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了前夫的暗卫》 作品相关 《我抢了前夫的暗卫》作者:卖糖的唐 文案 重活一世,苏湘湘觉得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好好清算一下。 上辈子长安城里都传她为了嫁给淮南王,费尽心机。 人人都道她心肠恶毒,不自量力,拆散有情人。到头来,不但被那人利用了个彻底,还落得家族败落,最后被休弃的下场。 至于这辈子么……苏湘湘看着上辈子的夫君冷笑一声,伸出手,往他身后一指,眉尖往上挑了挑。 “给我你身边那个暗卫,我就放你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上一世他为我生为我死,为我堕入深渊,手染鲜血,满身污浊,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这辈子我想宠一宠他。 让他尝点儿甜头。 ***** 九七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到夫人身边监视她。 他看着那个少女一路走来,短短几年时间,便从天真稚气走到了满身风尘,从最初少女灵秀磋磨成了最后的死气沉沉,怨恨满腹。 看着她日日守着那座荒凉的院子,直到最后家族败落,落得个凄凉的下场。 她守了那院子十几年,他便守着她。 她守了那院子多少年,他便守了她多少年。 他最初是为了那个少女放下剑,最后也是为她持剑而立,为她屠杀为她堕入地狱,只求她能有一线生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湘湘,九七┃配角:专栏预收《野狐狸》《裙下之臣》《成为召唤兽的那些日子》求个收藏qaq┃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什么狗前夫 《我抢了前夫的暗卫》作者:卖糖的唐 文案 重活一世,苏湘湘觉得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好好清算一下。 上辈子长安城里都传她为了嫁给淮南王,费尽心机。 人人都道她心肠恶毒,不自量力,拆散有情人。到头来,不但被那人利用了个彻底,还落得家族败落,最后被休弃的下场。 至于这辈子么……苏湘湘看着上辈子的夫君冷笑一声,伸出手,往他身后一指,眉尖往上挑了挑。 “给我你身边那个暗卫,我就放你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上一世他为我生为我死,为我堕入深渊,手染鲜血,满身污浊,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这辈子我想宠一宠他。 让他尝点儿甜头。 ***** 九七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到夫人身边监视她。 他看着那个少女一路走来,短短几年时间,便从天真稚气走到了满身风尘,从最初少女灵秀磋磨成了最后的死气沉沉,怨恨满腹。 看着她日日守着那座荒凉的院子,直到最后家族败落,落得个凄凉的下场。 她守了那院子十几年,他便守着她。 她守了那院子多少年,他便守了她多少年。 他最初是为了那个少女放下剑,最后也是为她持剑而立,为她屠杀为她堕入地狱,只求她能有一线生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湘湘,九七┃配角:专栏预收《野狐狸》《裙下之臣》《成为召唤兽的那些日子》求个收藏qaq┃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什么狗前夫 《我抢了前夫的暗卫》作者:卖糖的唐 文案 重活一世,苏湘湘觉得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好好清算一下。 上辈子长安城里都传她为了嫁给淮南王,费尽心机。 人人都道她心肠恶毒,不自量力,拆散有情人。到头来,不但被那人利用了个彻底,还落得家族败落,最后被休弃的下场。 至于这辈子么……苏湘湘看着上辈子的夫君冷笑一声,伸出手,往他身后一指,眉尖往上挑了挑。 “给我你身边那个暗卫,我就放你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上一世他为我生为我死,为我堕入深渊,手染鲜血,满身污浊,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这辈子我想宠一宠他。 让他尝点儿甜头。 ***** 九七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到夫人身边监视她。 他看着那个少女一路走来,短短几年时间,便从天真稚气走到了满身风尘,从最初少女灵秀磋磨成了最后的死气沉沉,怨恨满腹。 看着她日日守着那座荒凉的院子,直到最后家族败落,落得个凄凉的下场。 她守了那院子十几年,他便守着她。 她守了那院子多少年,他便守了她多少年。 他最初是为了那个少女放下剑,最后也是为她持剑而立,为她屠杀为她堕入地狱,只求她能有一线生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湘湘,九七┃配角:专栏预收《野狐狸》《裙下之臣》《成为召唤兽的那些日子》求个收藏qaq┃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什么狗前夫 《我抢了前夫的暗卫》作者:卖糖的唐 文案 重活一世,苏湘湘觉得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好好清算一下。 上辈子长安城里都传她为了嫁给淮南王,费尽心机。 人人都道她心肠恶毒,不自量力,拆散有情人。到头来,不但被那人利用了个彻底,还落得家族败落,最后被休弃的下场。 至于这辈子么……苏湘湘看着上辈子的夫君冷笑一声,伸出手,往他身后一指,眉尖往上挑了挑。 “给我你身边那个暗卫,我就放你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上一世他为我生为我死,为我堕入深渊,手染鲜血,满身污浊,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这辈子我想宠一宠他。 让他尝点儿甜头。 ***** 九七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到夫人身边监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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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湘湘,九七┃配角:专栏预收《野狐狸》《裙下之臣》《成为召唤兽的那些日子》求个收藏qaq┃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什么狗前夫 第一章 “小姐不会死的” 正值夏末秋初,天气骤然冷下来,就连风都冷厉如刀,带着森森寒气席卷而来。 月上中天。 淮南王的府邸里,主子们全都睡下了,偶尔几个护卫提着灯沿着门口巡视,唯独最偏远最破落的那个院子里还掌着灯。 那是被冷落的淮南王妃的院子,据说关着已经疯了的王妃。 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屏风上正在对镜梳妆的人的侧影也晃了晃,哪怕只看影子,也有种秾丽的惊艳感漫开来。 苏湘湘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睛一眨不眨。镜中的女人容颜苍白,下巴尖细,却显得愈发艳丽,令人心头一跳。 她仍旧是好看的,毫无疑问,只是纵使再动人的容颜都讨不得那人欢心。 只被道一句艳俗。 她忽地站起了身,脚上的铁链也随着动了一下,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苏凉却恍然未觉,只扶着梳妆台小声唤了一声:“九七。”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立刻有个人在格子窗外“笃、笃”地敲了两下,随后为了让她安心似地出声道:“属下在。” 声音冷清,像是在冰里滚了一圈,裹挟着千年的风雪扑面而来。 “原来你在啊。”苏湘湘叹息般地出声,抬手将发间的一支步摇取下来,神色里是显而易见的倦怠,柔声道:“进来给我绾发吧。” “夜已很深,小姐该歇息了。” 苏湘湘才不理他说的这话,只自顾自地过去打开了窗,阴冷的风带着潮气一下子灌了进去。 大概是风太大的缘故,那点微弱的烛光摇晃着挣扎了几下,随即熄灭了,一缕青烟悠悠然冒出。 月光涌了进去,如水般将苏湘湘一点点浸没。 她迎着月光,仰起脸,容颜在月色愈发艳丽到极致,仿佛月下深山里的妖魅。 片刻后,一个黑衣的影子从屋檐上轻巧地落到窗台。 来人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腰带勾勒出他腰背的轮廓,一头黑发用发冠束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明明面上戴着狰狞的,刻着青鬼的面具,掩在面具下的视线却跟月光一样温柔地将她浸没,“小姐。” “你该叫我王妃,淮南王妃。”苏湘湘仰头,敛了眉看他,脸上带着嘲讽,冷冷道,“这都多少年了,也该改改你的称呼罢。” 音色仍然甜美,说出的话却 如同锋利的刀刃。 暗卫不作声了,像是被这话刺到,垂下头去,束起的发丝落到她袖边,像是收敛了自己爪牙的凶兽,对着她露出脆弱的咽喉来显示自己的无害。 苏湘湘侧过身,让出地方好让他进来,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地,跪在她脚边,沉默又温顺。 “帮我绾发。”她慢慢道,垂了眸子,弯腰将手中的牛角梳递过去。 暗卫却没动,低着头,视线落到她脚腕上——脚镣已经将她的皮肤磨得不成样子。 苏湘湘随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自己的脚踝一眼,意兴阑珊地移开,再次将梳子往他手里递了递,固执地像是个孩子。 直到梳子被接过去,她才微弯了眼睛,些许笑意点缀其中,“你要给我挽个好看些的发髻。” “也不知道长安最近流行什么发式。” 九七照旧沉默着,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牛角梳。 淮南王下令将她禁锢在这院子里,已是七年有余,脚上的铁链却是最近才被安上的,原因是她的哥哥来探望了她一次,哪怕只是站在院门远远看了她一眼。 活动范围又被再一次缩小了,她却无力反抗。 像是个玩物一样被豢养,不,哪怕是玩物,也只是不得自由而已,这更像是报复,像是对囚犯一样,若不是她已经死去的母亲与当今有些交情,她怕是早就被那人下令处死了。 苏湘湘咬紧了下唇,她这一生都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容颜慢慢长开,又悄无声息地逐渐凋零,全是在这小小院落里。 她如今已经不想知道淮南王为何如此对她的原因。 她只是觉得索然无味,这一生就像没活过一样。 她的人生到现在也就短短二十几年而已,前十几年被她母亲养在身边,江南小城里养出的女儿,没什么规矩,母亲不怎么喜欢她,也不管她,就任她肆意生长。 后来她的身份越来越高贵,却也逐渐被禁锢,先是成为苏家嫡女,再后来就是淮南王妃。 她在一步步失去自由。 或者从来都没拥有过,苏湘湘漫不经心地想。 **** 雨生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也还未停。 书房里,淮南王顾长青安坐于书桌之后,低着头看公文,半晌后忽地出声。 “九七。” 随着他的话音落 下,一个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薄底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没半点声音,青鬼的面具覆于面上,腰间别着一把剑。 “主子。” “你待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十年有余。” 顾长青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向窗外,“都这么久了啊。”他感叹道,而后起身,背着手在窗前站定。 书房外一棵黄榆青翠欲滴的枝丫伸展在窗檐前,他伸手碰了碰最末梢的一片叶子,几点水珠落在他手心中。 冰凉刺骨。 他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一边咳一边道:“原本,她不该活到现在的。” 九七安静地跪在那里,低着头,发丝垂下,遮掩在他一半的面具。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主人口中的她是谁。 顾长青继续往下说,“但是你既然愿意为了她谋一条生路……”话还未说完,书房的门就猛地被人推开,来人未到,声先至,趾高气扬的:“我倒是想知道,那妖女都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是一点白裙在门边晃了晃,而后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便探了进来,发髻上满是珠翠,动起来便伶仃作响,“王爷,不过是个疯女人罢了,何苦一直留着她。” 进来的白裙女人叫苏婉筱,是淮南王的侧妃,也是淮南王妃的庶妹,当今苏宰相的千金,不免带了几分骄纵。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惴惴不安地跟进来,悄悄拉她的衣袖。 “依云,你别碰我!我这回非要问个清楚不可。”苏婉筱不耐烦地挣开依云的手,气冲冲道:“王爷,你当初可是说好的,事情一成便将那个女人杀死,如今都留了多少年了?” 一想到王妃的位置上有人占着,她都睡不安稳,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根钉子,钉在她心上,一想起来就疼。 那本该是她的东西。 “筱筱。”顾长青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眼中的冷意硬生生让苏婉筱停住了脚步。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淮南王如此。 “出去。” “可是……”苏婉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提着裙摆,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冒冒然进来。 “本王再说一遍,出去。” 苏婉筱这才眼中含泪的出去了,她虽然骄纵,却知道拿捏分寸,绝不会越线半步,此番她也知晓是自己做错了。 待门重新合上之后,顾长青这才转过头来,垂下视线看九七:“你早就知道她在外边偷听吧。” “是……但是主子之前曾说过,不要管侧妃的事情。” 顾长青这才想起,之前苏婉筱曾去王妃的院子里闹过几回,九七来回禀他之时,他便是这样说的。 他叹了口气:“下次她若是在屋外,记得禀告我。”说完这话,淮南王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又开了口:“本王倒是忘了,怕是没有下次了。”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水汽逐渐弥漫到了屋子里,森森寒气渗到人的骨子里。 顾长青不再开口,安静随着寒气在屋子里面蔓延。 “我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去做这件事情?” “我也不是冷心冷情的人,你跟了我十多年,如今也到了当初约定放你走的时候了,过了今天,你便是自由之身。” “从此以后,天下之大,任君畅游。” “你一身本事,不愁活得不好。” “你曾说过,后半生要为自己而活,如今便不了吗?” 跪下首的暗卫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面具遮掩着他的脸,顾长青看不清他的表情,终是只能叹气,“若是早知道你这样,当初我便不该派你去接近她。” “若你仍执意,刺杀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跪在下首的人这才开了口:“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既然如此,王妃的命我会留下的,之后也会放她走。” 顿了顿,他到底是加了一句:“你可以去见她最后一面。” 顾长青想,那女人就像是妖魅,诱惑了他派去的暗卫,勾得他为她生为她死。如今也为了她能自由,拼上一条命去。 但是她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本。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到如今,对于那个人的影像都已淡忘,甚至于恨意都已经淡去,他却仍旧能记起当初那个一身海棠红的少女,像是有人用刀在记忆里狠狠刻下那个身影。 而后记忆将那个影子不断填补上色彩。 也是这样的雨天,天气阴绵,她踩在生了青苔的青石板上,撑着一把十二骨的天青色油纸伞,转过头来,乌发红裙,一双眸子黑浚浚的,最是好看不过。 那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也是绝对不该有的想法。 或许在某一刹那,他 也是心动过的,就像是飞蛾无法抵抗光,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向往的。 哪怕他一开始便不怀好意。 ***** 夜里,九七总是在苏湘湘屋檐上的,方便她要叫人的时候能有个人回应。 这几天苏湘湘夜夜都要他陪,毕竟一个人被锁在房间里久了,若是再不跟人说说话,光是寂寞跟安静便能把她逼疯。 每晚,苏湘湘都要重新绾发,纵然被囚禁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她仍是不肯让自己没了体面。 烛火摇曳。 苏湘湘跪坐在地上,半跪于她身后的暗卫正小心翼翼地给她绾发,手穿过她的发丝,将每一缕头发都仔仔细细地梳好。 全部整理妥帖后,身后的男人将铜镜递给她。 九七给她挽的是灵蛇髻,发髻精巧华丽,镜子中的她容颜依旧,但是苏凉只是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便丢开了镜子,转过身去看着他。 “我无聊得很,你多陪陪我。”她拉着他的衣袖,“你有没有给我带好玩儿的?这次带了什么?” 月光下的暗卫沉默半晌,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张开手掌,呈在她面前。 是胭脂啊。 苏湘湘愣了一愣,打开那盒胭脂,指尖轻点,涂到唇上,而后抬头问九七,“好看吗?” 月光温润地落下,映照出她的脸来。 九七点点头,踌躇了一会儿,抬起手来,也沾染了些许胭脂,“闭上眼睛。”苏湘湘难得乖巧地按照他的话,闭上眼睛,而后九七替她在眼尾轻轻用胭脂画了一道,尾端上扬,一抹红在眼尾晕染开来。 “属下看长安城里那些闺秀们都是这样画的。”他压低声道,似是有些局促不安,“属下画得不好。” 苏湘湘垂下眼睛,看他指尖的那一点红色,伸出手来碰了碰, “你莫不是不知道送一个女子胭脂是什么意思吧?” 苏湘湘的眼里像是燃起了火焰,亮得惊人,仿佛有了无限的生命力,“你心悦我?”还没等九七回答,她随即放软了语调,娇娇软软,带着少女的天真懵懂,话的内容却格外恶劣。 “也不知你主人知不知道你对他的夫人怀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眼见九七动作顿了一下,她便知道,这话刺痛了他,苏凉心里莫名的痛快。 像是把刀尖推入自己的心脏 ,虽然疼,但是也有着一瞬酣畅淋漓的快意。 她敛下眼中的恨意,继续柔声细语,“你当初帮着他骗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心软。” 到底是那人的暗卫,对她再好,她也不想给半点好脸色。 九七不作声,只是安静地跪在她脚下,伏下身子,一如当初第一次见她时那般。 “我脚腕疼得厉害。”她撒娇道,低垂了眉眼,再抬眼时便泪盈于睫,楚楚可怜的模样。 眼泪说流便流,梨花带雨的,她哭起来不怎么出声,只偶尔抽噎一声,就这一点,却格外令人心折。 细白的脚踝,瘦骨伶仃的,轻易便可折断的模样,细腻的皮肤上被铁器磨出一圈红肿。 苏湘湘知晓,他最受不了她哭。 跪在她脚下的暗卫将她的脚腕握在手中,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药膏给她涂抹上,他的动作小心又温柔,而后撕裂自己衣衫下摆,将禁锢着她的铁环周围包上一层布料。 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有一张好皮囊?哪怕淮南王不喜她,她仍是能勾得他最出色的属下为她神魂颠倒。 “我不喜欢你这个面具,连你的眉眼都不露一点,换成那种光有下半面的就很好,我想看你的眼睛。” 苏湘湘抚上他的面具,又向他提出要求,“我冷,九七,你抱抱我。” 暗卫的身躯在她靠近的时候便开始僵硬,却到底没推开她。 暗卫之首也不过如此,苏湘湘被黑衣男人小心地拥入怀中之时,垂下眼帘,将眼中的情绪小心收敛,不免嘲讽地如此想。 她靠在九七的胸膛,能听见他心脏的跳动,一声又一声,轰鸣作响。 “九七。”苏湘湘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的样子,“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 怀抱着她的人声音仍旧是压低了的,凭空带出一点嘶哑来。 第二章 向她而活,向她而死。 刺杀成功了,以一种几乎是自杀式的刺杀方法。 九七提着剑,掀起面具来,发丝落下,遮住他的眼睛。 他靠在树干边低声喘息,月光落到他眼睛里,也映照出了他手中染血的剑。 他现在不该活着的。 在顾长青的计划里,他现在应该死去,九七对死亡没什么不满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对生活也没多少不满一样。 就是忽然觉得,应该再见她一面,这念头像是一点火星,出现时却即刻燎原。 她还在王府里。 他只看她最后一眼就好,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去死。 九七强撑着,复又站起身来,往淮南府的地方去了,几个起跃间便没了踪影。 今天负责带头巡视的人是影三,远远看到九七过来,刚刚想过去问几句,便见他一头栽到了地面上。 扶起他来的时候,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 影三心下惊了一惊,随即便想到九七应该是执行完任务回来了。他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去禀告,他想了想把九七交给其他人,自己去了主子的书房。 这个时辰,淮南王顾长青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 “他活着回来了么?” 得到九七还活着的消息,顾长青显然是没想到的,但也只是显露出来一瞬,而后便吩咐下去:“看住他。” 影三应了,犹豫一会儿,又多嘴了一句,“要替九七叫太医院的人来么?他这伤势,怕是旁的大夫治不好。” 顾长青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这才抬头看向底下的人,轻描淡写道:“不必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会被人查到,况且……”跟主人离了心的暗卫留不得。 哪怕是当初约定的时间不到,顾长青也不放心再继续用九七的,九七本就不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暗卫,一直用他是因为确实少有人能超过他的身手。 这次给他的刺杀任务,应该是必死的才对,虽然他活着回来,但是也只好去死了。 顾长青也只是稍稍为难了一下,便做出了选择。 他确实是需要人去做这件事情的,而能突破重重围困杀死那人的,也就只有九七才有把握。 之前说过的让九七走的那些话确实是真心的。 但是现在想他死,也是真的,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九七既然选了那条路,便再也无法回头。 **** 天又阴了下去,风大得吓人,吹得木窗摇摆不定,风雨欲来的模样。 苏湘湘靠在榻边,把玩着手中那盒小巧的胭脂,微微皱了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心慌得厉害 “姐姐,我来看你了。” 苏婉筱站在门口,手中挑着一盏灯。 她像是盛装打扮了,妆容精致,一身王妃的正装,高高在上地看着苏湘湘,脸被灯光照映着,光彩照人。 一张圆润的脸挂着笑的时候应该是讨喜的,现在却只剩嘲讽。 “你疯了这许多年,我可是日日都惦记着你呀。” 苏湘湘看也不看她,对着月光,自顾自地涂口脂:“怕是时刻惦记着我死吧。” “姐姐当真了解我,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苏婉筱笑了笑,过于浓厚的妆容显得她格外精致,像是雕刻精细的木偶。 “你抢走了我想要的一切。” “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夺走了我苏家大小姐的位置,又跟我心爱的人订了婚约,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淮南王妃。” “哪怕是阿耶也向着你,什么都依着你,什么稀罕东西都是你先有。” “圣上也对你高看一眼,你开口要什么都给你,包括淮南王的婚约。” “你可还记得当初让你在长安城身败名裂的流言?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淮南王放出去的啊,姐姐你可不就是无礼又霸道,强拆有情人?” 苏湘湘左手握紧,骨节苍白,静默着不出声。 苏婉筱最知道她这个姐姐在意的东西,无论她做多过分的事情,姐姐也只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唯有当初让她欢喜过的淮南王,才能稍微刺痛她的心。 “什么人就该有什么命。”她踢掉苏湘湘手中的铜镜,顺着这动作又踩上苏湘湘的手,脚尖用力碾了几下。 “姐姐,你生来就该在我脚下。”她仍是柔声细语的,只是眼中的恶意嘲讽几乎要满到溢出来。 说出的话还是带着笑意的,“所以你只能空占着淮南王妃的位置,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直到死,啊,现在可能不会到死。” “也不知你怎地迷惑了那个暗卫,惹得他为你命都不要,可是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还不是白白丢了一条命去。” “看 ,你只会给人带来不幸。”苏婉筱蹲下身来,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苏湘湘怔怔地,定定地看着苏婉筱的脸,似是不觉手上的痛一般,“你说的暗卫……是九七?” “应该是这么个名字。”苏婉筱把手中的灯放下,正正好贴着苏湘湘的脸,昏黄色的烛火跳动着,给苏湘湘苍白的脸染上些许颜色。 “你求求我,或许我还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几乎是立刻,苏湘湘便说出了口,“我求你。” “如今这世道,求人便只是说说而已吗?” 苏湘湘半分没犹豫,跪在地上,额头重重抵在青石板上,冰冷的地面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再次开口,“求求你。” “还不够。”苏婉筱开口,直起身来,身后的侍女上前来给她披上一件白色狐裘的披风,她的语气忽地冷下来,像是极不高兴一样,慢慢开口:“再来。” 夜色厚重起来,乌云密布。 雨是忽然就下起来的,雨水顺着发稍滴滴答答的,苏湘湘一身衣裙也被打湿,像是残破不堪的落花,混杂了泥土,让她狼狈不堪。 苏湘湘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仍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婉筱耐心地等待着,身后有人给她撑着伞,反正她闲着没事做,而苏湘湘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少见。 把她的自尊一点点碾碎,可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呢。 苏湘湘发狠似地,像是不要命一般,把自己的头往青石板上磕,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 直到雨水将血迹晕染开一小片,苏婉筱才喊停,她像是看倦了,语气里都带着不耐烦。 “行了,把她带去那个暗卫那里吧。” 苏湘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得苏婉筱叹了口气。 “姐姐,你当真让我失望。” “我跟你争了一辈子,你永远都是这么不长进。” 苏湘湘这才停下来,侧过头死死盯着她,“我长不长进,还轮不到你来说。”她眼尾发红,“不过是这次输了而已,我没什么好说的。” “唯一的错便是连累了旁人。” 她们两个,一直都是针锋相对的。 苏婉筱什么都要与她争,簪子要争,院子要争,丫鬟要争,未婚夫也要争。 苏湘湘不喜欢跟人争,觉得麻烦 ,再加上她觉得争抢太孩子气,闹大了还容易给父亲添麻烦,况且她也算是寄人篱下,便一直都是副温顺的模样,偶尔苏婉筱太过头,她才不痛不痒地警告一下。 却没想到斗来斗去,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说不上什么后不后悔的,她只觉得累。 苏婉筱看着苏湘湘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所以说你没有长进,我哪次让你如愿过呢?” 带她走的人只会带她走向死亡,可不会如她所愿,带她去那个小情人那里。 无论是谁,她都注定见不到的。 **** 九七在书房旁边的一个小间里,他清醒之后便来这里候着了。 顾长青挑了帘子过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八宝架旁的黑衣暗卫,看来这次他确实是伤得很重,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凄风苦雨的,雨滴透过窗户落到房间里,很快就打湿了窗前那一小块地面。 “孤很后悔。”顾长青冷清清地瞥了屋子里一眼,背着手踱步进去,垂下眼睛看他,“当初若是没把你派到她身边便好了。” 九七咳了一声,挣扎要起来,终是没能起来,“可属下从未后悔过。” “我还记得你之前曾说过,为孤效命十年,十年后,待孤功成名就,便去找个谁都不认识属下的地方住下,后半生为了自己而活,当个闲散人。” 顾长青淡淡道,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孤给过你走的机会。” 九七笑了一声,莫名的洒脱。 他要去的,应当是个安静又富饶的小城,清晨起来去小酌一杯,而后便到处走走,听听鸟语,闻闻花香,慢悠悠地踱步。 偶尔来了兴致,便拿上他的剑,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去,把自己小院的门锁上。 去看看西北的荒漠,看看江南小巷里落下的月色,也要去那大漠里找找炽热火焰上的海洋,也听闻南海有对月流珠的鲛人。 或者试试当个侠客,去听一听扬州最美的姑娘亲手弹奏的曲子,喝一回江南最好的酒,踏一踏江南月下的屋檐,见一面最柔情的诗人。 厌倦了便回去,回到那个小城里,窝在院子里,听听风过的声音。 他想要的一直就是这样简单又让人感到舒心的生活,直到碰到那个姑娘,从此一颗心,便栽在了她那里。 这 一切在她面前都全部推后。 九七又想起淮南王之前问他的话。 “你说过,后半生要为了自己而活。” “如今,便不了吗?” 他确实曾说过,要为了自己而活,向死而生。 如今,向她而活也是一样的。 向她而活,向她而死。 他只是想到,多少年后,那城中无她,身边无她,便是有多少景色都不想去看了。 “若属下是她的暗卫便好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嗓音里难得隐藏着一点笑意。 那样他便能这辈子守着她,不用因为主人的命令去欺骗她,也能理所当然地为她献出生命。 以忠诚为名,将爱意掩藏,也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看出。 他一辈子都会陪在她身边,如影随形,永不离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得悄无声息,没半点波澜。 他没有背主,但是也没有完全按照主人顾长青说的话去做。当初主子只说了一句,让他看着点儿这个姑娘,本意或许是监视。 但是他这一看便是十几年。 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闹过小脾气,也看着她为了一块糕点露出笑颜。看着她鲜活又多变的情绪,看着她一路走来。 看着她从当初那个柔软的小姑娘长成如今带刺的模样。 “若有来生,我想归属于她。”他将面具戴上,忽地笑出声来,大概是牵动了伤口,他克制地咳了几声,细细的血液从他唇边流下。 为她献上心脏,以忠诚为掩饰,以爱为名。 他对于死亡没什么不满。 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给她带来什么美好的事物。 不过,能给她自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九七勾了勾唇,面具下的脸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明明他都要死了,但是一想到她以后不必在那个小院子里待着,他还是忍不住高兴。 真好啊。 她还能活得好好的。 就是没能再见她一面,稍微有点遗憾。 第三章 她该是在梦中的 苏湘湘睁开眼睛,入目的却不是她已经住了十几年的阴暗狭小的屋子。 她躺在游廊的美人榻上面,盯着外面细细密密的雨帘,恍惚了一瞬,而后便听得有人叫她,“湘湘。” 苏湘湘怔怔地顺着声音看过去,来人一身白袍,撑着一把十二骨的天青色油纸伞,站在廊下叫她。 是哥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连他的脸都只是在记忆里依稀有个模样而已。 白衣青年玉冠束发,温文尔雅的模样,赫然是她的兄长苏晏,而他现在正皱着眉跟她说话:“湘湘,你莫要在意外面的那些流言。” 她坐起身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脑子慢了半拍,什么流言? 苏晏只以为她还在跟自己闹脾气,心下叹了口气,旁人只看自己这妹妹表面温顺,实则脾气最倔,说不理人便不理人。 一开始厌恶他,就半点好眼色都不给他一点,现在怕是还觉得自己是来看热闹的。 如今苏湘湘半坐在榻上,一只玉白的脚抵在走廊的木制地板上,也不看他,像是厌烦了跟他说话,只是瞧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合欢树出神。 她还是那样厌烦他,如今竟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现在因着与淮南王订婚一事,长安城上下全是嘲笑苏湘湘的,笑她不自量力,也笑她一副恶人心肠,擅自拆散有情人。 只是外人不知道内情,他确是知道一点的,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流言能传的这么快,就怕有人冲着苏湘湘来的,恶意毫不掩饰,就是要一把将她打入地狱,再不能翻身。 苏晏见苏湘湘坐在榻上不言不语的,只觉得自己这遭来的不是时候。又想起苏婉筱跟自己提过的,说苏湘湘不想认他这个哥哥。 况且他也只是庶兄而已,管不到那么多。 苏晏抿了抿唇,“你好歹也吃一些东西。” “我不饿。”苏湘湘低下头慢吞吞道,她还是有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仿佛下一刻就要醒过来一样。 苏湘湘曾听抚养自己长大的嬷嬷说过,人死之后会有走马灯,将那些记忆重温一遍,走马灯就是这样的吗?将那些糟糕的回忆重新记起来,那些糟糕的事情也重新做一遍。 她那个时候就觉得,所谓的走马灯就像是一个奇怪的梦。 是了,她该是在梦中的。 刀尖刺穿心脏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她应该是死了才对。 苏晏还想说些什么,没忍住,咳了两声。 苏湘湘闻声蹙眉,却又别扭着不去看他,“你还是早些回去,我有事会叫人的。”似是觉得这话太冷太硬,复又小声补了句:“天气凉,容易染风寒。” 声音细细小小,生怕他听到一般。 乍得了这隐藏得极深的关心,苏晏有些想笑,却又顾及到苏湘湘,强行忍住了,只是笑意还是浮现出些许,“那我便先走了,你也莫要在廊下待太久,容易着凉。” 院子冷冷清清的,因着下雨的关系,仿佛有寒气从地面上渗出来,雨滴顺着屋檐连成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到青石板上碎了一地。 这是她在苏府的院子。 苏湘湘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在榻上复又躺了下去,她拿手背盖住眼睛。 整个人浸没在冷意里,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水汽,仿佛正拉着她静静沉入深渊的海底。 她正在做一个梦,苏湘湘想。 一个真实到让人落泪的梦。 如果是梦的话,那个人应该也在的吧?她动了动唇,有两个字消散在了微凉的空气中。 “九七。” *** 九七蹲在树上,浑身被淋湿,他侧耳听着两人的对话,待下面那个白衣的青年走后,他仍是在那里待着,一动不动。 主子让他来看着这个苏家的大小姐,说是有什么情况都要回去禀告他,九七悄无声息地拨开面前的一片树叶,视线重又落到下面那个少女身上。 他耳朵尖,即使她念他的名字时只是很轻的语调,他也听得分明,九七看着仿佛已经睡着的少女,犹豫了一秒,还是下去了。 主子吩咐过,平常除了监视以外,若是没什么大事,只管听那大小姐的话就行了。 他悄无声息地下去,半跪在榻边,特意压低了声音:“属下在。” 黑衣的暗卫腰间一把佩剑,面上戴了刻着青鬼的面具,只露出白皙的下巴跟衣领处的脖颈来,此时正半跪于少女所在的榻下,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榻上的少女没应声,九七也不再出声,就那么安静地跪在那里。 半晌后,那姑娘才爬起来,坐在榻上,垂了眼帘看他。 九七感受到视线,没敢动,头仍是低下去的 ,视线却触到一只玉白的足,抵在地上的乌槐木上,更显得莹润雪白。 带着肉感,脚踝的弧线分外好看,脚腕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 如今的景象让人抑制不住地想像将那只玉足把玩在手中是怎样的乐事。 九七移开视线,八风不动的模样,静静跪在那里,如同一座石头刻成的雕像。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困倦,喊他的名字时让人想起在嘴里含了很久的糖果,“九七。” 她抬起手来,像是要拍拍他的肩,九七向后稍微退了退,躲开了。 “属下身上是湿的。” 榻上的姑娘收回了手,不太高兴地“哦”了一声,九七刚刚松了一口气。 却见那只玉白的足慢慢抬起来,放在了他的膝上,与黑色的布料映衬着,越发显出一种惊人的白皙。 感受到随着她的动作,脚下的这个暗卫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苏湘湘才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露出些许笑意来,接下来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恶劣。 “喂,我说,你不会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脚吧?” 吴侬软语分外好听,少女有着一把软糯的嗓子,只是说出的话却是为了调笑他的。 她俯身上前,不再踩在他膝上,而是改成了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按上九七的肩膀,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交付于他。 整个人几乎要栽在他怀里,却仍是抬起头,另一只手霸道地压在他脑后,隔着青鬼的面具看他。 她隔得那样近,九七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时温热的吐息。若是没了面具的遮挡,怕是怀里这个少女早已放肆地吻上他的唇。 九七尽力冷静下来,连退也没有退一步,也没动一下,由着她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在自己身上作怪。 明明看着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苏湘湘却能通过手下肌肉的紧绷知晓他其实并不平静。 “你害羞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道,忽地抬了眼,十几岁的少女声音温软,娇俏如黄莹,如今却用那把娇软的嗓子问他,“暗卫也会害羞吗?” “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石头做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 并不像是岩石那般坚硬,但是也不软,隔着布料试不出什么手感来。 他包得严严实实,面上也戴着青鬼的面具,甚至连手都戴上了护手,只露出骨节修长的几个手指 。 一身黑衣,只下巴与脖颈处露出那么一小块白皙的皮肤来。 禁欲又克制。 她讨厌九七这副模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讨厌他给她买那些胭脂,讨厌他每晚都守在她窗前,也讨厌他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好,还讨厌他是那人的暗卫。 最讨厌的就是他不声不响地,连句话都没跟她说便擅自去死。 苏湘湘的头仍有些疼,作弄了九七一番之后很快厌烦了,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进入他的怀里,头枕上他的肩膀。 像是只玩儿累的猫,九七想,慵懒又乖巧,现在这个乖乖模样,倒是让人看不出她会是个爱作弄人的性子。 明明看着这么乖,偏偏又爱作弄他,拿他找乐子。 “抱我进去。”她下了命令,霸道又无理,不容置疑的口吻。 九七沉默了一下,难得地松了一口气,直接就着这个姿势站了起来,她的裙摆垂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臂上。 他身上是湿透的,连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水,而怀里的姑娘似是毫无所觉一样 薄纱的外裙被逐渐浸湿,暧昧又引人遐想。 偏生她又凑在他耳边低声耳语,温热的吐息像是把钩子,勾得他痒痒的。 “你打算回去怎么跟你主子说呢?” 她得意地笑起来,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面具边沿,“会说我勾引了你吗?” 九七默不作声,似是什么都没有入他耳中的模样。 苏湘湘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让你看着我,对吧?” “我可是一切都照他说的,坚持不退婚呢。” “你说,他会奖励我什么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非常轻,“我向他讨了你来如何?” “我要是早点把你要过来……”是不是你就不会回去求死了呢?最后的话苏湘湘没说出来,仿佛倦极了般,闭上了双眼。 安静地靠在他的胸膛。 九七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弯腰把她放到床上。 苏湘湘未绾发,只斜斜插了一支翡翠簪子,一头黑如鸦羽的发摸起来顺滑又带着一丝凉意,九七不小心碰到她的簪子,动作间便掉到了床底。 碧玉的簪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当即碎成了两半。 一身黑衣的暗卫当即跪下,“请小姐 恕罪。” 喊的是小姐,不是主子。 苏湘湘漫无边际地想,从一开始他的称呼就是如此,一切早就明明白白了,是她太蠢,没注意到。 一阵困意袭来,她也不起来看看那簪子,仿佛摔碎的不是她最爱的那支,只是翻了个身,蜷缩在床上,“收拾了出去,安静些,我要睡了。” 等她睡醒之后,梦也就醒了吧? 不过真好啊,能再次抱一下那个人。 她死之前,什么念头也没有,脑子唯一想过的就是这个暗卫怎么傻成这样,现在看看,果然是又呆又傻的,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苏湘湘缓缓闭上眼睛,意识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逐渐沉下去,若是可以,她想一辈子都沉溺于这回忆之中,活在他还在的时候。 榻上的少女沉沉睡去。 暗卫像是反应慢了半拍,好一会儿后才低低应了声,收拾干净地面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起身出去了。 ***** 这是他被派来看着苏家大小姐的第二十五天。 九七靠在廊下的墙上,透过窗注视着蜷缩在床上的少女。 月光洒下去,像是一层轻纱,将她整个人都拢在其中,她连睡觉的时候都不安稳,皱着眉头不知梦到了什么。 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在按主子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只是今天的苏家大小姐让他有些陌生。 明明脾气性格都没怎么变,。 只是……对他的态度好似变了一点,以往看着他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除非是太无聊了,不然不会叫他出来的。 如今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她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是也好像没变,九七想。 毕竟她一向最喜欢逗他,无趣的时候就把他当个玩意儿一样来打发一下时间。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而已。 第四章 “你该是听我的话罢?”…… 大雨连着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时才将将停下,苏湘湘睁开眼睛,细细碎碎的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到她眼中。 刺得她眼睛发疼。 苏湘湘眨眨眼,带着还没睡醒的茫然,爬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愣着神,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左手曾被人拿滚烫的茶水浇过,留下一大片伤疤,早就不能看了。 可现在她面前的那双手上面半点儿伤痕没有,仍然是白皙好看的。 苏湘湘愣在那里,全身的血液猛然滚烫起来,因着认识到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她的心脏跳得很快。 “砰砰”,一声又一声,仿佛就在耳边轰鸣。 昨天的一切都不是梦。 苏湘湘猛地起身,她连床边放着的木屐也来不及穿,直接裸着脚走了出去,几乎是夺门而出,趔趔趄趄地走出去,翻过走廊边上的栏杆,朝着院子中心的那棵合欢树走过去。 当脚碰到湿润的土地之时,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外面蝉鸣声声,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苏湘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回去了这个事实。 拖地的裙摆被泥土弄脏,苏湘湘却毫不在意,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靠在树身上半晌才缓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而她也这样做了,扶着树,笑到几乎直不起腰来。 她会抓住她能抓住的一切来反击,上辈子她所受到的一切屈辱跟疼痛,她要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而上辈子一直没能得到的那个人,她也会牢牢抓在手里。 她重新来过了。 直到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苏湘湘这才停下来,安静地靠在树上调整呼吸,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九七。”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也从屋顶上跃下来,安静地在她脚边跪下。 苏湘湘垂下眼帘,看着那人沉默又安静地在她身边,忽然就没了多少实感,弯下腰去勾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具看他,“九七,你说我是不是在做一场梦?” 还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轻到不可思议,柔和又勾人,“便是梦,我也要痛痛快快地做。” “那么,九七。” “你该是听我的话罢?” 九七“嗯”了一声,主子确实吩咐过,除了监视之外 ,便听这苏大小姐差遣就是。 “那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仿佛微醺似的,少女的声音越发柔和下去,像是要让人溺死在这蜜糖般的温柔里。 话到这里,便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活泼娇俏的女声响起,“小姐,奴婢来给你送饭了。” 仿佛被惊醒一般,苏湘湘回过神来,待她转过身的时候,九七也早就几个起跃间消失不见,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小姐?”进来的翡云见苏湘湘赤脚站在合欢树下,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便小跑过去,扶起苏湘湘,心疼地道,“小姐,您在这儿干什么?” 苏湘湘眨眨眼,随后便冲她笑了。 是了,如今的九七还在那人手下,她还是京城人人唾骂的,不要脸地横刀夺爱的苏家大小姐。 在这京城里,提起蛮横无理,娇蛮霸道,第一个便是她的名字。 那人仿佛跟她有血仇似的,编织了一个诱人又拙劣的谎言哄着她往里钻。 一边派人散布谣言,污蔑她的名声,一边又派了人给她悄悄递信,说他心悦她,想要娶她,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 正是他这甜言蜜语,一步步引诱了她。 是他的谎言,让她顶住一切压力,就是不松口退婚。 那个时候苏湘湘正是十几岁的年纪,之前一直被放养,在这府里没什么存在感,小心翼翼地活着,但也有着横冲直撞的勇气,想着既然有人对她伸出了手,她也该回应才是。 然而握住他手的时候,却是无边地狱,嫁过去之后,便是噩梦的开始。 现在她的名声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外面提起她来,大致就是想攀高枝,不自量力,仗着自己母亲往日的情分便在圣上面前肆意妄为,连淮南王都敢肖想。 毕竟是那个淮南王啊,苏湘湘莫名想笑。 手里握着十万兵权,镇守着北方边疆的淮南王,千辛万苦地布置这么多,而且还特意提前她一步回京,就是为了她。 她何德何能值得旁人如此费心?是不是还要道一声荣幸? 多谢他上辈子费尽心机毁了她的一生。 她会好好回报的。 *** “小姐。”翡云出声喊她,打断了苏湘湘的思绪,“我扶您到屋里去吧?” 苏湘湘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将情绪压下去,随 后点点头,“父亲有说过何时解除我的禁足吗?” “阿兄可还好?” “现在是何年何月?我记不太清了。” 翡云被她这一连串问话问住,提着饭盒,踌躇地看着她。 “啊,也是,我好像太心急了些。”苏湘湘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她掠了掠耳边的发,视线扫过屋檐。 一想到九七还在她的身边,她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 前世被磋磨被看低被欺辱,虽然她素来心气高,哪怕一口气都咽不下去,好歹还能安慰是自己手段不济。 都是她笨,是她蠢,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也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一朝成了落败者而已。 而且除了那个会过来看她的兄长,苏家对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让她意难平的只是九七。 是她连累了他。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得到那么一点温暖。 然而就是那么一点点温度,都被人硬生生夺走了。 她再不会放手,哪怕她死。 她深呼一口气,弯腰将裙摆提起来,海棠红的料子沾染了污渍,扎眼得很,侧头朝翡云温软笑笑:“走吧。” 不要着急,慢慢来。 九七总逃不过她的,既然上辈子他能为她献上一切,那么这辈子也能。 她得慢慢谋划,将九七名正言顺地留在自己身旁,除此之外,她还得解决掉淮南王。 不过,有一件事情苏湘湘从上辈子就觉得奇怪,她跟那淮南王素无瓜葛,为什么他要费尽心思布下这么一个陷阱? 还不惜派出九七在她身边,供她差遣,要知道九七可是暗卫之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培养出来的,是最锋利的刀刃。 苏湘湘半靠在榻上,托着下巴,一边瞧着小侍女给她布菜,一边出神。 不过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就算这里面有隐情,她也只需要知道淮南王是敌人就行了,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冷静下来之后,苏湘湘才觉出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怎么好。 虽然有个苏家嫡女的名头,但是她不过是一个在三年前才来到京城苏家的孤女而已。 苏湘湘在之前都跟着娘亲在鄞州的南湖郡生活,在娘亲去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的娘亲跟 父亲素来不和,早就分居两地。 父亲这个称呼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但是即使这样,她过得也挺好的,没有父亲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有一天,娘亲叫她走,她懵懵懂懂地坐上船,被老仆带着,一路风尘仆仆到了京城。 她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茫然失措地在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地方,只记得建筑到处都高大,高屋建瓴的,不像是江南水乡那般秀气。 之后的记忆就不怎么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被推到最前面,被人按着跪下,被催促着叫一个人父亲。 求着那个所谓的父亲收留。 她眼睛也不敢抬,视线的余光只扫到那人衣袍边上绣的鹤纹。 那个身着黑色朝服的男人,居高临下,冷冰冰地扫视了她一眼之后,只扔下一句:“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被教养得不像话。” 这便是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而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虽然是被叫着苏家大小姐,身份是苏家嫡女,却没半点存在感,虽然各种东西的分例都是按着苏家嫡女的规格来,但是那个所谓的父亲可是半分眼色都没有多给她。 所以苏婉筱上辈子对她的敌视很莫名其妙,她分明是一无所有的。 苏府里已经有了它的女主人,只是不是她的娘亲;也有属于它的尊贵的小姐,只是不是她而已。 她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山野来的小姑娘,被安排着在这府邸里的一个院子住下,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即使她才是名义上的苏家嫡女,是苏家大小姐。 苏湘湘垂了眸子,看着自己脚边那一块已经被弄脏的裙摆,慢条斯理地拿了剪刀弯腰将那一片布料剪下来。 既然淮南王现在还需要她,那么应该不介意她拿他当一把刀处理一下家事吧? 毕竟她也需要权力呢。 这世间,谁的疼爱都没有用,唯有能够握在手中的权利才是切切实实的。 苏湘湘安静地把剪刀放下,神色轻快又愉悦,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翡云在一边侍候,心底暗暗疑惑,大小姐分明之前还因着外面满天飞的流言伤心,如今倒是莫名其妙又好了。 外面都说她们大小姐貌若无盐,又丑又胖,吃了熊心豹子胆,仗着圣上怜惜她的情分,想要高攀淮南 王。想到这里翡云不仅愤愤不平。 照她看来,她们家小姐可是比什么京城四大美人都好看呢,就是不怎么出门而已,被那起子小人诋毁成这样。 第五章 “谁不是人间走一遭?”…… 粉色的霞光披散而下,将天边都染成暧昧的颜色,窗外的树叶也因这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九七落到屋檐上,一眼便看见对面的苏湘湘靠在窗边,托着下巴,凝神不知在想什么。 院子里那棵合欢树横疏的枝叶半遮半掩,檐角飞翘,晚霞零落,美人依窗,像是画家笔下的静心安排的景象。 他丝毫没犹豫,翻身下去,在窗前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笺,“小姐,主子给您的信。” 苏湘湘回过神来,低头瞥了一眼,懒洋洋地伸手取了信,却没跟往常一样立刻打开,而是随意地丢到一边,一双猫眼转了转,“九七你在来我这里之前都做什么任务呢?” “什么都做的。”暗卫仍是压低了声的,像是怕吓到她一般,不过仔细想想,他在她面前稍微大些声音的时候都少有。 “也给人送信吗?” “送的。” 苏湘湘继续问,托着下巴,很是好奇的样子,袖子滑落下去,一小截白生生的皓腕露出来:“那也给人带东西?也给其他人买过点心吗?” 她被关禁闭的时候侍女给送的饭菜总是那几样,苏湘湘不耐烦吃,遣九七去买过几次糕点。 九七这次稍稍犹豫了一下,“东西带过,点心没有。” “那也杀过人吗?” “嗯。” 九七低声应了,面具遮掩着,看不清神色。 苏湘湘:“哦。”了一声,显然并不吃惊的样子,而是意兴阑珊地又开了一个话题:“那你会绾发吗?” “不会。” “下次梳头娘子来给我绾发时,你仔细瞧着。”苏湘湘拿起那封信道,她低下头去拆信,拆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抬头道:“先学灵蛇髻。” 分明是无理取闹的要求,暗卫却安静地应下了,连半点异议都没提出。 淮南王给她的信,苏湘湘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了一边,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些情话,让她坚持着,不要退婚,哄骗着她进这甜蜜的陷阱。 她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还跪在檐廊下的暗卫,露出一个笑来,“记得过几天要学会给我绾灵蛇髻,我要检查的。” 看着九七应下,像是以前应下她旁的事情一样,苏湘湘忽地想起来,她还从未在他那里碰过壁,她提出的要求一直都是被满足的。 “淮南王为什么把 你派到我这里呢?”苏湘湘一心想跟九七多说说话,正好现在她被关禁闭,院子里没什么人,只她一个。 “属下不知。” 但是他在她面前惯常是寡言少语的,绝不多说半句。 所以苏湘湘还是很好奇九七为什么会心悦她,她记得上辈子与九七的交涉实在是不多,他就像一个影子,沉默又安静,办事也滴水不漏的。 虽然沉默,但是一直守在她身旁。 **** 一个粉衣的侍女提着食盒进来,到厨房取了碗汤,正要走时瞥见裴云进来,顺口问了一句:“大小姐还是不肯用饭吗?” “多少用了些,我觉得应是饭菜不合她胃口,大小姐胃不好,可厨房一天到晚给我的全是些辛辣的饭菜。”翡云叹了口气,“我有心给偷偷盛碗粥,可是老是被……” 话还没说完,粉衣侍女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小厨房里夫人也派人盯着呢,你做事小心些。” 就是故意磋磨这大小姐的,哪儿能让翡云拿到。 “这大小姐在府里无依无靠的,你也莫要在她身上花太多心思,又没多少好处,能对得起她便是了。”说到这里还颇为同情地拍了拍翡云的肩,“听说大小姐脾气古怪,来了这府里三年都没仆从跟着她超过半年,你莫惹到她。” 翡云动作麻利地把食盒收拾好,“我倒是觉得大小姐好说话的很。”随即眉头一皱,“也不知道大小姐这次禁闭要关到何时。” 闻言那侍女撇撇嘴,“反正不关禁闭她也是自个儿在院子里待着,没什么区别。” 待两个人都出去后,九七这才从窗外进去,在厨房里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格子窗上映着的影子一动,便不见了踪影。 九七叼着一只包子,在屋脊上慢悠悠地往苏湘湘的院子走,刚刚走了半步,想起刚刚两个小侍女的谈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去又偷拿了几块云片糕。 他瞧着那小姑娘饭吃的极少,跟猫儿似的,菜是一动也不动的,怕是真的不合胃口罢。 被派到苏家大小姐身边的这几天是他自到淮南王手下之后过得最悠闲的日子,他这些年刀尖舔血地过惯了,乍一被分配到这样的任务竟然有些不习惯。 虽然小姑娘脾气不怎么好,但是也坏不到哪里去,提出的要求也不痛不痒的。 九七一边啃包子一边想,就是过得忒惨了些,还不如他,明 明是个大小姐,连饭也吃不上合口的。 **** 苏湘湘不记得这次她被关禁被关了多久,但是她知道是为何被关禁闭。 是因为她与淮南王的婚约。 圣上似乎很看重她的意见,她不松口,便不下旨,哪怕风言风语已经传到宫里,圣上也还是如此坚持着。 苏湘湘上辈子跟这辈子都没见过圣上,只大婚时远远看了一眼,但是她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丈夫,便没有注意。 她那个时候怕惹父亲生气,都不出去走动,成天都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加上外面小姐公子们宴会的请帖也从未递到她手上过。长安城里的那些娘子郎君,她也只认识淮南王一个,还是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上辈子她活得不好,整天浑浑噩噩的。奇异又繁华的一个地方。 长安城里多热闹呵,胡姬在酒肆起舞,街边挑起高高的酒幌,小贩在街头叫卖,集市晚上都开着,也有小姐着了男装偷着出去顽。那些郎君娘子们办了宴会诗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但是那些热闹从来都与她无关 现在想想,简直蠢到家了。 她这个苏家大小姐有名无实,只是挂个名头而已,苏家也根本没有把她这野丫头培养成大家闺秀的打算,切断了她能接触外界的一切手段,只是养着她,所求不多,能活着就成。 而让她活着这点貌似还是因为当今圣上在,才不得不做的一点样子。 可笑苏婉筱还把她看做眼中钉。 谁不是人间走一遭,为何她就活该被人踏着往上走呢? 她不要。 苏湘湘把毛笔搁下,捻起刚刚写完的那张纸吹了吹,又取了簪子,挑了挑摇曳的烛火,橙黄的火光跳动了一下,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旁人都看她笑话,那她偏偏要走得越高,站在谁都企之不及的高度。 **** 苏湘湘从书房回她的房间时,刚刚进门,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梳妆台上的点心——用油纸包了,规规矩矩地放在她的梳子旁边。 翡云倒是来给她送过饭了,还是那几样,苏湘湘是真的用不下,她胃不好,这几年糟蹋坏了,就只忍着把饭扒了几口。 云片糕还带着些许温热,苏湘湘盯了半天,而后咬了一小口,其实她也不怎么爱吃甜的,偶尔才想吃,只是比送来 的饭菜好些,好歹吃了不胃痛。 苏湘湘强忍着甜腻,把云片糕全部吃完,而后跑到窗边,敲了敲窗棂,喊了一声:“九七。” 看着暗卫如同以往那样出现在她面前,隔着一面窗与她对望,苏湘湘这才安心了些许,她孩子气地趴在窗边,好离九七更近些,“九七,我不喜欢吃云片糕,你下次帮我带个包子回来。” 那云片糕的味道她一尝就知道是从苏府的小厨房里拿的,别的地方做的没有那个味儿。 九七眨眨眼,面具下的传出来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是。” “还有。”苏湘湘隔着窗把一封信递给他,“帮我把这封信给我哥哥。” “叫苏晏的那个。” 这苏府里,也就只有苏晏会帮她了。 现在苏湘湘的当务之急便是从苏府里出去,还要退掉婚约,还要把九七顺带也拐走。 她无依无靠的,什么都没有,根本拿不到有力的筹码来争,而这一切都在建立在一个人身上——圣上。 圣上似乎对她怀有某种感情,对她一向宽容,她想要什么便给,上辈子她能嫁给淮南王,没被强行退了婚约,也是因着他。 不然依着苏婉筱的性子,哪里会肯退让,伏低做小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了圣上的青眼,反正对她来说不是件坏事。 而且现在是她掌握主动权,淮南王之所以对她那么甜言蜜语地哄骗着,也是因为,退不退婚的重点在于她。 这一点也是苏湘湘之后才想通的。 上辈子的这个婚约,似乎牵扯了某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记得不要告诉淮南王。”苏湘湘叮嘱九七。 她霸道得不像话,“你是我的暗卫,不许听他的话,不准告诉他。” 小姑娘自觉气势汹汹,掐着腰,一双猫眼盯着他,其实就像是伸出爪子的奶猫,护着自己的东西不让人碰,炸毛一样。 九七沉默了一秒,淮南王让他监视这姑娘,顺便替她做些事,可没有说就把自己给她。 但是九七也不想骗她,他为难了一下,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主子不问,我就不说。” 反正淮南王闲着没事儿也不会问这些。 “好吧,毕竟你是他的暗卫。”苏湘湘接受了这个事实,沉默半晌,对九七在淮南王手下这个事实感到沮丧,半晌后才打起精神来问他: “那你怎么才能成为我的暗卫呢?” 九七笑了一声,月光照到他戴的青鬼面具上,竟然还有些诡异的美感,反正苏湘湘盯了半天,觉得越看越好看。 “那就要看小姐出的价格够不够了。”他难得没有压低声音,嗓音清润又好听,尾音竟然有些撩人。 他想了想,又委婉地补充了一句:“九七的身价可高。” 苏湘湘:“……”她确实是穷得一清二白。 看着她愣在那里,九七掩在面具下的唇勾了勾,逗完小姑娘,这才拿着信,几个起跃便走远了。 第六章 我也听你的话呀 苏晏虽然是庶子,但是奈何他素有才名,长得也芝兰玉树,俊秀好看,惹得不少闺秀春心萌动。虽则出身不好,靠着一身美名在长安那些公子哥堆儿里倒也混得如鱼得水。 加上他本人又左右逢源的,会做人,各处都得体,也从未得罪过人,在长安城里名气不小。 九七是知道他的,苏府的公子,行六,喜好诗词歌赋,爱歌舞,端得是风流不假,但是品行正直,行止都无愧于君子两字。 这些情报还是他替顾长青收集来的,九七叹了口气,往苏晏住处那边的脚步也加快了些。 他还是喜欢看着那个小姑娘,快些送完就回去罢,谁稀罕去给个男人送信呢? 九七把信往苏晏的书桌上一扔,就攀上屋檐走了,用轻功刚刚掠出去没多远,便见天边一点光闪了闪,随后在夜幕里悄无声息地开成一朵花——这是信号,说明又有任务要交代给他了。 他无声地叹息一声,脚步一转,身影便没入了暗处。 那边厢苏湘湘还在窗边发呆,她还在被关禁闭中,每天都闲得发慌,白天全是睡过去的,晚上就睡不着。 想起这次被关禁闭的原因是为了淮南王顾长青,苏湘湘就忍不住生气,反正她现在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便把气都堆他身上。 自己在窗边生了半晌闷气,却一直没等到九七回来,一直到月上中天,苏湘湘耐不住性子,小声喊了几回他的名字,也没得到回应。 苏晏住的院子离着她的住处又不远,按理来说早该回来了才是。 苏湘湘打算出去看看,自个儿决定好,提着灯笼便出去了,她这儿破落,连个守门的都没,虽然是在禁闭中,但是溜出院子还是很容易的。 她心里知晓自己出去这趟没什么用——九七就算是回来也是走的屋檐上,他这人神出鬼没的,哪里会乖乖走地上。 她认识九七两辈子,就没见他走过门。 但是苏湘湘自个儿在房间待着便觉得心慌,猫抓似的难受,还不如出来走走。 苏府里大多数院子都已经熄灯歇下了,只有道路两边的石灯笼还亮着,偶有风来,那点子烛光便摇曳几下。 夜巡的侍卫零星几个,都被苏湘湘躲过去了。 她去苏晏的院子外逛了一圈,踮着脚,扶着外面的怪石仰头看屋顶上,看了半天没全部都瞅到,只恨自己长得不够高。 因着有 人巡逻,苏湘湘也不敢喊九七的名字。 沮丧地低了头,余光瞥到苏晏院子外的一棵歪脖子树,心下一动,提着灯笼便小跑到了树下。 树不高,爬上去的难度很低,而且有个枝干很低,刚刚好让她能踏上脚,苏湘湘把灯笼放下,提了裙摆就握着一根不细的枝干上了去。 战战兢兢地爬到了上面,从墙上探出半个头往屋顶上瞧。 然后便望进了一双盛满了月光的眼睛里,视线再往回拉,便是一张青鬼的面具——九七正蹲在墙头,低着头看她。 苏湘湘被吓了一跳,寻常人被吓到是会叫出来,她被吓到却是不声不响地发呆,脑子运转都会慢上半拍。 她所处的地方比九七矮,往上瞧只能瞧见他白皙的下巴跟一小截脖颈,而九七的脖子实在是好看,隐隐还能看见锁骨,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几下,勾的人心痒痒。 “这么晚了,小姐爬墙做甚?”他垂下眼睛,语气含着笑意,懒洋洋的,难得没用那副冷清的语气对她,情绪少有的外露。 苏湘湘这才反应过来,将目光从他的脖颈移开,眨眨眼,慢吞吞地叫他:“九七……” 一直习惯了他沉默得像个影子的样子,她对这么情绪鲜明的九七竟然有些陌生。 说起来,苏湘湘忽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九七的了解很浅薄——哪怕他前世能为了她去死。 她完全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前世能为了自己去死,那现在呢?她之于九七,算是什么呢? 苏湘湘很快就给了自己答案,是任务目标,是淮南王顾长青给他的任务。 那……若是淮南王现在就给九七下达杀死她的命令呢? 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 **** 苏湘湘被自己想的东西吓了一跳。 但是这实在是很合情合理的,她对九七来说什么也不是,但是她没打算闷在心里,而是扒着墙头,沉下脸,自认为很严肃地问了墙上的暗卫,“九七,如果我跟你打起来,你会杀死我吗?” 小姑娘很是苦大仇深,问他的口气也可爱极了,九七措不及防被这表情戳到心窝子,听清楚她的问题,心里也只觉得她可爱。 孩子气的可爱,问题也傻里傻气的。 “属下不会跟小姐打起来的。”他想了想,也很 认真地回答她,“小姐太弱了。” 他伸出一根指头,异常小心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而后盯着那一碰就出现的红印子,叹了口气,“属下一根指头都会伤到小姐。” 苏湘湘沉默了一瞬,用谴责的眼神看他,“你不应该说不会杀死我吗?”重点难道是不会打起来吗? “要是你的主子淮南王让你杀死我呢?” 这次九七沉默了半晌,而后才轻声回她,“主子也不会的。”他斟酌着,思考着要怎么说才不会伤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主子很欢喜小姐,他不是给小姐送信了吗?” “而且……” “你骗我。”苏湘湘打断了九七的话,拽了拽他的腰带,被他气得几乎要哭,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她硬撑着,不让泪落下。 少女仰起头看他,月光落到她的眼中,衬得她的眼睛格外好看,一对招子像是在月光中游动的鱼,清灵生动。 “他才不喜欢我!” 苏湘湘颇为生气,九七竟然帮着那个淮南王说话,还骗她,她踮起脚,双手揽上他的脖颈,迫使九七看着自己的眼睛:“你不要骗我!” 正是满月之时,月光很亮,倾泻下去,将两人都浸没,苏湘湘的红裙在银色的月光下也带了些许柔和。 远远看去,踩在树上的红裙少女与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像是要吻上一般。 这一幕似是文人笔下的志怪故事,艳色无双的少女在与丑陋凶恶的鬼怪亲吻。分明是怪异的景象,却又莫名其妙的和谐。 九七心跳错了一拍,眼睛微微睁大。 他扶住因着刚刚动作过大有些站不稳的少女,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而后伸手把她抱了上来。 苏湘湘被他像是拎小猫似地拎了上去。 两人站在墙上,苏湘湘靠着九七,她也不怕自己会掉下去,还是揪着刚刚的那个问题不放,“九七你竟然骗我。”她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让人看了便心生怜爱。 这是她一贯撒娇的方式,苏湘湘知晓,九七一直都看不得她哭。 上辈子,但凡她有一点要掉泪的趋势,九七就手足无措,缴械投降,几乎是让她予取予求。 然而暗卫只是沉默着,拥着她的那条手臂悄无声息地稍稍收紧,怕她掉下去,而后转头,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小姐该歇下了。” 苏湘湘几乎被他气笑,这厮 从来都不会哄人,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夜深了,小姐该睡了。”“小姐该歇下了。”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话了。 “你莫要靠近我。”她还在气头上,抵在他胸口的手用力,想把九七推开,推了半天,九七还稳稳地站在那里,半分没动。 她力气小,猫抓似的,不痛不痒的,九七刚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觉得他一动不动可能会让小姑娘更生气,便小心地把她放开,往后退了半步——怕她摔下去而他赶不及接,没敢退多,不多不少刚刚好半步。 独自站在墙头的苏湘湘:“……” 她怕高,刚刚是靠着九七才这么肆无忌惮,眼下没了依靠,便僵在了原地。站着实在是吓人,苏湘湘慢慢蹲下去,扶着墙,满心委屈。 苏湘湘好面子,性子又僵,不肯低头,但是一双眼睛却无声地盯着九七,泫然欲泣的。 九七暗自觉得好笑,向她伸过去一只手,便见着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像是见着主人的奶猫。将信任全部交托的模样,饶是九七也能看出她的依赖,他心里像是被猫爪挠了一下,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九七敛了眸子,看向她放在自己手心的手——那是与他的手截然不同的模样,柔软白皙又小巧,称得上一句柔荑。 九七慢慢握住她的手,低声跟她说话:“小姐受惊了。” “属下的错。” 苏湘湘不答话,只是扑进了他怀里,分明是亲昵地搂着他的脖颈,却故意冷着声音道:“抱我回去。” 九七弯腰抱起她,脚尖轻点,便掠出去好远,苏湘湘把头埋进他怀中,有什么东西慢慢在心中沉下去。 她清楚地认知到,九七不再是上一辈子能为她赴死的九七了。他现在是淮南王顾长青的暗卫,听从于顾长青。 苏湘湘慢慢收紧了手,指甲在手心掐出几个月牙似的弯。 **** “你送完信怎么没有回来?”苏湘湘被送回去之后才想起来这茬,都已经“啪”地一声关掉窗户了,又打开来,问九七。 暗卫沉默半晌,轻声回她:“主子有事。” 苏湘湘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在他衣衫上闻到的血腥气,她抿了抿唇,抬起眼看他,换了话题,“你晚上在哪里睡?” 她的院子里没有多余的卧房,只三间屋子,一间书房 ,一间她的卧房,另一间不怎么用。 九七停顿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屋顶,树上。”他随便眯一会儿便好,再说了也没有那个条件让他好好休息。 不过在这个小姑娘这里,他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着的,倒是没有那么难过,而且闲着的时候也不无聊,光是看着她也很有趣。 