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英雌》 第一章 血海深仇 “元犀六年五月,丞相水寿腰斩,妻骨氏枭首,曝尸三月,夷三族。” 这是新修的《南增国史.公卿列传》中的一句话,我看了忍不住一声冷笑。当初的血流成河,冤魂无数,不过做了今日史册上的几滴笔墨。 我再次为他们感到不值,十几年的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换来一个鸟尽弓藏的结局。痴耶?悲耶? 站起身来,随手将书卷抛入窗外的深渊。我的居处建在孤绝崖上,卧室的窗户正临着百丈深渊。 我的父亲就是南增国前丞相水寿,亦曾是当今南增皇帝火禄及的义弟。 当年南增国的老皇帝火黎驾崩,三位嫡系皇子为了争夺皇位自相残杀,以至于老皇帝死后三月尚无人收殓。 争夺的最后结果是三位嫡系皇子无一幸存,如此一来渔翁得利就成了必然。身为先皇侄子的火禄及在以我父亲为首的一干心腹的辅佐下,最终登上大宝,定年号元望。 元望七年,有白犀牛奔入国都焚城,世人以为祥瑞,遂改年号为元犀。 我爹娘为南增国平反叛、擒巨盗、治冤狱、使他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父被封定国侯,母亲位列郡主,一时位极人臣,荣宠无限。 元犀二年上元节,母亲产下我。当时正值越夷国使者来朝,献金麟鲛绡鸾服。这件衣服薄如蝉翼,文彩斑斓,入水不濡,近火不焚,夏可生凉,冬有暖香。孝贞太后亲以此衣为我裹襁褓,并因此为我取名龙衣。 我周岁之时,圣旨特下,将我指婚给皇太子火正。当时负责来丞相府宣读圣旨的大学士陆升见到奶娘怀中的我时曾下了八字考语——胎发未齐,媚艳入骨。 自我出生起,就常常出入皇宫。记事后更是常随太后皇后身边,孝贞太后最疼我,常留我在她宫中,一住便是月余。 一次,太后身旁的一位秉烛宫女不小心将滚烫的烛油滴在我的额头,当即就烫起了燎泡。我始终隐忍不言,所幸太后年事已高,凤目不明,又有刘海遮挡,因此并未发现,回家后母亲问起。 我答道:“太后见怜,召女儿入宫相伴,那宫女亦非有意,无心之失原本不必在意,孩儿当时若是声张,必令太后心下难安,以此不说,并非不爱惜自己身体发肤。” 当时母亲听了大为感慰,抚着我的脸颊说:“早就担心你生得太好,又过于早慧,恐难长成。如今稍稍破相,也是喜事。” 爹爹听说后,将我高高举起,朗声大笑道:“此吾家凤凰也!”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额上的伤疤只剩了隐隐一线,若非格外有心,决计看不出来。而爹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只有娘亲的一只镂花嵌宝金钏。 如今我年甫及笄,爹娘罹难已满十年。 其实我的爹娘并非贪恋富贵之辈,更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当年我娘也曾跟爹爹说起过“月满则亏”的道理,爹爹也曾多次上书,请求归隐。 但火禄及却再三挽留,说什么不可失却肱骨之臣。甚至将堪堪一岁的我封为太子妃,太子火正足足比我大了十岁,依照南增国法,他须要等我年满十五岁方可举行大婚,这在南增国立国以来是从来未有之事。 其实我的年纪和二皇子火吉更为相近,但太子和皇子一比,尊卑立现。火禄及这样做,让我爹娘不好再辞官归隐。 元犀四年,我爹作为镇远将军出征乌宛,斩首十万级。将几十年来一直侵扰南增国的乌宛部族驱逐至千里之外,再不敢北上。 我娘出使中渚国,与其结成“尾渊之盟”,使一直虎视眈眈的东持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朝野震动,国中供奉我爹娘生祠者不计其数。 自此,南增国终成高枕无忧之势。 我爹担心功高震主,于是再次上书,请求除去名爵,降官三级。火禄及依旧不允,并且当着满朝文武,亲赐我爹免死金牌。 其实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犯了错,只不过我爹错将他的假意当做了真心,而火禄及却将我爹的真心错看成了假意。 火禄及绝不肯背上有功不赏、嫉贤妒能的昏君骂名,却又容不得臣子的威望高过自己。我当然了解他这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想法,但更可怜我爹娘的一片丹心。 元犀五年二月,孝贞太后驾崩。 元犀五年十月,火禄及以叛国通敌之罪将我爹娘下狱狴犴府。龙有九子,狴犴主刑。狴犴府是南增国专门用来审讯重要犯人的地方。 当时以太子火正为首的诸多大臣彻夜跪在宫门前为我爹娘求情,其中更有四人甚至不惜自尽来剖明心志。 然而,火禄及不但不收回成命,反而命人连夜罗织我爹娘的十大罪状,并且假仁假义地宣称因为之前曾赐我爹免死金牌,纵使我爹娘死有余辜,然而君无戏言,姑且以终生下狱抵偿。 元犀六年正月,日食,天下血雨。 火禄及以为不祥,命钦天监观天象。 太史预言,此为国危之象。国中必有人将以下犯上,危及宗庙。 恰逢当时焚城中小儿作歌: 赤焰烈烈,弱水汤汤。 天无二日,谁为我王? 烈焰纵炽,终为水殇。 当时火禄及的宠臣崔徵便趁机进谗言,说此歌谣所指的是水姓之人意欲夺取火家天下。又令术师望气,皆言狴犴府有天子气。 火禄及大怒,命人搜捕我家亲眷,无论老幼一律下狱。并于当年五月将我爹娘及族人统统处死,我当时因为年纪小,和奶娘监禁在狴犴府偏院。 行刑前一晚,狴犴府都尉褚断冒死将我和奶娘救出,并将自己的女儿褚素娘以及家中一位忠心老奴白氏顶替了我和奶娘,二人****于狴犴府偏院。事后,褚断亦因看护不力被下狱折磨致死。 当日,褚断将我和奶娘救出后托付给了一位世外高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侠女严无病。 师父与我爹娘素昧平生,只是她老人家侠义为怀,答应了褚断之请,并将我带至孤绝崖抚养。 十年来,师父教我武艺,诲我文章,她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所学甚博,却又样样精深。她性情孤僻,对我决少言笑,但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于我,且从不责骂,我清楚在她心里早就视我为己出。 第二章 别师下山 寒来暑往,我在孤绝山中栖身十年,却时时不敢忘记这灭门的血海深仇。 然而报仇从来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我的仇人是一国之君。 死在火禄及手下的冤魂何止百千?有多少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而他还不是依旧稳稳地坐在龙椅上统治着整个南增国? 我纵使武功再高,也难敌万人。否则,我师父何不早取了他的首级? 爹娘受刑那一日,五岁的我对天发誓,此生必报此仇。 我不但要杀了火禄及,还要夺了他火家的天下! 谁叫你污蔑我爹娘犯上作乱,我便犯上作乱给你看! 心潮正起伏间,奶娘走了进来,端着一盘新摘的瓜果。 我接过走进里间,将瓜果放在供桌上。这里供奉着我爹娘和被杀亲眷以及恩人褚断父女和白氏的灵位。 我焚香拜倒,低声祝祷: 爹娘有灵,众亲在上,水氏龙衣再拜灵前。 双亲忠而见疑,众亲无辜受戮,恩人信而遭难,皆因昏君无道。 十载寒暑,女儿无时或忘,今已长成,必当报此血海深仇。 纵使粉身碎骨,绝不退悔! 愿在天之灵保佑,他日必高建庙堂,迎灵以往,万世歆享! 祝毕,再三叩首。 奶娘一边拭泪,一边扶我起身。 师姐阿初走进来,她比我早入师门三年,是师父从狼群中捡来的野孩。她虽然身有残疾,样貌奇丑,武艺却极高。她毕竟曾与野兽为伍,身上野性难驯,但对我一向亲近,对师父也极其敬畏。 “师姐,你这次去的时间不短,事情很棘手吗?”我笑着递给她一杯茶。 “人早就杀了,不过路上又救了一对母子,把她们送回灶县花了些时间。”师姐将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 我知道师父向来奉行“杀人须杀死,救人须救彻”的铁律,若要杀人,即使追踪万里,耗时数载,也要将其杀死。若是救人,也必当不畏艰险,竭尽所能,定要保其无虞。 “师父她老人家叫你过去。”师姐将茶杯放在桌上,她只说这一句我自然明白该是向师父告别的时候了。 师父一身淡青衣裙,面容清癯,孤傲犹如崖上松。 十载相守一朝分离,铁石人也动心肠。我抢近拜倒,叫一声师父,声音早带了哽咽。 师父搀起我,叮嘱道:“早就知道有今天,何必徒增伤感?这把鱼肠剑是为师的至爱,今日赠予你防身。” 我知道这鱼肠剑为当年专诸刺王僚所用,宽不满一指,长不过七寸,薄如片纸,锋利无比。师父以此相赠,足见爱我至深。 师父又说:“你今日下山去,万难不可回头。我命阿初随你下山,从此以主仆相称,尽心助你成事。” 师姐听了,立刻跪下对我行主仆之礼。 我忙避在一边,向师父请求:“我和师姐同在师父门下,十年姐妹相称,如何能分主仆?” 师父不为所动:“主仆迟早要分,她若是能终身于你为仆也是她的造化。” 又转身背对着我挥手说道:“去吧!去吧!此去任重道远,切不可心急。” 我再拜起身,见师父并无回身之意,只好说了声:“吾师千万珍重。”方同奶娘及师姐下山去。 行过半里,回头再看师父。她正跪在那里送我远行,我大惊,忙要撤身回去。 师父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如今天下纷乱,生灵涂炭。严无病代天下苍生恳请龙衣姑娘,万万以天下为己任,解民于倒悬。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说完起身,一声清啸,隐没于山间。 我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转过头朝山下走去。 三人逦迤下山,到了山脚下,早已有备好的马车等候在那里。师姐驾车,我和奶娘坐进车厢里。 “小姐,咱们往哪里走?”师姐问道。 我听着师姐的称呼,虽有些不习惯,但想到师父的吩咐便也不再多想,朗声答道:“先去一趟焚城吧!姑且看看火禄及如今治国如何。” 师姐一声“得令”,扬起马鞭驱车向东。孤绝山在焚城以西,二者相距千余里,行程需要半月。 我有意沿途观望,察看民风。一路上,百姓怨声载道,各地官府不体恤百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加之连年旱灾,饥民饿殍比比皆是。 行过几处村镇,一日到达陪都炉城,此时已是夜里,城门紧闭,无法进城。守城的几个士兵在城楼上喝得大醉,胡言乱语呶呶不休。 阿初杀心顿起,对我说道:“待我从墙爬上去,结果了那几条醉狗,再从里面打开城门,好让马车过去。” 我摇头:“不要心急,如今才下山,最好别惹出事端。这几个人虽惫赖,但终究是小喽啰,不值咱们动手。” 阿初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便宜了这几个乌龟,这里的知府是出了名的黑心狗官,专会盘剥百姓。我曾跟师父请命要杀这狗官,可师父说南增国像他这样的贪官,杀是杀不过来的。杀了这个固然解了一时之恨,可再来个新的,怕是要贪得更厉害。” 我点头,师父说得有理,她正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才会寄希望于我去改变这局面。 我深吸一口气,顿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既然选择了承担,就绝会不退缩。想到这里,莞尔一笑,对阿初和奶娘说:“咱们虽然入不得城,也别缺了礼数。就送这狗官一首诗吧,姑且拿他寻个开心。” 说完,跳下车,拿出笔墨在城门上题了四句诗: 今夜路经此炉城, 守军烂醉灯不明。 但见青天高一尺, 应是刮地又一层。 阿初识字不多,此刻见了我写的诗只是挠头,问道:“这诗前两句我大概能懂,是说咱们现在的情形。后两句我可就不大明白了,小姐怎么还称他是青天呢?他分明就是个狗官嘛!” 我把笔墨放回去,低声告诉她:“我说这里的天比别的地方高是因为这狗官将炉城的地皮硬生生刮去了一层,是在骂他贪得无厌鱼肉百姓呐。” 阿初听了,拍手笑道:“果然果然!” 城上守军听到动静,醉醺醺叫嚷道:“什么人在此喧哗?!待老爷拿弓箭取你的狗命!” 阿初又要动手,我按住她说:“快走!莫要打草惊蛇。” 第三章 故地重游 又行了几日,终于来到焚城。 入城之前,我特意将随身物品包了个包袱背在背上,外面罩上奶娘的一件宽大衣裳。又用黄蜡将手脸涂得焦黄,搽上些灰土,再用一块青帕包头,扮作一个驼背民妇。 奶娘和阿初一向穿着简朴,此刻也不须多做遮掩。我们在城外租赁了一处院落作为落脚之处,将马车放在这里,步行进了焚城。 焚城毕竟是一国之都,规模气势自然比其他城池煊赫。我曾在这里住了五年,见到熟悉的景致,不由得想起爹娘,心下惨然,眼中作酸,却还是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 一路走来,焚城虽然堪称大都,但百姓神色拘谨,官兵把守甚多,且路上行人十个中倒有两三个身有残疾。可见火禄及如今治国好用严刑酷法,对百姓的管制毫不放松。 信步来到焚城最热闹的所在广集市,这里原本是各国集市中规模最大种类最全的市场,如今却有一半的商贩在卖假肢。 从广集市出来,正要去皇城宫门那里看看,只听身后一片惊叫之声。两队快马横冲直撞,行人纷纷躲避。 马上的人显然是宫中侍卫,大喝道:“圣德公主驾到,还不快快避让!” 我眉头一挑,圣德公主,不就是火禄及的小女儿火抱儿么?好大的威势! 火禄及虽然妃嫔众多,但子嗣却只有三个,分别是皇后所生的火正,兰妃所生的火吉,以及丽妃所生的火抱儿。 这火抱儿年纪也只比我小一岁,自幼得宠,火禄及常常抱着她玩耍,因此取名抱儿。 据说她如今甚是倨傲嚣张,常常亲自写了圣旨,然后遮住上面的字,撒娇撒痴地让她父亲在上面盖上印玺。圣旨的内容不消说都是些满足她愈加贪婪胃口的私事,可见火禄及有多纵容她。 “大胆狗奴才!敢挡我的路还不下跪!真是该死!”一声娇叱出自马上,紧接着一鞭子抽了下来将一个来不及躲避的白发老翁打得皮开肉绽。 我微微抬眼,看清了如今的火抱儿,她一身红色劲装,脸上稚气未脱,倒也十分妍丽。然而柳眉倒竖,一脸戾气,平添了几分丑态,手里握着的鞭子上染了一层血光。 “你们都是死的么?!”火抱儿大骂身旁的随从:“养你们这些窝囊废只会牵马!” 那些侍卫听见主子如此说,立刻拥了上来,对着老翁一顿拳打脚踢。 我手上暗暗用劲,将一粒樱桃弹了出去,正中火抱儿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长嘶一声,猛地向前窜去。 火抱儿在马上大声惊呼,士卫们顾不了许多,急忙追了上去。路人中有那老人的亲属,急忙将其抱离了这是非之地。 “火家的人果然都是王八蛋!”阿初恨恨骂道。 我扫她一眼,她知错,立刻噤声。