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小媳妇》 ☆、第1章 八月桂花飘香。 含珠懒懒地转个身,还没睁开眼睛,先闻到了熟悉的清香。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年四季,她最喜欢的就是金秋时节,不冷不热,院子里种两颗桂树,屋里都不用熏香了。 惬意地躺在床上,听外间丫鬟春柳起来了,含珠这才起身,将青色的纱帐挂在月牙钩上,一双小脚探入粉红缎面的绣花鞋,先去梳妆镜前坐了,歪头通发。 春柳洗漱好了,走到内室门口,挑起帘子往里看,见姑娘起了,她笑着走了进来,“姑娘醒的真早,怎么没叫我啊?姑娘歇着,我来吧。”要接她手中的梳子。 含珠歪着脑袋同她说话,“不用了,你去收拾床帐吧,我自己来。” 江南女子声音轻柔,她的声音却比寻常姑娘更加娇软,又轻又细,脾气再暴躁的人到了她面前也不好撒野,生怕自己一把大嗓门惊动了美人。 春柳哎了声,熟练地去叠被子,床帐收拾好了,再去水房端水,出来时碰到二姑娘身边的秋兰,两人笑着打声招呼,再各自忙。 “二姑娘也起了。”春柳伺候含珠洗脸时道,将湿巾子递了过去。 “准是闻到桂花香了。”含珠笑着接过巾子,脸上脖子上都仔仔细细擦拭一番,洗好了,再回到梳妆镜前,打开香膏盒子,挖了一指莹白的香膏分别点在脸上额头鼻尖儿下巴,闭着眼睛,细细抹匀。 春柳帮她梳头,眼睛不禁往镜子里瞄。自家姑娘黛眉细如竹叶,眼眸似秋水盈盈,肤若凝脂,唇如点朱,真正是天生丽质,无需脂粉已是倾城颜色。光脸美也就罢了,姑娘身上天生就香,淡淡的,挨得近才能闻到,可惜被外头飘进来的桂香掩了去,让春柳说的话,姑娘的女儿香可比花香好闻多了。 这样娇滴滴的姑娘,怪不得夫人当年起名叫含珠,旁人家受宠的姑娘都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江家的大姑娘,那得含在口中养着才行。 “好了,姑娘瞧瞧满意不?”春柳退后几步,颇为自得的看镜子里的美人。 含珠看了看,点点头,起身往外头去了。春柳总把为她梳妆看成一件大事,含珠却并不热衷打扮,一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见得除了父亲妹妹就是身边的丫鬟,妆容得体就够了,无需费太多心思。 西边屋里,二姑娘凝珠刚好也出了门。 八岁的小姑娘笑着喊姐姐,明眸皓齿,长大了定也 是个美人。 含珠只这一个妹妹,母亲早丧,妹妹算是她亲手照看大的,姐妹情分更是比一般姐妹深厚。 “一会儿叫人在桂树下铺上席子,过几日姐姐做桂花糕给你吃。”含珠握住妹妹小手道。 凝珠对着桂树满脸憧憬,“我也跟姐姐学,做好了给爹爹尝。” 话音刚落,走廊那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姐妹俩齐齐望过去,就见父亲江寄舟一身浅灰色长袍走了过来,才三十出头的男人,因常年咳嗽背已经微微佝偻了起来,面色苍白,减损了原本的俊朗。 含珠心里发酸,想起了她九岁那年。 县里风寒盛行,爹爹本就有咳疾,染上风寒后雪上加霜,卧床不起。怕自己去了,父亲急急为她定下了顾家那门亲事,含珠不在乎什么婚事,只盼父亲长命百岁,日夜守在父亲身旁,万幸老天爷保佑,没再夺走她们的父亲。 可是今年,父亲的病好像又重了。 “爹爹,今日还去学堂吗?”含珠担忧地迎上去,“要不让张叔去告个假吧,请宋郎中过来给您看看,上次那个方子不太管用,咱们请他再换个方子。” 江寄舟摆摆手,扯出一丝笑安慰女儿:“没事,哪年入秋爹爹不这样?过了这阵就好了。刚刚我听你们姐俩说要做桂花糕?好啊,含珠做的桂花糕最好吃,做好了给顾家送去些,让她们也尝尝。”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最多再撑个两三年,如此女儿必须跟顾家打好关系,将来他走得也安心。 含珠懂父亲的苦心,忍着心酸应了。 一家三口去吃早饭。 饭毕,江寄舟叮嘱女儿:“一会儿我让张叔去买冥纸,回头你剪了吧。” 含珠轻轻“嗯”了声。 后日是母亲的忌日,这两天很多东西要准备的。 姐妹俩一起送父亲出门,到了二门再折回来。 凝珠牵着姐姐的手,小声问道:“为什么每次咱们家做新鲜吃食爹爹都让给顾家送去啊?” 她去顾家做过客,未来姐夫顾衡对她很好,顾衡母亲也很温柔,顾老太太就不好相处了,看她的眼神总跟看贼似的,好像她会偷顾家的东西。最讨厌的是顾澜,明明跟姐姐一样的岁数,却拿鼻孔看人,姐姐读得书比她多多了,也没有办诗会炫耀过,顾澜呢,最喜欢被人夸文采好,谁夸她她就交好,不夸的她就摆脸色。 含珠摸摸妹妹脑袋,柔声解释道:“因为爹爹跟顾伯父是故交啊,平时就要多些走动。” 凝珠撇撇嘴,“她们就没给咱们送过东西。” 含珠笑了,“怎么没有,前天刚把中秋礼送过来,你忘了?” 两家定了亲事,顾老太太再不满意她,该走的礼也不会忘的。 不愿妹妹计较这些,含珠领着妹妹去铺席子接桂花。 午饭前张叔派人把上坟用的冥纸送了过来,含珠叫来妹妹,姐妹俩坐在窗下一起剪纸钱,年年做,都熟练了。纸钱很快剪好,下午睡完午觉,含珠领着妹妹去了书房,教她读书。父亲是举人,家里藏书颇多,含珠识字后,闲来无事就在书房里打发时间。 红日渐渐偏了西。 县学散了课,江寄舟留在学堂帮几个学生释义,耽误了两刻钟才往外走。 骡车靠近县衙,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江寄舟掀开窗帘往外望,只见县衙门前人山人海。 “将车停在路边,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江寄舟吩咐长随张福道。梧桐县是个小县城,百姓们安居乐业,很少有大案子,如今这位沈知县是新来的,上任半年不到,江寄舟并不了解。 张福是管家张叔的儿子,今年十八,正是好奇的年纪,得了吩咐利落跳下去,泥鳅般往衙门前挤,边挤边问:“怎么回事,出了啥事了?” 有人幸灾乐祸道:“豆腐张的媳妇跟刘三厮混,被豆腐张抓了个正着,知县老爷英明,判刘三去根,豆腐张媳妇杖刑,啧啧,瞧瞧那一身细皮嫩肉,打了多可惜啊……” 接下来的话就有点不堪入耳了。 张福还没媳妇,一听这话挤得更欢了。难得有女人看,前面的汉子们都不愿给他让地方,架不住张福人高马大,拼着被人用胳膊肘狠撞两下,硬是挤了进去,就见衙门大堂里,知县老爷正襟危坐,前头一个妇人披头散发趴在长椅上,身上衣服都没了,身旁两个衙役毫不留情地打着板子。 张福眼睛盯着那媳妇没挨打的地方,紧了紧喉咙,问旁边的人:“刘三呢?” 因为离知县大人近,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傻啊,刘三是要去根的,能当着咱们的面用刑?你不怕疼啊?” 张福想了想那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连看女人的心思都没了,捂着口袋又挤了出去。 到了骡车上,他朝车厢低语 了一阵。 江寄舟咳了咳。 刘三是县城里臭名昭著的混混,最喜偷鸡摸狗,因家里有点小财,以前犯事给官府塞些孝敬,案子都不了了之,看新知县的做派,应该是个好官,而刘三落得这番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换条道走吧。” “好嘞!”张福熟练地调转方向,最后看一眼衙门,想到豆腐张媳妇的身子,脑海里不知为何又浮现大姑娘含珠的花容月貌……幸好理智尚存,没敢往多了想。但毕竟受了刺激,夜里张福做了一场梦,一个他只敢自己偷偷回味不敢对任何人提及的梦。 张福沉浸在美梦里的时候,新知县沈泽却正在私审刘三,“今年多大了?几岁开始偷人的?” 刘三纳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沈泽看起来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生了一双招女人喜欢的桃花眼,虽然有点胖,依旧是个美男子,至少比他好看多了。而刘三疑惑的是,这人明明都判他刑了,怎么大半夜又来审了? 不过底下那东西能多留一刻,总是好的。 刘三乖孙子般回话:“回大人,小的二十四了,那个,十四岁就跟隔壁家的杏花好上了。” 沈泽颔首,取过桌子上的纸笔,低头问他:“十年,偷过不少人吧?跟我说说,容貌年岁住处,你说得越多越清楚,减刑的机会就越大。” 刘三怔住,难以置信地盯着沈泽,再看看空无一人的牢房门口,忽的就懂了。 敢情这位知县大人也是好这个的?先跟他要了女人的名姓,他再寻过去,只要说出他的事,那些女人哪个敢不从? 也就是说,他遇到同道中人了,可以保住命根子了? 简直跟死里逃生似的,刘三喜出望外,再不耽搁,将自己碰过的脸蛋拿得出手的都招了出来。 沈泽写了满满一页,听刘三不说了,才抬起头:“没了?” 刘三讪讪地笑,“还有几个,不过都是些烂货色,大人肯定瞧不上的。” 沈泽笑了笑,扫一眼纸上的那些名字,摸着下巴道:“这里面,梁家村的李寡.妇最美?” 那眼神那动作,分明是馋了。 刘三连忙把李寡妇的妙处好好夸了一顿,末了道:“其实要论美貌,不是我吹,整个杭州府恐怕都没有人比得上江家大姑娘,可惜江家家教甚严,江家大姑娘轻易不出门,还是那年她去顾家做客,我 在门口侥幸瞥了一眼,啧啧,那脸蛋那身段……” 忆起当时情景,他眼睛都直了。 沈泽的兴趣彻底被勾了起来,哑声问道:“这位江姑娘,真那么美?” 刘三连连点头,绞尽脑汁将他能想到的夸人的话都说了一遍,瞅瞅沈泽,忽的惋惜道:“可惜大人娶亲了,江家大姑娘也跟顾秀才定了亲,要不以大人的身份,娶了江家大姑娘正合适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泽嗤笑,他是有了妻子,但他还可以纳妾,江家大姑娘真有刘三说的那么美,他势在必得。 折起那纸藏到胸口,沈泽敷衍刘三几句就出去了,走远了才吩咐衙役,“堵住嘴,往死了弄。” 那种刑法,本就容易要人命。 次日一早,刘三受不住去势之痛一命呜呼的消息就传了出去,而江家附近,也有人在悄悄打听,得知明日一家三口要去上坟,那人马上离去,一刻钟后,进了县衙。 ☆、第2章 天微微亮,含珠就起了。 厨房里鸡鸭鱼肉都准备好了,只等她亲自动手。 含珠是娇养的姑娘,平时并不下厨,但作为家里的长女,父亲生病妹妹不舒服时,含珠都会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孝敬父亲照顾妹妹,渐渐地就练了一手好厨艺。每年逢年过节,还有祭祀用的菜肴,都是她掌厨的。 酱鸭最费功夫,得先做这个,含珠熟练地切好姜蒜放进锅中,再将焯过水的鸭子加进去,沥入红曲米水,跟着加入绍兴酒酱油并盐糖,添水淹没。 小丫鬟旺火烧沸,之后改成文火慢煨。 含珠再去做白斩鸡,因厨房里热,她鼻尖额头冒出了细汗,俏脸红润,看得帮她打下手的嬷嬷挪不开眼睛,心里唏嘘。大姑娘出落得越来越像夫人了,貌美贤惠,读书习字能上厅堂,厨艺娴熟绣活精湛,夫人在天有灵,就保佑准姑爷这次高中举人吧,将来姑娘做个举人娘子,甚至当上官夫人,才不白搭这副好品貌啊。 “小点火,别让水开了。”鸡肉进锅,慢火烫两刻钟就差不多了,含珠轻声叮嘱小丫鬟,再去准备走油肉。 凝珠顺着饭香凑过来时,含珠正在煎鲫鱼。 “好香啊,姐姐。”凝珠站在门口,闻着里面浓浓的香味儿,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含珠一边给鱼翻身一边擦汗,扭头叮嘱妹妹,“这里烟重,凝珠先去堂屋等着,姐姐多做了一条,一会儿给你吃。” 妹妹嘴馋,闻着味儿了,若是不给她,这一路妹妹都得惦记着食盒。 马上就能吃到姐姐亲手做的东西了,凝珠心满意足地去了堂屋。 江寄舟已经在走廊里站了许久了。 明天便是中秋,县学放假三日,倒省了他特意告假。 看着长女在厨房里忙碌,小女儿贪嘴地跑过去,江寄舟不由记起妻子在世时,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做菜,五岁的含珠眼巴巴趴在门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娘亲。他抱她进去,小丫头目光就落到了锅里的煎鱼上,吸着口水要吃。妻子疼女儿,做好了先不装盘,专拣没刺儿的地方夹一块儿,吹凉了再喂女儿,眉眼温柔…… 他想她,想快点下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他得努力活着,至少要撑到长女出嫁。 用过饭,含珠戴上帷帽,牵着妹妹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凝珠还小,还用不上帷帽。 江家有两辆骡车, 江寄舟先将一对儿爱女扶上车,他再拎着食盒上了前面那辆,坐稳了,两辆骡车稳稳地朝城西的翠屏山驶去。 翠屏山不高,绵延数里,山脚有条三丈来宽的溪流。两辆骡车停在溪边,江寄舟扶了女儿们下来,命张福在这边守着车,他与含珠凝珠走在前头率先踏上石桥,张叔提着食盒与春柳跟在后头。 张福站在骡车前目送他们,等几人进了山看不见身影了,他才将一头骡子栓到树上,另一头拴在车后,这样万一有人趁他打盹时来偷骡子,都会惊动他。栓好了,张福瞅瞅两个姑娘的骡车,挑开帘子闻了闻味儿,这才回到前面那辆,躺在车帘外头打盹。 老爷这一去得晌午用完饭才出来,不睡觉做什么? 躺着躺着,骡车突然一阵晃动,张福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下去瞅瞅,见周围没人,打着哈欠拍拍后面的骡子,“老实点,再乱动回去不喂你,饿你两顿你就好受了。” 骡子甩了甩脑袋。 张福继续去前面躺着。 半晌过后,后面那辆骡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飞快探出,悄无声息将外面藏青色的垫子翻转过去,遮掩了上面一块儿血迹。换好了,那手又迅速收回,一片死寂,仿佛车里根本没有人。 山上,江家父女已经到了地方。 郁郁葱葱的林木丛中,一片空地被人建成了石墓,外头罩着四角凉亭,遮风挡雨。 江南树叶黄的晚,此时山里依然一片碧绿,但绿叶也会掉落,被风吹到凉亭里,一地斑驳。 江寄舟接过春柳手中的笤帚,亲自为妻子扫墓。 含珠领着妹妹去拔草,因为身边都是自家人,她将帷帽摘了下去。 不远处的一片土包后,沈泽眼睛一亮。 亭子里两个姑娘,小的还是孩子,没什么好看的,大的那个虽然才十三,个头却比寻常女子高挑些,一袭素白裙子,弯腰起身间,现出双手可握的小腰,等她站直了,山风迎面吹来,吹得她衣裙贴身,胸前竟也颇为壮观,瞧着比他那个十五岁的通房还要丰润。 再看她的模样,黛眉轻簇含愁,清泉般的眸子仿佛会说话,看向石墓时让人疼惜,柔声细语与妹妹说话时又有解语花般的温柔,特别是那口酥软的娇柔声音,真是不用看人,只要听她喊声好哥哥,他身子都得酥半边。 这样的美人,既然遇见了,他若不想办法弄到院中,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良缘? 沈泽越看越痒痒,忽的听到身后有动静,却是贴身长随也伸着脖子望呢。沈泽已经将美人看成囊中之物,又岂会纵容下人窥视,一个冷厉的眼神递过去,那长随顿时缩了脖子,不敢再看。 含珠并不知道山里有恶狼,她跪在母亲的墓前,泪如雨下。 母亲生妹妹时怀的是双胎,妹妹生下来了,弟弟没能…… 那时她才六岁,七年下来,含珠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忆起母亲时的思念也一年比一年淡,但每次过来祭拜母亲,每次看到父亲对着墓碑发呆,她都忍不住哭。 凝珠跪在她旁边,看看姐姐,再看向墓碑,想到旁的伙伴家里都有娘亲疼,眼眶也湿了。 洒酒上香,磕头祭拜,焚烧纸钱。 日头不知不觉升到了正中间。 凝珠肚子叫了起来。 江寄舟视线终于从墓碑上移开,咳了咳,对姐妹俩道:“摆饭吧,咱们陪你们娘一起用。” 春柳将食盒提了过来。 饭菜还是温的。 凝珠人小,因为从小就没有母亲,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端着碗吃得饱饱。含珠与江寄舟都只是勉强动了几筷子。吃完了,江寄舟让含珠领着妹妹先随张叔春柳下去,他一会儿再跟上来。 含珠知道父亲有话要同母亲说,戴好帷帽,牵着妹妹走出亭子,停在下面一片竹林前等父亲。 江寄舟并没让女儿们等太久,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就下来了,走几步咳嗽一声,在山林里传荡。 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沈泽的视野内。 “大人,咱们也走吧?”长随拍拍膝盖,试探着问。 沈泽摇摇头,“他们病的病小的小,走不快,咱们多等会儿,别叫人看到。” 看到了,这荒山野岭的,他没法解释。 长随望望山下,好奇问道:“那大人准备如何纳江姑娘啊?我昨天打听过了,江寄舟在县学教书十年了,不少子弟都得过他指点,因此江寄舟在县里名望极高,江姑娘定了亲,大人若是用强,恐怕会影响大人的名声啊。” 沈泽笑笑,没有回他。 他当然不会坏自己的名声,但他有的是办法,让美人心甘情愿从了他。 “回去再仔细打听顾家的事情,晚饭前回我,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长随连忙应下。 含珠等人则走到了溪边。 张福陪着来过好几次了,时间估摸的极好,提前下了车,解开骡子,精神抖擞地迎接老爷。 江寄舟先将小女儿抱到车上。 凝珠掀开帘子,视线还没从父亲身上收回来,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扯了进去。 含珠捂住了嘴,春柳惊叫出声。 “再敢出声,我马上杀了她!” 车厢里面,一个男人浑身是血歪靠着车窗,双眼紧闭,仿佛死了,又好像只是昏了过去。抓着凝珠的男子看起来与那人年岁相近,二十左右,一身黑衣,冷峻脸庞却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冷冽危险,平静又毫无商量余地地看着江寄舟,“照我说的做,事成后我们悄然离开,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凝珠头回遇到坏人,吓得呜呜挣扎,眼泪流下来,晕开男人手上的血,平添狰狞。 江寄舟与他对视片刻,冷静应道:“好,我听你的,只是小女年幼怕事,可否换我上去?” 黑衣男人冷笑,无声拒绝。 江寄舟皱眉,看着车里浑身发抖的小女儿,心如刀绞。 “换我行吗?”含珠白着脸上前。 “含珠!”江寄舟剧烈地咳嗽,拦住女儿不许她犯傻。 含珠摇头,泪眼模糊地对着车里的人哀求:“换我上去,你放我妹妹下来?她太小,不懂事,哭闹起来可能会引人怀疑,只要你放了她,我不哭不闹,求你了……” 她头上戴着帷帽,黑衣男人看不清她模样,不过看身段听声音,也知道是个娇弱姑娘。他低头,见怀里的小女娃哭得都发抽了,心中厌烦,便命含珠上车:“你先上来。” 含珠作势就要上去。 江寄舟本能地拽住女儿胳膊。 “爹爹放心,我听他们的,他们不会伤我的。”怕父亲担心,含珠尽量收住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其实她哪里敢确定对方不会伤她?但妹妹在他们手中,含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忍看妹妹受苦。 江寄舟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松了手,咬牙看向车里的人,“你若敢伤我女儿半根头发,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黑衣男人懒得多做解释,看看身后同伴,冷声催道:“动作快些,若他出事,我要你们一家陪葬!” 江寄舟不敢耽搁,将瑟瑟发抖的长女扶 上了车。 “不许哭,哭一声我就杀了你姐姐!”黑衣男人先威胁怀里的小姑娘。 凝珠依然哭个不停。 含珠心疼死了,凑过去安抚妹妹:“凝珠不哭,你不哭了,他就放你下去找爹爹。” 姐姐温柔的声音近在耳边,凝珠终于平静了些,抽泣着点头,可怜极了。 她们姐俩商量好了,黑衣男人试探着松开凝珠的嘴,确定她是真的不哭了,他才粗鲁地将含珠扯到怀里,松开凝珠对江寄舟道:“马上去你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若露出半点异样……”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扯开含珠头上碍事的帷帽,看也没看含珠,先将匕首抵住她脖子。 含珠垂眸看那匕首,感受着隐隐碰到自己的锋利刀刃,大气都不敢出。 江寄舟看得心都悬了起来,还想再叮嘱女儿两句,黑衣男子又催了一遍,他不敢再流连,抱着小女儿,示意张叔赶后面的车,他匆匆去了前头。 前面骡车动了,黑衣男子才放下车帘,收起匕首,猛地推开含珠,“老老实实坐着,敢……” 说到一半,忽的没了声音。 含珠歪倒在车板上,心里怕得不行,听男人顿住,她不由抬头,却见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含珠心头一跳,她知道自己生的好,难道他…… 念头一起,含珠越发怕了,抢过掉在一旁的帷帽戴上,低着脑袋瑟缩在车厢一角。 但她能感觉到,黑衣男人依然在看着她。 含珠浑身发抖,手不安地攥紧袖口。 黑衣男人目光扫到她手上,停顿片刻,移开,撩开衣摆。 “你做什么?”含珠吓得魂飞天外,警惕又绝望地问,若他动了不轨之心,她宁可死! 黑衣男人没理她,径自割下干净的里衣,转身去为同伴包扎。 含珠身体一松,背后冷汗淋淋。 ☆、第3章 定王右胸、右小腿各中一箭,箭杆已被砍断,只剩三寸来长露在外面。马车颠簸,程钰不敢冒然拔箭,只先用布带绑紧定王小腿上方帮他止血,胸口那处不敢动弹。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定王身体一晃,胸口又渗出了血。 程钰额头青筋直跳,冷声呵斥张叔:“再颠一次,我就断她一根手指!” 一帘之隔,张叔颤巍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睛盯紧前面土路,不敢分神。 含珠抖得更厉害了,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往里缩了缩双手。 程钰稳稳扶着定王,见他胸口出血越来越少,渐渐止住,不由庆幸这支箭射偏了,若是再往中间挪挪,没有郎中及时诊治,定王恐怕活不成。而那些刺客,到底是蓄意报复的倭寇余党,还是京城那边派来的? 正想着京城形势,马车又颠了一下。 含珠眼泪夺眶而出。 张叔也老泪纵横,哭着回头:“这位公子,不是我故意跟你对着干,实在是这土路本就不平,求你饶过我家姑娘吧,若是到了官路车还颠簸,我自尽谢罪行吗?” 程钰挑开车帘,看看外面,知他所言非虚,沉声提醒道:“尽量慢走。” 张叔连连应是。 程钰看向含珠,“你坐到他旁边,跟我一起扶着,别让他晃。” 含珠扭头看。 自家的骡车并不大,窄榻能容她与妹妹春柳并排坐,但此时坐了两个大男人,边上剩的地方就小了,她真坐上去,怕是要与那昏迷的男子紧紧挨着。含珠自小守礼,连未婚夫顾衡都没有走近过五步之内,让她去扶一个陌生男人…… 她犹豫不决。 似是看穿她心思,程钰不耐烦地催道:“快点,再磨蹭我杀了你!” 定王是什么人,那是大齐的二皇子,太子病逝后众皇子里定王便是第一人,让她照顾是她的福气,她竟然还嫌弃起堂堂王爷了? 他声音冷厉,长腿动了动,靴尖正对她,仿佛她不听话他就会一脚踹过来。含珠怕死,见那男人昏迷不醒,身上两处大伤看着也很是渗人,便慢慢站了起来,挤到男人一侧,扶住他肩膀,然后扭过头,不看对方。 她来上坟,穿了一身白衣,袖口也是白的,一双纤细素手虚扶着定王,一看就是没用力气。程钰可没心思瞧她的手有多美,眉头皱的更深了,“扶稳些。” 含珠实在怕了 他,咬唇收拢十指。 程钰这才满意,见她戴着帷帽还扭过头,生怕谁会看她似的,心中嗤笑。瞅瞅定王,确定定王暂且无碍,他对着车门问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住何处家里都有什么人,都跟我说清楚,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敢啰嗦,别怪我不客气。” 含珠哪敢跟他对着干,低着头道:“这是杭州府下梧桐县,我们家就住在城里,家里母亲早逝,除了几个下人,府里其他人都在这儿了。” “令尊是官身?”程钰试探着问。这家人的气度放京城不算什么,在小地方也算出挑了,寻常人家养不出来。 含珠点点头,“我父亲在县学教书。”父亲只是从八品的训导,上面有正八品的教谕,虽然没什么差别,都是小官,但含珠还是没有点出,或许对方会稍微忌惮呢。 听说只是个教书的,程钰放了心。 他不再问话,车厢里就静了下来。 静了,身体感观就敏锐了,有清幽的香弥漫开来,甚至要压过定王身上的血腥味。 程钰困惑地看向含珠,方才将她扯到怀里,挨得那么近他都没闻到香气,怎么突然有了香? 含珠也闻到了,帷帽下苍白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她生下来身上就带着香,平时静坐香味儿并不明显,走得快了累到了,或是夏日里太热出汗多了才会变重,怎么这会儿出了冷汗也…… 像是私密被外男知晓,含珠难为情极了。 她脑袋越垂越低,像是做贼心虚,程钰暗道不妙,探出长腿挑开车帘让香味儿散出去,左手扶定王,右手持匕首抵到她身前,“将迷.香交出来!” 他匕首伸过来的太突然,含珠吓得猛地往后躲,后脑勺重重磕到车板,疼得她眼泪又落了下来,垂眸看那匕首,哭着辩解:“我没有迷.香,我只是个小户女,怎会有那种东西……” 程钰不信,“那这香气是怎么回事?”说着将她帷帽甩开,匕首往上挪,迫她抬起头,他好盯着她眼睛,借此判断她有没有撒谎。 被人如此打量,含珠心中悲愤,泪珠如雨滚落。 再次对上这张他十分熟悉的脸,程钰则怔了怔。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她的父亲与他那宠妾灭妻的侯爷姨父只是脸庞相似,为何她生的与表妹一模一样?不,也不是完全一样,她看着比表妹要大些,脸要圆润些,怯怯弱弱的,不似表妹,永远一副尖酸跋扈、 谁都对不起她的烦人样子。 除了容貌,她们也就两处相似,都死了母亲,都疼爱幼妹幼弟。 想到京城才两岁的小表弟,程钰心软了一分,匕首稍微退后,声音清冷不变,“说。” 含珠闭着眼睛哭。 外面张叔叹气,替自家可怜的姑娘解释了,这种女儿家的秘密,以大姑娘的性子,如何能启齿? 明白了此中原委,程钰尴尬收回手。等骡车上了官路,他瞅瞅可怜巴巴挤在那边的姑娘,见她手早放下去了,便施恩道:“行了,不用你扶了,下去吧。” 含珠总算好受了些,先挪到之前躲着的地方,戴好帷帽就再也不说话了。 大概是黑衣男人没再问她,含珠渐渐没那么紧张了。程钰没看她,但也感觉到了她的放松,因为车里的清香渐渐淡了,如盛开的花收起花瓣,敛了香气。 脑海里不禁浮现四个字。 天生尤物。 程钰看向昏迷的定王,想到定王府里的两个美貌妾室,心中动了动。 到了江家门口,江寄舟直接让张福将车牵进院内,后面张叔有样学样。 程钰挟持含珠,命江寄舟与张叔先将定王抬下车,眼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照做,程钰才下车,手没再碰含珠的身,一手攥她头发,一手持刀抵住她脖子,跟着江寄舟进了后院厢房。 安置好了定王,程钰将含珠绑在外间的椅子上,堵住嘴,关上门与江寄舟走了出去。 “家中可有止血伤药?”他沉着脸问。 江寄舟有咳疾,家里备药不少,唯独没有止血的,而且那人的伤势他也看到了,想治个七七八八,要用的药少不了。 没有…… 程钰扫一眼院子,见房檐前搭着几根竹竿,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竹竿折成两段,跟着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就见程钰已经到了张福身后,狠狠将竹竿朝张福背后扎了下去。张福惨遭重袭,疼得要跳脚,肩膀却被程钰扣住了,嘴也被人死死捂住。 亲儿子遭了罪,张叔脸都白了,江寄舟则迅速将凝珠拉到怀里,不叫她看。 剧痛之下,张福昏死了过去。 程钰将人交给张叔,平静地吩咐江寄舟:“请郎中给他治病,就说他不小心撞到竹竿上,再多买三份量的药。”说完又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下人奴仆,厉声威胁:“谁敢传出去半个字,下场只会比 他更惨。” 春柳等人何曾见过这种鬼煞,俱皆心惊胆颤。 江寄舟马上命张叔去安排,搂着小女儿央求他:“公子,我保证全府上下无人敢泄露出去,求公子放了我女儿,我甘愿待在公子身边,绝不忤逆公子。” “一会儿我给他拔箭,你帮我按着他。” 程钰确实需要江寄舟帮忙,紧接着却道:“只是郎中来了,以及接下来他在府中养伤这几日,为掩人耳目,你这个主人必须出门应酬,不适合当人质。大姑娘虽然懂事,她年纪摆在那儿,与我们二人共处一室也不合适,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哄好二姑娘,否则等里面的人醒了,见到大姑娘……” 程钰没有说完,但他相信江寄舟听得明白。 江寄舟确实明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不怕程钰了。此人仪表堂堂,看着并非歹人,威胁他们却又为他的女儿考虑,足见本性不坏,之前出手狠辣,应是形势所逼,这样只要他顺了两人的意思,等他们伤好离去也就没事了。 江寄舟朝程钰拱手行礼,“谢公子提醒。” 程钰闪身避开,没有受,毕竟是他胁迫人在先。 江寄舟没再耽搁,牵着小女儿走到旁边,蹲下去哄她:“凝珠不怕,他们不是坏人,在咱们家住几天就走了,这几天凝珠留在屋里照顾那个受伤的公子好不好?姐姐定亲了,跟他们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的,那样就没法嫁给你顾大哥了。” 八岁的凝珠已经懂事了,之前害怕只是因为太过突然,此时听父亲柔声讲道理,小姑娘乖乖点头,“我都听爹爹的。” 江寄舟眼睛发酸,将女儿抱到怀里,好一会儿才牵着凝珠重新回到程钰身前,由衷恳求道:“小女年幼,若她笨手笨脚犯了错,还请两位公子体谅,别吓到她。” 程钰看一眼凝珠,冷声道:“只要她听话,我们不会苛待一个孩子。” “我都听你们的,你快放了我姐姐。”凝珠靠在父亲怀里,怯怯地央求。 江寄舟再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程钰面无表情,推开门,将外间留给江寄舟父女,他径自带着凝珠去了内室。 含珠惊恐地看着妹妹与恶人走了进去,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切地看向父亲。 江寄舟没有拿开她嘴里的帕子,轻声解释了一遍,等女儿镇定下来,他才替她松绑,强拉着人出了屋,郑重叮嘱她,“这几日你先去春 柳那里住,他们走了你再搬回来,也不许偷偷跑过来打听。含珠听话,爹爹不会让你妹妹出事的,你藏好自己就是帮了爹爹,懂吗?” 含珠回头,望着熟悉的厢房哭,“我懂,可爹爹要答应我,不管这边出了什么事,爹爹都要马上告诉我,别瞒我……”她怕妹妹出事,怕父亲出事,她就这两个亲人,他们真有不测,她也不活了。 江寄舟安抚地拍拍她肩膀,声音坚定有力:“含珠别怕,不会有事的,一切都有爹爹。” 含珠哭着点头。 没一会儿,春柳秋兰就将含珠的被褥衣物搬了过来。 含珠对着下人房的窗子忧心忡忡时,前面郎中已经到了,很快就将金创药送到了后院。 热水纱布都准备好了,江寄舟蒙住凝珠眼睛,将她抱到椅子上,不许她动,这才回到床边,用力扣住定王肩膀。 程钰面容冷峻而镇定,一手按着定王胸口,一手慢慢凑近那半截箭杆…… 江寄舟别开了眼。 不远的窗边,凝珠乖乖坐在椅子上,眼前蒙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正好奇爹爹与坏人在做什么,忽听一声闷哼,那么低那么沉,听得她莫名跟着疼。 “爹爹?”她害怕地喊了声。 定王一双幽深的眸子循声看去,还没看清人影,就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程钰:老老实实躺着,瞎看什么? 定王: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揍你! 程钰戳之。 定王惨嚎。 (程钰是男主哈,大家别搞错了,他跟定王就类似宠后里的徐晏徐晋,皇家堂兄弟) ☆、第4章 天渐渐黑了下来。 春柳提着食盒回了下人房。 含珠急着问她:“二姑娘如何了?” 春柳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柔声安抚道:“姑娘放心,那人还算讲道理,让老爷陪二姑娘用饭呢,晚上也许老爷在那边住,白日老爷出门,就让秋兰进屋伺候。我跟秋兰打听过了,二姑娘很乖,自己坐在桌子前写字,不哭不闹,那人也没有为难二姑娘。” 含珠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只是依然没有胃口。 春柳见她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眼睛都哭肿了,心疼地劝道:“姑娘快用点吧,老爷病弱,二姑娘年幼,姑娘若不好好爱惜身子,出了事怎么办?” 含珠看看她,强迫自己拾起筷子。 夜幕降临,她望着窗外的明月,迟迟无法入睡。 那边厢房,程钰将外间的榻挪到内室,让凝珠睡在上头,江寄舟和衣躺在外侧,守着女儿。程钰守在定王身边,闭着眼睛,看似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定王手臂动了动,程钰倏地睁开眼睛,就着月色,发现定王醒了。 “二哥。”他俯身过去,低低唤道。 定王看一眼周围,喉咙发不出声音,用眼神询问。 “二哥稍等。”程钰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走到江寄舟父女床前,将瓷瓶置于他们鼻端,各自停了五六息的功夫才拿开。出门在外,他身上都会带些东西,伤药也有,可惜之前逃命时掉了。 确定二人睡死了,程钰倒了杯白开水,体贴地喂定王喝下。 “这里是?”喝了水,定王好受了很多,哑声问。 程钰将白日里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最后道:“那些刺客来势汹汹,对你我势在必得,我便派陈朔带人引开了他们,就算陈朔等人失手,刺客们追回来也需要几日时间,届时他们定不信咱们竟敢在江南逗留,必会向北追杀,所以这几日二哥安心养伤,伤好后咱们再商定回京线路。” 定王颔首,这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 轻轻碰了碰胸口,定王朝程钰苦笑,“此番幸亏有你在我身边,没你,我早遭了对方毒手。” 程钰是静王次子,文武双全,幼时是他的伴读,十六岁进神弩营,今年父皇命他到福建抗倭,知道他与程钰情同手足,便派了程钰辅佐他。程钰确实有本事,这次抗倭成功,他一人至少占了三成功劳。 程钰笑了笑,靠着床头与他道:“你我的交情,二哥再客气,我也不敢再喊二哥了。”其他几个皇子,他都是喊王爷或殿下的。 定王没再说那些虚的,扫一眼那边榻上的父女,皱眉道:“确定他们不会传出去?” 程钰默认,他们运气不算太差,碰到了这样一个好拿捏的小户人家。 定王信他的判断,因白日失血太多,说了几句疲惫再次涌了上来,便继续睡了。休息好了,才能尽快回京,好好跟他的那几个兄弟算账。 第二天就是中秋了。 早上江寄舟留在屋里当人质,让凝珠回房洗漱,凝珠想姐姐了,洗完了先去下人房看姐姐。 含珠见到妹妹,忙拉到身前仔细打量,确定妹妹毫发无损,心疼地问道:“妹妹怕不怕?” 凝珠摇头,笑着跟姐姐道:“我听话,他就不管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爹爹说早饭咱们俩一起吃,姐姐答应给我做桂花月饼的,做好了吗?” 小丫头心宽,就知道吃,含珠却挺欣慰的,“昨天姐姐忘了,妹妹别急,一会儿姐姐就做。” 凝珠咽了咽口水,“我要看姐姐做。” 含珠看向跟过来的秋兰。 秋兰哼道:“大姑娘别担心,今日老爷不出门,只要老爷陪着他们,二姑娘留在这边也没事。” 张福是她亲哥哥,那恶人伤了哥哥,秋兰恨了一晚上了,说话时忍不住带了怨气。 含珠就安心地命人准备食材,她教妹妹做桂花月饼。 做好了,姐妹俩合着吃了一个,凝珠到底人小,对那两人又怕又好奇,这会儿就想回去了,端着托盘道:“我拿过去给爹爹吃。” 含珠瞅瞅月饼,小声叮嘱妹妹,“到了那边,若是有人问,妹妹就说月饼是厨房的嬷嬷做的,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姐姐,知道吗?”既然那人特意提醒了,受伤的公子大概品性不端吧? 凝珠不太懂为何要撒谎,但她最听姐姐的话,所以乖乖应了。 含珠站在门口目送妹妹,暗暗盼望两个不速之客早些离去,自家好恢复原来的平静生活。 凝珠很快就端着月饼进了屋。 江寄舟一人坐在书桌前,定王躺在床上,程钰守在旁边。 凝珠看他们一眼,小步走到父亲身边,乖巧道:“爹爹吃月饼,刚做好的,还热呢。” 江寄舟一看月饼模样就知道是长女做的,摸摸小女儿脑袋,他端着月饼去了床边,彬彬有礼,“两位公子尝尝?” 定王不爱吃甜食,戏谑地看向程钰。 程钰瞪他一眼,冷声拒了,“不用。” 江寄舟马上明白了,人家是怕月饼里放了东西。 被人误会成小人,江寄舟也不气,端着月饼回了桌子前,拿起一个月饼问小女儿:“还吃吗?” 凝珠舔舔嘴唇,伸出手沿着父亲手里的月饼比划了一下,“我再吃这么多。” 女儿娇憨可爱,江寄舟心里疼地很,给小女儿掰了她想要的。 凝珠接过,父女俩相对而吃。 定王看着窗边的小女娃,不知为何突然有点馋了,再看程钰,闭着眼睛,喉头悄悄滚动了一下。 定王不禁想起小时候,几人在御书房里读书,程钰袖子里总会藏两块儿糕点,直到他生母第二任静王妃病逝,程钰才不再偷食了。 日上三竿时,江寄舟被张叔叫走了。 定王就喊凝珠,“给我拿块儿月饼来。” 凝珠伸手去拿月饼,朝他走了两步,忽的顿住,看着程钰问:“你们俩吃一块儿吗?” 定王笑着点头。 他容貌俊朗,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凝珠越发不怕他了,走到跟前,将月饼递给他,小声解释道:“里面放了桂花,可好吃了。” 定王嗯了声,一个月饼,他掰了一小角,勉强带了点馅儿,剩下的都递给了程钰。 程钰又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将月饼接过去了,对着窗子的方向吃。月饼皮薄馅儿多,还是他最喜欢吃的软馅儿月饼,甜而不腻,湿润不干,心里喜欢,不知不觉就将大半个都吃进了肚。吃完了,程钰看看桌子上那盘月饼,暗道江家这个厨娘不错,可惜身边没人,要不让人去厨房要了月饼方子,回京后还可以再吃。 定王看别人吃馋,自己并不喜欢,就让凝珠再去拿一块儿给程钰。 凝珠乖乖地跑腿。 程钰就又接了,吃到一半,江寄舟回来了。 程钰神色不变,冷着脸将剩下一半吃完。 县衙后院,沈泽一家也在吃团圆饭,饭毕,他与妻子叶氏回了内室,吩咐她道:“这是咱们在梧桐县过的第一个中秋,后日办场赏月宴吧,帖子我都拟好了,明天你派人送出去 。” 江家的准女婿顾衡在府城秋闱,今日是最后一场,不过按规矩,考完后他肯定会与同窗四处游玩几日,加上从杭州回来需要两日路程,他约莫还有五六日的功夫谋划。以江含珠的容貌,顾衡未必割舍得下,故而他得趁顾衡回来之前将这门亲事搅黄。 “顾家是什么人物?”叶氏拿着名单看,她在梧桐县住了半年,有名的人家都知晓,这个顾家却没怎么听说过。 叶氏心胸宽不善妒,沈泽还是挺喜欢她的,闻言耐心给她解释:“顾家原是商户之家,家财在本县排得上前三,后来顾老爷出海翻了船,血本无归还欠下累累债务……” 叶氏皱眉,朝他抱怨道:“这样的人家,老爷还请过来做什么?” 沈泽笑了,点点她额头道:“顾家独子顾衡十五中秀才,院试点了案首,今年秋闱也很有可能高中,你说我该不该结交?” 叶氏登时眉开眼笑,痛快应下。 顾老太太收到帖子后也挺高兴的。 儿子丧命海上后,她们娘几个卖了阔气的大宅子还债,避居乡下,孙子进县学还是托了江寄舟帮忙,那几年都没能跟县里的大户人家来往。三年前孙子中了案首,得了不少贵人青睐,家里渐渐积攒了点钱,在县城重新赁了个两进的小宅子,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走动,但来自知县大人家的帖子,今年还是第一次收到。 看来知县大人也很看好孙子的才学啊。 “阿澜,后日穿上那套新做的衫裙,祖母带你去知县大人家里做客。”她高兴地叮嘱孙女。 顾澜兴奋地点头,起身就要去试衣服,走到门口,慢慢停下,转身问道:“祖母,他们也给江家下帖子了吗?” 顾老太太哼了声,“江家没有当家太太,给他们送帖子做什么?难不成还专门请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江含珠定亲了,更不可能出门做客的,除非自家有事想请。 听说江含珠不会去,顾澜心情更好了,脚步轻快地离去。 顾老太太歪倒在榻上,举着帖子看了会儿,越看越胸闷。 她的孙子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偏偏跟一个早早丧了母的江含珠绑上了,全怪江寄舟狡猾,看出孙子有前程,赶在孙子考秀才前一年装病威胁孙子娶他女儿。江寄舟在县学教书,孙子的束脩都是江家给的,他们若不答应,江寄舟会不会不帮孙子了,甚至诋毁孙子的名声彻底断了他的科举之路? 简 直就是挟恩图报! 要是没有江家那一闹,等孙子中了举人,将来考上进士,想要什么好姻缘没有? 只恨亲事已定,此时孙子高中再悔婚,平白落人口舌。 叹口气,顾老太太不再想那烦心事,闭上眼睛,寻思起明日的赏月宴来。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前面大家撒花都很给力啊,再有175条小媳妇评论就满一千了,不知明天这时候能不能达到哎~~~ 程钰:达到了有啥奖励? 含珠:送你一块儿桂花月饼。 程钰:赶紧的,都给我撒花!!! ☆、第5章 沈泽邀请的客人,全是梧桐县有头有脸的人家,要么有财,要么有名。 晚上赏月,下午歇完晌就陆续有客人到了。 顾老太太领着顾澜过来时,院子里的女客们静了一瞬,跟着就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顾老太太佯装不知,领着顾澜去前面与知县夫人叶氏见礼。 叶氏昨晚得了丈夫嘱咐,对顾老太太很是礼遇,给足了顾老太太体面,也着实让众女眷吃了一惊,待晚宴结束叶氏派人嘱咐顾老太太晚走一步叙话时,顾老太太喜得五十多岁的身子差点飘起来。 之前叶氏夸了孙女好几句,莫非有了结亲的意思?沈家大少爷十五,与孙女正相配。 顾家是经商的,先前富贵还在时,能与父母官结亲也算得上好姻缘了,如今家业败落,孙女在乡下过了几年穷日子,除了容貌,教养品学都算不得出挑,能嫁到知县家,乃梦寐以求的好事。 “让老太太久等了。”叶氏送完客人才回来,歉意地跟顾老太太赔罪。 顾老太太站了起来,和蔼笑道:“夫人太客气了。” 叶氏再次请她落座,对身边的女儿道:“阿月不是还没看够月色吗?你带阿澜再去赏赏吧。” 沈月笑着应下,热情地邀请顾澜,顾澜欣喜地随她去了。 顾老太太好奇地看向叶氏,打发走了小辈,这下该说正事了吧? 叶氏也没有再卖关子,轻声问道:“老太太觉得我家阿月如何?” 顾老太太心头一跳。 叶氏宛如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浅笑道:“听闻阿澜哥哥十五岁就中了案首,今年秋闱上榜也是十拿九稳,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家老爷多次跟我夸赞阿澜哥哥,还说就算这次阿澜哥哥失手,下次肯定也能中,就让我趁秋闱发榜前先跟老太太探探口风,以示诚意。若老太太看得上阿月,咱们就结成秦晋之好,日后阿澜哥哥进京赶考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跟我们提。” 面上笑得热情,心里并不赞同丈夫的眼光,顾衡再好,最多考个举人,往后能不能中进士都是个问题,哪里比得上跟丈夫那些已经当官的同窗故友结亲?再说女儿还小,等个两三年,说不定有更好的亲事人选呢? 不过叶氏向来听丈夫的,沈泽让她促成这门亲事,她就尽力而为吧。 如果没有江含珠,顾老太太其实不大看得上沈家姑娘,孙女嫁过来合适,但一个 七品知县的女儿,哪配得上她那有榜眼探花之才的孙子?但跟江含珠一比,沈家姑娘在身份上就高出了一大截。 可惜…… “能得大人夫人看重,是子衍的造化,”顾老太太委婉地道,“可惜子衍十四岁时便与江家大姑娘定了亲事……” 叶氏震惊地吸了口气,“怎么这么早就?” 顾老太太话里透出一分不满:“江寄舟是子衍的先生,那年江寄舟病重,怕自己去了女儿无人照顾,便想将女儿托付给子衍,子衍碍于师生情分,如何能拒?” 叶氏惊讶道:“江寄舟好像是县学的训导吧?我听老爷提起过他,似乎只是常年咳嗽,并非恶疾……”说到此处,恍然大悟,“子衍那样的才情,江家也算是慧眼识珠了,抢在子衍大放光彩前定了婚事。” 顾老太太叹息:“子衍是个尊师的,都没见过江家姑娘就应了。” 叶氏请她过来不是听她发牢骚的,陪了几句,渐渐放低了声音,“难道就没有法子退了这门婚?老太太莫怪,实在是子衍太过出众,我与我家老爷都舍不得错过这样的佳婿,而且子衍中举后,来年进京赶考的吃穿住行,到了京城四处打点都得用钱,我家老爷说了,只要亲事成了,这些花费我们全揽。” 顾老太太精神一震。 她最近最愁的就是这个,这三年她省吃俭用也只攒了几十两银子,江寄舟只惦记着让他们照顾他女儿,可没有主动提过帮忙的事,再看看沈家,人家还是官身呢! 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眼下更是坚定了退婚的决心。 只是,这几年江家对顾家照拂了不少,突然退婚,县城的人会如何议论? 叶氏一直盯着她,见顾老太太动摇了,以退求进道:“罢了,既然亲事以定,我们也不好再做毁人婚约的事,老太太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吧,不过就算当不成亲家,老太太将来有什么需要,也不用跟我们客气。” 语毕喊来外面守着的丫鬟,让她去请两位姑娘回来。 顾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怎会听不出后面的全是客气话?两家是姻亲,沈家帮女婿就是帮女儿,两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理你做甚? “夫人,这事容老身考虑两日可好?”顾老太太忙转圜道,“其实,其实江家姑娘品行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江家对我们有照拂之恩,我们也不会应下,待我回去与江家商量商量,两个孩子不合适,退了也是为了大家 好。” 叶氏面露喜意,“还有这层缘故?江家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顾老太太刚刚是灵机一动随口编排的,但话一出口,她马上就想到了退婚的由头,因此越说越顺溜了,“那孩子从小没有母亲教养,姐妹俩手脚都不太干净,小时候去旁人家做客总喜欢顺些东西,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叶氏皱眉附和:“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子衍?先前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只盼着老太太顺顺利利退了婚,别因为曾经的一点小恩就耽误了子衍的大好前程,甚至是坏了顾家的家风,那种人,非主母人选。” 顾老太太颔首,“可不是。” 两人说到了一处,送别时便依依不舍起来。 等顾家的骡车走了,叶氏回了上房,笑盈盈朝丈夫邀功,“老爷放心,说动她了。” 沈泽笑着将半老徐娘的妻子搂到怀里亲嘴儿。 先哄了妻子帮他,江、顾两家退了亲事,他就用不着妻子帮忙了,等安排好了江含珠,回头他再哄哄妻子,妻子也不会生气太久,那时他便可享受齐人之福。 而那边顾老太太回到家里后,暗暗思忖了起来。 江含珠貌美带香,看似温柔守礼实则欲擒故纵,娇娇弱弱地最会勾搭人,是个男人都会被她迷住,自家孙子也不例外,开春时还偷偷用私房钱给那丫头买了一朵珠花,被妹妹发现了宁可惹妹妹伤心也要坚持送江含珠,江含珠虽然没戴过,但珠花不见了,可不就是被她收了? 不要脸的小娼.妇! 顾老太太无声骂了句,因为太恨,转眼计上心来。 她得趁孙子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妥了。 含珠坐在下人房,手里拿着本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忍不住走到门前,眺望上房那边。 父亲去县学教书了,妹妹除了父亲回来时可以来这边找她,就只能待在那两人面前当人质,也不知她害不害怕。一个冷峻危险,一个品行不好,想到妹妹一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含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姑娘,顾家来人了!” 春柳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老太太突然发了病,说是想见姑娘,让姑娘马上过去呢!” “怎么病了?”含珠急着问,那到底是她未来的婆家祖母,乍然听到噩耗,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春柳也说不清楚,对着上房道:“就说病了,张叔问过那人, 那人许姑娘出门,只要别惊动里面受伤那位就行,也别泄露给外人知。” 含珠又急又恼,她出不出门,凭什么还要他许可了? 转瞬想到妹妹在他们手里,她也只能忍下。 进屋换了身素色衣裙,简单挽个发髻,含珠领着春柳急急往正院赶。 程钰双手抱胸靠在厢房门前,瞥见那边转过来两道人影,默默将目光投了过去。 满院清幽的桂花香气里,她一身青色褙子白底长裙,行色匆匆,短短四日不见,之前稍显圆润的脸庞竟然瘦了下去,两道如画黛眉紧紧蹙着,一双水眸朝厢房这边看了过来。 程钰没有回避,迎着她恨怨交加的目光,无声警告她。 含珠攥紧了手,想要看向厢房里头,想要看妹妹一眼,他却挡住了一半门口。 正要收回视线,厢房里突然传来妹妹清脆的笑声,“你说谎,乌龟是水里游的,怎么可能会在天上飞?” 含珠不由停住脚步。 里面妹妹的声音却没了,也没有男人的声音,不知是说话声音太低,还是两人都没再说。 还想多听一会儿,察觉门口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含珠咬唇,快步走了。 主仆二人身影消失后,程钰才关上厢房的门,进了内室。 定王至少还得养个七八日才能下地走动,此时乖乖躺在床上,跟程钰没什么好说的,全靠给凝珠讲故事打发时间。见程钰进来,他摸摸拄着下巴撑在床边认真听的小姑娘的脑袋,扭头问程钰,“有事?” 程钰没有隐瞒,“顾家请大姑娘过去,我同意了。”定王并非好.色风流之人,不至于好奇另一个已经定亲的姑娘的容貌,是以告诉定王江家有两个女儿没有关系,只要别让定王看到容貌倾城的江含珠,就不会节外生枝。 定王嗯了声,没放在心上。 凝珠担忧地站了起来,问程钰:“他们找我姐姐做什么?” 程钰声音冰冷:“不知道。” 凝珠怕他,不敢再问了,重新坐回床边,却没了之前一心听故事的好心情。 定王不由瞪了程钰一眼,在孩子面前也如此凶神恶煞的,怪不得京城没有姑娘敢靠近他。 他挺喜欢这个馋嘴的小姑娘的,笑着问她:“你不高兴姐姐去顾家?” 凝珠闷闷点头,“老太太不喜欢姐姐,每次过去老太太 都会数落姐姐。” 定王闲着没事,陪她说话,“你姐姐不好吗?老太太为何数落她?” 凝珠马上替姐姐辩解:“姐姐好,我姐姐最好了,姐姐做饭好吃,做的衣裳好看……” “你问她这个做什么?”程钰突然插话道,一脸嫌弃,“无非是些鸡毛蒜皮,听着都烦。” 他不高兴,声音就更冷了,凝珠瑟缩了一下,耷拉下脑袋。 定王无奈,柔声哄道:“他不爱听咱们就不说了,凝珠去写字吧,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凝珠乖乖地去了,坐到书桌前,见碟子里的桂花糕少了一块儿,她偷偷看向程钰,认定是他偷吃的,撇撇嘴,突然不想写字了,一股脑将剩下的三块儿都吃了。不爱听她夸姐姐,她就不给他吃姐姐做的桂花糕。 小姑娘边吃边拿眼睛瞪他,分明是在赌气,看得定王捂着胸口,笑得箭伤隐隐作痛。 程钰心中厌烦,起身去了外间,出门时不受控制地吞咽。 耳边不知为何响起小姑娘刚刚的话。 她说她姐姐做饭好吃,难道这些糕点出自江含珠的手? 顾家又是什么人物,他都担心定王看上江含珠坏了江家安宁,那边却嫌弃数落? 作者有话要说:程钰:昨晚没吃到桂花月饼,不开心…… ☆、第6章(补全) 江家祖上就是读书的,虽然最有出息的一位先祖也只是当过从五品的京官,几代积攒下来,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小有余钱,祖宅所在的街道也是梧桐县最好的,与顾家本宅只隔了几户。但顾家败落后,顾老太太新赁的宅子离得就远了,从城西到城东,骡车急行了近两刻钟。 “姑娘,下车吧。”春柳站在车前,轻声唤道。 含珠理了理衣衫,弯腰出去。 顾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左右栽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为这座明显有些年头的宅院添了几分风雅。顾老太太身边的忠仆孙嬷嬷已经在门前候着了,瞧见含珠,急切地迎上来,“姑娘可来了,老太太一心盼着你呢。” 在街上不便说话,含珠快步进门,绕过影壁才关切问道:“老太太怎么了?请郎中了吗?” 孙嬷嬷后怕道:“请了,说是中风,幸好缓过来了,以后只要好生休养,应该没有大问题。哎,姑娘没看见,老太太发病时嘴都歪了,夫人急得险些晕过去,老太太也是心有余悸,醒了就派我们请姑娘来。” 含珠念了声菩萨保佑,“幸好只是一场虚惊。” 孙嬷嬷瞥一眼她诚恳的小脸,没有言语。 院子不大,前面拨给顾衡读书待客,老太太娘三个住后院。 顾衡的母亲董氏领着女儿守在床前,听说准儿媳来了,她扭头,眯缝着眼睛看向门口:“含珠来了啊,快过来,老太太想你了。” 声音亲切自然,显然是打心底喜欢含珠的。 含珠心里也暖暖的。她幼年丧母,与顾衡定亲后,董氏待她如亲生女儿,含珠的一手好女红就是受董氏点拨的。只是对上董氏因为看不清楚眯起来的眼睛,含珠又忍不住心酸,顾家在乡下那几年,顾衡年幼要读书,家里全靠董氏接绣活维持生计,日夜操劳,熬坏了眼睛。 “老太太可好些了?”含珠走到董氏身边,轻声问候床上的老人。 顾老太太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来,握住她手道:“好多了好多了,只是在奈何桥走了一趟,回来后就想见见心里挂念的人,子衍过两日才回来,看到你,我也安心很多啊。” 提及未婚夫,含珠不便说话,微红着脸垂下眼帘。 董氏挨得近,瞧见小姑娘脸上的羞涩,满意地笑了,这样知书达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儿子能得这门亲事,真是亡夫在天保佑。 “好了,我有话 单独跟含珠说,你们都下去吧。”寒暄了几句,顾老太太开口撵人。 董氏就领着女儿出去了,孙嬷嬷春柳也跟着退了出去。 含珠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疑惑地看着老人家。 顾老太太从床里面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帕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含珠双手接过,打开帕子,就见里面包了一对儿绿莹莹的祖母绿手镯,通体剔透。 顾老太太自顾自说了起来,“这是我们顾家的传家宝,当年顾家遭逢大难,我犹豫再三,都没舍得将这对儿镯子典当出去,宁可带着子衍他们去乡下艰苦度日。今日病了一场,忽觉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 “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含珠连忙劝道,“老太太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老太太苦笑,看着她道:“不用你说好话哄我,我心里清楚的很,不提那个,为了以防万一,这对儿镯子先交给你保管吧。你伯母性子软,遇到事没个主意,你妹妹更是指望不了她,子衍出门在外也不适合保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反正再过两年你就嫁过来了,早晚都要给你的。” 含珠急红了脸,想也不想就拒道:“老太太,这太贵重了,您还是……” “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受之不愧,含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顾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不悦地道,“我醒来最惦记的就是这对儿传家宝,你要是不受,是想让我再出事时死不瞑目吗?” “老太太!”含珠最听不得长辈说不吉利的话,见老太太铁了心,只好应了,瞅瞅外面,小声提醒道:“老太太跟伯母说了吗?” 这样大的事,还是跟董氏提一下吧,免得老太太真出了事,顾家人收拾东西时找不到传家宝,肯定要急坏了的,那时就算她拿出来,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顾老太太握着她手笑:“说了,你来之前就说了,不过含珠千万别对外人说,特别是你阿澜妹妹,她不懂事,闹起来我头疼。” 她是顾澜的亲祖母,可以说孙女的不是,含珠可不好顺着她说,还柔声替顾澜辩了几句。 顾老太太摇摇头,慈爱地问她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又问江寄舟的身体状况。 自家被恶人胁迫,含珠心里有说不尽的愁绪,却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倒是老太太一改之前对她的不喜,言辞温和起来,含珠真有点受宠若惊。 晌午顾老太太留她在这边用饭,含珠推辞不过,用完饭又伺候老太太喝了药,这才带着那对传家宝出了门。 回到家里,走到后院,含珠悄悄瞥向厢房门口,没看见那人,刚要松口气,厢房门忽然开了,走出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一身黑衣,哪怕晌午明日高照,也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料到他不会许她见妹妹,含珠便迅速收回视线,直奔下人房。 “站住。” 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含珠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却依然目视前方。 程钰走到她一侧,沉声问她:“那边为何请你过去?” 含珠垂着眼帘道:“老太太病了,想见见我。” 程钰盯着她因为害怕发白的脸庞,“没有说不该说的吧?” 含珠咬唇,侧头看向另一侧,“没有。” “料你也不敢,走吧,没事别再往这边来。”冷冷说完,程钰转身往回走。 含珠气得浑身发抖,这是她的家,他们鸠占鹊巢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如此对她?好像她是他家的丫鬟,可以随意打发? “姑娘忍忍,那人心狠手辣,咱们得罪不起啊。”春柳扶住她胳膊,小声劝道。 含珠深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钰站在厢房门口,目送她们主仆身影消失,又继续站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定王躺在床上歇晌,他靠着椅背打盹,睡着睡着,江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定王猛地惊醒,扭头看程钰。 难道江家人报了官? 程钰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持匕首藏到内室门口,一动不动,如猛兽,等待猎物进门。 凝珠原本躺在榻上睡觉呢,这会儿也被前头的动静惊醒了,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瞧见程钰手里的刀子,小脸一下就白了。 “凝珠不怕,来我这边。“定王笑着喊她。 凝珠立即提上鞋子,披散着头发去了床边,身体前倾,依赖地靠近定王,澄澈水润的大眼睛则怯怯地盯着程钰,满眼防备,却不知定王隐在里侧的左手中,同样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江寄舟是个温润谦和的,管家张叔常年跟在他身边,谈吐也比寻常人家的管家得体,他人也老实,宽于待人 ,去大户人家当管家或许不大合适,但是管江家的几个小厮,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日张叔却气坏了,喊来两个小厮,指着孙嬷嬷呵斥道:“你给我闭嘴,再敢诋毁我家姑娘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让人堵住你的嘴,将你押到衙门!” 孙嬷嬷得了顾老太太的吩咐,来江家就是为了闹事的,因此非但没有乖乖闭嘴,嗓门反而更大了,专门朝着左邻右舍的方向大声回道:“去衙门就去衙门,你家姑娘偷了我们顾家的传家宝,老太太本想顾念两家的情分讨回东西就算了,没想你们还倒打一耙!好啊,把江老爷大姑娘都请出来,咱们公堂上见!” 张叔察觉她意图,真就派人去堵她的嘴。 孙嬷嬷站在江家门口,她又不是木头,发现江家人要抓她,立即让跟来的两个小厮也是顾家目前仅有的两个小厮帮忙阻拦,她在后面越发吆喝起来。这条街住的都是梧桐县有名望的人家,家教甚严,白日里都很安静,现在听到动静,主人家不好露面,就派嬷嬷管事出门查看。 眼看事情不好收拾了,张叔连忙派人去县学请江寄舟,他匆匆去了后院。 程钰耳力极好,已经听清了事由,同定王低语几句去了院子里,见张叔过来,他冷声提醒道:“不管发生什么,不得泄露我们的行踪。” 张叔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理他,直奔下人房。 “她说是我偷的?”含珠如遭雷击,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老太太亲手交给我的……” 张叔皱眉问:“顾夫人知道吗?”顾家除了顾衡,就一个董氏还算靠谱,只要董氏出来作证…… 想到这里,张叔忽然冒出不好的预感,求证地看向含珠。 含珠白着脸后退一步,被春柳手快扶住,“姑娘!” 含珠摇摇头,不想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还纳闷顾老太太为何忽然改了态度,原来,是为了栽赃她偷东西,栽赃之后,是不是就要退亲了?顾家怎么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儿媳妇?董氏,顾老太太肯定没有告诉她,也就是说,除了顾老太太,根本没有人能出来为她作证,顾老太太不会,她也不会允许董氏坏她的大计。 含珠委屈,很委屈,她知道顾老太太不喜欢她,顾老太太直接登门退亲,含珠也不会太悲愤,可顾老太太为何要先往她身上泼一盆污水?她可有想过事后她与妹妹的下场?可有想过父亲的身体? 她哭成了 泪人,张叔恨得咬牙,砸着拳头道:“大姑娘别哭,为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不值得,这样,大姑娘马上把那镯子砸碎了藏起来,既然他们敢栽赃大姑娘,咱们干脆也来招抵赖,就顾家那穷酸样,说他们还有传家宝,谁信?他们会泼脏水,咱们也可以泼回去,看街坊们信谁!” 春柳连声附和,双眼冒光:“是啊姑娘,咱们就该这么做!砸完镯子,咱们马上退亲,那种想钱想疯了来讹亲家的破落户,咱们还看不上呢!” 一对儿破镯子,谁稀罕! 含珠怔住,只是才顺着张叔的话想了一截,马上就摇头否了:“不行,那是顾家的传家宝,顾老太太陷害我,可顾衡没有,我怎能毁了顾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爹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况且那二人藏匿在后院,事情闹大了,被人发现传出去,我百口莫辩。” 一个女子的院里藏了两个大男人,后果比偷盗更严重。 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往前走。 含珠擦了泪,回屋,取出那对镯子交给张叔:“您实话实说就是,公道自在人心,我不信街坊们都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退亲,张叔索性当着街坊们的面说清楚,就说顾衡才高八斗前程远大,我江含珠自认不配,主动退了这门亲事,顺了老太太的意,也免得日后顾衡飞黄腾达了,顾老太太还要找借口休了我这个糟糠妻!” 顾老太太不仁,她不能不义,不能赌气毁了顾家的传家宝,但顾老太太也别想将错都推在她头上,没有人是傻子,顾家早不退亲晚不退亲,在这个节骨眼闹事,不就是看不上她这个父亲病弱的小户女了吗? 那就退亲好了。 叮嘱完张叔,含珠一脸决绝地进了屋。 张叔望着自家姑娘瘦弱的背影,恨恨握拳,强忍着砸了那对镯子的冲动往回走。 拐角之处,一道黑影迅速闪回了厢房。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说点什么呗,佳人渴望留言,★~★ ☆、第7章 江寄舟匆匆赶回来,就见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孙嬷嬷尖利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什么老太太亲手送的?这是顾家的传家宝,当年顾家遭难老太太都没舍得当,怎会送一个还没过门的媳妇?明明是你家姑娘趁老太太睡着了偷偷拿走的,现在怕事了编出这么一个荒唐借口,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啊?有本事你叫她出来与我对质,我看她是心虚不敢露面了吧!” 手里托着那对儿祖母绿的手镯,手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 有平时跟江家关系不太近的,不免偏向了顾家。 江家左邻的李老太太却是不信的,在隔壁院子里听了会儿,此时走了出来,站到嘴笨说不过孙嬷嬷的张叔一侧,狠狠敲了一下拐杖,怒视孙嬷嬷道:“你给我闭嘴,瞧瞧你说的,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跟你对质,你不要脸,含珠还要脸呢!顾家再败落,也是咱们县曾经有头脸的人家,怎么教出来你这半点规矩都不懂的刁奴!” 李家是梧桐县的大族,李老太太正是族老夫人,极有威望。 街坊们不由静了下来。 孙嬷嬷也不敢跟李老太太撒泼,收起镯子,缓和语气道:“老太君别动怒,我也是一时气愤才忘了规矩,实在我家老太太向来看重大姑娘,今日大姑娘竟然做出这等寒人心的事……” “闭嘴吧!” 李老太太重重哼了声,扫视一圈,扬声道:“含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乖巧懂事知书达理,若不是我们李家没有合适的儿郎,我早就定下她了,还轮得到你们顾家?说她偷东西,你还不如说财神爷觊觎顾家的传家宝想偷更让人信服!”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孙嬷嬷才张开嘴,李老太太马上又抬高了声音:“别欺负含珠脸皮薄不好出面你就满口污言秽语,谁家是什么家风教养,街坊们心里都清楚。这么多年江家一直帮衬着顾家,顾家从来没说过含珠一句不是,好啊,眼下顾衡要有出息了,顾家就看不上含珠了是不是?呸,有胆子做忘恩负义的事没胆子承担骂名,竟然还想冤枉含珠,做梦!” 众人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冤枉江家姑娘偷东西是为了退亲啊? 风声忽的一改,全都指着孙嬷嬷骂了起来。 孙嬷嬷红着脸辩解:“老太君休要胡乱猜测,谁说我们看不上大姑娘了?一出归一出 ……” “这么说,顾家没想退亲?”江寄舟终于分开人群露了面,沉着脸质问孙嬷嬷。 孙嬷嬷犯难了。 老太太肯定是要退亲的,可此时承认…… 江寄舟看着她,忽的笑了,朝一众街坊拱手,平静地道:“诸位,四年前江某大病,郎中不看好,我也自觉不久于人世,观顾衡惨遭家变依然不改本心,谦谨待人勤奋好学,江某爱才,故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他,盼望我走后两个女儿有人照顾。幸得老天垂怜,多给了我几年时间,不想顾家嫌弃江某病弱,后悔这门亲事,更是冤枉小女偷窃。江某不愿强人所难,既然顾家有意悔婚,今日就请诸位做个见证,顾、江两家婚约就此作废,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张叔,去库房核对礼单,将当年顾家送的小定礼一样不差地还回去!” “是!” 张叔迅速折了进去,很快就捧着两个匣子走了出来,冷哼着抛到孙嬷嬷面前:“拿走吧,这是你们顾秀才亲手作的字画,等将来他中了举中了状元,肯定价值千金啊!” 当年顾家一贫如洗,顾衡连秀才都不是,老爷不嫌顾家穷,他们竟然先瞧不起老爷了! 孙嬷嬷一张老脸都涨成猪肝色了。 先前的祖母绿镯子有多让人信服,眼下这两样简单的小定礼就有多扇自家的脸。 事情做了了断,江寄舟走到李老太太身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老太君袒护小女之恩,寄舟永世不忘。” 李老太太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对着江家的院子道:“行了,都是左右街坊,这么客气做什么,这样的亲家不结也好,寄舟别往心里去,快去瞧瞧含珠吧,那丫头被人如此欺凌,不定哭成了什么样呢,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眼睛都酸了……” 抬手抹泪。 江寄舟心里也记挂爱女,再三道谢后,领着江家下人进了门,张叔才将大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前面的老爷身形一顿,跟着直挺挺朝前栽了下去。 “老爷!”张叔几个箭步冲了过去,费劲儿将人翻过来,就见江寄舟吐了好大一口血,地上,衣襟上,全都红了。 “快去请宋郎中,快去请啊!”张叔红着眼睛喊人,紧跟着与另一个小厮急急将昏过去的江寄舟抬向正房。 江家门口众人还没散,一听江寄舟吐血昏迷了,个个往门口挤。李老太太做主将看热闹的都劝走了,怜惜江家没有个主事的,她拄着拐杖领着丫 鬟去看江寄舟,算是坐镇,万一江寄舟有个好歹,含珠姐妹俩无心管事,她也能帮忙拿个主意。 下人房,噩耗传来时,含珠正趴在榻上悲愤落泪,惊闻父亲负气昏迷,含珠只觉得天塌了下来,那些被人冤枉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脑海里只剩下父亲。 顾不得洗脸,顾不得梳头,甚至都忘了去厢房喊妹妹,含珠踉跄着奔去了前院。 “爹爹!”她伏在榻上,泣不成声,“爹爹,你别吓唬我,你别丢下我们啊……” 李老太太在旁边站着,不忍心看,转过身暗暗抹泪。 凝珠很快也跑了进来,还没进门哭声就传过来了,进屋后趴在姐姐身边,哭得更是可怜,“爹爹你别走,爹爹我害怕……” 一对儿掌上明珠哭成泪人,江寄舟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回应。 宋郎中过来看过,摇头叹息,称江寄舟气急攻心,加之身体本就亏了,这一吐血失了九成精气,就算能醒转,也撑不过三日,委婉地暗示江家准备后事。 含珠哭得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失魂落魄,恍如踩在云端,茫茫然回到了父亲床边。 凝珠和衣躺在里头,抱着父亲睡着了,眼睛肿着,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姑娘,用点粥吧,有了力气才能守着老爷啊。”张婶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一眼那边弯腰守着的丈夫,红着眼圈劝道。 含珠的视线从父亲脸上移到了妹妹那边,“二姑娘用了吗?” 张婶轻声叹气:“没,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含珠摇摇头,睡着也好,至少不用再哭。 移到桌案前,含珠低头,舀了熬烂的肉粥慢慢往嘴里喂,咽下去,落下两行泪。 强迫自己吃了满满一碗,含珠重新回到床边,握着父亲的手趴了下去,默默流泪。 三更天,万籁俱寂,屋里突然响起熟悉的咳嗽。 含珠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见父亲真的醒了,连忙催张婶去端药,她抽搭着擦去眼泪,细声跟父亲说话,“爹爹醒了,饿不饿?哪里不舒服吗?” 江寄舟看向女儿,就见女儿水灵灵的杏眼已经肿成了核桃。 他笑了,想要摸摸女儿脑袋,手臂却抬不起来,说话也没有力气。 含珠见了,忍着泪劝道:“爹爹别动,您 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江寄舟轻轻颔首。 张婶端了锅里温着的药进来,含珠一勺一勺服侍父亲用下。 服了热药,江寄舟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看看床里头依赖地抱着他睡的小女儿,再看看伺候在床边的长女,他眼里落下泪来,吩咐张叔:“去请那位黑衣公子过来。” 他不行了,临走之前,能交代多少是多少吧。 听出父亲话里的含义,含珠再也压抑不住,伏在榻上哽咽起来。 程钰跟在张叔后面,从窗前经过时,听到了那细细弱弱犹如幼鹿悲鸣的哭。 或许是江南八月的夜风醉人,那一瞬,他恍恍惚惚记起了母亲去的时候,七岁的他从宫里赶回王府,跑到内室门口,先听到姨母舅母低低的啜泣。他哭着进去,看到母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衣衫穿得齐齐整整,衣领下却有一圈淤青。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钰也说不清楚,为何他忘了母亲的模样,却记得那白皙脖颈上的淤痕。 进了屋,抽抽搭搭的哭声更为清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程钰停在床榻三步之外,一双清冷的黑眸平静地看向江寄舟。 江寄舟哀求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江某应是撑不过今晚了,我会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泄露公子的行踪,只求公子履行之前的诺言,病愈后便悄然离去,别再为难她们两个孤女,可好?” 程钰指天发誓:“先生放心,我二人若加害两位姑娘,必遭天打雷劈。” 他目光纯净而坚定,江寄舟信他,目光投向那边的张叔,“你都听见了,我走之后,两位公子便是江家的座上宾,你们不可失礼。” 张叔跪下磕头,声音哽咽:“都听老爷的……” 江寄舟便请程钰回屋休息,听脚步声消失了,他终于看向长女,握住她手道:“含珠啊,爹爹对不起你们,生了你们,却再也护不了你们了。顾衡不是良配,爹爹也没有时间再给你张罗好亲,你觉得张福如何?” 含珠震惊地忘了哭。 张叔张婶更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江寄舟苦笑,他也是没办法了,女儿貌美,一旦失了他这个倚仗,日后多半会被人欺凌。张福虽然配不上女儿,胜在人老实可靠,样貌也周正,招为赘婿后,张叔张婶肯定也会更加尽心照顾含珠姐妹。 “老爷,张福哪配得上姑娘啊?” 张叔本能地拒绝。 江寄舟摇头道:“只要他对含珠好,他就配得上,就是不知你们愿与不愿意让他入赘江家。” “愿意,愿意,老爷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绝不负老爷的嘱托!”张婶急着应道。 江寄舟依然看着张叔,见忠仆也点了头,才询问地看向女儿,“含珠若是答应,等我走后,百日内就办喜事。”夜长怕梦多,女儿先成亲而不洞.房,孝期过了再行周公之礼。 含珠哭着点头,“我都听爹爹的,只求爹爹……” 还没说完,握着她的那只手忽的松了。 含珠怔住,反握住父亲,“爹爹?” 无人应她。 含珠又喊了两声,下一瞬,失声痛哭,“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江爹死得太匆忙,否则也不会想到这么个下嫁女儿的主意…… ☆、第8章 有张叔张婶帮忙操持,江家的丧事办地井然有序,上好的漆红松木棺材也及时摆进了灵堂。 这些花销,张叔张婶欲逐条报给含珠听,含珠与妹妹跪在灵堂,让他们先拿主意,回头她再看。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悲痛,顾不上俗物,好在张叔张婶是家里的老人,含珠很信任他们。 报了丧,江家一些故交纷纷前来吊唁。 张福后背被程钰用竹竿狠狠戳了一下,趴着养了五日也没见好,若府里没事,他肯定还会继续趴着休养,眼下却殷勤地忍痛站起来了,以准女婿的身份戴孝迎客,面上一片哀戚,心里乐开了花。老爷去了,他也难过,可老爷临终前把大姑娘许给他了,想到百日内那丁香花般娇美芳香的美人便会是他的妻子,哪怕三年后才能真正圆房,张福也高兴。 客人们见他半儿打扮,自然纳闷,得知因由后,心里都是一阵惋惜。 简直就像仙女下嫁糙汉。 可谁让江寄舟去的急?若是活着,即便只是几日,肯定也会给女儿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婿,昨日那种情形,也只能招赘了,毕竟张福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还是招赘,将来生了儿子继承江家香火,倒也说得过去。 知县沈泽也来吊唁。 江寄舟是县学训导,同县为官,他理应来的。 早上得知江寄舟一气之下死了,沈泽既吃惊又幸灾乐祸,江寄舟活着,他想纳含珠为妾还得费些功夫,江寄舟死了,含珠一个孤女,可不就成了他掌中之物?养上几年,再把她那娇憨可爱的小妹妹收入房中,姐妹一起伺候他,想想就飘飘然。 然而到了江家,却发现江寄舟临终前又为女儿安排了一桩烂婚事。 好在只是一个下人。 去前面上了香,扫一眼棺木前一身白孝低头哭泣的美人,沈泽道了声节哀便转身走了。 出门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沈泽暂且没有上车,扭头看去。 看见一个青衫男子疾驰而来,到了江家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嘶鸣,高高抬起前蹄,而来人不等骏马落蹄站稳便一跃下马,直奔江家内院。 门房却没许他进。 “让开!”顾衡压抑着怒气,红着眼圈呵斥道。 腰系粗布白带的门房伸手拦在门前,狠狠唾了他一口:“呸!你们顾家害死了我家老爷,居然还有脸来祭拜,是想再把 我们姑娘气死吗!” 顾衡僵住,随即皱眉:“请张叔出来,我与他说。” “我爹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张福大步走了过来,站在台阶上俯视对面他曾经只能弯腰恭迎的俊俏书生,又恨又得意,“顾家冤枉我家姑娘,气死我家老爷,此事街坊们有目共睹,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家老太太,问问她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这里面有误会,让我进去,我与含珠解释。”顾衡不屑与一个下人计较,望着院子里道。 张福冷笑,无情地提醒他:“昨日江、顾两家已经退亲,老爷临终前招我为赘婿,托我照顾大姑娘,还请顾秀才守礼,以后别再喊她闺名。” 顾衡脸色猛地白了,难以置信地重复:“恩师招你入赘?” 张福没有说话,只将胸膛挺得更高。 从今往后,那菩萨般的人物,是他张福的人。 顾衡怔在当场,沉默良久,撩起衣摆在江家门口正中间跪了下去,对着灵堂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恩师教我读书,指点我为人处世,更是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教养提携之恩,顾衡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得为报,然顾衡身在府城,不知家中事变,未能及时劝阻,致使恩师含恨而去,顾衡万死莫辞。” 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他常来江家,江寄舟平时对这个女婿也是赞不绝口,街坊们都知道顾家子衍才高八斗,乃谦谦君子,此时见一个身高七尺容貌俊秀的好儿郎含泪跪在门外,不禁动容,暗暗骂顾老太太老来糊涂,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儿鸳鸯。 话里透漏出对含珠招赘下人的惋惜。 张福不爱听,命人撵顾衡走,顾衡长跪不起,江家下人将他拉开,他就换个地方跪,不小心摔倒了再重新跪起来,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不满,只有伤痛,看得街坊们开始劝张福别再难为他,又道都是顾老太太的错。 张福只得作罢,带着人去了里面。 顾衡依然挺直腰背跪在那里。 沈泽深深看了他两眼,仔细回味顾衡刚刚的话,忽的笑了,上车离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坊里有那好奇的,偷偷探头看,见江家门口顾衡还在跪着,回头或是与相熟的婆子小厮嘀咕,或是报给主子们听。 顾老太太不敢露面,担心孙子跪出毛病来,派人请顾衡回去。 顾衡斥走那小厮,继续跪着。 张福不愿告诉含珠,张叔出去瞅瞅,摇摇头,到底还是将事情报给了含珠。 含珠无动于衷。 顾衡跪一整晚又如何?他的祖母气死了她的父亲,他就是拿命来偿,她也不会承情。冤有头债有主,此事非顾衡所为,她不恨他,但她也不会再见他,婚约已毁,两人再无干系。 翌日黄昏,江寄舟出殡。 张福在前面扛幡,含珠姐妹俩跟在棺木后头哭,一路悲悲戚戚到了翠屏山。 江寄舟生前就交代过,死后要与妻子合葬,那绿树掩映的凉亭里,本就留了两个棺位。 含珠搂着妹妹,姐妹俩一会儿喊爹爹一会儿喊娘,听得跟过来送葬的街坊们都哭湿了衣袖。 但他们毕竟只是看客,红日西垂,街坊们陆续散去,转眼山中只剩江家人,还有一个顾衡。 他从一侧站了起来,走向含珠。 张福要拦,被张叔拉出了亭子,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交代,说不清楚只会藕断丝连。顾家老太太没良心,张叔万万不愿大姑娘再嫁过去,但他也没将老爷的临终之前当真,自家儿子无才无德,根本配不上大姑娘,如果大姑娘舍不得一表人才的顾衡,还想嫁给他,张叔会劝阻,却不会拿老爷的遗言强逼大姑娘下嫁。 张婶春柳等人没有离开亭子,继续跪在含珠姐妹俩身后。 顾衡在含珠一侧跪了下去。 含珠擦了泪,抬眼看他,“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跪了两天一夜,顾衡面容憔悴,声音沙哑,一双黑眸里带了血丝。他紧紧盯着她,眼里忽的落下泪来,“含珠,你我青梅竹马,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岳父因我而死,我百口莫辩,可我真的不忍看你下嫁旁人,含珠,咱们重新定亲好吗?只要你应了,我保证顾家上下无人再敢欺你……” “谁与你青梅竹马?” 含珠哽咽着驳他,指着父母的牌位泪如雨下,“我六岁时没了娘,守孝三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孝不久与你定亲,自此更是谨守闺训,除了应你祖母之邀,很少出门,我与你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从何来的青梅竹马?你们顾家害死我爹爹还不够,冤我偷窃还不够,现在又想诋毁我的名声吗?” 她是没有母亲教养,可好女儿该守的礼她都知道,三月里顾衡要送她珠花,她看都没看便走了,不想落个私相授受的把柄,他凭什么自诩与她青梅竹马?早知今日,她当初绝不会 应下这门亲! “你走,马上走!”悔恨交加,含珠哭着逐客。 “含珠……”顾衡膝行着靠近她,还想再劝,身后张婶春柳联手将他推到了一旁,外面张叔张福也迅速赶了过来。 面对几人愤恨的目光,顾衡退后三步,再次朝含珠跪下,“含珠,这辈子是我负了你,当着恩师师母的在天之灵,我顾衡对天发誓,不论何时,只要你们姐妹有求,我定当竭尽全力照顾你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谁用你照顾?”张福气得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含珠是我未婚妻,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识相就离江家远点,再敢靠近一步,看我不打死你!” 顾衡看都没看他,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含珠,脚步缓慢地下山去了。 回到顾家,一脸阴沉。 堂屋里,见孙子终于回来了,顾老太太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 董氏哭着迎了上去,“子衍啊,跟含珠解释清楚了吗?” “解释什么?解释祖母没有冤枉她偷东西?”顾衡扶着母亲落座,冷眼看向正位上的老人,“祖母,孙儿向来敬您重您,这次是第一次,下次您再敢不与我商量就擅作主张,休怪我不认您这个祖母!” 顾老太太听出来了,孙子只是气她擅作主张,并非气她悔婚! 心中一喜,顾老太太将儿媳妇孙女都打发了下去,屋里只剩祖孙俩,她好生跟孙子赔不是,“我也没想到他那么不禁气……不过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往后是有大出息的人,怎么能娶一个丧母的小户女当正妻?” 顾衡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里面寒意不减:“那祖母可有想过,万一这事闹大了,我若落下气死岳父的名声,就算考中举人也可能被官府收回,以后也不能再参加春闱?” 顾老太太的脸登时白了。 顾衡靠在椅背上,伸手捏额头:“幸好江家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梧桐县是小地方,我现在也没有死对头,等将来我当了官,祖母再来这样一出,坏了我的名声,事情就没这么容易收场了。” 顾老太太真心知错了,再三跟孙子赔罪,“祖母老了,脑子糊涂,子衍放心,以后祖母绝不再拖你后腿,有什么事都会先跟你商量。” 顾衡颔首:“这几日祖母约束下人,别再传出诋毁江家之言,如此过得几日,这事也就淡了。” 顾老太太郑重应下。 顾衡自去回屋歇息,躺到床上,想起含珠如花似玉的容貌,心中复杂。 美人虽倾城,家世不显,对他仕途无益,取消婚约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她若再傻点该多好,甜言蜜语哄几句,纳回家当个妾室,红.袖添香…… 也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断了就断了,以后总会遇到更好的。 闭上眼睛,顾衡默背了一段文章,没过多久也就睡熟了。 江家,含珠哄了妹妹睡觉,自己却是长夜难眠。 爹爹走了,家里只剩她与妹妹。 张福…… 既然爹爹觉得张福合适,那她就嫁了吧,当务之急,是稳住家里,她嫁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顺顺利利抚养妹妹长大,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 看看身旁瑟缩成一团的妹妹,含珠悲从中来。 然而她想安心嫁给张福,有人却不愿,翌日江家下人才把庭院打扫干净,知县沈泽亲自领着衙役登了门,以雷霆之势捉了张叔一家四口,罪名是奴大欺主,威逼含珠下嫁张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mobom的手榴弹,么么哒~ 以后都争取白天更新啦,大家喜欢早上还是中午?佳人尽量调整一个稳定的时间~ ☆、第9章 民不与官斗,纵使有斗的资本,也惧怕对方头上的乌纱帽。 所以沈泽只带了八个衙役过来,两个守住前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看热闹的街坊便都老老实实了,没有一个往里面挤的。六个进去拿人,张叔想反抗一下,被两个高大魁梧的衙役直接按在地上堵住了嘴。张福背上有伤,被制服得更是容易,剩下张婶跟秋兰看到衙役就抖如筛糠,被人堵住嘴,赶羊般押到前院,一家四口跪在一起。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眼看着两个衙役将秋兰抓走,春柳着急地道。 凝珠紧紧靠在姐姐怀里,害怕地哭,小姑娘这两天懂事很多了,知道姐姐也不好受,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含珠微微仰着头,八月的阳光还很刺眼,无声提醒她这不是噩梦,她必须走下去。 察觉怀里妹妹在轻轻发抖,含珠的力气渐渐回了过来。 “妹妹不怕,姐姐去前面看看,你先回屋里等着,一会儿姐姐就过来找你。”含珠帮妹妹擦了泪,哄得小姑娘点头了,含珠让自己的丫鬟春柳留在屋里守着妹妹,她叫上厨房的田嬷嬷与她一起去了前面。 厢房里,程钰从窗前回到了定王身边,目光落在他胸口,英眉紧皱。 定王无所谓地笑笑,“没事,养了这几日,好得差不多了,赶路没问题。” 程钰一点都不信,定王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坐马车都会颠出血,骑马更是要命。 “我先出去看看。”事到临头,着急也没用,程钰说完,伸手去扶定王。 定王不解,“你扶我做什么?” 程钰冷静道:“先藏起来。”虽然他去去就回,但他依然不放心将定王自己留在这边,真有人闯入的话,定王藏起来,既能拖延一段时间,也方便定王暗中出手。 定王也是惜命的,配合他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挪到后头恭房门后,手持匕首靠着墙壁。 安顿好他,程钰快步出了屋。 江家主人少,下人也不多,程钰二人住在后院,前院除了张叔张福,其他下人毫不知情,后院伺候的虽然知晓,却都是胆小的女眷,慑于程钰当日偷袭张福的狠辣,绝不敢声张出去,程钰正是知道这点,眼下才露了面。 厨房那边站了两个粗使小丫鬟,看到他出来,兔子般躲了进去。 上房门口,春柳牵着凝珠不安地等消息,见程钰突然现身,春柳本能地就想拉 凝珠进屋。 凝珠却挣脱她手,哭着朝程钰跑了过去。 “公子功夫好,求你救救我姐姐吧,官府要抓她……” 小丫头跪在地上,哭得直抽。 “去屋里等着,别叫任何人踏出后院。”程钰没看凝珠,盯着跟上来的春柳道。 春柳连忙应是,柔声哄着凝珠回去了,走到上房门前回头,院子里哪还有程钰的人影? 凝珠眼睛却瞪大了,震惊过后,兴奋地指向房顶。 春柳抬头,就见程钰灵猫一般俯身在房顶上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前院。 含珠朝沈泽行礼过后,看看跪在那里的张叔四人,尽量冷静地问道:“大人,不知他们四人犯了什么错?”爹爹走了,她私底下怎么哭都行,当着全家上下的下人,她不能露半点怯。 沈泽神色冷峻,大义凛然,没有多看她一个姑娘,只指着已经跪上前的江家门房道:“昨日本官收到密报,得知这四个刁奴利用他们在江家的威信地位,趁江训导故去逼迫江姑娘下嫁与张福,可有此事?” 含珠皱眉,难以置信地质问门房,“你为何冤枉张叔一家?” 门房得了沈泽提点,作起戏来也有模有样,仰头劝道:“姑娘别怕,知县大人明察秋毫,知道姑娘受人欺凌定会替姑娘做主的,姑娘有什么冤屈尽可直言,不用再担心张家人报复了!” 张叔一家四口闻言,俱皆摇头喊冤,可惜嘴巴被堵,只能发出呜呜声,一会儿恨不得用眼刀子杀了那门房,一会儿含泪看向含珠,求她作证。 含珠自小受张叔张婶照顾,当然信任他们,况且她与张福的婚事乃父亲临终前亲口对她说的…… “大人您误会了,家父临终前亲口将我许给张福,小女也是心甘情愿与他成亲,绝无人威逼,还请大人不要听信此人一派胡言,放了张叔一家。”含珠朝沈泽跪了下去,低头相求。 沈泽虚扶一把请她起来,看看她,放柔声音道:“莫非江姑娘有把柄落到了他们手中?如果是这样,江姑娘大可信任本官,本官生平最恨欺凌弱小者,只要江姑娘道出实情,本官必会为你们姐妹做主,保你平安。” 听出他是一片好意,含珠心中感激,再次澄清道:“张叔一家确实没有……” “大人!” 一个衙役突然跑了过来,打断了含珠的话,跟着将一包东 西递给沈泽,“大人,这是在张德屋中搜到的,藏在砖下,小的怀疑是毒.药,斗胆猜测江老爷死得蹊跷!” 张德是张叔的名字。 含珠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沈泽神色凝重,抬起药放到鼻端闻了闻,沉声对含珠道:“江姑娘,此事涉及到令尊死因,本官必须将他们四人带到县衙审问,江姑娘正值丧父悲戚之际,本官就不请你去县衙听堂受苦了,一旦有确凿证据证明令尊乃被人毒杀,本官会即刻通知与你,告辞。” 说完吩咐衙役将张家四人连同那个门房一起带走。 张叔等人剧烈挣扎,含珠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被带走,忽然不知到底该相信谁。 父亲,是被张叔毒死的吗? 父亲是不是也不知情,因为太信任张叔,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张福,而张叔正是提前料到这一点,才下了毒手? “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田嬷嬷六神无主地问,看着姑娘苍白茫然的脸,她都跟着难受。江家这个月怎么这么倒霉,先是被两个恶人胁迫,跟着顾家闹事老爷病去,才出殡一日不到,江家最得力的管家又成了疑凶…… 仿佛所有的霉运,都攒在这一个月里发了出来。 含珠也不知该怎么做,视线茫然扫过聚在院子里的其他几个下人,她强打起精神,派了负责采办的小厮去县衙打听消息,又安排新的门房守门,简单安抚几句,再也没有精力支撑,由田嬷嬷扶着回了后院。 快要经过厢房时,身后忽然有人问话:“这个知县风评如何?” 那声音清冷低沉,响起的又是那么突然,宛如地府传来。 含珠与田嬷嬷俱都出了身冷汗,僵硬地转身。 程钰推开厢房的门,在门内藏好,眼睛盯着院门口的方向,再次问道:“那人风评如何?” 含珠恨他又怕他,在她的印象里他也只会考虑他们二人,要么不与她说话,说了必是威胁之言,因此听他这样问,含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她眼睛还有些肿,脸庞迅速瘦了下去,凄婉可怜。 程钰看她一眼,目光移到了田嬷嬷身上。 被那样平静又危险的目光盯着,田嬷嬷打个激灵,想了想道:“沈大人开春来的本县,惩戒了不少祸害,平时乐善好施,大家都说他是个好官,老爷也夸过他的。” 程钰马上又问 :“那你们觉得,张叔一家会害江老爷吗?” 田嬷嬷本能地摇头。她跟张叔张婶都是江家的老人,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张叔老实本分,张婶也是个心软和善的,绝不会做出下毒的事情。 旁边含珠仔细琢磨程钰的两个问题,不由攥紧袖口,“公子是怀疑知县大人……” “今日之前,你可见过他?”程钰直言提醒。她生成这副模样,最易惹小人出手。 含珠摇头,随即怔住。 她不信张叔一家会那样阴狠歹毒,那么张叔等人无罪,肯定是知县大人那边出了错,可无缘无故的,知县大人为何要冤枉张叔?现在听程钰这样一说,好像一切就解释通了…… 知县大人觊觎她? 但,她没有见过知县大人啊? 可如果真是这样,张叔一家落到对方手里,定是九死一生,剩下江家她与妹妹孤苦无依,他真来,她…… 含珠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田嬷嬷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急着扶住含珠胳膊,“姑娘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知县大人请人赏月,就请了顾家那贼婆娘!你说,是不是两家那时候就商量好了?否则怎么那贼婆娘前脚赏完月后脚就冤枉姑娘?如今知县大人又紧跟着抓了张福?” 含珠如坠冰窟。 她脸白如纸,田嬷嬷心疼又怜惜,知道姑娘这会儿肯定没主意,她扑通朝程钰跪了下去:“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我家姑娘可怜啊,遇到这样一群狼……求公子看在老爷以礼相待处处周全照顾你们的份上,救我家姑娘一把吧,这样下去,是逼我家姑娘死啊……” 这么多年,她看着姑娘一日日长大,从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长成国色天香的美人,看着她丧母丧父后坚强地照顾妹妹,她实在不忍心再看她被奸.人糟蹋。 含珠流着泪看向门里的男人。 他自己都在逃命,真的有余力救她们姐妹吗? 她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来历,沈泽是官啊,他如何斗得过官? 含珠侧身,见妹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小脸苍白,怯怯地望着她。 含珠心中一酸,慢慢跪了下去,磕头道:“公子,求你带我妹妹走吧,我会将江家现有银钱全都送给公子,只求公子护我妹妹平安长大,为她挑个对她好的人家。” 她不能走,她走了,知县定会派人追捕,她只能保住妹妹。这人 先后提醒她们,目前她也只能选择信他,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妹妹继续留在家里,才是彻底没了盼头,就算她为了妹妹委曲求全,妹妹长大了,那人会放同样美貌的妹妹嫁人?真会放,就不会有今日的陷害。 她先留下来拖延时间,等妹妹走远了,她再下去见爹娘。 “姐姐……”凝珠早在姐姐跪下那一刻就跑了过来,扑在姐姐怀里哭。 含珠紧紧搂着妹妹,仰头看身前的男人,泪眼里是无声哀求,不敢让妹妹知道她要送她走。 程钰心中迅速转了几个念头,最后道:“你们先回屋,我有了决定再知会你们。” 救人的法子他有,但得看定王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含珠不哭,晴天马上就要来啦,~~o(>_<)o~~ 这真是宠文,大家不要抛弃我…… ☆、第10章 “带他们进京?”定王靠在床上,一双凤眼颇为意外地看着程钰,“何时变得这么心软了?” 两人回京之路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竟然还想带一大一小两个弱姑娘? 程钰提出这个计划,也不全是为了帮江家姐妹,坦然道:“我想过了,对方派出那么多刺客,必定下了决心不许你我活着回京,那么一路重要关卡渡头肯定都埋伏了暗哨。如此江家姐妹北上投奔亲戚,咱们乔装假扮仆人,更便于隐瞒身份,蒙混过去。” 藏到别的北上车队船队里,搭伙的人不好掌控,换成江家姐妹,便没了这层顾虑。 定王沉思片刻,点头道:“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你不会真的要带她们进京吧?”江家并没有亲戚在北边。 程钰怎么会带一个与他亲表妹容貌酷似的姑娘回京? “我在天津有一处宅子,到了天津,将他们安置在那里,咱们二人回京。” 定王眯了眯眼睛,“安顿在你的庄子?” 能招惹一个知县明招暗招都用上了,那位江家大姑娘必定是个美人,看凝珠的容貌也知道,向来不近女色的堂弟突然如此好心,就算是为了掩饰他们的行踪,肯定有五分也是为了救江家姐妹,莫非真有了花花心思? 程钰一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嗤道:“收起你那些胡思乱想,那只是一处三进的小宅子,我总不至于还跟她们一对儿孤女要钱吧?到了天津,她跟张福便是夫妻了,以后安安分分守在内宅,应该不会再出事,出了事也与你我无关。咱们挟持她们在先,救了她们在后,两清了。” 他一本正经,确实不像有金屋藏娇的歪心思,定王也就不再打趣他,“去吧,早点告诉她们,哭哭啼啼的,我听着也烦。”方才姐妹俩在厢房门外哭,他都听到了。 程钰就去了上房。 含珠刚刚帮妹妹洗了脸,听到他来了,她哄妹妹留在屋里,她与田嬷嬷一起走了出去,肿着一双杏眼哀求地望着程钰,“公子,您答应带我妹妹走了吗?”作势就要跪下去。 “我带你们姐妹一起走。”程钰厌烦地皱眉,趁她怔住忘了跪,他快速解释道:“我会想办法让知县放了张叔一家,届时你们假作北上寻亲,以后长住北方也好,避过风头再回老家也好,全凭你们做主。” 田嬷嬷大喜,握住含珠手道:“姑娘有救了!” 含珠也高兴得忘了哭,只是她想的 比田嬷嬷多,转瞬又愁上心头,“公子打算如何劝说知县大人?他真会放我们走吗?我们若是随两位公子逃走,他会不会迁怒江家一众下人?” “不用你管。” 程钰没有耐性一一回答她,冷声道:“明日事情便会有结果,你安心吩咐下人准备行囊,等令尊出了头七,我们便出发进京,走水路,记得派人去定船,船要中等,别太打眼也别太寒酸。” 他态度冷淡,话里信心十足,含珠莫名地相信他是真有办法,赶紧都应了。 程钰转身前最后说了一句,“你们姐妹喜欢哭私底下哭,别再来我们面前哭,也别再跪拜,再有一次,之前救你们的话就当我没说。” 含珠愣住,呆呆地望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 田嬷嬷瞅瞅厢房门口,笑着道:“姑娘别怕,我看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是看不得两位姑娘哭呢,说不出安抚的话,就这样冷冰冰训斥一样,其实话里头还不是为了姑娘着想?幸好现在雨过天晴了,姑娘快重新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姑娘尽管安心北上,嬷嬷帮你看宅子,等沈家走了,我再递信儿给姑娘。” 含珠点点头。 其实她还没想那么远,她只庆幸她们姐妹可以逃出生天了,又担心事情有变。 黄昏时衙门那边传来消息,张叔一家拒不认罪,沈泽并没有用刑,暂且将四人连同那个门房收监,明日搜集更多人证物证再审。 含珠暗暗松了口气。 “姐姐,你在看什么?”凝珠见姐姐一直守在窗子前,频频往外望,走过来,也朝那边伸脖子。 含珠脸一红。 她在看厢房的人何时出门呢,既然说了明日就能解决,肯定得在今天出门吧?可是眼看天都黑了那边还没动静,莫非是打算晚上行动?晚上……该不会是学话本里那些劫富济贫的侠士,去威胁知县大人吧? “姐姐?”凝珠又催了声。 含珠回神,不知如何解释,瞧见妹妹瘦下去的小脸,含珠心疼极了,摸摸妹妹脑袋道:“晚上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既然有了希望,就不能再失魂落魄下去,爹爹虽然去了,但他肯定跟娘亲团聚了,爹爹那么想娘亲,她再不舍,也该替爹爹高兴,而她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爹爹娘亲在天上看了,才会安心。 说到吃的,凝珠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看看姐姐,又垂下眼帘,乖乖道:“我想喝粥。” 她想吃肉,但是爹爹死了,姐姐说过,接下来三年她们都不能吃肉。 含珠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想了想,柔声哄道:“姐姐给你做糖醋排骨,凝珠喜欢吗?” 凝珠眼睛亮了起来,吞咽着口水问:“姐姐不是说不能吃肉吗?” 小丫头兴奋地脸都红了,看着妹妹期待欢快的小脸,含珠突然明白那人为何不爱看她们哭了。确实,她也喜欢妹妹高兴的样子,妹妹高兴了,她看着心里也舒服。 “妹妹乖乖等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姐姐保证你肯定爱吃。” 有好吃的,凝珠乖乖点头。 秋兰不在,含珠让春柳陪妹妹,她去了厨房。 田嬷嬷正在给程钰二人炖鸡汤,定王伤势严重失血过多,程钰给了江家一张百两银票,要求厨房好吃好喝伺候,就算出了丧事,田嬷嬷也没敢擅自给他们也换成素食。 这事她跟含珠商量过的,此时见含珠来了,田嬷嬷没有遮掩,好奇地问:“姑娘怎么来了?” 含珠熟练地系上围裙,细声道:“妹妹这两日瘦了不少,我给她做两道好吃的,嬷嬷,我记得家里还有油条呢吧?” 田嬷嬷连连点头,“有,还有十来根呢,姑娘要做什么?” 含珠挑了两个芋头,边洗边道:“糖醋素排骨,妹妹馋嘴了。” 田嬷嬷跟着咽口水,由衷佩服道:“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天生一双巧手,姑娘那本食谱我也看过,怎么学都做不出姑娘的手艺来。” 夫人早早没了,姑娘领着妹妹在后院,针线有顾家的董氏提点,厨艺一开始求她教的,后来姑娘从老爷书房翻到一本食谱,就来了兴致,隔几天捣鼓一次,每次尝试两三次就能做出让人流口水的美味来。 可惜这样好的姑娘,要便宜张福那大字不识几个的糙小子了。 含珠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熟练地将芋头切成拇指来宽的长条,再把油条切成小段,中间用筷子挖空,芋头条塞进去就成了排骨模样。锅已经烧好了,添油烧热,将素排骨放进去炸至酥脆,沥干油捞出来暂且摆在盘子里。 菜谱上说要放姜的,妹妹俩都不爱吃姜,含珠就只切了酸梨、圆葱块儿加蚕豆拌炒,最后放入素排骨,撒些调料,煮开了便是一道糖醋素排骨,色泽红润,淡淡的酸梨香与芋头甜混合在一起,让人闻 之就馋。 含珠喜欢做菜,做了一道就有点收不住手了,看看天色,又做了一道简单的南瓜豆腐羹。 因为感激程钰二人,含珠将他们的那份也做了,洗手时轻声叮嘱田嬷嬷:“端过去就好,如果他们问起,嬷嬷就说是你做的。” 田嬷嬷明白她的避讳,笑着应下。 含珠解开围裙,走出厨房时,又朝那边厢房看去。 厢房门紧紧关着。 含珠抿抿唇,去找妹妹了。 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也被程钰看在了眼里。 定王见他躲在窗前偷窥,纳闷询问:“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程钰离开窗前,面无表情道:“听到点动静,是下人送菜去厨房了。” 定王不疑有他,对着床顶抱怨,“整天躺在床上真是遭罪,明日你把凝珠喊过来吧,那丫头挺好玩的,逗逗她总比干躺着强。” 程钰没有搭理他。 过了会儿,厨房把晚饭端来了。 定王慢慢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瞧见竟然有两个汤,奇了,“除了鸡汤,那个是红薯豆腐?还有糖醋排骨啊?闻着味道不太对啊。” 田嬷嬷笑道:“是南瓜豆腐,这个是糖醋素排骨,给两位姑娘做的,多做了一份,请两位公子尝尝鲜。” “你做的?”程钰对着那两道素菜问。 田嬷嬷毫不心虚地应是,答完话退了下去。 程钰将饭菜挪到床前,跟定王一起用。 定王头一次吃素排骨,夹起一块儿尝尝,皱着眉头道:“外面的是油条,里面是什么?” 面面的,口味奇怪。 “芋头。”程钰解释道,“在福建吃过的。” 定王想起来了,当时厨子端上来,他不喜欢,以后厨房就没再送。 “你吃吧,我吃鸡肉。”定王对那个南瓜汤也没兴趣,专吃自己喜欢的荤菜。 程钰爱吃甜的,将两道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定王傻了眼,“你今天胃口不错啊?” 程钰淡淡道:“晚上要办事,多吃点才有力气。” 那边上房里,凝珠也吃得饱饱,满足地放下汤勺,“真好吃,姐姐做饭最好吃了。” 她小脸红红,含珠看了欣慰,拿起帕子帮妹妹擦擦嘴角,让春柳领妹妹去院子里 散步消食。 “姐姐不去吗?”凝珠不解地问,以前都是姐姐陪她的。 含珠摇摇头,“姐姐有点困了,不想动,妹妹自己去吧,绕两圈就回来。”院子里有外男住着,她没事不好总往外面跑,出了一个知县大人,含珠不想再招惹厢房里面那个可能也好色的受伤男人。 看着妹妹出去了,含珠去了窗前,继续留意厢房那边的动静。 看到田嬷嬷领着小丫鬟去收拾碗筷,黑衣男人出来,站在门口唤妹妹。 含珠不禁攥住衣襟。 凝珠一回来,含珠就迎出了内室,低声问她,“他跟你说了什么?” 凝珠仰头道:“他让我今晚搬回厢房住,还说接下来几日他有事出门,我都得守在大哥哥身边。姐姐,我搬过去行吗?” 含珠明白,男人既然说了,肯定不会允许她拒绝的。 “妹妹去吧,记得要听话,别惹大哥哥生气。”听妹妹的描述,受伤的男人脾气很好,也没有欺负过妹妹,含珠还是比较放心的,而黑衣男人出去办事,怕江家对他的同伴下手,才命妹妹继续去当人质的吧? 送走妹妹,含珠熄了灯,假装睡下,实则守在窗前。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气氛开始转晴了,大家喜欢的就多多冒泡吧,端午快乐哦,因为忙着码字还没吃饭的佳人求送大大的肉粽,一朵花就是一个肉粽,你们看着给吧,哼哼哼! p.s.:推荐一下基友风荷游月(就是那个给男主起名叫傅容的起名废!)的新书,大家喜欢的可以去看看哦,但是你们不能因为她现在写的比我甜就爱她多过我,嘤嘤嘤…… 爪机: 电脑: 【文案】 小时候做邻居,谢蓁总欺负李裕。 谁叫他生得漂亮,跟个姑娘一样? 分别多年,京城再遇,李裕身形修长,英姿勃发,与幼时判若两人。 非但如此,身份更是一跃而成当今六皇子。 听说他要娶她,谢蓁差点吓傻了: Σ(っ°Д°;)っ他什么意思,想报复她么? ☆、第11章 夜深人静。 灯都熄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院子里因为天空挂着一弯残月,倒勉强能看清树影。 含珠在纸窗上挖了一个小孔,恰好对着厢房门口。 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含珠的心就一直悬着。 她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那人既然把接下来几日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定是有八成把握。可她就是想亲眼确定他出去对付知县大人了,否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或许他真的去了,她更加睡不着了吧?怕他失手反被衙役擒获,怕自己姐妹终逃不过厄运。 担惊受怕,连爹爹都没法好好缅怀。 眼泪簌簌滚落,含珠低头拭泪,止住了,收起帕子抬头。 却正好看见一根细竹管从她戳的那个小洞伸了进来! 如见了鬼,含珠狠狠打了个激灵! 就在她怕到忘了呼救时,一股浓香迎面扑来,仿佛蒸饭起锅那一瞬,全都喷在了对窗而坐的她脸上。那香太呛人,含珠不受控制地咳嗽,捂着鼻子迅速后退,正要喊人,脚下一软,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爹爹……” 含珠本能地喊最亲的人,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太清。 她想站起来,腿没有力气,外面很快传来轻微的撬门声,含珠浑身发抖。站不起爬不动,她勉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费劲儿抬起手去摸桌子上,摸索半晌,却没有碰到一样东西。 含珠又怕又悔,平时喜整洁,东西用完后都会摆到桌子里面…… 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吱嘎”。 门开了。 含珠抖得更厉害了,使出仅剩的全部力气,将整张桌子推翻! 哗啦一片响,惊得沈泽脚步一顿,但他左手已经挑开了帘子,右手握着一颗散发皎皎光辉的明珠,见地上果然歪歪垮垮躺了个人,还正是他惦记了好几日的美人,沈泽不由笑了。 没有说话,他从容进去,迎着含珠惧怕的目光侧耳倾听,等了十几息的功夫,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他笑着将照亮的宝贝放到桌子上,蹲下去,柔声对含珠道:“含珠果然机智,可惜没人听到,这下你要怎么办?” 含珠此时连支撑自己坐起来都办不到,瑟瑟发抖躺在地上,哭得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泽瞧着心疼极了,俯身将美人抱到床上,照亮的珠子 也放到她一旁。他没有急着动手动脚,而是坐在床边,一边帮含珠擦泪一边轻声哄道:“你别哭,我迷晕了外面的丫鬟,特意留你清醒,就是为了跟你说明白。” 含珠闭着眼睛,连偏头躲他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哭。 她可怜巴巴的,沈泽无奈苦笑:“你说你,夜里不躺在床上睡觉,去窗前做什么?你要离得远一些,不至于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喜欢女人木头一样干巴巴的,因此这药除了催.情,只是让她无力剧烈挣扎,留了给她配合的力气,没想她正好在窗前坐着,看这情形,准是吸了一大口吧? “别哭,听我说。” 沈泽收回手,好声跟她商量,“含珠,我倾慕你的美貌,故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不过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也舍不得伤你心,只要你乖乖从了我,明日我就只判张叔一家逼亲之罪,一人打二十板子,在牢里关三个月便放他们回乡下过日子去,然后你跟凝珠搬到县衙。我喜欢你,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安心跟着我,替我生儿育女,等凝珠长大了,我给她挑个好女婿。你若是宁死不从……” 看着含珠渐渐泛红的仍旧带着豆蔻少女稚嫩的芙蓉面,沈泽声音陡然变冷,“那么你死后,我会继续养着你妹妹,收她为禁.脔顶替你,张叔一家更会落得谋害你父亲的罪名,秋后问斩。” 含珠眼泪一顿,体内陌生的热都因这番话暂停了蔓延。 沈泽知道她听明白了,拉过她右手伸到他衣摆之下,在她羞愤咬唇之际紧紧按住她的手,邪笑道:“含珠答应跟了我,就轻轻捏一下,若是依然想死,你就一动不动,我看着你死,等你死了,我再去找你妹妹,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肯定比你好哄。” 对女人直接用强有什么意思?沈泽从来不屑那样,他喜欢一点点教她,将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教得乖顺懂事,主动讨好他,而女人从羞涩不肯到肯的过程,最是喜人。 含珠被他按着手,隔着单薄的衣衫,清清楚楚感受到了男人的狰狞。 如果没有妹妹,含珠马上就咬舌自尽了,可她还有妹妹,她不从,这个衣冠禽.兽便会…… 含珠眼泪越来越多,却不得不委曲求全,在沈泽沙哑的催促里,听他的话。 沈泽兴奋地握紧她手,“含珠以前没碰过吧?也不知道男人身上有这样的好物是不是?” 含珠眼泪不止,身上却因他的动作他的话越来越热,想要收回手 ,他不放。 她绝望地哭出了声,细细弱弱的,因为那药效的关系,更像难耐之下的邀请。 心知火候已到,沈泽飞快松了她手,起身脱衣。 程钰就趁他背对屏风那一瞬,鬼魅般贴了过去,锋利匕首直接抵在他脖子上。 沈泽腰带还没松完,骤然被袭,惊得浑身一抖,之前威风的地方立即蔫了下去。 他不敢扭头,对着床里侧颤声问:“好汉饶命,你要钱要人,我都给你……” 程钰瞥向床上粉面桃腮如海棠欲开的姑娘,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边哭边用那双水蒙蒙的眸子感激地看着他,娇.喘微微,泪光颤颤,可怜又动人。程钰别开眼,迅速放下纱帐,胁迫沈泽转身,“先把解药给她。” 沈泽不傻,料到刺客跟江家姐妹是同伙的,而且应该不敢杀他,理智渐渐回归,尽量平静地道:“不瞒公子,我这番过来是为了欺她,怎么会准备解药?公子放心,那药药效不烈,喝杯凉茶,用不上半个时辰也就散了。” 程钰扣住他肩将他抵在墙壁上,刀刃对着他脊背扎进一寸:“交出解药。” 沈泽疼得额头冒汗,急着哀求:“真没有解药,我若欺瞒你,罚我不得好死!” 程钰手上继续用力。 沈泽钻心钻肺地疼,依然不改口。 程钰信了,扫一眼房间,将人带到桌子旁,取了抹布堵住他嘴,随即扯住沈泽胳膊,咔哒两声脆响,利落无比地先后卸了沈泽两条手臂。 沈泽疼得几欲晕过去,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程钰踩住他脚踝,“老老实实躺着,敢逃,我不杀你,你的两条胳膊却也别想再接回去。” 沈泽恨死了他,又怕极了他,连连点头。 程钰料他也不敢再折腾,收起匕首,提起茶壶去了床前。 里面明珠熠熠生辉,隔着纱帐也能看清她双腿交替磨蹭,身子轻摇,如初开的花瓣在风里颤动,风来来回回,送来缕缕幽香。 这是程钰第二次闻到她身上的香,比第一次还浓还媚,钻到体内,在他胸口撩起一把火。 下面却平平静静,如他在一墙之隔听人行房,心里会升起每个男人都有的渴望,然也无用。 程钰冷笑,挑起纱帐,将茶壶挪到她脑袋之上,对准唇道:“张嘴,喂你喝水。” 他与沈泽的话含珠 都听见了,程钰挑开纱帐前她马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旁人也就看不到她此时的狼狈。听程钰说要喂她喝水,她以为会像她喂爹爹喝药那般,虽然难为情,为了尽快恢复正常,也只能轻启红唇。 她嘴张开地小,隐约可见贝齿香舌,程钰本想让她再张大点的,见她脸红得不像样,他皱皱眉,弯腰俯身,让茶壶嘴离她更近。 清凉的茶水毫无预兆灌下,含珠没有准备,本能地闭嘴吞咽,于是茶水浇到她脸上脖子上,越发狼狈,也越发勾人。 换个男人定会趁机大饱眼福,程钰却只觉得不耐烦,就好比饿极的乞丐,在他面前摆一桌最丰盛的美味儿却封了他嘴叫他不能吃,那乞丐见了美味儿只会恼火生气。此时含珠越美越撩人,无异于更无情地提醒程钰,他做不成正常的男人,药治不好,女人刺激也无用! 心中有火,程钰猛地掐住含珠下巴,不管不顾地灌她喝水,灌得她湿了衣襟也不管。 灌了半壶,他将茶壶丢到床上,转身叮嘱她:“这几日我都在县衙,记住我的话,令尊出了头七你们便乘船北上,到了苏州码头停靠半日,我在那里与你们汇合。” 出发时定王伤势虽然不能痊愈,挟制江凝珠足矣,江家这几人不敢不听话。 含珠半身都湿透了,呜咽着应他:“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他救了她,他再粗鲁,都是个君子,没有趁虚而入,那她还哭什么? 她忍不住,脸上被他掐得疼,脖子上胸口都是水……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今晚先是被恶人羞辱,又被冷漠恩人蛮横施救。 身体渐渐有了力气,含珠拉过被子,不顾茶壶打翻又有水流了出来,蒙在被子里哭,连两人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哭着哭着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眼睛又红又肿。 外面春柳大概是因为迷.香的缘故,还没有醒,含珠悄悄收拾好床铺,扶正桌子,将碎掉的瓷器清扫出去,再打湿帕子轻敷眼睛,一边敷了会儿,虽然还有些肿,总算能看了。 春柳醒了进来服侍她,见她眼睛肿着,没有怀疑,老爷去了,姑娘夜夜以泪洗面的。 “姑娘没伤到手吧?”得知她不小心打碎了东西,春柳担心地问。 含珠摇摇头,没用她伺候梳头,“我自己弄,秋兰不在,你去照顾二姑娘吧。” 她 惦记妹妹,春柳马上去了,回来后道:“姑娘放心,那人会讲故事,二姑娘听得挺开心的。” 妹妹无忧无虑,含珠则担心县衙那边的进展。 日上三竿,张叔一家回来了,却是沈泽判门房诬蔑,还了张叔一家清白。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位公子怎么成了知县大人身边的随从?”死里逃生,张叔总觉得有蹊跷。 含珠一颗心在忠仆回来时就落了地,这会儿庆幸地将程钰的安排说给张叔听,“他武艺高超,知县受他胁迫不敢不从,他让咱们先走,肯定也为自己想好了退路。”说话时察觉那边张福一直紧紧盯着她,含珠浑身不自在,语毕劝道:“张叔你们受苦了,先回去歇息歇息,下午咱们再商量北上事宜。” 张叔也发现儿子的失礼了,连忙领着妻子儿女告退,回到自家住的跨院,他将儿子叫到一旁,狠狠数落道:“你眼睛给我老实些,那是大姑娘,是咱们的主子……” “老爷将她许配给我了,她是我妻子,我怎么就不能看了?”张福不悦地回嘴。 张叔见儿子竟然抱着这种心思,气得一巴掌拍了过去:“你给我闭嘴!就算大姑娘愿意下嫁给你,现在你们还没成亲,她就依然是你的主子,你再敢有半分不敬的念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张福手臂被打,躲闪时牵扯到背上的伤,懒得再与父亲说,闷闷道:“知道了,我回去趴着,一会儿爹让娘来给我上药。” 他提起伤势,张叔心软了软,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语重心长道:“老爷交代百日内成亲,大姑娘肯定记得,但大姑娘没有主动选日子前,咱们谁都不能催,你也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没事别往大姑娘身边凑……” 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就是不知张福到底听进去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程钰是更气自己不行呢,还是气沈泽让含珠开了眼界将来他没法糊弄人呢? ☆、第12章 张叔一家的案子结了,梧桐县这个小县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江家要搬家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条街坊。 程钰给含珠找的借口是北上寻亲,但江家、张家在外面都没有亲戚,很多街坊都知道,含珠便换了个说法,改成搬家。谁都不愿远离故土,但江家跟顾家闹僵了,又与官府有些梁子,因为胆小害怕选择逃避也说得过去,而且含珠让张叔放出了话,他们只是搬走一阵子,兴许三五年后就回来了,如此街坊们并没有表示太过震惊,纷纷携礼来告别。 含珠周到地接待客人,事后带上礼物去左邻右舍话别,也是请他们帮忙留意宅子。 忙了几日,不知不觉就到了江寄舟的头七。 定王自诩恢复得无需人质就能对付江家家丁了,暂且放了凝珠与姐姐团聚,凝珠好几日没同姐姐说话了,进屋就抱住姐姐,“姐姐,咱们为什么要搬走啊?” 含珠屋里窗户上还留着小洞,见厢房门口多了个伸懒腰的俊朗男人,脑袋还朝这边转了过来,似乎很好奇一样。含珠心里紧张,拉着妹妹去了床上坐,轻声解释道:“知县是坏官,咱们留在这里有危险,等将来他转到别处去当官了,咱们再搬回来。” 背井离乡的真正原因不能告诉外人,告诉妹妹却没关系。父亲说过,朝廷官员换得快,就说梧桐县,最长的一位知县做了九年也就升到别处了。 听说是为了躲坏人,凝珠没有那么不舍了,抱住姐姐道:“只要跟姐姐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含珠搂住瘦小的妹妹,下巴抵着她脑顶,湿了眼眶。 她也一样,只要妹妹好好的,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夜里凝珠又回了厢房,含珠自己躺在睡了十来年的床上,久久难眠。 明天她就要搬走了,离开熟悉的家。 太过安静,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响,好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了一般。 宛如噩梦重现,含珠害怕地坐了起来,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要出发了,得采办些东西,含珠特意让张叔帮她买了把匕首护身用。 等了很久,外面却没有动静。 含珠不敢下地去看,也不敢喊人,就那样抓着匕首紧张地坐着,直到三更梆子响,里外依然一切如旧,含珠才试探着喊春柳,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也不知春柳是出了事,还是她声音太小春柳没听见。 犹豫片刻,含珠终究还是不敢下地,继续提心吊胆地防备着。 枯坐到天明。 一晚没睡,含珠也没觉得困,看着熹微晨光慢慢照亮屋子,反而深深松了口气。 是她听错了吧? “姑娘你看!” 春柳醒后去端洗脸水,揉着眼睛开门,发现门前用石头压了两张好似盖了官印的纸,她识字不多,看不懂,急急地送进来给含珠看。 含珠意外接过,低头一看,是两张路引。一份是从杭州府梧桐县到山东济宁,一份到天津。 含珠想到了那人的话,说是过江苏之前,遇人盘查都出示近的,过了江苏,再出示远的。 这样有何意义? 是怕沈泽追到天津,便用一张山东的误导沈泽?也就是说,沈泽不知她们真正的目的地? 那么,那人应该是让沈泽交出官印,他自己写的路引吧? 含珠再次端详那字迹,刚劲有力,有种寒梅傲雪的冷意蕴含其中,如同他的人。 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晚,他出现的那么及时,她被沈泽欺辱的过程,他肯定都看到了吧?在他眼里,她是不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姑娘,摸了外男还苟活于世? 要照顾妹妹,含珠再羞愧也不会因为那事寻死觅活,她小心翼翼遮掩,不让春柳等人察觉,她也不在乎他心里会怎么想她,只是两人还要同船北上一个多月,再见面的话…… 尽量躲着他些吧。 打定主意,含珠派春柳先将第一份路引送去张叔那边。 早饭过后,全家就开始收拾了。 厢房里头。 定王穿一身粗布衣裳,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往脸上粘胡须,凝珠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觉得新鲜又有趣。眼看着定王又在脸上弄了两个痘,一边一个,还正好贴在脸颊中间,凝珠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如百灵鸟儿叫。 定王扭头,一本正经地问她:“笑什么?” 凝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都是笑,“你怎么都贴在中间啊?” 定王看看镜子,又问她:“很丑?” 他一双凤眼明亮非常,比夜里的星星还要好看,凝珠刚要说不丑,目光落到他脸上,又扭头笑了起来。 定王故意逗她的,怎么可能弄那样丑得打眼的易容?不过 是这阵子躺在床上养伤,也只有逗逗这丫头才有些乐趣。 重新取下那两颗痘,一个贴在额角,一个贴在右脸一侧。收拾好了,定王站了起来,弯腰朝身边的小姑娘行礼:“二姑娘,咱们该出发了,小的叫丁二,这一路都是我伺候姑娘。” 皇宫里的人,最擅虚与委蛇,定王演戏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的。换成另一个普通百姓,他或许低不下皇子高贵的头,但面前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既是演戏,也有跟她逗着玩的成分,这个仆人扮得就惟妙惟肖了。 凝珠眨眨眼睛,聪明地配合他,转身往外走:“好啊,但你会赶骡车吗?” “小的不但会赶车,还会划船,”定王笑着跟在她身后,“河里有乌龟妖飞出来要抓姑娘,我也能护住姑娘。” 凝珠嘟嘴跟他分辨:“说了乌龟不会飞……姐姐!” 小姑娘出门后突然朝上房那边跑去,定王顺势看去,就见一个一袭白裙的姑娘刚从上房出来,头上帷帽遮掩了容貌,看个头,不过十二三岁,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这江家姐妹也够可怜的。 知道对方定了亲事,定王守礼地移开视线。 含珠一直暗暗提防他,见他还算守礼,她也没有再耽搁,牵着妹妹的手一起去了前院。 行礼都装好车了,满满五辆骡车,三辆骡车是跟街坊们借的,送到码头再折回来。其中一车全都是书,另一车是江寄舟夫妻生前最喜欢的字画用具,含珠都带上,将来思念父母时身边好有个寄托。 一一跟街坊们告别,含珠先看着秋兰扶了妹妹上了第二辆骡车,那个男人当车夫,她才与春柳上了前面那辆,张叔替她赶车。 坐稳了,含珠挑起窗帘,最后看向自己的家。 看见娘亲牵着她走出来,娘俩站在门口迎接爹爹归家。 看见妹妹淘气地跑了出来,要买糖葫芦…… 一幕一幕,渐渐变成爹爹出殡那日,棺椁被人抬出大门。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走吧。”含珠放下窗帘,哽咽着道。 张叔也看了一眼他住了半辈子的江家宅子,轻叹一声,赶车出发。 车队慢慢出了城门,走出几里,前面长亭前突然转过来一人一马,张叔眼睛好使,认出那是顾衡,恨上心头,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姑娘,顾衡来了,咱们不理?” 含珠还沉浸在离乡的愁绪里,闻言点点头,忘了张叔在外面看不见她。 春柳体贴地开口回张叔:“您只管赶车,随他说什么,咱们都只当没听见。” 张叔正是这样打算的,目不斜视,照旧维持原速赶车。 “张叔,我有几句话想跟含珠说,你停停?”顾衡皱眉道,催马与骡车并肩而行。 张叔不理他,也没有停车的意思。 顾衡明白了,不再与张叔浪费时间,对着车窗问道:“含珠,你在里面是不是?” 含珠不欲理他,又怕他纠缠一路惹人非议,低声嘱咐春柳。 春柳马上道:“顾秀才,我家姑娘说了,顾秀才真若记得我家老爷的栽培之恩,就请你谨守君子之礼,速速离去,别再胡搅蛮缠。” 顾衡见含珠连话都不想对他说,心中冷笑,声音却越发温柔:“含珠,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搬家是大事,你好歹告诉我你与凝珠要搬去山东何处吧?