们错了还不成吗?那位兄弟在哪,我们当面给他赔不是。” “赔不是,怎么个赔法?”多隆阿来劲了,“我兄弟不在,有事我替他受着。” “这挨打你怎么不替他受着啊?有好事就显出你来了?”胡进宝撇撇嘴,心里暗暗腹诽。 “庆和堂摆一桌,我们当面给兄弟赔礼道歉。”米舒翰道。 “那不成,没诚意!没诚意,这病我们可治不了啊。”多隆阿威胁道,肃文看看他们只当是没听见,拿起提梁茶壶倒了一碗茶喝了起来。 米舒翰只觉着嗓子冒烟,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渴的,“兄弟的医药费我们出。”他看看其他四个关长,“另外,我们再出五百两银子。” “这脸皮这么不值钱啊,”多隆阿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能多要不少要,“老麻好歹也曾是蓝翎长,要不,我们换过来,谁抽的他,让他抽回来。” 蓝翎长不就是个九品官吗?四个关长丝毫不以为意,可是今天这事看样子不出银子的话,对面这黑胖子就不算完,“别价,一千两银子。”米舒翰一咬牙,他倒是不心疼银子,银子没了可以再收,他心里苦,这脸面今儿是丢大发了。 看他们在自己身上花银子心不疼,可是为别人花银子都舍不得了,肃文心里没来由一阵气火,脸上却带着笑,“成啊,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在旗,这说起来曲里拐弯也都是亲戚,成,多隆阿,也别多要了。” “是是,还是二爷仗义。”四个关长都笑起来。 “对啊,该仗义时就得仗义,这一个关一千两银子就成了,别多要了,多少算多啊,是不是,多隆阿?”肃文假笑道。 “啊,是,二哥,”多隆阿反应过来,他看看肃文,这还是你狠哪,我要了半天,人家只给一千,你这会子功夫,就弄了四千,“对,这么着就成。” “那算医药费里吧,我有事先走一步,多隆阿,不许怠慢列位大人啊。”肃文笑着挥挥手,又皱皱眉,他实在忍受不了这起子税官身上那烂肉味了。 …………………………………… ……………………………………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 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今儿是中元节,也就是超度亡灵的“鬼节”,肃文在家反省思过,不用到咸安宫进学,他想想还是去了大觉寺,寺里正在举行盂兰盆会,悟心方丈正在高台上诵经念文,作水陆道场。 肃文静静听了一会儿,只感觉原本烦乱的心里渐渐清净下来,他悄悄爬上后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感觉自己必须要这样做,在那孤坟前待了一会儿,又悄悄地下了山,待打马回城,已是下半晌日落时分。 可是回来之后,这风向竟又是变了。 “什么,夺去一切官职?”肃文有些吃惊,“还说什么了?” “御赐的一切封号、一切物件尽数收回。”福庆战战兢兢地道,他着实被吓得不轻。 “今儿是鬼节,说不定真撞上鬼了。”肃文笑道,“不成,我得歇会,阿玛,额娘,是祸躲不过,是福等不来,高兴是一天,提心吊胆也是一天,你们别犯愁,赶明儿我就去打听,不知是谁在皇上跟前上我眼药了。” “今晚就去打听,也好早作准备。”福庆的手都有些抖了。 “我明白,成,晚上我就去,这跑了一天了,您容我歇会。”肃文主挑帘进了屋里,转眼间炕上传来他错落有致的酣睡声。 当他一觉醒来,明月已是长挂中天,院内西侧向东摆了一架木屏风,屏风上挂着鸡冠花、毛豆枝、鲜藕等物事,屏风前又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一大月饼。 额娘带着嫂子、三妞焚香磕头后,福庆又招呼肃安、肃文上前祭拜。 看福庆嘴里念念有辞,肃文感觉心里一阵难受,这又让家里老人跟着担心了,这两年怎么总没有消停的时候呢。 “阿玛,我出去打听打听。”肃文实在不忍心看他们担惊受怕的模样,起身往外走。 “到端亲王那吧,你老丈人他很看重,你也是他一手提拔的,”福庆拉住他的手,“你不是得了一幅古画吗,拿着吧,端王爷是个雅人,喜好这些东西。” “可我已送给诚郡王了。”肃文有些无奈。 “反正不能空着手去。”身后福庆又喊了一句,肃文已是出门上马,只见胡同里各家各户,都在门外路旁烧纸钱,祭祀野鬼,胡同里青烟袅袅,火光闪闪,有些诡异。 可是当他骑马赶到端亲王府,打眼就看到七格格宏琦的轿子,这中元节也是节,他正犹豫着是否让门房通报,可又怕打搅这一家人过节,正在犹豫间,却看到宏琦由几个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 这接管内务府以来,宏琦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之间,慢慢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这是一种能决人生死操人命运的气质,也就是俗称的官威。 “给格格请安。”肃文一个千打了下去。 宏琦目不斜视,起先并没注意到倒厦门边上的人影,可是闻听肃文的声音,心里突起一阵慌乱,适才还跟端亲王的福晋说起他来,“免礼,起来吧。”她的目光盯住了这个健壮的身影。 “你是来找六哥的吧,他进宫了,”宏琦笑道,“这中元节,宫里也有仪轨的。” “是,那我明晚再来。”肃文却不拘泥,大担地看着她,宏琦又是觉着心里一阵慌乱,却也禁不住情窦大开。 “你在这等一会。”她扭着手里的帕子,突然道,转身朝府里走去。 肃文看看几个长身肃立的侍卫,也觉着有些纳闷,但又不敢擅自离去,只得在这里等候。 不一会功夫,就从府里走出一翩翩青年来,肃文也不以为意,待那青年走到近前,他才惊讶得捂住了嘴,那青年正也笑着瞧着她,不是七格格宏琦又是谁? “牵马来。”宏琦下了台阶,随口吩咐道,她眼波横流,看看肃文,“上马啊。” “敢问格格,我们去哪?”肃文赶紧解开马缰。 “龙潭湖。”七格格一挥马鞭,打马而去。 肃文看看呆立一旁的侍卫,这才明白过来,这是单独叫自己前去,他略一犹豫,却是紧随而来。 龙潭湖,是永定河在城南形成的三个海子,堤岸舒缓,绿柳如荫,三个海子之间有弯曲的水道相连。 肃文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常与多隆阿、胡进宝来这里玩耍的,湖中水草、水葫芦、芦苇等丛生茂密,草鱼、鲢鱼、鲤鱼、鲫鱼,龟、鳖、蛤、虾,数不胜数。 今晚这时节,堤岸上肯定也少不了卖河灯的。 这河灯也叫“荷花灯”,一般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中元夜里,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慈航普渡,渡尽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待二人一阵急驰,赶至龙潭湖,湖上已是灯盏点点,照映水面,有如满天星斗,却又是漂乎不定,上下起伏。 接过七格格手里的马缰,待拴好马后,肃文也买了两盏荷花灯,七格格叫自己来此,可能有话要讲,也可能是陪着放灯的,他边猜度边走向一旁看着他讲价忙乎的七格格。 宏琦笑着接过灯来,肃文一抖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宏琦蹲下身,把灯放进水面,又推了它一下,那微弱的灯火就飘向了远方,渐渐地汇入了这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 宏琦双手合什,默默念着,黑暗中,肃文靠近她身边,立时,那特有的香气,好象是自己制的香肥皂还混夹着进贡而来的法兰西香水的味道,配合着宏琦的体香,在这个幽暗的夜色里,在这个如诗如梦般的湖边,在这个星星点点的灯火之前,直冲脑际,令人如坠梦里,不愿醒来。 第69章 妖星现,朝代变 宏琦也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男子气息,声音不由也有些颤抖,当那气息离得越近,她感觉身上越是悸动,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格格,您在念《地藏经》?”黑暗中,肃文拉住了她的手。 宏琦下意识地看看左右,却都是一心放灯的人群与虔诚祷告的善男信女,可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肃文却放开她的手,直接把她搂在怀里,她顿时感觉一阵迷醉,身体一软,几乎要倚在肃文身上。 两人就这么互相依偎,静静感觉着对方的呼吸与心跳,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弥漫了远方的黑夜。 良久,宏琦终于恋恋不舍挣脱了那坚强的臂腕,她一抿鬓角,“这些日子,我已着人整顿四个税关,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当真是吓了一跳,你可知道,这起子黑心的奴才,这些年贪墨了多少银子!” 她说起政务,身上那旖旎的女人气渐渐消散,但却还是有些不自然。 “我琢磨着一天每个关进账不少于两万两银子。”肃文眨眨眼睛。 “四个关,每天进项在两万三千两上下,你可知道,这窝子人有多大胆子,收上来的税,账面竟没有,都中饱私囊了!他们竟是看好什么就拿什么,老百姓还敢怒不敢言,这些人家里,我也着人去看了,竟个个是富得流油,一个税丁不比二品大员差!” “这也是一个小江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您只要让他们互咬,一准查得清楚。”肃文笑着出主意,想法一动就往查案上想。 “不须他们狗咬狗,这些人前是爷私底下是奴才的混帐王八蛋,”宏琦忍不住骂人了,“最是色厉内荏,这欺下者必媚上,媚上又欺下者,骨头是最软的,带到慎刑司几鞭子就招了,都不用往刑部送。” 肃文还是第一次看她生气发火的样子,见她柳眉倒竖,胸脯起伏,不由有些发呆。 “这前面他们贪墨的,得给我吐出来,有一个子算一个子,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宏琦道。 “这些肥缺,我估摸着这些税丁、关长,背后可都站着人哪,就象《西游记》里讲的一样,哪个妖怪背后还没有个神仙啊!” 宏琦“扑哧”笑了,“这个比方有意思,不过,我可不是孙猴子,打妖怪得罪神仙,”她眉目含情,看看肃文,“可是这妖怪还不能不打,那些神仙反正是得罪过了,那就不差再得罪一次。” “这四个关的关长,这贪墨是跑不了了的,杀鸡给猴看,给剩下的税丁树根旗竿!关上只要跟四个关长有勾连的,一律给我走人,剩下的慢慢整治,只要有贪腐的,发现一个,革除一个,补充一个,不管是谁荐的,谁的奴才,谁的门人,这铁打的税关流水的兵,不怕没有人来,就是他们不贪,这好处也是不少的。”宏琦继续道。 “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慎刑司也可以四个关轮流进驻,不间断巡视,这样这潭死水就活了。” “你的话儿对,就是要把这群牛鬼蛇神抓走了才干净,这明善在刑部也招了,七个司的郎中也抓了几个,是该整治整治底下人了。”宏琦想着内务府这个烂摊子,从刚进门的辞官风波一路走到现在,也是艰难困苦,但最终玉汝于成了。 “阎浮提东方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邃,无日月光。”肃文看看宏琦,“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复有地狱,名曰四角;复有地狱,名曰飞刀;复有地狱,名曰火箭;……更有叫唤地狱,拔舌地狱,粪尿地狱,铜锁地狱,火象地狱,火狗地狱,火马地狱,火牛地狱,火山地狱,火石地狱,……” 宏琦惊异地看看他,“你也信佛么?”她脸色庄重起来,“业力都是自感自召,放哪层地狱也是他们自己造的业,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格格,这内务府的整治,您可是得罪了不少人,您是金枝玉叶,须得当心,……当心那起子小人,谨防他们狗急跳墙。”肃文也庄重地看着她。 宏琦一愣,旋即笑了,“我是格格,他们是奴才,除非他们想抄家灭族,剥皮揎草……” “但不管如何,我不希望你有闪失。”肃文轻轻抄起宏琦的两手,“这女人当官,史上能有几人?……” 他突然住了口,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宏琦看他的样子,也觉着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却是惊异万分。 只见黝暗的苍穹下,一颗明亮的彗星自北指南,划破了宁静的天际…… ………………………………………… ………………………………………… “快看,妖星!”京城一处宅子里,前内务府总办郎中寿琪正与一白面老者对唔,正自僵持不下,那白面老者却突然跳了起来,状如疯癫,如痴如狂。 寿琪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远处这长两丈有余、通体光亮、滑过天际的妖星,也是目瞪口呆,他略懂星象,这妖星正处参宿与并宿之间,直入紫薇,光指北极。 “妖星现,朝代变,妖星现,朝代变!”那白面老者兀自喃喃自语,“寿大人,这天下就要动刀兵,朝代就要更迭,这是天象示警,您还执迷不悟吗?” “这是上天示警,紫薇垣是天帝居住之所,妖星出现在紫薇垣,……主紫禁城有刀兵之灾!”寿琪喃喃自语。 “您说的是,”白面老者趁机说道,“那您还犹豫什么?成大事者,万不可临阵怯敌。” 寿琪看看白面老者,沉吟道,“我只是想要七格格的命,并不想造反。” 四大税关是他最后的一点指望,人换了,税务也在整治,也就彻底断了他的进项,而且,自从广储司总办郎中的位子上退下来,这世态炎凉他是切实感受到了,别人轻视他一分,他则怨毒七格格三分,这心里的怨气一来二去就慢慢攒成了杀气。 “您杀七格格,不是造反也是造反了,那皇上要是知道您干的,凌迟处死、抄家灭族您是跑不了。”白面老者在寿琪对面坐了下来。 “你们天理教有把握吗?”寿琪犹豫了,这毕竟是事关一家老小生死的大事。 “实话告您,”白面老者一笑,“我们的人这些日子在河南、山东已经动手了,就等攻下紫禁城,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他看寿琪还有些不相信,“各地的天理教徒从五月份就陆续进京了,个个是一顶一的好汉,这差不多准备了两个月,对付那些酒囊饭袋的侍卫、护军,应是手到擒来。” 见寿琪沉默不语,白面老者继续道,“我们的人在外面,您内务府的人在里面接应,我们里应外合,还怕大事不成吗?” 寿琪仍是不说话,白面老者看看他,“您以前也是炙手可热的广储司总办郎中,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让一个女人整治成这个样子,这四大税关都在整治,听说那米舒翰可是您的人,您就不怕他熬不住大刑,把您供出来?” 寿琪一下抬起头,那白面老者笑道,“您就是不想干,恐怕也没退路了。”他看看寿琪,“今晚我们见面,保不住以后有人告诉皇上,我再给您说一句,宫里的内监、宫女也有我们的人!” 寿琪一下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他。 “只要内务府的人配和,那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就都占全了,这怕大事不成?”白面老者继续蛊惑,“到时,您的仇也报了,这刑部或者慎刑司也没人盯着您了,” “可是这内城外城都有八旗驻军,还有各营,哈保这个九门提督也不是吃素的。”寿琪还在犹豫。 “你以为高塞、常阿岱就跟宣光一条心么?”白面老者笑道,“宣光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新学,早把天下的士子得罪光了,这读书人是官员的根本,试问,哪个官员现在不是敢怒不敢言?……内务府整治,重用自己的亲妹妹,牝鸡司晨,古所未有,抄没八大胡同,又革去一大批官员的帽子,他现在是众叛亲离了!” “各营,各营的兵!”寿琪突然一拍桌子。 “各营的兵,护军营、前锋营、健锐营、火器营,就是丰台大营,也有我们天理教的人,朝中及各省,加入我们天理教的官员及内眷,数不胜数,待时,宫中一乱,立马各营同时起事,”那白面老者得意地卖弄道,“待我们放出济尔舒,正黄旗立时就会大乱。”他眨眨眼睛,那济尔舒可没有答应他,但用来骗骗寿琪还是成的。 寿琪冷眼看看他,端起桌上的茶碗。 “怎么,寿大人,您不信?”白面老者笑道,“慈宁宫太后的梳头太监李鸿君,大人,您该知道吧?” “他也是你们的人?”茶碗里的茶水一晃,洒了出来,“你别是骗我吧?” “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会骗您呢?”白面老者哂道,“北京城一乱,慎刑司也用不着追着您了,您也安全了,作一富家翁或当一乱世豪杰也任由您选。” “那既然一起谋事,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吧!”寿琪道。 白面老者嘿嘿一笑,“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原本也是您的属下啊,莳花馆的账房,”他笑着指指自己,“您还有印象?当然,我去您府里,是直接去账房的。” “你?”寿琪努力想着莳花馆账房的模样,可竟是一点印象也无。 “对,英雄不问出处,行院也可栖身。”那白面老者昂然道。 第70章 天理教 上书房。 荫堂扇着扇子,“呵,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孙世霖笑道,“承德那边凉快,王爷,您过不几日,就不用再喊热了,可我们还得在这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继续熬啊。”他一抖身上的官衣,已是汗湿重衫。 鄂伦察看看装束得一丝不苟、打理得一毫不乱的端亲王宏奕,笑道,“后天,七月十八,皇上就要启程前往承德了,京里的事儿,端王爷掌总,这上书房,您就得多担代了。” 此次木兰秋狝,上书房八大臣除了端亲王宏奕与孙世霖外,全都从龙护驾,另有吏部尚书魏瑛、刑部满尚书科尔昆一同留京办事。 “昨晚,那妖星,”常阿岱笑道,“诸位可都看见了?” 张凤藻慢条斯理道,“焉能不见?妖星一出,必儆天戒,但也要提防着小人作乱,传播谣言,江湖上各种会道门,向来善于利用天灾来蛊惑人心,须早加准备。” “辅臣说的是,”荫堂一捋胡须,“此是宰相见识,昨夜我在宫中值守,皇上召我入养心殿,已命钦天监与蒙养斋奏对,这是我命翰林院草拟的上谕,如无不妥,可呈交皇上。” 张凤藻接过来,只见纸上写道: “昨日以来,彗星见于北方,仰维上天示警,祇惧实深。方今时事多艰,民生未遂,我君臣惟有交相儆惕,修德省愆,以冀感召祥和,乂安黎庶。尔在廷诸臣,其各勉勤职守,力除因循积习,竭诚匡弼,共济艰难。各省封疆大吏,务当实事求是,认真整顿,访察闾阎疾苦,尽心抚绥,庶几日臻上理,用副朝廷恐惧修省应天以实,不以文至意。” “可以,”鄂伦察从张凤藻手中接过来,细细看过,“妖星现,是臣子政事怠惰所至,当选一二臣子进行惩戒,以示天下。” 听到此话,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且听鄂伦察道,“左副都御史程祖诰,性情昏庸,人亦猥琐,我曾见他拜会魏瑛,甚至见到工部侍郎齐勒泰,立马卑躬屈体,大家都是同殿为臣,理应不卑不亢,和光同尘,他却志节、风骨全无,不足以作御史表率,可否令他即行退休致仕?” 这程祖诰还真有这毛病,虽是言官谏官,却毫无一丝风骨,众人都有同感,七位上书房大臣竟是无一人为他说话,此提议一举通过。 “山东、河南、直隶近些日子均查获天理教匪滋事,这天理教其实就是白莲教的分支,善于用咒语符水治病,蛊惑人心,此时妖星显现,要谨防天理教及其他邪教乘机闹事。”周祖培道,“那,这是山东巡抚呈上来的抄经。” 高塞接过来,只见抄经内有“换乾坤,换世界,末劫年”等字样,后面还附着天理教教义、怎样呼应联络、教中人从教规矩等,另有一张九宫八卦图,上边写着““二十八宿临凡世”等字样,还有一张结拜盟誓单,上边写着: 自古忠义兼会,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日月星光财帛星君韩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郑日,观音佛毋五雷神将李昌国四大将军,上天神丹二剑神将玄天上帝福德龙神关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张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亵句,不敢以大压小,不敢谋骗兄弟财产、**义嫂,不敢临身退缩…… 再就是一些拜语,诸如“一拜盟心玉宝明,二拜誓愿招过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胆尽忠义,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后日称帝名封天”。 “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高塞漫不经心地放到桌上,“不必管它!” “历朝历代,以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蛊惑民心而天下大乱者,数不胜数,”荫堂不满地看看高塞,“陈胜吴广是,黄巾军是,就是前朝的邪教也是,老百姓是最易受蛊惑的,这,嗯,必须得早作提防!” 张凤藻也战巍巍地站起来,“北京与各地又不一样,北京一乱,全国必乱,要立即着顺天府与九门提督衙门严查,一经发现天理教匪,立即擒拿!” ………………………………………… ………………………………………… “老爷,密云庄子庄头祝现的弟弟祝嵩要见您。”管家小心地看着额驸拉旺多尔济,侍女递过冰镇的毛巾,拉旺多尔济擦一把脸,顺手把毛巾放到托盘上。 “老刘,你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拉旺多尔济在椅子上坐下来,马上有侍女拉动了风扇,他舒适地呷了一口茶,“怎么着,我这堂堂的固伦额驸、贝勒爷,你是不是想让我到天桥上去耍把式,谁都能见,象看耍猴似的?” “老爷,不敢,”刘管家弯着腰,陪着笑,“他说是有天大的事,老爷上次不是在顺贞门护驾有功,这少爷也加封为辅国公,这次,他说不比上次的事小。” “噢?”拉旺多尔济看看刘管家,“那——就让他进来吧。” 一会子功夫,刘管家带着一个中等个子眯着眼睛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奴才给贝勒爷请安。”祝嵩一下跪了下去。 “起来吧,”拉旺多尔济看看祝嵩,“是你要见我?” “是,贝勒爷,”祝嵩看看拉旺多尔济。 “有话就说。”看着他有些猥琐的样子,拉旺多尔济打从心眼里瞧不上。 “王爷,奴才确实有要事,奴才,”他又看看刘管家,刘管家一使眼色,示意他痛快点快讲,“奴才告发奴才的哥哥谋反!”祝嵩一着急,喊了出来。 拉旺多尔济紧盯着他足有移时,却突然笑出了声,“你跟你哥子是争家产吧,”他脸一板,“兄弟之间,出此招数,还是兄弟吗?” “不不不,”祝嵩着了急,“王爷,这是真的,从五月开始,天理教就从山东、河南等地往北京集结,他们准备占领紫禁城!” 拉旺多尔济看看刘管家,脸色庄重起来,“这些人现在何处?共有多少人?” “都集中在大兴、宛平,共有两千多人。”祝嵩战战兢兢地说道,从没有在贝勒面前单独说话,他有些紧张。 “两千人?”拉旺多尔济又笑了,轻蔑地笑了,“你可知道这内外城八旗驻军有多少人?九门提督衙门有多少人?善捕营、前锋营等各营有多少人?区区两千人,何止羊入虎口?” 拉旺多尔济站了起来,“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领,还嫌我不够忙是吧?” 祝嵩还要讲什么,刘管家却上前拖起他,“走吧,走吧,以后这种不着调的话不要乱讲,幸亏老爷英明,不受你欺瞒……” 刘管家也不管祝嵩胡乱挣扎,硬是让人把他拉了出去。 “老爷,这种事,今后再不会发生……”刘管家抹把头上的汗,点头哈腰陪着笑说道。 “不,”拉旺多尔济冷着脸看看他,“这京城里,不太平,上书房已接到邸报,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元,”他的脸已是冷了下来,“你现在就去大兴跟宛平,看看到底有没有他说的情形,这祝现是我的庄头,他出事,我也要跟着受牵连,但又不得不查,如果真有此事,那更是说不清楚。” “老爷,奴才明白您的意思,”刘管家笑道,“如果真有此事,就把祝现拿下送官。” “糊涂,”拉旺多尔济怒道,“送什么官?送官我就能洗刷得了干系么?” 刘管家有些为难,拉旺多尔济看看他,“如果真有此事,祝现就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 ………………………………………… 宣王府。 詹士谢图恭敬地站在老祖宗跟前,“这些日子,宫里的内监、宫女人心惶惶,这内务府革新,迟早会革到他们头上,担心丢了差使,特别是那些内监,更是担心出宫后没有活路。” “前朝杨金英勒死皇帝的事,绝不能在本朝重演。”老祖宗沉吟片刻,“这人是靠希望活着的,没了希望,只能绝望,绝望之下就会铤而走险,这些日子,一定要保护好主子周全,千万不能出差池。” “是。”詹士谢图道,“还有一件事,这妖星一现,京城里到处都在传什么妖星现,朝代变,都传到皇上耳朵里了。” “这都是那些各旗心怀异志的、不满革新的人编出来的,”老祖宗道,“盯紧八旗及各营,只要八旗不乱,军队不乱,就不怕。” “是。”詹士谢图道,“老祖宗,还有一件事,我本想把肃文弄到侍卫处,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褫夺了他的官职,还把他降为普通官学生,今儿我出门时,这小子正在神武门站钉子呢!” 老祖宗一笑,“这对他是好事,詹士谢图,你发现没有,皇上但凡要大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先把他贬一贬,看看这人的心志到底如何,如果连这点子磋磨都受不了,还堪什么大用?哈保不也是在西宁喝风沙喝了八年才回来的么?” “老祖宗,我还是想把他弄到侍卫处,皇上七月十八就要去承德了,他是个大孝子,这太后也多少年没回科尔沁草原了,皇上也想从承德到科尔沁去一趟,了去太后的心愿!” “这事,不能着急,拔苗助长,对他没有好处,走一步看一步吧。”老祖宗看看他,“但有一条,你记住喽,顺着皇上的步骤走,一准没错。” 第71章 东华门 历史上无数必然都是由偶然组成,无数个有意或无意的偶然激发了本可避免的必然,这偶然与必然交替循环,就汇成了历史的长河。 顺天府接到上书房的命令,也只是加强了京畿的巡查,九门提督衙门的职责更是只限于内外城,对大兴和宛平都是有意无意的掠过了。 拉旺多尔济倒是提前知晓了天理教的动静,他是在宣光跟前新得宠之人,儿子又因顺贞门护驾有功而晋封辅国公,自然不想与逆案再扯上干系,因此,他是惟恐避之不及,更不要提跟上书房报告了。 粘竿处,却把目光投向了京畿八旗驻军跟京郊各大营,那些由无业游民、小商小贩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就是在大兴跟宛平,那跟随白面老者林清出入礼亲王府的红脸汉子陈爽,这些年靠收缴教众上交的“根基钱”和过年过节的“跟账钱”而发了大财,竟从一个街头贩卖鹌鹑的泼皮摇身一变成为有头有脸的士绅了,平时与两县的知县也是常走动的,就是县官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这两个月,家里人丁往来,官府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这眼一闭一睁就是明天了,七月十七日,林清到底是不放心,亲自来到大兴。 看着陈爽院里二百多个汉子舞刀弄枪进行操练,林清大悦,又察看了打造好的兵器,更是连声地夸奖。 陈爽原本是社会底层,这两年自加入天理教后,吃穿用度与以往都大不一样,自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林清,把林清奉为圣明,但也只是仅仅知晓他的名字与普通教义而已,其余竟是一概不知。 “好,”当林清在客厅里坐下时,已是踌躇满志,志得意满,“宫里传出消息,明儿皇上就启程前往承德了,这紫禁城正好空虚,这真是天助我也。” 陈爽赶紧笑道,“这都是教主您的福德。” 林清却没有理会他的马屁,“今晚你就率众前往京城,我早已传下令去,估计山东、河南已经起事,陈爽,只要你拿下紫禁城,京师各营明天也会大乱,到那时,各地的玄甲军余部、白莲教余部都会响应,全国就会乱起来,这大功劳是跑不了的。” 看着陈爽一幅喜滋滋的样子,林清接着给他打气,“这两千人马就是两千天兵,必能摧枯拉朽,马到功成,到时在紫禁城我亲自给你庆功,一个亲王是跑不了你的。” “谢教主!”陈爽一激动,弯腰跪了下去。 “好,起来,我们再商定一下进攻路线。”林清道,“明天兵分两路,宫里都有内监接应,也有内务府的人接应,估摸着里应外合,半天功夫就可拿下紫禁城……” 陈爽只是他推上前台的棋子,许多教徒根本连他林清的面儿都没见过,但有些事他却不能对陈爽和盘托出,明天他在宫里还安排了两支骑兵,在宫外也埋伏了一支奇兵,关键时刻也能排上大用场,他自忖算无遗策,不由喜上心头,仿佛看到了自己黄袍加身的那天…… ……………………………………… ……………………………………… 七月十八日,寅时时分,西华门。 “二哥,这些日子真怪了,”麻勒吉看见肃文,张嘴就说,“不断有孩子在胡同里唱什么妖星现,朝代变,弄得人心惶惶的。” 雅尔哈善凑过来,“可不是么,我们家厨子作饭时还在叨叨,什么要改天换地了,可巧我正路过厨房,当场让我罚了他半月的银子。” 这早上是最凉快的时候,墨裕也笑着扎堆过来,“我还听说,什么若要白面贱,除非林清坐了殿,呵呵,老几位,林清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东西!”图尔宸笑道,这些日子,经历过去年咸安宫的红火,先是图尔宸后是麻勒吉接着是肃文都被褫夺了官职,咸安宫转眼之间从京城瞩目变得无人问津,但越是在这个谷底,这些学生们原来那些门户之见、对新学及内务府革新的不同见解,却都收了起来,这感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要当心啊,这不是东西的东西可能要造大业!”肃文笑道,这几日抽空他就往格格府里跑,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七格格对他,起初还是正襟危坐,但后来却如老房着火,亦是难舍难离了。 “我怎么听着象要造反似的。”一个念头滑过肃文心头,造反,可以了却家仇国恨,可是这刀兵劫,都是老百姓的共业,遭罪受苦的只是老百姓,君不见,前世的伊拉克,多么富裕的国度,却破败萧索如斯,原本好战的人们也变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唉,”他觉着下学后有必要去一趟宣王府了,毕竟他这粘竿处的身份还在,虽然他宣扬不要了,“历史上的民变,通常开始时都有神秘色彩,都有宗教思想给老百姓洗脑,这些人就是反了,也注定成不了事,还要祸害老百姓,不过,这一阵子得注意了。”他还是这群人当中当之无愧的核心,众人也都服他。 “今儿皇上就要去秋狩承德了,要不,前锋营肯定护驾先导,”图尔宸看看大家,“以我们去年的功劳,这秋狩肯定是撇不开我们的,那多风光,可谁知出了顺贞门这一档子事。” “这事出都出了,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不是,”肃文劝道,“这顶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脖子上的脑袋还在,还愁没有顶子可戴?” “二哥说的是,”雅尔哈善笑道,“这顶子是人挣的,我们有本事挣,就有本事丢,”他看看众人眼光不善,赶紧补充道,“还有本事再挣回来!” 众人说说笑笑,待一路走到咸安宫,各自上早课不提。 上半晌,是戴梓讲授兵器制造,这是秦涧泉别出心裁,本来是没有这门子课,但他素知在天文历法算术上戴梓的本事还不是最出众的,但在火器制造上,可以说独步大金国,他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这些官学生也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这火器的制造他们根本没当作课程,却是当作玩耍一般,戴梓在上面讲得头头是道,这算术及前世的物理化学知识混杂一块,有人就开始不耐烦了。 戴梓也不以为意,颇有扫地僧的风采,肃文记着前世有位教授上课时也这样,学生在下面造反,他照样在讲台上谈笑风生,但凡这样的教师,表面上随和,但却是颇有个性的,那位教授也是,经常是穿着昂贵的西装,脚下却配着一双黄胶解放鞋。 晌午吃饭的功夫,肃文信步来到教习的厢房,戴梓也不摆老师的架子,一是肃文原来的品级还要高于他,二是去年他误食半夏还是肃文救了他。 “教习,学生有一想法,如果把您发明的大炮安放在大船上,组成炮舰如何?放于车上能纵横陆地,放于船上,就可横行水面,水陆任我来往,岂不便当。”肃文恭敬道。 “这想法很好,”戴梓的嗓子还是有些哑,“太湖水师的舰只也安放大炮,可是只能靠风帆推动,且我的火炮力道太大,会把这木船震碎,国子监的郑清濂是我的好友,他家是造船世家,就曾提出这一想法,我们俩还在一块切磋……” 说到这技术,戴梓不再讷言,他笑着让肃文坐下来,刚要继续,却听到门外咸安宫的学生大声喧哗起来。 二人赶紧出门,只见众人都往东南方望去,虽是望不见什么,但个个脸上一脸严肃,图尔宸、麻勒吉等人脸上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怎么回事?”戴梓也隐隐听到东南方向好似有喊杀声,这大白天又是在宫禁里,他也是颇为纳闷。 “禀教习,适才有内监传话,说有乱徒攻打东华门。”雅尔哈善赶紧上前道。 “什么?大白天有人攻打紫禁城?”戴梓惊讶地看看肃文,“是哪个旗吗?” 上次济尔舒率正黄旗作乱,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 “那就立即勤王护驾。”麻勒吉的脸上已是掩不住兴奋。 “可是,”肃文却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这不象是大军作乱啊,似乎只是步军,没有骑兵,那就不可能是八旗作乱。” “会不会是哪个营的兵?”图尔宸现在也惟恐是天下不乱,这乱中正好再拼个顶子,在官职之前,富贵之家出身的他与贫贱之家出身的麻勒吉俱是一个心思。 “那就去看看,”肃文振臂一呼,“蔡英杰带二十名同学到神武门,告诉勒克浑,人在门在,人死门失,千万不能再出差错。” “是。”蔡英杰也看清了目前的形势,马上招呼二十名官学生向北面的神武门跑去。 “走,麻勒吉,你招呼那些新兵丫子,我跟老图带着大家先往东华门赶。” 麻勒吉领命匆匆去了。 此时的东华门已被天理教的教徒占领,领头的正是拉旺多尔济的庄头祝现。 自上午陆续进城后,他这一路人就开始往东华门集合,可是等来等去,却只有五六百人模样,那三四百人竟是不知去向,没奈何,他只好下令从长衫中抽出兵器,开始攻门。 东华门的守军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在大白天攻打紫禁城,仓促之间,竟忘了去关大门,任由一众天理教徒杀进门来。 护军人数少,却经过顺贞门一事的整顿,立功心切,人人死战不退,正当他们与天理教徒艰难厮杀之时,后面又传来一阵尖利的喊杀声,几十名太监从后面杀将出来,这前后夹击,一会子功夫,护军就尽数牺牲,天理教徒顺利地占领了东华门。 众教徒进得门来,都从怀里扯出两块白布来,一块缠在腰间,一块缠在头上,上面都写着“四季平安”的字样,刘得财等太监也从怀里扯出白布戴上。 “往哪杀?”祝现一幅杀气腾腾的表情。 “往北,上书房在北面,现今皇上离了宫,宫里主事的是端亲王宏奕,”刘得财扔掉手中的棍子,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教主有令,先要擒了端亲王。” “好,前头带路。”祝现一挥手中的兵刃,“大家都听刘公公的。” 在宫里是被人鄙视惯了的,今儿扬眉吐气颇有当家作主的感觉,刘得财呐喊一声带头往北面跑去。 这里一乱,宫里马上得着了信,来往巡逻的护军及站岗放哨的侍卫也纷纷上前阻拦,天理教徒走不多远,双方混战成一团。 可是,祝现的人马进得宫里来,都是拼着必死之心,那侍卫及守军也是从各处往这里赶,哪赶得上这五六百人上下一心,竟是阻挡他们不住,节节退后之中,肃文带着二百四十名官学生赶到了。 “哟嗬,邪教!”快到箭亭时,大老远肃文就看到了这一群人头上的白布,转身冲麻勒吉道,“看来还真有人想改朝换代,改天换地,”他看着众人眼里俱是流淌着建功立业的渴望,不再多话,刀一挥,“弟兄们,一雪顺贞门的耻辱就在今日,杀——!” 二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官学生兼前锋营将士,有如猛虎下山,人人高举顺刀冲了过去。 这箭亭是一片开阔之地,双方顿时绞杀在一起。 肃文一刀劈向一天理教徒,,那教徒横刀一挡,不料却是个假动作,那刀却划了个圈从下面直撩上来,锋利的刀刃从下阴斜斜向上砍入,那教徒的肠子顿时流了一地,人也捂着肚子颓然倒下。 图尔宸却跟在海兰珠身后,海兰珠在前面与人格杀,他左挡右冲绕到那人身后,冷不防就是一刀,二人配合的无比娴熟,好似提前演练过一般。 “哟,太监!”杀过几人之后,肃文马上发现,这虽是都头裹白布,可是却有穿着内监服饰的人在里面,赫然是一幅公鸭嗓。 “兄弟们,小心,太监也反了!”肃文大声发出警报,下手却丝毫不留情,一刀扎进一内监的肚子,顺腿一踢拔出刀来,那鲜血马上染红了刀把。 “太监也反了,大家小心。”有侍卫也高喊起来。 这一声声喊却让这些平时屈服惯了的太监斗志全无,这手一软,心一颤,攻防之势立即易手,天理教徒凌厉的攻势终于减了下来,双方追赶跳跃互相砍杀,却不知不觉都与大队伍分散开来,散入宫禁各处。 “麻勒吉传令,咸安宫官学生合到一块,别散开了。”肃文大声喊着,他的算盘打得清楚,这几把刀合起来砍一人,任是那人三头六臂也是挡不住的。 咸安宫的官学生是听令惯了的,集合起来也很快,这团结起来厮杀就如海浪一般,打得天理教徒溃不成军,眼看着奔跑前来的护军、侍卫是越来越多,适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都逐渐消散了。 太监是侍候人的,也不会功夫,倒下死去的很多,这没有太监的指引,宫里的地形也不熟,几十名天理教徒被逼得走投无路往北跑去,这里的侍卫也前去厮杀了,竟无人拦阻,几十人过了苍震门,直接进入了大内。 肃文带人紧跟着这几十人追到,却是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因为这大内是太后、皇后、妃嫔及皇子居住之所,擅入一步,就是死罪。 “二哥,二哥,”正在众人踌躇之际,海兰珠从后面赶了过来,“不好了,西华门也被攻破了,内务府的人也反了!” 第72章 非常之时非常之事 内务府这半年是风雨不断,内务府的人作乱,首当其冲的肯定是七格格宏琦,肃文也早提醒过她,可是宏琦却不以为意,从小在市井生活的肃文可是知道,这砸人饭碗送人进牢的事,那是往死里得罪人,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想到这里,肃文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内务府去,护在佳人身畔。 “海兰珠,这里大局已定,你带二十人留下,其余的跟我去内务府。”他大声道。 “二哥,你们快去吧。”海兰珠也是个聪明人,街面上的传闻他是早有耳闻的。 可是还没等海兰珠往里走,一个内监挡在苍震门门口,尖利的嗓音回响在长长的筒子长街内,“站住,擅入者死!” 肃文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看,哟嗬,老相识了,正是太后跟前的梳头太监——李鸿君。 “莫理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放开胆子,冲进去。”肃文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放心,万事有我!” “得来,二哥。”海兰珠素来是信服肃文的,大事跟前更是如此。 “我看谁敢?”李鸿君后面跟上几个太监,苍震门本不是大门,几人竟是把门堵得死死的。 肃文不由得起了疑心,“适才已经有人跑了进去,你们理当进去擒贼才是,挡在这里算是什么道理?” “看你的样子,谁是贼还不一定呢!”李鸿君下意识一撇嘴。 可是这嘴角还没归位,这脸上蓦地一疼,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已是飞了出去,正撞在后面的几个小太监身上,几人竟是同时跌倒在地。 肃文拍拍脚面,“事不宜迟,冲,有事我担着。” 海兰珠一挥手,带人就要往苍震门里面冲去,“慢着,我看谁敢进去!”筒子长街内,又有人喊道。 内务府那边万分火急,肃文实在不想在这里久留,他转过头看着这个横生枝节的人,却也认识,正是大内太监副总管常永贵,魏佳章之下就属他了,却也是一监之下,万监之上。 “内廷住的是皇后、嫔妃,除了皇帝、皇子,就是咱们太监能进,你们要是踏进一步,死罪难逃。”常永贵身上也是一身血污,看来适才也参与了厮杀。 “常公公,贼人已是跑了进去,虽然太后、皇后不在,可是还有诸多妃嫔,她们也是危在旦夕啊。”肃文急道。 “不让你们进去,也是为你们好,这是规矩,擅入者是死罪!”常永贵依然不为所动。 正在僵持时,满身血污的善捕营总统大臣苏纳海带兵从后面追了过来,“常总管,您圣明,您知道咱们大金朝没有女兵,十万火急,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 “宫里可有太监一同作乱!闪开!”宏琦此次并没有随着宣光帝去承德,挂念她的安危,肃文急了,一把掣出怀里的连珠火铳,瞄准了常永贵。 那常永贵轻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火铳,“这是什么捞什子,吓唬人么?太监作乱,我知道,就那么几个败类!不过,那也要由慎刑司管,我也要严查,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官学生,”常永贵转头看看李鸿君,“看,把我的孩子给打了,这事过去,我饶不了你。”他把目光从肃文身上移到苏纳海身上,“苏大人,不是我不讲情面,这是大金朝的规矩,行了,内里的贼我们自行捉拿,你们尽管放心,孩子们,走!” “太监也能上阵杀敌?”麻勒吉笑了,但常永贵阴毒的眼光射过来,他心里一凉,立马闭了嘴。 那常永贵一挥手,身后一众太监哄然响应,一人一枝木棍,跟着常永贵冲进苍震门。 苏纳海看看肃文,却不同他讲话,只是紧盯着里面,看来也是不放心。 “有人狗眼看人低,看不起我们太监,今儿我们就要给他们看看,太监也是人,也忠于皇上,也能杀敌,孩子们跟着我,杀啊!”常永贵率先朝里面奔去。 “海兰珠,这里交给你,我们先走一步。”眼看太监们奋勇可嘉,又有苏纳海等人在此,后面还不断有侍卫赶来,肃文率众官学生朝内务府那边奔去。 “公公,公公,”跑不多远,常永贵就碰到了适才带天理教徒进门的太监刘得财,“公公,那帮贼人往景仁宫方向去了,快追啊!” “好,你头前带路,拿住贼人,你就是头功。”常永贵正愁找不着贼人,见有人带路,精神更是亢奋。 刘得财带着他们往北面跑去,跑不多远,果然看到几十名腰缠白布头裹白带的贼人,“孩儿们,给我杀!”常永贵一举手里的棍子,带头冲上前去。 经过适才的冲杀,几十名天理教徒已是筋疲力尽,越来越多的侍卫护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不似陈爽跟他们讲的那样紫禁城可一举而下,现在个个心里都是七上八下,而且大多身负刀伤,又加上无人带领,在宫里转了个晕头转向。 眼看着一黑脸太监带着一众太监举着棍子杀将过来,人人都有些慌神。 常永贵入宫前也有些拳脚功夫,他斗志正旺,奔跑中一棍打倒一个教徒,后面,马上几个太监围了上来,乱棍齐下,一会就把一天理教徒打个半死。 几十名天理教徒虽是手拿刀枪,现在是斗志全无,太监的人数也比他们多,在常永贵的叫喊下,还不断有太监前来助战,眼看就要抵挡不住,祝现带人就往延禧宫跑去。 常永贵认定他是个头子,立马撇下眼前的天理教徒,跟着往东追了过去,他紧撵几步,抽个空子一棍敲在祝现的左肩上,祝现脚步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常永贵意气风发,“都给我抓起来,让那群嘴上无毛的孩子学生看看,”他把棍子使劲往地上一拄,看着倒在地上的祝现,“你是带头的么?” 躺在地上的祝现起初冷眼看着他,却突然诡异地笑了,常永贵一愣,却感到后心一阵冰凉,立马一阵血腥涌上喉头,双眼也好似要突出来似的难受。 他闷哼一声,艰难地转过身子,却发现适才他还称呼他“孩儿”的李鸿君面目狰狞,一把匕首已是插入他的后心,他拿着棍子的手无力地抬起来,不防前面祝现又是一刀捅进了他的心窝,常永贵瞪大双眼,身子慢慢萎顿下去,倒在地上。 群监无首,一众太监的士气彻底消散,天理教徒困兽犹斗,竟慢慢又占了上风。 “可惜了,太后、皇后没在宫里,快,抓住那些嫔妃,就没有人敢动我们了!”李鸿君大喊道。 “先去延禧宫,恬嫔住哪,”刘得财也来了精神,立马又指起路来。 …………………………………… …………………………………… 从北京出东直门,向东北经顺义三家店、牛栏山,再过怀柔即可到达密云,从密云出经马陵峪,出古北口,前方就是大金朝的陪都承德了。 没着六百里修筑整齐的京热御道,宣光帝的銮驾一路北行,畅通无阻,这沿途风景如画,山川壮丽,让从政务繁忙、案牍劳形中解脱出来的宣光帝心神愉悦,甘之如饴,这日头正中之时,已是到了牛栏山,宣光帝下令稍歇。 趁此空当,骑在马上的荫堂与张凤藻从后面赶了上来,宣光帝看首席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联袂前来,知有大事,却是不动声色地看看魏佳章,“把二位大人请到御辇上来。” “皇上,”荫堂刚上得辇来,也顾不得施礼,直接把手中折子递给了宣光帝,“山东、河南六百里加急,天理教徒聚众谋反!” 宣光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伸手接过荫常手里的折子,看了起来。 “嗯,几百人作乱,山东与河南还算是晓事,……这天理教想来是白莲教的余党,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万万大意不得,前朝不是就亡于邪教嘛,就是白莲教,……嗯,镇压下去,也费了多少功夫,”他边看边说,“着河南、山东巡抚会同当地绿营,务要一举歼灭,连根拔起,这邪教必须根除,”他往窗外看看,“就象这野草,烧不尽,又复生!” “其它各省呢,直隶呢?”宣光看看前面一片柳林,“走,下去透透气,”他站了起来,“这山东、河南隔着直隶这么近,朕,不相信直隶会没有天理教的踪迹!” “邦!” 宣光帝的话音未落,一支箭已是钉在车辕之上,那箭尾竟还在轻轻颤动。 “邦邦邦——” 又是几声响过,几支箭又钉在了车窗之上,马上又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和几名侍卫、内监的惨叫声。 荫堂闪身挡在宣光前面,张凤藻也护住宣光帝后面,二人把宣光帝夹在当中。 “有人刺驾!”詹士谢图大喊起来,“护驾,捉拿刺客!”他看看柳林之中有几匹马向南冲去,“刺客在林子里,别让他们跑喽!” “快,快去,保护太后!”宣光帝朝詹士谢图大声喊道。 一众侍卫、护军纷纷往太后、皇后的銮驾前冲去,冲进林子里的侍卫,却是只见到几个背影,看来那几个刺客并没有下马,是一路跟到这里的,射出箭后,立马跑出林子,闪进山谷,前面有顺贞门的教训,众侍卫不敢怠慢,立马沿途追了上去。 这些侍卫都是从八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骑射功夫都是不差的,马蹄声中,风烟尽处,个个张弓搭箭,朝前面的刺客射去,前面的刺客也回转过身子,对射起来,这没头没尾的羽箭竟是飞蝗一般,不断有侍卫和刺客滚下马来。 稍稍镇定的宣光帝脸色铁青,这三月之内,接连两次行刺,实在令他光火,大扫颜面。 看着他脸色铁青,詹士谢图小心道,“主子,……”此时不须多说,多说一字都是多余。 宣光帝下死眼看看那柳林,却长吐一口气,“启驾。” 就在他蹬上车辇之时,又停住脚步,“知会九门提督哈保跟顺天府,务要加强京师治安,快速缉捕刺客,……朕到承德之日,就是他破案之时。”说完,他头也不回走进御辇。 荫堂看看张凤藻,这从北京到承德,路上要花去六日,这刺王杀驾,是血海般的干系,这案子又岂是那么容易破的!六日破案,也着实为难为哈保,但宣光帝此刻的心情,二人却无人敢上前争辩,只能期盼着生擒刺客,大刑之下,必有口供。 ………………………………… ………………………………… 京师,步军统领衙门。 “什么,皇上遇刺了?”哈保吃惊地抬起头来,那笔就悬在空中,一滴墨汁滴下来,打湿了宣纸,氤氲了一片。 