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龙王同人]朱雀怒焰》 第1章 序章 “奉天承运,麟德二年扶余氏犯境,赖大唐水军神勇,镇压有功。今百济扶余氏散亡,命我大唐水军即日班师回朝,领功封赏,钦此。” 武后于宣政殿大殿中央,眺望着堂上龙椅,背手而立。劳太一劳太一颔首低眉跟在她身后待命。 “麟德二年,东岛人以鳖王毁我战船,欲以邪术灭我大唐宗室。如今东岛贼人被剿杀殆尽,犯境扶余已灭,我大唐十万水军已在凯旋道上,此中亦应有狄仁杰一份功。” “……可他却以性命换那烟花女子一命,实在愚蠢……” 武后语毕,微微侧身,望着殿门问:“如今,人尚在大理寺?” 劳太一一揖,答道:“回天后,仍在大理寺任寺丞一职。” 闻言,武后神色稍霁,向前踱了几步:“也罢。狄仁杰尚算可塑之才,留在大理寺亦无妨。” 踱至殿门口,武后负手而立,又问:“离雨祀还有多少天?” “回天后,不足一月。” 武后面露喜色,又道:“朱雀门前的祭台搭建得如何?” 劳太一心中一慌,几乎要跪到地上去:“回、回天后……” “废物!”武后用力一拂袖,转身绕过跪在地上的劳太一,“令太常寺卿即日将雨祀的准备情况呈上!雨祀大典及庆功大典,都不容有失!” 劳太一伏在地上,忙回:“臣遵旨……” 武后眉头轻蹙,动了动手指道:“退下吧。” “是。”劳太一忙从地上爬起,躬身退下。 武后挥退了在殿内侍候的侍女,立于宣政殿殿中眺望着堂上金碧辉煌的龙椅,独自凝神…… 【是夜,朱雀门前——】 二更的长安灯火通明,繁华的天街更是人声鼎沸,大街两侧的灯光照的夜空亮如白昼。 此时皇城南门朱雀门前正在动工,工匠于大门前日夜赶工,只为在立夏雨祀之前将祭台和迎接凯旋大军回朝的庆功台搭好。 几名监工围在一张矮几前喝酒吃肉,时不时催促工匠加快进度。 “岂有此理,只会催我们做事,自己净知吃酒,算什么本事?!”一名大汗淋漓的工匠停下手中的活计抱怨到。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裸`露上身的工匠笑道:“兄台莫说不当说的话,快些干活才是,免得被他们听到了,自找麻烦……” “喂!那边的,不想干了是吗!”一名监工看到他们闲聊,忙扔了手里的肉站起来,准备走过去训斥他们一顿。 方才抱怨的工匠悻悻骂了一句,正要转身继续干活,不料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他惊得扔掉了手里的铁锤。 站在他身旁的工匠忙拉住他:“兄台,你怎么……”谁料顺着视线一看,亦是惊呆。 那名已经站起来的监工见他俩无视威胁,更是不悦地大骂出口,迈着大步就要走过来。 “鸟、火、鸟……”丢了铁锤的工匠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语无伦次。 与此同时,喧闹的朱雀大街上也是一片聒噪。 监工臭骂几声,往已经跪在地上的两人踢了两脚,也碎碎念着转身,岂料转身的同时,惊得嘴也忘了合上。 被人间烟火映得如同白昼的星空中,一只浑身赤炎的巨禽正挥舞着火翼往朱雀门飞来,其速度之快,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眼前的火光愈来愈强。未等监工言语,赤炎巨禽就在他头上尖鸣而过。他被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对火翼扇起的热风烤得他口干舌燥,强大的热气压的他无法动弹,即使有火星掉到他的身上,他也不敢动作,只能颤抖着对那只火禽俯首称臣。 赤炎巨禽在朱雀门上空盘旋几下,便又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往城南飞去。 直到火光退去,跪在地上的人才陆续爬起来,追着巨禽飞走的方向跑去。 跪在地上的监工目光呆滞,直到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围过来才扑倒在地上。他心有余悸的转过身,仰卧在地上,谁知翻身后一眼就看到城楼上的字。如此更是不得了,便似疯癫一般指着城楼上的题字,不断颤抖的双唇间念念有词,可来来回回只重复着一句话: “朱、朱雀,是朱雀……是朱雀!!” 第01章 祸起 夜已深沉,漏壶上已是丑时的时刻。 大理寺里除了守夜的前堂有些许光亮,其他房间几乎是漆黑一片。 狄仁杰以双指轻按眉心,又在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掌灯。 在大理寺任寺丞将满一年,除却日常事务,他几乎每晚都要来此处查阅大理寺的奏贴。其实早在龙王案之前他就应到大理寺报到,不料途中偶遇人贩绑架花魁,之后更是主动卷入了龙王案…… 不过,若不是这龙王案,他也不能一入大理寺就与那人并肩作战…… 想到那人紧蹙的眉头,狄仁杰不禁勾唇一笑。他捡起打盹前未阅毕的奏贴,正想掀开,手上动作忽地一顿,又即刻恢复翻页的动作。 “深更半夜,为何还不回房就寝?” 狄仁杰笑不露齿,放下手中奏贴转身对身后之人行礼。 来人一身暗花黑衣,烛光下未戴官帽的发丝泛出红光,双眸亦是那湖水一般的蔚蓝。狄仁杰对尉迟真金一揖,恭敬道:“大人才是,夜已深,为何仍穿外衣出现在藏帖房?” 尉迟真金闻言,不动声色地垂瞬瞄了自己的衣衫一眼,怒道:“狄仁杰,是本座在问你!为何深夜不睡,白白浪费我大理寺的灯油?” 狄仁杰压下笑意,仍不抬头,正色道:“望大人恕罪,属下不才,白日的工作未能完成,只能拖到夜里。” 尉迟真金往前走了几步,冷笑一声:“无所不能的狄仁杰原来除了不会水之外,还终日不能完成额定工作,那我大理寺要你何用?” 狄仁杰再一揖,低声道:“大人英明,属下任寺丞一年以来皆是如此,大人又何必夜夜来挖苦我?” 尉迟真金怒目圆睁,斥道:“放肆!我……” 不料话未说完,两人皆往房门望去,只见沙陀只穿着亵衣亵裤,秉着烛台打着哈欠推门而入。 狄仁杰回头再看,发现尉迟真金不知何时已离开。 “狄仁杰,又是你。”沙陀揉了揉惺忪睡眼,踱到狄仁杰身边,又顺着他的目光往房顶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为何我每晚如厕经过藏帖房进来看你,都是这个姿势?” 狄仁杰敛去嘴边的笑意,正色道:“你身为我朝医监,夜夜如厕,为何不治治你这肾亏的毛病?再说了,都知久坐无益,你每晚进来的时候恰逢我活动筋骨,你说我应是什么姿势?” 沙陀被他问得一愣一愣,一下未转过弯来,便烦躁地挠挠头道:“也罢,这些帖子这么多,一时半刻也看不完,你也别熬夜了,早些歇息。” 狄仁杰笑着点点头。 沙陀紧了紧衣襟,边走边回头看了狄仁杰几眼才拉上门离去。 等沙陀走远,狄仁杰才稍稍活动肩膀,重新坐回案前。果不其然,方才放下的奏贴旁放了一个扎好的油纸包。 狄仁杰伸手轻抚,虽然隔着油纸,但里头的东西依然温热。轻展油纸,发现里头果然是他喜吃的五指毛桃烤鸡,但此物只能在城东的东市买得,而且异常畅销,要赶在售罄之前从城北奔至城东,实属不易。 然此时丑时已过,就是不知那人将此物捂了多久…… 狄仁杰将油纸完全展开,呆呆看着里头油亮亮的烤鸡,笑得眯了眼。 翌日,狄仁杰依约来到大理寺附近的湖边,前脚刚落定,后脚尚未抬起,就闻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剑锋杀气直逼后颈。 “铛!”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狄仁杰腰间的短剑就出了鞘,手臂一转,反手挡掉了攻势。 尉迟真金将长剑收回腰间,嘴角浮上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 狄仁杰手握刀柄,依然对他一揖:“尉迟大人,属下来迟,望大人恕罪。” 尉迟真金身着靛青大理寺官服,红发也被乌纱遮去大半,此时反手握着剑柄,蹙紧眉头,一言不发地绕着狄仁杰踱了一圈。 忽地,眼前寒光一闪,狄仁杰挥剑一挡,借力急退几步。 尉迟真金手握两柄短剑,不悦道:“慢了!再来!” 狄仁杰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手里的剑就自动去挡了尉迟攻来的双剑,可惜力道稍有欠缺,渐渐就败了下来。 “废物!”尉迟真金两招打掉狄仁杰手里的剑,剑锋离狄仁杰的咽喉不过一毫,“若进攻的是敌人,你早已魂断此处!” 狄仁杰双肘撑地,小心翼翼地垂瞬看着架在自己咽喉的利刃:“我来大理寺一年,尚未遇到武功在你之上者。” 尉迟闻言,脸色稍霁。他收回短剑,往后退了一步,又道:“天下之大,高手又岂止我一人?何况我大理寺不养废物,你要想在我大理寺混下去,就必须是个可造之材!” 狄仁杰依然躺在地上,闻言只是笑。 尉迟被他的表情激怒,瞪着眼就要拔剑,狄仁杰连忙从地上跳起来按着他,赔笑道:“尉迟大人息怒,属下并无他意,只是想若是属下周身弱点,不如先攻弱中之弱,这样可好?” 尉迟剜他一眼,便握着剑柄稍稍侧过身,眺望着不远处的湖水,命令道:“脱衣。” 狄仁杰亦望了那湖面一眼,认命的脱去上衣。在湖边活动了筋骨,便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落了水。 尉迟真金离远看了,两条赤眉不禁拧成了倒八,边摇头边大步行至岸边,往湖里喊:“狄仁杰!你是生性愚钝还是如何?为何习水一载仍连狗刨都不会?” 狄仁杰从水里浮了起来,抹了把脸才回道:“属下实在不识水性,又不得要领,实在难以掌握。”语毕还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幸好时已近立夏,湖水不算冰凉。 尉迟转念一想,龙王案之后已入秋,湖水冰凉,除了教他一些要领口诀之外,实际在水里游的次数屈指可数,于是并未发难:“我教你的口诀要领你可有牢记于心?” 狄仁杰在水里浮沉几下,又道:“已可倒背如流,但实际操作仍不顺手。” 尉迟看他几眼,又思忖片刻,忽然动手解去佩剑,只在往腰间别住流星锤。他稍加活动肢体,便跳入湖中,游至狄仁杰面前:“比起龙王案那时确实好了许多,起码不会在水里乱扑腾了。也罢,就让本座亲自教你。” 狄仁杰一抹脸上水滴,笑道:“谢大人!” 不料尉迟不笑反怒,往他肩膀推了一记,斥道:“笑甚!放松!” 狄仁杰只好听命,尽可能按照尉迟的命令去做。 “切莫分心!”尉迟浮在原处,离远就看到狄仁杰心不在焉,便往已经游远的人吼了一声。 狄仁杰被他一吼,忍不住回头一望,不料湖里藻荇交横,一不留神就被勾住了脚腕。奇怪的是这水草就像长了力气一样,任他怎么扑腾都挣不开。 尉迟真金察觉不对,立马往狄仁杰那边游了过去,又揽着他的脖子将他拉上岸边,不料上岸后,狄仁杰已经晕了过去。 “狄仁杰!狄仁杰!”尉迟真金用力拍打着狄仁杰的脸,甚至还揪了揪他的胡子,皆是徒劳。尉迟连忙将他翻过来置于腿上,使力拍他的背,“你说你这个废物!怎么连凫水都不会!” 果然几下下去,狄仁杰就将一肚子的水吐了出来,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尉迟松了口气,连忙将他翻了过来,使劲摇着他的肩唤道:“狄仁杰!没死就应一声!” “回,回大人……”狄仁杰抹了把脸,“尚好。” “哼!”尉迟将他从腿上推下去,独自站起踱至岸边将方才卸下的长短剑重新别在身上。 狄仁杰松了口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尉迟喊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尉迟运功蒸干衣物才重新踱回狄仁杰面前:“若一个月之内你尚未习得如何凫水,我就将你的名字从大理寺的名册上划去!” 狄仁杰恭敬道:“是,大人。”其实在龙王案里深知自己不识水性是大忌之后,他已加紧练习,如今虽说不上得心应手,但也早已习得在这水里动作的一招两式。 佯装不识水性,一来能多加练习,二来……到能得到尉迟真金躬亲指导,亦是乐事一桩。不过此回真乃出师不利,偷鸡不成还蚀把米。 尉迟瞪他一眼,正要迈步往大理寺方向走去,不料小道尽头率先出现一道人影。见那人一身靛青官衣,且来势汹汹,让狄仁杰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大人!大人!不好了!”邝照在尉迟真金面前刹住脚步,慌张一抱拳,复道:“大人!不好了!” 尉迟真金不悦道:“身为大理寺寺正也没个该有的样子!好好说话!” 邝照连忙调整气息,但脸上依然是掩饰不了的慌张。 “大人,城里出事了!” 尉迟眉头紧锁,圆目蓝瞬望向皇城的方向。只听他紧握剑柄道:“带路。” 第02章 城南焦尸 三人一路纵马狂奔,不消多时便从长安城北赶至城南。 尉迟真金离远看到“鸿胪寺”的门匾就立马松开缰绳,一踏马背,两三跳就踏上了鸿胪寺前的石阶。 鸿胪寺此时已经乱成一锅粥,不断有身着官服的侍卫神色慌张的自大门和内堂间进进出出。 尉迟在石阶上稍作停顿,凝神细看,忽然闻到空气中飘着一阵焦臭味,于是二话不说就寻着气味冲进寺内。 狄仁杰见鸿胪寺大乱,从马上跳下来后就匆匆追着尉迟冲了进去。 邝照刚想下马追上尉迟真金,哪料被比他官阶低的狄仁杰抢了先,任他怎么叫狄仁杰都不回头。“都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谁绑马啊……”低头一看手里握着的缰绳,只能认命。 尉迟真金跳过门槛,直冲味道的源头。 尚未看到大理寺的人,便从腰间掏出大理寺官徽朝着围观的人群大喊一声:“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围在屋前的群众纷纷散开,为他让出一条大道。 “大人。”立即有大理寺的侍卫前来照应。 尉迟真金轻轻点头回应,边将官徽塞回腰间边抬头看向面前被烧得只剩下房梁的房屋。他停在门前石墩旁,看着一地黑炭问:“可有伤亡?” 那名侍卫立刻迎上来答:“回大人,一死三伤,死者为鸿胪寺卿。” 尉迟真金闻言一惊,猛地转头瞪向身后的侍卫。思及当中厉害,又立刻退后两步观察地上混着炭屑的水渍,问:“火起于何时?” “听鸿胪寺的人说是子时起火,火势由内至外且火起无明,来势凶猛,尽管众人已全力灭火,也无法扑灭大火。” 尉迟真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报告的侍卫一眼,又往围观的人群扫了一圈,正要抬脚踏入场内,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且慢!” 尉迟真金动作一顿,转身便发现狄仁杰手捧几个白布袋快跑上来,又从中分他两只。 “用布袋套在靴上,以免将外界杂质带入屋内。”狄仁杰说罢就上前几步,在烧得残破的门槛前给鞋上套上布袋,先一步踏入屋内。 一直站在尉迟真金身后报告情况的侍卫忙叫:“嘿!你!” 尉迟真金抬手制止,也在门前套上了布袋,又对身后之人说:“你留在此处,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是。”那名侍卫只能一抱拳,领命退下。 狄仁杰一进屋就连忙用手捂住口鼻,再环顾四周,发现整间办公房内已是一片狼藉,房子只烧剩了骨架,可见昨晚的火势究竟有多么猛烈。地上散着碎瓦片和黑炭碎,混着杂质的水淌了一地,几乎烧成了黑炭的房梁还隐隐冒着白烟,但就是未在这片废墟里头找到鸿胪寺卿的尸首。 尉迟真金将帽上面纱往下一拉,大步走到狄仁杰身边,只不过他的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一堆人形的黑炭上,语带怀疑地问:“你可有看见鸿胪寺卿的尸首?” 狄仁杰低头看向面前废墟,忍不住皱眉。 “看面前这黑炭摇摇欲坠的形状,应为鸿胪寺卿平日处理公文的桌案,如此一来……”尉迟真金走前几步,“案上这团焦黑物便是……” “鸿胪寺卿的尸首。”狄仁杰亦走前几步,正想伸手触碰桌上焦尸,还未碰到就被尉迟真金抓住了手腕。 “且慢,尚未查明死因,切莫直接用手触碰。”尉迟真金往右踱了几步,又道:“而且这场火起得莫名其妙,处处皆有疑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狄仁杰点点头道:“大人英明。”尉迟闻言,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姑且不论为何起火,光这鸿胪寺卿的尸首所在之处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尉迟真金踱至他面前,蓝瞬紧紧盯着他,又问:“怎说?” “大人不妨细想。火起于子时,而鸿胪寺卿倒于案前,想必是因为最近我大唐水军班师回朝,鸿胪寺为忙于调配赏赐珍宝而彻夜办公。” 尉迟真金闻言,斜睨案上焦尸一眼,又道:“接着说。” “但奇就奇在,为何鸿胪寺卿最后死于案上。”狄仁杰眯着眼打量桌上焦尸,捏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说:“按理说,一般人在发现房屋着火后,第一反应应是大声呼喊,继而离开他原先所在的位置外出求救。纵使鸿胪寺卿于案上小憩,虽发现火起却无法逃脱,最后尸首所处的位置亦应是地上或是门边,断然不可能如此一动不动地倒在案前。” 尉迟急忙上前一步,鼻尖与狄仁杰的鼻尖几乎只隔面前的一层黑纱:“你的意思是说,鸿胪寺卿在起火之前已经遇害?” 狄仁杰被尉迟真金突然为之的举动惊得急退一步:“大人所言甚是,若要确定事情真伪,出去询问救火之人是否听到鸿胪寺卿呼救即可。” 尉迟微微眯眼,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才冷哼一声,绕到已经摇摇欲坠的椅子后,拔出绑在腰后的佩剑,以剑刃轻轻翻动已经烧得焦黑变脆的尸体。 狄仁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已成黑炭的桌面,忽地耳廓一动,又猛地抬头一看,发现悬于尉迟真金头上的房梁正欲断裂。他也不顾多想,立刻就从原地跳起,脚尖轻点桌角,借力往尉迟真金那边飞扑而去。 “大人小心!”说话时已经搂着尉迟真金一同摔向一旁,而尉迟真金则甩出腰间流星锤打开了断成两截砸向焦尸的房梁。 屋内随即发出一声巨响,四周霎时烟尘滚滚。 “大人!?”邝照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见里头没有回应,就要带人冲进来。 “站住!”尉迟真金轻咳几声,喝住了门外之人。 邝照收住脚步,又问:“大人可有受伤?” “无妨。”说罢便将垫在身下的狄仁杰拉了起来。 狄仁杰被四周的烟尘呛了几口,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尉迟真金一把拉开面前黑纱,怒目而视:“本座还用你来救?” 狄仁杰猛吸一口气,憋红了脸道:“咳咳……咳,情况危急,顺手为之……咳咳……” “多此一举!”尉迟真金一甩衣摆,三两步走回焦尸旁边,以剑挑开焦尸背后的黑炭,从中勾出一条尚未烧尽的布料,凑近一闻又马上拿开。他沉默片刻,似在脑海里寻找某个答案,但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他将剑上碎布往桌上一放,又看着旁边的焦尸,喊了声:“邝照!” “在!”候在门外之人立刻应到。 “回大理寺。” “是。”邝照往里头瞄了一眼,立马心领神会的跑开。 尉迟真金刚把手上的剑收回剑鞘,身边的焦尸就连同已经脆弱至极的桌椅瞬间倒塌,掀起的烟尘又呛了他一口。 “狄仁杰!”尉迟真金轻急忙捂住口鼻,回首怒瞪了他一眼。 狄仁杰不敢直视,只佯装咳嗽别开视线。 尉迟瞪了他几眼才一拂袖,手握腰后剑柄,大步离开。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走远,又捂着口鼻轻咳几下,慢慢踱至方才被尉迟用流星锤打开的房梁旁。他微微弯腰,果然在房梁上找到了他意料中之物。他轻轻抚摸房梁已经被熏黑的地方,又侧过脸往其他未断的房梁上望了几眼,这才满意地起身离去。 他跨出门槛,一抬头便看见尉迟真金与一名身着鸿胪寺官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交谈。 狄仁杰连忙在门边站定,定神凝望,一一读出他们之间的对话: “……确实未闻大人呼救,因为房内昏暗,只以为是空房。” “空房?近日水军大胜扶余氏,又被朝廷急诏回朝领功受赏,鸿胪寺卿理应公事繁忙,为何……” “大人有所不知,方大人习惯将未完成的公务带回府邸处理,只是昨晚不知为何偏偏滞留于鸿胪寺内。” “那为何你寺如此确定里面的死者为方大人?” “回大人,因方大人未曾与家中交代,今早方府的管家前来鸿胪寺寻他,亦是如此我们才发现事情不简单,便命人速去大理寺禀报。” 尉迟真金点点头,挥退了鸿胪寺少卿,谁知一回头便看到狄仁杰站在那残垣断壁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不消细想便知他又在默读唇语。 狄仁杰不过对他们对话的内容稍加考虑,谁料一下没回过神来,就被尉迟真金捉个正着。 “若只是想听些消息,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也不知尉迟真金何时来到面前,狄仁杰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尴尬。连忙别开视线,孰料这头一转,就被他捕捉到一丝不妥。 身着鸿胪寺官服的青年侍卫战战兢兢地看了狄仁杰身边的尉迟真金一眼。只见他怒目圆睁,红眉倒竖,不由吓得连退几步,双肩颤抖,可又忍不住用眼角扫了狄仁杰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位小兄弟,为何还留在此处?”狄仁杰上前对他一揖,掠他一眼便知了大概:“看你身着鸿胪寺官服,脸上神情慌张,又留在此处迟迟不肯离开,是否对昨晚的火事略知一二?” 狄仁杰再一作揖,恭敬道:“是狄某失礼在先,在下狄仁杰,系大理寺寺丞,还未请教小兄弟姓甚名谁?” 那神情紧张的青年侍卫亦对狄仁杰一揖,道:“在下秦榛,为鸿胪寺侍卫。” “原来是秦兄弟,若你知道什么,不妨直言。” 秦榛忧心忡忡的看了尉迟真金一眼,看到对方异于中原人的瞳色,又连忙看向狄仁杰:“只怕,我说了,大人们未必相信。” 尉迟真金有些不耐,但也一挥手道:“但说无妨。” 秦榛稍作停顿,忽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人,声音颤抖地说:“是,是朱雀……大人,这是,是天谴!” “朱雀?!” “天谴!?” 闻言,尉迟真金与狄仁杰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双方脸上皆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第03章 赤凤朱雀 “一派胡言!”尉迟蹙眉怒斥到,“你身为我朝官员,怎能妖言惑众?” 秦榛被尉迟真金一吼,虽然肩膀抖了抖,但并未退缩:“属下所言非虚。昨夜未到属下值勤,曾于戌时自鸿胪寺至城中办事。那时尚未至宵禁之时,天街依然热闹非常,因属下夜晚要返回鸿胪寺值勤,遂于事成后立即返回,但约摸就在二更将至之时,天街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狄仁杰追问:“何事?” 秦榛神色一变,似乎想起可怕之事:“天街夜空中,出现了一只浑身赤炎的巨禽!” “浑身赤炎的巨禽?”狄仁杰以两指捏着下巴山羊胡,“赤凤者,是为朱雀也。此等神物,怎会突然出现在长安城里?纵使那真是朱雀,亦是祥瑞的象征,怎会有人因此死去?” 秦榛忆起昨夜遭遇,依然心有余悸:“大人有所不知,那火凤突然而至,展翅足有天街那般宽,浑身烈火,让人炫目,鸣叫声亦刺人耳膜,好不可怕!其飞行速度之快,是属下骑马尾随火凤全速南行都无法追上的。” 狄仁杰闻言,侧脸欲问尉迟,不料对方也看过来,亦是一头雾水的表情。狄仁杰沉思片刻,又问:“你说你尾随火凤全速南行?那只‘火凤’一直往南飞?” “是。” “那火凤最终飞往何处?” “回大人,它,它突然消失了。” 狄仁杰一惊:“消失了?!” “是的。火凤突然而至,引起一片哗然。当时天街上的人群全数追着火凤往城南赶去,直至明德门。由于将近二更,没有令牌不得随意出城,所以人群全数被拦在了明德门前,而只有属下手持令牌,可以一直尾随火凤出城,但出城没多久,火凤就突然消失了,而消失的方向,正正就是鸿胪寺所在的方位。当时属下并未在意火凤消失方位,后鸿胪寺无故夜半起火,属下一想,才觉后怕。” 狄仁杰听完一言不发,捏着胡子兀自出神。 尉迟看他一眼,知他自有考虑,便对秦榛说:“刚才所言之事是否有对他人说起?” “并未提起。” “尚好。”尉迟展颜,又道:“劝你还是别对他人提起,以免落得个散播谣言的下场。” 秦榛闻言明显一震,忙颔首抱拳应道:“属下明白。” 尉迟威吓成功,便挥手道:“先退下吧。”待秦榛退下,又重新面向狄仁杰,只见狄仁杰双眼微眯,出神地看向那间已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办公房。 “狄仁杰,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莫非……”狄仁杰忽然双目一亮,转身就往办公房冲去,冲至石墩前又猛地停下,然后跳上石墩,极力往北面眺望,奈何任他如何张望都看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鸿胪寺前的树木茂盛,一棵比一棵高大,想要从这种高度从鸿胪寺看到皇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是站在公房屋顶极目远眺,是否又是另当别论? 尉迟在石墩前站定,仰望问之:“狄仁杰,你怎么成日都疯疯癫癫的?!” 狄仁杰低头一看,正好对上尉迟的蓝瞬。狄仁杰突然福至心灵,笑问:“大人武功高强,轻功了得,是否能帮属下一个小忙?” 尉迟蹙起眉,脸上却是得意的表情。“什么事?” 狄仁杰侧身指向右边:“大人请看十丈开外的藏帖房,可否请大人上屋顶一看?” “哼,小事一桩。”尉迟松开身后剑柄,两三下跳过栅栏,只消一跃便在藏贴房屋顶站定。 狄仁杰也快速跳到藏贴房前,大声问道:“大人能否看到皇城?” “不能,院前树木太多,遮去视线。” 狄仁杰喃喃道:“屋顶也不能……” 尉迟真金从屋顶一跃而下,行至狄仁杰身旁便问:“狄仁杰,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狄仁杰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松开自己的山羊胡就往外跑去。 尉迟真金不料狄仁杰会突然跑开,忙叫住他:“狄仁杰!” “大人!”狄仁杰刹住脚步,跑回来突然抓了尉迟的手腕就拉着他往寺门狂奔。 “狄仁杰你松手!”尉迟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但很快就稳住身形,见狄仁杰不肯松手,正要以手刀打开狄仁杰的牵制,就听狄仁杰微喘着道: “事出突然,还请大人与我一同前往。” 尉迟知他一定发现了什么,立刻追问:“何处?” 狄仁杰跑至马匹旁边,刹住脚步回首答道:“回城。” 尉迟眉头一展,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邝照叫他:“大人!已经收拾好了!” 尉迟真金当机立断:“你先带着焦尸和那块布条回大理寺!” “再派两名大理寺侍卫驻守在现场!”狄仁杰补充到。 尉迟交代完不再多言,又气急败坏的甩开狄仁杰的手,翻上马背后又命令道:“上马!”语毕立刻勒紧缰绳,催马掉头狂奔。 狄仁杰也利落翻上马背,握住缰绳看着尉迟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笑着大喊一声:“驾!” 邝照面带愠色地立于石阶上,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影子,喃喃道:“狄仁杰怎么又把大人拐跑了……区区一个六品寺丞……” 快马一路狂奔,但越接近长安城,狄仁杰的马就跑得越慢。 跑在前头的尉迟真金渐渐听不见身后的马蹄声才勒紧缰绳,使马掉头,发现狄仁杰正骑在马背上四处张望。尉迟转睛一想,约摸能够猜到他在寻找什么,便一夹马肚子,踱至狄仁杰身边。 狄仁杰并未收回视线,只是牵着马缰问:“大人相信朱雀显灵一说吗?” “我只信我看到的,闻到的,摸到的。”尉迟也往夹道的密林看去,“这里的树林如此繁茂,你要找那么一点痕迹,恐怕是大海捞针。” 狄仁杰听了,笑着侧过脸来看他:“藏叶藏于林,但要是想将兔子藏在鸡笼里而不欲让人找到,那才是天方夜谭。”狄仁杰说完,伸手指向一个地方。 尉迟顺势看去,发现密林处一棵高约四丈的树顶有些许焦黑。 “皇天不负有心人,此真乃神迹也。大人,可有兴趣一睹圣兽朱雀的真颜?”狄仁杰跳下马,牵着马缰向前走着。 尉迟嘴边浮起一抹笑容,也下马牵着:“有何不可?” 两人将马留在道上,步行深入密林。 行至那棵有问题的树下立定仰望,却大出狄仁杰所料:大树枝繁叶茂,立于树下根本看不见头顶苍穹。狄仁杰原以为树木茂盛丝毫不会影响结果,但此时大树的树枝上完全没有他预料之中的东西,不免有些失望。 尉迟抬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赤眉一皱,猛然自草地一跃而起,站上离地较近的一条粗壮的树枝。不过刚站定,又甩出原本别在腰间的流星锤缠着头上的树枝,借力一点脚尖,灵巧地往树上爬去。 狄仁杰本想上树找些痕迹,如今见尉迟一下就爬到了树顶,索性弯下腰,在草地上细细寻找。 尉迟真金脚下轻点几下,轻易攀上树顶。他稳住身形,借树的高度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才低头细细观察树顶被烧焦之处。 不料细看之下,竟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烙痕! 他挥剑砍下树枝,以最快的速度窜回树底,将手里的树枝伸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原本想在地上寻找类似灰烬的痕迹,听到尉迟急忙赶来的脚步以及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不由惊得瞪大了眼。 原来尉迟砍断的树枝上,竟是一对禽类的爪印,而且印记呈炭黑色,显然就是烧焦的痕迹。 “看来,这朱雀一说并非子虚乌有。”尉迟将树枝举至面前,反复观察。 狄仁杰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树枝上的爪印,沉默片刻才道:“恐怕,事情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尉迟动作一顿,转瞬看他。 狄仁杰一咬牙,干脆围着大树来回踱步,如此反复好几次,才脚步一顿,猛地往一个地方冲去。 “尉迟大人,这才是神迹。” 尉迟圆目半眯,看到狄仁杰所指之处才猛然瞪大眼。连忙跨步上前,蹲下伸手一摸,再移至鼻下轻嗅,又连忙移开,然后抬头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看到尉迟一脸震惊的表情甚是满意,便笑道:“这点灰烬,断然不是圣兽的粪便吧?果然是我们低估了幕后操手的能力,长安城中朱雀显灵与鸿胪寺子时起火一案,大有可能脱不了干系,只是其中谜团太多,现在两件事皆如一团乱麻。” 尉迟真金自地上站起来,睨着狄仁杰的笑脸道:“狄仁杰,有一事,不知我曾否与你说过。” 狄仁杰抿嘴笑着,对他一揖,道:“大人请讲。” “你这种伪君子特有的笑容,特别招人嫌。” 狄仁杰闻言,笑容一僵,愣在原地。 第04章 临危受命 午时刚过,武后小憩方醒便唤来侍女替她梳洗穿戴。 十几名熟手侍女轮番上阵,为她穿上描金九凤后袍;梳头侍女手持沉香木梳,三千青丝在纤手交错间已成高髻,金凤头饰装点其中;炭笔轻描双眉,眉脚直冲发迹。 不需言语动作,已然威势凌人。 武后看着铜镜,抬手齐了齐鬓角,又唤内侍监:“劳太一。” 劳太一一直候在帘外,听到武后叫他,连忙掀开帘子进来,一拱手道:“奴才在。” 武后睨他一眼:“为何不唤我起来?” 劳太一忙道:“天后恕罪。皆因吉时未到,奴才觉时候尚早,不敢惊扰。” “有什么不敢的,误了吉时才是大过。”武后挥退侍女,作势要起来,劳太一连忙上前搀扶。 武后站起,边行边问:“太卜署那边怎说?” 劳太一颔首伴在武后身旁,恭敬道:“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后凤驾。” 武后仰首伸眉走出寝宫,只见外面已有金顶布辇候在石阶之下。 劳太一边扶着武后步下石阶边说:“龟卜问卦之事一向交由太卜令操办,天后何用劳心?” 武后步子一顿,斜睨劳太一道:“你懂什么?心诚则灵,雨祀大典,切不可有所怠慢。” 劳太一连忙掌嘴,又赔着笑道:“奴才愚钝。” 武后松开他的搀扶,拂袖转身,独自登上布辇。 劳太一在布辇旁站定,中气十足地喊道:“起驾太卜署。” 未时三刻,太卜署观星台上微风轻拂。侍女手持障扇立于武后椅后,扇上羽毛随风而动,微微发出些摩擦的声响。 檀木雕花长桌上摆满了拜神的供物,而长桌中央则置一夔龙纹香炉,炉中一柱擎天的线香即将燃尽,香烟随风袅袅升起。 太卜司掐指一算,便上前一拱手,禀道:“天后,吉时已到。” 武后从椅上站起,看着桌上的五行阵,命令道:“灼契。” 侍女和劳太一见武后正欲迈步向前,连忙上前搀扶。 “臣遵旨。”太卜司领命站起,踏过石阶走上观星台。 桌上早已准备了炭粉、铅粉与枣泥配成的三一丸以及精挑细选出来的龟板。太卜司重新取线香点燃,恭敬插于香炉中,又取铜钱一枚置于盛水三分满的白玉碗中,然后以界尺横于碗上,再以左手执起三一丸,右手拿起龟板,将龟板置于界尺之上,点燃三一丸置于龟板内灼烧。 观星台上所有人屏气凝神,不发一言的盯着置于龟板中心熊熊燃烧的火球。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台上风势渐强,却闻风声不闻人语。只听风声中隐隐传来龟板破裂的声音,是为火中龟语。 太卜司见龟板内三一丸的火势越烧越旺,似有燃尽之势,正欲伸手取了界尺使龟板落入水中。谁知烧得通红的三一丸突然发出一声异响,未等太卜司伸手取尺,便听得一声炸响,被灼烧至高温的龟板连同底下盛着露水的白玉碗都‘砰’的一声炸了开来。 太卜司躲避不及,右手马上被炸得血肉模糊,面部也被突然炸飞的碎屑刺中,脸上登时血肉横飞,血流不止。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哀嚎不绝。 几名候在武后身边的侍女和劳太一连忙护在她身前:“天后小心!保护天后!” 原本平静肃穆的观星台霎时间惨叫连连,一片慌乱。 武后横眉急退几步,愤而挣脱周身的牵制,不退反进,急行至满脸血污和眼泪水的太卜司面前。 劳太一连忙跑上来挡在武后面前:“天后小心!” “躲开!”武后一拂袖将劳太一推开,继而垂目俯视面前哀叫不止的太卜司,最后视线落在地上炸裂的龟板碎屑上。 “急宣太医。再传太卜丞,把整个太卜署的人都给我叫来!若有耽误,全部斩了!”武后转身,站于高台边缘俯视下面一群面色惊慌的随从,“劳太一?” “在!” “把他给我带下去!” 观星台下的人见武后大发雷霆,吓得跪了一片。唯独劳太一伴在武后身边多年,才机灵的应了声“遵命”,又连忙将浑身血污的太卜司拖下台去,又在下面踢了几个人,让他们速速前去通传。 不过片刻,太卜署上下就从太常寺匆匆赶来,通通跪在武后面前。 “上来。”武后视线一转,睨向一片狼藉观星台,“今日你们太卜署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便不再追究,要是说不出来……”她瞬色一变,再看向众人,眼里已经多了阴狠:“我大唐,也不养废物。” “臣等遵旨!”太卜丞应了一声,连忙招呼余下几人连滚带爬的登上观星台,跪在台上看一眼,霎时面如土色。 武后往观星台另一边踱去:“如何?” 太卜丞双腿一软,一下扑到地上,颤声说:“回禀天后……” “说!” “龟卜之仪……在灼契之时而龟板炸裂,是为,是为……” 武后不悦道:“是为什么!” “回天后,是为,是为大凶!” 武后闻言,眉头紧锁,正要发难,却听跪在离长桌较近的人大叫一声。 “桌上有东西!” 武后与太卜署的人闻声连忙走到桌旁,发现长桌原先摆放白玉碗的地方,只遗下一片龟板碎片。 “这是什么?”武后侧身问跪在地上之人。 为首的太卜丞看了几眼,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回禀天后,此为刻于龟背的八卦图部分。” “可有含义?” “残板上所刻的是离卦。离卦指南,掌五行之火,离旺于夏,衰于四季。” 武后伸手拾起案上残板,反复看了几眼,又问:“既然桌上遗下龟板残屑,必定是上天意有所指。你且说说,若是以此作为龟语,是为何解?是否对雨祀大典和水军庆功宴有所影响?” “离卦旺于夏,此卦对立夏雨祀有益无害。只是水军南归,加之方才龟板炸裂,恐怕……恐怕,归途不利,又多生事端。”太卜丞说完,久久没听到武后回话,便忍不住抬头窥视。谁料一看,反倒被武后不苟言笑的表情吓个半死,忙道:“天后不必担心,离卦衰于四季,必定会在立秋之前减弱。然离卦主火,此段时间内只需注意防患火事,特别是南边火事,便无大碍。” 武后将手里的残板放回案上,又俯视太卜丞道:“照你的意思,我大唐十万水军要在北方滞留将近两个月才可动身回京?” “正是……” 武后思忖片刻,又唤道:“劳太一。” “奴才在。”劳太一连忙跑上观星台。 武后转身,站于日晷之前,极目南眺:“近日京城之内,可有生事?” 劳太一心中一惊,自知事情瞒不住,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和盘托出:“回禀天后,听朱雀门守卫来报,昨夜,天街上……出现了朱雀圣兽……” “朱雀?!”武后一惊,转身瞪他。 劳太一一慌,连忙跪在地上继续道:“尚有一事……听闻昨晚鸿胪寺突然起火,鸿胪寺卿,葬身火海。” 武后怒斥:“为何不报?!” “天后息怒,此等小事,不敢惊扰……” “荒唐!我大唐命官无故殒命,岂是小事!?”武后震怒,余光扫到案上残板,又问:“鸿胪寺,位于何方?” 劳太一心中战鼓直擂,但事到如今只能照实回答:“禀天后,恰恰位于长安城外正南方向……” 武后听完,眉头几乎要拧成一团,凤袍绣了金线的袖口也被她紧紧揪着,不觉间金线已经割破了指腹,鲜血迅速在袖口染了一块。 劳太一见了只觉触目惊心,连忙磕头求饶。 武后深吸一口气,松开袖口,淡然道:“摆驾回宫。” “是!”劳太一如蒙大赦,连忙站起来对下面的人喊道:“摆驾!” 下面的人立刻忙做一团,而奔走之间,人群之中竟有一人悄悄从中离开,自太常寺侧门而出,骑上快马,一直往西边逃去…… ************************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二人自城外密林发现痕迹之后就快马加鞭往京城内赶去。 两匹马从明德门一路沿着天街狂奔至大理寺。两人才从马背上下来,就听见沙陀从内堂一路喊着狄仁杰的名字直冲出来。 “你们,你们总算回来了!”沙陀脚步一下没收住,直直扑在狄仁杰身上。 狄仁杰连忙扶住他:“气透顺了再说。” 沙陀猛咽了几口唾沫,才揪住狄仁杰的衣襟,喘着粗气说:“整个大理寺的人,都,都在找你们俩!哎哟,跑,跑死我了!” 尉迟瞪了他一眼,不耐道:“说重点!” “天,天后急召。”沙陀屏住呼吸,一口气说:“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及狄仁杰,速速进宫。” 狄仁杰又问:“天后因何事急诏?” “听说今日天后躬亲前往太卜署问卦,谁知问卦不成,用来问卦的龟板反而炸了!”沙陀喘着粗气说,“我还听说,太卜司被炸至重伤,观星台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天后震怒,一回宮就派人来诏你们进宫了。”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双方都知大事不妙。 沙陀被尉迟瞪了一眼,不敢再歪歪扭扭,便松开狄仁杰才说:“遣来的劳太一还在寺内候着呢。天后急诏,传的是口谕!” 尉迟眼珠一转,深知事态严重,连忙跑进寺内。 狄仁杰见沙陀也想跟着进去,连忙一把拉住他,掏出怀里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在他眼前展开。 沙陀看了好一阵,才呆呆地问:“这是什么?” 狄仁杰将东西举到他面前,劝诱道:“你闻闻看?” 沙陀瞥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嗅了嗅,又连忙跳开。 狄仁杰连忙将布包收起,追问道:“你闻出来是什么了吗?” 沙陀面露难色,先是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究竟知不知?” 沙陀纠结道:“似曾相识……印象中觉得,这些灰烬的味道,不像是中原的东西,但我又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狄仁杰不死心,又追问:“你师傅,太医王溥阅遍天下药物,又对奇门遁甲,奇技淫巧之术均有颇深的造诣,不知可否再由你带我们登门拜访?” 沙陀缩了缩肩膀,表情尴尬地说:“师傅他说,说只要一天不给他带只手回去,都不会见我。” 狄仁杰听了,不由一叹,又用力抹了一下脸。 “狄仁杰上马!速速入宫!”尉迟走在劳太一之前,来到马匹旁立即翻身上马。 狄仁杰皱了皱眉,将手里布包交给沙陀,又吩咐道:“千万保管好,等我们回来。” 沙陀紧紧捏着布包,重重点了点头。 狄仁杰见他表情异常凝重,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转身上马。 “哎!”沙陀跟着跑了几步。 狄仁杰和尉迟皆是一顿,忙勒紧马缰,回首看他。 “你……”沙陀见尉迟目光凌厉,到了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你们小心。” “不必担心。”狄仁杰说完,一夹马肚,与尉迟一同往皇城赶去。 不足一盏茶的时间,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已经跪在宣政殿上,只等武后发令。 武后自堂上徐徐走下,绕着二人踱步,慢条斯理地道:“相信大理寺已经知道城南鸿胪寺无故起火以及天街朱雀的事情。你们,可有查出什么?” 尉迟真金一抱拳,回道:“回禀天后,事出突然,尚未……” “别净说套话。”武后在尉迟身边停下,“雨祀和庆功大典在即,难免有居心叵测之徒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损我大唐官威。我倒想看看,是你大理寺破案神速,还是刑部抢尽先机。” “命你大理寺在雨祀大典前弄清事情原委,将起火一案及天街朱雀一事查个水落石出。虽时间充裕,但若是刑部先你们一部查明真相,那可就不是丢丢大理寺的面子这么简单了。” 尉迟真金紧紧捏着拳头,咬牙回道:“臣,遵旨。” 武后甚是满意,又说:“狄仁杰。” “臣在。” “先前你办神都龙王一案,破案迅速,智勇双全。本宫就命你与尉迟真金不分官阶,一同办理此案。” 狄仁杰余光一扫身旁跪着的人,连忙应道:“臣遵旨。” “领命退下吧。”武后一拂袖,由劳太一搀扶离开。 等武后离开片刻,尉迟真金才利落站起,不等狄仁杰起来就快步离开宣政殿。 “大人!” 狄仁杰忙起来追在尉迟身后,不料尉迟愈行愈快,完全不等他,先一步走下石阶。 “大人,大人。”狄仁杰轻跳几下,拦在尉迟面前,“大人为何一言不发?” 尉迟真金蓝瞬微微眯起,冷哼一声,绕过狄仁杰继续前行,但好在愿意说话了: “狄仁杰,你真是我大理寺的灾星。你说你一年前刚来大理寺报到就遇上龙王案,怎一年不到又给我添乱子?” 狄仁杰暗道原来是这茬,如此便豁然开朗道:“大人此言差矣。因果循环,冥冥中自有定数,怎可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属下身上?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记着当初霍义在蝙蝠岛上讲的话?” 尉迟真金步子一顿,猛地转过身来怒瞪着狄仁杰:“哼!本官又岂是成日记着一个贼竖子的胡言乱语的闲人!?” 狄仁杰一拱手,笑道:“自然不是。” “尉迟大人英明神武,拳脚功夫过人,在大唐之中难有对手。以大人的机智,想必也想到可以借此次事件打击刑部了?”见尉迟真金闭嘴不言,用那闪着异彩的双眼定定看着自己,狄仁杰便笑得更开了,“大理寺与刑部虽然共掌天下刑法,外人看来确实是两个互不可缺的机构,但刑部侍郎一直自恃清高,暗中与大理寺作对攀比。尉迟大人定对此事烦恼不已,若是可借此事挫挫刑部侍郎的锐气,岂不快哉?” 尉迟真金听完,握着剑柄转过身,往下走了几步,才喃喃自语:“但此案,又岂是你嘴上说的那么轻巧?” “是啊……”狄仁杰跳下几级石阶,来到尉迟身边,“欲破此案,谈何容易?” “……只怕,这次要面对的东西,比我们能想象到的,要麻烦千万倍。” 狄仁杰立于石阶上极目南眺。 他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已经看到了千万里之外…… 第05章 佛逝鬼门 时近谷雨,雨水渐多。 位于南海以西南的身毒洋,值此时段的清晨,海面上雾气尤其浓厚,视野极度不佳。这种情况对此时仍在海上航行的商船而言,无疑是最致命的。 自唐初与大食国之间的香料贸易愈来愈频繁以来,由莫罗国经身毒洋往大唐驶去的商船越来越多。 发自于海的商船上载满了产自大食的龙脑香、*、丁香以及返魂香。大食商人不远千里的将这些异域香料运往大唐,只为可以从大唐运回珍贵的吐蕃麝香、大唐的肉桂及樟脑和林邑的沉香。 如此一来一往之间,身毒洋便逐渐成为大食往大唐的必经水域。 随着海上水路日渐繁盛,水路所经之国亦逐渐兴起,个中国家已然成为这水路的关口要塞,其崛起之迅速不免让人咋舌。但在这片看似繁荣昌盛的海域之中,却有一个让来往商舶闻之丧胆的国度——佛逝。 佛逝国,海路之咽喉者也。凡大食商舶经身毒洋往大唐,必先过佛逝,再出罗越,后入南海,最终抵达广州扶胥港。然佛逝以西北之葛葛僧祗国,国民皆钞暴,若商舶从此经过,必定劫船卸货,杀人灭口。可欲经诃陵而避此国,几乎不能。遂来往商舶经此海域,必定事先准备供品上缴。只为破财挡灾,从而平安渡过。久而久之,此国便被来往商船称为‘海上鬼门’,意为: 大船欲从佛逝过,鬼门关里走一遭。 如今正逢黎明拂晓前,正是一日最黑暗之时。身毒洋海面上漆黑一片,抬头不见明月,寂静不闻浪声,唯有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白色蜃气,整片身毒洋就像海妖悉心布下的迷雾森林,只等待迷路乱入的猎物。 忽然,雾气中传来一阵推浪之声,一点微弱的光亮从厚重的浓雾之中幽幽飘出,渐渐在白茫茫的蜃气中渲染出一片黄光。不过片刻功夫,一个乌黑的雕花船头便从这片迷雾中慢慢伸了出来。 原来是一艘来自大食的大型商船。 一名身穿迪史达什,头戴库非耶,眼深鼻高的男人负手立于船头。他皮肤黝黑,双腮上留了一圈卷须,一袭白袍随着突然而起的海风而微微动起来。 一个随从模样的白衣男子从甲板另一端走到他身后,低声说:“ ,.(王子殿下,请入内休息。)” 被唤作王子的男人置若罔闻,只是紧紧盯着大船前进的方向。忽然,面前的白雾微乱,他头戴的白色库非耶也被突然变强的海风吹了起来。 “.(起风了。)”男人说着,低头看了看装在船头的定风鱼。 定风鱼由大唐传至大食国,由司南改造而成。定风鱼外方内圆,取天圆地方之意;四方刻四兽以明方向;中为下凹半圆,内置磁鱼一枚,灌入清水便能指明风向,从而使船舶改变船帆方向。 只见此时定风鱼内磁鱼先是微微晃动,后又慢慢停下。 “.(殿下)”随从催促到。 男人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小磁鱼。 然而海风方休,复又拂来,且来势汹汹。 大食王子头上的库非耶被海风吹乱,可他已经无暇顾及更多——那枚放置在定风鱼中心的小磁鱼,如今竟在水中毫无章法的乱窜!他惊得马上回头看向帆前的赤色定风旗,哪料定风旗亦被狂风吹得几欲掉落。 “ ,.(殿下,请入内)”随从见状更是惊慌,再三催促男人进舱。孰料话未说完,突闻浓雾之中传来破空之声,随从根本无暇躲避,即被流矢射穿头部,血溅当场,即刻毙命。 大食王子被溅了一脸血点,尚未回过神来,一支飞箭就贴着他的脸颊飞过。他惊呼一声,连忙蹲下,又借船舷遮挡往前爬去,边爬还边朝船里喊:“,.(停止前进,是海盗!)” 他话音刚落,浓雾中便传来雷鸣般的鼓声,漫天箭雨随声落下。 大食王子忙往旁边一滚,躲在木箱之后躲过这灭顶之灾,但听到他声音赶出来的船员却没他那么幸运,一声惨叫后便被乱箭射穿身体,当场毙命。 震耳欲聋的鼓声愈来愈近,海水也被翻搅得汹涌起来。白色的蜃气被乱风吹上甲板,连帆上一点微弱的灯光都被浓雾所遮去。整艘船最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天崩般的摇晃和箭矢不断落在甲板船舷上的声音。 在大食王子以为船快要沉之时,四周却忽然静了下来。躲在木箱之后的男人刚试图爬出来,却听到浓雾之中传来一声呼喊: “tali!(绳索!)” 回音尚未消失,狂乱的吼声便从浓雾里传来,此起彼伏响声比起刚才的鼓声毫不逊色。 “asrama!(登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号角之声从浓雾之中传来。 男人虽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直觉使他反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匕首。 几乎与此同时,就有怪叫着的海盗吊着麻绳从浓雾中荡到船的上空,然后跳落在甲板上。 “(没人。)”一个海盗说。 男人从木箱后悄悄探出头来,只能凭借声音确定登船的海盗就站在离木箱不远之处,所幸船上雾气太浓,对方根本看不到船上的情况。 “angin(风。)”一名声音沙哑低沉的海盗一声令下,其余登船的海盗便跟着大喊:“angin!(风!)” “angin!angin!angin!(风!风!风!)”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立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消片刻,一阵狂风便席卷了大食商船。狂风来势猛烈,吹得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主帆来回晃动,整艘大船也被弄得摇晃不止。这阵诡异的妖风持续了好一阵子,原先弥漫在船上的厚重雾气也瞬间被这阵强风吹散,四周的境况一下就清明了起来,而一直隐藏在浓雾里的东西,也渐渐现出了端倪。 来着大洋彼岸的大食国王子,在看到浓雾散去之后的景象,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原来他们的船早已被两艘大上一倍的海盗船所夹击。 两艘巨型的海盗船遮天蔽日,不计主帆的高度便已有他们的船那般高,又在瞭望台之下安置了四面大鼓,想必刚才如雷般的鼓声便是从此处传来。望不见尽头的船舷外侧上挂满了已经枯槁得只剩下白骨的骷髅,让人毛骨悚然。 四周雾气被那阵妖风完全吹散,才知此时东方即将破晓。 血色红光照亮了那艘造型骇人的海盗船,藏在木箱后的大食王子这才发现,原来海盗船船的甲板上,早已站满了手握兵器的海盗。 “mencapai!(那里!)” 为首的秃头巨人拔出钝刀朝角落里的木箱一指,其余的海盗闻声立即一拥而上。 藏在木箱之后的人自知藏不住,便掏出匕首从木箱后跳出来。 手握钝刀的秃头巨人身高六尺有余。他健硕黝黑,脸上污黑的伤疤纵横交错,看起来狰狞可怖。此时见大食王子仍然不知好歹的拔刀相向,不免大笑着推开面前的喽啰。只一挥手,仅仅一招便用自己的钝刀将他那把造工精美的匕首打掉。 秃头巨人得手后咧嘴狞笑,裂唇间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他持刀向天,大喊道:“found!(找到了)” 喊声未消,一阵轻蔑的笑声便立即从四面八方传来。 大食王子虽然被吓得浑身颤抖,但身为王族的尊严却不允许他屈服。他以左手捂着刚刚被震伤的右臂,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海盗。 而被安装巨型的海盗船的主帆桅杆上的鼓风机后,一抹身着黑色长袍的身影站定片刻,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06章 南海神庙 三天后—— “咚——咚——咚——咚——咚——” 五更鼓敲过,天边早已破晓。 旭日初升,血色晨光悄然无声的将海平面从沉黑染至暗红。 然而早在破晓之前,南海边的渔夫已卷起裤腿,于海边撒网捕捞。 渔者以海为家,以船为房,早已习惯了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今日,他们似乎起的比平常更为早些。 不过片刻,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便照亮了整片海域。 早起的渔人挤满了清晨的码头,使得整个扶胥港一片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他们摩肩接踵,手里提着刚刚从海里打捞起的第一网海产,缓慢地朝一个方向挪去。 忽然,在渔民前进的反方向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马背上之人身着官服,正使劲用马鞭抽着马屁股,使马以最快速度冲向人群。 “市舶使大人驾到!” “庶民让开!” “市舶使大人驾到!庶民回避!” 原本一直往前挪的渔民们闻声连忙往两边退去,给官府的人让出一条宽敞大道来。 打先锋的带刀侍卫纵马狂奔,不消片刻便来到人群边缘。于他身后的一队人马亦紧随其后,纵马踏尘而来。 这队身着官服的人马从人群让开的大道上一路狂奔,直到一座香火鼎盛的临海庙宇前才停下来。 方才打先锋的侍卫从马背上跳下来,又快步跑到一匹白毛黑鬃的骏马前单膝跪下,一抱拳便恭敬道:“请市舶使大人下马,入庙主持祭典。” 白马上的华服男子手里揪着马缰,淡淡用鼻子应了声。他头戴乌纱,乌黑秀眉几欲入鬓,细眼上挑,面若敷粉,绛唇无须。明明是女郎的长相,却有着男子的象征;明明是青年的长相,乌纱之下竟是一头银丝。 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毫不拖沓。 一名随从自后面迎上来,特意压低声说:“崔大人,那些从码头赶来的庶民都想……入庙祭拜广利王……” 崔千裴收住脚步,斜睨着挤在庙前的渔民。只付之一哂,又阴阳怪气地道:“在庙外拜祭便是,要是误了整个大唐的海运,也不是这区区几千渔民的性命可以担当得起的。”说完,便小步走进神庙。 随从得令,转身对守在门前的带刀侍卫命令道:“都给我看紧点,一个都别放进来!要是误了大事,崔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交代完就立即尾随崔千裴走进神庙内。 大唐由南海越身毒洋往大食驶去的官船商舶,必定只能从扶胥港往屯门港,才能出屯门入南海,再出国境。遂扶胥港所在的广府作为大唐海运要地,住民多为渔人。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海上风云变幻莫测,渔民出海,九死一生只为在海神的庇荫下讨点活计。 为求出入平安,海产丰盛,广府渔民必定会于每年立夏之前统一备供,日夜兼程地赶往扶胥港边的南海神庙拜祭。 南海神庙供奉南海海神祝融,祝融原为火神,然南方属火,而火之本在水,祝融遂成水火之神,封号广利王。神庙选址于扶胥之口,黄木之湾,面临扶胥江,背临狮子洋,系扶胥港起航港口,顺流而下直出珠江。遂每有远扬商舶出港,必先前往神庙拜祭,祈求海神庇佑航行一帆风顺。 神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求平安的香客众多,但年中大小祭祀之中,广府百姓尤以祭海神为重中之重。 今日晴空万里,海上波澜不兴,略带咸味的海风自神庙背面吹来,吹散了祭坛上空的白烟。 位于神庙内院正中的白石方形祭坛上置一青铜香炉,炉内三支婴臂粗的顺利香被海风吹下顶端香灰,露出橙红色的火光来。 崔千裴等人站于祭坛之下沉默等候。 一名带刀随从见时辰差不多,便小声提醒道:“崔大人,是否开始祭典?” 崔千裴闻言,慢悠悠地睁开眼,往前踱了几步,对一边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说:“起太牢。” 两名彪形大汉听令,一前一后的将装着一头黄牛的太牢以扁担挑在肩上。 崔千裴眼珠一转,望向另一边:“笾豆各十,起;青铜大簋,牛头俎羊头俎各十,起;佳酿三斗,起。” 负担相应礼器的力士听令,均扛着供品从地上站起。 崔千裴见万事皆备,便取来一小缸佳酿登上祭台,又于青铜香炉前跪下,将酒缸举过头:“南海神广利王在上,大唐子民在下,值祭典之际,奉以牺牲,飨以米酿,愿保大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言罢便将手中酒缸倾倒,尽数浇在祭台上。礼毕又扬手道:“击鼓献供!” 一声令下,放置在神庙的石牌下的两面大鼓便教两名彪形大汉以鼓槌敲响,原本在神庙内院候命的力士听到鼓响,齐齐大吼一声,扛着肩上供品,有序离开南海神庙。 崔千裴于祭坛上目送力士们离去,又从祭坛上一跃而下,对身后的一众随从说:“跟上。” 一队人张灯结彩,浩浩荡荡地往扶胥港口走去。 此时的扶胥港除却三三两两的小渔船之外,早已空无一人,而祭拜队一路敲锣打鼓,喧天的锣鼓声从老远就传到寂静无人的港口。 “停。”崔千裴等人来到港口边,勒紧缰绳使马停下:“摆供,起鼓。” 一人快步行至扶胥江边,叫道:“奉太牢!” 扛着太牢的两名力士立刻上前,行至江边,将仍在不断挣扎的黄牛抛入江中。 “笾豆,大簋上前,二十俎器分置江边,起!” “飨以米酿。” 两名壮汉上前,将青铜大簋抬至江边,再将里头熟糯米倒入江中,而另一边,三个怀抱大酒缸的壮汉亦紧跟其后,待扛大簋者退下,便立即上前,将酒缸里的佳酿尽数倒入江中。 崔千裴等人骑于马上,屏气凝神的盯着手下的人向南海神进供。 “大人!”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崔千裴不悦地蹙眉,睨着无礼之人:“进供之时,何事喧哗?” “大人您看!”带刀侍卫指着海面上大喊,“今日,为何有船?” 崔千裴闻言便转头望海面看去,发现海平面的尽头确实有一艘扬着帆往扶胥港来的船舶。 身后随从急道:“海神祭典,不可有船惊扰,如今该如何是好?” 崔千裴微微颔首,不悦道:“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海上行船,哪有定数可言?如今它不来也来了,难道你能不接?况且它还在远处,等我完成祭祀再接船也不迟。”说完便对在场的人道:“继续祭典。” 下面的人虽然忧心忡忡,但崔千裴有令,他们不敢不从。 进供完毕,便换官伎乐师于江边舞蹈奏乐。前去南海神庙祭拜回来的渔民也渐渐集中在江边一睹江边祭拜的风采,一时间,扶胥港口便又热闹了起来。 众人本以为离那艘不请自来的船进港尚有一段时间,哪知不过片刻,那艘船便入了狮子洋,直直往扶胥港这边驶来。 崔千裴身后的随从见状又道:“崔大人,今日顺风顺水,要不……先击鼓叫停它?” 崔千裴斟酌一下,便点头应允。 随行的鼓手领命,立即将鼓点改为停船调。 霎时之间,扶胥港即刻被震耳欲聋的鼓声所笼盖。照常理而言,入港的船舶听到鼓声便要立即抛锚,在原处停留直至放行鼓响起。但这艘怪船却对鼓声毫无反应,非但不减速,反而愈行愈快,眼看就要入港。 随从不安道:“大人……” 崔千裴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只是细眼微微眯起,紧紧盯着快速往扶胥港驶来的大船。 原本在江边载歌载舞的官伎和乐师都停了手上的工夫,齐齐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市舶使,见他不发一言,只能面面相觑,虽惊但不敢言语。 原本热闹非凡的扶胥港口不知何时只剩下鼓声,除了不断敲鼓的鼓手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那艘往扶胥港驶来的白帆大船。 “大人,情况不太对啊……”随从颤着声道。 崔千裴不惊反笑,只听他哂道:“不过是艘大食的商船,有什么可怕的?” “啊——!!”他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到一名舞姬惨叫一声。 崔千裴收住话头回头一看,发现确实大事不妙——那艘对鼓声无动于衷的大食商船,竟然进港了也不收帆减速,如今正直直往码头这边撞来! 码头上的人见状皆是一片慌乱,也顾不上海神祭典,慌乱的大叫着从江边逃开。 “大人!”身后的随从和带刀侍卫一同叫道。 与他们的慌乱不同的是,崔千裴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只一味盯着即将撞上码头的大船。 身后的随从和带刀侍卫急得手心直冒汗,抬头一看,发现那艘大船转瞬间已经来到眼前,遮天蔽日的船身已经在码头上形成一片阴影,与码头相撞已在锱铢之间! “驾!”随从和那些侍卫吓得面无血色,即使崔千裴没有下令撤退也慌得用力抽着马鞭子使马往码头相反方向狂奔而去。 “嘭——”几乎就在那些侍卫纵马狂奔的同时,港口就传来一阵巨响。那艘失控的大船船身一歪,先撞上原先就停泊在港口的一艘体积较小的木船上,小木船船身跟着翻侧,桅杆就卡在了大食商船的主帆上。 两艘船眼看就要侧翻在岸上,整个扶胥港口即将被两艘失控的木船砸毁! 崔千裴胯`下白驹早已被这动静惊得躁动不已,可他此时依然面不改色,用力一拍马背便从骑上飞起,又以脚尖一点马脖,旋转着飞上半空,只一挥手便抓住一条朝他飞来的绳索,又借着两艘船晃动的惯性,任由绑在桅杆上的绳子将他甩到船上。 他才在大食商船的主帆桅杆上站定,又立刻将手里的麻绳往手臂上缠了几圈,再迅速地跳向那艘几乎被压毁的小木船上,最后又借力一蹬,扯着手臂上的绳索跳上了另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大船上。 那艘大食商船已经压垮了那艘小木船,眼看着就要压向渡头。 崔千裴将手臂上越收越紧的麻绳用力甩上这艘大船的桅杆上,又迅速打了个死结,不过刚松手落回甲板上,整艘船都被那艘已经倾倒的大食商船扯得往一边倒去。 那艘大食商船的船身被那已经变成木板的小木船捅了一个大窟窿,不断有海水倒灌入船内,使船沉得更加迅速。 崔千裴见一艘船已经无法拖住那大食商船,便又故技重施,扯着这艘船桅杆上的麻绳快步跳上船舷,然后用力一蹬,又跳到另外一艘大船上。 只见被那艘大食商船侧翻掀起的巨浪已汹涌地扑到岸上,方才放在岸边的祭祀礼器被巨浪尽数冲到江里,原本有好些围在江边看热闹的胆大渔民见了,也连忙大叫着逃开。 “一群废物!”崔千裴冷哼一声,又将桅杆上的麻绳缠紧。再回身往港口看去,只见三艘以麻绳连在一起的大船一同颤了颤,片刻后才停止侧翻,只随着海浪浮浮沉沉,时不时发出“嘎——嘎——”的响声。 崔千裴见动静小了,这才站上船头,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岸上,朝策马而来的属下走去。 方才跑在前头的随从见他过来了,连忙从马背上翻下来赔着笑恭维道:“大人,大人英明神武,力拔千钧……”不料话未说完就被崔千裴从腰间拔出的长鞭抽中,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回事,脸上就被抽得皮开肉绽。 “啊!啊!”随从惨叫几声,屁滚尿流地往后爬去,“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废物,抽死你还脏了我的鞭子。”崔千裴一扬手,将鞭子收了回来,又转身看向一边已经吓得浑身颤抖的带刀侍卫:“你们……” 他话未出口,那边的侍卫已经惊得跪了一片,俯首连呼饶命。 “你们这帮废物,真给我丢脸儿。”