恩师膝下只有你们两个女儿,你就这样走了,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一无所知,没法照应,如何对得起恩师在天之灵?你告诉我,将来有机会我偷偷去看你,如果你过得好,我绝不露面打扰。” “你给我滚!” 张福赶着另一辆骡车从车队里冲了出来,与定王凝珠的并驾齐驱,怒气冲冲撵人:“含珠有我照顾,不用你担心,有这假惺惺的功夫,你不如回去劝你们家老太太,让她往后多给我家老爷抄经上香,免得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气得脸红脖子粗,若不是顾衡骑在马上随时可能会跑,张福定要下去打他。 顾衡看他一眼,略微抬高了声音,“含珠,你真决定嫁给这样的人了?你跟我生气没关系,但婚姻不是儿戏,关系到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含珠还是慎重考虑吧。” “顾衡!”张叔也生气了,猛地停住车,跳了下去。 张福见了,再无顾虑,跳下车去堵人。 顾衡轻蔑一笑,迅速调转马头,退远了才扬声喊道:“含珠,该说的我都说了,知你恼我,今日我就送到这里,咱们有缘再聚!含珠,明年我会进京赶考,你以后需要人帮忙了,可到京城或故里打听我的消息,含珠你记住,只要你来找我,我顾衡永远都会护着你!” 含珠紧紧捂住耳朵,不听他污言秽语。 春柳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挑开帘子朝他大骂:“呸! 就你这种无耻小人,这辈子顶多是个举人了,还想去京城当官,下辈子重新投个好胎吧!” 姑娘家声音细,娇娇脆脆的,远远传出去,骂人也好听。 定王第一次见识到女人骂人,朗声大笑,“对,骂的好,我看他也没有富贵命,当不了官的!” 顾衡是吧,梧桐县的顾衡,他记住了,这样一个悔婚又来挑拨孤女与新未婚夫关系的男人,真让他当了官,也是个奸臣,若不是现在不方便,进京也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他连举人都不给顾衡当。 定王自认帮了江家,殊不知在江家众人眼里他也不是好人,张叔张福没领他的情,各自上车了,春柳也强忍着才没有回头瞪他,迅速退回车厢安抚含珠。 定王摸摸鼻子,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悠闲地当车夫。 县城衙门,程钰也挺悠闲的,坐在沈泽的书房里看书。 这几日他与沈泽同行同住。沈泽假借差事繁忙没有回后院,白日里他照常升堂断案,程钰在旁边紧紧盯着,夜里将沈泽捆住手脚绑在桌子上,他在床上安睡,早上再松开他,如此在外人看来,沈泽除了憔悴些,毫无异样。 “公子,江家姐妹走了,你可以放了我了吧?”沈泽双手被缚,跪在北面墙角白着脸哀求。 “三日后放人。”程钰淡淡地道。 沈泽懂了,他是怕他带人追上去报复。 不想再吃苦,沈泽诚恳地解释道:“公子,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了,我是好名声的,江家案子已经尘埃落定,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根本没有理由再去追人,我也不会为了她甘愿落个欺凌孤女的骂名,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程钰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只掏出匕首放在桌子上。 轻轻一声响,沈泽却打了个冷战,浑身几处刀伤一起疼了起来,急忙闭上嘴,不敢再烦他,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解释都不解释的,又直接朝他身上插一刀。 他安分了,程钰继续看书。 到了第三日,程钰命沈泽去登高赏秋,实则是送他离开。 沈泽信了程钰的话,打起精神上了马车,程钰充当车夫。 没到晌午,梧桐县的百姓就听到一桩噩耗,知县大人出游遇难,马车栽进了山沟。衙役去救时,撞见一群野狗,火急火燎撵走,知县大人身上已经不能看了,只能勉强认清人,那个同去的新衙役更倒霉,尸首都不知被野狗拖 到了何处。 百姓们纷纷叹息,这样一个好官,怎么就英年早逝了? 李老太太听说后,对着江家院子喃喃自语:“含珠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回来啊?这会儿快到苏州了吧?唉,也不知田嬷嬷派去送信的人能不能追上……” 而隔壁的江家,一片沉寂,柔和夕阳里,唯有院中两颗桂树,依旧飘香。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红日将垂,在江上洒下灿烂余晖。 含珠坐在窗边,看岸上炊烟四起,五六岁的孩童携手归家,瞧见有行船,孩子们还会好奇地指着围观,说些她听不到的话。 “姐姐,咱们快到苏州码头了吧?”凝珠趴在榻上,兴致寥寥地问。 船行了三日,都只能在这小小的船舱里待着,她当然不习惯,想出去看看,姐姐又不许。 含珠点点头,走到妹妹身边坐下,摸摸她脑顶道:“是啊,晚上妹妹想吃什么?” 凝珠讨好地道:“我想吃汤包。” 船停靠过几个码头,码头上有各种各样吃食小摊,凝珠头回出远门,确实吃到一些新鲜的。 含珠笑了笑,喊秋兰进来,让她去传话。 她们租了两条船,前面的由船家撑船,张福坐在上面看着行李,张婶也在那边,给他们做饭。这边船上由张叔与那个男人撑船,张叔在船头,那人在船尾,白日分在两头,夜里张叔与他一起睡,中间隔着秋兰春柳的船篷,影响不到她与妹妹。 去码头买东西的活儿都是张福做的。 张福每日最欢喜的就是靠岸了,灵活地提着食盒跳上码头,给那位自称丁二的恶人买屉肉馅儿汤包,自家人跟姑娘们都吃素馅儿的。回到船头,见父亲站在船首接应,张福小声哀求:“爹你让我上去行不行?” 他不跟她说话,能靠近了听听声音就够了。 张叔守礼,坚决不许,撵走儿子,他将一个食盒递给因为要吃饭来了前头的定王,他往船篷走去,敲敲门,亲女儿秋兰开的,接了食盒赶紧就把帘子放下了。张叔折回船头,见定王已经掀开盖摆好了碗筷,他盘腿坐下去,与他一起吃了起来。 装什么人就要有什么样子,定王又是带过兵的,不拘小节,大口吹凉汤包,一口一个,哪里有皇子王爷的样子?在岸上看,就是两个普通的船夫,任谁也不会怀疑。 吃完了,趴下去掬捧寒凉的江水洗洗嘴,定王暂且没有回船尾,懒洋洋靠在船板上,眼睛扫着岸上,嘴里与张叔闲聊,“张叔还真是忠厚,老爷没有看错人啊。” 以江家此时的境地,张叔一家抢了她们姐妹的钱财都没什么奇怪的,一家人却都本分地做着下人的活儿,只有那个张福不规矩,真把自己当江家女婿了,整天惦记着上姑娘的船。 张叔叹气,望着天边红灿灿的夕阳道:“老爷走得急,晚两日,也 不会把姑娘许给我那没出息的儿子,老爷许了,是看得起我,我怎么能辜负老爷的信任?”老爷也是出于无奈,眼看着要去了,不早点定下来,大姑娘就要守孝三年,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里没有长辈,被恶人盯上怎么办?可惜老爷不知道,大姑娘早就被那个狗官盯上了。 定王用余光瞧了眼船篷。 江家这位大姑娘容貌不知多美,性情可是比真正的闺秀还要娴静,京城那些贵女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未必能做到三日不出船舱,她不但自己静,还有本事将贪玩好动的妹妹也留在身边。 正看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声音熟悉,只是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懂,似乎是杭州土话。 定王皱眉看去,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粗衣汉子站在船头,旁边地上放了两个筐,里面都是苏州特产。再看他容貌,肤色白皙,生了一双细长的眯缝眼,下巴上留着一缕山羊胡须,鼻子旁还有颗黑痣。 定王玩味地打量对方。 张叔愣了会儿,跟着就将人请了上来,自然无比地对定王道:“这是老爷故交刘掌柜,在苏州做小生意,得知咱们要去山东,正好他也要去山东一趟,提前约好了一起去的,你领他去后头安顿吧。” 定王连忙站了起来,殷勤地领路,“原来是刘掌柜,这边走,来来来,我帮您提东西。” 他说官话,程钰也就改成了官话,“有劳了。” 真的就让定王帮他拎那两筐礼。 两人一前一后从船篷经过。 里头凝珠低头吃汤包呢,含珠侧耳倾听,透过竹帘缝隙看到那人高大的背影,越发确定是他赶过来了。 不知为何,含珠突然觉得踏实了很多。或许是那个爱笑的丁二有可能好.色,这人虽然冷漠,在男女上头却是正人君子吧?如此有他在船上制约丁二,丁二就算有坏心思也会顾忌他。 定王可不知道自己因为程钰被人扣上了风流公子的名头,到了船尾,两人坐下说话。他仔细瞅了瞅程钰,好奇道:“行啊,你这易容的本事比我强多了,眼睛怎么弄成这么小的?” 程钰冷声问他:“你要学?” 定王摸摸自己狭长的凤眼,打趣道:“算了,我眼睛本来就没你大,万一恢复不过来,我怕回去也没人认识我了。怎么样,那边都收拾干净了?” 程钰点点头,“死了。” 定王并没吃惊,只 是沉声道:“江家仆人会不会过来递信儿?”江家姐妹为了逃难才愿意随他们北上的,若是半路得知威胁已消,肯定想回归故里,他与程钰虽然能威胁她们继续前行,但对方心不甘情不愿,路上就容易出差错。 程钰合衣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道:“我警告过田嬷嬷,年前她敢派人递信儿,我便杀了江家主仆。而且她们说了搬家,知县一死她们马上回去,容易惹人猜忌。” 他行事周全,定王放了心。 程钰累了,朝里面翻了过去,“赶了一路,我先睡会儿。” 从杭州快马加鞭赶过来,确实辛苦,定王没再烦他,过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睡我榻上,我晚上睡哪里?那边船上还有地方,你过去睡!” 他能忍受跟张叔同住一室,却不想跟别的下人挤一个船篷。 程钰也不想换船,假装睡着不理他。 张叔肯定要留在这边守着他家俩姑娘的,定王看看里面仅有的两张床榻,起身去扯程钰。张叔刚好走过来,见两个大男人居然为了一张床争抢,忍笑道:“晚上我打地铺吧,这会儿天不冷,睡床板也没事,公子稍等,我去拿套新被子。” 说完就走了。 有了解决办法,定王放了程钰,哼道:“一会儿我盖新被子,这个被你碰过了。” 程钰面朝里侧继续睡觉,江水不停地流,客船有规律地晃动,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船尾撑船的人换成了程钰。 他与定王在福建抗击倭寇,无论是划船还是游水,功夫都练出来了。 定王歪躺在一旁,惬意晒日头,眯着眼睛看岸边青山绿水,看了会儿嫌闷,问程钰:“你说凝珠才八岁,她姐姐为何不让她出来玩?她年长需要避讳,连妹妹都看在身边,莫非我在她眼里是那种连小孩子都欺负的恶人?” “我怎么知道?”程钰依旧还是昨日的打扮,下巴上的假须迎风飘扬。 他寡言少语更没趣,定王瞪他一眼,忽的站了起来。 程钰扭头看他:“你……” “安心撑船吧,我有分寸。”定王背对他摆摆手,到了中间的船篷,他扬声道:“二姑娘,我想钓鱼,里面有鱼竿吗?” 含珠正在教妹妹认字,听到这话,她朝张嘴欲言的妹妹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春柳去应付。 春柳出去,歉然道:“这边船上没有,公子实在想 钓鱼,我去问问前面船上有没有?” 语气并不和善。 定王看向前面,见张福站在船尾紧张地望着这边,分明是怕他对他的未婚妻做什么,心底突然冒出来一股火,他堂堂王爷,被姑娘提防没什么,怎么连一个粗鄙的下人都敢小瞧他? 他退后一步,靠着船栏笑,王爷的尊贵之气尽显,颐指气使道:“去吧,快点。” 春柳没有看他,自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笑,那边张福却看得清清楚楚。身为一个男人,眼看着旁的男人在未婚妻船上朝他示威,他却只能远远着急,张福也憋了一肚子火,春柳过来问,他想也不想就道:“没有!” “你没问怎么知道没有?”张叔低声斥他,问对面撑船的船夫,“有鱼竿吗?” 船夫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有,鱼竿鱼网都有,我这就去拿出来?” 张叔嗯了声,等船夫走了,他指着前面的船篷训斥儿子:“你给我坐里面待着去,没事一直盯着后面做什么?”他知道儿子是在防着那二人,可姑娘不知道,万一以为儿子在偷窥她怎么办?至于那两个人,人家有功夫,真有歹意,在杭州就出手了。 张福拗不过父亲,赌气走了。 定王看着他进了船篷,嗤了声,接过鱼竿后对着船篷道:“二姑娘,我要钓鱼,请你出来看。” 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想要的,谁敢不从?别真把他当船夫。 含珠听懂了男人话里的威胁,见妹妹也是兴奋想去的,她无奈地下了榻,亲手替妹妹系好秋里穿的披风,柔声叮嘱道:“外面风大,妹妹多穿点,出去后别靠船舷太近,小心掉下去。” 凝珠乖巧地点头,“我知道,姐姐不用担心。” 含珠摸摸她脑袋,让春柳秋兰一起出去照看。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凝珠清脆的笑声。 含珠心中好奇,悄悄挑开窗帘往外望,看不见,她额头挨得窗子更近,却只看到一个撑船的身影。他侧对她站着,衣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贴在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轮廓…… 还没看到他脸,他忽的看了过来。 含珠立即放下竹帘,仓皇退后时不小心撞到桌子,手更是将茶碗拂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含珠心跳快得厉害,捂着衣襟站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他有没有 看到她? 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心不在焉地捡起空茶碗,含珠看看刚刚自己坐着的地方,无比后悔。 船尾。 听到那声并不清晰的闷响,程钰撑船的手顿了一下。 她退得急,他只看到一张白皙俏丽的脸,还没看清她神情,她就逃了。 是在看他,还是看她的妹妹? 程钰回头,看一眼距离他足有五步远的钓鱼的几人,怔了怔,继续撑船。 晌午休息,定王在船尾小解完回来,惊讶发现程钰去掉了鼻子旁的黑痣。 “早该弄掉了,看着就倒胃口。”定王嫌弃地道,就跟他脸上的痘一样,都是小东西,船靠码头时再粘上也来得及。 “我没让你看。”程钰冷冷地回他。 定王气结。 作者有话要说:恶搞小剧场: 程钰:你倒胃口了吗? 含珠:啊? 程钰:看到我的黑痣,你倒胃口了吗? 含珠怯怯抬眼,飞快又垂下:公子脸上,没有黑痣啊。 程钰:…… ☆、第14章 客船行到徐州地界,白日还好,晚上就冷了,含珠早早让人将厚棉被翻了出来。 大抵是水土不服,含珠这两日都不大舒服,怕妹妹担心,自己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含珠悄悄忍着,不想这晚总忍不住咳嗽。含珠难受地翻个身,拉起被子闷闷咳,不知咳了几次,发觉妹妹动了动,似是要醒,含珠不愿惊醒妹妹,悄声下了榻,穿好鞋子披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里间。 她在船篷里闷了半个多月,极熟悉里面的摆设,小心翼翼地走,不用灯照也没撞到一样东西。外面榻上春柳秋兰睡得沉,都没察觉自家大姑娘起来了。 含珠用帕子捂着嘴,飞快开了门,走到外面,靠在船栏上,才放下心捂着帕子闷咳。 江风卷着湿气吹过,带走她几乎被流水淹没的声音,也彻底带走了她的睡意。 含珠扶着船栏,怔怔地看江心月影。 今日是十五吧? 距离中秋已经过了一个月。 上次月圆,她还跟父亲一起,如今…… 含珠仰起头,望天上的明月。 可眼泪不受控制,没有因为她仰头就收回去,而是随着斗篷兜帽一起落下,倒映月色泛起点点微弱的光,继而迅速消失在她掩口的帕子里。 月光清冷无情,不因凡人的愁绪伤怀起任何波澜。 她也无心赏月,捂着帕子无声地哭,香肩轻颤,斗篷下摆随风而舞,如脆弱娇嫩的丁香,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落江中。 船尾拐角处,程钰渐渐皱眉,看她在那儿站了足足两刻钟也没有回去的迹象,他慢慢走了过去,“想跳下去寻死?” 未免惊动船篷里的其他人,他声音放得极低,但又清清楚楚传到了含珠耳里。 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朝一侧退了两步,抬头,对上他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俊朗脸庞,那双黑眸古井无波般直视着她。含珠不敢再看,立即低下头,目光瞄向船门。门在她与他中间,进去吧,他好像问了她什么,她理也不理,会不会很失礼? 他毕竟是她们姐妹的救命恩人,那份恩情,远超过他当初胁迫。 只是,他刚刚说了什么? 程钰在她慌乱躲避时就停下了,看着她越发清瘦的脸庞冷声重复:“是想寻死吗?” 含珠抿了抿唇。 她恨过他感激过他,唯一不变的就是怕他,他或许只是 出于怀疑才问的,含珠却觉得这话里有斥责之意,连忙摇头辩解:“没有,我,我只是……”话没说完,又想咳了,含珠转身,背对他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咳嗽。 “不想死就进去,船上地方不大,你受寒病了不要紧,别传给我们。”程钰不悦地道。 姑娘家脸皮都薄,含珠更是从没被人当面说过这样的重话,前面哭是因为想父亲,这会儿就是因为面上受不住了,低着脑袋快步走到门前,没看他也没回他,进去后立即关门落拴,逃也似的钻进了被窝。 程钰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带着颤颤的哭音。 听了不知多久,他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见定王双手抱胸靠在那边。 程钰面无表情继续往前。 “看上她了?”定王抬腿抵在对面的船篷板上,声音低低的,戏谑味儿更足。 出门在外,他也警醒,外面传来第一声咳嗽时他就听到了,正好奇是不是那位藏于深闺轻易不出门的大姑娘,就听程钰起来了,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定王心痒痒跟了出来,可惜那姑娘身影被程钰挡了个严严实实,他没能瞧见模样,程钰难得有动心的人,他怎能不好奇? 程钰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怕她寻死,误事。” 定王不信,盯着他道:“那你为何站在这边偷看了她那么久?刚刚也没有马上回来?” “前面是拿不准主意她到底要不要寻死,等得不耐烦就去撵人,后面怕她进去后又偷偷出来,所以等了会儿。”程钰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又在定王开口前反问道:“二哥何时变得跟女人一样喜欢胡思乱想了?” “还不是关心你?”定王放下腿,拍了一下他肩膀,“明年就二十了,身边还没个女人。” 程钰闪开他手,“京城二十没有通房的世家子弟也不少。” 定王想了想,笑了,“也是,其实女人吧,刚开荤时挺新鲜的,新鲜够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你可别犯傻,真喜欢就抢来,别因为一个下人拱手将美人让出去。” 别说江家大姑娘与张福只是口头婚约,还没成亲,就是成亲了,以程钰王府子弟的身份,抢来当妾室也不是问题。 程钰没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率先回了船舱。 次日早上被小姑娘呜呜的哭声惊醒。 含珠发了烧,脑袋昏沉沉的,无力攥住妹妹的手,“凝珠别哭,让张叔去请郎中 ,姐姐吃完药就好了,别哭了,听你哭姐姐更难受了。” 说完看向匆匆赶进来的两个丫鬟,“跟张叔说,去镇上请个郎中来吧。” 幸好此时客船停在一座小镇旁,若是小村落,怕是无处寻医。 秋兰急着往外走,一开门就见自家父亲与那两个公子都在门前守着。 “大姑娘病了?”张叔着急地问。 程钰定王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了秋兰脸上。 秋兰刚要说话,船忽的一晃,却是张福听到动静跳了上来,“含……大姑娘怎么了?”走到秋兰跟前停下,眼睛往船篷里瞄。 “大姑娘病了,脸上通红,额头发烫,哥哥快去镇上请郎中吧!”秋兰急着道。 张福马上就要走。 “站住。”定王轻飘飘开口,等张福皱眉回头,他看向程钰,“你去,你脚程快。” 程钰看一眼张福,猜测定王应该是不放心张福,怕张福报官惹事,便大步往前走。 张福却认定这二人是要抢在含珠面前表现的机会,闪身挡住程钰去路,强忍怒火赔笑道:“这等跑腿的事就不劳公子了,还是我去吧?” 程钰看都没看他,继续往前走。 眼看儿子还不想让路,张叔暗骂了一句没眼界,过去将儿子拉到一旁,等程钰定王一个离了船一个回了船尾,他才将儿子扯到船头,低声提点他:“你跟他们斗什么气?他们要遮掩身份,怎么放心让你去镇子上?” “你就知道他们不是打含珠的主意?”张福憋了一肚子的火,指着船篷一股脑都发了出来,“那边船上还有空着的床榻,他不去那边非要跟含珠挤在一条船上,撑船时还偷偷往含珠那边望,不是惦记含珠是什么?现在含珠生病,他还要跟我这个未婚夫抢着邀功,爹你别将他们想的太好了!到了天津,谁知道他们会把咱们带到什么地方?” “闭嘴!”张叔低声怒斥,“你别忘了咱们一家四口的命是谁救的?人家真想跟你抢人,何必费心救咱们出来?真想稳稳当当娶到大姑娘,你就给我待在前面船上别惹事,触怒对方,小心人家要了你的命!” 张福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他是还需要咱们帮他划船掩饰,否则才不会救咱们!就是看爹你老实好骗……” 他冥顽不灵,张叔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张福也怕挨父亲打,先跳回了另一条船上。 张叔对着码 头生闷气。 张婶劝他:“行了行了,他年少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日后我会盯着他,不让他再过来。” 张叔摇摇头,催她:“我没事,你赶紧去瞧瞧大姑娘,春柳她们都小,不顶事。” 张婶快步去了。 两刻钟后,程钰领着一个年近五旬的老郎中赶了过来,上船时他气息平稳,老郎中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不敢跟程钰抱怨,进船后见里面除了后头跟着的张叔其余全是女眷,他一边擦汗一边气道:“我还没吃饭就被他强拉了回来,你们家的下人真不懂规矩,哪有强逼着人的?又不是什么大病。” 张叔张婶一起赔不是。 凝珠站在姐姐旁边,红着眼圈求他:“大爷快给我姐姐治病吧,姐姐难受。” 小姑娘生的漂亮,哭起来让人心疼,老郎中一下子没了怒气,再看床上躺着的也是个病美人,即便他上了年纪也看得心跳快了一瞬,登时不埋怨了,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望闻问切。 万幸含珠只是普通寒症,煎药服用两日便好。 “姑娘病好了多去外面走走,别怕晒,整天闷在这里头,又是郁结于心,没病也憋出病来。”临走前,老郎中语重心长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得往前看,看看这一路的好风景,心里敞亮了,身子才会康健啊。” 含珠感激道谢。 张叔张婶送郎中出门,程钰与郎中一起上岸去抓药。 里头凝珠嘟着嘴劝姐姐:“姐姐好了跟我一起出去钓鱼,别整天闷着了。” 含珠虚弱一笑,“好,都听妹妹的,凝珠先去外头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我不怕。”凝珠抱住姐姐撒娇。 含珠无奈地捏了捏她小脸。 精心调养三日,含珠总算痊愈了,她也不想生病,便戴上帷帽,与妹妹一起到外面透气,特意挑程钰定王二人看不到的位置待着。 这日饭后午睡,睡着睡着忽然听到来回来去的脚步声,含珠惊醒,睁开眼睛,震惊发现船篷里一片昏暗,仿佛到了日落黄昏。 含珠愣了会儿才记起真正的时辰,意识到不对,她迅速下榻走到窗前,挑开竹帘一看,但见江面浪潮涌动,幽幽吓人,再看天上,乌云压顶,与江水一个颜色。 “咣当”一声,桌上的果盘突然落了地,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船摇摆得太厉害晃下去的。 “姐姐?”凝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含珠刚要安抚妹妹,外面忽的一道响雷,伴随着噼啪闪电响,跟着是狂风暴雨,天更黑了。 “姐姐我害怕!”凝珠看到那刺眼的闪电了,尖叫一声,捂着耳朵哭了起来。 含珠也怕打雷,这会儿却顾不得自己,赶回妹妹身边将她搂到怀里,帮妹妹捂住耳朵。 “姑娘,船家说风雨太大必须靠岸,姑娘先抓稳了,小心别摔着!”春柳秋兰一起赶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将里面的小物件往箱子里收,船剧烈摇晃,她们两个也东摇西摆的,看得含珠心惊胆颤。 暴雨啪啪砸在船板上,如催命的鼓。 船门忽的被人踹开,狂风灌入似猛兽呼啸,含珠不由抱紧妹妹,惊恐地望着内室门口。 程钰浑身湿透,挑起帘子,将手里两套蓑衣丢了进去,盯着含珠道:“马上靠岸了,你们穿好等着,别乱动。” 说完又疾行而去。 情况紧急,含珠让妹妹抓住床柱,她摇晃着去捡蓑衣,一大一小,先帮妹妹穿上,她自己再穿好。正好春柳秋兰也收拾好东西了,主仆四人搂作一团,期待船快些靠岸。 然而他们运气不好,船行在郊野之外,远远可以望见前面有个小村子,但这样大的风浪不可能再继续前行,只能临时找个地方靠岸。没有码头,男人们先跳上岸将两艘船绑在树上,绑好了船依然晃得剧烈。 “你去接你娘,一会儿再到这边来!”张叔迎着风朝儿子大喊。 张福再想英雄救美,亲娘还等着他护,只好先赶过去。 这边张叔与程钰上船去救四个姑娘,定王在岸边等着接应。 程钰动作矫健,先张叔一步赶至船舱,一句话都没说,拽住含珠姐妹就往外走,一手牵一个。船摇摇晃晃,姐妹俩东倒西歪,程钰不得不改成一手扶船,另一手紧紧搂住含珠,大喝道:“你抓紧她!” 含珠此时也没有心思顾忌男女避讳,牢牢将妹妹护在怀里。 船一晃,凝珠倒在姐姐身上,含珠歪到程钰怀里,程钰重重撞向船杆。 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船头。 船头左右没有护栏,更是危险,三人全靠程钰站得牢才没被风吹走。 定王在岸边伸手,含珠先送妹妹过去。 定王抱住凝珠,将她放到地上,回头正要接大的 ,那边一个大浪毫无预兆涌了过来,客船被撞得几乎倒仰。剧烈摇晃中,含珠不受控制朝程钰跌了过去,程钰脚力再稳这种情形也站不住,顷刻间随她一起栽落江中。 掉下去时在船边,再冒出来,程钰到了张福那条船旁,身边没人,他回头看,就见含珠已经被浪卷出了丈远。 “等我回来!” 他朝定王指了指前面村落的方向,下一刻潜入水中,在暴风雨里追向那被江水吞噬的姑娘。 天色昏暗,水流湍急,转眼间两人都不见了人影。 岸上,凝珠被定王箍在怀里,对着江水嚎啕痛哭。 张福送完母亲匆匆折回岸边,欲同去救人,一个大浪拍来,他本能地后退,脸色惨白。 张叔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收回想要劝阻儿子的手,跪在岸上磕头,泪水混着雨水狂流:“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大姑娘平安吧,求老天爷开恩,放过我家姑娘……” 额头碰地,张叔喃喃地赔罪:“老爷,阿福配不上大姑娘,恕老奴不能遵守老爷的遗愿了,您放心,只要大姑娘能平安归来,老奴一定会为大姑娘找个真正配得上她的英雄。” 那是他的儿子,他不愿看他下水送死,可儿子真跳下去了,至少证明他对大姑娘是真心…… 谁想儿子连份真心都没有。 无才无德无担当,他继续默认这桩婚事,才是真正对不起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肥吧?眼看英雄救美的戏份就要来了,你们真的不撒花鼓励一下吗?这个决定明天男主的福利程度哦~ 程钰:救人能有啥福利? 佳人:湿身啊,人工呼吸啊…… 程钰掏出匕首:你们看着撒花吧,这个真是自愿的,你们不送花我也不会怎么样,真的。 ☆、第15章 江水清冷刺骨,含珠被急流卷着往下游走,才冒出头喘口气,马上又被浪涛拍了下去,沉沉浮浮,想抓住什么,触手所及全是水,无处借力。 随波逐流,含珠冒出江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江水争先恐后灌入喉咙,呼吸困难…… 她闭上眼睛,那些恐惧冰冷,好像都消失了。 蓑衣早被江水冲散,身穿白裙的姑娘渐渐沉了下去,裙摆展开,像绽放在水里的丁香。 程钰目光一凝,游鱼般窜到她身前,搂住那纤细腰肢冲向水面。哗啦一声,他带着她出了水,抹把脸,透过帘幕般的暴雨,发现两人在江中央,距离岸边大概有两丈远。 怀里的人明显昏了过去,程钰没有浪费时间喊她,搂着她腰往右岸游。好不容易前进一段,水流陡然一变,又将二人卷到江心。程钰毫不气馁,一次次尝试,终于到了岸边。 他扔她上去,自己被江水往前带了一大段,再次扒住岸,程钰一跃而上,疾步赶向含珠。 她长发早散了,搭在江边的污泥里,唯有一张脸惨白可怜,任由雨水冲刷。 程钰将她摆平,双手按她腹部,她无意识地吐水,人却没醒。 “醒醒?”程钰拍了拍她脸。 她脑袋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依然毫无知觉。 大雨倾盆,程钰弯腰,用肩膀帮她挡雨,看看她冷得发紫的唇,他目光微闪,一手捏住她鼻子一手掐她下巴迫她张嘴,深吸一口气,低头,为她渡气。 嘴唇紧紧贴合,送气时,舌不经意碰到她的。 程钰手臂肌肉绷紧,眼前是她紧闭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 每一次,她好像都在哭,被他威逼哭了,父亲死了哭了,被狗官凌.辱哭了,夜里生病想念父亲哭了,像是水做的人,眼里永远都含着泪珠,如她的名字。 含珠含珠,本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吧?像她照顾妹妹那般。 可惜她是姐姐,她只能护着妹妹,父母双亡,没人护她。 程钰闭上眼睛,专心救人。 连续渡了几口,她都没醒。 程钰不信邪,一次次继续。 他在江水里追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捞具尸体上来的。 含珠转醒,就见男人鼓着腮帮子凑了过来,她震惊又茫然,想要开口,他唇已经贴上了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看他被雨水打湿的细密眼睫,感受着他缓缓渡气给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含珠一动不动,却在他松开她鼻子抬起头时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又在他再次压下来之前及时“苏醒”。 目光相对,程钰怔了一下,随即解释道:“你方才掉到江里,我刚救你上来。” 弦外之音,也就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他是为了救人才碰她,心中无愧,并不怕她知道,只是不想她尴尬。 含珠装作晚醒也是为了避免尴尬,听他没有解释他如何施救的,含珠反而松了口气,望向前方:“我妹妹她们呢?咱们马上回去?” 程钰站起身,眺望周围,皱眉道:“这边都是山,看起来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进山去寻藏身之处,路滑不小心跌下去,反而更危险。不过刚刚你我至少漂出了两里地,冒雨赶路,你能坚持住吗?” 听她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她,却见她浑身湿透,衣裙紧贴在身,胸前美景一览无余。 在她发觉之前,程钰及时别开眼。 含珠遥望山外村子的方向:“能。” 她落了水,妹妹肯定吓坏了,早点回去妹妹就能少担心一会儿,况且身上都湿透了,现在避雨有什么意义?拨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含珠紧紧盯着男人衣摆,他走了,她紧跟而上。 雨声哗哗,江水呼啸更吓人,程钰见她脑袋朝山那边歪着,分明惧怕江面之景,不由放慢脚步,走在她右侧,冷声提醒道:“路滑,你小心些,别摔下去。” 江水在这里进了山,岸边多草起伏不平。 含珠点点头,默默走了会儿,想到自己还没谢他,含珠小声道:“公子又救了我一命,我……” “我水性好,救你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再谢,专心走路。”程钰不喜这种客套,马上打断她。 含珠低下头,鼓起勇气看向江中。 那样急的水,看着就吓人,他定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才敢跳水救她的吧? 正看着,一个大浪拍了过来,溅起水波飞上岸,含珠情不自禁往里挪,不想一脚踩空,朝里面被荒草掩盖的水坑栽了下去。 程钰伸手拉她,拉到了,可惜脚下一滑,非但没有救她上来,他自己也掉了下去,那一瞬什么都来不及考虑,他下意识地扣住她脑袋按在怀里,自己仰面朝天掉落水中。 万幸这只是个 普通的洼坑,里面没有巨石。 含珠扑在男人怀里,坑浅,她一抬头就露出来了,程钰也马上坐了起来,怕她摔倒,双手还扶着她腰。大雨瓢泼,含珠坐在男人腿上,雨水冲得她难以睁开眼睛,尴尬地要挪开,脚下踩到淤泥,滑不溜秋地才站起来又栽了下去。 “别动。”她笨鸟一般折腾,程钰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挪到一边,他先上去,再伸手拉她。 含珠左脚先迈上去,踩实后刚想抬右脚,左脚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疼,身子再次下跌,也该程钰倒霉,岸边草滑,他又被她扯进坑中。 心里有气,这次他就没有再护她了,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坑底都是水,含珠撑起胳膊探出头。 “上辈子你是不是笨死的,连路都走不好?”程钰跨坐在她身上,看她一身污泥,越看越气。 落水后,含珠心底本就积攒了无尽的恐惧与后怕,这会儿挨了骂,加上脚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脚疼……” 她忘了推他下去,坐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程钰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烦她哭。 跟她自己偷偷哭,跟她抿紧嘴无声落泪相比,他更愿意看她哭诉委屈,告诉他她为何要哭。 他从她身上挪了下来,看向她隐在水里的脚,“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他声音温柔,哪怕只有一点点,含珠也听出来了,睁开眼睛看他,想要止住泪。 但经历过那样的惊险,一旦哭出来就不是那么好憋回去的,不哭出声,依然抽抽搭搭的,听起来可怜巴巴。程钰恍若未闻,摸到她左脚脚踝,试探着捏了下,她轻轻“啊”了声,生怕他再捏,急着劝阻,“疼……” 声音颤颤的,像是撒娇。 程钰不知为何想到了京城两岁的小表弟。 他扭头看去。雨水冲走了她脸上的污泥,一双杏眼装满哀求,跟表弟求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背你走。”他收回视线,人也背朝她转了过去。 含珠愣住,怔怔地看他宽阔的背。 “快点,水里可能有蛇。”程钰不耐烦地催道。 含珠打了个激灵,看周围的荒草都觉得可怖,不敢多待,忍着脚疼爬到了他背上。 “抱紧了。”程钰低声道。 含珠心中一颤,还是乖乖地将撑 着他肩膀的手放下去,交叉抱住他脖子。 程钰稳稳站了起来。 一起来,她全部重量就压到了他身上,前胸贴后背。 含珠比他还先发现这个动作的尴尬,等他跨上去,她悄悄松开他脖子,尽量后仰,让胸前离开他,然而他走路一晃一晃,她偶尔还是会碰到他,含珠羞极了,暗暗咬紧了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春柳一般年岁,那里却早早鼓了起来,春柳伺候她沐浴的时候总会羡慕地夸她,说她哪里都美。含珠脸皮薄,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也不懂为何鼓的就是美,只知道她宁可不鼓,也不想要现在的羞人。 手心下面,他肩膀那么硬,石头一样,或许,他感觉不到? 含珠睁开眼睛,悄悄看他。 他头上布带绑得紧,长发未落,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脸庞,雨冷,他侧脸看起来更冷。 好像每次看他,他都是如此冷冰冰的样子。 “你想掉下去?”男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含珠慌乱看向一侧,想回答,又觉得他这是训斥不是询问,好好的她怎么会想掉下去? “趴好了,你往后仰我走路困难。”程钰紧接着又道。 含珠抿抿唇,嘴角翘了起来。果然是在训她,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像是那晚,他直接赶她进船就好了,非要先问她是不是想寻死。 但她知道他是好人,刻薄的话里隐藏着好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含珠乖乖趴了回去,这等情形,没法避讳了,只盼他感觉不到吧。 可程钰怎么会感觉不到? 像是背了一块儿大豆腐,他走一步,她就晃一晃。他肩膀有多硬,她身上就有多软,抱着他脖子的手臂,贴着他背的胸脯,挨着他腰的腿,还有她身上越来越浓的雨水也遮掩不了的幽香。 她躲他,他也轻松,只是那豆腐尖儿还会碰到他,一下一下的点,比紧挨着还折磨人,所以他索性让她趴下来。 默认好了姿势,两人都不再说话。 她渐渐放松了,敛了香,他呼吸却越来越重。 含珠不好意思了,小声问他:“我自己走吧?” 程钰脚步一顿,放她下去,指着前面道:“好。” 含珠没料到他真的放开她了,莫名有些失望,不过他累了,当然要让她自己走。 理好心绪,含珠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走。 程钰站在原地看她,等她意识到不对回头,他才走过去,盯着她眼睛问:“疼吗?” 含珠低头。 “我问你疼不疼。”程钰蹙眉问。 他像学堂里最严厉的先生,含珠害怕,看着自己踩在泥水里的白绫袜,老老实实答,“疼。” 程钰二话没说,重新蹲在她身前。 她眼睛一酸,哽咽着问他:“你不累吗?” “累了我自会放下你。”程钰头也不回地道,“身边有靠山你不靠,因为客气瞎顾忌,靠山真走了,你岂不后悔死?当初我承了令尊的情,你们姐妹遇难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你若有求于我,尽管开口,你不说,我不会主动帮你。” 含珠泪如泉涌。 他这话,是说他愿意做她们姐妹的靠山吗? “上来。”她迟迟不动,程钰又催了一遍。 含珠不再犹豫,熟练地趴了上去。 他托着她腿往上颠了颠,继续大步往前走。 含珠偷看他冷峻侧脸,想要言谢,又觉得她欠他的恩情,一个谢字根本偿不清。 两里地,其实也不算远,走过那段山路,前面就平整了,程钰很快就到了村子附近,靴子踩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 张叔穿着从村人那里借的蓑衣守在村头,远远瞧见那边有人影,他心中一喜,跑着迎上去,见真是自家姑娘,张叔老泪纵横,“姑娘,姑娘你回来了!” 程钰将含珠放了下去。 “二姑娘呢?”见到忠仆,含珠先打听妹妹。 张叔一边将蓑衣往她身上套一边笑着解释:“二姑娘没事,咱们寻了一户人家歇脚,我领姑娘过去,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脚扭到了,无法走路。”程钰面无表情开口,算是解释他为何背她。 张叔担心地看向含珠的脚,见她绣鞋都不见了,心疼道:“姑娘受苦了,这,我先回去报平安,劳烦公子再背我家姑娘一程?公子看,咱们就歇在那家,我先去了啊!” 指完路就扭头跑了,脚步轻快。 他如何能不高兴? 这样俊朗的人物,还不顾生死去救姑娘,有情有义,简直就是老天爷送给大姑娘的好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程钰:谁是她的 好姻缘?你别想太多。 张叔:你居然看不上我家姑娘?将来别后悔! 程钰:╭(╯^╰)╮ ☆、第16章 一行十几人,普通农家住不下,张叔挑了里正家的大宅子,用十两银子包下了东西厢房。 程钰一直将人背到东厢房门口才去了对面。 他跟定王住一间,进去时察觉有人一直在愤怒地注视他,程钰无动于衷,也没理会定王意味深长的打量,先去换洗。 女眷那边就忙多了,张婶领着秋兰去厨房提热水,春柳先服侍含珠脱衣擦干,她擦左边凝珠就抱着姐姐右边手臂,一会儿两人再换个位置。含珠被妹妹这副黏人劲儿弄得心软软的,柔声哄道:“凝珠别怕,姐姐没事了,你看姐姐好好的,是不是?” 凝珠埋在姐姐怀里,泪疙瘩一串一串地掉。 姐姐是她最亲的人,比爹爹还亲,姐姐掉水里她哭,姐姐回来了,她还是忍不住哭。 含珠拿她没办法,听张婶说热水备好了,她笑着帮小丫头擦泪,“凝珠跟姐姐一起洗?” 凝珠哽咽着点头,“我帮姐姐擦背。” 姐俩真就一起去泡热水澡了。 “姐姐身上真香。”水汽氤氲,凝珠坐在姐姐身后给她擦背,深深吸了口道,“我最喜欢姐姐身上的香了,比什么香膏都好闻。” “妹妹长大了也香。”含珠心不在焉地陪妹妹说话,手拿巾子擦拭前面,碰到胸口,她脸上发烫,又想到了那一路。他力气大的惊人,除了她自己要下来那一次,他都没有停过,稳稳地背着她在雨里行走,肩膀比记忆里小时候爹爹的还要结实宽阔,让人安心。 想到他,马上又想到江边他低头亲她…… 含珠不自觉地攥紧了巾子 她当然知道他是在救她,可,嘴对嘴,不是亲是什么? 幸好他是正人君子,没有占别的便宜。 外面雨声噼啪,含珠抿抿唇,心乱如麻。 她被他亲了,两人也有了那么长的肌肤相亲,她却另有婚约。爹爹走时将她许给张福,那是爹爹信任的人,含珠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嫁张福了…… 念头一起,含珠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顿时又羞又愧。 人家只是出于侠义之心才救的她,她竟因此而悔嫁?不嫁张福,难道要嫁给他?她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道,他也没有救人之外的其他意思,她先乱了心,如何对得起爹爹自小的教养,如何对得起张叔一家人的忠心? 含珠抬起巾子 蒙到头上,温热的水顺着脸庞下流,越来越缓,她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到了天津大概就分开了,除此之外,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沐浴完毕,含珠换上从里正家小姐那里借来的新衣裳,跟妹妹一起钻进了被窝。 张婶端了一大碗姜汤过来。 张叔也端了姜汤去了程钰那边。 等程钰喝了汤,张叔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正正经经磕了三个头:“公子又救了我家姑娘一命,老奴代姑娘谢过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江家无以为报,日后公子若有吩咐,老奴定全力替公子效命。” 程钰神色淡淡:“不必,当时我在水里,一时冲动就去救了,如果我在岸上,未必会去。” 张叔没料到他是这种态度,错愕地抬起头。 定王翘着嘴角看热闹。 “出去吧。”程钰开口撵人。 张叔回神,神色复杂地道:“好,老奴就不打扰两位公子休息了。”收好碗退了出去。 程钰躺在了炕上。 定王靠在炕里头,伸脚踢了踢他腿,“一时冲动就去救人,你就不怕自己也回不来了?还背了她一路,啧啧,我可没看到你对哪个姑娘这么体贴过。” “如果是江家二姑娘落水,你会不会去救?”程钰闭着眼睛问。 定王怔了一下。 凝珠落水…… 他应该会救吧,他水性好,这点风浪根本不看在眼里,凝珠又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明白了程钰的意思,定王反驳道:“我跟凝珠多多少少都有了点交情,你跟那位大姑娘难道也朝夕相处过?” “当初你昏迷不醒,我用匕首挟持了她一路,不救她,我心中有愧。”他喜欢问东问西,程钰重新坐了起来,对着窗外道:“二哥别乱猜了,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思,就算有,我也不会找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姑娘。京城美人多的是,真想要,我早娶了纳了。” 定王半信半疑,拐弯问道:“说起来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位大姑娘,长得是不是很美?” “好奇就自己去看。”程钰瞥他一眼,继续睡觉。 定王干笑两声,不再逗他。 隔壁厢房里头,两个船家站在窗前预测雨势,张福忽的从炕上跳下地,抓起蓑衣往身上披。 “你去哪儿?”张叔皱 眉问。 “我去江边看着,别叫人冒雨偷了东西。”张福闷声道。 张叔正好也有话想跟儿子说,便穿上另一套蓑衣跟他一起去了,出了里正家,张叔跟儿子并肩而行,叹气道:“阿福,爹仔细想过了,你跟大姑娘的婚事还是算了吧,咱们是下人,配不上的,勉强凑一起也过不到一处。” “他就配得上含珠?”张福突地转身,指着里正家吼了起来,“他就配得上含珠?爹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你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妻妾?你知道他家里长辈会不会像顾家那样瞧不起含珠?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把含珠给他,你是他爹还是我爹!是,我是配不上含珠,可我会对她好,把她当菩萨供着,入了赘还有爹你亲眼盯着,至少能保证含珠不会被人欺负,你说,我哪里比不上他了!你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爹你回去吧,今天我话撂到这里,除非含珠亲口跟我说她不愿嫁我,我就还是江家的入赘女婿,你也没资格管我!” 张叔愣住,回神时,张福已经跑远了。 看着儿子在雨里狂奔,再想想儿子的那番话,张叔又动摇了。 他光想着要找个容貌才干配得上姑娘的,怎么忘了考虑男方家里?大姑娘无父无母没有兄弟照应,一旦嫁出去在娘家受了欺负,他这个仆人难道能登门为大姑娘做主?还有那位公子,冷冰冰的,瞧着对大姑娘也没有心思。 儿子再胆小,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真想着好好跟大姑娘过日子了。 罢了,先摸清楚那位公子的来历吧。 两日后,江面彻底恢复了平静,一行人重新登船。 含珠怕撞见那人尴尬,除了带妹妹出去透气,照旧闷在船篷里。 张叔耐性好,船快到天津了,趁晌午用饭三人聚在一起,他才闲聊般问程钰:“明日这会儿船应该就能到天津码头了,不知两位公子有什么安排?” 程钰与定王对视一眼,低声道:“我在城里有处宅子,送给你们全当这一路掩饰的谢礼了,到了地方,我会把地契给你,你们安心住着便是。” 张叔大惊,“这怎么好意思?我……” 程钰冷声打断他:“你回去与你家姑娘商量,如果她也不愿意收,我出三百两卖给你们,你们不想买,便暂且在那里落脚,看好别的宅子后再搬走,全凭你们定,我不强求。” 他冷冰冰的,张叔心里发憷,讪讪将打听他来历的话咽回肚。 回头他去找含珠商量宅子的事。 含珠得知对方冷淡的态度,心底因为即将离别生出的那丝淡淡怅然不舍更淡了,苦笑道:“是咱们欠了他的恩情,怎好收他的宅子,张叔,咱们初来天津,人生地不熟,暂且在他那里住几日,等张叔寻到合适的宅子咱们就搬走。” 本就是萍水相逢,既要分别,那就彻底断个干净吧。 说完正事,含珠喊来妹妹,笑着捏捏妹妹的脸蛋,“明天就上岸了,船上做饭不方便,妹妹先告诉我你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做。” 凝珠高兴极了,掰着手指头给姐姐数。 含珠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这才是她命里最重要的人,姐妹俩在一处,平安就够了。 张叔瞧了会儿她们姐妹相处,摇摇头出去了。 程钰听说他们要另买宅子,没说什么。 次日正午,客船靠岸。 此时已是十月下旬,北方天冷,码头上更是寒风刺骨。 凝珠小脸被狐毛兜帽遮掩了大半,抱着汤婆子朝姐姐诉苦:“好冷啊。”家里冬天也冷,但没有这么大的风啊,飕飕地往衣服里钻。 含珠也冷,头戴帷帽将妹妹搂在怀里,见那边张叔雇了骡车来,她最后看一眼张叔旁边一身黑衣的男人,目光在他易了容的平凡脸庞上扫过,自嘲地笑了笑,牵着妹妹走了过去。 “姑娘快上车吧,你们在车里等着,装完行李咱们就出发。”张叔呵着气道。 含珠点点头,先扶妹妹上车,她再由张叔扶着上去了。 船上东西多,春柳秋兰都得帮忙搬东西,含珠挑开一道帘缝眺望码头,找了又找,没看到那人,只看见他的同伴跟真正的伙计一样,来回搬东西。 “码头上鱼龙混杂,姑娘还是放下帘子吧。” 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含珠吓了一跳,看都没看他站在哪儿,放了帘子就坐正了。 原来他一直守在车边…… 除了装作伙计守着主人,也有继续拿她们姐妹当人质威胁张叔他们别报信的意思吧? 这二人始终都在防着自家主仆。 他们又是什么来头? 满腹疑惑,却注定问不出口。 装好行李,程钰充当含珠姐妹的车夫走在前面,为后头张叔等人领路。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车队停在 了一座宅子前。 因为主人常年不在,宅子只有一对四旬夫妻守着,开了门,见到众人吃了一惊。 程钰上前低语几句,夫妻俩连忙大开宅门,口里喊程钰“二爷”。 彻底安顿下来,红日已经西斜。 程钰喊来张叔,指着两个下人道:“他们对城里极熟,你们买宅子买人,不管有什么需要,都可请他们帮忙。” 张叔连忙道谢。 程钰看向定王,起身道:“那我们走了,就此别过。” 张叔懵了,“公子这就走了?” 程钰边往外走边道:“还有事做。” 击退倭寇,他们九月就该回京的,因为那群刺客才耽误到今日。 心仪的大姑爷要走了,张叔理智全乱,跟在他身后追问:“那公子何时回来?” “不会再来。”程钰无情地道。 张叔心头一跳,硬着头皮道:“那公子要去何处?日后有幸去公子故里,老奴也好登门……” 定王朗声大笑,回头看他:“他住的地方,你们不敢去的,进去吧,好好照顾你家两位姑娘,若敢做奴大欺主的事,日后让我知道,我扒了你们全家的皮!” 言罢翻身上马,看一眼内院的方向,迎着夕阳扬长而去。 “公子?”张叔拦在程钰马前,实在舍不得他走,哀求问道:“公子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自家姑娘那么好,他真的一点都没动心? 那边张福站在门前,紧张地盯着程钰。 程钰骑在马上,对着夕阳沉默片刻,第一次正眼看向张福,“她是可怜人,既然江老爷将女儿托付给你,你便照顾好她,胆敢欺她,我要你的命。” “谢公子成全!”张福感激地跪了下去,“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对大姑娘好,不负老爷嘱托!” 他看这人不顺眼,他嫉妒他会功夫,嫉妒他容貌好,但他心里知道,这人真想跟他抢大姑娘,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所以听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张福欣喜若狂,高兴得再无恨意。 程钰紧紧马绳,将她含泪的模样赶出脑海,轻喝一声,催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程钰:我走了。 含珠:嗯。 程钰:我不回来了。 含珠:嗯。 程钰:…… ☆、第17章 程钰与定王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路上危险,到了京城附近反而安全了。 两人先进宫拜见天子。 定王遭倭寇余党刺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关系到儿子的安危,明德帝忧心不已,此时看到活生生的儿子,龙颜大悦,先重重赏了儿子侄子抗倭之功,才对程钰道:“怀璧先回去吧,你们兄弟俩这么久没有消息,你父王也很是担心。” 他跟儿子有贴己话要说,外人不便在场。 程钰识趣地告辞,倒退着走出大殿。 殿外,初冬阳光惨淡,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宫更显寂寥。目光投向静王府的方向,程钰心底没有丝毫回家的暖意。父王会担心他?别说他只是失踪,就算有人将他的尸首抬回去,那人也不会眨下眼睛吧? 可那是他的家,他只能回那里。 出了宫,程钰接过小太监牵过来的马,不急不缓地朝王府行去。 不消两刻钟,便到了静王府门前。 他的贴身侍卫陈朔早就在门外等着了,看到他骑马行来,陈朔激动得面色发红。当时二十几个刺客追杀,定王还受了伤,他虽然带着人引开了刺客,然二爷迟迟不归,他忍不住往坏了猜测,此时重逢,竟恍如隔世。 “府里如何?”程钰没有属下那么多感慨,边往正院走边问。 陈朔低声道:“太后去五台山祈福,世子爷也去了,说是腊月里才回来,其他一切如旧。” 程钰嗯了声,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到了正院,陈朔不用他提醒就在院门口等着了,程钰自己往里走,对上堂屋正门,看到里面一家四口。 静王程敬荣也看到次子了,他将怀里五岁的幺儿放到地上,摸摸他脑袋道:“你二哥回来了,钧哥儿去接接。” 男娃扭头看看,有些害怕地缩到父亲怀里,抱着父亲道:“二哥凶,我不敢去。” 程敬荣笑了笑,没再勉强。 坐在第三任静王妃谢氏下首的程岚已经很懂事了,看看母亲,她笑着唤胞亲弟弟,“钧哥儿过来,姐姐领你去迎二哥。” 钧哥儿这才不大乐意地从父亲腿上跳下地,跑到姐姐身边,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怯怯地看向外面。 “二哥回来了,吃过早饭了吗?”程岚在门口停下,浅笑着问走进门的高大男人。 十岁的 小姑娘,模样酷似谢氏,不笑的时候文文静静,笑起来温婉大方,从小到大礼节上让人挑不出错,而她作为静王府唯一的姑娘,也是备受王爷程敬荣宠爱,每个月的月例跟三位爷一样。 程钰与这对儿同父异母的姐弟没什么感情,淡淡应一声,走到程敬荣身前行礼:“父王。” 对那边只长他八岁的谢氏视若无睹。 谢氏也没看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程敬荣习以为常,皱眉问次子:“怎么回来这么晚?没出事吧?” 程钰垂眸道:“遇到几个刺客,好在有惊无险。” 程敬荣点点头,摆手道:“奔波了一路,先回去歇歇,晚上到这边来用饭,父王为你接风。” 没有问刺客是谁,没有问儿子有没有受伤,也没有问他这段时间躲在何处,好像儿子回不回来,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程钰走完过场,转身就走了。 钧哥儿继续赖到父王腿上,高兴地问:“什么叫接风啊?有好吃的吗?” 程敬荣哈哈大笑,捏捏儿子的小胖脸,扭头同谢氏道:“整天就惦记着好吃的,跟你一样。”黑眸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讨好和丝丝情意。 谢氏是个冷美人,闻言蹙蹙眉,起身道:“我那边还有事,先带岚儿回去了。” 程敬荣笑着看她们娘俩走远,抱起幺儿道:“走,父王教你读书去,钧哥儿功课背得好,父王就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钧哥儿不喜欢读书,却也不敢不听父王的话,乖乖地由父王抱着去了书房。 长风堂里,程钰换过衣裳,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那一家四口说笑的画面,浮现江家姐妹一起跪在他身前求他帮忙的场景。程钰自嘲地笑,定王说江家姐妹可怜,他没觉得,至少她们还有一个真心牵挂对方的亲人,定王跟他一样早早丧了母,但定王也比他强,皇上对定王是有父子情的,不像他…… 母亲死了,父亲不喜,兄弟姐妹都不是亲的,身上有病,想成亲生子都不行。 他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二爷,舅夫人派人送信儿来了!”陈朔匆匆赶了过来,还没进屋就急着通传,“表姑娘与洵少爷在院子里玩时摔了一跤,额头撞在路边石头上,昏迷不醒,舅夫人先将人带回了武康伯府,得知二爷回来了,请二爷马上过去!” “谁昏迷不醒?”程钰立即跳下地,沉着脸往外赶。 “是表姑娘!”陈朔知道洵少爷才是自家二爷放在心尖上的,连忙解释道,“二爷别急,洵少爷没事,就是吓哭了。” 程钰脸上总算好看了些。 程敬荣向来不管他与母族的事,程钰也没让人过去通传,径自骑马朝舅舅武康伯的府邸赶去。到了那边,舅母方氏早派丫鬟等着了,他一到,直接将他请去了菊园。 武康伯府一共有两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给了静王爷当续弦,早早没了,小姑奶奶嫁给云阳侯楚倾当侯夫人,去年正月难产去了,丢下一女一儿。云阳侯楚倾是个宠妾灭妻的,不喜欢妻子,对妻子给他生的儿女也不喜欢,方氏心疼外甥外甥女,就常常接他们回来住,安排在小姑奶奶出阁前的菊园。 程钰赶到菊园,先听到小表弟阿洵哇哇的哭声。 他的心揪了起来。 屋里头,武康伯周寅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世子周文庭站在父亲身旁,眉头紧蹙,二少爷周文嘉坐在床边,对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偷偷抹泪,小声嘀咕着什么,武康伯夫人方氏则抱着哭闹不止的阿洵边走边哄,“阿洵不哭,姐姐睡着了,很快就醒来陪阿洵玩了……” 阿洵被吓到了,哭起来就止不住,哭一会儿看看床上,见姐姐一动不动就继续哭。 “舅父,舅母。”程钰大步走了进来。 方氏长长地松了口气。 丈夫老实憨厚,站到姐夫妹夫跟前就没了底气,这么多年一直都被程敬荣楚倾压着。次子年幼,有勇无谋,顶不上事,长子够稳重,只是自家身份低,他一个小辈站出去也没人正眼看他,只有程钰这个外甥靠得住,凭他王府二爷的身份,去楚家讲理楚家人就得开门招待。 程钰跟舅父舅母打过招呼后去了床前,见表妹楚菡额头缠了纱布,脸色惨白,因为闭着眼睛没有了平时的戾气,可怜巴巴的跟江含珠简直分不出彼此,他愣了一下,才转过身问道:“伤势如何?” 方氏先抱阿洵去了外头,周文庭才低声替父亲回道:“太医说表妹伤到了脑子,能熬过今晚,或许有救,熬不过……” 他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 程钰又看一眼楚菡,冷声问:“好好的怎么摔了?” “还不是楚家那个姨娘害的!”周文嘉突然吼了起来,哭得眼睛都红了,“那个贱.人仗着得宠先害死姑母 ,现在又害表妹昏迷不醒,我看他下一个就要害咱们表弟了!贱.人,表妹真活不了,我去跟她拼命!” “闭嘴!”周寅瞪着儿子道,“你有证据吗?你表妹身边的丫鬟都说是她自己绊倒的,你有什么证据去指认人家?还拼命,楚家侍卫个个功夫超群,你打得过谁?只会逞强闯祸,没一点脑子!” “那你说该怎么办!”周文嘉怕母不怕父,仰着脖子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表妹被人欺负?” 周寅噎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程钰。 “楚倾领兵在外,现在去楚家也找不到人做主,等表妹醒来问清楚再说吧。” 程钰也没有好主意,无凭无据,他们没法将罪名扣在那个姨娘头上。换个没本事的姨父,或许可以逼迫对方处置了疑凶姨娘,可楚倾是谁?那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战将英雄,是明德帝眼里的红人,人也聪明,对明德帝忠心耿耿,不仗着战功作威作福,但谁要是惹到他,他也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想管他的家事,别说他,就是父王去了他也不会听。明德帝倒是有资格管,但他为何要插手宠臣家事? 外面阿洵还在哭,程钰走了出去。 方氏知道他与阿洵亲,低头哄小外甥,“阿洵看看这是谁来了?” 阿洵哭声顿了顿,小胖手揉揉眼睛,看见最疼他的表哥,更委屈了,哭着伸手要抱,大眼睛里泪珠串串往下掉,“姐姐流血了……” 程钰接过小家伙,抱着他去了院子,“阿洵不哭,姐姐没事的,你哭了姐姐也想哭……” 阿洵靠在表哥肩头,抽抽搭搭的,泪水濡湿男人衣裳。 傍晚程钰没有回府,在这边用了饭。饭后方氏要抱阿洵去她那边睡,阿洵出生后便跟姐姐形影不离,晚上也睡一起,这会儿更不愿去,谁抱他他就哭,最后自己缩在昏迷不醒的姐姐身边睡着了。 方氏想留在这里守着,冬天夜冷,程钰担心舅母病了,劝她回去,周文嘉便道:“娘你去睡吧,我跟表哥一起守着表妹。” 他与楚菡青梅竹马,情分非同一般。 方氏就跟丈夫长子一起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程钰,若有消息,马上派人去叫她。 送走母亲,周文嘉坐在床边紧紧盯着表妹,程钰看了会儿,在书桌前落座。 熬到二更天,周文嘉再也坚持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程钰毫无睡意,听阿洵梦呓般喊姐姐,他悄无 声息走到床头,见阿洵露在外面的小脸白里透红,睡得应该还不错,他放了心,俯身帮小家伙掩被子。 起身时,目光落在了楚菡脸上。 小姑娘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程钰心中一惊,伸手过去。 没有鼻息。 程钰又去按她脖子,也没有跳动。 他身体僵硬,视线移向阿洵。 男娃依赖地靠着姐姐,对姐姐的离去毫无知觉。 若是他知道最喜欢他的姐姐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会哭成什么样?或许他还小,还无法体会生离死别的苦,可他总有长大的一日,那时候没有母亲姐姐,亲爹不喜…… 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想到表弟也要过那种行尸走肉的日子,程钰攥紧了拳头。 他再次看向死去的表妹。 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哭得如梨花带雨的脸,是一双仿佛永远含着雨雾的杏眼。 鬼使神差的,程钰心底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谁叫她们二人生得一模一样? 初遇时江含珠脸颊还有些圆润,经历过丧事又在船上劳顿一个多月,她瘦了不少,除了因为长表妹一岁个头略高些,身段玲珑些,闭上眼睛的话,恐怕楚倾都分辨不出两人的差别。那么他让江含珠假冒表妹,阿洵就不用伤心了,有姐姐照看,他被人暗算夭折的可能也就越小。 至于江含珠是否愿意…… 程钰心冷如铁。 他救了她两次,一次算是抵了胁迫她的债,那么现在,是她欠他一命,该她报恩了。 “文嘉。”程钰按了按周文嘉颈骨。 周文嘉猛地惊醒。 程钰拉他起来,挡住床上道:“去请舅母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他一人办不好这事,想要瞒天过海,得舅母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里出来两个渣爹,大家的小心肝还受得住么?哈哈,大家别骂程钰冷血,他会自作自受的,这章里面有暗示哦,看你们能否脑补出来~ ☆、第18章 程钰定王离开的第二日,含珠姐妹得了一条小柴狗。 是隔壁家的,母狗生了六只小狗崽儿,快满两个月了,有一只黄毛的不知从哪钻到了这边后院,让饭后出来散步的姐俩撞个正着。凝珠喜欢极了,蹲下去唤小狗,那狗也胆大,人家一叫它就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不停地舔凝珠手心。 玩够了,凝珠抱起小黄狗,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她想养它。 含珠见妹妹跟狗玩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就差张叔去还狗,顺便问问邻家卖不卖。 最后张叔用一两银子买了这条狗,凝珠给它起名叫壮壮,夜里睡觉都要抱着。 姐妹俩睡一屋,早上含珠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踩了过去,睁开眼睛一看,对上壮壮卷起来的狗尾巴,小家伙听到动静回头看她,对视一会儿扭过头,又从凝珠被子上爬了过去,笨拙又嚣张。 含珠由衷地笑了。 上午张叔来回话,说是牙行的人来了,他要跟着去看宅子。 含珠取了两张百两银票给他,“您先拿着,有合适的先付下定金。” 总在旁人家住着不是回事,早点寻到新宅子搬走,也好早点跟张福成亲。被人惦记过,含珠才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张福身份再低,都是个结实高大的男人,有了正正经经的丈夫,旁人就算起坏心思也会多些顾忌。 张叔收好银票走了。 张福在前院等着呢,见父亲出来,他有些没底气地靠了过去,将憋了一日的话问了出来,“爹,含珠她,没有不高兴吧?” 张叔知道儿子在胡想什么,瞪他一眼道:“你把大姑娘想成什么人了?天底下就没有比大姑娘更守礼的人,大姑娘对那位公子只有感激,根本没有旁的心思,你少瞎猜,老老实实在家看着。” 挨了骂,张福却满足地笑了,那人那样好含珠都没动心,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下午张叔回来,看中一处两进的宅子,街坊里读书人家多,清净整齐,就是有点贵。含珠不缺这点钱,当即就把买宅子用的银子都给了张叔,嘱咐他明日就去衙门办地契交接。 张叔痛快应下。 夜幕降临,姐妹俩一起洗了脚,钻到被窝里睡觉,壮壮更喜欢凝珠,窝在凝珠枕头旁。 夜深了,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响。 壮壮支起耳朵,盯着窗外看了会儿,忽的汪汪叫了起来。它还小 ,叫得不响,前院的人听不见,但含珠姐妹俩马上醒了。 凝珠揉着眼睛问姐姐,“怎么了?” 说话时壮壮已经跑到了窗前,虽然不叫了,圆圆的小脑袋还高高扬着,警惕地望着外面。 含珠经历过被人夜闯闺房的事,心有余悸,紧张地喊春柳点灯。 不一会儿张叔等人就过来了,隔着窗子听含珠说可能有贼,几人提着灯笼将前后院仔仔细细检查了遍,连屋顶上都照着看了,确定无人才重新聚了过来。 含珠已穿戴好,站在屋门口询问情况。 “没人啊,”替程钰看宅子的妇人好奇道:“姑娘听到有人撬门了?” 没找到人,含珠有些尴尬,细声解释道:“没,壮壮半夜突然叫起来,我以为来了贼……” 妇人善意地笑了,“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整条街都没闹过贼,姑娘别把狗叫当真,这么大的狗事多,没人也会叫两声,姑娘没来的时候,隔壁家的小狗崽天天叫,要不他们咋舍得都送出去呢。” 她这样说,含珠越发脸热,自责道:“是我大惊小怪了,你们快回去睡吧。” 那对夫妻先走了。 张叔张婶紧随其后,张福偷偷看含珠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身。 含珠羞愧地回了内室,进去后敲了敲被妹妹抱在怀里的壮壮,“都怪你乱叫。” “是姐姐胆小,哪里有贼啊。”凝珠打着哈欠替爱狗说话。 含珠摇摇头,重新歇下。 屋顶上,程钰一身黑衣趴在那儿,暗暗庆幸刚刚是自己人照得房顶,否则他还真要因为一条意料之外的狗崽坏事。 透过方才趁乱掀开的瓦片,见里面灯黑了,程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迷.香,缓缓吹了进去。 吹完盖上瓦片,等了一刻钟,程钰再次跃下屋顶,站了会儿没听到狗吠,确定那条狗也昏了,程钰又对着丫鬟睡得外间吹香,这才撬开门闪了进去。 他记得屋里的摆设,利落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柔和不起眼。 程钰慢慢走到炕前。 她把炕头留给妹妹,自己睡在外面,粉色的被子,衬得她小脸微红,不同于一路上的苍白。 看着她舒展的黛眉,程钰出了神。 她把他当恩人看的吧?一会儿听完他的话,估计又要恨他了。 可 他不在乎,阿洵才两岁,必须有人照顾,还得是主子,能在身份上压住姨娘庶子庶女。 他只能选她。 目光恢复清冷,程钰先捂住她口,再拔.出小瓷瓶塞子凑到她鼻端。 怕她醒来惊叫,他捂得很紧,掌心下的唇温温软软,他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天在江边。 四唇相贴。 这是他碰过的第一个女人。 可惜她再美,再诱人,都与他无关。 心头最后一点不忍都没了,程钰捂紧她口,等她醒来。 含珠闻到了一种极其难闻的味道,她蹙眉,睁开眼睛,意外对上一张熟悉的冷漠脸庞,那么冷的脸,那么冷的眼,冷得让人忽视了他的俊朗,不敢多看。 含珠茫然地望着他,分辨不清这是不是梦。 他不是走了吗,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吗,怎么…… “醒了?”程钰眼里没有任何波澜,低低地问。 含珠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她出奇的平静,程钰皱眉,“你不怕我?不好奇我为何半夜过来?” 他声音低沉,贴着她的手传来冬夜的寒意,含珠彻底清醒,无法开口,一双杏眼却瞪大了。 “别喊,我先出去,你悄悄穿好衣服,穿好了再去堂屋找我。”程钰快速解释道,“你妹妹跟那两个丫鬟吸了迷.香,明早才能醒,你不用担心被人知道。听懂了吗?” 含珠再次点头。 程钰慢慢收回手,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门帘落下,含珠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的人,又见面了,他到底为何而来? 一边猜测一边穿衣服,因为相信他的为人,倒也没有担心他居心叵测。 下了地,含珠摸摸头发,散着不合适,精心打扮更不妥,就简单地挽了起来,穿戴整齐了,对着门帘犹豫片刻,这才提着灯出去找他。 “坐吧。”程钰指着对面的椅子道。 含珠低下头,将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问他:“公子有事?” 她看地面,程钰看桌上的烛火,“我有一个表妹,她小你一岁,下面有个两岁的弟弟。去年他们姐弟丧了母,父亲宠爱小妾,对他们置之不理。我表妹跟你一样,把弟弟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含 珠错愕地抬头,不太懂他的意思。 程钰目光移向她,盯着她道:“昨日我表妹死了,摔了一跤死了,她身边的丫鬟说她是自己摔的,我们不在场,不知道真相。” 他平平静静,仿佛说着无关人的事,含珠听了却不禁难过,“那,她父亲没有过问?” “他在辽东,年底才回来。”说完大概,程钰道出了此行目的,“你与我表妹生的一模一样,我想请你假扮我表妹去照顾她弟弟,照顾他到八岁。六年后你十九,名义上只有十八,出嫁也不算太晚。你不用担心嫁不到好人家,我姨父是侯爷,是皇上身边的宠臣,你的夫君,注定会是京城名门才俊。” 他七岁丧母,次年父王续娶,那时他已经懂得提防继母了,相信表弟长到八岁也会明白事理,届时他再找机会安排武功高超的随从给表弟,自保应该没问题。 含珠僵在当场,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谬的主意! 他太冷,含珠不敢直接拒绝,试着与他讲道理,“世上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我被你姨父发现了怎么办?你表妹的家人,我全都不了解,而且我还大她一岁……” 程钰盯着她,声音冰冷,“容貌你不用担心,你们确实一模一样,身高差别也不大,十二三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很好含糊过去。其他的,到了京城,我与舅母会提醒你该记住的东西,只要你记牢了,就不会出错,你若记不牢,想想你妹妹,为了她,我相信你能办好这件事。” “你要对凝珠做什么?”含珠白着脸站了起来,浑身发抖,看他的眼神如看恶煞。 程钰迎着她的目光道:“我会将她安排在京郊的庄子上,穿戴饭菜如同名门闺秀,也会请女先生教她读书礼仪,你能给她的,我都会给,绝不会亏待她。等你在侯府安稳下来,有机会我再安排你与妹妹见面。” 有机会见面?一个月见一次,还是一年见一次? 那是她从小护在身边的妹妹啊! 含珠泪如雨下,“你都想好了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又怎么办?杀了我们姐妹?” 她哭着问他,只要他承认,她现在就带着妹妹死! 京城权贵人家,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含珠没经历过,没有体会过其中的可怕,但真正的表姑娘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一个冒名顶替的,如何能保证一定会顺顺利利?若终究逃不过一个死,那还不如现在就去地下陪爹娘,免得活着被人胁迫不得自由,免得 姐妹分离,一个在侯门大院战战兢兢,一个在陌生的庄子孤苦无依…… 她捂着嘴,但还是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了出来,无助又绝望。 程钰垂眸默听,等她没有那么激动了,他抬眼看她,“我救过你两次,从知县手里救下你那次算是补偿,后来在江边救你上岸,你的管家替你跟我道谢,说如果我有吩咐,你们都会照做,那是你随便说说的,当不得真,还是他擅自替你做主?” 含珠跌坐在椅子上。 张叔没有自作主张,当时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救了她的命,她欠他的恩情,无以为报。所以他不杀她,只用救命之恩讨债。她呢,因为欠他,他来讨债,她没有资格拒绝,拒绝了,就是她忘恩负义。 可她还是不愿,她宁可偿命给他,也不想去顶替别人。 她努力搜寻拒绝的理由,“张叔他们怎么办?你知道,我父亲临终前替我安排好了亲事……” 程钰毫不留情地毁了她最后一次努力,“今晚我就带你们离开,这几间房子会走水,你们姐妹也会葬身火海,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江家姐妹,你会是云阳侯府的嫡女,你的妹妹,也会以另外一个身份住在我的庄子上。” 含珠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都安排好了,她真的必须跟他走。 知道无路可退,含珠眼泪渐渐止住,平复下来后,她哑着声音道:“好,我跟你走,我也会竭力帮你照顾好你表弟,我只求六年后你放我离开,我不想做侯府嫡女,也不想用你表妹的身份攀好亲事,我只想跟凝珠做名正言顺的姐妹……” “我无法保证,”程钰冷漠地打断她,“进了侯府,你在里面的情况我也无法掌控,我只能许诺你,如果六年后我有本事让你们姐妹团聚,我一定会成全你。” 含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怔怔地望着他。 醒来见到他,她心里是有一丝不受控制的欢喜的,然此时此刻,她只恨他为何要来。 程钰率先打破沉默,“你同意了?” 含珠转过身,没有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程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接应我,我先送你妹妹过去,你收拾收拾东西,别带太多,挑几件重要的,稍后我再过来接你。还有,你真为了张叔他们着想,就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被我发现,我马上杀他们灭口,说到做到。” 含珠依旧背对着他。 程钰瞧了她一会儿,朝里面走去。 “等等!”关系到妹妹,含珠迅速恢复了过来,哽咽着道:“你等等,我先替她穿好衣服。” 程钰就停住了脚步。 含珠低头从他身边经过。 淡淡清香里,他看见她的眼泪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进了屋,含珠熟练地帮妹妹穿衣服,从里到外,厚厚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小姑娘睡得沉,乖乖巧巧任姐姐摆弄,含珠弯腰给妹妹穿鞋时,余光里看见有人走了进来。 “好了?”程钰站在门口问。 含珠看看妹妹红扑扑的小脸,目光落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壮壮身上,毛茸茸的小狗崽儿,紧挨着枕头,像是要守护主人。眼睛发酸,含珠轻轻摸了摸壮壮的圆脑袋,垂眸求他,“把这只狗也带上,行吗?凝珠喜欢它。” 到了京城,她跟妹妹就不能在一起了,妹妹身边有个伴,她多少都能安心些。 想到姐妹即将分离,妹妹受了委屈她都不能再柔声哄她,含珠心中一片酸楚。 程钰皱眉看那狗,嫌带走费事,转眼看到她瘦弱肩膀颤抖,分明又哭了,自知这次太过欺她,便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将凝珠扛到肩上,另一手抓起黄毛小狗崽儿,快步走了出去。 含珠侧耳倾听。 脚步声远,万籁俱寂。 怔了会儿,看一眼才住了三晚的屋子,含珠认命地收拾东西。父亲最骄傲的藏书字画,母亲亲手为她们姐妹做的早已不合身的小衣裳,一样装成一个包裹。剩下的她想带走,他也不许吧? 钱财…… 银票居多,她想给张叔一家留些,怕被火烧了白搭,只好都放到包裹里。点点箱笼里的银锭子,将近百两,算上她提前给张叔买宅子用的钱,够张叔一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首饰里面,含珠将母亲留给她们姐妹的挑了出来…… 程钰很快去而复返,看看炕上的两个包裹,“都在这里了?” 含珠默默点头。 程钰一手拎一个,转身道:“跟在我后面。” 妹妹都落到了他手中,含珠只得乖乖跟着。 眼看要走出堂屋了,程钰突然回头,看她一眼,停下道:“去披件斗篷,病了误事。” 含珠看看自己身上,苦笑,回去挑了件雪青色狐毛斗篷穿好,兜帽也戴上,掩住半张脸。 天空一轮银钩残月,他大步在前面带路,她茫茫然跟着。后门已开,他堂而皇之走了出去,门外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黑马四蹄都裹了消声的布。 “二爷。”陈朔迎了上来。 程钰将包裹放进车,转身对含珠道:“进去吧。” 含珠低头行到马车前,程钰见陈朔忘了将凳子 摆好,伸手要扶她,还没碰到人,她侧过头,人也避开了,无声拒绝。 程钰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才若无其事放了下去。 陈朔见了,识趣将木凳搬了出来。 含珠自己爬上马车,车里挂着灯,凝珠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车板上铺着一层毡毯,含珠席地而坐,没有去拿一旁放着的不知冷热的汤婆子,就那样恋恋不舍地凝视妹妹熟睡的小脸。 车外程钰低声吩咐陈朔,“我在城外等你,你小心些,放完火马上离开。” 含珠心头一跳,猛地掀开帘子,“春柳秋兰怎么办?”她们两个中了迷.香啊! 程钰背对她回道:“我不会要她们的命。” 含珠还想再问他如何保住春柳秋兰,却见他的属下从墙根底下扛起什么走进了后门,借着惨淡月光,她只看出来那好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那是从乱坟岗挑出来的尸首,与你们姐妹身形相近。”程钰平静地解释。 张叔他们发现尸首,才会相信两个姑娘是真的死了。 耳边传来她泛呕的声音,程钰无动于衷,等车里恢复了平静,他跳上马车,“坐稳了。” 含珠无力地靠着车壁,恍恍惚惚,如失魂落魄,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城门打开的闷响。眼里渐渐恢复生气,含珠隔着车帘喃喃问:“你怎么做到的?”他功夫好,胁迫一个小知县并不太让人吃惊,可府城这么大,他居然有本事让知府为他夜开城门? 她声音低,程钰却听到了,淡淡道:“我有属下,迷昏了守城官兵。” 含珠想到了他的身世,扭头问他:“你姨父是侯爷,你又是谁?” 只怕不比侯府差吧?否则他怎会有这种本事? 多可悲,同行了一路,恨过他感激过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进了京,这些她都会知道,程钰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停下马车,他挑开车帘,看着她道:“我姓程名钰,表字怀璧,我父亲是静王,母亲是第二任静王妃,已逝。你姓楚名菡,是我姨母之女,以后见到我,要喊我表哥。” 含珠木然地看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竟然是,皇室子弟? “火起了。”程钰目光移向城里,轻声提醒。 含珠猛地转身,挑开窗帘,就见远处一片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 大火冲天, 含珠身上冰凉入骨 睡前她还跟妹妹商量新家院子里要种什么花,如今她们渴望的安稳生活,被这场火烧了。 京城富贵人家在郊外都有庄子,武康伯府周家也不例外。 表姑娘楚菡“昏迷不醒”,方氏先命两个儿子去洛阳请名医,再以府上人情往来不适合休养为由,带着外甥外甥女去了庄子上。她深知丈夫靠不住,跟程钰定好李代桃僵的计策后就没打算将实情告知丈夫,周寅向来听妻子的,也没怀疑,送走妻子后继续在府上愁眉叹气。 到了庄子上,除了方氏与阿洵,就只有她的陪房钱嬷嬷可以进出楚菡养病的屋子,理由是怕丫鬟们笨手笨脚打扰表姑娘休养。 辗转反侧一晚,黎明时分,外面漆黑一片,方氏留钱嬷嬷坐镇,她抱着熟睡的阿洵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马车,赶夜路前往程钰的庄子。那庄子是大姑奶奶的嫁妆,距离周家庄子并不远,马车慢慢走,两刻钟也到了。 快到庄子门口,看到陈朔提灯来接,方氏的心终于落回了肚。 大外甥昨天下午动身的,说今早就能过来,她一直担心出岔子…… 下了车,陈朔将方氏领到上房,他守在院子里,以防任何人靠近。 程钰出屋接人,含珠搂着被程钰提前唤醒的哭得眼睛发肿的妹妹,恍若不知。 程钰挑帘,方氏抱着襁褓走了进来。 看到一身青色小衫下穿绣兰白裙的含珠,饶是心里早有准备,方氏还是愣在了那儿。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钰给含珠姐妹介绍,“这就是我舅母,武康伯夫人。” 含珠是懂礼的姑娘,换个时候,她早在方氏进门前就放开妹妹去迎了,这会儿心里有怨,她没看程钰与方氏,依旧搂着妹妹,倒是凝珠,虽然抱姐姐抱得更紧了,眼睛却看向了方氏怀里的襁褓。 程钰皱眉。 方氏心细,早从程钰那里得知这对姐妹的经历了,再看姐妹俩紧紧依偎的样子,心里也怜惜。将襁褓交给程钰抱着,方氏示意外甥不用说话,她走到含珠姐妹旁边,柔声问道:“看你们穿这么点,冷不冷?京城不比杭州,冬天冷得很,仔细冻着啊。” 凝珠怯怯地看她,豆大眼泪往下掉:“你们别抢我姐姐……” 含珠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泪水落到了妹妹柔软的头发里。 姐妹俩哭 作一团,又跟外甥女小外甥相似的情形,方氏眼睛不受控制地酸了,摸摸凝珠脑袋,颤声赔罪:“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姐妹,可我也是真的没法子了,阿洵生下来就没了娘,只有姐姐疼他,现在他姐姐也走了……他才两岁,身边若没个亲人悉心照看,旁人有的是办法要他死啊。” 说完将阿洵接了过来,展开襁褓,递到凝珠面前给她看,“凝珠你看看,阿洵这么小就没了姐姐,你说他可怜不可怜?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姐姐,可你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穿衣服吃饭了,阿洵这些都不会,你把姐姐借阿洵几年行吗?” 凝珠揉揉眼睛,低头看襁褓。 里面包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眼睛闭着,睫毛长长,漂亮极了。 含珠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方氏是想劝妹妹先同意,可她能如何?她必须进侯府了,妹妹若是因为心软妥协,对妹妹其实是好事,与其分别时让妹妹怨恨这些人抢走姐姐,每日都在仇恨里渡过,含珠更希望妹妹继续做个善良的姑娘,别让仇恨蒙蔽了心。 不恨,才看得见这世上的好,恨了,晴天与阴霾无异,繁花如枯草。 但她做不到帮方氏骗妹妹,只能忍泪看着。 “他可以跟我们住,”凝珠盯着阿洵瞧了会儿,仰起头,认真地同方氏道,“伯母,你让他跟我们住,我与姐姐一起照顾他,姐姐做饭好吃,我跟壮壮一起陪他玩。” 小姑娘杏眼清澈水灵,一片赤子之心,方氏忽的泣不成声,“不行,他必须回家,他爹爹回来了就会把他抢回去……” 凝珠手一紧,重新靠紧姐姐,“那,那我跟姐姐一起去他家不行吗?我不想跟姐姐分开……”埋在姐姐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三个女人,大的小的都在哭,程钰在一旁站着,几次想开口,听到三女混在一起的哽咽声,话到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接过阿洵抱着,低头看他。 方氏擦过泪,继续给凝珠讲道理,“不行啊,你也过去的话,阿洵爹爹就会知道你姐姐不是他女儿了,那时候他会惩罚你姐姐的。”凝珠这么小,含珠又是极疼妹妹的,姐妹情深,一个眼神一次微笑都能露出痕迹,被外人瞧见,姐妹俩都有危险。 凝珠懂了,越懂越哭,哭得发抽,“我不要,不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我想回家……” 含珠心都要碎了,连声劝妹妹不哭,自己却没好到哪去。 程钰听在耳里,心烦意乱。 他也不想做恶人,如果他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如此欺负她们。 怕哭声惊醒阿洵,程钰抱着阿洵去了对面的屋子。 他走了,方氏放得开了,将含珠姐妹俩一起搂到怀里,哭着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恨就恨我吧。”她生了两个儿子,一直盼着再生个女儿,生了女儿,她会把最好的给她,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可现在她在做什么?她在逼迫别人家的女儿,她…… 脑海里忽的灵光一闪。 方氏松开含珠,低头看八岁的凝珠,看着小姑娘哭得快要上不来气,话冲动而出:“凝珠,我给你当娘亲行吗?你做了我的女儿,往后就可以继续喊你姐姐姐姐了,你可以去侯府找她,她也可以来我们家看你,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照顾,还有两个哥哥一起照顾你,你说好不好?” 凝珠抽搭着抬起头,一哽一哽地看她。 方氏蹲下去帮她擦泪,“凝珠娘亲早早走了,我想要女儿却只有儿子,凝珠给伯母当女儿?” 她抢了小姑娘的姐姐,只能用更多的亲情还她,妹妹过得好了,含珠也能安心照顾阿洵。 方氏柔声哄着,哄到凝珠渐渐止了哭,她试探着将小姑娘抱到怀里。 三十出头的女人,怀抱比含珠宽,蹲得比含珠稳,凝珠靠在这样的怀里,突然没有那么怕了,抽搭着问:“我喊你娘亲,就可以,常常见到姐姐了?” 方氏再次保证,“是啊。凝珠听我说,一会儿天亮了,伯母先带你姐姐回去,三日后我会去九华寺上香,再让人带你过去假装要卖你,我看你投缘,买下你收为义女,那样凝珠就可以跟我回家了,继续当你姐姐的妹妹。”玩得投缘了,表姐表妹间直接喊姐姐妹妹,并非稀罕事。 凝珠想答应,又拿不准主意,仰头问姐姐,“行吗?” 方氏也看含珠,眼里满是哀求。 妹妹不用孤零零住在庄子上,这是好事,含珠努力憋回泪,蹲下来,柔声对妹妹道:“姐姐要有弟弟了,凝珠要有两个哥哥了,凝珠高兴吗?” 凝珠瞅瞅方氏,见她温柔地看着自己,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含珠就笑了,“那妹妹去吧,咱们还是姐妹。” 他们有求于她,为了安她的心,也会好好照顾妹妹。 外面程钰头靠墙壁,黑眸幽幽。 为了这些亲人,这些他对不起的 人,他也要站稳了,站稳了,才有余力去护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下子收到了两百多朵花,佳人幸福地要晕掉啦,贪婪地希望今天幸福继续~~~ 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场苦情戏了,奉上明天欢乐版小剧场预告: 程钰:下巴抬高点,要颐指气使。 含珠努力仰头。 程钰:眼神再凶点,瞪我。 含珠脸红了。 程钰别开眼。19 ☆、第20章 安抚好凝珠,程钰命陈朔留在庄子上守着小姑娘,他赶车送方氏含珠去周家的庄子。 天依然黑着,含珠低头坐在窄榻上,脑海里是妹妹抱着壮壮趴在被窝里,扭头目送她出门的样子,水漉漉一双眼睛,不舍又彷徨,怕姐姐一去不回。 妹妹真的很乖,从小就懂事,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清楚,她就不哭了,就像那位定王胁迫她做人质,妹妹也能笑出来,纯真无忧。 方氏抱着阿洵坐在一旁,见她眼帘低垂,瞧着楚楚可怜,便握住含珠手保证道:“含珠别担心,伯母说到做到,将凝珠接到家里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那孩子招人疼,我才跟她说两句话,就喜欢她了。” 含珠点点头:“那就有劳伯母了,凝珠还小,性子还没定,伯母也别娇惯她,她若做错事或是耍脾气,伯母该训斥还是要训斥。” 和声细语。 她们姐妹被人带到京城,完全是程钰的主意,与方氏无关,如果没有方氏,妹妹就只能被程钰禁锢在庄子上,所以哪怕方氏与程钰同谋,含珠怨程钰霸道欺人,却感激方氏愿意给妹妹一个家。八岁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又不是血海深仇,只要身边有人陪着照顾着,就算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含珠也相信妹妹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妹妹不寂寞,含珠就安心了。 方氏刚要接话,外面传来程钰冷冷的声音:“舅母,现在就改口吧。” 含珠咬了咬唇。 方氏叹口气,轻声道:“含珠,我知道这事太难为你,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真正做亲戚吧?我会把凝珠当亲生女儿,也会把你当亲外甥女,你别跟我生分,别总记着咱们是装的,将来在侯府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姑娘家私房话,你尽管跟我说。今日咱们能凑到一起,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咱们往好了看,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含珠懂,侧头偏向方氏,轻轻喊了声舅母。 细细柔柔的。 方氏想到了自己苦命的亲外甥女,哽咽着应了声,“好,好,我又有外甥女了,含……以前我喊阿洵姐姐菡丫头,正好你名字里也有个同音字,那我以后就喊你含丫头,旁人不知道,你明白我是在喊你就行了,就像我对你好,是疼惜你,不是将你当成阿洵姐姐的替代,懂了吗?” 她亲切体贴,含珠轻轻颔首。 方氏宽慰她几句,小心翼翼将阿洵递过去,笑着道:“你 还没仔细瞧过阿洵呢吧?先抱抱,这小子黏人,等会儿他醒了你就知道了,好在还算听话,最喜欢姐姐了。” 含珠带着三分好奇将男娃接了过来。 挺沉的。 见她吃惊,方氏笑道:“去年正月生的,实岁虚岁差不多。” 怪不得。 含珠笑了笑,慢慢展开御寒的锦被。这么冷的天,方氏特意把孩子抱过来,也费了心。 阿洵生的白白净净,两只小胖手都举了起来,蜷在肩头,粉嫩小嘴抿着,睡得正香。细密的眼睫长长,街坊里那么多小孩子,含珠都没见过比阿洵好看的,只是看容貌,跟楚家姑娘跟她,并不相似。 “阿洵像他父亲。”方氏神色复杂地道。 楚倾那人,剑眉星眸,俊朗非凡,皇家子弟容貌够好了,到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在贵女中间走一圈,几乎没有不为他动心的,乃京城有名的风流美男子。怎么个风流?旁的男人顶多养几个小妾通房,他倒好,在家里准备了一院子歌伎,一次换一个收用,轮了几回腻歪了,就都打发出去,换一批新人进来。 这样的人,看上了她家容貌倾城的小姑奶奶,登门求娶。小姑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然也没能逃过楚倾的色.相,她身为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奶奶愣是不听,还自信能收住楚倾的心,让他从此只宠爱她一人。 结果呢,小姑奶奶不了解楚倾的脾气,自信满满嫁了过去,楚倾也只见过小姑奶奶两次,喜欢容貌而已,娶回去发现妻子管东管西,醋劲儿极大,两人就拧上了。婚后没出一个月,楚倾把一个通房抬成了姨娘,次年小姑奶奶生下外甥女不久,那个夏姨娘也给楚倾生了庶子,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庶女。 小姑奶奶倔强了十来年,终于软了下来,跟楚倾过了一阵,生儿子时却难产…… 外甥女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先是目睹父亲冷落母亲多年,再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了,越发怨恨父亲,担心弟弟也被人害死,坚持要留在自己身边养着。楚倾最受不得别人给他冷脸,索性撒手不管他们姐弟,白日里当差办事,晚上与歌伎快活,得空就与一对儿庶出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方氏都说与含珠听,让她清楚来龙去脉。 含珠也早早丧母,但她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身为局外人,她对楚倾谈不上什么怨恨,只替阿洵姐弟心酸,特别是楚菡。她有父亲帮忙,照顾妹妹时偶尔还会觉 得吃力,楚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侯府又不太平,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再次打量怀里酣睡的男娃,忍不住摸了摸他小脸。 小家伙抿抿嘴,扭了扭,往她胸口靠。 含珠不自觉地抱紧他。 方氏欣慰地笑了。 这姑娘一看就心善,又照顾幼妹多年,或许比外甥女都懂如何教养阿洵更好。外甥女那孩子,可怜归可怜,性子却因为父亲的冷落偏执了。别的不说,阿洵才两岁,她就要逼他背诗写字,牟着劲儿要把弟弟教的比庶兄更有文采,岂不是拔苗助长? 东想西想的,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先下车,想接阿洵,程钰低声道:“我抱他吧。” 方氏没有多想,让开地方,她帮忙挑着车帘。 程钰去接含珠手里的阿洵,挨得近,他不可避免地看她。她垂着眼将阿洵递过来,没有曾经两人独处时的害怕或紧张,也没有不喜或怨恨,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男,她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那双手,曾经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还是恨他了吧? 再温柔似水,也是有脾气的。 程钰面无表情接过阿洵,退到一旁。 他抱孩子,方氏就体贴地扶含珠下车。 三人悄悄去了上房。方氏请含珠到西屋坐,屋里备了热茶,她倒给含珠喝。夜里太静,含珠听到程钰从对面屋子走了出来,跟着又有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人在收拾房间。她偷偷看向方氏,就见容貌依然娇艳的女人对着窗子发呆。 含珠收回视线,没有多问。 方氏的陪房钱嬷嬷往东屋炕上铺了新的炕席锦被,被子铺在炕头,铺完了,钱嬷嬷瞅瞅之前表姑娘睡着的另一头,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幸好江家姑娘过来后“表姑娘”就可以清醒了,应付半日,再以这屋病气重为由搬到前院养病,不怕晦气。 此事方氏没有瞒含珠,“别怕啊,我跟阿洵都会陪着你。” 含珠怕蛇虫怕雷雨,却不信鬼神,“我没事,伯……还请舅母节哀。” 方氏扭头抹泪,为了阿洵,他们只能委屈外甥女了,连个正经的牌位都没有。 唏嘘一阵,那边被子捂热乎了,娘俩就抱着阿洵移了过去。 含珠要躺到炕上装病,方氏帮她换衣服时闻到清幽的女儿香,这个程钰跟她 提过了,方氏就轻声叮嘱含珠:“若叫旁人闻到,你只说是新配的香料,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带香。”这么美的人,再有香,传出去绝非好事,旁人不敢觊觎楚倾的女儿,万一宫里那位惦记上怎么办? 跟着又道:“实在瞒不住,也推在这次病上,你磕了脑袋,都记不大清以前的人和事了,再多个香也不稀奇。” 这是为她好,含珠谨记在心。 躺到被窝,方氏帮含珠往额头上缠纱布,刚缠好,大概是早上折腾了一回,阿洵突然醒了。小家伙一动不动躺着,睁眼就看见舅母熟悉的脸庞,他眨眨眼睛,咧嘴笑了。孩子小,刚醒,暂且忘了姐姐还昏迷着。 方氏摸摸小外甥脑袋,温柔道:“阿洵快看,姐姐醒了。” 阿洵立即看向一旁,见姐姐真的醒了,阿洵紧紧地抱了过去,“姐姐醒了!” 含珠有些拘谨。 方氏忙道:“你们姐俩先亲热,我去厨房一趟。” 她不在,含珠才放的开,一会儿熟悉了,她再来她也习惯了。 出了屋,方氏低声嘱咐钱嬷嬷几句,她又退回东屋门口,侧耳听新姐弟俩是如何相处的。 屋里头,含珠替阿洵掩好被角,试探着哄他:“阿洵不哭啊,哭了眼睛会肿起来,阿洵变丑了姐姐就不喜欢了。”这么大的孩子,这样哄比讲道理更管用。 阿洵果然不哭了,揉揉眼睛,生怕姐姐嫌自己丑似的,摸着眼角问:“肿了吗?” 又傻又可爱。 含珠本就喜欢小孩子,不禁亲了亲他,笑道:“没肿,阿洵最好看了。” 被姐姐夸了,阿洵害羞般钻回姐姐怀里,这一钻不打紧,碰到柔柔软软的,没有乳母的大,却比记忆里姐姐的鼓。阿洵新奇极了,小手按上去捏了捏,“变大了……” 含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攥住男娃小手,不知该怎么劝,急着转移话题,“阿洵,姐姐昏睡这两天,阿洵想姐姐没?” “想了!” 阿洵大声道,胳膊紧紧抱住姐姐,小短腿也搭在姐姐身上,恨不得黏在姐姐身上不下来了。 他如此依赖自己,含珠也搂住了他。 阿洵仰头看姐姐,伸出小手虚点姐姐额头,“姐姐疼吗?”又好奇又担心。 含珠摇摇头,“阿洵听话姐姐就不疼了。” 阿洵马上道:“嗯,我听话 ,我会背诗,”转着大眼睛想了想,脆脆道:“鹅鹅鹅,曲,蛐蛐……” 含珠扑哧笑了,外面方氏也赶紧捂住嘴,又笑又哭。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也会心疼人,知道姐姐希望他好好读书,平时不愿意,这会儿姐姐病了,就主动讨好姐姐。 “姐姐香!”阿洵在姐姐怀里扭了会儿,终于闻到了那香,小鼻子凑到姐姐脖颈里使劲儿闻,“姐姐香,真好闻。”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含珠还是有点担心的,小声问他:“阿洵,有没有觉得姐姐哪里不一样了?”男娃或许察觉不出身段差别,但她声音不一样了啊,对外人可以推在病上,阿洵会不会因为姐姐变化太多而抗拒? 阿洵疑惑地看姐姐。 含珠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洵终于明白姐姐的意思了,趴在姐姐怀里道:“姐姐香。” “还有呢?”含珠耐心地诱他说。 阿洵眨着眼睛想,忽的嘿嘿一笑,小手又按住姐姐胸前,“吃.奶……” 含珠粉面通红。 ☆、第21章 日上三竿,方氏安排含珠姐弟搬去了前院厢房住。 新的闺房,里面一溜名贵陈设,紫檀木的衣橱茶几,莹润光洁的汝窑花瓶,还有刚从花房搬来的珍品菊花。炕上铺着绣富贵牡丹的炕褥,柔和的冬日阳光透过大贵人家才用得起的琉璃窗照进来,屋里暖如春日。 含珠简单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靠在炕头装病。 她虽是小户出身,但江南富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说她此次背井离乡,身上就藏了江家世代积攒的两千两银票,恐怕京城一些败落下来的勋贵都要眼红,更别说隔壁李家的富贵了,含珠常常带着妹妹去做客,很多母亲无法教导她的,李老太太都提点了她,其中就包括对器物的赏鉴。 从绸缎皮毛到玉石珠宝,从山珍海味到香料药材,含珠都能说上一二。 方氏暗暗观察含珠,见含珠举止大方,越发放心了,这姑娘的气度,比外甥女更像侯府贵女。外甥女身边有堂姐妹有庶妹,为了争口气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见到哪家姑娘先看穿着首饰,反而落了下乘。只是含珠又太柔了,身上少了嫡女该有的威严,不爱攀比是好,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硬生生请个假的充当真的,要操心的事情真不少。 “这是你表哥找来的两个丫鬟,都会些功夫,往后就让她们伺候你。”方氏指着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两个青衣丫鬟道。之前伺候外甥女的人是小姑奶奶生前替女儿挑的,方氏本来挺信任,未料那二人没有照顾好外甥女。阿洵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张罗乳母,楚倾不许她插手,他自己请人,如今外甥女遭逢大难,她就不信楚倾还有脸拒绝她送人。 “你给她们起个名字。”方氏笑着道。 含珠扭头看两个丫鬟,阿洵一身宝蓝小袍子靠在姐姐身上,也好奇地跟着打量。 两个丫鬟一个十四一个十五,都是中等之姿,十四的个头反而较高,脸型略长,英眉微粗,瞧着沉稳内敛。十五的那个圆润丰满,鹅蛋脸,眼睛有点小,没笑也有三分笑意,瞧着平易可亲。 “你叫如意,你叫四喜吧。”含珠想了想道。 今年她与妹妹连番遭劫,阿洵姐弟也是凄苦可怜,取个喜庆的名字,图个好兆头。 阿洵伸着胖手指学姐姐说话,“你叫如意,你叫四喜!” 脆脆的童音,像学舌的鸟,如意四喜都笑了,跪地磕头,“奴婢谢姑娘少爷赐名。” 方 氏郑重地嘱咐她们:“姑娘在府里的难处已经提前告诉你们了,现在她摔到头,只还记得我跟阿洵,记得也不多。在这边有我照看,回了侯府,你们务必要仔细伺候着,别叫人钻了空子欺负姑娘,姑娘与小少爷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活。” 说到后面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她们是程钰安排的人,但也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方氏很清楚,想要骗过楚家人,就得连自己人都骗过,包括丈夫跟两个儿子。 “夫人放心,奴婢们拼命也会护住姑娘跟小少爷的。”两个丫鬟声音坚定地道。 方氏面色稍霁,余光里见小外甥小脸惨白,忙露出个笑,“阿洵不怕,舅母没生气。” 阿洵最怕大人生气了,舅母发火时他一动不敢动,这会儿舅母笑了,他才放松了下来。 外面方氏的大丫鬟杜鹃忽的隔着门帘道:“夫人,表公子来了。” 人换好了,不用再隐瞒什么,方氏就重新使唤身边的丫鬟了,让周家唯一知道这秘密的钱嬷嬷去程钰那边照顾凝珠,也是教导凝珠见到姐姐后如何演戏,别穿帮。 “准是看含丫头来的,直接请过来吧。”方氏笑吟吟道,自然无比地同含珠解释:“你这一病,可叫我们担心坏了,你庭表哥嘉表哥去洛阳请名医了,现在来的是你姨母家的表哥。他性子冷,天生不爱笑,你见到他别怕,其实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一直都很照顾你们,阿洵你说,表哥对你好不好?” 阿洵连连点头。跟姐姐玩了半天,他已经知道姐姐生了病,只记得他跟舅母,这会儿就小大人似的告诉姐姐,“表哥好,抱我看大马。”这个表哥最高力气最大,能把他高高举起来,是阿洵除了姐姐之外最喜欢的人。 含珠摸摸男娃脑袋,笑意未达眼底。 阿洵并没发现不对,歪着脑袋盯着门口,看到程钰进来,他一手扶炕,撅着小屁股站了起来,高兴地跑了过去,“表哥,姐姐醒了!” 程钰挨着炕沿站稳,阿洵就熟练地靠在了他怀里,扭头看姐姐,“姐姐醒了,姐姐香!” 含珠怕他还记着早上的事,万一说出什么变大了的话,她就没法活了,紧张地唤道:“阿洵来姐姐这边,让,让表哥坐会儿。” 一声“表哥”喊得特别轻,程钰抬眼看了过去。 身上盖着棉被,额头缠了白纱,挺像那么回事的,就是脸色红润,减了病气。 含 珠没看他,只盯着阿洵。 阿洵听话地点头,重新回到姐姐身边,坐下后埋在姐姐怀里,炫耀般告诉程钰:“姐姐香!” 看着阿洵随时可能会碰到她胸口的小脑袋,程钰眸色微变。 方氏暗道这个大外甥挺会演戏,配合着解释道:“你表妹这次遭难,脑子摔坏了,记不得事,身上却多了一股香,咱们自家人知道就好,怀璧你别传出去。” 程钰颔首。 方氏又假装生气地瞪阿洵:“早上不是教你不许告诉别人吗?这次是你表哥,姐姐不生气,下次再也不能告诉别人了,庭表哥嘉表哥都不行,也不许告诉你的其他姐姐,否则下次舅母就只接姐姐来我们家玩,不要阿洵了。” 阿洵当真了,往姐姐怀里缩了缩,急着道:“我不说了!” 方氏继续瞪他,瞪得阿洵不敢看她了,她才转向那两个丫鬟:“刚刚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这两个丫鬟贴身伺候含珠,肯定瞒不过她们,不如先警告她们一番。 带香的美人,如意四喜明白其中的利害,齐齐跪下表忠心。 方氏点点头,示意她们先下去,跟着她也将程钰请到了西屋,“含丫头醒后性子彻底变了,温温柔柔的,我喜欢归喜欢,又怕她回去后拿捏不住下人,你说该怎么办?”怕隔墙有耳,说话也拐着弯。 程钰想到了含珠在家吩咐仆人办事的情景。 江家上下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仆人,人少,平时接触多了,主家跟仆人的关系就容易近,江家那些仆人又都老实听话,所以含珠柔声细语地安排差事,他们也不会顶嘴或推诿,含珠管起来没有任何麻烦。可是云阳侯府,单表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就比江家多,含珠那样肯定行不通。 “趁回去之前,舅母教教她如何恩威并施。”程钰低声道。距离楚倾回来还有一个多月,够了。 方氏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懂?可你看你表妹现在这样,像是能施威的吗?声音跟刚出生的百灵鸟似的,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这样软的嗓音,绷起脸训人怕也软绵绵的,还有,”方氏压低了声音,“你跟她一路北上,见过她生气绷脸没?” 有人天生凶相,有人天生笑脸,方氏觉得吧,这位含珠姑娘就是天生的温柔脸。 她生气? 程钰见过。 那时她父亲还没走,她恨他扣留妹妹,冷着脸从他面 前走过,还瞪了他一眼,只是那威力…… 别说他不怕,恐怕阿洵都不怕,更不用说那些最会看人行事欺软怕硬的刁奴了。 驭下的道理好教,但这神情脸色…… 沉思片刻,程钰道:“我教她吧,晚上我再过来一趟。”现在她有了丫鬟,他白日单独与她相处没有合适的借口,只能挑夜深人静时。怕方氏胡乱猜测,他多解释了一句,“她心里怨我,对着我,应该更容易发脾气。” 方氏完全能想象出当初外甥是怎么威逼人家姑娘的,好心劝道:“那你语气放缓和些,别总绷着脸,含珠心地善良,你解释清楚了,她不会一直怨你的。你看她多喜欢阿洵啊,亲姐弟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至于男女半夜相处合不合适,方氏根本没往那方面上想,换成二儿子她肯定不许,程钰,冷冰冰的一个人,真有那心思,半路就出手了。 商量好了,也要吃午饭了。 方氏留程钰在这儿一起用,程钰没应,他刚立了功劳,明德帝放了他半月的假,但他还有些必须赴的应酬,只能先回去,晚上再赶回来。 送走外甥,方氏继续去陪含珠姐弟。 饭后阿洵睡着了,她轻声跟含珠说晚上教她驭下的事,“怀璧那人,说好听了是君子守礼,说难听了就是脑袋缺根弦儿,对男女私情毫不上心,说是要教你,就绝不会不规矩,而且舅母会在隔壁屋里听着,你不用怕。” 含珠一点都不担心程钰会非礼她,她就是发愁他要怎么个教法。 “舅母,我,我不用他教,我知道怎么管教下人。”含珠垂着眼帘道,她管过人啊。 她一副被人小瞧了的委屈样,方氏笑了,“那好,你现在把舅母当成不讲理的长辈,你狠狠训我一顿,只要我觉得可以,今晚咱们就不学了。” 含珠看看对面慈母般的妇人,动了动嘴,实在开不了口,“您是长辈,我怎好出言不敬?” 方氏依然笑着看她:“你不敢训我,那晚上就必须过去,你自己选吧。” 含珠没辙了。 方氏帮她找感觉,起身道:“你就当我是个糊涂舅母,为了让阿洵有出息,现在要逼他去练字。”说着走出门,很快又走了进来,见阿洵在那儿躺着,方氏震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阿洵还在睡觉?给我,我抱他练字去。”真的就要去抱阿洵。 为了晚上不跟那人见面,含珠也豁出去了 ,扭捏片刻,皱眉挡开方氏的手,“舅母,阿洵还小,笔都不会握,读书的事过两年再说……” “不会握我就教他握,谁是生下来就会的?”方氏不高兴地道,“你看看你那个庶弟楚泓,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天天被先生夸,难道你不想让阿洵将他比下去?难道你想让你父亲觉得阿洵不如他?算了,你还小,管教阿洵的事就交给我吧。” 又伸手要抢。 她演得逼真,含珠猛地记起了去年,她带妹妹去顾家做客,顾澜喜欢妹妹的玉镯子,哄妹妹给她,妹妹不上当,顾澜就以大欺小推了妹妹一跤,两人打了起来。闹到顾老太太面前,顾老太太指责她把妹妹教的不懂规矩,还说要派她身边的嬷嬷去江家帮她打理后院。 “不劳舅母费心,”含珠声音转冷,伸手将阿洵挪到炕里面,直视方氏道:“舅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阿洵的姐姐,知道怎么做对阿洵最好。” 方氏愣了一下,马上又气道:“你,你竟然不听我的话了?我是你舅母,你……” “如意,”含珠看也没看方氏,对着门口喊道:“如意,我头又疼了,你去请郎中过来,四喜,替我送舅母出去罢。” 记得这是演戏,声音压得很低,没想真惊动丫鬟。 方氏又惊又喜,没料到含珠只是看着柔,护起短来脾气也不小。 含珠见她高兴,微微红了脸,试探着道:“舅母,今晚是不是不用学了?”她真的会管人,下人没有犯大错,偶尔偷个懒,她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若是犯了大错,她也会按规矩处罚,如何接人待物,父亲都教过她的。 方氏却在她期待的目光里摇摇头,“你刚刚做得很好,换成舅母回绝起来也不会比你强多少。含丫头你记住,你是侯府嫡女,除了你父亲,云阳侯府没有任何人能管你,有人来闹事,胡搅蛮缠你就直接撵人,只是你眼神不够冷,容易让人面怕心不怕,所以还是得让你表哥指点指点。” 声音柔没法改,眼神能练啊。 长辈这样说了,含珠泄了气,等方氏笑着去自己屋里歇晌了,含珠越想晚上要见他就越睡不着,看看阿洵,她悄悄下了地,插上内室的门,坐到梳妆镜前打量自己。 她皱眉,镜子里的姑娘也皱起了眉。 气势不足吗? 含珠没觉得…… 不好意思问别人,阿洵睡醒后,含珠故意皱眉装生气,小声问他: “姐姐这样,阿洵怕不怕?” 阿洵刚洗完脸,小脸白嫩嫩的,他盯着姐姐的脸,摇头,抱住姐姐道:“不怕,喜欢姐姐!” 被他圆滚滚的小身子扒着,含珠心软软的,亲亲阿洵,她又瞪眼睛,“这样呢,姐姐凶不凶?” 阿洵以为姐姐在跟他玩好玩的游戏,咯咯笑了,也小牛犊似的瞪眼睛:“我凶!” 含珠哭笑不得。 门外方氏站了好一会儿了,被姐弟俩的对话逗得偷笑。真外甥女生气时,眼神凌厉,阿洵怕得脸都白了,含珠心软,就算被人触怒,眼里也少了戾气狠辣,如何会吓人? ☆、第22章 下午武康伯周寅过来看外甥女。 “还认得舅舅不?” 身穿灰色绣竹叶纹家常袍子的男人坐在炕沿前,心疼地问。 “我记得!”阿洵笑着抢话。 小家伙出生后很少见到父亲,最熟悉的长辈就是舅舅舅母,舅舅比舅母还爱笑,阿洵在侯府见到父亲伯父叔父们有多紧张,在舅舅舅母面前就有多放松,真正像两岁的孩子,会撒娇会耍宝。 周寅笑着叫外甥过来,将他抱在腿上,继续担忧地看外甥女。 含珠忍着心里的不自在看了过去,端详片刻,因为本来就不认识,这会儿倒不用装了,摇摇头,低声道:“记不起来了。” 周寅在心里叹了口气,宽慰道:“没事没事,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记得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不懂的想要的,别生分,尽管跟舅舅舅母说啊。” 含珠乖巧地点头。 周寅是亲舅舅,跟孩子们的关系却不如方氏这个舅母,又是大男人,不会找话聊天,在屋里坐了会儿,宽慰外甥女几句就出去了。走到院子里,他望着远处的湛蓝天空,欣慰地对妻子道:“菡丫头忘了曾经,脾气反而招人喜欢了。” 以前的外甥女就像只小刺猬,旁人无心的一句话,她都要较真,说话咄咄逼人,他训斥她,外甥女还敢跟他顶嘴。现在的外甥女,像是娇养的花,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去怜惜她,替她做主。 方氏轻笑着打趣他:“是啊,温吞吞的,像你是不是?” 周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瞅瞅跟在后面的丫鬟,小声嘀咕:“跟你说正经的,你非要不正经。” 方氏啧啧了两声,靠得丈夫更近,窃窃私语:“这就叫不正经了?论不正经,我可比不过你。” 周寅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看着妻子,满肚子话,光天化日却没法与她辩驳。 方氏笑着回视丈夫。 她最喜欢的就是丈夫的老实,虽然太过老实了,显得没出息,可丈夫一心扑在她身上,没有通房妾室,比楚倾那等有本事却风流负人的英雄强多了。起初有心高的丫鬟想爬床,她的丈夫没顺势偷食或沾沾自喜,反而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连续好几天跟她抱怨人心不古,抱怨丫鬟不知羞耻,自此更是轻易不跟屋里伺候的丫鬟说话,如避蛇蝎。等到夫妻俩到了纱帐里,这人也是先扭扭捏捏 地碰她两下,心热了就忘了那些礼义廉耻,做的事说的话让她想想都脸红。 这样也好,他继续当他的老实男人,她替他管家照顾外甥外甥女,夫妻各行其是。 “楚家有消息吗?”说些贴己话,方氏微微冷了声音问。 周寅嗯了声,脸上恢复了自然,边走边道,“我来之前老太太还打发人过来问了,得知菡丫头醒了,说是明儿个让她大伯母三婶母领着孩子们过来探望。” 方氏哼了声,“那庶子庶女也来?” “应该不会吧?”周寅不太确定地道:“夏姨娘只能管楚倾的后院,楚泓楚蔓要来咱们家,只能跟着大房或三房,那两边都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怎么会带他们过来触你霉头?” 楚家三位老爷,楚倾行二,大老爷是楚倾的堂兄,三老爷才是楚倾的同胞亲弟。楚倾生母已经去了,老太太是大房那边的,乃楚倾伯母,向来不插手两个侄子的事,这次肯定不会主动提出让儿媳妇带楚泓兄妹过来。三夫人与自家妹妹交好,向来看不起夏姨娘,更不会给自家添堵了。 “说不定夏姨娘想看热闹,厚着脸让儿女来呢?他们单独坐一辆车跟在两房后头,谁还能把他们撵走?”方氏恨恨地道,“哼,真敢来,我就敢让人将他们打出去,害死……害死妹妹不说,还想再害我外甥女……” 周寅叹息一声,握住妻子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屋。 夜幕降临。 含珠哄了阿洵睡着,听外面丫鬟也歇下了,她慢慢爬出被窝,掩好被子再悄无声息地穿衣。衣裳早早摆好了,摸黑也能穿。 穿好了,她坐在黑暗里,等方氏的暗号。 一更没过多久,有人轻轻扣了扣窗子,含珠心跳加快,紧张地凑过去,轻声唤道:“舅母?” 轻柔婉转的声音,低低地唤,好听极了。 程钰回答时语气不由温和了些,“是我。” 男人声音来得毫无预兆,含珠吓了一跳,缓了会儿,隔着窗子问:“舅母呢?” “我没让她来,怎么,你不敢跟我单独见面?”程钰平静地问。他知道她脸皮薄,跟他在一起她都未必能放开,舅母再在旁边听他们对话,她肯定更束手束脚。 等了会儿得不到她回应,程钰低声催道:“丫鬟们中了迷香,只要你不说,她们就不知道咱们今晚见了面。我先去西屋等你,你路过外间时记得捂住鼻子。” 含珠听了,心情复杂。 她明白他为何要迷晕丫鬟,如意四喜是他的人,他来她们也不会泄密,可她们会不会胡乱猜测她与程钰夜半私会都做了什么?迷晕了,她们不知情,含珠在她们二人面前就保住了颜面。 除了两次强迫她,他真的很君子。 穿好绣鞋,含珠点上一盏灯,屏息走了出去。 西屋里也点着一盏灯,含珠挑开门帘,就见男人背对她站着,一身黑衣,身材高大颀长。 他穿得单薄,含珠忍不住扫视一圈屋子,屏风上炕上,都没有斗篷大髦这类御寒的衣。想到他冒寒赶路只是为了教她,承受的辛苦远比她多,含珠心底对学管人这件事的最后一丝不满都没了,放好灯,顺势坐在书桌前,低头等他开口。 “知道什么叫不怒自威吗?”程钰转过来,在她对面落座,“你声音软,没法改,那就得让自己看起来有威严。” 声音软……是夸奖还是嫌弃? 含珠眼睫颤了颤,点点头。 不怒自威,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需站在那里,不用皱眉瞪眼睛,就让人心生怯意。 “那你尝试一下不怒自威给我看。”程钰看着她道。 含珠抿了抿唇,但她知道今晚必须陪他折腾,不配合,不叫他满意,恐怕明日后日还得继续。抛开那些尴尬,含珠抬头目视前方,面容平静,眼神尽量表现地冷,就像前面站着一个犯了错还不肯承认的下人,她要逼他认错。 程钰的位置,只能看到她侧脸,细密微卷的眼睫,白皙姣好的脸庞,鼻梁秀挺,红唇丰润,更显娇艳诱人。正面不知什么样,单看侧面,娇柔娴静秀雅,如一幅美人凝思图,又似夜里盛开的丁香。 丁香…… 他不易察觉地吸了口气,大概是因为距离有点远,天冷衣厚,他没有闻到香。 这样也好,若香气一直都那么明显,迟早会传得人尽皆知。 压下那些纷杂念头,程钰起身,走到了含珠对面。 目光才碰上,含珠就别开了眼。 “你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不怒自威?从侧面没看出来。”程钰示意她再看过来,“等等,咱们换个位置,你站着我坐着,居高临下看人,能为你添些气势。” 说着走到了含珠身前。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跟前无形就有种威压,含珠逃也 似的让出椅子,走到了前面。转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微微仰着头,用眼神命她不怒自威给他看。 含珠不想看他,是不敢,也是别扭。 “夜里冷,别浪费功夫了。”程钰冷声催道。 含珠咬咬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看了过去。 她穿了莲青色的褙子,冬天衣裳厚,她看起来却依然纤细单薄,亭亭玉立,静静站在那儿,自以为威严地看过来,可是在程钰眼里,她就像一个受了欺凌受了委屈的姑娘,不看她眼睛,旁人只觉得她应该再多穿点,看到她的眼睛,那双仿佛氤氲着雨雾的水眸,旁人就忍不住想要拥她在怀,问问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眼神不够冷。”程钰平静地指点。 含珠抿唇,还没调整好,他又冷冰冰丢过来一句,眼睛紧紧盯着她唇,“跟人对质时别做这个动作,会显得你没底气。” 含珠俏脸先是红了,紧接着又白了,强忍着转身躲避他视线的冲动,她冷冷望了过去。 “这就是你最冷的眼神了?”程钰蹙眉道,“你,想想昨晚我要分开你跟令妹的时候。” 他不说还好,他一提妹妹,含珠脑海里就浮现出妹妹没了姐姐,今晚只能抱着壮壮自己睡在陌生房间的情形,心中一酸,她飞快转身,佯装平静地道:“我想想。” 但程钰看见她哭了。 他心头烦躁。 同样一张脸,表妹生气时柳眉倒竖,眼神跟要生吞活剥了恶人似的,她倒好,有人要抢她妹妹,她想的不是生气,或许也生气了,但更多的是恐惧害怕,一害怕,就哭。 不怒自威是行不通了。 程钰喝了口凉茶,见她始终背对自己,想到什么,他起身去拨弄紫铜炭炉。 含珠趁机抹掉了眼泪。 程钰将两把椅子搬到炭炉前,叫她过来,“来这边吧,暖和些。” “不是说站着更有气势吗?”含珠纳闷地问。 程钰扯了扯嘴角,就她那样,往她手里塞把剑也增加不了什么气势。 “不怒自威你做得差不多了,咱们继续练旁的。” 含珠松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铜炉里银霜炭不知何时烧起来的,热意圈圈散出来,让人心里都舒服了很多。 程钰正对她坐,“你先皱眉,再冷眼看我。” 含珠刚得了 鼓励,这会儿有底气了,酝酿了会儿,如他所说。 姑娘家眼圈泛红,水润润的眼睛委屈哒哒的,程钰就当没看见,只盯着她眼眉,“再深些。” 含珠刚要更深的皱眉,后知后觉发现两人挨得过于近了,他长眉挺拔,眸如点漆,里面是她蹙眉的样子,因为太小,她看不清楚,她也不敢看,目光下移,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不薄不厚,大概是之前喝了茶水,看起来很是湿润……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江边醒来,瓢泼大雨里,他近在眼前的俊脸,他紧紧贴着她的唇。 炭火热,她脸也倏地热了,如染了桃花粉,似飞来晚霞云。 像是含苞的牡丹突然开了,娇妍妩媚,更有袅袅香气扑鼻。 他看入了神,目光里是他不自觉的痴迷,分不清痴迷是因她人起,还是那缕幽香。 她也惊艳于他眼里罕见的柔意,忘了回避,傻傻地露出自己最诱.惑人的样子。 直到紫铜炭炉里“啪”的响了一声。 她迅速惊醒,低下头,香腮更红,长袖里手指紧张地曲起。 他口干舌燥,又恼她不专心练习,胡思乱想不知为何脸红,害他分了神。 半晌沉默,程钰倏地站了起来,“该教的都教了,记住以后与人说话时少抿唇,瞪人时眉头深些,下巴抬高点,剩下的你自己对着镜子练。” 言罢大步出了屋。 含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庄子上歇下,还是回京城了? 呆呆地坐在铜炉前,回想方才的情景,越想越羞,越想越愧。 他走得匆忙,是不是因为察觉她分神了? 他那么认真地教她,她却胡思乱想,他生气了吧? 含珠情不自禁地咬唇,刚抿嘴,想到他的叮嘱,连忙松开,拍拍脸,自己练了会儿不怒自威瞪眼睛,到底怕冷,很快就回东屋去了。才钻进被窝,阿洵就贴了过来,像个肉乎乎的暖炉,也不嫌她冷,依赖地抱着她。 庄子外面,程钰已经上了马,却迟迟没有离开。 他望着刚刚离开的房间,看着那灯光从西屋挪到东屋,很快又黑了,知道她已睡下,他才夹了夹马腹,缓缓离去,离庄子远了,再在冬夜寒风里纵马狂奔,任由冷风吹走心头那莫名的眷恋。 ☆、第23章 冬天日头升高了,出门就不觉得冷了,百姓们或是趁天晴洗衣晒被,或是去左邻右舍串门。 京城南城门,四辆气派的马车稳稳当当驶了出来,直奔郊外而去。 前头的马车里,楚蔷挑开窗帘,见土路两旁杨树早被寒风吹光了叶子,下面枝干笔挺,布满了眼状的斑纹,上面细枝密密麻麻,偶尔会冒出深色的大鸟窝,再往上就是湛蓝的辽阔天空,不禁神清气爽。 “外面风大,仔细吹皱了脸。”大夫人柔声提醒道。 楚蔷娴静守礼,好奇过了,听母亲劝说,顺势就放下了窗帘,抱着红铜小手炉道:“娘以前听说过姐姐这种病吗?我翻了翻爹爹房里的医书,见过几例这种病症,有的休息一阵子就记起来了,有的需要几年十几年,有的,一辈子也没能恢复。” 她与楚菡楚泓都是一年里生的,楚菡五月里生辰,楚泓八月,她是十月,是以得喊楚菡姐姐,只是楚菡性格孤僻,看谁都像要害她一样,楚蔷平时跟她走动不多,也就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吃团圆饭时见见面说说话,或是去花园里玩时遇上,因为性格不投,关系还不如其他外姓姐妹。但到底是血亲,听说楚菡得了怪病,楚蔷就去翻了翻医书。 “我也只在杂记里见过。”大夫人看了一眼女儿耳朵上的红玛瑙坠子,笑着问:“怎么没戴你祖母新给的那对镶红宝石的?” 楚蔷无奈道:“娘你明知故问。” 大夫人无比自豪:“还是我女儿好,知道让着姐姐。” 楚菡那丫头,可怜又可恨,她父亲对不起她,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一样,还容不得旁人穿戴比她好。三房的楚蓉不管她,自己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她的女儿就大度多了,不跟堂姐妹计较。 说话间,外面跟车的婆子道:“夫人,前面就到了。”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大夫人先下车,楚蔷由丫鬟扶着下车时,后面三夫人走了过来,熟稔地埋怨出门相迎的方氏:“都怪你,非要带菡菡来庄子上养病,大冬天的害我跑这么远。” 她嫁到楚家前与方氏是手帕之交,又是俏皮爱闹的性子,因此说话很不客气。 方氏瞪她,“我又没叫你来。” 言罢越过她去同大夫人说话,“这么冷的天,难为夫人还亲自跑一趟。” 大夫人叹道:“菡菡遭了这么大的罪,我与老太太都心疼她 ,怎么样,菡菡记起来了吗?” 方氏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察觉气氛变了,马上又将楚蔷唤到身边,亲昵地握住她手,“蔷蔷冷了吧,走,快随舅母去屋里。” “谢舅母。”楚蔷乖巧道谢。 三夫人走在方氏另一旁,轻声替自家女儿解释道:“蓉蓉昨天还跟我说要一起来的,不巧夜里来了月事,你知道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我就没让她来,改天再来探望她姐姐吧。” 方氏笑着示意无碍,其实心里清楚,楚蓉是不喜欢外甥女。但那也不怪楚蓉,一个巴掌拍不响,外甥女脾气不好,她是舅母有时候都头疼,楚蓉比外甥女小一岁,自小娇生惯养,怎会甘心忍受外甥女的气? 女儿家各有各的脾气,闹起别扭来不听劝,长辈们也没办法。 厢房里头,阿洵趴在琉璃窗往外望,忽的跑到姐姐身边,小声道:“来人了!” 很是紧张的样子。 含珠已经听方氏说过了,阿洵除了姐姐,跟侯府里的任何人都不亲,除了认生,还害怕,应该是耳濡目染的缘故。楚菡自己对旁人有敌意,平时会在弟弟面前说什么话,可想而知。 她心疼地摸摸小家伙脑袋:“不怕,姐姐在呢,舅母也在。” 阿洵点点头,只是身子靠姐姐靠得更紧了。 方氏率先走了进来,大夫人三夫人随后,楚蔷跟在母亲后面,进了屋,几人一起看向炕上。 来了客人,含珠掀开被子就要起来。 除了方氏,女眷都诧异于她竟然如此知礼,三夫人最先回神,眼疾手快按住被子,笑着道:“都是一家人,菡菡客气什么,你现在养病要紧,别管那些虚礼了。”说话时好奇地打量头缠白纱的小姑娘,因为姑娘都喜欢熏香,倒没有在意那淡淡的香气。 含珠局促地看向方氏。 方氏就近替她介绍道:“这是你三婶,你在花园里摔了,就是你三婶送信给我的。” “三婶。”含珠不太习惯地唤道,飞快看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与方氏差不多的年纪,容貌却美得惊人,前来探病,她身上衣服穿得素淡,脸上也只施了淡妆,偏偏这样更加凸显了她的美貌,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说的就是她这种美人。 含珠惊艳于三夫人的美,三夫人也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问方氏:“菡菡,声音好像变了?” 方氏暗暗庆幸含 珠身上盖着被子,遮掩了身段,脸上则露出同样困惑的神情,“是啊,醒来就变了,我以为她昏迷时没有好好吃饭声音弄哑了,养一阵就好,请郎中看过,却说除了记忆其他地方都没事……” “其实我听着更好听了,就这样也不错。”大夫人牵着女儿上前,慈爱地看着含珠,“我是你大伯母,这是你蔷蔷妹妹,有印象吗?” 含珠摇摇头,目光落在了楚蔷脸上。 楚蔷也好奇地看她。 