他是久历行伍的人,旋即又镇定下来,放下手中的笔,把那宣纸揉作一团,“说说,不要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从案后站起身来,起身踱到前来报信的东直门城门吏跟前,“有人亲眼看到么?” “不是,”那人在哈保的注视下,紧张地抬起头来,“京师街面上都传遍了。” “嗯,怎么传的?”哈保紧皱眉头,“这刚走了不到半天的功夫,……在哪里遇刺?”他暗暗盘算着,按行程,皇上的銮驾这会子功夫只能到牛栏山。 “说是在三家店,还有的说在牛栏山,还有人说在石匣城行宫……” “扯淡,这会子功夫哪能到石匣城?就是在牛栏山遇刺,这消息传回来,也要功夫,那也得到傍黑时分吧,”哈保冷冷看那城门吏一眼,“这是有人别有用心,造谣生事!”正在此时,却从大堂外面又匆匆跑进一人来,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报,大人,有天理教匪正在攻打东华门、西华门!” “什么?”哈保向前急走两步,“果真是胆大包天,”他愈发镇定下来,“去,白塔山上放炮,着步军统领衙门九城官兵闻炮后立即待命集结,随我去……” 白塔山设置信炮五位,若京城发生暴乱、敌情、火灾、爆炸,则凭金牌“奉旨发炮”,内九门也各设信炮五位。白塔发炮,则九门信炮齐鸣。京城驻防官兵闻炮声后,立即分区集合待命。 可是,哈保话未说完,那城门吏突然从怀中抽出刀来,一刀刺向哈保。 第73章 烽火燃九城 “大人,小心!”站在一旁的朝阳门管带发声喊,其余将佐都拔出了刀。 哈保就象脑后长了眼睛一般,身子朝右一斜,已是躲开了这致命一击,他顺脚朝后一踢,正踢在那城门吏的脸上,不等他爬起来,左右一干将领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皇上至多走到牛栏山,就是遇刺,也会保密,哪能传得沸沸扬扬?况且遇刺,这消息也会首先知会我跟顺天府,”哈保两眼炯炯如饿鹰,直视那城门吏,“说,谁派你来的?” 那城门吏惨笑道,“事不成功,只求一死。” “想死?”哈保冷竣地看看他,“容易!但不是现在,吴士俊,你来审,其余人等,随我进宫擒贼!” ………………………………… ………………………………… 前锋营右翼大营。 右翼前锋统领晋昌只带两名随从,走进营中前锋参领霍达所辖的军营。 “嗯,香,霍达这小子还算有心,打着了野牲口还知道孝敬上宪,”他笑着看看随从,“今儿中午必得一醉方休。” “大人,军营之中不得饮酒。”那随从小声提醒道。 “我营中饮酒可是皇上特许,皇上说我这是猛张飞,粗中有细,”晋昌得意地笑道,“咱又误不了皇上的差使,况且,此次秋狩,便宜了衣克唐阿那老小子,竟没我们右翼的差使。” 那随从知他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再劝,生怕他等会喝多也学着张飞鞭笞属下,那他可是要第一个挨鞭子的。 说笑间,营中前锋参领霍达已是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众委署前锋参领、前锋侍卫,委署前锋侍卫、空衔花翎、前锋校,“统领,上午调了一棚兵,出去打了些野味,知您好这一口,我就作胆氢大家伙聚齐了,得,就等您入席了。” 晋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些猴崽子们还算有良心。”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带头走进屋去。 “来啊,上菜!”霍达大声喊道,“野鸡、野兔、野鸭先上,野猪再炖一会儿子,肉太糙!” “得,”这肉还没上来,一前锋校已是给晋昌倒上了酒,晋昌举起碗来,“兄弟们,干!”这一碗酒喝下去,就跟喝凉水似的,晋昌痛快地一抹脸腮,“痛快!” “倒上,倒上。”霍达看看那前锋校,“统领是海量,今儿我们有的是功夫,你们不知道,古有温酒斩华雄,今有夜袭刮耳崖,打大小金川那阵子,统领八百勇士,人人一碗老酒,这一夜功夫,就拿下了小金川,皇上特命我们统领军营中也可喝酒。” 晋昌被搔到痒处,脸上更是红光满面,举起碗来,“那阵子还年轻,现在不行了,老了。”他看看霍达,霍达的哥哥就是兵败大金川,被宣光帝下令阵前处斩的,可是此时,说这些太不合时宜。 “谁说统领老了,正是壮年,”一委署前锋参领恭维道,“我怎么听说晋大人的箭法在这禁军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不知大人喝多了还能射否?” “能射,”霍达又给晋昌倒满了酒,“统领的箭法不差于三国中的吕奉先,他能辕门射戟,我们统领也能!” “霍达,你小子,今儿这嘴,怎么比抹了蜜还甜,说,有什么事?”三碗酒下肚,晋昌彻底放松下来,他解开脖子的上扭子,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服。 “肉来了?”一个前锋校端着一大盆鸡放到桌上,霍达看看晋昌,“大人,您还成吗,要不要先吃点肉垫垫肚子?” 晋昌一瞥他,“你小子怎么着今儿婆婆妈妈的,”他端起桌上的酒碗,“大块喝酒,大口吃肉,来,兄弟们,干了!” 一会功夫,已是四碗酒下肚,晋昌的目光有些散乱,他接过霍达递给他的鸡腿,“皇上的銮驾这阵子恐怕得到了牛栏山了吧?” “嗯,差不多吧,”霍达敷衍道,“这木兰秋狩,扈从随驾,多少风光的事儿,竟让那衣克唐阿和左翼大营抢了风头。” “是啊,统领,这不是骑在我们头上拉尿么?”一前锋侍卫附和道。 “这次算他们走运,明年这差使,还得夺回来,”晋昌狠狠道,“腊月演习步围,兄弟们都憋着点劲,不能让衣克唐阿再抢了风头!” “统领,您就放心吧。” “他们左翼虽说赢了三月、九月的步围,那也是瞎猫碰个死耗子,碰巧了。” “统领,您就擎好吧!” …… 一众军官又表起决心来,晋昌满脸放光,又是举起碗来,“来来来,兄弟们有这个心,必能不败,迟早有战胜左翼大营的一天!” 酒过几巡,菜过几味,晋昌已是喝得走路都有些不稳,那几个委署前锋参领、前锋侍卫等,趴桌上的趴桌上,呕吐的呕吐,个个都已东倒西歪,不省人事。 “来啊,都给我绑了。”霍达一声令下,马上从门外涌上几十名兵丁来,个个都用白布缠着,转眼间把这一众右翼前锋营的军官从统领到前锋校,绑了个结结实实。 “参领,这些人如何处置?”一前锋校指指躺在地上、五花大绑、犹自不醒的众将官。 “打蛇不死,反被蛇咬。”霍达眉棱骨一跳,“刷”地一声,抽出顺刀,一刀捅向晋昌的心口窝,一股鲜血马上溅湿霍达的腰身。 “动手!”霍达看看愣在一旁的众军士,“这已无退路,往前一步是生天,往后一步是地狱,动手!”他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动手!”看着这些军士不忍向昔日的上宪下手,霍达手中的刀一下指向一前锋校,“动手!” 那前锋校眼见躲避不过,一声怪嚎,一刀砍向仍在昏迷呓语的委署前锋参领,屋中顿时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一人带头,众兵响应,顷刻之间,这右翼前锋营在半将官已是倒在血泊之中,血的刺激,让这些兵的胆子也都大了起来。 霍达顺手接过一兵丁递过来的白布,使劲在头上一勒,“兄弟们,妖星现,朝代变,这自古有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改朝换代就在今日,兄弟们,随我去紫禁城,也弄个亲王当当,”他的嗓音兴奋得已是变了调,“宫里有的是奇珍异宝,金山银海,漂亮女人,兄弟们,抢啊!” 这样的动员虽是粗俗,可是历朝历代,屡试不爽,抢银抢粮抢女人抢地盘,对这些兵痞来讲,不啻是打了鸡血,一众右翼前锋营的兵士马黄龙一般,席卷而出,直朝紫禁城而来…… ………………………………… ………………………………… 炮声满天疾雨里,黑云压城城欲摧。 上书房,宏奕看看外面瓢泼大雨,天色如暮,不发一语。 孙承霖、魏瑛、科尔昆等人都看着他,围在他的周围,期盼他也能象上次平息济尔舒作乱一样,居中调度,安居平五路。 “大家都坐,”宏奕笑道,“我也不是孙行者,有七十二般本事,这外面是个什么情形,总得知道才好对策。” 适才有太监来禀,只知道是天理教徒攻打东华门,已是杀进宫里来,但后面却无一侍卫、太监前来禀报,派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后也只说教匪已经打散,正在四处捕捉。 “报,报,王爷,王爷,”众人正在踌躇,一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却是被门槛绊了一跤,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上,“王爷,教匪正在攻打东华门,内务府的人也反了!”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内务府的人跟着作乱,似乎在情理之中,因为这半年来他们风光不再,下狱的下狱,去职的去职,丢官的丢官,但又在情理之外,他们可是上三旗的包衣啊,是家生子的奴才! 魏瑛看看宏奕,见他乍逢大乱,仍是不急不慌,就是这份胸襟,也当起得龙子凤孙四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八个大字在魏瑛脑海中一闪而过。 “王爷,王爷。”善扑营总统大臣苏纳海满身血污,浑身湿透,闯了进来。 “老苏,”孙世霖激动之下,竟上前一把抓住了苏纳海的胳膊,“外面是什么情形,内务府那边如何了?”孙承霖知道宏奕宏琦兄妹情深,他心里肯定惦记着七格格宏琦,顺势把他想要问的话说了出来。 “王爷,孙相,”苏纳海手里还拿着雪亮的钢刀,他顺手把刀放于一边,“东华门攻进宫里的教匪已被打散,剩余几十人冲进了苍震门,太后跟前的梳头太监叫什么的也是天理教匪,太监副总管常永贵战死,宫里的后妃……”他看看宏奕,“已给教匪劫持了!” 宏奕起初脸上还有笑模样,听到最后,竟也说不出话来。 “王爷。”苏纳海看看他。 “你接着说。”宏奕万难挤出一丝笑容,却转眼即逝。 苏纳海道,“我善捕营在宫里只有百余人,可用之兵太少,这天理教匪进攻西华门的估摸着有六、七百人之多,东华门那边肯定也不下这个数,那合起来就有一千三四百人,得立刻传令驻京各营驰援。” “已传下令去。”宏奕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已恢复镇定,“令八旗及驻京各营前来共同剿灭教匪,就是各王各贝勒,肯定也会带人前来驰援。” 他越讲越顺,“这是一条,调集援军,再一条,各宫门戒严,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第三条,要想办法营救宫里的妃嫔跟皇子。第四条,要在西华门阻住教匪,千万不可让他们再攻进宫里来。” “对了,王爷,咸安宫的官学生,适才在箭亭厮杀一气,他们已赶去西华门了。” “好,”宏奕顿时来了精神,魏瑛心里也是一振,那肃文向来的是主意最多这人,这咸安宫官学生全体加入前锋营,也能当野战兵用,不敢说以一当十,以一当三,对付这些天理教匪还是绰绰有余的。 宏奕看着苏纳海,心里蓦地泛起一个念头,这现成就是宫禁宿卫最大的一支队伍,自己以前,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后宫的妃嫔现在情形如何?”孙世霖见宏奕默然不语,马上问道。 “我的兵还是冲进了苍震门,正在与教匪僵持,他们还不敢造次,还请王爷、孙相奏请皇上,免了他们的死罪。” 宏奕看看孙世霖,“这个你放心,这祸起萧墙,变生宫掖,古所未有,当破常例,我以人头担保!” “谢王爷!”听宏奕说得慷慨,苏纳海竟跪了下去。 “报,王爷,”一内监飞快地跑进来,“丰台大营副将张凤鸣遣人来报,正在集合队伍,往京城赶来。” 张凤鸣是宏奕一手提拔,宏奕更是感觉信心满满,“他,远在丰台,怎么动作比京师各营还快!” “张大人说,他已提前捕拿大营里的天教教匪,审讯得知今日教匪贼胆包天攻打宫禁,故带兵前来驰援。” “好,这是真将军。”魏瑛不禁也赞了一句。 “报,前锋营右翼反了!” “报,顺天府有兵造反,顺天府已自行压制!” “轰——”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众人都是吓了一跳。但紧接着,炮声接连响起。 “步军统领衙门动手了!”宏奕快步走到门前,阴晦的雨中,间或一道闪电如火蛇般又钻进黑暗的云层,“这不是雷声,这是白塔山上的信炮,听,这是九门的信炮!” 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不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哈保素来治军严格,他的兵是能当野战兵用的。”科尔昆幽幽道。 “这训兵千日,用在一时。”孙世霖补充道,“丰台大宫跟步军统领衙门仍在我手,就稳操用券了。” “其它各营呢,八旗驻军呢?”魏瑛犹自不放心,“快去,再探。” 苏纳海此时才觉着一颗心回到肚子里,全身湿透,但嘴唇干渴的厉害,他顺手拿起宏奕的茶碗,一口灌进肚里,“王爷,恕奴才不恭,这半天没喝水,干透了。” “水,再给苏大人倒茶。”科尔昆喊道,却无人前来,“这上书房里的杂役都去哪了?”科尔昆纳闷道,他顺手也端起茶碗来。 “慢着,”苏纳海突然痛苦地喊道,脸上已是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用手捂住了肚子,萎缩于地上,“这茶……里,有……毒!”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第74章 天翻地覆 “快,快,传太医。”宏奕不迭声地喊着。 科尔昆急忙放下手里的茶碗,蹲在地上,探了探苏纳海的鼻息,脸一沉,向宏奕摇摇头,“王爷,不中用了。” 宏奕眼一闭,牙关紧咬,垂下了头,却不说话。 “抬出去吧。”科尔昆摆摆手,这适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转眼间命丧当场,众人都是唏嘘不已。 “报,教匪已攻入西华门。” “报,内务府里正在激战,寿琪带人正在围攻荣宪公主!” “报,八旗驻军不出营门,索要调兵堪合!” “报,各营有小规模叛乱,各营统领正在收拾!火器营已往西华门方向赶来!” 可这局势由不得他们默哀,科尔昆看看宏奕,“王爷,八旗驻军的调动,只有皇上才能下令!” 宏奕看看他,还没回答,天上却是一声闷雷响过,象是在众人的头顶上炸开一般,眼看着这紫禁城乱了套,确实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事已如此,宏奕反而镇定下来,“众位大人,事已至此,只能从权了。” “谨遵王爷钧命。”孙世霖等人知道他要下令了,都是一躬身子。 “上书房乃机枢重地,暂由端王府卫士全面接管上书房,这一应吃食茶水,亲自验过之后,确保无毒再供应进来。” “魏大人,”魏瑛朝宏奕一躬身子,“着魏瑛前往景仁宫,务要拖住教匪,保后宫妃嫔、皇子平安!” “是。”魏瑛领命而出,转眼间消逝在茫茫雨幕中。 “着刑部尚书科尔昆纠集现有的侍卫及护军,前往内务府,指挥火器营,务要阻敌于隆宗门外!”这隆宗门是进入内廷的关键,一旦隆宗门失守,两股教匪合兵一处,那紫禁城真要彻底掉个了。 科尔昆也不含糊,连油衣也没披,径直出了上书房。 “知会丰台大营副将张凤鸣,带兵,入宫,拿贼!” “京师之内,各营及八旗原地待命,听候差遣,着步军统领衙门与顺天府划分界限,分兵驻守,京师戒严!”宏奕看看孙世霖,“着哈保务要擒拿右翼前锋统领晋昌!” 这就是把平息前锋营右翼的重任交与了哈保,这大乱之中,各军互不统属,况且又有小股士兵哗变,八旗兵不动,步军统领衙门与顺天府又划清界限,也可避免不分敌我,自相残杀,亏他仓卒之中,想得如此周全,孙世霖不由佩服地看看宏奕。 “京师以外,发文各省,山东、河南当严加注意,警惕当地教匪与北京教匪互有勾连,沆瀣一气,命各省务要严加警戒,遇乱则平!” 皇上銮驾离开京城,各地的奏报先要报给皇上,上书房还没有接到消息,但前几日山东、河南等地的奏报都提到天理教匪蠢蠢欲动,宏奕已是加以留意。 “再着人追赶銮驾,把京师情形报上去,请皇上定夺!” 至此,宏奕的一篇文章已是收尾,“孙相,您看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至为稳妥,至为稳妥,”孙世霖由衷道,“由内而外,层层布防,算无遗策。”他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原以为宏奕的贤名是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而得,上次济尔舒作乱,也是皇上居中调度坐镇指挥,但今个儿,才见着了这贤王真正的风采! “王爷,内务府那边,还须多派人手!”他提醒道。 “嗯,咸安宫的官学生们,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学生日夜操练,也是一身本事,我,信得及!”宏奕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这雨竟是停了,天街上一片湿润,却不见积水。 ……………………………… ……………………………… 西华门。 一个时辰前。 众天理教徒在陈爽带领下,装扮成卖柿子、白薯的小贩,挑着筐,筐里藏着兵器,一路叫卖着来到西华门外。 太监杨进忠早已等候在这里,看见陈爽赶紧上前,“此时正是好时机,所有的守兵都往东华门去了。” 陈爽没有料到西华门比原先约定的时辰提前起事,但这里守卫空虚,却是喜上心头,他从怀里一把扯出白布,裹在头上,又一把抽出筐里的长刀,“杀啊!”带头朝西华门杀将进去。 杨进忠只觉心里狂跳,扯出白布系在头上,也跟着陈爽向西华门冲去。 西华门的守军张目结舌地看着原本温顺的小贾小贩转眼间变成了手拿兵刃的暴徒,只得出门仓卒抵御,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众天理教徒竟一下冲进了西华门。 这群人可是足足一千人,有如洪水猛兽,冲进门来,却停住了脚步,“内务府在哪?” 杨进忠赶紧上前,“在前面,跟我来。”杨进忠不知什么时候也捡了把刀,嗷嗷叫着,引着这群人往内务府杀来。 内务府里,早已是乱作一团,带头造反作乱的正是前广储司总办郎中寿琪。 他原本是想等天理教徒杀将进来后,再趁乱取七格格宏琦的性命,不想手下这些官儿们,这半年委实被整顿得不轻,这众口难调,一人一个心思,一人带头,马上有人闹将起来,寿琪也早已失去总办郎中的官位,这头上没有帽子,更是难以服众,内务府里顿时乱作一团。 七格格宏琦上半晌送走了宣光,自觉着回府里也没意思,心里想着咸安宫那人,竟又是回到内务府,却不料竟被堵个正着。 “这群子狗才,果真是胆大包天,”宏琦紧咬银牙,东华门冲进了天理教徒,她已是知晓,“竟也跟教匪勾结,我就不信,他们真敢对我下手!” 看她果真要出去,宏琦的奶公一下跪了下来,“格格,使不得啊,这个时候,都杀红了眼,刀剑不长眼睛,万一有个闪失,奴才就是死也担罪不起。” 看宏琦还要往外走,那奶公膝行几步,竟一下拦在门口,“寿琪带着这帮子人,今儿是豁出去了,这半年,他们罢官的罢官,下狱的下狱,他们是恨透了您,他们不要命了,也不会再跟您讲规矩,您可不能出去啊!” “格格,雅格布大人说的是,”讷采也劝道,“外面指不定还有天理教徒,您在这里多待一会,宫里的禁军肯定会来救援的。” 他脸色更加苍白,看看宏琦的奶公雅格布,“您在这里守卫着大人,我们出去,拼死也要挡住寿琪。” 内务府的整顿,已是分为两派,一派是拥护七格格宏琦的,一派是原来明善、寿琪等老人,以四大家族为首,却是在内务府占了大多数,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面上归顺七格格,暗地里地腹诽不断。 今日变乱,他们是不肯真心出力与寿琪等人以命相搏的,都抱着看好戏的念头,纷纷避开寿琪等人的锋芒。 寿琪等人也是有备而来,他们都是有腰牌的,守军也不查验身子,竟是个个身带利刃,这利刃在手,面对手无寸铁的内务府老哥们,红眼之下,竟也能下得去手,把拥护七格格的内务府一众笔帖士、郎中、司礼郎等杀得浑身是血。 可是尽管一身鲜血,个个都知道此是紧要关头,即使保护不了七格格,那也不能活着独生,要是七格格有个三长两短,将来皇上还是能要了他们性命。 眼见着对面的老同僚死战不退,双方匕首对木棒、短刀对椅腿战作一团,看着七格格宏琦办公的地方近在眼前,却是难以再进一步。 寿琪手握一柄短刀,却冲在最后,他看看身边一长随,急道,“这天理教的人怎么还不过来?不是已经杀进宫里来了么?” 他不知道,那带路的太监杨进忠是有私心的,趁此机会,他要先报私仇。 他们确已进了内务府,一顿打砸抢之后,他又把这些天理教的教徒引到了内务府的尚衣监。 平时,太监有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宫女并不管,他们也只能找尚衣监,杨进忠也曾央乞尚衣监的人替他缝补衣裳,却遭到拒绝,至今引以为恨。 待进了尚衣监,他自个带头,竟是把尚衣监里所有人等全行屠害,就这样,寿琪盼望的援军才迟缓了脚步。 “快,里面的人,把所有的桌椅都挡在门口!”讷采背部一片殷红,从左肩胛到后背处,不知何时被砍开一条口子,却仍是拼死不退,“我们就守在外面,谁敢作乱谋逆,必得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宏琦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紧咬嘴唇看着院外的殊死拼杀,看着屋里的人手忙脚乱把桌椅挡在门口,她虽贵为公主,但此时却是无能为力,眼见着忠于她的内务府一干人等相继倒在血泊中。 人群中,寿琪也看到了讷采,讷采顶替了他的总办郎中的位子,除了恨七格格,他最恨的就是讷采了,他举刀向讷采冲了过来。 看着他一刀砍来,讷采拿起手中的木棒一迎,木棒马上被削为两截,讷采一愣的空当,寿琪举刀刺来。 眼看着那刀就要刺中讷采,屋里的宏琦焦急指指院里,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就在此时,却听得“砰”地一声枪响,寿琪的刀停在了半空中,却无力再往前推送分毫。 “杀啊!”枪声就是指令,一众咸安宫官学生高举顺刀杀进门来,见有援兵到来,讷采等忠于七格格的内务府官员也来了精神,双方前后夹击,那造反作乱的内务府官员马上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肃文冲到寿琪跟前,却见寿琪已是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仍是死不瞑目。 “追!”肃文隔窗往里看了一眼,他知道,屋里肯定也有一人正在注视着他,但此时哪是互诉衷情的时候,他一举手里的连珠火铳,带人奔了出去。 “二哥,不好了,”麻勒吉一指南面,“天理教匪打进来了!” 果真,从尚衣监方涌出一大群人,个个头裹白布,杀气腾腾,活象一群夜叉饿鬼,见人就杀,逢人便砍,单个寻来的护军侍卫马上就被这群人吞噬了。 “二哥,他们人太多,我们最好先避一避!”雅尔哈善看看肃文,又看看图尔宸。 “怕什么!”肃文大声喊道,“他们难道还有济尔舒厉害么?兄弟们,狭路相逢勇者胜,用我们手中的刀,告诉他们,这刀已出鞘,那就是要杀人的!” 说话间,他已是跑了出去,刀中的顺手已是飞向一群天理教徒,一教徒躲避不及,一柄刀已是插入胸口,从后背穿了出来。 “兄弟们,丢了的脸面今儿就要挣回来,丢掉的顶子,今儿就得让他们给我们还回来!”肃文掣出连珠火铳,“生死成败,就在今朝,兄弟们,杀啊!” “杀啊!”麻勒吉吼道。 “杀啊!”图尔宸吼道。 “杀啊——” 整个内务府充斥了官学生们的喊杀声,整个紫禁城也回荡着官学生们的喊杀声,杀声夺人心魄,陈爽等人哪与正规训练的野战兵作过战,也没见过如此杀心旺盛的官学生,这一遭遇,虽然官学生人数不占优势,但随着枪响人亡、手起刀落,地上人头不断滚动,空中鲜血不断飞溅,天理教徒的斗志已散,士气已消,慌不择路,竟朝前面跑去。 “快,快,去隆宗门,”杨进忠见官学生这般勇武,也慌了神,陈爽也是暗自心惊,杨进忠话音刚落,他就跟着往北跑去。 他这一跑不要紧,一干天理教匪也都往北跑去,众官学生却在后面紧追不舍,间或响起一声枪响,伴随着天理教徒的倒下,众教匪跑得更快,都生怕下一个挨枪子就是自己。 “前面是文颖馆。”杨进忠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进去。” 慌不择路的天理教徒一下冲了进去,可怜里面是几个校书的编修,个个手无缚鸡之力,陈爽等人却来了精神,顷刻之间,几个编修都命丧刀下。 可是这样一来,等一众教匪赶到隆宗门的时候,已经费时不少,隆宗门守军闻讯早就关闭了大门。 “前面有木头,快,快,把门撞开。”杨进忠熟门熟路,代替陈爽指挥起来,前有守兵,后有追兵,陈爽似乎也清醒过来,“后面的人挡住那些学生,前面的人撞开一条生路,来呀,使劲呀!” 紫禁城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众天理教匪喊着号子,抬着圆木撞向大门,可是多次撞击,那大门纹丝未动,门后的守军反配合着教匪也喊起了号子,把个天理教徒累得够呛,也气得够呛。 “翻墙!”太监杨进忠大叫道。 第75章 火烧隆宗门 隆宗门是进入内廷的关键,一旦打开,内廷就任其出入了,撞不开门,也只能翻墙入内开门了。 天理教徒困兽犹斗,仗着人数众多,纷纷爬上墙头,门里的守军也急忙举刀应对,这墙头之上,重又成为新的战场。 看着一些天理教徒四散开来,“图尔宸,这里你来指挥,”肃文大喊道,“麻勒吉,雅尔哈善,跟我来。” 肃文带几人转到御膳房处,只见养心殿对面的御膳房的房顶已经爬上了几名天理教徒。 “二哥,这些教匪还挺狡猾,”雅尔哈善看看肃文,“我带人上房顶。” “不用,”肃文举起连珠火铳,一枪将一名手执白旗,好像在指挥的头目打落,“你大爷的,如果鸟枪在宫里,何用这么麻烦?” 咸安宫的官学生虽然人手一支鸟枪,但却不能带入宫禁,只得留在左翼前锋营的报到我哪了,我给压下去了。” “这人,我知道,都是同僚,何苦得罪人呢?”钱维钧笑道,“宦海沉浮,将来说不定哪天还要在一起共事,你弹劾了他,那就是结下梁子了,何苦给自己惹这个不痛快!” “钱老夫子说的是,”寿琪道,“别说是他,就是有些行院的姑娘,经常出入王公府第,康亲王就中意这怡香院的顾媚儿姐俩……” “这不是什么秘密了,”钱维钧道,“你看看今晚外面的轿子,虽是下着大雨,泥泞一片,可是哪个行院不是人满为患!” “帽儿多半珊瑚结,褂子通行海虎绒。谁是官场谁买卖,夜来都打大灯笼。”阿里衮卖弄道。 “好诗,好诗,我只知铜臭滋味,未得诗书熏陶,今日有幸得二位大人相助,且满饮了此杯,今后如用得着我寿琪的地方,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寿琪举起酒杯,盛情相邀。 伍举枪直射,硝烟过处,天理教匪就如夏日里的麦子,被一茬一茬地割倒,枪声不断响起,这清脆的枪声响彻了紫禁城上空。 “快看,二哥!”麻勒吉指指后面,只见留京的王公大臣也手持刀矛,领着家丁仆人,跟在火器营后面,向隆宗门杀来,这喊杀声与排枪声把本已处于崩溃边缘的天理教匪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烧,烧,把门烧了!”杨进忠双腿战栗,舌头哆嗦,“那边是值房。” “快,快,快,去把能生火的东西都拿来。”陈爽大叫道。 逼到绝境的天理教徒飞快地从值房拿来棉被、桌椅,胡乱堆放在隆宗门后,又泼上了不知从哪取来的油,“点火,点火,快点火!”陈爽大叫着催促道。 “轰!” ,钱维钧与阿里衮都是一笑。 “禧佛大人到了。”外面一长随急急地走进来,三人赶紧起身相迎,不一会儿功夫,身材敦实、目光如鹰的顺天府尹禧佛就走了进来。 “呵呵,诸位好兴致,”禧佛两腮泛着红晕,看来在礼亲王府也没少喝,“大下雨天的,还有这雅兴。” 寿琪赶紧笑道,“这些日子给大人添麻烦了,今晚聊备薄酒,以表谢意。” “老寿,钱老夫子与阿大人,都是文人,你就不用学着文绉绉了,好,入坐吧。”禧佛率先坐下,“呵呵,烧驼峰,烧鹅掌,老寿这是下了血本了呀,来呀,把轿子里的‘莲花白’取来。” “莲花白,以前只是听说,今天可有口福了,”钱维钧笑道,“据说,是太液池的莲花蕊加上药料酿制而成,其味清醇,玉液琼浆也不能过也。” “那我们就跟着禧大人沾光喽。”阿里衮也是眉开眼笑。 “呵,今天老寿有诚意,我就再添一坛酒,不过嘛,这饭我们不能白吃,你们二位那里,那个肃文有消息么?”禧佛任由一姑娘用细软雪白的毛巾擦着脸,问道。 “没有。”二人都是沮丧地摇摇头。 “我这么大个堂子,说砸就给砸喽!,这砸的是堂子,扫的是我的脸!不抓住他,在这北京城,我还有什么脸面!”寿琪笑道,这也是在内务府练就出来的本事,就是气得浑身乱抖,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真是人物,就是三品官进去,也得给我几分面子。” “这倒不假。”禧佛丝毫不以为忤,“大家知道,我的把兄弟苏冲阿就是死在他手上,当时他还是一介官学生,就敢不请旨悍然诛杀统领,就论这份胆气也不是池中之物!” 钱维钧与阿里衮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吃过肃文亏的人,“这人胆大异常,且心思缜密,要是平常人早抓到了,不过,现在没人保他,抓到他是迟早的事。”钱维钧道。 “几位大人不必心焦,我听说,天理教也发下必杀令,那帮地痞流氓,哪个犄角旮旯都能找到,且让他们去收拾他吧,我们静侯佳音好了。”阿里衮道。 “那帮乌合之众,不过,也有些用好,好了,不说这些了,唱曲吧。”禧佛笑道,用眼光打量一下那姑娘,却是不住摇头。 那姑娘手抱琵琶坐了下来,禧佛又是一声叹惜,“可惜,可惜,如此佳肴,如此美酒,正应是玉人在侧,听惜,柳如烟不在!” 寿琪看看钱维钧,赶紧道,“抓到肃文,就抓住了柳如烟,等人找出来,我亲自送大人府上去!” “此话当真?”禧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岂敢有假话!”寿琪谄笑道。 “好!今儿听礼亲王道,坚持新学与内务府革新的两江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周天爵,山东巡抚徐广缙,也受到了弹劾,我们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借着这莳花馆一事,……”他面色狰狞,以手作刀,劈了下去,“呵呵,过不了多少日子,或许几日内,七格格就得离开内务府重回格格府,你老兄又可以逍遥自在喽!” 看着周围的人不断倒下,有教匪,也有官学生,有被教匪所杀,也有被自己人误杀,却都是死战不退,这浓重的血腥气阵阵袭来,让人闻之欲呕。 “把这里团团围住,不可放跑一人。”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出现在远方,那气冲丹田大声下令之人正是丰台大营副将张凤鸣。 肃文不由地暗松一口气,但马上又提气喊道,“丰台大营的兵到了,健锐营的兵到了,八旗的兵都到了,弟兄们,杀啊!” 这一声喊,彻底击碎了天理教徒最后的斗志,黑暗中,陈爽再也约束不住他们,几百天教教匪四处奔逃,一时间,被官学生撵在后面追赶砍倒的不计其数,迎面被赶来的丰台大营官兵俘获的也不计其数。 丰台大营的官兵虽然人数众多,但对宫里也不熟,趁着夜色,有不少天理教徒竟一口气跑上了西华门城楼,有的天理教徒慌不择路,直接跳进门外的筒子河里,还有的干脆就藏匿于门外的草丛中。 “搜,不得放走一个。”在紫禁城中,张凤鸣依然威风凛凛骑在马上下着指令,却没有丝毫不适,很快,丰台大营的兵就把西华门的城楼围住了,又从筒子河里捞起自杀的教徒,那些藏在草丛中的教匪,也一个个被捉住了。 “参见教习!”肃文带着一群官学生上前,却依然沿用了咸安宫里的称呼。 张凤鸣眼看着西华门大局已定,冷竣的脸上绽出笑容,他翻身下马,扶起肃文来,“干得漂亮,我都听说了,这护住紫禁城,咸安宫是头功!” “有赖教习教导,一切惟将军马首是瞻!”张凤鸣此时已是副将,这教习却不能一直称呼下去,肃文马上改了称呼。 “这是你们自己个挣的,”乍见这一群自己落难时的得意门生,张凤鸣心境更加舒畅,丰台大营起兵护宫,自己这份功劳在整个京师军营中也是独一份,况且有端亲王照抚,再往上走一步那是毫无疑问的,“来啊,咸安宫全体官学生,跟我速往景仁宫!那里也用不上我这群兵,还得肃文你哪,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他回头看看一参将。 “是。”那参将毕恭毕敬地答道。 西华门上,陈爽兀自手执白旗,向城外摇动呼喊,却无援兵,更不见林清的身影,只是,远远聚集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见丰台大营的官兵已是冒雨登上城墙,堵住去路,陈爽看看杨进忠,自知大势已去,颓然坐在地上。 …………………………………… …………………………………… 蓟县,白涧行宫。 “紫禁城遇袭了?”宣光帝手拿六百里加急的奏折,骤然站了起来,荫堂、常阿岱、高塞、张凤藻、鄂伦察、周祖培等人都是沉默不语,气氛极度压抑。 紫禁城,是大金朝的政治中心,是皇权的象征,建城以来从未遭遇过攻击,却在宣光在位的十八年、十九年两次遭到攻击,这怎样向天下交代?怎样向祖宗交代? 况且,紫禁城中有自己的至亲骨肉,有嫔妃皇子,也是令人揪心,宣光帝脸上乌云密布,手里的念珠愈捻愈快。 “两年之中,两次遇袭,”宣光帝轻轻把奏折往桌上一放,“难道这些人是土行孙,凭空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这地方官吏、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竟是毫无察觉?!” 站在一旁的拉旺多尔济心里一紧,更加垂下头去。 “东华门、西华门同时遇袭,这天理教匪都攻进了苍震门,杀进了内务府,噢,这内务府的奴才也反了,前锋营右翼也反了,苏纳海死国,……这宫里的护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他突然一拍桌子,声音也突然高了起来,“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 “皇上,您息怒,这天热路乏,龙体要紧,”张凤藻看着宣光,见宣光无语,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好事都让你一人占了不成?”禧佛冷冷道。 肃文笑着夹起一块驼峰,“这是什么菜,怎么我从没吃过,噢,我知道了,啧,——民脂民膏!” “来人,”禧佛气得七窍冒烟,一拍桌子,“此时不拿你,更待何时?” 立马,一众长随、护卫、行院里的王八瞬间涌进十几个人,个个如狼似虎,就差绳索加身了。 “哎哟,这是什么酒,好喝!禧大人,您得多喝几杯,要不以后没机会喽!”肃文举起杯子,冲禧佛笑道。 “说的是你自己吧!”禧佛冷笑道,他一皱眉,“愣着干什么,拖出去。”话音未落,他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僵住了。 “皇上,您息怒,这天热路乏,龙体要紧,”张凤藻看着宣光,见宣光无语,张凤藻继续说道,“出京前,河南、山东警讯不断,上半晌又收到两省变乱的奏折,现今京城里必然乱成一锅粥,这前锋营右翼大营叛乱,各营也都有骚动,加上突袭皇宫,这显然是天理教谋划多时,从直隶到河南竟是全乱了,此是上书房失职,臣难辞其咎,自请皇上处分。” 他看看宣光帝,继续说道,“况且,这折子从紫禁城发出,也得大半天功夫了,照六爷的处置,也应差不多了,皇上,这些教匪,臣见过,虽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也是乌合之众,他们不是野战之兵,顶多属于哈保的巡防营缉拿的滋事乱民,就是哈保一人也能平息的,况且还有丰台大营呢,依老臣看,至多再等两个时辰,京师必有来信,来信之时,就是教匪平定之时,皇上,尽可放宽心思。” 周祖培道,“张相,这北京及山东、河南都乱了,前锋营及各大营也乱了,您说哈保一人就平息得了?” 张凤藻看也不看他,慢慢说道,“我说的是宫禁以外,宫里嘛,除了侍卫及护军外,还有一支野战之兵,有他们在,大约宫里也能护得周全,况且,丰台大营也赶去了。” 荫堂心里一动,“张相,您说的,莫非是咸安宫?” “正是,他们也是前锋营的兵啊。”张凤藻慢慢说道,“去年济尔舒谋逆,立大功的正是他们,此次他们近水楼台,我断定,他们一定会再立新功,保紫禁城无虞!” 第76章 请君出瓮 景仁宫前。 “太监也反了?”从张凤鸣的表情看,他很是吃惊。 魏瑛看看他,“把天理教徒带进东华门的就是太监。” “西华门的天理教匪也是太监带进来的。”肃文补充道。 “西华门的情形我不知道,不过,太后跟前的梳头太监李鸿君也反了,上书房下毒估计也跟太监有关,”他苦笑一声,“可惜了苏纳海了,不过,幸亏太后、皇后不在宫里,”他看看前面,“如果太后、皇后在宫里,这情形无法收拾。” “这些无根之人图的是什么呢?”张凤鸣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看魏瑛,又看看肃文。 “这不难理解,”科尔昆还在西华门收拾残局,魏瑛仍是这里品秩最高的朝臣,可是这从一品、从二品跟一个没品的,谈起话来却完全没有了官味,“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也都属内务府管辖,也都有各自的好处,七格格宏琦整顿内务府,多少也动了他们的一亩三分,有人就怀恨在心,裁撤宫监,也因七格格而起,这帮子人除了侍候人别无长处,个个人心惶惶,也都把账记在了七格格身上。” “这是一条,”肃文道,“邪教自古如洪水猛兽,洗脑洗心,威力太大,太监信了这天理教,也被洗去了脑仁,剩下的只有任人驱使了。” “那里面有太监作内应,当内奸,怎么才能毫发无伤地救出内廷里面的妃嫔?”张凤鸣犯了难,真刀真枪地厮杀,他从来不计较,战场上运筹帷幄,他也从来不打怵,但此时,他却狗咬刺猬,一时无从下嘴了。 “除去皇后与淳贵妃跟随皇上前去承德,连带着遭贬的诚妃宫里共有九位妃嫔,一位尚在襁褓中的皇子。”这雨时下时停,魏瑛拿下身上的油衣,顺手递给一太监,“适才我也试过,说服他们离开内廷,可是无功而返。”他叹一口长气,此时的局面他是毫无用武之地。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苍震门外,火把通明,照天彻地,苍震门里,却是黑咕隆咚,一片死寂,间或有嫔妃或宫女压抑的哭声和孩子尖利的叫声传来,在悠长潮湿的甬道里来回回荡。 “这群人是不能留一下活口的,我们要顾全皇上的体面。”火光跳跃下,张凤鸣的脸阴晴不定,语气虽然平静,但肃文知道他已动了杀人的念头。 众人都是不语,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家后宫里,皇上的妃嫔被教匪劫持,这教匪是断无生路可言的,就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就是那太监宫女,不能忠心护主,也要一体屠戮。”张凤鸣说得仍很平静,但肃文身上却打了个寒噤,在济尔尔家门口及正红旗校场大营,他是亲眼看到张凤鸣的硬心肠和铁血手段,但,内廷里这些太监宫女肯定不会全是天理教徒,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在一群持刀弄棒的教匪跟前,他们保护不了主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教习,”肃文急道,“这样不妥……” “你还是个娃娃!”张凤鸣一挥手,“魏大人,您下令吧。” 魏瑛看着张凤鸣,眼睛眯到一处,“请将军指挥,我从中协助。” 这丰台大营的副将是从二品,魏瑛这吏部尚书却是从一品,且在咸安宫时,魏瑛是协理大臣,张凤鸣仅是一普通弓马教习,于情于理于规矩,张凤鸣都应推让一番,可是张凤鸣却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魏瑛面无表情看着他,看他如何施救。 张凤鸣看看里面,慢慢踱了几步,“肃文,你鬼点子多,你有什么章程?” “回教习的话儿,”肃文一躬身,“里面的教匪从打进西华门,就是存了必死之心的,既知必死,肯定不会放下兵刃,就怕他们乱了心性,嫔妃皇子跟着遭殃。”他看看魏瑛,魏瑛在也在认真地听着,“必得想条计策,把他们引诱出来。” “如何引诱?”张凤鸣紧问不舍。 “来啊,把人带过来,把东西拿过来。”肃文一拍巴掌。 马上,麻勒吉带着十几个官学生押着两个天理教匪走了过来,后面有学生抱着一些从天理教匪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一众官学生倒也麻利,痛快地脱下官衣,换上这些老百姓的衣服,头上缠上白布,腰里也绑上了白带。 “你这是?”张凤鸣一皱眉,但马上豁然开朗。 “回教习的话,”肃文道,“学生适才问过天理教的两名教匪,这次他们攻击皇宫,是以‘奉天开道’白布旗为标志,暗号是‘得胜’,每人头上、腰间各缠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同心合我,永不分离”或“四季平安”字样,作为识别标志。” 这说话间的功夫就把这最隐秘的东西问了出来,魏瑛暗自惊讶,可是想想他在刑部讯问顺贞门刺驾的要犯陈德,也不奇怪了。 张凤鸣也曾看他审问济尔乐,对这个学生的本事更是相信。 “魏大人,张教习,我的想法是找人扮成太监,因为只有太监才熟悉宫里的情形,把这些人引出内廷,我们才好下手。” 他低声又说了几句,魏瑛看看张凤鸣,“别无他法,也只好冒险一试了。” “这跟行军打仗一个道理,有五分把握也要干一场。”张凤鸣道,“不过,你假扮太监……” “哎,教习,不是我去,”肃文赶紧说道,“我如此高大威猛,这角色,还真不适合我。” 张凤鸣一点头,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图尔宸,一脸麻子小白脸,“图尔宸,你去。” “我,去扮演太监?”图尔宸打心眼里不愿意,这虽然是立功,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是,他陪笑道,“教习,我好歹也是提督家的公子,从小被人侍候惯了的,我去倒是没什么,我就怕坏了大事!” 张凤鸣仔细一打量他,又把目光转到麻勒吉身上,“那麻勒吉你去,不得推三阻四,否则军法从事。” 麻勒吉苦着脸,在张凤鸣跟前,却不敢辩驳,雅尔哈善笑道,“别说这大鼻子,就这点头哈腰的劲儿,还真象个太监。” 魏瑛看看麻勒吉,也忍俊不禁,但想着妃嫔还在敌手,却无论如何不敢有丝毫笑模样。 麻勒吉抬起脚来要踢雅尔哈善,张凤鸣却看他一眼,此时的张凤鸣身上早已褪去当初教习的味道,杀伐果断之气更浓,麻勒吉不敢违拗张凤鸣,只得乖乖去了。 看麻勒吉换完衣裳,肃文把麻勒吉叫到一旁,嘱咐一番,麻勒吉点点头,径直往北去了。 承乾宫。 刚一进入,暗影里,十几个天理教徒就包围过来,麻勒吉马上叫道,“别动手,是我,自己人。” “暗号?” “得胜!” 一众天理教徒都放下手中的刀子,那祝现却大叫起来,“你是谁?” 刘得财、李鸿君等太监也狐假虎威地喊道,“你是哪个宫的?” 哪个宫的?麻勒吉突然想到,这幸亏不用脱裤验明正身,否则,非露馅不可。 “我是在上书房侍候的。”这些肃文可没跟他交代,麻勒吉只能自己瞎编。 暗影里,不知谁燃起了火折子,“我怎么不认识你?”李鸿君借着火光上下打量着他。 “您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哪会把我放眼里?”麻勒吉点头哈腰地笑道。 李鸿君看看祝现,咋呼道,“这外面都围住了,你是从哪进来的?” “您这是在吓唬自己个,这宫里,谁也没有您熟啊!”麻勒吉故意不软不硬地顶了他一下,“外面只有百八十人,我是坤宁宫那边溜过来的。” “真的?”李鸿君大喜,这善捕营的兵士竟是不要命了,竟敢进入内廷,他们原以为这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呢,却想不到只有百八十人,他马上看到逃出生天的希望。 “我这刚从西华门来,陈爽已攻占内务府,抓住了七格格,打散了守军,他是派我来接你们过去汇合的。” “我就知道,老陈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祝现心头剧烈跳动起来,赶紧迎了过来,就拥抱麻勒吉了。 “慢着,吏部尚书魏瑛亲自在外面指挥,这上书房,当前怎么样了?”李鸿君疑道。 “端王爷宏奕被毒死,孙世霖被毒死,苏纳海大人也被毒死了。”麻勒吉“欣喜若狂”道。 这上书房的杂役太监也与李鸿君有关连,这毒杀上书房大臣的事,只有他与林清知晓,麻勒吉一说,他再不怀疑。 “成了,老祝,外面肯定乱了套,这紫禁城是调了个个,我们得趁乱赶紧走才是,要是大军来了,那可真抓瞎了。”李鸿群倒是急了。 “对,陈爽听说你们占领后宫,他知道我对宫里熟悉,就让我来送信,说是林掌教已组织援军过来,让我通知大家一块杀到西华门。” 听完麻勒吉的“传话”,祝现与李鸿君商量着,却冷落了一旁的刘得财,刘得财酸溜溜小声道,“这同是一个屋檐下的太监,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两人嘀咕一阵,祝现大声道,“善捕营也不是吃干饭的,这硬闯是闯不出去了,去,给他们喊话,妃嫔要是死了,他们都得玩完,大家都各退一步,只要让我们出去,我们就放了后宫里的妃嫔!” “你倒是快去啊!” “快去,我们再不想在这待下去!” 一众天理教徒一听还有生还的希望,那股子必死的士气顷刻间冰消雪融,无影无踪了。 “我去说。”李鸿君的心眼子到底多些,熬了这么多年,熬到梳头太监这个职分上,那在宫里也是人精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李鸿君就回来了,“如何?”祝现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谈妥了,他们也投鼠忌器。”李鸿群笑道,“事不宜迟,再生变数就不好了。” “好,反正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祝现恶狠狠道,“你,头前带路,”他把刀架在麻勒吉脖子上,“要是敢耍花样,要了你的小命。” 几个妃嫔也被押了出来,却没有魏瑛计算得那么多,因为有几个妃嫔的宫里见事态不好,早早关上了门,太监宫女又拼死抵抗,教匪竟是没有得逞。 “要不别去了,”麻勒吉眼珠子一转,一屁股坐在地上,“算了,我也不去了,我拼死过来,冲着的还是天理教老兄弟们的情义,却让你们这样怀疑。” 祝现想不到他会这样,但值此关头,也只好好言相劝,“兄弟,到这个时候了,性命可能马上就丢了,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来来,出去哥哥跟陈爽说说,也让你掌一方物事……” 他好说歹说架拉拢归劝,麻勒吉才站了起来,带头走出景仁宫,到进长长的幽暗的甬道中。 天,就象一口大锅扣在紫禁城上方,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内,不知不觉有穿着天理教匪衣裳的人进来,腰缠白布,头裹白布,慢慢靠近了祝现与李鸿君。 “不好,”祝现已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大家都往回走,往回走。” 可是那希望就在前方,生天就在前方,希望虽然有可能是假的,有危险的,但一旦有了希望,人们,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宁可那是真的,即使怀疑有假,也控制不了自己把它当真的迫切之心。 祝现已是约束不住人心纷乱的天理教徒,众教徒已出离原来排好的队伍,个个奋勇争先地往前赶,祝现与李鸿君身边马上贴上了混进来的官学生。 李鸿君平空感到身上一阵凉意,“大家慢些走,别乱。”他亲自把刀架在以前主子们的脖子上。 “点火!”就在前面的天理教徒走出苍震门的一刹那,张凤鸣一声令下,马上,无数火把照亮了乾清门门前的天街,整个天理教匪却象夜晚的老鼠骤见光明,立马乱了套。 “往前走,不要停!”看着前面的天理教徒又想退回去,祝现急了,大老远,他已是看到一百多名头缠白布的“同伙”,“得胜!”他大喊道。 “得胜!”对方也回应道。 他正在激动,却不防一个高个子已暗暗靠近他,火把的光亮下,一柄短刀已是攥在手中,猛地插进他的后心,他往前一个踉跄,那人却马上扶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李鸿君一下回过头来,那高个子的那张脸他是再熟悉不过,做梦都会惊醒,“是……你,你不是……” 第77章 回銮 李鸿君对眼前之人印象那是太深了,这宫里除了太后,就是魏佳章、常永贵等太监总管也给他三分薄面,仗着太后宠信,他在宫里向来是横着走,可是去年竟前后两次让一官学生折了面子。 可是,没等他把嘴里的字喷出来,他只觉着脖子一凉,顿时感觉象漏气一般,嘴里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竟是一句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脖子抹开,那鲜血就如激湍愉快流一般,如练般喷出,正喷到一贵人的脸上,那贵人身子一软,竟吓晕过去。 “快跑,快跑。”对过的天理教徒大声呼喊,这几十名天理教徒没了头领,也失去了主心骨,再也顾不得妃嫔,虽是无人下令,都朝对面跑过去,几个失魂落魄的妃嫔马上就“落入”肃文等人手中。 脚步杂乱无序,眼看就要找到“亲人”,这被困的天理教匪个个放松了警惕,却没有听到,身后又传来阵阵脚步声,没有看到,身后善捕营的兵士也朝这里包围过来。 “动手。”雅尔哈善大喊一声,一把扯下头上的白布,后面的“教徒”也都顺手扯下白布,拔出顺刀,那些天理教徒却收不住自己狂奔的脚步,跑得最快的刘得财脸上还带着笑,却眼瞅着雅尔哈善的顺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雅尔哈善狞笑着,“一个活口不留,杀啊——” “杀啊!”后面善捕营的兵士也拔出了刀,这前后夹击之下,刚从内廷出来的天理教徒很快溃散四逃,只有挨宰的份了。 鲜血,染红了地面,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诡异阴森。 看着这些残余教匪被尽行屠戮殆尽,还有善捕营兵士挨个补刀,张凤鸣大声道,“这内廷里还有逆匪,当一体肃清,肃文——” “慢!”知他动了屠戮后宫太监宫女的心思,这军队自古就有以首级论功的传统,可是,这是在紫禁城,大部分太监宫女也是无辜受害者,魏瑛忙站了出来,“不妥,这后宫宫女内监俱都手无寸铁,况且也有忠心护主且击退天理教匪者,如有逆匪,也要仔细甄别,这今天的死伤已是够多了!” “大人,”张凤鸣一拱手,“这斩草须当除根,杀敌必当务尽,留下这些人,始终是心头之患。” “那也当仔细区分,不可错杀一个好人,当然,也不能放走一个天理教匪。”魏瑛据理力争。 他是天官,以前在咸安宫也是张凤鸣的上宪,且在朝野颇有清誉,张凤鸣看看他,格格一笑,“那一体甄别,就有劳大人了。” “这六部九卿是外廷,内廷之事自当有内务府管辖,待禀明荣宪公主,自当有处置的。”魏瑛见张凤鸣不再坚持,也放松了口气。 肃文看看两位大人,这一文一武,包括他自己,都与咸安宫渊源极深,这两人争吵,他虽是一百个、一千个同意魏瑛的提议,但也知晓张凤鸣的脾气,见张凤鸣听从魏瑛意见,不由也松了口气。 上书房里,宏奕、宏琦兄妹又重新聚于一处,这遭逢大险,险些阴阳两隔,兄妹都是恍如隔世,但这大乱初平,却不是说亲热话的时候。 孙世霖、魏瑛、科尔昆、哈保等人也都齐聚上书房,商量善后事宜。 经紧急磋商,内廷肃清天理教内监宫女由宏琦负责,对外缉拿在京的天理教匪由哈保领衔,紧急提审活捉的天理教匪,查清幕后主使由科尔昆一手操办,魏瑛则负责把平叛剿匪结果火速报与宣光帝,并责令山东、河南、直隶严查教匪。 这一系列指令快速从上书房快速下达,虽已至子时,但帝国的机器高效运转着…… ………………………………………… ………………………………………… 蓟县,白涧行宫。 天已微微亮,宣光帝与几位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却是一夜未合眼,“噗”,魏佳章吹熄了炕桌的蜡烛,看着宣光帝聚精会神地看着刚从北京发来的六百里加紧的奏折,脸上却平静地犹如秋泓一般。 奏折是端亲王宏奕领衔上的奏折,标题是《剿办贼匪事已大定折》,在奏折中,端亲王详尽地汇报了紫禁城事件的处理经过,至此,一场漫天风波已是化为乌有。 “老叔,你看看,看看。”宣光帝面无表情,把奏折递给了荫堂。 他一下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是坐在炕上,魏佳章赶紧上前扶住他,宣光帝这才感觉两腿发麻,他平伸双腿,魏佳章赶紧给他揉搓起来。 “朕的六弟,这次乍逢大变,处理得极为允当,”魏佳章给他穿上凉靴,宣光帝走下炕来,“朕只有三个字,好,好,好!” 众人见他精神大振,脸上也都绽开笑容,但大家却都敏锐地意识到,皇上以前虽然对自己的这个弟弟也是照抚有加,但封爵以来都是只称王爵官讳,这次却以兄弟相称,也是实为罕见。 张凤藻低垂眼帘,却是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兄弟之间感情,看来至此已是达到顶点,但盛极则衰,阳极则阴,宏奕在济尔舒兵变时全力应对,一马当先,这次又是一手布置,扭转乾坤,加上他素有贤王美誉,恐怕这声誉在朝野马上就会达到顶点,那可要威胁皇权,他又看看宣光,这主子的帝王心术已是登峰造极,他断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但这主子不提,他更不能讲。 “此次变故,不能因为事已平息,就无端过去,”宣光帝一抬手,看看向个重臣,“朕昨日一夜未睡,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百姓为何会反?还要攻入宫禁,朕自忖从示残民以呈,从未苛政待民,为何顺贞门一事后,再出此事?”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已是极为沉重,“朕翻来覆去想过,这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也是忠心国事,日夜操劳,但总有那么一些臣子,因循怠玩,悠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如这些臣子还愿为大清国之忠臣良将,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则不要尸禄保位,庸庸无为,当挂冠致仕,了此一身,切勿再增朕罪。” 看他说得痛切,虽是把议政王大臣与上书房大臣撇却出来,但谁的周围没有门生故吏,谁没有门人家奴,这已是把众位大臣都扫了进去,不过还留一些脸面罢了。 “这吏治,要马上痛下狠手予以整治,内务府现在已有些模样,这内廷能搞好,这外廷的吏治同样也行,连带着八旗,一起整顿!” 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吏治的整治上至上书房下至府县,可不象内务府只是几千人而已,八旗更是大金朝建国的根本,这更是烫手山芋,众人知肯定会有这天,但此时宣光帝把这个议题抛出来,却无人敢应,无人敢接。 “辅臣,适才朕的意思一体都加进去,这罪己诏,马上就拟,鄂伦察,六百里加急,知会端亲王,朕用过早膳之后,即行回銮。” “是。”张凤藻、鄂伦察答应一声,赶紧准备。 历经一日一夜的承德之行,终于半途而废,宣光帝终于在下半晌申时重又回到北京。 这礼部倒是一通忙活,谁都知道在此风口浪尖上不能触皇上的霉头,这回銮接驾虽是仓促,但仍是有条不紊。 从紫禁城太和殿、太和门开始,向南过金水桥,出午门,午门外两边各列大象五头,仪仗卤薄严整,一直排列到端门。 端门五个洞城门大开,门外即是宣光帝身边归来的先行侍卫,他们跨马排成两行,拉开距离,穿越正阳门、大清门缓缓而来,天安门外,则有有车轿和大象,分列左右。 在正阳门外大街牌楼南,宣光帝乘坐在马上以华盖为前导,詹士谢图等侍卫随侍两旁,缓步朝前方行来,满朝大臣聚集在正阳门御道两侧跪迎,俱是声气不闻,静默一片。 “官学生来了么?”宣光突然勒住马缰,身边的詹士谢图一愣,马上答道,“来了,路边就是前锋营的兵士。”他看看远方,一身铁衣盔甲的肃文正如钉子般站立一旁。 众位跪在地上的朝臣也都斗胆抬起了头,端亲王宏奕、上书房大臣孙世霖并魏瑛、科尔昆俱都猜不透宣光的主意,“让肃文过来。”宣光帝缓缓道。 魏佳章却不认识肃文,他求助地看看詹士谢图,詹士谢图马上跑了过去,却是一脸严肃,“圣上宣肃文觐见。” 肃文有些愣,这仪仗排场之前,万人瞩目,皇上亲自接见,那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图尔宸、墨裕、雅尔哈善等人虽如钉子般站立,头纹丝不动,心里却都是开了锅,只盼着詹士谢图口灿莲花,下一个说到自己的名字。 “别愣着了,走吧,还要让皇上等你啊。”詹士谢图见肃文有些傻,催促道。 在忐忑不安、目光灼灼中跟随詹士谢图来到宣光跟前,这上书房大臣、王公贝勒、六部九卿、一众朝臣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肃文身上,宏奕也抬起头来,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盯着肃文的背影。 七格格宏琦也在看着那背影,却是心慌如鼓,但又欢欣异常。 可是,宣光帝待肃文三跪九叩后,却什么没有对他说,他指指那华盖,“交给肃文。” 詹士谢图看肃文仍是有些傻,呆呆愣在当场,心里不由地一个劲地骂,这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平时挺聪明个人,怎么这关键时刻不中用了,是喜欢傻了,还是让天理教匪砸着脑袋了,“肃文,这是天大一殊荣,快接过华盖来,随皇上进宫。” “是。”这殊荣来得太过突然,如坠五里云端一般,肃文已是有些清醒过来,他赶紧接过华盖,站于宣光身后。 宣光帝却没有往前继续前行,他出人意料地下了马,走向路边的士兵,一路嘘寒问暖,拍肩勉励,让这一士兵激动不已,麻勒吉脸上流着泪,却不忍去擦,图尔宸眼圈红红的,却站得更加笔挺。 “上马,前往乾清门。”可是到了众位大臣跟前,宣光帝却停住了脚步,看也不看,径直上马而去。 乾清门,昨日的刀光剑影已是黯淡,昨夜的厮杀铮鸣已是远去,众朝臣一个个跪在地上,听他着张凤藻宣读宣光帝的《罪己诏》。 “……近日诸大臣因循怠玩,有为朕宣劳者,众必阴挤杀之,以致有此大变。……” “前日朕闻报时,即命回銮,皇父陵寝在咫尺间亦不能谒。前讹言有贼三千,直犯御营之语,朕谕御前王大臣不必惊惧,俟贼果至,汝等效死御之,朕立马观之可也……” “洪荒以来,有此事乎?我大金何等强盛,今乃致有此事,皆朕凉德之咎!……朕虽未能仰绍爱民之实政,亦无害民之虐事,突遭此变,实不可解。……” 众朝臣一个个股颤肩抖,听到这里,却全都呜咽痛哭起来。“皇上,我等有罪!” “皇上,请降旨宣明我等罪过……” 乾清门前的御街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叩头请罪之声。 宣光帝站立于御阶之上,却是毫不为之所动,待端亲王宏 奕禀明平乱经过,却又趁机为科乱将士请起功来。 “皇上,此次平乱,善捕营在苏纳海带领下,身先士卒,阻住教匪,丰台大营张凤鸣果决立断,处置营中教逆,率兵增援宫禁,火器营最先赶到东华门,毙敌无数,咸安宫官学生,戮力同心,一举扫平东华门、西华门教匪,力保内务府与景仁宫不失,……” 事关皇上与天家体面,他说得很是含蓄,但朝臣也知里面的情形,却是不便明白。 “这二百七十名官学生从叛乱伊始,即刻投入战斗,教匪伏法后又积极参与宫禁护卫、迎接圣驾回宫,这两天光景,竟是无人进饭……” 说到最后,才是自己及上书房孙世霖、魏瑛等人的调度安 排,至此,一篇大文章方才结尾,却是滴水不漏,即回避了自己的功劳,又突然各大营的团结一心,将士用命,中间还夹杂着宣光帝的圣德洪福,众人听完,不由也是暗暗佩服。 “朕的官学生,”宣光帝亲自走下御阶,扶起跪在地上的宏奕与孙世霖等人,“可大用!”他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空的御街之上。 金乌西坠,落霞满天,映红了天际,整个紫禁城沐浴在西阳的余辉中,黄瓦红墙,金光满殿,如天上宫阙。 “着先行赐膳,让他们饱餐一顿,詹士谢图,你,亲自陪宴!” 第78章 大阅兵 看着詹士谢图匆匆而去,宣光帝仿佛不胜唏嘘,他环顾朝臣,“这些官学生,朕记着,还是因为顺贞门逆案褫夺官职,兵部下令,着全体官学生,官复原职,依例封赏。” 他仿似仍意犹未尽,“待从漠北草原回来,朕要亲自给他们授课。”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这也是亘古以来未有,虽说科举取中的进士也称天子门生,但却只是名义而已,这亲自授课,这些人可成了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了,那前途个个不可限量。 荫堂看看宏奕,宏奕垂手肃立,一脸微笑。 “善捕营总统大臣苏纳海,追赐一等公,世袭罔替,出殡之日,上书房全体致祭。” “太监副总管常永贵忠心不二,勇敢善战,着追封太监总管封号,赏银五千两与其亲人!” 他的神情有些哀恸,但声调马上高扬起来,“丰台大营副将张凤鸣,张凤鸣临机果断处置,赏双眼花翎,抬入旗籍,封正红旗副都统!” “端亲王宏奕,临危不乱,处置允当,赏双亲王俸!吏部尚书魏瑛、刑部尚书科尔昆,加封太子太师,太子太保,妻封一口诰命夫人!” “咸安宫总学长肃文,”他突然又说道,“智除教匪,着从咸安宫进侍卫处,升为三等侍卫,仍兼咸安宫总学长,蒙养斋行走,前锋营侍卫、夺回物件及封号一律赏回,他看看宏奕,入值乾清宫吧。” 按大金国制,侍卫分三等,这三等侍卫虽是正五品,但乾清宫却是日夜在皇上身边,这份殊荣。 宣光帝也不厌其烦,哈保、顺天府、火器营的统领封赏完毕后,他的脸上就凝重起来。 这有赏必有罚,赏完了,就该罚了。 “前锋营右翼统领晋昌,昏聩糊涂,即已身死,不再追究。前锋参领霍达着即行凌迟处死,将首级在京中八旗及各营巡展,家属连坐,发配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 “太监总管魏佳章,”魏佳章脸都白了,颤抖着跪在地上,“疏于约束,众多太监加入天理教,理应重惩,着革去太监总管名号,发往密云庄子铡草。” 魏佳章颤抖着谢恩,却是双腿都站不起来,几个小太监过来把他搀扶出去。 “昨日,身在北京,等待观望,目无君父,首鼠两端,”众人吓了一跳,这四句话太重,但不知他说的是谁,紧接着,宣光帝道,“二品在京者,一律勒令退休,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知情不报,轻敌大意,着革去封号,仍在御前行走,以观后效!” 这个处置相比前面就很轻了,拉旺多尔济也赶紧叩头谢恩。 “天理教徒陈爽,参与叛乱太监,全部凌迟处死,将首级在直隶、山东、河南三省邪教泛滥地区巡展,家属连坐,立即执行。从逆人犯一律斩决!” 这是意料之中之事,却不料宣光帝继续道,“着钦天监择吉日,鄂伦察任总理演兵大臣,兵部、礼部、内务府会商,朕,要在南苑阅兵!” ……………………………………… ……………………………………… 钦天监也是体谅皇上心思,这吉日竟就择在十日之后,宣光帝御笔批阅,“国之兴衰,兵之士气所彰显,大阅为慑敌之势,振民之盛,显军之强。” 至此,大金朝开国三十年来最大的阅兵开始紧张筹备。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观兵以威诸侯”的记载,但那时人不叫阅兵,而叫“搜”,大阅兵就叫“大搜”,而作为一种军事仪式、一种正规军队集训的“阅兵”则是从金朝开始的。 大金朝宣光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南苑,晾鹰台。 寅时,内务府武备院就开始巡检前日搭建的御用营帐,营帐后设圆幄,这是给宣光帝小憩及更换甲胄所用。 星光下,平畴沃野之中,黑太压压人头攒动,火把如天上的繁星,绵延十里开外。 “这得多少人哪?”武备院一官员看着这旷野中的火把,有些咋舌。 “这是咱大金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大阅,您说,得有多少人?”兵部一官员笑道。 “六千人?我记着去年好象是四五千人吧。”武备院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六千人?说句不中听的,您跟我一样,眼皮子太浅,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万!还不包括前锋营、健锐营、骁骑营等大营,只是八旗!” “嚯,这确实是够多,嗯,大阅!”内务府的官员不禁又极目远眺,火把灯光下,人吼马嘶,旗纛枪炮,金鼓海螺,数不尽数。 旷野正中,八旗官兵业已就位,中间一面大旗,作为军表。八旗将士左右分开,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列左边,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列右边,火器营、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等依次排列。 “行了,别看了,赐食吧。”兵部的官员催促道,“这阅兵也是体力活,吃不饱可不成,这是皇上的恩典。” “皇上赐食喽——”只听一声喊,接着就有无数声传向远方,顿时,大校场上,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嚯,这气势,”内务府那官员赞道,“威震敌胆啊!嗯,这辈子赶上这么一回,也值了!” “那是,盛世阅兵,那是要载入史书的!”兵部官员也凑着热闹,“行了,快些吧,辰时初刻皇上就到了!哎,轻些,那是御酒,大阅后赐酒,可不能打碎喽!” 天蒙蒙亮,宣光帝的御驾已是离宫南行。 肃文新盔新甲,上下光鲜,骑马跟在宣光帝御辇之后。 作为新选入的侍卫,他本不应到宣光帝身旁值守,但乾清门议政,宣光帝一句话,他得以同乾清门侍卫一道,亲侍皇上左右。 “怎么着,小子,这几日威风吧?”詹士谢图笑着看看肃文。 “呵呵,整日里站班值守,象根钉子似的,威风个屁。”跟别人不能说,可是跟詹士谢图他毫无顾忌。 “能进乾清门当侍卫,你们家祖宗是积了什么德了,你回家没给祖宗烧香啊,”詹士谢图也是崭新的戎装,“待会看吧,你就知道谁最威风了。”他看看肃文,打马向前。 “主子,前面就到晾鹰台了。”詹士谢图靠近御辇,大声说道。 宣光帝站了起来,搭眼望去,两万八旗精锐,衣甲鲜明,军容严整,静静肃立,红黄蓝白大旗,迎风招展,见到御辇到来,号角高扬,响彻天地,那军旗猎猎,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场面蔚为壮观。 身后,骑在马上的一众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也都是极目四顾,心潮澎湃。 晾鹰台,高二十丈有余,待礼乐高奏,宣光帝缓缓走出御辇,慢慢走上晾鹰台,四周马上欢声雷动,鼙鼓震天,宣光帝缓缓地一抬手,马上,旷野里安静下来,全场几万将士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座高台。 肃文站在台下,极目望去,也是兴奋地不能自己,前锋营二百七十名官学生今日悉数到场,可是人山人海里,他却搜寻不到这些咸安宫的弟兄。 “请皇上更衣,去礼服,换盔甲。”兵部尚书出班,恭敬上前,昂声奏道。 “准奏。”宣光帝返身缓缓下台,来到圆幄,待再出来之时,已是头顶累丝鎏金貂缨胄,身着金索子锦面绵甲,腰挎宝刀,身悬硬弓,全身上下金辉熠熠,气势恢宏,他昂然走向照夜玉狮子马,那马长嘶一声,前腿高举,宣光帝骤然抽出箭来,引弓搭箭,却是七箭皆中靶心,校场上顿时又是欢声雷动,“万岁!万岁!”的喊声响彻云霄。 “请皇上阅阵。”兵部尚书上前奏请道。 “开始!”宣光帝昂然道。 校场上顿时鼓乐喧天,一侍卫手持华盖为前引,两名侍卫并马紧跟其后,三人身后左右成列各是六名侍卫,待他们走上前去,宣光帝一抖马缰,这才徐徐前行。 肃文只觉自己心潮起伏,不能自己,他与詹士谢图两人并辔而行,就跟在宣光帝的身后,他二人之后,则是一半圆形的队伍,皆骑马缓行,再之后则是擐甲乘马上书房大臣、内大臣、大学士及各部院大臣。 宣光神情庄重,放辔徐行,在豹尾班侍卫、执纛仪卫、执盖仪卫引导下,缓缓自八旗左翼入,右翼出,再至中路,然后重又登上晾鹰台。 “请皇上恩准开操。”兵部尚书重又上前请旨。 “开操!”宣光帝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只见校阅场上,红旗翻卷,角兵、螺兵走出队列,先吹响蒙古大角,随着角声,各旗各营海螺依次吹响。司炮官引火发炮,三声闷雷奥鹏的炮响后,鼓声又起,整个校场上一片肃杀。 宣光帝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校场,肃文也是盯着在看,人生有此一回,也不枉来此世上走一遭了。 只见八旗兵抬鹿角整队前进,忽然一声锣响,却都是个个肃立,排成一列。 领队的军士一挥手中的红旗,又是一阵枪炮齐鸣,忽然一声锣响,枪炮声又歇了下来。 等再击鼓鸣螺,队伍重又前进,如此反复十次,枪炮终于终止,校场上硝烟弥漫,肃杀之气更浓。 “呜——” 沉闷粗大的蒙古大角又一次吹响,只见首队前锋营、护军营、骁骑营士兵依次出,其他各营士兵紧随其后,最后是火器营士兵。 “呜——呜——” 肃文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麻勒吉、墨裕、海兰珠、图尔宸、蔡英杰、雅尔哈善、勒克浑……却俱都个个庄重严整。 “呜——呜——呜——” 前方鹿角之前二十五丈,前锋营左右两翼八旗,每旗列成一队共八队,每队前锋兵一百零二人分由左右前锋统领统率,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咸安宫的官学生俱是在队伍中,图尔宸搞着一面大旗,勒克浑则拿着海螺号,麻勒吉、海兰珠等人拿着小旗,肃文不禁眼睛有些湿润,这一班兄弟,只要在血与火面前没倒下的,今天,终究都是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海螺号又响来,只见前锋、护军两营官兵齐进,其他部队跟随在后面,演变各种阵法,一会是牵线阵,随着一声螺号,马上首尾蟠曲勾连,又结成圆阵。 一会又是百鸟阵,这是一种使用疑兵的阵法,以二十五人为一小队,整个队伍一百几十队,好似天空散布繁星一样。 一会又是伏地阵,忽地一面大旗仆倒,千旗一齐仆到,瞬息万人几千人都贴伏在地上,寂不闻声。忽然一声号令,忽地一面大旗扬起,千旗齐起,万人几千人风涌潮奔,呼声雷吼。 肃文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着大长见识,这行军布阵端的是大有学问。 “呜——” 沉闷粗大的蒙古大角又一次吹响,只见平畴沃野中,巨大的校阅场上,各旗各营队伍慢慢收拢,又还原成大阅之初的队形。 “皇上,列队完毕,请您指示。”兵部尚书又跑上前来,肃文看着宣光,只见他缓缓起身,走下晾鹰台。 “肃文,跟上。”詹士谢图低喊一声,二人马上也下台上马,只见宣光帝手勒马缰,腰挎剑囊,策马扬鞭,驰骋于演武场上。 他英姿雄发,簪缨高扬,手中宝刀不断挥舞,众将士一见,更是齐声山呼万岁,一时间,演武场上万岁之声阵阵,如风起云涌,风雷激荡。 肃文策马扬鞭,紧紧尾随在宣光身后,后面则是一众侍卫。“杀!”宣光帝突然大喊一声。 “杀!”校场上马上万人齐喝,几万人跟在宣光身后,驰向远方,这尘土飞扬,杀声一片,万马奔腾,好不壮观。 肃文已是彻底沉醉,风,耳边只有风声在呼响,雪亮的顺刀映照下,一片片白云在刀光中逐渐升腾,飞快掠过…… 第1章 打虎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 此时京城虽仍是汗流浃背的天气,但承德已是金风送爽、凉意逼人了。 承德德华门内,净水泼街,黄土铺地,街旁跪满了前来迎驾承德百姓。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蒙古诸王、京城各衙门提早前来的堂官及热河一干子官员,在礼部尚书司马白衫及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安排下,跪迎圣驾。 辰时二刻,只听德华门外九声炮响,畅音阁六十四部鼓乐齐奏,在悠扬的鼓乐声中,德华门内身驮香鼎宝瓶的八对大象依次跪下,接着,各色的宝扇、信幡、旌节、金节、大旗依次涌入门内,说不出的尊严肃穆,说不出的荣华尊贵。 这些过去才是正经的法驾,只见八面门旗及跸旗过后,一百二十名手执金吾的侍卫由詹士谢图率领,身为前导,紧接着一百二十名手持执事的太监,继续穿过,又有一百八十名侍卫走过后,才是宣光帝那带栏杆象移动宫殿一样的九龙乘舆。 肃文一身五品武官服色,头顶翠森森的孔雀翎,骑马跟随在这九龙乘舆之侧。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一时间,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及各色烟花在空中爆炸,伴随着这震耳欲聋般的呼喊,整个承德如痴如醉。 宣光帝早已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看见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因停下乘舆,走出下来,“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道乏吧。” 宣光帝一挥手,“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詹士谢图、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好,”宣光帝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笑了,“这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去。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忠君护驾,臣子之责任。”肃文也朝他挤挤眼睛。 “这么好的景色,你的眼睛又没瞎,不好看么?”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小声道。 肃文笑笑,“这地方,上世我来过几次,熟得很。” 詹士谢图一瘪嘴,“嗯,你就吹牛吧,等到了科尔沁草原,给你弄一群牛让你吹。”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宣光帝看看背后二人。 “没什么,肃文说想吃牛肉,我知道承德有一家老牛汤做和不错,正商量着一起尝尝呢。”詹士谢图大言不惭。 “嗯,民间的吃食不同于宫里,风味也是不错,”宣光帝似乎也很动心,“待用过午膳,请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察院钱牧、刑部赵彻、大理寺诺敏到延熏山馆觐见。” “是。”詹士谢图急忙应道。 “皇上,一路劳乏,也不休息?”肃文小声道。 “多少政务等着呢。”詹士谢图好似也是无可奈何,“这避暑就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而已。” 二人边低声说着,边跟着宣光帝的脚步绕过仪门,走进一处院落,只见院中黑松高可参天,却是树冠庞大,遮天蔽日,迎面正门上赫然是四个泥金大字——“万壑松风”。 ………………………………… ………………………………… “朕,要打虎猎狼!” 宣光帝坐在御榻之上,望着外面湖光山色,千岩万壑,轻轻道。 透过东面的窗子,秋树碧湖,一览无余,张凤藻好似沉浸在景色之中,浑然没有听到宣光说话似的。 “皇上是想秋狩的事吧,”常阿岱忙道,“明儿您要接见蒙古诸王,初步就定于后天。” 宣光帝看看常阿岱,缓声道,“这秋狩,是地上豺狼虎豹,朕,说的是朝堂之上的虎,朝堂之上的狼!” 众人的心不禁都是一沉,站在轩外的肃文虽是长身直立,按刀不动,但也是静静听着里同这大金朝几位顶尖人物的对话。 却听得耳边只有风响松鸣,却听不到里面有人接过宣光帝的话茬。 荫堂看看张凤藻,只见张凤藻仍稳坐钓鱼台,心里不禁暗叹,这老儿果然是修炼成精了。 宣光帝站了起来,在轩里慢慢踱着,“朕断位十九年,以宽为政,仁爱待下,从不妄诛大臣,也从不苛责大臣,可是,苍天有眼,当前的朝堂竟成了什么样子!” “这十多年来,总督、巡抚、道台以至府县之撮尔小吏,无不贪污,无不靡费,出巡则讲排场、比阔气,过节则收红包,要好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过年之时,北京城车马如龙,省道府前来送礼拜贺的数不胜数!如遇升迁外调、央人办事,那更要额外花费!”他的声音已是低沉下去。 “此种风气之下,朝堂之上洁身自爱之人,所剩无几,上宪视他们为异类,同僚视他们为仇雠,这朝堂之上竟无他们立锥之地!”这话已经说得很尖刻了,这也是平时荫堂与汪辉祖私下议论但不敢、不能也不想说出来的话。 “大不法则小不廉,上有行下则效,这朝堂之上,省府州县,吏治不清,民生何赖?” “这半年,内务府查处了不少官员,外面流传着一首歌本谣,……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宣光帝看看在坐的诸大臣,“这奢侈极欲到了何等地步!” “嗯,且不说内务府,就说现今的朝堂之上,这民看官,小官看大官,单说这吃穿用度,人人竟想攀比!我朝有制,亲王、郡王以外不穿黑狐皮,可是你看看这满大街身着黑狐皮之人又有多少!朕,还听说,有人顶戴花翎所用的翎管子,一个就价值一万三千两银子!”他看看高塞,高塞却不敢触碰他的眼光。 “户部尚书立山有朝珠365挂,每天都换一挂戴。据说,这些朝珠最低等的也值到一千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些朝珠的起码值三十六万五千两白银,他一年的傣禄才多少银子,这不是贪官又是什么!”宣光帝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这一干大臣,“查,立刻就查,今后凡有贪腐者,不管是王爷还是督抚,上不封顶,一查到底!” 众位大臣都站了起来,众人早知宣光帝要整顿吏治,原以为也是要回銮之后再作商议,谁知,在这避暑山庄就雷厉风行的布置开来。 立山,肯定这要打的第一只老虎了! “朕还听说,郑亲王宴请,雀舌犴尖、鸡心犴尖、云南犴尖、凤眼犴尖、银针紫貂、贝勒紫貂、金丝猴皮等等裘皮就有六十多种,他们的傣禄能置办得起吗?”见荫堂要站起来,宣光帝一摆手,“南河总督穆荫,所穿的裘皮,都是派人携带重金直接到关外购买当年猎获的整张狐皮做的,查,查一下他的家底!” 众人的心都是提到了嗓子眼,这第二只虎,眼见已成定局。 “这京师的八大堂,菜价即贵又不实惠,可是,每到晚间,宾客盈门,车马如龙,听说,有道“红烧熊掌”,制作时要用蜡烛火焰慢慢煨十天,吃时纯香软滑,你们吃过没有?” 众人个个都是噤口不言,宣光帝却不等他们回答,继续说道,“什么烤鹅掌,猪背肉,烤驼峰,种种吃法,所费甚据,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 “这上行下效,整个官场一团乌烟瘴气!”宣光帝沉痛道,“朕自离京至承德,一路苦思冥想,顺贞门刺驾,天理教匪谋逆,皆是官员失德所致,……若朝廷各级官吏果能真正办公,任劳任怨,以实心行实政,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天下未有不治,未有不平,也未有饥寒这民,则不会发生上述不忍言之事!” 他快走几步,转身又在榻上坐了下来,“自今日始,上书房拟旨,朕,要整顿吏治,整肃官场,还是那句话,凡贪墨受贿,枉法舞弊者,凡身行奢靡带坏风气者,一经发现,决不姑息,一查到底,决不轻饶!” 他又看看几位上书房大臣,“这些虎狼之辈,吞噬的是我大金朝的基业,吞噬是老百姓的血汗,对这些虎,这些狼,一定要打,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 众人都是明白,这整顿吏治,自今日始,正式开始了! 但宣光帝仍意犹未尽,“自古说,正人先正己,八旗腐化不除,全国腐化不除,这八旗的整治,也要自今个起,正式打上!” 荫堂只觉心中一跳,不由地抬起头看着宣光。 “现今,旗人纯朴尚武风气慢慢退化,追求奢华,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四处惹是生非,甚至打架斗殴,为非作歹。”宣光帝脸上却不象适才那样慷慨激昂,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逛戏园子,养戏子、赌博、遛鸟,养狗,栽石榴树,就是不好好营生!朕在宣光十年增加旗丁名额,竟还有人在背后议论朕,这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这帮子人如果不整治,有人也会攀比,务得他们自力更生,这是大方向,你们议一议。”他一抚脑门,又端起茶来,适才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嗓子干透了。 “朕,今就把这题目撂在这,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要各司其职,赶紧都察院掌总,再上一个条陈,老叔和辅臣看过之后,再呈上来。”他看看一干重臣,“行了,都回去吧,朕也想出去走走了。” ………………………………… ………………………………… “准奏。”宣光帝返身缓缓下台,来到圆幄,待再出来之时,已是头顶累丝鎏金貂缨胄,身着金索子锦面绵甲,腰挎宝刀,身悬硬弓,全身上下金辉熠熠,气势恢宏,他昂然走向照夜玉狮子马,那马长嘶一声,前腿高举,宣光帝骤然抽出箭来,引弓搭箭,却是七箭皆中靶心,校场上顿时又是欢声雷动,“万岁!万岁!”的喊声响彻云霄。 “请皇上阅阵。”兵部尚书上前奏请道。 “开始!”宣光帝昂然道。 兵部尚书一挥手,校场上鼓乐喧天,一侍卫手持华盖为前引,两名侍卫并马紧跟其后,三人身后左右成列各是六名侍卫,待他们走上前去,宣光帝一抖马缰,这才徐徐前行。 烟波致爽斋。 这是四周围廊组成一座封闭院落,四围秀岭,十里澄湖,致有爽气,故名烟波致爽。 此殿面阔七楹,前有廊后有厦,两侧有半封闭的走廊与门殿相通。 庭院里,草绿松高,奇石别致,透出清新、幽静的气息。 殿内陈设富丽堂皇,北面正中设宝座床,中正悬御题烟波致爽匾,匾下为一个斗大福字和题诗。 宣光在这里接见了蒙古诸王之后,又在西暖阁批阅了会奏章,已是有些疲乏。 宣光帝笑着跨上马鞍,肃文赶紧也踏蹬上马,群起呼号,踏马而出,一时间,山岗震动,被驱赶起来的野兽四处奔逃。 第2章 牛肉汤 “你单独陪主子出行,那可不成。”詹士谢图从一座假山后闪了出来,“这全天下系于主子一身,肃文,你这是不懂规矩。”他训起人来,也是嘻皮笑脸,肃文看看宣光,撅撅嘴,不言声。 “主子,奴才让郑亲王、端亲王训过多次呢,他们是领侍卫内大臣,他们的话,奴才得听。”詹士谢图笑呵呵跑过来,又一挥手,几个身着便装的侍卫也无声无息跟了过来。 宣光帝一边走一边笑,“詹士谢图,你说,这秋狩有意思么?” “啊,没意思皇上干嘛每年都来?”詹士谢图装傻充愣。 宣光帝看他一眼,“这是祖制,骑射乃八旗根本,但,这秋狩,你不觉着就好比是是下场科试,百里方圆的围场,里面是驱赶过来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野猪狐狸,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对,这情同于考场作弊,皇上是大金朝第一巴图鲁,那就畅开来嘛。”肃文在旁笑道。 詹士谢图恨恨瞪他一眼,却象牛皮糖一样跟了上来,撵也撵不走,挥也挥不去,宣不无奈,只好任由他跟随。 宣光跨上马,立马,整个人好似变了一般,浑身上下一扫文弱之气,英武之气笼罩了全身,他自己个也颇为得意,“放马驰骋,明月关山,才是人生真况味。”他停住话头,“大丈夫,此生当建功立业,也不枉白来世上一遭。” 肃文也翻身上马,勒马在宣光帝一侧,“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臣愿追随皇上,作一从龙保驾之臣。” “好!”宣光帝说着,拍马而出,“先痛痛快快打一场,待秋狩之后,再去草原猎狼!” 肃文、詹士谢图等侍卫马上拍马而出,如风一般飞驰而出。 可是,他却没有仔细琢磨宣光帝话中的意思,等到了草原,这猎狼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走惯了北京城千回百转、狭窄幽长的胡同,跑遍了北京城外起伏的山峦,乍一到这关外的原野之上,肃文只觉天高气爽, 草树连绵,云动树摇,百草伏波,让人心境为之大开。 宣光帝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竟是百发百中,一路上,詹士谢图竟是一箭没射,净忙着捡宣光帝射中猎物了。 宣光帝兴致更高,他一打马,照玉夜狮子钻进一处峪口,草木葱茏,枝叶茂盛,眼见着不见了踪影。 “肃文,快跟上。”詹士谢图大叫着,他再也顾不得拾捡那些野物,一打马跟在肃文及侍卫程万年、索伦后面,也进了峪口。 峪口很深,狭谷幽暗,草木深不见底,阴森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宣光帝一下勒住了马缰,那照玉夜狮子前蹄高抬,长嘶一声,却是稳稳停在当场。 宣光帝本想拨马退出峪口,但当着一众侍卫的面,又拉不下脸来,正待再作计较,却突地从里面钻出几只兔子来,快速跑出峪口。 “嚯,皇上来了,它们也出来迎驾!”肃文笑道,可是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只见一阵狂风从谷中吹出,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宣光帝及众侍卫都低下了头,肃文不由自主地心时一阵乱跳,就连跨下坐骑也不安地四蹄乱转,一个劲地想往峪口外面跑。 那一阵风过了,待众人再抬起头时,只听得乱树背後扑地一声响,一只黄黑相间的吊睛猛虎从草丛中蹿了出来。 百兽之王乍一出现,几匹马竟一下撂了蹄,肃文等人一下滚落尘埃,身上沾满了草叶尘土,宣光帝的照玉夜狮子却比这些普通的马匹强过太多,但也是四蹄攒动,不安地朝后退了回去。 白森的牙齿外露,一声震彻山谷的虎啸,适才几匹马竟掉转过头,没命地朝谷口外面驰去,一个小侍卫刚拉住马缰,竟被连人拖向谷外。 惊慌中,宣光帝已是抽出羽箭,“射杀它!”他带头一箭射去,却正中那老虎的前腿,那虎一声长吼,又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不住抖动。 “主子,快撤。”詹士谢图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宣光帝的马缰,“拦住它!” 宣光帝强自镇定,转眼一看,那虎已是如疾雷般奔向最前面一个侍卫,那侍卫肝胆俱裂,还没拔出刀来,已被老虎扑倒在地,转眼间已是血肉模糊。 空气中,立马弥漫起一团腥气,分不清是虎臊还是血腥,程万年与大侍卫索伦已是抽出刀来,二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挡在猛虎跟前。 刀锋耀眼,那猛虎虽已受伤,但血腥又激得他一声长啸,它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见猛虎扑来,快速一闪,已是闪在猛虎背后,却不防那受伤的猛虎尾巴一扫,索伦手中的刀已是被打掉在地。 “保护主子!”詹士谢图把马缰交给一名小侍卫,返身扑了上来,程万年在后他在前,二人脚步灵活地刀刀砍向老虎。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身上都已是衣衫破碎,鲜血直流,宣光帝骑在马上,却是手中搭箭,冷不丁一箭一箭射过去,却更激发了老虎的兽性,它竟撇开程万年与詹士谢图二人,一声长啸,直朝宣光奔来。 看着那森森利牙与血盆大口,宣光帝的脸色都白了,他颤抖着手又抽出一支箭来,可是射出去却失了准头,眼看那老虎纵身一跃,七八丈长的身子已是飞腾空中。 宣光帝急忙掉转马头,朝峪口没命地蹿了出去。 “砰砰——” 只听得身后两声枪响,伴随着一声长嘶,身后已是乱作一团,宣光帝稍稍一勒马缰,回过头来,见那老虎已是扑倒在地,程万年与老虎滚在一起,詹士谢图与索伦,手拿短刀冷不丁就捅向老虎一刀。 宣光帝此时才觉汗透重衫,再定睛看时,肃文手拿连珠火铳,正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此时,老虎虎血、人血狼藉满地,那老虎的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是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 宣光帝驱马缓缓靠近,一众侍卫这才替下已累得只有喘气的份的三大侍卫。 天已是完全黑下来,深蓝色的天空中,星星点点,纯净透明。 待众人七手八脚把虎驮回避暑山庄,荫堂、常阿岱、高塞、张凤藻等一干重臣已是急得团团乱转。 “找个空地,生火,朕今儿要宴请各议政王、上书房大臣!”宣光帝兴致颇高,兴致勃勃回去更衣。 海子边一块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簧火,火焰跳跃,不断烤着架子上的黄羊和虎肉,肉香四溢,众朝臣也个个放开了肚皮,笑着吃着谈着,个个是大块朵颐,大吃大嚼。 “这前日才说过打虎,今日朕的侍卫们就打下一只虎来,”宣光帝割下一块虎肉,笑着说,“给钱牧。” 钱牧有些受宠若惊,正待起身谢恩,宣光帝却一摆手,又切下一块,让肃文送到赵彻跟前,待二人小心翼翼地尝过,方才道,“这虎肉,滋味如何?” 钱牧看看赵彻,二人俱是心意相通,“回皇上的话,这虎肉好吃,这老虎,当打!”钱牧笑道。 赵彻不甘落后,说得更加直接,“打虎,臣万死不辞,不管是草原虎还是东北虎还是华南虎,臣都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宣光帝看看二人,却没有肃文料想中的高兴,“坐,坐,都坐,可是,今天这场打虎,让朕想了很多。” 火光遇红了他的脸庞,让他全身沐浴在火红的光焰中。 “一是打虎要有人手,都察院下属六科、十五道、五城察院、宗室御史处和稽查内务府御史处要共同发力,各省、府、县都要设置都察院,都察院要定期巡抚各地,举凡地方政务、军务、财务,以及盐政、茶政、马政、漕运、河道等等,均可巡抚,凡发现贪墨枉法,一体查办,先斩后奏,今儿,朕就给你这个权力。” 钱牧一阵激动,就要起来谢恩,宣光帝却一挥手,阻住了他,“刑部,各地都有相应的衙门,打虎猎狼,不仅是都察院一家之职,今儿,朕也给你们这个权力。” 赵彻、钱牧俱都站起来,激动之情溢于颜表,荫堂慢慢品着碗里的酒,宣光帝此举,已明显是要扩大都察院的职责权属,这官制的革新也已经开始。 詹士谢图站在一旁,却是心如明镜,粘竿处本也肩负监视大臣之职,前日,宣光帝已有书信发给留守北京的老祖宗,估摸着这都察院在明,粘竿处在暗,这从朝堂形成的巨网,已慢慢罩向神州的官场。 “这第二点,”宣光帝看看常阿岱,“两衙门的协调,由康亲王掌总,具体事宜,你们找康亲王。” 常阿岱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估计着事先宣光帝已交了底,众人看看常阿岱,这人平时老好人似的,但宣光帝却把这棘手的营生交给了他,都是大为惊异。 “还有一点,也是朕要讲的,打虎就要痛打,但打虎不成,反被其伤,也是有的,”他看看脸上满是伤痕的詹士谢图、索伦等人,“这朝堂之虎,可比这山中之虎厉害得多,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喽!” ………………………………… ………………………………… 秋狩完后,肃文仍照样跟随在宣光帝左右,就等后日宣光启驾前往科尔沁草原了。 七格格宏琦也从京里赶了过来,这几日却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二人也无从相见。 “哎,你去哪?”看着肃文急匆匆出了延熏山馆,詹士谢图马上跟了上来。 “皇上念我是第一次来承德,让我四处看看。”肃文笑道,“皇上想吃南兴隆街的碗陀了,让我去买一份。” “呵呵,你知道哪有卖吗?知道皇上愿吃哪一家吗?”詹士谢图笑道,“得,谁让你碰见我了呢,说起来,上次还是我带着皇上去的呢。” “那成,这差使您办吧,我去回皇上。”肃文笑笑往回走。 “别价,”詹士谢图赶紧拦住他,“在京里我在会贤居请你,怎么说你还欠我一顿呢,这改日不如撞日,今个就把这情还回来吧。”也不管肃文说什么,他推搡着肃文就往外走。 “成,你不是说有家老牛汤不错么?”肃文笑道,“我请出回血,请你一次。” “行了,别装了,”詹士谢图看看他,“你甭瞒我,你这中医院一年下来这银子象水往兜里流,就是那西红柿,五两银子一个,你是明抢啊,程万年,”他叫道,“去,多叫几个人一块去,今好好宰他一刀。” 程万年、尹兴阿几个侍卫从值房里出来,俱是一脸笑意,“呵呵,老詹,小声些,肃文不是那样的人,”程万年再看肃文时,已是撒丫子朝前跑了起来,赶紧道,“快追,别让他跑喽。” 这站了一天,浑身乏透了,几个到了南兴隆街,詹士谢图倒也认路,这老牛汤虽无幌子,屋里几张破桌子,但生意还真不错。 一走进店里来,喷香扑鼻,几人都是食欲大开,“十斤牛肉,十壶花雕,算了,也没有,有什么酒看着上吧,”詹士谢图大声喊道。 程万年看看肃文,“你的那连珠火铳不错,借我看看。” 肃文掏出来递给他,程万年拿在手里也是一幅爱不释手的模样,詹士谢图讥笑道,“你这个武状元,还用得着这个啊!” 程万年笑道,“这玩艺就好比是弓箭,可比弓箭快得许多,是好东西,赶明,老詹,你在皇上跟前递个话,一人弄一支,揣在腰里管比那飞镖好使!” “得了,这秋狩为嘛,还不是为了不忘骑射嘛,我可不在皇上跟前触这个霉头!”詹士谢图一摆手。 “这新学都开了,皇上了好摆弄这些新玩艺,说不定能成。”伊兴阿也甚是眼热,从程万年手里接过火铳,仔细研究起来,“嗯,比鸟枪好用,这玩艺六个洞洞,能打六发弹药,是好东西。” “这肉怎么还不上,我去后厨瞅瞅。”肃文笑着站起身往后面走,这厨房是三间屋子,靠东垒了一灶台,一根松木劈也没劈,整根填进灶台里,那炉火正旺,大锅里的牛肉在沸汤中起伏翻滚,卖相也好,味道也香,肃文都有些流口水了。 那带头的大师傅却不识得他,正忙活着,一伙计大叫道,“老刘,没硝了,前日不买,今天抓瞎,看这肉一时半会是烂不了了。” 另一伙计道,“那就赶紧去啊。” 那伙计答道,“来不及了,客人催得急,这一要就要了十斤,还要另包十斤留着宵夜。” “瞎嚷嚷什么,瞎嚷嚷什么,”那姓刘的大师傅用脖子上脏毛巾擦把汗,“去去,守着门口。”他解开裤子,掏出家伙,竟朝着锅里尿了起来。 黑影里,肃文看得目瞪口呆,却是笑着走上前来,那大师傅这才看见这个生人,“你,你——” “别吱声,”肃文笑道,“自己人,”他也笑着解开裤带,依样画葫芦,往那锅里撒起尿来。 第3章 猎狼 “哎,进后厨偷吃了吧,我们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你倒先吃了上了,”詹士谢图看着肃文从里面走出来,调笑道,“说好了,我们不光吃还要带,是不是,兄弟们。” 这一干子侍卫并不象肃文想象中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都是汉子,该放屁放屁,该打嗝打嗝,该谈女人谈女人,就是在皇上跟前得立起规矩来。 “呵呵,成啊,只要你们吃得下。”肃文一语双关笑道。 转眼间,牛肉端了上来,那伙计异样地看看肃文,放下东西转身回了厨房。 “呵呵,香,”詹士谢图右手拿起一块牛肉,马上烫得又换到左手,索伦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烫得嘴里直冒热气,“呵呵,这么好的地方,老詹就不该藏着掖着,早带兄弟们来多好啊。” “这是你吃惯了胙肉,那东西,”程万年一想不妥,这吃胙肉是御赐,也是一份荣耀,虽然无滋无味,一点也不好吃,“呵呵,还是这牛肉好吃。” “老程,好吃你就多吃点。”肃文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程万年跟前的碗里,“老板,再上几碗牛肉汤。” “不对啊,”詹士谢图看看肃文,“你怎么不吃,这怎么笑得这么鸡贼呢!” 肃文端起酒来喝了一口,估摸着是散酒兑的,寡淡无味,“我,呵呵,你忘了,我吃素。” 一小侍卫道,“这么好的肉放跟前不吃,不是暴殄天物么,你不吃,我吃。”他伸手从肃文跟前捞了块牛肉。 “哎,等等,我这心里怎么不踏实呢,”詹士谢图眯着眼看看肃文,“你不会给我们下药吧,我们可都是一等虾,二等虾,就你一人三等虾,让你请客是看得起你!” 我操,肃文肚里暗骂,“是啊,所以适才老詹说让我请客,来这地方我都嫌寒酸,要不咱别在吃了,换个地?” 詹士谢图一下笑了,“我就知道你小子耍花样,”他看看两个小侍卫,“去,守在门口,看住他,想跑,得把银子留下。” 索伦与凑趣道,“听说上次在会贤居,付账的时候你就醉了,这明显是老詹的德性嘛,你倒是无师自通,这次醉了也不成,哎,把酒碗给他拿走,不能让他再喝。” “得了,”程万年也笑了,“那这些肉,俺们可包圆了啊,你们不知道,俺老家可是山东阳谷,就是说书的说的武松打虎的地方……” “听说你嫂子姓潘?”索伦不怀好意地笑了。 程万年一本正经地道,“不姓潘,”可是马上回过味来,“俺抽你!”他作势摆出一姿势来。 詹士谢图笑道,“快吃吧,我敢打赌,你们阳谷的牛肉也没这好吃,金莲嫂嫂作的牛肉好吃吗?” “肯定比这好吃,赶明到山东,俺请客,”程万年笑道,但马上意识到掉进詹士谢图的陷井里,他笑着指指詹士谢图,却不敢跟对索伦一样造次。 “来来,有肉不吃,来来,我们包圆了。”十斤牛肉一扫而光,詹士谢图又要了十斤,包好后预备着值夜的时候吃。 几人走出这店门,那掌柜的点头哈腰地送出来,“您几位是京里来的吧,一看非富即贵,那二仙居的碗坨是最好的,您几位往前走,店门口有招牌,很好认的。” “呵,这好听的都让你说了,世上之人可不是盼望着大富大贵么?”詹士谢图笑道,“走来。” 承德碗坨,是用荞麦面同猪血揉到一块儿,加热熬成粥糊状,晾凉以后即成。 食用时,将它切成薄薄的三角块,在油锅中煎透,盛入碗内,浇上芝麻酱、蒜汁、陈醋、盐、味精等作料,用竹签扎着吃。 南兴隆街的二仙居,老掌柜做碗坨那是一绝,连宣光帝吃了都赞不绝口。 “碗坨,几位大爷还想吃么?”肃文贼笑道。 “呵呵,今儿我怎么老感觉不对头呢!”詹士谢图笑着看看索伦跟程万年,“这肃文也不是个吃亏的主啊!” 程万年跟索伦与肃文不熟,要搁平时,他们这些一等侍卫,整天在宣光帝身边转悠的,对肃文这三等侍卫,正眼都不会瞅他,只不过他是宣光钦点的三等御前侍卫,詹士谢图也对他另眼相看,这才熟络起来。 “呵呵,俺吃不下了。”程万年铁砂掌的功夫很是厉害,但人精于一道,另一道就弱了些,比如这人情世故,老天爷不可能让一个人十全十美,世上的什么好事都让一个人给占全喽。 但,还真应了那句老话,老实人不吃亏,他这种性格,不会说假话,只会讲真话,反而让宣光更为看重他,也从心底里更为信任。 “我也吃不下了。”索伦打了个饱嗝,捶了捶胸口,“得,这一顿吃得顶两顿了。”他笑着看看肃文。 “老詹,您呢?”肃文笑得更鸡贼。 “我,都快顶到喉咙了。”詹士谢图笑着更奸,“呵,你这一顿,兄弟们都念着你的好,你说你啊,也是个聪明人,你不象人家老程,是武状元出身,也不象索伦,人家额娘是固伦公主,就是我,老爷子也曾是丰台提督,你呢,阿玛也就是个三品官儿,你能进侍卫处,真是祖上烧了高香,自己走了好运了,还不上赶着侍侯好我们几个,还等什么?我还告你,这不算完啊,从科尔沁回来,皇上估摸着要在承德过冬,你小子得机灵着点,这宫里的饭菜我们都吃腻了,隔三差五地你得请我们出来尝尝鲜,又花不了你几两银子,别笑得那么鸡贼,我说得不对吗我?” “对对,小的都记住了,”肃文一笑,“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詹士谢图疑惑地看看索伦与程万年,笑了,“肃文,你那套东西,在军营里行,在侍卫府,你连这个都算不上。”他伸了伸小拇指。 “大人,我哪敢跟您动手?”肃文笑道,“不过,我有一味药,让您再放开肚皮吃碗坨,至少再吃十碗。” “知道你小子通医理,皇上都知道,”詹士谢图笑道,“是秘方吧,大家都是兄弟,直接说得了呗。” “我先跟您说,这方子有些霸道。”肃文笑着把詹士谢图拉到一边 詹士谢图提防地看着他,“怎么着,说吧。” “老詹,适才你吃牛肉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的味道?”肃文吡笑道。 “你身上的味道?”詹士谢图乐喽,“你又不是牛,怎么,是你的牛黄狗宝?” 肃文也笑道,“是,我不是牛,不过,我的东西现在还在锅里呢,噢,适才我不是去后厨了么,他们的皮硝没了,你要了二十斤牛肉,还要得急,人家没着,就直接尿到锅里了。” 詹士谢图瞪大了双眼,但旋即又笑了,“你成心恶心我是吧?” “不恶心你,我嫌肉烂得太慢,我也尿了一泡。”他看着詹士谢图,笑不可遏。 “你说笑呢,我不信。”詹士谢图脸上已没了笑容,喉结上下跳动着,似乎十分难受。 “呵呵,爱信不信,要不你现在回去瞧瞧,或抓个伙计问问。”肃文笑着朝前走,又一下回过头来,“老詹,我觉着我干不出来吗?” “呕——” 话没说完,旁边倒是人有吐了,二人吓了一跳,再看去时,却是索伦在后面呕得昏天地黑,脸色煞白,詹士谢图一阵膈应,也呕了起来。 “哎,老程,你怎么不吐?”看着程万年心平气和站在一边,肃文纳了闷。 程万年平静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吃东西眼不见为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百年老汤里什么没有,就是死耗子也能捞出一两只来,撒点尿怕什么!” 这回该轮到肃文惊讶了,没想到程万年接着道,“他们俩要么是金枝玉叶,要么身份贵重,在阳谷老家,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那么挑剔。” 肃文不禁对眼前这个武状元刮目相看,“得,还是老程你通透,怎么着,还能吃得下吗?能吃得下,跟我吃碗坨去。” “只要你请,我就去,”程万年憨厚一笑,“老家的饼子,我进京赶考时,俺娘可让俺让吃了顿饱饭,俺一次吃了十九个!这点牛肉适才还都让老詹抢着吃了。”他比划着,一个饼子足有一个盘子那么大。 “成,那我俩先要十碗碗坨,不够再要!”肃文顿生豪气。 这二仙居“坨碗王”——王老三,碗坨做工精细,二人也不相让,那程万年更是吃得头也不抬。 只他二人吃,肃文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打眼朝外看看詹士谢图、索伦等人,还在外面抹着嘴巴,待把目光收回来时,他有些愣,一少女正在注视着他,也有些发愣。 “你也来承德了?”肃文笑着走过去,“老板,给这桌来两碗碗坨,算我账上。” “姨娘新晋了一品诰命,太后省亲,需得有命妇陪驾,就都跟着来了。”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天官魏瑛的掌上明珠霁月,站在她身旁一脸警惕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女梅香。 肃文还想说什么,霁月却急了起来,梅香却抢先开了口,“适才有两位姑娘,看着象是宫里的,可能出来给主子买东西,让人拉着往西去了。” 霁月急道,“她们人生地不熟的,看着那人不地道,别让人给骗了。” “怎么回事?”肃文一听说是宫里的,也上了心,程万年也抬起头,看着这边。 “那刘二整日里不干正经营生,他听他们嘀咕着,说是给京城鸿胪寺什么大人,这位爷,寺里不净是和尚么,什么时辰也有大人了,那得是几品官啊?” 他说完,肃文已是明白过来,这两个宫女久在深宫,外面的情形竟是半点不知,这是遇见“卖荷花”的了!也就是诱骗良家少女卖与大户人家! 他不当混子已有两年了,但就是当混子时,这卖荷花的营生,他与多隆阿、胡进宝也从来不干! “此寺与彼寺不同,老板莫要打岔,”肃文正色起来,“这人,往哪走了?” 他板起脸来身上自有一番气度,那老板是个生意人,本就小心翼翼,忙把路来指,程万年一拍桌子,人已是飞快跑了出去,只听得外面詹士谢图问了一声,马上有几个小侍卫也跟着去了。 看着詹士谢图从外面走进来,肃文方才对霁月说道,“他们这是遇到卖荷花了的,老程亲自去追,大致没有差池,再不成,知会热河都统,断然是走不失的。” 这前世后世此类事情竟是屡禁不绝,以致多少家庭因它哭干了眼泪,熬干了心肠,命途悲惨,惨绝人寰,它,才真正关乎百姓运命,一个朝廷,多烽大事都做了,这点事还管不好,只能讲,当政者麻木不仁,有权者玩忽职守,对此类人刑罚太轻,太轻!!! “想不到你还有良心。”梅香撅着嘴,嘀咕一句,那霁月却马上不安起来,看梅香还要说话,赶紧瞪她一眼。 詹士谢图与索伦也走了进来,他二人好奇地看看霁月,肃文忙介绍道,“这是吏部尚书魏大家的千金。”又把詹士谢图与索伦介绍给霁月。 二人一听霁月的身份,那玩笑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说话间,程万年已是带着两个姑娘走了进来,那两个姑娘却是认识他的,听他这么一讲,都唬得脸色苍白。 “把人扭送到衙门里去,”詹士谢图一听这宫里的宫女都差点让人拐了,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我的片子,一定要重惩!” 他还没讲完,外面却又是走进一人来,上下一打量他,开了尊口,“外面的人,可是你们打伤的?” 这人讲话语气有多种,有一种一开口就让人有种抽他一大刮子的冲动,眼前这人就是。 “是我们打的,”肃文越气脸上越笑,“您是他什么人啊?” 那人上下一打量他,“我是谁?我可是京城来的。” “噢,我也是。”肃文一笑,这承德本有许多旗人,这口音、习俗跟京里也差不多。 那人见压他不住,一拍桌子,“马上给我放人,知道我们是谁吗?” “是谁?”詹士谢图也笑道,却象是大人逗弄孩子。 “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听说过么?那是我们家主!” 第4章 牛肉与碗坨 “呵呵,多大的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他官大!”索伦在旁乐了,程万年重又端起碗坨,稀里呼鲁吃得震天响。 “鸿胪寺”是掌朝会仪节的官署,“少卿”是从五品的“二把手”,肃文敢乐了,自己这个三等侍卫是正五品,这官都没自己大,也敢出来显摆。 霁月面色平静,梅香却笑出声来,自古宰相门人三品官,魏瑛又是吏部尚书,梅香这个丫头从小见的官儿也不少,“少卿,怎么听着象烧饼,这还不如碗坨好呢哪!”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你们等着,早晚有人来收拾你们。”他看看众人,却见人多势众,不敢贸然动手。 经过咸安宫两年磋磨,经过前阵子一撸到底,肃文的心性收敛了许多,要搁以前,早用脚抽他了。 “查欺海这人,我知道,是是热河都统恒秀的小舅子,”詹士谢图笑道,“他妈的,净给恒秀丢脸。”他与恒秀的私交不错,虽不明说,话里话外却有意偏坦查斯海了。 正说着,适才躲起来的老板从外面溜了进来,“几位爷,今也就你们敢惹这帮子人,您几位可不知道,这帮人祸害了多少姑娘,真他妈不是东西,这祖宗缺了八辈德了干这个营生,将来是要遭雷劈的,子孙是要遭报应的。” 肃文心里一动,宣光帝刚提出要打虎猎狼,这眼巴前,不就是只狼嘛! 他有意无意地问道,“底下人干的事,斯大人可能并不知情吧。” “这姓斯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门帘一挑,老板娘走进来,“光在我这,白吃白拿,吃了多少,拿了多少,一个子不给!” “你少说两句。”见牵扯到查斯海,老板却不敢往下说了。 “怎么不说,他又没有顺风耳、千里眼,这姓查每年到承德来,这南兴隆街什么东西官府不给他恭上去,他可曾掏过一个铜板?” 詹士谢图一听,马上道,“回头让他给您补上。” 他赶紧拉着一众侍卫出了门,这些人都可直达天听,再说下去还指不定再整出什么事来,得,还是先把眼前这事整利索吧。 出了二仙居的门,霁月看着肃文,眼睛眨着,似有话要讲,詹士谢图却招呼过两个小侍卫,“我就奇了怪了,这皇上来承德,这街面还不太平,你们也别单独走了,我派两人送你们回驿馆。” 霁月却有些依依不舍,用眼角瞟着肃文,梅香却拉住她的手,催促道,“小姐,快走吧,您不能吃了两碗碗坨,就糊涂了,”他看看肃文,“人家可是定了亲的人,怎么着,您还想过去作二房哪。” 肃文眼见着霁月去了,跟詹士谢图等人匆匆往回赶,还没走到烟波致爽斋,詹士谢图把索伦、程万年连带着肃文都叫住了,“哥几个,今儿,老哥得拜托件事。” “老詹,跟弟兄们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索伦笑道。 詹士谢图瞅瞅肃文,“查斯海人虽然浑,但他姐夫恒秀是我兄弟,也是从宫里出去的。” “太监?”肃文笑道。 “侍卫!”詹士谢图也笑了,“肃文,这些话就是对你说的啊,恒秀与我是一块进宫的,刚进宫跟你一样,也是三等侍卫,这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熬出的感情不容易,看在老侍卫的面上,今儿放查斯海一马,谁都不许在皇上跟前提,怎么着,肃文?” 索伦笑道,“这是咱侍卫处的老人,姓查的是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不是给他姐夫丢人么!” “成,每年到了承德,人家可从不忘我们这些宫里的老兄弟,棒槌大的参每人两支!我提前应许了。”詹士谢图笑道,“肃文,可别胡来啊,你要立功,有的是虎有的是狼让你打,从侍卫处出去的,就是当了上书房大臣,也忘不了侍卫处,侍卫处也忘不了他,这是传统,你可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成,我知道。”肃文笑着往延熏山馆走去。 ……………………………… ……………………………… 延熏山馆外,大乌桕树下,肃文只觉一人眼熟,当上侍卫的这些日子,迎来送往的人太多,他也没有在意,却只听那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脸上马上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笑容。 “蒋教习。”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永平府迁安县知县蒋光鼐。 “卑职参见大人。”蒋光鼐脸上也是一阵惊喜,却一甩袖子就要行礼。 他是七品县令,肃文是五品侍卫,这在咸安宫里是教习与学生,出了咸安宫,就是上宪与下属了。 肃文赶紧扶住他,“教习,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他四下看看,见几个等候接见的官员正在悄悄说话,忙拉着蒋光鼐往一旁走去,“教习,且到这边说话,您此来,是皇上召见吧。”宣光跟几个上书房大臣商议,选调人手充实都察院,就提到蒋光鼐,肃文暗暗记在心里,可是却不便提前透露。 蒋光鼐似乎比以前变了不少,还是两人久不相见有些生疏,但话语还是直来直去,让肃文仿似重又看到以前的蒋光鼐,“嗯,我是奉旨来觐见的。迁安县一年期满,端亲王推荐我入都察院。” 端亲王?都察院? 肃文看看他,心里一动。他素知蒋光鼐此人是有风骨的,他看看周围,没有詹士谢图的身影,忙将适才南兴隆街的事儿讲了一遍,呵呵,你不是不让在皇上跟前提吗,那我不提,有人提你总不能怪我吧。 出乎他的意料,蒋光鼐却一脸平静,这城府让肃文肃然起敬。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惊讶,是因为,”蒋光鼐看看他,“你不说,我也要参他。” “啊!” “查斯海身为鸿胪寺少卿,此次皇上秋狩,驾临热河。他提前安排地方迎驾事宜,可是,这姓斯的自打出京城以来,带了一大群随从和家人,对地方官吏吆五喝六,吃拿卡要,不可一世。” 他从袖子里拿出折子,肃文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率领官员、书役、家人多至五十余人,马七十匹,沿途一应公饭,饭食烛炭草料俱令州县供应。查斯海语言鄙俚,飞扬跋扈,偟扰作威。……” 肃文扫了几行,合上折子笑道,“有教习这一本,我就不需跟皇上单独陈奏了。”他提醒道,“不过,我听詹士谢图讲,他是热河都统恒秀的小舅子。” “我不管他是谁,就是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只要触犯朝廷律例,我就要参他。”蒋光鼐傲然道,此时,以前的那个蒋光鼐仿似回来了。 “好,教习,算我一份,我也你一同署名。”肃文有些惭愧,前世鲁迅先生有篇短文,里面有句名言,“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那个小来。”说完,肃文感觉,自己也顶天立地了。 蒋光鼐看看他,“你身在皇上身边,上下瞩目,不可开罪人太多。”他看看肃文,看着一班人报名由上书房章京带着觐见,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肃文一阵唏嘘,这蒋光鼐并非迂腐之人,看来,正直并不代表不通人情世故,刚烈并不代表不懂应酬往来。 蒋光鼐随同众人走进殿内,宣光皇帝笑道,“都起来吧,”他看钱牧,“这是上书房着吏部给你物色的人选,都是品行端方的饱学这士,官声都是不错的。”他又看看蒋光鼐,“蒋光鼐,也算是我大金朝的拗相公了,在乾清宫公然顶撞朕,可是下放之后仍不失为一个好县令,听说走时全城百姓十里相送,万民伞下父老痛哭,可是有的?” “回皇上的话,那都是士绅百姓抬爱,臣受之有愧。”皇上亲自褒扬,蒋光鼐激动地红了脸,声音也有些颤抖。 “行下春风就有秋雨,老百姓的心中都有杆秤,这是你应得的!”宣光帝慢慢站了起来,“不象有的人,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一心只想着升官,卸任之日,百姓跟在后面扫他的马蹄印,嗯,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看端在一旁的张凤藻与钱牧、赵彻等人,“就是不希望在那片土地上留下他的踪迹!这叫做人做官,臭到家了!” 宣光帝难得讲这样的俚语,可是众人却不敢笑,能入宣光耳目的起码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不知哪个倒霉蛋又人挨刀了。 “现今的朝堂,一句话,大不法小不廉,……吏治不清!”宣光帝看着眼前这些即将调入都察院的官员,仿佛有些无可奈何,又仿佛要跟这朝局宣战似的。 “朕要整顿吏治,可是呢,有些官员,私念太盛而良心蒙蔽,重功名而轻朝廷,一心一意要保的是自己的位子,保的是头上的顶戴,保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手中的刀子只会砍老百姓,不会砍向赃官墨吏!” “还有些官员,做起事来,遇困难就躲,见好处就上,大利大害之前,更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推诱扯皮,明哲保身!” …… 他看着这一众官员,侃侃而谈,众人却都知道,他这是在对这些新入都察院的官员进行训诫,众人都屏息静听,暗暗记下。 “……这说一千道一万,总之呢,朕就送你们一句话,叫作神灵在上,苍天难欺,行了,天也这么晚了,说了这么多,朕也乏了,你们跪安吧。”宣光帝疲惫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皇上的话都记住了?”钱牧马上说道,“整顿吏治,各位职责重大,稍后我还有话要讲,大家且先回去。” “皇上,臣有话要讲。”蒋光鼐突然又跪倒在地,“臣一定记住教训,一心为朝廷办差,不敢心存私念,有此一身,必当报效粉身碎骨而已。” 钱牧看看他,暗道,此人怎么如此不守规矩? 宣光帝脸上却绽出笑容,他是虽疲累,但在臣之之前,依然是衣冠整齐,靴帽不乱,“有此心就好,只要你们实心办差,一心以朝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朕又何吝于赏赐官职?!” “皇上,未入都察院,臣只是一介县令,但臣今天有本要奏,臣要参鸿胪寺少卿查斯海!” 钱牧略一皱眉,下意识地看看宣光帝,宣光帝看着蒋光鼐道,“你是迁安县令,查斯海是鸿胪寺少卿,你与他有何相干?” “皇上,”蒋光鼐激动道,“查斯海身为鸿胪寺少卿,但过往府县,大肆扰民,”他把折子递了上去,“圣驾即到承德,天子脚下,竟纵容家人诱骗少女,今儿,宫中两位宫女上街采办用品,竟差些让查斯海的家人掳去!” “有这等事?”宣光帝看看钱牧,钱牧看看蒋光鼐,“他是办老了差使的,”他转念一想,“如有违法违例,一查到底。” 宣光帝道,“这诱骗宫女,你是听何人所说?” “回皇上,是御前侍卫肃文对臣讲的。”蒋光鼐见躲不过去,只得如实相告。 宣光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朕原以为,这京官的操守,总是好的,……查,交给赵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看看钱牧,“如确系不法,依律呈奏,鸿胪寺所有官员,也要引以为戒,一切差使,务须谨慎小心,不得需索生事,倘若仍蹈前辙,经朕访闻必严加处分。” “是。”众人一阵参差不齐的声音。 看着蒋光鼐瘦削的背影,行走在这森森庭院里,肃文感觉自己的胸中有些酸热,这种感觉,好久未曾有,他想,此时或许,蒋光鼐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 “这不让你说,不让你说,怎么还闹到皇上跟前了呢?”詹士谢图从黑影里钻了出来,“都是老侍卫兄弟,你让我怎么跟恒秀交代?” “老詹,”肃文依旧站得笔直,可嘴里却不饶人,“这人不参,皇上知道了,能饶得过我们吗,再说,蒋光鼐的脾气,那是直接跟皇上对仗的人,我能劝得动他吗?” “行了,别蒙我了,蒋光鼐是你在咸安宫的教习,”詹士谢图道,“自作孽,不可活,他妈的,活该!” “你说谁?”肃文佯怒道。 “我说我自己个总成吧,”詹士谢图笑道,“得,你是大爷,我就不该让皇上把你招进侍卫处!”他挖苦道,“成啊,主子刚说了打虎猎狼,你就旗开得胜了,这在咱侍卫处可是头功啊!” “这顶多是只狼,还没打虎呢!”肃文笑道。 “有你打虎的时候,到时,”詹士谢图笑道,“可不要临阵退缩!” 肃文豪气道,“退缩,呵呵,我会吗?”他看看詹士谢图,小声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他突然伸手在詹士谢图脖子上一抹,詹士谢图往后一跳,却不防踩了个空,踉踉跄跄直退到台下,差点摔个大跟头,一众小侍卫都忍不住笑得肩抽身抖,却是不敢出声。 第5章 那达慕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八月的科尔沁,色彩浓烈,但又赏心悦目。 蓝天白云,碧草绿茵,繁花似锦,夹杂着无数不知名的河流,宛如玉带流动。 潺潺流水的河畔,水丰草茂的平川,座座毡房和漫散的牛羊点缀在这无边无际的广袤原野之上,清晨与傍晚,日出与日落映红天边的云霞,毡房里又升起缕缕炊烟,出牧与牧归的畜群,伴随着那悠长的蒙古长调,让人心境开阔,浑然忘返。 太后早命人掀起了帘子,她贪婪地闻着阵阵青草的气息,望着这起伏无边的绿野,嘴里喃喃自语,眼里含着泪花。 “额娘,这就是科尔沁吗?”七格格宏琦坐在太后一侧,看着近处漫山杜鹃竞相开放,白桦林间红团似锦,如火如荼,瑰丽而壮美,远处的枫叶已被霖染成赤橙黄绿,异彩纷呈,如诗如画,美妙而神奇。 “这就是科尔沁,我的故乡,我的草原。”太后脸上挂着慈祥而又圣洁的微笑,“我又回来了。” “快看,额娘。”皇后富察氏指指远方,阳光照射下,十几万头牲畜似从天边而来,如云雾、如潮水,皮毛在阳光下反射着油光,与金秋美景相融,其势蔚为壮观,大气磅礴。 “这是迁到另一处牧场,”太后看看皇后,“你们要么是宫里长大,要么是在府里长大,我也在宫里快五十年了,……科尔沁草原,才是我的家。” 正说着,前面停了下来,太后笑道,“走,下去看看,此时的草原是最美的。” 皇后与七格格赶紧搀扶着太后下车,一阵歌声传来,调婉转悠扬,恢宏大气,凄苍唯美,太后的眼睛又湿润了,“这是这是乌日图道(长调),歌名叫作富饶辽阔的阿拉善……” “侍卫!”詹士谢图也笑了,“肃文,这些话就是对你说的啊,恒秀与我是一块进宫的,刚进宫跟你一样,也是三等侍卫,这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熬出的感情不容易,看在老侍卫的面上,今儿放查斯海一马,谁都不许在皇上跟前提,怎么着,肃文?” 索伦笑道,“这是咱侍卫处的老人,姓查的是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不是给他姐夫丢人么!” “成,每年到了承德,人家可从不忘我们这些宫里的老兄弟,棒槌大的参每人两支!我提前应许了。”詹士谢图笑道,“肃文,可别胡来啊,你要立功,有的是虎有的是狼让你打,从侍卫处出去的,就是当了上书房大臣,也忘不了侍卫处,侍卫处也忘不了他,这是传统,你可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成,我知道。”肃文笑着往延熏山馆走去。 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太后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 太后笑道,“皇帝此语,凡我老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也!” :“大野支黄幄,长筵藉黄沙。恩膏宣塞下,部落列山阿。法酒沾人醉,椎牛飨众多。提携皆妇稚,千帐动欢歌。”在草原上支架起太后皇帝等的高贵华丽的黄幄和蒙古王公大臣的一座座装饰一新的蒙古包,长长的宴桌上摆着美酒香肉,老幼妇孺欢聚一堂,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响彻草原。 ……………………………… ……………………………… 延熏山馆外,大乌桕树下,肃文只觉一人眼熟,当上侍卫的这些日子,迎来送往的人太多,他也没有在意,却只听那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脸上马上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笑容。 “蒋教习。”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永平府迁安县知县蒋光鼐。 “卑职参见大人。”蒋光鼐脸上也是一阵惊喜,却一甩袖子就要行礼。 他是七品县令,肃文是五品侍卫,这在咸安宫里是教习与学生,出了咸安宫,就是上宪与下属了。 肃文赶紧扶住他,“教习,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他四下看看,见几个等候接见的官员正在悄悄说话,忙拉着蒋光鼐往一旁走去,“教习,且到这边说话,您此来,是皇上召见吧。”宣光跟几个上书房大臣商议,选调人手充实都察院,就提到蒋光鼐,肃文暗暗记在心里,可是却不便提前透露。 蒋光鼐似乎比以前变了不少,还是两人久不相见有些生疏,但话语还是直来直去,让肃文仿似重又看到以前的蒋光鼐,“嗯,我是奉旨来觐见的。迁安县一年期满,端亲王推荐我入都察院。” 端亲王?都察院? 肃文看看他,心里一动。他素知蒋光鼐此人是有风骨的,他看看周围,没有詹士谢图的身影,忙将适才南兴隆街的事儿讲了一遍,呵呵,你不是不让在皇上跟前提吗,那我不提,有人提你总不能怪我吧。 出乎他的意料,蒋光鼐却一脸平静,这城府让肃文肃然起敬。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惊讶,是因为,”蒋光鼐看看他,“你不说,我也要参他。” “啊!” “查斯海身为鸿胪寺少卿,此次皇上秋狩,驾临热河。他提前安排地方迎驾事宜,可是,这姓斯的自打出京城以来,带了一大群随从和家人,对地方官吏吆五喝六,吃拿卡要,不可一世。” 他从袖子里拿出折子,肃文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率领官员、书役、家人多至五十余人,马七十匹,沿途一应公饭,饭食烛炭草料俱令州县供应。查斯海语言鄙俚,飞扬跋扈,偟扰作威。……” 肃文扫了几行,合上折子笑道,“有教习这一本,我就不需跟皇上单独陈奏了。”他提醒道,“不过,我听詹士谢图讲,他是热河都统恒秀的小舅子。” “我不管他是谁,就是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只要触犯朝廷律例,我就要参他。”蒋光鼐傲然道,此时,以前的那个蒋光鼐仿似回来了。 “好,教习,算我一份,我也你一同署名。”肃文有些惭愧,前世鲁迅先生有篇短文,里面有句名言,“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那个小来。”说完,肃文感觉,自己也顶天立地了。 蒋光鼐看看他,“你身在皇上身边,上下瞩目,不可开罪人太多。”他看看肃文,看着一班人报名由上书房章京带着觐见,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肃文一阵唏嘘,这蒋光鼐并非迂腐之人,看来,正直并不代表不通人情世故,刚烈并不代表不懂应酬往来。 蒋光鼐随同众人走进殿内,宣光皇帝笑道,“都起来吧,”他看钱牧,“这是上书房着吏部给你物色的人选,都是品行端方的饱学这士,官声都是不错的。”他又看看蒋光鼐,“蒋光鼐,也算是我大金朝的拗相公了,在乾清宫公然顶撞朕,可是下放之后仍不失为一个好县令,听说走时全城百姓十里相送,万民伞下父老痛哭,可是有的?” “回皇上的话,那都是士绅百姓抬爱,臣受之有愧。”皇上亲自褒扬,蒋光鼐激动地红了脸,声音也有些颤抖。 “行下春风就有秋雨,老百姓的心中都有杆秤,这是你应得的!”宣光帝慢慢站了起来,“不象有的人,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一心只想着升官,卸任之日,百姓跟在后面扫他的马蹄印,嗯,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看端在一旁的张凤藻与钱牧、赵彻等人,“就是不希望在那片土地上留下他的踪迹!这叫做人做官,臭到家了!” 宣光帝难得讲这样的俚语,可是众人却不敢笑,能入宣光耳目的起码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不知哪个倒霉蛋又人挨刀了。 “现今的朝堂,一句话,大不法小不廉,……吏治不清!”宣光帝看着眼前这些即将调入都察院的官员,仿佛有些无可奈何,又仿佛要跟这朝局宣战似的。 “朕要整顿吏治,可是呢,有些官员,私念太盛而良心蒙蔽,重功名而轻朝廷,一心一意要保的是自己的位子,保的是头上的顶戴,保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手中的刀子只会砍老百姓,不会砍向赃官墨吏!” “还有些官员,做起事来,遇困难就躲,见好处就上,大利大害之前,更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推诱扯皮,明哲保身!” …… 他看着这一众官员,侃侃而谈,众人却都知道,他这是在对这些新入都察院的官员进行训诫,众人都屏息静听,暗暗记下。 “……这说一千道一万,总之呢,朕就送你们一句话,叫作神灵在上,苍天难欺,行了,天也这么晚了,说了这么多,朕也乏了,你们跪安吧。”宣光帝疲惫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皇上的话都记住了?”钱牧马上说道,“整顿吏治,各位职责重大,稍后我还有话要讲,大家且先回去。” “皇上,臣有话要讲。”蒋光鼐突然又跪倒在地,“臣一定记住教训,一心为朝廷办差,不敢心存私念,有此一身,必当报效粉身碎骨而已。” 钱牧看看他,暗道,此人怎么如此不守规矩? 宣光帝脸上却绽出笑容,他是虽疲累,但在臣之之前,依然是衣冠整齐,靴帽不乱,“有此心就好,只要你们实心办差,一心以朝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朕又何吝于赏赐官职?!” “皇上,未入都察院,臣只是一介县令,但臣今天有本要奏,臣要参鸿胪寺少卿查斯海!” 钱牧略一皱眉,下意识地看看宣光帝,宣光帝看着蒋光鼐道,“你是迁安县令,查斯海是鸿胪寺少卿,你与他有何相干?” “皇上,”蒋光鼐激动道,“查斯海身为鸿胪寺少卿,但过往府县,大肆扰民,”他把折子递了上去,“圣驾即到承德,天子脚下,竟纵容家人诱骗少女,今儿,宫中两位宫女上街采办用品,竟差些让查斯海的家人掳去!” “有这等事?”宣光帝看看钱牧,钱牧看看蒋光鼐,“他是办老了差使的,”他转念一想,“如有违法违例,一查到底。” 宣光帝道,“这诱骗宫女,你是听何人所说?” “回皇上,是御前侍卫肃文对臣讲的。”蒋光鼐见躲不过去,只得如实相告。 宣光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朕原以为,这京官的操守,总是好的,……查,交给赵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看看钱牧,“如确系不法,依律呈奏,鸿胪寺所有官员,也要引以为戒,一切差使,务须谨慎小心,不得需索生事,倘若仍蹈前辙,经朕访闻必严加处分。” “是。”众人一阵参差不齐的声音。 看着蒋光鼐瘦削的背影,行走在这森森庭院里,肃文感觉自己的胸中有些酸热,这种感觉,好久未曾有,他想,此时或许,蒋光鼐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 “这不让你说,不让你说,怎么还闹到皇上跟前了呢?”詹士谢图从黑影里钻了出来,“都是老侍卫兄弟,你让我怎么跟恒秀交代?” “老詹,”肃文依旧站得笔直,可嘴里却不饶人,“这人不参,皇上知道了,能饶得过我们吗,再说,蒋光鼐的脾气,那是直接跟皇上对仗的人,我能劝得动他吗?” “行了,别蒙我了,蒋光鼐是你在咸安宫的教习,”詹士谢图道,“自作孽,不可活,他妈的,活该!” “你说谁?”肃文佯怒道。 “我说我自己个总成吧,”詹士谢图笑道,“得,你是大爷,我就不该让皇上把你招进侍卫处!”他挖苦道,“成啊,主子刚说了打虎猎狼,你就旗开得胜了,这在咱侍卫处可是头功啊!” “这顶多是只狼,还没打虎呢!”肃文笑道。 “有你打虎的时候,到时,”詹士谢图笑道,“可不要临阵退缩!” 肃文豪气道,“退缩,呵呵,我会吗?”他看看詹士谢图,小声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他突然伸手在詹士谢图脖子上一抹,詹士谢图往后一跳,却不防踩了个空,踉踉跄跄直退到台下,差点摔个大跟头,一众小侍卫都忍不住笑得肩抽身抖,却是不敢出声。 第6章 草原上的雄鹰 “呜——” 黄幄大帐外,鼓乐喧天,一声悠长的牛角大号响过之后,帐外响起了嘹亮的蒙古喊声,一声一声由近及远,很快响彻了整个草原。 “伟大的博格达汗驾临草原,草原上的雄鹰们,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宣光帝与皇后富察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后走出黄色大帐,只见方圆十几里地到处是人山人海,旗帜招展,翁牛特、敖汉、奈曼、阿禄科尔沁、郭尔罗斯、喀尔喀、喀喇沁、土默特等蒙古各部王公急忙跪了下来,牧民们个个脸上如痴如醉,草原上顿时一片山呼海啸。 太后笑着看看宣光,宣光笑道,“太后懿旨,今儿很高兴,各王公赏白金彩缎,赐宴!” “谢万岁,谢太后老佛爷,谢皇后娘娘!” 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站在最前面,一挥手,马上三名炮手点燃了大炮。 “轰轰轰——“ 三声大炮崩天裂地响过,宣光与皇后搀扶着太后跨上黄幔高挽的九龙乘舆,前面三百六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齐齐跨步,九龙乘舆缓缓向前行去。 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及蒙古各部的王公紧紧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一众侍卫、命妇,旌旗蔽日、怒马如龙,朝竖有正黄华盖的高台而来。 “叭叭叭——“ 三声静鞭过后,宣光帝与皇后搀扶着笑容可掬的太后走上高台,人群马上如吹麦浪,跪倒在地,整个草原上再次响起震天颤地的呼喊。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太后笑着在华盖下坐下,宣光始道,“传旨,那达慕,开始!“ 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一挥手,马上有蒙古武士洒血祭旗。 几位位分最高的王公笑容满面拿着哈达登上高台,把哈达跪献给太后、皇上和皇后。 场面如些热烈、感情如些奔放,太后更是满脸笑容,连声道赏。 在咸安宫,满文、蒙文、藏文都是要学习的,见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笑着走上前来,手按胸一鞠躬,便高声唱起来,肃文站在宣光帝跟前,却慢慢也被歌声感染。 这是一首古老的颂歌,世上有六十种美好的事物,草原土地、生命青春、牛羊骏马、候鸟鸿雁、阳光云霭、明月繁星、山的景色、海的风光、怒放的鲜花、清澈的流水、弹拨的琴弦、嘹亮的歌声、父母的恩情、弟兄的情义、长者的训导、君王的恩情,天下的太平…… 看着宣光与太后都沉浸在天人合一婉转悠长的蒙古长调中,配以如凄如诉的马头琴,令人如痴如醉。 肃文悄悄扭了詹士谢图一把,“老詹,你是大侍卫,这可是露脸的时候啊,怎么着也得拔个头筹,得个头彩。“ 詹士谢图笑着看看他,“那是,这等时候正是我等侍卫大显身手的时候,怎么着,你先来。” “呵呵,赛马,我不行,哎老程,过来,过来。”肃文朝程万里招招手,“赛马,老詹上,这射箭,我来,摔跤,老程来。” 程万里在宫里是陪毓秀练布库的,这虎背熊腰的也差于这些蒙古汉子。 “成,就这么着,”詹士谢图笑道,“什么那达慕,什么蒙古勇士,在我们跟前,都得憋着,也让皇上看看我们的本事。” 看着詹士谢图信心满满地走上高台请示宣光,宣光只是笑着挥挥手,那詹士谢图就知着下来去牵马。 肃文一笑,又去鼓动善捕营、前锋营的弟兄们,麻勒吉、图尔宸等人也都是跃跃欲试,一幅大显身手的神情。 “这草原上什么都好,就是蚊子和小咬太多。”肃文一拍手,看着詹士谢图已是跨上马去,只见骑手们身着蒙古袍,光着脚丫,一字排开,个个扎着彩色腰带,头缠彩巾,生气勃勃,彪悍而健勇。 “呜——” 号角长鸣,骑手们纷纷飞身上鞍,扬鞭策马,一时彩巾飞舞,如箭矢齐发,顷刻离弦而出。 “老詹,加油!麻勒吉,加油!”肃文一声大喊,惹得高台上的宣光笑着朝这里看看,太后看着这一个穿着明黄马褂的侍卫跳脚大喊,也是莞尔一笑。 几百匹马如同离弦的箭,你追我赶,向前飞奔。赛场顿时沸腾起来,尘烟中,肃文已是看不到詹士谢图与麻勒吉。 两个身着蒙古装的老人看了看肃文,笑着交谈起来。 肃文看看他们,他们笑着也看看他,照谈不误。 肃文脸上却是慢慢沮丧起来,他看看远处,马群在到达终点后折返回来,但这群冲在前面的蒙古汉子中,很明显没有詹士谢图与麻勒吉。 待几名蒙古汉子脸上洋溢着兴奋在高台之前跪下,肃文才看到穿着明黄色黄马褂的詹士谢图与穿着前锋营服装的麻勒吉。 在一群蒙古汉子中,二人格外显眼。 “奶奶的,”詹士谢图脸都绿了,“我操,给主子丢人了,给主子丢人了。” 麻勒吉也凑过来,“我操,他们跑得太快了,我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看着那些得胜的蒙古骑手在宣光帝与太后跟前高声唱着赞马诗,往马上身上撒奶酒,詹士谢图更来气了,麻勒吉也一个劲地翻白眼。 “唉,我说,老詹,老麻,别上火了,我就知道,你俩赢不了。”肃文笑道。 詹士谢图一腔邪火马上有了目标,“我操,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们输还让我们去?!” "二哥,你这不是坑人吗?有这么多人跟前,这么坑自己的兄弟,……“麻勒吉无语对苍天。 “我也是刚知道的,”肃文指指两个蒙古老头,“这参加赛马的马匹在比赛前两个月就得减少喂草、饮水的次数,你看那汉子,都没穿马靴,为嘛?还不是想减轻重量!人家准备了,你们输得不冤!” “我就说嘛,”詹士谢图马上趾高气扬起来,“咱的骑术是不差的,给我两个月准备,一准赢!” 麻勒吉看看肃文,彼此在一起两年,他对这个二哥太熟悉,恐怕还有后话,果然,肃文挖苦道,“给你个棒槌你就当成真了,这些话是让你说给皇上听的,蒙古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马就象自己的兄弟,亲人,人家赛马,马好,骑术也好,老詹,你得心服口服。” “我腿不服。”詹士谢图一脚踢过来,这下了马背,却是快若流星,疾如闪电,肃文不防备,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惹得周围的牧民、看台之侧的王爷大笑不止,连一直注视他的七格格宏琦也是捂嘴偷笑,五格格宏馨看看她,又看看肃文,若有所思。 “二哥,您这都是自找的,”麻勒吉一摸大鼻子,“得,我也不在这丢人了,这场子你自个找回来吧。” 肃文气得从地上爬起来,詹士谢图早笑着跑喽,他拍着身上的尘土,大吼一声,“拿箭来。!” 他转眼一瞧,有些惊讶,索伦竟亲自拿弓持箭走过来,低声道,“别小看这骑马射箭,天子无私事,这都关系着朝政呢,”他看看一众王爷,用汉语继续说道,“如果咱们侍卫骑马射箭都不成,他们心里小瞧咱,日后容易起二心。” 肃文看看他,正色道,“明白。” 看着蒙古射手步射,图尔宸与一众小侍卫也参与进来,却是半斤八两,不分胜负。 还不等到马射,肃文却翻身上马,朝索伦一点头,索伦一竖大拇哥,一拍马屁股,那马载着肃文绝尘而去。 见一身着侍卫装束的年轻人飞驰而来,那些射箭的蒙古汉子注视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弓。 高台之侧,宏琦也睁大了眼睛,手里帕子紧紧握在手里,脸上满是关切。 宣光帝与太后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突然杀出来的小侍卫。 “得得得……” 马蹄声急,马驰如风,肃文张弓搭箭,掣弓在手,随着弓响箭出,场上马上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只现一溜箭靶之上,俱是靶靶中箭。 有些蒙古汉子已是忍耐不住,牵马缒蹬,就想上马一较高下。 却见肃文突然不见了踪影,就在满场惊异声中,“啪啪啪”三声,三支箭竟从马肚子下飞了出去,场上顿时欢呼声大作,只见三箭竟不偏不倚箭箭中靶! 几个牵马的蒙古汉子互相看看,却又慢慢从马上跳了下来,这射箭场上,竟是无人再射! “赏!”宣光帝大声道。 太后也笑逐颜开,“皇上,这孩子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 “回额娘,他叫肃文,原来在咸安宫任官学生,这刚从咸安宫选入侍卫处。” “肃文?”太后若有所思,她下意识地看看宏琦,只见宠琦脸上春风满面,手捏手帕捂住嘴,浅笑吟吟。 詹士谢图拦下骑在马上春风得意擎着弓箭的肃文,“布库开始了,小心些。” 肃文赶紧跳下马来,笑容已是收敛,“这田忌赛马,我身过箭了,也不能老出彩,得给别人个表现的机会,老程,你去摔跤,还有善捕营的兵,平时练的就是这个,都上。” 可是,这没等詹士谢图说话,就有蒙古武士前来邀请“搏克”。 “搏克“为蒙古语,意为摔跤,也是满人所讲的布库。 蒙古武士穿着牛皮或帆布制成的“卓得戈“(紧身半袖坎肩),裸臂盖背,“卓得戈“边沿镶有铜钉或银钉,后背中间有圆形的银镜或“吉祥“之类样字,腰间系用红、蓝、黄三色绸子做的“策日布格“(围裙),下身穿用3白布做成的肥大“班泽勒“(裤),“班泽勒“外套一条绣有各种动物或花卉图案的套裤,脚蹬蒙古靴或马靴。 詹士谢图又凑了过来,“我适才也请教了蒙古王爷,看,”他指着一个朝肃文走来的蒙古大汉,“他脖颈上带着五色彩绸制成的“将嘎“(项圈),呵呵,听说,获胜次数越多,“将嘎“上的五色彩绸条也越多,哎,肃文,没想到,你一不小心,又名动草原了。”詹士谢图笑道。 还没等那蒙古武士邀请,肃文马上用蒙古语说道,“勇士,我只与这个草原上最勇武的人较量,在与我摔跤之前,请让我看到你的本事。” 那蒙古武士一愣,他没料到肃文还会说蒙古语,用手按住胸口一鞠躬转身离去。 “呵呵,有本事啊,侍卫处里新来的年轻人。”詹士谢图笑了,“这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看着场上数百对蒙古勇士已开始捉对厮杀,肃文笑道,“这摔到最后,都没劲了,呵呵,”他笑得鸡贼,“我就一举定乾坤。” 可是,他没想到,几乎是几袋烟的功夫,那比他还高一个头的蒙古武士不依不饶地又站在了他面前。 这自己的个头与体力都不及这汉子,肃文马上评估起双方的武力值来,人家是从小练搏克的,自己只跟查干学过几手蒙古式摔跤,跟这个摔跤王相较量,自己明显不是对手。 但当着这么多牧民,高台之侧还有七格格宏琦,还有霁月,还有皇上太后,他不甘心。 唉,太极功夫可四两拨千斤,要不就用太极,可是上世学的太极,只是太极操,他身上没有丁点真功夫。 要么老法子,拿火铳,那这些蒙古汉子会把自己群殴而死,宣光帝肯定不会管。 这可怎么着呢,肃文素来胆大包天,并不害怕,可他怕的是,丢人! 记得明安图说过,与蒙古高手摔跤,上手一定要快,如果开始制不住这些蒙古汉子,那后面肯定没戏。 可是怎么才能一着制敌呢?他定定地看着蒙古汉子,神游天外。 宣光帝也瞅见了这一幕,他一招手,詹士谢图马上跑过来,“去,告诉肃文,输,不可怕,逃,才让人看不起!” 看台之侧,七格格的手帕绞得更厉害,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五格格宏馨终于忍不住了,“七妹,你坐不住了么?” 第7章 套马的汉子 “这草原上到处都是美景,远处看不太清,我忍不住就站起来了。”宏琦笑道,又坐下来。 宏馨看看她,不言声地递过一支千里眼来,笑道,“用这个吧,眉毛胡子都看得倍儿清,”看宏琦欣喜地接过去,宏馨又笑道,“那达慕后我有话问你。” 姐妹二人感情素来要好,宏馨虽然长在草原,但她的丈夫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常到京师去的,京师风言风语也刮到了草原之上。 宏琦拉开千眼,果真看得一清二楚,却见镜头中的肃文笑着脱下了黄马褂,笑着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青草上。 又脱下里面的褂子,随手扔到一边,这上身赤裸着,一身的腱子肉虽然比不上蒙古武士,但也威武雄壮。 七格格宏琦粉脸泛红,心里乱跳,想要放下那千里眼,却又觉着这双目已是移不开了,索性装作胡乱调节着这千里眼,但目光却一直在肃文身上流连。 肃文光着上身站了起来,对面的蒙古武士马上双臂摆动,双脚跳动起来,肃文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跳了起来。 草原上鸦雀无声,宣光帝、太后,都举着千里眼,看得认真,七格格宏琦只觉着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千里眼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场上的动静。 一干子侍卫、前锋营的将士,都朝这里张望着,詹士谢图却在旁大声喊道,“肃文,别留情,摔他!” 詹士谢图的声音肃文已是充耳不闻,他深知,牧民平时套马、驯马,力道很大,一旦被他抓住,肯定是输定了的。 他脱掉衣服,裸出上身,就是让他抓不住自己,这是防守,只要他抓不住自己,自己就有机会赢他。 “墨尔根,墨尔根!”人群见两人始终不动手,慢慢骚动起来,有牧民大声喊着武士的名字。 那叫墨尔根的武士果然有些急躁了,他试探着上来就抓,可是肃文没有衣服,身上滑得很,他竟无地可抓,再抓,肃文突然闪电般拨开他的左手,欺身往前一冲,顺手双手抱住了墨尔根的腰。 “嗨——” 肃文一扭身,一个抱腰后背摔,把墨尔根摔倒在地上。 “啊——” 他兴奋地朝天高举双手,嘴里发出惊喜的狂喊。 宣光帝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七格格宏琦差点又跳起来,她兴奋地看看宏馨,却发现宏馨正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马上不自然道,“你这样看我干嘛,看摔跤啊!” 詹士谢图大笑着,看来也是欢掀异常,这侍卫处的兄弟挣脸就是给他挣脸。 可是,高台之上的太后却笑着对宣光说了几句,宣光看看依旧兴奋的肃文,笑着摇摇头。 果然,墨尔根捂着腰站了起来,他苦笑着,冲着肃文大声喊着,这不是摔跤,不是我们蒙古的摔跤! 肃文看看他,也用蒙古语大声喊着,这就是摔跤,不管蒙古还是满洲的,摔倒了就是好跤! 那墨尔根顿时脸红脖子粗,周围也有牧民、武士开始聒噪,肃文笑着刚想拿起衣裳,却见大侍卫索伦笑着走过来,“肃文,太后说了,这不是草原上的摔跤,命你们重来。” “啊!”肃文鼻子都快气歪了,我这容易吗我?再说了,我哪知道草原上摔跤的规矩啊! 那墨尔根却激动地朝着看台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伟大的博格达汗,您的胸怀象草原一样宽广,象蓝天一样开阔,象大海一样深邃……” “行了,行了,别净说好听的了,”肃文把褂子往草地上一摔,又学着墨尔根一样跳了起来。 “哎,这怎么回事?”七格格宏琦看看五格格宏馨,“不是赢了吗?” “你的那个侍卫,根本不是草原上的摔法。”五格格话中有话,可是七格格关心之下,竟没品味出来。 二人重新开始,墨尔根更加谨慎,当着这几万人的面儿,他更不敢有闪失,二人象大神一样转着圈。突然,墨尔根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肃文的裤带,肃文的手却搭在他的肩头,正待他要使力时,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已是不听使唤,凭空好象被丢失了一样。 墨尔根知道着了肃文的道了,他狂吼一声,身子一动,肃文已是被顶了出去,踉踉跄跄后退七八步,方才站稳脚步。 高台之侧,宏琦差些叫出声来,跟着姨娘坐在一众命妇堆里的霁月也紧紧掐住了梅香的手,疼得梅香差点也叫出声来。 不待他上前,肃文一下冲了过来,抓住墨尔根的牛皮卓得戈,“嗨——”将他摔倒在地,墨尔根还想站立,却接连退出几步,终于碰到在一低矮的小桌上。 “快起来。”肃文笑着跑过去,顺手拉住墨尔根的双手,一阵抖动,但墨尔根仍是痛苦地望着他,躺在地上,肃文只得自己站了起来。 草原上,一片安静,场上掉针可闻,只有风,刮过茂盛的青草,刮过人们的心田。 突然,就象风吹过一样,整个草原被吹动了,平地里蓦地响起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人人眼里闪烁着热切,人人眼里交织着崇拜。 詹士谢图却是看明白了,小声笑道,“你耍赖!” 肃文也笑道,“能赢就是英雄!” 说话间,一名蒙古少女手持哈达走了过来,待他戴上哈达,四个蒙古大汉抬起他来,绕场一周。 