此地人多眼杂,火禄及疑心病重,怎么会不派人监视百姓呢? 看看已是正午时候,路上行人渐稀。 “奶娘,我们去丞相府看看如何?”望着火抱儿一行人远去,我回身对奶娘说。 “小姐不怕睹物思人么?”奶娘颤巍巍声气,知她在担心我。 “怕什么,如今里头住的可是崔丞相。”我淡淡一笑:“哪里还有人会记起前任丞相呢?!” 丞相府庄严厚重,皇帝手书的匾额金光灿然,耀人眼目。 我只看了一眼就背转了身,心中恨意翻涌。 “小姐,这就走了吗?”阿初急步追上我问。 “走?”我冷笑:“我是迫不及待要回来呢!” “回来做什么?!”奶娘握住我的手说:“可不能做傻事啊!” “奶娘放心,”我安抚她:“区区一个小丞相还不值得我以性命相搏。” “那么……那么小姐如何说还要回来?”奶娘终是不放心。 “放心,我只是拿这里小试牛刀。下山已经半月,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小姐到底要做什么?阿初实在打不破这闷葫芦。”阿初性子急,最爱刨根问底。 我冷冷一笑:“火禄及当年不是说不可失却肱骨之臣么?如今我偏要先折他一根肱骨试试!” 说罢出城,回到租赁的院落,将奶娘安顿好,命阿初照看。独自信步往余风山上走来,这里是南增国最大的猎场,当年爹爹常带我来这里。 山风猎猎,万籁有声。我仰卧在草地上,闭上眼,心里筹划着第一个复仇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的马蹄声打破了苍茫天地间的寂静。我爬上山头,隐在大石后面的深草中,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 只见一队骑兵奔驰到山下停住,继而整齐地分列两旁。但闻马蹄声,不见人交谈,恭肃严整,一看就知训练有素。 这些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银白软甲的人,这人的年纪很轻,胯下白马神骏非凡,比其他马足足高出半个头。 不久,从后面赶来四辆马车,车上各放一个巨大的木笼,前三个装的是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不知是犯人还是奴隶。 第四个笼子用黑布遮盖,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车上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表情木然,仿佛对于苦难已经习以为常。被侍卫从木笼中驱赶出来后,也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 “禀告二皇子,”一个侍卫走上去向那个身着白甲的人请示:“活肉已备好。” 我心下了然,原来他就是南增国的二皇子火吉。 火吉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那侍卫向看守第四辆马车的人挥了挥手,那人立刻撤掉了蒙在上面的黑布。 那些本来还如泥塑木雕的人立刻惊惶哀叫起来,很多人甚至瘫倒在地。我一见之下,也不由得大为震动。 那辆车上装的居然是十几头牛犊大小的黑色豹子!白齿森森,绿眼幽幽,只消一口就能将人毙命。 “若你们中有人无罪,那么就不会被豹子吃掉!”侍卫对那些人喊道:“你们可站在原地也可四处跑,只要在太阳落到西山头的时候还没被豹子吃掉的话就可以回家了!”说完命令看守将豹子放开。 那些人立刻哭喊着四散逃跑,好似受惊的羊群。 那十几头豹子东奔西突,不一会儿就咬死了一半人。那些年轻力壮的跑得比较远,但也只是因为有跑得慢的在身后拖延时间。 我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倒不是怕那些豹子,只是不想暴露自己。 豹子显然经过训练,它们咬死人后并不急着吃,而是快速转向下一个目标。 一头豹子猛地窜到了距离我不到两丈的地方,嘴角滴着鲜血,喉咙里低低咆哮。我手中早扣住一枚石子,倘若它企图袭击我,说不得只好取了这畜生的性命。 但它却又很快转身,奔了回去。 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豹子咬死。火吉指了指其中的三头豹子,它们立刻被驱赶到了一旁。 火吉一挥手,剩下的豹子全部冲上去开始疯狂地撕扯吞咽地上的尸体,驱赶到一旁的那三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我知道,这是在惩罚,因为那三只豹子在之前偷吃了几口人肉,而延误了攻击其他犯人的时机。 待那些豹子全都吃饱喝足后,火吉下马,抽出一条细长闪着金属光泽的鞭子来,对着那三头豹子劈头盖脸打下去。不久前凶猛的食人野兽此刻却仿佛待宰羔羊,趴伏在地上瑟缩成一团。 火吉像心如意地打过了瘾,骑上马带着一半骑兵扬长而去。剩下的则留下来掩埋残骸,并且将豹子驱赶上车,随后也都离开。 第四章 牛刀小试 此刻天色已暗,深紫色的夜幕亮起点点星子。少顷,月亮从天边升起,发出生冷的光,无情中略带诡异,映照大地。 飒飒风声如同巨大的野兽舌头****着整个猎场,浓重的血腥味不但没有被驱散,反而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愈发浓重起来。 我说不清心中所感,怔忪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我稍一回神,立即明白了是一群野狗闻到了气味来刨挖死尸。 撕扯声、吞咽声、利齿磨骨声、威胁的狺狺声,此起彼伏。我并不畏惧,只因早就见识了世情险恶。人何尝比野兽仁慈? 我背转身正待离去,忽然听到那些原本正抢夺得热火朝天的野狗突然全都长嗥起来,像恐惧又像不甘。 我看到西北方出现了无数个幽绿光点,就像是万千只萤火虫,忽聚忽散,倏忽便飞到了埋死尸的地方。 那些野狗对着光点吠了几声,最后还是夹着尾巴怏怏离开了。 我心中纳罕,这些是什么东西?如何就能让贪婪的野狗舍弃已经到了嘴边的食物? 就在我思考的当口,那些幽绿光点已然钻入土中。片刻之后,又一个接一个破土而出,不同的是比之前都大了许多。不过倏忽之间,便又飘散不见。 我见天色实在不早,若是再不回去,奶娘必定要急坏了。山下的焚城一片灯火,一如我十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 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重新回到这里,没有眷恋,只有仇恨。 冷月凄然,山形如鬼魅。我缓步下山,心中的计划早已成型。 三日之后,南增国丞相崔徵的长子崔遇之与友人游湖归来后,突然生了怪病,经多少御医诊治,都不见效。 忙乱了几日,崔公子越发奄奄一息,崔丞相崔夫人见了如同摘去心肝。 所谓病急乱投医,药食符水统统罔效,崔府只得贴出告示——为崔公子娶妻冲喜。 冲喜的告示贴出去三天,却无一人来揭。并不是崔家的时运太差,实则是里头大有文章。 但凡冲喜的姑娘,所面临的情况不过两种,一是病人好了,二是病人死了。 若是好了,夫妻之名自然要坐实,但也只好做妾。来冲喜的姑娘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说到门当户对,自然是不可能做正室的。 这尚是结局好的。倘若是病人死了,这姑娘的结局就更可悲,既有夫妻之名少不得要为他守寡,更有一些歹毒的人家,暗中将女子害死,只说是为夫殉情,使其陪葬,好让自家儿子在阴间有人服侍。 又何况,崔家选人的条件还要知书貌美,这岂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能够具备的?因此一连几天无人应招。 许是崔公子命不该绝,第四日清早,便有一个老婆婆前来揭了告示。 崔夫人亲自迎至二门,这婆婆自称姓李,有一女儿名叫月微,年方十五,因为来京城投亲不着,孤儿寡母难以过活,所以愿将女儿嫁入崔家冲喜。 崔家立刻派了轿子去接,那女郎虽然荆钗布裙却礼数周到,举止大方,虽然有些憔悴之态,但面容也颇为清秀。 崔夫人见了自然满意,又转禀了老爷。 家里的下人早将崔少爷和月微的八字写了红纸交与阴阳先生,批了个上上大吉。 崔家人自然不敢怠慢,一时间高搭彩棚,赶制喜服,当天即行了拜堂之礼。当然崔公子此时昏迷在床,是动弹不得的,只能由一个丫鬟穿戴了少爷的衣冠代为行礼。 不知是巧合,还是冲喜果然见效,成亲三天之后,崔公子居然醒了过来,只是身体依然虚弱,需要静养几月。 月微娴静温柔,不用公婆吩咐,终日尽心服侍崔公子,合家上下无不称赞。 然而崔丞相流年不利,儿子的病刚好,仕途又遭遇不顺。 原来焚城有位苏侯爷,其妹是皇上的宠妃,因此平日里张扬跋扈,全然不将朝中官员放在眼里。 当年两家因为争买一婢女,弄得不欢而散,如今他倚仗妹子得宠,动辄就和崔丞相过不去。 这天,有外邦进贡天蚕五色锦袍一件,制作精细,巧夺天工。 那位使臣说道:“我主以此物进献,命小臣禀告陛下:我邦不用别的回礼,单只一件无缝天衣,给我家正宫娘娘穿着。倘若贵国不能拿出,我邦就此断绝岁贡,再不来朝贺。” 皇帝好不为难,招来满朝文武商议,如何能做出无缝天衣。 此时的诸位大臣全都装聋作哑,哪个敢应声?偏偏苏侯爷使坏,从后推了崔丞相一把。 皇帝见崔丞相站了出来忙问:“崔爱卿,你可有办法?” 崔大人刚要跪下请罪,那苏侯爷就抢先说:“启禀万岁,丞相刚刚说他有办法找到无缝天衣。” 皇上正恋着回宫和妃子们耍笑,听了苏侯爷禀告也不等崔丞相说话,就大袖一挥说:“既然如此,这件差事就交给崔爱卿,半月之内完成,朕自有重赏!”说完便退朝,回了后宫。 苏侯爷一脸坏笑,凑过来低声说道:“丞相神通广大,这小小的一件衣裳有何难哉?”说完摇摇摆摆地走出宫门,脸上神情好不得意。 第五章 天衣无缝 崔丞相瘫坐在地上半天,最后还是两个侍卫将他搀扶出去。回到家已是面如死灰,夫人不知何事,忙把下人遣走,才悄悄问:“老爷今日上朝可有什么事?” 崔丞相一听,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叹气说:“我快要五十岁,岂料这顶乌纱帽眼看不保。” 接着便把今日在朝廷上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又叹道:“天衣无缝,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除非真有神仙,不然你叫我哪里去弄?这是天要亡我啊!” 崔夫人听了自然也是六神无主,去看儿子的时候,止不住地抹眼泪。 月微在一旁看了,只当她担心儿子,就拿好言宽慰。 崔夫人一把拉了月微到外间,说:“你来得日子虽短,我却不把你当外人看。我不是为遇之忧心,他现在身体虽弱却也是一天好过一天。我担心的是崔府的老老小小,怕是以后要喝西北风了。” 月微一听忙问:“夫人这话必有缘故,若看我还是个能说知心话的,夫人就请讲,或许能为您分忧。” 崔夫人便把事情讲了一遍,止不住哭泣,说:“哪里有什么无缝的天衣?我们一家人只怕要落得衣食无着。我们都是享福享惯了的,哪里能吃得了苦?” 谁知月微听后毫不惊慌,反倒微微笑了一下说:“老爷夫人若是担心这个,我倒真能帮上忙,只是我手笨,怕做出来的衣服不入眼。” 崔夫人一听,不啻见了活佛,忙携住月微的手说:“你果真能么?可不要哄我开心!你的针线我是见过的,就是再巧的绣娘也不及你。可这天衣……” 月微轻轻打断崔夫人的话:“夫人不用疑心,月微既然夸下口,少不得要献丑,但事情还要保密,否则人多口杂,易生事端。” 不出半月,月微当真做出一件无缝天衣来。 崔丞相和夫人仔仔细细看了,果然无一条接缝。 原来月微是将衣料剪裁之后,按照界线的法子连络经纬,甚至将剪断的图案都细细地补全了,故而整件衣服看去浑然一体。 崔丞相复了圣旨,得了赏赐,化险为夷,荣耀更胜以前。 崔丞相并未提及月微,只说是自己求了菩萨,才有青鸟衔着衣服放到自家堂前。 当今皇帝喜爱祥瑞,如此祥瑞正合圣心,崔丞相为官多年,深谙逢迎之道。 果然皇帝特意下旨,赏赐崔家绸缎百匹,金花十朵。 所谓福祸相依,苏侯爷本想要害人,反倒助了人。崔丞相本以为是祸事却成了喜事。 月微成了相府的大功臣,别人不清楚,崔丞相和夫人是心知肚明的。虽不好对外人言明,却实则对月微另眼相看,那月微并不是一般浅薄女子,从未因此而露出半分骄矜之色,因此越加难得。 但世事本难尽如人意,崔丞相得了这样的好处,自然引得很多人不满。 果然,两个月后,最得宠的苏贵妃得了一病,终日里闷闷不乐。 皇帝什么办法都想了,美人仍是不开心。太监宫女变着法子哄她,也不能使她笑一笑。 这苏贵妃口口声声只是要赏花,要知道此时正是初冬天气,梅花水仙尚且未开,其余百花更是凋零。 这苏贵妃偏偏要赏牡丹月季荷花海棠,撒娇撒痴,倒在皇帝怀里说:“想南增国连无缝的天衣都有,如何就没有冬天里的百花争艳?不过是再降一次祥瑞罢了。臣妾近日只是胸闷,非得赏心悦目之景才能消除心中的烦闷。” 一句话提醒了皇帝,立刻下旨要崔丞相承办这桩差事。 崔丞相好不烦恼,无奈皇命难违,领了圣旨,苦着脸回家。把事情对夫人说了,崔夫人也只能唉声叹气。 如果说无缝的天衣不过是巧工,心灵手巧的人勉强能做成,这寒冬花开,就非神力不可。月微又怎么能有这等本事? 况且期限只有三天,就算现在地暖回温,要等到花开也得一月光景。 所以崔丞相和夫人将家里的下人都召集起来要将他们遣散,各自逃命,只等三天后皇上降罪。 月微起初不知何事,见家里人人忙乱,忙去问夫人。 听了之后略一沉吟道:“丞相夫人莫急,这事情或许还能缓一缓。丞相如能禀明皇上,请贵妃来丞相府花园赏花,我就有办法在三天之内让百花齐放。不过这花看得闻得就是摸不得,如果这也能准,就能保证万无一失。” 崔丞相听说后,急忙打点奏折,说花神不敢轻易到皇宫内院,请求贵妃屈尊到自家府邸赏花。另外寒冬之花本为异类,贵人不宜接触,恐龙体凤体违和。皇帝看了,倒也同意,命********准备出宫赏花的相关事宜。 月微命人悄悄去街上买来四十担蜡烛,并各色染料香料,全部放进花园里,对外宣称要祈祷花神降临。 只留二十名手巧可靠的婢女,其余人等都不准靠近花园。 转眼三天期限已到,皇帝和苏贵妃驾到。崔家人除了崔丞相外全都回避。 内监在前面引路,才转过甬路,便闻到一阵花香。远远望去,红白相间,喷火蒸霞,拥拥簇簇开得好不热闹。 崔丞相都看呆了。要知道凡是有妃子驾临的地方,之前是不准成年男子靠近的,所以崔丞相这三天来也是头次看见。 进入园中,只见牡丹怒放、桃花妖冶、玫瑰卧在架上,莲花睡于冰面,姹紫嫣红映着白雪更显得妖娆。 苏贵妃喜不自胜,伸手去折,却被皇上一把拦住了,好言劝道:“崔爱卿早就启奏,这花看得闻得摸不得,若是伸手亵渎,会触怒花神的。”苏贵妃也只好作罢。 原来那些花,都是月微让婢女们将蜡烛融化兑上染料香料,依着纱罗绷就的模子制作出来的,无论是形状香味还是颜色,甚至于花瓣上的脉络都特别逼真,如果不用手摸,绝对难辨真假。 这件事情过后,崔家人虽然不敢对外说破,却都对月微既感且佩。