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系列之夜壶》 楔子 朱兴宗,出身农民,后入皇觉寺为僧,不久以行童游食于淮西一带。元顺帝至正十一年,红巾军农民起义爆发。次年至正十二年闰三月初一日,投郭子兴部下,至正十五年三月,郭子兴病逝,其子郭天叙代领其众,时韩林儿出诏封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兴宗为左副元帅。九月,郭天叙、张天佑二人皆战死,于是郭子兴部将尽归朱兴宗。后消灭陈友谅、张士诚等群雄。洪武元年正月,即皇帝位朱元璋,应天称帝,国号明,建元洪武。 后册立其长子朱标为皇太子,然天有不测风云,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年仅38岁的皇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史称“懿文太子”,伤心之余的朱元璋考虑到嫡长子继承制,而朱标的长子朱雄英是不二人选,可惜他在10年前就死了,于是朱标次子朱允炆就成为首选。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病逝,遗诏命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年号建文。 然朱允炆生性优柔寡断,任其身边忠臣多番进谏,始不忍心铲除其叔朱棣,几次针对其他藩王进行削藩却引起了他的警惕,于是燕王朱棣蓄势待发,一场大战最终迫在眉睫。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在姚广孝等人游说下以“清君侧”为名举兵起事,从而拉开了长达四年的叔侄战争,史称“靖难之役”。 可怜明惠帝只做了四年的皇帝,最后终因被夺去帝位,从此之后了无音讯。 于是乎,明成祖朱棣称帝,年号永乐,后人称为永乐大帝。 第一回 家有小女初长成 建文元年。 建文帝朱允炆下令减轻地方田赋,赈济灾民,兴办学校,考察官吏,任用贤能,减轻刑罚,一扫洪武年间的紧张氛围,老百姓喜笑颜开,纷纷称赞。 金陵城内相传三大美女——皇甫语嫣,司徒飘絮以及慕容翡。这三家也恰是城内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是世代朝廷做官的,便是代代家业从商的:皇甫家乃书香门第,祖父辈曾在宫里担任太傅一职;司徒家则是世代经商,金陵城里最大的钱庄便是司徒钱庄;而这最后的慕容家开的慕容堂,当以医术闻名遐迩,远近皆知,尤其到了慕容翡的父亲这一代,精湛的医术堪称华佗在世,妙手回春。 加上这三位小姐天资聪颖,于是乎,四面八方的媒婆每日不停的找这三家说亲,几近把门槛都给踏破了。 而私下里,这三位小姐的交情也是非同一般的,她们义结金兰,按出生年月来排行依次是慕容翡为大姐,司徒飘絮为二姐,最小的则是皇甫语嫣。 而故事则以皇甫语嫣为主角展开了—— “小姐,小姐,走慢点啊,等等馨儿。” 偌大熙攘的集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却有两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身形灵巧的穿梭,由于这两位姑娘长相实在令人惊艳,即使混迹于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仍是相当的惹眼,引得不少行人驻足旁观。 “小姐,你等等我啊。”走在后头的丫鬟气喘连连,扎绑住秀发的绿色发带也在微风的吹拂中晃个不停。 “你快点啊。”被唤作小姐的女子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反而跑的更快了。 只见她一袭粉桃色绣花绸布衫裙,外套大红牡丹马褂子,一双玲珑紧致的小脚却是加快了步伐。 “小姐啊。”终于,那丫鬟停下了脚步,半蹲下身子,“馨儿,馨儿实在跑不动了。” “真笨。”皇甫语嫣回过头来,却是教身后的汉子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天啊,这世间还有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的美人儿吗?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发色如墨,绾发带绕一线红,弯弯柳眉,媚眼如丝,星眸含黛,却是含情脉脉如流水,朱唇盈盈,翘然微启,双颊染桃花,迷离,心醉,却是教人难以回眸。 “小姐啊,咱们已经兜逛了大半个集市了,还没挑到送给老爷的礼物吗?”她可是累坏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送给爹的礼物当然不能含糊,不然我们何必还要在市集转悠了那么多时间,既然你累的话,你就先回去好了。” “小姐,夫人让我紧紧跟随着你,我又怎么能自己独自回家,那岂不是要挨夫人的骂了吗?”她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而且今儿个时辰也不早了,倘若挑不到合适的不妨改明儿再来。”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皇甫语嫣顺手摘下一串冰糖葫芦,丢下一串铜钱,“我可要好好玩玩,这市集的新鲜玩意实在太多,逛也逛不完。” “好吧。”主子既然执意不肯回家,做奴婢的又怎好自己先行告退呢。 “咦,那是什么?”远远望过去,前面地摊上摆放着的几件瓷器引起了她的注意,“啧啧,小爷,你这瓷器做工倒也精致。” “是啊。”摊主是个约莫十八上下的小伙,在迎上她的眼眸时竟腼腆的羞红了脸,“小姐可有中意的?” “有,有。”倒是皇甫语嫣显得落落大方,“嗯,那个,我喜欢。” “哪个?” “喏,就那个,小口径的圆瓷陶罐。” “啊,小姐说的可是这个?”小伙指了指那个独自站在角落里的小瓷壶,“小姐买这个有点不妥。” “为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很贵吗?” “不是。” “那是?” “哎,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那哪是什么瓷壶?那可不是姑娘家用的。” “我看着就不错,买回家给阿玛插花用,就要这个了,价钱你尽管开。” “哎,这不是价钱的问题,您一个姑娘家怎可买一个男人用的夜壶回去,这可有辱小姐声誉啊。” “夜壶?”哈哈哈,她咧嘴大笑起来,一改先前的温文尔雅,“我还以为是什么道理呢?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就是个夜壶。” 不知怎地,“夜壶”两字一套进她的嘴里,倒也显得不那么粗俗了,大抵是长的秀丽端庄的小姐说出来的话就是两样,即便是个摆不上台面的词语,在她的嘴里倾吐出来倒也显得大方得体。 “好了,好了,我就要这个了,小爷就不用再多言了。”她轻轻解开置于马褂里的牡丹荷包,熟练的捻出几两碎银,“够吗?” “太多了。”小伙依旧是羞红着脸,低声嘟囔着,“谢谢皇甫小姐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当然,小姐可是城里出了名的赛天仙之一,小的哪有慧眼不识泰山的道理啊?城里上上下下都认得您。” “啊。”这么出名吗?她倒是完全没有想到。 “那么。”她转眼瞅着坐在一旁的丫鬟,“馨儿,我们回去吧。” “啊,小姐终于买到了?”显然,对于刚才这两人的对话,丫鬟并未仔细去听,“买的是什么呀?”“喏,就是这个。” “这,小姐,您选了半天居然就是这个啊?”丫鬟大惊失色的险些泛白了秋容,“这可是大老爷们用的夜壶啊,敢情小姐不知道,误买了?” “我知道啊,不过就是觉得这个好特别,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夜壶。”她用手抚着花瓣般拱起的小口径,笑颜逐开,“还没见过这般雅致的夜壶,一般的夜壶都有那么个细长的小嘴儿,就这个长得最别致,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哎,罢了,还是放弃规劝小姐吧,从小到大,她家的小姐最有主见,全然不像其他府里的千金,毫无见识,样样依赖听信于父母。 估摸着往后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完全没法用在她身上吧。 因为这位皇甫小姐,性情根本无法和她本人的名字沾上边,而这才是她与众不同之处吧。 第二回 含笑自是壶中来(一) 我擦,我擦,我擦擦擦。 “哎,小姐……”馨儿哭笑不得的惫上皇甫语嫣每天周而复始的动作,“打您将这夜壶买回府里,整天擦拭,这壶早已被您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了,只是馨儿不知您为何每日这般反复擦拭,您不能歇会吗?” 瞧瞧这小口径儿的凸起花边早已让她擦的铮亮铮亮的,再这样下去,恐怕有朝一日真能当镜子使了,因为它快赛过小姐梳妆台镜上的明亮了。 “自得了这个宝后我当是要加倍爱惜才是啊。”她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更是小心翼翼的擦个不停。 得了个宝?拜托,区区一个男儿胯下的夜壶居然被说成了宝?这种话恐怕也只有她家小姐才说的出口。 夜壶,这样的词,倘若是别人家姑娘说出口,怕是早就羞红了脸,也只有她家小姐才能这般不以为然的挂于嘴边吧。 “馨儿。”打了个哈欠,皇甫语嫣稍显困倦。 “奴婢在。” “你下去吧,我有些困了。” “是,小姐。”合上门,馨儿掐指一算,今儿已是初八,老爷的寿辰在下月初五,约莫还有一个月,小姐却始终不曾在老爷面前透露过半分寿辰贺礼之说,莫非她是想留一个惊喜? 好困,皇甫语嫣脱下大红牡丹马褂子,放下床幔,和衣而睡了,手里,却仍攥着她的夜壶—— “喂,你压到我了!”耳边好象有人在抱怨,嗯,一定是做梦了吧,她挥挥手,翻了个身却将那夜壶压覆到身下去了。 “喂,我快被你闷死了!”身下依然犹如蝇蚊般的细声细气。 “哎哟~讨厌!”吵死了,到底是谁扰她好梦? “喂!喂!”小人儿般的声音却是越呼越响彻,完全没有丝毫的收敛。 “馨儿,再吵,小心我拖你下去挨个十板子!”准是那死丫头,不是她还有谁?皇甫语嫣大喇喇的转了个身,终于将那壶儿一脚踹到了地上。 “好痛!”无辜的声音依然飘至她耳边,此刻听起来却更胜于魔音。 “你——”终于,一仰身,她直腾腾的坐起身来,却惊见周遭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她在做梦,可那个梦里的声音却是如此真实,犹如耳边,教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你没有做梦。”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那个声音竟再度响起。 “来者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她警惕的忽然翻下床,取出挂在墙壁上的宝剑,拔出剑鞘,宝剑森然映出一道白光在她脸上,娇容煞是凶恶,“还不快快给本姑娘报上名来。” 而出乎意料的,四周一片安静。 “你到底是谁?为何东藏西躲,不敢以正身来待见本姑娘,莫非是丑的不敢现世?” “你才丑呢。”细小声音仿佛在与她捉迷藏,仍是不见其踪。 “你给我出来!” “我不就在你身边吗?”小小声音不屈不饶,誓要将其打倒一般。 “哪里?” “站这么近,都看不见,姑娘也太眼拙了吧?”言语里满是戏谑,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说我什么?”皇甫语嫣不禁怒火攻心,当心四处翻找就是不见说话人的踪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略带沉闷的回音里却包裹着沉稳悦耳的男音,“也罢也罢,在下便不与姑娘捉迷藏了。” 话音未落,那跌落在地的夜壶倏然发出一道金光,浓密的犹如盛夏的骄阳,愈发的刺眼,下意识的,她以十指捂住自己的眼,以防被那金光灼伤了眼。 末了,金光终于缓缓黯淡下来,如同沐浴在夕阳之下,顶着冉冉褪去的金环,一位年轻的黑衣男子迎上了她微颤的眼。 好俊的男人。 皇甫语嫣不由的暗暗惊呼,虽只是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衫,但依然掩饰不住他岿然天成的俊秀。面宛秋月,眉如玉剑,目若微波,唇似薄翼,却是点点红润,微微一笑,万种情思顿现乌珠。 天呢,这男人简直就是仙童与阎王的化身,长相俊俏的如同王母娘娘麾下的童男,而散发出来的神情却更胜阎王爷般的鬼魅。 她不由倒抽一口气,顿觉脊梁一阵寒风刺骨,冷的教她弱小的身子止不住的颤动起来。 难道他正是人们口中的玉面阎王不成?阎王一到,必来索命。 她还不想死呢! “你不要过来!”终于想起了“害怕”两字,纤弱的身子不由向后移去。 “怕什么?方才不是极尽逞凶之能事吗?”他却不依不饶的向她的身形逼去。 完了完了,准是要带她下地狱的!地狱里有什么?记得奶娘说过人死了便要入阴曹地府,那里有牛头马面,一个是负责割舌头的,一个是负责扔油锅的,难不成他真的就是…… “不要带走我,我不下地府,我不想死!”