苏湘湘抬起头,伸手一指自己的书房,命令道,“你去那屋睡,不许睡我的树跟屋顶了。”她的书房也是有床跟被褥的,而且也通风,总是比风餐露宿好的多。 她看着九七往书房去,还是忍不住趴在窗户上出声,“九七,你就不能做我的暗卫吗?”声音细细小小的。 但暗卫还是听到了,他停了脚步,回过头望着她,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而已。 苏湘湘难受到几乎要落泪,她关上窗,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蜷缩在床上的一角,她明明早就知道的,却还是觉得难过。 九七一开始就不是她的。 然而还是把命给了她。 她不是不懂,她都明白,她都理解,却还是感觉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苏湘湘刚刚忽然想到,她上辈子对他那么不好。 她没有让他睡过床,也没有问过他一直在外面冷不冷,也没有关心过他做的都是什么任务,甚至连他给自己带东西回来的时候都没有跟他说过自己很喜欢很喜欢。 她那么坏。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私底下他的性格是怎样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上自己。 这些都让她无比难过,难过到心像是被人用刀划过一样。 还好他现在不喜欢自己,苏湘湘咬着指尖,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着,她知道九七的听力很好,便尽量不哭出声,蒙在被子里,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她把被子掀开,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看着蹲在窗台上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即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黑衣的暗卫很是茫然无措的模样,他就那样静默着蹲在窗台,见苏湘湘泪流满面的脸,弯下腰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听话,不要哭。”他笨拙地安慰她,放柔了语气:“就算不是你的暗卫,我也听你的话呀。” “我会一直保护小姐的。”九七莫名其妙就是不想看到这个小姑娘哭,他想了想,给出了这个承诺。 第七章 他是一头狼 苏家如今的主母是苏婉筱的生母,姓柳,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但是硬生生凭着心机跟手段压倒了府里其他妾室,坐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 如今膝下有儿有女,身上还有诰命,日子过得舒心愉快,唯有一点让她烦忧,便是自家女儿的婚事。 本来早就打算好了,这长安城里能配得上她家婉婉的便只有一个淮南王,早早就等着到了时候让圣上给两个人赐个婚,结果中途出来一个苏湘湘,横插一脚,直接截胡。 眼见着自家女儿成天哭哭啼啼,她心里也难受,这些天来一直陪着,哄着,好不容易把苏婉筱哄得开怀了些。 但是她的乖女儿仍旧提不起精神,只是闷不作声地陪在母亲身旁,一双眼睛红肿着,苏夫人心疼地紧,搂她进怀中安慰:“我儿莫要担心,娘亲早就给你打算好了。” “淮南王妃的位置肯定是你的,娘亲帮你把苏湘湘解决掉,我的婉婉到时候只要漂漂亮亮地嫁过去就好。” 而后便肃了神色,召一个嬷嬷过来,问道:“半个月后的宴会可准备好了?” 那嬷嬷立刻点头,小声:“早就准备好了,人手都换上信得过的人。” 苏夫人点点头,“到时候寻个人,把那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引过去便是。” 刘尚书家的小郎君是个风流的,荤素不忌,最爱美人,又是个色中饿鬼一般的人物,到时候几杯酒下去,再放些药,凭着那丫头的姿色,不愁他不上钩。 “那丫头院里没人,又偏僻,谅她也跑不到哪儿去。” “到时候等她失了身子,没了名声,再也嫁不得淮南王,便是圣上也没法子。” 苏夫人拍拍苏婉筱的手,“自然是只有我家的乖女儿才配得上淮南王。”抬手给她倒了杯茶。 “那个丫头一看就不正经,妖里妖气的。” 苏湘湘生得一副好皮囊,虽然现在还是未长开的模样,但是容颜中却是掩不住的艳色。 眉眼好看,肤色细腻,若不是这些年一直被拘在苏府闭门不出,怕是早就艳名远扬了。 苏婉筱想起她的脸,心下不快,便冷笑一声,把拿在手中的茶杯放下,“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惯会勾引男人,我给她送去的可是刘尚书家的郎君,事后给她个妾室之位也是不亏了。” “这遭倒是便宜她了。” 若不是圣上坚持要让淮南王娶苏湘湘,她 何苦要这么费尽心机地打算。 苏夫人叹了口气,她当初就不该让那个丫头进府,早早除去就是,留来留去,留到现在留成一个祸害来。 **** 九七叼着一根狗尾草,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上晒太阳。 苏府里的侍卫都没他武功高,他在苏府就跟自己家似的,比在淮南王府里还放肆,在淮南王府里他还没那么自由,在苏府至少屋顶上没人管他。 待屋子里两个人没动静之后,才取下那根草来,夹在指间,叹了口气,“果然最毒妇人心。”他戴上面具,起身几个起跃便朝着苏湘湘的院子去了。 他潜于暗处,对于这些勾心斗角自是看了不少,但是下手如此狠毒的还是少有,女子的名声跟贞洁何其珍贵?这手段几乎是毁掉一个姑娘了。 那小丫头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九七忽地想起苏湘湘来,她不像是个大小姐,他也没见过活得这么粗糙的大小姐,身边的侍女也没几个。 尤其是被关禁闭的这些天,整个院子里就她自己一个人。也不嫌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发呆就混过去一天,偶尔有些小脾气也不痛不痒的。 九七之所以注意苏婉筱是因为自己的主子顾长青吩咐过,要他多看着些。毕竟外面盛传的自己主子的真爱便是苏婉筱了,所以九七倒是没多意外。 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这苏婉筱。 若是在这两个姑娘之间选一个,他还是更想让苏湘湘当他的主母,只是可惜,他主子似乎没那个打算。 苏湘湘对此一无所觉,她正因为闲得无聊,蹲在院子里侍弄之前种的几棵向日葵,这可是她辛辛苦苦种的,当初要不容易问个小丫鬟讨要了几颗生瓜子来,又辛辛苦苦地种下。 眼瞅着就快要长出花苞来了,前两天被一场大雨几乎快淹死了,她今天才记起来。 九七回来的时候便见苏湘湘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跟小花猫似的,偏生今天又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裙,嫩生生的颜色,最怕脏了,这么一弄,就搞得跟在泥里滚过似的。 他从屋檐上翻身下来,把苏湘湘从泥堆里拎出来,语气有些无奈,“小姐莫要贪玩。” 跟训小孩子似的,语气却是不轻不重的。 伸手把她鼻尖一点泥泞抹去,九七拎着她衣领,把她放在廊檐下,低头看着狼狈的苏湘湘,想了想开口问她:“要不要属下去给小姐备下洗澡水 ?” 她身边没个侍从,叫人也叫不来,就凭她自己怕是难以把自己收拾干净。而且就那么个小身板,也弄不来洗澡水。 往常苏湘湘也没泡过澡,没那个条件,但是她又爱干净,每天晚上提一桶水,拿个盆用冷水冲一下子。 之前天气热还好,如今天气渐凉,再冲就容易着凉。 苏湘湘拿帕子捂住鼻子,小声地打了个喷嚏,点点头,“可是九七你要怎么弄来?”她上下打量一下九七——戴着青鬼的面具,一身黑衣,晚上还好,白天简直显眼得不得了。 “属下可以易容。”九七一边把剑放下一边道,“属下可以易容成小厮,然后给小姐搬个浴桶来。” 那样她就不用自己辛辛苦苦去提水了,然后用冷水冲了。 他半跪在苏湘湘面前,抬头看着她,只见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沐浴,显然很是开心。 这么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如此欢喜。 九七无声地叹息一声,心想若是有一天这姑娘被旁人算计到可如何是好。 他总不可能这辈子都在身边护着她。 **** 九七将一个浴桶抗到院子门口,刚刚打算进去便被一个声音打断。 “哟,大名鼎鼎的暗卫九七倒是也能对任务如此上心?不过就个监视的任务,竟然一刻不离。”一个娇媚的女声传来。 九七放下浴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同样戴了狐狸面具的女子抱着胸,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给人家当牛做马的,一双拿刀的手给人抗浴桶。”她一边说,一边取下面具,语气亲昵暧昧,“倒是没见你对奴家如此耐心过。” 来人同是淮南王手下的暗卫,人人都喊她一声三娘。 九七抿了抿唇,垂下眼睛看自己苍白的指尖,压低声音,“顾长青可有什么命令?派你来走一趟。” “主子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是奴家想来看看罢了。”三娘道,边说边往院子里斜了一眼,而后视线落到九七刚刚还抗着的浴桶上,笑了笑。 “主子对你可甚是信任,可莫要让他失望。” “我知道你不是从小便被培养成暗卫的,但是既然已经跟了主子,便要付出自己全部的信任。”如此敲打一番,许是觉得自己语气过于重了,三娘放缓语调,又好声好气地跟他细细道来。 “你须仔细记着,当初若不是主子出手,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待着呢。” 这是要他知恩图报了。 听闻这话,九七却笑了,人.皮.面.具没有人的表情那么细微,显得颇为僵硬,笑起来竟然有些可怖,“我确实仔细记得。” “不过这也是我跟他的事情。”他话里竟然有些刻意的漠然,抬起眼来,黑白分明的眼里冷冷淡淡,“我替顾长青卖了这许多年命,见过的事情比你多的多了,手上也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 他勾起唇角,露出几颗牙齿来,杀气铺天盖地而去,将三娘死死压制,待三娘额上布满冷汗,他才收敛了,淡淡抛下一句:“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语毕,他理也不理三娘,便拎起浴桶进了院子里去。 徒留三娘站在原地,心有余悸,半晌后才扶着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咬牙切齿:“我一早便跟主子说过你心有反骨。” 果不其然。 九七便是一头野性未除的狼,一旦压制不了,便随时随地都可能回头反噬掉主人。 须得拔去他利齿,剪掉他的利爪才成。 偏生他又没什么软肋,没家人,也没什么牵挂的人,便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不过想想也是,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被牵绊住? 既然这样,便不要怪她跟主人如实汇报了,三娘戴上狐狸面具,想起刚刚九七的眼神,还是一阵后怕。 那人是真的从血海里走出来的,跟他自己说的半点儿不假,不要看平常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任务却是从未出过错处的。 许是杀人杀多了,便连脾气也是喜怒无常的,淮南王将九七派来监视这苏大小姐,也只是找个借口让他休息一段时间而已。 毕竟刚极易折。 刀用久了,也是会折断的。 就是没想到苏湘湘竟然真的肆无忌惮地指使他干这干那的。 三娘摇摇头,竟然对那苏湘湘产生了些许同情,哪天九七不高兴,一刀过去没了小命就完了。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早点死了可能是个解脱,落到主子手里可能更难过。想到苏湘湘,三娘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这是一个轮回,冤冤相报而已。 谁也怪不得谁。 第八章 左边,靠下的位置 天色慢慢暗下去,太阳也没有午时那么热烈了。 苏湘湘脱了绣鞋,把已经沾满泥泞的鞋放到走廊上面,自己坐在廊沿,晃荡着双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等着九七回来。 她之前让九七给苏晏递了信,苏晏今儿早上来找过她一次,但是她昨天晚上哭了半宿,睡得太晚,结果一直没起。 苏晏见她睡得香甜,也没舍得叫醒她,正好他今天也有事,想了想,便留了个纸条,说等晚上再来找她。 不过反正苏湘湘也不急,毕竟她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成天没事儿干,闲的发慌,就差蹲在墙角扒墙皮数蚂蚁了。 当院门被推开,九七扛着浴桶进来的时候,苏湘湘惊喜地欢呼了一声,也不嫌弃地上脏,赤着脚径直迎上去,“九七,你竟然真的弄来一个浴桶。” 她拍手笑起来,笑声如同一串铃铛,清脆悦耳。 九七听在耳里,心里也跟着她一同快活起来,情绪也随着她的笑声软下来。 他点点头,把浴桶放到廊下,转向苏湘湘,却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她靠得太近了,因为身高不够,便踮着脚来瞧他,像是他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九七垂了眸子,稍稍往后退了一些,要是他再靠近些,两个人便要碰上了。 苏湘湘仔细打量他,眨眨眼,“九七长这个样子吗?”她伸手想去碰碰他的脸,眼中满是好奇,“还是易容过的?” 九七后退一步,让她的手落了个空,垂下眼睛看她,“这是面具。” 苏湘湘却越发好奇,扶着他的肩,踮脚盯了半天,仔细看了又看,发现脖颈的皮肤确实要更加苍白一些,最后尝试着去跟九七打商量。 “那我就碰一小下。”苏湘湘以为九七怕她给弄坏,还特意拿两根手指比了比,以显示她绝不多碰的决心。 “就用一根手指碰一下。” 她自从来了苏府便一直被拘在这院子里,对外界的认知仅仅限于几年前那模糊的记忆,以及小厮侍女的谈话。 对于一切她不了解的东西都抱有好奇心。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这样的面具,自是觉得好玩。 九七却不想让她探究,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怕吓到她——他往常是不在意这些的,却唯独怕她介意。沉默了半晌,侧过脸去看院子里的树,小声转移了话题,“小姐要现在沐浴吗?” 语 气生硬,而且还移开了视线,一看就是心虚了。 苏湘湘一听便知道,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头,她仰着头看他,拉着他的袖子:“那九七你帮我去提水。” 浴桶被放在了绘着水墨画的屏风后,九七提着两只水桶一趟一趟地把水倒进去,苏湘湘就趴在桶边试着水温。 九七最后一趟回来的时候,苏湘湘已经把外衫脱了,只穿着衬裙,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头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身后。 见他进来,她也不觉惊慌,只是懒散地把手里提着的木屐放到浴桶旁,也不知是抱怨还是撒娇道:“九七你总是在我面前戴着面具。” “我又不介意你长得如何。”她不解地看向他,“成天戴着,不会闷吗?” 她上辈子到死都没见过九七的脸,也不知道他样貌如何,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最常见的便是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能一眼看到的地方。 九七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却还是沉默着把水桶里的水又倒进去。“小姐再试试水温。” “刚刚好。”苏湘湘弯腰撩了一下水,起身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九七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一下门。” **** 九七把门带上,抱着剑靠在合欢树的树干上,替苏湘湘守着门,他已经把□□给摘下来了,换上了那张青鬼的面具。 里面水声不断,九七想起她最后的神色,心里莫名堵得难受,莫名其妙的,他想。 苏湘湘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水汽,头发湿漉漉地就出来了,披散在背后,很快就濡湿了背后薄薄的衣料。 她穿着木屐,走起来的时候,一下又一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极有规律,清脆好听。 苏湘湘推开门,侧过头便看到了九七。 此时夕阳西下,将西边的云全部都烧成了一片绮丽的颜色,院子中间那棵合欢树的枝丫在天空延伸,整个天空便显得颇为梦幻。 九七靠在树上,以天空为背景,身影竟然带了些寂寥。 她一只手拎着一条巾子,看见了九七便跳下了游廊,朝他跑了过去,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九七闻声抬头看着向自己小跑过来的小姑娘,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裙,水色薄纱的料子,跑起来的时候裙摆分外好看。 不一会儿便到了他面前,一边小声喘着气一边把手里的 巾子递给他,异常理所当然道:“给我擦头发。” 一同被塞到他手里的还有一把牛角梳。 苏湘湘乖巧地站在那里,让九七给她慢慢擦干头发,她才不要自己擦,擦一会儿手臂就酸得不行,上辈子都是九七给她擦头发的。 现在当然也不能例外。 暗卫的手法很是温柔,她舒服地半眯起眼睛,像是被顺毛的猫。 九七垂下眼睛,看着她的发顶,手下越发轻下来,他之前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动作堪称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生怕把她弄疼。 等他用梳子把苏湘湘的头发给梳顺,她的头发已经半干了。 苏湘湘刚刚洗完澡,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待九七给她收拾完,心情也愉悦起来,说话时的语气都欢快起来。 “九七我明天也想用浴桶洗澡。”她站在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面前,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朵蒲公英,而这朵娇气的蒲公英正踮起脚拍了拍暗卫的肩。 苏湘湘敏锐地察觉到九七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想了想,便出声问他:“九七你还在想面具的事情吗?” 九七被她忽然的打岔问住,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只见小姑娘眨眨眼,出声安慰他,“我既然不介意你长得丑,自然也不介意你戴面具的。” 暗卫沉默了一瞬,心道他若是摘了面具,往街市走过一遭不知有多少闺秀跟小媳妇偷偷看他呢,在她这里直接被定性为丑了。 还没等他腹诽完,小姑娘又踮起脚尖,在他面具上印上一个吻——像是为了证明她真的不介意一样。 暗卫愣了一下,藏在面具下的脸神色有一秒的怔松。 苏湘湘把巾子从他手中拿过来,叮嘱他,“待会儿苏晏就要来了,你不要待在院子里了,小心被他看到。” 九七沉默着点点头,心神却飘到了其他的地方。 若是没有面具,那么她吻的就是他脸颊左边,靠下的位置。 想到这一层,他耳尖忽地红了起来。 **** 苏晏晚上来的时候还提着食盒。 他给苏湘湘带了饭菜,他知晓她被关禁闭的时候怕是吃不好的。之前也有心多来照拂她,但是他在府中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间是在书院待着,鞭长莫及。 加上苏湘湘之前对他都没什么好声气, 把他列为比苏婉筱稍微不那么讨厌一点的人,他也识趣,便少来碰她的壁。 苏晏往常是连苏婉筱那小姐脾气都不伺候的,更不会迁就苏湘湘。 要不他娘亲叮嘱过,要仔细护着这个妹妹,他才不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如今看来,这个妹妹也算是懂些事了,知道谁是对她好的了。苏晏颇为欣慰,还特意给她多带了些糕点,小姑娘嘛,都喜欢这些东西。 活像是女儿终于听话了的老父亲。 苏·老父亲·晏此时还在想着既然苏湘湘听话了,那么应该也能听进去他的劝,放弃跟淮南王的婚约了吧。 毕竟这件事情整体都透出一股子不对劲来,外面的流言起的莫名其妙,而对于这个婚约淮南王既不推拒,也不澄清,还是与苏婉筱照常往来。 全部压力都给了苏湘湘。 就是看着他妹子傻,没什么见识,来糊弄他妹子。 哼,当淮南王是什么好东西,心思阴沉恶毒,一看就是狼顾短命之相。 但是苏晏没想到苏湘湘还是一口咬死了不退婚。 小姑娘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坚定地向着苏晏摇头,表示她才不退婚。 苏晏给她带来的饭菜是四菜一汤,三荤一素——水晶蹄髈,馏鸡脯,红烧鲤鱼,小炒青菜,外带一道排骨炖玉米。 全是苏湘湘她喜欢吃的,一看便是苏晏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 苏湘湘已经半个月没见点儿荤腥了,此时就像见了耗子的猫,眼睛都放光。 没人教过她规矩,她吃起来并不秀气,但是也不狼吞虎咽,像是护食的小猫,颇为可爱。 苏晏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嫁过去也过不了好日子的,淮南王非你的良人。” 苏湘湘点点头,把一棵青菜“咯噔咯噔”吃掉,咽下去后才开口:“我知道嘛,我又不想嫁给他。” 苏晏这才松了一口气,“哗”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摇,“这才对么,也不是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的。” “那我明日便替你向圣上禀告退了这个婚约。” “不行。”苏湘湘摇摇头,“我不想嫁给他,但是现在也不能退婚。” 苏晏皱着眉头,一点也不明白他这个妹妹想的什么,甚至还有些烦躁:“为什么?”问话的语气也开始不耐烦。 “你既然不想 嫁顾长青,为何还坚持不退婚?” 苏湘湘偷偷看他一眼,非常听训似的,把碗筷放下,低下头以表示自己正在反省,瞧他不注意又悄悄给自己塞了一块儿蹄髈。 然后又低下头去反省。 如此往复两三次之后,苏晏叹了口气,把那盘蹄髈往她那边推了推,而后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平复下去,尽量和颜悦色的跟她说话:“你知道苏婉筱跟淮南王两个人正在纠缠不清吗?” 苏湘湘乖巧地点点头,颇为得意,“我还知道他们纠缠好久了呢。” 既然知道就给老子老老实实退婚啊! 苏晏只觉得自己额头一跳一跳的,被苏湘湘这话气得不轻,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告诉自己不能生气,好不容易跟这丫头关系缓和一些,可不能前功尽弃。 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大悲咒的开头,觉着自己身后都佛光普照了,而后才转头对着熊孩子轻声细语:“那你为什么不退婚呢?告诉哥哥,哥哥替你解决。” 苏湘湘被他这语气渗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道:“如果说,我想要份彩礼再退婚,哥哥你会生气吗?” 苏晏微笑着点点头,“当然不生气啊。”而后面色狰狞起来,直接暴起,拽过椅子拎着就朝苏湘湘去了,怒喝:“你给爷过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九七就在外面的合欢树上待着,靠着树干坐着,透过窗户,将兄妹两个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他懒散一笑,忽地想起什么,将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摩挲了半晌。 左边,靠下的位置。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扯得长长的,和着被风摇动的树影,凭空多了几分寂寥。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屋子里的兄妹两个才安静下来,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了,两个人都没力气闹下去了。 苏湘湘坐在地上,裙摆沾染了灰尘。委委屈屈地抬头喊了苏晏一声“哥”,她伸出手,“拉我起来嘛。” 苏晏瞥她一眼,到底还是给了她一只手。 苏湘湘这才笑起来,傻里傻气的。苏晏一见,冷笑一声,立刻松了手,然后看着又被摔在地上的苏湘湘一脸懵地抬头看他。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做,苏湘湘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伸出手指着苏晏,颤颤巍巍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偏生苏晏这厮还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来,又把她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头发给又揉了几 遍。 一边揉一边恶狠狠道:“还收了嫁妆再退婚?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啊?” “不然我没办法嘛。”苏湘湘苦着脸,她要是退婚,淮南王肯定会把九七叫回去啊,她又不能没有九七,就只能先拖着。 反正只是订婚而已,成婚还早着呢,大不了就逃婚。 “要不……”她眨眨眼,“我再多收些?” 苏晏:“……” **** 好不容易把苏晏那里糊弄过去,苏湘湘只觉得身心俱疲,看了乱七八糟的房间,更觉得头疼。 她叹了口气,趴在窗户边上,找九七的身影,许是知道她在寻自己,暗卫拨了拨手边的枝叶,弄出些微动静来。 苏湘湘循声看去,一眼便找到了九七,稍稍高兴起来,小声喊他的名字,又召他进来。 “我累得很,九七你替我梳梳头发。”刚刚她的头发被苏晏弄乱了。 苏湘湘软着声儿,往后退退,让出个空当,让九七能进来,“你不会梳发髻,给我编个麻花辫就成。” 暗卫悄无声息地从树下落地,待她坐在梳妆台前,便替她解发髻,细细梳开,轻声跟她道:“这都要睡下了,还是直接散开吧。” “我忘记了,都怪苏晏,被他气糊涂了。”苏湘湘把铜镜放正,通过镜子看身后的暗卫,弯了弯眉眼。 九七跟她在镜子中触上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移开,冷硬的青鬼面具下不知神色如何。 第九章 “我一生受折磨吞声饮恨,我必…… 苏湘湘这些天一直很安分,也不在意自己被关禁闭,也不怎么纠结,吃好睡好。 她在等,等不久之后苏家的那场宴会。等苏夫人给她找的那个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她记得清楚,那件事儿就发生在九七来后不久。 上一辈子是九七出面给解决的这件事,苏湘湘没有插手,也没在意九七是怎么解决的,不过这次她决定自己来把握节奏,毕竟她要那个小郎君还有用。 刘尚书家的小郎君之所以能在长安城里横行,不仅是因为他爹是尚书,还因为他爹刘尚书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国公府的嫡次子,本就是勋贵出身。 而他娘则是全国第二大富商唯一一个女儿,据说出嫁的时候光是拉嫁妆的马车就占了整整三条街。 总之一句话总结就是有权,有权,非常有权,外带有钱,有钱,非常有钱。 这小郎君倒是极会投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宠万爱的。 不过即使会投胎,可能是因为老天爷看不得他太顺,打从娘胎出来就带着病,从小将养着,真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大概是被宠坏了,性子骄纵,从小便横行霸道,哪怕跟皇子刚起来也不带怂的那种。 而苏湘湘选他的原因还有一个,在多少年后,也就这位刘尚书家的小郎君跟镇守北疆的一个将军还有跟淮南王的一争之力了。 而刘尚书家的这个小郎君似乎看淮南王顾长青十分不顺眼,致力于给他添堵。 嗯,添堵添得非常卖力,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甚至苏湘湘怀疑这厮走上仕途也是为了给顾长青不痛快。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湘湘因此对于这个刘尚书家这个小郎君非常有好感。 唔,虽然上辈子那小郎君被算计之后还没走到她的院儿就被九七拎出去了。后续情况苏湘湘也不清楚。 导致苏湘湘对这小郎君知之甚少,不过苏湘湘听到些传闻,说这小郎君最爱美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就好办了,苏湘湘拿起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长得确实是挺好看的。 她知晓自己的长处,虽然不聪明也不怎么有背景,但是奈何长了副极好的容貌。对女人来说,一副好容颜便是手中利器。 不愁他不上钩。 苏湘湘垂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睫毛如漆黑的鸦羽一般,上面落了 晚霞,被镀上一层幽冷的光。 她已经别无选择,已经没有路让她走了,若不拼一把,她又要失去九七,失去一切了。 反正本来就是条死路,怎么也不会比顾长青更坏了。 **** 苏府开宴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就人来人往的,饶是苏湘湘的院子在苏府最偏僻的地方,也听到了宾客往来的声音。 据说今儿是苏家老太太的八十大寿,所以举办的要隆重些,几乎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甚至圣上也会送一份礼上来。 门前车马粼粼,络绎不绝,门前小厮的声音就没停过,礼单接了厚厚一摞,府中摆宴席,搭戏台,好不热闹。 苏夫人听着外面的人声,只觉得心口闷得不行,在屋子里踱步了几个来回,终还是忍不住,摔了一个茶杯,吓得旁边的小丫鬟慌忙出去找李嬷嬷了。 夫人又发脾气了,须得李嬷嬷才能劝上那么一两句,不然遭殃的便是她们。 李嬷嬷到的时候,苏夫人已经把一套薄胎瓷杯摔得差不多了,地面上一片狼藉。 苏夫人拍着桌子,发怒道:“主母抱恙,竟然连看也不来看一眼。” 她原本不想在这个日子闹出什么事儿的,只是半个月前她跟一妾室拈酸吃醋惹恼了家主,被夺了权,府里中馈之事已经被移交赵姨娘打理。 反正出了什么幺蛾子也怪不得她,只是赵姨娘办事不利而已,如此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李嬷嬷,你务必要仔细盯着,让刘小郎君喝下那些酒,然后把他引到那丫头的院子里。” 刘小郎君身子弱,喝不得许多酒,一杯就潦倒得不行,苏夫人曾听他母亲提过那么一两句,她是个谨慎仔细的人,便一直记到现在。 “是,老奴这就去看着。” 苏夫人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招呼了人来收拾了一地的狼藉,她倒是想看看出了这样的事儿,那贱人如何收场。 还有苏湘湘那死丫头,她之前一时心软,没有除去她,反倒被人将了这么一军,这件事情让她每每想起来就后悔,她本来可以把这个隐患直接掐死的。 也罢,便这次一起除去就是。 **** 苏湘湘早早就拖拉着一双木屐,拉了一个小板凳,就这么坐在院儿门口坐等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到来。 虽然已经快到 立秋,然而天气还是热的很,太阳光刺得人发疼,苏湘湘躲在树荫里,托着下巴盯着院门。 她坐在树下,九七就在树上,两个人一时之间静默无声,倒也算和谐。 翡云不知给从哪儿苏湘湘弄来两个苹果跟桃子,洗净了用井水冰镇着,苏湘湘这个时候想起来,跑去拿了来。 穿着木屐,跑起来“吧嗒吧嗒”摇摇晃晃的,像是要摔倒。 九七就靠在合欢树上盯着苏湘湘跑过来,待她顺利到达树下的时候心下为她松了一口气。 苏湘湘抱着几个果子,像是抱住了什么宝藏一样,眉眼弯弯的,一看便讨人喜欢 她胃口小,只拿了一个桃子,抱在手里。想了想,又替翡云留了一个苹果。 “九七,给你一个桃子。”她把桃子举过头顶,努力踮起脚来,让九七方便拿。 木屐让她的身高以肉眼可见的高度高了那么一些,不过没什么用。九七轻笑一声,蹲在树干上,弯了腰,伸长手,从她手中拿上去了。 苏湘湘复又坐到小板凳上,抱着桃子一边啃一边等那小郎君来。 她胃口小,啃了半天那桃子还是没见少多少,只一排细细的牙印在果肉上面。苏湘湘叹了口气,盯着啃剩下的大半个桃子发呆。 “小姐怎地今日出来坐着了?”树上的暗卫忽地出声问她,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漫不经心,似是随口一问。 苏湘湘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笑,而后软声道:“我听外面热闹得很,也想听听他们在做什么。” 不远处的戏台子似是已经搭起来了,不时有几声戏文隐隐约约地传来。 “外面好像在唱戏呢。”苏湘湘侧耳仔细听去,只听得一句女声凄婉铿锵,“我一生受折磨吞声饮恨,我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 她听清楚之后就笑起来。 她不知这是什么剧目,也不知讲的是什么故事,不知前因后果,但是这两句倒是唱到她心里去了。 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苏湘湘想,这话确实不错,但是要把九七先安置好。 他上辈子为她付出太多,这辈子苏湘湘想对他好一些,把她能给的都给九七。 “九七。”苏湘湘仰头喊他,见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回应了她的呼唤,便弯起了眉眼。 毕竟是九七啊,她想着,忽地高兴起来。 真好啊,她能重来一次。 第十章 她是妖孽 午后正是令人困顿的时分,酒席已经用完,各家夫人们在屋里说笑,小姐郎君们则在一起玩闹,聚在一起投壶或者玩儿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个时候,以苏婉筱为首的几个姑娘提出来玩儿行酒令,“谁答不上来,便喝一杯酒,觉得没那个能力的,可以不玩儿。” 各家郎君娘子正是好凑热闹的年纪,自是都应下。 几轮下去,已经陆陆续续有不胜酒力的娘子郎君退了下去。 刘九疑不想掺和这些,只是懒懒散散地靠在一旁的座椅上,袖手剥了几个葡萄吃,意兴阑珊地垂了眼,也不在意旁人的心情如何,不过他也无须在意就是了。 倒是苏婉筱玩儿过几轮之后,便提着酒壶过来,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吵得他脑子疼,无非就是表达主人家的怠慢,以及劝酒而已。 刘九疑一向不耐烦这些奉承话,从小听到大,听得耳朵生茧,扭过头去看了地面半晌,几乎把厌恶摆在了脸上,却见苏婉筱还不停,一脸殷勤地要上来给他倒酒。 他便转过身,自己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直接仰头全喝了,而后手腕一翻,壶口朝下,一滴没落,不耐烦地挑了眉:“小爷喝完了,滚吧。” 也不知怎地,刘九疑一向对苏家的人没好声气,除了一个得他青眼的苏晏。 说罢,也不在意被他这话弄得一下子红了眼圈的苏婉筱,径直起身出去了,朝着一旁站着的小侍道:“爷累了,带爷去个安静些的厢房休息会儿。” 他一向是有午睡的习惯,昨天晚上睡得又晚了些,经过刚刚一遭早就觉得疲乏。 苏婉筱把酒壶拿起来,平复好心情,不动声色地朝着小厮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带九爷去个清净的地儿歇一歇。” 刘九疑在他们族里一支刚好排行第九,名字又有个九字,他为人又张狂,便都喊他一声九爷,算是有些揶揄的称呼。 毕竟他年岁小,是称不起这声爷的,奈何身份实在尊贵,称也就称了,只在长辈前收敛些就是。 刘九疑酒量算不得好,但是还没到这么小半壶酒下肚就潦倒的地步,他出去,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浑身发热,被那小厮扶着,左拐右拐的,一路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前面是一座幽静的院落,那小厮把他推进去便关上了门,随后便是落锁的声音,刘九疑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刘九疑还未回过神 ,便对上了一双冷幽幽的眸子,一身黑衣的暗卫似是冰雕成的,一丝人气不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锋利寒锐的刀刃已经抵上他的咽喉。 暗卫戴着青鬼的面具。 青鬼……刘九疑想起来什么,眯着眼睛道:“你是顾长青的人?”他嗤笑一声,整个人放松下来,便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顾长青派人来苏府做什么?” 他倒是不怕面前的暗卫对自己下手,顾长青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刘九疑想了一想,便差不多将现在自己的处境搞清楚了。 反正就是那些腌臜的事情,无非就是拿他当刀罢了。想到这里,刘九疑眼中的光冷了一冷。 既然敢利用他来算计,之后便要准备好承受他怒火的准备。 不过他倒是不太明白,为何顾长青的暗卫会在这里。 还不待他问出声,便听得一个娇俏如百灵鸟的女声从暗卫背后传来,“九七?” 刘九疑心思百转,一下子便想到这几天沸沸扬扬的关于淮南王的婚约,他垂下眼睛,没再言语,静心等待着来人出现在他面前。 随后便只见一角水色裙摆在眼前晃了晃,而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艳丽到极致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惊人的精致感。 虽然五官还未长开,但是不掩其绮丽,像是深山中的妖,一颦一笑都勾魂夺魄, 刘九疑看清来人之后心下惊了一惊,一时之间没控制好情绪,眼中的惊诧浮现出来一瞬。 这张脸,他似乎有些印象。 **** 苏湘湘只是进屋去喝了杯水,回来便看到九七拿刀架在一个少年的脖子上。 她立刻意识到来人可能就是刘小郎君,拖拉着木屐跑过去,藏在九七身后,探出半张脸仔细瞧那人。 只见小郎君唇红齿白,眉峰轻扬,头戴小冠,一双招子漆黑分明,模样俊俏好看,凤眼上挑,称得上一句公子风流。 刘九疑五官随了他母亲,俊秀精致,只是现在不流行这种弱气病美男的风格,而是顾长青那种端正冷肃的类型,加上他年纪小,比起小姑娘的注意,反而更能引起男子的怜惜。 这也是让刘九疑厌恶自己长相的原因。 苏湘湘倒是不怎么懂这些,只是单纯觉得这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实在过分漂亮,大概喝了酒的原因,脸颊染上漂亮的绯红色,只是实在是单薄了些,一推就倒的样 子。 她想了想,觉得苏夫人这招棋确实走得不好,放这么个小郎君进来,还真说不准是谁占谁便宜。 “九七,这是刘家的小郎君么?”苏湘湘一边问一边把手放到暗卫执刀的手臂上,示意他把刀移开。 九七垂下眼睛看了她一眼,一开始没动,但是苏湘湘很是坚持,她用力不大,却很是轻巧地把他的手拉下来了。 他终是遂了她的愿,慢慢收刀回鞘。 刀锋一点点被藏起来。 随后暗卫沉默着站到了她身后,像是守卫着她一般。 苏湘湘这才看向刚刚被挟持的小郎君,他冷着一张脸,似乎心情并不怎么好的模样,然而还是好看的。苏湘湘自个儿长得好看,所以对好看的人总是很宽容,所以对于他的脾气还是包容了。 她想着要先怎么客套一番,犹豫半晌,讷讷出声:“要不……先坐下吃个桃子?” 刘九疑:“……” 他原本想直接拂袖走的,虽然面前的少女让他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但是这不代表他就必须忍受这委屈,然而少女身后的暗卫的眼神带着杀气扫视过去,几乎要把他钉在原地。 娇贵的刘小郎君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他现在一个侍卫都没带,人在屋檐下还是低一下头的比较好。 反正……他瞥了一眼面前的少女,他对她也有些兴趣。 **** 最后两个人搬了小板凳,一人啃着半个桃子,坐在院子里相对无言。 还是苏湘湘先出声了,她微歪了头,头上的步摇随着这动作晃了晃,发出“叮铃”的声音,“你是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吗?” “嗯。”刘九疑拧了眉,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刚刚喝的酒里似乎掺了些别的东西,现在反应上来了,身上开始燥热起来,意识到可能是什么之后,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幸而药性似乎不烈,应该是考虑到他的身体孱弱,只是难受些许而已。 正想着,一双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随后便是一张俏丽的脸贴近,“你脸红怎么这么红呀?” 或许是实在有些舒服,就像是干渴的大地初遇甘露,刘九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推开她,站起来,手中的桃子也滚落到了地上,沾了半圈尘土。 苏湘湘目光掠过地上的桃子,而后不解地看向刘九疑,“你推我做什么?”她像是不 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眼里满是不解。 好半晌,刘九疑才慢慢开口,“男女授受不亲。”嗓子干涩,听起来像是渴了很久——这是药性的作用。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姑娘是真的不知道,她不了解,对于避嫌也是一知半解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刘九疑敛了眉,心道谁知道苏府还关着这么个不知礼数的神仙。 他忽地想起来,苏家是有个大小姐的,是苏婉筱的姐姐,也只是有人在他耳边提过几句,像是玩笑一样说起来。 说苏婉筱那个姐姐已经疯了不知多少年了,病情是好是坏,见不得人,然后又说她是因为长得很丑,所以不出来见人。 总之没个准确的消息,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苏家那个大小姐肯定是有些问题的。 若不然,为何从未见她出来走动过?眼见着到了及笄的年纪,也未宴请过宾客,办过及笄礼。 若不是这次淮南王跟她有婚约的事情被说出来,这苏家大小姐仍是在长安默默无闻,无人知晓。 顶多被当做笑料拿出来说一说。 想到这里,刘九疑看向苏湘湘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怜悯。 不但被关在这院落里,无人教导,现在还被算计,这姑娘也真真是惨。 **** 苏湘湘颇为不解地看着刘小郎君,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半分不妥。 她自己想得天真,刘小郎君爱美色,她长得漂亮,两个人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加上刘小郎君讨厌淮南王,她也讨厌,便更好了。 她上辈子算是被关了一辈子,无人教导她,也没有人跟她说些道理,只一个九七疼她,但是九七在她面前也是个话少的。导致这辈子除了知道淮南王苏婉筱是坏人之外,一时半会也没多大的长进。 她在其他的地方还算是聪明,但是在某些方面算是一点都不开窍。 心机也是有的,跟苏婉筱斗久了,也有些心得,但是在男女之事上,她没什么概念,也没多少避嫌的想法。 只是凭着感觉,喜欢的人便亲近,对于这个亲近的度却是无法把握的。 之前或许没暴露出来,但是刘九疑却把她这缺陷看得清楚——她没有什么贞洁的观念,也没有多少廉耻心,道德感很弱。 她对于把自己的容貌跟身体当武器或者物品交易完全不排斥,甚至 还十分游刃有余——至少当她露出刚刚的表情的时候,没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尤其她还有一张美艳到惑人的脸,也不知是福是祸,这让她几乎无往不利。 刘九疑敛了眉,扫过正仰头看着他的少女。 她目光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无意识地诱惑着人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当真是妖孽,刘九疑拧了眉。 若是她想,这少女便是能祸国的妲己。 第十一章 最喜欢的是 “你不喜欢我的容颜么?我拿它跟你换个要求可好?” 世人皆知,刘小郎君最是贪图美色,成日流连于花丛之中,最是风流不过,秦楼楚馆是惯常去的,为美人一掷千金的事儿也是有的。 而她确实美得毋庸置疑。 苏湘湘这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就凝固了,站在她身后的暗卫抬头看向刘九疑,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锋利敌意。 偏生她毫无所觉的模样,还在尽力推荐自己,“你不会亏的,我长得很好看,而且……”她歪了歪头,不解地看向刘九疑,“你不是讨厌顾长青吗?” “我也讨厌顾长青,我不想嫁给他。” 刘九疑漫不经心地瞥了那带着敌意的暗卫一眼,见他如此,心里有些得意。 他不喜顾长青,连带着他的暗卫也讨厌,便故意笑开来,拿折扇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垂下睫毛看人的时候格外的轻佻散漫:“确实是一等一的颜色。” 他存心气九七,语气也越发暧昧起来,“只是你须得想好了。”边说边俯身下去,脸颊几乎贴上身下少女的,若有似无地碰了碰,在她耳边低语。 感受到少女身后暗卫越发浓厚的杀气,刘九疑唇角勾了勾。 “跟了我,便再没有回头路。” 依他的身份跟地位,哪怕是强行抢了顾长青的未婚妻也不过是被不痛不痒的训几句,顶多再被用个家法,左右没什么大事。但是这对姑娘家来说可是能决定一辈子的事儿。 苏湘湘抬手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扯下来,而后慢慢握住,“我从不走回头路。”她小声道,语气却坚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浅褐色的眼睛里落了光,格外令人心折。 刘九疑被她看得不自在,他别过头去,全然没了方才调戏她的游刃有余。 “行吧,虽然不知道你所求为何,但是爷心情好,便先应下你一件事儿,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不算拒绝也不算答应。 他没有那个拆散有情人的爱好,但是也并不推拒自己送上门来的尤物。 况且,刘九疑总觉得这个少女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像是曾在哪里见过,他着实有些在意。 如此殊色,若是见过一面,应当不会忘记才是。 外面很快就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刘九疑回过神来。 这是背后算计的人来寻他了, 刘九疑抿唇笑开来,眼尾上挑,看向一直沉默着站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的暗卫,“劳烦这位送我出去了,我也想去外面凑个热闹呢。” 他饶有兴趣地想去看看背后主使的表情见到他的表情,肯定很有趣。 九七侧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苏湘湘——他在等待她的命令。 “九七,你送小郎君出去吧。”苏湘湘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甜腻的嗓音柔和,似是含着情意,“莫要被人看到。” 她得了刘小郎君的许诺,心里到底是安定下一些,苏湘湘也不知道这步棋走得是否对,但是谁能考虑得万全呢?她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了。 暗卫比往日里还要沉默,点了点头,半点声音没出,随后便带着刘小郎君用轻功翻过了院墙,衣角翻飞,轻快地掠过屋檐,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 以苏夫人为首的几个妇人正在往苏湘湘的院子走,一个小厮在前面给引着路。 苏夫人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不咸不淡地向那小厮道:“你真是看见小郎君进了那院儿里?可别是看错了,平白扰了我们赏花,到时候有你的好看。” “小的不敢隐瞒,看得一清二楚,况且刘小郎君进去后院门没关,就便有穿一身水色裙的姑娘上来迎他,两个人亲昵得很,小的……瞧着像是大小姐。” 他之前早去看了一眼,知道那大小姐今儿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 其实他心里也怕,毕竟夫人让他算计的是那混世魔王,不过这遭过去后,那小郎君肯定要被罚的,指不定也得关多少天禁闭,他反正没有什么牵挂,到时候拿了银子便一走了之。 所谓富贵险中求,求完这次便半生无忧,也不用看人脸色活着,到个小地方,做个富贵闲人。 思及此,那小厮又上前去,满脸堆笑:“小的看的清楚,确实是大小姐。” “莫要胡说,仔细你的舌头。”苏夫人不轻不重地训斥他一句,却并没有多少怒气,其实几乎是个有脑子的想想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是谁也不想管,便只当一场好戏看。 管他上面唱戏的是谁,牵涉不到自己,出场的是个角儿,便是场好戏。显然刘小郎君这个角儿够重,人人都想来看一眼这热闹。 苏夫人得意犹挂在眉梢,便听得一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苏夫人这是在找我么?” 含着笑意,像是极有礼 貌似的,说的话却毫不客气,一点都脸面都不给她这个长辈留,“小九倒不知道您这么记挂我。” “不过小九还是更喜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这话轻慢又无礼,微抬眉稍,折扇轻巧地在手中转了一圈,仍旧是那副风流浪.荡的模样,“况且夫人也该知晓自己的斤两,谁该惦记谁该动,多少也长些脑子。” 苏夫人被他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气得发抖,面色苍白着说不出话来。 她敢做这事倒是不怕结下梁子,左右便是个小辈,她又没怎么着他,只是设计了一番,还给他塞了个美娇娘,便是事后追究起来,也算不得她多少错处。 况且这事儿都是女方吃亏的,便是知道是被算计了,说不准刘尚书还要亲自上门赔罪。 “混、混账!”苏夫人差点喘不上气来,她一个长辈,还是浩命夫人,被一个小辈在一群人如此奚落嘲讽,甚至前面还有调戏无礼之语,简直就是颜面扫地。 刘九疑捻了捻指尖,唇角微弯,黑黝黝的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无,他生得细皮白面,微垂了眼睫便是一副多情的样貌。 “小九只在床上混账。” 苏夫人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事,倒是慌乱了周围的众人。 刘九疑冷眼看着闹哄哄的场面,转头便走。 走出一段之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察觉到似有视线在自己身上,便顺着看了过去,只见面戴青鬼面具的暗卫正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 刘九疑“啧”了一声,回想起这暗卫看那少女的目光,心中了然,这人怕是个顽固的。 只是不知顾长青知不知道他家暗卫的心思?况且一个几乎是被废了的苏家大小姐,能值得他派一个功夫如此了得的暗卫看着? 他拧起长眉,想不通这事儿。 ***** 九七回来的时候,苏湘湘正坐在屋里梳妆台前百无聊赖地玩儿自己的手指。 天色暗下去,蚊子也多了起来,苏湘湘招蚊子咬,出去走一趟便能被咬四五个包,若是一直在那儿待着,怕是要被生啃了。 她在这院子里,最是能自得其乐,自个儿也能跟自己玩儿半天,毕竟都待了几年了,当然知道如何打发时间。 但还是无聊,苏湘湘最怕无聊,看着九七回来,便雀跃起来,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上去迎他,问他各种问题。 “刘小郎君回去了吗?苏夫人呢?我听着外面热闹,打开院门探头出去却一点都看不到。”她显然很是遗憾,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一双眼却是亮晶晶地望着九七的。 显然是想要他讲给她听。 九七低下头看着她,沉默了一瞬,还是简洁地给她讲了讲,刘九疑那些混账话是直接略过去的,便说了下最后的结果给她。 像是复命一样,了无生趣。 苏湘湘对九七的讲述能力很是失望,但是她还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刚刚想转身回去坐着却被九七叫住。 她看着暗卫犹豫半天,问了她一句:“小姐心悦刘尚书家的小郎君吗?” “反正我不喜欢淮南王。”苏湘湘以为九七要劝她,直接皱了眉,“只要不是顾长青,我谁都可以嫁。” 她这话说的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回答的不是九七问的问题,颇有些文不对题,补充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见刘小郎君呢。” “算不得喜欢,也算不上心悦吧。”她很认真地思考着,“不过他确实长得俊俏。” 暗卫静静攀附在窗台上,听闻这话,便落到她面前,低下头去俯视着苏湘湘。 九七个子高,身影将她完全笼罩,颇有压迫感,又静静问了一遍,“小姐喜欢他?” “九七,你要告诉顾长青吗?”苏湘湘不太想面对九七还要听命于淮南王的事实。 但是九七仍是站在她面前,半步不退。 苏湘湘整个儿站在他影子里,眨了眨眼,忽地搂上他脖颈,踮起脚来想在他耳边说什么,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 九七察觉到她的意图,弯了弯腰,好让她轻松些,而后耳边温热了一瞬,少女小声却清楚地在他耳边道:“我最喜欢的是九七呀。” 他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再没出声,沉默着直起身来,出去了。 只留苏湘湘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看着一地的夕阳发愣。 她歪了歪头,想起刚刚暗卫红了的耳尖。 第十二章 算计 “我最喜欢九七了。” 她只在他耳旁,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九七却彻夜未眠,脑子里一直都回响着这句话,靠在院子中的树上,看着树影在月光下逐渐转移。 许多人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或是逢场作戏或只是客套一句,他从未信过。 他从人群中走过,孤身一人,唯独在这少女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九七一开始只是将她当成是任务而已,后来便心生好奇,她在这小院里独自生长,眼中未染上其他颜色,仍是一片纯白,怀揣着一颗稚子之心。 这少女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 他日日夜夜都看着她,对她的性子摸了八成,也多少知道些她的想法。 苏湘湘前些天还是陷入爱恋中的少女,她懵懵懂懂,被淮南王稍微一引诱便上了钩,满心都扑在那一人身上,似乎活着的唯一目标便是他。 他见过苏湘湘每天是如何盼着那人能给她封信的,说一句翘首以盼也不为过——她在这小院子被关得太久了,顾长青是唯一一个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带给她新鲜感的人,她自然便依赖他。 淮南王顾长青几乎没怎么费力气,便得了这少女的好感来,甜言蜜语没说几次,就几乎是任他予取予求,甚至还为他承担了如此多的压力就是不退婚。 只是不知道为何最近苏湘湘开始厌恶顾长青。 不过这对她也是件好事。 所以九七没有跟淮南王提起这个变化,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监视苏家大小姐的动向而已,这其中便有很多操作的余地。 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还可怜巴巴的,九七想,他就稍微护着一些便是。 然而今天这个小姑娘的这句话却让他如梦初醒。 他似乎护得太过了些。 是他逾矩了。 他不该引诱她说出那句话的,可是那个时候鬼使神差的便问出了口。 他想得到她的回答。 月光下的暗卫摘下面具,靠在树干上,手指摩挲着面具,半晌后轻叹出声。 这姑娘以后的路怕是难走,盯上她的淮南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招惹上的刘尚书家那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想起今天小姑娘试图用自己跟刘小郎君换个要求的场景,九七心里忽地就难受起来,他就只能看着她,什么也做 不了。 看着身居高位的贵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最让他难受的便是他一开始接近她也是因为监视,他也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中的一员。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沉默着站在她身后看着,甚至也有可能在她伤口上再刺上一刀——淮南王下的命令他不能反抗。 他甚至不配给她许诺。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九七想起那少女娴熟地向刘小郎君献媚讨好时的表情——她有明确的目标,也有心机跟美貌,对她来说,登上枝头并不算难。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看她一步步走向高处,小心着,防止她掉下来。 **** 早上,空气里还有些微凉意。 苏湘湘天不亮就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月亮逐渐落下去,太阳升起来,这才慢吞吞地开始准备起床。 昨天的一场闹剧已经传了出去,整个长安都在笑话,苏夫人被气昏过去到现在还没醒。 苏湘湘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笑,自个儿在床上傻乐半天,穿了衣裳起来,推开窗户便叫九七。 “九七,今天早上我想喝些粥。”她捧着脸,撒娇似地,“你去给我拿好不好?” 翡云从厨房拿到的东西就一直是那些东西,苏夫人早就跟厨房打过招呼,从来就没例外过,早上八成就是馒头加咸菜。 自从知道九七会从厨房拿吃的,苏湘湘就再也没吃过翡云送的饭。反正就拿两个人的份量,厨房里大概也不会发现的。 九七来了之后,苏湘湘过得舒服了很多,整个人也活泼起来,不再整日无所事事地坐着,至少她现在还会拿本书出来看看,虽然有些字她不认识,但是问九七就成。 苏湘湘喝完粥,把碗放回食盒,便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开始端详自己。 她今天格外有兴致,但是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就沮丧下去。 “九七。”她又叫他,等暗卫在面前出现的时候,她把铜镜放在一边,低头问他,“九七你有没有去过集市?”苏湘湘偏了偏头,好奇道:“热闹吗?” 她早就听说过,长安城里有集市,街道两旁有小贩叫卖,也有商铺,她幼时来长安来得匆忙,就连一眼也未看过。 九七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低声告诉她,“热闹。” “要是我能去看一眼就好 了。”苏湘湘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靠在梳妆台上,想起了这些年如同笼中鸟一样的日子。 每一日都是上一日的重复,活着就像是枯燥无味的消磨时间。 房间里一下子沉默下去,九七忽然想到这个少女初初见到淮南王时的表情。 新奇又带着欣喜,像是抓到什么希望一般,她一直渴望着有人能把她带出去这个小小的院落,带她看看这个世间。 或许她一开始爱上的就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人将要带给她的自由。 这个少女费尽心机,唯一所求不过出去看一眼而已。 九七低着头,半跪在地上,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小姐想出去看看么?”跪在地上的暗卫抬起头来,露出白皙的脖颈,他的喉结滚动几下,似是在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属下可以带小姐出去。” 苏湘湘愣了一下,随后便高兴起来,等她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想,朝着九七道:“等翡云晚上送过饭后,便不会有人再来了,到那时你带我出去。” ****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被染成橘红色,翡云刚刚提了食盒出了院门。 苏湘湘扎了双髻,一身嫩绿色衣裙,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颇为兴奋地提着自己的裙摆,等着九七带自己出去。 一身黑衣的暗卫甚至未换衣服,只是在外面加了个斗篷,便揽了她的腰,脚尖轻点,便掠出去了很远。 苏湘湘被他护在身下,只探出头去看着两边飞速往后消逝的景物,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很快两人便在一个阴暗的小巷里落下,苏湘湘被九七牵着手,左拐右拐便不知走到了哪里,她老老实实地没出声,而后便见九七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斗笠戴上了。 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苏湘湘觉得比戴着青鬼的面具还要引人注目。 九七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低声跟她解释:“待会儿我去换衣服,之后就带小姐去集市。” 走着走着便到了一处院落前,他叮嘱苏湘湘进去之后不要乱看,上前敲了敲门,门很快就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懒懒道:“进来吧。” 苏湘湘亦步亦趋地跟着九七,依偎在他身旁就像是一只兔子,但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那女人,那女人衣衫半遮半掩,露出半个雪白的□□,一副妖娆惑人的 模样。 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那女人抬头对她笑了笑,声线也是缠绵的,尾音像是把钩子,“喲,这回还带相好来了?” 九七不理她这打趣。 再开口却是对她说的,“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人是做什么的?就跟着来了,倒是胆子大。” 苏湘湘忍不住往那女人的胸前看了一眼,红着脸回她,“我知道。” 似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女人靠过去,笑着想跟她说话,却被九七挡了回去。 苏湘湘被九七用斗篷兜头盖上,一下子没了视线。只听得九七冷冷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莫与她说太多乱七八糟的。” “护得这么紧做甚。”女人吃吃笑了一声,拿团扇挡住自己一半脸,只一双眼睛露出来瞥他一眼,“我又不会吃了她。” 苏湘湘只听得九七轻嗤:“我还不知道你。”便再没了声音。 语气是熟稔的,显然两人早就认识。 她只知道九七是惯常沉默的,在她面前也是压着声音的,对她说话也尽量轻声细语,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轻松地跟人开玩笑。 话说回来,九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在苏湘湘记忆里是可靠又安静的,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呢? 苏湘湘一直想这个问题想到出神,一直到九七换完衣服出来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被轻轻拍了下肩——是九七,他换了一身锦衣,却仍旧戴着青鬼的面具,“小姐,该走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兔子的面具,抬手便给苏湘湘扣上了。 “带着面具不会很奇怪的吗?”苏湘湘把面具掀上去,不解地问,她叹了口气,颇为失望,本来还想着能趁机看看九七的样子,这下都落空了。 “不会。” 大概是她沮丧的模样太明显,暗卫的声音里含了笑意,“今天是花朝节,街上几乎人人都带着面具。” 街市上到处张灯结彩,最是热闹不过。 苏湘湘牵着他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掩不住的兴奋,“那我们快些走吧。”她还是第一次在花朝节出来看看。 九七颔首,经过之前刚刚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女子时停了停,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你们给的消息可准确?” 女子靠在屛风上,一只手拿着一杆烟枪,此时正含了烟管,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笑意盈盈,“到时你不就知道了。” “不过倒是少见你如此算计。”她懒懒道了一句,便低头给烟杆填烟丝。 两个人打哑迷似的,苏湘湘听得似懂非懂,乖乖巧巧地听着,什么也不问。 第十三章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夜幕上黑色由浓变淡,到天边便成了一线淡淡的墨蓝,半弯明月就挂在那边。 街市也热闹起来,商贩的叫卖声混着人群的声音,人群熙熙攘攘,笑声传出很远。 街道上不少人手中都提着一盏花灯,远远望去街道就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灯光的河流,两边的商铺也挑了灯笼出来,灯光映照如同白昼。 苏湘湘戴着面具,跟在九七身后走着,走到一半便见到前面如此热闹的样子,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下意识地就去牵九七的手。 “我们走快一点嘛。”她没注意被牵的暗卫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跟着她拉扯的方向走去。 戴面具的人果然也不少,有一家子一起出来玩儿的,也有成双成对的男女。 不过大晋国民风开放,花朝节本来就是祈求姻缘的,已经订婚的两家姑娘公子出来逛逛,来个人约黄昏后,本就顺理成章。 苏湘湘到了街上就像撒了欢的兔子,拽着九七一走就走了好远去,什么都要停下看看,她尤其热衷于吃的,街上最不缺卖小吃的商贩。 走了还没一会儿,手中已经拿了四五样吃的,麦芽糖、糖葫芦、桂花糕,她吃不了几口,咬几口尝尝味道就让九七拿着。 甚至还觉得这些都不够,还眼巴巴地凑在一堆孩子里看着人家浇糖人的。 她混在那堆孩子里倒是没什么违和感,用鲜亮的丝带扎了双髻,娇娇憨憨的,像是哪家的小女儿。 只见她举着一根糖葫芦,踮着脚尖努力看着小贩做糖人,眨着眼睛看了半天,摸了几个铜板出来,挑了一个好看的九天玄女的糖人。 转头见九七提着一堆吃的在街边等着她便笑开了,流光溢彩的灯光使得她双颊也染上一片薄薄的红色。 傻笑完随即反应过来,跑过去把糖人举给他看,眉眼弯弯的,像是邀功一般,“好看吧?” 提着一堆东西的暗卫点了点头,即使戴着面具都没能掩住他的笑意,“该走了,前面还有得逛。” 苏湘湘点点头,刚刚想牵他的手,而后便发现自己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糖人,已经腾不出手来牵九七的手了。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苏湘湘咬着唇颇为苦恼地想了想,最后忍痛把糖葫芦递给了九七。 九七接过去,低头问她:“不合口味?”白皙修长的 指间夹着竹签,衬得竹签也好看起来。 苏湘湘摇摇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先是揪着他的袖子,而后慢慢仿佛不经意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把自己的手指塞到他手里。 暗卫没作声,仍是不动声色地往前走着,但是掩在袖下的手却轻轻巧巧地勾住了她的手指,随后五指交握。 她很喜欢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果,虽然不喜欢太酸的味道,哪怕只是看看也心生欢喜。 但是,她更想牵九七的手。 ***** 苏湘湘没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大概是走累了,再不那么跳脱,脚步也慢了下来。但还是爱凑热闹,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两旁看去。 牵着她手的人贴心地放慢了脚步,随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 苏湘湘看了半晌,而后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吃刚刚买的糖人,吃到一半的时候糖人就被人拿走了。 她抬起头,只见九七一只手捻着签子,垂下眼睛看她,淡淡道了一句:“吃太多要牙疼的。” 她不知节制,他就得时时看顾着。 幸好苏湘湘是个听话的,只是看着娇纵了些,除了爱撒娇,还是很听话的,糖人被拿走就被拿走,乖乖巧巧地点点头。 九七安慰似地将她耳畔的发撩上去,把之前她摘下来的面具递过去,“小姐可是逛累了?要找个地方坐一坐吗?” “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苏湘湘一边说一边接过兔子面具,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很是精巧,只露出她的下半张脸,侧面的镂空花纹复杂,金属的冰冷光泽愈发显得她皮肤莹润如玉。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具,歪着头问九七,“好看吗?” 九七低头看她,掩在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可苏湘湘觉得他应该是笑了。 半晌后才缓缓道:“小姐总是好看的。” 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咬字慢慢的,有种奇异的温柔腔调,仿佛要让人溺死在他的语气里。 苏湘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夸了一下他,磕磕巴巴的,“你、你的面具也很好看。” 两个人牵着手往前走了一段路,一路无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苏湘湘侧过头偷偷瞄了九七好几眼。 其实她觉得他的面具一点都不好看。 很快两人到了一家茶馆,九七熟门熟路地跟掌柜的要了一个二楼的雅间,似乎是来过许多次了。 小二领着两人上楼去,一边往上走一边道:“两位是来看烟花的吧?那可是找对了,我们这里可是看烟花最好的位置,窗户也大,保证一览无遗的。” 他笑眯眯地开了门,弯腰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二位请,茶水点心已经在里面备下,有什么需要的就叫小的。” “再过几刻钟就开始放烟花了,两位便好好看吧。” 这是花朝节的习俗,一向是到了后面就开始一起放烟花,要放好几轮,一般烟花都是由富商掏钱买的,放的时间也很固定。 桌子就设在窗子旁边。 苏湘湘一进去就趴在窗户旁,眼巴巴地等着开始放烟花,九七坐在她对面,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品着。 “我从来都只在院子里看过烟花,离得太远,就只能看见那么一点点火光。”她忽地转过头对九七说话,用手指比了那么一点点。 “真的就那么一点点。” “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我能在这里看烟花。” 少女俯身向他,眼睛里映照出万家灯火,似是连着也要把他点燃。 “九七,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仿佛一觉醒来,她还是那个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拼命地想窥得更多的一些绚丽的焰火的小姑娘。 九七沉默了一瞬,放下酒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梦。” 他温声向那个小姑娘道,“哪怕是梦,醒来我也在你身边。” “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到的。” “不信的话,就拉钩。”他伸出手勾过她的小指。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 等到第一轮烟花都放完,苏湘湘才跟着九七下楼去,亦步亦趋。 周围仍旧热闹的很,茶馆对面就是长安最大的酒楼,似乎是有人在摆宴席,站在茶馆门口就能隐约听见里面一片莺歌燕舞的。 不知是什么人聚在一起热闹,不过反正就是那些达官贵人的。 苏湘湘跟着九七站在茶馆门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来,闲着没事儿干,好奇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 街上人够多,她跟九七两个人站的地方也隐蔽,饶是有心也发现不了他们。 大概等了半刻,九七忽然拉着苏湘湘径直往对面酒楼那里走过去了。 快走到的时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到那两个人了吗?”他抬起手,把不远处的那两个人指给她看。 苏湘湘点点头,那是两个脸上也戴着面具的少年,衣料名贵,举止言谈都讲究,看得出来出身不低。 “那个穿蓝色衣服的是苏晏。”九七轻声道,随后轻轻把她往那边一推,“跟着他。” 苏湘湘被往前推了一下,有些懵,回头再看的时候却发现暗卫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本他站的地方空荡荡的。 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刚刚她的动静有些大,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苏晏也往那边瞥了一眼,结果发现那个正在拎着面具发愣的姑娘颇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姑娘,苏晏想,可能是哪家偷偷跑出来玩儿的贵女吧,花朝节很多人都来凑热闹,去年就连圣上都偷偷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猛地又转了过去,死死盯着。 不对!!刚刚那好像是他妹? 第十四章 画 今夜天气好得不像话,满天星子一览无遗。 如果在高处俯瞰,街市上的灯火就如同一条在黑暗里流动的河,而整个长安城里都是交错的、细长蜿蜒的河道。 苏湘湘就迷失在这条光河之中,茫然不知所措,手里拿着之前九七给她的面具,心里泛上些微不安。 一切嘈杂声音都被她无视,只转过身想从热闹的人群里找出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来,人群从她身边安静流过。 她眨眨眼,眼睛里映出的是最热闹的景象,整个人却莫名地散发出一股子寂寥的气息。 