崔丞相和崔夫人对她更是格外信任器重,尤其是崔夫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转眼又过一个月,崔公子身体恢复得很好。崔丞相和夫人就商议着选个良辰吉日为月微和儿子圆房。 第六章 乐极生悲 因为月微有功于崔家,即使是妾也要办得正式,少不得请了很多亲戚朋友来热闹一番。 崔丞相心里高兴,不免在酒席上多喝了几杯。出来解手,觉得有些头晕,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于是也不叫随从,一个人去了小妾玉蕊的房间。 快走到玉蕊房前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起初并不在意,等到走近了才意识到玉蕊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但声音很低,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小贱人竟然背着我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来!”崔丞相不由得三尸神暴跳,无明业火八丈高,猛地一脚踢开房门,把屋里的两个人吓得呆若木鸡。 崔丞相睁着醉眼一看,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手下刘文书。 那两个人还没缓过神来,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崔大人见他们两个如此,更加着恼,一眼瞥到墙上挂着的镇邪宝剑,一把抽出来,想也不想就刺向刘文书。可怜刘文书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就去见了阎罗王。 玉蕊见了,忙跪下求饶,分辩说两人并没有私情,只是刚才自己出门扭了脚,丫鬟又不在身边,刚好遇到刘文书扶自己回房。 崔丞相心想今天不比寻常,仆人丫鬟们确实都在前厅忙碌,再看玉蕊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早就有了五分不忍。 正在为难时,崔夫人恰巧赶了过来,一见这阵势好不惊慌,也拿不得主意。想到月微素来最聪明不过的,就去问她。 月微听了问道:“刘文书已死,人命关天,丞相报官时该怎么说?” “就说他勾引玉蕊,”崔夫人回答:“老爷气不过才杀了他。” 月微冷笑一声说:“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就算是杀自然也没有只杀奸夫不杀****的道理。” 一句话提醒了崔夫人,忙把这话转述给崔丞相,崔丞相毕竟是官场里打滚的人,明白里面的利害,纵使不舍,也只好把玉蕊也杀了。 报到官府,所谓官官相护,再加上依照律例,这两个人也算得上罪有应得,因此崔丞相只出些丧葬费也就罢了。 这件事虽然没有导致牢狱之灾,但崔丞相还是窝火不已,偏偏玉蕊所生的儿子进之,因为年纪小思念母亲,终日啼哭。 不知是谁告诉他,母亲是被他爹杀死了,这孩子就整天扯着崔丞相要娘。崔丞相正心烦,就踢了那孩子一脚,正好踢在心窝上,活生生把个小孩给踢死了。 崔家连着死人,自然也就没心思办喜事,月微和遇之也就没能圆房。一耽搁又是一月有余,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所以崔家又选定了吉期,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大操大办。 行过礼后,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把新房的门关了,只剩下月微和遇之两个人。 遇之早就心仪月微,虽然自己之前也没少风流快活,可那些庸脂俗粉又怎能比得上月微? 月微将酒壶拿起斟了一杯酒递给遇之,遇之也忙斟了一杯递给月微。遇之一饮而尽,看到月微还端着酒不喝,刚想问一句,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这厢,崔丞相和夫人刚要歇息,只听有人慌乱大喊:“不好了!有贼啊!” 赶忙出去看,只见月微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见了崔大人和夫人一边哭一边说:“我和遇之刚要休息,不知怎么就闯进来一伙蒙面的强盗,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抢了桌上的玉如意和夜明珠就跑了。遇之赤手空拳追了出去,不知道那强盗还有没有帮手,丞相快带人去看!” 崔丞相听了,顾不得细问,忙带着家丁四处寻找,有个眼尖的小厮指着东墙下一团黑影说:“强盗在那儿呢!你们看,他怀里还抱着刀呢!” 又有人说:“别不是少爷吧?喊一声问问。” 就有人喊:“是遇之少爷吗?”那人一声也不吭。 众人都说:“他不敢答应,一定是贼了。他手里有刀,近了怕是伤到人,咱们还是用弓箭好!”一时间都搭弓射箭,足足射了一盏茶的功夫,估量那人不死也得重伤,才举着火把走了过去。 走到跟前仔细一看,那个被射成刺猬的人竟然就是崔遇之!大红的喜袍穿在身上,腰带上别着一把刀,整个人身上中了几十支箭,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崔丞相见此情景一言不发往后就倒,崔夫人闻讯赶来,只哭了一声“我的儿”,就心痛病发,呜呼哀哉了。 崔家的仆人见射死了少爷气死了夫人,也都个个面无人色,不知是谁趁乱喊了一句:“老爷醒了,决不能饶过咱们,不趁这个机会跑更待何时?!” 呼啦一声,下人们顿时作鸟兽散,其中有不少趁火打劫的,偷拿了金银细软,又放起一把火来,想要毁灭证据。 只有几个年老忠心的仆人忙着救火,折腾了大半夜,火终于救下去,只是丞相府也已成了断壁残垣。 崔丞相悠悠醒来,只有月微在一旁候着,见崔丞相醒来忙递过一盏参汤。 崔丞相勉强呷了一口,想起儿子的惨死不由得老泪纵横。 月微劝道:“丞相节哀,保重身体才好,不然夫人和遇之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崔丞相还不知夫人已死,听了月微的话更加悲恸。不由得老泪纵横,长叹一声说:“老天爷,我崔某人是做了什么孽,你要这么对我?!” 月微听了起身冷笑一声说:“崔丞相真是好记性,难道忘了十年前定国侯水寿一家满门抄斩的事了吗?” 崔丞相一听大惊失色:“你是谁?!那水寿夫妇是罪有应得,关老夫什么事!” 月微面若冰霜,盯着崔丞相一字一句说道:“我爹娘劳苦功高,一心为国,何来的罪有应得?!倒是你们这帮小人,趁机落井下石,诬陷我爹娘诸多罪名,当真可恨!” “你是水寿的女儿?!不可能!你不是已经烧死在狴犴府了吗?!”崔丞相惊叫道。 “不错,我当年死里逃生,忍辱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报仇雪耻!你们崔家的人都是我设计害死的,就连崔遇之所生的怪病都是我一手设计的。”我毫不留情地说:“天理昭彰,血债血偿!我之前帮你是要骗取你们的信任,也是因为不愿意只让你落个降官免职的下场。” “来人啊!来人!”崔丞相惊慌失措地喊道:“把这个妖女给我抓起来!” 我冷笑道:“崔家现在只剩下三个老仆人,都去衙门报官了,这会儿只怕正写状子呢!你刚才喝的参汤里放了乌头,很快就会毒发。所以,崔丞相,你要是走得快一些,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你的妻妾儿子!” 第八章 远赴烟州 两天后,马车缓缓走在前往烟州的路上。 我将玉渥膏敷在脸上,闲倚在车中闭目养神。在焚城逗留三个月,除掉了崔徵一家,也足足易容三个月,脸上的肌肤有些不适。 “小姐,离烟州还有五天的路程,你想好怎么对付那姓常的了吗?”阿初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也不过是寻找机会,见机行事。常在望当年和崔徵朋比为奸,诬陷我爹娘,踩着我水家人的尸骨登上三品官位,如今外放烟州太守,如何能放得他过。”我淡淡应到。 “小姐偏要弄什么劳什子计谋,依着我干脆一刀一个杀却,省多少麻烦。”阿初咕哝道。 我也不恼,轻笑一声跟她解释:“一刀一个当然杀得,可杀完之后呢?” “跑咯!”阿初接口道:“不信那些酒囊饭袋能抓到咱们。” “谁能抓到阿初女侠?”我笑:“可既然抓不到咱们,就一定会有别人来背这黑锅。连累无辜,从来为行侠之人所耻。何如让他们自取灭亡来得干净?” 阿初听后,敛容谢罪:“小姐果然比阿初见识高明,以后再不敢乱说了。” “何必如此,”我叹气:“咱们本是姐妹,就该这样毫无嫌隙,千万别存芥蒂才好。” 再说烟州城的太守常再望近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连春花楼头牌惜红连请几次都懒怠应酬。 近三个月来,烟州城里频频出现富家被盗被杀的案件,甚至有好几家惨遭灭门。盗贼作案手段雷同,显然是同一伙强盗所为,但始终捉捕不到。 全城人心惶惶,民怨沸腾,上级也频频催促破案。可是那伙强盗却是老手,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常大人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悍妇,眼看丈夫的乌纱要不保,就终日“老乌龟”,“老王八”地骂,常大人本来就心烦,现在连家都不敢回,整天躲在衙门的小书房里唉声叹气,原本还指望着崔丞相能庇护一番,可谁知半个月前崔丞相竟然家破人亡,无论如何是指望不上了。常大人近日正盘算着把自己这些年的家底变卖,作为上下疏通的花费。 这天,一位名叫仇剑的少年公子求见,自称是焚城来的富商公子,声称能破大案。 常大人见他年纪轻轻,长相俊俏,且谈吐不俗,就半信半疑地问他有何妙计。 这仇剑让常大人贴出安民告示,声称近两日内便要搜城,每家每户都要搜到,并且城门关闭,只留一扇小门供百姓出入。这扇小门只三尺宽,别说车马,就是挑副担子也过不去。 仇剑和几个官兵从清早就在城楼上观望,常大人放心不下,也跟在一旁,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眉目。 一天之后,仇剑在城楼上指着下面的六个人说:“这几个人就是强盗,请大人下令逮捕他们。” 常大人让官兵把这六个人抓住,一经审问,果然就是。 常大人一面高兴案子破了,一面也疑惑仇剑如何得知这几个人就是强盗。 仇剑道:“我翻阅卷宗,发现这伙强盗都是在后半夜做案,而城门在那时应是关闭的,并无人出入的迹象。所以我断定他们作案后一定是就近把赃物藏在城中。如今说要搜城,他们自然要把赃物转移到城外。而大门关闭,只留小门,他们便不能一次转移大量赃物,只能随身携带少量,多次出入。我观察了一整天,这几个人出入得异常频繁,因此认定他们就是强盗。” 常大人连呼高明,自己的乌纱帽保住了,自然异常高兴,派了官兵根据强盗的供述,前去启获赃物。又忙忙办了几桌庆功宴,席间和仇剑推心置腹,俨然成了忘年之交。 仇剑也十分会迎合,出手又阔绰,把常大人哄得团团转,当即在席上就认其为义子,允许他出入自家府邸。 再说这仇剑,第二天就备了贵重礼物去拜见常夫人,那老泼妇眼里只认得钱,见仇剑如此,当然受用,一口一个“我儿”,叫得好不亲热,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叫出来认亲。 原来这常大人最是惧内,连小妾也不敢讨一个。家里有一对双生女儿,名叫琯娃和瑶娃,还有一个儿子,叫做栋梁。 仇剑见常家的小姐公子都来相见,赶忙拿出两斛珍珠和一块羊脂玉佩作为见面礼,那三个也是贪财的主儿,早乐得眉花眼笑,把仇剑当做自家人。 常夫人见了仇剑如此人才,有钱有貌,就动了心思,对常大人说:“你何必认他当义子,义子义子,到底是个假的儿子。还不如做了咱们的女婿,他是个独苗,娶了咱们的女儿,那万贯家产还不得有咱家一半儿?” 常大人听了,也觉得有理,就说:“还是夫人有见识,想得周到。只是把哪个女儿配给他好呢?” 两个人商议了一番,觉得两个女儿虽然长得一样,可姐姐琯娃脾气执拗,不好变通,嫁过去只怕管不住仇剑。妹妹瑶娃能言会道,颇有心计,准能给娘家捞好处,因此决定把瑶娃许配给仇剑。 第二天,常大人就让师爷传话,示意仇剑向自家提亲。三天之后,仇剑果然带着贵重礼物来求婚,把常大人夫妇喜得合不拢嘴。 再说常大人的这两个女儿,自从见了仇剑之后,各自都动了心思,听丫鬟说仇公子来提亲,都是又高兴又担心,恨不得跑出去看看,到底是要娶哪一个。 不一会儿,丫鬟回报,老爷夫人已把二小姐许配给仇公子,这个结果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瑶娃喜上眉梢,琯娃气堵咽喉。 瑶娃心满意足,终日里盘算着日后和仇剑双宿双飞。而琯娃此时却是满腹委屈,一腔的怨恨。 她想自己是长女,按大小也该自己先嫁,一定是瑶娃那小贱人在父母面前撺掇说了自己坏话。从小就处处被那丫头占先,没想到终身大事也是如此,不由得越想越气。 第八章 姐妹相残 也是合当出事,几天后琯娃去庙里烧香,刚好见到仇剑也在佛前跪着,就转身支走了丫鬟,自己轻轻走到近前。只听仇剑正在那里祷告:“小生自认没做过亏心事,怎么就娶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我佛有灵,保佑我和琯娃姐姐能成眷属。” 这番话,好似晴天霹雳,把琯娃震懵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仇剑磕完头转过身见了琯娃也是吃了一惊,四目相对,却是两厢无言。 两人虽未交一言,琯娃却暗自庆幸无意中听得仇剑真心,日日思量着如何能够完成心愿。 终于有一天,姐妹俩在荷塘边偶遇,琯娃乘人不备把瑶娃推到水里,正是隆冬天气,那瑶娃闺中弱质,如何禁得?被救上来早已没了气息。 常大人夫妇哭了个死去活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先把女儿的丧事办了。 仇剑听闻噩耗,哭得好似泪人,准备了丰厚奠仪,亲自扶棺,葬了瑶娃。 常家人愈觉得华仇剑情深意重,更加看重他,打算过了瑶娃的周年祭日,再将琯娃重新许配给他。 再说常大人的儿子常栋梁,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无不在行。自从有了仇剑这个出手阔绰的姐夫,更是如虎添翼,整天流连于花街柳巷、酒楼歌馆,反正有仇剑给他付账就是了。 近日春花楼新来了一位妓女,名叫粉宝儿,窈窕妩媚能歌善舞。这常公子哪有不去亲近之理? 同粉宝儿鬼混了半个多月,常大人捕风捉影地训了他几句才稍稍收敛些,装模作样地在家耐着性子呆了几天。 