她竟然一屁股跌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我还没嫁人,家里还有老父老母待我去赡养,你不能把我带走,呜呜呜呜~” 年轻男子止住脚步,忽地瞪大了眼睛瞅着她,他在想什么?难道还在想该如何带她去地府吗? 男人迳直了身子却是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哭笑不得,“你以为在下是来带你上路的?” “那当然,你这一身黑布罗衫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她哆嗦了下,还是把肚里的话硬是说出了口,“不过,你也别小看了本姑娘,不是本姑娘贪生怕死,实在是唯恐死后尽不了孝道,你不用费尽心思的把我拐至地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哟,姑娘刚才还吓得直哆嗦,看你脸色煞白的样子,敢情是被吓坏了,现在又何出此言呢?”他忽然很想逗逗她,明明怕的要死,却还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我,我……”贪生怕死一直是她所不屑的,但今儿个却是轮到了她,她再也做不到超然的境界了,“我……” 话虽说不下去,但那明晃晃的宝剑却是自她手中朝他丢去,横竖也是死,不如死个痛快点,她闭上眼,就等待着那痛快的一刀。 “噫。”他轻叹出声,涣然弯腰替她捡起宝剑,“我不杀你,因为我不是阎王爷,自是无需夺你性命。” 咦,他说他不是阎王,他不杀他,那么他到底是谁? “我叫僷含笑。” 好诗意的名字,含笑?含笑——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说的便是他吧。 第三回 含笑自是壶中来(二) 不过这白面书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公子,请问你是……”刚回过神来的皇甫语嫣慌忙避开他的视线,顿觉唐突万分。 “昔时是阎王,现今成公子。”僷含笑一转深眸,“不晓得过会又待成何模样?” “公子见笑了,只是现下公子身在我闺房,定当对我有个解释,否则我若一喊,府里千百家丁,爹娘必定现身,到那时恐怕公子会背上登徒子的恶名,受人唾沫,名传千古。”语罢,她一扬眉,待看他的反应。 “在下声誉事小,可却毁了姑娘的清誉,恐怕姑娘赔上的代价会更大吧。” “你……”脸色煞然沉下,“好吧,那还是请公子先解释下为何会出现在本姑娘的闺房之中吧。” “在下仙界小卒——壶仙是也,不值的挂齿。” “壶仙?这么说你是从壶里出来的?”骗人吧,这种骗的三岁小儿的把戏她又岂会轻信。 “前几日,姑娘可是在市集买回了一个夜壶?”瞥了瞥滚落在地上的夜壶,他俯身拾起,“在下正是居住在这夜壶中的小仙,后被姑娘你买下,所以自当跟在姑娘身边,伴你左右。” “那么,既然是小仙,当有仙术,何不让小女子见识见识?”她才不信,见招拆招,“如若难圆你自个的说法,那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定会将你送至衙门,另行发落。” “好。”他颔首应允,“我原乃观音娘娘身边侍奉花草的小仙,但因犯天规而被逐下凡间,娘娘交代,只有在凡间除暴安良,多多积德,便可返回天庭。而你,咱们也算是修来的缘分,你有幸获得这个夜壶,所以我可以帮你实现三个愿望。” 闻言,皇甫语嫣已是惊骇的合不拢嘴。 “说吧,你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在帮你完成三个愿望后我就可以离开,继续去施善为乐,直到帮助满一百人后,我即可重返天庭了。” “是真是假?公子你要真有能耐的话,嗯,就让这屋后的花园里鲜花怒放。” 此时正值深秋十一月,别说是满庭鲜花争相齐放,连零落的树叶都愈发见少了,嘴皮子掰的再好,也是要看实情的,她就看看这位玉面公子是不是正如他自己所言,壶仙? “好。”一派笃定悠然,他缓缓踱步至屋后,眼前的景致正是落叶纷飞,花木凋零,死一般的静寂,毫无生趣可言。 伸出纤纤玉指,僷含笑立定身形,笑而不言,再抬头,眼前的一切竟完全变了样—— 花开菊白桂争妍,好景留人宜晚天。 霞落潭中波漾影,纱笼树色月笼烟。好一幅天地交融的怡人景象,牡丹兰花竞放艳,菊蕊独盈醉香枝,千折百回曲桥下,波光粼粼,鱼儿相嬉,激起水面层层涟漪,绿萍睡莲水中漂,夕阳尽盼无限美好,须待佳人喜相随。 妙哉,妙哉,皇甫语嫣一眼望去满园春色景致不觉暗暗叫好,春夏秋冬四季花卉齐聚欢,共染一幅仙境般的画卷,眼前的景色即便是皇上的御花园也望尘莫及。 不觉忘却夕阳已下,彩云邀明月上枝头。 “姑娘,入夜了。”好心的巧言相提,终于把她从幻境中拉了出来。 “啊,是哦。”她点点头,方始移动莲寸金步回房。 “姑娘,你第一个愿望在下已帮你实现。” “嗯,我知道。”看来真的让她遇见仙人下凡了,只是完成了三个心愿后,他当真就要离去了? “剩下的两个心愿是否想好,在下帮你一一实现后好继续浪迹天涯去行善。” “你帮我完成好另外两个心愿便是你离去之日?” “是的。” “那,我其他心愿暂时还没想好,择日待我想到了我会告知你的。”不愿看他就此拂袖离开,即使是私心,她也要留他些时日,仙人可不是谁都有缘结识的,不是吗? “公子,用膳的时候到了。”不过怎么掩人耳目的带他去用膳呢?总不见得堂而皇之的向爹娘介绍说,这位公子突然出现在我闺房里,现下他饿了,我便带他一起来用膳……他们不把她宰了才怪。 姑娘闺房里私藏一个男人传出去可不像话了,流言蜚语的,好端端的毁了自己的清誉,往后还有哪家公子哥会上门提亲。 “你不用担心。”见她面露难色,僷含笑适时替她宽心,“我既是壶仙,自然大多时候都待在壶里,姑娘自是安心。” “那你……”吐出口的疑问却又硬生生的被自己吞了回去,她想问的是如果有哪个不知情的汉子将壶买了回去,然后只当是一般夜壶使用,那岂不是……想着想着她不觉已笑出了声。 “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直说。” “我是,我是想问……”她嗫嚅了半天终于敌不过心里的好奇,将这难以启齿的问题轻笑出口,“万一是哪个男子将你买了去,然后把你当普通的夜壶作溺(注:古人的作溺即是今日小便一解),该如何是好?” “呃。”完全没料到一个大姑娘家竟会不耻下问出这样令他难以作答的问题,“那在下只好让其男儿身变为女儿身了。” “啊,哈哈哈。”她竟是放肆的大笑起来,完全不同于一般姑娘家的忸怩做作,“公子竟是如此善言之人,时辰不早了,待语嫣我去用膳之后再陪公子继续闲聊。” “语嫣?姑娘的名字如此清新脱俗,是否方便把全名告知在下呢?” “皇甫语嫣。”银铃般的话语随风飘过,直教听者心神为之荡漾,心离身去,思绪纷飞,朦胧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真好听的名字。” 第四回 含笑自是壶中来(三) “语嫣,你也不小了,都十六了,娘想给许份亲事。”酒足饭饱后,八仙桌上少不了的又是一番念叨。 “娘~”皇甫语嫣媚下眼,眼里尽闪着秋波,“嫣儿还小,还想在娘跟头伺候着您,女儿不想嫁,只求能一生陪伴您左右。” “唉~”皇甫夫人微微叹息,“可是女儿终究不能留,而且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了,娘在你这年龄时早嫁你阿玛,相夫教子,所以我和你爹琢磨着将你许配给司徒家大公子。” “司徒大公子?可是司徒飘尘?” “正是,便是司徒飘絮的大哥,你和飘絮常年玩耍,应该略知她表兄一二吧。”皇甫夫人端起桌上的茶杯,合着杯盖微微抖开了里面凝聚的上等铁观音,只是微抿了一小口,又放下,“前些日子,皇榜一揭,他喜中金科第二名,皇上又赐黄金,又赐府邸,榜眼郎自是喜上眉梢,欲和他攀上亲事的姑娘多着呢。”言下之意,便是她皇甫家能得有如此夫婿,实属至幸。 “那又如何?”皇甫语嫣微扬柳眉,缓缓道,“我和飘絮自是情同姐妹,只是他那表兄我并不熟悉,难得在她府里见过几次而已。” “子女之婚事,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了你做主?”皇甫夫人面露不悦,“想我们皇甫家在这城里虽非大官世家,但也算是书香门第,富甲一方,能和我们家攀得上亲的有几户人家?何况司徒大公子家世人品都没得说,才貌双全,如今又新中了榜眼,入朝为官,皇上自会重用,到时你嫁过去荣华富贵,当是享之不尽。” “为何偏偏是我?”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司徒大公子能看上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多少姑娘家挤破头都没的机会,皇上班昭御赐他为翰林院编修一职,虽只是正七品,但这官衔可大可小,翰林院里当差,皇上加以时日自会重用,而你就是堂堂司徒少夫人,也给我们皇甫家挣得一席脸面。” “娘又怎知司徒大公子会对嫣儿有意?” “这亲事当然是飘絮来说的。” “那丫头不还自己都没出阁?” “反正这亲事我和你阿玛都答应了,过两日他便会亲自上门提亲,到时再找个黄道吉日咱们就把这亲事给办了。”话刚到此,她忽然眼前一亮,“不如就挑在你爹寿辰之日,正好双喜临门,同喜同庆。” “可是……”她还不想嫁,尤其是面对那半生不熟的司徒飘尘,虽不厌恶,但也不喜欢。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又不是乡村野姑,婚事怎能有你说了算呢?” 真要是乡村野姑何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这婚姻之事可以自行决定。 “好吧。”她起身站定,“嫣儿先回房里去了。”虽然心中颇有微词,但也不便当场就垮下脸,毕竟那是生她养她的娘。 “吃完了?”一声淡闲柔和的话语突然从屋里传来,让她那关上房门的手不禁颤了颤。 “吓了我一跳。”她娇声呵斥。 “姑娘如此心不在焉,想必是有所困扰吧。”他淡笑风定的踱步从里走出,“容在下先猜想一番。” “哦?你说。” “婚姻之事吧。” “你怎么知道?”听及被说中所想,她不由羞红了脸,“还是方才在房外偷听来的?” “用得着偷听吗?”他轻笑起来,一如他手中执着的白羽扇,淡定自若,风笑,云笑,公子笑,“在下虽区区壶仙,不足挂齿,但这等凡人所思所想的,在下全部看的一清二楚,而小姐也不正为此顿感困扰吗?” “是的,你所言甚是,只是我与他并不熟悉,一个毫无感情甚至只是数面之缘的男子,我岂能托付终生?” “可你爹娘不也是答应了吗?” “那是他们答应下来的,并未问过我的意见。” “那就怪了。”他轻摇手中的白羽扇,依然是不慌不忙,“素闻凡人间的大户人家,不都是听从父母之言来配婚的吗?此番决定,并无任何不妥啊。” “可我就是不愿意答应。”她抬起头,清澈见底的眸里浮现的尽是倔强与不服,“不然,你帮我。” “帮你?让我如何帮你?” “你不是神仙吗,总有办法的,不是吗?” “神仙又如何?若是违心的施以法术来逆变你额娘的心意,那是有悖天伦的,在下堕入凡间已是带罪之身,姑娘又忍心将我置于死地?” “公子何解?” “按照天例,倘若在戴罪立功之际再有触犯天条之处,那么将被打入天牢,永世不得翻身。” “这……”没想到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皇甫语嫣的心里不由倏然一惊。 “姑娘真这么狠心?”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她恍然摇摇头,“也罢,只好另行他法。” “姑娘为何不尝试去接受这份姻缘呢?凡事皆有因果,因果循环,事事才得以延续,身为你额娘,她这般决意,定是为你好,何不……” “不,婚姻之事我容不得他人为我决定,我皇甫语嫣,今生只想走自己的路。” 好一句今生只走自己的路,僷含笑心里暗自钦佩起眼前的女子,和其他柔若无骨的女子不同,她竟是这般有主见,想必,她是不同的。 “眼下看来,唯有一条路我可以走。”她像是下定决心。 “哦?但闻其详。” “逃婚。” “逃婚?姑娘能逃到哪里去呢?” “天下之大,必有容得下我身之处。” “好,姑娘今日所言,实令在下折服,在下愿意助姑娘一臂之力。” “你愿意帮我?” “正是。”他点头允诺,“只要是不违反天伦,在下愿意倾囊相助。” “只是……”目光一歪,撞见了地上的夜壶,“听娘所言,婚期将定在爹寿辰之期,如此一来,就无缘为爹祝寿了。” “不论婚期定在哪天,你都无缘为你爹祝寿。” “公子何意?” “因为在下乃是依附于夜壶而生的小仙,若是脱离了这夜壶,在下便无法现身在姑娘面前了。”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一旦将这夜壶交由爹,那她便再也无缘见他了。 第五回 连夜出逃为避婚 “姑娘若已决意逃婚,那即刻该有所准备了。” “嗯,娘说司徒大公子刚金榜题名,眼下正为去翰林院任职而做准备,一旦就绪,定是他上门提亲下聘礼之际了。” “那……趁夜吧。” 皇甫语嫣望了眼她所居住了十六年的闺房,强烈的不舍之意席卷而来,可是眼下,除了逃婚她已别无它法了。 是夜——月正浓,星微颤,云飘渺,疏影交错,不偏不倚,落在了小小的娇躯上,带着那一腔的眷恋终究还是远去了,只留下了点点的促织仍在潺潺交耳。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惊鹊栖未定,飞萤卷帘入。 庭槐寒影疏,邻杵夜声急。 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老爷,夫人,不好了!”