直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她颇为惊喜地转头,却发现不是自己想找的那人,眼中的欢喜一下子褪去,笑容也隐下去,鼓了鼓脸颊,闷闷不乐地道:“是你啊。” 苏晏“啧”了一声,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不满地挑眉道:“见到是我就这么失望?”他本来想吓她一吓,没成想一个照面就被认了出来。 “怎么?舍得从那院子出来了?”苏晏笑着搭上她的肩,随后打量了一下发现她孤身一人之后,微拧着眉,“怎地连个小侍都不带?” 苏湘湘抱胸,扭过头“哼”了一声,随后小声嘀咕,“说得好像我愿意成天在院子里待着似的。” “之前每次逢年过节夫人遣人去叫你,不都被你打发出来?” “不是我打发的!”苏湘湘跺了跺脚,瞪了苏晏一眼,“她巴不得我死在那院子里呢,哪里愿意我出去碍她的眼。” 苏晏叹了口气,安慰似地抚上她的双髻,拍拍她的头,“你莫要这样说。” “我知夫人不好相与,你脾气也得好一些,跟长辈顶撞的事儿传出去,也于你名声不利。” 她的名声早就被毁个干净了,现在珍惜这些又没有用,“反正本来就没有好到哪里去。” 话出口,苏湘湘便知道失言,她知道苏晏是最在意她名声被毁这件事情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苏晏忽地笑了笑,笑容却颇为难看:“是我没用。” 苏湘湘的处境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也无能为力,毕竟他只是一个庶子,不能插手内务,而且两个人长大了要避嫌,便是探望也不能去太多次。 “不是……”苏湘湘知道是自己惹了苏晏难过,但是却对他难过的点似懂非懂,只是她见不得苏晏难过,复又生硬地改口:“确实也是因为我不乐意去,怪拘谨的。” 苏晏自从几年前便一直住在书院,回来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也只是匆匆便离去,却每次都会去看她,给她带些吃的跟新鲜玩意儿。 她又不是傻的,谁对自己好还是知道的,虽然平日里跟苏晏没什么好声气,但是心里还是亲近他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那么凶,我才不要去看他的臭脸,况且他大概也不想看到我。” 苏晏拿手中面具敲了敲她的额头,“行了行了,知道是你自己不愿意出来了。”他勾起唇角,笑得懒懒散散的,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酒楼。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带你去里面看看?” 苏湘湘点点头,跟着苏晏过去了。 刚刚与苏晏说话的那个少年一直在街边等着,见他领着苏湘湘回来便取笑道:“苏晏你这厮,嘴上说着不耐烦里面的脂粉味道,结果转头就拐来一个小姑娘。” 苏晏笑了笑,低头给苏湘湘把面具戴好,“莫要胡说,这是舍妹。” “偷偷溜出来玩儿的?”少年心领神会,他冲着苏湘湘眨了眨眼,“那你可是找对地方了,这崔芳楼可是长安最大的酒楼。” “便是圣上也慕名来过呢。” 花朝节的时候难得能聚一聚,有些能力的人都会选崔芳楼,能来这里的都是勋贵。 苏晏在那些世家子中一向能混得开,左右逢源,这种基本有头有脸的人各个都到场的场合当然也少不了他。 小辈们自己凑一局,大人们凑一局,若是刚好撞上,说不准到走的时候还能一道回去。 ***** 苏湘湘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跟着苏晏身后,进了楼里去。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九七要她去找苏晏,不过总不会害她就是了。 酒楼里里,重重帷幔落下,朦朦胧胧看不清后面的人影,橘黄色的烛光旖旎,漫了一地。 一楼倒是安安静静,偶有人掀起红幔匆匆走过,热闹都在二楼、三楼,若是沿着缦回的红廊走过一圈,便能听到各个房间都溢出笑声来,杯酒碰撞声一直没断。 格子窗上映出人影绰绰,弦乐之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偶有衣着暴露的舞姬三三两两说笑着走过。 软红十丈不过如此。 苏晏一向闻不得太重的脂粉味,刚刚出去就是为了透透气,此时早就戴上一个严严实实的面具,还在下面垫了个手帕,以防止自己打喷嚏。 反正花朝节里,基本人人都戴面具,他这样也毫无违和感。 他牵着苏湘湘往一楼深处走,花朝节便是为了看灯与焰火的,主要是看个夜景,所以一楼是不设宴的。 只设下了茶水与点心,方便喜欢清净的客人闲坐。 苏湘湘刚刚进去,视线便落到一个正斜斜倚靠在榻上的锦衣的小公子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帷帐挡着,看不太清。 她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悄声问苏晏,“坐在那边的是谁?” 苏晏往她指的地方瞥了一眼,随口道:“刘九疑啊。” “你什么时候与他认识的?”苏湘湘好奇地发问。 苏晏轻嗤一声,“我之前替他做过几次功课,不是很熟识。”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口气分明是熟稔的。 “他可不老实,最爱眠花宿柳,你莫要同他打交道。” 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苏湘湘容貌太招人,或许又是觉得刘九疑此人品行不端,又细细叮嘱她:“他若是跟你说话,你就不要理他。” 其实刘九疑倒是没苏晏说的这么不堪,倚红偎翠惯了,身上脂粉味道便浓厚艳俗,但是刘九疑身上是没多少味道的,他虽然爱美色,却也挑剔。 但是苏晏觉得不管招惹多少女子,反正都是招惹了,横竖那人不怎么正经,离得越远越好。 苏湘湘没作声,低着头,没敢跟苏晏说自己之前就招惹过人家了。 苏晏絮絮叨叨的,还未跟她说完话,便被倚靠在二楼的一个人喊了一声名字,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示意那人等一下,对苏湘湘道:“你不要乱跑,坐那儿吃些点心,我过去一下,待会儿下来找你。” 苏湘湘点点头,表示知道。 ***** 苏晏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凑到刘九疑身旁去了,贴到他身边坐下,软着声儿问他,“小郎君怎地自己一个人在这边?” 她戴着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一双眼睛也被掩盖,坐下来时,手若有似无地碰了碰他的衣袖,手指勾过一点衣料来。 对于诱惑人这件事情,她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刘九疑懒懒扫过她一眼,没管她,只当是这酒楼里的人,抬了抬下巴,“给爷倒杯茶。”这会儿倒是没自称爷。 苏湘湘依言,抬手倒了一杯,送到他唇 边。 刘九疑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茶,而后抬眼觉得眼前的人颇为熟悉,没准儿是之前一夜春宵过的对象。 他俯身下去,指腹在她脸侧摩挲半晌,勾了勾唇角,轻佻地笑,赞了一句:“这面具倒是精巧。” “唉?”苏湘湘眨眨眼睛,“我要是把这面具小郎君你,小郎君是不是还会再应我一个要求?” “行啊。”刘九疑倚回榻上,随口应下,他没注意话语里有个再,反正横竖也就是要几样首饰什么的,顶多要个铺子,他又不是给不起。 苏湘湘赶紧把面具摘下来,塞他手里,像是那面具烫人一样,生怕刘九疑反悔,“那你现在欠我两个了!” 烛火葳蕤,温柔的烛光铺了一地,刘九疑看着苏湘湘的脸,眼中几分惊骇,半晌后头疼得扶额,“怎地是你?” “花朝节出来玩儿嘛。”苏湘湘把面具给他戴上,讨好地笑笑,怕他反悔,“这不就碰上你了。” 刘九疑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她的眉心,不复刚刚缠绵挑逗的语气,没好声气道:“今天这里来了不少人,你且安分一些。” “谁把你领进来的?竟然放着你一个人……”话到一半,他忽地想起苏湘湘在苏府的处境,怕是这遭也是算计她的。 他心思百转,自己已经给她找好了理由,看苏湘湘的眼神就越发有种长辈的感觉。 “你先在我身边待着,戴好面具。” 刘九疑给她倒了杯茶,又取了几样点心放在她面前,柔声道:“无聊就先吃一些。”而后叹了口气,看着乖乖巧巧坐在他面前的姑娘,想起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他第一次见她之时,便觉得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回去便遣人查了那么一查,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甚至连苏湘湘的来历都空白的有些刻意,似是被人抹去了一般。 刘九疑这人有点执拗,查不出来心里就老觉得放不下,又偷偷遣人去外面找了让来查。 结果还真让他找出点东西来。 他在自个儿母亲书房里发现了一副画,对,是母亲不是父亲,上面画的是一个身着红色胡服的女子,正在引弓搭箭,射向看画之人。 而那女子的面容赫然与苏湘湘如出一辙,容颜明颜,英姿飒爽,左下角写着吾爱两字。 画卷已经泛黄,但是显然被主人珍视着,保存得很好,刘九疑看完就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最近他一直在被这件事情烦扰着,若是在他爹的房间找出来这画,还可以猜猜自己这人是自己爹的初恋什么的,能向娘亲告一状。 现在局势更复杂了啊。 刘九疑叹了口气,不知是否要与自己娘亲提一提,他最近都在怀疑他娘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爹了。 毕竟他爹也就皮相长得好些,其余根本不能看,若是换了他站在娘亲的角度选……刘九疑肯定会毫不犹豫选画上那女子。 他爹不行! 不过现在问题是,苏湘湘的来历也很莫名其妙的,刘九疑拧了眉,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着手心。 这里面怕是牵扯了不少东西。 第十五章 没人能驯养他 一切都在按他预想的进行着,全部都有条不紊,没有超出计划的部分。 九七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之中,透过格子窗,远远望着那个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对刘九疑说着什么。 她向刘九疑那边贴过去,亲昵又信任的模样,橙黄色的灯光拢到两人身上,两人容貌又都出众,是一副极为和谐的场景。 已经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夜风冰冷,九七却恍然未觉的模样,立在屋檐上一动不动如同石头雕成的人。 是他亲手把她推过去的。 九七轻呼一口气,左手抚上自己面具的边缘,冷硬的材质让他指尖也染上一丝冰凉。 但是除却那一丝不舒服,他心里颇有些轻松,九七知道,刘九疑是个凡事都要追究到底的性子。 之前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刘九疑是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既然这样,苏湘湘的身份显露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情,毕竟她的容貌几乎与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只要她愿意,刘家便能护住她,有了刘家做她的倚仗,即使淮南王也奈何不得她,以后再找个良人,依照她的性子,想必这一生都能活得快活自在。 只要她能想通,与淮南王退婚,至少一世平安喜乐是没有问题的。 看她走上一条安安稳稳的路,到时他也能安心离开。 一片月色琳琅,屋檐上的琉璃瓦上似是落下几点星子,闪烁着。 九七身边忽地落下一黑衣人,与他并肩而立,侧过头看着他,不解地出声:“九七你怎么在这里?主子不是让你看着苏家大小姐吗?”他一边说,一边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来,赫然是影三。 “我知道你一向执行的都是最要紧的任务,但是这好歹也是主子亲自吩咐下的,你也上些心。” “我已经够用心了。”九七轻叹一声,换了话题:“顾长青何时给我下达其他命令?” “你对主子尊敬些。”影三用手指勾着面具,在指尖转了几下,皱了眉,“你现在可是还在为主子效命,面上功夫也好歹做一做。” 他心里对九七颇为不满,这人不是正统暗卫出身,半路才来到淮南王手下,并不忠心。况且在影三看来,九七过于孤僻,性子也高傲。 但是主子倚重九七,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有些事情也只能他来做。 九七不耐烦跟他说这些,随口应下,“嗯,那他给 我下了什么命令?” “主子没下什么命令给你,只是让我过来看看。” 影三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无奈地叹了口气:“上次三娘在主子面前告了你一状,我觉得主子这次大概想磨一磨你的性子。” “三娘总是这个脾气,你多担待些,莫要气急就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知道主子是信你的。” 九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匕首,安静地低头摩挲着,闻言淡淡道:“那你就让她不要来招惹我。” “我对女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会担待了。 影三沉默了一下,很是无奈道,“我回去劝劝她。” “今天主子也在崔芳楼,你可知道?” “我知道。”九七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是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他很是冷淡地瞥了影三一眼,“他来不来又不关我的事,顾长青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我只是替他做事而已,又不是他豢养的狗,其他时候我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当真高傲,影三想,怪不得主子说九七就是匹狼,不可琢磨,不可掌握。 怕是这世上没什么人能驯养他。 ******* 那边厢,刘九疑还在问苏湘湘话,他想起九七来,一边抬手给她倒了半盏茶,一边似是不经意问道:“那天你身边的那个叫九七的暗卫呢?” “他现在不在。”苏湘湘咬一口点心,叹了口气,“可能被顾长青叫去了吧。” “为什么顾长青的暗卫会在你身边?”刘九疑一脸狐疑,“怕不是来监视你的?” 苏湘湘不满了,瞪了刘九疑一眼,“九七才不是,而且我怎么说也是顾长青名义上的未婚妻,为什么就不能放个暗卫在我身边?” 当然要是能把那暗卫抢过来就最好了。 “傻子。”刘九疑伸出手指戳了两下她的额头,“你可知道那暗卫是什么来头?怕是三个你都不值这么一个暗卫在那儿守着。” 苏湘湘确实不知道九七的来头,她只知道九七是顾长青手下最厉害的一个暗卫,是未来的暗卫之首。 “你知道九七的来历?”苏湘湘放下点心,看向刘九疑,嘴角还沾着一些碎屑,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十分之捧场,“好厉害啊。” 刘九疑“唰”地一声展开 折扇,靠在榻上,慢悠悠地扇了扇,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告诉我,好不好?”苏湘湘伸手扯扯他的袖子,“我拿一个要求跟你换。” 刘九疑端够了架子,这才咳了咳,小声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不一定准不准,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苏湘湘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搞了半天还是小道消息,不过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打算听一听,便正襟危坐摆出听故事的架势托着下巴看着刘九疑。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是戴青鬼面具的暗卫就只有他一个。” “听说他不是正统暗卫出身,当初莫名其妙顾长青手下就有了这号人物,鬼挡杀鬼,佛挡杀佛的。”说到这里还暗搓搓黑了顾长青一把,“顾长青那厮精明得很,可是把那人都用到了刀刃上。” 刘九疑一直关注着各方势力,顾长青用那人又肆意张扬,毫不遮掩的。况且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暗地处理,但是背地里谁不知道谁呢? 所以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说到这里刘九疑颇为不屑,“我就不信顾长青那个地方能培养出这号人物,肯定是不知道从哪儿坑蒙拐骗来的人。” “我心里好奇,就遣人去查了那么一查。”不然放着这么个人在那里,他也不放心。 “当然呢,也没查出什么来,顾长青扫尾扫得不错,半点儿纰漏没出,那叫九七的暗卫就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查到一点,顾长青此前从大理寺的牢房里曾经押走一个犯人。” 这事儿也没被记录在案,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刘九疑知道也只是因为刚刚好在大理寺有个暗线。 他话就停在这里,而后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双凤眼微挑,这才继续,“他前脚刚刚从牢房押走那犯人,后脚就横空出世一个九七。” “你猜猜是为什么?” 苏湘湘趴在桌子上,懵懵懂懂,眨巴眨巴眼睛,慢吞吞开口,“我猜不到。” 刘九疑也不恼,拿扇子敲敲手心,“这里面弯弯绕绕可多着,但是人都不看过程的,只看结果,所以你就当个乐子听听便罢。” 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捡些她感兴趣地与她讲讲,就当哄哄小孩子。 刘九疑懒懒散散地靠在榻上,心想,这姑娘总比他那三岁的小侄子好糊弄吧。 ***** “湘湘,我应该告诉过你,莫要跟这厮在一块儿。” 苏晏拎着苏湘湘后面的衣领子,语气阴恻恻,他走之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结果回来就看到这两人凑一块儿正说着话。 而后直接朝着刘九疑“哼”了一声,眯了眯眼,“刘九疑,这可是我妹子,回去我问一下,你敢跟她讲些不三不四的话,以后就不要让我替你做功课了。” 他心知肚明刘九疑是个什么货色,沉溺美色,品行不端,道德败坏,不学无术,当个狐朋狗友还成,毕竟人也还算仗义。 若是当妹夫那可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八辈祖宗都不答应。 “哥。”苏湘湘叫了他一声,仰头可怜巴巴地看他,“你不要怪他,是我自己找他说话的。”她伸手指了指刘九疑。 苏晏挑眉,“他可不是什么善茬子。” “可是他有权有势啊。”苏湘湘叹了口气,“还有钱。” “而且他又喜欢长得好看的。” “我长得可好看了。”她得意洋洋,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楚,苏湘湘又看向刘九疑,“我觉得他也不讨厌我。” 她对于人的情绪把握倒是很敏锐,刘九疑确实不讨厌她。 苏晏被苏湘湘这番理论说得愣了愣,拎着她衣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他一脸冷静,看了一会自己满脸天真的妹妹,而后视线慢慢转移到刘九疑身上——衣襟半敞,露出小半个胸膛,吊儿郎当,身上一股子脂粉味道,也不知道刚刚跟哪个女人厮混过,眉目间随了他母亲,眉眼精致,一副多情又浪.荡的模样,一看就是个不成器的败家玩意儿。 苏晏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妹子,而后默默提起身旁的椅子。 刘九疑原本还想逗逗苏晏,看看他的反应,见他貌似真动了怒,这才开口:“苏晏你听我说,我对她的兴趣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本身。” 他对这姑娘身世很感兴趣,也对那九七与她的关系也感兴趣,况且苏湘湘确实长得好看,但是年纪太小了。 刘九疑喜欢成熟的美人,这种需要哄着的还是让其他人来吧。 苏晏闻言冷笑了一声,无比冷静地又提了一把椅子。 “我艹刘九疑你个浪.荡玩意儿!那是爷的亲妹!!” 他今天不宰了那厮他就不姓苏!! 第十六章 孔明灯 苏晏跟刘九疑两个人吵吵嚷嚷的,都不是武力值高的人物,就嘴皮子厉害,毕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但是打起来半斤八两的,索性两人都不是计较的人,打完就算完。 就是还都生着气,一人坐在一边,隔着一张桌子,开始互相揭对方的短,翻起旧账来,谁都不想认错,各个都觉得自己委屈。 连多少年前谁往先生的茶里加醋都给说出来了。最后苏晏冷笑着放出杀招,以“你要是不认错,下次我不帮你做先生布置的功课。”威胁。 刘九疑被这一击导致落败,拿折扇挡了自己眼下一片乌青,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错。 说到底也是他自己嘴贱,非得故意招惹苏晏。 两个人的拌嘴这才落下帷幕。 苏湘湘早就不想理那两个幼稚鬼,吵得她头疼,自个儿趴在窗前歪着头看最后一轮放的烟花。 绚丽的焰火在天空绽放,一瞬便泯灭于黑暗,那一刹那的火光照亮苏湘湘的侧脸,映在她眼中,如同燃起的火焰,而后转眼便熄灭不见。 苏晏这边跟刘九疑闹完,作为取得了胜利的一方格外得意,刚想笑着去叫苏湘湘,便见她难得安静地望着窗外的焰火。 外面仍是热热闹闹的,人群喧嚷,灯火阑珊,笑声跟说话的声音不时传过来,仿佛有什么隔开了她跟外面的一切。 明明只隔着一扇窗而已。 苏晏就站在苏湘湘身后不出声,笑容也慢慢收敛,沉默着望向她,总觉得自己妹妹现在颇为孤独的模样。 她仰头看着外面,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一角,乖乖巧巧的模样,仿佛外面的一切热闹都与自己无关。 苏晏过去拍拍她的头,语气难得的温柔下去,“刚刚是最后一轮烟花了。” 放完就没有了。 苏湘湘仍旧望着天空,半晌后回头看着苏晏,一双招子里似是藏着一汪泉水,只是那泉水却是冷的。 苏晏的心就被冰了那么一下,他凑到苏湘湘身边,在她身旁坐下,安慰似地揉她的头,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又没什么好说的。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苏湘湘这几年过得是什么生活,从那么不大点儿被几个侍从带着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长安,来到苏府。 初来乍到的女孩子安静又瘦弱,脸上全是茫然,而后被人按着头在父亲面前跪下。 其实他也记不太清了,他 那时候也是个孩子,只是记得自己父亲冷漠又带着不耐烦的脸,以及父亲生硬的语气。 那个时候苏晏的娘亲还在,娘亲暗地里告诉苏晏,那是他的妹妹,要护好她,哪怕是拼了他这条命去。 苏晏很不解,他不是嫡出的儿子,不受苏夫人喜欢,苏夫人向来是把他当空气的,也不让苏婉筱跟他接触,对苏夫人来说,自己的女儿叫一个庶出的为哥哥是不可忍受的。 所以在苏晏的印象里,他是不能叫嫡出的孩子为妹妹或者弟弟的,哪怕是在府里碰上苏婉筱,他也只能站到一边恭恭敬敬叫一声婉筱娘子。 而苏湘湘则是以嫡长女的身份来的,虽然比他还不受待见。 苏夫人治人的手段厉害,她说怎么便得怎样,哪怕苏晏是苏府的长子,也得按她说的来,况且父亲貌似对苏夫人有些愧疚,也并未干涉这些。 内务都由苏夫人掌管,苏晏跟苏湘湘两个人当然不是很好过,只是苏晏经常被自家母亲打发去给苏湘湘送些东西,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熟络起来。 至少小姑娘肯别别扭扭喊自己一声哥哥了。 只是在几年前,苏晏的母亲死去之后,父亲便把苏晏送到了外面的书院读书。 好在苏晏自己争气,哪怕出身低了那么一层,仍旧在长安的那些贵族子弟里取得了一席之地。 至少他不再用受苏夫人的磋磨。 但是苏湘湘肯定是不好过的。 他这么些年来,虽然发展出了一些势力,但是仍旧没有摆脱父亲的桎梏,毕竟苏晏还未入朝为官,再怎么样也越不过他父亲去。 对苏湘湘也没怎么照拂过,毕竟鞭长莫及。 只是偶尔从书院回家才去看一看,眼见着她日渐沉默消瘦,却也无能为力。 他有心想跟苏湘湘说一说自己的境遇,临到出口却又犹豫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无论他解释多少,结果到底是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苏府,这个事实怎么都改变不了。 ***** 苏湘湘不知道苏晏那颗差点儿碎成渣渣的水晶琉璃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只是有点儿困了而已,忽然觉得烟花也不怎么好看了。 她一犯困就什么都不想看。 直到一盏孔明灯出现在天空的一角,烛火摇摇晃晃的,在漆黑的夜空亮得很,苏湘湘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睁大了眼睛一眨不 眨地盯着看。 而后便是更多盏孔明灯飘上去,万千灯火将夜空点缀得如同仙境。 “哥哥,这是什么?”她拽着苏晏的衣袖,偏过头,指着窗外的孔明灯,“那个会飞的灯叫什么?” “那是孔明灯,湘湘喜欢吗?” “比烟花还喜欢。” 苏湘湘认认真真看了半晌,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着苏晏,娇娇软软道:“下次我还要来看。” 苏晏的心也让她这语气软了半截,揉揉她的头顶,撸了一把苏湘湘的头发,“饿了么?哥哥带你去吃宵夜?” 刘九疑难得听见苏晏这么恶心的语气,当即“啧”了一声,借此表达自己的不屑之意,“她刚刚都吃了半盘点心了,再吃宵夜怕是要撑死。” 再说了,女人家不都怕胖么?长安近来好细腰,听说那天芳阁的头牌吃饭都是得数着米粒的。 “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送她回去吧。”刘九疑不咸不淡地开口。 再待下去,怕是这半夜都要过去了。 刘九疑舒展身躯,打了哈欠,“你怎么把她带出来的?” “不是我带的啊,我是在半路碰到的湘湘。”苏晏说到这里忽地住口,低头看向苏湘湘,“你不是自己溜出来的么?” 苏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仿佛在钢丝上走一般,生怕这又是旁人的算计,毕竟苏湘湘身为淮南王的未婚妻,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她。 以前还好,就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苏家大小姐,现在忽地被拎出来,就是众矢之的。 “九七带我出来的。”苏湘湘很是坦然,拎着裙摆就往门口走,刘九疑跟苏晏就在她身后。 刘九疑知道苏湘湘身边的暗卫是叫九七,苏晏却是一概不知的,此时正拧紧了眉,问她:“九七是谁?” 他可没听说过这号人。 苏湘湘转过身来,得意地仰了下巴,“是我的暗卫。” 刘九疑路过她身边,用折扇敲了一下她的头顶,轻斥一声,“莫胡说。”而后转向苏晏,“是顾长青那厮的。” 苏晏眉头拧得更紧了,“顾长青派暗卫到湘湘身边做什么?” 他可不认为顾长青是为了苏湘湘好。 刘九疑反而回过头劝他,“说来话长,你先莫要问了,回头我与你细说。”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 话的空当儿,苏湘湘已经快出了门,她不耐烦听苏晏训自己,又怕他究根问底。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苏晏两人有没有跟上自己,没看前面的路,结果一头栽到了一人怀里。 苏湘湘茫然地抬头,只看见那人流畅的下颔线,而后便听得那人笑了一声,抬手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扣。 她把头埋进人家怀里半天,这才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九七?”虽说是个疑问句,但是她早就确信这人就是九七了,手已经揽上了来人的腰。 苏湘湘很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凛冽,像是薄荷一样。 九七却不回她,只抬了头向身后那两人朗声道:“小姐该到睡觉的时间了,属下先接她回去。” 语毕便揽了苏湘湘的腰,脚尖轻点,便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屋檐,没惊动太多人——他功夫极俊,哪怕是带了一个人,轻功也是行云流水的,衣摆飘起来,煞是好看。 只是在踏上屋檐之时,九七回头向崔芳楼的三楼的格子窗那边望了一眼,对上一双冷冽的双眼之后,九七才收回视线。 心下轻叹,他就没想能瞒过顾长青,但是也没想到顾长青会这么迫不及待的出手,刚刚若是他不出手,苏湘湘怕是就危险了。 顾长青是不会让任何变故发生的,他这人从来都是算无遗漏,就是靠着心狠手辣,把一切变数都掐灭在最开始。 九七最是了解那人,他在那人手下多年,这点还是知道的。 苏晏被这不要脸的行径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愣在原地半晌,而后暴怒,“这人他妈是谁!??” 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拐走了他妹啊!!! 刘九疑摇着扇子,啧了一声,只觉得苏晏一碰到关于他妹妹的事儿就炸成一只芦花鸡。 理智全无,口不择言的,甚不稳重,那里有半分先生曾经夸过他的,君子端方之风。 第十七章 他要亲手打开她的牢笼 九七不太明白。 为何他的命有一天会握在旁人的手里。 他是野惯了的,从小摸爬滚打学了一身本事,初初崭露头角便打出了名声,腰间佩一把刀便无所畏惧。 一路向着南走,最后在繁华的长安落了脚,他自小在荒凉的北漠长大,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市,打心里喜欢。 他初出茅庐,虽记着师父的叮嘱,十几岁的年纪,也分不清谁人心怀不轨,加上住的地方在边疆,又没怎么与中原的人打过交道。 因着不知世事,是落魄过也狼狈过的。 最狼狈的时候,他在码头帮人搬远货物,却因着听不怎么懂官话,长得也有异族之相,便被旁人欺负,半分工钱都没拿到。 他什么都不懂,哪怕一身武功,却也不敢轻易动手。 路过的人都在看笑话,看够了笑话便一走了之,只一个小姑娘被几个仆人围着往船上走,经过他的时候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 她眼睛清澈得如同山谷中的溪流,递给他荷包的时候弯了弯眉眼,笑了一声,声音娇俏如同一只百灵鸟。 九七愣了半晌才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荷包,荷包颇为破旧了,上面绣的交颈鸳鸯也磨损到起毛,但是里面有些碎银。 九七后来打听到,那艘船是往长安去的,后来他便也一路往南,在长安落了脚。 他不知那个小姑娘是否在长安,人海茫茫里也寻不见,但是他非常努力地融入长安,官话都是现学的,让人听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时常惹笑话。 但是他学得很快,不久便能毫无违和感地融入长安那些儿郎里了。 他身手好,很快便被一个赌坊的老板聘请过去,替人当打手,九七就这么混迹于酒肆与街边市坊,倒也混出些名头。 他生得也俊俏,因着汉胡混血的缘故,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眼角眉梢皆是风流,打街市走过,不知多少姑娘红了脸偷眼看他。 红桥垂柳,蒙蒙细雨,白衣少年意气风发,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腰间是用银丝绣了暗纹的束带,脚踏青底薄靴,眉眼轻薄,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 赌坊离着烟花之地不远,莫说他因着练武锻炼成的那副身量,光是他那张皮相,便不知多少姑娘哪怕是不要钱也想与他春风一度。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端得上风流不假。 他脾气又好,说话也讨人喜欢,哪怕是对楼里的姑娘也没有看不起,没有架子,也常帮着楼里打发几个宵小之辈。 只是大概年纪小,不知那销魂窟的好处,对着姑娘们的含情脉脉也只是笑而已,最多口头上调笑几句,笑眯眯地喊声姐姐。 只是也有传言说九七心上早就有了个姑娘,要不然怎地浑身上下锦衣着绣的,身上的荷包却是那么旧的呢? 有姑娘大着胆子去问,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笑,笑够了便说旁的话题去。 再有人问他便像是烦了一般,直接说这荷包是他在老家与未婚妻的定情信物,他迟早要回去,找他心上的那只百灵鸟。 暗地里不知恨死多少楼里的姑娘。 ****** 他手里有足够的银钱,也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哪怕路过个小乞丐,丢出去的都是块儿银子,久而久之,谁都知道他这里好骗钱。 街市上的泼皮无赖都怕九七,可是时间久了,也摸出他的性子来了,知道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往后碰着他便是一张笑脸。 但说到底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总免不了年少轻狂,他做的又是招人恨的事儿,纵使武功高,暗地里旁人给下的绊子却总是躲不过去的。 只是他仇家也多,不知是哪个设计他的,某一天就被官兵就贴出了告示,说他是别国派来的细作,要捉了他去。 这话九七却无法辩驳,他身上是连证明身份的“验”跟“传”都没有的,他生长在边塞,那地方混乱的很,哪里用得着这东西,至于一路过来长安,他都是直接避过了检查的地方。 原本九七是可以逃走的,他轻功学得最是好,大不了再回他的北漠去,逍遥自在。 但是长安律法有条是连坐,赌坊的老板对他不薄,若是他逃了,代替他受罪的便是赌坊的老板。 横竖一死罢了。 少年轻狂,便是连死都比上了年纪的人看轻许多。 因着年少,心里也没有牵挂,师父也已经作古,无亲无故,就什么都不怕。 只是到底有些遗憾,他在长安住得日子也算久,也曾踏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可是从没碰到过那个眼睛里仿佛有着一汪泉水的小姑娘。 她的荷包还在他身上呢,没来得及还她。 九七被关进了牢里,偶尔便想起那个小姑娘,那是他来到中原之后唯一 碰到的那么一点善意。 她或许不住在长安。 但是他也不能去找了。 狱卒仿佛是慢慢磨他的性子一样,用刑并不用那些伤及根本的,只是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牢房里不知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连时间都凝固。 日子长到让九七想起边塞的猎人训鹰时有个叫做熬鹰的环节,熬鹰便是要挫掉鹰的野性,连同兽性以及鹰对天空的向往全部磨掉。 后来淮南王顾长青把他领了出去,慢条斯理地问他,是选择死去还是选择为他做事。 自此之后,九七便为他卖命,戴上青鬼的面具,手上的刀也沾染了鲜血。 他之后也渐渐明白,为何顾长青会那么恰逢其时地出现——不过是上位人的算计而已,但是哪怕是阳谋,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束缚。 他这辈子总共才过了二十来年,除却那么几个月,一直都是在为旁人活着。 前十几年是为了师父,后面都是为了顾长青,半点儿滋味都没有,像个好用的傀儡,手起刀落,只是收割人命而已。 死在他手下的人不知凡几,或许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是九七并不怎么关心。 他只是觉得无趣。 生命也是漫长无趣的,再没什么意义。 他是被蒙上眼睛的鹰,失了自由,身上便只剩下枯燥乏味的锁链,随着主人的命令展开自己的羽翼。 直到他被派去监视苏家的大小姐。 ****** 夏日蝉鸣,蝉的声音悠长,仿佛贯穿了他的半生,屋外是蓝天白云。 他藏身在合欢树上,在碧绿的叶子遮掩下,看着她。 少女白衫红裙,脱了罗袜,赤着脚着一双木屐,提着裙摆跑过屋檐下的游廊,发髻上没有任何首饰,只一根碧玉的簪子斜斜插着。 她跑起来摇摇晃晃,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双眼睛清澈如同山谷中的溪流,笑起来双颊便漫上浅浅的绯红。 那红色仿佛火焰,在他心里燃起了连绵的一片,瞬间燎原,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心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有什么东西落下,发出声响。 但是九七并不在意,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少女。 那只百灵鸟。 他找到了。 只是她已经被捉住,关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九七可以容忍他自己被束缚,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百灵鸟被困在笼子里。 他的命是被旁人握在手里的,九七想。 可是这少女的一生不应该也被束缚住。 她这么美好,是这世上他见过最漂亮最干净的东西,像是光一样,谁能容忍光被困住呢? 他要亲手打开她的牢笼,看着她飞走。 哪怕代价是将自己永远禁锢也在所不惜。 第十八章 “我来替她” 夜凉如水,月光像是在冰水里浸泡过一样,带着惨白的颜色,落到屋檐上,仿佛结了一层霜雪。 苏湘湘被九七扣进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得他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风从她指间流过,她忽地双手揽上九七的脖颈,半张脸埋入他颈窝。 语气亲昵又娇气,喊他的名字,“九七。”她在九七的颈窝蹭了蹭,满意地感受到温度后才复又开口:“你没戴面具。” “嗯。”抱着她的暗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含了笑意叮嘱她,“所以小姐可不要偷看。” “不然九七就会消失的。” 苏湘湘闻言把脸又往他颈窝那边使劲儿埋了埋,示意自己一点都不想看他的脸,而后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不看就不看嘛,老是说这些做什么。” 她又不嫌弃他长得丑。 “九七你今天晚上怎么突然就走了?”苏湘湘想起这遭来,她倒是没生气,只是很遗憾,“放完烟花后,又放了会飞的灯。” “苏晏告诉我那是孔明灯,下次我想跟九七跟苏晏还有刘小郎君、翡云一起看。” 她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说了一遍,听在旁人耳里有种孩子气的固执跟天真。 之前的苏湘湘是不会说这种近乎天真的话的,她偏激又容易发怒,但是九七来到她身边之后,她便越发天真。 她对情绪极为敏感,在察觉到自己有人宠着之后,便肆无忌惮。 抱着她的暗卫却只是笑,可以听得出他心情不错,而后便向她道,“小姐以后想怎样便怎样。” “属下向您保证。” 苏湘湘却没应声,只是凑到他耳边,慢慢开口,“九七,我向顾长青把你讨来可好?” “圣上欢喜我,若是我问圣上讨要的话,说不定可以。” “我可以让刘小郎君帮我。” 她并不清楚九七在顾长青那里的地位,只知道九七现在还只是暗卫之中的一员,不是暗卫之首,觉得他应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趁着还没厉害到上辈子那种程度,赶快讨来,不然等九七成了暗卫之首,顾长青那厮肯定不会放手的。 暗卫却不出声了,只是低声换了话题,“小姐冷不冷?” 苏湘湘也不逼他,咬了咬唇,垂下眼睛,从善如流地随着他走,“我不冷。” 九七总是避而不谈这个事 儿,次次都是如此拙劣地转开话题。 这个问题就像一条横亘于两人之间巨大的深渊,时刻准备着要将两人吞没。 苏湘湘是知道的,九七是不会背叛顾长青的,他这个人固执得很,哪怕是前世跟顾长青关系最不好的时候,也是会执行他的命令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九七这么死板,可是苏湘湘是绝不会原谅顾长青的。她对自己上辈子的死没什么好说的,也是她自己笨,说句咎由自取也不算过。 但是她唯一不能忍受的便是九七的死。 反正这辈子的九七,她势在必得,哪怕拼尽一切也在所不惜。 苏湘湘深吸一口气,揽着暗卫脖颈的手臂也紧了紧,闷闷出声,一叠声地喊他的名字。 暗卫好脾气地一一应了她的呼唤,也不嫌烦,最后温声向她道,“就快到了,小姐若是困,便先眯一会儿。” 怀里的少女却没应声,九七低头看了一眼,早就沉沉睡去了。 ****** 正是午时,阳光刺眼得很,照到人身上,晃的人眼睛疼。 九七却是什么也不觉得,或许是因着失血过多的原因,哪怕是身处烈阳之下,他也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如坠冰窖一般。 他刚刚从刑房受完罚出来,血浸染了衣料,使得黑色的衣服深一块儿浅一块儿的。 影三靠在门口等着他,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也不免叹气,“你这是何苦。”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女人而已,值得你这么护着?”而且那女人还是他的任务目标。 昨晚不管是因为什么,九七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掠走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反正一顿罚是免不了的。 九七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往手上戴护腕,淡淡道:“若是我昨天不出现,想必她已经死在你手下了。” 顾长青是不会容许事情出一丁点差错的,一旦有什么在他的计划里开始偏差便要扼杀。 “主子在书房等你。”影三避而不谈这件事,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了,走到一半,住了脚步,往后扔了瓶什么东西给他。 九七下意识接住,还不待他细看,便听得影三不耐烦地道,“这是御用的伤药,这段时间想必主子也不会给你任务了,好好养养伤吧。” 到底是一起在顾长青手下那么些年了,他还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九 七去死。 影三继续沿着游廊往前走,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慢慢悠悠地想,谁的心还不是肉长的呢?哪怕是他,手起刀落时也会颤抖,他本也不想当杀人不眨眼的阎罗。 可是命里合该如此,他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是从小就被培养起来的暗卫,当初若不是被带走训练,怕是早就已经死在饥荒里了,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挣扎不出这刀尖舔血的命运,便只能沉沦。 影三知道,九七是想挣脱出去的,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 顾长青谁都能放走,就是不可能放九七。 一把刀,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只能折断。 绝不能让那把刀有机会将刀刃对准自己,即使是只有一丝可能也不容许。 这个道理谁都能懂,所以九七绝口不提放自己走的话,他若是走了,便只有个死字。 或许几年,十几年之后,待他年纪长一些,武功也不再那么好了,淮南王兴许会放他走。 但是绝不是现在。 再说了,他已经在血里滚了不知多少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便是走了,又能如何呢? 过惯了在黑暗里的日子,再次站在阳光下只会茫然。 哪怕他爱上了那个姑娘,护着她不受其他侵扰,不还是得回来,继续隐在暗处,看着她嫁人生子。 烟火人间,不是他们这种人能够奢望的,哪怕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欢愉,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是河灯盛起的绚烂一时,迟早要沉没于水中。 ****** “主子。” 九七半跪于下首,低着头,低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而后就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伏案写字的顾长青才冷冷淡淡地抬起眼来,看着他,开了口,“领完罚回来了?” “是。”九七低低应下,垂着眼眸,温顺又驯服。 可顾长青知道,这都是假象,底下跪着的暗卫骨头硬得很,即使已经在他手下那么多年,仍旧没彻底磨掉他的野性去。 训鹰的人都要时刻提防着被鹰反过来啄瞎双眼,更何况下面跪着的这人是匹高傲的狼,性子又冷又难把握。 他得时刻小心着,否则一时不察便会被反噬。 “这还是你第一 次安安分分地叫我一声主子。”顾长青语气不明,似是嘲弄又像是感叹。 随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你想求什么?”顾长青开口问九七,“我应该告诉过你,你只需看着那苏家大小姐的动向,而后告知我,但是你却什么都没跟我禀告过。” “甚至昨天还违抗了我的命令。” 他最后的话语里带了怒气,一句话里似是裹挟了最北方冰天雪地里的寒意, 九七不发一语,只是跪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 “莫要告诉我是因为所谓的情爱。”半晌后,顾长青平静下来,站起身,走到九七面前,垂下眼睛看他。 九七盯着地面的青石板,沙哑出声,“属下想向主子求个恩典来。”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把头彻底低了下去。 额头磕上青石板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来,他把自己的高傲也一同随着这声响折断。 顾长青却不想受他这一跪,只觉得心里怒气升腾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如此做值不值得?她又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事情。” “孤做你的主子做了这许多年,你最后却是为了一个女人折了腰!” “我还道北漠的儿郎有多骄傲。”大概是气极,他连自称都没用孤,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继续道。 “你可知道,那苏湘湘是孤定要杀死的人?孤曾经发过誓,要让那人连同她的女儿这一生都生不如死。” 九七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切的感知都不再清晰,他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 他眨眨眼,慢慢出声,“属下来替她。” 他来替她,替她担下一切不好的事情。 顾长青拂袖而去,最后离去之时冷冷扔下一句话,“既然如此,便如你所愿。” “这辈子便都莫要夺回你那心心念念的自由。” 那是九七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东西,最后却为了那么个女人全部放弃,顾长青咬牙,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第十九章 温柔 刘九疑在外面喝了些酒,跟苏晏分别后已经微醺了,回到家后,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回去趁着他爹跟他娘一起去外面看烟花的机会,又偷溜进了他娘的书房。 他虚心作祟,也没敢掌灯,举着一根小蜡烛进去了,摸到书桌下面一个暗匣,“吧嗒”一声打开之后取出画卷,将画卷展开再次细细端详。 画卷上的女子容颜明艳,赫然就是苏湘湘的模样,大概她再长个几岁便是这个样子了,刘九疑想得入神,察觉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的时候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蜡烛戳到画上去。 刘九疑回头一看,见是他爹,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去。 “爹你来这里做什么,吓死我了。”他没好声气地把蜡烛放到书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娘亲。” 被他娘逮到,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来你娘的书房做什么?”刘尚书狐疑地看着自家小儿子,“我还以为书房招贼了呢。”他把手里的木棍放下,视线移到摊在书桌的画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拍了刘九疑后脑勺一巴掌。 而后压低了声骂他,“你个逆子,想拉着你爹一起死在你娘手里吗?” “被你娘发现,咱爷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尚书是英国公最小的儿子,没什么能耐,就出身显赫,上头有两个兄长,家业爵位都轮不到他来继承,没什么压力,他也没什么大志向,乐得混日子,成日于花丛之中流连忘返。 年轻时又生得俊俏,极受姑娘喜欢,后来栽在了他现在这位夫人手里,之后便收了心,在朝廷混了个还可以的官职,总算是像样了些。 但本性还是这么不靠谱,吊儿郎当的气质从来就没收敛起来过。 刘九疑悻悻地揉揉自己的后脑,小声抱怨,“我就知道。”他就没指望他爹能有别的什么反应,“话说回来,爹你知道这副画上是谁吗?” “哼,小孩家家的别管这么宽,反正这是你娘的东西,你莫要乱碰。” 刘尚书锊了一把胡子,弯腰把木棍提起来,抬脚就想溜,“我先走了,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这小崽子,快些收拾,不然等你娘来了我可保不住你。” 没成想起身的时候木棍撞了一下桌子,原本稳稳当当的蜡烛晃了晃,以一往无前的姿势拥抱了桌子上的画卷,而后火舌跳了跳,即刻便点燃了纸张。 刘九疑手疾眼快,抱了旁边碗莲就扣 了上去,随即那幅画便被浇得湿透。 但是无论如何那画已经被毁了。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写着两个大字——完蛋。 刘尚书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把画拎起来,看着往下流滴滴答答的水,沉默了片刻而后把画往自己儿子怀里一扔,拎着木棍转身就跑了。 不是他不仗义!俗话说得好,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就先走一步。 剩下刘九疑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暗骂自己爹不靠谱。 ****** 烛光摇曳又潦倒,铺满了整个书房。 刘九疑的娘亲保养得好,生他又生得早,如今仍是不见老态,美貌依旧,当然,拿起鞭子来也是生龙活虎的。 刘九疑跪在地上,心就随着那鞭子起起伏伏。 他娘是真下狠手的,打从嫁过来就备一条鞭子在枕边,主要是抽他爹用的,刘九疑嘴甜又滑头,没怎么被打过。 刘夫人信奉不打不成器,他爹首当其冲,深受其害,最后好歹混上个尚书,从此逃离了魔掌。 此刻,这位一向雷厉风行的夫人正沉默地看着自己书房里的一片狼藉,长鞭已经在手里转了几圈,曼声问道:“谁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概是气狠了,竟然还是笑意盈盈地问出口的。 刘尚书站在一边,踌躇半天,犹豫地喊她的闺名:“玉娘。”随即讨好似地笑笑,“你莫气,改天我找长安最好的画师再给你重新画一副。” “你看要不就少抽小九几鞭?” 自己夫人有多宝贝那幅画他是知道的,乍一被毁了肯定是要发脾气的,只是他好歹是个做父亲的,怎么说也得为自己儿子争取一下减刑。 玉娘冷笑一声,往地上抽了一下鞭子,直接开骂:“我看你们爷俩是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看着老娘这几天心情好就蹬鼻子上脸。” 刘尚书不住地附和着:“是是,小九还不赶紧跪下!” “你也给我跪着去!”玉娘瞪了刘尚书一眼,“一个做父亲的,把儿子教成这样,你还有脸了?” 刘尚书这才悻悻地摸摸鼻子,走到自个儿儿子身旁,挨着跪下。 “娘,您要罚儿子没有什么话说,儿子就是想问一句,那画上的人……是谁?” 玉娘像是累了,倒是没生气,靠在书桌旁,慢慢道 :“按辈分来说,你该喊她一声姑姥,但是她肯定不喜欢的,平白把她叫老了。” 可能是想起了以前,玉娘的心情好了些,“当初她还抱过你呢,说什么都要当你的干娘。”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不管叫她什么,她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娘亲,那这位……”刘九疑顿了顿,还是没抵住好奇心,问出了口,“可有姐妹或者子嗣?” “她倒是有几个兄弟,但是早就没什么牵连,跟家族断了联系,曾经有个女儿,已经死了,若是活着,应该刚刚二八。” 刘九疑跪在地上,迟疑半天,吞吞吐吐的,“可是我今天晚上还见过她的女儿。” 绝对不会有错,苏湘湘几乎就是画卷上女人的翻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 ******* 合欢树上没有藏着人。 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苏湘湘提着一双木屐,仰头看树上。 但是九七不在那里,她已经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九七了。 九七如果在的话,是不会无视她的呼唤的,每次喊他的名字不到三次,黑衣的暗卫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苏湘湘第一次觉得孤独是这么难以忍受,可那么些年来,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都是这些天被九七惯出来的毛病。 尝过甜头之后,再吃苦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苏湘湘第一次讨厌这么安静的院落。 “有任务都不跟我说一声。”她小声咕哝着,抬头望向远处的晚霞,随后视线投向屋檐上落下的一只燕子身上,黑白色的羽毛映衬着,格外精神。 燕子歪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像是一颗黑珍珠,不知过了多久,开口叫了一声,忽地振翅飞走了。 苏湘湘一直看着它,一直到天边只剩一个小黑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院子里持续着安静,仿佛连风都静止了,她忽然感叹了一声:“做一只燕子真好啊。” 她也想要自由,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什么东西,想去哪里想去哪里,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想跟谁订婚就跟谁订婚。 这个想法在九七来到之后就开始萌芽,日渐生长,化作藤蔓慢慢缠绕上她的心。 若说苏湘湘之前是一棵枯萎的树,那么就是九七点燃了她心中的欲望跟向往,而她将在这火焰中浴火重生。 她一直在无望里等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只有蝉在外面聒噪的令人烦躁又安静的夏日,而就在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等来了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温柔地打开她身上的枷锁,向她伸出手来。 温柔到几乎要让她落下泪来。 第二十章 “九七只管小姐高兴”…… 苏湘湘没失落多久,转头便看见暗卫站在在屋檐上看着她,她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心里泛上几点不易察觉的欢喜。 “我一天都不见你了。”这话由苏湘湘说出来,便不大像抱怨,反而撒娇的意味居多。 屋檐上的暗卫蹲下身来,面上的青鬼面具泛着幽冷的光,他垂下眸子,低声唤了她一声:“小姐。” 最后一个音节压在舌尖,硬生生地多了些暗哑,里面夹带着的笑意,暴露了主人的心情。 还未待他再开口,外面便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吵架,听不太清,只听得离着似乎并不远。 “九七。”苏湘湘歪着头,侧耳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疑惑地问:“外面怎么了?” 暗卫仍是专注地看着她,此时听闻她问话,开口回她,声音颇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了一样,“没什么。” 苏湘湘听他的声音便皱了眉,也不去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九七你生病了吗?” 暗卫却不答她的问话,也不像以往那般到她身前跪下,只是在屋檐上望着她,复又唤了她一声:“小姐。” 他似是在做梦一般,语气飘渺得像是已经微醺,轻声问她,“小姐信不信九七?” 声音不大,一瞬间便碎在了风中。 苏湘湘却听得分明,她睁大着一双眼睛,像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随后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那小姐便听九七一句。”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管发生什么,小姐只管往前走便是。” 他这话说得含糊又暧昧,苏湘湘听得似懂非懂的,但是她仍是点了头,“嗯。” “那九七会一直看着我吗?”她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显然是察觉到什么,苏湘湘抿了抿唇。 “只要是九七让我走的,我都会往前的。”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也不会停下一步。 “但是九七会看着我吗?会一直看着我吗?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属下会一直看着小姐的。” 暗卫给出了他的回答。 ***** 苏府内已经乱成了一团,苏夫人还在病中,上次被刘九疑气得不轻,还在卧床中,如今被一个婆子扶着就出来了。 见着英国公府养的私兵都上了门,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英国公府这是带人来闹事了吗?刘夫人 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玉娘懒懒扫她一眼,提不起兴趣,“喊苏希正出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苏希正就是苏府的家主,她直呼其名,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他不出来也行,我是来接怡人姐姐的女儿回去的,横竖那女儿他也不喜,我这遭带走了便是。” 这娘俩都尖牙利嘴的,一个比一个厉害。 苏夫人心下暗恨,她自小便要强,这遭被下了脸面,自然一步不肯退让,当即去让人多喊几个侍卫来,场面正乱时,苏大人被侍从叫来了。 他一身威严,绣着飞禽的官服还未换下,面色是冷淡的,只扫了一眼,众人便都安静下来,诡异的没一个人出声,似是都在等着什么。 最后还是玉娘先开了口,她掐着腰,挑了挑眉,“哟,苏大人下朝了?” “你这是做什么?”苏大人皱着眉头,看着她身后的士兵,带着斥责。 “苏希正,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而来?真是好手段。”玉娘冷笑一声,她压着情绪,但是怒气仍是掩饰不住,“我当初还以为是哪个私生女被你带回来了,若是早知道是怡人的孩子,我哪里会等到今日。” “我是为了她好。”苏希正开腔,不紧不慢,一双眸子里透出冷厉来。 “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玉娘咬了牙,被气笑了,“我还道你有多爱她,当时海誓山盟,还不是娶了旁的女人,如今有儿有女,却连她给你生的女儿都不好好善待。” 被锁在院落里这么多年,便叫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怕是犯人才这么看管。 “怡人当初跟我说过,她跟你算是和离的,不要追究你的过错。” “我一切都明白,但是就是不明白,既然你生性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口口声声说爱这个字。” 她语带嘲讽,四处寂静,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袖手而立,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苏希正没反驳,只是沉默。 玉娘这些年的怨气只增不减,每每想起都替苏怡人不值,如今见到了令她不快的正主,自是要好好说道说道。 “我知道没人能守着一个死人过活,我都懂,唯一不懂的就是她死之后还不满一年,你便又娶了一个。” “我也不懂当时分明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在她怀着湘湘的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已经生 了儿子的通房?”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深情,可在我看来只是一个伪君子罢了。” 苏希正仍是冷冷淡淡,面色没什么波动,他当年便是长安出了名的冷面贵公子,最是冷静自持,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带眨眨眼的。 “这是我和她的事情,旁人无可评判。”他难得流露出一点不满来,很快就无影无踪了,而后便转到了正题上,“湘湘不能给你,她是我的女儿。” “是我护住了她,我让她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是啊,所以她也只是活下去而已,活在那四方天地里。”玉娘冷冷地瞥了苏希正一眼,低头抚摸被她缠在腰间的长鞭,“被你锁在苏府,多少年没迈出过这府门一步。” “若是她的母亲知道了,应该会后悔吧?后悔把她生下来。” 活得这么压抑,还不如一死了之。 苏希正瞥了她一眼,顿了顿,肃然道:“可你要明白,她姓苏,她是我苏府的大小姐。” “她确实是姓苏。”玉娘轻声道,转瞬又笑了起来,“但是是苏怡人的苏,可不是你苏希正的苏。” 苏怡人最是不耐烦被拘束,性子活泼,这一生都在向往自由,最终却还是没逃出那权与力的牢笼。 而如今,她的女儿却也是被束缚着的。 她不知道便罢了,但是既然知道了,便不能不管这个孩子。 ***** “九七,你要我走去哪儿?”苏湘湘得了他的许诺,放下心来,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暗卫没立刻答话,只是落到她面前,低头注视着她,半晌后才开口,“属下想要小姐走出这院子。” 他扶着她的肩,引着苏湘湘走到院门口,而后退到她身后,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推开试试,走出去,然后径直往前。” “可是外面好像有人,我出去他们看到会不高兴吗?”苏湘湘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怯怯道,她有点犹豫。 暗卫笑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凑在她耳边,苏湘湘抬头能看到暗卫弧线好看的下巴。 “九七只要小姐高兴就好。”他声音低哑带笑。 “不管旁人。” 苏湘湘心脏砰砰跳,她舔了舔干涩的上唇,“可是这门外有锁。”她还在被关禁闭,这个时间院门总是被锁住的,只有下午翡云送完饭会开一小会儿。 暗卫却只是笑,而后苏湘湘便察觉到九七轻轻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顺着那力往前走去,门一下子便开了。 天边的云被落日染成灿烂的颜色,整个天空铺陈在她眼中,苏湘湘只觉得壮丽的落日似乎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天空中,巨大的太阳在沉下去。 而她心中,太阳正在升起。 第二十一章 “我要出去” “继续往前。”九七站在院门另一边,静静看着她,轻声道。 走出门的少女回头望他,在天边燃烧成一片火焰的壮丽背景下显得颇为渺小,她神色里带着不自知的茫然跟显而易见的欢喜。 她眨眨眼,歪了歪头,发髻上的步摇也晃了晃,“那九七呢?” 九七不跟着她吗?苏湘湘能清楚地听见不远处的拐角处似乎有着吵闹的声音,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只能勉勉强强听个大概。 只是知道跟自己有关,但是苏湘湘并不是很关心,她的注意力全部给了面前的人。 暗卫非常耐心地哄她,抬手给她掠了掠耳边的发,弯下腰去,“属下不能去呀。”他指尖似乎没有温度一般,虽然一触即离,但是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上冷的像是数九寒天里的铁块。 苏湘湘抓住他的手,固执又不解地看着他,“你手上好冰。”她这么说着,两只手努力握住他的,企图带给他那么一丝温暖。 “这条路只能小姐自己走,属下会一直看着小姐的。”九七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苏湘湘柔软的发顶,而后后退一步,抽出自己的手来。 他垂下眸子看着她,视线温柔,“小姐去吧。” 苏湘湘对情绪出奇的敏感。 她觉得今天的九七颇为不对劲,本想应下他,告诉他自己会听他的话,但是又直觉这样似乎安慰不了他。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后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踮起脚尖。 “不要难过。”她笨拙又小心地碰了碰九七的肩——原本是想摸头的,但是奈何身高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了肩膀。 结果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地上扑过去。 九七伸出手扶住了因着踮脚太猛而有些站不稳的少女,却没想到她却对自己即将跌倒半点没放在心上,哪怕半个人都快跌到他怀里了,眼睛仍是一直看着他。 而后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在他同样冷冰冰的青鬼面具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吻。 苏湘湘吻了一下就立刻离开了,头也不回地跑掉,像是偷完腥的猫,半道上回过头看他,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她将一往无前,苏湘湘想,因为九七正看着她。 ***** 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闯进来的时候,场面正僵持着。 英国公府的私兵跟苏府的侍卫站在两边, 看着在前面的主子你来我往的,一个比一个更能言善辩。 而且不知多少年前的辛秘就被这么轻轻巧巧地道了出来,两边的人都只能装作聋子跟哑巴,知道太多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神仙打架他们看着就成。 苏希正之前年轻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善辩,说什么都有理有据,但是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最不善于应付根本不听直接动手的人。 玉娘本来前一刻被气得发昏,手里的鞭子都抽出来了,下一刻少女鹅黄的衣裙便入了眼,随后便是似曾相识的一张容颜。 眉眼顾盼生辉,带着还未长成的美艳。 活生生就是跟怡人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玉娘手里的鞭子还在空中未挥下,直接看愣了,心里一瞬间柔软下去,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再不管其他人,冲着苏湘湘招手,“过来这里,来姨娘这边。” 这是怡人姐姐的孩子! 苏湘湘不太明白场上的状况,有人叫她就听话地过去了,反正看着也不像对她有恶意。 而后被苏夫人出声指责,“湘湘,你现在该是在禁闭中吧?况且苏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站到对面去了?”她说到这里冷笑一声,“当真是跟你父亲说的一样,不像话。” 不像话。 苏湘湘的心被这三个字刺痛了一下,她不在意苏夫人,反正苏夫人一直是这样对她恶意满满,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出乎意料。 唯独有些在意她父亲,哪怕苏湘湘并不想承认,但是目光仍旧是看向了苏希正。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出声指责苏湘湘,也没有制止苏夫人,只是沉默而已,但是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头发也偏花白了。 父亲在苏湘湘心里一直是个冰冷又高大的词,带着阴冷的威严。 但是苏湘湘正视自己的父亲之后才发现,他也不是记忆里的那般高大。 或许她那时太小了,对于父亲只有那么一个冰冷的印象,还有他的那句,“不像话。” 仅仅三个字,却让苏湘湘如坠冰窖。 她不是父亲所期待的模样,她不是父亲想要的女儿,这一度让苏湘湘很失落。 她曾经想过,要是她能够再优秀一些,能够挺直腰背,而不是那副胆小怯懦的表情,会不会更喜欢她一点呢? 后来她就渐渐明白,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父亲都不会喜欢她,当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怎么样都能挑出错处来。 沉默的时候嫌弃太闷,胆小的时候嫌弃怯懦,活泼的时候嫌弃没规矩。 她不管怎么样都只能得来一句“不像话。”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像话下去好了,苏湘湘这么想着,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父亲的对面。 她想要走出那个院子,想要走出苏府,她想要出去。 她要自由。 ****** 玉娘揽过苏湘湘,似是怕她会跑掉一般,颇为用力,她个子高,恰好可以让苏湘湘埋个胸。 苏湘湘从善如流地顺手搂上她的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行了,这孩子我就带走了,过些天让人把这些年养育她的银钱送到府上。”玉娘白了苏夫人一眼,话里话外都是嘲讽。 “有些人呐,这么些年就算混上个正室,眼皮子还是跟作妾时一样浅。” 苏希正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去,在苏湘湘身上只稍稍停留了一下,而后便移开,皱了眉头,“我将湘湘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她能有一丝活路,能活下去。” “还不是已经被发现了。”玉娘啧了一声,“你这脑子,不会不明白为什么顾长青要娶她吧?” 她当时只是以为顾长青那厮脑子抽了,没成想人家其实精明得很,其实早就该知道的,玉娘叹了口气,顾长青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英国公府能护住她,还能给她无上尊荣,而且不但是英国公府要给,也得向圣上讨个来。” “毕竟她母亲当时是为何而死,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一清二楚,欠她母亲的还不了,总得还她女儿吧?” “淮南王那小子我会抽空教训他。” 玉娘这话说得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至少苏湘湘就没怎么搞明白,但是她知道是对自己好,便听话得不出声,静静竖起耳朵听着。 “圣上也是,脑子也不愿动一动,被顾长青花言巧语就骗了。” 玉娘口里虽然是喊的圣上,但是显然没多少尊敬,说到最后气头上来,直接哼了一声,骂道,“狗皇帝。” “他脑子里怕是被灌了屎!” 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出声的,只玉娘在那儿义愤填膺地骂狗皇帝。 苏希 正没在意,仍是固执道:“这是我的女儿。”他为她做的就是最好的打算,“她母亲也希望她如此。” 还不待玉娘说话,苏湘湘闷闷出了声,“我要走。”她抬起头来,扭头看向苏希正,抿了唇,眼中却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要出去。” 哪怕是出去第二天便死了,她也不想在那小院子里活一辈子,她上辈子已经受够了。 玉娘一听便笑了,再不多话,也不看苏希正一眼,拉着苏湘湘的手便往外走。 苏湘湘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就像是做梦一样,走到半道上,回头望了一眼,苏希正像是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背佝偻下去,头发花白得偏多。 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有点儿难受又雀跃,苏湘湘眨眨眼,又往旁边的树上跟屋檐上看去。 她找不到九七。 但是她知道黑衣的暗卫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看着她走出去。 第二十二章 “小姑姑” 一行人来的时候声势浩大,走的时候也张扬,半分没想遮掩的意思。玉娘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能有多高调就有多高调,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苏湘湘牵着玉娘的手,只回头望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回过头,她对身后的地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况且九七也告诉过她,要她走出去。 她记得清楚,他说要一直往前走,莫要停下。 那她就不停。 玉娘似是察觉到苏湘湘情绪有些低落,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以为她将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开始难免会不习惯,便低头笑着对她道:“莫要害怕,姨母会对湘湘好的。” 她揉了揉身旁小姑娘的发顶,想逗她笑一笑,“说起来,湘湘还有个侄子呢。” 苏怡人年纪虽然跟玉娘一般,但是辈分大,苏怡人觉得老按着辈分叫都把她叫老了,以往都不许旁人提的,只让叫一声姐姐。 若是按着这个辈分来,刘九疑应该叫苏湘湘一声姑姑,算是有个侄子没错了。 玉娘生刘九疑那会儿,她自个儿还没觉得什么呢,倒是刘尚书站在产房外面急得跟什么一样,看着接生婆一盆又一盆地往外端血水,差点昏过去。 刘尚书发誓生完第一个就再也不生了,坚决不生,但是随着年纪见长,玉娘就有些后悔,她也眼馋别人家的小闺女。 尤其是当刘九疑越长越混,与旁人家里乖乖巧巧的女儿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玉娘就更加后悔。 这遭直接领回家一个半大闺女,况且还是苏怡人姐姐的孩子,而且小姑娘长得也是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自是心生怜爱。 “我们的湘湘喲。”她亲昵地拍拍苏湘湘的手,动作跟语气都难得地温柔下去,“这些年可受苦了。” 苏湘湘自个儿倒是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那些无趣又漫长的日子一旦熬过去,再想起来就像是已经沉入河水的石子,摇摇晃晃,看不清楚。 她记性不好,向来都是只记该记的,记得最牢的两个人,第一个是九七,第二个便是顾长青。 一个是她欠的,另一个是欠她的。 苏湘湘对自己拎得很清,她笨是笨,但是不傻,有些事情她不懂,就先记着,该算的账以后总会算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轻松了些,脚步也轻快起来,脚下踩的木屐随着她的脚步发出“笃、笃”的声响,清脆悦耳。 整个人看上去也稍稍活泼了点,开始好奇地打量周围。 她动作不大,特别小心地像是不经意一样歪了歪头,但是旁边一直关注她的玉娘却注意到了,被湘湘这小心翼翼的目光弄得心里难受了一下。 玉娘来的时候是直接骑马来的,刚刚本来想遣人去赶辆马车来,见苏湘湘满眼好奇与探究,似乎很有兴趣的模样,便悄悄跟旁边的侍卫说了一声。 竟是直接领着她打街上走回去了。 女儿家嘛,自是要千宠万爱着长大,养得娇娇气气的,想要什么便要什么。 小姑娘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玉娘看了便心疼得紧。 弄得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来的滋味。 ***** 刘九疑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他站在自个儿院子门口,眼睁睁看着他娘指挥着几个侍从把他的东西一样样搬出来,场面热火朝天的。 他的院子是府里最好的一处院落,通风采光,还幽静。 玉娘几乎是连想都没多想,当即拍板这院子给苏湘湘住,连问都没问刘九疑一声,便叫侍从把院子收拾出来。 书童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犹犹豫豫地开口:“少爷,我们今晚住在哪儿?” “这么多客房不会找一间吗?”刘九疑白了他一眼,心里憋着气,手里折扇一合,便拿折扇敲了一下书童扎着的小髻,“把书扔了,去给爷找间通风采光最好的客房去!” 他心里也烦,但是不得不将火气压下去。 毕竟住进来的是他姑姑,是他的长辈,他也不能抢回来,虽然刘九疑不记得自己有个姑姑,但是他娘说有那就必须得有。 长安小霸王被欺负成这样,说出去几个能信?刘九疑对那还未见面的姑姑印象瞬间降到了最低点。 而且既然给她收拾了院子,想必是要长住的。 也不知是何方妖孽,刘九疑神色凝重,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小九爷就去会会那妖孽! ***** 晚上吃饭的时候,刘九疑确认了一件事情。 他应该是抱养来的,因为他娘没生出儿子,但是又需要交个儿子上去交差,所以就把自己生的女儿换给了苏家,把他给换了来。 而现在,一家三口终于团圆,徒留他一人在风中孤独萧瑟,让他自个儿一个人静静吧。 对,刘九疑宁愿相信自己是抱养来的,也不想叫那个小姑娘一声姑姑! 他怎么可能是侄儿!?! 他堂堂长安小霸王,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小九爷,这遭沦落给一个丫头片子当侄儿? 玉娘亲亲热热地给苏湘湘夹了一个鸡腿,而后拍了拍刘九疑的肩,按着他的头转向苏湘湘,颇为豪爽地笑道:“认识一下,这是你九儿侄。” 活像个女土匪。 苏湘湘抬眼瞥了坐在角落独自枯萎的刘九疑一眼,顿了顿,迟疑地叫了他一声,“侄、小九侄子?” 刘九疑死气沉沉地“嗯”了一声,斜斜瞥了她一眼,眼尾上挑,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以后多多关照了。” 他停了停,眼睫微垂,到底还是叫了出来,“小姑姑。” 小姑娘愣了愣,低头啃鸡腿去了,看着就傻不愣登的,刘九疑想着,叹了口气。 他当时见第一面就知道,这小姑姑傻乎乎的,容易被欺负,之前他不管。如今成了他姑姑,他自是得护着,不然传到外面去他小九爷的面子该怎么放? 就是不知道苏晏该怎样得意了,他妹妹成了自己姑姑,他该喊苏恒什么? 刘九疑想想那场面就觉得不忍直视。 认个姑姑还拖家带口认个大爷来? 第二十三章 我什么都不要 夜很快就深了,苏湘湘被玉娘亲自引着到了院子里,整个院儿都是她给布置的,人手也是她安排的,侍从也早就敲打过了,都是听话不会欺主的。 东西一时间还未置办齐全,至少衣服是还没有几件的,只有几件买来的成衣临时放在衣柜里。 一切都是精心周到的。 “明儿便叫裁缝来给你量一下,给你做几身衣裳。”玉娘细细跟她说了,最后仍是不太放心地叮嘱苏湘湘一些其他事情,“湘湘莫要拘束,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便只管跟我说。” 她停了停,觉得年轻人可能会说到一块儿去,便又道,“跟小九说也是可以的,他年长你几岁,虽说你是叫他一声侄子,但是拿他当哥哥使唤便成。” 苏湘湘点点头,抿了抿唇,小声道:“这里很好。”她在这里住的地方比她以前的院子要大,也要好得多,院子里面的侍女也比之前多。 就是苏湘湘不太习惯有这么多人,她不喜欢有不认识的人在她身边,而且好像她睡觉的时候,也会有侍从在她屏风后面值夜,以防她半夜起来的时候叫不到人。 她不喜欢让别人这样,苏湘湘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她自己完全可以做得来的事情,那些侍女姐姐都会帮她做。 无论是脱衣服还是穿鞋子。 苏湘湘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里,待玉娘走后,她颇有些茫然若失,坐在床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房间里看向窗外。 院子里也没有那棵高大的合欢树,而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跟静心侍候的花草。 看到这里苏湘湘心里忽地跳了一下,小心地脱了木屐放到榻边,趴到窗边,在确认窗外确实是没有高大的树之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样九七就只能蹲在屋檐上了啊,苏湘湘闷闷不乐地想。 三折的墨色山水屏风后有人影晃了晃,小侍女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屋子里暗下去,月光从窗户倾撒进来,柔和了一片。 苏湘湘等了半天,在外面彻底没有动静后才小声唤了一声,“九七。” 尾音还未消失,暗卫的身影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他踏着皎洁的月色而来,几个起落便到了她面前,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凛冽,衣料上浸满寒霜,轻薄的靴底踏上窗沿之时,几乎没有声音。 像是月下的雄鹰,一身戾气,如今却温顺地停在她的窗前,敛起翅膀,收起利爪,低头看着她,一 双眼睛像是湖水,盛满银色的月光。 苏湘湘伸出手拉拉他的衣摆,示意九七靠她近些,待暗卫俯身下来,她便凑到他耳边耳语,耳鬓厮磨的模样,亲昵又依赖。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小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后忽然搂上他的脖颈,把脸埋入暗卫胸前,蹭了蹭,小猫似的乖巧,“九七,这里好多人我都不认识。” 玉娘对她很好,跟她说话的时候也很和善,刘九疑对她态度也不似以往一样,之前虽然对她客气,但是到底隔着层外人的隔膜。 所有一切都很好。 可是苏湘湘心里还是感到不安,莫名其妙的,她找不到自己烦闷的理由,只以为可能是暂时的不习惯。 见到九七之后,心里有什么就落了实,不再轻飘飘的。 她命如蒲草,漂泊无定,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是寄人篱下,惶惶不安。 而九七则是压着她的磐石,定住她的命,安下她的心。 苏湘湘窝在他怀里,长睫垂下,抓着他衣料的手紧了紧。 只要有九七在,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的。 ***** 等怀里的小姑娘撒完娇,九七才低低开口:“小姐?” 就着这个位置他刚刚好能把下巴扣在她发顶,垂下眼眸的时候入目的便是怀里小姑娘一小块白皙如玉的后颈。 刚刚苏湘湘扑过来,九七伸出手接的时候一时不慎牵动了伤口,他嗓音本来天生偏冷,如今却带了些嘶哑。 苏湘湘觉出不对来,或许是孤僻惯了,她惯会察言观色,觉出些不对,从暗卫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九七,你怎么了?” 她歪歪头,眼尖地发现暗卫肩部的衣料明显深了一块儿,还不待他躲开,便已经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 白皙的指尖沾染上鲜红的血迹,像是雪地上盛开的花朵,刺眼得很。 苏湘湘看着手上的血迹,愣了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被暗卫按着脑后,扣入了怀里。 “别看,别碰。”他声音低哑,细细碎碎的额发落到怀里少女的脖颈处。 苏湘湘抿了唇,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包扎了吗?” “已经处理过了。” 苏湘湘嗓子干干涩涩,胸前闷得厉害,她忽然明白了上一世,那个 时候为什么顾长青那么恨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却始终没有杀死她,只是把她拘在小小的那个院子里。 直到九七死去。 前世她被顾长青花言巧语骗走,谁的话也不听,执意要嫁给顾长青。九七什么也不说,就陪在她身边,而后不知跟顾长青做了什么交易,保下了她的命。 这一世,她不想嫁给顾长青了,她讨厌顾长青。 她开始喜欢九七,喜欢跟九七说话,她跟九七说她想要出去看看,跟九七说下一次还要跟他一起去花朝节,跟九七说要跟他和翡云一起看孔明灯。 然后九七给了她自由。 苏湘湘抱着九七,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又紧,抽噎几下,到底是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这都是她的错。 一直都是她的错,是她太任性太贪心,想要的越来越多。 苏湘湘哭起来就停不下来,眼泪很快就染湿了九七的衣裳,黑衣的暗卫沉默地抱着她,安慰似地一下下抚摸她的发,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哭。 应该是被吓到了吧,毕竟小姑娘家家的,见血都会哭吧,黑衣的暗卫有些后悔,他觉得,他应该更小心些的。 那样就不会惹她哭了,正想着,怀里的少女却出声了。 “九、九七,对不起。”怀里的小姑娘抽噎一下,哭得狼狈,说话都磕磕绊绊的,“都、都是我的错。” “我太任性了。” 苏湘湘呜咽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盛满泪水,月色映照进去,像是静谧的湖底。 “我不想要出去看看,不想要糖葫芦,不想要糖人,不想去看烟花,不想去看孔明灯,我也不要大的院子。” “我什么都不要!”她斩钉截铁,泪珠顺着脸颊流下去,落到地上,随即破碎。 “我只要九七。” 如果这些东西,都得用九七的牺牲换来的话,那么她才不要。 她只要九七好好的。 第二十四章 来这世间走一遭 九七静静看着苏湘湘,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拭去泪水,低声问她,“小姐听九七的话吗?” 苏湘湘哭到打嗝,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点了头。 “九七想要什么,小姐也会给吗?” 苏湘湘又点了点头,似是觉得不够坚定,又使劲儿“嗯”了一声,因着刚刚哭过,眼睛红了一圈,鼻尖也微红,看着可怜。 “那么,九七想要的就是看着小姐往前走,往上走,走到旁人都得仰头望着小姐,走到再没有人敢欺辱小姐。” 暗卫声音偏哑,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种奇异的调子,尾音勾人。 “小姐若是再说不想要走出去,属下会生气的。”话里说着是生气,语气却是含着笑意的。 苏湘湘抿着唇,摇摇头,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动作轻微摇晃,发出“叮铃”的碰撞声。 “我不想九七生气。”她吸吸鼻子,眼中亮得惊人,“但是九七怎么就知道,我看着九七为我受伤不会生气呢?” “我会生九七的气,也会生自己的气。” 暗卫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听得苏湘湘继续说着:“九七之前说过,叫你的名字,你就会到,还跟我拉钩了。” “你还跟我说过,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她伸出手去,用自己的小指勾住暗卫的,深吸一口气,因着刚刚哭过,说话仍是有些鼻音,不过情绪已经缓过来了。 “我要跟九七再约定一个事情,我会努力往前走,往上走,九七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 苏湘湘冷静下来,红着眼圈,看着九七,认认真真道:“但是相对应的,九七也要做到我要求的事情。” “九七以后不许受伤,也不许跟顾长青再做什么交换。”说到这里苏湘湘抿了抿唇,她再怎么笨,还是能猜出来顾长青肯放过自己,肯定是九七去跟他说了什么。 “我会想办法把九七从顾长青那里要过来的,我走到哪里九七都要跟我一起。” “不管我走到多远多高,我都要九七注视着我。”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想你看着别人。” 只要一想到九七以后会注视着其他人,会对其他人这么温柔,苏湘湘就觉得无法忍受。 月光温柔地慢慢浸染过去,从窗前少女的脚边慢慢浸过去,因为勾出一道阴影来,显得她五官越发精致。 “我们拉勾。”苏湘湘垂下眸子,上面镀着的那层月光让她多了几分柔和,她伸出手去,勾过暗卫的小指,看着两个人勾在一起的手,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扑闪几下。 前些日子被九七宠坏了,娇惯得苏湘湘天真许多,只是现在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差不多读懂了一点面前这个暗卫的心思。 九七安安静静地听着苏湘湘说,视线一直注视着她。 “这次,也要吞一千根针,但是不管是九七还是我撒了谎,都由我来吞。”她低垂了眼睫,说得轻轻巧巧,只是内容却沉重。 暗卫闻言,收回了跟她勾着的手,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嘶哑出声:“属下当时可不是这样子教小姐的。” 苏湘湘叹了口气,咬了咬唇,“因为我知道,九七不怕吞针。” “所以,不管是九七还是我撒了谎,没有做到答应的事情,都由我来吞一千根针。” 少女勾起唇来,眉眼弯弯,声音放软,甜甜腻腻的,听在耳里,让人想起在糖里滚了一圈的蜜饯,诱人得很,“九七可是已经答应我了啊。” “我会遵守刚刚的承诺,九七想怎样都可以。”她仰起头来,楚楚可怜,“可是湘湘怕疼,一千根针该有多疼啊。” 暗卫仍是沉默着,没动也没出声,可是苏湘湘就是知道,他心里乱得很。 她踮起脚尖,在暗卫露出的下巴上吻了一下,若有似无,些许温热一触即离。 “我知道,九七心疼湘湘。”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乖乖巧巧地揽上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耳语,柔和了声音,像是蛊惑一般。 “所以呀,九七不会让我疼的,对吗?” ***** 暗卫身体因着她的话语跟动作僵了一僵,但是很快就缓了过来,再开口的时候便低哑带笑,“小姐这是向谁学的?” 虽说是笑着的,但是目光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他心里清楚,这是青楼女子用来勾引人的招数,九七过去做事的赌坊离着花楼不远,见过的多了,大多数男子都惯吃这一套,甚至貌美的女子几乎从不会失手。 这是女子向男子示弱,展示出自己的美貌与身体,以求得庇护跟垂怜的花样。 九七定定地看着苏湘湘,一直看到少女颇为手足无措地松开揽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湘湘被九 七的目光弄得心里慌乱,知道他是当真动了怒,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儿,只咬唇看着他。 瞧着她的眼睛又红了一圈,眼看着就又要哭了,暗卫这才放软了语气,低低道:“小姐不该这样。” 他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眼尾,而后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耐心跟她道来:“小姐若是想让属下应下这件事情,应该跟属下好好商量。” “而不是像刚刚那样。”九七的目光温柔地掠过她已经红了的眼尾。 “好姑娘不会这样做。” 苏湘湘抿了唇,无意识地拿脸颊蹭了蹭暗卫的手,因着她这个举动,暗卫很快就收回了手。 “那我刚刚这样做,九七觉得我是坏姑娘吗?” 还未待暗卫回答,她自己就笃定道:“九七不觉得我是坏姑娘。” “那这样就可以吧,我以后只对九七这样做。” 暗卫轻轻叹息了一声,“对属下也不行。” 但是少女扭过头去,不搭他的话,也不看他,显然是不乐意了。 最后好说歹说,总算让苏湘湘答应他不再这么做,不过小姑娘显然生气了,送他走之前还拉着他的衣领,迫使他弯腰,在青鬼面具上吻了一下。 不让她亲吻他的下巴,她就换成了面具,像是在抗议着什么。 在他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姑娘细声细气的叮嘱,“回去好好养伤。” 苏湘湘看着暗卫远去的身影,起身关上了窗,而后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她要走得更高些,高到能护住九七。 ***** 月光温柔,缓慢地浸透了大地,留下一片树影婆娑。 刘九疑站在台阶上,看着被一众人围起来的黑衣暗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这才展开折扇,悠悠然道:“我倒是不知道,您还有夜里闯人家院子的爱好。” 其实他是已经找了九七好几天,今天吃饭的时候看到他那位小姑姑才想起之前初次见面时那暗卫的眼神来,突发奇想觉得九七说不准还会偷偷来见他小姑姑。 晚上的时候在院子周围费尽心思布下人手跟陷阱,这才将将捕捉到这位暗卫的踪迹。 倒真是神出鬼没的,武功确实高,光看这飘渺的轻功,一个人便顶不知多少人,怨不得顾长青用尽手段 也要将这暗卫留在自己手下。 如今哪怕被无数兵刃指着,甚至刀锋已经迫近了他的脖颈,也不见他有半点慌乱,甚至手也不曾抚上腰间的武器。 只是看向刘九疑,轻声道:“九郎君。” 刘九疑其实对九七没什么恶感,即使九七是顾长青手下的暗卫,但是九七对苏湘湘确实是好。 只是刘九疑这人啊,对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一定会探究到底,天生就这么个爱好,就爱追根问底的,所以手底下的情报网可以说是最好的,整个长安哪怕是顾长青也没他知道的多。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刘九疑越想越不对劲,他知道这里面有故事,而且他父母八成都一清二楚,说不准顾长青也知道。 不过这三人肯定都不跟他说。 但是人就是这样,越是不知道是什么,就越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 不过也没关系,刘九疑也享受慢慢揭开谜底的过程,他目光落到暗卫的肩部,笑了一声,“顾长青那厮罚你了?” “既然你这么欢喜我小姑姑,为何不直接带她走呢?” 反正他武功高,直接带着她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定居,岂不是更好? 暗卫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像是呓语,“带着她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吗?” 逃亡路上要吃苦头的,没有验证身份的“验”跟“传”便是连客栈都住不得,一路上怕是要风餐露宿,他之前来长安的时候都经历过,尝过那滋味。 怎么可能舍得让她也这样呢? 刘九疑眨眨眼,很是不解,“可是她欢喜你,你就舍得拒绝她?” “那只是欢喜,不是情爱,只是她不懂。”九七轻声叹息,架在他脖颈处的刀刃泛着寒冷的光,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样。 只是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一跃而起,轻薄的靴底在刀尖踏过,身姿轻巧地像是一只雨燕,转瞬间便没了踪迹。 九七感受着风自指间流过,刘九疑的问话似是还在他耳边回响。 你就舍得拒绝她? 他舍不得,但是不得不舍。 他想引那个小姑娘走一条安稳的路,想让她尝一尝自由的滋味,想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而不是卑鄙地利用自己在她身边的便利,利用她不知情爱的性子,将 她私自圈养起来。 他想让她知道真正的选择。 人不该活成她之前那个样子,这不算活着。 好歹来这人世间走一遭,总不能一直那么懵懵懂懂地被禁锢,她也该去看看院子以外的地方,看看这繁华热闹的长安,看看这大好河山。 第二十五章 欲望 影三提着刀,坐在天井下的葡萄架下面,就着月光,在用一块鹿皮擦着他的佩刀,刀身光滑,他正端详着,便见光洁如同镜面的刀身映出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来。 他把刀收入鞘中,转头看向来人的方向,挑了挑眉,“又去看她了?” 来人正是九七,他正从屋檐上跳下来,衣袂随着飘起来,动作干净利落,端得是风流潇洒。 “放心不下。” “都被英国公府接走了,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影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长出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让步。” 转而又好奇地问九七,“你怎么跟他说的?” 九七把青鬼的面具摘下来,指腹摩挲了一下面具的左下方,淡淡道:“顾长青也是人,是人就有想要的东西。” 影三也就随口一问,得了答案也不细想,注意力随即落到对面人的脸上,毕竟九七可不经常摘面具。 “我就奇了怪了,你这长得这么妖孽,老是戴着那张面具干嘛。” 面具是出任务的时候戴的,用来遮掩身份,但是对九七来说没什么用,因为只他一人戴着青鬼的面具,知道的人见这面具便知道是他。 他又不怎么摘,不出任务也戴着,反而更容易暴露身份。 但是九七长得确实是好看,堪称一句漂亮,或许这么形容有些奇怪,但是除了漂亮影三也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来。 不是那种女气的漂亮。 因着混了异族的血统,眉目轻薄锋利,唇角哪怕是不笑也微翘,眼珠随便一转便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天生一副风流相。 往街市走过一遭,不知能勾了多少少女心去。 不过就算九七经常戴着面具,也是有女人来向他表达青睐的。 分明生了副欲极的皮相,性子也好,偏偏对女人寡淡又冷清。 影三摇摇头,“你要是不戴这面具,再学学旁人,多甜言蜜语几句,什么女人不是手到擒来?”哪里要这样上赶着哄着护着。 “你原先不在在那烟花之地待过吗?听说还挺受姑娘们欢迎,哪怕是能跟你多说句话都能让姑娘们争破头。” 他说的是原先九七在赌坊做打手时的事情,“听说好些姑娘倒贴都想跟你春风一度。” “莫要胡说,只是我原先做事的地方离着那里近 些。”九七瞥了影三一眼,“若是传到她耳里,我第一个便来找你。” “怎么可能,人家姑娘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的事儿人家怎么可能知晓。” “有一点可能也不成。”黑衣的暗卫也在葡萄藤架下面坐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在她心里的印象可是极好的。” “啧,你在脂粉堆旁边住了这么久,就没学几句情话,说给她听听,勾搭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九七不以为意,眉尖挑了挑,一只手拎着那面具,扯了唇笑,懒散了些,“我见了她便紧张,哪里说得出其他话来。” 他面上多冷静,心里就有多慌,小心翼翼,唯恐说出什么她不喜欢的话来,便就少说少错,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着陪她。 在她面前,他总是戴着面具的,各种意义上都是。 怕她不喜欢。 ******* 苏家大小姐被英国公府带走这件事情不大不小,但是看热闹的人着实不少。 苏晏是第二天才后知后觉知道的,他一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秉持着君子之道,不轻易道人长短。 还是书院里的人问他,这才知道他妹妹被刘九疑的娘带走了,但是苏晏想得有点儿多,他想起刘九疑那个风流的性子,又想起自己妹妹的长相。 想着想着,就直接炸了毛,待刘九疑回了书院就直接冲过去掐着他脖子怒道:“你个畜牲!你对我妹做什么了?她才刚刚及笄啊!!” 刘九疑都来不及说话,差点儿没憋过气去。 两个人直接掐了一架,掐完之后,这才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话。 刘九疑跟苏晏解释清楚之后,觉得自己简直委屈得不得了,一直在旁边叹气,幽幽怨怨地道:“爷就是个多灾多难的命。”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向苏晏,见他抽了抽嘴角,又捂着自己脖子上刚刚被掐出来的红印,哀哀叹气,“我的院子被人家妹妹占去了,还得被人家哥哥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尾音千回百转,哀叹凄婉,比戏台上的戏子还夸张。 苏晏咬了咬牙,背着手站在桌子旁,“今日的功课,我替你做了。” 刘九疑捂住胸口,作西子捧心状,眉头微皱,“爷忽然觉得心痛。”又抚住额头,“嗯~头也好痛。” “哎,我怕是这段时间都看不 了书了。” 苏晏被他恶心得不行,直接又炸了毛,“刘九疑你莫要得寸进尺。” “哎,某个人的妹妹还住着我的院子呢。” 苏晏:“……” 刘九疑见此又添了一句,“英国公府里另外几房有几个姐妹脾气可暴躁,一点都不好惹。” “我要是把时间浪费在书院里做功课,没办法护着某人的妹妹可怎么办哟~” “成交。”苏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吐出了这两个字。 临走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叮嘱了句,“她什么都没学过,也没人教她规矩,怕是会被人挑出错来,你多费心看顾她些。” “知道知道,好歹是我小姑姑,我能不护着嘛。”刘九疑摇着折扇,歪倒在榻上,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我小九爷护着的人,谁敢欺负?” “再说了,有个人可比你我更上心呢。” ******* 苏湘湘抬起手臂,让绣娘给她量尺寸,她安静又乖巧,像是一个听话的人偶,长相也精致得不像话,便更像了。 人与木偶之间的差别便是人是活着的,是有欲望的。 玉娘站在一边看着,斑驳的树影透过格子窗,有一点影子落到苏湘湘眼尾,缓慢拉长,像是一只精心描绘的黑色凤尾蝶。 偶尔有风来,枝叶摇晃,那影子便动一动,似是要振翅飞去一般,蝴蝶像是活的,但是她领出来的这个女孩子却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因为那女孩子很少显露出情绪,她不觉得自己以前苦,也不觉得现在是乐,只是旁人给予她什么,她便接受。 玉娘自己越想越心疼,过去揉了揉苏湘湘的头发,柔声问她,“湘湘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准备。” 苏湘湘抿了抿唇,一时之间想不出想吃什么来,“什么都可以,湘湘不挑食。” 其实她吃不了太辣的,吃了便胃疼,但是现在的饭菜肯定不会是像之前苏夫人故意让厨房给她全辣的,除去这一点,她是真的不挑食。 “用完午饭,湘湘要不要跟姨娘去外面逛一逛?”玉娘想起刚刚将她带出来时,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对外界的探究与好奇。 苏湘湘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嗯。” 这也太乖了些,看不出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玉娘决定换个问法,“湘湘觉得姨娘好不好?” “好。”苏湘湘眨眨眼睛,睫毛上被阳光镀了一层暖暖的东西,眨眼的时候如同蝴蝶振翅,难得地多了些生动。 “姨娘宠不宠湘湘?” 苏湘湘想起初初见到那天被玉娘按进她怀里,目光落到她胸上,犹豫了一下,到底点了点头,“宠的。” 玉娘循循善诱,“姨娘会一直宠着湘湘,所以湘湘不用担心。” “那,湘湘有什么想要的吗?告诉姨娘,湘湘想要什么,姨娘都给你。” “想要簪子?裙子?步摇?不然再去打套头面?” “不用。”苏湘湘摇摇头,“我觉得现在的就够用。”她对这些东西没多大要求,顶多稀罕一两天,之前最喜欢的便是一根碧玉簪子,可惜碎了。 但碎了就碎了。 她也不是多喜欢。 “可是啊,湘湘,人活在这世上总得喜欢一些东西,得有个活着的念想。” 有人是为了自己的儿女,有人是为了自己的父母,有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有人是为了名垂青史。 总得想要点什么,有个欲.念,才算是真正活着。 “湘湘最喜欢什么呢?最想要什么呢?莫说都喜欢,都喜欢跟都不喜欢没有什么区别,湘湘仔细想想,告诉姨娘。” 要说她真正想要的,苏湘湘想起了九七,她看着玉娘,犹豫了许久,到底是开了口。 “我最想要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看着玉娘,目光灼灼,眼睛里盛满光。 像是有人在人偶心里点了一把火,那火让她有了生机。 “我想要九七。” 玉娘忽地顿悟,是那叫九七的人点燃了她,使这个女孩子从一个精致冰冷的人偶变成了一个鲜活的小姑娘。 他便是她的欲.念之火,是她的执着所在。 不过……“九七是谁?” 苏湘湘眨眨眼,乖乖回答,“他是淮南王手下的暗卫。” “那可不太好办,一般人可是要不到他的东西的,哪怕是英国公府也得让他三分。”玉娘一边说一边弯腰给她整理了一下裙摆。 “我会要到他的。”苏湘湘抿了唇,语气坚定。 玉娘点点她的额头,“对英国公府来说不太好办,对圣上来说应该就好办多了。” “横竖这是他欠的,逃避这么多 年了,也轮到他来还一些了,待他南巡回来,我便带你去讨要。” 苏湘湘提了提裙摆,扭头看向玉娘,好奇地发问,“欠的什么?” “上一辈子的陈年旧事而已,湘湘不必在意。你只要记住,皇帝是个狗皇帝就成了。”玉娘漫不经心,扶了扶发簪。 “也要记住,这是整个大郦朝欠你娘的,整个朝廷,都是欠的。” 她不紧不慢地推开木窗,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风便透过缝隙进了来,日光是暖黄的,一只黄白花的猫窝在屋檐下晒太阳。 枝头有雀鸟啁啾,声音婉转好听,一片半黄的叶落到地上,不知不觉,已是夏末秋初。 第二十六章 她学得很快 这些天,玉娘有空就会来看苏湘湘,问她一些事情,陪她熟悉一下府里的事物。 “仔细算算,再有一年,湘湘便要及笄了呢。” 玉娘站在她身后,给坐在梳妆台前的苏湘湘发髻上斜斜插上一支步摇,而后稍稍弯腰,看着镜子里的两人。 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以说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但是再过一年便可以及笄嫁人了。 苏湘湘对及笄没什么概念,长期封闭的环境导致了很多问题,岁月的流逝对她来说只是身体上的,而不是心智上的成熟。 这样还是与外界有些接触的结果,若是侍女不是翡云, 这些日子玉娘也早就摸清了这一点,开始教她一些东西,总是要接触旁人的,为人处世的道理多少得懂些。 她打开首饰盒子,在里面挑挑拣拣,“过些日子让小九给你在他的书房腾个地儿,顺带着让他教教你练字。” 苏湘湘是读过些书的,字也曾练过,只是之后荒废了许多年,但是认真学的话,再捡起来也不难。 “嗯。”苏湘湘点头应下, 玉娘终于挑好了耳坠,一对珍珠的耳坠,圆润清亮,好看得很,她一边给苏湘湘戴上,一边道,“先在家里练几天,之后湘湘就可以去书院了。” “书院?”苏湘湘惊讶地重复一遍,转过身去仰头看着玉娘,“我也能去那里吗?” “当然可以,又不是没有女公子,好些小姐闺秀都在书院呢。” “跟哥哥是一个书院吗?”苏湘湘叫哥哥的人就只有苏晏一个,玉娘是知道的。 “苏晏吗?是一个书院,但是不在一起上课。” “小九也在,他好像跟苏晏那一拨人都玩儿得挺好的,到时你有事只管叫小九就是。” 去跟同龄的小姑娘多接触一下,对她来说没什么坏处,不然天天把小姑娘一个人拘在府里,没有同龄的一起玩,也要闷坏了。 英国公府里其他房的几个姑娘都被送去了书院,这个时候也没回来,又有两个脾气不怎么好,便都没叫来过。 苏湘湘抿了唇,忽地想起九七,她要是去了书院,九七会不会找不到她?他这几天都没有来看过她。 应该是这几天任务多,没有空闲。 ***** 用过午饭,便到了午睡的时间,苏 湘湘睡不着,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见原本在屏风后的翡云睡得正香。 翡云是玉娘特意要过来的,她心思百转,看出苏湘湘不习惯陌生人伺候,又觉得有个认识的一起应该会好些,便将翡云从苏府要了来。 苏湘湘小心翼翼地脱下木屐,拎在手里,只穿着一双罗袜出了院门去,一直走到游廊那里才穿上。 白色的袜子已经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她没在意,提着裙摆便向前走去。 她一身鹅黄色的衣裙,颜色鲜嫩,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朝气蓬勃,发髻也好好打理过了,小心翼翼地踏上游廊的木制地板。 游廊一边临水,里面种着莲花,因着已经夏末的原因,只是残荷而已。 午后的阳光不怎么强烈,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几尾锦鲤慢慢悠悠游到水边,而后尾巴一甩,激起水花,一转瞬便消失不见。 苏湘湘哪怕是看鱼也能看半天,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踩着木屐站了半天,再想要动身走时腿就有些软,加上木屐本来就有些高,一时有些趔趄。 摇摇晃晃站不稳,就要摔倒的下一刻却撞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苏湘湘睁开眼睛,鼻尖是熟悉的一股冷松的味道,她下意识揽住来人的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九七。” 这几天九七一直没出现在她面前,苏湘湘心里老是挂念着,看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飘在空中,不落实际。 日子开始索然无味,像是没了盼头一样。 现在见到了九七,苏湘湘心里颇为惊喜,她拉着暗卫的衣摆,想要把自己最近的事情讲给他听,最值得讲的当然是玉娘答应她,帮她把九七要过来。 “那样的话,九七就不用在顾长青手下受苦了。”苏湘湘去牵他的手,仰起脸,“顾长青可坏了。” 她觉得九七在顾长青那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我一定会把九七救出去的。” 暗卫闻言却笑出了声,他还拿她孩子对待,拍了拍她的头,安抚似的。 但是被苏湘湘不满地把他的手拽下来了,她不喜欢被他当个孩子对待。 “小姐,你没注意到一点。”他轻声叹了口气,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我并不需要你费尽心思来救。” “九七的路是自己选的,所以现在也在这条路上走着。” 虽然在顾长青手下做事他不喜欢,但是他也不觉得苦。 “可是直到现在,小姐自己都是乱七八糟的”他停了停,继续道,“小姐答应过九七要一直往前走,可是小姐的方向是错误的。” 他忽地揭开面具,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去,但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随即就离开,不含半点情.欲,安慰似地碰了那么一下。 苏湘湘原本是低着头的,感受到自己被吻了之后,反应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九七。 只是太慢,并没有看到暗卫的脸。 苏湘湘慢慢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一脸地不敢置信,她似乎是被这个吻定住了,半天才把手放下来。 暗卫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语气也开始散漫起来,“小姐还是多为自己想想的好。” “莫要管旁人太多。”这个旁人自然是说的他自己,他语气冷了许多,“小姐现在是自由的,莫要再被其他的禁锢。” 不要被他所禁锢,九七垂下眼睫,淡淡地想,他可不想成为这个小姑娘终于挣脱那个小小的四方天地之后困住她的又一方牢笼。 九七在察觉到湘湘对自己过于依赖以后已经特意疏离了她,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跟她见面了。 苏湘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而后转身便走,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下来,回头望他一眼,“九七既然说过要自己选自己的路,那么九七也不要干涉我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不是任性,也不是在发脾气。” 她语气平静,垂下眼眸,敛下眼睛里复杂的情绪。 “我就是要你。” 站在游廊的一头,苏湘湘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九七说过,我现在是自由的,那么我想要谁便也是我的自由。” 这是她所理解的,九七口里说的。 自由。 因着她这话,暗卫愣了一瞬,随即低低笑了一声,含着笑意应下,“对,这是小姐的自由。” 要成为主宰的那个,而不是成为附庸。 她学得很快。 第二十七章 蜜糖 我想让你尝一尝。 蜜糖的滋味。 **** 灯火葳蕤,橙黄色的光洒满了整个室内,这些日子待在英国公府,将养得苏湘湘气色都好了许多,眉眼也渐渐长开来。 苏湘湘俯身过去,拔下头上的一支玉簪,用簪尖挑了挑灯,烛火摇曳几下,随后燃得更亮了。 暖色的光让她显得柔和些许,眸子如水,看人的时候,一双黑色招子像是墨玉一般,看着便招人喜欢。 她退了一步,重新坐到书桌前,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看书。 翡云推开门,她捧着一盆绿萝进来,绿叶青翠可人,看着便心生欢喜,她见苏湘湘趴在书桌旁,叮嘱了一句,“小姐仔细眼睛。”随手把绿萝小心地放到了八宝架上。 苏湘湘“嗯”了一声,把书放下,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翡云提起小铜壶给绿萝浇水,又看着她拿起绒布擦八宝架上摆放的一个玉雕的小狮子。 这才叹了口气,“翡云啊。”她停顿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也觉得我之前很可怜吗?” 翡云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仔细想了想,“奴婢就是觉得,小姐之前整天都被拘在一个地方,也不能出去,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哪怕是吃穿用度都还过的去,也会让人觉得辛苦吧。” 苏湘湘眨眨眼,“哦”了一声,爬起来托着下巴思考。 她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初来乍到的,所有人都觉得她身世可怜,都宠着她,小心翼翼地对待,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唯恐碎掉。 可是苏湘湘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哪怕是前世被囚禁,她也只是恨,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可怜的。 或许有时候觉得苦过,但是她忘性大得很,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想起九七来。 想起他沉默又安静的模样,想起他给她挽起的发髻,想起他怀里的那盒胭脂。 自己并不觉得苦。 她看九七也是像翡云看自己一样的吗?她一直觉得九七在顾长青手下肯定不好过,但是之前九七跟她说过,并不需要她去做什么。 他不需要被拯救,他不觉得苦吗? 苏湘湘想了半天,忽地想到一件事情,觉得苦的人,必是之前尝过甜头的,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若是再叫她去过之前那种生活,她也不乐意。 可是九七没尝过甜的,自然就不觉得苦。 其实苏湘湘刚刚开始,是有些慌的,她在被英国公府接走之后就察觉到九七似乎在慢慢切断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说看着就真的只是看着而已。 可是苏湘湘贪心得很,她还想要更多。 她太想留下九七,哪怕撒娇耍憨也想讨得他一个承诺来,但是直到不久前,苏湘湘才明白一件事情。 她不需要去讨他的承诺,那种东西太虚无缥缈,她只要直接把九七夺过来就好了。 从顾长青手中,夺过来。 ****** 玉娘告诉苏湘湘,不能心急,“且慢慢等着,不过一个暗卫而已,你就这么在意?”她抬起手,挽起苏湘湘一缕发丝,细细端详着。 赞了一声,“湘湘的头发随了怡人姐姐,当真是好。” 苏湘湘没出声,垂下眼眸暗暗想,可她就是很在意。 玉娘叹了口气,“沉不下心可不行,日日夜夜牵挂的东西,反而得不到。” 苏湘湘似懂非懂,不过确实跟玉娘说的一样,她对九七表达出心意之后,九七反而疏远了她,但是牵不牵挂又不是能自己控制的,她老是忍不住去想他,“可是我沉不下心。” “乱七八糟的。” 玉娘闻言笑了,她已经生过孩子,可笑起来却还是如同少女一般,娇娇俏俏的,“若是当真在意,就藏在心里。” “就跟平常一样对他,反正迟早都是你的,还有两个月,圣上就南巡归来了。” “湘湘在这段时间里可要好好的,学一学规矩,也学一学怎么恰到好处地示弱。” 玉娘循循善诱,指尖从湘湘的脸颊划过,最后停在她耳边。 “圣上越愧疚,你能要的便越多。” 苏湘湘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眨眨眼,“我只要一样。” 只要九七。 ****** 树叶开始枯黄,入目皆是一片金黄,秋天真正地来了。 或许是苏湘湘不再缠他缠得那么紧,九七这些日子来得勤了些,也不全是晚上来的,有时间白天也会来,待一整个下午。 偶尔还会带一壶酒来,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苏湘湘练字或者背书。 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默,只知道在她身边默默看着,而且 跟他相处越久,就知道这个暗卫偶尔性格也很恶劣。 而且最近还老是欺负她,苏湘湘叹了口气,捧着本《史记》认认真真背,九七说了,她要是今天下午背不出来这段,他明天就不来了。 稳稳当当地掐着了她的软肋,迫使苏湘湘不得不加紧用功。 她本来是看着书的,看着看着,心思就不在书上了,悄悄转头偷眼看靠在窗沿上的暗卫。 他不像那些公子哥儿一样戴发冠,只用一根缎带将头发绑起来,几缕发丝落在鬓角,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提着一只酒壶,一条腿屈起来,随意地坐在窗台边缘,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这次倒是没带青鬼的面具,为了能喝酒,换了一个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倒是跟他现在风流的气质相符。 苏湘湘暗自嘀咕,觉得现在的九七跟刘九疑那厮有些相像。 都不正经。 正想着,额头就被一个纸团砸了一下,苏湘湘委屈地转过头去。 罪魁祸首仰头喝下一口酒,些许酒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去,流到脖颈,而后没入胸前的衣襟。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懒懒开口,“小姐可要认真背书。” “我待会儿可是要查的。” 苏湘湘捡起纸团,叹了口气,“九七你变坏了。” “你之前明明对我都不会这么凶的。” 暗卫把酒壶放下,看向她,勾起唇角笑了,“可是小姐之前也听话,可不像现在这样任性。”他把手枕在脑后,催她,“小姐快些背书吧,过些天不是还要去书院?” 苏湘湘拿着书,走到暗卫身边,把书往他身边一放,就拎着裙摆爬上窗台,凑到暗卫旁边坐着。 当初开这窗户的时候就是为了观赏外面的景色的,特意做出了能坐的地方,哪怕是并排坐着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她翻开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顾长青最近不给你派任务了?”成天来看她,应该是得了空的。 “哪里有那么多需要我出手的时候。”暗卫淡淡道,低头看着她。 “小姐可是烦九七了?” “不是。”她巴不得九七天天来看着,“我就是想,九七出完任务,肯定很累。”还要来这里看她,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样就太不好了。 她也不是每天都要看到他的,隔三差五过来一趟,让她知 道九七还好好的,好歹安心一些。 暗卫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她的额头,动作随意,“小姐莫要偷懒,书都拿反了。” 苏湘湘把书倒过来,这才不作声了,重新背九七要求背的那段书去。 她背完一段,见暗卫看着外面,注意力都没在自己身上,便悄悄往他那边靠了靠,直到指尖碰到他垂落在窗台上的衣摆,手指勾了过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又背书去了。 丝毫没注意到暗卫在她背书的时候,视线就转回到了她身上,而后移到了她勾着自己衣摆的手上。 他长久地注视着,没什么动作,只是唇角微勾。 第二十八章 她怕冷得很 苏湘湘最近这段日子过得悠悠然,整天最愁的就是背书,苦哈哈地在九七的监督下练字。 不过脸上倒是肉眼可见地多了些肉起来,下巴不似之前那样尖细的吓人,眉眼也长开了些。 肤色也比原先好看了,养得白皙透润,比之前更精致。 刘九疑跟苏晏一并在书院上课,不过刘九疑吊儿郎当的,不怎么学习,经常逃出来。 他看上去是个不着家的浪.荡子弟,却是个不爱出门的,从书院偷跑出来也不去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就回英国公府,又怕被他娘逮到揍一顿,就躲到苏湘湘这里来。 好歹在苏湘湘面前,他娘不会直接抽鞭子出来,刘九疑能暂时保下自己一条狗命。 正是秋初,天气凉爽,刘九疑侧躺在廊下的一张凉席上,一只手撑着头,身边放着一把不知从哪儿随手抓来的花生米跟瓜子,正有一个没一个地磕着。 苏晏答应帮他做一个月功课,他自是有了闲暇时间。 不过苏湘湘颇不乐意刘九疑到自己这里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认认真真在背书,旁边一个悠哉游哉磕瓜子的。 反正苏湘湘觉得她受不了这委屈。 “你不是在外面有很多女人嘛,怎么不去她们那里?” 刘九疑慢条斯理地把一颗瓜子塞到嘴里,上下唇微微一动,两片洁白的瓜子皮就被吐出去了,听得苏湘湘的话,瓜子也不管了。 “小丫头家家的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净诋毁爷的名声。”他转头看向正在书桌前用功的苏湘湘,眯起眼来,“是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苏湘湘警惕地看着他,谨慎地给出了这个回答,毕竟苏晏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告诉刘九疑是他说的。 不然他替刘九疑做功课的时间怕是得再延长一个月。 刘九疑心思百转,一猜就中,“是苏晏那厮?”分明是疑问句,刘九疑却说成了肯定的语气。 刘九疑又转过去开始磕瓜子,慢慢悠悠道,“小姑姑,你可不能包庇他。”他之前叫小姑姑都不情不愿的,现在倒是一口一个小姑姑。 “而且好歹我也是你侄子,就这么不相信我?” 苏湘湘还在练字,被他说话打岔手一抖就写错了一个,闻言撇撇嘴,白了他一眼,“你分给我瓜子,我就信你。” “那小姑姑你还是别信我了。” 廊下树影婆娑,刘九疑躺下去,感受着清风拂过,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又招呼翡云给他拿个枕头来。 回头见苏湘湘对着书桌叹气,便笑了,“小姑姑好好练字,不然下次那暗卫过来看了得罚你多写三十张大字。” 九七会过来看苏湘湘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虽然他轻功好,但是多派几个人总是能盯着的,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好歹是那暗卫把苏湘湘送到英国公府面前的,英国公府便承下这个情。 ***** 九七垂了眼,从他这个角度刚刚好能透过窗户看到小姑娘咬着毛笔,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的模样。 与之前苏湘湘只有他一个人陪着的情况刚好相反。 现在能光明正大在她身边陪着的都是旁人,他就只能等着,等她身边的人都走了之后,再过去看看她,与她说几句话。 与她在一起的时间,便都像是偷来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 但是九七觉得能陪着她的人越多越好,他是见过这小姑娘过去有多寂寥的,就差对着院子里的树说话了。 他看着趴在桌子上半天都还没动一动的苏湘湘,低声道了一句,“又偷懒。”虽说是责备的语气,却是半含着笑意的。 虽然苏湘湘一副讨厌刘九疑来自己这里的样子,但是九七知道,她其实是很乐意跟他说话的。 刘九疑极会哄人,又经常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两个人也能说到一块儿去,而且都是不怎么爱做功课的。 两个人一起什么都能玩,五子棋跟画画,甚至凑在一起用五个石子玩“抓拐”都能玩一天,还兴致勃勃的,幼稚得很。 ***** 自从住进英国公府,苏湘湘比之前好过许多,也自由地出入府里跟府外,之前心心念念的街市也都能去了。 但是之前不能出去的时候一直盼着出去,到现在反而不知道要去哪里好。 街上是去过的,茫茫然随着人群走了一会儿,一路上小贩小摊不少,也见过花朝节那天九七给她买过的各种吃的。 苏湘湘自己一路走过去,却只觉得索然无味,便再少提要去街市上看看。 加上最近天气潮湿,一直阴着,雨连着下了几天,苏湘湘觉得还是窝在屋里更好些。 天一直阴着,乌云黑沉沉地压下去,窗外风也开始刺 骨,骤然冷了下去。 苏湘湘一根指头都不想动,懒洋洋抱着几本书趴在书桌上翻着。 她最近确实用功许多,一天到晚都坐在书桌前面,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在开小差,不是拿着毛笔乱画,就是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想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要么就想想九七。 书桌上最多的也不是书,而是各种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小首饰,不怎么规整地乱放着。 倒像是女儿家的梳妆台。 笔架上的笔从大到小一概俱全,最小的那支狼毫已经被苏湘湘用来涂了口脂,用来沾墨水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支。 其实苏湘湘不怎么懂上妆,对此也不上心,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连个发髻也挽不好,只耐烦涂个口脂跟胭脂,但是比起写字,她还是选择捣鼓这些东西。 两者总得有个比较,才能察觉出另一方的好来。 窗外开始下起了雨,从刚刚开始只是一点点蒙蒙细雨,很快便演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淅淅沥沥,催眠得很。 苏湘湘闭了几次眼,到底没撑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呼吸安安静静的。 九七一进来便见苏湘湘趴在桌子上睡着,皱了皱眉。 她天生浅眠少眠,若是要把她抱到床上怕是就要醒了,要闹脾气的。 “困也不找个地方睡。”暗卫给她盖上毯子,本想伸出手来给她掠掠耳边的发,半路上却停住了。 他身上已经半湿,冷得很,指尖都是冰冷的。 怕是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小姑娘却怕冷得很。 第二十九章 章(捉虫)“你跟她一样漂亮”…… 日子过得缓慢又平淡。 转眼就到了苏湘湘要去书院的那天,她一早就被翡云拉起来准备,玉娘也一早过来送她。 “在书院莫要被人欺负了去,若是真有,到时候尽管回来与我说,英国公府还没怕过谁。”玉娘拉着苏湘湘的手一边道,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碰到事儿先去找苏晏与小九,让他们给你解决。” 苏湘湘睡眼朦朦胧胧地点点头,而后就被折腾着套上衣裙,被拉上马车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上了马车就靠在榻上睡了。 她对书院其实兴趣缺缺,没什么感觉,不过是有人监督着背书抄大字,苏湘湘最讨厌背书了。 还不如干脆直接让九七来看着。 但是玉娘一心想让她去,苏湘湘也就应下了。 书院就是苏晏与刘九疑待的那个,不过苏湘湘要去的那个是由一个女先生授课的学堂。 每个学生在书院都有自己的房间,姑娘们这边跟郎君们不一样,三天一休沐,可以回去一趟。 马车穿过官道,随后一转便进入了一片幽静的羊肠小道,苏湘湘拉起竹制的车帘,往外看去,随着马车的移动,道路越来越宽阔,很快前面便是书院了。 青瓦白墙,飞檐翘角,书院一片古朴之风,大概还不是先生讲课的时辰,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从书院门口走出。 苏湘湘下了马车,被一个早在候着的侍女引着,去了姑娘们在的学堂。 学堂里大多数都是出身显赫的大家闺秀,毕竟能让女儿家来这个书院上学的,也需要一定的地位与财力。 女儿家们念书的地方跟那些郎君们有一片小花园隔着,苏湘湘在那小侍女的带领下一路走过去,翡云跟在苏湘湘身后。 刚刚拐过一个弯,前面那带路的小侍女便停下了,似乎前面碰到了什么人,正在恭恭敬敬地行礼,还叫了一声什么,“苏小姐。” 苏湘湘走得慢,拐弯处又有花枝遮掩,一时间只透过繁茂的枝叶窥得了对面来人一点湖蓝色的衣衫。 苏小姐可不多,苏湘湘心想,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跟对面的人迎头撞上。 还不待苏湘湘有什么动静,对面人身后跟着的粉衣小侍女不满意了,“还不快让开。” 长安里各家小姐她基本上都认识,就没见过对面那个,想必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 “在这儿堵着 做什么?”粉衣侍女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模样,反倒是她主子一副事外之人的模样,转头看向拐角处的花枝,似是看得入神。 明显是不愿意搭理她们。 苏湘湘上下打量了一下,确认对面那苏小姐便是苏婉筱,虽说长得稚嫩了些,脸仍旧是圆润的。 她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动了一下,往前走,挡在给自己带路的小侍女身前,还特意往中间站了站,将道儿堵得更严实了。 而后抬起头来冲着对面,弯了弯眉眼,“我就是不让。” 气死她! 苏婉筱只听得声音有些熟悉,方才皱着眉头转过视线来,认出来是苏湘湘之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姐姐,你这段时间倒是过得不错。” “比起你来,应该是不错,毕竟我还跟你心心念念的淮南王后婚约呢。”苏湘湘眨眨眼,专往人家痛处戳,看着苏婉筱被气得发红的脸,忽然觉得来这书院来对了。 就是要给苏婉筱添堵添死她! 苏婉筱不是不想看到自己吗?那她就天天到她面前晃!!还要穿上最好最贵的衣裙戴上最名贵的首饰,还要凑到苏婉筱面前,让她仔细看看。 就是要气死她! ***** 跟苏婉筱打了个照面,把人家气得直发抖,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之后。苏湘湘心情就好了起来,之前来书院的沉重情绪也没了。 连走个路都轻快起来,完全不去想即将要背的书跟要练的大字,跟这些比起来,要是能时时刻刻让她看到苏婉筱发青的脸。 苏湘湘觉得,她心甘情愿一天都趴在书桌前。 这可是连九七都办不到的事儿呢。 接下来就莫名愉快地到了学堂,女先生脾气挺好的,苏湘湘被安排到了靠前的位置,翡云给她把书放到桌子上,就到后面去候着了。 坐在她后面的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在先生刚刚走不久就倾身过去,悄悄戳了戳苏湘湘,压低声音悄声问,“你是新来的?” 苏湘湘也同样压低声音,两个人凑头在一起跟做贼似的,“是啊。” “你是哪家的呀?我怎么没见过。”小姑娘瞅瞅苏湘湘的脸,觉得长这样的她不可能不记得。 苏湘湘想了想自己到底是哪家的,而后肯定道,“我是英国公府那家的。 ” “英国公府?你是那天被玉婶婶抢回去的那个?”小姑娘兴奋起来,声音都有些压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你讨厌苏婉筱吧?” “你要是讨厌她,我就带你一起玩儿。” 苏湘湘点点头,“最讨厌。” “那我就带你。”小姑娘即刻拍板,痛快道,“我叫柳眉,你管我叫柳眉或者柳柳,但是不要叫我眉眉。” “为什么?” 柳眉叹了口气,“眉眉,妹妹的,太显小,还没气势。”但是没一会儿就忘了这事儿,拍着苏湘湘的手,“我之前就想上门去看看你呢,但是我爹死活不让我出门。” “我家离着英国公府不远,就在隔壁两条道儿的将军府,改天等休沐我爬狗洞出去找你玩。” 小姑娘们之间的友情来得莫名其妙。 最后苏湘湘嘴里被塞了一个盐渍梅子,迷迷瞪瞪地跟柳眉定下了三天后的狗洞之约,回过头去对着自己的书桌发呆。 嘴里含着的梅子酸酸甜甜,苏湘湘忽然觉得貌似书院也不怎么坏的样子。 ****** 先生讲了一上午课,苏湘湘在下面差点儿打瞌睡,她基本上一句都听不懂,听着听着就想睡觉,到底是没什么基础,一时半会儿也补不上。 不过玉娘让苏湘湘来书院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让她好好学习的,就是让她多结交个玩伴,对其他的也没抱太大期望。 当今圣上开明,对女子没有什么偏见,优秀的女学生甚至也可以考取进士,之后入朝为官做宰的。 进士本就难考,不管男女,大家都各凭本事,不过女子就算不想做官,考个进士面上也有光,嫁人也更容易一些。 苏湘湘觉得自个儿是考不了进士的,做官应该也不太成,而且她也不知道进士是什么做官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对此倒是没多大欲望,就安安静静地听柳眉一个人在眉飞色舞地说着。 “不过要入朝为官很难的,考个进士,举国上下那么多人就只取前面那么几个。”柳眉最后总结,语气异常坚定,“靠科举我肯定不能进去!” “那要靠什么?” 柳眉晃了晃头,得意地伸出手,“当然是武举呀。” “而且本朝第一个入朝为官的女子官职就是将军呢。” 她说起这个来,眼中有着憧憬,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她可是大郦朝最厉害的大将军,虽然是女子,但是不知胜过多少儿郎,领着兵打退了北漠那边的蛮人,我爹也曾经是她的手下!” 苏湘湘颇有些好奇,托着下巴问,“那个女将军现在还在打仗吗?” 柳眉叹了口气,“她已经死了,明明战事都已经结束了几年时间,但是据说是在边疆的时候被一伙流亡的匪徒埋伏了。” “圣上追封她为护国公。” “她是这么厉害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没战死,这样死了好可惜。我想多听听她的故事,可是大人都不许我提她,我问谁谁都不告诉我。” “但是好多茶馆里说书先生都在讲她的故事,我经常偷偷去听,就知道好多。” 柳眉朝着苏湘湘那边凑过去,抬起头来,很是得意道,“听说我爹说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呢,我记得那时住在扬州,在路边见到过她班师回来的模样。” “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面,一身银甲,脚上踏着靴子,腰间别着弯刀,头发绑起来,真的是太神气了。” 她到现在也忘不掉那场景。 街边的百姓争相给女将献上祝捷酒,笑声与祝贺声撞在一起,碎了一地,女将作了男子打扮,比好些男子俊秀得多,城里最美丽的姑娘含羞带怯地按照风俗,给她送了一束花去。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将军因为容貌太出众,所以打仗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一张青鬼的面具。”柳眉伸手摸了摸苏湘湘的乌黑的发尾。 “我觉得这个是真的,她长得真的好漂亮啊。” “你跟她一样漂亮。”柳眉抬起手来,从苏湘湘的眉稍划到她尖尖的下巴处,夸她,“湘湘你长得也好看。” 苏湘湘侧了侧脸,蹭蹭她的手,眨巴一下眼睛,“柳柳也好看。” “真的吗?”柳眉很高兴,又凑到她耳边悄声道,“等先生下了这堂课,我领你去找旁人一起玩儿。” 她打心底喜欢苏湘湘,这是要把湘湘拉进自己的圈子里了。 “到时候帮你挑个好的房间。” 苏湘湘想了想,提出一个要求,“窗户大些的就行。” 不然九七不好进。 第三十章 只对他有用 苏湘湘这是第一次在书院住下,她直觉九七晚上一定会来看自己,吃过饭没多久就回自己房间,开了窗户,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前蹲点等着九七了。 天刚擦黑,暗卫就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包不知什么东西,靴底刚刚踏上窗沿,就瞥到苏湘湘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不由得笑出了声,开口问她,“小姐觉得书院怎么样?” 苏湘湘一看到他,眼睛亮了亮,站起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摆,如同映倒在水中款摆的柳枝。 她趴在窗台上,挨着九七,“先生讲课我听不懂,一直想睡觉,但是我觉得学堂还可以。” 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 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苏湘湘今天格外高兴,看着都比以往活泼许多。 “坐在我后面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叫柳眉,她还分给我梅子干吃,” 九七靠在窗台上,屈起一条腿,整个人放松下来,一边听苏湘湘说话,一边把手中拿的油纸包打开,摊开在她面前。 里面包着的是茯苓饼,甜而不腻,软而不糯,还助消化,是苏湘湘难得表现出很喜欢的零嘴。 他这遭过来,就专程绕路去买了一些。 苏湘湘拿了一个塞到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继续跟九七说着她今天碰到的人跟事,她兴致很高,说起来眉眼都是带着笑的。 像是小孩子炫耀自己珍藏的宝贝一样,“柳眉她说等休沐就来英国公府找我玩儿。” 九七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讲下去,面具后的目光都柔和下去,再开口时似是含着笑意,“那小姐可要好好对人家。” “嗯。”苏湘湘乖巧应下,忽地又想起什么,手里的茯苓饼也不吃了,而是期期艾艾地看向九七,“柳眉说我长得好看。”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长得好看的,但是很少得过旁人的夸赞,也可能是她见过的人少,可小姑娘哪里有不想让旁人说自己好看的呢? 暗卫闻言低笑一声,声音压低,“小姐确实好看。” “属下觉得,在见过的女子之中,小姐最好。” 最后一句话的语速不快,语调不慌不忙,咬字有种特殊的调子,便显得格外认真。 尾音上翘,几分勾人的意味,听得人酥酥麻麻的,仿佛他凑到自己耳边说话一样,耳朵痒痒的。 苏湘湘心跳快了一拍,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哦”了一声,又 拿了一块儿茯苓糕吃,吃到嘴里却索然无味,她啃了一半,囫囵吞枣一般咽下去。 她突然起身,一手扶住窗户的边沿,另一只手放在九七膝盖上,借力爬了上去,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从窗台垂下,柔软地覆盖了刷了白灰的墙面。 她爬得不稳,摇摇晃晃要掉下去的时候,九七拉了她一把,稳稳当当地把她提了上来。 “小姐莫要这么顽皮。”他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语调慵懒,听起来倒不像是责备,反而是纵容的。 苏湘湘顺势凑到他身边,趴在暗卫膝上乖乖巧巧地冲他笑,唇边还沾着糕点的碎屑。 九七看着她,伸手指指她的脸,半含笑意:“小姐都成花脸猫了。” 苏湘湘眨眨眼睛,一时间没听懂,冲着他歪了歪头,直到九七叹了口气,伸出帮她把碎屑摘下来给她看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小姐老是跟个孩子似的。”暗卫还在笑她,“以后可不能这样。”他垂下眼眸,敛下情绪,“小姐以后若是嫁了人,可要稳重些。” 不然容易被人挑出错处来。 苏湘湘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就堵了一下,不太高兴地戳了戳九七。 “也不要随便对着人撒娇。”暗卫不为所动,继续教训,“对着属下也不行。”话还未说完,就被苏湘湘接下来的动作打断,剩下来的那点尾音也咽了下去,沉默地望着少女。 她伸出舌头将他指尖上那一点甜味卷了来,舌尖柔软又温热,细细舔舐过去,暧昧又亲昵。 而后抬起头来,软着声儿问他,“九七刚刚说什么?”半眯了眼睛,故意更凑近了些,一双招子黑黝黝的,映照了月光,“湘湘听不懂呢。” 半勾半引,手指还攥了他的衣角,一缕青丝落到他膝上。 暗卫勾了勾唇角,只是话音却是冷的,不咸不淡道,“属下说小姐不该这样。” “我又没有应下你,我只应了对旁人不能这样。” 苏湘湘振振有词,“九七又不是旁人。”话还未说完就被暗卫不轻不重地戳了戳额头。 “不要任性。”他收回手,指尖摩挲着,淡淡道,“属下会一直看着小姐。” “除此之外,属下什么也没应下。” 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她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然后会发现现在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他是错的那个人。 趁着她懵懂无知的时候来偷得这一点例外的亲昵已经是很过分的事情了,不能更错下去。 暗卫就该在暗处看着才对,上不得台面,也入不得贵人的眼,天生下贱的命,从血腥污泥里打捞上来的一副躯壳,一开始就脏得不像话。 碰不得她。 ****** 苏湘湘不知道九七心中所想,只隐约觉得这样不行,也不顾他冷言冷语,撒娇耍赖地直接过去搂住他脖颈不放手。 也不跟他顶嘴了,乖乖低头认错,“是我不好,九七你别这样说,我以后不这样了。”她把脸埋进他衣领处,声音闷闷的,死不放手。 “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这样了。” 她嘴里答应得痛快,手上却缠得更紧,整个人仿佛要埋进他怀里。 她发顶刚好抵在暗卫的下巴处,这委实是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又因为窗台地方太窄,她整个人又全部靠在九七身上,怕是手一松就要掉下去。 九七不得不抬手扶住她的腰,“小姐你先起来。” “我不起!九七你都不原谅我,你还说我。”她眼泪说来就来,再开口就带了哭腔,苏湘湘说哭就哭,眼睫上挂了泪,就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可是九七我怕,怕你以后不来看我。” 暗卫沉默着,抬手替她拭去眼角挂的泪珠,“别哭。” 苏湘湘见他语气和缓下来,越发得寸进尺,凑过去吻了一下他面上的面具,“你说过要一直看着我的,可是你现在还是顾长青的暗卫。” “我想要你呀。”她慢慢开口,许是刚刚吃了糕点,语气甜甜腻腻的。 她心里放不下这个事儿,老是心心念念着。 九七得在她手里才稳妥,放在顾长青那里,她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睡。 “莫要任性。” 暗卫抚上她的脸颊,慢慢替她擦拭泪痕,却半点不提刚刚她说的话。 哪怕知道她是假模假样地哭,只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可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小姐以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哭了。”九七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有点儿无奈。 这么拙劣的把戏,也就对他有用换了旁人,被一眼看穿,有的她好受。 苏湘湘点点头,随后伏在他肩头,咬着唇笑。 她就是清楚,所以便只在他面前哭,眼泪都是流给他看的。 只有九七心疼她。 第三十一章 她若是朵花 书院里各式课程都有,君子六艺,样样都需兼顾,姑娘们这边跟那些郎君们的课程一样,并无很大差别。 其实书院里不少男女都是互相有婚约的人了,毕竟有些都老大不小了,两个学堂之间就隔着一座花园,加上圣上仁慈,对女子的桎梏少了许多,到现在男女大防已经不是很讲究。 所以空闲的当儿就经常可以在小花园那边看到姑娘们跟那些郎君们一起玩笑,打闹,或者是拿本书聚在一起探讨的。 苏湘湘闲着没事干,见柳眉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翡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她一个人闲得无聊,便也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卷了一卷,握在手里就去对面找苏晏了。 她着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颜色在正午的阳光下越发显得鲜艳明快,脚步也轻快,整个人就像是花下蹁跹的蝶。 走到一处树荫下,苏湘湘停下了脚步,望着浓密的绿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九七?” 苏湘湘记得清楚,九七说最近没什么任务,整天都是闲着的,她就想猜猜是不是在自己身边悄悄藏着。 她等了半晌,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由得叹了口气,却也没失落,朝着对面学堂那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在海棠红的一角快淡出视线的时候,树枝忽地动了一动,原本停在枝桠上的几只雀儿被这动静惊到,叫了一声,转瞬间便振翅飞走,几片羽毛伴着落叶簌簌地落下去。 黑衣的暗卫瞥了一眼飞走的雀鸟,懒洋洋地收回手,他半靠坐在树干上,颇为散漫的姿势,盯着苏湘湘的背影逐渐远去,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没酒了。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酒壶放下,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好得不像话,蓝天白云,分外晴朗。 确实是个振翅高飞的好日子,他淡淡地想,心里却莫名的失落。 像是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慢慢刺入他的胸口,不是很尖锐的那种疼,而是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这是他早就该知道的,九七抬起手把青鬼的面具摘下来,眉间里带着疲惫,他很久没再动,像是尊石像一样静默。 他早就知道,那个少女会越变越好,身边爱护她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事情,也不再只是他的到来。 毕竟这世上美好的东西这么多,好歹来这人世间走上了一遭,眼里可不能只看着他啊。 他曾经跟苏湘湘说过,只要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还勾了手指作约定。 虽然看着像是玩笑,当初许下这诺的时候也漫不经心,但是暗卫却是放在了心里的。 只是他忘了告诉她,只有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喊他的名字,他才会如约而至。 总不能替她打开了笼子的锁,却只让她停在自己身边吧,那就跟当初囚禁她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费尽心思把那个小姑娘的锁链一点点卸掉,可不是为了给她戴上另一套枷锁。 ******* 正是正午时分,哪怕已经是秋初,可阳光仍热烈得很,照的人心烦意燥的。 苏湘湘走到半道就被晒得蔫巴巴的了,好在怀里还揣了本书,举到头顶刚好能挡一下太阳。 但饶是已经加快了脚步,走路也尽量往阴凉的地方走,脸颊还是被晒得发红,她皮肤白,一点子红就看得清楚。 就这么一小段路,走走停停半天才到,苏湘湘眼睛尖,透过窗一眼就看见了苏晏,随即一脸惊喜地提着裙摆就跑了过去。 学堂里冷冷清清,已经没几个人了。 苏晏提了笔,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苏湘湘站在窗外看了半晌,出声叫他,“哥。”待苏晏看向她,苏湘湘就冲他招了招手。 “怎地有空过来看我了?”他搁了笔,向着苏湘湘走过去,他一早就知道苏湘湘来了书院,本想这两天就去看看她,但是问过了翡云,苏湘湘似乎在学堂还过得蛮好,就打消了念头。 虽然现在风气开放,但是该避讳的还是要避的,男女学生之间也就顶多在小花园见个面,还得装作是不经意碰到的。 他跟苏湘湘虽然是兄妹,但是他一个郎君就这么去找她也不太好。 没成想她自己一个人摸过来了。 “想你了。”苏湘湘一边说,一边探头往里面看,“刘九疑呢?他不在吗?” “他才不会规规矩矩待在学堂,现在这个时候该是不知道找哪个地方猫着睡觉去了。”苏晏弯起指节,敲了敲窗沿,因着被他敲诈了太多次,提起刘九疑心情不怎么好。 “想找他的话,应该去后院看看。”他指指学堂后面,“那里有树荫,也有风,凉快得很。” 苏湘湘摇摇头,“那我不去找他了。”一边说着,她随手就把手里的书往 窗前一扔,随即被苏晏敲了一下额头。 “书可要好好保存着。”他语重心长地教训苏湘湘,“你便是不愿学也不要这么对待。” 苏湘湘倒是没生气,听话地把书好好地捡起来,展开,好奇地发问:“书很贵吗?” “对我们来说不贵,但是对旁人来说是贵的。”苏晏难得认认真真地跟她讲道理。 “好些人可都求不来这一本书。” 他叹了口气,“所以说寒门难出贵子。”说完这句之后就不再作声了,似是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湘湘跟着苏晏一起沉默,她想起来前世,苏晏是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官,当初她只以为是苏晏有能力,但是如今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能力。 