再说常大人,因为有了仇剑这个得力帮手,事事顺遂,不由得饱暖思****,偷偷摸摸地和府里一个叫秋叶的丫鬟勾搭在一起,做出些没廉耻的勾当。 偏偏有一天被常夫人撞破,彪悍出名的常夫人岂肯干休?一顿大棒把常大人打得个猪头相似,那秋叶被毒打不过当天夜里就上吊死了。 仇剑作好作歹劝住了常夫人,把常大人搀到衙门,请了郎中来上药。常大人又怕又气,说什么也不肯回府,口口声声要休了那个母老虎,当然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仇剑劝他:“大人要寻欢作乐还不容易?只要不被夫人看见就行了,些些小事小的即可代劳,保证滴水不漏。” 常大人见他如此说,顾不得身上的伤,忙说:“贤婿如此有心,不枉我看重你,只是这事情还得机密些才好。” 仇剑忙笑着说:“老泰山大可放心,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旁人休想听到半个字。春花楼如今来了个小娘名叫粉宝儿,出落得好像画中人,我这就出钱把她包下来。我在城东刚买下一座宅子,无人知道。就把她接到那儿去,大人近日也不须上堂,只去那里修养身心便是。” 这里常大人终日和粉宝儿腻在一处,家里人都不知他人在哪里。常公子乐得没人拘束,便跑到春花楼要见粉宝儿,却已是人去楼空。 打听了半天,只听说粉宝儿这段日子被人包养,具体是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人出手很是阔绰。 常公子正值年轻气盛,最爱争风吃醋,又是横行惯了的,岂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就纠集了好几个打手,趁天黑找到粉宝儿住的地方,怕被认出来,等屋里吹灭了蜡烛才冲进去一顿乱打。 那粉宝儿吓得缩到床下,一夜不敢出来。熬到天亮,爬出来一看,常大人已然被打死在床上,只得连滚带爬去报官。 只是那粉宝儿虽然和常大人在一处颇有时日,却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怪只怪常大人为了保密,根本不曾告诉她。 衙门的差役来了一看,个个惊得面如土色,又怕认错了,忙回去报告了师爷,师爷不敢做主,又只好禀告夫人。 常夫人来了一看,立刻昏死过去。常公子也跟着前来,才知道昨夜打死的居然是自己的亲爹,只吓得面无人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两天后那些打手中有两个落了网,自然就扯出了常公子。一时间,常家父子争妓,儿子杀父这个丑闻传播得街知巷闻。 半月后刑部专门派人前来审理此案,那常公子因为谋杀亲父被判了个斩立决,当即押赴刑场,吃了一刀。 常夫人中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手不能举,又有秋叶的鬼魂夜夜来索命,没几天便一命呜呼了。 常家至此只剩下琯娃一人,原本以为自己迟早会和仇剑成亲,没想到现在家破人亡,连个为自己主张的人也没有。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下人也都各自奔命去了,只剩下琯娃一个弱女子。 琯娃思前想后还是来找仇剑,毕竟现在唯一可依靠的只剩他一人。可是到了仇剑常住的宅子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年老昏聩的守门人,将一封信交给她。 琯娃认得是仇剑的笔迹,打开看时只有四句诗: 善恶有报不可欺, 心怀鬼胎当自知。 同根相煎何太急? 冤魂永驻荷花池。 琯娃看了犹如坠入了冰窟,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这四句诗分明是在说她将孪生妹妹瑶娃推入荷花池溺死的事情,原来仇剑早就知道真相,如今不辞而别,一定是怨自己心狠手辣,不念同胞之情。 琯娃此时心如死灰,仇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自己苦心积虑想要嫁给他,甚至不惜谋杀了自己的妹妹,却落得如此结局。 琯娃自觉生无可恋,索性也寻了自尽。 如此一来,常家满门无一个活口。 第九章 锦州灯市 从烟州城离开的这一日,朔风正紧,大雪纷纷。 我依旧一身男子装扮,银白箭袖,雪狐斗篷,只为行路方便。阿初素来最喜男装,此刻也是一身暗青劲装,外罩石青貂裘。 奶娘把梅花香饼放进手炉,盖好盖子递到我手上。暖香溢出,令人昏昏欲睡。“小姐,你要夺那火禄及的天下,为何不在他国都大闹一场?反而要去边境争那边边角角?”阿初问我。 我懒懒一笑:“不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乎?去休,去休,且引东江之水灭这赤焰。” 马车逦迤向东,我们要去的是南增国的边陲重镇烨城。 南增东持两国素来不睦,近十年已算太平,但双方均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南增国太子火正亲自带兵驻守烨城,东持国亦部署精兵与之对峙。 我要先了解具体形势,再伺机而动。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灭南增国,不啻痴人说梦。只有挑起两国争端,方可从中有所作为。 权谋之术,从来谋而后动,但终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完全的计策也敌不过一个变字。所以我现在并没有什么成型的计划,说到底不过一句见机行事罢了。 越往东道路越发崎岖起来,行了月余,来到了烨城三百里外的灯城。巧的是,到灯城这一日恰好是除夕。 灯城之所以有此名号,是因为自古以来这里便以盛产烟花灯烛闻名,每年除夕至上元节,夜夜花火绚烂,声闻百里。 其中上元夜的灯市更是远近驰名,所谓“焰火夺锦绣,花市灯如昼”,被称之为“锦昼”的灯城上元灯市为世人追捧青睐丝毫不亚于沸海观潮。 此时灯城的客栈基本上已经客满,多是各地赶来观灯和做生意的人。 花了比平时高上五倍的价钱才赁下一间上房,晚饭亦是在房中吃了。果然天色刚暗,四处便燃放起烟花来。 孤绝山一向冷清,难得有此热闹,阿初并奶娘倚窗观之不足。我笑着说:“咱们索性过了上元节再走,看看这红尘中最热闹的锦昼灯市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阿初和奶娘自然高兴,我也想趁此多打听一些烨城的情形,此地商贾云集,游人众多,正是交流情报的好时机。 话休烦絮,转眼过了半月,锦昼灯市如期而至。只见十里花灯耀人眼目,漫天烂锦缭乱如梦。 地上的仙泉涌、孩儿闹、多宝塔、琉璃彩蝶、珍珠蜜蜂,天上的登云梯、流星坠、十二虹、仙女散花、八部天龙,果然是烟花似锦,亮如白昼。 偏赶这一夜下起大雪,各色烟火彩灯映着搓绵扯絮般的雪花越发精神。 我和阿初并奶娘坐在一家酒肆楼上临窗的位子,边饮酒边观灯,甚是有趣。今天也是我十六岁生日,不知不觉便又长了一岁。 酒楼下的街道上游人摩肩接踵,不下万人。 热闹间,忽见街头西北角有些异动,游人纷纷避让,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仔细看去,只见一个身量高大,衣衫破旧的人站在街角,周围的人一面躲避,一面喃喃骂“晦气”。 刚好酒保过来添汤,我叫住他问道:“那人是怎么回事?” 酒保瞭了一眼,连忙摇手:“公子爷不要问,那人是灯城第一倒霉鬼。未生之时便克死了爹,刚出生又克死了娘。收养他的人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这小子十几岁就在街上流浪,如今已经二十好几。凡是接近他的人没有不倒霉的,因此谁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如今大节之下如何又晃出来吓人?怕是要挨揍。” 正说着,只见人群中抢出几个武士打扮的人来,其中一个拎住那人的衣领喝骂道:“你这死霉鬼,上元节出来充什么撞尸游魂?!爷爷今日管教你吃拳头吃个够!”说着便提起拳头擂下去,其余几人也纷纷拳打脚踢。 我看那人被打倒在地,只一味抱着头缩起身子,不但不讨饶,连声呼痛也没有。 阿初气得站起来:“我下去把那些以多欺少狗杂碎教训一顿!” 我拦住她道:“还是我下去吧。” 动手的那几个人也不过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被我轻描淡写地挡开,扶了那人起来。我穿着既华贵,身手又不凡,那几个武夫不敢罗唣,纷纷走开。 我对那人行了个礼说:“兄台没事吧?不介意的话且请随小弟上楼,喝杯酒搪搪寒气。” 那人虽然身上狼狈,神情却淡然,回礼道:“多谢足下仗义相救,如何还敢叨扰。” 我一笑:“我见兄长不是俗人,故而相请,切莫见外。” 那人也不再推辞,跟我上了酒楼。 其他客人见了,多半嚷着老板退还酒钱,我见老板为难,笑道:“这酒楼我包了,将各位尊客的银子都退了吧,我来描赔。” 落座之后,命酒保重整酒菜。那人并无愧怍的颜色,却也不见喜悦之情。我满斟一杯,递上前劝道:“有缘和兄台相识,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接过酒杯说道:“贱名吕措,有污尊听。敢问公子名讳?” 我说道:“小可水袭,烟州来的皮货商人。”我把名字的龙衣合成一个袭字,打算此后就以水袭之名闯荡一番。 我见这吕措终是不卑不亢,风骨俨然,心里颇为敬佩,谈论几句后,越发觉得这人颇有见识。因此一面劝他吃菜饮酒,一面盘算该怎样帮他一帮。 酒过三巡,吕措问我道:“水公子此行意欲何往?” 我也不隐瞒,浑不在意地答道:“去烨城,存了些好皮子,去那里看看行市。” 他叹了口气说:“圣人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公子一见便知不是池中物,何必搅在南增国这浑水里。” 我不答,望向窗外,只见白雪彩灯,琉璃世界,妖童媛女,宝马香车,何尝不是大好河山?只是为君者不明,致使繁华难久持。 第十章 烨城故人 吕措见我不答,自嘲道:“是我多事了,吕措连自己尚且都养不起,又何来给公子谋划前程的本事?水公子不要见怪。” 我忙打断他的话:“吕兄切不可如此说,我见你终究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日后定有崭露头角之时。” 吕措此时已微醺,苦笑道:“水公子不必安慰在下,我比那街上的乞儿都不如,如何还敢奢望他日富贵?” 我正色道:“吕兄怎敢妄自菲薄?我见你是个人物,不过还未逢其时罢了。所谓天不逢时日月无光,地不逢时草木不生。强大如天地,也有无能为力之时,又何况你我?君子相时而动,怎可自怨自艾?!” 吕措听我这一番话,立刻整衣起身,深深一躬,朗声道:“多谢水公子点醒梦中人,吕措一生无亲无友,得公子青眼,日后若有晋身之时必当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分别之时,我命阿初取一领玄狐貂裘并一百两银子,亲手送给吕措。他既不推辞也不道谢,只微微颔首,将貂裘披在身上,银子装在怀里,转身大踏步离去。 此时灯火已近阑珊,大雪依旧纷纷,吕措卓落不群的背影愈走愈远,渐渐模糊。 这夜,吕措离开了自幼生长的灯城,此后再相逢已是五年后了。 第二日,天放晴。我命阿初驾车驶往烨城,一路扮作皮货商人,车上装着几十张上好的兽皮并做好的大毛衣裳三五十件。 一路饥餐渴饮,七日后便到了烨城。 城中一多半人都是守城军士,盘查甚紧。我留心看去,发觉火正治军颇得法门,心想迟早要会会这个太子爷。 烨城是南增国和东持国之间进出的唯一通道,两旁是万仞高山和深不见底的孽渊,除非插翅,否则绝无通过的可能。 因为两国关系紧张,因此寻常人轻易不能过境。在烨城除非有太子的亲笔手谕,否则守军绝不放行。 我命阿初贮备好拜帖,亲自去将军府拜见。火正虽是太子,但既带兵,就少不得再冠上一个威烈将军的名头。 在廊下候了一盏茶时分,忽听外面马蹄得得。一旁的小校说道:“是将军巡城回来了。”急忙迎出去。 我站在原地冷眼旁观,不一会儿一行人涌进院来。为首的那人穿金色软甲,身高八尺,眉目英挺,依稀可辨旧时容貌,定是火正无疑了。 我想起自己此时身份,忙抢近几步行礼。 火正站住,问道:“我听小校说你要出城去东持?” 我忙答道:“正是,还望将军恩准。” 他显然不买账,冷笑一声说:“听说你是个皮货商人,但看你形容举止一定也是读过书的。我问你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彼争我夺,何时有终?” 我一笑,不慌不忙地答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我不往,岂无他人?” 火正不防我如此作答,顿住脚步,片刻后哈哈一笑,问我:“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低头答道:“小的名叫水袭,从烟州来的皮货贩子。” “哦?”他沉吟:“原来你也姓水。” 我装作不知情,有些迟疑地问道:“莫非将军有姓水的故人?同姓三分亲,将军看在那位尊客的面子上,放小可过去吧!” 他又笑:“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只可惜我早有规矩在先,不能平白放你过去。” 我忙问:“不知将军立的什么规矩?若是小可能办到,当竭力争取。” 火正一面将铠甲脱掉,一面吩咐手下:“去备一桌酒菜,我和这位有趣的小兄弟共饮几杯。” 我心里有过一丝踌躇,但已经走到这一步,退缩只能让自己暴露得更快。所幸我和他已经十年不见,当初我亦不过是个五岁幼童,谅他也认不出。 火正酒量颇豪,饮烈酒如饮水。边塞寒苦,他在此驻守五年,个中劳苦不言而喻。 几杯过后,我再次出言相询:“到底是什么规矩,还望将军明言。” 火正神色一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我立下的规矩分上中下三等:上等者,须帮我找到一个人。我不但派兵护送他过境,还要赏他千两黄金,再满足他三个愿望。中等者,为我办理烨城境内积压的疑案一件。我也会好好地送他过境,并为他刻石记功。下等者,需要博我开怀一笑。笑过之后,立即写手谕送他过关。” “不知将军要找的人是谁?”我好奇。 “一位姓水的女子,”火正望着杯中酒声音低哑:“能配得上金麟鲛绡鸾服的水姓女子。” 我心中微怔,但立刻笑道:“这怕是很难,小的若有姐妹还可冒充一下,但可惜我家只我一个儿子。若是博将军开怀一笑,只怕我还没那个本事。不如就选中等吧!” 火正也不多说,指了指一旁书案上的一叠卷宗道:“在那里了,你自己选吧!” 我起身,从中抽出一张,打开看时果然诡异—— 元犀十三年冬月,烨城治下的灵县发生了一桩奇事。 城南楚员外家的公子楚兰生和城北万员外家的小姐万芳仪喜结连理。 两家都是殷实本分的人家,在当地颇有声望。