正在用早膳的皇甫为德听闻那一声惊叫,险些被嘴里那半块桂花糕噎的喘不过气来,吓得一旁的夫人赶紧起身,又是递茶,又是拍背,待他缓过气来,皇甫夫人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大胆丫头,一早干嘛大呼小叫,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夫人,奴婢,奴婢……”馨儿垂下脸,不敢正眼迎对她。 “快说,究竟所谓何事?” “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她吞吐了半天,后半句始终未接上。 “小姐怎么了?” “小姐她不见了。” “什么?!”皇甫夫人瞪大眼,转而向女儿闺房冲去,一路跑一路谩骂,“你这丫头怎么看管小姐的,连人都不见了,要是小姐出了什么事,我非摘下你的脑袋不可!” “夫人,勿着急。”倒是紧跟在身后的皇甫为德镇静的多,“兴许是出门了。” “回老爷,小姐的床铺一夜未动,依奴婢看,她昨晚就没睡下。” “什么?昨晚就不见了?你这丫头怎么现在才来通报?” “夫人,奴婢,奴婢也是早上去小姐闺房端水时才发现的,小姐,小姐不在屋里……”声音越来越微弱,那双惊恐的眼始终望着地面,对于小姐的失踪,始终是她这个做奴婢的失职。 “老爷啊,这可怎么是好?”皇甫夫人一脸的诚恐,对于这唯一的女儿,担忧之色全溢于颜表。 “别急,再找找。”皇甫为德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四处循迹,却在梳妆台上找到了一个信封。 “这,是嫣儿留下的?”上面赫然提笔道:爹娘亲启。 “快拆开来看看。”皇甫夫人迫不及待的抢去了信笺,待过目后,须臾,一双杏眼却是黯然失色,怔怔地,垂下手,“嫣儿,嫣儿她离家出走了。” “啊?”接过信笺的皇甫为德显然也被这字行所怔住了,“是因为和司徒大公子的亲事?她,她怎么就那么傻啊。” 爹娘勿念。 这是信末的最后四个字。 能不念吗? “还愣着干嘛?”皇甫夫人恍然惊悟,“还不快派人去找?” “对,去通知司徒大公子,他现在朝为官,好歹也有些权势,让他多派点人一起去找小姐。” “哎,奴婢知道了。” “夫人,先消消气,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馨儿,她不过是个丫鬟,嫣儿要走她能拦得住吗?况且那孩子还是夜深人静悄悄离开的。” “都怪我不好,逼得她太紧了。” “夫人,我们也是为嫣儿着想,既然她不喜欢,我们就不该勉强她,待把她寻回来后,好好和她说说。” “嗯。” “醒了?” 月儿般的眼眸蠕了蠕,缓缓张开了。 “嗯。”像是有点虚脱,她缓缓坐直,在看到僷含笑正微笑着瞅着她时,她不由的心慌了下,“你这是干什么?”无论他是人是仙,终究是个男人,她不习惯一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男人。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又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姑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与姑娘同住一室,姑娘也并未有异议,如今,在外头,姑娘反倒是拘谨起来了。” “那是,那是因为……”她欲为自己辩解,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在外头,比较不习惯。” “这客栈可是让姑娘觉得不舒服?那我们换一家。” “别,只是不太习惯,从小到大还未在外面露宿过。”她所不是文质彬彬,温柔委婉的女子,但一向也自尊自爱,从未夜不归宿,这第一次露宿在客栈里让她颇感不安。但出门在外,不投宿客栈,难道还露宿荒庙里头吗? “姑娘饿了吧,我去问小二拿点饭食。” “等等。”她趋步向他走来,眉目缓和下来,“以后,你就别姑娘姑娘的再叫我了,叫我语嫣吧。” “那姑娘,哦,语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含笑。”那一声娇柔的呼唤不由的拉近了两人还微微有些生分的距离,“我以后这般叫你可好?” “当然。”他惫上眼,眼里却是桃花朵朵。 这男人天生一副桃花眼,看的皇甫语嫣不由的一愣愣,思绪飞散,双目茫然。 “现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她茫然回过神,心里真的没底,她是皇甫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离开了馨儿,离开了皇甫家,她又做得了什么? “你后悔了?” 惊觉自己的内心再一度遭他窥探,她的脸颊飞上霞红。 “没有。”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窘样,“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那就先想好自己想去做些什么,离开了皇甫家,我相信对你而言是一种试炼。” 夜。 偌大的府邸内,幽晃的烛光下,映出的是一缕高大的身影,司徒飘尘反剪着双手,来回的在府里踱步,眉宇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不安。 “大哥,别着急,语嫣妹妹兴许不过是出去散散心,过几日便会平安回家的吧。” 安慰他的正是他表妹,司徒飘絮。 “絮儿,大哥是不是不该让你去说亲?” “没的事儿,大哥你一表人才,现又在翰林院任职,想和你结亲的姑娘多的是,语嫣妹妹怎么会不喜欢你,我想是事出突然,所以她一下没有适应吧。” “絮儿。”司徒飘尘的声音微颤,那焦虑的情绪显然已经扰乱到他的声音了,对于皇甫语嫣,虽然他们的确不太熟悉,但打他第一眼瞧见她,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喜欢上了她,而那时正值他温书迎考之际,而他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已经和别人订下了亲事,一直到他金榜题名,他才从她父母那里探听到她并未和人结亲,才将他心里的想法如实托出。 “表哥,你尽多派些人马寻找,语嫣妹妹出走了才一天,应该还在这金陵城里,咱们细细寻找,总能找到她的,我还想早日喝上哥哥你的喜酒呢。” 第六回 语嫣自当食其力 “含笑,我们带出府的银两怕是不多了。”皇甫语嫣数了数行囊里的盘缠,那夜走的着实匆忙,只顾着避开家丁的耳目,却未想到多带些银两,眼下除了几两碎银和一些她身上佩戴的首饰外,别无其他了。 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两颗贼溜溜的杏眼直直打量起僷含笑。 “皇甫姑娘。”他被她那媚然的眼神直盯的浑身发毛,呐呐的从口中挤出话来,“为何这般看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僷公子不是擅长读心之术吗?这回怎么倒是问起我来了?”她意有所指的瞥向桌上为数不多的银两。 “不可,不可。”他断然的否决了她的念头,“贪自财中生,意乱当自毙,姑娘万万不可。” “叫我语嫣。”她一脸妩媚,探手抚上了他的脸,虽举止轻佻,但也不放浪,“只是眼下我们身上的盘缠不多,不知还能凑合几日,莫非当真要寄宿于破庙,风餐露宿?”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僷含笑避开了她的亲昵,“即便是沦落于行乞,也是万万不可随意动用仙法来生财,这有悖于天条。” “又是有悖于天条?!”她顿时沉下脸,“还说自己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壶仙,区区点小事,你都不愿出手,当真要看着我活活饿死?况且我并非要你施法变出金山银山,只是眼下日子要过,柴米油盐,粗茶淡饭自是少不了,公子还真是冷血无情。” 她刻意重声道出“公子”两字,好划清两人的界线。 “那为何你就不可自食其力呢?这大明天下,并非只有富人。为何富人就该衣食无忧,穷人就该沦于行乞?谁又是打娘胎出来就会锄田耕作呢?姑娘出生金贵,自是不会想到这些,只是现下姑娘既已出府,就不再是那个娇贵柔弱的千金小姐,为何就不能像布衣百姓一般自行谋生呢?” “你……”没想到他会出此一语,皇甫语嫣顿然无以作答。 “还是姑娘你仍然念及自己高贵的出生?既然不愿沦为平民布衣,何不回府结亲好过上夫人的生活?” 一再出言的轻蔑,使得自小高高在上,众人追捧的她不由握紧了双拳,倍感受辱。 “好,你既出此言,语嫣心里自然明白,不过你大可安心,我从没想过要依附于你,你也不过是个被贬下天庭的小仙。”语毕,她愤然夺门而出。 只留下微微木然的僷含笑,顷刻,他坐下,喝茶,摇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不起我?他居然看不起我?悲愤不已的皇甫语嫣一路狂奔,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身影。她重重撞进一堵肉墙,险些跌倒在地。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冒犯我们公子!”一声怒喝猝不及防的传出,震得她终于跌坐在了地上。 “姑娘。”一弯坚实有力的臂膀将摇摇欲坠的她扶起。 “你?”她抬眼,眼前的男子却是位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的白襦书生,虽是一身素白的衣衫,但那股凌人的霸气却是难以抵挡的煞进了她的眼。 “我,对不起,我没看清。” “你没看清?”白襦书生旁的壮汉却是咄咄逼人,“你眼瞎了不成?” “大山,不得无礼。”白襦书生挥手制止了他欲说下去的话,“姑娘这么慌张,莫非遇到了仇家?” “不是,只是……”她不敢直视他,略显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刚才好像看到了熟人,就想追上去。” “哦,原来如此。”他笑着打量了眼前这名女子,绝色清秀,出尘般的容貌非凡人所及,宛如天上的仙子,在这众众庸粉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嗯?”察觉到他炽热的凝视,皇甫语嫣显得好不自在,“不知公子还有何见教?” “呵呵。”他松开手,“刚才诸有得罪之处,望姑娘谅解,大山也只是护主心切。” 那名壮如大山的彪汉原来真叫“大山”? 皇甫语嫣不由轻笑出声,“那么公子,民女先行告辞了。” “嗯。”他颔首已示好走。 出神的望着她渐远的背影,许久,他开了口,“去,查一查这位姑娘的底细。” “是。” “回来啦?”听见开门声,僷含笑未抬头,仍自顾自喝茶。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她显然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此之轻而感到愤恼,“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轻于鸿毛吗?” “当然不是。” “也罢,我改明儿出去找找看有什么活儿可干。” “语嫣姑娘想通了?”他忽地抡起白羽扇。 “你说的也是,既已离开,我便不再是小姐了,凡事须自行其力。” “语嫣姑娘擅长什么呢?如有所长,便该善加运用才是。” “绣花。”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打开包袱,取来一对鸳鸯锦帕。 碧波幽幽春满塘,小荷尖尖胜红妆,鸳鸯双双水中央,情意绵绵共久长。 “止则相耦,飞则成双。”他甚是欢喜的将手覆上那锦帕,“好一幅鸳鸯戏水图,姑娘好手艺。” “你喜欢?” “嗯。”他如是道出心中所想。 “可惜我这锦帕不能赠予你。”她收回锦帕,一眼洞穿他的欲念,“鸳鸯本是有情人,可惜你我并不是,我绣这对鸳鸯锦帕是想有朝一日能赠予夫君,锦帕乃是女子赠予男子的定情之物。” “哦。”他讪然一笑,却是好不尴尬。 “那我明儿去问问看,这城里的绣庄是否还招绣女,对了,方才我还在街上遇到一名公子,长的好生俊俏,他,他还盯着我看呢。” “哦,那是姑娘天生丽质,倾国倾城。”说话间,那摇扇的手却是顿了顿,“我想姑娘明儿起还是别再以面目示人示人的好。” “有何不妥?” “金陵城虽大,但皇甫家却是声名在外,若姑娘以真面目在外恐有不便,且你离家后,定是有人寻你,认识你的人这么多,迟早有一日你父母会寻上这里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拍了拍脑门,“谢谢你的提醒了。” 四下寻找一番,她掏出块纱巾掩面,“那这样呢?公子还认得出我吗?” 僷含笑但笑而不语。 第七回 入得绣庄为绣女 罗绮绣庄。 金陵城内最盛名的绣庄,庄内绣女如云,个个手艺精湛,每年都要进贡数万匹绫罗绸缎,而“罗绮绣庄”四字则是皇帝钦赐的金字招牌。 “是来应聘绣女的?”说话人正是绣庄的庄主夫人,因织的一手好针线,博得龙颜大悦,故亦是被皇上钦点为锦绣夫人。 “嗯。”皇甫语嫣点点头。 “姑娘既是来应征绣女,那就容夫人我先考考你。”她轻捻起手中的一抹绣布,“可知这是何种绣法?” “苏绣。”