也是因为他懂众生疾苦,懂百姓的难处,有一颗仁慈的心。 但是他分明是没吃过苦的,哪怕在苏府是个受人冷落的庶子,也是用金银堆出来的,苏夫人很少在这些地方搞一些弯弯绕绕的,至少吃穿用度上是有保证的。 ******* 苏晏很快就回过神来,问苏湘湘在书院的一些事情,苏湘湘一一答了,她百无聊赖地站着,很快就走神了。 “哥哥,什么时候会有骑射的课?”她把话题转到自己喜欢的地方上去,苏湘湘不喜欢背书,其实也不怎么动,最喜欢的就是发呆,但是这几天被拘得太狠了。 加上她又没骑过马,所以当初听柳眉说她们会有骑射的课程时就格外兴奋。 “我听说骑射要去外面的,翡云早就帮我准备了骑服,我想去骑马。” 她还没见过马呢。 苏晏闻言却是皱了眉头,“你没骑过马,须得小心些,让人替你牵着你再骑。” 书院的马有几匹脾气不好的,苏湘湘怕是招架不来,若是没人看着,到时候摔下来,可不是小事。 “也不要跑太远,骑马的校场不远就是后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野兽出来。” 前几年据说有人在那里看到过熊瞎子,也不知真的假的,但是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婉筱与苏湘湘在一个学堂,苏晏总是觉得不放心。 当初他反对苏湘湘来书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觉得苏湘湘这么笨,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苏婉筱算计了去。 苏婉筱心有多狠,他是知道的。 虽然她母亲出身低,但是手腕强硬,熟知后院的一切规则,苏晏从不看低妇人后宅里的那些心机手段。 而苏夫人在贵族大家后院里的博弈,已然取得上风,诰命加身,一身尊荣,在长安里风头无两,再无人提起她的出身。 若不是踢上英国公府那块铁板,怕是苏夫人现在还是长安那些夫人里人人艳羡的。 这样的女人,教出来的女儿又怎么会是蠢的。 苏晏曾经跟刘九疑提起过。 但是刘九疑只叫他放心,说是有人会时时看顾着苏湘湘,还特意告诫他,“你也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况且你现在也护不住。” 他现在手上半点权力没有,未考取进士,还在书院里,成长起来也还需要时间。 “也须得让她自己吃点苦头。”刘九疑心大得很,一副反正孩子要经历风吹雨打的模样,“反正我是不担心的。”他消息灵通,心知肚顾长青那暗卫看得紧,便半点不忧心。 而且刘九疑总觉得苏晏与那暗卫都被苏湘湘天真无邪的外表蒙蔽了双眼,只他多看了那么一点。 苏湘湘是天真不错,被关了那么多年,什么不知道,不天真才怪,但是她同时也不知是非,只知自己喜乐。 她若是朵花,那花便该是带刺的,便是天真,也是拿着刀子刺入旁人的心脏都不觉有错那种。 孩童该是最天真的,他们至纯至善,但是撕下蝴蝶翅膀的也是他们。 这种天真掺杂了残忍,最是让人觉得心底发凉。 但是刘九疑觉得跟苏晏说起来没什么意思,而且也乐得看他烦忧的模样,便一句都没有提。 苏晏却是半点不知的。 自己一心在忧愁,他对让苏湘湘吃些苦头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总是觉得……她之前吃过那么多苦头了,再让她自己一个跌跌撞撞走下去,总是不忍心。 而且谁知道苏婉筱会不会一击致命呢?还是得提点着些才稳妥。 毕竟疯狗咬起人来也是疼的。 第三十二章 吓吓她 苏湘湘从苏晏那边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柳眉在找她,还不待她走回去,小姑娘就风风火火地迎上来。 抱住她的胳膊埋怨,“我不过一会儿没看住你,你就跑得没影了。” “抽空去看了看我哥哥。”苏湘湘笑着跟她解释,“下次我要是走便先告诉你一声。” 柳眉闻言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她说着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立刻忘了这件事情,转而换了话题道:“走,跟我来,我领你去见个人。” 柳眉牵着苏湘湘回到学堂里,苏湘湘发现,自己的桌子被旁人占了,一个身着白色胡服的人正懒懒靠在上面,短衣窄袖,一身打扮干净利落得很,一头长发被用小冠束起来,半阖着眼,手放在桌面上,食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苏湘湘就这么被那人的手吸引,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好看得紧。 不自觉便看入了神,直到听到一声轻笑才反应过来。 “小姐这是看上张某了么?”白衣的人像是察觉到视线,睁开眼睛。 她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俯身下去。指尖在苏湘湘鬓角旁停顿一下,视线落在她鬓发上一只簪子上,顿了顿,“若是小姐不嫌弃某是个女子,某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她声音低沉又有磁性,听得人脸红心跳。 指尖有些薄茧,蹭得苏湘湘痒痒的。 苏湘湘握住她在自己侧脸磨蹭的手,非常认真地拒绝了她,“我虽然不嫌弃你是个女子,但是我这里。”她停下来,抬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处,“已经藏了一个人了。” 苏湘湘有时候不太会用词,只能靠比喻。 “我这里只能藏一个。”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像是安慰似地拍拍白衣女子的手,“不是你不好,你只是太晚了。”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世事无常,就算是你先出现我也不一定会……”话还没说完,脸颊上就被对方吻了一下。 而后对方还抬手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湘湘真可爱。” 苏湘湘一下子卡壳,双颊迅速染上红色,睁大眼睛,接下来说的话都磕磕巴巴的,“你、你怎么这样。” 她平常自己亲九七倒是没觉得什么,现在倒是被人亲一下就害羞得不得了,哪怕是被个女的亲,可那也是长得好看的一个女的啊。 苏湘湘本质 就是个只看脸的,她自己生得好看,看旁人便也无意识地对长得好看的人更宽容一些。 所以倒是没生气,只是低下头害羞。 站在一边的柳眉看不下去了,拉过苏湘湘,瞪了那胡服女子一眼,“表姐你不要欺负湘湘。” “这是我表姐,叫张琦枫,目前在军中任职。”柳眉颇为骄傲,给苏湘湘介绍,“她也是我们之后的骑射课的先生。” 苏湘湘站在柳眉身后,探出头去看张琦枫,得了她一个笑之后脸颊又红了红。 张琦枫长得颇为英气,五官硬朗,许是因为身在军营的缘故,皮肤是非常好看的小麦色,身材也高大瘦削,没多少赘肉,腰细腿长的,被胡服勾勒出来,惹眼得很。 乍一打眼看上去,更像是个野性的少年郎。 军营中的女子不多,就算有也大多数是文职,而张琦枫却是实打实地有军功在身的,在军中职位也不低,这遭过来是因为闲下来了,便顺道过来,教教书院里的女学生们骑射。 张琦枫笑眯眯地伸出手捏了捏苏湘湘的脸蛋,“湘湘真漂亮。”她夸道,“以后要跟姐姐好好学啊。” 她直起身,眼尾瞥了窗外一眼,在看到不远处的树上,繁茂的枝叶动了那么一动之后,眼底不自觉地泛出几分得意。 她这遭来,是被刘九疑叫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苏湘湘,张琦枫对顾长青那边的人印象都不好。 而对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印象尤其不好。 本是没多大恩怨的。 暗卫私底下做的事情很多,淮南王手下也有军队,不过是在南疆,所以有些任务也是需要军队里出人与暗卫联手的。 比如剿灭山匪什么的。 但是每次跟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出任务,基本上他们就只是给人收拾场子的而已。 神出鬼没又不听指挥,每次都是先行一步,偏生人家又有本事,自己便只能被心里有气的上司骂,张琦枫性格豪爽,本来觉得没什么,但是次数多了,心里难免有点儿疙瘩。 这遭便也叫他尝尝心里难受的滋味,想着,张琦枫又弯下腰去,笑眯眯地摸了摸苏湘湘的头。 就是要气气他。 ****** 苏湘湘回去的时候脚步都是打着飘的,脸上红晕不散,她确实招架不住张琦枫,那女子生得俊俏,又会说话,讨人喜欢, 基本上学堂里所有小姑娘都愿意跟她说话。 她也喜欢的。 苏湘湘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有个黑衣的影子坐在桌子旁边。 坐姿不怎么老实,后仰着倚靠椅背上,双手放在脑后,一双长腿架在桌子上,懒懒散散。 听见开门的动静,暗卫转头看向她,出声叫了她,“小姐。” “九七,你怎么在这里?”苏湘湘关上门,有些好奇,这还是九七头一回在她房里等着她,往常都是等她在的时候过来。 暗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低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湘湘。”他嗓子半哑,叫她的名字时尾音像是条小尾巴,在人心里挠了那么一下。 难得正经地喊那么一次她的名字,偏生调子一点都不正经。 暗卫很快就坐正了,冲她招了招手。 苏湘湘凑到他身边坐下,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却见暗卫沉默半晌,慢慢开口:“属下听说书院新来了一个教骑射的女先生?” “对,好像是叫张琦枫。”苏湘湘想了想,有些害羞,“长得好看,而且对我也好。” 暗卫垂了眼帘,目光里冷意慢慢聚集,听苏湘湘说完之后开口:“小姐还是离那人远些好。” “为什么?” “属下觉得……”九七停了一下,继续道:“她不正经。” “可是我觉得她很好。”苏湘湘抿了唇,头一回不听他的,“而且她可是教我们骑射的先生。” “还有就是九七的理由也太无理取闹了些。” 苏湘湘拎得很清,“先生人品跟本事都有的,教我们是我们的运气。” “而且九七明明就是自己不喜欢先生。”她清清楚楚,若是张琦枫先生真是坏人,九七也不会跟她说这样的理由。 “九七可不要任性。”苏湘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暗卫慢慢“哦”了一声,不说话了,显然是自个儿在生闷气。 苏湘湘凑过去,拽拽他的衣袖,“别生气呀。” 少女声音甜腻,像是在蜜里滚了一层,“九七生气是因为先生亲我了吗?”她的话音很轻,却含着笑意,像是极高兴一样。 “不是。”暗卫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明明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却异常坚定,“属下只是担心小姐。” 他目光落到她 苏湘湘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去,低声道,“小姐现在还小,分不清好坏。” 苏湘湘懒得听他长篇大论,站起身来,俯身吻在他面具上,一触即离。 暗卫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下来,片刻后,嘶哑开口,“小姐不该这样。” “我知道你生气她亲我。”苏湘湘不耐烦地开口,她对情绪把握一向准确,都一清二楚,“可是你从来不说,既然这样,我便是与她亲近些也碍不着你什么事情。” 暗卫耐下性子与她讲道理,“不是我生气不生气的问题,而是小姐该懂些事,与旁人如此,对你的名声不好。” “可我偏偏就不要懂。”苏湘湘执拗道,像是在发脾气,抿了抿唇,“我就是不要,而且我下次还要亲她。” 她忽然想起上次自己偷亲一下暗卫的下巴都被训了好久,又赌气似地叫了一句,“而且我还要好好享受亲吻的滋味。” 在她说完话后,暗卫半天都没动。 安静在房间里蔓延,苏湘湘心里开始有些发虚,其实她也是气过头了,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刚刚想开口向九七认错。 眼睛却忽然被起身靠近她的暗卫蒙住,眼前一片黑暗,接下来唇上便是一片温热,柔软又轻巧。 他吻得时间长久,却只是双唇紧贴着而已,再无其他动作。 片刻后,蒙在苏湘湘眼睛上的手才慢慢抬起来。 暗卫已经戴上了青鬼的面具,此时抬手替她整了整发丝,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姐可享受到了?”嗓音嘶哑,还带着一丝恶劣的笑,撩拨得人心砰砰跳。 “小姐若是觉得不够,便再来找九七。”他轻声道,在她耳边耳语,吐息温热,语气缠绵,“九七让你试个够。” 这小姑娘是非不分,也不懂礼数,亲近人没个度数,好说歹说不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九七想起之前影三跟他说过的,若是不听话,就给她想要的试试,让她知道疼了,下次就不敢了。 吓吓她,让她知道个怕滋味。 但是苏湘湘却半点没露怯,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亮。 九七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头,再不提这事儿。 第三十三章 她记得一清二楚 距离九七吻她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苏湘湘还是时刻惦记着那个吻,这几天的心情一直都是晕乎乎的。 她记得,他怀里有股子冷松的味道,一直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傻乐什么。”坐在苏湘湘身后的柳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用毛笔戳了戳她,“先生说我们过两天就可以去上骑射课了。” “你的骑服做好了吗?” 骑射课要在城郊的猎场外围上,所以小姑娘们都盼着去,在学堂里被拘束这么多天,好歹去放放风。 苏湘湘自然也不例外,老早就期待着,“翡云已经给我准备了。” “我们可以去猎几只兔子回来,然后烤着吃。”柳眉悄声对苏湘湘道,特意左右看看,见先生没注意到她,又开口:“到时我们带着些调料过去。” 这是打定主意要在那里烧烤了。 苏湘湘有些犹豫,“可是,先生可能会骂。” 她侧着身,回头看着柳眉,便丝毫不觉自己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只是看着柳眉冲她挤眉弄眼的,反应迟钝地转过头去。 苏婉筱正站在她桌子前面,低头看着她,也不开口,就这么冷冷看着她。 苏湘湘觉得输人不能输阵,毫不胆怯地瞪了回去。 “你过得不错。”苏婉筱淡淡开口,扔下这么一句,她顿了顿,叫了苏湘湘一声,“姐姐。”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不错下去。”苏婉筱看着她的目光冰冷,敌意毫不掩饰。 不过她也确实无须掩饰,毕竟这件事情早就传遍了长安,几乎人人都知道,苏婉筱跟苏夫人暗地里不知道被多少嘲笑。 苏湘湘才不怕她,“我当然会一直‘不错’下去,反正总是要比你过得好就是。” 柳眉早就听不下去了,她脾气不好,当即炸了,离了自己的座,绕到苏婉筱面前,堵在她跟苏湘湘中间,叉着腰,活像是下一秒就要撸了袖子扑上去,“苏婉筱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柳眉她爹就不喜苏府全员,从小对柳眉耳提面命,而柳眉自打出生就一直跟苏婉筱在一个学堂,柳眉对于学业不上心,一直被苏婉筱压着,很是憋了一口气。 打小就不对付,两个人见了面总是横眉冷对的。 苏婉筱见柳眉出来,不愿跟她纠缠,便走开了,只是在走到半道的时候回头望了苏湘湘一眼,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与怨恨。 ****** 苏湘湘心心念念的骑射课很快就要上了。 书院本来就在偏远的山脚下,当初苏湘湘从长安城过来便花费了几个时辰,所以离着城郊倒是不远,走几刻钟便到了。 苏湘湘自己挑了一匹温顺好看的红色小马,尚还在马厩里待着,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头过来蹭她的手。 伸出温热的舌舔她手心。 苏湘湘手心被舔得痒痒的,笑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个苹果来喂给它吃。 好些人已经骑上马到外面去了,就苏湘湘这边还在慢慢悠悠地在喂马。 阳光不是很强烈,晒得人暖洋洋的,已经是秋天了,风也很凉爽,外面长得很高的草已经泛黄,偶尔有一两朵小花在风中瑟瑟摇曳。 说是骑射课,但是也就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出来散散心,毕竟大多数都是要走科举的,张琦枫也不多要求,看好这些小姑娘就是她的任务了。 叮嘱过一遍要注意的事情便让她们自己去玩儿了,反正外面都有围栏,也有人看守,就算是翻了天也横竖出不去。 苏湘湘眼巴巴地看着旁人一个个骑了马出去,自己一个人不敢骑,犹豫半天,还是牵着马到外面去了,好歹让这匹马有机会放放风。 她喜欢这匹马,但是也就敢在马厩里摸上那么一摸,一牵出来就觉出它的高大来,苏湘湘走在前面就连脚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它一蹄子踹过来。 但是这匹马活泼得很,时时刻刻仿佛要挣脱缰绳一般,还嫌她走得慢,时不时就用鼻子拱她一下,推着她走。 苏湘湘老是忧心自己的头发会被它吃到嘴里,走得犹犹豫豫,没过一会儿就要回头看一下。 半天都没走多少步。 反倒是张琦枫纵马过去,低头笑眯眯地对苏湘湘道,“要我抱你上去吗?”她下了马,动作干净利落,漂亮潇洒得很。 张琦枫拍了拍自己刚刚骑的马的头,让它自己去玩儿了,而后转头看着苏湘湘,“不知张某可否有这个荣幸给小姐牵马?” 苏湘湘犹豫了一下,拒绝了,“没事儿,先生自己去骑马就是,不用管我。” “我牵着它先走一走。” “那你莫要走远。”张琦枫嘱咐道,说完便像是不经意一般,扫了不远处的苏婉筱一眼。 怕是有人要耐不住性子了,不过也好, 反正就等着她出手了,索性早些解决了便是。 省得麻烦,她还得在这里一直待着。 苏湘湘也跟着她看过去,但是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牵着她那匹小马慢慢走着,不时停下,弯腰给它拔一些还算青嫩的草。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是树林的边缘,幽静又冷清。 “姐姐。”忽地有人出声叫她。 苏湘湘循声看去。 先是一角鹅黄色的裙摆在灌木后若隐若现,随后整个人便走了出来,正是苏婉筱,她情绪似是有些激动,表情颇有些扭曲。 她又开口叫了苏湘湘一声,“姐姐。”苏婉筱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但是神情是快意的。 “姐姐,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若是没有你,一切事情都会简单很多。”苏婉筱整了整自己的发髻,“你若是一直当个透明人,我倒是可以放过你。” “但是啊,姐姐,你抢我的东西太多了。” 父亲时时刻刻都惦记的是她这个姐姐,从来不是她,甚至她母亲都已经是当家主母了,却还是犹豫着要不要给她嫡女的身份。 她什么都比不上她这个姐姐,苏婉筱想,谁都护着她,不管是英国公府的那个小公子还是苏晏。 所有人都护着她,什么都是她的,包括淮南王的婚约,只要她不松口,便谁都改变不了。 她骄傲了一辈子,打小就被宠着,从没在谁哪儿碰过壁,但是她遭遇的所有不顺心的事情都跟苏湘湘有关。 苏婉筱明显没有再跟苏湘湘说话的打算,直接就扭头叫了一声,“出来吧。” 她娘花重金找的几个江湖中的亡命之徒,身手跟胆识俱是上等,一直都隐藏在她身边,苏婉筱就等着苏湘湘什么时候落单。 而后一举除掉她。 不杀了她,难以解她心头之恨。 但是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苏婉筱又叫了一声,“我叫你们出来!”口气已经颇为气急败坏了,显然是上了火。 苏湘湘眨眨眼,心思一转便想到了什么,喊了一声,“九七。” 随后黑衣的暗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低低叫了她一声,“小姐。” 苏湘湘转身扑到他怀里,起身的时候却取了他怀里的一把匕首。 “可以让属下来。”九七握住她的手,淡淡道, 苏湘湘却冲着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这是我的事情,我想自己解决。” 九七只说了一句,就没再坚持阻止她,只是低声叮嘱她,“当心些。” 他倒是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若是他不在,没有悄悄解决掉那些人,今天死的就是苏湘湘了。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苏湘湘拿着匕首向苏婉筱走去,她走得不紧不慢,一步步逼近。 苏婉筱退了几步,直到最后不知踩到什么,跌倒在地上。 苏湘湘垂下眼眸看她,黑黝黝的眸子中无半点暖意,忽地抬起脚踩在她手上——就像前世苏婉筱对她做的那样。 她记得一清二楚。 苏湘湘低头看着苏婉筱,笑起来,她生得美艳,笑起来便极其动人。 只是那笑却是淬了毒的,眉眼弯弯着,似是含情一般,动作却不是,她抬起手腕,把刀尖送进了苏婉筱的胸膛。 温热的血迸溅出来,有一滴落在她眼尾,越发显得她容貌艳丽,像是盛开在废墟中的蔷薇,浓艳斑驳。 苏婉筱疼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着,却仍是咬着唇,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她笑了一声,“不过是这次我手段不济。” “输了而已。”她疼得吸气,“苏湘湘,你莫要得意。” 也不知道是否该感叹一句确实是姐妹,跟苏湘湘那时想的也有几分相似。 苏湘湘没在意她的话,站起身,转身拉起九七的手便走了。 连头都不曾回。 她心里莫名其妙有些堵得慌,可是分明是已经报完仇了的,却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与痛快。 苏湘湘心情不太高涨,低落着,没开口说话,也没问九七其他事情。 其实她能模模糊糊猜出一点来,只能隐约清楚九七跟张琦枫肯定是知道苏婉筱这事的。 半道上,暗卫开了口,像是不解,“小姐留她一命做什么?” “我没留啊。”苏湘湘一头雾水,歪了歪头,“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她肯定活不了了吧。” 九七叹了口气,握了她的手放到另一边,“可是心脏在另一边啊。”他有些头疼,问苏湘湘,“属下再回去补一刀?” 若是时间再拖久一点,苏婉筱肯定就会被她手下那些人救回去了,他 当时只是将那些人打晕了而已。 苏湘湘犹豫了一下,拒绝了。 “不用了。” “我已经杀死过她一次了。” 就在刚刚,她抱着满怀杀意,将刀尖刺入苏婉筱柔软的身体。 “已经够了。”苏湘湘提了提自己的裙摆,“反正我不怕她。” “若是她再找我麻烦,我便再杀一次。”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语气也柔软,只是内容颇为血腥。 九七细细抚着她的发,抬手将苏湘湘眼尾那点子血渍拭去,蒙上她的眼睛,温声转移了话题,“再有一天便是休沐了,小姐可以好好休息了。” “小姐不用怕。”他语气软下来,“属下在呢。” “一直在。” 第三十四章 苏婉筱这件事后续不知道…… 苏婉筱这件事后续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苏湘湘没怎么关心,好像刘九疑也插手了,反正最后苏婉筱是以回家养病的理由回去了。 她不想再关注苏婉筱,苏湘湘觉得打从那一刀刺下去后,两人的恩怨自此了结,从此之后新账便归新帐。 苏湘湘现在一心只想把九七要过来,然后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九七在身边,她就安心些。 苏湘湘最近心心念念着圣上何时回来,天天问刘九疑,想起来要问,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烦得他不行。 她实在是太过迫不及待,但是刘九疑只叫她慢慢等,玉娘也是。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便要到了,已是深秋,树上的叶子都落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空中,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书院放了假,玉娘特意趁着这个各家的姑娘郎君都在家的空当,举办了一场宴会,除了苏府,各家都下了帖子。 苏湘湘不太乐意跟陌生人接触,在书院里也是,只跟柳眉和她另一个要好的小姑娘玩儿,其他人都不怎么跟她来往,平常对她的态度就颇为轻蔑。 毕竟能进去这个书院的,都是天之骄女,生来身份便高贵,各个在家从小就被教养,哪里容忍得了一个不入流的苏湘湘混进去。 苏湘湘一无父母依靠,二是寄人篱下,即使玉娘疼她,也改变不了多少,没什么傍身的,就只能让人看不起。 在旁人看来,苏湘湘最后结局也不过是随便找个人嫁掉,或者顺水推舟嫁给淮南王。 但是淮南王顾长青又不喜她,任凭外面风言风语的,从来没管过,半点都不表露。 玉娘是想让苏湘湘融入长安贵女的圈子里的,所以才举办的这场宴会,除了表示对苏湘湘的重视以外,还有替苏湘湘挑几个玩伴的意思,玉娘总觉得只有柳眉一个不太够。 若是让苏湘湘自己来,玉娘倒是不放心,玉娘倒是想过让自家儿子带一带苏湘湘,但是奈何刘九疑在贵女里面也说不上什么话,毕竟男女有别。 刘九疑自己有自己的交际圈,他跟苏晏以及另外几个郎君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出去,拿玉娘的话说叫跟狐朋狗友一起厮混。 但是刘九疑早就改了沾花拈草的性子,也稳重些了,不过他偶尔想带苏湘湘出去都被玉娘拦下来了。 怕他把苏湘湘给带坏了。 ****** 正是吃 螃蟹的好时节,开宴会的那天来了许多人,英国公府上热热闹闹的,门口迎接客人的小厮应接不暇,唱礼的声音就没断过。 宴会上郎君自己有自己的席位,总归这次主角不是他们,玉娘索性便扔给刘九疑招待了。 都是同龄人,基本在长安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之间都还算熟悉,倒也不拘谨。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的,互相相处得不错。 “听说你娘给你领来一个小姑姑?”李世子勾上刘九疑的肩膀,笑得狡黠,“敢问心情如何?” 其实这事儿早就传开了,好歹都过了这么久,但是李世子就是故意想刺一刺刘九疑。 管个小姑娘叫姑姑,想必心里该是憋屈的。 刘九疑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斜斜睨他一眼,摇了摇折扇,懒洋洋道,“你们想要,倒是还没有呢。” 苏晏在一旁听着,早就听不下去了,狠狠瞪了李世子跟刘九疑一眼。 那明明是他妹!怎地一直在问刘九疑。苏晏心里憋着一股子气,看了李世子不知几眼,没成想那个没眼色的半分都没注意到。 苏晏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不怎么痛快,趁着李世子不注意,把酒杯里倒了半杯醋,然后冷笑着递过去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世子一边笑着一边接过去。 敬他一杯! ******* “兰芳姐姐,待会儿看到那个姓苏的,我们要先上去问候吗?” 几个姑娘围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小声交谈着。 被叫做兰芳的人笑了一声,“按照规矩,应该是她先来问候我们。” “毕竟你可是县主,在长安城里也是各位贵女的表率,能来已经是给足她脸面了。” 兰芳掐了旁边半开着的一朵花,“没让她向你行礼已经是够给英国公府面子了。” “毕竟谁知道那苏湘湘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没规没矩的,英国公府也当真是没脸面,宴会也办的不明不白的。” 旁边一个人连声附和,补充道,“听说是娼妓所出,不然怎么长成那狐媚子样?” 苏湘湘提着裙摆,站在爬满花藤的镂空石墙后面,只觉得无趣。 翡云替她梳好了长安最流行的发髻,也替她插上了最名贵的簪子,甚至连她脚上踏的云履上面都镶嵌了从南海采上来的最漂亮的珍珠。 可是无论她怎么打扮,努力跟上长安贵女们的脚步,还是一直都不被认可。 幸好柳眉不在,苏湘湘想着,百无聊赖地打算继续听下去。 却发现有个中年男子也跟她一样站在花墙后面,大概刚刚凑过来的,听了那么一耳朵,见她看向自己,微微一笑,冲她“嘘”了一声。 他生得年轻,甚至还没蓄起胡子,只眼角有着细细的皱纹,颧骨高高的,可以看出年轻时英俊的痕迹。 一身黑色滚了金边的袍子,上面绣了暗纹,脚下踏着一双青底薄靴,靴头嵌了一块儿白玉,一看就价值不菲,背着手,唇角翘起,露出些笑意来,看上去脾气挺好。 苏湘湘觉得跟陌生人一起听旁人议论自己有点儿奇怪。 两个人一起安静地听了半天,一直听着那群姑娘们的话题从行不行礼偏到猜测苏湘湘的身世上,苏湘湘到底是忍不住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开口,“你干嘛偷听人家讲话?” 这话说的,跟她自己没在偷听一样。 男子倒是没生气,瞅她一眼,没回答她这话,反而笑眯眯问道,“她们在说你,你不生气?” “她们说的确实是事实,而且我生气也没什么用。” 苏湘湘平静道,她黑黝黝的眼眸里丝毫情绪波动都没有,“我只觉得好烦,” 她只想去找九七跟他说说话,而现在却不得不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不喜欢她的人身上。 只为了进入所谓的长安城里贵女的行列。 若不是玉娘希望她如此,苏湘湘是根本不会来的。 “我不在乎先打招呼还是后打招呼,也不在乎行不行礼。”苏湘湘叹了口气,细细抱怨,“她们怎么总是在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因为她们身处高位,便要时时显出自己的不同来,你不在乎,但是不得不因为她们而在乎。”男子慢慢道,眼尾的细纹因着笑便清楚了一些。 他就这么笑着对苏湘湘说,“因为你在她们之下,所以只能忍着。” 苏湘湘几乎是下一秒便立刻接上了话,“那我就要踩在她们头上。” 她抿着唇,光线打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玉娘跟我说过,只要我愿意,这长安城里便再也没有比我还尊贵的贵女了。” “确实是。”男子沉默了一下,吐出这三个字来,又补充道,“只要你想要。”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要。”苏湘湘眨眨眼,忽然叹了口气,“玉娘说过,只要我问那狗皇帝要,除了皇位,基本都是能要来的。” “玉娘说让我去跟他要个郡主,再要份封地傍身,但是我怕那狗皇帝不给。” 男子表情僵硬下来,半晌才缓和过来,跟苏湘湘认真道,“我觉得,应该是会给的。” 毕竟被你叫狗皇帝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呢。 玉娘这是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子颇为头疼地扶额,忽地又想起顾长青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逃避这么多年,报应终于来了。 “那我会把她们都踩在脚下吗?”苏湘湘又问了一遍,神色天真,懵懵懂懂的模样。 男子顿了半晌,郑重地许诺,“会的。” ***** 待看着那男子走远之后,苏湘湘才一敛刚刚天真懵懂的表情,肃着一张小脸,抬脚去找玉娘了。 她的步伐有些快,行色匆匆的模样,苏湘湘想去问玉娘一件事情。 她想问一下玉娘,皇帝是长什么样子的,苏湘湘直觉自己刚刚碰到的那个人就是皇帝。 但是刘九疑又跟她说,圣上还在南巡归来的路上,这点让苏湘湘不是很确定。 她提着裙摆,却被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大概是崴到脚了,一动便钻心得疼。 苏湘湘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 手心里满是沙土,有细小的沙砾刺入掌心,她却恍然不觉的样子,只怔怔地看着地面出神。 有点儿像做梦,但是刚刚那么疼,梦都没醒,大概就是真的,苏湘湘垂下眼眸,忽然想放声大笑。 她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刚刚那个人就是皇帝。 玉娘跟她说过,狗皇帝吃软不吃硬,不喜心机太深的人,对单纯的小孩子多有怜爱,本质上是个烂好人,哪怕是当是皇帝之后已经收敛许多,但是应该是不会变太多的。 希望刚刚她的表现足够让他心软。 第三十五章 强求不来 封赏很快就下来了,甚至是在传出圣上回宫的第二天,圣旨就到了英国公府。 玉娘半点不惊讶,只淡淡道改天再带苏湘湘去宫里一趟,商量一下郡主府该起在哪里的事情。 前几天,苏湘湘还是长安城里一个无名小卒,挺多是个被英国公府护着的小姑娘,没什么份量,不知多少人看不起她,要等着瞧她笑话。 等着看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小娘子往后该怎么走。 然而现在,哪怕是她爹见了她,也得喊一声郡主。 圣上的荣宠就像是不要钱一样,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也不只给她封个虚名,而是连带着封地也给了。 要知道,不知多少王爷也都只是个闲散王爷,只在朝中挂那么个头衔,实际上半分实权没有。 偏生这么个小姑娘,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踩了所有人那么一脚。 苏湘湘名声确实是不好,跟顾长青纠缠的实在是久,民间传言什么都有,但是她手里握着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自己却是丝毫没觉得有什么改变,也不关心郡主府该起在哪儿,更不关心旁人对不对她行礼,只是心心念念着什么时候进宫,好去把九七讨要了来。 这是她唯一挂在心上的事情,也是天天念叨这事儿把刘九疑烦得耳中生茧,都不怎么往她这儿跑了。 书院里放了假,苏湘湘闲下来,就缠着九七,要他多来看看自己,她自己一个实在是无聊得紧。 虽然有时候柳眉会来找她玩儿,苏湘湘跟柳眉倒是能说上话来,但是也不能天天腻在一起。 苏湘湘巴不得不上学,天天跟九七待在一块儿,她惯会撒娇装可怜,哪怕暗卫看出来是装的,但是也九成九不会拒绝。 但是最近九七好像是忙起来了,便是来,也只是待那么一会儿,跟她说不到几句话就匆匆离去。 苏湘湘看在眼里,便不再说让他来看自己,只时时问玉娘何时进宫去,她想早点把九七要过来。 “顾长青不是个好相与的啊。”玉娘抚上苏湘湘的发,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急不得,我早就遣人去查了,就是越查越难办。” “就怕顾长青不放手。” 苏湘湘闻言也只能先歇下心思。 天气渐渐冷下去,苏湘湘的衣裙早就换了厚实的料子,玉娘还特意叮嘱裁缝给她多做几套披风,好以后出去的时候穿。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天刚蒙蒙亮,苏湘湘便醒了,外面正刮着风,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格子窗外吹过,听着便冷。 她拉着被子,整个人都缩进去,在床上滚了几滚,到底是不情不愿地爬了出来,一头长发被她刚刚的动作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毛毛躁躁,炸毛一样。 翡云就在隔壁房间睡着,苏湘湘怕吵醒她,动作蹑手蹑脚的,赤着脚,只着了中衣就下了床。 她坐在榻边等了一会儿,便听得格子窗外被轻轻敲了两下,苏湘湘悄悄起身过去,打开窗户,冷风一下子灌进来,直往脖颈里钻,苏湘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随后暗卫便落到窗台上,跳进房间里,反手关上了窗,瞥向她的目光多了些不赞同,“怎么不多穿些?” “穿多了又热又难受。”她向暗卫那边贴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他浑身都是冷的,就连衣料之中仿佛都浸满了寒意,像是随便拍一拍就会抖落一地冷霜。 暗卫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她的头,动作温柔,低声喊她,“小姐。” 苏湘湘抿了唇,固执地又去拉他的手,九七这回没抽出来,任她拉着,声音里带了倦意,“小姐不听九七的话。” “属下告诉过小姐,不必为属下去谋划什么。” 苏湘湘不作声,她知道八成是玉娘这边已经跟顾长青接触上了,但是她不后悔,若是九七不在自己身边,她才会抱憾终身。 怕是死也不得解脱。 九七低声笑了,倒是没生气,“属下就知道小姐肯定不会听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开口了,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叫了一声苏湘湘,“小姐。” 他仿佛一下子倦怠下来一样,整个人就像是一把被藏在刀鞘里的利刃,半分锋利都无。 半跪在苏湘湘面前,抬头看她,青鬼的面具上的铜锈斑驳,越发显得他像是一尊铜像。 不知过了多久,铜像才开了口。 “小姐,莫要贪心。” 他声音轻得很,像是下一秒就会碾碎成灰尘,飘散在风中,“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 淮南王府里,防守森严,每隔十步之遥都有侍卫把守。 时值傍晚,太阳在西边慢慢沉下去 ,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一只黑色的野猫飞快略过屋檐,沿着墙不知跑向了哪里,身姿灵巧轻快,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在那只猫后面,一个黑影几个起跃之间便进入到了王府内,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之上, 走动起来,竟是比那只猫发出的声音还小。 淮南王的书房里还掌着灯,一个影子清晰地投在窗纸上。 影三守在门口,见着九七过来,低声告诫了一句,“主子心情不是很好,你说话收敛着些,不要顶撞。” 九七轻轻点了点头,“我有数。” 他在顾长青手下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会不知道顾长青的脾气。 推门进去,便不声不响地半跪在下首,沉声道:“主子。” “这遭反而心甘情愿叫我主子了。”顾长青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抬起头来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嘲讽,“你倒是能忍。” “毕竟主子跟属下做了交换。”他这是说的顾长青放过苏湘湘的事情,暗卫声音低低的,“属下心甘情愿。” 顾长青冷笑一声,换了一个话题,“英国公府开始向我讨要你了。” “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九七头埋得低低的,“属下只愿为主子赴汤蹈火。” “把忠诚与心脏都献给旁人的暗卫我可不敢奢望能为我赴汤蹈火。” 顾长青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病容,一头长发散在肩背上,更显得他单薄,“你我都心知肚明到底是谁想讨了你去。” “你也莫要装傻。” “我是定然不会让她如愿的,” 顾长青咳得厉害,他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骇人得很,“若是我不去找她,她自己非要来招惹我。” “那可就怪不得我做些什么了。” “属下会看好她的。”九七垂下眼眸,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她会听话的。” “那你可要看得仔细些。”顾长青安静下来,勾起唇角,露出细微的笑,“我脾气可不好。” “莫要让她到我眼皮子底下闹。” ********* “要旁人不成吗?” 玉娘端起桌上的一杯茶,用杯盖掠了掠茶叶,慢慢抿了一口,抬起眼看一边站着的愁眉苦脸的皇帝,“湘湘就是一门死心眼地要这么个人, 不过一个暗卫而已,便是抢来又怎么了?” “可那是顾长青手下的暗卫,而且那暗卫武功又高,身手好,一人便不知顶多少,放谁手里肯放手?” 皇帝叹了口气,“而且我总觉得,便是把人要来了,按顾长青那孩子的性格,不会让人如愿。” “本就是个偏激的性子,打小就固执,现在也不好说话。” 玉娘“呵”了一声,语气颇为蛮横无理,好像不是跟 “你养的,你自己解决,当初可是你说他无父无母,可怜得很,坚决要留下来的。” 她手指上戴着金色的护甲,此时正垂了眸子,用那护甲不轻不重地敲着红木桌面,一下又一下。 停下的时候开了口,“若不是你之前一连串的决策失误,现在湘湘那孩子哪里能落魄成这样。” “而且竟然还对我瞒着那孩子的消息,不闻不问的,任由她在苏府里被关了那么多年。” 她一口怨气闷在心里这么多年,难得能发泄一下,用词自是不客气。 “你也就是个伪善的人而已。” “怡人姐姐为这大郦朝打下多少疆土,守了多少年边疆,你说弃就弃,当真是个好的。” 玉娘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也不看皇帝一眼,只慢悠悠地品自己的茶,端得是落落大方,雍容优雅。 嘴里吐出的话却不是伴着茶香的,一句一句,都像是刀一样,一下下往人心里捅。 皇帝也不反驳,只默默听着,还好周围没有旁人,若是有个外人来听着,怕是早就吓破胆了。 毕竟敢这么骂皇上的,也就几个毕竟古板的言官了,哪怕是言官也会给皇帝留几分面子。 哪里有骂这么狠的,几句意思意思就成了。 玉娘叹了口气,“莫不是当皇帝的都这个死德行。” “只是可怜我家的湘湘哟。”玉娘说着拿手绢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一边擦一边看皇帝。 等到皇帝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朕去试试,总行了吧?” “但是莫要抱太大希望,顾长青那孩子我也看不怎么透。” 第三十六章 御书房里已经燃起了火盆…… 御书房里已经燃起了火盆,帷幔被人挂起来,一张三折的屏风摆在那里,桌子上的香炉燃起,烟雾缭绕,发出好闻的香草气味。 皇帝批改奏折,纠结了很久,还是将顾长青召了来,待顾长青行完礼,皇帝咳了一咳,跟顾长青扯了些有的没的。 随后装作不经意似地道,“长青啊,我看你手下那个叫九七的暗卫,身手好像不错。” 顾长青坐在下首,单手握拳,咳了一咳,垂着眼睫,睫毛抖了几抖,慢慢开口,“确实不错。” 他身体幼时落下了病根,畏热怕冷的,天气一冷下来便不大好,时时咳嗽,身体孱弱又瘦削,哪怕套上厚重的冬裳,仍能看出些许单薄来,头发用玉冠束起来,垂落到肩,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不知圣上想做什么?” “你不必反问我。”皇帝叹了口气,“英国公府那边应该已经与你接触过了。” “你消息这么灵通,何必装傻问我。” 皇上把批奏折的笔放下,起身朝他走过去,“长青,我知你是个重情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你查到了什么,但是肯定与真相不一样。”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过去,拍了拍顾长青的肩。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湘湘没有错,她不该承受这些东西。” 顾长青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只淡淡道了一句,“可是她的母亲有错。” 这话一出,皇帝像是一下子老了似的,连背都萎靡下去,沉默半晌,开口:“都是我的错。” 都是他的错,这些小辈们仍是活在上一代的恩怨之中,不可自拔。 他忽然想起苏怡人的话,仇恨也是力量,会让一个将死之人人挣扎着活下去,并且走得越来越远。 但是她却没说,若是已经可以走下去了,在这世上可以活得堂堂正正,仇恨却像是种子一样扎根心中,越来越深该怎么办。 “你父亲肯定是不愿看到你如此的。”皇帝打破了沉默。 “他会愿意的。”顾长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手刃仇人,他怎么会不愿意?” 听罢这话,皇帝便知道是再也劝不动了,闭了闭眼,“朕累了,不想再说这些。” 他自称难得用了朕。 “若是朕下令让你给呢?” 顾长青极细微地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掀了长袍,跪下去行 礼,声音清清淡淡,“臣遵旨。” 还是皇帝与臣子的关系简单,渭泾分明,不必烦扰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是利益的博弈而已。 他低下头,掩盖住眼底的一切情绪。 ******* 烛光葳蕤,昏黄的光与划出一道模模糊糊的线来。 暗卫半个身子隐藏在暗处,像是个沉默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半晌后,低低叫了一声,“小姐。”声音倦极,像是掺杂了什么粘稠的东西进去。 “小姐不必为属下如此费尽心思。” 桌子上的烛火不时跳动,最里面那圈火焰呈现幽幽的蓝色。 那点子火光倒映在苏湘湘眼中,使得她眼眸灵动起来,如同神灵给木偶赋予了的生机。她叹了口气,“九七,你以往只跟我说,我之前那样不算是活着。” “那你现在这样就算是活着吗?” “你跟我说要走出去,要把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你自己却是被禁锢的,不觉得可笑吗?” “可这世上的人,大多身不由己。”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自由才显得如此珍贵。 苏湘湘抿了唇,转头不去看他,“可谁管这世上旁人如何。” 她没那么多心力,眼里也只看得下他。 “我只管你一个。” 旁人都与她无关。 暗卫倒是没再开口劝她,,“小姐可以任性。”他苦笑了一下,“但是任性都是有后果的。” 有因必有果,做错事也要付出代价。 “不过没关系。”他最后一句话含含糊糊的,在舌尖滚了几滚,仿佛用气声说出来,梦呓一般的呢喃,“属下来替小姐担着。” 哪怕是苦果,他也替她尝。 总归他不会违背她的心愿。 暗卫站起来,站到苏湘湘身后,俯下身去,半束起来的一缕发滑落到她脖颈处,刺得她痒痒的。 手抬起来,给她掠了掠鬓边的发,若有似无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压着声儿,沉沉开口,第一次没叫她小姐,而是喊了她的名字,“湘湘。” 就这么两个字,却像是在唇舌之间含了许久才吐出,缠绵缱绻得很。 他面具冰冷的很,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却温热。 苏湘湘直觉现在的九七好说话得很,期期艾艾地扭过头,瞅准机会在他下巴 处吻了一下。 暗卫果真没生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纵容着她的小小放肆,他侧过头去,把面具掀开来,抬手捂住苏湘湘的眼睛。 苏湘湘乖乖巧巧地闭上眼,任由他蒙着,而后唇上便是之前熟悉的触感,柔软而冰凉。 他吻得温柔,不含半点情.欲,反而像是告别。 暗卫吻得过于长久,苏湘湘耐不住性子,不太耐烦地伸出舌尖舔了他一下。 九七这才移开,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半哑,“小姐,九七很坏的,所以不管您怎么对九七,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仍蒙着她的眼睛。 双唇在她额头碰了碰,不太正经的一个吻,像是安慰。 “属下很坏的,小姐要记得属下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 “都要记住啊。” 被他蒙住眼睛的少女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划过他手心,酥酥麻麻的。 苏湘湘没有作声,只是伸手揽住暗卫的脖颈,像是安抚一样地拿脸颊蹭了蹭他。 她会保护好九七的。 ******* 苏湘湘颇有些不敢置信,顾长青竟然很痛快地应下了给她九七的这件事情。 宫里递消息过来的时候,玉娘正在替她簪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苏湘湘激动到径直站了起来,一个没留神就打到了玉娘的手。 碧玉的簪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当即碎成两半。 一旁侍候的侍女将簪子捡起来,笑着道,“碎碎平安,这是好兆头呢。” 苏湘湘只匆匆往地上扫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在意过那簪子。 传话的那人还在继续说着,“淮南王说,不过一个暗卫而已,便直接送您了。” “只是要您亲自去宫里一趟,领回那个暗卫。” 苏湘湘急切得很,头发刚刚梳了一半都不管了,就要叫人去备马车。 一旁的玉娘颇为犹豫,她对顾长青印象一贯不好,如今见他如此干脆,倒是疑心其中有诈。 苏湘湘安慰玉娘,“没什么的,不过是走一趟而已,不碍事,况且在宫里,顾长青能对我做什么?” 哪怕是顾长青也不能嚣张到这个份上,毕竟他手里虽然握有兵权,但是军队却是在离着这里遥远的南疆驻扎。 远水解不了近渴,便是手 中握有重兵又怎么样呢? 这可是在长安,天子脚下,容不得他放肆。 玉娘到底是不放心,跟着苏湘湘一起去了,坐在马车上,苏湘湘的心简直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她卷起车窗上的竹帘,探头往外看着。 恨不得肋生双翼,下一秒就飞到王宫。 这也是苏湘湘这辈子,第一次有机会见到顾长青,但是她心里倒是没什么波动。 可能是前世见到他的次数就不多,哪怕恨意长久,也被即将要到九七的喜悦冲淡了。 况且苏湘湘心里也有数,自觉现在对上顾长青毫无胜算,虽然看着那厮不顺眼,甚至有段时间只要一想到顾长青还活着,苏湘湘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但是日子久了她就放下了,反正时间长得很,她总会有机会报仇的。 ******* 苏湘湘一进去,视线便落在了顾长青身上,很快就索然无味地收回了视线。 他还是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跟前世并无任何差别,时不时要咳嗽一下。 病成这样,活得却是比谁都长久,苏湘湘颇为不满地想,怎么就没咳嗽死他呢?省得要她耗费心机干掉他。 皇帝就端坐于上首,单手撑着头,像是累极了一般,一个公公站在他身边,替他扇着扇子。 苏湘湘向圣上行过礼,便朝顾长青那边看过去。 戴着青鬼面具的黑衣暗卫就站在顾长青身后,从她那边看不太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个身形。 皇帝见人基本上都来了,假模假样地咳嗽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现在身上,“为了表示对明湘郡主起郡主府的祝贺,淮南王特意把自己身边的一名暗卫赠予明湘郡主。” 明湘郡主是皇帝封给她的封号,苏湘湘一直不怎么习惯。 皇帝乐呵呵地看向苏湘湘,“湘湘高不高兴?” 苏湘湘就默不作声装没听见,还要她谢顾长青不成? 顾长青倒是没介意,淡淡道,“希望明湘郡主喜欢这份礼物。”他示意了一下,身后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便朝着苏湘湘那边走过去。 暗卫存在感不是很强,一直隐在暗处,恭恭敬敬地站在顾长青身后,待他完全走出来,暴露在光线下,苏湘湘才站起来,死死盯着暗卫。 “这不是九七!” 第三十七章 苏湘湘死死盯着,仿佛透…… 苏湘湘死死盯着,仿佛透过暗卫的青鬼面具看到了后面的人。 戴上了九七的面具,有着跟九七差不多的身形,模仿他走路时的姿势,却一点都不像他。 只是个劣质的冒牌货。 苏湘湘看着九七看了这么多年,自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顾长青眼睛也不曾抬一下,看也不看她,悠悠开口解释:“我只是应下了给你一个暗卫,可是并没有说要给你谁吧?” “再说了,暗卫这种东西,戴上面具谁知道是谁呢?” “你只要了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顾长青咳了几咳,笑起来。 “孤给了。” 苏湘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她却仿佛不觉得痛一般,抬头看向顾长青,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我只要叫九七的那个暗卫。”她压下心中的怒气,尽量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九七。” 这还是她少有地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激烈的情绪来,上次这样还是为了要那个暗卫。 玉娘颇有些担心地看着苏湘湘,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然后直接略过顾长青,看向了上首的皇帝。 “圣上,这事儿你来决断吧。”她话说得客气,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儿,眼神里也带上了威胁。 皇帝一脸为难,他带着谴责的目光看向顾长青,显然就是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顾长青敛了眉,说起话来不咸不淡,“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你想叫他什么便叫他什么。” “莫说叫他九七,便是叫他三七,他也是应的。” 苏湘湘越听越气,抓起身边的茶杯就冲着顾长青扔了过去,滚烫的水洒了一地,杯子被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挡下来了。 “九七呢?”苏湘湘气性大,被气得直发抖,呼吸都不平稳,这么半天还没平复下来,“你把他怎么了?” “孤这里倒是有一个叫九七的暗卫。”顾长青不紧不慢地说着,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而后冲着苏湘湘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但是已经查出来,那人是北漠派来的细作,孤已经将其移交给大理寺了。” 他忽地转了另一个话题,“你没有看过九七面具下的脸吧?一副异族之相。”顾长青慢慢道,“孤识人不清,也甘愿领罚。” 说着,他便向着皇帝的方向跪了下去,“请皇上责罚。” 苏湘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起九七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的话,又想起他临走之前那个告别似的吻。 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觉得后悔,仿佛有针在她心里刺进去,细细密密地疼。 这是她的任性种下的苦果,却要让九七来尝了。 ********* 坐在上首的皇帝一直听着他们的争辩,在顾长青跪下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片刻后才开口,“你倒真真是好算计。” 直接越过他,把人送到大理寺,现在基本上是众人皆知,便是皇帝也难以插手。 顾长青头也不抬,跪在那里,“是圣上教导得好。” 皇帝被这句话噎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这孩子早就与他离了心了。 当初他将顾长青领来的时候,这孩子才刚刚十一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楚,玉娘跟他说过,这孩子再养不熟了。 若是可怜他,找户富户人家养着他便是,给够银钱,让他这一生都生活无忧,莫要让他接触到权力,否则以后成长起来,怕是都不够烦的。 但是他当初不信,只觉得还是一个孩子呢,又刚刚没了父亲,只要好好教养就行。 耐心一些,教给他正确的东西,孩子肯定就不会长歪,他那个时候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亲自教导他读书,教他权术,比对自己之后的皇子还要上心 而现如今,他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却已经懂得拿舆论来逼迫他。 今天这一出有一大部分是给他看的,将一切都完完整整地显露给人看,让人明知道是个陷阱,却不得不踩上去。 好一出阳谋。 哪怕是皇帝,在朝廷上也不是一言堂,还有着言官,御史,时时刻刻都有着人跟他作对,动不动就以死相劝, 还有几个老头子时刻准备着一头撞死在朝堂的柱子上,每每等他作出什么不合他们心意的决定,就跳出来,声泪俱下地喊:“圣上,万万不可啊。” 烦死个人。 但是他却不能不管,若是不听不顾,怕是会被史官笔诛口伐。 这事情,他再也做不了主了。 哪怕他是九五之尊。 帝王之术,顾长青确实学得很好 。 皇帝叹了口气,捏了捏眉间,他头疼得很。 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情,依照他们父母亲的交情,这两个孩子应该早就订了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神仙眷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彼此之间都恨死对方。 也不知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们也曾见过面,一起玩儿过,那个时候两个孩子都小,顾长青较大一些,苏湘湘甚至连话都还说不太利索。 一大一小两个团子趴在花园,滚得浑身是泥,却都不哭不闹,笑嘻嘻地拿泥土堆小人。 如今却只能叹一声世事无常。 他之前还奢望两个人能阴差阳错在一起,将小时候的缘分延续下去,但是看情况,两个人能活着站在一个房间里已经是够勉强的了。 ******** 九七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但是越多人知道这件事情,便越难以保下他来,尤其是在现在边疆情况非常僵持的情况下。 毕竟北漠与大郦几乎年年都要打上这么一仗,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苏湘湘时刻都托人打听着,生怕错过一点消息,但是无一例外,消息都不怎么乐观。 据刘九疑说,九七已经被关进天牢了。 怕是难逃一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他的性命。 但是与之相对的,九七也保不出来。 第三十八章 皇帝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皇帝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顾长青最后给出了怎样所谓的证据,刘九疑消息灵通,说怕是九七真的与北漠那边有些牵连。 他劝苏湘湘看开一些,“那人太复杂,而且也确实是北漠出身,你看不透他,也莫要与他纠缠,就此了断便是。” 刘九疑都是站在苏湘湘的角度看的,帮她做出的都是有利于她的选择。 现在只要苏湘湘抽身而出,不要再跟顾长青对着来,安安分分地做她的郡主,一身尊荣,到时候在封地上建起郡主府来,养些部曲,到时有英国公府跟皇帝都站在她这边,这天下便没几个人敢跟她横着来。 可苏湘湘才不管这些,九七便是真的细作,她也要救出他来。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九七。 苏湘湘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固执,刘九疑后来也不想劝她了,劝不动。 初雪已经下过,冬天正式来临,白雪温柔地覆盖了一切,极目远望,大地上一片白茫茫。 树木的枝桠上也覆了一层雪,将发黑的枝桠掩盖。 苏湘湘看着外面的雪地忽然就有些难过。 九七在天牢冷不冷呢?哪怕是盛夏,他身上也惯常是比旁人冷的,何况冬天,在那里有没有人给他添衣服呢? 苏湘湘有心去问一问,但是皇帝那边大概是心中有愧,一直不肯见她,她连御书房的门都进不去。 她去了好几次都被挡下来了,这次也是,雪下得很大,翡云替她撑着伞,细声细气道,“小姐,我们回去吧,雪太大了,当心冻着。” 苏湘湘咬着唇,冲着翡云摇摇头。 御前侍奉的张公公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她,并且好声好气地劝她,“郡主,不值当的,您要看的人不知被多少人看得死死的,哪怕是陛下,也很为难。” 九七过去替顾长青做任务,得罪的人不少,找不到背后的正主顾长青,将顾长青手中这把利刃直接折断也是极为有利的。 苏湘湘沉默着,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在长阶前跪下,雪仍是在下着,翡云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替她撑着伞。 这是铁了心不回去了。 张公公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您这是何苦。” 光是这些天,便多了不知多少流言蜚语出来了,长安城里各家都在看她笑话,看这位所谓郡主是如何为一个暗卫费尽心思。 私底 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叹深情的人少,大多数都笑她傻,甚至还有男子颇为艳羡,说那暗卫在床榻上把这位小主子给彻底降伏住了,勾得小娘子神魂颠倒的,艳福不浅。 她这一跪就是一天,从天刚蒙蒙亮跪到了夜幕降临。 太阳在天上转了一个来回,宫人点起道路两边的宫灯,暖黄色的烛火摇摇晃晃,在风雪中亮着。 苏湘湘不听劝,谁来都不听,她专门挑了玉娘出府的日子来,就是怕旁人来劝她。 翡云陪着她站到傍晚,被她打发回去了,雪下得越发大,飘落到她身上,长睫结满霜雪,抖一抖便有极细微的冰霜落下去。 固执又死心眼。 最后皇帝到底是允了她。 苏湘湘这才安下心来,心下一松,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双腿都没有知觉了,一头往前栽了过去,她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闭上眼睛,安心睡过去了。 她到底是求来了一丝机会。 ******* 苏湘湘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浅红色的床帐,她挣扎爬起来,喊了一声翡云,片刻后便听得外面脚步杂乱,玉娘转过屏风坐到她床边,一把搂过她。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玉娘抱着苏湘湘,嗔怪似地拍了拍她的背,“冰天雪地的,跪在那里,你是不想要你这腿了吗?” “翡云也是,这丫头找不到我,就不会去找找旁人。” 玉娘唠唠叨叨的,苏湘湘就乖巧地听着,无论她说什么,都点点头应下。 “待会儿药好了,就让翡云伺候你喝下去,莫要嫌苦,都喝下去。” 半点儿不提九七的事情,只是在最后掀了帘子出去的时候,回头向苏湘湘道,“这遭去看他一回,便就此断了吧。” 话里的他明显就是指的九七。 苏湘湘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大概是已经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了,苏湘湘想,不然按照玉娘疼她的程度,不会这么说的。 玉娘见她不作声,叹了口气,“也不是非要他吧?” “这世上人这么多,你总能再碰到个合心意的,何必执着于这个呢?” 苏湘湘没答话。 她就是只要他啊。 除他之外,她就再没想过旁人。 玉娘见苏湘湘如此,也不再 说了,只是忽地换了话题,“天牢也不是牢不可破的,每逢十五,便开一次。” “若是真的放不下,你便去找刘九疑。” “各处的人我会替你打点,皇帝那里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具体的事情,你去问小九,要是能付得起代价,便去吧。” 靠坐在床头的少女原本灰暗的眸子一下子有了光彩,像是有火焰在跳动,亮得惊人。 ******* 苏湘湘去找了刘九疑。 他手下人多,三教九流都有,应该是有办法的。 刘九疑听了她的来意,沉吟半晌,“你便是千方百计将他救了来,他也是不能留在你身边的。” “本来就只是一个暗卫而已,只要你乐意,也可以将他藏在你的郡主府中一辈子,当面首养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但这是事情没闹大之前的结果。”刘九疑摇摇手中的折扇,眯起眼来,“现在肯定是藏不住的,便是郡主也不能胡作非为。” “顾长青那厮把事情都给摆到了明面上。” “若是你真这样干了,御史台那帮子古板的老头子肯定头一个不乐意,你落不下什么好。” 刘九疑斜斜靠在榻上,仔仔细细给她分析,“长安之大,却也容不下你。” “九七必须得死,不然你这郡主可不一定能当下去。” 对于皇室的人来说,这是污点,其实之前的郡主啊长公主之类的,与夫不和,闲着无聊,养个面首什么的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那都是暗地里的事儿。 即使平常已经出双入对,口上咬死只是侍卫或者只是琴师,不是入幕之宾,便就成了,任旁人流言蜚语,咬死不承认就是。 但是苏湘湘这事儿不一样,九七的身份就是个问题,加上她又是有封地的郡主。 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这已经不是影不影响名声的事情了。 况且也不知后面多少人在后面推波助澜,谣言满天飞,几乎是坐实了。 她的封地本来就招人眼红,多少王爷熬了多少年都没个封地,结果这么个小丫头平白无故就有了一个郡,看她出事,不添一把柴才怪。 若是想把她干干净净摘出来,就只能让九七死,否则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扣上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我不要他死。”苏湘湘坐在刘九疑对面,绷 着一张小脸,“我要他活。” 刘九疑俯身过去,一双狐狸眼里似乎藏着许多东西,他眼尾挑了挑,声音放轻,“所以说,事情的选择权在你啊,小姑姑。” “那些人之所以不放过九七,只是因为你是郡主,树大招风,动不了你便压住那暗卫。” “只要你一日是郡主,你便得不到那暗卫。” 郡主算是半个皇室中人,手里有权有势,任你选几个面首,那些老头子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唯独北漠的人不可。 哪怕九七看着并不完全是外域人的模样,只像是个混血,但是就是有些老古板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我就不当。”苏湘湘异常果断,她低着头,敛下眉眼,“我会带着九七走得远远的。” “离开长安。” 这天下之大,从此之后,便四海为家。 刘九疑没什么触动,他早就猜到苏湘湘会选什么了,他拿折扇抵住额角,有些头疼,“我是不太想你选这条路的,放弃的太多了些,况且……”他顿了顿。 “我娘也舍不得你。” “苏晏也不会想让你走的。” “你不是还答应了和柳眉过年的时候去寺里求签吗?这些都比不上那一个人吗?” 苏湘湘抿着唇,摇摇头,“这可不一样。” 她本就是一无所有的,郡主封地什么的,原本就不是她的,苏湘湘对于得到这些东西也没有多少实感。 但是九七得是她的,唯独这一样,她绝对不能失去。 第三十九章 狭窄的地下通道曲折蜿…… 狭窄的地下通道曲折蜿蜒,苏湘湘提了一盏灯慢慢走着,身上披了一件灰色的披风,她拉上了帽子,压得低低的,远远望去,只露出尖细的下巴来。 这条通道尽头只有一间牢房,里面就关着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灯影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苏湘湘很快就看到了九七。 九七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手腕分别被两条嵌在墙上的铁链锁住,他垂着头,发丝披散下去,遮掩着他的侧脸,看不清神色。 刘九疑说过,并未对九七用什么刑,可就算没有用刑,被关这么久,也会逼得人发疯吧。 苏湘湘脚步很轻,但还是引起了暗卫的注意,他转过头,侧耳仔细倾听,大概是在黑暗中太久了,乍一看到光,眼睛适应不太过来,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半晌后九七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蹲下去,裙摆随着动作扫过去,只觉得一片轻柔。 鼻尖是熟悉的栀子花香。 九七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然而仍是不太敢相信,试探性地出声,“小姐?” “我在。”苏湘湘轻声应下,。 他这才抬起头来,循声看去,随着他的动作,铁索也晃了晃,碰撞发出细微的声音,“小姐怎么来了这种地方?” 分明自己狼狈得很,九七竟然还笑了一下,温声道,“天气冷了,小姐要记得多加衣服。” 他注视着她,披散而下的发丝半遮半掩,可能是因为身处黑暗的缘故,眼睛里却是没有光的。 苏湘湘默不作声地起身,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他身上,皱了皱眉,吹灭了灯,好让九七的眼睛好受一些。 整个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只一线月光透过高高墙上的一个小窗落到他面前,像是一小块儿丝绸,清润又温柔。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动,半晌后,苏湘湘直起身来,俯身到他面前,把披风给他拉好,凑在九七耳边轻声道:“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吗?” 早就知道顾长青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但是半点风声没给她透露。 “属下知道。”暗卫终于抬起头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完整的面容来,确实如同旁人所说,五官深邃,带着异域风情,却并非典型的北漠人长相,能看得出应该是混了中原人的血统。 他该是美的,五官精致却混杂了野性,眉眼侬艳风 流,在一片琳琅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因着眼尾细长,看人的时候便格外多情,哪怕不笑,唇角也是微翘的,天生的笑模样,一副风流相,哪怕是身处这样狼狈的境地也颇为不正经,“因为这是交换来的。” 他没说交换什么,只是垂下眼眸,好看的眉轻皱,似乎是在忧心某件事情,淡淡道,“属下没想到小姐会来看九七。” “还以为这回要很久之后才能见小姐。”暗卫仿佛毫不忧心,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刚刚属下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便是梦,有她出现,也该是场难得的美梦。 “他们都准备处死你了。”苏湘湘咬着唇,提起这件事情,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说话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了哭腔,“这回过去,哪里还有以后。” “我要是不来,你也见不到我了。” “莫哭。”他看着泪水从少女的脸颊上滚落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傻的,你又不再受顾长青牵制,我再没什么牵挂,何苦再在这儿耗。” 九七侧过头去看她,语气轻描淡写,“何况就算他们想要处死我,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是。” “那我之前叫你来当我的暗卫,你都不应。”苏湘湘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想起之前被拒绝这么多次就觉得委屈。 暗卫却只是笑,唇角勾起来,“小姐你可知道,主家是如何保证暗卫忠心耿耿的?” 苏湘湘摇摇头,她情绪已经平复下去了,见她给九七披上的披风快要滑落,抬手给九七把身上披的披风拉了拉,好奇地发问:“靠什么?” “靠毒。” 他半敛起眉眼,轻描淡写的模样,“所以九七不能跟小姐走啊。”他不怕死,只怕再见不到她。 九七以前不觉得活着有多好,对于死亡也不觉恐惧,心无牵挂,死了便死了。但是在碰到苏湘湘之后,他难得犹豫了。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法再去她的窗前,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一想到这些,他便心生烦躁。 “我几年前曾跟顾长青约定过,我为他效命十年,十年之后,便放我走。” 年少时不知活着的滋味,对于性命是不甚看重的,没觉得自己的命被握在旁人手里有什么好的,但是相对的,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好。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没觉得珍贵,失去的时候也不觉可惜,一直到以后的某个时间 ,经历得多些,碰见某个人。 才知道自己丢弃的到底是什么。 ******* 他那时活得浑浑噩噩,因着没有证明身份的“验”与“传”,基本上只能在缝隙中喘息,除了赌坊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再没什么地方敢接纳他。 不过那时九七也不在意,甚至刚刚开始觉得那样的生活也还可以,长安有他从未见过的繁华热闹,但是市井喧嚣走过一遭,便觉出无聊来。 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游移在天空之中,始终没个牵绊能栓住。 漂浮无定——他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这个词语是在长安过第一个年的时候,边塞那边也是过年的,但是节日气氛并不浓厚,只是较平常饭菜丰盛一些而已。 但是长安不一样,人们会贴春联,贴年画,也放烟花,每一家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传出很远去。 只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在屋檐上,看着不远处人家门口挂起的红灯笼,茫然又不安,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之后他便因着没有户籍,被大理寺收监,原本是谋划着越狱,反正靠他的能力,逃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从此之后再不踏入长安,但是那时顾长青出现在九七面前,问要不要做他的暗卫。 九七沉默了很久,想起揣在怀里的那个破旧的锦囊,想起从那个码头开往长安的船,脑海里掠过那个小姑娘裙摆的一角。便点了头。 自此之后他就成了顾长青的暗卫,其实相对于之前在赌坊,也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要做的事情基本一样,横竖都是动用武力,于他来说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杀人也会杀倦的,刀尖舔血的日子过惯了,他也想换一种过一下,便跟顾长青约定,十年之后便给他能一个全新的能行走在阳光下的身份。 直到碰到苏湘湘,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他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 他不想等到十年后了。 ******* 苏湘湘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一点上,被气到直接站了起来,咬牙恨恨道:“顾长青还给你下了毒?” “解药呢?有解药吗?他是不是不给?” 九七哑声笑了,低下头,不知从哪儿用牙咬起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到她手里,舒展了眉眼,笑意深了些许,不再只是浮于表面。 “这是解药。” 苏湘湘握着那荷包,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没有在意,微微低头去看他,不太自在道:“你给我做什么?”她小声嘟囔,颇为不解,“不早点吃掉。”