一个人是什么性子,有时候看眼睛真的能看出来,凭这短暂的相处,楚蔷就足以确定,二叔家的这位姐姐是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了,非但记不得,她整个人好像也换了一个,脸还是那张脸,但只要熟悉楚菡原来脾气的,再次见到她,都会生出判若两人之感。 什么都忘了,也挺可怜的吧? 楚蔷就朝含珠笑了下,关心道:“姐姐额头还疼吗?” 她声音轻柔,含珠本能地回以一笑:“不疼了,劳妹妹惦记了。” 这一笑恍若花开,楚蔷愣住,以前她觉得三妹妹楚蓉才是姐妹里最好看的,这会儿大姐姐不打扮了,素面朝天,竟胜过了三妹妹。 大夫人三夫人也看呆了。 就在含珠被她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阿洵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子下面冒出一个大泡泡。 楚蔷扑哧笑了,她一直都喜欢这个堂弟,只可惜楚菡看得紧,轻易不许别人亲近阿洵。 “这么大的泡,晚上屋里不用点灯了。”三夫人笑着打趣,掏出帕子要替阿洵擦鼻涕。 阿洵抗拒地扭头,面朝姐姐,拿后脑勺对着众人。 三夫人有点尴尬,含珠帮阿洵擦鼻涕的时候,她笑着骂道:“阿洵这臭小子,还是那么认生。” 阿洵干脆趴在姐姐怀里不起来了,一手抱着姐姐,一手摸被子上的凤凰彩羽,旁人看不到,含珠可瞧见了,小家伙嘴巴撅得高高,显然不喜欢屋子里有这么多“外人”。 方氏熟悉小外甥,就笑着请大夫人三夫人去上房,“赶了一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蔷蔷留在这边跟你姐姐说话。”大夫人出自书香门第,楚蔷从小受母亲熏陶,知书达理,方氏觉得她跟含珠应该能玩到一块儿。 “之前含丫头昏迷不醒,凶险万分,现在含丫头好了就成,明日我准备去九华寺上香……” 长辈们越走越远,方氏的声音渐渐淡了 下去。 楚蔷瞅瞅外头,问含珠:“姐姐还记得九华寺吗?那是京城第一大寺,去那里许愿最灵。” “不记得了……”含珠一脸茫然,见她还站在地上,忙道:“妹妹坐炕上来吧,炕上热乎。” 楚蔷没再客气,脱了绣鞋,挨着含珠坐。坐好了,瞅瞅还掩耳盗铃般趴在姐姐身上的阿洵,她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小屁.股,“这是谁家的小猪啊,我怎么看不到脑袋?” 屁.股被戳,阿洵笨拙地从姐姐身上爬了过去,躲在姐姐里侧,不愿给人看。 男娃躲人也可爱,楚蔷笑着瞧他。 含珠低头哄弟弟:“阿洵怎么躲了?二姐姐说你是小猪,你告诉二姐姐,你是小猪吗?” “我不是小猪!”阿洵藏在姐姐胳膊后面,闷闷地道。 楚蔷刚要说话,含珠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声,继续哄小家伙,“就是,我们家阿洵才不是小猪,二姐姐长得才像小猪,阿洵快帮姐姐看看,看她像不像。” 阿洵终于探出脑袋,却是半张脸躲在姐姐胳膊后,偷偷瞄楚蔷。 楚蔷柔柔地笑,不说话。 她笑得好看,阿洵胆子大了,睁眼说瞎话,“像!” 含珠忍笑问:“像什么啊?” 阿洵笑得更坏了,“像小猪!” 含珠就把小家伙抱到身前,指着楚蔷问他:“那阿洵知道这个像小猪的人是谁吗?” 楚蔷脸上带笑,手伸到含珠被子里悄悄捏了她一把。 含珠吃痛,憋着笑催阿洵。 阿洵靠在姐姐胸口,歪着脑袋盯着楚蔷瞧了会儿,轻轻道:“二姐姐。” 男娃乖巧可爱,楚蔷再也忍不住,飞快在阿洵白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阿洵眨眨眼睛,忽的抬起手,嫌弃地擦脸。 含珠楚蔷一起笑了出来。 待到饭后楚蔷要随母亲离开时,阿洵已经舍不得她走了,大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这么大的孩子,最喜欢有人哄他玩的。 看着因为楚蔷离去有些悻悻的阿洵,含珠暗暗期待明日快点来,妹妹活泼爱玩,阿洵肯定也会喜欢的吧? 两日不见,她真的想妹妹了。 却不知道,辽东边关,有人也在惦记她。 黄昏时分,楚倾刚从外面回来, 一身铠甲还没脱,听说有家书来了,就先接了过来,边看边喝茶,看到一半,放下茶碗,看完了,面沉如水。 “大姑娘现在如何?”他盯着跪在前面的侯府侍卫。 侍卫抱拳道:“属下来时大姑娘昏迷不醒,至于现在……” “那可有查出来大姑娘是怎么摔的?”楚倾拾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宝刀,细细端详。 侍卫听到刀出鞘声,身体不受控制发抖,硬着头皮道:“侯爷饶……” “命”字还没说出来,刀影一闪,人已身首异处。 “拖出去。”杀了人,楚倾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帐篷外面走进来两个侍卫,一个拖人,一个处理地面的血迹,噤若寒蝉。 ☆、第24章 方氏去九华寺了。 含珠靠在床头,想着妹妹,总是心不在焉的。 阿洵自己在炕上踢球玩,他有一个红绸布做的蹴鞠,里面塞满了棉花,轻飘飘的一个球,他踢着脚不疼,砸到旁人身上也没事。从这头踢到那头,小家伙咯咯笑着跑过去,因为衣服厚小身子就显得圆滚滚的。不小心将球踢到地上,如意四喜马上会帮他捡起来。 “姐姐擦汗!”玩累了,阿洵丢了球,跑到姐姐身边撒娇。 男娃脸蛋红扑扑的,含珠笑着帮他擦。 阿洵仰头看姐姐,“我想嘉表哥。”每次来舅母家,嘉表哥都会陪他玩,蹴鞠就是嘉表哥送的。 含珠指着窗外道:“嘉表哥他们去洛阳给姐姐请名医了,再过十来天才回来。” 阿洵知道那是很长的时间,脸上露出失望,抱住姐姐道:“我想去外面。” 含珠明白闷在一个地方不能出去的感受,笑着点点他因为玩的太尽兴微微发烫的脸蛋,“好,不过得等阿洵身上的汗落下去才能去院子里玩,要不然阿洵着了凉,往后天天冒丑丑的鼻涕泡。” 阿洵不喜欢变丑,立即捏住鼻子,瓮声瓮气的,“不冒泡!” 男娃憨态可掬,含珠拍拍身边,“来,姐姐给你讲故事,讲完故事阿洵就可以出去玩了。” 阿洵乖乖地挨着姐姐坐。 讲完故事,含珠看着丫鬟们给阿洵穿鞋,柔声嘱咐道:“阿洵玩一会儿就进来陪姐姐吧,姐姐自己在屋里待着不好玩。”天寒地冻的,怕他人小贪玩,受了寒。 阿洵痛快地点头,扭过身子跟姐姐说话,“我就玩一会儿!” 穿好小斗篷,阿洵在如意的陪伴下去了院子里,四处瞅瞅,发现花都枯了,树叶都光秃秃的了,没有什么好玩的,阿洵就看向了门口。记得姐姐不喜欢他跑远了,小家伙没嚷嚷着要出门,走到墙角一颗掉光叶子的大树下,蹲在那儿找蚂蚁。 绕着树挪了几次地方,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阿洵抬起脑袋盯着门口,待影壁后闪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阿洵着急地站了起来,颠颠往那边跑,“表哥!表哥抱我,骑大马!” 他都快裹成球了,行动不便,如意弯腰紧跟在他身后,怕他摔了,伸手虚扶着。 程钰扬声教道:“阿洵别跑,慢点走。” 阿洵就停在那儿了。 程钰大步走过来, 抱起阿洵,看一眼厢房那边才问:“怎么没在屋里陪姐姐?” 阿洵有点心虚,低头看手指,“姐姐让我出来的。” 程钰看向如意。 如意低眉解释道:“小少爷想出来玩,姑娘确实应了,但吩咐奴婢,让小少爷在外面玩一刻钟就领回屋去,怕小少爷冻着。” 阿洵紧张地看着表哥,见表哥眉头不皱了,他就指着门外喊骑马。 程钰一手抱着他,一手帮他将头上的兜帽往上拉了拉,“今天风大,咱们不骑马,表哥给阿洵带了两样好玩的,阿洵想不想看?” 阿洵兴奋地点头。 程钰对着影壁吩咐陈朔:“放过来吧。” 没人回他,但很快两只小狗崽儿就汪汪叫着跑了出来,一只黄色的,一只黑色的,差不多一样大小,但两只小狗崽儿似乎不喜欢彼此,跑着跑着突然扑到一块儿打架,在地上滚来滚去。 阿洵看得眼睛都直了。 程钰抱着他看小狗崽儿玩闹,余光却瞥向了厢房那边。 含珠听到他来了,也听到狗叫了,第一个念头是他把壮壮先抱过来了,毕竟妹妹是扮作穷苦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带着狗,可紧跟着听出来有两只狗,叫声差不多,她还真分辨不出来有没有壮壮。 壮壮是妹妹的宝贝,含珠心里痒痒的,忍了会儿,悄悄掀开被子,跪着爬到窗前,将墙角卷起来的窗帘放下,挡住自己身形,透过缝隙往外望。 程钰看到原本挂着的窗帘放下来了,也能想象出她现在的姿势,眼里浮现笑意。 再端庄守礼,其实也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好奇? 含珠可一点都笑不出来,眼看着程钰放下阿洵,阿洵颠颠地去抓小狗,她不由心慌着急,那只黄色的分明是壮壮,程钰就算弄只黑色的来,他怎么确定阿洵会只喜欢黑色的?万一阿洵喜欢壮壮或是两只都不肯分人,妹妹怎么办? 坐回原位,含珠秀丽的黛眉微微蹙了起来,愁的。 她不愿看阿洵难过,但也不想让妹妹受委屈,壮壮本来就是妹妹的啊。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没过多久,她听到阿洵说要抱黑黑壮壮给姐姐看的欢快声音。 黑黑? 含珠没忍住笑,这名字跟壮壮差不多,应该是阿洵自己起的吧? “姐姐,你看,表哥 给我的!”阿洵兴奋地走了进来,一黑一黄两只小狗崽儿争先恐后跑进屋,分别在屋里绕了一圈。黑黑吐着舌头四处打量,壮壮显然还记得含珠,摇着小尾巴跑到炕沿前,前爪扒着炕壁,想要看这半个主人。 炕沿高,壮壮太小,含珠刚要挪过去,阿洵笨拙地将壮壮抱了起来,“姐姐看,这是壮壮!” 壮壮在他手里胡乱扑腾,两条后腿瞪到炕壁就赶紧抵住了,直着身子瞅含珠。 小狗崽肚皮完全露了出来,含珠以前没留意壮壮是公狗还是母狗,这会儿看到了,程钰还站在旁边,她脸不受控制就红了,垂眸嗔阿洵,“好了,快放下去吧,狗爪子沾了土,别把炕弄脏了。” 阿洵最听姐姐的话,赶紧把壮壮放了下去。落了地,壮壮还挺聪明,知道在炕沿前离主人近却看不到主人,在炕沿底下着急地徘徊两圈,忽的摇着小尾巴跑到了茶几前,再仰头看主人。看了会儿,蹲坐了下去。 黑黑学它,在它旁边坐了,两只小狗崽儿并排蹲坐在那儿,像门前摆着的石狮子。 程钰看着狗同含珠说话,“表妹养伤枯闷,我看外面有卖狗的,买了两只带过来给你们解闷。” 含珠悄悄将盖在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轻声道谢:“表哥费心了。” 轻轻柔柔的。 程钰目光柔和了些,将阿洵抱到炕上,一边给他解斗篷一边问他:“阿洵最喜欢哪只?” “黑黑!”阿洵指着小黑狗道,“黑黑是母的,母狗不会咬人,公狗大了咬人!” 含珠脑袋朝窗台那边扭了过去,嘴角微翘。 她就知道他是个心细的人,敢把两只狗带到阿洵跟前,肯定有办法让阿洵愿意分一只给妹妹,却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瞎话糊弄小孩子。 程钰看看她白里透红的侧脸,知道她懂了,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了,阿洵好好照顾姐姐。” 阿洵舍不得他走,也不怕掉下去,一把扑到他怀里,“表哥不走!” 含珠也意外他如此匆匆,瞥一眼他身上单薄的锦袍,再看看屋里伺候的丫鬟,含珠犹豫片刻,小声问道:“你,表哥有急事?”她现在是他的表妹,不能太生分了,不说多热络,至少该有的待客之礼得守啊。 阿洵也仰着脑袋等他回答。 程钰摸摸男娃脑袋,看着阿洵答她,“也不算急,就是晌午跟人约好了去酒楼赴宴。” 距离晌午还早,含珠出于客气劝道:“表哥大老远赶过来,好歹喝杯热茶再走吧?”喊他表哥再别扭,次数多了,倒也习惯了。 程钰抬眼看她,她若有所觉,视线从他墨色的锦袍上移到了炕沿上。 “好,喝完茶再走。”程钰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说完抱着阿洵去了另一边炕头,陪他玩球。 含珠吩咐如意去备茶,她继续靠在炕头。不好意思看他们姨亲表弟玩,她拿起旁边方氏特意给她准备的花名册看,这上面写了楚菡平时接触过的京城贵女们,连带她们父母官职都有,含珠虽然装忘记这些了,但提前记熟了,日后去旁人家做客心里多少都有底,强过两眼黑。 对面炕头,程钰将阿洵踢过来的蹴鞠重新扔了过去,目光顺势在她身上绕了一圈。 她靠着迎枕,被子盖到腰处,露出上面的白底绣蕙兰的小衫儿。阳光从外面斜射过来,他这边是明亮的,她那边有些暗,但她整个人好像带着一层柔光,青葱般的手指莹润如玉,沿着册子缓缓移动,红润的唇微微翕动,无声诵背,眼帘低垂,神情专注,如佛前最虔诚的诵经信女。 “表哥,球!”阿洵等了半晌不见表哥把他用力踢过去的球扔回来,大声催道。 含珠心中动了动,水眸里波光流转,眼帘颤颤抬起。 程钰在她看过来之前就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将不知何时滚到身边的球朝阿洵扔过去,阿洵刚要伸手接,外面如意端茶走了进来。阿洵听到动静扭头看,那软软的球就砸到了他肩上,因为阿洵站在含珠旁边,球反弹一下又落在了含珠被锦被遮掩的腿上。 阿洵低头,瞅瞅姐姐腿上的球,嘿嘿笑了,“砸到姐姐了!” 程钰有点尴尬,他真不是故意的,她不会误会吧? 他没勾搭过谁,与神弩营那些侍卫出门狩猎时却见过不少这种事,都是勋贵子弟,路上见到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或是吹声口哨,或是将身上戴着的顺手的东西丢过去故意惹对方注意,不见得是真心调戏,大多时候都只为路上添个乐子。 阿洵爱玩球,含珠这两日被砸了好几次了,根本没上心,捡起球放到一旁,指着炕桌道:“茶水来了,阿洵陪表哥喝茶,喝完了再继续玩。” 阿洵懂事地坐到了炕桌前,拍拍身边,“表哥上炕,炕上热乎!” 学的是昨日含珠请楚蔷上炕的话。 小家伙都会学以致用了,含珠 笑得更明显了。 程钰也被阿洵的童言趣语逗笑了,不过只是一瞬就收起了笑,见桌上摆了两盘糕点,一盘枣泥糕一盘紫薯山药糕,都还冒着热气,他目光变了变,歪坐在炕沿上道:“表哥就坐这儿。” 阿洵没有再劝,伸手去抓枣泥糕,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等等!”含珠忽的喊道。 阿洵小手堪堪停在了盘子上面,程钰抬到一半的手也僵了一下,扭头看她。 含珠红了脸,垂眸嗫嚅道:“表哥用吧,阿洵玩了半天球,我想先给他擦擦手。” 阿洵馋了,听姐姐说表哥可以用,他不服气地替自己辩解,“表哥也玩球了!”意思就是表哥不洗手就可以吃,他当然也可以。 含珠照顾妹妹长大,妹妹嘴馋,她最拿手的就是应付妹妹为了吃东西抛出来的各种歪理,这会儿想也不想就回道:“表哥是大人了,大人不洗手吃东西也不会生病,阿洵还小,脏手吃东西肚子疼。” 阿洵瞅瞅表哥宽阔的肩膀,没有话说了。 四喜识趣地捧了拧干的热巾子来。 含珠亲自帮阿洵擦手,两只小胖手仔仔细细都擦过。 “抹香香。”阿洵还挺臭美,提醒丫鬟去拿香膏抹手。 含珠笑着看他,眉眼温柔。 姐弟相处温馨得像场梦,程钰看入了神,醒过来时吩咐四喜也给他拿条巾子。小孩子喜欢学大人,他就当为了表弟好吧。 含珠脸红极了,总觉得自己好像管了他一次。 擦好了手,表兄弟俩开始吃东西,阿洵爱吃枣泥糕,咬一口说好吃,再捏一块儿给姐姐送去,“姐姐张嘴,我喂你。” 枣泥糕小小的一块儿,含珠正好嫌麻烦不想动手,见阿洵的小身子挡住了自己,就张嘴接了,吃完了用帕子擦擦阿洵嘴角,柔声道:“阿洵自己吃吧,姐姐吃一个就够了。” 阿洵点头,临走之前低头亲了姐姐一口,吧唧一声特别响。 含珠又脸红了。很多事情,身边只有女眷或小孩子时没什么好羞的,多个男人,就变了味道。偷眼看去,就见男人没有听到一般,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碗品茶。 含珠松了口气。 程钰却有点待不下去了,站到地上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城了,表妹好好养病。阿洵听话,过几日表哥再来看你。” 阿洵坐在 桌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出门,等他瞧见黑黑跟着跑了出去,顿时忘了表哥,急着喊狗狗,“黑黑回来!” 已经走到院子里的男人脚步一顿,低头看脚下的狗,头也不回地吩咐两个丫鬟:“不用送了,把狗抱进去吧。” 一下子多了两条狗,阿洵高兴极了,穿上鞋在地上逗狗玩,晌午吃饭都比昨天多,含珠哄他睡觉时小家伙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喃喃地喊黑黑呢。 他睡着了,含珠睡不着,方氏要在九华寺用斋饭,回来路上大概要用多久? 知道她惦记妹妹,方氏没在寺里歇晌,用完斋饭就往回赶了,“小贫女”凝珠已经在寺院客房里洗了澡,这会儿打扮得干干净净的,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凝珠想姐姐了吧?”方氏怜爱地问。 凝珠红着眼圈点头,泪疙瘩掉了下来。 方氏心疼地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凝珠不哭,一会儿就能见到姐姐了,但凝珠要记住,姐姐现在叫楚菡了,你叫阿凝,往后叫周凝,千万要记牢了,谁也不能说,被旁人知道,你有我们护着,你姐姐就没命了……” 楚倾的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在朝廷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则是他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杀人如麻,被他知道女儿是假的,他会怎么对待含珠? 方氏想都不敢想,正因为此中的凶险,她才越发对含珠姐妹好,否则良心过不去。 “我记住了,嬷嬷教我了。”凝珠哭着道,她不要姐姐死。 方氏亲了亲她脑顶。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庄子门口。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黑黑壮壮一起叫了起来,含珠心跳如鼓,阿洵则好奇地趴在窗前往外望。等方氏领着凝珠进来,阿洵坐在姐姐身边,大眼睛紧紧盯着舅母牵着的漂亮小姐姐。 含珠强忍着泪,尽量平静地问:“舅母,这是?” 看到两日不见的姐姐,凝珠本来想哭的,可炕上有个白胖胖的男娃娃,脚下壮壮还在她裙子底下钻来钻去,小尾巴弄得她痒痒,眼泪就憋回去了,不知该看阿洵还是看壮壮。 含珠被妹妹眼睛不够用的憨傻模样逗笑了,感伤如烟消云散。 姐妹都没哭,方氏满意地笑了,疼惜地解释道:“我去九华寺的路上,遇见一个要卖孩子的妇人,听说原本是苏州富贵人家,后来家里败了,来京城寻亲路上丈夫病死,到了这边又找不到亲人,实在过不下 去,就想把女儿卖掉用来养幺子。我看这孩子乖巧可怜,模样跟你们母亲有点像,实在不忍心她沦为奴婢,就带了回来,准备认她当义女。” 含珠看着妹妹,仔细端详两眼道:“眼睛确实像我娘,好啊,舅母心善,我也多了个妹妹。” 她容貌肖母,妹妹更像父亲,姐妹俩只有一双杏眼全是随了母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与亲妹妹不像,却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含珠笑着问,眼里有丝俏皮。 凝珠看出来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姐妹俩朝夕相处的时候,玩心上来,怯怯道:“我叫阿凝。” 方氏将她抱到炕上,指着含珠道:“这是姨母家的含表姐,这是阿洵表弟。” 凝珠乖乖喊姐姐弟弟。 含珠教阿洵喊人:“阿洵叫凝姐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洵遇到生人,都听姐姐的,姐姐不许他跟谁玩,他就怕那人躲那人,姐姐让他亲近谁,不喜欢的人阿洵也会给对方抱,喜欢的,阿洵就高兴了。 这个小姐姐好看,阿洵很喜欢。 “凝姐姐。”他靠在姐姐身上,有些害羞地喊道。 凝珠也喜欢这个比女娃还好看的弟弟,两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先是阿洵主动请她吃糕点,跟着凝珠就带他出去逗狗玩了,院子里笑声阵阵。 含珠静静听着,心再次踏实起来。 又“养”了三日,含珠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晒晒日头,看凝珠跟阿洵在院子里疯玩,想到回京后就不能天天看到妹妹了,含珠格外珍惜此刻的悠闲,有空就去厨房做几样拿手素菜给两个馋嘴的孩子吃。 楚菡姐弟来年四月出孝,是以现在也得茹素。 “含丫头真是天生手巧,才学做菜就做得这么好吃了,我都想天天使唤你下厨。”这日吃午饭时,方氏半真半假地夸道,夸赞是真的,但“刚学做菜”就是说给丫鬟们听的了,因为楚菡十指不沾阳春水,绣活勉强拿得出手,厨房是从来没下过的。 “好吃!”阿洵跟着夸姐姐。 凝珠坐在姐姐对面,又自豪又崇拜地看着姐姐笑。 她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温柔美丽,人香,做饭也香。 含珠面带浅笑,给弟弟妹妹夹菜。 “表妹!” 刚要夹自己的,外面突 然有人大声喊叫,气喘吁吁的,听得出少年急切喜悦的心情。 含珠疑惑地放下筷子,这声表妹,应该是喊她吧? 不是程钰,那是,周家兄弟回来了?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 “是你嘉表哥。”方氏高兴地解释道,许久不见儿子,她想了,儿子回来,她当然喜笑颜开。 没等她下去迎人,周文嘉已风一般跑了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接看向俏生生坐在那儿的含珠。 他兄长武康伯府世子周文庭紧随其后,却最先留意到炕桌前多了个陌生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头顶花苞似的两个小髻,手里举着筷子,见他看她,小姑娘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道犹豫,最后有点不舍地将那块儿山药片放了下去。 ☆、第25章 洛阳吕家乃医药世家,与荆州葛家齐名,两家男丁都不入仕途,但吕家在洛阳开有医馆,有外地人登门求助,他们也会乐于帮忙,不像葛家,医术传得出神入化,葛家子弟却难寻踪影。这次周文庭兄弟俩就是从洛阳请了吕家最德高望重的家主吕太公过来。 含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让吕太公给她诊脉。 方氏凝珠都知道她没有生病,方氏装得有模有样,凝珠就老老实实扮乖,好奇地打量头发花白的吕太公。 阿洵靠着周文嘉,紧张地看着姐姐的手腕。 周文嘉则是众人里面最紧张的,也是最盼望表妹恢复记忆的。他跟表妹青梅竹马,虽然表妹常常训他骂他,动不动就生气,得他费半天劲儿才能哄好,但表妹也喜欢他啊,她会打扮得漂漂亮亮问他她好看不好看,还会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她飞快地亲他一口,不像现在,表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还总回避他的注视。 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吕太公眉头越皱越紧,收回手,又按了按含珠额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听含珠也说没有痛感,奇道:“依老夫看,姑娘身体康健,没有任何问题啊。” 含珠垂眸不语,因为骗人心中有愧,在外人看来就是黯然神伤了。 周文嘉急道:“怎么没有问题,她都记不得以前的事了,您再好好看看?” “文嘉。”周文庭低声斥了一句,拱手朝吕太公赔罪:“舍弟急躁冲动,请太公恕他不敬之罪。” 方氏也跟着赔罪。 吕太公笑着摇摇头:“不怪他,不怪他,脑疾神秘莫测,老夫也曾听闻多起这类病症,确实有人身体有疾却诊不出来。方才听夫人形容姑娘之症,老夫还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反驳那些谣传了,不料真有此事。” “那你到底能不能治啊?”他唠叨半天也没给个准话,周文嘉忍不住嘀咕道,被兄长狠狠瞪了一眼。 吕太公起身道:“恕老夫才疏学浅,爱莫能助了。” 周文嘉当场怔在那里。 方氏宽慰道:“治不好也没关系,你表妹能醒过来咱们就该烧香拜佛了,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她明白儿子的心思,只是此时没空跟儿子细说,转过身,与长子一起请吕太公往外走,“劳太公千里迢迢赶过来,这两日就在寒舍歇下吧?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吕太公六旬年纪 ,奔波一路确实累到了,感激道谢。出了厢房,正巧撞见影壁那里转过来两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三十四五,面容平和,看打扮应该就是武康伯周寅了,另一个长眉冷目,二十左右却比旁边长辈高出半头,不知是何人物。 周文庭替两方引见。 得知吕太公也没办法医治好外甥女,周寅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很难过,仔细想想,竟不觉得忘记以前的外甥女有何不好的,说实话他更喜欢现在的外甥女,便收起那点感慨,请吕太公去上房堂屋喝茶,周文庭也去作陪。 程钰随方氏往厢房那边走,快进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上房。 吕太公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吕太公。 他十四岁时才真正明白鱼.水之欢是怎么回事,当时他与异母兄长在王府花园散步,撞见一个小厮与丫鬟厮混,回头兄长派人送了本册子给他,算是为他启蒙。程钰发现了自己的不对,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自己想办法,看春.宫图不管用,他就潜入花楼听人墙角,依然不管用,程钰才想到了看郎中。 看太医不方便,他易容打扮,去看京城最好的郎中,对方查不出病因,开了个方子给他,程钰用了几次毫不见效。后来他就去了洛阳,照旧乔装,吕太公倒是号出他这病不是天生,要么幼时玩耍时无意伤到了根,要么误服了毒,然也配不出解药。 名医都没办法,程钰彻底放弃了寻医。 他唯一想知道的,是他的真正病因。 这些年他都在回想过去,但他记不得小时候有没有伤到了,更不记得自己身体有过特别的不适。非要怀疑,他是嫡次子,兄长早早封了世子,没必要害他,继母谢氏要为儿子谋爵位,最先对付的也该是兄长。 但他还是保留了怀疑。 他暗中寻找王府有人害他的蛛丝马迹,一无所获,就像当年母亲的死,当时因为年岁太小无能为力,长大了可以查证了,又无从下手,证据早被人销毁。 “表妹不用怕,我会派人留意葛家子弟的消息,葛家医术远胜于吕家,只要找到了,就一定能治好你!” 走进外间,却见周文嘉凑在含珠身边,信誓旦旦。 含珠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周文嘉,换成完全无关的人,她早就撵他出去了,可周文嘉是楚菡的亲表哥,他不知道她是另外一个人,她绷着脸赶人,他一片好意反被表妹嫌,得多难受?不赶,他看她的眼神分明带着情意,含珠实在消受不起。 “舅母!”瞧见方氏,含珠犹如见到了救星,等她发现程钰也来了,脚步不由一顿。 “说什么呢?”方氏佯装没有察觉含珠的尴尬,握住她手对儿子道:“你表妹不记得你了,你逼她也没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过来陪你表妹说话。” 周文嘉看着含珠,不想走。 凝珠知道姐姐不喜跟男子待在一起,盯着周文嘉背影瞅了会儿,借着周文嘉身形遮掩,悄声同阿洵耳语:“咱们叫二哥去院子里玩吧?” 阿洵最喜欢跟嘉表哥玩,兴奋地点点头,放开凝珠的手走到周文嘉身边,拽着他就手往外走:“嘉表哥走,我带你去看黑黑壮壮,可好玩了。” 周文嘉本能地往回使劲儿,眼睛依然看着含珠。 含珠扭头躲他。 程钰都看在眼里。 方氏走过去将儿子往外撵,“去吧,阿洵想你了,这几天天天跟我念叨嘉表哥去哪了,你快好好陪他玩玩。” 有舅母帮忙,阿洵拽得更起劲儿了,“嘉表哥陪我玩!” 周文嘉头疼,但他拒绝谁也不会拒绝表妹最看重的弟弟,恋恋不舍看含珠一眼,领着阿洵往外头走,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唤凝珠,“阿凝也来,二哥牵你。” 他还没仔细瞧过这个干妹妹,但既然成了兄妹,他当哥哥的就不能忘了她。 少年眼里带笑,一声“阿凝”喊得亲昵自然,凝珠欢喜极了,红着小脸赶过去,把手递给他。 含珠早在周文嘉喊妹妹的时候就转过来了,见周文嘉对妹妹这样好,她越发发愁。 “怀璧也出去吧,我跟你表妹说说贴己话。”方氏笑着道。 程钰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如意四喜两个丫鬟识趣地退了出去。 方氏牵着含珠去了内室,歪坐在炕上问她:“你觉得文嘉如何?” 含珠错愕地看她。 方氏见她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忙道:“你别误会,舅母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说说心里话。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文嘉跟阿洵姐姐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要好,我也是把阿洵姐姐当未来儿媳妇看的。如今阿洵姐姐去了,你受我们连累得留在侯府照顾阿洵六年,六年后你十九,就算减一岁,十八也不小了,我就想啊,如果你觉得文嘉还不错,舅母就让文嘉一直等你,六年后娶你过门,你要是看不上文嘉,舅母再给你留意旁的好人选 ,反正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温柔懂事的姑娘,方氏真心盼着能娶回家当二儿媳妇。 含珠知道方氏是好意,堂堂伯府夫人,明知她的身世,还愿娶她一介孤女过门。 可她真的不想嫁给周文嘉,既因周文嘉心里喜欢的是楚菡,也因她对周文嘉无意。 她垂着头,低声婉拒:“舅母,嘉表哥喜欢的是表姑娘,我顶替了表姑娘的身份,享受了舅父舅母阿洵对我的好,怎能再去抢了表姑娘的青梅竹马?而且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阿洵,只想回到侯府后如何隐瞒身份,完全无心婚嫁之事。舅母还是帮我劝劝嘉表哥吧,别让他继续错喜欢我了,我,问心有愧,受不起。” 方氏懂了,这姑娘是不喜欢自家儿子,不喜欢才会有各种理由,喜欢了,只会羞涩应下。 “好,舅母会劝他的,不许他再来纠缠你。”方氏握着她手道。是她太着急了,先让两个孩子以表兄妹的关系熟悉两年,或许日久生情,还会有转机呢? 说完话,方氏出去寻儿子。 程钰站在厢房门前看凝珠阿洵教黑黑壮壮从这头跑到那头,比谁跑得快,周文嘉守在阿洵身边,帮他把四处乱跑的黑黑往前面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程钰回头,发现舅母嘴角翘着,他垂下了眼帘。 方氏并不知道外甥猜到她与含珠单独说什么了,见儿子陪弟弟妹妹玩得欢,她决定晚饭后再去提醒儿子往后在含珠跟前要守礼,转而对程钰道:“难得咱们一大家子都来了,怀璧今儿个就别回去了,晚上咱们吃顿团圆饭。” 程钰没应,“不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回头您替我跟舅舅告个罪。” 方氏还想再劝,程钰已朝阿洵走了过去,抱起小家伙说会儿话,领着陈朔走了。 路上,陈朔偷偷观察他,见他脸色比来时难看多了,来时是凉风这会儿就是寒冰,不禁困惑。自家二爷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不说,他只能根据二爷前后经历的事揣度,可刚刚在庄子上也没有闹什么不快啊,二爷这是跟谁置气呢? 猜了一路也没个头绪。 回到王府,程钰直接进了内室。 陈朔守在外头,日头快下山了,长风堂专门负责传送消息的侍卫匆匆赶了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看清信封上的字,陈朔神色一凛,迅速进去,走到内室门口沉声道:“二爷,辽东有信来。” “进来。 ” 陈朔大步走了进去。 程钰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前,拆开信封,看完信后,目光变了变。 楚倾要提前回来了? 那她,准备好了吗? ☆、第26章 下雪了。 鹅毛大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天上落了下来,簌簌落地,院子里宛如铺了一层白毯。 含珠已经从庄子上回来了,住在武康伯府的菊园,这会儿她让人在堂屋摆了紫铜炭炉,姐仨穿得暖暖和和的围坐在炭炉旁,她抱着阿洵,凝珠挨着她坐,边烤火边赏雪。黑黑壮壮两条小狗崽儿惬意地卧在旁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偶尔张嘴打个哈欠。 “雪好大啊。”凝珠抱着手炉感慨道。 含珠轻轻应了声。 自打她记事起,含珠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杭州冬天也会下上一两场,雪小的时候就跟下雨一样,落到地上很快就变成了水,偶尔来场大雪,能积起来,踩上去依然能踩出水儿。如今来到京城,才真正明白诗词里的壮观雪景。 她跟凝珠是没见过几场大雪的南方人,阿洵则是才两岁的小孩子,因此三人说起雪来竟能说到一块儿。 “嘉表哥!”院门口跑过来一道绛红色的身影,阿洵坐直了身子,兴奋地指着外面道。 凝珠则好奇地盯着周文嘉手里的东西,可惜雪太大,看不清楚。 眼看那身影破过重重雪帘越跑越近,含珠在心里叹口气,依然抱着阿洵坐着,没有起来。 或许是方氏的劝说管用了,这半个月周文嘉不再总往她身边凑,见面说话举止更像是关系较好的表兄妹,只有眼神还残留情意,常常盯着她出神。他做到这种地步,含珠真的不忍心连面都不给他见,唯有寄希望于相处时间长了,周文嘉会在发现她与他喜欢的那个表妹脾气完全不一样时,主动收心。 “嘉表哥。”含珠笑着招呼,跟她与周文庭说话时一样的态度,跟着让如意再去搬把椅子。 她笑得平静温柔,眼里再无惊喜,周文嘉心里难受,好在这么多天都习惯了,乐呵呵在凝珠旁边坐下,背着手问两个小的,“猜猜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阿洵猜不到,歪着身子往表哥身后望。 周文嘉侧身不给他看,却叫这边的凝珠看了个正着,嘿嘿笑道:“是地瓜!” “就你眼睛尖。”周文嘉轻轻弹了凝珠脑袋一下,拿起钩子拨拨炭火,将两个少年拳头大小的偏长的地瓜埋了进去,“一会儿就熟了,咱们分着吃。我自己吃一个,表妹跟阿凝分一个,如何?” 故意一本正经地询问含珠姐妹,没有看阿洵。 阿洵着 急了,“我也要吃地瓜!” “给你吃,嘉表哥逗你玩的。”含珠摸摸小家伙脑袋,柔声哄道。 阿洵满意地笑了。 周文嘉看着眼前温柔浅笑的姑娘,入了神。 刚刚那种情形,换成以前的表妹,她一定会瞪他,不许他欺负弟弟,现在的表妹,温柔似水,没有描眉涂唇,但那细长的竹叶眉更清新了,樱桃唇自然娇艳,红的正好,不会太重,一看就是打扮过的,与表妹的年纪不符。 最不同的是表妹的眼睛,像是一泓粼粼秋水,娴静又不失灵动。 察觉少年目不转睛的凝视,含珠垂眸,闲聊般问他:“嘉表哥今日不用读书?” 她什么都不说,一味回避,反而更让他惦记,她坦荡荡与他相处,他总有一日会明白。 周文嘉咳了咳,挠挠脑袋道:“下大雪,先生放了几日假,等雪停了再上课。” 一看就在撒谎,含珠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周文嘉不大习惯这样干坐,捏捏阿洵小胖脸,“地瓜等会儿才熟,我去堆雪人,阿洵去不去?” 阿洵眼睛一亮,仰头看姐姐。 他太小,含珠不放心让他去雪地里走,就道:“我抱阿洵在门口看嘉表哥堆雪人,等阿洵长大了再跟嘉表哥一起堆,好不好?” 阿洵嘟嘴,不想拒绝姐姐,也不想待在屋里。 含珠又道:“阿洵听姐姐的话,一会儿姐姐让阿洵多吃几口地瓜。” 阿洵登时笑了,瞅着炭炉道:“好!” 凝珠是小姑娘,更不能碰那等冷冰冰的东西,含珠照样不许,于是周文嘉只好自己去院子里忙活,不过有她披着青色狐毛斗篷站在门口看他,雪白狐毛映衬下俏脸如白里透粉的桃花,周文嘉浑身就充满了劲儿。母亲说得对,表妹能醒过来,他该知足才是。 他的雪人渐渐有了样子,堂屋里也飘满了烤地瓜的香气,最寻常的吃食,大户人家都不屑摆上饭桌的,这会儿却香得让人犯馋,连黑黑壮壮都围着炭炉转了起来,小爪子试探着要去碰炭炉,被如意笑着赶走。 “姐姐,我饿了!”阿洵馋得真流口水了。 含珠就让他喊周文嘉过来。 周文嘉已经滚好了雪人脑袋,这会儿正在拍雪人身子,听到阿洵嚷嚷要吃地瓜了,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朗声道:“好,咱们先吃东西,吃完了再继续堆!” 言罢三两步跑到房檐下,跺跺脚,进屋前在门口的毡毯上来回擦擦靴子底下,这才进来帮她们挖地瓜。 两个地瓜外面焦黑一片,周文嘉放在干净的粗布上滚了又滚,不是那么烫手了,才吸着气捡起一个地瓜掰成两半,金黄色的地瓜肉一露出来,别说阿洵凝珠两个小馋鬼,含珠都悄悄咽了咽口水。 如意端着碟子伺候在旁边,周文嘉剥得差不多了,用力一捏最后那点皮,地瓜就整个掉在了碟子里。含珠凝珠一人分了半个,剩下那个,周文嘉也分成两半,先把一半剥好,递给含珠:“表妹跟阿洵一起吃,多分你点。” 眼里有着期待和不安,怕她不要。 阿洵想吃,高兴地把姐姐托着的碟子往那边推,要接。 含珠拿他没办法,接了。 周文嘉眼里多了光彩,憨笑两声,也开始吃。他没姑娘们那么秀气,直接抓着地瓜啃,嘴角碰到残留的地瓜皮,黑了一块儿。 阿洵咯咯笑,冷不丁被周文嘉在脸上按了个儿手印,周文嘉还故意逗他:“阿洵真黑,真丑!四喜快拿镜子来给阿洵照照!” 阿洵最怕丑了,急得问姐姐:“丑吗?” 含珠忍笑摇头:“一点都不丑。”继续用银勺舀地瓜喂他,暂且没有帮阿洵擦脸,这样玩玩闹闹的也挺有趣的。 阿洵张嘴接甜甜的地瓜,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周文嘉。 凝珠偷偷地笑,周文嘉瞅瞅她,忽的又在妹妹脸上抹了一下。 “啊!”凝珠惊叫一声,她没阿洵那么好糊弄,知道这样有多滑稽,赶紧拿出帕子使劲儿擦脸,擦了几下问姐姐,“还有吗?” “有!”阿洵坏笑着答,只知道别人丑,忘了自己还没擦脸呢。 凝珠看向周文嘉,杏眼圆瞪,“二哥欺负人!” 周文嘉一脸理直气壮:“谁家哥哥不欺负妹妹?欺负说明二哥喜欢你,不喜欢的才懒着搭理……”说完意识到这话容易让没被他欺负的表妹误会,急忙看向含珠,却见她瞧着妹妹笑呢。周文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不做二不休,飞速出手,食指在含珠细细白白的脸蛋上抹了一下。 含珠吃了一惊,回神时就见凝珠已经追着周文嘉跑起来了,周文嘉以为凝珠怕雪,在屋里躲了会儿就跑到了院子里,却不知凝珠早就想去雪地里走走了,此时趁机忽视姐姐的劝说,抓着地瓜皮追了出去。 阿洵好热闹,从姐姐 怀里跳下去,走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看哥哥姐姐闹。 含珠摇摇头,放下碟子,示意如意看着阿洵别叫他出去,她去了内室。屋里备着一壶热水,含珠往巾子上倒了点,怕自己也擦不干净,坐到梳妆镜前仔细擦拭,连带嘴唇也擦了。补了点香膏,含珠拿着巾子去了外头,刚跨进堂屋,阿洵突然白着脸从门口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大腿,“侯爷来了!” 却是楚菡曾经教过他,私底下不许他喊楚倾爹爹。 含珠脸也白了,僵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她怕楚倾,怕这个方氏口中宠妾灭妻的男人,怕楚倾一眼认出她不是他女儿,怕可能会有的后果。 门外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嘎吱脚步声,含珠听到方氏不满的斥责,下一刻,门前陡然一暗,紧接着迈进来一个身穿战甲的男人。 含珠视线凝在了那双沾了雪的靴子上,身体僵硬,不敢往上看。阿洵更是躲到了姐姐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裙子,眼睛盯着姐姐裙子上淡紫色的兰叶,一动不动,仿佛他不动,又坏又凶的爹爹就不会看到他。 楚倾则停在了门口,寒眸紧紧盯着几步之外的长女。 将近一年不见,女儿长高了,更好看了,人还是那么瘦,风一吹就倒似的。再看她白着脸僵立的模样,楚倾微微眯了眯眼睛。 以前女儿看到他,面冷如霜,眼里含恨,好像他不是她爹,而是她的杀父仇人。若是父女俩无意撞到,女儿远远就会换条道走,若他有事去找她,女儿必会冷笑,问他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女儿哪像那只浑身布满刺的刺猬?分明是被吓呆的兔子,不敢看他。 真不记得了吗? 楚倾大步走了过去。 方氏想要跟上,周寅摇摇头拦住她,方氏也明白自己进去没有什么用,就跟丈夫一起守在门口。跟丈夫的无奈相比,她更是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看着楚倾停在含珠身前,挡住了姐弟身影。 夫妻俩身后,周文嘉想进来,被周文庭拦住,凝珠被大哥牵着,透过长辈间的空隙看里面。 “认得我吗?”楚倾低头看女儿。 含珠心头一跳。 后面阿洵越发抱紧了她,想到自己还得护着这个弟弟,想到院子里的妹妹,含珠鼓足勇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个她以后得喊父亲的男人。 看清了,又愣住了。 方氏说阿洵长得像父亲,再 听方氏对楚倾的描述,含珠就知道楚倾容貌出众,可出众的男人,含珠见过不少。自家爹爹温润谦和,虽然常年咳嗽,那张脸无疑是俊美出尘的。单看外表,顾衡也是个翩翩佳公子,这边周文庭兄弟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爽朗爱笑,各有千秋,更不用说程钰那等冷漠谪仙般的人物。 但他们都比不上楚倾,就算楚倾左脸上有道浅浅的细长伤疤,几个男人站在一起,楚倾依然是最夺人视线的。论俊美,程钰或许能与楚倾一较高低,但…… 气度略逊一筹。 年过三旬的楚倾,个头比程钰高,肩膀比程钰宽,站在身前如同山岳,让她连躲避的念头都生不出。而楚倾的冷,与程钰也不同,程钰的霸道表现在行事上,不开口的时候,冷得拒人千里。楚倾则冷的张扬,霸道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别与他作对。 楚倾耐心地给她打量,等她收回视线,他又问了一遍,“还记得吗?” 含珠摇摇头,捏捏手里的巾子,低声道:“不记得了。” 楚倾并不意外,因为女儿刚刚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跟女儿打交道不多,但他很清楚女儿的脾气,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是想装神弄鬼骗他,她也没那么深的心机,没有如此炉火纯青的骗人本事。 “那你可知我是谁?” 含珠咬咬唇,没有装糊涂,看着男人身上的战甲道:“父亲。” 虽不是最亲昵的爹爹,但父亲二字,也是妻子亡故后女儿第一次喊他。 楚倾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扫一眼聚在门口的众人,他抬脚往里走。进去时瞥见小儿子抱着姐姐大腿转圈躲他,楚倾想逮他出来,又记起年初他启程去辽东前强抱阿洵却把阿洵吓哭的那次,不想让周寅夫妻啰嗦,楚倾暂且没理小儿子,吩咐含珠随他进去。 身后门帘落下,含珠本能地看向方氏。 方氏鼓励地点头,不论早晚,这一步总要跨出去的。 无路可退,含珠蹲了下去,帮阿洵擦掉脸上的黑手印,小声安抚,“阿洵不怕,姐姐在呢。” 阿洵什么都没说,只扑到了姐姐怀里。 含珠拍拍他的小肩膀,将巾子递给如意拿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牵着阿洵进屋去了。 楚倾坐在椅子上看她们姐弟,指着身前他早就摆好的椅子道:“坐。” 含珠就抱着阿洵走了过去,让阿洵坐她腿 上,面朝楚倾。阿洵一眼都不敢看对面的男人,转过身跨坐在姐姐腿上,双手紧紧抱住姐姐,小脑袋埋在姐姐怀里,肉呼呼的一团,看得楚倾忍不住想捉他出来。 不过看看对面乖乖坐着的女儿,楚倾心情不错。 他让她坐过来她就真坐了,女儿何时这么听话过? 刚要询问女儿伤势,门帘微动,楚倾皱眉看过去,就见一只黑黑的小狗崽儿钻了进来,看到他后慢慢站住了。一人一狗对视片刻,黑黑又圆又大的狗眼睛里浮现类似害怕的情绪,摇摇尾巴,没出息地又钻了出去。 含珠看在眼里,莫名地没那么怕了。 额前刘海忽的被人挑起,含珠震惊要躲,楚倾眼疾手快扣住她肩膀,不悦道:“给我看看。” 含珠僵住,父亲看女儿伤势,她是没有理由躲。 她不再抗拒,楚倾很是满意,目光从小姑娘发颤的眼睫上移开,看她额头,光洁莹润,没有伤疤。楚倾微微吃惊,皱眉问道:“磕了哪边?” 含珠垂着眼帘答:“右边。” “好得倒挺快。”楚倾按了按女儿右边额头,跟郎中一样。 含珠早有准备,轻声解释道:“刚摔的时候肿得厉害,养了几天就消了。” 挨得近,姑娘家声音软软濡濡,很是好听,楚倾神情越发柔和,倒没有诧异女儿声音的变化。十一二岁的年纪,少年们声音会变,小姑娘的也会有变化,天天在一起或许察觉不出来,他都快一年没见女儿了…… 他收回手,“现在还疼吗?” 含珠摇摇头,“不疼了。”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乖顺极了。 楚倾突然觉得,女儿忘了以前的事挺好的。妻子心胸狭窄,人也糊涂,大人们不合,她何必把女儿教得恨他如仇人?前年妻子终于想通了,他也重新给了她妻子的体面,与女儿的关系略有缓和,没想妻子又难产。 楚倾不会专宠任何人,但那是他亲自求娶的妻子,他看重她跟孩子,产婆都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妻子日常饮食起居她自己比任何人都小心,也不会出事。事后他也派人查过了,根本没有人动手脚,妻子就是难产。 女人生孩子出事的多了,女儿偏要说是夏姨娘害的,周寅夫妻也信了女儿的话,上门让他给妻子一个交待。楚倾不屑一顾,直接将人撵了出去。真是夏姨娘做的,他第一个要了她的命,不是她做的,他也不会随随 便便让她蒙冤而死。 没人能威胁他。 他的女儿也不能。女儿不待见他,他安排好乳母照顾阿洵后也就不去惹她烦,只派人盯着,别叫她出事,其他的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至于阿洵,女儿非要放在眼前才放心,楚倾也随她,打算等阿洵四岁后他再亲自教养。 谁曾想外出一年,安排保护女儿的侍卫没派上用场,让他的女儿差点摔死,连怎么摔的都不知。 那样的废物,他留着他的命有何用? “你放心,爹爹不会再让你出事了。”楚倾摸了摸女儿脑袋,低声保证道。 女儿忘了前尘往事,也忘了那么多年对他的恨,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他再弄得父女反目,他自己都鄙夷自己。 被一个陌生男人摸脑袋,含珠别扭极了。楚倾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含珠没啥不自在的,可楚倾才三十多啊,两人非亲非故,偏偏在他眼里,她是他的女儿。 含珠努力把楚倾想成自己的父亲,但她的脸还是慢慢红了。 楚倾暗道有趣,记起她那声父亲,他哄小孩子似的道:“叫父亲生分,往后还是喊爹爹吧。”儿子长大了不适合撒娇,要改口喊父亲,女儿一直都娇滴滴的,就该喊爹爹。 含珠无法拒绝,勉强答应。 楚倾得寸进尺,“现在就喊一声给我听听,爹爹在外面领兵打仗,得了空就想你们姐俩。” 这话一说出来,楚倾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那么多女人,但甜言蜜语,他只对妻子说过,还是刚成亲那会儿,面对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他愿意哄她,后来两人冷了下来,他就再也没说过。至于夏姨娘跟那些莺莺燕燕他记不得名字的,楚倾一句都没说,因为她们在他眼里都是奴,她们不配。 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只心甘情愿哄女儿,哄肯亲近他的女儿。 次女楚蔓招人疼,他常常哄她,长女见面就甩他冷脸,楚倾看在父女关系上纵容她出言不敬,哪里会有心思哄? 可现在女儿乖了啊,短暂怔愣后,楚倾很快又释然,笑着催她。 含珠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唤了声“爹爹”,喊完了,忆起她喊了十几年的生父,眼泪接连而至,似断了线的珠子,想收都收不住。 楚倾吃了一惊,想掏帕子,一身铠甲,哪有那种东西,只好伸手帮女儿擦泪,“好好的哭什么?”哭起来没有一点声 音,可怜巴巴的。 含珠躲开他手,自己擦,低头时见阿洵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怕他跟着哭,含珠连忙露出个笑,在阿洵张嘴要哭之前哄道:“阿洵不哭,姐姐是太高兴了,爹爹回来了,他,他还对姐姐这么好,阿洵不哭啊。” 阿洵听姐姐这样说,张大要嚎的嘴慢慢闭了起来,眨眼睛时挤掉一对儿豆粒大的泪疙瘩。 含珠轻轻帮他抹掉。 楚倾怔怔地看着女儿。 原来她是因为惊异他的好才哭的。以前的事女儿都忘了,但心里恐怕还积攒了委屈吧?周寅夫妻向来不待见他,女儿醒后他们不定说了什么吓唬女儿,所以女儿一看到他就害怕,他柔声哄了两句,她便受宠若惊,感动地哭了…… “都别哭,往后爹爹会对你们更好。”楚倾抬起手臂,将一儿一女都搂进怀,再次保证道。 ☆、第27章 被楚倾突然抱住,含珠浑身僵硬,楚倾也察觉到了女儿的抗拒,很快就松开了手。 慢慢来吧,只要他对他们姐弟好,俩孩子早晚会亲近他。 女儿哄得差不多了,楚倾看向了还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小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是最招人逗的年纪,楚倾如何能不喜欢? “阿洵怎么不看爹爹?”楚倾低头,挠了挠儿子脑顶。 阿洵痒痒,又往姐姐怀里拱了拱。 他怕爹爹。 含珠也怕楚倾生气,刚要劝弟弟,楚倾用手势制止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黄梨木牛筋儿弹弓,轻轻蹭了蹭阿洵脑袋,“阿洵喊爹爹,爹爹给你弹弓玩。” 阿洵自己有弹弓,不稀罕他的,照旧不理会。 楚倾脸色变了变。 含珠吓得大气不敢出,帘子外偷听的几人也暗暗捏了把汗,方氏最紧张,紧张到脑袋不小心碰到了门帘。 楚倾瞧见门帘微动,知道周家那些人都在外面,摸摸阿洵脑袋,决定路上只剩一家三口时再哄儿子。收好弹弓,楚倾站了起来,瞅瞅屋里的东西,对含珠道:“走吧,咱们回家去,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都不用带了。” 他不在家,女儿在舅舅家住多久都没关系,他回来了,当然要接女儿回去。 说完话,他起身去了外面,留时间给女儿收拾。 方氏等人迅速散开,等楚倾出来,方氏指着如意四喜,平平静静地道:“含丫头之前的丫鬟照顾主子不周,我已经打发了,这是我新给她挑的,含丫头赐名叫如意四喜,在她身边伺候一个月了,很是稳妥。” 楚倾看向二女。 “奴婢见过侯爷。”如意低眉顺目,四喜恭恭敬敬,都没有露出怯意。 楚倾不悦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进去替大姑娘收拾东西?” 话不好听,却是默认了方氏的安排。他烦周寅夫妻,但也知道他们不会害女儿,既然都伺候了一个月,再换新人,女儿还得重新熟悉。 在别人家,楚倾倒更像主人,没等方氏等人招待就自己坐到了榻上,山神一样。见屋里两只小狗崽儿悠闲地四处溜达,楚倾问周文嘉:“这是你养的狗?” 周文嘉很不喜欢楚倾,可面对这位大梁最英勇的将军,他一点脾气都没有,颇有些自我嫌弃地闷声道:“不是,黑的是阿洵的,黄的是 阿凝的。” 楚倾目光就落到了那边的陌生小姑娘身上,看到凝珠酷似妻子女儿的杏眼,他怔了怔。 凝珠对他又害怕又好奇,紧张地握紧方氏的手。 方氏适时解释道:“她叫阿凝,是我去九华寺上香时遇到的,我看她面善,认了义女。” 楚倾别开眼,没有接话。 含珠很快就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洵走出来了,自己也系好了斗篷,后面如意四喜一人拎个包裹。阿洵小脸被帽子遮住了大半,没看到那边榻上的爹爹,心思都在跑过来的爱狗上,笨拙地蹲下去,抱着狗狗提醒姐姐,“黑黑也带走!” 周文嘉上前道:“带走,来,表哥帮你抱着,一会儿阿洵上车了再放进去。” 阿洵总算放心了,又摸摸壮壮,“不带你,你是凝姐姐的。” 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楚倾看看儿子,先出门去了,周寅就主动将外甥抱了起来,众人一起往外走。 含珠没有时间跟妹妹私下道别,只能用眼神宽慰妹妹。凝珠很懂事,走在方氏身边,仰头跟姐姐说话:“姐姐下次再过来玩。”就像普通的表亲姐妹。 含珠摸摸小丫头脑袋,红着眼圈应下,“好”。 出了门,沿着走廊缓缓而行,到了前院,含珠正在听方氏细声嘱咐,忽见方氏看向了前面,含珠扭头望去,就见大雪纷飞里,程钰一身深色圆领锦袍走了过来,停在楚倾身前,淡淡喊了声“侯爷”。 楚倾似笑非笑,“怀璧也来了?” 程钰看着他身上的铠甲道:“听闻侯爷凯旋归来,特来道声喜。” 楚倾点点头,边往外走边与他道:“听说你与定王在南边遇到了刺客,没伤到吧?” 和颜悦色的,倒有点姨父的模样。 程钰声音没什么变化,依旧冷漠:“侥幸保得周全,劳侯爷关心。” 楚倾低笑两声,一改之前的和蔼,低声讽刺道:“有一就有二,你还是好好留意自己的小命吧,我们楚家的事不用你惦记,下次再敢派人来刺探,休怪我不客气。” 竟然意图往自家塞人,把他的侯府当什么了? 程钰回以冷笑:“侯爷若能护得表妹表弟周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次表妹命大,活了过来,若是没有,侯爷会不会后悔只将手下能人用来提防我?楚家之事,我只在乎表妹表弟的安危,侯爷如 果嫌弃女儿多,死一两个也舍得,不如今日就别带表妹回去。” “大胆!” 楚倾何时被一个小辈如此嘲讽过,抬腿就踹了过去,被程钰闪身避开。仿佛只是一个眨眼,两人又迅速靠近交起手来,挥拳时带起衣袍翩飞,飒飒作响,周围的雪无论是空中的还是地上的,都激荡了起来。 含珠紧张地发抖,阿洵直接仰头大哭,“别打我表哥!” 楚倾动作一僵。 二月里临别时他把儿子弄哭了,这才刚见面,儿子又哭了。 失神之际,程钰的拳头到了眼前,楚倾猛地侧闪,紧紧扣住程钰手腕,狠狠一甩,退后几步道:“算了,今日不与你计较,改日咱们比武场上见,那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京城勋贵里,他第一烦的是周家,第二烦的就是静王父子,如果不是静王程敬荣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王妃,让周家先亡了一个姑奶奶,他的妻子死后,周家也不会悲上加悲,认定是他府中有见不得人的后宅阴.私。 因为迁怒程敬荣,得知程敬荣不喜欢程钰,楚倾还想略加照拂亲外甥一些,没想程钰也是个不识趣的,见到他连声姨父都不喊,一口一个侯爷,楚倾每次看到他都想打他一顿。 “随时奉陪。”程钰丝毫不惧,转身朝抱着阿洵的舅父走去。 他越走越近,含珠垂下了眼帘。 程钰没看她,将阿洵接到怀里,轻声哄他:“阿洵不哭,天冷,哭了脸就皱了。” “他打你……”阿洵趴在表哥肩头,抽搭着道。 程钰最喜欢的就是小家伙对他的维护,舅父舅母也关心他,但只有阿洵的童言童语能让他一直暖到心底。 “他打不过我,阿洵不用怕。”不想让众人听到他哄孩子,帮阿洵擦了泪后,程钰朝周寅夫妻点点头,先抱着阿洵往外走了,而楚倾再不高兴,怕儿子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他人抱走。 后面的几人也重新抬脚。 方氏小声安抚含珠:“不用怕,他们常常这样,看着凶险,没人受过伤。” 就是不知是外甥功夫好,还是楚倾没有全力以赴。 含珠看看两人动手时在雪地上留下的凌乱脚印,心有余悸。 到了外面,含珠一一同周家众人道别,要上马车时,周文嘉想扶她,被楚倾一把扯到了一旁,他亲自扶着含珠上了车。扶人上车姿势都差不 多,他一手握着含珠的小手,一手虚扶她腰,含珠抿抿唇,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她父亲,假的也是父亲。 几步之外,程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他没想到楚倾会突然对女儿体贴起来,也就没料到两人会有身体接触,今日是在他眼前,到了云阳侯府,他看不见的地方,楚倾又会如何对她?她呢,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思绪一偏,程钰又想到了楚倾的风流韵事,最让京城那些闲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明德弟亲妹寿安长公主,丧夫后拒绝明德帝安排的各种好婚事,一心想嫁给楚倾。本朝驸马不得担任要职,明德帝器重楚倾,以此拒绝妹妹,寿安长公主便甘愿放弃长公主的尊荣,以庶民身份嫁给楚倾,明德帝无奈,跟楚倾提了,被楚倾一口回绝,这事便不了了之,但寿安长公主依旧没有死心,甚至做出过勾.引之事。 能让一个受宠的长公主放下.身段脸面,可想而知楚倾在女人心里的地位。 那她与他朝夕相对,会不会…… 程钰看向马车窗帘,可惜窗帘厚重,将里面的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还没收回视线,里面传来楚倾的声音,“走吧。” 车夫得令,挥鞭催马,云阳侯府的马车便动了起来,楚倾带来的那些侍卫骑在马上,护卫左右。大雪不知疲倦,继续簌簌下落,转眼那两道车辙上就积了一层新雪。 “走吧,咱们也进去吧。”马车转弯后,方氏叹息道。接下来如何,就得看含珠的命了,只希望楚倾之前在屋里说的话都是真的,真的会因为女儿这一劫善待含珠,善待阿洵。 却不知离去的马车里,楚倾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埋在女儿怀里抽搭的儿子,俊脸阴沉。 含珠没看他,但也感受得到男人身上的寒气,想替阿洵说话,到底不是亲父女,她心虚,不敢冒然开口,就低着头,装不知道。黑黑仿佛也会看人脸色,夹着尾巴蜷缩在含珠绣鞋旁,一双黑白分明的狗眼睛透过女主人与坐榻的空隙防备地偷看楚倾。 车厢里静得出奇,外面有规律的车轮倾轧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就在含珠以为沉默会维持一路时,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叫声,饿肚子那种。 含珠眼睫颤了颤,本能地朝另一侧微微偏头。 因为声音太响,阿洵也听到了,小脑袋动了动。 楚倾尴尬解释道,“早上进的宫,出宫后就来接 你们,两顿没吃了。” 也是希望儿女会为此心软,关心他两句。瞧瞧他这个爹多想他们,侯府还没回,衣裳都没换,饭也没顾得吃,应付完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们。 然而等了半晌,没人回他。 含珠是不知该怎么回应,弟弟妹妹饿了,她会问他们想吃什么,一会儿她给他们做,楚倾饿了,她总不能也这么说吧?阿洵就是根本没上心了,紧紧搂着姐姐,想到了自己还没吃完的烤地瓜,还有嘉表哥堆到一半的雪人。 都怪爹爹…… 小家伙委屈地撇撇嘴,更不喜欢坏爹爹了。 ☆、第28章 雪大,马车走得就慢,轻轻的车轮轧雪声里,刚哭过一场的阿洵慢慢睡着了。 两岁的胖小子沉甸甸的,因为身边有个陌生男人,含珠心里紧张,就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没过多久手臂就犯了酸。含珠低头,看着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的男娃,无奈又心甘情愿。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并依赖着,这种感觉还是挺好的,她曾夭了一个弟弟,现在又多了一个。 “给我抱吧。”看出女儿累了,楚倾体贴地道,也是想趁儿子睡着好好稀罕稀罕儿子。之前他说在边关常常惦记他们姐弟也不是完全哄人的,父母早逝,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这些子女便是他最亲的人,他不想他们想谁? 他的手都伸过来了,含珠瞅瞅阿洵还皱着的小眉头,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楚倾嘴角扬起,仔细端详怀里的骨肉。一年不见,儿子眉眼长开了,比长子小时候还像他,就是胆子小,脾气还臭,他怎么哄都不听,从始至终都拿后脑勺对着他,更气人的是,他与程钰交手,儿子竟然向着程钰! 表哥能有爹爹亲? 楚倾亲亲儿子白.嫩嫩的脸蛋,心想以后他在家的时间多了,天天哄儿子,小孩子忘性大,长时间见不到表哥,心肯定会偏到他这边来。 他一心都在儿子身上,含珠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男人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眼神,却看见他一会儿捏捏阿洵的小胖手,一会儿又摸摸阿洵眉毛,瞧着是真心喜欢的。 含珠有些疑惑了,周家人都说楚倾苛待楚菡姐弟,可今日楚倾对她与阿洵的态度…… “阿洵长得像我,是不是?” 察觉女儿的打量,楚倾笑着侧头,低低问道。 含珠看看他,再看看阿洵,轻轻嗯了声。 楚倾盯着女儿,也想在女儿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却仿佛看见了刚成亲时的妻子,不禁叹道:“你就像你娘了,像你娘好,当年你娘艳冠京城,再过两三年,你模样长开了,肯定也会把其他贵女都比下去。” 他的女儿,定是最美的姑娘,岂是周文嘉那等冲动浮躁的臭小子配得上的? 含珠想到了自己的娘亲,脸上浮现怀念。 楚倾正懊恼失言,外面车夫低声提醒道:“侯爷,三少爷四姑娘出来接您了。” 楚倾挑帘看去,果然看到另一对儿女站在门口,楚泓撑着伞,楚蔓一袭水绿裙子站在哥哥身边,冰天雪 地里如一枝俏丽的绿柳,手里握着一把明显为他准备的伞,兴奋地朝他摆手。 楚倾目光变柔。 他也想这两个孩子,不过今日他与长女的关系刚刚缓和些,长女虽然不记得,方氏肯定都告诉她了,那此时他跟楚泓兄妹表现地太过亲昵,女儿会不会又怨他?以前女儿蛮不讲理,楚倾能铁下心,眼前这个胆小又招人疼的,楚倾可舍不得让她一回家就心酸,还是等女儿跟妹妹熟悉了,姐妹俩关系好了他再一视同仁吧。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娇憨懂事,楚倾相信两个女儿能和睦相处。 心里有了打算,马车停下来时,楚倾没有下车,挑着车帘吩咐楚泓:“我先送你姐姐四弟回去,你们先回去吧,雪大,晚饭也不用去上房用了,明早咱们一家人再聚。” “好,父亲一路辛苦了。”楚泓笑着应道。 楚蔓则呆呆望着车里的爹爹,水润的眼睛里有想念,有委屈。 她那么想爹爹,在雪地里站了足足两刻钟,爹爹不抱她不摸她脑袋就算了,连车都不下,今天也都不再见她了?他这次可是离家快一年了啊。 十岁的小姑娘眼里浮上泪珠,可怜兮兮地望着楚倾。 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又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楚倾心有不忍,低声解释道:“你四弟睡着了,外面冷,爹爹抱他出去容易着凉。蔓蔓听话,跟你三哥回去,明早再过来给爹爹请安。” 楚蔓瞅瞅他怀里的男娃,咬唇点点头,由兄长牵着退到路旁,给马车让地方。 楚倾放下帘子,马车驶进了云阳侯府。 门外,楚蔓低着脑袋,想到马车里的情形,爹爹旁边露出来的姑娘裙子,她抬起头,闷闷地问兄长:“哥哥,大姐姐不是不喜欢让爹爹抱阿洵吗?” 以前爹爹出远门回来,一起吃饭时派人去请楚菡,楚菡都不来的。阿洵也不喜欢爹爹,听说爹爹一抱他就哭,今日怎么? 楚泓看看妹妹披着的斗篷,将伞又往妹妹那边移了移,“蔓蔓忘了大姐姐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从今以后,咱们也要忘了以前的大姐姐,重新与她相处,蔓蔓乖点,若大姐姐不再仇视你,你也放心跟她亲近吧,咱们一家和和睦睦,别再让父亲担心。”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变声的时候,有些哑,依然很是好听。 楚蔓遥望楚菡住的莲院,眼里闪过困惑。真的忘了吗?那现在的大姐姐又是什么模样? 跟哥哥道别后,楚蔓去了夏姨娘那里,进屋就哭了。 夏姨娘正在做针线,见女儿突然掉了金疙瘩,吃了一惊,打发丫鬟出去,将女儿领进内室,搂着哄道:“蔓蔓怎么哭了?没接到你爹爹?” 她长楚倾一岁,是当年楚倾母亲给楚倾安排的大丫鬟,模样只是中上之资。楚倾有一院子的女人专供自己享乐,却从不碰身边的丫鬟,怕她们只顾争宠勾心斗角,耽误了分内之事。当年跟妻子闹不快后,妻子指着侯府专养歌姬的百花园质问他为何不干脆把她们都抬成姨娘,楚倾一气之下真的抬了个姨娘给她,却不愿给那些歌姬名分,而是挑了伺候他伺候得最好的大丫鬟。 夏姨娘肚子争气,一举得男,两年后又生了女儿。侯夫人周氏死后,她这个因为楚倾一时置气抬成的唯一的姨娘就成了楚倾后院第一人。因她行事稳妥,楚菡又还小,脾气也不是能管家的,楚倾就暂且把后院交给夏姨娘打理,楚菡那边让楚菡自己管,不许夏姨娘插手。 此时楚蔓伏在生母怀里,将无法对哥哥说的委屈一股脑说了出来,“爹爹不喜欢我了,以前他回家都会先来看我,今天我在门外等了那么久,爹爹都没下车,还不许我再去找他,娘,爹爹不喜欢我了……” 第一次尝到被宠她如宝的爹爹冷落的滋味儿,小姑娘哭得伤心极了。 夏姨娘轻拍女儿肩膀,问过当时情形,好笑道:“这点小事也值得哭,你爹爹说的对,阿洵还小,睡得好好的突然遇寒,容易生病,所以你爹爹不能下车啊。” “那他可以自己下来,让大姐姐抱阿洵啊。”楚蔓抽抽搭搭地反驳,“我一年没见他了……” 夏姨娘突然有些发愁了,楚倾的脾气她最熟悉,那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女儿之前能得到那么多年的父爱独宠,完全是因为楚菡再三把楚倾往外推,楚倾哄了两次楚菡依旧不给他好脸,楚倾就不愿做低伏小了。但现在楚菡忘了曾经,夏姨娘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听女儿的描述,就知道楚倾要开始对楚菡姐弟好了。如此一来,楚倾注定会把父爱分成两份,一份给那边,一份给这边,甚至极有可能因为前几年的冷淡想补偿楚菡姐弟,宠他们更多。 夏姨娘不在乎楚倾如何宠他的孩子们,可女儿若是转不过弯来,因为无法接受父亲的“冷落”埋怨楚倾或是楚菡姐弟,那最终吃亏的,注定是她的女儿。楚倾向来吃软不吃硬,女儿埋怨一次两次他不当回事,次数多了,楚菡就是女儿的前车之鉴。 “蔓蔓别哭了,你听我说。” 意识到这事的严重,夏姨娘心中一凛,扶着女儿肩膀问:“蔓蔓知道以前爹爹为何喜欢你不喜欢大姐姐吗?” 楚蔓知道,“大姐姐不听爹爹的话,总惹爹爹生气。” 夏姨娘点点头,“是啊,那现在大姐姐听爹爹的话了,爹爹当然会喜欢她,大姐姐病了一场,阿洵又还小,你说爹爹是不是应该多陪陪他们?” 楚蔓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害怕地道:“那爹爹喜欢大姐姐,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夏姨娘帮女儿擦掉泪,柔声哄道:“不是,只要蔓蔓还像以前那样懂事,爹爹就会继续喜欢你,喜欢你也喜欢你大姐姐。但爹爹只有一个,他去大姐姐那边了,就没法过来看你,这时候蔓蔓不能生爹爹的气,也不能生大姐姐的气,懂吗?” 楚蔓眼泪不断,“娘是说,以后爹爹不会每天都陪我了?” 女儿只知道哭,夏姨娘皱皱眉头,冷了声音道:“他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爹爹,为何要每天都陪你?那我也喜欢你哥哥,哪天我只陪你哥哥吃饭,是不是就对不起你了?蔓蔓你记住,论身份你大姐姐是嫡女,你是庶女,你爹爹更喜欢大姐姐是应该的,你若因此埋怨你大姐姐,那就是失了本分,那就是犯了错,被你爹爹知道,他曾经怎么冷落你大姐姐的,就会怎么冷落你。” 她不想吓唬女儿,但她更怕女儿认不清自己的位置,闯下祸事。 楚蔓终于不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生母。 夏姨娘也看着她,待女儿眼里恢复了理智,没有那么激动了,夏姨娘才放柔了声音,抱住女儿哄道:“蔓蔓不怕,牢牢记住娘的话,不跟大姐姐抢,爹爹不会冷落你的。” 楚蔓靠在娘亲怀里,点点头,泪眼里却是彷徨不安。 爹爹真的会喜欢大姐姐多过她吗? 莲院那边,楚倾将阿洵放到已经捂热乎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朝女儿感慨道:“这小子,还是睡着了乖。” 他和蔼可亲,含珠试着道:“爹爹放心,阿洵醒了,女儿会劝他亲近爹爹的。” 这也是为了阿洵好。现在阿洵小,有她照顾就行了,等阿洵再大几岁,读书启蒙,骑马练武,都得楚倾安排,父子关系和睦了,楚倾对阿洵才会更用心。含珠不是楚菡,她没有见过楚倾如何冷落嫡出子女,眼下楚倾摆出一副慈父态度,含珠就不能再把楚倾往外推,更何况 …… 偷瞄一眼坐在那儿也依然气势十足的男人,含珠低下头。 她也没有楚菡的胆量,敢跟这样的父亲耍气。 她怯怯地站在那儿,像等着吩咐的小丫鬟,楚倾笑笑,示意女儿也坐下,“来,咱们父女俩好好说说话,在你舅舅家时不方便。” 绣凳离得有些远,含珠不好特意去搬过来,就隔了一臂的距离坐下去,垂眸等他说。 看着女儿乖巧娴静的脸庞,楚倾低声与她道:“我不知道你舅父舅母是怎么跟你说我的,爹爹承认,这么多年我是冷落了你,没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以前我没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对,上个月在辽东得知你受伤昏迷不醒,爹爹才后悔为何要跟你一个孩子置气。” 他没有哄过女人,不知不觉把应付女人那一套用在了女儿身上,现在想想,他与程钰交手时都顾念他是小辈没有使出全力,那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就跟她置起气来了? 他摸摸女儿脑袋,叹息道:“爹爹真的后悔了。” 女儿不愿理他,他更该多去看她,时间长了,她不就知道爹爹是看重她的了? 含珠眼泪掉了下去。 不是为自己哭的,而是为了那个再也听不到这番话的可怜姑娘。 她侧头抹泪,楚倾默默看了会儿,等她收住泪,他继续道:“往后爹爹会好好补偿你们,你只看爹爹怎么做,别再想舅父舅母说的那些,咱们一家人好好过?” 含珠轻轻点头,“嗯,女儿都懂。” 楚倾就提到了楚泓兄妹,“刚刚那两个,一个是跟你同年生的三弟,一个是小你两岁的妹妹,你以前不喜欢他们,明天见了,若是喜欢,就当弟弟妹妹相处吧。你三弟读书好,爹爹不行,将来阿洵学问上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他,比找我管用。蔓蔓还算乖巧,你闷在屋里没趣了,可以叫她过来玩。” 含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实话实说道:“若是性格相投,我都听爹爹的,实在玩不到一处,爹爹放心,就算我不喜欢妹妹,我也不会找她麻烦,大家相安无事。” 她来楚家为的是照顾阿洵平安长大,其他那些堂兄弟姐妹,含珠不想都把他们变成自己真正的亲人。谈得来的,如楚蔷,她会当好姐妹对待,至于楚蔓…… 人心都会偏,楚菡楚蔓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但感受过周家人对她们姐妹的体贴照顾,感受过阿洵的天真可爱,含珠本能地站在了楚 菡这一边。所以她不确定一定能把那个毫无所知的楚蔓当妹妹看,她也不想为了讨好楚倾,强迫自己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虚以委蛇。楚倾来看她与阿洵,她把他当父亲敬重孝顺就够了,楚倾若不讲道理因此迁怒她,这样的父亲,含珠也不指望他将来会对阿洵好,那么他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了,她与阿洵就待在莲院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算是含珠第一次没有楚倾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楚倾却没有生气,反而越发满意。女儿温柔听话他喜欢,但也该有自己的脾气,这样与人相处才不会被当成软柿子随意揉捏,将来嫁人了也不会被婆家欺负。 “你说得对,亲兄弟姐妹还有彼此看不顺眼的,你真不喜欢她,爹爹不会强迫你。” 含珠眉眼放松下来,庆幸楚倾还算讲道理。 贴心话说完了,楚倾站了起来,“我先去前院换身衣服,晚饭时再过来陪你们用饭。” 含珠抬眼看他,抿抿唇,欲言又止。 “还有事?”楚倾好奇问,鼓励地摸摸女儿脑袋,“傻丫头,我是你爹,有话尽管跟我说,只要爹能办到的,都会应你。” 含珠没想求他什么,不太确定地道:“女儿在庄子上养病时大伯母三婶母都去看过我,今日女儿回来了,是不是……” 楚倾懂了,既惊讶女儿变得这么懂礼貌了,又喜欢这样的女儿,笑着打断道:“不必,这会儿雪大,一会儿爹爹派人过去说一声,明天爹爹再带你们去给长辈请安。” 含珠放了心,跟在他身后送他。 楚倾头回享受被女儿送的待遇,身上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又舒服又熨贴,出了堂屋,他止住脚步,回头劝女儿:“外头冷,快进屋待着吧,别冻着。” 含珠乖乖点头。 楚倾走到院门口,回头,见女儿还俏生生站在那儿目送他,他笑着摇摇头,大步去了前院。 下人早把热水备好了。 楚倾现在的大丫鬟晚云服侍他沐浴。晚云替他褪战甲时,楚倾瞅瞅她鼓鼓的胸脯,素了快一年的身体就痒痒了,摆手吩咐道:“我自己来,你去百花园挑两个人过来伺候。” 一次要两个,晚云红了脸,低头退了出去,出了门,瞅瞅一侧的窗子,心又冷了下去。 她是侯爷身边的大丫鬟,院子里的小丫鬟个个都羡慕她,殊不知她更羡慕百花园里那些侯爷记不得名字的歌姬。侯爷那等人物 ,能伺候他一晚,下一刻就是死了也值了,可惜侯爷风流又有自己的规矩,从不碰身边人。 拿出手里的册子,晚云目光落在了那排还没破过身的名单上,想要挑两个让她们受罪,又怕她们哭哭啼啼的侯爷不满意,到底还是选了两个伺候过的。回去交差后,晚云喊来一个小丫鬟,低声耳语了一番。 楚倾一次点了两个歌姬的消息便传到了夏姨娘耳里。 夏姨娘嘴角翘了翘。 楚倾爱新鲜,她生下儿子后,楚倾就不爱往她这边来了,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一个月会过来一两次,有时候间隔更长,等她又生了女儿,楚倾爱屋及乌,才算彻底给了她体面,每个月至少来一次。 她有了儿子女儿,有了姨娘的身份,又怎会明知楚倾风流还去吃干醋? 距离晚饭还有些功夫,夏姨娘继续低头做针线,等下次楚倾来这边,她就能送出去了。 才缝好一只袖子,小丫鬟开始摆饭了。 莲院那边,楚倾也如约而至。 他换了身浅灰色的锦袍,更显身形高大猿臂蜂腰,洗漱过后,男人俊朗的脸庞上少了一路风尘,多了神清气爽,一双星眸更是熠熠生辉。 含珠这时才算真正见识了这个爹爹的风采。 “阿洵喊爹爹。”她收回视线,柔声哄挂在胸前的弟弟。 阿洵还是那个姿势,紧紧抱着姐姐脖子,用后脑勺对着爹爹。 楚倾只觉得好笑,吩咐小丫鬟们去摆饭,他在主位上落座,对含珠道:“他不喜欢叫就不用叫了,过来坐吧,你抱着他也累。” 他和颜悦色,含珠多少放松了些,落座时想将阿洵面朝楚倾放在腿上,阿洵埋在姐姐怀里无声反对,含珠无奈,只好给他掉了个方向,阿洵这才老实下来,一动不动靠在姐姐怀里,眼睛看着饭桌。 看着看着,脑顶上突然落下来一只玉老虎,玉老虎上骑着个胖娃娃。 阿洵眨眨眼睛,顺着胖娃娃脑顶的红线往上看,对上一张含笑的俊脸。 “阿洵喜不喜欢?”楚倾晃晃玉老虎,笑着哄儿子。 阿洵立即钻回姐姐怀里。 楚倾故意用玉老虎轻轻碰儿子侧脸,“阿洵看骑老虎的娃娃像不像你?爹爹觉得像,所以买回来要送给阿洵,这样阿洵长大了也能骑老虎。” 阿洵一动不动。 含珠跟着哄道: “是挺像阿洵的,特别是眼睛,跟阿洵的一样大,阿洵快看看。” 阿洵这才慢慢扭过头,额头还抵着姐姐,只拿眼睛偷偷瞄。 楚倾提着红绳,将玉老虎凑近儿子。 上好的黄龙玉,老虎雕刻的栩栩如生,男娃欢喜又威风的神态也惟妙惟肖,阿洵看得移不开眼,眼里露出渴望。 “阿洵接着,给你了。”楚倾见儿子喜欢,就把玉老虎塞到了儿子手里。 阿洵没有拒绝,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玉老虎,显然喜欢极了。 楚倾趁机道:“爹爹送阿洵礼物了,阿洵喊声爹爹给我听?你看姐姐都喊了。” 阿洵仰头看姐姐。 含珠笑着点头,“爹爹变好了,阿洵快喊一声?” 阿洵又偷偷看楚倾,然后在楚倾期待的目光里,很是委屈地道:“我想要雪人……” 楚倾愣住,怎么扯到雪人上头了? 含珠没料到小家伙还在惦记雪人,忙朝楚倾解释道:“下午嘉表哥答应给他堆雪人的。” 楚倾懂了,摸摸儿子脑袋道:“好,一会儿爹爹让人……爹爹亲手给阿洵堆雪人,好不好?” 阿洵点点头。 楚倾大喜,“那阿洵喊声爹爹?” 阿洵瞅瞅他,忽的又转回姐姐怀里,还聪明地把玉老虎给捂严实了…… 楚倾看傻了眼,紧接着低声骂道:“这臭小子,还怕我赖账不成?” 为了证明自己一言九鼎,吃完饭楚倾卷起袖子,真去院子里给儿子堆雪人了。28 ☆、第29章 天刚熹微,云阳侯府莲院的小丫鬟们就忙碌了起来,烧水的烧水,扫雪的扫雪,为大姑娘起床做准备。跟以往惧怕大姑娘随便发脾气不同,今日小丫鬟们个个喜气洋洋,大姑娘性子变柔了,侯爷对这边热络起来了,她们当下人的出去腰板都能挺直了。 屋里含珠醒了,被窝里暖和,她也犯懒,挑起青色纱帐一角,看向外面。 这是楚菡的闺房,从今以后也是她的闺房,她就是云阳侯府的嫡长女。 想到早饭后要去见楚家另外两房人,含珠黛眉轻蹙,不是亲戚非要装成亲戚,真的别扭。 转个身,里面阿洵睡得香甜,那只玉老虎就在他的小枕头旁,昨晚阿洵本是抱着睡的,含珠怕他夜里压到,悄悄从他手里拿走了。看着阿洵微微张开的小嘴儿,想到昨晚的情形,含珠无声失笑。小孩子就是好哄,得了喜欢的礼物,又看到了圆圆胖胖的大雪人,立即就喊楚倾爹爹了,父子俩闹了好一阵才散。 她先起床收拾,梳完头阿洵醒了,从纱帐里探出脑袋,找到姐姐,揉着眼睛要嘘嘘。 如意四喜低头偷笑。 含珠很是无奈,有时候只觉得自己不是在养弟弟,而是在养儿子。按理说大户人家,阿洵这年纪该跟乳母睡的,可之前楚菡把弟弟当命根子,姐弟俩吃住一起,含珠那天只是试探着问阿洵要不要去跟乳母睡,小家伙就张嘴哭了。 帮阿洵穿好衣服,含珠抱他去了恭房。 都收拾好了,姐弟俩一起出了门,院子里扫出了一条小道,墙角下那个大雪人在晨光里更显精神。阿洵摸摸胸前系着的玉老虎,指着雪人跟姐姐念叨,“爹爹堆的,给我的。” 颇为自豪的模样。 含珠笑了笑,回头瞅瞅被如意拦在门里头的黑黑,牵着阿洵走了。 四喜昨日已经冒雪熟悉了侯府里的情形,就由她领路。 上了走廊,曲曲折折地到了前院,还没靠近门口,先听到里面小姑娘娇娇的声音,以及楚倾爽朗的笑声。含珠有些意外,第一次正式请安,她刻意提前了两刻钟,没想楚蔓来得更早。转瞬记起楚蔓一年没见到父亲,见父心切,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堂屋门口,小厮富贵远远朝含珠行个礼,扬声通报道:“侯爷,大姑娘小少爷来了。” 里头楚蔓笑声一顿,紧张地看向爹爹。 楚倾将小女儿绣的不伦不类的荷包放到桌子上,对楚 泓兄妹道:“你们大姐姐来了,出去接接吧。” 楚泓跟妹妹对个眼神,兄妹俩一起去了外面。 “姐姐近日可好?”楚泓个头比含珠高一掌左右,一声姐姐喊得自然无比。 含珠昨日并没瞧见他,此时一看,就见少年容貌与楚倾有六成相像,一身月白色袍子,腰间系着一枚碧绿玉佩,他人也生得温润如玉,芝兰玉树一般。因他喊得亲昵,含珠回以浅浅一笑,“是三弟吧?” 开口时如百灵鸟儿叫,娇软轻柔,宛如仙音。 楚泓怔了一下才道:“正是。” 含珠就低头哄紧紧靠着她大腿的阿洵,“阿洵喊三哥。” 阿洵可是将来的侯府世子,要继承楚倾的爵位的,怎能养成畏畏缩缩的性子?他贪玩嘴馋含珠愿意惯着他,但接人待物可不能马虎,一时纵容,万一定了性,以后想改就不容易了。 阿洵出门前得了姐姐叮嘱的,虽然不懂姐姐为何让他亲近这些坏人,瞅瞅对面的少年,还是乖乖喊了声三哥。 “阿洵真乖。”面对这个楚家最小的孩子,楚泓也忍不住软了心肠,笑着夸道。 他笑得好看,阿洵看看他,又看向了旁边的楚蔓。 男娃穿了宝蓝色的小锦袍,头上戴顶镶狐毛边的帽子,仰起脑袋,露出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雨水洗过,清澈纯净。楚蔓看了喜欢,俯身逗他,“我是四姐姐,阿洵叫我四姐姐。” 阿洵不高兴地躲到姐姐身后,他记得很清楚,姐姐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四姐姐。 楚蔓尴尬极了,红着脸直起身子,也不敢看对面的嫡姐了,怕她又劈头盖脸骂她厚脸皮。 而在含珠眼里,楚蔓就是个下不来台的小姑娘,便把阿洵牵了过来,蹲下去哄他,“阿洵喊四姐姐,喊完了姐姐领你进去找爹爹。” 不管喜欢不喜欢,没有闹僵之前,表面的客套还是要维持的。 阿洵望着姐姐,大眼睛里装满了困惑。 含珠鼓励地点点头。 阿洵就也喊了楚蔓一声。 楚蔓高兴极了,蹲下去,伸手要抱他:“阿洵给四姐姐抱抱?” 阿洵一下子就扑到了姐姐怀里,“不给!” 含珠拍拍他肩膀,朝楚蔓道:“阿洵认生,咱们快进去吧,别让爹爹久等。”打招呼是客套,抱抱就是更进一步的亲密了,小 家伙不喜欢,含珠就不会勉强他。 佯装没有瞧见楚蔓脸上的失望,含珠朝楚泓点点头,牵着阿洵走了进去。 “阿洵过来,给爹爹抱抱。”楚倾笑着喊紧紧挨着他姐姐走路的儿子。 阿洵有点害羞,扭捏了会儿,在姐姐柔声催促下慢慢走了过去。 楚倾一把将小家伙提到腿上抱着,低头亲了一口,“日头出来了,胖胖化了没?” 胖胖是阿洵给雪人起的名字。 提到自己喜欢的,阿洵眼睛亮了起来,兴奋道:“没化!” 小家伙精神好了,楚倾又引他多说了几句,这才问含珠:“昨晚睡得可好?” 含珠点点头,“挺好的,爹爹不用担心。” 楚倾瞅瞅三个大孩子,知道感情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便先命人摆饭。 四方的桌子,楚倾抱着阿洵坐北,含珠坐他左手边,楚蔓坐右,楚泓做对面。 孩子们都要守孝,饭桌上摆的就全都是素食。 楚倾自己吃两口,喂阿洵一口,阿洵吃了爹爹舀的豆腐,扭头朝姐姐笑,“爹爹也喂姐姐!” 含珠红了脸,“不用,姐姐是大人了,不用爹爹喂。” 阿洵不依,伸手要给姐姐舀豆腐。 楚倾攥住儿子的小坏手,另取了一把勺子给含珠舀了一勺,当然没有直接喂,而是放在了含珠碗里,看看女儿的小身板,不满地道:“菡菡多吃点,看你瘦的。”姑娘家还是圆润些看着舒服,有福相。 看似埋怨其实疼爱的语气,含珠不由自主想到了生父。 以前一家三口吃饭,爹爹也会这样说她,还让她多学妹妹……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勺子舀起另一个父亲的关怀,那一瞬,她没有再强迫自己把楚倾当父亲,而是真的有了一种父女的感觉。 对面楚蔓咬唇看她,余光又瞥向父亲那边,盼望父亲也给她夹菜,可父亲就像忘了她也在这里似的,继续喂阿洵了。两岁的男娃,一边张嘴接一边看着亲姐姐笑,引得父亲也不时看过去,真正如一家三口。 楚蔓低下头,心里发酸。 果然如母亲所说,爹爹更喜欢大姐姐跟阿洵了。 楚泓将妹妹的异样看在眼里,不好开口让父亲发现妹妹的失落,就在桌子地下悄悄点了点妹妹的绣鞋。楚蔓侧头看哥哥,楚泓笑着给她夹了一个素馅 儿小汤包,“妹妹也多吃点,早点长高了,不过千万别再往胖了长了。” 楚蔓一听,捏捏自己的脸,再看看对面的姐姐,气得瞪了哥哥一眼。 楚家四姐妹里,她是最胖的,但也只是略微丰润而已,这样的年纪,胖点更招人喜欢。 楚倾瞅瞅他们兄妹,更心疼大女儿了。 楚蔓有亲兄长爱护照顾,大女儿非但没有父亲兄长疼,还得照顾幼弟。 去大房的路上,楚倾抱着阿洵,让含珠跟他并肩走在前面。 楚蔓抿着嘴闷闷不乐跟在后头,看着含珠回话时露出的姣好侧脸,突然希望她快点恢复记忆,恢复了,肯定会继续惹爹爹生气,那样爹爹就会继续只喜欢她这一个女儿了。 小姑娘情绪都在眼里,楚泓个子高,并没有察觉。 一行人快走到东院时,对面走廊里,梅树遮掩下忽的转过来一对儿男女。男的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不苟言笑,姑娘披着梅红色斗篷,花容月貌,端庄秀气。 “二叔。”楚渊楚蔷兄妹先朝楚倾行礼。 楚倾看见楚渊就笑了。 他是习武的,由衷盼望儿子能继承自己一身好本事,无奈楚泓生来病弱,调理几年总算养好了,却不适合练武。儿子不顶用,楚倾就将主意打到了亲侄子楚淮身上,偏那臭小子跟他爹一样,从小就心眼多,嫌练武累,找各种理由偷懒,有一次还在蹲马步的时候装晕倒了,口吐不知他怎么弄出来的白沫,吓得他娘哭着求他别再折腾她儿子了,楚倾差点气吐血。 强扭的瓜不甜,放弃楚淮后,楚倾开始一心栽培楚渊,楚渊根骨奇佳,乃天生练武的料,人也沉稳,多苦都不怕。楚倾就时刻将侄子带在身边,楚渊也争气,十二岁随他东征西讨,从最开始的小兵到现在的正六品千总,只需再长几岁熬出资历,封将不是问题。 可以说,楚倾跟这个侄子的感情比亲父子俩都不差什么。 “老太太让你们来接的?”他笑着问。 楚蔷接话道:“是啊,老太太昨儿个还怪您了,说您在外一年,回来也不去看看她,让她白惦记一场。” 楚倾笑笑,指着侄子给含珠介绍,“你二妹妹见过了,这个是你大哥。” 含珠飞快打量楚渊一眼,轻声唤道:“大哥。” 楚渊微微颔首,目光从堂妹脸上扫过,脑海里却浮现去年她与三妹妹楚蓉吵架,他上前制 止,她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资格管她的无礼模样。 “妹妹身子可好了?”他客气又疏离地问。 “好了,谢大哥关心。”含珠垂着眼帘答。 楚渊没再与她说话,见二叔怀里的男娃好奇地看着他,楚渊抿抿唇,“阿洵还认得我吗?” 阿洵扭过头,躲到了爹爹怀里。 楚倾哈哈笑,边往前走边道:“他认生,你别管他,你三叔他们到了吗?” “刚到的……” 随着众人渐渐走远,高低不同的声音也淡了下去。 ☆、第30章 荣禧堂里,老太太身穿一袭酱红色鹤纹团花褙子坐在暖榻上,笑着打量身前的小姑娘,“蓉蓉越长越俊了,瞧瞧这小脸,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 十一岁的楚蓉俏皮回道:“我娘说您年轻那会儿才好看呢,我想长成您这样。” 老太太乐不可支,点点她额头,指着脸上的皱纹道:“这个你也要?” 楚蓉嘿嘿笑。 老太太捏捏她粉嘟嘟的脸蛋,扭头问站在楚三老爷身旁的楚淮,“老二最近读书如何?” 楚淮十五岁,与楚渊的不苟言笑、楚泓的温润谦和不同,他长得更像个大姑娘,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风流尽显,瞧着有那么一点点不正经。论上进,楚渊从武,楚泓读书,楚淮却喜欢经商,楚三老爷专管楚家庶务,他近水楼台,学了一手做生意的好本事,又因为出了名的狡猾,便在京城贵公子中间得了个“楚狐狸”的绰号。 “不如三弟,比大哥稍微强点吧。”楚淮摇着折扇道。 楚三老爷最看不得儿子摇扇子,皱眉斥他:“大冬天的扇什么风?嫌热去外面站着!” 他是楚倾的亲弟弟,兄弟俩模样很是相似,只是楚倾勤于练武,身上跟二十来岁时差不多,依然结实魁梧,楚三老爷就不行了,人到中年,他做生意又常常赴宴饮酒,脸就一年比一年圆了起来,肚子也鼓了,虽然看起来仍然算得上俊美,却远远不如楚倾招女人喜欢。这会儿皱起眉头,总算有了三分楚倾的威严。 楚淮讪讪地收起扇子,别在腰间。 三夫人嫌弃地瞪他们爷俩,同老太太赔笑道:“让您老看笑话了。” 老太太摇摇头,“这样的笑话我天天都想看,你千万别管。” 亲儿子亲孙子都是沉稳脾气,儿媳妇跟孙女也不太会说俏皮话。两个侄子那边,因为他们亲娘去的早,她帮着操持了两人的婚事,侄子们就都敬重她这个伯母,逢年过节一大家子都来这边用饭。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三房的楚淮楚蓉兄妹,有他们在,不愁没趣。 至于楚倾那一房,乱糟糟的,老太太劝过一次那些人都不领情,她也就不管了。 “老太太,侯爷来了。”小丫鬟走进来通传道。 老太太好奇地望向外头。 楚大老爷与大夫人是兄嫂,继续坐着,楚三老爷夫妻就站了起来,迎候楚倾。楚蓉也从老太太跟前回到母亲旁边,微微扬着下巴 ,朝门口瞥了过去。 楚倾先抱着阿洵走了进来,阿洵一看满屋子人,紧张地靠到爹爹肩头。 单这一幕,就惊掉了屋里众人的下巴。 这爷俩何时如此亲近了? 楚倾看出来了,暗暗得意,将阿洵放到地上,他牵着儿子走到老太太跟前,“侄子不孝,昨天忙着安顿菡菡他们姐弟,忘了给伯母请安,您别生气,阿洵,快喊伯祖母,请伯祖母别怪爹爹。” 阿洵记得姐姐没骂过老太太,就靠着爹爹大腿,乖乖学舌,“伯祖母别怪爹爹。” 老人都喜欢小孩子,特别是漂亮的,一看到阿洵这乖巧样,老太太心就化了,连声道:“不怪不怪,伯祖母不怪,阿洵快过来,给伯祖母抱抱?” 阿洵缩到了爹爹怀里。 楚倾低头哄儿子,“阿洵听话,伯祖母喜欢你,你给伯祖母抱,她送你好东西。” 阿洵眨眨眼睛,扭头看向老太太,那询问的小眼神,就像在问老太太有什么好东西一样。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楚倾骂道:“亏我惦记了一年,你立了功劳不知先孝顺我,竟然想方设法抢我的来了,罢了罢了,谁叫咱们阿洵招人疼,石榴,快去把我那只玉葫芦拿来!” 丫鬟石榴笑吟吟应道,走了出去。 阿洵知道她是给自己拿好东西去了,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盯着门口,盼她快点回来。 老太太摇头失笑,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楚倾后头。 无需楚倾提醒,含珠轻步上前,有些害羞地朝老太太行礼:“伯祖母万福,孙女不孝,昨儿个忘了过来给您请安,”说着从四喜手里接过她亲手绣的抹额,双手奉上去道:“之前在庄子上养病,蒙伯祖母惦记,送了许多药材过来,孙女就绣了这条抹额,聊表心意,绣的不好,还请伯祖母莫嫌弃。” 轻轻柔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宛如世上最悦耳的曲子,屋里众人都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再听她一番话说得懂事贴心,跟记忆里的楚菡判若两人,眼里纷纷闪过诧异。 老太太最先回神,瞧着面前因为被众人盯着红了俏脸的小姑娘,见她黛眉舒展乖顺,神情羞涩温柔,丝毫看不出来是装的,感慨道:“好好好,菡菡越来越懂事了,外头哪个再敢说我们家菡菡脾气差,伯祖母第一个替你辩回去。” 含珠感激道谢。 楚倾正色道:“那就劳您费心了。” 幸好女儿还小,以往刁蛮倔强的坏名声都可以当成小孩子不懂事,等来年出了孝,女儿多跟老太太出门做客,京城那些女眷看到她温柔懂事的样子,再听老太太夸,用不了多久,女儿的名声就会正过来。 老太太没理会他的道谢,托着含珠绣的抹额细细打量,不停地点头,“菡菡这手好苏绣是跟谁学的?比咱们府里绣娘的本事都不差了,你瞧瞧,看我是不是假夸人。”将东西递给了儿媳妇。 大夫人接过,脸上露出惊讶,“是啊,菡菡真巧,往后有空多指点你二妹妹吧,她笨着呢。” “娘……”楚蔷佯装生气地小小撒了一娇,跟着也好奇地看那条抹额。 这些含珠都有准备,也是提前跟方氏商量好了的,红着脸解释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醒来后忘了以前的事,脑袋好像轻巧了很多,学东西也快。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一次跟舅母下厨学做菜,舅母最先察觉的,回头就请了她府里的绣娘来教我……不过也只限这两样,读书就不行了……” “女儿家,精通这两样就够了。”三夫人笑着走过来,轻轻扶着含珠肩膀,怜爱地摸了摸她头发,“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祸福相依了,菡菡遭此一劫,更招人喜欢了,厨艺女红也大有精进,再看看这倾城的模样,外头那些贵女谁比得上你?” 含珠羞涩低头。 三夫人喊来女儿,“蓉蓉瞧见没,你大姐姐性情变了,她老实,往后你可别再欺负你大姐姐,也别整日就知道摆弄你那些琴啊筝的,多跟你大姐姐二姐姐学学女红才是正经事。” 楚蓉嘟起嘴,不高兴地道:“我为何要学啊?学的再好,在娘眼里也比不上大姐姐二姐姐。”抱怨完自己先撑不住,掩唇笑了,站在原地同含珠道:“大姐姐以后若是嫌闷,可以派人来叫我,咱们再喊上二姐姐,姐妹三人一起更热闹。” 讨厌的人变了性子,楚蓉就算不再厌烦她,也不可能马上就亲近对方。在她看来,大姐姐请她,她就过去,不请,她也不会主动去讨好巴结。 含珠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点点头,浅浅一笑。 她身后,楚蔓的脸有点白。 因为她是庶女,楚蓉从小就看不起她,私底下不屑于跟她一起玩,这会儿当着爹爹的面,她依然连客套一下都不带上她,姐妹三人,就像她不是楚家女儿一样。 楚倾一个大男人,正因为长女得了长辈们夸赞与有荣焉呢,哪有心思 分出去给小女儿。等老太太褪了手腕上在九华寺开过光的檀木佛珠给含珠压惊,他又领着含珠去拜见大伯父三叔。 侄女大病初愈,两个长辈也都给了赏。 楚三老爷旁边,楚淮仔细瞅瞅焕然一新的妹妹,笑着道:“妹妹可还认得我这个二哥?” 十五岁的少年郎,风流俊俏,含珠就像刚跟周文庭兄弟俩打交道时,初次面对一个外男,不受控制地红了脸。之前遇到楚泓没有这样,是因为楚泓小她本人一岁,含珠可以真的将他当小辈看,此时轮到长得风流连说话都带着轻佻味道的楚淮,她就不自在了,低垂眼帘摇摇头。 楚淮将她的脸红理解成了愧疚,大方道:“没事,记不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住,我是你二哥,二哥手里有钱,以后你跟阿洵有什么想要的,不用客气,尽管跟二哥说,二哥全都买来送你们。” 十分的阔气。 含珠忍不住笑了,陌生感少了几分,轻声道谢。 楚倾瞪眼睛问他:“你有多少钱?孝敬孝敬我。”因为侄子不肯跟他学武,他一直看他不顺眼。 楚淮怕这个武夫二伯父,老老实实赔笑道:“您想要多少孝敬?” 楚倾冷哼一声,没再理他。 都认识完了,男人们去了前面,留一屋女眷们聊天,阿洵还小,当然要跟姐姐在一起。 老太太喜欢含珠,让她与阿洵坐在旁边,楚蔷楚蓉都有娘亲陪着,一个是书香贵女,一个是娇憨美人,都很得老太太喜欢。只有楚蔓,坐得离老太太最远,以前嫡姐不招人待见,她还敢插插话,有时候嫡姐欺负她,长辈们还会宽解她两句,但此时嫡姐一举得了长辈们喜欢,连楚蓉都不再跟她对着干,楚蔓就没有开口的底气了,低着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三夫人眼波一转,慈爱地问道:“蔓蔓今儿个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一句话将几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楚蔓身上。 楚蔓脸腾地红了,瞅瞅含珠,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有点不舒服……” 承认不舒服,三夫人就不会继续问她了吧?否则真追问下去,楚蔓不知该怎么回。 三夫人确实没追问,柔声道:“既然不舒服,那就先回去吧,别强撑着,改日大好了再来陪老太太说话。”又提醒楚蔓的丫鬟柳枝,“回去记得跟你们姨娘说一声,若四姑娘一直不见好,可得请郎中过来瞧瞧,别因为你的疏忽 耽误了。” 柳枝白着脸道:“奴婢知道了。” 三夫人点点头,转而嘱咐楚蔷姐妹三人:“你们也都小心点,别怕衣服穿得厚臃肿,暖和最要紧,姑娘家是最不能受凉的。还有菡菡,听说你爹爹堆了个雪人给阿洵?你看着阿洵点,别让他贪玩着了凉。” 楚蔓走出温暖的外间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夫人哪里是关心她,分明是嫌她坐在这里碍眼,找个借口打发她走的。 “姑娘别哭,仔细冻了脸。”柳枝心疼地拿出帕子道。别看姑娘才十岁,因为庶女的身份,自小敏感,之前有侯爷独宠,姑娘自己有底气,大房的人对姑娘也客气,如今瞧见侯爷要宠大姑娘了,个个便见风使舵。 柳枝自她记事起就在身边伺候,楚蔓跟她关系非常好,路上小声问她:“你说三夫人是不是故意撵我走的?”虽然自己心里清楚,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确定,需要有人附和。 “可不是?”柳枝愤愤地道,“偏她说的好听。”三夫人跟周家关系好,一直都不待见姑娘,在侯爷跟前装得好三婶似的,侯爷一走说话就夹枪带棒了,有本事她…… 柳枝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凑到楚蔓耳边悄悄道:“姑娘不如将这事告诉侯爷,侯爷向来宠爱姑娘,得知姑娘被人欺负了,肯定会替你做主的。”侯爷是二伯,不好管三夫人,那么就会更加补偿姑娘。 只有姑娘恢复了从前的宠爱,她们这些丫鬟才会继续有体面,遇到大姑娘身边的人,也可以挺直身板,而不是被对方讽刺嗤笑。当然,柳枝也是希望姑娘开开心心的,别再像昨天那样,闷闷不乐半晌,饭吃不香,睡觉辗转反侧。 她悄悄观察楚蔓,希望姑娘采纳自己的提议,也显得她这个大丫鬟有本事,能帮上主子。 楚蔓听了丫鬟的话,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以前嫡姐欺负她的时候,她跑去爹爹那边诉委屈,爹爹都会哄她,送她各种好东西,有时还亲自带她出去散心,或是逛铺子,或是去庄子上玩。嫡姐欺负得越厉害,爹爹对她就越好。 可这次是三夫人撵她的啊? 但三夫人也是为了给嫡姐撑腰。 楚蔓心头浮上希望。 柳枝马上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变化,不由十分自豪,跟着又低低地提醒,“姑娘记住,千万不能主动提三夫人或大姑 娘对你不好,你只需装出不高兴的样子,那样侯爷自然会问你,姑娘实话实说,侯爷会明白的。” 楚蔓嗯了声,握住她手道:“我懂,还是柳枝最向着我了。” 不像姨娘,那些人欺负她姨娘看不见,只知道叫她听话,不争不抢。 她为何不能抢?就因为她是庶女? 楚蔓咬紧了唇,爹爹那样喜欢她,只要她努努力,爹爹还会继续只疼她一个的。 她们主仆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含珠牵着弟弟,同三夫人母女一起向老太太告辞。 出了荣禧堂,三夫人回头逗阿洵,“阿洵走路累不累?三婶抱你走吧?” 阿洵立即蹙起小眉头,往姐姐身边靠了靠,“我不累,我自己走。” 三夫人轻轻敲了敲他脑顶,又哄着问道:“那让三姐姐牵你走好不好?” 走在她身旁的楚蓉疑惑地皱眉,她不喜欢小孩子,母亲是知道的,怎么…… 三夫人其实是想悄悄嘱咐含珠几句,见阿洵赖定了姐姐,怎么哄都不肯离开,她无奈笑笑,退到含珠一侧,握着含珠手慢慢走,喃喃地道:“眼看就要腊月了,年后菡菡十三,是大姑娘,也该着手学管家了。过几天菡菡跟你爹爹提提吧,堂堂侯府后院,哪能一直让一个姨娘管?你爹爹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事上糊涂。” 声音轻飘飘的,恐怕阿洵都听不见,就是零星听见几个词他也不懂。 楚蓉却听见了,母亲说的在理,她也同意。虽然夏姨娘管的只是二房后院的琐碎小事,如奴仆管教月例发放四季衣裳,正经宴请二伯父都是请母亲跟大伯母料理,但楚蓉还是觉得二伯父太给夏姨娘脸面了。 不过大姐姐一回来就跟二伯父索权,是不是不太好? 楚蓉无声地笑。 母亲还是那么冲动,也是太看不惯夏姨娘得意吧,毕竟母亲跟已故的二伯母关系匪浅。 含珠也知道三夫人是为她好,不便直接拒绝,婉言道:“劳三婶为我费神了,只是管家这种事,爹爹心里自有主张,况且我年纪还是小了点,从未学过,做不来的。” 她对这些真的无所谓,她只想改善阿洵跟楚倾的关系,让阿洵健健康康长大。只要夏姨娘管得好,没有如方氏等人担心地那般来害她与阿洵,夏姨娘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三夫人动了动嘴,拍拍她手道:“菡菡太乖了,你这样老实, 容易让人欺负啊。” 含珠低头看阿洵,笑了笑,没有接话。 三夫人看她一眼,心知这姑娘看着柔顺却有自己的主意,就道:“也罢,你心里有计较就成,至于管家,我与你娘情同姐妹,又是你亲婶母,理该尽长辈的责任教你。菡菡有空多来西院玩,三婶一起教你们姐俩。” 她是好意,含珠由衷道谢。 到了路口,三夫人母女继续往前,含珠原地目送她们,人走远了,她才牵着阿洵回了莲院。 黑黑摇着小尾巴颠颠跑了出来,抬起前爪往阿洵身上一扑,留下两个脏兮兮的爪印。 阿洵就跟没看见似的,去追黑黑玩。 含珠笑着看着,回头遥望武康伯府的方向,不知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进屋没多久,楚倾派富贵来传话,说是他中午要出门赴宴,下午才回来。 含珠点点头,让如意给富贵赏。 富贵笑着道谢,告辞道:“那小的先过去伺候侯爷了。” 出了莲院正门,富贵回头看看,暗暗惊奇。侯爷出门会通知大姑娘了,他来传话大姑娘竟然会给他赏钱了,这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样想着,还真就抬头看了一眼日头。 楚蔓那边也得到信了,不过是晚云派人来通知的,让她午饭自己用,不用去上房了。 楚蔓有点失望,还得再等一下午才能见到爹爹。 饭后她躺床上歇晌,派小丫鬟留意前头的动静。 日落黄昏,楚倾才从外面回来,洗了脸换好衣裳,刚要吩咐富贵去莲院请一双儿女,他好趁晚饭前关心关心女儿再逗逗可爱的小儿子,就听外面有人喊“四姑娘”。 楚倾有些无奈,摆摆手让富贵先下去。他离开太久,小女儿这是太想他才急着过来见他的。 “爹爹。”楚蔓进屋,熟稔地坐到楚倾身边,仰头问他:“爹爹今日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楚倾笑道:“李将军新猎了一头狼,请爹爹过去吃狼肉了。” 楚蔓震惊道:“狼啊,李伯父真厉害。” 楚倾不屑道:“这算什么厉害,蔓蔓等着,爹爹有空了去猎头熊来,蒸熊掌给你们吃。” 楚蔓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满眼崇拜。 楚倾满意地笑了,问她:“早上在老太太那边玩得可好?” 楚蔓本就委屈,一听爹爹提起,不用装的,眼里就涌上了泪,“老太太她们都喜欢姐姐,我插不上话,三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一紧张就说是,三婶就让我先回来了。” 楚倾怔了怔,弟妹那样精明的人,会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窘迫? 应该是看出了女儿的不自在,才打发她回去的吧? 想明白了,楚倾柔声哄道:“你大姐姐刚回来,老太太肯定要多疼疼她,蔓蔓别胡思乱想,以前你怎么跟老太太撒娇,往后就还那样,拘谨什么?又不是喜欢你大姐姐就不喜欢你了。” 楚蔓愣住,没料到父亲会这样说,跟她预想地完全不一样。 还想再解释清楚,楚倾忽的起身道:“爹爹昨晚给阿洵堆了个雪人,走,爹爹带你去看看。” 楚蔓咬咬唇,不得不将一肚子委屈咽了下去。 ☆、第31章 腊月打头几日都是大晴天,院子里积雪渐渐消融,就快没有新雪补足雪人融化的部分了。 阿洵喜欢雪人,为此含珠还担心了几天,怕雪人最终融化时小家伙哭闹,结果这天阿洵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黑黑不小心撞到了雪人上,直接把雪人身子撞出了一个狗脑袋坑,含珠都做好哄阿洵的准备了,阿洵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也去雪人上按手印。含珠怕他着凉不许他用手碰,阿洵就换成用脚踩,一人一狗在那折腾,没过多久就把雪人弄倒了。 黑黑跑去了别的地方,阿洵没事人似的追了过去。 含珠哭笑不得,命丫鬟们把碎雪收拾出去。 快到晌午,含珠牵着阿洵去前院用饭,进屋却见楚倾一人坐在榻上,楚泓兄妹还没到。 含珠诧异了一下,这段日子,楚泓有两次因事耽搁,来的晚了,楚蔓可一直都是最早到的。 “我没叫你三弟四妹来,今日爹爹只陪你们用。”看出女儿的惊讶,楚倾笑着解释道,眼底深意无人可窥。 含珠也不敢长时间打量他,笑了笑,将阿洵放到榻上,替他解开斗篷脱了鞋子,让他去找爹爹,她则在楚倾对面坐下。门口晚云挑帘瞧瞧,出去传菜,很快小丫鬟们鱼贯而入,将几样热菜摆到红木矮桌上。 “吃吧。”楚倾率先拿起筷子。 含珠习惯与他同桌用饭了,不再拘谨,吃饭时余光瞥见一旁的空位,不禁暗暗揣摩。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楚家诸人的生辰含珠都背过,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楚倾单独喊他们姐弟的意义。 在阿洵清脆的童音里用完饭,楚倾先含珠一步穿上靴子,回头边帮儿子穿戴边道:“外面日头好,爹爹带你们去园子里逛逛,前几日爹爹就想陪你们了,雪化天冷,就耽搁到了今天。” 含珠这才明白他为何没叫楚泓兄妹过来了,真叫来了,再打发回去,只陪她与阿洵,岂不是伤楚泓兄妹的心?不过这事瞒不住的吧? 猜不透楚倾到底是怎么想的,含珠索性收起困惑,露出微微惊喜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楚倾现在是真心要补偿嫡出的一双儿女了。 云阳侯府的花园几乎有两个武康伯府那么大,深冬时节,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枯黄景色,好在天蓝如洗,没有了亭亭如盖的繁枝绿叶遮掩,景致也显得开阔,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我走不动了,爹爹抱。”阿洵越来越敢跟爹 爹撒娇了,乖乖自己走了会儿,忽的转到楚倾身前,抱住他大腿。 楚倾弯腰将儿子提了起来,捏捏小家伙胳膊问道:“阿洵长大了要读书还是练武啊?” 阿洵马上就道:“我要练武,表哥教我骑马,还要射箭,表哥的弓特别大!”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兴奋地红了小脸。 楚倾嘴角扯了扯,按下儿子小手道:“不用表哥教,爹爹功夫比他好,阿洵长大了爹爹教你。”好不容易有个亲儿子想练武了,他怎么会让程钰多管闲事?就算程钰一手弓箭练得出神入化也不行。 爹爹也要教他啊? 阿洵张开小嘴儿,呆呆的。 楚倾盯着儿子,看他怎么回应。 阿洵瞅瞅爹爹,眨眨眼睛,扭过头看姐姐,“姐姐是姑娘,姐姐不练武。”没头没脑的。 小家伙鬼灵精怪,含珠笑着点点他鼻子,脑海里却浮现出程钰冷漠的脸庞。在侯府住了半个月了,她没有周家人的任何消息,也没有程钰的,每天过着侯府嫡女的悠闲生活,从前的日子竟如做梦一般。 又走了一段路,转过假山,前面露出一个小山丘,丘上种满了红梅,正是梅开时节,乍一看如红云一片,山丘顶上,梅花掩映里有座亭子露出一角,远远似有人语说笑,听不清楚。 含珠望着满丘梅花,满眼惊艳,楚倾侧目看女儿,目光复杂。 “那是梅丘,走,咱们过去赏梅。”他朝前迈开一步。 “不去!”阿洵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张大嘴朝含珠这边歪,哭着阻拦,“不去,姐姐不去!” 含珠忙把弟弟接了过去,蹲下去哄:“阿洵不哭,姐姐不去了,不哭啊,再哭沙子都吹进嘴里了。” 阿洵立即就闭上了嘴,脸上泪疙瘩还在落。 含珠拿出帕子帮他擦掉,阿洵抽搭两下,靠到姐姐怀里道:“姐姐不去,摔了会流血。” 含珠动作一顿,再次望向那梅林,原来楚菡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楚倾也蹲了下去,将阿洵抱到自己这边,看着儿子问道:“上次姐姐磕了脑袋,阿洵想不想替姐姐报仇?” 阿洵眼泪停了,茫然地看着爹爹。 楚倾摸摸他脑袋,指着梅丘道:“咱们去上面,阿洵告诉爹爹姐姐是从哪里摔下去的,爹爹打那里的石头一顿,就是替姐姐报仇了,往后姐姐再站过去,石头就不敢再摔姐姐了。” 当日情形,他派人查过,女儿带弟弟去梅丘上玩,身边跟着她母亲为她安排的两个大丫鬟。因在侯府,侍卫没有跟上去,所以女儿是如何摔的,只有主仆四人知道。女儿出事后,两个大丫鬟被周家拿了回去,方氏说是打发了,肯定是要了两个丫鬟的命。既然要了命,就说明他们没有查出什么,否则一定会将人留给他审问,而周寅夫妻是老实人,也不会威逼丫鬟栽赃谁,杀了,算是惩罚她们没有照顾好女儿。 丫鬟死了,女儿记不得了,他只能问儿子。在山上问,儿子或许记得更清楚,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也可以指给他看。 阿洵人小好糊弄,听爹爹要替最喜欢的姐姐报仇,他马上不反对了,抱着爹爹催他快点走。 含珠心情复杂的跟在后头。 一路梅花灿烂,香气扑鼻,此时却无人有心赏景。 楚倾直接抱着儿子去了山顶,梅丘坡缓,最上面距离地面也不过一丈多高。 “二伯父。”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楚淮楚蓉兄妹迅速从八角亭子里走出来打招呼,三夫人眉眼含笑跟在后头,同楚倾道:“这可巧了,二哥也带他们姐弟俩来赏梅了啊?” 阿洵抢着道:“我要给姐姐报仇!”说着指着前面悬崖,又气愤又委屈地道:“姐姐从那儿掉下去的。”想起姐姐走到那边,突然就没了,阿洵趴在爹爹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三夫人娘仨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倾这是查案子来了。 楚蓉瞅瞅含珠,见她垂着眼帘,似害怕又似难过,她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安抚的话,默默站在母亲身边,心思转了起来。如果真有人要害楚菡,夏姨娘母女最值得怀疑,但一来当日只有楚菡四人在山上,二来楚蔓人小,应该没有这么歹毒,夏姨娘能混到今日的地步,绝非是个傻的,害了侯府嫡长女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更不可能明知楚蔓姐弟出事旁人就会立即怀疑她还做傻事。 不是夏姨娘,楚菡再苛待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也只是骂两句,不至于让人恨到要杀了她。 所以,这件事,真的只是意外吧? 幸好楚菡没事。 又看了含珠一眼,楚蓉突然没有那么讨厌她了,其实这也是个可怜人不是吗? “我刚泡好一壶梅花茶,大姐姐去喝杯暖暖身子吧?”楚蓉走到含珠身边,轻声邀请道。 “去吧。”楚倾朝含珠点点头,担心故地重游,女儿害怕 。 含珠就与楚蓉一起去了亭子。 楚淮目送两个妹妹进了亭子,再看看山崖那边,眉头皱了起来。他听过不少后宅阴.私,主母陷害小妾,小妾暗算主母,嫡庶兄弟姐妹之间更是热闹。大伯父跟父亲都没有妾室,就最有本事的二伯父院子里女人多,偏偏还出了事。其中内情究竟如何,他一个小辈不清楚,只是平时与楚泓相处,不像是坏的。 眼看楚倾抱着阿洵朝前面走了过去,楚淮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三夫人提着心嘱咐他们:“都小心点,别离边上太近了。” 楚倾距离崖边一步停住,靴底碾压边上的枯草,问阿洵:“姐姐自己来的?阿洵在哪儿?” 阿洵不敢往下看,趴在爹爹肩头,指着亭子道:“在那儿。” “那姐姐有说为何要过来吗?”楚倾朝侄子使个眼色,转身往回走。 阿洵摇摇头,“我也想来,姐姐不让。” “那紫珊紫瑚呢?”楚倾蹲下去,看着儿子眼睛道。 紫珊紫瑚是楚菡的那两个大丫鬟,阿洵还挺喜欢她们的,眨巴着眼睛道:“紫珊抱着我,紫瑚想去,姐姐不许,不许她出亭子,然后姐姐就掉下去了……”又哭了起来。 楚倾摸摸儿子脑袋,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女儿真的是意外失足了,只是好好的亭子不坐,非要走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她究竟在想什么? 看向亭子,对上女儿担忧的小脸,楚倾勉强扯出个笑。 楚淮退回母亲身边,见母亲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知道母亲心疼堂妹,低声解释道:“确实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娘别再胡思乱想了。”母亲关心堂弟堂妹是心软善良,为此执着跟夏姨娘过不去,就是自找麻烦了。 三夫人点点头,朝楚倾道:“那二哥陪孩子们赏梅吧,下午大嫂约我过去商量十七宴请的名单,我先去准备准备。” 每年从腊月十五朝廷大休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是京城勋贵走动最频繁的时候,今年赶上楚倾大捷归来,她与老太太大夫人商议后,将侯府宴请的日子定在了年前,既是过节,也是为楚倾楚渊立功庆祝。再说楚倾在这儿,她身为弟妹,理该回避的。 楚倾颔首,抱着阿洵去亭子里找姐姐。 事情有了了结,楚淮又恢复了轻松模样,跟过去在楚倾旁边落座,嬉皮笑脸逗阿洵。 山上笑声阵阵,远远飘了下来。 山脚,三夫人回首望去,午后阳光迎面落下,恍惚了她眼,也叫旁人看不透她眼里的情绪。 她的丫鬟见她嘴角翘着,跟着笑道:“咱们二少爷三姑娘最会逗乐子了。” 三夫人没接话,转身离去。 ☆、第32章 因三夫人提到了宴请的事,送含珠姐弟回去的路上,楚倾仔细想过,对含珠道:“先前你年岁小,爹爹暂且让夏姨娘管家,转眼你又要长一岁了,正好赶上年关府里事多,菡菡多去老太太你三婶那边坐坐,跟着学学,出了正月,你就开始管事吧。” 女儿懂事了,楚倾很放心把内宅交给她,百花园那边女儿不好插手,就还由夏姨娘管。 含珠受宠若惊,还有点担心,“我,我怕我管不好。” 一个莲院含珠不惧,管整个二房,包括侯府宴请筹备与各种礼尚往来,含珠心里实在没底。 楚倾温声鼓励道:“不怕,刚开始学难免出错,菡菡放心大胆地管吧,弄砸了爹爹也不会怪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你看看身边丫鬟里有没有能干的,让她与你一起学,将来帮你分忧,找不到就跟爹爹说,爹爹给你请个嬷嬷。” 说到这个份上,含珠只好应下,“女儿试试吧。” 楚倾继续勉励了两句,回到莲院,想到下午无事,楚倾让如意四喜准备文房四宝。 含珠好奇地看他。 楚倾笑着解释道:“你大伯母三婶那边的客人名单应该都定下来了,咱们这边的爹还没来得及写,趁这会儿有空赶紧写出来,明天你送过去,顺便爹爹也告诉你咱们家都跟哪几家走得近。” 这是正事,含珠来了兴致,楚倾坐在红木矮桌一侧,她就坐在他旁边,认真地看。阿洵趴在姐姐背上跟着看,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一条腿站稳了,一条淘气地贴着姐姐后背玩,胖胖的小脚丫子蹬来蹬去的。 楚倾侧头,对上女儿秀气姣好的脸庞,儿子不懂装懂的傻模样,心情大好,问儿子,“阿洵都想请谁?你李伯父家里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阿洵想不想跟他玩?” “我想表哥,”阿洵已经坐到姐姐怀里了,歪着脑袋跟爹爹说话,“请表哥,还请舅舅舅母,请嘉表哥,还有凝姐姐跟壮壮!” 含珠悄悄松了口气,以楚倾最近对他们的态度,为了哄阿洵,周家人他一定会请的。含珠最想见的就是妹妹,至于那个人,含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抱紧不老实扭来扭去的男娃,静静等待楚倾怎么说。 楚倾被儿子逗得朗声大笑,“爹爹第一次听说请狗来做客,还是阿洵别出心裁!” 阿洵才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指着纸催爹爹,“快把壮壮写上!” 楚倾飞快在红纸上写了几个小 字,捏起纸来给儿子看,“写上了,这两个字就念壮壮。” 他之前已经写了几家,阿洵就以为舅舅舅母的名字都在上头了,咧着嘴笑。 含珠不大信,凝目一看,果然就见楚倾写的是武康伯府,欺负阿洵不认字呢。 她轻轻地笑了。 女儿笑得温柔,楚倾心里也柔软,刚要提一个女儿的好姐妹家,阿洵又指着那堆刚劲有力的小字问:“哪个是表哥?” 含珠垂了眼帘,上面并没有静王府,不知是楚倾不想请,还是一会儿再添上。 而直到此刻,含珠才发现,她是希望楚倾添上的。 想见他吗? 含珠捏了捏阿洵的小胖手。 不是特别想见,但还是有一点点想。那人冷冰冰的,时而君子守礼时而霸道欺人,单独跟他在一起,含珠怕他,然人群里看到他,含珠又觉得安心。京城知道她们姐妹俩的过去的,只有程钰与方氏,方氏只是听说,没有见过她的家,程钰却在那座江南宅院住过,还跟她们一路行了过来,是以看到程钰,含珠就会从这离奇如梦的日子里走出来,记起自己不是楚菡,记起自己姓江,名含珠。 楚倾也在想程钰。 他想到了侯府以前请客,静王与新王妃谢氏从未来过,只有程钰与世子程铎会来。 “阿洵亲爹爹一口,爹爹就写表哥。”他笑着哄儿子。 阿洵立即从姐姐怀里站了起来,抱住爹爹亲了一口。 含珠抬起眼帘,见楚倾确实将“静王府”三字加上去了,心头就如有暖风吹过,起了涟漪。 女儿这边嘱咐好了,次日一家人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楚倾正式请大夫人三夫人帮忙指点女儿,两位夫人笑着应了,接下来几日,含珠就常常往大房三房那边跑。阿洵是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大房那边有老太太乐意哄他,到了三房,阿洵乖乖坐在姐姐怀里,一本正经地看三夫人管人,好像他也能听懂似的。 含珠早年丧母,自家后院都是她管事,会打算盘会看账本,如今要学的无非是勋贵人家的行事方式,开阔一下眼界而已。最基本的都会了,其他的以小见大,很快就懂了,大夫人三夫人见她上手快,更加信了侄女昏迷后脑子变聪明了的说法。 两位长辈夸她的时候旁边肯定有丫鬟们伺候,那些丫鬟们在主子们面前规规矩矩,私底下素来喜欢嚼舌根,又不是什么避讳不能说的事,于 是大姑娘温柔聪明行事有度的话就飞快传遍了整个云阳侯府。 富贵将话传给楚倾,楚倾自豪无比。 柳枝将话说给楚蔓听,楚蔓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嫡姐越好,爹爹就会越喜欢她,这阵子爹爹已经单独陪嫡姐阿洵用过好几次饭了,却没有单独陪过她。 楚蔓委屈地去了生母那里,进屋就见生母坐在暖榻上绣衣裳呢,粉红的颜色,轻薄的绸缎,一看就是给她做的。 “娘。”母亲惦记她,楚蔓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坐过去,摩挲那料子道:“娘这么早就给我做夏衣了啊?”她真的喜欢这颜色,嫡母去了她也得跟着守孝,都两年没穿红了。 夏姨娘点点头,拉起袖子朝女儿身上比划比划,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几个月蔓蔓肯定还会长个子,袖口得加长些。”慈眉善目,是温柔的母亲。 楚蔓突然很替母亲不值,母亲这么好,为何不能嫁给爹爹?嫁了,她就也是嫡女了。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母亲以前只是个丫鬟。 “娘,你给爹爹绣的那件袍子,送给爹爹了吗?”楚蔓小心翼翼地问。 夏姨娘手一歪,针尖扎到指肚,她飞快曲起手指,平静道:“有个地方不满意,还得再改改。” 楚蔓低下头,忍着心酸问:“那爹爹来看过你了吗?” 夏姨娘瞧见女儿哭了,叹口气,收起针线放到一旁,抱住女儿问:“爹爹事情多,没空过来,蔓蔓别多想,娘现在过得挺好的,你爹爹不来,娘还有你们兄妹,蔓蔓不用心疼。” 她只是想知道,楚菡的事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楚倾没罚她,肯定是明白非她所为了,但他这样冷着她,是想给她个提醒告诫吗?管家不管家她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她不在乎,他嫌弃她人老珠黄她也不在乎,她只想一个月能见他一两次,喊他一声“侯爷”。她从十三岁开始伺候他,看着他从青涩少年长成参天大树,知道他不喜欢女人妒,所以她不妒…… 如果楚菡是被人害的,背后之人是不是也想嫁祸给她? 不过听着女儿细弱的啜泣,夏姨娘抛开自己的事,柔声问道:“蔓蔓找娘有事?” 楚蔓抬起头,怯怯地问:“娘,大姐姐学会管家后,是不是娘就不能管了?” 明白女儿心结,夏姨娘庆幸笑道:“是啊,交给你大姐姐,娘总算可以轻松下来了,你不知道管家有多累,各种琐事烦的 娘头疼,都快长白头发了。” 楚蔓失望极了。 母亲还是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从来不知道去争抢。 “娘,你教我看账本吧,我学好了,可以帮大姐姐一起管家。”楚蔓认真地道。 夏姨娘眉头皱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蔓蔓还小,你看你大姐姐不也是十二三岁才开始学的?再过两年吧,再过两年娘就教你,这样我家蔓蔓嫁人后就可以直接管家了。”说到最后,打趣般捏了捏女儿的小脸。 楚蔓十岁,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一听母亲提起婚事,顿时害羞起来。 话题就拐到了别的上头。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楚家宴请。 席面摆在大房,二房的四个孩子还没出孝,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但这不妨碍楚菡之前的几个小姐妹过来看她,大概是小姑娘好奇心重,急着见传闻里变了一个人般的好姐妹,来的竟然比方氏她们还早。 含珠头疼极了。 楚菡性子是有些偏执的,极其仇视姨娘庶子庶女,人以群分,她平时喜欢结交的也都是差不多的姑娘。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又怎么作弄庶子庶女了,还反过来指点她,不关心“楚菡”的身体,只知道怂恿她坏一点,含珠便明白,她跟这些小姑娘是玩不到一处的。 听丫鬟传方氏一家人来了,含珠委婉地送客。 姑娘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纷纷站了起来,含珠牵着阿洵去送她们,从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看她的眼神猜测出,她不喜欢这样的朋友,人家也不喜欢她,以后关系注定要疏远了。 一行人走出院门口,正好赶上方氏等人过来。 方氏牵着凝珠走在前面,周文庭周文嘉兄弟俩跟在后头,迎面撞见几个姑娘,周文庭移开目光,神情淡漠,周文嘉一双明亮的眼睛则早早望向了含珠,就差没将想念说出口了。 兄弟俩一文一武,都是容貌出色的俊俏儿郎,那几个姑娘就红了脸,乖乖巧巧上前朝方氏行礼,“周伯母好。” 含珠没看到程钰,莫名有些失望,好在再次见到妹妹,姐妹团聚的喜悦冲散了那点怅然,便也笑着走了过去。 方氏心急跟含珠说话,两三句打发了外人,小姑娘们一走,自家亲戚才开始寒暄。 “含丫头最近可好?” “表妹没被人欺负吧?” 方氏与周文嘉几乎同 时开口,阿洵也没落后多少,瞅着凝珠很是不解地问:“凝姐姐,壮壮呢?”黑黑摇着小尾巴绕了几个圈,仿佛也在找壮壮。 凝珠不知这里面的官司,笑着摸摸男娃脑顶,“壮壮在家呢啊,阿洵想壮壮了?” 阿洵点头,失望地道:“你怎么没带它来?” 凝珠卡住了,谁出去做客还带条狗啊? 她求助地看向姐姐,含珠失笑,假装猜测道:“壮壮又睡懒觉了吧?阿洵今天早上也睡懒觉了,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 被姐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睡懒觉,阿洵害羞地躲到姐姐后头,听到众人笑他,又往院子里跑,忘了壮壮的事。 含珠笑着请方氏等人去暖阁里坐。 走过去的路上,方氏携着含珠的手低声询问,得知一切都好,楚倾也有了点父亲的样子,又欣慰又心酸,“好,你是个有后福的好孩子,阿洵也沾了你的光。” 怕身后儿子们听见,方氏声音放得低,话说得也含糊。 含珠感激道:“谢谢舅母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没有您,我恐怕也挺不过来。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洵的。”一看妹妹红扑扑的小脸,就知道妹妹在周家过得不错。 进了暖阁,跟之前招待外人不同,含珠将妹妹唤到身边坐,罕见地有些俏皮地吩咐如意,“去把厨房里温着的端过来吧,请舅母表哥们尝尝。” 妹妹要来,她起早就忙活了,怕阿洵说漏嘴,连阿洵都没告诉。 阿洵不傻,一听厨房二字就知道姐姐又做好吃的了,扭着脖子催如意,“快点端上来!”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丫鬟就在这样欢乐的笑声里走了进来,“表公子来了。” 含珠心中一紧,看向门口。 看见那人一袭深色锦袍走了进来,跨进门时衣摆分开,露出里面修长双腿,白裤塞进黑靴,简练利落。她没敢再看衣摆里面,目光上移,从他墨色腰带挪到结实胸膛上,再往上是白皙又冷峻的脸庞。 程钰进来也最先看向了她,没有刻意寻找,不知为何,进来了,就看见了。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褙子,领口袖口绣了缠枝绿萼,清新素雅,微微低着头坐在那儿,白里透红的面颊被雪白衣裳衬得越发柔媚,可能是刚刚笑过的缘故,眉眼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温柔。想到刚刚在门外听到的笑声,程钰目光在她唇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努力回想,记忆里的她都是在哭…… 程钰看她眼睛,却正好瞧见她垂眸,前一刻似乎还想迎上他的目光,下一刻就惊慌地躲了。 程钰顺势移开视线。 周文庭周文嘉齐齐站了起来,喊他表哥,含珠也忙与妹妹起身喊人。 程钰点点头,从方氏怀里接过朝他伸手的阿洵,同方氏寒暄道:“舅母也刚到的吧?” 方氏笑道:“可不是,你表妹才让人去端糕点,怀璧来得这么巧,是不是闻到味儿了?”大外甥爱吃甜食,长大了在表弟表妹面前刻意掩饰,爱吃也不会多吃,她这个舅母却记得大外甥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眼睛专门盯着糕点的样子呢。 程钰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目光无意扫过她,看到她弯了嘴角。 程钰暗暗吃惊,正疑惑她在笑什么,瞥见凝珠在一旁嘿嘿偷笑,顿时记起当初在杭州江家宅子,凝珠坐在床边听定王讲故事,他出门时随手抓了一块儿桂花糕,凝珠没看见,误会他偷吃…… 难道小姑娘跟姐姐告状了? 程钰不禁攥了攥手。 凝珠确实跟姐姐告状了,只是当时含珠怨恨程钰胁迫妹妹,没有在意这种小事,现在听方氏提起程钰爱吃甜食,含珠就想起来了,以及那次她给妹妹做素排骨,饭后厨房的田嬷嬷说两位公子爱吃,都吃光了。 吃光了,是两人都爱吃,还是他一人解决的? 她微微低着头,程钰看一眼就一心哄阿洵了,只看到她笑他,没有察觉姑娘脸上的淡淡娇羞。那边周文嘉一直偷看表妹,又见过表妹害羞的模样,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震惊地看向程钰,表妹居然喜欢这个冷冷的表哥了? 他不敢相信,可表妹之前都好好的,程钰进来她才羞了起来,那么好看…… ☆、第33章 周文嘉心里发苦的时候,如意领着小丫鬟端了三样小吃来,分别摆在两张桌子上。 一盘红枣糯米糕,红亮的枣子从一侧切成两半,没有到底,里面塞满了雪白糯米。 一盘糖炒年糕,年糕炒的金黄,上面裹了稀薄成金红色的糖。 最后一盘是紫薯球,圆滚滚的有两个荔枝那么大,外面滚了一圈芝麻。 阿洵坐在程钰怀里,不错眼珠地看着一颗颗最诱人的红枣糯米糕,仰头催程钰,“表哥快给我夹!”一张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女桌那边凝珠与方氏坐在外头,凝珠与含珠并排坐,与程钰阿洵是斜对面,因此姐妹俩将阿洵流口水的样子瞧得清清楚楚。口水也是太多了,程钰没料到,凝珠眼疾手快掏出帕子凑了过去,帮小家伙擦。 “你怎么这么馋啊,姐姐不是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吗?”凝珠点了点阿洵鼻子。 阿洵指着碟子替自己辩解:“没有吃过那个!这个也没吃过,都没吃过!” 凝珠愣了一下,她都吃过啊,最爱吃的就是糖炒年糕,姐姐没有给小家伙做过? 方氏笑呵呵道:“东西阿洵肯定吃过,不过做的不是这个样,含丫头手巧,我不爱吃甜的看了都馋了,哎,不说了,我先尝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炒年糕,京城这边年糕吃的不多,方氏瞧着新鲜。 大家都动起了筷子。 含珠先看身边的妹妹,见妹妹连续夹了两片糖炒年糕,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不由十分地满足。她最爱看妹妹吃东西,妹妹吃得越香她就越高兴。 看着看着,眼睛悄悄瞥向了斜对面。 程钰正在喂阿洵吃红枣糯米,一颗太大,他用筷子从中间夹成两半,递到阿洵嘴里。