人群中更是兴奋,呼喊声也更是热烈,肃文看看高台之侧,那万人中央,万丈荣光之处,他知道,有一人肯定心惦记着他,为他担心,为他高兴,为他痴狂。 詹士谢图说的不假,他确实是作了手脚,就在手搭上墨尔根肩膀的空当,借着墨尔根发力卸掉了墨尔根的膀子,适才偶或着上前搀扶的空当,又把墨尔根的膀子重新接了上去。 在蒙古语中正骨医师被叫作绰班,内务府上驷院绰班处,专门为大内侍卫正内医伤。 查干老爷子本就是蒙古人,在绰班处多年,一套挟气功摸法更是炉火纯青,《正骨心法要旨》,更是对人体通身骨骼、筋腱、穴道了然于心。 肃文前世就对接骨颇有心得,这一世也跟着查干老爷子学了几手,却不想到今天不是接骨,而的卸骨,他暗叫一声,惭愧,查老爷子常说,治病如佛事,奉医杀贪心,今儿罪过了! 他下意识地再看墨尔根,却仍是躺在地上,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手捂腰部,双眼紧闭,痛苦万端,在位蒙古姑娘正焦急地蹲在他身边,却是束手无策。 肃文示意那些人放下他来,慢慢走过去,高台之上的宣光帝与太后也朝这边看着,“这孩子要干嘛?”太后有些不放心,适才两人角力她可是看得清楚,肃文曾脚踢她的梳头太监,在她心中,最是大胆的一个人。 宣光帝看看索伦,索伦不言声地跑下高台。 还没等他走近,肃文已是伸手按住了墨尔根的腰,墨尔根愤怒地打开他的左手,却不料,他右手已是捏着墨尔根的左耳,“老詹,别让人打扰我!” “他在干什么!”太后不满了,她此次回草原省亲,到处是一片祥和,摔跤虽是激烈,但也是传统旧俗人,她实在不愿看到宫中的侍卫与蒙古武士在她眼皮底下有冲突。 宣光笑道,“肃文知道规矩,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额娘且再看看,再看看。” 他的目光也紧盯当场,只见墨尔根停了嚎叫,竟跟着肃文的手站了起来。肃文等把墨尔根提到面前,马上转到墨水尔根的身后,双手合交一下把墨尔根庞大的身躯抱在半空中。 周围马上响起一阵嘈杂,几个蒙古武士马上就要上前,那蒙古姑娘脸已通红,詹士谢图却笑嘻嘻拦住他们,他身着明黄色的马褂,几个武士看看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都不敢造次了。 那姑娘关怀心切,就要硬闯,詹士谢图笑着说句什么,那姑娘却更是愤怒地大喊起来,好象詹士谢图是他宿世仇人一般。 太后却是沉下脸来,不言声地看着这里。 恭格喇布坦也觉着不妥,他看到了场上的蒙古武士人人双眼圆睁,一脸怒气,牧民们也是不满地大声喊着,他想了想,还是朝高台走去。 却见肃文把墨尔根举到空中,在空中左晃四次,右晃四次,又左右同时晃了一次,突然,发声喊,斜着向远处扔了出去。 整个草原上的人都惊呆了,有蒙古武士已经跟詹士谢图、索伦推搡起来,眼看着更多的武士朝着肃文拥过来,詹士谢图、索伦拦也拦不住。 宏琦急了,“五姐,这要打起来了吧。” 宏馨看看她,幽幽道,“这人都伤了还下死手,最让人看不起。” 一众小侍卫见冲突起来,按着刀都跑过来,就是前锋营、善扑营的兵士也不动声地围了过来,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等咸安宫的老人,此次都是作为前锋营兵士来到草原,见肃文要吃大亏,也顾不得军纪了,海兰珠已是拔出刀来。 宣光帝脸色阴沉,恭格喇布坦已是走到高台之下,他站起来,程万年马上跑过来。 宣光帝突然又止住了话头,只见墨尔根已是从草地上站了起来,适才,被抛在空中紧倒腾的刹那间,他就已停止了嚎叫,待落地后,响,感谢长生天,这腰竟然恢复如初,自个竟能站起来了! 那蒙古姑娘目睹此景,眼含泪水,快走几步,扶住墨尔根,墨尔根也不惊奇地揉揉腰,踢踢腿,两人说了几句,却双双跑到肃文跟前,扑通一声跪在肃文面前,“尊敬的远方的客人,感谢您……” 还没等他们说完,肃文笑着打断他们道,“你是蒙古草原上的雄鹰,只是暂时折了翅膀,是长生天派我来的,是博格达汗派我来的,”他看看高台之上,宣光帝已坐了下来,“适才你的肾脏离了位,我已治好,你的身躯象坚硬的磐石,没事,呵,没事了。” “伟大的博格达汗万岁,万岁,万万岁!”墨尔根大声喊道,目睹了适才一切的蒙古武士与牧民个个心潮澎湃,人人激动不已,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很快双响彻了草原。 太后看看宣光,方才放下心来,宣光帝已是心花怒放,“赏,两人都是草原上的雄鹰,都是蒙古和满洲汉子,赏——” “博格达汗赏赐草原上的雄鹰了——”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大声喊着,热烈的欢呼如海浪一般,又席卷了刚刚平静下来的人群。 “满蒙一家,”宣光帝心里高兴,“最后的套马,朕的侍卫、前锋营、善扑营尽可参加。” 马,是大草原上最俊雄的生灵,而比马更雄健的,是那些被蒙族人誉为草原男神的套马汉子。 套马汉子手持的套马杆,蒙古语称“乌日嘎”,一般都用柔韧很好的“苦柳子”做杆,再用熟牛皮编织成的皮绳,绑在柳条上下两端,成为半月型的套马索。 见皇上兴致正高,一众小侍卫纷纷下场,拿起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早已命人准备好的套马杆,善扑营等兵士没了套马杆,干脆就骑在马上,空手出击,都攒足心思想象肃文一样在宣光跟前露个脸。 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竟亲自走过来,大喊一声,“开圈!” 只见木门突然打了开来,圈养在马圈中的两千余匹骏马脱圈而出,红鬃马,菊花青、斑点马、……红的、黑的、黄的,……竟是如怒龙一般,席卷起一片黄土,咆哮而出,铁蹄踏地,整个草原战栗了! 只见受惊的马群带着土烟,风靡电驰般地冲过人群后,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又一挥手,“呜——”牛角号声再起,一千多名蒙古勇士、大内侍卫、前锋营兵士骑在马上,紧随而出,阳光下,人人奋勇争先,套马杆象柄柄长刀,直插天空! “这套马的汉子,最是威武雄壮,”宏馨凑到宏琦耳畔,笑道,“他们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 两人正说着,却见荫堂、张凤藻手捧奏折急匆匆走上高台,走向宣光。 第8章 美人吟 全场的目光此时都被这套马所吸引,荫堂民张凤藻笑着登上高台,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在坐的几百个蒙古王公也兴奋地盯着自己中意的马驹,有的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喊着自己手下的武士。 “皇上,”荫堂与张凤藻行过礼之后,把奏折递给宣光帝,“这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奎昌上的折子,说是明安图勾结俄人,欲行不轨,已被将军行辕关押,另,科布多参赞大臣松筠上奏,奎昌前几日以乱匪为由杀了几名商人,人头却挂在乌里雅苏台将军行辕之外。” “朕,知道了。”宣光帝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仍是注视着远处万马奔腾,“奎昌是在试探朕,命定边将军兆辉、伊犁将军明瑞,黑龙江将军吴札布、绥远将军八十五厉兵秣马,密切监视。” “是。”二人答应着,宣光看看太后,见她也沉浸在套马中,方继续道,“今儿早上粘竿处来报,进入乌里雅苏台城的粘竿处侍卫全部殉国,就是人头挂于奎昌行辕之外的几人。” 荫堂与张凤藻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但见宣光仍面不改色,态度从容,二人都暗叫一声惭愧。 宣光马上猜透二人的心思,因笑道,“老叔跟辅臣也是为国着想,我们此来蒙古,一是太后省亲,二是和睦蒙古,三就是要处置奎昌,在你们心中,奎昌才是最重要的,关心则乱,但在朕心里,太后省亲才是至关紧要。” 他笑着看看荫堂,旁人不知,见三人脸上都是笑意盎然,只道是在说笑,哪知是在议论军国大事。 “记得朕刚即位之时,南下平乱大军被围于永兴,信息不通,朕甚是焦虑,以至现于辞色。老叔,您还记得么?议政王大臣商议后,您留下来对朕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您说,皇上您面有忧色,皇上试着考虑,我大金朝满州兵将五百人合队,谁能抵挡?两三日永兴必有捷报!太祖太宗在军旅之事前,从未皱眉,皇上若因永兴军事这样愁难,则懦怯不及祖宗矣。三日之后,永兴果然大捷。” 荫堂却激动起来,“皇上,那时,臣鲁莽……” 宣光帝一摆手,“老叔是实诚人,见识也在诸王之上。”他笑着说道,“朕已把此事写于《教子庭训》之中,”看荫堂俞发激动,宣光笑道,“后世当以此为训。”他又看看张凤藻,“辅臣今天也是关心则乱,你的奏折上不是也说过么,‘凡人于无事之时,常如有事而防范其未然,则自然事不生。若有事之时,却如无事,以定其虑,则其事亦自然消失矣。’” “臣说过。”张凤藻也激动起来,“难得皇上万几辰瀚,记得这样清楚。” “这都是至理名言,心欲小而胆欲大,奎昌之事,不必过于操心,上书房已都有部署,但,这脓包不挤不破,朕看,还不到动用大军的时候,”他的眼光扫过这几千匹骏马,“奎昌的胆识也不配朕动用大军,或许,一两人足以扫定乌里雅苏台!” “看套马!”宣光帝笑道,伸手指指前方。 远处,几千匹马奔腾在草原之上,蒙古武士与一干子侍卫在后面高声叫着,追赶着,尘土飞扬,喊声震天,围观的牧民也是如痴如狂,乐在其中。 滚滚尘烟中,几个侍卫接连从马上摔落下来,或者连人带杆,被狂马拖走,人群中马上发出一阵哄笑声。 几个蒙古武士正当套住烈马,怎禁得烈马左冲右突,那杆子竟断了,那烈马带着套马杆跑过,鬃毛飞扬,神俊异常。 高台之上,宣光帝举着千里眼,笑道,“肃文呢?怎么着,赢了两场,不敢下场了!” “在那呢,主子。”程万年连忙用手一指,只见场边骑在马上拿着套马杆观看的,正是肃文。 此时,他也被这征服与被征服震惊了。 从飞快狂奔的马群里,瞬间套牢难以降服的烈马,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力量,也需要技巧。 他仔细观看那些蒙古汉子,发现他们的套马杆只套住马的一只耳朵半个脸,再用寸劲儿无不奏效,否则不是断杆,就是被马拖走。 他正琢磨着,只见海兰珠大喊起来,样子甚是疯狂,他已牢牢套住一匹棕色的马驹,那马驹摔倒在地。四蹄朝天,更增添了他的骄傲。 却见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竟亲自骑马过来,会蒙语大喊了几句,肃文听不清,却听旁边几个牧民轻蔑道,“他套的是母马,有本事就去套种马。” 海兰珠却是一幅无辜委曲的样子,伸手朝恭格喇布坦解释着,返身又冲进马群。 肃文算是明白了,套马,只许套未被骑过的生马,烈马、种马随便套,母马、马驹、不许套,套得把马摔倒,套得降服烈马,那在草原上才能得到敬重。 他正思量着,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男女老幼,指着远处乐不可遏。 只见雅尔哈善尴尬地坐在马上,手里却不见了套马杆,前头,一匹骏马脖套杆子,正飞快地奔驰。 肃文跃跃欲试,拍马而出,很快,一匹纯白色骏马出现在前方,这马很是耀眼,脖子上竟套着几把杆子,十几个蒙古汉子、几个侍卫都跟在它后面,这一群人中,就有适才与肃文摔跤的墨尔根。 白马很是警觉,左蹿右跑,无数杆子在它身边滑落,却难以套住它。 墨尔根见肃文前来,这好胜之心更切,长长的套马杆高高举起,那马往左边一拐,他又失了准头。 “看我的。”肃文大喝一声,套马杆不偏不倚正套在白马的头上,那白马一挣扎,套马索就落在了它的脖子上。 那白马顿时暴跳如雷,狂奔着往过远处奔去,肃文紧紧抓住套马杆,只觉着那马力道甚大,拖着他不由自主朝前狂奔。 “跳上去。”后面赶来的墨尔根大声叫着。 肃文一夹胯下坐骑,那马往前一蹿,他一跃而起,骑上白马时,可是那白马一抬蹄,一撩蹶子,他还没等抓住鬃毛就落在了地上。 白马飞快朝前奔去,马杆套在马脖子上,肃文却紧抓套马杆不放,他就象一套大车一样,被白马拖着,飞快前行。 高台之侧,宏琦禁不住又要站起来,这次,宏馨却拉住了她,“这草原上之上,草厚得很,人,摔不坏的。” 只见,肃文拽着马杆半蹲在草地上,飞快地在绿毯般的草地上掠过,他的姿式前世滑水一样,实际上是在滑草。 宣光帝笑道,“这匹马,朕要了。” 说话间,肃文已被烈马拖出七八里地,却见了突然一跃而起,又一次跃上马背,衣裤已是破碎,靴子也掉了底,他两手紧紧抓住马鬃,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任那白马暴跳如雷,狂奔乱叫,始终牢牢在马背上上下颠簸,直到那马声嘶力竭,他才腾出手来鞭打着白马的屁股,直跑到那马温顺贴服,方才回来。 经过大半天的激烈征逐,待大宴进行,肃文已是躲在一蒙古包后,大吃大嚼起来。 食物的热量渐渐充抵了适才的消耗,他感觉体力慢慢恢复起来,一阵悠扬的马头琴声传来,他长闭着眼睛,舒适地倚在蒙古包上,不愿醒来。 酒宴进行正酣,却是进入了高潮,宣光帝和着节拍,竟起身下场跳起满族的兴隆舞,众王公、朝臣纷纷拍手,草原之上欢歌笑语,声达三十里开外。 五格格宏馨长年居住在草原,身上已有蒙古女人大气爽利的风格,她笑着看看四处东张西望的宏琦,“皇上四哥亲自跳兴隆舞,让太后高兴,你在找寻什么呢?” “没什么。”宏琦笑着掩饰道,眼光却仍四下逡巡。 “是找那个侍卫么?”宏馨低声道。 “五姐,你——”宏琦惊讶地转过脸来,宏馨笑了,“你姐夫一年前往北京两趟,咸安宫的那个官学生就是眼前这个套马的侍卫吧。” 宏琦脸一红,低声道,“我已跟额娘回禀过,等皇上回銮之后,就休了那兔子!” 宏馨长叹一声,“这些年也难为你了,唉,不过,”她又呵呵笑了起来,“他能降得住你这头烈马么?” 宏琦笑了,她端起马奶酒,“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睡梦中,肃文只觉着耳边象有人用草在撩拨自己,痒得厉害,一阵香甜的味道袭来,甚是好闻,也甚是熟悉。他闭着眼睛摸了摸,还是痒,待睁开眼睛时,眼前不是宏琦是谁,却见七格格宏琦除下盛装,换上了蒙古姑娘的衣饰,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格格。”肃文赶紧站起来。 宏琦笑笑,看看他,不言声地朝外面走去,她一身蒙古族服饰,也无人注意她。 肃文看着那包裹在长袍中婀娜的背影,又痒起来,不过,这次不是耳朵,而是心里。 看着宏琦跨上一匹红鬃马,却是再也不看他,挥鞭而去,肃文不再犹豫,也跳上白龙马,不过,这次坐在白龙马之上的不是唐僧,而是一名有血有肉、青春正旺的凡夫俗子。 草原上,西天堆起晚霞,夕阳把余晖照在云朵上,层层叠叠的云朵变得通红,像浪花,像马群,在天上飘动着,翻滚的,往天边涌去。 彩霞映红了草原,也映红了宏琦,肃文打马追去,不时有有小群的黄羊安详悠闲的吃着青草,被马蹄惊飞的百灵鸟叫着飞向空中。 诱人的黄花,鲜红的山丹丹花,乳白色的野韭菜花,绛紫色的狼毒花,妖艳的野罂粟花,蓝白相间的马莲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颜色的小花,盛放在绿悠悠的草原中,一望无际。 间或,白龙马涉过水泊,溅起一阵水花,打湿了肃文的衣裳。 这无数的各种形状的湖泊,就像水晶,镶嵌在这绿野之上,白水晚霞,互相映照,更让人陶醉。 白龙马越追越近,宏琦回头一笑,那千娇百媚的样子,肃文更是酥麻难耐,他一打白龙马,紧追几步,已是与宏琦并驾齐驱,随着宏琦一声惊叫,整个身子已是稳稳地落在了白龙马上。 气息,男子温热的气息,那混合着青草与汗水味的男子气息立时弥漫了宏琦全身,紧紧地被肃文搂在怀里,她顿觉脑中一片空白,坐在白龙马上,在草原上飞快驰骋。 夜幕降临,篝火已经点燃,远处已是星星点点,但身边这寂静的草原,寂静得间或只有那达慕那里悠扬的马头琴声传来,寂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宏琦二人。 悠扬激昂的马头琴声,在草原上飘荡着,在这个如火般的秋夜飘荡着。 “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你头也不回的你,展开你一双翅膀,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一声叹息将我一生点亮; 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看不见你的眼睛是否会藏着泪光,我没有那种力量,想忘也总不能忘,只等到漆黑夜晚,梦一回那曾经心爱的姑娘……” 夜色下,琴声中,骏马上,肃文的声音回荡在宏琦的耳边,歌声舒缓,却直入心扉,“我是你心爱的姑娘么?”她轻轻呢喃道。 回答她的却是一双不安分的大手,与背后磐石般的坚硬,宏琦禁不住娇吟起来。 这白腻的脸庞,香甜的气息,早已让肃文早已变得全身火热,听到这喃喃的女人娇吟,他再也忍耐不住,打马朝前面一处草甸奔去。 厚厚的草甸,如茵如毯,待肃文勒住马缰,跳下马来,伸手要扶宏琦时,宏琦却格格笑了,“套马的汉子,草原上的雄鹰,满州的巴图鲁,你胆子真不上!” 她自己个跳下马来,直视着肃文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如草原上的月亮,清澈透明,但,风月无边,慑人心魄,肃文一阵情热,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压在了这厚厚的青草之上。 第9章 偏向虎山行 “哎哟——” 肃文大叫一声,从宏琦身上滚了下来,“你想蹬死我啊!” 宏琦“格格”笑着站了起来,秋夜的草原,天气已是转凉,但她只觉着身体火热,就象被烧着一般,她咬咬牙,却朝远方跑去。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草原之上一片澄澈。 月光下,宏琦的影子不断在快速移动,可是后面马上就有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上来,随着一声娇笑,几声呻吟,两个身影又在月光下痴缠在一起。 身影不断跃起,不断奔跑,又不断倒下,宏琦终究是力弱,待再被肃文压在身下之时,已是面红耳赤,衣衫不整,脖子的上扭子不知何时也解开了,露出雪白一片肌肤,在月一光闪着动人的诱惑。 “看你往哪跑?”肃文的口气喷在宏琦的脸上,令她更觉浑身上下酥软无力,“烈马……都降服了,我……就不信……”说话间,那套马杆早已高高举起。 七格格娇笑着,喘息着,无力地阻止着,“你……是想……套马吗?” 肃文感觉着身下宏琦的扭动,但那扭动却是徒劳的,“能套住……你这头马驹,……才是……不枉此生……” “嗯……”宏琦突然大叫一声,抬头狠狠咬肃文的肩膀处。 “啊——”肃文也大叫一声,却依然昂头,怒对明月。 身下的白马不时抬蹄撩蹶,没奈何,他只有紧紧抓住那秀丽乌黑的鬃毛,可是,白马一个翻滚,他就滚落马下。 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 他两手紧紧抓住马鬃,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任那白马呻吟呢喃,左冲右突,他始终在马上上下颠簸,直到白马声嘶力竭,他才腾出手来鞭打着白马的屁股,终止白马温顺贴服,静静地仰头看着浩瀚纯净的星空。 月光下的草原,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牧歌互答,此乐何极! “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他们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想到五格格宏馨的话,宏琦不由地笑了,她把头倚在肃文的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那宽阔火热的胸膛,让她感觉自己又要被融化,自己今后的日子注定已与这个男从不可分割,即使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随他去流浪,但,只要有他,日子就像了一样晴朗! “诏你为额驸,你可愿意?”七格格终究还是打破了这草原之上美好的静谧。 “愿意,你敢嫁我就敢娶!”肃文笑道,佳人在怀,万般要求他也不忍吐出半个不字,“可是,那个兔子?” “回去我就休了他!”激情之后,天有些冷,宏琦起身穿衣,月光下,她的肌肤如在牛奶中洗过一样,肃文静静看着她,感觉似笼在轻纱般的梦中。 他突然坐起来,一把扳过七格格,伸手从脖子上摘下天珠,“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七格格问道。 “天珠!我母亲留下的。”肃文的声音很轻,无边的夜色中,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她,是否也是如此年轻美丽? 借着月光,七格格摩挲着天珠,她看看肃文,“这是宫里的东西!” “不可能!”肃文笑道。 “这上面我的眼力不会差,”宏琦笑了,“九眼天珠,能免除一切灾厄,慈悲增长,权威显赫,利益极大,这编索,一看就是内务府的手艺。” “我不管是谁的手艺,我只想让你看看我套马的手艺!”闻着宏琦身上的香甜,夹杂着青草的气息,虽是夜晚小咬仍是极多,他现在满身红包,但又把宏琦推倒在草地上…… 半宿征逐,血染草原。 待宏琦回到王府,沐浴更衣后,宏馨已在房里等候。 “额娘派人找过你几次,我都给你拦回去了。”宏馨笑道,“这衣裳都破了,是我们草原上的衣裳不如京里结实么?” 宏琦脸一红,起身揽住宏馨,“我就知道五姐最疼我,……额娘那里,替我好好周旋。” “呵呵,这草原上的夜,草原上的男人,令人终生难忘吧。”宏馨看看她,语调却是低沉下来,“我知你心里苦,可是天家规矩,多少人盯着呢,你们现在在朝廷里都是炙手可热……” “他是兔子!”宏琦打断宏馨。 “额娘就是皇上四哥都是信佛的,”宏馨又道,“你们不是夫妻而行夫妻之事,此事天地所不容,神鬼所愤怒。就是没有实行,但有此心,虽未行其事,已大损阴骘。犯此律条者,非但自己必有灾祸,且殃及家室子孙……” “五姐,”宏琦再一次打断宏馨,“我与那兔子只有名分,并无夫妻之实,”她突然有些扭捏,“从来没有,……他,喜欢的是兔子,不是女人!” 宏馨叹道,“这你我知道,额娘知道,但他人不知,你们二人也当收敛,本来京城里就风言风语,听说那侍卫已经订亲。” “是,”宏琦平静道,“是我内务府总办郎中讷采家的姑娘,我已把他召进内务府充任女官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临来承德之前!” …………………………………… …………………………………… 大金朝有三大节日,一即为万寿节,为人君之始;二即为冬至,为一阳之始;三即为元旦,为一岁之始,三节皆要举国同庆。 大金朝又是以孝道治天下,君父的生日,礼仪繁琐、规模盛大,更是前所未有,皆时,全城欢庆,全国欢腾,皇上赐大宴,各地文武百官,也早早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 宣光帝四十九岁生日庆典却远离京城,在科尔沁草原的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王府举办,这可忙坏了内务府的官员和王府上下。 城里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 王府里,锦绮相错,绣幙相连,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这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可是恭格喇布坦这个舅公仍是兴高采烈。 这些日子,肃文也很快乐,这男女之事就象吸食鸦片一样,只要有了一次,那是戒不掉的,都是凡夫俗子,即使身为格格,也未能脱俗。 詹士谢图看着肃文走路都有些飘乎,从后面轻轻一抬脚,肃文就躺到了地上,“嚯,小子,别出去说我是侍卫处的人啊,我丢不起那人!” “你从后面来一脚试试!”肃文犹自不服气。 “一脚,十脚都没问题!”詹士谢图凑过来,低声笑道,“你小子欠我人情啊,几次皇上可是问起来,我都替你遮掩过去了。” 肃文心虚地四处看看,“啥人情,我不懂!” “吆嗬,好啊,”詹士谢图笑道,“你当兄弟们眼瞎啊,今晚请客,不想掏银子就早说啊,明天整个草原就都知道了。” 看着他趾高气扬的样子,肃文心里暗骂,嘴上笑道,“老詹,作人要厚道,呵呵,不就是银子吗,别的没有,银子咱有的是,不过,我是心疼你啊!” “心疼我?”詹士谢图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肃文,“你会有这般好心肠?” 肃文笑着凑过去,“我哪,还是光棍一条,老詹,你可是有家有口啊,听说家里还有一小妾,也是天姿国色。” “那不关你的事,”詹士谢图又笑了,笑得得意非凡,“我不象你,天天没够。” 肃文看看走过来的索伦,小声道,“我心疼你啊,这大半年不在京里,你就不怕头上跟科尔沁草原一样?”说完,他马上笑着跑开了。 “跟科尔沁草原一样?”詹士谢图一愣神,马上醒悟过来,正待要追,肃文早已不见了踪影。 “主子找你。”玩笑归玩笑,人缘归人缘,索伦对詹士谢图很是尊敬,“在王爷的书房呢。” 詹士谢图不敢怠慢,等进得书房,发现一众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已聚齐,宣光看他一眼,他“庄重”地走到宣光身后站立。 “万寿节已到,奎昌却上折,说自己足疾又犯,不能前来为皇上祝寿了。”常阿岱道,“明安图等钦天监官员,也已尽数释放,但仍有将军行辕的人尾随其后,日夜监视。” “他虽与俄人有勾结,但也只是包庇收贿,不敢跟朝廷翻脸,贪墨才是他的本意。”高赛道,他看看鄂伦察,鄂伦察仍是一言不发。 宣光看看詹士谢图,詹士谢图马上道,“乌里雅苏台发来密函,奎昌并不知所杀之人是粘竿处侍卫,只是觉着这几人可疑,以为是刑部的人,才借手下一个城门领之手除去,近日,这城门领又以滥杀无故之罪处死。” 詹士谢图是明面上粘竿处的粘杆大侍卫,他这样讲,众人都松了口气,可是,仍有密函发来,足以证明,粘竿处在奎昌身边还有人。 “如若他果真知道那几人是粘竿处卫士,那他就真是大逆不道了,”宣光淡淡道,“那,无异于谋反!” 他看看大家,突然转了话题,“一部二十三史,贪污之事不绝于书,军队贪腐,也是不绝于史,奎昌,乌里雅苏台的军政心政一手统揽,但现在来看,他,就是只大老虎!”他突然用后一拍桌子。 “贪墨赈灾银两,擅自截留贡赋,这是民政,军政上,也不干净!”他看看鄂伦察。 鄂伦察本与奎昌交好,奎昌事发之后,他已单独陈奏,宣光帝也没有深说,此时,见宣光看他,知道该他发话了,“军队贪腐,手法并不复杂。” “一是吃空额,各省,就是在京城驻军中也有,京师步军营额设甲兵共二万一千余名,风闻现在空额已过五千名,我已知会兵部,令加整顿。” “二是克扣兵饷,士兵怨言很大。” “三是军队营房建设与军用物资采购之时,以小报大,贪污入己。” “四是边防受贿,凡有贸易往来,官兵查禁得松与查禁得严,大不一样,一些禁卖物品,军队包庇走私,都是常有的。” “还有就是冒销军需,冒销脚价,也是贪墨常用的伎俩。” “老西林出身行伍,又曾兼管兵部多年,对这些魑魅魍魉的鬼蜮技巧了熟于胸,”宣光帝赞道,“粘竿处有报,奎昌在京城、直隶、湖广、江南、四川、宁夏、山西、山东、兰州等地都有财产,直隶各州县还置有田地、房屋,听说,还有大宗的金银首饰藏匿其中,这些,都要彻查!” 众人心头同时涌上一个念头,粘竿处此人知道得如此详尽,估计已是接近奎昌。 “奎昌也曾有言,如若事紧,就逃往俄罗斯,近日,这些隐匿资财就都将从全国各地起运,运往乌里雅苏台,”他看看众人,“苍天在上,神鬼难欺,朕,要让他一两银子也带不走!” 按照大金朝律例,监守自盗仓库钱粮四十两银子及以上,需问斩,官吏受赃枉法者至八十两,不枉法者至一百二十两,要判绞监候,那奎昌得死几个轮回才能赎清罪恶,众人都是默然不语。 “着派人去查,一要索拿奎昌归案,二要查个清清楚楚,这些年他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三要把银子一两不少地追回来。” 他看看钱牧,“都察院的人选定下来么?” “已经定下。”钱牧忙道。 “谁?” “蒋光鼐。”钱牧道。 “蒋光鼐的风骨,朕不担心,”宣光道,“但过刚易折,要护他周全,……蒋光鼐一行不必快走,但要大张旗鼓,路上蒙古各王公都要护送,……不过,大军压境,朕谅奎昌也不敢作那不忍言之事。” “好了,你们跪安吧。”宣光帝一挥手,看着众人鱼贯而出,方才道,“你与肃文,今晚就走,恭格喇布坦王府武士与你们一道,一是向导,二也照应。” “此去乌里雅苏台,肃文知道了么?”宣光帝又问道。 “不知。”詹士谢图笑道,“我没告诉他。” 第10章 打虎不离亲兄弟 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不,应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两人见面,除了天雷拱动地火,就是说不尽的相思缠绵,可是,这一夜一日过去,却始终不见肃文的身影。 “格格,我打听到了,”七格格宏琦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进屋,见宏琦正期盼地望着她,“说是跟着大侍卫詹士谢图回京师了。” “回京师?”七格格起了疑,“那总得过来知会一声啊。”她喃喃道。 “格格您说什么?”那侍女问道。 “没什么。”七格格叹道,这回京师肯定是假的,说不定皇上有什么机密差使让他去办,走得急也未可知,那只能慢慢细打听了,说不定,过两三日就会回来,“你下去。”看着侍女的身影,七格格宏琦长叹一声,“冤家,你到底去哪?” “哎哟,我的耳朵怎么这么热,是不是有人念叨我?”逐马如风,骑在马背上的肃文大声喊着。 詹士谢图、十几名小侍卫、和硕卓哩克图亲王王府的武士墨尔根等一行三十多人驰马纵横,往北奔去。 詹士谢图笑道,“是么,左耳朵热是男人惦记你,右耳朵热肯定是美人惦记你了!你到底是哪只耳朵热啊?” “我两只耳朵都热!”肃文大喊道,声音就象喷出口里一样,转眼间被风刮跑了,“老詹,你不是说带我去猎狼么?怎么连根狼毛也没见着?” “再往北走,马上就见着了。”詹士谢图挥马加鞭,丝毫不停。 这又约摸跑了三十多里,肃文一勒马缰停了下来,詹士谢图也紧勒缰绳,三十多骑一齐停了下来。 “老詹,我这心里怎么不踏实,这骑出去能有五百多里地了吧!”一路北行,虽是风光秀丽,但肃文疑窦丛生,“狼呢?”他又看看詹士谢图,“我可吃过你两次亏了,你这人,别把我卖了我还得帮你数银子。” “那哪能呢?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詹士谢图笑着,他取下蒙古皮囊喝了口马奶酒,又从胸口取出风干的牛肉干,“来,吃一口!好东西必须与兄弟分享!” 肃文却没接牛肉,笑着说道,“不敢当,老詹,我怎么觉着心里不踏实!瞧,我的眼皮子又跳了!” 詹士谢图笑了,“跟我在一起你还不踏实,非要跟女人在一块你才踏实,兄弟,哥哥这也是为你好,没听说过么,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咱侍卫处我可是最看好你,将来粘竿处头等侍卫非你莫属……” “哎,得了吧,少给我灌迷魂汤,别净给我许些没影的东西,来点实在的。”肃文跳下马来,走向横七竖八在草地上躺下的墨尔根等人。 “你要什么实在的?兄弟,只要哥哥能办到,你一句话的事。”詹士谢图也下了马,拍着胸脯道。 “我想想,银子你还不如我多,”肃文笑着,“不就是官儿大点嘛,现在这个情形,朝廷上下开始打虎猎狼剿狐灭鼠,这六部、省、府、道,哪天都有官儿被抓,我是不敢贪,不想贪,也不能贪……” “呵呵,兄弟,还是你想得明白!”詹士谢图赞道。 “切,我一个三等侍卫,也没机会不是,我倒真密下一笔银子,……哎,让你绕进去了,老詹,我们这到底是到哪啊?”肃文突然发现,自己说了半天没说到正题上。 “呵呵,不告诉你,不过,前面有老熟人等着你呢,保准看得你心花怒放,口水直流。”詹士谢图道,“歇一会,我们就赶路。” 看着他找了个泊子去饮马,肃文转而套问起墨尔根来,可是,谁说蒙古汉子耿直,这墨尔根竟是一问三不知,但他对肃文很是尊重,“王爷只让我们听詹大人,其余我们不知。” “那这是要往哪里去?”肃文问道。 “乌里雅苏台城。”墨尔根也愣了,“这,詹大人都没告诉您?” “没有!”肃文大怒,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奎昌的事儿了多少知道些,他气冲冲跑到詹士谢图身旁,“我操,老詹,你阴我,这哪是去猎狼,这是去打虎!这应让程万年去啊,他的铁砂掌多厉害啊!你这不让我去送死嘛!” 詹士谢图也不着恼,“呵呵,你到底知道了,这才走到半路嘛,我要想到了乌里雅苏台再告诉你,老程啊,他就掌厉害,你小子可是浑身上下净是鬼点子,不用你用谁,你别谦虚了!” “我跟你谦虚得着吗我?”肃文的火都能把草原给着了。 “我在延熏山馆就跟你说,‘有你打虎的时候,到时,可不要临阵退缩!’你是怎么说的来着?”詹士谢图笑嘻嘻地说道,“你笑了,说你会吗?还唱什么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我说的是虎,不是人!”肃文辩解道。 “奎昌就是大老虎,军政民政一把抓的大老虎!”詹士谢图笑道。 “我不去,谁愿意去谁去,那就是地狱,九死一生,不,十死无生,粘竿处的不都是处死了吗,明教习也被抓了,这地狱,谁爱下,谁下去,反正我不下!” “哎,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聋。”詹士谢图揉揉耳朵。 “得,我家乡有个叫马景涛的,叫得比我这还狠呢!”肃文狠狠道,转身就走。 “你会审案,探案也在行,骑射也好,还懂蒙古语、藏语、维吾尔语,肃文,知道皇上身边现在最缺什么吗?” “俊才!”肃文没好气道,他转身看看詹士谢图,詹士谢图却不追赶了,笑道,“走吧,走吧,你知道怎么走么?走到半路就碰到狼群了,就饿死了,到时我这就给俊才挖个坑,把俊才埋了,你在地底下右耳朵肯定一直热,谁让有这么多念叨你的人……” 肃文一下停住了,他看看墨尔根,人家已有言在先,只听詹大人的,这草原上狼群比猛虎还厉害,自己瞎着眼乱走一气,葬身狼腹那可就委曲大了。 “可,我还没跟……皇上说一声呢。”他马上给自己造了个台阶。 “得,难得你惦记着皇上,也不枉君臣一场,”詹士谢图笑着压低声,“皇上知道了,就是皇上让你去的,这事谁也不能说,走吧。” 这次詹士谢图趾高气扬地跟在后面,肃文倒象个委曲的小媳妇跟在了后面,落日余晖中,他放声高唱起来,声音在辽阔的草原上久久回荡—— “臣要学姜子牙钓鱼岸上,臣要学钟子期砍樵山冈,臣要学诸葛亮耕种田上,臣要学吕蒙正苦读文章,弹一曲瑶琴流泉声响,捉一局残棋烂柯山旁,写一篇法书晋唐以上,画一幅山水卧有残阳,春来百花齐开放,夏至荷花满池塘,秋后菊花金钱样,冬至腊梅戴雪霜……” “停停停,”詹士谢图打断他,“肃文,别唱得这么凄惨好不好,你好歹也是什么冰上虎,草原上的雄鹰,来段带劲的!” 肃文不理他,干脆不唱了,但一阵悠扬舒缓的长调响起,在这个夕阳西下、落霞满天的的时刻,却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詹士谢图也仿似有些感伤,“这刚走了个丧气的,又来了个掉眼泪的,能不能来个喜庆点的?这还让不让人……” “穿林海,跨草原,气冲霄汉——” “好,就要这样的。”詹士谢图乐喽,“上马——”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千难万险只等闲,为打虎先把客商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奎昌儿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老詹会师百鸡宴,捣老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好,这才象个侍卫的样子么,再来一段……” 夕阳下,草原上铁骑前行,只留下一片欢歌笑语,尘烟飞扬…… …………………………………… …………………………………… 草风星月中,一行人下马,七八个蒙古包早已支好,马奶酒与手抓羊肉早已端上桌子,黑影里,两个身穿蒙古长袍的蒙古人上来就把肃文抱住了。 “哎,哎,太热情了,太热情了!”这汉子抱算是怎么回事儿,那边还有位蒙古姑娘呢。 “二哥,二哥。”两人却都是有些哽咽。 “多隆阿,进宝?”肃文大惊,月光下,篝火旁,可不是多隆阿与胡进宝么? “呵呵,我说有老熟人吧,”詹士谢图笑着进了蒙古包,“跑了一天了,快进来吧,这旧,也可以坐着叙嘛!”他盘腿坐下,“咕咚咕咚”先干了一碗马奶酒。 “巴音,我们有十三年没见了吧,萨仁其其格,也是大姑娘了。”詹士谢图笑道。 “十三年零七个月,”这是一个很粗壮的蒙古汉子,约摸四十多岁,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姿色却是令人眼前一亮,他眼含泪花,刚要跪下去,詹士谢图起身扶住他,“不举那个虚礼。” 巴音也没有坚持,“老祖宗安好?” “安,”詹士谢图挽着他一同坐下,“临来之前还嘱咐我要好生看待你,”他看看包里没人,肃文在外面正与多隆阿、胡进宝聊着,又看看萨仁其其格,“萨仁其其格,这次就跟我回京,也入粘竿处。” “大人!”巴音终究还是跪了下去,“感激大人,感激老祖宗,巴音只有以死相报。” “说说奎昌处的情形吧。”詹士谢图道。 “是,咱们粘竿处的人除了……已全部被杀……” 萨仁其其格走出蒙古包,见肃文与多隆阿正聊得火热,她刚出来,多隆阿那小眼睛马上瞟住了她,再也移不开了。 “哎,哎,哎,”肃文喊他三声,那多隆阿犹自不觉,就差把手指放进嘴里流口水了,气得肃文一脚蹬在他的屁股上,“耳朵聋了?!” 多隆阿朝前一扑,差点撞倒萨仁其其格,忙急着赔不是,却转过头来骂道,“肃文,我就知道跟你在一块没好,这见面还没有一刻钟……” “多隆阿,胡进宝。”詹士谢图却出现在门口,他看看肃文,“肃文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上宪,理当尊重才是。” “上宪?”肃文愣了。 “嗯,”詹士谢图笑道,“多隆阿、胡进宝,也让我召进粘竿处,统属你管辖,还不来参见你们家大人?”他用满语说道。 “你们俩,”肃文笑了,却转眼怒了,“你们俩跟着瞎掺合什么?这一趟可不是在北京城砸人铺子,搅人家买卖!” “粘竿处啊,二哥,”多隆阿瞥瞥萨仁其其格,看得姑娘一扭腰身躲到了巴音身后,“一进来就是九品,我上面两个哥哥,等我补缺得到什么时候,我侄子岁数都比我大俩月呢!” “是啊,二哥,我们好歹也是旗人,也得弄顶顶戴,下科场,我们也没那个本事,”胡进宝看看詹士谢图,“当兵也遭不了那个罪,这不是眼瞅着的好事嘛。” 这是实情,就是前世的中华,谁不想弄个官当当,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官本位社会嘛。 “成,这三兄弟古城相会,刘备、关羽、张飞就凑齐了,”詹士谢图得意地哈哈大笑,“人家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你们俩这叫什么,找虎不离亲兄弟,哈哈,他乡遇故知,最是高兴,走,进去喝酒,喝完酒睡觉,睡完觉接着赶路!” 事已至此,肃文也是毫无办法,“你们俩是什么时候进的贼窝?” “贼窝,噢,二哥你说的是粘竿处吧,”多隆阿笑道,“就在圣驾离京的那天,有人把我们带到了宣王府……” 赶了一天路,身上都很疲乏,马奶酒下肚,手抓羊肉入口,蒙古包里响起阵阵欢笑,夜半,几个包里均是一片沉睡的酣声。 “肃文,你在哪?你在哪?”肃文不安地翻了个身,七格格宏琦焦急地找到他,“你去乌里雅苏台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那就是狼潭虎穴,你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啊……” 她的声音很是凄切,肃文禁不住一阵心疼,眼里竟滑出小泪水,黑暗中,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掏出怀表,借着烛光,此时已是夜入三更。 “嘎——嘎——” 一群大雁带着凄惨的鸣叫声,从营帐上空飞过。 第11章 长空雁叫霜晨月 还有些残留睡意的肃文,被这突如其来的雁叫声彻底惊醒。 他拔出刀来,披衣出了蒙古包,秋夜的草原,凉意森森,深蓝的天空中,只见星辰映照着雁群,时隐时现地向东南方飞去。 远处,却并无火把,俯身在地,也听不到马蹄声。 蒙古包里,多隆阿、胡进宝仍在酣睡,多隆阿笑着说了几句梦话,又翻身睡了过去。 肃文点燃火折子,紧锁眉头,来回急促地踱着步子,这雁叫如此凄惨,其中必有奥妙:今夜天黑无月光,按常规,大雁应该群宿水边,倘若无人惊动,是不会夜间飞行的。 况且,这雁群飞行疾速,鸣声凄惨,看来大雁的起飞地距此不会太远。 而这草原之上,这么晚是不会有牧民迁移游动的,那只能是…… “多隆阿、进宝,快醒醒,快醒醒,有人来劫营了。”胡进宝一个激灵,顾不得穿衣,顺手把刀拿了起来,见多隆阿仍自酣睡,肃文一脚踢醒了他。 “快去,叫醒詹士谢图、墨尔根,再去看看巴音和他闺女,快。” “得来,我去叫巴音。”多隆阿终于清醒过来,还没穿外衣,起身就往巴音的蒙古包跑。 “怎么回事?”詹士谢图边穿衣裳边出了蒙古包,“劫营?人呢?” “马上就来。”墨尔根所耳朵贴在地上,“嗯,有二三百人,大人。” 巴音出来了,萨仁其其格早已穿戴整齐,“老詹,快跑吧,这里不是城池,守不住的,走,还有条活路!”肃文大喊道。 詹士谢图看看巴音,“得,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马,朝北奔去。 露重霜浓,群马如风,一路疾驰。 黑暗中,却见后面火把星星点点,追了上来。 “我操,果然有人。”詹士谢图一回头,“墨尔根,你说得对,足有二三百人。” “快跑,甩掉他们。”肃文挥马加鞭,坐下菊花青猛地朝前一蹿。 又约摸着往前跑了四五十里地,后面的火把不但没有消失,喊杀声却是更清晰了。 “怎么象狗皮膏药似的,还甩不掉了,奶奶的,”詹士谢图骂道,可是话音未落,前面星星点点也出现了火把,却比适才的队伍还多出两倍,“嚯,这,真见了鬼了。”他扭头找寻着巴音。 “大人,从北方来的,这时辰肯定不是草原上的牧民,必是骑兵!”巴音大喊道。 “朝东面去!”詹士谢图大声喊着,已是拨转马头,“巴音、墨尔根头前带路!” “砰砰——” 北方铁骑已是放起鸟枪来,子弹从头顶上飞过,簌簌地打进草地里,不时有墨尔根蒙古武士和小侍卫惨叫着落马。 “我操,”詹士谢图只觉着膀子一麻,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打得真准!”他狠狠地笑着夸道。 “老詹,没事吧?”肃文的连珠鸟铳却是不敢开枪,这距离太远,打出去也是浪费。 “你们是哪个营的?”詹士谢图大叫道。 说话间,西北方向铁骑也开起枪来,却是冲着北方来的铁骑,双方枪声如爆豆一般,“快跑!” 看着这两方开枪互射,趁着这个机会,詹士谢图大喊道,打马钻进前方一大片开阔的胡杨林中。 八月,正是胡杨最好的日子,胡杨的叶子变得金黄火红,白天,宛如草原中一片熊熊燃烧的海,夜晚,却是墨一样的黑。 “墨尔根,下绊马索。”詹士谢图大声命令着,“大家都躲到树后。” 身带长绳是蒙古汉子的传统,墨尔根等人紧急忙活起来,一道道绊马索放好,却听着外面的枪声已是越来越近,伴随着有人惨叫落马,六百多铁骑却是一下涌进了林子,耀眼的火把,顷刻间,照亮了这一大片火红的胡杨林。 枪声更响,子弹纷飞,这千余铁骑互射起来,却也不断朝詹士谢图等人开着枪,不断有人从马上跌下,也不断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枪火引燃了落叶,继而引燃了胡杨树,这火借风势,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胡杨林里已是大火冲天。 “你们是哪个营的?”詹士谢图大声喊道。 回答他的只有鸟枪。 “奶奶的,朝北放箭!”火光中,北面的铁骑猛冲过来,詹士谢图大声喊道,他一挥手,几排箭射过去,又有无数骑兵惨嚎着落地。 “我操,老詹,是绿营的兵!”借着火光,肃文大声喊着,手里的连珠火铳却不停手。 “杀!”詹士谢图大叫一声,墨尔根等人早把急速冲进跌落马下的骑兵砍下了脑袋。 火光下,鲜血喷染红了火红的叶子,血淋淋的被砍掉的脑袋,仍圆睁着眼睛,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大概由于被砍落之时的恐怖和疼痛,这个热乎乎的脑袋似乎在滚落过程中还一直尖声喊叫着。 三方混战成一团,这美丽的胡杨林里,已成了人间杀戮的地狱! “老詹,我们得想办法脱身。”肃文拍掉身上的火,忍着烟呛,摸到詹士谢图身边,萨仁其其格早把詹士谢图的胳膊包扎起来,“要不然,不是烧死就是被打死。” “怎么脱身,在林子里还能挡一阵儿,”巴音道,“出了林子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只有挨枪子!” “天马上就要亮了,等天亮,我们再也藏不住!”墨尔根射出一箭,大声说道。 “在这会被烤成烤乳猪的,这烟,也能熏死人!”多隆阿大嚷道。 “肃文,你有什么法子?”詹士谢图道,“你说吧,大家都听你的。” 多隆阿与胡进宝俱是围拢过来,热切地看着肃文,大火烤得人人身上滚烫。 “放火!”肃文看看这绵延几十亩的胡杨林,“只要火烧起来,就是一道火墙,他们过不来,我们趁乱就走得脱,杀得出去!要不,到了天明,大家就都成活靶了!” “放火!”詹士谢图当机立断。 这胡杨林里一个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很快延绵成片,火光中,詹士谢图大声道,“大家待会往东面冲,如果走散了,还是到乌里雅苏台汇合。” 火借风势,星火燎原,整个草原此时正是秋草待干的时候,很快,草原变成了火海,暗夜下,烟气四溢,火光冲天,却好似一道天然屏障,隔开了后面的追兵。 “到到大盛魁,”火光中,大家快马加鞭,詹士谢图凑到肃文身边,低声道,“记住。” 接着,他笑着又大声喊起来,“我操,这一路,差点让枪打成筛子,又差点烧成火焰山的孙猴子,”他回头看看,却是再也笑不出来,火光中,两股追兵又追了上来,衣裳都着了,却是不管不顾。 “奶奶的,分开走,”詹士谢图大声喊着,“我与巴音一路,肃文带墨尔根一路,”他又不甘心地回头大声喊道,“你们是哪个营的?”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几排鸟枪。 “詹大人,您别问了成不成,再问,这枪子还得打。”多隆阿急喽。 “好,分开。”詹士谢图很虚心,马上接受了多隆阿的意见,两队人马分开了。 从西北方向来的铁骑却直朝肃文等人追了下去,北方来的铁骑却兵分两路,一路追詹士谢图,一路与西北铁骑混战着,朝肃文等人追了过去。 “老墨,我怎么看前面是湖!”穿过一片齐膝深的河流,眼看甩不脱后面的追兵,肃文借着微弱的晨曦,心里一阵狂跳。 墨尔根叫道,“这是克鲁伦河的达赉湖,”他看看身后,“没办法,下水吧,长生天保祐!”他一打马,带着闯进了湖里。 多隆阿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二哥,这不是找死吗?” “下水。”肃文大喊道,前面水天一色,芦苇茂密,滩上苇柳丛生,湖面却是一眼望不到头,“下水还有一线生机,没看出这些人就是冲我们的命来的吗?下水。” “扑腾——扑腾——” 连人带马走下湖去,偌大的湖面只是打了几个旋,就恢复了平静。 微弱的晨曦中,耀眼的火把下,却是再也看不见人。 追过来的两支铁骑朝着湖里放了几排枪,却又是混战在一起…… ………………………………… ………………………………… 詹士谢图看看身边,从京里一路带来的粘竿拜唐已所剩无几,加上巴音、萨仁其其格,总共不过七八骑。 “继续往南,前面就是喀尔喀,枪声响了一晚上,草原大火,千里可见,他们肯定会有人来。”詹士谢图大喊道。 “长生天保祐,长生天保祐。”巴音也大声呼应道。 他们的想法没错,天微微亮时,果然遇到了身着蒙古装的卫队,后面追赶的绿营兵却都停住了脚,掉转马头往北去了。 “勉强捡了一条命。”晨曦中,詹士谢图看看众人,个个满脸黑灰,眉毛头发都被火烧得焦黄一片,身上也是支离破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王爷,我们还有几个兄弟,往北去了,能否派人去接应他们?”詹士谢图惊魂稍定,马上安排。 “我马上派人去找。”喀尔喀王爷很是痛快,“詹大人,您怎么从科尔沁跑到喀尔喀,怎么跟绿营的兵打起来了,他们是哪个营的啊?” “我是来猎狼的,”詹士谢图大言不惭,“我操,这些绿营兵简直就是土匪,不分清红皂白,乱打一气,让我查出来,定饶不了他。” 这千里猎狼闻所未闻,这一夜追杀,更是险相环生,喀尔喀王爷知道必有隐情,见他不肯实话,也不相逼,安排好蒙古包与换洗衣裳后,马上安排人手出去找寻。 至中午找寻人的人马陆陆续续才回来,却是个个摇头,“詹大人,您说的那个兄弟,我见过,就是那达慕大会上的雄鹰,真正的满州汉子,可是,我的人找到达赉湖,在湖边捡到了这个。” 喀尔喀王爷把一枚金腰牌递给詹士谢图,詹士谢图眉毛一皱,正是那面在宣王府时他给肃文的腰牌。 “听湖边放牧的牧民讲,他们七八个人都投了湖,估计是已经升天了。” 