万一掉了怎么办? “从今往后。” 暗卫抬起头来,海藻般的头发披散在他赤.裸的肩背上,上身的肌肉线条流畅好看,如同工匠精心雕琢出来的,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来。 月光下,他眸子的颜色看上去浅了许多,像是已经盛满了银色,映衬得他五官越发妖异,就这么半跪在地上,双手被铁索铐住。 像是痴情的妖在立下誓言,说出的话就化为束缚的咒语。 暗卫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她,一字一句继续道。 “我便是小姐的了。” 自此之后,便生死由她。 第四十章 苏湘湘静静地看着跪在她面…… 苏湘湘静静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暗卫,想起一件事情来,“若是我没来,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你能逃出去吗?”她歪着头,视线落到粗大的铁索上面,很是疑惑,“九七能挣断这锁链?” 暗卫垂了眼睫,“总能找到机会就是。” “况且属下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多少也会些歪门邪道。”说到这里他低声笑了,见苏湘湘好奇地看着他,像是又要开口问了,在她说话之前就抢先转移了话题。 “小姐莫要刨根问底了,属下可就指着这点本事傍身呢。” 他冲苏湘湘眨眨眼,本就狭长的眼做起这个动作更是半含了媚态,长长的睫毛弯弯绕绕,勾的人心痒痒,“再说了,若是小姐付不起属下的月银,属下说不准还能靠这点儿本事卖个艺,养家糊口呢。” 声音也特意放轻放柔,尾音上扬,像是一把小钩子。 苏湘湘“哦”了一声,还抚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但是我觉得你可能比不过会胸口碎大石的张大叔。” 张大叔是在西市那边春祥东道卖猪肉的屠夫,副业兼爱好就是胸口碎大石,在路口那块儿碎大石都快碎了一年了,就骗骗小孩子,外带苏湘湘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 苏湘湘第一次见就惊为天人,把会胸口碎大石这招奉为了只有江湖高手才会的一招绝世武功。 九七抬头看着她,见苏湘湘已经不追究之前的问题了,眉眼间带了暖融融的笑意,“属下也觉得......”比不过。 最后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苏湘湘打断了,“所以说,如果我没来,九七出来之后还会不会来找我?” 她站累了,在九七面前蹲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显然是要追根问底了,“九七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暗卫因着她难得冷淡的语气愣了一下,沉默着看向她。 少女梳了双髻,一边一个,各自拿两根红色的丝带扎了,就显得分外玉雪可爱。 玉娘喜欢给她梳这样的发髻,仍旧拿她当个孩子待,可是她的确已经长成少女了。 眉眼也渐渐长开,纵使之前因着不接触外人,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但是好歹也出来这么多天了,怎么也得有些长进。 就是没想到会长进得这么快。 九七安静了半晌,“可是小姐已经来了。”他垂了眉眼,一头海藻般的发绕着脖 颈蜿蜒而下,惑人得紧。 苏湘湘皱了眉头,非常坚定地抵抗住了美□□惑,“你不要打岔!我问的是如果我没有来,九七要怎么办。” “接下来的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能或者不能。”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要问你,如果我没有来,九七能出去吗?” 暗卫见糊弄不过去,叹了口气,低声应了,“能。” “那么第二个问题,九七会去找我吗?”苏湘湘蹲在他面前,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她眨了眨眼,软声道,“不要骗我,九七。” 她想要真实的回答。 暗卫沉默了许久,轻声道,“不会。” “那么,我来了,你是不是也不会跟我走?”苏湘湘抿了唇,又开口问。 尽管刚刚已经向她立过誓言,但是苏湘湘直觉暗卫出去之后并不会留在她身边。 ******* “小姐该知道。” “叫‘九七’的暗卫必须死。”他低低向扎了双髻的少女慢慢道来,“‘九七’活着一天,明湘郡主便一天都带着通敌叛国的嫌疑。” 所以他得抛弃九七这个名字,隐姓埋名,没入茫茫人海。 “九七会一直看着小姐的。” “小姐不必为我放弃什么。” 暗卫低下头用唇碰了碰她的手背,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我将永远是小姐的影子。” 隐在暗处,一直注视着她,看着她慢慢成长,嫁人生子,直到老去。 或许之前,他心里还存着些自己能得到这个少女欢心的奢望,但是也只能是奢望而已。 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更不懂情爱,只是孩子气的占有欲。 她不懂,可是他得清楚,若是利用她懵懂的性子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那便是卑鄙无耻了。 再者说了,两人身份就是云泥之别,郡主私通暗卫,说出去就不好听。 更何况,他已经得到过她好几个吻,已经足够了。 **** 苏湘湘垂下眼帘,心里仿佛落下来什么东西,坠得她难受,这话里的意思她都明白,脑海里回忆起之前暗卫跟她说过的话。 他很早之前就说过,注视就只是注视而已。 那个时候她就颇为敏锐地察觉到,如果她生活安安稳 稳,一直风平浪静,维持这种状态,暗卫就真的只是看着她而已。 她看着自己脚边的月光,闷闷道:“可是九七从来都没问过我的意见。” “从来、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想要被你注视。” 这样让苏湘湘觉得自己就是九七的累赘。她之前就经常会想,如果没有她,九七可能会活得更潇洒自在些。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暗卫面前,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与他对视,“九七,你一路引着我走出去。” “一直领着我走到郡主之位,我知道这都是你希望看到的,可是我这几天发现,郡主也没有什么好的。” “当上郡主确实很多人表面上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可我原本就不在乎他们私底下怎么看我。” “伺候我的侍女姐姐更多了,不再只翡云一个,漂亮的首饰跟衣服也多了。” “可是我不开心。” 九七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黑黝黝的眸子像是珍珠,里面只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我只是从一个院子走到了一个更大的院子。” “九七说我应该活得自由。”苏湘湘俯身下去,贴近暗卫耳畔,说话的音调软了下去,“可是我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仍然得不到。” 她只是想要九七,可是有那么多人阻挠。 “所以啊。”少女的声音仿若蛊惑一般,“我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我不要当这个郡主了,我想去外面看看。” 她抬起头来,凑到暗卫面前,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说出的话仿佛掺杂了蜜糖,“九七会给我的吧?” 苏湘湘半敛了眼帘,这样便分外楚楚可怜,惹人怜惜。她向来懂得该怎样利用自己的优势来取得旁人的同情——尤其是九七的。 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九七成为影子呢? 她想要的可不仅仅只是注视而已,苏湘湘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 九七得在她身边,而且不能是作为影子而存在。 第四十一章 她怀里藏着一把钥匙。 …… 她怀里藏着一把钥匙。 那把钥匙能打开他身上的枷锁。 还他以自由。 那是九七曾经给予过她的东西。 **** 正是数九寒冬,雪簌簌地落了几天,早就已经成了厚厚的一层,踩下去半个脚踝就被埋没了进去。 每走一步,便发出极为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鸡还没叫,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甜蜜梦乡里,万籁俱寂。 加上两个人都一路沉默着,所以这点极细微的声音便也像是被放大了一般。 九七披着她的披风,因为是按照她的身量订做的,所以着实有些短了,他又长得高大,看上去就颇可笑。 苏湘湘拽着披风的一角,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他随时会逃走一样,严防死守的。 一路上的守卫都被刘九疑调走了,还给准备了马车,就在不远处等着,只要苏湘湘跟九七出了城,便可以无所顾忌了。 当然前提是出城之前都不要被发现,其实这件事情,大理寺的上层,尤其是皇帝心底一清二楚。 毕竟是在长安城,天子脚下,哪里能容许如此放肆,随随便便毫无波澜地就从天牢带一个人出去。 其实那暗卫是不是细作都清楚,不过便是真的细作进来也没什么用。 加上坐在皇位上那人都默许了,他们再反对也没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皇帝不知道,苏湘湘也会跟着一起走。玉娘坏心眼,特意没告诉他这一点,到时候发现小姑娘偷跑了,让他自己后悔去。 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大地上一片苍茫,刘九疑披着一件鹤氅,撑了一把十二骨的天青色油纸伞,站在马车旁边。 远远看着两个小黑点往这边移动,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问了一遍身后的侍卫,“里面的东西银两可都准备好了?” 等一身黑色劲装的侍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又开口:“今日的事情你们都烂在肚子里,只须记住今日明湘郡主身体不适,动身到乡下庄子里休养去了。” “而你们随行护送。” 说罢,刘九疑拉了拉鹤氅的领子,极细微地叹了口气。 他早就看出来,苏湘湘是离不了那暗卫的,一时在一起怕是都满足不了她,事到如今,也只能放她跟那暗卫 走。 再者,她在英国公府过得也不开心,华服美食都不能取悦她。 只有在见到那叫九七的暗卫时,眼睛里才有了光。 不过出去转转也好,多见见世面,兴许见了世面就不再这么一门死心眼地非得只要那暗卫了。 刘九疑知道九七的本事,倒是也放心苏湘湘跟着他,有那暗卫跟着,也受不了欺负的。 横竖这郡主之位也给她留着,对外只说郡主因病休养去了,出去玩儿够了回来还能有份身家傍身。 刘九疑看着走过来的两人,叹了口气,他这小姑姑不懂弯弯绕绕的,他就得仔细考虑着,为她做些打算。 ******* 雪又开始下起来,落到两人身上。 苏湘湘刚刚好不容易从九七那里得了个许诺来,正高兴着,也不觉得烦躁,甚至还有心伸出一只手来接几片雪花来玩儿。 落到掌心,即刻融化,只留那么一丝凉意。 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到暗卫身上,快走几步,松开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披风一角,握上他的手,偏过头看他。 暗卫在她的手握上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便仿若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苏湘湘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里,半抿过唇笑了一下,像是偷腥成功的猫。 得意又神气,见他没有挪开手,便越发得寸进尺,“九七,我想去看看别处的雪。” “也想去看看你与我说过的沙漠里的河流,还想去看看你跟我说过的江南。” 暗卫低头看着神采飞扬的少女,仔仔细细地听着,一一应下。 没有半点不耐烦。 直到快走到马车旁,苏湘湘才闭了嘴。 刘九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毕竟他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看着苏湘湘过来,见她肩上都落了雪,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懒洋洋道:“银两什么的在车里都有,快些走吧,等天大亮怕是不好走。” 随后视线便落到两人握着的手上,心道得亏苏晏没来,不然得当场拔刀。 刘九疑才不管这些,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这小姑姑眼光不错,人家都戴着面具,愣是都如此准确无误地把最好看的暗卫给拐走了。 就是颇为死心眼,多少也看看旁的美人,就死磕这一个。 “小姑姑,你玩儿够了便回来,到了哪儿记得给来封信,不然我娘得抽死我。” 毕竟当初就是他出的馊主意,回去之后还得安抚他娘,刘九疑叹了口气,把身上的鹤氅脱下来,给苏湘湘披上。 漫不经心地给她扣上帽子,屈起指头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玩得开心些,莫要被欺负。” “就算被欺负了不要忍气吞声,但也别跟人家硬抗,打不过就跑,记着那人的名字跟样貌回来告诉我。” 他絮絮叨叨,难得地多话,随后瞥了一眼站在苏湘湘身后的暗卫,轻笑一声,“我这小姑姑便交给你了。” “我把人完完整整地给你,到时候你还回来时便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雪下得更加大了。 刘九疑却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来,在手心里转了几转,敲了一下苏湘湘的头,不耐烦道,“行了,爷的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说是让他们走,自己却是转身先走了,背影潇洒,脚步一深一浅的。 苏湘湘侧过脸,鹤氅边上的一圈毛领还带着温热的体温,她看着刘九疑的背影,眨眨眼,心里还挺感动。 “小九爷这是舍不得送小姐走?”九七从她手中取过伞,替她撑着,半垂了眼帘,掩盖住眼底的一片幽深。 心里莫名的情绪正生根发芽,像是锁链,缠绕得他喘不过气来,“属下听说小九爷风评不怎么样。”九七忽地开口道,“小姐该慎重些,莫要被花言巧语骗了去。” 苏湘湘正提了裙摆往马车上爬,听得九七这样问,回头诧异道“他骗我做什么?” “而且他哪里是舍不得我走,我占了他的院子,他早就想要回去很久了。” “至于为什么不送我们走......” 苏湘湘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应该是赶着回去补觉吧。” 暗卫沉默了一瞬,没再开口,到马车里找衣服去了。 ****** 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门,压过雪地时留下两道痕迹来。 天边刚刚蒙蒙亮,雪下得越发大了,寒风刺骨,风雪交加的。 刘九疑着人把马车里备了暖炉,还特意给苏湘湘准备了零食,汤婆子也在桌上。车里的小榻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褥子。 九七在外边赶马车。 苏湘湘抱着汤婆子掀了车帘出去, 在他身旁坐下,暗卫眼睛余光扫了她一眼,分了一些注意力给她,“小姐出来做什么,这么冷。” “我想出来看看。”苏湘湘把刘九疑给她的鹤氅盖到自己跟九七的腿上,缩到他身边。 “而且我不觉得冷啊。” 她把半张脸埋进鹤氅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说话声音也闷闷的。 “我们要往哪儿去?” “往西边走。”九七淡淡道,“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到时候若是碰到驿站,也能给你哥哥寄封信。” 他话还未说完,神情就一下子冷肃起来,原本微翘的唇角也压了下去。 转头便把苏湘湘拎到了车厢里,一手撑着马车门,一边俯下身去叮嘱她,“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有马蹄声,怕是有人追来了。”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话里倒没多少急切感,反而淡淡的,带着懒散的漫不经心。 他眉梢轻挑,头一回没穿黑衣,而是一身暗红色的衣裳,难得的轻快, “小姐莫要担心,”他一边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弩来,弓弩.精巧,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之前给小姐做了防身的,先拿去玩儿吧。” 直到车门被关上,苏湘湘才反应过来,她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怕自己拖累九七,悄悄趴在榻上,掀起车窗的帘子向外面看去。 只远远看到一个黑衣人骑着马过来,戴着一张狼的面具。 苏湘湘心下紧了一紧,她只知道顾长青的暗卫会戴这样的面具。 但是来人似乎没有敌意,只是停了马站在一边跟九七说话。 两个人压低声音交谈,又夹杂了风雪,说话声断断续续,被揉碎在了风中。 苏湘湘侧耳贴在窗外,想听听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再努力也只是听到只言片语的,挠心挠肺的好奇。 ******** 只有影三的面具是狼。 九七见到只有他一人之后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见他纵马靠近,笑着朗声道:"你来做什么?送我一程吗?" “是主子让我来的。”影三勒了马,马匹喘息着,从鼻子里冒出白雾来。 影三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扔给他,话音里听不出情绪,“这是你的面具。” 九七伸手接住面具,笑意漫上眉梢,“有劳你 跑这一趟。” “我倒是没想到,你最后真的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影三叹了口气,掩在面具下的脸不知是何情绪。 “主子说了,自此之后,便与你再无干系了,不再干涉你。” “这青鬼的面具原就是你当初带来的,如今也该你带走。” 影三该是来得急,身上落了好多雪,发间也有雪花斑驳,配着一身冷硬的护甲,便越发像是个已经铸成许久,经历了好些年岁的铜人。 "主子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后悔的。"他驱使着身下的马,往后退了一些,苦笑了一声。 “下次见到,也不知是敌是友。” “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灼灼的红日在林间升起。 第四十二章 远处是连绵的雪,极目望…… 远处是连绵的雪,极目望去,只一两点枯树露出些许黑色,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洁白。 已经走了许久,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官道上都凄凉得很,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再无其他。 苏湘湘总是疑心他们走错了路,“九七,你确定是这个方向吗?”她坐在车厢里,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光,拿着地图瞅了半天,满眼都是弯弯绕绕的线,看得她脑子疼。 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怎么看着哪个方向都差不多。”她咕咕哝哝的,把羊皮的地图卷起来塞到小桌的抽屉里,“但是我们走了好久都没看见人。” 在外面驾车的九七闻言安抚她,“小姐莫要着急,再往前走几十里便可以到第一个驿站了。” “而且小九爷给准备的马车里什么东西都有,便是天黑时没到,便是凑合一晚也没什么关系的。” 苏湘湘从车帘里探出头去,不太好意思地拿指尖扭着自己的衣角,“哎呀,我不是抱怨,就是随便说说,便是走错了也没关系的。” “反正是跟九七在一起,哪里都一样的。”她认真道,随后歪过头,捂住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之前出城的新鲜感早就已经被冲淡,赶了一天的路,窗外的景色一直是单调的白色,看了一天也早就厌烦了。 折腾了这一天,苏湘湘现在才觉出累来,只觉得困顿得很,打起精神来跟九七说了会儿话, 天色已经黑下去,离着驿站还是有不近的距离,但是已经赶不得路了,只能把马车赶到路边,就地驻扎,凑合一晚,明天再上路。 马车是专门改造过的,外面封得严实,寒气透不进去。 苏湘湘之前实在没撑住就睡下了,整个人缩在榻上,占了一小块儿地方,呼吸安静悠长,手就放在脸侧,睡姿乖乖巧巧的。 九七停了马车,掀了帘子进去就看到她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过去,半跪在榻下,给她盖上一条毯子。 待取下苏湘湘发髻上的簪子,掠了掠她鬓角的乱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一缕发丝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盯着那缕青丝看了好半晌,才抬手解开。 然后去翻马车角落里刘九疑给准备的一大堆东西,把有用的一样样取出来。 床铺被褥是肯定备上了的,除此之外还有苏湘湘的衣服,甚至还有几件男子的衣服,想来是给他准备的。 他颇为耐心地整理着,甚至翻出一口小锅,甚至还有米跟肉。 翻到这些的时候,九七难得地松了口气,可以给小姐熬肉粥了,至少不用在大冬天啃冷硬的干粮。 ******* 苏湘湘醒过来的时候,炉子上正煨着一小锅粥,她刚刚醒,脑子还不大清醒,坐在那里,抱着毯子,看着锅子冒出来的蒸汽发呆。 暗卫不知在外面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掀了帘子进来,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 没有掌起蜡烛,只炉子里暖黄的火光摇曳,橙黄色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锅底,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暗卫半跪在下面看着炉子,苏湘湘在暗卫没进来之前本来在看着炉子发呆,他进来之后视线就落到了他身上。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暗卫的侧脸,他生得好看,眉眼轮廓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格外撩人。 肤色冷白,脖颈修长。 着了一身暗红色的胡服,脚下踏着一双黑色绣了暗纹的靴子,黑色的长裤扎进靴子里,干净利落。 衣领偏高,眉眼分明是堪称一句美艳风流的,但是配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却一股子克制禁欲的味道。 苏湘湘难得如此安静,将暗卫从头打量到脚,到最后就盯着他的手不放了。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许是常年拿刀,用暗器的原因,指尖一层薄茧。 他看着炉火,一边漫不经心地拿了一把匕首削一根胡萝卜,刀影在指间翻飞,堪称艺术。 苏湘湘托着下巴看得入神。 小锅慢慢沸腾,暗卫掀起锅盖,香味飘出来,苏湘湘这才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暗卫就要把胡萝卜放下去了。 在他放下去前一秒抢先一步开口:“不要放胡萝卜!” 苏湘湘其实不怎么挑食的,但是人生第一次吃胡萝卜就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人间剧毒。 她是之前喂马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胡萝卜的,明明看着颜色很是漂亮,听着小马“咯噔咯噔”嚼着,很是甜脆的模样,心动了一下。 苏湘湘觉得胡萝卜颜色长得比苹果好看,按理来说也应该比苹果甜的。 一根胡萝卜给马咬了一口,就去了半根,苏湘湘看着快没了,就特别无情地把胡萝卜拿了回来,自己瞅了瞅,嫌弃被马咬了之后有口水,但是实在扛 不住诱惑,就在侧面咬了一口。 然后瞬间就对胡萝卜这个长得好看但是咬起来一点不甜的东西绝望了。 偷偷摸摸又递回到小马嘴下,没想到人家傲娇得很,打了个响鼻,傲娇地转过头去,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苏湘湘哄了半天,都没有用,又怕别人笑她跟马抢吃的,没办法自己又啃了几口,剩下的最后偷渡出去,悄悄摸摸埋了。 暗卫听到了她的话,但动作还是连停顿都没有停一下,面不改色地把胡萝卜全部放在了粥里。 抬眼的时候刚好看到苏湘湘撒娇耍赖似地在榻上滚几下,最后把脸埋进被褥里呜咽了一声。 这才慢悠悠开口了:“小姐可不能挑食。” “而且属下还以为小姐该是喜欢胡萝卜的,毕竟上次都跟马抢吃的了。”话音里带着调侃。 苏湘湘一动不动装死,就当没听见。 他垂了眼帘,开始准备碗筷,“小姐多少也吃一些。”毕竟光吃肉也不行,见苏湘湘仍是在榻上慢吞吞地不想动的模样,叹了口气,无奈保证道:“只给你盛一片。” ****** 用过简单的晚饭,该歇下了,马车里的炉火晚上不能一直燃着,所以已经熄了。 夜里只能靠被褥取暖,苏湘湘睡在榻上,怀里被九七塞了个汤婆子,被子也厚,倒是一点儿都不冷。 但是白天睡多了,夜里就睡不着,本来想找九七说说话,但是又怕他累,毕竟一直都是他在赶马车,晚上得休息好。 所以就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翻身,但是越翻越清醒,最后就趴在榻的边缘,去看睡在榻下的暗卫。 借着一点点昏暗的光看着他。 苏湘湘用视线一点点勾勒暗卫的眉眼,心中满溢着欢喜。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欢喜什么。 许是她看得太放肆,本来闭着眼睛的暗卫忽地睁开了眼睛,出声了,“小姐睡不着么?” 他刚刚就一直听到苏湘湘在榻上折腾,心知她是白天睡过头了,现在精神正好。 “要属下跟小姐说说话吗?”他翻了个身,跟少女对上视线。 “属下也睡不着。” 苏湘湘不太相信,狐疑道,“真的吗?”她半信半疑,“是我吵醒你了吗?” 她觉得自己翻身的声音很小,但是暗卫听觉一向灵 敏,八成就是被吵醒的。 苏湘湘想了想,又往榻边趴了趴,俯身跟暗卫小声道,“我不想说话,我有点儿困。” “那小姐怎么睡不着?” “因为我冷。”少女放软了声音,一听就是故意惹他心软,尾音微微上扬,像是把小钩子,“九七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暗卫抬手摸了摸她的被褥里层,在感受到温度之后沉默了一瞬,什么话也没说,翻了个身。 用背对着她。 显然是识破了她的诡计。 苏湘湘遗憾地叹了口气,把汤婆子放到一边,在榻上又滚了滚,然后连人带被子一起滚到了榻下。 撒娇耍赖地从背后搂住暗卫的脖颈,“我是真的冷,我们凑合一晚上嘛。” 最后连人带被子又被抱回到榻上。 还被暗卫警告:“小姐再这样,属下就走了。” 苏湘湘这才安分下来,把汤婆子递给了九七,这次倒是说了实话,“我热得都快出汗了。” “九七身上冷,给九七。” 少女嗓音甜软,像是掺了蜜糖。 第四十三章 章 第二天要起早赶路。 苏湘湘昨天晚上半夜才睡着,早上起不来,一直不肯起来,九七已经升起了炉子,已经开始在煮早饭了,她还磨磨蹭蹭地赖在被窝撒娇不想起。 “我困嘛。”苏湘湘抓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头发睡得乱了,有一缕大概是一直压在身下,小卷毛乱翘,睡眼朦胧地看着正在煮粥的暗卫。 九七把锅拿下来,动作熟练地弯下腰把肉粥盛到碗里,放到桌子上,听得她这话,回转过身,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眉心。 他一头长发低低束在脑后,此时垂了眼帘,整个人看着柔和了不少,温和得不像个曾经拿刀的人。 之前的时候,哪怕是戴着面具,都掩盖不住一身的血腥味道,举手投足都是肃杀。 他的手除了拿刀,还给这个小姑娘抗过浴桶,系过衣裳,挽过发髻,如今还为她洗手做羹汤了。! “起床洗漱一下,不然待会儿赶路就不能收拾了,困的话吃完饭可以在马车里睡一觉。” 肉粥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苏湘湘慢吞吞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她懒得穿那么多衣服,披了件厚厚的披风就下去马车洗漱了。 等她洗漱完,九七已经在喂马了,苏湘湘被外面的冷气一冻已经清醒了,慢慢踩着雪向九七走去。 暗卫喂完干草,最后给四匹马都喂了一根胡萝卜,温柔地拍了拍马的额头,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到他肩上。 苏湘湘停下来望着他,随后提了裙摆一步步踩着雪向九七走过去,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站到暗卫身旁,看了一眼他旁边的木桶里还剩那么多胡萝卜,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细细的眉头皱起来,“还有这么多啊。”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苏湘湘有点儿愁,她一点都不愿意吃胡萝卜,这肯定是刘九疑故意吩咐的,不然若是其他人准备蔬菜的话,好歹也会放一两颗大白菜或者土豆。 一阵寒风吹过来,苏湘湘不自觉地打个寒颤,伸手拉了拉披风,仰头向九七道:“多给马喂一点嘛。” 能少一根是一根。 暗卫看出她的小心思,也不戳穿,只是替她把披风的帽子扣上,轻挑了眉,"这可不行,到时候小姐不够吃怎么办?" “我饿着没什么,饿着马就不好了,万一跑不动了呢?”苏湘湘 义正言辞,猝不及防又被暗卫戳了戳额头。 他弯下腰提起木桶,往马车门那里走去,淡淡道,“小姐不能挑食,吃胡萝卜对你没坏处,今天早上吃多些。” 苏湘湘跟在他身后,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到底是答应了,但还是不太乐意的,细声细气地小声抱怨,“九七你都不疼我了。” 明明之前都会给她想要的,她想吃什么都会给她。 暗卫听得一清二楚,把木桶放好,又转身去拉苏湘湘上马车,两个人的手交握的时候淡淡开口道,“因为属下发现,不能太宠小姐。” “不然小姐容易得意。” 苏湘湘有时候确实挺蹬鼻子上脸的,惯会顺杆子爬,九七退一步,她能进一步半,又一向没脸没皮,撒娇耍憨样样精通。 回回都让他节节败退。 九七想起之前分明说过不让她亲自己,可是到最后却是不知偷亲了他多少次,每次都可怜巴巴地撒娇混过去了。 现在想想,她基本上每次都是踩着他的底线过去的,偶尔试探性地触及一下,看看能不能更进一步。 ******** 寒冬时萧条,四处望去都是一片白色,再远处便是一片树林,乌黑的枝桠在天空中伸展,不见半点人烟,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苏湘湘吃完早饭,又去睡了个回笼觉,但是一觉起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盯着窗外仿佛一成不变的景色看,过了半晌,觉得眼睛都花了。 这才掀了帘子出去,坐到九七身边,靠在他身旁。 “九七,我们要到哪里去?还没有到吗?还要多久才能到?”她已经快耐不住性子了,苏湘湘之前还未见到九七的那段日子,最是能忍得住枯燥乏味的。 但是现在她是半刻都忍不住的,“无聊”两个大字就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确实是被九七宠坏了。 “小姐想到哪里去都行,反正是要慢慢往前走的,若是累了就停下,觉得无聊就再往前。”暗卫回答了她,道理两边的景色在飞快地往后退去。 本来就是没有目的地的逃亡,既然这样,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其实逃亡途中本来应该没有这么轻松的,若他们是真的悄悄逃走,朝廷会发布通缉令,一路上肯定要躲躲藏藏,证明身份的“验”跟“传”都不能用,便是连客栈都住不得。 但是这算是皇帝默许的,就算是有 人坚持要发通缉令,而且刘九疑也肯定会拦住的,所以就轻松许多。 一路上带着游玩的心情就好。 苏湘湘意兴阑珊,托着下巴又开口问他,“我们是不是要睡很久的马车?那我们先往前走走。”她想了想,“看看前面是个什么地方吧。” “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一边揉鼻子一边闷闷道,“我讨厌冬天出门。” 九七用眼神的余光扫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手中的缰绳紧了又紧,最后低声道,“若不是因为我,小姐现在应该在英国公府的。” 在英国公府受尽宠爱,然后好好地当她的明湘郡主,享无尽尊荣,之后再慢慢地在封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几年之后大郦朝怕是没几个人能跟她抗衡。 许是因为寒风太凛冽,他声音嘶哑,说出的话很快就碎在了风中,转瞬不见。 若不是苏湘湘耳朵尖,怕是要错过这句话。 “路是我自己选的。”苏湘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缩在他身边,抱着毯子看向前方。 “既然是我选的,那一定就是最好的。” 她是一点都不后悔的。 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点发现顾长青的动向,耽误好多时间。 第四十四章 给她跪下 雪地辽阔,一望无际,漫天星河顺着苍蓝色的天际流淌下来,溅落在天边的雪地上,留下一片银色的痕迹。 再不远处的雪地上就是一点点橙黄色的光,看得出是个颇为繁华的小镇,安静地躺在星河的尽头。 苏湘湘站在马车上,向着远处眺望,这壮丽又辉煌的景象击中了她的心。 她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哑然无声,扶着马车的车门,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却恍然不觉的模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然地看着。 这边的雪挺深的,没过了小半个马蹄,四匹马吃力地拉着马车,马车颠簸,苏湘湘拍了拍九七的肩,蹲下身去,纤细的手指指着前面,“我们去前面那个小镇吧。” 暗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其实前面本来不是镇子,是走商们歇脚的地方,原本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小摊铺,卖茶水跟吃食。但是因为谢家有一条商队的路线途经这里,没两年便发展起来了,说建起来倒也快。 走商路途辛苦,好不容易找个地方落脚,所以镇上大多数都是供人取乐的场所多。 勾栏花街赌场比比皆是,民风也不怎么淳朴,又因着人口流动性太大,所以官府也不好管,毕竟衙役也就那么小猫两三只,管不过来。 不过大商队通常都自己养着打手,或者从镖局雇镖师,所以倒是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只要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不过他们又不久留,只是暂时停一下而已,住几天,歇歇脚。 九七之前做任务来过这里几次,他对这里熟悉,把马车找地方停下之后便牵着苏湘湘的手,沿着街道走去。 街面用青石板铺设而成,大概是有人扫过,倒是干干净净的,只刚刚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街道两旁的人家都已经亮起了灯,门口也挑起了灯笼,微暖的光映照在雪地上。 苏湘湘脚步轻快,亦步亦趋地跟着九七,没一会儿就在一个院子前停下了,然后静静看着九七开锁。 她耳朵尖,听得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伴着妓子甜腻的劝酒声,吴侬软语,声声勾人。 模模糊糊就听着个只言片语,期间还有暧昧又迷离的呻.吟。她正想侧耳细细听,耳朵就被捂上了,她抬起头来,刚刚好跟暗卫对上视线。 暗卫松开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 头,“莫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旁边那条街就是花街,最是热闹,也最乱,行商跟旅人喜欢在那边落脚。这镇子小,但是花街柳巷却多,赌场也不少,找个远离那些地方的院子着实不易。 苏湘湘乖乖回了神,仰头讨好似地对他笑了一笑,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是仍是认错认得无比痛快。 九七见苏湘湘仍是一副好奇的模样,没再开口,只是推开了门,让她进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盘算着早些走了。 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住久了,对她不好。 她犹如稚子,对于一些方面,仍是懵懵懂懂,须得好好引导。 而这地方太乱了。 ******* 许是奔波太累了,苏湘湘晚上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睁开眼的时候还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九七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在门外敲了敲门,待她有回应才开了口,“小姐,属下出去一会儿,小姐不要离开院子。” 他得出去置办一些东西,虽然在这里住不长久,但是总是要用的。 苏湘湘迷迷糊糊应下了,赖了一会儿才起床,一切都收拾完之后大概是恢复了精神,把这院子逛了个遍。 白天的时候,外面的街道就有些热闹起来,在院子里都能听到各种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叫卖声,货郎走街串巷时摇得拨浪鼓声。 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尤其吸引她。 因为苏湘湘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跑到门边,推开半扇门探出头去看,但是太晚了,她只瞥到一个走过的货郎的背影。 她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出去看看,但是又怕九七回来找不到自己。 正在纠结的时候,苏湘湘闻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香气,伴着香油的味道,勾得人食欲大振。 苏湘湘原本还在犹豫的心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她就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出去之前还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荷包,看到里面的碎银跟银票之后安下心来,总不至于买不起吃的。 循着味道走过去,就在小巷的拐角看到一个馄饨摊。 摊子上有几个少年郎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吃着,说说笑笑的,全都身着方便行动的骑服,大抵是凑到一起出来玩儿的。 见苏湘湘过去,有个少年甚至还多看了几眼,旁边的两 个同伴笑嘻嘻地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面红耳赤地低声解释。 摊主掀起锅盖,一片蒸汽升腾起来。 热气腾腾的馄饨一看就诱人,碗里是紫菜,滚烫的汤汁浇下去,紫菜被烫熟,又放进了虾米跟香油, 苏湘湘站在一边看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她还没吃过馄饨呢。 摊主抬头时看到她了,便笑了,笑出一脸皱纹,面善慈祥得很,“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啊,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要不要吃碗馄饨?” 苏湘湘原本只打算看一眼就走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九七回去找不到她,但是被这么一说,就有点儿不太坚定了。 犹豫了半天,才在摊上坐下,掏出荷包问摊主,“要多少银钱呢?” 她穿着白狐狸毛的披风,虽然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玉簪,但是看着就价值不菲,又生得玉雪可爱。 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 摊主瞥了一眼她,给她端上馄饨,仍是笑着的,说话很是和气,“小姐就看着给吧。” 他知道这样的贵族子弟必然都出手阔绰,尤其是不知世事的这种少女,说出个确定的数反而得到的少。 苏湘湘为难了一下,她不知道具体的价格,对银钱也没个概念。最后挑了荷包里一块儿碎银给了他。 “这些够吗?”她把握不准,以往出去都是跟旁人一起,轮不到她出钱,但是总共就出去三四次,之前也没注意过都给多少钱。 摊主掂了掂手里的碎银,仍是笑眯眯的,抬起头来看着她,“小姐觉得呢?”语气听不出什么来,甚至还是给她陪着笑的。 大概是看她不说话,摊主又叹了口气,道:“咱们这是小本买卖,不挣钱的,小姐就发发善心吧。” 苏湘湘抿了唇,她又不是傻,已经隐约觉出了不对,虽然摊主是笑着的,但是她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已经不想吃那馄饨了。 摊子上正坐在另外一个桌子上三个少年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对视一眼,最后一个身着深蓝色骑装的少年放下筷子开了口,“老板,你这可就过分了啊。” 他说起话来有些口音,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的,像是北方那边的,又长得高高大大,穿着一身骑服,腰间束一条一指宽的皮带,衬托得更是腰背挺拔。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算不上俊美,但是五官硬朗,肩背宽阔起来,刚刚脱了少年的形,将将有了青年的轮廓,眉眼间一股子朝气。 而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此时正把腰间别的鞭子往桌子上一扔,一只脚踩上凳子,抱起胸,下巴斜了一斜,显然是个横的。 “就知道欺负老实的,你倒是说说,你这馄饨到底多少钱一碗?” 摊主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立刻陪了笑,点头哈腰的,“小的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小爷莫要生气,” “这些已经尽够了。”他把碎银揣进怀里,又转头对着苏湘湘,“姑娘快些吃吧。” 苏湘湘早就没了胃口,拉上了披风的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来,低低对那少年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也就没注意身后少年欲言又止的神情。 深蓝色骑服的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半晌,直到完全消失才坐下来。 坐在齐域左边的那个少年嘻嘻哈哈地搂上他的肩,“齐域,神气了吧?这么个英雄救美的时刻兄弟们让给了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是聒噪。 “你小子眼光不错啊,刚刚那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好看,我看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她长得好看。” “就是你这人忒没用,怎地连句话都不敢跟人家说。” 齐域听了这话,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瞎说个鬼。”他眉头皱起来,郁闷道,“老子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我就是瞅着,那张脸貌似有点眼熟,而且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同伴感叹一句,“这是前世今生的缘分啊。”随即一脸坏笑地看着齐域,“这是桃花要开了?” 被齐域翻了个白眼,他抚着下巴想了想,到底是找出了一个最准确的形容。 “不知咋的,老子一看到她那张脸,就想给她跪下。” 还是五体投地那种。 第四十五章 章 苏湘湘蹲在墙角,靠在墙上,低着头,拉下披风的帽子,颇为沮丧。 她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甚至在察觉出旁人的恶意之时都茫然失措,不知如何应付,还要旁人替她出头。 其实之前九七教过她不少事情,也跟她说过若是被人骗要怎么办,被人制住要怎样反应,但是唯独没说过要怎样应付这种不大不小的恶意。 当时苏湘湘觉得自己肯定能应付得来,听得也不甚认真,但是临到真的面对时候才发现她还是手足无措的。 她不但没用大概还是个拖累。 苏湘湘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在那里停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往回走去,她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刚刚她忽然觉悟出一件事情来。 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只是她需要着九七,而不是九七需要她,九七一直都在她身边给她处理一切事情,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苏湘湘情绪低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她太过沉浸于自己世界,根本没注意身后跟上的人。 馄饨摊子离着院子不远,不过一个转角就能看到,苏湘湘出来的时候还兴致高涨,回去的时候垂头丧气,就想乖乖等九七回来算了,手刚刚碰上青铜的门环,就眼尖地看见了门环倒影出她身后的一人。 身着浅黄色的粗布衣裳,手里拿着白布,已经举起了双手,显然是准备捂住她的口鼻。 苏湘湘愣了一秒,迅速地蹲下身去,就着蹲下的姿势回转过来,抽出九七给她放在靴子里侧的匕首,直接朝来人的下身攻去。 她力气小,又没拿稳,只划破了那人的左裤腿,连带着划出一道口子。 那人因着这忽如其来的攻击吃了一惊,扔了手中的白布,骂骂咧咧地往后退去,“小娘皮,敢伤老子?” 正在骂人的这人叫赖元白,成日里游手好闲,基本上只要给钱就什么都干,什么亏心事都干过,镇上的人都避着他走,经常来的商队也知道他不是个好的,便都不用他。 他只做来钱快的营生,但是不累又来钱最快的活都是要昧着良心做的,碰巧,赖元白最看不起的东西就是良心这玩意儿。 什么不干净的事儿都干过。 花街的老鸨出手阔绰,雇他去找年轻貌美的姑娘来。 花街的老鸨都是有些后台的,放出话来说只要弄来人,就给钱,也不用管什么身份,只管送去就是。 反正来这 小破镇子的也不是什么显贵家的女儿,能得罪谁,丢了还不是只能认命。 赖元白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油嘴滑舌的,基本上底层的人他全都认识,镇上的人口流动性大,但是基本上来个漂亮的姑娘就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 这个小娘子他早就盯上了,容貌明艳张扬,虽然看衣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但是容貌实在太招人,应该能卖得许多银钱,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搞到手。 这样的货色,怕是花街的那些老鸨们都得抢着要的,而且看身形跟发髻分明还是个少女,应该还是个雏。 赖元白自是不可能放弃,就是颇为忌惮苏湘湘手中的匕首,被它捅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他啐了口唾沫,低低吼了一声,“出来!” 苏湘湘抿着唇,拿着手中的匕首,警惕地看着台阶下面的男人,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想进院子里把门锁上。 却猝不及防听到门开的声音,随后就被人用浸了蒙汗药的白布捂住了口鼻。 院子里还藏着一个人!那声出来就是对他说的。 苏湘湘睁大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但是已经晚了,左手攥了攥手中的匕首,却到底没拿住,刀刃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 苏湘湘模模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半暗了,窗外透过来的光也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屋子里暗得像是覆盖上了厚厚的灰尘。 她的手脚都被束缚住,嘴里也被塞了一团白布。 旁边还有一个跟她一样被绑住的绿裙姑娘,只是口中的白布已经吐出去了,早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床边看着她。 苏湘湘眨眨眼,缓了几秒才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那绿裙的姑娘长得清秀,梳着齐刘海,只是眼神颇冷,声音也是冷清的,“你醒了?” 苏湘湘把嘴里的白布费劲地吐出去,打量了一下四周,小声问道,“这是哪儿?” 绿裙姑娘回答得干净利落,“青楼。”她用眼尾瞥了一眼苏湘湘,不太耐烦道,“你可别哭哭啼啼的招来人。” 大概是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太重了,绿裙姑娘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轻言细语,“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表兄应该不久就会来找我,到时候顺便就把你一起给救出去了。” 苏湘湘小声“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万一没找到我们怎么办?” 绿裙的姑娘不答话了,别回头去,轻轻叹了口气,“那也没什么法子,找不到就找不到,但是只要活着,总有办法的。” 苏湘湘为难地叹了口气,“可是九七要是找不到我,该着急的。” “他是你的心上人?”绿裙的姑娘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轻声安慰她,“你莫要担心,你长得那么好看,便是名声不好了,也有许多人要你的。” 她想得长远,这个镇子这么小,便是挨家挨户搜查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出去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不是每户人家都像自己家那么开明的,女儿家的名声坏了就意味着以后的路难走了许多。 对姑娘来说毁了名声就是个灾难。 苏湘湘听得一头雾水,眨巴眨巴眼,“可我不要很多人要我,只要九七要我就行了。” 她边说边翻了个身,侧过身去,用一个颇为别扭的姿势去够自己的靴底,够了半天到底够到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轻薄锋利的刀片来。 就这么一点点割着绳子。 绿衣的姑娘见了,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你就算割了绳子也出不去了。” 苏湘湘抿了唇,不作声,仍没停下,她得快点回去,不然九七若是没见到她,该着急的。 但是还没等她割开,门忽然就被推开,她慌里慌张地把刀片握在手心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但是眉间已经泌出细细的一层薄汗来。 进来的是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大概是边塞的胡姬,身材高大,头发弯弯绕绕的,颇为妩媚地披散在背上,面上遮着轻纱,只露出一双眼波流转的眼睛来。 身上着一金色的胸衣,只在外面笼了一层轻薄的纱衣,里面若隐若现的,惹人遐想。 两条大长腿就这么光裸着露在外面,她推开门,靠在门口懒懒地往屋子里扫了一眼,走了进去。 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湘湘她们。 虽然那女子的眼尾狭长,妩媚动人,煞是好看,但是眼神就像是狼一般,似是藏着凛冽的寒冰。 苏湘湘咽了口口水,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 待那胡姬女子弯腰抱起自己的时候,她鼻尖闻到清冽的薄荷味道,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一根弦像是忽然接上了。 “九七?” “女子”不答话,只是轻笑了一声,哑声道,“小姐才认出我?” 他刻意放细了声音,听着像是个磁性的女声。 作势就要抱着她走,却被苏湘湘喊住了,“等等!”她搂住九七的脖颈,歪向床边的方向,“九七把这个姐姐也一起救出去,好不好?” 暗卫轻笑一声,对苏湘湘道,“小姐不用担心。” 而后转头对那绿裙的姑娘叫了一声,“慕云姑娘。”语气客气又疏离,“你表兄就在门外。” “这次任务的酬劳九七之后会去取。” 说完这句话后,就抱着苏湘湘从窗户走了。 徒留慕云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半晌后,才小声自言自语,“女的?那不就是磨、磨镜?” 所以说,那小姑娘的心上人是个女的?!? 还是个腰细腿长的胡姬!?! 第四十六章 月光犹如一片银色的湖…… 月光犹如一片银色的湖泊,慢慢漫上来,雪就像是湖底的白沙,温柔细腻,深蓝色的天幕是湖水,漫天星光点缀其上。 这一切都仿佛梦境一般。 苏湘湘搂住九七的脖颈,埋进他怀里,手里仍旧握着那片锋利的刀片,她刚刚握得太过用力,手心一条深深的口子,正慢慢往外渗着鲜血。 她之前没感觉,现在才觉出来痛,苏湘湘最怕疼了,往常摔一跤都得抓住机会向着九七撒娇,现在却不希望他发现,悄悄用衣袖包了伤口,也不喊痛。 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小声问九七旁的事情,“九七怎么找到我的呢?” 应该找了自己很久,让他很担心吧。 “因为镇子很小啊。”他声音是带着笑的,比月色还要温柔,“属下一下子就找到小姐了。” 暗卫停下来,抱着苏湘湘站在屋顶上,他仍是一副胡姬的装扮。 风吹过面纱,勾勒出五官的轮廓,额头说一条坠了水色玉石的抹额,眼尾特意画过,一抹细细的红色往上挑。 他眼中落进了一片琳琅的月色,便显得格外多情,睫毛又密又长,半敛下眼睫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抿着唇,情绪低落,看着就垂头丧气的,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衣裙皱巴巴,一身狼狈。 像是一只不小心掉进水里的猫,一只湿漉漉的猫,浑身的毛发都在往下滴着水。 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小姐以后可莫要拿衣袖包伤口。”暗卫把她放下来,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他话中的语气不咸不淡,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会有脏东西进去的。”握着的力道也很轻,“到时候更会疼。” 甚至还比往常更温柔了一些,“回去属下给小姐包扎。” 苏湘湘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九七不生气吗?” “我不听你的话,擅自跑出去,还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犯了那么多错,九七不生气吗?”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已经含了泪,月光流淌进去,仿佛被琥珀封住一般,被封在了泪珠当中。 她努力不哭,但还是没忍住,泪珠落下来,留下一条细细的泪痕,带着被封在里面的月色碎成无数片。 惊心动魄,令人心折。 也折了他的心。 暗卫动了动唇,却到底没出声。 最终俯身下去,整个影子将她笼罩,低声劝慰道,“莫哭。”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给一点点拭去她眼角挂着的泪。 “小姐只犯了一个错,那便是没有听九七的话,其他的小姐都做的很好。” “犯错的明明是绑走小姐的人。”他循循善诱,“若是没有他们,小姐早就该回去了。” “小姐说是不是?” “小姐也很害怕吧?但还是按照属下说的拿起匕首反抗了呢,被绑住也没有哭。” “错的分明是他们,为什么小姐要自责难过呢?” 苏湘湘眼泪流得更凶了,毫不在意地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原本只是安静地流泪,慢慢就呜咽出声,伏在他怀中啜泣。 她是真的很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九七。 九七不轻不重地抚着她的发,也不说话,只安静地抱着她,等了半晌,她哭得差不多了,情绪差不多稳定下来,这才开口问她,“哭完了?” 他话里带着笑音,仍是着那一身薄薄的纱衣,“小姐可把九七的衣服都给弄湿了呢。” 苏湘湘红着眼睛,抽抽搭搭地跟他说话,“是你穿得太薄了。”她虽然这么辩解着,却还是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踮起脚披到他肩上。 顺带着摸了一把他的肩。 “九七穿裙子比我都好看。”她缓和下来,这才想起取笑他的打扮来了。 暗卫只是笑着,叹息了一声,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属下以后可要看紧了小姐。” 他回去的时候,找不到她,心里不知有多着急。 **** 九七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只见到院门大开,他专门给小姐打造的匕首落在地上,上面沾着血迹。 视线触及那一点鲜红时,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冰冻的河流,几乎不能流动,就连呼吸都屏住。 他右手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左手里还拎着一捆白菜,看上去有些可笑。 本来应该是要早些回来的,但是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院子里没有浴桶,他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哪怕是冬天,也是用冷水冲一下子就行了的。 但是总不能让小姑娘跟着他一起这样。 就绕路去了木器店,挑好了一个浴桶,跟伙计讲定要他下午的时候送过来,在店里耽搁得久了些,往回走时就已经快午时了。 走在拐角的时候还在想起苏湘湘,她怕是等得不耐烦,本来已经做好小姑娘向自己撒娇,埋怨自己的准备。 虽然他从来没觉得她的撒娇跟埋怨是种负担。 急匆匆地回去,路过了一个馄饨摊子,摊位上坐着穿着一个粗布衣裳的汉子,满脸都是得意的笑,露出一口黄牙来,正对着摊主说话,“那小妞长得不错,她身上的稀罕物什也不少,这一单子不亏。” “就是你这样忒不仗义,分明都见过那丫头了,也不多提醒我一句,老子差点被她挠死。” 九七赶着回去,没有多注意其他的,只是听到他话的内容时,侧过头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 他自小在北漠长大,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在部落里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作为一个儿郎,活下去的凭依要靠自己用双手挣来。 最是看不起这样的人,从女人跟孩子身上谋取银两,做这些勾当的都是弱者。 只有弱者才会从更弱的女人跟孩子身上寻求安慰。 但是旁人也跟他无关,厌恶归厌恶,各人也有各人的活法,他已经不是头脑发热的毛头小子了,觉得能凭自己的力量拯救所有人。 以前吃过的亏也够多了。 在这江湖上多少年,他已经冷下一腔热血,学会冷眼看穿这世间。 只要不撞到他手里,九七也不会去主动找麻烦。 他在乎的东西不多,只要保护好苏湘湘便尽够了。 只是没想到,回去的时候,他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姐,只是一片狼藉。 看到匕首上的血迹时他浑身已经发冷了,到底是迫使自己冷静下去分析,首先地上没有太多血迹,所以说应该没有人受很大的伤。 血迹也不一定就是苏湘湘的。 而且最近大雪封了路,人也不可能被送出去这个镇子。 这个镇子又不大,大不了一家家搜过去,他很快就下了决定,又想起刚刚馄饨摊子上听到那汉子说的话。 转身就去找那人了。 这些人之间都有些联系,都是做这些事情的,多少也都认识,严刑拷打总会问出来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便是杀了也不冤的。 只是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找上了那人。 ***** 齐域手里握着一把朴刀,一只脚踩在赖元白背上。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腰间一俱都别着刀。 齐域就这么单手握着刀,懒懒横在赖元白脖颈上,赖元白跪在地上,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小的真什么都没做啊。” “老子还没开口问你呢。”他冷哼一声,穿着厚底的靴子从他背上移到头上。 脚用力踩下去,把赖元白的头连带着脸深深踩进雪里,发狠道,“我他妈管你做没做,反正我妹子找不回来你的头就得给我砍下来当球踢!” “你这蠢货,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眼瞎了?谁都敢动,你这是跟猫偷了条命啊?” “你可别跟我装傻,今儿你要是不说点儿东西出来,可就别怪老子我替天行道。” 他眉眼本来凶,如今这样更是凭空添了丝戾气,虽然说着替天行道,反而显得他像是个恶人。 齐域心里烦躁得要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就把他表妹给整丢了,莫说找不回来,便是找回来他也逃不脱这顿揍。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一点线索,还一直问不出来什么东西,馄饨摊子上那摊主跟这人是一伙的,齐域想起这个来就来气,早知如此,今儿早上就不应该只是警告一下。 怕是早上碰到的那个姑娘也被掠走了。 而且这人嘴硬得很,虽然说着讨饶的话,却半点风声不漏,想必是知道说出来肯定就是死路一条了。 齐域这人吧,逞凶斗狠还行,但是对于心计跟人心的揣摩上面还是嫩了些。 正懊恼着,屋顶上传来一声嘶哑的问话,“可否把他交给我来审问?” 齐域循声看去,只见一人站在高处,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应该是已经在那里看了许久。 他皱起眉头,心里的烦躁更上一层,这么半天了,竟然都没有发现那里还藏着人。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恶声恶气地问上面那人,“你是什么人?敢从小爷我这儿抢活儿,倒是说说是何方神圣?” 却见那人身形一动,鬼魅似地到了他面前,一张青鬼的面具上面已经有了些许铜锈。 齐域一见那面具就肃了脸色。 “齐少爷应该知道我的。”来人话语淡淡,“把人交给我。” “我帮你找回你要找的人。” 齐域瞥了他一眼,收敛了些许,提着赖元白的衣领丢到来人脚边,“你是顾长青手 下的暗卫?”他听自己的父亲说过几句这暗卫的事情。 “现在已经不是了。”暗卫嗓音嘶哑,面具下的视线冰冷,“我要这人有用,你把这人给我,我顺便替你找回你妹妹。” 齐域略略思考了一下,答应了。 “行,不过还是得按规矩来,我知道你找这人有用,但是酬劳得另外给你。” 齐域心下松了口气,有这人出手,也就不用折腾许久了。 第四十七章 最后是九七背着苏湘湘回…… 最后是九七背着苏湘湘回去的,她趴在暗卫肩头,因为哭得太厉害,一时间还是停不下来抽噎,说话也带着明显的哭腔。 暗卫没用轻功,只是背着苏湘湘慢慢走着。 已经是深夜,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只几户人家府门前挑着一两盏灯笼。 但是就算没有灯笼也不碍事,月光很亮,照在雪地上便越发亮堂,足够看清。 苏湘湘刚刚缓过来,开始跟九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伏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穿这个其实真的挺好看的,就是太薄,露得太多,容易冷。” 他容貌本就偏艳丽,五官深邃,是那种张扬的美,哪怕是扮成女子,也是好看的,看一眼便令人心神摇曳。 “这样找人方便些。”他不羞不燥,回答得义正言辞,“而且属下觉得,小姐可能会喜欢这件裙子。” 苏湘湘哦了一声,还是忍不住道,“可是这露得也太多了些。”她扯扯他肩头的布料,伸出手,用指尖摩挲着他颈后那一小块儿皮肤。 惹得暗卫回过头去,警告似地瞥她一眼,“小姐若是再动手动脚,属下就把小姐扔在这里了。” 苏湘湘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转而亲昵地搂上他的脖颈,用脸颊蹭着他的耳畔,“别这样嘛。” 他仍是不为所动,躲开她的撒娇。 “小姐也该学些规矩,别随随便便就碰旁人。”暗卫嗓音带了些哑,撩拨得人心痒痒的。 苏湘湘口里随便应下,她向来是答应得痛快,但是半点不带改的。揽着他的脖颈,侧过脸,拨开发丝亲了他耳后一下。 少女的唇瓣柔软,温温热热的,她倒是机灵,知道九七从不喜欢她过分亲昵,便一触即离。 就像是不小心碰到的一样。 但是那骗不过他,九七心知肚明,她就是故意的,这个小姑娘向来顽劣,从一开始认识就喜欢这么作弄他。 亲近之后看他的反应,他说什么都要拧着来,总是认错认得飞快。九七之前觉得暂时先由着她,慢慢教总会好的。 这未必没有包含他的私心。 他其实是想与她亲近的,在这个姑娘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有欢喜如同雨后的种子一般慢慢生根发芽。 九七想,他其实是想让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 要让她眼中再看不见旁人。 要她 亲近自己,要她亲吻自己。 但这是不对的,这是带了病态的欢喜。卑劣地利用她的天真懵懂,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一直是卑劣而无耻的。 甚至在她踮起脚偷亲自己时,想弯腰回亲一下,或者更放肆些,亲吻她的唇。但是每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都被他压制回去。 转而只是肃着一张脸警告小姑娘不能再这样,却每每放纵她如此。 在苏湘湘亲吻自己脸颊时,还能告诉自己这只是亲昵的表现,只是亲吻脸颊而已,没什么的。 可若是碰到其他地方,就显得颇为暧昧了,尤其是耳后。 因为那是唇,不管碰到哪里,都算是吻了。吻是只能给爱人的,给她未来的夫君。 她不懂什么是爱,也不爱他,只是依赖他,像如同孩童眷恋母亲一样,有种盲目的信任与依赖。 这样下去不行。 九七垂下眼帘,又重复了一遍,“小姐不该随便亲旁人的,小姐若总这样,迟早会吃到苦头的。” “若是碰到心思龌龊的人,小姐该怎么办呢?” 苏湘湘才不想听他唠叨,便又搬出那句话来,“可九七又不是旁人。” “属下也该算在这里面的。”他慢慢道,语气嘲弄,“因为属下心思更加龌龊。” 月光格外皎洁,一弯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就在屋檐之上。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人背着一个少女慢慢前行,留下一行脚印来。 暗卫静默半晌,低低叹道,“很多东西,小姐不懂。” “九七会慢慢教小姐的。” 苏湘湘这才安静下去,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可是九七你知道那么多,我们两个有一个知道就可以了,我没必要懂。” 反正九七总在她身边。 “小姐又在狡辩。”暗卫也不恼,只是静下心来跟她讲道理,“一码归一码,况且属下知道的东西也并不多。” “小姐觉得九七无所不能,可是九七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就比如我有时候不知道要对你严厉些还是怎样。” “若是不对小姐严厉一些,又唯恐小姐养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若是严厉些,又怕小姐哭,还要怨九七。” 他被很多人记恨着,却唯独不想 被她记恨。 “其实属下很坏的,明明不是个好人,还是想瞒着小姐,只想给小姐看自己好的一面。” 他其实是很恶劣的啊。 九七还是头一次对苏湘湘说这么多的话。 “我就是旁人口中的恶鬼,择人而噬。” 九七语气平淡,侧过头去,眼珠斜斜瞥她一眼,黑色的眸子犹如一尾游鱼,眼尾本就刻意画得上挑,如今这番姿态更是越发惑人,“小姐可要小心,莫要被我吃掉。” 语调慢条斯理,咬字很是奇异,一句话便妖气横生,像是深山之中诱惑人的妖。 过不了多久,他叛主的名声大概之后就会传出去,以后旁人提起他,不会顾及其中有多少曲折以及隐情,只会记住他的背叛。 恶鬼噬主。 背上的人半晌没动静。 他自嘲似地勾了唇角,正要再开口。 却察觉到背后的少女伸出手撩拨了一下他耳后的发,而后吻了上去,一路细细密密地吻过去。 随后细声细气道,“如果是九七想这样的话,吃掉我也没关系的。” “我不会哭的。” 静默了片刻,暗卫才半哑着嗓子开口,“小姐还小。” 无论是年纪还是心智都是,不懂真正的情爱。 他唯恐她现在太早决定,等知道道理之后会后悔,还会唾弃他的卑劣。 唾弃他引诱了她。 “等再过几年,若是小姐还坚持的话……”暗卫停顿半晌,似是在斟酌语句,却到底没再开口。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正想着,却觉得肩上一沉,他侧过头,发现小姑娘已经枕在他肩上睡着了,九七哑然失笑,低头在她发顶吻了一下。 “小丫头片子,成天不学好。”也不知道跟谁觉得,就知道亲他。 暗卫低低抱怨了这么一声,话里却是带着笑的。 陪着她便是。 反正就这几年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 苏湘湘一觉睡醒的时候,睡得有点懵,外面还是阴暗着的,天空眼看着要黑下去,她环顾四周,拉开床帐。 靠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呆才清醒过来,叫了一声:“九七。” 话音刚落,屏风后便转出了一个人,只 着了一件浴衣,半敞开着,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大概是刚刚沐浴完,脚下还踏着木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就这么披散在背后,懒懒散散地把手搭在屏风上,半靠在上面看向她。 赫然就是九七,他很少作这样的打扮,以往都是一身干净利落的胡服,低调又悄无声息地待在角落里。 苏湘湘盯着九七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心思从半裸的精瘦胸膛上移开。 “我睡了很久吗?”她看着外面的天都快黑了。 暗卫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一声,“没有,现在还没到午时,外面黑是因为天阴着,八成待会儿会下很大的雪。” 他只不怎么经意地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到苏湘湘身上,“小姐可是睡够了?” 苏湘湘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她睡得太久了,现在累得很,脑子转起来就慢半拍。“九七要不要坐下跟我说说话?” 她眨眨眼,拍了拍床沿。 暗卫依言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抬眼看她,“小姐想跟九七说什么?” 苏湘湘揪着被子靠在床边,倒是想起来一个事情,“九七你昨天接了任务吗?” 昨天直接叫了跟她一起被绑的那姑娘的姓,甚至还认识她表兄。 “啊,她表兄帮了些忙,还个人情。”九七半倚靠在床柱上,半阖了眼睛,闭目养神。 他似乎是困极,说出的话也飘忽了,“本来不想要报酬的,但是想起来小姐或许能用到这家的势力。” “齐家镖局在江湖上还是很有威望的,况且齐家一向与谢家交好。” “那九七在江湖上的威望呢?”苏湘湘凑过去,靠在他身边,好奇地问。 “旁人只要看到这青鬼的面具,便知是我。” 苏湘湘“哦”了一声,毫不惊讶的模样,她早就知道,就凭九七的身手,被人熟知也不奇怪。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听柳眉说,大郦朝第一个女将军也戴青鬼的面具。” “她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上阵杀敌的时候就戴着青鬼的面具。” “九七也是因为这个吗?”苏湘湘好奇地问,却发现暗卫已经完全合上了眼。 呼吸已经和缓下去,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她给九七掠了掠散乱的发,把被子分了他一半,躺在他身边,乖乖巧巧地不出声 了,就这么看着他。 第四十八章 两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两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苏湘湘恢复得倒是挺快,丝毫不见有什么阴影,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吃好喝好睡好,有空便赖在九七身边撒娇,小日子过得滋润。她天生便会讲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成天对着九七说。 她有着世间最艳丽的容颜,双眸却如同山中清泉一般,踮起脚尖,伏在人耳畔细声细气说话时,谁都无法拒绝她。 仿佛生来便是迷惑人心的妖。 苏湘湘却恍然不觉,美而不自知,或许是隐隐约约知道那么一点的,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利用撒娇来博他心软。 “九七,陪陪我嘛,晚上我怕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她伸出一只手比划了那么一小下,眨巴眨巴眼睛,软声道,“就那么一会儿。” 另一只手勾上他的腰间束着的腰带,手指不太老实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九七微微弯了腰,伸出食指戳戳她的额头,她皮肤嫩,一戳就是一个红印子,哪怕是力气很轻。 他眉眼总是带笑的,唇角微勾,睫毛细细密密的,半垂下眼睛看人时似是含了情意。 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再未束起过,有一缕微卷的发在修长的脖颈处蜷缩着,乌发白肤,触目惊心的美。 若是九七是长安城里一个普通公子哥儿,怕是这风流之名也落不到刘九疑身上了。 