崔千裴走前两步,“才这么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儿跑,这帮渔民还以为我市舶司中无一能人呢。” “崔大人,崔大人,饶命啊,方才的状况实在,实在是岌岌可危,命悬一线啊!” 崔千裴冷笑一声,用鞭子撩起他的下巴,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你们认为现在的处境就安全了?” “大,大人……” 崔千裴脸色一变,直起身来往他身上踹了一脚:“知道了还不快点做事?”说着用手里的鞭子指了指一旁已经休克过去的随从:“把这个废物拖下去,再找些力士到港口来拉纤。” 他话头一顿,转身看向那艘半沉入海里的大食商船,细长的双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本座要登船。”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方才被吓得四散逃去的力士们又被重新召集在江边,那艘半沉的大食商船很快便让他们从海里拖出来,又用麻绳固定在岸边。 崔千裴见准备的差不多了便原地一点,抓着半空的麻绳直接爬了上船。 整艘商船的甲板和船舷上都有许许多多密集的箭孔,有些地方还有些乌黑的血渍,而细看之下,主帆上亦是密密麻麻的箭孔。 “禀告大人,这船上,一个活人都没有。”方才被恐吓过的带刀侍卫上前禀告所查,只见他面无血色,双唇还不住地颤抖着。 崔千裴闻言便收回看着箭孔的视线,微微睨着他道:“没有活人?那这船是如何进港的?” 侍卫不语,但脸上写满了恐惧。 崔千裴眼珠一转,又问:“那么,可有货物?” 侍卫摇头道:“想必是遇上海盗了。佛逝的海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异常凶悍,恶行让人闻风丧胆。” 崔千裴薄唇微张,了然道:“那倒是奇了,这船……竟会自己从佛逝漂来扶胥港?” 侍卫再不敢言语,崔千裴见多问亦是无用,干脆挥退了他,打算自己下船舱巡视。不料刚欲动身,就听到船下有人喊道:“崔大人,岭南节度使张大人急传!” 崔千裴听了,先是垂瞬沉思,片刻后才抬头走至船头,对着某个方向吹响了手中的口笛,方才那匹白毛黑鬃的骏马便从那方飞奔而来。 崔千裴一踏船头,飞身而下,正正坐上白驹的背上。他手握缰绳,睨了来通报的信使一眼:“带路。”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崔千裴已坐在岭南节度使张云府上的檀木椅上品茶。 “崔千裴,你说怎么办?”张云此时身着官服,急切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崔千裴将手中杯盖一放,笑道:“大人何必惊慌?” 张云步子一顿,猛地冲到他面前说:“我能不急吗?我万万没想到朝廷会急召这批供品啊!都怪我当初财迷心窍,信了你的一派胡言!” “张大人,此言差矣。”崔千裴将茶杯随手一放,站起来说:“大人转卖供品之时,可不是这种说法。” 张云抬手看他,一脸敢怒而不敢言的表情。 “若非属下谬猜,大人府上应该还有些私藏的吐蕃供品,拿去滥竽充数便是。” 张云气得满脸通红,但有气不敢发,只好负气地一甩长袖:“供品上写的是林邑沉香,那些吐蕃麝香如何能充数?” 崔千裴知他舍不得那些上好的吐蕃麝香,便抚着塞在腰间的鞭子,笑道:“大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况且那金山银山,又哪里比的上您的性命贵重呢?” “你!” 崔千裴转身踱回张云身边,低声说:“大人尽管放心,供品名单只你我经手,若你我不说,皇上总不能去问吐蕃和林邑的遣唐使吧?” 张云听了,虽然脸上还是气得发红,但已经冷静了许多。 “那我便奉旨押运供品上京。”张云计从心来,“但我要你随行。万一事情败露,你和我谁都逃不掉。” 崔千裴一笑,俯首抱拳道:“下官领旨便是。” “哼!”张云没好气瞪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待张云走远,崔千裴才缓缓松开作揖的双手,然后转身,看着张云忿忿的背影,抿嘴笑了起来。 第07章 蛛丝马迹 长安城内今日依然晴空万里,而且随着时间愈来愈接近立夏,天气也愈来愈热。 可惜好天气亦未能换来尉迟真金一展笑颜。他拉开房门,紧蹙着眉头就往藏贴房走去。 藏贴房距他卧房不远,以尉迟的身手,不过两三跳就到了。他在藏帖房前站定,思忖片刻,还是原地一跳,然后轻轻落在房顶,从天窗钻了进去。 藏贴房内采光不佳,如不掌灯,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所有角落。 尉迟真金在房梁上站定,惊奇的发现狄仁杰竟然不在屋内。正疑惑着想跳下去找人,便突然察觉背后有人。 “大人,为何有门不走非要从上面进来?”狄仁杰也蹲在房梁上小声说到。 虽然已先一步察觉,但纵然是尉迟真金这般身手也被这突然喷在耳廓上的热气吓得下盘不稳,稍一侧身便要从房梁上摔下去。 狄仁杰见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只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尉迟真金的手臂。 谁知尉迟双腿一夹,牢牢地倒吊在房梁上,再一翻身,便又稳稳地蹲在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僵在房梁上,借着自天窗射进来的光线看到了尉迟真金的双眼,见那湛蓝的眼瞳里隐隐藏着愤怒,连忙一抱拳,作一深揖道:“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垂瞬看着他的官帽,不发一言。 狄仁杰心感疑惑,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他,哪料一抬头便看到尉迟真金眼神一变,结实的拳头下一秒便招呼了上来。 狄仁杰低呼一声,侧身避开尉迟的拳头,又连忙从房梁翻下去。不过刚在地上站定,又被追来的尉迟一扯领口,将他拉了回去。 尉迟拳拳到位,边打边骂:“朱雀案至今未有头绪,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狄仁杰躲过几招,又伸手格挡了几拳,亦是边攻边防道:“大人才是,为何不直接去前厅,反倒来这藏贴房的房梁上蹲着?” 尉迟闻言动作一顿,眉头便拧得更紧了,再出拳已经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狄仁杰见状猛抽一口凉气,但并未躲开,而是伸手,准备硬生生接下尉迟这拳。 尉迟真金见他不躲,眉头一挑,拳头恰恰停在狄仁杰胸膛前一毫。 狄仁杰松了口气,缓缓道:“属下已在前厅等候大人多时,见大人尚未出来,便到后院来寻。” 尉迟收拳站直,别过脸问:“那你为何知我来了藏贴房?”许久得不到狄仁杰的答复,一看才发现狄仁杰正看着他抿嘴笑着。 “哼!”尉迟冷哼一声,整了整官服,绕过他走向房门。 狄仁杰连忙跟上去,顺手将房门掩上,边走边说:“大人前几日于鸿胪寺卿焦尸上发现的布料如今尚无发现有用线索,于是下官想……” 尉迟真金步伐倏停:“想?” “与大人再去鸿胪寺一趟。” 尉迟真金转身,直视狄仁杰:“本座这几日已去过鸿胪寺数次,便还是那堆破瓦烂砖,毫无新发现。” 狄仁杰笑道:“只愿那堆破瓦烂砖依旧是原来的那堆。” 尉迟脸色一变,警惕问:“你什么意思?” “大人明察。”狄仁杰一拱手道:“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日那位鸿胪寺侍卫?” “你认为他有问题?” “非也,只是属下还有事情想问问他。” 尉迟眼珠一转,便释然道:“也罢,本座且跟你再去鸿胪寺一趟。”说完便要往马厩的方向走去,不料狄仁杰话锋一转,又叫住了他: “大人且慢。” “又如何?” 狄仁杰一捋胡子,道:“大人先随在下去一个地方,之后再去鸿胪寺也不迟。” 尉迟睨他:“何处?” 狄仁杰笑道:“太医署。” 尉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太卜令?!” “正是。”狄仁杰说,“若不是当日观星台上出了岔子,天后又怎会如此迅速的得到消息,从而插手大理寺办案?属下虽不尽信求签问卦之事,但为何偏偏就是天后亲临太卜署求卦时出了事故?又为何,当日观星台上的卦象,就那么巧的,正好指向了城南鸿胪寺起火一事?” 尉迟闻言,眼神矍铄了起来:“你为何不早说?” “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但未有确凿证据,不敢妄作推论。” “哦?”尉迟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是证据确凿了?” 狄仁杰摇摇头道:“尚未。只是有点头绪罢了。” 尉迟双手抱胸,一脸拭目以待的表情:“且说来听听?” “大人细想便知,不论是天街朱雀,还是鸿胪寺起火,抑或是观星台,三者不离一个字。” 尉迟眼珠一转,答道:“火。” “大人英明。”狄仁杰笑道,“依属下之见,若鸿胪寺卿是遭到暗杀,那么这天街朱雀与观星台之变的幕后操手,便是同一人。” “天街朱雀意在引起舆论,而观星台变故意在引起天后注意,”尉迟真金又蹙起眉,“行凶者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这点,属下尚未想通。”狄仁杰言罢,眼神飘到尉迟身后很远的地方,又道:“假若观星台变故实属意外,那么属下的猜测就是错的了。” 尉迟忙道:“那还等什么?立刻备马前往太医署!” “大人,我还想带一个人一同前去。” “谁?” 狄仁杰得意一笑,道:“沙陀。” 三刻之后,太医署—— 沙陀背着医箱急急忙忙从太医署跑出来,跑到狄仁杰和尉迟面前连忙刹住脚步。 尉迟瞪他一眼,不悦道:“你怎总是冒冒失失的?情况如何?” 沙陀猛地摇头,又喘着粗气说:“不,不行,太医署的人,完全不肯透露太卜令的伤情,也不肯放我进去。” “哼,妨碍大理寺办案,要是天后怪罪下来,他们担当得起吗?”尉迟说着便要硬闯。 狄仁杰连忙拦住他:“大人稍等,此时与太医署的医官动武绝非明智之举。” 尉迟思及其中利害,瞪了沙陀一眼,这才拂袖作罢。 沙陀被尉迟真金瞪得背脊发凉,连忙避开他的视线又与狄仁杰搭话:“但是我从几位从前与我一同于太医署任职的医官那里打听了点消息。” 狄仁杰和尉迟连忙看向他。 沙陀不动声色的背向尉迟,以挡过他那锐利的眼神,这才说:“听他们说,太卜令行事谨慎,从未因龟卜问卦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他们猜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我还听说,太卜令的右手已经被炸断了好几根手指,伤口惨不忍睹。按理说,即使是三一丸配制比例失衡,亦不会引发如此严重的事故,顶多只是普通烧伤而已。” 狄仁杰听了,脸上转忧为喜:“那你可有打听到,当日出了变故之后,观星台上的东西挪到哪里去了?” 沙陀蹙眉,一脸为难:“这个倒没问,不过若无意外,应该还是收回太卜署。” 狄仁杰闻言,转头看向尉迟,谁知尉迟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两人眼神一对,便知下一步该怎走。 狄仁杰又问:“上次我转交你的黑灰,你可有头绪了?” 沙陀为难道:“我翻遍了手边的医书,实在找不到相同性状的东西。” “你师傅依然不肯见客?据我所知,大理寺最近有犯重罪处死者。” “确实如此……”沙陀尴尬地笑道,“但自从师傅见过银睿姬姑娘的手之后,一般的货色,他……看不上。” 狄仁杰听了,忍不住一拍额头,颇为绝望地抹了把脸。 “那你先留在太医署,若太医署的人肯将你放进去,你就尽量问问太卜令当日的情况。切记,多问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懂了么?” 沙陀点点头,见狄仁杰和尉迟都翻身上马,连忙背着医箱跟上去:“哎?那你们去哪儿呢?” 狄仁杰揪紧马缰,看着一个方向道:“太卜署。”说罢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沙陀见状连连退后,刚想说话,又被尉迟瞪了回去,最后只好闭上嘴,缩回门边目送二人离开。 第08章 渐露端倪(上)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片刻便来到太卜署门前。 狄仁杰翻身下马,随意将两匹马绑在门口就尾随尉迟,快步走进太卜署。 尉迟真金一进门,首先拿出别在腰间的官徽,未等官阍开口就先一步自报名号:“本座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奉天后旨意前来查案,太卜丞可在?” 官阍一见大理寺官徽,连忙从堂上下来给尉迟真金行礼。 “回大人,凌大人在后院。” 尉迟真金将官徽塞回腰间,冷冷道:“带路。” 官阍应了声是,便领着他们越过前堂,一直走到后院的一个小房间前才停下。 官阍转身道:“凌大人就在里头,请尉迟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传。” 尉迟点头,目送他进去。 狄仁杰站在尉迟身后,环顾四周,发现太卜署的后院比大理寺的小上许多倍。可麻雀虽小,胜在五脏俱全。而且面积不大,便于一目了然,他几乎毫不费劲就找到了太卜署的藏物房。 官阍很快便退了出来,复命道:“尉迟大人,凌大人请二位进去说话。” 尉迟微微颔首,挥退了官阍,示意狄仁杰和他一同入内。 两人一进门,太卜丞凌大人便拱手迎上来:“大人亲临太卜署,下官有失远迎……” “凌大人不必多礼。”尉迟真金连忙制止他行礼,“今日来,是想了解当日观星台上的情况,还望凌卜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卜丞直起身来,面露难色道:“这点恐怕要令尉迟大人失望了。” “此话怎讲?” 凌卜丞侧身一让:“大人还是进屋内,坐着详谈吧。” 待三人坐定,凌卜丞才重开话匣:“实不相瞒,陈大人办事一向小心谨慎,龟卜问卦之前的准备全是他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而且自担任太卜令一职以来,从未发生过意外。亦因如此,我们几位卜丞根本不能插手祭祀之前的准备。” 尉迟真金暗自斟酌,又问:“那问卜当日可有甚不妥之处?” “太卜署规定,重大祭祀前行龟卜之仪时,只容许太卜令一人前往观星台,卜丞及官职以下者,均留在太卜署待命。” 尉迟真金一换姿势,左臂压在案上,逼近他问:“亦就是说,当日情况除了太卜令外便无人知晓了?” “亦不尽然。”凌卜丞道,“关于问卦详情,我等后来者当然无从知晓。被天后口谕急宣往观星台时,我等均是胆战心惊,生怕说错一句话,这项上人头便要挪窝了,哪里敢东张西望?可从观星台上退下来后,才觉事情不太对头。” 尉迟真金听了忙问:“当日问卦所用之物可有收回来?” “有,正是由下官主持收回,如今放置在藏物房。” 尉迟真金连忙站起来:“带我去!”正想回头找狄仁杰,发现身后早就没了他的人影。尉迟连忙原地转了一圈,七分怒三分急地叫道:“狄仁杰?!” 凌卜丞忙道:“尉迟大人可是在找方才那位大人?” 尉迟真金强装镇定,点了点头。 “方才与大人交谈之时,他便离开了,下官只当他是如厕去了……”不料未等凌卜丞说完,狄仁杰就神色匆匆的出现在门边: “尉迟大人,速到藏物房一趟。”说完又马上跑走。 尉迟真金连忙冲出房间,尾随狄仁杰来到不远处的藏物房。一进房就看到狄仁杰站在一张矮桌旁,满脸凝重地看着他。 “这是何物?”尉迟真金指着桌上烧至焦黑之物问跟在身后的凌卜丞。 “此乃当天施仪所用之三一丸烧尽的灰烬。” 狄仁杰问他:“敢问凌大人,三一丸是以何物制成?” “一般是以炭粉、铅粉及枣泥混合而成,再放置通风处风干。但陈大人是否有秘传配方,我们就不容得知了。” 狄仁杰小心捻起桌上几成齑粉的焦黑之物,伸至凌卜丞面前,又问:“那往日你将问卦所用之物收回来时,可有闻到灰烬里有硝石和硫磺的味道?” 另外两人闻言,立刻俯身在狄仁杰掌心嗅了嗅。 “果然是火药的味道。”尉迟真金盯着狄仁杰掌心的黑粉,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凌卜丞闻了也大吃一惊,连连退后几步才说:“下官亦不知为何三一丸内会和有火药,而造丸者亦知三一丸内不可掺入硝石及硫磺,这可是制丸之大忌啊!以陈大人的经验,绝不可能犯此等错误!” 狄仁杰闻言,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又拾起桌上的一片龟板问道:“这块龟板,是否就是当日剩下那片意有所指的卦象?” “正是。” 狄仁杰以指腹摩挲龟板边缘,又看向案上放着的龟板碎片。他忽然灵光一现,连忙放下手中的残板,拾起其他龟板碎片就开始拼凑起来。他手上不停,嘴上又问:“凌大人,当日炸裂的龟板碎片是否全部收回?” “能看到的碎片都在此处了,就不知是否还有例外……” 不料他话音刚落,狄仁杰就停了手。 原本被炸成碎片的龟板在狄仁杰的拼凑下,又勉勉强强连成了一个龟板。 狄仁杰拾起方才放在一边的残板,小心翼翼地移到刚拼合的龟板上空,然后停住。 尉迟真金站在桌旁,也不由瞪大了眼:“这块所谓的卦象,根本不是出自同一块龟板。” 凌卜丞见了,吓得几乎要跪到地上去。要知当日武皇后可是见过这卦象,如今大理寺的人发现龟板有假,再往上一报,他们太卜署,怕是过不了这一劫了。 狄仁杰将那块龟板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这上面的是离卦。” “是,是的。”凌卜丞惊魂未定,回答声音颤抖不已,双颊登时流满了冷汗。 尉迟真金闻言伸手一抄,将狄仁杰手上的残板抄到手上,看了一眼便怒道:“又是火!” 狄仁杰脸上的表情略为缓和:“如此一来,便可知道观星台之变是有人蓄意为之。” 尉迟瞬色一变,瞪向一旁的太卜丞:“你!” 太卜丞被他吼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道:“下官在!” “龟卜当日可有看到面生之人?” “当日场面混乱,下官,下官无暇留意啊!” 尉迟气结,正想说话就被狄仁杰伸手拦住。 第08章 渐露端倪(下) 狄仁杰俯身拉起地上的人,问:“再请教凌大人一个问题,若陈大人提前做好了三一丸,会放在什么地方?” “放,放在西侧的祠堂里。三一丸必须提前七日做好,并放在祠堂里以烛火供奉。” 狄仁杰听了,急忙冲出藏物房往西侧祠堂跑去,屋内其余两人也马上尾随他而去。 狄仁杰首先到了祠堂,亦不顾门口的侍卫阻拦,一把推开了紧闭的雕花木门,然后跨过门槛行至供桌前。 凌卜丞赶到后,也入内一看,发现供桌上原本放置三一丸的檀木小俎上空无一物,不由大骇。 “凌大人,一般陈大人会在一次问卦前准备多少三一丸?” “一般为三颗,且问卦当日,陈大人只带了一枚三一丸前往观星台。这就奇了,当日回来还看到这里剩了两枚,怎今日就一颗不剩了?” 狄仁杰转身,微笑道:“凌大人,敢问祠堂外是否一直有侍卫把守?” “当然!” 狄仁杰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虽身着官服手持佩刀,却毫无兵士气魄,脸上甚至还留着睡痕。如此一看,心中便了然:“我想知道,当日大人是怎么发现观星台的供桌上有那片多出来的龟板的?” “并非是我发现的。当时天后大发雷霆,我等又岂敢东张西望?” “那为何……?” 凌卜丞沉吟片刻,突然道:“是一同前去的卜正发现的!” 尉迟真金马上道:“哼,连卜丞都不敢东张西望,他一个小小卜正,又怎能心不在焉?一定有古怪!” 狄仁杰又问:“他人在哪里?” “我现在就带两位去找他!”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不悦道:“一大早就来这太卜署被个小卜丞带的满院子跑,真真可笑!” 狄仁杰抚掌笑道:“若是跑两趟就能破案,倒也不亏。” 尉迟闻言,马上斜眼瞪他,见狄仁杰脸上还是那副讨人嫌的表情,便冷哼一声,寻着凌卜丞而去。 等二人寻到凌卜丞时,他跟前已经跪了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 狄仁杰上前一步:“这便是当日发现残板的那位卜正?” 那名卜正涕泪满面,以膝代脚挪到狄仁杰面前,一把搂住他的双腿便哭号起来:“大人,大人冤枉啊!” 尉迟眉头拧得更紧,瞪着他怒道:“站起来说话!” “是,是!”卜正被尉迟强劲的气场吓得浑身一震,连忙站起来,一脸委屈地道:“大人,冤枉啊。”说着便手忙脚乱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面前的狄仁杰。 狄仁杰接了纸条扫了一眼,又递给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掠了一眼,蹙眉道:“你可有见到放下这纸条之人?” “回禀大人,下官能够发现这张纸条,纯属偶然。当日属下于祠堂值勤,期间不小心打了个盹,醒来便发现手里被塞了一片龟甲和这张纸条,之后没过多久,便听闻观星台上出了变故。我见事情同纸条上描述一致,便按照纸上所写那般,趁乱将龟甲放在供桌上,以保全太卜署全员性命。” 凌卜丞怒斥:“此事为何不报!?” “我见事情亦告一段落,太卜署也逃过一劫,便没有将此事上报,况且若事情暴露,也不知会不会拿我问罪……” 尉迟听了,右臂一震,拔出佩剑架在他脖子上:“哼!知情不报,阻差办公,本官亦可就此将你拿下!” 卜正吓得颤抖连连,忙求饶:“大人,大人恕罪!” 狄仁杰抓住尉迟的手腕,劝道:“大人,太卜正亦是遭他人利用,纵然玩忽职守,但此事还是交由太卜署自行处理吧。” 尉迟真金瞪了跪在地上的卜正好一阵子,才将佩剑收回鞘中。 狄仁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道:“如今查明观星台上龟板炸裂确实系人蓄意所为,那接下来就好查了。” 尉迟真金闻言,转瞬看向他。 狄仁杰笑道:“幕后操手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想引起整个长安城乃至皇上和天后的注意,逼着大理寺往他事先设定好的方向查下去。” 尉迟真金怒目圆睁:“荒唐!竟然把我大理寺玩弄于鼓掌之间?!待他日被本座逮住了,我决不轻饶!” “大人息怒。”狄仁杰说,“既然他意有所指,那我们便跟着他指的方向去査,指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哼,可笑。”尉迟真金走到狄仁杰面前,与之对视,“想不到当日速破龙王案的狄仁杰,今日也要被个杀人凶手牵着鼻子走。” 狄仁杰直直盯着他的蓝瞬,但笑不语。 尉迟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便明着发难,便一转身,道:“哼!休想我尉迟真金与你一同当那贼竖子手中的棋子!”不料话音刚落,就见沙陀背着医箱自另一边的长廊疾步跑来 “狄仁杰,狄仁杰!我刚刚趁太医署的看守不备,溜进了太卜令修养的房间里头。” 尉迟瞪着他,不悦道:“说重点!” 沙陀被他吼得一缩,便结结巴巴道:“太,太卜令,说,说三一丸有古怪。” 狄仁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三一丸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在原有的配方里掺了火药。” “什么?你们都查出来啦?”沙陀顿时泄了气。 “沙陀,我想再请你帮我一个忙。” 沙陀精神为之一震,忙问:“你说。” “帮我去城南鸿胪寺,就说是大理寺卿派去的。” 沙陀小心翼翼看了一旁的尉迟真金一眼,点头道:“然后呢?” “你找一个叫秦榛的侍卫,再问问他当日在天街上看到朱雀时以及出了明德门后的情况,然后再找起火前一晚与鸿胪寺卿接触过的人,逐一盘问。切记,只问他们感觉方大人与平日不同之处即可。” 沙陀点点头道:“明白了,我现在就去!” 狄仁杰点点头道:“有劳。” 等沙陀走远,尉迟真金才睨着狄仁杰道:“哼!大理寺卿?” 狄仁杰一拱手,恭敬道:“大人……” “免了!”尉迟见旁边还有太卜署的人在,便连忙挥退他们,才说:“天后特令你与我不分官阶速查此案,你也不必成日前一个大人后一个大人般叫我。” “下官不敢。” “哼!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尉迟转身,边走边道:“日前邝照等人已对鸿胪寺上下逐一盘查,你何必再遣沙陀跑一趟?况且沙陀乃一介医宫,取证盘查之术他能懂多少?” 狄仁杰紧紧跟在他身后道:“正是因为大人是派邝照逐一盘查,属下才会再遣沙陀再去一趟。广布渔网,渔网太大,难免有漏网之鱼,而且沙陀身为医官,说不定能以医官的身份发现我们发现不到的线索。而且,邝照似乎对我有所保留,属下于公于私都想沙陀代我再去鸿胪寺一趟。” 尉迟真金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他:“邝照对你有所保留?你何出此言?” “此等无伤大雅之事大人就不必计较了,还是先请大人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尉迟眉头一紧,问:“何处?” 狄仁杰笑道:“方府。” 第09章 分头行动 二人快马来到方府时,入目便是一片白缟。 狄仁杰下马跟在尉迟真金身后,低声道:“如今方大人的焦尸尚留在大理寺供仵作取证,至今未归还给方大人的遗孀。属下猜测,方大人遗属怕会对大理寺官员有所保留。” 尉迟真金毫不担心,只管快步踏入方府:“取证盘查岂能只靠耳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缺一不可。” 狄仁杰听了,再无多言。 两人一直行至方府前厅,只见厅里也是素缟一片,堂上以白纸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厅中置一口空棺,三两披麻戴孝的家眷于堂前痛哭,丝毫未注意到有人进来。 “本座……”尉迟真金话头一顿,又改口道:“本官是大理寺卿尉迟真金,今日来是……” “大理寺?!”一名身着麻衣的妇人情绪颇为激动,见到尉迟和狄仁杰,作势就要站起来。候在她身旁的人见状,连忙上前来搀扶她。 “我夫君无故惨死,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大理寺竟扣押他遗骸迟迟不肯归还,如今竟敢登门造访?你们究竟是作何居心?!”妇人说罢就要挣脱旁人扶持,欲扑上去掌刮尉迟真金。 狄仁杰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尉迟面前,对妇人恭敬一揖,道:“方夫人节哀,大理寺并非有意扣留方大人遗骸。大理寺系奉天后之命彻查此案,才会将方大人遗骸交由仵作取证,不得已才拖延至今,还望方夫人见谅。然方大人无故惨死,我等定当尽力缉凶,还方大人一个明白。” 方夫人闻言痛哭一声,脚下一软便往后倒去,幸得身后的人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狄仁杰侧过脸看了尉迟真金一眼。尉迟会意,上前一步道:“此次前来,是想看看方大人往日办公之处可有破案线索,还望方夫人配合。” 方夫人跌坐在地哭得几欲窒息,听尉迟真金如此一说,才有气无力地抬手摆了摆。 尉迟真金见方夫人放行,便与狄仁杰一同尾随着方府的管家来到一间已经上了锁的房间前。 狄仁杰见管家束手无策,便问:“方大人平常离开此处便会上锁?” 管家回道:“是,这锁的钥匙只有一条,方大人从不离身,每每离房,必然上锁,纵是如厕亦是如此。” 狄仁杰闻言,略微沉吟便下‘逐客令’:“有劳管家,但接下来还望回避。” 那管家听了,脸上稍有不安之色,但听狄仁杰如此一说,只能悻悻然转身离开。 狄仁杰往屋内看了一眼,别有所指地道:“没想到这方大人倒是个谨慎之人。” “只怕谨慎过头了。”尉迟真金拔出佩剑,以剑刃用力一挑,那把锁便应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他利落地收剑入鞘,一脚踢开木门便快步走了进去。 狄仁杰往那齐齐断成两截的锁上看了一眼,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尉迟真金入门便朝方大人的公案走去,随手拾起两本奏贴就看了起来。 “此乃受命督办我朝水军班师回朝领赏的奏贴。”尉迟将手中奏贴递到狄仁杰面前,“此等要务,理应优先办理,为何会留在府上?” 狄仁杰放下手中的奏贴,又在桌上翻找几下,发现桌上几乎均是理应加急办理的奏贴。 “按理说,若鸿胪寺卿暂缺,寺中要务理应交由少卿办理,为何时隔多日,如此要务的奏贴竟然无人来寻?” 尉迟真金略为沉吟,忽然双眼一亮:“便是他们不知有此贴才不来寻!” 狄仁杰大悟,笑道:“大人英明。鸿胪寺的人定是以为方大人将奏贴放在了起火的办公房里,连同房内摆设被一同焚尽了。不料方大人竟然将奏贴带了回来……”狄仁杰话头一顿,登时灵光一闪。 尉迟亦察觉不对,欣喜若狂地竖起食指道:“方大人原来在起火当晚回过方府!” 狄仁杰用力点点头,又道:“不论是鸿胪寺的人还是我们,都以为方大人在起火当晚是一直留在寺内直至遇害,从而忽略了这一盲点。如此看来,确实疑点重重:其一,方大人将未处理完的奏贴带离鸿胪寺时,竟然未让鸿胪寺的官阍发现,为何方大人要悄悄离寺?其二,为何方大人已回府,最后却被烧死在鸿胪寺的办公房内?” 尉迟真金稍一细想,便觉其中有太多说不通。两道赤眉几乎要拧成死结,蓝瞬中亦充满了疑问。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尉迟伸手翻弄桌上奏贴,“为何已经回府的方大人又要返回鸿胪寺?” 狄仁杰看着尉迟翻弄奏贴的手,突然勾唇一笑:“大人,或许并不是方大人自愿返回鸿胪寺,而是不得已返回鸿胪寺,又或者是被带回鸿胪寺。” 尉迟真金手上动作一顿,又问:“你的意思是……方大人是在方府遇害再被凶徒带回鸿胪寺点火烧死?” 狄仁杰摇摇头道:“此处毫无打斗痕迹,方大人应该不是在此处遇害。凶徒应该事先埋伏在方府,然后伺机弄晕方大人,再将他运至鸿胪寺,最后点火烧死。” 尉迟真金不解:“为何不直接在此处点火?” 狄仁杰眼色一凛,低声道:“可能这间由方大人费尽心机保密的房里,有凶徒认为不可以烧毁的东西。” 尉迟真金恍然大悟,立即下令:“找!”说完便转身在身后的木架上拼命翻找。 狄仁杰倒没有按他所说的做,而是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尉迟拿了好几叠奏贴,转身怒道:“狄仁杰,你还愣着干嘛?快过来找!” “大人可知需要找什么?”狄仁杰微微眯起眼,又稍稍俯下`身,以手指在公案边缘轻轻一抹,然后将手指移到鼻下一嗅,立即皱眉。 尉迟真金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奏贴,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抓住狄仁杰的手就拉到自己的鼻子下嗅了嗅,惊道:“是沉香?” 狄仁杰偏过头看着公案边缘道:“整张公案只此一处有些微烟灰。未能将此处清理干净,说明此人行事异常匆忙。” 尉迟真金脑海中灵光一闪,忍不住激动地捏着狄仁杰的手道:“行事谨慎的方大人在自己房中定不会如此慌忙,如此一来,便只有凶徒才会如此草草了事。” 虽然手上被尉迟捏得发疼,但狄仁杰却不想言破,只附和道:“大人英明。大人再看桌上的笔筒。” 尉迟闻言,松开捏着他的手,抄来桌上笔筒,未拿到眼前便已经闻到一阵怡人的异香扑鼻而来。 “又是沉香!?”尉迟真金惊道。 “不仅这个笔筒,就连桌上的搁笔,及方大人放在桌上的私印都是以沉香加工而成,而且由大小判断,应该均为上等沉香。” 尉迟真金眼瞬一转,瞪着他道:“大唐上等沉香均由林邑进贡,只有我朝皇族可以享用。方大人只是一介寺卿,为何……”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私吞贡品!” 尉迟真金不由大笑起来。他看着手中的沉香笔筒,兴奋道:“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想必这才是凶徒的目的。这位不惜冒险以朱雀引起全城乃至二圣注意的凶徒,似乎想利用大理寺查点东西。” 尉迟真金看狄仁杰一眼,又将手中笔筒放归案上,面带不甘道:“虽然被那贼竖子摆了一道,但这方渐私吞贡品,亦是死罪一条。” 狄仁杰沉默着往桌边看了一眼,再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房梁,又退后几步,原地一跳,轻点桌面,最后跃上房梁。他在房梁上摸索一阵,脸上突然浮现一丝笑意,这才跳下房梁,将找到的东西展现给尉迟真金。 尉迟蹙眉道:“沉香?怎么上面也有?” 狄仁杰笑道:“凶徒很聪明,也很狡猾。他深知方大人酷爱沉香,便在这沉香上做了手脚。只需在制香时往沉香粉中掺入蒙`汗`药,再将这动了手脚的沉香点燃,哪怕嗅觉极度灵敏的人,在这满屋沉香的房子里也不会察觉有异。” 尉迟抬眼看向狄仁杰。 “大人,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狄仁杰将刚才找到的一小段沉香收进随身带的布包里,“未知的谜团尚有很多。” “……直到如今,我们才算真正着手调查鸿胪寺卿方渐方大人的死因。” 狄仁杰说着,抬眼看向尉迟身后的木架。 第10章 鸣金收兵 “狄仁杰!”尉迟真金手捧一本记录簿奔至狄仁杰面前,“你看此处,记录了林邑于麟德元年间向大唐进贡沉香三十斤,火珠二十颗,驯象三头,朝霞布五十匹。” 此时距他们发现桌上残灰,已过去半个时辰。 狄仁杰接过他手上的记录簿,略微扫了一眼便摇摇头道:“只是照实记述,并不能说明问题。”狄仁杰说着便将手中的记录簿一合,叹了口气道:“若是找不到外藩进贡的原始记载,任我们将他这里翻个底朝天也得不到什么收获。” 尉迟真金闻言亦是眉头紧蹙:“鸿胪寺掌外宾之事,典朝贡。若鸿胪寺卿带头私吞贡品,只消他在清点贡品之时少写一二即可,我等根本无从查起。” “大人所言极是。”狄仁杰将手里的记录簿放回木架上,忽然动作一顿,又道:“大人,亦不是无计可施。” 尉迟真金视线一转,只静静看他。 “市舶使。”狄仁杰脸露喜色,“凡朝贡蕃商入大唐国境,必先经广州,再出岭南。遂朝贡数目,市舶司处必有遣唐使递交的帖子,若果将记录簿上的贡品数目与市舶司所存的帖子对比一下,兴许能够看出些头绪。” 尉迟蓝瞬微眯:“兴许?” 狄仁杰作一揖,笑道:“下官失言。只是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而且长安往广州,此去必要一周时间,一来一往,即使加急快马,亦要耗上十日时间,然而如今离立夏雨祀,只余下半个月左右的时日。要查鸿胪寺卿私吞贡品之事,看来只能另辟蹊径。” 尉迟真金心有不忿,但又无可奈何。他环视四周,面带愠色道:“但这方渐的‘金屋’,必须挪窝!” “大人想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数搬回大理寺?” 尉迟冷哼一声道:“那还消说?!谁知这方渐会不会蛇鼠一窝,我看那管家,贼眉鼠眼,定不是甚好货色!若将这些记事簿放在这里,谁知再来看时还是不是我今日看的这本?”他说着,话头一顿,嘴角浮起一丝轻蔑:“难道你觉着这房里头的东西太多,不愿收拾?” 而后不禁抚掌一笑道:“无妨。这点小事本座一人便已足够。” 狄仁杰一拱手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觉得,我俩初来方府,且对方大人为人不甚熟悉。若是管家亦有分得一杯羹,你我今日就不会看到门外的那把锁了。” “你!”尉迟一愣,登时只觉颜面扫地,瞪了老半天眼也憋不出个字来。 狄仁杰见状,忙笑道:“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大人顾虑得不无道理,下官现在就出去问方府下人要几个麻袋,大人请在此处稍作等待,我去去就来。” 尉迟忙侧身,别过脸不去看他,只一挥手道:“快去快回!” 狄仁杰忍俊不禁,但不敢表现得太过,只一拱手便连忙跑出房子。不料才跨出门槛,便见到离房间不远处站了两名神情怪异的素衣侍女。 两人正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狄仁杰已经从屋子里出来,并站在房门后瞧她们。 “……果然是那个妖女干的!” “一定是心有不甘,死了还祸害方府!” “她死有余辜!若不是她,夫人也不会……” “可是……那里有人!” 两人话头一顿,齐齐看向站在门边默读她们唇语的狄仁杰。 狄仁杰自知被发现,忙拱手远远对他们作了一揖。 两名侍女见了,你推我攘着落荒而逃。 “两位姑娘!”狄仁杰想叫住她俩,发现她俩已经跑远,此便作罢。他想起方才两名侍女窃窃私语的内容,喃喃道:“‘妖女’?” 尉迟真金听见狄仁杰呼喊,连忙从屋里踱出来,谁料一出来便看到狄仁杰一脸神往的模样,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狄仁杰视线所及之处,是两名走得飞快的婀娜女子。如此不免心生不悦,语带嘲讽地道:“姑娘?” 狄仁杰尚未回过神来,突然听尉迟的声音也不免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叫了声“大人”。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斜眼睨他:“麻袋呢?给我寻来了没?” “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转身就走。 “哼!登徒浪子!”尉迟瞪他一眼,亦转身回屋。 狄仁杰听得步子倏停,再回首,门边已经没了尉迟的身影。 解释无门,无奈只能暗自叹气,赶紧办事去也。 狄仁杰问管家要来好些麻袋,与尉迟真金一同将屋内有用之物分门别类地装好,光奏贴、卷宗和沉香摆件就装了好几袋。两人正要带着东西离去,孰料一转身便看到候在门外忧心忡忡的老管家。 管家与之视线相撞,忙问:“大人因何事将我家老爷的书房搬空?” 尉迟放下手中麻袋,昂首挺胸地走到他面前道:“此乃大理寺办案所需,闲杂人等不必过问。” 管家面露难色:“可是……” 狄仁杰也迎上来:“管家请放心,我们只是循例将方大人遗物带回取证,结案后必定完璧归赵,还请夫人和管家放心。” 管家听了亦不好多言,只转头去唤来三两家丁,帮着两人将麻袋运到方府门外,绑于两人来时所骑马上。 来时正值晌午,但此时再看,已是日渐西斜。 狄仁杰翻身上马,牵起马缰便问:“下官见日落西山,由此处返回大理寺需一个时辰,估计回到大理寺时晚膳也撤下了。如此,大人可否赏脸与属下在外用膳?” 尉迟瞥他一眼道:“何必在外用膳?晚膳撤了,叫厨子再做便是。”说完便一蹬马镫,使马跑起来。 狄仁杰纵马追上他:“大理寺明例规定,晚膳过后再起炉灶,费用另计。据属下所知,大人今月的俸禄几乎都用在大理寺的房屋修葺上了吧?” 尉迟闻言瞪他一眼,怒道:“此事与你何干?” 狄仁杰握着马缰便笑了起来:“属下自知夜夜浪费大理寺灯油,心存愧疚,想多少做出点补贴罢了。” 尉迟真金转念一想,亦觉有理,遂释然道:“也罢,我且跟你去一趟。我不喜欠人,更不愿别人欠我。” 狄仁杰见尉迟应邀,不免喜上眉梢:“多谢大人赏脸。” 尉迟以余光睨他一眼,又问:“你我驮着证物,切不可去些三教九流之地。” “这点大人大可放心。”狄仁杰笑道,“我并不打算下马用膳。” 尉迟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尚有一处我们未曾仔细造访。”狄仁杰抬头看向前方,“时间紧迫,还得委屈大人了。” 尉迟暗自思忖,复又看他:“你想去天街?” 狄仁杰一拱手道:“正是。” 尉迟一哼,也笑道:“原来‘负荆请罪’是假,欲借大理寺卿之身份才是真。” 狄仁杰但笑不语。 “无妨!”尉迟手握马缰,“本座亦有此意,如今就同你到天街走上一遭!” 说罢便大喝一声,催马奔驰。 第11章 朱雀天街(上) 时近黄昏,约摸将近一更的光景。此时正值朱雀天街华灯初上之时,熙攘的夜市正要开锣。 狄仁杰松了马镫,使马的速度慢慢减下来。自明德门入长安城以来,他就一直抬头仰望尚未全黑的天空。 尉迟见状,也随狄仁杰一般慢了速度,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乱瞄。跟着仰了好一会儿头,无果,这才道:“你是在想,那只朱雀?” 狄仁杰眼珠一转,斜睨着他:“正是。” 尉迟真金不解:“你真信有朱雀?” “为何不信?”狄仁杰低下头来,转过头看他,“在城外密林之处,你我都看到了‘它’存在的证据。” 尉迟轻哼一声,别过头看着前方。 “朱雀为火凤,而凤凰为天神坐骑,本只应在瑶池仙境。此等神物,为何夜临长安城?凤凰本为祥鸟,理应带来吉祥,但为何偏偏一出现就死了个朝廷命官?”狄仁杰边环顾四周边道,“自古以来,圣上为人中真龙,而一国之后为凤。火凤出现非但没带来喜气,反而死了人?这是巧合?抑或是有人蓄意所为?” 狄仁杰话头一顿,看向尉迟:“鸿胪寺卿无故烧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朱雀究竟是由谁人操纵,为何偏要用‘凤凰’来作文章?此人究竟有何居心……诸如此类,才是天后最关心的。刑部亦是个幌子,主要是想逼着大理寺尽快查案,以免有甚不利谣言流传于坊间。” 尉迟真金垂目一想,又道:“怪不得也不见刑部的人去取证,原来如此……” 狄仁杰笑道:“大人,此案破了没有封赏,但不破,可能就要人头落地了。” 尉迟冷哼一声,复道:“大理寺掌大唐律法,办天下冤假错案。我身为大理寺卿,破案缉凶乃分内之事,又岂会在乎那种虚名?若破不了案才是失职,甘愿奉上项上人头!” “好!”狄仁杰爽朗的笑了起来,“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大理寺,确实没来错。” 尉迟真金捏紧马缰,强压下嘴边的笑意,微微仰首道:“那是当然。倒是你,武功不高又不识水性,夜夜浪费我寺灯油,真不知要你何用。” 狄仁杰放开马缰,一抱拳道:“还望大人见谅。武功与凫水并非一朝一夕可修为之事,如今破案要紧,此便暂且搁置吧。眼下要务,当然是先让大人填饱肚子,其他事情,日后再说不迟。” 尉迟闻言动作一滞,马上瞪向旁边的狄仁杰。其实今天一日均在外头奔波,除了在早饭在大理寺内简单用过之外,其他都是草草解决。遂自他进城以来,肚子就一直饿的打鼓。本想借着街上喧闹将声音掩盖过去,不料还是教狡猾的狄仁杰听去了。如此这般,叫他如何不恼?! 狄仁杰自知戳了尉迟痛处,连忙别过脸,根本不给他发难的机会。 尉迟真金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此等丢人现眼之事又不可明着发作,便暗暗在心里将这笔账记上,合计着待日后有机会了,必会一并还给狄仁杰这个伪君子。 两人使马漫步于熙攘天街上,又行了片刻,才到天街最繁华之处。 狄仁杰让马往前跑了几步,在一家烧肉铺前停下,与店小二交代了几句,那店小二便飞快跑回店里给他带了两个油纸包。 尉迟真金奴马前去,往狄仁杰手里看了几眼,便问:“这是什么?” 狄仁杰将其中一个油纸包递给他,笑道:“大人尝尝?” 尉迟真金满脸疑惑的接过油纸包,孰料触手生温,未展开油纸包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孜然?”尉迟语带兴奋,一双蓝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快手解开了油纸包,发现里头包的正是烤羊腿,而且已经被刀工极好的熟手切成薄片。 “你怎知我……”尉迟真金捧着油纸包,笑得咧开嘴,全然没有往日那种故作的冷酷。 狄仁杰看着他眼中的斑斓,也笑:“前日出城办事,巧经此处,便发现此处有家西域人开的烧肉铺。打听到他们今日杀羊,便提前预定了一份。不知大人口味如何,来时依然忐忑,但如今看来恰恰合适。” 尉迟真金乐道:“我最喜欢……”忽地笑容一僵,止住了话头,又重新摆出了常日的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别过脸道:“本座,觉得尚好。” 狄仁杰知他为人,便手下留情不与他纠缠:“大人觉得好便可。”说着便从马鞍下摸出一个做工精巧的银壶递给他。 尉迟别他一眼,问:“这又是什么?” “酒。” “酒!?”尉迟圆眼怒瞪,“狄仁杰,你想害我失职?” “吃烤羊腿片怎可无酒?”狄仁杰劝诱道,“况且现在亦不是执勤,大人小酌便可。” “你!”尉迟气结,但视线依然落在了狄仁杰递来的银壶上。 “早闻大人海量,难道如今还怕这么点小酒?”狄仁杰说着便要将银壶收回。 尉迟真金呼吸一滞,一出手就将狄仁杰手上的银壶夺过,哂笑道:“哼,今日便教你见识见识本座的酒量!” 狄仁杰抚掌而笑,一拱手道:“属下佩服……大人,小酌便可。” “还怕我喝光你的酒?”尉迟真金拔开塞子,仰头一饮,尔后叹道:“好酒!这酒,你从何处寻得?” “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大人喜欢就好。” 尉迟大口啖肉,复又灌几口酒,脸上尽是满足的神情。 狄仁杰偷偷瞧了他好几眼,也乐呵着低头吃自己手里那包肉。羊肉微膻,他吃不惯,所以他手里这包只是普通的烤猪肉。 羊肉量少价高,葡萄美酒更是一盅难求,但如今难得见尉迟脸上笑意不断,便觉即使散尽千金,倒也值得。 狄仁杰嚼着烤肉,默默抬头。 实则他也并非看天,而是在考虑那只传说中的朱雀,究竟是以何种姿态出现在天街之上? 第11章 朱雀天街(下) 尉迟风卷残云地解决了油纸包里的东西,刚欲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哪知恰巧扫视到一边独自望天的狄仁杰,不免动作一僵,倒酒入口的姿势就收了回去。 “狄仁杰!”尉迟真金将银壶递过去,“本座够了,你拿回去。” 狄仁杰回头看他一眼,欣然接过银壶,然后仰头喝掉里头的佳酿。 “确是好酒。”狄仁杰叹道,“可惜求一盅,难似登天。” 尉迟得意的仰首:“中原确实难见此酒,但在我们西域,家家都酿这种酒,足以畅饮!” “实在教人艳羡。”狄仁杰将空了的银壶收回马鞍下,“若有机会,真想去西域领略一番,大人你说可好?” 尉迟敛容,道:“有何不可?待本座告老还乡,便带你一同回去,保你喝个三天三夜,不醉无归!” 狄仁杰朗声笑道:“那属下就先谢过大人了。但如今,还是先将这朱雀案破了再说。” 两人自天街一路骑马前行,不消多时已看到宏伟的朱雀门,以及正于门前搭建的雨祀祭台。虽然此时一更已过,但搭建祭台的工匠仍在赶工。 狄仁杰使马向前,于半成的祭台前停下,但并未下马。 “那位小兄弟!”他叫住一名正往他走来的工匠,“在下有事请教。” 那位工匠见他们身着官服,且其中一位面容凶狠,虽不想理会,但又不得不走到狄仁杰马前。 “大人有何吩咐?” 狄仁杰跳下马,一手扶着马背道:“小兄弟不必拘谨,在下并非要为难你,不过想请教几个问题。” “大人请说。” “你是否自最初开始便一直于门前搭建祭台?是否全天当值?” “是。自天后下令搭建祭台以来一直任职,全天无休。” “好。”狄仁杰笑道,“那你,是否有目睹过,或是听说过‘朱雀显灵’?” 那位工匠一听‘朱雀’二字,霎时变了脸色,慌忙摆手就想走开。 狄仁杰见了连忙挡在他面前,又用下巴点了点马背上的尉迟真金说:“此乃大理寺卿尉迟大人,我只是奉命问话,若有不从,便当你阻差办公,将你押回大理寺。” 狄仁杰的威吓立竿见影,那名工匠听了,一脸慌张地道:“大,大人,并非草民不愿说,而是实在说不得啊!” 尉迟俯视之问:“为何说不得?” “监工下令,那晚之事,一定禁口,违者当造谣者关押起来。大人,我这也是情非得已啊!” 尉迟冷冷哼道:“小小监工也敢如此嚣张?既然如此,便叫你那监工来见我,我倒要问个清楚了。” 那位工匠听了如蒙大赦,连忙领命退下,找人去也。不过一会,一名身着玄色官服的人便跪到了尉迟真金马前。 “下官拜见大理寺卿。” “起来说话。”尉迟真金未等他完全站定,便又问:“我倒想问问,所谓的朱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监工面露难色,犹豫再三才说:“此事……宫里传来口谕,本是不能说的,只是大人非要问起,下官如实交代便是。” “那晚已时近宵禁,天街上人潮渐退,我们这头也准备遣工匠走了,然而恰恰就在此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尖鸣,不消片刻便看到了……朱雀。” “看到了朱雀?”狄仁杰走到他身边,“你为何如此确定所见之物就是朱雀?” “那只飞禽浑身赤炎,叫声刺耳,展翅足有天街般宽,不是火凤朱雀,又是何方神圣?!”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又问:“你口口声声说那是朱雀,那能否请你描述一下当晚的情形?例如,那只‘朱雀’是从何处而来,又归向何处?” “便是自天街尽头而来,又在朱雀门上空盘旋片刻,再往天街尽头而去。”监工说完,为使他们信服,又道:“这些事情绝非下官杜撰,当晚在场的上千人均可作证。” 尉迟真金略微沉吟,又抬头看向为了搭建祭台而用竹子搭起的竹棚。他双眼微眯,双唇轻轻瓮动,忽如恍然大悟,圆目大睁,憋足了气便一拍马头,借力自马背跳起,飞身扑向棚架。 “大人!”狄仁杰未料到他有此举,连忙跑去牵着两头受惊的马。 只见尉迟真金脚下轻点,双臂灵活交替,不消片刻便爬上几乎与朱雀门齐高的棚架,引来街上围观者一片惊呼。 不过他丝毫未受影响,自顾自地在棚架间跳跃查看,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又跳到另一头瞧瞧那边。 狄仁杰见了也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不过幸好他见识过尉迟以一当百的身手,虽然担心,但最后也冷静了下来,静静看着那位身着官服的翩翩公子在半空中蹦来跳去。 终于,尉迟真金在一根细长的主子前站定,又伸手摸了摸竹子,最后利落地挥剑砍下一小部分。 当众人都以为他要从棚架上下来之时,尉迟真金只是自棚架顶端上纵身一跃,然后一踢某根长竹,使下落方向一变,再落定,人已经站在棚架前一家屋舍的犄角上。 他脚下生风,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眨眼间已经跑过好几间屋舍的房顶。只见他时而于瓦上飞奔,时而蹲下观察思忖,最后才沿着原路返回,自那犄角上一跃而下,又正正落回马背上,赢得围观群众一片喝彩。 尉迟脸上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得意之色,似乎如此举动之于他已经同日常茶饭事一般平常。他蹙眉不语,将刚刚斩获的竹节甩手扔给狄仁杰,然后一扯马缰,命令道: “狄仁杰上马,速回大理寺!” 狄仁杰先是不解,然而将尉迟给他的竹节转过来一看,便立刻心领神会。他忙将竹节塞入挂在马背上的麻袋里,敏捷地翻身上马,策马前仍不忘对一脸雾水的监工道谢:“有劳。” 说罢便一蹬马镫,追着尉迟真金的赤色良驹,往大理寺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12章 连点成线 沙陀早就自鸿胪寺返回大理寺,奈何一直不见狄仁杰和尉迟真金回来,心急之下草草用过晚膳便在大理寺门口等他们俩。 只见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好几百回,也不见来路尽头出现那两匹眼熟的骏马。 “他们俩怎么成日出去了就不回来啊……”沙陀搓搓手,打算去门前的石墩前坐一会儿。刚欲转身,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害得他连忙借势一转,又踉跄着转了回去。 但见跑在前头的人骑着一匹红棕色的宝马,急速纵马往大理寺这边跑来,此身着玄色披风靛青官服的人正是大理寺卿尉迟真金,而狄仁杰则骑着一匹踏雪黄棕马紧跟其后。 “狄仁杰!”沙陀跳起来朝他们挥手,但不敢直呼打头那位的名讳。沙陀向来怕尉迟真金,总觉尉迟看他的目光有如凌迟,足以将他挫骨扬灰。如此便觉直视尉迟一眼都是折寿,平日避得过则避,避不过只能不动声色地错开他那双蓝瞬,或看狄仁杰,或看别处。 尉迟真金勒马急刹,堪堪停在沙陀面前,然后翻身下马。 沙陀惊得急退几步,忙对他作揖行礼。 “沙陀!”狄仁杰紧跟着急刹,自马背上下来后立刻跑向沙陀,“你等在此处,可是在鸿胪寺有所发现?!” 沙陀点点头道:“正是,我在这里等你……你们很久了,来,我给你们看点东西!”他说着便从衣服里摸出两个布包递给狄仁杰。 “我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但非要说与平常不同的便是,恁大个鸿胪寺,那天竟然无一人真真切切见过方大人离开鸿胪寺。我见收获甚微,又难得去鸿胪寺一趟,便顺带去了那间被烧毁的办公房转了一圈,果然被我发现了这个。” 狄仁杰展开他递来的两个布包,发现里头包着的白灰色粉末甚为相似。 “玄布包的是我今日在鸿胪寺卿办公房找到的,鹅黄布包的就是你那日给我的粉末,虽然至今不知这是什么,但经我鉴定,两者绝对是同一样物事烧后的灰烬。” 狄仁杰将手中布包递给尉迟真金,兴奋道:“茫茫灰海中竟然让你寻着这些白灰,沙陀,日后必成大器啊!” 沙陀被狄仁杰一赞,立马憨憨笑起来:“我这鼻子自小便叫我师父调教好了。只要味道在我鼻子下走过一遭,那就不怕找不回来。况且这种灰粉恰恰就在正中的位置,一入屋便一目了然,再稍加斟酌,不难知道两者是同一物。” 狄仁杰追问:“一目了然?” “是啊!”沙陀点点头,“就在地上,呈水流状分布。” 狄仁杰往尉迟真金手里看了一眼,又问:“沙陀,你去的时候,地上还有水吗?” “水?”沙陀蹙眉细想,然后摇摇头:“没有,一滴水都没有。” “甚好!”狄仁杰大笑起来。 尉迟真金斜睨他一眼,面带愠色地将手中布包收好,又道:“哼,骄兵必败,如此雕虫小技亦敢邀功领赏?可笑。”说完,亦不管两人作何反应,自顾自地牵着马走入大理寺。 沙陀被他唬得一缩。他自觉确实有些得意忘形,本以为尉迟还要给他难看,谁知尉迟只是牵马入内,这才松了口气。 狄仁杰看着尉迟的背影,嘴边忍不住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拍了拍沙陀的肩膀,安慰道:“沙陀,辛苦你跑了一天。” 沙陀笑道:“倒也没什么。你来大理寺之前,我几乎天天往地牢跑,接触的都是些落草流寇,重刑死囚,闻的也是烙铁烧焦皮肉的焦臭味,如此日复一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本以为就要在那地方了此一生,不料后来碰着你,又好巧不巧遇上个龙王案,本来心里还怨你净给我带麻烦。哪知结案后倒升了官,也从那里解脱出来了。” “你那时说你是我的贵人,一开始我觉不然,只当你那是歪打正着胡扯的。但往后跟你相处了些时日,又感觉确实是那么回事……” 狄仁杰闻言,牵起马缰,边走边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才是我贵人。若不是正好遇到你,我说不定早就被薄千张用私刑打死在地牢里了。” 言罢,两人皆是笑。 沙陀笑罢了,又问:“其实……” “你们两个还在此处拖拖拉拉作甚?!闲话家常留到结案之后再说!”尉迟真金从马厩出来打断他们的对话,狠狠瞪了他俩一眼,又哼了几声才往大理寺前厅走去。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尉迟大人之前更加不苟言笑,浑身上下绷得死紧,一对碧色招子更是凛冽,往你身上看一眼都像可以刮下一层皮下来似的。”沙陀缩了缩肩膀,与狄仁杰快步走入大理寺,“这些日子倒还好,起码肯说你几句,倒让人觉得多了几分人气。往前些日子,你还未来大理寺报到之前,个个对他又敬又怕,只当他是从西域来的冷面阎罗。” 狄仁杰将马绑好,听了沙陀的话,忍不住笑道:“我倒觉得他比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来的要好多了,且一双眼里真真切切,毫不作假。纵然他嘴里说的不是,但他心里想什么,你从那双眼里便能看出来。” 沙陀鲜少与尉迟真金对视,听狄仁杰这么一说,不经意回想往日的场景,又连忙打了好几个冷颤。 “这大理寺里,怕且只有你一人敢于尉迟大人对视。” 狄仁杰看他一眼,但笑不语。又怕尉迟在里头等久了难免要发一场脾气,连忙与沙陀快步走入前厅。 一步入前厅,就见尉迟真金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看着官阍身后的长安城地图屏风。 狄仁杰走到他身边,将他刚才甩手扔给自己的竹节掏出来递给他:“大人。” 尉迟真金用眼角扫他一眼,并不接竹节,而是指着地图说:“此为朱雀天街,朱雀自天街尽头而来,又往尽头而去,相当于只在天街上转了一圈就消失了。” 狄仁杰点点头,将手里的竹节递给沙陀,让他也看,然后也指着地图道:“若正如那鸿胪寺侍卫所说,这只朱雀自天街往明德门出,最后消失在往鸿胪寺的方向。那我大胆以之前我与尉迟发现的有烧焦痕迹的树枝为终点,这只朱雀的飞行路线便是城外密林,明德门,天街,朱雀门,再按原路返回,最后消失在密林。” 沙陀听得一愣一愣的,又看了看狄仁杰给他的竹节,发现上面除了有个不太明显的虫蛀小孔,便就是普通竹节,毫无特色,不免更加摸不着思路了。 尉迟真金不满地瞥了沙陀一眼,将竹节从他手里夺过来,指着上头的小孔说:“方才我发现这个竹节之后,又想在天街上几家屋舍的犄角上寻找相似小洞,果然被我发现可疑之处。” 狄仁杰眼色一凛,问道:“大人也以为这‘朱雀’,是个傀儡?” 尉迟真金道:“不错。先前我便怀疑‘朱雀’显灵是否真有其事,但人人都说自己亲眼目睹了‘朱雀’,还说得七情上面,真真切切。若是一个不存在之物,定不能让所有人的供词一致,于是我便开始怀疑,天街上确实是有一只‘朱雀’,但此‘朱雀’非彼朱雀,而是一个机括,幕后操手让它往哪里飞,它便往何处飞,一切都是事先设定好的。” 狄仁杰笑着拱手道:“大人英明。属下之前便觉得这‘朱雀’是一个由线牵引的机括,可以任操纵者随心所欲改变它的飞行线路,但为何操纵者可以在天街上布线而不留下痕迹,以及能使‘朱雀’飞舞,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曾一度怀疑过这种猜想的可行性,直到今日大人发现了这个带孔的竹节,才确定了这种想法。” “而且今日沙陀在鸿胪寺卿毙命之处找到灰色粉末与当日在密林发现的粉末一致,我便更加确定,这几日发生的这几个案件,全是同一件。” 沙陀彻底懵了:“你是说,这鸿胪寺卿和天街朱雀,还有观星台上的事故,全是同一回事?” 狄仁杰点点头。 尉迟厉目一瞪他,追问:“这粉末,为何我们当时去并未发现?” “大人,是水。”狄仁杰取下别在腰间的银壶,踱到一边灌了点水再倒回堂上,又从布包里捏了一点灰白色粉末洒在地上,然后往地上倒水,果然刚刚还是灰白色的粉末一遇上水,瞬间就没了踪迹。 “当日救火,鸿胪寺的人必定往屋内泼了许多水,这粉末一遇水就消失,但水一消失,它又会显现出来,我们便是这样才没有发现这些粉末的。” 沙陀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那这些粉末与那日邝照带回来的烧焦碎布有何联系?是不是就是同一种东西?” 狄仁杰蹲在地上,看着又重新显形的灰白色粉末,沉默地摇了摇头。 尉迟真金站得笔挺,只一言不发地紧盯着狄仁杰手里的银壶。 狄仁杰觉得气氛不太对,盯了尉迟真金鞋尖好一阵才抬头看他,谁料一抬头就见尉迟真金一脸凝重,似乎有话要说。 “尉迟……”狄仁杰站起来,“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不料尉迟真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银壶,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意,眼神矍铄地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沙陀趴在官阍的公案上慢慢直起身,面露惧色地看向狄仁杰,不料狄仁杰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尉迟真金笑够了,才一甩玄色披风,单手叉腰,又将手中银壶扔给沙陀。 沙陀不料他有此举,慌忙之下没接住,弄得一身混着酒味的水,甚是狼狈。 “你,明日便带我去见太医王溥,若敢不从,我便教你尝尝我地牢里烙铁的滋味。” 沙陀一脸惊恐,嘴也吓得大张开来。 尉迟真金久久等不到他的答复,怒目圆睁地等他,厉声道:“懂吗?” “是!是大人!” 尉迟满意地笑了起来,又转过身,微微仰起脸看着狄仁杰道:“狄仁杰,我看你能聪明到几时?!”说完,便又大笑着迈步走开,最后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沙陀和狄仁杰。 沙陀连忙站起来,缩到狄仁杰身边低声说:“狄仁杰,救我。” 狄仁杰笑着往尉迟离去的方向瞥了眼,然后后退一步,给沙陀做了个揖,恭敬道:“有劳沙陀医官,在下也想拜访王溥太医。” “你!”沙陀气得直瞪眼。 狄仁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早些歇息’就走了。 沙陀看了看他俩离去的背影,又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果然只剩他自己一人了。 “完了。”沙陀哭丧着脸,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壶。 第13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沙陀,沙陀!” “沙陀你醒醒!” 被叫之人不耐烦地甩甩手,又侧过身试图无视骚扰再续美梦。 狄仁杰坐在沙陀的床边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再次唤他,就被尉迟真金按住了肩膀。 尉迟示意狄仁杰闪开,然后真金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沉声道:“沙陀忠,若你再不起来,本座就当你无故旷工,今月俸禄全扣。” 被窝里的人闻言双肩一震,明显是醒了的,却反常地不畏尉迟真金的威吓,依然缩在被窝里不起来。 “你!”尉迟不料威胁无用,气得直瞪眼,“朽木不可雕!” 狄仁杰见他想拔剑,连忙上前阻止:“大人莫动气。”接着极力挤入尉迟和床铺之间,又道:“沙陀,我也知你有难处,但若果破不了案,莫说是你我之命,连整个大理寺的人都要跟着陪葬。难道你忍心见大理寺遭世人耻笑吗?” 沙陀听了,良久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看着狄仁杰:“我……我这就去穿衣洗漱!” “那还不快去!?”尉迟朝他怒吼一声,吓得沙陀立马从床上弹起,抄起地上的靴子就跑了出去。 狄仁杰看着沙陀惊慌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沙陀亦有他的难处,不然依他的为人,绝对不会诸多推搪,大人又何必如此劳气?” 尉迟瞪他一眼:“怎么,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他是我大理寺的医官,就是我的属下,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雕不成材,本座亦想他能早日独当一面才严厉要求,何错之有?” 狄仁杰叹了口气,站起来对他一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大人可曾听过‘过刚易折’?法律不外乎人情,在下担心大人过分严于律己,会适得其反罢了。” 尉迟撇嘴斜睨他,语气不善道:“你这是何意?” 狄仁杰再一拱手:“只是担心大人,别无他意。” 尉迟甚为受用,面色稍霁,但依然冷哼一声:“多余!”罢了就僵直着转身,迈步离开。 沙陀说到底还是惧怕尉迟真金的。但若要比较起来,他师傅王溥王太医,却是比尉迟真金更为恐怖的存在。 