因为楚兰生是楚家的独生子,因此这场婚礼办得异常隆重。 且说拜过天地后,楚公子挑起盖头,露出新娘子的芳容,在场的所有人都暗暗喝了声彩。只见这万小姐好似一朵娇羞切切的映水芙蓉,一身大红的喜服更衬得樱口桃腮,眉目如画。和一旁风流俊俏的楚公子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楚员外夫妇看了不由得喜上眉梢,再加上旁边女眷们不停地奉承,二老更是心花怒放,巴不得这两个人快快开枝散叶,延续香火,好让自己享享天伦之乐。 谁想到这喜气洋洋的宅子,翌日就翻作了灵堂。 第十一章 殒命鸳鸯 第二天清早,楚家的两个丫鬟来到新房门前请新人早起献茶。可是敲了半天门也没见里面有动静,两个人起初还暗笑,以为是两位新人昨夜贪欢,今朝花烛慵起。就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才敲门,可还不见有人答应。 两个丫鬟无奈,只得去向老管家楚忠报告。老管家是看着楚兰生长大的,知道他是个读圣贤书的人,纵使新婚燕尔,也断不会失了礼节,就急忙忙赶过来敲门。可是老管家敲了三遍门,一次比一次动静大,最后把门板拍得山响,里面依旧没有一丝响动。 老管家顾不得礼数,让其中一个丫鬟捅破了窗户纸向里张望。那丫鬟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昏了过去。 老管家忙凑到窗纸的破洞处一看,不由叫了声苦,顾不得许多,忙忙去报告员外和夫人。 再说楚员外和夫人一大早就穿戴停当,准备好了红包,等着儿媳妇上了头来献茶,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正忍不住要差人去催,只见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太太,不好了!少爷和少奶奶——” 老管家的话还没说完,楚员外和夫人已经径直朝新房赶去,此时新房外已经围了很多丫鬟仆人。 楚员外顾不得许多,吩咐下人打开房门,房门被撞开的那一刻,只见一对新人整整齐齐地穿戴着大红礼服双双挂在房梁上!门外的寒风吹来,红衣烈烈起舞,两个人的身体打秋千一般微微晃动着。 楚员外见此情形犹如万箭穿心,一旁的夫人早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好在楚员外到底还有些主张,忙叫人割断了白绫把儿子媳妇救下来。只是两人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一丝气息也无了。 楚员外强忍着悲痛,一面请郎中来给夫人诊脉,一面打发老管家去万家报凶讯。 万员外和夫人听了之后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及至到了楚家看到女儿的尸体才儿一声肉一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最初的震惊和悲痛过后,疑惑就涌上了心头。昨夜的新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对新人因何双双自尽? 两家人无奈之下,只好报了官,希望官府能够查明真相。当时灵县的知县卢锦大人亲自来看视,却是越看越觉得难以理解。 新房的窗户没有撬动的痕迹,门是从里面锸好的,所以后来楚老爷才不得不命人撞开。挂着红绫帐的床铺还是整整齐齐的,撒帐的枣、生、桂、子也都铺在床上没被动过,显然两个人并未合欢。 除了两只凳子倒在地上,房间里的其他陈设都没变。而且除了酒壶里的酒一滴不剩之外,也没有任何的财物损失。卢大人特意询问住得离新房很近的丫鬟们,她们昨夜丝毫也没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 要说两位新人虽然年轻,却都是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之人。彼此年貌相当,应该不会嫌弃对方。万夫人和楚夫人私下验过芳仪的尸体,尚且是完璧,那么也不可能因为婚前失贞而寻短见。 财物无损说明不是因盗;身为完璧说明不是因奸;两家人向来与人为善,亦不可能因仇。并且官府的资深仵作也保证,这两个人没有中毒,那么他杀的可能性自然为零。除了颈下各有一道淤痕外,两个人身上均没有其他伤痕,明显是自缢而死。 可是这两个人又为什么要自杀呢?众人均是一头雾水。 两家老人悲伤过度,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曝尸太久,更不忍心让仵作开膛剖腹地验尸,因此三天后就将两人下葬。一抔黄土掩埋了新婚的鸳鸯,两行血泪哭坏了白发的爹娘。 一时间,楚家新婚夫妇自缢而死的事情传播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这两个人是前世的冤家,今生聚头就是为了偿清宿孽。 也有人说,这两个人是观音驾前的金童玉女,来凡间历劫,难满回升仙界去了。还有人说,是成婚的日子没选好,拜堂的时辰没选对,冲了煞神。 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只不过都是猜测罢了。 转眼两年多过去,这件事情尽管难解却也只是被人们拿来作为一时的谈资,就如同那些久远的故事,渐渐化作了人们记忆中的一个幻影,模糊神秘。 然而去年八月,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引发了山洪。将楚兰生、万芳仪的坟墓冲坏,万小姐棺木的一角都已经露出土外。 因为楚兰生没有子嗣且是横死,所以按风俗不能葬在祖坟,当年楚员外在北山的高岗上选了一块墓地,把儿子儿媳葬在了那里。时至今日,却又不得不迁棺另葬,自然又是一场心伤。 可是蹊跷的事情居然再次发生。楚兰生的棺材被打开后,除了身上的衣服已经灰败之外,尸体不但一点儿也没腐烂,反而面目如生。 这也罢了,偏偏万小姐的棺材被打开后居然是空空如也!不要说万小姐的尸体,就连陪葬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 这件事立时传得沸沸扬扬,万员外夫妇听说后,哭了个发昏第十一章。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如此命苦,死的不明不白就算了,居然死后还要被人盗墓偷尸。因此一面哭,一面赶了过来。 楚员外这厢也气得个目瞪口呆,再加上万家老夫妇在旁哭叫,一时间不得个主意。倒是一旁有人提醒:“这事何不报官?这掘人坟墓是头等大罪,理应交由官府审理。” 楚员外也觉得有理,连忙让管家去报官。 当初的卢大人已经调任他方,新县令莒方亲自带人来墓地查看。 到了一看,万小姐的灵柩果然只是一具空棺,上面有被撬动的痕迹,但却明显不是新痕。因为泥水流入,棺底积有少许淤泥。莒大人命衙役将棺底的淤泥取出,用清水冲洗后,发现了一只金牡丹耳坠。 经万夫人辨认,这耳坠正是当初万芳仪出嫁时佩戴,当时入殓戴的也是它。 楚家只好将楚兰生的灵柩停放在家,而将万芳仪的棺木并耳坠带回府衙。 第十二章 蛛丝马迹 当时火正也曾过问此事,派人向万夫人问明万小姐的陪葬之物有哪些,立刻派人四处暗访,如发现陪葬之物,马上回来报告。同时张榜征集线索,如有知情者,可速速报官,有重赏。 但由于线索太少,所以直到现在也不得头绪。 第二天一早,我和阿初骑马赶到灵县,因为有火正的手谕,命灵县知县全力支持我破案,因此莒县令连忙要亲自陪同。 我忙推辞,协商之下由师爷陪着我四处查看。我先去了楚万两家,了解到的情形和卷宗上基本一致。这就意味着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我在马上苦苦思索,阿初和师爷不敢打扰只在后面慢慢跟随。信马由缰,不觉来到一座寺庙前。我见那是座恢宏庙宇,房舍极多,粉刷颇新,一看就知道香火很盛。正中匾额上写着“觉缘寺”三个大字。 师爷忙近前说:“这觉缘寺建得倒好,且今天不是上香的日子,公子爷不妨去逛逛。前任卢大人常去那里散心,寺里的住持慧空颇善手谈。” 我下马进了寺门,几个小沙弥正在大殿前玩耍,其中一个乖觉的,见有人来立刻跑进去禀告。 不一时方丈慧空迎接出来,我定睛一看,这慧空年纪不过四旬,身材高大,面方口阔。虽是出家人,却穿着丝鞋净袜,蜀锦的僧袍,好不讲究。 进入方丈室,里面的摆设更是十分精致,连茶具都是建窑的兔毫盏。 我饮了口茶,拱手笑道:“在下见了大师,方信空门为极乐之地。” 慧空稽首,说道:“施主玩笑了,出家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华服破衲视之如一,精馔粗粝都可果腹。倘若有心区分,反倒误了。况且施主是莒知县的贵客,小僧怎敢怠慢。” 我见他如此说,也只是哈哈一笑就罢了。心说这和尚口才倒好,只怕你这个住持过得比太子还滋润。 正说着有一位周檀越前来找慧空商议布施建造菩提偏殿一事,我便让慧空去忙,把师爷和阿初留在房里,自己四处走走散心。 起初慧空非要亲自陪同,怎奈我一力拒绝,慧空不得已叫了个小沙弥过来,陪着我在寺中各处观览。 不得不说这觉缘寺的后殿的确清幽,我此时心旷神怡,信步走去,却是越走房舍越少。行到一处,只见参天古木立于一条碎石小径两旁,枝叶掩映处,微微可见一处房舍。 我正要走过去,却被一旁的小沙弥拦住了:“施主,这里不去也罢,我们还是去别处转转吧!” 我不解:“这里有什么去不得?” 小沙弥道:“施主有所不知,这房子原本是方丈坐禅的禅堂。三年前方丈说他在此处镇住一个妖怪,要寺里众僧不得擅到此处。” “哦,”我听了颇感兴趣,问那小沙弥:“那是个什么妖怪?你可见过?” 小沙弥打了个冷战说:“我哪里见过,不过里面的确有妖怪就是了。” 我奇道:“眼见为实,你既没见过,如何确定里面有妖怪呢?” 小沙弥说:“前年夏天,我来这里寻蝉蜕,还听到屋子里面的妖怪在嘤嘤地哭呢!” 我自然不信邪,打发小沙弥去前殿取我的斗篷后,径直穿过小路来到废弃的禅堂外面。 只见门窗均用砖块封死,侧耳听了听,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不由得有些失望,一回身看见一株枯藤下面隐隐有一物。走过去捡起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不等小沙弥取了斗篷回来忙返回前院,看到师爷正在方丈室和慧空下棋。一局终了,师爷输了半子。 我笑道:“见人手谈,不觉技痒。不知方丈可能赏脸?” 慧空并不推辞,我和他下了三局棋,两胜一平。 又闲话片刻,我便起身告辞。慧空送至山门外,邀请我改日再来手谈。 此后几日,我每天都来和慧空下棋谈禅。 这日,我提起想要在寺中的清幽处建一座小禅堂,以便随时来吃斋礼佛,香资绝不少付。慧空便让我来选地点。 我信口说道:“我看后院那处镇妖的禅堂就好,不必华丽,只须修葺修葺即可。” 慧空点点头说:“也好,公子立身正直,自然可以不用怕妖邪。” 我没想到慧空居然会一口答应,便让随行的师爷回衙门召集人手前来修屋。拆掉堵住门窗的砖块,走进去一看,里面除了一张供桌一只蒲团外,居然什么也没有。而且里面的灰尘很厚,显然已经尘封很久了。 我不由得有些失望,将众人都打发走,一个人跌坐在蒲团上闷闷不乐。偏偏蒲团上不知怎么就爬上了一只蝎子,若不是我警觉,只怕就要螫了我的手。我一怒之下将蝎子踩死,还不解气,就又将蒲团拆了,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蝎子,却发现了一块叠成方胜的手帕。 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首诗。第一首: 慧质兰心落泥尘, 空室饮泣见血痕。 害人之心何曾有, 我命由天不由人。 第二首: 万花丛中曾争春, 芳华才展却黄昏。 仪态憔悴月不照, 留待魂归俸亲尊。 字迹暗红,笔画粗细不一,显然是咬破手指写的血书。我见了这两首诗,先是大笑三声,接着又长叹三声。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我几乎天天来寺里监督小禅房的修建,顺便将寺里各处都混熟了。 这天,我一早就来到了觉缘寺,见几十名乞丐在寺门外排队,门口支着一口大锅,慧空方丈亲自执勺,给前来的乞丐们盛粥。原来觉缘寺从百年前建寺以来就定下规矩:每月逢十都要给附近的乞丐布施米粥。 我走上前去,笑着说:“好一口大锅!只怕能盛百斤米。“ 慧空微微稽首说道:“善哉善哉,这口锅从建寺至今,历经百载,不知济了多少人口,的确是一口好锅。“ 我解嘲地说:“看来这口锅比我等还能体恤百姓,也罢,今天我也做些功德,给这些人盛粥好了。”说着就接过慧空手里的勺子给乞丐盛粥。 第十三章 登堂审案 直到锅里的粥全部盛完,我拱手向慧空说道:“我看那禅堂还是不用修了,与其坐在斗室参禅,还不如为百姓做些实事。” 慧空听了双手合十,说道:“善哉,善哉。施主有此心即胜过诵佛千遍,修行原不在形式,心中有佛即可。” 我点点头,说起老母的痰疾又犯,多方医治无效,自己心下焦躁不知如何是好,顺便请慧空推荐个高明的医生。 慧空听了微微一笑说:“公子令堂的症候应该是寒症,依贫僧看来,最好用天山雪莲医治。” 我哂笑一声:“那雪莲是极难得的补品,这一个小小灵县哪里能有?” 慧空微微颔首,说道:“公子若不嫌弃,贫僧这里倒还有两株,只是药材堆砌繁杂,一时不好寻得。待明日找到了,着寺里的僧人给公子送去。” 我听了也不推辞,道个谢就完了。 第二天,果然有觉缘寺的僧人捧了一只小锦匣前来,里面是两株上好的天山雪莲。 我将卷宗又细细看了一遍,吩咐师爷和阿初留在衙门,自己骑上马径直去了楚员外家。 楚员外不知何事,忙请我上座看茶。 我命他摒退下人后问道:“令公子成亲那日,可有三教中人入得宅中?” 楚员外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说:“三教之人从来是只入丧宅不入喜宅的,因此犬子成亲那天一个出家人也没有。” “那么当天可有什么闲汉乞丐,虔婆牙婆之类的出入你家?”我又问。 楚员外听了忙摇手:“大人说的哪里话,小老儿虽称不上体面,却也是有廉耻有行止的,平时尚且不许这些无赖上门,又何况是那天?早就吩咐下人看好门首,不许放一个进来的。” 我听了默默点头,微微思忖了一下说:“我再问你,自你家出事后,可有哪个仆人突然发迹起来的吗?“ 楚员外想了想说:“只有一个叫楚义的,原本在我家喂马。自从小人儿子媳妇双双亡故后,不到一个月他就辞工离开了。搬去了百里外的炼州,据说现在发了财,也成了楚员外了。“ 我暗暗点头,告诫楚员外不可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又立刻回了县衙让师爷起草了一份文书,秘密派了六名衙役,快马加鞭去邻县火速带楚义回来。 然后命阿初立即快马赶往烨城,告诉火正破案在即。