詹士谢图一屁股跌坐在蒙古包里,手里却兀自紧紧握住那块腰牌。 “詹大人,万寿节快到了,您是跟我们一起去科尔沁么?” “我还要待些时日,”詹士谢图勉强道,“你们先去吧。” 喀尔喀王爷深施一礼,转身走出了蒙古包。 巴音看看詹士谢图,“大人,他们,都不在了?” “嗯。”詹士谢图脸上的神情很是难看,他突然站起来,“我就不信了,草原上的河浅得很,一个湖还能挡住他们,不成,我要亲自去看看。” 巴音却道,“大人,那可不是普通的湖,那是海。” 当詹士谢图亲身站到达赉湖前时,他信了,这个湖还真越不过去,当真是海,湖水澄澈,白云掩映,一望无际。 巴音与萨仁其其格也打听了几个牧民,却都是异口同声,那几个下去了,就再没上来。 “兄弟,我的好兄弟。”詹士谢图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哥哥害了你,你说你,唉,”突然,他拔出刀来,没命在地上挖起来,待挖成一个坑,却庄重地把金牌放了进去,“这连个尸首也找不着,这牌子,权当衣冠冢了。” 萨仁其其格不声不响地帮着詹士谢图,待詹士谢图恭敬地拜了三拜,却跨马向北而去。 巴音赶紧跟了上来,“大人,我们去哪?” “乌里雅苏台。”詹士谢图头也不回道。 …………………………………… …………………………………… 太阳刚刚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各种颜色的花萼,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抖着,晨风把各种花香混在一起,让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忧郁…… 阳光下,湖边的草原烟雾缭绕,流动着夏日特有的蜃气,更远处山岗上,有几座荒废已久的、闪着蓝光的古垒。 闭上眼睛,可以听着远处和近处飞禽的鸣叫声,还有坐骑吃草之时所发出的响鼻声、马笼头的叮当声,以及轻微的蹄声…… 第12章 你 “她每天都来么?”五格格宏馨问道。 “回格格,每天都来,从大清早一直站到下半夜,就这么望着北边。”侍女跪在草原上。 “这是第几天了?”宏馨道。 “第五天了。” 远处的湖面上,鸥鸟飞舞,宏馨皱皱眉,走上前去,“走吧,怕是……回不来了,喀尔喀王爷的话,想必假不了。” “不,他肯定能回来,”七格格这几天明显瘦下去,“他肯定能回来,去年,济尔舒谋反,万军丛中他都活下来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 “行了,七妹,”看着她宏馨一阵心疼,“那是在北京,这是在草原,势单力孤的,几十人对一千多骑兵,……你觉着会有胜算么?” “詹士谢图还活着啊,”七格格转过脸来,“就是皇上身边的大侍卫,他们是一起的。” “是一起的。”宏馨紧盯着宏琦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几天前,那双眼睛还是活水流动,顾盼神飞,这苦命的妹妹啊,好不容易找到个可心的人,却又魂归漠北,“但,喀尔喀王爷不是说过了么,是分开走的。” “那他也不会死,”宏琦突然笑起来,这笑,却象刀扎一样让宏馨心疼,“五姐,你不是也说过么,他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他是皇上四哥钦赐的精勇巴图鲁……” “七妹,你醒醒吧,他们没有鸟枪,只有刀,他们几十个人,人家是一千多精壮的铁骑,达赉湖你知道吗?那可比海洋还要宽广,来呀,把你们主子送回王府。”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却均不敢动手。 “来啊,”宏馨柳眉倒竖,跟随他的几个蒙古侍女马上过来,拖住宏琦就走,“五姐,”宏琦的身体软绵绵的,几天不进水米,她身上无丝毫力气,“是我害了他……” “越发糊涂了,”宏馨一挥手,“你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五姐,”宏琦脸上已是流下泪来,“他把母亲的天珠送给了我,它本能保祐他的,……你不说也说过,不是夫妻而行夫妻之事,此事天地所不容,神鬼所愤怒。……犯此律条者,非但自己必有灾祸,……” 这连姐妹俩的私密话当着这一众侍女的面儿也说出了口,宏馨叹口气,“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先上车吧。” 几个高大健壮的蒙古女人把宏琦送上马车,宏馨跟着坐进去,轻轻揽住宏琦,“这灾祸,都是业力,来了是躲不掉的,唉,你们俩,也是有缘无份……” 宏琦静静地依靠在宏馨的肩上,目光却一丝不动,宏馨看看她,默不作声静由马车向前。 蒙古包前,将要离家的蒙古姑娘与母亲唱起了《细长的黄骠马》,曲调缓慢哀伤,情调悲切凄凉,宏琦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静静地流了下来。 “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你头也不回的你,展开你一双翅膀,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一声叹息将我一生点亮; 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看不见你的眼睛是否会藏着泪光,我没有那种力量,想忘也总不能忘,只等到漆黑夜晚,梦一回那曾经心爱的姑娘……” 可是,我仍然在这里,但漆黑无边的夜晚,肃文,你在哪里呢? ………………………………… ………………………………… 乌里雅苏台城,定边左副将军行辕。 “什么?除了我们的人,还有一队骑兵!”奎昌的鼻烟壶举到鼻边,却抬起头看看参赞大臣廉敬和站在一边的绿营守备张子波。 “是,我带了一千两百人的绿营兵,以追杀草原逆匪的名义,眼看着快到了他们驻宿的蒙古包,”张子波道,“可谁知,半路上就遇到一行人,前面跑的正是三十余骑,估摸着就是您说的什么皇上身边的大侍卫,不过,追赶他们的也是一队绿营兵。” 奎昌却不言语了,抹了一点鼻烟放在鼻边,眼一闭,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浓眉阔口,两只眼睛深邃不见底。 “你说,那队绿营兵会是谁派的?看来下手还在我们前面。”廉敬道。 “会不会是土匪假扮的?”廉敬笑道,这是一个笑面虎,面容和善,其心歹毒。 “不会,他们都有鸟枪,我们在林子里跟他们交火,身上的衣裳也都是绿营的装束。”张子波摇摇头。 “有没有抓到活口?”廉敬道。 “军门不是说不留活口么?”张子波有些愣。 “我是说那队绿营兵。”廉敬翻翻眼睛。 “没有,胡杨林起火后,在达赉湖边他们又打伤打死我们不少兄弟,”他小心地看看奎昌,“看着那侍卫带来的人都沉进湖里,我们就撤了。” “军门,这会是谁派来的呢?”廉敬也注视着奎昌。 “谁能调得动军队呢?谁跟詹士谢图有仇呢?”奎昌眼不眨地看着他的左膀右臂。 “热河都统——恒秀!”廉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听说,鸿胪寺少卿查斯海被查,跟那个近两年在京里大出风头的侍卫肃文有关。” “肃文?是不也这次也跟着詹士谢图?”张子波道。 “恒秀,可不象他的名字那样秀气,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当侍卫里就以狠辣闻名,”奎昌道,“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人来。”他站起身来,笑道,“这事,慢慢查,不急,这詹士谢图一行人,损兵折将,当务之急要查的,是詹士谢图的死活,还有那个肃文,两位,别忘了,咱们皇上下棋,那可是变幻莫测,一个小卒子也能把老帅拱了。” “都察院那边?”张子波提醒道。 “蒋光鼐,书生一个,他的事我也听说过,”廉敬轻蔑地笑了,“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腔血勇,我们怕什么?” “嗯,说的是,”奎昌也笑了,“蒋某人,其实就是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东翁说的是,”说话间,从门外走进一五十多岁中年人,“宋代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将军是一部《三国》治漠北,看得透,看得远,看得深!” “老夫子回来了。”张子波笑道,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壶,亲自给这中年人倒起茶水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奎昌的师爷邵乃文,“师爷过奖了,”奎昌摆摆手,“这趟差使如何?” “该见的人都见了,在鄂相那里却吃了闭门羹,但礼亲王那边答应替我们说话。”邵乃文道。 “鄂想深谋远虑,也罢,他老人家怎么想不得而知,但有一条,我们都是鄂派。”奎昌道,“他不会不管我们,更不会见死不救。” “东翁,在科尔沁,我怎么听说您杀了几个逆匪?”邵乃文问道。 奎昌一笑,廉敬忙道,“不是逆匪,是粘竿处的人。” 邵乃文手腕一晃,一碗茶水全洒在袍子上,“这还不算呢,老夫子,昨晚我带兵把皇上派来的人……”张子波狞笑着,举手作刀作了个砍的姿式。 邵乃文脸色顿时苍白,“东翁,”他苦笑道,“这,这杀了粘竿处的人,实同谋反,可与拘禁明安图等人不同,”他终究忍不住站了起来,“我这临行前不是商议过么,不跟朝廷廷翻脸。” 奎昌看来还是很尊重这位师爷,起身踱到他身边,“这事情有些变化,皇上,看来并不想放过我们,也并不相信礼亲王,要不,也不用派他身边的大侍卫再来乌里雅苏台。” “大侍卫?”虽是坐在椅子上,邵乃文明显是晃了晃,张子波赶紧扶住了他。 邵乃文一闭眼,长叹口气,良久不语。 “仲翁,仲翁?”奎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老夫子,老夫子,”廉敬也道,“我们做得隐密,以追剿逆匪的名义……” 邵乃文猛地睁开眼睛,“追剿逆匪,皇上信么?郑亲王信么?张中堂信么?就是大人您,信么?”他看看奎昌,“值此关头,明安图被看管,粘竿处拜唐被杀,皇上的大侍卫又遭围剿,你说,你们说,皇上能善罢干休么?” “仲翁莫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事是奎昌同意了的,经邵乃文这么一讲,他也有些犯嘀咕,但做都做了,世上却无后悔药可以买,“先前要不是我们在粘竿处也有人,我们都不知道那些粘竿处的人已混进城来,我们的事他们竟搜罗个差不多,我们也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永绝后患!” “对,皇上这侍卫一行来势更猛,也多亏那人通风报信,”他下意识往外看看,“我们再不能让他们进城!”廉敬道。 “唉,粘竿处?粘竿处!”邵乃文年看看奎昌,“大人,这些人可是惹不得啊,可是您,竟——” “老夫子,惹都惹了,您放心,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必定不会再放他们回去!”张子波笑道,“不过,据我看,他们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对,何况,他们当中也有我们的……”廉敬笑着看看奎昌。 “算了,”邵乃文颓然道,“当务之急,有三点。” “请说。”奎昌见邵乃文振作起来,高兴地转身在椅上坐下。 “一是要赶紧上一道折子,与这事撇清干系,至于,这黑锅让谁来背?”他看看奎昌,“在科尔沁,我听说,热河都统恒秀的小舅子查斯海……” “这我们已商议过,就是恒秀来背,我们是例行剿匪,是他与詹士谢图跟那个小侍卫肃文有过节。”廉敬道。 “二是这一行余下的人要赶紧料理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是活要见尸,死也要见尸。”奎昌恶狠狠补充道,“咱位皇上,不动则已,一动就如雷霆千钧,我们要永除后患。” “三是俄人那面,要提早联络,这也是我们惟一的退路了。”邵乃文又是一声长叹,“这次去的是绿营的兵吧,如果我没猜错,穿的都是绿营的官服,直接就奔着从科尔沁来的人去了,对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知他要讲什么。 “如果这戏再演得象一些,比如前面有人扮成土匪,跑到他们的营地,唉,事已至此,说什么也完了,绿营的兄弟,子波再去嘱咐一番。” 看着张子波匆匆而去,邵乃文慢慢道,“借剿杀土匪之名,索要钱财,误杀大侍卫詹士谢图一行……” 奎昌看看廉敬,又看看窗外急匆匆而去的张子波,都是明白邵乃文的意思,除恒秀外,必要时,张子波也是那个替罪羊! “对了,东翁,”奎昌赶紧看向邵乃文,“那个叫肃文的小侍卫,一定要查清是死是活,前礼亲王济舒、顺天府两任府尹济尔乐、禧佛,内务府总办郎中寿琪,都是坏在他手里,这人一定小视不得!” …………………………………… …………………………………… 人生若只如前夜,何事秋风悲古原。 一行七骑匆匆北行,寂寥的草原上,只留下几个孤单决色的背影。 “二哥,这一路净板着脸了,我都有些怕你了。”多隆阿递过马奶酒,“喝一口。” 肃文看看他,接过来,“多隆阿,是不是你那张嘴不严,跟人吹嘘你是什么粘竿处侍卫,走漏了消息?” “哪能呢,进宝给我作证,一路上我们俩就从未分开过。”多隆阿大急。 “是啊,二哥。”胡进宝道,“我们在芦苇丛中泡了一宿,又爬了一天才上岸,我们也觉着委曲呢。” 肃文看看他们,“我们委曲,可我们还活着,”他又看看墨尔根,“前天晚上一起喝马奶酒的兄弟们,一起吃手抓羊肉兄弟们,却都客死他乡,魂归故里。” “二哥,我们这返回来,也收敛了不少兄弟吧,詹大人呢?”多隆阿眨巴着两只眼睛。 “死了那是肯定让狼吃了的,活着就会去乌里雅苏台。墨尔根道。 “不管他,”又来到前晚上那片胡杨林前,整片的胡杨林已是化为焦土,只余缕缕青烟,仍袅袅升腾。 第13章 大盛魁 肃文不言声地解下蒙古背囊,把马奶酒洒在地上,又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兄弟们,等完了这趟差使,就是千里万里,兄弟也带你们回家。”他眼含眼泪,声音却有些哽咽。 墨尔根这个蒙古汉子也是热泪盈眶,悠长凄凉的蒙古长调又起,歌声在草原上久久回荡,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需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回过头来又看了看这片化为灰烬的胡杨林,肃文跨上马去。 多隆阿突然挡在马前,“二哥,我们还是回去吧,”他嗫喏道,“这九品芝麻官,我们也不要了,命要紧,我还有爹娘,两个哥哥呢。” 承德,德华门内。 净水泼街,黄土铺地,街旁跪满了前来迎驾的承德百姓。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蒙古诸王、京城各衙门提早前来的堂官及热河一干子官员,在礼部尚书司马白衫及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安排下,恭敬跪迎圣驾。 辰时二刻,只听德华门外九声炮响,畅音阁六十四部鼓乐齐奏,在悠扬的鼓乐声中,德华门内身驮香鼎宝瓶的八对大象依次跪下,接着,各色的宝扇、信幡、旌节、金节、大旗依次涌入门内,看得人是眼花缭乱,但却有说不出的尊严肃穆,说不出的荣华尊贵。 这些过去才是正经的法驾,只见八面门旗及跸旗过后,一百二十名手执金吾的侍卫由詹士谢图率领,身为前导,紧接着一百二十名手持执事的太监,继续穿过,又有一百八十名侍卫走过之后,才是宣光帝那围有栏杆宫殿式样的九龙乘舆。 肃文也是一身五品武官服色,头顶翠森森的孔雀翎,骑马跟随在这九龙乘舆之侧。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一时间,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及各色烟花在空中爆炸,伴随着这震耳欲聋般的呼喊,整个承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宣光帝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不时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待停下乘舆,宣光帝走了出来,亲手搀起最前面的科尔沁扎萨克亲王,“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先道乏吧。” 看着荫堂、张凤藻一行人跟了上来,宣光帝一挥手,“一路上,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你们也先去歇息吧。” 见他一路步行,詹士谢图与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两眼平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好,”宣光帝点头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你,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帝一下笑了,“这正经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这功夫你又抬出两个哥哥来了,补缺的时候你恨不得他们明天就都不在了。”胡进宝揶揄道。 “这前晚上到现在跟做恶梦一样,差点命都没了,要那官儿还有什么用?”多隆阿反驳道,“在京城里有吃有喝,哪样都好,在这,连口热豆汁都喝不上,我昨晚还梦见吊炉烧饼艾窝窝,叉子火烧……” “行了,你不愿去,没人逼你,我自己回吧。”肃文看看他,“让开。”那菊花青一撂蹄,多隆阿马上松开了手。 墨尔根等人鄙视地看看多隆阿,都追随肃文一路北去。 “走吧,多隆阿,”胡进宝劝道,“这一路你也不认识路,再碰到那些绿营兵,还不得打死你?就是碰不着,这草原上的狼也能把人吃了,得,”见多隆阿不为所动,胡进宝翻身上马,“你自个回吧。” 看着胡进宝真不管他,多隆阿这才急了,赶紧牵马过来,“哎,等等我,等等我,姥姥的,肃文,我就知道,跟你在一块儿,没好——” 一行人继续策马北上,墨尔根对这里的道路很熟,一路上,有他在,倒也不需担心走岔了方向。 “二哥,那是座古城!”多隆阿看着一些残存的断残垣,大声喊道,“说不定是古董呢,二哥,过去看看,拿回琉璃厂,说不定能卖个大价钱!” 肃文心里一跳,墨尔根轻蔑地看看多隆阿,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这里,早不知来过多少人了,这是窝阔台大汗的夏宫!” 他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头仰苍天,虔诚地祷告起来。 这古城规模不大,城墙遗存已经不太明显,但令人惊悚的是,城内外草地上有数十头老鹰在缓缓走动,人靠近了才盘旋而起。 肃文也翻身上马,勒马在宣光帝一侧,“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臣愿追随皇上,作一从龙保驾之臣。” “好!”宣光帝说着,拍马而出,“先痛痛快快打一场,待秋狩之后,再去草原猎狼!” 肃文、詹士谢图等侍卫马上拍马紧随,如风一般飞驰而出。 可是,他却没有仔细琢磨宣光帝话中的意思,等到了草原,这猎狼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走惯了北京城千回百转、狭窄幽长的胡同,跑遍了北京城外起伏的山峦,乍一到这关外的原野之上,肃文只觉天高气爽, 草树连绵,云动树摇,百草伏波,让人心境为之大开。 宣光帝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竟是百发百中,一路上,詹士谢图竟是一箭没射,净忙着捡宣光帝射中的猎物了。 见收获颇丰,宣光帝兴致更高,他一打马,照玉夜狮子钻进一处峪口,谷中草木葱茏,枝叶茂盛,眼见着不见了踪影。 “肃文,快跟上。”詹士谢图大叫着,他再也顾不得拾捡那些野物,一打马跟在肃文及大侍卫程万年、索伦后面,也进了峪口。 峪口很深,狭谷幽暗,草木深不见底,阴森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宣光帝一下勒住了马缰,那照玉夜狮子前蹄高抬,长嘶一声,却是稳稳停在当场。 宣光帝本想拨马退出峪口,但当着一众侍卫的面,又拉不下脸来,正待再作计较,却突地从里面钻出几只兔子来,快速跑出峪口。 “嚯,皇上来了,它们也出来迎驾!”肃文笑道,可是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只见一阵狂风从谷中吹出,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宣光帝及众侍卫都低下了头,肃文不由自主地心里一阵乱跳,就连跨下坐骑也不安地四蹄乱转,一个劲地想往峪口外面跑。 那一阵风过了,待众人再抬起头时,只听得乱树背後扑地一声响,一只黄黑相间的吊睛猛虎从草丛中蹿了出来。 百兽之王乍一出现,几匹马竟一下撂了蹄,肃文等人一下滚落尘埃,身上沾满了草叶尘土,宣光帝的照玉夜狮子却比这些普通的马匹强过太多,但也是四蹄攒动,不安地朝后退了回去。 白森林的牙齿外露,一声震彻山谷的虎啸,适才几匹马竟掉转过头,没命地朝谷口外面奔去,一个小侍卫刚拉住马缰,竟被连人拖向谷外。 惊慌中,宣光帝已是抽出羽箭,“射杀它!”他带头一箭射去,却正中那老虎的前腿,那虎一声长吼,又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山冈不住地抖动。 “主子,快撤。”詹士谢图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宣光帝的马缰,“拦住它!” 宣光帝强自镇定,转眼一看,那虎已是如疾雷般奔向最前面一个侍卫,那侍卫肝胆俱裂,还没拔出刀来,已被老虎扑倒在地,转眼间已是血肉模糊。 空气中,立马弥漫起一团腥气,分不清是虎臊还是血腥,大侍卫程万年与索伦已是抽出刀来,二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挡在猛虎跟前。 刀锋耀眼,那猛虎虽已受伤,但血腥又激得他一声长啸,它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见猛虎扑来,快速一闪,已是闪在猛虎背后,却不防那受伤的猛虎尾巴一扫,索伦手中的刀已是被打掉在地。 “保护主子!”詹士谢图把马缰交给一名小侍卫,返身扑了上来,程万年在后他在前,二人脚步灵活地刀刀砍向老虎。 这些老鹰体型硕大,目光阴冷,呼啸飞腾,令人心悸。 “二哥,这些蒙古人,动不动就祷告,”多隆阿察颜观色,知墨尔根不屑与他交往,心里暗气,嘴上就丝毫不留情面,“成吉思汗时的蒙古人也这样吗?” 肃文笑着看看他,“这已不是元代的蒙古人了,大金朝的蒙古人,早已不想征服女人与世界,只想征服灵魂与天国了……” ……………………………………… ……………………………………… 乌里雅苏台城东、南、北三面环山,博克多河和成吉思河夹城而过,在城西三里的地方汇合。 乌里雅苏台,蒙古语里又称作长满杨树的地方,城墙丈余,用带草根和草皮的土块堆筑而成,其外面一侧立有木栅。 全城东西约一里地,南北半里,开有东、南、西三座城门。城中央是“龙亭”,供奉宣光皇帝神位。龙亭之西为定边左副将军奎昌的衙门,再往西为满洲参赞办事大臣廉敬的衙门。蒙古参赞大臣腾格尔不设衙门,而是在城外北山上架设毡帐。 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搜捕,好在墨尔根是蒙古人,肃文也会说讲蒙古语,一行人买了十余只骆驼与货物,扮作客商模样,方才躲过了搜捕,但却不象骑马快行,这速度就慢了下来。 可是越往北行,搜捕竟是越少,看来,奎昌等人也料定他们不敢前来,可是他不知的是,他的“死讯”早就由科尔沁传到了乌里雅苏台。 一行人骑在马上,从南门而入,城里却是汉人、满人、蒙古人、回回杂居,街面上也很是热闹。待走到西北处的小山下,山下即是乌里雅苏台有名的买卖城,前街商铺鳞次栉比,后街则稍显冷清萧条。 “哎哟,毛子女人!”多隆阿激动起来,指着的丰满高大、金发碧眼的女人叫道。 墨尔根笑道,“这由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本是与俄人通关作生意的地方,我们的砖茶、生烟,绸缎,不只运到漠北,还运往俄罗斯。” 肃文一路走一路看,双舜全、恒和义、元生和、天顺店等商号迤逦展开,不是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俄罗斯人,还以为这就是在中原内地。 “大盛魁!”看到前面的牌匾,肃文不由喃喃自语。 “二哥,咱就去这里么?”多隆阿道。 “去,就说肃掌柜到了。”肃文看看身前身后的驼队,再看看自己的打扮,还真象个掌柜的。 一会子功夫,就有一个伙计从里面笑着跑出来,“您就是肃掌柜的,快快里面请,我们掌柜的在里面侯着您哪。”他转身喊道,“刘三,把这些货拉到后院去,给这几位爷们泡壶茶!” 肃文看看他,笑着走进门去,待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他却突然呆住了。 对面站的一个妇人打扮的人也愣在当场。 “肃掌柜。”领头的那个珠圆玉润的妇人福了个万福。 “肃掌柜,这是我们家大奶奶,老爷不在了,我们家大奶奶主事。”那伙计忙笑着介绍。 多隆阿与胡进宝把骆驼拉进后院,也笑着走进内院,看到那妇人也是愣住了,胡进宝的眼睛子都快掉了出来,多隆阿却象见到鬼一般,“玉姐?!” 第14章 最危险的地方 “大盛魁?”巴音道,“也是我们粘竿处的的……” “对,大盛魁当家的也是我们的人。”詹士谢图笑道。 “奎昌怎么会知道?”巴音又道,“不行,得赶紧知会他们,让他们赶紧离开。” “已经让人送信了,我不是说过嘛,肃文有九条命,奎昌想要拿他,没门!”詹士谢图好似没事似的,笑道,“奎昌也算有本事,竟能在我们粘竿处里收买内奸,呵呵,老祖宗可是佩服得紧哪!”他笑着说到最后,却是一字一顿,明显就是有清理门户扫除内奸的意思。 “这内奸是……?”巴音看看萨仁其其格,萨仁其其格不言声地走到跟前,给詹士谢图倒了杯奶茶。 “内奸就在大盛魁!”詹士谢图笑着咬牙切齿道,他也真是个人才,这两种极端表情能这样和谐统一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大盛魁的人都撤了,行了,该是我们动手了。”詹士谢图轻松道,“老巴,这些日子,受委曲了。” “不委曲。”巴音看看萨仁其其格,这些日子,拘禁在此地,一步不离,他就知道詹士谢图是在怀疑他父女二人,但此时内奸已查明,詹士谢图的疑窦就冰消雪融了。 “全城都在搜捕肃文,这样,肃文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这事就好办多了。”詹士谢图仍是一脸笑意,危险面前,镇定自若,巴音也不得不佩服。 “大人,这乌里雅苏台城这么小,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能逃到哪去呢,要不要我们接应一下?”巴音有些担心。 “老巴,我再给你透个底儿,他,可是老祖宗看中的人,这趟差使,也是老祖宗亲自安排的,你放心,奎昌抓不住他,半年前,顺天府、天理教满北京城拿他,连人影都搜不到。” “那他会不会跑回科尔沁?”萨仁其其格问道。 “不会,这小子不是孬种,噢,这几日,你看他油滑,其实骨子里有血性,再说还有墨尔根在他身边,那也是头倔驴。”詹士谢图笑道,“老巴,你现在就去,把风放出去,就说皇上的侍卫肃文暗地里来查案,已查到奎昌贪墨的证据。” “啊,大人,那奎昌还不急着要他的命啊!”巴音不解,连萨仁其其格也迷惑地看着詹士谢图。 “呵呵,老祖宗将来可是要把粘竿处交给他的,这点子难处都趟不过去,将来怎么掌粘竿处?……呵呵,这小子处处防着我,还是着了我的道了,正好,他在前面吸引奎昌,冲锋陷阵,我们在后面盯着,呵呵,等办完了奎昌,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在我跟前得规矩点,学着点,毛还是嫩啊!” 詹士谢图很得意,手舞足蹈地说着,“都察院的蒋光鼐就在城外了,这样,蒋光鼐在明,肃文半明半暗,我们在暗地里,这三路齐下就好办多了,呵呵,肃文怎么唱的来着,待与老詹会师百鸡宴,捣老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萨仁其其格看看詹士谢图,脸上有些不落忍。 “巴音,去吧,以后各省都要设粘竿处,乌里雅苏台站你来负责!” 宣光帝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不时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待停下乘舆,宣光帝走了出来,亲手搀起最前面的科尔沁扎萨克亲王,“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先道乏吧。” 看着荫堂、张凤藻一行人跟了上来,宣光帝一挥手,“一路上,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你们也先去歇息吧。” 见他一路步行,詹士谢图与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两眼平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好,”宣光帝点头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你,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帝一下笑了,“这正经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忠君护驾,臣子之责任。”肃文也朝他挤挤眼睛。 “这么好的景色,你的眼睛又没瞎,不好看么?”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小声道。 肃文笑笑,“这地方,上世我来过几次,熟得很。” 詹士谢图一瘪嘴,“嗯,你就吹牛吧,等到了科尔沁草原,给你弄一群牛让你吹。”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宣光帝看看背后二人。 “没什么,肃文说想吃牛肉,我知道承德有一家老牛汤做的不错,正商量着一起尝尝呢。”詹士谢图大言不惭。 “嗯,民间的吃食不同于宫里,风味也是不错,”宣光帝似乎也很动心,“待用过午膳,宣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察院钱牧、刑部赵彻、大理寺诺敏到延熏山馆觐见。” “是。”詹士谢图急忙应道。 “皇上,一路劳乏,也不休息?”肃文小声道。 “多少政务等着呢。”詹士谢图好似也是无可奈何,“这避暑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而已。” 二人边低声说着,边跟着宣光帝的脚步绕过仪门,走进一处院落,只见院中黑松高可参天,却是树冠庞大,遮天蔽日,迎面正门上赫然是四个泥金大字——“万壑松风”。 看着巴音挑帘出了蒙古包,詹士谢图收敛了笑容,他究竟还是没有对巴音父女和盘托出,这乌里雅苏台城,除死去的十几名粘竿拜唐,当地潜伏的巴音父女,大盛魁的玉儿姐、柳如烟,加上肃文、多隆阿、胡进宝,再就是他自己,还有一位谁与不知的奎昌身边的神秘人,前后竟有这么多人齐聚乌里雅苏台城,足可见粘竿处那位老祖宗对此行的重视,他不能不万分谨慎,加倍小心。 …………………………………… ……………………………………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 虽不是故知,还被摆了一道;也不是夫妻,还被骗了一回,但大家坐在一块,在这个远京京师的边陲小城,还是其乐融融,中间夹杂着柳如烟那勾人心魄的目光,肃文未喝先醉。 “肃掌柜的,外面有人找。”整个小城既没有八大楼也没有八大堂,从外面酒楼要了酒菜,大家伙刚坐下,外面的伙计就进来禀报。 肃文看看大家,这进大盛魁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詹士谢图也没讲这儿还有粘竿处其它人啊,再说了,自己在这里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谁会认识自己啊! “多隆阿、进宝,备好家伙什,”肃文掣出连珠火铳,掖在袖子里,玉儿姐跟柳如烟也站了起来,见玉儿姐有些迷茫,柳如烟有些担心,肃文一笑,来到外面。 “您是肃二爷?”来人一身蒙古打扮,很焦急,“京里来的?” “嗯,您是?恕我眼拙……”肃文一拱手笑道。 “别的不用说,”来人确实很急,“一句话,快跑,将军行辕正在点兵,马上要来拿你们,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人说完,匆匆而去。 一席话说得肃文心惊胆颤,这是非地、虎狼窝端的是非同寻常,“多隆阿、进宝,走。” “二爷,这是怎么了,是我们招待不周么?”玉儿姐赶紧上来,无意中又把行院的行话说了出来。 “奎昌马上要来拿人,别啰嗦,快走。”肃文急了。 “我还有些东西在屋里……”玉儿姐有些犹豫,柳如烟却一把拉住她,“那些都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嚯,肃文目光霍地一跳,这哪还是那个楚楚可怜的莳花馆首魁,今儿,怕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多隆阿、进宝,赶车!”肃文看着卸了一半的货物,忙道。 “二哥,这时辰了,这些东西是身外之物……”多隆阿马上现学现卖。 “这半年,内务府查处了不少官员,外面流传着一首歌谣,”宣光帝轻轻念道,“……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看看在坐的诸大臣,“这奢侈极欲到了何等地步!” 肃文心里一乐,赶紧站得更直,这四句歌子却是他的手笔,想不到已传到宣光帝的耳朵里。 “嗯,且不说内务府,就说现今的朝堂之上,这小民看官吏,小官看大官,单说这吃穿用度,从上到下,风气一塌糊涂,竟是人人争相攀比!……嗯,我朝有制,亲王、郡王以外禁穿黑狐皮,可是你看看,这朝堂之上身着黑狐皮之人又有多少!朕,还听说,有人顶戴花翎所用的翎管子,一个就价值一万三千两银子!”他看看高塞,高塞却不敢触碰他的眼光,“就是这些一、二品大员把风气带坏了!” “朕听说,户部尚书立山有朝珠三百六十五挂,每天都换一挂戴。据说,这些朝珠最低等的也值到一千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些朝珠起码值三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嗯,他一年的傣禄才多少银子,这不是贪官又是什么!”宣光帝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这一干大臣,“查,立刻就查,今后凡有贪腐者,不管是王爷还是督抚,上不封顶,一查到底!” 众位大臣都站了起来,众人早知宣光帝要整顿吏治,原以为也是要太后省亲回銮之后再作商议,谁知,在这避暑山庄就雷厉风行布置开来。 立山,毫无疑问,肯定是要打的第一只老虎了! “朕还听说,郑亲王宴请,前来赴宴之人,什么雀舌犴尖、鸡心犴尖、云南犴尖、凤眼犴尖、银针紫貂、贝勒紫貂、金丝猴皮等等裘皮就有六十多种,他们的傣禄能置办得起吗?”见荫堂要站起来,宣光帝一摆手,“南河总督穆荫,所穿的裘皮,都是派人携带重金直接到关外购买当年猎获的整张狐皮做的,查,查一下他的家底!” 众人的心都是提到了嗓子眼,这第二只虎,眼见已成定局。 众人个个都是噤口不言,宣光帝却不等他们回答,继续说道,“什么烤鹅掌,猪背肉,烤驼峰,种种吃法,所费甚剧,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 “这上行下效,整个官场一团乌烟瘴气!”宣光帝沉痛道,“朕自离京至承德,一路苦思冥想,顺贞门刺驾,天理教匪谋逆,皆是官员失德所致,……若朝廷各级官吏果能真正办公,任劳任怨,以实心行实政,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天下未有不治,未有不平,也未有饥寒之民,则不会发生上述不忍言之事!” 他快走几步,转身又在榻上坐了下来,“上书房拟旨,自今日始,朕,要整顿全天下的吏治,整肃全天下的官场,还是那句话,凡贪墨受贿,枉法舞弊者,凡身行奢靡带坏风气者,一经发现,决不姑息,一查到底,决不轻饶!” 他又看看几位上书房大臣,“这些虎狼之辈,吞噬的是我大金朝的基业,吞噬是老百姓的血汗,对这些虎,这些狼,一定要打,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要让他们肉疼,不敢贪,不想贪,不能贪!” “这么着走在大街最招眼,没看到外面全是货车么?”肃文训道。 待一行人拉着骆驼出得大盛魁,走到买卖街街口,迎面正碰上一队官兵,远远朝买卖街气势汹汹扑了过来。 第15章 床头捉刀人 乌里雅苏台城,定边左副将军行辕。 “什么?除了我们的人,还有一队骑兵!”奎昌的鼻烟壶举到鼻边,却抬起头看看参赞大臣廉敬和站在一边的绿营守备张玉明。 “是,我带了一千两百人的绿营兵,以追杀草原逆匪的名义,眼看着快到了他们驻宿的蒙古包,”张玉明道,“可谁知,半路上就遇到一行人,前面跑的正是三十余骑,估摸着就是您说的什么皇上身边的大侍卫,不过,追赶他们的也是一队绿营兵。” 奎昌不言语了,抹了一点鼻烟放在鼻边,眼一闭,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浓眉阔口,两只眼睛深邃不见底。 “您说,那队绿营兵会是谁派的?看来下手还在我们前面。”张玉明道。 “会不会是土匪假扮的?”奎昌笑道,乌里雅苏台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一个笑面虎,面容和善,手段歹毒。 “不会,他们都有鸟枪,我们在林子里跟他们交火,身上的衣裳也都是绿营的装束。”张玉明摇摇头。 “有没有抓到活口?”廉敬道。 “军门不是说不留活口么?”张玉明有些愣。 “我是说那队绿营兵。”廉敬翻翻眼睛。 “没有,胡杨林起火后,在达赉湖边他们又打伤打死我们不少兄弟,”他小心地看看奎昌,“看着那侍卫带来的人都沉进湖里,我们就撤了。” “军门,这会是谁派来的呢?”廉敬看看奎昌。 “谁能调得动军队呢?谁跟詹士谢图有仇呢?”奎昌眼不眨地看着他的左膀右臂。 “热河都统——恒秀!”廉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听说,鸿胪寺少卿查斯海被查,跟那个近两年在京里大出风头的侍卫肃文有关。” “肃文?是不是这次也跟着詹士谢图?”张玉明道。 “恒秀,可不象他的名字那样秀气,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当侍卫时就以狠辣闻名,”奎昌道,“蒙古各部也有卫队,但不是绿营,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人来。”他站起身来,笑道,“这事,慢慢查,不急,这詹士谢图一行人,损兵折将,当务之急要查的,是詹士谢图的死活,还有那个肃文,两位,别忘了,咱们皇上下棋,那可是变幻莫测,一个小卒子也能把老帅拱了。” “都察院那边?”张玉明提醒道。 “蒋光鼐,书生一个,他的事我也听说过,”廉敬轻蔑地笑了,“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腔血勇,我们怕什么?” “嗯,说的是,”奎昌也笑了,“蒋某人,其实就是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东翁说的是,”说话间,从门外走进一五十多岁中年人,“宋代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东翁是一部《三国》治漠北,看得透,看得远,看得深!” “老夫子回来了。”张玉明笑道,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壶,亲自给这中年人倒起茶水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奎昌的师爷邵乃文,“师爷过奖了,”奎昌笑着摆摆手,站起身,“这趟差使如何?” “该见的人都见了,在鄂相那里却吃了闭门羹,但礼亲王那边答应替我们说话。”邵乃文道。 “鄂相深谋远虑,也罢,他老人家怎么想不得而知,但有一条,我们都是鄂派。”奎昌道,“他不会不管我们,更不会见死不救。” “东翁,在科尔沁,礼亲王还问过,说是您杀了几个逆匪?不会是明安图带来的人吧?”邵乃文问道。 奎昌一笑,廉敬忙道,“不是逆匪,是粘竿处的人。” 邵乃文手腕一晃,一碗茶水全洒在袍子上,“这还不算呢,老夫子,昨晚我带兵把皇上派来的侍卫……”张玉明狞笑着,举手作刀作了个砍的姿式。 邵乃文脸色顿时苍白,“东翁,”他苦笑道,“这,这杀了粘竿处的人,实同谋反,可与拘禁明安图等人不同,”他终究忍不住站了起来,“我这临行前不是商议过么,不跟朝廷廷翻脸。” 邵乃文看看廉敬,廉敬的脸色很难看。 “昨晚的事,老廉也不知情,是我直接安排玉明去办的,”奎昌看来还是很尊重这位师爷的,起身踱到他身边,“这事情有些变化,皇上,看来并不想放过我们,也并不相信礼亲王,要不,也不用派他身边的大侍卫再来乌里雅苏台。” “大侍卫?”虽是坐在椅子上,邵乃文明显是晃了晃,张玉明赶紧扶住了他。 邵乃文一闭眼,长叹口气,良久不语。 “仲翁,仲翁?”奎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老夫子,老夫子,……我们做得隐密,是以追剿逆匪的名义……” 邵乃文猛地睁开眼睛,“追剿逆匪,皇上信么?郑亲王信么?张中堂信么?就是大人您,信么?”他看看奎昌,“值此关头,明安图被看管,粘竿处拜唐被杀,皇上的大侍卫又遭围剿,你说,你们说,皇上能善罢干休么?” “仲翁莫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事是奎昌拿的主意,经邵乃文这么一讲,他也有些犯嘀咕,但做都做了,世上却无后悔药可以买,“先前要不是我们在粘竿处也有人,我们都不知道那些粘竿处的人已混进城来,我们的事他们竟搜罗个差不多,我们也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永绝后患!” “对,皇上这侍卫一行来势更猛,也多亏那人通风报信,”廉敬注视着奎昌,“我们再不能让他们进城!” “唉,粘竿处?粘竿处!”邵乃文看看奎昌,“大人,这些人可是惹不得啊,可是您,竟——” “老夫子,惹都惹了,您放心,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必定不会再放他们回去!”张玉明笑道,“不过,据我看,他们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对,何况,他们当中也有我们的……”廉敬又笑着看看奎昌。 奎昌刚要言语,邵乃文颓然道,“算了,当务之急,有三点。” “请说。”奎昌见邵乃文振作起来,高兴地转身在椅上坐下。 “一是要赶紧上一道折子,与这事撇清干系,至于,这黑锅让谁来背?”他看看奎昌,“在科尔沁,我听说,热河都统恒秀的小舅子查斯海……” “这我们已商议过,就要恒秀来背,我们是例行剿匪,是他与詹士谢图跟那个小侍卫肃文有过节,才痛下杀手。”廉敬道。 “二是这一行余下的人要赶紧料理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是活要见尸,死也要见尸。”奎昌恶狠狠补充道,“咱位皇上,不动则已,一动就如雷霆千钧,我们要永除后患。” “三是俄人那面,要提早联络,这也是我们惟一的退路了。”邵乃文又是一声长叹,“这次去的是绿营的兵吧,如果我没猜错,穿的都是绿营的官服,直接就奔着从科尔沁来的人去了,对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知他要讲什么。 “如果这戏再演得象一些,比如前面有人扮成土匪,跑到他们的营地,唉,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绿营的兄弟,玉波再去嘱咐一番。” 看着张玉明匆匆而去,邵乃文慢慢道,“借剿杀土匪之名,索要钱财,误杀大侍卫詹士谢图一行……” 奎昌看看廉敬,又看看窗外急匆匆而去的张玉明,都是明白邵乃文的意思,除恒秀外,必要时,张子波也是那个替罪羊! “对了,东翁,”奎昌赶紧看向邵乃文,只听邵乃文道,“那个叫肃文的小侍卫,一定要查清是死是活,前礼亲王济舒、顺天府两任府尹济尔乐、禧佛,内务府总办郎中寿琪,都是坏在他手里,这人一定小视不得!” “呵呵,我不信。”肃文笑了。 “我们的人得着信,前去接应,都烧得……”玉儿姐不禁哭了。 肃文看看柳如烟,“都烧得面目全非了吧,怎么知道是你们的詹大人哪?” “腰牌还在。”柳如烟返身拿出几张金腰牌来,“这是在尸体上发现的。” “那是真死了?詹大人跟我们说过,人在腰牌在,人死腰牌丢,”多隆阿笑了,“得,这真经我们也不取了,这可是龙潭虎穴,赶紧走才是正理。” “多隆阿这句话说的是,既然老詹人都不在了,我们还待下去干嘛?我们没功夫跟你们扯闲篇,走来——”肃文学着山西人的口音,长喊一声。 “二爷,”玉姐一伸手,拦住了肃文,“詹大人不在了,可是您还活着,北京发来的信儿,是让我们听您的,您,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不能走,还在这等着挨抓哪,”肃文笑了,“这乌里雅苏台城方圆也就二、三里地吧,连个藏身的地儿都没有……” “二爷,……”柳如烟道。上 肃文却打断她,“京里不是让你们听我的么?那就走……”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那冰凉的柔荑已是拉住了自己手,朝里间走去,他喉头上下抖动,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进了里间。 玉儿姐笑着看看多隆阿、胡进宝,突然,里面传来一阵娇吟,多隆阿、胡进宝都惊地张大嘴巴,多隆阿挤挤眼睛,夸道,“这想了半年了吧,嘿嘿,也就是二哥,这时辰还有心思干这事!” 屋里,却不见旖旎风情,只有剑拔弩张,柳如烟刀指肃文,“为国除奸,是男儿本分,您既入粘竿处,生是粘竿处的人,死是粘竿处的鬼,二爷,莫让我逼您。”她轻声道,“这也是给您留面子。” “不逼,不逼,”肃文笑道,却缓缓走近柳如烟,柳如烟手一动,马上一缕鲜血从肃文脖子淌了下来,柳如音一声娇吟,短刀已到了肃文手中…… ……………………………………… ……………………………………… 乌里雅苏台城东三十里炮台山。 詹士谢图一身蒙古装,一脸络腮胡,脸上还多出两道大疤,他走出蒙古包,笑着抱起一蒙古娃娃,用蒙古语大声跟挤奶的蒙古女人说笑着,打闹着,俨然就是一地道的蒙古汉子。 萨仁其其格端过一碗奶茶,递给巴音,“阿爸,我们回来几天了,詹大人也不让我们进城,出门还有侍卫跟着,詹大人是不是怀疑我们啊。” 巴音看看她,“詹大人自有道理,这是粘竿处的规矩,不需多问,更不要打听。”他一口气喝掉了碗里的奶茶。 二人正议论着,詹士谢图笑着掀开帘子走进蒙古包,后面跟着这几日一直没露面的那个侍卫,“老巴,肃文来了。” “他们没死?”巴音惊讶得看看萨仁其其格,“长生天保祐,长生天保祐。” “他当然死不了,这小子,是猫,有九条命!”詹士谢图笑道,“不过,奎昌知道他到了乌里雅苏台城,知道他到了大盛魁。” 人生若只如前夜,何事秋风悲古原。 一行七骑匆匆北行,寂寥的草原上,只留下几个孤单决绝的背影。 “二哥,这一路净板着脸了,我都有些怕你了。”多隆阿递过马奶酒,“喝一口。” 肃文看看他,接过来,“多隆阿,是不是你那张嘴不严,跟人吹嘘你是什么粘竿处侍卫,走漏了风声?” “哪能呢,进宝给我作证,一路上我们俩就从未分开过。”多隆阿大急。 “是啊,二哥。”胡进宝道,“我们在芦苇丛中泡了一宿,又爬了一天才上岸,我们也觉着委曲呢。” 肃文看看他们,“我们委曲,可我们还活着,”他又看看墨尔根,“前天晚上一起喝马奶酒的兄弟们,一起吃手抓羊肉的兄弟们,却都客死他乡,埋尸异地。” “二哥,我们这返回来,也收敛了不少兄弟吧,詹大人呢?”多隆阿眨巴着两只眼睛。 “死了那是肯定让狼吃了的,活着就会去乌里雅苏台。墨尔根道。 “不管他,”又来到前晚上那片胡杨林前,整片的胡杨林已是化为焦土,只余缕缕青烟,仍袅袅升腾。 第16章 黑云压城心欲摧 詹士谢图一脸刀疤,夹在一众看热闹的蒙古牧民中,见蒋光鼐不卑不亢,心里暗赞,“此人真名士,有风骨,可谓是大金朝第一御史。” 定边左副将军行辕,西花厅。 