虽说王溥至于沙陀有再生之恩,若不是当初王溥从死人堆里将奄奄一息的沙陀挖了出来,怕且他沙陀今日早成了一方游魂,但回想起被救之后的日子,沙陀就不自禁的打寒颤。 想当初王溥为了检验曼陀罗的多少对麻沸散药效的影响,把他们师兄弟几个弄得不仅面瘫,还伴有肢体麻痹,更有甚者便是五感皆失,各个均是游走在生死边缘,教他如今根本不愿忆起那段时日。 当初尚是因试药效便将他们弄得九死一生,现下王溥直截了当的放话要与之断绝师徒关系,如今没能弄得一只可以媲美洛阳花魁银睿姬的手的人手,又不知王溥心中那口气消了没有,如此贸贸然回去,定是凶多吉少。 遂纵然尉迟真金以一月俸禄要挟,他也宁死不屈——比起一月俸禄,还是保命要紧。 可若是想深一层,要不是自己学艺不精帮不了狄仁杰,他们也不用再三求见王溥,若真的因为这一环节破不了案从而连累了大理寺上下几百口人,他沙陀真的一死也难辞其咎。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于大理寺前厅候了一刻钟,就见沙陀满面愁容的从后堂踱了出来。 “拖泥带水!”尉迟真金瞥他一眼,率先迈步离开前厅。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走远了,才从怀里摸出两个还热乎的肉馒头塞给沙陀:“我和大人,一人给你留了一个,趁热吃了再上路。” 沙陀接过依然有点烫手的肉馒头,一时间百感交集,看着狄仁杰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朝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走了出去。 沙陀就着随身带的热茶,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肉馒头,也快步赶往马厩与其他两人会合。 狄仁杰为他选好了马,早早就和尉迟各自骑在马上等着沙陀出来。 “时间紧迫,不容再拖,即刻上马。”尉迟见沙陀跑出来,立刻调转马头,“去前面带路!” 沙陀连忙翻身上马,坐稳之后又忍不住道:“大人又不是首次去,为何……” 孰料尉迟真金只是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他。 “驾!”沙陀吓得连忙一夹马肚子,使马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去。 三人一路狂奔,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王溥私宅。 沙陀如今人来到了,但心依然是忐忑的。他远远瞧得宅子里静得出奇,往日晒在门外的草药如今也不见了踪影,似乎许久都不曾有人烟一般。 “好像不太对啊……”沙陀嘀咕着,勒停马,然后小跑几步至木门前,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性命堪忧,直接伸手就敲。 “三师弟?” “……二师弟?” 沙陀叫了几声,又等了片刻,依旧无人应门。 “我是大师兄啊!可有人在?师傅?” 狄仁杰与尉迟绑好了马,也走到沙陀身边,见沙陀叫了好一会儿门也无人来应门,不免心生疑惑。 尉迟望屋里瞧了一眼,睨着他问:“你多久没来了?” 沙陀连忙错开视线,看向狄仁杰:“龙,龙王案之后便一直……一直不敢来。” “那王太医还住这吗?” “理应住这。”沙陀面露难色道,“师傅不喜与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共事,便奏明圣上调出太医署,来此处长住。” 狄仁杰退后几步环顾四周,又道:“门上并无蛛网,说明这几日尚有人自此处出入,可能碰巧王太医外出采药了吧?” 尉迟真金闻言,往来路看了看,道:“来路上并无脚印,人应该还在宅中。”说罢又看了眼沙陀,道:“恐怕是听到不愿接见之人的声音,才不愿来应门。”接着往前一步,伸手拍了拍门,朗声道: “王溥太医,本座大理寺卿尉迟真金,今日有要事前来拜访,望王太医开门接见。” 孰料片刻之后,依然无人应门。 尉迟真金瞬色一变,作势就要原地一跳,翻墙进去,恰好被洞察先机的狄仁杰生生按住了。 “大人,此计我也想过,但此程前来求人,此举确实不当。” “哼!”尉迟一抖肩膀,将他的手抖开,正想发难,便听得沙陀大叫一声: “不好!”说着便动了动鼻翼,细细嗅了嗅。 其余两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跑,快跑!”沙陀大惊失色,卯足劲拉着两人就往来时方向撤去,“是硝石和朱砂!” “师傅在炼丹!!!” 不料话未说完,就听得院内一阵巨响,四周霎时间掀起一阵沙尘。 原本紧紧扣着的两扇木门瞬间被掀飞,直直朝着才逃开的三人砸下来! 第14章 西域火龙油 尉迟真金被沙陀生生扯了好一段路才回身一转,挣脱他的牵制,然后迅速甩出别在腰间的流星锤,正正击中其中一扇朝他们飞来的木门。 狄仁杰手腕一转,按着沙陀的手臂,借力腾空跃起,将往他这边来的木门一脚踢飞,再稳稳落回地上。 沙陀僵直着身体,听到四周动静小下来才慢慢睁开眼,发现视野里只剩滚滚沙尘,方才急急逼来的门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尉迟迈前一步,发现烟雾太浓,又一转身,飞身跳上一旁的大树上。 不料他才跳上树,浓浓烟雾中就传来人声: “咳咳咳……” “师傅,师傅您没事吧?” “去去去,甭拉着我,不是你们笨手笨脚的,返魂丹能炼不成吗?!” 沙陀一听到自家师傅的声音,也顾不上太多,二话不说就冲进了烟雾里。 “师傅!” “嗯?等等?我怎么听得一把不甚悦耳的声音?” 沙陀立马刹住步子。 王溥习惯性伸手捋下巴上的胡子,却发现胡子在丹炉炸开的同时也被一把火烧了,不免更加恼火:“可是那个背叛师门的沙陀忠?!” “师傅言重了,徒儿何曾背叛过师门?”沙陀被自浓雾中快步冲出来的王溥逼得步步后退,只见烟雾里隐约出现了个人的轮廓,直到完全走出浓雾才叫人看得真切一些。 “不曾背叛师门?胡扯!”王溥疾步往前走了几步,扬起自己异于常人的左手,“我一年半之前调你去大理寺充任医官,只为让你速速替我寻得一只可供替换的人手,可现如今呢!?不仅没给为师带来替换人手,还将为师看上的美手放走了,你说,如此不是背叛师门,那是什么?” 狄仁杰看到王溥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脸上只剩一双轱辘转着的白眼,险些笑出声来,但胜在定力足,连忙上前,一拱手道:“在下狄仁杰,有事来拜访王溥太医。” 王溥神色一变,睨向狄仁杰:“狄仁杰,还没死呢?” 狄仁杰再一拱手,恭敬道:“有劳太医记挂,狄某命数未尽,仍大难不死。” 王溥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得了!怎么今日来的都是些惹人厌的家伙?难怪今日诸事不顺。走走走,都给我走,今日没工夫招呼你们。”说着就转身准备往回走,谁知没走几步,就又一步步倒退了回来。 尉迟真金不知何时进了宅子里,又从已经慢慢散去的黑烟里踱出来。他将面前黑纱往上一拉,不卑不亢道:“王溥太医,私炼返魂丹,可是死罪。” 王溥听了,动作一滞,又道:“你,你你怎么就知我是私炼返魂丹?我可是奉了圣上口谕,研制新的返魂丹。尉迟真金,你别血口喷人!” “假传圣旨,罪加一等。”尉迟真金自石阶上下来,逼得王溥步步后退,“自显庆四年太师私炼长寿丹致使方士暴毙以来,朝廷就明令禁止坊间开炉炼丹,就连太医署也只能一年开一次炉,敢问王太医,为何开炉时间已过你尚在私宅偷炼返魂丹,更使徒弟受伤,私宅炸毁?如此,不是私自开炉,又是如何?” 王溥还想再退,不料后背已经撞上门前的大树。他被尉迟真金逼得退无可退,便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急忙逃到一边撒起泼来:“哼!老夫就是私自开炉,你耐得我何?有本事便将我锁回去,何用在此处啰啰嗦嗦!”王溥说完瞪了他们一眼后,竟然撒腿就跑。 尉迟真金哪容他逃开?只原地一跃,再转身,已经一甩玄色披风拦在王溥面前。 王溥见尉迟真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剪了他的退路,连忙刹住脚步欲往后退去,不料一转身就看见一脸微笑的狄仁杰挡在身后,对他作揖: “王溥太医。” 王溥气得一跺脚,又转身欲往另一个方向跑,不料一转身,沙陀就已经杵在身后,还一脸为难地道:“师傅……” “啊啊啊!老夫不与你们胡闹了!”王溥被他们三人逼得抓狂,竟然就地坐了下来,用那只猿猴的手托着腮,忿忿道:“老夫悉随尊便!不管了,不管了!” 沙陀连忙俯身去拉他,又被他挣扎着打开。 尉迟真金走前几步,居高临下地道:“王太医亦不用如此泄气。虽朝廷命令禁止坊间开炉炼丹,但若果方士偷着炼丹,又有谁人知道呢?本座今日是有事前来找王太医商量,若太医能给本座行个方便,今日之事,本座就当没看见。” 王溥听了连忙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尉迟真金,又怪笑着围着他转了一圈:“大理寺卿,果真够阴险,够狡猾,我欣赏!嘻嘻嘻,这个忙,老夫帮了!”说完又往旁边呆呆站着的沙陀身上拍了一掌,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帮忙!” “是,是师傅!”沙陀呆呆应了句,又朝另外两人憨憨一笑就连忙跟着王溥跑进依然烟雾缭绕的院内。 狄仁杰见了也忍不住笑着看向尉迟真金,孰料尉迟嘴边也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那双碧眼里除了得意,竟然也有点忍俊不禁的味道在,斑斓得几乎能夺人心魄。 尉迟真金察觉到狄仁杰在瞧他,连忙敛去笑容,又重新绷着脸,斜睨他一眼作为警告,就迈步往院子里去了。 只这一眼,那笑容便又被故作冷峻的表情盖去。狄仁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吸入毒气过多而产生幻觉,但此刻稍作回想,倒也回味无穷。 沙陀一步入一片狼藉的院落里,侥幸没有受伤的二师弟便哭嚷着冲上来扑到他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大师兄!你可回来了!你可知我们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苦?” 沙陀安慰地拍了拍他肉肉的后背,又使力将他被炸得冲天的小辫子按下去:“虽然小辫子翘了,但幸好没死。” “师兄!我们是生不如死啊!”说罢又在沙陀怀里蹭了蹭。 王溥将他从沙陀怀里扯出来扔到一边:“去去去!你要真想死,日后为师必定给你个痛快!但现在先给我料理好前院来!” 二师弟委屈地扫了沙陀一眼,低声应了声“哦”便跑开了。 王溥哼了一声,又招呼其余三人道:“来来来,快跟我进来!” 几人先后走入屋内,孰料屋子里也是漫天灰尘,一片狼藉。 王溥一脚踩在摇摇欲坠的竹椅上:“沙陀,你先去看看老三和老四他们死了没,躺在后堂里呢!” “哦!”沙陀闻言一惊,连忙跑去后堂,谁知道人一进去,立刻又是一片哭诉声。 “哼!一堆不成器的!”王溥不满地摇摇头,又看向狄仁杰和尉迟真金:“你们呢,又有什么麻烦事?” 狄仁杰率先摸出一个玄色布包递给他。 王溥接了,摊开布包来,捏着白灰色的灰闻了闻,又看了看,才道:“我道是什么!此物便是那爆竹燃尽之物。”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细想之下不由恍然大悟:原来并非什么土木灰烬,也非什么药材碎屑,难怪他们找不到。 尉迟真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布包递给他:“太医且看看这是什么?” 王溥一脸炭黑,面上的胡子也被烧得七七八八,此时表情古怪的斜睨着尉迟真金,甚是滑稽,害的尉迟看他的之时,拿着布包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 王溥接过东西,快速展了开来,见了里头的布条,连忙放在鼻下嗅了嗅,又马上移开,一双招子瞪得大大的,但不过一会儿又蹙起眉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尉迟真金稍稍敛容,问道:“太医认为此是何物?” 王溥单手托着布包往前走了几步,又捋了捋已不存在的胡子,若有所思的道:“嗯,有趣,有趣!你认为这是什么?” 尉迟赤眉一挑,得意道:“西域火龙油。” “没错!”王溥忽地转身指着他道,“就是西域火龙油!但,又不是西域火龙油。” 尉迟又问:“此话怎讲?” 王溥指着那块布条道:“此物被命名为西域火龙油,但实则是谬传。此物来自于吐蕃,是吐蕃人于终年积雪的雪山山顶中发掘出来之物。此物被挖出来之时是呈冰晶状态,人手触之无害。可一旦变为液体,遇着空气便立即燃烧,无法扑灭!高山之上寒气逼人,但又难以生火取暖,遂吐蕃人常以火龙油为助燃之物,此物在吐蕃甚为常见,只是此物竟然出现在长安?嗯……不可思议,但又不能说不可能。” 狄仁杰忙道:“太医请说!” 王溥用眼角瞥他们一眼,嘻嘻一笑道:“无可奉告!” “你!”尉迟气得气急,指着王溥说不出话来。 王溥将尉迟递给他的布包往桌上一扔,哼着小曲转身踱开,良久又幽幽飘来一句:“只是我说了,你们也干不来这道活呢!” 狄仁杰忙道:“太医不妨说说!” 尉迟赤眉倒竖,气急之下也道:“只要太医开口,就没有我尉迟真金做不到的事情!” 王溥步子倏停,回过身来瞧着他俩,倏地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第15章 另辟蹊径 “甚好!甚好!嘻嘻嘻!”王溥一蹦一跳地走回来,“真不愧为大理寺的人!来来来,我且与你们商量商量!” 尉迟真金赤眉一挑,又掠了狄仁杰一眼,才道:“王太医可有办法找到这火龙油?” 王溥眯起眼,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撇了撇嘴道:“若想在大唐找不寻常之物,就不能不去一个地方。” 狄仁杰追问:“何处?” 王溥停下动作,对他们露齿一笑道:“鬼市。” “鬼市?!”两人异口同声道。 “嘿嘿嘿!”王溥见两人皆是意外的表情,便故弄玄虚地道:“坊间有传,乌云闭月鬼市开,牛鬼蛇神尽出来,阳间不卖鬼市卖,包君满意乐开怀。也算你们走运,今日恰逢一月极阴之夜,乌云盖顶,日月无光,子时正是鬼市大门开启之时。” 尉迟真金沉吟片刻,又问:“那鬼市,要如何去?” “你这是问到点子上了!”王溥‘嘻嘻’一笑,狡黠的眼珠瞥向他俩,“鬼市系汉代旧城因地陷下沉而成,后由隋文帝重建新城覆于其上,致使那处暗无天日,神鬼杂处,黑雾缭绕,且鬼市入口因时而变,绝非泛泛之辈可去,官门之人无法管理,因此那处又成了黑市交易的绝好去处。” “黑市!”狄仁杰突然大叫一声,“王溥太医,无论如何都请你带我去鬼市一趟!” “嘿嘿!狄仁杰,你急什么?”王溥笑道,“老夫又不是不带你们去,只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股东风罢了。” “东风?”尉迟略有所思,“王太医不妨直言。” “还是你痛快!”王溥乐呵呵的拍了尉迟的手臂一下,“老夫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人。” “女人?” “女人!”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的反应不尽相同,只是都有些反应过度。两人喊出声后,不免默默对了下眼,又连忙移开。 王溥继续说:“鬼市入口飘忽不定,倒也不是无规律可循,有我领着,这个你们倒不用担心。但鬼市正处地下水脉之处,那处没有陆路,只有一条地下暗河贯穿其中。因此,若想在鬼市找东西,就必须坐船。而鬼市的摆渡人有个讲究,他们奉信阴阳五行,认为阴阳平衡才能平安行船,所以一艘船连同他们自己只载五人,而来客四人,其中一人必须是女人。” “只是,”狄仁杰忍不住蹙眉,“大理寺查案素来机密,如今要从何处寻一个知情的女子?” 王溥闻言大笑起来。他推开尉迟,走到狄仁杰面前道:“老夫从未想过要‘寻’一个女子来。况且一船只载来客四人,多一人,便是多余的。” 狄仁杰眼珠一转,急道:“太医的意思是,让我们‘变’一个女人出来?” “没错!没错!就是要‘变’一个出来。”王溥乐道,“我是变不来,沙陀那小子身形壮硕也不行,所以只剩下你们两人了。” 尉迟真金闻言,斜睨了狄仁杰一眼。 狄仁杰碰上他饱含暗示的眼神,连忙别开眼看向王溥:“那就由我来……” “你也不行!”王溥决绝地拒绝,“原因有二:其一,你留着胡子,其二,你长得太过阳气。为求省事,我心中早有最合适的人选。”王溥刚想指向尉迟真金,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 “你在戏弄本座?”尉迟真金微微眯眼,近乎咬牙切齿地道。 纵然脖子上架了把利刃,王溥倒也不怕,依然将嘴撅得老高:“不知方才是谁口口声声说,只要我说出口的条件,他就没有办不到的?是谁来着?是那个一言九鼎的大理寺卿?” “你!”尉迟真金气得将长剑往他脖子上一压,王溥灰黑的脖子上立即冒出一条血痕子。 “大人!”狄仁杰见事情不妙,连忙上前制止,“大人,请以大局为重!” 尉迟瞪着他吼道:“躲开!!” 狄仁杰又劝:“大人,王太医如此要求必有他的理由。况且那鬼市我们亦是第一次听见,而我们之中就得王溥太医对此有所了解,因此只能相信王太医所说。” 他见尉迟有所松动,便又趁热打铁地劝道:“大人可曾记得之前我们于方渐家中搜出的林邑沉香?” 尉迟一听,立即瞪向他。 “方渐私吞贡品绝非一时三刻之事,如此数量的上等沉香定不可能全部放在家中。更何况,未让我们查到的,被私吞的贡品又何止沉香一样呢?” “私吞贡品是死罪,严重者要诛连九族。若方渐想要转卖求财,定当万分小心,所以当然不可能拿去市集叫卖,想必他也晓得有这么一个鬼市,有了销路,才会动了私吞贡品的念头。” 狄仁杰一轮说下来,尉迟已经慢慢松开了王溥。 “大人,这个黑市,且不说此处可能可以查出西域火龙油的来源,但绝对是调查方渐私吞贡品一案的绝好地方!如此一箭双雕,说不定可以早日查出朱雀案的幕后操手是何方神圣,更能早日结案啊!”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收剑入鞘,然后重新瞪向王溥:“为何只教我作女装!你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应了。” “这个嘛……”王溥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计上心来,又嬉皮笑脸道:“这其一呢,你赤发碧眼,来自西域,而西域风沙大,你可以着黑衣戴面纱,若不说话,则无人生疑,摆渡人不会验明正身,所以只要骗过他们的双眼即可;其二,你身为大理寺卿,若大摇大摆出入鬼市,定会使鬼市之人有所担忧,若变装易容再加上蒙着面,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如此,能否说服你?” 尉迟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后竟转身离去。 “欸?这……”王溥正要追出去,便叫狄仁杰拦住了。 “大人这便是应了,有劳王溥太医,我与大人可能要先回大理寺稍作准备,待天黑之后再来此处与你和沙陀会合,您看这样可好?” 王溥摸了摸已经秃了的下巴,一挥手道:“无妨,且给你们点时间准备准备。切记,鬼市之门开于子时,子时一过,我们就趁不了这趟墟了。若想再去,便要等次月极阴之时。” 狄仁杰对他一拱手,恭敬道:“狄某明白,此便先行退下了。” 王溥单手叉腰,打发道:“走吧走吧。” 等沙陀再出来,就见得王溥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前厅里,看着已经失去大门的前院嘀咕道: “这小子,怎么有些雀跃?” 沙陀在厅里转了一圈,发现狄仁杰和尉迟真金都不见了踪影,连忙跑上去问:“师傅,他们人呢?” 王溥扭过头,朝他‘嘻嘻’一笑,得意道:“尉迟真金想和我耍花招,他还嫩了些!” 沙陀听得一头雾水,未等他开口问,王溥又厉声问道:“里面那些不成器的都死了没?” “三师弟和四师弟都无大碍,均是皮肉伤,只是四师弟伤得较为严重,如今,如今正在里头掉泪呢……” “掉泪?哇呀呀呀!都是废物!”王溥抹了抹脸,发现抹下一层灰黑,心情更是烦躁,又怪叫着冲入内堂。 “师,师傅……”沙陀还想问王溥狄仁杰他们的去向,但是如今王溥这里的情况,也由不得他抽身了。 沙陀稍稍回想他师傅刚刚自言自语的话,又与方才在房内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似懂非懂地往废墟一般的院子瞧了一眼,又转身跑回内堂。 第16章 红妆尉迟上 尉迟真金一下马就直冲内堂,官阍见了他来势汹汹不免吓了一跳:早上出去的时候还面无表情的,怎么一回来就一脸怒色? 此便下意识地看向紧跟在大理寺卿身后的狄仁杰。 “邝照!”尉迟真金站在堂上回过身来大叫一声。 “大人,”官阍连忙迎上来说,“邝大人出门了尚未回来。” 尉迟真金听了,不禁赤眉倒竖:“什么?!不是交代他留守大理寺了吗?” 官阍为难道:“大人前脚出门,邝大人后脚就出去了,走得很急,不知所为何事。” 尉迟真金一脚踏上官阍办公的矮几,语带愠怒道:“邝照他是要反了?!连本座的命令都不放在眼里?” “大人误会!误会了!”只听邝照的叫声伴着马蹄声一路传进来,走到石阶前单膝跪下,“我见大理寺近日除了朱雀案之外别无其他要务,便将留守任务交由薄千张代为管理,大人一出大理寺,属下便尾随大人前往,以确保大人安全。” 尉迟怒哼一声,又道:“薄千张是典狱长,你是寺丞,二人官职不同,职责不同,又何来代为管理一说!?” 邝照斗胆反驳道:“身为大理寺丞,应以辅助大理寺卿为主要职责。按理,属下并无失职。”邝照说完,便从背后取下一个布包,再恭敬地双手奉上。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以一指快速挑开布包,发现布包里正是他想邝照为他准备的西域女子服饰。 邝照又说:“属下听到王溥太医所言,看到大人从王溥太医私宅出来便立即着手准备了。” 尉迟真金双眼微眯,然后一把将他手里的东西抄起来:“寺丞邝照违抗命令,擅自行动,理应鞭笞五十。念你初犯,去薄千张那处领十棍便可,回头让薄千张来跟我禀报。” 邝照动作一僵,怕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然而确是他擅离职守在先,现下也只能应道:“是,大人。”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又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干脆使了轻功,脚尖一点就离开了前厅。 狄仁杰见尉迟离开了,正想把邝照拉起来,不料邝照根本不领情,只给他一个黑脸就转身往地牢的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嘀咕道:“我这般为他人做嫁衣,究竟图个什么……” 狄仁杰只听得只言片语,也不禁笑着摇摇头,抬脚往尉迟真金的卧房去了。 再说回尉迟真金,手里拿着邝照为他准备的衣物飞速往卧房赶去,刚站定就立即反手锁了门,这才将布包里的衣服完全展开来。 里头确实是一件玄色暗花,再由金线锁边的西域女子服饰。但尉迟拿在手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眼,才醒悟到:原来他手里拿着的这套衣服,是一条西域女子的长裙。 尉迟真金生在西域,却只在那处呆了十余载。他刚过十二岁的光景就被武则天亲自从边疆军中挑选出来带回大唐悉心栽培,弱冠刚过,便当上了大理寺少卿,也算是不负武后赏识。他在西域时也不是没有见过西域女子的衣着,手里拿着的这条长裙,除了颜色不如西域服装那般艳丽,但其他地方和西域女子身上所穿的并无太大出入。 他尉迟真金看过西域女子的服装是一回事,但要他穿,又是另一回事。 “哼,不过是为了办案,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尉迟真金捏着手里的长裙愤愤道,可说完了,又掂着手里的衣裳,不知从何下手。 他自诩无所不能,诸如打架破案之类他是手到擒来,飞檐走壁亦是小事一桩。但如今叫他穿上女子的衣裳,这要如何穿,还真的难倒他了。虽说他已近而立,却一直洁身自好从未沾染过女`色,所以对于女子的事情,他完全是一窍不通。 正迷惑着,门外就响起了狄仁杰敲门的声音:“大人,可需要属下帮忙?” 尉迟真金一听到狄仁杰的声音,罕见地吓了一大跳。稍稍定了定神,才回道:“多事!本座一人足矣,你先退下便是!” 奇怪的是,狄仁杰听了他的话后出乎意料的安静,只顺着他意应了一声便抬脚离开,脚步声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尉迟真金听狄仁杰真走了,兀地生了一股闷气,往木门瞧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看回手里的长裙。如此思来想去,才觉得多想无益,当下即刻破釜沉舟,三两下将自己的外衣脱了只剩下贴身亵衣,随便摆弄几下便将长裙自头上往下套。不料才穿下没多久他就被长裙卡住,双臂根本无法动弹。 “大人,你怎么……” 尉迟真金不料身后竟会传来狄仁杰的声音,立刻便想转身去痛斥他一顿。哪料他现在有如作茧自缚的老蚕,任他武功高强身手不凡,如今失了平衡,稍一动作便要出差错。 狄仁杰刚进屋就见得尉迟真金将自己弄得像条黑色春卷一般,嘴边笑意才要展开来,不料尉迟真金刚想转过来便要跌到地上去,吓得他一个箭步,连忙上前将人抱了个满怀。 “狄仁杰!”尉迟真金站稳后立即用肩膀撞开他,怒骂道:“本座不是让你退下了吗!你竟敢违抗本座的命令?!去,去薄千张那处领罚!一千杖!” 狄仁杰急急退后几步站定,一抬眼便看到黑红着脸,剑拔弩张的尉迟真金,真真一副想杀人灭口的模样,害得狄仁杰此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去解了他的牵制。 尉迟真金自认识狄仁杰以来,何曾在他面前出过这么大的糗?当即只想冲上去将面前的人大卸八块,又苦于不能弄破身上衣物,无奈只能逞逞嘴上之快:“你还站着作甚!是要本座亲自动手吗?!” 狄仁杰忖了忖,干脆对尉迟作一揖,恭敬道:“时间无多,属下只想来帮助大人。” 尉迟真金依然是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本座说了,本官自己足矣!” 狄仁杰松了作揖的手,轻叹一口,下定决心走上前去。 尉迟真金心中一惊,连退几步,忙吼道:“滚!” 狄仁杰走到他面前脚步一顿,抬眼对上尉迟的蓝瞬,动作极快地解了长裙上的衣带。 第16章 红妆尉迟下 尉迟真金还想再骂,不料狄仁杰左手一挥,身上立马轻松了,方才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狄仁杰见他愣住,便趁热打铁,边替他穿衣边道:“要先解了衣裳上的衣带再穿。”说着便提着长裙的衣襟轻轻一抖,替尉迟真金将裙子穿了上身。 “西域女子的长裙与大唐女子的不同。西域风烈,沙尘滚滚,所以西域女子的服饰较为御寒,布料也多。这些想必不消我多说,大人也知道。”狄仁杰替尉迟真金将衣襟整好,又就着姿势替他绑好了腰带,“王溥太医亦是考虑到西域女子的服装较大唐女子的服装容易掩饰身份,恰巧大人出身西域,如此这般才会让大人屈就配合。如今想想,才觉王溥太医心思缜密,考虑周到。” 尉迟真金见狄仁杰比自己上手,干脆任他舞弄,也不打断。听狄仁杰说了一通,才别过脸道:“本座并非推诿,只是,只是不熟悉这女子衣裳的穿戴方法罢了!” 狄仁杰听他自相矛盾,也不出言反驳他,只边笑着边动手,不一会儿便替他穿好了衣裳,然后停了手,稍稍退后一步,叹道:“邝照倒是懂你,这身衣服果真非常合身。” 尉迟真金闻言,也低头看了一眼,视线刚触及那黑纱裙摆便立即收了回来,语带愠怒道:“我倒瞧不出哪处合身了!穿着这一身衣服,既不能飞檐,也不能走壁,当真麻烦!” 狄仁杰笑道:“此行不是让大人去抓贼,还请大人一定忍住一身好功夫,千万不能出手。”说着又忽地双眼一亮,抬手就伸到尉迟面前。 尉迟真金见他伸手过来,连连后退,终于抵到身后的圆桌上,这才收住步子问:“你还要做什么?!” “画龙也须点睛,便是差着点睛一笔。”狄仁杰说完就拔掉尉迟真金用来盘发的银簪子,又以一指缠着发髻,柔柔将那发髻打散。 尉迟真金惊道:“你拆我发髻作甚?!” 狄仁杰一反常态,只目光柔和,垂瞬注视着他的蓝瞬,问非所答:“玄色罗裙鎏金边,三千茜丝轻拂面,赤色横眉碧蓝瞳,人生能得几回见?蹙眉怒引白莲剑,冷剑银光惹痴恋,莫道人生皆苦短,欲`望此景度余年。” 狄仁杰话音刚落,尉迟真金的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肩上,剑锋直逼咽喉。 尉迟真金那是又羞又恼,实在对狄仁杰这种登徒浪子之举忍无可忍,不禁将剑刃再使力压了压,蹙眉怒道:“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你,你竟然公然羞辱本座!?” 狄仁杰‘噗’地一笑,抬头见尉迟真金一头及腰茜丝如同乱舞火龙一般飞舞在背后,便壮着胆子以两指夹着架在自己肩上的剑刃,暗暗使力将剑刃移开,嘴角含笑道:“属下句句赞辞,何来羞辱之说?” “混账!”尉迟真金气得抽回利剑,又反手一握剑柄,将剑横在两人之间,“休要狡辩,快给我滚,不然休怪本座不客气!” 狄仁杰闻言一笑,不退反进,也不顾两人之间还横着一把利剑,一抬手就要伸向尉迟。 尉迟神色一敛,持剑的手一动,刚想挥剑喝退意图不轨的狄仁杰,就瞧得狄仁杰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有一道血痕,想必是他方才抽剑时割伤的。谁料他稍一迟疑,就让狄仁杰得了手。 狄仁杰拿起布包里的黑色面纱覆在尉迟鼻梁以下,又绕过双耳,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道:“待属下帮大人料理好了,再滚不迟。” 尉迟真金抬眼瞪他,竟也没发难,反倒将横在两人的利刃放了下来,只稍稍别过脸,小声道:“你,你且快些!” “是,大人。”狄仁杰露齿一笑,以双手替他理顺一头红发,从拿过布包里的布帽替他戴上,弄妥了才放下手,退后一步,仔仔细细打量换了一身西域女子衣裳的尉迟真金,良久才抚掌一笑道:“甚好!只要大人不说话,不使武功,不……不瞪人,那便不会教人识穿。” 尉迟真金此时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碧色的招子和脑后赤色的发丝,若果不是火眼金睛之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往日那位飞檐走壁的大理寺卿。 被面纱遮去大半面容的尉迟真金闻言只是瞥他一眼,眼角却隐隐藏着满意。尉迟左右走动几步,觉得这女子的长裙也不是太过碍事,才道:“哼,本座自有分寸!” “还有这步子,大人也得改改。”狄仁杰示范性走了几步,“大人平时健步如飞,但如今也得将步伐改小,得三步一停,切不可走得过快。” 尉迟真金听了,刚抬起的脚僵在离地三寸的地方。 他眼色复杂地看了狄仁杰几眼,这才别扭地往前走了三步,又停了停,然后接着往前走三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狄仁杰,那眼神似乎在问他这样走对不对。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竟然真的严格按照“三步一停”这般学步,险些就要笑出来,但被他厉目一瞪,又不敢太过嚣张,只好生生憋着:“如此便好。大人先在房内稍作适应,属下也要回房准备一番,日落之前必到大人房前等候。” 尉迟真金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又得意地回过身继续学步。 狄仁杰朝他一揖,又看着那个“三步一停”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他回身快速走了几步,又原地一点,飞身站上房梁,再从天窗钻出去。 狄仁杰稳稳站在屋顶,也不着急着走。他伸出右手,含笑看着指间那道血痕,又将方才从尉迟头上摸下来的几根红发轻轻绕在自己的中指上。 “萍生不识今相逢,才知姻缘一线牵。” 他抚着指间红发,嘴里念念有词,末了又吃吃一笑,这才从屋顶上翻下去,稳稳落在地上,再抬脚往自己卧房走去。 第17章 地下鬼市上 窗纸上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后没过多久,狄仁杰果然依约来到尉迟真金卧房门外。 尉迟真金收住脚步,转身走去开门。谁知一开门,就见狄仁杰也换了一身商人的行头,连双颊上都贴满了黑色的卷须,一道刀疤斜跨脸上。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赤眉轻蹙,忙道:“大人,是时候动身了。” 尉迟真金瞥他几眼,赤色睫毛扇了扇,一双碧色眸子里闪过一丝迷惑。虽然不知狄仁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便沉默不语,抬脚从房里走出来。 他关上房门,正要和狄仁杰趁着暮色赶路,孰料刚转身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薄千张略带紧张的声音: “大、大人,我带着邝照来,来复命。” 尉迟真金步子一顿,整个背影都僵了起来。怕且他万万没想到,方才自己一时气急,竟然造成如今尴尬的局面:让得力手下去办事是一回事,但是如今叫他们看见这幅样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尉迟真金内心窘迫到极点,但表面上又不欲露出半点破绽,便稍稍侧过身,往被薄千张夹在肩上的邝照脸上瞥了一眼,然后抬手挥了挥:“退下吧。” 薄千张与邝照见了他黑纱遮面,身着玄色罗裙,赤色长发及腰的样子,皆是一愣,隔了好久才表情怪异,一同应道:“是,大人。” 尉迟真金见邝照虽然挨了十棍脸色略微苍白,但此时脸上的表情与架着他的薄千张是一致的。 不是嘲笑,又是什么? 尉迟真金不动声色地往自己的裙摆上瞧了一眼,冷哼一声,然后愤而转身,急急走了几步又刹住脚步,干脆用力原地一点,直直冲破长廊上的屋顶,伴随一声巨响,消失在另外三人的视线中。 狄仁杰被铺面而来的沙尘呛了一口,轻咳几声,又朝身后的呆住的两人一揖:“两位,修补屋顶的费用,见者有份。”说完也不等薄千张和邝照回答,也快步上前,用力一点,从尉迟真金撞出来的窟窿钻出屋顶。 “狄仁杰!”邝照大吼一声,不料牵扯到臀上的伤,只能单手捂着痛处,带着哭腔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狄仁杰当然听不到邝照的哭号。他踏上屋顶青瓦时,四周已经看不到尉迟真金的身影,正着急,就瞧着前方有一抹熟悉的黑影慢悠悠地立了起来。 狄仁杰连忙翻过去,才站到尉迟身后,肩上就挨了尉迟真金一拳。虽然力道不重,但也让狄仁杰踉跄后退了几步。 “若不是你慢慢吞吞,本座又岂会让人看了笑话!?”尉迟逼近几步,别有深意地瞧他几眼,“狄仁杰,你存心戏弄本座?” 狄仁杰在屋脊上站定,忙解释道:“大人,属下也是想趁着暮色降临才可避人耳目,偷偷前往。” “本座不是指这件事。”尉迟真金行至狄仁杰跟前,“你的武功修为,虽然依然不敌本座,但断然不止本座所见的程度,起码飞檐走壁之类不在话下,为何一直装作武功不济的模样?” 狄仁杰听了一顿,只与之打太极:“便是在大人面前,不敢献丑罢了。” 尉迟真金哂道:“哼!套话一堆!对本座有所保留,是想有朝一日……取替本座不成?” “绝非如此!”狄仁杰只觉覆于尉迟真金面上的黑纱在说话间,若有若无地扫着他的鼻尖,竟使他有些心神不宁,“瞒着大人,只是为求自然。属下不想敌对之人觉得狄某武功高强,徒增麻烦。” “也罢。”尉迟真金话头一转,又问:“本座再问你,龙王案结案后,圣上赏赐你的亢龙锏,为何不见你随身带着?你,藏去哪儿了?” 狄仁杰沉默片刻,忽地抬眼对上尉迟炯炯双目。只见他的双唇在暮色之中一张一合,许久才避重就轻道:“……自是,藏在这大唐,最安全之处。” “哼,不说,本座也不勉强你。”尉迟似有不满,忿忿转身,“时间紧迫,不与你浪费时间,立即赶路!” “是,大人。” 两人自屋顶上前行一段,又轻轻落在大理寺院后的一条偏巷里。 他们刚落定,便听到有人小声唤道:“狄……哑巴吴!” 狄仁杰回过身,发现沙陀也稍作易容,此时正举着火折子缩在角落里朝他们招手。 狄仁杰快步走过去,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此回我不是哑巴吴,就叫我吴老爷吧。” 沙陀点点头,又借着光亮看到狄仁杰身后慢慢走来一人。暮色渐浓,只隐隐见得是位身姿婀娜的女子。这下可不得了,沙陀吓得连忙背过身去,双肩瑟瑟发抖。 狄仁杰知他‘恐女’症又犯病,瞧了不明所以的尉迟一眼,便伸手将沙陀拉了回来。 “这是尉迟大人,认不出了吗?” “尉、尉迟……大人?”沙陀大吃一惊,连忙举着火折子去照尉迟真金的脸,不料换来尉迟一记眼刀,又连忙缩了回来,吃吃笑道:“好,好美……一下子没记起来。” 谁知尉迟听了抬手就要打人,幸好狄仁杰反应快按住了。 “大人,稍安勿躁。去了鬼市,更要压制住,切不可多生事端!”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算是作罢。 沙陀暗怪自己没管住这张快嘴,幸好免去一场浩劫,便连忙举着火折子迈步走在前面:“师傅在别处等着,来时便吩咐我火速带你们过去。” 此后,两人便一言不发地跟着沙陀往前走去。 此刻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偏巷里异常安静,加之那火折子的光时亮时暗,如同荒坟里的一簇鬼火,更显阴森。 三人出了暗巷,便见屋舍之间的窄道间站了一人。 沙陀收好火折子,三两步迎上去低低叫了声:“师傅。” 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佝偻着背,与街上的叫花子别无他样,与平日所见的王溥全然不同。 ‘王溥’听沙陀低声唤他,突然离地跳起来往沙陀脑门上敲了一下,又阴阳怪气道:“呆子!说了多少次让你别叫我师傅!” 沙陀忙揉了揉额头道:“是,汪,汪驴。” “哼,这还差不多。”汪驴说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走到后来两人面前,借着屋舍间微弱光亮,仔仔细细打量他俩一轮,满意道:“甚好,甚好!嘻嘻嘻嘻!” “汪驴?”尉迟真金上前一步,“王溥?” “对了,你俩也不许叫我王溥,免得暴露我的身份,懂了么?”汪驴,也就是易容后的王溥脚步一顿,侧过脸来阴恻恻道,“要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尉迟真金自然是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思及龙王案时几乎整个朝廷都被他灌了童子尿,如此也不免多留了几分心眼。而狄仁杰则对王溥的易容缩骨术啧啧称奇,世上竟有如此奇术可以让一个人完全变作另外一个模样,要不是这位‘汪驴’与王溥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几乎一致,他是绝对不信面前这个身长矮了将近一半的汪驴是那个怪里怪气的王溥王太医。 王溥倒是对他们各有所思不以为然,只自顾自地念道:“立夏临,阳遁中;客反主,巽为风;极阴夜,寻璇玑;四一七,往北冲!”念罢随即双眼一亮,拔腿就跑。 其余三人见了,立马跟着汪驴跑起来。 未曾料想,王溥身长缩了一半,脚上功夫倒利索了起来,加之屋舍之间暗巷陌路极多,不过稍没留意,一直跑在前头的汪驴便没了踪影,寂静黑暗的夜里只传来汪驴阴阳怪气的笑声,忽远忽近,似来自九幽地府。 “咦?师……汪驴呢?”沙陀刹住脚步,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渗出的一层白毛汗。 狄仁杰微微喘着气道:“跟丢了。” 尉迟真金上前一步,示意他们闭嘴。他盖在黑色头纱之下的双耳微微耸动,不到一会儿便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其余两人一同追上去。 狄仁杰毫不怀疑尉迟真金的本事,他伸手一指,便立刻往他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三人一阵疾跑,片刻后果然就看到了汪驴的身影。 “你们太慢啦!赶紧跟上!”汪驴跑在前头,声音亦真亦幻。与此同时,四周的景色竟然也慢慢改变了起来,与平日里见到的长安城全然不同:原本有棱有角的屋舍和九转十八弯的暗巷陌路,竟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枝叶繁茂的野外树林! 此行四人当中除了汪驴,其余三人皆是首次前往鬼市,如今见到身边景色突然变了个样,竟突然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汪驴究竟使了什么法术,竟然将整个长安城‘变’了个样。 几人一路不停,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只见周围情况又变了个样,与方才见到的密林不同,此时四周已经全是嶙峋怪石,前路黑雾缭绕,还有阵阵彻骨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只见一直跑在前头的汪驴突然刹住脚步,猛然回过身来瞧着他们,以近乎非人的声音道: “周有黑山怪石,拂九幽之阴风;前布黑雾瘴气,后无逃命退路;有市无框为门,此便谓之鬼市。” 其余三人猛地一停,看着满布瘴气的前路,皆是愁眉紧锁。 “此便是,鬼市?” 狄仁杰脸上因易容而贴上的伤疤随着他的表情而皱了起来。 第18章 地下鬼市中 “不错!”汪驴一捋麻花胡笑道,“哎呀,幸好赶得上。” 沙陀往前一步,又往黑雾里瞧了瞧,疑惑道:“这里哪儿有卖东西的地方啊?” “嘿嘿嘿,说你是呆子一点没错,尽管跟我来便是!”汪驴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黑雾里头。 其余三人不想被再次落下,便连忙跟了上去。 狄仁杰在走进那团黑雾之前又收住了脚步,稍稍侧身往后看去——身后哪里还有来时那条幽暗小径? 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色雾气不断往这边袭来,伴着阵阵阴风,丝毫不负鬼市阴森恐怖的盛名。那团黑气移动间似乎还幻出几个骷髅模样出来,挣扎着要伸手过来抓他。 “啊!”狄仁杰低低叫了一声,他稍稍转身往下看,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样干枯无生气的声音也随之传来:“狄仁杰,一入鬼市门,莫望来时路,这可是行规啊。” 狄仁杰被折返回来找他的汪驴吓了一惊,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跳着,但借此机会,他倒将王溥易容后的样貌看得真真切切:双眼无神,眼窝深陷,脸上长满了褐色怪斑,双唇因为干燥,全是翻起来的皮屑。 “跟着我走,莫要迷路。”汪驴松开他,在前头慢慢走着。 狄仁杰定了定神,连忙跟了上去。 汪驴那把阴森飘渺的声音又飘了过来:“若是在这鬼市里头迷了路,又没相熟人领着,怕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头了。” “要知奇门遁甲之术,便只是借了这易经片言只语便可移山填海,偷天换日。可知这易经精要,九九之数,阴阳八卦,绝非常人可以参透。” 汪驴边走边说,不消片刻,几人已经走到陆地尽头,再往前一步便是漆黑不见底的河水。 此处像个渡头,但河上黑雾浓重,根本看不到有渡河船家。 汪驴驾轻就熟地走到一边,竟在一旁的一根木棍上寻来了个巴掌大的铜铃,有模有样地摇起铃来,往黑雾里大声道:“渡奈河,不喝汤;渡奈河,入幽冥!”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水面传来推浪之声,不到片刻,便有一条高首木船冲破浓雾,缓缓往岸边靠来,船头还站着一名身着黑衣,面带银质面具的摆渡人。 “若想渡奈河,阴阳须平衡。”摆渡人以沙哑声音说道。 只听汪驴站在岸边道:“摆渡的,我又不是首次来鬼市,我又怎会不懂规矩?” 随着那艘木船慢慢靠岸,看不清面目的摆渡人又道:“汪赖驴子,你的花招层出不穷,叫我如何再信你?若这次再被我发现你耍滑头,我便将你这行人,全都弄到奈河里去,叫你们真去阎王殿里跪着。” “受了上次的教训,我又岂敢再骗你?”汪驴将铜铃挂回木棍上,走到木船前嬉皮笑脸道:“此次与我一同前来的便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吴富商。” 那摆渡人道:“阳间琐事我无从知晓,你要诳我,我亦无从求证。我撑船数十载,向来只看人,不问出处。” 狄仁杰闻言,马上灵机一动,伸手揽了尉迟真金的腰便往前走了一步,恭敬道:“在下吴添富,是倒腾丝绸过活的。此行目的无他,只为我夫人求一特殊香料。实不相瞒,我夫人出身西域异族,移居长安后便一病不起,更是一夜之间成了哑巴。听闻只有燃此香料,终日以此熏香才可以治愈。枉我经商走遍天下,奈何都无法为爱妻寻得一贴灵药。恰巧一次北行经商,辗转打听到有鬼市这一处地方,便如何都要来寻上一次。” 尉迟真金被狄仁杰搂了腰已是浑身僵硬,如今听到那句‘夫人’,险些要炸起来,但为顾全大局,只好一忍再忍,可心里已暗暗将这笔账记上了。为配合狄仁杰所言,尉迟真金还尽量放软身子靠在狄仁杰身上。 那摆渡人自面具上的小孔细细打量狄仁杰怀里的人,良久才问道:“是西域哪里人?为何面带黑纱?” 狄仁杰暗道不好。西域服饰虽然布料较多,但是鲜少有以黑纱遮面者。他感到怀里之人浑身一僵,只怕尉迟真金先要绷不住,情急之下却见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便道:“我爱妻故乡多有黑衣大食移居者,久而久之,遂成习惯。如今虽然移居长安,却因怪病缠身,容貌大变,不得已再以黑纱遮面,怕吓着人。” 摆渡人听了,又打量了岸上一行人好一会儿,才道:“汪赖驴子,先交五钱银子,恕不拖欠。” 汪驴见他放行,连忙跳上船,又站在船上招呼沙陀:“呆子!还看什么?快掏钱啊!” 沙陀忙点头,又从兜里摸出钱来递给摆渡人。 尉迟真金趁着沙陀挡着摆渡人的视线,连忙暗暗发力,挣开了狄仁杰的牵制。哪知这狄仁杰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旦黏上就甩不掉了。他还没走一步,狄仁杰便重新揽着他的肩,若有所指的在他的肩头捏了捏,暗示他做戏便要做全套。 尉迟真金忍气吞声,但在心底却是发了狠:狄仁杰,你这次可是欠本座太多了!看你怎么还! 四人上了船,摆渡人便立即摆着桨使船前行。 四周的黑雾随着木船前进便渐渐变淡,不一会儿,视野里便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亮光。船上无一人说话交流,只剩下灰褐船头推浪前行的水声。前方起初只听得些许动静,但很快便听到些独特声响,移船相近才发现是些样貌奇特的乐者以一些并未见过的乐器奏出的靡靡之音。 正如王溥先前所说,‘鬼市’是被一条‘奈河’纵穿其中,售货商贾均藏在‘奈河’两岸阴森之处。而这个‘鬼市’的构造,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条阴暗潮湿的地下穴道更为准确:望不见光亮的穹顶,两岸壁上忽明忽暗的火光,暗处诡异的亮光,不知名事物受潮腐烂的气味,真真是不见天日,蛇虫鼠蚁横行。 “到岸,诸位请下船。” 摆渡人嘶哑空洞的声音再次传来,竟让狄仁杰有种恍如隔世、似乎真从那奈何桥走了一遭忘了尘世之事的错觉。 汪驴先一步从木船跳上岸,沙陀紧跟其后。 狄仁杰做戏做全套,也先行上岸,然后伸手去扶还留在木船上的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原本打算自行上岸,谁料狄仁杰是个不依不饶的,非要做这般白费功夫之事,又念及身后那摆渡人还在看,为免打草惊蛇,才瞪了狄仁杰一眼,不情不愿地将手递给狄仁杰。 一行人上了岸,摆渡人立即撑动木浆,边撑船边以那把渗人的声音幽幽道:“入鬼市,莫回头……”不过片刻便淡出众人视线,消失在黑雾之中。 狄仁杰收回视线,又看向站在水边的汪驴:“接下来,还请汪大夫带路。” 汪驴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子,瞥了他们一眼才慢悠悠道:“嗯……你们跟我来!”说罢就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其余三人在忽明忽暗的地下水洞中前行片刻,终于来到一个由大小长短不一的圆木搭建成的大木笼前。 汪驴率先跳上看似摇摇欲坠的木桥上,走了几步见其余几人未跟上来,又回头招呼他们:“这个大木笼的主人是百货张。他罗网广撒,网尽天下百货,鬼市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想找你们想要的东西,必定要来此处。” 尉迟真金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也踏上木桥跟着汪驴前行。 这个大木笼建在污黑潮湿的石壁上,木笼之下只以几根较为粗`壮的圆木作支撑,所以这个大木笼几乎是悬在冒着一层白雾的水面之上。 木笼似乎在鬼市更为人烟罕迹之处。周围只见得水光粼粼,几乎不闻人语或丝竹之声,除了走在木桥发出的‘嘎吱’声之外,几乎是一片死寂。 大木笼以一条木桥与对岸连接,而且笼大无门。汪驴走在前头,三两步就跳进木笼内,扯着嗓子大喊:“百货张,没死就快给我出来,我先前找你要的龟兹安息香给我弄来了吗?” 哪知过了许久,也无人出来应答。 “百货张?百货张?”汪驴叉着腰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突然止住步子,又迅速往一个堆满货物的角落窜过去,动作利落地将埋在木板之下的东西扯了起来。 “哎哟哎哟!你这个秃驴,快放开我!”一个与汪驴差不多身长的人就像拔萝卜一般被他从木板之下扯了出来,撕扯间还甩出不少腥臭的泥土。 汪驴将他往地上一扔,得意地拍拍手道:“百货张,你这种小伎俩能骗得了谁?我的龟兹安息香呢?” 满脸泥浆的百货张‘呸’了一声,指着汪驴的鼻子就骂道:“你这个臭秃驴,先前赊欠的帐还没给我清完呢!先清了旧账再说!” 汪驴也不罢休,拍开他的手就骂道:“奸商奸商,欺负到我汪驴头上来了?我炼的那些回魂丹不都叫你卖了吗?卖得的银子呢?” 百货张登时词穷,恰巧见得走进大木笼里头来的狄仁杰,连忙绕过汪驴,冲到来人面前,嬉皮笑脸道:“有朋自远方来,可有带够银子?” 狄仁杰被他身上的腥臭味呛得急退几步,不料稍不留意就踏出了边界,忽地脚下一空,眼看就要掉到水里去。 第19章 地下鬼市下 沙陀见了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跑上来拉住他,怕若是慢上一步,狄仁杰怕是真的要去阎王那处报到了。 狄仁杰松了口气,未等他抬头细看,尉迟真金就从门边踱了回去。狄仁杰暗笑几下,权当没看见这一幕,只感激地拍了拍沙陀的手臂以表感谢。 百货张见他没落水,连忙逼上去,故作神秘道:“只要你有银子,就没有我鬼市百货张找不到的货。” 狄仁杰借着大木笼高处微弱的灯光看了旁边的尉迟真金一眼,眼珠一转,又看回百货张,笑而不语。 汪驴眼见自己要的东西要不到,如今怕且连货款也收不回来,心下更急,连忙又粘上去,扯着百货张湿漉漉的衣领道:“百货张!你今日若是再不把东西给我,我汪驴就赖在你这处不走了!” “臭秃驴去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百货张推开汪驴,又见狄仁杰不信他,心里暗道要拿出点东西唬唬他,又一溜烟地跑到角落里头抱出一个瓦罐放到狄仁杰与尉迟真金面前,故弄神虚道:“这里头装着的可是精绝毒蝎,其分泌的毒液无色无味,但只需一滴,就可杀人于无形,而且无救无解,是天下最好的毒药。”见狄仁杰不为所动,又将东西搬回去,正要将一个个头更大的瓦罐抱出来时就被狄仁杰喊住了: “百货张,不必麻烦了,今日吴某前来,只求两样东西。” 百货张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奋地奔至狄仁杰面前,笑着问道:“尽管说!” 狄仁杰笑道:“不知阁下此处可有一物,名为西域火龙油?” “西域火龙油?”百货张笑容一僵,眼珠子骨碌地转了转,又道:“此物不易保留,又产自吐蕃雪山,确实……” “不是说只要有银子,就没有你百货张找不到的货吗?”狄仁杰语带讽刺道,“我吴添富不在乎银子,只是这第一个物件你便找不到,我要如何信你百货张的名号?” “不在乎银子?嘿嘿嘿!”百货张狡黠一笑,若有所思地瞥了狄仁杰一眼,便转身往一个角落走去,又踩着木梯往上爬,在高高的木柜上拿下一个小瓷瓶,尔后返回狄仁杰面前,将小瓷瓶在狄仁杰面前扬了扬,笑道:“我可是普天之下最爱银子的人呐,既然吴老爷不自在那些个银子,我百货张也不必藏着掖着。这西域火龙油虽然不易保存,而且遇空气即燃,但也不是无法取得。只需在火龙油是冰晶模样的时候采集,然后将冰晶细粒放入瓷瓶内,密封带走,待冰晶融化成稠液,便不会起火。” 狄仁杰的目光紧紧随着他手上的瓷瓶移动,听他说完,又敛容,不慌不忙道:“甚好,吴某方才失礼,还请阁下见谅。” 百货张将瓷瓶在手上一滚,方才还在手上的白色瓷瓶突然就消失在狄仁杰眼底:“我百货张向来只看银子,其他一切均不在乎。” 狄仁杰笑道:“那便好。吴某就再问两件事:其一,这火龙油还能在何处寻得?其二,可曾有火龙油遇着空气不燃的情况?” 百货张伸手摇了摇,自信道:“这火龙油,大唐之中,只我百货张一家独有,若要取,必是要去攀那吐蕃雪山,亲自去挖的。至于这火龙油遇空气而不燃,倒是有这样的情况。若将冰晶研磨成粉时不小心掺了细雪,而细雪融化成水与火龙油混合了,那这火龙油边不能全部燃烧。不过吴老爷大可放心,我取这瓶火龙油之手法是世上独有的,绝对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保准一烧一个准。” 狄仁杰又问:“照您所言,这火龙油除了你百货张之外,就再也没有别人能取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若是有心之人能去那吐蕃雪山亲自挖采,我也无从得知。但我百货张取的火龙油,绝对是顶好的,纯净不掺杂质。” “那……可有人向您购买这火龙油?若买了,又要用在何处?” 百货张一双招子闪着贼光:“吴老板,可知这做买卖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万万不能有金主以外的人知,这可是行规。” 狄仁杰抚须一笑,道:“我知百货张神通广大,吴某是个爱才的人,若是看得起吴某,不妨……” 百货张怪笑一声,道:“那就得看吴老板出得了什么价位了。” 狄仁杰抚掌一笑道:“如此甚好!吴某还想再求一物。阁下且看,这位是贱内。” 百货张打量尉迟好一会儿才道:“西域人?” “正是。”狄仁杰看着尉迟真金道,“贱内出身西域,但移居大唐后相貌突变,还一夜失声,罹患怪病,药石无灵,只辗转打听到可以求一种香料可以治愈爱妻之怪病。” 百货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眯起眼睨着狄仁杰,问道:“香料?什么香料?” “沉香。” 百货张双眼微眯:“沉香?要寻此物,也并非只有鬼市才有。” 狄仁杰笑道:“吴某说过,钱财身外物,那些普通货色,我自是不屑要的。世上沉香,当以林邑进贡的沉香为极品,我吴添富的发妻,怎能用市面上那些次等沉香?” “林邑沉香,只上贡朝廷。私吞贡品……”百货张后退一步,刻意压低声音道:“可是死罪。” 狄仁杰也逼近一步,问道:“我可是久闻百货张盛名才前来拜会,没想到你百货张口口声声说只看重银子,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百货张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这银子啊,还是留作别个赚吧。” 百货张见狄仁杰转身欲走,又连忙扯住他,又往旁边身着黑裙的尉迟真金看去,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你们……究竟是从何处打听到林邑沉香的?” 狄仁杰故弄玄虚:“吴某走遍大江南北,自有门路。” 百货张双眼微眯,暗暗松了手,然后竟突然袭向一旁的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当然不能让他得手,下意识就出手防御。哪料个百货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使了个声东击西的招式,佯装攻尉迟真金的下盘,不料最后得手的竟是尉迟的面纱。 “嘻嘻嘻,果然是个骗子。”百货张双腿勾着顶上圆木间的缝隙,倒掉在半空,手上还拿着方才从尉迟脸上扯下来的黑面纱。 “骗得了摆渡的,可骗不了我百货张!”说着又叫住准备溜走的汪驴,“臭秃驴!为何你每次都给我带些麻烦事来!” 汪驴见事情败露,本想偷偷溜走,不料还是叫百货张发现了,听到喊声才脚步一顿,僵硬着身子转过去辩解道:“师,师兄,我这也是被骗的呀!我求药心切,又苦于摆渡人那烦人的规定,见他们也要来鬼市,又有女人随行,便打算与之结伴同行,哪里想到……全是男人?” 百货张自笼顶跳下,甩着手里的黑纱道:“汪驴,你我师兄弟多年,你那点小伎俩,我能不知道?你看,现在站在最后面那个,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整个人都畏首畏尾的,不就是你的大徒弟么?” 汪驴心虚,眼珠子不自觉就往沙陀那处昵去,又慌张地转回来。 “你真以为我躲入鬼市不闻世事就什么都无从知晓吗?”百货张邪气一笑,“连你这手易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如今班门弄斧,也不怕贻笑大方?” 汪驴被他唬得节节败退,只心虚道:“我这也是想把银子留给让师兄赚,才……” “屁话!”百货张怒斥道,“这几个人身上身无分文,若不是为了搞清楚你们此行的目的,我才不消与你们纠缠恁久!” 百货张说完,便转身瞥了狄仁杰与尉迟真金一眼,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态度,恶狠狠道:“这鬼市,不是尔等官门狗可来的地方!林邑沉香,亦不是尔等能够查清之事。趁着现在尚未泥足深陷,赶紧抽脚,让臭秃驴带你们走,再也别来鬼市了!走!走!走!” “便是已经泥足深陷了。”狄仁杰不动,甚至还挡在了大门口,“若期限内破不了案,我等便要被送上断头台,血溅四方。既然到了鬼市,便是不论如何都要查个清楚才走。” “哼!枉我好言相劝,不识好歹的东西!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就休怪我无情。”百货张说着便转身看向一旁的汪驴,“你,带着他们死远点,别连累我。” 汪驴不干了:“那我的安息香呢?” 百货张摊开手掌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我的货款呢?” “不管,没有现银就没有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但就是谁都不肯让步。 狄仁杰叹了口气,打算自己去木柜里翻找,届时人赃并获,也不到百货张不招。谁知他才要迈开步子,眼前就闪过一道寒光,再想动作,已被尉迟真金使力推向一旁。 只听得铿然一声,被悬挂在笼顶的提灯应声炸裂,使得木笼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被尉迟真金甩出去的手里剑打开的暗器陆续钉在圆木上,惊得百货张和汪驴连忙跳开躲到大木柜之后。 偷袭之人见未能得手,急忙闪回潮湿的黑石之后。 尉迟真金哪里容他们逃走?只见那抹黑影一闪,便双脚一踏,旋转着飞上半空,两拳打断顶上横木,只一闪身就冲出木笼。 百货张见尉迟真金毁了他的木笼,急得大叫:“我的木笼!我的货!!你们,你们这些扫把星!哎哟,我的木笼……” 尉迟真金全然没听到他的惨叫。他尚未在顶上圆木站定,便又使力一跳,稳稳攀上一旁的岩壁,灵活地爬到方才的刺客躲藏之处,一翻身便踏到平整之处,脚跟刚沾地就又使了轻功,急急追去。 百货张见尉迟真金没了踪影,连忙扯住也想追上去的狄仁杰撒起泼来:“你你你,别走啊!砸了我的木笼就得赔钱!!” 狄仁杰刚想去追尉迟真金,如今被百货张这样一耽误就连尉迟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心里更是着急,连忙喊来沙陀:“沙陀!先对付着,帐回头再清!”说罢便使力一打百货张扯着他的手,脚下一点,也从尉迟真金砸出的窟窿里头飞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沙陀见只剩下他和百货张,只小心翼翼地走上来,毕恭毕敬道:“师,师叔……” 百货张挥手制止:“去,谁是你师叔?银子拿来,其余免谈!” “晚辈,出门太急,只带了十钱银子,其中五钱给了摆渡人,尚剩下五钱。能否,先赊账?”沙陀说完还赔了个大大的笑容。 百货张听了更是抓狂,大叫着转身:“汪秃驴!”谁知原本应该站在他身后的汪驴不知何时溜了号,如此更是火上浇油,气得百货张跳得老高,嘴里还大骂道:“汪秃驴!你个卑鄙小人!”谁知他刚落地,就震得顶上的碎木‘哗哗’往下掉,真真是雪上加霜。 汪驴也并未走远,只是想趁乱在百货张的库房摸点宝贝回去。如今听到百货张气得直跳脚的惨叫,心中更是畅快。他摸索许久,终于在一个木架子上摸到了一包安息香,又连忙将东西收进衣兜里。正想走人,却听到库房里有点怪声,似是那种千足虫来回爬行的窸窣声。他寻思着百货张定是又淘来了什么异域毒虫,便寻着声响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个褐色瓦罐。 汪驴连忙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揭开封盖往里一看,如此一看,更是让他眉笑颜开。他立刻盖上盖子,又寻来一块破布将瓦罐包好,边溜边碎碎念道:“灵丹妙药,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这赤焰金龟,还怕我王溥立不了功?嘻嘻嘻……” 哪料他都未走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百货张的声音: “汪秃驴!哪里逃!?” 汪驴惊得一震,见百货张已经张牙舞爪地追来,连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打开密道溜了。 沙陀也急急忙忙追来,见他师傅也不管不顾地逃走了,慌张大喊道:“师傅!别丢下我啊!”说完也快步追着百货张跑去。 再说狄仁杰顺着尉迟真金的去路一直追去,久久都未能寻着尉迟真金。现在追至一个岔口,也不知往哪边追去为好,黑暗里只听得武器交锋的铿锵之声。 正犹豫间,忽地传来破空之声。 狄仁杰连忙甩出藏于衣袖里的暗器打掉迎面袭来的飞箭,再回头便看见一抹诡影于左边岔口一闪而过。狄仁杰见了,步子稍一停顿,但还是追了上去。 怪石嶙峋的暗道内潮湿阴冷,只有些微光亮从石壁上的破洞上穿透进来。 狄仁杰一路急追,已忘了自己距离那个分岔口有多远。他越追便觉得越不对劲,那抹诡影自方才在岔口的攻击之后就再无动作,只一味在前头疾驰,似乎有意引着狄仁杰前去一般。