她只是淡然一眼瞧去。 “好,那就说说此绣技的特点。” “平、齐、和、光、顺、匀。平即绣面平展;齐为图案边缘齐整;细寓用针细巧,绣线精细;密即线条排列紧凑,不露针迹;和为设色适宜;光意光彩夺目,色泽鲜明;顺即丝理圆转自如;匀为线条精细均匀,疏密一致。” “答得好。”能将苏绣的特点如此行云流水般的一一道出,定是个中好手,“只是不知道姑娘的针法如何?我这绣庄的织物每年都有大批进贡朝廷,所进贡的定是最最上乘的货色……” “我自小便开始习得各家绣法。” “那姑娘会几种针法?” “齐针、散套、施针、虚实针、乱针、打点、戳纱、接针、滚针、打子、擞扣针、集套、正抢、反抢等等,这些都难不倒我。” “那好,庄里的织布皆是由从江南运来的上好蚕丝精制而成,姑娘尽可挑选。只是……”锦绣夫人很好奇面纱下面的那张容颜究竟如何,“姑娘的面目……” “锦绣夫人,我因家事索绕,不想与人相遇,所以以纱巾掩面。” “哦,既是如此,请教姑娘芳名?” “皇,哦,凰凤。”她可不能把真名告诉这位锦绣夫人。 “凰凤?凰姑娘,真是好名字。”她终于面露微笑,轻点玉兰指道,“既是罗绮绣庄的绣女,那自是辛苦万分的,凰姑娘心里可须有个准备,这连夜赶工的日子时有,所以庄里规定,绣女须入住于庄内。” “行,那今日是否即可住下?”有免费的住宿,她是求之不得。 “凰姑娘先行回住处收拾一番吧,我自会让下人替你安排房间。” “那先谢过夫人了。” 回到客栈,皇甫语嫣收拾了一番,只是这夜壶,应该说是僷含笑,她该如何带进那男子勿进的罗绮绣庄呢? “罗绮绣庄,男子不得入内。” “那有何难?小小夜壶自是我容身之所。” “你让我整天抱着个夜壶出入绣庄吗?”皇甫语嫣险些气结,“罢了,不过你记好了,入庄后你须叫我凰凤了。” 僷含笑自是没有应她,只是化成屡屡青烟跃入壶中。 她一阵脸红,只得提起夜壶走出客房,包袱实在太小了,容不下这一略显庞然之物。 “掌柜的,退房。” “哎,好。”奇怪,这姑娘来时分明有一好生俊朗的男子跟在身边,如今为何不见他踪影,难道不是夫妻? “掌柜的。”真是的,就这么直直的盯着客人看吗? “是,是,姑娘走好。” 皇甫府邸内,冷冷清清,自从大小姐离开后,愁容不展早已犹如乌云般笼罩了府内所有人。 “还是没有消息吗?都那么多天了,嫣儿该不会是遇到不测了吧……”皇甫夫人一想起女儿,便忍不住潸然泪下,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答应了那门亲事,女儿至今还可以安然留在身边。 “已经动用了所有的人手去找了,夫人请放心。”司徒飘尘连日来都不得心安,他也是悔不当初,如果不是自己贸贸然,那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样。“明日上朝,飘尘将面奏皇上请愿。” “万万不可。”皇甫为德断然阻止,那揪起的眉目甚是被他的出言所吓到,“不可面奏,皇上是何等尊贵,堂堂议政殿岂是你向圣上倾诉儿女情长的地方!” “那,语嫣姑娘她……” “翰林学士大人,小女的事情您已经尽力了,老夫不想再为您添加诸多麻烦,毕竟小女还未嫁进贵府,您不该如此费心。”说到这里,皇甫为德已是叹气连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宁可流落在外也不愿嫁给这位一表人才的司徒飘尘。 “大哥,我想兴许是语嫣妹妹用了什么掩人耳目的法子来避开我们,金陵城里谁不知道我们三姐妹呀,现在慕容姐姐是担心的不得了,日日在问我语嫣妹妹是否有了消息,哎……” “我想我们应该扩大点范围去寻找语嫣姑娘了,这么多日下来一点进展都没有,说不定已经跑出城内了。” “我想也是,看来还是兵分两路吧,一边在城内继续寻找,一边沿城之外细细寻找。” 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啊…… “今晚开始凰姑娘便在此落脚了,烟雨阁是专门供庄内的绣女们居住的地方。”锦绣夫人将皇甫语嫣领至庄内一幽静之处,烟雨阁果然名副其实,小小一楼阁树立于池塘岸畔,月色朦朦,烟云缭缭,水流潺潺,好一派雅致之境。 “日常生活如有需要尽可与下人开口。”锦绣夫人待她同一般绣女不同,仅是瞧见她刺绣的那几针,穿云流水,栩栩如生,行针走线再是自如不过了,在她看来,她的技术早已凌驾于庄内其他姑娘,往后指不定就成了她罗绮绣庄的红牌绣女,上天是如此眷顾她,居然赐给了她这样一个好手艺的姑娘,只是她不懂的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良家闺秀,为何……手中总是紧紧抱着个……男人用的夜壶? 思量再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凰姑娘,可知手中的为何物?”兴许是这姑娘不谙世事,错把夜壶当水壶。 “夜壶啊。”毫无顾忌的,对方大大咧咧的就将这两字吐出嘴边。 锦绣夫人的脸色一阵尴尬,连她这把年纪都不敢轻易将这不入的厅堂的词说出口,怎么这姑娘家倒是可以说的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的? “夫人,夜色不早了,您也该早点休息了。”皇甫语嫣笑着在岔开话题,再问下去指不定要说漏了嘴了,“谢谢您的款待,小女子也有些倦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日关于刺绣之事,我会再与你详谈。” 第八回 鸳鸯情意一线牵 徐王爷府,奴仆们正井然有序的干着活,却见一壮汉匆匆闯入,越过斗折蛇行的长廊,沉沉的脚步直入书房。 胆敢直闯王爷书房的也就非贴身侍卫大山莫属了。 “王爷,奴才有事禀告。” “有什么事?”被唤为王爷的白襦男子正兴味昂然的摆弄着手中的一对鸳鸯玦,鸳鸯玦通体晶莹剔透,一雌一雄,正中被红线穿在了一起,无法分离。 “那位姑娘,奴才已经查出她的底细了。” “哦?她是哪家的小姐?”漆黑的眸子里顿现一抹深意。 “小的探听到,那位姑娘正是皇甫家的小姐,名叫皇甫语嫣,本来是要和今年的榜眼郎,也就是现任的翰林院学士大人成亲,但不想她居然落跑了,如今她家人找的可是心力交瘁。” “哦?”扬了扬嘴角的笑意,“那么这位皇甫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原先在龙凤客栈里投宿,但昨日就退房了,现在好像是身在罗绮绣庄。” “她在绣庄里做什么?” “是做绣女,兴许是离家的时候盘缠带的不多,所以才只好在绣庄里谋事。” “你这消息准不准?” “准,奴才派了两拨人去调查,一边是暗地里跟踪,另一边沿途一路打听,消息绝对准确错不了。” “很好。” “王爷,接下来要做什么?” “人,你继续跟踪着,至于她家人那边你也不要去走漏风声,静待其变,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再回来禀明,另外,明儿你去罗绮绣庄订做一对鸳鸯锦帕,这花色就和我这鸳鸯玦一样。” “是。”接过王爷递来的鸳鸯玦,大山的心里一阵迷惑,这王爷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他小心翼翼的收好,告退。 皇甫语嫣?果然是名如其人,嫣然出众,清新脱俗。 “好闷。”夜壶里闷闷的传来了男子儒雅的声音,“这会儿屋里没人,我就出来了。” 忽地一声,金光四起,宛如天女散花般,兴起渺渺云烟。 “还在绣呀?” “当然,不然吃什么?”皇甫语嫣头也不抬,搞什么,头一天来绣庄就没有偷得半分闲,也不知道是哪个官爷吃饱了撑着,拿来一对鸳鸯玦让她依样画葫芦般的绣出一对鸳鸯锦帕,而且还急着要,害的她只好赶紧开工,以免延误了人家。不过看锦绣夫人急于奉承巴结的模样,准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金主吧。 “累不累啊?” “不累。” “渴不渴啊?” “不渴。” “闷不闷啊?”“喂,你有完没完,一边凉快去,平日也不见你对我那么客气。”皇甫语嫣不耐的大叫起来,却是一不小心,针头一歪,金线缠绕,打了个死结。 “这会可好,要重新来过了,都是你!”她愤恨的拔下针头,正欲拆线。 “哎。”僷含笑轻轻取过她手里的锦帕,“啧啧,才绣了一半,这鸳鸯就已经活灵活现了,拆了岂不可惜?”话未完,他抚手摩挲,那恼人的死结便奇迹般的消失了。 虽然早就知道他有法术,但这么多天来,却不曾见他施用,如今,却是再次目睹了他施法,皇甫语嫣仍是一脸的痴相,“我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今日怎么如此大方,肯施法相助与我了?” “这死结本因我而起,既是如此,我又岂能让语嫣姑娘的辛勤付之东流呢?况且姑娘的女红我也喜欢的很,那么好的锦帕白白作废,太可惜了。” “我可没让你帮我,这个可不能算在我的愿望里。”怕他使诈,皇甫语嫣故意先发制人,她还有两个愿望吧,那可得善加利用,要是这愿望这么快就用完了,岂不便宜了那厮? “那是,自然不算在你的愿望里,这会可安心了?”他却是笑笑,眼里藏着的是不形于色,没人知道他当下心里盘算的是什么。 “安心什么呀,眼下这对鸳鸯锦帕,客人可是催的紧,你不妨就大发慈悲施个法,让它直接成形吧,也省得我这一阵一线,绣的两眼发花。”她原本不过是把刺绣当兴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哪个真的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她再怎么顽劣,也好歹会个刺绣,懂个琴艺,写得好字,绘的好画……等等,这么看来她是样样精通了? 她摇摇头,暂且不去想这些,只是当初怎么会想到她会有今日,竟落魄到要靠卖艺来维持生计? 看着她那张脸,着实的有趣,僷含笑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女子,一张脸因心里的念动而变的生动活泼,心里的想法居然完完全全都刻画在那张丰富多彩的脸上,时风时雨,变幻莫测。 “不行。”他很想笑,但还是拒绝了,这丫头就是这样,让她一寸,她便要进一尺,他并非是真的吝啬于他自个儿那点法术,只是他希望这丫头能够独立生活下去,不依靠任何人生活下去,即使哪一天没了皇甫家,没了他…… 是啊,他终究要离开,待她三个愿望全部实现后,他便要继续行善,以求回天庭的。人间,他能一直逗留下去吗? 一想到这里,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怅,他是怎么了,一想到要离开人间,离开她,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还有点苦苦的…… 那是不舍吗? 他是仙人,如今怎么会尝到了人间的七情六欲? 还是他对她有情了? 不可以,他要抑制住这样的感觉,不能让它继续发展下去了,即使不过是个萌芽,他也要及时掐断它,否则他日一旦绿荫成林,那便来不及了。 “讨厌,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小气鬼!”她作势冲上来要打他——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吓得自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凰姑娘,你在和谁说话?”来者正是锦绣夫人。方才她路过此处,便听的自她屋内传出一男一女的嬉戏声,她吃了一惊,庄里可是定下规矩,男眷不得入内,难不成她公然违抗庄规,偷偷与男子私会? “啊,没有,屋里就我一个人啊。”她心虚的低下头,那厮早已销声匿迹了,而这夜壶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脚下,之前明明是放在床底下的,她强忍住心底的好笑,还自称是壶仙,比她还胆小,一闻风吹草动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钻回夜壶里去了。 “是吗?”锦绣夫人环顾四周,屋内除了她确无他人,“那你好生继续刺绣吧,那位官爷可是急着要,我们得罪不起,只是奇怪的是,他似是认得你一般,指明要新来的绣女替他绣这对鸳鸯锦帕。” “哦。”对于锦绣夫人的话,她却是不以为然,只想尽快绣完这锦帕,官爷是她的主,她却是自个儿的主,只要恪守本分的替她做事便可。 “那我先走了。”临走前她不忘再朝屋内扫视一番,确然没有旁人,“这鸳鸯玦价值连城,你好好收着,可容不得遗失有损,明日那官爷自会来取。” “是,我知道了,夫人慢走。” 咦,难道真是她错听了? 第九回 语嫣初入徐王府(一) “凰姑娘,昨儿个拿来鸳鸯玦的官爷这会儿来取了,这鸳鸯锦帕可绣好了?” “绣好了。”可不是,才一天的时间就要绣出一对鸳鸯锦帕,若非她连夜赶工,那她此刻非得提着脑袋来见锦绣夫人了。 那官爷可是罗绮绣庄得罪不起的主儿。 “我看看。”接过她手中的锦帕,锦绣夫人细细端详起来,还真是绝佳的鲜亮,再用手轻轻一抚,针线走过之处更是平坦的紧,仿佛就是画出来的一般,柔顺光滑的衬托了上好的缎料。 “好手艺。”锦绣夫人禁不住赞叹连连,“一开始我还有些不放心,但没想到你能绣的如此精湛,光这鸳鸯的神韵竟能临摹的惟妙惟肖,连芸娘都要落你三分了。” 芸娘是谁?正是罗绮绣庄最有资历的绣娘,据说出自她手的绣品,年年都是被挑进宫献给达官贵人的。 “小女子又怎能和芸娘相比,夫人太客气了。”