小家伙靠在表哥怀里,嘴里嚼着,大眼睛在三个盘子里来回地转,看到周文嘉夹了年糕,他飞快吃完嘴里的,指着年糕要。 “阿洵别吃,”含珠急着提醒,“小孩子吃年糕会肚子疼。” 这么大的孩子,年糕不好消食,嚼着也费劲儿,含珠为了妹妹才做这个的。 程钰筷子都收回一半了,听到这话,他顿了顿,在阿洵眼巴巴的注视下将年糕送到自己嘴里,吃完了摸摸小家伙脑袋:“阿洵听姐姐的,肚子疼不舒服。” 阿洵不高兴,还是想吃,求了好几次表哥都不答应,他朝隔壁的舅母伸手,“舅母抱!” 这会儿谁给他吃他就最喜欢谁。 含珠忍俊不禁,看着方氏将臭小子接了过来,刚要训他几句,察觉有人在看她,含珠紧张地看过去,对上男人意味不明的注视。 含珠立即低了头,脸上有点热,怕被人看出来,端起茶碗遮掩。 程钰默默收回视线,她盈盈浅笑的模样却挥之不去。 他第一次看到她笑,温温柔柔的,像一朵粉牡丹在春日里静静地开,因为开得安静,一眼望过去容易被魏紫姚黄等名品吸引过去,但只要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立即就会忘了满园牡丹,眼里只剩这一朵。 想得出神,筷子慢了一步,看准的那颗紫薯球被对面的人夹走了,更准确地说,是抢。 程钰瞅瞅白瓷碟子里的其它几个,抬眼看去。 周文嘉没看他,一口将紫薯球咬了大半个,仿佛那是他仇人。 程钰不懂少年郎为何生气,又不是什么大事,换了个紫薯球夹。两个荔枝大的球,一口吞掉有些不雅,程钰便夹成四半,动作熟练。单看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配上这样细致的动作,会让人觉得是个温柔的男子,往上看了,才发现此人与温柔毫无关系,跟亲人们在一起,脸上也是冷漠无情。 眼看他将紫薯球送进口中,含珠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丝甜。 三样东西他都尝过了。 “姐姐怎么不吃?”她迟迟没有动筷子,凝珠纳闷地问,夹了紫薯球放到姐姐的碟子里,“姐姐最喜欢……姐姐上次说你最喜欢吃紫薯的,快尝尝。”小丫头够机灵,临时改了词,毕竟口味这种事,除非主动告诉别人,往往都是相处久了才知道。 含珠朝妹妹笑笑,垂眸,认真地夹紫薯球,动作与程钰一模一样。 程钰看着她红润的唇轻轻抿,有些口渴,端茶去喝。 “表哥,明年你那位世子大哥几月成亲来着?”男人不停往心上人那边瞄,周文嘉心头火蹭蹭往上冒,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问了出来。 程钰看他一眼,道:“四月。” 周文嘉笑了笑,“他成亲后就轮到表哥了吧?表哥可有喜欢的人了?”扭头问阿洵,“阿洵想不想要小侄子?表哥娶了表嫂就可以给你生小侄子了,比你还小。” 程钰没了胃口,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朝方氏道:“那边来了一些同僚,我也过去了,舅母慢用。”冷着脸走了。 暖阁里气氛一 僵。 方氏狠狠瞪了次子一眼,“明知你表哥最烦有人催他成亲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周文嘉满不在乎地道:“明年他都二十了,前几天娘不还说希望表哥早点成亲吗?大姨父不管他,娘再不着急,不帮表哥挑个合心意的,谁知道大姨父会给他挑个什么样的?” 方氏神色黯淡下去。 静王府世子程铎的未婚妻,是他表妹吴家姑娘。吴家老太爷本来就只是个五品官,生的女儿虽然美,在京城美人堆里也不惹眼,不知哪里合了静王程敬荣的意,娶回去当了第一任王妃,生了儿子没多久就去了。之后吴家外放去了山西,身份更低,去年程敬荣为儿子定下这样一门亲事,京城人都说他对长子不上心。 程铎是王府嫡长子,是世子,婚姻大事程敬荣都这样草率了,轮到她那个身份更尴尬的大外甥,她能指望程敬荣会给外甥选门好亲? 可她跟程钰提,外甥次次说目前还没娶妻的心思,起初外甥还有耐性解释,最后干脆她一开口他就找借口要走,弄得她心里发愁嘴上却不敢说。而且那些女方家里也都聪明,就算外甥有本事,人家也不愿意把女儿许给夹在世子与得宠小儿子中间的老二,将来上头有非亲的长嫂管着,还有非亲的婆母压着…… 想到这些,方氏也没了胃口。 含珠就更不想吃了。 想他做什么,看他做什么?他爱不爱吃她做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他亲口说过的,六年后她才能嫁人,那时他早已生儿育女了吧? 人家根本没有对她动过心思,她又何必总想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亲密?他只是为了救她罢了。 大人们各有心思,只有阿洵吃得欢。 坐了会儿,方氏领着凝珠三人去大房那边了,“用完席舅母再过来。” 含珠出去送客。 目送几人走远,含珠刚要回去,如意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含珠大吃一惊。 “姐姐,我还想吃枣。”阿洵不知姐姐为何站在外面不进去,拉着姐姐要走。 莲院有三进,含珠姐弟住在第二进,用来待客的暖阁在前面,旁边隔了一间就是书房。含珠先将阿洵送回暖阁,哄他道:“阿洵先在这儿吃枣糕,姐姐去后面拿东西,好不好?” “那你快点回来。”阿洵乖乖地道。 含珠亲了小家伙一口,留如意四喜在这儿陪着她,她自己去了书房。 里面安静极了,一屋雅致摆设,不见人影。 含珠抿抿唇,慢慢朝北面的书架走了过去,一排两排,她越走越慢,最后在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时,停了下来。含珠没有拐进去,站在书架外问他,“你找我?” 程钰放下手里的书,朝她走过去,只隔一步才停下,低声反问:“在这边过得可好?” 他将她送了进来,就不能置之不顾,如果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愿意帮。 原来是打听情况的。 含珠侧头答:“挺好的,侯爷一心补偿我与阿洵,每天都会过来陪我们说会儿话。前几天他还说要我管家,年后开始。身份的事,只要我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事了吧。” 程钰沉默片刻,拿起身旁一本书,随手翻看,“你觉得楚倾为人如何?” 含珠仔细想了想,轻声道:“说不好,他身为父亲,没有照顾好女儿,是他的错。但那与我无关,现在他对我好,对阿洵好,其他的我没有多想。” 她声音好听,尾音袅袅,彻底消失了,程钰才发现手里拿着的是《诗经》,靠近手指的一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犹如提醒。 合上书,程钰转了过来,幽幽提醒她,“楚倾为人风流,他院子里的女人,你应该略有所知了,你毕竟不是他亲生女儿,平时打交道最好保持距离,以防万一。” 含珠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他,“他,他总不会对……我现在是他女儿啊……” 头回听说这等荒唐事,含珠胸口难受,俏脸煞白。 程钰没想吓唬她,尴尬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不小心露出马脚,被他发现你不是他亲生女儿,才有危险……不知你与令尊是如何相处的,表妹不爱与他撒娇,你虽然装忘记了,撒娇亲昵之举,不做他应该也不会怀疑。” 含珠心里还是不舒服,好不容易能把楚倾当半个父亲看了,这会儿又不自在了。 妹妹爱与父亲撒娇,加上她年纪小,时常让父亲抱,父亲买了礼物回来,妹妹也会扑到父亲怀里。含珠没有这样做过,至少长大以后,她与父亲的身体接触,最多也就是父亲摸摸她脑袋,她再在父亲站不住时扶住他。 那程钰这样说,是不是把她当成爱撒娇的女子了?难道他以为她会扑到楚倾怀里? 贝齿咬唇,含珠冷下脸道:“他不知我的身份,我却知道他非我生父,如今形势所迫,我会将他当父亲敬重,绝不会有不得体的地方,撒娇之举更不会有,你不必多想。” 小姑娘后面两句火气极重,有种被人冤枉诋毁了的委屈,程钰明白她误会了,想要解释,就见她蹙眉瞪着地面,因为侧对他站着,红唇虽然只是稍稍嘟起来了一点点,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却被他看出来了。 看着那越发诱人的红唇,他脑海里不知怎么冒出来四个字,“宜喜宜嗔”。 美貌的女子,就是生气也好看,别有味道。 她哭得再美,看多了程钰都不会失态,可她露出如此罕见的娇态,程钰就看直了眼睛。 他半天不言语,含珠转身道:“没有别的事,我走了,阿洵还在等我。” 程钰眼神变了变,在她走出两步后开口,“那天在庄子上,舅母是不是提了你与文嘉的事?” 舅母心善,她又是好姑娘,既然表弟那么喜欢表妹,继而喜欢她,舅母多半会促成这门婚事。如果她答应了,他,也少了一个负担,否则六年后他还得为她寻门好亲事,才算对得起她浪费的这六年。 含珠望着前面的雕花窗子,外面日头明晃晃的,她站在这片昏暗的地方,浑身发凉。 他问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再警告她与周文嘉保持距离? “是。”她背对他道,等着听他继续“提点”。 程钰目光落在了她裙摆浅绿色的梅花绣样上,声音低了下去,“文嘉性格有些鲁莽,但他很喜欢你,你若觉得他合适,将来嫁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这次不是提醒她守规矩了,含珠却没有半点高兴。 她微微扬起头,对着高处的窗子道:“我说过,我不用你们安排婚事,我只想六年后与妹妹离开这里,你既然胁迫我进了这侯府,就不必再假惺惺为我着想,再这样下去,我不领情,只觉得你虚伪,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的婚事?” 说到最后,声音发颤,哭腔再也掩饰不住。 程钰震惊,刚跨出一步,她已捂着嘴跑开了,转眼消失在门口。 程钰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通她为何哭。 她不想嫁给表弟,不愿意,觉得他又在逼她,所以哭了。 他该头疼的,头疼六年后还得为她操心,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个地方好像…… 放晴了。 ☆、第34章 正月初四是阿洵的生辰,当年周氏生下他后大出血,勉强拖了两日才去的,因不在同一天,给阿洵过生辰避讳不大,楚倾就决定今年给儿子办一场三岁生辰宴,只请程钰与周家众人过来,连同侯府三房人,小小热闹一场,等来年孩子们出了孝再大办。 宴席摆在中午,晚上还有烟花,老太太这两日身上不大舒服,就不凑热闹了,早饭后让人来请含珠姐弟过去一趟。 当时楚倾与一双儿女在一起,听老太太房里大丫鬟石榴说完,瞅着阿洵道:“你伯祖母肯定又有好东西要给你,阿洵过去后嘴甜点。” 一听有好东西,刚刚还在榻里面玩的阿洵立即走到边沿上,好让姐姐帮他穿衣服。 这孩子越来越聪明,含珠笑着替他披上斗篷,朝楚倾告辞,“那我们先过去了。” 领着四喜与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前往东院。 老太太确实准备了好东西,一块儿玲珑剔透的红玉马雕,宛如上等良驹汗血宝马。 “阿洵属马,这个也是马,瞧瞧喜欢不?”老太太抱着阿洵,笑眯眯地道。其他小辈都长大了,就这么一个男娃娃,老太太喜欢得紧,舍得送好东西。 阿洵最喜欢这种礼物,不管雕成什么形状,老虎麒麟牛马狐狸狼狗,他都能自得其乐的玩一会儿,假装跟它们说话。爱不释手地从马头摸到马尾巴,小家伙乖乖地道谢,“喜欢,伯祖母真好。” 旁边大夫人笑道:“不行,老太太这礼物送的太出挑,我们娘俩还是等晌午跟大家一起送吧,免得这会儿献丑,被老太太的宝贝比到天边去。” 楚蔷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大家一起送,我的或许不会垫底。” “大伯母二姐姐送什么东西阿洵都喜欢,是不是?”含珠笑着问阿洵。 阿洵一本正经地点头,眼睛还没从马雕上离开呢,呆鸟般学舌:“都喜欢,送什么都喜欢。” 楚蔷就问他:“姐姐送阿洵什么了,有老太太的好不?” 阿洵扯扯身上绣仙鹤送桃的衣裳,得意的指给她看,“姐姐给我做的!”现在他爱吃姐姐做的饭,爱穿姐姐做的衣裳,爱听姐姐柔声哄他睡觉,反正姐姐什么都好。 说了会儿话,老太太知道含珠还有事情要忙,对亲孙女道:“蔷蔷去送送你大姐姐。” 楚蔷笑盈盈应下,与含珠一人牵着阿洵一只小手,一起往外走。 丫鬟 们都跟在后头,楚蔷摸摸阿洵肩膀上的云纹,好奇询问含珠针法。含珠侧头答她,正好走到拐角,冷不丁从一侧走出一道高大身影,因他走得快步子大,直接撞在了含珠身上。含珠娇娇弱弱的姑娘,哪被人这样撞过,低呼一声,身子就朝阿洵楚蔷歪了过去。 “小心。”楚渊眼疾手快将她往回拉。 含珠惊魂未定,他又没掌握好力道,就撞到了男人怀里。 她闻到一股清冷的气息,楚渊闻到一缕淡淡幽香,比妹妹母亲身上的脂粉香多了自然味儿,又比花香多了一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味道,像是女儿家的温柔妩媚。 他低头,看到小姑娘红了面颊,慌乱从他怀里挣了出去,而后迅速站好,垂着眼帘赔罪:“刚刚我只顾着说话了,不小心撞了大哥……” 楚渊终于回神,自责道:“不怪妹妹,是我走路分心,没听到你们过来。”方才他在想事情,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能听到两个妹妹说话或是脚步声的。 “姐姐疼不疼?”阿洵不敢瞪这个高大不爱笑的堂哥,紧张地问姐姐。 含珠脸更红了,她疼,左边胸口疼,可她怎么好意思说被楚渊撞了胸? “姐姐没事,”含珠忍痛掩饰道,朝楚渊楚蔷兄妹点点头,“一场意外,大哥不必放在心上,二妹妹也回去吧,不用送了,改日咱们再聊。” 楚蔷笑着目送她们姐弟。 楚渊也望着堂妹的背影,眼里有困惑。她脸红什么?羞涩尴尬的样子,像他去旁人府里无意巧遇的外姓姑娘,可他是她大哥,生气委屈他能理解,脸红…… 突然想到什么,楚渊不自觉紧了紧右臂,好像,碰到一处柔软了? 念头一起,楚渊迅速抛了开去,边往荣禧堂走边问楚蔷,“阿洵他们怎么过来了?” 楚蔷根本没将这点小意外放在心上,轻声跟兄长解释,“今日是阿洵生辰……” 那边快走到正院门口了,含珠的疼才彻底消了。含珠不看重衣裙打扮,得体就好,对身上却很在乎,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生病了没法照顾妹妹,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担心胸口伤到了,含珠哄阿洵在外面等着,她自己进了内室,放下门栓,再从梳妆镜前拿起一把小铜镜,快步坐到了床上。 放下纱帐遮掩,含珠褪下半边衣裳,再拨开肚.兜,忍羞举起镜子照。 入眼如细玉白雪,中有淡粉遗珠,更有幽幽香。 含珠自己看了都羞,红着脸简单瞧过,确定没有淤青,飞快将衣裳穿好。 日头升高,武康伯府一家来了,楚倾派人请姐弟俩去前院见客。 堂屋里,楚倾请周寅在他旁边主位落座。以前他跟孩子们关系僵,现在好了,也该对周寅夫妻客气些了。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郭敏犯了错,丢了差事,你有没有兴致接下来?”虽然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只是正六品官,但有他在上面照着,只要周寅稳稳当当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总能往上拉他几把,强过他在光禄寺的六品闲置。 周寅挺喜欢现在的差事的,清闲自在,再者他也不想承楚倾的情,日后被人议论靠裙带关系,就道:“我才疏学浅,怕是应付不来。” 楚倾哼了声,看向坐在周寅下首的方氏。 方氏脸上没什么表情。旁人都希望丈夫有本事,她不强求,丈夫这样老实的人,去六部那种人人牟着劲儿往上爬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被人当绊脚石替罪羊了,因此丈夫推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她反而松了口气。 夫妻俩都没出息,楚倾不悦地看向周文庭周文嘉兄弟。 年一过,周文庭十七了,一看那模样就是要走科举的,而十五岁的周文嘉,浓眉大眼,身上有股英气,比较顺楚倾的眼,但也只是当小辈顺眼,想当他的女婿,差得远呢。 “文嘉功夫练得如何了?”楚倾夫子般盘问道。 周文嘉怕他,闷闷道:“师傅说还成。” 楚倾点点头,“你也不小了,东院你楚渊大哥十二岁便去了军中历练,你想不想去?”打发他去学本事,免得他总惦记他的好女儿。 周文嘉才不想去,正愁如何拒绝,含珠姐弟俩来了。宛如见到救星,周文嘉飞快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寿桃,蹲下去哄阿洵,“阿洵,这是表哥给你的礼物,喜欢不?” 阿洵瞅瞅那个金寿桃,老老实实摇头,“不喜欢。” 周文嘉就料到会这样,其实他给阿洵准备了一张短弓,母亲非说危险,不许他送,周文嘉临时抱佛脚,才从库房里找到这颗金寿桃。其他男娃喜欢的小玩意他不是没有,只是以前都送过了,阿洵肯定更不喜欢重样的。 嘉表哥的礼物不合心意,阿洵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另外四人。 长辈们注重实惠,周寅准备的是封红,方氏给的是赤金长命锁,阿洵都不喜欢。 周文庭送了一个小木马,马蹄子做成车轮状,可以用绳子牵着走,凝珠送的是她亲手绣的小马衣裳,已经套在了木马身上,兄妹俩合着送的。阿洵喜欢极了,当即就一手拽着凝珠,一手牵着木马出去玩了。 含珠与周家兄弟跟着出去,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在院子里玩。 小厮引着程钰走了过来。 阿洵正好牵着木马跑到那边了,最先看到表哥,高兴地喊:“表哥,看我的马!” 程钰朝他笑笑,目光却投向了廊檐下,就见那道纤细身影转身进了堂屋。 程钰头疼,她分明还在气他,可他并没想逼她与谁成亲啊。 有心解释,苦于找不到机会单独见她,上次楚倾在东院待客,今日只有他与周家人是客,楚倾大概是防着周文嘉的缘故,把男客们请到练武场,要考校小辈们的功夫。 周文庭楚淮楚泓是书生,只有程钰楚渊周文嘉练武。 楚倾抱着阿洵坐在太师椅上,朗声对几个小辈道:“你们三个切磋,胜出的我有赏。” 阿洵以为要打架,急得嚷嚷不许,楚倾怎么解释他都不放心,最后还是程钰将男娃接到怀里亲口给他说,阿洵才信了。得知不是打架,小家伙依然忧心忡忡的,瞅瞅东院的大堂哥,趴在程钰肩头,小声告状:“表哥打大哥,他把姐姐撞疼了……” 姐姐说不疼,但他看见姐姐皱眉了。 程钰目光微变,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倾等得不耐烦了,让他赶紧去比试。 三人缠斗,周文嘉很快就退了下去,他功夫确实还可以,但跟两个带过兵打过仗的比,根本不是一个水平。 剩下的两人,楚渊小程钰两岁,但他常年习武,身体高大结实,只比程钰矮了一点点,因此从身形上两人是旗鼓相当的,说不上程钰以大欺小。一个是楚倾亲自栽培,一个与定王师从明德帝为儿子精心挑选的武学高人,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胜负。 楚倾微微眯了眯眼睛。 楚大老爷低声问他:“如何?” 一旁楚三老爷与周寅也竖起耳朵听。 楚倾没有说违心话夸赞自家侄子,盯着二人道:“论外家功夫,博远略胜怀璧一筹,但怀璧练过内家功夫,博远想胜他,难。” 程钰的动作,行如游龙,拳脚刚柔并济,假以时日,连他恐怕都斗不过这小子。 “好 了,你们俩旗鼓相当,这样打下去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罢手吧。”楚倾还是偏袒侄子的,怕楚渊输了没面子,自己颜面上也不好看。 楚渊与程钰同时罢手,对视一眼,楚渊坦然道:“楚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程钰逆着光看他。 灿烂阳光下,刚刚缠斗一场,楚渊脸不红气不喘,长身而立,英姿勃勃。楚家儿郎都是好相貌,楚渊不如楚倾俊美,身上气度却不俗,年少有为又洁身自好,听舅母说,好像有不少勋贵想把女儿嫁给他。 “博远客气了,若我与你同龄,未必如你。”对方落落大方,程钰同样谦逊有礼。他跟楚渊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为人,撞到含珠应该是巧合,别说现在楚渊不知含珠身份,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是会这般调.戏女子的人。 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能让阿洵看出疼来,定是撞得不轻。 夜幕降临,要放烟火了,程钰才再次看到含珠。 她披着淡紫色的斗篷,牵着阿洵从远处走了过来,扭头与方氏说话,脸上带着浅笑。园子里搭了两个棚子,分男女坐,很快她就走了进去,身影被棚壁遮掩,叫他再也看不见。 “表哥在看什么?”身边突然传来少年暗含不快的声音。 程钰平静道:“阿洵。” 周文嘉不信,但也不好挑明,起身道:“那我去把阿洵抱到这边来。”说着往隔壁棚子里跑了过去,难得楚倾还没到,没人管他。 程钰抿了抿唇,遥望湖边,耳朵却听着隔壁的动静。 阿洵白天几乎都是跟男人们在一起的,这会儿就想被姐姐抱着,听周文嘉要抱他,小家伙扭头往姐姐怀里缩。周文嘉哪是来找阿洵的,趁机关心含珠,“表妹怎么不多穿点?小心冻着。” 棚子里挂着灯笼,柔和灯光照得美人更美,低垂眼帘,似羞似怕,看得周文嘉也想像阿洵那样赖在她怀里,让她抱着,感受她身上的暖,感受她如水的温柔。 避开少年灼灼目光,含珠勉强笑道:“我不冷,马上就要放烟花了,嘉表哥快回去吧。” 周文嘉火热的心冷了下去,还想再说,旁边方氏笑着催他,“快去快去,阿洵不喜欢你抱。”话是打趣,眼里含着警告。她若纵容儿子纠缠含珠,小姑娘心里会怎么想她?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她盼着儿子痴心能打动含珠,可不希望儿子死缠烂打,惹人烦。 母亲发话,周 文嘉只得转身,远远瞧见楚倾,脚底便瞬间抹了油,趁楚倾发现自己之前坐回了兄长身边。 程钰看看他,心中复杂。 楚倾等长辈落座后,湖边开始放起了烟火,如繁星点点齐齐聚了过来,再在夜幕里消散。 含珠一手抱着阿洵,一手握着右侧妹妹的小手,一起仰望烟花。 “我也想放。”一波烟花落了下来,周围安静了不少,阿洵仰头朝姐姐撒娇。 含珠低头,用额头顶了顶他的,“阿洵还小,等你长凝姐姐这么高了,就可以放了。” 阿洵转过脑袋看凝珠,眨眨眼睛,又道:“姐姐,我想拉臭臭。” 话题转得太快,一棚子女眷丫鬟都笑了,含珠点点他鼻子,起身同长辈们道:“我带阿洵过去,舅母与大伯母三婶先看吧。” 说完领着阿洵走了,如意四喜提着灯笼照路。 棚子搭在花园里,回莲院得走一刻钟左右,半路阿洵憋不住了,指着路旁道:“就在这儿吧!”小大人似的拿主意。 他人小,做这种事也没什么,回头让丫鬟收拾了就是。含珠想牵他过去,如意看一眼后面,抢着道:“天黑看不清楚,姑娘在这等着,我抱小少爷去。” 含珠自知手脚不如她利索,就问阿洵行不行。 阿洵着急呢,主动牵住了如意的手。 一大一小就躲到了十几步远的枯丛后,阿洵蹲下去,怕姐姐走了,大声喊她,“姐姐?” 含珠懂小孩子的心思,笑着应道:“阿洵不怕,姐姐就在这儿等你。” 刚说完,四喜指了指她身后。 含珠回头,恰好远处有烟花升起散开,借着那璀璨光芒,她看见程钰俊朗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尴尬,有歉意。含珠心跳停了一瞬,还想探究,烟火落了,灯笼黑了,这里陡然暗了下来。 “四喜?”含珠本能地退后,低声喊她。 “你别怕,我只想与你说两句话。”听出她话里的慌乱,程钰快速解释道。 含珠咬唇,侧对他道:“你又想说什么?”说什么安排如意四喜保护她与阿洵,实则是为了他自己方便吧? 到底是在路上,怕有人经过,程钰将她拉到旁边一棵树后,站好了,他马上松开她手腕,声音更低了,“我说文嘉不错,只是提个人选,嫁不嫁全由你做主,我绝不会强迫你嫁你不喜欢的人。” “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含珠瞅着阿洵那边道。 程钰不懂她为何还在生气,想知道,问不出口,想走,迈不开脚。 “阿洵说,你被楚渊撞了一下?”不走,就得找话说,程钰只找到了这个,“可有伤到?” “没……” 含珠刚要答,阿洵又喊了她一声,含珠连忙先回他,“姐姐在呢,阿洵不怕。” 声音不知道温柔了多少。 程钰苦笑。 她不生气的时候,与他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譬如趴在他背上轻声问他累不累。现在她生气了,声音冷冷的,他不怕,一直都不怕她生气,因为那点怒火没有威力,可他心虚。当初强迫她假扮表妹是无可奈何,说是要她报恩,其实只是为了让她答应,而她真答应了,他的愧疚就开始了,堂堂七尺男儿,竟欺凌威逼弱女…… 所以程钰希望解释清楚,消了她的气,让她别再受委屈,特别是他给的委屈。 “只是无意撞了一下,没事,你快走吧。”应付完阿洵,含珠又催他,往前面走了几步。 程钰无奈,匆匆离去。 听他走远了,含珠才慢慢回头,对着夜空里此起彼伏的烟火发怔。 其实他都是好意吧? 提醒她与楚倾保持距离,为了她的下半辈子着想,可他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 她那点悸动本就来得没有道理,她都决定忘了,又何必让他知道。 她想得通,看完烟火回到莲院,哄哄阿洵,姐弟俩很快就睡着了。 静王府里,程钰辗转反侧。 次日上午,陈朔进来回话,“二爷,你让我盯着的那个举人,刚刚进京了。” 二月中旬春闱,从去年九月开始,各地举人们就陆续往京城赶了。 程钰闻言,想了想,吩咐道:“备马,去定王府。” 来京路上,定王跟他念叨过顾衡所作所为,时隔数月,程钰得去给他提个醒,免得过了一个安稳年,那家伙贵人多忘事。 ☆、第35章 程钰到了定王府,得知定王早上进宫还没回来。 “王爷可说在宫里逗留多久?”他坐在马上,问跟前低头回话的侍卫。 侍卫道:“说是回来用午膳。” 程钰便跳下马,将马绳递给他,“那我去里面等。” 他与定王关系非同一般,其他皇子来这边都没有他得到的待遇好,侍卫牵马走了,王府管家热络地引他去了暖阁。落座后,小丫鬟端茶倒水,奉上一卷兵书给他打发时间,随即识趣地退了下去。 程钰环顾一周,见暖阁陈设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便翻看起兵书来。 “大过年的,怀璧怎么来我这儿了?”定王爽朗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跟着他人也大步跨进了门,随手解下身上大髦扔给管事,走到程钰对面落座,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凤眼明亮,显然心情不错。 “府上事多,来二哥这里寻个清静,”程钰随口道,继而看着他问,“二哥神采飞扬,有喜事?” 定王笑了笑,眼里是幸灾乐祸,“今日太后又催父皇立后了,父皇负气而去,你没瞧见太后的脸色,”瞧了瞧两人中间的黄杨木桌,“比这个还土。” 程钰看一眼窗外,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传闻明德帝与皇后伉俪情深,皇后生下嫡子第二年便立为太子,皇后病逝后,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后位却是虚空。太后向来不喜皇后,皇后一死,她马上撺掇儿子立她的娘家侄女丽妃为后,但提了数次,都被皇上拒绝了。 丽妃膝下育有四皇子,太子故去后,一旦丽妃封后,四皇子便成了宫里唯一嫡出皇子,也是定王的最大劲敌,如今丽妃封不成,定王当然高兴。 定王没再继续说宫里的事,盯着程钰问:“说吧,你到底做什么来的。” “二哥还记得顾衡吗?”程钰将棋盘摆了上来,示意定王来一局。 定王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恍然大悟,“是啊,那小子要来京城参加春闱了吧?”说完意味深长地打量程钰,捏起一颗棋子把玩道:“我见过他当日猖狂都快忘了他这个人,怀璧没见过,早早就来提醒我,是为了不让他为官祸害一方百姓,还是为了给江家大姑娘撑腰?” 不用程钰回答,他已经有了答案,可惜那日暴雨太大,他没能看清江家大姑娘是何等姿容,竟让程钰这块儿不解风情的石头魂牵梦萦。 程钰垂眸落下一子,玉质的棋 子碰到棋盘,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 定王困惑地挑眉。 程钰放低声音,将他以假乱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对面的男人。 舅母心软,认了凝珠为义女,京城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程钰不敢保证定王一定不会再见到凝珠,也不确定定王能否认出凝珠来,更说不准日后定王会不会突然记起江家姐妹,跟他打听她们的近况。与其让这位他早与之绑在了一起的定王爷生疑,让他决定竭尽全力助他登基的未来帝王生疑,不如他提前告知他,左右这事与定王没有利害关系,定王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 “你胆子不小啊,敢在楚倾眼皮子底下耍诈。”定王听得津津有味,吃惊过后觉得很有意思,好奇打听道:“两人真那么像?路上你怎么没告诉我?” 程钰无奈看他:“为何多此一举告诉你?当时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说吧,你打算如何坏了顾衡的前程?春闱的事情我插不上手,只能靠你了。” 定王进京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现在重提,他认真思索了番,自言自语似的道:“他人不能留在京城,留了京,总让人放不下心,谁知哪天让他瞧见了?瞧见了容易出麻烦。杀了他最简单,但梧桐县见过江家姐妹的人有多少,那些人会不会进京,咱们都不清楚,万一将来事发,楚倾查探得知顾衡死了,哪怕咱们安排的死因再正常,他都会更加疑心,况且顾衡人品不端,却也罪不至死。” 程钰颔首,如果杀人能彻底解决问题,他早派人去杀了,包括张叔一家,他也只是派人盯着他们,保证他们不坏事就好。 定王来回转动手里的棋子,忽的笑了,修长手指敲敲棋盘道:“就让他应试,咱们看看他考得如何,中了进士最好,我私底下在父皇耳边吹吹风,打发他去边远小城当个芝麻官,这辈子都不让他回来,有官在身,咱们也不怕他四处乱跑。他若没没中,多半会回老家去,咱们再随机应变。” 程钰沉默片刻,颔首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定王瞪他,“跟我客气什么?来,咱们好好下一盘。” 下了几盘棋,在定王府用了午饭,程钰才回了自家。 躺在榻上,他又想到了小姑娘生气的模样。 如果他告诉她顾衡来了,她肯定会害怕吧?就像那个狗官抓走张叔一家时,她怕得都忘了怨他,哭着求他帮忙,等他救了她,她更是满眼感激。这次他不会让她急 哭了,他只让她急一急…… 正月十五,上元节。 云阳侯府处处挂上了花灯,二房这边,楚倾抱着阿洵走在前面,含珠与楚蔓跟着他,楚泓走在最后头,一家人沿着走廊缓缓而行,一起赏月赏灯。 阿洵忽然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姐姐,“我想睡觉。” 小家伙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含珠上前要抱他,“爹爹与三弟四妹妹继续赏灯吧,我先抱阿洵回去。” 楚蔓心中一喜,嫡姐走了,她就可以站在爹爹旁边了。 楚倾却道:“阿洵这么重,你哪里抱得动他,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言罢扭头吩咐楚泓,“时候不早,你也送蔓蔓回房吧,都早点睡。” “那父亲慢走。”楚泓笑着道别,侧过身,示意妹妹与他一起。 楚蔓再不高兴,也不敢违逆楚倾的话,悻悻地与兄长走了。 楚倾只当小女儿还没看够花灯,笑了笑,抱着阿洵朝莲院走去。因为天黑了,他只将姐弟俩送到上房门口。 “晚上盖好被子,别着凉。”他看看抱着弟弟的宛如大姑娘的懂事女儿,柔声嘱咐道。 月光下男人俊朗似仙,含珠没有与他对视,对着他胸口点点头,“女儿晓得,天冷,爹爹快回去吧,明早还要上朝。” 楚倾嗯了声,又摸摸趴在姐姐肩上快要睡着的儿子,转身离去。 含珠目送他走远才进了内室。 帮阿洵脱完衣服,小家伙在暖呼呼的床上滚了一圈,人又精神起来。躺在那儿,两手抱着红玉马,大眼睛讨好地望着用热巾子帮他擦脚丫的姐姐,“我想吃元宵。” 含珠想也不想就道:“不行,睡觉前吃元宵牙里会长洞。” 后面恭房里,有人嘴角翘了起来。 阿洵扭着小身子撒娇,“我就吃一个,吃完我漱口,姐姐快给我!” 含珠攥紧他小脚丫子,看他求得可怜,瞪着眼睛道:“那只许吃一个,吃完再要姐姐打你。” 阿洵高兴地点头。 如意就端了洗脚水下去,顺便喊小丫鬟去厨房传话。 早上做好的元宵有剩,烧热水,下锅煮会儿就熟了。如意得了吩咐,只端了一个枣泥馅儿的元宵来。阿洵一骨碌坐了起来,仰着脑袋看姐姐给他吹。 吃完元宵,小家伙困意又来了,漱完口躺在姐姐怀里,很快就睡着 了。 含珠继续拍了会儿,才穿上绣鞋下了地,关好内室屋门,检查过窗子,走向恭房。 才进去,就被人捂住嘴按到了墙壁上。 含珠惊恐地瞪大眼睛。 见她看清自己了,程钰慢慢松了手。 含珠心有余悸,胸口急剧起伏,因屋里烧着地龙,方才哄阿洵睡觉时含珠就把外衣脱了,衣裳少,起伏就明显了,特别是她吓得紧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就那处惹眼,程钰想不注意都难。 他喉头发紧,背过身低声道:“屋里冷,你再去加件衣服,我有话与你说。”似是能看到她愤怒紧皱的眉头,他轻轻补了一句,“顾衡进京了。” 含珠满腔怒火顿消,呆呆站了会儿,咬咬唇,去里面添衣裳去。 再回来时,身上穿了玉色的夹袄,下面系着浅色长裙,水灵灵娇.嫩嫩。 她站在门口,低头问他:“怎么没让如意她们告诉我?”暗中隐匿在里面,幸好这是冬日,睡衣也厚,不露胳膊不露腿,若是夏天他也这样张狂,她毫无准备被他瞧见怎么办? 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啊,她是来替他照顾阿洵的,不是让他连番冒犯的,上一次也是在她入睡后突然出现,就算他没有歪心思,他不想想她的感受吗? 哪怕她低着头,程钰也从她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嘴角,看出了她的委屈。 再不解释,她又要哭了吧? 程钰朝她靠近一步,怕她哭,他放柔了声音,“她们也不知道我来了,夜里见你,毕竟不妥。” 含珠听了,心里稍微舒服了点,但还是不满的。 程钰也知道,马上又道:“白日我单独来找你,传出去不好,请舅母同行,怕舅母多想。” 既然白日不能来,还有事情要说,那只能夜里来了。 含珠彻底生不出气了,眉眼放松下来,不自觉嘟起的嘴也收了回去。 程钰悄悄舒了口气。 ☆、第36章 虽是恭房,熏着梅香,又有屏风遮掩,站在外侧说话也没什么。 “你,你见过他了?”知道他偷偷躲在这里也是无可奈何,含珠消了气,说起正事来。父亲多次夸赞顾衡的才学,看来他果然中了举,进京参加春闱来了。万一他殿试也过了,留在京城,以后两人遇上怎么办? 含珠看着程钰黑色的衣摆,等他说话。 “我派下面的人留意的,他是初五那日进的京城,今晚城里热闹,我才找了机会过来。”程钰低声解释道。 含珠攥了攥袖口,软了声音,“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如意料之中那样向他求助,程钰却不知为何反问道:“我还没想好,你可有主意?” 原来他是过来跟她商量解决办法的。 含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才对上他的脸庞,发觉他似乎也在看她,忙垂下眼帘,慢慢道:“我尽量少出门吧,就算他留在京城,看不到我,也不会生出事端。凝珠那里,你跟舅母说一声好了,别叫庭表哥嘉表哥带她出去玩了。” 妹妹那个年纪,正是好热闹的时候,也不知是周家兄弟主动哄她还是她纠缠的,上次见到妹妹,含珠就听妹妹兴奋地说了一圈京城好玩的地方。妹妹过得开心,含珠不反对,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妹妹也只能收敛。顾衡单独看到她还好,毕竟她与楚菡本就一模一样,顾衡打听后最多感慨其中的巧合,但让他看到妹妹,他就能肯定她是假楚菡了。 她轻声说了一串话,程钰每多听一个字,身上因连夜赶路的冷就少一分,如同美景让人心旷神怡,悦耳动听的声音也会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这样太委屈你们了,”程钰声音也低了下去,在她疑惑看过来时凝视她眼睛,“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想在春闱上动些手脚,叫他无法留在京城,你意下如何?” 他知道两家为何退亲,也亲耳听到她被人冤枉后主动提出退婚的决定,但他不知道她与顾衡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小时候就定了亲,是青梅竹马吗?那她迫于顾家老太太狠心拒婚,遵守父亲遗言甘愿下嫁仆人,心里是否对顾衡还有旧情?会不会因为耽误顾衡一生心中有愧?甚至怨他下手太狠? 迄今为止,含珠是他接触最多的小姑娘,程钰对女儿家的心思知之甚少,只能考虑周全。 含珠一心琢磨他的话呢,忧心道:“这样最好,只是,会不会有危险?” 春闱乃三年 一度的大事,程钰是想贿.赂主考官贬低顾衡的文章吗?被人发现,程钰会不会获罪?程钰是威逼她们姐妹的人,但却也是她与妹妹最大的靠山,他若出事,含珠完全无法想象她要怎么继续在京城过下去。 对顾衡没有一丝留恋,对他却充满了担心。 程钰无声笑了,语气轻松地保证道:“这个你不用管,外面的事有我,一定会办妥的。” 含珠提起的心落了下去,“好,那你小心些,别留下把柄。”他做事,她还是很放心的。 “嗯。”程钰点点头,心里说不出来的熨帖。 屋子里却沉默下来。 含珠瞅瞅他脚下的靴子,疑惑问:“还是旁的嘱咐吗?” 程钰紧了紧手,犹豫道:“我想看看阿洵……” 含珠知道他疼阿洵,回想纱帐里,确定没有贴身衣物散在上面,就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程钰跟在她后面。 他没来过表妹的闺房,但一看里面简单雅致的陈设,墙壁上的隽永字画,就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布置。床头柜上摆了几本书,程钰眼力好,看到一本食谱,一本药膳,还有医书。 含珠在挂纱帐,余光里瞧见他俯身去翻,她尴尬道:“都是些闲书,打发时间的。” “为何看医书?”程钰放下书,直起身子问她。 含珠眼神黯了黯,瞅着床里头酣睡的男娃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病了,我看看医书药膳,平时好帮他调理,妹妹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心里也能大概有数。养成习惯了,在侯府书房看到这类,就借了过来,睡前翻翻。” 这也算是自学成才了吧? 看着姑娘细白柔美的脸庞,程钰又想到了秀外惠中。 不便夸她,他走到床前,低头看阿洵。 含珠退后几步,面朝窗子等他。 纱帐里是程钰熟悉的淡淡幽香,程钰眼睛瞧着自己可怜又幸运遇到她的小表弟,耳边却响起刚刚听到的温声软语。她坐在床沿上帮阿洵擦他的两只小脚丫,她端着碗亲口喂他吃元宵,她还抱着小家伙柔声哄他睡觉…… 越想,越忍不住羡慕。 这样温柔的姑娘,他也想要…… 念头一起,程钰闭上眼睛。 她再好再美再香,做饭再好吃,身段再妖.娆,都与他无关,他身体有疾,他,配不上她。 “我走了。”摸摸阿洵红润润的脸蛋,程钰站了起来,看也没看含珠,直接去了恭房。 含珠侧耳倾听,什么都没听到。 她不知道他到底走了没,先将纱帐放下,想去后头看看,怕他还没走,就和衣躺在了床上,没有盖被子,怕凉到阿洵。等了等,没等到声音,含珠却有点忍不住了,刚刚她是想去恭房小解的啊。 搭在小腹上的双手攥了攥衣裳,继续忍了会儿,她悄悄下地,走到恭房门口,探头看。 里面没人。 含珠轻步绕过屏风,也没有人,看向窗子,眼尖地发现有扇窗户只是虚掩。确定他走了,含珠松了口气,走过去将窗子关好,刚要小解,瞅瞅周围,含珠还是有点担心,重新检查了一次,头顶都看了,确确实实没有第二个人,含珠这才坐在了铺着锦垫的恭桶上。 轻微的水声传到了窗外。 屋檐下,一身黑衣的男人浑身僵硬。 程钰真没想偷听,他只是,舍不得这片温暖柔和的光亮,想等她吹灯睡下,他再离开。刚刚她走到这边关窗,他以为她忙完就会去睡,不想她竟然…… 再寻常不过的事,因为是她做的,程钰心头着了火。 不受控制的,想象了里面的情形,她肌肤那么白皙,身上是不是同样细白如雪?他背过她,托过她双腿,她也抱过他的脖子,与他紧紧相贴…… 水声消失了,房间变黑了,万籁俱寂,程钰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他迅速回了静王府。 躺在床上,依然不能平静,渴望里又有不甘。 他起身,将当年兄长送他的那本据说是最好的画册翻了出来,回到床上,看着寻常无奇的封皮,程钰的手凑过去再离开,最终还是敌不过心魔,翻开了一页。 一男一女,书房,女子扶着书架,看那神情,仿佛担心书架会倒,于是扭头催身后的人。 程钰手伸了下去,闭上眼睛回想那日在书房,她就在他眼前,他不再只是看她,他将她拉到怀里,她不愿意,他一把扯开她的衣裳。 额头冒了汗,呼吸急且重,手越来越快,却始终无用。 汗渐渐落了,呼吸归于平静。 程钰盯着床顶,只觉得沉默的床顶也在嘲弄他。 良久良久,他穿衣下地,点了蜡烛,烧了书。 不愿再想,睡 下之后,美人又入了梦。 睡前想象的,在梦里继续,却更加真实。 她抗拒的手,她惊恐的眼,他不忍心,可又更想拥有,便不顾她哀求,撕开她衣。 幽香袭人,似真似幻,他紧紧抱着呜咽啼哭的她,终于做了回男人。 还想再亲亲她,梦不知为何醒了。 胸膛起伏,他在黑暗里喘.息,回想梦里情景,满心愧疚。 她蕙质兰心,善良纯洁,他怎能如此亵.渎她? 中裤湿了一片,程钰苦笑,幸好他偶尔还会这样,否则一年到头床上都干干净净,身边人能不怀疑? 卷起床褥扔到一旁,程钰继续睡了。 二月里春闱结束,考生们心急如焚地盼了一个月,三月下旬,终于发榜。 顾衡与两个同窗挤在人群里,顾衡眼力好,看到自己的名字后,继续帮同窗找,没找到,他不好先打击友人,便装作看不清的样子,继续往前面挤。 “你眼睛最尖,看到咱们名字了没?”个头矮的同窗问另一个人,两人皆穿着绸缎衣裳,相较之下,顾衡一身细布青衣,若不是他容貌气度摆在那儿,被人误会成两人的小厮都有可能。 附近的都是浙江府考生,外地人来到京城,会自然凑到一起,结下一段情谊。这边话音刚落,前面就有人大声喊道:“顾子衍中了,一甲第四名!刘文山中了,一甲第十七名!姚志远中了,一甲第……” 江南多才子,也不知道那人自己中没中,但他郎朗吆喝里,充满了身为浙江考生的自豪。 顾衡的两个同窗大喜,先后狠狠捶了顾衡一拳,“行啊你,直接前四了,殿试好好表现,捞个状元探花都不是问题!不行,今晚你必须请客!还得去京城最好的望月楼请!” 顾衡谦逊道:“侥幸侥幸,望月楼我是请不起了,换个地方,咱们不醉不归。” 去年秋闱,他是浙江府的解元,得了杭州知府单大人赏识,赠了他两百两银进京打点。顾衡自知家世不行,并未用这笔钱粉饰门面,顾老太太想为他做几身好衣裳他都没许,只做了四身新布衣,留着出门做客用。眼下中了,成了浙江考生里第一人,这顿饭是如何都不能省的。 “子衍勿忧,我这儿还有几百两,你若不够,我先借与你,将来你发达了,别忘了咱们同窗之谊就好。”他的一位同窗拍拍他肩膀,低声道。 顾衡感 激道谢,鼓励他道:“宋兄才高八斗,这次只是时运不济,三年后金榜题名,莫忘了请小弟喝酒。” 两人相视一笑。 当晚一众考生不管金榜题名还是落榜,都呼朋结伴去下馆子了,京城的饭馆也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 一间铺面不大在京城却也小有名气的酒楼里,顾衡作为东道主,连饮三杯,慷慨陈词。 隔壁雅间,一身普通贵公子打扮的定王笑了笑,问对面的男人,“刚刚路过,可看清楚那人模样了?” 程钰颔首,面无表情。 定王用手指点了点他,一边倒酒一边低低笑道:“你该庆幸他家忘恩负义瞧不起人,否则以他的才学容貌,又是从小定的亲事,你就是把人强掳来,人家也未必愿意跟你,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会喜欢。” 不管程钰怎么解释,定王都认定了他有心于美人。 程钰以前尚且能欺骗自己,经过那晚春.梦,他也明白他确实对含珠动了心,贪恋她的所有美好。只是动心有何用,他给不了她正常的夫妻生活,给不了她儿女,所以程钰决定尽量少见她,直到淡忘。 没有娶来的心思,他便能坦然面对定王调侃,沉声提醒道:“这是在外面,你说话小心。” 他一本正经的,定王笑笑,简单尝尝桌上菜肴,摇头道:“咱们去我那儿吧,何苦在这儿受罪。”他就是想让程钰见识见识情敌,他好欣赏程钰紧张的样子,眼下肯定看不成了,他就嫌弃小地方饭菜入不了口了。 两人回了定王府。 “明日我去跟父皇说,就说咱们在杭州避难时,亲眼看到顾家陷害悔婚之事,年前回京,我与父皇提过咱们是如何借江家姐妹掩饰进京的,父皇绝不会怀疑我故意诋毁顾衡。”饭桌上,定王低声与程钰交待他的计划,“父皇不喜顾衡,我再惋惜一下顾衡的才华,提议父皇给他个小官权当考验,以观后效。” 明德帝对定王不错,这点小事肯定会答应儿子,只是…… 程钰皱眉道:“他有探花之才,皇上打发他去偏远地方,总得有个理由吧?” 定王笑道:“我当然知道,放心,我会以不打扰江家姐妹的清净为由劝父皇别对人提,再寻个由头冠顾衡个殿前失仪之罪,不就行了?绝不会让楚倾听说江家姐妹与咱们的关系的。” 他面面俱到,程钰再无忧虑。 状元探花这种虚名,在百姓中间传 得厉害,其实只是名头好听,就算状元,也只给个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小官,在京城算什么?既然私德有亏,明德帝才不会因他是状元或探花就生出不舍。 发榜了,考生们殿试前还要复试,四月初才正式殿试。 但那是家里有考生的府邸需要关心的,楚倾这边,楚泓年纪小,这两年才要考童生,科举完全不用他担心。眼看明日就是三月最后一天,正好轮到他休沐,晚饭时楚倾瞅瞅四个儿女,笑道:“再过几日你们就出孝了,现在出去走走也不打紧,这时节九华寺桃花开得好,明日我带你们一起去游春如何?” 期待地看着长女。 含珠不禁庆幸自己刚好月事在身,垂眸道:“爹爹你们去吧,我有点不舒服,这次就不去了。” “不舒服?”楚倾一时没想到那上头,当女儿生了病,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可是头疼?” 含珠微微红了脸,轻声解释道:“没有,就是犯懒……” 坐在爹爹腿上的阿洵怕爹爹不明白,仰头给他解释,“姐姐流……” 没说完,被楚倾挠了一下咯吱窝,小家伙咯咯笑了起来,楚倾顺势逗他:“阿洵这么高兴要出去玩啊,那姐姐不去,你是在家里陪她,还是随爹爹去上山?”他是过来人,当然猜出女儿是身子不方便,瞅瞅脸更红的女儿,再一次觉得该把姐弟俩分开了,小孩子口没遮拦,容易把姐姐的私.事说出去。 阿洵被他打了岔,忘了姐姐流血的事,急着道:“我要陪姐姐!” 说着扭着身子要下去,去找姐姐。 楚倾将儿子放到地上,摸摸他脑袋,若无其事地对含珠道:“既然不舒服,菡菡先领阿洵回去吧,这次爹爹先带你三弟四妹妹出去玩,下次再陪你们。” 含珠悄悄扫了一眼楚泓兄妹,见他们瞧着都不像猜到她月事在身的样子,总算没那么不自在了。楚泓是少年郎,楚蔓应该还没经历过那个,听不懂也正常。浅笑着与三人告辞,含珠牵着阿洵出了上房。 回到莲院,含珠将阿洵抱到床上,绷着脸站在床前训他:“昨天早上姐姐跟你说什么了?不许把姐姐,姐姐受伤的事说出去,你怎么还说?” 因是夜里来的,污了床褥,起身时还被阿洵瞧见中裤红了。含珠本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没想阿洵一脸惊讶地嚷嚷:“姐姐又流血了!” 分明是以前就得了楚菡解释的。 含珠不好糊弄,只得再三叮嘱他不许说出去。 阿洵也知道自己犯错了,见姐姐瞪着眼睛,他紧张地抠床褥,“我不说了,姐姐别生气。” 含珠扭头,嘟着嘴,就怕小家伙看不出她在生气。 阿洵着急了,站起来仰头看姐姐,“我不说了!” 含珠转过头,冷着脸威胁他,“再说一次,姐姐就让你搬到西屋去住。” “我不!”阿洵哇地哭了出来,忘了姐姐站得离床有点距离,伸手要抱,“我就跟姐姐住!” 含珠哪会让他摔了,在他踩空前及时将小家伙接到怀里,阿洵紧紧抱住姐姐,埋在姐姐胸口哭,“我就跟姐姐住……” “那阿洵以后还犯不犯错?”含珠轻轻拍着他。 阿洵小脑袋直摇。 含珠舍不得再骗他,帮弟弟擦了泪,开始哄他,没一会儿阿洵就恢复了精神,含珠靠在床头看书,阿洵就在旁边玩他那一堆玉雕,玩一会儿扭头瞅瞅姐姐,含珠抬眼看他,阿洵就咧嘴笑,继续玩自己的。 男娃无忧无虑,含珠心里却藏着事,会试发榜之后,方氏过来了一趟,告诉她顾衡上榜了,顺便说了程钰与定王的计划。 真的会顺顺利利吗? 一日没有顾衡离京的消息,她就一日不安心。 一夜忧思,天又亮了,含珠起床打扮,早饭后,送楚倾三人出门。 “进去吧,下午爹爹给你们带九华寺的素斋回来。”走到前院,楚倾笑着对含珠姐弟道。 含珠点点头,目送他们出了门,刚要转身,瞧见楚蔓回头看来,眼里有一丝得意,含珠失笑,没往心里去。 京城南门,顾衡与几位进京后结识的同榜好友骑在马上,一边说笑一边等一位迟到的友人。 说着说着,一辆气派的马车驶了出来。 顾衡凝目看去。 有家住京城的公子笑着给他介绍:“那是云阳侯府的马车,云阳侯楚倾,乃咱们大梁第一勇将,更是圣前红人。” 顾衡颔首,目光盯着车窗,可惜距离太远,就算窗帘被春风吹起,也瞧不见里面的人。 没过多久,城门里又出来一辆更为奢华气派的马车。 顾衡看向友人。 友人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声音却放低了,扭头与他道:“这是圣上亲妹寿安长公主,听说她寡居之后 ,对云阳侯一往情深……” 死缠烂打这个词,他没敢用。 ☆、第37章 春暖花开时节,九华寺香客如织。 寿安长公主今日是专门陪爱女来踏青的,到了别院,才从侍女口中得知楚倾也来了,领着一对儿庶子庶女。 “他们去了何处?” 寿安长公主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明艳的脸庞问,心底有丝不甘。她小楚倾两岁,才三十出头,论美貌,不输于二八青春女子。楚倾不愿娶她,她索性不嫁,嫁过去还得替他管教孩子,麻烦。但她想跟他共赴几度巫.山,那样的男人,十几个面.首也比不上,不能享受一次,她浑身痒.痒。 “去了桃林。”侍女毕恭毕敬地道。 寿安长公主点点头,“派人跟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随手将一根红宝石镶嵌的梅花簪插.进如云乌发里,寿安长公主满意地站了起来,去厢房看女儿。丈夫死后,她彻底定居在了长公主府,也将独女带在身边,亲自管教。 进了屋,看到女儿正在换衣裳,十五岁的大姑娘,出落地亭亭玉立,从后面看,纤腰不盈一握,转到前面,胸前丰.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更是国色天香。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左边的水波潋滟,右边的黯淡如死潭。 寿安长公主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的女儿命苦,生下来就盲了一只眼。 “娘。”孟仙仙柔柔地唤道。 寿安长公主此时再也没有与男人们厮混时的颐指气使,她温柔地按住女儿肩膀,笑着夸道:“仙仙这样打扮真好看,走,娘带你看桃花去。”亲自替女儿戴好帷帽。 带上几个侍女侍卫,母女俩坐着软轿去了桃花林。 进林前远远看到七八个书生打扮的公子,孟仙仙虽然怕生,却也好奇,不由扭头瞧了过去。寿安长公主见了,嗤笑道:“定是一群酸腐学子,没什么好瞧的。”男人,她喜欢高大魁梧的将士,亡夫气度不俗,可惜是个短命鬼。 心里惦记楚倾,寿安长公主陪女儿赏了会儿花,就将孟仙仙留在一座凉亭里,“方才娘瞧见一位故友,先过去瞧瞧,仙仙走累了吧?你在这儿歇会儿,娘很快就回来了。” 孟仙仙知道,京城能让母亲撇下她的,只有云阳侯楚倾。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她轻声道:“娘快去吧,女儿就在这儿坐着,不用您担心。” 女儿好静,寿安长公主一点都不担心她乱跑,吩咐下人们仔细照顾着,别叫闲杂人等靠近这边,她欢喜地去寻楚倾了。 孟仙仙坐在长椅上,悠闲地观赏附近桃花。 大概是周围过于安静,她隐约听到了流水声。 花看腻了,孟仙仙突然想去瞧瞧潺潺流水,便对大丫鬟流霞道:“咱们去那边走走吧。” 流霞不忍拒绝,自家郡主就跟水中花似的,走快点怕她摔了,穿少了怕她冻了,更何况郡主很少主动提过分的要求,相信就是长公主在这儿,也会允了她。 她会功夫,不怕郡主出事,为了以防万一,还喊了四个侍卫跟在后头。 一刻钟后,孟仙仙停在了岸边,溪水清澈,倒映着湛蓝天空,春风将粉色桃瓣吹了下来,飘入水里,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孟仙仙喜欢这种山景,提起裙子蹲下去,看水里有没有游鱼。 溪水对岸,顾衡隐在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水边的绿裙姑娘,看痴了眼。 人有三急,方才他别了友人来这边小解,刚系好腰带,忽听对岸有女子说话声。出于好奇,顾衡暂且没有离开,等他看清那姑娘的容貌时,就舍不得走了。 “郡主,您别用手碰,着凉了怎么办?”眼看孟仙仙想要玩水,流霞急着劝道。 “哪有那么容易着凉?”孟仙仙侧头看她,脸上带着俏皮的笑,说完突然撩水朝丫鬟泼去。 流霞迅速退后,正退着,听到对岸有人轻笑,流霞大惊,迅速拉起郡主护在身后,而后面两个侍卫留在原地,另外两个已经迅疾涉水过了岸边,很快就将顾衡押了过来。 “你是何人?”流霞皱眉斥道。 顾衡脖子上架着刀,过溪时鞋袜与长衫下摆都湿了,他人却不慌不乱,歉然道:“在下杭州人士,姓顾名衡,乃本届春闱贡士,今日与好友结伴出游,方才口渴来河边取水。听闻两位姑娘芳音,顾某怕唐突二位,故隐匿在树后。虽有失礼之处,罪不至死吧?” 言罢侧目看向肩膀上的宝刀。 他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孟仙仙忍不住稍稍歪了头,悄悄打量他,就见男人双十年华,生得面如冠玉,说话时神色从容,仿佛笃定了她不会杀他。正要收回视线,他若有所觉瞧了过来,孟仙仙躲避不及,目光与他对上,跟着就在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孟仙仙红了脸,迅速躲回丫鬟身后。 流霞见这人明目张胆地窥视郡主,不由瞪圆了眼睛,“大胆!” 顾衡连忙垂眸,朝她拱手 :“顾某惊见天人,失了礼数,还请姑娘恕罪。” 流霞听他非但不知悔改,还敢得寸进尺,哪里还管他什么身份,厉声吩咐侍卫:“带下去打他二十大板,看他还敢不敢油嘴滑舌!” 两个侍卫架着人就要走。 “慢着!” 孟仙仙轻声喊道,见那叫顾衡的男子又看了过来,她脸上越发热了,重新躲回丫鬟身后,“既然是他先来的,这次就算了吧,放了他,咱们回去了。” 她软声软语,两个侍卫没了主意,齐齐看向流霞,倒不是不敬主子,而是平时流霞对他们大呼小叫惯了,他们本能地怕她。 “郡主!”流霞将孟仙仙拉远了些,小声道:“郡主别被他骗了,他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不教训他一顿他不长记性,往后不定还会去害谁呢!” “顾某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何诋毁人?”顾衡仿佛能听到她话似的,朗声替自己辩解,“顾某寒窗苦读十余年,春闱发榜后才敢略加放松,平时别说与女子说话,就是面都没见过几个,何来害人之说?” 流霞怒极,“你……” “算了。”孟仙仙第一次抬高了声音,背对顾衡的方向道:“马上放了他,你们都随我回去!” 说完往前面走了。 主子发了脾气,流霞无奈,只得示意侍卫放人。 顾衡站在原地不动,视线紧随走在最前面的绿裙姑娘,眼看她越走越远,就要拐弯,顾衡紧张地攥了攥手,就在他快要失望的那一瞬,孟仙仙脚步微顿,回头望了过来。 顾衡笑了,远远朝她做了个揖,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风流轻.佻。 孟仙仙一张粉面顿时赛过枝头桃花。 而她母亲,寿安长公主的美艳脸庞涨得比她还红。 “贵府的面.首是不是太不顶用了,这才叫长公主时时刻刻想着我?”楚倾双手抱胸靠在树上,讽刺地看着对面的女人,“若是长公主缺钱买不到好货色,或是底下奴才狗胆包天故意用孬货敷衍您,尽管与我说,我去军中挑几个好的,保证让长公主心满意足。” 他是喜欢女人,但他从不碰别人碰过的,更不用说长公主这等生了孩子的。 “楚倾你别太嚣张!”寿安长公主双手紧握,指着远处被她的侍卫扣住的楚泓兄妹,“信不信我杀了他们?” 楚倾笑容不变,“你尽管杀,你伤他们一根手 指,我就砍你一根,你送他们归西,我也送你去见阎罗王,你大可试试,看皇上治不治我的罪。” 寿安长公主强忍住咬唇的冲动,不甘示弱地与楚倾对视,看看看着,她朗声大笑,指着楚倾道:“等着,楚倾你给本公主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躺在我身下,到那时我看你还有没有底气张狂!” 楚倾眼里的嘲讽变成轻蔑。 明明气人得不行,又致命地迷人。 寿安长公主狠狠看他一眼,朝侍卫们摆摆手,转身走了。 坏人走了,楚蔓白着小脸扑到楚倾怀里,“爹爹,我害怕……” 楚倾抱着女儿,眼底闪过寒意。这个寿安长公主,她怎么纠缠他他都不在乎,就当有只蝇子在飞,但她再敢碰他的孩子们,就算她是皇上亲妹,他也会让她悔不当初。 那边寿安长公主作威作福惯了,又没有真的伤到楚泓楚蔓,因此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回到凉亭,专心陪女儿说话赏花,说了一句,震惊发现女儿脸蛋红红,明显走了神。 寿安长公主狐疑地看向流霞。 流霞当即跪下,将偶遇顾衡之事说与她听。 孟仙仙小脸更红了,长长的眼睫紧张颤动。她接触过的男子,不算家里的下人,只有几位皇家表兄,表兄们都知道她的右眼瞎了,跟舅舅一样对她多有疼惜,却没有过兄妹以外的感情。那个顾衡,是第一个赞她好看的。 “仙仙喜欢他?”少女情窦初开,如花朵含苞欲放,寿安长公主正发愁女儿的婚事,见女儿似乎动了心,就问了出来。 “娘胡说什么?”孟仙仙当然不会承认,低着头道:“我才见过他一面……” 寿安长公主苦笑,见一面就这样了,再多见两面,女儿就不是她的了。 回城之后,寿安长公主命人去打听顾衡的消息,当天黄昏就将顾衡家里的情况摸清楚了。 一个江南小县城的穷书生,貌似潘安,颇有才学。 寿安长公主歪靠在榻上,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岂止是有才学,还很有心机呢。 她不信顾衡现身时不知女儿的身份。 想攀龙附凤吗? “明日请顾衡过来,我要见见他。” 寿安长公主轻飘飘地道。 女儿性子软,嫁给那些如狼似虎的皇家表兄们,将来一堆侧妃妾室,女儿就是去送命的。 顾衡就不一样了,这人身份低,得仰仗她这个长公主往上爬,就凭这点,他也得把她的女儿当菩萨供着。她呢,帮他去皇兄面前求个情,两三年内给他升到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然后一辈子就让他在那待着吧,免得他翅膀硬了,如楚倾那般,连她都不怕。 但她得先瞧瞧顾衡的模样,真入眼了,再想其他的。 ☆、第38章 顾衡被长公主府的人请走后,程钰才得到消息。 “他怎么与那边搭上了?”程钰沉声问。 陈朔已打听过了,猜测道:“昨日顾衡去了九华寺,长公主也去了,应该是在寺里遇上的。” 程钰垂眸思索。 未免惹人注意,他只派人留意顾衡的动向,并未近身跟踪,昨日她没去九华寺,顾衡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就更不必跟着他。现在寿安长公主请他过去,是见.色起意,看上顾衡想收为裙.下之臣了,还是…… 程钰想到了寿安长公主的女儿,孟仙仙,他记得,她今年好像十五了? 十四五的姑娘,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程钰心中一沉。 如果寿安长公主想把女儿许配给顾衡,那她不但会想方设法让顾衡留在京城,更会抬举顾衡往上升。明德帝除了在楚倾一事上不许妹妹胡闹,其他地方都很纵容这个妹妹,对生来带眼疾的亲外甥女更是爱护有加…… 程钰站了起来,想去与定王商量,又记起定王早与明德帝说了顾衡品德有亏之事,此时去找他也没有办法。 先看看寿安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长公主府。 顾衡在侍女的引路下进了堂屋,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华服女子,顾衡低头,恭恭敬敬行礼:“草民拜见长公主。” 寿安长公主手里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漫不经心般打量眼前的男人,见他肤色白皙,跟她料想的俊俏书生差不多,不禁感慨女儿眼光差,好在这人气度还算不错,勉强也能凑合吧。 “听说昨日你冲撞郡主了?”她意味不明地问。 顾衡坦然承认:“确有此事,冒犯之处,顾某甘愿受罚。” 寿安长公主哼了声,慢条斯理地道:“你明知我女儿是郡主还敢冒犯,胆子果然不小。” 顾衡并未露出震惊之色,低着头道:“长公主误会了,顾某当时并不知郡主身份,只是见郡主身边侍卫跟随,斗胆猜测郡主乃大户人家的千金,后又见郡主童心未泯才不禁发笑,之后种种,相信您都知道了。” “不愧是读书的,嘴子皮就是厉害。”寿安长公主似斥非斥,似赞非赞,直截了当道:“我且问你,你觉得郡主如何?抬起头,看着我说。” 顾衡从命,抬正脑袋直视长公主道:“郡主花容月貌,顾某得见一面,乃三生有幸。” 寿安长公主喜欢听男人对她甜言蜜语,如今有人对宝贝女儿这般,她目光就冷了下来,“那你可知郡主右眼天生看不见?” 顾衡惊诧,似是回想什么,疑惑道:“昨日短暂一面,顾某并未发觉……” 寿安长公主笑了,抱着猫慢慢朝他走去,最后停在他身前,“现在呢,现在你知道了,又如何评价郡主?” 顾衡面露倾慕,垂下眼帘轻声道:“白璧微瑕,不损其质,皓月小缺,不减其光。” 寿安长公主放声大笑,“好,好一个痴情儿郎!”绕着顾衡走了一圈,再回来时,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寒意逼人,“既然你倾慕我女儿,那就用你的甜言蜜语哄她一辈子,胆敢让她受一点委屈,我要你的命!” 她也想给女儿找个真心喜欢她的人,可女儿一个闺阁女子,平时素不爱走动,她往哪去找?眼下女儿被人勾动了凡心,羞答答甜蜜蜜,那她就帮她调.教一个好夫君,只要女儿过得好,女儿认定顾衡是真心喜欢她就够了。 顾衡意外事情如此容易,心中大喜,当即跪了下去,“谢长公主成全,子衍定当铭记长公主的训诫,待郡主如珍似宝,终身不负。” 一个是皇上的亲妹妹,一个是皇上的亲外甥女,郡主本身又是大美人,他就是一辈子只守着郡主一人,也是占尽了天大的便宜。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那他便只顾眼前可图之利,他没有任何背景,就算考了状元,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迎娶郡主后,有了妻族撑腰,成了皇家亲戚,仕途定如长风破浪。 “去吧,殿试上好好表现,至少赢个探花当聘礼。”寿安长公主淡淡地道。 顾衡再次拜谢,告辞离去。 寿安长公主自己坐了会儿,高声吩咐侍女去安排车驾,她得进宫去跟皇兄说一声,让他特殊关照关照顾衡,免得顾衡殿试失常挤不进一甲,只捞个普通进士,给女儿丢人。 宫里,明德帝刚刚处理完政事,得知亲妹妹进宫了,不禁头疼,怕她又是为了楚倾来的。 “给母后请安了吗?”人来了,明德帝笑着问道。 “一会儿再去,我有事情与皇兄说。”在亲哥哥面前,寿安长公主就跟小时候兄妹相处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这届考生有个杭州来的叫顾衡,会试第四名,人也风流倜傥,不知皇兄听说过没?” 明德帝心中惊讶,面上不显,摸了摸下巴,打趣道:“听说了,前五 名我都看了他们的考卷,此人写得一手好字,朕印象尤深,怎么,你不是瞧上他了吧?” 这个妹妹,出嫁前虽然顽皮,在男女上头也规矩,丧夫后不知被谁带坏了,竟然……算了,那是妹妹的私事,太后都管不了,他也懒得管了,妹妹怎么开心怎么过吧。 “我喜欢什么样的皇兄又不是不知道,会看上一个白脸书生?”寿安长公主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哼道:“不是我,是仙仙,昨日在九华寺遇上了,动了心。仙仙第一次喜欢谁,我虽知顾衡有心攀附,还是想成全仙仙,不想看她伤心落泪,反正有咱们给仙仙撑腰,不怕他欺负仙仙。就是想求皇兄殿试时给他点体面,他有真才实学最好,没有,会试都第四了,皇兄看在仙仙的份上,好歹给他个探花当当?” “仙仙,真看上他了?”明德帝目光变了变,想到儿子定王那番话来。顾衡此人果然势力,先抛弃对他无用的小户女,一进京转眼又盯上他的外甥女了。 寿安长公主叹息道:“是啊,女大不中留,仙仙的心都飞到他身上去了,皇兄没看到她脸红羞涩的样儿,我当娘的,只能顺了她的意。”不答应,她怕女儿哭,怕她把另一只眼睛也哭坏了,女儿一哭,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明德帝也心疼外甥女,他儿子多,目前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之前,他一直都把外甥女当亲女儿疼爱的。若外甥女身体康健,明德帝宁可伤了她心也要给她挑个真正配得上她的,偏偏外甥女眼睛不好,人也体弱多病,一年到头好时候不多,真正是风一吹就倒的娇气姑娘。 外甥女想要的,妹妹不忍拒绝,他也不忍。 至于顾衡,虽然势利,暂且没发现大错,儿子都说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以观后效,那他就应下这门婚事,给顾衡安排个小官。顾衡把外甥女照顾好了,为官上也没有大错,他再抬举他,否则…… “朕知道了,就给他探花吧。”明德帝一锤定音。 寿安长公主欢喜道谢,“那皇兄继续忙吧,我去给母后请安去,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明德帝笑着目送她脚步轻快地离去,扣扣桌子,命人去传定王。 儿子先提醒的他,如今事情有变,他还是跟儿子说一声吧。 “皇上答应了?”黄昏时分,程钰被定王叫到了王府,因为路上已经猜到几分,此时倒也没有太过震惊。 定王心里可不舒服。 他生气,一气程钰来托他 办事,他信誓旦旦应了,没想中间出了岔子,定王自觉丢了颜面,二气自己非但没能收拾顾衡,反让他讨了他天仙似的亲表妹,遂将怨气都算在了顾衡身上,连番骂道:“我就知道他是个小人,只知道靠女人往上爬的东西!姑母怎么那么糊涂,顾衡哪里配得上仙仙?父皇也是,他……” “二哥。”听他连明德帝都要埋怨,程钰及时阻止。 定王狠狠砸了一下桌子,“真想杀了那个畜.生!” 他没有亲妹妹,表妹孟仙仙生来体弱,内向胆怯,纯真地跟孩子似的,他们几个兄弟不管多不和气,对表妹都怜惜有加,待她如亲妹。掌上明珠却便宜了顾衡那个忘恩负义的,早知今日,当初在杭州,他就该一剑要了他的狗命。 程钰也后悔没有杀顾衡了,但现在万万不能杀了。 定王先跟明德帝说了顾衡的不是,在明德帝眼里,初来京城的顾衡也就定王这一个敢视人命为草芥的对头,那么明德帝前脚刚应下婚事,后脚顾衡就死了,明德帝会不怀疑定王?杀顾衡事小,罔顾皇命公然挑衅,可是大错了。 为了一个顾衡让定王不喜于明德帝,不值得。 他开口劝道:“木已成舟,二哥别再气了,冲动只会坏事。” 定王不傻,正是因为清楚他没法坏了这门亲事,才更加生气。默默平复了会儿,见对面程钰平平静静的,他奇道:“你怎么没事人一样?不怕顾衡留在京城坏了你的计划?” 程钰难得笑了笑,“二哥你说,明知顾衡是为了攀附皇家,皇上与长公主为何还要成全他?” 定王气道:“他有本事,会哄仙仙开心。”小姑娘都好骗。 程钰颔首:“正是,为了让郡主顺心如意,皇上都退一步了,顾衡更得全心全意讨好郡主。他认不出江家姐妹最好,认出了,他也不敢声张,一旦走漏半点消息,江家姐妹会倒霉,他原形毕露伤了郡主的心,长公主第一个杀了他。顾衡是聪明人,他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冒险的。” 他暂且松了口气,定王反而更郁闷了,瞪着他道:“用我表妹一辈子的幸福保你‘表妹’周全,你高兴了是不是?” 程钰知道他在说气话,没跟他顶嘴,笑着给他满了一杯酒。 定王将酒杯扔了,命人端两个酒坛上来,要与程钰拼酒。 离开定王府时,程钰已有六分醉意。 赶在宵禁前回了静王府,下马前,看到 正院一片柔和灯光,程钰又看向兄长程铎的院子。再过半个月长嫂就要进门了,兄长也不再是孤家寡人,只有他,自己住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陈朔端了醒酒茶来,程钰没喝,躺在榻上,怔怔地看房顶。 他有点冷。 他知道哪里暖和。 可他决定不再过多见她了,免得越陷越深。 可他冷。 就那样不知躺了多久,程钰慢慢坐了起来,打开衣橱,里面好几件黑色.衣袍。初夏夜风不冷不热,衣裳也不用多穿,程钰熟练地换好衣裳,吹了灯,等到二更时分,悄无声息地出了静王府,连陈朔都没有惊动。 云阳侯府并不远,他很快就到了。 侯府侍卫森严,程钰想要进去也得小心翼翼,好在他功夫好,侯府又那么大,总有守卫薄弱处。 莲院的灯早就暗了。 程钰站在她窗前,犹豫不决。 又是半夜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可他有理由,他是来跟她说顾衡的婚事的。 怕惊动丫鬟,程钰先往外间吹了迷.香,因这香对小孩子恐怕不好,程钰就没往内室吹,轻轻撬开外间的门栓,他慢步朝内室走去,门虚掩着,程钰轻轻推开。 进来了,他长长呼了口气,吸气时,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儿。 程钰皱皱眉,刚后悔没洗漱一番再来,里面突然传来了动静。程钰大惊,迅速退回门帘之后,怕发出声音,没敢带上内室的门。 “姐姐,我想嘘嘘。”阿洵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出来。 程钰忍不住笑了。 含珠揉揉眼睛坐了起来,阿洵憋得急,人早坐起来了,没等含珠坐稳就摸黑抱住了姐姐脖子,闭着眼睛小声哼唧,“把嘘嘘……” 天暖和了,阿洵穿得少,人就不显得那么圆滚滚的了,抱起来更加舒服。含珠拍拍他,柔声哄道:“阿洵等等,姐姐去点灯。” 阿洵乖乖坐在床上等着。 含珠挑开纱帐下地,因为阿洵夜里事多,她火折子摆在显眼处,很快就找到了,点了一盏灯,再将恭房里的点上,赶紧去抱阿洵,自己也睡眼惺忪,没留意原本虚掩的房门开了。 阿洵嘘嘘完了,打个哈欠,转身靠在姐姐怀里,继续睡。 含珠无奈地摇摇头,先将人放回床上,她去打湿巾子帮他擦手。 拧干时,余光里瞥见了门。 是敞开的。 含珠怔了怔,下一瞬,浑身发冷。今晚阿洵迟迟不睡,她哄了很久,最后躺在床上不想动了,就让如意四喜吹灯出去,她看着她们一个提灯一个带门的,怎么这会儿…… 程钰将她惊恐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顿了顿,挑帘跨了进去。 含珠手里的巾子掉在了地上。 看着一身黑衣的冷峻男人,自从上元节那晚两个多月来就再也没见过的男人,含珠不受控制地乱了心跳。她以为她真的已经忘了那份悸动,可是此时此刻,她才知道,那只是她没见到他,见到了,她还是那么没出息。 “我去后面等你。” 她穿了身绣着浅绿兰花的睡衣,胳膊腿都遮住了,衣领低,露出一段雪白脖颈,中裤裤腿松松垮垮,没能完全遮住她一双玉足,淡青色的软底绣鞋鞋尖微翘,只遮住了脚指头,脚背露了出来。 程钰没敢多看,匆匆去了后面。 他从她身边经过,留下淡淡酒气。 他喝酒了? 含珠第一次遇上喝酒的他,是刚应酬玩,还是有烦心事? 马上就想到了顾衡。 含珠迅速收起心中的涟漪,草率地帮阿洵擦了手,见他面朝里侧睡得熟,含珠穿上小衫长裙,套上长袜,再换双出门穿的绣鞋,这才去了后面。慌里慌张的,看到人了,才记起自己忘了梳头。 她红了脸,站在门口问他,“是不是顾衡的事?” 她长发披散,在昏暗灯光里更显柔媚。脑袋里一片混沌,程钰忘了守礼,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她羞红的脸,她低垂的眼,都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两个多月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些,气色更好了,面颊微丰…… “胖了。”他喃喃地道。 含珠没听清,也是想不到他会说这两个字,本能地往别处理解,分辨不出来,她疑惑地看他,“你说什么?” 这一问,程钰总算清醒了些,不敢看她清澈的眼,侧身道:“事情有变,顾衡偶遇长公主府的郡主,郡主对他一见倾心,白日长公主进宫为两人求了婚事。” 含珠傻了,顾衡,这么快就要另娶了? 毕竟有过几年婚约,含珠就是不喜欢他,听到这种消息,心里还是有点复杂,脑海里浮现去年这个时节,俊朗温柔的书生突然从树后转出来 ,要送她珠花。 程钰见她发怔,胸口没来由发赌,冷声道:“怎么,前未婚夫娶了旁人,不舒服了?” 语气十分的冲,人也靠近了一步,吹了她一脸酒气。 含珠蹙眉往后退,没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反正他说话一直都那么冷,温柔下来才值得奇怪。“他娶了郡主,定会留在京城,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她说“咱们”,程钰面色稍霁,将道理给她讲了,最后叮嘱道:“你是楚倾的女儿,将来少不了出门做客,他成了皇家亲戚,与你偶遇的机会更多。真遇上了,你只需将他当成陌生人,无论他如何试探,你都别理会,他若纠缠,你就威胁要告诉楚倾,他肯定不敢了。” 也只能这样了。 含珠点点头,“好,我都记住了。”她本就不想与顾衡有更多牵扯,装陌生人最好不过。 他依然没有走的意思,含珠对着他胸口问,“还有别的事吗?” 程钰明白她在撵他走,他不痛快,却也没办法。 “没了,你回去吧。”他盯着她的脸道。 含珠转身就走。 程钰目光紧随她背影,想到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心口没来由一紧。 “含珠……” 他冲动唤她,第一次唤她的名。 那声音低低的,仿佛有种压抑隐在其中,含珠僵在原地,不敢相信他真的喊她了。从小到大,她接触过的外男不多,儿时玩闹不算,长大后,除了父亲,男子里面,只有顾衡这样喊过她。 “含珠。”怕她没听见似的,他又喊了一声。 像是被雷电击中,含珠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心砰砰乱跳,强撑着不让他察觉她的失态。没有回头,她背对他问,“怎么?”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含珠听出来了,连忙闭上嘴,不再多说。 身后传来他嘲讽的笑声,“若他这样喊你,你也停住,马上就露馅了吧?” 如同跳跃的烛火突然被风吹灭,含珠乱跳的心也瞬间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远处的窗子,沉默片刻,轻声道:“谢谢你提醒,以后再有人喊我本名,我绝不会再停下了,从今往后,我只有楚菡一个名字。” 言罢快步走开,吹了内室的灯,合衣钻进纱帐。 程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跌靠在墙壁上。 抬起手挡在眼前,知道她听不见了,他 又轻轻唤了声,“含珠……” ☆、第39章 四月初六殿试,明德帝点了顾衡为探花郎,随后的琼林宴上,赐婚顾衡与永福郡主孟仙仙。 顾衡大小登科一起来了,顿时成了京城百姓人人称羡的人物,就是勋贵高官人家,因为寿安长公主的关系,也纷纷同顾衡走动了起来,家里有宴请酒席,会记得给他送去一张帖子。 “爹爹,探花郎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楚倾赴宴归来,楚蔓好奇地问,“我记得戏折子里都说探花郎貌比潘安。” 才十一岁的小女儿都惦记这种东西了,楚倾瞅瞅越来越像大姑娘的长女,嗤道:“再好看还能有你们爹爹我好看?别听那些戏子瞎唱,只是一般容貌而已,你们都不用着急,等你们长大了,爹爹会给你们挑个如意郎君的。” 楚蔓害羞地红了脸。 含珠也微微低了头。现在楚倾只是随口说说,到了认真的时候,她就说自己放不下弟弟,要在家里多留几年,以楚倾此时对她的态度,应该不会逼迫她嫁人。 “什么是如意郎君?”阿洵听不懂,傻傻地问爹爹。 楚倾笑着捏捏他鼻子,“就是你姐夫,再过几年姐姐们就都要嫁出去了,搬去姐夫家里住,早晚都要分开,阿洵现在就搬到前院跟爹爹住吧?爹爹给你做伴。” “我不!”阿洵这话听多了,不再哭了,绷着小脸从爹爹腿上爬了下去,扑到含珠怀里,扭头看楚倾,“姐姐嫁人了,那我跟姐姐一起去,去姐夫家里住!” 理直气壮的。 楚倾朗声大笑。 含珠这下红了脸,娇声斥弟弟:“不许再乱说。”忍不住埋怨地瞥了楚倾一眼,哪有当着未嫁女儿的面教儿子喊姐夫的。 这一眼含嗔带怨,楚倾被瞪得心头巨震。 长女从来没有跟他撒过娇,出事前没有,出事后也没有。女儿忘记了,不再仇视他,但父女之间那种血缘关系好像也淡了,无论他怎么补偿女儿,女儿都客气有礼,不跟他生气,也不跟他亲昵。 今日是女儿第一次不“敬重”他这个父亲。 楚倾高兴又心酸,怕被女儿看出来,他低头哄儿子:“阿洵听姐姐的,不许再喊姐夫,姐夫都是坏人,是跟咱们抢姐姐的,往后有谁没事往姐姐跟前凑,阿洵要把他们赶跑,知道吗?” “您……”含珠真的听不下去了,红着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了。 “姐姐等我!”阿洵赶紧丢下爹爹追了 上去。 楚倾笑声不断,神色温柔地目送一双儿女,这两年都没有哪一天比今日更高兴。 楚蔓幽怨地看着他,在父亲看过来时才低下头。 楚倾要去沐.浴了,摆手道:“蔓蔓也回去吧,爹爹还有事忙。” 楚蔓轻轻哦了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看着小女儿落寞的背影,楚倾皱了皱眉头。 晚云暗中打量他神色,跟着楚倾去侧室时轻声提醒道:“侯爷,绣房为大姑娘准备的新衣都做好了,是直接送过去,还是拿过来先给侯爷过目?”按理说大姑娘管家了,绣房也归大姑娘管,但做衣服这种事,侯爷怕大姑娘舍不得打扮自己,就提前吩咐了下去,先瞒着大姑娘,好给她个惊喜。 楚倾想了想,“先拿过来给我看看。” 晚云乖巧地应是,挽起袖子,准备为他擦背。 楚倾心里有事,没用她,打发她下去后,背靠浴桶想事情。 他知道小女儿最近为何闷闷不乐,无非是见他越来越疼嫡姐,少了她的,她委屈了。 都是亲骨肉,楚倾舍不得任何一个女儿受委屈,因此除了长女刚回府那会儿,他对姐妹俩几乎一视同仁,并未明显偏心谁。然而从年前到今日,小女儿依然觉得委屈,这一委屈,楚倾终于惊觉自己想错了。嫡庶有别,他一视同仁,本该委屈的是长女,可该怨的长女没怨,不该怨的小女儿反而拈起了酸。 为何酸?还不是他从前对她太宠了? 现在争的是父亲的疼爱,等女儿们大了,谈婚论嫁了,小女儿会不会继续跟嫡姐攀比婚事?楚倾再自信他的庶女也会有人争抢着娶,也知道小女儿的婚事肯定要差嫡姐很多,那么与其让小女儿一日日糊涂下去,不如早早让她知晓嫡庶差别。 所以这次做新衣,小女儿的依循旧例,書*快*電子書长女的他命人多做了几套。 次日上午,绣房便将一套套夏衫长裙送到了莲院。 全是最上等的绸缎,全是豆蔻少女最喜欢的娇艳颜色,除了大红,樱红桃红海棠红石榴红,红得夺目粉得醉人,其他素色的也不少,衣料柔软顺滑,手从上面轻轻拂过,如触流水,阳光洒过来,又有光晕流转。 含珠第一次对着衣服发了痴。 衣服都挂在衣架上,阿洵跟在姐姐身边,小胖手好奇地东摸摸西碰碰,摸到一只蝴蝶,阿洵喜欢极了,扯住姐姐袖 子,兴奋地喊:“姐姐穿这件,蝴蝶好看!” 那是一条大红色的绣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 大红色,含珠没有孝的时候也很少穿,更何况现在楚菡生母的孝期过了,父亲的还没有,碍于形势,含珠不可能正正经经守孝,但她依然…… “姐姐穿给我看!”阿洵抱住姐姐,扭着小身子撒娇,“姐姐穿好看,比二姐姐三姐姐都好看!” 含珠头疼,这孩子怎么这么磨人呢! 四喜笑着劝道:“姑娘穿上瞧瞧吧,这也是侯爷的一片心意。” “嗯,爹爹的心意!”有人帮他说话,阿洵求得更欢了,不停地催姐姐。 含珠无奈,撵他出去,“姐姐换衣裳,阿洵去外面等着。” “那你快点换!”阿洵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含珠就领着如意四喜去了屏风后头。 才换好,外面传来楚蔷哄阿洵的声音,含珠瞅瞅穿衣镜里的自己,莫名羞臊,急着要换回去。如意抢先抱着换下去的衣裳跑了,四喜更是抱住含珠胳膊,好声哄道:“姑娘别羞了,姑娘这么好看,就该这样打扮!” 含珠气得嗔她:“你们都不听我的话!” 四喜佯装害怕,松开她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嬉笑道:“奴婢不听话,甘愿受罚。” 含珠又气又笑,怕楚蔷等得急,理理衣衫,出去招呼客人了。 楚蔷蹲在地上给阿洵看她摘的牡丹花呢,听到动静,侧头看去,这一看傻了眼,惊艳过后将牡丹花塞给阿洵,她快步走到含珠跟前,扶着她胳膊道:“姐姐这样真美,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了。” 过了年,这个只大她几个月的堂姐身段就跟抽了条似的,个子比她高了不少,腰细胸.鼓,脸颊也丰润起来,瞧着依然偏瘦,但少了大病初愈时的淡淡哀愁,多了落落大方,怪不得老太太总夸堂姐面带福气。 这样的美人,那是既招男人喜欢,又招长辈们疼的。 含珠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瞅着阿洵道:“绣房刚送衣裳来,我先穿上试试,这就换回去了。” “不许换!”阿洵扔了牡丹花,跑过来抱住姐姐大腿,小脑袋紧紧贴着她,“姐姐好看,我就要姐姐穿这个!” “你怎么什么都管,还管我穿什么了?”含珠点了点男娃脑顶,决定不能再继续惯着小家伙,免得他越来越霸道。 阿洵不理她,抱着宝贝般不松手。 楚蔷喜欢极了小堂弟,摸摸他脑袋,笑着邀请含珠:“花园里的牡丹都开了,我是特意过来请姐姐一道去赏花的,姐姐这便跟我走吧,做了新衣不穿出去走走,岂不浪费这一身好料子?”也浪费了这副好模样? 不顾含珠反对,与阿洵一起,硬是将含珠拐出了莲院。 姐妹俩牵着心满意足的阿洵,一起赏牡丹。 大抵是天气好,大家都想赏花,没一会儿楚蓉楚蔓也陆续到了,都是自家姐妹,自然聚到了一起,赏累了,同去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一方石桌,摆了五个石凳,正好分。 阿洵额头出了汗,含珠拿出帕子帮他擦。 “姐姐也出汗了。”阿洵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姐姐,抬手点了点姐姐额头。 含珠笑了笑,也给自己擦了擦。 坐在她对面的楚蓉轻轻吸了吸气,惊讶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楚蔷也闻到了,嗅了嗅,脑袋挪向含珠,了然道:“是大姐姐身上的。” 她对香料不是很热衷,三姑娘楚蓉却是最好打扮的,对首饰香料都很在行。遇到从未闻过的香,楚蓉十分新鲜,笑着问含珠:“大姐姐用的是什么香?真好闻。”眼下她与含珠关系不远不近,坐到一起还是会闲聊的,都是姑娘家,最常说的就是这些,因此她这样问并不失礼。 含珠浅笑道:“月华香,如意配的,我很喜欢,一直都在用。” “月华香,”楚蓉喃喃地重复,“没听说过呢……” 含珠看向身后伺候的如意。 如意低头道:“回三姑娘,这是奴婢外祖母家的祖传方子,只传自家女儿,外面应该没卖的。” 楚蓉本想讨要方子的,听说是祖传的,便打消了主意,夸了如意几句,聊起旁的来。 楚蔓坐在含珠另一侧,三个姐姐说话时,她安静地听着,心思却都在别的上头。 当晚一家人聚到上房,摆饭前照旧要聊些家常,楚蔓瞅瞅父亲,忽然转向含珠,有些怯怯地道:“姐姐,上午你说的月华香,我也很喜欢,可以,送我一盒吗?” 一双酷似夏姨娘的桃花眼里,满是期待。 ☆、第40章 含珠很少与人拐弯抹角地说话。 江家人口少,勾心斗角几乎没有,邻里关系也和谐,含珠只从顾老太太与顾衡的妹妹顾澜哪里领略过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顾老太太明里暗里地嫌弃她,含珠都默默忍了,不愿与长辈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争辩,只有关系到自家的名誉关系到妹妹,含珠才会回嘴。 拜顾老太太所赐,她没有天真到认为楚蔓只是临时才想起与她讨香。 当时她们几个姐妹都在的时候,楚蔓怎么没要,非要等到楚倾在场才开口?她给了是好姐姐,不给,在楚倾眼里难免会落个小气的印象吧? 含珠看向楚蔓,在那双清澈渴望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挑衅。 楚蔓见嫡姐望了过来,眼神越发可怜了,小声问:“姐姐不说话,是没有了吗?” “什么月华香?”两个女儿中间有些不对劲儿,楚倾放下茶杯,困惑地问。 楚蔓抢着答道:“上午我与姐姐们一起赏牡丹,闻到姐姐用的香特别好闻,就是月华香,是如意外祖母家只传女儿的方子。当时我没好意思跟姐姐讨要,回去试着制香,都没有月华香好,刚刚又在姐姐身上闻到,就想跟姐姐讨要一盒。姐姐那边还有的话就送我一盒吧,没有就算了,毕竟是稀罕物。” 含珠刚要说话,被楚倾抱在怀里的阿洵不高兴了,大眼睛瞪着楚蔓道:“不给你!不让你香!” 好看的衣服是姐姐的,好闻的香是姐姐的,他也是姐姐的,都不能送人。 怕姐姐把好东西送人,阿洵着急地跑到姐姐那边,抱着她腿道:“姐姐不给她,都是姐姐的!” 楚蔓的脸瞬间白了,低下头,没一会儿眼泪就落了下来,哽咽道:“算了,我不要了……“ 含珠看得清清楚楚,她安抚地摸摸阿洵,歉然地道:“妹妹若是喜欢姐姐的衣裳首饰,你喜欢哪件姐姐都会送你,只是这月华香是如意的祖传手艺,家里都不卖的,她制给我用是她的一片心意,我不好送人。如果是四处可买的方子,上午三妹妹询问的时候,我就送她了……” 还没说完,阿洵突然急着道:“三姐姐没跟姐姐要!” 意思就是没要就不用给了。 这快嘴的小家伙,含珠没想太给楚蔓难堪,但阿洵这一句歪打正着,含珠心里也舒服,捏捏阿洵的小胖手,继续同楚蔓道:“当时我明知三妹妹喜欢都没有主动开口送她,眼下给了你,回头被三妹妹 知道了不太好,要不我领妹妹去我屋里看看?我还有别的香,或许妹妹也会喜欢。” 没答应给月华香,却也摆出了一副好姐姐的态度。 楚蔓震惊地都忘了哭,盯着对面嫡姐的绣鞋发怔。嫡姐平时安静话少,都是爹爹问什么才答什么,要么就是管教阿洵,她以为嫡姐不会说话,没想到说起来一句一句都打了她的脸堵了她的嘴,更可恨的是,嫡姐还会让阿洵配合她,让阿洵把她说出来会显得明显回击的话说了。 爹爹会怎么想? 楚蔓悄悄地朝主位那边瞥了过去。 楚倾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见小女儿怯怯地望了过来,脸上带着泪,楚倾平静地道:“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老三,你送蔓蔓回去洗脸,然后不用回来了,一会儿我让人把你们的晚饭分别端过去。” 楚泓明白,父亲不高兴了。 妹妹这点小心思,他都看出来了,父亲会猜不出? 只怪他平时在前院待着,没能提前看出妹妹的心事。 他沉默应是,将低着脑袋抽搭的妹妹扶了起来,领着她出了正房。 因为楚蔓哭了,阿洵有些害怕,不敢再乱动乱说话,紧张地靠在姐姐腿上,大眼睛望着姐姐。含珠笑了笑,纤细柔软的手温柔地将阿洵的小胖手握在手里,无声安抚。阿洵不怕了,小脑袋枕在姐姐腿上,眼睛偷偷往楚倾那边溜。 楚倾朝儿子笑笑,“阿洵过来。” 他没冷脸,阿洵更自在了,乖乖地走了过去。 楚倾将儿子抱在腿上,低头夸他:“阿洵刚刚做的很对,姐姐的东西,除非姐姐主动送人,姐姐不想送,旁人就不能抢。姐姐没有哥哥,只有阿洵一个弟弟,阿洵虽然小,也要帮姐姐护住东西,知道吗?” 被爹爹夸了,阿洵更觉得自己做得对了,用力地点头,“不许别人抢姐姐的。” 楚倾捏捏他小脸,“但大人们说话,阿洵也不能再胡乱插嘴,你先看看,如果姐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你才能替姐姐说,姐姐会拒绝,你就不用说了。还有,咱们是男人,不能跟姑娘们吵,不好看,男人就要多做事,比如将来阿洵长大了,有人欺负姐姐,你不用骂他不用跟他解释,直接打他一顿,要是坏蛋来头太大,咱们家惹不起,阿洵就偷偷地打,别让他知道是你打的,记住了吗?” 含珠咬唇忍笑,不愧是大梁勇将,教导儿子都与众不同。 楚倾看看长女,又继续看儿子。 阿洵似懂非懂,呆呆地重复道:“不跟姑娘吵,有人欺负姐姐,我就打他,偷偷地打……” 楚倾亲了儿子一口,先让晚云去传饭,又对含珠道:“怪爹爹以前糊涂,对你妹妹太好,惯得她心高了,回头我会告诫她,菡菡别跟她计较。” 含珠抿抿唇,低声道:“我知道,妹妹还小,若是别的东西,我肯定给她了……” 楚倾马上打断她,“给什么?什么都不用给她,你的就是你的,她那里又不是没有香料。女人的香料就如同男人的刀剑,谁敢跟我讨要宝刀,我一刀抹了……咳咳,反正菡菡你记住,该拒绝的时候就拒绝,不用同对方啰嗦,谁敢找你麻烦,直接告诉爹爹来。” “爹爹打她!”阿洵大声地道,“谁抢姐姐的东西就打谁!” 小家伙狐假虎威,含珠再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用饭。 饭后楚倾去了小女儿那边,远远看到夏姨娘的丫鬟与柳枝一起守在外面,楚倾心中动了动,示意两人不许出声,他放轻脚步走到内室门口,双手负在身后,光明正大地偷听。 夏姨娘正在哄回来后直接钻进被窝哭得连晚饭都没用的女儿,“别哭了,娘亲手做的面,蔓蔓最爱吃了,快起来吃点,现在不饿,晚上你就难受了。” 她自称“娘”,楚倾并没有不悦,他不太在乎那些规矩,母女情分在那摆着,不叫娘叫什么?当然只能娘俩私底下相处时这样喊,在外人跟前也敢如此没规矩,不将亡妻放在眼里,他肯定要罚。 好在这娘俩都懂事,在他面前,没有逾矩过。 “我不吃,爹爹不喜欢我了,我饿死了算了。”楚蔓哭得发抽,“我只是跟她要样东西,他们姐弟俩合起来欺负我,爹爹也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还把我赶了出来……” “闭嘴!”夏姨娘冷了声音,强行将女儿掰了过来,盯着她眼睛道:“只知道埋怨别人,你敢说你没有私心?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要东西,不就是想逼姐姐给你吗?你怎么不想想,你从未对姐姐好过,她为何要把心爱之物送你?自己没道理还要怪别人,再这样下去,别说你爹爹,连我都要厌你了。” 在楚倾面前耍心眼,女儿不想活了是不是? 夏姨娘目光严厉地瞪着女儿,铁了心要让女儿醒悟,免得将来后悔。 楚蔓刚要回嘴,门 口楚倾挑帘跨了进来,楚蔓一看到他,吓得白了脸。 “侯爷?”夏姨娘也是慌了一下,心知刚刚的话都被楚倾听去了,跪下去为女儿求情:“侯爷,蔓蔓人小不懂事,求侯爷饶过她这一次吧,贱妾会早些教她明白错在何处的。” 楚倾没理她,隔了几步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之极的小女儿:“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楚蔓咬了咬唇,到底惧怕男人的威严,低头哭道:“知道了,我不该觊觎姐姐的东西,不该在爹爹面前耍心眼。” 楚倾脸色缓和了些,“知错就好,只要你改了,就还是爹爹的好女儿。” 明知她犯了错还没有罚她,楚蔓心中一喜,乖巧道:“嗯,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不再犯错了。”这次是她低估了嫡姐,往后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再也不敢用这种小手段了。 楚倾颔首,朝她走近了一步,楚蔓以为爹爹要来哄自己了,红着眼圈抬起头,“爹爹……” 楚倾却与她同时开口,“不过你犯了错,该罚的还是要罚,明日起不得离开院子,把女四书抄写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你姐姐,一份给你姨娘,用心抄,什么时候抄完了,我看完满意了,你再出门走动。” 光是嘴上道歉谁不会?他观察小女儿这么久了,不信她一句话就能改了性子。这次先小施惩戒,给她尝点教训,以后改了最好,不改,他以前怎么对长女的,照旧会同样对这个庶女。 没人能违背他的话,包括他的子女。 “听见了吗?”楚倾冷声问道。 楚蔓被这陡然转冷的声音吓得打了个激灵,从难以置信中回神,还想再撒娇求情,对上男人冷厉的眼,楚蔓脑海里忽然浮现以前爹爹同嫡姐对峙的情形,那时爹爹就是这样看嫡姐的! 楚蔓终于明白了生母的意思,爹爹只喜欢听话的女儿,她不听话,爹爹也会厌恶她…… “听见了。”楚蔓哆哆嗦嗦地道,浑身发冷。 楚倾转身就走,夏姨娘匆忙起身去送他,楚倾回头,看看她,皱眉道:“让她自己反思,她解禁之前,你不得再跨进这边一步。” 有爹有姨娘有兄长,从小到大顺顺遂遂心想事成,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最后瞥了一眼床上失魂落魄的小女儿,楚倾毫不留恋地走了。 夏姨娘呆呆地望着他无情的背影。 这是他从辽东回来后两人 第一次见面啊,训完女儿,他突然出现,夏姨娘有惊无惧,还暗暗期待他会看在她用心管教女儿的份上奖励她一次,可他……难道他有了懂事的嫡女,为了嫡女的心情,连她这个姨娘都不打算再碰了? 一时屋内,母女俩都伤碎了心。 接下来几日,楚倾下朝回来照旧会问问楚泓的功课,对楚蔓那边却再没上心。 饭桌上见不到楚蔓,含珠没有打听什么,一心照顾阿洵,开始教他认最简单的字。她教阿洵,是连哄带夸的,阿洵记住了她还会亲他一下,阿洵学得开心,姐姐坐在院子里绣枕套,嘴里念叨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 楚倾从走廊那边过来,一看姐弟俩这副温馨相处的模样,心里一片柔软,笑着唤道:“阿洵在嘀咕什么呢?” “爹爹!”阿洵从藤椅上跳了下去,颠颠地朝楚倾跑,“爹爹我会背诗了!” 楚倾吃了一小惊,走下台阶,将儿子抱了起来,先狠狠亲了一口,“会背诗了?那阿洵背给爹爹听,背得好爹爹奖励阿洵。” 阿洵急着显摆,没问爹爹给什么赏,瞅着那边站起来的姐姐背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咬字清晰,字字不差。 楚倾很是高兴,又亲了儿子一口,朝含珠那边走去,就坐在阿洵刚刚的位置,怀里抱着儿子,手摸了摸含珠快要绣好的大红鸳鸯枕套,“这是给静王府世子夫人准备的礼吧?” 含珠嗯了声,“我们商量好了,我送枕套,二妹妹送荷包,三妹妹送帕子。” 云阳侯府与静王府是亲戚,世子程铎娶亲,她们要过去看新娘子,送些小礼物聊表心意,她最长,又是跟静王府关系最近的,送的理当比楚蔷楚蓉重些。 女儿行事稳妥,楚倾很是放心,瞅瞅枕套上栩栩如生的鸳鸯,再瞧瞧儿子身上她姐姐给他做的小衣裳,心里不由一阵羡慕,感慨道:“菡菡绣活越来越好了,上次你送老太太的那条抹额,看她多喜欢,常常戴在头上。” “我也有!”阿洵指指身上的衣裳,腰间的小荷包,还把小短腿抬了起来,指着小老虎鞋告诉爹爹,“都是姐姐给我做的!” 臭小子故意显摆,楚倾就哄孩子似的道:“是啊,姐姐最喜欢阿洵了,给阿洵做了这么多,爹爹一件都没有。” 阿洵得意地笑,姐姐最喜欢他了。 含珠听出楚倾的意思了,见男人 还幽怨地看了自己一眼,一点都不像初见时的冷峻将军,含珠识趣地道:“我给爹爹做条腰带吧,爹爹喜欢什么样的绣纹?” 楚倾似乎很是意外,随即随意地道:“什么都行,菡菡看着做吧,爹爹都喜欢。” 故作平静,又有隐藏不住的兴奋欢喜,就是一个初次得了女儿孝顺的普通父亲。 看看他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含珠重新垂下眼,轻声道:“从王府回来我就给爹爹做。” 他待她如亲生女儿,日复一日,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急,菡菡有空再做,别累着。”楚倾体贴地道。 含珠点点头。 阿洵本来也想要条腰带的,听到这话就闭上了嘴巴,想起爹爹答应的奖励来。 楚倾哈哈笑,“爹爹带阿洵去表哥家看娶媳妇的,阿洵高兴不?” 小孩子好糊弄,阿洵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问:“看表哥娶媳妇?” 楚倾哼了声:“不是,是你表哥的大哥娶媳妇,你表哥啊,媳妇还没影呢!” 阿洵眨眨眼睛,决定见到表哥后问问他什么时候娶媳妇。 含珠恍若未闻,继续手里的针线。 一双枕套缝好了,转眼就到了静王府迎娶世子夫人的日子。 吴家远在山西,提前两个月在京城赁了宅子,方便为女儿送嫁。新郎官程铎早早去接新娘子了,程钰陪着父亲程敬荣在门前迎客。 “恭喜王叔,大哥成了亲,王叔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了。”定王一身红底绣蟒锦袍,笑声爽朗。 程敬荣面带浅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只比他小一岁,也该娶王妃了吧?” 定王看向他身后侧的程钰,“我不急,等怀璧也娶媳妇了,我再着急也不迟。” 程敬荣摇摇头,吩咐次子:“请王爷进去坐吧。” 程钰便引着定王走了,绕过影壁,迎面撞上一身喜庆打扮的钧哥儿。 六岁的钧哥儿从小被父亲宠大,大喜日子四处乱跑,哪好玩就往哪去,笑呵呵的,这会儿瞧见冷脸二哥,就跟见了鬼似的,吓得拐了个方向,躲远远地跑开了。 “他怎么这么怕你?”定王奇怪地问。 程钰不知道,也懒得去想,“走吧。” 定王瞅瞅他冷漠的侧脸,忽的懂了,低声笑道:“这世上的小孩子,恐怕也就阿洵 不怕你吧?” 程钰脚步顿了顿,回想无意遇到过的那些孩子,确实只有阿洵不怕他。 “瑞王已经来了,你自己过去,我先回前面去了。”将定王领到宴席处,程钰就转身走了。 到了门口,正好看见云阳侯府众人到了,阿洵局促地靠在楚倾肩头,大眼睛四处寻找,看到他,一下子就精神了,大声喊表哥。 程钰嘴角翘了翘,大步走了过去。 接阿洵时,明知女客们会从侧门直接去后院,程钰还是不经意般扫了马车一眼。 今天,她又是什么打扮? ☆、第41章 静王府办喜事,老太太不爱动弹,今日没来,含珠姐妹三个便跟着大夫人三夫人来做的客。 先去正院见静王妃谢氏。 谢氏今日十分忙碌,要盯着府里上下别出差错,还要应付一*客人,但她脸上依旧是淡漠的神情,来了客人淡淡微笑,嘱咐下人时收敛笑容,多了威严。楚家人过来的时候,她刚好打发走一个管事嬷嬷,听说云阳侯府的人来了,谢氏微微皱眉,放下茶碗,换上客气疏离的笑。 “两位夫人请坐。”说话时她目光落在了含珠身上。 含珠与楚蔷楚蓉一起上前行礼,“见过王妃。” 楚蔷楚蓉都见过谢氏,没什么好打量的,含珠进京后第一次来王府,平时从方氏口中听说过程钰在静王府的处境,对这位只长程钰七岁一进门就得了程敬荣宠爱的王妃还是很好奇的,行礼时飞快瞧了对方一眼。 上等容貌,没有三夫人美,但是肤色白皙,堪称冰肌玉骨,眉眼冷漠,别有一种韵味。 察觉对方朝她看了过来,含珠及时垂下眼帘,娴静秀雅。 谢氏眼里闪过惊讶。 这位表姑娘,以前看到她总带着浓浓的敌意,仿佛她抢了她姨母的位子般,忘了是她姨母病死在先,她进门在后,两家并无恩怨,而程敬荣对她亲表哥是好是坏,又与她何干? 听说她忘了前尘往事,现在瞧着,传言确实不虚。 谢氏并不想与程敬荣前两任王妃家的亲戚多打交道,态度比招待其他客人更冷淡,没说上三句话,就请她们先去花园与其他女客一起赏花,“一会儿新人就要进门了,恕我招待不周。” “瞧瞧她那态度,”三夫人很是气愤,路上牵着含珠与她低声说话,“真把自己当王妃了,娘家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小官,攀上王府后才勉强升到了五品,没有王爷,她都不配跟咱们家坐到一起,现在还好意思对着咱们摆王妃的谱。” 含珠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接话。三夫人不满谢氏,主要是因为楚菡生母的关系,算是为了她抱不平,但含珠不习惯背地里说人坏话,还是如此刻薄之词。谢氏娘家身份再低,她现在都是王妃,而且今日她确实忙,为何要同关系冷淡的楚家人多客套? 三夫人瞧瞧她尴尬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你,出事前性子随你娘,跟三婶也像,出事后就像你舅舅了,老实巴交的,真让人担心。 “让三婶费心了。”含珠顺势承 认道。 三夫人无奈地笑笑,拍拍她手,跟上前面的大夫人,不再提谢氏。 到了花园,长辈们聚在一处,姑娘们三五成群散了开去,或是赏花,或是观鱼。 “静王府的花园是京城园子里的翘楚,恐怕只有宫里的御花园胜过这里了。”楚蔷笑着给含珠介绍,指着前面的莲花池道:“我记得姐姐最喜欢站在桥上观鱼,咱们过去看看吧?” 在含珠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又确确实实是难得的好景色,就点了点头。 楚蓉瞅瞅桥上,嫌弃道:“那里日头晒,你们去吧,我到别处看看。”她更喜欢待在树荫里。 于是楚蔷引着含珠去了莲花池中间的石桥上。 荷叶连片,水里有颜色鲜艳的锦鲤游来游去,带着淡淡腥气的湖风迎面吹来,清爽怡人。 “呦,这不是楚大姑娘吗?我记得你不是最不屑来我姑父府上吗,怎么今儿个又来了?”左边桥头,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含珠扭头看去,发现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了一身梨白色绣枫叶的对襟褙子,底下是浅绿长裙,袅袅娜娜地走了上来,小巧白皙的下巴微微扬着,精致的瓜子脸上带着讽刺与不屑。 “是谢氏的侄女,谢槿,”楚蔷在含珠耳边轻声提醒道,“素来与你不合,姐姐不必理她。” 含珠真就没理对方,继续与楚蔷观鱼。 姑娘间吵架,这种充耳未闻的态度比巧言回嘴更气人。 谢槿就气到了,快步朝含珠走去,距离五步时被四喜拦住。谢槿大怒,瞪着她道:“这是我姑父家里,你一个丫鬟敢对我不敬?” 四喜个头比她高点,低眼看她,就多了一种轻蔑:“我不管这是何处,你再敢靠近一步打扰我家姑娘赏鱼,我身为姑娘的丫鬟,当然要护着她。” “大胆!”谢槿挥手就要打四喜巴掌。 “啪”的一声,四喜左手攥住谢槿手腕,右手结结实实扇在了谢槿脸上,随即将人往后一推。 她力气大极了,谢槿踉跄后退,若不是被丫鬟扶住,险些滚下桥去。 站稳了,惊恐稍微平复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就清晰了起来。谢槿一手捂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四喜:“你,你竟敢打我?”父亲官职不高,可姑母是受宠的静王妃,出门做客,大多数贵女都会对她客气三分,楚菡的丫鬟,竟敢打她? 四喜冷笑,朝莲花池扬扬下巴,“再敢上前,我扔你去池里喂鱼。”姑父姑父,喊得倒是好听,可她别忘了她家姑娘同样是静王府的表姑娘,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楚家的嫡长女,是她一个五品小官之女想欺负就欺负的? “你,你……”谢槿气得俏脸通红,目光陡然投向桥栏旁的含珠,“楚菡你给我等着,今日这一巴掌不还回来,我跟你没完!”说完气冲冲朝正房那边去了,不知是去告状,还是敷药。 含珠望着谢槿的背影,再瞅瞅同样惊住的楚蔷,真有种莫名其妙之感。 “姑娘不用怕,就算她去告状,丢的也是谢氏的脸,姑娘绝不会吃亏。”四喜瞪着谢槿离去的方向,安抚完含珠,继续解释自己并非一时冲动,“不是奴婢惹事,实在是她无理取闹,姑娘若惯着她,下次她还会来,这种狐假虎威的,就得一次让她认清自己到底算个啥。” “我不怕,你就不怕那边算起账来,非要罚你怎么办?” 含珠最近常听楚倾的霸气之言,加之今日确实是谢槿挑衅在先,她并不担心自己,就是怕四喜出事,也,怕四喜一时冲动给程钰添麻烦。她们是外人,吃完喜酒就回侯府了,程钰还得继续住在这里,程敬荣那么宠爱谢氏,会不会因此找程钰的麻烦? 念着谁谁就来了,石桥另一头,有人兴奋地喊姐姐。 含珠意外地转身,就见程钰抱着阿洵站在桥下,正仰着头看她。明媚的阳光笼罩了他整个人,照得那俊美脸庞越发白皙如玉,只有那双清冷眼睛被湖光阳光恍惚了,叫她一时看不清。 程钰却将桥上的姑娘看得清清楚楚。 她穿了桃粉色绣兰花的褙子,白底长裙随着穿透桥栏的湖风摇曳,露出底下粉红色的绣鞋。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的衣裙,方才抱着阿洵走过来,远远认出她,知道是她,单单这一抹粉就让他乱了心跳。 靠得近了,她柔美的脸庞是最美的花,水眸盈盈看过来,潋滟赛过秋波。 俏生生站在那儿,静若处子,美似仙女下凡。 瞥到她身旁楚蔷动了动,程钰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弯腰将阿洵放了下去,垂眸对她道:“前面人多,我怕照顾不好阿洵,就把他送了过来。阿洵去吧,散席后表哥再陪你玩。” “那你早点来找我。”阿洵已经往上走了两个台阶了,听出表哥要走,他回头撒娇。 程钰摸摸小家伙脑袋,没再看含珠,转身走了。 含珠一颗心也平静了下来,走下去牵住阿洵,柔声问他:“前面好玩吗?” 阿洵嘟起嘴:“不好玩,都是大人。” 含珠笑了笑,“看到庭表哥他们没?” 阿洵点点头:“他们刚来,没看见舅母,也没看见凝姐姐。” 含珠瞅瞅凉亭那边,料到方氏应该是去见谢氏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便朝楚蔷对个眼色,姐妹俩一起牵着阿洵往回走:“那咱们去找找舅母。” 阿洵高兴地笑,走了两步,看到姐姐腰间垂下来的香囊,上面绣着荷花。阿洵想到了自己的,低头看,一看却着急了,“姐姐,我的香囊不见了!”那是姐姐给他绣的,上面有只白仙鹤,早上他看着姐姐帮他挂上的,刚刚还同表哥显摆着! 姐姐给的好东西没了,阿洵撇撇嘴,哇地哭了起来。 ☆、第42章 莲花池畔,含珠蹲在垂柳下哄了好一会儿,阿洵才不哭了,靠在姐姐怀里,小声地抽搭:“我要绣两只白鹤的……” “好,姐姐给阿洵绣两只白鹤,也绣两个香囊,给阿洵一边挂一个,阿洵喜欢不?”瞅瞅那边一直偷笑的楚蔷,含珠无奈又心疼地哄道。 “喜欢。”阿洵抱住姐姐脖子,“姐姐给的我都喜欢,不挂在身上,都藏起来,不丢了。” 小孩子的喜欢最单纯也最容易让人生出被人需要的满足感,含珠亲亲阿洵小脸,刚想再哄哄,阿洵也捧着姐姐在她脸亲了一口,眼圈红红的,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含珠贴着男娃额头顶了顶,笑着道:“那咱们去找舅母了?” 阿洵乖乖点头。 方氏刚到花园就瞧见含珠姐弟俩了,远远见含珠一身粉红褙子,暗暗叹息。程钰在王府的身份尴尬,弄得他们这边的亲戚也难办事,譬如这种喜事,穿素净了,旁人会不会误会她们没有底气来静王府?而她们穿的打眼些,也是给程钰撑腰,不被亲爹看重又如何,程钰还有武康伯府云阳侯府两家亲戚,是谢家吴家比不上的。 “舅母,我的香囊丢了……”遇到了伤心事,阿洵看到亲人就委屈,扑到舅母怀里又掉了几颗金疙瘩,“姐姐给我做的……” 方氏看向含珠,含珠一脸无奈。 方氏就笑着拍拍外甥,“不怕不怕,让姐姐再给阿洵做个更好的,阿洵不哭了啊,再哭旁人都笑话咱们了,笑话你,也笑话姐姐。” 阿洵揉揉眼睛,马上止了泪。 方氏将阿洵抱在腿上哄,瞅瞅不远处的女眷们,轻声同含珠道:“壮壮不大舒服,阿凝在家陪它,说什么都不肯来。” 含珠笑了笑,“妹妹还是孩子脾气。” 心里很清楚,因为顾衡来了京城,为了以防万一,这两年妹妹都不好频繁出门,等妹妹再大两岁,模样长开了,顾衡看到人也不敢十分肯定了,方可放心些。幸好楚菡姐弟俩出了孝,含珠想妹妹了,可以多去武康伯府几趟。 “舅母,刚刚四喜打了谢槿一个耳光……”含珠低声将石桥上的事说了。 “她该打!”方氏很是痛快地道,满意地看了四喜一眼,“还是怀璧会挑人,你性子软,身边就该多两个硬气的。有的人能讲道理,谢槿那种,最会蹬鼻子上脸,打一顿她才老实。含丫头不用怕,那边没脸找你对质的。” 若是 身份跟女儿差不多的,还可以给对方家里点面子,谢槿这种,故意到他们跟前显摆谢氏受宠就够不识趣的,还敢仗着谢氏挑衅,谢家不会教女儿,他们替谢家教。 含珠忧心问:“会不会,给表哥添麻烦?” 小姑娘细心体贴,想的周到,方氏神色复杂地道:“没事,你表哥早不在乎了。”程敬荣再不满还能如何?父子父子,如今剩下的也只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 一句“不在乎”,含珠心头忽的一酸。 怪不得他总是那么冷,生母死后父亲很快续娶,对他不闻不问,他却要看着父亲疼爱继母的子女,日子过得跟原来的楚菡差不多了。楚菡身边好歹还有个弟弟,姐弟俩互相慰.藉,程钰什么都没有,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孤零零的。 含珠摸了摸被方氏抱着的男娃。 程钰那么看重阿洵,是不是因为在阿洵身上感受到了亲情的暖? 小孩子的喜欢,最纯真也最打动人。 静王府正院,谢氏快步走进一间客房,透过镜子看到谢槿高高肿起的脸,她皱眉道:“她为何打你?”过来路上丫鬟将大概经过跟她说了,现在她只想知道是不是侄女又去挑衅楚菡了。 “我听说她病了,看见她在那边赏鱼,就想过去跟她打声招呼,还没靠近五步,便被她的丫鬟打了,说什么不许我打扰她。”谢槿哭着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脸给姑母看,“姑母你看看!真是欺人太甚,那又不是楚家的桥,她凭什么不让我上去?姑母你得替我做主啊!” 谢氏深深吸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所有丫鬟下去。 人都走了,谢氏目光越发冷了下来,盯着面现茫然的侄女道:“孰是孰非,你心里有数,今日姑母把话说清楚,你再敢仗着我的身份去找周、楚两家人的不痛快,被我知道,休怪我不认你这个侄女,往后再也不许你踏进王府大门。” 这样拙劣的谎言,当她是傻子? 一个个都想沾她的光,他们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为了前程,母亲兄长将她送给了程敬荣,根本不想想程敬荣堂堂王爷,为何只挑小户女破落勋贵之女当王妃。现在连一个侄女都想吸她的血,不顾她的脸面给她四处丢人,凭什么? “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下午宾客都走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去。”冷冷告诫完,谢氏转身离去,很快门外就传来她吩咐丫鬟不许 放谢槿出门的声音。 谢槿僵在屋里。 她的丫鬟捧了消肿祛瘀的膏药进来,谢槿一把抢过瓷瓶,厉声将她撵了出去。 脸上疼得难受,谢槿回到梳妆镜前,轻轻往脸上涂药,涂着涂着,视线从脸上挪到了镜子里她的眼睛上。 楚菡,她等着,早晚有一日,她会靠自己报了这一巴掌的仇,还有姑母,她也要让她仰头看她,让她尝尝求人的滋味儿! 爆竹声响,新娘子进了门。 静王府的亲戚们早早候在了新房,等着新郎新娘过来挑盖头。 其中身份最尊贵的,是寿安长公主。 静王府的爵位传了好几代,到了程敬荣,他与明德帝这对隔代堂兄弟关系并不是多亲,但都是皇家子弟,有热闹还是会互相走动的。 含珠牵着阿洵站在方氏身侧,察觉坐在主位上的寿安长公主朝她这边瞥了好几眼。 楚倾与寿安长公主的风流帐含珠有所耳闻,因此招来对方的不满,含珠也无可奈何。倒是阿洵,不懂这些,见那人一直看他,阿洵攥紧姐姐的手,悄悄回视寿安长公主。 男娃漂亮可爱,脸上有楚倾的影子,寿安长公主瞧得入了神。 若她能跟楚倾生个儿子该多好,她还年轻,还能生的。 “新郎新娘来了!”不知谁兴奋地喊了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含珠头回看这种热闹,没有多看世子程铎,眼睛只好奇地盯着盖头。 盖头挑开,露出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鹅蛋脸庞,略显丰润,很有福气相,若说美貌,上等之姿,却并不惊人,瞧着跟龙章凤姿的程铎不是那么相配。新郎程铎心里不知怎么想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行完一整套礼,笑着去前院陪客了。 含珠等小姑娘则负责陪新娘子。 晌午吃席,方氏瞥见含珠只挑素菜夹,心生愧意,用完饭,一手牵着含珠,一手牵着阿洵,笑着道:“走,舅母领你们去你们表哥那里坐坐,他那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不知道收拾成啥样了。” 含珠眼睫颤了颤,原来他不用丫鬟的啊? “表哥回来了吗?”阿洵闷闷地问。 “舅母也不知道。”方氏认真地哄小家伙,“他没回来,舅母就派人去找他。” 阿洵低着脑袋走,到了长风堂,大眼睛四处乱看,看向院门口, 正好瞧见表哥一身绛红色锦袍走了出来,阿洵立即挣开姐姐舅母的手,蹬蹬蹬朝男人跑了过去,“表哥,我的香囊丢了,你看到了吗?” 程钰低头看他,疑惑地问:“什么香囊?” 阿洵拍拍自己的小腰,“就是姐姐给我做的那个,上面绣了白鹤!” 程钰面色微沉,回头吩咐陈朔:“你去前院问问,可有人捡到一个宝蓝底绣白鹤的香囊,捡到者有赏。” “是。”陈朔大步走了。 程钰抱起阿洵,轻声哄道:“表哥让人去找了,找到了马上还给阿洵。” 阿洵紧张地看他,“找不到呢?” 程钰本能地看向含珠,她那么会哄孩子,肯定早想到应对的办法了吧? 含珠以为他不知该怎么哄了,笑着对阿洵道:“姐姐不是答应再送阿洵一个更大的了吗?” 阿洵点点头,大声对表哥道:“姐姐说绣两只白鹤给我!” 程钰捏捏阿洵的小胖手,抱他往里走时,唇角难以察觉地扬了起来。 ☆、第43章 程钰的长风堂坐落于静王府西院,背靠一片竹林,景色清幽,跟正院那边的热闹比,这里仿佛另一片天地,静的出奇。 “表哥有乌龟。”阿洵坐在程钰腿上,指着后院的方向道。他来过这里很多次了,表哥这里有什么好玩的,阿洵都知道。 含珠微微惊讶,悄悄瞥了程钰一眼。 程钰瞧见了,放下茶碗,淡然地道:“我不喜欢锦鲤,便往池子里放了条龟,表妹想看的话,让阿洵带你过去看看吧,他记得路。”将阿洵放了下去。 阿洵跑过来牵姐姐的手,要带她去看。 含珠正好不愿与程钰坐在一起,便跟着小家伙去了,方氏笑着看姐弟俩出门,扭头对程钰道:“上午的事,怀璧都知道了吧?” 程钰点点头,“舅母放心,没事的。” 方氏嗯了声,打听起程钰最近的起居,外甥身边没人,只能她替他操心了。 后院,阿洵站在水池旁边的柳树下,大眼睛盯着水里,大声喊乌龟出来。 含珠一手牵着他,目光也在水里四处打量,迟迟不见水波动静,她看看阿洵疑惑的小脸,笑着哄道:“晌午天热,乌龟睡觉了,阿洵困不困?” 没看到乌龟,阿洵一点都不困。 他低头瞅瞅,捡了个鹌鹑蛋大小的石块儿,用力丢到了水里,“出来!” “阿洵的石头太小了,看我的。”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欢快的声音,姐弟俩一起回头,就见周文嘉笑容灿烂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儿,瞄准那片碧绿莲叶就要扔。 “嘉表哥别扔!”阿洵着急地拦在他身前,担忧地盯着他手里的大石头,“砸到乌龟怎么办?” 周文嘉愣了一下,见含珠转过去了,侧脸带笑,他就笑着把石头扔了,摸摸阿洵脑袋道:“还是阿洵想的周全,那你继续喊吧,我不扔了。” 阿洵放了心,一边喊,一边捡小石头扔。 周文嘉视线慢慢移到了含珠身上。 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表妹了,母亲去侯府不再带他,他又不能自己去。 “表妹最近过得可好?”她右手牵着阿洵,周文嘉就绕到了含珠左手边,努力找话说,“我就倒霉了,练武时不小心扭到了腿,肿了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含珠没有听说这事,低头看他脚,“表哥现在还疼吗? ” “早好了。”哪怕是最简单的关心,周文嘉也高兴,故意原地蹦了两下,“你看,这不好好的。” 少年笑容明朗,含珠被他逗笑了,顺口叮嘱道:“以后练武表哥小心些,别再伤到了。” 周文嘉被她温柔的浅笑迷了眼,呆呆地看着她,忘了笑,也忘了说话。 含珠顿时记起周文嘉对楚菡的情意了,她能把他当表哥看,周文嘉则是将她当成青梅竹马的。为免他尴尬,含珠尽量自然地别开眼,瞅瞅水面,轻声哄阿洵:“看来乌龟真的睡觉了,咱们回去吧?” “不,我就要看乌龟。”阿洵嘟着嘴道,怕姐姐不答应,小家伙挣脱开手,跑到了周文嘉那边,“嘉表哥牵着我,咱们去那边找找!”小胖手拽着周文嘉朝前面使劲儿。 周文嘉无奈,求助地看向含珠。 只要不跟周文嘉单独相处就好了,因此含珠点点头。 周文嘉再不舍,也不敢得罪阿洵,强颜欢笑陪小家伙去找乌龟。 含珠远远看着他们,看了会儿,目光重新投向水里,思绪飘远。 一片茂盛花木之后,程钰也在看她。 看着她站在他的院子里,从没有那一刻,比此时更让他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那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将她娶回来,让她做长风堂的女主人。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撵走任何想靠近她的人,表弟也好,其他人也好,让她身边,只能站着他。 可他根本没有资格,不能娶她,就只能看着表弟去讨好。 “姐姐,乌龟在这里,你快过来!”那边阿洵突然高兴地喊道。 含珠回神,新奇地走了过去,到了跟前,果然瞧见水里有只深褐色的大龟悠哉悠哉游了过来。池水颇深,胜在清澈,大龟龟甲上的纹络身后短短的尾巴都看得十分清楚。 阿洵兴奋极了,身子往前倾,瞧着很是危险。 “阿洵离水边远些。”含珠轻声提醒,怕周文嘉自由后又来她身边,含珠没有重新牵弟弟。 刚提醒完弟弟,耳边忽然传来嗡嗡声,含珠回头,就见一只黑黑的大蜂迎面飞了过来。大多数姑娘都怕虫子,含珠也不例外,才看到一团黑黑的影,配合着远胜过蚊蝇之类的嗡嗡声,含珠吓得脸都白了,惊叫一声,缩着肩膀往一侧躲,不想一脚踩空,朝水池里跌了下去。 因为事发突然,四喜都没来得及拉她。 扑通一声,水里的大龟吓了一跳,迅速游了回去。 “姐姐!”阿洵哇地哭了起来。 “你看着阿洵,我下去救人!”周文嘉将阿洵推到四喜那边,要下水。 “不必,嘉少爷照顾小少爷吧,我会水,我去救姑娘。”四喜当然知道周文嘉对姑娘的心意,他救人是好,但男女授受不亲,姑娘那么薄的脸皮,被一个男人碰了,姑娘就是被救了心里也有疙瘩。 不肯接阿洵,四喜刚要下去,忽见水里含珠自己站了起来。 “姑娘!”她惊喜地喊。 阿洵哭声顿时止住了,张着小嘴泪眼模糊地看向水里。 含珠整个人栽进水里,虽然现在站起来了,肩膀以上露在外面,但浑身也湿透了,狼狈之极。抹把脸,她先安抚阿洵:“姐姐没事,阿洵别哭。”说话时眼睛紧张地扫视空中,怕那只虫子还没飞走。 瞅着瞅着,对上程钰意味不明的视线。 含珠傻了,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再想到自己落水的理由,含珠苍白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垂下眼帘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嘉你先回去,让舅母吩咐厨房准备姜汤。”程钰平静地吩咐周文嘉。 周文嘉一对儿浓眉皱了起来,不服气地道:“不用,我要救表妹上来,表哥去吩咐人吧,这里是你的院子,他们都听你的。”表妹身上湿透了,他怎么能让程钰看?程钰还想打发他走,果然有心占表妹的便宜! 程钰不悦地看他。 周文嘉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 阿洵瞅瞅水里的姐姐,着急了,跑到程钰身边催他:“表哥快捞姐姐上来!” 大人知道是救人,小孩子只记得从水里取东西都用捞,这会儿就嘴快逮什么用什么了。 四喜低头偷笑。 含珠脸红了又红,见两个男人恍若未闻还在对峙,她硬着头皮道:“表哥你们都回去吧,四喜帮我就够了。”都是男人,她湿漉漉上去,谁在旁边都不合适,哪怕有人早看过了。 忆起当时情景,含珠没忍住,悄悄看向程钰。 程钰在她开口时就看向了她,目光对上,她飞快别开。程钰继续看了两眼,利落褪下外袍交给四喜,随即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听周文嘉没有跟上来,他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周文嘉懊恼自己没想到衣裳的问题,被程钰抢了 先,又恨又气,绷着脸跟了上去。 都走了,含珠瞧瞧水里的自己,咬咬唇,一步一步往岸边走。 “姑娘慢点。”四喜将阿洵领到远处,让他在那儿等着,她蹲回池边,紧张地提醒道。 含珠满心是气,气自己丢了人,脚步并没变慢,很快就到了岸边,被四喜拉上了岸。 “姐姐冷不冷?”阿洵迈着小短腿走了过来,一脸担心。 含珠呼口气,抬头时笑了,“不冷,刚刚阿洵是不是吓了一跳?” 姐姐一笑,阿洵彻底不怕了,很是认真地将粘在姐姐头上的一根水草捡了下来,嘿嘿笑道:“姐姐让我站远点,自己掉下去了,吓得乌龟都跑了,差点砸到它。” 含珠盯着男娃手里的水草,想到刚刚自己就是顶着这根水草同他说话的,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都没理会坏小子的天真奚落。 “姑娘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别着凉。”四喜见她盯着水草,心想现在哪是计较妆容的时候,赶紧将含珠扶了起来,再将男人宽大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掩住那玲珑姣好让她看了都脸红心跳的惹.火身段。 姑娘才十三,怎么就这么鼓了呢? ☆、第44章 含珠在后院落水,程钰就直接将她安排在了后院正房休息。 衣裳湿透了,肯定得换,偏偏程钰这边没有女眷,便挑了身没穿过的中衣先让四喜送进去服侍含珠换上,含珠那身洗好了摆在外面晒着,这时候日头足,用不上多久就能干了。 内室里面,含珠盖着薄被靠在床头,红着脸道:“舅母,真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你别误会,嘉表哥没有欺负我,他不是那样的人。” 方氏越误会,含珠就越觉得丢人,好好的自己都能掉水里。 “真不是?”方氏再一次问道,就怕自己的儿子长歪了,求而不得生出坏心思。 含珠摇摇头,为转移长辈的心思,问起前院的事情来,“您怎么跟侯爷说的?”在这些知情人面前,含珠一直都喊楚倾侯爷。 方氏温柔地摸摸她还没有干透的长发,笑道:“实话实说呗,前面应酬忙,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就是怀疑也没法过来看你,让你安心休息,什么时候方便回府了,派人去知会他就行。” 大夫人三夫人散席后就告辞了,自家与含珠姐弟是程钰正经的亲戚,过来坐会儿理所应当的,反正有阿洵这孩子,就说他舍不得表哥,非要赖在这里多玩会儿,迟些走合情合理。 事情都安排地妥妥当当,含珠放了心,见方氏疼爱地看她,含珠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我笨手笨脚,舅母别笑话我。” 方氏拍拍她手,柔声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舅母三十多岁了,照样怕虫子,前两天你嘉表哥绑了一只知了引壮壮抓,阿凝胆大在一旁看,我就不敢。唉,一到夏天虫子就多,都是没办法的事。” “姐姐,你换好衣裳了吗?”阿洵乖巧的声音传了过来。 含珠与方氏相视一笑。 方氏走过去让阿洵进来,她去了堂屋,对守在这边的外甥儿子道:“含丫头没事,哪都没磕到,你们放心吧。” 周文嘉松了口气。 程钰指着西屋道:“表妹衣裳等会儿才能干,舅母也去歇歇晌吧。” 方氏点点头,领着丫鬟去了对面。 程钰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周文嘉坐他斜对面,瞅瞅他,对着外头问道:“府里这么忙,表哥不用去前面招待客人?” 话里带着一股怨气。 程钰侧目看他。 如果说之前他不明白周文嘉对他 的敌意从何而来,在池边一番对视后,程钰很清楚了,无非是将他看成了争抢心上人的对手。换成无关的人,程钰不屑理睬,但周文嘉是他表弟。 正好有些话,程钰也想同他说了。 “你随我来。”他起身走了出去。 周文嘉看看东屋,气鼓鼓站了起来。 程钰站在走廊里与他说话,左右视野开阔,不必担心有人靠近偷听,“文嘉,我知道你喜欢表妹,但表妹已经忘了以前的事,人也彻底变了性情,就像我以前厌恶表妹的臭脾气,不讨厌这个,你确定你依然喜欢现在的表妹?” “你岂止是不讨厌她,你根本就是喜欢上她了是不是?”他把事情挑明了,周文嘉压抑了半年的怨气一股脑都爆发了出来,一句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程钰冷了脸,“你胡说什么?” 都要跟他抢人了,这会儿居然还要否认?周文嘉气得直笑,指着上房东屋道:“你不喜欢她,为何总是偷看她?一次两次是我误会你,七次八次也是我多想?还有刚刚,你明知我跟表妹的关系,为何要让我走?表妹与我青梅竹马,该救她也是我救,你凭什么跟我抢?” “她都忘了,”与周文嘉脸红脖子粗的愤怒模样相比,程钰十分平静,“她都忘了,现在在她眼里,我这个表哥更像是兄长,我帮忙比你合适。” “呸!” 周文嘉怒不可揭,猛地冲上前攥住程钰衣襟,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逼问他:“表妹是忘了,难道你也忘了?你也忘了我跟她的感情吗?你是我表哥啊,你明知我喜欢她,为何还要趁虚而入!别找那些狗.屁借口,有种你对天发誓,说你对她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半点私心!” 程钰本想掰开少年手的,却看见他眼里滚下了泪,神色越愤怒,这泪就越显得他可怜。 他抬到一半的手,放了下去。 周文嘉不要他的沉默,提着男人衣领逼他回答:“你说啊!说你不喜欢她!” 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少年脸上泪水越来越多,程钰不忍再看,别开了眼。 他不想表弟难过,可他想到了含珠对表弟的态度,那日在书房,他才提了一句表弟与她合适,她就哭了。 她是真的不愿嫁给表弟的。 那么与其让表弟继续执迷不悟,与其让表弟怨她心狠,不如他来扛下表弟的怨。 今日的一切,本就是他惹出来的。 看着背对他坐到长椅上无声落泪的少年,程钰低声承认道:“是,我是喜欢她,喜欢她胆小害怕的样子,忍不住想去护她,喜欢她温柔如水的样子,忍不住想被她关心照顾,喜欢她做的糕点,喜欢她绣的针线,喜欢她哭喜欢她笑喜欢听她说话……对不起文嘉,我决定以后都会对表妹好,直到她喜欢上我,你怨我恨我我都不在乎,除非她又变成了原来的表妹,除非她不喜欢我,我不会把她让给你。” 周文嘉眼泪渐渐止住了。 他望着远处的竹林发怔。 表妹还会变回去吗?他不知道。表妹喜欢程钰吗? 脑海里浮现她因为看到程钰羞红的脸庞。 周文嘉闭上眼睛,微微仰着脖子道:“你不配当我表哥。” 程钰笑了笑,坐在他旁边,面朝相反的方向,“随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表弟,你喊我我就应,你不喊我我也不逼你。不过你跟我怎么生气都行,这事别跟表妹说,也别闹得人尽皆知,既惹她为难自责,又让舅父舅母难过。” 周文嘉冷笑,瞅着他侧脸道:“别以为我怕你,你等着瞧,我能让表妹喜欢我一次,就能让她喜欢我两次,只希望你到时候有个男人样,收起你那些心思,别再纠缠表妹。” 程钰唇角上扬,看着他道:‘“既如此,那你我做个约定,输了的要心服口服,主动退出?” 嘴角的笑意,说不清是对自己的自信,还是对少年的不屑。 哪种都是挑衅,周文嘉愤而起身,居高临下瞪着他:“赌就赌,我怕你不成?” 程钰笑而不语。 周文嘉自认没有他那么厚脸皮,实在气不过,一刻都不想再在他这里多留,拂袖而去。 余光里少年的身影消失了,程钰才敛了笑。 先是恃强凌弱威逼她们姐妹,现在又以大欺小,他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隔着衣裳,按按怀里藏着的从最信任他的阿洵那里偷来的香囊,程钰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了。 东屋里头,将阿洵哄着了,含珠平躺在床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身上的男人中衣,眼睛一寸寸打量屋里的陈设。 这是程钰未来妻子的房间,等程钰定下婚事后,现在这些摆设肯定都要换的。 他又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亦或者,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冷冷的一个人,罕有温柔的时候,含珠完全想象不出他与妻子琴瑟和谐的情景。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含珠扭头。四喜见她醒着,心虚地笑了笑,凑近了道:“姑娘,二爷有事要与你商量,问你现在方便说话不,舅夫人在西屋歇下了,嘉少爷也走了。” 言外之意,她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连拒绝的借口都没了,含珠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程钰真有事找她,早晚都会来的,现在说了,总好过大半夜的他又跑去她的闺房。 瞅瞅里面熟睡的男娃,含珠慢慢坐了起来,垂眸吩咐四喜:“纱帐掩好,搬把绣凳放床边。” 