狄仁杰察觉这一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只想看看这位鬼市刺客究竟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前头的人一直与狄仁杰保持固定的距离,复又疾驰片刻,却突然消失在前头。 狄仁杰步子一顿,立即停下躲入一旁较为突出的岩石之后。良久,仍不见外头有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谁知暗道的尽头早就没了方才那道人影。他从袖子里甩出两枚手里剑掷向出口,但回应他的只有暗器敲打岩石的‘叮当’两声。 狄仁杰不解地蹙起眉,警惕地从岩石后转出来,疾驰至诡影消失的地方才发现,这里已经是暗道的尽头! 可是那抹诡影,方才真真切切就消失在此处! 狄仁杰满腹疑惑,正想伸手触摸面前的石壁,谁料身后就有一道力量将他往前推去。他本以为自己要撞得个头破血流,谁知道四周景色一变,他一侧身就摔在了一片草地之上。 狄仁杰在草地上滚了两滚又立即重新站定,才发现此时竟然又回到了那片郊外野树林。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再也寻不回那条黑暗的密`道。他稍站片刻,又发现这片树林并非他们入鬼市前所经的野树林。他寻着密林外的光亮一步步走出去,发现密林之外便是熙攘大街。 狄仁杰看着眼前歌舞不休的临街木楼继续前行,谁知一跨出草地,四周的场景又是一变。再回首,就连方才的树林如今亦被长安城的暗巷陌路所代替。 这个鬼市究竟是何许人创造,竟然有如此能耐,可以施法念咒,移山填海? 狄仁杰尚在晃神,哪料一柄利剑闪着寒光,无声无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直逼他咽喉。 “大人,幸会。”狄仁杰浑身一僵,只一眼便认出这柄短剑属于谁人。 尉迟真金咬牙切齿地将他推进一旁暗巷里头,又手势一换,将短剑横在狄仁杰颈前,咬牙切齿道:“狄仁杰!本座今晚不从你身上刮下一块肉来,难消我心头只恨!” 狄仁杰见他没受伤,倒也放下心来:“大人,为何恨我?” “你方才在鬼市,三番四次羞辱本座,我为何不恨?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尉迟真金只觉心中一团怒火,加之方才竟然将刺客跟丢了,如此失误更是拜身上这套衣服所致,更是火上浇油。 狄仁杰闻言,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不过做戏,大人何必当真?其中真真假假,只为查案,大人又何必动气?” 此话一出,倒让尉迟真金语塞。 狄仁杰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推开他横在自己脖子上的短剑,侧身往前踏了一步,又道:“方才一问‘林邑沉香’便遭了暗算,一路追凶不料却叫你我从那鬼市里出来了。如此必是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但为何偏偏要引我们来此处?” 尉迟真金归剑入鞘,也行至他身边,抬头看向面前那歌舞不休的木楼:“你认为,有人蓄意引我们至此?” “正是。”狄仁杰笑道,“而且我猜这人,便是朱雀案的幕后真凶。” 尉迟真金惊呼:“什么?!” 狄仁杰倒是淡定一笑:“既然他有意引我们来,那我们便进去走一遭。” “且慢!”尉迟真金拦住他,“你叫本座穿着这套衣服去烟花之地?” 狄仁杰一顿,看了尉迟真金一眼,忍不住失笑出声,又赶在尉迟发难前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递给尉迟。 尉迟睨他一眼,发现狄仁杰在外衣之下竟然还有另一身衣服,看来是准备在必要情况下来一招金蝉脱壳。 狄仁杰见尉迟换好衣服,便伸手替他束起一头红发。 “甚好。如此,大人便和我一同去这烟花之地走一遭?” 尉迟真金将兵器藏好,只瞥他一眼,便独自迈出小巷。 狄仁杰无奈一笑,也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面前华灯初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木楼门前挂了一面金漆木匾,题字: 白纱楼。 第20章 临街舞楼 尉迟真金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 狄仁杰见他在巷口倏地收住步子,以为外面情况有变,立刻跑到尉迟真金身边,孰料对方只是默默转过身来,挡在巷口。 “大人因何事停下?” 尉迟真金背光而站,才理好的红发被巷口的光照得发出暗红的光。狄仁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怪。”说罢,将狄仁杰往里逼了一步。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地退了一步,反问:“怪?什么怪?” “你。”尉迟真金道,“自朱雀案以来就处处不妥。为何三番四次跟在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身后跑?而且这人兴许就是朱雀案的始作俑者,还涉嫌谋杀朝廷命官。你之前说既然对方刻意引我们破案,便顺着他去,好来个顺藤摸瓜。可是如今一想,便觉得着实不对。” “为何我堂堂大理寺卿被一个嫌犯摆布?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若是他并非如你说言,而是为了脱罪和拖延时间才将大理寺玩弄于股掌之间,以致再有官员死于非命……这个后果,不是你我两人就能承担的。” 狄仁杰知尉迟真金依然不信他,也不着急,只轻笑一声,缓缓道:“大人,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自己吗?” 尉迟收住话头,静候狄仁杰往下说。 “属下记得,先前提及要跟着嫌凶查案之时,大人亦有反对,更表明不会与狄某一起行动。但为何如今你我都站在同一处?” 尉迟闻言,猛地抬眼瞪着面前的狄仁杰。 “如此只能说明,大人查案的思路与狄某不谋而合。嫌凶一路给予许多提示,看似引导,实则是逼我们查案。他一方面想借大理寺之力打击私吞贡品的官员,另一方面又想避开大理寺视线,布局杀人。所以,他根本没想过我们能通过他提供的线索将他绳之于法,既然他想利用大理寺之力,为何我们不反过去利用他?”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沉默不语,又说:“大人亦知,假若大理寺处于被动地位,则大大不妙。殊不知,实则我们与嫌凶的处境相同。这就像角力,赌的便是哪一方能抢占先机,继而一把绊倒对方。与其等他慢慢放长钓线好全身而退,还不如我们先摸清他在哪个方向放线,知己知彼,这才有机会突破。” 尉迟真金眼珠子一转,侧过身道:“这楼,我不好明着进去。你易了容,在明;我在暗,与你接应。” 狄仁杰一抱拳道:“属下遵命。” 尉迟真金让他过去,待狄仁杰大摇大摆地走进白纱楼后,才原地一点,轻轻落在房顶,伺机行动。 狄仁杰大摇大摆地走进白纱楼的大门,一踏进门就有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迎上来招呼他进去。他被一左一右两个女子簇拥着走进堂内,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脸上堆笑,柔声轻笑着劝他到楼上包厢,再奉上好酒好菜,叫上琴伎舞伎,还有姿色出众的姑娘伴在身边。两个女子前一声官人后一声老爷,说话间暗送秋波,身上的香气不断袭向狄仁杰。 狄仁杰虽然脸上堆笑,但内心不禁暗忖:外头看来白纱飘飘,门上牌匾写着白纱楼此等素雅的名字,又不见招客妓者,还以为里头是品茗居或酒肆,如今看来,就是个烟花之地,还是尉迟真金有先见之明,选了个轻松差事。 不过,与其让尉迟那般正经的人来做这杆惊蛇棍,倒不如让他来。当即便在两名姑娘的簇拥下要了楼上偏角的一间包厢。 要知烟花之地,人多眼杂,藏人容易,也容易走漏风声。想在此地查点东西,首要任务就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几人在房里坐定,狄仁杰装模作样的点了几样小菜,一名女子便迫不及待的问:“这位老爷如此气质不凡,却如此眼生,一定是甚少来我们白纱楼。” 狄仁杰大笑道:“吴某常年在外奔波,虽是长安人,却甚少呆在长安,背井离乡只为生计啊。” 其中一名女子颇受触动,忽道:“原来是吴老爷。背井离乡的又何止吴老爷一人?吴老爷这是生在长安却不能留在长安,我们却是留在长安,却非生在长安。” 另外一名女子见她失态,厉目瞪她一眼,又连忙笑道:“吴老爷有怪莫怪,她还是新人,不懂规矩。” 狄仁杰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背井离乡之人想起故乡难免伤感,此乃人之常情。况且吴某初来白纱楼,也算是新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们海涵。” 那两名女子听了便笑了起来:“吴老爷真会说笑,便只有我们姐妹俩做得不对得罪客人,倒第一次听到客人让我们海涵的。” 狄仁杰见两人似有打开话匣之势,便打算乘胜追击,复道:“吴某平日以倒腾丝绸过活,常年身在他乡,反倒对长安的情况不甚了解。最近想在城里做点买卖,本想花钱打点,谁料也不知这钱财该送到何处。幸得友人指点,说城中达官贵人都喜来这白纱楼作耍,如今便想先来此处转转,本想着投其所好,日后好说话,哪料一进来整个人都懵了,也不知哪位才是做得了主的。” 较为老练的那名女子听了,嘴角笑容一僵,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那双眼已将狄仁杰打量了好几个来回:“不知吴老板这次想做什么买卖?” 狄仁杰笑道:“吴某最近路经林邑,巧遇一香料商人,被他游说一番,便动了倒腾沉香的念头。” 那女子一听‘林邑’,脸色一沉,再听‘沉香’,脸上的表情便垮了下来。 狄仁杰见状,哈哈大笑道:“吴某自知投靠无门,如今也是枉做工夫,倒不如在这白纱楼,一醉方休,上酒吧!” 那女子听了,‘咯咯’笑道:“贱婢这就去拿酒。”说罢朝另外一名女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举着筷子吃小菜,待门外脚步声渐远,这才放下筷子快速从窗户钻了出去。他上了房顶,才站稳便听到尉迟真金压着声音道:“难怪你答应的如此爽快,这趟差事,你倒乐在其中。” 狄仁杰复行几步,谁料恰巧踩在一堆碎瓦上。按理说以尉迟真金的身手,即使在屋顶上比试一场,也绝不会弄碎一砖一瓦,除非是他故意踩烂…… 狄仁杰神色复杂地看了尉迟真金几眼,谁知尉迟真金见他看向自己,竟几度躲开。 “大人……” 尉迟背向狄仁杰道:“莫说废话!你既然将饵放出去了,就别错过收线的时机!” 狄仁杰用鞋底碾开脚下的碎瓦,偷偷笑了起来。刚想说什么,便听得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锣声。 尉迟真金身形一顿,倾身一望,道:“白纱楼失火了。” “失火?!”狄仁杰闻言脸色一变:这‘打草惊蛇’的效果,倒与他设想的不同。刚想下去看个究竟,便见到一道黑影迅速窜上对面楼的屋顶上。 那黑衣人站定抬头,一眼就看到这边屋顶上的尉迟真金和狄仁杰,不免吓得撒腿就跑。 “哪里跑!”尉迟真金运足真气,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就飞到了黑影方才站着的地方。还没站稳,便从袖里飞出两件暗器,直取黑衣人下盘。黑衣人却跑得飞快,暗器‘叮叮’两声,全都钉在了瓦上。 尉迟真金见先行的暗器砸了空,便冷哼一声,鼓劲再追。那黑衣人的脚程与他根本没法比,不一会儿便教尉迟的流星锤缠住了右腿。尉迟真金再使劲儿一扯,方才还健步如飞的黑衣人便教他撂倒在房顶上,身子顺着斜度在房顶上往下滚了几下,被尉迟真金用流星锤吊着。 狄仁杰跑至白纱楼屋顶边缘,见尉迟真金将人逮住了,自知房顶上已无须担心,便纵身一跳,落在白纱楼后的暗箱里,埋伏在白纱楼后门附近。 再说回尉迟真金以流星锤制住了那名黑衣人,此时正拔出别在腰后的短剑,慢慢靠近躺在屋顶上一动不动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教流星锤死死缠住右腿,如今躺在屋顶上也不见出气,如死了一般。谁知尉迟真金刚靠近,他就来了个鲤鱼打挺,藏在手中的暗器如雨点一般砸向尉迟真金。 尉迟早料到他想以静制动,在他动作那一刻便一扯流星锤将之放倒,又以左手挥剑,将袭来的暗器全数打落。金属暗器纷纷砸在瓦顶,‘叮叮当当’好似下雹子一样。 “哼,雕虫小技!”尉迟真金不屑一顾,持剑逼近几步,又以剑尖抵着他的咽喉,“你的同党呢?怎不见他来救你?” 那黑衣人自知敌不过尉迟真金,便打算不再与尉迟正面冲突,只狠狠盯着以剑指着他的人。 尉迟真金不悦道:“既然你不愿说话,那我便挑了你的舌头,到时用手写供词也未尝不可。” 不料那黑衣人还是不做声,只死死瞪着尉迟真金。尉迟冷哼一声,沉声骂道:“不识抬举。”话音刚落,便用剑尖挑开了他蒙面的黑布。谁知黑布一掀开,尉迟真金也略为意外,赤眉里面拧了起来:“是你?!” 身着黑衣之人的真面目大出尉迟真金所料。原来此人正是当日在鸿胪寺遇到的带刀侍卫,秦榛。 尉迟真金又以剑尖抵着他的咽喉,逼问道:“鸿胪寺卿,是你杀的?” 秦榛依然瞪着尉迟真金,不发一言。 “你那日所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秦榛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尉迟真金。尉迟手上力道渐重,秦榛惨白的脖子上便多了一个血点,猩红的鲜血立即从血点涌出,没入秦榛的衣领。 尉迟真金狠狠瞪着他,见剑下之人不为所动,正想收回短剑,打算将人押回大理寺再审,不料黑夜中忽然传来破空之声,暗器进路直取锁着秦榛的流星锤! 尉迟真金挥剑打掉暗器,谁料秦榛竟还留有一手,此时趁尉迟不备,飞出袖中暗器,打断了尉迟手中的金属锁链,灵活地挣脱了尉迟真金的牵制。 尉迟真金糟了暗算,虽没受伤,但心中依然是气。如今见刚抓着的嫌凶挣脱了他的牵制正要逃跑,便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拼了命都要将人追回来。 狄仁杰听到屋顶上又传来打斗的声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虽知尉迟真金武功修为无须担心,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对方玩儿阴的,尉迟一时不查便着了道。 他往外迈了半步,正要上去帮忙,谁料这边的木门又‘吱呀’一声拉了开来,从院子里头鬼鬼祟祟走出来几个人。 狄仁杰见状立马躲回墙根,又稍稍探头,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瞧。 那边只打头的仆人手里提了一盏灯笼,其余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只低声细语的说了几句话,便要往另一边走去。 狄仁杰借着微弱的光线瞧了瞧,不由大骇: 方才出来之人,竟然是武三思和武承嗣! 要知当官的来逛这烟花之地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为何后院起火,这两人竟然要鬼鬼祟祟的从后门离开?以二者的身份,来这白纱楼何须偷偷摸摸? 难道私吞贡品也有他们一份‘功’? 狄仁杰头里‘嗡嗡’作响。待那行人走远,他才从墙根里头出来,再飞身上屋,没走两步便看到伫在屋顶上的尉迟真金。 “大人。”狄仁杰飞快地跑到尉迟真金身后,不料靠近一看,便看到尉迟真金面前口吐鲜血的尸体。狄仁杰见了心中一惊,一是因为此人并不面生,正是那日在鸿胪寺遇到并为他们提供许多线索的侍卫,二是因为没料到此人竟是嫌凶,而且如今还死无对证。 “服毒自尽。”尉迟真金赤眉紧蹙,“还有同伙。” 狄仁杰上前几步,在尸体旁边蹲下。 “狄仁杰,原来我们被这些贼竖子耍得团团转!” 狄仁杰看了秦榛的尸体几眼,伸手替他合了眼,又摇摇头道:“我看不尽然。” “秦榛那日与我们说的话只是让我们将朱雀显灵和鸿胪寺起火联系在一起,从而使我们着手去査鸿胪寺卿,现在看来,他那日所说,并非虚言。”狄仁杰缓缓站直,行至尉迟真金面前,又道:“大人,鸿胪寺卿私吞贡品一案牵涉甚广,甚至可能与武皇后的亲臣有关。”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狄仁杰,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还记得龙王案时,属下在船上说过,真理必须追究,正义更需强求。” “我记得。”尉迟睨他一眼,“两者有何关联?” 狄仁杰对尉迟真金一拱手,道:“大有关联。大理寺掌大唐律法,是社稷纲本,大人身为大理寺卿,定刚正不阿,亲掌是非。” 尉迟真金不解道:“只要我尉迟真金还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就必定将此理念贯彻到底。” 狄仁杰放下手,赞许道:“属下只要还有命在,不论身在何处,都会一直追随大人。” 尉迟真金不置可否,只看了屋顶上的尸体一眼,冷哼一声道:“先回大理寺。” 第21章 打道回府 亥时,二更,大理寺内堂烛火通明。 就在一刻之前,难得换了身暗红绸衣的大理寺卿风风火火的从大理寺后院冲进前堂,拍醒了偷懒打盹的官阍,打着锣叫醒了早就歇下的大理寺一干人等,除了在外头值夜的侍卫未唤来内堂,其他被锣声吵醒的人通通都连忙披上外衣就围在了内堂的长木桌前。 尉迟真金未有空档换下狄仁杰方才脱给他的绸衣,虽未着官服,但那身锐气还在,一双碧色招子往面前的人身上一瞪,围在桌边的人无不抖擞精神,屏气凝神的看着他。 尉迟真金收回凌人视线,伸手揭了盖在桌上的黑布。 “此乃,朱雀案嫌犯。”尉迟真金说完,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都知这朱雀案弄得满城风雨,天后更是在龙王案之后再与大理寺下了通牒。此案闹腾了大半个月,一直毫无突破,如今竟然教神通广大的大理寺卿逮着个嫌犯,哪料带回来的却是死的! 死无对证,大半个月白忙活了。不仅如此,现下嫌犯死了,朱雀案便无从再查,倒彻彻底底成了悬案一桩,如此,应该如果向天后交差?难道大理寺的命数,就此打住? “死了?!”邝照顾不上臀上的痛楚,忍不住往前一步,伸手一探鼻息,底下之人确实已无出气。再看这具死体,脸色发青,双唇紫黑,已是剧毒发作的表现,如今怕是有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了。 一众人围在放着尸体的长桌前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尉迟真金抬眼瞥了邝照一眼,道:“尚有同党逃窜在外。”虽说仍有破案的希望,但大理寺卿的语气并不见得有轻松多少。 “恐贼人同党再伺机作案,令寺丞五人各率三名护卫,分守朱雀门及明德门,轮番而守,日夜不休。若发现形迹可疑者,立即捉拿。特需注意的是,不仅是地面,就是连城楼上也要仔细把守,绝对不容有失!” “是!”在场五名寺丞立即领命。 邝照往那嫌犯的尸体上瞥了一眼,低声问:“大人,怎么不见狄仁杰?他不是与大人一同出门了么?” 尉迟真金一听到‘狄仁杰’便把脸一沉,没好气道:“他,另有安排。”说罢便一拂手,以黑布将面前尸体盖上。又转身,边走边道:“除寺丞五人负责加紧长安城巡逻,其余寺正、主薄、司直职务不变,留守大理寺,处理日常事务。” 尉迟真金说完,便挥手使众人退下。不一会儿,内堂便只剩下他与具早已不会说话的嫌犯尸体。他稍稍侧身,往堂前瞥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掀长衫下摆,端坐在藤椅上。四周一静下来,便又教他想起方才在白纱楼的琉璃瓦上与狄仁杰的对话: “劳烦大人先行回寺,属下仍有要事未办。” “……有什么事比押运嫌犯重要?” “沙陀和王太医还在鬼市里。入鬼市前王溥太医曾说鬼市出入口变幻莫测,若不懂易经精要,也没人领着的话,便只能在里头寻觅,终不得再见天日。” “沙陀有王溥领着,何须你来操心?” “怕只怕,王溥顾着办自己的事,把沙陀给忘了……” “……今晚鬼市一行疑点重重,与我一同回大理寺重头理顺线索。” “等我找到沙陀,再返回大理寺与大人会合,说不定沙陀亦有发现,多个人,总不会亏。” “……” “属下先行告退。” 端坐在藤椅上的大理寺卿,身形一顿,短暂的回忆戛然而止。他回过神来,不免为自己一时的失态感到心惊:他身处高位,哪里容得他有一刻放松?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不论是在官场抑或是办案,都要严于律己,步步为营,切莫有一丝大意…… 藤椅的把手被尉迟真金捏得‘嘎嘎’作响,捏着把手的手背上亦是青筋暴突。 大理寺卿咬牙切齿道:“究竟……又在耍什么鬼把戏?!”碧色双眼里净是愤怒与不甘。 “狄仁杰?” 暗巷处一个黑影耸动了一下,听到叫声才慢慢踱出暗处来到稍亮的地方。 果然是那脸上贴满了假络腮胡的狄仁杰。 沙陀万万没想到竟是狄仁杰来寻他了,当下不由大喜过望,一下就扑到了狄仁杰的身上。狄仁杰无奈地摇摇头,又轻轻拍了拍沙陀的肩膀予以安慰。 沙陀咽了几口唾沫,才心有余悸道:“方才、方才你们转瞬间就不见了,师傅也溜了,就剩下我和师叔在那儿……未曾想,师叔连我身上最后的五两银都掠走了,才肯将我带出鬼市。” 狄仁杰听了忍俊不禁:“你这半个月的俸禄,回去找个合适的时机与大人说说,指不定可以要回来。” 沙陀此时恰似劫后余生,难得因见到狄仁杰来寻他才冷静下来,现在冷不防听狄仁杰这样说了句,便又颤抖着双肩,小心翼翼地问:“‘指不定’?那……那要回来的可能不大?” 狄仁杰笑而不语。 沙陀悄悄沉默片刻,似乎已经对能否要回这大半月的俸禄不抱希望,才与狄仁杰一同慢步前行,边走边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此处?” “猜。”狄仁杰说得轻描淡写,在稍前的地方停下等着沙陀,“我和大人都是被黑衣人引至这附近的出的鬼市,加之此处又是回大理寺的必经之路,便留在此处等你经过。” 沙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内心对狄仁杰又佩服了一分。“可惜才找到我师叔,尚未问出些端倪便教他识破了身份,还让黑衣人引出鬼市……哎,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吧。” 狄仁杰闻言便笑了:“沙陀,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沙陀步子倏停,只愣愣地瞧着狄仁杰等他揭秘。 “起先我以为嫌凶有不能明着出面的原因,遂借着朱雀显灵这一噱头弄得满城风雨,甚至还意有所指的以火凤朱雀做文章,为的就是让大理寺迫于天后与百姓的双重压力之下,不得不帮他查出官员私吞贡品的来龙去脉,从而为嫌凶铲除与私吞贡品有关的官员,所以我一开始推测嫌凶应该也是官场中人,不然断不能知道如此多的内幕,怕是是在私吞贡品这一财路上想分一杯羹不果,于是买凶杀人。可是……”狄仁杰突然话头一顿,反手拉着沙陀的手腕,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我数到三,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只管往西跑回大理寺,懂吗?” 沙陀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你呢?” “我自有办法,记住,大理寺见!”狄仁杰语带笑意,“一,二,三,跑!” 狄仁杰大叫着用力推开沙陀,两人立刻分开往两边退去。 “叮!”一颗闪着寒光的暗器准确无误的钉在两人刚刚站着交头接耳的地方。 沙陀扶着墙稳住身形,还没站稳便看到地上的夺命暗器,吓得双眼一瞪,撒腿就往大理寺的方向跑去。 一倒黑影敏捷的自屋檐上落下,如黑猫一般轻巧的落在地上。那道黑影正想往沙陀逃去的方向追去,哪料狄仁杰早就趁乱躲进四通八达的暗巷里,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黑衣人身后,打算攻其不备。 哪知那黑衣人亦是武功超群,狄仁杰掌风未至,那个黑影便转了过来,正面打开了狄仁杰攻来的几招。两人拳脚相交,你攻我闪,一条偏僻暗巷顷刻间飞沙走石,杀气重重。 狄仁杰发了狠不让他有机会溜走,使尽浑身解数缠着他。可对方使的不像大唐门派的功夫,两人过了几十招,狄仁杰虽能见招拆招,却未能摸清他出招的门路,怕再过十几招就要处于下风。 “你不是大唐人!”缠斗间,狄仁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尝以长衫牵制住对方,哪料黑衣人身形一变,竟从长衫下钻了出来,直攻狄仁杰面门。 狄仁杰低呼一声,借势往后退去。见对方挥拳直直攻过来,心知对方中计,便一拍身后的高墙,借力往前倾,又即时一转,避开黑衣人攻势之余,竟然用腰带缠住了黑衣人的双手。 那黑衣人想必也没料到狄仁杰会有此着,被腰带缠住时还愣了一愣。 “你是林邑人?”狄仁杰用力一扯腰带使他双手置于肩上,见他暂时无法动弹,又单手将黑衣人摁在墙上。 狄仁杰又问:“沉香,你是被雇的杀手?抑或……仇杀?”话音刚落,狄仁杰便感觉到被牵制住之人浑身一震,紧接着就听见‘嘎嗒嘎嗒’的筋骨活动声。狄仁杰心中一沉,正要松开手,谁知还是躲避不及,生生挨了对方一掌。 原来这黑衣人还会缩骨功,还真是始料未及…… 狄仁杰被那掌击中左肩,急急退开几丈开外。他定了定神,一抬头见黑衣人已闪上屋檐。须知他虽未被击中要害,但再想追上那黑衣人,已是天方夜谭。 当尉迟真金在白纱楼顶说秦榛尚有同党指示,他便知随后必有麻烦。他心知麻烦必定是冲着他与尉迟而来,而尉迟带着嫌凶的尸首,若两人一同返回大理寺,只怕途中再生事端。倒不如由他故弄玄虚特意与尉迟分头行动,一来可以引开那嫌凶伙党顺带拖延时间, 二来还能去找找沙陀,三来……还能看看那嫌凶伙党究竟有多少人! 假如尉迟没有遇袭,那么余下的嫌凶就尚有一人,亦就是方才那个黑衣人——若要除掉祸患,当是攻其不备。 与尉迟分头行动,恰巧可给嫌凶分个击破。若双方都遇袭,那么若然想对付尉迟真金,若不全员出动,怕是难伤尉迟一根汗毛;若嫌凶只选择了自己这一方,说明这边有让对方即使放弃取回同伴尸首甚至是要暴露身份亦要消灭的隐患,所以那尸体上可以寻得的线索,可能已经寥寥无几,若要取得线索,还必须靠与嫌凶直面过招…… 虽然黑衣人一言未讲,但想知道的,他几乎都摸了清楚。 “……果然,不虚此行。” 狄仁杰咧嘴一笑,扶着肩膀,丝毫不放松警惕,转身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第22章 整装待发(上) 狄仁杰走近大理寺,才看到大门前的亮光,便见得一倒黑影落在自己面前。他踉跄几步往后退去,哪知身体根本不受控制,正要往后倒去时便及时教一双手牢牢抓住,扯向前去。 不断放大的赤眉碧目竟让狄仁杰莫名心安,哪怕扯住自己的那人如同山洪,即将爆发。 “你受伤了?”尉迟真金面带愠色,掐着狄仁杰的手是下了死劲。 狄仁杰被他掐得发疼,但并未制止尉迟近乎失控的行为,甚至还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依旧露出以往日那副嘴脸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尉迟真金看见狄仁杰那一脸笑容,冷哼一声,倒是放开了他,然后负手而立,打量他一眼,蹙眉问:“外头那件长袍呢?” 却见狄仁杰有点衣衫不整,但并未只穿亵衣于街上游荡。原来狄仁杰早知鬼市一行艰险重重,为求在危难之际来个金蝉脱壳,竟往身上套了三套不同样式和颜色的长袍,件件轻薄贴身,乍一看全然不觉他竟留了好几手。 尉迟真金心中暗叹狄仁杰准备周全,但此时担心更多一些。要知方才夜深人静,他独自端坐在后堂梳理思路,哪料个冒冒失失的沙陀大呼小叫着冲进来,去寻他的狄仁杰却不见踪影。问及狄仁杰,沙陀一脸惊慌失措,手舞足蹈半天也说不到要点,害得他越想越糟,当即撇下沙陀,交代沙陀看好布下尸首,立刻自内堂飞奔而出。入夜后凉风阵阵,他行至大理寺大门才冷静下来,干脆停在门前等狄仁杰。 狄仁杰不知尉迟真金内心竟想了这么几个来回,只避重就轻道:“途中遇伏,沙陀呢?” 尉迟真金侧身让他进去,一反常态跟在狄仁杰身后不远处道:“在后堂。” 狄仁杰回头看了尉迟真金几眼,并未在他身上发现打斗的痕迹,便放心前行。 “为何有所隐瞒?”尉迟真金目不斜视的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天后命你我不分职位高低合力破案,并非赐予你隐瞒的权力。” 狄仁杰倏地收住步子,因尉迟恢复往日的态度而稍稍松了口气,回过身僵硬地作了个揖道:“属下想进屋讨大人一口茶喝再秉烛长谈。” 尉迟真金被他一堵,竟出奇地闭了嘴,只捏紧了拳,忿忿走在前头。 狄仁杰看着那飘然而去的背影,心有戚戚,就是不知这人紧握的拳头里藏了多少隐忍。比作往日要是如此胡来,此时怕早已与尉迟过上好几招了吧? 也不知是因为天后圣威,还是尉迟真金与他又熟络了一些。 想到此处,狄仁杰突然轻咳起来,连忙握紧拳挡在嘴边将咳声掩了过去。待拳头离开,嘴边便重新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尾随尉迟走入内堂,哪料那人真的给他掌火煮茶,负手而立的专注神情就好似在审问嫌犯一般。 狄仁杰此时亦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一句客套说辞,尉迟真金就当真话去办。堂堂一大理寺卿,竟然不懂官场上那一套冠冕堂皇,这是他入大理寺前全然想不到的——纵然是阎尚书那般耿直识才的伯乐,也不多不少懂些官道,办事事半功倍。 他本想身为大理寺卿,虽刚正不阿,但位置高位,也多少有点为官的圆滑。可如今见了尉迟真金,说他是个只懂严吏酷刑的木头人不妥,但说他是个感情用事的婆妈之辈便更为失准。若真得形容他的为人,倒是比作那刺猬较为合适。 外头周身是刺,不容人越雷池一步;里头倒是柔软温热,古道热肠。 狄仁杰忽地打住自己的思绪,忆起方才想到的刺猬,一下憋不住便‘噗’地笑出声来。 尉迟真金浑身一震,猛地回过身去剜他一眼,哪料两者目光碰个正着,意外是谁也没退让。尉迟真金脸色再黑一层,两道赤眉皱的死紧,语带愠气道:“狄仁杰!你笑甚?!” 狄仁杰笑着别开眼:“属下失态,望大人海涵。” “你……” “狄仁杰!”沙陀恰时出现,化了一场欲来的暴风雨。他扔了手上装满井水的竹筒,连跑带跳的来到狄仁杰面前,对狄仁杰又摸又捏,然后惊呼道:“肩骨错位!你受伤了?!” “小事,死不了。”狄仁杰浅笑,按着沙陀的肩膀将他拉开,“待会儿你替我接上便是。” 沙陀面似菜色,连忙将狄仁杰拉到一旁藤椅上按下,端出他医官的架子来:“还等什么?再不接,你若想再接回去便难了!”说罢拉着狄仁杰的手臂,摆好姿势。只听骨头‘咔咔’两声,加之狄仁杰隐忍的闷哼,沙陀才轻轻将狄仁杰的手臂放下,心中好似大石落地:“我去取些活络筋骨的药来。” “有劳。”狄仁杰松开牙关,甫一抬头便看到尉迟真金盯着他的肩周处看,身后用小铜炉烧着的茶沸了也浑然不知。狄仁杰难得见他走神,便觉好笑,静静看着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理寺卿好一阵子,才语带笑意地提醒道:“大人,水沸了。” 被提醒之人回过神来,自知失态,湛蓝的眸子顷刻间煞是好看:惊慌,愤怒,懊恼……五光十色,真真精彩。 尉迟真金忽地回身,右臂一震,掌风一扫,方才还放在铜炉上的紫砂壶便挪了位,稳稳当当落在狄仁杰面前的矮桌上,少顷又以指弹来绛紫白里的茶杯,潇洒一撩长袍下摆,翩然坐到矮桌后的藤椅里,大掌一摊,嘴角带着一抹淡笑道:“自便。” 看来这便宜是不能让自己尽占了去。狄仁杰见好就收,未受伤的右手提起紫砂壶,为自己沏了一杯香茗,又端起来杯子来细细品着。 尉迟真金睨着他,心中无数疑问被他故弄玄虚得好似千万头小兽的爪子在心里挠着一般,便再受不了他的慢条斯理,不等他啜完那口茶就问:“为何方才刻意使我独自返回大理寺?又因何事遇袭受伤?都给本座一一道来!” 狄仁杰一杯香茗饮尽,放下茶杯道:“让大人先回来,当然是为免途中多生事端,让贼人团伙有机可乘,将伙党尸首夺回。” “那你大可一同回来!”尉迟真金圆目微眯,“你,是否有所发现,想独自查案,日后好邀功领赏?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躲躲藏藏,直说便是。” “大人多虑了。”狄仁杰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抖了抖,将布包着的东西亮出来,“大人且看这暗器,便是伏击我与沙陀之人所使之暗器。” “暗器?”尉迟真金往那铁器上瞥了几眼,蔑笑道:“这枚四角铁钉,且不说上头锈迹斑斑,就是厉害之处都未曾开刃,说是初习武的小二练习用的玩意儿都不为过。你说伏击你之人竟用此物暗杀你与沙陀?” “正是。”狄仁杰将布包摊在桌面上,“内力深厚者,即使是得了一片枯叶也能夺人性命,何况是一枚铁钉?不过大人这次倒猜对了,伏击我与沙陀之人,并无杀心,纯粹只为刺探而来。” 尉迟真金闻言,嘴边的笑容早无了踪影,又摆出那副认真模样来:“何出此言?” 第22章 整装待发(下) “大人还记得这个么?”狄仁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谁知里头又是一枚暗器。这次露出来的暗器依然是枚四角铁钉,不过与方才那颗钝口铁钉不同,这枚四角铁钉锋利异常,乌黑刀锋透着渗人杀气。 “便是那贼人在瓦顶上与我争斗时所用的暗器,凭空飞来一枚四角钉,打断了制住那秦榛的流星锤。”尉迟真金话头一顿,灵光一闪,抬头对上狄仁杰双眼,“这两枚暗器造型相似,却一枚淬毒致命,一枚钝钉投石问路……你意是,有两拨人?” “若是同一拨人,为何行动要用两种暗器?按理说他们如今尚未暴露身份,根本无须特意如此为之,所以今晚我们遇到的是两拨人。”狄仁杰一指桌上那枚没开锋的四角钉,表情莫测道:“而且用这枚钝钉的,是位女子。” “女子?!”尉迟真金一张黑脸风云变幻,末了又眯了眼问:“你如何得知?方才听沙陀说,你们是在归途暗巷遇袭,黑灯瞎火,你又如何识得那是女郎?” “对方与我交手,缠斗间便得知……”狄仁杰连忙草草交代,“来人力道不如男子刚劲,还习得缩骨功,肩骨窄小,轮廓细腻,不难识得。”见尉迟真金面色阴沉,又道:“属下起先猜测,能知道如此内幕,谋害鸿胪寺卿之幕后主使必定系官场中人,刻意借火凤混淆视听,又巧借大理寺之手,肃清原来私吞贡品的一行官员,借机谋财害命,因此处处留下线索。” “但经过今晚鬼市一行,属下才知自己大错特错。嫌凶并非引着我们查案,而是逼着大理寺查案。他们给大理寺留下的线索根本九牛一毛,可能本想着只与大理寺知会一声,根本不欲让大理寺接触到私吞贡品的幕后官员,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我们竟然能查到如此地步。” 尉迟真金气得捏紧了膝上布料,怒道:“知会大理寺?杀害大唐官员却特意告知大理寺?荒谬!” “便就是个荒谬之人。”狄仁杰笑道,“其实此案我们根本无须查去鬼市,只是不知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又阴差阳错去了白纱楼。”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眉间又升起一丝疑惑,便解释道:“那西域火龙油本是暴露即燃,如今竟然遗留鸿胪寺卿官袍碎片,这油必定不是自鬼市百货张那处得来的。至于那沉香,既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赚这钱,必定是你我无法轻易查得的,要想査这林邑沉香的销路,必定要从别处着手。先前以为朱雀案与私吞贡品案可以归作一起侦破,但如今看来,虽然两者牵连甚广,但亦可分个击破。” “大人可记得在白纱楼瓦顶见到秦榛时的情形?”狄仁杰说着便回过头去,往黑布上瞥了一眼,“脚步不稳,动作迟滞,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要说是他从鬼市引着我们去白纱楼,几乎不可能。若是如此,他定能来去自如,如今也不用横尸于此了。” “属下推测,是嫌凶吩咐眼线尾随我们进入鬼市,监视我们一行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即刻诛杀。所以,鬼市遇袭,便是属下问起‘沉香’二字触发的。那嫌凶布局合理,可惜便可惜在,漏算了大人的能力。” 尉迟真金双眼炯炯,直勾勾盯着狄仁杰,手上却伸上来,替狄仁杰沏了一杯香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嫌凶伙党欲通知埋伏在白纱楼的秦榛速战速决,点火烧死在楼中作乐的武三思和武承嗣,哪料我俩已经追到楼前,秦榛点火逃窜,欲引余党趁乱而入,哪料遇上在瓦顶埋伏的大人,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狄仁杰说完,抬手将着杯沿,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尉迟真金犹自思量,手上却不停。他放下茶壶,一双有神碧目里映着烛光,直直对上狄仁杰双眼,又问:“你不是说过得跟着这贼竖子査吗?怎如今又变了套说辞?” 狄仁杰面露尴尬,此处他亦是考虑到浅表,乃一过失,此时也是理亏:“属下失职,只想到线的一头,却忘了线的那一头。”见尉迟真金沉默睨他,又道:“属下只想着知道内幕的必是那负责点数贡品的官员,却忘了种沉香的人。” 尉迟顿悟道:“林邑人?!” “正是。”狄仁杰道,“大唐有派专员至林邑监督沉香种植生产,而打压当地百姓以榨得点油水之事亦非什么新鲜事。” “你猜……”尉迟未将话点破,刻意让狄仁杰往下说。 “嫌凶必是深受其害者之一,必定对监督种植、掌典蕃贡、私吞贡品的官员恨之入骨。所以,定不可能将仇人交予大理寺处理,按他们往前的做法,必定也是处以私刑,手刃仇人。” 尉迟真金手中紫砂壶一晃,怕是思及利害。 狄仁杰伸手接过他手中茶壶,轻轻一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此案要换作今晚之前,必定是要将整个大唐翻过来也不一定能破的。” “何出此言?” 狄仁杰放下茶壶,一指桌上钝钉。 “投石问路者尚未问出个究竟,必定再来。”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四目相对,不必言明,心中早已了然。 “即便如此,已不能无所作为。”尉迟真金站起身来,“本座明日亲率大理寺众,加强巡逻。”末了又瞥了眼狄仁杰的左肩,别别扭扭地在怀里摩挲一阵,竟然摸出个食指大小的瓷瓶,甩手就扔给狄仁杰,冷声道:“你想查便去査,本座不会阻拦,但命你不可有所隐瞒,一有线索,即刻上报。” “属下领命。”狄仁杰得了便宜就卖乖,晃了晃手上的瓷瓶笑道:“多谢大人关心。”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急急离开,不一会儿便换来侍卫两人守在后堂。 狄仁杰掂了掂手里的瓷瓶,里头的药约摸只剩下小半,怕是那人平时贴身留着用的疗伤妙药,如今却被用去大半,可想那人平日里受伤之多…… “狄仁杰,幸得你还在!”沙陀急急跑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瓶,塞在狄仁杰手里,“这瓶子倒让我好找,花了点功夫。这可是我师傅亲自配的正骨药,不是我诳你,便是骨折也能接回来,不出七日,又能推犁耕地!” 狄仁杰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好千恩万谢收下,拿在手里,又道:“今晚经历太多,你也早些歇息,明日还想与你说说话。” 沙陀一忆起今晚,此时仍然心有余悸,一张脸登时如同菜色,连连应是,又嘱咐狄仁杰小心左臂,记住涂药便走了。 狄仁杰轻叹一声,捏着手里瓷瓶想放入怀中,但一想到怀里早就藏了一只小瓷瓶便作了罢,勾起嘴角,神色怪异地迈步往后院走去。 第23章 朱雀再临上(补正) 翌日,天晴无风。 时近立夏,偶闻蟪蛄之声,百姓衣着亦日渐单薄。然时愈近立夏,便愈让大理寺众倍感焦急。 不过辰时一刻,大理寺正门大开,几队人马自寺内而出。身着青金色三品官服的大理寺卿牵马走在前头,行至门前便收住步子,一掀玄色披风,飞身上马。他稳坐莲纹马鞍,手执马缰,使套着乌铁青莲雕花络头的棕色良驹长嘶一声,掉头面向身后几队人马。 两笔入鬓赤眉轻轻蹙起,碧目炯炯,望向一众缇骑,不怒自威。 “邝照。”尉迟真金朗声喊道。 “到!” “领一队人马,巡逻长安城以北。” 邝照于马鞍上一抱拳,领命道:“是!”话音刚落,一队带刀缇骑便一扬马鞭,往城北绝尘而去。 “樊卫、李俊,各领一队缇骑,巡逻东西,即时出发。” “是!”言罢也高扬马鞭,各司其职。 尉迟真金待众人分道扬镳,才往门内一瞥,正正迎上背手立于门边的狄仁杰的目光。 狄仁杰今日身着一袭玄色官服,隐在门后阴影处与尉迟真金遥遥相望。见那人官帽下茜色荧荧,神色复杂,便露出个宽慰明了的笑容,好让他放心起行。哪料尉迟见了他的笑容,不笑反怒,离远都能听见那声不满的冷哼。狄仁杰稍稍愕然,才迈了一步,那人已夹了马肚,徒留一串马蹄印子和飞扬的沙尘。 “狄仁杰,大人为何恁早离寺?”沙陀一脸惺忪,挎着医箱徐徐踱来。 狄仁杰反握在背后的手掌紧了又松,侧过身,一半面目便隐在阴影处,脸上却是轻松的表情:“昨晚白纱楼事变,大人唯恐嫌凶再生事端,吩咐寺丞各率一队人马加紧巡城,自己则独自前往明德门把守。” 沙陀了然般点点头,忽地一转眼眸,凑近狄仁杰低声问:“那咱俩呢?大人可有吩咐?昨晚临别前你说今早有要事与我说,又是何事?” 狄仁杰想起这茬,脸上神色一换,笑得诡谲:“沙陀,你用过早饭了?” 沙陀未料得他转变得如此迅速,只愣愣点头道:“用过才来寻你的。” 狄仁杰抚掌一笑道:“甚好。” 沙陀被狄仁杰那道笑容唬得表情一僵,只觉这三月的日头里忽地吹起阵阵寒风,冷得他不由抱肩打了一哆嗦。 晌午方至,街上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难得有处幽静的地方,却素缟飘飘,细看之下才知原来是那才没了主的方府。想往日这鸿胪寺卿乃朝中一员重臣,专典外邦之贡品,亦掌蕃邦之礼仪,这方渐深谙为官之道,不论是朝中抑或这长安城皆混得风生水起,这方府亦是风光一时,各方遣来打点之人几乎要踏破这方府的门槛。哪料如今方渐一死,就似那树倒猢狲散,好好一个门庭若市的地方倒成了门可罗雀的荒凉之地。 要说此处静得鸦雀无声,倒也不尽然,若侧耳细听,竟也听得声声啜泣。 那厚重大门被方府家丁拉开,那嘤嘤哭声便如决堤洪水般奔涌而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且拿着这两月工钱再寻个下家吧。”方府管家一脸愁苦,无力朝被撵出家门的几个下人挥挥手,也不管那几人个个哭成泪人,转身便要往回走去。 “叮铃~叮铃~”兀地传来一阵清脆铃铛声吸引了众人,那要回府的迈开脚了也踱了回来,这哭的也停了啜泣,个个都望着声响传来之处。 “虎穴龙潭,乌烟瘴气,大凶,大凶啊!”只见来人一袭紫色戒衣,发髻以一祥云黄桃木发簪束起,脸上皱纹纵横,干瘪无神,腰间挂一巴掌大小的罗盘,脚踏一双十方鞋,捋着麻花的山羊胡徐徐踱来,虽长相不佳,但胜在神情自若,倒有几分道风仙骨的意味。他身后跟一身着青色德罗,头戴冠巾的高大青年,生得倒也俊俏,就是眼神畏缩,断不如身前人老道,只背了个掌了面写着“玄”字小旗的竹箱,急急跟在其后。 “哎,可惜,可惜啊!”那老道在众人面前站定,但并不看人,只抬头,一脸惋惜地看着那写着“方府”的匾子。他知众人齐刷刷瞧着自己,便摇头晃脑道:“难得是个可以否极泰来的风水宝地,可惜……浪费,着实浪费。”说罢,抬脚就走。 方府管家听他碎语几句,若有所思,心中一动便赶上前去把人叫住了:“这位道长,且慢。” 那老道捋了捋胡子,停了步子回头望他。 管家笑得虚伪,若有所求道:“冒昧叫住道长。实为不才对这茅山之术与道家看宅子定穴之法亦略有研究。方才听道长说甚否极泰来,想说难得有缘遇见,便想与道长讨个说法。” 那老道闻言嗤笑一声,模棱两可道:“这否极泰来,便就是那否极泰来罢了。” 管家眼珠子一转,往后一退,恭敬一请:“若道长不嫌茶粗,可否到府内详谈?” 那老道犹豫再三,最终一捋花白胡子,叹道:“哎,今日叫你遇上我,倒是你的造化。救人于水火之中,依是善事一件,我且与你进去一趟吧。”回头又招呼上身后青年:“徒儿,你在此处等等为师吧。” 门前闹了这么一出,先前那被人撵出来的下人便留了一阵。可如今人一进府,他们这些被革的,还是得背着包袱走。 原来这道家师徒便是那狄仁杰与沙陀易的容假扮的,为的便是能从这方府的下人嘴里再撬出点线索。如今他们一个装作老道装神弄鬼深入方府,一个装作出入道门的青衣门生,将方才被撵出方府的下人堵到了角落。 要说两人为何要大白天的易容再来方府,这倒要归因于当初狄仁杰与尉迟真金首次来这方府查探之时于方渐公房外听得的闲言闲语:除却方渐有份私吞贡品之外,这方府,定还有不得为外人道的秘密。 狄仁杰算准方府定会因为方渐死于非命而削减府中人手,便心生此计。 原先两人可以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事,如今狄仁杰顺利进入方府,可家丁把门一关,里头情况未知,倒急坏了门外的沙陀——被撵的全是妙龄的丫鬟,如今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沙陀将一众丫鬟拦下,又慌忙的侧过身去,含糊道:“借一步说话。” 第23章 朱雀再临(下) 狄仁杰半眯着眼,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迈着方步在中庭踱来踱去。 方府的管家将手收在衣袖里,直勾勾盯着院里那穿着一抹紫影。身着戒衣的老道每行一步,他的心就跟悬一些,愁了一脸的菊花褶子。良久,那老道收住步子,好似盖棺定论,捋着胡子望向府中西片,嘴里念念有词,又默默望天掐指一算,末了扯了挂在腰间的八卦往胸前一横,才定了定,立刻拔腿就跑,骇得提着长袍下摆就追了上去。 狄仁杰领着人径直就往方渐的办公房跑去,到地方了又停下来,稳着掌上的八卦,一脸高深莫测道:“大凶,大凶……”语毕又摇摇头,摆出一副无力回天的样子。 管家战战兢兢问:“道长依你所看……” 狄仁杰将八卦往管家面前一放,惋惜道:“贵府生门不开,死门大敞,此乃九死一生。不仅如此,若至夏末惊、伤二门将启,又雪上加霜,真真天昏地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可奈何啊!” 管家被他说得老腿一软,险些就要跪下去了,幸得狄仁杰拉了一把,才勉勉强强抖着腿站着。只听那老头颤抖着双唇,低声问:“依道长看,若此时被遣散,能否保住小命一条?” 狄仁杰叹口气,复道:“老人家,若此时离开方府,则真是药石无灵了。” 管家激动道:“还有救?!” “你方府府上所有人的生死都拴在了这生死两门上,若你离远了,指不定会提前毙命。”狄仁杰故弄玄虚道,“要知死门衰于夏,旺于秋,而生门相于夏,休于秋,只要在立秋前扭转乾坤,就可避过一劫,所谓否极泰来,便是仍有生机。此后府上必定平安富贵。” 管家听得满眼噙泪,死死掐住狄仁杰的手臂,看那神情似乎早将这黄绿道士当做再生父母了。良久,才听他哽咽一句:“求道长指点迷津!” 狄仁杰心知这老头上当了,便将那手上的八卦塞回腰间,然后掐指一算,又作恍然大悟状,方才那一脸阴霾一扫而空:“有道是,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冒昧一问,府上可有大凶之位?” 管家一愣,问:“何为,大凶之位?” 狄仁杰清了清喉咙,低声问:“亦就是那……死过人的地方。” 那老头被狄仁杰一唬,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狄仁杰连忙将人扶起,道:“医者用药可以毒攻毒,我空云子亦能以凶克凶,扭转乾坤!” 那老管家被狄仁杰扶起来,脸上表情煞是精彩,想必是怕说了实情得死,不说实情也得死,心中正天人交战着吧。片刻,那老头才把心一横,把狄仁杰拉到墙角,左右瞥了几眼,见无人经过,才低声道:“道长,这话说了,怕是要掉脑袋的,可若不说,这方府上下百来条人命就……哎!作孽啊,作孽!” 老头感慨一番,这才娓娓道来:“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年我家老爷亲自去岭南广府押运朝贡,这一去就是一月有余。老爷走得低调,离开长安时只带了几名贴身的小厮,与上头拨来的侍卫一同南下,谁知回来的时候,除了这些人,老爷身边还多了个异族女子。” 老头说着,突然噤了声,原来耷拉着眼皮的双眼兀地睁大,复道:“这女子,可不简单。把我家老爷迷得神魂颠倒,搅得方府上下鸡犬不宁……” “异族女子?”狄仁杰忍不住打断他话,见老头一愣,才假装掐指一算,问道:“可是林邑人?” 管家闻言大骇,直呼狄仁杰神通广大:“就是那林邑来的妖女!没想到她生时累家人,死了还累街坊。” “怎么说?” 管家话头一哽,又从那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变得畏畏缩缩:“那妖女一来方府,我家夫人就病了,害得老爷对夫人更是冷淡,只一味往那妖女身上靠,也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妖术,把老爷治得服服帖帖。幸好……那妖女来这里没几个月便死了。” “死了?!” “暴毙而亡。”管家眼神闪烁,似是欲盖弥彰,“头一晚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死在床上,脸都被划花了,着实把睡在她身边的老爷吓丢了魂。事后老爷极力将此事压下,吩咐府里的人不许声张,随便找个荒坟地就将人埋了。而且这还不能消停,自那妖女去了之后,西苑闹了好一阵子鬼……” 狄仁杰又问:“闹鬼?” 管家忆起往事,如今还心有余悸,干枯的手死死揪着自己衣服前襟道:“那妖女平常便喜穿白衣,哪知死后还穿着身白衣穿堂而过,披头散发,一脸烂肉,好不吓人!” “那如今还闹鬼吗?” “奇就奇在,那妖女的鬼魂突然就不来了!”老头话头一顿,忽然又道:“道长,你看这次,是不是又是那妖女阴魂不散,要谋害我们方府上下百条人命?” 狄仁杰抚须一笑,心中早已了然。此时要将戏演下去,便道:“还请管家带我去那大凶之地看上几眼。” 老头把心一横,道:“道长这边请。”说罢立即跑在前头。 狄仁杰被他领到一个荒芜院子,院里杂草丛生,以前种下的花竹也疏于修剪,最里头还有间丢空上了锁的房子,虽已近申时,烈日当空,却看不清楚里头的模样。 “果然煞气冲天!”狄仁杰往前迈了步,只觉得阴风拂面,明明时近立夏,却让他有种不寒而栗之感,“可否让贫道进屋一看究竟?” 老头闻言,纠结良久,才颤颤巍巍着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锁又立即躲得老远,缩在一丛竹子后对狄仁杰喊道:“道长自个儿进去看吧,老朽不便奉陪。” 狄仁杰踱到老头面前,好心道:“干脆你将锁头与钥匙给我,我看完了锁好门再还给你,这样你就不用再靠近那屋子了,你看这样可好?” 老道如蒙大赦,如同抛开个烫手山芋般将手上的东西扔给了狄仁杰。狄仁杰接了东西,转身就往废屋走去。 那屋看似阴森,但里头的东西却不似外头院子那般破败。狄仁杰经过圆桌时用指腹在桌面划了一道,然后将指腹举至面前,不免了然一笑。他装模作样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掏出塞在腰间的八卦放在圆桌上,刻意高声道:“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趋吉避凶,诸邪不侵!”完了,才自房里出去,最后锁了门,走到管家面前,一脸云淡风轻道:“管家这下大可放心,贫道已经将八卦置于屋中,念诀布阵,必能为贵府扭转乾坤,逢凶化吉。” 老头一听感激涕零,作势就要给狄仁杰跪下了:“多谢道长救命之恩,老朽代方府上下百条人命谢过道长!” 狄仁杰连忙拉着他,将钥匙还与他,又道:“老人家太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这阵法精妙,易布易破,切不可再有生气入内,不然此屋不凶,难以克凶。若果此阵再破,怕再难挽救。” 老头点头似捣蒜,忙答应道:“事关重大,老朽必定谨遵道长教诲。” 狄仁杰笑着摆摆手,复又拱手道别:“既然阵已布下,贫道能做的已做,便就此告辞了。”说罢抬腿就走。 “慢!”那老头在身后大叫一声,惊得狄仁杰踉跄一步。谁知那老头急匆匆赶上来拉住狄仁杰,急道:“道长再生之恩老朽没齿难忘,待我向夫人禀报,定以重金酬谢。” 狄仁杰知这老头难缠,便退而求其次道:“钱财之于贫道,乃身外之物。不如贵府就赏贫道师徒两人一口饭吃,我们吃完便走。” 老头暗赞这老道是天上仙人,不图钱财替人消灾,定是上天派来的救兵,自是不稀罕那铜臭的,见老道这样说,便屁颠屁颠地跑去准备。 沙陀好不容易才从一堆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里逃出来,跑到方府中庭时就如一尾活鱼重入江海,立马生龙活虎起来。见到易了容的狄仁杰背手而立,连忙跑上去,张口就叫: “狄……” 谁知叫狄仁杰一瞥,立马话音一变,改叫:“弟子来迟,师傅恕罪。” 狄仁杰凑近,低声道:“早上出门没吃饱,吃他方府一顿,再给大人带点。”完了又离开几步,故作高声道:“不必多礼,入内堂罢。” 沙陀闻言嘿嘿一笑,尾随狄仁杰走入内堂。 待两人在方府风卷残云般用了餐,再出方府,早已到天黑掌灯之时。 管家千恩万谢送走两人,还领着一众闻风而来的下人送了几步,最后被狄仁杰婉言拒绝,才改为目送。 两人一路无言,一但离开方府众人的视线,便七拐八拐的来到一个偏巷子。暗巷里头只闻马匹的响鼻声,却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速速换了衣服,骑上快马,分头行事。 戌时,一更天,天街华灯初上,人声鼎沸。 熙攘人群挤满了朱雀天街,但仅仅止于朱雀门前十丈之外。只见朱雀门前竹棚稀疏,雨祀祭台初见雏形,而朱雀门上则由一众金吾卫把守,平日不甚光亮的城楼,如今一片火光通明。 一名身着圆领缺袍,戴黑色幞头的女官手呈披风行至城垛前,恭敬道:“天后,夜深露重。” 身着玄色银边立领锦袍,梳着双刀半翻髻的武皇后背手立于城垛前,听到女官来到,也只是轻轻抬手否决,然后转身踱步,又问:“这祭台什么时候可完工?” 女官依然手呈披风,紧跟其后,埋着头回道:“回天后,据监工所言,七日后必能完工。” “七日?”武皇后步子一顿,回过身来,面带愠色:“这一个祭台便建了快一个月?废物!我天朝水军已到渤海,不日即可到达西京,难道要我勇军等他搭台?荒谬!传令下去,若三日之内搭不成祭台,便让工部再换一批人来!” “臣遵旨。”女官领命,急急退下传令。 武皇后冷哼一声,回身背手,再次眺望朱雀门外的繁华夜市。她心知此次劳军切不可出任何差池。将祭台自宫内搬到皇城外,不过想收拢人心。哪料自筹备雨祀开始,便事事不顺,先是朱雀显灵,再是命官焚殆……这一桩桩,一件件,定是那帮反她的人刻意弄出来的把戏。那帮腐儒,就是看不惯女人掌权,目光短浅! 武皇后止住步伐,思绪也随之戛然而止。她单手扶着城垛,身体微微前倾,又忽地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来人!” 一众金吾卫听命,抱拳待命。 武皇后蹙眉,抬手一指:“派人前去,看清楚情况了就回来禀告。” “领命!” 武皇后微微侧身,亲眼见那只吐着火舌的圣兽于城西腾空跃起,迅速往城外飞去。 第24章 火凤涅槃 尉迟真金立于明德门城楼上已逾一日。登高望远,掌控全城动向。难得案情有所进展,他根本不敢怠慢半分。正午太阳毒辣,身着三层官服的大理寺卿却不敢挪动一毫,就连喝水都只是以唇稍沾杯沿,断不会移开视线。入夜之后有人大理寺寺丞来替他岗,都被他一口回绝,继续如石雕般立在城楼上,机敏如同饥饿待猎的雄鹰,底下稍有变动,便要俯身冲下。 天街上华灯初上,一更刚过才入二更,天已全黑。尉迟真金伸手去拿放在城垛上的茶杯,指腹才碰到杯沿,原本熙攘却平稳无事的天街人潮里突然哗然一片,一点不祥的火光突然在夜空中放大,随着哗声渐大,那团烈焰竟往明德门这边冲来! “弓弩手待命!”尉迟真金话音方落,人却已经一踏城垛,借力闪到城楼前楼宇的屋顶上。 只见一点火光自城西而起,直直跃上半空中,在空中飞舞几圈,又似被操控的傀儡般一鼓作气的往明德门这处冲来。 尉迟真金稳住身形,心中暗忖:今夜就弄清这操纵‘朱雀’的嫌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念头刚起,便自原处一跃,似蜻蜓点水般踩着琉璃瓦自门前往城西跃去,竟是要主动去迎那火鸟。 要说那火鸟虽然体型巨大浑身烈焰,可飞在半空却灵活异常,前行速度也十分惊人。 尉迟真金只跃过几家瓦顶,那火点早已变成了火球,‘吱吱’叫声好不吓人。他止住脚步,又暗暗自衣袖运出几只袖里剑,瞄准了那火球的进路,准备给那展翅高飞的火凤迎头一击。那袖里剑已如箭在弦,蓄势待发,哪料尉迟真金手里的东西还没砸出去,就听一耳熟声音伴着马蹄声传来: “大人!快躲开!” 尉迟真金稍稍前方路面瞥了一眼,原来是策马而来的狄仁杰。那人换了身黑衣,策马的马鞭挥得极频繁,怕是下了死劲要往这边赶来。可尉迟真金怎会如他所愿为了保命而停下攻势? “哼,雕虫小技,何足畏惧?”尉迟狠狠盯着那已迫在眉睫的火凤,手里暗器早已脱手。本以他的能力,绝不会击偏,谁知那火凤长鸣一声,竟然忽地往右转去,拖着火舌飞走了! 尉迟真金断然没想到暗器竟会打了空,而且还让那火凤在自己眼前遁了。心中怒火顿生,稳住身形不忘往街上一瞪,狠狠剜了正准备勒紧缰绳的狄仁杰一眼,又用力一蹬,越过屋脊紧追火凤而去。 可怜了马上的狄仁杰,心里本就记挂着屋顶上的人,哪料关心倒成了那东流春水,还白白遭了一记白眼,瞥得他勒马手势一顿,惊了身下良驹,乱了马蹄,“大人”的‘大’字尚未出口,却咬了舌尖,登时一嘴的血腥味。可惜他现下的境况再惨烈也无人觉他可怜,那满腔的血腥也只能闷闷往肚子里吞了。 刚勒停的马匹又被狠力一拉,一骑黑影灵活转身,与方才飞檐走壁之人往同一方向而去。 尉迟真金踏过几片琉璃瓦,眼看就要追上一路西去的火凤,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忽地传来破空之声,躲过之后,方才脚尖着力之处赫然钉着一颗四角铁钉。 这颗铁钉泛着淬毒后的黑光,毫不掩饰迫人杀气。 尉迟真金双眼微瞪,嘴角却浮起一抹浅笑。他料想定是幕后黑手出手阻他去路,虽对方隐在暗处,但好在这条‘蛇’还是出洞了。 尉迟真金冷笑一声,竟无视威胁,又抬脚追着火凤跑了起来。 狄仁杰紧跟其后,尉迟在屋顶上遭了暗算而停下那幕他定没漏眼。他知尉迟真金心里是什么打算——胜向险中求。难得这点,他的想法与尉迟一样。比作屋顶上的人是他,他也会毅然追着火凤跑,可现下追着东西跑的人是尉迟真金! 忆起燕子楼遭遇东岛人之时,为捉贼人不惜带伤鏖战,最后竟昏迷了过去——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并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只怕他为了追寻真相会战个鱼死网破! 狄仁杰心中冒出无限可能,但越琢磨心就越慌。他紧紧攥着马缰,来到尉迟方才遇伏的屋舍之下然后一甩手中马鞭,借着屋檐着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翻身而上,脚跟尚未碰瓦,便又急急追着尉迟而去。 浑身烈焰的火鸟飞在半空,尉迟真金紧跟其后,竟被迎面飞来的火星点燃了幞头。他倒毫不含糊,右手一掀,掌心里的飞钉连带着幞头一同甩出,死死钉在方才经过的屋顶,身形起落间抛出一句:“狄仁杰把本座的幞头拿上!” 狄仁杰赶到时,尉迟的幞头已被烧剩半只,钉在屋脊上还冒着暗红火星。他心中惴惴,一咬牙,拍熄了火星将东西收进怀里,追着尉迟的速度又提了提。 却说那尉迟真金追着火凤跑了一晚的屋顶,此刻难得见那尖鸣着的火鸟慢了下来,便觉得机不可失,摸出暗器再往那只火凤的尾部掷了过去。 只听那火鸟尖鸣中传来‘当’的一声,方才还展翅翱翔的朱雀忽地一震,竟然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往更西面飞去。 尉迟在跟前的屋脊上站定,盯着漆黑夜空微微眯起眼道:“果真如此……哼哼,雕虫小技!!”语毕又即刻追了上去。 经受方才一击的朱雀速度大不如前,不消片刻便叫全力以赴的尉迟真金追上。 尉迟真金脚下一点,别在腰后的青莲长剑同时出鞘,利落往半空砍去。 “大人稍等!”狄仁杰见尉迟真金从屋脊上跃起时心便悬了起来,如今见他挥刀向天更是大吃一惊,可如今叫停,为时晚矣。 只见青莲长剑的犀利刀锋在夜空一划,寒光闪过,尉迟归剑入鞘稳稳落脚。而飞在前头的火凤朱雀竟如断线风筝般摇摇欲坠,可奇怪便奇怪在,那身形巨大的‘火凤’竟然没有坠落,反而身形一变,直直往夜空冲去! 耀眼火光让人炫目,刺耳尖鸣几让人耳鸣。然而火凤冲天,却在下一瞬间忽地开始变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烧殆尽,只余零星火屎徐徐落下。 尉迟真金握着剑柄双唇微张,显然如此境况并非他所预料。待最后一点火星落在屋顶上,他才收回视线,转而投向与他隔屋相站的狄仁杰。 “你方才说‘稍等?’”尉迟真金双眼微眯,碧色招子射出迫人寒光。未曾想还未等狄仁杰回答,便又听得一丝动静,可这动静并非冲他们而来…… 尉迟真金屏气凝神,忽然后退一步,不知何时拔出的青莲剑被他往空中挽了个剑花。 归鞘,蹲下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偏偏又在尉迟真金伸手的瞬间止住了动作。 一滴鲜血自尉迟眼下一寸处的伤口流下。 尉迟真金不可置信的以指腹拭去血滴,但更多鲜血却不断从细长的伤口处渗出来。 狄仁杰连忙赶来,在他身边停下,忽然瞧见他指腹上的血和脸上的伤口,心中也是大为吃惊:“大人……”话头却被尉迟抬手止住。 尉迟真金缓缓站起,将方才斩获的东西交给狄仁杰,不料话未出口,竟然先双一软,直直倒向狄仁杰怀里。 “上面涂了……”尉迟真金话未能说完,却突然止了话头,只直勾勾瞪着狄仁杰。 狄仁杰紧紧搂着尉迟的肩膀,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咬牙切齿道:“尉迟,我带你走!” 尉迟真金瞥了眼正往这边赶来的金吾卫,吃力推开狄仁杰,勉强站着道:“区区麻药,本座……”说话间嘴角已经渗出血丝。 “大人!”狄仁杰硬生生压低声量道:“有话回去说!” 尉迟真金赤眉紧蹙,却没出言阻止。 谁知狄仁杰刚把手伸向尉迟,城墙之外的密林某处竟突然烧了起来。 那处火光冲天,气势汹汹,长长火舌直冲云霄,宛如人间地狱一般。 狄仁杰盯着那处,脸色刷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尉迟真金面向他,见他愣住便狐疑地转身,谁知看到那滔天火光也是一愣,原本黑红的脸现在更是堪比锅底。 原来两人定定望着的那处,便是城外的临时驿站。 第25章 火起无名(补完) “驿站……”尉迟真金现在只觉双腿虚软,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也不知自己撞的是什么邪,竟如那没习武的人一般,下盘不稳,摇摇欲坠。 狄仁杰焦急望了眼突然而起的大火,又道:“请大人先回大理寺疗伤,下官先去……” “不必多言!”尉迟真金咬紧牙关,瞪着狄仁杰道:“你先领一队人马前去,本座随后就到。” 狄仁杰看了眼站在暗巷里候命的金吾卫,又道:“下官无权调遣皇城军队。” 尉迟真金扯下腰牌扔给他,又道:“领队为从四品中郎将,你只管带人,天后若有怪罪,本座一力承担!莫要再拖延时间,速速前去驿站,以防再有变数!” 狄仁杰屏气凝神地瞪了尉迟真金一眼,又紧紧捏着尉迟的腰牌,迅速一揖道:“领命!