原本只是让他知道此事,谁想到一个时辰后,火正居然亲自来到灵县。 我当时正和知县师爷在衙门里商谈,火正一到,这些人忙跪下行礼。 火正一把扯住也要行礼的我,笑着说:“你把我诓了来,若是破不了案该当何罪?” 我挑眉一笑:“能怎样?大不了男扮女装为太子作一曲婆娑帐下舞,博一笑罢了。” 火正立刻失神,我忙正色道:“太子可要亲审此案?待小人把经过说一遍。” 他大手一挥道:“今日你来断案,其他人只是旁听,该如何处理,是你的自由。” 我只好上堂,端坐主位。到了掌灯时分,楚义被带到。我喝道:“楚义!你的事发了!可知罪么?!” 楚义道:“小的没犯法,不知何罪。” 我冷笑一声,走上前去附耳说了几句话,楚义立刻遍身冷汗,瘫倒在地。 我立时将衙役分为四组,第一组去觉缘寺请慧空和尚,只说水公子得了好棋谱,请他前来观赏,务必请到。 第二组去楚员外家,将楚员外夫妇并楚兰生的灵柩带到县衙。 第三组去请万员外夫妇到堂,另雇一顶轿子放在衙门外等候。 第四组在慧空和尚到此之后再去觉缘寺将那口大铁锅抬来,不准磕碰。 一旁的火正不明所以,问道:“水袭,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卖个关子,微微一笑:“不做什么,请大伙儿看看戏法而已。阿初,你且去伙房看看,那碗雪莲羹炖得怎么样了?” 万员外夫妇最先到堂,紧接着楚员外夫妇并楚兰生的灵柩也到了。等到慧空来到堂前,我便大喊一声:“衙役何在?快将这凶僧给我捆了!“ 众人一听,七手八脚地把慧空捆了个结实。那和尚虽然纳罕,却并不惊慌。 “万夫人,我且问你认不认得堂下这个和尚?“我问。 “老妇人认得他是觉缘寺的慧空方丈,“万夫人回禀说:”老妇人时常去那寺里烧香拜佛。“ 我又说:“那我再问你,你女儿万芳仪可有去过觉缘寺?“ 万夫人点头说道:“小女在世时,每次老妇人上香都有她陪着。“ “如此说来,这慧空是见过你女儿的了?“我问。 “那是当然。“万夫人道。 “水大人!你将小僧捆在这里,又问别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是何用意?!“慧空突然厉声质问:“我出家人虽然身无功名,却也由不得你想拿就拿,想捆就捆!”他以为我是官员,我也懒得辩驳。 我微微一笑说:“你且别忙,我要是没有证据,如何肯冤枉好人?亏你还是一寺之主,居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万小姐一案,你便是元凶!“ 慧空听了哈哈大笑道:“大人想是让案子急糊涂了,贫僧怎么会是盗墓贼?别人不清楚,大人难道还不清楚贫僧绝不会缺钱到去挖掘坟墓么?” 我拿出一只耳坠,向众人说道:“这只坠子是从万小姐的棺中发现的,万夫人确定这就是万小姐入殓时所戴。而我第一次去觉缘寺游玩的时候,无意中在小禅房外面的枯藤下也捡到了一只坠子。万夫人,你来认一认,这两只坠子可是一对?” 万夫人颤巍巍接过,一看便哭了起来,说道:“不错,正是一对。这坠子的牡丹花叶上,各镌了两句话。一只上是’芳踪娴雅’另一只上是‘仪态万千’。因小女闺名芳仪,这两句话里暗含着女儿的名字。” 第十四章 抽丝剥茧 我点点头,说道:“这坠子既是万小姐下葬时所戴,如何会有一只在你寺中的后院,且僧寺不比尼庵,后院从来不准女眷入内。万小姐的墓被盗,你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慧空听了这话,不但不怒反而冷笑道:“觉缘寺僧人上百,大人凭什么就认定小僧与其有关?又何况除了本寺僧人,到寺中的俗人也不少,大人不就在其中吗?“ 我微微一笑说:“我早知道你不会轻易认罪,你再来看看这个。“说着拿出一只手帕来:”这幅罗帕是我在小禅房的蒲团内发现的,上面写着两首藏头诗,把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慧空害我,万芳仪留’八个字。“ 一旁的万夫人捧过罗帕来一看,哭道:“这帕子的确是小女之物,当年绣这帕子时,小女刺破了手指,滴血在上,顺势绣了一朵海棠。只是装殓时这帕子上并无字迹啊!“ 万员外也奇怪道:“这诗怎么会是小女所作?小女明明已死,如何还能再作诗?“ 我冷笑道:“当初我看到这帕子时先是大笑三声又长叹三声,你们可知我为何如此?“ 众人皆摇头,我朗声道:“我大笑三声,是因为这帕子证明万小姐还活着。长叹三声,是因为佛门净地居然有如此败类!我听寺里的小沙弥说,大约三年前,方丈慧空声称捉了妖怪镇压在后院的空房里,这从时间上就很吻合。并且慧空轻易不让人去那里,说明是怕人多眼杂,瞧破了端倪。后来寺中的僧人渐渐觉察出异常,比如有一个小沙弥就曾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哭声。所以慧空才将万小姐转移到了别处,并且将里面万小姐的的东西收拾一空。但万小姐事先已经在禅堂的蒲团里藏了这方罗帕,慧空却不曾料到。” “水大人编的好故事!”慧空笑吟吟道:“贫僧听得都要入迷了。可是大人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捉贼拿赃。你说万小姐被我藏了起来,那她如今在何处啊?况且已死之人如何能够复生?这可太过荒谬!” “谁说万小姐当初死了?”我沉声道。 一句话如同炸雷响过,堂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一会儿前去觉缘寺拉锅的衙役回来了,我让他们把大铁锅放在堂上。慧空哈哈大笑起来说:“大人难不成想用这口锅烹了小僧?这是要屈打成招啊!“话虽是对着我说,眼睛却看向火正。 我不理他,回头向阿初说:“把炖好的雪莲羹端上来。” “楚员外,楚夫人,你们且将这碗雪莲羹喂给棺中的楚公子,下官还你们一个儿子!”我胸有成竹地说道。 楚员外和夫人将信将疑地把羹汤喂进楚兰生的口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楚兰生居然在棺中呻吟起来,其他人都害怕得往后退。只有楚员外夫妇上前去搀扶,只是楚公子虽然转醒,身体却异常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 “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万员外夫妇指着死而复生的楚兰生问。 “你们有所不知,当初的楚公子和万小姐并不是真的死了。”我起身说道:“我在看当年卷宗的时候觉得很纳闷,等到开棺看到楚公子之后,这个疑惑就更深了。可是我昨天去觉缘寺,偶然看到了那口大铁锅就什么都明白了。当初我还以为慧空不过是一时起意,待看了这锅之后,就明白他是处心积虑。”我说着走下堂来,指着那口锅说:“你们看看,这锅有什么蹊跷?” 众人凑到跟前一看,这口锅除了大了点儿旧了点儿,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只有火正指着锅底说:“这锅底如何起了泡?”原来大铁锅的锅底布满了指顶大的黑色铁泡,就像人烫伤后的水泡一样。 我点头说:“不错,蹊跷就在这里。”说着吩咐手下把其中的一个用利刃撬开,里面居然有一只虫子蜷伏着,除了头部呈黑色,全身均是锈红色。又接连撬开了几个,发现每个铁泡里面都是如此。 “这种虫子名叫炙虫,往往生在老旧高温的铁器中。所谓‘阳极反为阴,热极反为寒’,这炙虫虽生在极热之处,却是极寒之性。如果将其投入酒中,片刻即化。”我说着,命人取一碗酒来,将刚刚撬出的几只虫子丢了进去。那些虫子进了酒里如同冰遇热汤,眨眼就化了。 “饮了这种酒的人,不出片刻就会全身僵硬气息皆无,如同死了一样。最妙的是,中这种毒的人并没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只有咽喉部位呈现淤青,那是因为寒毒最初聚于咽喉所致。所以伪装成自缢最是方便不过的,因为饮了酒的人全身僵硬,即使勒紧喉咙也不会致死。这种毒只有生在苦寒之地的雪莲和冰蚕能解,否则就只能等到三年后才能自行解除。”我刚说完,慧空已是不像先前镇定了。 我看他一眼又笑道:“亏我平时喜欢旁学杂收,从前人的杂记中偶然看到过关于这种虫子的记载,否则再也解不开这个谜团。” 那慧空依旧嘴硬,狡辩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事情是我做的。贫僧从来不知这东西的用处,再说楚公子万小姐是在新婚之夜中的毒,小僧一个出家人,怎么能到那种场合去?” 我冷笑一声说:“早知道你会嘴硬到底,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说着把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带楚义上来问话!” 慧空起初并没认出楚义来,所谓养移体居移气,那楚义如今体胖身宽,穿绸着缎,早已不复当年马夫的模样了。 楚义一见这情形,早就吓得抖做一团,不用动刑就一五一十地招了。 第十五章 水落石出 原来,当年楚义被慧空用三千两银子买通,先是在席上跟其他仆人忙活,等到新人拜堂的时候,趁乱躲进新房,把炙虫放进桌上的酒壶里,然后躲在床底下。 等到两位新人在洞房喝过交杯酒昏倒在地上之后,他就将两人伪装成自缢的样子。为了不留下把柄,还特意把酒壶里剩下的酒都倒了,然后顺着房梁从天窗离开。因为他是一个人睡在马厩旁边的草棚里,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待众人听完楚义的供述,我冷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没有内奸绝引不来外鬼。慧空,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一个出家人,却穷奢极欲,将四方香资中饱私囊。所谓饱暖思****,你看中了万小姐的美貌,不惜设毒计害得人家夫妻分离。你还不快招?!” “大人,那、那我的女儿现在何处啊?”万员外夫妇问。 “这贼秃还不肯说,来人,将这秃驴大板子打来!看他招还是不招?!”火正怒道。 那慧空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二十板下去只得也招了。 原来慧空自从见了万小姐后,心魔陡起。却是空劳念想,不能到手。一次和东山道观的道士下棋时,道士无意中说起了冰蚕,因此引出了炙虫。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慧空就打起了算盘。 买通楚义后,慧空等到万小姐下葬三天后趁黑夜挖开坟墓将万小姐背了出来,那些陪葬的东西也带着,不过是为了万小姐日后使用方便。 那慧空将万小姐背回觉缘寺的禅房后,将事先准备好的雪莲汤喂了下去。为了防止万小姐醒来后反抗或轻生,还将她的手脚捆住。一年多后,慧空怕事情败露,就把万小姐转移到了自己卧室下面的地窖里。 火正当即吩咐师爷和衙役们抬着门外的那顶轿子,去觉缘寺带万小姐回来。半个时辰后,师爷等人抬着轿子回来,里面坐着一位容貌美丽却神色憔悴的小姐,正是万芳仪! 一时间,众人悲喜交集。 万小姐先是拜见了火正以及我和莒知县,之后抱着爹娘痛哭起来。原来万小姐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受玷污,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要寻死,又思量着要报这奇耻大辱,只能忍辱偷生。 到了此时,终于真相大白。火正满眼激赏,携住我的手说:“机灵鬼,还不快快结案退堂?我已命人在将军府备了酒宴给你庆功。” 我只好端坐堂上,高声说道:“涉案一干众人跪下,听取裁决!慧空身为僧人却犯了淫戒,且致使楚万两家生离死别将近三载,罪大恶极,处以凌迟之刑!觉缘寺住持一职,由有道高僧接任。楚义背主叛德,为虎作伥,处以绞刑,家产充公。楚兰生、万芳仪甫离大难,由本家父母领回休养,何去何从凭自己选择。觉缘寺这口铁锅遗祸不浅,念其曾煮粥济人,用烈酒洗过后重新入炉。” 虽是多年的疑雾被打散,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可惜的是,万小姐终因心灰意冷遁入了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而楚公子则另娶他人,无奈将前尘往事留作回忆。原本一对好鸳鸯,反成了劳与燕,可见世事难料,只能徒然嗟叹罢了。 作别莒知县后,我和火正并辔而行,回到烨城已是午夜。 一路上他不时转头看我,我只当不知。心里却暗想,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作速离开要紧。 到了将军府,火正开门见山道:“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水公子年纪轻轻却聪明绝顶,可否屈居于火正麾下?火正以此身担保,绝不相负。” 我摇头,坚决道:“人各有志,天性使然,水袭一介鄙夫不堪重用。还请太子遵守前言,将手谕给了小人,好早早过关去。” 他颇为失望,但终究并不强求,酒席过后,当真写了过境手谕给我。我起身拜别,他尚有几分不舍,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将军府,连夜出了烨城。 连日来身心俱疲,到了车上便不由自主沉沉睡去。 恍惚间还是幼时模样,三月半的黄昏。 少年火正将我从慕庄宫前的梨花树上抱下,身后是拜月亭翘起的一角飞檐并黛色的天空。 “掌了灯了,还恋着玩儿,”火正伸手刮我的鼻子:“到底是小孩子。” 我攀着他的手臂,顺势跳到地上。 他左手握着书卷,右手牵着我,对一旁的宫人吩咐道:“我同龙衣去太后那里用晚膳,不搅扰父皇母后了。”说完将书卷递给随从,语气稍带一丝威严:“你们都下去,跟太傅说我用过膳就去书房。” 去太后的萱慈宫要跨过四重宫门,走不上几步,他就轻轻将我抱起来。一路问着我当天的饮食起居,俨然老成兄长。 我嘴上应付,眼睛忍不住往东北方向看,他便会沿着御花园的水榭走到鸣鹤渚,拿出事先藏好的钓竿陪我钓鲤鱼钓金蟾。待我玩儿够了,再折向太后的寝宫。 花草的清香混着沉香水榭的木香,火正轻健的步履夹杂着我头上珠钗的细响。往往还未到太后寝宫,我已在火正肩头熟睡,每当这时,他从不肯将我放下,往往贻误了晚课。常因此受到太傅陆结衲的责罚,铁戒尺啪啪打在手上,让小小的我听了心惊肉跳。 “啪!”又一声脆响,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原来是阿初挥动马鞭。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寒气颇重,隔着厚厚的车帘直透进来。我抬手给一旁熟睡的奶娘掖好领口,见她鬓边的白发,不由叹息道:“光阴何其速也!” 