而如今他就用情意缱绻的神情看着她,随即口上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晚上小姐自己睡。” 苏湘湘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到一旁的美人榻上趴着去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要不要跟九七出去走一走?话说回来,小姐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镇子呢。”暗卫看着她的背影,到底不忍心她这个样子,低声问她。 苏湘湘动也不动,埋头趴在榻上,头也不抬起来,直接摇摇头,发髻发的步摇随之晃了几晃,闷闷道:“不去了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 她这几天乖巧得很,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发发生的事情,也不闹着出去了。 要是碰到九七有事出去,她就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待着,默默在院子里看着日升月落。 有时候九七回来,站在墙头看苏湘湘的背影,总是觉得她孤僻又落寞。 可是若找机会开口问她,却又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问她有什么想要的 ,也没有什么想要的;说要带她出去,也被她拒绝。 就像刚刚那样。 她又被困在了这一方院子里,可这次锁上锁的,却是她自己。 九七向苏湘湘走过去,坐在榻上低头看她,“小姐想不想去吃馄饨?” 这个提议立刻就被拒绝,“不要!我最讨厌馄饨了。”苏湘湘反应激烈,不满地咬了咬下唇,她可不会忘记上次就是因为闻到馄饨的味道才出去的。 然后就被人敲晕带走了,连累得九七找她找了好久。 “小姐应该是没吃过馄饨的。”暗卫伸手把玩着她一缕发丝,淡淡道,“不想尝尝么?” “一点都不想。” 暗卫叹了口气,“小姐是因为上一次的事情才不想的,是吗?” “可是这世间,除了馄饨,还有很多其他好吃的东西,小姐都不想再尝一尝了么?” “九七听说,这镇上闻香楼的水晶蹄髈乃是一绝。” 闻香楼是镇上最大的酒楼,谢家开的,本来是给商队落脚的地方,后来因着厨子太出名,阴差阳错又顺带着开了家酒楼。 生意倒是红火得很。 “小姐想不想试试?”他说得轻快,难得地带了些活泼,“除了水晶蹄髈,还有其他菜肴都很出名,莼菜炖鲈鱼也很受欢迎。” 伏在榻上的少女没出声,但是九七心知肚明,没有立刻反驳便是心动了。 他慢慢悠悠地继续说,“而且掌柜的那边也有果子酒,甜得很,埋在雪地冰一下,喝下一口爽快得很。” 苏湘湘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但还是坚定着没有起来。 “冬天也是吃暖锅的好时候,羊肉切得薄一下,放进沸水里,一烫就熟,配着冰过的果子酒,该是人间美味。”九七描述得详细,话到这里又问了苏湘湘一遍,“小姐当真不想去?” 少女动了动手指,还是没说话。 九七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半晌后,苏湘湘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想去。” 他这才笑起来,“我给小姐重新挽个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出去。” 到底是被他说动了,还愿意出去就好。 九七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一片幽暗情绪。 他好不容易才打开束缚这个小姑娘的锁,总不能因为几个杂碎又功亏一篑。 ******** 闻香楼的三楼不接待外客,是给商队的人提供住宿的地方。 苏湘湘提着裙摆,跟着九七身后上二楼,她低着头专心爬楼梯,没注意到九七停下了,一头撞到他背上,被他转身扶住。 原来是有一行人正在往楼下走。 九七向打头的那个人打了个招呼,而后便站在一边,转身露出苏湘湘来,牵着她的手让她走到自己身前,不咸不淡地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姐。” 苏湘湘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这行人里有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是曾经在馄饨摊子上帮自己说过话的青年,还有一个是跟自己一起被绑的姑娘,好像是姓慕。 她很少见到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眨眨眼藏在了九七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时不时瞥一眼。 而另一边的齐域则是还处在惊讶当中,他只知道面前这人应该是那天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毕竟暗卫并没有掩饰,声音也没有刻意改变。 应该是不介意他知道身份的。 但是在齐域的接到的情报里,淮南王并无女儿,也没什么女性亲戚,更是光棍一个,毕竟若是娶了王妃,肯定要宴请宾客的。 “你家小姐?”他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颇为不敢置信,“你不跟淮南王了?” 九七点点头,“我现在归属于她。”他指了指藏在自己背后的少女,“所以报酬不跟以往那样算了。” “我倒是不在乎这个。”齐域挠挠头,反正他们家里跟淮南王也没什么多深的交情,不咸不淡的。 只要事情办得妥,谁的暗卫都无所谓。 “之前谈定的那就不算了,重新来,谢家现在欠你两个要求了,当然不能太过分,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我们齐家镖局也能还。” 齐域答应得痛快,反正他们齐家镖局跟谢家本就是相互依偎,两家基本不分彼此。 不过,有件事情一直让齐域很在意。 他忍不住往暗卫的身后瞥了一眼,还是在意那个小姑娘,还是觉得熟悉,扫一眼就觉得两股战战。 齐域第一次觉得他爹说过的越漂亮的女子越吓人这句话是对的。 站在他身边的慕云见齐域似是在走神,伸手掐了他一把,然后朝着下面的两人冷冷清清道,“慕云受过这位小姐的恩情,今日这顿,就由我来做东。” 她拎得清楚,自己能得救有八成是因为那小姑娘,该谁的就是谁的,不过……慕云扫了一眼站在下面的暗卫。 视线在他堪称一句侬艳的眉眼上停了又停,想起那天夜里见到的衣着暴露的舞姬,百思不得其解。 这人到底男的女的? ******** 慕云虽然面上冷,但是到底是个女孩子,心细,怕苏湘湘见到这么多不认识的男子不适应。 又嫌弃那些半大的小伙子吃东西跟饿虎扑食一样,特意要人把她跟苏湘湘另开了一桌。 也好照顾着一些。 苏湘湘初时还有些拘谨,但是随着菜一道道上来,眼睛几乎开始放光,跟一旁的慕云的话也多了起来。 两个都不是什么讲究规矩的人,倒是也相处得很是和谐。 苏湘湘夹了一块儿土豆,一边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问慕云,“你那天也是被人绑去的吗?” “准确的说,我是你的搭头。”慕云非常冷静地道,伸手给苏湘湘递了碗饭,“说来话长,但是也算是托了你的运气,若不是你,恐怕我自己就不只是被绑走这么简单了。” 赖元白那人压根就没想过只把她一个人送到花街的老鸨那里,据说是跑这么一躺不值当的,因为她长得也不算多好看,只能算是平凡。 送到花街那里能拿到的银钱也不多,赖元白就盘算着自己玩儿几天再转手卖出去。 结果出乎意料地绑来了个苏湘湘,就顺手把慕云一起送去了花街。所以说,也算是她欠这小姑娘一个情。 “你们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吗?”苏湘湘一边吃饭,一边侧过头,看着慕云好奇地问。 慕云拢了袖子,净了手,在剥一只螃蟹,“这倒不远,不过要去很远的地方就是了。” 她把蟹肉放到苏湘湘面前的小碟子里,下巴点了点,“吃吧,这玩意儿在冬天可算稀罕,好不容易吃一次呢。” 苏湘湘盯着那碟子蟹肉看了半晌,时间长到差点让慕云以为她不能吃这个,毕竟也有好些大家闺秀吃不了螃蟹,慕云暗暗后悔自己没多问一句。 刚刚想出声告诉苏湘湘不吃放在哪儿就成,结果还没出声就被苏湘湘反手抱住,勾着脖颈向自己撒娇,“慕云你对我也太好了。” 慕云懵了一瞬,片刻后反应过来,扶着苏湘湘的肩膀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头,无奈道,“好好吃饭 吧。”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反应。 勾心斗角多了,她还是不太擅长应对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 九七时不时就看苏湘湘一眼,见她跟慕云相谈甚欢的样子,心下松了口气。 她这几天很少这么痛痛快快地笑过了,这还是头一次。 齐域注意到九七的心思没在这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到两个姑娘打打闹闹的,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有些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九七收回视线,笑意漫上来,举起酒杯来,“喝酒吧。” 酒过三巡,暗卫斟酌了一下,慢悠悠地对齐域开了口,“我这里倒是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尽管说。”喝过几回酒,齐域显然已经半醉了,勾上了九七的肩膀,“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尽管提!”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都保证给你办到!” 齐域打了个嗝,继续道,“毕竟你这报酬也不是白来的,都是血堆里滚出来的。”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接下来的一段路想跟着你们商队一道走。”九七也不嫌弃被人搭上肩膀,一直都是笑着的,“况且我一个男人带着我小姐上路也颇有不便。” “两个姑娘在一块儿也好有个照应。” 齐域闻言立刻应下了,一拍桌子,豪爽道,“这事儿还不好说,尽管跟!” “作为交换,我也会负责保护商队的。”他舒展了眉头,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其实这次主要就是想给苏湘湘找个能亲近些的伴,也想让她见到更多的人,能一步步学会如何跟人相处。 她自己到这里也没个伴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生活里就只有九七九七,好像除了这个人,就再无其他。 像是缠绕着树木的藤,离了他便活不下去一样,这个少女想时时刻刻都在他身旁,片刻不离。 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仿佛就是为了他而活一般。 九七往旁边倚了倚,靠在窗前,眺望着远处一片漫漫的雪地,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倒是喜欢被她时时刻刻都缠着。 可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活着跟她之前没有什么两样,行尸走肉似的,这世间万物,没有谁是要依附其他东西才能活下去的。 他不要她成为 柔弱无依的藤,他要她也成为一棵树, 高大又枝繁叶茂,透露着勃勃的生机。 他要苏湘湘即便是离开了他,自己孤身一人,也能勇敢无畏地走下去,而不是踌躇不前。 第四十九章 大雪之前连着下了几天,…… 大雪之前连着下了几天,一时半会化不了,把道路给封死了,大概还需在镇子上滞留几天才能上路。 苏湘湘找到了能说得上话的人,也不排斥跟着九七出去了,虽然出去的次数也不多,但是每每出去就必去找慕云。 慕云老成,惯常冷着脸,苏湘湘倒不怕碰壁,没脸没皮地照样搂着人家腰往上蹭,若是个男子,怕是要被揍好几次。 就仗着自己是个小姑娘,光明正大地占人家便宜。 虽然慕云总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倒是一次都没推开她过,拿苏湘湘当妹妹看。 就连齐域都说过,慕云对苏湘湘确实是好,本来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但是一见到苏湘湘就软下去。 这话说出来被慕云白了好多眼,差点儿没被用眼刀戳死。 “我不过是看她有些可怜。慕云抬起尖尖的下巴,一副看不上苏湘湘的模样,仍是往常那般的骄傲模样,“我好歹也是谢家的银算盘,何时要费心哄着她玩儿。” 但是这话也就是嘴里说说,下次见到苏湘湘还是照样哄着她。 齐域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但哄着苏湘湘,甚至慕云连最宝贵的那把银算盘也能给她把玩。 房间里,苏湘湘趴在地上铺得一层厚厚的毛毯上,靠在一边,抱着慕云那把银算盘,指尖轻轻拨动算盘的子。 慕云揣着一个小手炉,站在苏湘湘身边,跟她说要怎么算,从算盘子开始把规则细细告诉她。 最后还给苏湘湘出题,让她用算盘算出来。 被打发上来叫她们吃饭的齐域站在门口,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透明人。 他是知道慕云有多宝贝她那把银算盘的,谢家有金银两个算盘,只有能力最出类拔萃的才有资格拿到。 慕云便是拿着银算盘的那个,被旁人称为“银慕云”,之前是掌管谢家各个商铺的账务问题,现在跟着商队走是为了考察各地的物价,也是来看着齐域,小心他被奸商骗了去。 她往常最是自得于那把算盘,便是齐域也是连一下都碰不得,上次他就拿了那么一拿,就跟他生了半天气。 如今可好了,拿着那算盘给人家做算术启蒙。 齐域敲了敲门,示意自己来了,待两个人回头看他时,才无奈地开口,“该下来用饭了。” 他其实不太情愿来叫两个人吃饭,齐域跟苏湘湘算不得熟,但是见了她就腿软的毛病一直没改过来。 他爹都没这个待遇,所以齐域老想躲着苏湘湘,省得心烦。 ******* 九七来接苏湘湘的时候,她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情,站在门口跟慕云道别,她嘴甜,搂着慕云的腰,一口一个“慕姐姐”叫得人发软。 慕云这人吧,大概是因为账房出身,平日里总被人说斤斤计较,小气扒拉。但是却最吃这套,虽然面上还是不耐烦的表情,语气却是已经明显和缓下去了的。 显然也是享受苏湘湘的撒娇的。 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她。 九七抱胸,好整以暇地倚靠在楼梯口上等苏湘湘跟慕云腻歪完。 懒懒散散的,却也不见有不耐烦,也不催促,只是扭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待苏湘湘总算挪了脚,他才起身,把之前拢在袖子中的手伸出来,垂了眼帘,安静地等着她握住。 两个人牵了手一起往楼下走,一高一矮,苏湘湘最近长高了些,头顶勉强能及到暗卫的肩膀,两人走在一起倒是意外的和谐。 少女脚步轻快,一边走一边仰了头向男人说着什么,而后就被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头发。 慕云站在楼梯上,静默无声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齐域站在她身边,也跟着看了半天,他纯粹就是凑热闹的,等看不到身影了,才出声感叹,“这姑娘挺吓人的。” 没有贬义,纯粹的感慨。 反正齐域是一见这姑娘就怂。 平日里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笑起来谁都不顾及。但是有苏湘湘在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 像是个拘谨的小媳妇,不敢见公婆一样,平日里都是躲着她走, 要么就干脆出去,不跟她待在一间屋子里,要么就缩在角落坐得规规矩矩,跟书院里等着被先生教训的学生一样。 慕云闻言,瞥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话,只是问齐域,“你觉不觉得,两个人握着手有点逾矩了?” “你管得着人家。”齐域白了她一眼,倒是看得挺开的,他自小跟着他爹走南闯北,稀罕事见得多了,从来就不把规矩看在眼里,“人家爱怎样就怎样,别说握着手了,就算是握脚,也碍不到你的事。” 慕云冷哼一声,“可是作为暗卫,这就是僭越 了,哪家暗卫这么对自家小姐?” “你这就偏心了,分明是那小姑娘自己扑过去的,两个人你情我愿的,哪里这么多事” “我不是怕湘湘吃亏吗?再说了这事儿哪有这么简单,你以为身为一个姑娘家这么容易啊?鬼说的两情相悦,到时候若是断了,大多数还是女人吃亏。” 慕云嘴皮子厉害,齐域从来说不过她,当即讨饶,“行了行了,就你说得对,成了吧?” 慕云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我倒觉得你跟苏湘湘挺像的。” 一个两个的都不动脑子,孩子心性。 “改天湘湘再来,你领着她出去逛逛,最近我得整理一下账本,没空陪她。”慕云走到门口,正要掀了帘子进屋去。 齐域闻言挑了眉,“慕云,你何时变得这么照顾人了?” 又是担心这又是操心那的。 “不过才认识几天,你就如此上心,若不是那是个女的,我还以为你要春心萌动了呢。” 慕云哼了一声,“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原因多着呢。”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把帘子放下去,彻底跟齐域隔开。 “反正你多上点心。”声音隔了一层帘子,显得有些闷,但还是能听清楚的。 齐域见推脱不了,苦着一张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应付不来她。” 他这几天都刻意避着苏湘湘走走,压根就没跟那姑娘说过话。 “早晚都得接触,而且我觉得你们应该玩得来,反正都一样没什么脑子。”慕云不咸不淡,一句话连带着埋汰了两个人。 不过慕云说话向来这样,齐域知道她就是嘴上刻薄了些,也不跟她计较,苦哈哈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并且衷心希望苏湘湘这几天都不要过来。 要不然两个人正说着话呢,他突然“扑通”一声就给人跪下,传出去这一世英名可就全都没了。 ******* 雪下得不怎么大了,只一点点小雪,九七牵着苏湘湘的手走到门口,站在屋檐下望了一望,取了一把伞拿着。 两人并肩走着,风有些大,九七把伞沿压得低低的,遮着两人,便只能看见脚下那一片路。 苏湘湘勾了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九七步伐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速度。 苏湘湘心情不错,难得的雀跃,跟九七叽叽喳喳地说今天慕云教了她用算盘,“她还有一把银算盘,慕云说她给谢家做事,那银算盘是她打败了好些人才得到的。” 张口闭口都是慕云慕云的。 九七把伞往她那边稍微倾斜了一下,替她挡住风雪。 “小姐很喜欢慕云姑娘吗?”暗卫低头问她,语气随意,跟谈论今天天气的口气一样。 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苏湘湘回答得毫不犹豫,半点都没停顿,铿锵有力的,“喜欢,慕云人很好,还很厉害。” 九七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睫毛细细密密,几点偶尔落到上面的雪屑正在融化。 他静默半晌,牵着苏湘湘走了一段路出去,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才再次开了口,“小姐多跟她学着些。” “谢家的银算盘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不过小姐也莫要与她走太近。”他忽地半弯了腰,凑在少女耳边,低声细语,“最近小姐天天都是慕云慕云的。” 吐息温热。 苏湘湘耳后有些敏感,整个人就像炸毛的猫一样,脑子里“轰”地一声,几乎不能思考。 撩拨得她整个人僵硬到不能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九七的唇。 暗卫这才轻笑一声,继续说下去,眼尾斜斜挑起来,声音像是拉扯成了一条缠绵的线,“九七听着,心里闷得慌。” 低哑带笑,半勾半引的,带着刻意的撩拨。 苏湘湘根本没怎么思考,稀里糊涂地就胡乱点了头,得了她的许诺。暗卫这才满意,唇角微翘,直起身来,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了。 “那小姐这就算是应下九七了。” 他轻声道,声音夹杂在风雪中,听起来有些模糊,像是感叹又像是咏唱一般,“小姐这些天眼中都是旁人,属下都嫉妒了呢。” “好歹也看一眼我啊。”暗卫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眼睛微微眯起来,斜斜睨了她一眼,像是只讨要主人爱抚的猫一般。 苏湘湘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到九七身边去。 拉拉他的衣袖,迫使他弯下腰来,红着脸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我今天晚上能跟你一起睡吗?” 暗卫扬唇冲她笑了一笑,一双桃花 眼似是含着情意缠绵,然后就在苏湘湘期待的眼神中拒绝了她,“不行。” “噫,那九七刚刚说这么多做什么。”苏湘湘很是失望,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九七要跟我说这件事情呢。” 他难得表现出刚刚那种外露的情绪。 强烈的占有欲,浓烈又自私。 哪怕只是一窥,也让人胆战心惊。 苏湘湘半点都不带怕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暗卫却很快就收敛起这些情绪,眼中的晦涩潮水一般褪去,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情淡淡,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小姐还是忘记九七刚刚的话吧。” 苏湘湘不太高兴,“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呢。” 但是也就是抱怨那么一下,九七不让她提,她就不再说了。 ****** 天黑得很快,屋子里的蜡烛被点亮,映照出满屋的堂皇。 苏湘湘晚上不喜欢自己一个屋子睡,她总觉得太空旷,半夜醒过来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这空旷冰冷的屋子里,心里总是慌慌的。 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所以缠着九七在她屋里住下,隔了一道屏风又放了一张榻,苏湘湘偶尔半夜醒过来,每回小声叫他的名字都会得到回应。 大概是心里落了实,自那以来苏湘湘就很少晚上做噩梦了。 八成是因为之前回回撒娇都得到了回应,所以苏湘湘最近越发得寸进尺,想缠着九七一起睡。 冬天晚上冷,虽然有暖炉,但是苏湘湘也不耐烦暖被窝,之前跟刘九疑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知道了有个词叫暖床。 她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刘九疑肯定不会对苏湘湘细细说这方面的事情,怕苏恒说是他把苏湘湘教坏了。 就含糊其词,说就是冬天太冷,所以要其他人一起睡,暖被窝就叫暖床。 完美地取了字面意思。 苏湘湘最近想起这个词来,一直嚷嚷着让九七给她暖床,或者她给九七暖也行,被暗卫警告了几次不准说这个词之后就换了说法。 每天晚上必问一遍,“九七觉得今天冷不冷?” “九七晚上害不害怕?” “九七要不要人陪?” 暗卫每每都一边给她铺床,一边冷着脸一一回答,“ 不冷,不怕,不要。”末了还叮嘱她,“小姐早些睡。” “暖床的事就暂时交给汤婆子吧。” 自从苏湘湘提起暖床这件事情,九七每次在她睡觉前都提前放个汤婆子给苏湘湘暖被窝。 苏湘湘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很难抉择。 汤婆子跟九七她都挺想要的。 第五十章 大概是为了方便苏湘湘去…… 大概是为了方便苏湘湘去找慕云,九七把住的地方换到了跟闻香楼一条街的一个院子里。 就在闻香楼的斜对门,一个小小的院落,虽然才三个房间,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两个人东西都不多,说搬就搬了。 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 其实主要是因为住的第一个地方太乱了,偏僻狭窄,鱼龙混杂的,院墙又矮,很容易就能翻进去。 九七之前不在乎这些,这个院子是他之前做任务时落脚的地方,只在任务途中暂时歇歇脚而已,他自己是觉得怎样都好,只要有张床就可以。 但是让苏湘湘住,他就觉得那个院子哪里都不好了。 不但太偏僻又隔着花街太近,还太吵闹,本来计划着就只住那么几天,但是最近天气不好,大概要在这镇上多留几天。 苏湘湘对于搬家这件事情是很赞成的,离着慕云在的地方更近了,方便她去找慕云玩儿。 虽然慕云最近忙于核算账务,但是苏湘湘觉得哪怕趴在一边看着都是好的,她拉张椅子坐着,趴在书桌一边就能安安静静地看半天,也不打扰,实在无聊就在一旁自己折纸玩儿。 但是慕云觉得苏湘湘不必跟她一起,她喜欢算账,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可是苏湘湘不一样,她完全就是干熬时间。 虽然口中说着自己一点不觉得枯燥,但是面上分明就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慕云看着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苏湘湘,叹了口气,盘算着把闷在后院长毛的齐域叫过来。 两个人凑一堆玩儿去得了。 苏湘湘其实有点黏人,但是她并不是那种,或者换句话说,她有时候太安静了。 可能是因为之前好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她越发不能忍受孤独,时时刻刻都想跟自己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整个人对什么都拿不定主意,犹犹豫豫的,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 问什么都说好,但是要她选个自己觉得最好的出来,她却不知道。 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除了胡萝卜。 苏湘湘对胡萝卜确实是深恶痛绝。 除了喜欢的就是一个九七跟讨厌的一个胡萝卜,或者还得再加上一个顾长青,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或者确切地说除了九七。 人生中再没其他东西能让她在乎。 慕云瞥了一眼苏湘湘,停下拨动算盘的手,不再低头看账本,心道那个暗卫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将苏湘湘努力地往外推。 总得去找到想做的事情,光守着一个人算什么事儿。 更何况这可是那个人的孩子,被养成这样唯唯诺诺,犹犹豫豫不成器的样子,没有那个人当年半点风范。 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苏湘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安安静静的,就连呼吸都没有半点声音。 慕云缓步过去,仔细端详苏湘湘的眉眼。 她睡着的时候没有表情,便越发让人想起她的母亲,她长得跟她母亲如此相像,仿佛那人仍在世间一般。 却又如此不一样。 慕云只觉得眼眶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心里莫名其妙就开始难受。 她之前其实没什么不满的。 她那个时候还小,对于那人的死亡,悲痛大于敬佩。 那个人的战绩仍在被传唱,她的一生短暂而辉煌,哪怕流转过这么多时光,仍然是茶馆酒楼里说书先生说不厌的一场故事漫长。 对那人来说,就连死亡也是一个完美的收尾,一生都在为这个国家而活。 以女子之身流芳千古,毅然决然地在岁月的石碑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注定永垂不朽。 只是世人都不知道,那人还有个女儿在。 那人若是还活着,看到自己的女儿被蹉跎成这副模样,会是个怎样的心情呢?照她以往护短的样子来看,大概会暴怒吧。 有这么一个母亲,苏湘湘本就该千娇万宠地活着,哪怕她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都会有人满足。 除了月亮,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她本该高高在上。 她就该高高在上,享受无上尊荣。 而不是低声下气地活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甚至狼狈地逃出长安。 好在身边还有几个人替她谋划。 慕云取出那暗卫给她的那封刘九疑写的信,摩挲了信封很久,半晌后才重又放回去。 ********* 苏湘湘睡醒之后,就被慕云打发出去了,手里被塞了几张银票就被推着肩推到了门口,而后连带着齐域一起 被关在了门外。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同样茫然的齐域。 齐域这个时候刚刚好低头,两个人视线相触,对视了好一会儿后,他扶了扶门框,总算是没腿软,就是心里还是紧张,强装镇静地对苏湘湘说出了第一句话,“您、您想去哪儿玩玩?” 语气毕恭毕敬,就差没放个香炉把苏湘湘供起来了。 苏湘湘瞥了他一眼,犹犹豫豫,说话声音也不大,“要不……先在门口等一会儿?” 苏湘湘摸不清是什么情况,只以为是慕云嫌她烦,所以才赶她出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房间里的慕云大概是听到了这话,直接吼了出来,声音哪怕是隔着一扇门都能听清里面的暴躁:“齐域你带她出去逛逛,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别闷在屋子里跟个木头似的!!” 她一见苏湘湘唯唯诺诺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生气,当初一起被绑的时候苏湘湘的应对倒还算是冷静,有几分将军当年的模样。 现在就是说什么都不肯出门,抗拒出去,问什么都说好,一说带她出去就犹豫,胆小又怯懦。 慕云知道不该跟她生气,但就是忍不住,“腾”地一声又打开了门,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湘湘开口道,“吃喝玩乐会吧?今天去逛一遍,哪怕你去小倌馆牵百八十个男人来,我也给你养着!” 又对着齐域道,“带她出去玩儿,挨个玩儿过去,从首饰店到青衣坊,酒馆茶楼跟戏院,全给我去过一遍!” “都记在我账上。” 慕云伸手指了指苏湘湘,跟齐域道,“到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都让她自个儿来。” 成天不是去找九七就是来找她,不跟旁人接触,也不带出去玩的,就连齐域还知道跟他那帮兄弟出去吃个饭打个猎什么的呢。 苏湘湘连赶马车的马夫都不认识,之前接触时间短倒是觉得还挺正常,后来才发觉苏湘湘跟人交往很成问题。 大概是上次被绑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也不要什么东西了,也不提想去哪里,跟不认识的人就完全不说话。 动不动就红眼圈,一看就好欺负得很。 不指望她跟她母亲一样,可是也不要变成这个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现在完全理解之前苏湘湘身边的那个暗卫对她说的话了。 “更希望小姐娇纵任性一些,也不要她现在听话安 静的样子。”能活得轻松些就行了。 慕云想着,又塞给苏湘湘几张银票,瞥了齐域一眼,“带上你那几个兄弟一起。” “给我把人看好了,莫要把人给我丢了。” 而后拍了拍苏湘湘的肩膀,“尽管去,出了事儿我给你兜着。” 苏湘湘还是一脸茫然,但见慕云似乎生气的厉害,倒是乖乖点了点头。 慕云捂脸叹了口气,她觉得,她可能需要去跟那些家里有纨绔子弟的父母取一下经。 她也想养成一个。 不奢望多纨绔,就那种会花钱的就够了。 现在这种拿着银票都不知所措的孩子,她教不来。 真愁人。 第五十一章 不知道哪个先生说过的…… 不知道哪个先生说过的不能以貌取人,齐域现在深以为然。 他之前怕苏湘湘,等到真正接触,就觉得苏湘湘人挺好的,主要是不跟那些大家闺秀一样难伺候,好打发,而且脾气也不坏。 虽然还是有点儿腿软,不过齐域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怕这么一个还爱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他把一块儿碎银给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随意地道了一句不用找了。 停下来仔细端详半天,然后取了两支看上去最红艳艳的糖葫芦,走向身后跟着几个少年郎的苏湘湘。 苏湘湘经过之前那一遭之后就有些怕生,但是她早就跟齐域见过好几面了,所以也不是很拘谨,倒也不扭捏。 其实她刚刚开始一点都不习惯有这么多人一起。 出去的时候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群少年郎,朝气蓬勃的,年纪都不算大,都爱玩儿爱闹的。 苏湘湘要小上几岁,人生得玉雪可爱,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又是慕云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看着的,就处处受照顾。 尤其是齐域,不管什么都要问过她,而且非常自然而然地鞍前马后嘘寒问暖的,跟狗腿子有得一拼。 苏湘湘接过齐域手里的糖葫芦,道了声谢,而后看着挠着头傻笑的齐域心想,这是得有多怕慕云。 说到底齐域被打发出来陪她,也有她的责任。 苏湘湘决定以后要对齐域好一些。 两个人莫名其妙就在某个方面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最后竟然相处得不错,都给对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都是年纪不大的,混在一起,多说说话彼此很快就熟悉了,一群半大少年陪着她沿着街道走过,几乎把街上的首饰店跟衣料店都看过了一遍。 苏湘湘兴趣缺缺,倒是齐域跟另外三四个少年激烈讨论了很久,这么一路走过来根本就没有停下过嘴,从簪子的花样到成衣上绣的暗纹统统讨论了一遍。 苏湘湘站在一边听得发困,在她眼里那些东西都差不多,簪子的样式跟材质她也不懂,她也不在乎衣料的珍贵与否,更不知道花样。 也就瞧个热闹,看过就过去了。 一伙人本来约定好等逛完街,中午就找个地方一起吃个饭,但是眼看着一条街都快走完了,可是离着吃饭的点儿还早得很。 慕云早就说过,今天一天的安排都看苏湘湘的,此时众人的目光都 看着她,苏湘湘却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她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一时半会儿让她想个打发时间活动来倒是真的难为她,苏湘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纠结道,“要不然我们再回头走一遍?” 其他人不太想这样,身边的那几个毛头小子见苏湘湘似乎有些犹豫,就给瞎出主意,七嘴八舌的。 一时半会儿竟然也想不出怎么把慕云给的银钱给花掉。 最后一个少年出声慢了半拍,慢吞吞道:“要不然我们去赌场看看?那里可容易花钱了,上回我去了一回,差点儿把自己赔在赌场。” 而且也热闹。 还不待齐域开口拦下,苏湘湘就抢先拍板定下来去赌场,“那就去看看好了。” 她难得有些兴趣,一只手捻了捻垂在胸前的一条小辫子,歪头看向那个少年,“我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像可以赚很多钱。” ********* 赌坊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的,吵吵嚷嚷的。 苏湘湘站在桌子旁屏气凝神,齐域等人就站在她周围,没一个人出声说话,都在看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庄家是个瘦削的男人,一双上吊眼里眼白偏多,哪怕没有表情也显得凶狠,抱着胸站在那里,语气也是不耐烦的。 “选定离手,还有这位姑娘,你已经输掉两百银票了。”他吆喝了一声,斜斜瞥了一眼苏湘湘,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骰子,懒懒出声,“请慎重。”、 苏湘湘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把原本放在大上的五两银子挪到了小上。 她还未起身,庄家就“啧”了一声。 苏湘湘抿了抿唇,也不知道他在不满什么,抬头看了庄家一眼,又慢吞吞地挪了回去。 她已经输光了身上的所有银钱,除了刚刚那五两银子,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主要是刚刚开始玩儿的时候赢了不少,一时之间上头了,头脑发热到把全部的银钱都押上去了,结果全赔光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自己把中午吃饭的银钱也给输光了,翻遍全身,最后把荷包拿出来,总算是倒出了五两碎银。 苏湘湘不知道五两银子能做什么,但是她上次吃了碗馄饨就用了好几两,除去那个摊主坑她的成分,一碗馄饨的正常价格应该在一两左右? 按这个推论来说,五两银子还不够几个人一人吃 一碗馄饨的。 苏湘湘捂脸,转向齐域,意志消沉,整个人几乎都要滑到地上去,“都怪我,要是没把钱全押上就好了。” 齐域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儿,进这赌坊能赚的也没几个。”反正他们这帮是没一个能不赔的。 苏湘湘跟齐域忏悔了一会儿,决定来个最后一搏。 拿五两银子再赌一次。 现在就等着开了,算是孤注一掷。 苏湘湘紧张地扭着衣袖,鼓着脸颊,盯着庄家的动作。 庄家瞥了她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声,“小姑娘倒是挺有亡命之徒的天赋。”已经在这儿输了几大张银票了,竟然除了遗憾之外反而没多少心疼的模样。 八成是哪家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小姐跑出来玩儿的,光看跟着她的那些人就知道她身份不低。 既然这样,他也就不客气了。 正想着,却见从那小姑娘头顶伸出一只手来,把她些零散的碎银挪到了另一边,顺带又添了一张银票。 那只手骨节修长,指上略有些薄茧,带着异样的美感。 顺着手往上看去,赫然就是九七。 苏湘湘仰了头看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冲他眨了眨眼,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喊了一声“九七。” 暗卫神情懒散,唇角的笑意疏朗,不咸不淡地出声问她,“小姐怎地来了这儿?”语气听不出喜怒,随后也不等她回答。 抬手拍了拍她的肩,目光不再看她,而是抬头对着庄家淡淡道,“开吧。” 庄家却不动了,一改之前不耐烦的神情,赔着笑,“您这不是为难我么?咱都知道各自底细,小的这也是小本生意”而后转头叫了一个人过来,附耳不知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就从里间出来一个小侍,把一众人客客气气地请进去了。 赌坊私底下使小手段是很常见的事情。 九七之前也在一个赌坊老板手下做事,自是一清二楚的。 嗜好赌博的人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其实道理基本上都懂,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赌坊里面水不干净,但是基本上都抱着侥幸心理,没几个人能悬崖勒马。 刚刚开始赌坊会让你赢那么几次,等到勾起人的欲望,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第五十二章 赌坊老板返了所有的银钱…… 赌坊老板返了所有的银钱给苏湘湘,客客气气地与她道歉。 九七一直都没再开口,只是抱着胸靠在一旁,微垂了眼帘看苏湘湘不知所措地接过银票,她大概摸不清状况,不知道该不该拿。 手里攥着几张银票,怔愣了一会儿,才回头去看九七。 想让他来决定。 暗卫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眼也不抬,扭过头去,看门外天上的云。 苏湘湘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讯息,只得又转过头去对着赌坊老板继续茫然。 老板是个清瘦的男人,着了一身青衫,衣角边缘绣了半枝竹,手中一把折扇,一头黑发用发冠整整齐齐地束起来。 身形偏瘦,腰背被腰间的束带勾勒得很挺拔,儒雅清隽得不像是个跟银钱打交道的商人,倒像是隐居的方士。 长相俊秀,鼻梁高挺,薄唇半弯,笑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说话声音也好听,如同拂过山谷的微风和煦,令人听来心旷神怡,哪怕说的只是客套话,也不让人觉得疏离。 “小姐莫要生气,赌坊也有赌坊的规矩,这次是手下的人太过分了,改天沈某定会责罚他。” 赌坊老板全名叫沈锦银。 他这赌坊开了有些年头了,只赚过往来客的快钱,以往分寸都拿捏得好,不像旁的赌坊那样做的太过分,但是私底下也是动过手脚的。 赌坊里使小手段的多了去了,不使的早就倒闭了,不过这次确实是做庄家的那个年轻人太放肆,出老千还被旁人看出来了。 人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看着还全都是练家子,还有那个招惹不起的叫九七的瘟神在。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沈老板能屈能伸,说道个歉就立马麻利地道歉。 沈锦银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又非常真挚地 苏湘湘只听得懂他是在跟自己道歉,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朝自己道歉。 众人说话都说得隐晦,让她听得云里雾里,现在都没有搞清状。 加上九七刚刚没有理她,她的心思就有些乱,没怎么听进去沈锦银说的话,但是苏湘湘知道是自己输了钱,不该再拿的。 一时之间手里拿着银票不知如何是好,咬了唇,又回头看向暗卫,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九七?” 怯生生的。 暗卫睫毛颤了几颤,光影在 上面流转,到底是没忍心不理她,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 苏湘湘立刻抓了他的衣袖,脚步一转,整个人就藏在了他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看着沈锦银。 沈锦银瞧着这场面觉得有趣,面上倒还是一副端方的君子模样,八风不动的,只是心底里暗暗猜测两人的关系。 对着九七抱了抱拳,微微弯下腰,缓声道:“这番冒犯了。” 他是认得九七的,沈锦银家里不知多少家赌坊,外带还有其他的铺子,私底下事端少不了,当然会找人来解决。 恰好他爹跟淮南王私交不错,有什么事情一般都是王府那边派这位来处理的。 只不过九七在他面前惯常戴着面具,语气也一板一眼不似活人,倒是不如现在这样鲜活有趣。 沈锦银一般也不在这小破镇上呆着,毕竟好歹也算是沈家的少主,这遭也只是因了其他事路过歇歇脚而已,没成想刚好在这里碰上。 待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一群人,一旁一个身着黑衣的随从才上前来,低声道,“属下瞧着后面有个少年像是谢家的人。” “但是那少女我从未见过。”沈锦银想起刚刚那少女的姿容,如果是谢家的女儿,他应当是知道的,沈锦银合上折扇,抬头望向远处那些人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派人多盯着些,谢家最近若是有什么动静都来向我禀告。” 沈家跟谢家向来都不怎么对付,只维持着表面的虚假情谊。 各自面上都客客气气,恭敬有礼的,但是私底下互相瞧不上。 相看两相厌的。 沈家觉得谢家清高,分明都是商人,身上都滚了一身的铜臭味,凭什么看不起他们?成天高洁得跟天上的仙女儿陨落凡间一样,令人厌烦。 谢家觉得沈家钱来得不干净,还假,君子爱财,应当取之有道。而沈家生意一般都是吃喝嫖赌相关的,光赌坊就不知开了多少个,旁的更是该沾染的都沾了。在谢家看来自然不是正经生意。 尤其是沈家独子,沈锦银,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气质高洁,尤爱翠竹。但是也就表面这样,实际心思缜密,性格左右逢源的,笑面虎一个,手段了得。 沈锦银自是知道谢家对沈家的意见,但是他们也没做什么犯了律法事儿啊,赌坊酒楼之类的东西来钱快,就算没有沈家来做,也总会有旁人的。 总要先有赌徒才有赌坊,心有欲望才会被人有 机可乘。 反正来这些地方的也没什么好人,沈锦银自觉这钱赚得不亏心。 旁人若有什么闲言碎语便随他去。 ******** “小姐好好玩儿,晚上属下再来接你。”暗卫把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拽出来,说话慢声细语的,“只是以后赌坊那种地方便少去。” “虽然人多,但是私底下那些腌臜事也多,莫要贪图热闹。” 苏湘湘点点头,“以后我不去了。” 齐域几个就在不远处的墙角站着,等着苏湘湘跟九七两个人说完话,一个少年坏笑着对齐域挤眉弄眼的,“齐域,那不是你领来的姑娘么?怎地被旁人给领走了?” “瞎说什么,本来就不是我领着的。”齐域抱胸白他一眼,“这一路上分明都是苏湘湘领着的。” 他们都是顺带着的而已。 那边厢,两人还未说完话。 苏湘湘背着手,指尖缠着衣摆,瞥了一眼齐域几人,面向着九七道:“那我去跟他们吃完饭,就回去了,九七你莫要担心我。”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九七你也早些去吃饭。” 说完这句话后向他道了别,转身提了裙摆向齐域几人那边跑过去。 几个人一上午的功夫早就混熟了,很自然地让苏湘湘走在中间,一行人说说笑笑着往原本说定要去的酒楼那里去了。 九七站在原地,视线始终都在苏湘湘身上,望着她的背影,很久都没动。 她难得的活泼,脚步轻快,不知是被谁说的话逗笑了,笑就漫上唇边,眉眼弯弯的。 发髻上插着的一只蝴蝶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振翅欲飞。 这支簪子还是他今早给她插上的。 可惜现在就要飞走了。 暗卫漫不经心地想着,看着她转过一个拐角,身影即将消失,刚刚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苏湘湘脚步停了下来。 随即苏湘湘便转过了身,望向九七,见他还在原地,踮起脚冲他招了招手,“我会很快回去的。” 她笑起来很好看,身着白衣红裙,那红色并不扎眼,很暗的红色,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腰间一根腰带勾勒出柔美的弧度。 细细的腰仿佛杨柳一般。 一只手提着裙摆,站在拐角处冲他招手,浓重的光影打到她身上,像 是站在凝固的琥珀里面。 周围的一切都是暗淡的,街道上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唯独她是鲜活的。 暗卫抬起手来回应了她,然后就见苏湘湘松了口气,像是安心了一般,继续往前走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在九七的注视下往前走的。 知道九七会在身后看着她,苏湘湘就觉得安心,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个人支持着她,哪怕这世间旁人都不喜她,有他一人也尽够了。 第五十三章 章 “怎么…… “怎么回来这么早?” 吃完饭,一行人慢悠悠地沿着铺了青石板的街道走回去。 苏湘湘走得稍微靠前,齐域跟一个紫衣的少年走在她身旁,后面几个人勾肩搭背的,有说有笑,气氛热热闹闹的。 街道上被扫得干干净净,只零星的几点雪落下然后就很快化掉,一层薄薄的湿意。 太阳渐渐沉下去,已是薄暮,街道尽头一览无余,尽头便是天边的云,颜色深深浅浅的,说不出来什么颜色,带着摄人心魄的瑰丽与迷幻。 不知谁说了一个笑话,一行人全都笑起来,嘻嘻哈哈的,苏湘湘原本也是笑着的,但是忽地就想起了九七。 莫名其妙就想起他来。 齐域拍拍她的肩,问她,“天色还算早,要再走走还是回去找慕云说会儿话?” 苏湘湘这几日都是在慕云这边待到吃完晚饭才回去的,九七来接她一般也是那个点儿。 苏湘湘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今天我想早点回去。” 之前都是她陪着九七吃饭,刚刚她忽然想到,没了她,九七现在该是孤零零一个人的。 一个人吃饭都没什么味道。 她过去的十几年里,最经常的便是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在院子里静静看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枯燥无味。 九七来了之后,一切才开始发生改变,想想其实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苏湘湘却觉得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 酷夏到凛冬,她从那个院子走出去,走到长安城,走到皇宫,然后又走出长安。 全部都是在他的陪伴下。 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九七单独待过了,就连吃饭也很少一起。 就像是正在慢慢远离他一样,苏湘湘想着,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今天与九七告别时的场景来。 她往前走,九七却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石雕。 今天晚上的晚饭,苏湘湘想跟九七一起吃。 齐域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点头应下来,而后便转了方向,一行人一起送她回去。 不紧不慢地走着,随便说着话,一路闲谈着,他背着手,侧过头去问苏湘湘,“湘湘,你知道九七 之前是淮南王顾长青的暗卫吗?” “我当然知道啊。”苏湘湘不以为然,她不怎么想提到顾长青,脸色一下子冷下来,“我不喜欢顾长青。” 她拧起细细长长的眉,“他老是针对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才不要跟他有什么牵扯。” 当然,如果有机会可以把他摁死就更好了,不过苏湘湘虽然不知世事,但是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凭她自己,是肯定对付不了淮南王的。 她看得很开,能有机会报仇就报,报不了也没什么,只要九七还在她身边就行。 苏湘湘其实忘性很大,或者说人对于苦难的忘性都大,能深深刻在脑海里的,从来不是之前枯燥无味又绝望的日子。 而是在这其中的那么一丝丝温暖。 或许是因为那点子温暖实在太少,所以在那灰暗又漫长的记忆之中便尤其显眼。 苏湘湘有时候回忆起过去,能立刻想起来的从不是自己吃过的苦,其实她自认为也没吃多少苦,虽然坎坷波折,但是九七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从没觉得苦过。 她对于自己的死亡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多遗憾,活着反而更是一种折磨。 闭上眼睛的那刻还在想她还没有见到九七。 但是这唯一的遗憾也在今生被弥补完全。 苏湘湘上辈子太执着仇恨,心中怨恨满腹,折磨得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这辈子虽然没能放下,但是也看开了。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一定会杀掉顾长青,并且毫不犹豫。 她虽然记性不好,但可是很记仇的。 齐域眨眨眼,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还挺高兴的,他伸手拍拍苏湘湘的肩,笑意掩饰不住,“刚好,我们跟淮南王也不怎么对付。” “为什么?”苏湘湘好奇地问,她自觉讨厌淮南王,但是说句公道话,淮南王除了对她不好以外,倒是称得上一句清廉,而且为人也公正,带兵镇守南疆,受百姓爱戴。 还不待齐域开口回答,旁边一个头上扎了一个小辫子的少年快言快语地插嘴道:“反正就是不喜欢,顾长青这人在我们那片名声一向不好。” 齐域仔细想了想,“但是具体不好在什么地方也说不上来。” “应该因为我爹,我爹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都得喝一杯酒,然后就开始骂顾长青,骂了这得有十几年了,老爷子还一直坚持着。 ” 天天晚上都得骂上半个时辰,风雨无阻的,就连晨练都没这么准时守约。 ******** 很快就到了苏湘湘跟九七住的地方,今天大家都玩儿得很尽兴,基本都混熟了,苏湘湘对这些人的脾气也都摸了个七八成。 道完别,苏湘湘站在门口看着几个人的背影远处,待他们转过拐角,看不见了,这才转身推开院门。 暗卫不出所料地就在院子前的廊下,靠在门框那边看着她,抱着胸懒洋洋地开口,“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居高临下,但是眉眼却温柔下去,“没有去找慕云吗?” “我今天想回来跟你一起吃饭。”苏湘湘拎着裙摆爬上檐下的走廊,站在九七面前,仰了头看他,“九七这段时间一直一个人吗?” “没有,属下去办了些事情。”九七弯下腰,半跪在苏湘湘面前,好让她不用仰着头,不用那么累。 “九七去办了什么事情?有去见朋友吗?”苏湘湘歪了头,忽然想起什么,“今天赌坊里那个老板也认识九七,是吗?” 她也想知道九七的事情。 暗卫弯了眉眼,轻笑一声,“小姐是担心属下吗?”他嗓音压得低低的,低哑带笑,勾人得紧。 他不愿意回答什么事情的时候惯常用这一招岔开话题。 苏湘湘现在却不吃这一套,干干脆脆地回答,“对啊,我很担心九七。” 她语气铿锵有力,没有半分慌张,格外的理直气壮,倒是把九七打了个措不及防。 暗卫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神情微微松动了一瞬,怔了一怔,半晌后才半敛了眸子,继续开口,“小姐莫要随便乱说。” 天色半暗,他整个人隐藏在暮色里,又是一身黑衣,像是已经跟黑夜融为一体一般。 苏湘湘不满意了,猫样的眼睛里带了些许不满,“可是明明就是九七先说的。”她早就摸清暗卫的套路,知道他刚刚的话就是为了岔开话题,都不知道掉进去多少次了,才不会顺着他来。 “属下不会背叛小姐的,小姐尽管放心。”九七叹了口气,低低道,“小姐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他会替她把前面的路铺好的,并且扫除一切障碍。 “可是九七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公平,我什么都不知 道,甚至我连九七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我一点都不了解你。”苏湘湘把手撑在膝上,凑近了跟他说话,“这样的话,九七就像是我生命之中的一个意外。” 意外地来,与之相对的,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是出乎意料的。 苏湘湘一开始只是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贪心得很,现在不只想把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是想更加了解他,想知道他的过往。 想知道他的喜怒哀乐,知道他的欢喜忧伤,也想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暗卫却只是沉默,没有再开口,显然是不想告诉她。 苏湘湘也没有生气,而是凑过去,弯腰搂住他的脖颈,撒娇似地蹭蹭他的侧脸,她有分寸得很,在暗卫开口制止她之前就松开了。 “九七不想说便不说。”她软了声音,半垂了眼睫,睫毛微微颤动,楚楚可怜的模样,“九七不喜欢,我以后也不问了。” 暗卫叹了口气,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莫要装可怜。” 他起身,顺带着把苏湘湘也扶了起来,她整个人都靠在他手臂上,耍赖似地不起来,抱着他的手臂不放手,无赖地紧。 “九七你变了!!”她不满地控诉,哼哼唧唧找借口,纯粹就是不想起来。 “亏我还担心九七你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专门回来陪你吃晚饭。” 暗卫瞥了她一眼,眼尾斜斜挑起来,“九七倒是希望小姐在慕云姑娘那边多待一会儿。” “毕竟难得的清净。” 话里话外嫌她烦,苏湘湘才不乐意,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唧唧歪歪磨了他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折腾了这么许久,早就到了吃饭的点。 九七起身去把院门关上。 苏湘湘坐在廊上等着他,远远看着乖乖巧巧一小团,她任性得很,不听他的劝阻,非要在廊下等着,就那么一会儿也不进去。 硬是要看着他。 “小姐今天晚上想吃什么?”九七踏着厚厚的雪走到她身边,靴子上沾了一大片雪花,他虽然表情跟平常一样,但是能看出来心情很是不错,难得的有些雀跃。 “属下还以为小姐不回来吃饭,厨房的东西不多,菜也是几天前的,我还没有去买。” 苏湘湘倒是不介意,“只要没有胡萝卜,我都吃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牵起暗卫的手,拉着他上来,“以后我都回来吃饭,我也想跟九七一起去买菜。” “不去找慕云姑娘玩儿了吗?”暗卫淡淡瞥她一眼,伸手把她身上的大氅仔仔细细地拉了拉,以防寒风钻进去。 “去的,早去早回,或者一天多去几次。” 苏湘湘想了想,反正离得也近,“九七忙吗?平时有什么事情去做吗?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啊。” 这是要刺探他了,九七看着她狡黠的表情,暗笑一声。 “属下确实有事情要去做。”他慢条斯理道,见苏湘湘眼神几乎都要亮了起来,又慢慢补充道,“不过回来吃个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苏湘湘跟在他身后,也随着他往厨房走,闻言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九七你真的变坏了。” 寒风萧瑟,刺骨得很,她把脸埋进大氅边上,不再出声。 九七没有在意,带了笑意问苏湘湘,“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不要胡萝卜。”苏湘湘想了想,“有什么可以选呢?我今天中午吃了一道菜,好像叫狮子头。” “九七会做吗?” “这个可能有点难度。”暗卫笑了一声,替苏湘湘把散下去的发丝理好,“换一个?” “那我想吃面。” “这个属下会做,再给你窝个鸡蛋吗?” “我要两个,不要放葱。”苏湘湘咬着指尖,犹犹豫豫,“有肉吗?” 九七把她的手拿下来,淡淡道,“别啃手指,” “哦”苏湘湘眨眨眼,乖乖听话地把手放下来,挽住他的手,想了想,“少放点肉,我最近吃胖了。” 小肚子都快出来了。 ********** 橙色的灶火舔舐着锅底,苏湘湘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一边看着火,不时添个柴,橙黄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映衬得她五官越发柔和。 九七在一边的桌子上切面条。 “我们过几天就要走了是吗?”苏湘湘抱着膝,托着下巴,拿着一根小树枝不时戳戳里面的火。 “差不多,等过些天气暖和一点就走。” 苏湘湘拿树枝划着地面,“那我们往哪里走啊?” “往北边走,我猜商队可能最后会往北漠那边走。” 苏湘湘对去哪里都无所谓 ,她只关注一件事情,“九七会跟我一起是吗?” 暗卫把切好的面放到一边,“嗯”了一声,“九七会一直跟着小姐的。” 他走过去,把锅盖掀起来,蒸汽一下子蔓延出来,“差不多该下锅了。” 接下来就没苏湘湘什么事儿了,乖乖蹲到一边看着九七忙活了。 他其实也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就很简单的家常菜,勉强能糊弄一下,但是好在苏湘湘也不挑,好养活得很,除了胡萝卜,基本上什么都吃。 “九七,我晚上真的很冷。”苏湘湘趴在一边的桌子上,不太死心,再次旧事重提,“你就不能陪我睡一晚上吗?” 屋子里因为不怎么通风,晚上总要把炉子给熄了,确实是冷。 但是有汤婆子在,再多盖一层被子,其实也冷不到哪里去。 九七心知肚明苏湘湘的算盘,自然不肯答应,他早就习惯了苏湘湘的耍赖撒娇,应对起来也得心应手。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面也端上了桌,苏湘湘那碗里两个鸡蛋窝着,金黄色的颜色,看着就诱人得很,配着一碟小菜,这顿饭便成了。 九七坐在她对面,给她递过去一双筷子,“小心烫。” 她胃口不大,总是错误估计自己的饭量,吃了两个鸡蛋差不多就饱了,还剩下大半碗面,苦着脸想努力吃完。 对面坐着的暗卫早就吃完了,靠在桌子一边见她吃得痛苦,懒洋洋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吃不完放哪儿,别硬撑着。” 苏湘湘手里正夹起一筷子面,他起身,半弯下腰,就着她的手把那筷子面吃完。 而后把面端到自己面前,三两口解决了,把碗筷收拾了。 “小姐先去睡,属下刷完碗就过去。” 他还没把汤婆子给苏湘湘弄好,被子也没有铺。 苏湘湘却不动,仍趴在桌子上,“不要,我跟九七一起进去。” 她今天格外地爱撒娇,“九七晚上不要离我太远,不然我一个人害怕。” “我最喜欢九七了。”苏湘湘托着下巴看了半晌暗卫的背影,忽地感叹道。 可能是因为屋子太热,暗卫皮肤偏白,他耳尖那点子红便分外明显。 第五十四章 天气说好便好起来,雪…… 天气说好便好起来,雪化得也快。 最近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连着几天都是晴朗的,商队就在这几天准备出发了。 没人跟苏湘湘说过目的地是哪里,苏湘湘也就一直都不清楚商队到底要往哪里去。 只知道是往北,还有可能去北漠那边,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消息了,不过她横竖去哪里都无所谓的,也就不怎么关关心要去哪里这件事情。 苏湘湘只关心有没有驿站能让她给苏晏还有刘九疑和玉娘寄信。 知道有之后就再没有仔细问过,苏湘湘心大得很,自觉有九七在自己身边,便无所顾忌。 商队收拾好货物便出发了,苏湘湘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几件衣服跟首饰,也就没觉得有多少慌张来。 苏湘湘被慕云安排跟她待在一辆马车上,从早上开始赶了多久的路就被慕云按着头做了多久的算数题。 九七跟齐域等人骑马护送着商队队,骑着马偶尔过来看一眼。 苏湘湘每次都在苦哈哈地拨着算盘做题,慕云靠在榻边翻着账本,不时提点一下她。 “慕云,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嘛。”苏湘湘做题做到头疼,累了就开始撒娇耍赖,磨人得很,慕云奈何不了她,也就只能点了头。 苏湘湘得了允许,这才高兴起来,趴到车窗旁边,撩起帘子来去找九七说话。 暗卫身姿挺拔,哪怕骑马也是挺直腰背的,腰间扎一条绣了暗纹的腰带,便越发显得好看,在一众人里扎眼得很。 她高高兴兴地朝九七挥手,喊他的名字,“九七。” 九七冲她笑了一笑,扬起拿着鞭子的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慕云冷哼了一声,不再看外面,靠在一边闭目养神了。 慕云跟九七不太对付,对他很是有些意见,但是见苏湘湘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慕云对苏湘湘是当真耐心,也能容忍她所有的缺点,但是对九七就不是很友好,横眉冷对的,表现得也很明显,甚至毫不掩饰。 其实原因倒是也没什么,就是她总觉得,九七这人不正经,容易带坏了苏湘湘。 笑起来也不正经,眼尾一股子勾人的味道,更何况那眉眼一看就还有胡人的血统,不是正统中原人的脸。 尤其今日他跟旁人一样都穿了胡服。 头发被编成好多个小辫子,额头戴一条细细的红玉抹额,金色链子雕刻得细细的,左耳只单单坠了一个孔雀翎羽的耳坠,艳丽的尾羽垂到他肩头,更添几分风情。 拿慕云的话来说就是看起来还人模狗样的,勉强能看。 九七作这打扮便扎眼得很,容貌英俊,唇边如同衔了一抹丹霞,半弯起来便叫人失了魂魄,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姑娘偷眼望向他。 他朝苏湘湘打完招呼之后便侧过脸去,继续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大概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时不时低笑一声。 苏湘湘靠在窗边,从那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雪仍未完全化完,天地间仍是枯黄一片,他一身深红色的胡服,与周围形成鲜明的对比,骑在马上,小辫披散在背后,凤眼微挑。 鲜衣怒马,端得是风流不假。 甚至都能够称得上一句风情万种,风情不女气,眉目含情,眸子流转便勾了人的魂魄去。 像是山中修炼千年的妖,懒懒看过去一眼便摄人心魄,令人心甘情愿把命献上。 齐域紧了紧缰绳,让马匹快走几步,靠到九七身旁,纳罕道,“你怎么改了这样的发式?” 他上下了九七打量一眼,“你母亲是汉人?”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却是肯定的,边疆很多混了胡人血统的孩子,一般都是被掠走的汉人女子生下的。 毕竟边疆的关系一向紧张,剑拔弩张的,战事一触即发,一般是不会正常通婚的,近些年虽然好了些,可以正常通商了,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 九七斜斜瞥他一眼,伸手捻起垂落到胸前的一根细小的发辫,懒懒:“是小姐给我编的。” 他半垂了眉眼,虽然是抱怨的口气,像是无可奈何的,但是话中笑意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她那天在街上看到这样打扮的男子,觉得好看,回去便非要给我编。” 他很久不作这样的打扮了,这样的装束一般都代表着粗俗跟野蛮。是很多人所不耻的,虽然近来越来越多人喜欢穿胡服,作胡人的打扮。 但是九七还是不怎么喜欢。 他厌恶自己跟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厌恶自己跟旁人不一样的五官,那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身体里流淌的那一半异族血液。 提醒着他对于长安,对于这大骊朝来说始终是一个外人,是不会被接纳的存在。 便是能行 走在长安,也只能作为一个在黑暗中生活的影子活着。 ********** 商队走走停停,一连奔波几天,才在一个地方落了脚。 城墙高大巍峨,令人心生敬畏,身着铠甲的士兵拿着武器站在城门两边,冷静肃然,跟之前待的那个小镇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进城排队的当儿,苏湘湘就忍不住挑了帘子伸头去看,慕云跟她说过这是雪月城。 光听名字就让人觉得是个很美的地方。 很快就轮到他们了,齐域作为代表上前交涉。 苏湘湘看得无聊,打了个哈欠,将帘子落下去,忽地想起什么来,又撩起帘子,四处打量了一遍,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身影,转头问马车旁边一个少年,“九七呢?” 那少年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他提前一步进去了。” “你不用担心。”身后的慕云凑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到了地方你便能见到他了。” “为什么九七不跟我们一起?”苏湘湘睁大眼睛,“他要去做什么任务吗?” 慕云对外面的少年示意了一下,然后把车窗的帘子拉下来,小声道:“不是,他若是想从城门进去,可能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苏湘湘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皱起眉头,心底颇为忐忑不安,“九七怎么了?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明明也有验跟传,难道不能进吗?” “他已经不是淮南王的暗卫了,他现在又不是没有身份,为什么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苏湘湘说到这里有些激动。 明明已经摘下了面具,可以活得堂堂正正的,却要像过街老鼠一样,仍旧活在阴暗的地方,那与之前又有什么不同? 苏湘湘脑子乱得很,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出来,她只担心是淮南王还不愿意放过九七,心底一点点沉下去,咬着唇看向慕云,“难道是淮南王派人来了吗?” “湘湘,你听我仔细跟你说。”慕云安抚着她,见苏湘湘安静下来,这才细细跟她道来。 “不是因为淮南王,你且安心,而是因为这雪月城的城主向来不喜外邦人。” “他这里胡人血统的,若是想要进去怕是要耽搁好久,商队这么多人,后面也有百姓,能快一些便是一些。” 她看得出来苏湘湘的惊慌,温声向她苏湘湘道,“你莫要怕,不 是什么淮南王顾长青,暂且冷静一下,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苏湘湘听到这里才安下心来,“不是顾长青就好。”她靠在榻上,整个人软下去,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在那里怔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情绪难得的失落,轻叹口气:“我还以为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刚刚苏湘湘第一反应便是顾长青下了通缉令,这才使得九七不得不东躲西藏的。 她夜里做噩梦都是梦到九七又回了顾长青身边,只她孤零零一人站在他们对面,看着曾经对她百依百顺的暗卫恭恭敬敬地站在顾长青身后。 顾长青是她永远的梦魇,他一日不死,苏湘湘便一日不得安稳。 第五十五章 商队进了城,沿着…… 商队进了城,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这过程中暗卫没有出现,连面都没有露,苏湘湘一路上都提不起兴致来,闷闷不乐的。 在马车上看着外面零星的人群,安安静静发呆。 这是她第二次,听人提起关于九七的身份,说他不是汉人,不是大骊朝的子民,身体里流着外域人的血液。 他是不一样的,是异族,是迟早会背叛的。 第一次是在长安,就因为旁人都说他有胡人的血统所以不能留在她身边,第二次他便连面都不能露,又变成当初那个安静沉默的影子。 暮色半掩,一行人总算赶到要落脚的客栈门前,开始找地方放置货物跟安置车马。 人群熙攘,但是井然有序,收拾着马车跟货物。 苏湘湘跳下马车,伸手把慕云扶下来,挽着她的手往客栈走去,侧了脸问慕云,小声问她,“慕云姐姐,是只有雪月城城主这样吗?只有他不喜欢胡人吗?” “为什么九七不能进来?他也是大骊朝的子民啊。” “其他地方管得没那么厉害,其实雪月城对胡人管制也不严格的。”慕云安慰苏湘湘,“只是这段时间北漠那边有些闹腾,所以才这样。” “不要担心,只是暂时不能露面而已。” 苏湘湘惴惴不安,勉强着笑了笑,“那么,客栈他也不能住吗?”她跟在慕云身后上楼,提着裙摆,一节节踏上阶梯,上了年岁的木制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这个可以,只要别太招眼就行。”慕云停下脚步,回转过身看着苏湘湘,“但是你要知道,他现在的脸有点引人注意,可能需要低调点儿。” 齐域从后面跟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莫要想太多,你只管等着他就行了,只是进城的时候费点功夫而已。” 苏湘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咬了唇,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她之前对于外界接触得少,不知道外面对于异族的排斥,从长安出来也只是待过那个小镇。 就在刚刚她才忽然认识到九七是外域人这个事实。 ****** 苏湘湘的房间被安排在了慕云的旁边,她自从到了客栈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一直牵挂着九七,晚饭的时候下去厅堂里吃饭也心神不宁的,没什么精神地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客栈里的饭菜不错,厅堂里也还算热闹,小二来往 于各桌之间,这么吃饭倒是热闹,菜还没上齐,慕云还在一边忙着,苏湘湘心思就没在这里,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然后就听到客栈柜台那边的喧嚣。 苏湘湘眨眨眼,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浅灰色衣服的青年被推倒在地上,连带着背上的一个背篓都被弄倒,里面不知什么带着泥土的东西滚落出来,洒在他身边。 他颇为瘦弱,哪怕是穿着冬衣也能看出瘦削的身形,靠在柜台上,大概拉扯间发冠被扯掉了,发丝半遮半掩,看不清神情。 推倒他的那个人身着锦衣,眼睛胖成一条缝,说话的口气也是蛮横的,“谁让你挡本公子的路?”身后几个家丁跟着,一看就人多势众的。 旁边围了不少人,大都在看热闹,小二连忙过去赔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公子,咱别跟这些下等人计较。” “横竖都是一条贱命,何苦脏了自己的手呢。”小二点头哈腰的,一边用眼色示意身后那青年快走,被称为孙公子的那人却不依不饶的,推开小二,伸出手指着地上那人道:“他弄脏了我的衣袖,不该赔我吗?” “还有你们这是什么客栈?这样的人也让他进来?小心我去官府告你们一个私通外敌。”他拔高了声音,背着手站在那里就是不动,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 大概是动静太大了,就连掌柜的都从里间出来了,“今天多有怠慢,孙公子莫要生气,今天这顿饭给您免了。” “不行。”胖子哼了一声,用下巴对着地上的青年,“得让他赔我的衣裳钱。” 掌柜的脾气极好,仍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的模样,朝他拱了拱手,行了一礼,“这银钱,小店也一并赔给您。” “不是我说,掌柜的您何苦如此包庇一个异族呢?”胖子不耐烦了,他压根就不稀罕那些钱,纯粹就是想找个理由找麻烦,看向地上青年的眼神带了鄙夷,“本来就是下等人,活该入贱籍。” “照我看,就该让城主把这些人赶出去。” 青年慢慢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弯腰在地上捡着从背篓里滚落出去的东西。 直到他都收拾完,直起身来,露出一双眼眸,苏湘湘才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五官却有些柔和,文文弱弱的,并不粗犷——大概又是一个混血。 “得饶人处且饶人。”掌柜的面上还是挂着笑,仍然坚持着,“咱这是小本生意,孙公子体谅一下,莫要闹出这 些事情来。” “再说了,慕容大夫当初也造福过一方百姓,若我没记错,孙公子也是去慕容大夫的医馆取过几次药的,便是过往有什么不和,也不该如此奚落。” 大概是被说中痛脚了,胖子涨红着一张脸,却仍然嘴硬,“他现在可开不了医馆了,城主可是下过命令的,身入贱籍之人不得从医行商,也不得入客栈留宿。” “况且他可是胡人!” “他不是我们大郦朝的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卖我们。” 