大人保重!”后立刻自屋顶飞身而下,正正落在马背上。狄仁杰勒缰调转马头,高举尉迟腰牌高声道:“现令翊卫中郎将领一队人马随我前去城西外驿站!” 暗巷中沉默片刻,才听得一声领命,紧接着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近及远。 尉迟真金见狄仁杰领着人马火速离去,这才一俯身,单膝着地,同时拔剑出鞘,剑尖插入瓦缝之中以作身体支点。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脸上这道刮痕是因何而伤又是何时留下。是火凤突然改变进路之时?抑或说是幕后操手以毒铁钉偷袭之时?但依他记忆,无论哪次袭击都没能伤他一毫,怪就怪在,这伤竟然伤的莫名,若不是这脸上之伤流了血,他连自己受了伤都浑然不觉。可想而知他所中麻药影响之大,更觉得这朱雀案的幕后操手能力高深莫测,万万不能小觑。 尉迟真金微微抬头望向那冲天大火,又抽剑往身上轻轻挑了几刀,再立刻将玄色披风撕成布条包住几处伤口。待四肢麻感稍退,这才飞身而下,策马往火光处追去。 狄仁杰率领一队人马直奔密林之外的起火驿站。岂料尚未穿过密林,便叫迎面扑来的浓烟熏了一脸黑灰。 “诸位小心烟雾有毒!”策马狂奔在前头的狄仁杰侧过头往后大喊一声。他单手紧握马缰,又腾出一手捂住自己口鼻。只可惜四周浓烟弥漫,加之已是一更之后,天色昏暗,难以看清周围情况。 一行人浑身是胆,当不惧那浓浓黑烟,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浓烟之中。 马不停蹄。可愈靠近那驿站,四周的温度愈高,四周也越光亮,那叫喊救火之声接连不断,驿站之前挑水灭火之人也络绎不绝。 狄仁杰一扬马鞭,使良驹狂奔十数里才紧勒马缰,又自马上翻身而下,再转身对身后的领军一揖道:“请大人带领手下将士将驿站十里之内围住,若有可疑之人出没,请大人立即逮捕。”恭敬的态度,却是发号施令。 幸而跟来的将领在龙王案里听过狄仁杰名号,知他事迹与能耐,更对之心生佩服之意。虽狄仁杰官阶较低,倒也听他吩咐。狄仁杰一声令下,便按着他说带着人掉头就走,将驿站围了起来。 狄仁杰则快步冲入救火人群之中,抓着一个提着空木桶从火场里头出来的驿站兵士便问:“小兄弟,这驿站因何事起火?” 那兵士满脸火灰汗水,双颊上红红一片,加之嘴唇干裂,本来便是心情烦躁的,如今被人无端一拦,无疑是火上浇油,此时也顾不得来人是谁便破口大骂:“可怒也!偏等爷爷轮值才来一把无名火,气煞我也!你也莫要挡道,不然休怪爷爷的怒火烧着你!”说完便用力推开狄仁杰,又往取水的地方去了。 狄仁杰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才往火海里一看。只见那驿站的厢房通通被烧得通了顶,热浪滚滚,烤的人唇干舌燥。 又是无名之火! 狄仁杰牙关紧咬,不由得抬头看天,又仰着头后退几步,顺着他的猜想往后退去,谁知未走几步,便听得一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这位大人,因何事而来?”狄仁杰闻声止步,低头一看,发现来人一身暗色锦袍,头戴黑色幞头,秀眉乌黑却双鬓银白,一双看人的眼透着层狡黠之色,然此人面貌却戛然而止——之下的容貌便叫他以一方锦帕遮住,拿着锦帕的手也是惨白一片,让人不寒而栗——倒与背后这场冲天大火格格不入。 狄仁杰起初不知对方底细,但看他举止,便知此人乃宦官是也。如今此人竟可从一场大火中悠然踱出,想必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加之他身着锦衣,又不用捋袖救火,心知他身上定有一官半职。要知大唐宦官,若谋得一个体面官职,其一便是二圣身边的贴身内侍监,其二,便是派往岭南的市舶使。一般内侍监定是在皇城内活动,断然不会出现在城外驿站,加之最近天才水军归朝,天后命岭南节度使押运外藩贡品前来长安述职,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到了才是。若真是这样,那面前站着的这位便是…… “大理寺的人?”不料被对方先一步抢白,狄仁杰一愣,下意识瞥向自己别在腰间的腰牌。 狄仁杰知两人官阶相当,也不行大礼,只一抱拳,算是施了礼:“在下大理寺寺丞狄仁杰,在城中见此处突然起火,奉命前来查看情况。敢问是广府的市舶使崔千裴崔大人?” “正是在下。” 崔千裴也收起挡在口鼻前的锦帕,向狄仁杰施礼。然后又道:“狄大人来得正好,与咱家一同前来的岭南节度使张云张大人方才被烧死在房内,如今大理寺的人来了,也省得咱家上京投案。” 狄仁杰闻言震惊,一半是为失火烧死之人的官职,另一半是为这市舶使的镇定而汗颜。可不论如何,现下的情况对大理寺而言,都是千万个不利。 不料他刚思及此处,下一刻便听得一阵马蹄声,待来人靠近,才知马上之人是尉迟真金。 “大人!”虽尉迟真金说随后便到,但狄仁杰对于尉迟能恢复的如此迅速还是颇感意外。 尉迟真金见他前来,并不下马。只听他道:“狄仁杰,毋庸多言,天后口谕,你随本座即刻前去朱雀门一趟。” 俗话说好的不来坏的来,这尉迟真金带来的消息听得狄仁杰心头一跳。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狄仁杰再不迟疑,即刻飞身上马,却让尉迟稍等他片刻。原来狄仁杰是去密林处与方才骠骑接头,让他们原地候命之后再返回尉迟身边。 狄仁杰甫一返回,尉迟真金便以下巴点了点下面站着的崔千裴,问道:“这位是?” “广府节度使崔千裴崔大人。” “下官见过尉迟大人。”崔千裴即刻行礼。 尉迟真金双眼微眯,细细打量崔千裴,又道:“你知道本座?” 崔千裴作着揖答道:“大理寺上下只一人赤发碧眼,此人神勇无双,为大理寺卿尉迟真金是也。”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又冷笑一声,独自夹了马肚子,御马行在前头。 狄仁杰握着马鞭回身对崔千裴一抱拳道:“告辞。”说罢,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投向他背后的火海。 “狄大人慢走,崔千裴在此处,候着大人。”崔千裴说完,弯眼一笑。 狄仁杰再不拖延,只扬了马鞭,追上尉迟。 可那崔千裴的笑容,却让他在这临近立夏的夜晚,看得毛骨悚然。 第26章 城楼面圣 二人应了武皇后口谕,快马自城外赶至朱雀门时已至二更,出城前热闹非凡的天街此时已漆黑冷清——只是今夜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自马上下来,立即拾阶而上。只见沿路都有金吾卫把守,料想今夜他俩并不好过。 两人三两步登上最后一级石阶,便见闪烁火光间,一人负手而立——两名金吾卫手持火把护在武皇后身旁。 狄仁杰见了直皱眉,但此时也不便多言。他与尉迟真金皆上前几步,跪下行礼。 “下官尉迟真金,奉命前来觐见。” “下官狄仁杰,奉命前来觐见。” 两人异口同声禀报,双拳端握在额前,静候武皇后下令。 “都来了?”武皇后回身俯视跪着的两人,语气冷淡道:“从城外回来?” 尉迟真金恭敬回到:“禀天后,自起火驿站快马赶回。” “驿站起火?”武皇后逼近一步,“因何起火,查清了吗?” “下官……还在查。”尉迟真金握住的拳头又紧了紧。 “査?”武皇后用力一甩长袖,“本宫给了你大理寺三十日的宽限,如今二十余日已过,你给本宫查了些什么?!本宫方才遣去的人回报,葬身火海的乃我朝岭南节度使张云。堂堂二品大员,竟然就如此不明不白地被烧死在天子脚下,叫我国威何存?!先是三品鸿胪寺卿,再是二品节度使,恐怕这下一个,该轮到本宫了吧!” 尉迟真金连忙回道:“臣知罪!” “你知罪?你知什么罪?”武皇后再度负手而立,“李叔瑞!” “臣在。”一人自火光不及处踱出,与两人跪作一处。 “再有七日,若大理寺破不了案,这大理寺卿之职,你刑部尚书便一并兼了。” 刑部尚书李叔瑞与尉迟真金再一揖,道:“臣遵旨。” 狄仁杰以余光打量左右两人的神色,忍不住拱手一揖,道:“天后,下官有事禀报。” 李叔瑞语带愠怒斥道:“放肆!此处岂是你可以胡乱说话的地方!?” 武皇后神色一变,轻轻摆手道:“你说。” 狄仁杰盯着武皇后脚尖,小心翼翼道:“还请两位手举火把的护卫把火灭掉。” 武皇后目光一换,瞥了眼身边的护卫,又俯视狄仁杰道:“为何?” “回天后,二更天,宵禁始。四周漆黑,唯朱雀城楼上火光通亮,此处情况让人一目了然,有心之人必然可以善加利用,继而……” 李叔瑞惊道:“大胆!” “李叔瑞,别总一惊一乍的。”武皇后瞥他一眼,抬手示意金吾卫将火把灭了,又道:“狄卿,你就只说此事?” 狄仁杰又道:“还请天后边走边说。” 尉迟真金怕狄仁杰顶撞了武皇后,忙低声喝止:“狄仁杰!你想作甚?!” “起来说话。”武皇后倒是懂他的顾虑:如今情况未明,动总比静有利。 “谢天后!”狄仁杰领命站起,紧跟武皇后之后。 待走出几步远,武皇后才道:“狄卿查到什么,但说无妨。” “回天后,如今证据不全,下官不敢妄言。”狄仁杰恭敬道,“只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武皇后步子倏停,稍稍侧过脸瞥他:“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 狄仁杰连忙后退几步,一掀衣摆跪下道:“下官妄言,天后恕罪。” “你大理寺査了二十余日也没给本宫个明白,还敢提要求?”说着,竟往前逼近一步,“你这项上人头,是不想要了罢?” 狄仁杰把心一横,咬牙道:“臣自知办事不力,枉受天后隆恩。但这朱雀案,便就是差这点睛一笔!” 武皇后笑道:“照你意思,本宫这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臣不敢……” “你且说说,是什么个请求?若是在理,本宫便准了。” 狄仁杰刚松了口气,但下一步心又揪了起来,只因他的请求,若触了武后的霉头,必定是要掉脑袋的。 “微臣,想查广府递交户部的帐,也想査礼部的蕃贡记录。” 武皇后沉吟片刻,又道:“说说其中缘由。” “微臣怀疑,此案与官员私吞贡品有关。” “放肆!”武皇后一拂袖,“狄仁杰,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 “臣知。” “既然如此,也决意要查账?” “恳请天后恩准。” “好。”武后轻笑一声,道:“本宫准了。若查不出个端倪,提头来见。” “谢天后隆恩!” 武皇后越过狄仁杰,行至方才站立处,又道:“李叔瑞!” “臣在。” “即日起,协助大理寺翻查岭南历年递上来的帐,连带着礼部的蕃贡也一并查了。” “这……臣遵旨!” 武皇后负手而立,俯视跪着的三人道:“此乃本宫的宽限,若再破不了案,你们好自为之。”说罢又唤来候在一旁的女官:“铃儿,回宫。” “恭送天后。” 待武后与一众金吾卫离去,一直跪在地上的刑部尚书才愤愤站起,瞪了尉迟与狄仁杰一眼,不悦地骂了句“乌合之众”便愤然离去。 尉迟真金“你!”了一声,若不是狄仁杰及时抓住他手腕,怕此时已冲上去给那不可一世的刑部尚书好一顿胖揍了。 狄仁杰低声笑道:“大人,又何必与之计较?待查账之日,他们刑部,还是由我们差遣。” 尉迟真金那如箭在弦般的身体忽地放松下来,后又稍稍后倾,几乎与狄仁杰耳语:“查账一事,你可有把握?” 狄仁杰大笑出声,又压低声道:“一成也没。” 尉迟真金气结,指着他鼻子“你”了半天,也没憋出下一个字。 “大人息怒,息怒。”狄仁杰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道:“下官这次扔出去的,是块大肥饵,便是等着大鱼上钩来着。” “此话怎讲?” “要知他们有私吞贡品的胆子,就必然有私吞贡品的能耐。递上户部的账本与给礼部的单子,定是做得天衣无缝,绝难查出什么端倪来。”狄仁杰说着,又凑近尉迟真金的耳边,轻声道:“而且天后,也不愿我们能查出什么,所以才让刑部尚书盯着我们。” 尉迟真金浑身一震,转头紧紧盯着狄仁杰。 狄仁杰得意一笑:“可是我们得在刑部尚书的眼皮底下,以及那天衣无缝的账本上‘找’到些什么,大做文章,让别人觉得我们查到些什么。” 尉迟真金也笑道:“你这招引蛇出洞,要用几次才罢休?” 狄仁杰大笑道:“大人,这招可不是引蛇出洞,这明明是打草惊蛇。”狄仁杰忽地话锋一转,问道:“大人怎么浑身血腥味?” 尉迟真金猛地收住脸上的笑容,答道:“不碍事。” 狄仁杰脸色一变,怀疑道:“大人,放血止毒?!” 尉迟不语,算是默认。 狄仁杰怒火顿生,手上用力,拉着尉迟就往石阶走去。 尉迟本就失了点血,加之麻药药性还在,竟叫他拉得踉跄几步,直直往前扑去。 狄仁杰知道自己冲动坏事,连忙一挥手臂,把人搂个结实。 狄仁杰紧紧抓着尉迟真金的肩膀,道:“大人,莫要消磨自己的身体啊!” 尉迟真金难得见狄仁杰神情紧张,竟一时有些恍惚,与之定定对望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神的瞬间,却有种难以言明的紧张,只慌忙挣开狄仁杰牵制,斥道:“本座,何时轮得到你来操心?” 狄仁杰一时无语,良久才抓起他一手,眼神坚定道:“大理寺乃国法之尺度,任大理寺卿之人至关重要。你尉迟真金便是这度量,我狄仁杰誓死追随。” “狄……”尉迟真金哪料他连狄仁杰的名字都没叫全,便教这吃了熊心豹胆的狄仁杰硬拉下了城楼。 两人推攘着上了同一匹马,策马之人下了死劲挥着马鞭,使座下良驹飞速往大理寺方向奔驰而去。 第35章 短小的番外疗伤 狄仁杰不顾尉迟真金多番抵抗,还是保持两人同骑的姿态返回大理寺。 与狄仁杰分头行事的沙陀见狄仁杰久久未归,即使城里动静颇大也不敢违反与狄仁杰的约定去城里找人,只死守在大理寺门前。如今好不容易见人回来了,却见到如此难得的一幕。 狄仁杰趁前面之人不备,一搂尉迟真金的腰,利落从马上下来,稳稳落地,又趁沙陀未跑过来且尉迟未发难前松开了手,急急走开,让尉迟真金一肚子闷气全吞肚子里去了。 狄仁杰挡住沙陀去路,急道:“沙陀,大人受了伤,你先去拿药箱,今日之事,回头再议。” 沙陀闻言脸色乍变,只望了尉迟真金一眼就立马转身跑回大理寺。 狄仁杰本想回身招呼尉迟真金进门,哪料尉迟真金根本不领情,昂首挺胸,径自走回大理寺内。狄仁杰只无奈苦笑,独自回去牵马跟上。 因城中诸多事变,又因尉迟下了命令加紧巡逻,遂大理寺内只留了小部分人在。留守的官阍见尉迟真金回来,并未察觉他身上有伤,只起来抱拳施礼便又坐了回去。 尉迟真金循例在内堂逛了一圈,又想自内门出内庭巡查,刚抬起脚欲往内门走去,狄仁杰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大人若是信得过我,日常巡査便由我代办,如何?”狄仁杰说得恭敬,但双眼迸出的气势却咄咄逼人。 尉迟真金脚下一顿,原本垂在腿边的双手便握成了拳。他两三步走到狄仁杰面前,沉声道:“狄仁杰,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恐怕朱雀案一破,你便要骑到本座头上来了吧?” 狄仁杰闻言,倒自动免了礼,放下作揖的手,抬眼看他。 面前的尉迟真金一脸怒气,怕是隐忍了许久,早想发难了。他知尉迟真金是恼他方才无礼冒犯才故意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但他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如此便想避开这茬:“大人多虑了,下官早已发誓誓死追随大人。天后下了最后通牒,如今只剩七日时限,随时都有变数,难道大人受了伤还不要好好疗养,却还要以伤躯应战?” 尉迟真金闻言,狠狠厉他一眼,才变了方向。 待两人回房,沙陀早就背着医箱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一见两人还慢悠悠地踱回来,难得气冲冲地上去就是一通责备:“大人怎么受伤了还去巡视?赶紧回房歇息!” 尉迟真金难得没有发飙,只瞥了满脸热汗的沙陀一眼,垂了眼皮道:“一点小伤,别大惊小怪的,进屋再说。”一句话便堵得沙陀不敢再多言。 雕花木门一推开,沙陀便紧跟着尉迟真金进了房,反倒是狄仁杰脚步迟疑,只与沙陀使了个眼色,就替他们掩上木门,独自离开。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狄仁杰便折了回来,恰巧遇上从尉迟真金房里退出来的沙陀,便两步并作三步,赶忙拦了人问里头的人的情况。 “大人武功高强,有真气护体,虽中了不明麻药,却无大碍,就是有点失血过多,方才上了点止血粉,我再替大人熬点补血益气的药汤便好……”沙陀想起方才见到的伤口,不由皱眉,“那刀口都泛白了,衣物黏着血,要用温水才可慢慢揭开。大人也是的,查案归查案,怎么连命都不要了?” 狄仁杰笑着拍拍沙陀肩膀道:“案子先放一边,如今你便专心医治大人就是。” “我知……”沙陀突然面有难色,“只是那药汤有些苦,大人平日里就忌这味道,西域人,吃不惯大唐的药。” 狄仁杰往尉迟的卧房望了眼,又笑道:“不料大人还忌这个……无妨,所谓入乡随俗,难道因为药苦就不治吗?你赶紧替大人煎一服药来,别的问题我自有解决妙法。” 沙陀见狄仁杰不愿道破,便应了声就跑去厨房生火煎药了。而狄仁杰则返回自己房中,在木柜里头倒腾几下,揣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纸包,也去了厨房。 沙陀原本蹲在灶头前认真煎药,哪料狄仁杰进来窸窸窣窣一阵,引起他莫大兴趣。刚才听狄仁杰说得如此神秘兮兮,此时连忙扔了煽火的葵扇跑过去一看,立马了然。 “红枣?你想做枣泥?” 狄仁杰笑道:“难得聪明一回,却只猜中一半,我要做的是枣泥糕。”边说边将红枣泡在水里,细细洗了一次才转身去解沙陀的火另起炉灶。 沙陀略为惊讶,惊呼:“你竟然会做这个?” “你莫要与我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也巧了,别的不会,这个也是亏得我爱吃,便向熟手请教一二,习得做糕点三四招,试做糕点五六块,味道仿得七八分相似,赢得九方谬赞,十分惭愧。再说这枣糕味甜,做起来也不麻烦,不仅补血不起痰,与你煎的药又不相冲,要来给大人送药刚好。” 沙陀不由叹道:“狄仁杰,我沙陀忠对你是越发佩服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狄仁杰将一勺清水下锅,睨着他笑道:“沙陀,留心煎药,别煎糊了,白费功夫。” 经他这么一提醒,沙陀才猛然醒起那药壶还在炉上呢!惊得他连忙捡起地上葵扇继续看火。 待到药好糕熟,已时近三更。 两人从厨房出来,各端一个红木托盘步向尉迟真金卧房。 本以为尉迟真金早已在床上躺着,哪料推门而入,那位依然身着官服的大人竟然转坐在书桌前举着折子细细阅览。 “大人!我不是吩咐你要在床上歇息么?”沙陀放下托盘,三两步跑到书桌旁。 尉迟真金一脸不悦的放下折子,瞥了眼沙陀,一抬眼便看到站在门前的狄仁杰,再往下看,便看到那盘子里的东西。他稍一迟疑,才问:“你来做什么,手里拿着什么?” 狄仁杰笑道:“大人,得先喝药。” 尉迟真金站起来,越过沙陀时吩咐:“先退下去吧,药本座会喝。” 沙陀抬头望了眼狄仁杰,便领命退下——原本以为自己要唱白脸,哪料如今红脸白脸全是狄仁杰一人独担,甚好,甚好! 如此一想,便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尉迟真金瞥了眼狄仁杰端在手里的东西,又道:“东西放下,你也先行退下吧。” 不料狄仁杰不依不饶,又将话说了一遍:“大人,得先喝药。” 尉迟改瞥为瞪,可惜狄仁杰压根不买账,瞪了他好半天,人也不走,东西也不放下。 “哼!”尉迟冷哼一声,单手拿起瓷碗,一抬手就全数灌进嘴里。 狄仁杰难得见他除生气外皱起两道英气赤眉,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待尉迟真金将药碗放下,回身瞪他,他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揭开盖在枣糕上的瓷碗道:“不知大人是否吃过此种糕点,做的不好,大人见笑了。” “你做的?”尉迟真金见了碟子里的半透糕点,双眉一挑,抬手就往嘴里塞了一块,边嚼边道:“看来你狄仁杰要是不查案,倒可以来我大理寺当个伙夫。” 狄仁杰笑道:“下官独会一样,所以还是继续在大人手下查查案吧。”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揶揄道:“想继续查案,先把现如今的朱雀案查个水落石出再说吧!” “大人所言极是,”狄仁杰一抱拳,又连忙按住尉迟真金伸向碟子的手,道:“大人,别吃撑了,睡前不宜过饱。” 尉迟真金动作一顿,忽又抽手,冷哼道:“你以为本座稀罕你做的糕点?不吃便不吃!本座要稍作歇息,你先退下吧!” 狄仁杰本想再留片刻,可尉迟真金下了逐客令,他也不便打扰。不过他出了门后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轻手轻脚折了回来,候在门边,偷偷往里头瞧了几眼。只见尉迟真金在桌边站立片刻,又往盘子里捏了块枣糕,最终,尉迟还是将一碟糕点一点点吃完了,才肯吹了蜡烛,上床就寝。 躲在门边偷窥的狄仁杰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泪流,尉迟不嫌弃他做的糕点是好,如今整碟糕点吃完,就怕尉迟会撑着——幸好他做的数量不算太多。 如此一想,便做个不知是苦是甜的表情,抬脚往自己卧房走去。 殊不知尉迟真金一天都未吃过什么,这一碟糕点好比及时雨,虽然喝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但以甜软枣泥糕作伴,这烦人的大唐药汤,倒也不那么苦了。 第27章 林邑沉香 经此多事一夜,狄仁杰自尉迟真金卧房返回自己住处时,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许久。 狄仁杰轻推木扉,又迅速闪入房内。孰料才站定,未掌灯的房内只见得一道寒光闪过,一口剑已架在他脖子上,渗人剑气直逼脖颈。 房内敌我两人皆是按兵不动,沉默许久,狄仁杰便率先开口:“可是被我的八卦镜照来的冤魂?” 架在脖子上的利剑未移一分,但持剑者窸窣一阵,便自衣襟内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物件扔给狄仁杰,随即道:“收回你的破铜烂铁!” 狄仁杰闻言笑道:“狄某抛块烂铁能引出你这么一块好玉,倒也不是赔本买卖。”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阁下对异国典籍的熟悉程度,真真让狄某佩服。” 狄仁杰说完,两者又陷入了沉默,直到架在狄仁杰脖颈上的剑刃又往肉里压了压,那边才沉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仁杰暗暗往后躲开那夺命剑刃,道:“沉香。”二字掷地有声,却久久未得回应。 “tr?m h??ng(沉香)……”来人低声念了一句,忽地归剑入鞘。 狄仁杰暗自捏了把汗,闪到一旁才道:“来者是客,何况还是阁下这般贵客,何不容狄某飨以薄茶,再坐下详谈?” 那人在黑暗中往前走了几步,冷哼道:“收起你那套官话。既你有能耐查到沉香,料想你已知道事情始末了罢。” “狄某查的,不知是否阁下所知,阁下所知,亦不知是否是狄某所查。在下不敢妄下结论,免得贻笑大方。若阁下愿意说,狄某愿闻其详。” “笑话,我与你非亲非故,更无须与你道明缘由。” 狄仁杰沉又道:“那狄某便更是疑惑了。为何阁下当日不杀了狄某一了百了?如今又拿着狄某放下的八卦摸进大理寺来?” 来人沉默片刻,才道:“我今夜来,是为向你打探一个人。” 狄仁杰笑道:“你是敌是友?” “我非敌非友。不过我知晓过去,愿以我所知换你所知。” 狄仁杰微微眯起眼,忙问道:“你可知方渐与何人勾结私吞贡品?” “不知是何许人,只知来头不小。” “礼部的人?” “不知,那个人渣每月都会有一日行踪诡异,他人难以跟踪。” 狄仁杰话头一顿,复问:“你又是何许人?与朱雀案主使者又是何种关系?” “无可奉告。”来人沉默片刻,哂笑道:“狄仁杰,你的疑问未免太多了些。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轮到我说几句了吧?” “狄某失礼,阁下请讲。” “我想你帮我查查崔千裴这人。” “市舶使?”狄仁杰念头一动,道:“为何査他?” “莫要多问,让你查你便査。” “我大唐朝廷命官,岂是你我想查便能査得了的?” 只听那人冷哼一声,道:“别说我未提醒你,如今以物易物,便是我占的上风,若你拂了我意,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寻不着我。到时破不了案,你大理寺的地位也就难保了。” “放肆!大胆贼人,敢威胁我朝廷命官?!”只听忽地传来一句怒骂,两扇木门紧接着便让一阵劲风震开,黑暗中闪进一道影子,身手敏捷,出招之势肉掌难挡。 尉迟真金招招擒拿,出招便是要将那不速之客生擒下来。哪料对躲功一流,既不出招攻击,也不以暗箭伤人。 狄仁杰万万没料到尉迟真金会突然杀进来,更不知道尉迟在外面究竟听得多少。若非时机未到,他早已将此人拿下。偏偏此时最不宜过急收网,只能平心静气,坐等大鱼上钩,而今晚的不速之客便是那杆赶鱼棍,这根棍子,断不能折在尉迟真金这里! “大人!”狄仁杰看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与尉迟真金过了几招,而那不速之客便趁机溜了,腿脚功夫利落得惊人。 尉迟真金眼见到手的肥鸭就这么飞了,恨不得往狄仁杰身上捶个几拳泄愤。可即使狄仁杰愿意让他锤拳泄愤也无济于事,毕竟跑掉的那个已经追不回来了,如今只能从狄仁杰身上搜刮点什么下来。尉迟真金紧握双拳使自己冷静下来,又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横在他俩之间。 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了狄仁杰的一脸愁容,也让狄仁杰看到满脸怒气的尉迟真金。 “狄!仁!杰!”尉迟真金一字一顿的怒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座?” 狄仁杰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道:“大人莫急,此事本来也想告知大人,不过赶去寻你之时,城里会乱成那样,便是无机会告知大人。” “一堆借口!”尉迟真金踱开几步,将狄仁杰房内的烛台点了拿在手里才重新走到狄仁杰面前,“既然你不愿讲,本座便逼你讲。不是说时机不对吗?如今时机正好,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便与本座一同回房,本座定会听你细细说来。” 狄仁杰闻言,不由蹙眉:“大人方才受伤,需要静养。” “大难当前,区区小伤,不足挂齿。”尉迟真金说完便转身抬脚走出去,往前迈了步又止住了,回过头来睨着狄仁杰道:“本座命你,随本座回房。今晚你狄仁杰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累了,便在本座那处歇息。本座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尉迟留下一声冷哼便抬脚走了。 “怪我行事不够谨慎,还是怪你功夫修为过高?”狄仁杰叹道,“本不想你卷进来,可你身在其位,真真是身不由己啊!”言罢摇摇头,声声叹息皆是担心与自责。可再多考虑也是徒劳,便关上房门,随着尉迟真金的脚步急急而去。 第28章 秉烛夜谈 尉迟真金虽是伤者,却未能从他身上看得一丝伤者的羸弱。可此时,说他怒气冲冲倒还更合适。 尉迟真金一脚踢开那扇雕花木门,手里烛台往圆桌上重重一放便背手回身,一言不发的瞪着狄仁杰。而被瞪之人正一脚跨进房内,又慢条斯理地回身掩门。 “狄仁杰!”尉迟真金暴喝一声。 狄仁杰放下门闩的手一抖,回身动作顿了顿,才问:“大人叫下官所为何事?” 尉迟真金逼近几步,一双碧眼里似有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你莫要与本座装疯卖傻!为何方才帮着嫌犯逃脱?又为何,嫌犯会摸黑来找你!?” 狄仁杰后退一步,双肩抵着背后木门道:“方才登门拜访的,可不是甚嫌犯,牵强说的话,他是知情者之一。” 尉迟真金怒哼一声,使力扯过狄仁杰,威胁道:“狄仁杰,你今晚若不将事情交代清楚,就别妄想出我这扇门!”说罢便一甩手,将狄仁杰推向圆桌之下的石墩上。 狄仁杰稳住身形,暗松一口气,语带笑意道:“下官也未曾拒绝说出事情经由。” 尉迟真金不与之废话,径自挪了石墩坐在狄仁杰侧面,紧紧盯着他的碧色珠子好比逼供的鞭子,竟让狄仁杰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他喉结滚动,润了润喉才开声:“大人可曾记得鸿胪寺卿方渐?” 提起此等鼠辈,尉迟真金定是嗤之以鼻:“私吞贡品,死有余辜!” 狄仁杰笑道:“这方渐之恶行,可远远不止这些。今日我与沙陀依计划再访方府……定不是以大理寺官员身份前往,用何方法暂且不提。虽是旁门左道,但却让下官发现了些之前没有发现的线索。” “原来这鸿胪寺卿方渐滥用职权,竟借南下广府采购之便,强夺异邦民女据为己有,逼得该女子最后不得已自尽了结。方渐自知事情败露自己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下令方府上下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此事,并暗中处理了尸首。”狄仁杰说罢,便抚掌一笑道:“可万没想到,自此女自尽之后,方府便开始闹鬼,如此一来更使方府上下人心惶惶,家宅不宁。可这方渐做贼心虚哪敢细查,只找了个江湖术士来做了几场法事便草草了事,偏偏那些道士来糊弄几下后,也确实不闹鬼了。此事安定下来之后方府也换了几批下人,若非些老下人,便都不知曾有此事,只知方府有处不能提也不能去的禁地。” “向来的巧合都并非巧合,加之下官不信鬼怪,因此不免生疑,执意去那禁地一看。如此一看,还真让下官发现了奇怪之处。要说这禁地无人进出,更不可能有人打扫,为何房间里头的摆设企理整洁,屋中圆桌上也是纤尘不染?” 见尉迟真金只是定定看他,两道紧蹙的赤眉也未曾松动一分一毫,狄仁杰的语气便柔了下来:“方渐私吞贡品,尤喜沉香,其老仆也说该异邦女子系方渐南下点算贡品之后出现,加之方府下人对该女子描述为喜穿白纱、白衣,下官便猜她是林邑人士,且定与方渐等人私吞贡品有莫大关系。至于此后之事下官也是猜测,若将一直以来的案件与所发现的线索合起来看,下官推测,此女定是借尸还魂,与方渐来了个招金蝉脱壳。” 尉迟顿悟道:“依你之意,此女是佯死?” 狄仁杰笑道:“大人英明。此女死后,那出现在方府的‘鬼’也定是她。若非如此,她也难换得自由身。” “那为何她尚要留在方府?既换得自由身,为何不立即返回林邑?” 狄仁杰以两指轻抚下巴上的山羊胡,笑道:“怕是夺身之恨让她无法释怀。恐怕此女对强占她的方渐恨之入骨,便潜伏在方府,伺机报复。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至危之处,便是至安之处,此便是胜向险中求。” 尉迟双眼一亮,急道:“若是如此,此女便是朱雀案之元凶?!” “非也,非也。”狄仁杰又道,“若此女想杀方渐,方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朱雀案元凶另有其人。下官猜测,此女对方渐之恨,早已超越了生死,她是想将方渐等人连根拔起,才消她多年来忍辱负重之恨。若是再往此方向想开去,便不难想到,那使钝四角钉之人,便是此女子了。” “什么?”尉迟真金闻言拍案而起。 “大人莫要激动。下官先前也不是确信,所以才将一枚八卦置于方府禁地之圆桌上,若有人将八卦拿来还给在下,便证明下官之猜测确为事实。”狄仁杰将尉迟真金按回石墩上,又道:“方渐行事谨慎,想从完璧里头挑瑕疵更是难于上青天。若此女无求于我,那夜也不会冒险佯攻。所以,下官便压一枚八卦,赌了一把。” 尉迟真金听完狄仁杰一通长篇大论,不由倒吸几口凉气。末了,才眼神闪烁道:“狄仁杰,你果然狡猾。” 狄仁杰笑着一拱手道:“下官权当大人夸奖了。” 尉迟真金懒得与之辩解,瞥了狄仁杰一眼道:“夜已深沉,既然此事弄清楚了,你便回去歇息吧。七日之限不剩六日,天亮之后尚要继续查案。” “想必大人今晚也斩获不少,既然大人乏了便天亮再议吧。”狄仁杰说罢便起身,径直往尉迟真金的卧床走去。 尉迟真金忙叫住他:“狄仁杰!你想做什么?” 狄仁杰回身一笑,道:“遵大人之命,留宿此处。” 尉迟真金不明所以,一时无言。 “迷雾重重,大人真认为下官已经交代完毕?”狄仁杰笑着坐上尉迟卧床,有条不紊的将靴子脱下放好,又道:“下官可未曾说过已将所知所获交代清楚了,既然大人想知,下官便奉命直言。” 尉迟真金气得涨红一张黑脸,指着狄仁杰半天只蹦出个恨意满满的:“你!” “大人受伤未愈,切莫再动气。”狄仁杰说罢就往床里头一滚,老实不客气的枕臂而眠,不一会儿便传来轻轻的熟睡呼噜声。 尉迟真金一头茜丝险些冲冠,可狄仁杰也确实因他所言‘赖着不走’,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攥紧了拳头生了半天闷气才一挥手灭了蜡烛,和衣上了床。 第29章 旧地重游(补齐) 【29 旧地重游】 由于案情已有了眉目,狄仁杰难得一夜无梦,睁眼便是天亮。可他仅剩的睡意在他看到陌生的帐顶时全部一扫而空,当下便自床上一跃而起,急忙穿了鞋才看到端坐在石桌前捏着白玉杯细细品茶的尉迟真金。 “醒了?”尉迟睨他一眼,又将视线收回,紧盯着杯中浮沉的细碎茶叶。 狄仁杰站在床前稍稍愣了愣神,这才忆起昨夜留宿尉迟房内之事,心中正得意,却又看屋外艳阳高照,方才的那抹快意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利落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急道:“大人为何不叫我?” 尉迟闻言,语带戏谑,却不看他:“自律之人,何须别人提点?” 狄仁杰心知拗不过他,现下也不得空与之唇枪舌战一番,便急急转身,见得床边有洗漱铜盆,也不问此物归谁,抓起就用。 “狄仁杰!那是本官……”尉迟见状大惊,扔了白玉杯连忙喊停都不及狄仁杰手脚之利落。 简单梳洗后,狄仁杰便好似脚下有火在烧一般,风风火火的走回石桌前对尉迟真金一拱手,道:“下官敢问大人一句,昨夜大人遇袭之处可有派兵把守?” 尉迟真金将视线自那还荡漾着波纹的铜盆里收回,听狄仁杰质疑自己,不由语带愠怒道:“这还消你吩咐?本官自有安排。” 狄仁杰暗喜,心道果然不愧是大理寺卿,行事谨慎,不落一处。当即又松了作揖的拳,瞧着尉迟一双隐着薄怒的碧目道:“下官还有一问,不知大人昨夜受的伤……” “已无大碍。”尉迟说完转身,以单掌按于案上,逼问道:“难道在你狄仁杰眼里,本官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下官亦是担心大人身体。”狄仁杰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在下官心中,大人自是神勇无敌,英名盖世。” 尉迟真金难得又听得狄仁杰称赞他,心中自是出了一口恶气,当即便翘了唇角,耷拉了眼皮瞥了狄仁杰一眼,又道:“本官有多大本事,本官自己知道,何庸你多言?”说着话时自是别开了脸,让狄仁杰瞧不到他得意笑脸。 狄仁杰早就摸清了他的喜好,此时哪能不知道他脸上是哭是笑,是喜是怒?但便宜定不能让尉迟全占,若落得个溜须拍马的坏名声,那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便见缝插针来了句:“下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尉迟果然爽快,单手握着青莲唐刀刀柄,一脸神清气爽的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笑道:“还请大人与下官再回去一次。” 尉迟真金眉头忽地一跳,问:“何处?” “大人昨夜遇袭之处。” 尉迟真金松开握住刀柄之手,又问:“今日奉天后之命查账,且此请求也是你提出的,如今……” 狄仁杰又道:“大人,如今事情有变,若事事都如计划进行,何来突破,何来变数?”见尉迟沉默,他又趁热打铁道:“如今大理寺便如那砍柴刀,找得便是那道破竹之口,若找准方向,掌握力道,便能势如破竹。” 尉迟两道赤眉虽未松开,但态度已缓了下来。只见他抄起圆桌上的一个瓷碟,又把东西塞进狄仁杰怀里,边走向雕花木门边道:“快些用完,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说完便先行离开。 狄仁杰笑了笑,囫囵用了盘中餐,又颇有深意的往那铜盆中已平静下来的水面看了一眼,也随尉迟脚步离开。 第30章 查账之前(补完) 自出了城门之后,狄仁杰便快马加鞭,一路疾驰,飞速赶往昨夜起火的驿站。待他能看到那被烧秃了的屋顶之时,面前的绿树已经逐渐稀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狼藉的驿站。 经过一夜大火的洗礼,驿站的情况毫不逊色于之前被烧的得只剩下脆弱骨架的鸿胪寺卿办公房。 狄仁杰看见把守在驿站门前的中郎将,连忙下马行李:“下官拜见大人。” 中郎将见是狄仁杰,连忙上来将人扶起:“狄大人不必多礼。” 狄仁杰又作一深揖,恭敬道:“有劳大人彻夜坚守此处。” “狄大人言重了,听从调遣乃士军天职。” 狄仁杰往驿站内未受火舌波及的屋舍看了眼,又道:“大人昨夜可有发现甚可疑之处?抑或什么可疑之人?” “我的兵士牢牢把守在驿站至密林边缘之间,每隔一刻便派遣二人小队至密林巡查。可要说可疑之处与可疑之人,并无太大发现。好似自扑灭大火之后,一直无甚值得注意之事发生。” 狄仁杰沉吟片刻,只觉自己好似一只蝉蛹,外头被蚕丝牢牢束缚,却找不到可以破茧成蝶的突破口,案情胶着。他回过神来,又对中郎将一抱拳,道:“有劳大人,那么下官可否四处转转。” 中郎将回以一揖,道:“狄大人请便。” 狄仁杰微微颔首,正要牵马往密林走去,不料往未被大火波及的屋舍里传来一阵吵杂之声。狄仁杰的脚步闻声而停,目光亦是寻声而去。 “崔大人,崔大人,崔大人请留步。”一名带刀侍卫急急跟在崔千裴身后,神色慌张。而被叫之人却面无表情,对身后之人的请求置若罔闻,冷血得一如狄仁杰初次见他。 然而崔千裴的熟视无睹却让那名带刀侍卫心急如焚,见崔千裴已经要走到前庭,吓得连忙跑上前去挡住崔千裴脚步。 崔千裴步子倏停,慢条斯理地背手而立,垂着眼皮斜斜睨他:“好狗不拦路,这道理,你家主子没教你么?” 那侍卫一抱拳道:“回大人,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请大人体谅。” “体谅?”崔千裴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围着他转,阴阳怪气道:“可有别个来体谅咱家?咱家奉圣上之命随张大人押运外邦贡品上京。哪料张大人出师未捷,遇上这火险陨了性命,若奉命押运之物再有甚差池,只怕你我都难承其果。”崔千裴踱回原地,发现驿站外牵着马望着这边的狄仁杰,又语带恐吓对那侍卫道:“为免押运途中再生事端,咱家只能先把贡品押运进城再回来处理张大人之事。若你还想这项上人头能多留几日,就莫再诸多阻拦。” “只是,崔大人……” “因何事喧哗。”中郎将手握佩刀刀柄,行起路来虎虎生风,两三步便来到几人面前。 “大人……”侍卫连忙低头行礼,并把事情缘由一一道来。 中郎将听后,瞥着崔千裴不悦道:“崔大人,本官也只是公事公办,未有撤离命令下达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 崔千裴冷笑一声道:“下官深知大人尽忠职守,可下官也是奉了圣上之命要将贡品押运上京,若非遇此意外,此时咱家已经与张大人把东西送进皇城了。大人也知,押运之贡品,是用以犒劳十万归朝水军,若再出什么差池,我怕……” “这……”中郎将语带迟疑,稍稍侧身,往狄仁杰看了眼。 崔千裴见他立场不定,自知有机可乘,便又乘胜追击:“大人把我等关押在此,莫非是圣上怀疑,那把烧死张大人的火是咱家点的吗?” 中郎将急道:“本官从未说过此话,你莫要信口雌黄!” “既然如此,那便放人。”崔千裴自上而下,俯视有些许气急败坏的中郎将,帽下白发在艳阳下熠熠生辉,更显得盛气凌人。 “两位大人均是尽忠职守的好官,如此争拗亦非良方,不如容狄某一献拙见。”狄仁杰不知何时绑了马走了上来。他笑容可掬,态度谦和,一副和事老的做派。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因狄仁杰一打岔,倒稍稍缓和了下来,不约而同道:“狄大人请讲。” 狄仁杰笑道:“昨夜因事出突然,尉迟大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冒险调遣中郎将大人于此驻守,其目的以来是保护驿站官员以免多生事端,二来也是想借御用金吾卫以助大理寺破案。而崔大人是奉圣上之命押运贡品进宫,如今张大人遭逢不测,想必崔大人心中依是悲恸不已,如此亦要奉命行事,实在难得。既然如此,只要以两位大人不失职为前提,便一切好说。如今午时将过,留在此处证物与张大人的遗骸亦要转移,遂大理寺必然有人马前来支援,大人不如分派一队人马随崔大人入宫,一来可保护大人安全,以免入城途中再生事端,二来大人也不算失职,且如此一来,崔大人亦能如期入宫面圣。且看二位意下如何?” “然也!”中郎将抚掌大笑,也不待崔千裴同意,便风风火火地去调派人手。 崔千裴冷笑一声,向狄仁杰微微行了一礼,并无诚意地道:“多谢狄大人体谅,这人情崔某欠下了。”他深知自己在狄仁杰眼里也是逃不出干系,狄仁杰虽说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深明大义,但明眼人便知这所谓‘保护’不过也是监视罢了。可狄仁杰已经给他拾阶而下的机会,他也不必不识抬举,何况押运贡品一事若再出点什么事,后果便难以设想了。 狄仁杰笑道:“崔大人何必客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狄某不妨大人做事,先行退下。” 崔千裴皮笑肉不笑地作揖告退,不时便领着一队人浩浩汤汤往城里去了。 狄仁杰往那被烧得狼藉的房屋看了眼,往怀里摸出一条巴掌大的麻布捂住口鼻,便径直往那边去了。 被烧的房屋虽然救火及时,可就现时屋内惨况而言,可想当时火势之猛。 狄仁杰捂着口鼻前后左右各行了五步,又返回原地,抬头定定望着被烧成炭黑色的房梁,心中独自琢磨:这第二起命案,倒与第一起命案有几处不同。 其一,地上并无之前沙陀在鸿胪寺发现的灰白粉末;其二,房梁虽被熏黑,但未被烧断;其三,房内并无岭南节度使之遗骸。 狄仁杰徐徐在原地转了个圈,视线由炭黑的房梁上转移到未被烧毁的门框上便不再移动。原来在依稀还能看到朱漆的门框上,钉着五个造型奇特的小铁块。 狄仁杰快步走过去,用捂着口鼻的麻布包着被熏得漆黑的铁块轻轻摇动。门框虽然未被烧毁,可经那熊熊烈火一夜烘烤,此时也是脆弱无比。狄仁杰只握着小铁块轻轻摇了摇便把东西取了下来,可待他再一细看布里的东西,却被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铁块是个箭嘴,只是箭身与接口处被大火烧毁,又钉在如此不起眼的地方,若不是细看且把它拔下来的话,根本不能发现此处竟曾经插`着五支箭。 狄仁杰细细掂量手里的东西,按重量与手感,似乎也不是普通铁块。要知造箭讲求准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以麻布抹去箭嘴上的烟灰,在这块拇指大小的铁块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花纹。 狄仁杰猛地抬头往屋顶看去,可本来应是砌了琉璃瓦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根残破的木炭。 “来人!”狄仁杰踏出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人应了声“是”,不过一会儿便握着腰间佩刀跑了过来。原来是方才那名与崔千裴起了争执的带刀侍卫。 “大人有何吩咐?” 狄仁杰指着原本应是屋顶的地方问他:“在被烧毁之前,这间房的那里,是不是有个天窗?” 那侍卫往狄仁杰指着的地方看了看,答道:“回大人,是的。且为防漏雨,是斜开的。” 狄仁杰闻言暗自比了比距离,又连忙问:“再问句,张大人之遗骸,如今放置在何处?” “回大人,在后堂。” 狄仁杰一抱拳,道:“有劳带路。” 那侍卫讶异于狄仁杰的有礼,回过神来连忙一摆手道:“狄大人请。”说罢立刻走在前头准备带路。 狄仁杰后腿刚迈出房门,又连忙倒了回去,迅速往门框上把那些箭嘴摘了三颗下来,用布包好收进怀里。 尾随侍卫来到后堂并与门前守卫打了招呼之后,狄仁杰推开了后堂内用以临时停尸的房门。门扉甫开,一阵刺鼻焦味便扑鼻而来。 狄仁杰连忙捂住口鼻,恐防尸体经过一夜之后尚残留毒气,而领着他进来的那名带刀侍卫便再也受不了,干呕着跑了出去。 狄仁杰看着那具面目模糊的焦尸,不由蹙起眉头。虽说是这具是焦尸,却不似以往见过的焦尸那般蜷曲。想必张大人也是先遭杀害,再被放火焚尸,就这点而言,倒与鸿胪寺卿被焚殆一案作法一致。既然结果相同,为何会在作案手法上出了偏差呢…… 他虽知道了朱雀与火珠之用,但方才发现的箭嘴又是…… 狄仁杰紧紧蹙着眉头抬头看向屋顶。与刚才烧成空壳的房屋不同,此处的瓦片完整,房梁笔挺,午时烈日的光线自天窗射`入…… “!”狄仁杰忽然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嘴唇微张,双眼大瞪——他意外地发现此屋格局与那被烧毁的房间一致! 既然如此…… 狄仁杰忽然冲出房间,不顾领路的侍卫如何叫喊,他却只顾推开相连的房间的房门,均无一例外地往屋顶看去。 “狄、狄大人……你这是要做甚呐……”强忍不适的侍卫紧跟其后,一头雾水地看他推开一扇门,未几又关上,紧接着又去推开另外一扇,如此往复,直到狄仁杰独自跑出后堂,侍卫才停下脚步,抹了抹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本来还以为是个、是个谦谦君子,怎么做起事来疯疯癫癫的?” 狄仁杰顾不上理会中郎将的叫喊,只一味往驿站后面的密林跑去。 朱雀、西域火龙油、火珠、沉香、焦尸、白灰、箭头……如今好似一颗颗珠子,被那针线逐一连在一起。 狄仁杰并未冲进密林,而是在驿站之后的泥地上停了下来。他缓缓挪动脚步,视线紧紧盯着墙根,生怕看漏一点蛛丝马迹。 忽地,那双刚刚染上泥浆的黑靴停了下来。 狄仁杰撩起长衣下摆,缓缓蹲了下去,欲以手量度方才测量之物,不料才伸出手,便又僵直停在半空。 “……原来如此,”狄仁杰喃喃道,“此人果然是高手。” 狄仁杰缓缓起身,抬头看着屋舍的房顶。 “既然如此,恐怕这已是第三件命案了……” 狄仁杰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双眼微眯,若有所思…… 第40章 ■刮■开■图■层■兑■奖 【31 查账】 平日阴森恐怖的刑部,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却看刑部前堂灯火通明,翻阅卷宗之声不绝于耳,查卷之人交头接耳,忙得不可开交。 此中却有一人,好似与这顿繁忙毫不相干。 刑部尚书李叔瑞端坐堂上,左手两指捏一御赐白玉杯,杯中之物乃今春新炒之鹤舌佳茗。品茶之人细呷一口,口舌馥郁,似是意犹未尽,再呷一口,尚未饮下,却全数喷了出来。 只见身穿青紫官服的大理寺卿尉迟真金领着几名手下,自刑部大门款款而来。 “下官大理寺卿尉迟真金拜见大人。”尉迟真金虽是作揖,却不低头。 李叔瑞连忙以衣袖拂去嘴边残茗,换了副表情讥讽道:“怎么尉迟大人不去查案,反倒到我这刑部来了?莫不是知法犯法,被逮住了吧?” 尉迟真金哂笑一声,道:“李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本职文官,翻查宗卷与审问度刑之事本乃卑职本分,不过有幸得天后提拔赏识,无形中使大人与卑职职责对调,我尉迟真金才有幸越俎代庖。” 李叔瑞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明面上听的是贬低自己,可这话的意思不还是指桑骂槐,说他失格吗?!刑部尚书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好好一只白玉杯被拍碎在案上,滴着血的指头指着尉迟真金骂道:“岂有此理!”可后面那是什么理,倒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尉迟真金看着横在鼻尖前的血指,继续哂笑道:“李大人切莫动气,今日卑职是奉天后之命前来查账,并非别有用心。且刑部与大理寺相辅相成,当是以和为贵。若卑职有所失言,还望大人海涵。况且,大人手上这伤,还是尽快包扎为好吧。” 李叔瑞闻言往自己的指头看了眼,当是鲜血直流,触目惊心,看得他心如刀绞,实则也是十指连心,着实疼到心里头去了,不过方才正在气头上才浑然不觉。纵然如此,明面上也不好摆出副惨相,此便一拂袖,将双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哪料他前脚才走开,身后便传来一阵哄笑声。李叔瑞心中气不过,脚下步子一顿,回头怒瞥尉迟一行。 尉迟真金不消看他就知杀气从何而来,便抬手制止:“笑甚笑,此处哪容得尔等儿戏?快快查账去!” “是!卑职领命。”几人一抱拳,均退了下去。 “邝照!”尉迟真金叫住邝照,又望着那混有三部官员的坐席道:“你去把林邑所有的蕃贡记录找来与我,本座要亲自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前堂所有人听到。 “是!”邝照领命退下。 尉迟真金找了个位置,自顾自坐下。他当是记得与狄仁杰分头行事之前,狄仁杰所交代之事。虽然狄仁杰说得暧昧,但既然狄仁杰如此强调他为官本分,他便端好架子,来刑部尽他大理寺卿的本分。 虽狄仁杰只任六品寺丞,却于一年前神都龙王案中大放异彩,位低权重。且与之共事一载,心知狄仁杰也确是实至名归,他身为大理寺卿举才用贤,实是责无旁贷。再说他也渐觉能在普天之下遇上狄仁杰如此志同道合的知音,实属难得。 不可否认,自狄仁杰入大理寺任职寺丞以来,曾数度给予尉迟真金不小的冲击。尉迟真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冲击究竟是好是坏,但只要大理寺能在不变宗旨的情况之下能处理更多冤假错案,更受朝廷重视,更受百姓爱戴信任便已足矣。 与一年前龙王案不同,如今奇案再出,他却坚信狄仁杰定能摸清案件的来龙去脉,只是此时无暇细说。他与之共同查案,虽已估摸了个大概,却不敢妄下定论,毕竟拿凶定案讲求证据。 如此,只消与狄仁杰来个里应外合便是。 “大人,这是礼部与户部交来的。”邝照放下账簿,后退一步,立身待命。 尉迟真金回过神来,抬手挥退。伸手触及厚厚一叠账本,同时抬瞬,碧色眼眸目光凌厉,只沉默扫视一圈,三部官员、包括自己带来的大理寺官员都神色各异,心里各有打算。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双指压着那叠账簿拉至面前,似是有的放矢般在一叠里头选了一本,聚精会神地逐页翻查。 这账簿里头的明目果然做得漂亮,看来狄仁杰所言非虚。 不过,兵不厌诈。 尉迟真金煞有介事地抬头扫视那帮查账官员,出乎意料的便是,还真有几名礼部主事神色慌张,频频擦汗,恰巧与尉迟真金的视线对上了,又慌忙低头与面前的刑部官员对账,握笔之手抖似筛糠。 尉迟真金嘴角一勾,手中账簿一合,拍案而起:“邝照!” “卑职在!” 尉迟真金自木案后走出,行至那群官员面前,俯视着他们,把手中账簿递交邝照:“本座觉此卷有疑,带回大理寺彻查。” “是!” “尉迟大人!”其中一名主事连忙自那群官员间站起,踉跄来到尉迟真金面前,跪请道:“尉迟大人,这账本你们大理寺拿不得啊!” “为何?”尉迟真金将账簿交由邝照,自己反倒单膝蹲下,依旧俯视面前主事,“莫不是,里头却是有甚猫腻,不能为外人道吧?” 那主事吓得连退几步,这次干脆伏到地上:“卑职惶恐,大人莫要信口开河啊,这般流言若是传了出去,卑职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那你且说说,为何不让本座带走此卷?” “那是,那是侍郎有命,命卑职多少本带出去就得带回多少本呐,若是少了哪本,卑职在责难逃,还望大人体我谅我,莫要为难卑职……” “荒谬!”尉迟真金怒斥一声,又倏地站起,快步走到方才坐下的案前,指着桌上剩下的账本怒道:“本座奉天后之命翻查账簿,岂有不把有疑账簿带走之理?!本座方才翻看往年林邑朝贡记录,表面上做得体面,实则漏洞百出!当中尤以进贡的沉香数量为甚,东遮西掩,拆了西墙补东墙,你道本座看不出来?尔等尚要如此遮遮掩掩,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大人莫要、莫要血口喷人啊!”礼部主事一脸煞白。 “是不是本座血口喷人,查了便知。”尉迟真金拂袖便走回案前,继续查账。 尉迟真金捧起另外一本账簿正要翻看,却看到一脸锅底黑的李叔瑞背着双手踱了回来。 尉迟收回视线兀自一笑,时机尚好,对付李叔瑞此等不作为又自恃过高的草包,激将法果然了得。至于方才的礼部主事是否有参与贪墨以及账本是否真有纰漏,这还有待查证。 不过如今渔网已撒下,只等时机一到,收网捕鱼! 与此同时,宣政殿—— “传,岭南广府市舶使崔千裴入殿觐见。” 身着一袭黑色暗花官袍的崔千裴连同押韵贡品上京一行拾阶而上,到殿前便齐齐跪下,三呼天皇万岁,再三呼天后千岁。 “平身。”高宗微微抬手请起。 “谢皇上。”崔千裴一提长袍下摆,垂首立在一旁。 “来人,赐座。”武皇后自凤椅上站起,由劳太一搀扶而下,“爱卿此程艰辛,多有受苦了。” 崔千裴连忙自座上下来跪下,行一大礼,又抱拳埋首道:“罪臣失职,求天后赐罪!” “爱卿言重了,你不远千里将蕃贡押韵上京,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吧。” “臣有罪……岭南节度使张大人他……遭逢厄运,英年早逝。罪臣身为同行,未能及时抢救,实为疏忽。” “天灾*又岂是我等可以左右的?张大人以身殉职,尽忠职守,一生为我大唐鞠躬尽瘁,鞍前马后,如今也算死得其所,皇上必谅其功过,给他一个说法。爱卿不必过于自责,且平身吧。待本宫命人设宴,予你接风洗尘。” 崔千裴再一叩首,高呼一声:“谢天皇天后隆恩。” “尔等先行去偏殿稍作歇息吧。”武皇后话头一顿,又道:“劳太一。” “奴才在。” “命人领崔大人等至偏殿稍作歇息,不可怠慢!” 劳太一埋首应道:“奴才遵命。”末了便朝一旁候着的内侍监使了使眼色,立刻有人行上前来恭请崔千裴等人。 待崔千裴一行离开宣政殿,武皇后才拾阶而上,坐回凤椅之上。 “皇后,朕对这张云无故毙命之事亦略有耳闻。” 武皇后身形不稳,险些摔下凤椅,幸得劳太一暗中搀扶,不然定已坐在地上了。 “哦?皇上怎听得这般风言风语?”武皇后甫一坐下,凤瞬便低低一压,凌厉扫过在场伺候的宫女太监。 高宗不语,捻了捻下巴上的胡子,又道:“张云不论如何都是我大唐二品大员,就这么被烧死在天子脚下,难免人心惶惶,有些流言蜚语也是在所难免。” 武皇后笑着抚上高宗手背,又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慰。又笑着道:“皇上不必担心,臣妾已命人速速彻查原因,想必不日便有定论。” 高宗听得此言,便放心地吁了口气,又道:“如此便好,早日水落石出,免得遭有心之人诟病诋毁,损我大唐国威。” “皇帝莫要为此时操劳,只管交由臣妾去办,皇上且安心养病便是。” 高宗笑道:“有皇后在,朕是放心。”说罢便使人扶着自己返回行宫。 皇帝前脚方离开宣政殿,武皇后便敛去笑容,自凤椅站起。 “劳太一。” “奴才在。” “传本宫口谕,命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尽快破案,查明原因,缉拿元凶。否则,提头来见!”说罢便拂袖而去。 “奴才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连更三章,懒狗昨晚努力撸到三点多才写了两章…… 傍晚发一章,晚上发一章,还望各位体谅qwq手速慢真是要命呐 第41章 ■刮■开■图■层■兑■奖 【32 惊弓之鸟】 接风洗尘的晚宴如期举行,席中歌舞升平,菜肴精美,丝毫不因城中两名朝廷要员之死而有些许清淡。 崔千裴坐于席中,却不似别的随行官员般沉浸于声色犬马之中。他只捏一只夜光杯,细细啜着杯中之物。可纵是琼浆玉液,他此时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昨晚张云死以后,他虽然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可暗地里却是处处提防。 正如一月之前于广府出发时所言,他与张云是拴在同一根绳子时的蚂蚱。如今张云所住馆驿突然起火,而张云则死于非命…… 崔千裴放下酒杯,心中惴惴,不禁忆起昨夜所见。 原来昨夜他曾去过张云住处,可在他到之时,张云已死在了床上。惊恐之下他只能不动声色的自天窗退回自己的住处,只等别个去发现张云尸体。可万万没料到,是夜,张云住处竟起火了。 张云的尸体连同房内陈设全数烧成了焦炭。 这一幕幕,一桩桩,如何不让他心惊胆战? 他早知私吞贡品虽能获利颇丰,但风险很大,一旦事情暴露,被送去杀鸡儆猴的便就是他们这些官阶低的。只是出乎他所料,大限竟来得如此突然。 上面的达官贵人闻风而动,先下手为强,只是不知道这把火,何时烧到自己身上。 崔千裴将侍女重添的酒一饮而尽,心中暗道:是否该好好盘算一番了? 一顿接风晚宴下来,崔千裴并未吃下什么。临近晚宴结束,借身体不适之便自宫里退了出来,与众人分开而行。谁知他前脚才出承天门,便有一内侍监跟在身后,避人耳目小声道:“大人可觉风声扰耳?” 崔千裴听到了也似没听到一般,只背手独自走在前头,不过脚步倒放慢了。 那内侍监见他不答,便默默跟于其后。眼看要到朱雀门之时,只听那跟在身后之人轻声道:“崔大人,奴才不可出宫,有人让奴才带话予您,就说是客人自远方而来,而故人尚在故地等客人。”内侍监说完,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崔千裴步子倏停,细细品味方才听得之话,忽地呼吸一滞,恍然大悟地加快了步伐,匆忙往朱雀门赶去。 搭建在朱雀门前的凌空祭台已接近竣工,于门前围观的百姓便也聚了起来。 崔千裴匆匆上了候在门旁的轿子,命轿夫往驿站前去。 尉迟真金方才一出刑部大门便遭遇了内侍监总管劳太一。那脸粉得煞白的劳太一抱怨几句,才将天后口谕如数传达。 尽快查案! 尉迟真金心急如焚,即使天后不下这道命令,他也会竭尽所能尽快破案。在这长安城中,怕是再无谁人比之他更想速速破案,缉拿元凶,把这邪门的朱雀案弄个水落石出! 他自刑部回到大理寺,正想沐浴之后再细查今日自刑部带回的账簿上的名目。哪料才抬脚进入房中,便察觉有异。出拳同时已用脚踢上雕花木门,想与屋内的不速之客来个瓮中捉鳖。 一拳而去,落空;再挥,又是落空;干脆出其不意,一个扫堂腿,不速之客便教他扫落在地。 机不可失!如此再往他门面上补上一拳,便教他插翅难逃! “大人饶命!” 落下的拳头恰到好处地停住,倒地之人大松一口气,自怀里摸出火折子,先照亮了自己的脸,再起来掌了灯。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狄仁杰举着烛台,咧嘴而笑。 尉迟真金攥紧拳头,碧色的眸子里尽是杀气。 “狄仁杰!你可知!”尉迟真金只觉此时多说无益,放下的拳头又重新挥了起来。 狄仁杰见他神色不似有假,放下烛台连连躲避,边闪边道:“大人,大人,拳下留人!” 尉迟真金铁拳铁腿毫不作假,一招一式咄咄逼人,直把狄仁杰逼到床边。狄仁杰退无可退,一个闪身,干脆倒在床上,眼看着尉迟真金的拳头便要朝着门面砸下来,此时也不知是忘了畏惧,还是料想到尉迟的拳头定不会砸下来,竟是瞪大了双眼,定定看那拳头就停在眼前一厘之处。 “大人……”狄仁杰的视线越过拳头看向尉迟真金,果然是满脸怒容。 “狄仁杰!你可知,方才若不是本座收拳及时,你早已脑袋开花!”尉迟真金一手按着狄仁杰的左肩,另一手紧紧攥拳,直逼狄仁杰门面。 “你可知,有些事是儿戏不得的!” 狄仁杰伸手拿开尉迟真金的拳头,暗自松了口气,便又扯出平日那副笑脸道:“下官便就是知道此乃大人卧房,知道回来的是大人,等的也是大人。狄某恭候多时,是有事相求,只是未料到大人时时机警,狄某也险些因此丢了性命,错在狄某,大人旧伤初愈,切莫动气。”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似是余怒未消,只走去圆桌,为自己沏了杯冷茶。冷茶入喉,清凉透心,这才灭了心头怒火,一掀衣摆,坐在圆石墩上问道:“我倒想听听,何事值得你狄仁杰偷偷摸摸潜在本座卧房?” 狄仁杰坐在床沿,笑道:“此事确实有些难于启齿,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便由始至终,一五一十全数道来,本座有的是时间。” 狄仁杰沉默片刻,似是下了决心,豁出去般道:“下官前来,是想问大人……借些银两。” “借钱?”尉迟真金捏着白玉杯的手一顿,赤色长睫一扇,碧瞬转去瞪人。 狄仁杰清了清喉咙,面带窘色道:“便是那铜臭之物……” “作何而用?” “用以周转。” 尉迟真金迟疑:“月钱才发,便又用完了?” “实在难堪……狄某欲购置些许物品,不料散尽今月月钱也尚差些许。” 尉迟赤眉倒竖,问道:“尚差多少?” 狄仁杰比了个手势。 尉迟真金放下白玉杯,自怀中摸出钱袋,递予狄仁杰。狄仁杰上前来接,不料尉迟又缩了回去,再看向狄仁杰的眼神还是怀疑与不解。 狄仁杰笑着作揖道:“大人就当作是打赏狄某一场看戏法的赏钱吧。” 尉迟真金听得一头雾水,眼神闪烁,动作迟疑,可钱袋终究还是落入了狄仁杰的手中。 “多谢大人,简直救狄某于水火之中。”狄仁杰拿起钱袋就要出门。 “狄仁杰!”尉迟真金不自觉站起来,颇带惋惜地看着狄仁杰道:“那是本座……两个月的月钱。”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起来,奈何此时不能向尉迟真金道明原由,只能再一作揖道:“大人且放心,这两个月的月钱,定能换来几十倍的收益,还望大人对今夜狄某借钱一事保密,一切明晚自有分晓。”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尉迟真金的卧房。 尉迟真金独自纳闷,下火的冷茶灌了一杯又一杯,良久,才恍然大悟道:“狄仁杰,你竟敢用本座的月钱赌博!?”末了便又否定自己方才的推测,反复说服自己狄仁杰绝非那等赌徒…… 深受怀疑之人拿了尉迟真金的月钱,在长廊尽头转弯,轻轻叫了声蹲在黑暗墙角的人:“沙陀。” “狄仁杰!”沙陀忠连忙跳起来,尽量压低声音道:“狄仁杰!你可算来了,你若再来晚一步,我怕是要教这里的蚊子咬死了。” 狄仁杰低低笑道:“沙陀兄弟,狄某给你陪个不是,结案之后,狄某请酒。” “酒水就不必了,”沙陀笑道,“给我买只烤鸡便是。” “一定一定。”狄仁杰笑着把钱交给沙陀,再三叮嘱道:“低调行事,还请沙陀兄弟务必办到。” 沙陀点点头道:“狄仁杰你客气什么,放心,交给我吧!”说罢便要开溜。 “哎!”狄仁杰把人叫住,低低说了声:“万事小心,低调行事!” 沙陀笑着点点头,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狄仁杰长叹一口气,背手抬头望向夜空,只见空中挂着半轮明月。又兀自探到:“只欠东风。” 子时,白纱楼—— “你来了?”华服男人略显富态,见到来人只是慵懒瞥了一眼。 “大人好胆量,卑职听闻此处前些日子方才走水,怕这趟水,也走得不甚自然吧。”来人倒也不显生分,径自走向华服男人对面,与之相对而坐。 华服男人哂笑起来:“不料你也是个胆小鼠辈,放把火也能吓成惊弓之鸟。” 来人失笑,道:“大人自是不怕的。可卑职身居低位,当是怕得要紧。