四喜心领神会,乖乖照做,然后退了出去。 夏日纱帐单薄,浅绿色的,上面绣着几只出水芙蓉,含珠瞧着那淡淡的粉,直到男人走过来坐下,她才收回视线,静静地等他说。 程钰对着纱帐里朦胧的人影苦笑,他真没料到她会用这种方式与他说话,七分朦胧,乍一眼好像看得很清楚,凝目去辨,却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如虚似幻。 “阿洵睡着了?” 含珠轻轻嗯了声。 程钰低头,把玩腰间的云纹玉佩,“以后再遇到惊吓,看清方向再躲,若池底下有石头,定要吃苦头了。”好好的突然栽了下去,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跑过去却瞧见她白着小脸从水里冒了出来,还没站稳,先忙着安抚阿洵,狼狈又……可爱。 含珠慢慢涨红了脸,难道她想掉水里?如果有反应的时间,她也不会往水里跳。但终归还是因为她自己胆小才出的事,含珠只能默默接受他的“好心提醒”。 沉默片刻,确定她还在气那晚他醉酒喊她闺名又讽刺她的事,气到连句“你找我做什么”都不想与他说,程钰攥住玉佩,抬起头,简单地将他与周文嘉的约定告诉了她,当然省略了一些她不必知道的话,“长痛不如短痛,我撒这个谎,是希望文嘉早日对你死心,所以希望你配合我,咱们做样子给文嘉看,他死心了,自然不会再纠缠你,以后你我到底如何相处,他也没心思留意。” 也就是说,骗了周文嘉相信后,他们就不必再装互相喜欢了。 含珠真是懒得再与这人有太多牵扯,可周文嘉…… 那样可怜的一个人,含珠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他,那么,彻底断了他的希望也好。 “怎样配合 ?”她平静地问。 “要端午了,舅母定会请咱们去过节,到时我找机会单独见你,你,绣个香囊送我,表弟看到了,便明白了。”程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表弟真正放弃后,我再把香囊还你。” 他太冷静,冷静得仿佛没有事情会让他紧张,包括这等同姑娘索要贴身物件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含珠亦没有胡思乱想,淡淡应道:“好。” 一个字,转瞬就说完了,让他想细细回味探究都不行。 看着纱帐内镜中花水中月般的朦胧倩影,程钰识趣地告辞。 ☆、第45章 躺了半个时辰,含珠的衣裙干了,四喜抱着衣服走进来,服侍含珠洗脸更衣。 梳头打扮,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一身宽松男人衣袍的狼狈姑娘就又变成了俏生生的大美人。 四喜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含珠却看着搭在屏风上的程钰中衣发了愁。她贴身穿过的,就这样留在这里不太合适,回头他看见了,会不会认为她不检点?带走就更不妥当了,哪有姑娘房里藏男人衣裳的。 “四喜,拿去洗了吧。”想了会儿,含珠低声吩咐道,“简单过下水就好。” 四喜愣了愣,刚觉得多此一举,转眼一想衣裳虽然干干净净的,却沾过姑娘的身,原封不动留给二爷继续穿确实不妥,就听话地抱着衣裳出去了。跨出堂屋,一抬头,撞上程钰主仆。 程钰看向她手里。 四喜低头解释道:“姑娘刚换下来,命奴婢去洗了。” 程钰皱眉,“先放回去吧,回头我吩咐下人洗,前边侯爷派人来问,姑娘醒了吗?” “怎么回事?”方氏神清气爽地从西屋走了出来,得知楚倾催了,就对四喜道:“去跟你们姑娘说一声吧。”最近楚倾对含珠姐弟俩不错,今日含珠落了水,他肯定着急了。 四喜就抱着衣裳走了回去。 含珠一听,顿时忘了衣裳的事,唤醒阿洵,利落收拾一番出了屋,瞧见程钰站在那边,她客气地喊声表哥,就只同方氏说话了。程钰也没有看她,抱起阿洵走在前面。 终于见到担心了半天的女儿,楚倾都没跟小儿子打招呼,径自走到含珠跟前,仔细端详:“可有哪里不舒服?” 含珠摇摇头,微微红着脸道:“只是虚惊一场,爹爹不用担心。” 女儿第二次出意外,楚倾如何能不担心? 他并不太信方氏派人传给他的说辞,女儿现在乖巧懂事,怎么可能会自己掉到湖里去。想到半路不见影的周文嘉,楚倾冷哼一声,看都没看方氏与程钰,亲手扶着女儿上了马车,再把阿洵送上去,他没有骑马,也跟着上了车。 阿洵坐稳后,凑到车窗前想像以前那样跟舅母表哥告别,小胖手还没碰到窗帘,就被楚倾抱了回去。摸摸儿子脑袋,楚倾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车夫领命,立即催马走了。 马车里头,楚倾知道女儿有心袒护旁人的话,肯定不会跟他说实话,所以他也没有多嘴问女儿,低头从儿子这 边套话:“阿洵,姐姐是自己掉进水里的吗?” 含珠猜到楚倾的心思,笑了笑,没有插嘴。 阿洵点点头,歪着脑袋对姐姐笑,“有只大黑虫子飞了过来,姐姐害怕,掉到水里去了,差点砸到表哥的乌龟!”姐姐没哭也没受伤,这事在阿洵眼里就成了一件趣事。 楚倾担心儿子也被人糊弄了,继续问:“那阿洵当时在哪儿?你两个表哥也在池子边上?” 阿洵记性好,又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马上就答道:“嗯,嘉表哥牵着我,他想下去捞姐姐,表哥来了,也想捞姐姐,然后姐姐自己站了起来,身上都是水……表哥嘉表哥走了,四喜拉姐姐上来的,姐姐喝姜汤,一点都不好喝……”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倾已经确定这确实是一场意外了,不由有些尴尬,扭头对含珠道:“菡菡别怪爹爹多心,实在是没料到……” 没料到她会自己掉水里? 含珠难为情地低下头,“以后我会注意的,不再让爹爹担忧了。” 小姑娘面皮薄,这样就脸红了,楚倾目光温柔,笑着夸道:“菡菡越来越懂事了。” “我也懂事!”阿洵仰头告诉爹爹,“我听姐姐的话,没掉水里!” 含珠顿时又闹了个大红脸,楚倾朗声大笑,狠狠亲了宝贝儿子一口。 将孩子们送回家,楚倾在前院歇了会儿,很快又得去静王府吃晚上的那顿席面。 夜幕降临,新郎官程铎被一群世家子弟拉着,非要灌他喝酒,程钰身为弟弟,免不了帮兄长挡几碗。几轮觥筹交错,眼看程铎装醉离席了,程钰不想再陪这些人热闹,便也装成不胜酒力支撑不住,由陈朔扶着走了,摇摇晃晃的。 “下去吧。”进了浴室,程钰哑着声音道,喉咙难受。 主子沐浴从来不用人伺候,陈朔将换洗衣裳搭在屏风上,低头退了出去。 程钰揉揉额头,连续喝了三碗凉茶,解了渴,这才脱了衣服,跨进浴桶。 温热的水弥漫过来,带走一半疲惫。程钰放松下来,漫不经心地撩水擦拭,听着正院那边传过来的人语喧哗,想到今晚是旁人的洞房花烛,要说他没有一点羡慕,那是不可能。 有一个妻子,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早上她会服侍他穿衣服,会亲手给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白日里他去当差,她留在家里帮他管家,料理他们的小院子。晚上他 回来,她会温柔浅笑,迎接他进门,夜深人静,夫妻俩睡在一张床上,亲密无间。 普通又满足。 程钰无意识地摩挲胸口。 遇到她之前,他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屋里再冷清,他都习惯了。遇到她,知道世上还有一个那样好的姑娘,娇弱得让他想保护她,温柔得又让他渴望得到她的关怀体贴,他就不习惯一个人了,一日比一日想她。 果然人都会贪心,自以为清心寡欲的,不过是还没遇到真正渴望的人或物罢了。 水渐渐凉了,他人也渐渐清醒了,越清醒,越觉得这长夜漫漫,太难熬。 换上干净的中衣,程钰回了内室,拿出她亲手绣的白鹤香囊,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细密的针脚,仿佛看见她坐在窗前,眉眼温柔,一针一线的缝,累了就抬头看看窗外,偶尔还会应付阿洵的捣乱,哄完阿洵,再低头继续。 她现在又在做什么? 有阿洵陪着,肯定不会觉得孤单吧?阿洵那小家伙,还真是让人羡慕,不过,今年是最后一年了,明年阿洵四岁,记性越来越好,不适合再继续睡在她旁边,再大几岁,也不能再随随便便亲她…… 满脑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夜色浓了,整座王府静了下来,但程钰知道,兄长那边肯定正忙。 小登科,哪个男人不憧憬? 目光从香囊上移开,落在身上的中衣上,程钰突然想到了被她穿过的那身。 她离开的时候,他吩咐过,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动。 不许动,他又能如何? 程钰心跳加快,良久之后,他起身吹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直奔后院。 这是他的院子,再熟悉不过,不用提灯笼,便熟门熟路地到了地方。 站在门前,程钰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推开了那两扇门,轻轻的一声吱嘎,像是有人在叹息。 程钰顿了顿,跨进去,关上门。 没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他只要随心所欲就够了,不必担心旁的。京城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很多都娶妻生子了,他不能娶她,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或许是心魔作祟,又或是晚上喝酒后劲儿涌了上来,程钰脑海里一片混沌,等他重新清醒过来,人已经到了内室。摸索出火折子,程钰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毫不起眼,但足够让他看清床上的情景 。 被子铺得整整齐齐,那套中衣,也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摆在床尾。 程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床。 她曾经躺在这里,穿着他的衣服,盖着他的被子,两人还隔着薄薄的纱帐说过话,她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如果,如果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如果他身体正常,如果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如果今晚是他跟她的洞.房花烛,他又会怎么做? 他会…… 像是心上人真的还躺在眼前,程钰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被子是凉的,沾了她身上的香,程钰将她穿过的衣裳拿过来,低头去嗅。香气清幽,似有若无,他手伸了进去,清凉光滑的锦缎,让他想起当日在河边,他掐着她下巴为她渡气时,碰到的她细腻光滑的脸庞…… 因为太过渴望,明知现在做的事情令人不齿,他还是放纵自己继续。 他想她,很想很想。 一夜绮梦,做到黎明时分才醒。 头疼欲裂,对着陌生的床顶发了好一会儿呆,程钰才记起这是什么地方,记起他为何会在后院,记起他昨晚都做了什么…… 程钰震惊地坐了起来。 掀开被子,旁边是一身皱巴巴的衣裳,而他身上的中裤和垫着的床褥,又脏了。 程钰羞愧难当。 都是梦到她,但上次他只是想,昨晚他却,对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发了痴。 她若知道,知道他是这种小人,往后,恐怕连见都不肯见他吧? 懊恼抚额,余光里瞥见外面有些亮了,程钰暂且收起那些复杂心思,迅速褪下脏了的中裤,换上那条皱巴巴的。穿好了,他把脏衣脏被褥全部卷到一起,趁下人们还没起来,悄悄溜回前院,再把自己床上那套干净的换了回去。 做贼一般。 早上陈朔端水进来,发现床上被子又卷了起来,忍不住偷乐。 自家二爷再不近女色,也是个正常的男人,眼看着兄长娶了媳妇,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想? ☆、第46章 被人要求送香囊给他,含珠答应得挺痛快,真拿起针线,发愁了。 绣什么图案? 含珠没有,没有心上人,自然没做过这种不合礼数的事,但她知道哪些绣样最能表达姑娘的喜欢,池中并蒂莲,水里双游鱼,枝头雀鸟交颈而眠,树下梅鹿追逐嬉戏…… 只要是成双成对的,都能看出倾慕来。 可含珠不想绣这些,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凭什么为了一次做戏就送他这种? 绣平安如意罢,反正他会安排周文嘉看到,相信在周文嘉眼里,她送什么意义都差不多。 定好了绣案,含珠瞅瞅桌子上的几块儿绸缎料子,记起他爱穿深色的衣裳,便选了一块儿宝石蓝的。刚要裁剪,含珠心中一动,目光投向那块儿桃粉色的,再看看手里的,含珠轻轻咬了下嘴唇,嘴角翘了起来。 他既然要装样子,收到香囊后,多半会整日戴在身上,含珠不想看他戴她的香囊四处走动,送他个桃粉色的,既可以骗过周文嘉,又叫他不好意思戴出去,岂不是一举两得?他不喜欢她,想必就算察觉她的意图,也不会在乎。 含珠很满意自己的小聪明,舒心地裁剪起来。 院子里突然传来黑黑汪汪的叫声,是瞧见生人那种警惕的叫。 含珠蹙眉,放下剪刀站了起来。 黑黑跟壮壮一样,都快八个月大了,这会儿看着就是一条大狗,跳到床上躺在阿洵旁边,都能把阿洵挡住,直起身子爪子轻轻松松能碰到她腰。身上呢,毛黑发亮,只有四条腿以及脸上小部分是棕黄色,瞧着很是威风,跟在阿洵后头去外面玩,吓得小丫鬟四处乱跑,这也是阿洵越来越喜欢带黑黑出去玩的原因,坏小子俨然已成了云阳侯府的小魔头,偏楚倾惯着他,那些丫鬟敢怨不敢言。 若是别人家养的大狗,含珠肯定也怕,但她几乎一日日看着黑黑长大的,黑黑在莲院也老实温顺,没有闯过祸。刚开始看阿洵喂黑黑吃骨头,含珠还会提心吊胆劝阻,时间长了,如今阿洵摸黑黑的牙含珠都视若无睹,楚倾也夸黑黑是条好狗,聪明有灵性。 这会儿警叫,定是有生人来了。 含珠快步出了屋,朝走廊那边看去,就见楚蔓躲在柳枝后头,小脸惨白,主仆俩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花坛旁的黑黑。黑黑来回踱步,没有上前的意思,但也没打算离开,似乎是不希望她们进来。 阿洵就站在黑黑旁边, 不用猜也知道坏小子肯定看得起劲儿呢。 “阿洵,带黑黑去那边玩。”含珠指着远离走廊的方向道。 姐姐发话,阿洵摸摸黑黑的大脑袋,又瞅一眼楚蔓,这才领着黑黑转身走了,脚步轻快。 “姑娘,那狗走了,咱们不用怕了。”柳枝底气不足地安抚主子。 楚蔓紧紧攥着柳枝胳膊,看着阿洵坐在树下的藤椅上,大黑狗卧在他旁边,她略微放了心,再看看正屋门前一身水绿裙子的嫡姐,手越掐越紧,疼得柳枝心里连连叫苦,不懂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四妹妹进来坐吧。”人走到了跟前,含珠客套地邀请道。 楚蔓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低着眼睛从柳枝手里接过她辛辛苦苦抄写的一套女四书,递给含珠,“姐姐,之前我觊觎你的月华香,还故意在爹爹跟前耍小心思,我知道错了,求姐姐原谅我好吗?” 眼帘始终未抬,声音平平静静却隐隐藏着一丝不情愿。 含珠看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手,想到她的年纪,接过东西道:“妹妹别多想,我没有怪你,回头好好跟爹爹说说,爹爹也不会再怪你的。”都是孩子,就跟阿洵想独占她一样,楚蔓的心事含珠能理解,楚倾都这样罚她了,她更不会再为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计较。 她跟楚蔓没仇,不想与她有罅隙,也没想同她做好姐妹,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妹妹进来喝杯茶吧?”她再次邀请道。 楚蔓摇摇头,对着嫡姐身上的苏绣裙子道:“不了,我还要去等爹爹。” 楚倾黄昏时分才回来,含珠瞅瞅还高的日头,没有强留:“那妹妹慢走。” 楚蔓点点头,离开莲院后,真的朝上房那边去了。 晚云见她来了,笑着问道:“四姑娘抄好书了?”没有讽刺,却暗带讽刺。 楚蔓恍若未闻,故作淡然地道:“爹爹还没回来吧?我去里面等他。”说完直接进了堂屋。 晚云侧头看她,气这个庶女不将她看在眼里,又明白侯爷还没有完全厌弃这个女儿,因此暂且压下心中不满,含笑吩咐小丫鬟端上糕点茶水伺候四姑娘。 日落黄昏,楚倾同往常一样的时候回了侯府,刚下马,瞧见巷子口亲侄子楚淮领着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他一身锦袍摇着扇子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气喘吁吁抬着三条能容八人坐的龙舟,龙舟船身涂着红漆金边, 龙头器宇轩昂,好不气派。 “你又在瞎折腾什么?”楚倾瞪着眼睛问。 楚淮春风满面,指着城外的方向道:“端午有赛龙舟的习俗,那边鱼龙混杂,老太太妹妹们不方便去,侄子就想在咱们府上也办场龙舟赛,大伯父大哥一队,您与三弟一队,我跟我爹一队,再各挑几个家仆补上,给老太太她们开个眼界,您觉得如何?” 楚倾瞅瞅那三条龙舟,哼道:“跟你爹商量过了?” 楚淮咳了咳,“这不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吗?再说我爹那么胖,肯定不敢跟两位伯父比,跟他商量,他一准不答应。” 臭小子油嘴滑舌只会拍马屁,楚倾狠狠捏了少年肩膀一下,“好,你爹不敢跟我们比,看来你敢了,那我就陪你们玩玩,你若输了,自己扒光衣裳在湖里游三圈。” 楚淮想说被妹妹们瞧见不好,不过见二伯父眉开眼笑的样子,识趣地将俏皮话咽了回去。 楚倾确实挺喜欢侄子送的这个惊喜,回正房的路上脸上都带着笑,想着换完衣服马上去看小儿子,问他要不要跟爹爹一起赛龙舟,远远却见柳枝立在门口。 他敛起笑,面无表情走了进去。 晚云识趣地退下,将屋子留给父女俩。 “抄好了?”楚倾落座,盯着小女儿问。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到许久不见的父亲,楚蔓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捧着书卷跪到楚倾面前,哽咽着道:“抄好了,爹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惦记姐姐的东西,再也不耍小把戏了,爹爹原谅我好不好?女儿不想关在院子里,女儿想爹爹了……” 哭得肩膀颤抖。 楚倾细细端详小女儿,见她瘦了不少,心里也疼,接过书扔到桌子上,再将女儿牵到身前,掏出帕子给她擦泪,语重心长地道:“蔓蔓你记住,你们都是爹爹的女儿,只要你们听话,爹爹哪个都喜欢,不会亏待谁。然嫡庶有别,你姐姐有些东西注定会比你好,你要习惯,别再处处跟她比,知道吗?” “我没想跟姐姐比。”楚蔓一边抽搭一边道,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我只是受不了爹爹突然喜欢姐姐多过我,我知道我不该不舒服,可我就是难受,怕爹爹越来越喜欢姐姐,再也不喜欢我了……” 哭得跟孩子一样。 楚倾失笑,他知道这是女儿的心里话,声音不由更温柔了,“放心放心,爹爹哪个都喜欢,蔓蔓别哭 了,一会儿该吃饭了,快回去换身衣裳,今晚爹爹让厨房添两道你爱吃的菜。” 楚蔓乖乖点头。 楚倾亲自送小女儿出屋,看着主仆俩绕过走廊了,才吩咐晚云:“都听见了?去厨房吧。” “是。”晚云心情复杂地走了。 楚倾换身家常衣裳,去莲院接儿女。 “蔓蔓下午来赔罪了?”傍晚院子里最凉快,楚倾没进屋,在树下的藤椅上坐了,怀里抱着儿子,大手摸摸黑黑脑顶,眼睛看着女儿。 含珠猜到他的意思,笑道:“是啊,爹爹,我看妹妹是真心知错了,爹爹就别再罚她了吧?” 楚倾颔首:“嗯,知错肯改就好,晚上我叫她过来用饭。” 含珠无所谓,阿洵不高兴了,嘟着嘴嘀咕道:“我不喜欢跟她吃饭。” 含珠心头一跳,紧张地看向楚倾,楚倾笑容不变,低头问儿子:“为何啊?” 阿洵很是认真地道:“她总偷看我,我不喜欢让她看。” 楚倾哈哈大笑,捏捏儿子的小胖脸道:“那是阿洵长得好看,四姐姐喜欢你才看你的。” 阿洵不稀罕,扭着身子从爹爹腿上滑了下去,抱住香香的亲姐姐,“我只给姐姐看!” 含珠就拿出帕子蒙在他脸上,笑着逗他:“那一会儿姐姐给阿洵蒙上,谁都不给看行了吧?” 臭小子,吓了她一跳,一个回答不好,楚倾大概要怀疑她私底下说楚蔓坏话了。 楚倾将女儿前后的神色变化全看在了眼里,心里又酸了。 女儿还是怕他,怕他阴晴不定,在女儿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他不知道,也没法问,只能对儿女更好,次日武康伯府下帖子请姐弟俩初三那日去过节,即便知道周家有惦记他女儿的毛头小子,楚倾还是答应了。 女儿想去,她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第47章 要去见妹妹了,含珠兴奋地睡得晚起得早,外面丫鬟一起来,她就跟着醒了。 “姑娘穿这件怎么样?”四喜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水红色的裙子,再看看其他红色的,小声埋怨道:“这么多好看的裙子,姑娘都没穿过几条,多可惜啊。” 两个丫鬟并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不过如意比四喜心细,知道姑娘不爱穿招摇的颜色,换了条湖蓝色的问含珠:“姑娘觉得这件如何?” 含珠摇摇头,走到衣柜前看了看,拿了一条浅绿色绣兰花的褙子,一条草绿色的长裙。 夏天处处都是绿草绿树,程钰要见她,她肯定得单独前往某个地方与他会和,穿身绿色的,遇到丫鬟下人躲起来,不容易叫人察觉。 如意四喜面面相觑,总觉得一身绿太素淡了,不过姑娘喜欢,她们也没办法。 含珠自己打扮的素净,轮到阿洵,就是一身宝蓝色的圆领小袍子,腰间先挂上羊脂玉佩,再挂上她重新绣的双鹤荷包,上次那个也不知被静王府哪个小厮捡去了,至今没找到。 “姐姐系紧点。”阿洵低着脑袋看姐姐帮他挂,认真地提醒道,生怕又丢了。 男娃小脸洗的白白净净,含珠忍不住亲了他一口,“姐姐让四喜看着,不会再弄丢的。” 阿洵捂捂香囊,“我也看着。” 含珠笑了笑,姐弟俩一起用早饭,因为着急见妹妹,又是亲舅母家,含珠没有特意等到日上三竿,用完早饭就牵着阿洵出门了,还把黑黑带上了。上了马车,姐弟俩并肩坐榻上,黑黑蹲坐在阿洵旁边,时而用鼻子拱拱窗帘,想要往外看。 武康伯府门外,周文嘉早早等着了,每次街口有马车动静,他都伸着脖子往那边望。 “少爷还是先回去吧,表姑娘来了我立即去喊你,你看你盼得满脸汗,表姑娘看了也不喜欢是不是?”他的长随好心提醒道,“少爷忘了有次你满头大汗地去见表姑娘,表姑娘还嫌你身上难闻着?” 周文嘉摸摸额头,眼前浮现表妹一边埋怨他一边帮他擦汗的模样。 他苦涩地笑了笑,走到树影下站着,“我在这儿等。” 少年一身天青色锦袍,傻傻地站在树下,一心等待心上人来。 等着等着,街头转过来一辆马车,周文嘉眼睛一亮,可是当他看清赶车的人,看见车外没有护卫丫鬟跟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到树后头去了,双手抱胸,眼不见 心不烦。 马车停下,程钰挑开车帘走了出来,一身月白色绣如意纹的锦袍,抬起头的那一霎,眉如远山眸似星子,冷峻脸庞冬天看起来冷,在这端午仲夏时节,看着竟然格外舒服,仿佛有清风迎面吹来。 周文嘉的长随看呆了眼,今天的表公子,怎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衣裳,他从未见过表公子穿这种浅色的,如今一穿,整个人就像白玉修炼成了精,雍容高雅,内敛光华,论俊美大少爷要逊色三分,论英气,二少爷更是远远不如。 “表,表公子来了。”他结结巴巴地招呼道。 听出他声音有异,周文嘉皱皱眉,探出脑袋看,一看也傻了,随即怒发冲冠。这人要跟他抢表妹,脸皮厚来他家也就罢了,竟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是不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少年炯炯有神的眼里快要飞出刀子来了,程钰笑了笑,明知故问:“文嘉怎么在这站着?” 表弟才十五岁,性子都没有彻底定下,他相信假以时日,表弟定能从这段打击里走出来。 他笑得越好看,周文嘉就越气他,愤愤转身,装没听见。 程钰摇摇头,刚要进府,听到又有马车来,他与周文嘉一起望了过去。 这次真是云阳侯府的马车了,四喜跟在马车旁边,四个护卫随行左右。 眼看周文嘉从树后走了出来,程钰也侧转过身,看着马车缓缓而来。周文嘉抢着站到马车前,准备扶表妹下车,还威胁地瞪了程钰一眼。程钰没跟他抢,隔了几步站着,听里面阿洵清脆的声音。 “阿洵下车吧,表哥抱你!” 周文嘉高兴地挑起车帘,脑袋也凑了过去,谁料没看到心上人,一只大黑狗哈着气闪了出来,温热的气息都喷在了他脸上。周文嘉受惊退后,黑黑见车前没人了,熟练地跳了下去,绕着马车溜达一圈,又回到这边等主人。 “表哥抱我!”阿洵先出来,瞧见程钰,高兴地伸手。 程钰自然上前,阿洵眨眨眼睛,盯着他道:“表哥今天真好看。” 程钰瞥向马车里面,仅看到她一角绿色裙摆,但他知道她肯定听见阿洵的话了,眼里不由闪过一丝不自在。他没有刻意……打扮,他也不懂男人要如何打扮,只是今日来舅母家过节,再穿深色不合适,偏偏周文嘉主仆包括阿洵都或暗示或明示他此时与平日不同,那她见了,又会怎么想? 抱着阿洵退后,程钰专心同 小家伙说话。 周文嘉见他没赖在车前,心里稍微舒服了些,正要重新过去,被四喜抢了先,周文嘉不好表现地太过明显,只得老老实实在四喜身后看着。 含珠出来先瞧见他,少年炙热的眼神看得她心虚,慌忙避开了。 而在周文嘉眼里,表妹肤白赛雪,目光落在她脸上就舍不得移开了,哪会去看她衣裙好不好看?他心跳加快,热络地与她道:“我娘她们在后院等着呢,表妹随我走吧,外面日头晒。” 含珠点点头,垂眸欲跟他走,几步外的那人却忽然轻声唤她表妹,主动得不像他。 现在就要开始装了吗? 那她该怎样回应?故作自然地喊声表哥,还是,含情脉脉回视他? 不知是因为为难还是什么,含珠脸越来越热,实在做不到后者,她低低喊了声表哥,便对一侧的四喜道:“撑伞吧,有些热。”将脸红推到了暑热上头。 四喜信了,利落撑伞,周文嘉目光在她与程钰身上转了一圈,双手握成了拳。 含珠借四喜挡住了身影,谁都没再看。 “姐姐!”一行人才走到后院门口,一身浅紫色长裙的凝珠便兴奋地跑了出来,亲昵地挽住姐姐胳膊,仰头看她,“姐姐来了,我可想你跟阿洵了。” 九岁的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红,有点肥嘟嘟的,配上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娇憨又可爱。含珠心里一片柔软,忘了程钰忘了周文嘉,甚至忘了阿洵,注意力都在妹妹身上,捏捏她小脸道:“怎么又胖了?” 能吃是福,可别一不留神长成大胖丫头啊。 提到这个,凝珠愧疚地低下脑袋。义母知道她有孝在身,没有给她夹过荤菜,义父人好,见她只挑素菜夹,会劝她多吃点肉,轮到周家两个哥哥,就是直接给她夹菜了,义母没法解释,她借口不爱吃他们都不信,都当她是认生,最后她还是吃了。 但凝珠心里清楚,就算他们没有“逼”她,她也是想吃的,看不见还好,看见了,忍不住馋。 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姐姐,哪怕晚上自己睡觉时想到爹爹,她也会哭。 小姑娘转眼就蔫了,含珠猜到妹妹有心事,碍于这会儿不好说话,笑着赔罪:“好好好,是姐姐的错,咱们阿凝一点都不胖,现在正好,阿洵你看看,凝姐姐是不是很好看?” “是。”阿洵跑到小姐姐这边,认真瞅了瞅,点头 道:“姐姐最好看,凝姐姐第二好看!” 凝珠扑哧笑出了声,俯身亲了阿洵一口,“走,我带你去看壮壮,壮壮能从椅子上跳过去了。”提到玩的就忘了忧伤,凝珠牵着阿洵往院子里跑,跑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大声跟姐姐撒娇,“姐姐,义母要包粽子,我不爱吃甜的,你做两个咸的给我,就是上次你给我做的那种!”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两天小丫头一直在念叨咸粽子,周文嘉纳闷地问含珠:“表妹什么时候给阿凝做过咸粽子?粽子还有咸的?” 含珠抿唇笑,边往前面走边轻声解释道:“之前在庄子上养病,喜欢翻杂记看,看到书上说江南那边喜欢吃咸粽子,就照着法子做了几个,阿凝是苏州人,正好合了她的口味。” “那表妹多做几个,我也要吃。”周文嘉高兴地道,瞅一眼程钰,又道:“表哥爱吃甜的,让我娘给他做,表妹不用做表哥那份了。” 含珠不禁看了程钰一眼。 程钰也在看她,而且没有回避,眼含深意地道:“我在福建时尝过咸粽子,感觉还好,许久没吃,你们一提我竟然有些想了,既然表妹会做,那帮我做个火腿粽子?” 态度比以前亲昵了不少。 含珠虽然知道他在故意演戏,但还是被这样亲昵又带着一分讨好戏弄的眼神弄乱了心跳,胡乱嗯了声,加快脚步去寻方氏了,留下心情完全不同的表兄弟俩。 周文嘉胸闷地几乎喘不上气,恨不得用眼神将程钰烧成火,还火腿粽子,脸皮怎么这么厚! 程钰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看着含珠窈窕轻盈的身影,心里有些惋惜。 其实他,还是更喜欢吃甜粽子。 不过她亲手包的,就算只有一团糯米,他也爱吃。 ☆、第48章 周家算上凝珠一共五口,加上她与程钰,一共是七个大人,含珠就做了七个火腿粽子,七个蛋黄粽,又单独给阿洵包了一个蜜枣的。她做咸的,方氏做甜的,娘俩一边包粽子一边闲聊,院子里不时传来凝珠阿洵欢快的笑声。 “往后你多带阿洵过来,”方氏瞅瞅外面,慈爱地对含珠道,“人多了热闹,跟过年似的。” 含珠嗯了声,想到妹妹的异样,低声问道:“妹妹是不是做错事了?我看她有点不对劲儿。” 方氏疑惑地抬头,马上想起来了,叹道:“她不爱吃荤菜,你两个表哥非要她吃,她不好拒绝……”人家姐妹俩都在孝期,大的不得不出门赴宴应酬,小的有口难言,吃了荤,心里恐怕都不好受吧? 她说的隐晦,含珠却懂了。 包好粽子,含珠洗洗手,出去找妹妹。 程钰与周文庭坐在走廊长椅上看周文嘉陪两个孩子玩,瞥见含珠出来,程钰侧目看了过去,周文嘉则匆匆放开怀里的大黑狗,理理衣衫迅速站了起来,朝含珠笑道:“表妹忙完了啊?” 含珠点点头,“刚包好,嘉表哥帮我看着阿洵,舅母说妹妹有心事要同我讲,我先去陪她。” 那边凝珠听到姐姐的话,低头哄阿洵:“阿洵先陪黑黑壮壮玩吧,我请姐姐去我屋里坐坐。” 阿洵舍不得两个姐姐,跟着凝珠走了两步,牵着她手道:“我也去!” 凝珠扭头看姐姐。 含珠蹲下去,指着堂屋同小家伙说悄悄话:“姐姐给阿洵做了一个特别好吃的蜜枣粽子,就一个,舅母表哥他们都没有,阿洵得在这里看着表哥他们,你跟姐姐去了,蜜枣粽子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阿洵一听,转身一一打量三个表哥,目光最后落在了最大的表哥身上,记得舅母说过大表哥最爱吃甜的,马上用力地点头,也不跟两只狗玩了,迈着小短腿朝堂屋跑去,自言自语地嚷嚷,“我去屋里看着,枣粽子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含珠低头偷笑,怕被人误会,赶紧牵着妹妹走了。 到了自己的房间,凝珠埋到姐姐怀里哭了起来,“姐姐,我又吃肉了,你会不会生气?” 含珠连忙扶起小丫头,笑着用帕子帮她擦泪,打趣道:“姐姐就穿这一身衣服来了,被你哭皱了,一会儿我怎么出去见人?” “姐姐不怪我吗?”发现姐姐没有生气的意思,凝珠茫然地问。 含珠摇摇头,握着妹妹手道:“不怪,妹妹喜欢吃就吃吧,咱们心里想爹爹,跟这些没有关系。”她尽量坚持替父亲守孝,是一种缅怀父亲的方式,妹妹还小,这些俗礼在她心里还没有扎根,她或许都不能理解为何不吃荤菜就是孝顺父亲,那她何必强求?说到底,礼数都是虚的,那么多礼法,有几个人真正都做到了? 她们心里记得父亲,记得自己的真正身份就够了。 “妹妹站起来给我瞧瞧,我看你好像又长个子了。”安抚好妹妹,含珠跟小丫头一起站了起来,抬手到妹妹脑袋,对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欣慰道:“再过两年,妹妹也该变成大姑娘了。” 凝珠瞅瞅姐姐,由衷地道:“姐姐也更好看了,姐姐,义母说顾衡来了,我尽量不出门,那等我再大几岁,你说他还能认出我吗?” 提到顾衡,那就有很多话要叮嘱妹妹了,含珠重新拉妹妹坐到床上,窃窃私语起来。 一聊就腻歪了小半个时辰。 “快回去吧,不然他们以为咱们谈论什么大秘密呢。”姐妹俩叙旧够了,含珠领着妹妹回了正院,未料找了一圈,不见阿洵人影,方氏也不在。 周文嘉大声笑道:“阿洵说怕我们抢他的蜜枣粽子,非要去厨房看着,我娘陪他去了。”话里带着揶揄,分明猜到是含珠编瞎话糊弄阿洵了。 含珠红了脸,不是因为周文嘉,只是因为另一道若有似无的注视。她记得阿洵跑去护粽子前似乎多看了程钰几眼,那程钰会不会误会她点名道姓说他要抢了?这些人里头,就她所知,确实只有程钰特别偏爱甜食。 “我去找他。”越想越不敢面对他,含珠逃也似的走了。 但晌午吃饭时,还是聚到了一起。 摆了两张桌子,男女各一桌,那边周寅领着程钰三个表兄弟,这边方氏陪着含珠姐妹,阿洵坐在姐姐旁边,眼巴巴看着丫鬟给他剥粽子。方氏做的粽子都一样,不必区分,含珠做的,火腿馅儿的用红线系的,蛋黄的用黄线,阿洵的两样都用了。 “这个是我的!”阿洵得意地瞅着对面的一桌男人。 那炫耀的小眼神,跟当日朝他显摆香囊一模一样。程钰瞅瞅小家伙,第一次想用力捏捏表弟的胖脸蛋。他煞费苦心给他找了个好姐姐,阿洵竟然反过来跟他炫耀,真是小白眼狼。 摇头笑笑,程钰专心吃自己的火腿粽子。 因为挨得近, 含珠留意到程钰连续吃了两个。 是真的那么喜欢吃,还是故意吃给周文嘉看的? 饭后她领着弟弟妹妹一起去菊园歇晌,四喜抓空跟她说了一句话。 程钰让她去葡萄架那边等他。 怕四喜误会,含珠神色淡淡的,也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才能装得像。 等凝珠阿洵都睡着了,含珠悄悄起身,简单收拾收拾身上,去了这边的小花园。来过几次了,含珠记得路,很快就瞧见了那片绿油油的葡萄架,因是晌午时候,丫鬟们也都在各自屋里打盹,一路无人,她脚步飞快,不消一刻钟就到了地方,身上出了一身汗,香气遮掩不住。 含珠隐在阴凉里,拿出帕子擦汗,一双美眸紧张地留意周围。 身上的汗渐渐落了,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她也看到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闲庭散步般缓缓朝这边走来,跟她之前偷偷摸摸的举止简直是天差地别。想到他或许躲在何处看见了她过来的样子,含珠臊极了,不再看他,皱眉寻找周文嘉的身影。 没找到。 但程钰已经走了过来,含珠再无心思寻找周文嘉,咬唇背转过身。 程钰慢慢停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身绿裙站在葡萄架下,终于明白她为何这样穿了。以他对她的了解,程钰相信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私会,看来还是有点小聪明,知道如何隐藏。 “表妹找我?”他低声问道。 含珠傻了眼,分明是他叫她…… 难道这就开始作戏了? 含珠忍不住又打量周围,声音细如蚊呐:“他,他在哪儿啊?” 那声音要多轻柔就有多轻柔,听得他骨头发软,程钰情不自禁又靠近她一步,声音更低了:“不用管他,装作要送我荷包。”他猜到周文嘉晌午定会来这边晃悠,所以他过来时故意让那小子瞧见了,这会儿肯定躲在哪个地方偷看呢。 他好像就在她耳边说的话,含珠被他吹红了耳朵,扭捏一会儿,想着早点送出去便可以早点离开,含珠强迫自己转身面对他,从袖中摸出那个香囊,低着脑袋递了出去,“你,表哥,送你的……” 不用照镜子,含珠也知道,此时她脸肯定红得没法看了。 所以他一伸手,她扭头就要走。 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这是意料之外的,含珠慌乱回头,撞上他幽如深泉的眼,肆无忌惮地盯 着她,看得她六神无主。 含珠忘了什么约定什么演戏,紧张地心要跳了出来,“你,你做什么……” “你绣的?”程钰紧紧攥住她手腕,不会让她疼,也不会让她跑掉,她往后退,他便往前走,直到她抵在缠绕在支架上的葡萄藤,他才停住,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娇小的她完全遮掩。 含珠心跳快到不行,又好像停了,对着他胸膛,什么都无法思索。 她脸红如霞,香汗淋淋,程钰暗暗品味这香,一时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不说话,她乖乖缩在他身前,呆呆傻傻的,他趁机把玩手里的香囊,粉色的绸缎上绣了青花瓷的宝瓶,里面放着一柄玉如意,旁边还有书架花卉,似是男子书房。 “表妹亲手绣的?”他又问了一遍,盯着她的眼睛。 含珠闭上眼。他喊她表妹,他是在演戏,她不懂怎么演才像,那就跟着他走吧。 “是。”她微微别过头,露出一段染了粉色的脖颈。 程钰目光移了下去,喉头发紧,“为何送我?” 含珠明白了,他要逼她说喜欢他,说给周文嘉听。 可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做不到他那样以假乱真。 就算她真的喜欢他,她也不可能说啊。 他又问了一遍,含珠忽然生了气,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周文嘉又不是傻子,一个姑娘偷偷约表哥出来,还羞答答送了一个香囊,不是喜欢是什么?她明白程钰是想让周文嘉亲耳听到彻底死心,但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他可有考虑她的感受? “表哥不知道吗?”心里有气,含珠仰起头,蹙眉怒视他,“为何送你,你真不知道?” 程钰怔住,为她眼里浮动的泪光。 含珠眼泪滚了下去,一把抢过香囊,推开他要走:“不知道就算了,我不送了!” 她不陪他演了! “含……含含……”她又气又哭,程钰情急之下想喊她名,出口后察觉不对,及时加了个字,手更是再次抓住了她。她不愿被他碰,使劲儿挣扎,红唇赌气噘着,神色倔强,脸上泪珠不断,程钰怕继续下去被周文嘉看出不对功亏一篑,没有办法,片刻犹豫后,抬起另一条手臂,将娇娇小小的她搂到了怀里。 她先是浑身一僵,随即越发挣扎。 “别闹了,我,我知道你为何送了,”他紧紧搂着她,低头在 她耳边轻语,“喜欢我是不是?” 轻轻飘飘的六个字,像是春风,一直吹到了她心里。 面前是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隔着单薄衣衫,含珠甚至听到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就在她默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就在她努力保持清醒思索该如何回答他,如何回答给周文嘉听的时候,她听见他用一种轻到宛如幻觉的语调在她耳边说,“别哭,其实我,我也喜欢你。” ☆、第49章 进京之后,含珠不是第一次被人在耳边轻轻说喜欢她了。 阿洵是个黏人又爱撒娇的孩子,晚上含珠哄他睡觉,小家伙有时候乖乖睡了,有时候会搂着她脖子问姐姐喜不喜欢他,含珠说喜欢,小家伙就会咧着嘴笑,凑到她耳朵前轻轻说我也喜欢姐姐。 男娃的声音稚嫩天真,含珠听了心中柔柔软软,会抱住小家伙亲一口。 而程钰的声音,低沉如雨后空山里,最后一颗水滴掉落在叶子上发出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恍惚有些飘渺,带着他惯有的清冷,正因为那一丝丝冷,在这炎炎夏日才如此清晰,让她听得清清楚楚。可他的呼吸又是那么热,直接拂在她脸上耳上,一句“我也喜欢你”,软了她的身。 没了力气挣扎,她只能被他手臂压迫着靠在他怀里,他胸口就在她眼前,咚咚的心跳是那么有力。她微微侧目,旁边是他白皙的下巴,他低头说话,两人挨得那么近,好像她动一动,脸就会贴上他的。 她的心也砰砰砰越跳越快。 程钰好像看到了花开。 她在他怀里,腰细得惊人,惊得他不敢多用力气,怕一不小心折断了这纤细的亭亭花枝。而她羞红的脸就是开在他心头的那朵花,散发缕缕幽香。程钰听说过女人身上都有体香,但他从没听说过她这种香法。起初只是淡淡的无迹可寻的一缕,等她脸红了,紧张地呼吸快停了,香气渐浓,迷人心神。 越紧张就越香吗? 最香又能香到什么地步? 看着近在眼前的羞红耳垂,看着她衣领下露出的雪白微粉脖颈,程钰恍然如梦,但他知道这不是梦,因为她真的在他怀里,娇滴滴羞答答,傻傻地等他怜惜。 眼睫颤动,他闭上眼睛,去亲她的耳朵。 腰被他搂得更紧,上半身不受控制往后稍退,含珠受惊看他,看到他闭着的眼,微张的唇。 是,要亲她吗? 她心跳如鼓,手里的香囊掉了下去,砸在他靴子上。 不疼不痒,却砸醒了他。 对上她水色浮动惊慌失措的眼,程钰眼底波涛暗涌,转瞬又恢复平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有人狼狈而逃,猜到是周文嘉,程钰顺势松开含珠,退后一步道:“好了,他走了。” 含珠也想走,可她迈不动脚,全靠右手撑着后面的葡萄架才没有跌下去。心跳还没有平复,她垂眸看他的衣摆,脑海里一片纷 乱。他没想亲她吧,做那种动作,只是为了给周文嘉看的吧? 一定是了,他只是在演戏,又怎会真的亲她? “对不起,刚刚冒犯你了。”程钰捡起那只粉色的香囊,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要她亲手绣的香囊,想要借这次演戏正大光明戴在身上几天,这几天都在想,期待又担心。姑娘送心上人的,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绣案,如鸳鸯戏水彩蝶双飞之类的,万一她也送个那样的给他,他万万戴不出去。 先前看她绣了平安如意纹,他松了口气,又因为收到礼物高兴,没有想太多,现在才发现这颜色不合适。哪有男人戴粉香囊的?他又不是那些整天不误正业只知道招惹女人的风流子弟。 瞥一眼她身上的绿裙子,想到她也有点小聪明,程钰忽的懂了。 她就是不想让他戴。 “为何绣粉色的?”程钰笑着问,他喜欢她的温柔,但更喜欢她闹别扭时露出来的女儿娇态。现在他倒想听听她会如何解释,看看她能有多聪明。 男人话里带笑,含珠第一次听到他笑,她不敢相信,悄悄抬起眼。 他站在她两步之外,嘴角翘着,目光促狭。 这样的程钰含珠陌生,更无法招架,瞅瞅他手里的香囊,她低下头,一时找不到理由,硬着头皮小声反问:“粉色不妥吗?” “戴不出去。”程钰看着她乱颤的眼睫道。 含珠咬了咬唇,藏在后面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葡萄藤,“他都看到我送你了,不戴他也知道。” 程钰太喜欢她现在强词夺理的小模样,只觉得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一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不是谁的姐姐,不是那个只肯在夜里偷偷哭白日里强颜欢笑照顾妹妹的温柔姐姐。 因为喜欢,明知不合适,他还是继续胡诌道:“表弟性格执拗,看到一次他会生气,未必会放弃,我戴在身上,他看一次无异于提醒他一次,次数多了,他更容易死心。” 含珠震惊地抬起头,“你,你是说,他现在还没死心?”周文嘉先看到她送香囊给程钰,又看到程钰抱她,她,她也没躲,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两情相悦的啊。 程钰在她的注视下收起香囊藏到怀里,眼看她红着脸扭过头,他心情更好,认真问她:“如果你的青梅竹马因为忘记喜欢上了旁人,你会马上放弃,还是努力想办法重新赢他回来?” 含珠皱 眉。 程钰没用她回答,心情复杂地道:“文嘉那人,恐怕不会一次就死心,初九是表妹生辰,咱们看看吧,如果他放弃了,应该不会再讨好你,否则,恐怕还得再委屈你一次,或更多。” 含珠低头。 她后悔了,她不想再经历一次或几次方才那样的紧张心跳,不想再感受他假装流露出来的温柔,她本来就为他心动过,正在努力忘了那份悸动,早知送一个香囊不够,还要被他抱在怀里,当初她一定不会答应。 程钰一直在观察她,见她露出一种说是后悔又有些难过的情绪,他莫名心疼,不由朝她走了一步,“生气了?我,我知道我不该碰你,这次是我没把握好,下次,下次我绝不碰你,你大可放心。” 是他太贪心了,明知不可能,还想多取一些她的好。 “那就再骗他一次,如果他真没死心,我会直接跟他说我,说我跟你的事。他虽然执拗,却不是不听道理,我说了,他应该会放弃。”含珠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 她知道周文嘉喜欢“她”,但周文嘉只是对她好,没有直言,那她就没法主动戳破那层窗户纸,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如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周文嘉真没有死心的话,下次多半会表白心迹,那时含珠也没有顾虑了。 “我走了。”该说的都说了,含珠绕过挡在身前的高大男人,匆匆离去。 程钰站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她头也不回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垂下眼帘,靠在了葡萄架上,她刚刚靠着的位置。 人走了,余香还在。 重新取出那个香囊,程钰细细摩挲上面的针脚。 他到底在做什么,不能随心所欲靠近,又舍不得利落地走,可她是好人家的姑娘,是温柔守礼的小家碧玉,他屡次冒犯,她早晚有一天会厌了他吧? 或许,已经厌了。 下午歇完晌,方氏请含珠姐妹去水榭打叶子牌,等天凉快些再回去。 含珠领着弟弟妹妹过去时,发现只有方氏与周文庭坐在里面。 “怀璧有事先走了,文嘉还在睡觉,幸好你庭表哥也会玩牌,就让他给咱们凑手吧。”方氏笑呵呵地道。 “那我呢?”阿洵嘟起嘴问,“我也要玩。” 方氏早有准备,从身后拿出一个空荷包给他,“阿洵帮姐姐收钱,姐姐赢的钱都给阿洵买好东西吃。” 小孩子 好糊弄,阿洵立即高兴地笑了,乖乖坐在姐姐旁边。 可惜含珠心里有事,常常走神,一次都没赢,就当出钱的了。眼看四喜又数了两颗银豆子给凝珠,阿洵瞅瞅凝姐姐那边堆着的一堆豆子,着急坏了,含珠摸牌他伸着脖子看,凝珠摸牌他也看,仿佛能看懂似的。 因为盯得紧,叫他看到凝姐姐在桌子底下比划了一个手势,阿洵不懂,但下一刻周文庭打了一张牌凝珠高兴地抢过牌又和了,阿洵眨眨眼睛,忽然就懂了,指着周文庭嚷嚷道:“庭表哥,庭表哥故意喂凝姐姐的!” 小孩子不是第一次看大人们打牌,有些打牌的话他都会说了。 凝珠小脸一下子红了,周文庭淡然自若,笑着问阿洵:“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在阿洵眼里,害姐姐输钱的庭表哥就是坏人,气呼呼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含珠惊讶地看向妹妹,小丫头真的作弊了? 方氏习以为常,大儿子最照顾凝珠,兄妹俩常常联手骗二儿子,眼下拆帮了,方氏乐不可支:“该,叫你们俩糊弄我们,这下让阿洵看见了吧?好了,那些银豆子都是阿洵的了!” 阿洵一听,立即跳下椅子,跑到周文庭与凝珠中间去抢豆子。 玩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谁也不是真想赢钱的,短暂的难为情后,凝珠马上又开朗起来,帮着将豆子往阿洵的荷包里装。周文庭在一旁笑着看,豆子滚到他那边,他伸手一挡,故意用手指中指的缝隙夹住豆子。 “豆子呢?跑你那边去了一个。”阿洵都盯着呢,一颗都不能少。 周文庭露出手背给他看,低头看地上,“掉下去了吧?” 阿洵真的去找,凝珠刚要找,看见周文庭反过来的手。 她扑哧笑了出来。 含珠见妹妹跟周文庭相处的好,如亲兄妹般,自己那点烦心事好像也不重要了。 ☆、第50章 自楚淮抬了三条龙舟回府的消息传开后,云阳侯府的丫鬟小厮们就都在盼望端午节快点到了,城外龙舟赛年年有,他们困在府里没机会瞧,如今不出家门就能看到热闹,怎能不期待?再说楚家的老爷少爷们个个都是好容貌,小丫鬟们春.心荡漾,更是翘首企盼。 初五一早,大夫人洗漱后服侍丈夫穿衣,想到上午的龙舟赛,忍不住笑道:“你说你,都快抱孙子了,还陪着小辈们瞎折腾,传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大老爷无奈道:“二弟都答应了,我不答应,岂不显得我怕了他?反正是为了讨好你们,一年就这么一回,你就别再打趣我了。” 大夫人揶揄地点点他胸膛,“你是大哥,既然要比,第一不行好歹拿个第二,别输得太难看。” 大老爷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对自己很有信心。龙舟不同于打仗,功夫不重要,拼的是力气,他虽然是个文官,年少时却是同楚倾一起练武的,这些年坚持晨练,身强体壮,不比楚倾差多少。老子难分伯仲,儿子远远胜过楚泓,加起来还会输?至于三房那边,孩子们三叔最不中用,楚淮也就比楚泓强一点,跟楚渊完全没法比,所以他们大房就算拿不到第一,肯定也能捞个第二。 夫妻俩收拾好了,出门时,楚渊楚蔷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一家四口一起去了荣禧堂。 三房那边,三夫人也在念叨这事,瞪着儿子道:“比比比,就你花样多,今天要丢人了吧!” 楚淮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那可未必,娘别太看不起我跟父亲。” 兄长笑得有些坏,楚蓉眼睛转了转,走过去问他,“哥哥是不是有什么奇招啊?快点告诉我,你要是确定能赢,我就把彩头压你身上,否则你可别怪我压旁人。” 楚淮这会儿又装神秘了,摇着扇子道:“输赢天定,谁能有十分把握?蓉蓉不用给哥哥面子,你想压谁就压谁,万一因为压我输了银子,回头哥哥掏钱补你。好了,咱们过去吧,别让老太太那边等咱们。” 楚蓉嗤了他一口,兄妹俩相视一笑,并肩出了屋。 三老爷看着孩子们的背影,侧头同妻子感慨,“一眨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他们三四岁的时候。”说完瞅瞅妻子,见妻子这么多年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娇美如初,不由握住她手,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你没变,瞧着还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哪像我,越来越不能看了。” 男人甜言蜜语,三夫人 抬头看他,其实楚家哪有丑男人,自己的丈夫就算胖了,依然是个美男子,不过再好看,站在那人跟前,都如萤火与皓月,天壤之别。 所以那年她与小周氏一起赏花,偶然遇见楚家兄弟,她们都先看向了楚倾,看最京城最出众的男人。楚倾兄弟呢,则同时将目光投在了小周氏身上,那个在容貌上始终压她一头的好姐妹。 没过多久,楚倾去周家提亲,她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既羡慕小周氏被那样的男人看上,遗憾为何不是自己,同时也替小周氏担心,怕她降服不了楚倾,不得善终。她好心去劝说,小周氏开始还试图用道理反驳,后来大概是嫌烦了,冷眼问她:“既然你觉得嫁给楚倾不会有好结果,为何也倾慕于他?如果今日他是向你提亲,你会拒绝吗?无非是嫉妒我得了他的喜欢罢了,想取而代之,装什么好心?” 直到那时,三夫人才意识到,小周氏根本没把她当好姐妹,否则怎会如此猜忌她? 两人吵了一架,很快又在方氏的劝说下和好了,至少表面上是好的。小周氏嫁过去不久,她随父母去九华寺上香,遇见现在的丈夫,或许是京城第一美人成了他的嫂子,这次丈夫终于看见了她,登门提亲。 她与小周氏又成了妯娌,一个是侯爷夫人,一个是得仰她鼻息的弟妹。 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样子。 侯府正院,含珠姐弟、楚泓兄妹都聚到了上房。 含珠穿了身白底绣浅蓝梅花的褙子,明眸皓齿,清新灵动。楚蔓则穿了身桃粉色的裙子,发上戴着粉碧玺蝴蝶簪,粉粉嫩嫩的,衬得那白净小脸越发娇嫩可人。 姐妹俩一个婉约如玉兰,一个人娇俏似朵粉楚蔷,都是顶尖的姿色。楚倾看了赏心悦目,转而问楚泓,“这几天划桨练的如何了?” 楚泓有些尴尬地道:“划是会划了,就是速度不快。” 楚倾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情况,笑着问小儿子,“三哥没有大哥二哥力气大,阿洵帮帮三哥?” 阿洵不喜楚蔓这个四姐姐,连带着也不喜欢四姐姐的亲哥哥,马上拒绝:“不,我要陪姐姐!” 楚泓摇头笑,并不介意。 楚倾摸摸小儿子的脑袋,率先朝东院走去。 楚家这顿早饭吃得十分热闹,饭后男人们先去湖边准备,女眷留在屋里说话。 日头渐渐升高,楚渊过来请人,“祖母,画舫已经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就 过去吧?” 男人剑眉星目,身材高大,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沉稳内敛。 老太太一边起身一边好奇地问,“怎么换了这样一身?” 楚渊嘴角扯了扯,“二弟让人准备的,我们穿黑,二叔那边穿白,三叔他们穿红,便于区分。” 老太太惊讶地看向三夫人。 三夫人好笑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看他们爷几个,弄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就是这样才有意思,”老太太笑呵呵的道,“走吧,咱们快去瞧瞧。” 阿洵大眼睛盯着前面楚渊的身影,仰头对姐姐道:“我也想穿白衣服。” 他想跟爹爹穿一样的。 含珠刚要哄他,前面楚渊回头道:“四弟也有,你二哥给你准备了,在船上放着。” 听说有自己的衣裳,阿洵高兴坏了,看这个冷冷的大哥也不觉得害怕了,美滋滋地笑。 这么大的孩子最招人喜欢,楚渊多看了堂弟两眼,回头时目光无意扫过含珠,就见小姑娘正低头看弟弟,脸上带着浅笑,温柔娇美。 察觉他的注视,含珠疑惑抬起头,楚渊本能欲躲,又觉得兄妹俩对上眼也没什么,躲了反而奇怪,就大大方方地跟堂妹撞了个对眼。 对于含珠而言,楚渊楚淮这两个她很少打交道的堂兄同陌生人差不多,四目相对,含珠挺别扭的,马上别开了眼。 楚渊皱皱眉,刚觉得堂妹举止古怪,转瞬想到堂妹忘了曾经,对他有这种面对陌生人的反应也可以理解,除了阿洵,她对家里谁不客气?也只跟自己的妹妹关系比较近罢了。 回过头,他不再多想。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湖边。 大户人家过节,对下人们要求也松泛些,今日有热闹,各院的小厮丫鬟们都赶到湖边来了,三五成群站在岸边柳荫下,窃窃私语。 含珠眺目看去,只见湖边停着一艘双层画舫,不远处三条龙舟齐头并靠,每条龙舟上都坐了六个划桨手,身穿三色衣裳,还有一个站着擂鼓的,最前面两个位置空着,留给主子们坐。 画舫前面,楚倾领先而站,一身白衣胜雪,乌发用玉冠束在头顶,翩然若仙。 老太太微微眯着眼睛夸道:“瞧瞧侯爷这气度,把三个少年郎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他还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至今都没人能把他挤下去。” 大夫 人笑而不语,三夫人多看了楚倾一眼。 “爹爹,”阿洵见父亲如此英武,兴奋地大喊,“爹爹,我要跟你穿一样的衣裳!” 楚倾大笑着走过来,抱起儿子道:“好,咱们穿一样的,过几年阿洵长大了,咱们爷仨一起陪你大伯父三叔他们比赛。” 阿洵高兴地点头。 送女眷们上了画舫,男人们就去龙舟上了。 画舫带着女眷们缓缓朝湖对岸行去,清风徐徐,从四面吹过来,十分的惬意。 楚蓉站在二层船头凭栏赏景,含珠与楚蔷待在里头陪长辈们说话,阿洵现在已经换了一身白衣,低头自己新鲜着玩儿。楚蔓照旧闷头不语,歪着脑袋眺望龙舟那边。 等画舫到了对岸,后面传来咚咚的擂鼓声。 龙舟赛要开始了。 老太太由大夫人三夫人扶着去了船头,楚蔷楚蓉分别站在各自母亲旁。船头够宽,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含珠就牵着阿洵站在了三夫人母女左侧,吩咐四喜守在阿洵另一边,主仆俩一起看着小家伙。 其实船栏只比含珠腰略低点,大人们得非常不小心才会掉下去,阿洵个子矮,完全不用担心。 楚蔓落后一步,虽然不愿跟含珠在一起,现在这情形,她也只能凑过去,挨着四喜站了。 刚刚的鼓声只是提醒她们注意,紧跟着又连续传来三声响鼓,下一瞬,岸上鼓停了,龙舟上的不约而同咕咚咚咚响了起来,三条龙舟宛如刚从酣睡中醒来的游龙,争先恐后向前。 出乎意料的,竟是三房领先! 楚倾心知有古怪,但此时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不想在儿女面前丢脸,他一边吩咐众人全力以赴,一边大声逼问侄子,“你那龙舟上是不是有机关?有的话你马上去掉,不然回头被我翻出来,今天你都别想上岸!” 楚淮哈哈笑,扭头回他,“二伯父此言差矣,咱们只说赌输赢,可没说不许投机取巧,二伯父若不想比,或是输不起,那我现在就弃桨不玩了,主动认输。” 楚倾功夫超群,嘴皮功夫还真不如侄子,狠狠瞪他一眼,全心划船。 三房耍诈领先一步,大房二房齐头并进。 画舫上,含珠目不转睛地瞧着,正为楚倾父子终于超出大房些许紧张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余光里桃色衣角一闪,有人直直朝湖里栽了下去。 是楚蔓! 扑通一声巨响,惊动了所有人。 楚倾猛地站了起来,听画舫上有人大喊四姑娘,顿时丢了船桨,跳入水中去救女儿。 那边堤岸上,同样过来看龙舟赛的夏姨娘见女儿落了水,双腿发软,直接晕了过去。 ☆、第51章 楚蔓落水,楚家的龙舟赛不欢而散。 因为只是个庶出姑娘,大夫人三夫人都没有留在这边等消息,楚蔷楚蓉是同辈的堂姐妹,不管是真心担忧还是为了明面上的姐妹情分,都留了下来,与含珠姐弟并排站在一块儿,看郎中为昏迷不醒的楚蔓号脉。 “四姑娘应该只是受惊过度,其他的还得等四姑娘醒了老夫再做诊断。”郎中从床前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楚倾道。 楚倾颔首,吩咐下人请郎中去客房看茶。 郎中走了,他看看守在床边不停抹泪的夏姨娘,神色凝重的长子,目光落到了女儿跟两个侄女身上,“蔓蔓应该没有大碍,蔷蔷蓉蓉你们先回去吧,给长辈们报个平安,菡菡,你去送两个妹妹,然后带阿洵回莲院,这边不用你惦记。” 单凭他的神情语气,判断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被楚倾派人关起来的四喜还有其他几个凑在她们那边看龙舟赛的丫鬟,含珠轻声朝楚倾告辞,牵着明显受了惊的阿洵走了,与楚蔷楚蓉道别后,姐弟俩回了莲院。 “姐姐,四喜为什么要推四姐姐啊?”姐姐帮他换衣服的时候,阿洵小声地问。 如意抱着换下来的衣裳正要出去,听到这话,难以置信地回头。湖边的事她听到消息了,听说柳枝指认四喜推楚蔓下的水,如意根本不信。她与四喜过来是保护姑娘小少爷的,楚蔓使坏她们会出手,楚蔓老老实实的,她们也不会主动惹事给姑娘找麻烦,可是听小少爷的语气…… 含珠帮男娃系好最后一颗中衣花扣,见如意在那边站着,知道她担心什么,她轻轻点了点阿洵的耳朵,给他解释道:“四喜没有推四姐姐,阿洵不能因为听柳枝这样说你就信了,有些人会撒谎,比如柳枝说我不喜欢阿洵,阿洵信吗?” 阿洵摇头,扑到姐姐怀里,“姐姐最喜欢我了,柳枝撒谎,她真坏!” 如意松了口气,出去做事了。 阿洵在姐姐怀里拱了拱,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那柳枝为什么要撒谎啊?” 小孩子最喜欢问问题,这个含珠却不好回答,因为她也不清楚柳枝的想法。含珠很确定四喜没有做,柳枝咬定四喜,既可能是她撒谎诬陷四喜,又可能是有其他人推了楚蔓,因为对方逃得快,柳枝看过来时只见到了四喜,那么在柳枝眼里,变成了四喜害人,她“没有撒谎”…… 宅门里人人都不简单,她都能做出以假乱真 的事,柳枝是演戏诬陷还是误会,含珠真说不准。 万一是后者,那真正推楚蔓的人是谁?又或者,是楚蔓自己跳下去的? 忆起楚蔓对她的敌意,故意设局冤枉她,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但人都被楚倾带走了,她现在能做的,唯有等待楚倾的审问结果。 楚倾没有急着去审人,他坐在床边,默默守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儿。女儿才十一,即便全身湿透抱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轻飘飘的让人越发心疼,而他还记得小女儿周岁两岁三岁的那些年,娇娇地扑到他怀里,让爹爹抱抱。 他对长女有愧,从今以后他也会更看重长女,多多补偿她,但论父女情分,他跟小女儿更深,毕竟他跟长女错过了十来年的相处时光,而那些年,他都在疼爱小女儿。现在想想,楚倾更觉得对不起长女,可他与小女儿十年相处处出来的父女情,也都是真的。 “侯爷,蔓蔓怎么还不醒啊?”夏姨娘红着眼圈问,双手一直握着女儿的小手。 楚倾看看母女俩握在一起的手,再看看脸色苍白的小女儿,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长女。 长女从梅丘上摔了下去,她昏迷的时候,身边都有谁?她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又是谁?小女儿掉到水里,他亲自救女儿上岸,为她请郎中,守在她旁边,而长女出事的时候,他远在辽东…… 那刚刚长女看到这一幕,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特别是柳枝还指认是她的丫鬟推的人。 楚倾突然坐不下去了,起身道:“我先去莲院,蔓蔓醒了马上派人去喊我。” 夏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抬起头。 楚倾已经抬脚往外走了,楚泓出去送他,出了堂屋,楚倾吩咐儿子好好照顾妹妹。等到出了院子,楚倾慢慢顿住,回头看看,沉声对富贵道:“去喊晚云过来,让她代我守着四姑娘。” 富贵心中一凛,瞅瞅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大姑娘在侯爷心里的地位。四姑娘落水,任谁都看得出侯爷的紧张与心疼,可即便是这样,侯爷也不信大姑娘会害人,所以他不在的时候,马上派晚云过来盯着,如此四姑娘醒了,夏姨娘就是想趁侯爷不在嘱咐或提醒四姑娘什么都不行。 莲院。 听丫鬟说楚倾来了,含珠很是吃惊,赶紧放下碗,帮阿洵擦擦嘴道:“咱们去接爹爹。” 阿洵瞅瞅白瓷碗里姐姐给他做的甜甜杏酱,很是 恋恋不舍地跟着姐姐往外走,还没出门,楚倾先进来了。 “爹爹!”阿洵快步跑到爹爹跟前,仰头求他:“爹爹,柳枝撒谎,四喜没推四姐姐,爹爹把她放了吧?”姐姐的两个丫鬟,他更喜欢爱笑爱闹的四喜,所以想要四喜快点回来。 含珠头大如斗,难道以后她每给阿洵解释一件事情,都要叮嘱他别对旁人说? “爹爹别听弟弟胡说,四喜有嫌疑,理该关着的。”含珠坦然地道,再低头看一脸迷惑的弟弟,“阿洵别着急,爹爹查清楚了就会放了四喜的。” 底气十足的样子。 楚倾笑了,女儿看着柔弱,平时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真出事时却敢替自己的人撑腰,毫不怯弱,这才是真正侯门嫡女该有的样子。 他抱起儿子,笑着道:“阿洵放心,过两天爹爹就放四喜回来。” 说话时目光投向了女儿。 男人目光温柔平静,含珠看懂了,楚倾是在告诉她,他相信这事与她无关。 含珠心头起了丝涟漪,就像顾老太太冤枉她偷盗时隔壁的长辈站出来替她辩解,那种被信任的感觉,比什么言语安抚都更让她暖心。 她身体放松下来,请楚倾落座,疑惑问道:“妹妹醒了吗?爹爹怎么过来了?”刚开始她以为楚倾是要兴师问罪来的,这会儿看着完全猜错了。 “还没醒。”楚倾简单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瞅着桌子上的白瓷碗问:“这里是杏?你做的?”清新诱人的果香扑面而来,楚倾抓起儿子的小勺子尝了一口,品了会儿道:“太甜了。” “沾馒头吃!”阿洵抢着给爹爹解释,“还沾排骨,可好吃了!” 楚倾捏捏儿子胖乎乎的小脸蛋,笑着道:“你姐姐做东西好吃,都便宜阿洵了。” 阿洵嘿嘿笑。 含珠这才道:“爹爹派人送过来一筐杏,我试着做了几罐杏酱,想着爹爹不爱吃甜的,就没送爹爹,老太太大伯母三婶那边都送了的。” 女儿温婉懂事,楚倾欣慰道:“好,菡菡手艺越来越好了,不过你也别总去厨房,那里烟气重,小心熏到。”女儿娇娇滴滴的,哪能总跟锅碗瓢盆打交道。 含珠听话地点头。 楚倾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说给女儿听的,告诉她如果她昏迷时他在京城,他肯定也会日夜守在女儿旁边,可是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坚强独立的女儿,他说不出口了。 说了有什么用,对于长女而言,他永远都不是一个好父亲,哪怕女儿不怨他了,他自己也会记得。 “你继续喂阿洵吧,我去看看你妹妹,兴许只是她不小心摔的,柳枝不明情况才胡说八道。”楚倾站了起来,转身前点了点阿洵的小嘴,一本正经地道:“吃几口解解馋就行了,别一下子吃太多,小心牙里长虫子。” 阿洵吓得捂住嘴。 楚倾大笑出声,抬脚走了。 含珠送他到堂屋门口,望着沿着走廊离去的男人,心中奇怪,这人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百思不得其解,含珠索性不想了。 而楚蔓那边,夏姨娘低着脑袋看女儿,脑海里一片纷杂。 侯爷打发晚云过来盯着她,是已经查到什么了吗?女儿对嫡姐早有不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连她都害怕女儿为了争宠想出了这招苦肉计,侯爷会不会也这样想? “娘……” 耳边传来细弱的呼唤,夏姨娘猛地回神,就见女儿眼睛还没有睁开,眉头蹙起,梦呓一般。 “蔓蔓醒醒,姨娘在这儿呢。”夏姨娘忍着心酸,落泪唤道。 楚蔓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床边温柔的母亲,也看到高大威严的父亲从远处走了过来。 楚蔓眼睛一酸,后怕地哭了起来:“爹爹,有人要杀我,我害怕……” 当时她紧张地望着父亲兄长的龙舟,就差大声替他们鼓劲儿了,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她不受控制朝栏杆外跌了出去,回头时,看到四喜的脸。 楚蔓又怕又恨,泪眼模糊地道:“爹爹,是四喜推得我!” 夏姨娘心提到了嗓子眼。 楚倾眸光变了变,沉声问道:“蔓蔓确定是四喜推得你?” 楚蔓哭着点头,大概是太委屈太害怕,越哭越止不住,看起来可怜极了。 ☆、第52章 楚倾将夏姨娘楚泓晚云等人都打发了出去,他坐在床前哄女儿:“蔓蔓不哭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跟爹爹说说,你真看见四喜动手了?” 楚蔓继续抽搭了会儿才止住泪,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是,有人突然推我,我掉下去的时候回头看,四喜手还没收回去,爹爹,你要替我做主啊,我,我都没惹过她,她……” 楚蔓忽的住了口,一脸难以置信。 她没有惹过四喜,但她招惹过楚菡,楚菡是不是怀恨在心?是不是看她最近乖了爹爹又开始对她好了,楚菡心里不痛快,才唆使四喜推她落水,万一她淹死了,楚菡好独占爹爹的宠爱? “爹爹,”楚蔓越想越怕,白着脸抓住楚倾的手,“爹爹,姐姐她……” 楚倾紧紧盯着小女儿,没有错过楚蔓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而他也太了解这个女儿,她会使小心思,但她还没练到不漏破绽的地步,好比上次向嫡姐讨要月华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把戏。 所以女儿确实看见四喜伸手了,因此认定是四喜推她,很快又联想到嫡姐要害她。 但楚倾也相信自己的长女。 他稳稳扶住小女儿肩膀,另一手温柔地替她擦泪,“蔓蔓听我说,四喜伸手可能是为了救你,未必是推完你要收回去,你仔细想想,推你的人在你什么方向。”当时柳枝四喜分别站在女儿左右,想要不引人注意,只能从两侧发力,女儿肯定有感觉。 楚蔓震惊地看着男人幽如深泉的眼睛。 父亲这样说,是怀疑柳枝推她?如果没有怀疑,为何要这样问?可柳枝是她的贴身丫鬟,忠心耿耿,父亲放着最有理由害她的四喜不怀疑,甚至不信她亲眼所见的证词,是铁定心要维护嫡姐吗? 楚蔓心里发凉,她低下头,忍住咬嘴唇的冲动,哭着道:“右边,她从右边推的我。” 她右边,是四喜。 楚倾目光变冷,“抬头看我,再说一遍。” 听出男人话里的冷意,楚蔓心中一慌,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能再改。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信,知道父亲不忍心看她哭,她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道:“右边,她使劲儿推在我腰上,还往上提了我一下。” 自以为能骗到人,殊不知她慌乱扑闪的眼睫早泄露了她的心虚。 楚倾忽的站了起来。 楚 蔓茫然地抬起头,对上男人冷漠的脸,就在她心慌自己是不是被看破了的时候,楚倾平平静静地道:“我问你最后一次,那人是从哪边推的你,你再撒谎,我就认定是你自己跳下去的,要与柳枝一起诬陷你姐姐,好让我厌弃她。” 楚蔓面白如纸。 楚倾见她不说话,转身要走。 楚蔓一下子从床上扑了下来,跪着拦住他,哭得肝肠寸断:“爹爹别走,我,我是撒谎了,当时太乱,我不记得是哪边推的我,可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啊,我也没有跟柳枝诬陷姐姐,爹爹你信我,我真没有,我没有……” “知道了,回床上去吧,好好养病,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敢跟我耍心眼,我不会再信你的任何话。”楚倾没有看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姨娘等人就在外间,将里面父女俩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晚云面无表情,楚泓望着窗外,神情复杂,只有夏姨娘泪流满面,楚倾一出来,她立即跪下磕头,“侯爷,蔓蔓受了惊吓胡言乱语,求侯爷体谅她落水害怕,别跟她计较行吗?这事肯定不是大姑娘做的,回头贱妾带蔓蔓一起去给大姑娘赔罪,求侯爷别怪蔓蔓……” 楚倾没理他,朝楚泓道:“走,随我去审人。”姐妹俩之间有罅隙没有太大关系,但长子与次子就算不能亲如一母同胞,也不能心怀怨愤。他带上长子一起审问,好让长子真正相信非嫡姐害人,而不是他给个结果,长子碍于父威信了,心里却不服。 父子俩一前一后去了正院。 除了四喜柳枝,还有六个丫鬟,一个是荣禧堂的二等丫鬟红羽,一个是三夫人的大丫鬟水云,一个是楚蓉的贴身丫鬟弦音,另外三个则是含珠安排在画舫上端茶倒水的小丫鬟。 红羽跪在那里,很是镇定,楚倾问她,她从容回道:“老太太这边挤满了,后面也没有地方,奴婢见西侧还有空地,就跑那边去看了,旁边有人惊呼,奴婢回头,只瞧见四姑娘掉了下去,没瞧见是如何落的。” 楚倾目光移向水云。 水云能做三夫人的大丫鬟,遇到事情自然也很冷静,“回侯爷,奴婢与弦音原本在夫人姑娘身后伺候的,后来龙舟赛越来越激烈,奴婢们心痒痒,见老太太那边的姐妹们都挤到了船头,奴婢们也忍不住往前面凑,但奴婢二人站在柳枝左侧,柳枝可以作证。” 柳枝低头默认。 楚倾看看她们,又问红羽:“你当时站在何处?” 红羽道:“奴婢去得晚,只有船角一个位置,奴婢就站那儿了,左边无人,右边是弦音。” 弦音点头附和:“是,奴婢还与红羽姐姐说话来着。” “你们呢?你们站在后头,看见谁从四姑娘身后走过没有?”楚倾问最后的三个小丫鬟。 三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两个站在阿洵身后,有四喜作证,一个站在红羽弦音后头,都称当时一心看龙舟赛,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们旁边之人可有离开过?”楚倾一个个盯着问。 众女左右看看,都摇头。 柳枝越发肯定是四喜推的了,指着四喜道:“侯爷,就是四喜推的姑娘,我亲眼看见的!” 四喜真是后悔死了,狠狠等她一眼,直视楚倾道:“侯爷,奴婢离四姑娘近,见她要掉下去了,伸手想抓住她,可惜迟了一步,谁想竟因为这样被柳枝冤枉!要奴婢说,就是四姑娘不小心掉下去的,当时四姑娘踩到底下的栏杆上看龙舟赛,柳枝劝四姑娘下来,四姑娘不听,奴婢就没多余劝,结果四姑娘意外落水,想必柳枝怕侯爷责怪她没有照顾好四姑娘,才将脏水泼在奴婢头上!” 她声音清脆,中气十足,听起来没来由让人信服,至少旁边跪着的一溜丫鬟都怀疑地看向了柳枝。柳枝额头冒汗,对上楚倾凌厉的目光,她瑟瑟发抖,颤着音替自己辩解:“不是,四姑娘站得稳稳的,没有人推她她绝不会掉下去!” 如果站在栏杆上真那么危险,她硬拉也会拉姑娘下来,分明就是四喜推的! “也就是说,你只看见四喜伸手,没看见四喜推姑娘?”楚倾沉着脸问。 柳枝原本因为指责四喜神情十分激动,此刻被楚倾这样问,她眼神立即就变了,咬着嘴唇,似是想撒谎又无法马上下定决心,同楚蔓撒谎前的犹豫模样如出一辙。 楚泓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同父亲道:“父亲,妹妹贪玩无意落水,柳枝冤枉四喜推卸责任,这等丫鬟,护主不力心术不正,还是发卖了吧。”之前听妹妹咬定有人推她,他还信了,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妹妹对嫡姐的怨恨,竟然在短短时间想到利用这事诬陷嫡姐,与柳枝不谋而合。 柳枝如坠深渊,膝行着爬到楚泓身前,哭着求他:“三少爷,奴婢冤枉啊,四姑娘那么大的人,怎么会自己站不稳落水?她……” “四姑娘多大?她才十一,她做那么危险的事你都不管,侯府留你何用?” 楚泓一脚踹开这个没用的丫鬟,若她看好妹妹了,妹妹就不会落水,也不会犯糊涂冤枉嫡姐,更不会因此让父亲不快。 “拉出去,打二十板子再卖了。”楚倾突然开口,也是结了这个案子。 富贵马上带人堵住柳枝的嘴,将她押了出去。 楚倾吩咐楚泓:“你去看看蔓蔓,给她解释清楚。” 楚泓白着脸退了出去。 楚倾靠到椅背上,摆手撵眼前的一溜丫鬟:“你们也都回去吧。” 众丫鬟齐声告辞,转过身,先后往外走。 楚倾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碗,回想几女在船头的位置,他朝紧挨着柳枝而站的水云看了过去。 水云一无所觉,出门后与弦音一起回了三房的西院。 “怎么说的?”三夫人打发走其他丫鬟,单独问水云。 水云低声道:“如夫人所料。” 也怪楚蔓自己不小心,她若老老实实站着,她未必能轻易得逞,偏偏楚蔓踩着底下的栏杆,上半身几乎都要趴了出去,那她稍微往后错一步,趁他人不注意伸手一推就够了,柳枝那个蠢货,果然将罪名推到了四喜身上。 三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楚倾现在宝贝嫡女,本能地会站在嫡女那边,如今认定是柳枝诬陷,肯定会迁怒夏姨娘与楚蔓,如此夏姨娘楚蔓还能忍下去? 人一旦失去理智,往往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她就等着看热闹了。 楚蔓屋里,夏姨娘听完楚泓的解释,都愣住了。 楚泓语重心长地劝妹妹:“算上这次,妹妹两次针对姐姐,都惹了父亲不快,以后你还是安分些,别再闯祸了。” 楚蔓受了委屈,兄长不心疼她反倒责怪她,不由气得浑身发抖:“爹爹不信我,你也不信我,楚菡到底有什么好,你们都信她不信我!”趴在夏姨娘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楚泓见她冥顽不灵,无奈地叹口气,对母亲道:“娘你好好劝劝妹妹,我先走了。” 看着儿子出了门,夏姨娘抿抿唇,扶起女儿最后一次问道:“蔓蔓,你跟娘说实话,真的有人推你了?” 楚蔓哭着点头,“娘,我该怎么办啊,爹爹哥哥都不信我,都信楚菡……” “蔓蔓不哭,娘信你。”夏姨娘紧紧搂住女儿,嘴上柔声哄她,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 府里的一切变 化,都是从楚菡失忆开始的。她以前没有怀疑其中真假,是因为楚菡摆出了与女儿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但亲眼目睹女儿落水险些丧命,夏姨娘不得不怀疑,楚菡的失忆是装出来的。先装柔顺讨好楚倾,再故意激女儿针对她,让女儿在楚倾那里留下欺负嫡姐的底,如今彻底赢了楚倾的信任,时机成熟,楚菡便朝女儿报仇了。 好深的心机! 是武康伯府的人指点的吗? 那这次没有成功,下次又会使什么手段? 搂着怀里单薄的女儿,夏姨娘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既然楚菡能装,她便拆穿她的真面目给楚倾看。 含珠对侯府众人的心思一无所知,对她而言,楚倾没有怀疑她,还了四喜的清白,处置了罪魁祸首柳枝,这事也就过去了,她更发愁的,是即将到来的楚菡生辰。 周文嘉到底死心没有?他没死心,程钰又打算如何演? 男人温柔的眼低沉的嗓音再一次涌入脑袋,含珠不由失了神。 楚倾疑惑地瞧着她,见女儿对着菜碟里的清蒸鲈鱼发呆,就给她夹了一块儿,笑道:“想吃就吃,别总吃素菜,你看你,阿洵越来越胖,你越来越瘦了。” 含珠看看碗里的菜,脸慢慢红了,她没馋鱼…… 楚倾无声地笑。 女儿不爱跟他撒娇,他就喜欢看女儿害羞脸红,只有这时候父女俩的关系才亲近了些。又给阿洵夹了块儿鱼肉,确定没刺儿才喂到小家伙嘴里,楚倾看着女儿道:“后天菡菡生辰,想要什么礼物?你说,爹爹都送你。” “我想要小龙舟。”阿洵仰起脑袋,讨好地道,“大的我划不动,小的能划动。” 楚倾捏他脸,“我又没问你,姐姐先说,姐姐说了爹爹一起给你们买。” 阿洵听了,马上催姐姐快说。 含珠没什么想要的,看着阿洵道:“爹爹给阿洵买就行了,我不用,我那边什么都有。” 女儿跟他客气,楚倾想了想,道:“这样吧,明天下午爹爹早点回来,带你们俩去七巧楼挑首饰,菡菡长这么大,爹爹还没带你去逛过首饰铺子。” 温柔目光里带着歉疚。 含珠婉拒两次,楚倾非要坚持,她只好应下。 ☆、第53章 答应要带女儿去逛首饰铺子,这日楚倾便提前半个多时辰回了侯府,派晚云去莲院知会姐弟俩,他先去浴室沐浴,白日出了一身汗,洗洗干净,换身衣裳再陪儿女。 洗好了,楚倾挑了身浅灰色绣如意云纹的夏袍,系上女儿孝顺他的腰带,瞅瞅镜子,心情很是不错。听外面小儿子疑惑地问爹爹是不是真回来了,楚倾笑笑,大步走了出去。 “爹爹!” 阿洵高兴地跑到爹爹身前,迫不及待地指着姐姐跟他显摆,“爹爹,姐姐今天特别好看!” 楚倾一出来目光就落在女儿身上了。 女儿出事前喜欢穿大红色的衣裳,出事后反而偏爱素色,除了几次出门做客打扮地招摇些,在家都是素素淡淡的,夏日里看起来十分清爽。今日女儿却穿了身水红色绣玉兰花的褙子,乌发里插一支金镶红宝石步摇,耳垂上戴了水滴状的红玛瑙坠儿,轻移莲步走进来,满室生光。 即便是看惯了的女儿,楚倾也看呆了。 含珠微微低头,眼睫颤了颤。 她没想刻意打扮,但因为顾衡来了京城,说不定两人什么时候就遇上,含珠仔细想过,才决定以后出门除了去武康伯府,她都会尽量穿戴地招摇些。一来楚菡出了孝,她总是素淡打扮有些奇怪,将来事发这也会成为楚家人质疑的地方,二来顾衡熟悉她的性子,在顾衡眼里,她是温婉守礼的好姑娘,生父过世不足三年,她绝不会穿红,如此她反其道行之,更容易打消顾衡的怀疑,让他确信她真的是楚菡,是一个与他前未婚妻容貌相似的侯府贵女。 “爹爹衙门里的事情都忙完了?”男人一直盯着她不说话,含珠主动开口道。 楚倾回神,并未因方才的失态尴尬,女儿长得好,他看呆了也没什么奇怪的。摸摸儿子脑袋,他在主位上落座,喝口茶才回道:“嗯,这会儿兵部没什么事,所以有空陪你们。菡菡这身打扮不错,往后多穿些红衣裳吧,比你三妹妹好看多了。” 以前旁人都说楚家姑娘里三姑娘最好看,虽然是亲侄女,将女儿比下去了,楚倾也不爱听,分明是他的菡菡以前不会打扮,现在拾掇起来,立即甩了侄女一条街。 楚倾说话向来都比较直,含珠多少都习惯了,装羞低头。 阿洵靠在爹爹腿上,歪着脑袋瞅姐姐,越看越喜欢,“姐姐比三姐姐好看,姐姐最好看。“ 英雄所见略同,楚倾捏捏儿子的小胖手,笑着叮 嘱他,“阿洵自己知道就好,到了外面可别这么说。”小姑娘都爱比较,被侄女听见,心里肯定不痛快。 阿洵已经有点小聪明了,嘿嘿地笑。 一家三口坐了会儿就出门去了,同乘一辆马车。 楚倾不太讲究规矩,将儿子抱在腿上,一手挑着窗帘,指着马车经过的人家给阿洵介绍。阿洵东瞅瞅细看看,总有一堆问题,楚倾耐着性子答,实在答不上来的就一本正经地糊弄过去,含珠笑着听,偶尔也会往外面看两眼。 待马车拐到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上,路上行人渐多,楚倾就放下了帘子,侧头对含珠道:“再有一刻钟差不多就到了,我已经派人在望月楼定了席面,挑完首饰咱们直接去那儿吃。放心,爹爹特意嘱咐他们做了长寿面的。” 京城这边,生辰前一天晚上都吃长寿面讨吉利。 男人期待地看着她,含珠柔声道谢,垂眸遮掩了心中复杂。如果楚菡没有死,现在楚倾这样对她,楚菡应该会高兴吧?可惜楚倾想要补偿女儿,却不知他的女儿早已离世,她呢,又有了一个疼她的父亲,但这是别人的,她想孝顺的…… 怕自己神色不对,含珠及时打住了对父亲的怀念,轻轻挑起一角窗帘,佯装往外看。 小姑娘肤白若雪,侧脸娴静,长长的眼睫微垂,无端流露出一丝伤感。 楚倾瞧着女儿,回想方才他热络讨好只换来女儿淡淡的回应,长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该怎么做,才能打消父女中间的隔膜?他盼望儿女跟他撒娇夸爹爹真好,儿子已经被他哄好了,女儿却好像一直都没有真正接受他这个父亲。 “爹爹,七巧楼有小龙舟吗?”阿洵一心惦记着自己的礼物,这会儿想了起来,抬头问道。 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小脸,楚倾低头亲了他一口,“阿洵的龙舟已经送到咱们家去了,晚上爹爹领阿洵去看。” 专心同儿子说话。 气氛又恢复了轻松,含珠也不再装模作样,放下窗帘,笑着看鬼灵精怪的阿洵。 而他们要去的七巧楼三楼雅阁里,这会儿正在招待一位稀客。 “公子想要看什么?”负责三楼的掌柜是个一身红裙的半老徐娘,姓苏,鹅蛋脸细腻光滑,桃花眼顾盼生辉,上下打量程钰一眼,就猜到这是个大户人家子弟,因此态度很是热情。 女人身上有淡淡的脂粉味,不难闻,程钰却不 想闻,皱眉道:“把你们最好的几样拿过来。” 苏掌柜见他一眼都没往自己身上瞧,心知这是个不懂风月的,便没有多费心思讨好,转过身,连续摆了三个紫檀木匣放到橱柜上,刚要招呼,门口珠帘被人挑起,她侧目一看,笑了,“王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定王手里摇着折扇,凤眼在程钰身上转了一圈,震惊过后笑道:“我说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买东西来的,苏掌柜会不会大失所望?” 程钰面无表情,左手却攥了攥。 孟仙仙与顾衡的婚期定在九月,定王今日是来给表妹订做头面的,本来挺憋屈,看到程钰在这儿,那些不快顿时不翼而飞,将程钰叫到窗前,低声问他:“给你表妹买东西来的?”说话时还朝程钰挑了挑眉,说不出来的风流倜傥。 可惜程钰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定王见到他有多惊奇兴奋,他就有多郁闷,当然脸上看不出来,淡然答道:“我舅母要过生辰,我想送份礼给她。”舅母生辰在六月,就算定王回头去打听,他也不怕。 定王会信才怪,“以前怎么没见你给她买东西?” 程钰嗤道:“难不成我每次买都要让你看见?” 他死鸭子嘴硬,定王不跟他做口舌之争,抓了他胳膊走到柜台前,“好,咱们不扯那个,我是给仙仙打首饰来的,看你应该是第一次来,那我给你出出主意吧。”瞅瞅苏掌柜端上来的首饰,摇头道:“怎么都是小姑娘戴的?挑几样送长辈的来,三旬左右的岁数,别给我拿送老太太的。” 苏掌柜美眸看向程钰。 程钰目光在一根红宝石雕刻的牡丹步摇上多停留了一瞬,才点点头:“换了吧。” 苏掌柜眼力极好,知道这位贵人心有所属了,只是不愿让定王知道,便先将首饰盒放回原位,另取了别的过来。 定王替程钰精心挑选了一对儿雕仙鹤的金镶玉手镯,“你舅母对你极好,是该好好孝敬她。” 程钰没理他,命苏掌柜将东西包起来,付完银子后朝他告辞:“二哥继续挑,我先回去了。” 定王转身跟他走,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难得碰上,二哥请你去望月楼喝酒。”给表妹打首饰不急,今儿个他非要套出程钰到底想送谁首饰。 程钰正要拒他,楼梯下忽然传来熟悉的清脆声音,“表哥!” 程钰低头,就见阿洵穿了镶金边的小白袍,正一步一步歪歪扭 扭地往上走,男娃身后,楚倾一身浅灰夏袍,雍容华贵,俊美无双,他旁边,穿水红绣花褙子的姑娘低着头,落后楚倾半步。 那一瞬,程钰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个就是你,表妹?”耳边却传来一道让他既厌烦又警醒的声音。 程钰低声提醒定王不要乱说话,随即让开楼梯口的位置,客气地喊楚倾侯爷。 楚倾狐疑地看看他,暂且没理会这个外甥怎么会在这儿,先朝定王行礼:“王爷也在啊,幸会幸会。”牵着小儿子教他,“阿洵见过王爷。” 阿洵现在没那么认生了,瞅瞅定王,见这个男人笑得很是好看,就有模有样地行礼,“阿洵见过王爷。” 定王摸摸男娃脑袋,目光却从退到楚倾身后的美人脸上扫过,看清模样马上就收了回来,笑着同楚倾寒暄道:“早就听闻侯爷宠爱儿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钰唇角上扬。 楚倾则在心里狠狠骂了定王一顿,他这半年才开始宠嫡女,先前疼的都是小女儿,定王那句“早就听闻”,可不就是讽刺他的? 不过对方是王爷,还有那么几成希望受封太子,楚倾也犯不着因这点小事得罪他,佯装没有听出来,笑道:“看来王爷已经选好东西了,那楚某恭送王爷。”领着子女退到一侧,做出送人的架势。 定王偏就不走了,摇着折扇对身边的同伴道:“本王的挑好了,怀璧刚刚一心陪我说话,还没给他心上人选好礼物,不如请楚姑娘帮你出出主意?你们是亲姨表兄妹,替未来表嫂选礼物,楚姑娘应该不会拒绝吧?” 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看向含珠。 这样的大美人,程钰真是艳福不浅啊,怪不得当初不顾性命跳水去救。 想到他先前再三否认,定王递过去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程钰面青如铁。 ☆、第54章 含珠认得定王。 当日程钰藏在马车里威胁妹妹,她换了妹妹上车,虽然没有仔细端详定王,大概模样也记住了,后来一行人同船北上,定王的声音她更是十分熟悉,进京后,又从方氏、程钰口中了解到程钰与定王的关系十分亲近,比一般人家的亲兄弟还要亲。 既然是这样,那定王说程钰要给心上人买礼物,肯定也是真的了吧? 原来他有心上人了,怪不得演得那么像,他看她的眼神那样温柔,是因为他曾经同样看过别的姑娘吧? “楚姑娘,你表哥挑来挑去不知道挑什么,你帮帮他?”小姑娘低着头迟迟不语,定王笑着重复了一遍。 程钰想斥责定王胡说八道,但楚倾在场,他若急着辩解,楚倾会不会猜到什么?能做到今天的位子,程钰虽然恨楚倾糊涂害了姨母一辈子,却也不敢低估楚倾的眼力,一旦让楚倾看出他对她动了心,以后恐怕更难见她。 因此他只能默认。 楚倾将女儿的沉默看成了羞于回答定王,不动声色将女儿完全挡在身后,颇有兴致地打量程钰:“怀璧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姑娘?那我是不是该准备好封红了?” 程钰淡笑道:“王爷戏言,侯爷不必当真,我与王爷还有事情要做,不打扰侯爷陪表弟表妹了,告辞。”看了定王一眼,不管定王跟不跟上,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定王没能得逞,很是失望,不过见到了程钰的心上人,他也不虚此行了,下楼时还回头望了几眼,完全就是打量好兄弟媳妇的模样。 定王自以为君子,楚倾却不是那么想的,程钰的脾气他了解,冷冰冰的一个人,根本不懂女人为何物,今日八成是陪定王来逛的。那么定王明明要走了却非要编个理由想留下来,还主动跟女儿搭讪,莫非看上了他女儿?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回头瞧瞧,见女儿脸色发白果然一副受了欺负的委屈样,楚倾连忙哄道:“菡菡不用将这事放在心上,定王与你表哥走得近,他平时就是口没遮拦的性子,特别是在熟人面前,他是借你打趣你表哥的,往后见到他躲远点就是了。” 心里却打定主意,尽量减少女儿与皇家子弟见面的机会。太子未定,圣心难测,他不想搀和夺嫡之争,也不想将娇滴滴的女儿送进皇家那个大火坑。 “嗯,女儿知道。”含珠抬起头,朝楚倾笑了笑,瞅瞅里面道:“爹爹咱们快进去吧,一会儿阿洵要 饿了。” 为了掩饰心里的怅然酸涩,笑得格外亲昵。 楚倾受宠若惊,在他看来,女儿这根本算不得撒娇的催促便是撒娇了。 看来女儿其实还是很高兴与他出门的,楚倾暗暗想道,心里一美,暂且将定王抛到了脑后,牵着儿子进去了,爷俩一起帮含珠出主意。少有女子不喜欢珠宝,含珠不好打扮,但看到精致的首饰也会喜欢,又有阿洵在旁边把她当仙女似的夸,童言天真更是哄人,心情多少好了些。 她只想挑根发簪的,楚倾非要她多挑两样,挑来挑去,最后整整添了一套。楚倾付账时,含珠瞥见一张千两的银票,还又加了几张百两的。 含珠忽然觉得受之有愧,楚倾送她的生辰礼,跟自家几代积攒的积蓄差不多了。 “走吧,咱们去望月楼。”楚倾心情愉悦地道,这点银子他岂会放在眼里,只要女儿想要,整座七巧楼他都愿意为女儿买下来。 云阳侯府的马车停在望月楼门前时,望月楼的一座雅间里,定王正在程钰旁边喋喋不休,“怀璧艳福不浅啊,我就知道,凝珠小小年纪就出落地水灵动人了,她姐姐肯定不会丑,没想到竟然如此国色天香。啧啧,不是我说你啊,赶紧把你那张冷脸收起来,她现在是楚倾的女儿,有家世有容貌,往后想娶她的人肯定不少,你不抓紧点,小心被人抢了去。” 程钰冷眼看他:“王爷再提一次他们的身份,以后我有任何秘密都不会再告诉你。” 定王一听他喊王爷,就知道这人是真生气了,尴尬笑笑,提起酒壶为他斟酒,“好好好,是二哥嘴欠,往后再也不说了,怀璧别气,二哥向你赔罪了!” 程钰胸口烦闷,接过酒杯一仰而尽。 两人喝了几杯,外面走廊里突然传来阿洵兴奋的声音,程钰看一眼旁边没有分辨出阿洵声音的定王,垂下眼帘,也没有往外看,只当不知她也来了。知道又如何,难道他还能在楚倾眼皮子底下去找她? 心里不痛快,不禁借酒消愁。 定王渐渐发现了他的异样,在程钰又去取酒壶时按住他手,疑道:“怕她误会你心仪旁人?”他那样逗江含珠,是因为肯定程钰会把礼物送她,如此江含珠收到她亲手挑的礼物,马上就会明白程钰的心上人是她,没想程钰不识趣,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程钰摇摇头,“我跟她只是明面上的表兄妹,你别总瞎猜,跟她没关系。” 定王 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假话,想了想,问道:“你们府上又出事了?” 程钰垂眸,算是默认。 定王半信半疑,见程钰喝起来没完了,怕他醉酒难受,早早散了,不许他再喝。 此时红日已经落山了,程钰回头看看望月楼,料到楚倾肯定早领着他们姐弟回去了。他苦笑,同定王告辞后,走到自家马车前,上车时,陈朔低声回道:“二爷,东西放里面了。” 程钰顿了顿,进了马车。 窄榻上放着一个紫檀木首饰匣,程钰歪靠在车壁上,慢慢地打开匣子。 里面是那根红宝石雕刻的牡丹花步摇,层层花瓣纤细精致,宛如真花,他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她,娇娇弱弱的,花朵一般美丽又脆弱,让他总忍不住想照顾她,护着她。 他伸出手,沿着那繁复的花瓣纹络细细摩挲,目光痴迷。 莲院。 含珠迟迟无法入睡,大概是心里烦躁,总觉得床上闷热,索性悄悄下了床,点一盏小灯,取了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 翻了几页,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告诉自己不去想他,偏偏总是忍不住,会想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会想他会怎么与她相处。 就那么喜欢他吗?明明他做过很多欺负她的事,胁迫妹妹,又逼她来这里假扮旁人的女儿。 可他也救了她,帮她逃离了虚伪的知县,将她从汹涌江水中救了上来,还背她走了那么长一段路。 一会儿是那些她想忘忘不了的回忆,一会儿是今日定王说的话……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扣窗声。 含珠吃了一惊,紧接着听到熟悉的低沉声音,“是我。” 是他。 怎么又来了? 压下心头各种复杂情绪,含珠轻步走到窗边,抿抿唇,细声问:“有事?” 程钰看着窗上她微微晃动的影,想到她不知静坐了多久,皱眉问:“怎么还没睡?” 听起来是责怪,又有种只能意会的关心。 含珠攥了攥袖口,她睡不睡与他有什么关系? 幸好没睡,真睡了,他是不是又要闯进她的闺房? 瞅瞅身上的单薄睡衣,含珠稍微冷了声音,扭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看不见她的人,只能听她的声音,因为夜里太. 安静,短短两句话,他好像也猜到了她的心情,是因为他又跑过来不高兴了吧? 他也不知为何非要过来,就是,不想让她误会,就算不能让她知道他有多想要她做妻子,也不想她误会他心里有别人。 看着她的影,程钰低声解释道:“我去七巧楼给你挑生辰礼物,为了后日演给文嘉看。不巧遇到定王,他知道我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就胡乱猜测了。你别当真,也别因为误会我有意中人,后日心有顾忌束手束脚,露出破绽让文嘉发觉。” 表妹生辰,侯府只是小办,他与舅母一家不便过来,都是初十再在舅母家设宴的,再为表妹庆一次生。 轩窗里面,含珠怔住。 他是,去给她买礼物的? 脑海里还没来得及思索,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没有吃蜜,心头却莫名地发甜。 ☆、第55章 晚风徐徐,夏夜清凉。 她低头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只有被烛光投在窗上的影微晃,似风从水面吹过带起的圈圈涟漪。程钰看着那影子,很想让她打开窗子,他好看看她的模样,再从她细微的小女儿神态里猜测她在想什么。 他最想知道她为何还没睡,都快二更了。 上次她半夜起来,是在船上,她病了,怕咳嗽被妹妹听见,今晚难道又不舒服了?可他也没听见她咳,莫非有心事? 脸都看不到,猜都难猜,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怕回去依然翻来覆去难眠,程钰对着她影子又低低问道:“这么晚还没睡,不舒服,还是侯府出了事?” 含珠脸上发烫,她是在,想他啊…… 这个肯定不能告诉他的,别的借口,说不舒服,他会不会担心,会不会像那次一样明明是好意却冷冷斥她一顿,说什么不想死就早点去睡?侯府的话…… 想到楚倾送她的那些首饰,含珠心中动了动,看着轩窗上的雕花纹络道:“他给我买了很多首饰,价值千两,我,我受之有愧。” 她自己没察觉,在程钰耳里,她沉默片刻后,声音一下子就轻柔下来了,似小姑娘正在跟信任的人倾诉烦恼,不似刚刚,一副非常厌烦他来的语气。 他肩膀放松下来,轻笑道:“他有钱,你不用在意,实在放不下,就当是给阿洵攒着的。” 含珠也是这么想的,等阿洵八岁了,她有机会带妹妹离开,就把这些年楚倾周家人送她的东西都留下来。 念头刚落,窗外传来嗡嗡的蚊呐,还有他挥手的动静,含珠忍不住偷笑,看来他是招蚊子的人,才站了哪么会儿,就引来了这些蚊子,连她都听到了。 “礼物的事,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坏了你的计划的,”她朝窗前稍微靠了靠,轻声劝道:“时候不早,你回去吧。” 程钰舍不得走,没事的时候他强忍着不来,有了借口,他就想多跟她说几句。 “在七巧楼,定王那样唐突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挥手赶走两只蚊子,程钰声音平静地道,“他人不坏,就是喜欢开玩笑,你别当真。”之前担心定王会对她生出其他心思,如今那人认定他喜欢她,也因此只是夸了她貌美,没有别的念头,他倒松了口气。 含珠其实也想与他多待会儿,特别是今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我没生气,他误 会了,那样说也是为你着想。”知道他没有心上人,再想起定王的话,含珠只觉得有趣。在船上就常常听定王打趣程钰,程钰冷冰冰的总不理会,这样性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成了好兄弟? 程钰听她替定王说话,不大高兴,“他哪里是为我着想?就是想看热闹,我,我早与他说过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娶妻,他非要总拿婚事烦我。”一次告诉她他的想法,免得以后再有这种事,或是舅母操心他婚事,她都当真。 含珠震惊无比,“你,为何这样想?”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为何不想娶? 程钰转过身,背靠窗台道:“我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我不被父王所喜,好在我平时都在外面行走,晚上回去睡个觉,跟他们打交道不多,也不觉得有什么。娶了妻子,她困于内院,上面有不亲的长嫂,还有那样年轻的婆母,肯定不好受,我不想害了别人,也不想出于责任替她想办法,浪费精神。” 他声音幽幽,平静又寂寥,含珠替他难过,本能地开解道:“你别这么想,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你说的那种情形,有些人可能会觉得难受,但也有人不在乎。只要你娶个真心喜欢你的女子,就算会受些委屈,能跟你在一起,她也会甘之如饴。” 如果他喜欢她,他不嫌弃她身份低,她就愿意嫁给他,那些人对他越不好,她就会越疼他,不再让他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当然,含珠知道程钰心里没她,但她照样希望他想明白了,别因为一时糊涂孤苦一辈子。 程钰苦笑,真心喜欢他的人,哪那么好找?面前倒是有个他喜欢的,可他能娶吗? 就算她不在乎他的尴尬身份,他也不愿让她知道他不行。 “看缘分吧。”他随口敷衍了一句,转过身,看着她道:“你早点睡,我走了。” 含珠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了他抬脚离开的脚步声,声音太轻,转瞬就听不见了。 她继续在窗前站了会儿,便吹了灯,重新躺回床上。旁边是阿洵有规律的轻浅呼吸,含珠听着听着,困意袭了上来,闭眼睡去。 次日楚菡生辰,含珠料到会收到礼物,但没想到去荣禧堂请安时,竟然看到满屋子人,除了早早去了衙门的楚倾与大老爷,楚家其他人都在。 老太太笑着将含珠唤到身边,慈爱地道:“这是菡菡出孝后第一次过生辰,咱们不请外人,就自家热闹热闹,哎,瞧瞧,菡菡越长越像大姑娘,这两年提亲的人 定会一波接着一波,我得趁你爹爹把你嫁出去之前好好稀罕稀罕。” 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对儿镶红宝石的翡翠手镯套在了含珠手腕上。 含珠红着脸道谢。 大夫人三夫人送的也都是首饰。 轮到同辈的堂兄姐妹们,楚渊送了一个豆青釉梅竹纹笔筒。 楚淮伸着脖子瞧了,哈哈大笑:“大哥今年改送笔筒了啊?前年四个妹妹生辰,你一人送了一方砚台,去年送的是笔洗,今年送笔筒,明年是准备送镇纸还是臂搁啊?谁家兄长都没有你这么盼望妹妹都变成大才女吧?” 一屋子人都笑。 三夫人指着儿子骂道:“你大哥差事繁忙,都像你整天游手好闲,有空琢磨送妹妹什么。” 楚淮不服,嘀咕起自己都忙了什么大事来。 楚渊被堂弟取笑,并未尴尬,托着笔筒对含珠道:“大哥不会挑礼物,妹妹别嫌弃。” 含珠没有亲哥哥,第一次收到“兄长“的礼物,除了新鲜外另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接过笔筒仔细瞧了瞧,笑着道:“谢谢大哥,夏日天热,我正想换个颜色素雅的,这个正合我心。” 并没抬眼看楚渊脸庞,但也没有以前遇到楚渊时那么拘束了。 楚渊目送堂妹走到亲妹妹那边,忽然觉得小姑娘都差不多,收了礼,人就高兴了,很好哄。 楚蔷送的是她亲手为含珠做的画,画上美人一身白裙坐在湖边观鱼,旁边还坐着个胖娃娃,美人眉眼秀丽唇角带笑,胖娃娃神态生动,妙趣横生。 “这个是我!”阿洵凑在姐姐旁边看,高兴地指着自己道。 楚蔷蹲下去哄他,“阿洵喜欢不?喜欢就亲二姐姐一口。” 阿洵可喜欢了,抱着她脖子毫不吝啬地吧唧了一下。 含珠也非常喜欢这画,由衷夸道:“二妹妹画艺越来越好,这幅我要挂到屋里去。” 楚蔷谦虚地劝道:“姐姐喜欢,私底下多看看就是,还是别挂在明面上了……” 楚蓉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哼着打断道:“不行,迟了,我已经看见了,等我过生辰,二姐姐若不送我一幅比这个好的,就是偏心大姐姐,不看重我!” 楚蔷与她一起长大,论关系比同含珠亲昵多了,佯怒瞪她一眼没理会这混话。她退下去了,楚蓉笑着把自己亲手绣的团扇拿了出来,递给含珠道:“我人懒,大 姐姐是知道的,绣个团扇都绣了十来天,大姐姐凑合着用吧。” 楚蓉不喜女红,所以她送绣活,可见其心意。 含珠心里暖暖的,轻轻摩挲团扇上的花鸟,“谢谢三妹妹,我很喜欢。” 楚蓉送完自己的,扭头问兄长,“哥哥嫌大哥不会挑礼物,你又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楚淮摇摇扇子,瞅着楚泓兄妹道:“最好的都要留在最后面,等三弟四妹妹送完了我再送。” 很是没个正经。 含珠忍俊不禁,目光移向了楚泓兄妹。 楚泓送的是一本菜谱,“前几天逛书坊看到的,记得姐姐喜欢,就买了一本。” 含珠翻了两页,见上面讲的是各地民俗小吃,很多她都没听说过,喜道:“三弟费心了。” 楚泓笑着点点头,看向亲妹妹。 楚蔓端午落水在屋里养了几日,今天是第一天出门,来到荣禧堂后更沉默了,一声不吭,这会儿低着脑袋走过来,托着一个香囊道:“我手笨,绣的不好,姐姐别嫌弃。” 柳枝被卖了,含珠知道楚蔓心里有疙瘩,收了礼物,客气地道谢。 其他人都送好了,楚淮终于收起折扇,取了放在一旁覆盖着红纱的托盘,亲自端到含珠身前,笑着道:“妹妹掀开瞧瞧,二哥不敢说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贵的。” 楚蔷掩唇笑,楚蓉瞪哥哥一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似的。”与楚蔷一起凑了过来。 含珠好奇地掀开红纱,看清托盘上摆着的东西,满眼惊艳。 那是一条白玉雕刻的乌篷船,船身上纹络繁琐纤细,宛如真物,船篷两侧开了小窗,可见里面有榻有桌有椅,更有一玉雕美人歪坐在榻上,素手执扇,为榻上的胖娃娃轻摇,神态栩栩如生。 论贵重,楚淮的确实是最贵的,论心思,里面的两人分明是含珠姐弟,也是明显用了心的。 “怎么样,二哥送的是不是最好的?”楚淮十分自信地道,“记得妹妹五月生辰,我正月里就请玉匠画图准备了。” 含珠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刚要说话,阿洵突然抱住楚淮大腿,很是期待地道:“二哥我也要,我要龙舟,不要这样的船!” 楚淮傻了眼,三夫人幸灾乐祸起哄道:“好,让你显摆,赶紧再打条龙舟给我们阿洵!” 楚淮头疼了,他是看这个妹妹大病初 愈人也变了性子如新妹妹一样才特意准备这份礼物的,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可是再给阿洵打条龙舟,他心疼银子啊。 “二哥,我要龙舟……”阿洵不知道堂兄的为难,继续抱住他大腿蹭,肉团子一样。 楚淮受不住,一把将阿洵抱了起来,“好,二哥让人给阿洵雕龙舟去!” 阿洵兴奋地亲了他一口,咧嘴笑个不停。 含珠在旁边看着,目光一一扫过屋里言笑晏晏的众人,有那么一瞬,恍然如梦。 ☆、第56章 初十这日楚倾休沐,早上一家人吃饭,他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对含珠道:“下午早点回来吧,免得雨大了,路不好走。”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现在雨小,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变大?若不是怕女儿不高兴,去舅母家再庆一次生辰又是惯例,楚倾都不想让女儿雨天出门。 “嗯,今天不在舅母家歇晌了,吃完饭坐一会儿就回来。”含珠乖巧地道,顺势帮阿洵擦了一下嘴角,“咱们不带黑黑过去了,下雨呢,黑黑跑来跑去毛都湿了。” 阿洵见过黑黑湿漉漉的样子,很丑,因此阿洵很痛快地点点头,“不带黑黑去,下次再带。” 姐弟俩商量好了,饭后一起出了门。到了武康伯府所在的巷子,马车拐弯时,含珠悄悄往外面看了一眼,就见武康伯府门口,有人撑伞而立,看身形,像是周文嘉。 含珠暗暗叹息,看来周文嘉,果然没有一次就死心。 马车慢慢停下,周文嘉早早赶到车前。下雨不方便,含珠帮阿洵挑着门帘,一手扶着他,周文嘉看看她,先抱阿洵下车,放到地上。四喜撑伞过来要接含珠,周文嘉没有动,平平静静地道:“我接表妹,你替小少爷撑着。” 短短几日不见,少年脸庞瘦了不少,眼里也不复以前的光彩,似这晴朗的天,忽然就暗了。 四喜犹豫地看向含珠,听她的意思。 周文嘉也看了过去,眼里带着一丝恳求。 今日有一点点风,风吹雨斜,含珠不知周文嘉在外面站了多久,目光扫过他湿了一片的衣摆,再对上少年乞求的目光,她实在狠不下心拒绝,垂眸道:“有劳表哥了。” 周文嘉笑了,目光纯真,体贴地将伞都挪到含珠头上,一手稳稳扶住她胳膊,“表妹慢点。” 等含珠下了马车,周文嘉没再坚持与她同撑一把伞,而是跟四喜换了位置。含珠有些意外,往里走时悄悄观察他,却没有发现什么,只看出少年郎脸上多了郁色,与往日的开朗不同。 上了走廊,收起伞交给丫鬟拿着,兄妹三人走在前面。 阿洵好奇地问周文嘉,“表哥来了吗?” 谁都知道他问的是程钰。 含珠悄悄瞥向周文嘉,不巧正对上少年看过来的眼。想到当日她被程钰抱在怀里都被周文嘉看见了,含珠脸上一热,迅速低下头,像是秘密被人发现一般。 那一瞬,周文嘉的心就 像是外面的树叶,一下下不停地被雨水冲刷着。 表妹的脸是为程钰红的,他或许真的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 “表妹,中午散席后,我去竹林小屋等你。”转弯时,周文嘉靠近含珠,低低地在她耳边道,声音太轻,无论是个子矮矮的阿洵,还是落后几步跟在后面的丫鬟,都没听清。 含珠震惊地看他。 周文嘉眼里露出乞求,“就这一次,我有话想跟表妹说清楚,表妹答应我好吗?” 含珠隐约猜到周文嘉会跟她说什么,低下头,又点了点头,没敢再看周文嘉,怕看见他欢欣鼓舞。周文嘉不是无故纠.缠她的人,在他眼里,她是他的表妹,是他的青梅竹马。含珠不是楚菡,她不喜欢周文嘉,也不认为拒绝他是错,可她忍不住替他难过。 她有了喜欢的人,即便只是偷偷地喜欢,但她明白了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儿,如果哪天程钰也喜欢她了,喜欢之后又忘了她,得而复失,含珠相信,她肯定做不到周文嘉现在这样平静。 那边方氏凝珠在堂屋门口等着,两人不便再说,周文嘉送含珠过去后,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惹得方氏很是奇怪,儿子今天怎么没有缠着表妹?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程钰来了。 都是自家亲戚,含珠的年纪也不算大,因此不用避讳,正好含珠有话要与程钰说,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程钰与方氏说话,听他哄阿洵。 “你们先聊,我去前面看看。”方氏是一家主母,很多事情要她做主,陪了会儿先走了。 外面下雨,众人都呆在外间,含珠姐妹一起哄阿洵,程钰与周文庭坐在榻上,两人对弈。 一局结束,周文庭听到凝珠小声嘀咕,扭头看去,就见小丫头在给阿洵拆九连环,拆到一半不会了,一脸丢了面子的娇憨模样。周文庭笑了笑,朝含珠道:“表妹陪表哥来下一盘吧,我去教阿凝。” 含珠忍不住看程钰,程钰悠闲地捡棋子,一身浅蓝色夏袍,神色平静,恍若未闻。 就在含珠犹豫该不该应的时候,男人忽然抬眼看了过来,“听说表妹这半年棋艺大有长进?过来吧,咱们切磋一下。” 含珠不知为何想到了在船上的那些天,她与妹妹常常下棋解闷,程钰是不是听到了?否则进京后她只跟楚蔷下过棋,他从哪里听说她会下棋的? “我只会些皮毛,表哥别嫌我笨。”眼看周文庭让开了地方,含 珠故作镇定地走了过去。 程钰笑笑,没有看他,专心收拾棋盘。 他专捡黑子,含珠就去拾白子,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一大一小两只手在棋盘上来回挪动,偶尔挨得近了,再分开,似擦肩而过。 收拾好棋盘,程钰看看她纤细的手,“表妹先行。” 含珠嗯了声,轻轻落下一子。 程钰紧随而上,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白皙如玉,不像武夫,更像书生。 第一次与他光明正大地近距离坐在一起,含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男人好像一直在看她,可他那么君子有礼,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偏偏总忍不住,偷偷看过去,他一心凝视棋盘,突然看过来,她慌乱躲闪,倒似是她偷窥。 那边传来阿洵开心的笑声,含珠侧目看去,发现周文庭已经解开了九连环,担心他马上回来,含珠抿抿唇,落子时很小声地道:“他让我吃完饭去竹林小屋见他。” 周家竹林里有座二层小楼,留着夏日消暑用的,含珠以前过来,妹妹带她去看过。 “去吧。”程钰很是平静地道,落下一子,抬眼看她,“表妹输了。” 含珠低头。棋盘上白子被黑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无处可逃,不但输了,输得还很惨。 她苦笑,一直都在胡思乱想,哪有心思专心下棋。 “我差表哥太多,还是庭表哥来吧。”含珠不好意思地回到低声,因为跟他交代过了,没有必要在留在这边,含珠领着弟弟妹妹去了堂屋玩。 程钰看着棋盘,心却随她走了。 含珠答应楚倾早点回去,但也不是说吃完饭马上就走。散了席,她带着凝珠阿洵去了菊园,哄他们睡着了,含珠同四喜打声招呼,自己撑伞走了出去。 此时雨已经很大了,外面根本没有人,只有哗哗的雨声。青石板小路有些滑,含珠走得很小心。到了竹林那边,变成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被雨水冲刷的十分干净,倒不用担心脏了裙角鞋子。 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了那座两层竹楼,因为程钰给了保证,含珠一点都不担心,慢慢走了过去。 推开篱笆木门,再转身关上,刚要回头往里走,忽见刚刚走过的竹林小道又转出一道人影,一身浅蓝色袍子,手持青伞徐徐行来,清隽似仙,不是程钰是谁? 含珠身体一僵,他,他这是 什么意思? 她情不自禁回望竹楼,瞥到二楼窗前,周文嘉朝她摇摇头,急急避开。 含珠有点懂了。周文嘉特意在这里等她,没想到程钰也来了,他怕被程钰发现两人私会不好,自然会躲起来。只是周文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程钰算是被她请过来的,而且应该也是为了再让他看一场戏。 明白了程钰的意图,含珠便停在原地,等程钰走到跟前,她吃惊地问,“表哥怎么来了?” 她的脸几乎都被伞沿挡住了,程钰只能看到她白皙的下巴。知道她脸皮薄,他笑着环顾一圈竹林,再低头看她:“睡不着,出来赏雨,看见你在前面,就跟了过来,表妹也是来赏雨的?” 说话时两人已经到了屋檐下,程钰先收起自己的伞,再接过含珠的,帮她收好,挂在一旁。 明知道他的体贴是装出来的,含珠心里依然温暖欢喜,低头配合道:“是啊。” 程钰笑了,“那真巧,咱们不谋而合。” 含珠脸皮没他那么厚,慢慢地红了。 程钰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抬头看看二楼,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二楼赏雨更佳,咱们上去吧。” 含珠明白,他是想让周文嘉听见两人的说话,点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竹木做成的楼梯板,她脚步轻,走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他紧紧跟在她身后,靴子踩实,发出咚咚的响。那声音挨得那么近,像是在催她,含珠心里发慌,不由加快脚步,却是越慌越容易出事,不小心踩到裙摆,惊叫一声朝前扑了下去。 程钰自走上楼梯后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眼看她歪了身子,他心提了起来,长臂一伸搂住她腰,顺势往自己怀里一带,娇娇小小的人受惊撞到他身上,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也送来她身上特有的香。 ☆、第57章 楼梯狭窄,程钰接住含珠时不由往后退一步,靠到了栏杆上,含珠踉跄着被他带了过去,微微歪着身子,脸正好撞到他胸口,结实又宽阔。 她呆呆地看着他衣上的云纹刺绣,脸越来越烫。 先是自己掉到水里,这会儿走个楼梯都走不好,他会怎么看她? 程钰没看她,眼睛看着对面的栏杆,注意力都在胸口,她紧紧挨着他的地方,在手臂上,她完完全全被他圈在了怀里。她才到他肩膀,这么矮的个子,娇小的让他想要一直都抱着她,将她挂在身上,再不分开。 两人各有心思,过了会儿,含珠先挣了挣。 程钰马上松开了她,退后一步站在她下面的台阶上,直视她红红侧脸,低声提醒,“小心点。” 含珠点点头,转过身,再也不敢分心,稳稳往上走。 程钰瞥见她裙摆脏了一块儿。 二楼一共三间屋子,中间是堂屋,两边各设了床榻,留着主人休息用,此时窗子都掩上了。 程钰没进去,而是握住含珠的手,牵着她走到一根勉强能挡住两人的柱子后,站定,回头看她。 含珠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心怦怦地直跳。她知道他在演戏,也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假装互相喜欢对方,一旦周文嘉彻底死心放弃,她与程钰就会回到原来的关系,估计没有多少单独见面的机会,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很快就会醒来。 如果是梦,她想珍惜,不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真是假,只想好好地跟他独处一次。她喜欢他,不用装的,她就做自己好了,反正在他眼里,此时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认定是演戏,她不必担心被他看穿。 “表哥,不是,不是说要赏雨吗?”她看看左侧的红漆柱子,前面的男人胸膛,右侧紧紧关闭的雕花窗,紧张地问他。真要赏雨,该往旁边挪几步,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躲在这里做什么?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试着往回缩手,程钰慢慢放了她,“今天是你生辰,端午你送了我一个香囊,这次该我送你了。”他声音低沉,看着她羞红的脸,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不急不缓地打开,露出里面一根牡丹花步摇。 “表妹看看,可否合你的心意?”他托着帕子给她看。 含珠好奇地瞧过去。雪白的帕子上,红宝石雕刻的牡丹花小巧精致,栩栩如生,花下两只镂空金雕彩蝶,分别在一条翅膀下面垂条短小金链,串一 颗豆粒大小的红宝石,再雕一只小金蝶,金蝶下面两条翅膀再垂金链……总共有四对大小不同的金蝶,十六颗鸽血宝石,被风吹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含珠看呆了。 原来这就是他送给她的礼。 “喜欢吗?”程钰声音更低,也更温柔。 含珠喜欢,比小时候父亲送她首饰还喜欢。 小姑娘脸红如霞,不用说话,他也知道送对了礼。 程钰看向她发梢,理所应当地道:“我帮你戴上。”说完不容她躲,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将牡丹步摇插.到她发髻中。他头回做这种事,小心翼翼,怕弄歪了她不高兴,她第一次有男人帮她戴首饰,还是心上的人,羞涩又欢喜,一动不动,只有眼睫紧张颤抖,又乖又傻。 戴好了,程钰没有急着收回手,装作还没好,偷偷看她。她白皙的脸庞早已染了桃花粉,细腻莹润,他手只需再往下移移,就能碰到她。程钰想碰,又不敢,可她太乖太美,他真的忍不住。 “还,还没好吗?”他好像一直在看她,含珠紧张地不行,小声问道。 “好了。”程钰微哑着声音道,放下了手,紧跟着又道,“含含抬头,给我看看。” 既然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对她好,程钰想要把他想对她做的以后却再没有机会做的事情尽量多做几件,留着将来回味儿。她生气怎么办,现在他不想考虑,他只想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哄喜欢的姑娘。 “抬头,给我看看?”程钰再次开口,虔诚地哄她。 那语气太温柔,像她是他最重要的人,含珠受了蛊惑,紧张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想看,她就给他看,如果世上有哪个人值得她悉心打扮,特意为他打扮,那人便是眼前的这个。 程钰看着她一点点抬起来,快要忘了呼吸。 再美的牡丹,也比不上此时她羞红的脸,再潋滟的秋水,也比不上她此时水润的眼,那样清澈纯净,似有月华浮动,又如倒映着漫天星光,星光月华深处,是他的影子。羞羞怯怯,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鼓足所有勇气,开给他一人看。 这一瞬,程钰眼里只剩下她,只剩下她雾气氤氲的眼,剩下她为他羞红的脸,剩下她红润饱满的唇。 最后一次吗? 程钰闭上眼睛,手猛地勒紧她腰,她不受控制朝他扑来,他则带着压抑不知多 久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压住了她唇。她毫无准备,震惊地要躲,他一把将她抵在柱子上,双手按住她的手,追着她唇辗转。 她也只是清醒了那么一瞬,便陷了进去。 无心去想他为何这样做,无心去想这不合规矩,只乖顺地任他索取。 屋子里面,周文嘉僵在窗前,透过窗缝,他看着他的表哥将她完全覆盖,挡住了她的人。但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风从一侧出来,两人的衣袍缠在一起,就像他们现在在做的事。 程钰强迫她了吗? 没有,他松开了她的手,她依然没有推他,甚至在程钰提着她腰迫她踮起脚时,她反抱住了他。 周文嘉怔怔地看着,想到了他与表妹的那次亲昵。表妹让他闭上眼睛,她飞快亲了他一口,他心潮澎湃,追上去想亲回来,被表妹狠狠推开,瞪着眼睛斥责他不许胡闹,只许她放火不许他点灯。 可是现在,她那么乖…… 周文嘉僵硬地转过身,窗子关着,屋中昏暗,地上那些他亲手做的栩栩如生的牡丹绢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再多,多到铺成一片花海,也不如程钰送她的那一朵。 周文嘉失魂落魄地跌坐了下去,抱住脑袋,无声落泪。 表妹不记得了,她喜欢上了别人,他跟表妹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风急雨急,程钰的呼吸更急。 像是最美味的珍馐,尝了一口便舍不得停。 他捉住她,她往回躲,他往回退,她又笨拙地送过来。 他太喜欢,喜欢到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发现她非但没有恨他推他,还在配合他。 程钰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看到她闭着的眼,黛眉舒展,面颊红润,娇美乖巧。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sk 含珠靠着柱子平复,本能地睁开眼,对上他幽幽的注视。 含珠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目光先移向她唇,她才记起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顿时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脸上着了火。明明是被欺负了,反而像犯了错的,不先怪他,倒等着他开口。程钰有些好笑有些无奈又更想好好疼她,水做的一样,总是那么心软,软到为了陪他骗表弟死心,都不气他冒犯了。 一阵风迎面吹来,程钰清醒了些,记起后面屋子里还有个表弟,他退后一步,低声赔罪:“对不起,我,我情难自禁,唐突表妹了。” 一声“表妹”,含珠理智也回来了,咬咬唇,转身往回走。 程钰下意识地伸手,快要碰到她手腕,又堪堪顿住,眼睁睁看着她转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她人已到了楼下。程钰低头,看着她取伞撑开,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这里,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里。 程钰凝望竹林外面,却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怔怔地望了片刻,转身往里走,推开内室的门,瞧见周文嘉坐在地上。 “文嘉,你怎么在……”程钰震惊地问,问到一半,沉了声音,“刚刚,你都看到了?” 周文嘉抬头看他,冷笑道:“她喜欢你,你很高兴是不是?” 程钰瞅瞅一地牡丹绢花,平静反问:“我与表妹心意相通,你都看到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没有耀武扬威,周文嘉的怒气也忽然消了,重新低下头,失魂落魄。 程钰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而坐,低声劝道:“文嘉,不是表哥非要跟你抢,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喜欢现在的表妹吗?你只是还没接受表妹忘了你,等你想明白了,便知道现在的表妹并不适合你,你好动她喜静,就算你娶了她,你们也未必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周文嘉捂住了耳朵。 程钰明白他现在说什么表弟都听不进去,拍拍他肩膀,他先离去。 刚到客房不久,听到外面有动静,程钰派陈朔去看看,得知她要带阿洵回去了。 程钰站在窗前,摸摸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出去送她。 表弟应该死心了,他跟她也不必再演下去,冲动亲了她,她当时没有生气,事后回想肯定会怨他趁虚而入。这种事情,再怎么解释也不可能哄好她,见了面,反而平添尴尬,只要两人不再见,时间长了,她渐渐就会忘了吧? 伯府门外,含珠上了马车,与方氏等人告辞后,吩咐车夫启程。 车轮辘辘地响,转弯时,她挑开窗帘回望,方氏等人已经进去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她抿了抿唇。 “姐姐,你嘴怎么了?”阿洵歪头看姐姐,总觉得姐姐嘴唇好像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 怎么了? 被人亲了,亲完了,那人还躲起来了。 含珠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来。 算了,谁让她自己先丢了心?他虽过分,当时她也是 乐意给的,没道理明知他在演戏还怪他不负责。不见就不见吧,反正已经被他碰过,多这一次也不算什么,全当是为了周文嘉了,只盼他君子到底,往后都别在她面前出现,免了彼此的尴尬。 “没事,晌午睡觉梦见吃东西,不小心咬了一下。”打起精神,含珠将阿洵抱到腿上,笑着哄道。 阿洵信以为真,笑着问姐姐吃了什么。 ☆、第58章 第二天雨还没停,不大不小,淅淅沥沥地下着。 含珠坐在榻上教阿洵认字,她画技没有楚蔷那么好,糊弄小孩子还是好意思的,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只大黑狗。 “这是黑黑!”阿洵高兴地笑,榻沿前卧着的黑黑听到小主人喊它,抬起脑袋,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榻上的男娃,不知小主人叫它做什么。 含珠就在旁边写了一个“黑”字教阿洵,再教他认数字,一条狗尾巴两只狗眼睛,三根狗毛四只狗爪子,阿洵伸着胖手指跟着姐姐数数,顺便学了数字,边学边笑,不想学了,就趴到榻前去逗黑黑,指着黑黑的爪子数数。 男娃无忧无虑,含珠望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雾,又想到了昨日竹楼上。 他亲她,从急切到温柔,每一次相碰她都记得,包括他渐重的呼吸,他紧紧勒着她的手。 他现在又在想什么? 就算是为了演给周文嘉看,亲了她,这样过分的事,连句解释都没有吗? 还是他已经冷情到连这种亲密都可以淡然处之,也觉得她不会在意? 含珠低下头,心想以后再也不随便答应他什么了。 “姑娘,嘉少爷来了。”如意突然挑帘走了进来,“说是昨日忘了送姑娘生辰礼,今天补上。” 含珠愣住,难道周文嘉还没有死心? “快给我穿鞋!”阿洵一听嘉表哥来了,一骨碌坐了起来,指着放在那边的鞋子催促如意。 如意询问地看着自家姑娘,不知她到底要不要去见周文嘉。含珠瞅瞅阿洵,点头道:“先请表少爷去前院堂屋喝茶,我们马上就过去。”既然冒雨来了,肯定有话要与她说,含珠也想一次跟周文嘉说个清楚。 下了地,没有特意打扮,就穿着家常的绿衣白裙过去了。 “嘉表哥,你给姐姐什么礼物?”走到堂屋门口,阿洵先朝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跑了过去,好奇地问。这两天姐姐收了很多礼物,阿洵最喜欢跟着看了。 周文嘉摸摸小家伙脑袋,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递给含珠:“表妹看看,我自己做的。” 少年郎声音不悲不喜,目光里却带着浓浓的悲伤。 含珠心里发酸,接过匣子坐在周文嘉对面,阿洵马上跑到姐姐那边,伸着小脖子看。 是一匣子牡丹绢花,一共四朵,一朵桃粉,一朵大红,一朵鹅黄,一朵雪白,在黑色的缎 子上排成一溜,宛如真花。含珠拿起一朵,细细打量,脑海里却是周文嘉一人躲在屋里,认真为表妹叠花的专注样子。 女儿家喜欢摆弄这些,少年郎或是读书或是舞刀弄剑,哪会耐下性子做这种传出去多半会被同伴们笑话的事? 含珠眼睛发酸,察觉少年一直在看着她,她将牡丹绢花放回盒中,低头哄阿洵:“阿洵,咱们屋里还有一碟绿豆糕,表哥也爱吃,你去帮表哥端过来好不好?” 阿洵手里拿着一朵绢花,还没新鲜够呢,头也不抬地道:“让如意去拿,表哥做的花真好看。” 周文嘉只看着身边的白裙姑娘,仿佛现在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似的。 含珠摸摸阿洵脑袋,柔声哄道:“如意端的不好吃,表哥最喜欢吃阿洵端过来的,阿洵听话?” 阿洵终于不看绢花了,扭头看周文嘉,不是很懂他端的跟如意端的有什么区别。 周文嘉明白表妹有话要对他说,勉强笑了笑,哄阿洵:“表哥爱吃阿洵端的,快去吧。” 阿洵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地去跑腿。 如意命小丫鬟看着小少爷,她退到门口守着。 屋里头,含珠低头道:“昨日,表哥是不是都看到了?我,我不知道他也会去,更不知他突然就……还请表哥替我保密,传出去,我……” 周文嘉苦笑道:“我不会说的。”她是他的表妹,就算她忘了他,他怎么可能做伤害她的事? 含珠知道他不会说,说来奇怪,她跟周文嘉说不上多熟悉,但她就是相信,周文嘉不是那种自己得不到就要报复的人,她那样问,只是为了主动打破沉默。 “多谢表哥。”含珠轻轻地道,慢慢转过头,疑惑地问他,“昨日,表哥叫我过去做什么?” “我喜欢你。”周文嘉离开座位,在含珠身前半蹲了下去,双手抓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攥着。