奎昌一身便服,却由人架着步履阑珊地走出来,乍一露面,即高高抱拳,“蒋公,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蒋光鼐正与廉敬、松筠等人寒暄,他一身白鹇补服、水晶顶子,玉身肃立,气质典雅,在一群乌里雅苏台官员中,似鹤立鸡群。 “我一眼就认出蒋大人了,你我二人虽素未谋面,也算神交已久。”奎昌笑道。 “奎大人,身体要紧,光鼐此来,给您添去诸多麻烦,还请大人恕罪。”蒋光鼐道,肃文发现,蒋光鼐说得甚是诚恳,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两人正惺惺相惜,互有好感呢。 “为天子代狩一方,自当尽职尽责,这身体又算得了什么。”奎昌道。 肃文暗笑,这一句话,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象个封疆大吏之语。 “蒋大人,请入席。”奎昌邀请道。 “请。”蒋光鼐笑道。 肃文看看这一众官员,自己只是个护卫,谅也没有自己上桌的份,他站立一旁,端详起桌上的菜来。 奎昌热情地介绍着今儿入席的官员,廉敬已是介绍过一遍,但蒋光鼐仍是彬彬有礼,点头示意。 “蒋大人的风骨誉满京师,天下闻名,前些日子,知道蒋大人要来,奎昌也是早有心交往,这蒙古八珍,也是特为蒋大人准备。”奎昌笑着一指席面。 “这醍醐、夤沆、野驼蹄、鹿唇、麋、天鹅炙、元玉浆、紫玉浆。” “这草原上到处都是美景,远处看不太清,我忍不住就站起来了。”宏琦笑道,又坐下来。 宏馨看看她,不言声地递过一支千里眼来,笑道,“用这个吧,眉毛胡子都看得倍儿清,”看宏琦欣喜地接过去,宏馨又笑道,“那达慕后我有话问你。” 姐妹二人感情素来要好,宏馨虽然长住草原,但她的丈夫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常到京师去的,京师风言风语也刮到了草原之上。 宏琦拉开千眼,果真看得一清二楚,却见镜头中的肃文笑着脱下了黄马褂,笑着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青草上。 又脱下里面的褂子,随手扔到一边,这上身赤裸着,一身的腱子肉虽然比不上蒙古武士,但也威武雄壮,令人耳红眼热。 七格格宏琦粉脸泛红,心里乱跳,想要放下那千里眼,却又觉着这双目已是移不开了,索性装作胡乱调节着这千里眼的样子,但目光却一直在肃文身上流连。 肃文光着上身站了起来,对面的蒙古武士马上双臂摆动,双脚跳动起来,肃文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跳了起来。 草原上鸦雀无声,宣光帝、太后都举着千里眼,看得认真,七格格宏琦只觉着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千里眼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场上的动静。 一干子侍卫、前锋营的将士,都朝这里张望着,詹士谢图却在旁大声喊道,“肃文,下手,摔他!” 詹士谢图的声音肃文已是充耳不闻,他深知,牧民平时套马、驯马,力道很大,一旦被他抓住,肯定是输定了的。 他脱掉衣服,裸出上身,就是让他抓不住自己,这是防守,只要他抓不住自己,自己就有机会赢他。 “墨尔根,墨尔根!”人群见两人始终不动手,慢慢骚动起来,有牧民大声喊着武士的名字。 那叫墨尔根的武士果然有些急躁了,他试探着上来就抓,可是肃文没有衣服,身上滑得很,他竟无地可抓,再抓,肃文突然闪电般拨开他的左手,欺身往前一冲,顺手双手抱住了墨尔根的腰。 “嗨——” 肃文一扭身,一个抱腰后背摔,把墨尔根摔倒在地上。 “啊——” 他兴奋地朝天高举双手,嘴里发出惊喜的狂喊。 宣光帝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七格格宏琦差点又跳起来,她兴奋地看看宏馨,却发现宏馨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马上红着脸不自然道,“你这样看我干嘛,看摔跤啊!” 詹士谢图大笑着,看来也是欢欣异常,这侍卫处的兄弟挣脸,就是给他挣脸。 可是,高台之上的太后却笑着对宣光说了几句,宣光看看依旧兴奋的肃文,笑着摇摇头。 果然,墨尔根捂着腰站了起来,他苦笑着,冲着肃文大声喊着,“这不是摔跤,不是我们蒙古的摔跤!” 肃文看看他,也用蒙古语大声喊着,“这就是摔跤,不管蒙古还是满洲的,摔倒了就是好跤!” 那墨尔根顿时脸红脖子粗,周围也有牧民、武士开始聒噪,肃文笑着刚想拿起衣裳,却见大侍卫索伦笑着走过来,“肃文,皇上说了,这不是草原上的摔跤,命你们重来。” “啊!”肃文鼻子都快气歪了,我这容易吗我?再说了,我哪知道草原上摔跤的规矩啊! 那墨尔根却激动地朝着看台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伟大的博格达汗,您的胸怀象草原一样宽广,象蓝天一样开阔,象大海一样深邃……” “行了,行了,别净说好听的了,”肃文把褂子往草地上一摔,又学着墨尔根一样跳了起来,“这次不准耍赖啊。” “哎,这怎么回事?”七格格宏琦看看五格格宏馨,“不是赢了吗?” “你的那个侍卫,根本不是草原上的摔法。”五格格话中有话,可是七格格关心之下,竟没品出味来。 二人重新开始,墨尔根更加谨慎,当着这几万人的面儿,他更不敢有闪失,二人象大神一样转着圈。突然,墨尔根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肃文的裤带,肃文的手却搭在他的肩头,正待墨尔根要使力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已是不听使唤,凭空好象丢失了一样。 墨尔根马上知道着了肃文的道了,他狂吼一声,身子一动,肃文已是被顶了出去,踉踉跄跄后退七八步,方才站稳脚步。 高台之侧,宏琦差些叫出声来,跟着姨娘坐在一众命妇堆里的霁月也紧紧掐住了梅香的手,疼得梅香差点也叫出声来。 不待他上前,肃文返身冲了过来,墨尔根双手无力,却是不能相抗,肃文抓住墨尔根的牛皮卓得戈,“嗨——”将他往地上摔去,墨尔根落地时扭了几扭还想站立,但却接连退出几步,终于碰到在一低矮的小桌上,桌上的马奶酒、奶豆腐顿时撒了一地。 “快起来。”肃文笑着跑过去,顺手拉住墨尔根的双手,一阵抖动,但墨尔根仍是痛苦地望着他,躺在地上,肃文耸耸肩,低声道,“兄弟,得罪了。” 草原上,一片安静,掉针可闻,只有风,刮过茂盛的青草,刮过人们的心田。 突然,就象风吹过一样,整个草原被吹动了,平地里蓦地响起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人人眼里闪烁着热切,人人眼里交织着崇拜。 詹士谢图却是看明白了,小声笑道,“你耍赖!” 肃文也笑道,“能赢就是英雄!” 说话间,一名蒙古少女手持哈达走了过来,詹士谢图有些眼热,“成了,美女来了,英雄快去吧。”待肃文戴上哈达,马上又有四个蒙古大汉抬起他来,肃文笑着挥着手,所到之处俱是一片欢呼。 在这兴奋热烈的呼喊声,肃文看看高台之侧,朝那里挥挥手,他知道,在万人中央,在万丈荣光之处,有一人肯定心里惦记着他,为他担心,为他高兴,也为他痴狂。 詹士谢图有些眼道,说的也不假,他确实是作了手脚,就在手搭上墨尔根肩膀的空当,借着墨尔根所发之力一下卸掉了墨尔根的膀子,适才借着上前搀扶的空当,又把墨尔根的膀子重新接了上去。 可是这种手法,正是传自草原,蒙古的正骨医师被叫作绰班,内务府上驷院绰班处,专门为大内侍卫正骨医伤。 查干老爷子本就是蒙古人,在绰班处多年,一套挟气功摸法更是炉火纯青,《正骨心法要旨》,更是对人体通身骨骼、筋腱、穴道了然于心。 肃文前世就对接骨颇有心得,这一世也跟着查干老爷子学了几手,却不想到今天不是接骨,而是卸骨,他暗叫一声,惭愧,查老爷子常说,治病如佛事,奉医杀贪心,今儿确实是罪过了! 他下意识地再看墨尔根时,却仍是躺在地上,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手捂腰部,双眼紧闭,痛苦万端,一位蒙古姑娘正焦急地蹲在他身边,却也是束手无策,空自着急。 肃文示意那些人放下他来,他慢慢走过去,高台之上的宣光帝与太后也朝这边看着,“这孩子要干嘛?”太后有些不放心,适才两人角力她可是看得清楚,肃文曾脚踢她的梳头太监,在她心中,最是大胆的一个人。 宣光帝看看索伦,索伦不言声地跑下高台。 还没等他走近,肃文已是伸手按住了墨尔根的腰,墨尔根愤怒地打开他的左手,却不料,肃文右手已是捏住墨尔根的左耳,“老詹,别让人打扰我!” “他在干什么!”太后不满了,她此次回草原省亲,到处是一片祥和,到处是欢声笑语,摔跤虽是激烈,但也是传统旧俗,她实在不愿看到宫中的侍卫与蒙古武士在她眼皮底下有冲突。 宣光笑道,“肃文知道规矩,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额娘且再看看,再看看。” 他的目光也紧盯当场,只见墨尔根停了嚎叫,方才不能动弹的身子竟跟着肃文的手站了起来。等肃文把墨尔根提到面前,马上又转到墨水尔根的身后,双手合交一下把墨尔根庞大的身躯抱在半空中。 周围马上响起一阵嘈杂,几个蒙古武士马上就要上前,那蒙古姑娘脸已通红,詹士谢图却笑嘻嘻拦住他们,他身着明黄色的马褂,几个武士看看和硕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嘴里骂着,却都不敢造次了。 那姑娘关怀心切,却要硬闯,詹士谢图笑着说句什么,那姑娘却更是愤怒地大喊起来,好象詹士谢图是他宿世仇人一般。 太后沉下脸来,不言声地看着这里,高台之上,华盖之下,竟是一片压抑。 恭格喇布坦也觉着不妥,他看到了场上的蒙古武士人人双眼圆睁,一脸怒气,牧民们也是不满地大声喊着,他想了想,还是朝高台走去。 可是他还没挪步,却见肃文把墨尔根举到空中,在空中左晃四次,右晃四次,又左右同时晃了一次,突然,发声喊,斜着向远处扔了出去。 整个草原上的人都惊呆了,有蒙古武士已经跟詹士谢图、索伦推搡起来,眼看着更多的武士朝着肃文拥过来,詹士谢图、索伦拦也拦不住。 宏琦急了“五姐,这要打起来了吧。” 宏馨看看她,幽幽道,“这人都伤了还下死手,最让人看不起,你,怎么看中他了呢。” 一众小侍卫见冲突起来,按着刀都跑过来,就是前锋营、善扑营的兵士也不动声地围了过来,麻勒吉、海兰珠、勒克浑等咸安宫的老人,此次都是作为前锋营兵士来到草原,见肃文要吃大亏,也顾不得军纪了,海兰珠已是拔出刀来。 宣光帝脸色阴沉,恭格喇布坦已是走到高台之下,他站起来,程万年马上跑过来。 宣光帝刚想说什么,突然又止住了话头,只见墨尔根已是从草地上站了起来,适才,被抛在空中紧倒腾挪的刹那间,他就已停止了嚎叫,待落地后,嗯,感谢长生天,这腰竟然恢复如初,自个竟能站起来了! 那蒙古姑娘目睹此景,眼含泪水,快走几步,扶住墨尔根,墨尔根也惊奇地揉揉腰,踢踢腿,两人说了几句,却双双跑到肃文跟前,扑通一声跪在肃文面前,“尊敬的远方的客人,感谢您……” 还没等他们说完,肃文笑着打断他们道,“你是蒙古草原上的雄鹰,只是暂时折了翅膀,是长生天派我来的,是博格达汗派我来的,”他看看高台之上,宣光帝已坐了下来,“适才你的肾脏离了位,我已治好,你的身躯象坚硬的磐石,没事,呵,没事了。” 第17章 百鸡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蒋光鼐急归急,可是也没有理出个办法来,“这半个月了,劳而无功,如何是好?”他搓着手,明显着了急。 “蒋教习您别急,老话儿不是说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多隆阿笑道,“何况您只是个从五品,二哥虽是五品吧,还不敢亮明身份,我们也不是强龙啊。” “多隆阿这话儿有理,”肃文赞道,“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你问吧,人家不敢说,有人盯着哪,”肃文又一挑眉毛,“扳不到奎昌,这些人就要倒霉,轻者坐牢,重者掉脑袋。” “那就坐困愁城?这里简直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蒋光鼐沮丧道。 “哪那能呢!”肃文笑笑,“办法我早就想好了。” “什么办法?”蒋光鼐、多隆阿、胡进宝都凑了上来。 “那只有一个办法,”肃文笑道,“那就是让奎昌离开这里,跟我们回科尔沁,在皇上跟前,认罪!” “切,”多隆阿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我当是什么办法呢,二哥,你脑袋没糊涂吧?” “怎么说话呢。”肃文给了多隆阿一爆栗,多隆阿疼得直咧嘴,“二哥,轻点,这是人脑袋。” “还有半个月就是万寿节,这奎昌,都不去科尔沁为皇上祝寿,他能离开乌里雅苏台?”蒋光鼐起先兴奋,又失望起来。 “是啊,我们就这几个人,人家可是定边左副将军,我们这几个人还没近身怕就成肉泥儿了吧!”胡进宝也摇摇头。 肃文笑道,“事在人为,在这里只会被拖死,到最后半点东西也查不到,奎昌制造点麻烦呈报皇上,那要查的就是蒋教习您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蒋光鼐正色道。 “到时不是你想不斜就能不斜的,”肃文道,“无中生有,制造点麻烦还不会吗?”他看看多隆阿。 “是啊,比如女人,比如在你住的地方给你塞一包银子,再比如……”多隆阿腆着肚子笑道。 “无耻。”蒋光鼐气愤地又一捶桌子。 多隆阿眨巴着眼睛,看看肃文,一脸委曲,“蒋教习,我,不是,我……” “不是说你。”蒋光鼐现在也不知生谁的气。 肃文道,“粘竿处以往发现过线索,待往下查证据时,就立马横尸衙门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奎昌押回去,群龙无首,你才能放开手脚去查。” 蒋光鼐皱眉道,“从那天的宴席看,他们是蛇鼠一窝,勾结到一块了,就是奎昌能被我们带走,这里还有其他人。” “我们当日能从大盛魁走脱,就是有人提前报信,将军行辕里有忠于朝廷的人,只要能把奎昌弄走,这里就不再是铁板一块,才有机会。”松筠是朝廷的人,这在宣光身边时,听上书房大臣议论过,但规矩在那摆着呢,值守时听到的话儿,不管对错,是不能往外传的。 可是,那个送信的人是谁呢?他心中模模糊糊出现一张人的脸,但又不敢确定。 “说吧,怎么弄走?”蒋光鼐问道,满脸期盼,这是到都察院以来第一次出来办差,这弄砸了差使,以后在都察院是抬不起头来了。 “您别着急,说不定,现在有人比我们还着急呢。”肃文笑道。 “我们不急,有人会急。谁?” “您甭问,我们就稳坐钓鱼台,到时他就会来找我们。”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 此时的北京城虽仍是汗流浃背的天气,但承德已是金风送爽、凉意逼人了。 承德,德华门内。 净水泼街,黄土铺地,街旁跪满了前来迎驾的承德百姓。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蒙古诸王、京城各衙门提早前来的堂官及热河一干子官员,在礼部尚书司马白衫及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安排下,恭敬跪迎圣驾。 辰时二刻,只听德华门外九声炮响,畅音阁六十四部鼓乐齐奏,在悠扬的鼓乐声中,德华门内身驮香鼎宝瓶的八对大象依次跪下,接着,各色的宝扇、信幡、旌节、金节、大旗依次涌入门内,看得人是眼花缭乱,但却有说不出的尊严肃穆,说不出的荣华尊贵。 这些过去才是正经的法驾,只见八面门旗及跸旗过后,一百二十名手执金吾的侍卫由詹士谢图率领,身为前导,紧接着一百二十名手持执事的太监,继续穿过,又有一百八十名侍卫走过之后,才是宣光帝那围有栏杆宫殿式样的九龙乘舆。 肃文也是一身五品武官服色,头顶翠森森的孔雀翎,骑马跟随在这九龙乘舆之侧。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一时间,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及各色烟花在空中爆炸,伴随着这震耳欲聋般的呼喊,整个承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宣光帝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不时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待停下乘舆,宣光帝走了出来,亲手搀起最前面的科尔沁扎萨克亲王,“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先道乏吧。” 看着荫堂、张凤藻一行人跟了上来,宣光帝一挥手,“一路上,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你们也先去歇息吧。” 见他一路步行,詹士谢图与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两眼平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好,”宣光帝点头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你,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帝一下笑了,“这正经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忠君护驾,臣子之责任。”肃文也朝他挤挤眼睛。 “这么好的景色,你的眼睛又没瞎,不好看么?”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小声道。 肃文笑笑,“这地方,上世我来过几次,熟得很。” 詹士谢图一瘪嘴,“嗯,你就吹牛吧,等到了科尔沁草原,给你弄一群牛让你吹。”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宣光帝看看背后二人。 “没什么,肃文说想吃牛肉,我知道承德有一家老牛汤做的不错,正商量着一起尝尝呢。”詹士谢图大言不惭。 “嗯,民间的吃食不同于宫里,风味也是不错,”宣光帝似乎也很动心,“待用过午膳,宣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察院钱牧、刑部赵彻、大理寺诺敏到延熏山馆觐见。” “是。”詹士谢图急忙应道。 “皇上,一路劳乏,也不休息?”肃文小声道。 “多少政务等着呢。”詹士谢图好似也是无可奈何,“这避暑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而已。” 二人边低声说着,边跟着宣光帝的脚步绕过仪门,走进一处院落,只见院中黑松高可参天,却是树冠庞大,遮天蔽日,迎面正门上赫然是四个泥金大字——“万壑松风”。 嗯,要起风了! ………………………………… ………………………………… “朕,要打虎猎狼!” 宣光帝坐在御榻之上,望着外面湖光山色,千岩万壑,轻轻道。 透过东面的窗子,秋树碧湖,一览无余,张凤藻好似沉浸在这绝妙的景色之中,浑然没有听到宣光说话似的。 “皇上是想秋狩的事吧,”常阿岱忙道,“明儿您要接见蒙古诸王,初步就定于后天,秋狩之后即刻启程前往科尔沁。” 宣光帝看看常阿岱,缓声道,“这秋狩,猎的是地上的豺狼虎豹,朕,说的是朝堂之上的虎,朝堂之上的狼!” 众人的心不禁都是一沉,站在轩外的肃文虽是长身直立,按刀不动,但也是静静听着里面这大金朝几位顶尖人物的对话,但只听得耳边风响松鸣,却听不到里面有人接过宣光帝的话茬。 荫堂看看张凤藻,只见张凤藻仍稳坐钓鱼台,心里不禁暗叹,这老儿历经三朝,果然是修炼成精了。 宣光帝站了起来,在轩里慢慢踱着,“朕,继位十九年,以宽为政,仁爱待下,从不妄诛大臣,也从不苛责大臣,可是,苍天有眼,祖宗有灵,当前的朝堂,竟成了什么样子!” “这十九年来,总督、巡抚、道台以至府县之撮尔小吏,无不贪污,无不靡费,出巡则讲排场、比阔气,过节则收红包、要好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竟成了正常的惯例!……听说, 都是派人携带重金直接到关外购买当年猎获的整张狐皮做的,查,查一下他的家底!” 众人的心都是提到了嗓子眼,这第二只虎,眼见已成定局。 “这京师的八大堂,菜价即贵又不实惠,可是,每到晚间,宾客盈门,车马如龙,听说,有道“红烧熊掌”,制作时要用蜡烛火焰慢慢煨十天,吃时纯香软滑,你们吃过没有?” 众人个个都是噤口不言,宣光帝却不等他们回答,继续说道,“什么烤鹅掌,猪背肉,烤驼峰,种种吃法,所费甚剧,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 “这上行下效,整个官场一团乌烟瘴气!”宣光帝沉痛道,“朕自离京至承德,一路苦思冥想,顺贞门刺驾,天理教匪谋逆,皆是官员失德所致,……若朝廷各级官吏果能真正办公,任劳任怨,以实心行实政,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天下未有不治,未有不平,也未有饥寒之民,则不会发生上述不忍言之事!” 他快走几步,转身又在榻上坐了下来,“上书房拟旨,自今日始,朕,要整顿全天下的吏治,整肃全天下的官场,还是那句话,凡贪墨受贿,枉法舞弊者,凡身行奢靡带坏风气者,一经发现,决不姑息,一查到底,决不轻饶!” 他又看看几位上书房大臣,“这些虎狼之辈,吞噬的是我大金朝的基业,吞噬是老百姓的血汗,对这些虎,这些狼,一定要打,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要让他们肉疼,不敢贪,不想贪,不能贪!” “是!”众人齐声答应着,却都是明白,这整顿吏治,自今日始,正式推行了! “现今,旗人纯朴尚武风气慢慢退化,追求奢华,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四处惹是生非,甚至打架斗殴,为非作歹。”宣光帝脸上却不象适才那样慷慨激昂,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逛戏园子,养戏子、赌博、遛鸟,养狗,熬鹰、栽石榴树,什么都干,就是不好好营生!朕在宣光十年增加旗丁名额,竟还有人在背后议论朕,这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越说声调越高,“这帮子人如果不整治,有人也会攀比,整顿吏治也会有人说闲话,所以这旗务与吏治当得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务得旗人自力更生,这是大方向,你们议一议。”他一抚脑门,又端起茶来,适才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嗓子实在是干透了。 “朕,今儿就把这题目撂在这,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要各司其职,都察院掌总,再上一个条陈,老叔和辅臣看过之后,再呈上来。”他看看一干重臣,“行了,都回去吧,朕也想出去透透气了。” 第18章 煮饽饽 “大人,我这生日,您年年都是拨冗光临,今年,这面子,您一定要给。”廉敬弓着腰,一脸谄笑,跟在奎昌后面,进了花厅。 “老廉,今年,我连皇上的万寿节都不去了,身体抱恙,这传出去,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奎昌看看廉敬,“那就是大不敬。” 廉敬马上笑道,“没请别人,就请您跟夫人,再就是玉明,还有几个同僚,都是您信得过的人。”他随意说了几个名字。 奎昌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这些人,倒都不是外人,……” “这吃的东西呢,乌里雅苏台这地儿,整日里净是些牛羊肉,菜也就萝卜、口蘑之类的,”廉敬笑着,见奎昌走到书桌前,马上在桌前研起墨来,“这啊,我前些日子让人运过五百只鸡来,又从北京专门请了一厨师,大人,卑职知您喜欢吃鸡舌头馅的煮饽饽(饺子),这就是单为您预备的,这鸡啊,也是三十六种作法,不带重样的……” “唉,活了这一把岁数,就好这一口了,得嘞,我去!”奎昌一把拨开一卷宣纸,“那咱就好好喝一遭。” “得,大人,您应承了,我这就去准备。”廉敬躬着身笑着退了出去。 奎昌目视着他退了出去,那眼光一直穿透窗户,阴冷寒毒,邵乃文笑着从隔壁走了出来。 “东翁,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我们身边还卧着一条狼啊!” 奎昌在宣纸上泼墨挥毫,却写得一首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条狼,四年前就到了乌里雅苏台,”奎昌用笔老到,力透纸背,但手上青筋暴露,脸上也透着一股狠劲,“皇上,皇上他老人家,”他把“千”字的起笔写得有如钢刀,“四年前就惦记着我了,就把我当魏延了!” “四年前,廉敬初来,对大人您是言听计从,百般奉迎,处心积虑地讨好您,您起初也并不信他,这人啊,谁都架不住别人对他好,我也真没想到啊,”邵乃文摇着头,“他竟然是皇上派到我们身边的棋子!” “廉敬那就是鸿门宴啊,是想把我在乌里雅苏台提拔起来的人一网打尽啊,这要不是得着信儿,你、我都要束手就擒!” 奎昌抬起头来,把笔一扔,“让他们再欢快几天吧,这人啊,得意就要忘形,忘形就要杀身!” 他一转身,“让玉明整顿兵马,调辉特部兵马东防,唐努乌梁海所部也要作好准备,现在我就修书一封,请罗莎国出兵……” 邵乃文点点头,“我这就去布置,这一次,内贼外贼一并肃清,把这城里弄个干干净净。” …………………………………… ……………………………………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 此时的北京城虽仍是汗流浃背的天气,但承德已是金风送爽、凉意逼人了。 承德,德华门内。 净水泼街,黄土铺地,街旁跪满了前来迎驾的承德百姓。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蒙古诸王、京城各衙门提早前来的堂官及热河一干子官员,在礼部尚书司马白衫及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安排下,恭敬跪迎圣驾。 辰时二刻,只听德华门外九声炮响,畅音阁六十四部鼓乐齐奏,在悠扬的鼓乐声中,德华门内身驮香鼎宝瓶的八对大象依次跪下,接着,各色的宝扇、信幡、旌节、金节、大旗依次涌入门内,看得人是眼花缭乱,但却有说不出的尊严肃穆,说不出的荣华尊贵。 这些过去才是正经的法驾,只见八面门旗及跸旗过后,一百二十名手执金吾的侍卫由詹士谢图率领,身为前导,紧接着一百二十名手持执事的太监,继续穿过,又有一百八十名侍卫走过之后,才是宣光帝那围有栏杆宫殿式样的九龙乘舆。 肃文也是一身五品武官服色,头顶翠森森的孔雀翎,骑马跟随在这九龙乘舆之侧。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一时间,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及各色烟花在空中爆炸,伴随着这震耳欲聋般的呼喊,整个承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宣光帝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不时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待停下乘舆,宣光帝走了出来,亲手搀起最前面的科尔沁扎萨克亲王,“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先道乏吧。” 看着荫堂、张凤藻一行人跟了上来,宣光帝一挥手,“一路上,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你们也先去歇息吧。” 见他一路步行,詹士谢图与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两眼平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好,”宣光帝点头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你,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帝一下笑了,“这正经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忠君护驾,臣子之责任。”肃文也朝他挤挤眼睛。 “这么好的景色,你的眼睛又没瞎,不好看么?”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小声道。 肃文笑笑,“这地方,上世我来过几次,熟得很。” 詹士谢图一瘪嘴,“嗯,你就吹牛吧,等到了科尔沁草原,给你弄一群牛让你吹。”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宣光帝看看背后二人。 “没什么,肃文说想吃牛肉,我知道承德有一家老牛汤做的不错,正商量着一起尝尝呢。”詹士谢图大言不惭。 “嗯,民间的吃食不同于宫里,风味也是不错,”宣光帝似乎也很动心,“待用过午膳,宣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察院钱牧、刑部赵彻、大理寺诺敏到延熏山馆觐见。” “是。”詹士谢图急忙应道。 “皇上,一路劳乏,也不休息?”肃文小声道。 “多少政务等着呢。”詹士谢图好似也是无可奈何,“这避暑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而已。” 二人边低声说着,边跟着宣光帝的脚步绕过仪门,走进一处院落,只见院中黑松高可参天,却是树冠庞大,遮天蔽日,迎面正门上赫然是四个泥金大字——“万壑松风”。 嗯,要起风了! ………………………………… ………………………………… “朕,要打虎猎狼!” 宣光帝坐在御榻之上,望着外面湖光山色,千岩万壑,轻轻道。 透过东面的窗子,秋树碧湖,一览无余,张凤藻好似沉浸在这绝妙的景色之中,浑然没有听到宣光说话似的。 “皇上是想秋狩的事吧,”常阿岱忙道,“明儿您要接见蒙古诸王,初步就定于后天,秋狩之后即刻启程前往科尔沁。” 宣光帝看看常阿岱,缓声道,“这秋狩,猎的是地上的豺狼虎豹,朕,说的是朝堂之上的虎,朝堂之上的狼!” 众人的心不禁都是一沉,站在轩外的肃文虽是长身直立,按刀不动,但也是静静听着里面这大金朝几位顶尖人物的对话,但只听得耳边风响松鸣,却听不到里面有人接过宣光帝的话茬。 荫堂看看张凤藻,只见张凤藻仍稳坐钓鱼台,心里不禁暗叹,这老儿历经三朝,果然是修炼成精了。 宣光帝站了起来,在轩里慢慢踱着,“朕,继位十九年,以宽为政,仁爱待下,从不妄诛大臣,也从不苛责大臣,可是,苍天有眼,祖宗有灵,当前的朝堂,竟成了什么样子!” “这十九年来,总督、巡抚、道台以至府县之撮尔小吏,无不贪污,无不靡费,出巡则讲排场、比阔气,过节则收红包、要好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竟成了正常的惯例!……听说,过年之时,北京城车马如龙,省道府前来送礼拜贺的数不胜数!是不是也都有你们一份啊?” “臣等惶恐,这风气渐成,臣等也不能免俗。”看众人无人敢应,荫堂答道。 “这还不算,”宣光看看荫堂,“如遇升迁外调、央人办事,那更要额外花费!此事可是有的?”他的声音已是低沉下去。 “臣从未以职权干涉朝政,”荫堂仍是一脸庄重,“就是在座几位大臣,臣耳朵里也从未有过此等传言。” 宣光帝扫视一眼正襟危坐的几位大臣,“朕,信得过你们,要不也不会宣你等前来会议,但,此种风气之下,朝堂之上洁身自爱之人,已所剩无几,若想洁身自好,则上宪视他们为异类,同僚视他们为仇雠,这朝堂之上竟无好人立锥之地!”这话已经说得很尖刻了,这也是平时荫堂与汪辉祖私下议论但不敢、不能也不想说出来的话。 “大不法则小不廉,上有行下则效,这朝堂之上,省府州县,吏治不清,民生何赖?” “这半年,内务府查处了不少官员,外面流传着一首歌谣,”宣光帝轻轻念道,“……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看看在坐的诸大臣,“这奢侈极欲到了何等地步!” 肃文心里一乐,赶紧站得更直,这四句歌子却是他的手笔,想不到已传到宣光帝的耳朵里。 “嗯,且不说内务府,就说现今的朝堂之上,这小民看官吏,小官看大官,单说这吃穿用度,从上到下,风气一塌糊涂,竟是人人争相攀比!……嗯,我朝有制,亲王、郡王以外禁穿黑狐皮,可是你看看,这朝堂之上身着黑狐皮之人又有多少!朕,还听说,有人顶戴花翎所用的翎管子,一个就价值一万三千两银子!”他看看高塞,高塞却不敢触碰他的眼光,“就是这些一、二品大员把风气带坏了!” “朕听说,户部尚书立山有朝珠三百六十五挂,每天都换一挂戴。据说,这些朝珠最低等的也值到一千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些朝珠起码值三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嗯,他一年的傣禄才多少银子,这不是贪官又是什么!”宣光帝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这一干大臣,“查,立刻就查,今后凡有贪腐者,不管是王爷还是督抚,上不封顶,一查到底!” 众位大臣都站了起来,众人早知宣光帝要整顿吏治,原以为也是要太后省亲回銮之后再作商议,谁知,在这避暑山庄就雷厉风行布置开来。 立山,毫无疑问,肯定是要打的第一只老虎了! “朕,今儿就把这题目撂在这,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要各司其职,都察院掌总,再上一个条陈,老叔和辅臣看过之后,再呈上来。”他看看一干重臣,“行了,都回去吧,朕也想出去透透气了。” 第19章 骤变 乌里雅苏台满洲参赞大臣廉敬府邸。 “大人,都察院监察御史蒋大人求见,说是有些账目上的事想请教大人您。”一门子匆匆进来。 “噢,快请。”廉敬马上站了起来,看着门子转身要走,忙又叫住他,“把他们带到我的书房里来,你,把好门口,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一会功夫,只见蒋光鼐带着肃文施施然走了进来,廉敬站在二门门口,一抱拳道,“蒋大人光临塞舍,蓬荜生辉啊!” “廉大人抬举,”蒋光鼐笑道,“原应早该登门拜访,怎奈公事缠身,廉大人不会怪罪吧?” “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廉敬一笑,“请。” 三人进了书房,廉敬把门关上,方才笑道,“这位,就是肃文肃大人吧?” “正是,感谢廉大人救命之恩。”肃文只是一抱拳,却没有跪拜,这侍卫见官大三级,就是总督、巡抚面前亦不需下拜,何况粘竿处侍卫必要时直接指挥总督巡抚亦有常例。 “不敢当,不敢当,这些日子让二位大人受委曲了。”廉敬笑道。 “呵呵,委曲不委曲的倒不在话下,只是这白白浪费时日,坐困愁城,令人寸步难行。”蒋光鼐稍显急燥。 廉敬看看肃文,见他目光精湛,正炯炯有神望着自己,又想起那日邵乃文的话来,果然高下立判。 “大人不必心焦,我与詹大人也见过面了,”廉敬笑道,“这后日就是我的生日,我会亲自邀请奎昌,历年来只要是我的生日,他也定会前来,这已成惯例,到时布下人手,定能一劳永逸擒拿奎昌。” “你有把握?”蒋光鼐呼吸有些急促。 “只要奎昌敢来赴宴,必叫他有去无回。”廉敬笑道。 蒋光鼐看看肃文,廉敬也看看肃文,“到时只要奎昌前来赴宴,寒暄几句,我就说我的姨太太找我,我自出门,到时只要肃大人带兵拿人就行。” “那拿到人之后呢?”肃文问道。 “后日前来宴饮之人都是奎昌的亲信,到时一体成擒,群龙无首,这城里立时就要大乱,”廉敬胸有成竹,“到时只要詹大人一宣圣旨,局面立时可定。” 蒋光鼐瞅瞅肃文,见他不言语,兴奋道,“那大人您可就是安定漠北的首功之臣,定能彪炳史册,传之后世的。” “这倒不敢当,”廉敬笑着摆摆手,“身为臣子,自当为君父解忧,这只是尽到臣子的职责罢了。”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 此时的北京城虽仍是汗流浃背的天气,但承德已是金风送爽、凉意逼人了。 承德,德华门内。 净水泼街,黄土铺地,街旁跪满了前来迎驾的承德百姓。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蒙古诸王、京城各衙门提早前来的堂官及热河一干子官员,在礼部尚书司马白衫及鸿胪寺少卿查斯海安排下,恭敬跪迎圣驾。 辰时二刻,只听德华门外九声炮响,畅音阁六十四部鼓乐齐奏,在悠扬的鼓乐声中,德华门内身驮香鼎宝瓶的八对大象依次跪下,接着,各色的宝扇、信幡、旌节、金节、大旗依次涌入门内,看得人是眼花缭乱,但却有说不出的尊严肃穆,说不出的荣华尊贵。 这些过去才是正经的法驾,只见八面门旗及跸旗过后,一百二十名手执金吾的侍卫由詹士谢图率领,身为前导,紧接着一百二十名手持执事的太监,继续穿过,又有一百八十名侍卫走过之后,才是宣光帝那围有栏杆宫殿式样的九龙乘舆。 肃文也是一身五品武官服色,头顶翠森森的孔雀翎,骑马跟随在这九龙乘舆之侧。 “宣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一时间,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及各色烟花在空中爆炸,伴随着这震耳欲聋般的呼喊,整个承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宣光帝命人卷起了乘舆上黄幔,他神色庄重略带微笑地注视着这满城的百姓,不时站起身来不断地向百姓挥手,却惹得万岁之声更如山呼海啸,席卷全城。 终于在欢呼声与鞭炮声中到了避暑山庄的正门,蒙古诸王早已跪在大门石狮之旁,待停下乘舆,宣光帝走了出来,亲手搀起最前面的科尔沁扎萨克亲王,“各位王爷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等候了,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宴款待,秋狩之后,朕还要陪同太后前往科尔沁草原,这见面的时候多的是,各位就先道乏吧。” 看着荫堂、张凤藻一行人跟了上来,宣光帝一挥手,“一路上,朕坐得有些乏,正好走走,活动活动,你们也先去歇息吧。” 见他一路步行,詹士谢图与肃文马上跟了上去,詹士谢图一路东张西望,肃文却是两眼平端,目视前方。 “詹士谢图,你傻乎乎地看什么?”宣光帝突然停下脚步,“又不是第一次来,倒是肃文,怎么,这里的景色不好么?” “回皇上,好,”肃文笑着看看詹士谢图,“但臣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内,看景色不是臣的职责。” 他又看看几位上书房大臣,“这些虎狼之辈,吞噬的是我大金朝的基业,吞噬是老百姓的血汗,对这些虎,这些狼,一定要打,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要让他们肉疼,不敢贪,不想贪,不能贪!” “好,”宣光帝点头赞道,转眼看看仍是一幅嬉皮笑脸的詹士谢图,“你,学着些。” “回皇上,臣也在四处察看,臣的眼里并无景色,只有皇上的安全。”詹士谢图庄重地答道。 “嗯,是么?”宣光帝一下笑了,“这正经本事没长多少,这几日,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他笑笑,继续朝前走。 “阿谀奉承,君子所不耻。”詹士谢图朝肃文挤挤眼睛。 “忠君护驾,臣子之责任。”肃文也朝他挤挤眼睛。 “这么好的景色,你的眼睛又没瞎,不好看么?”詹士谢图看看宣光,又小声道。 肃文笑笑,“这地方,上世我来过几次,熟得很。” 詹士谢图一瘪嘴,“嗯,你就吹牛吧,等到了科尔沁草原,给你弄一群牛让你吹。”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宣光帝看看背后二人。 “没什么,肃文说想吃牛肉,我知道承德有一家老牛汤做的不错,正商量着一起尝尝呢。”詹士谢图大言不惭。 “嗯,民间的吃食不同于宫里,风味也是不错,”宣光帝似乎也很动心,“待用过午膳,宣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都察院钱牧、刑部赵彻、大理寺诺敏到延熏山馆觐见。” “是。”詹士谢图急忙应道。 “皇上,一路劳乏,也不休息?”肃文小声道。 “多少政务等着呢。”詹士谢图好似也是无可奈何,“这避暑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而已。” 二人边低声说着,边跟着宣光帝的脚步绕过仪门,走进一处院落,只见院中黑松高可参天,却是树冠庞大,遮天蔽日,迎面正门上赫然是四个泥金大字——“万壑松风”。 嗯,要起风了! ………………………………… ………………………………… “朕,要打虎猎狼!” 宣光帝坐在御榻之上,望着外面湖光山色,千岩万壑,轻轻道。 透过东面的窗子,秋树碧湖,一览无余,张凤藻好似沉浸在这绝妙的景色之中,浑然没有听到宣光说话似的。 “皇上是想秋狩的事吧,”常阿岱忙道,“明儿您要接见蒙古诸王,初步就定于后天,秋狩之后即刻启程前往科尔沁。” 宣光帝看看常阿岱,缓声道,“这秋狩,猎的是地上的豺狼虎豹,朕,说的是朝堂之上的虎,朝堂之上的狼!” 众人的心不禁都是一沉,站在轩外的肃文虽是长身直立,按刀不动,但也是静静听着里面这大金朝几位顶尖人物的对话,但只听得耳边风响松鸣,却听不到里面有人接过宣光帝的话茬。 荫堂看看张凤藻,只见张凤藻仍稳坐钓鱼台,心里不禁暗叹,这老儿历经三朝,果然是修炼成精了。 宣光帝站了起来,在轩里慢慢踱着,“朕,继位十九年,以宽为政,仁爱待下,从不妄诛大臣,也从不苛责大臣,可是,苍天有眼,祖宗有灵,当前的朝堂,竟成了什么样子!” “这十九年来,总督、巡抚、道台以至府县之撮尔小吏,无不贪污,无不靡费,出巡则讲排场、比阔气,过节则收红包、要好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竟成了正常的惯例!……听说,过年之时,北京城车马如龙,省道府前来送礼拜贺的数不胜数!是不是也都有你们一份啊?” “臣等惶恐,这风气渐成,臣等也不能免俗。”看众人无人敢应,荫堂答道。 “这还不算,”宣光看看荫堂,“如遇升迁外调、央人办事,那更要额外花费!此事可是有的?”他的声音已是低沉下去。 “臣从未以职权干涉朝政,”荫堂仍是一脸庄重,“就是在座几位大臣,臣耳朵里也从未有过此等传言。” 宣光帝扫视一眼正襟危坐的几位大臣,“朕,信得过你们,要不也不会宣你等前来会议,但,此种风气之下,朝堂之上洁身自爱之人,已所剩无几,若想洁身自好,则上宪视他们为异类,同僚视他们为仇雠,这朝堂之上竟无好人立锥之地!”这话已经说得很尖刻了,这也是平时荫堂与汪辉祖私下议论但不敢、不能也不想说出来的话。 “大不法则小不廉,上有行下则效,这朝堂之上,省府州县,吏治不清,民生何赖?” “这半年,内务府查处了不少官员,外面流传着一首歌谣,”宣光帝轻轻念道,“……草木荣,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盛不下顺天府一口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隐姓王,天下好文章,珍珠如土金如铁。”看看在坐的诸大臣,“这奢侈极欲到了何等地步!” 肃文心里一乐,赶紧站得更直,这四句歌子却是他的手笔,想不到已传到宣光帝的耳朵里。 “嗯,且不说内务府,就说现今的朝堂之上,这小民看官吏,小官看大官,单说这吃穿用度,从上到下,风气一塌糊涂,竟是人人争相攀比!……嗯,我朝有制,亲王、郡王以外禁穿黑狐皮,可是你看看,这朝堂之上身着黑狐皮之人又有多少!朕,还听说,有人顶戴花翎所用的翎管子,一个就价值一万三千两银子!”他看看高塞,高塞却不敢触碰他的眼光,“就是这些一、二品大员把风气带坏了!” “朕听说,户部尚书立山有朝珠三百六十五挂,每天都换一挂戴。据说,这些朝珠最低等的也值到一千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些朝珠起码值三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嗯,他一年的傣禄才多少银子,这不是贪官又是什么!”宣光帝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这一干大臣,“查,立刻就查,今后凡有贪腐者,不管是王爷还是督抚,上不封顶,一查到底!” 众位大臣都站了起来,众人早知宣光帝要整顿吏治,原以为也是要太后省亲回銮之后再作商议,谁知,在这避暑山庄就雷厉风行布置开来。 立山,毫无疑问,肯定是要打的第一只老虎了! “朕还听说,郑亲王宴请,前来赴宴之人,什么雀舌犴尖、鸡心犴尖、云南犴尖、凤眼犴尖、银针紫貂、贝勒紫貂、金丝猴皮等等裘皮就有六十多种,他们的傣禄能置办得起吗?”见荫堂要站起来,宣光帝一摆手,“南河总督穆荫,所穿的裘皮,都是派人携带重金直接到关外购买当年猎获的整张狐皮做的,查,查一下他的家底!” 第20章 粉墨登场 廉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厅院里人来人往,却都是自家人,花厅里,只摆了两桌,这排场明显比往年减去不少,一些前来赴宴的官员,都在花厅里寒暄,外面虽是秋风呼啸,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廉敬一身新衣,一团喜气,早早来到花厅,这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知是为生日还是为即将到手的功劳,他感觉一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了了来。 肃文、多隆阿、胡进宝、墨尔根早早来到廉府,扮成护卫的模样,这大红灯笼之下,夜色掩映之中,前来的官员却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大人,奎大人来了。”门子走过来通禀道。 “诸位,奎大人来了,快随我前去迎接奎大人。”廉敬笑道,语气一如既往地谦卑。 众官员说说笑笑跟在廉敬后面,待来到门前,一乘小轿恰好在门前停了下来。 廉敬快步走上前去,亲自掀开轿帘,一身便装的奎昌笑着走了出来。 “大人,长夜苦寒,您能亲自屈尊前来,廉敬一门三代感泊之至,请,您里边请。”廉敬一弯腰,一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奎昌笑道,“你我同在官场,份属同僚,但论情义,胜过兄弟,今儿又是你的四十整寿,我更当前来,”他笑着挽起廉敬的手,“来啊,把我的礼物带上来。” 只见后面几个护卫抬过一木质的长条柜子,仿佛很重的样子,众人一脸羡慕,纷纷猜测着,有人猜是金银,有人则猜测是古玩,还有人猜测是绸缎。 奎昌笑道,“诸位莫要再猜,一会儿就可见分晓。” 廉敬心里也有些纳闷,以往奎昌不是送字就是送画,金银都极少见,这里面装的东西,他也琢磨不透,“大人,怎么不见邵师爷?” 在这乌里雅苏台城里,只要邵乃文没有远行,必定是邵不离奎,奎不离邵的。 “噢,”奎昌笑道,“昨晚不知是鏖战太急,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坏了肚子,这会子,正躺在床上呢,不用管他,这顿酒,改天他再来讨扰,……老廉,你这里,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奎昌看看廉敬。 “那哪能啊,那不是打我自己的脸吗?”廉敬笑道,一边笑一边把奎昌引进花厅,他打眼看看身后,那长条柜子也抬了进来,却一直抬进花厅,放在了一角。 奎昌慢慢在花厅里转了一圈,才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坐,坐,大家都坐。”。 来的都是乌里雅苏台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见奎昌落座,方才坐了下来。 “这灯烛辉煌,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奎昌看看大家,慢慢收敛起笑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蒋光鼐急归急,可是也没有理出个办法来,“这半个月了,劳而无功,如何是好?”他搓着手,明显着了急。 “蒋教习您别急,老话儿不是说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多隆阿笑道,“何况您只是个从五品,二哥虽是五品吧,还不敢亮明身份,我们也不是强龙啊。” “多隆阿这话儿有理,”肃文赞道,“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你问吧,人家不敢说,有人盯着哪,”肃文又一挑眉毛,“扳不到奎昌,这些人就要倒霉,轻者坐牢,重者掉脑袋。” “那就坐困愁城?