昨夜那把火烧死了张云,也不知哪天也会有一把火,把卑职烧成黑炭了吧?” 华服男人笑得咳起来:“你以为,那把火是我遣人放的?” 来人不语,似是肯定。 华服男人嘲笑道:“我似那种自断手足的愚者么?” 来人不语,转瞬看他。 华服男人低低笑着,忽地笑声又止了,使得四周死般寂静,突兀非常。 “我有线人来报,道是那大理寺的查到林邑沉香了。” 一句话好似一道惊雷,把来人劈愣在原地,他肩上的玄色披风兀地滑落,遮不住的一头华发教窗外月光映得银光闪闪。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简直要命…… 晚上还有一更,终于解密朱雀的把戏了 第42章 ■刮■开■图■层■兑■奖 【33 入夜之前】 翌日,尉迟真金一如昨日,早早就离开大理寺往刑部查账去也。 昨日他在刑部收走一叠林邑的账簿,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不大。今日人到了刑部大门自从马上下来,便已有躲在门后的小厮飞奔回去通传。 尉迟真金对此嗤之以鼻,下马后躬亲拉着爱马步入刑部大门。由于此次“查账”目的已于昨日达到,且守在城外驿站的守卫已经撤走,为多派人手至城外驿站增援,尉迟今日只带了邝照一同前来。 两人一同步入前堂,又齐齐向刑部尚书李叔瑞施了礼,才各自走向自己坐处。经过那群查账官员面前时,尉迟真金有意往里头瞥了一眼,哪料里头有人做贼心虚,却教他瞥得坐立不安,坐在案前如同寒风落叶般摇摇欲坠。 尉迟真金内心窃喜。 邝照回头看了眼自家大人,又望了望那群官员,暗自叹道:可怜这帮小老儿,被遣来做苦差,还要受尉迟大人的冷眼,过得比大理寺一众还惨,真是悲哉、悲哉。 却说尉迟真金才坐下,便察觉桌面有异。定睛一看,才发现案上多了本账本。他记得昨日已将林邑的账簿全数收走,今天怎么又…… 不动声色抬头往那帮官吏看去,哪料见得昨日极尽阻碍的礼部主事鬼鬼祟祟地望向这边,见尉迟真金看过去,便又连忙低头。 尉迟真金心中生疑,拾起桌面账本仔细翻看——不过普通账簿耳。 可为何此处会出现一本毫不相干的账簿?着实让人在意。 尉迟真金将翻到末尾的账本合上,正想由头再翻。哪料才把账本合上,便看到书口处有点点墨污,看似无意为之,但一旦与这本突然出现的账簿结合起来,便教人无法不生疑。 尉迟真金依着墨污逐页翻找,发现墨污所在书页的某个字下亦有对应的墨迹,若将几页上有墨迹的字连起来,则是……! 有、事、相、告。 尉迟真金暗吃一惊,二话不说便抬眼找人,一片官吏之中,只得一人惴惴不安,频频往这边看来! 原来是他,也亏得他能想得如此方法暗度陈仓。 尉迟窃喜,合了账簿随意一放,只当尚未洞察此事,反正他在明,敌在暗,敌不动,他不动。 被遣来查账的官吏对刑部阴森氛围颇有微词,个个都想早日翻查完可早日返回原属,遂刑部前堂依然只剩翻查书卷与窸窣交谈之声。 “哎呀!”忽然,有人大叫一声,“茶水有问题!”紧接着便是茶杯掷地之声。这声动静好似一道惊雷,着着实实让刑部前堂炸开了锅,又似点燃的引线,让一串炮仗接连听响。 不断有官员捂着肚子飞奔向茅房方向。 尉迟真金见带头之人与将账簿放在他案上者乃同一人,便倏地站起,捏着茶杯怒道:“究竟是什么回事?!”话音刚落,也面色不妥,暗自使了轻功一踩桌案,借力跳出坐席,也往茅厕方向去了。 实则他入刑部以来滴水未进,不过见牵头之人如此作为,才配合其敷衍一出戏来。 尉迟真金躲在茅厕必经之道的被阳之处,瞄见送账簿之人鬼鬼祟祟摸来,便出其不意自背后捂住其口,将人带进暗处。 那人挣扎不休,尉迟心烦,只得压低声音道:“是你将东西放在本座案上?” 那人连忙点点头,又示意尉迟放手。 尉迟放开他,并以身挡住退路,俯视来人道:“最好莫要让本座知道你有半句虚言或是耍花样,不然,莫怪本座刀剑无情。” 那人被望了尉迟别在腰后的佩刀,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干脆跪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这才抖着手作揖道:“大人,大人饶命啊。卑职、卑职乃是礼部主事刘登,卑职有事相告……” 尉迟真金冷笑道:“本座知道你,昨日若不是你尽力阻拦本座,今日那帮查账的也不会见了本座就像见了活阎王一般。这么说来,本座还欠你一句多谢。” 刘登吓得连忙求饶:“大人恕罪,卑职、卑职也是情非得已啊。” “罢了罢了,你所言之要事,且与我一一道来。” 刘登咽了口唾沫,惊魂未定的开口:“事情说来话长,大人切莫激动。”说着还看了看尉迟真金的佩刀。 尉迟真金不耐地瞪他一眼,吓得这小老儿连忙低头,声音颤抖道:“大人果真英明,昨日大人所查之账簿,确是有问题。” 尉迟真金闻言一愣,连忙敛容催促道:“接着说!” “实则卑职也不知来龙去脉。卑职只是个做账的,只负责将交上去的账做得体体面面,教人看不出纰漏……” “谁让你做的帐?” “是、是礼部侍郎赵谦。” “礼部侍郎!?”尉迟真金眼眸一转,又问:“还有谁?” 刘登求饶道:“大人恕罪,卑职确是不知啊!这账也是礼部侍郎要挟卑职做的,卑职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实属情非得已,还望大人体我谅我,饶我一命啊。”说罢又给尉迟真金扣了几个头。 尉迟真金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他拉起来:“本座又不是夺命的阎王,何必行如此大礼?你同流合污假造账簿罪不可赦,但罪不至死。若本座查出你无份参与贪赃,本座必定公事公办。” 刘登闻言一愣,连忙涕泪横流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只不过,你与我说过假账一事切莫与他人提起,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刘登双眼一瞪,“大人……” 尉迟真金哂笑道:“你亦不是不知,自己做的是什么账。私吞贡品,可是死罪……” 刘登双腿一软,忙道:“卑职知道,卑职知道……卑职,先行告退。” 尉迟侧身让道,待刘登离去良久才转到明处。再行回前堂,便带着邝照与李叔瑞辞行:“大人,卑职等顿感抱恙,今日便先行退下。” 李叔瑞不耐道:“尔等先行回去,本官必定彻查此事,还尔等一个说法。” “有劳大人。”尉迟真金放下手立马回身就走。 出了刑部大门,邝照才问:“大人去哪家医馆?” 尉迟勒马回首,不可置信地扫了邝照一眼:“你喝了刑部的茶?” 邝照点点头,一脸无辜。 “可笑!”尉迟一扯马缰,“身为大理寺寺丞连此等药物的气味都嗅不出来,实在失格。多说无益,你就近就医,本座一人回大理寺足矣!” 邝照大惊,可未等他说话,尉迟真金已经策马远去。 “原来大人方才是装出来的啊……这是为哪般?”邝照喃喃自语,话音未落,腹中又是一阵绞痛,惊得他连忙驽马向前。 尉迟真金一心只想速速返回大理寺告知狄仁杰方才刘登自白一事,遂一路快马加鞭,抄了近路回去。 良驹直闯大理寺,直冲到大理寺前庭才被尉迟真金勒停。马上人飞身下马,官阍见状欲要行礼,却被尉迟真金抬手制止。他一路快步,直取藏帖房,不料房中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大人?” 尉迟真金一愣,回过头去发现原来是薄千张。 “大人不是去刑部查账了吗?怎出现在此处?” 尉迟真金避重就轻,反问道:“你可有见到狄仁杰?” 薄千张不解道:“狄仁杰?狄仁杰不是随大人一同前往刑部查账了吗?” “什么?”尉迟真金一愣,后迅速回神,又道:“是他亲口所道?” 薄千张更为不解:“整个大理寺的人都知狄仁杰随大人去了刑部。只是大人这样问起,却又未听得狄仁杰亲口所道。” 尉迟真金眼珠一转,便道:“狄仁杰确是随本座前去查账,近日公事繁忙,是本座记错了。”说罢便不予解释,径自往自己卧房走去。 徒留薄千张一人一头雾水的伫在原地,虽有疑惑,但既然大人如是说,便不去深究,狱中审着犯人,此行只为到藏贴房取些宗卷。 尉迟真金一路不解:为何狄仁杰要隐去行踪,谎称与自己一同去刑部查账? 加之昨夜连夜来问他借钱周转,还托词说甚么购置些许物品……莫不是,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 尉迟真金步子倏停,双手紧握成拳,眼珠斜向后睨去:“是谁在那处偷偷摸摸?!还不快现身说话?!” “真不愧是大人……”沙陀忠自角落转出来。 尉迟真金转身打量他一眼,冷冷道:“你躲在那处作甚?” “回禀大人,实是有事相求。” 尉迟道:“但说无妨。” 沙陀缩缩肩膀,压低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斥道:“鬼鬼祟祟,有什么事不得堂堂正正说?” 沙陀为难,依然小声道:“是狄仁杰有话让我带给大人。” 尉迟真金浑身一震:“狄仁杰?” 沙陀点点头,末了还环视四周,怕是隔墙有耳。 “入房再说。”尉迟真金推开房门,率先进去。 沙陀关了门,连忙说:“狄仁杰让我带话,便是说,请大人一更天时一定要请天后登上朱雀门的城楼。” 尉迟震惊:“狄仁杰是何用意?!” “狄仁杰只说,今夜朱雀再现,还请天后亲自目睹。” “朱雀再现!?”尉迟惊呼到。 沙陀点点头,又道:“但狄仁杰请大人一定低调行事,切不可劳师动众。” 尉迟真金思忖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沙陀吓得连退两步,不料尉迟真金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你个狄仁杰!” “大人?”沙陀被尉迟反常大笑吓得连连退缩。 “看来这是要水落石出了。”尉迟真金一捏沙陀肩膀,又道:“沙陀,你随我一同入宫觐见天后!” 沙陀到嘴的“不”都尚未出口,就被尉迟真金拖拉出门,直奔皇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又拖,是我错。连写九千多字感觉精尽人亡。还是谢谢各位,我先去睡觉了qwq 记住来刮刮乐哦~~ 第43章 ■刮■开■图■层■兑■奖 【34 朱雀怒焰】 是夜,一更天不到的长安城华灯初上,朱雀天街更是人声鼎沸,人与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奉天后之命在朱雀门前搭建的拱形祭台临近竣工,如今正撤去外层竹架,凌于半空的祭台渐露头角。而在朱雀门之上,一队人正悄声无息地部署。 “尉迟真金,你将本宫叫来朱雀门究竟所谓何事?”武皇后一袭玄色金边凤袍,双手负在身后走在前头。 “你故弄玄虚了大半天,终究还是没给本宫一个明确的说法。”武皇后止住步子,回身一望,身后的侍从全数低头后退。 尉迟真金跟在武皇后身后,也低头抱拳,回道:“微臣……只猜是案情有所进展。” “你猜?”武皇后逼近一步,“本宫问你,你可知戏弄皇后,该当何罪?” 尉迟真金闻言立即跪下,拱手再禀:“天后恕罪!只是、只是狄仁杰专程让微臣务必请天后在朱雀门上等候,必定是发现关键线索,不然臣等定不敢贸然请天后移驾于此。” “狄仁杰?”武皇后斜下睨着尉迟真金,“一个小小寺丞以为有御赐亢龙锏便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竟胆敢让本宫在此等候?哼,荒谬!” 尉迟真金无言以对,只默默跪着,全然不敢抬头。 “也罢,我倒要看看这狄仁杰能耍出什么花招来。”武皇后转身走向城垛,“玲儿,现时一更天了么?” “回禀天后,已是一更天了。” 武皇后双眸中映满了天街灯火,听贴身女官如此回到,便笑道:“好,再等一刻。”说罢便不再言语,只沉默盯着门下的祭台,看它渐渐脱去外层的包围。 朱雀城楼上黑压压的跪倒一片,无人敢言,静得让人心惊胆战,倒与朱雀天街形成了强烈对比。 尉迟真金偷偷抬眼去瞄武皇后的背影,见其一直望着门下,这才稍稍偏过头去看跪在自己右后的沙陀忠。 “狄仁杰怎么与你说的?可有把握?”几乎是以气说的话。 沙陀也尽量压低声音道:“大人此时才问,莫不是迟了些?” 尉迟真金气急:“少与本座废话!狄仁杰究竟怎么说的?” “他只说,一更天让我等在此地等候,往南看。” “南?”尉迟一头雾水,听沙陀如此说才悄悄探身,望向南方,不料还是毫无动静。 这一刻钟等得度秒如年,可一刻钟过去,朱雀门以南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玲儿,一刻钟到了?” 武皇后一句话吓得尉迟等人心惊肉跳。 “回禀天后,一刻钟已过。” “回宫吧。”武皇后自城垛走到尉迟真金面前,“尔等戏弄本宫之罪,本宫也不想多说,自行领罚,尉迟真金明日去刑部交出官印,在未找到合适替代人选之前,刑部尚书李叔瑞兼任大理寺卿一职。”说罢便在众人簇拥之下准备离开城楼,不料才行几步,边听得一声惊呼: “天后!” 武皇后步子一停,不徐不疾地回头一望,谁料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竟又出现了一只火凤! 尉迟真金见状也是吃了一惊,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自地上窜起,拦在了武皇后面前:“保护天后!”说罢便要冲向城垛,欲自城墙上飞身而下,幸好沙陀反应迅速,及时拉住尉迟。 尉迟气急,一下震开沙陀,怒斥:“你给我躲开!” “大人稍等!”沙陀大喊一声,可尉迟真金已飞奔至直城垛之上,看准机会,就要往下跳。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拉住了尉迟真金,并出其不备将其拉落城垛。 “大人何必如此急躁。”火把移近,竟然是一身皇家守卫装扮的狄仁杰! 尉迟真金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狄仁杰跪在地上与武皇后行礼。 “臣狄仁杰,拜见天后。” 武皇后自身边女官的搀扶中脱出,不悦道:“狄仁杰,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狄仁杰埋首,恭敬道:“回禀天后,在重现朱雀案元凶的作案手法。” “什么?”武皇后语毕,立即抬头看向那只朝朱雀门飞来的火凤。 只见那浑身烈焰的朱雀一路长鸣,自明德门一路北上,眼见就要撞上朱雀城楼! “保护天后!”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城门之上立即乱成一团,熙熙攘攘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武皇后围在中间。 “全部给本宫退下!”武皇后怒斥一声,使得方才才围上来的女官侍卫全数垂首退下。 朱雀天街也因这只突如而来的朱雀而沸腾了起来,而朱雀城楼之上也因这只火凤的靠近而变得火光通明,光亮一片。 正当众人以为这只朱雀就要这么撞上城楼上的城垛时,这只浑身烈焰的朱雀却又急转而上,直直地冲上天空。未几,火团越变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火点,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武皇后收回视线,开口问道:“狄仁杰,这究竟是什么把戏?” 正当众人以为万事休矣之时,却突闻城楼之上响起“嗒”的一声,五丈开外的城砖之上突然燃起滔天巨焰,在场之人无不被烘得唇干舌燥,城门之下也是哗然一片。 被瞬间点燃的干稻草堆吐着长长火舌直冲天际,颇有誓与天公试比高之势;被烧透了的干稻草也带着火星飞到半空,直至黯淡才纷纷扬扬落在城砖之上。 与城下之人截然不同,城楼之上的人全部噤声,无一敢言,全都望着那堆冲天大火,不敢透一个大气。 狄仁杰解下头盔,请示道:“天后,臣有事想对城下百姓宣布,恳请恩准。” 武皇后定定望着那团火光道:“准。” 狄仁杰获得恩准之后连忙起身,跨上城垛对城下围观的百姓大声道:“在下乃大理寺寺丞狄仁杰,还请诸位留步听狄某人说几句。” 狄仁杰此话一出,城下之人便越是围得多。若不是尚有监督祭台的兵士挡在祭台外围,怕早已冲破城门,入内看个究竟。 “近日长安城上出现的‘朱雀’与方才诸位亲眼目睹的火团,实乃同一物。”狄仁杰话头稍停,下头又是一阵哗然。 “朱雀乃火凤凰,乃四圣兽之一,但绝非此等拙劣伎俩可以模仿的。我大理寺查得,是有心机叵测之人,利用圣兽传说造次,再散播谣言,使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从而乱我大唐律纪,损我大唐国威。今日,大理寺查明歹人作案手法,亲身试验,使谣言不攻自破,并就此重整风气,严明律纪!” “我狄仁杰承诺,将在两日之内将奸人捉拿,查明因由,给诸位一个说法!” “好!”狄仁杰语毕,底下立即响起一片叫好声与掌声。 狄仁杰抱拳作揖,这才自城垛上跳下来,下来之后又立刻跪下。 尉迟真金这也反应过来,连忙随狄仁杰一起跪在武皇后面前。 “全部都起来,站着说话。”此时干稻草堆已只剩星星之火,武皇后命人用水浇灭,再走到二人跟前。 “谢天后。”两人一同起来,互相看了个对眼,又各自低头候命。 武皇后俯视两人,沉声道:“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戏弄本宫不说,到最后,彩头还全教你狄仁杰拿了?” 狄仁杰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有罪。” “起来,成日跪,也不觉膝盖疼么?”武皇后俯身,亲自将人拉了起来,“你给本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若说得有理,将功抵过。” “谢天后开恩。”狄仁杰暗松一口气,又道:“天后且看南面明德门。” 武皇后挪开一步,往明德门望去,又问道:“如何?” “明德门、朱雀天街、朱雀门,自然而然成了一个‘回’字,这便是此计的绝妙之处。” “哦?” “天后且看天街两处,屋舍俨然,檐牙高啄,恰巧给予‘朱雀’以支点。”狄仁杰稍微顿了顿,又说:“在前两次朱雀出现之后,我与尉迟大人沿路调查,而尉迟大人则在朱雀天街沿路的屋舍檐牙之上发现可疑圆钉。此种圆钉系由特殊材质打造而成,细小却不易变形,且全数做成了接近闭合的钩形,如此,便容许细线由此通过,而细线则是‘朱雀’得以飞翔之秘诀。” “细线?”武皇后反问,“何等细线可绑得了烈焰而不断裂?” “禀天后,此种细线绝非女红所用之绣线,而是一种仅产于越国、熔合多种金属打造而成的线,名为金刚线,但此种线的打造方法已经没落。相传金刚线坚韧无比,无坚不摧,是一种暗杀利器,且非足够纯净之火,难以熔断。微臣也是几经艰辛,才寻得些许金刚线,且此金刚线已是陈旧之物,方才使用之时,也是胆战心惊。”见武皇后不欲打断,狄仁杰便继续话题,“再说回‘朱雀’其物。实则造此朱雀之物与造金刚线之物乃同一种,只不过有心之人得此原理,便再举一反三,做出了朱雀的模样。但无论金刚线如何无坚不摧,也不可能飞上空中。如此,便需要在‘朱雀’尾部填充大量黑火药。” “火药?!”尉迟惊呼。 “正是,大人。”狄仁杰笑道,“诸位也曾见过爆竹与烟火,点燃引线,火药遇火既燃,从而一飞冲天,‘朱雀’得以飞上天的原理便是黑火药,而有固定方向飞翔,便是由金刚线牵引。但若想在千里之外仍能制造一场无名大火,还需几样物品。” “其一,是滚轴;其二,是麻绳与西域火龙油;其三,是林邑火珠。” “先前尉迟大人在搭建祭台的竹棚之上发现有孔竹节,开始微臣也以为是巧合而已。不过若将此与尉迟大人发现的檐牙上的弯钩联系在一起,便不觉唐突了。”狄仁杰笑着自轻甲之后摸出几根木棍,而木棍之间有细线牵连,末了又自怀里摸出几块小石子。 “诸位请看。假若这三条横木分别是鸿胪寺、明德门与朱雀门,而连接朱雀门与中间这道明德门的两条纵木的为朱雀天街。元凶先在鸿胪寺卿办公房的横梁之上设置一个滚轴,而滚轴里面的是金刚线,金刚线两头端是火珠。元凶先是在设置滚轴上的金刚线时,将金刚线对折,造成一个圈,用以牵制朱雀,再将缠有火珠的两端缠绕至滚轴之上,之后再将设置好的滚轴与火珠固定在房梁上,其中一颗火珠上缠绕上麻绳,麻绳的另外一端绑在另外一根房梁上,再在这条麻绳上绑上数十个由薄兽皮制成的皮袋装着的西域火龙油,设置好一切,最后将由金刚线牵引的其中一颗火珠握在手中,与方才制造好的圈一同拉走。当然了,金刚线的长度必定是经过慎密计算的,足够牵引‘朱雀’与另一颗火珠。” “由于滚轴另一端已被固定,计算好后的距离恰如其分地使滚轴被拉扯至极限。制好的‘圈’绑好朱雀,并将‘圈’固定在朱雀之上,元凶于恰当时候点燃设置在朱雀之后的黑火药,使得‘朱雀’按照特定路线飞翔,而特定路线早已由屋顶上的金刚线与圆钩所操控。‘朱雀’在燃烧完设置好的黑火药之后,便与烟火一般,直冲上天,正如诸位方才所见。而此时,余热点燃设置在‘朱雀’上的第二道机关。冲上天空的‘朱雀’内部仍有一个机括,由黑火药燃烧之余热所点燃,这便是绑在‘朱雀’头部之中的西域火龙油的另一小段金刚线!西域火龙油烈火点不燃,唯有与空气接触方可自然,元凶便是利用这一原理,毁灭了证据——‘朱雀’。” “‘朱雀’在半空中燃烧殆尽,不仅可以制造出‘朱雀’神出鬼没之效果,还能消灭关键证据,但最重要的,还是可以释放金刚线所制做的‘圈’。”狄仁杰边说边摆弄手中木棍,“当设置在鸿胪寺的滚轴在‘朱雀’飞至半空时已经被扯至极限,若此时牵引的‘朱雀’消失了,接下来将会如何?” 武皇后恍然大悟,急道:“滚轴转动,自动收回细线。” 狄仁杰笑道:“天后英明。便是如天后所言,滚轴将牵引‘朱雀’的金刚线收回。当牵引‘朱雀’的金刚线全数收回,那么另外一颗已经被元凶握在手里的火珠便会突然绷紧,若元凶此时放手,那么他手中的那颗火珠子也会被同时收回。当金刚线全数收回,两颗火珠就会发生碰撞,从而点燃,烧断绑在另一头火珠上的麻绳,使得麻绳上的西域火龙油失去牵制,全数跌落,再撞出薄皮袋,继而点燃房内事物。” “至于为何遇害的大人们会任由元凶摆布,那是因为早在火起之前,大人们便已经遇害。元凶如此大费周章,主要是想继续隐瞒身份,因此必须要洗脱嫌疑。一场大火,足以让房内事物烧毁,所以也无须担心被人查出蛛丝马迹,从而引火上身。” “妙,真是妙哉!”武皇后笑道,“没想到如此巧妙的手法都能被你狄仁杰识破,实在是神乎其神,令人佩服。” “天后谬赞,微臣担当不起。” “欸,狄爱卿何必谦虚。”武皇后看着他手中木棍,又问道:“既然如此巧妙的手法也叫你识破了,那么方才于城垛上放出的豪言壮语,亦非虚言,想必孰是元凶,你心中已有定论?” 狄仁杰闻言连忙跪下:“微臣不才,元凶究竟是何方神圣,暂无定论。” 武皇后垂首看他良久,才道:“罢了罢了,你破了元凶作案手法,又澄清城中流言,已是大功一件。既然你还需两日,本宫便再宽限你两日,若期至尚未缉拿元凶,罪同当日本宫所言。至于尉迟真金,免职一事作罢,但活罪难逃,便扣你一月俸禄,以儆效尤。今夜尔等也累了,暂且先回去歇着吧。” 说罢便示意身后女官:“摆驾,回宫。” “恭送天后。” 一群人陆陆续续下了朱雀城楼,又浩浩汤汤往皇城而去。 沙陀见人都走光了,这才跳到狄仁杰身边,抹了把冷汗道:“狄仁杰!你可吓死我了,我方才都以为自己要人头落地了!” 狄仁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叹道:“凡成大事者,必须淡定,淡定。”末了才回过神来,看到隐在黑暗中的尉迟真金,连忙后退一步,作揖道:“今夜有劳大人。” “怎敢,怎敢?”尉迟真金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狄爱卿破案神速,功不可没,本座不过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哼!以后还望狄大人多多提携。”说完一甩玄色披风,转身就走。 “大人!大人!且听狄某解释!”狄仁杰心知因为不欲打草惊蛇而对尉迟隐瞒实情,必定使尉迟大动肝火,而且害尉迟失了一月俸禄,加之昨夜借给自己的两月存银,他这回定是在劫难逃。便又责备道:“沙陀,方才那种情况,你为何不与大人道出实情?!” 沙陀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摇头晃脑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谁让大人平日里处处针对我?如此一来也算是出口恶气。” “沙陀啊沙陀,你这是为完成小我而牺牲了我啊!”狄仁杰欲哭无泪,有苦难言,“你可把我害惨了!”说罢便连忙追着尉迟真金而去。 沙陀轻叹一口气,摇摇头道:“呜呼哀哉,这案子是破也难,不破也难呐!”一顿感叹完,忽然又想起什么事,转而看向那堆烧得灰黑的干草堆惊呼道:“怎么又是我来善后!?” 与此同时三里之外,城外密林—— “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间,想起一声唐突的巴掌声。 王浦躺在一根粗`壮树枝上,睡眼惺忪,被蚊子惊醒之时,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狄仁杰,什么、什么时候才来与我接应呐……” 作者有话要说:啊……拖延症竟然写到三点半,虐虐虐。 明天七点半的闹钟,九点的火车,要回学校了qwq不过回去三天,不带电脑,所以这几日可能要摸摸鱼咯,还望各位体我谅我,莫要举报咯~这章解密定是有bug的,如果看不明白那个朱雀是怎么倒腾的我迟些画个图po上来,虽然也是bug多多2333 这才dee是真的玩大发了,害鱼翅没了三个月的工资,看来这是要去薄千张那处领钉板来跪咯~~ ---另:诸位姑娘就别问我要txt档了,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谢谢各位继续追文,不离不弃qwq【抱拳 第44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23 【35 撒饵布网】 狄仁杰急急追着尉迟真金有好几十步,这才使了功夫,一闪身就挡在了尉迟真金面前。 狄仁杰急道:“大人,且听属下解释。” 尉迟真金步子一停,抬头一瞪,怒道:“躲开!” 狄仁杰不屈不挠,干脆张开双臂拦住尉迟真金的去路。“大人,属下也是迫不得已才对大人隐瞒部分实情,还望大人理解。” 尉迟真金本欲想走,可一听到‘迫不得已’这四字,便又收回了步子:“迫不得已?” 狄仁杰看着他,道:“朝中大员接连丧命,长安城中流言四起,天后再三传口谕命大理寺速速破案,属下也是怕节外生枝,才想尽快解决,让大人可以尽早交差。” “哼!”尉迟真金冷哼一声,瞥了狄仁杰一眼,又别过脸道:“好一个都是为了本座。那么本座还欠你一个‘谢’字咯?” “属下不敢。” 尉迟瞪他一眼,以手刀打开他张开的手臂,不料狄仁杰确是缠功了得,三两步又跟了上来,挡住去路。 “大胆狄仁杰,竟敢挡本座去路!?” “大人,属下不敢挡大人去路,只是想再借大人几刻钟,听属下将细节与你一一道来。” “不必了,狄大人心思缜密,洞察先机,识破贼人诡计,劳苦功高,本座不便细问。”尉迟真金说罢便与狄仁杰相错而行,不料没走几步就教狄仁杰掐住了手腕。 “大人。”狄仁杰低低叫了他一声,又止住了话头。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语,只剩夜风习习。 狄仁杰感到那人准备甩开自己牵制,才连忙开口:“此案牵连甚大,绝非你我二人可以将其连根拔起,要知此等贪官污吏在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目无王法,更勿论于京城之外将是何等的丧心病狂。你我都深知正义需强求,我等人微言轻,更须三思而后行,步步为营。” 语毕不见尉迟回话,但好歹不再挣扎。狄仁杰见势便压低声音道:“至于今夜之事,实则狄某把握也不大。毕竟发现元凶如此天马行空的作案手法之后却不可实践,首次实践便在天后面前,不成功便成仁。而大人对此知之甚少,原因有二,一来无需劳师动众;二来,大人对此并不知情,只是被狄某遣去请天后,若有个万一,大人也不必受到太多的牵连。而且,大人不也是猜得狄某心思,才肯配合沙陀所言,冒险进宫吗?” 尉迟真金听完终于按捺不住,用力甩开狄仁杰牵制的同时又反抓住狄仁杰手腕,将其用力一扯,然后按到在地。 “在你狄仁杰眼中,本座便是那贪生怕死的鼠辈?难道本座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狄仁杰一时无语,只能仰望半跪在自己身上的尉迟真金。 “狄仁杰,你忠肝义胆,刚直不阿,办案神速,这速度与能力本座全看在眼里。实不相瞒,本座敬你。但你罔顾本座所想,擅自行动,你这是要置本座于何地?” 狄仁杰被尉迟那双碧色眼珠紧紧盯着,心里不免紧张:“大人,狄某并非有意膈应,只是……” “胡闹!”尉迟怒斥,“本座自十五岁入大理寺以来,从未想过自己可以长命百岁,安枕无忧。因为本座知道,若为追究真理,强求正义,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你休要以你那保命惜命只说来衡量本座,比起被你置身事外,本座更想与你并肩作战,冲锋陷阵!” “大人……”狄仁杰情不自禁地握上尉迟揪住自己领口的手,又以手肘支起上身,张口欲言,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对望,无言以对。一个赤眉倒竖,眼含愠色;一个眉心紧缩,却满眼愧疚。 尉迟真金率先回过神来,目光移到狄仁杰覆在自己手上的手背,攥得青筋暴起,心中蓦地一慌,用力甩开后立刻站起,脸上怒意更添一成:“放肆!你!你……”站在原地指着坐在地上之人,‘你’了半天却骂不出半个字,怒意瞬间转化成慌张——干脆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朱雀门。 狄仁杰看着往日那身着靛青官服的翩翩公子,如今竟然乱了步伐,又扯了至爱的玄色披风,心急火燎地往皇城外走去,实在情难自禁,坐在地上便笑了起来。 “狄大人,且问你要一同出城吗?” 直到城门守卫喊停了他的思绪,他才忽然醒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应了声:“诸位兄弟,且等上一等,狄某这就出去!” 不料一出城门,却见半空祭台的阴影之下,尉迟真金骑着马,手上却握着另一匹马的马缰。 原来是等他。 “有劳大人。”狄仁杰刚接过尉迟手上的马缰,那人便一夹马肚,驽马先行。 狄仁杰眼中尽是天街上摇曳灯光,唯独定睛黑色一点,逐渐远去。 “狄仁杰!我怎么办呐?” 狄仁杰使马前行,刚出朱雀门便听得沙陀忠叫住了他。他勒马回身,朝城门上作一揖道:“有劳沙陀兄弟,我与大人先回大理寺,你与太医王浦接应之后,一同返回大理寺,还请王太医在大理寺先住些时日,待结案之后,必定派专人护送回药庐。” 沙陀急了,连忙叫住他:“哎!狄仁杰!” 狄仁杰回身再望,沙陀不语,只叹了口气,喊道:“狄仁杰,你欠我一只烤鸡!”被喊住之人只笑着回身,望城楼上抱了抱拳。 沙陀望了望狄仁杰,又望了望只剩下一点背影的尉迟真金,忍不住为狄仁杰默哀。 翌日,不过卯时三刻,狄仁杰早已梳洗完毕,此时站在尉迟真金房门之外,正想敲门,那雕花木门便自里头被人拉开了。 尉迟真金瞥了眼正要作揖的狄仁杰,淡淡道:“狄大人大清早的在本座房门之外鬼鬼祟祟,有何贵干?” “大人,此言差矣,狄某前来,是有事相求。” 尉迟真金抬脚跨出门外,听来人如是道,动作稍一停顿,又道:“说。” “狄某查得一条线索,想请大人一同前往调查。”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但声音极轻,只他自己知道。“甚好,本座本日无事,且与你一同前去。” “有劳大人。”狄仁杰放下手,跟在尉迟身后,不料没走几步,前面的人便停了下来。 “狄仁杰,你又何必与我来那套虚礼?”尉迟真金侧过身来睨他。 “大人指的是?”狄仁杰难得一头雾水。 “前去查案便一同前往便是,本座定义不容辞,何须用‘请’?”尉迟真金道,“以后你与我,不必拘礼。” 狄仁杰笑道:“属下领命。” 尉迟真金挪了挪脚步,与狄仁杰并肩而站,又道:“边走边说。”说罢走了几步,见狄仁杰又跟在自己身后,便斥道:“与本座并肩而行!” 狄仁杰愣了愣。虽于礼数不合,不过教尉迟真金蹙起眉瞪了瞪,又跟了上去,与之并肩。 尉迟真金刻意压低声音道:“本座依计前去刑部查账,一开始你与本座说,此举只是佯攻,其目的是为造声势,引蛇出洞?” 狄仁杰点点头。 尉迟真金笑道:“孰料,却教本座唬出个胆小的。” 狄仁杰步子倏停,惊呼道:“真?!” “是礼部主事刘登。”尉迟真金叹道,“可惜此人能力不错,却生性胆小,并未被委以重任,只知账簿有问题,却对贪墨一事知之甚少。” “甚好!”狄仁杰抚掌一笑,又道:“此人对私吞贡品一案确有重要作用,知道账本具体哪处有猫腻,总比我们虽然知道帐有问题却无确凿证据来得好。大人可有派人暗自保护其安全?” “已吩咐邝照带人隐藏在其宅邸周围。” 狄仁杰喜不自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没有紧紧握住身边之人的手,大笑着连呼三声“甚好”了罢。他尚未敛去嘴边笑意,又道:“实则属下对于谁是朱雀案之元凶,已有头绪。”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本座早已猜到。”尉迟真金得意一笑,“你若不是有九成把握,又怎敢在天后、在长安百姓面前大言不惭,许下两日内必定捉拿元凶的承诺?” 狄仁杰笑道:“大人英明。其实,属下在昨夜并未将所有所知全盘托出。” 尉迟停下脚步,侧过脸来看他。 “昨夜属下演示的确是元凶杀害鸿胪寺卿时所用手法,但元凶在谋害岭南节度使张云之时,本想依样画葫芦,却因突然的变故而迫不得已使用了别的手法,从而露出了马脚。”狄仁杰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然后利落地摊开,“大人请看。” 尉迟定睛一看,发现布里面包的是几块被熏得炭黑的箭嘴。 “这便是元凶留下的线索之一。”狄仁杰指着不成形的箭嘴道,“大人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屋顶斩获之物?” 尉迟惊道:“那段线?” “正是。”狄仁杰笑道,“那是元凶事先涂上麻药的金刚线,虽然此线难逃被烧毁的下场,但心思缜密的元凶为了在发生意外之时,使发现此线之人失去行动能力,所以大费周章的在金刚线上涂了麻药。而大人当日斩断的,正是‘朱雀’烧毁之后准备回收的金刚线。系有另一颗火珠的金刚线被大人斩断,所以滚轴无法自动回收,所以造成无法自动点火。也因此,翌日正午才能于瓦上看到自燃的火珠。而这几个箭嘴,便是最后使馆驿起火的原因。” 尉迟追问:“此话怎讲?” “发现自燃火珠那日,属下便与大人分开行动。实则狄某是往城外驿馆前去,并在被烧毁的馆驿门上发现了这几个并不起眼的箭嘴。”狄仁杰解说道,“狄某起先只是奇怪为何房门之上会有此等罕见之物,但往该驿馆别处与该房构造相似的馆驿一看,便知其奥秘。” “原来此馆驿的房顶之上均有两个天窗,用作通风换气,一个开口朝南,一个开口朝北。元凶便是得知了这一细节,才在‘朱雀’消失之后城外驿馆却没有起火后立即赶往城外,亲自在馆驿的房顶,以弓箭自天窗射断原本就设置好的绑着西域火龙油的绳子,导致张大人所在的馆驿起火。而作为最后推手的几根箭羽便钉在了门上,然后木造之处已被大火烧尽,但由于驿馆救火及时,所以门上剩下了极其不起眼的箭嘴。” “朝北开的门上有箭嘴,所以箭必定是自朝南开的天窗射`入。属下便一路往驿站南面找去,果然被在下找到一极为可疑之处。”狄仁杰包好手上的箭嘴,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薄麻布,再次摊在了尉迟真金面前。 “大人且看,这是什么。” 尉迟真金定睛一看,不由大骇,惊吓之下抬头盯着狄仁杰,却一言难发。 狄仁杰将东西收好,又道:“所以自驿站回城时,属下便到明德门查了出入记录。当晚可趁乱出入又不让人起疑的,只有一类人。” 尉迟真金沉吟良久,才道:“本座此时终于明白你为何知道元凶是谁人却不一同在天后面前揭发,确是用心良苦。” 狄仁杰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天后并不关心谁是元凶,只要不利皇家的流言不攻自破,再安抚民心,其余的便一切好说。” 尉迟真金目露凶光,只听他语带愠怒道:“破案拿凶,乃我大理寺职责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懒狗回来更文了,写到两点多我都快睡着了……究竟什么才是感情戏呢,我真是参透不能……不造这次的算不算?我去睡觉了,六号答辩,希望明天可以存存稿,谢谢各位高抬贵手。 第45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10 【36 原形毕露】 翌日,时四月初一,距立夏雨祀不足五日,亦是狄仁杰允诺天后的交差之日。 白天的朱雀天街一如夜晚般兴旺,加之临近雨祀,街上更多了些自乡里出来贩货的农家,更是热闹非凡。 朱雀门前搭建的祭台已于昨夜拆去外围竹架,难得今日光线充足,使凌于半空的祭台更显霸气。而祭台之下,驻守的官兵则更为密集,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朱雀门与天街衔接处围得密不透风。出入朱雀门者若无手谕,概不放行。 在此之外,驻足围观者络绎不绝,他们交头接耳,声音积小成多,后又化作风声,穿梭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间。 “你可曾听说过,京城连日来死了两名朝中大员,实则背后大有文章呐。” “……我听说,那鸿胪寺卿之死是遭人报复而亡。我有相熟的人在大理寺任仵作,回来说那死相啊,是真的惨……” “我告诉您这话,可千万别与别个说。我听闻呐,那俩被烧死的大人有份参与贪墨。听说贪的还是皇家的东西,上面的弃车保帅,自个儿清理门户呢……” “……我说怎弄得如此铺张,又是朱雀圣兽又是走水的,原来是想借鸟儿杀人。在下还听闻,那与节度使一同上京的阉人,也跟他们是一路货色……” “哐。”捏住杯盖钮的手一抖,方才被提起的杯盖又重新盖回杯上。 身着常服的崔千裴把视线自杯盖上移开,转而投向描着金漆的屏风。只听那边安静片刻,才有人重拾话柄: “没真凭实据你可别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显然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紧接着是折扇一展,戏谑之声再起:“笑话,此处是茶肆,还容不得人说句话了?” “你这是造谣,造谣!” “即使是造谣,也问不到爷爷我的罪。兄台莫怕,既然你不愿听这风言风语,那我俩换个话题,继续吃茶便是。” 崔千裴垂目沉思。良久,才掏出几枚铜板付了茶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出茶馆便招来马夫,使之牵来自己的坐骑。上马之后直往武皇后为他安排的临时住处而去,丝毫不作停留。 日暮时分,夕阳西斜,大理寺的青砖青瓦也因此镀上一层暖黄。 大理寺卿尉迟真金从自己卧房转出来,玄色披风之下早已换了一身劲装。他才踏出房门,便遭坐在回廊扶手之上的狄仁杰呛了一声: “大人不必如此心急。” 尉迟真金阖门的手一顿,然后又转身去瞪他。 “本座此乃未雨绸缪。” 狄仁杰自扶手上跳下,笑道:“大人,此刻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说罢还往四周瞥了一眼。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嗤笑道:“本座不似你这般吊儿郎当,多说无益。”言罢抬脚就走,哪料教狄仁杰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硬是把人带进屋里去了。 尉迟真金回过神来,两招便把狄仁杰反压在桌上,只见他怒目圆瞪,斥道:“放肆!” “大人,大人恕罪。”狄仁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没想到教尉迟真金压得不能动弹丝毫,这下也难免腹诽尉迟过于认真。 尉迟真金知他难受,这才放了手,别开脸站在一边。 狄仁杰翻过身来以双肘支在桌上,长吁一口气道:“大人不枉再信我一回,等等吧,入夜了再行动也不迟。” 尉迟真金不语,只转了碧色眸子去瞥他一眼,然后一掀披风,竟坐下来为二人各沏了一杯冷茶。 城北一处人烟罕迹的冷清宅院,今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行色匆匆,以一件带帽暗色披风将整个身子都包了起来。行到门前才停住,伸手敲门,三慢三快。 未几,便听得嘎吱一声,门被拉开一条细缝。而站在屋外之人则松了松披风,露出一头银丝。 应门之人让过身子使他进来,然后又迅速阖上门,走在前头带路。大宅里九曲回廊,廊腰缦回,内藏乾坤,绝非外头看着的那样朴实无华,光这回廊造的便不甚简单,一看便知这宅子的主人大有来头。 两人一路无言只顾低头前行,直到一处闪着幽幽烛光的房前才停了脚步。 “我家主子在里头等您。”说罢便一躬身退了下去。 崔千裴等那人走远了,才推门而入。 “拜见大人。” 那人斜倚在藤椅间,无力地抬了抬手道:“此般虚礼大可省去。”那人说罢,俯身凑近香炉,轻轻嗅了嗅,意犹未尽道:“这皇家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你说是吧?” “卑职不懂,只怕扫了大人的雅兴。” “怕?”那人‘咯咯’笑道,“你若是怕,便不会在这风声紧张的关头把我约出来。” “卑职自知不应因此小事惊扰大人,只是……” “哎,你不必多言,本官自有分寸。”那人又慢悠悠地缩回藤椅中去,“在此关头,本官也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大理寺那帮人查到何处,又查到什么。你说这当子买卖,本来也做的好好的,怎能么突然就遭大理寺那帮人给闻到味儿了?晦气,真晦气。” 崔千裴垂首不语,不过垂在双腿旁的双拳倒是攥得死紧。 未几,那人又来了一句:“莫不是,是我们内部有鬼?” 崔千裴连忙跪下:“武大人,此话何意?” 武三思瞥他一眼,不耐道:“本官没说是你,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的。” “大人!”崔千裴依然跪地不起,“你知张大人已遭厄运,但凶手至今仍未落网。在下虽暂时免于杀身之祸,但不知何时便会教有心之人杀个措手不及。而且张大人一死,必定会有新的节度使随卑职一同回去,若此人不是我们的人,那……” 他话未说完,武三思便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怕这个。本官也不是没听到近日以来京城里头的流言,你不消担心,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流言。不消你说,本官也会查个彻底,定会把造谣生事的鬼给揪出来。” “可……” “哎,你毋庸赘言。待雨祀一过,你便启程回去罢。有本官在,你必然不会有事的。” 武三思此言一出,那便是下了逐客令。崔千裴也不好自讨没趣,拱手再三谢恩便站起来走出门外,由方才的应门人带着离开了这幢宅子。 木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崔千裴回过头来,重新用风衣裹着自己一头银丝。 依方才武三思的态度来看,毋庸置疑,他崔千裴在大理寺要求重查礼部的帐、且偏偏就查林邑的部分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枚弃卒。必要时候,武三思定会把他推出去以堵悠悠众口。 可惜武三思定未料到他城府之深,绝非如此轻巧便可对付得了的。 看来,他是时候为自己做点打算了。 崔千裴独自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一闪身便钻进了偏巷。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玄色的披风也因此飞扬了起来。 自方才出了武三思的私宅以来,便有另外一个脚步紧盯他不放,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容小觑的杀气。 崔千裴倏地停住脚步,不料就在他脚步停下的那一刻,忽地传来破空之声。 两发细长的暗器直直往崔千裴袭去,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破了他的披风。 崔千裴暗自运功,以内力弹开两发暗箭。孰料暗箭前带钩后牵线,被崔千裴以内力震开之后又快速勾住风衣,由身后一道蛮力直直往后扯去。任崔千裴内力深厚,马步扎实也抵不住如此蛮劲的拉扯,竟也被往后拉了好几步,原本套在头上的帽子此时也被扯了下来,一头银发让月色照得十分耀眼。 崔千裴被生生拉了好几步后才用力一踩,稳住身形后利落地解了披风,脱了牵制的暗器立刻勾着他刚解下来的披风原路折返。 此声才灭,彼声又起。 只听“咻——”的一声,月下寒光一闪,夺命的暗器又自四面八方朝他袭来。 崔千裴黑眉倒竖,手刚摸上自己的腰带,面前便闪进一道黑影,“叮叮当当”,刀光剑影,来人只挽了一个剑花,方才朝他袭来的暗器便被如数扫落在地。 好利落的功夫! 崔千裴缩在那人背后暗自叹道:果然今日不宜出门,也不知这四面八方的人都盯了他多长时间了。 “狄仁杰,你来保护崔大人!”只听那人喊了一声,又急急才自己面前跑开。 狄仁杰? 崔千裴听到这个名字,忽然犹如遭了当头一棒,先前一些不解之事如今似乎也有了解答。 狄仁杰持刀护在崔千裴身前,盯着尉迟消失的方向,急道“:“崔大人,请随狄某退到墙角。” 崔千裴忙道:“狄大人,狄大人?哎呦,怎么会如此……可吓死咱家了。”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然后收刀蹲下:“大人在此处静候片刻,我去帮尉迟大人捉拿犯人。” 崔千裴慌张道:“只是,狄大人……” 狄仁杰失笑道:“大人不必惊慌,想必此等角色,大人一人也足以应对。”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尉迟那边跑去。 话说尉迟真金一到,方才攻击崔千裴之人便不再攻击,只管逃跑,看来此人并不想与尉迟交手。但尉迟真金却由不得他选择,只轻点地面便越到墙上去,轻易就堵住了歹人去路。 尉迟真金长刀刀尖一挑,寒光投在歹人以黑布蒙着的脸上。尉迟冷哼一声,道:“你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默不作声,只快速垂目瞥了直逼自己咽喉的刀尖一眼,又迅速抬眼,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尉迟真金知他想耍小把戏,早在他想出招之前便以刀尖挑开了他蒙面的黑布。 “你断然想不到本座与狄仁杰会跟来此处吧?”尉迟真金说着,便抖落挂在刀尖的黑布。 黑布悠然飘落,月光通过刀面折射在那人脸上。 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尉迟怒斥道:“樊卫!你身为我大理寺寺丞,非但不以身作则,反而知法犯法,蓄意谋害我大唐要员,制造流言,扰乱纲纪,你该当何罪?!” 樊卫的视线自地上黑布转移至尉迟脸上,忽地诡异一笑。 狄仁杰一赶到便看到樊卫被尉迟真金掀了面巾以刀逼喉,而樊卫背在身后的手则捏着某样事物,看似要袭向尉迟真金! “大人小心!” 狄仁杰惊呼一声。 不料话一出口,樊卫手中捏着的几枚暗器却直往狄仁杰掷来。 狄仁杰一心只顾去救尉迟真金,却断然没想到樊卫这几枚暗器本来就是为自己准备的,此时看着直往面门打来的暗器,竟一时忘了挥刀打开,就那么直直往前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论!文!终!于!拿!去!装!订!了! 论文你这个磨人的丑八怪!!!qwq真是心力交瘁啊…… 懒狗po主我掐指一算,本文大概,终于可以在本月之内完结并po上番外了!我好想写肉`番,可是我怕被抓!!我会想个办法的! 第46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14 【37 火乱白象】 狄仁杰眼看那几根银钉就要钉入自己的眼珠子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叮”的一声响。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达,眼睛也没瞎。 尉迟真金脚尖着地的同时流星锤也收回了手中,站稳后甚至还忙里偷闲地瞥了狄仁杰一眼。 不过匆匆一眼,竟夹杂了责备与担心。 狄仁杰叫那‘惊鸿一瞥’击个正着,收速的步子磕磕绊绊,干脆就撞到了尉迟的背上。幸好尉迟并未分心,在狄仁杰撞上来的那一刻就抓住了他的领子,手上一使劲便提着人原地转了个圈,使狄仁杰站稳之后再次面对自己。 而另一边,方才情急之下被尉迟真金一个扫堂腿撂倒在地的樊卫则趁尉迟不备连忙自地上爬起,飞速遁逃。 尉迟真金斜眼一睨那闪动的黑影,又回过头颇有深意地看了狄仁杰几眼,随即便用仍搭在狄仁杰后颈的手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追。”抽回手的同时,脚也离了地,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影子。 狄仁杰看了眼被尉迟真金打飞从而钉在墙上的几枚暗器,兀自笑了笑便迈开了脚步追了上去。 可惜天不尽人意,抓紧机会遁逃的樊卫没逃几步便让尉迟真金追了上去。等狄仁杰赶到时,两人已经拉开阵势,再次交上了手。 只见尉迟真金此时已经收起了青莲刀,只赤手空拳便挡开了樊卫的招数。而樊卫则步步后退,拳脚功夫显然难以与尉迟匹敌。正当狄仁杰以为樊卫就要束手就擒之时,尉迟别在腰后的短刀已出了鞘。又是‘叮’几声,寒光闪过,刀刃打开樊卫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暗器,顺势攻向他的咽喉。 然而樊卫也并非三两下可对付的简单角色。他在尉迟攻来之前稍一侧身,躲开攻势的同时又动了手脚。 一条无影细线由一枚锋利的箭头所牵引,自他袖中飞快射`出,钉在了距离狄仁杰不足十步之处的屋脊上。 尉迟见他想转移目标,挥刀再攻时,樊卫已经站在了狄仁杰跟前。 一切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不等狄仁杰赞叹樊卫所备机括之精巧,才站稳脚步的樊卫便挥刀砍了上来。 狄仁杰堪堪避过樊卫的攻势,正想挥刀进攻,却忽然听得几道破空之声。飞速跳开之后再看,发现自己面前已经钉了三枚并不陌生的钝口四角钉。待他抬头一看,方才自己站定的地方已经站了一名身着黑衣之人。 黑衣与樊卫人对视几眼,忽然挥拳就朝对方攻去。 尉迟真金自方才的屋脊上越到狄仁杰身侧,又挥刀打掉钉在狄仁杰面前的几枚钝口四角钉,再次一手叉腰一手拿刀挡在了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不解尉迟的举动,正想向前冲入混战之中,尉迟真金却把搭在肩上的短刀横在了狄仁杰胸前。 狄仁杰停步回望,却遭尉迟真金怀疑一睨。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座?” “不知大人所指……?”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视线却一刻不离面前交手的两人:“为何本座让你留下保护崔千裴你却擅离职守?还有,为何你的‘线人’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狄仁杰神色复杂地看了尉迟真金一眼,忽然抬手打开尉迟握刀的手快步冲向正在过招的二人。待他一掌打开二人的扭打后才大喊一声:“大人!抓人要紧!边抓边解释!” 尉迟真金闻言脸色一沉,也冲入阵内挥手挡开黑衣人的攻势。 狄仁杰招招擒拿,只攻不防以加快出招的速度,逼得樊卫无暇分心发动隐藏在衣服之下的机括。 “崔千裴,并非如大人所见那般脆弱不堪。假若真的那般,方才樊卫早已可以取他性命。他内力深厚,冷血狡猾,若有别人要对他下手,也不知鹿死谁手。”狄仁杰忽然停下,原来是为躲过樊卫夺命一击。威胁甫去,狄仁杰又重拾话柄:“方才让大人出手,并非是为了要救崔千裴,而是为了救樊卫。” 此言一出,四人皆停。 “狄仁杰,此话何解?”令人意外的是,发话者乃缉拿对象樊卫。 “若崔千裴知你是朱雀案元凶,定会诛之而后快。毕竟只要你一日不死,你便有可能把他一行人逼入绝境。因为无论是你继续行凶或是被大理寺捉拿,都会暴露他们不为人知的勾当。你潜伏在大理寺必定知大人与我已经查出朱雀案背后大有文章,但你并不知我已经识破你的诡计,更得知你计划行凶的下一个对象。按理说,崔千裴只是市舶使,押运贡品上京并不需他随行,然而他却出现了随行的队伍之中,如此必有古怪。而且他对岭南节度使之死表现过分淡定,更引起我对其的怀疑,遂推断你继杀害张云之后一定会对他下手,于是我与大人秘密使人散播谣言,恶意中伤崔千裴,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为你制造下手机会,实则只是想把你引出来而已。私吞贡品的幕后指使正愁如何把你抓了灭口,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崔千裴必定会处之而后快,而以你武功修为,也绝非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与大人便一直尾随你至此处。” 狄仁杰长篇大论一番,却引来樊卫一顿嗤笑。 “此话出自公门狗之嘴确实可笑,可笑之极!”樊卫笑意过后便目露凶光,毫无预兆地抽出袖中软剑向狄仁杰刺去。 狄仁杰连忙往后一避,‘喝’的一声,顺势踢开了那柄如毒蛇般的软剑,又借此力站定:“大人!换!” 尉迟真金虽心有不快,但比起其他,此刻还是狄仁杰的命较为重要。 说话间已经与狄仁杰背对背调换了位置,流星锤已在转瞬间出了手心,缠住了来势汹汹的软剑。与此同时,狄仁杰也拦住了黑衣人: “人我们大理寺必须带走,由不得你抢。” 黑衣人身形一顿,蹙眉看向狄仁杰。 “你带走他,只会陷他于不利。” 黑衣人蒙着脸的黑巾轻轻拂动,只听她笑道:“交给你们,不也是落得同样结局吗?” “如果你信我,我狄仁杰定会履行承诺。” “我凭何信你?” “不论你信不信我,人你定是带不走的。而他先谋害我大唐官员,后又造谣于市,论罪当诛。” “他们死有余辜!” “不论他们是否死有余辜,我大唐纲纪严明,定不会放过一个罪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若人人都似他这般滥用私刑,这世间又何来公明可言?” “狄仁杰!”尉迟真金一个反手捉拿,终于将人擒住,“闲话休提!你若有这个空当,还不如与邝照接应上!”不料他话音刚落,才被他抓住的人就一个挣扎,来了招金蝉脱壳,竟叫他腾出了双手来。 尉迟真金哪容他再逃?用力一扯樊卫方才脱下的上衣将人带了回来,又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直供其面门。哪料收招之后,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尉迟真金盯着自己手中的人皮面具,一时说不上话来,再看狄仁杰,却依然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阮毅!”黑衣人惊呼出声,也迅速摘下了遮面黑巾。 而被叫阮毅之人,则一脸不可思议地转过脸去与之对视。 月光之下,清冷的月光中,是一张可怖狰狞的脸:一半完好无损,阴柔苍白,另一边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大人,这才是狄某为何没有将此事上报天后的原因。”狄仁杰稍稍侧过头说,“樊卫自幽州来大理寺上任不过一载有余,与人说话却全然没有幽州口音。遂狄某猜测,此樊卫早非彼樊卫了吧?至于为何特意潜伏在大理寺,除却可以以最快速度接收情报之外,说不定真樊卫与这朱雀案也脱不了干系。” “哈哈哈……”阮毅狞笑起来,筋肉横布的半张脸扭曲至极,“狄仁杰啊狄仁杰,你果真是让我佩服啊……” “栽在你手里,我阮毅也不算后悔!”话音方落,便往后跳了一步,然后掀动嘴唇,随即发出了一阵扁平刺耳的声音。 其余三人忙不迭捂着耳朵以免魔音灌脑,只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待他们再回过神来,阮毅已飞身往天街方向逃去。 “贼竖子!岂容你再逃!?”尉迟真金怒喝一声,也立马追了上去。 “trng voi……”黑衣人喃喃自语。 狄仁杰闻言一愣,再看她时脸色已经变了样。 “你说奘为……莫不是白象?” “正是!”她脸色苍白道,“白象乃林邑圣物,想必亦有进贡大唐。白象听觉极敏,经过驯服之后更能按照人的指使行事。方才阮毅所吹口笛,乃是扰乱白象心绪之声,若白象发狂入城,必定生灵涂炭。” 狄仁杰大骇,不等她再说便早已迈开脚步往天街方向前去。 “阮毅想用白象攻城,袭击天街!!”声音飘来之时,人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而随着越来越接近天街,耳边的轰隆声便更是震耳欲聋。 狄仁杰紧追尉迟真金之后,眼看就要来到天街之上,却见他突然往南折去,便又连忙改了方向。 只见尉迟真金自袖中摸出几枚飞针利落袭向前面晃荡的黑影,可惜二人恰逢高低转折,飞针并未命中目标,反而是一直逃在前头的阮毅,突然就没了踪影。 狄仁杰追上在屋檐边停住脚步的尉迟真金,还未站定便喘着气问:“人呢?” 尉迟真金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自己则双眼圆瞪不断扫视屋下暗巷。 “情况不对。”尉迟真金话音刚落,便感受到脚下传来一阵剧烈震荡。 “糟了!”狄仁杰咬着牙叫了一声,“白象进城,只怕天街上的百姓凶多吉少!”语毕看向灯火通明的天街,突然计上心来。 “大人快随我来!”说罢也不等尉迟真金反应过来,扯了人就往天街跑去。“供奉白象之处在城外,而入城必经明德门,我等必须将狂象拦在城门之外,绝不能让他踏入天街半步!” 尉迟挣脱他牵制之后也随他一同跑往同一处。 只见狄仁杰跳在一家食肆撑起的帐子上狼狈地下了地,又跑向食肆斜对面卖麻绳的铺子,掏出大理寺腰牌亮给店家看的同时便抱了两卷婴孩臂粗的麻绳,转身就跑。 “大理寺办案,人命关天,帐先记着!”话音方落,便将其中一卷麻绳扔给稳稳落地的尉迟真金,“大人,快去明德门!把绳子两头绑在城垛之上,使之自然垂落!” 尉迟真金立刻明白狄仁杰是何用意,抱着麻绳,二话不说便冲向明德门。而狄仁杰冲在前头,边跑边疏散天街上的百姓:“大家快回屋子里,回去!快回去!不想丢了性命便速速回去!” 四周的震动惊得天街的百姓叫声喧天,加之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如此一闹,天街之上更是鸡飞狗跳。 两人无暇与守门士兵解释,只一味往城楼上冲。 待两人各自以麻绳在三个城垛上绑好死结之后,城外的密林已有多棵参天大树悉数倒下。 “大人,来了。”狄仁杰盯着倒下的树木渐渐靠近,迅速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往麻绳上一套,不假思索地往下一跳,惊得守城的兵士一阵惊呼。 狄仁杰甫才站定,便对一众兵士喊到:“快关了城门上城楼,听我指令!”话音刚落,尉迟真金也在他身边落定,两人以腰带在手上缠了几道,又迅速拉开了阵势,气势有如螳臂当车。 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得一阵猛兽的嘶鸣,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撞门声,随之而来的更是地动山摇的摇晃。眼看铁桦木制的门栓就要支撑不住短成两截,狄仁杰又紧了紧自己手上的腰带,小声道:“大人……”而尉迟真金则一脸凝重,却同样紧了紧缠在手上的腰带。 只听一声巨响,沉重的城门被发狂的猛兽用力撞开。额头早已撞得血肉模糊的白象嘶鸣着撞进城门来,殷红的血将它淡粉的头部染成狰狞的猩红。 暴跳如雷的猛兽不过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两人跟前。狄仁杰咬牙大喊一声:“大人,拉!”话音甫落,两人已经迅速将松垮的两股婴臂粗的麻绳拉成一条直线,恰好横在猛兽腿前。 横冲直撞的猛兽突然遭了如此一道阻碍,惊得自乱阵脚,不一会儿便叫两股麻绳缠得方寸大乱,嘶鸣着甩动铁锤一般的长鼻子。 二人也被巨象的冲力撞出好几步开外,幸好麻绳另外两头绑在城垛之上,两人才得以站稳脚步。不料尚未站定,就听得狄仁杰大喊一声: “包!” 二人拉着麻绳,避开猛兽狂甩的象鼻,齐齐往城门方向跑去。 狄仁杰跑到猛兽身后,抬头朝城楼上大喊:“割断一股麻绳!” 城楼上的士兵愣神片刻,回神后连忙抽刀,同时割断了一股麻绳。 狄尉迟二人不等麻绳落下便飞快地交换位置,率先以麻绳缠住了四条象腿。 白象惨嚎一声,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 尉迟真金越上象背,将这头猛兽捆了起来。 躺着地上的猛兽不忿地低嚎着,却因头上豁开的口子而有气无力地甩动着鼻子,威胁已经大不如前。 尉迟真金自象背上下来时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 狄仁杰半挂在另外一股麻绳上,也是只剩喘气的份儿了。 两个如同从水里捞起的人心跳剧烈,却难得如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好大一口气。 在四周闪烁火光间,一人站着,一人半吊着,突然四目相对,又忽地对彼此开怀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好无力,对这一章的期待太大了,反而写不好……脑补的大片fu(?)根本没写出来,各位就当傻白甜看吧qwq ————另: 再次警告狮子跑姑娘,别再给我砸地雷票了!!!!!!!!!再砸小心我不更了!相信懒狗菊是啥都做得出来的!【挺胸【其实是很感谢你一直支持我,但是不要再破费了!!(指 原谅傲娇说不出好话来! 第47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18 【38尉迟受伤】 谁知两人气都尚未顺过来就听得城楼上一阵喧哗,狄仁杰抬头一看便见得方才绑在城楼之上的其中一个麻绳结被人利落割断。还未等他出声,身旁就已飞速闪过一道紫影。 尉迟真金踩着仅剩的另外一股麻绳直往城楼冲去,眼看那道人影利用袖中那伸缩自如的机括躲开城楼上的士兵的追捕,身形一闪便来到另外一道绳结前挥刀就砍,却见尉迟真金毅然决然地跳下麻绳,又立马以单手抓着麻绳,而另一手已用流星锤袭向阮毅握刀的手。 尖刀应声落地。 阮毅见割绳不成,而尉迟真金也已经追了上来,便连忙踢开追到身边的一名士兵,快速往后跑了几步便纵身一跃,翻落城楼。 尉迟真金收回流星锤后一晃麻绳,借力跳上城垛后迅速追了上去,最后也与阮毅一样,纵身一跃,消失在哗然一片的兵士眼前。 狄仁杰站在城楼之下看得是心惊肉跳。一面腹诽尉迟真金只一味责怪自己独自查案而将他排除在外,自己查起案来却不要命似的,一面又连忙跑向城门,急急追着二人而去。 二人轻功极佳,狄仁杰追了几步便丢了他们的踪影,难得阮毅拳脚功夫不济却轻功了得,竟然与尉迟真金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他望了眼他们消失的方向,断定是往密林以东方向去的,这才义无反顾地钻进了林子,又有幸得上天眷顾,竟然让他在半途寻得受惊乱窜入树林的马匹,这下更是有如借了一股东风,策马片刻便追上了前面的人。 阮毅毕竟不敌尉迟真金的功夫底子,在这场角逐中渐渐落了下风。只不过他通晓奇技淫巧之术,周身是杀伤力极大的精巧机括,稍不留神,怕是连尉迟真金这般功夫过人、反应灵敏之人也会着了他道。 只见尉迟真金在一颗树上落住了脚,下一瞬便见他连踩几条树枝避开了阮毅发来的几枚暗器。 阮毅见尉迟真金被稍稍绊住了,便又继续往东逃去。 狄仁杰离远见了,一咬牙,夹了马肚子,边追边朝阮毅喊道:“阮毅!你别逃了,你自知逃也是无用!