第十六章 北山射猎 然而这怅惘的情愫也只在我心头一闪而逝,前路漫漫,复仇大计尚未理出眉目,又何暇去寻愁觅恨? 暗夜沉沉,车马辚辚,我澄清心中杂念,闭目浅睡。待到晨曦微现,东持西境第一重镇枚城已近在眼前。 递上通关文书,守城士兵先将我们打量一遍,又开始仔仔细细搜检所带的行李。我睡眼惺忪,半倚在马车上,看着城头飘扬的孤字青旗出神。 忽听一句:“将文牒拿来我看。”引得我抬头观望。 东持国崇尚青色,当我看到着青麟战袍,跨青骢神驹的巡城将领时,一个名字立刻跳了出来——孤舟白。 孤家是东持国的名将世家,孤舟白的曾祖孤一城当年提步卒一万骑兵三千横扫中渚五万精兵,更曾带兵平定六大藩王之乱。孤舟白的祖父和父亲也都战功赫赫,兵家谱上皆有其名。 孤舟白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却自幼熟习兵法韬略,十七岁就被拜为大将军,可算是当世最耀眼的将星之一。 如今天还未亮,这位将军就来亲自巡城,其兢兢业业可见一斑。我笑着行礼,不慌不忙抱拳道:“孤将军万安。” 他看我一眼,不动声色道:“能让火正放行的人自然有些本事,我正需三百件貂裘赏给手下,你且去军衙等着,待我巡完城亲自挑选。” 我忙应承,让阿初牵了车前面走。待孤白舟选完貂裘已是日上三竿,好在这位将军虽然面冷,礼数倒是不缺,命手下准备了各式早点并且亲自陪同。 用过餐,我从军衙出来,径自去街上寻了家像样的客栈。因为连夜赶路,有些困乏,加之一切需要从长计议,所以决定先在这里休整几日。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特意委托客栈老板在门上贴了“貂裘狐裘貂皮有售”的字牌,命阿初应酬前来挑选的人。 每日里除了有意无意打听些东持国的消息外,大多时候也只是在客栈里读书,并不常去街上走动,以免惹上嫌疑。转眼就过了半月,真是客中日月不知愁。 此时已是残冬,地上积雪半融,露出枯草败叶。这一****陡然起了打猎的兴致,早听店老板说过此去向北三十里有一座蛇行山,野兽颇多,是个打猎的好去处。 装束停当后,一个人去骡马市买马。因为节气的缘故,冬三月没有新马买入,因此挑来挑去也没有满意的,只好将就买了匹栗色牝马。 阿初本要跟随,被我拦了下来,总是不放心奶娘一人。单骑来到山上,纵然已不是隆冬,山风却依旧凛冽,我紧了紧披风和雪帽,一声呼喝,催马快行。 行不多时,忽见一只野兔斜刺里冲到马前,我忙搭弓射箭,一箭中的。从马上探身,将野兔提起,扔进革袋里,继续催马前行。 不到半个时辰,所获就已颇丰。只可惜并未打到一只大些的野物,不由有些失望。 这时,忽听得身后有动静,转身看时居然是孤舟白领着三五个军校也来打猎。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石青缂丝蜀锦箭袖,外罩黑色狐腋氅,手里握着一张朱漆画弓,背上背着鲨鱼皮箭筒,里面密密插着几十只羽箭。 我在马上一抱拳,笑道:“将军好兴致。” 他见是我,微挑眉道:“想不到你看上去俨然文弱书生,箭法却这般好。” 我笑道:“将军谬赞,我多不过是花拳绣腿,早知会遇见将军,又怎敢班门弄斧?” 孤舟白道:“我许久未逢对手,不知可能与你比试比试?” 我笑道:“将军言重,水某如何当得?” 他挥手道:“莫啰嗦,且比试一番,你道好也不好?” 我兴致正高,轻裘宝带,纵马驰骋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因此欣然应承道:“蒙将军抬爱,敢不从命。不知怎个比法?” 他刚待要说,只听一声巨吼响彻山岗。众人均是一凛,几乎同时向北面望去。 我胯下的马儿哪里听得了这一声,扑通一声四蹄跪倒,吓作一团。我恨了一声,弃了它提气奔过去。 几乎同时孤舟白也催动坐骑,朝那里追去。不用问也知道,那里有猛虎出没。 登上山顶向下一望,只见半山腰凹处,一只斑斓大虎正在撕咬一匹红色野马的脖颈。那野马四蹄乱蹬,眼见不活。 忽地一声哀鸣,不远处一只赤红色小野马嘶鸣着猛冲上来,用头来撞那老虎。 想必那大马是它的母亲,因此纵是面对猛虎,小马儿也决不畏惧。可它哪里是老虎的对手,眼见虎爪就要拍上它的前额。我知道一旦被拍中,小马的头颅必定碎裂。 我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忙将鱼肠剑掷了出去。随着两道破空之声,那老虎一声长嗥,窜起数尺。我见鱼肠剑钉在它的咽喉,不到一寸处,一只羽箭深深射入,必是孤舟白所为。 那老虎发现伤它的是我们两个,便欲扑来,怎奈要害被伤力气已尽,只扑腾一下就摔倒在雪地里断了气。 我忙走近前把鱼肠剑拔出,那小马兀自哀鸣着去嗅它母亲。我见它哀哀恳恳,恋母情深,想起自己的父母,不由得悲从中来,抚上它的鬃毛。小马也似乎通人性,知道是我帮它报了仇,亲热地蹭着我的手脸。 “竹批双耳,峰棱瘦骨。这马儿虽然还未长成,却已经神骏不凡。”孤舟白近前拍了拍小马的背脊道。 我低声道:“它失了母亲好生可怜,将军将它带回军营去吧!不然,不知何时又要葬身虎口。” 孤舟白摇摇头说:“还是你来照顾它吧!” “为何?”我不解:“将军不是也说这是匹好马?自古宝马配英雄,将军难道不喜欢?” 他难得一笑,抚摸着自己那匹青骢马道:“我有疾风騧足矣,世间珍宝美物太多,如何能见一个便爱一个。” 我笑:“原来将军专情至斯,不知哪位女子有幸得您垂青,必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脸微红,轻咳掩饰,回身叫那几个军校过来将老虎抬走。 我问一个军校借了柄铁铲,其时土地还很硬,掘了几铲也只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孤舟白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说道:“把这母马葬了。” 他问道:“何必如此?推到那悬崖下就好。如今冻土坚硬,不好挖坑。” 我不停,边挖边说:“这马儿要毕生供我驱使,我为其葬母,毫不为过。” 他看我一眼,转身拿了铁铲同我一起挖,足足一顿饭功夫才挖出一个大坑,将母马葬了下去。小马儿长嘶哀鸣,围着母亲的坟不肯离开。直到日影西沉,才随我一步一回头地挨下山去。 第十七章 暗夜突围 到了山下,孤舟白邀我去营中夜餐,我见他诚恳,就不拒绝。将自己所打的猎物一并交给他的手下去整治,本营中军士起码有几千人,这些猎物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又宰了数十只牛羊。 孤舟白和士兵同甘共苦,颇得人心。这也是他孤家一向的领兵之道,我留心看去,只要还有一位士兵没分到酒肉,孤舟白必定不肯先吃。 分麾下炙,吹角连营,这些训练有素的军士纵使在宴饮时也不脱肃穆之气,我于篝火旁见到这番景致也不由得豪气顿生。暗自决定,只要可能,必要将孤舟白笼络过来。 饮得几杯,一名中年军官擎着一杯酒起身向孤舟白说道:“今夜有酒有肉,好生欢畅。斗胆请将军为我等展示一番千军剑法,方才不负此良宵!”其他士兵听了,立刻附和,一时间呼声如雷,声闻于野。 孤舟白也不推辞,将外氅脱去,拔剑在手。剑眉一扬,手腕微动,便舞出一朵极漂亮的剑花来。 我正襟危坐,凝神观看,只见他将宝剑递出,轻轻巧巧地一挑一翻,一道银光闪过,直奔我而来。我侧身躲开,顺手一捞,手上便多了一把宝剑。 孤舟白嘴角含笑看着我,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声鼓起掌来。我知道他是要我给他喂招,今日打猎时,他已看出我有武功,且还不弱。 我只好站起身来,怀中抱月起势,为了不让他看出我师承渊源,只将一套较为常见的“寒月四十九式”使了出来。 千军剑法果然精妙,大开大合却又妙至毫颠,吐势如雷霆震怒,收势如深潭凝光。我不敢大意,小心应对,拆到三百余招,孤舟白将宝剑收在肘后跳出圈外,抱拳说道:“多谢水公子助剑。” 我忙还礼,笑着说:“孤将军承让。” 他将剑还鞘,走过来拉我坐下,早有小校过来斟酒,军士纷纷上前干杯,孤舟白毫不推辞,我也不好推脱,如此直喝到月影西斜。 收杯之后,孤舟白执意要送我回客栈。我牵了小红马,和他慢慢度回去。行至青石街时,小红马忽地站立不动,两只耳朵微微侧动,像是在谛听声音。 “不好!”孤舟白低喝一声,拔剑在手。几乎同时,从路两旁的屋顶上飞身下来二十几个黑衣人,看样子都是好手。我此时也将鱼肠剑握在手里,和孤舟白背对而立。 一声呼哨,那些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招招狠戾毒辣,显然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猱身拼进,两招就结果了一个,那些人应是没料到我的身手,不由得微一愣神,我哪里容得他过?一招“一苇杭之”就将离我最近的两个黑衣人割了喉咙。我身后的呼喝惨叫声表明孤舟白也结果了几个。 不得不说这些黑衣人着实凶恶,见这形式不但不退,反而更加拼命围攻。更不妙的是,又有二十几个黑衣人从远处赶了过来。不知道究竟埋伏了多少,倘若不时有人加入,我和孤舟白纵使身手好,也难耐得住这般的车轮战。 但事已至此,徒生惧意也是于事无补,索性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正缠斗间,忽听一声怒喝,外侧的两个黑衣人就被打得脑浆崩裂倒在了地上。 我心中大喜,叫道:“阿初!” 阿初应道:“公子莫急,阿初来了!”说话间,将手中的玄铁链挥得虎虎作响,如卷起一阵旋风。这玄铁链是师父特意请兵器名家专门为阿初打造的,重有三百斤。阿初力大过人,就是一般男子也敌她不过。凡是被她铁链扫到的人重则立时丧命,轻则皮脱骨断。 我和孤舟白也不怠慢,并肩斩杀,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我的银狐披风上绽开朵朵血花,好生艳丽。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我望着遍地的尸首断肢,转头看向孤舟白。他喘息稍定,向我和阿初抱拳道:“多谢二位相助,这些人是冲着孤某而来,不想连累到你们,当真惭愧。” 我摇头说:“将军休提这些,凡事自有劫数,水袭该当有此一劫,跟将军无关。”说完扯起一个尚未断气的黑衣人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说出来我便治好你的伤放你离开。” 那人冷笑一声,似是不屑同我说话,我还要再问,却见他嘴角涌出黑血,显然是服毒自戕了。 “没用的,这些人已经不止一次暗杀我,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是谁指使。”孤舟白摇头说道:“他们纵使不够光明正大,却称得上是真正的死士。能够让人为他这么卖命的人一定不是个简单人物,只可惜我一点线索也没有。” 我迟疑道:“会不会是南增国?” 他摇头:“我觉得不可能,火正带兵不在我之下,用不着如此。何况两国局势紧张,谁先挑起争端无异于授人话柄,只能让自己处于劣势,火正不会这么蠢。” 我提醒他道:“将军要多加小心,毕竟明暗有别。” 孤舟白点点头,诚恳道:“多谢你们主仆二人救了我性命,孤某没齿不忘。如不嫌弃,我与贤弟结拜可好?” 我当然不会推辞,欣然道:“如此甚好,倒是水袭高攀了。” 孤舟白大手一挥,指着天上的明月说道:“贤弟言重了,我知你必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只怕日后我还要仰仗于你。如今就以明月为证,孤舟白今日与水袭结为金兰,此后福祸同当,如违誓言,前程不吉!” 我亦慨然道:“蒙将军不弃,水袭自是与兄长同生共死,此情此义,天地共鉴!” 到了客栈门口,孤舟白向我道别:“贤弟受累了,明日为兄定当置办酒席为你压惊。” 我笑道:“义兄说哪里话?区区小事何值一提?今日劳顿,兄长也请快快回去安歇。” 孤舟白点头作别,我和阿初也回了客房,奶娘兀自没睡,见我和阿初身上满是鲜血,几乎不曾吓死,待再三认定我身上没伤后,方才念了句“阿弥陀佛”,给我准备热水和替换的衣衫。 第十八章 植城之行 次日刚过正午,孤舟白就来客栈找我。 我笑吟吟问道:“义兄公事不忙么?如何这般得闲?” 他看着我,认真问道:“我来是问问贤弟可有什么打算?总不会终身混迹商海吧?如今各国求贤若渴,以贤弟的才干不愁没有机会。为兄昨夜替你筹划了一番,你若愿意,我就修书一封给当朝的鲜丞相,保举你做官,你看如何?” 我心道:“傻义兄,我水龙衣要做官还不容易。你说我有才干,却不知雄才伟略如我爹娘最后也落得个乱臣贼子的恶名。我这一生是决计不肯为臣子的,只是这话现在跟你说不得。” 他见我不语,又保证道:“贤弟放心,我不是那诳三诈四之人,若是换作他人纵使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屑为他购求。只因你我金兰之交不同他人——” “义兄,”我打断他的话:“你的苦心我如何不懂?水袭多谢你,却是不能从命。” “这是为何?”他诧异:“莫非你觉得你是南增国人不好做东持国的官?若是这么想可就错了,如今五国之中非本国人而为官的比比皆是。想那李斯本是楚国人,何尝不是做了秦国国相?苏秦虽为周人,却还不是佩了其他六国的相印?” “义兄听我一言,”我温言道:“水袭并非不爱势位富贵,过些日子也要去国都走一遭,看看可有什么机会可供晋身。但绝不能靠义兄引荐,说到底也要为义兄考虑。你现在手握兵权,连皇帝都要让你三分。可越是位高权重就越容易为人嫉妒,义兄立身正直行为端正,那些宵小抓不到把柄,奈何你不得。可一旦你举荐我做官,少不得就会有人进谗言说你结党营私。甚或诬陷我些别的罪名,然后牵扯上你,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所谓最难倚靠是君恩,义兄不得不防。” 他听我如此说,很是感动:“贤弟,你小小年纪考虑事体居然如此周全,处处为义兄着想,当真不枉你我结拜一场。” 我笑着说:“水袭还有一言相商,义兄不要见怪才好。” 他忙说:“直说就是,你我何用客套什么。” 我道:“水袭想说的是,你我结拜之事,除了你我和阿初三人之外,再不要第四个人知道。水袭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被别有居心之人利用。” 和孤舟白义结金兰对我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我日后必要去东持国都植城有一番作为。然而孤舟白的身份看似显赫实则敏感,若知道我是他义弟,必定会对我多加提放,反而因此而束手束脚。 他并无异议,点点头道:“即如此,就依贤弟。” 在枚城又住了几天,我向孤舟白告辞,他设宴为我送行。