含珠急得要挣开,却在看见少年落泪的那一瞬忘了动作,震惊地看着他。 周文嘉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低头擦了泪,重新抬起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身前的姑娘,“表妹,我喜欢你,从你小时候就喜欢了,我永远都记得你七岁那年,你来我家玩不小心摔了,我背你往回走,你趴在我背上说长大了要嫁给我。” 眼里含笑,声音温柔。 含珠好像看到了那一幕,泪水不受控制,低头哽咽,“对不起,表哥,我 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表妹别哭。”周文嘉摸出帕子,伸手帮她擦,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表妹受了委屈,总会来找他诉苦,咬牙切齿地骂父亲骂庶妹,却在他怀里哭,“我知道表妹记不起来了,我也知道你喜欢上表哥了,没关系,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现在的表妹不爱生气了,不爱哭了,每次见她,她好像都在笑。温柔的表妹有了父亲的疼爱,也有了程钰那样有本事能够独当一面的真正男人保护,她比以前幸福地多,他又为何非要逼她记起来,只为了让她重新喜欢上他? 她止了泪,周文嘉将沾了她泪的帕子重新收到怀里,想到今日是过来做什么的,周文嘉握着她手,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表妹,前阵子姨父说要安排我去西北大营历练,我舍不得你,不想走,现在你有了表哥,我留在京城也没意思,所以下午我会请姨父帮我安排,这几天就出发了。” 西北大营? 含珠内疚极了,急着劝他:“你跟舅父舅母商量过了吗?你突然去那么远的地方,舅母肯定舍不得啊,再说你才十五……” “楚渊大哥十二就跟着姨父在军里跑了。”她还会为他着急,至少把他当亲表哥关心,周文嘉心里好像也没那么苦了,抱着她手道:“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是因为躲你才要走的,而是真想去外面闯闯。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照顾自己,我到了那边,会给你写信的。” 含珠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阿洵欢快的声音。 周文嘉用力握了她手一下才站了起来,低头看她,到底不舍,情不自禁地去摸她脸。 这样亲昵的动作,含珠本能地别开头。 周文嘉苦笑,放下手,没有理会已经进来的阿洵,低声嘱咐她:“表妹,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你记起来了,如果你不喜欢表哥又想我了,给我写信,好吗?” 含珠失声痛哭,一个“好”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周文嘉心里的表妹再也不会给他写信了。 没有等到答案,周文嘉心里最后一丝不舍彻底断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口气,没再哄她不要哭,摸摸一脸茫然的阿洵,大步离去。他也没有离开侯府,而是去了楚倾的院子,呆呆地坐着,等楚倾回府。 黄昏时分,楚倾回来,得知周文嘉的决定,很是吃惊。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周文嘉都不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只咬定要去西北,最后还来了个激将法,称楚 倾没法安排他就去找别人,楚倾气得大骂,让他先回去,三日后替他安排妥当。 周文嘉心情复杂地走了。 楚倾想了想,去看女儿。 含珠眼圈红红的,根本掩饰不住,半真半假敷衍道:“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也没法再喜欢他,他心里难受,要躲我……”说着说着,又落了泪,替周文嘉难过。 她一哭,楚倾就信了,柔声安抚女儿几句,回头就笑了。毛头小子不再纠缠自己的女儿,他高兴,外甥拿得起放得下,比他那个没用的爹强多了,楚倾更是满意,很快便替周文嘉做好了安排,派他去西北历练。 儿子要远行,方氏当然不舍,可是周文嘉铁了心,又是因为情伤,方氏也没办法,只能忧心忡忡地替儿子准备行囊,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儿子在外面受苦。 这日艳阳高照,周文嘉启程前往西北。 周寅夫妻、周文庭凝珠一路将他送出城门,程钰也来送他,含珠没来,但将阿洵送来了。 “娘,就到这里吧,不用送了。”周文嘉瞅瞅越来越高的日头,笑着对母亲道。 方氏心酸,背过身偷偷地哭。 周寅周文庭分别嘱咐了几句,凝珠舍不得这个一起生活了半年的二哥,也哭了,阿洵知道表哥要出远门很久很久才回来,更是抱着周文嘉脖子嚎哭不止,最后被方氏接了过去,柔声哄。 一一惜别,轮到程钰,他看着面前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的少年,拍拍他肩膀,“保重。” 面对他,周文庭脸上故作从容的笑终于没了,低声威胁道:“表妹喜欢你,我才成全的你,如果将来你欺负她,伤了她的心,那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 程钰没有说话,神色平静。 周文庭将他的沉默看成了不屑,又恨又气,猛地转身,跨上骏马,与两个侍卫绝尘而去。 迎着朝阳,三骑快马越跑越远。 程钰遥望少年渐渐恍惚的背影,内心深处,竟有些羡慕。 论潇洒,他输了。 ☆、第59章 临近六月,天越来越热,黄昏时分,楚倾从衙门会来,背上湿了一片。 “去跟三少爷四姑娘说一声,晚饭摆在水榭里。”进浴室之前,楚倾烦躁地道,这么热的天,不找个凉快地方吃饭,根本没有胃口。 晚云乖乖退了出去,派小丫鬟去传话,回头她进了浴室,服侍楚倾擦背。常在战场的厮杀的男人,身上布满了新旧伤痕,不过就同他左脸上的那道浅浅疤痕一样,这些疤非但没有减损他的俊美,反而越发彰显了他的英气。 转到前面时,晚云的脸就真的成了晚天的霞云,红彤彤的,本就不丑,一羞涩起来更是招人怜惜,再加上浴室里潮热,她擦拭时衣衫也湿了些,紧紧贴在身上,平添诱.惑。 可惜楚倾背靠木桶闭目养神,根本没瞧见。 晚云暗暗咬唇,瞅瞅水里隐隐若现处,更是失望。侯爷想女人的时候,从百花园里喊来几个,再胡闹的情况都有,他不想,便如同此时此刻,她一个大活人在身边,他也不看,甚至一点反应都没。 擦拭好了,楚倾神清气爽,没有理会明显动了春.心的婢女,径自去了莲院。他知道自己招女人喜欢,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丫鬟几乎没有不想伺候他的,但楚倾不喜欢碰她们,他也不管丫鬟们动不动心,听话的继续用,敢动歪心思的,直接打发出去。 到了莲院,就见小儿子下面穿着开裆白纱裤,上面系着绣鲤鱼戏水的肚.兜,蹲在树荫下逗狗玩呢,小屁.股正对着他。楚倾忍不住笑了,还有点羡慕,小孩子就是好,怎么凉快怎么穿。 “阿洵干什么呢?”他站在走廊里,笑着问,朝堂屋看了一眼。 “爹爹!”听到爹爹喊他,阿洵高兴地站了起来,指着黑黑道:“我给黑黑挠痒痒呢!” “你也不嫌热。”楚倾走过去,牵着儿子往里走,没走几步,看见女儿出来了,一身水绿的褙子,清清凉凉的。 “爹爹喝茶还是?”含珠将男人请到外间坐,轻声问。 “来碗冰镇酸梅汤吧。”楚倾笑着道,等女儿吩咐完下人在对面坐了,他摸摸乖乖靠着他腿的儿子,问姐弟俩,“明日我休沐,你们想去哪里玩不?咱们家在城外有庄子,爹爹带你们过去避暑?” 大夏天的,含珠不想折腾,在她看来,京城夏日没有江南热,但阳光特别刺眼,含珠再不好美,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怕在日头底下待久了晒黑了,便道:“爹爹难得休息,就在府里 消遣吧,等过阵子凉快了,爹爹有空再带我们出去也行啊。” 虽是婉拒,但话说得实在顺耳,体贴他当差劳累呢。 楚倾浑身舒坦,丫鬟端了酸梅汤来,他一边品着,一边问姐弟俩白日都做了什么,看时候差不多了,外面终于起了点凉风,这才起身道:“走吧,今天咱们还在水榭里用饭,那边凉快。” 阿洵高兴地就要往外走,被含珠叫住,给他换了件无袖小褂子,又往露在外面的脖子胳膊上涂了清清凉凉的驱蚊水儿。她温柔可亲,阿洵老老实实地任姐姐摆布,旁边楚倾看着女儿照顾弟弟的温柔模样,官场上那些烦心事好像都没了,心里一片安宁。 水榭里,楚泓兄妹已经在等着了,远远瞧见楚倾与含珠姐弟一起走了过来,楚蔓抿了抿嘴。 楚泓自端午妹妹落水后就一直留意妹妹,见她露出这副不高兴的样子,低声开解道:“四弟小,爹爹喜欢逗他,你要是再小几岁,爹爹肯定也会去看你。”言外之意就是父亲未必是因为更喜欢嫡姐才过去的。 楚蔓听了,确实舒服了不少,阿洵还小,她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争宠。 “爹爹今天累不累?”记起姨娘的嘱咐,楚蔓笑着走到父亲身边,体贴地问道。 最近小女儿恢复了原来的开朗,看到他会像以前那样撒娇了,楚倾还是挺高兴的,坐下道:“还好,最近衙门没什么事。”说话时细细端详小女儿,目光从她耳垂上扫过,笑了,“何时买的这样一对儿耳坠子?够别致的。” 含珠好奇看过去,就见楚蔓戴了一对儿粉玛瑙的桃状耳坠,桃子可爱,显得小姑娘也娇憨俏皮。 楚蔓察觉她的注视了,心里很是得意,嘟着嘴走到楚倾身前,佯装不高兴地嗔道:“这是我九岁那年爹爹送我的啊,爹爹带我去逛庙会,我看上这副耳坠时,爹爹还笑话我贪吃来着。” 楚倾皱眉回忆,慢慢地记起来了,刚想笑,忽听小儿子问姐姐什么是庙会。 含珠在杭州的时候去过几次庙会,柔声解释道:“就是有很多人摆摊卖东西,还有耍猴的,唱戏的,套圈的,反正有很多好玩的。” 阿洵眨眨眼睛,羡慕地问道:“姐姐去过?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没带我?” 含珠噎住,本能地看向楚倾,她去过,但她真不知道楚菡有没有去过,这种琐事,方氏他们也不可能一一告诉她。 她这一眼,在楚倾眼里则有了别的 意义。他带小女儿去过,却没有陪过长女。 楚倾尴尬地笑了笑,朝阿洵唤道:“阿洵过来,今年八月还有庙会,到时候爹爹带你去看。” 好在他还有机会补偿一对儿嫡出儿女。 阿洵兴奋地跑到爹爹跟前,缠着爹爹给他讲庙会的事,楚蔓坐在楚倾另一边,时不时插嘴,说话时悄悄观察含珠,见她扭头眺望湖景,瞧着有些难过,这半年来第一次觉得胸口没那么赌了。 饭后楚蔓去了夏姨娘那边,娘俩在院子里乘凉,丫鬟们都站在远处。 “她真的不高兴了?”夏姨娘轻声问。 楚蔓点点头,语气难得很是轻快,“是啊,听爹爹对我好,她能高兴才怪。” 夏姨娘越发肯定楚菡是假装失忆了,真失忆真跟表现的那样不在乎楚倾不在乎庶妹,又怎会为这种事情吃味儿?正因为楚菡都记得,她才会恨她的女儿,才会暗中使计,预谋要女儿的命。 对付这种人,不碰硬碰硬,先逼得对方气急败坏,她自己就会露出破绽来。 “明天你爹爹休沐,蔓蔓求爹爹陪你钓鱼吧,把你大姐姐四弟都叫上。”夏姨娘摸摸女儿乌黑柔软的头发,笑着提点道。 楚蔓今日吃了甜头,就算不是很懂母亲这样做的意义,照样痛快地应了。她发现了,嫡姐很会装,装得不在乎爹爹的疼爱,从不撒娇讨好,而她之前用错了法子,主动疏远爹爹,爹爹才会偏爱嫡姐,以后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同爹爹相处,嫡姐瞧见爹爹是如何对她的,心里肯定不痛快。 次日吃早饭的时候,楚蔓瞅瞅饭桌,有些失望地道:“爹爹,我想吃鱼了……” 楚倾正在喂小儿子吃饭,闻言笑道:“想吃晌午我让厨房给你做。” 楚蔓朝他那边凑了凑,娇娇地道:“我想吃爹爹亲自钓的鱼,爹爹很久没有给我们钓鱼吃了,正好今日爹爹不用出门,一会儿你陪我们钓鱼好不好?” 楚倾本就打算今日陪孩子们过的,想了想,问坐在旁边的小儿子,“阿洵想学钓鱼吗?” 阿洵正是贪玩的年纪,听到鱼,仰头问:“坐船钓鱼?”他想坐船。 楚倾哈哈笑,“对,咱们坐在船上钓鱼。” 阿洵立即点头,扭头看姐姐,“姐姐也去!” 含珠昨日婉拒了楚倾一次,这会儿楚倾心情好,她自然不会再扫兴,笑着应了。 没想一 家人说说笑笑走到湖边时,那边楚渊兄妹也并肩走了过来,楚蔷手里撑伞,楚渊站在外面,两手提着木桶鱼竿,显然也是陪妹妹钓鱼来的。 “二叔。”兄妹俩走了过来,一起同楚倾打招呼。 楚倾朗声笑道:“好,咱们想到一处去了,那一会儿咱们就比比,看谁钓的鱼多。” 楚蔷瞅瞅他们一家五口,挽住含珠道:“这样好了,二叔与三哥四妹妹一队,姐姐与我们一队,咱们加起来比如何?” “我也跟你们一队!”阿洵着急地跑到两个姐姐中间,抱住亲姐姐的大腿道。 小家伙做什么都要黏着姐姐,含珠与楚蔷都笑出了声。 楚倾不想女儿分过去,显得生分,可侄女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反对,领头上了船。 ☆、第60章 偌大的一艘船,含珠与楚渊兄妹坐在了背阳那一侧,都是好静的人,隔了三四步依次排开,坐好了就专心钓鱼了。 阿洵跟姐姐挤一个小板凳,盯着水面瞧了会儿,坐不住了,仰头问姐姐:“怎么还没钓上来?” 含珠轻轻嘘了一下,“鱼刚闻到香味儿,正往这边游呢,阿洵别说话,别把鱼吓跑了。” 她一脸认真,阿洵乖乖点头,继续一动不动盯着水面。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坐不住了,见姐姐认真地看着湖面,阿洵站了起来,走到楚蔷身边,低头看她的木桶。楚蔷扭头要亲他,阿洵笑嘻嘻跑开,又去了楚渊身边,因为男人侧脸冷峻,阿洵没敢直接凑过去,隔了几步,好奇地瞧他。 男娃一直盯着自己,楚渊扭过头,低声问道:“要跟大哥一起钓鱼?” 阿洵就是过来看看的,没想跟他一起,跟堂兄对视了会儿,又跑回姐姐旁边了,弄得楚渊愣了愣,不懂小家伙过来做什么。 “爹爹,你好久没陪我钓鱼了,上次还是去年夏天吧?” 那边传来楚蔓娇软的声音,楚蔷心中微动,侧目看含珠,却见含珠面容娴静,与方才无异,好像身后只是不相干的人,而非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在跟她父亲撒娇。倒是阿洵,回头望望,小嘴嘟了起来。 “专心钓鱼,别多话。”楚倾声音微冷,楚蔷再看阿洵,被男娃一本正经点头的模样逗笑了。 过了会儿,这边楚渊最先钓上一条,阿洵立即来了精神,也不怕堂兄了,很是自来熟地将木桶拎到姐姐这边,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里面摇头摆尾的大鱼,等楚渊又钓上来了,再把木桶拎回去,跑来跑去,小脸红扑扑的。 “姐姐,咱们去船篷里喝口茶去吧,我有点渴了。”楚蔷想起一事,邀请含珠道。 “好啊。”含珠放下鱼竿,见阿洵蹲在楚渊旁边看鱼,她让四喜仔细看着,与楚蔷进了船篷。 落了座,喝过茶润了喉咙,楚蔷轻声道:“姐姐,老太太每年六月初九都会去九华寺礼佛,顺便避暑,住到二十九才回来。眼看今年夏天比往年都要热,过几天姐姐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我娘跟三婶都去的,她们住两晚就回来,咱们姐妹陪着老太太,人多热闹些。” 礼佛…… 含珠有些意动。父亲去后,家中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她都没能好好静下来缅怀过父亲,去了寺里,茹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 也可以安心抄几卷经书。 “我是想去的,不过还得同爹爹商量商量。”含珠看了一眼外面。 楚蔷挨着她坐,小声道:“二叔那么喜欢姐姐,姐姐想做什么,二叔绝不会反对的。”她跟楚蔓没什么交情,现在含珠投了她的脾气,楚蔷说话自然偏向含珠些,委婉地安抚含珠不用因为这会儿楚蔓撒娇不痛快。 含珠刚要回话,楚倾与楚蔓一起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怎么不钓鱼了?”楚倾笑着在含珠对面坐了,含珠见他额头有汗,起身欲为他倒茶,楚蔓眼疾手快抢过茶壶,就像没察觉含珠的意思似的,径自转过去,一边乖乖给楚倾倒茶一边打趣道:“定是大哥钓的鱼多,姐姐与二姐姐胜券在握,才进来偷懒的。” 含珠自然而然地坐回椅子上,淡淡笑了笑,没有回话。 楚蔷将方才楚蔓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微微皱眉,也没有接话。以前大姐姐盛气凌人,是有点欺负楚蔓,楚蔓气势不如大姐姐,瞧着可怜巴巴的,如今大姐姐不针对她了,楚蔓倒硬气起来了。 日久见人心,真是不能凭一时看一个人。 她们都不说话,楚蔓自知冷了场,脸上有些挂不住,委屈地看向父亲。 楚倾垂眸看茶碗,眼底有三女看不见的寒意。 他以为小女儿真的恢复了开朗的性子,就算做不到跟嫡姐亲如姐妹,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嫡姐温温柔柔的,她继续撒她的娇,可刚刚那一幕让楚倾明白了,小女儿还在跟嫡姐对着干。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对儿桃状耳坠儿并不值钱,小女儿当初买下来完全是图个新鲜,戴了一次就扔下了,所以他乍一看没有想起来,昨天小女儿为何突然翻了出来?如果只有昨天一次,楚倾也不会怀疑,可今日钓鱼,小女儿明知他做一件事时不喜被人打扰,还说了那样一番暗示父女以前常常钓鱼的话。 是故意炫耀给嫡姐看的吗? 这招攻心计真是够高明,长女时不时听一次,每天都被人提醒他曾经如何偏爱庶妹冷落她,长此以往,长女肯亲近他才怪,甚至有可能记起以前的事,父女再度反目。 楚倾目光移向小女儿的裙摆,小女儿因为他看重嫡姐郁郁寡欢了大半年,端午过后才突然开朗了起来,用这种高明的方式挑衅嫡姐,却还不忘拙劣的手法争宠,身边一定有人提点。柳枝被他卖了,新提上来的丫鬟就是有那份聪明也没有胆子公然挑拨府 里两个姑娘,特别是在他偏宠长女的情况下,那小女儿还能接触到的聪明人…… 夏姨娘。 楚倾笑了笑,这算是为母则强吗?因为女儿落了水,心疼了?想护着女儿了? 可她别忘了,她要护的是他的女儿,她要对付的,更是他的嫡女。 端起茶碗,楚倾轻轻品了一口,放下后瞅瞅窗外,笑道:“日头越来越高,今日就钓到这里吧,走咱们出去瞧瞧,看你们大哥钓了多少。”若无其事般,他领头走了出去。 楚渊钓了三条鱼,两条大的,小的放了回去。 “爹爹钓了几条?”阿洵兴奋地问。 小儿子白白胖胖的,仙童一样,楚倾心情好了些,抱起小家伙问:“阿洵希望爹爹赢还是大哥赢?” 楚蔷马上抱着含珠胳膊道:“大哥赢就是姐姐赢,现在姐姐跟大哥是一伙的。” 阿洵瞅瞅姐姐,再看看爹爹,嘿嘿笑了,举着小胖手道:“爹爹跟姐姐都赢!” 儿子够聪明,楚倾狠狠亲了一口。 下了船,楚渊兄妹回东院去了,楚倾领着四个儿女回正院,含珠走在他左侧,楚蔓跟在右侧,不停地与他说话。楚倾笑着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含珠见他们父女相谈甚欢,暂且没提去九华寺的事,等到了正院楚倾打发楚泓兄妹回去了,她才提了。 “菡菡想去?”楚倾朝门外明显有话要回他的富贵使个眼色,笑着问女儿,目光温柔,不似路上回答楚蔓时那样敷衍。 含珠点点头,垂眸道:“舅母说我昏迷的时候,她去九华寺求的菩萨,醒后我一直都想去那里上香,谢菩萨保佑我。”摸了摸阿洵的小脑袋。 楚倾最怕女儿提昏迷的事,马上就应了,“好,想去就去,爹爹安排几个侍卫守着你,阿洵要去吗?” 阿洵腿站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姐姐腿上,歪着脑袋看他:“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也要去拜菩萨。” 儿子黏女儿,楚倾又无奈又自责,如果当初他尽了父亲的责任,姐弟俩也不会一个失足受伤一个像依赖母亲一样黏着姐姐。 “去吧,阿洵也去。”楚倾心情复杂地道,“好了,爹爹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含珠早看到富贵了,知道楚倾有正事,牵着阿洵离去。 门口富贵低头送两个小主子,等含珠姐弟走远了,他快步随楚倾去了书房,低头道:“侯爷 ,前日三夫人去她的一处嫁妆铺子了,我安排人盯着那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今日终于有了动静,掌柜亲自出手,乔装成农夫模样,去了一个名叫李家沟的村子,将一个四旬汉子撞下了山坡。侯爷可知那汉子是谁?” 楚倾扣了扣桌子,思忖片刻,沉声道:“跟夏姨娘有关?” “侯爷英明!”富贵真心服了,快速道:“那人正是姨娘身边大丫鬟翡翠的老子,滚下山时摔断了腿,估计这会儿已经派人来送信了。只是,侯爷,三夫人到底想做什么啊?” 端午四姑娘落水,侯爷让他盯着三夫人的动静,富贵猜到四姑娘落水多半是三夫人出的手,可他真想不通三夫人派人去撞翡翠老子是何意。 女人心海底针,楚倾只知道三夫人在针对夏姨娘布局,至于她到底要做什么…… “翡翠回家探亲时你派人仔细盯着,不管她遇到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不必插手,盯牢便可。” “知道了。”富贵郑重应道,见楚倾没有旁的吩咐,转身退了楚倾。 楚倾闭着眼睛靠到椅背上。 先看看西院到底在下什么棋,回头再处置那些自作聪明的。 ☆、第61章 翡翠老爹五月底摔断的腿,六月初七这日,她村里人又来侯府送信儿,说她爹快不行了。 小丫鬟回完话就出去了,翡翠扑通跪在夏姨娘跟前,泪流不止:“姨娘,求你再给我一日假,让我回去看看我爹吧?” 夏姨娘看看跟了自己多年的大丫鬟,想到翡翠自从她爹断腿后就常常魂不守舍的,短短几日也瘦了不少,叹道:“去吧,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你不必急着回来,若你爹病得厉害,多住两日也无碍。” 她爹娘早逝,但她有了一双儿女,能理解翡翠的难过。 翡翠哭着磕头,回自己屋里收拾收拾,拎着一个包裹走了。出了侯府,没看到村人,跟守门婆子打听,才知道对方进城还有事做,顺路替她家跑的腿,带完话就走了。翡翠没有多想,一路悲悲戚戚出了城门。 “翡翠!” 才出城门,正要寻个去李家沟那边的骡车,忽听有人喊她。 翡翠浑身一僵,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粗布衣的高大男人靠在骡车车辕上,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笑。日上三竿时候,日头明晃晃的,翡翠却仿佛看到了恶鬼,本能地要逃。但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上次回家,那人得逞后一路跟着她回村的,知道她家住何处,她不听话,被他捅出去,夏姨娘不会再用她,她回村里也得受万人指点。 那人也是猜到她不敢逃,才根本不来抓她,而是继续靠在那里等她过去的吧? 翡翠咬咬唇,慢吞吞走了过去。 戴五一脸痞笑,看着身穿六成新白裙绿衫的小美人怯怯地走过来,他拍拍车板道:“坐吧,我送你回家。” 翡翠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家?”难道…… 戴五笑容更大,瞅着她衣襟道:“你爹没事,好好的在炕上躺着呢,是我想你了,使人去侯府叫你出来。”言罢用力将翡翠往车板上一按,低声威胁道:“你最好老实些,你长得好,我喜欢你,等你彻底想明白了,我花银子赎你出来,娶你当娘子,你若不识趣……” 翡翠低头,攥紧了袖口。 她老实了,戴五安心赶车,远离京城后,他当然没有去李家沟,而是将车拐进了一片野树林。此时已是大晌午,百姓们都在家里吃饭歇晌,林子里清幽凉快。停稳骡车,戴五翻身跳到车板上,一把将翡翠搂到怀里。 “你,你到底是谁?”男人有手段,翡翠也不是那么难受,偷偷看看戴五虽然有点黑却还 算端正的脸庞,迷迷糊糊的真的琢磨起了嫁他的事。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不嫁他,将来嫁别人肯定会被夫君嫌弃。 “我啊,说出来吓你一跳。”小美人乖顺了,戴五也是怜香惜玉的,先搂着她说话,“听说过神龙帮没?我是神龙帮的老大,底下一帮兄弟替我卖命,你嫁了我,那几十号人都得喊你一声大嫂。” 翡翠一个困于深宅大院的小丫鬟,哪里听说过什么地.痞帮派,不过她知道城里有这种人,似乎常常打打杀杀的。翡翠心里害怕,但是对上男人霸道又自信的眼神,忽然又脸红了,乖乖地任人欺负。 事毕,戴五搂着她躺在车板上,懒洋洋道:“你爹没事,你也不用回去了,咱们说说话。” 翡翠气息还没平复,抓过衣裳遮住自己,羞答答地道:“我先穿上……” 戴五没有阻拦,笑着看她穿,偶尔动动手脚闹一闹,闹够了,他好奇地问她:“这两天我去侯府门前逛过几次,见很多小厮不停进进出出的,府里有什么事?” 翡翠想了想,道:“哦,是我们老太太要去九华寺礼佛,大夫人三夫人连同三位姑娘都去,要在寺里住上半个多月,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三位姑娘?”戴五摸摸翡翠脸蛋,邪笑道:“不是有四位姑娘吗?” 翡翠有些尴尬地道:“四姑娘身体不舒服,不去了。”夏姨娘担心女儿在外面出事,加上四姑娘本来就不想去,便装病拒了。但四个姑娘里只有她的小主子是庶女,翡翠怕戴五误会她家姑娘不为侯爷所喜。 戴五目光闪了闪,继续道:“我远远见过云阳侯,他那种人物,女儿侄女是不是都很美?我没见过什么大家闺秀,你仔细与我说说?” 翡翠不愿说,一来她是丫鬟,哪能跟一个男人嚼姑娘们的舌根,二来在未来夫君面前,她实话实说夸了姑娘们,纵使戴五没胆子去偷姑娘们,心里肯定也会痒痒…… 她不想说,架不住戴五非要问,男人想从女人嘴里套话,要么威胁要么哄,戴五两样一起来,翡翠招架不住,把楚家四位姑娘的事情都说了。 黄昏时分戴五才送翡翠回城,约定月底再来找她。 翡翠又羞又喜地走了,戴五去了附近一个小镇子上,熟门熟路进了一户人家。 “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好了,第一笔银子可以给我了吧?”戴五低声道。 他对面是个青衣男子,从怀里取出两张千两银 票,放在桌子上,在戴五过来取时按住一角,“回去告诉你那些属下,就说翡翠出钱买命,只说是云阳侯府的丫鬟,不必告诉她们翡翠主子是谁。”上次戴五领着几个兄弟一起堵翡翠,那些人都认识翡翠,事发后认出翡翠,自然会扯出夏姨娘。 戴五点头,收好银子,盯着男子打量半晌,困惑道:“那可是楚倾的嫡女啊,你主子到底是谁?就不怕楚倾抓出你们?”听翡翠说四姑娘不去九华寺,他有那么一瞬怀疑买家就是夏姨娘,故弄玄虚,自己诬陷自己,再弄点别的证据栽赃旁人,但这也太大胆了,戴五不敢相信。 青衣男子笑了笑,“你若没有逃命的本事,敢接这笔单子?既然你能逃出楚倾的追杀,我们自然会永远隐在暗处。至于我主子是谁,你真想知道?” 戴五连忙摇头,“不想,一点都不想。” 知道太多的人,最后都死了。 想到底下那一帮兄弟,戴五叹气道:“他们这一去,也不知有几个能逃出来。” 他是不敢亲自去动楚倾的女儿的,用两千两银子哄了兄弟们心甘情愿去冒险,他提前一天逃之夭夭罢。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正面较量他敌不过楚倾,趁楚倾发觉之前逃命还是绰绰有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以白拿三千两银子又不用自己送死,他不做才是傻子。 商量好了下次交钱的地点,戴五悄悄走了。 青衣男人继续坐了半晌,在天黑前回了京城。 夜深人静,云阳侯府,富贵低声回道:“侯爷,陆掌柜十分警觉,未免打草惊蛇,咱们的人不好跟的太近,不知道他与戴五都说了什么。戴五与翡翠厮混是在林子里,倒是隐隐约约听到翡翠提九华寺了。侯爷,我看他们很有可能是冲着大姑娘去的,咱们是现在出手抓住他们严刑拷问,还是……” 楚倾沉默,片刻后道:“继续盯着,特别是戴五那边。” 富贵大惊,试探着问:“那,老太太去九华寺的事?” 楚倾面无表情,“照去不误,护卫也不必多派人手,就当不知此事。” 富贵懂了,领命而去。 楚倾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了梅丘的方向。 或许,那女人真正要对付的,从来都不是夏姨娘? ☆、第62章 皇城,神弩卫。 与金吾卫羽林卫等护卫皇上皇城的几卫不同,神弩卫平时除了练兵,只要皇上不出宫,他们是比较闲的。程钰去年在福建立了大功,虽然才二十,已经升任正四品指挥佥事,连练兵都省了,早早进宫,坐在放着冰的屋里处理些琐事便可。 陈朔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坐在书桌前看书,低声道:“二爷,表姑娘他们已经出发了,侯爷领着几位少爷一起护送左右。” 程钰点点头,眼睛依然盯着手里的书册,平静吩咐道:“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他们姐弟,有什么消息马上告知我。” 陈朔应是,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自己,程钰翻书的手慢慢顿住,过了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桃粉色的香囊,轻轻闻了闻,因为离开她太久,早没了熟悉的香气。 程钰垂眸,对着香囊发怔。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看到她了。一个月,每天都想,每刻都想,可是她的模样却渐渐模糊了,好像要记不起来了。在杭州与她同乘一辆马车,路上救她上岸背她回去,天津逼她答应冒充表妹,到了京城,吃她做的东西,抱她亲她,因为太久不见,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像是世上并没有一个叫含珠的姑娘,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所以他羡慕周文嘉,决定忘了,便远远离去,不像他,不去招惹,也无法远离。 他将她带到了京城,他得守着她。 九华寺,云阳侯府赁了半山腰一整座三进的宅院,接下来二十天,楚渊楚淮楚泓三兄弟住在前院,老太太领着楚蔷住第二进上房,含珠姐弟与楚蓉各分一个小跨院,后面给跟过来的婆子丫鬟们住。大夫人三夫人只在寺里住两晚就得回去,这两晚自然跟女儿住一起。 刚搬进来,各房都要收拾收拾,楚倾领着含珠姐弟俩去了他们的东跨院。 院子不大,胜在幽静,院中一颗老槐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投下清凉绿荫,楚倾让丫鬟搬了藤椅放在外面,他与儿女一起纳凉。 “阿洵喜欢这里不?”楚倾用竹签扎了一块儿西瓜喂儿子。 阿洵转着小脑袋瞅了一圈,听外面林子里雀鸟叫得欢快,点头道:“喜欢,我用弹弓抓鸟去。”家里没有这么多树,也没有这么多的鸟。 “那你不想黑黑?”楚倾笑问,握着儿子的小胖手道:“要不阿洵一会儿跟爹爹一起回去吧?” 阿洵想黑黑,可他更喜欢跟姐姐在一 块儿,不高兴地从爹爹腿上爬了下去,跑到姐姐那边,先拱到姐姐怀里,再扭头嘟嘴道:“我不回去。” 楚倾哈哈笑道:“不回去,那爹爹带你去打猎你去不去?这山上有山鸡,阿洵没看过吧?” 阿洵不由从姐姐怀里钻了出来,瞅着山里问:“什么叫山鸡?”清澈纯净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楚倾起身,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走,“爹爹带你去看!” 阿洵兴奋地扭头喊姐姐:“姐姐也去!” 含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往外走了两步,笑道:“姐姐累了,阿洵跟爹爹去吧,姐姐等着看阿洵抓的山鸡。” 阿洵瞅瞅姐姐,笑着转了过去。 送完人,含珠回了屋里,如意已经领着小丫鬟把房间收拾好了,窗明几净,窗外远望可见寺院廊檐掩映在绿树之中。景色虽美,含珠却是没有了当初答应楚蔷来山上时的好心情,呆呆地坐在窗前,脑海里全是昨天黄昏楚倾叮嘱她的话。 有人要害她与阿洵,楚倾没有告诉她是谁,只让她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然后,相信他,按他的嘱咐行事。 该相信楚倾吗? 含珠不知道,可是不相信,她又能做什么?时候没到,楚倾不许她告诉如意,她告诉了,如意定会想办法通知程钰,被楚倾发现,楚倾会怎么想?认为女儿更信任表哥,还是认定她常常与程钰通过这两个丫鬟传递消息? 哪个都不妥。 还有程钰,她已经一个月都没有见过他了。他是故意躲着她,还是早忘了那次亲昵,然后觉得没有必要见她便没有过来?既然楚倾保证她与阿洵不会出事,她冒然去告诉程钰,到时候程钰白忙一场,会不会怪她多此一举? “姑娘有心事?”如意泡好茶回来,见她坐在那儿发呆,疑惑问道。 含珠回神,摇摇头,让她拿卷经书来。 如意暗暗皱眉,又关切地问了一次,被含珠敷衍了过去,如意没办法,捧了经书过来,含珠看书,她在一边陪着。 大约半个时辰,楚倾几人回来了,在正院老太太那边,派丫鬟请她过去。含珠放下经书,收起心中复杂思绪,浅笑着去了。才进院子,就见楚家众人都在,堂屋前的空地上绑了两只羽毛鲜艳的山鸡,咕咕地叫着,时而扑腾翅膀挣扎。 “姐姐,爹爹抓的山鸡!”阿洵站在楚倾旁边,看见姐姐,指着兴奋地道。 含珠目光却落到了旁边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小男娃身上,小脸白白净净,瞧着跟阿洵差不多大小。 阿洵见姐姐看自己的新玩伴,拽住男娃给姐姐介绍,“他叫石头,他爹是砍柴的,在山下住,我让他跟我玩来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楚倾笑着对女儿道:“阿洵看他顺眼,我就将他带回来了,你们在寺里这段时间,让石头陪阿洵玩吧,都是男孩子,更能玩到一起,免得天天黏着你,跟个小姑娘似的。” 阿洵没听出这话的意思,楚淮故意逗他,“爹爹说阿洵像小姑娘呢!” 阿洵这回懂了,嘟嘴道:“我是男的!” 满院子人都被他逗笑了,只有含珠,看着个头都跟阿洵差不多的石头,心里发沉。 楚倾瞅瞅女儿,视线无意般扫过站在老太太旁边笑盈盈的三夫人,笑容里就多了点旁的味道。 晌午一大家子一起用的饭,歇完晌,楚倾就回去了,留下楚渊堂兄弟三人在这边照顾女眷。大夫人三夫人都是当家太太,不能在山里常住,陪了两晚也走了,于是寺里女眷只剩老太太与三个姑娘。含珠与楚蔷都是好静的性子,每日陪老太太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带着,楚蓉比较贪玩,女扮男装随楚淮去寺里逛了一圈,回来说了很多新鲜事。 阿洵也想去,含珠不许,阿洵垂头丧气的,好在身边多了个同龄的伙伴,两个小家伙在院子里一会儿捏土球一会儿找虫子,玩得不亦乐乎。 十五这日下午,楚倾派人送来了一筐瓜果。 含珠听说后,心跳加快。 京城。 日落时分,程钰回了王府,去正院打声招呼就回了自己的长风堂。 夏日天热,官服厚重出了一身汗,程钰直接让人提了冷水进来,打湿巾子擦拭。 外面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门口响起陈朔的声音,“二爷,那边有消息了。” “进来。”程钰皱眉,暂且停了动作。 陈朔推门而入,掩好门,直奔内室,进来后见自家二爷站在屏风后,隔着山水屏风白皙如玉的胸膛隐隐若现,一手拿着巾子半抬,手臂结实紧绷,陈朔自觉低下头,沉声道:“二爷,有伙人似乎盯上了楚家众人,只是不知到底要对付谁,瞧那架势,今晚便会动手。” “在城外替我安排一匹快马,一会儿我要出城。”程钰冷声道。 陈朔有点不放心,“二爷,他们露面打探情形的就有五人,要不要多带两个人手?” “不必,我能应付。”程钰继续擦拭起来,显然没将那些人当回事。 陈朔便出去安排了。 九华寺,夜深人静。 正逢十五,空中一轮皓月,山林里树影婆娑,竟比一片黑暗还有些渗人。 有风吹过,树枝摇曳哗哗作响,摇摆的树影里,忽然有人影迅速穿过,一共十人,鬼魅般聚到了一处山丘下,而山丘上面,便是楚家众人歇息的宅院。低声私语几句,几人弯着腰小心翼翼朝东侧院墙走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两个侍卫分别从一侧转了过来,夜间巡逻。 “巡逻的一共有六人,院子里面还有两个。”二当家微不可闻地道,派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去墙角藏着,趁侍卫不备飞快抹杀了两个侍卫,与其换了衣服,假扮侍卫。如此就相当于有了内应,假装与其他巡逻侍卫搭话,两个两个的击破,很快六个侍卫就都变成了自几人。 五人继续巡逻,一人跳上墙头,守在内墙外面的两个侍卫见同伴跳了过来,不由惊奇,凑过来问他做什么。墙头的人背对月光,面孔看不清楚,低笑着扔了一壶酒给他们,“喝点吧,要不这一晚多难熬。” 侍卫们也是人,值夜岗时喝酒提神是常事,还有偷偷打盹的,因此底下二人没有怀疑,一人喝了两口,喝完没多久,昏倒在地。 二当家再命两个兄弟充当侍卫留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亲自与功夫最好的那个翻进了东跨院。悄无声息摸到上房,对着窗户吹入迷.香。 在黑暗处等了片刻,两人撬门进屋。 没有理会外间躺着的丫鬟,两人直奔内室,就着月光,看见炕头躺了一大一小。 个头矮的黑衣人摸摸脑袋,纳闷嘀咕道:“反正都是要她的命,为何不直接在这里杀了?” 二当家一边连人带被子将楚大姑娘卷起来扛到肩上,一边低声道:“那边说了,让咱们假扮人.贩子。咱们先带她出去再杀死她,可以伪装成她醒了不甘受辱撞头自尽,在这里杀了,楚倾一看就知道女儿惹了仇家,那岂不是容易疑到对方?” 个头矮的恍然大悟,瞅瞅旁边躺着的男娃,转身去给二当家挑帘子,两人飞快离去。 屏风后面,有人收起匕首,迅速追出去,却见那二人身后多了一人,躲在暗处,看起来不是一伙的,他顿了顿,暂且没有现身 。 程钰从京城赶过来,路途遥远,迟了一步,解决了外面的几个黑衣人,赶到上房时黑衣人已经进了屋。他正要出手杀人,就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既然她暂且没有性命之忧,便决定到了外面在动手,免得屋里血迹不好收拾。 为了她的名声,这场夜袭,他不准备传出去,稍后他会去前院找楚渊,两人合力瞒下此事。 月色朦胧,眼看两个黑衣人到了内院墙根下,一旦出去就会发现同伴出事,程钰再不犹豫,抬起手中□□。 嗖的一声,双箭齐发,扛着人的二当家直直倒了下去,另一个程钰故意射偏了,留了他的命。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程钰疾步赶了过去,一个掌刃劈在黑衣人后颈之上,击晕了对方。 两人都解决了,程钰目光落在了跌落在一旁的被卷上。 那里是他心心念念了一个月的姑娘。 程钰有些紧张,怕叫醒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又担心刚刚她磕到了,或许还是更想见她吧,他蹲了过去,伸手将被卷揽到怀里,低声唤她,“含珠……” 他也只能在她听不见的时候喊她了。 可是掀开遮住她脸的被子,却发现里面的姑娘根本不是她。 程钰大惊,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即扔了昏迷不醒的如意,退到一旁,抬头看去。 对面楚渊一身黑衣,皱眉问他:“刚刚,你喊她什么?” ☆、第63章 之前急着救人,程钰没时间细想,见到楚渊那一瞬,他总算明白为何今晚楚家防卫如此松懈了。守卫松懈,分明是提前知道有人要夜袭,那是楚渊一人安排的,还是他与楚倾合谋?楚渊是楚倾一手培养出来的,两人情同父子,更是将军与士兵的从属关系,楚渊肯定不会隐瞒楚倾…… 程钰马上肯定,今晚之事楚倾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她是听了楚倾的话才躲起来配合他们一起布局的,而非听楚渊的。 确定她与楚渊没有私底下接触过多,程钰胸口舒服了些,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如意,不答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菡菡阿洵在哪儿?” 听他喊堂妹小名,楚渊不由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程钰背对他,身份不明,楚渊怕他对如意不利急着现身,或许一着急没有听清,将程钰口中的菡菡听成了旁的。 程钰不回答他的问题,楚渊也没有马上回他,二叔只告诉他今晚有人过来,让他保护好堂弟堂妹,并未透露黑衣人的身份,程钰及时赶过来,或许他知晓内情? “你怎么知道这边会出事?”楚渊走到两个黑衣人身前,扯下他们脸上的黑步,沉声问道,“那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程钰不知,他也听出来了,楚渊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菡菡阿洵没了母亲,侯爷先前对他们也不闻不问,我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们。”简单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过来,程钰看看厢房的方向,对楚渊道:“这些人就交给你处置了,我去看看他们。” “等等。”楚渊马上站了起来,转眼走到了程钰前面,低声道:“阿洵睡着了,菡菡估计正害怕,我先叫她出来,免得她骤然听到你的声音误会是那些人的同伙。”程钰是堂妹表哥,专门赶了过来,他没有理由阻止程钰见她,况且他熟悉程钰为人,并不担心程钰会不老实。 程钰却觉得楚渊这番话很是刺耳,他知道楚渊喊的是哪两个字,但发音相同,就像是喊她的小名,还有声音,楚渊凭什么认为她分辨不出他的声音? 心里千回百转,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东厢房,含珠紧张地站在炕头,手里攥着楚倾送她的防身匕首,说是可以削铁如泥的。 看看窗外,含珠不禁替如意与石头担心,那些人来了吗?会不会一进屋就朝如意石头下手?楚渊一人躲在里面,能及时救人吗,他呢,他会不会出事? 外面好像有些动静,侧耳倾听, 又一片寂静。 月光如水,照亮了炕头,阿洵穿着肚.兜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含珠都不知道小家伙何时踢开的薄被。 正要替他盖上,南面的木窗被人轻轻敲了三下,紧接着传来楚渊冷静的声音:“妹妹开门,是我,都解决好了。” 含珠心头一喜,放下匕首就要过去,走了两步,忽然又有些不安,重新捡起匕首,到了外间门口,暂且没有开门,隔着门板轻声问道:“大哥,如意没事吧?” 轻轻柔柔的声音,掺杂着害怕与防备。 程钰又心疼又欣慰,她要是因为光听楚渊的声音就开门,要么是太信任楚渊,要么就是傻到认为旁人不会装故意装楚渊的声音骗她出去了,幸好她没那么傻。 楚渊也听出了堂妹的防备,想到里面柔弱的姑娘明明很害怕却佯装镇定试探自己的模样,微微软了声音,“没事,石头也没事,对了,程大人也来了。” 如果程钰与楚倾关系好,楚渊该喊他一声程二哥的,但程钰摆明了只认阿洵姐弟俩当亲戚,他再喊二哥就有点巴结的意思,楚渊便按照在宫里遇上的称呼喊他。 程大人…… 含珠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谁是程大人,还是外面传来程钰低沉的声音,她才猛地回过味儿来。 知道是他,含珠心跳一下子就乱了,没见的时候怨他一句解释都没有,不看重她的清白,突然要见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含珠就巴不得他没来了。 好在还记得必须开门了,含珠悄悄藏好匕首,咬咬唇,开了门。 木板门轻轻打开,月光急着往里涌,全部洒在了里面的姑娘身上,一身白裙,眼帘低垂,晚风拂动她耳畔一缕碎发,柔软的发丝起起落落,为她安静的美又添加了三分灵动飘逸,美得像随时可能会被月华簇拥着飞去的仙子。 门外两个男人都看呆了。 含珠根本没敢抬眼看,目光扫过两人的衣摆,竟分不清哪个是他。男人们谁都没说话,含珠等了会儿,瞅瞅里面,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日在竹楼上与程钰做过的事,疑惑地问:“那些人都抓住了?” 提起正事,楚渊收回视线,转身对程钰道:“你先安抚她,我去收拾。” 程钰目送他走,等楚渊转了弯,他才回头看她。 只剩下两人,含珠脑袋垂得更低了,这会儿想到的不是要他解释,而是记起当时她抱他了,他会不会觉得她 太轻浮? 幸好这是晚上,才没让人看出她的脸红来。 程钰这会儿没有想那些风花雪月,皱眉问道:“阿洵睡了?” 他声音冷,与最初认识的时候差不多,如一盆冷水浇下,灭了她心头那莫名其妙的火。 含珠自嘲地笑笑,在他眼里,她从来都只是用来照顾他家人的吧?阿洵还小,她要替他照顾,周文嘉也是他表弟,他不想周文嘉继续错喜欢她,就要求她陪他演戏,演戏的时候只要是为了刺激周文嘉,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考虑她的感受。 “睡了。”再无羞涩再无紧张,含珠抬起来头,只是依然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了院中的槐树上。 “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程钰盯着她脸问,“为何没有提前告诉我?万一出事怎么办?” 语气里满是不悦。 含珠却一点都不怕了,看着槐树投在地上的影子道:“侯爷说有人要害我,让我假作不知,别告诉任何人。他盯得紧,我怕告诉如意她们,她们给你送消息时被他抓到。” “他何时告诉你的,你就那么信他?”想到楚倾的丰姿,楚倾的女人缘,程钰胸口发堵。 含珠一无所觉,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来九华寺前一日说的,他这半年都很照顾我们,我有什么不信他的?你也看到了,他安排大哥护着我与阿洵,什么事都没有。” 她还喊楚渊大哥喊得这么亲昵…… 程钰胸口积攒的火越来越多,不忍责怪她,低声提醒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得告诉我,如意四喜是我的人,他应该知道。” 因为不满,他声音很冷,像是命令,含珠很久没有听到他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忽然一点都不奇怪,好像这样冷冰冰的他才是真正的他,那些温柔体贴,都是碍于形势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好,我记住了。”含珠垂眸道。 她声音也是冷的,程钰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仔细看她,就见她嘴唇抿得紧紧,眼睛更是一次都没有朝他看过来,分明是生气了,又或许,她一直都在生气,因为他那日的冒犯? 程钰顿时心虚,一心虚,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还有事吗?”两人之间再次恢复沉默,含珠别开眼,委婉地逐客。 “我,我……”她看着屋檐下的花坛,程钰也顺着她目光看了过去,试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 哑声道:“那日,是我对不起你……” 话没说完,她忽然转身进去了,程钰震惊抬头,“嘭”的一声,两扇木板门狠狠地在他眼前关上,若是他再往前一步,那门定会拍在他脸上。 正震惊她第一次如此生气,气到忘了女儿家的仪态,忽听门板后传来她压抑的哭声,响了一下忽然消失,像是被她捂住了嘴。 程钰心里发慌,本能地喊她:“含珠……” “我姓楚名菡,你别忘了!”听他又喊自己的名字,含珠忘了掩饰,哭着斥道。 程钰噎住,记起那次醉酒闯的祸了。 里面她小声抽搭,他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忽听她转身插门,程钰头脑一热,想也不想使劲儿推了一把,怕她插门今晚都不给他赔罪的机会,程钰情急之下下了十分力气,含珠担惊受怕了一晚上,晚饭也没吃,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用力一撞,手被门板震得生疼,人也不受控制朝后面跌了过去。 程钰还没进来,见她要倒,急着伸手拉她,不想大跨进门的脚与她的绊住,虽然拉住了她,他却也跟着扑了下去,结结实实跌在了她身上。 她痛呼一声,如被山压,前胸后背都疼。 他却像是陷进了软软的棉花里,浑身舒坦。 ☆、第64章 含珠后背疼,是因为撞到了地,胸口疼,则是因为被他脑袋压了。 两处一起,疼得她只剩皱眉吸气的份,其他的暂且都顾不得了。 而程钰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有跌在棉花里的感觉了,闻着近在眼前的淡淡清香,他忽然想到了阿洵那孩子。小家伙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她怀里钻,脑袋小胖手都挨得那么近,是不是也知道靠在她身上很舒服? 程钰很想顺着本能沉浸在她的怀里,可他听到了她委屈的哭声。 程钰连忙挪到一旁,回头时见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地要起来,月光下黛眉紧蹙,一看就是疼厉害了,程钰又怜惜又自责,伸手要扶她站起来。含珠本就气他,现在更气了,侧过肩膀避开他手,“你别碰我!” 程钰僵住。 这回根本不用猜的,她是明晃晃的生气了。 可程钰不想让她生气,不想她生他的气。就算做不了她的男人,也不能成了她心里的小人。 料到楚渊不会那么快回来,程钰迅速起身,拦在她身前。路突然被挡,含珠扭头想从一侧绕过去,蹙眉嘟嘴的模样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嘴嘟起来的不高,但程钰喜欢看她这种模样,自然留意到了。 不知为何想笑。 程钰抬手拦住她,低头看她的眼睛,“摔疼了?” 说不出来的温柔,哪还像之前因为她将安危完全寄托在楚倾身上而忘了他时的不悦? 含珠疼,可她更委屈。这人大半夜的过来,先是劈头盖脸怪了她一顿,后来突然说对不起她,算什么?之前怎么没说?一个月后再说,算是训完她再装好人吗?硬闯进来害她跌在地上,这会儿又假惺惺关心她疼不疼…… “与你无关。”含珠低头回了一句,继续往一侧走。 程钰跟着她挪,挪了两步,她气急败坏,他也觉得孩子气,干脆按住她肩膀。 含珠震惊抬头。 两人都站在门口不远,月光倾洒进来,她脸上泪光浮动,他脸上则是一片愧疚温柔,看着她的幽深眼眸里藏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希望她懂,又怕她懂。而她含泪的眸子,也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你,你很美,你知道吗?”他低低地,结结巴巴地道。 含珠微微张开了唇,实在没料到他,他会毫无预兆地夸她。第一次被男人直白地夸赞容貌,还是他,含珠脸不受控制地烫了,什么气都 飞了,低下头,心慌意乱。 程钰莫名不敢再看她,松开手,看向门外,为自己找借口,一个给她的借口,“那天在竹楼上,我只想送步摇给你的,这样就能气到文嘉了,可后来你戴上那根步摇,抬起头看我……那时的你,比现在还,还美,我,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一时情不自禁,唐突了你。事后我想跟你道歉,又怕见你你更生气,就一直没去找你赔罪,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在道歉,含珠却只听到了他夸她美。 因为姑娘美就情不自禁地亲人家,这当然不是被原谅的理由,否则世上肆意轻.薄貌美姑娘的人岂不会越来越多?可,她就是没法再继续生气…… 有点没出息,也不符合自小的教养,但心不受控制,她有什么办法? 但她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以为她好糊弄,不能让他……再这样对别人。 想到他或许也会因为别的姑娘貌美冲动去冒犯,含珠心里的欢喜一下子又散了,扭头讽刺道:“情不自禁,那你每次遇到貌美的女子,是不是都要情不自禁一次?” 程钰没奢望她因为这话轻易原谅他,但也没料到她会如此讽刺他,更是将他想成了那种小人,不由替自己辩解,“我十六岁进神弩卫,每日几乎都与侍卫为伍,除了舅母,这么多年从没有正眼看过任何女人,只有你……”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别眼看门外。 但含珠听懂了,他是说这么多年只正眼看过她一个姑娘。 咬唇嘴唇,怕自己忍不住露出笑意,含珠攥攥衣袖,绕过他往屋里走。 这次程钰没再拦她,只在她快进内室时又澄清了一句,“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怪我都没关系,但我不是那种人。” 含珠脚步顿了顿,不想回他,又担心他难受,被人冤枉误会的滋味儿,含珠尝过。 “我,我知道。”她背对他低低说,言罢飞快挑起门帘,闪了进去。 程钰望着门帘,神情恍惚。 她刚刚的声音,好像恢复了两人平静共处时的轻柔,是他听错了,还是她真的不生气了? 站了会儿,内外一片寂静,程钰不好再留恋,走到内室门口,低声与她道:“我去外面看看,你,出来关门?”她胆子那么小,刚遇到这种事,身边没有人肯定会害怕吧? 含珠并没有走远,靠着墙壁揉胸口呢,之前只顾生气 ,眼下不气了,身上就疼了。乍然听到他问话,声音还那么近,含珠吓了一跳,悄悄往远处走了几步才回道:“你,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去关。” 听着她紧张的声音,程钰无声笑了,已确定她消了气。 “好,那我走了。”虽然也说不清哪句话管了用,她不生气,程钰心头压了一个月的负担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正要下台阶,想起什么,他又顿住,回头看看,闪到了门口旁边。 他脚步轻,走没走含珠都没听出来,估摸着应该走了,瞅瞅窗外,含珠赶紧出去关门,怕别处还藏了坏人。走到门前,她忍不住探头望望,不想瞥见旁边有道人影…… 含珠吓得要叫,被程钰及时捂住了嘴,顺势将她压在了门板上。 虚惊一场,含珠心头依然狂跳,看他时眼里不免带了怨气,像是责怪他为何吓唬人。 “我有事跟你说,怕站在门口你出来时看不清楚,吓到你。”程钰很快松开她,有些尴尬地道,没想到还是吓到了。 含珠想不清楚他为何会觉得躲起来再露面就不会吓到她,低头问他正事:“什么事?” 程钰郑重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楚倾那人,你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好歹让我知道,我心里有个数,免得你与阿洵出事,我与舅母连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刚刚她在气头上,程钰怕她的答应只是敷衍他。 含珠明白他是出于关心,再想想京城到这里有段距离,他连夜赶过来也不容易,乖乖点头。 程钰放了心,最后看她一眼,这次是真的走了。 望着月光下他高大朦胧的背影,含珠忽然很安心。 就算她没有告诉他,他也来了,为了她也好,为了阿洵也好,他都是在关注这边的。 含珠放心地关上门,没过多久,如意回来了,悄悄与她搬回了上房。 前院,程钰赶过来时,那几个侍卫不知所踪,黑衣人都被换回了原来的衣服,一溜摆在堂屋。 “程大人好箭法。”九个黑衣人全是被弩.箭射穿喉咙而死,一招毙命,就算月色照人,楚渊也不得不佩服程钰的本事。 程钰没有理会他的夸赞,瞅瞅这些人,目光落在了那个昏迷不醒的活口上,“为何放他们进来?”如果只是为了套出这些人身后的主使,在他们靠近时反埋伏,抓住审问就行了,楚倾到底在想什么? 楚 渊只是听从楚倾的吩咐行事,也不是十分理解,眼看程钰想弄醒那个活口,楚渊阻拦道:“二叔说过,这是我们楚家的事。明早我会亲自带人回去,交给二叔审问。程大人救人之事我会告诉二叔,其他的你还是别再过问罢,免得坏了二叔的计划。” 程钰看看他,想到楚倾的脾气,没再坚持。 到底是谁要谋害她们姐弟,他只需看楚倾对谁下手便可。 次日楚倾才进宫不久,就匆匆回了侯府,很快又命人去请三老爷过来。 “侯爷这会儿回来,又找你过去,莫非有什么急事?”三夫人担心地问。 三老爷一边穿鞋一边嘀咕道:“我先去看看。” 三夫人一直将丈夫送到门口,手中帕子攥得紧紧的。如果楚菡真的死了,还是那种死法,楚渊肯定不会声张,与楚倾商量后,多半会编个体面点的死法,所以她得等丈夫回来,才能知道那边到底成功没有。 却说三老爷进了楚倾的书房,先看到了那一溜尸首。 “这,这是怎么回事?”三老爷常在生意场上打拼,也非常人,微微惊讶后,脸色沉了下来。 楚倾与他不一样,他越生气,神色就越平静,这会儿瞧着没事人一般,示意楚渊解释。 “三叔,昨夜这些人夜袭别院,欲掳走大妹妹,被我及时拦下。” “大胆!”三老爷气血上涌,掳人的事京城每年都会闹出几件,但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人家的,那些人.贩子不傻,不敢打官家女的注意,这伙人都摸到别院去了,显然知道那是楚家姑娘,明知故犯,何曾将楚家放在眼里! “人都在这里了?有没有跑了的?博远你赶紧把人都抓回来,我活扒了他们的皮!”三老爷怒气冲冲地道,走到那个被堵了嘴的活口跟前,狠狠踢了几脚,怕对方叫唤,没有拿出嘟嘴的帕子。踢完了,三老爷原地喘了会儿气,慢慢平静下来,“暗中抓人,别走漏消息。” 楚倾一直在观察亲弟弟,这会儿点点头,“此事关系到菡菡她们三姐妹的清誉,博远做的不错,全都隐瞒了下来,除了菡菡,连老太太等人都不知情。现在我先去九华寺安抚菡菡,博远去抓漏网之鱼,三弟审人吧,我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三老爷盯着那个活口,眼里多了一丝阴狠,“二哥放心,不审出什么,他想死都不行。” 楚倾拍拍亲弟弟肩膀,低声嘱咐道:“那些人能准确找到菡菡的 屋子,我怀疑侯府有人卖了消息。因此事情有个结果之前,三弟务必保密,女人们嘴碎,三弟暂且也别与弟妹说,免得她白白为蓉蓉牵肠挂肚。九华寺那边,三弟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绝不叫任何人出事。” 三老爷当然信他,瞅瞅楚渊,问道:“这事得跟大哥说一声吧?” 楚渊马上道:“老太太在寺里,我怕父亲着急,等查清楚了,我再告诉他。” 三老爷嗯了声,拎着黑衣人去审了。 楚倾看着弟弟走远,有一丝愧疚。 可他必须让弟弟认清枕边到底睡了什么女人,至于那女人为何只想杀他的女儿,他会亲自审。 ☆、第65章 “我,我说……” 昏暗的刑房里,黑衣人再也承受不住施加在身上的痛楚,哑着声音道。 三老爷示意富贵住手,俯身凑了过去。 黑衣人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断断续续地道:“是,是侯府有人指使我们,那日,我们老大瞧上个丫鬟,强要了她,后来那丫鬟跟我们老大好上了,介绍了这笔买卖。” 三老爷目光一寒,“你可知那丫鬟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艰难地摇摇头:“老大不许我们打听。” “那你们是哪天遇上她的?在什么地方?你看到脸了吗?”三老爷又问。 黑衣人想了会儿,说了个时间。 三老爷让富贵去查查这阵子都有哪些丫鬟出府,他继续审问。 富贵很快就查出来了,当日除了采办的丫鬟婆子,只有翡翠一人出了京城。 “带翡翠过来。”三老爷听完回话,半刻都没有犹豫,马上吩咐道。二哥根本不把女人当回事,如今一个早失宠的姨娘有嫌疑谋害大侄女,别说只是她身边的丫鬟,若他从那丫鬟嘴里问出什么,不用等二哥回来,他就能做主将夏姨娘关起来。 富贵便又去夏姨娘那边拿人,正是饭后午睡的时候,小丫鬟们都在屋里打盹,富贵直接站到上房门口,请夏姨娘交人。 夏姨娘心知翡翠犯了事,不敢阻拦,暗暗递过去一锭银子求富贵透漏几句。富贵跟夏姨娘是有几分交情的,毕竟他是侯爷的跟班,夏姨娘曾经在侯爷身边服侍了多年,但此事非同小可,他只字未说,领着抖如筛糠的翡翠走了,只告诫夏姨娘别惊动旁人。 夏姨娘忧心忡忡。 翡翠到了刑房,一看浑身是血的黑衣人,再看看那些刑具,没用动刑就把一切都交代了,买人行凶的事当然不肯承认。三老爷自然也不信,在他看来,整个侯府就夏姨娘有谋害大侄女的动机,而且夏姨娘帮兄长管了两年后院,百花园更是一直由她管,兄长又有近一年不在家,连带着这么多年她攒的私房钱,凑出两千两不是不可能。 正犹豫要不要等兄长回来再一起审问夏姨娘,楚倾来了。 三老爷低声解释了一番。 楚倾看看翡翠,走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命富贵去带夏姨娘,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想请夏姨娘过来说话。夏姨娘过来后,看了这番架势却白了脸,跪在翡翠身边求道:“侯爷,翡翠犯了什么错?还请 侯爷明示,贱妾真的一无所知。” 楚倾淡然品茶,让富贵说给她听。 死寂的刑房里,富贵冷静的重复于夏姨娘而言,便是地狱传来的催命符。 她遍体生寒,此时翡翠被人糟蹋倒成了小事,可怕的是有人嫁祸她谋害大姑娘…… 她伏在地上,用力磕头:“侯爷,贱妾连翡翠遇害都不知道,又怎会派她去谋害大姑娘?求侯爷明察!” 楚倾终于看向了她,盯着她眼睛问:“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谋害大姑娘?” 长女从梅丘上跌下去,命大才给了他弥补女儿的机会,这个贱人竟然怂恿小女儿对付嫡姐,竟然还想离间他们父女感情,这种不见血的谋害,又比三夫人强多少? 根本没给夏姨娘辩解的机会,楚倾冷声吩咐富贵:“用刑,直到她认罪为止。” 富贵大惊,这事与夏姨娘没有半点关系,侯爷清清楚楚,为何…… 只是对上男人冷漠的目光,富贵连忙收起心中疑窦,走到夏姨娘身边,诚心劝道:“姨娘还是说实话吧,何必白白受罪?” 夏姨娘没有做过,为何要认罪? 她害怕,怕那些刑具,怕自己再也走不出这间刑房,哭着爬向楚倾,“侯爷,贱妾十三岁就伺候您了,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更不敢谋害大姑娘,侯爷,你信我一次,求你看在蔓蔓泓儿的份上,信我一次吧,侯爷……” 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女,他怎么能说用刑就用刑? 夏姨娘哭得撕心裂肺,富贵偷瞄楚倾脸色,赶紧堵住了她嘴。 “别留下外伤。”富贵动手之前,楚倾平静地提醒道。 富贵从命,取了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来。 三老爷站在兄长旁边,瞅瞅痛苦无比的夏姨娘,再看看稳稳当当端茶细品的兄长,心知兄长这次是气坏了,而与大侄女的安危相比,一个姨娘算什么? 然而直到夏姨娘第三次昏死过去,她也没有认。 富贵出了一身汗,背上衣裳都湿了,瞅准时机,跪下去替夏姨娘求情,“侯爷,或许真的不是姨娘所为?我与姨娘同年到侯爷身边伺候的……”说到一半,楚倾冷冷看来,富贵顿时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继续用刑。”楚倾有些不耐烦地喝道,显然认定是夏姨娘所为。 “等等。”三老爷看一眼昏死的女人,也起了疑心,摸着下巴 在屋里慢慢踱了两步,转过身对楚倾道:“二哥,我又想了想,老太太六月初九要去九华寺的事并非秘密,翡翠她爹偏偏赶在前几天出事,翡翠回家探病又遇上歹人,连起来未免太过巧合,或许,有人料到了这一步,故意提前布局嫁祸给夏姨娘?” 云阳侯府三房和气,只有夏姨娘与大侄女不合,真凶选择夏姨娘再合适不过。而真凶显然也极其了解兄长,瞧他气成这样,夏姨娘不承认他就不会罢手,万一夏姨娘承受不住一命呜呼,那个唯一与真凶接触过的戴五也抓不到,夏姨娘头上的罪名便再也洗刷不清了。 “马上去查翡翠爹的事。”楚倾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 那人立即去了,天黑前与楚渊一起回来的,一个道翡翠爹没有瞧见是谁撞得他,周围也没有村民目睹,查无可查,一个道戴五早已逃出京城,派人去追,不知能否追到。 “你亲自带人去追,追不到别回来。”楚倾额头青筋暴起,吓得身边几人噤若寒蝉。 楚渊连夜出发了,楚倾平复片刻,对三老爷道:“水落石出之前,半个字都不许对旁人说。” 声音冰冷,很有迁怒的意思。 三老爷还是挺怕这个兄长的,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兄长如此愤怒,不敢不听。回到西院,妻子跟他打听,三老爷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劝她别问。三夫人套不出丈夫的话,看丈夫的态度也不像是疑她的,心里更是没底,试探着道:“问你你不告诉我,神秘兮兮的弄得我心慌,那我明日去看蓉蓉,几天没见,我想她了。” 三老爷摆出一副她想去就去的态度。 三夫人马上明白了,楚菡没死,楚倾叫丈夫过去,是要抓住真凶的。 旁边三老爷心中烦闷睡不着,三夫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自己的计划。陆掌柜是她乳母的儿子,从小爱慕她,对她忠心耿耿,他人虽然留在京城,五月中旬就假装去江南进货去了,安排好戴五等人后,他也悄悄离了京城,任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戴五那边,就算抓住戴五,戴五见不到陆掌柜,也扯不到她身上。 确实没有任何纰漏。 三夫人稍微安了心。 “你明日什么时候出发?”三老爷睡不着,转身同妻子闲聊。 三夫人烦恼地啧了一声,改了主意,“算了,等哪天天凉快了我再去吧。” 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这当口去九华寺,容易让楚倾多想,还是 以静制动罢。 正院那边,楚倾抱着夏姨娘回了她的院子,如此在那些小丫鬟眼里,便是侯爷白日叫姨娘过去伺候,伺候得还不错,所以侯爷亲自送姨娘回来了,宠爱更胜往日。 只有夏姨娘,浑身发冷,心也是冷的。 “翡翠的事,你自己找个借口应付院里的人,其他的,敢传出去半个字,我不要你的命,我会将蔓蔓送到家庙,年纪到了,再远远将她嫁出去。你伺候我那么多年,知道我说到做到。”楚倾站在床前,冷漠地看着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 夏姨娘直直地看着他,看这个她从十三岁起就爱慕的男人。以前他对小周氏冷淡,她还暗暗嘲笑过小周氏傻,竟奢望楚倾一心一意对她,如今她才知道,她也傻,竟以为楚倾对她好歹是有些情分的,所以他只有她一个姨娘,还允许她给他生孩子,不像百花园的那些人,事后都得喝绝子汤。 直到那一针针扎在身上,楚倾都没有任何动容,夏姨娘才明白,她在楚倾心里,什么都不算。 “你,刚刚给我吃了什么?”浑身没有力气,夏姨娘绝望地问。 “三日后,你会诊出疟疾,然后到庄子上养病。”楚倾目光温柔了些,在床边坐下,轻叹道:“你挑拨蔓蔓去刺激菡菡,这次算是小施惩戒,罚你在庄子上住半年,年底我再接你回来。如果这三日你在蔓蔓兄妹跟前露出异样,还是那句话,不听我话的人,我会让她生不如死。” 夏姨娘终于明白楚倾为何对她用刑了,他肯留她的命,说明他知道她没有害大姑娘,但他察觉了她别的心思,所以下手罚她。 看着男人俊美的脸庞,夏姨娘心底又浮现一丝希望。楚倾是非分明,这次罚过了,只要以后她不再犯错,楚倾就算不再碰她,也会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接她回来。如今夏姨娘也不求别的了,只求能回来,看着一双儿女顺顺利利娶妻嫁人。 “侯爷放心,贱妾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自作聪明。”她哭着认错。 楚倾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语重心长地道:“你是母亲给我的,我破例给你一次机会,再有下次,休怪我无情。” 夏姨娘泪水夺眶而出,连声保证。 楚倾没再安抚她,起身走了,出门时,他仰头望月。 妻子一直都以为他宠爱夏姨娘,过阵子她在那边见到夏姨娘,会不会笑? 敢害他女儿的人,谁都别想活。 到了第三日,夏姨娘因身染疟疾被送出府时,楚渊押着戴五回来了,顺道带回了路上“偶遇”的被戴五一眼认出的陆掌柜。65 ☆、第66章 无论是戴五还是陆掌柜,楚倾都派人暗中跟踪了,如此楚渊抓不住人才怪,先抓了跑得快的戴五,折回来再故意去偶遇陆掌柜。这会儿戴五心知必死,自然乐意拉个垫背的,瞧见陆掌柜便大喊起来,所以二人谁也没能跑,陆掌柜还想咬舌自杀,被楚渊派人敲掉了下面一排牙。 黄昏时分,楚渊押着二人回了侯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楚倾派人去请三老爷,兄弟俩一起去了刑房。 将近二更天,三老爷才从刑房出来。夜色昏暗,富贵提着灯笼送他,走到院门口,看见二老爷的长随平安提着灯笼守在那边。 “老爷,夫人派我来接你。”平安弯着腰道,这几日老爷往正院这边来并不带他,刚刚天黑了,不用夫人提醒他也是要过来的。 三老爷点点头,领头走了。 平安马上跟上,略微落后一步,富贵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吩咐两个守门的,“先别落锁,一会儿三老爷还回来。” 两个守门的互相看了眼,都知道今晚要有大事了。 西院,三夫人坐立不安,听到外面有动静,她马上迎了出去。夫妻俩一个跨进堂屋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目光一对,三老爷神情恍惚,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妻子,而三夫人心中一沉,知道楚倾肯定是查到了什么。 夫妻俩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三老爷吩咐屋里的丫鬟都回下人房,今晚不用人守夜。 两个大丫鬟看向三夫人,特别是湘平,眼里隐含担忧。 三夫人笑了笑,点头示意她们下去,她走到丈夫身边,抬手替他更衣,熟稔地道:“什么事非要忙到现在?我先服侍老爷换身衣服吧。” 三老爷没有说话,看着近在眼前的妻子,就在她准备解他腰带时,他突然攥住她手,看着她眼睛道:“陆掌柜戴五都招了,你,为何,为何要害菡菡?”那是他的亲侄女,是妻子好姐妹的女儿,她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害一个小姑娘? “害菡菡?你说我害菡菡?”三夫人一脸茫然,随即皱起眉,“菡菡出事了?这事与陆掌柜有什么关系,那个戴五又是谁?” 她不信陆掌柜会背叛她,只要陆掌柜没有招出她,那陆掌柜也可能是被旁人收买的,楚倾就是怀疑她,也没有证据,她也不信丈夫会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将她交给楚倾,不闻不问。 三老爷看不出妻子是不是在演戏,苦笑着告诉她:“ 陆掌柜开始确实没有招出你,咬定另有人主使他,二哥抓了陆掌柜的妹妹……他便都招了,阿柔,你与我说实话,你为何要害菡菡?是菡菡对不起你,还是我们楚家对不起你了?你要报复在她身上?” 说到最后,声音微冷,又有着无尽的悲凉。 这是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妻子,为他生了一双好儿女的妻子,他真的想不出她这样做的理由,可陆掌柜是妻子的陪嫁掌柜,是妻子的心腹,铁证如山,他无法不相信。 三夫人眉头紧皱,退后两步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陆掌柜招了又如何?难道就不能是旁人收买了陆掌柜来陷害她? 她再三否认,三老爷长长地吸了口气,“你真的不肯告诉我?”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让我告诉你什么!”三夫人横眉斥道。 才三十出头的女人,美艳如初,想到那么多晚的夫妻恩爱,想到一家四口聚在一起的欢乐场景,三老爷真的不舍,最后一次努力道:“阿柔,你告诉我,只要你有苦衷,我会替你跟二哥求情的,阿柔……” 三夫人用一种他被鬼上身了的眼神看他,“楚仪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三老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没有看她,转身道:“你随我来,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在他眼里,妻子是妻子,可是在二哥眼里,妻子也只是个女人,二哥连为他生了一对儿子女的姨娘都可以轻易用刑处决,对更有可能谋害他女儿的弟妹难道就会放过一马?事到如今,亲眼目睹二哥处决夏姨娘,他都没有脸替妻子求情。 夫妻俩一路沉默,到了刑房外面。 刑房分内外间,外间看起来与普通客房无异,三夫人站在门口看了看,疑惑地走了进去,三老爷跟着进来,反手关了门,对她道:“二哥在里面。” 三夫人抿抿唇,硬着头皮与他一道往里走。三老爷挑开里面的门帘,三夫人刚要进去,看清里面的摆设,白着脸本能后退,然而没等她走远,冷不丁从里面转过一道身影。那个她曾经仰慕过的男人,那个京城第一美男子,毫不留情地将她扯了进去,三夫人才发出一声惊叫,人就重重扑在了地上,好巧不巧,那里有一摊还残留余温的血。 她手上脸上衣襟上,全都是血。 “为何要害菡菡?”楚倾走到她身边,靴子距离那滩血只有几寸,面 冷如冰。 三夫人没有看他,目光投向了那边的丈夫,似是质问,三老爷不忍心看,转了过去。 女人不说话,楚倾也没有耐性陪她,直接命富贵将对付夏姨娘的那一套用在三夫人身上,三夫人惊慌挣扎,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富贵,很快就被绑了手脚吊在了铁架上。 楚倾走到铁架前面,看着痛苦扭动的女人,声音还算平静,“疟疾会传人你知道的吧?你不交代,夏姨娘是咱们府上的第一个,你便是第二个。你若实话实说,看在阿淮蓉蓉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 三夫人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儿,这辈子受过的最大苦便是生孩子那会儿,可此时的针扎之苦,更锐更让人发疯。她绝望地喊丈夫的名字,发出的却只是呜呜声,眼泪流下来,她第一次生出悔意,可是想到小周氏,想到小周氏明明可怜到了极点还要用侯夫人身份奚落她时的得意脸庞,她又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快。 楚倾看出了女人眼里的得意,那张脸沾满污血,此时更显得狰狞。 “不招?”她张狂,楚倾反而不气了,面无表情站在那儿,看富贵用刑。 三夫人昏了过去,被富贵用冷水浇醒,富贵还想再继续,三老爷忽的走了过来,扯下妻子嘴里的帕子,红着眼圈逼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瞒的?你到底为何要杀菡菡,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他哪里对不起她,才让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害一个十三岁的侄女? 三夫人奄奄一息,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看着面前的楚家兄弟,好像回到了当年初遇。 她喜欢楚倾,可楚倾喜欢小周氏。 她嫁给了楚仪,丈夫疼她,她过得比小周氏好,她终于有了一项强过小周氏的,可小周氏说她是侯夫人,说她的子女的婚事都得沾楚倾沾她小周氏的光。 三夫人不服。 她不服。 特别是小周氏认了命开始接受楚倾,而楚倾也开始对小周氏好的时候,小周氏笑得有多灿烂,她就有多刺眼,所以她一次次惋惜楚倾依然风流不改,小周氏明面上不在乎,人却迅速瘦了下去,最终落得个难产。 可小周氏临死前生了儿子,阿洵会继承爵位,她的阿淮却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三夫人不服,就算小周氏死了,她也要争这口气。 夏姨娘是聪明人,嫡子没了对她无益,她若 直接害死阿洵再嫁祸给夏姨娘,楚倾容易疑心,而且阿洵身边有个护她如命的姐姐,她很难找到机会。所以她先对付楚菡,怂恿楚菡将楚蔓从梅丘上推下去,那样不管楚蔓是死是伤,夏姨娘身为母亲,都会出手,夏姨娘不出手,她就替她出,反正都能嫁祸到夏姨娘身上。 可她没想到楚菡竟然从梅丘跌了下去,楚菡闲的没事带弟弟过去,是想看看梅丘边上的情况吗?或许是吧,可楚菡倒霉,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再醒来,人变了性子,楚倾后院也前所未有的和谐起来。 三夫人试着挑拨楚菡,楚菡面团一样扶不起来,那她就故意挑起楚菡与夏姨娘母女的不合,只要夏姨娘有了对付楚菡的理由,她就可以布局了。譬如这次,如果事情顺利,楚菡会死,楚倾会杀了夏姨娘,对庶女会有迁怒,但不至于赶出府。 阿洵没了姐姐,她随时可以动手,但她会等到楚倾娶填房的时候,那时最巴不得阿洵死的人会是楚倾的填房,她害了阿洵,方便嫁祸对方。楚倾再娶,她还可以嫁祸楚泓兄妹…… 到了最后,庶子不能袭爵,楚倾生不出嫡子,只能过继亲侄子,也就是她的儿子。 那时小周氏在天上看到了,还能跟她比什么? 身体越来越疼,疼到麻木,三夫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但她看到了丈夫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而楚倾,他举起了手中长剑…… 胸口好像被什么刺入,三夫人低头,看到有血顺着那剑身缓缓下.流,越来越快。 意识终于清晰了些,三夫人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丈夫。 “对不起……” ☆、第67章 九华寺。 楚渊将戴五陆掌柜押回侯府便匆匆过来了,正赶上老太太领着含珠几人坐在老槐树下纳凉。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明日再过来也不迟,何必非要赶在今日回来?”老太太瞅瞅晚天夕阳,满眼关切地斥责道。 楚渊在藤椅上坐下,看着老太太道:“明日是二十,孙子过来陪您一起去上头柱香。” 老太太每年六月都会来九华寺,也都是选在六月二十去上当天的头柱香,小辈们好奇这是什么特殊日子,老太太从来没有给过真正的解释,小辈儿们也就不问了。 孙子惦记自己,老太太浑身舒坦,仔细打量孙子几眼,微微皱了眉:“你二叔让你去做什么差事了?几天不见,我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渊笑了,“是二叔一位故友寿辰,我在军中时也曾受其指点,二叔没空过去,派我去送份寿礼,聊表心意。” 老太太点点头,笑眯眯看向刚刚还在那边玩麻雀因为害怕堂兄乖乖坐回姐姐身边的阿洵,故意逗他:“阿洵快点长大吧,跟你大哥一样练功夫,你爹爹有什么差事好使唤你,有你帮忙,你大哥就能轻松些了。” 阿洵往姐姐怀里靠了靠,大眼睛局促又有些好奇地盯着几日不见的大堂兄,楚渊看过来,小家伙就扭头埋到了姐姐怀里,抱着姐姐道:“我不去。”他要跟表哥爹爹学骑马射箭,可他不想替爹爹做事,爹爹使唤大堂兄大堂兄就不见了好几天,阿洵不想跟姐姐分开,分开一会儿可以,晚上还是要跟姐姐一起睡的。 男娃黏人,逗得楚蔷楚蓉等人都笑他,含珠悄悄看一眼楚渊,却很感激身边有阿洵陪着。有人要害她与阿洵,那日楚倾过来说都已经安排妥了,让她在寺里安心避暑,其他的不用她惦记。可含珠如何不担心?她想知道真凶到底是谁,想知道楚倾是怎么处置的,白日她在老太太跟前强装一无所知,夜里翻来覆去难眠,幸好身边有阿洵,抱着小家伙肉呼呼的胖身子,含珠便会安心很多。 “好了,天快黑了,都回去歇着吧,明早都早点起来,谁睡懒觉耽误我抢头柱香,我就罚他去寺里当一天小和尚。”老太太故作威严的扫视一圈,目光当然落到了阿洵身上。 阿洵知道小和尚没有头发,不禁捂住脑袋,“我不睡懒觉!” “那明天看咱们谁先起来。”老太太慈爱地摸摸男娃脑袋,领着丫鬟进屋了。 楚蔷也过来稀罕阿洵,含珠看着她旁边楚 渊的衣摆,记着楚倾叮嘱过她不能露出异样,强忍着没有去看,没有用眼神询问,同几个堂兄弟姐妹告辞后,牵着阿洵往东跨院走。 阿洵手里拎着楚淮给他捉的小麻雀,仰头跟姐姐说话:“我不睡懒觉,明天姐姐叫我。” 男娃天真可爱,含珠暂且放下心中不安,进屋后亲手给阿洵洗脸洗脚。三岁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白白净净肉.肉呼呼,跟莲藕似的,含珠捏了又捏,亲亲乖乖躺在炕头望着她笑的小家伙,“阿洵乖,明天咱们一起起来,不让老太太剃了阿洵的头发。” 阿洵抱住姐姐,小胖手轻轻摸姐姐乌黑的长发,“也不许剃姐姐的。” 含珠心里软软的,吹灯上炕,抱住立即黏过来的弟弟,轻声给他讲故事。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次日天才熹微,院子里就忙起来了,这还幸好不是什么大日子,若是赶上节日,百姓们争着要上头柱香的时候,此时起来肯定抢不到的。 阿洵昨晚答应的好好的,早上却起不来了,含珠也没强求他,帮小家伙洗脸穿衣,让如意抱着一起去了前院。老太太瞧了,心疼道:“要不别带阿洵去了,咱们早点去早点回来,兴许那会儿他还没醒呢。” 老太太今日是打算上完香再游游寺的,含珠不想因为阿洵扫了老太太的兴致,也不放心让阿洵自己留在这边,笑着道:“不碍事,阿洵昨晚跟我说了,他想陪老太太一起上香,要是他起不来,我抱他也得带他过去。” “这小子,嘴倒是甜。”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对楚渊道:“好了,那咱们就出发吧。” 别院到山门有两刻钟左右的路程,楚渊楚淮楚泓三兄弟走路过去,女眷们坐软轿。到了寺门前的一百零八层石阶前,软轿停下,再往上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为了表示诚心,都得爬台阶上去的。 “我抱四弟吧。”楚渊走到含珠的软轿前,低头与她道。 他身强体健,又深受楚倾信任,含珠便慢慢将怀里酣睡的男娃递了过去,“劳烦大哥了。” 楚渊对着阿洵笑了笑,看向含珠时那笑意依然没有收敛,“我照顾阿洵,妹妹去扶老太太。” 越是冷漠的人,笑起来越让人惊艳,含珠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笑着的楚渊,竟被那温柔兄长模样晃了一下,连忙垂下眼帘,轻声告辞,走到老太太身边,与楚蔷分站左右。 她是受了楚渊嘱咐,而且身为楚家大姑娘, 含珠也觉得自己该扶着老太太,没有多想。楚蔷却记起往年都是她与楚蓉陪老太太的,悄悄朝楚蓉看了过去,楚蓉见了,伸手抱住她胳膊撒娇,“这么高的台阶,一会儿我爬不动了二姐姐可得拉我一把。” 她是三姑娘,以前楚菡不来,她扶老太太是应该的,眼下楚菡来了,楚菡扶老太太也是理所应当,她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心里不痛快,又不是什么荣耀,自己走更轻松。 三妹妹没当回事,楚蔷松了口气,姐妹三个笑着陪老太太往上走。 楚渊三兄弟跟在后头,女人们走得慢,他们想走快都不行。楚淮有劲儿没处使,就低头去逗楚渊怀里的男娃,一会儿捏捏阿洵鼻子一会儿扯扯他手,还偷偷按了按阿洵的小裤.裆,楚渊刚想瞪他,想到什么,抿了抿唇。 有他纵容楚淮捣乱,阿洵睡不安稳,撇撇嘴,忽的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头顶蔚蓝的天,还有三哥的大脑袋,小家伙很是茫然,含糊不清地喊姐姐。 含珠听到动静,笑着转身,“阿洵醒了?看,咱们都快到寺里了。” 此时山中无人,为了爬台阶方便,三个姑娘都没有戴帷帽,交给丫鬟们先收着,因此含珠这样转过来,眼里秋水盈盈,俏脸似桃花灿灿,嘴角温柔浅笑更是如春风拂面,看得楚渊三人都是一愣。 阿洵天天跟姐姐在一起,没有愣,嘟嘴朝姐姐伸手,“把嘘嘘!” 含珠一张粉面顿时涨了通红。 楚渊别开眼,看向路边,楚淮不厚道的笑出声,楚泓瞅瞅阿洵,眼里也有笑。 老太太早停下了,瞅瞅山下,见这边只有自家人,就指着那边一颗古树哄阿洵,“姐姐走累了,没力气,让你大哥抱你去吧,阿洵嘘嘘完了早点回来,你是小男子汉,姐姐走不动了,你得扶着她。” 阿洵这半年跟亲人们都很熟了,见姐姐也在笑,点点头,乖乖让楚渊抱着去了,回来后精神了不少,坚持要自己走,小手攥着姐姐。含珠有点累,幸好小家伙没走几步就受不住了,转身朝个子最高的大哥要抱。 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地到了寺门前,果然是第一波来上香的。 知客僧领着众人去大殿上香。 老太太先上,轮到含珠时,她看着前面威严又慈悲的金身佛祖雕像,磕头时诚心恳求,求佛祖保佑父母在天得以团聚,保佑她与妹妹顺顺遂遂,保佑阿洵平安长大,也保佑,那人一世如意。 磕了三个 头,刚要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奇的声音:“竟然有人比我还早?” 含珠本能地回头看。 晨光洒进来,她只看见一道颀长的华服身影背光而站。 门口那人却一眼看到了跪在大殿当中的姑娘。 美人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眼里带着淡淡悲伤,回眸一看,似观音下凡,为苍生悲悯。 那一瞬,他心跳好像停了。 含珠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她也没想看,很快就转过头,起身走到老太太一侧,垂眸静立。楚渊则快步走了过去,低头朝来人行礼:“臣楚渊拜见四皇子殿下。” 老太太一听,马上领着小辈们去行礼。 四皇子扫一眼众人,再看看佛祖金像,惋惜道:“今日母妃生辰,我昨晚就过来了,特意起大早打算上头柱香为她贺寿,没想还是晚了一步,让老太太抢了。” 老太太惶恐,“臣妇坏了殿下好事,请殿下恕罪。” 四皇子爽朗一笑,虚扶她起来,“老太太来得早,说明比我有诚心,何罪之有?” 言罢越过众人,撩起衣摆在蒲团上跪了下去,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上完香后,朝众人告辞:“诸位自便,我先回宫了。”视线在含珠身上多停留了几瞬,才潇洒转身,领着两个随从扬长而去。 走出很远,四皇子慢慢停住,回望大殿,低声问随从:“我记得,云阳侯府一共有四位姑娘?” 楚倾是天子宠臣,他家里的情况几乎无人不知,那随从能在皇子身边伺候,自然是个耳听八方的玲珑人,笑着答:“是,听说楚大姑娘大病一场后变得温婉可人,又是天仙似的容貌,虽然她好静不喜出门,露面几次后,已经隐隐有了京城第一美人的盛誉。” 刚刚殿下盯着哪个姑娘出神,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单看身段模样,猜到那就是楚大姑娘。 楚家大姑娘…… 四皇子心中雀跃,好在还记着正事,朗声道:“走吧,别误了母妃的生辰宴。” 而大殿里,老太太正暗暗观察家里三个姑娘。 亲侄女楚蔷平静地去上香了,没事人一样,楚蓉垂眸而立,若有所思,而被四皇子特别留意的大侄女,柔声哄嚷嚷肚子饿的弟弟呢。 老太太笑了笑,朝楚渊递个眼神。 不论如何,让孙子给他二叔提个醒吧。四皇子母妃丽妃乃太后亲侄女,太后一直 希望明德帝封丽妃为后,至于她想扶持哪个皇子当太子,还用猜吗? 朝堂里的事,是提前站队还是隔岸观火,楚倾自有计较。 谁都没有再提四皇子,众人在寺里用了斋饭,一起去赏景,正准备回去,山下传来噩耗。 三夫人来九华寺的路上遇到劫匪,侍卫寡不敌众,护主不力,三夫人与身边丫鬟尽皆丧命。 ☆、第68章 云阳侯府三夫人在京郊被劫惨死,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消息传到宫里,楚倾震怒,跪请圣上准他带人剿匪。天子脚下闹出这种事情,明德帝也自觉被贼人扇了脸,当即拨人给楚倾,许其先斩后奏。 当天,京城一个叫神龙帮的小帮派被楚倾领兵血洗,一人都没能逃出。 仇报了,还得操办婚事。 一共三房,只剩大夫人一个当家太太,她忙得焦头烂额,老太太揽下一些事情,楚蔷含珠姐妹也都有差事,特别是含珠,她代表的是二房,大夫人开始没打算怎么使唤侄女的,但是见侄女对丧事诸项事宜十分熟悉,还提醒了她一处疏漏,想到侄女定是三年前丧母时记下的这些,便放心地将几件大事交给了她。 含珠既要哭丧又要办差,晚上还要照顾阿洵,着实劳累,楚倾心疼女儿,可家里出事也没办法,只得吩咐如意四喜好好伺候着,阿洵也懂些事了,姐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特别乖巧。 下葬那一日,含珠坐在马车里,与楚家众人一起去送葬。 到了楚家祖坟所在的山下,女眷们下了车,跟在棺木后头往上走。 楚蓉哭得声音都哑了。 含珠看着她的背影,也泣不成声,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触景生情,哭她去世不久的父亲,或是为了相处半年多的三夫人而哭,亦或是,为了自己而哭。 她害怕。 她隐约猜到了,要害她的人是三夫人,而三夫人,是被楚倾杀的。 如果真凶是别人,楚倾在凶手下手之前直接抓住对方就是,但楚倾没有,他绕了这样一个大圈子,说明他有所顾忌,三夫人正好是他顾忌的人。他要顾忌三老爷,要顾忌楚淮兄妹,顾忌楚家的名声,还有其他一些她猜不到的东西。 含珠怕豪门大户里的心狠手辣,她至今都想不明白三夫人害楚菡的动机,但就是那样一个见面时慈眉善目嘘寒问暖的长辈,要害她。她怕楚倾,三夫人敢害她,定是精心布的局,但还是被楚倾发觉了,她毫发无损,楚倾都一怒之下要了三夫人的命,将来一旦事发,被楚倾知道楚菡早没了,而她是个假的,楚倾会怎么对付她? 含珠怕她与妹妹终究不得善终。 三夫人下葬不久,庄子上传来夏姨娘病逝的消息。 含珠听了,当晚就病倒了。 郎中过来号脉,说是忧思成疾。 楚倾命人送郎中 出去,看看床上病怏怏的女儿,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低头对儿子道:“阿洵先去外面找黑黑,爹爹给姐姐治病,你在这儿爹爹的法子不管用,一会儿治好了爹爹马上叫你进来。” 阿洵紧张地看着姐姐,不禁抱紧了爹爹,“那爹爹快点治好姐姐。” 楚倾摸了摸他脑袋,示意如意四喜领小少爷出去。 阿洵趴在床前,轻轻跟姐姐说了声快点好才走了。 含珠看着男娃三步两回头地出了屋,目光慢慢移到了床边的男人身上,没敢看他的脸,只盯着他胸口,轻声道:“爹爹,我没事,你还是先去陪陪妹妹吧。” “跟你说完话我就去。”楚倾歪坐在床上,伸手去摸女儿额头。 含珠本能欲躲,楚倾察觉女儿对自己的害怕,临时改成了摸她脑袋。那动作十分温柔,含珠闭上了眼睛,再次告诉自己这是她的父亲。 她满心恐惧,楚倾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却是无比愧疚。是他看错了人,以为三夫人真心照顾长女,所以纵容长女亲近婶母,现在想想,三夫人都曾挑拨他与妻子的关系,妻子死后,女儿视他为仇人,恐怕也有三夫人的功劳吧? 女儿傻,错信毒妇害自己跌落梅丘,他也,他也蠢,识人不明。若不是端午时发现了端倪,派人跟踪三夫人,女儿恐怕早就丧命于三夫人的毒计了。 “菡菡都猜到了?”思及女儿从小到大受的苦,现在又因为这个病了,楚倾打算跟女儿彻底解释清楚,免得她胡乱猜测。 “那人是个毒妇,先是挑拨你娘与我的关系,害得你娘抑郁难产,后来又想谋害你们姐弟,致使我没有子嗣,然后将爵位传给你二哥。”楚倾低低地道,见女儿震惊地看过来,他叹口气,“菡菡,这都是她一人痴心妄想,与你三叔他们无关,这事真相也只有你三叔大哥还有我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在你二哥三妹妹面前表现出来,他们都是好孩子,咱们楚家不能因为一个毒.妇乱了。” 含珠茫然地点点头,还没有从刚刚那番话回过神来。 楚倾不禁感慨女儿忘了那些事情,人都变单纯多了,换做之前,女儿绝不会如此震惊的。京城勋贵人家各房为争爵位家财,闹出丑闻不少,这次三夫人只是伪装的好,目的并不难以理解。 “猜到是我杀的她,菡菡害怕了?”楚倾可没忘了女儿惧怕他的眼神。 含珠脸色一变,垂下眼帘。 楚倾 无奈,摸摸她脑顶道:“爹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有从小就疼你,那女人之前就差点害你丧命,这次又想出这样的毒计,甚至还在算计阿洵的命,爹爹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可你怕什么?傻丫头,爹爹狠也是对外人,对你跟阿洵,爹爹恨不得天天挂你们在身上,看谁还敢欺负你们。” 一番甜言蜜语,说得真心无比。 含珠心底对他的惧怕却半分未减,不知该怎么回应楚倾慈爱的眼神,含珠抿抿唇,,试探着问道:“姨娘……” 楚倾长眉微挑,“你怀疑她也是爹爹杀的?” 含珠顿时不敢说话了,摇摇头,“没,我,我是想问问姨娘发丧的事。” 楚倾被她这胆小模样逗笑了,没忍住摸了摸女儿额头,柔声道:“那人死有余辜,夏姨娘没有做错事,爹爹杀她做什么?敢情在菡菡眼里,爹爹成了杀人魔头?傻,夏姨娘是自己福薄,染病没的,菡菡不用胡思乱想。她的丧事有你大伯母料理,你安心养病吧,早点胖回来。都是外人,为她们憔悴不值得。” 含珠点点头,抬眼看,撞进男人满是疼惜的眼眸里。额头他微凉的手指还在缓缓摩挲,含珠浑身不自在,尽量露出一副安心的模样,“我都知道了,爹爹放心,女儿不会再乱想了,爹爹还是快去看看妹妹吧。” 一下子没了母亲,楚蔓也是够可怜的。 楚倾也觉得自己说的差不了,又安抚女儿几句,起身离去。 阿洵很快就跑了进来,趴在床前问姐姐:“还难受吗?” 男娃乌溜溜的清澈眼睛里盛满了关心,含珠笑了笑,握住他小胖手道:“不难受了。” 多想无益,走一步算一步罢。 次日方氏领着凝珠来探病,含珠只道累着了,并没有对方氏说出心事,因为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只会更让方氏更愧疚而已。事到如今,如箭在弦上,还追究曾经的胁迫有什么意义?而她确实欠程钰的,经过了大半年,她早不怪他了。 夜幕降临,阿洵很快睡着了,含珠平躺在床上,对着漆黑的床顶发呆。 门口忽然传来轻微的推门声。 含珠望了过去,短暂的紧张后,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来人是他。 每次她出什么事,他好像都会来一趟。 就算不是他,对方能潜入侯府,现在她在惊叫反抗也无用吧? 含珠闭上眼睛装睡 ,试图分辨来人的脚步声,被子下面双手紧张地攥住床褥。 她听见纱帐被人挑了起来,黑暗里似乎也多了柔和的光亮。 她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无法形容的味道,很熟悉,是他身上的。 待那人轻轻唤了声含珠,含珠紧张的心瞬间平静了下去,真的是他。 正犹豫要不要马上睁开眼睛,脸上忽然被什么碰了一下,那指腹带着一层薄茧,在她脸上小心翼翼地辗转。 含珠呆住了。 夜明珠发出的光亮很弱,程钰并未注意到她轻轻颤抖的眼睫,他注意力全在她脸上,一个月不见,她又病了瘦了,可怜巴巴的。忧思成疾,是猜到三夫人是怎么死的了吧?那她一个没见过内宅险恶没见过楚倾狠辣的柔弱姑娘,是不是也害怕了? 一定怨死他了吧? 他如此对她,还有什么资格碰她? 程钰默默收回手,静坐片刻,替她将薄被盖好,掩得严严实实了,才捂住她嘴,轻轻摇了摇她肩膀。 含珠“醒了”,才看到他清冷的脸庞,想到他刚刚做的事,又是摸她脸又是拉被子,她马上就别开了眼,努力做出震惊的样子,“你,你怎么来了?” 程钰看看背对他酣睡的阿洵,声音极轻,“听说你病了?是不是猜到了三夫人的死因?” 含珠点了点头,觉得这样躺着与他说话不好,小声道:“你,你先去后面等我?” “不必,我马上就走了。”程钰低低地道,不敢与她多待,怕自己越来越舍不得。 含珠听了,忍不住有点失望,垂眸等他说。 “京城险恶,楚倾仇家不少,我不敢保证不会再有别人暗算你,也不敢保证你的事永远不会被他知道,但你记住,我既然将你拖进了这趟浑水,便会尽我所能护着你。平安无事最好,万一事发,最后逃不过一死,我也会死在你前头,死后若有来生,我再向你赔罪。” 低低沉沉的声音,却比任何高声保证都有力。 含珠呆呆地望着他,他的意思,是要与她同生共死吗? “还怕吗?”担心被她看出什么,程钰收起夜明珠,在黑暗里问。 对着他模糊的身影,含珠无声地笑,“不怕了。” 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从他救了她第一次,只要有他在附近,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69章 楚家连续办了两次丧事,因为要守孝,门庭一下子冷清下来,含珠等人不再出门做客,旁人除了正经亲戚,也不好再走动。 含珠更习惯现在的安静生活,三夫人去了,楚淮兄妹守三年大孝,她这个亲侄女也得守一年。含珠对三夫人没什么感情,但她可以安心继续替父亲守孝了,不用再因为饭桌上楚倾总给她夹荤菜而为难。 转眼到了中秋。 合家团圆的日子,侯府整办了一席素宴,晚上三房人聚在一处赏月。 含珠暗暗观察众人。 大房众人还好,二房这边,楚泓楚蔓都瘦了,楚泓少年郎心事藏得深,脸上已经不见了丧母之痛,只是比以前沉默内敛了不少。楚蔓看着就可怜多了,比以前更加怯懦,低着眼帘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像是没有这个人。 三房里,三老爷迅速消瘦下来,双下巴没了,微鼓的肚子也没了,面带沧桑,人却因为这一瘦俊朗了不少,跟楚倾站在一起,兄弟二人鹤立鸡群,夺人眼目。楚淮刚开始消沉了几日,最近脸上渐渐又有了笑容,并非打趣,只是偶尔遇上,他会笑着摸摸阿洵脑袋,笑是因为寒暄客气。楚蓉也比含珠想象的坚强,坐在老太太旁边,浅笑着说上两句,不似楚蔓那样死气沉沉。 含珠不禁有些同情楚蔓。 她先是丧母再是丧父,明白这种痛苦,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母亲去的时候,她有父亲照顾,父亲走了,她得照顾妹妹,有家人关心相伴,恢复地就快。楚蓉本就是开朗性格,父兄都疼她照顾她,楚蔓就不一样了,楚泓身为庶子,没有楚淮那么自在,不好常去后院陪妹妹,楚倾呢,他白日里进宫当差,没有三老爷陪女儿的时间多,回来之后,楚倾还得把精力分给四个儿女,对楚蔓的关心自然会少些。 散席的时候,含珠主动对楚倾道:“爹爹送妹妹吧,我牵阿洵回去。” 阿洵听了,不禁抱紧了爹爹的脖子,他想让爹爹抱他回去。 小孩子都黏人,楚倾喜欢儿子,但也明白长女的苦心,便将阿洵转了过来,柔声哄他:“阿洵听话,明天爹爹再送阿洵回去,四姐姐胆小怕黑。” 阿洵瞅瞅天上的月亮,刚想说话,含珠摸了摸他脑袋,笑着逗他:“那让爹爹抱阿洵一起去送四姐姐吧?然后今晚阿洵跟爹爹一起睡?” “不,我要跟姐姐睡!”阿洵立即扑到了姐姐怀里。 含珠抱稳小家伙,朝楚倾点点头,转身走 了。 楚倾看着温柔懂事的长女,过了会儿才转向旁边的小女儿,摸摸她脑袋道:“蔓蔓看见了吗?你姐姐真的变了,往后蔓蔓有什么心事,尽管去找她,你姐姐会好好照顾你的。” 楚蔓脑海里全是嫡姐接阿洵过去时脸上的温柔神情,那让她想到了生母。悲从中来,小姑娘扑到父亲怀里,低低地哭,“爹爹,我想姨娘,我想她……” 楚倾拍拍女儿肩膀,没有说话。 丧母之痛,他也尝过,过阵子就好了,长女是这样过来的,小女儿也会慢慢恢复。 “走吧,爹爹送你回去。”楚倾俯身帮女儿擦泪,将她送回屋里,一直坐到女儿睡着了,他才离去。回去时特意拐去了莲院,见灯都熄了,他静静站了会儿,领着富贵悄无声息地走了。 次日饭桌上,楚倾见小女儿依然自吃自的,半句话都不与嫡姐说,不悦又无奈。 他可以逼迫小女儿敬重嫡姐,唯独喜欢这种事情,强迫不来。 中秋过后,白日里天也开始转冷,绣房及时将今秋的衣裳送了过来。 含珠将阿洵的新衣裳跟他去年秋天的小袍子摆在一起,比划着衣摆给小家伙看,“看,阿洵长了这么多,以后好好吃饭,明年就能长到这儿了。”拉着衣摆往下扯。 阿洵坐在一旁,盯着衣裳咧嘴笑,像是得了夸赞般。 楚倾刚好走到门口,听到长女这样说,笑着跨进屋。 “爹爹,看我长高这么多了!”阿洵兴奋地指着衣裳给爹爹看。 楚倾哄了他两句,目光落到了女儿身上,心里有些纳罕。女儿只比大房的侄女大几个月,以前两人身量都差不多的,现在站一块儿,女儿比侄女高了不少,身段更是柳枝抽条似的,比一些十五六的姑娘都不逊色了。 瞧着也越来越像妻子了。 记起妻子傲人的美貌与身段,楚倾马上又释了疑,他个子高,妻子身段好,他们的女儿,当然早早就会强过旁人。 “菡菡也长高了。”楚倾笑着夸道。 含珠被他打量的不自在,转身去给他倒茶。 看着长女红脸害羞的样子,楚倾突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感,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楚倾想到了过两日寿安长公主女儿的婚事,孟仙仙十五了,那他的菡菡,岂不是再过两三年也得嫁人了? 那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 上他的女儿? 楚倾脑海里才冒出这个问题,答案也紧跟着出来了。 谁都配不上。 包括那个四皇子,别说现在四皇子前途未明,就算四皇子将来夺得大位,楚倾也不稀罕当国丈。女儿性子柔,进宫就是去送死的,再说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楚倾喜欢女人,但谁也别想那样对他的女儿。 顾家。 顾衡与永福郡主孟仙仙定亲之后,明德帝赐了一座气派的仪宾府给他,为他迎娶郡主用。府邸修好后,顾衡便派人将杭州的家人全都接了过来。 后日就是大喜日子,顾老太太喜气洋洋的,顾澜也兴奋非常,因为哥哥这桩婚事,她一下子就成了皇家亲戚,进京后认识了不少官家姑娘做姐妹,身份是当初的县令之女根本无法比的。只有顾衡母亲董氏一脸伤感。 顾老太太知道儿媳妇在想什么,冷声斥道:“子衍马上就要娶郡主进门了,你哭丧着脸给谁看?我警告你,那是郡主,是皇上的亲外甥女,你最好把江家那扫把星忘得干干净净,敢露出半点端倪惹郡主不快,我不怕被你牵连,你就不怕子衍因为你耽误了仕途?” 董氏性子绵软,最怕婆母骂她,这会儿挨了骂,慌得认错:“儿媳知道了,以后,以后会谨遵娘的教诲的。” 顾老太太继续威胁地瞪了她一眼。 顾衡当着祖母的面没说什么,送母亲回去时,低声哄道:“娘,我知道你牵挂含珠,可我跟她没缘分,她现在应该也招张福入赘了,娘就别再想她了。仙仙是个好姑娘,温柔善良,眼睛还不好,娘忍心让她因为我过去那点事情受委屈?” 董氏是个心软的,一听儿子提郡主的眼睛,心里就不好受了,拍拍儿子肩膀道:“我懂了,你放心,娘会待郡主好的。”儿子沾了郡主那么大的光,她怎能苛待人家? 顾家喜帖早都发了出去,因为孟仙仙是明德帝唯一的外甥女,还是放在手心里疼的,顾衡这个外甥女婿也不能把婚事办得太简陋了,几乎给所有达官贵人都送了帖子。收到帖子的,不给顾衡面子,也得给明德帝面子,便乐呵呵过来喝喜酒。 那老女人的女儿要被猪拱了,楚倾心情很是不错,命人准备一份礼物,过来凑热闹。 静王程敬荣则领着儿子和几个皇家侄子为孟仙仙送嫁,彰显皇家对这个外甥女的恩宠。 程钰与定王自然身列其中。 看着一身大红喜炮 的顾衡牵着表妹走进仪宾府正门,定王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儿,咬牙切齿同程钰抱怨,“看他那人模狗样的,真想打他一顿。” 程钰面无表情,目光从楚倾身上扫过,再看看容貌俊朗的顾衡,心中倒是庆幸更多。 顾衡若是个正人君子,他怎么会有机会……领略她的好? 纵使不能娶她,能远远守着她,偶尔见个面,他也知足了。 但程钰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宴席之上,他看着四皇子被楚倾有意无意躲开后再次走向楚倾,皱了眉头。 楚倾不喜与皇子们往来,定王等人怕惹皇上猜忌,平时也不往楚倾身边凑,今日四皇子怎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定王也盯着四皇子呢,见程钰也察觉了,凑在他耳边道。 ☆、第70章 四皇子最近过得挠心挠肺的。 在九华寺遇到那样一个仙女似的姑娘,他碍于宫里有事不能多流连,想着楚菡一个侯府贵女,再喜静也免不了出门做客,四皇子就打算派人留意着,他去偶遇几次,再仔细瞧瞧美人。谁想当天楚家三夫人就出了事,楚菡这个侄女得守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短时间内根本没法再遇上。 见不到美人,宴席上瞧见楚倾,四皇子忍不住就想凑过去寒暄一下。 “早就听闻楚将军酒量如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趁着楚倾喝完酒放下酒杯的空当,四皇子笑着赞道。 楚倾抬眼,看见是他,马上站了起来,“四殿下谬赞,我这点酒量根本不算什么。” 客客气气的,跟他以往对待皇子们的态度无异。 四殿下看看他周围,奇道:“往常大公子必定追随将军左右,今日怎么没见?” 楚倾神色暗了暗,“他三婶没了,博远得在家里守孝。” 四殿下自知失言,刚想挽回,楚倾忽然叹道:“罢了,喜酒我也喝过了,这就走了,四殿下慢用,楚某告辞。”言罢同身边几位臣子打声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皇子愣在原地。 那边定王幸灾乐祸,“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明知云阳侯躲着皇子们,他还非要去帖冷板凳。” 程钰没作声。 喧闹声突然朝这边而来,却是轮到顾衡给他们几个皇亲子弟敬酒了。 定王为长,顾衡先敬他。 定王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端起酒一仰而尽,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顾衡心中震惊,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王爷,但他从贫家子弟走到这个地步,接人待物早练出来了,脸上笑容不变,喝了酒。 定王之后是三皇子瑞王,他与程钰同岁,温润谦和,乃三位皇子里最与世无争的。看着面前的新郎官,瑞王郑重嘱咐道:“仙仙身子骨不大好,婚后你要好好照顾她,如果仙仙在你这里受了半点委屈,休怪我们几个表哥仗势欺人。” 十足的兄长模样。 谁家兄长嫁妹妹几乎都会说这样一番话,但恐怕没有比瑞王这番话更有威慑力的,在座的四个表哥,三个是亲的,里面肯定有一位是未来天子,一个是关系较远的堂表哥,但那也是静王府二爷,更是京城出了名的冷面才俊。 换个新郎官,早吓得战战 兢兢了。 顾衡却没有露怯,放下酒杯朝几人行了一个大礼,“诸位放心,顾某能娶到郡主,乃三生有幸,绝不敢辜负半分。” 瑞王点点头,端了酒杯饮干。 黑脸被人唱了,四皇子就唱起了白脸,拍拍长他两岁的妹婿,笑得十分亲切:“子衍不必害怕,我们并非不讲理之人,只要你对仙仙好,我们也不会恃强凌弱。” 顾衡连忙又承诺了一次。 轮到程钰,程钰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顾衡知道程钰与定王的关系,定王都那样冷淡了,他自然不会再诧异程钰的态度,赔笑几句,去了下一桌。 敬完一圈酒,顾衡佯醉与众人告辞,由小厮扶着去了新房。 孟仙仙一身红衣,瞧见他,脸就红了,低着脑袋站在屋子里,小手紧张地攥着袖口,如乖乖巧巧的兔子,只当猎人来扑。顾衡靠在堂屋门口,瞧着灯光下美丽娇羞的新娘子,脑海里不知为何又闪过另一道身影。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江含珠不认他是竹马,在他心里,她却一直都是他的青梅,柔柔弱弱的,像枝头最娇嫩的丁香,读书读累了,总会情不自禁想她,知道她要生辰了,他亲自买了珠花送她。她俏生生站在花树下,红着脸说拒绝的话,娇媚又清雅。 他也幻想过与她洞.房花烛的情景,可惜…… “仙仙,你真美。”摇摇头,抛开那朵注定没有缘分的青梅,顾衡将注意力都转到了新婚妻子身上。他的妻子,是郡主,是皇上的外甥女,论美貌,她不输江含珠多少,论娇柔,她比江含珠更柔,更识趣。 “你,你喝杯茶吧?”男人靠得太近,孟仙仙紧张地心都要跳了出来,忍不住往后躲。 顾衡现在的确口干舌燥,但他不想喝茶,一把抱起娇娇弱弱的美人,去了内室。 很快里面就响起了低低的哭声,掺杂着男人并不诚心的哄。 次日一早,小两口去给长辈们敬茶。 对于顾家而言,孟仙仙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是他们的福星,身份尊贵,那是容不得半点怠慢的。顾老太太满脸慈爱,握着孙媳妇的手不停夸好,比亲祖母还要疼爱,顾澜更是嘴甜乖巧,待嫂子如亲姐。董氏倒没有想着巴结讨好,只是一看儿媳妇娇美羞涩,跟原来的准媳妇竟然有些神似,再看看孟仙仙那只盲了的眼睛,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三朝回门时,寿安长公主跟女儿打听在婆家的情况。 孟仙仙一脸幸福满足:“老太太对我十分爱护,免了我晨昏定省,婆母温柔可亲,阿澜妹妹天真烂漫,夫君,他对我也极好,娘就放心吧。” 寿安长公主笑着摸摸女儿脑袋,回头单独问女儿的陪嫁丫鬟流霞。 流霞回想在顾家这两日,实话实说道:“姑爷对郡主确实很好,屋里丫鬟正眼都不看,整日与郡主守在一起,顾老太太董氏也都还行,就是那个顾澜,好像郡主屋里的东西她什么都喜欢,倒是没有开口提,可您知道的,郡主心善,见她喜欢,就送了几样。” 语气很是不满,郡主用的都是好东西,郡主主动送人她无话可说,可现在这样,分明是对方委婉暗示的。顾澜就是欺负自家郡主心软,换个厉害点的,她敢那样露骨? 寿安长公主轻轻笑了笑,“姑爷不知道?” 流霞摇摇头,“郡主没说,顾澜来郡主这边时也没带那些,姑爷便还没注意到。” “你找机会提醒提醒他,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的。”寿安长公主转了转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声音忽然冷了下去,“若顾澜死性不改,早点嫁出去便是。”十四了,不小了,识趣的话她在京城给她找个好婆家,不识趣,她挑个破烂户给她,顾衡也不敢说什么。 流霞心领神会。 回到顾家,流霞忍了两日,这日又被顾澜哄走一对儿上好的翡翠耳环后,流霞就忍不住了,黄昏时分顾衡从翰林院回来,趁孟仙仙沐浴的时候,流霞假装过去收拾孟仙仙的梳妆台,翻了会儿东西,纳闷地问另一个大丫鬟朝阳,“你看见郡主的那对翡翠耳环了吗?” 两人一起伺候孟仙仙多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朝阳马上笑着配合道:“哦,下午姑娘过来玩,瞧着喜欢,郡主就把那对儿耳环送给姑娘了。” 流霞小声嘀咕道:“又送了?昨儿个不是才送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 朝阳偷偷瞅瞅靠在榻上看书的男人,悄悄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 流霞撇撇嘴,转身往外走,朝阳一会儿也出去了, 两人都走了,顾衡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下榻,去了妹妹的院子。 顾澜正在摆弄自己的首饰匣子,孟仙仙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每样都让她着迷。听说兄长来了,她没有动,只让丫鬟领兄长进来。 “这些都是你嫂子 给的?”顾衡皱眉问。 顾澜美滋滋点头,“是啊,哥哥,嫂子对我真好。” “以后不许再要她的东西了。”顾衡冷声道,懒得跟从小就说不到一处的妹妹解释过多,直接将寿安长公主搬了出来,“长公主已经知道了,你若不怕得罪她,就继续去讨。” 顾澜脸上笑容僵住,想到祖母那些叮嘱,黯然低头,“我,我知道了。” 嫂子是郡主,不是江含珠,惹了嫂子不高兴,顾家这一切就全都没有了。 妹妹听话了,顾衡却并没有预料的那样欣慰,看着妹妹恋恋不舍地摩挲那些宝石首饰,他只觉得胸闷。 终有一日,他会靠自己买来这些送给妹妹。 回到正院,顾衡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对孟仙仙道:“阿澜不懂事,从小没见过多少好东西,到了你这边就什么都稀罕,贪慕虚荣。刚刚我去说过她了,让她收敛,仙仙你也不能再纵着她,免得她出门做客也这样,被人耻笑。” 听说小姑子被训了,孟仙仙不禁欲替她说话,被顾衡笑着打断,“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不能纵容,她想要什么你都给她,这是娇惯,非教儿育女之道,妹妹你都不忍心拒绝,将来咱们生了孩儿,你叫我怎么放心?” 他目光温柔,大手摸上了她肚子,孟仙仙羞涩地低下头。 流霞朝阳见了,偷笑着退了出去。 顾衡目光扫过她们背影,眼底闪现不快。 可他知道,他借了孟仙仙的光,被人看低也是活该。 夜里夫妻歇下,顾衡手上重了些,孟仙仙软声求怜,顾衡听着她轻轻的吸气声,想到寿安长公主在他面前的高高在上,想到那些丫鬟自以为聪明的提醒,不管不顾。 第二日孟仙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虽然身上不大舒服,可是想到临睡前丈夫的温柔赔罪,怨气都没生出来,就原谅了他。 十一月里,第一场雪纷纷而下时,孟仙仙诊出了身孕,次年六月,生下一子。 方氏听说后,悄悄问外甥:“这事,还要继续瞒着含丫头吗?她马上就要出孝了,出门做客,就算咱们不告诉她,她也会从旁人口中听到消息啊。” 程钰摇摇头,“顾衡对她来说只是个外人,他成亲生子都与她无关,又何必特意告诉她?” 如果她会因此心烦,那晚些知道,她也能多清净几日。 方氏想想也是。 “娘,表哥来了啊。”门外,凝珠惊喜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周文庭。 方氏笑着打量干女儿,十岁的小丫头,个子高了不少,模样长得也更开了,肤白唇红,明眸皓齿,那双杏眼跟她姐姐一样水润,姐姐似盈盈秋水,娴静温柔,妹妹的便是春日粼粼水波,明媚灵动。 在伯府养了一年,小姑娘俨然已成了真正的名门贵女,娇俏大方,相信就是站在顾家人身前,他们也不敢认。 方氏很是满意,唤凝珠倒跟前,握着她手道:“明日你含姐姐跟阿洵就正式出孝了,咱们一起去侯府看他们。” 凝珠点点头,好奇问对面的男人,“表哥也去吗?” 程钰垂眸,顿了会儿,轻轻嗯了声。 那晚一别,半年多没见了。 ☆、第71章 “姐姐,你起来了吗?” 含珠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男娃清脆的声音。 含珠情不自禁弯了嘴角,刚要应他,阿洵已经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大眼睛转了一圈,瞧见姐姐,立即颠颠跑到这边,举起手里一朵茶碗碗口大小的红月季给姐姐看,“姐姐戴上,姐姐戴好看。” 四喜扑哧笑了出来,手里握着含珠乌黑柔软的头发,一边通发一边看着阿洵夸道:“小少爷真会挑,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季花。”人也聪明,姑娘出孝了,昨天她对着衣橱念叨姑娘终于可以好好打扮了,簪花更好看,小少爷竟然记住了,早早摘了花送过来。 含珠接过花细细瞧,轻轻嗅了嗅,侧头问他,“阿洵是不是很早就起来了?” 年后楚倾不许阿洵在跟她一屋睡,要阿洵搬到前院去,阿洵不肯,含珠与楚倾一起哄他,各种手段使出来总算让阿洵答应了,那天含珠哄阿洵睡着才回的莲院,结果半夜阿洵醒了,哭天喊地地要找姐姐。事后大概上了火,病了两日,蔫巴巴的,看见楚倾就往姐姐怀里躲,生怕爹爹是来抢他的。楚倾在儿子这儿吃了几顿闭门羹,服了软,让丫鬟们把西屋收拾出来,许阿洵继续住在莲院,但不能跟姐姐睡一张床。 阿洵依然不高兴,不过这次就算楚倾愿意惯着他,含珠也不许的,柔声哄阿洵自己睡。头两晚阿洵睡得不安稳半夜哭闹,含珠就赶过去哄他,慢慢地阿洵也就接受了跟姐姐分床睡的安排。 “刚起来一小会儿。”阿洵乖乖地道,拿过姐姐的首饰匣扒拉着看,看了会儿扭头问她,“舅母跟凝姐姐什么时候来?” 含珠认真想了想,对着镜子道:“阿洵练完字她们就来了。” 阿洵启蒙的事,含珠问过楚倾,楚倾说五岁再正式给阿洵请先生,含珠闲着无事,便先教阿洵念书练字,每天上午背书一刻钟,玩一会儿再练一刻钟的字,阿洵学着也不费劲儿。 “那表哥来吗?”阿洵两条小胳膊搭在桌子上,脑袋搭上去,小声地问姐姐,“我想表哥了。” 含珠眼帘垂了下去。 去年程钰说了那番近似同生共死的话后,就很少露面了,过年时他与方氏一家人来了一次,两人隔得远远,根本没说上话,而且他很快就走了。年后程钰也来过几次,但都是随楚倾一起过来的,命人将阿洵带过去,他跟阿洵待会儿就走,整整半年,她都没有见过他。 太久不见, 含珠都要怀疑那晚是场梦了,怀疑他并没有轻抚她脸颊,也没有体贴地为她盖被子。 “姐姐也不知道。”含珠强迫自己笑了笑,见四喜真的要她把那朵月季递过去,含珠悄悄摇了摇头。除了小时候不懂事,她可没戴过这么大这么招摇的花,更何况今日有客人要来。 四喜拿她没办法,插根玉兰花簪子,退了开去。 含珠站了起来,想牵阿洵出去,阿洵随她走了两步,忽的抬起头,一看姐姐没戴花,着急了,非要含珠戴上,那小眼神,好像在说那是他亲手替姐姐摘的,姐姐不戴就是对不起他。含珠最受不了小家伙痴缠,没办法又坐了回去,心想程钰九成不会来,妹妹与方氏又都不是外人。 就如含珠去周家会早早出发一样,方氏在家用完早饭也领着凝珠兄妹出门了,快到云阳侯府所在的巷子时,瞧见陈朔守在那里,说是程钰出门前被程敬荣叫住,要晚点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方氏挑着窗帘问陈朔。 陈朔不太确定地道:“应该没啥事吧?”王爷不喜欢前面两个儿子,平时不怎么搭理,但也没有找过他们麻烦,除了一些必须走的虚礼,父子间就像搭伙过日子似的。 方氏皱皱眉,放下了帘子。 莲院这边,阿洵练字练得心不在焉,不停往外瞅,终于盼到小丫鬟说舅母来了,阿洵立即放下笔,站到地上问她:“我表哥来了吗?” 小丫鬟低头道:“庭少爷来了,表公子没来。” 阿洵嘟起嘴,有点不高兴。 含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摸摸阿洵脑袋,牵着他去前面见客。 “姐姐!”凝珠高兴地跑到姐姐身边,仰头瞅瞅,由衷赞道:“姐姐这样更好看了。” 戴着那样一朵红月季,含珠有点不好意思,故作从容地招呼三人落座,命小丫鬟端上茶水糕点。 “凝姐姐,我又会背诗了。”人多热闹,阿洵进屋时就忘了不能看到表哥的失落,靠到凝珠跟前撒娇。大概是因为含珠喜欢亲近凝珠的缘故,阿洵也特别喜欢舅母家的小姐姐,加之凝珠年纪小活泼好动,阿洵对凝珠比楚蔷还亲些。 凝珠有模有样将阿洵抱到腿上,哄他背诗。 周文庭在一旁笑着看他们姐弟。 方氏也同含珠说话,“月底李家二姑娘及笄,给凝珠下了帖子,邀请她过去玩,也给你送帖子了吧?”镇北将军李坚与楚倾关 系极好,两家常常走动的。李家二姑娘单名一个筠字,知书识礼,与亲外甥女关系不好,这两年通过楚蔷牵桥搭线,跟含珠倒成了好姐妹,凝珠这次能收到帖子,就是沾了姐姐的光。 含珠笑了笑,刚想说话,阿洵突然气鼓鼓插嘴:“我不去他们家!” 方氏等人都笑了,李坚次子李从风比阿洵大一岁,虎头虎脑的,上次过来玩不小心推了阿洵一个跟头,阿洵就恨上他了。 “那就不带阿洵去,让你姐姐带凝姐姐去。”方氏故意气小外甥。 阿洵小嘴高高撅了起来,拉着凝珠手道:“咱们去玩秋千!” 凝珠知道秋千在哪儿,笑着领他去了,周文庭起身陪他们。 含珠出去送,看着高矮不一的三人往莲院的小花园去了,她才准备往回走,不想一转身,瞥见一道颀长身影站在走廊那一头,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长袍,腰系玉带,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她,也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隔得太远,含珠看不清程钰的神色,她也没敢看,认出是他那一瞬,她马上就想到了头上招摇的红月季,俏脸顿时发烫,迅速转身,正要走,瞧见堂屋门口立着的小丫鬟,又找不到表哥来了她不打招呼的理由。 硬着头皮,含珠强自镇定地转了回去,红着脸,远远地喊了声表哥。 ☆、第72章 程敬荣叫程钰过去是商量他的婚事的,京城勋贵子弟多是二十左右成亲,程钰今年二十一,是该考虑婚事了,而程敬荣想跟儿子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好让谢氏帮他留意。 程钰一口回绝,称自己的妻子要自己挑,遇不到合适的宁可不娶,也不用旁人安排。 程敬荣脸色难看无比,程钰没管,转身就走了。 骑马过来时,胸口堵得慌。 他早就决定不娶了,他无法释怀的是她。 她十五了,就算按表妹的年纪算,也十四了,姑娘家不同男子,十三四岁父母便开始相看女婿。他最初觉得她拖到阿洵八岁再嫁没问题,是因为楚倾对表妹不闻不问,婚事只要含珠坚持,楚倾应该就不会强迫,可是现在,楚倾像变了一个人,宠她们姐弟俩跟宝贝似的,她又是那么柔弱的性子,一旦楚倾坚持要她嫁,她会不会动摇? 毕竟没有姑娘想变成老姑娘吧? 而他也没有理由再要求她拖延,三夫人与夏姨娘都没了,以楚倾对阿洵的看重,阿洵在侯府基本无忧。就连舅母都开始替她留意起青年才俊了,还托他盯着点,看到觉得合适的告诉她。 程钰也曾想过替她找门好亲事,但真到了这一刻,他,自私地希望她谁都不嫁。 一想到有人会对她做那种事情,哪怕只是碰她抱她,他都无法忍受。 可他不能自私,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唯有替她找个可靠的男人照顾她,他才能赔罪。 想明白了,胸口烦闷却不见好转。 下了马,他熟门熟路地往莲院那边走,才上走廊,看见她站在走廊那一头,面朝西目送周文庭三人。夏末灿烂的阳光斜照进走廊,她一身白底绣牡丹的褙子一半被阳光笼罩,一半隐在阴凉里。奇怪的是,阳光明明没有照到她脸庞,她白皙的侧脸却仿佛有柔光浮动,美得像梦里的人。 等她转身过来,程钰才看到她头上簪了朵红月季,月季娇艳,衬得她也艳色逼人。 这样的她,美得让他觉得陌生,就在程钰怀疑这半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时,她也看到他了,怔愣片刻,立即就变成了他熟悉的小姑娘,羞答答转身要跑,转瞬又记起两人的关系,怯怯转过来喊他表哥。 一路上的烦闷在此时都烟消云散,程钰扫一眼那边的小丫鬟,不缓不急地走了过去,到了她跟前,瞅瞅她头上的月季,声音带了一丝笑,“阿洵让你戴的 吧?” 含珠再也不好意思戴了,伸手取了下来,看着手里的花道:“早上他摘的,非要我戴上,让表哥见笑了。” 她喊表哥,程钰就做她表哥,享受难得与她相处的时候,边往堂屋走边低声夸道:“挺好看的,看来阿洵眼光不错。” 含珠别眼看向走廊外头,心跳不受控制。 就算半年不见,他还是那个他,不用说话不用做什么,只要挨得近了,她就心慌。 她不说话,程钰侧目道,“许久不见,表妹长个子了。” 含珠忍不住扭头看他,发现自己还只到他肩膀,便知道他也长了。 她这一眼有点傻,程钰嘴角翘了翘,她不接话,他也就不说了。 两人很快就到了堂屋。 方氏看到外甥,想起早上的事,好奇问道:“你父王找你做什么?” 含珠不知其中的缘故,疑惑地看向程钰。 程钰看她一眼,淡然道:“他想为我安排婚事,我拒了。” 婚事…… 含珠垂眸,对着门口发怔。 程钰见了,当她不在意,事不关己便无动于衷,袖中掌握成了拳。 方氏瞅瞅外甥,真心愁道:“你年纪摆在这儿,他不给你找不像回事,找了你又不喜欢,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告诉舅母,我替你相看,早点娶了他不就没话说了?” 程钰心烦,起身道:“阿洵去花园里了?我去看他。” 言罢就往外走。 方氏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瞪完又心软了,赶紧催含珠:“每次一提婚事他就这样,我是没辙了,含丫头帮我去劝劝他吧,他们都嫌我啰嗦,你说话好听,他不敢跟你耍气的。”相处久了,方氏早把含珠当成了亲人,在她眼里含珠与程钰跟亲表兄妹也差不多,没想到避讳什么的。 含珠有些为难,“我怎能让您自己在这儿?” 方氏摆摆手,朝外面道:“我没事,你帮我劝劝他,然后一道去看阿洵吧,还有阿凝,她还想多跟你说说话呢,被阿洵拽跑了。”阿洵不用看,得看凝珠啊,姐妹俩隔一阵才能见一面,难得来了,自然得多待待。 含珠不好再拒绝,告罪一声走了出去。 走廊那边,程钰正要转弯,余光里见她出来了,还是往这边走的,脚步不受控制慢了下来。 他 故意等着,含珠很快就追上了他,落后三步时就不往前走了。 “舅母让你劝我来的?”程钰回头,主动与她说话。 含珠便走上前,与他并肩,低垂眼帘道:“我,我劝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多事?” 程钰喜欢听她说话,笑了笑,“不会,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管了你不少,我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尽可直言。”陈朔留在前院,她身后只远远跟了个小丫鬟,声音放低点,不怕人听见。 他不嫌她多嘴,含珠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他成亲? 她喜欢他啊,喜欢到一想到他会娶别人亲别人,她都难受。 可是不劝,他多半会像那晚说的一样一直孤苦下去,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都没有。 含珠不忍他过那种日子。 如果,如果他喜欢她该多好…… 念头一起,含珠又想到了去年的一幕幕。 他说她美,他情不自禁才亲了她,那他口里的“情”,是只维持了亲她的那片刻,还是延续了下去,跟她这般牵肠挂肚?还有那晚,他摸她的脸,那样温柔小心,是不是,也是喜欢她的?他那么守礼,不喜欢怎么会摸她?可是喜欢,他始终冷冷清清,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 而且,他是王府二爷,是皇室宗亲,她呢,他知道她只是个小户孤女。 “王爷让你娶妻,你怎么拒绝他的?”含珠小声地问。 程钰抿抿唇,将那话重复给她听。 “那,那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含珠紧张地问,怕他误会,马上又道:“如果遇到了,你跟她说说你的难处,她若在意,那没有办法,她若不在乎,那你也不必再担心了。听舅母说世子夫人性子温柔,挺好相处的。” “舅母跟你提过你的婚事吗?”程钰不想听她劝他娶旁人,不知该怎么回答,反过来问她。 含珠震惊地抬起头,“我?” 傻乎乎的,程钰心情好了些,看着前面道:“侯府里居心叵测的人都没了,有他护着,阿洵应该无碍,我跟舅母商量过,你不必等到那么晚再嫁了,有合适的,只要你喜欢,舅母便替你做主。” 含珠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心口突然好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他与方氏安排她进府,就是让她照顾阿洵的,现在程钰说阿洵不用她照顾了,是不是也在 暗示,她可以离开京城了? 曾经那么想走,也计划过离开京城后该怎么跟妹妹过,现在却像是要被人……赶走一样。 她舍不得阿洵,舍不得他,甚至连楚蔷那些堂姐妹,都有些不舍。 可她终究不是楚菡。 “我说过,我只想带妹妹离开,不用你们替我安排婚事。”她低着头,声音极轻。 程钰脚步一顿。 他想过她留在侯府,想过她嫁人,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她离开该怎么办。 “你,真那么想走?”他站在树下,看她细白如瓷的脸。 含珠看着男人腰间的玉佩,点了点头。既然他无情,她早早离开也是好事,至少不用再担心遇见顾衡怎么办,不用担心被楚倾发现怎么办。 程钰心里发苦。 她连让他远远守着她的机会都不想给。 走,不是没有办法,趁楚倾不在京城的时候,安排她们姐妹去哪里玩时出意外,尸骨无存,他再派人送她们远走高飞…… 路上出事怎么办? 程钰不放心,姐妹俩都是倾城容貌,就算他派人一直守着她们,那些属下动了色.心怎么办? “不行,他看的紧,走不开,勉强离去,被他追上,下场更惨。”他平静地道。 含珠有些失望有些庆幸,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惆怅,像是乌云挡住了前路,不知归于何处。 两人都沉默,继续往前走。 刚刚转了个弯,耳边突然传来嗡嗡声,那么近,好像下一刻就要撞上来。怕什么就越容易发现什么,含珠眼尖地发现一道黑影,本能地往一侧躲,这回看清了,想要从他身边跑过去。程钰知道她怕虫子,见她转身,以为她要向他求助,想也不想便将人拽到怀里,按住她脑袋扣在胸前,“不怕。” 低低沉沉的两个字入耳,含珠眼泪夺眶而出。 他这样,到底算什么? ☆、第73章 嗡嗡的虫鸣飞远了,程钰刚想趁后面的小丫鬟转过来之前松开怀里人,却蓦地感觉怀里一凉,低头一看,看见她乖乖地被他按在身上,额头抵着他胸口。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她迅速退开,没有了她的遮掩,程钰发现自己胸口的衣衫湿了一小片。 “你……” “你答应过不再碰我。”怕被小丫鬟看见,含珠冷声丢下一句,转身往前走。 他不喜欢她,他心心念念想着为她寻门亲事,那他为何再三碰她?是觉得她无依无靠好欺负吗?还是因为她以前轻易原谅他的轻.薄认定她水.性杨花不在乎被他接二连三的碰? 怪她乱动春.心,如果不是她一次次纵容,他也不会常常夜里来看她,更是动手动脚。 边走边哭,哪怕仰起头,眼泪也忍不住。 程钰知道她还在哭,刚刚那么一小会儿就哭湿了他的衣裳,可见她有多委屈。她都那样说了,程钰若是认为她是因害怕虫子才哭的,那才是自欺欺人。 “我给小少爷准备了一份礼物,忘了带来,你去传话给陈朔,让他马上去取。”看着她单薄可怜的背影,程钰只是犹豫了一瞬,立即吩咐后面的小丫鬟。 