不如跟我和大人回去,我狄某定还你与你族人一个明白!”奈何阮毅却似没听见一般,只管逃跑。 “狄仁杰,你莫要与他废话!此人丧心病狂,早已病入膏肓了,你同他说理也是白费功夫!”尉迟真金满腔怒火,一蹬树枝,又借力往前追去。不过片刻,狄仁杰又丢了两人的方向。 狄仁杰勒马喊停,抬头一望,恰巧便看到大雁塔的塔尖。他冷静下来一计算,估摸着附近足以藏人的地方便只有那个地方了吧? 笃定了方向,此便驽马快快赶去。却不知有一双眼,自他出了城便一直追随着他。 尉迟真金直直追着阮毅出了这片密林,眼看前面便是芙蓉园,心下便想定不能让人逃进里头去!心里这么打算着,手中已多了几枚四角钉。 人命不能取,打个半残也不是不行。若腿废了,看他还能跑去何处? 尉迟冷笑一声,手中四角钉已经出了手。 如此近距离的投掷,纵然阮毅听到风声却无暇躲避。堪堪以软剑打开几枚暗器,却不料尉迟真金这次做了两手准备——两拨暗器竟以极巧妙的间隔往他掷来! 等他回过神来,右边的小腿上已经中了一枚躲避不及的四角钉。虽尉迟真金不屑往暗器上涂上毒物,但他投掷的力道之重足以让暗器入肉三分。 阮毅痛呼一声,眼看就要从树枝上落下去,谁知还是叫他在下坠的同时放出了袖中暗器。细长绳索一伸一缩,人便轻松入了芙蓉园内。 尉迟真金万万没料到他还能有这般本事,但心中还是怒气多于赞叹。他脚下一蹬,轻松跳到琉璃瓦砌的墙头上后小心地探身出去探查墙后情况。奇怪便奇怪在,墙根处的草丛处确是有暗色血迹,却没了阮毅的人影。而且血迹并无延伸,说明人还在此处,可如此低矮的草丛,人又能藏到哪儿去呢? 哪料他刚想到此处,便听得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待他迅速转过身来,便见得密集的长针朝他袭来。 尉迟真金心中一跳,别在腰后的青莲长刀无声出鞘,剑柄快速在手心转了一圈后又被他稳稳拿住,只凭空斜劈两下便把剩下的长针一一打落。 “大理寺的公门狗,你为何非要咬着我不放?反正我身上背的人命债已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条,为何不放干脆放我一马,好让我去手刃了崔千裴那个阉人?这样你大理寺不必多料理一个恶人,你我都方便。”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尉迟真金手握长刀环顾四周,却无法判断声音是从何而来。 “你休要以你那套歪理来荼毒本座的的双耳。本座不管他崔千裴是否是恶人,本座只知你已杀害我大唐要员达三人之多,草菅人命,目无王法,我尉迟真金定要将你绳之于法!” “哈哈哈!与你果然说不通!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那今晚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话音方落,便见千根长针自左右同时袭向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手上双刀齐用。奈何此暗器确实缠人,不仅纤细如丝,且数量奇多,绝非寻常可见的暗器。他以双刀堪堪挡去绝大部分,无奈还是不敌这阴险的暗器速度之快数量之多。待他往墙后倒去之时,他的双腿与手臂上已经被好几枚这种暗器击中。他暗叫不好,手却没停下来。别在腿侧的短刀已经脱了手,牢牢钉在墙上,可当他再想摸腰间的流星锤时,自己的四肢已经没了知觉。 一道漏网的暗器堪堪自他脖颈处擦过,虽未命中要害,却也见了血。一道细如发丝的伤口瞬间冒了血,可下一瞬,这鲜血便全数融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尉迟真金竟然就这么僵着身,‘哗啦’的落入了芙蓉园的大湖里去。 当狄仁杰驽马赶到之时,恰巧就看到被条条银丝包围着的尉迟真金无力地往墙后倒去,紧接着便是那让他呼吸为之一窒的落水声。 待狄仁杰回过神来,他已经踩了马背,翻上了墙头。顾不上四周是否还有未启发的暗器,他呆呆看着湖面漾着的水纹,下一刻就纵身跳入了湖里。 明明天时已经临近立夏,但这湖里的水却依然冰寒刺骨,如同一把削尖的利刃,直直插`进心里去。 狄仁杰拼尽全力及使尽仅会的凫水技巧,只一头往湖底游去。嘴里呛了无数腥臭的湖水,他却无暇顾及;双眼被湖水刺痛,却不忍叫双眼闭上一刻。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青紫的人影。 他暗下决心,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保那人平安——一如当初他在尉迟面前发誓誓死追随他般笃定。 所幸的是,芙蓉园的湖水虽深,却非深不见底。 狄仁杰再潜了丈许便看到了那抹深色的影子。明明如此刚强的人,此时却如这湖底的水草般随着湖水一起荡漾。 狄仁杰只觉自己难以呼吸,眼看就要白眼一翻往上浮去。但还是卯足了劲,一咬牙,夹着尉迟真金的肩膀,托着他的下巴,单手往上游去。 一出湖面,狄仁杰便觉好似重获新生了般,尽管手脚已脱了力,尽管浑身冰冷至极、颤抖不止,却依然咬紧牙关,胡乱划着手臂脱着尉迟真金游到了岸边。他拼尽全力把尉迟真金托了上岸,自己却一时脱了力,眼看就要往后一倒,重回那冰寒的湖底。幸好湖边野草丛生,狄仁杰白眼一翻,长臂拼死一伸,倒让他伸手抓了一把救命野草。 他泡在湖水里浮浮沉沉,有气无力地喃道:“大人……大人……醒、醒醒。”可案上那湿漉漉的人却似大山般一动不动,只留一个起伏甚小的背部与他。 幸好还活着。 “尉迟,尉迟真金……”狄仁杰使劲甩起另外一只手,也同样抓住了岸边的野草,“尉迟真金,尉迟真金……”他双手紧紧揪住好大一片野草,突然大吼一声,竟然把自己大半个身子抛了上岸。然而他上了岸,第一个举动便是扑到了尉迟真金身上,边把人放平在地,边低声叫着那人的名字。 “大人,大人……”狄仁杰伸手拍了拍尉迟真金的脸,但那苍白的双唇却让他不忍再动手拍他,只收了手,依着医书所说把他灌进胸腔里的水给压了出来。 尉迟真金蹙着两道赤眉吐了好几口水,却仍未转醒,不过幸好胸腔起伏较为大了起来。 狄仁杰内心窃喜,不过这难得的‘喜’稍纵即逝。他苦笑着抹了把脸,继续叫着他的名号:“尉迟大人,尉迟真金?在下是狄仁杰啊,你可有听到……”话音刚落便看到尉迟脖颈上已经发黑的伤口。 狄仁杰心中一惊,连忙往后一坐,把自己常年绑在腰上的皮带解下,又在上面拆下一个东西。揭去重重油纸,狄仁杰才拉下了引线,一道炫丽的光芒冲天而上,火花炸开的同时发出一声巨响。 “大人一定吉人天相,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狄仁杰把地上的人抱了起来,使之睡在自己膝上。又拿起皮带上的伤药,揭了封口便想给尉迟敷药。不料他甫才动了一下,便不断有黑血自尉迟脖子上的伤口渗出来。 不料这伤口虽深,可毒性却异常剧烈。狄仁杰见得此状更是忧心,蹙起的眉自蹙起的一刻开始就从未松开过。 尉迟真金被他抱起之后又吐了几口水,意识也有了一定的恢复,但依然混沌,抓着狄仁杰背上衣服的手也是时紧时松。 狄仁杰见状再难思考,只埋首于尉迟脖颈之间尽力吸出毒血,然后解下皮带上的水囊,仰头含了好大一口烈酒,最后全数喷在了伤口上。 待沙陀忠拉着王浦从芙蓉园正门跌跌撞撞摸到湖边来时就见得这么一幕: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都浑身湿透半摊在湖边。抱人的那个脸色苍白,不断掀动嘴唇在说着什么;而被抱着的则双目紧闭双手无力垂在身边,脖间、手臂和小腿上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过。、 来人包括沙陀忠王浦以及一众大理寺的援军见状均是惊呼连连,反应过来才连忙一拥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半夜睡不着觉qwq更! 第48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21 【39 香料帝国】 王溥被沙陀拉了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成为下一个落汤鸡,幸好沙陀又把人拉了回来。王溥责备沙陀几句,又迈了几步在狄仁杰身边蹲下来,伸手就拿了尉迟真金的手把起脉来。 “嗯……脉象紊乱,他双唇发白,明显是有湿寒之气入体。”王溥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又伸手去翻了翻尉迟的眼皮,再看了看他的伤口。 “伤口发青,青中带紫,看来这毒确实有些厉害……”说完便用那猿猴的手一挥,站起来吩咐道:“来人呐,把他给我带回去!”说罢便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头。 沙陀连忙给一边候着的大理寺众人使了使眼色,立刻有人上来搬人。此时众人也不分等级高下,只一心想把尉迟真金弄回大理寺去。 狄仁杰被沙陀忠扶着站起来,而他回过神来率先说的一句话便是:“沙陀,可有看见邝照?” “邝寺丞?”沙陀思索半刻,又道:“你不是只留我与师傅在大理寺内等你消息吗?” 狄仁杰闻言一惊:“邝照没回大理寺与你会合?” 沙陀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糟了。”狄仁杰挣开沙陀的搀扶,久跪的双腿使得他脚步有些虚浮。 沙陀见他并无回去的打算,只是他这副样子还能去干什么?就忍不住叫住他:“狄仁杰你还要去哪儿?” “找人。”狄仁杰动了动苍白的双唇。 “找人?!”沙陀惊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要找什么人啊!?” 狄仁杰强挤了个笑容:“朱雀案的元凶不是还没抓着么?今日已是最后期限。” “可是!”沙陀话未说完就被狄仁杰抬手制止。 “大人受了伤,有劳沙陀兄照顾了。”狄仁杰的视线停在墙上,“在此紧要关头,大人受伤昏迷,大理寺群龙无首,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狄某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如何,先结了朱雀案再说其他。”说罢便走到墙跟前,用力拔下尉迟真金的青莲短刀,也不顾沙陀喊他,只绕过另外一条长廊,再次往密林追去。 待远离了人烟重入密林,哪里还有人在? “阮毅!我知你在此!你也知自己已无处可逃!当精良绝,筋疲力尽的你又能做得些什么!?只会让你白白送命罢了!” 静幽幽的密林阴森可怖,许久才听得一阵沙哑的笑声。 “从林邑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为何不信我一次?我狄仁杰定还你与阮氏一个明白!” “我阮毅从林邑第一大户家的少爷落魄至今,早已忘了何为信任。你也无须多言,我定不可能乖乖跟你走。要杀要剐,全凭你的本事。” 狄仁杰攥紧了刀柄,沉声道:“那就休怪狄某得罪了。” 话音方落,便听得人自头顶而来,枯叶与断裂的枝干一同簌簌落下。狄仁杰急急退后几步,又以手上青莲短刀挡开铺面而来的枯枝败叶,待阮毅攻来,再挥刀攻去。 阮毅小腿受伤,动作已不如之前灵活,加之手上只有一把软剑,再难抵挡狄仁杰的攻势,不过十几招内便叫狄仁杰打趴在枯叶堆上,被狄仁杰以刀锋抵着喉咙。 “你何苦垂死挣扎?”狄仁杰双眉紧紧蹙起,握着刀柄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成王败寇,跟我回去吧。” 阮毅吐出一口浊血,又猛咳了一通,才大笑着瘫倒在地。 狄仁杰轻叹一句,正要弯腰将人拉起来,便叫一道厉风狠狠地刮在了手背上。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地上的人拖到一边,等站定再看,手背上已经爬满了血痕,被那道厉风刮到之处早已皮开肉绽。 来人一身劲装,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杀意颇浓的眼睛与一双杀人的手。 那人将鞭子收回来指了指被狄仁杰护在身后的人,意思是让狄仁杰把人交出来,他并不打算硬抢。 所谓十指连心,虽然被鞭子抽中的只是手背,但那力道之劲、速度之快,足以让伤口深可见骨。狄仁杰压抑着痛楚道:“狄某至今还未见过有人敢与大理寺抢人的。”说话间苍白的双唇颤抖不已。 那人稍稍放下手,却又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再次甩出手中铁鞭。 狄仁杰低低地惊呼一声,左手的短刀已快一步挡在面前,并让那铁鞭缠了个结实。 刀与鞭互相较劲,两者相接之处发出了刺耳的呻`吟。 狄仁杰咬着牙使劲全力应付,但以他此时状态本来只应速战速决,可两者的悬殊实力使之全然不可行。如此下去不过半刻,狄仁杰就被对方忽然放力而失了支撑,直直向前冲的同时又被那人一踏肩膀借了力,最后狼狈地往前铲去。他吐出嘴里的枯叶,摇摇晃晃地自地上爬起来,哪料此时视线已变得模糊,只依稀看到前方的刀光剑影、听得呼呼鞭声,可再想挥刀入阵,已是痴心妄想。 “狄仁杰……狄仁杰!” 狄仁杰慢慢睁开双眼,发现眼前光亮一片,异常刺眼。他侧了侧头想避开那不适的亮光,只是旁边的人却不让他侧过脸去,非得把他的头移正,强迫他去面对…… “狄仁杰?!师傅!师傅!他醒了!” 狄仁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悠悠转醒。只见视线之内有多个人影晃来晃去,其中一个则悠悠走近,竟然是王溥。 王溥一如既往的不耐烦,把手随意往狄仁杰手上一搭便道:“我都说他死不了,你瞎嚷嚷个什么劲儿呢?”说罢就把狄仁杰的手一扔,起身走开:“如今醒了,就更加没事了。” 沙陀被他师傅训斥一顿,不由得把头埋在胸前。等王溥走回尉迟真金那边,这才慢慢缩到狄仁杰床边,小声问:“狄仁杰,你……感觉怎么样?” 狄仁杰动了动干燥的双唇,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道:“还活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沙陀面露难色,“大人还未转醒……” “什么?”狄仁杰‘腾’地坐起,谁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沙陀惊得连忙把他按倒,紧张道:“师傅说你伤虽不重,可是之前受了寒凉,又失了那么多的血,身体未免有些支撑不住,你若想快些好,就安安分分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吧!” “躺?”狄仁杰失笑,“那可要不得。若躺下去了,可就真的起不来了。” 沙陀不解,只茫然地看着他。 “对了,还未问,我为何会在大理寺?”狄仁杰想起昏迷之前眼前还有打斗,为何一醒来就在大理寺了? 沙陀闻言,面有难色。片刻,才支吾道:“有人拿了你的腰牌,引我等折返芙蓉园救你。” “是谁?” 沙陀把头埋得更低:“是、是个女的。” 狄仁杰颇感意外,但一细想,却又觉得此事在情理之中,于是急问道:“现在呢?她现在人在何处?阮毅呢?” 沙陀一听到‘阮毅’二字,惊得抬头蹬着他,不过又迅速别过脸,答非所问:“你还是快些躺着吧,一切等好了再说。” 狄仁杰用没受伤的手一掀被子,一口气下了床:“既然我已无甚大碍,我得出去一趟。” “什、什么?!”沙陀连忙站起来。他自持个头比狄仁杰大,先一步堵住了去路:“狄仁杰,你莫要冲动,你先、先回去躺着。” “休要多言,让开!” 沙陀被他吼得一震,最后还是被狄仁杰轻轻推开。当狄仁杰刚刚迈出房门,他就小声嘀咕了一句:“阮毅死了。” “死了!?”狄仁杰身形一晃,眼看就要往后倒去。 沙陀连忙把人扯回来,急道:“我就说让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当时我们折回去时,你们一个死,一个伤,场面太过惨烈。”沙陀说着便把人按回床上。 “怎么就死了……”其实狄仁杰也知,后来的黑衣人便是来灭口的,都怪自己自持过高,以为可以劝服阮毅。非也,非也,阮毅其实已经服了软,只是没想到对方还有武功如此高强的…… 狄仁杰心中一亮,一切已了然于胸。 “那么他们人……以及尸体在何处?” 沙陀怕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情来,便一五一十交代了:“人是自愿跟我们回来的,至于阮毅的遗体……他惨遭割喉,遗体也让我们带回来了。” 狄仁杰哂笑一声,喃喃道:“果然,他们不敢毁尸灭迹。” 沙陀不解。 狄仁杰又问:“阮氏呢?” “在后堂,守着阮毅的尸首。” “你帮我把人叫过来吧。” 沙陀又紧张了:“你这副身体还能作甚?赶紧休息便是!人跑不掉的,尸体也跑不掉!” “无妨……你只管把人叫来便是。”狄仁杰说完,又叫住了沙陀:“大人……大人怎么样了?” 沙陀收回步子,叹口气道:“师傅本来想把人抬回药庐,不过我认为回药庐虽然药材充足,不过处境过于危险,所以就把人抬回来了。师傅起先很是不满,不过那个女人……阮氏拿着你的腰牌来了之后,交给师傅一瓶东西,师傅接过之后就欢天喜地的跑回大人房里,直到你被抬回来了才从里头出来。” 狄仁杰闻言只是笑笑:“那大人定是有救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你快去把人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沙陀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跑去把人带来了。 阮氏一如以往般面无表情,只不过此时被刀疤纵横的脸上血色全无,加之脚步漂浮,看起更似鬼魅。 “狄仁杰,你的命,可真大。”阮氏语带嘲讽。 “多得阮姑娘舍命相助。” “我想救的是阮郎。” “我知。”狄仁杰低下头,“是狄某失信于你了。” 阮氏失笑:“我从来都未信过你。一切不过都是我自己的行动,就连当时不出手救阮郎也是。” 狄仁杰闻言微微抬首:“你深知那人来历不甚简单,即使你出手也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牺牲罢了。” 阮氏惨笑几下,在狄仁杰面前坐了下来。 “阮郎一直知我在看着他,看着他被铁鞭缠绕了脖颈,断气前还被那铁鞭割破了喉咙。”阮氏缓缓道,“所以他知我定会来救你,也会回大理寺找帮手,所以,死的时候也把暗器的解药拿在了手里。” “……他不求原谅,只希望不要再增伤亡。伤了尉迟真金并非他所愿,只是因为尉迟纠缠不休,不然他也不会把暗器使用殆尽却只伤了尉迟真金皮毛,最后也不会就此惨死于贼人之手。我愿意跟你大理寺的人回来,也是为了完阮郎的遗愿,让那帮人血债血偿!” 狄仁杰笑了起来,不料气一急,错了道,害得他猛咳了几声,惊得沙陀连忙冲进来,一脸担忧地在门边望着他。 “我不过心急了些……”狄仁杰朝沙陀摆摆手,沙陀见了撇撇嘴,又拉上门出了去。 “你能来,对大理寺上下而言,是莫大的荣幸。”狄仁杰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你不亏我大理寺,也不欠我大理寺。有些事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逼你。” “我阮氏,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目光炯炯,一别之前黝黯神色。“接下来,我便要与你说那肮脏的、迷人心窍的……” 阮氏哽咽一下,继续道: “……香料帝国,林邑。” 作者有话要说:想成为日更党【简直痴人说梦(再见 我会为此而努力的…… 第49章 ■刮■开■图■层■兑■奖5月25 【40 顺藤摸瓜】 林邑属南蛮之地,其地处大陆中部,多产珍奇异物,其中以沉香木最为闻名。然沉香木非木,乃香树之结晶也。可入药、亦能用作熏香或雕刻成摆件。 世上沉香,多由大食或林邑栽种,再由其商人以船舶来。当中尤以林邑沉香更闻名于世,而在林邑,沉香木的栽种规模则以阮氏一族最为可观。 “在沉香木从林邑运出去前,亦就是林邑的第二王朝时,我阮氏一族已经开始栽种沉香,加之当时沉香乃王族专属用品,全天下只我阮氏一族能将上等沉香供给王室,风头真可谓一时无两。自此,我阮氏一族在林邑名声鹤起,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望族,这种情况直至林邑与李唐建立邦交之后也一直如是。而我只是旁支的远亲,三岁时爹爹过身后,我娘才带着我投奔阮家。虽说也是阮姓族人,但由于关系疏远,加之寄人篱下,其实过得与下人一般。我娘在种沉香的院子里帮工,阮家才答应让我俩住下。待我长大了些,也跟着我娘去园子,给我娘打打下手,也是因此机会,我才得遇见阮毅。” “正如你猜测的那般,阮毅系阮宗的嫡长子。他本应继承家业潜心栽种沉香木,延续阮氏灯火。如此荣幸是多少林邑人梦寐以求之事?只可惜,他的心思并不在栽种这些能发出异香的树木之上。阮氏一族名声在外,前来投靠的能人异士络绎不绝。他家中有一游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深谙奇技淫巧之术,因此深得阮宗信任。此人尤喜阮毅,不但赞他聪慧过人,还常亲自传授些秘技予他。而阮毅也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技法兴趣浓厚,自小就跟他习得许多我等闻所未闻的技艺。这些……相信你也一一领教过了。” “此人我也有幸见得几面,不过皆是因为好奇而随着阮毅去的。听说他常年在外游历居无定所,一年只固定来阮府四次,分别是春种、夏雨、秋收、冬藏之时,又传只要他守约依时到阮府小住几天,那一年阮府收成的沉香都会得到王家的封赏,因此,又有人传言他是天上的神仙,是阮宗以莫大的代价请来的。” 狄仁杰苦笑着道:“易容、金工、暗器……究竟是何等的高人才能教出如此徒弟?” 阮氏也笑,只不过纵横脸部的疤痕也随之扭曲起来:“然阮毅也只是习得这高人所学的九牛一毫。身为阮宗嫡子却对种植沉香全然不上心,反而去学什么旁门左道,当时阮宗当家、也就是阮毅生父,是万万不可容许此等事情继续发生的。他开始只觉阮毅是还小,心性未定,只是劝阮毅放弃那些不成气候的玩意,转而学习阮氏秘传的种植技法,然而阮毅怎会遂了他意?于是,便有了之后的事情。” “阮毅生父突然有一天带着家丁赶到了阮毅设于城郊的草庐,只说是为劝他学习种植之法才不得以采取强硬手段。其父交谈不果,最后甚至使人将阮毅至今的得意之作全数销毁。阮父以为如此一来,阮毅定会任凭他摆布。”她话头一顿,又道:“未曾说,自我与阮毅相遇之后,他非但没有嫌弃我的身份,反而对我一视同仁,常常带着好些好吃的来与我和娘亲,这一来二去,我俩也暗生情愫,双双私定了终身。话又说回阮父毁了阮毅的心血后便命人把阮毅囚禁了起来,妄图强迫阮毅就范。可是那些房子和门锁又岂能困得住他?阮毅当夜便从那个牢笼里逃了出来,更收拾了细软,想与我一同远走高飞。” “只是最终,此事未能瞒得过阮父。我们尚未逃出林邑便叫他堵了个结实,不仅阮毅逃跑的计划泡了汤,我俩私定终身的事也被阮父得知。阮父震怒之下命人把我俩分开,阮毅遣回原府,而我与娘亲则被赶出阮府,一生再不得再踏足阮府。” “虽我娘并未多言,但我自认有愧于她,可心中又难舍阮郎,只能瞒着她,私底下变着法子与阮郎约在府外相见。此时,阮郎竟一改以往态度,已听从阮父安排开始学着种植沉香木的技法,由于不甚上心,效果差强人意。阮父不满结果,暗自调查之下发现,原来高人离府之时赠予阮郎一本秘籍,此秘籍记录了高人生平所学,而阮郎在器具被毁之后仍在私自研学秘籍之术。阮父得知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便命人使开阮郎,转头便把秘籍扔进火炉里烧了。” 狄仁杰听到此处,苍白的双唇颤动几下,惋惜之情一闪而过,末了又道:“烧了也好,若是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将难以设想。” 阮氏望他几眼,忽然垂首继续道:“阮郎回去得知秘籍被毁,悲愤至极之下竟口吐鲜血,当即昏死过去。他昏迷了三日三夜之后才悠悠转醒,只不过醒来后的阮郎已变得痴傻,大不如从前般聪明伶俐了,许多人事也记不起来。阮父见得此情此境,只觉后悔莫及,未过几天便抛下家业妻儿撒手人寰。死讯一出,阮氏一族乃至整个林邑都为之一震,前者更是群龙无首,混乱如麻。” “那时也有人说,是阮父之前把阮府的神仙赶走了才招至此祸。可我顾不得太多,只一心潜入阮府与阮郎相见。可惜阮郎再也认不得我,人也疯疯癫癫,时而亢奋时而消沉。直至有一夜,我听闻阮府出事就急急赶去,待我到达之时,阮郎已经周身焦臭,浑身是血。听下人们说是阮郎突然清醒了,清醒之后首先就摸去已经被阮父查封的地下暗房重新生了炉灶,意图继续打造暗器,不料老炉破旧,又许久未用,阮郎进去不过多久,暗房便炸了开来。” “我那时以为那便是我见阮郎的最后一面,谁知就在阮郎咽气之前,那位被阮父赶走的高人却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阮氏微微抬头道:“高人只叹自己不应因过于爱才而破坏规矩犯了戒,自己造的孽必定是要自己血债血还。他留下此话,便命人将阮郎抬进房间。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早就毙了命的阮郎竟自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高人却从此失去了踪影。众人皆叹高人是神仙再世,能起死回生。因为阮郎出来之后,不仅捡回了一条命,就连疯病也不药而愈了。若不是阮郎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众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阮郎经此剧变,竟脚踏实地重操家业。只可惜阮氏一族树敌太多,他根本无从下手。当家阮宗一死,在阮家群龙无首之时便有人蓄意强购阮家的沉香园,下面的园主为求自保,也纷纷卖出地契。阮郎有心无力,最后只能眼看阮家毁在自己手上。我们起初都以为是阮氏一族风光几十代,如今命数已尽,也实难再怨他人,谁知到最后才知,这件事由始至终都是觊觎阮氏家业的一帮歹人的阴谋诡计。” “阮家的沉香园被下面的园主卖得所剩无几,最后只剩下阮家的祖宅。可是那帮人根本不愿给阮毅有东山再起的资本,那帮人不知从何处拿出阮宗生前欠下的债款欠条,最终逼得阮毅连阮家的祖宅也卖了才能过活。”她叹息一声,又道:“阮毅从一介望族少爷沦落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心里定是不好过。我本想只要我俩还在一起,平平淡淡度过下半生也不是甚么难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正当阮郎看淡了仇恨与失败想以平民百姓身份过活之时,那帮篡夺了阮家家业的人却想斩草除根,置我与阮郎于死地!”阮氏说到此处,已咬牙切齿,“他们使人放火烧屋,我在烈火烘烤之下醒来,再想挣扎已是不能。等我醒来,已经是在去大唐的船上了。” “我也有想过死,但当脖子挂在麻布条上时,我却突然醒悟过来:既然我已一无所有,为何还要把命也搭进去?于是我活了下来,被方渐带进了方府,做了他的小妾,也亲手谋划了之后的假死、闹鬼,为的就是想亲自查明当初阮家败落的真相。” “原来当年除开阮家自己的因素外,其实是有人在阮宗身边从中作梗。” “方渐跟随唐使前往林邑和谈,但他们这帮随行,明为和谈,私底下却在进行更不为外人所道的勾当。”阮氏嗤笑一声,又道:“原来方渐等人早就觊觎阮家在林邑的沉香园,处心积虑想取而代之,无奈阮家家大业大,他们虽然心急,却吃不了这块热豆腐,但机会偏偏就来得如此巧妙。方渐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得知阮宗正为长子不打算继承家业之事而心烦,暗自庆幸之余,还不忘借着经商之便在阮宗耳边煽风点火。” “他的些许建议,使阮宗偏激地逼迫阮郎继承家业,也导致了最后阮家的没落。甚至连阮郎被炸伤也不是我等最先认为的意外,而是他买通了阮家的下人,早早就在火炉里放了火药,只等有一天能使阮家绝后,这样他们就更好下手,趁阮家之危,取而代之。” “只是他们没想到阮毅非但没死,还打算重振家业,所以之后才有了高价买入阮家沉香园以及第二把火。” 阮氏停顿许久,久到狄仁杰都以为她已全部交代完时,她又重拾了话柄:“我在去大唐的船上再次以为阮郎已死,哪知一个我以为他死了十年的人,也惦挂了十年的人,又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并真真正正在我眼前死去。” “……兴许是他念起过去种种,才想以其人之身还以其人之道,陆续以烈火烧死那些夺他家业,害他亲人的小人……”阮氏说着,便从袖里拿出两样东西递予狄仁杰。 狄仁杰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本残破的巴掌大小的手抄本与一本锦封的册子。 “这是方渐多年来的账本,记录了他在林邑吞并了阮家的家业之后分得的钱财,而另一本则是我多年来隐在暗处记录的与方渐有钱银交易的人的名册与名目。其实方渐也只是个问价跑腿的,真正在他背后撑腰的,另有其人,而且此人确实来头不小。” 狄仁杰细细翻看,看到几个眼熟的字眼时不忍感叹一句:“果不其然,确实就是这些人。方渐牵头搭线,张云与崔千裴开了方便之门并从中分得一杯羹,而真正的樊卫也是为这帮罔顾王法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辱我大理寺名声。不过,真正为这些人撑腰的,果然还是另有其人……”他说着,眼神便越过面前的阮氏,投向了远方。 天方破晓,长安城内一片寂静,而此时却有一串急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往朱雀门而来。 骑马之人在门前被拦下,他急急掏出腰牌并说明来意,守门的士卒才勉为其难为他开启城门。而后,马鞭不停,一骑人马一路往皇城里去。 “报——狄仁杰有要事求见天后。” 正在梳洗的武皇后闻言一顿,随即稍抬眼眸,细声道:“急急来报,看来是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吧。”语毕,铜镜中人便微微笑了。 三刻之后,狄仁杰久跪堂前,而武皇后则坐在凤椅之中仔细看他呈上之物。 “你说……这朱雀案,另有隐情?” “回禀天后,正是。事情一如微臣方才道明一般,绝无半点虚假。” 武皇后合上手中书物,将之交由劳太一呈着,又由一名贴身女官扶着,拾阶而下,来到狄仁杰面前。 她在狄仁杰面前站定,忽然道:“起来说话。” “臣不敢。” “我让你起来!”语气竟然又凌厉了几分。 狄仁杰连忙谢恩,站了起来。 武皇后语带笑意道:“你说,我大唐要员,竟然贪污舞弊,私吞了皇家的东西,还逼得林邑第一大户家破人亡?” 狄仁杰拱手,颔首不语。 “笑话,真乃天大的笑话!”武皇后一拂袖,“就你递上来之物,油墨未干,说是寻来的手账,实在难以让本宫信服。如今朱雀案之真凶已毙命,尸首也被大理寺带回,理应尽快结案,还我朝官员、我大唐的百姓一个明白。且眼下雨祀在即,我□□十万水军明日便要进城,遂抓人一事,待本宫查明原委后再议吧。” 狄仁杰双手紧握,久久不答话。 劳太一在一旁见了,催道:“大胆狄仁杰!竟然对天后无礼!?” 武皇后也双手负在身后,斜睨过来。 “臣……”狄仁杰的手背上的伤口被用力捏出了血水,“谢天后隆恩。” 武皇后瞥了他手上的伤一眼,又道:“为破此案,大理寺出力不少,理应论功行赏,听闻大理寺卿如今还受伤未醒,劳太一,你命人去太医署调配人手与药材,随狄爱卿一同回去。” “臣再谢天后厚赐。” “不必多礼。”武皇后摆驾要走,临行前又道:“贪墨一事,还是等本宫查明真相再做定论,狄爱卿还是先回去把伤养好了再说。毕竟像狄爱卿这般能力过人之事,本宫也是惜之怜之啊……” “多谢天后厚爱……恭送天后。” 武皇后在劳太一搀扶下步出了后殿。待二人离后殿有了段距离了,才听武皇后压低了声音道:“去把武三思给本宫找来。” 作者有话要说:朱雀案终于结案了,之后就是dee与鱼翅的升华了……其实还要抓人…… 哎,大家还记得南海边上的大食王子吗2333333333333 第50章 完结倒数第七章 【41 千里追凶】 狄仁杰被武皇后遣了回去——一如他所料的那般。 武三思与武承嗣虽是朝中重臣,又是武皇后亲侄,但若说他们能够肆无忌惮的把蕃贡收入囊中,又能使计吞并林邑第一大户而不惊风浪,仅凭他们这层关系去办事,定是吃力非常。 但转念一想,若是在某人默允的情况下去做这一切,那么这件事可以瞒天过海,又能办得如此顺风顺水,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假设他们原先所认为的幕后指使是武三思与武承嗣并非私吞贡品案的幕后主脑,而只不过是代人行事的棋子,那么可以摆弄这两颗棋子的人,一定比武三思二人更加位高权重,甚至是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由阮氏赠予的手帐看来,与方渐接触的大多是六部要员,而方渐只是鸿胪寺卿,一位只典外宾事宜的官吏,为何会与六部要员都有往来?方渐等人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吞并阮氏的沉香园,除了想牟取暴利之外,大概就是为了方便把原本只少量运出的上等沉香运出林邑。而这些林邑沉香大量外运后除了流入市面之外,应该还被送进了这些官员的府中。 不惜费尽心机去笼络人心,想必这名幕后主脑比之这两位大人更需要得到朝中重臣的拥护,从而……所以,狄仁杰呈上去的手帐,并不是阮氏交给他的完整本,而是他连夜誊抄的选节本。 武三思与武承嗣等人的大名并不在那份手帐上,为的,就是试探武后的心思。 果然不出所料,武后知晓一切。 沙陀今早一起床便跑去找狄仁杰,哪料翻遍了整个大理寺都不见狄仁杰的人影,急得他一个早晨都只能在大理寺的大门与尉迟真金的卧房间来回穿梭。如今他站在门前,离远就看见狄仁杰有气无力地骑在马背之上,任由爱驹把他驮回大理寺,心中一激动就忍不住大声叫住他:“狄仁杰!” 狄仁杰听到沙陀的声音后立刻抬起头来,见人站在门前等他,连忙驽马前去。 “一夜鏖战,你身上有伤未愈,怎么还到处乱窜?”沙陀伸手牵着马鞍。 狄仁杰跳下马来,依旧说了句:“区区小伤并不碍事,只是怕违抗天后旨意,未能准时破案,有损大理寺声誉。” “你进宫面见天后了?!”沙陀震惊,呆愣在原地。 狄仁杰不答,算是默认,只低着头前去牵马。 沙陀紧跟上去,追问道:“天后如何说?” “天后只说雨祀当前不容有乱,既然凶手已死,就让大理寺与刑部速速结案,择日再论功行赏,朱雀案不容再查。”狄仁杰与沙陀并肩而行,忽然步子一顿话头一转便问:“大人情况如何?用了阮氏给的药后,情况可有好转?” 沙陀一拍脑袋,忙道:“我来大门等你,就是为了尽快与你说,大人在天方破晓之时曾转醒过,向我们讨了点水喝,之后又昏过去了。我师父说,大人所中之毒已解,不过当晚受了寒,如今只是发热,其实已无大碍,吃两服伤寒药,再慢慢调理便是。” 狄仁杰难得笑了起来:“甚好、甚好!天后命太医署的人前来医治,也说可以调用太医署的药材。只不过太医署远在别处,调动还须时间,不过应该稍后便到。” 谁知沙陀听了只是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的道:“大唐最神的神医都在大理寺里了,如今还让太医署来人,不是给我师父添乱么?不过,如果可以调用太医署的药材……师父可能会‘大开杀戒’吧?” 狄仁杰与沙陀对视一眼,两人贼笑得心照不宣。 “不过说来也怪,当晚大人落水,是你救的人?”沙陀停了脚步斜睨着他,“你不是不懂凫水么?原来都是骗人的?” 狄仁杰笑容一僵,不过脑中闪过些许画面,僵硬的表情又重新笑开:“狄某何曾说过不懂凫水?我再三强调过本人不过是不识水性,假以时日,我定能畅游一番。” 沙陀听了还是不信,一直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待狄仁杰把爱驹绑好,便与沙陀一同去了尉迟真金的卧房。里面躺着的人虽不如往日那般神采奕奕,不过比起昨晚的一脸紫青,今日看起来便觉得脸上终于有些血色了。 狄仁杰上前一步,对坐在石凳上的王溥一拱手,恭敬道:“有劳王溥太医。” 王溥一只脚撑在石凳上,一手拿着一个造型奇特的药瓶,另一手则捋着自己刚刚长长的胡须。他眯着眼细细闻着瓶中之物,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吓了狄仁杰一跳。 狄仁杰看着他青紫的嘴唇,不由问:“王溥太医这是……” “嗯!好物好物!”王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毒、这解药,真是妙!二者皆毒,单独用之均可使人毙命,不过一阴一阳,同用则解。妙哉、妙哉!”说完就疯疯癫癫地大笑着跑了出去,沙陀适时拦住,不料叫他一把推开。 “我师父又……”沙陀不解,转头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笑道:“你师父可能中了毒,你若担心便去看看吧。” “中毒?!”沙陀大惊失色,心中不由暗忖:究竟是什么样的毒药,竟然让他师父亲自试毒? 如此一想便再也按捺不住,急急追着他师父而去。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前去掩了门,便转身往尉迟真金的床榻走去。 床边的香炉里燃了艾草压成的香饼,使得满屋馥郁,让人心旷神怡。未几,床边一矮,狄仁杰静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之人。 尉迟真金此时眉间舒坦,表情平和,一改以往易怒的神色。 狄仁杰心中只觉难得,貌似自从朱雀案以来,就鲜少看见尉迟真金有过不蹙眉的一天。不过说来也是讽刺,这铁人一般的大理寺卿也有倒下的一天,而偏偏只有此时,他才能好好休息一番。 说甚么为强求真理而置生死于度外,简直是胡闹!即使为了查案,也不能这般逞强,最后落得这般地步,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种方法,恕他狄仁杰不敢苟同。 只有多在这世上多一天,才能与这帮目无王法的歹人抗争到底。 “大家说得不错,你确是个好官。如今能为了伸张正义而不顾自身安危的又有几人?狄某只觉幸哉忧哉。幸,入仕得随大人大义;忧,大人全无后顾之忧独自冲锋陷阵。” 狄仁杰突然收住话头,抬手将由汗沾湿而贴在尉迟脸上的几缕茜丝轻轻抚到他耳后,手再收回来时,话头已转。 “不瞒大人,狄某此时却是心有不忿。不忿被默许的谋财害命,不忿被利欲掩盖的公义,更不忿自己的人微言轻。” “强求正义举步维艰,追求真理又谈何容易?” “狄某虽心有顾虑,但我知有些事情一旦被默许,处于黑暗之中的人便会更加肆无忌惮。我虽只为一介六品寺丞,但亦容不得有心之人罔顾纲纪,目无王法,草菅人命!” 狄仁杰说罢便往地上一趴,大半个身子探进床底才拉出一个被油纸包得严实的长盒。 待褪去层层油纸,一个华美的锦盒便出现在眼前。 狄仁杰轻抚盒面,然后迅速挑开盒扣将放置盒中的神兵拿出举至眼前,受伤未愈的右手用力转动柄上转轮,蜂鸣霎起,乌身长锏已被移至耳边,最后收锏站起,一气呵成。 锦盒与油纸被重新放入床底,站于床边之人去意已决。 “大人保重。”狄仁杰躬身抱拳,末了又微微抬头,“此行无论能否归来都难逃一死,希望大人一定健康长寿,长持正义。” 话毕人已去。 外头烈日当空闷热非常,狄仁杰未乘马驹,只避人耳目地自大理寺偏门而出,离开后直往崔千裴住处而去。 崔千裴所在宅院外埋伏了大理寺的哨卫,狄仁杰避过几处暗哨,只身潜入府中。 府中只有几名照料日常起居的下人,却不见正主。 狄仁杰溜进长廊,飞速潜入崔千裴卧房——果然,早已人走茶凉。 正当狄仁杰考虑他会逃向何处之时,不过一侧身的功夫,一道寒光便折射`在狄仁杰脸上。 亢龙锏已挡在了面前,预料中的攻击并未如期而至。 狄仁杰放下亢龙锏,小心翼翼地往光源走去——原来是一枚未开刃的四角钉,钉上还缠着一条缎条。 是阮氏! 狄仁杰心中一惊,连忙摘下四角钉,展开缎条一看,上面只留下一行蝇头小楷: 灞水码头。 手中事物一并收入怀中。私闯府邸的‘不速之客’原路折返,直往灞水码头而去。 而大理寺中,方才从大理寺卿的卧房内传来的声响惊动了门外伺候的人。 沙陀被王溥赶了回来,刚入门便听到房内动静颇大,进门一看才觉事大。 “狄仁杰呢?去把狄仁杰给本座找来!”尉迟真金推开面前的人,执意要出去找人。 沙陀连忙跑上去把人拦着:“大人!大人切莫动气,狄仁杰就在大理寺内,我这就去找来!”又吩咐在场的人把尉迟真金看紧,千万别再让他动气或下床。 可是待他跑遍了整个大理寺都找不到人后,他便觉得步履维艰起来。不过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尉迟真金的房前,小心翼翼道:“大人,狄仁杰他……他人不见了。” 尉迟真金倒吸一口凉气,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上来阻止他的人都因他一声暴喝给吓退好几步。他蹒跚走了几步,忽然双眼一亮又退了回去,最后竟在床边趴下,煞有介事地伸手进去找着什么。不过很快,被狄仁杰藏在床底的东西便让他一把揪了出来。 尉迟真金气得把锦盒往床上一摔,额上青筋暴起。 众人大骇,却又不敢真正逃走,只悉数退到门边静观其变。 只见他攥紧双拳,怒喝一声:“狄!仁!杰!” 作者有话要说:要在未来四天内,完结正文! 第51章 完结倒数第六章 【42 黑船扬帆】 日暮西山,天色已逐渐暗沉下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渐渐被码头边的水声盖过。 蹄声方绝,人便翻下了马背。回身一击马臀,待马匹受惊跑远之时,来人已隐入岸边一艘艘泊船之间。 马已经放走,狄仁杰心知已无退路,看岸边泊船起起落落,暮色四合之下的灞河码头早已看不到白日那般的繁荣。夜幕下的河岸边安静异常,除击向岸边的河水所发出的声音之外,其余一切多余的声响都能被收归于耳。 风声、水声、窸窣脚步声、窃窃私语…… 这一切均来自西南方向。是渔者,还是他所追赶的亡命之徒? 狄仁杰的手已经按住了亢龙锏的锏柄,再下一瞬,锏身已挡去袭来的暗器。那枚暗器反被击入码头的木板之内,在昏暗的视野内闪着渗人的寒光。 狄仁杰闪身躲进一艘泊船的另一侧,待外面没了动静后再往回一看,这才发现袭来的暗器并不陌生。他往暗器袭来的方向看了眼,果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黑影。 那抹黑影在他望去的同时敏捷地一闪而过,却并未以最快速度消失在狄仁杰的视野之内,正正暗示狄仁杰快速赶上来。 躲在船后之人立即会意,几乎在黑影行动的同时便跟了上去。 灞水岸边夜风习习,带来河水的腥气,同时也卷来莫名的恐惧。 两人一前一后在船舶间穿梭,直到一堆半人高的木箱前,打头的人才停下脚步,然后迅速蹲下。 狄仁杰快步跟上,蹲下之后在怀中掏出两样事物递还于她。 阮氏往他手中瞥了一眼,只一把抄过放在上头的字条揉成团扔在一边。 狄仁杰将钝口四角钉收入怀中,并压低声音道:“原来你将所有罪证托付给我,是作了如此打算?” “毕竟,阮郎是死在此贼手上,我怎可放他生路。”阮氏同样低声回到,可双眼不曾往三丈开外的船舶上移开过。 与这堆木箱不过三丈之外,停了一艘并不起眼的黑船,加之此船收了帆,若不细看,绝难发现此处竟然停了艘船。而船边与船上约摸共有十人,此时正协力把放在岸边的木箱吊往船上。 “人可在船上?”狄仁杰往船上细看,并未发现崔千裴。 “在船内。”阮氏轻声道,“这些木箱,除了你朝天后的赏赐外,其余全是白银。” 狄仁杰闻言一惊。他看向堆砌在岸边的木箱,心中默数,竟然达十余箱白银!而且还不知往船上运走了多少! 他被震得心惊肉跳。 狄仁杰利落地往木箱堆的另一边移去,此处方便看得水面,只不过往那碧波荡漾的水面一看,狄仁杰更是震惊无比——船的吃水如此之深,想必被转移到船上的箱子也不少于七个。 不过区区六品市舶使,何来得来如此大数目的白银? 看来事实正如他所想的一般,崔千裴不过是个棋子,而在他背后,甚至有可以动用国库钱财的人在。 果真,若要把私吞贡品案的涉案官员全部连根拔起,仅凭他一人之力或大理寺之力是全然办不到的。这种被默许的官官勾结,皇城的京官要员暂且不说,还不知各个地方的大小官员有多少涉案者在。这如同深深扎根的参天大树,根须爪牙早已遍布大唐的国土之内。此时的他若想将这棵参天巨木连根拔起并断其生机,就好比蚍蜉撼树。 不过,千年古木终有油尽灯枯之时。扎根再深的巨木若失去了泥土与主根,倒下之日便指日可待。 根须再多,只需挥刀砍断即可! 狄仁杰自箱堆那头退回来,压低声音道:“阮氏,你我已无退路,何不在他们开船之时潜入船内,与之殊死一搏?” “不消你说,我正有此意。”阮氏看他一眼,又道:“我本以为你会率领一队人马前来支援,不料如今只有你一人前来,大失我所望。” 狄仁杰压着声音干干笑了笑,低声道:“天后明令禁止此案再查,狄某此行乃抗旨之举。况且狄某虽只一人前来,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废话少说!那些木箱子快搬完了!” 狄仁杰顺势往船边一看,果然方才还有十数箱白银,如今竟然只剩下三两箱了。看来黑船起航之时,已近在眼前! “大唐律法里没有滥用私刑这一条,所以崔千裴,狄某绝对是要把人活着带回去。你虽是林邑人士,但也懂入乡随俗这一道理罢。”狄仁杰迫使自己沉下气来。 阮氏只对他所说付诸一笑:“那便要看你是否能让我入乡随俗了?” 前方黑船吊上最后一个木箱,垂下的缆绳被甲板上的人迅速收回,原先只有四五人的甲板上也突然多出许多人来,黑船眼看就要起航! 狄仁杰微微站起,双眼紧盯那艘融入黑夜中、如同鬼魅般的黑船,一举一动毫不放过。 此时一人从船舱之内缓缓走出,此人一身玄衣,衬得他一头华发更加夺目。只见崔千裴侧过头与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紧接着黑船的船帆便全数撑了起来——一如船身般,如夜色般漆黑! “待此船一转过去,”狄仁杰小声道,“一同冲上去,攀在船舷边的缆绳上。” “还轮不得你来教我做事!”阮氏说罢便率先从木箱堆右侧闪了过去,借着岸边挂起的破帆和渔网迅速来到黑船附近,伺机行动。 狄仁杰摇摇头,不过也叹阮氏此举不错。若两人一同行动,即使船身转了过去也很难不让人察觉。 未在船泊在岸边时就将人一举迁灭,不过是想看看此船究竟开往何处,更想看看这些白银,究竟流入何人之手! 黑船扬帆缓缓摆头驶出码头。一直伏在岸边的阮氏和狄仁杰闻风而动,各自从所在之处窜出,一个由船尾而上,另一个则攀着船舷的缆绳慢慢爬向船尾。 崔千裴命人在桅杆上挂上一盏油灯后便转身入了船舱,一众随从随之鱼贯而入,只留几人在甲板上视察。 狄仁杰待众人入了船舱之后便开始往船舷后方爬去,来到一个避开视察的黑暗处便使劲一翻身,悄声上了船,随后隐在这篇阴影之中。他上了这艘黑船后才发现,这船实际上远比他们在原处看的大上许多。只不过船上只桅杆上有油灯一盏,其余地方几乎全数被黑暗吞没,若不是头顶上有半轮明月,怕且他连怎么上船都不知道。 这艘为避人耳目而出港的黑船,竟然恰好给了偷偷上船的二人一个绝好的潜伏机会。 阮氏自船尾而来,见狄仁杰躲在三个木箱之后便停住了脚步。 狄仁杰知她前来,这便蹲下,伸手拦住又想前去的阮氏。 阮氏步子一停,退回原处,只斜眼睨他。 狄仁杰摇摇头,示意她时机尚未成熟,此时切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阮氏虽不甘心,但也觉狄仁杰所示甚是,便蹲下来伺机而行。 夜幕早已降临,河风催使船只向前。约摸过了一刻,四周的河面便宽阔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崔千裴是想自灞水入渭水,再从渭水入黄河……此船难道真的要驶往林邑?! 不过也算崔千裴深谋远虑,临近立夏,气温骤升,要行陆路定不容易,而且还要带上相当数量的白银,走水路确是明智之举,加之今日风向…… 崔千裴,定不是甘心只做棋子之人! 狄仁杰突然浑身一震,紧接着便攀上了船舱顶部,一翻身便轻身落在了舱顶。可惜舱顶毫无突破之处,无奈之下,他只能翻身折回原处,然后迅速来到接近船舱入口之处,以怀中摸出的三枚碎银,几乎同时袭向把守在甲板上的几人。 被袭中的几人就连声响都尚未发出便僵在原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狄仁杰过来把自己绑起来。 狄仁杰把人绑好又用顺手拿来的碎布塞了他们的嘴,这才拾起刚刚弹出的几枚碎银,然后利落走到舱门前,沉下气侧耳而听。 “……何处会合……” “……勿用担心……自会……妥当……” 可惜舱门过厚,里头的对话只能听得只言片语。 “……全速……会合……出大唐后……无恙……” 狄仁杰闻言眉头一蹙,事情似乎有些许出乎意料。 “……卑职立即去办!” 里头话音方落,狄仁杰便听得有一串脚步声往舱门这边来了。他打了个激灵,连忙用一边的缆绳穿过门把,快速将舱门绑了起来。 果然不过片刻,里头的人就炸了锅。拉门的人弄出了巨大的声响,在这黑夜空旷的水面上尤显突兀。 狄仁杰无暇理会舱里的动静,只迅速跑回方才藏身之处搬来两个木箱,然后将方才绑起的三人与木箱系在一起,最后解了那几人的穴道,连人带箱一同推入河中。 被解了穴道的几人一落水便开始大声呼救,狄仁杰站在船舷旁,只略为抱歉地给几人拱了拱手,后又迅速躲入暗处与阮氏会合。 用缆绳绑着的舱门很快被人一脚踹开,从船舱内一涌而出的人数让狄仁杰不由暗叹大失所料。 几十名训练有素的布衣男子被命全船搜查,待所有人领命散去后,崔千裴则独自站在船舱之前慢慢往狄仁杰所在的暗处看来。 狄仁杰心中一惊,正想与阮氏一同攀上舱顶,谁知一转头才发现原来阮氏早已不在。 “叮——” 暗器与兵器交接之声使狄仁杰浑身一震。抬头一望,才发现一人早已站在舱顶,向站在甲板上的崔千裴发出攻击。 崔千裴只是从腰间抽出铁鞭,轻易就打开了袭来的暗器。 “那日隐在暗处的,是你?”崔千裴收回铁鞭问到。 阮氏不答,抬手就用软剑把缆绳砍断,失去牵制的圆木一瞬之间全数倾泻而下。阮氏随即跳起,将散下的圆木一一踢向崔千裴。 崔千裴只是回身一转便轻轻落在船舷上稳住身形,手中铁鞭甩得飞快,朝他袭来的圆木被瞬间击成两段,碎木或飞入河中,或掉在甲板之上。 “雕虫小技。”崔千裴收鞭发镖,几枚暗器几乎在他收鞭的同时便袭向舱上的阮氏。 阮氏正要避开,谁知面前黑影一闪,蜂鸣声呼啸而过,原本袭来的暗器竟在半途就碎成齑粉,随风散去。 “崔大人真是好功夫。” 崔千裴慢慢转过身来,无畏直指自己的神兵,一如往昔般笑道:“承让、承让。狄大人,别来无恙?” 直逼咽喉的亢龙锏蜂鸣方止,而渭水的河风却不止。 狄仁杰心中诧异,耳边突然喧嚣起来。 原来此时,风向已变。 作者有话要说:还说月底之前完结……没想到追了个飙速宅男,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把年纪了还燃了好几天,啃了几天生肉,存稿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啊啊,日更确定! 感谢sekimin姑娘每次都给我留言,感谢狮子跑姑娘给我头的霸王票,感谢一路跟过来的妹子们…… 第52章 完结倒数第五章 【43 鬼门来舶】 毫无预兆袭来的鞭风来势汹汹,狄仁杰躲避不及直直往后倒去。 崔千裴见攻击奏效,收鞭的同时又再次把铁鞭甩了出去,意图乘胜追击。 狄仁杰虽看不到那无影的利器,但一股杀气直逼面门,容不得他继续放空。堪堪避过夺命的铁鞭后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原先自己所在之处已被铁鞭砸出了细长的窟窿,由铁鞭带起的木屑则随风扬洒在半空中。 “崔大人这是准备杀人灭口了?难道这就是崔大人的待客之道?”狄仁杰见崔千裴停住攻击,连忙翻身站起。 崔千裴冷笑一声道:“咱家向来有礼,不过对于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可就拿不出平日的那份谦和有礼来了!” 狄仁杰报以一哂:“若狄某非要反客为主,改你航向,把你与这艘船都带回长安呢?” “那便要看看你是否有那等能耐了!” 铁鞭随即袭来,狄仁杰闪身一避,与之同时,手中亢龙锏已挑走袭来的长鞭。 刚刚被分散出去的打手听到船头的声响已迅速折返,一时之间已将船头围得严严实实。 阮氏居高临下,手中甩出开了刃的四角钉击退几名想翻上舱顶的打手。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刚摔下几人,便又立即爬上几名一身劲装的男子。 阮氏站在舱顶边缘,拉开架势,准备与之鏖战一场。 狄仁杰刚刚与崔千裴交上手,却又被由后头袭来的打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受伤未愈的右手此时又渗出血水,真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原本敌众我寡理应智取,只可惜如今局面已无法挽回。 河面上的风越来越大,激斗之中无人掌舵,任由黑船在河面上随波逐流。不过由于黑船吃水太深,加之风向突变,实则黑船并未前进太多。 虽然河面上突然起风,但至今河面仍算清明。不过奇就奇在,当黑船上鏖战正酣之时,却突然从船前进方向飘来一丝诡异的白雾,而且随着船的前进,雾气也越来越浓。 黑船上的人渐渐停了手脚,无一不诧异于这突然出现的浓雾。 狄仁杰虽有疑惑,不过此乃擒王的绝佳时机! 手脚先于头脑一步,举起的亢龙锏直取崔千裴的握着铁鞭的手。 预计的呻`吟声并未如期到达,取而代之的是兵器交接的声音与直撼肺腑的震动。 狄仁杰被异样震动弹出几步之外——方才的感觉,绝非亢龙锏与铁鞭交锋之声,莫非崔千裴还留有一手? 他正心生狐疑,只见此时,一个高大得必须仰望的黑影慢慢从浓雾的那头踱了出来。 来人身高六尺有余,乌黑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晒伤的皲裂。他身形健硕,四肢孔武有力,如今手握三尺余长的钝刀,步步逼近! 如此大的块头,究竟是在何时登船的?! “崔大人,看来你遇上了不小的麻烦,需要我代劳吗?”巨人用那双浑浊得发黄的双眼盯着面前的狄仁杰道。 崔千裴上前一步挡在巨人面前:“不需头领操心,这不过是混上了两只搅局的鼠辈罢了。” “我不需要不可靠的交易!”巨人转身,将钝刀横在崔千裴面前。而崔千裴只是用手上的铁鞭把刀压下,哂道:“头领不远万里把东西从佛逝国运来,难得就只剩这般胆量?” 巨人闻言,突然举刀怒喝一声,紧接着大喊:“angin!(风!)” 话音方落,河面上瞬间刮起一股剧烈的大风,黑船的船帆被大风吹得‘伏伏’作响,整艘船一时间被这股强风撼得地动山摇。 狄仁杰连忙扶着船舷以免被这股怪风掀翻,不料甫一站定,耳边便传来隆隆雷声。 他心中一惊,难得面前这些来路不明的歹人还能呼风唤雨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方才如鬼魅般出现在四周的浓雾瞬间烟消云散。待浓雾散去,黑船上的人才得以看到,原来笼罩在浓雾之后,竟然是上千只飘在半空中的鬼火! 巨人再一举刀,那上千只渗人的鬼火便瞬间连成一片,由此聚集起来的火光照亮了一大片河面,而那边的景象也叫人看得更清晰了。 一艘巨大无比的黑船,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停在这艘船的旁边。而那上千只鬼火,不过是船上数不清的船舱里点的油灯。 如今巨船灯火通明,船上的境况便一目了然了。 安放在主桅上的两面大鼓由两名赤膊上阵的彪形大汉来回击打,震耳欲聋的轰隆雷声响彻河面;安于船尾的鼓风机正由四名壮汉轮流推动,若不是主帆已收,光由此机括制造的风就足以推动这艘巨船前进! 饶是狄仁杰这般见多识广的也被面前的事物震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巨人把高举的钝刀往平一放,风雷便倏然而止。渭水河面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河水击打船身和众人鼓噪的心跳声。 “asrama!(登船!)”巨人的吼声与钝刀一同落下,巨船上随之响起响彻云霄的叫喊声。 不断有牵着吊着缆绳自巨船上跳落到狄仁杰所在的这艘黑船之上,而那些满脸污渍的登船者则以缆绳上的铁钩由船头至船尾整齐地勾住黑船船舷。 巨人正想举刀下令,却又被崔千裴打断:“慢着,先让我看看你的‘东西’。” 巨人虽心有不快,但还是一转钝刀,向巨船上的人下了命令。船上的人得令后迅速跑开,不一会儿,那艘的船身之间竟突然裂开,一块厚重的木板被缓缓提起,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木制牢笼! 牢笼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昏暗的空间里只看得有无数双近乎绝望的手自窄小的木栏中伸出,并朝唯一的光源处无力地挥手。 狄仁杰捂住口鼻的手缓缓垂下。在他震惊之后朝他袭来的,竟是铺天盖地的震怒。 这棵参天大树,不仅要以钱财供养,原来还需要人的血肉之躯吗!? 被默许的贪墨,被默许的官官勾结,被默许的人口买卖…… 难得大唐的律法只是朝廷维护纲纪的借口?难道只要背后的势力足够大,这一切的一切就可以任他们任意妄为了吗!? 狄仁杰紧紧咬住牙关,方才渗出些许血水的右手如今已经爬满了鲜红的血路。 崔千裴捂着口鼻将视线收回,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按老规矩办?” 巨人笑得狰狞:“当然!不过,也让我看看你的家伙。” 崔千裴转身看了眼狄仁杰和阮氏,又命人去船舱把东西抬出来。 阮氏正要阻止,却被身后的几人牢牢制住,根本动弹不得。 被遣去的人很快就把一个木箱搬了出来。 巨人见了,挥刀撬开木箱。待木箱盖子一弹起,里头的银光就再也掩盖不住,借着月光,照亮了巨人污秽不堪的脸。 “baik!(好!)”巨人用钝刀带上木箱盖,转身对巨船做了个手势。随即,黑船便剧烈一震,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黑船已经被拉到了巨船旁边。 一块巨大的木板自巨船上伸了出来,不时便延伸至黑船船舷之上,最后牢牢地搭在了船上。 喧闹的声音由远及近,随之而至的还有铁链的拖拉声以及皮鞭挥动之声。 一群衣衫褴褛浑身恶臭的人缓缓自木板那头而来。他们浑身污黑,蓬头丐面,脚下托着沉重的铁链,正被手持皮鞭的壮汉赶上黑船。 狄仁杰站在原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握住亢龙锏的手不由越握越紧。 被赶至黑船上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拖着沉重的铁链缓缓前行,时不时传来皮鞭打在肉上的响声以及刺耳的哀嚎。 与此同时,巨船上又有人甩下一个大网,正正砸在黑船的船舱之上。 “崔大人,公平起见。”巨人狞笑着用钝刀指了指装着白银的木箱。 崔千裴捂着口鼻,以眼色示意随从把木箱搬进那张大网里。 一众打手攀上舱顶把大网拖了下来,并马不停蹄地把一箱箱白银装进网中。 哪料就当第三箱白银放进网中之时,黑船船身竟突然一歪。除黑船上的人脚步不稳之外,那块搭在黑船船舷上的木板也随之一震,紧接着便有人大叫一声。 狄仁杰抬头一看,只见一名白发的少年从队列中跳起,奋力撞向一旁挥着皮鞭的壮汉。 壮汉对此始料未及,果不其然就被少年撞入水中。 眼看少年就要随壮汉一同落水,却见队列中有人伸手一抄,只一个瞬间就将少年拉了回来。 这一连串动作皆发生在须臾之间,待众人回过神来,木板上的队列已经喧哗了起来。 落水的噗通声不绝于耳,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站在黑船上的巨人怒吼一声,发狂了一般就要跳上木板上大开杀戒。 狄仁杰见时机成熟,只一个闪身便跃到了巨人头顶。 高举的亢龙锏蜂鸣方起,锏身在下一瞬便与巨人高举的钝刀相接。 巨人大吃一惊,回过头时,狄仁杰已再次举起亢龙锏。 “破!” 钝刀紧随着吼声被击了个粉碎,碎落的齑粉被河风吹入河面。 巨人紧握着刀柄暴跳如雷。 狄仁杰率先伏下,欲以一记扫堂腿将其摆平。不料巨人身形庞大,血肉之躯的攻击不过徒劳。 一腿扫空使狄仁杰失了预算,此时再一抬头,巨人已经暴喝出声,被亢龙锏打断的断刀直取狄仁杰门面!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狄仁杰这一句‘破’我已经写了十几万字了!!!【并不是 燃!不!燃! 看我的日更!懒狗的觉悟! 第53章 完结倒数第四章 【44 命悬一线】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狄仁杰一脸。 断刀贴着他的脸边,钉入了黑船的甲板中。 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浊血,手已经先一步转动了滚轮,紧握手中的亢龙锏已嘶鸣着袭向巨人的脚踝。 喧闹的环境中根本听不到骨节碎裂之声,不过任他是铜墙铁壁,此时也被亢龙锏击了个粉碎。 巨人惨叫着跪在了地上,乌黑的浊血自他腿上的伤口汩汩而出。 “狄仁杰,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独自追敌?笑话,莫要再丢我大理寺的脸面了!” 狄仁杰听到熟悉的声音,一瞬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待他回过头去,尉迟真金已经摆平了舱顶上的人,青莲唐刀随意搭在肩上,如今正惬意地蹲在舱顶边缘。 如此翩翩公子嘴角扬起的笑容一别于前几日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伤者,一身劲装的大理寺卿一如往昔般倜傥,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茜丝如今正被乌纱帽牢牢罩着。 狄仁杰有点难堪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又被身后传来的破空之声震退几步。 原来是趁乱脱了牵制的阮氏已驱暗器先行,疾风般袭向了崔千裴。 尉迟真金见状从舱顶一跃而下,落地的同时也回手一掷,袖中暗器准确无误的割断了吊着巨网的缆绳。 “快躲开!”狄仁杰见被吊至半空的木箱猛然砸下,忙朝方才上船的人大叫一声。 “多余。”尉迟真金话音方落,那些白银就准确无误地砸在了舱顶之上,扬起好大一阵灰尘。 尉迟真金扇开袭来的沙尘,看到被砸开的船舱里头全是白银,不由得惊呆在原地。 狄仁杰知尉迟真金定是为如此数量的白银所撼,伸手扯过尉迟,抬脚踢开准备偷袭尉迟的打手,这才道:“事情说来话长,如今无暇解释,回去再说。” 尉迟真金付诸一哂,依旧教他牵着:“你倒说得轻巧,如此数量的贼人,还不知能否有命回去?” “狄某还未见过,有尉迟大人打不过的对手。”说罢还给尉迟真金一个赞许的笑容。 尉迟真金听了自然神气十分,但一想到之前被阮毅所伤,还害自己在榻上躺了几日,这便黑起脸,甩手就要挣脱狄仁杰的牵制。 狄仁杰哪容他就此逃开?反手一扯,又把人带了过来:“大人受伤未愈,为何要抗旨前来?” 尉迟真金闻言浑身一僵,挥刀挡过几个袭来的打手,这才斥道:“你当本座就如此不堪一击么?若不是那厮暗器有毒,本座定能缉他归案!再说……” “我绝不可能留你一人白白送死!”说这话的同时,人已经冲入了混战之中。 尽管脚踝骨节断裂,倒下的巨人依然不甘示弱,抱起滚落的圆木击向狄仁杰。 狄仁杰还未笑开就回身接了一招。袭向自己的圆木虽已断裂,但他还是被那股冲力打退到几丈开外。 暴怒之中的巨人拔出尉迟真金方才为救狄仁杰而打进手背的四角钉,又在怒吼之中把那枚带血的四角钉掷了出去。 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船舷边,原本挂在他胸前的号角已被他吹响了起来。 狄仁杰见他动作,只知此时制止已是徒劳,正欲上前了结他之时,却见巨人突然俯身,竟然想以单手掀翻搭在巨船与黑船之间的木板。 木板之上的人见事出突然,也不知进好退好,只全数站在木板之上听天由命。 