直送出十里,又叮嘱了好些事情,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我极目远眺,远处山峦绵延,大地微有绿意,向东三千里就是植城,只是不知那里此刻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 积雪消融,致使道路并不好走,车轮几次陷入泥坑,好在阿初力大,每次都能将车推出。小红马还不能驾车,被加上辔头拴在车辕上,它性子野,常欺负驾车的牡马,除了我谁喝止也不听。食量又大,吃得比大马还多。 一路上随处可见出来讨饭的流民。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东持国也一样的“富人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见东持南增的治国之道都出现了问题。 如今的为官者,多习惯了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将黎民视如草芥,甚至制定了严刑酷法来震慑百姓。却不想,百姓被逼到绝路终有一反,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足足走了六七十日,才来到东持国的都城——植城。 这一日走到植城郊外的一座山下,这里气候较之枚城温暖许多,地上已铺了一层绒绒绿色。我见远处似乎有个人倒在那里就命阿初驱车过去查看。 走到近前,果然见一个白衣男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阿初上前将他扶起,我见他脸色青紫,似是中毒的迹象。 “还有气。”阿初试了试他的鼻息说。 我从怀里取出一丸素撷丹,阿初掰开他紧咬的牙关,给他喂了下去。不一会儿,那人“哼”了一声,吐出几大口紫黑色的血来。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虽弱却已无碍。但他此时过于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也无从问他所中何毒,家住哪里。 我看天色将晚,必要赶快入城,就和阿初把他扶到车上,准备一起带入城中。那人虚弱至极,却还不忘回头看着地上的一个竹箧。我知他要带着这东西,就给他拿起来一同放在车上。 那人似乎说了句谢,但根本发不出声音。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进城之后,居然很顺利租到了一处整洁安静的院落。因为到这里要从长计议,所以没必要再住客栈,毕竟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阿初将那人安置在东厢房,奶娘见他身上粘着泥污草屑,就打了水给他擦洗。 第二天一早,我又给他诊了诊脉,喂了一粒素撷丹,他的症状明显转轻,但依旧昏睡不醒。奶娘熬了鸡汤给他喂下去,微微发出一层汗来,脸色便不似昨日那般难看了。 我换了便装,到街上走了一遭,领略些风物人情,顺便买了些药材补品,拿回来让奶娘给那人熬汤。 待到第四天早上,那人终于醒来,但一直将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期间一直是奶娘照顾他,我只是每日早晨过去给他诊一次脉。 起初我见他太过虚弱便没有跟他搭话,每次见面不过点头而已。直到他能下床走动,我才主动跟他攀谈。 “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金臻,多谢公子相救。” “不知金兄家住哪里?小弟好知会府上。” “在下是客居,并无家人在此。” “恕我冒昧,不知金兄为何中毒?” 第十九章 误打误撞 那人脸色微赧,说道:“说来惭愧,我见医书上多有错讹,想要以一己之力修正,免得贻误后人。前日上山采药,见到一株草颇似书上所载“袖猊苜”,书上记载它味苦微毒。我为了验证真假只好亲口尝了它,谁料到竟然是剧毒,这番一定要在书上标明。” “原来金兄是在学那神农尝百草?可未免太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何不用猫狗来试?” “猫狗也是性命,金臻不忍。水公子怕是要笑在下迂腐了吧?” “不敢,金兄悲悯心怀,小弟自愧不如。” “水公子医术高明,在下早想请教。当日你喂我的解药不知是什么?可否见赠一丸供我研究?” “这......不瞒金兄,此药乃我师潜心十年所制......” “既然如此,金某就再服一次毒好了,求水公子切莫将药给全部我服下,只需半丸即可,留下一半供我参透其详,金臻感激不尽。” 那人说着便欲将竹箧中那株毒草拿出来吃下,我忙一把拦住。 “金兄且慢,我给你一丸就是。” “多谢水公子!金臻研医成痴,叫你为难了,还请原宥则个。” “不必,药物再贵重终不及人命。小弟也希望金兄医术大成,悬壶济世,救治黎民。” “水公子宅心仁厚,金臻佩服!” 金臻那个竹箧中所装的,除了几部医书便是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我留神看去,他形容温润,气象儒雅,隐隐然有贵族风范。但想到他说自己是客中,也不便多问他身世。 他既行动如常,便告辞离开。临走时含笑问我:“不知今后可能常常拜访贤弟?我在这里无亲无故,唯你们主仆待我亲厚。” 我应承道:“随时欢迎,但来无妨。”他才缓缓去了。 果然三日后,金臻就来拜访。带了不少礼物,阿初奶娘都有。我看他果真康复,不再像先时那般孱弱了。 他说自己在植城已经一年,对此地算得上了解,我正要找个水草丰美的地方遛一遛小红马。这些日子它的性情越发焦躁,不放出去撒欢是不行了。因此就请金臻陪我出去遛马。 他欣然允诺,说自己正好要去采药。听说东山有深谷,其间多奇花异草,早就跃跃欲试。那山前有一大片草场,长着最好的苜蓿。 我和他一人乘一匹马,小红马随后跟着,一个时辰到了东山。果然草深齐膝,清韵芬芳。小红马此时撩开四蹄,好一阵疯跑。另外两匹马儿也异常欢腾,我们索性撒了缰绳,任其随意走动。 我知金臻不会武功,便跟着他进入山中。起初还不难行,后来越来越陡峭,山谷深处黑暗潮湿,不时有毒虫爬过,好在我们身上都带了雄黄。寻到几株不常见的药材后,我和他就着山涧溪水啃了几口干粮,之后便起身继续寻找。 谁想谷底别有洞天,穿过一段极狭窄的山间裂缝后,居然是一片农田。跟种田的佃农打问,才知道这里是植城管辖下的札县。 “原来如此!”金臻似是十分欣喜地说道:“我早听说这里有座药神庙,只是一直没机会。据说庙里有一块上古时期的石碑,上面刻着失传已久的《百药经》中的一章。不如我们去看看?” 我不忍扫他的兴,只好一同前去。然而看景不如听景,到了一看,不过是一座极破败的庙宇,只一个昏聩老僧守门,既聋又痴,一问摇头三不知。 那块石碑也早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磨灭大半,细看去似乎是旌表一个寡妇力守贞洁的事迹。 我和金臻相视苦笑,出了庙门才觉得饥火烧心,想起来该祭一祭五脏庙了。谁想这里居然连家饭铺也没有。 “看来只有去农户家买些粗茶淡饭吃了。”我哀叹。 “我去叫门。”金臻自告奋勇,结果一连几家都是锁将军把门。好容易敲开一家的门,还是把我们拒之门外。那农人只说今日斋戒,不肯做饭。不一会儿端了米面锁了门离开。 我好奇心顿起,顾不得肚饥,拉着金臻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盏茶时分就走到村外的祠堂那里,彼时已经聚集了几百人,还陆陆续续有人到来,每人手里都拿着粮食,排着队放进祠堂旁边一个巨大的粮仓里。 “这是做什么?”金臻不明所以:“这时粮食正宝贵,如何全都捐了出来?” 我也不得其解,只好继续观望。等到众人都将粮食放完,一个族长模样的人站了出来说道:“神仓纳了你们的供奉自当保佑你们五谷丰登,今日斋戒,家家不得动火,违者神明厌弃!” 我见那些百姓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小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只将拳头塞进口里吸吮,心想此时该把仓里的粮食分给百姓才对,如何还要让百姓节衣缩食上交粮食? 想到这里,便让金臻在原地藏好,独自偷偷来到神仓之后,那里恰好有一扇小门,上面挂着铜锁,被我轻轻撬开,闪身进去。 那神仓足有三丈高十六七丈长,里面堆着很多粮食。我留神细看,发现右后方横着一块木板,挪开一看,居然有道楼梯通向下面。 我擦亮火绒,小心下去,原来这下面是一个偌大的地窖,里面整齐堆放着极多的口袋,我摸了一下,里面装的俱是粮食。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出口,隐隐然有说话声。我屏息细听,只听一人道:“今夜要将地窖里的粮食运出去,到植城定能卖个好价钱。” 又一人说:“依我看,植城毕竟天子脚下,被告发了倒不好。不如去彬城,平地翻三番,赚个盆满钵满。” 我心里暗恨一声,心道这些人当真可恶,骗取百姓活命的口粮供自己发财,此番若是便宜了他们,我就不是水龙衣。 第二十章 为民除害 想到这里我又向门口走了几步,将门板弄得吱吱响。外面的人听了以为是老鼠,就来开门。我极快出手,将他点倒。剩下那一个还要跑,两步便被我追上,将鱼肠剑架在他脖子上问:“是不是族长同你们串通好的?!这勾当做了几年了?!” “大侠饶命!不干小的事!”那人浑身筛糠道。 “回答我的话!”我喝道:“刀子不长眼,再啰嗦就赏你几个透明窟窿!” “不敢!不敢!小的真的不知这里头的事情,只是在这里等着拉粮食。” 我见他嘴硬,心中恼怒,一刀扎在他腿上,那人疼得叫了一声,立即被我点了哑穴。 稍待一会儿,我解开他的哑穴,问道:“说不说?!不然当真宰了你!” 他才真的害怕,忙说:“小的说,大侠饶命!其实是知县和族长一同筹划的,如此行事已经三年。先是弄些鬼神之说,让这些百姓害怕,然后就找了个神婆假托神仙,说每年都要向神仓捐粮才可免灾。春秋各交一次,专拣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去卖掉。” “那神仓里的粮食减少,百姓不会起疑吗?”我问他。 “这一层咱们早就料着了,只跟那些老百姓讲这仓里有神仙住着,粮食少了自然是神仙吃了,谁敢多嘴?”那人说话间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我心想居然还有官府的事,可见如今天下已经荒唐到了何等地步!我站起身来,拖着他大步来到祠堂前。朗声说道:“大伙儿不要上当了!这粮食都被族长联合着外人偷出去卖了!你们不信进去看看,这个就是偷运粮食人,被我抓住,早一五一十说明白了!” 那些百姓听了,似是太过意外,只是面面相觑,半晌竟无人言语。那族长指着我怒喝道:“哪里来的疯子?!再敢胡说惹怒了神明,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冷笑:“亏你还是族长,不知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说着将那人扯到身前,喝道:“当着众人的面你不可有丝毫隐瞒!”说着便举剑欲刺。 那人早怕了我,忙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轰地一声,早有几个年轻人冲进了神仓。族长见势不妙,刚要逃跑,就被金臻扯了回来。 百姓群情激愤,立时将神仓中的粮食都拿出来分了。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村民,将族长围在当中厉声质问。 金臻看着我笑道:“这番真是大快人心,和你在一起总是有别样的经历。” 我打趣道:“这话怕是该我说,我又没动不动就服毒,更没有寻什么医书圣典的癖好。” 一句话说得他直笑,此时早有村民把我们围起来纷纷说着道谢的话,又热情地拉着我们留下吃饭。 正推让着,只听有人呼喝。百姓立时乱起来,我一看有几十个衙役手执棍棒,其中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捋着山羊胡子高声d县令知悉你们这里有刁民作乱,特意派人前来镇压,凡是无关人等,速速退离此地!否则全部以乱民治罪!” 这时,那族长如得了救星一般,从人群中挣扎出来指着我和金臻对那师爷说道:“就是那两个妖人,霍乱百姓,散播谣言!” 那师爷便一挥手,衙役们立时朝我们抢了过来。 我心念陡转,如果要杀了这班衙役自然不是难事。事后我大可以一走了之,但恐怕要连累无辜百姓。如今百姓既已知道这其中的关节,那么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终究法不责众,至多事后找些说辞来遮掩,这是官府的看家本领,倒不用为他们忧心。 眼看衙役已经奔到近前,我一把扯了金臻发足急奔。因为来时的路已经被阻住,我只好朝相反的方向跑,打算跑进山里好把这些人甩脱。 却不防人地生疏,不辨路径,偏偏路越来越难走,好容易逃进山里,却是青泥滑苔,藤蔓缠绕。我还好,金臻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弄得一身白衣开了染料铺子一般,好不狼狈。不过那些衙役也并没有追来,我俩便坐下来喘息休息。 金臻一手抚着胸,边咳边喘边笑:“水袭你跑得好快!简直像兔子一样!” 我挑眉:“哪有?分明像豹子一样!” 金臻忽地叹息一声说:“想不到这札县就在植城左近,尚且官民勾结坑害百姓,如今天下可谓黑白颠倒,扰扰不堪。” 我拍着手问他:“你是今日才知道么?我可早就领教了。” 他半晌不语,若有所思。我也不去叫他,兀自坐在一旁休息。又过了一会儿,金臻“哎呀”一声,将一直背在背上的竹箧底朝天翻过来,里面的东西全被倒了出来,我一看,唯独少了那本被他视若性命的医书手稿。 “一定是之前逃跑弄掉了,”金臻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我们回头找找看,应该能找到。”我安慰他。 金臻颇有些过意不去,但终究不忍丢弃那本手稿,我也不同他啰嗦,站起身顺着来时路寻去。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忽听头上有吱吱的叫声,原来是一群猴子在树上攀来跳去。 我一看,其中一只猴子手里拿的正是金臻的手稿,摆弄来摆弄去,还有几只围着它作势要抢。金臻一见立刻大叫:“我的手稿!” 那猴子被惊动,机警地将手稿藏在腋下,金臻看得起急,忙忙去爬树。却是手忙脚乱爬不上去,我见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金臻回头,见我不赶快帮忙,反倒笑他,立刻有些恼了,嗔道:“还笑,我都急得要上树了!” 我推他到一旁,几下就爬了上去,那些猴子见我如此快就爬到树梢,立刻乱叫着跳到别的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