皇甫语嫣微笑的鞠身道,她自是未发觉,打从她离开皇甫家后,言行举止竟逐然流露出大家闺秀风范,与人接物也彬彬有礼起来,兴许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她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位皇甫小姐了。 “凰姑娘跟我去望月亭吧,那位官爷说想要见见你。” “这,好吧。” 穿过回廊走道,越过了大半个后花园,终于见的筑在溪石上的望月亭。望月亭,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赏月的最佳地点。 “凰姑娘与这位官爷慢谈吧。”她微福了下身子,便离开了。 “皇甫姑娘好。” 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可她何时又认识这样一位官爷,还是位身形彪汉的爷。 “额,我不是皇甫姑娘,官爷认错人了,我叫凰凤。”她出言掩饰。 “不管你是姓皇甫还是凰,咱们家公子邀你去府里一坐。” “我想官爷您还是搞错了吧?我不认识你们家公子,为何要上他府里一坐?” “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彪汉侧过脸,“记不得那日?” “那日?”她抬头看见的是张圆肥的脸,那两道浓眉犹如墨笔一般拧在了一起,两眼却是如同芝麻绿豆般,虽怒瞪却始终敌不过眉上坠下的赘肉,就差没阖上眼了。 她忍着笑,却是不由自主的让那笑跑了出来,“记得了,您是那日跟在白襦书生旁的大山。” “哦,姑娘记性好不错,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是了,这样一张醒目的脸,她怎么会轻易忘记。 “那位白襦书生想要见我?” “是的,我只是照公子的吩咐。”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叮咛道,“见了我家公子,不要书生书生的叫,我家公子姓朱。” 朱?那她是叫朱公子比较好呢,还是应该叫朱爷呢? “姑娘,我们走吧,别让公子等急了,鸳鸯玦他要你亲自还给他。” “真是的,为了这美玉,还劳您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你们都有暗地调查过我吧?不然又岂知我的名字?而这一遭鸳鸯绣怕也是你们安排好的一出戏吧?” 大山不由的敬佩起眼前这位冰雪聪明的女子,怪不得他家爷会看上她……虽然现在想这些还早着,但凭他对他家爷的了解,爷恐怕已经喜欢上了这名女子,那她不就有可能成为徐王府的夫人吗? 一想到这,他不由的哆嗦了下,看来这女子他得罪不起,若她以后真坐上了徐王府夫人的宝座,那他岂不是…… “姑娘还是先跟我走吧,轿子还在门口候着呢,有什么问题你不妨当面问我家公子。” “哦。”只是那朱公子为何要查明她的底细呢?难不成是她爹娘让他来找她的吗? 脚步在犹豫,但这会却不容她不走了,也是,还是先探探究竟吧。 轿子停下了,撩起轿帘,庄严的豪府院宅看得她惊艳不已,这么大的府邸,这么大的排场,比起皇甫府邸,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嘛。 好气派,她直直向大门走去,但当她的目光一触及那巨大的金匾,她险些窒息过去——徐王府! 住在里面的就是徐王爷了,那也就是说朱公子就是徐王爷? 他是王爷?! 皇甫语嫣不由的节节退步。 “皇甫姑娘。”大山却是上前扶住她,“爷让你进去就快点吧,得罪了他可不是儿戏。” “啊。”她轻呼,“我,我一寻常女子家怎能进入王爷府。” “既是王爷有请,姑娘还是快点吧。” 不得已,她只好畏畏缩缩的跟在大山身后。 只是,她是怎么惹上这徐王爷的? “皇甫姑娘,请坐。”白襦书生——朱允熙打量着这张因惊吓而仓惶惶的脸蛋,即便是脸色凝重,那饱含的灵秀之气仍毫无褪去。 “民女,民女,皇甫,皇甫语嫣叩见王爷。”她哪敢坐下,过度惊吓使得平日里的那张凌牙利嘴如今都不能言了。 “姑娘为何低着头,不敢见过本王爷?”他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对上他的眼,四目凝视,片刻,一抹红晕爬上她的脸颊。 她好紧张,过去只是听爹娘提起过当今的徐王爷,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遇上,还是那么近距离的看着他。 “皇甫姑娘,本王爷有那么可怕吗?”在他脸上一飞而过的是得意,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这么胆小。 不过,普天之下看到他毫无怯意的怕也只有当朝皇上——朱允炆了吧。 “王爷召见民女,不知有何吩咐?”简短的一句话,她却还是没能连句,硬是给断成了一截截。 “哦,只是素闻姑娘绣的一手好女红,于是心生好奇,今日一试,果真是不同凡响。” 素闻?她来罗绮绣庄也不过两日,除了锦绣夫人见过她的刺绣大为赞赏外,根本就没人熟悉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绣女啊,怎又谈的上是素闻? “呃,王爷过奖了,民女不过是自幼习得刺绣,如今只是寄宿于绣庄靠这点手艺混口饭吃。” “好好的皇甫千金小姐不当,怎又沦落至绣庄做绣女呢?”他调侃起她,打心眼里,他就觉得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丫头。 “呃,那是,那是因为,说来话长了。”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却不想这一细小动作早就落在了他眼里。 “皇甫姑娘打算敷衍本王爷吗?”他故意加重了语气,逗她还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他就想看她一副窘然无助的申请。 果不其然,她被他这严肃的语气一惊,吓得出口不成章起来,“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民女不过是为了逃婚才不得已离家出走的,因口袋里已无银两可以继续维持生计,才会想到去绣庄做绣女的。” 她迟迟不敢抬头,惨了惨了,把王爷激怒了可是要处斩的吧? 第十回 语嫣初入徐王府(二) 一想到此,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现在虽然还稳当当的杵在脖子上,可指不定一会就…… 她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倒霉,难道红颜自古就薄命? 她还不想死啊! 殊不知,朱允熙早就一眼看穿了她,这丫头还真是太有意思了,单纯的绝无仅有! “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把头抬起来。” 他怎么知道她想的,难道这世界除了僷含笑外,他也会读心术? 僷含笑,她怎么突然想起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王爷,民女已经把实情如数相告了……” “好了,本王爷不过是和你开玩笑的,起身吧,跪着不累么?” “谢过王爷。”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一站起来,却是浑然无力,一个头重脚轻。 “小心。”他顺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不怕死吗?” 怕啊,她怎么会不怕死,她可是最怕死的了。 只是,眼下王爷怎么会……抱住她? 她还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脱他的怀抱,而那双铁臂却像和她作对似的,反而将她夹得更紧了,隔着衣衫,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胸膛了,耳边阵阵热风,吹得她好不燥热,再这样下去,恐怕她就快要…… 皇甫语嫣的脸憋得通红,犹如煮熟的虾子一般,而这在朱允熙眼里,却成了少女怀春般的撩人。 “别动。”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那停留在她耳边的气息也跟着热了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内心深处却是有一股莫名的躁动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王爷……”她情难自禁的轻呓,不晓得听在他耳里却成了诱惑。 “语嫣。”他记得她是叫语嫣,自从大山将她的来历告诉了她,这两个字便在他心中烫下了深深的烙印,而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得到她。 因为,从第一眼看到她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 而她,也应该是他的,全心全意的,将她的一切毫无保留的给了他——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 手,缓缓游移,覆上了那对柔软的浑圆,隔着衣衫摩痧起来,许久,探进衣内,终触上了那欲望的来源,不知不觉,外袍已悄然而落,攀在玉颈上的红绸带儿竟也毫无声息的兀自飘零,直到那裹着娇躯的一抹肚兜花落纷飞,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终被欲望所点燃—— “啊——”直觉有双大掌火辣辣的紧贴在她的胴体上,身子不由的轻颤了一下,忽地从这混沌之中清醒了过来,却惊现自己已一丝不挂,一片赛雪冰肌暴露无遗! “王,王爷。”她娇羞的只以双臂护住前胸,却是无力再拾起零落在地上的衣衫,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前一刻她才从地上起身,这一刻竟裸埕着上身! 而朱允熙却是一动不动,两眼仍停留在那一片凝脂雪肌上,若不是她刚才突然醒悟,此刻他必已将她压于身下。 “王爷,请你帮我……”她垂下眼,目光深锁在那一堆衣物中,简直是羞死人了,她怎么会任凭他做出那样的事情而毫无知觉呢? 徐徐下身,朱允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衣衫,凑近鼻息,陶醉般的重温刚才那缕馨香,“真舍不得放开你,你可知你有多甜美?” “我……”她伸手夺过他手上的衣物,“你,你不许偷看。” 朱允熙顿觉好笑,想他堂堂徐王府的王爷,主动投怀送抱的香软玉躯多的是,哪个女人不想爬上他的床,被他压在身下,好博个王爷夫人的名号,而论容貌身段个个倾国倾城,娇艳动人,他都不为所动,毫不在意。 可她……居然还拒绝他? 还真是个不识实务的丫头! 不过,这不正是他看中她的原因吗?倘若她和她们一样,只因他是徐王爷,便贪婪的妄想从他胯下捞到半点好处,那他还会喜欢她吗? 毫无疑问的,他厌恶那种女人,那种一味的只会依赖肉体,贪得无厌的想从他身上索取到她们想要的荣华富贵的女人! 他轻蔑,他鄙视,甚至只当她们是泄欲的工具,一旦满足了自己的需求,便会毫无留情的将她们撵出王爷府,从今以后不许再踏进半步! 他似是屈服的背过身。 皇甫语嫣则是快速的披上袍子,扣好前襟,而后才如释重负的站定。 “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本王爷的亲近吗?多少女人为了能讨好我,不择手段的投怀送抱,你居然一点都不稀罕?”语带半分威胁,他倒想看看这丫头如何作答。 “民女并不是那种为图名利的浪荡女子。”这会,她倒是壮胆了几分,顿了顿,又跟上了半句,“所以还请王爷明了,民女现虽只是一小小绣女,但身上仍流着皇甫家的血液,皇甫家的女子代代淳朴归真,绝不会做任何有辱家门的丑事,而民女更是恪守本分,出嫁随夫,只和心中所爱的男子成婚,亦只想自己的夫君有,有……肌肤之亲。” 后面那半句说的断断续续的,许是害羞,但他也听得真切。 “那么说,本王爷若是让你跟了我,你不愿意?”他仍不想放过她。“民女不敢,既是王爷的命令,自当服从。”言下之意在清楚不过了,即使他强要了她,她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得了她的身,却得不到她的心。 “你走吧。”朱允熙的语调冷了下来,“大山,送皇甫姑娘出府。” “等等。”她打断了他的话,“这个,给你。” 放入他掌心的是那一堆鸳鸯玦,以及那对鸳鸯锦帕。 鸳鸯玦,通体晶莹,温良纯美,那一丝红线仍是紧紧的将它们拴住,不容分离。 鸳鸯锦帕,一针一线,成双成对,绣的精致之极,想必凝入了她所有的心力吧。 “很美的帕子。”他喜不胜收,浑然忘却了刚才的冷语。 “王爷喜欢就好,民女也该回去了,民女……”小手没来由的被他抓去,却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塞入。 “王爷……”她正要开口,却瞥见了他不悦的神情,顿时便哑然无声了。 “不许再还给我了。” 她松开手心,缓然入目的是刚才的鸳鸯玦和锦帕,只是这回转回她手里的却是成单的。 “送给你。”他正色对上了她明亮的双眸,直觉豁然,“你拿着收好了。” “是,民女谢过王爷。”既是王爷的命令,她只得顺意接受。 “大山,送皇甫姑娘回绣庄。”一旋身,他大步踏出屋内。 “姑娘,请。”候在门外的大山心领神会,看来爷当真喜欢上这皇甫姑娘了,否则一向极少动怒的他岂会这般毫无风度的对一位姑娘家动格? 