狄仁杰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举便是想将木板之上的人全数掀入水中! 情急之下,他突然灵光一闪,空闲的手迅速摸出怀中那枚尚未开刃的四角钉,再拼尽全力掷向巨人另外一只手。 巨人吃痛收手,已被掀起些许的木板又重新跌回原处。只不过木板之上的人原本就站不稳脚,如今让他一掀,好几人个都一个踉跄相连跌入水中。 狄仁杰气得咬牙,三两步冲上前去一踏木板使之牢牢定住,而同时,手中亢龙锏已指向巨人眉心。 “大人可是乘船而来!?” 尉迟真金撂倒几人,忙里偷闲回道:“那是自然,可惜逆风,船行得太慢!本座怕你对付不来,见到此船之时便让他们以投石器将本座送了过来!”说话间已将好几名后来的贼子踢入水中。 狄仁杰听他如是说,心中忧喜交加,佩服其胆量的同时,还是担心为多。 大唐的大理寺卿不仅查案不要命,连救人之时也是胆识过人…… 狄仁杰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在船舷上居高临下道:“你何不就此束手就擒?” 巨人满脸血污,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狄仁杰,忽然咧嘴一笑。 狄仁杰心道不好,正要逼问,却听得头上传来一阵呼喊声。顺势抬头一望,只见巨船船舷上已布满了弓箭手。他见状心中战鼓直擂,转头便对木板上的人大喊一声:“快过来!”说话间已攀着一条缆绳转身来到巨人身后,又以最快速度用缆绳的一头缠住巨人脖颈。 “谁敢放箭!?”说罢还威胁般勒紧了缆绳。 木板上的队列突然骚动起来,推攘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慎落水。 “莫急!”狄仁杰大喊一声,不料巨人趁他分神,竟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狄仁杰脚下一滑,险些被他撞入河中,待他以右腿缠住另一条缆绳站稳,巨人已经挣脱了他的牵制并大声发号施令。 狄仁杰心中大惊,忙甩了一条缆绳上去重新缠住巨人脖颈。岂料巨人竟拔出甲板上的断刀,毫不犹豫地捅向了自己的脖颈。 “狄仁杰!快躲到船舱之后!”尉迟真金朝他大喊一句,踢掉船上最后一个打手,重新冲到狄仁杰身边。 狄仁杰抬头看见巨船上的弓箭手已张满弓,弦上利箭眼看就要往下袭来! 狄仁杰把心一横,一咬牙就把尉迟真金推回船上,自己则冲到木板之上,准备以锏击断众人脚链。 “回去!”不料他才举起手中神兵,就听到队列里有人喊了这么一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原本牵制着众人的脚链突然被全数踢入河中,白发的少年领着一人迅速冲上前来领着众人踏着木板冲上黑船。 狄仁杰被拥挤的逃亡者撞落船舷,又立刻被一道力强拉过去,带进了船舱之后。 密密麻麻的箭雨随即落下,震耳欲聋的落箭声后是一片骇人的死寂。 狄仁杰被尉迟真金捏着手腕,一同贴在船舱之后。狄仁杰断然不会想到,这片阴影竟然再次成为了他的‘救命恩人’。 “狄仁杰,你这是一心寻死?”尉迟真金气息急速,看来受伤之后并未痊愈。 狄仁杰咽下几口气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废话少……” “嘭——” 尉迟真金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片哀嚎。 尉迟探头一望,碧色的眸子终于染上了欣喜之色:“是大理寺以及水军署的船!” “水军署?!”狄仁杰惊呼,尉迟真金何来的能耐,竟可调用水军署的兵力?! 尉迟真金得意一笑道:“说来话长,此事回去详谈!”说罢便率先冲了出去。 “狄仁杰!” 狄仁杰靠在舱壁上听得有人叫他,探身一望才见是沙陀站在大理寺的船上朝他挥手。 “没死就回我话啊!” 狄仁杰吸了口气,大声喊道:“阎王爷还不舍得收我!” 尉迟真金听了,从舱顶踢下几根断箭下来。下面的人被砸中,只能改口道:“你们快些过来,此处、伤亡惨重!” 狄仁杰话音方落,便听得尉迟真金大喊一声:“贼竖子!哪里逃!” 狄仁杰闻言也跳上舱顶,只见尉迟真金已追着崔千裴往木板上而去。他急走几步,突然止住脚步,往四周大喊:“阮氏!你可还在?” 被水军火石击中的巨船上一片狼藉,不断有火人自船舷翻下,跳入河中。 “阮氏!”狄仁杰提高声音再叫一声。当他正要放弃欲追上尉迟之时,一只血手有气无力地搭上了船舷,但很快又滑落了下去。 狄仁杰见了连忙踢开脚前的乱箭,快速跳到船弦边把即将落水的阮氏拉了上来。 身中重伤的阮氏极其虚弱,仅靠一条缆绳缠着手腕吊在船边。她知自己武功修为绝对不是崔千裴对手,敢单独与之搏斗不过是殊死一战。 “莫要管我,去追、去把那贼人绳之于法!” 狄仁杰从自己衣摆扯下一条布条为其简单包扎。 “大理寺的船上有医官,你别再说话,请务必撑到医官前来!难道你甘心在看到恶人得到严惩之前就咽气吗?” 阮氏无奈笑了笑,对狄仁杰点点头。 狄仁杰松了口气,把阮氏放在甲板上再拾起脚边的亢龙锏站起来道:“狄某既然承诺给你一个明白,就一定会兑现!” 话音方落,人已经跳上满是断箭的木板,急急追着尉迟真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科科~~番外已经有了方向了~正文预计今周结束!又心疼有感激地抱住狮子跑姑娘,你成为了我的萌主2333真的,各位别再破费了……我于心有愧。 第54章 完结倒数第三章 【45 水落石出】 尉迟真金紧追崔千裴其后。崔千裴先一步跳入船舱的窟窿里,正要回身踢开木板就被尉迟真金以流星锤缠住脚踝放倒在地。 崔千裴往前一滑,扶着船壁堪堪稳住身形,又回身一转,挣开尉迟真金牵制的同时,袖中藏着的毒针也甩了出去。 尉迟真金收回流星锤,左手握着青莲唐刀在面前交叉一划,挡掉袭来的暗器。 崔千裴欲借此空当逃入船中,哪料尉迟真金速度远在他预料之上,五枚四角钉有三枚早在他迈步的那一瞬钉在了他的腿前,其余两枚则一左一右击中了他的小腿。 崔千裴吃痛跪倒在地,尉迟真金一个箭步上前,青莲长刀已搭在了他的肩上。 “贼竖子!还不束手就擒?!” 崔千裴半跪在木板之上,眼神游移到面前的断箭上。 尉迟真金知他诡计多端,如今见他眼神游离,搭在他肩上的长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哼!你若想动什么歪心思,就别怪本座的刀快!” 巨船之上炮声不断,逐渐逼近的战船上喊声喧天。 就在尉迟真金欲命崔千裴起身之时,巨船忽然一震,几可遮天蔽日的船帆竟扬了起来!几名壮汉嘶吼着推动着装在船尾的鼓风机,而巨船也随之起航,欲沿来路退回! 横跨在巨船与黑船之间的木板随之两船错开而移动开来,尉迟真金赤眉紧蹙,命崔千裴立即起身。 崔千裴早就伺机而行,如今机会难得,在起身之时竟抓起断箭,往尉迟并未握刀的那方掷去。 尉迟真金为挡开断箭,迫不得已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刀。 崔千裴眼见木板就要与巨船脱开,趁尉迟挥刀之前便以一记飞腿将他踢开,又在木板与巨船脱开的瞬间,以手上的铁鞭勾住了洞口的铁钉。 尉迟真金被他踢开两步,方要站定才觉重心不稳,想要退回时却发现木板已急速下坠。 “大人!”狄仁杰刚赶到船舷便觉事态严重,眼见尉迟真金就要连人带板一同落水,就连忙飞身上前,使力攀住木板。奈何木板过重,加之板上还站了一人,仅凭狄仁杰一人想稳住木板,几乎不能。 “大家快去救人!”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即许多幸存者冲上来搭手。 尉迟真金在木板上稳住身形,回身一看才发现十余人正合力稳住木板那头。他脚尖一点,起身一跳便稳稳落在黑船的船舷上。 “有劳各位。” 众人齐齐放手,木板应声落水,激起好一阵浪花。 崔千裴趁尉迟还在木板上之时便攀着铁鞭,欲借此登船。哪料尉迟真金甫才站定,别在腰后的一把短刀便脱了手,直直插`在崔千裴的铁鞭之上。断裂的铁鞭再也挂不住人,崔千裴见状呼吸一窒,紧接着就应声落了水。 尉迟真金见人落了水,二话不说就自船舷上飞身而下,最后在众人惊呼之中稳稳落在方才落水的木板之上。 木板顺流而下,不时已到了崔千裴落水之处。 尉迟真金弯身半蹲,青莲长刀再次搭在了肩膀之上。待木板飘到崔千裴面前,才居高临下道:“贼子!本座看你往哪里跑?” 崔千裴在河水中随波逐流,却并不抬头望木板上之人。 正当尉迟想将人拉到板上时,崔千裴却突然使力一掌击向木板,原先略有分量的木板被瞬间打开好几丈远。 尉迟真金不料他有此举,后退几步在木板上稳住身形后定神再看,河面上哪里还有崔千裴那厮的影子!? “大人!他在水里!”狄仁杰趴在船舷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喊到。 哪料狄仁杰话音方落,原本就漂浮不定的木板竟被一道蛮力顶翻到半空之中,先一步潜入水中的崔千裴也与木板一同翻滚。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自木板上旋身飞起,不免心中一惊,千钧一发之时又拔出插`在船舷上的断箭,以锋利箭嘴割断绑在船舷边的缆绳,奋力扔给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长臂一挥,把狄仁杰扔来的缆绳接个正着,后又由着缆绳把自己带向黑船,最后以双足撑着船壁以稳住身形。 那块被顶上半空的木板与崔千裴一同于半空中翻滚几圈,又一前一后落回水面。 尉迟真金瞄准机会,拉着手中缆绳重回木板之上。 此时崔千裴双腿受伤,只维持站姿已用去他许多力气,加之方才自水下奋力一顶,若此时与尉迟真金交手,定无胜算。 只不过,被大理寺的人带回是死,在此殊死一战也是死,倒不如…… “大人,咱家随你回去。”崔千裴突然双手一放,卸下了防御。 尉迟真金一手牵绳一手握刀站在木板之上,迟迟不动。原本他以为崔千裴顶飞木板一定是为了与他拼死一战,为何此时突然服软?他正迟疑着,可伏在船弦边的狄仁杰居高望远,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大人,小心有诈!”谁知他话音方落,下面就已经动起手来了。 崔千裴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条三节银鞭,此时鞭已脱手,直夺尉迟真金脖颈。 尉迟真金侧身同时又以长刀一挡,方才打开这一攻击,不料刚刚还是三节的银鞭,此时突然变成了六节! 突然加长的银鞭出乎尉迟真金意料,而那多出的三节银鞭则迅速缠上了尉迟真金的颈脖。 崔千裴见诡计得逞,使劲全力想将人拉向自己。 尉迟真金被他的力道带出几步才用力一踏稳住身形,可惜仅此一举,本就不稳的木板更是摇摆不停。 狄仁杰见状立即自船上跳下,不料估算错误,最终未能站于木板之上而是落在了水中。 尉迟真金被崔千裴绊住手脚,见得此景也不知该哭该笑,心想此人本是来救人,不过现在似乎自身难保?却见狄仁杰并不如以往般慌张失措,而是快游几下,不时便爬上了木板。 在尉迟震惊于狄仁杰习会凫水之时,脖上的银鞭已被抽回。 亢龙锏的滚轮发出的蜂鸣之声一闪而过,回头再看,崔千裴已是步步皆退。 落水的木板早已无法承载三人之重,在木板上打斗的三人已鞋裤皆湿。 崔千裴见识过亢龙锏的威力,此时并不轻易与之交锋,而狄仁杰招招逼人,直把崔千裴逼退到木板的边缘。 崔千裴被狄仁杰逼得退无可退,却反身一跳来到狄仁杰身后,又趁狄仁杰转身之机,甩出的银鞭已直夺狄仁杰脖颈! 尉迟真金见状,脚下使力一踏,飞身扑向二人。水面即刻溅起几朵水花,待水花重入河中,人已站在了狄仁杰与崔千裴之间,被青莲长刀挑起的除了崔千裴手中银鞭之外,还有崔千裴那黑纱幞头。 幞头与被砍断的银鞭自半空静静落入水中,此时河风拂来,吹开了崔千裴一头银发。 被青莲长刀割破的眉心渗出点点血珠,衬着他一脸煞白,更加阴森吓人。 “你已无路可退,无谓再徒劳挣扎!”尉迟真金话音方落,就以手中一直未放的缆绳把已是强弩之末的崔千裴捆了起来。 “狄某又欠大人一次。”再三被尉迟真金救下,狄仁杰不免心有感慨。 “废话少说,想想回去怎么审他吧!”尉迟真金收刀回鞘,又拍拍被捆成蝉蛹一般的崔千裴,示意黑船上的人把这贼子拉上去。 “大人!你们怎么在下头?”此时只听头上传来一熟悉声音,“快些躲开!顺流的船快!” 二人闻声侧头一望,只见邝照所在的船正往木板这边驶来,只怕不过片刻,船与木板就要撞上! 尉迟真金回头一看,却见方才抛下的缆绳此时已绑着那贼子被人全数拉了上去。 他们已无处可逃! “委屈大人了!”狄仁杰话声方落,尉迟真金就与他一同落了水。 二人被木船驶来时的水流推开,与被撞散的渣一同飘到了黑船旁边。 尉迟不料最后还得掉入水中,他气得一抹脸上的河水,破口骂道:“你们这帮废物!为何不抛锚定船!?” 邝照探头出来:“卑职不知大人在下头!只想着全速前进,缉拿罪人!” 尉迟真金被木船激起的水浪打在脸上,更是怒得一击水面,朝船上骂道:“还不快些把我们拉上去!” 拉人的麻绳应声落下,落水的二人被大理寺众齐心协力拉上了船。 二人甫一站稳,邝照立刻呈上干布:“大人息怒。” “罢了。”尉迟真金拿过干布,又回过身狠狠剜了狄仁杰一眼。 吃水较浅的战船很快就越过大理寺的船冲在前头,最后将那艘巨船团团围住。巨船上的人早已是瓮中老鳖,插翅难逃。 尉迟真金稍稍擦净脸上的水才下令道:“把船驶近那艘黑船。” 待木船移近,先一步上船的沙陀与王溥才抬头看向越上船来的人。 “她情况如何?”狄仁杰迈过几步,蹲在阮氏身边问沙陀。 “已无大碍,不过身上创口过多,我已简单处理过,现在血已经止了。”沙陀背起医箱直起身来。 “你是何人?为何从方才便见你尽出风头?” 狄仁杰闻声回头一望,却见尉迟真金正质问方才见到的白发少年,而白发少年目光凶狠,听得尉迟质问却不理会,只手握断箭,直指已闭上双目的崔千裴。 “且慢!” 狄仁杰一跃而起,快步往二人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少年裴子第一次遭遇尉迟太太……【妄想中 好想快点完结正文写番外! 其实之前只想写案中案,没想到最后变成了案中案中案……所以篇幅长了点,啰啰嗦嗦是不是很烦呢!!打架都打了好几回了! —— 另……今日闲来无事去百度了朱雀怒焰,没想到发现了更新神速的dw网站!我刚刚更出来的文立刻就被放到那个网站上去了!还说作者是嚣张农民!老子气炸了!嚣张农民是谁! 小心我的镰刀!! 第55章 完结倒数第二章 【46 班师回朝】 尉迟真金听狄仁杰喝住自己,便停了动作回头望他。 狄仁杰来到少年面前打量他几眼,突然问道:“你懂我们的话?” “我本来就是大唐人士。”白发少年立即回嘴,蹬着狄仁杰的双眼里也充满了愤怒。 狄仁杰看他一眼,又抬瞬看向一旁的尉迟真金,见两人虽外貌大相径庭,但这神态却十分相似。狄仁杰不顾尉迟投来不解的目光,径自笑了起来。 这少年虽然也是满头华发,但与崔千裴不同的便是,少年除头发之外连其他毛发和皮肤都是惨白一片。 “你说你本来就是大唐人……”狄仁杰眼珠一转,“为何会在那艘来历不明的巨船之中,又为何会被当作肉票贩卖?” 见少年不为所动,狄仁杰又道:“难道是因为得了罕见的白化病,因而被周围的人孤立,并当作是甚妖魔的俯身,最后……” “闭嘴!我的事与你何干?!”白发少年似乎被他戳中痛处,扔了手上的断箭就跑回了‘肉票’堆中。 狄仁杰兀自笑了笑,却遭了尉迟真金一记狠瞪。 “邝照。” “属下在。” “你带几人去清点幸存有多少人死伤了的又有多少人,记录他们被俘之前是何处人,待回京之后再逐一查明这些人的身世,若无异常,则遣回原籍。” “属下领命!”邝照略一迟疑,往满窟白银的船舱望了眼,又问:“大人,那这些白银……” “全数搬到大理寺的船上,一个也不能少!清点数目,这批脏银我要全数带回去,奏明圣上。” 邝照领命,立即带着两队人分头行事。 “薄千张!” 被叫之人上前一步,颔首作揖应道:“卑职在。” “带人牢牢看着这贼子,别再让他耍什么花样。”尉迟真金走到崔千裴跟前,对之嗤之以鼻,“此人狡诈,武功高强,切不可大意轻敌。” “卑职遵命!”薄千张直起身来,回头挥手带人就把崔千裴团团围住。 经尉迟真金简单分工,黑船上便嘈杂了起来。 前方的战船与巨船上传来喧天的喊杀声,几艘主力战船已拉着火光冲天的巨船逆流而上。 尉迟真金不再远眺,谁知一回身就看到狄仁杰欲言又止的模样,如此又不由把两道赤眉一横,问道:“你吞吞吐吐的作甚?有话直说!” 狄仁杰抚掌一笑,道:“方才情况危急未曾来得及问,狄某记得离开大理寺之时,大人依然昏迷不醒,为何……”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睨着狄仁杰道:“若本座再不醒来,这风头可都要被你狄仁杰给抢光了!” 狄仁杰无奈笑笑:“大人能康复,自然是大理寺之幸,是大唐之幸。” “给本座收起你那伪君子的做派!”尉迟真金一脚踏上船舷,下一刻就已踏上木船的甲板。 沙陀背着医箱从伤患中钻出来,见狄仁杰站在船边,边擦着汗边跑过去:“狄仁杰!” 被叫之人止步回身:“沙陀,辛苦你了。” “此乃沙陀职责,救死扶伤乃医官天职啊……且不说这个,”沙陀喘了口气道,“你怎么偷偷溜出去了啊!可让我好找!尉迟大人一醒来就满大理寺找你,我险些就因为找不到你被大人……”说着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狄仁杰听了,忍不住回头往木船船舷边上站着的人笑了笑,毫不意外的接了大理寺卿一记怒瞪。 “狄仁杰,你这是又欠我一次啊!之前欠下的帐你可别赖账啊!” 狄仁杰笑道:“待此案了结,便让你新账旧账一起算。”说罢也凌空飞起,踏上了木船的甲板。 “狄某尚有一惑,只是狄某未曾留下字条指引方向,大人为何会率人赶到此处?” 尉迟真金扶着船舷的双手一紧,视线已落在了狄仁杰别在腰后的亢龙锏上,又在狄仁杰发现之前迅速移开。 狄仁杰察觉到他的异样,逼问道:“大人知我……把亢龙锏放在你那处了?” 尉迟真金突然忆起自己曾问他为何不把御赐的亢龙锏用作兵器而狄仁杰所答的那句话——自是,把亢龙锏藏在这大唐最安全之处。 扶着船舷的人忽然握紧双拳,转身快步往船头走去。 狄仁杰一阵莫名,急急跟上去,谁知尉迟突然停下,转身骂道:“难道你认为本座这个大理寺卿是白当的吗?” 狄仁杰见他气红了脸,忽感自己贸然将亢龙锏放到尉迟床下,实在说不过去。刚想给他赔罪,却听尉迟真金好似开了话匣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他到达此处的因由: “本座昏迷之时就听得有人在床边喃喃自语,本官自然觉得烦不胜烦,刚想起来把此人痛骂一顿,谁知一睁眼此人就不见了踪影。本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又急于得知案情进展,哪知整个大理寺都寻不着你,本座灵机一动,发现床下的亢龙锏不翼而飞,就知你肯定独自行动了。” “本官在梳洗时得知阮毅已死,所以你全副武装定不是去缉拿此贼,于是崔千裴这老狐狸便成了你缉拿的不二人选。待本官率人前去崔宅,发现里头已经贼去巢空,心知这厮定是知道东窗事发,早早就逃命而去。” “崔千裴虽心术不正,诡计多端,但不能不说此人老谋深算,考虑良多。如今时近立夏,行陆路不仅闷热异常,速度也不甚理想,若想速速遁逃,定会从灞水走水路,顺风顺水,其行船速度可想而知。于是命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向水师署,而本座则只身前往皇宫,向天后借调战船。” 狄仁杰不禁叹道:“大人英明!只是,如此贸然入宫,天后可会批准借调一事?” “天后圣明,知我是为缉拿贼人,立即下旨借调十艘战船随大理寺一众而来。” 狄仁杰双眉一蹙,反问道:“十艘?你可曾得知会有此巨船一艘?” 尉迟也不解:“此船确是始料未及。” 狄仁杰不禁释然:讨伐扶余国的十万水军才刚刚回朝,如今天后竟肯在未知情况下忽然调出十艘战船予大理寺缉凶,这与天后之前下令禁止继续彻查此案的态度大相径庭,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 他转身望向那艘被围攻的巨船,原先火光冲天的船上此时战火已熄,全然不复方才那般呼风唤雨的架势。此时船上漆黑一片,看不出上头还有活的存在。 一反常态,鼎力相助,原来是为……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狄仁杰双拳紧握,不由转头看向黑船上被牢牢看守着的崔千裴。 巨船首领已死,若上头下令杀无赦,在此十数艘战船的围剿之下,那船上便绝难有活口留下。 市舶使贪赃枉法,为纳钱财不惜杀人越货,私吞贡品,更勾结贼人买卖人口,让数以千计的人无家可归,颠沛流离…… 自然也是杀无赦。 不能怪大理寺技不如人,只能说对弈的那方棋高一着,占尽先机。 “……狄仁杰!” 狄仁杰听到尉迟真金叫他才回过神来。 尉迟面带愠色斥道:“你可有认真听我讲话?!” 狄仁杰作一深揖:“狄某已折服于大人的机智,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尉迟真金听了面色稍霁:“追究真理,怎可有勇无谋?”说罢抬头看向往面前驶过的几艘战船,又朝黑船大喊:“邝照!白银数目与死伤人数可有清点清楚?” 邝照从人堆里伸出头来:“回大人!白银数目惊人,而且还是赈灾用的官银!至于死伤人数已经明了,不过幸存者之中,有个棘手的事情!”说罢便从人堆里头拉出一个人来。 “此人自称大食王子,说原先是乘商船往大唐而去。经佛逝鬼门之时遭歹人拦路抢劫,一船人都被歹人所杀,如今就剩他一个!” “什么?!”尉迟真金惊呼之下与狄仁杰四目相对。 狄仁杰也感事情不甚简单,正当他想问此人拿出可以证明身份之物时,此人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举到头上。 “。(神兵。)” 狄仁杰见得此刀,连忙单手握拳行礼。 尉迟真金大吃一惊,忙问:“这人所言非虚?” “此匕首乃大食国储君所有之物,见匕首如见储君……” 尉迟连忙下令:“两船收锚,全速回京!” 待他一声令下,两艘船上的人几乎同时行动起来。 千里之外,长安皇城,一名身着轻甲的侍卫抱拳跪下。 “回禀天后,战船已在归途之中。” 坐于堂上金碧辉煌的凤椅之中的武皇后缓缓睁开双眼,问道:“那艘船呢……” “无人生还。” “不错。”见侍卫欲言又止,便催促道:“有事直说!” “禀、禀天后,崔大人身受重伤,被大理寺所俘。” 武皇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她半眯起眼,扬扬手道:“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侍卫如获新生,倒着后退几步,又连忙转身跑走。 “一帮废物……”武皇后斜眼一睨,跪在一旁的武三思与武承嗣连忙膝行上前,俯首求饶。 “得了得了,你们能有多大的能耐,本宫还不知道么?”武皇后自凤椅中站起,“仅是这么一件小事都能办成这样,你让本宫如何重用你俩?” “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天后饶命,天后饶命呐……” “命不是本宫给的,是你们自己争取的……”武皇后伸手使劳太一将自己搀扶下去,见堂下两人不再言语,便道:“明白了还不去看看?若此事办不好,便不用回来见本宫了。” “小侄明白,,小侄明白!”二人被吓得屁滚尿流,提着各自的长衫下摆就踉跄跑走了。 “你说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口口声声说为我分忧,却一个个都坏我好事。”武皇后话中有话,末了又问:“雨祀准备得如何?” 劳太一颔首回道:“日出即可开始。” “好。”武皇后难得反怒为笑,任劳太一扶着她,慢慢走出殿堂,临高台之上极目远眺。 一身华服的国母云鬓高束,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她面上的喜色——就好似这大好河山已被她收归囊中,嘴角的笑意得意张狂。 作者有话要说:狄仁杰终于要完结了…… 请让我在这里再啰嗦一下…… 感谢给我投萌物的狮子跑、破繁华、约耳、阿点、阿佳、叶迟、winergloria、一、抖森、晴朗的海3、prephilo、濯玉、夏婲、听说这里水很、玄兮姑娘们;再有一直买v的,留言的妹子们,谢谢你们陪我走到这里,也陪故事里面的人物走到这里。 最后,让你们破费了,希望这部小说没让你们失望…… 第56章 正文完 【47 雨过天晴】 夜已至最深沉的时刻,天边即将破晓。 前行的船只逆流而上,愈靠近河口,水流愈是湍急。不过几刻,十余艘战船便驶入了码头,靠岸落舵。 黑船上的人有序下船,而木船上的人则随后而至。 狄仁杰下船之后环视四周,尾随而来的尉迟真金走到他跟前,紧蹙的赤眉一刻都未松懈。 “大人也觉不太对劲?”狄仁杰小声问到。 “希望只是错觉。”尉迟真金说完,一手搭着腰后刀把,转身命大理寺众留心四周,确保幸存者和伤员的安全。 “邝照带人留守此处,待我带人前来搬运亡者尸首,王溥太医、沙陀忠与一众医官先带伤者随本座回城,另狄仁杰、薄千张等也一同押送崔千裴回大理寺!” 尉迟真金交代完就上前与水师领队寒暄几句,完事之后便令众人上马,速速启程。 一路上骏马疾驰,沙尘滚滚。然而有股虎视眈眈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 狄仁杰紧握缰绳,低声道:“这帮人必定是伺机而行,大人小心。” “不消你说。”尉迟真金与之并骑,“来一双我便杀一双,来一百,本座就杀一百,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的人多有能耐,还能只手遮天了?” 狄仁杰抿嘴而笑:“难得大人竟准备了囚车,就那么确定能追上我,再把此贼捉回?” “有备无患……”尉迟真金侧目一睨,“你这话是何意?本座亲自出马,难道能有抓不回的贼人?” 狄仁杰闻言还是笑。他高扬马鞭,驽马疾驰。 一队人马渐渐远离河岸,浩浩汤汤直取长安。然而就在马队步入城郊的树林之时,四周的气息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破空之声直逼马上之人,而驽马者只回手抽刀,使青莲长刀在半空中划出几道银色刀痕,将不知从何方而来的暗器全数打落。 尉迟真金勒马掉头:“狄仁杰先带人走,我殿后。” “是。”狄仁杰应完回首一望,只见马队之后不断有蒙面的黑衣人从密林里窜出,直夺困着崔千裴的囚车。 尉迟真金见状立即自马背上飞起,落脚在囚车之上时恰好踢开一个手持利剑的蒙面人。待他站稳一望,发现来袭之人不仅招招夺命,还大有赶尽杀绝之意。 “薄千张继续带队,狄仁杰速去马队最后增援!” 听到尉迟喊声,狄仁杰立刻勒马掉头,全速往马队末尾赶去。 铺天盖地的蒙面人就好似蝇虫一般一拥而上,尉迟真金虽有以一当百之力,无奈伤后初愈,加之方才已在河上力战一番,如今还要面对如此数量的来袭者,实在有些吃力。 狄仁杰扫掉几名蒙面人再回头一望,发现尉迟真金所在的囚车之上已挤满了来袭的杀手,尉迟真金踢飞几人之后略显不支,但来袭的黑衣人却似有无数一般蜂拥而至。 狄仁杰把心一横,咬着牙掷出了五枚暗器,待队尾情况稍有缓和,这才立刻折返囚车之处,勒马飞起,一脚踏上囚车边缘,一脚踢飞剑气逼人的杀手。 “我不是让你去增援么?跑来此处作甚?!”尉迟真金以长刀挑飞一人,迅速与狄仁杰背对背而站。 狄仁杰轻喘着道:“只是见大人太忙,想来帮轻一下罢了。” “笑话!”尉迟真金冷哼一声,却不继续赶人。 狄仁杰以亢龙锏击断正要刺向崔千裴的尖刀,又反手一打,将攀在囚车边缘的杀手击落车下。 二人鏖战正酣,赶车的侍卫却突然被利器刺中掉落马背。 受惊的马匹忽然急刹,举起前腿仰天长啸。眼看后头带着的囚车就要翻落,车上二人也要随之跌下。 狄仁杰旋身一跳,飞身上马,勒紧马缰强驽烈马。 待马匹安定下来,囚车已经停止前进。狄仁杰回首一望,却发现刺在侍卫背后的利器十分眼熟,重新御马前行之时才道:“崔千裴,你莫要垂死挣扎了,你可知这些是来杀你灭口的?” 身后的人沉默许久才虚弱开口:“我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横竖都是死,我不过拉几人垫背罢了。” “冥顽不灵!”狄仁杰攥紧马缰,“我知你不甘心受人唆摆,既然你要拉人垫背,何不把那些死有余辜的贪官污吏指认出来?!” 狄仁杰的苦心劝说引来崔千裴一阵嘲笑。 “狄仁杰,你还是过于天真。”崔千裴狞笑道,“你心知无力与之抗争,事到如今还抱什么希望?” “因为我信世间仍有公平在!” “公平,哈哈哈哈……”崔千裴闻言仰天大笑。 尉迟真金打开几个意图上车的杀手,不耐烦道:“狄仁杰你莫要与他废话!”他话音方落,便听前方的薄千张大喊一声: “大人!是城门!” 尉迟真金踢掉一人后反手活捉一人,将其手臂一扭,筋骨俱断却不夺其性命,最后以脚踩稳再催赶车之人:“狄仁杰快些!” 待马队迅速入城,猖狂的杀手果然慢慢退走,潜入密林之中。 “哼,胆小鼠辈!”尉迟真金归刀入鞘,再以脚尖翻过方才俘获的杀手,却发现此人已嚼舌自尽。 一行人风风火火直冲大理寺,让伤员先行入寺之后狄仁杰才驱车前行。 囚车在大堂前停下,薄千张上前开锁,然后将人提拉下来。 满脸血痕的崔千裴经过狄仁杰面前,朝着他动了动嘴唇,待狄仁杰会过意来,崔千裴已经脱开手上牵制,反过手来用缆绳勒住薄千张的脖颈。 众人都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怎料他还留有一手?满堂惊呼之余,个个都拔刀相向。 “全部往后退,不然……”崔千裴说着便勒紧了手中的缆绳,薄千张被他勒得翻起白眼,满脸通红。 尉迟真金气得赤眉倒竖,自车上跳下指着他大骂道:“贼竖子!你现在求饶本座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谁稀罕你的大度?”崔千裴怪笑道,“识趣的便快快去为咱家准备快马,让我一路通行!” 尉迟斥道:“你莫要痴心妄想!” “那便别怪我不手下留情!”崔千裴说罢就要把薄千张往死里勒。 “且慢!”狄仁杰忽然叫道,“勒死他你也一样逃不掉,这样,我为你准备快马。” 崔千裴冷笑一声,渐渐松了手。 “但你要把你身后的人指认出来。” “只要你能保我一路无事,平安出城。” “那就得看你是否能给予我重要的情报了。” 尉迟真金见狄仁杰这就要与之达成共识,忙道:“狄仁杰你……” 狄仁杰抬手制止,往一边马厩牵来一匹马,拉到跟前:“此马乃我爱驹,若你可以指出背后指使是何人,我便保你一路畅通。” 崔千裴笑道:“哈哈哈……狄仁杰,没想到最后还是你上道。甚好,那咱家就告诉你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何许人。”他敛起笑容正要说话,众人面前却飞速闪过一道黑影。 狄仁杰缓缓张嘴,眼看着鲜血自崔千裴的眉心喷涌而出,继而慢慢倒地。 “有刺客!”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堂前的人才沸腾起来。 待尉迟真金飞上瓦顶,却哪里还找得到人? 狄仁杰松开马缰,一步一顿地前行,然后突然跑到崔千裴身边跪下。 薄千张躲开之后迅速解开脖上缆绳,拔刀冲入一团喧闹的人群中。 崔千裴满脸鲜血,见狄仁杰来了才慢慢转过头来,朝他冷笑一下,自此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狄仁杰终于瘫坐在地,他懊恼地闭上双眼,最后干脆也往后一倒,躺在了地上。 天方破晓,沉重的黑云逼得地上的人几近窒息,甚至不消细闻都可听到自远方传来的隆隆雷声。 “咚——咚——咚——” 耗费了整整一个月才搭建而成的临时祭台横跨在朱雀城门之前,体态丰腴的舞姬乃当今洛阳的花魁。 身着华服的舞姬扭着与其身材极不相称的灵巧舞姿,两头吊有金铃的红色飘带被她灵巧地掷出收回。而立在祭台之上的四面大鼓就在这一掷一收之间,被极富韵律地奏响着。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站在一众官员之间,翘首静待一年一度的雨祀拉开序幕。 狄仁杰是首次参与此等大祭,但之于他而言,等待这次雨祀的时间漫长得似乎已过了三秋。 祭台上的舞姬一曲舞尽,作法的道人上前设坛,圣上紧接其后,上前点燃了天香。 城上二圣齐聚酒樽,台下官民也一同举杯,延绵十里,直到天街尽头。 天上雷声隆隆,不过片刻,天公便施雨下凡。 “好!”圣上放下酒樽,龙颜大悦。 底下的人很快就被雨水濡湿,却又不敢立刻奔逃躲雨。 狄仁杰迎着雨水,眺望城楼上人。 尉迟真金斜睨过去,低声问:“狄仁杰,你在望什么?” 狄仁杰笑道:“我在望天。” 尉迟真金闻言,也抬头望天,果然只淋了一脸的雨水。 城楼之上的人站于圣上身后,她握着酒樽居高临下往下望了一眼,在于狄仁杰的视线对上之后又迅速移开。 讨伐扶余国有功的水军将领一一上前接受封赏,待众人以为雨祀就此完结之时,却听劳太一继续念着手中圣旨: “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大理寺丞狄仁杰上前受赏。” 二人立刻从一众人之间站起,跑步上前跪下。 “臣领旨。” “大理寺屡破奇案,缉凶神速,掌持法度,于一月内破获朱雀一案有功,依例重赏……” 待骤雨稍霁,朱雀门前的人也渐渐散去。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在百官散去之时巧遇了刑部尚书,二人正要施礼,不料刑部尚书却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二人放下作揖的手,拿着圣旨返回大理寺。 谁知一进门就听见沙陀从大理寺内冲出来。 “你怎么每次都如此急躁?!”尉迟真金再次对他横眉冷眼。 沙陀无暇理会尉迟,甚至连礼也来不及施就把手中的东西塞给了狄仁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阮氏、阮氏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狄仁杰闻言一惊,连忙展开手中的薄纸看了起来。 “阮毅的尸首呢?” 沙陀顺了顺气才道:“找了,不见了。” “什么!?”尉迟真金惊呼道,“信上写着什么?!”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上的薄纸递给尉迟真金。 “什么?此阮毅非彼阮毅?!”尉迟真金追上狄仁杰,“你快给本座解释清楚!” “一言难尽呐……”狄仁杰叹口气道,孰料他话音方落,就听得有人从后头叫他们。待他们回头一看,才知是劳太一踮着脚急急追着他们而来。 “两位大人怎一转身就没影儿了呢?可是让咱家好找!”劳太一拍拍胸口道,“天后宣两位大人入宫用膳。”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对视一眼,无奈之下还是随劳太一进了宫。 二人一入宫就换上了武皇后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官服,待二人入席之后,才发现唐上有两位眼熟之人。 “两位爱卿,此乃大食国王储伊本王子,幸得爱卿相救,王储才没有遭奸人所害,两国情谊才免于破裂。” 尉迟真金抱拳上前:“天后言重了,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爱卿不必过谦。”武皇后笑着摆摆手。 伊本王子一改在船上所见的邋遢模样,此时已身着唐装,整个人也已梳洗一新。他自座位中站起,对二人抱拳施礼:“多谢二位及时相救,救命之恩,伊本没齿难忘。” “王储客气了。” 伊本王子笑意盈盈,突然话锋一转:“二位救我一命,伊本本应涌泉相报。可伊本现在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王储请讲。” 伊本将身边的白发少年往前一推:“请大人收留这个孩子。” 尉迟真金闻言一震,缓缓抬起头来,恰好对上白发少年仇视的眼神。 “裴子也算是伊本的救命恩人,本想将他带回我国,不过他似乎想留在大唐。伊本无法带走他,只能把他托付给可靠之人。” 武皇后笑道:“既然伊本王储肯屈尊求人,爱卿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尉迟真金脸色一黑,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待宴席散去,已是二更时分。 被强留在宫中用过晚膳的尉迟真金与狄仁杰饭饱喝足之后,骑着马拉着一车赏赐,缓缓往大理寺而去。 此时宵禁方始,天街上却已没了人影。 三骑一车如今正一字排开,在天街上横行。 尉迟真金见狄仁杰自出宫后便一路无话,便率先出声打破沉默:“连环案已结案,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狄仁杰回过神来,抬头笑道:“此案看似已破,但在狄某心中,欲结此案却还是遥遥无期。” “你是指崔千裴的幕后指使?” 狄仁杰点点头,却不再说话。 三人之间又重陷沉默。 尉迟真金实难忍受狄仁杰如此消沉,使劲攥着马缰,忽然就把主意打到了旁边的白发小子身上。 “也不知那大食王子是作何打算,竟然把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塞给本座?!” 狄仁杰侧头一看,发现那白发少年依然一脸紧绷,便笑着说:“我听伊本王储叫你裴子,你可是姓裴?” 少年不语,只侧头瞪他。 狄仁杰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大理寺究竟能否成为那座大山,从而把这两头老虎给养在里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姓裴,反正大家就是这么叫我的。”少年忽然喃喃道。 尉迟真金哼了一声,又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本座给你起个名字?”见少年不反对,尉迟真金便来了劲: “既然你乘船由黄河而来,那我便叫你东来吧,你以后进了大理寺,就得叫我大人,懂么?” 少年抬头,瞥他几眼,忽然一扯马缰,驽马跑在前头。 “你这臭小子!敢无视本座!?”尉迟真金恼羞成怒,也一扬马鞭追上前去。 狄仁杰伏在马上笑出声来,无奈他骑的马还拉着一车赏赐,不然定要追上前去,与两人疯跑一回。就当前头闹得正欢,放缓脚步的狄仁杰却听得一声异响。 他回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股火光自朱雀门上缓缓飞来。 狄仁杰敛去面上笑容,正想正襟危坐,那团火光却在他面前的瓦顶上停了下来。 通身烈焰的朱鸟侧身回望,以嘴喙梳理了肩上毛发便重新展翅,直冲云霄。 “狄仁杰!你慢吞吞的想走到什么时候!?”尉迟真金勒马回头,见狄仁杰还未跟上,而是又抬头望向夜空。 “天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三番四次往上看的?” 狄仁杰回过神来,面前已是往他跑来的尉迟真金。 “无他,不过是狄某一时走神罢了。”狄仁杰一夹马肚,“走吧大人。” 尉迟真金瞥他一眼,冷哼一声的同时勒马掉头,再次追上前头的白发少年。 狄仁杰笑着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着。他盯着眼前的两人良马,却兀自哼起歌来: “马队儿正正排,吾卒儿紧紧挨,将军旗列在西郊外……” “红罗秀伞愿君王早来,滚龙袍黄金带,几千人打围,数千人喝彩排开……” 一扬一顿的歌声悄悄地飘在朱雀大街上空,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完结了!!!!!!!!!!!!!!啊啊啊!写了大半年,终于完结了!想想一路走来真是有够艰辛啊!因为我的懒惰,已经有好多眼熟的妹子不见了qwq再次啰嗦地谢谢陪我到底的朋友,谢谢以各种方式支持我的朋友,谢谢即使知道网上立刻有dw却依然肯买v的朋友,谢谢曾经收藏过又取消的朋友然后很对不起因为我的懒惰或其他原因让你对此文失望了。 感谢和抱歉的感情太多太重,在此难以言表……总之!很谢谢各位!我知道还有很多地方没写通,但这文还没真正完结呢,不是吗?有些悬念我们番外再见! 以下是我写这篇文的时候有参考的资料,所以嫌烦朋友可以不看,但我不能不写,因为没有他们,我光有一腔热血也脑补不出这篇文来;另,有各种理由搬文的人士,请在搬文的时候,千万不能删除以下的内容,这是我最低的请求了~谢谢。 《朱雀怒焰》参考资料: 【论文类】 《北江流域水神崇拜的考察》王焰安、《关于占婆建国时间的两种看法浅析》桂光华、《龟卜占法的起源和求占方法》、《汉唐外来文明中的驯象》王永平、《火药的发明》孟乃昌、《论唐代的水神崇拜》王永平、《论唐代广州的海外交易_市舶制度与财政》陈明光、《论唐代广州港与海上丝路的关系》王元林、《南海神庙_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遗迹》、《隋唐长安城格局_遗存及标识》王美子、《隋唐长安城规划手法探析》王树声、《唐朝与阿拉伯帝国海路香料贸易初探》、《唐代的市舶使与市舶管理》黎虎、《唐代律令中的祭祀制度》刘玮、《广州建城始于何时》袁钟仁、《略论则天武后在政治上对祭祀礼仪的利用》金子修一、《司南真容之辩》杨东晓、《唐代广州与阿拉伯的海上交通》李金明、《唐代的外来香药研究》温翠芳、《唐代岭南节度使研究》周慧敏、《唐长安坊里内部形态解析》、《中国古代的毒物学》史志诚 【百度词条类】 祝融_百度百科、太牢_百度百科、波斯语_百度百科、沉香木_百度百科、大食_百度百科、狄仁杰_百度百科、凤凰_百度百科、佛逝国_百度百科、火珠_百度百科、林邑_百度百科、洛阳_百度百科、内侍省_百度百科、唐朝官制_百度百科、武则天_百度百科、朱雀_百度百科、朱雀门_百度百科、大理寺_百度百科、鸿胪寺_百度百科、太常寺_百度百科、太仆寺_百度百科 【地图类】 唐朝中国地图、长安城平面图 【直接引用部分】 对于火珠的解释,以及最后这段歌词,在狄仁杰神都龙王的纪录片里面导演让狄仁杰唱的一首歌,虽然没有被播出来,但是我觉得歌词很有气势,以此向徐老爷致敬! 第48章 番外一狄仁杰:尉迟在手别无所求 卯时方过,天边已悄然破晓。 大理寺的官阍命人熄了门前的灯,站起身来的同时顺势抻了懒腰,哪料放下手臂的同时却看到尉迟真金已绷着脸站在自己身侧。 “大人。”官阍连忙作揖退后。 尉迟真金站得笔挺,望着今日初启的大门,反手握着刀柄沉声道:“去就叫人给本座沏壶茶来。” “是。”官阍应声跑开,而尉迟则一掀长衫,稳坐于堂上藤椅之中。 待官阍命下人端着一壶热茶匆匆赶来时,大理寺门前的黄沙地已被旭日照亮了一大片。 “大人,请用茶。”官阍挥退下人,亲自摆好茶具后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尉迟真金挑多了一个茶杯,也为这杯满上热茶,这才问:“你为何不坐?” “卑职不敢。” 尉迟真金捏起茶杯轻呡一口:“不必拘礼,但坐便是。” “谢大人。” 自此尉迟便自斟自饮,坐在官阍办公的桌案旁一言不发。直到一壶茶快见了底,邝照等人才悉数出现。 “大人,卑职来迟!” 尉迟真金放下茶杯抬手制止,自堂下拾阶而下:“人呢?” 邝照侧身,示意尉迟真金往后看。 尉迟真金探头一看,果然见一瘦削的白发少年一身大理寺的侍卫装束,扭扭捏捏站在回廊上。 邝照见裴东来跟个木头桩子般钉在原地不动,忍不住斥道:“大胆!还不快些过来给大人行礼?!” 裴东来听见邝照吼他,干脆握紧了拳,背对他而站。 “这!!顽劣不化!”邝照嘴里骂着就要上去拉人,孰料却教尉迟真金抬手挡下。 邝照一惊:“大人,他……” 尉迟真金笑着低声道:“无妨,劣马还须调教,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头?此人就交予你,三月之内此人若仍是如此嚣张,你的寺丞之位就让予这小子。” 邝照闻言又惊又怒:“大人!这……” 尉迟真金斜睨过去:“难得你想抗令?” “卑职不敢。” “那便废话少说,把他带上,一同前往。” 邝照往回廊上瞥了一眼,不情不愿道:“谨遵钧令。” 尉迟真金回身走到一众人前头,忽然又止住脚步:“怎不见狄仁杰?” 被问的一众人面面相觑,也确实不曾留意狄仁杰未按时集合。 “罢了罢了!为何要本座等他?”尉迟真金两匹赤眉又拧了起来,“时间无多,我等尽快前往灞水码头。” “大人,卑职有事禀告。”官阍突然叫住尉迟一行。 尉迟真金留步回望,只见官阍双手作揖,欲言又止。 千里之外,灞水码头恢复了往日的繁闹,商船渔舟在河面上起起落落,丝毫不受昨夜鏖战的影响。 一艘木舟的船夫弯下腰,准备解了绑在岸上木桩上的帆绳,不料却让一只手及时按住。 “船家,劳烦你稍等片刻。”狄仁杰说罢便将一贯钱放入船家的手中,然后快速跳了上船。 “我还道怎么不见你来,哪料你时间竟压得这么准。”阮氏掀开挡在面前的黑纱,自船中钻了出来。 “你既已留下诀别信,我又岂能不来?” 阮氏失笑:“果然不失我所望,你读出我了留下的信息。” “雨祀翌日,灞水岸边。” “不错不错,一字不差。”阮氏赞许道。 狄仁杰视线落在阮氏怀中的木盒之中:“真相,究竟……” “事到如今,我也无需再隐瞒。”阮氏抱着怀中的木盒道,“其实早在那场事故之中,阮郎便已殒命西去。策划朱雀杀人的 ‘阮毅’,其实就是那位高人。” 狄仁杰叹道:“果真如此。” 阮氏反倒有些吃惊:“你早已料到?” “是也,非也。起先我并没有怀疑阮毅会是另外一个人,不过看到你对于阮毅身陷险境的态度便不难猜出。若说阮毅真是你口中的那位阮郎,你定不会如此冷静以对。” 阮氏闻言苦笑几下:“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把他带回去的。” 狄仁杰依然盯着她怀中的木盒,却忽然笑道:“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 阮氏笑道:“全凭天意。” “狄某还欠你们一个交代。” 阮氏紧了紧怀中的木盒,笑道:“我信你。” “狄某有愧。”狄仁杰抱拳一揖。 阮氏微微欠身,单手拉下黑纱,重新退回船内。 绑在岸上木桩上的帆绳被船夫解下,一杆长篙高高撑起,继而将船撑离岸边。 然而几百丈开外,却是另一种忙碌。 身着轻甲的官军将昨夜拖回的巨船团团围住,也不断有挑夫把船中的赃物运出。 “悉数点过了?”尉迟真金合上手中的账本,斜睨身后的七品小官。 “回大人,悉数点过了,确实无人生还。” 尉迟真金叹口气,又道:“恩,你先下去吧。” 此人前脚离开,邝照后脚就上前来,压低声禀道:“大人,船上并无太多值钱的物品,大多都是这些歹人的日常用品。” 尉迟真金将手中的账本递予他,又问:“追回来的官银悉数运回城中了?” “回大人,已交由三司处理。” 尉迟真金点点头:“船上搜获的赃物分门别类,全数运回城中,一并交由三司审理。” “属下遵命。” 尉迟真金又道:“你带着东来熟悉下大理寺的日常要务,毕竟此人是天后下旨塞入我大理寺的,若怠慢了,你我都不好交差。不过……这小鬼头的刀法虽然毫无章法,但凭他那股冲劲,我尉迟真金也打算要了他。你记着,千万别让这小子溜了,本座尚有话要问他。” “是。” 尉迟真金拉来自己的爱驹,飞身上马。 “恭送大人。” 待尉迟真金驽马离去,邝照才回身眺望站在船边仰望着那艘巨船的裴东来,心中是说不出的憋屈。 尉迟真金自礼部主事刘登府上回大理寺之后便看见狄仁杰的马早已在马厩里悠闲地吃着草料。 怒气冲冲的大理寺卿二话不说便直取狄仁杰的住处,哪料甫一踢门,便听得消息启动之声。 青莲长刀出鞘一挥,银光闪过,一道火光自头顶飞速窜过。 尉迟真金跃起伸手一掏,再展开手掌一看,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竟然是一个靛青色的香囊。 “大人的武功真是绝世无双,狄某佩服,实在佩服。” 尉迟真金听出是狄仁杰的声音,收刀回鞘,把躺在手心的香包伸到他面前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方才路过街边小摊,见着这香包甚是心水,觉得与大人气质甚是相符,便买了下来。” 尉迟真金立刻看向躺在手心的香囊,靛青绸布上以玄色绣线绣了个大理寺的官徽,周边以宝蓝绸布包了边,配着墨兰的束带,凑近一闻,却是有淡淡的荷香。 尉迟真金可不信这个香包是在街上随便逛来的。 “多此一举!这姑娘家的东西你买来予我,莫不是想羞辱本座?” “卑职不敢。” “哼!”尉迟真金把香包塞回给狄仁杰,“本座用不着,你收回去。” 狄仁杰笑道:“这香囊还予卑职,卑职也不知如何处置,只能扔了。” 尉迟真金冷哼一声,将香囊收入怀中,绷着脸道:“既然如此,无谓浪费,本座便勉为其难要了。你莫要耍这点小心思,妄图以溜须拍马胡混度日,待月钱下来了,你便要即刻还予本座一个月的月钱。” “一个月?”狄仁杰抬头看着他问。 尉迟真金别过脸道:“怎么,你有何异议?” 狄仁杰笑着作揖:“多谢大人。” “莫名其妙!”尉迟真金冷哼一声,正要转身,却突然停住脚步,回身看着狄仁杰,欲言又止。 狄仁杰抬头看他:“大人?” “罢了,本座信你。”尉迟真金留下一句莫名的话,转身快步离去。 入夜,狄仁杰再次在藏贴房醒来。他是在掌灯前睡下的,如今醒来,只见屋内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出手中的火折子掌了灯,回头便见桌案上有张陌生的纸条。 狄仁杰拾起一看,不禁笑了起来。 刚掌的灯又被吹灭,而掌灯人在案前的身影则一晃而过。 待狄仁杰上了房顶,尉迟真金早已在屋脊上坐得笔挺,听见狄仁杰来了,这才举着手中的东西朝他晃了晃。 狄仁杰看到愈一个月未吃到过的烤鸡,笑着做了个揖道:“大人久等。” 作者有话要说:不过回校拿个毕业证……没想到连编辑都换了……真是物是人非哇qwq 搜了唐朝的定情信物,发现有香囊,遂有此篇。 第49章 番外二尉迟真金:床下的亢龙锏不翼而飞了 “岂有此理!”原先端坐于殿上的皇帝在收到阁部呈上去的奏折后不由得龙颜大怒,奏折稳稳摔在了跪在殿下的一众官员面前。 “荒唐,实在荒唐!我泱泱大国,竟然出了尔等败类!只因一己私利,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如今我大唐国威何在?我天子威严何在!?”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呐!”跪在殿上的罪臣跪倒一片,扣头求饶声充斥整个大殿。 “主犯一律不恕,拖出去砍了!至于其余的从犯……”皇帝看了眼位列一旁的尉迟真金,“尉迟爱卿,朕便全权交予你处理了。” 尉迟真金低头抱拳上前:“臣领命。” 皇帝敛了敛容:“皇后,你觉得如何?” 坐在皇帝身旁的武皇后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全随皇上处置。” “那便好。”皇帝满意笑了笑,“千牛卫何在?” “卑职在!” “拖出去。” “遵命!” 尉迟真金站在殿上,偷偷睨着那帮罪臣被拖出殿外,又默默瞥向站在前头的梁王武三思以及魏王武承嗣,两人虽也是低着头,却不难发现两人双肩微颤,且时不时往后瞄。 站回列中的大理寺卿见得此景,心底怒哼连连。 “证据确凿,为何不乘势将他们连根拔起?!”尉迟真金将茶杯拍在案上,气喘吁吁地瞥了狄仁杰几眼。 “不急,不急。”狄仁杰坐在尉迟真金身边,自斟自饮。 尉迟真金狠狠剜他一眼,把茶壶从他手中夺走,负气地喝了好几口冷茶,这才泄了气道:“我知,我知!” 狄仁杰也有千万个不忿,可待他隐隐猜到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之后,他便知此事定然是急不得。可如今虽不能直取黄龙,但尚能断其臂膀。 “时机未成熟,我等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尉迟真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难咽下这口恶气,干脆一拍桌案,起身就走。 狄仁杰也不追,只独自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话说尉迟真金怒气攻心自后堂而出之后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在中庭来回踱步,待冷静了才抬脚往自己房间走去。 房门一关,尉迟真金却又往石桌上一坐,抬手拿起茶壶就想给自己斟茶,可那小小的白玉杯尚未斟满,尉迟真金就收了力道,忽地扭头往自己的卧床看去。 平日雷厉风行的大理寺卿今日格外小心翼翼起来。 尉迟真金放下茶壶,慢慢自石凳上离开,待走到床边才忽地动作起来,决绝伸手往床底一摸…… ……床底空空如也!! 尉迟真金心中大惊,连忙自地上跳起来,狐疑地望向房门。 真是奇哉怪也,先前狄仁杰拿着亢龙锏急忙离开,可用来放锏的锦盒却是还在这床下啊…… 难不成…… 大理寺卿重新跳出房外,直取后堂。 狄仁杰依然坐在后堂的木凳之上,只不过神态悠闲,就如他早已知晓尉迟真金会回来一般。 尉迟真金见状,忽然收住了脚步,倒也不慌不忙起来。 “大人怎么回来了?”狄仁杰失笑。 尉迟真金见他笑容,甚是不满:“来去均随本座喜欢,你奈我何?” “大人说得有理,不过狄某见大人神色有异,是否遇上什么……” “你莫要自作聪明!”尉迟真金及时打断。 “狄某双目能视,双耳能闻,聪明二字均有,又何来自作聪明之说?”眼见尉迟真金放在桌上的双手已紧握成拳,狄仁杰连忙改口道:“是否丢了东西?!” “哼!”尉迟真金突然自坐上跳起,转身之后留下忿忿一句:“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又何来丢失之理!?” 狄仁杰瞧着尉迟真金怒冲冲走开,却未听得他问出关键,忍不住叹了口气:“任重而道远呐……”说罢,已抬手倾尽茶壶中的冷茶,为自己添了不算满的一杯。 尉迟真金回房摔门,闷头便猛灌了几口冷茶。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尚在因自己为狄仁杰花言巧语所惑而恼怒。 “甚么‘天底下最安全之处’!?全都是阿谀奉承的屁话!”大理寺卿一甩衣袖,将佩刀解下挂在床头,却在解腰带之时看到那个并不显眼的香囊。 急切的双手及时停住,再动之时已成收势。 原本怒气冲冲的大理寺卿这下长吁一口气,干脆和衣而寐。 第50章 番外三邝照:尉迟大人由我来守护可这个小子是甚 天将破晓,值夜的邝照换班下来,打着哈欠从前堂往回走。 自朱雀案结案之后,大理寺就甚少往外调动人手,几乎将往外跑的精力全数集中在处理由朱雀案衍生出的一系列后续麻烦之中。遂除却寺内的带刀卫士维持巡逻之外,其他的文官几乎全数集中在大理寺的前后堂处理公务。 邝照绕过后堂,直接步入回廊之中。此时照明的灯笼已灭,天边方才透漏些许亮光,致使回廊间的视野不甚清晰,不过那些小动静却是没办法逃过邝照的双耳。 顾不上因一夜未合眼造成的困倦,邝照在听到声响的同时便轻轻跟了上去。 一抹黑影快速闪到大理寺的后门,挡在门后的门栓被小心抬起,只待门一开,那人便迅速钻了出去。 邝照撇撇嘴,也不知那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本来想着这小子丢了更好,自己省得做那带孩子的琐事,不过转念一想,若人丢了,不光是失职那么简单,大人也难以向皇帝交差。 一番斗争后才翻了几道屋脊,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只见裴东来那小子时而穿廊走巷,时而停下观望。看他动作不像是发现了跟在身后的邝照,倒像是在城里迷了路。 难不成这小子想逃走? 邝照蹙眉,见裴东来再动作,又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裴东来快步前行,最终在一座大院的后门停下。 邝照缩在大院相对的屋顶上屏气凝神地盯着,却见裴东来只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有人前来接应。邝照见状心中一惊,为摸清这裴东来的意图更是不敢怠慢,几乎是后门关上的同时,他便摸进了院子里。 只见那人带着裴东来七转八拐地来到一扇门前,而等在门前的人一见来人就即刻冲了过去。 竟然是那晚救出的大食国王储伊本! 却见伊本满脸堆笑着把人拉近屋中,而裴东来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邝照紧随两人移动至房间的瓦顶上,谁知尽管揭开了瓦片,也听不到屋里的对话。不过两人的态度却一如进门时的那般:一个兴高采烈,一个面若冷霜。 邝照约摸在瓦顶上趴了两刻钟才见屋里再有大动静,方才碰头的两人竟然已是准备分别。而让邝照吃惊的事却在后头——伊本身为一国王储,竟然对裴东来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以礼相待,最后竟亲自将人送到门外,驻足目送。 难得这小子,是大食国或是突厥的细作?! 如此一想更是不得了。 邝照待裴东来消失在伊本视线之中后,迅速在一条僻巷将人拦了下来。 一直面无表情的裴东来见到来人之后忽然一愣,竟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不料自己会被我逮住?”邝照冷哼一声,握着刀柄前行几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发少年默默捏紧了拳头:“你竟然跟踪我……” 邝照逼近一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劝你如实交代,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谁料他话音方落,那名一直低着头的白发少年忽然冲到他面前往他胸口打了一拳。 虽然裴东来力气并不大,可邝照却被打了个始料未及,竟然被裴东来打退几步。 “打赢我了,我叫你一声大人,若你输了,则你叫我大人。”裴东来退后一步,摆好迎战的姿势。 邝照稳住下盘,恼道:“你个顽劣的臭小子!竟敢!!看招!”说着就要招呼上去。 裴东来自知自己不懂武功,那仅有的三脚猫功夫还是偷看着别家练功的时候偷学回来的。如今见邝照已恼羞成怒,知他早已方寸大乱,明白此时已可智取。见邝照挥拳攻来,裴东来只是自原地跳到一边,在邝照反应过来之前用石子往他腿肚子上弹去。 石子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邝照一个趔趄,几乎要往前扑去。 邝照心中一惊,双臂乱挥几下正要使力稳住身形就忽然被架住了。 “着实丢人。”尉迟真金松手使他站好,“若不是本座好奇跟在后头,今日你便要跪在此处!” 邝照站稳后发现面前站着尉迟真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正想揉眼却被尉迟真金打开了。 “大人!是这厮……” 尉迟真金背对他走到裴东来面前,丝毫不予他解释的机会。 “你,究竟是何许人?”尉迟真金半眯着眼俯视昂首挺胸的白发少年。 “他不叫我大人,我便不说!”裴东来冷哼一声,摆出一副誓不妥协的模样来。 尉迟真金回头看了邝照一眼,忍俊不禁:“你以为使点雕虫小技就能让我大理寺堂堂一个寺丞称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做大人?” “就是就是!顽劣小童,莫要放肆!” 尉迟真金回头睨了邝照一眼,怒道:“住嘴!” “难道你们两位大人想欺负我一个孩子?”裴东来哂笑,“堂堂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丞说话竟然不作数?” “你少与本座耍这点嘴皮子,话先说在前头,方才你进出王储行宫之事本座也有目睹。若你老实交代,本座还能予你适当的处置,若你再三隐瞒,便别怪本座不顾人情,将你锁进我大理寺的地牢。” “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听得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伊本王储。往裴东来脸上睨了一眼,这才行礼到:“下官尉迟真金,参见王储。” “大人不必多礼,我也是听到这边有声响才赶来,不料……”伊本王储连忙上前,满脸歉意地看了裴东来一眼。 尉迟真金抬起头来,也看了看裴东来与邝照,顿感此情此景略为尴尬,不由是噤了声。 “也怪本王未有机会与尉迟大人道明事实,才致使裴子遭了这样的怀疑。”伊本王储道,“其实裴子原是巨船上的看守。” “什么!?”尉迟真金闻言大吃一惊,话出口后才觉自己失态,连忙拱手赔罪。 “大人不必拘谨。当日我未能在殿上道明缘由,也是因为裴子的身份甚为特殊,只怕天后生疑。”伊本笑道,“裴子被同村的人当成怪物扔进了河里祭河神,顺流而下入了海,被巨船上的人救起,当了奴隶。他总想,要知自己刚出了火坑又再入地狱,还不如当初就在海里淹死算了,所以裴子总计划着有朝一日可以从那个地狱里解脱开来。” “于是他摸爬滚打,靠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在这次出航之前,当上了巨船的看守,并且策划了一这次的逃生大计。所以说,本王的命,也是裴子救出来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伊本总不能忘恩负义,置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伊本说着便又流露出了歉意:“虽然此时已经让裴子遭受了怀疑,是伊本失责。” 尉迟真金也是一揖,道:“王储言重了,是我等办事不利,未查清原委便冤枉好人。” “此次让他来,也是因为本王午时便要乘船回国,想与他道别罢了。既然裴子想留在大唐,那之后还烦请大人多加照顾。” “请王储放心,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如此便好,本王就此别过。”伊本对几人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尉迟真金待伊本离开,这才转身盯着裴东来。 而被盯着的裴东来则是看向了尉迟真金身后的邝照:“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大人,我想跟你学功夫。”裴东来仰望着尉迟真金,眼神无比真切。 尉迟真金回过神来,倒也没立刻拒绝,反而大笑起来。 “放肆!何时轮到你来劳烦大人?!”邝照朝他吼道。 “你才是无礼,明明我才是大人,你竟敢以下犯上!?”裴东来也毫不认输,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回瞪邝照。 “你!!你这个!”邝照气得就要拔刀。 “诶,且慢。”尉迟真金笑道,“这小子倒是有意思。学功夫是可以,不过想跟本座学,你还为时过早呢!待你凭真功夫打赢了邝照再来找我吧!” 裴东来看看邝照,又看看尉迟真金,不语。 尉迟真金知这小鬼头在想什么,此便稍稍侧脸道:“邝照,自此开始,你便要与东来以礼相待,并照顾他日常起居,若他想练功,你要在旁指点,若被本座发现你怠工,本座便扣你的俸禄。” 邝照听了,急道:“大人!这!这!这不合理啊!怎可!?” “这什么这?你输了比试还恼羞成怒欲回手打人,知不知比试讲求的便是点到为止,认赌服输?”尉迟真金蹙起两道赤眉,“莫要多言,若再多言,我便扣你一贯月钱作为大理寺的灯油钱。” “大人!”邝照欲哭无泪,心中郁闷到极点。 “啰嗦!那你今月俸禄便少一贯钱。” 邝照气得长大了嘴,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看着尉迟真金转身往回走。 待尉迟真金走远几步,裴东来这才慢悠悠踱到邝照面前,昂首挺胸道:“以后,我便是你裴大人了。” “你这顽劣小鬼!看我不收拾你!”邝照此时已气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把面前的人一掌揉碎! “两贯钱!”尉迟真金不慌不忙道。 邝照听了彻底绝望,只好憋着一肚子气默默跟在两人后头。 尉迟真金走在前头,内心正是得意。这月狄仁杰夜夜借故常驻藏贴房,耗了他好些灯油钱,如今借口用邝照的月俸抵上了,他只觉身心轻松、步履轻盈。 能想出如此一石二鸟之法之人,非他智勇双全的大理寺卿尉迟真金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完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