小丫鬟毫不怀疑,轻轻应了声,转身走了。 程钰连忙去追前面的人,她走得慢,他很快追上,拦在她面前,看见她哭得如梨花带雨的俏丽脸庞。被他拦住无路可走,她就转过身,不给他看。 除了丧父除了被小人包括他胁迫那几次,程钰很久没有见她哭得这么可怜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怕……” “我怕我会自己躲,与你有什么关系?”含珠再也受不了他那些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转过来,红着眼圈质问他,“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你让我做了那么多事,我都答应你了,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碰我,可有想过我愿不愿意?你好心要替我安排婚事,可有想过你这样对我,将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他会不会嫌弃我?” 她泪水不断,程钰怔怔地看着她,除了知道她在哭,似乎什么都无法思索。 他不说话,像是耍赖,知道她除了骂他别的全都无可奈何,含珠越发委屈,对着他胸口无力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无可依靠,你便可以随意欺负我?” “不是。”几乎她话音才落,程钰马上就否决,他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含珠抬头看他, 对上他慌乱怜惜的目光,她没出息地又想相信他,可他这样到底算什么? 她不停地哭,哭得他快要被她的眼泪淹没,浑身没有一处是暖的。胸口也被她的泪堵住了,堵得程钰无法呼吸。他也有无数问题想问她,问她知道他有多想对她负责吗?她知道他有多想娶她回家吗?她知道她这样哭还是因为他哭他有多心疼他有多苦吗? 抓住她手,程钰拽着她往附近一颗古树后走,脸色铁青。含珠害怕,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往回挣扎,程钰便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捂住她嘴,连抱带推的将她劫到树后,紧紧抵在树干上。 含珠手疼后背也疼,惊恐地望着他,程钰看着她含泪惧怕他的眼睛,胸口火烧得更旺,猛地低头,堵住了她唇。 与上次的情不自禁温柔体贴不同,这次他亲得粗鲁。 含珠嘴唇被他弄疼了,绝望地推他。程钰一手攥住她双手,用身体紧紧将她抵在树上,然后右手抬起,抬到她心口前,犹豫片刻,覆了上去,毫不怜惜。 含珠浑身一僵,又疼又怕,那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害怕,宛如当初被知县沈泽抱到床上的绝望,因为此时如此对待她的人是他,绝望之外,更有一种难以置信。 “疼了?害怕了?”程钰喘着粗气放开她,一手抬着她下巴,眼圈也发红,“这才叫欺负,如果我真想欺负你,早就这样对你了!你以为我不想对你负责?你以为我明明很想碰你要你却只能远远看着你很好受?” 他近似疯狂,含珠呆呆地看着他,忘了身上的疼。 他是说,他想对她负责,他,他喜欢她是吗? 那为何…… 她眼里浮上疑问,程钰凝视她片刻,闭上眼睛,手握住她手,拉向他。 这样突然的动作,震惊过后,含珠满脸通红,急得往回缩。程钰也不想让她碰,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与其让她一次次误会他不想负责,误会他不看重她,程钰宁可给她碰自己的不堪。 夏末时节,衣衫尚薄,他手握得紧,含珠挣脱不开。 挨上了,却与意料之中的不同。 因为之前有沈泽,哪怕含珠没有刻意去分辨,她也感觉到了不对。 含珠不知道大多数男人该是什么样的,所以她说不清楚是沈泽不对,还是程钰太…… “我喜欢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的,不过那晚从他手里救下你,灌你喝凉茶的时候,你狼狈 地躺在我面前,可怜又美得动人,我就想要你了。可我不行,我懂事后就发现自己不行,无药可医,娶了你,无法跟你做真正的夫妻,无法让你生儿育女,所以不管我多喜欢你,多想告诉你,多想娶你,我都不能开口。我知道我自私,明明无法对你负责还再三占你便宜,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种小人。” 松开她手,程钰转过身,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除了我,这事只有你知,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你也不必担心我再对你不敬。”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含珠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没有从他的话里回过神。 什么叫他不行,什么叫无法做真正的夫妻,无法生儿育女? 跟,跟他与沈泽的差别有关系吗? 远处传来阿洵欢快的笑声,含珠慢慢清醒过来,嘴上疼,后背疼,胸口也疼。 再回想刚才的情形,简直像做梦一样。 理理衣衫,含珠摸出帕子准备擦泪,手举到眼前,又愣住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想到隔着衣衫碰到的感觉,因为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以至于他因为告诉她这个秘密便决定再也不见她的话,都不像是真的。 真的,再也不见了? 含珠重新望了过去,那边却早没了他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为他那番倾诉欢喜,心里就好像空了一片。 强颜欢笑应付一日客人,连同妹妹说话时都心不在焉的,下午送走方氏等人,哄了阿洵睡觉,含珠让如意四喜守着阿洵,她去了自己的书房。楚倾知道她爱看菜谱游记医书,搜罗了许多送了过来。 找了很久,终于让她找到了与他所说相似的病症。 病症配了图,含珠才翻开就合上了,脸烫得厉害,然想到他的话,她还是忍羞,再次翻开。 看完了,含珠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怕她会因他不能碰她而不满? 难道在他眼里,她就是巴不得跟他做那种事的人? 含珠合上书,心头五味杂陈。 程钰喜欢她,她明明该高兴的,可那人说完秘密就放了再也不见她的话,一意孤行,连她喜不喜欢他、在不在乎那些都没问,仿佛他根本没有必要知道似的。 他不问,她总不能写信或是主动跑去找他,告诉他她不在乎圆.房的事情吧? 想想都 开不了口。 ☆、第74章 因为知道程钰心里有她,含珠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于他说的再也不见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含珠就是不太相信。两家是亲戚,逢年过节都得走动,程钰是随口说说还是认真的,以后就知道了,反正前半年没见她都过来了,短时间不见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他喜欢她,这就够了。 月底这日,李家二姑娘李筠及笄。 一家三口用早饭时,楚倾笑着逗儿子:“阿洵今天真不跟姐姐去李家玩?” 楚泓楚蔓得替夏姨娘守三年的孝,含珠姐弟守满三夫人的孝后,楚倾便让一对儿庶出子女暂且单独用饭,不过每隔两三天他也会陪楚泓兄妹一起用,并没有因为孩子要守孝就一直都不理会。 阿洵自己握着勺子吃饭,大眼睛瞅瞅爹爹,没有说话。 小家伙也知道爹爹是在取笑他怕那个李从风。 楚倾心情有点复杂,儿子难得不缠姐姐了,却是因为害怕李家的臭小子。想他楚倾武艺高超,镇北将军李坚跟他比试一次输一次,如今他的儿子却怕了李坚的崽儿。 “好,一会儿送完姐姐,爹爹带阿洵去庄子上骑马。”楚倾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决定早日把儿子的胆量练出来。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阿洵还是舍不得姐姐。 含珠给小家伙舀了一口蛋羹,笑着道:“阿洵回来的时候姐姐肯定在家里等着了。” 阿洵认真地点点头,“那我快点回来。” 饭后楚倾让含珠去他书房教阿洵练字,他在一旁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含珠起身道:“该出发了,我先去找二妹妹。”她跟楚蔷一起过去。 楚倾牵着阿洵送她,看着女儿领着四喜渐渐走远,楚倾将阿洵抱了起来,指着女儿背影道:“阿洵知道从风为什么那么厉害吗?因为他姐姐很快就要嫁人了,从风学好功夫,将来姐姐被婆家人欺负了,从风可以过去替姐姐撑腰。阿洵姐姐过两年也该嫁人了,你说你要不要努力学功夫?” “姐姐嫁给谁?”阿洵紧张地问,“我也要跟姐姐嫁过去。” 楚倾看着儿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张嘴就道:“姐姐要嫁给姐夫,但姐夫只想娶姐姐一人,阿洵想跟着姐姐,就得把功夫练好,还要胆大,那样你姐夫才会听你的话。” 阿洵眨眨眼睛,还是不懂,“姐夫是谁?” 楚倾跟小家伙对视片刻,一把将儿子扛到肩膀上,“咱 们先练功夫去!” 东院,楚蔷已经准备好了,姐妹俩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便同大夫人一起出发了。 到了镇北将军府,花园里已经坐了三个姑娘,李家二姑娘李筠远远瞧见含珠姐妹,立即从凉亭里迎了出来,笑着道:“你们俩可来了,怎么没带阿洵来?” 十五岁的姑娘,肤白唇红,身量高挑,穿了一身玫红绣海棠花的褙子,俏生生好看,眉眼里又有武将家熏陶出来的英气,像是冬日迎雪绽放的梅花,美而不娇。 五岁的李从风就在亭子外面玩呢,这会儿也跑了过来,瞅瞅含珠姐妹身后,学姐姐说话,“怎么没带阿洵来?”他挺喜欢楚家弟弟的,白白净净,比二叔家的小妹妹还好看。 含珠特别喜欢小孩子,看着面前浓眉大眼的小男娃,故意逗他:“阿洵说你打他,不敢来了。” 李从风有些局促,左右瞅瞅,嘀咕了声告状精,扭头跑了。 逗得几个姑娘忍俊不禁。 李筠引了含珠姐妹去亭子里坐,里面两个姑娘含珠姐妹只认识一个,李筠替她们介绍那个穿湖蓝裙子的,“她叫阿棠,是去年新科状元许状元的妹妹,上个月我与她在书坊一见如故,今天也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让你们见识一下状元妹妹的风采。” 许棠脸上红了红,嗔怪瞪她一眼,起身朝含珠姐妹道:“两位妹妹别听她胡说,早就听闻两位妹妹才学过人了,没想到还都是这般神仙似的容貌。” 含珠与楚蔷连忙自谦了一番。 姑娘们聚在一块儿闲聊,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李筠见许棠多看了含珠好几眼,怪道:“菡菡生的好,可你是姑娘家,怎么也老偷看她?” “筠姐姐,你又取笑我了。”这回轮到含珠脸红了,轻轻嗔道。 李筠笑笑,继续看许棠,许棠没有卖关子,由衷夸赞含珠道:“菡菡不但貌美,脸蛋也细,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好像书上说的那种一掐就会出水似的,比顾澜的还要娇嫩。” 含珠不由攥紧了手,楚蔷已好奇问道:“顾澜是?” 许棠笑着解释道:“就是去年探花郎顾子衍的妹妹啊,我哥哥与他同在翰林院当值,十八那日他与永福郡主的长子洗三,我与我娘都过去看了。你们没见过顾澜吧?她脸蛋就特别细,当时我可羡慕了,觉得江南水土果然养人,但今日瞧见菡菡,才知咱们北方姑娘照样不输给她们。” 李筠马上道:“这都是天生的,菡菡生得好,把她扔西北去照样还是这样水灵灵的,换我就不行了,搬到江南住个三年五载还是这副模样。” “说的你多丑似的。”楚蔷笑着打趣她。 姑娘们很快又聊起了水粉,含珠却愣在了那里。 顾衡这么快,都有孩子了…… 高中探花,娶了郡主,如今又有了儿子传宗接代,顾家一家过得肯定很不错吧? 含珠心里有些发堵,如果不是顾家悔婚,父亲也不会气得吐血,早早辞世。然而她却无力做什么,气死人不犯律法,她与妹妹两个弱女子,亦无法去顾家讨公道,事到如今,她反而还要因为顾衡提心吊胆。 “菡菡想去看荷花?”李筠见她望着荷花池的方向发呆,戳了戳她手臂。 含珠回神,目光扫过四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啊,筠姐姐家的荷花开得好。” “那你们先去看看吧,我去前面瞧瞧,应该要有别的姐妹来啦。”李筠大方地道。 于是她去了前院,含珠四女去赏荷花。 刚走到荷花池旁,一旁的小道上忽然拐过来两道身影,都穿着绸缎锦袍,其中一人身材颀长,风流倜傥,凤眼扫过来,似含了无限柔情。他旁边的男子与他差不多的个头,肤色麦黄,五官虽然俊朗,贵气远远逊色凤眼男子。 “咦,你们也在这里赏花啊,二妹怎么不见?”麦黄肤色的男子很是熟稔地道,眼睛接连扫过四女,看到含珠时明显愣了一瞬,飞快瞥一眼身边的男人,马上又移开,落在了楚蔷身上,有些无礼。 楚蔷认得他,乃李筠的堂兄,名叫李从林,不学无术,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他父亲早逝,镇北将军多次欲管教侄子,无奈李家老太太格外护短,宠得李从林越发嚣张。 楚蔷小时候过来玩就被李从林欺负过,长大后李从林不再吓唬人,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放.肆,楚蔷都是躲着他的。今日李筠及笄,任谁都知道花园是姑娘们待的,楚蔷没料到李从林竟然连这种日子都敢捣乱。 懒得与他纠缠,楚蔷朝许棠二女使个眼色,牵着含珠就要离开。 李从林咳了咳,在四女转身前指着身边的人道:“这位是四殿下,你们还不快过来拜见。” 含珠愣了愣,情不自禁看向楚蔷,楚蔷也很是震惊。当初在九华寺匆匆一面,她没有仔细看过四皇子,这会儿当然认不出来了 。不过既然知道了身份,不打招呼就走,确实不妥。 而在她们姐妹有所反应之前,许棠与另一位方姑娘已经先走了过去,聘聘婷婷地朝四皇子行礼,“民女拜见四殿下。” 四皇子恍若未闻,过来后目光就没离开过含珠。在他眼里,楚家大姑娘虽然穿得素净,却越发显得她容貌出众,如她身后出水的芙蓉,娇美脸庞只需一袭绿裙衬托,便胜过那些刻意打扮过的庸脂俗粉。 他肆无忌惮,含珠察觉到不对,细长的竹叶眉蹙了起来,行礼时故意站在了许棠身后。 “原来是你们,当日咱们在九华寺见过的,你们老太太抢了我的头柱香,你们可还记得?”四皇子朝楚家姐妹走了两步,笑得极为平易近人,“昨日偶遇从风,听他说这边荷花开得好,今日有空过来看看,不想扰了几位姑娘,还请恕罪。” 楚蔷悄悄看他,见男人眼睛都快飞到堂姐身上了,哪还有不清楚的?以前可没听说李从林与四皇子有交情,四皇子定是专门奔着堂姐来的。 “殿下客气了,既然殿下是专门来赏花的,我等就不打扰殿下的雅兴了,告辞。”没有理会满面羞红的许棠二女,与含珠一同转身。 四皇子难得出宫,怎么会放过亲近美人的机会,快走几步站到含珠身侧,低头看她:“楚姑娘今日没带弟弟过来?令弟活泼可爱,粉雕玉琢仙童一般,他若来了,我想见见他,我下.面没有弟弟,最喜欢令弟那样的小孩子。” 含珠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垂眼道:“家父带他去庄子上了,殿下喜欢小孩子,从风在那边玩,殿下可过去寻他。” 美人眉尖儿微蹙,显然并不喜欢这种搭讪,也没有因为他是皇子就生出攀附之心,同那边两个姑娘似的露出羞态。四皇子心中有了数,惊喜道:“多谢楚姑娘提醒,那我先去陪从风玩,改日有机会再去府上拜访。” 含珠微微点头,转身与楚蔷一道走了。 四皇子长身而立,看着美人渐行渐远,他轻轻吸了口气,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 “殿下真的要去寻我那堂弟?”李从林扫一眼迈着小碎步去追楚家姐妹的两个姑娘,故意问。 四皇子笑了笑,等彻底瞧不见美人身影了,径自沿着来路往回走。 这个楚家大姑娘真是越看越美,只是似乎对他不怎么上心,冷冷淡淡的,偏叫他更想得到她的青睐。若她是个家世普通些的,他直接跟父皇提,父皇肯 定会允,可坏就坏在她是楚倾的女儿,楚倾父皇那里都不好应付。 太后…… 四皇子脚步慢了一瞬,心里慢慢冒出一个计划。 ☆、第75章 从李家回来,楚倾父子俩果然还未归家。 含珠在东院待了会儿便领着四喜回了自己的院子。 “姑娘,四殿下的事,要不要同侯爷说一声?”四喜倒了茶端给含珠,忧心地问。 这个四皇子,姑娘难得出门就遇上他了,定是时刻留意姑娘的动静的,去年只见过一次就惦记成这样,心里得多喜欢啊。四喜觉得吧,二爷跟定王是一伙的,姑娘要是嫁给四皇子,似乎不太妥当,特别是姑娘一看就不喜欢四皇子。 如意正好端了新切好的瓜果走进来,疑道:“姑娘遇到四殿下了?” 四喜哼了声,将李家花园里的事学给她听。 含珠有点心烦,目光投向镜子,再一次为自己这张脸发愁。程钰夸她美,她心里欢喜,但因为这张脸招惹了旁人,如沈泽如这位四皇子,含珠就宁可生的寻常些,好过被男人们惦记。 “姑娘,四殿下还没有娶亲,看他这样追着姑娘,莫非想娶姑娘当皇子妃?”如意放下果盘,平静地分析道,“姑娘若是不愿意,还是提前跟侯爷提醒一下吧,要不,我派人也去知会二爷一声?二爷平时在宫里行走,跟定王爷关系也近,宫里有什么动静,咱们也能知晓一二。” 含珠眼睫微动。 告诉他? 他听到了会怎么想?既然喜欢她,得知这种事情应该会不高兴吧? 含珠低头,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此时再回想竹楼上的亲密,甚至树下他粗鲁的欺负,心里都是甜的。只是他想法太奇怪,都告诉她了,怎么扭头就走了?还那么生气?难道不能做那种事情对男人而言是很抬不起头的事情吗?他怕被她嫌弃? 如果是,当面跟她说出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想到他夜里寂寥的声音,含珠突然很心疼,很想告诉他,她不在乎。 “你,跟表哥说一声吧。”犹豫片刻,含珠对如意道,她是万万做不到主动去找他的,如果他担心她,或是有什么要嘱咐的,肯定会先来找她,到时候她再找机会,告诉他她的想法。 如意转身走了出去,回来时道:“姑娘,侯爷跟小少爷回来了。” 含珠马上去了前院。 “姐姐,我射.了一只大公鸡!”阿洵兴奋地跑到姐姐身边,指着后面侍卫手里拎着的鸭子道。含珠看过去,就见那鸭脖上还插着一只羽箭,雪白的鸭毛上血迹斑斑,立即别开了眼。 她做过荤菜,但类似鸡鸭鱼肉这种,都是下人收拾好了,含珠并没有杀过生。 楚倾见女儿看不了,朝侍卫点点头,他抱起阿洵道:“菡菡先去堂屋里坐,我带阿洵去洗手。” 含珠点点头。 父子俩很快就回来了,都换了一身衣裳,阿洵第一次亲手射杀猎物,很是兴奋,站在姐姐身前不停地比划。含珠瞧着面前又长了不少个子的男娃,又欣慰又感慨,前年刚进府时阿洵还是个抱着玉雕麒麟玩的内向孩子,如今都敢杀生了,哪怕是楚倾握着他手拉的弓。 不过这样才像是将军的儿子吧? 含珠笑着摸了摸阿洵脑顶,如何教儿子变成大将军,楚倾肯定比她懂。 “菡菡在那边玩得怎么样?”楚倾捏了一个葡萄,塞进嘴前问道,然后一边嚼一边看着女儿。 含珠对楚倾的感觉也是复杂无比,楚倾对她太好,亲昵自然,好得她越来越习惯与他相处,只是偶尔才会害怕。就像此刻,看着男人不顾将军威严吐了籽儿在桌上的碟子里,含珠忍不住就说了实话,低头道:“还好,就是,在花园里赏花时,遇见四殿下了。” 楚倾刚又吃了一颗葡萄,听到这话,嘎嘣一下,嚼碎了一颗葡萄籽。 “阿洵,今晚咱们吃炖鸭,你去看看他们把鸭毛拔干净没,别咱们吃饭时吃到鸭毛。”楚倾又嚼了两下,吐了籽儿,笑着哄儿子。 阿洵现在满脑袋都是他杀的鸭子,爹爹吩咐他立即答应了,颠颠往外跑,富贵紧紧跟着他,领小少爷去看鸭子拔毛。 楚倾让晚云四喜都守到门外边去,低声询问女儿,得知四皇子还拿阿洵套近乎,嗤笑道:“他倒会找借口。” 含珠垂眸坐着,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安安静静,眼帘低垂,看着委屈哒哒的,楚倾一看就知道女儿瞧不上四皇子,柔声保证道:“菡菡放心,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爹爹不会让他得逞的。” 含珠忍不住笑了,楚倾这人就是狂妄,四殿下好歹是皇子,到了楚家就是癞蛤.蟆了。 她笑得好看,楚倾看愣了一瞬,目光在女儿身上迅速转了一圈,发愁了。女儿一年比一年美,快要胜过妻子当年,除非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只要出去,定会惹人注意。楚倾不想女儿被人惦记,却更不想因为那些臭小子委屈女儿整天闷在侯府这片小地方,女儿小时候不能出门,这两年守孝有避讳,终于出了 孝,他早想带他们姐弟俩好好出去逛逛了。 不过,女大不中留,他是得早点为女儿相看了。 “菡菡,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一句话在嘴里转了两圈,还是问了出来,怕女儿误会,楚倾叹道:“爹爹也不想你嫁人,只是你都十四了,该准备了,你先告诉爹爹你想嫁什么样的,爹爹好替你瞧着些。” 含珠脸上一热,迅速起身道:“爹爹别问我这个,我只想留在家里照顾弟弟。” 说着快步走了,倒有了点跟父亲耍气撒娇的味道。 楚倾呵呵笑,又往嘴里扔了个葡萄。 静王府。 程敬荣坐在书里里,也在发愁子女的婚事。 次子二十一了,迟迟不娶妻,外人会不会说妻子的闲话,指责她这个主母不关心次子? “二爷现在在何处?”他扬声问外面的长随。 “回王爷,今日二爷没有出门,要去请二爷过来吗?” “不用。”程敬荣站了起来,难得去了长风堂。 程钰正在练武场练剑,想到如意传过来的消息,想到四皇子肆无忌惮地去找她,而他连远远见她一面都要顾虑重重,他心里就有烧不尽的火,目光所及全是四皇子的影子,长剑刺过去,招招直逼要害,连外面多了一道身影都没留意。 程敬荣负手站在树影里,看着前面剑气如虹杀气逼人的儿子,有些吃惊。 这个儿子,功夫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长子练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因为是世子,也不用去挣功劳,等着继承王位就好了。次子当年被明德帝钦点为定王的伴读,一个月只回家两次,一年年下来,他只知道儿子越来越有本事,却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是个好儿子,可惜…… 他轻轻咳了一声。 程钰回头看,慢慢收了动作,稍微平复后走过去问:“父王找我有事?” 程敬荣神色淡淡,“再给你几个月的时间,若年前依然没有遇到合你心意的,腊月里我会让你母亲帮你留意,到时候好与不好,你都得娶回来。” 程钰冷笑,回去继续练剑。 程敬荣没有再看,去了王妃谢氏那边,谢氏正在给钧哥儿缝衣服,听到外面有人喊王爷,她动作顿了顿,放下衣裳站了起来,去外面迎他,才到外间门口,撞上程敬荣走进来。谢氏刚想退后一步,被程敬荣 一把搂到了怀里。 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连忙退了出去。 “我刚刚去长风堂了,他若不识趣,年底你给他寻门亲事,免得影响你的名声。”程敬荣抱着乖顺的妻子进了内室,直接放到了床上。 谢氏闭着眼睛道:“他不喜欢,王爷何必强求?那些虚名,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程敬荣熟练地将她双手绑在床柱上,俯身亲她,“你好,我喜欢你,这事上我对不起你,只能在其他上头多多补偿你,你想要的,我给,你不要却该得的,我照样给你……” 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只有这个禁得起他这些手段,简直就是老天爷专门为他安排的,他怎么能不对她好? 黄昏寂静的屋里,渐渐响起了类似鞭打的动静。 一直到夜幕降临,程敬荣才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一脸餍足。 “父王,我娘呢?”七岁的钧哥儿红着小脸跑了进来,手里拎着鱼桶,兴奋地提到程敬荣身前给他看,“我自己钓的鱼!” 程敬荣低头,瞧见一条才巴掌大小的鲤鱼。 他奖励地摸摸儿子脑袋,朝内室扬了扬下巴:“你娘在里面,钧哥儿进去吧。” 钧哥儿点点头,快步跑了进去。 谢氏呆呆地靠在床头,看见儿子,眼里渐渐多了光彩,笑着问道:“钧哥儿钓到鱼了?” 钧哥儿高兴地拎给母亲看,盯着母亲看了会儿,担心地问:“娘又不舒服了?脸好白。” 谢氏抱住儿子,亲了亲他额头,“没事,晚上睡一觉娘就好了。” 为了这双子女,她也会熬下去,直到程敬荣履行他的诺言,把她该得的都给她。 一家四口用过晚饭,程敬荣陪一双儿女说说话,便打发他们回去,他去屋里寻妻子,歇下后搂着谢氏亲了又亲,因为饭前饱餐了一顿,没再做旁的,很快就睡着了。 长风堂里,程钰怔怔地望着床顶,手里握着一个粉色香囊,时而攥紧时而分开,却是一夜无眠。 ☆、第76章 秋风渐起,又是一年中秋。 十四这日,武康伯府请含珠姐弟俩去过节。 四喜挑了件樱红的褙子过来,含珠摸摸上面精致的蜀绣桃花,犹豫片刻,默认了。四喜笑着服侍她穿上,含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思飞到了别处。 他有苦衷,他跟她说了,她心里有他,却说不出口,为他打扮一番,或许他能懂?舅母家宴请,还是这样团圆的日子,他,应该会去吧? “爹爹,我带弟弟过去了。”这三日朝堂都放假,含珠牵着阿洵去向楚倾辞别。 楚倾看着稍微打扮过的女儿,不知怎么想到了周家的两个侄子。周文嘉去了西北,他不用担心了,可周文庭还在,表兄表妹的,见面的机会多,周文庭会不会也对女儿上了心?十八岁了还没听方氏给他安排婚事…… “前几天有人送了我一方端砚,我用不上,你带过去送你文庭表哥吧。”楚倾笑着道,吩咐晚云去拿,眼睛暗暗观察女儿的神色。 含珠本来想说一声就走的,现在晚云去拿礼物得耽误会儿功夫,她便牵着阿洵去椅子上坐了。黑黑今天也要过去,哈着气蹲坐在阿洵身前,伸着脑袋要闻桌子上的月饼。阿洵抓起一个递给它,黑黑闻了闻,脑袋歪了过去,阿洵就自己咬了一口。 含珠忍不住劝他:“现在吃饱了,到了舅母家肚子该装不下了。” 阿洵瞅瞅姐姐,想了想舅母家可能会有好吃的,又把咬了一口的月饼放了回去。 男娃嘴角沾了点月饼酥皮,含珠拿出帕子替他擦。 女儿温柔儿子可爱,楚倾情不自禁地笑,但也没忘了继续试探,“明年这时候又要秋试了,你庭表哥最近书读的如何?考得好中了举人,你舅母差不多也要你们挑表嫂了。” 含珠笑了笑,“舅母确实是这样想的,说是春闱庭表哥金榜题名了,就给他相看。”她与周文庭接触不多,只听妹妹偶尔念叨周文庭常常闷在书房里。世家子弟如此刻苦读书,看着也是聪慧的,考进士应该没有问题吧。 她笑得自然,楚倾彻底放了心。周文庭是守礼懂事的孩子,就算心系表妹也不会像周文嘉那样死缠烂打,女儿不动心两人就不会有什么,偶尔见见面就当亲戚走动吧。跟旁人惦记女儿比,楚倾更怕女儿的心早早被别人拐跑了,虽然他一本正经地说过要帮女儿挑女婿。 “去吧,早点回来,晚上爹爹带你们去逛灯市。”楚倾很是期待地道。 阿洵也想跟爹爹一起出去玩,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道:“我吃完饭就回来,爹爹等我!” 儿子开始黏他了,楚倾身心畅快,朗声应下。 马车很快就到了武康伯府。 这次是周文庭领着凝珠来接他们,一身棕黄色的壮壮跟在凝珠一侧,瞧见黑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立即往这边跑,黑黑直接从壮壮身上跃了过去,竟然不等主人们进门,它先熟门熟路甩着尾巴进去了,眨眼就与壮壮一起跑没了影。 “庭表哥,爹爹让我把这枚砚台送你,望你明年高中。”含珠从四喜手里接过黄梨木的盒子,笑着递给周文庭。 周文庭愣了一下,没料到楚倾竟然会送东西给他。 “我帮大哥拿。”他忘了接,凝珠替他接了,笑嘻嘻地道。 周文庭摸摸小丫头脑袋,请几人进去。 “表哥来了吗?”阿洵惦记着大表哥,仰着脑袋问。 含珠侧耳倾听。 周文庭却有些遗憾地道:“表哥与几位同僚约好今日去郊外跑马,派人送了礼,他就不来了。” 含珠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如意将四皇子纠缠她的事传过去,程钰没有露面,含珠有些失望,不过四皇子没有明言要怎么样,一切都只是猜测,他不露面也说得过去。如今中秋这样的日子他都不来,含珠终于可以确定,程钰是真的要躲她了,躲她一辈子。 含珠委屈。 她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要躲,被她斥责别再碰她的时候一走了之也行啊,为何要对她说那样一番话让她知道他喜欢她却不等她回应就走了?像是一阵风,扰了湖水的平静便自顾自吹向了别处。 “啊,壮壮欺负黑黑了!” 耳边突然响起阿洵担心的叫声,还有妹妹同样惊慌的声音,含珠疑惑地看过去,就见那边树下,壮壮正试图将身子往黑黑身上搭,才上去,黑黑往旁边跑开两步,壮壮又去追,抬起身子时露出…… 含珠马上别开眼,瞅瞅大胆跑过去要救黑黑的阿洵,见周文庭过去了,含珠牵住妹妹就往前走。 “它们打架了!”凝珠很是担心黑黑,不想走,扭头看狗。 “它们是在闹呢,妹妹过来,姐姐有话想问你。”见识过那本医书后,含珠大概清楚夫妻之间是怎么回事了,因此看到壮壮肚子下面那情景,猜到两只狗也到了情浓 的时候,周文庭肯定也知道,所以挡住了狗,也没有跟上来。 凝珠依然不放心,但姐姐有事,只得乖乖跟了上去。 姐妹俩陪方氏待了会儿,阿洵由周文庭的长随送了过来,兴奋地跑到姐姐身边,眼睛亮亮的,“姐姐,庭表哥说再过两个多月黑黑就会生一窝小狗了。” 含珠不受控制地红了脸,周文庭到底怎么跟小家伙说的? 方氏瞅瞅一脸羞红的她,再看看懵懂无知的凝珠,猜到了怎么回事,又好笑又无奈,不过两条狗想做什么,也不是儿子能控制的,好在儿子够体贴,没马上过来让表妹尴尬。 用饭时周文庭才过来,落落大方,含珠也没再为那点意外尴尬,反倒因为这个暂且忘了程钰。 歇完晌,姐弟俩带着被壮壮欺负了极有可能快要当娘亲的黑黑回了侯府。 见到爹爹,阿洵想告诉爹爹黑黑的事,但瞅瞅姐姐,想到姐姐不许他说,抿着小嘴硬是忍住了。 黄昏时分,楚倾派人送了一套男装给含珠,四喜也有。 “侯爷想的真周到,这样比戴着帷帽遮遮掩掩的方便多了。”四喜先换上了自己的,故意昂首挺胸给含珠他们看,哑着声音道:“小的四喜,今晚侯爷命小的保护姑娘。” 阿洵被她逗得咯咯笑,抱着衣裳让姐姐也快点换上。 他们闹得欢,含珠不好扫兴,就去内室换了,四喜跟着进去伺候。 “姑娘,这样难受不难受?”过了会儿,四喜站在含珠身后,轻轻勒了勒手里的缠胸布。 含珠低头看看,小声道:“再紧点吧。” 四喜便又了紧了些,目光扫过姑娘细白的肩膀,闻着那缕缕女儿香,感受着前面缠胸布往回勒时的阻力,莫名地心跳加快。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连她伺候这么久的都忍不住心神荡.漾,也不知侯爷会给姑娘选个什么样的姑爷,反正不管是谁,肯定都会极其疼爱姑娘的吧? 脑海里浮现二爷清冷俊美的脸庞,四喜突然想到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可惜二爷性子冷,根本不会喜欢谁似的,要不跟姑娘多合适啊,站在一起,简直天生一对儿。 胸口勒得慌,有点快承受不住了,含珠才喊停,四喜在后面收拾,她看看身上,也想到了程钰,这会儿就不是委屈了,而是埋怨。不管他是不想还是不能对她负责,他都打定主意不娶她了,那临走前的粗鲁欺负又算什么?亲她就算了,竟然 还…… 越想越气。 就好比小偷答应再也不来她这里偷东西了,临走前还顺走了她最值钱的。 什么君子什么苦衷,他就是个小人。 “姐姐!”阿洵乖乖地在外面等着,大眼睛不停往内室门口瞟,终于等到姐姐出来了,男娃马上跑了过去,抱住姐姐好奇地瞧,“姐姐好像爹爹,头发都束起来了!” 含珠摸摸露在外面的脖子耳背,也觉得挺新奇的,再看看因为要出去玩十分兴奋的男娃,突然懒得再去想那人,蹲下去笑着嘱咐阿洵,“今晚阿洵得喊我哥哥,不能让别人知道姐姐是个女的。” 阿洵坏笑着点头,抱住姐姐亲了一口,“哥哥也好看!” 小家伙嘴甜,含珠回亲他一下,牵着他去前院找楚倾。 楚倾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远远瞧见女儿男装打扮,眼睛一亮,等女儿到了近前,他笑着拍拍女儿肩膀:“菡菡别总低头,既然要装男子,就要装得像些,到了外面喜欢做什么尽管告诉爹爹,难得出门,别再拘着自己。” 含珠羞涩点点头,看着阿洵笑。 眼帘低垂,娇柔尽在眼角眉梢,一看就是姑娘。 楚倾无奈地摇摇头,没再强迫女儿装男人气度,领着儿女出门,坐马车到西大街,再下车步行。 灯市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彩灯,远远望去,如两条游龙齐飞,将夜空里最璀璨的那片星海都比了下去。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人走进去如沧海一粟,行人各自赏灯,沉醉在自己的乐趣里,管你穿金戴银是男是女? 含珠站在楚倾身边,面对京城这繁华的夜景,看迷了眼。 街角一侧,程钰一身黑衣隐藏在树影里,看她看失了神。 ☆、第77章 “爹爹,我要那个小马灯笼!”阿洵站在灯铺前看了好一会儿,大眼睛几乎把这边挂着的所有灯笼都看过,才指着一盏编成马状的灯笼讨要。他属马,最喜欢马状的东西。 楚倾摸摸男娃脑袋,叫摊主把灯笼取下来,递给儿子,转身问含珠有喜欢的没。 含珠还没说话,阿洵指着一盏莲花灯嚷嚷道:“姐姐……哥哥要那个!”说到一半被楚倾瞪了一眼,小家伙坏坏一笑,聪明地改了口。 含珠见楚倾真要摘灯笼,忙道:“父亲,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既然穿了男装,哪有她这么大的男子还提着花灯溜达的。 她声音特别低,旁人听不到,楚倾听到了,娇娇滴滴的软了他的心。 看看女儿,再看看那盏别致的莲花灯,楚倾吩咐富贵,“买了,你提着。”回家再送女儿。 含珠低头笑,四喜直接笑出了声,而富贵只能认命,提着一盏莲花灯跟在后头,惹来不少诧异的目光。 “阿洵饿了没?”逛了会儿,楚倾将儿子抱了起来。阿洵点点头,楚倾就对姐弟俩道:“这边有家饺子馆,里面还算干净,做的饺子也好吃,爹爹带你们过去?” 阿洵一手抱着爹爹脖子,一手提着灯笼,咽咽口水道:“我要吃虾仁馅儿的。” “嗯,他们家有。”楚倾要去的是家两层楼的饺子馆,下面的多是普通百姓,二楼用屏风分成了一个个雅间,饺子馅儿料也各种各样。当然今晚京城各大酒楼肯定都开着,但楚倾带着儿女,不想去那种容易见到熟人被各种寒暄败了游兴的地方。 派富贵先去占座,楚倾陪着含珠姐弟慢慢往前走。 阿洵被爹爹抱着,看得远,小脑袋左转转右转转,看到好玩的就喊哥哥去看。含珠不时扭头,这次转过去时,忽然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疑惑地回头,瞥见一片黑衣隐入了人海。 含珠心跳加快,莫非,是他来了? 可当她仔细扫过那个方向,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而里面确实有个穿黑袍子的壮实男人。 不甘心地最后找了一次,含珠自嘲一笑,慢慢转了过去。 是她想太多了,程钰或许确实喜欢她,但也没有多喜欢,所以他说不见她,就真的做到了。 “在看什么?”楚倾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也回头看。 含珠马上收起面上的失望,神色轻松地道:“刚刚瞧见一个跟阿洵差 不多大的小姑娘,手里也提着灯笼,就多看了几眼。” “在哪儿呢?”阿洵立即扭头望。 含珠笑着拍拍他,“走远了,阿洵看不到了。” 阿洵眨眨眼睛,很快又被别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 走了将近一刻钟,到了那家饺子馆,楚倾爷仨直接上了二楼,选了临窗的位子,富贵与四喜在下面吃,没有跟上来。 雅间一面是窗,三面用屏风遮挡,透过两扇屏风中间的空隙都看到走道里经过的人,对面雅间里面的情形就看不到了,这种安排,在这样的小饭馆也算稀罕。落座后,楚倾抱阿洵在腿上,说最简单的灯谜给姐弟俩猜,猜中了才有饺子吃。 他声音清朗好听,阿洵笑声欢快,顾衡陪着孟仙仙走过来时,觉得那声音耳熟,朝里面看去,就见那里果然坐着当朝宠臣云阳侯。顾衡又惊又喜,示意孟仙仙停下,低声朝雅间寒暄道:“里面可是楚将军?” 雅间里两大一小都止了笑。 含珠隐隐觉得那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楚倾皱了皱眉,他没听出来是谁,但被人打扰了,他不高兴,阿洵就是一脸好奇了,看着中间那扇可从中间拉开当门的屏风道:“有人找爹爹!” 儿子兴奋,楚倾面色稍霁,扬声问:“外面何人?” 顾衡马上道:“在下翰林院编修顾衡,今晚与郡主出来赏灯,没想偶遇楚将军,实乃幸事。” 含珠在听到顾衡自报姓名时,手忍不住发抖,好在她私底下无数次想象过偶遇顾衡怎么办,并没有乱了分寸,眼睛看着桌子,就当外面的是陌生人。 楚倾本不想见,听儿子小声问他什么叫郡主,楚倾想了想,无声笑了,放儿子自己坐着,他起身去开门,目光在外面郎才女貌的小两口身上扫过,侧身请道:“原来是郡主与子衍,若不嫌弃,进来坐坐?” 顾衡居然想跟他套交情,不知那个老女人得信儿后会怎么想。 孟仙仙知道母亲倾慕楚倾,此时很是尴尬,不懂丈夫为何要主动打交道,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顺着丈夫的意思,与他一道走了进去。进来了,瞧见一脸好奇盯着她看的小男娃,漂亮得跟姑娘似的,孟仙仙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阿洵还是有点认生的,人家朝他笑,他害羞地跑到了姐姐那边。 此时含珠已经站起来了,佯装没有察觉顾衡震惊的注视,她规规矩矩朝孟仙仙 行了一礼:“楚菡见过郡主。” 虽穿着男装,但一听声音,再对上那张细白如瓷的娇美脸庞,任谁都能马上认出她是个姑娘。 孟仙仙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楚大姑娘了,先是说她跋扈刻薄,一场病后又变得温婉可人,容貌倾城,如今一见,才知那些果然不是虚传。楚菡一身男装都让她这个见过无数美人的郡主看愣了,若是换成女装,得美成何种地步? “楚姑娘客气了,今日咱们遇上便是缘分,不必讲究虚礼。”孟仙仙柔柔地道。 含珠站直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刚生完孩子不久,此时的孟仙仙瞧着还有些圆润,但她身上那种初为人母的温柔,让她看起来别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那种知足的幸福神情,更让人不受控制地为她高兴。四目相对,孟仙仙先笑了,含珠大方地回以一笑,目光自然而然从她旁边的顾衡身上扫过,指着椅子邀请道:“郡主同座?” 孟仙仙看向丈夫。 顾衡早收敛了心中震惊,朝含珠谦逊一笑,侧身对楚倾道:“偶然相逢,惊喜之下冒然求见,现在就不打扰将军一家共享天伦了,我等告辞。”进来寒暄是套套交情,凑个眼缘,再继续待下去便是不识趣了。 楚倾点点头,看着小两口走了,他也没出去送,直接关上门,将阿洵叫到身边,“看见没,刚刚那个就是郡主跟她的丈夫,她丈夫本是江南小书生,靠着郡主才得了皇上的青睐,这样的人就叫吃软饭的,将来有谁看中咱们家的家世才求娶你姐姐,阿洵要把那人打出去。” 儿子不懂没关系,他多教两遍,儿子耳濡目染就懂了。 含珠瞅瞅楚倾后面的屏风,小声提醒道:“爹爹。”听声音,顾衡夫妻好像就在隔壁坐了。不过听楚倾这般评价顾衡,含珠心底因为见到顾衡的那点不快都没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顾衡过得再好又如何,恐怕在京城那些勋贵眼里,他,他就是个吃软饭的。 楚倾明白女儿的顾忌,但他毫不在意,声音反而更高了,“叫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若不是顾衡与孟仙仙是明德帝赐的婚,楚倾还要骂那老女人蠢呢,将女儿嫁给这种男人。 一屏之隔,顾衡脸色很不好看,桌子下面左手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现。 孟仙仙更是面白如纸,丈夫被人这样说,她又生气又心疼,握住顾衡手柔声劝道:“你别听他胡说,云阳侯向来嚣张狂妄 ,就连内阁首辅张大人都被他当面骂过,母亲与他有罅隙,他这才迁怒你。” 顾衡垂眸片刻,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反握妻子的手,有些苦涩地道:“我能娶到你,确实是高攀了,仙仙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男人看似平静,话里却全是自嘲,孟仙仙心疼的眼泪落了下来,靠在他身上道:“没有,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子衍,咱们回去吧,我想南南了。” “好好的哭什么。”顾衡拿出帕子替她擦泪,低头亲她额角,声音温柔:“为何娶你,我问心无愧,只要你不误会我,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好了,别哭了,一会儿吃完饺子,我再陪你去猜灯谜,难得出来一次,急着回去做什么?南南有乳母照顾,不用你操心。” 孟仙仙泪眼模糊地看他,见男人笑得温柔,面对刻薄诋毁云淡风轻,越发爱慕于他。 而顾衡看着妻子楚楚可怜的脸庞,脑海里却是刚刚在隔壁见到的楚家大姑娘。 看清她模样那一瞬,顾衡好像忽然坠入梦中,若不是她身边站着一个男娃,他险些开口唤她含珠。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虽然两年没有见过江含珠了,楚菡与记忆里的江含珠也大有不同,个子高出不少,模样也更美,但他就是从她身上看到了江含珠的影子,一颦一笑,都像她。早知如此,早知云阳侯的女儿与青梅竹马酷似…… 看看身边止了泪的妻子,顾衡有些恍惚,如果有选择的余地,他一定会选楚菡吧? 念头一起,想到家里酣睡的儿子,顾衡摇头失笑。 能娶到孟仙仙,已经是他的福气,他如何能保证放弃孟仙仙后,他有机会遇见楚菡并让她对他一见倾心? 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伙计将饺子端上来,顾衡体贴地为妻子舀了一个。 他们隔壁,楚家的饺子也端上来了。 有点烫,含珠吹了吹气,刚要咬一口,窗外突然传来烟花腾空而起的声音,含珠惊讶地扭头,恰好看见一簇烟花在对面的巷子上方炸开,似繁星点点,一朵接一朵,美得如梦。含珠弯了嘴角,听楼下人语喧哗,她往下看,目光经过对面的巷子口,生生顿住。 她看见那里背靠墙壁站了一个男人,就站在绚烂烟花下,脑袋偏向身后,望夜空里的烟花,望着望着,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猛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含珠心跳如鼓,迅速起身,上半身都探出窗外,想看清他的神情,烟火却忽的落了,巷子里也暗了下来。 含珠紧紧盯着巷子口,盼烟火再亮,真的亮了,她急急看去,那里却没了程钰的身影。 ☆、第78章 街上喧哗依旧,烟花还在飞起绽放,含珠的心却像是被人偷走了,愣愣地望着巷子口。 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看见程钰了,一身黑衣,而他既然来了,为何又匆匆离去? “姐姐,我也要看烟花!”阿洵不知何时凑到了姐姐身边,踮着脚要往外看。 “爹爹抱你看。” 身后传来楚倾推开椅子起身的动静,含珠微微仰起头,将眼泪憋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让楚倾看出来。 她该高兴的,程钰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冷着脸说狠话,其实并没有嘴上说得那么狠心。之前来这边的路上,躲到人群里的那人应该也是他吧?他是不是跟了她一路,而她坐在这里吃饺子的时候,他一直藏在那片阴影里偷偷看她?被她发现了,他面子搁不住就跑了? 含珠忍不住笑了,好像看到了他冷着脸吃糕点的样子。 “喜欢看烟花?”楚倾抱着儿子,见女儿对着烟花笑得那么开心,柔声问道。 含珠有些脸热,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假装为看到烟花开心。 “那等爹爹有空带你们去庄子上,一连放个几晚。”楚倾用下巴蹭蹭儿子的后脑勺,怀里抱着健健康康的儿子,旁边站着温柔懂事的好女儿,再看看夜空绚烂的烟火,心里一片柔软,好像以前的三十来年都没有如此满足过。 “我要吃饺子!”烟火放完了,阿洵吸吸鼻子,扭头望桌子。 楚倾与含珠相视一笑,一家三口又回到了饭桌上。 耽误了会儿功夫,加上哄阿洵吃饭用的慢,含珠舀饺子汤喝时,瞥见顾衡夫妻在外面经过。含珠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低头喝汤,喝完了抬起头,见阿洵嘴角沾了一片菜叶,轻轻笑了,温柔娇美。 顾衡将这个笑容看在眼里,越发肯定她只是与青梅竹马容貌酷似的一个人了,否则怎会跟楚倾父子处的这么亲昵。 默默收回视线,夫妻俩携手离去。 含珠三人很快也吃完了,饭后消食,正好再去街上走走。 这回含珠就心不在焉了,转身与楚倾阿洵说话,或是假装看两边的摊铺,都会趁机悄悄留意后方,然而一次都没有看见程钰,不知是他藏得太好,还是已经走了。 但含珠没有失望,因为她知道程钰比她以为的更喜欢她。 夜里歇下后,含珠躺在床上,久久难免。 她心疼他了,也真正明白了他有多在乎他身体的问题。含珠是姑娘,她没法切身理解他的感受,但是假设一下,假如她身体有问题,不能让他碰,不能让他享受夫妻之乐,也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她敢告诉他吗?也会担心被他嫌弃的吧,就算他愿意娶她,她心里过意而去吗? 明明喜欢,怕被嫌弃不敢靠近,怕耽误对方一辈子不能靠近,隔得远远偷偷看,是因为太想了吧? 为自己甜蜜,为他心疼。 含珠翻了个身,摸摸纱帐,暗暗琢磨起如何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了。既然明白了他的苦衷,她也该主动些了,免得他比她更煎熬。 静王府,程钰闭着眼睛靠在浴桶里,脑海里全是她的模样。 他第一次看她穿男装,头发都束了起来,露出小巧的耳朵修长的脖颈,瞧着好像小了一两岁,胸口也不知怎么弄的,扁了很多,看侧影竟然真的像个单薄少年。上次一别后,她似乎过得很不错,与楚倾说说笑笑的,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巷子里突然有人放烟花的时候,她,看到他了吗? 应该看到了吧,所以频频往后看,装模作样的,自以为掩饰地天衣无缝。 想到她探头探脑的模样,程钰嘴角翘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苦涩。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不管她怎么想,他都不能耽误她一辈子,看她与楚倾父子说话时笑得那么好看,他的事对她应该没有什么影响,这样最好,两人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吧。 含珠并不知道程钰的心思,愁了两日,她决定给程钰写信,可是提起笔,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若是他脸上留了疤痕怕她嫌弃,她直接道明就是,但是那种地方,嘴上开不了口,落笔也难。 要不,掠过那件事,只告诉他,她也喜欢他? 含珠抿了抿唇,瞅瞅外面,提起袖子写了起来。 “感君情深,”写完四个字,含珠俏脸泛红,但还是继续写了下去,“亦有相思。” 写完了,又觉得太直白露骨,含珠立即沾了墨水摸黑了纸上的八个字,攒起来丢进了书桌旁的小竹篓。 “姐姐,爹爹回来了。”阿洵兴奋地在院里喊她,含珠吃了一惊,距离黄昏还早,今日楚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放下笔,含珠先赶到镜子前,确定自己脸色没有不对,这才出去见人。 楚倾已经牵着阿洵进了堂屋, 落座后瞅瞅女儿,笑着问:“又在屋里看书?” 含珠来侯府后撒谎的本事倒是涨了不好,顺利地敷衍了过去,倒了杯茶端到楚倾身前,然后在对面的主位落座,好奇问道:“今日爹爹怎么回来这么早?” 楚倾叹了口气,“皇上决定去西山秋猎,爹爹也得随驾,后日一早出发,重阳过后才回来。” 含珠怔住,马上想到了程钰,程钰是神弩卫的,好像皇上出行他们都会随扈左右,岂不是程钰也要离京将近月余? 她面露不舍,楚倾一看女儿舍不得自己,心口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跳得快了,忙道:“菡菡不用担心,爹爹安排你大哥留在家里,你要出门去哪里,都让你大哥跟着,他性子沉稳,绝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我也要跟爹爹去打猎。”阿洵终于听出怎么回事了,抱住爹爹撒娇。 楚倾将儿子抱到腿上哄,“那可不行,阿洵去了就得半个多月看不到姐姐,你不想吗?” 阿洵可聪明了,“也带姐姐去。” 楚倾哈哈笑,“男人们去打猎,不带姑娘。”此行只有宫里的几个妃嫔同去,明德帝就是让官员们带家眷,他也不会带如花似玉的女儿去。被皇子们瞧上还好说,他都能想办法拒了,被明德帝看上怎么办?他再狂妄,也不敢跟皇上对着干。 “好了,爹爹还有事,回来告诉你们一声,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抱着儿子亲了一口,楚倾看着女儿道。 含珠赶紧起身去送他,“那爹爹在外面记得吃饭。” 楚倾笑着摸摸女儿脑袋,大步走了。 含珠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走远,再望望静王府的方向,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程钰回京再说吧,她正好趁这段日子好好想想信里该怎么写。 次日晚上,楚倾忙着跟孩子们话别时,静王程敬荣用过晚饭,将明日要随驾去西山的两个儿子叫到了书房。 “怀川你马术不精,狩猎时注意安全,别为了抢风头冲动冒险。”他先嘱咐长子。 世子程铎有些尴尬地道:“儿子谨遵父王教诲,绝不贪功。” 程敬荣点点头,看向次子:“怀璧箭术高超,那些世家子弟恐怕都不如你,不过这次定王等几个皇子都去了,你把握好分寸,别抢了他们的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不想惹事,更不想因为儿子遭皇子们惦记。 程钰知道书桌前的男人真正担心什么,应了 声表示听到了,没有多说旁的。 “好了,都回去歇着吧。”程敬荣与这两个儿子都不亲,该说的说完了,便打发他们走。 兄弟俩前后脚出了屋,道别后在走廊拐角处分道扬镳。 “这次你留在京城,表姑娘他们若是出门,你亲自跟着。”回到长风堂,程钰正色吩咐陈朔。 “二爷放心,只要我活着,绝不叫表姑娘表少爷出事。”陈朔清楚阿洵姐弟在程钰心里的分量,郑重保证道,抬头时见程钰有些走神,他想了想,低声提醒:“二爷此次西山之行也请小心,上次那批刺客还未查到下落,说不定他们会趁这次机会再度出手。” 程钰神色没什么变化,颔首道:“我知道,下去吧。” 陈朔又看了他一眼才退了出去。 程钰摸出怀里的香囊,笑了笑。 他说过要守着她,又怎么会让自己出事? ☆、第79章 楚倾离京不久,方氏带凝珠过来做客,含珠也从她口中得知程钰确实跟着明德帝去西山秋猎了。 说来奇怪,都是见不到面,知道他在京城,含珠只是有些想,现在程钰走了,含珠心里便空落落的,茶饭不思。 “菡菡又在想你爹爹了?”老太太见二房的侄孙女又走神了,笑着问道。这丫头,之前与楚倾过得跟仇人似的,如今楚倾才走半个多月,她当女儿的就想了。这样才好,父女哪有隔夜仇,现在二房侄孙女当家,少了那些乌烟瘴气的,一大家子都和睦。 “我也想爹爹。”阿洵跪坐在矮桌旁,听到老太太的话,放下手里的菊花糕,有些可怜地道。 含珠朝老太太笑笑,摸摸男娃脑袋道:“阿洵别急,再过几天爹爹就回来了。” 阿洵点点头,抓起姐姐做的菊花糕继续吃。 含珠做了菊花糕来孝敬老太太,正好大夫人也有话对她说,“后日重阳,我们陪老太太去九华寺登高望远,你三妹妹四妹妹不好出门,菡菡跟我们一道去吧,出去透透气。” 含珠不太想去,可重阳登高是习俗,看着大夫人楚蔷母女含笑的脸庞,她笑着应了,“好啊。” 到了初九,含珠牵着阿洵过来与大房一家汇合,老太太大夫人各自坐一辆马车,含珠姐弟与楚蔷坐一辆。马车动了起来,阿洵淘气地挑开帘子,瞧见骑马跟在一旁的楚渊,有些讨好地道:“大哥抱我骑马。” 自从去年在九华寺被楚渊抱着嘘嘘了一次后,小家伙跟楚渊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阿洵听话,跟姐姐坐一起。”含珠想把他按回坐榻上,阿洵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小胖手扒着车窗,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堂兄。 楚渊没有直接拒绝,指着前面道:“路上人多,大哥得看着不让旁人跑出来冲撞咱们家的马车,等出了城,人少了大哥再抱阿洵。” 阿洵懂事了,放下帘子,有些得意地对姐姐道:“大哥一会儿再抱我。” 含珠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而楚家众人刚出门的时候,周文庭已经带着凝珠出了城,兄妹俩坐一辆马车。 “大哥会骑马吗?”今日不少人出城游玩,凝珠挑着帘子往外望,见许多华服男子骑马,她扭头问身边的男人。 小姑娘今日是男装打扮,一身白色的圆领袍子,杏眼水汪汪的,瞧着就是个极漂亮的半大少年,此时看他的眼神只是好奇, 并没有鄙夷的意思。周文庭摸摸她脑袋,笑着反问:“为何觉得我不会骑马?” 家里有文武师傅,他与二弟都是七岁开始学武,他练到十五岁便开始专注科举,敢情小姑娘没见过他练武骑马,就把他当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凝珠就是那么想的,嘿嘿笑道:“没见过你骑。” 周文庭点点头,有些遗憾地道:“小时候骑马摔了一跤,往后就不敢骑了。” “摔哪了?”凝珠瞅瞅一身杏色袍子的男人,马上替他担心了,“摔得严重吗?”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周文庭看看养了两年的小妹妹,笑道:“没事,早好了,阿凝想骑马?” 凝珠摇摇头,乖乖坐正了,“姐姐说姑娘家不能骑马。”但其实还是想骑的。 周文庭想了想,哄她:“姑娘家是不能骑马,不过阿凝学的话,回头大哥教你。” 凝珠扑哧笑了,调皮地笑话他:“大哥自己都从马上摔下来过,我才不跟你学。” 周文庭揉了揉她脑袋,眼里都是笑,“放心吧,大哥绝不会让你摔下来。” 兄妹俩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九华寺山脚下,既然是登高赏秋,这时候就不适合再坐软轿上去了,周文庭让凝珠走在他里侧,一高一矮两人闲庭散步般往上走。走着走着,身边有顶软轿经过,凝珠好奇地探头去看,瞧见轿子上坐了个头戴帷帽的女人,软轿前后都有侍卫守护,很是气派。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顾衡站在软轿一旁,正在与孟仙仙说话,背朝他们那边,孟仙仙扭头看他,却发现了路边半大少年的注视。隔着单薄白纱,只见少年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生的好看极了,孟仙仙细细打量两眼,轻声同丈夫道:“子衍你看,那边的少年瞧着与楚家大姑娘是不是有些像?” 都是男装,都是杏眼,也都生的白白净净。 顾衡立即看了过去。 看到的是个杏眼少年,脑海里却浮现另一幅情景,八岁的小姑娘穿着桃红的裙子,娇滴滴地喊他顾大哥。她姐姐读书守礼,她只是个天真的孩子,知道他是未来姐夫,所以喊得极其亲昵,被妹妹欺负了还会嘟嘴朝他诉说委屈。 顾衡看呆了,那少年清澈纯净的杏眼跟凝珠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世上模样酷似的人多,为何他来京城两次遇见的都与江家姐妹有关? 凝珠也瞧见他了,不过小姑娘记性没有大人那么好,此时的顾衡又穿了一身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绸缎衣裳,与她记忆里一身半旧衣裳的书生相差甚远,再加上偷窥被人发现,凝珠没看清楚就赶紧躲到了周文庭后头。 但也正因为这一躲,让顾衡有了别的误会。 他目光移到了周文庭脸上。 “你可认得那杏袍男子是谁?”顾衡低声问妻子,“我瞧着有些面善,该不是我的同科吧?” 孟仙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认得周文庭,摇摇头。 顾衡心中有了疑惑,不确认一下莫名不安,便嘱咐妻子两句,他抬脚朝周文庭走了过去,却并没有直接上前寒暄,而是故意落后几步,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杭州土话,问周文庭可是他故友。 乍然听到乡音,凝珠本能地回头,比周文庭动作还快。 顾衡心跳加快,声音温和地问凝珠:“在下杭州顾子衍,小公子可认得我?”依然是杭州土话。 姐姐一再提醒她要提防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凝珠不由攥住了周文庭的手。大眼睛瞅着面前的男人,凝珠也说不清那一瞬她都想了什么,只知道不能让他认出自己,否则姐姐就有危险了。 “大哥,这人说话好奇怪。”凝珠怯怯地往周文庭身上靠。 她被袖子遮掩的手轻轻颤抖,周文庭皱眉,抬眼,却认出了顾衡,疑道:“顾大人?” 顾衡直起身子,换成了官话,“公子果然是浙江学子?刚刚瞧着面善,一时却记不起公子名讳了,不敢冒然唐突,故先用乡音试探。” 周文庭马上道:“在下周文庭,并非浙江学子,去年顾大人高中探花,骑马游御街时周某有幸瞻仰过顾大人的风采。” 顾衡恍然,拱手赔礼:“顾某认错人了,失礼失礼,内子还在那边等我,就不打扰两位公子游兴了,告辞。”歉然一笑,抬头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凝珠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周文庭心生困惑,低头看妹妹,对上小姑娘苍白的脸。 “阿凝怎么了?”周文庭紧张地问。 凝珠害怕,她总觉得自己被顾衡认出来了,可她不能跟大哥说,也不能马上求大哥带她回家,好像要躲顾衡一般。 “我脚酸,走不动了。”她额头抵在男人怀里,小声撒谎。 周文庭愣了愣,跟着笑了 ,左右看看,摸摸她脑袋道:“走,那边有轿夫,阿凝坐轿子上去。” 凝珠点点头,微微低着脑袋跟他走。 那边顾衡将妻子安顿在九华寺后,出门吩咐他的长随,“去打听打听,武康伯府周家的公子叫什么,他家可有女儿。”他不认识周文庭,但他知道楚倾有家姓周的亲戚。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先是楚菡与江含珠酷似,周家又有个与凝珠类似的姑娘。如果这个周文庭确实是楚倾的侄子,那他就敢肯定,江家姐妹确实来了京城,还各自有了天大的造化。 九华寺人来人往,周家又是京城勋贵,那长随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回来复命。 武康伯府的世子叫周文庭,周家没有姑娘,但前年武康伯夫人收养了一个义女。 顾衡听了,再联想妻子说过的楚菡性情大变也是前年的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含珠对此一无所知,在九华寺客房安顿后,她亲手帮阿洵洗脸,柔声嘱咐他,“一会儿出去玩时阿洵要听话,乖乖牵着姐姐的手,不许四处乱跑。” 阿洵笑嘻嘻点头,“走不动了还让大哥抱着。” “真懒。”含珠捏捏小家伙白嫩嫩的脸蛋,收拾好后姐弟俩一起出了屋,与此同时,顾衡也陪着孟仙仙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要去后山登高望远。 ☆、第80章 九华寺所在的山峰就叫九华山,并不算特别高,但老太太上了年纪,楚家一行人今日爬山的目标便是半山腰,正好那里有座菊园,正是赏菊的好时候。 菊园里亭台楼榭林立,楚家人占了一座亭子休息。 “我看今年的菊花似乎你去年开得早,老太太瞧着呢?”一路劳累平复下来后,大太太瞅瞅外面连片连片的菊花,笑着道。 老太太颔首,忽的笑了,指向园子示意几人看。 却是阿洵举着一朵嫩黄的菊花颠颠跑了过来,后面跟着楚渊。 楚蔷打趣含珠:“有大哥帮忙照顾阿洵,姐姐是不是轻松了很多?” 含珠浅浅一笑,起身站到台阶前,轻声叮嘱阿洵:“慢点走,小心摔了。” “姐姐给你戴!”阿洵一步一步跨上台阶,举着他精心挑选的菊花要姐姐戴上。 含珠牵着他做到长椅上,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悄悄道:“伯祖母喜欢菊花,阿洵送给伯祖母去。” 阿洵眨眨眼睛,懂事地跑了过去,一句“伯祖母戴花”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将阿洵抱到腿上亲了好几口。 楚蔷突然扯了扯含珠袖子,小声道:“姐姐要不要去洗洗手?” 含珠明白楚蔷是想小解了,正好她也想了,轻轻嗯了声。楚蔷就又凑到大夫人耳边低语了一句,大夫人点点头,吩咐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道:“姑娘们要去园子里赏花,你们陪着去。” 两个大丫鬟点点头,阿洵着急地从老太太怀里挣了下来,跑到含珠身边牵住她手,“我也去!” 含珠摸摸他脑袋,觉得带弟弟过去也没什么,到了地方让丫鬟在外面看会儿好了。 老太太却道:“我是走不动了,博远你陪着去。” 姑娘家出门谨慎些好,让孙子送到附近,届时姑娘们去方便,他领着阿洵在旁边赏花。 楚渊明白老太太的顾虑,点点头,默默跟在含珠姐仨身后。 楚蔷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她在前面带路,佯装赏花,走了一阵,前面就是菊园专供女眷们方便的雅芳居了,楚蔷挽着含珠胳膊回头对兄长道:“哥哥,我们去那边坐坐,你陪阿洵玩会儿吧。” 楚渊心里清楚,牵着阿洵要去一侧的花圃前。 阿洵不想跟姐姐分开,含珠笑着哄他再去摘朵好看的话,阿洵才高兴地应了。 含珠刚要与楚蔷离开 ,对面忽然跑过来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乞丐,是个女娃,穿着脏兮兮满是补丁的衣裳,因为身子太单薄,脸上瘦骨嶙峋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显得特别明亮,边跑便喊“仙女姐姐”。 这边只有楚家兄妹几人,含珠姐妹俩都戴着帷帽,一时竟分不清小女娃喊得是谁。 楚渊皱眉,让阿洵先回姐姐身边,他挡在前面,冷峻脸庞看着很是吓人。 小女娃明显就被吓到了,脚步越来越慢,最后隔了十来步停下,举起手里的纸条朝他道:“有人让我把这个教给仙女姐姐,穿白裙子的仙女姐姐。” 楚蔷诧异地看向含珠。 含珠今日穿的便是白裙子,她皱眉,刚要说话,楚渊看看女娃跑过来的方向,不悦地质问女娃:“让你送信的那个人在哪儿?” 小女娃摇摇头:“大哥哥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这个给你们了。”因为太过害怕楚渊,小女娃弯腰将手里的纸条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回跑。 楚渊朝后面远远跟着的黑衣侍卫使个眼色,黑衣侍卫心领神会,马上去追小女娃审问了,楚渊捡起纸条,就见上面写了四句短诗,“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楚渊自小习武,对诗词知之甚少,他来来回回看这四句诗,目光最后落在了两个字上。 脑海里浮现去年有人来九华寺夜袭,程钰救下如意后喊的那两个字。 楚渊眸色微变,转身时又恢复了自然,将纸条递给含珠,“妹妹可知这诗句的意思?” 含珠疑惑地接过来,楚蔷凑过来与她一起看。 楚渊紧紧盯着堂妹的脸庞,见她目光果然顿在了最后一句上,长长的眼睫颤了又颤,纤纤玉手也难以察觉地发抖,虽然很快就稳了下来,但她发白的脸色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内情。 “这是《庄子·杂篇·外物》里的一句啊,”楚蔷十分不解,“讲的是儒生借用诗书谈盗墓的事,取死者口中宝珠,那人为何要写这个给姐姐看?” 含珠摇摇头,收起字条道:“我也不知道,藏头露尾的,多半不是正人君子。” 心里却忐忑不安,诗句没什么特殊意思,但里面却带了她的闺名,除了她们姐妹,京城知道她名字的只有程钰方氏,听程钰的意思,定王也知道她们的身份,但名字多半不知,程钰没必要告诉他,就算告诉了定王也必要如此戏弄她,那么唯一做得出这种事情的 ,只有顾衡了。 是因为中秋晚上的偶遇,顾衡有所怀疑,故意用这个试探她来了吗? 那顾衡岂不是就在附近? 忍住抬头寻找顾衡身影的冲动,含珠求助地看向楚渊,“大哥,你看这事……” “给我吧。”楚渊将她手里的纸条抽.了出来,又看了一眼,收到袖中,神色轻松地道:“有人故意捣乱,你们不用放在心上,去吧,其他的有我。” 含珠点点头,安抚阿洵两句,与楚蔷先去里面解手。 楚渊牵着阿洵去摘花,拿出纸条看了看,撕成碎屑。 雅芳居里,含珠先楚蔷一步出来,四喜服侍她洗手,小声问道:“姑娘,刚刚……” 含珠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也不知道,先别想了,或许有人认错也不一定。”擦干手,含珠趁四喜倒水时拍拍脸颊,怕自己脸色太难看,惹人怀疑。 与楚渊阿洵汇合时,含珠看起来基本上与来时无异了。 阿洵又摘了朵浅紫色的菊花送姐姐,含珠蹲下去亲了亲男娃,心情好了不少。 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却远远瞧见顾衡夫妻坐在一座凉亭里品茶,顾衡正好面朝她,那短暂的对视,含珠看见顾衡端起茶碗,朝她做了个敬酒的动作,随后便扭头与孟仙仙说话了,仿佛刚刚的举止只是她多想。 含珠就像扫过陌生人一般移开了视线,顾衡一定是在虚张声势,她不能上了他的当。 看似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没有留意到楚渊走在她左后侧,她看向顾衡时,楚渊也看了过去。 在菊园逛到日上三竿,一行人回了九华寺,在客房用斋饭。 楚渊自己在前院用的,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放下筷子,看向门口。 “大少爷,我去了小乞丐见到那人的地方,后来又带她在菊园找了一圈,也没有认出对方。”侍卫低头回禀道,“她说那人头上戴着帽子,她害怕没敢多看,收了铜板就去送信了。” 楚渊并不意外,看看窗外,沉声吩咐道:“今日回京之后,你亲自去永福郡主驸马顾衡的老家,仔细查探顾衡的底细,看看他是否认识一位叫含珠的姑娘,如果有,事无巨细,打听清楚再回来,注意别让人察觉。” 堂妹的变化太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以前他没有理由怀疑,现在,有了。 黑衣侍卫郑重应下,犹豫片刻,问道:“ 这事,与那张字条有关吗?”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大少爷怎么怀疑到顾衡头上的? 楚渊马上道:“不是,是另一桩事,我突然想起来的,若是将来侯爷问起,你也不必提。” 他先弄清楚,再看看要不要告诉二叔。 黑衣侍卫解了疑惑,恭敬地退了出去。 楚渊盯着门外瞧了会儿,继续用饭。 西山之上,程钰等人却正在山林里狩猎,这是今日最后一场狩猎了,明日圣驾便要返京。 明德帝一身戎装,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保养得好,坐在马上依然威风凛凛,气度不输身边的几个皇子。 “老二你们几个跑远点,别都围在朕身边,朕带你们过来是为了看看你们骑射的本事的,你们不去打猎,光守着朕有什么用?快去,朕特意命人放了条狼,今日谁猎到狼,朕重重有赏。” 定王瑞王四皇子互视一眼,齐齐喝了一声,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其他宗亲世家子弟也各自散开了。 程钰原地不动,他是宗亲,也是明德帝的侍卫。 明德帝这会儿却只把他当侄子,朗声笑道:“怀璧箭术好,朕最看好你,快去吧,朕这边不缺你一个。” 程钰领命,朝定王的方向追了上去。 明德帝也领着楚倾等武将继续狩猎。 秋高气爽,骄阳当空,某一时刻,山林里突然响起了打杀声。 “二哥小心!”眼看十来个黑衣人突然从四面包抄过来,准备对定王瓮中捉鳖,程钰一箭射偏飞向定王后背的羽箭,大声提醒道。 定王凤眼里寒光闪烁,挥剑劈开飞过来的箭雨,瞅准一个方向,纵马杀了过去。 程钰也迅速跳下坐骑,隐在树后拉弓,目光清冷而平静,前一支羽箭才脱弦,下一支箭头已经又瞄准了一人,嗖嗖几声,箭无虚发,转眼黑衣人就倒下了四人,都是羽箭锁喉而死。 定王毫不示弱,手中剑气如虹,短短功夫亦是取了数条性命。身后传来刺耳的破风声,他猛地俯身下去,避开暗箭后刚要纵马离开,余光里却见树上藏有两个灰衣男子,他暗道不好,翻身下马时厉声提醒程钰,“树上有人!” 话音才落,身前骏马腹部中了箭,扬起前蹄嘶鸣。 定王敏捷地避到树后,与此同时听到两声扑通落地声,正是树上二人掉了下来,定王大喜,回头喝彩 道:“怀璧你……” 却见程钰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左肩上的羽箭还在剧烈晃荡。 震惊过后,定王心中一沉。 箭上有毒! 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看着草丛里生死不明的兄弟,定王红了眼睛,飞快取下背上长弓,悄悄隐入了半人多高的灰黄草丛里。 ☆、第81章 “姐姐,都是我不好,”凝珠埋在姐姐怀里,呜呜地哭,“我不出去玩,就不会遇见他了……” 含珠看着怀里的妹妹,终于明白昨日顾衡为何送那张字条了。 他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确定了她们姐妹的身份,妹妹听得懂杭州土话,就凭这一点,顾衡只需要再打听打听凝珠进周家的时间,便能有十分确定。 可这也不能怪妹妹,总不能因为顾衡,妹妹这辈子就不再出门了吧? 不知为何,被认出来之前担惊受怕,真的到了这一天,含珠心里反而踏实了。顾衡知道了,她与妹妹就不必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了,她们姐妹有她们姐妹的顾虑,顾衡也有他的避讳。如果顾衡想保住荣华富贵,那他只能暗中使坏,但以她们姐妹的身份,身边有人护着,顾衡占不到便宜,倘若顾衡选择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与妹妹也只能陪他。 没有程钰,她与妹妹恐怕早落到了沈泽手里,生不如死,如今多活了两年,不怕了。 “没事,知道就知道,他不敢乱来的。”含珠扶起妹妹,温柔地给她擦泪,“妹妹不哭,姐姐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不敢让人知道他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的,所以妹妹不用怕,有舅母护着,没事的。” 方氏跟着低声劝道:“就是就是,阿凝不怕啊,别哭了。”小姑娘昨天回去后就抱着她哭,又害怕又自责,她怎么哄都不管用,非得姐姐劝才行。 两人都劝她,凝珠慢慢止了泪,红着眼圈问姐姐,“以后咱们该怎么办啊?” 含珠笑了,摸摸她小脸道:“该怎么过就还怎么过,这下好了,以后妹妹想去哪里玩都不用避讳了。”就算事发,妹妹住在武康伯府,有周寅夫妻护着,楚倾难不成还敢领兵去周家抢人不成?真那样,他先是照顾不好女儿又错认他人为女的丑事也遮掩不住。 顶多,也就是处置她一人而已。 含珠搂着妹妹哄,抱了又抱,笑道:“好啦,洗洗脸,咱们去外面陪阿洵玩吧,把他一人留在外面,他肯定不高兴了。” 姐姐笑得温柔,凝珠安心了许多,点点头,乖乖去洗脸。 晌午两人在这边用的饭,饭后才走。 含珠哄阿洵歇晌,回到自己的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东院那边,老太太着急地问匆匆从宫里赶回来的孙子,“皇上遇刺了?你二叔呢?” 大夫人与楚蔷也很是担心。 楚渊低声道:“皇上有二叔护驾,两人都安然无恙,四皇子中了毒.箭,程钰为了保护定王左肩也中了毒.箭……” 楚蔷惊呼一声,她没见过程钰几面,但那是阿洵最喜欢的大表哥,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阿洵姐弟该多伤心? “还好定王处理的及时,当时就替程钰清理了伤口,只是余毒残留,消息传过来时程钰还昏迷不醒,太医说没有性命危险,何时醒来就不知了。”未免家人胡思乱想,楚渊快速解释道。 没有性命之忧就好,老太太又问:“四皇子呢?” 楚渊道:“背上中了一刀,赶去护驾时手臂又中了毒.箭,伤势比程钰重些,但也不会致命。” 老太太松了口气,“刺客都抓到了吗?” 前年定王程钰击退了倭寇,楚倾领兵镇压了辽东战乱,朝廷安安稳稳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一批刺客? 楚渊皱眉道:“据说都死了,具体情况恐怕还得二叔回来问他才知。算算日子,他们明日下午差不多就回京了,父亲与我的意思是,此事先瞒着大妹妹与四弟,免得他们白白担心。” 老太太点头,“嗯,这会儿告诉他们也没用,你去跟你三叔还有富贵说一声,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又嘱咐孙女,“蔷蔷千万别告诉你姐姐,就一天的功夫,今晚让他们睡个安稳觉吧。” 楚蔷神色复杂地点头。 众人有心隐瞒,于是含珠第二天傍晚见到楚倾时,才得知程钰受伤的事。 怕小儿子受惊,楚倾是等阿洵睡下后才将女儿叫到外屋说话的,知道女儿特别在乎那两边的亲戚,见她吓得脸都白了,楚倾连忙哄道:“菡菡别担心,你表哥命大,捡回了一命,只是还昏迷着,皇上派了太医照顾,相信很快便能醒来,且他身子骨好,箭伤养个十天半月也就没问题了。” 骤然听到噩耗,含珠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别过头道:“爹爹,明天我带阿洵去看看表哥吧?” 她没掉眼泪,声音里却有哭腔,楚倾心头一震,低头看她,“菡菡哭了?”居然为程钰哭了? 含珠不想让他误会,尽量自然地道:“表哥对我跟阿洵好,那年我出事,爹爹没回来之前,表哥很照顾我们,黑黑就是他买来给我们解闷的。” 楚倾听了,不禁又自责起来,但是凭良心讲,他不得不承认,程钰确实很照顾他的一双儿女。看女儿的态度,也是完全把程钰当表哥关心的,女儿本 来就善良,听说表哥昏迷不醒,哭也正常。 “是该去看看,明天一早爹爹还得进宫,我让富贵送你们过去。”楚倾没有阻拦,他也没有理由阻拦。 得了允许,含珠心里总算好受了些,瞅瞅眼前的男人,含珠暂且放下程钰的事,关心楚倾道:“爹爹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女儿没有因为表哥忘了爹爹,楚倾心头那点不满彻底没了,挺直腰板,很是不屑地道:“爹爹岂会让区区几个刺客伤了?菡菡放一百个心,爹爹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好了,时候不早了,菡菡进屋去吧,明天爹爹回来再好好陪你们说话。” 含珠嗯了声,站在门口目送他,“爹爹慢走。” 等男人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含珠继续站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躺下后,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毒.箭,命大才没死,若是命不大呢,是不是就…… 现在还昏迷不醒…… 越想越心疼,还后悔。 既然喜欢他,之前为何没有马上写信告诉他?万一他再也不回来了,再也醒不来了,至死都不知道她其实并不在乎他的身体,他该有多苦,她是不是也会抱憾终身? 不用写信了,明天她就亲口告诉他。 次日一早,含珠早早起来收拾,早饭后帮阿洵戴好小帽子,强颜欢笑道:“表哥回来了,姐姐带阿洵去看他。” 阿洵很长时间没见到表哥了,早想了,跟着姐姐往外面走了两步,忽的停下来,扭头看看,指着桌子上的桂花糕道:“给表哥吃,表哥爱吃桂花糕,姐姐做的最好吃了。” 含珠眼睛发酸,命四喜去取食盒装桂花糕。 两刻钟后,云阳侯府的马车停在了静王府门前。门房先去通传,很快十二岁的程岚迎了出来,笑着对含珠道:“楚姐姐来的真巧,二哥刚醒,父王正准备派人去给你们递信儿呢,对了,舅母他们也到了。” 谢氏性子冷淡,她却落落大方,举止说话很是周道。 程钰醒了,再对上程岚由衷的欢喜笑容,含珠心头的乌云也散了,朝她笑笑,牵着阿洵往里走。 长风堂,之前程岚出来时程敬荣与谢氏便走了,屋里头只剩程钰与周家四人,程岚热络地将含珠姐弟送到院门外,识趣地没有再跟进去。 含珠朝她道谢,看看上房门口,突然很是紧张。 昨晚决心下 得死死的,早上也毫不犹豫地来了,知道他醒了,高兴之余,勇气却退了。 “姐姐走啊。”阿洵着急见表哥,拉着她手催道。 含珠抿抿唇,拉住弟弟,轻声问他:“姐姐在马车里告诉你的,阿洵都记住了吗?” 阿洵歪头想了想,咧嘴笑了,“记住了!” 含珠脸红了红,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而陈朔早就将姐弟俩来了的消息送进了内室。 她们会来,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方氏抹抹眼睛,瞪着外甥嗔怪道:“看看,就因为你不好好爱惜自己,惹了多少人担心。”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程钰穿着中衣靠在床头,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眼睛看着自己身上,没往门口瞧。 他不敢。 不敢看她,怕在她脸上看到同情。她那么善良,一定不会鄙夷他,但她的同情,他更不想要。 时间一点点过去,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程钰右手悄悄攥紧,恨不得时间在此时停下来,永远都别让他见到她,别这样光明正大地见到她。 含珠却不知道该盼望时间过得快些还是慢些,而没等她选好,人已经到了内室门口,陈朔低头为他们挑开了门帘。 心砰砰地跳,含珠垂眸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守在床侧的周寅夫妻,周文庭与妹妹,甚至床上的锦被,就是没敢看床上的人。 阿洵可没想那么多,颠颠跑到床头,趴在床上笑,“表哥真懒,现在还没起床。” 小家伙并不知道他的表哥受伤了。 程钰左臂尽量不动,抬起右手摸了摸男娃又白又嫩的小脸蛋,“阿洵又长高了。” 左臂虽然缠着纱布,因为穿了中衣,单看外面确实很难看出他受了伤。 阿洵有很多话要告诉表哥,趴在床上一件件念叨了起来,例如黑黑要当娘亲了,重阳姐姐做好吃的菊花糕了,他还去爬山了,清脆稚嫩的童音特别好听。程钰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注意力都在方氏旁边多出来的那袭淡紫长裙上。 含珠本来还发愁如何跟他打招呼的,现在阿洵一句接一句,她就静静听着,趁他注意力都在阿洵身上,她悄悄看他,就见男人瘦削的脸庞苍白,一看就是亏了身子的。 心里一疼,那些羞涩紧张便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趁阿洵说累了,含珠往前面探出半步,鼓起勇气看他的眼睛,“表哥身上的毒都 清了吗?伤口还疼吗?” 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冬日里的一道温暖阳光,流经他全身各处。 程钰左臂剜了一块儿肉下去,疼得厉害,此时却忘了那疼,看着阿洵回她:“好多了,表妹不用担心。” 他看都不看她,含珠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正好阿洵好奇问表哥怎么了,她就又退了回去。 ☆、第82章 程钰不想与含珠多待,说了会儿话便对方氏道:“舅母你们先回去吧,我再躺会儿。” 他刚清醒不久,这会儿精神肯定不足,方氏怕人多吵到外甥,马上就道:“好,怀璧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派人去告诉我们一声,舅母明儿个再来瞧你。” 程钰点点头。 方氏跟丈夫对视一眼,牵着凝珠要走。 含珠也轻声朝趴在程钰身边的阿洵道:“阿洵,表哥要睡觉了,咱们也走吧?” 程钰垂眸,不想她在这儿,委婉地撵她走,她真要走了,他又不舍,拖泥带水,他都鄙夷自己。 阿洵瞅瞅表哥,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扭头朝姐姐撒娇,“我不走,我要在表哥家里玩,我想表哥了。” 这话是含珠教他的,她知道方氏等人多半会来,她想跟程钰单独说会儿话,只能晚走一步,但毕竟心虚,脸上就不自在了,落到方氏眼里却成了因为弟弟淘气而为难。方氏笑了笑,走过来摸了摸阿洵脑袋,“那阿洵要听话,乖乖坐在旁边玩,别吵表哥知道吗?” 表兄弟俩感情好,小家伙舍不得走也是人之常情。 阿洵用力点头,摸摸程钰身上的被子道:“我去外面玩,表哥醒了我再进来,不吵表哥睡觉。” 男娃乖巧,方氏就对含珠道:“那你们留下来吧,我们先走了。” 含珠暗暗窃喜,瞅瞅弟弟,出去要送方氏一家。 凝珠有些不舍地看着姐姐,周文庭见了,想了想道:“我跟阿凝也晚点再走吧。”他们知道表妹是因为阿洵留下来的,但传到外面,王府其他人恐怕会误会表兄妹俩之间有什么,有他跟妹妹陪着,不会引起误会,正好妹妹喜欢热闹,可以多玩会儿。 儿子心细,方氏欣慰地笑笑,与丈夫先行离去。 含珠牵着妹妹出去送客,往回走时发愁了,这么多人,她连妹妹都不好糊弄,怎么避开周文庭单独去见他啊? 刚进堂屋,阿洵从内室走了出来,很小声地道:“表哥睡觉了。” 含珠忍不住攥了攥袖口,那人,是真睡了,还是不想见她?刚刚一眼都没看她,若不是知道他中秋那晚偷偷跟了她一路,她又要误会他心里并不是多喜欢她了。 他装模作样,含珠一赌气,反而更要见他,今日不说明白,她绝不会走。 就是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啊。 怕说话 声吵到程钰,周文庭让陈朔搬了茶几藤椅去院子里,兄妹几个坐在外面晒日头。九月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照在身上很是舒服。阿洵喜欢凝珠,坐在凝珠身边不停地说黑黑的事,凝珠笑着给他剥葡萄,眼睛一直看着阿洵,非要阿洵多嚼几口才许他咽下去,就这样也只给阿洵吃了三颗,多了就不许再吃了。 含珠惦记着屋里的人,发现实在找不到妥善的借口,费尽心思想的几个也容易被人拆穿,再想到她真跟程钰在一起了,周家人早晚会知,犹豫片刻,垂着眼帘对周文庭道:“庭表哥,我……” “姐姐,我想去看乌龟。”阿洵突然开口道。 含珠心中一喜,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对上周文庭疑惑的目光,含珠顺势道:“我记了几个药膳方子,想找厨房的嬷嬷说一声,表哥替我照顾一下阿洵吧?” 周文庭知道这个表妹喜欢下厨,药膳也涉猎一二,没有怀疑,领着两个小的去长风堂小花园去看乌龟了。含珠目送他们走远,再看看上房,知道守在里面的陈朔是如何也避不开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进了屋。 门帘掀开,陈朔微微吃惊,“表姑娘?” 床上装睡的男人心跳陡然加快。 含珠紧张地脸上发热,可闻着屋里淡淡的药味儿,她更心疼,眼睛看着程钰,低声吩咐陈朔,“顾衡已经认出了我们,我想跟表哥商量商量,你去外面守着吧,我对庭表哥说我去厨房叮嘱嬷嬷药膳方子了,如果他们提前回来,你替我掩饰一下。” 那晚陈朔陪着程钰去天津接她与妹妹的,他肯定知道她与顾衡的恩怨。 陈朔脸色微变,沉声道:“好,表姑娘尽管放心。” 言罢立即走了出去。 含珠看向床上,那人还闭着眼睛。 含珠猜不透他是真睡假睡,但她都走到了这一步,他真睡假睡又有什么关系?真睡了,她把他叫醒就是了。 轻步走到床前,含珠坐在绣凳上,看着男人俊美却苍白的脸庞,想到他心里的苦肩上的伤,她学阿洵那样伏在他腿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程钰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看着她侧对他的身影,哑声问:“他怎么认出来的?” 含珠心尖儿一颤,悄悄擦了泪,慢慢坐正身子,低着脑袋学给他听。他一醒,她就不敢看他了,他那双眼睛,每次看了她都心慌,慌得怕被他看出来她的心事。 “我会派人盯着他,他若不想活,我会成全他,绝不叫他连累你们。”程钰在她坐正后看向床里侧,冷着声音道。 声音冷,说的话更凶,含珠却没往心里去,她根本就不是为了顾衡才要见他的。 “十四那晚,我,我看见你了。”他能装冷脸,含珠实在无法对着一张冷脸袒露心声,攥攥袖口,先戳破了他的伪装,说完话杏眼悄悄看他。 喜怒哀乐可以控制,心跳却是控制不了的,程钰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脸瞬间红了。或许也没多红,但他因为受伤脸色苍白,现在多了淡淡的红,又是大白天,只有眼睛不好使的才看不出来吧? 第一次看到他脸红,含珠一下子就不怕他方才的冷脸了,暗暗咬住嘴唇内里,怕笑出来被他瞧见,继续问他,“你,是不是跟了我一路?” 程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能地想否认,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又实在开不了口。 他久久不语,含珠抬眼看他,“既然,喜欢我,为何要躲我?” 程钰闭上眼睛,“我跟你说过了,我……” “那你还说这辈子都不再见我呢,为何又跑去偷看我?”他露出怯意,含珠莫名就不怕了,语气里多了嗔怪。 程钰不喜欢这种被逼问感觉,索性扭头承认:“一时没忍住,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还说狠话,含珠眼泪落了下来,声音也冷了,“既然你不想对我负责,临走前为何要告诉我你的心意?为何还要那样欺负我?你不想喜欢我,直接走了就是,为何还要乱我的心?” 程钰震惊地看她。 含珠泪眼模糊地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喜欢你的吗?” 程钰心头狂跳,又好像马上就要停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含珠咬咬唇,直视他眼睛道:“那天在江边,你亲完我却撒谎说刚救我上来,我就……动心了。”到底羞涩,说最后三个字时别开了眼。 程钰再也躺不下去,一边撑着身体靠在床头,一边本能地替自己解释:“我,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的,你呛了水,不渡气……” 嘴上说着话,脑海里一片纷乱,她当时竟然醒了?还,还因此喜欢他了?也就是说,她整整喜欢他两年了?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察觉?那他说要假装喜欢彼此的时候,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她会因为他想要替她安排婚事而生气…… 因为她一句喜欢,很多没有彻底解决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心底有狂喜不停往上冒,程钰紧紧攥着床褥,才勉强维持了面上的平静。 含珠却因他的解释生气了,扭头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用负责吗?” “不是!”程钰脱口而出。 他终于急了,含珠脸上烫了起来,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那,你,想负责?” 她面若桃花,眼如含露,程钰的心却渐渐冷了下去,声音里多了她无法理解的落寞苍凉,“我想负责,我也早喜欢你了,如果心里没有你,那天我或许不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你,可,我真的不能……” “我不在乎。” 含珠看着床褥上的纹络,说不清为何哭,眼泪一颗颗掉了下去,“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给我喜欢的人,其他的都不在乎。你不娶我,你一天不娶旁人,我便知道你还没忘了我,那我也会继续等你想明白。你一辈子想不明白,我就等你一辈子,反正都是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为何不两个人一起过?难道你真的愿意看我嫁个我不喜欢的人,为他生儿育女?” 程钰不愿意,那晚只是看她对楚倾笑,看楚倾慈父一般护着她不被路人撞到,他都恨不得取而代之,若是谁还想对她做更亲密的事,程钰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 可他怕她不懂,怕她现在冲动之下答应的好好的,将来后悔。 “你才十五,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等你看到旁人都当了娘亲,你羡慕了怎么办?” 含珠眼泪止住,依然低着头,“你想要孩子,咱们可以领养一个,你不想要,我都听你的。说实话,我照顾过妹妹,照顾过阿洵,既当姐姐又当母亲,以后有没有自己生的,真的没太大关系。再说了,你也说路还很长,你怎么就知道你没有康复的机会?” 程钰苦笑,“我请吕神医看过,他都没办法。” 她说了这么多,他依然只想着他的身体,不肯给她一个承诺,含珠有再多的心疼勇气,终究只是个面皮薄的姑娘,像是厚着脸皮求他娶她,他却再三拒绝。心里委屈,含珠自嘲地站了起来,“我懂了,你是铁了心不想娶我,那好,我嫁旁人,我为别人生儿育女。” 转身就要走。 她是真的不想待下去了,脚步很快。 程钰的心就像突然被挖走一样,那一瞬理智全忘,只知道真让她走了,他就彻底 丢了她了。 “含珠!”他急切地喊她,不顾一切从床上跳了下去,含珠听到动静,大惊,赶紧跑回来扶他,“你怎么起来了,你……” 却是程钰身子太虚,一下子朝她倒了下来,比她高出一头的结实男人,含珠哪里扛得住,努力想把他往床上扶,偏他紧紧抱着她,一不小心两人都倒在了床上。 “别走。”程钰压着她,看着她慌乱的还带着泪珠的杏眼,在她挣扎前再一次求她,“别走。” 他不知道她有多喜欢自己,只知道自己为了她一晚晚彻夜难眠,无数次想去看她,又只能苦苦忍住,像是心已经在她身上扎了根,却不得不将自己困在这座冰冷没有人味儿的宅子里。而她来了,告诉他她早就倾心于他,让他一颗心都暖了起来,他怎么能再放她走? “真的不会后悔?”他最后一次问。如果她迟疑,他再不舍也会放了她,如果她答应,将来就算她后悔,他也不管了,拼着被她骂自私小人,也要一辈子都留她在身边。 含珠怎么会后悔? 她望着他仿佛藏了千言万语的黑眸,轻轻摇了摇头,“不……” 才说了一个字,看见他眼里似乎有星光乍现,下一刻,他低头覆了上来。 不是江边的心无旁骛,不是竹楼上的温柔,也不是侯府里的粗鲁,像是平静湖面下压抑了许久的波涛,在这一瞬突然汹涌而来,欲将她吞没。 吞没就吞没,含珠心甘情愿。 她乖乖地躺着,任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的喜欢,她也无比地满足,哪怕唇有点疼了。 渐渐的,浪头平复了下去,换成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平静而温柔,但这种温柔却更危险。 呼吸变重,两人都变了,含珠开始紧张,想要开口喊停,舌尖都被他抢了去,带来更多的悸动。 她试图推他,他的手却得寸进尺,又来欺负她。 哪怕这次他温柔了,含珠也不能纵容,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推了一下。 程钰终于回神,撑起身子,却看见她躺在他的被子上,眼里水雾氤氲,脸蛋红红,朱唇更加娇艳,胸口剧烈起伏,那里衣衫微乱,是被他揉乱的。 她太美,他受不住,低头还想继续。 “你流血了!”含珠却看到了他左臂,伤口那里红了一大片,在雪白的中衣上格外刺目。 “没事。”程钰看都没看,低头要亲, 含珠扭头躲闪,被他逮住了脖子,短短胡茬一下下的刺着她,更加难受。含珠又羞又气,身体有问题都这样了,要是没问题,他是不是想现在就占尽便宜? 心里有气,含珠抬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他不停她就不松手。 程钰吃痛,心知今日是无法继续了,乖乖放了她,从她身上挪开,坐了起来。 含珠迅速跳下床,背对她整理衣衫发髻。 程钰心里前所未有的高兴,看屋子都比之前亮了,对着她背影笑。 那目光热烈,含珠猜到他在看她,低头就要走。 “你去哪儿?”程钰心里一慌,难道她生气了? 含珠脚步一顿,微微侧头道:“我让陈朔去请郎中。” 程钰现在是一眼都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瞅瞅伤口,故作轻松道:“不用,重新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你,你去找陈朔拿药,你帮我包扎。” 亲是亲了,他还没有好好跟她说话,之前那一堆都不作数。 含珠也想看看他伤成什么样了,只是,“庭表哥他们要回来了吧?” 程钰顿了顿,轻笑道:“你是我表妹,陈朔笨手笨脚,你照顾一下我合情合理。” 含珠脸上火烧一样。 找借口就算了,他居然还好意思笑,脸皮怎么突然这样厚了? 到底还是心疼他,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这才出了内室。 陈朔就在外头门口守着呢,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却在看清表姑娘的模样时呆住了。 怎么脸红得跟桃花似的,唇更是比树上挂的樱桃还娇艳水润? 含珠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佯装镇定道:“表哥伤口裂开了,你去取伤药纱布来,再打盆水。” 陈朔一听,当即就去准备,走出几步猛地顿住,歪头看旁边的窗子。 好好的二爷怎么会弄裂伤口?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吧? 再回想表姑娘被雨水滋润过的羞花模样,陈朔嘿嘿一笑,美滋滋去干活儿。 他家二爷总算开窍了。 ☆、第83章 陈朔走后,含珠没有马上回屋,站在外间,摸摸嘴唇,回想方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屋子里面,程钰背靠床头望着门口,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喜欢他两年了,她不嫌弃他,她愿意嫁他为妻,跟他过一辈子。 其实心底还是隐隐不安,怕她将来受委屈,但此时此刻,她那么坚定地要跟他在一起,程钰就不想再犹豫了,犹豫了两年,苦了自己两年,也苦了她两年,今日既然都说开了,以后他该想的,就是如何娶她回家,如何照顾好她,就算不能给她孩子,也要在其他方面弥补她。 忙着计划将来,暂且忘了她还没进来的事。 直到外面响起陈朔的声音,程钰才意识到她出去太久了,笑了笑,明白她是害羞了。 “表姑娘?”陈朔端着水盆,走到内室门口见含珠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陈朔困惑地喊了声。难得二爷开了窍,他当然要帮二爷一把。 含珠当然想进去,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主动,陈朔这样一喊,就给了她理由,垂眼跟在他后面。 进了内室,陈朔将水盆放在床前的椅子上,再从怀里取出纱布伤药放在床上,背对含珠问程钰:“我帮二爷上药?”他也不确定自家二爷是不是真的开了窍,还得试探一下。 他嬉皮笑脸,程钰冷冷看了他一眼。 陈朔马上明白了,憋住笑,一本正经地同含珠道:“二爷嫌我笨手笨脚,还是表姑娘帮二爷包扎吧,我去外面待着,表姑娘忙完了尽管喊我进来收拾。” 光听这话,似乎没什么暗示,但含珠心虚啊,脸越来越红。 陈朔不敢打扰自家二爷的好事,脚底抹油般飞快走了。 程钰看向含珠,她羞答答站在他床前,做梦他都没梦到会有今日。 “怕吗?”他轻声问。 含珠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怕不怕? 程钰指了指左肩,“定王怕毒势蔓延,挖了一圈下去。” 含珠红润的脸一下子白了,看着他肩上的血,再无心羞涩,迅速坐到床前,“要怎么弄?我没处理过外伤。” 两人只隔了半臂左右的距离,她专心看他伤势,程钰却贪婪地看她姣好脸庞,忍住去抱她的冲动道:“先帮我把中衣脱了吧,注意别碰到伤口。” 含珠的脸马上又红了,抬眼看他。 程钰 脸上有些微的不自在,垂眸道:“若是觉得尴尬,去喊陈朔过来吧。” 含珠抿了抿唇。什么叫觉得尴尬,按他的意思,她留下来帮他就是她脸皮厚不怕羞了? 分明是他要她帮忙的。 “那我去找他。”含珠起身就要走。 程钰倏地攥住她手腕,瞥见她微微嘟起来的红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哄道:“他手笨,你帮我。”明知她脸皮薄,他还欲迎还拒什么。 含珠就知道他是希望她留下来的,红着脸嗔他一眼,重新坐回去,垂着眼帘帮他脱衣。他背靠床头,含珠又往前挪了挪,左手扶着他肩膀,右手提着他那边衣襟慢慢往下褪,露出半边肩胛骨,玉般的肤色,偏肌肉结实,与女子大有不同。 含珠紧张地眼睫乱颤,口中有些发干。 她羞红的脸近在眼前,程钰没忍住,歪着脑袋,飞快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含珠震惊地收回手,看他,他一脸温柔,像是冬雪融化,和熹醉人。 换个时候,他笑得再好看含珠也要恼怒跑开的,这会儿不忍心跑,对着他胸口轻声斥他,“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他这是仗着生病撒娇呢,又不是小孩子。 她娇滴滴的,生气也招人疼,程钰暂且收起心.猿意马,笑着道:“不了。” 含珠姑且信他,继续提起他衣襟。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眉头越皱越紧,哪还会分神留意他露在外面的半边胸膛,瞥见他伤口的第一眼,立即扭过头,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胃里的翻滚。 程钰心疼她,握住她手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幸好伤在左边,我自己也能收拾。” 含珠近似倔强地摇头,一边掉泪疙瘩一边叠好纱布先帮他止血,伤口盖住了,她心疼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是为了保护定王爷受的伤?当初你们躲到我家,就是有人追杀吧?是同一批人吗?” 程钰轻轻帮她擦去眼泪,神色轻松地道:“不是,上次的是倭寇余党,这次的还没查出来,你别担心,外面的事我们会处理好。” 朝堂之事说出来她也不懂,好比这两次偷袭的人,他与定王都敢肯定是其他皇子指使的,特别是有太后丽妃撑腰的四皇子,但他们没有证据,只能积攒势力继续留意那两边的动静,寻机会除掉对方的得力干将。皇上正在盛年,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因为对方失去理智,只是自寻死路。 含珠不 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见他止了血,她打开伤药,白着脸替他洒在伤口上,忧心道:“以后小心些吧,像狩猎这种事,身边多带几个侍卫,别再落单了。那你身上的余毒,太医说过什么时候能彻底排清吗?会不会伤到别处?” 程钰伤口火辣辣的疼,可听着她轻柔的话,那疼痛也是可以忍的,勉强稳住声音道:“太医已经配出解药了,不碍事,肩上养阵子就能行动自如。含珠,你生下来就带香了吗?” 前面都是正经话,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含珠帮他缠纱布的手顿了顿,静心闻了闻,才发现大概是因为紧张他伤口,身上出了汗,香气就浓了。不想回答他这种问题,含珠就当没听到,顺便加快了缠纱布的动作。 可她脸红了,程钰知道她听到了,深深吸一口气,越看她越满足,“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姑娘,我这辈子就没有白活。”温柔貌美,还天生带香,别说是他,就连历代皇上,恐怕都没有几个有这种福气,遇到如此美人。 他越说越轻佻,含珠终于忍不住嗔他,“胡说什么,我,我还没……” 两人还没成亲呢,他怎么就算娶到她了,今日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厚脸皮。 最后打个活结,含珠低头要走。 她终于忙完了,程钰一伸手就将她扯到了怀里,含珠惊叫一声,怕碰到她伤口,右手慌乱撑到他里侧,恼羞成怒,头也不抬地斥她,“你放开!” “等我伤好了,我就去楚家提亲。”程钰不放,右臂紧紧抱着她。 含珠的脸正好对着他胸口,羞得闭上眼睛,小声催道:“知道了,你放开我啊,我去给你拿件干净的中衣换上。” 程钰舍不得放,但他有伤在身不方便,也不想一次把她逼急了,往后不肯再往他身边凑,这才松了手。 含珠羞恼转身,走到衣橱前,挑了件中衣,回来却见他上衣没影了,就那样光着膀子给她看。 怕她羞跑了,程钰抢先道:“左臂不敢再动,你帮我穿上。” 含珠咬唇,站在床前跟他讲条件,“那你别再胡闹,再闹一次,我,我以后都不来看你。” 他的伤至少得养一个月,她身为表妹,可以多来几次的。 程钰不敢跟她赌,正色保证绝不再欺负她。 含珠抿抿唇,给他穿衣时提心吊胆的,随时准备闪躲,没想穿好刚要走,他肚子叫了起来。 “两天没吃饭了。”程钰尴尬地解释。 “我带了桂花糕来,拿给你吃?”含珠对着地面笑。 程钰也笑,“你做的?” 含珠羞答答点头。 程钰忍不住握住她手,“知道我喜欢吃是不是?” 含珠扒开他手,站起来,往桌子那边走了两步才有些坏地道:“昨天给阿洵做的,今早出门前阿洵惦记你,让四喜包了带来。” 弦外之音,就是叫他少自作多情。 程钰根本不信,只当她脸皮薄。 含珠取了食盒递给他,想去叫陈朔进来收拾,程钰不让,朝后面扬扬下巴,“先端到那边去,你别走。” 含珠觉得今天跟他单独说话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陈朔再忠心,含珠也不想让陈朔误会她与程钰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就没听他的,仗着他坐在床上拿她没办法,出去喊人。 眼看着她出了屋,程钰心中懊恼,捏了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两三口吃了个干净。 没一会儿,周文庭领着凝珠阿洵回来了。 含珠便装作刚从厨房回来不久的样子,四人一起进屋陪程钰。 “表哥醒了!”阿洵高兴地跑到床边,见表哥在吃桂花糕,他邀功似的道:“姐姐给我做的,我惦记表哥,送给表哥吃!” 程钰愣住,不由自主看向含珠。 含珠扭头偷笑,这回他总算相信了吧? 自作多情程钰也不在乎,摸摸阿洵脑袋,对周文庭道:“难得过来,晌午就在这边用饭吧。” 精神焕发的样子,与之前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周文庭怔了怔才应下。 含珠却明白程钰的小心思,没说开时冷冰冰赶她走,现在说开了,就想让她多陪他一会儿。 该气他霸道的,可心里不听她话,吃了蜜似的甜。 ☆、第84章 距离晌午用饭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含珠在内室坐了会儿,察觉程钰眼睛总往她这边溜,含珠怕被周文庭看出来,起身对周文庭道:“阿洵阿凝有点吵,我带他们去外面玩。” 周文庭点点头,程钰则递给含珠一个不悦的眼神。 含珠没理他,领着两个小的到外间榻上坐。凝珠哄阿洵玩瞪眼睛,就是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谁也不许动,先动的那个人就输了。含珠小时候常常陪妹妹玩,大了就不玩了,阿洵正是好哄的年纪,抿着小嘴儿憋着笑,傻乎乎地可爱,输了姐弟俩就哈哈大笑。 “也不知他们在笑什么,我出去看看。”周文庭留在屋里是陪程钰的,可是程钰话少,周文庭担心他身体虚弱,不好引他开口,便想找借口出去瞧瞧,这样他有事情做,程钰也可以好好休息。 程钰看着他出了屋,自己在床上靠了会儿,吩咐陈朔,“给我拿身袍子。” 陈朔不禁劝道:“太医嘱咐您多休息,二爷还是好好躺着吧?” 程钰没回话,径自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左臂尽量保持不动,对伤口也没什么影响。 陈朔劝不住他,服侍他穿上一身浅灰色的长袍。 外面含珠坐在榻上看周文庭陪阿洵凝珠玩呢,冷不丁瞧见程钰走了出来,她慌张地站到地上,皱眉道:“表哥怎么出来了?” 程钰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听你们玩得热闹,我出来瞧瞧。” 含珠看着他依然苍白的脸,又气又心疼。 程钰没敢看她,慢慢坐到了榻上,靠着墙壁问阿洵在玩什么。表哥问话,阿洵忍不住回答,才开口就被凝珠按到榻上挠痒痒,小家伙咯咯大笑,小肉虫似的在榻上滚,不停地喊姐姐求救,凝珠挠了会儿就放过他了,要重新开始。 因为程钰出来了,周文庭就没有再玩。 “文庭陪我下两盘吧。”程钰招呼周文庭道,“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闷得慌。” 周文庭迟疑道:“表哥之前昏迷不醒,现在用脑合适吗?” 程钰想了想,扭头看含珠:“那表妹来吧,我就想找点事打发时间。” 周文庭听了,嘴角上扬,目光投向坐在阿洵对面故意挤眉弄眼想逗阿洵破功的小姑娘。 是不是所有当兄长的都会以捉弄妹妹为乐?他不知道程钰与表妹私底下是如何相处的,但他自己确实很喜欢逗弄妹妹。 含珠一 点都笑不出来,气得红了脸。程钰什么意思啊,是说他与周文庭下棋费脑子,与她就不用动脑子了吗?就算想找借口跟她一起,也不必这样贬损她吧? “那我去取棋?”陈朔瞅瞅二人,试探着问。 程钰颔首,于是陈朔直接去拿棋了,很快回来,将矮桌放到程钰身前。 程钰询问地看向含珠,“表妹?” 含珠瞪他一眼,绷着脸凑了过去。 周文庭摇头失笑,转过去看凝珠阿洵。 这边含珠歪坐在程钰对面,他要下棋,她就陪他,只是眼帘始终低垂,一眼都不往他那边看。程钰知道她生气了,或许气他不好好休息更多,但他不在乎,现在他就想多看她几眼。 一个专心棋局,一个心不在焉,第一局结束,含珠赢了。 程钰对着棋局赞道:“看来表妹棋艺又有精进,是我轻敌了。” 含珠没理会他的俏皮话,专心捡自己的白棋,程钰也捡,眼睛扫过周文庭几人,趁他们不注意,忽的将含珠的手按在了棋盘上,紧紧捂住。 含珠大惊,心砰砰乱跳,抬眼瞪他。 她终于肯正眼看他,程钰笑了笑,又淡然自若地移开手。 含珠不想跟他下了,平复片刻,起身对周文庭道:“还是庭表哥……”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陈朔高声通传,“二爷,定王爷来看您了!” 程钰没有要起来相迎的意思,放下棋子对周文庭几人道:“王爷与我相熟,你们不必紧张。” 才说完,门帘被人挑开,下一刻,走进来一道身穿云锦长袍的高大男人。 定王正要喊人呢,一进屋发现屋里人不少,连预料中应该躺在床上休息的那位都衣衫齐整地靠在榻上。定王眼睛转了转,一一扫过里面的几人,忽的笑了,“好啊,我担心你自己在家里待着没趣,没想你这里这么热闹。” 程钰淡淡一笑。 周文庭领着弟弟妹妹上前行礼。 定王笑道:“我跟怀璧是兄弟,咱们算是一家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嗯,楚家表妹阿洵我已经见过了,这个妹妹是?”凤眼含笑,落在了凝珠身上。 凝珠认得定王。 别看她与顾衡早就认识,但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如与定王朝夕相对的那两个月。见到阔别了两年的大哥哥,凝珠其实挺高兴的,但她记得姐姐说过 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因此这会儿只能装成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有些胆怯地躲到了周文庭后头,顺便思索定王的身份。 但她毕竟才十岁,眼神举止里有迹可循,定王在宫里住了那么久,怎么会看不出来? 小丫头还不知道他早清楚真相了,竟然还假装不认识他。 目光扫过凝珠不安扯动袖口的小手,定王越发觉得有趣。 含珠明白定王在逗弄妹妹,这会儿却不好开口,只能听周文庭正色介绍道:“回王爷,这是我妹妹,她人小认生,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包涵。” 定王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凝珠脑顶,笑着道:“瞧着有些面善,倒让我想起一位小故人来,不过周妹妹长得比她好看,胆子也没有我那个故人大……” “二哥找我有事?”听他没完没了,程钰开口问道,声音隐含不悦。 他坏他的好事,定王也不给程钰留面子,从袖中摸出一个粉红色的香囊,高高举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当日你受伤昏迷,这个掉了下来,我忘了还你,瞧这颜色,莫非是哪位红颜知己送的?” 程钰攥紧了拳。 含珠脸上发烫,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此时离去,便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情,又怨程钰为何要将这种颜色的荷包随时带在身上,落了把柄给人。 程钰知道含珠面皮薄,虽然舍不得,更不忍她尴尬,平静地对周文庭道:“文庭,王爷找我有事,你们先回去吧,下次再来看我。” 定王确实有话要与他说,没有客气阻拦。 周文庭识趣地告辞,让含珠三人先出去,他走在最后面。 定王坐在椅子上目送他们,门帘落下看不见人了,才将手里的香囊朝程钰丢了过去,打趣道:“都送定情信物了,明年我是不是可以过来喝喜酒了?啧啧,没想到还是被你抢了先,我白长你一岁了。” 程钰现在看他极为不顺眼,收好香囊,冷声问他过来做什么。 定王敛了笑,走到他身边低语:“他护驾有功,父皇想要提前封他为王。” 程钰皱眉。 大梁皇子多是二十封王,定王、瑞王都不例外,如今四皇子才十八,便要比两位兄长提前两年封王了。封王建府,也就意味着可以领差事了,可以光明正大地与朝臣们来往。 “他那一刀一箭没白挨。”程钰别有深意地道。 定王笑了笑,就像路人看热闹一般,倒也没有因为四皇子得势而气急败坏。 ☆、第85章 黄昏楚倾从宫里回来,换完衣服先去了莲院。 “听说你表哥醒了?”他抱着儿子问女儿。 含珠点点头,将程钰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 楚倾对那个不敬长辈的冷脸外甥并不怎么上心,没死他也就懒着再打听旁的,好好跟一双儿女叙起旧来,离开了将近一个月,他想得慌。阿洵要跟爹爹显摆他的爱狗,楚倾就陪着小家伙去院子里逗狗了,含珠没有跟着去,坐在屋里绣花。 “爹爹,什么叫红颜知己啊?”阿洵摸摸黑黑的大脑袋,突然问道。 楚倾正在喝茶,从四岁稚子口中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咳了好几下才红着脸反问:“阿洵从哪听说的?”女儿肯定不会在儿子面前说这种话。 阿洵乖巧地站了起来,走到爹爹身边给他拍背,一边茫然地道:“表哥有个红香囊,掉在地上被王爷拣到了,王爷说是表哥的红颜知己给他的,我问姐姐什么叫红颜知己,姐姐不许我问。” 楚倾眉头挑了挑。 京城里目前只有定王瑞王静王三个王爷,能拣到程钰的香囊还敢当着众人的面打趣他的,只有定王了,那多半是在西山程钰受伤时拣到的。红色的香囊……肯定是女人送的啊。行啊,那小子整天绷着脸好像死了爹似的,原来已经跟人勾搭上了,而且还特别上心,否则哪个大男人随身藏着一个红香囊? “爹爹,你知道不啊?”阿洵好奇地催道。 楚倾笑了,一本正经地解释给儿子听,“红颜是说一个人脸特别红,知己是好兄弟的意思,红颜知己就是说送你表哥香囊的那个男人脸特别红。”儿子才几岁啊,打听这个太早了。 阿洵终于明白了红颜知己的意思,高兴地笑了,因为弄懂了,转瞬抛到了脑后。 他后来没提,含珠就无从知晓楚倾又给儿子讲了一通歪道理。 晚上歇下后,含珠对着窗外侧躺,回想今日程钰对她做的那些无赖的事,又甜蜜又羞恼。 还没成亲呢,他怎么能如此放肆。 含珠是守礼的姑娘,刚开始被程钰压在床上时她没拒绝,是因为两人刚刚说开,他隐忍压抑了两年确实辛苦,她呢,偷偷喜欢了两年终于盼到与他心意相通,就像美梦终于成真,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全凭心意给他。现在激动平复下来,她再纵着他,就有失礼数了。 一半是为了给他点教训,免得他以为以后可以随便欺负她,一 半是担心过去了他胡乱动弹不安心养伤,接下来半个多月含珠都没有再去静王府,只派人送了两次补品。 十月初二,楚蔷生辰。 含珠带着礼物领着阿洵过去给她庆生辰。 “三妹妹怎么没来?”没见到楚蓉,含珠有些奇怪。三夫人过世已经一年多了,楚蓉除了安静了些,脸上早不见了悲伤,这样的日子她应该不会缺席啊,倒是楚蔓,困在自己的小院里,越来越不爱出门,楚蔷请过几次都被楚蔓找各种由头推了,索性不再请。 楚蔷惋惜道:“三妹妹身子不舒服,让弦音送了礼来,她就不来了。” 含珠了然。姑娘们来月事的第一天都会不适,楚蓉尤甚,听说只想在床上躺着,怪可怜的。 “今日日头好,咱们去园子里逛逛吧。”陪老太太坐了会儿,楚蔷笑着邀请道。 含珠嗯了声,而阿洵早跑到姐姐身边了,要跟两个姐姐一起去。 暖阳融融,姐三个在花园里闲庭散步,时不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姐姐,我想吃核桃。”花园一角种了两颗核桃树,外面青绿色的果皮都裂开了,露出里面褐色的核桃,阿洵走路时东瞅西看的,眼尖地瞧见核桃,淘气劲儿就上来了,想去打。 含珠笑道:“咱们屋里有核桃仁,回去姐姐拿给阿洵吃。” 阿洵摇头,拉着她往核桃树那边走,兴奋道:“我要自己打!” 含珠无奈,吩咐四喜去取竹竿,她们先走到了核桃树下。树上挂的核桃还不少,连着裂开的果皮,瞧着比男人拳头还大。含珠摸摸阿洵脑袋,故意吓唬他,“核桃掉下来砸到阿洵,阿洵不许哭。” 阿洵仰头望核桃,呆了会儿才道:“我站远点就砸不到我了。” 含珠点了点他鼻子,旁边楚蔷忽的惊喜喊道:“哥哥怎么来了?” 含珠惊讶望去,就见楚渊领着四喜走了过来,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长袍,配着他冷峻的脸庞,沉稳如山的气度扑面而来。含珠轻声喊了声大哥便收回视线,阿洵则高兴地朝楚渊跑了过去,“大哥帮我打核桃!” 楚渊伸手将堂弟抱了起来,目光却落在了树下的两个妹妹身上。 同年生的,只差了小半年,以前姐妹俩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妹妹瞧着圆润些,堂妹因为父母不合脸上始终带着郁色,人也偏瘦,但是现在,堂妹比妹妹高出两寸左右,面色红润,身段更是傲人 。 楚渊守礼地没有多看,脑海里却再次闪过怀疑。 堂妹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换了人?如果是后者,程钰肯定知情的,他为何要这样做?真正的堂妹又去了哪里? 可惜杭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他派去的人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回来。 “都想吃核桃了?”楚渊抱着阿洵走到二女身边,放下阿洵,难得打趣了一句,故意站得离含珠近些。 他脸上带笑,楚蔷看惯了没觉得如何,含珠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前楚渊不是没有对她笑过,但此时楚渊眼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含珠本能地回避。 楚渊没再打趣三人,接过四喜手里的竹竿,对含珠姐妹道:“你们躲远些,小心被砸到。” 含珠与楚蔷便往后退了几步。 阿洵不肯跟姐姐走,躲在楚渊身后,小胖手紧紧攥着堂兄的衣裳,像条小尾巴。 楚渊让小家伙站到他前面来,如此真有核桃砸过来,他也能及时护住阿洵。 正是核桃要落地的时候,他朝一处敲,旁边的枝叶也跟着晃动,咚咚咚一下子落了七八个。阿洵高兴地去捡,楚蔷朝含珠笑笑,姐妹俩也跟着去捡。这算是自己打的自己捡的,吃起来肯定比买来的多种味道。 楚渊将竹竿放到树上抵着,回头时发现还有树叶纷纷下落,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穿白裙的堂妹身上,而她一无所知,半蹲在地上,嘴角噙着笑打量手里的核桃,明媚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光影衬得她脸庞越发白皙柔美,如仙子现世。 楚渊看愣了一瞬,心底有异样的情愫油然而生,转瞬即逝。 楚渊说不出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他马上想到可以利用这次机会试探一下。 他大步走了过去。 含珠刚好站起来,扭头要喊阿洵,却见楚渊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侧,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含珠受惊,往后退开时感觉楚渊似乎在看她,她心中不解,才要问,男人忽然抬起了手。 含珠欲躲,楚渊却先一步碰到了她脑顶,跟着捏着树叶递到她眼前,轻声道:“沾了叶子。” 含珠抬头看,看到树叶之后,是他俊朗的面孔,剑眉星目,因为嘴角的笑容,温柔又陌生。 含珠不受控制地红了脸,“谢谢大哥。” 说完马上去找阿洵了,恰好一阵 秋风吹来,吹起她耳边一缕发丝,露出桃花般羞红的侧脸。 而她就像桃花一样,轻盈地从他身边飞过,只留下淡淡幽香。 楚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不知自己有没有试探出来什么,只知道心跳,好像有些快了。 “大哥,你给我掰开!”阿洵颠颠跑了过来,举着核桃让他帮忙。 楚渊回神,接过核桃帮他,视线却朝那边的白裙姑娘斜了过去。 含珠正因为刚刚的亲昵之举不自在,对男人的注视比较敏感,若有所觉,她求证般瞥向他。 楚渊感官比她更敏锐,及时避开。 含珠不由怀疑是自己太多心了,楚渊是楚菡的堂兄,帮个小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帮阿洵砸了两个核桃,楚渊很快就走了。 含珠姐仨继续逛了会儿,也在半路道别。 回到莲院,含珠先帮阿洵洗手,阿洵收拾干净了出去找黑黑玩,如意趁机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递给了她。 含珠一下子就慌了神,看向如意,如意低着头,一副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多想的样子。 含珠咬咬唇,去了内室。 纸条叠成了小小一块儿,含珠心慌意乱地拆,拆到最后,上面只有一个小字。 来。 笔风霸道,如他的人。 ☆、第86章 一个简简单单的“来”字,比满满一页长篇大论更容易让含珠明白程钰有多想见她。 她看着眼前的字,心跳好一会儿才平复,然后浅笑着将纸条撕成碎屑扔到了小竹篓里。 半个多月没见了,确实该去瞧瞧了,再怎么说,他都病着。 含珠出去找阿洵,阿洵蹲在屋檐下陪黑黑一起晒日头呢,含珠没让如意四喜跟着,她也蹲了过去,一边陪阿洵给黑黑抓毛一边小声问道:“阿洵想表哥了吗?明天姐姐带你过去?” 阿洵听了,连连点头,他想表哥,也想表哥家的大乌龟。 含珠就低声叮嘱了小家伙几句。 晚上楚倾回来,一家三口吃饭时,阿洵眨巴着大眼睛同楚倾撒娇,“爹爹,我想表哥了。” 楚倾吐了嘴里的排骨,瞅瞅儿子,没像以前那样一说话就带笑,淡淡问:“为啥想他?” 阿洵不由看向了姐姐,姐姐没教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啊。 含珠因他这一眼紧张地心扑通扑通直跳,好在她来楚家这么久都练出来了,很是自然地给阿洵夹菜,笑着道:“上个月不是才去过表哥家一次吗,阿洵又想去了?” 阿洵点点头,张嘴接了姐姐舀的豆腐,吃完了又看向爹爹,“表哥受伤了,我想去看看,表哥家里还有大乌龟……” 童言童语,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楚倾摸摸儿子脑袋,明白儿子到了想跟哥哥们玩的年纪,家里的堂兄到底是半路才熟悉起来的,没有程钰那个表哥亲,就道:“明天让你姐姐带你过去。”想起什么,扭头嘱咐含珠,“他那边乱,你们坐一会儿就回来。” 静王府不比周家,周家没有糟心事,静王府,女儿去做客,怕只有程钰才将她当亲戚对待。虽然女儿不在乎,楚倾却不想让女儿过去看别人的冷脸。这次是程钰受伤了,换个时候,他绝不会让一双子女单独过去。 含珠嗯了声,“知道,看过表哥就回来。” 心里哪有想那么多,能顺顺利利出门去看他,她只有高兴。 第二天楚倾早早上朝去了,含珠不急着出发,早饭后亲自下厨,做了一碟枣泥核桃糕,这东西又甜又滋补,他有了好吃的,或许就不会怪她这么长时间没去了吧? 先拿了一块儿给阿洵吃,其他放到食盒里温着,姐弟俩兴致勃勃地上了马车。 到了静王府,正赶上 静王妃谢氏要领一双儿女回娘家。 含珠领着阿洵上前行礼。 她穿了一身白底绣粉荷花的褙子,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温柔娴静,模样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明明才十四,瞧着已经是大姑娘了。想到这位表姑娘与程钰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谢氏心中一动,“又来看你们表哥了啊?” 越是心里有鬼的人,越能听出旁人话里的深意,含珠眼睫颤了颤,故作平静道:“听闻表哥好了许多,家父让我们过来瞧瞧,他好放心。” 谢氏瞅瞅长风堂的方向,笑道:“快去吧,怀璧知道你们来了,估计等得急了。” 含珠面不改色,朝谢氏一侧的程岚笑笑,牵着阿洵径自往长风堂那边去了,彻底走远后,白了俏脸。未婚男女找借口私会,本就不妥,如果谢氏看出来了,那她方才的话,无疑是在讽刺她不知羞耻。 如果自己没有做错,含珠不会将谢氏的话放在心上,偏偏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合礼。 心里不好受,走到长风堂,远远瞧见对面穿一身月白秋袍的男人,含珠抿抿唇,没有看他。 阿洵没注意到姐姐的不快,兴奋地朝表哥跑了过去,陈朔刚刚去外面接人,路上就发现表姑娘脸色不对了,紧跟阿洵凑到程钰身边,飞快低语了几句。 程钰眸色微变,再看看明显迁怒他的小姑娘,恨不得马上就把阿洵支开,他好跟她说话。 “表哥,姐姐做了核桃糕给你吃,可甜了。”阿洵抢着从四喜手里接过食盒,讨好地捧到程钰跟前,大眼睛盯着食盒,悄悄咽口水。 程钰摸摸他脑袋,打开食盒,香气扑鼻。 “阿洵也吃。”程钰给小家伙拿了一个。 阿洵笑着接了,又不客气地取出一个送到姐姐跟前。含珠没有胃口,摇摇头,柔声嘱咐道:“阿洵自己吃吧,吃完咱们就走了。” 程钰刚把核桃糕递到嘴前,听到这话,顿了一下,才没事人般继续吃。 阿洵不想这么快就回家,瞅着表哥道:“我还没跟表哥玩呢,我还想去看乌龟。” 程钰用帕子擦了嘴角,笑着哄道:“那阿洵现在就过去看吧,乌龟也爱吃核桃糕,让陈朔四喜陪你去喂它。表哥有话要与姐姐说,一会儿再过去找你。” 阿洵人小好糊弄,拿着两块儿核桃糕就往外走,含珠没料到程钰竟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打发人,怕单独相处程钰不老实,起身 就要追出去,被程钰低声喊住,“表妹,这核桃糕与我以前吃的味道不大相同,你是怎么做的?” 含珠看看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们的阿洵,怕小家伙误会,不得不回答程钰。 阿洵心急去看乌龟,没听姐姐与表哥说话,牵着四喜走了,陈朔紧跟在后头。 几乎他们才没了影,程钰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含珠。含珠心里发慌,情不自禁往别处躲,被程钰迅速逼近,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含珠大惊,扭头看他左臂,“你的伤……” “你乖乖别动,就不会撕开。”程钰声音清冷,眼里有不满和威胁。 他不爱惜自己,拿他的身体威胁她,含珠偏偏没法置之不顾,也别开眼威胁道,“你,你若欺负人,我以后真的不来了。” 程钰冷笑。她心够狠,二十多天不来看他,他催她才肯来,今日谢氏暗讽两句她就气得不想理他,程钰很清楚,就算他规规矩矩,她回侯府后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来,那他何必怕她? 冷着脸进了外间,还想往内室走,她抓紧他胸口不愿意,程钰不勉强,在门口将她放了下去,没等她站稳便搂住她腰将她抵在门板上,低头去亲。 她怎么这么狠,喂了他一口蜜跟着饿上他二十多天,他一天天盼着她来,从早上盼到日落,从心热如火盼到心凉失望,一会儿担心她是不是被楚倾发现了端倪,一会儿担心她是不是又后悔了,一颗心像是被人扔在锅里煮,煮热了再丢进冰雪里。 简直比没说开时还煎熬。 她挣扎,不敢推他左臂只推右边,程钰便用右手攥住她双手。她身子使劲儿,还想将他掀开,程钰铁板一样压她在门板上,那力道险些将她挤扁。等她彻底使不上劲儿了,程钰也专心尝她嘴里的味道,她哭了,他就去亲她眼泪,她抽抽搭搭求他放开,他再堵住她嘴,只把狂风换成细雨,无声安抚。 亲到她开始仰头回应,程钰才松开她手。 “喜欢吗?”他抵着她额头,气息不稳。 含珠脑海里晕乎乎的,本能地摇头,不想承认,他不满意,又亲了上来。 含珠渐渐站立不住,全靠他提着她腰才没有倒下去,有些热,有些空,渴望什么来填。 “别……”他又去弄她耳朵,含珠实在受不住,猛地埋到他怀里,抱着他哀求,“别亲了……” 程钰也紧紧搂着她腰,强忍着碰她别处的渴望 ,埋在她发里哑声问她:“还生我的气不?” 含珠连连摇头。她不敢了,至少在他跟前时不敢了,她打不过他,心也早给了他,真生气他再这样欺负她,她只是自寻苦吃,无可奈何。 她彻底乖了,程钰站直了身子,瞅瞅她迷蒙的杏眼,红润润的桃花面,胸口好受不少,牵着她走到书桌前。他先坐下去,再将她捞到腿上抱着,让她靠在他右臂弯里,“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他霸道地抱她,现在又一副审问罪人的架势,含珠心里委屈,眼泪又落了下来。 “再哭我还亲你。”程钰真的低下了头。 含珠再也忍不住,狠狠捶他胸口。 程钰低低地笑,捧住她手亲了又亲,“别哭了,咱们好好说说话。你别怪我欺负人,要不是你躲了我那么多天,我也不会气成那样,见了你就失了分寸。” 他还有脸跟她生气? “我才躲你几天?”含珠冲动质问他,“那你之前躲我半年的时候,我是不是更应该生气?” 她杏眼圆瞪,大概是真的气到了,终于有了那么点气势。程钰憋住笑,在她眼睛上飞快亲了一口,低声下气道:“是该生气,那你罚我吧,你惹我生气我罚你,反过来也是天经地义,我绝不说什么。” 含珠怔住,明白他又在耍无赖后,气红了脸。 这人分明又在欺负她没法子罚他! “你……” 她娇娇傻傻,面团一样只能任他搓揉,程钰就像抱着一个大.宝贝,除了亲她,别无他想。 “罚我啊,我给你罚。”他凑到她耳边,教她可以怎么罚他。 含珠又羞又臊,挣扎着要走,才直起身子,就又被他按了下去,唇也压了上来。 真正是羊入虎口。 ☆、第87章 含珠生气质问,程钰亲她,她赌气不理他,程钰也亲她,反正只要她不如他的意,他就亲。 最后含珠嘴唇都有些疼了,气上心头咬了他一口。 咬完了,看着程钰唇上的血,含珠后悔了。 她不怕他疼,他活该的,只是,被人瞧见…… “没事,我就说太馋你做的核桃糕,吃的时候一着急才咬破的。”程钰眼里都是笑。 他还没正经,含珠却不想再跟他闹下去,没完没了的最后还是她吃亏。看看他左臂,含珠忧心道:“这样真的没事吗?” 程钰紧了紧她肩膀,让她跨坐在他腿上,含珠早被他欺负地没了反抗之心,红着脸乖乖随他摆布。她这样乖,程钰的心就像泡在了温水里,实话实说道:“稍微有点疼,可有你在这儿,再疼我也不在乎。” 含珠耳根发烫,低头看他胸口。 程钰抵住她额头,看着她眼睛道:“刚刚不是有意的,那么久看不到你,真难受,不发出来,堵得慌,以后绝不会这么没规矩。” 含珠信他才怪,扭头问:“那你现在也堵?” 程钰笑了,带着核桃糕香味的呼吸吹在她脸上,“不堵了,可我舍不得。” 含珠就知道,他想不老实,就能找出一堆借口。 程钰亲了亲她近在眼前的脸庞,没有欲.望,就是喜欢,“咱们刚见面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日?”他是做梦都没敢想的。 他还好意思提,含珠抿抿嘴,小声讽刺道:“没有,当时就想着老天爷保佑我活下去了。” 程钰低笑,吹了吹她脖子,“小心眼,幸好我没伤到你。” 