这份情在当日,爷让他去查皇甫姑娘的来历时,他便感觉到了。 只是,意为何变的如此不清? 第十一回 罗绮绣庄风浪起 “凰姑娘?”刚一回绣庄,正遇上芸娘,她讪笑着的面目令皇甫语嫣有些厌恶,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 有些人即便是不加以接近也能让对方心生厌恶的吧。 芸娘是绣庄里资历最老的绣娘,自然也是年纪最大的。可她那一身着装完全与她的气质搭不上调——桃红色的镶金短袍配上柳绿色的拖曳长裙,再加上她阔摇生姿的步伐,远远看着就像一棵来回扭动的桃树。 当然,这绝非是在赞她,人未近,这身上浓烈的香粉味儿倒是喧宾夺主的直冲人鼻息。 “咳咳。”过于浓烈的胭脂花粉味儿呛得她喉咙生疼起来,“凤儿见过芸娘。” “哎呀,自家姐妹不用多礼。”她眼珠一转,话题就变了,“听锦绣夫人说,方才有位达官贵人邀凤儿妹妹出绣庄,妹妹好福气,才入得绣庄就遇上贵人呢。” 听似简单的一句寒暄却是道出了她心底的妒意。 “哪是什么贵人啊,姐姐误会了,只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罢了。” “那可否告知姐姐那是哪个府邸里的公子呀?”芸娘在绣庄里待了十多年,至今未觅得如意郎君,只怕是终究耐不住寂寞,就好像烟花女子般,只待着能有年轻公子哥看上她,将她迎娶过门,好坐享其成。 只可惜她虽绣技精湛,却是天生的狐脸媚骚样,正正经经的富贵人家哪会娶她进门,而她又不甘屈身做小,既成不了正室又不愿做妾,蹉跎到今日,黄花已谢,念想却是日益膨胀起来。 “凤儿也不是很清楚,只管做好分内事,自不会妄自菲薄,麻雀跃成金凤凰。” “妹妹怎么会不知啊?”媚笑挂于脸上,心里却在咒她不得好死,这死丫头,拐着弯,指桑骂槐的在说她,眼角的余光忽又晃到她紧攥的手心上。 “妹妹手里握的是什么?” “没什么。”皇甫语嫣不想在与她多言,正欲回房。不想却被芸娘一把将她手心之物抢了过去。 “呀,这么好的鸳鸯玦呀,妹妹手里怎会有此等贵重之物?” 想说她的东西来路不明吗? “还给我。”皇甫语嫣想夺回她手里的鸳鸯玦,却叫芸娘一个眼明手快,死死的攥紧。 “你还没告诉姐姐这等贵重之物你打哪来的呢?不然还是来路不明?” “这是那位托我绣锦帕的官爷赠送的。” “哎呀,妹妹真是好福气啊,那么小小的锦帕就能换的如此值钱之物,那公子是不是对你上心了?不然哪会赠你那么贵重的玉佩啊?” “有劳姐姐费心了,东西还给我。”她伸手问她要回,但那芸娘岂是好轻易打发的,那块精美绝伦的鸳鸯玦教她看花了眼,垂涎的恨不得立即占为己有。 “姐姐从未见过这等稀罕玩意,你我既然姐妹情深,不如妹妹把这鸳鸯玦先给姐姐参谋几日,过两日姐姐我自当亲自奉还。”既然东西落在她手里,哪还有奉还之理? “你……”见争不过那厚脸皮的女人,皇甫语嫣虽气急,但也无可奈何。 “姐姐我还有事儿,改明儿再找妹妹叙旧啊。”得到了她想要的,她赶忙飞步离去。 “这女人的贪念还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冷不丁,一道悦耳的男音从她耳畔划过。 “僷含笑?”她惊得合不拢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庄里不能有男人,你是想害我被赶出去,无处安身吗?” 一看他这般神定自若的在庄内现身,差点没把她吓死,“快回去啦。”她作势要赶他走,以免又被谁看到了,通报锦绣夫人,被赶出庄事小,若是落下话柄可就糟了,人言可畏,还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儿,一旦流言蜚语传遍金陵城,她的名节可就不保了。 “她把你的东西抢走了,你就这么眼睁睁的不去夺回?” “你都听到了?”原来他老早就在了。 “是啊,还没见过这么跋扈的女人,怪不得半老徐娘了还嫁不出去。” “扑哧。”皇甫语嫣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半老徐娘,芸娘也不过年方二十五。”她故意家里“年方”两字,讽刺意味十足。 “东西我一会帮你夺回来。”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她睁眼说瞎话,若不是贵重之物,能引得芸娘这般贪婪掠夺吗? “鸳鸯玦,还不够贵重?”他加以纠正,明明喜欢的打紧,却装作一脸的不在乎,真不晓得这丫头的脑袋里头在想什么。 “我心里头的贵重之物并非就一定是价值连城,对我而言,那些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才称得上真正的无价。” “真的对你没有意义吗?”若是如她所言,那方才她又何必据理相争呢?如是真的不在乎,不妨就任由芸娘掠夺,又何必在此黯然伤神呢?即使她不承认,他还是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落寞。 只是为何需要强掩这心中的不快呢? 僷含笑自是没有问出口,但他已猜出这鸳鸯玦对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想必亦是她心中某个重要的人赠予她的吧。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湖似是被某物所牵绊了一下,不由的暗暗吃痛,又似是一湖止水被一不明之石所击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是怎么了,内心深处何时会因她的一言一行而时喜时忧? “我会帮你夺回来。”不等她回答,他便抢行一步。 “僷含笑。”莫名的苦涩自她心中涌起。 “好美的一块玉。”芸娘攥紧手心,小心翼翼的掩上门,正欲细细品味,“啊——这是怎么回事!” 手中那一物因她的惊恐而飞的老远,似是道优美的弧线,萦绕着空中飞舞了半圈,终以重重摔落在地而收场。 “怎么会成了石头?”她讶然的摊开双手,那鸳鸯玦分明是被她夺于手心了呀。 柳眉细眼骤然收紧,该死的丫头,怪不得不见她追来,原来已经被她调包了! 只是这鸳鸯玦她捏的紧,那丫头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第十二回 嫁衣未绣人心乱(一) “给你。” 皇甫语嫣狐疑的打开僷含笑手里的锦布包。 “你,你把鸳鸯玦偷回来了?” “什么叫偷?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啊。” “芸娘还不知道吗?”依着她的性子,准会呼天抢地。 “好好收起来吧。”他绕过话,“以后防着点她。” “嗯。”皇甫语嫣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这块鸳鸯玦。”她舒展开手心,默默用鸳鸯锦帕包起来。鸳鸯玦本是一对儿的,如今他却将这雌鸳鸯连着这锦帕一同赠送与她。 “我知道这是徐王爷送给你的。” “你……” “我说过,这世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只有我不想知道的事。”他拂过她的秀发,一如他平淡如水的心,“徐王爷,他喜欢你。” “我想你误会了,我和他不过才见了两次,他是高高在天的王爷,而我不过是平凡无奇的女子,又怎能配的上他?王爷身边佳丽如云,我小小一个皇甫语嫣,又岂会入得了他的眼?” “我虽不懂人情,但我有心,鸳鸯双双,情意切切,如今他把这雌鸳鸯给了你,就是期盼它们能再聚首。” “僷公子,今日你好生奇怪,我都听不懂你的意思。” 是啊,他到底在说什么,连他自己都糊涂了…… “凰姑娘,哎,凰姑娘啊。”锦绣夫人步履如飞,跌跌撞撞的敲打着皇甫语嫣的房门。 “锦绣夫人,这么急着找凤儿不知有何事?”正在梳妆打扮的皇甫语嫣慌忙起身开门。 “是这样的,刘公公刚拿着皇太后的懿旨到庄里来了,据说当今圣上不日将要大婚了。” “是吗?”大婚就大婚呗,和她们绣庄有什么关系? “这皇后便是光禄少卿马全女,先皇朱元璋在世册封的皇太孙妃,如今先皇早已驾崩,这马氏顺理成章的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这可是关乎天下的大事,整座皇宫早已忙成了一团,而这大婚要用的喜帕,嫁衣什么的,现下就催得紧的很,刘公公宣下懿旨后,我们这绣庄都要忙疯了,才短短一个月的限期,若是敢不出来延误了吉时,可是要杀头的啊,弄不好还要诛灭九族!” “啊——”皇甫语嫣吓白了脸,“才一个月的时间,这可怎么办才好?” “特别是嫁衣,马皇后特别交代了,必须要由庄里绣技最精湛的绣女来绣制,我们这绣庄里最好的绣女也就你和芸娘了,这罗绮绣庄所有姑娘的身家性命可都捏在你们俩手心里了,凰姑娘可要尽力啊。”从未见锦绣夫人如此慌乱过,这事看来真的不好办了。 “夫人,您放心,既然我也是绣庄里的一份子,当然我会尽最大努力保住庄里所有人的性命。”只是一想到要和那个芸娘合作,她的心里不免有一丝疙瘩。 “有凰姑娘你这句话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不过——”她忽地重重叹息起来,“方才我去找过芸娘了,她卧病在床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了。” 卧病在床?这理由也想得出?她算是了解这位芸娘了,昨儿个和她争夺鸳鸯玦还神采奕奕,精神的很,如今一听到这件事儿,就出此下策…… 一想到此,皇甫语嫣不由气上心来,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般自私的女人,“夫人,芸娘姐姐病了?凤儿这个做妹妹的岂能坐视不理,凤儿想去探望姐姐以表关切。” “好,那随我来。”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芸娘迫不及待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该死的,一群人严严实实的围住她床头,害得她不敢动弹,这下可好,她瞅了眼桌上的糕点,终于可以让她大快朵颐了。 “啊,太美味了——”她正吃得酣畅淋漓,不想那恼人的脚步声伴随着鸟鸣般清脆的女音转眼即将破门而入了。 该死!偏偏她一着急,那块好死不死的鲜枣玫瑰酥卡在了她的嗓子眼里。 “咳咳咳——”她呛得快吸不进气了,强忍着躺上了炕头。 “哎呀,芸娘姐姐这是怎么了,这脸色怎么难看,都发紫了!”望了眼桌上那遗落的半块鲜枣玫瑰酥以及凌乱的糕点碎屑,皇甫语嫣的心里早已明白了八分,好你个不要脸的女人,看你这下怎么收场! “咳咳——”她强装出虚弱的样子,事实上,她不用装就已经够虚弱了,即使是咽下了不少唾液,可那半块酥依然顽强不屈的留在她的喉咙里不肯下滑,她真的就快要噎死了,“水,水——” “哦,来了来了。”皇甫语嫣将茶杯送进了她口边,却是一猛力,一股脑儿将整杯茶水统统倒入她嘴中,看着她险些被水呛死的狼狈模样,皇甫语嫣突觉心中痛快,活该,谁让你这么恬不知耻! “啊,芸娘姐姐,别着急,水多的是,这么狂饮可是要被呛到的啊。”待杯内水滴尽,她才抽回茶杯,直直端视着她此时的模样。 “你……”芸娘刚要狠狠骂去,一开口却又是一阵猛咳,害她发不出声来,她只得作罢,便以凶狠的目光盯着皇甫语嫣。 “我听锦绣夫人说,姐姐你病了,凤儿心里好生焦急,可不是,一听见这消息赶紧缠着夫人来探望你了,姐姐可是好些了?”“哈哈,托你的洪福,死不了。”她轻声嗤笑,目光又对上了神色焦急万分的锦绣夫人,说的好听来探望她,可这焦急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皇上的大婚。 她虽是罗绮绣庄的红牌绣娘,可平日里那锦绣夫人还不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完全把她当成了摇钱树,现在大难临头,她有求于她,才露出个关切慈爱的面目,给谁看啊? 虽只是座绣庄,可全庄大大小小百来个女人,风言流语,人心叵测,关系能不复杂吗?在她眼里,也不见得会比皇上的后宫安宁到哪儿去。 “有劳锦绣夫人了,只是芸娘身子太虚,怕是没法完成皇上的托付了,哎……”她阖上眼,又是一阵咳,心里却是得意的很,想利用她过这关,才没那么容易,若真兢兢业业的为她日夜赶工,皇上龙颜大悦起来,恐怕也只是便宜了锦绣那女人,到那时,锦衣华服,珍馐美食哪还轮的上自己? 第十三回 嫁衣未绣人心乱(二) 像是接受到她那灼热的眼神,锦绣夫人不由心虚的低下了头。 而这一切没有逃过皇甫语嫣的眼。 “那这马皇后嫁衣华服的绣制,姐姐是无法出力了?”她状似惋惜道,实则心里也安的很,也罢,有她没她都一样,这贪婪自私的女人还能指望她什么?还不是照样想尽法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快。 “嗯。”她点点头,心里好不痛快,就让她们去心忧吧,她是一点都不着急,即便是到时嫁衣完不成,那也与她无关,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一切罪状她都会推得一干二净,谁让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吗?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在这重要的节骨眼倒下了。 