这里简直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蒋光鼐沮丧道。 “哪那能呢!”肃文笑笑,“办法我早就想好了。” “什么办法?”蒋光鼐、多隆阿、胡进宝都凑了上来。 “那只有一个办法,”肃文笑道,“就是让奎昌离开这里,跟我们回科尔沁,在皇上跟前,认罪!” “切,”多隆阿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我当是什么办法呢,二哥,你脑袋没糊涂吧?” “怎么说话呢。”肃文给了多隆阿一爆栗,多隆阿疼得直咧嘴,“二哥,轻点,这是人脑袋。” “还有半个月就是万寿节,这奎昌,都不去科尔沁为皇上祝寿,他能离开乌里雅苏台?”蒋光鼐起先兴奋,又失望起来。 “是啊,我们就这几个人,人家可是定边左副将军,麾下几万兵马,我们这几个人还没近身怕就成肉泥儿了吧!”胡进宝也摇摇头。 肃文笑道,“事在人为,在这里只会被拖死,到最后半点东西也查不到,奎昌制造点麻烦呈报皇上,那要查的就是蒋教习您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蒋光鼐正色道。 “到时不是你想不斜就能不斜的,”肃文道,“无中生有,制造点麻烦还不会吗?”他看看多隆阿。 “是啊,比如女人,比如在你住的地方给你塞一包银子,再比如……”多隆阿腆着肚子笑道。 “无耻。”蒋光鼐气愤地又一捶桌子。 多隆阿眨巴着眼睛,看看肃文,一脸委曲,“蒋教习,我,不是,我……” “不是说你。”蒋光鼐现在也不知生谁的气。 肃文道,“粘竿处以往发现过线索,待往下查证据时,就立马横尸衙门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奎昌押回去,让他们群龙无首,你才能放开手脚去查。” 蒋光鼐皱眉道,“从那天的宴席看,他们确是蛇鼠一窝,勾结到一块了,但,就是奎昌能被我们带走,这里还有其他人。” “我们当日能从大盛魁走脱,就是有人提前报信,将军行辕里肯定有忠于朝廷的人,只要能把奎昌弄走,这里就不再是铁板一块,我们才有机会去查。”松筠是朝廷的人,这在宣光身边时,听上书房大臣议论过,但规矩在那摆着呢,值守时听到的话儿,不管大小轻重,是不能往外传的。 可是,那个送信的人是谁呢?他心中模模糊糊出现一张人的脸,但又不敢确定。 “说吧,怎么弄走?”蒋光鼐问道,满脸期盼,这是他到都察院以来第一次出来办差,这弄砸了差使,以后在都察院是抬不起头来了。 “您别着急,说不定,现在有人比我们还着急呢。”肃文笑道。 “我们不急,有人会急。谁?” “您甭问,我们就稳坐钓鱼台,到时他就会来找我们。” 两人正说着,一护卫从外面匆匆进来,“禀大人,适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请蒋大人身边的护卫亲启。” “人呢?”蒋光鼐急道。 “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蒋光鼐有些埋怨,继而一挥手,“得来,这事儿也不怨你,下去吧。” “嘿,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人啊,就不经念叨。”肃文笑着接过那封信来,拆开火漆,抖开信瓤,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上子时,城北文殊菩萨庙。” 蒋光鼐看看肃文,担心道,“会不会是个圈套?” 肃文一笑,“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走一遭。” …………………………………… …………………………………… 乌里雅苏台每到农历七月中旬,便开始零星飘雪,牧民就需要储备过冬用的黑松木柴和干牛粪。 这八月份,就已开始下雪,入冬那积雪更是常达三、四尺之厚,气温最低则低至零下五十度,呵气成水,滴水成冰,鸡蛋都冻如坚石。 这文殊菩萨庙里,白天香火鼎盛,比肩接踵,晚上则一片沉寂,鲜有人来。 “姥姥,这不是拿爷们开涮吗?”多隆阿搓着手,轻轻跺着脚,浑身上下冻得冰凉,还不敢生火,“就没这么作弄人的!” “多隆阿,我怎么觉着我们这会子特象《红楼梦》中那贾瑞,在等凤姐。”肃文笑道,“不是二哥没提醒你啊,说不定待会有美人来。” “行了吧,二哥,这一路上担惊受怕挨冻遭罪的,我就说嘛,跟你在一块没好,我们在北京多舒坦,干嘛跑到这鬼地方……”多隆阿已是忘了他怎么进的粘竿处了,把火气都撒到了肃文身上。 “那你回北京去啊,没人拦你。”肃文讥讽道,“以后就甭想当官,想当官又不想遭罪,天底下什么好事你一人都占全了,孙贼,老天爷不是你阿玛,你想干嘛就干嘛,就你这样,吃屎你还赶不上热的哪……” “哎,别说了,别说了,来了,来了,”胡进宝轻声喊道,“一人,两人,二哥,总共来了两人。” “藏起来,藏起来。”肃文一下躲在了菩萨身后,多隆阿与胡进宝也赶紧藏起身来。 两个黑影不声不响地走进庙里,“不能够啊,这都下子时了,这会子也该来人了。” 黑暗中,兄弟三人相互看看,说话的人可不就是粘竿处头等侍卫、一路带他们北行的詹士谢图嘛。 “詹士谢图,你案发了。”肃文慢慢从菩萨像后面走了出来。 詹士谢图手已按到刀柄上,旋即笑了,“兄弟,哥的亲兄弟,哥就知道你没死!” “去,刚见面儿,说点吉利的成吗?”肃文不乐意了,“您不会刚知道我没死吧?” “呵呵,当然,”詹士谢图得意地笑着看看身旁的巴音,“蒋光鼐进城那天,我们就看见你了,我怎么说得来着,这猫有九命,你肃文不会那么容易挂掉。” “得,谢谢您这么抬举我。”肃文笑道,“那这些日子查无所获也逃不过您的耳目吧。” “那当然。”詹士谢图笑道,“说实话,这在我意料之中。” 巴音也笑道,“奎昌在乌里雅苏台苦心经营十年,要撼动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说吧,老詹,你肯定有章程,要不今晚也不会让我们来。”肃文一挥手,多隆阿与胡进宝就悄没声息走到庙门之外。“可是我想先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到大盛魁这将军行辕立马就知道了?急难之中,又有谁来报信,我们得脱险境?” “我们粘竿处出了内奸,”詹士谢图叹口气,“这奸细是……” “这奸细是玉儿姐吧!”肃文笑道。 詹士谢图一愣,巴音更加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肃文反问道,“呵呵,除了玉儿姐与如烟,我在乌里雅苏台一个熟人也没有,这刚进大盛魁,奎昌就知道了,要不是她们二人或者其中的一个,那都不可能!” “可你为什么说是玉儿姐呢?”詹士谢图道,“没道理啊,你不是把她们二人都软禁在明安图哪里了吗?” “我这进了大盛魁就想走,柳如烟就把我拉到了屋里,亲口告诉我,内奸是玉儿姐,”肃文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玉人来,“可我,说实话,对她们二人都不甚了解,我不能偏听偏信。” “那你怎么确定是玉儿姐不是柳如烟?”詹士谢图问道。 “这大盛魁是这城里的头号铺子,以玉儿姐跟柳如烟的交际能耐,肯定是跟奎昌的家眷联络上了的,玉儿姐丰韵犹存,柳如烟国色生香,这在将军府里抛头露面,二人肯定会引起奎昌的注意。” “但凡要一个人背叛,要么是钱,要么是情,两人肯定也知道粘竿处的家法,为钱不值当,”肃文道,“那就只剩为情一条了。” “想当年,柳如烟在京城,那多么王孙公子,千金买她一笑,她都不动心,那么多风流才子,赋诗搏她一顾,她都不给脸,这到了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会为奎昌动心?不可能!以她的能耐,奎昌也奈何不了她!” “那只有玉儿姐了,在这地方,象模象样的女人罕见,奎昌肯定是也是看中了她,她呢,这女人到了这个岁数,也想找个归宿,这一来二去,干柴遇烈火,唉,这女人,只要动了真情,就什么也干得出来……” 詹士谢图看看巴音,道,“皇上此前讲过,‘情练达即学问,肃文出身市井,熟谙人情世故,这是你们不及的,’人皇上圣明啊!……我们的人也禀明了,正是她,此前那十几名兄弟,正是命丧她手,我们草原遇袭,也是拜她所赐,……此等恶妇,必当执行家法,让她生不如死。” 第21章 我的第一只虎 廉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厅院里人来人往,却都是自家人,花厅里,只摆了两桌,这排场明显比往年减去不少,一些前来赴宴的官员,都在花厅里寒暄,外面虽是秋风呼啸,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廉敬一身新衣,一团喜气,早早来到花厅,这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知是为生日还是为即将到手的功劳,他感觉一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了了来。 肃文、多隆阿、胡进宝、墨尔根早早来到廉府,扮成护卫的模样,这大红灯笼之下,夜色掩映之中,前来的官员却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大人,奎大人来了。”门子走过来通禀道。 “诸位,奎大人来了,快随我前去迎接奎大人。”廉敬笑道,语气一如既往地谦卑。 众官员说说笑笑跟在廉敬后面,待来到门前,一乘小轿恰好在门前停了下来。 廉敬快步走上前去,亲自掀开轿帘,一身便装的奎昌笑着走了出来。 “大人,长夜苦寒,您能亲自屈尊前来,廉敬一门三代感泊之至,请,您里边请。”廉敬一弯腰,一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奎昌笑道,“你我同在官场,份属同僚,但论情义,胜过兄弟,今儿又是你的四十整寿,我更当前来,”他笑着挽起廉敬的手,“来啊,把我的礼物带上来。” 只见后面几个护卫抬过一木质的长条柜子,仿佛很重的样子,众人一脸羡慕,纷纷猜测着,有人猜是金银,有人则猜测是古玩,还有人猜测是绸缎。 奎昌笑道,“诸位莫要再猜,一会儿就可见分晓。” 廉敬心里也有些纳闷,以往奎昌不是送字就是送画,金银都极少见,这里面装的东西,他也琢磨不透,“大人,怎么不见邵师爷?” 在这乌里雅苏台城里,只要邵乃文没有远行,必定是邵不离奎,奎不离邵的。 “噢,”奎昌笑道,“昨晚新得了一罗莎小妾,不知是鏖战太急,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坏了肚子,这会子,正躺在床上呢,不用管他,这顿酒,改天他再来讨扰,……老廉,你这里,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奎昌看看廉敬。 “那哪能啊,那不是打我自己的脸吗?”廉敬笑道,一边笑一边把奎昌引进花厅,他打眼看看身后,那长条柜子也抬了进来,却一直抬进花厅,放在了一角。 奎昌慢慢在花厅里转了一圈,才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坐,坐,大家都坐。”。 来的都是乌里雅苏台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见奎昌落座,方才坐了下来。 “这灯烛辉煌,胜友恰至,高朋满座,”奎昌看看大家,又看看花厅中怒放的花卉,笑道,“都是冲着廉大人来的,可是,这年年岁岁花相似,但年年岁岁人不同啊。” “大人,每年来的都还是这些人,以大人您为首,我们这些人可惟您马首是瞻啊。”廉敬看看众人,众人马上轰然响应。 奎昌看看廉敬,“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满堂红,红烛摇,人依旧。”他似有些感伤,但转而又笑起来,“廉大人说,今儿给我们上的是百鸡宴,还有鸡舌馅的煮饽饽,老廉,我可是稀罕景,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吧。” “得,上菜。”廉敬忙站起来,身后的小厮马上传下话去。 这百鸡宴,却非一百只鸡,人人一份,却是以鸡为原料,做出一百道菜肴,但无非是配料配菜不同,也离不开炖炸烧焖,煎炒烹煮八大花式。 全场的目光此时都被套马吸引,荫堂与张凤藻笑着登上高台,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在坐的几百个蒙古王公也兴奋地盯着自己中意的马驹,有的竟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喊着自己手下的武士。 “皇上,”荫堂与张凤藻行过礼之后,把奏折递给宣光帝,“这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奎昌上的折子,说是明安图勾结俄人,欲行不轨,已被将军行辕关押,另,科布多参赞大臣松筠上奏,奎昌前几日以乱匪为由杀了几名商人,人头挂在乌里雅苏台将军行辕之外。” “朕,知道了。”宣光帝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仍是注视着远处的万马奔腾,“奎昌,是在试探朕,……命定边将军兆辉、伊犁将军明瑞,黑龙江将军吴札布、绥远将军八十五厉兵秣马,以备万一。” “是。”二人答应着,宣光看看太后,见她也沉浸在套马中,方继续道,“今儿早上粘竿处来报,进入乌里雅苏台城的粘竿处侍卫全部殉国,……他们的人头……挂于奎昌行辕之外。” 荫堂与张凤藻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见宣光仍面不改色,态度从容,二人都暗叫一声惭愧。 宣光马上猜透二人的心思,因笑道,“老叔跟辅臣也是为国着想,我们此来蒙古,一是太后省亲,二是和睦蒙古,三就是要处置奎昌,在你们心中,奎昌才是最重要的,但关心则乱,其实,在朕心里,太后省亲才是至关紧要的。” 他笑着看看荫堂,旁人不知,见三人脸上都是笑意盎然,只道是在说笑,哪知是在议论军国大事。 “记得朕刚即位之时,南下平乱大军被围于永兴,信息不通,朕甚是焦虑,以至现于辞色。老叔,您还记得么?议政王大臣会议后,您留下来对朕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宣光看看荫堂,“您说,皇上您面有忧色,皇上试着考虑,我大金朝满州兵将五百人合队,谁能抵挡?两三日永兴必有捷报!太祖太宗在军旅之事前,从未皱眉,皇上若因永兴军事这样愁难,则懦怯不及祖宗矣。三日之后,永兴果然大捷。” 这十八年前的话仍记得如此清楚,荫堂激动起来,“皇上,那时,臣鲁莽……” 宣光帝一摆手,“老叔是实诚人,见识也在诸王之上。”他笑着说道,“朕已把此事写于《教子庭训》之中,”看荫堂俞发激动,宣光笑道,“后世当以此为训。”他又看看张凤藻,“辅臣今天也是关心则乱,你的奏折上不是也说过么,‘凡人于无事之时,常如有事而防范其未然,则自然事不生。若有事之时,却如无事,以定其虑,则其事亦自然消失矣。’” “臣说过。”张凤藻也激动起来,“难得皇上万几辰瀚,记得这样清楚。” “这都是至理名言,心欲小而胆欲大嘛,奎昌之事,不必过于操心,上书房已都有部署,但,这脓包不挤不破,朕看,还不到动用大军的时候,”他的眼光扫过这几千匹骏马,“奎昌的胆识也不配朕动用大军,或许,一两人足以扫定乌里雅苏台!” “看套马!”宣光帝笑道,伸手指指前方。 远处,几千匹骏马奔腾在草原之上,蒙古武士与一干子侍卫在后面高声叫着,追赶着,尘土飞扬,喊声震天,围观的牧民也是如痴如狂,乐在其中。 “嗯,这厨子不错,廉大人今儿给我们上的菜真是别开生面,让人唇齿留香,”奎昌笑道,举起杯子,“来啊,大家共同举杯,庆贺廉大人四十四大寿!” 众人笑着一起举起杯来,只听得花厅里一片“吱吱”声,都是一饮而尽。 “上煮饽饽!”廉敬喝得面红耳赤,兴奋地又一挥手。 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在了奎昌面前,这是用五百只鸡的舌头做的馅儿,可谓极端奢靡,“您尝尝。”廉敬笑道。 奎昌笑着夹起一个来,“好,嗯,不错,这个中味道,品过才知道,来,大家共同举箸,都来尝尝,尝尝。” “大人,后院姨太太身体不舒服,让您过去一趟。”一小厮附下身来,在廉敬耳边说道。 廉敬的家眷都在京师,随他到乌里雅苏台上任的只有一姨太太。 “没眼力价,没看到我正跟大人说话吗?”廉敬训斥道。 “去吧,去吧,”奎昌笑道,“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七灾八难的,只要心肠坏不了就行。” 廉敬已是听出里面的味道,他看看奎昌,又看看众人,也不见异常,心想,这是在自己府里,伏兵都已埋下,这奎昌却是单独前来,料想出不了什么差子,因而一笑,叫声告罪,出门轻轻把门掩上了。 他在门外站着,却听里面奎昌笑道,“来,借廉大人这杯酒,我敬敬诸位……” ……………………………… ……………………………… 乌里雅苏台城,关帝庙。 黑夜疾风中,火把通明,人影幢幢,马嘶人喊,已是把关帝庙团团围住。 “都给我盯紧了,不可放走一人,”邵乃文骑在马上,威风凛凛,风吹火把,光影跳动,把关帝庙照前得如白昼一样雪亮。 关帝庙里,钦天监大小官员已是乱成一团,惊慌交错,“大人,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钦天监的官员都是京官,素来不晓得地方的复杂,也都是文官,玩弄心机尚可,舞刀弄枪却是吓破了胆。 明安图强自镇定,一摆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出去看看。” 火把下,邵乃文正自拈须不语,见明安图镇定自若地出现在门前,还是在马上拱了拱手。 “邵师爷,您这是干嘛?”明安图不卑不亢道。 “明大人,奉定边左副将军奎昌大人令,钦天监前来勘测官员中藏有逆匪,需带回衙门逐一讯问。” “逆匪?”明安图看看身后的一干同僚,“谋乱犯上为逆,滋扰百姓为匪,请问这逆匪之罪,我是犯了哪条哪款?” 邵乃文想不到明安图一介蒙古汉子,不仅汉语说得流利,思路更是清晰,他不禁哑口无言,继而恼羞成怒,“你勾结俄人,借勘测边界之名,行投敌卖国之实,出卖国土,丢我土地,来啊,给我抓起来。” 刀枪交错,兵刃乱响,马上有士兵上前来,一把扭住了明安图,“搜,给我搜,务要搜到他们通敌卖国的罪证!”邵乃文一挥马鞭,意气风发,胡须乱颤。 明安图与其余钦天监官员都被绑至一处,将军行辕的士兵翻箱倒柜,关帝庙里顷刻间一片狼藉。 “邵师爷,没有与京师的通信。”一官佐走上前来报告。 “邵师爷,后面,”一官佐笑着走上前来,“还搜出两个女人。” 火把下,两个女人被带到了庙前的空地上,一个体态丰腴,一个弱柳扶风,邵乃文惊呼一声,“大奶奶,小姐,您怎么会在这儿?” 玉儿姐与柳如烟看看邵乃文,又看看周围持刀弄枪的士兵,禁不住涕泪四流,“是肃文,是他,把我们软禁在这儿。” 玉儿姐看看柳如烟,柳如烟四下打量,却不见肃文的身影,但她看不到暗影里,几个人的眸子里闪着火光,正朝这里聚精会神地张望,其中一个,正是她日思夜想之人。 “肃文?他也跑不了了,”邵乃文笑道,玉儿姐脸上一愣,柳如烟心里一沉。 “等会您就知道了,这会子,说不定已动起手来,这粘竿处及反对奎大人的人,今晚就要连根拔起!”邵乃文狠狠道,他看看玉儿姐,“大奶奶,这些日子,奎大人四处找您,这下好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寻来全不费功夫,走,”邵乃文得意道,“随我去廉府!” “怎么,廉大人?……”玉儿姐惊呼道。 “他是朝廷的奸细,”邵乃文咬牙切齿道,“今晚是他的生辰,但,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他的忌忌日。” 一行人正待出发,又有一兵士打马前来,“报,邵师爷,蒋光鼐被拿!” “好,带蒋光鼐与明安图二人,一同前往廉府。” ……………………………… ……………………………… 廉府,花厅。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杯来盏去,一派热闹。 奎昌稳坐,不时有官员过来敬酒,他也是来者不拒,知着饮下去,有时还要回敬一杯,众人见他如此随和,气氛更是热闹得一塌糊涂。 “砰——” 花厅的门一下被推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入,吹得桌上的烛火乱晃,阴森可怖。 第22章 猫有九命 置之死地而后生,多半不成功,因为脑子已成浆糊,心里也不清亮了,此种情况之下,所作所为皆错,而一错步步错,错来错去,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时,得益于粘竿处铁与火的训练,詹士谢图却快速冷静下来。 适才,他与腾格尔、松筠能顺利入营,他心里就犯嘀咕,现在可以确定,那是奎昌与巴音放虎进山,是想捉活的; 免职他调的巴拉、赤那与阿不尔斯郎,均是死心踏地的效忠奎昌的,可是剩下的那些官佐,大约奎昌也想看看,哪些是能用的,而哪些是一心效忠朝廷的; 至于这红衣大炮瞄而不准,放而不炸,显然他们是想捉活的,那他们一时并无性命之忧,为剩下的,就是要快速改变这里的局面。 一眨眼间,詹士谢图的心里泛起无数心思,可是这局面,敌方,奎昌估计已经得手,又有邵乃文这个军师相助,还有绿营的张玉明等将领作为羽翼,估计正朝这里赶过来,对面巴音带领赤那与阿不尔斯郎二人,估计这帅帐之中,还有附冀于他们之人,从兵力与人数上,己方并不占优。 自己这一方呢,虽然帅帐里的局势暂时控制住了,援兵嘛,那小子安上条尾巴比猴还精,但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估计他如果得手会来救自己但企盼缩短不了路程,只能等。 腾格尔与松筠带来的卫队估计不是绿营鸟枪营的对手,实力傻差悬殊,眼前能做的只有一个字——乱,乱中取栗,争取逃出生天,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詹士谢图回身看看腾格尔与松筠,二人也在注视着他,他又看看这些绿营官佐,奎昌在这里经营多年,营里的将官大都是他的属下,如果一人作乱,只要有人群起响应,他们几人瞬时可能被剁成肉酱。 但,巴音选择用大炮逼住帅营,也可看出他并不信任这些绿营官佐都能跟他走,要不,在帅帐中就可以布置将他们将他们三人一举拿下。 可是,仓卒之间,又难以一一甄别谁是忠于朝廷,谁是忠于奎昌,詹士谢图有些犯难。 营外,赤那与阿不尔斯郎开始轮番喊话,粗哑的嗓音不断在大营里回荡,“兄弟们,朝廷并不信任我们,是要把我们分开……巴拉大人已死,就是明证!……抽出你们的刀,杀死这些逆贼,奎大人重重有赏!” 嗯,这是一着好棋,詹士谢图忖度着,这是坐山观虎斗,他们是想让帅帐里先乱起来 可是,帅帐里的人经过适才的弹压,都不敢妄动,外面的绿营里却乱作一遭。 适才大炮一响,绿营已是乱了,但各营的官佐却都还在大帐里会议,可是赤那与阿不尔斯郎这一喊,虽然下级官佐努力弹压,却是再也压不住,营里面呼喊长官的,捶胸顿足的,兴灾乐祸的,磨刀霍霍的,一时间,各营士兵蠢蠢欲动。 而赤那与阿不尔斯郎所属的绿营兵受到鼓动,已经乱了起来。 帅帐外,也有各营下级官佐跑过来请示,巴音也不开枪阻拦,可来请示之人得到的都只有四个字:回营待命。 腾格尔看看松筠,再不处置,那可真要祸起肘腋了,而首当其冲的,怕是就是他们三人了,今晚,是否能活着走出这大营也未可知。 二人刚想劝说詹士谢图早下命令,詹士谢图却笑着开了口,“两位大人,诸位,我们只能赌一把了,爷从小就是玩叶子牌长大的,今晚只要有爷在,谁也坐不了庄。” 这军营里的官佐,寂寞这余,赌博也是有的,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都觉亲切,脸上也都是一松。 “红衣大炮在爷眼里,不过是文钱,巴音,百子而已,可你们,都是万贯、十万贯,只要回营召集本营人马杀死巴音者,将来都是金孔雀、玉麒麟。”詹士谢图拿叶子牌里的牌面鼓动道,大炮在外,险象环生,可是众人都眉开眼笑地听着。 詹士谢图也笑着看着眼前这些官佐,除三个千总以外,肯定有忠于朝廷的,有骑墙观望的,也有忠于奎昌的,只能赌一把了。 除却闭营不出的,那出兵相助的与出兵附逆的就会打起来,这样一来,大营乱了,正好趁机走脱。 “兄弟们,当兵不就是混个顶戴前程么,机会就在眼前,科布多援军马上就到,”詹士谢图看看松筠,松筠苦笑着,但也只能点头应承,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援军在哪里,这京城来的官油子太能忽悠了!“冲出去,就是如花似锦的前程,杀过去,就是连升三级的功名,弟兄们,还等什么?!” “巴音算个屌,算我一个!”有人喊道。 “当兵的不怕打仗,就怕闲得慌!”有人笑着接口道。 帅帐里的气氛马上鼓动起来,詹士谢图见群情激愤,笑着转头低声道,“腾大人与松大人带彭可望、宋子才、郭兴茂入营进行弹压,务要把这两营人马稳控住!” “不怕死的,跟我来!”詹士谢图转而大声喊道。 “快,跟上,”腾格尔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卫队,“保护好詹大人。” 松筠伸手阻拦道,“大人,别出去,他们会开枪的。” 他们放我们进营就是想捉活的,如果想杀我们,适才就直接一炮轰过来,詹士谢图却不明说,“怕什么,我看巴音还不敢跟我动手。”他推开松筠,带头走出帅帐。 夜色下,火把通明,把帅帐前开阔的草地照得一片通明,北风吹过,青草匍匐。 “巴音兄弟,你这是干嘛,哥哥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摆这样大的阵势?”詹士谢图一脸佯笑,大帅帐前站定。 身后,松筠与腾格尔及绿营众将官趁着夜色,也走出大帐,可是就在有人发声喊,四处奔跑回营时,一排排枪声马上响起,这是一片开阔地,无处隐藏,只听得有人中枪惨叫着倒下,有人则呼喊着快速退回帐里,松筠与腾格尔煞白着脸,也在亲兵护卫下,退回大帐。 詹士谢图如山般站立,一股鲜血染红了胳膊处,硝烟吹过,刺鼻的味道马上直冲他的脑际。 “谁再妄动,马上开枪,如再妄动,就打死开炮!”巴音一改恭谨的态度,操着不流利的汉语大声命令道。 说完,他看看詹士谢图,板脸道,“詹士谢图,别装了,”他拍拍大炮,“看到这两门炮,你还不知我干嘛吗,一句话,拿你!” 詹士谢图笑道,“你身为粘竿拜唐,不知道粘竿处的规矩么?” 巴音这下倒笑了,“叛变者全家皆死,”说完,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了两下,“……正是知道粘竿处的规矩,才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作为你的上宪,曾经的上宪,我能问一句么?”詹士谢图仍是笑着,“你为什么叛变?奎昌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猪油蒙了心!” “呵呵,等你束手投降时你就知道了,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巴音笑道。 詹士谢图笑了,讽刺道,“什么王侯将相,你只是条狗,奎昌的狗!” “我是草原上的雄鹰,”巴音反驳道,“你们汉人不是还有句话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不是汉人,我是满人,”詹士谢图笑道,“噢,我忘了,你是蒙古人,……” “废话少讲,投不投降?”巴音急了,他一拍红衣大炮,“再不投降,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以为枪子打不着你吗?让我下令开枪时避开你!” 他下意识地看看西面,却见隐约有成片的火把快速移动着。他心里一急,如拿不下绿营,他的计划就要泡汤,活捉詹士谢图虽然可与粘竿处谈判,但与那件大事比起来,这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开炮。”他脸阴沉着,直盯詹士谢图。 詹士谢图也看到了那片火把,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是奎昌带着邵乃文、张玉明前来,那肯定是毫无生路了,而如果是肃文或者是廉敬前来,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看炮手有些犹豫,巴音大叫道,“开炮,开炮,开炮!” 詹士谢图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 草原之上,甚是辽阔,声音传得很远,那马队也听到了巴音的喊叫,紧接着,马队中也响起一个声音,“不要开炮,开要开炮!” 伴随着喊声,火把是越来越近了。 詹士谢图的心沉到了底,腾格尔、松筠等人一阵沮丧,而大帐之中,有人移形换位,慢慢抽出刀来,开始蠢蠢欲动。 巴音起初紧张,可是仔细一听,这声音居然是是奎昌的,他咬牙命令道,“调转枪口,瞄准来人,听我命令。” 詹士谢图紧张地抽出千里眼,看着眼前的马队,火把下,那挺拔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禁闭上眼,摇摇头,肃文,你这丫头养的,爷就知道,你有九条命! 再抬头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眼里泪花闪动,只见火把下,肃文、胡进宝、墨尔根等人,骑在马上,奎昌也被反绑在马上,直冲营门而来。 第23章 火马阵 大营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马队身上,转眼间,那一片火把就冲进了营门,在巴音及鸟枪营北面停了下来。 “命巴音投降!”肃文一脸肃杀,火光下,奎昌看看这张年轻刚毅的脸,思索片刻才大声叫道,“巴音,再作商议!” “商议什么,惟投降即可!”肃文大声命令道。 看着火光下鸟枪营调转枪口,奎昌却仿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下令。 胡进宝急了,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奎昌身形晃了几晃,差点栽下马来,可是他吐掉嘴里的血水,仍是不吐口。 “把他的嘴堵上。”肃文命令道,胡进宝从怀里抽出一块布来,转眼间就把奎昌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巴音,你女儿在我们手上,识想的,就赶紧降了吧,说不定詹大人还能念在往日情面上,放你们全家一条生路。”肃文又看看深蓝色长空下那个巍峨的身影,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是不是,老詹?你还没死吧?” “阎王爷不收我,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啊!”詹士谢图心情大振,声音愈发洪亮。 “哈哈,”巴音也大声笑起来,“你们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充英雄么?谁不知道粘竿处的规矩,”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似乎说到规矩也是不寒而栗,“既然我走了这一步,就没想能全须全尾,萨仁其其格——” 声音回荡在草原上,但却不见回音。 “阿爸对不住你!”巴音突然夺过一士兵手中的鸟枪,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缚在马上的萨仁其其格身上已是中了两枪。 事发突然,肃文做梦也想不到巴音会对自己的女儿开枪,看着扶在萨仁其其格身旁的胡进宝,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巴音长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凄楚悲惨,如夜猫子一般,柳如烟心头大骇,不禁驱马上前,来到肃文的身后。 詹士谢图死死盯住巴音,仿佛今天才认识了此人一般,大帐里的腾格尔、松筠及各官佐也是心思复杂,但看他心肠如此歹毒,心头都蒙上一层阴影。 肃文却已是明白,粘竿处的规矩,叛变者死,他是不想女儿死得太过凄惨,索性亲自了结她的性命。 几朵云彩飘过,皎洁的明月被遮掩住,草原大地上一片黑暗。 “听我命令,举枪,瞄准——”巴音一抹粗粝的脸上无声的泪水,手慢慢抬了起来。 绑在马上的奎昌大骇,他也仿似今天才看清了巴音真面目,“巴音,你,等等……” 站在巴音身后的赤那与阿不尔斯郎也目睹了适才的惨剧,见奎昌还在肃文之手,这乱枪打过,难免不会伤及奎昌,二人忙劝道,“奎大人还在那边呢,这枪子无眼,……” 巴音愣愣地看看二人,手臂突然抬起,站得最近的赤那只觉眼前一晃,只听得自己脖子处骨头“咔嚓”一声脆响,头已被扭向一边,他嘴里慢慢流出一缕鲜血,身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阿不尔斯郎看看一脸肃杀的巴音,心一横,一个冲天炮打将过来,却被巴音轻轻一格,紧接着他也听到一声脆响,他双手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却被巴音轻轻一踢,飞出几丈远去。 这几招快如闪电,兔起鹘落,端得是漂亮异常。 “好,”詹士谢图赞道,“巴音,这你两招还是老祖宗教你的,怎么,我就不怕老祖宗收拾你?” 巴音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抽搐,看着吓呆了的炮兵,“听我命令,瞄准帅帐,”他又看看早已瞄准肃文、奎昌等人的鸟枪营,“开枪!” 奎昌看见赤那与阿尔不斯郎霎那间死于非命,已知巴音不听自己摆布了,见他下令开枪,身子一晃,滚落马下,只听得枪声如爆豆一般,不时有人惨叫着落马,也有马匹中枪倒下,惊马乱转,肃文一侧顿时乱了套,就是墨尔根等人想射箭还击,也被马撞得失却了准头,眼看只有挨枪子的份了。 这大营里的官佐起初见奎昌前来,有人就升起了热腾腾的心思,又见奎昌被绑于马上,这热心思就被浇上了冰冷的雪水,眼看着赤那与阿不尔斯郎命丧巴音之手,这大帐之中的各种小心思都停了,不管是忠于朝廷还是忠于奎昌,眼见这红衣大炮的炮口都对准了他们,这眼巴前最要紧的是——保命! “兄弟们,杀巴音,冲啊!”詹士谢图看着黑洞洞的炮口,一把抽出了雪亮的腰刀。 “杀!”营帐里的官佐纷纷抽出腰刀,呐喊着冲出大帐,值此生死关头,腾格尔、松筠也是宝刀出鞘,跟在詹士谢图身后朝巴音冲了过来。 “炮轰帅帐!”看着红衣大炮调校完成,巴音冷冷道。 “轰——” 火光映红了暗夜,巨大的火球在大营里腾空而起,帅帐燃起了熊熊大火,一排排清脆的枪声响过,不断有官佐中弹倒下,在这片开阔地上,眼前丝毫没有遮挡,只能任鸟枪营屠戮。 詹士谢图突然觉着自己的左大腿象是被狗咬了一口,他一个踉跄,扑倒地上,腾格尔举着腰刀,一排枪子打过来,帽子被打飞了,就在他庆幸之时,又一颗枪子飞过,脑袋上马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手里兀自紧紧握着那柄御赐的宝刀。 大营里,已是乱了起来,各营的下级官佐见奎昌被缚,又见巴音开炮,自己近官长拼命冲杀,纷纷拿起兵器,朝鸟枪营冲了过来。 “开炮,开炮,开炮!”巴音已是杀红了眼,他顺手从怀里拿出一个钻天猴,“砰——”随着火光升腾,在长空中爆炸,炮台山上的红衣大炮开炮了! 这绿营大营本是依山而建,炮台山上的大炮本是护卫大营的,但调转炮口,朝着绿营开炮,却更是便当,但看着火光不断升腾,火球不断爆炸,炮声枪声中,不断有绿营兵成片倒下。 “二哥,不能由着他们这么着,得冲散他们。”枪声中,多隆阿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正在开枪的肃文身边,但距离太远,对鸟枪营并无多少杀伤。 “不是让你照看玉儿姐吗?”肃文皱皱眉。 “玉儿姐不放心詹大人,死活非要过来,”多隆阿道,“不过,二哥,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什么?”肃文回头看看,却见营门外面一群群骏马,在枪炮声中团团乱转,打着响鼻,几个蒙古汉子在枪林弹雨中努力约束,才不致马匹受惊,四处奔逃。 “二哥,看到你们这边打得不成样子,路上我看到有马群,我就灵机一动,说书的不是说过什么田单大摆火牛阵么,干脆,我们就来个火马阵!”多隆阿信心十足。 “火马阵?”肃文好似没听到多隆阿的话似的,又象沉浸在思索之中,“什么火马阵?” “在马尾巴上绑上火把,冲散对面的鸟枪营!”多隆阿眨眨眼睛。 “这,能成吗?”肃文感觉自己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想不破,猜不透,就差那么一层窗棂纸,可总是捅不开。 “成,你就瞧好吧。”多隆阿见肃文不反对,从地上一跃而起,猫着腰去布置了。 “这巴音真是疯了,怎么打我们,还打奎昌,连这绿营的兵,他也不放过!”硝烟中,一阵香味直袭脑际,肃文忍不住看看靠近的柳如烟,突然,他感觉,那层窗棂纸破喽! “这巴音不只是反了朝廷,反了粘竿处,他也是反了奎昌的,他起初与奎昌就不是一条心,他,是想自己作这个乌里雅苏台的王!” 柳如烟看看他,“他有那个本事吗?” 肃文看看眼前的枪林弹雨,“他或许没有,但他有这个心,如果在朝廷与奎昌之间的较量中,奎昌得手,他只要掌握了绿营,再随便寻个借口,就可带领绿营的兵拿下奎昌,如果我们得手,他也可照样对付我们。” “那他干嘛朝着绿营开炮?”柳如烟拉着肃文躲到一处营帐之后,火光映红了她娇嫩的脸庞,秋风吹过,一缕秀发垂落下来,别有一番风韵。 “那,他肯定还有援军!”想清楚其中的关节,肃文不禁有些兴奋,“这援军,肯定是罗莎人,说不定,有罗莎大军正朝这里赶呢!” “你是说,巴音背着奎昌暗中与罗莎国勾结,想取代奎昌!”柳如烟也是一惊。 “不只要取代奎昌,还要把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唐努乌梁海全都分裂出去,他,去作罗莎人的儿皇帝!”肃文咬咬牙。 “那,这可如何是好?”柳如烟急道,“詹大人受伤,腾格尔大人身死,就是这绿营的官佐,大半也已死于枪炮之下,巴音势头正盛,再加上俄人,那我们如何抵挡得了?!” “攘外必先安内,先要拿了巴音!我估摸着,罗莎人估计快到了,要不绿营兵拼死杀向巴音,巴音还是不退,估计他心里有数,援军快到了!” 肃文话音刚落,却听见一阵马蹄乱响,骏马乱嘶,多隆阿带来的马群尾巴上都绑着火把,朝着巴音的枪阵冲了过去。 “坏了,多隆阿这厮,净帮倒忙!”肃文脸上阴晴不定。 “田单不是摆过火牛阵么,让乱马冲一下,说不定我们趁乱可杀过去!”柳如烟信心十足,仿佛看到了希望。 “糊涂!”肃文训斥道,“这是古代兵法,可以用一次,但是不能用第二次。”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唐突,但柳如烟却不在意,一双亮晶晶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巴音不傻,只要他让士兵用鸟枪射击火马,火马立刻往回逃跑,反而会把我们冲垮,踩死。” 国共内战时,国共双方都曾试过火牛阵,但效果都是以失败收场,被火惊吓的牛群非但不会冲向敌营,反而在原地乱撞,造成极大伤亡。 果然,马群还没冲出多远,一排鸟枪射了过来,火马纷纷停蹄,混乱中,被射杀了不少,剩下的一拥而过,正在射箭的墨尔根等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多隆阿急忙拉着玉儿姐钻进一处营房,才免于被乱马践踏。 对面的詹士谢图已被松筠拉到一边,二人正在合计着,一满身血污的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正是松筠的一亲兵,“报——报——罗莎国……骑兵正朝这里……” “罗莎国?”詹士谢图心里一沉,“有多少人?还有多远?” “不足……百里……”那亲兵头一歪,倒在地上。 第24章 硫磺?硫磺!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这绿营被炸得七零八落,带兵的官佐死的死,伤的伤,新任乌里雅苏台将军腾格尔已死于乱枪之下,一时间,也难有人挂帅出征抵挡罗莎人,也难有兵纠合到一处听令,詹士谢图此时再也笑不出声来,他绝望地看看松筠,“这趟差事办砸了,看来,我只有提头去见皇上了。” 松筠咬咬牙,“事已至此,差事没办好,我与大人同进退……”他看看对面被火马冲散的肃文等人,又看看气势正盛的巴音,“大人,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么?” 詹士谢图也看看肃文等人,“我们外无援兵,内无重炮,还有回天之力么?” “那,只能以身殉国了!”松筠悲愤道。 “大人,大人,快看,那里着起来了!”一护在詹士谢图身旁的侍卫突然大声道,“这味道太冲了!” 詹士谢图与松筠也闻到了空气里略微有些刺鼻的气味,只西北面十几排营房处已燃起火光,诡异的是,暗夜下,火光闪烁着明亮的蓝紫色火焰,随着黄烟滚滚升腾,西北风吹过,那刺鼻的气味俞发明显,让人窒息。 “这是硫磺吧?”詹士谢图眼睛一亮。 “那里是存储硫磺、木炭、硝石的库房,嗯,这肯定是硫磺库着了!”松筠忙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 詹士谢图依样画葫芦,也捂住了鼻子,却笑不可遏,“这肯定不是会自己着的,是那小子给点着了!”他看看对面巴音的鸟枪营,这射击已是慢了下来,鸟枪营的官兵都忙着捂口掩鼻,有人搓着眼睛,有人扼着喉咙,有人鼻涕泗流,有人咳不成声。 炮台山上的见大营里突起变故,也哑了火。 风吹火势,蓝紫色的火焰直冲天际,浓烟四散飘来,詹士谢图、松筠等人都感觉呼吸困难,眼睛火辣,喉头发疼,“这丫怎么想出这个个主意来?奶奶的,醺死老子了!”詹士谢图虽然骂着,转身看看身后,大营里,所有的官兵都停止了射箭,都在掩着口鼻,寻水解毒。 “他们那有多少硫磺?”詹士谢图问道。 “咳咳,乌里雅苏台城南山隘口手往西,有硫磺山一座,周围四至五十里,……遍产硫磺,”松筠不停咳嗽着,“宣光二年,郑亲王巡边时,奏准开采三十余万斤,建库储之,这仓库就在大营里,……” “呵呵,这可够巴音喝一壶的了!”詹士谢图笑道,却是感觉心里阵阵恶心,四肢瘫软无力,他看着巴音与鸟枪营好似比他们中毒还深,很多士兵匍匐在地上,鸟枪都扔到了一边,大炮也哑了声,“奶奶的,行了,别烧了,再烧我们都挺尸了!” 不得不说,多隆阿是福将,就在火马的冲击下,他率先冲进了库房,肃文、柳如烟、胡进宝、墨尔根等人也冲了进来,却看到了这成块成块的用油制成的硫磺,肃文顿时有了主意。 这硫化氢是一种强烈的神经毒物,对呼吸道有明显的刺激作用,浓度越高,全身毒性作用越明显。 呵呵,这不就是后世所说的化学战么? “快,快,多隆阿,进宝,把这间房子引燃了!”肃文指挥着。 危机关头,多隆阿、胡进宝都是不敢怠慢,大营里火光冲天,又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引燃几间屋子却是很是顺利,待这刺鼻的气味出来,近水楼台的多隆阿首先就被熏得抗不住了。 “二哥,这能成吗?” “成,捂住嘴巴,”肃文已是用手绢堵住了口鼻,他抬眼看看这浓烟在西北风的肆虐下,阵阵刮下东南方,大笑着,“这够巴音喝一壶的了,奶奶的,也得让詹士谢图吃吃苦头,老子这一路上可被他骗惨喽。” 玉儿姐脸色苍白,柳如烟扶住她,静静地站在一边,那眼光仿佛要冲破黑夜,冲破浓烟,冲破火光,直达詹士谢图身边,肃文心里不禁一动,这玉儿姐对老詹用情可够深的! “二哥,你快看,炮台山的炮也哑了!”此时的大营里一片宁静,适才的枪声炮声惨叫声呼喊声恍如隔世。 “这刮的是西北风,我们冲不上山,可是这烟雾能上山,”肃文得意道,“好,把这火灭喽!”这营房边上就是沙土,库房硫磺防火看来提前早有考虑,“不能用水灭火,大家伙把砂土压上去!” 众人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就连受伤的玉儿姐也要强撑着上前,肃文一把拦住她,“玉儿姐,这里不用您,您先歇着,”他知道玉儿姐这是担心詹士谢图中毒,“很快就好。” 可是说快也不快,毕竟经过适才的鸟枪射击,这群人受伤不少,可是,肃文却发现,奎昌还真是命大,反绑着双手竟在这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只是脸上蹭破了点皮。 看着火势渐小,黄烟渐少,肃文掣出连珠火铳,“兄弟们,活捉巴音去!跟我冲啊!” “活捉巴音——” 绿营大营顿时响起冲天的喊杀声,肃文、胡进宝、多隆阿、墨尔根等人高举着刀,杀向此时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巴音与他的鸟枪队。 巴音手扶红衣大炮,却只觉阵阵头痛、头晕,浑身上下丁点力气也没有,胸中仿佛吃下无数只苍蝇似的,阵阵呕吐,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他努力想要睁大眼睛,却觉着脑袋象石头一样,眼前模糊,昏迷欲睡。 看着这西北方向杀过来的骑兵,他有心想要捡起一支鸟枪,可是手却不听使唤,鸟枪拾起来又无力地从手里滑落。 铁骑突出刀枪鸣,当两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努力抬起眼皮,肃文那张脸似笑非笑地正看着他,他恨恨地看看肃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带他去见詹大人。”肃文笑道,“连带着奎大人一块!”他又看看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奎昌。 詹士谢图此时早已不是之前的詹士谢图了,他半倚在地上,身上流着血,脸上满是污垢,待巴音带到他跟前之时,他努力拄着刀想站起来,但腿一软,脑一氏,又跌倒在地上。 “行了,行了,老詹,别逞强了,”肃文赶紧扶起他来,“这不是捉活了的么!” “巴音,”詹士谢图看看不远处中枪横死的腾格尔,再看看大营里横七竖八躺着的绿营将士,“爷,……要行家法!” “詹士谢图,……”巴音喘息着,“别他妈……高兴得太早,……你,死到临头了!” “不就是罗莎骑兵打过来了么?”詹士谢图笑了,“我们不有句话,叫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行了,老詹,别学人调书袋了!”肃文急了,“打到哪里了?得赶紧派兵啊!” 詹士谢图戏谑地看看肃文,又看看满营横七竖八躺着的将士,“就你那个亲兵,我是无兵可派,无将可派了!” “格格格——” 巴音恶毒地笑了,“你们汉人有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詹士谢图,……你是蝉,奎昌你是螳螂,……我是黄雀!” “你,我杀了你——”奎昌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子重重砸在巴音身上,巴音却如疯癫一般,凄厉的笑声久久在大营里回荡。 肃文一把把奎昌拉到一边,詹士谢图笑道,“可不是,我们是差点着了你的道,如果奎昌得手,你带领绿营的兵与罗莎国一起擒拿奎昌,如果我们得手,你与罗莎国一起对付我们,你想得很周全。”他喘着粗气,却感觉脑子里清亮了许多。 “你想活捉我,让老祖宗忌惮不敢怎么着你,巴音,你想错了!”詹士谢图突然严厉起来,“来啊,支起架子,今儿爷要执行粘竿处的家法,活烤黄雀!” “詹士谢图,你敢?!”巴音声音有些颤栗,“这满营的兵都中了毒,罗莎骑兵一到,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也要先烤了你!快,支架子!”詹士谢图大喊着,“你不忠不义,数典忘祖,卖国求荣,本应千刀万刮,今儿是便宜你了!” 巨大的架子被搬了过来,墨尔根等几个蒙古汉子亲自动手,转眼间把绑得象羊一样的巴音架到了架子上。 “点火!”詹士谢图冷冷道。 火红篝火映红了草原,熊熊的火焰不断舔舐着巴音,众人不禁都别过脸去,柳如烟怀里抱着玉儿姐,玉儿姐已沉沉睡去,她下意识地看向肃文。 “这奎昌捉住了,叛徒也处置了,这罗莎人,怎么办?”肃文顺势在詹士谢图身旁坐下。 詹士谢图马上倚在他腿上,“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肃文推推他,詹士谢图却不动弹。 “还能怎么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皇上会为我们报仇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京里有惠娴在等着他,科尔沁有七格格在侯着他,这好日子刚开头呢,他可不想这样无缘无故送掉小命。 “我们不能逃,就是逃回去,皇上也要治我们的罪,”詹士谢图看看一旁的玉儿姐,“能死在这里,值了。” 肃文也看看玉儿姐,“你当然值了,你有人陪着,”他下意识地又看看柳如烟,柳如烟也大胆地注视着他,“我,……我可不想死!” “对,我想回北京!”多隆阿吵吵道。 “可是,我们还有人能作战么?”詹士谢图悲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