含珠被他吹得心尖发颤,软声求道:“咱们去找阿洵吧?你,你给我留点颜面。” 程钰明白她说的是四喜陈朔,不以为意,“都是忠心的,你不用理会,他们只会替咱们高兴。” 含珠摇摇头,有些委屈地道:“我不喜欢。”她没他那么厚的脸皮。 她娇滴滴的,程钰反倒不忍难为她了,搂着她道:“再亲一下,咱们就去找阿洵。” 他温柔的黑眸里浮动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光彩,含珠别开眼,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心砰砰乱跳,片刻等待,他贴了上来,似乎也知道她之前疼了,这次格外温柔。含珠沉醉在这种温柔里,慢慢地抬起手攀住了他肩膀,再抱住了他脖子。茫茫 然中,感觉他手隔着衣衫沿着她背徘徊,一会儿想去更低处,一会儿想从腋窝那儿往前挪,最后都忍住了。 “又甜又香。”一吻结束,程钰喃喃地夸她,“往后什么糕点都不用带,你比那些都好吃。” 含珠软软地靠在他右肩,闭着眼睛平复。 又腻歪了会儿,两人衣衫齐整地回了堂屋,含珠先走到门口,让秋风吹走脸上的热。 “走吧。”程钰跟着走了出来。 含珠听他说话声音不大对,一歪头,就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儿核桃糕边走边吃,左手里还握着两块儿,跟孩子似的。含珠忍不住笑,边往前走边嗔他,“这样吃也不怕被人笑话。”真是,以前爱吃甜的好歹会在人前掩饰,现在倒好,彻底不要脸了。 程钰飞快将核桃糕在她唇上点了一下,一语双关,“刚刚没吃饱。” 含珠顿了顿,下一刻加快了脚步,像是逃跑的兔子。 程钰故意落后两步跟着她,看着前面她窈窕的身影,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暖的。他最大的不堪都告诉她了,她也不嫌弃,愿意跟他过,那他在她面前还有什么好摆架子的?人生苦短,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他要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这样将来她后悔了,他至少有现在的回忆陪他。 她将是他这辈子最亲的人,他在谁面前装,都不会装给她看。 晌午过后不久,谢氏娘仨回来了,程岚领着钧哥儿告别母亲,回各自的院里歇晌。 谢氏的两个大丫鬟端了热水过来,伺候谢氏洗脸。 梳头时,谢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身后的暖荷,“楚家姐弟何时走的?” 暖荷动作都不带停的,轻声道:“坐了半个时辰左右就走了,二爷亲自送到门外的。” 谢氏点了点头,通发后打发丫鬟出去,自己歪到床上歇晌。 睡得迷迷糊糊的,身边一沉,跟着有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手凑了过来。 谢氏昨晚才遭了一次罪,此时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程敬荣发觉了,将人揽到怀里,柔声哄道:“别怕,这回不让你哭。”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妻子的,知道她难受,他尽量克制,就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她。 男人狠起来像恶鬼,温柔起来又格外体贴,纱帐里人影晃动,飘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半晌才歇。 谢氏靠在男人宽阔的怀里,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竹香,有那么一瞬恍惚。 如果他一直都这样温柔,她会喜欢上他的吧? 可惜没有如果,那些生不如死的时候,她永远都记得。 “今天楚菡姐弟又来了,”平复下来后,谢氏轻声道,跟着笑了笑,“楚菡十四,容貌与怀璧极配,又是表兄表妹,王爷不是发愁二爷的婚事吗?我看他们两个挺好的。” 程钰不想娶妻,她真的不在意被人指点她继母当得不好,可程钰想娶了,对方又是楚倾之女…… 程敬荣知道她担心什么,拍拍她肩膀道:“放心,他想娶我也不同意,他的妻子,身份不会比吴氏高。”高门之妻有娘家撑腰,连带着也会成为儿子的助力,他的爵位是想传给小儿子的,怎么会允许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陪妻子歇完晌,程敬荣去了前院书房,进屋前命人去请二爷过来。 长风堂里,程钰正琢磨初十去楚家提亲的事,那日楚倾休沐,他正好与他好好谈谈。程钰知道楚倾不待见自己,但他有含珠阿洵里应外合,楚倾再霸道,只要含珠咬定不嫁旁人,楚倾也不可能硬逼女儿嫁,他现在对含珠越好,就越做不来那种事。 “二爷,王爷请您过去。”陈朔的声音传了进来。 程钰眉头皱了皱。 父王最近找他的几次都是逼他快点成亲,好成全谢氏的美名,这次也不例外吧?正好,他也想跟他提一句。父子关系再冷,他的婚事都得父王点头,三媒六聘,上呈她的名字记到玉牒里,都少不了父王搀和。 他换了身家常袍子过去了。 “这两日伤口还疼吗?”程敬荣负手站在鱼缸前赏鱼,听到动静,侧目看了看,不咸不淡地问。 程钰距离他十步时顿住,看着前面的白釉山水纹鱼缸回道:“好多了,劳父王关心,不知父王找我何事?” 程敬荣捏了点鱼食洒了进去,两条巴掌大小的金鱼摇首摆尾游了过来,他静静看了会儿,才再次开口:“今日你表妹又过来看你了?我记得以前你似乎不怎么喜欢她来。” 程钰心中微沉,看他一眼,坦然道:“表妹病后性子温柔许多,不瞒父王,我已倾心表妹多时,这次大难不死,便决心娶她为妻,还请父王替儿子做主。” 程敬荣慢慢站直了身子,走到书桌前落座,沉思片刻,道:“难得你终于开了窍,为父很是欣慰,只是,你与定王关系密切,如今再娶 了楚倾的女儿,皇上会不会多想?还有楚倾,他向来不喜与皇子们扯上关系,怕是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 程钰早有准备,一一回道:“楚倾是我姨父,皇上要疑,就算没有这桩婚事,他也会疑,所以我迎娶表妹不会影响什么。至于楚倾那边,我会想办法劝他,等他答应我了,再请父王为我走动。” 程敬荣点点头,“你这话有些道理,不过有一点错了。之前楚倾轻视嫡女,与你关系十分僵,女儿嫁你就如泼出一碗水。如今他宠爱嫡女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再把女儿嫁你,便是亲上加亲,到了皇上眼里自然意义非凡。” 程钰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头,最后一次反驳道:“父王此言差矣,皇上圣明,绝不会因为一桩婚事便有所猜忌,否则当初皇上也不会选我做定王的伴读。父王,你一直劝我娶妻,现在儿子有了意中人,还请父王成全。” 言罢朝椅子上的男人跪了下去。 程敬荣脸色变了变。 大周氏死后,这个儿子只有发丧时求他告诉他母亲的死因,后来再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就那么喜欢楚菡吗? “父王,父王,你昨天留给我的功课我都做好了!” 一片沉寂里,外面传来钧哥儿清脆的声音,走到门口时被程敬荣的长随拦住。 程钰看着地面,脑海里是她羞涩浅笑的模样,他暗暗攥紧拳,再次道:“求父王成全。” 程敬荣叹了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圣意难测,楚菡非良配,你再换个人罢。” 程钰听在耳中,忽然很想笑。 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想问这个男人的问题,再次涌到了喉头。 他很想问问,他真的是他程敬荣的儿子吗?如果是,他为何从来没把他当儿子看。 但他不会问,小时候都能忍住的问题,这么多年下来,更没必要问,因为不管他如何回答,都改变不了父子不像父子的事实。 没再看他,程钰面无表情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到了外面,看见七岁的钧哥儿乖乖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剥橘子吃,看见他出来,男娃如见了鬼一般,吓得橘子从他手里滚了下去,掉在地上,一直朝他这边滚了过来。 程钰目光追随着那橘子,直到橘子停了,他才大步离去。 人走没影了,钧哥儿猛地回过神,没管橘子,撒 腿往里头跑,“父王,二哥是不是生气了?” 程敬荣笑着问幼子,“为何这样说?” 钧哥儿打了个哆嗦,“二哥看着好吓人。” “你二哥天生就那样。”程敬荣随口敷衍,扣扣桌子道:“把昨天新教你的那段背给父王听。” 钧哥儿乖乖点头,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童音朗朗,远远传了出去。 ☆、第88章 含珠这几天都过得魂不守舍的,要么绣花时不小心扎了手,要么给阿洵做糕点时多放了糖,腻得阿洵苦着小脸说好吃,不舍得跟姐姐说实话。含珠很是自责,可她就是忐忑啊,上次见面,程钰说好初十就来提亲的。 楚倾会答应吗? 含珠一颗心七上八下。 而初十转瞬就至。 朝廷逢十休沐,不用摸黑起早去上朝,楚倾懒懒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也还早,他悄悄来了莲院,没让人打扰女儿,直接去西屋将酣睡的胖儿子连人带被子裹了起来,抱着往外走。如意飞快取了阿洵的衣裳跟在后头,到了前院,楚倾就把如意打发走了。 “阿洵醒醒,爹爹教你练武去。”胖儿子白白净净的,楚倾笑着捏他脸。 好梦被人打扰,阿洵扭了好几扭,要躲爹爹的坏手,最后实在躲不开了,小家伙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楚倾以前喜欢楚泓兄妹,但也没有照顾过他们起早,哄孩子起床还是第一次。怕儿子哭了,楚倾顺着开裆裤点了点儿子的小小将军,“阿洵要不要嘘嘘?” 阿洵张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点头。 楚倾乐了,抱着儿子去恭房放水。他是世家出身,小时候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公子该有的礼仪都有,但楚倾本性粗狂,更喜欢战场上跟一群将士们放荡不羁的日子,在外头的时间长了,说话就有点粗,在女儿面前要注意,到了儿子跟前,楚倾就放得开了。 “爹爹跟阿洵一起嘘嘘。”他站在儿子身旁,也解开了裤带。 阿洵扭头瞅瞅,吓了一跳。 楚倾哈哈大笑,“阿洵不急,你好好吃饭,早起跟爹爹一起练武,每天都练,将来也长爹爹这么高的个子,就跟爹爹一般大了。” 小孩子天生喜欢比较,譬如一盘荔枝里都会先挑大个儿的吃,阿洵不懂长大了有什么好,可他就是觉得大了好,低头瞅瞅自己的,很是认真的点头。 放完水洗了手,楚倾没忘了叮嘱儿子:“这个是咱们爷俩的秘密,不能跟姐姐说,姐姐是姑娘,阿洵跟她说咱们男人的事,姐姐会生气。” 阿洵对男女之别已经有些懵懂了,坏笑着点点头。 楚倾就把儿子扛到了练武场,他先打了一套拳,看得阿洵兴奋地嚷嚷要学,才开始教儿子最简单的动作,小家伙才四岁,楚倾可没打算拔苗助长。 莲院含珠睡醒了,听如意说阿洵被侯爷带走练武去 了,她笑了笑,去了厨房。大火煮沸粳米红枣,改为小火慢慢熬到粥熟,最后放入洗好的菊花瓣再煮会儿,想到楚倾不是特别爱吃甜的,含珠就没再往里面加糖,直接让厨房的丫鬟盛出来。 楚倾爷俩换好衣裳神清气爽地过来时,桌上早饭已经准备好了,香气扑鼻。 “姐姐,我会蹲马步了!”阿洵炫耀般扑到姐姐怀里,红着小脸道。 含珠摸摸他脑袋,还是有点担心的,“累不累?” 阿洵摇头,瞅着爹爹道:“不累,我还能再蹲一会儿呢,爹爹不让了。” “这叫循序渐进,”楚倾已经坐下了,笑着看儿子,“等你长大了,想少蹲会儿爹爹都不让。” 阿洵还没体会到练武真正的苦,根本没放在心上,主动坐到爹爹身旁,再拍拍左手边的椅子,“姐姐坐,吃饭。”说完瞅瞅桌上的三只碗,见自己的碗里有好几颗枣,爹爹姐姐的都没他多,小嘴咧地更美了。 “菡菡做的?”楚倾闻了闻饭香,漫不经心地问。 含珠嗯了声,“红枣补气养血,菊花疏风清热,保健防病,这会儿天干气躁,最适合用。”其实红枣菊花粥还有美肤养颜的效用,但就没必要告诉他们爷俩了。 能吃女儿亲手做的粥,楚倾心里美,却有些不满地劝道:“说了好几次了,往后这种事情吩咐下人做就好,那里烟气重,你别熏到自己。”细皮嫩.肉的女儿,熏黑了咋办。 含珠低头笑,她知道楚倾只是说说而已,当父母的,哪有不喜欢儿女孝顺的? 用过早饭,楚倾去前面了,含珠领着阿洵去书房读书,不时往窗外望望。 前院,楚倾将楚泓兄妹俩叫了过来,问问楚泓的功课,再哄哄小女儿。楚蔓平时再怎么埋怨父亲陪她的时间少,真看到父亲了,她的怨气暂且也就消了,近乎贪婪地享受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正聊得热闹,富贵过来传话,说是程钰来了。 楚倾只当程钰来看表弟表妹的,瞅瞅面带不舍的小女儿,吩咐富贵直接请程钰去厅堂,再叫大姑娘姐弟俩去见表哥。真心对他儿女好的亲戚,楚倾再不喜,也是讲道理的。 那边含珠听说楚倾让她与阿洵一起去见程钰,想到程钰是来提亲的,她哪好意思去,心慌意乱地找个借口,只让四喜送阿洵过去。 阿洵颠颠地去了,见到表哥特别开心。 程钰对着面前的男娃苦 笑,她定是害羞了吧?如果她知道两人的婚事肯定得有番波折…… “表哥,爹爹说黑黑再过几天就生小狗了,你要不要?”阿洵趴在表哥腿上跟他说话,无忧无虑的,“爹爹说黑黑能生好几只,我让你先挑。” 程钰刚要说话,楚倾面无表情跨了进来,在他旁边落座。 程钰起身,摸摸阿洵脑袋道:“阿洵去找姐姐吧,表哥有事情要跟姨父说。” 楚倾听了,刚灌入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 他没听错吧,这外甥居然喊他姨父了? 咽了茶,楚倾慢慢放下茶盏,打量一眼前面长身玉立的外甥,看好戏般等着他开口言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都不肯喊他姨父,现在卖乖来了,肯定有事相求。 程钰也不想喊他姨父。他跟表妹不亲,但那毕竟是他的亲表妹,姨母嫁给楚倾是她自愿的,当时楚倾就是那种人,谈不上欺瞒,程钰没法责怪楚倾不好好照顾姨母,但表妹的死楚倾这个当爹的怎么都得负上责任。 可他亲手将含珠送进侯府,让含珠成了楚倾的女儿,他若不放低身段,楚倾会把含珠嫁他? 为了她,他连那人都跪了,再喊楚倾一声姨父又有何不可? 她肯用一辈子陪他,那只要能娶到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慢慢朝楚倾跪了下去,看着男人的靴子道:“姨父,我喜欢表妹,想娶她为妻,求你成全。” 楚倾脸上玩味的笑瞬间僵硬,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前面的外甥。 他想做一件事,都会提前准备,有把握再出手,就好比求娶妻子时,他是看出了妻子对他有意,才去登门提亲的,否则被人轰出来多丢人?那程钰呢,楚倾知道这个外甥不是鲁莽之人,他是不是也…… “听阿洵说,你有个红颜知己送的香囊?”楚倾忽然有些心乱,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确认。 程钰愣了一下,不想承认,又怕楚倾误会他有别人,更加不满,只好实话实说,“是表妹的,她不给我,我抢过来的。”她脸皮薄,说她主动给,回头楚倾去问了,她肯定难堪。 楚倾胸口腾腾的冒火,程钰抢了他女儿的香囊,居然还敢如此淡定地告诉他? 才为女儿不是主动送的放了一点心,转瞬又想到,如果女儿不喜欢表哥,被人抢了香囊,哪里还会过去探望?还有,女儿前几天才去静王府探望表哥,今日程钰就来了 ,女儿没有露面,是不是知道程钰是来提亲的? 楚倾越想越气,他懵懂无知的女儿,居然在他眼皮底下被人骗了心去! 他不同意,但他不会一气之下赶走程钰,传到女儿那里,他这个父亲岂不是成了恶人? 小姑娘丢了心,眼里只剩心上人了,哪里还讲道理? 楚倾自认很懂女人心,暂且压下火气,皱眉道:“为何是你来提亲?你父王呢?” 程钰坦然道:“父王不同意,我想先征得姨父许可,再去求皇上赐婚。” 赐婚的事绕不过楚倾,除了选秀时为宗亲子弟赐婚,平时皇上的赐婚更像是锦上添花,朝臣们先达成了婚嫁的意愿,再请皇上赐婚,添个荣耀。明德帝对他这个侄子还算不错,但再不错,明德帝也不会光听他一面之词,就问都不问楚倾,直接把楚倾之女赐婚给他。 他先得了楚倾的同意,明德帝反而更容易成全他,否则他冒然去求赐婚,结果楚倾不愿意,在明德帝眼里,他也成了没有分寸之人。 他够坦率,楚倾却气笑了,“你父王都不同意,就算你求了赐婚,把菡菡娶回去了,菡菡在王府能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受父王冷落,难道也想让菡菡陪你去受苦?滚,别以为哄了菡菡答应我就会成全你,我楚倾不会明知前面是狼窝还把女儿送进去!” 程钰马上解释道:“父王确实不喜我,但他与谢氏也从未插手我院子里的事,再有了皇上赐婚,谢氏也不敢在表妹面前摆婆母的谱,姨父,我既然求娶,就一定能护住表妹,求……” “我凭什么信你的片面之词?”楚倾寒着脸站了起来,指着门外道:“走罢,我不会将女儿嫁你的,你以后也别想再登我楚家大门,送客!” 言罢负气而去。 程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富贵瞧了会儿,进来劝道:“二爷还是起来吧,侯爷的脾气……” 程钰默默站了起来,转身走了,离开侯府之前,朝莲院的方向望了过去,自嘲一笑。 什么叫自作自受,他总算明白了。 ☆、第89章 含珠坐在窗前,眼睛看着手里绣到一半的花样,心早飞到了前院。 窗外是阿洵逗狗的天真童语,含珠耳边却是程钰的话。 他说楚倾不可能轻易答应,让她心里有个数。 不答应又该怎么办? 含珠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侯爷请你过去呢,他在书房。”四喜挑帘走了进来,轻声秉道。 “表哥走了?”含珠提着心问。 四喜点点头,有些担忧地道:“我问富贵出了什么事,他没告诉我,只是看他那样子,侯爷似乎不太高兴。” 含珠心中一沉,阿洵回来还没到一刻钟,楚倾与程钰才说了那么会儿话,结果可想而知。 哄了阿洵自己玩,含珠忧心忡忡地去见楚倾。 楚倾坐在书房里,无比烦躁。 他是男人,女人喜欢他,他不当回事,入眼的叫来伺候两晚,不入眼的直接不理会,任她们高兴不高兴,都与他无关。妻子答应嫁他的时候,楚倾以为她能接受他碰那些歌姬,没想她嫁过来几天就跟他拈酸吃醋,到后来妻子终于肯低头了,楚倾是有些得意的,女人只要丢了心,有几个能坚持到底的,最终还不是都随了他? 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喜欢上了一个不合适的男人,楚倾就发愁了。程钰容貌俊朗,又是从小就照顾她的表哥,女儿一时犯傻还好,若是也被程钰骗惨了,心收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外面传来脚步声,楚倾竟然前所未有的紧张,只是等他看到女儿抿着唇低头走进来,一副犯错心虚的样子,心头不禁一突。女儿是真的知道她表哥今日要来提亲的,表兄妹俩已经私底下约定好了。 就像一块儿宝贝,不,就像他刚生出来的蛋,他还没捂热乎,就要被人抢走。 楚倾心里发酸,不过想到女儿才十四,这两年跟她表哥见面次数也不多,楚倾觉得女儿陷进去的还不深,他现在劝阻应该来得及。 “菡菡坐。”他笑着道,声音比以前更温柔。这事错在程钰,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耍心眼骗他才十四的女儿,女儿丢了前面十二年的记忆,白纸一样,轻易被骗情有可原,一点错都没有。 他声音柔的出乎意料,含珠飞快看了楚倾一眼,心中生疑,莫非程钰还没有提? 她在楚倾对面落座,尽量自然地问道:“爹爹找我有事?” 楚倾握了握拳,试探道:“菡菡喜欢你表哥?他刚刚跟我提亲来了。” 含珠一下子红了脸,低头默认。 楚倾瞧着女儿羞答答的模样,心底越发恨程钰,不再墨迹,直接道:“你表哥那人吧,人还不错,他对你跟阿洵好,爹爹都知道。只是菡菡,成亲后你不是单独跟他过,而是要与静王府一大家子打交道。别的不说,就说你那位王爷姨父,你姨母悬梁自尽时,他说是因为他碰了一个丫鬟,你姨母想不开一时冲动才犯的傻,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你舅父舅母心存怀疑,碍于他身份没法追究,真相至今不明。再有,他连亲儿子都爱搭不理,你嫁过去,长嫂是世子夫人,弟妹是王妃亲儿媳,将来妯娌间有什么罅隙,公爹不护着你,继婆母更不可能帮你,能有安生日子过?菡菡听话,忘了你表哥罢,爹爹以后给你找更好的。” 他这些话句句在理,句句都是为了女儿好,含珠听了反而更心疼程钰。生母死的不明不白,哥哥弟弟妹妹都不是亲的,亲生的父亲又不把他当回事。 一心疼,什么都顾不得了,含珠低着脑袋道:“爹爹,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喜欢表哥,他越苦,我越想去照顾他,让他少些苦。爹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女儿心意已决,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既然这桩婚事有的摩,她索性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楚倾答应,她感激他,他不答应,她也只有这一句话,旁的没法再说什么,毕竟楚倾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做不来跟他撒娇哀求。 楚倾没料到女儿已经被骗到了这种地步,冲动斥道:“他有什么好你就非他不嫁了!你才见过几个男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不是他猜到我不会答应,故意教你的说这种话,让你跟我对着干?” 他猛地大了嗓门,含珠吓了一跳,眼泪不禁落了下来。 她是不知羞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与一个当初威逼过她的男人私定了终身,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当她在倾盆暴雨在波涛汹涌的江边醒来时,她就喜欢上了那个守在她身边的救命恩人。 无话可辨,她低着头,等着对面名义上的父亲继续责骂她。 楚倾却震惊于女儿的眼泪,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女儿哭了? 火气瞬间弥散,楚倾本能地想去哄女儿,又觉得这样一哄显得自己服软了,以后再劝女儿她更不会听,便摆出一副严父模样,寒着脸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我的那番话,过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 简单。你只需记住,爹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绝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含珠没有说话,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擦擦眼泪,尽量平静地跨了出去。 回到莲院,含珠躲在屋里,满腹心事。 阿洵自己玩了会儿就进来了,扶着门板找了一圈,见姐姐竟然躺着呢,他好奇地凑过去,对着姐姐后背问:“姐姐睡着了吗?你怎么早上睡觉?” 含珠擦擦眼睛,转过来笑道:“姐姐没睡,阿洵怎么不在外面玩了?” “我想跟姐姐玩。”阿洵撒娇地扑到姐姐怀里。 小家伙黏人,含珠没办法,强打起精神陪他。 日上三竿,楚倾派人来回话,说是李将军请他过去喝酒,下午才回来。 爹爹出门了,阿洵有些失望,含珠却松了口气,眼下她真的不知该怎么继续与楚倾相处。 中午吃完饭,含珠哄阿洵睡觉,她睡不着,坐在一旁绣帕子。有事情做,好歹能转移心思打发时间,胜过呆坐烦恼。 红日偏西时楚倾才回来。 其实并没有人请他喝酒,楚倾是不知道午饭时该怎么面对女儿,不想见她又不想让女儿误会他生她的气,只好找个借口出府。而且楚倾暗暗期待,给女儿半天时间好好想想,或许女儿自己就想明白了。 “下午大姑娘都做了什么?”换了身衣服,楚倾问丫鬟晚云。 晚云低头道:“一直都在莲院,姑娘不出门,她在屋里做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 她知道父女俩为何闹别扭,对此晚云心里有点复杂。她希望大姑娘早点出嫁,那样侯爷或许又抬个姨娘帮忙打理后院,而她这个大丫鬟自然是第一人选,但晚云也怕大姑娘出嫁后侯爷娶继室进门,让她连百花园都没法管了。 楚倾没心思猜一个丫鬟的心事,摆摆手让她出去,自己坐在屋子里犹豫不决。晚饭要不要叫女儿过来一起用?叫了,有点主动讨好的意思,不叫,女儿会不会误会爹爹又要冷落她? 换作两年前,楚倾绝不会考虑这些,他只认对错,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不听话就冷一冷,冷到她们自己想清楚,来主动讨好他。可是现在,面对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宛如水做的女儿,一个懂事听话并没犯错只是被表哥骗了的女儿,楚倾不敢用老办法了,他怕女儿委屈,怕女儿生气,更怕好不容易缓和了的父女关系再次变僵。 一边是女儿曾经仇视他 的目光,一边是女儿无声落泪的可怜模样…… 楚倾不敢赌,晚饭前让人去请姐弟俩过来。 含珠听了,没什么想法,收拾收拾,牵着阿洵过去了。 到了堂屋,她恭恭敬敬朝楚倾喊了声爹爹,随即低着脑袋在老位置落座,眼睛只看桌子。 楚倾一看就知道女儿还没想明白,心中不快,一心一意哄儿子,女儿不理他,他也不理她。 父子俩倒是照样有说有笑的。 他这样含珠更自在,阿洵叫她,她若无其事地跟弟弟说话,阿洵与爹爹说话,含珠就自己吃饭。阿洵有爹爹哄有姐姐照顾,两人都对他笑,小家伙吃得没心没肺,并未注意到爹爹姐姐之间的不对。 眼看一顿饭要结束了女儿都没看他一眼,楚倾浑身难受,偏又不能表现出来。 按照往常,饭后一家三口要说会儿话的,今日含珠早早起身告辞,“爹爹陪阿洵玩吧,我那方帕子还有几针就绣好了,女儿想先回去,趁天黑前绣完。” 楚倾淡淡的嗯了声。 目送女儿走了,楚倾平静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为了一个表哥跟爹爹置气,真够孝顺的! “阿洵,今天姐姐都做什么了?”楚倾剥了橘子喂儿子,低声打听女儿的情况,想知道小姑娘有没有表现的那么坚定。若女儿哭闹或是扔东西耍气,说明她只是一时生气,坚持不了多久,最怕的是那种看着软其实主意大的闷葫芦。 阿洵先接了橘子,嚼完吐了籽儿道:“姐姐教我读书练字,然后绣花了,我在外面跟黑黑玩。” 楚倾猜测女儿多半是趁弟弟不在屋里的时候发泄了,不死心地问:“那姐姐有没有不高兴?” 阿洵茫然地眨眼睛,“姐姐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惹姐姐生气,我可听话了!” 楚倾噎了噎,强颜欢笑,“嗯,阿洵最乖了,一会儿阿洵回去,别告诉姐姐爹爹问你话了。” 阿洵乖乖点头,他知道大人们不让他说的都是秘密,姐姐有时候也有事不让他告诉爹爹的,不过如果姐姐问他,他肯定都会告诉姐姐,他要最听姐姐的话,不能跟姐姐撒谎。 含珠并不好奇父子俩相处时说了什么,她也想不到楚倾会打听这些,阿洵回来了,天也黑了,含珠将小家伙塞进被窝给他讲故事,阿洵睡着后,她也回屋歇下。四喜放下纱帐时,含珠瞅了瞅窗外。 程钰应该有话要对她说 ,但他手臂还没彻底康复,四处走动没关系,飞檐走壁肯定不行。 确定他不会来,含珠安心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被人唤醒。 还没睁开眼睛,先听到他温柔又带着隐隐自责的声音,“是我。” ☆、第90章 纱帐里多了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很淡很淡,只能勉强看清对方。 含珠想要起来,程钰按着她肩膀没让她动,还体贴地帮她掩了掩被角,“夜里冷,别凉着。” 他这样,含珠一下子就不担心他会乱来了。 她安心地躺着,看他被夜明珠照得略显苍白的脸庞,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开口。一双杏眼如最美的宝石,写满了心疼,温温柔柔望进他眼里。程钰就是喜欢这样的她,看着心里都暖。 “他告诉你了?”他俯身问她,说完了觉得这样弯腰说话不方便,摸摸她旁边空出的地方,别有深意地问,“我可以躺下来吗?想跟你说很多话,这样坐着累。” 含珠咬咬唇,声如蚊呐,“我还是坐起来吧。” 程钰不许,作势要亲她,含珠羞得闭上眼睛,程钰趁机一翻身爬到了床里头,连人带被将她搂到怀里,及时解释道:“不能压到左边胳膊,只能躺里面,放心,真正娶你过门之前,除非你答应,绝不唐突你了,这次说到做到。” 之前没想到父王会不许,楚倾这边问题就不大,现在两边都不赞同,不知何时才能兑现娶她的承诺,程钰无颜再对她不规矩,能这样抱在一起说说话,程钰就很满足了,而且也只是今晚,以后他不会常来。 他眼里有愧疚,含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楚倾的女儿,楚倾再反对婚事都不会责难她,程钰这个求娶的肯定要面对各种刁难了。心疼他要受到的冷落,含珠就没再躲,乖乖靠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他,怎么回你的?” 程钰苦笑,将王府的事先跟她说了,“看他为大哥挑的婚事,我猜他是不想我娶的好,你身份太高了。” 他说的平平静静,含珠眼睛发酸,忍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竟然不愿意儿子娶的好?若程钰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程敬荣不喜儿子,他这样做还没什么,可程钰哪里不好了?果真是因为谢氏的关系吗?疼爱宠妻所出的一双儿女,对前两任王妃留下来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那你怎么办?”含珠心里冷身上也冷,没想到嫁他会这么难。 “我想求皇上赐婚,”程钰摸着她头发道,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他的心不知为何就静了下来,“我这次护主的功劳还没有算,皇上平时对我也算器重,应该会答应我,难就难在楚倾不同意,我必须等他点头。” 将其中的 道理讲给她听。 含珠读过史书,对朝堂的事多少有些了解,这次的事又不复杂,程钰一说她就懂了。 “他,侯爷没有跟我生气,给我讲了一通道理,然后就不理我了。”含珠想了想今日楚倾的态度,思忖道:“要不咱们慢慢等下去吧?只要我不松口,他应该不会强迫我嫁,拖得时间长了,他知道我是铁了心,也就允了。” 程钰心中不安,怕夜长梦多,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最想自立门户,但本朝重孝,明德帝更不愿宗亲闹出父子反目的事情,况且那人并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他为了娶她一意孤行,最后只能害得她落个妖魅的骂名。 “委屈你了。”程钰歉疚地亲了亲她头顶,“我会努力讨好他,争取让他早些松口。” 含珠仰头看他,“你受委屈才是。”她知道他有多不待见楚倾这个姨父。 程钰笑了笑,拍拍她背道:“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含珠忍不住劝道:“以后还是别夜里来了吧,来回来去多折腾人。”好好的觉不睡。 “知道。”程钰紧了紧她,喃喃道:“抱了一会儿就得走,比一直抱不到更难受。” 他又说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含珠闭上眼睛,不理他了。 程钰下巴贴着她额头蹭了蹭,强忍着才没有做旁的。 他老老实实,只用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被他这样抱着,含珠无比地安心,渐渐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亮。 因为跟他商量好了要等,含珠不再心烦气躁,安心照顾阿洵,日子跟以前好像没什么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饭桌上与楚倾不再说话,含珠倒不是跟楚倾耍脾气,只是觉得楚倾心里肯定不满她了,楚倾不与她说,她能说什么?这两年两人相处,含珠都是楚倾问她她答什么的,除了必要的寒暄,除了楚倾各种暗示她孝敬他,含珠没有真正把楚倾当过父亲亲昵过。 她心静如水,楚倾过得可是挠心挠肺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被人无视过,就连皇上,群臣宴请,皇上也会特别跟他聊几句,如今她的女儿,见面低眉顺眼喊他声爹爹,再无半句关心,再不给他半点笑脸,偏偏又当着他的面跟弟弟有说有笑。 楚倾不喜欢这种感觉,可他从来没有向一个冷脸对他的人低过头,更何况楚倾自认这次没有做错。 连续五日过后,楚倾不再去莲院,回来就让人 领阿洵过来,他一心哄儿子,怕儿子泄露他的关心,楚倾甚至都不再跟儿子打听女儿的情况。 含珠在侯府住了两年,终于体会到了楚倾的冷淡,确实有点不习惯,但她也没办法,本就不是真正的父女,楚倾这会儿又明显不待见她,她何必过去。書*快*電子書嫁给程钰一事,她不可能妥协,不妥协,她与楚倾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人们各有各的想法,阿洵慢慢察觉了不对,这晚楚倾派人叫他去前面用饭,阿洵没有马上过去,靠在姐姐怀里不解地问:“姐姐怎么不去了?我想咱们一起陪爹爹吃饭。姐姐你去吧,我不让爹爹喝酒了。” 楚倾不叫女儿过去,阿洵问起时他找的借口就是姐姐闻不得酒味儿。 含珠不想因为自己影响父子俩的关系,就道:“姐姐这阵子犯懒,不想走路,阿洵快去吧,吃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告诉姐姐。” 阿洵想一天不见的爹爹,可他更想爹爹姐姐一起陪他,就对如意道:“姐姐不想走路,你去请爹爹过来,让他来这边吃饭。” 如意为难地看向含珠。 含珠摸摸小家伙脑袋,柔声哄道:“阿洵听话,爹爹在外面忙了一天,现在也累啊,阿洵快过去吧,爹爹最喜欢阿洵了,别让爹爹等。” 阿洵瞅瞅姐姐,嘟着嘴走了,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清澈的眼里多了一抹担忧。 到了前院,阿洵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扑向爹爹,而是慢慢走过去,趴在爹爹腿上问他,“爹爹累吗?” 儿子瞧着悻悻的,楚倾有些疑惑,将儿子提到腿上抱着,低头道:“不累啊,阿洵怎么这么问?” 阿洵眼睛一亮,大眼睛期待地看着爹爹,“那爹爹跟我去找姐姐吧,我想咱们一起吃饭。” 楚倾心中一动,笑着问:“姐姐让你这样说的?”莫非女儿想他了? 阿洵摇摇头,将姐弟俩的对话学给爹爹听,“姐姐懒不想走,爹爹不累,那爹爹多走几步。” 楚倾有点笑不出来了,先有希望再失望,竟然是这样的滋味儿。 可他为何要过去?他是为了女儿好,是女儿不理解他的苦心,他已经主动过去连续看她五日冷脸了,她都不理他,他为何还要纵容她?宠了她两年,竟然恃宠生娇了,连他这个父亲都不看在眼里。 “爹爹刚刚撒谎了,今天兵部事情多,爹爹累得快要连阿洵都抱不动了。”不去想女儿,楚倾摆 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哄儿子,“阿洵给爹爹捶捶背。” 阿洵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去,瞅瞅爹爹,乖乖给爹爹捶背,捶着捶着突然哭了起来,扶着爹爹大腿要下去,“我要去找姐姐,我要跟姐姐一起吃饭,爹爹去找三哥四姐姐吧……” 爹爹没有他还有别的人可以陪他吃饭,姐姐就只有他,阿洵不想让姐姐自己吃。 小家伙越想越伤心,揉着眼睛往外走。 楚倾一把将儿子捞了回来,刚想哄,瞧见儿子闭着眼睛嚎啕哭的可怜样子,边哭还边推他,突然想起那年大雪纷飞,他将儿女从周家接回来的情景。无论是路上还是回到家里,他都跟女儿保证过,再不让她受委屈。 可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把曾经对付妻子对付女儿的手段又用出来了。 “阿洵不哭,爹爹抱你去找姐姐,爹爹不累了。”儿子哇哇地哭,楚倾心疼,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摸出帕子替儿子擦泪。 小孩子其实好哄,想要什么,不给他就哭,给了眨眼也就转晴了。阿洵就是这样,爹爹一答应,他眼泪一下子就止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爹爹问,“真的?” 楚倾无奈地亲了儿子一口,直接抱着他往莲院去了,路上叮嘱儿子不许出声,到了莲院,更是远远朝院子里伺候的小丫鬟们打了首饰,不得惊动姑娘。 如意四喜也都在外间候着,瞧见他来,两人互视一眼,不知今日父女俩会和解还是雪上加霜。 含珠对外面的额情况一无所知,因为距离晚饭还有会儿功夫,她想先把手里的针线忙完,缝好了,一会儿阿洵回来比划比划,没问题明天阿洵就可以穿了。 于是楚倾悄悄掀开门帘一角,就见女儿穿了一件藕色的褙子,低头坐在临窗而搭的暖榻上,正神情专注地缝一件小红衣裳。夕阳从窗外投射而入,恰好将小姑娘上半身笼罩,柔和的光晕里,她眉眼温柔,嘴角带着一抹满足的笑,像是想到了弟弟穿上衣裳的情形。 此情此景,美好得像幅画。 楚倾心头却突然空落落的。 女儿不理他,他烦躁地晚上都睡不好觉,既盼着女儿早点跟他服软,又怕女儿心里不痛快,活了三十多年,他楚倾从来没有如此惦记谁过。他不好过,他觉得女儿应该也是难受的,父女俩都在强撑着等对方低头而已,但是看到女儿像以前一样娴静恬淡,仿佛与世无争,楚倾终于明白,女儿根本不在 乎他来与不来。 他一直都觉得女儿跟他不亲,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在失了忆的女儿眼里,他这个父亲,真的可有可无吧? 眼看榻上的小姑娘若有所觉朝这边看来,楚倾倏地放下了帘子。 他有点不敢面对女儿了。 ☆、第91章 “爹爹,你怎么不进去啊?” 阿洵就在楚倾身后跟着,见爹爹偷偷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帘子,不懂了,自己先挑帘走了进去,高兴地对姐姐道:“爹爹不累,咱们一起吃饭!” 小家伙眼圈还红着,含泪的大眼睛水润润的,却特别满足。含珠几乎能猜到阿洵在前院跟楚倾说了什么,不由一阵心疼,小孩子都希望身边的人开开心心的吧? 迅速收拾好针线筐,含珠穿好绣鞋站到地上,起身时瞧见楚倾走了进来,登时发愁了。 她该说什么? 楚倾肯定是因为阿洵哭闹才过来的,并非原谅她这个假女儿了,那她该为了哄阿洵的谎话道歉,还是装不知道? “爹爹喝茶吗?”她客气地寒暄,总要让长辈坐的。 楚倾心里酸溜溜的,瞥一眼女儿低垂的眼,他揉了揉阿洵脑袋:“爹爹有话跟姐姐说,阿洵先去外面玩,你去看看黑黑,是不是该生小狗了。” 阿洵眨眨眼睛,目光在大人们身上转了一圈,见姐姐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小声地求道:“爹爹是不是生姐姐的气了?爹爹别骂姐姐……”泪疙瘩又掉了下来。 楚倾哭笑不得,蹲下去哄他,“爹爹没生姐姐的气,是姐姐生爹爹的气了,阿洵没看那几天爹爹过来姐姐都不理我吗?今天爹爹是要哄姐姐原谅我的,你去帮爹爹求求她?” 不想来也来了,来了就是服了软低了头,再装模作样也是白装。他也不想装了,再装下去,只是自己吃苦,父女情分本就浅,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楚倾不想因为自己前功尽弃。 阿洵瞪大了眼睛。 含珠也震惊地看向楚倾,这话,怎么听起来很是委屈? 察觉女儿的注视,楚倾抬头看她,无奈道:“是不是我不来,你这辈子都不打算认我了?” 男人模样是一等一的好,一双眼睛更像会说话,生气的时候,不用皱眉,单那双眼里的冷意就让人遍体生寒,温柔的时候,他也不用笑,只需默默的一个眼神,一瞬对视,就让人融化在了里头。 含珠却觉得这眼神这语气十分的熟悉。 她想起来了。 她九岁那年,父亲病重,郎中都让她准备后事了。父亲要将她许给顾衡,她不答应,不想让父亲将她丢给别人照顾,怕父亲放心了撒手人寰,但她还是应了,不愿让父亲走得不放心。后来父亲撑了过来,她又高兴又 后怕,有次撞见父亲又熬夜批阅学子的文章,她忍不住埋怨父亲不爱惜身子,让她们姐妹担惊害怕,四岁的妹妹也哇哇地哭。那时候父亲就像楚倾这样,蹲在妹妹身前,无奈地哄她,“好好好,爹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不吓唬你们了,含珠别生爹爹的气了?” 含珠泪如雨下。 为了自己哭,因为那个一边走路一边咳嗽的清瘦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为楚菡为楚倾哭,女儿始终没有体会过父爱,父亲悔过了,却不知女儿早已香消玉殒。 子欲养而亲不待,白发人送黑发人。 悲从中来,含珠哭得无法自抑。 她泪水来的毫无预兆,阿洵傻了,楚倾也傻了。待父子俩发现眼前的姑娘不是哭一会儿而是越哭越厉害时,阿洵马上跟着哭了,抱住姐姐大腿求姐姐别哭。楚倾依然蹲在原地,看着哭得发抽的女儿,心疼之后,是狂喜。 越是伤心,哭得才越厉害。 女儿不是不在乎他,相反她非常在乎,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回想这两年的种种,女儿还是没有安全感吧?她怕他更多,怕得与他相处时小心翼翼,从不跟他撒娇也从不跟他索要任何东西,他先前误会那是女儿与他生疏,可是真的不在意他,又怎么会因为这几日的冷落委屈成这样? 他这个女儿,确实是个闷葫芦,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难得轮到终身大事了,女儿鼓起勇气求他答应,他却一口否决,女儿能不伤心? 明白了女儿的心思,楚倾后悔极了,冲过去将女儿搂到怀里哄,“菡菡别哭了,爹爹都依你,你喜欢谁就嫁谁,爹爹不强迫你了,你先别……” 话没说完,怀里的姑娘先止了雨,肩膀还在抽搭,呜呜的哭声没了。 楚倾疑惑地低头,就见女儿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泪眼里无声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那模样跟刚刚儿子哭着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累了的时候一模一样。什么温柔懂事,什么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其实照样是个孩子,不答应她她就耍气,答应了马上就变了态度! 楚倾突然也想哭,他怎么遇到了这样一双儿女! 有点生气,楚倾故意摸了女儿眼角一下,“哭啊,怎么不哭了?你先哭,哭完了咱们再说。” 他这样子更像孩子,含珠本来就因为他答应了心头狂喜,再见识到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露出这种小儿模样,顿时破涕为笑。羞于让人 看见,含珠红着脸挣脱楚倾的怀抱,逃也似的跑去了内室。 阿洵还没明白咋回事呢,哭着要跟进去,楚倾抱起儿子逗他:“姐姐哭花了脸,现在特别丑,洗完脸就出来了,阿洵也去洗洗脸吧,瞧你脸上,都是泥。” 阿洵不知道该信不信,摸摸小脸,没瞧见泥,刚想问,被楚倾狠狠亲了一口,命丫鬟们去打水,他亲自照顾儿子洗脸。洗完了,楚倾拍拍儿子道:“去里面让你姐姐给你抹香香,再把姐姐请出来。” 爹爹笑得好看,阿洵乖巧地去了。 含珠已经洗完脸了,父子俩的对话她也都听见了,但她只记得楚倾之前答应她嫁给程钰的话。宛如雨过天晴,又好像快要随秋风飘了起来,做梦一样。 “姐姐,你为什么哭啊?”阿洵看着面前帮他抹脸的姐姐,不解地问。 含珠哪好意思说啊,拿起铜镜让给他照脸,“好了,阿洵看看好看不?” 阿洵可臭美了,认真瞧镜子里的自己,挺满意的,嘿嘿朝姐姐笑。 楚倾还在外面等着,含珠羞于见人也得见,微红着脸牵着阿洵出去了。 楚倾紧紧地盯着女儿,盯得小姑娘脸越来越红,才佯装生气道:“怎么不哭了?不委屈了?” 含珠脑袋低得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爹爹别生姐姐的气。”阿洵着急地替姐姐求情。 楚倾摸摸儿子脑袋:“去吧,阿洵去看黑黑,爹爹跟姐姐说完话就出去找你。别怕,姐姐这会儿可高兴了,被爹爹训她也高兴,不信你去问问?” 他越是这样阴腔怪调,含珠越忍不住笑,能够得偿所愿,她如何不笑? 阿洵仰头看姐姐,见姐姐果然在笑,脸红红的,美丽的眼睛比黑黑的还水润还动人,眼神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不由抱住姐姐大腿,“姐姐真好看,姐姐亲我一下我就走。” 含珠不好意思在楚倾面前做这种事,牵着阿洵往外走,在外面亲了小家伙一口,哄得他乖乖去玩了,她才回了外间,站在楚倾跟前,又变成了那副羞答答的乖巧模样。 楚倾叹口气,“真认定他了?” 含珠抿唇,点点头。 楚倾不懂了,低声问道:“菡菡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爹爹记得你们相处的时候不长啊,他到底哪里好了,让你宁可跟爹爹怄气也要嫁给他?你跟爹爹说实话,不弄清楚爹爹还是不放心。” 他坚持要问,关系到婚事顺利与否,含珠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编道:“那年我受伤昏迷,醒来是晚上,睁开眼睛,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屋里就我跟他,他听到动静过来照顾我,温柔体贴,女儿觉得特别安心。爹爹,表哥是我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后每次只要看见表哥,我都会放下心来,表哥对我越来越好,我也就……” 楚倾听了,不禁自责,女儿就像是新生的雏鸟,本能地依赖第一眼看到的人,如果他当时在女儿身边,还有程钰什么事? 压住心中复杂,楚倾继续问道:“那你不怕嫁过去后受他家人的气?” 含珠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只要能跟表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想到什么,她飞快看了楚倾一眼,红着脸道:“再说我有爹爹撑腰,那边应该也没人敢欺负我,世子夫人娘家在山西,家世不高,钧哥儿将来的妻族再强也不可能强过父亲,女儿有什么好怕的?” 这马屁拍对了地方,楚倾不禁挺直了胸膛,“别说她们,就是静王想要打压你,也得提前思量思量,真敢让你受半分委屈,我……” “爹爹……”含珠怕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连忙打断道。 楚倾哼了哼,目光又落到了女儿身上,到底还是不甘心,瞪着眼睛道:“在你心里他比爹爹更重要是不是?为了表哥几天都不给我好脸色?” 含珠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小声替自己辩解,“我没,我以为爹爹生我气了……” “那你怎么不去跟我赔罪?”楚倾追问。 含珠没话说了,真去赔罪了,会有今日? 她眼睛看向一侧,有点得意的味道,楚倾看得清清楚楚的,朝她招招手,“过来,我心里还有气,你喊声好听的,爹爹才肯答应你。” 女儿不能白送出去,他得捞回点什么,难得女儿有求于他,他得趁机化解女儿心里对他的惧怕。 含珠脸上发热,什么叫好听的? 楚倾教她,笑着道:“你喊声爹爹,再求我答应你跟他的婚事,说的好听,爹爹就应你。别客客气气的,阿洵怎么求我,你也怎么求我。” 含珠懂了,楚倾这是让她学阿洵那样朝他撒娇。 可她做不来,她跟父亲都没怎么这样亲昵过。 她脸上全是为难,楚倾慢慢收起笑,话里多了几分凄凉,“菡菡,爹爹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想跟你做真正 的父女,爹爹不想你对我客客气气的,对你舅母都比我亲。你也知道出嫁后要靠爹爹撑腰,那你现在这样,有什么心事都闷在心里,让爹爹如何放心嫁你过去?万一你被人欺负了也不告诉我怎么办?” 他慈父心肠,含珠心软了,想到这两年楚倾对她的态度,特别是今日楚倾的退让,她抬起头,暂且忘掉两人的身份,像个女儿那样诚心求他,“爹爹,我喜欢表哥,你就答应我吧?” 楚倾笑了,目光温柔,“不够甜,再喊一遍。” 含珠怔了怔,跟着意识到男人在戏弄她,又羞又恼,赌气要走。 “你走我就反悔了!”楚倾提高声音拦道,理直气壮的欺负女儿。 “你……”含珠气得说不出话,想走,怕他是认真的,不走,她又做不来再求他一次。 小姑娘嘟着嘴犯难,楚倾哈哈大笑,恰好外面传来阿洵兴奋的声音,说黑黑生小狗了,他马上站了起来,拍拍女儿肩膀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婚事爹爹答应了,不过你还小,不着急,我先出去瞧瞧,你在屋里等着,那边脏,别污了眼睛。” 他心情舒畅地走了,含珠仔细回想他最后的话,喜忧掺半。 什么叫她还小? 她都十五…… 念头一起,含珠马上记起来了,楚菡今年才十四。 原地站了会儿,含珠拍拍脸,决定不再管了,她才没着急嫁人,程钰折腾出来的这些事,婚期定的是早是晚,由他与楚倾周旋去吧。 ☆、第92章 黑黑第一窝下了四只小狗崽儿,黑毛的那只是母的,剩下三只棕黄毛的都是公的,真是女儿像娘,儿子似爹。阿洵给三个狗哥哥依次起名叫大黄二黄三黄,小的含珠以为阿洵会叫大黑或小黑,结果人家想了个“妞妞”的娇气名子。 快月底的时候,四只小狗都能睁开眼睛了,在娘亲怀里拱来拱去的。 方氏带凝珠过来做客,阿洵兴奋地拉着凝珠去看他的小奶狗,一大一小蹲在旁边聊得可欢了。凝珠故意逗弟弟说想要一只,阿洵傻了眼,摸摸自己的小狗,假装没听到,跑到姐姐身后,藏一会儿探出脑袋,对着凝珠坏笑,被凝珠抓住挠痒痒。 姐弟俩玩闹,方氏同含珠说正事:“程岚下月初八生辰,谢氏给你下帖子了吗?” 含珠摇摇头,面露疑惑,“舅母收到帖子了?什么时候的?” 自打楚倾答应她与程钰的婚事后,就挡住了与静王府有关的任何消息,不许她派人打听,也不许如意四喜她们往外传,两个丫鬟想出门都得经过富贵同意,出去后还派人跟着,含珠猜测楚倾是怕她递消息给程钰。不过前天晚上程钰又来了一次,含珠都告诉他了,程钰也说明天楚倾休沐时他再来试试。 那程钰没跟她提王府宴请的事,是程钰也不知道,还是昨天谢氏刚派发的帖子,亦或是送过来被楚倾拦下了? “昨天送来的。”方氏很快为她解了疑惑,只是有些纳闷,“以前也没见她为女儿大办过生辰宴,这次怎么大张旗鼓了?” 除了及笄,小姑娘过生辰有的就自家热闹一下,有的会请女儿特别交好的姐妹过来,像含珠姐妹俩,算不上程岚的手帕之交,论亲戚关系那更是尴尬,谢氏请她们简直就是故意给自己添堵。 “竟然没给你送?”方氏更疑惑这个。 含珠尴尬地笑笑,“表哥好像又惹他不高兴了,兴许被他拦下了吧。”婚事,她与程钰都觉得落实后再告诉方氏比较好。 程钰跟楚倾关系恶劣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氏毫不怀疑,想了想道:“不去也好,我打听过了,那边给顾家也下了帖子,顾澜沾了郡主嫂子的光,也算是宗室亲戚了。那我也不带阿凝珠,我自己过去瞧瞧,看看他们在弄什么名堂。” 小生辰大办,肯定有个原因的。 含珠听了,心中忽然一沉。 她想起前阵子去东院做客,大夫人老太太都在发愁楚渊的婚事,说是趁年底出门做客时好好瞧瞧 各府的姑娘,给楚渊挑个合适的。那这次静王府宴请是不是也有这层意思?不怪她多想,程敬荣可是刚知道程钰想娶她又冷硬拒绝了啊。 程敬荣是程钰的父王,他要为儿子安排婚事,都不用经过程钰同意的,找到人选直接登门提亲就好,以前没逼儿子,一是世子程铎去年才成的亲,程钰的不急,二来程钰也没有喜欢高门女的意思…… 含珠越想越不放心,傍晚楚倾过来,趁阿洵忙着在狗舍逗狗的时候,她硬着头皮端茶过去,小声问道:“爹爹,今天舅母来了,说是岚妹妹生辰要热闹一下,那边,给咱们府上送帖子了吗?” 那日被楚倾捉弄后,含珠对这人的惧怕少了些,最近两人相处也确实有了点父女的味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楚倾待她越来越像亲生女儿,感受过他的那些好,含珠不受控制地想要回应,尽量像对待父亲那样对他,除了孝敬,也包括放开了与他说话。 “送了,不许你去。”楚倾直截了当地道,女儿过去了肯定会与表哥见面,楚倾才不会给程钰占他女儿便宜的机会。 含珠也没想去,犹豫片刻,把自己的担心说了。 楚倾皱了皱眉,强行替儿子安排婚事,以程敬荣对外甥的态度,他还真做得出来。 念头一起,楚倾本能的不高兴,他女儿看上的夫君,程敬荣竟然想送给别人? 但他面上不显,侧目过去,对上女儿担心的小眼神,楚倾笑了,“怎么,怕你表哥娶了别人?” 含珠慢慢红了脸,低头不语。 楚倾哼道:“他要是连这关都过不去,那他就更配不上你了。菡菡什么都不用管,安心在家等消息,若他这次解决地好看,爹爹可以考虑提前一年嫁你过去,十六岁出嫁,正合适。” 含珠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楚倾这话的意思。 提前一年还十六岁才能出嫁,那他原打算的莫非十七岁才准她嫁人? 小姑娘眼里不自觉露出哀怨,分明是恨嫁了,楚倾看得胸口发堵,起身道:“我去找阿洵。”京城十六七出嫁的姑娘不少,女儿却巴不得快点嫁给程钰,一点都舍不得他们爷俩。怪谁?都怪程钰。 次日听说程钰又来了,楚倾就当没听到,继续与侄子下棋。 富贵很快去而复返,见叔侄俩都聚精会神于棋局,识趣地没有出声,等一局结束,才道:“侯爷,表公子还在门口站着呢。” 楚倾气笑了,“ 那就让他继续站着,少跟我耍这一套,他站到明年这时候我也不会心软。” 富贵为难地搓搓手。 楚渊看他一眼,疑道:“二叔为何不见表公子?” 自家侄子,楚倾没瞒他,“他想求娶你大妹妹,我看不上他。”女儿胳膊肘往外拐,小儿子这是不知道呢,知道了肯定也会偏心表哥,楚倾需要个站在他这边的。换成另一个侄子楚淮或长子楚泓,楚倾都不会提,但他知道楚渊沉默寡言,婚事没有结果之前绝不会对旁人传。 楚渊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迟疑道:“大妹妹才十四,还未及笄。” “可不是?”得了赞同,楚倾更气了,程钰就是想娶,他急什么急?这边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明摆着是想跟他抢女儿的,一两年都等不得。 气归气,楚倾并不想真的把事情闹大,程钰一个大活人戳在门口,被人瞧见胡思乱想怎么办? 他站了起来,对同样起身的侄子道:“算了,我还是去见见他吧,早点打发他走,免得他站在门口碍眼。” 楚渊往外送他,“那我留在这边等二叔?” 楚倾摇摇头:“他不好打发,你先回去罢,今日算了,改日咱们再对弈。” 楚渊只好离去,走到院门口,他朝莲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想想楚倾方才的态度,心中有些复杂。不过算算日子,派出去的人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侄子走了,楚倾去了厅堂,瞧见程钰便有气,“说吧,这次又想怎么劝我,你若没有好理由,下次你就是跪上三天三夜,我也不会叫你进门。” 他装得有模有样,程钰并不拆穿,低声道:“我对表妹之心,天地可鉴,多说无益,只想问姨父,您可知四皇子也在打表妹的主意?听说他还特意去镇北将军府上见了表妹一面,足见他对表妹的觊觎并非一时之念。” “他觊觎又如何,我还怕了他不成?”楚倾毫不在意地道,“我就不信他敢跟皇上求娶我的女儿。”他手里有兵权,那些皇子们就是想拉拢他也不敢明着来,至于暗的,谁敢打他女儿的主意,他先折对方一条腿。 程钰看了一眼门外,直视楚倾道:“姨父别忘了,皇上上面还有太后,若是四皇子求了太后暗中帮忙,就算姨父有办法拒绝,都是一桩麻烦。” 楚倾脸色变了变。 程钰再次跪了下去,郑重道:“姨父,我知道您舍不得表妹,如果不是四皇子那边有 变数,我也不会如此急切。还请姨父成全,我先去皇上跟前求了旨意,如此表妹也心安,至于婚期,全凭姨父做主。” 楚倾并不怕太后,因为寿安长公主的关系,太后早看他不顺眼了,而四皇子不敢求圣旨,更不可能蠢到越过皇上直接去求懿旨,他们只能想别的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楚倾自信都能回绝。但他怕女儿忐忑不安,一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小姑娘,他明明都答应了还一拖再拖最后导致她担惊受怕,女儿会不会怨他? “听说你那继母要为女儿大办生辰宴?”楚倾忽然转移了话题。 程钰早就想过这事,楚倾一提他便听出了楚倾话外的意思,从容道:“确有此事,而且应该是为了替我选亲。”那人没跟他打招呼,但他会猜,原本给他的期限就是今年年底,这会儿得知他心系楚倾之女,那人肯定着急了。 “那你打算怎么拒绝?”楚倾话里多了几分玩味儿,看来臭小子心里早有计较了啊。 程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末了道:“故此想先征得姨父的同意。” 他一副成竹在胸笃定他会答应的模样,楚倾偏就不答应,寒着脸送客:“说的好听,谁知道你能否做到?回去吧,我先看看你这次做的如何,若他成功送了个女人给你,你也不必再来纠缠我女儿。” 程钰明白,只要他做到,楚倾肯定会答应他,因此不再赘言,躬身朝楚倾行个大礼,转身离去。 离开侯府,程钰策马缓行,快走出云阳侯府所在的巷子时,迎面拐过来一道快马。 擦肩而过,程钰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又往前面走了几步,才忆起那是楚渊的贴身侍卫。 程钰没有多想,继续琢磨自己的事了。 而那黑衣侍卫快马赶到侯府东院一处角门,下马后直奔楚渊的院子而去。 ☆、第93章 程钰这一伤明德帝给了他两个月的假,因此从云阳侯府回来后,他直接回了长风堂,靠在榻上看书,老老实实养伤。晌午用完饭,刚要歇晌,陈朔过来传话,说是楚渊来了。 程钰微微吃惊,楚渊来找他? 两人公私都没有牵扯,他来做什么? 两人上一次打交道,还是去年九华寺三夫人派人夜袭…… 程钰突然想到了那晚他在楚渊面前喊过含珠的名字,后来含珠重阳时候登高望远,顾衡给她的那张纸条,楚渊也看见了,念头一起,程钰又想到了今日离开楚家时,看到的楚渊侍卫,风尘仆仆。 “请他去书房。”程钰沉声道。 陈朔领命而去。 半刻钟后,程钰在书房见到了楚渊。 “不知博远找我何事?”程钰伸手请楚渊落座,他也坐了下去。 楚渊看着他,开门见山:“江家姐妹是怎么回事?菡菡人在何处?你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 江家一对儿孤女,能成功混进侯府,肯定有人相助,而堂妹是在周家消失的,这事与程钰周家脱不了干系。 程钰再一次后悔当初没有杀了顾衡了,可后悔也没有用,谁能料到顾衡那么快就攀上了寿安长公主?至于顾衡的底细,京城距离杭州千里之遥,顾衡又出自杭州下面一个无名小县,京城的人对他一无所知,他不提,没人想到他曾经有过一门亲事,但一旦有人刻意去查,顾衡与江家的恩怨很快便知。 “你与他说了?”程钰平静地问。 楚渊盯着他眼睛,冷笑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真说了,你还会坐在这里与我周旋?不过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绝对会告诉二叔。” 他没先告诉楚倾,程钰却一点都没有放松。楚渊是楚倾一手栽培出来的,对楚倾忠心耿耿,楚渊知道这种秘密,他应当毫不犹豫地先去告知楚倾,不再让他的二叔被人蒙在鼓里,但楚渊没有这样做,就肯定有什么让他有所顾忌。 楚渊顾忌什么? 他并不知道表妹死了,事情揭发出来,楚倾可以去找回真正的女儿,不用再受骗,只有含珠姐妹多半会没有好下场。而楚渊并没见过凝珠几面,两人与陌生人无异,所以楚渊,顾忌的是含珠? 程钰暗暗攥紧了拳,就算楚渊是重阳时候才怀疑含珠身份的,距离现在已过了快两个月,莫非就在这期间,楚渊便对她动了心,亦或 是还没怀疑的时候就别有心思了? 含珠的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虽然不满楚渊喜欢上了他的人,程钰也不得不庆幸,若不是如此,含珠就危险了。 “表妹在郊外,我带你去见她,你敢随我去吗?”程钰站了起来,别有深意地问。 楚渊不怕程钰有杀人灭口的心思,他也不信程钰敢那般对他,看程钰一眼,率先往外走。 一个时辰后,两匹快马停在了一座山脚下,马上就要冬月了,花草早已凋零,整座山一片枯黄荒芜,只有零星几片松柏林呈现出一片灰绿,却更添凄凉萧索。 楚渊心中冒出一个不好的预感,遥望楚家祖坟的方向,想问,开不了口。 四周无人,程钰攥着缰绳,望着山头低声解释:“当年我与定王回京路上遇到暗杀,碰巧藏身在江家,后来江家生变,我们二人便胁迫她们姐妹北上,为我们做掩护,最后将其安顿在天津。回到京城当天,惊闻表妹跌落梅丘,我赶过去时表妹昏迷不醒,当晚就走了。” “你将她葬在了这里?”寒风萧瑟,楚渊的声音被风吹碎,听不出他的情绪。 程钰垂眸,看地上灰褐色的土,“是,我不忍她做个孤魂野鬼,便火化其身,趁夜潜入楚家祖坟,将她的骨灰埋在了姨母一侧,这样她到了下面,好歹有个伴。” “为何要隐瞒?” 程钰冷笑,“他们姐弟在楚家的处境,你比我更清楚,表妹是如何死的,你配合楚倾演了那样一场戏,肯定也明白。为了不让阿洵步姐姐的后尘,我逼迫含珠冒充表妹进府照顾他。博远,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含珠只是个可怜的孤女,她有没有心机,是否贪恋荣华富贵,你与她做了两年兄妹,心中自有判断。” 楚渊沉默。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她,脸色发白,怯怯生生的,不敢看他,也想到了无意碰触时,她着急避开的脸红模样。 楚渊心里有点乱,“难道你们打算一直这样隐瞒下去?” “不然如何?”程钰调转马头,与他面对面,“告诉阿洵他真正的姐姐早就死了,让他从小在孤苦里长大,恨生父一辈子?告诉楚倾,他女儿因他照顾不周,让他内疚一辈子?不对,楚倾从来没有把表妹当女儿看待过,他现在对含珠好,是因为含珠温柔懂事,如果表妹没有死,表妹还是那副性子,就算她再摔破头几次,楚倾也未必会心疼这个女儿。或许你 现在告诉他,他也不会自责,大概只会恨我们骗了他。楚渊,含珠是无辜的,这事你有不满,你尽管找我,是个男人,就别置一介弱女子于险地。” 楚渊忽的笑了,抬眼看他,“那你算什么男人?她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被顾衡威胁挑衅,难道不是你害的?” 程钰并不否认,坦然道:“我是对不起她,所以我要娶她,用下半辈子补偿她。” 楚渊目光一寒,“你娶她只是为了补偿?” “我娶她是因为我喜欢她。”程钰平平静静地纠正道,“她心里也有我,因此请博远成全。” 楚渊没有马上答话,冷声道:“我若不成全,你打算如何?” 程钰笑了笑,望着京城的方向道:“那我现在就与你一道回去,带她离开。楚倾不放人,我与她一起留在侯府,直到楚倾放她走,楚倾不许我守着她,我便与他鱼死网破,我敌不过侯府一众侍卫,他也将沦为京城的一大笑柄。” “你在威胁我。”楚渊眼里闪过杀意。 程钰朝他拱了拱手,“确实是威胁,不过也是相信博远的为人,若你是那种冷血心肠只知道愚忠罔顾亲人一家安宁的人,我不会说上面那一番话。” 他脸上带笑,楚渊看了刺眼,催马疾驰而去。 程钰原地停留片刻,这才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京城时,天色已暗,在城门分道扬镳。 楚渊熟门熟路地回了侯府,从正门进的,下马后,直接去了楚倾那边。 马上要用晚饭了,院子里早早挂上了大红灯笼,含珠牵着阿洵过来用晚饭,兄妹三个正好在院门口撞上。 “大哥。”阿洵笑着跑了过来,熟练地张开手。 楚渊一把将小家伙抱了起来,站稳了,看向对面的姑娘。 冬日天冷,含珠披了一件雪青色的狐毛斗篷,兜帽边缘的一圈雪白狐毛衬得她眉如墨画,眸似星子,红唇轻抿露出浅笑,轻声喊他大哥,目光却落在了他怀里的弟弟身上,有些无奈地劝道:“阿洵小心点,别弄脏了大哥的衣裳。” 小脚丫子乱蹬,这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阿洵低头瞅瞅,嘿嘿笑道:“没脏!” 含珠不再理他,对楚渊寒暄道:“大哥是来找爹爹的吗?那快进去吧,要是还没用饭,我让厨房再添一副碗筷。”仔细打量楚渊一眼,瞧着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风尘仆仆。 她笑得客气,客气也温柔,娇娇小小,像是开在寒冬里的花,因为周围静谧,安心地呈现她的美,却不知突然来一阵寒风,便能要了她的命。 楚渊不想做那阵风,不想做摧花的人,也不想做打破这平静生活的人。 他朝上房看去,那里灯光柔和,他的二叔定是坐在里面,等一双儿女过去。 楚渊笑了笑,放阿洵到地上,揉揉小家伙脑袋道:“不了,不是什么急事,妹妹也不必对二叔说,明早我再找二叔说话。外面冷,你们快进去吧。” 说完转身离去。 含珠有些奇怪,天黑了楚渊还过来,应该是有急事吧?怎么就走了? 想不明白,含珠不再费心,牵着弟弟往里走。 “妹妹留步。”身后忽然传来楚渊略显迟疑的声音。 含珠好奇地回头,问重新走回来的男人,“怎么了?” 楚渊距离她十步时顿住,看着她眼睛道:“有句话想问妹妹,不知可否移步?就一句。” 他目光诚恳,含珠虽然心里犯疑,还是低头哄阿洵停在这里等她,她随楚渊往远处走了几步。 “大哥要问我什么?”男人停下来了,含珠隔了三步问他,面带疑惑。 楚渊低头看她,似是怕错过她任何表情变化般,朝她走了一步,“听二叔说,你要嫁给令表哥了?” 含珠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怔之后,红了脸,本能地低头。 还没想好默认还是否认,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看来是真的了。天冷,妹妹快进去吧。” 待含珠抬头,男人已经走出四五步了,很快就没了影。 ☆、第94章 月初下了一场雪,到了程岚生辰这日,路上的积雪恰好都化了,天蓝日暖。 顾澜精心打扮好了,瞅瞅镜子,兴致勃勃地去了长嫂那边。 她是沾了孟仙仙的光才收到的帖子,但孟仙仙并不打算过去,一来她因为眼睛很少出门,二来南南这两日有点不舒服,孟仙仙舍不得离开儿子半步,便让身边的流霞陪小姑子过去。 “到了那边不用拘束,岚妹妹温柔大方,很好相处的。”孟仙仙见顾澜打扮得有些素净,从自己的首饰匣子里选了一朵镶红宝石的赤金蝴蝶簪子要替她戴上。顾澜还记得上次兄长因为这种事训斥她的话,摇头婉拒。孟仙仙知道她避讳什么,笑着拉住她手,“阿澜要出去做客了,当然要打扮地漂亮些,别跟嫂子客气了,戴上吧。” 顾澜悄悄瞥向孟仙仙的两个大丫鬟。 流霞朝阳并不是小气的人,郡主送首饰不算稀罕事,她们只是厌恶顾澜之前的贪得无厌,如今顾澜改了,郡主偶尔送送东西,她们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再去寿安长公主那里碎嘴。 “好了,去吧。”孟仙仙又瞧了瞧顾澜,确定没有任何疏漏,笑着送她出去。 马车都准备好了,出发后很快就到了静王府。 方氏比她到的早一点,正坐在厅堂里喝茶。 谢氏今日脸上多了一点笑,有些无奈地对方氏道:“眼看再过俩月怀璧就要又长一岁了,他自己不急,王爷可是十分着急他的婚事,正好趁岚岚过生辰,请些京城贵女们过来,您是怀璧的舅母,咱们一起帮他瞧瞧。”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方氏笑道:“劳王妃费心了,不过怀璧从小主意正,就怕咱们看上的,他瞧不上。” 谢氏点点头,“是啊,但咱们做长辈的,总该主动张罗,兴许就能挑到个入怀璧眼的,早点成亲,他身边也有个嘘寒问暖的人。” 方氏笑而不语,眼睛看着窗外,心想她倒要瞧瞧今日程敬荣夫妻俩到底请了哪些“贵女”过来。 “王妃,顾姑娘到了。” 谢氏扭头望了过去,“请进来吧。” 小丫鬟转身挑帘,让进来一位穿着大红斗篷的姑娘。 这是方氏第一次瞧见顾澜,不禁多打量了一眼。十五岁的姑娘,许是江南气候养人,脸蛋生的确实比京城这边的姑娘要细嫩,模样也很出挑,只是目光有些跳脱,想看又不敢看的,浑身小家子气,白搭了一身好衣裳好首 饰。 谢氏心中却动了动。 拟帖子时,她并没想起这位顾家姑娘,还是程敬荣提醒她的,而程敬荣特意提醒,显然是打定了要娶顾澜做儿媳妇。现在瞧着,谢氏也觉得顾澜不错,说她身份低,顾澜是皇上最喜欢的外甥女永福郡主的小姑子,是皇家亲戚,传出去并不难听,但这只是个虚名,永福郡主与世无争,她不可能撺掇小姑子做什么,没了永福郡主插手,顾澜的兄长只是个小翰林,敢插手静王府的家事? 最难得是顾澜模样好,站在程钰身边也算是一对璧人了,旁人挑不出大错。 客都到齐了,谢氏对女儿道:“今日天气不错,你们去花园里走走吧,虽说天冷,也不能总在屋里闷着。我让人准备好茶果,你们逛一圈再回来。” 程岚点点头,领着七八个小姑娘去了花园,方氏留在这边与谢氏品茶聊天。 方氏本想讽刺谢氏口中的贵女里面身份最高的就是她侄女谢槿,一个五品官的女儿,想了想,又不屑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管程敬荣夫妻如何想,外甥不答应,他们就是想强塞一个女人过来,外甥不去迎亲,程敬荣又能如何?她就不信程敬荣不在乎王府的脸面,做出让兄弟去迎亲的事。 却说那边程岚众女刚进花园,就见一身穿墨袍的高大男人从对面走了过来,面如冠玉,长眉星眸。看到众女,他微微皱了皱眉,因为前路都被人堵住了,不得不停了下来,退到路旁,冷漠的脸庞明显多了不快,但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更让小姑娘们芳心乱跳,想多看一眼怕被对方瞧见,不看又实在抵挡不住那张俊美的脸庞。 “二哥怎么在这里?”程岚是众女里唯一没有被程钰迷惑住的,疑惑地问。 她这一喊,她身后的姑娘们就明白了,来人是静王次子。别说这些出身不显的姑娘们,就是真正的名门贵女,或许看不上程钰的身份,但只要见到程钰的人,恐怕转眼就忘了其他,只想嫁给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身份再尴尬,那都是王府子弟,有这样的风采,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箭术,深得皇上看重,足以弥补身份的不足了。 那一瞬,姑娘们或是脸红偷偷看,或是仗着姿色出众微微挺起了胸膛,希望能获得王府二爷的青睐。 程钰没有看姑娘那边,望着远天道:“父王叫我过去一趟。” 程岚了然,察觉到身后众女的异样,她很是尴尬。母亲的意思她懂,但程岚觉得这些人根本配不上自家二哥,只是 帖子是父母下的,客人来了,她必须招待,不能失了礼数。 “那二哥快去吧,我们先走了。”一刻都不想多待,程岚回头朝众女笑笑,快步往前走。 顾澜脚步往前,眼睛却一直盯着避在路边等她们先过的男人,曾经她以为兄长容貌就够出众了,此时见了这位程家公子,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顾姐姐看什么呢?”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澜猛地回神,对上谢槿看似打趣实则有些鄙夷的眼神,“是不是看我二表哥长得俊,魂都被勾走了?” 顾澜脸一下子就红了,忍不住辩解道:“没有,槿妹妹别胡说。” “没有,那你脸红什么?”谢槿越发给她难堪,望了一眼程钰离开的方向,心中却有不甘。程钰年少有为,容貌俊朗,她小时候来王府做客就喜欢他了,也想嫁给程钰做静王府的二奶奶,跟姑母一样享受荣华富贵。后来姑母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让她死了那条心,说她与程钰不可能。 谢槿不甘心,但她也明白,姑母是王妃,王爷姑父宠爱姑母,什么都听姑母的,她想嫁进来是千难万难,所以她越发看楚菡不顺眼,恨楚菡可以随心所欲接近她的心上人。楚菡好歹是程钰的表妹,可这个顾澜算什么,竟然也敢对程钰动心? 还想再讽刺顾澜几句,程岚看不下去了,及时转移了话题。 花园逛到一半,谢氏突然派人来请顾澜过去,程岚好奇地问所为何事,小丫鬟笑着道:“武康伯夫人的义女是苏州人,听说顾姑娘是江南来的,就想叫姑娘过去问问那边的习俗。” 程岚不疑有他。 顾澜有些局促的领着流霞去了,走到一半,旁边假山后突然闪出来两道人影。流霞大惊,才要反击就被人用帕子堵住了嘴,她会功夫都招架不住,顾澜一个弱女子更是轻轻松松被人制服。 领路的小丫鬟早已不知所踪,两个侍卫互视一眼,扛着主仆俩朝一座偏院去了。 而此时正院书房,程敬荣坐在书桌后,客气地对儿子道:“这是宫里新赐下来的铁观音,怀璧先尝尝,暖暖身子咱们再说话。” 程钰看看那茶,没动:“父王叫我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定王还在等我,父王若无要紧事,我先回去了。” 程敬荣笑了笑,看着他道:“我要谈你的婚事。” 程钰眉峰微挑,刚要说话,忽然看向一旁燃着的香炉,眼里闪过难以置信,“你…… ” 话未说完,身形一晃,踉跄几步后朝前倒了下去。 程敬荣并没让儿子摔了,迅速起身,赶过来稳稳扶住他。 程钰眼眸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程敬荣默默打量儿子两眼,才平静地对外吩咐道:“送二爷过去吧。” “是。”一个灰衣侍卫马上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里面的情形并未大惊小怪,肃容从程敬荣那边接过昏迷过去的男人,悄然离去。 程敬荣跟着走到书房门口,目送儿子的背影,嘴角浮起冷笑。 君臣父子,他让儿子娶谁,儿子就得娶谁。 ☆、第95章 静王府,靠近长风堂的一座偏院里,灰衣侍卫用肩膀推开房门,屏住呼吸快步进去将程钰放到床上,看也没看另一侧昏迷不醒的红裙姑娘,匆匆离去。 脚步声远,刚刚还双眸紧闭的男人马上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方药水浸过的帕子捂住鼻子。 “这屋里点着催.情香。”定王以同样的姿势从床后绕了出来,身后跟着陈朔。 程钰神色淡淡,瞅一眼床上,冷笑:“果然是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岚小生辰大办,请的又都是一些出身不高的姑娘,程钰便猜到程敬荣大概打什么注意了。他命陈朔将今日过来的女客名单誊写一份给他,仔细看过后,猜测程敬荣多半会看上顾澜…… 定王站在床前,看着在药效下开始小声哼哼闭着眼睛自己宽衣的顾澜,啧啧了两声,“真叫你猜中了,这样的货色,他可真够关照你的。” “接下来交给你了。”程钰侧过身,朝陈朔使个眼色,想要离去。 定王连忙拦住他,转身对陈朔道:“爷看不上这样的,便宜你吧,还没碰过女人是不是?这人长得还凑合,就当给你练练了,一会儿你完事我再装装样子。” 顾衡他是不能碰了,不能让表妹孟仙仙伤心难过甚至守寡,那么想要控制顾衡,让他安安分分跟孟仙仙过日子,别找江家姐妹的麻烦,纳顾澜进府做妾不失为一个简单管用的办法。但定王只是为了帮程钰才决定在王府犄角旮旯腾出个屋子安置顾澜,可没真想碰她,他不介意多个小妾,但也不是什么破烂都要的。 程钰闻言,看向陈朔。 陈朔涨红了脸,跪下道:“王爷饶了小的吧,小的祖父从小就告诫我,不能沾.花惹草,要不以后媳妇知道了铁定跟我闹气。” 程钰嘴角翘了翘,定王则低声咒骂了几句,下一刻从袖子里摸出个玉做的物件来,坏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孬货,给,用这个去破了她的身。” 陈朔疑惑地抬起头,看清定王手里栩栩如生的东西后,震惊当场。 程钰也是目光微变。 定王一看这主仆俩的傻样就知道他们没见识过好东西,嘿嘿笑道:“大惊小怪了吧?我告诉你们,这可是宝贝,用的巧了女人照样会舒坦,宫里那些没把的怎么跟宫女厮混?靠得就是这个。得了,给你一刻钟的功夫,一会儿那边该来人了,别墨迹。” 将东西扔到床褥上,怕陈朔难为情,定王 拍拍程钰肩膀与他一道去了后面。 “你猜陈朔会不会弄到一半自己上?”定王拉住想要离开的兄弟,不许他走。 程钰瞪他一眼,懒得理睬他的混话。 定王瞅瞅他,意味深长地道:“以前你没媳妇,二哥不用教你,现在你有了喜欢的,明年差不多也要娶亲了,我得好好给你指点指点。那东西就是一样,有时候搞些名堂,那事做起来更快活。”说完小声嘀咕了一阵。 他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程钰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皱眉道:“你从哪学来的?” 定王说得身经百战似的,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试过,这种好耐心的事,要试也得等娶了王妃后夫妻俩添些乐趣,那些妾室哪里配他费心伺候,但他不能在好兄弟面前认怂啊,便各种吹嘘起来。 程钰不想听,可是脚底像扎了根。 他自己身体不行,或许可以用这种办法让她做真正的女人? 胡思乱想着,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十分怪异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定王悄悄戳了戳程钰胳膊,眼睛往他身上瞄。 程钰脸色难看极了,转身道:“我先走了,你小心些。”言罢从窗子翻了出去。 他才走没多久,陈朔面.红耳赤绕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团胡乱攒起来的枕巾,满头大汗地对定王道:“王爷,我,我都办妥了。” 定王逗他,“第一次看女人?” 陈朔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一直闭着眼睛……” “你也不怕弄错地方。”定王好笑地道,“算了,你也走吧,对了,那东西值个百十两,送你了,不用还我。” 陈朔低头瞅瞅,想到那女人的反应,不禁打了个哆嗦,也从窗子爬出去了。 王府正院。 小姑娘们逛完花园去了暖阁,程岚见顾澜还没有回来,派身边的丫鬟去母亲那边问问。 谢氏听了,疑惑地看了方氏一眼,怪道:“我与周夫人并未使人去请过顾姑娘……”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谢氏脸色陡然难看起来,起身问道:“她现在没有跟姑娘们在一起?” 小丫鬟连连摇头,意识到出了事,脸一下子白了。 方氏也心生不详之感,跟着就听谢氏厉色吩咐道:“冷月陪她回去,就说周夫人与顾姑娘相谈甚欢,让她们先聊,不许将顾姑娘失踪之事传出 去半句。” 她的另一个大丫鬟冷月恭敬应是,领着程岚的丫鬟出去了。 谢氏歉疚地朝方氏赔罪:“此事有蹊跷,关系到顾姑娘的名声,只能顺着冒充我命令那人的话暂且拖延过去了,还请夫人勿怪。” 方氏额头隐隐作痛,强自镇定道:“王妃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既然这边出了事,王妃赶快安排人去寻顾姑娘吧,我先去怀璧那边瞧瞧,也不知道他现在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谢氏颔首,亲自送她到门口,又吩咐下人悄悄去寻人。 “夫人,我怎么觉得这事有古怪啊。”出了谢氏的院子,方氏的丫鬟杜鹃小声道。 方氏岂止是觉得有古怪,她几乎已经笃定这是谢氏做的套了。今日这些姑娘们就是为了外甥特意请来的,谢氏知道外甥肯定看不上,就想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挑个人塞给外甥。周家是非少,方氏没亲身经历过什么龌蹉,但她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听到过不少类似的事,谢氏想要塞人,单单弄走顾澜不行,必须得拉上外甥的! 方氏心急如焚,如果外甥真中了招,与顾澜成了事,那么程敬荣夫妻一唱一和,永福郡主那边再为小姑子撑腰讨名分,外甥就必须背下这个黑锅了。 心慌意乱,方氏步子跨得跟跑差不多了,忽见那边小道上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个粗衣婆子,瞧见她便像看到了救星,急着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刚刚老奴看见二爷扛着一位姑娘往柳苑那边去了,老奴看二爷脸色不对,夫人快去瞧瞧吧!” 方氏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杜鹃眼疾手快扶住了,肯定要摔个跟头。 方氏又恨又急,事到如今,她已肯定这是阴谋了,这个老奴分明是谢氏的人,故意引她过去的,可她能不去吗?或许她跑得快些,还能阻拦…… 抱着这个念头,方氏领着杜鹃朝那个婆子指着的柳苑匆匆而去,快到院门口时,那边谢氏也领着人行色匆匆地赶来了。双方打个照面,方氏瞧着谢氏装模作样的脸,恨不得过去撕了她的皮! “啊,王妃,那是永福郡主的丫鬟流霞!”谢氏的大丫鬟暖荷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方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花坛里歪躺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还不赶紧去找人!”谢氏怒喝身边的丫鬟们。 众人立即朝上房厢房四散而去。 方氏白着脸与谢氏站在 院子里,恨得手指甲掐进了掌心。 谢氏就像没瞧见她吃人的目光般,满脸忧愁地望着上房的方向:“说是怀璧掳的人,可怀璧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看错了,夫人别担心……” 劝慰却被上房一声惊叫打断。 谢氏脸色大变,马上冲了过去,方氏咬咬牙,紧跟而上。 两人先后赶到内室,却见定王站在床边,身上衣裳已经齐整了,正悠闲地系腰带,瞧见方氏等人,他脸上多了一丝小辈做坏事被长辈抓包的尴尬,摸摸鼻子道:“刚刚在园子里散步,承蒙这位姑娘青睐,本王不愿辜负美人好意,便带她来了这边,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失礼。”说话时将身后的纱帐放了下去,遮掩了里面香.肩半露的顾澜。 谢氏早在瞧见定王的那一瞬就呆住了,满眼难以置信。 定王是她的噩梦,却是方氏的良药,看到定王,方氏脸不白了腿也不抖了,片刻呆愣后,马上训斥小辈般对定王道:“王爷,王爷也真是,您就算喜欢顾姑娘,也不必……这,这让王妃如何同郡主交代?” 定王神色轻松地朝谢氏笑笑,“婶母不必为难,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闯下的祸,我会亲自去跟表妹告罪。这边,还请婶母派人替顾姑娘收拾一番,我马上就带她回去,还有那个不识趣的丫鬟,念在她是为了表妹才再三坏我兴致的,我且饶她一次。” 脸上笑着,眼睛里满是鄙夷嘲讽。 谢氏就像是被人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无地自容。定王明面上的敬重实际上的讽刺,旁边方氏幸灾乐祸的注视,都让她恨不得这只是一场梦,一场荒诞无比的梦。 “怎么回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再次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僵硬地转身。 程钰没看她,当她不存在一般,直接与定王说话,“二哥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一圈了。” 定王不知廉耻地笑:“你二哥我艳.福不浅,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这话就不适合方氏听了,亲眼看到外甥好好的,知道外甥早有了计较,方氏笑呵呵朝谢氏告辞,“王妃这边有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陪王妃说话。” “我去送舅母。”程钰走到了她身后。 方氏点点头,领着外甥走了,离热闹远了,她转身,狠狠拧了一下外甥胳膊,“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告诉我,想急死我是不是?” 程钰不会说俏皮话,只有眼里露出笑意,他心情好,方氏也笑了,又亲昵地数落提醒外甥几句,与杜鹃一起上了马车。 程钰站在王府门前目送他们,直到马车拐弯看不见了,他的目光才投向了皇城。 那人为他的婚事费尽了心,接下来该他了。 ☆、第96章 顾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马车轻轻地晃,她身上说不出来的疼。 她睁开眼睛,意识很是模糊,过了会儿,才看见主座上坐了一个俊美的凤眼男人,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比姑娘家的还长,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暖光,恍然若仙。 顾澜茫然地看着对方,忘了一切。 定王忽的睁开眼睛,瞧见她,他笑了笑,声音无比温柔:“醒了?” 他笑起来更好看,凤眼里像是盛满了无限柔情,顾澜心跳加快,别开眼看向一侧,却见流霞跪坐在一旁,眼帘低垂,脸色苍白。宛如从梦中惊醒,顾澜一下子记了起来,她与流霞跟在王府的丫鬟身后,有人突然从一侧偷袭! “你,你是何人?”顾澜紧张地抓住流霞肩膀,将定王误会成了掳她之人。 定王收起笑,正色道:“我是当今二皇子定王,她认得我。” 顾澜难以置信地看向流霞,流霞点了点头,一脸灰白。 “王爷,王爷怎么会在这里?您要带我去哪儿?”顾澜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一位王爷在一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又紧张又困惑,好有一种不真实感。王爷啊,那可是比郡主身份还高的人! 定王脸色沉了沉,将今日之事慢慢说与她们二人听,“程钰是静王第二任王妃所出,自小不被静王所喜,现在程钰还不想成家,静王偏要替他选一位身份不高的姑娘为妻子,看中了你,故意打晕你们二人,与程钰一起放到一间点有催.情香的屋子。我今日赶巧在王府,见程钰被静王叫走时间太久,出去寻他,正好撞见此事,一路跟踪,救出程钰后,我却吸了那香……” 顾澜脸色大变。 定王声音越发温柔了,轻声道:“姑娘放心,我既然要了你,便会对你负责,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本王的妾室……” 顾澜终于明白身上为何会疼了,清白没了,她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流霞看一眼定王,低声安抚道:“姑娘别哭了,此事全怪静王妃心思歹毒,咱们毫无准备才着了她的道。” 顾澜出事,是她护主不力,郡主最善良,小姑娘闹出这种事情,郡主恐怕会迁怒于她,她必须得将责任推到旁人身上。定王的话流霞半信半疑,静王夫妻确实与程钰关系不和,看世子夫人出身那么低,静王也确实能做出这种事,但定王说他救了程钰自己却误吸迷.香的话流霞不信,八成是定王瞧上了顾澜的美 貌,趁虚而入的。 然为了保全自己,流霞只能顺着定王的话劝顾澜,“姑娘别哭了,王爷仪表堂堂,他肯对你负责纳你为妾,这是多少京城贵女求之不得的事,姑娘快别哭了啊,你这样,让王爷误会你不想进府怎么办?” 顾澜眼泪一顿,她都是定王的人了,不跟了他,难道还能嫁旁人? 定王适时道:“若姑娘实在不愿,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姑娘想要什么补偿,但说无妨。” 顾澜慌了,飞快看一眼男人出众的脸庞,低头道:“我,我愿意……” 虽然是妾室,可他是王爷啊,还是鼎鼎有名的定王爷,听说皇上极其看重定王,万一将来定王登基,她就是妃子了。能进宫当妃子,比做程钰的妻子还好吧?程钰不得静王喜欢,她嫁过去多半也会吃苦,再说程钰冷冰冰的,恐怕也未必喜欢她,不像定王…… 想到这里,顾澜又悄悄朝定王望了过去,正好撞进男人温柔的眼里。 顾澜心跳漏了一下,脸上浮起羞红。 定王看在眼里,心中冷笑,先哄了顾澜信了他的话,心悦于他,让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妾,这样表妹就不会生他的气了,顾衡或许会怀疑,但他没有证据,亲妹妹成了他的人,顾衡只能将妹妹送进王府。等顾澜进了他的王府,他对她好不好,是宠爱还是一辈子都不再见,谁管得着?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顾家,此时顾衡还在翰林院当差,定王诚心诚意跟孟仙仙赔了一顿不是。孟仙仙与几位表哥关系极好,定王说什么她信什么,气静王夫妻欺负人,怜惜小姑子遭人暗算,对定王也是有一点点埋怨的,但瞧着小姑子羞答答的明显是喜欢上表哥了,孟仙仙也就不怨了,只求定王将来好好照顾顾澜。至于定王要纳妾而非娶妻,孟仙仙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她再喜欢小姑子,也知道顾澜的身份根本不够资格当王妃。 哄好了表妹,定王犹豫道:“仙仙,这事你怀璧表哥也受了委屈,我想带流霞进宫给他做个人证,求父皇替他做主。” 孟仙仙瞅瞅自己的丫鬟,有些犹豫,她不太想搀和别人家的家事。 定王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表妹,你怀璧表哥早年没了母亲,这些年静王对他冷淡非常,现在又这样暗算他,还连累顾姑娘受了委屈,你就帮我一次吧?你放心,怀璧是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借此求父皇惩罚静王的,传出去坏的是咱们皇家的声誉,他只是想求父皇准他做主自己的婚事,免得日后再闹 出这等丑闻。” 他这样说,孟仙仙想到今日小姑子受的委屈,对静王夫妻的怨气涌了上来,点了头。 定王宠溺地摸摸她脑袋,笑道:“过年时记得替南南跟你怀璧表哥要个大大的封红,他不给你告诉我,我替你抢去。” 孟仙仙被他逗笑了,柔声劝道:“二哥快去吧,别让怀璧表哥等急了。”她也得过去安抚小姑子,还得想想丈夫回来后如何跟他交待。 定王点点头,带着流霞去了皇宫。 程钰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他了,兄弟俩一照面,定王露出个得意的笑,程钰投以感激的一瞥。 此时距离午饭还有一阵功夫,明德帝正在崇政殿批阅奏折,听说儿子跟本该在家里养伤的侄子一道来了,颇为新奇,让人去宣他们进来。 “皇上,请您替程钰做主。”一面圣,程钰扑通朝暖榻上盘腿而坐的龙袍男人跪了下去,额头触地。他身后,流霞也乖乖跪下,只有定王一脸忿然模样站在一旁。 明德帝奇了,“这是怎么回事?” 程钰直起身子,垂眸将今日静王府发生的事一一禀明,有永福郡主的丫鬟作证,明德帝马上信了九分,至于剩下的那一分,他跟流霞一样,认定儿子是见色起意要了顾澜,而非什么吸了迷.香情非得已,但那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明德帝懒得拆穿,只别有深意地扫了儿子一眼。 定王讪讪地笑,没有否认。 儿子没跟他装糊涂,明德帝更不会再追究,先让人将流霞带出去送出宫,才捋了捋颔下美髯,叹道:“你父王,确实糊涂了,怀璧先起来吧,今年家宴时朕会说他两句。”静王宠爱第三任王妃,偏心幼子冷落前面两个儿子,他是知道的。 程钰并没有起来,垂眸道:“皇上可知父王为何突然如此急切为我安排婚事?” 明德帝挑了挑眉,看向儿子,定王也是一脸茫然,“难道还有隐情?” 程钰自嘲地笑,“不瞒皇上,我从小就喜欢云阳侯府的表妹,可惜表妹与文嘉表弟青梅竹马,我只能默默照顾他们姐弟,前年表妹从高处跌落伤了脑子,忘了以前的记忆,也忘了文嘉表弟,反而因为我在她清醒时守在身边渐渐钟情于我。我欣喜非常,本想等明年表妹及笄后再向云阳侯提亲,未料父王催得紧,逼我年前定下婚事,我便与父王言明了,求父王替我做主。” “他明知你喜欢你表妹竟然还这样设计你?”定王目眦欲裂,拳 头咔蹦作响。 明德帝也皱紧了眉。 程钰苦笑着继续,“是,父王不许,我问他为什么不许,父王说我与云阳侯关系僵硬,云阳侯不会把女儿嫁我,他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那我就先去求了云……求了姨父,姨父开始不应,是表妹铁了心要嫁我,姨父才应了。我再去求父王,父王说要考虑几日,然后今日他叫我过去说是要商量婚事,谁料却是一场鸿门宴。” 言罢,他再次朝明德帝磕头,“皇上,父王不许我娶表妹,我只能求皇,求皇伯父替我做主,侄子从小丧母,不被父王所喜,除了舅母,只有表妹真心待我,求皇伯父替侄子做主,成全我与表妹吧。” 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重新抬起来时,眼圈泛红。 “没出息。”定王低低骂了一句,转身去了窗前,背对这边。 明德帝也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一层缘故。想想程敬荣为世子挑的儿媳妇,他不想娶楚倾女儿给次子为妻,原因并不难理解,长子是世子,次子再娶高门女,将来他最疼爱的老三夫妻俩都矮人一头怎么办? 可都是儿子,他怎么就如此偏心?特别是程钰,仪表堂堂沉稳干练,明德帝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怀璧放心,昨晚太后还与朕商量明年开春选秀之事,这两日旨意就会发下去,命五品官员以上府中适龄女子进宫参选。既然你与你表妹情投意合,明年朕替你二哥他们选王妃时,顺便也替你指下婚事。你父王不答应,朕亲自为你们做媒。” 选秀?给他选王妃? 定王吃惊地看了过来。 程钰心中则陡然一沉,千算万算,没料到还是被四皇子抢了先。 ☆、第97章 程钰想马上求得赐婚旨意,可明德帝许诺来年开春会替他做主,他再继续求,就显得他怀疑明德帝了。君子一诺千金,皇上的话更是一言九鼎,皇上都答应了他还求,岂不是担心中间再生变数,即担心明德帝的承诺没有用? 在皇上面前,不能得寸进尺。 “怀璧别多想,父皇当着你我的面许诺,将来就不会改口。”走到宫门外,定王拍了拍程钰肩膀。 程钰暂且收起心中烦忧,朝他拱手道:“今日多谢二哥了,将来二哥有事吩咐,我万死不辞。” 挟制顾澜在手,顾衡除非丧心病狂到罔顾胞妹性命,绝不敢明面上找含珠姐妹的麻烦。 定王捶了他一拳,笑骂道:“跟我瞎客气什么?”程钰至少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三次,他帮他的这点小事算什么。抬头望天,明日当空,正是午饭时候,定王瞅瞅自家王府的方向,问道:“去我那里喝杯酒?还是回府看戏去?” 静王夫妻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若不是怕静王恼羞成怒,定王还真想过去瞧瞧。 程钰摇摇头,“我还有事,二哥先回去吧,改日我请你喝酒。” “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定王翻身上马,笑着打趣他一句,策马走了。 程钰也上了自己的马,对着空旷的街道犹豫片刻,朝云阳侯府那边去了。 到了云阳侯府,再次被侍卫尽职尽责地拦住,“表公子,侯爷交待过,他不在家,便不许表公子进府,还请表公子体谅我等的难处。” 程钰没料到楚倾同意婚事了还如此不讲道理,刚要说话,巷子口忽然传来马蹄声,程钰扭头望去,就见楚渊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徐徐而来。程钰心中一动,等楚渊下了马,他走过去道:“我刚在宫里听到一个消息,关系重大,不知博远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渊看看他,朝门外一颗树下走去,意思就是在外面说。 程钰瞬间记起他对楚渊倾心含珠的怀疑了,楚渊越不想让他进去,他偏要进去,压低声音道:“此事与令妹也有关系,咱们还是进府说比较合适。” 楚渊皱眉,见程钰一副他不带他进去他就不开口的架势,神色却有些凝重,瞧着并非只为了诳人,便领他往侯府里走,路过侍卫时淡淡道:“我请表公子去我那边喝茶,侯爷回来你们只需将事情推在我身上。” 他的话比大老爷三老爷都管用,上头又有了顶锅的,侍卫安心地退回原地 。 楚渊请程钰去了他的书房。 程钰没再卖关子,沉声道:“皇上明年要选秀,这几天旨意应该就会下来了,五品以上官员之女都要参选。皇上已经答应届时赐婚表妹与我,你如果不想令妹进宫,最好趁旨意下来之前想办法。” 楚渊心中一凛。程钰是宗亲子弟,如果皇上将楚家大姑娘指给程钰为妻,那就不可能再让楚家姑娘里多个王妃。楚家楚倾是宠臣,他父亲与三叔都是普通臣子,三妹妹在孝中不用烦恼,自己的妹妹,容貌出众性情温婉,一手字画更是在京城小有名声,一旦进宫,极有可能被指给王爷们做侧妃,甚至被皇上看中,纳进宫中。 几乎同时,楚渊想到了自己远在西北的那位挚友,镇北将军长子李从鸣,两人一般年岁,妹妹才十一岁时李从鸣就看妹妹看傻了眼,还信誓旦旦让他留着妹妹给他当媳妇。楚渊怕他来真的,一直提防两人在见面,李从鸣也很快被派去西北守着了,不过那小子年年都会写信过来,跟他打听妹妹的事。今年李夫人也试探过母亲的意思,母亲舍不得妹妹早嫁,暂且没给答复。 如果没有选秀,楚渊肯定要等李从鸣回来请妹妹看过后再考虑这桩婚事,但是现在,只能赶紧定下了。 他站了起来,郑重朝程钰行了一礼,“谢程大人提醒。” 程钰往一侧避开,客气道:“博远不必谢我,我也有事相求,今日我们府上宴请,乃父王为我选亲安排的,表妹肯定忧心不已,还请博远替我安排,让我见她一面,将两件事一起说个清楚。” 楚渊拳头紧了紧,良久才道:“马上要用饭了,你先去客房用饭歇息吧,安排好了我派人去叫你。” 程钰拱手道谢。 楚渊没再看他,径自去找母亲商量亲妹妹的婚事。 莲院,含珠陪阿洵吃了饭,姐弟俩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回屋歇晌去了。先哄阿洵睡着,含珠回到自己的屋子,脱了外衫躺下刚要睡,如意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姑娘,二姑娘派人来传话,说是大少爷书房新添了一些书,二姑娘邀你过去瞧瞧。” 说着递了一张折好的字条给她,“这是书单。” 含珠好奇地接过,就见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姓氏,字迹她从楚蔷那里见过,乃楚渊所书。 是程钰来了吗?他怎么找到楚渊帮忙了? 想到两人要在楚渊眼皮子底下私会,含珠尴尬极了,不过她更迫切地想知道今 日静王府里的情况,顾不上扭捏,尽量平静地对两个大丫鬟道:“那如意陪我过去吧,四喜留在这边照顾小少爷,我去去就回。” 四喜乖乖应下,去西屋守着阿洵了。 含珠重新收拾,挑了身白底绣绿萼梅花的长裙穿上,头上插根羊脂玉梅花簪子,因为晌午天还暖和,就没再系斗篷,领着如意出门去了,到了东院,自有楚渊身边的小厮为他领路。 越靠近书房,含珠心跳就越快,也不知书房里面只有程钰,还是楚渊也在里面,无论在与不在,今日过后,她都不好意思再见楚渊了吧?程钰也真是的,她,她宁可他晚上悄悄来,也不想他告诉别人。 或许有急事,他等不到晚上了? 到底还是不忍心怪他,才抱怨完,自己先替他找到了借口。 “你在这边等着吧,我去里面找二妹妹。”书房也分内外间,含珠站在内间门口,轻声吩咐道。 如意已经猜到了自家二爷应该来了,识趣地点点头。 含珠微红着脸走了进去,放下帘子那一瞬,瞧见最里面两座书架中间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深色长袍,乍一看冷如青松。虽说夜里见过两次,但都是迷迷糊糊的,上次白日见面还是十月初,过去快一个月了。这会儿再遇,含珠总觉得程钰好像瘦了些…… 想仔细瞧瞧,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含珠便不敢看了,微低着头走过去,小声嗔道:“怎么来了这边?” 只有一刻钟,程钰握住她手将她拉到里面。书架之间一人走过还算宽敞,两人就显得挤了,一下子挨得这么近,含珠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他扶着她肩膀让她靠在书架上,她就乖乖靠了,他贴过来,与她面对面,含珠紧张地红了脸,扭头道:“王府那边,没事吧?” 她又美又香,程钰看不到想,看到了更想,不敢太过唐突,只先握住她手放在胸口,“没事,他想把顾澜许给我,最终弄巧成拙,定王收了顾澜为妾,你以后可以放心了,顾澜困在定王府,生死都是定王一句话的事,顾衡绝不敢暴露你的身份的。” 含珠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知道顾衡轻易不敢鱼死网破,但听到这话,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彻底不怕了,就是不太明白顾澜怎么会成了定王的妾室。 程钰简单解释了一遍,含珠听了,心里有点复杂,顾澜那人,脾气坏一些,可…… “跟你们姐妹的安危相比,别说只是耽误她的一辈子,就是要 她的命,我也毫不手软。”程钰低下头,看着她眼睛教她,“含珠,想在京城活得好好的,不能太善良,你若觉得她可怜,想想你父亲。” 含珠垂眸,神色黯淡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不会钻牛角尖的。” 程钰不太信,捏了捏她手道:“那你笑一个给我看,我就信了。” 他没正经,含珠又羞又恼,忍不住想要往回收手,这一躲却坏了事,就像是猛兽猎捕兔子,兔子乖乖的一动不动,猛兽还会与她对峙片刻,她一动,猛兽便会马上扑过去,彻底将猎物变成掌中之物。 程钰就是那只猛兽,本就在忍着,她还想躲,他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思念,一把勾住她腰带向怀里,看准她唇压了下去。 她是他的姑娘,他却只能求楚渊搭桥见她,只能在楚渊的书房与她说话,还限制只能说一刻钟。想到楚渊也觊觎含珠,或许就在外面等着时间一到就来分开他们,程钰心头就冒火,恨不得马上就娶她回家。 “含珠……”他无声地唤她,手臂越抱越紧。 ☆、第98章 “你说过成亲之前,不再这样的……” 漫长的一吻结束,含珠已从背靠书架变成了伏在程钰怀里,程钰则取代了她的位置。头顶是他急促的呼吸,眼前是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含珠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喘着问他,声音娇软地不成样,如江南绵绵细雨。 程钰抱着她,在这寒冬的天,她娇小的身子抱起来比汤婆子还暖和,汤婆子只能暖了他外头,她却一直暖到了他心里。家里那些烦心事,只要想到这边还有她在等着,程钰就什么都不在话了。 “忍不住,”程钰不再闻她发香,扭头对着她耳朵低语,“答应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做到,看到你就忍不住了。含珠,真想今天就带你回家。” 他自己先承认了错,含珠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再者这样的甜言蜜语,她羞于听,真听见了心里却甜丝丝的。不生气,她想站直了,男人不放,含珠担心楚渊随时可能会过来,无奈地提醒他:“除了顾澜,还有旁的事吗?没有还是快些走吧,这样成何体统。” 她一提这个程钰就郁闷,但人在屋檐下,他也没辙,哄人的话留在后头,先跟她说宫里的事,“皇上是明君,他既然答应我了,如无意外肯定不会反悔,我就怕你进宫待选后,四皇子那边使手段,让你不得不嫁他。” 四皇子看上含珠,是喜欢她的人还是楚倾的兵权他不清楚,但程钰清楚太后的野心,四皇子不求太后,太后或许不会打楚家的主意,四皇子提了,在寿安长公主与楚倾的恩怨、四皇子的前程中间,太后肯定会选择后者。 “还要进宫?”含珠不禁攥住了他衣襟,别看她在京城住了两年多了,皇宫可是一次都没去的。 她怯怯的,有点像村里人要进城,程钰看了莫名想笑,柔声问:“怕不怕?” 他问得这样温柔,含珠反而不怕了,轻轻摇摇头,望着他眼睛道:“你都会安排好是不是?”如果真的那么危险,他怎么还有心情哄她。 她又傻又有点小聪明,聪明也是出自对他的信任,程钰心中涌起柔情,低声保证道:“放心,我们都会替你打点好的。”选秀只是为婚事添了麻烦,但他们已经猜到了四皇子会在宫里动手,那么只需安排可靠的人守在她身边就够了。她现在毕竟是楚倾的女儿,太过明目张胆的手段那边不敢用。 两人脉脉对视,外面如意突然喊了声“大少爷”,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传进来。 程钰不悦地看向那边,察觉怀里的 姑娘慌乱要逃,程钰也不知那一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猛地低头,再次堵住了她嘴,如暴雨突降,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含珠根本没功夫再骂他,狠狠捶了他一圈,匆匆从书架后走了出去。 楚渊的手都要碰到门帘了,听到她慌乱的脚步声,他顿了顿,又退后几步。 含珠走到门口时,也放慢了脚步,马上出去,脸上肯定没法见人,不出去,楚渊会不会误会她还在与程钰做什么?怎么都不合适,余光里瞧见程钰从书架后走了出来,笑得有些坏,含珠再也待不下去了,挑帘走了出去。 “妹妹……” “大哥,我先回去了。” 楚渊要说话,含珠哪好意思与他寒暄,看都没看站在门侧的男人,低着头快速离去,如意匆匆跟上,转眼主仆俩就没了影。 楚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脑海里是刚刚瞥到的羞红脸庞,是她樱桃般娇艳红润的唇,像是刚刚被雨水洗过,那模样比他以前看过的每一次都美。 门帘又动,楚渊及时收回视线。 “多谢博远成全。”与含珠的狼狈不同,程钰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客气朝楚渊道谢。 他比楚渊高出一寸左右,楚渊抬眼看他,先看到了男人有别于之前见面时的唇,更红了些,他才要别开眼,程钰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看似情不自禁又有点做贼心虚般摸了摸唇,尴尬地咳了咳,才不太自然地道:“我还有事要与姨父商量,先去那边等他,告辞。” “慢走。”楚渊声音平静,跟在他后面送他。 待程钰离开,楚渊回了书房,目光一寸寸扫过里面的陈设,最后发现了书架处的凌乱,似有人在这里推搡过。似有若无的清香飘入鼻端,楚渊闭上眼睛,嘴角浮起苦笑。 动了心又如何,都迟了,程钰遇见她比他早,他们之间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故事,更让他无法出手去抢的,是她此时的身份。她是他堂妹,他拆穿了,二叔一家都不会安生,她也会怨他,不拆穿,就只能将心事藏在心底,永远不对人说。 程钰进了侯府,他要去二房等楚倾,富贵总不好将他撵出去,只好端了茶好好伺候着。 而程钰等着楚倾回来时,楚倾却被明德帝叫了过去。 “晌午怀璧来求朕将你的长女赐婚给他,还说已经征得了你的同意,此事当真?”明德帝闲聊般问道,边问边喝茶。 楚倾脸色瞬间就难看了下去,那神情,一 看就是强忍着才没有发火的。明德帝见了,笑着放下茶碗,疑惑道:“难道你没答应,那小子故意诳朕的?” 楚倾抿了抿唇,铁青着脸问道:“皇上答应他了?” 不回答皇上的问题,反倒抛了个问题出去,足见他与明德帝的关系。 明德帝捋着胡须笑,“你的掌上明珠,朕怎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随便赐婚。” 楚倾松了口气,神情却有些别扭,似是有了委屈不知该同谁说般,一股脑朝明德帝抱怨起来,“皇上你替臣评评道理,臣以前糊涂,冷落了女儿十二年,女儿大病后父女间关系才好了起来,说句让皇上笑话的,臣现在看女儿比臣的命都更重。臣女以前跟她文嘉表哥关系比较好,病后终于不搭理文嘉了,臣正高兴呢,没想程钰突然凑了过来,说要娶她,这不是跟臣抢命吗?更别说静王府家里的那堆烂摊子,臣除非落马摔了脑袋才会把女儿嫁给他!” 他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明德帝笑着点点头,盯着他瞧了会儿,打趣道:“那你最近落马了?朕怎么没听人说过?” 楚倾垮了肩膀,又气又无奈,“女大不中留,臣才将程钰赶走,臣女就不搭理我了,除了见面喊声父亲,多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臣赔了五天好脸,她不理睬,臣一生气干脆也不理她了,人家毫不在意,气得臣好几天吃不下饭,最后被小儿子哭闹一场,嫌臣冷落他姐姐,臣才认了。不过皇上你赐婚归赐婚,婚期留给臣做主行不?臣想多留她两年。” “这个自然,你的女儿,你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不过怀璧那孩子也不容易,你别太折腾他了。”明德帝话说的好听,两边都照顾到了。 楚倾哼了哼,“便宜他了。” 明德帝摇摇头,君臣又说了些旁的,明德帝便让楚倾回去了。目送楚倾走远,明德帝负手走到窗前,回想今日程钰楚倾与二儿子的表现,忽的笑了笑。看来这事确实只是一对儿表兄妹的风月事,而非楚倾与皇子间谋划了什么,楚倾那人,是个头脑清醒的。 红日西垂时楚倾才回到侯府,听说程钰在这边等了半天了,寒着脸去见客。 “姨父,今日我求皇上赐婚了,皇上跟您提了吗?”程钰脸上不冷不热的,一声姨父叫的可是越来越熟练了。 有求于他嘴才甜了,楚倾并不买账,跟他打听王府里发生的事,得知明年开春要选秀,心中微动,沉下脸道:“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安排人照顾菡菡,你那边,你没什么本 事,请定王照看一二吧。” 程钰要的就是这句话,知道楚倾不待见他,说完正事早早走了。 楚倾衣服都没换,先赶到莲院安抚女儿,“菡菡不用怕,皇上在你表哥面前保证了一遍,在爹爹面前也保证了一遍,明年你肯定会如愿指给你表哥的,其他的爹爹都会替你安排好,绝不叫你在宫里被人欺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四皇子真敢动歪心思,他叫他偷鸡,不对,是偷凤凰不成蚀把米! 男人信誓旦旦,比程钰的沉稳里又多了一股嚣张霸道,含珠真的是不怕了,红着脸替楚倾倒茶,“老爹爹为女儿费心了。”不管怎么说,她与程钰的婚事,都得感激楚倾出力的。 次日含珠领着阿洵去东院陪老太太说话,惊闻楚蔷与镇北将军长子李从鸣交换了庚帖,正式议亲。明白这是为了应对选秀之事,含珠既为楚蔷松了口气,又好奇楚蔷对未婚夫的态度,丢下阿洵陪老太太,她拉着楚蔷去说悄悄话了。 “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楚蔷实话实说道,怕姐姐误会,马上又笑道:“不过长辈们都说他好,大哥与他更是生死之交,他人应该也不错的。”李家人口也简单,未来大姑子李筠是她的闺中姐妹,除了二房一个好色的李从林,楚蔷真挑不出这门亲事有何不称心的。 她对婚事满意,含珠就放心了,诚心贺喜。 没过几日,宫里传出了选秀的旨意,次日楚家就迎来了负责登记各府秀女名册的宫人。 楚家四个姑娘,楚蔷十四,已经定亲,楚蓉十三,也符合入选的年纪,只是人在孝中,楚蔓人小不够岁数,因此只有含珠一人被记了上去。 ☆、第99章 成了待选秀女,含珠就彻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年底周家宴请她都没去。 过完年,阿洵五岁了,楚倾再次提出让阿洵搬到前院去,还拿楚渊哥仨举例,“你大哥二哥三哥最晚也是三岁搬到前院住的,阿洵听话,你总是跟姐姐住一起,传出去让人笑话。” 阿洵耷拉着脑袋,明白爹爹的话有道理,就是舍不得姐姐。 含珠瞅瞅男娃身后四只蹲坐着玩的小奶狗,柔声劝道:“阿洵你看,你搬到前院去也有大黄它们陪你,不一定非要姐姐陪是不是?那天从风过来玩,你不是跟他说长大要带着大黄它们一起去打坏人吗?那你连自己睡觉都不敢,你说大黄它们厉害,从风也不信是不是?” “我敢自己睡觉!”阿洵回头瞧瞧,底气不太足地道。 “大点声!”楚倾将儿子拉到跟前,大声鼓励道。 阿洵赌气般立即大声喊了一遍,“我敢自己睡觉!” 楚倾一把将儿子高高举了起来,笑着夸道:“这才是我的儿子,走,爹爹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就在爹爹屋子后面,晚上爹爹哄阿洵睡着了我再回去睡,早上咱们爷俩一起起来练武。” 他说得兴致勃勃,阿洵趴在爹爹肩膀,看着对面温柔浅笑的姐姐,突然有种上当的感觉,垂下眼睛想哭,却看见三黄一黑四只宝贝狗颠颠地跟在后头。想到总是笑话他的李家小子,阿洵揉揉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向前面。 当晚小家伙就搬了过去。 莲院一下子就剩下自己,含珠突然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没多久,好像听到了阿洵的哭声,坐起来细细听,侯府一片安静,连声狗吠都听不见。含珠苦笑,这两年多她与阿洵几乎是形影不离,骤然分开,她真舍不得。 次日早上,含珠起来地格外早,收拾过后早早领着如意去了前院。 还没过元宵,楚倾不用上朝,但他习惯早起练武了,练了一会儿听富贵说女儿去看弟弟了,楚倾笑了笑。他这个长女,这几年几乎就是把弟弟当儿子养的,姐弟俩头一次分院子睡,肯定担心。 他直接穿着那身宽松的白袍去了后院。 含珠已经进了屋,屋里烧着地龙,暖暖和和,还没点灯,很是昏暗,照顾阿洵的嬷嬷要点,含珠没让,歪坐在床上看被窝里熟睡的小家伙。五岁的男娃个子也不高,被子里脚底下却鼓出了四团,含珠伸手进去摸,摸到毛茸茸的狗脑袋。 敢情阿洵把四只 小奶狗都抱到床上了! 怪不得睡得这么香。 含珠重新掩好被子,低头去亲小家伙。 楚倾挑帘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那一瞬,他的心就像在温水里泡了一遍,说不出来的舒坦,可是看着女儿娴静温柔美丽的侧脸,心底紧跟着涌上来浓浓的不舍。女儿十五了,是大姑娘了,很快就要跟程家的臭外甥定亲了,最晚明年,也要被人抢走了。 没有打扰姐弟俩相处,楚倾悄悄退了出去,走到外面,看着东边渐渐变亮的天空,从没有哪一刻,楚倾如此希望日子过得慢点,就算不能倒回女儿刚出生那一日,也要再慢些,让他能多将女儿护在羽翼下一年两年…… 可惜日出日落,四季轮回,从不为任何人变慢。 出了正月,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迎春嫩黄清新,红梅灿若朝霞,桃花更是一片片粉云一般,厚重的冬袍渐渐也变成了轻薄飘逸的春衫。 眼看明日便是三月十五,秀女们进宫的日子,这日楚倾特意告了假,在家陪一双嫡出儿女。 “姐姐你给我拿着,风筝要把我拽起来了!”阿洵望着天上的老鹰风筝,兴奋地啊啊直叫。 含珠笑着接过线轴,马上就有一股大力似乎要把她拽起来一般,但她可不是小孩子了,左手稳稳地拿着,右手捏了捏阿洵白白胖胖的小脸蛋,“明天姐姐要进宫了,阿洵好好吃饭,姐姐回来要检查阿洵有没有长个子。” 这一去要先在宫里学一个月的规矩,然后才是正式选秀,离开这么久,肯定没法瞒住阿洵,不如直接告诉他实话,让他渐渐习惯与姐姐长时间分开。 阿洵月初已经为此掉了一次金疙瘩了,半个月下来早接受了这个事实,认真点头道:“我长高高的,长到姐姐这里。”伸着小胳膊往姐姐身上够。 含珠揉了揉他脑袋。 楚倾在后面看着,眼里全是不舍。 白日一家三口玩了一天,傍晚阿洵吃完饭就困了,早早回房歇下。楚倾有无数的话想叮嘱女儿,但真到了这时候,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捡紧要的嘱咐道:“明日你们都会分到两个宫女,伺候你的一个叫灵芝一个叫紫兰,画像都记住了吧?” 含珠点点头,笑着道:“爹爹放心,女儿绝不会认错人的,灵芝左耳垂后面上有颗痣,紫兰脖子上有一颗,女儿都记住了。”怕安排好的宫女被人李代桃僵,楚倾考虑的十分周到,连二女的特征都告诉她了。 父女比较起来,楚倾倒成了更紧张的那个。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楚倾苦笑,但并没有尴尬,看着女儿道:“别嫌爹爹啰嗦,以前爹爹对不起你,这次选秀关系到你下半辈子,爹爹没法不紧张,就怕一步没想到害了你。” 他是心疼女儿,但好处可都一点不漏地都落在了她身上,含珠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忍着泪道:“爹爹放心,女儿到了宫里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让爹爹担心。” 楚倾点点头,起身送她:“走吧,爹爹送你回去,早点睡,明天事情多,有你累的。” 一路将女儿送到了莲院院门口。 含珠回头目送他,看着楚倾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竟心生不舍。 回到屋里,依然有些失落。 “姑娘,热水备好了。”四喜挑帘走了进来,声音少了以前的活泼,看她的眼神也跟楚倾一样,好像她要一去不回似的。含珠仔细打量自己的两个大丫鬟,目光在她们挂满了担忧不舍的脸庞扫过,压下心底的感慨,像往常一样领着她们去了偏房。 如意四喜近乎虔诚的伺候她宽衣。 绫罗绸缎褪去,露出美人凝脂般的雪肌玉肤,乌发如瀑倾泄下来,遮掩了肚.兜掩不住的脊背,单薄的白纱裤下,一双修长美腿隐隐若现。从西域传过来的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就摆在一旁,照出美人姣好的侧影,玲珑身段当真如山峦起伏,引人入胜,美景里更像有看不见的神花仙草,缕缕清香袭人。 “姑娘真美,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哪怕是看了千百遍,四喜还是忍不住夸道,她不会作诗也不会引词,只知道眼前的姑娘太美,美得仿佛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她,谁敢碰她一下,都是亵.渎。 含珠被她与如意夸多了,不再轻易脸红,但屋里水汽氤氲,她脸还是飞了红霞,嗔了四喜一眼,快速跨进了木桶。 如意四喜熟练地走到她身后,一人负责半边手臂肩膀,如意还算沉稳,四喜悄悄往姑娘身前瞄了好几眼,再低头瞧瞧自己的,再一次纳闷起来。她与如意同岁,都比姑娘大,怎么反而年龄最小的姑娘那里最鼓?若说是饭菜的缘故,姑娘爱吃素,年后才渐渐动了荤菜,没比她们强多少啊,果然身段跟脸一样,都是天生的吗? 她眼睛不老实,都看得发呆了,如意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戳了她一下。四喜回神,嘿嘿一笑,专心伺候姑娘了。 含珠闭目养神 呢,对丫鬟的窥视一无所知。 沐浴完毕,头发绞过依然有些潮,含珠便靠在床头看书,等头发彻底干了,才让丫鬟们吹灯,她躺到了床上。 十四的晚上,有月光透了进来,含珠隔着纱帐望向窗子,半点睡意也无。 她总觉得,程钰今晚会来,距离元宵那晚一面又两个月过去了,明日她便要进宫,她不信他不担心。 因为笃定他会来,含珠等了再久都不觉得困,直到外面传来轻轻的推门声,含珠心尖儿一颤,咬咬唇,往上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假寐,紧张地等他靠近。 夜太静,再轻的脚步也有声音,含珠心跳快得不行,暗暗攥紧了床褥。 程钰并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假寐,特别是他挑开纱帐,借着月光看了她半晌她也没有动静后。有些意外,意外这种日子她竟然心宽睡了,也很是庆幸,可以趁她睡着肆无忌惮地近距离端详她。 他挂好纱帐,慢慢坐了下去,尽量不让自己挡住月光。 月光皎洁,照在她脸上,宁静地像是沉睡的仙子。 这么美的姑娘,是他的。 程钰又自豪又满足,看够了,情不自禁伸手,想要碰她越发柔美的脸庞,未料快要碰到时,她眼睫颤了颤,红唇也难以察觉地抿了抿,呼吸更轻了。 程钰怔住,下一刻反应过来了,这人是装睡呢。 他无声地笑,既然她使坏,他也要逗逗她。 视线落到她的被子上,程钰眼底暗波涌动,轻轻捏住一角,慢慢往下褪,眼睛观察她脸庞。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装下去。 ☆、第100章 来人的手碰到她被子时,含珠以为程钰又要替她盖被子了,却没想被子竟然往下去了! 程钰再不老实,也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 那年的噩梦忽然涌上脑海,含珠遍体生寒,猛地睁开眼睛,同时往里面躲,才要喊人,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程钰被她防备的动作吓到了,看着她惊恐的杏眼,很是自责,都不敢再在床上坐着了,站了起来,讪讪地朝她赔罪:“我,我没真想那样,我是发现你是装睡了,想逗逗你。” 确认是他,从极度的恐慌绝望变成放心,犹如死里逃生,含珠忍不住哭了出来。 程钰更内疚了,想要抱住她安抚又怕她不愿意给她碰,站着又不方便哄人,便蹲了下去,手肘撑着床沿柔声赔罪:“别哭,我以后不了,你别生气啊。” 他小心翼翼的,含珠难为情地摇摇头,对着里面抹泪,“不是,我以为是别人……” 程钰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白紧张了后,那些内疚自责顿时不翼而飞,脸皮再次厚了起来,重新坐回床上,一把将人搂到怀里,依然赔罪道:“那也是我不好,不该戏弄你。”话说的好听,心思全跑到她身上了,她的香她的身,都让他流连忘返。 含珠乖乖给他抱了会儿,彻底平复下来后,轻轻推他:“是为了明日来的吗?” 程钰老实推开,只握着她一只手,低声问她紧不紧张。含珠这几日都在应付楚倾的紧张,有这些人再三保证她一定不会出事,她真的不怎么怕了,这会儿程钰问,她还能笑着说楚倾阿洵的趣事给他听。 她做好了准备,程钰也放了心,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她身上,“两个月不见,又好看了。” 含珠羞涩地低下头,像乖顺待宰的羊。 程钰有点渴,想做点什么,直接来又太唐突,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的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身体骤然悬空,含珠低低叫了一声,本能地攀住她肩膀,“做什么?” “今晚月色好,咱们去窗边赏月。”程钰柔声道,转身要走,忽的又问,“冷不冷?” 含珠不冷,下意识地摇摇头,程钰眼底幽光一闪,笑道:“那就好,我怕你冷到。”说完大步走到了窗前,将她放到椅子上,他去开窗。 含珠坐了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她是不冷,可她身上只穿了一套中衣啊,虽然遮得也算严实,但…… “这里位置正好,你看。”程钰没给她时 间细想,开完窗子,侧站在一旁,示意她看。 含珠仰头望去,夜空一轮明月,皎洁明亮,瞧着与十五晚上差不多了。 “喜欢赏月吗?”程钰走过来,再次将她抱起,然后他坐椅子,让她坐在他腿上,蹭蹭她额头,再抬头看月亮,十分的君子,弄得含珠不好意思再纠结穿着问题,好像他多小人似的。 靠在他臂弯里,含珠全心看月亮,前所未有的安心,“小时候会跟爹爹妹妹一起看,你说在福建住了将近一年,那你发现那边的月亮跟这边的有何差别了吗?”她仰起头,有点狡黠地问他。 月亮美,她的眼睛更美,程钰凝视他的姑娘,摇头等她回答。 含珠笑了笑,对着月亮道:“江南的天比京城的高,日头月亮看着都要小很多,而且几乎就在脑顶上方,不像这边,你看,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了。我跟妹妹赏月的时候,妹妹总嫌脖子酸,就喜欢躺在藤椅上看。” 她笑得柔美,声音轻细好听,程钰后知后觉才发现,其实她爱哭也爱笑,哭得时候我见犹怜,笑得时候看得人心都醉了,前两年大概是心里装着太多悲伤彷徨,眉宇里才从凝结着淡淡哀愁。 “那你脖子酸不酸?”程钰稍微抱紧了她,目光幽幽。 含珠没留意到他的异样,笑着道:“有时候酸,别看太长……” 程钰不想听后面的,唇忽的贴上了她脖颈,“那我帮你解解乏。”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轻轻辗转起来。 含珠一下子慌了,被他欺负过那么多次,她早发现了,脖子比嘴唇更碰不得。 她歪着脑袋要躲,不想这样的动作更方便了他,含珠想退回,却被他的脑袋挡住,只瞧见自己情不自禁抬起的脚,脚指头都绷了起来。刚刚被他直接抱过来,她都忘了穿鞋了,才惦记上脚,他忽的沿着她下巴凑了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也堵住了她徒劳抗拒的声音。 十六岁的大姑娘,就像是熟透了的樱桃,她又是这样国色天香,他又是守了她两年多,又是许久没见了,怎么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他大手托着她肩膀,嘴上追着她,手也不老实了起来。 自己都羞于碰的被他抓到了手里,含珠这滩软水终于起了波浪,可惜他这座山太重太伟岸,轻而易举镇压了她,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就从她薄纱做成的水面潜到了水下,再无阻隔。 占了地盘,反倒不急了。 程钰慢慢松开她唇,月光下她杏眼似含了水,羞恼无比地瞪着她。他毫不心虚,只紧了紧手。她轻叫一声,不知是因为听到自己的声音太妖娆,还是羞于看他,咬唇闭上了眼睛,分明是气极了,程钰却只当成是默认,越发肆无忌惮。 “你,你放开我……” 含珠急得要哭了,偏偏身体不受控制,才求一句,他又使坏,熟练地像早就做过无数次,而非短短功夫琢磨出的技巧,她的力气顿时都用来咬唇不让自己再发出声音了。 “含珠,你这儿为什么这么……”程钰实在是太过震惊那触感,凑到她耳边无耻地问。 含珠伸手捂住他嘴,真的哭了,“你别这样……” 程钰舍不得她哭,猛地收回手,埋在她肩窝平复。 胸口如有波涛汹涌,只想马上抱她去床上,可是最要紧的那处不行,不行…… 程钰攥紧了拳,再次恨自己没用。 含珠看不到他的脸,但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紧绷,听到了他握拳发出的声音,她再不懂,也清楚他现在肯定不是单纯地在平复。想到他说过的话,再感受他那里的平静,含珠对他的埋怨顿时变成了心疼。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静了会儿,伸手抱住了他。 月光照进来,一对儿鸳鸯像是戏水累了,交颈而卧。 良久良久,程钰才开口打破平静,“对不起,刚刚我太冲动了。” 含珠还心疼他呢,闭着眼睛安慰他,“我,我喜欢你。” 因为喜欢他,所以没关系,因为是他,所以她不介意。 “傻。”程钰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笑了笑,拉好她衣衫,稳稳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后,轻轻摩挲她发烫的脸庞,“进宫后多留几个心眼,没事尽量不要离开储秀阁,若是认识了新的姐妹,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又变成了冷静的君子,含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乖乖点头。 “那我走了?”程钰轻声问。 含珠还是点头。 她傻乎乎的,程钰低头,在她耳边低语,“等咱们成亲了,就不仅仅是摸了。” 前面一直正正经经的,突然来了这样一句,含珠一时没听明白,被他又狠狠亲了一口攥了一下,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含珠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脑海里忽的轰了一声,心扑通乱跳,脸如火烧。 都那样了,他还能做什么? 大姑娘也是没经历过多少事的姑娘,目前所知的夫妻亲密都是他教的,他没教的,含珠只知道最后一步,但他身体有问题啊,所以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想看看? 想想那情形,含珠立即钻到了被窝里,揣着颗被人扰乱的芳心翻来覆去,弄得头发都乱了,含珠才面朝里侧躺好,决定不再想他的混话。 明天要早起,她得睡了。 睡着了,却梦到了他,梦见他要来扯开她的衣服。 熟睡的姑娘本能地攥紧了衣襟,梦呓出声,“别看……” 次日天未大亮,含珠听着外面两个丫鬟忙碌的动静,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被子落下去,身上凉飕飕的。 含珠错愕,低头一看,惊叫一声,马上又拉起了被子。 门外四喜正要来敲门,听到动静,好奇问:“姑娘醒了?怎么了?” “没事,刚刚手镯差点掉在地上。”含珠一边慌乱系肚.兜一边佯装镇定地回答,脸红得不成样,既气程钰,又气自己。程钰害她做了那样的梦,可这衣服,肯定是她睡着时自己解的啊…… 想到梦里情景,含珠咬咬唇,打定主意以后再不纵容他了。 “姑娘,大夫人过来了!” 还在胡思乱想,外面如意扬声提醒道。 含珠登时没心思想程钰了,要进宫了,她还要换衣裳,要哄阿洵,要与楚家众人道别…… 忙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