联想到这一刻,她简直就想捧腹大笑了,活该这些愚蠢的女人,谁让她们倒霉呢,那就该认栽! “可是……这马皇后的嫁衣,凰姑娘一人又怎能如期完成的了呢?”锦绣夫人着急的插上话,当然,她才不是担心凰姑娘的安危,她是替自己着急,一旦皇上龙颜大怒,那她和她的绣庄岂不是都要遭上灭顶之灾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 “锦绣夫人,莫担心,凤儿自会尽力,争取及时完成,凤儿先回房了,不然这嫁衣还真要赶不及了。”闻言,锦绣夫人和芸娘简直要乐上天了,这傻丫头居然不怕死的把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了,也好也好,总好过自己受罪,就让她做个替死羔羊吧。 “你真傻。”一回房,就听他沉沉一叹,“为何要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扛?” 不用说,他又全知道了。 “一旦没能及时完成,这可是要杀头的死罪啊。”他一改过往的平静,语气里流露的全是担忧之色,连那深眸子里的痛惜也未有掩饰。 “那就让我一个人受死好了。”她头也不抬,行针如云般,已经在最上乘的锦缎里绣出了凤首。 “何苦?” “这绣庄里上百号的绣女,如果我不揽下这责任,那么一旦皇上怪罪下来,皆是满庄抄斩!” “可你呢?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一旦你揽下这责任,万一真有什么闪失,你是万万不能幸免于难的啊!” “我,责无旁贷。” “你就没有为你爹娘想过吗?忍心看着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他的声音因未曾有过的极度激动而沙哑下来,“即使是满门抄斩,灭你皇甫九族,你也在所不惜?” 她霍然抬起头,眼里流露的尽是惧怕,是啊,她还有爹娘呢,难道真的要赔上皇甫府里上下老小的性命吗? 她的爹娘又该怎么办,他们却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呀!“那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声音越见低沉,终转为嘤嘤泣咽,一发不可收拾。 趁夜离开绣庄?他的脑里猛然溜出这一念头!不,他是壶仙,济世救人的神仙啊,如今怎能贪生怕死的逃避呢?何时他变得自私胆怯起来,那大公无私,悬壶济世的僷含笑上哪去了? 违背天条的动用法力去帮助她逃过这一劫难?不,这又是何等的天理不容,观音娘娘和玉皇大帝岂容得他以私心去帮助这样一位凡人? 他的本职是施乐救助,可也须是顺着天意的,若命中注定该有一劫,那便是她的命,任谁也不能去干涉阻扰! 生死有命,早在她一降世,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早已写的清清楚楚了,他区区壶仙又怎能随意篡改? “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情难自已,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好让她在这宽敞的胸怀里找到一丝的宁定。 他的心跳声铿然有力的钻入了她耳里,那缓然的带着节奏的拍子竟让她的心安然下来,甚至不愿就此脱开。 她沉沦了,沉沦在他的怀抱里了。 而他却动情了,因为一个女子而动了凡心,他破戒了,心终究还是出卖了他,一改他下凡人间的初衷。 “听着,语嫣。”这是他第一次自若的唤她,她听的有些失神,原来他唤她名字时竟是这般的柔情,让她的心跟着也要陷进这无底的温柔,“许愿吧,你许愿了,我就可以救你了。” 只要许了愿,就可以救她了?她听的不是很明白。 “这不是有违天条的吗?”命中该有此劫,她很清楚,躲不过也是她的宿命,只是真的要拉上他吗? “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仙家真要按照生死簿来救死扶伤反倒显得无情,即便是违背了天条硬是要改变你的宿命,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我不要看到你死,我不要看到你死。”他温柔的抚着她的柔发,而那双手却是微颤的。 “不,我不该,生死由命,怨不得他人,我更加不会怪你,你一路帮我,我欠你的太多了。”若不是因为他,她还是活在蜜糖罐里的千金大小姐,丝毫体会不到人间疾苦;若不是因为他,她或许只能顺然接受爹娘的安排嫁到司徒家,与一个她不爱的人厮守终生;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懂得什么叫做自食其力,一旦脱离皇甫家,她可能早就潦倒的倒在街头任人践踏了。 可一想到离开他,甚至会就此死去,她竟有些不舍,这份牵挂不为别人,正是为他——僷含笑。 她,她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是凡人,他是仙,人仙自古便是没有交集,人仙之恋更不会被允许。 他们能有结果吗,能白首到老吗? 她不得而知,而此刻的心里却是充满了暖意,只要有他,她便觉得安心,即便是上天下火海,她也在所不惜。 “语嫣,许愿吧,让我帮你,让我为你躲过这一劫。”他俯身吻住了她,她的身子一颤,却不由的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以爱回应了他。 “语嫣?”他再度恳求,吻住她的力道微微加重,代表了他内心的急切。 “嗯。”她应声,泪,却悄然流下。 她许愿,许愿老天能让罗绮绣庄躲过这一劫,庄内所有人都能安然度过,皇后的华服嫁衣能及时绣成—— 第十四回 钧然一发幸脱险 那是一道灿烂夺目的金光,照亮了整间屋,却是关不住那呼之欲窜的光,它们不乏余力的终于冲出屋外。 直到她向它们走近,它们才渐渐散开,消失。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只是桌上,却多出了一只傲然挺立的金凤凰,她昂着头却是挣脱不出那困住其身的锦罗华服。 “真的……”她将双手覆上金凤嫁衣,“嫁衣它……” 自是喜不胜喜。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都不用杀头了!”她喜悦的放眼望去,就连喜帕,枕巾和锦帕都一字排开,翘首以待。 咦,那是什么光?甚至还夹杂着男女的欢呼?庄里有男人不成?本欲去花园散步的芸娘因连日里佯装卧床,疲软的毫无精神,方才路过烟雨阁,竟远远的看到一束巨光。 那光正是从凰凤房间里窜出来的。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蹑步走进,信指在纸窗上一抠,透过那小小的洞窥探进去。 男人?! 她惊得喘不过气,自以为看花了眼,可是再一瞧,仍然是个俊脸书生站在里头和她谈笑风生。 这贱丫头!居然敢在绣庄里私藏野汉子,那可是犯了大忌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幸灾乐祸的快步走开,只要等到锦绣夫人赶到,当场把他们人赃俱获,看她还怎么解释!只要那贱丫头被赶出绣庄,这里还不是她芸娘的天下! “夫人。”她想起她应该拖着带病的身子去见锦绣夫人,慌忙摆出一副病恹恹的软躯踱步而入。 “芸娘,你还好吧,身体不适该是在床上歇着啊,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就是了。”锦绣夫人忙不迭把她扶进房里。 “芸娘心中有事不知当不当讲。”她故意面露难色。 “有什么事你只说吧。” “我是怕……”她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我是怕说出来会误了凰姑娘的名节。” “究竟所为何事?”经她这一说,锦绣夫人倒也着急起来。 “方才我恰巧起身去屋外走走,路过凰姑娘闺房,不经意间听见有男人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病花了耳,待我透过门缝一瞧,还真见屋里站着个男子,而凰姑娘还与他坐谈风月,两人好不愉快——”她故意长了语调,看着锦绣夫人的面色微凝起来,心中不由窃喜万分,这下该有好戏看了。 “你是说凰姑娘屋里藏了男人?”果不其然,她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带我去看看,这绣庄还是得有绣庄的规矩,岂容得了她乱来!” “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定还做了什么苟且之事。”这一路上,芸娘不忘在一边煽风点火,加油添醋,激的这锦绣夫人步履愈来愈快。 “咯吱”她猛地一开门,却是迎上了坐着品茗的皇甫语嫣的眼,四下旋顾,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锦绣夫人?”她不由的眨了眨眼,幸好僷含笑有先见之名,听见了适才屋外的脚步声,早早做好了准备,不然…… “突然造访,夫人有何见教?咦,芸娘姐姐也在啊。”不用说,又是那女人通风报信,在背后搞的鬼! “啊,我只是来看看凰姑娘把那马皇后的嫁衣绣的怎样?”她尴尬的回过头,直瞪着身后的芸娘。 “啊,这嫁衣……”皇甫语嫣抽了抽嘴角,现下还不能让她们知道这嫁衣早已完成,否则又要多生事端了,“嫁衣,我才绣了一点,还未成形,夫人此刻也瞧不出什么。” “哦。”锦绣夫人微微一笑,本来她就不是专程来看她绣制的嫁衣的,正不知该如何搪塞刚才的鲁莽,既然那小丫头这么说了,那她也落得个自然,“既然如此,凰姑娘且慢慢绣制了,有什么需要回头在找我吧。”她客客气气的说完,拽起芸娘的手就走了。 “嘘——”幸好躲得快,否则怕是要被逮的正着了。 “没事了?”僷含笑一旋身,又飘到了她身旁。 “差点被你害死了。”她拍着胸脯,但看在他眼里却是可爱至极。 僷含笑一声未吭,却是搂过她入怀,轻轻拍抚着她,虽然没有过多的言辞,但他在心里已经把她视作最重要的人了。 就在见到她那一霎那,他的心便开始动摇了,即便是仙也有动情的一刻,而他的心只为她而沉沦。 “不是说她屋里有男人吗?结果呢?拉着我去瞧,有没有?害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走进望月亭,四处无人,锦绣夫人才得以嚷出声来。她是最好面子的,平日里带给众绣女的印象除了端庄贤惠,知书达理,就再无其他了。 “我哪知道那个凰姑娘搞什么鬼,我明明见到她屋里却有一个男人的。”临此,芸娘还不忘为自己解释脱罪。 “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吧。”锦绣夫人冷冷一笑,“说到病,我看你这会身子好的很,和我绕了大半个绣庄,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啊。” “啊,咳咳。”芸娘慌忙喘着急气来掩饰,“夫人,芸娘不过今日身子才好些,刚才和你走了这一遭,确是是耗尽了体力,如没其他事情,芸娘想先去歇着了。”她背过身,正要逃。 “站住,这整一绣庄最会开脱的好像就是你啊,你别当我真的不知道,我这眼睛还没瞎呢。”她两眼含着冷光,缓缓吐出十个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闻言,芸娘吓得哭丧着脸,险些就差没有跪下了,“夫人,我跟了你那么多年,若不是因为我,如今这绣庄也不会名遍京城半边天,莫非夫人有了凰凤那丫头,心里就容不下我了,我已经把这儿当做自己家了,您不能赶我走啊。” “谁说我要赶你走了。”锦绣夫人扶起她,心里却是想着若不是因为她现在还有价值,为她赚了不少钱,否则她早就把她给轰出绣庄了。 她不是圣人,既是商贾,自然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重,没有用的旧衣破履,还留着做什么! 眼下她还需要她这棵摇钱树替她生财致富哩,但凡事不能太依着她,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回给了她这么个下马威,她若是够聪明的话,心里该放明白些了。 “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倘若这次凰凤完不成马皇后的嫁衣,不仅是她,就连你我和整个绣庄都难逃一死!” 芸娘听得不由双腿发软。 “你这个蠢女人,我们的命怕是都要葬送在你手上了。”末了,锦绣夫人毫不给脸色的甩上话转身就走了。 这回真的是凶多吉少,大难临头了吗? 芸娘第一次为她的行为感到懊悔,自以为把责任推脱给别人,她就能安然无恙,却不曾真正想到这件事攸关的可是整庄绣女的性命,而她不也正是绣庄里的人吗?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若凰凤死了,她还能逃过吗? 第十五回 思之念念终巧遇 那如今,她该怎么办? 逃?! 灵光乍现,既然逃出了绣庄,那她便不再是绣娘,皇上也就不会降罪到她吧。 细细一想,她赶紧钻回房中,什么病啊,身体抱恙啊,她都用不着装了。 东搜西翻,将她这么多年来的金银首饰统统卷入包袱中,确定万无一漏后,她就指望着天黑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罗绮绣庄了。 轻掩上房门,一双精灵的眼珠子四处转悠一番,确保周无旁人,她移出金莲,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可地上为何多出了两只脚? 顺着那脚,她的目光一路攀爬,对上的却是两只圆铃般的怒眼。 “啊——锦,锦,锦绣夫人。”她惊的舌头都打起了结,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要落跑?难道是有人检举告发的? “这三更天的,芸娘打算上哪儿去啊?” “啊,我这是,我这是屋里憋得慌,出去走走透透气。” “这透气也要留在三更去透啊?”锦绣夫人提着手里的纸灯笼,照亮了芸娘煞白的脸,“只是这透个气,为何要带上包袱?想来是透了就不准备回来了吧?” “啊,芸娘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过是夜半不放心,披件衣裳出来,还真让我逮到你了?” 原来她早就猜到她会夜半出逃。 “罢了,你若真要离去,我也不拦你,你走吧,往后一切生死由命。” 没料到锦绣夫人会这么轻易让她走,她长长吁了口气,“谢谢夫人。” 只是她逃过了绣庄,能否逃得了皇上的眼呢? “芸娘已离庄了,往后大家互相扶持。”大清早,锦绣夫人便召来了所有绣女,“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们若还是有人想离开,我不为难你们。” 底下绣女议说纷纷,三三两两的当下便结伴离庄了。 “凰姑娘,你若是想走也去吧。” “不,夫人,我愿留在此处。”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有多么的忠心耿耿,但皇后的嫁衣既已完成,她没有理由离开这挡风遮雨,好吃好住的温柔之地。 “凰姑娘,你……”锦绣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这马皇后的嫁衣?” “未到最后关头,难道夫人对我,对绣庄一点信心都没有吗?您又何以认定凤儿一定无法如期完成这嫁衣呢?” 一席话说的锦绣夫人默默无言。 “那凰姑娘先去忙吧,我须去处理庄里其他事务了。”她匆匆走开并非当真是要务缠身,只是眼下她觉得实在没有颜面再和凰凤说下去了。 皇甫语嫣走向前庄,罗绮绣庄实则由三部分构成:前庄则是对外经营的衣料铺子,中庄是给绣娘织布劳作的地方,后庄则正是为绣娘住宿歇息所准备的。 这会已日上三更了,铺子里人潮攒动,她举步维艰的走到摞放布料的架子前,却一眼对上了一匹素雅清新的绸缎——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苹。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好美的莲花,她伸手,却有一双手抢在她前头了。 她惫眼,惊异的险些叫出声,此人并非他人,正是她那义结金兰的大姐慕容翡。 她慌忙抚正脸上的面纱,以免露出皮相让对方发现,可眸子里那一丝的慌乱却是迟迟未褪去。 而心细的慕容翡则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眼前的女子好生熟悉,虽以面纱遮住了脸,但那眼睛却是美艳的惊人,普天之下她自以为除了她和那两个结拜的妹妹外,再也无人能媲美了。 只是为何那眸子里流露出了深深的——慌乱? 不知怎么的,她顿然想起了语嫣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流落至何处。 “姑娘是这铺子里的?”慕容翡眯起眼来,声音甚是慵懒,带着糯糯软软的韵味儿。 “正是,不知凤儿可为您效劳?” “凤儿,姑娘贵姓?” “我姓凰。” “凰姑娘?”好熟悉的声音,慕容翡失去了对那块料子的兴趣,倒是很想弄清这面纱下面藏着的是张什么样的姿色,“敢问凰姑娘为何以面纱遮掩?” “呃,奴家的相貌欠佳,怕是吓坏了客人,所以才只好……”她伸手将那面纱拉的更紧实了。 真如她所言? “凰姑娘可否摘下面纱容我察的面貌?家父乃金陵城里出了名的大夫,我自小随我爹习得医术,虽不敢自夸,但凡得可治之症我亦能手到病除,凰姑娘如若信得过我,可否让我一试?即使是容貌有损,也并非完全不能医治。” 糟了,皇甫语嫣心里“咯噔”了下,“不用了,容貌乃父母所赐,何况已经这么多年了,不碍事的。” “凰姑娘勿推辞,让我看一下吧。” “哎,不用了。” 就在这一拉一扯的关头,一阵大风吹过,撩的那面纱翩翩起舞,尖小的下巴暴露在空气中,而慕容翡则顺势掀起了那纱巾—— “啊!”随着皇甫语嫣惊叫一声,那秀美精致的丽颜早已暴露在外。 “是你?语嫣妹妹?真的是你?”慕容翡欣喜的拉起她的手,“太好了,你爹娘找你找的好苦,我们大家都惦挂着你,你这没良心的丫头,就算是拒婚也不该让大伙儿成天吊着心。” 既已被发现,皇甫语嫣自是没有话好说。 “算计着你离家也该有一个月了,真是的,音讯全无的,大家好生为你担心啊,特别是你爹娘成天念叨着你,吃不香,睡不好的,就连司徒家那公子都差点要觐见皇上,让圣上下旨找你呢。” “啊,这……”没料到事情会这般严重,皇甫语嫣不由面露难色,“没让他真的跑去议政殿吧?” 这傻小子一介儒弱书生,一着起急来什么法子都会用上,真替他捏一把汗。 “当然没有,真要让他冒冒失失的跑去皇上跟前,丢了乌纱帽事小,搞不好还要赔上性命,他太冲动了。” “是啊。”她不由暗暗吁气,真是虚惊一场。 “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他要是掉了脑袋也是你害的。”慕容翡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为了你,你真的感受不到吗?他太在乎你了。” 是啊,虽然心怀感激,但感情这事可是勉强不来的,真要嫁给他,于他于己都是不公平的。 “慕容姐姐,语嫣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可不可以不要把今日你见到我的事情告诉我爹娘?” “为何?” “我不想让他们再担心,一旦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心痛,我也不想见到司徒公子,没想到他会为我费那么多神,我实在愧对于他。” “既然觉得愧对,那你干脆嫁给他,我真不明白,他有什么不好,不值得你托付终生?” “司徒公子为人坦荡善良,若不是……”若不是因为她心有所属,也许她也就嫁了,只是这所属心里也会有她吗? “算了,感情的是还是不勉强的好,顺其自然,但愿他能找到个真心爱他的好姑娘。”她垂下的眼睛忽又绽放起光芒来,“慕容姐姐,今日的事情答应我。” “可是,你不让你爹娘知道,只怕他们更是牵挂啊。” “我知道,就算我求求你好吗?答应我。” “哎……”慕容翡无奈的摇摇头,为今之计又奈何呢? 第十六回 百鸟朝鸣谒庙服 “凰姑娘,皇上大婚将近,那凤袍嫁衣不知进展如何?”离呈交嫁衣还有两天,锦绣夫人的心却是跳的厉害,也许命中注定要亡这整一绣庄了。 “夫人请安心,凤袍绣衣已绣制妥当。” “已经……绣好了?”速度快的有些令她瞠目结舌,不管如何,还没到最后关头,她这心始终悬的紧紧的。 “是的,后天一早,夫人只管将这嫁衣呈给宫里的人便是了。” “哎。” 最后那两日,绣庄里所有人都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心里千遍万遍的默念这嫁衣能顺利完成,这事儿也得以有个上上了结。 终于,迎来了他们朝思暮盼的那一日。 “锦绣夫人,这马皇后的嫁衣不知是否如期完成了?”身着宫府的老太监义正言辞的挥舞着手中的拂尘,但那柔媚似水的声调却完全和那表情搭不上调,“咱家今儿个便是奉旨前来取凤袍的。” “有劳刘公公了,由奴家亲自送进宫里岂不更好?”这刘公公正是太监总管,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跪在地上的锦绣夫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不必了。”言语里满是不屑,他勾起兰花指,娇柔妩媚道,“宫中最近都在为办皇上的大婚忙的不可开交,若是让了宫外的闲杂人等进殿,可不是给了刺客下手的好机会了?蒙皇上恩宠,咱家这点舟车劳顿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是,刘公公教训的是,奴家有愧。”锦绣夫人更是吓的大气不敢喘,将那颗美人头低的更低了。 “玉儿,还不快去将凰姑娘唤来,大人来取凤袍嫁衣了。” “是,是。”小丫鬟忙不迭的起步快跑,就怕有个闪失遭来杀头横祸。 “凰姑娘,凰姑娘……”小丫鬟气喘吁吁的就是吐不出后面的话。 “怎么了,玉儿,有事慢慢说。” “刘公公来取嫁衣了,凰姑娘带着衣裳快跟我走吧。” “这位就是刘公公了。” “民女凰凤拜见刘公公。”比起锦绣夫人和小丫鬟的惊恐,皇甫语嫣倒是显得从容镇定的很。 “免礼。”他俯首看着她手中托起的鸾凤盘空披霞袍,眼神倒是痴了起来,仿佛醉在那一潭金灿灿的汪洋里爬不起身来,“好一件鸾凤盘空披霞袍。”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皇后谒庙服,青空下盘旋而上的鸾凤大有慑人心魂之势,以云为梯,以天为衣,盘空披霞,直奔明月,浩浩荡荡,拨云撩雾,大有后家风范。 旧镜鸾何处,衰桐凤不栖。 金钱饶孔雀,锦段落山鸡。 王子调清管,天人降紫泥。 岂无云路分,相望不应迷。 “这可是你自个儿做的?” “是,正是民女所绣制。” “你是怎么办到的?”刘公公一脸的不可思议,当初皇上下令让罗绮绣庄最好的绣女在一个月内完成皇后的嫁衣,他都为那绣女捏一把汗,才一个月,怎能办到? “民女为及时完成这大业,日夜赶工,日不食,夜不寐,皇天不负我,还是赶出来了。” “光赶出这嫁衣可不代表什么,皇上皇后若是不满意,照样还是定的了你的罪,你可知?” “民女知道,但请公公将这嫁衣带回宫去让皇上皇后过目。” “那好,咱家先回宫了。” “恭送刘公公。”这锦绣夫人自见到刘公公后头再也没敢抬起过。 “这刘公公你别看他斯斯文文,骨子里刁钻的很呢。”锦绣夫人见他走远了,才敢站起身来,哪晓得这两腿跪的太久,麻木的险些让她跌倒。 “夫人小心。”小丫鬟扶起她,“凰姑娘胆子真大,这刘公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爷,每年宫里死在他手上的宫女侍妾多如牛毛。” “皇上不管吗?” “后宫佳丽三千,哪管得过来?再说这后宫宫闱复杂多变,连嫔妃都得仰仗着他,在他面前溜须拍马,这侍寝可都需要他在皇上面前提起,谁让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呢,太监总管还不是只手翻天,杀人好比踩死个蝼蚁。” “凰姑娘还是小心着点,虽然你身不在宫里,但那太监也算是认得你,但愿这嫁衣不要出什么岔子,否则不仅是你,连着我们这整个绣庄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呸呸,玉儿,你少说点不吉利的,大清早胡言乱语点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锦绣夫人面有愠色的看着她,这衣服还没呈上去了,楣头倒是给她触到了。 “是,是。”小丫鬟赶忙一溜烟跑了。 “凰姑娘啊,你别听她乱诌,小丫头不懂事儿。” “哪有。”只是这一关真能安然度过吗? 坤宁宫。 “这是罗绮绣庄的绣女做的?” “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那绣庄里一个绣女做的。” “哦?正是好手艺。”马皇后捻起了嫁衣的前襟,就连这小小的纽扣都是别出心裁的用一颗颗极小的珍珠串连起来的。 “做嫁衣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听刘公公来禀,好像是叫,叫凰凤。”贴身丫鬟小心翼翼的答道。 “春桃,去叫皇上来,哀家要与皇上一同欣赏这皇后谒庙服。”“是。” “皇上驾到。”门外殿一声长啸。 “臣妾恭迎皇上。” “皇后免礼。” 这位儒雅温柔的年轻男子正是当今圣上朱允炆,两鬓微醺,剑眉黛眼,薄唇贝齿,凝肌粉颊,虽身形略显孱弱,但却是气宇轩昂,一副生来的王者风范。 “这皇后谒庙服,皇后是否满意呢?” “回皇上,臣妾喜欢的打紧,这也是臣妾见过的最为华美的凤袍了。” “皇后喜欢就好。”朱允炆抿了抿薄唇,柔和声色,“朕特意让罗绮绣庄最好的绣女给赶制的,本以为时间仓促,但既是定下的黄道吉日又岂能轻易做改?方才朕还担心皇后会不满意,既是喜欢,朕也就安心了。” “皇上为朝政日理万机,臣妾岂能再让皇上费心呢?臣妾的职责便是为皇上分忧解惑,既是皇上的心意,臣妾自是感激不尽。” “素闻先皇在世时曾提起皇后喜欢精美的绫罗绸缎,而天下的玉帛锦绫莫过于那罗绮绣庄,朕有一议,不妨就从那绣庄里挑几位技艺精湛的绣娘入宫为女官,即是御前绣娘,专门为皇后及后宫妃嫔们绣锦做衣,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这……知臣妾者莫过于皇上。”马皇后一时激动的难以回话,福起身子,“臣妾谢过皇上。” “免礼免礼,这寝宫里就不要讲究礼数了,皇后快快请起。” “臣妾谨遵皇上圣言。”能有这样仁厚的皇上,真是大明普天修来的洪福。 “皇后早点歇息吧,明儿个朕就让人把那些个绣娘召进宫来。” 床第纱幔渐下,缭绕在寝宫里的只有那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