苏湘湘抿了抿唇,放下了碗筷,她想起了九七。 “莫不是掌柜的您想包庇他吗?”孙公子扬起头,质问着,随即又看了那瘦弱的青年一眼,“况且这人不识好歹,我看便直接送进牢里算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还不待掌柜的出声,胖子就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直接站不稳,一头栽在了地上,他太沉,砸得地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 这一脚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不仅踹懵了胖子,还踹懵了客栈里一众其他人。 胖子带的随从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苏湘湘冷静地收回脚,提着裙摆,忽然笑了一下,梨涡甜甜蜜蜜的,像是蜜糖一般,但是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 “你挡住本小姐的路了,死胖子。” 她半仰了下巴,神情冷冷的,带出那么一点子冷艳来,身上穿着的裙子衣料如同流水一般,一看就很贵,气势足足的。 齐域几人注意到苏湘湘,早就放了筷子,跟了过去,站在苏湘湘身后撑场子。 胖子欺软怕硬,见她身后都是身强体壮的少年,人数还不少,骂骂咧咧地走了。 最后还撂下一句话,“你们这一个个的,城主可是下过命令的,异族皆为贱籍,都是贱的,哪怕我现在杀了他,官府也不会抓我!” 苏湘湘用眼尾扫了一眼他,却笑出了声,特意柔和下去,嗓音甜腻,似是天真无邪,“我若是取你的命,你猜猜我会不会受罚?” “不过死一个人而已,官府可不会管这么多闲事。” 她敛下眉眼,乖乖巧巧的样子,没有半分戾气,却让人心生寒意,“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姓孙的胖子这才闭口不言,带着人走了。 青年走的时候向掌柜的道完谢,朝她行了一礼,道了一句:“多 谢。” 他眉目冷淡,便是道谢也是清清淡淡的。 苏湘湘瞥他一眼,没出声,随后跟齐域说了一声,径直转身上了楼。 她现在就想见到九七。 ******** 九七说会来找她。 苏湘湘生怕错过九七,便一直待在窗前,趴在窗上,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冰冷的空气一直涌过去。 细细碎碎的雪花不断被风吹进去,苏湘湘垂了眼睫,睫毛上落满霜雪。 “小姐都不知道冷吗?”忽地有人出声,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苏湘湘抬头看过去。 暗卫立在屋檐上静静看着她,见苏湘湘循声看向自己,便落到她面前,跳进去,顺手关上了窗。他肩上落了雪,正慢慢融化,渗进衣料里,头发还是胡人的发辫,腰间是一把弯刀。 他一身寒气,此时正微垂了眼帘看着苏湘湘,“小姐是在等九七吗?”还不待苏湘湘回答,便已经俯身下去,他靠得很近,像是要吻上去,然而还是偏了偏头,停在了她耳畔。 “小姐久等。”他叹息般地出声,微微侧头,说话时的吐息喷洒到她耳后,痒痒的。 苏湘湘刚刚心心念念盼着他来,如今见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双手绞缠着衣袖,满心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委屈,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委屈, 暗卫隔着她的肌肤有些距离,但是从远处看去却暧昧得很,耳鬓厮磨的模样。 苏湘湘伸手搂住暗卫的脖颈,喊他的名字,“九七。”她闷闷出声,“我心里难受。” 暗卫难得的纵容,任由她抱着,察觉到她身上冰冷,轻轻搂住她的背,“属下给小姐准备汤婆子好不好?”他笑着跟她说话,“小姐现在就像河道里的冰块。” “九七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苏湘湘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这才想起来追问,“外面这么冷,你去哪里了?” 大概是城里戒严,街道上时时都有腰间带着武器的士兵走过去。 “属下什么也没干,只是去查看了一下地形。”九七冲着她弯了弯眉眼,温温和和的。 “小姐是担心九七吗?” 苏湘湘不说话,只是蹭了蹭他的侧脸。 今天她不是无缘无故就对那胖子发火的,纯粹是想到了九七因为血统问题被这么对待的画面。 她无法忍受。 第五十六章 苏湘湘自从来到雪月城便…… 苏湘湘自从来到雪月城便打不起精神,哪怕昨天晚上见到了九七也是闷闷不乐,很少露出笑模样,第二天早上吃饭也只勉强用了半碗粥。 引得慕云问她了好几次在心烦什么,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就觉得不安。 九七刚刚晨练归来,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外面是数九寒冬,他却穿着薄薄的一层衣裳,还露着半只肩膀,露出来的肌肉线条紧实流畅,好看得紧。 昨天的一头小辫已经拆了,用一根橙红色的缎带高高束起来,给他增添了几分俏皮。 慕云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视线触及到发带时停了一停,立刻转回到苏湘湘身上——苏湘湘今日穿的裙子也是淡淡的橙色,颜色鲜嫩又活泼,越发显出少女的娇俏。 发带与苏湘湘穿的裙子呼应,倒像是一对了。 慕云咬牙,暗恨这人心机,却也不能对这小心思说些什么,若是说出来,不但显得她小肚鸡肠,还显得九七跟苏湘湘两人有什么事情一样。 帘子被半掀起来,寒气涌进来,倒让屋内的燥热散去了一些,外面轻巧地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还未被踏过。 一只乌鸦停在外面树木乌黑的枝桠上,与身后浅灰色的天空静默城一副画。 苏湘湘意兴阑珊地把面前的粥推开,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看着那只乌鸦。 见暗卫进来也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趴回去了。 显然是心情很不好,就连九七都一点不想搭理,刚刚齐域来约她去外面逛街都被苏湘湘拒绝了。 九七挑了挑眉,也没说话,只是走到桌子旁边,叫了她一声,“小姐” 被叫的少女闷闷地“嗯”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慕云在暗卫过去的时候就已经起身走了,虽然她讨厌九七,觉得他太过不正经,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人对苏湘湘确实是忠心耿耿。 他对苏湘湘的影响也是最大的。 九七也不在意自己被忽略,伸手把苏湘湘剩下的半碗粥端起来,几口喝完,把空的碗轻轻放在桌子上,坐到她身边,轻声问她:“小姐要跟属下去外面走走吗?” “雪月城比之前的小镇可要大得多,好玩儿的地方也多。” 趴着的少女仍是一动不动。 他也不在意,继续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姐最近是不是很 讨厌属下?”语气低落,颇为委屈的模样。 “小姐不喜欢九七在身边了吗?” 苏湘湘见不得他难过,便是心里再有气,也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爬起来,“没有。”但是转过身来,暗卫却是眉眼带笑的,一双丹凤眼里似是有着昨晚的星光落进去,哪里有半分难过。 苏湘湘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骗,刚要生气,暗卫却已经俯身过来,在她鬓边侧了侧脸,唇碰了碰少女落在耳边的一缕发丝,用了气音在她耳边道,“小姐饶过属下这一次可好?” 他一向是冷静克制的,难得如此伏低做小地求她,苏湘湘哪里抗得住。 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 还应下了要跟他一起出去逛逛的要求。待到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只能看着暗卫唇边噙着一抹狡黠的笑,起身去准备了。 ********* 暗卫叮嘱苏湘湘在楼下等他一会儿。 苏湘湘靠在门口等着,没片刻功夫,便见暗卫出了来。 他出来的时候戴了一张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弧度好看的下巴来。 难得穿了一身长袍,倒是不见儒生的酸腐气,倒是像个风流潇洒的侠客书生,指间一把折扇,颇有些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大气。 苏湘湘瞄了他的面具一眼,顿了顿,迟疑了半晌,到底是没出声,待暗卫过来,便跟他并肩而行。 她也没问九七要去哪里,就这么毫无目的地跟上,其实九七在哪里都是惹眼的,哪怕戴着面具,都有不少人偷眼看他。 他做暗卫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影子,现在不再刻意敛起气息,便格外引人注目,天生便是该活在众人视线之下的人。 苏湘湘落后了九七一步,看着他的背影,忽地觉得,他仿佛本就该如此,肆意张扬。 而不是隐在黑暗里,做个沉默寡言的影子。 昨晚下了一层细细的雪,早就已经融化,被阳光晒干,露出干净又老旧的石阶,沿着这条石阶下去,便是热闹的街市。 一只黑白花的猫趴在街口的石狮子上晒太阳,见有人过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尾巴动了一动,翻了个身继续睡。 苏湘湘经过的时候没忍住,悄悄捋了一把它的尾巴尖儿,被柔软的尾尖打了一下手。 暗卫放慢步伐等着她,待她小跑两步追上来,两个人一起往街 市的更深处走去。 街道一边的酒坊挑出一张幡来,店小二的吆喝声一直没断,角落里几个孩子在玩儿丢石子,屋檐上停下一只不知名的灰色的雀鸟。 街上有妇人叫卖豆腐,细声慢语地跟客人说话。 这一切都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机来,充满活力。 暗卫领着她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跟苏湘湘低声说着一些她可能不懂的事情。 苏湘湘认真听着,两个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街道尽头,九七这才停下,领着她拐了一个弯,进了一家颇为隐蔽的小店。 八宝架上爬满细细的藤蔓,绿色的叶子嫩生生的,惹眼得很,地上也摆着花盆,里面生长着不知名的花。 整间屋子仿佛不是在冬天一样,有着为数不少的花盛开着。 老板慢悠悠地躺在摇椅上,连看都没看一眼进来的两人,“一盆十两,不讲价,挑完快走,莫要打搅老夫补觉。” 九七好脾气地应下,笑眯眯的,随即小声催促苏湘湘选一盆喜欢的。 这是雪月城最好的花师,最擅长培养花朵,哪怕是寒冬,也能使得花朵盛开。 但是脾气最是古怪,这遭是他说了不知多少次才得了允许,能带苏湘湘过来的。 他想让她也看看,在冬天开放的花朵。 这世间的一切美景,他都想让她一看。 ******* 苏湘湘最后左挑右选,选了一盆开着淡粉色花朵的抱着走了,她走的匆忙,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一下老板,就跟九七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大概是真的困了。”暗卫冲她眨眨眼,“毕竟上了岁数,脾气大点是正常的。” 话还未完,隔着门,屋子里传出老板不满的怒吼,“老夫还正当壮年!臭小子胡说什么!!” 九七捂住苏湘湘的耳朵,自己也权当没听到,走出一段路程后,才温声跟苏湘湘道:“走吧,我们回去。” 苏湘湘对那盆花爱不释手,一路上都是自己抱着的,就连九七也不许碰一下。 她心情难得愉快起来,在进了这雪月城之后,少见的轻快。 就连脚步也比去的时候轻快不少,裙摆随着走动轻扬。 “这是什么花啊?”她低头嗅了一下,笑着去问九七,梨涡甜美,像是要让人溺死在这笑里。 暗卫正欲开口, 却被一阵喧闹打断,街市口围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不知在做什么。 九七皱了皱眉,“我们绕路吧。”说罢便牵起她的手想要带苏湘湘走另外一条路。 但是还未走出去几步,就被一群手拿红缨枪的士兵围了起来。 枪尖锋利,闪烁着寒光。 苏湘湘侧过头,在枪尖侧面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怀里抱着的花盆里那点子粉色显得格外柔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围着她跟九七,但是身边站着九七,苏湘湘心里就踏实下去。 反正不管怎样,大不了都只是再次逃亡而已。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她不怕。 全副武装的士兵拿尖利的枪尖对着他们,随之过来的是一个身着软甲的青年,皮肤是黝黑的小麦色,眉目凌厉,腰间右侧一把老旧的弯刀。 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很有力,硬朗利落,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湘湘一只手抱着那盆花,一只手牵着九七的手,扭头去看暗卫,却发现他紧紧抿着唇,似是戒备的模样。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暗卫低头冲她笑了一笑,动了动唇,“小姐莫怕。”他低低道。 小麦色皮肤的青年扫过去一眼,视线冰冷,直接略过苏湘湘,抬起手中的缰绳,指向九七,“他是胡人。” “把他带走。” 苏湘湘睁大眼睛,就要上前理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九七拦住了,他勾起唇角,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 “好久不见,曹参军。” “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您。”他笑眯眯的,抬手取下自己面上的面具,眉梢微挑,“曹参军可是大忙人。” 那人冷冷瞥他一眼,“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见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脚步也停了下来,“你这次倒是老实。” 之前分明都是根本追不到影踪的,被称为曹参军的青年看了一眼跟在九七身旁的少女,心底多少有了些猜测。 但是这也与他无关,曹参军想着,刚刚想要走,却被九七叫住。 “还烦请派个人送我家小姐回去。” 苏湘湘死死拉着九七的手,摇摇头拒绝,看着被九七称为曹参军的人,大声问他,“你们为什么要抓九七?” 青年闻言笑了一下, 回答了她,“因为城主下令,肃清城内所有的胡人。” “要么走,要么死。” “为什么?”之前不都只是戒严而已?苏湘湘咬着唇。 “因为昨天有一个胡人伤了孙家的公子。” 曹参军看着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现在倒是有问必答。 苏湘湘一听孙家公子便心知肚明了,攥紧手,指尖深深刺进手心,“可那明明是我伤的他!” “可他说,是胡人。”青年仍然神情淡淡的,整个人如同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弯刀一样冰冷锋利。 毫不留情。 苏湘湘愣了一愣,神情开始不知所措,眼睛里含了泪。 大概是看苏湘湘的模样有点儿可怜,青年补充了一句。 “他也不是因为是胡人才被抓起来的,更多是因为,他是顾长青的暗卫。” 他语气轻巧,只一句便判了暗卫死刑。 “城主说过,但凡是顾长青的人进这雪月城里来,格杀勿论。” ********* 苏湘湘只觉得这世间的路哪里都难走。 长安容不下九七,所以苏湘湘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逃出长安,抛下一切,抛下她的兄长,还有玉娘,还有刘九疑,抛下她在长安所得到的一切尊荣与地位。 可是现在她发现外面也容不下她的那位暗卫。 他在长安行走,须得戴着那面具,而现在便是在外面也要躲躲藏藏的,乔装打扮。 说起来有些可笑。 九七总是对她说什么自由,说什么要自己走出去,可他自己却是一直被锁住的。 一个被牢牢禁锢住的人,却对她说着所谓的自由。 苏湘湘想起暗卫第一次对她说“走出去。”这三个字时的表情,他推着她往前走,告诉她,跨出去那扇门,便是天下之大,任她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他把她推出去。 而自己却留在原地了。 仿佛无形的铁索刺穿他的皮肉,勾住他的骨头,使得他动弹不得。 他一直都是被锁住的,从未挣脱过。 第五十七章 那盆花“啪嗒”一声滚…… 那盆花“啪嗒”一声滚落到地上,苏湘湘却恍然不觉的模样,不管不顾的,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曹参军。 眼神难得地带了狠戾,她上前几步,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动了动,还未待她有什么动作,就被暗卫拦下了。 九七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手中藏着的那只小弩悄悄推了回去,弯腰把那盆花捡起来,手上沾了零星的泥土,他也不在意,只捧到她面前,冲她笑。 “小姐好好养着。” 谁还要管那么一盆花。 苏湘湘想说这么一句,但还是红着眼睛接了过去,低声道:“九七你怎么不逃?” 他轻功最是好,苏湘湘不信他逃不出去。 暗卫只是笑了一声,替她掠了一下耳边零星的碎发,弯腰在她耳畔悄声道,“晚上我就回去了。” “小姐莫急。” “我们可以走的。”苏湘湘没接那盆花,只是看着他,“我们当初明明也可以不来雪月城的。” “现在走也来得及的。” 暗卫安慰她,“哪里都一样的。” 一边的士兵也不催促,只握着长枪等待着两人说完话。 毕竟这一去的结果可能便是死别,多给些耐心也没什么。 苏湘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环顾着四周,也有士兵押着其他的胡人或者胡人的混血走过去。 一片喧闹。 几个孩子被拉扯着,跟着他们的父母一起。 “这都是我的错吗?” 她抬起一只手来,捂住眼睛蹲下去。 “不是。”回答她的却是那位参军,他身上的软甲已经有些斑驳,此时正站在她身边,神情冷淡。 “不管有没有昨天那件事情,迟早都会这样的。” 不过是找个什么借口的问题,局面迟早都会发展到这一步。 “可是他们之前也没做什么事情,不是吗?”苏湘湘抱着那盆花,站在原地看着九七在一众士兵的挟持在往前走去。 “谁知道呢?” 他冷笑一声。 抱起胸,一身铁甲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来,“不管旁人,你那位小情郎可不叫没做什么事情。” 见苏湘湘似乎还想要再说的样子,参军退了几步,“小姑娘,你不要试图说服我,我是支持这件事情的。” “毕竟我的兄弟都死在他们手中。”他说到这里,咧开嘴笑了,似是嘲讽,“还有我的家人。” “我还觉得城主的判决过于仁慈。” “若是我来,便是当场斩杀。” “无论妇孺老幼,一概而论。” 大概是苏湘湘泫然欲泣的模样太过可怜。他最后缓和了语气,“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小情郎。” “虽然我倒是无所谓他死不死,不过就照以前的经验来看,什么都困不住他。” 他之前在军中时,也曾经与这位暗卫合作过,虽然城主极其厌恶顾长青,但是也有不得不与顾长青合作的时候。 说到底便是再怎么厌恶,好歹都是为朝廷做事的。 不过为了应付城主,也得走走过场。 “下次可要当心,莫要这么招摇,叫他知道一个影子的本分。” 青年的语气懒懒,不知意味,“不要再这么张扬。” “下次被捉住可就不一定是什么结局了。” 他大步跟上自己的士兵,只匆匆丢下一句话。 “他也不是次次都能逃出去的。” ** 苏湘湘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忽地提着裙摆往客栈的方向跑过去,她跑得太急,不知踩到了哪块儿冰,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裙摆散落在地上,沾染上污渍,手心里细小的沙砾刺进去,苏湘湘却浑然不在意。 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着,不管不顾的。 好不容易到了客栈,在门口见着齐域,拉住他,停住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定定地红着眼睛看着他,泪水在她眼睛里聚集:“就因为是胡人,所以就活该死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齐域却心领神会,一想便知道九七八成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是接到城内开始驱逐胡人的消息,想要出去寻一寻两人的。 雪月城城主厌恶胡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已人尽皆知。毕竟当年的事情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拔除。 齐域看着苏湘湘狼狈的模样,叹了口气,“你不要担心,依照着九七的本事,只要他想走,谁也困不住他的。” “只是以后小心就是了。” 他扶着苏湘湘,“先进去让人给你收拾一下吧。” 苏湘湘不发一语,随着他进去,脚步还未 迈出几步,恰好碰到昨天那个碧绿眼眸的大夫打门前经过,他脚上戴着镣铐,在几个官兵的看押下往前走着。 他仍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即使身处如此落魄的境遇也是平和的,半分怨恨都不显露,似是没有情绪,察觉到苏湘湘的视线,还冲她笑了一笑,微微弯了弯腰,冲她比了一个“多谢”的口型。 苏湘湘像是被烫到一样,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看向别处,一言不发地落下了门口的帘子,将一切都隔绝在外面。 但是那双碧绿色的,仿佛上好翡翠的眼睛,却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都是因为她的冲动导致了这一切。 她就是罪魁祸首。 这沉重的认知压得苏湘湘踹不过气来。 她心里藏着事情,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混混噩噩地重新换了衣服,下了楼去,独自一人趴在桌子上,拨弄着一个小小的木制陀螺,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沉默又安静。 慕云原本在算账,从齐域那里知道发生的事情之后就下了楼去,见苏湘湘一个人趴在桌子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苏湘湘的对面。 她看着苏湘湘蔫蔫的,出声安慰,“你不要担心,九七虽然是胡人,但是他给朝廷做过许多年事,被押走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九七之前虽然是给顾长青当暗卫,但是谁都知道,顾长青这人虽然阴险狠毒,但是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的,也很为百姓着想,难得的清廉。 他手底下的暗卫经常配合朝廷的军队出任务,也算是摆在半个明面上了。 九七出任务出的最多,他功夫好,又不耐烦配合旁人,能一人解决的任务便自己就提前做了,加上他又不爱听旁人调配,就这么连带着大半个军队都知道淮南王手下那个戴青鬼面具的暗卫了。 但是也只知道他身法莫测,功夫高,只少数几个知道他是北漠的混血。 恰好,曹参军便是其中之一,且确实跟九七不对付。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他的。”苏湘湘回过神来,冲着慕云笑了笑,解释道,“我刚刚在想旁的事情,走了会神。” “慕云姐姐,你说,胡人便都是坏的吗?他们其实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吧?” 为什么要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对待?连带着孩子一起都逐出城外。 “这就牵扯 到很多往事了。”慕云给苏湘湘倒了杯茶。 “你若是耐得下心,我便细细讲与你听。” 第五十八章 “如果是站在雪月城主…… “如果是站在雪月城主的角度,我觉得他做得没错。”慕云抿了一杯茶,淡淡开口,她说话一向客观,并不刻意偏袒谁,哪怕对方是死敌,她也会如此评价。 “甚至如果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我还会做的比他更过分。” 她循循善诱,耐心一一跟她说道,“湘湘你得知道,除却某些疯子外,所有人的行动都是有迹可循的。” “许多年前,雪月城原本是胡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这里离着北漠不远不近,又繁荣昌盛,西域的商人也爱在这里停留。” 慕云的声音很清澈,像是山谷溪流,听起来舒服。 外面暮色暗下去,厅堂里还未来得及点起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苏湘湘趴在桌子上,心情好歹是缓和下去了。 对慕云讲的故事也提起些兴趣,她是很少有机会听这些往事的,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吸引着她。 “那时候,街上胡人的数目跟汉人一样多,他们长相很好看是不是?眼睛也是很漂亮的颜色。” “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呢?” 苏湘湘点点头,深以为然,她也喜欢漂亮的人,就跟每次九七诱惑她,她都抵抗不住一样。 “那时候北漠与大骊朝关系还不错,所以哪怕有些人排斥,但是在雪月城之中,还是跟那些胡人和平相处的。” “排外的心态总是在的,湘湘,你要知道,当时只有雪月城是完全对外界开放的。” “那时的雪月城,是没见过的人想象不到的繁荣。” “所有商人都喜欢来这里,进城也不用检查这么苛刻。” 慕云把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指尖点了点,给苏湘湘画了一个大致差不多的地图,而后在外围点了一个点, “这就是雪月城的位置,它很重要。” 雪月城坐落在一片荒野当中,离着其他城池偏远,是进入遥远长安必经的道路。 也是商队补充干粮跟水源,暂时休息的一个地方。 它就是荒漠上的一颗明珠。 因为跟北漠近些,所以北漠人偏多,街道上,头发编成好多条小辫,一看就野性的胡人男子到处可见,也有穿着暴露,长相艳丽的胡姬。 除了北漠人,还有明教的波斯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身玎玲珰琅的首饰,明艳得很。 那时的雪月城是由这些人共同组成的,缺一不 可。 不同的文化互相碰撞融合,作胡人打扮的汉人不少,穿着长袍的胡人也混迹其中。 不少人就在雪月城定居下来,结婚生子。没过几年街道上混血的孩子也到处跑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大概这种情况还会一直继续下去。” 雪月城会一直持续着这种繁荣。 慕云那个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听旁人讲来的,但是她曾经在雪月城还未沦陷之时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虽然记得不怎么清楚,但是对于这里的印象却格外深刻。 她那时年纪小,趔趔趄趄地跑到街道上,便被街道上的景色惊得呆呆站在原地。 街道两边店肆林立,酒楼挑出高高的酒幌,楼阁飞檐高高翘起,勾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车马粼粼,行人川流不息。 雪月城是大骊朝与外界接触最多的一个点,胡人的任何东西都是经过这里流传到各地的。 胡凳胡服,以及他们的马匹香料,这些对大骊朝的子民影响深远的东西。统统都要经过雪月城。 **** 苏湘湘听得入神,见慕云不讲了,好奇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还是那老一套,能发生什么事情?无外乎还是战争。” 慕云冷哼一声,“北漠那群人,贪心得很,他们可不满足。” 他们想要大骊朝的土地。 “北漠与大骊朝宣战,两国商队不再互通,明明是上位者的欲.望与野心,却要两边的百姓来承担。” “商队不再互通倒是没什么关系,顶多两国不再来往,开始打仗,但是雪月城里有好些胡人已经在这里成家立业,也有娶了胡姬的。” “若是要完全驱逐他们,肯定会拆散很多人家。” 所以雪月城的城主下了命令,雪月城不再接待商队,但是已经在雪月城定居的胡人可自己选择到底是留下还是离开。 去留随意。 慕云倒是能理解。 总不能让孩子失去父亲跟母亲,况且那些混血的孩子也有胡人的血统,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呢?难道要连孩子也一起赶出去? 再者说了,雪月城中胡人便要占五之有二,若是因为两边关系紧张的原因,就要把胡人一个不剩地赶出去,怕是城里也要冷 清很久。 “若是如此,那些胡人也算是大骊朝的子民了吧?” 怎么会僵持到这个地步呢?都作出接纳的决定了,应该也是做好了准备来包容这些异族。 苏湘湘想不通,照慕云之前的话来看,雪月城的城主也该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对外界开放雪月城。 慕云声音低下去,“当时雪月城主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城内那支精锐的军队。” “便是城里出了什么事情也能镇压,但是过了几年也就没有那么警惕了。” 当初雪月城城主作出这个决定也是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被其他人嘲笑跟警告,说他这是养虎为患。 迟早会受到反噬。 皇帝也不怎么赞成,迟迟不准,还是雪月城城主向皇帝不知上奏多少次才求来的恩典。 “我记得,苏将军当初好像也替雪月城主说情来着。” 慕云想了想,笑了一下,“将军总是有她的考量,那时她的名气还没有那么大,只是打了几场胜仗,稍微有些被人注意。” “她一步步走到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很辛苦的。”慕云一说起将军就没个头儿,就连表情都柔和下去了。 “湘湘,抽空我给你讲讲将军的事情。” 苏湘湘早就听柳眉说过一次了,现在兴趣缺缺,“我知道她很厉害了。” 她托着下巴,看着慕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慕云顿了顿,到底没再开口说苏将军的事情,而是接着给苏湘湘讲。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按照城主的期望发展。” “北漠那群人,他们善于骑马,狩猎。粮食是不怎么种的,自从不通商之后,每年秋冬都来骚扰边疆,雪月城的军队每年也去支援。” “军队去支援的那些日子是城内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雪月城位置本就易守难攻,若是想攻陷下来,便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要费不少力气。” “更别说只善于马上作战的北漠人。” 慕云像是对这些都很清楚的样子,敛下眉眼给苏湘湘又画了一下雪月城的城墙分布跟防守,“基本上天衣无缝,一处缺陷都没有。” “城里胡人很多,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与一队悄悄潜在城外的北漠军队接上了头,他们里应外合,想趁着雪月城内部防守薄弱之际攻 占下这座城池。” “他们大概已经谋划了很久,哪怕已经在雪月城生活了几年,甚至有了妻儿,已经被雪月城接纳,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背叛了。” 北漠人残暴嗜杀,在雪月城到处肆虐,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将士们在边疆的战场上厮杀,为了保卫他们的土地而浴血奋战。 而他们的妻儿老小却一概被人杀死。 死在安全的城墙之中。 “蛮人就是蛮人,再怎么被教化,骨子里的顽劣跟兽性还是洗不掉,”慕云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这句话我也是同意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异族。 “当年那件事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或许其中还有隐情,但是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雪月城的城主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他满盘皆输,为了自己错误的善心付出了代价。 军队接到消息便回去了,是苏将军带的兵,她肃清了城中大半的胡人,凡是参与了此事的人尽数斩杀。 自此,北漠与大骊便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血仇,谁也不会忘记。 慕云讲述的时候尽量客观,没用多少感情色彩浓厚的词语,甚至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讲述下来的。 她说要给苏湘湘讲个故事,便真的当一个故事讲了。 慕云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是光是听她说,都能感受到其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与杀戮之声。 触目惊心。 这是一段沉重的往事,在血水里浸过了一圈,光是提起来,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苏湘湘抿了抿唇,犹豫半晌,开口:“也有无辜的胡人吧,也有没有背叛的人吧?” “确实是有的,而且为数应该还不少。”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慕云替苏湘湘理了理发丝,轻轻笑了一声,黑色眸子里的情绪不清不楚的,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他们的同胞做下那样的事情,还奢望能被好好对待吗?” “甚至连守城的军队里也有胡人,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雪月城已经把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给了他们,哪怕他们是外来者。 而他们却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这件事情导致的结果还不仅仅只是两个国家关系僵持这么简单。 造成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 士兵给他拷上镣铐的时候,九七的心情没什么波动,甚至是百无聊赖的。 这样的东西困不住他。 说走个过场便也真的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把他押到聚集起来的胡人里面,却连牢房都没让他进,只是让他带着镣铐站在牢房门口看着。 场面竟然颇为井然有序,大多数胡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哪怕被关押进牢房也不怎么出声。 只是其中不时夹杂着孩子的哭闹,那些士兵下手却半分没轻,心仿佛跟外面覆盖的那层铠甲一样冷硬。 仿佛司空见惯一般。 有个看守牢房的狱卒,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孩子哭闹着不进去,但是被穿着铠甲的士兵硬生生拽了进去,手法粗暴,仿佛那不是个人,而是个物件儿一样。 狱卒有着一张很年轻的脸,看见这场面,忍不住低声咕哝,“他可还是个孩子啊。” 站在一边一身软甲的曹参军闻言瞥了他一眼,冷冷的,比外面的天还要冷上那么一点,看得人心底发慌,士兵也不说话,只是就这么看着。 他是战场上不知走了多少回的人,是从尸堆里硬生生爬出来的,气势自然骇人,平时打街上走过一圈都能吓哭好几个路过的小孩子,更别说这么刻意地看着。 直到狱卒腿都开始打颤,曹参军才忽然笑起来,他五官生得英气硬朗,一笑起来便格外爽朗,伸手拍了拍狱卒的肩膀。 “就在几年前,雪月城被攻破的时候,就是你口中的孩子。”他伸出手去,指了指被关在牢房里正在抽泣的胡人的孩子,懒洋洋地道:“就是那群所谓的孩子,他们杀死的人最多。” 守城的士兵大多数都是被他们杀死的。 靠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骗得人的同情心。 哪怕是孩子,也不是无辜的。 “况且,他们可是胡人,便是孩子,你也不该有丝毫同情。” 九七安静地站在一边,哪怕是听了这话神情也没什么波动,只是看了一眼曹参军,“你还是如此偏激。” “你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我。”一身软甲的青年不再去教育小狱卒,抬起脚来,将穿着靴子的脚踩在一边的凳子上,唇边叼了一根枯草,抱着胸看着手下把那些人关押进牢房里。 整个人流里流气的。 “毕竟我可是在那场 战役里失去了一切啊。” 他懒懒说着,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万事不挂心上一样,语气轻佻。“我大概有资格偏激吧。” 九七靠在牢房的墙上,低下头去,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遮掩住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神情,过了半晌才开口:“有的。” 曹参军一直都是这副德行,他本来就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小混混,最无赖的那种市井无赖,什么缺德事儿他都干过。 凡是无赖做的事情他都做,唯一算是优点的就是他孝顺父母。 本来就是个小混混,哪怕是参了军,血海里滚过几遭,杀过的人也不知多少了,但是骨子里吊儿郎当的气质仍是掩饰不住。 九七之前作暗卫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也与他一起过,还做过几次配合军队剿灭敌方的任务,跟曹参军算是认识。 也算是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本名叫曹贺,关于他的身世也多少知道些。 他的家人在几年前雪月城沦陷的时候便全都死了,一个没剩,就只他一个活了下来,从那之后就参了军。 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参军这个位置上。 曹贺往胡人堆里瞥了一眼,也不知看见了谁,忽地起身走了过去。 他走了没几步,就在一个碧绿眸色的白袍青年面前停下来,曹贺肃了脸色,恭恭敬敬地给那人行了个礼。 “赫连大夫,这遭对不住,我还记得您给家父看过病,家父在世时也时常对我提起您,曹某在此谢过了。” 被称作赫连大夫的青年神色淡淡,颔了颔首,一只手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 曹贺又给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这才走了。 九七正把手上的枷锁给开开来,铁链落下的时候曹贺刚好回来。 他瞥了一眼曹贺,旁若无人地把手里开锁的那根小银针收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口道:“你这差事不好做。” “怎么不好做?不过就是拿刀的活计,我别的不会,就这个还算擅长。”曹贺也不管九七把手上的枷锁给开了,就当没看见一般。 九七嗤笑一声,神情懒散,把脸上戴的那张面具摘下来,一只手把玩着,“你心太软。” “我心软?你说什么鬼话。” 曹贺靠到一边的墙上,半眯了眼睛,“你该知道的,若不是你功夫好, 我可不会放你走,连带着跟这些人一起驱逐出城外。” “哪怕你什么也没做,哪怕你曾经为大骊朝卖命。” “完全清缴胡人这件事情我也是赞成的,我就是讨厌你们,哪怕其中一部分也流着汉人的血。” 他靠着墙边,把嘴里叼着的那根枯草吐掉,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忽地出声,“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雪月城出事的时候,我刚好在外面办事,上午刚刚走,没过几个时辰就听人说雪月城出了事儿。” 曹贺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更加漫不经心,跟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 “我这么些年来,就没回去过家里,一直在军营,总觉得我家人还活着的样子,还在那条巷子里的破屋里住着,一直等着我回去。” “他们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什么实感,总觉得跟在做梦一样。” “我这人没什么良心,听说他们死的时候就一滴泪没流,甚至还有心情去想下一顿要吃什么,当兵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曹贺难得的多话,絮絮叨叨的。 九七也不打断他,就静静听着。 “反正死了也不能再活,你说是吧?” “可是我总得报仇啊,谁杀死了他们,我总得找个人报仇,可是我连个具体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找谁去呢?找北漠那些人吗?可是这么多人,总不可能全是该死的。” “越想就越觉得没趣儿,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听命令就完了,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该死的时候就去死,把这辈子过完就得了。” 待曹贺最后说完,也没跟他说什么,弯腰把之前的镣铐整理好放到曹贺旁边,“那我走了。” “行了,待够了就给老子快点滚吧,以后别在雪月城这么大摇大摆的乱逛。” “暗卫就有个暗卫的样儿,天天一身这么惹眼的衣服是怕看的人不够多吗?” 曹贺没好声气地赶他,最后想起了暗卫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哟,我说呢,穿的跟个孔雀开屏似的,生怕别人看不到,合着是别有用心啊。” 九七也不反驳,用眼尾斜他一眼,起身往外面走了,连头也没回。 “这回是你运气好,下次再见面可能就是生死之敌了,最好早些带着你的小情儿离开这里。” 曹贺在他身后开口,语气仍是散漫的。 “毕竟各自立场不一样,顾长青在这里的名声跟胡人也差不多了,你当他的暗卫,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闻言,九七原本平稳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朝着曹贺扔下一句,“我现在可不是顾长青的暗卫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半含着笑意,慢慢道:“我现在归属于别人。” 第五十九章 客栈厅堂里已经没多少客…… 客栈厅堂里已经没多少客人了,厨房里厨子正在做着饭菜,炒菜的香气慢慢飘出来,勾得人心里痒痒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苏湘湘搬了个板凳,坐在客栈门口等着九七,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听慕云讲完了所有的事情,此时正安安静静地思考着。 她脑子里乱得很,总觉得事情这样发展是不对的,但是具体怎么不对也说不出来。 好像谁都没错,但是又好像谁都有错的样子。 而且苏湘湘冷静下来,想了一下,觉得这也不只是针对九七一个人的事情,而是针对他所归属的那个群体。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出身,哪怕他身体里还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还是不会被认可。 但是在之前,雪月城沦陷事件没有发生的时候,胡人跟汉人还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而且更让苏湘湘难过的是,在这件事情之中,她也算是罪魁祸首。 毕竟如果不是她那天太冲动了,那么任性地去冲那个王公子发脾气,就不会惹恼那个王家公子,可能也就没有这档子事儿了。 苏湘湘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其实没有很大的心理负担,如果是之前的话,她根本就没多少羞愧的感觉。 其他人怎样都与她无关,她只要有九七就好了。 她之前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今天她意外地有些难受,心里空空落落的,哪怕知道九七不会有事情,也还是难受。 也找不出具体的原因来。 她坐在门口发着呆,就连九七走到她面前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额头被暗卫轻轻敲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样。 “你回来了啊。”苏湘湘抬起头去看他,怔怔道,“真的回来了。” 没有骗她。 九七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上,与苏湘湘平视,凑到她面前,靠得近了些,近到苏湘湘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对啊,毕竟跟小姐约好了呢,九七得遵守约定。” 客栈门口的灯笼已经挑起来了,橙光色的光映照着两人,显得画面朦朦胧胧的,把冷硬的青石板也覆盖上了一层暖意。 苏湘湘冲他笑了一下,弯了弯唇,笑得勉强,“九七回来的刚刚好,正好赶上吃饭呢。” 她强打起精神来,尽力掩盖自己不好的情绪。 暗卫垂下眼帘看了她半晌,也没 戳穿她,就当作没发现,只是顺着她说下去,淡淡道:“那倒是来得凑巧。” 吃饭的时候,谁都能看出来苏湘湘心不在焉的,她不太会掩饰自己,什么情绪都摆在明面上,压根儿就藏不住。 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扒拉着碗里那几粒米饭,苏湘湘不说话,九七是在旁人面前本来就不多话,同桌的其他几个人也都在沉默着。 哪怕是齐域这个心大的也明显地感觉出气氛不对来。,吃饭的动作都放慢了,夹菜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的。 九七像是毫无所觉一样,给光扒拉米饭的苏湘湘夹了一块儿鸡肉,叮嘱她,“小姐慢些吃,当心噎着。” 慕云当然知道苏湘湘在纠结什么,不过她心里有数,觉得苏湘湘总会想清楚的。 有些事情说开就好了,反正也不能做什么,也就只能接受。 谁都无能为力,只能接受。 就像是命运一样。 命中注定的,谁都改不掉的。 ***** 吃完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各人回了房间,苏湘湘拉着九七的衣袖上了楼,她心里藏着事儿,整个人就像是被大雨浇透了的猫。 蔫蔫的,压根提不起精神来。 九七现在看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一只落了水的猫。 就连尾巴尖都在诉说着自己的失落。 “小姐一直在想什么呢?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可以跟属下说一说。” 暗卫停下脚步,伸出手把少女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拿下来,半握着。 他弯下腰,跟苏湘湘对视,放缓语速,刻意柔和下来,“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吗?” 苏湘湘看着他,点了点头。 “小姐是因为担心九七吗?可是现在九七已经回来了,今天的事情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点儿难过。”苏湘湘咬着唇,想了想小声道,“是因为我,所以胡人才会被驱逐。” “所以我觉得难过。” “这就是愧疚了。” “小姐这是在愧疚。”九七又重复了一遍,凑近她,伸出手给她把鬓边的发用指尖梳到耳后去,而后用自己的侧脸碰了碰她的。 带着安慰的亲昵。 听到苏湘湘的描述,他其实是有些高兴的。 她到底是成长了。 “不过这确实不关小姐的事,便是按照现在的局面发展下去,变成这样也是早晚的事情。” 这是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的责任,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小姐不必挂心。” 苏湘湘点点头,“我知道。”她很勉强地弯了弯唇角,挣脱出暗卫握着自己的手,没精打采地进了房间,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忽然回了头。 “我觉得,我难过更多是因为九七。” 她小声道,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开口了,“如果九七不是胡人的话,我也不会这么难过。” “慕云今天给我讲了雪月城陷落的故事,但是我觉得,如果九七不是胡人的话,我可能不会觉得,他们之中有好人。” 或许还会高兴,觉得把毒瘤剔除是个好事。 她其实很坏的,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太多同情心。 但是有了九七,苏湘湘就觉得这事儿不成。 她不同意。 她要九七也能不带面具,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而不被旁人议论。她要长安那些人再也不能因为他的出身再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湘湘想,她不再满足于只是跟九七一起了,她想要更多。 她不要再这么狼狈,她也不要九七受委屈。 不要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迫切地想要得到权力。 ***** 雪月城城主如今也已经老去了。 他逐渐呈现出老态来,但是眉眼间仍能看出往日的英姿勃发。 五官深刻凌厉,一看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曹贺半跪在下首,汇报着今天的情况,“已经关进牢房的有五百多人,还有几十人藏起来了,没有追踪到踪迹,明天差不多就能关押起来。” “嗯,做得很好。”阖着双眼的城主微微点了点头,他微微仰头,睁开双眼,嗓音微哑,“这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 他沉吟半晌,“后天便放逐出去。” “我也跟着一起。” “城主!”曹贺没忍住,激动到站起身来,“您还是再好好想一想。” 他一扫之间不正经的模样,难得的冷肃,“您跟他们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城主慢慢道,再次阖上双眼, “我跟他们都是一样的,同样都是胡人,不是吗?” “我是罪人。” 他像是一下子萎靡下去,眼睛里彻底没了光采,混浊的眼珠里再也映不下任何东西。 多少年前,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受尽父母的宠爱长大,却也受尽了旁人的嘲笑与欺辱。 只是因为他有胡人的血统,当时他不服气,决心要改变胡人在中原人心中的印象。 他一辈子都在致力于这件事情,他的父亲便是胡汉混血,因为这个受了不少歧视跟白眼。 到了他这一代,虽然胡人的血统已经看不怎么出来了。但是仍被人看不起。 他花了半生的时间,一步步爬上去,当上了雪月城的城主。 雪月城原本是一片荒芜,就连人家都那么零星几家。 是他天天不眠不休地,翻来覆去地研究地图,考察土地,确认土地大部分都不能种植粮食之后,另辟蹊径,转而打起了商队的主意。 原本雪月城并不在商队途经的道路上,是他带着人又修建了一条更加近又方便行走的道路,待在这里停留的商队多起来之后,总算是多了些烟火气。 就这样,雪月城一点点繁华起来。 他又制定了与北漠通商的规则,规范了商队,同时也积极地与外交流,接纳来自各个地方的人,甚至为此放松了进城的查验。 现在想想,也许就是那时开始埋下的隐患。 他太过急功近利。 可他一开始也只是想让胡人不再受到歧视而已,或许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达成了这个目标,但是最终的结果却与他想要的相差甚远。 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城池,终是毁于他的私心。 曹贺还想再劝,却被打断了。 城主动了动唇,再说出口的话,声音极小,像是一瞬间便消散在空气之中,不仔细听便容易错过,“我只是有点后悔。” 他后悔得不得了。 他想,他或许也该承认,胡人骨子里就是嗜血的,蛮横的。 再怎么教化也不行。 但是这就否定了他之前的一切,否定了他的一生。 不过这么失败的一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珍惜的。 也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在阴间碰到那个女将军,那个女将军还会不会嘲笑自己 。 应该是会毫不留情地笑他的吧。 毕竟苏大将军可是一直秉持着只要是敌人就毫不留情这一理念的。 向来喜欢嘲笑他的想法太过单纯。 她一直都是很耿直的一个人,直来直往的,想的也不多,遇事也不冷静,容易头脑发热。 人生之中绝大多数的思考时间全留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了。很难想象,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战场上却是最冷静的。 她去的早,样貌脾气该是没怎么变的。 他之前是怀抱着一腔热血的少年,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甚至全盘否定了原本的自己。 也没有脸面去见她。 **** 苏湘湘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 一直在想昨晚上慕云跟她说的那件事情。 她总觉得这其中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雪月城陷落得也太快了些,况且……“我就是觉得过得好好的,谁闲着没事儿干,去造反加叛乱啊。” 苏湘湘百思不得其解,早上吃完饭就缠着慕云一直问。 “而且我听九七说过,胡人不是对于国家的概念很浅么?” 这样的话,谁还会为那么一个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而发动叛乱啊。 慕云知道的也不多,想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告诉苏湘湘,“这个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是谁都不知道的。” “况且结果已经是这样了,谁还在乎真相呢?” 苏湘湘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发呆。 她想起来什么,忽然起身,提着裙摆出了慕云的房间,苏湘湘想去找九七问一问。 或许他会知道。 暗卫正靠在窗台上,擦拭他的弯刀,这是他前几天才到手的,还未见过血。 他难得有空,能如此闲适地慢慢消磨时光,身边也放着其他的武器,还有他之前一直戴的那张青铜面具。 苏湘湘提着裙摆爬上去,绕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跪坐在九七面前。 九七见她过来早就把刀放下了,专注地看着她坐到自己面前,然后问出那个问题。 “小姐怎地对当年的事情这么关注?”他挑了眉,看她一眼。 苏湘湘抿了抿唇,不想告诉他自己的目 的,讷讷道,“就只是想知道而已。” 九七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但是见她如此,也不追问,只是垂下眼帘淡淡道,“这里面的事情很容易就可以想开。” “不过是上位者需要这么一场背叛而已。” “他们需要,所以就必须有。” 他见苏湘湘听得懵懵懂懂的,给她细细讲来,“当时的雪月城胡人最多,因为城主对待胡人汉人一视同仁,而且对于进城的标准把控不严格,所以胡人都爱来这里。” 无论是找活,还是来这里经商,都比原先那个地方好,当然都乐意来。 “胡人生活是很辛苦的,北漠天气恶劣,莫说粮食,便是放牧牛羊也很艰难,加上首领又残暴不仁,所以来到中原谋生路的胡人越来越多。” “首领是绝对不会想看到自己手下的人越来越少的。” “所以他需要一场叛乱,一场让大郦朝彻彻底底厌弃胡人的叛乱。” 苏湘湘睁大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显然是失落的,紧紧咬着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暗卫见她这样,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安慰似地轻轻蹭了一蹭。 “小姐以后看事情要尽量看得远一些,任何事都事出有因。” “排除了所有的猜测,剩下的那个便是真相。” 他语气散漫,极为轻松地说着沉重的话题。 苏湘湘忽地侧过头,在他手上吻了一下,一路细细吻过去。 暗卫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愣了几秒才抽回自己的手,肃了神色训她,“小姐下次莫要这样做。” “有失体统,太过逾矩。” “九七老是说着规矩规矩的,可是又没人教我规矩。”苏湘湘小声嘀咕,她才不理暗卫说的话,照样靠过去,凑到他身边坐下。 她像是随口一问,“九七小时候,也是在边塞长大的吗?” “小姐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做什么。”暗卫避而不答,他对于自己的过往藏得很严实,苏湘湘之前刺探过很多次。 他一次口风也没透露过。 “九七小时候也活得很辛苦吧。”苏湘湘挽过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耳语。 “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九七吃苦的。” 暗卫闻言眉眼弯了弯,应下了她的话。 第六十章 苏湘湘跪坐于九七身前,趴…… 苏湘湘跪坐于九七身前,趴在他膝上,半垂下眼睫,看着就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 两人都不开口,只余安静在两人之间慢慢蔓延。 窗外暮色苍茫,寒气渐渐渗进来,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地面凝集。 暗卫忽地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双手,触到一片微凉之后低低开口,“小姐要不要进去?” 苏湘湘摇摇头。 九七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唇只是轻轻蹭了那么一下,动作轻轻巧巧的,像是不经意碰到的一样。 随后点了点她的额头。 “不要闹脾气,外面冷。” 苏湘湘把手揣进他袖子里,凑到他面前,摇了摇头,“我没有闹脾气,我觉得不冷。” 暗卫闻言笑起来,难得如此轻快,眼睛半弯起来,像是月牙,暗卫在她面前一贯温和,此时更是温顺地像只猫,“小姐有没有想过何时回去呢?” “你哥哥该一直惦记着你的,小姐却连封信都不回。” 下次见到,苏恒怕是要凶她的。 “我回了的。” 苏湘湘说完就抿了唇,随即又低下头,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显然是不乐意回去的。 “小姐也该玩儿够了。”暗卫指尖摩挲着她的发丝,黑如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去,将眼中的一片幽深敛起。 谢家此时也该得到消息了,这遭出来的目的也算是已经达成。 顾长青此时也不在长安了,他有自己的封地,原本到长安就是为了苏湘湘,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回去了。 更何况,修养了这么久,明湘郡主的“病”也该好了。 九七原本是打算跟着慕云他们,拜访一下谢家家主,再回去长安的,但是没想到雪月城现在的形势也不怎么好,并不宜久留。 照着他这几天收集的消息来看。 雪月城怕是迟早要乱起来。 横竖谢家也该收到消息了,去不去便都无所谓了。 “没有,我不要回去。” 九七以为苏湘湘舍不得慕云这帮人,宽慰她,“小姐若是舍不得慕云小姐,以后安顿下来之后可以随时去看她,现在雪月城已经这样,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雪月城的形势变得严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一下子就变成如今的局面,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八成是北漠出了什么岔子。 他带着苏湘湘的话,是能直接用轻功,不走城门出去的。 原本也想过让苏湘湘跟着商队一起走,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没下定决心。 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最好。 不然到底是放心不下。 “小姐这次可不能任性。”暗卫把她半抱起来,拎到屋里,顺手关上窗户,这才把她放下地面,“从雪月城到小姐的封地也近些,” 苏湘湘站在那里,抬头怔怔地看着九七。 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又要走。 暗卫俯身下去,与她平视,好让她轻松些。 苏湘湘看着九七,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她忽地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暗卫每次与她说话,都是会俯身下来的,要么就半跪于她面前。 “小九爷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就等着小姐去了。” 暗卫注视着她,发现苏湘湘在走神之后眯了眯眼,凑近她,一只手放到她脑后,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 苏湘湘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却被暗卫稳稳地拦住了腰。 容貌侬丽的暗卫垂下眼看着她,眉眼半弯,唇角微勾,便稍稍带出些勾引的味道来。 偏生嗓音也是半哑的,说话的调子慢慢拉长,似笑非笑,“小姐可要好好看着啊。” 也没说好好看着什么,看着他还是看着脚下的路。 语气令人浮想联翩的。 苏湘湘一张脸慢慢蔓延上绯红,双手抵上暗卫的胸膛,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九七惯常是一派严肃的,但是私底下的性子却一点都不正经。 苏湘湘知道,暗卫在她面前一贯是隐忍克制的,每每在她面前都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但是每次惹恼了他或者撒娇撒过头,总会露出些原本隐藏的性子来。 恶劣又惑人。 苏湘湘不怕九七,她从来都坚信九七会站在她这边,但是每次当他这样的时候,心就砰砰跳。 她眨眨眼,伸出双手揽上暗卫的脖颈,蹭了蹭,刻意软了嗓音“我好好看着呢。” 察觉到被揽住的人身体僵硬了起来,苏湘湘这才得意地笑出声来,心道也不过如此,想是这么想着,但是嗓音却越 发甜腻起来。 “九七。”她小声喊暗卫的名字,整个人往他怀里靠,在暗卫伸手把她推出去的前一秒可怜巴巴道:“九七我冷。” 暗卫冷了声儿,倒是不把她往外推了,心知肚明她是故意这样说的,但是碰到她冰凉的手时却也不能把她推开了,“小姐这是跟谁学的?” 这些歪门邪道倒是学得溜。 苏湘湘不回答,趴在他肩头,把自己冰凉的手指伸进他衣领里去,触到他的皮肤,偷得那么些温度来,这才眉眼弯弯得笑起来。 暗卫眯起眼睛,撩开自己身后的长发,好让她方便些,恨恨道。“刚刚还说不冷呢。” 都快被冻成冰块儿了。 “还不都怪九七。”苏湘湘倒是理直气壮的,“我要是说冷,九七还让我趴在你身上吗?”她委委屈屈的。 “我好不容易才跟九七有时间亲近亲近。” 她自从来到雪月城,跟九七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少了。 “小姐现在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暗卫叹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抚着她的发,“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吧?” 苏湘湘扭过头,撇了撇嘴,“哼,规矩就是个屁。” 话音刚落,腰上就挨了一巴掌,不轻不重的。 暗卫用的巧劲儿,刚刚让她能有些痛感,苏湘湘这才老实了,伏在他肩头,别过头去,凑在他耳边,小声跟暗卫认错,“我错了。” 认错认得异常痛快。 “小姐可莫要学坏。” 九七拧了眉,心道把她放在商队里颇为不妥。 这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跟慕云小姐道个别,九七明天就带着小姐走。” “走可以,但是我不要回去长安,也不要回去封地。”苏湘湘异常顽固,她对于情绪敏锐得很,或多或少已经察觉到暗卫好像要丢下她。 不然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封地? “除非九七你发誓,也跟我待在封地,我去哪里,九七就跟去哪里。” “九七不跟着,那我就不走。”苏湘湘很会抓重点,问的问题也一针见血。 见暗卫似是要开口劝她,她连忙找了个要待在这里的借口出来。 “而且我做了一件错事,我得负起责任来,” “这不是九七跟我说过的吗?” 她记这些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往常倒是不见她记性这么好。 “做了错事就要负责。” 暗卫叹了口气,“属下可没有教过小姐这样强词夺理。” “属下已经跟小姐说过了,这不是小姐的错,一切都是之前种下的因果。” “可是那里面还有很多无辜的人。”苏湘湘垂下眼帘,睫毛抖动,“甚至还有孩子,都是被我连累的。” “小姐。”暗卫头疼似地抚了抚额。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无辜的,每个人都是造成这件事情的凶手。” 他捧着苏湘湘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注视着她的眼睛,“包括我。” “哪怕是那些没有参与战争的孩子,包括他们,也不是完全无辜。” “这里面谁都不是错的,但是也不是对的,小姐懂吗?若说是谁造成了这一切,那么就是所有人,小姐为什么非要揽在自己身上?” 其实九七隐隐约约觉得,苏湘湘八成就是找个借口不想走,但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她解释了,唯恐她日后自责。 毕竟这些事情太沉重,不是她应该背负的。 “所以,这些不是小姐的错,是其他人的错。” 他顿了顿,继续道,“也是我的。” 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谁都有份,唯独与她无关。 暗卫冲她笑了笑,“所以便是错,也是错在我。” 他对同族的处境熟视无睹,也从未做过什么事情来改变,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更何况,他在这件事情上,怕是也起到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苏湘湘睁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忽地成了这样,但是却是能感觉到暗卫是真心实意地在难过,“可是我无所谓谁对谁错。” 她又不在乎。 “九七永远是对的。”少女执拗地看着他,抿起唇来,显然是不会改口了。 “九七是对的。” “便是错,也是旁人的。” 第六十一章 九七咬定一件事情的时…… 九七咬定一件事情的时候,任谁都劝不动的,哪怕是苏湘湘对他撒娇耍憨都不行,便是连松口都不曾松一丝一毫。 铁了心要将她送出去。 但是眼看着这逃亡到一半,莫名其妙就要回去,苏湘湘当然不依,软磨硬泡也没磨来九七稍稍点个头。 撒娇不成,便找各种借口,“要是我们走了,慕云姐姐怎么办呀?” “她自有人护着,齐域这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谢家商队自然不是吃素的,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没点手段怎么行? 慕云跟着也吃不了多少亏。 苏湘湘别过头,抱着胸,蛮不高兴的小模样,“那我跟着慕云姐姐,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啊。” “属下只管小姐。”暗卫垂下眼睫看着她,他动了动唇,细细密密的睫毛抖了几抖,沉下声来跟她说话。 “小姐自然得是万无一失的。” 他怕商队里对苏湘湘不尽心,哪怕慕云拿苏湘湘当亲妹妹宠着,但是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就不放心。 他一丁点儿风险都不敢冒的。 若是拿她做赌注,那他便是世上最谨慎的赌徒,每走一步都得仔细斟酌,考虑周全才行。 苏湘湘不想走,但是又劝不动九七。 自己一晚上都在生闷气,不理九七,闹别扭,与他反着来。 发簪也不拆,蒙着被子就睡下了,任凭暗卫怎么劝都只是说自己困了,不想摘发簪,她现在就想睡觉。 九七站在床前,半撩起床帘与苏湘湘说话,特意压低了声音,“小姐莫要闹脾气,若是发簪不拿下来,当心睡觉的时候弄伤自己。” 苏湘湘晚上有时候睡觉很不老实,睡一觉不知要打几个滚,发簪是肯定会掉的。 但是苏湘湘正生他的气,才不理他,只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只等听到暗卫离开的动静,自己再出去。 但是等了半天,还没等听到动静,自己就已经熟睡了。 今天折腾了一天,她早就累了,基本上沾了枕头就睡着了,根本没用多长时间。 暗卫一直站在床边,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变和缓,这才动了动,伸出手去把她自己拉上去的被子轻轻掀开。 小心翼翼地给她卸下首饰,这才吹了灯出去。 苏湘湘可以 赌气,他却不能跟她生气的。 反正,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再怎么抗议都没有用。 九七把门轻轻带上,抱着他的刀,靠着门口坐下来,给苏湘湘守着门。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的情报线已经不能用了,但是那并不妨碍他察觉出事情不对来。 不管怎样也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能再复杂到哪里去,无非就是上位人的谋取。 若是要乱起来,第一个被牵扯的应该就是靠近边疆的区域,雪月城也是一个是非之地。 不宜久留。 走廊边上挂着的灯笼一直没熄,九七左手边上面就挂着一盏灯,橙黄色的烛光摇摇曳曳,映照出他的侧脸。 光影深浅不一,映衬得暗卫的五官越发深刻。 他低了头,曲起左膝,一只手撑着地面,薄薄的唇抿起来,沉默成一座雕像。 细细的碎发落到额头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慕云站在走廊尽头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黑衣的男人像是守卫一样靠门坐着,姿势懒散,却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不似个活物。 大概是听到她的脚步声,暗卫侧过头看向慕云。 慕云身上衣裳仍是白天穿的那件,显然是还未睡下,腰间挂着一把小巧的银算盘,头发简单地用发带束起来。 对他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些,神情不那么冷硬了。 九七对她点了一下头,权当做已经打过了招呼,而后转过头去继续低头看着地面。 慕云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用眼光瞥了一眼苏湘湘的房门。 犹豫了几秒,随即迈步走向九七,脚步特意放轻了,怕吵醒里面的苏湘湘。 她在暗卫身边停下,低声跟他道,“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慕云指了指外面,侧脸斜斜瞥了九七一眼,压低音儿,“我们出去谈一谈。” “我想带湘湘去一趟谢家。”慕云丝毫不废话,开门见山,靠在门口,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子,“商队这边的事情我不跟了,湘湘的事情比较重要,我已经给家主去信了。” “我不清楚湘湘到底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但是谢家一定会扶持她。” 九七抱着他的剑,低垂着眉眼看着,神情淡淡,听慕云说完,掀起眼皮 看着她。 他只扫了慕云一眼,便半转过身去看向远处,指尖点了点剑鞘,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 “扶持这个事情我是信的,就算谢家不愿意,便是看在苏将军往日的情面上,也得照顾几分。” “但是还是莫要扶持太过,只要关键时候的几分照顾便足够了。” 慕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暗卫面前,颇有些激动,声音稍稍抬高了些,“湘湘可是那人的女儿!便是把谢家给她都不为过,几分照顾……” “把谢家给她?” “谢家原本就是苏将军的旧部组成的,按照规矩,便是奉湘湘为主也是合情合理的。” 暗卫却仍是不紧不慢的,只静静扫过她一眼,半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然后借着她的名义,光明正大地策反吗?” “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谢家变成什么样子了?” “谁会心甘情愿地让位呢?” 慕云被这问题问住,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欲言又止,想反驳他这话,却又无从说起。 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 “所以,我只要谢家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帮湘湘一把。” “其他的,便是再多也不要了。” 他弯了弯眉眼,“我家小姐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无心去接收苏将军的旧部。” “况且,她还是朝廷封的郡主,就这么去谢家,也不太好。” “部下还是让小姐自己培养吧。” 别人的旧部,哪怕那个别人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能轻易要的。 况且这也不是之前战乱的时候了,也适合让她回到封地,自己慢慢培养几个心腹。 九七想着,又开始忧心苏湘湘以后被人骗可怎么办。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不在她身边,便觉得这世间处处是危险。 虽然知道这么想是太过焦躁,但还是忍不住去担忧。 他想看着她走一条安稳平坦的路,也不求她多大富大贵,只求她能安安稳稳,笑着走过去。 第六十二章 日更短小复建中 苏湘湘跟九七生闷气,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倒是起得很早,难得换了一身稍稍艳丽些的衣裙。 她难得用心打点自己,往常一直都是素面朝天的,灰头土脸的,偶尔稍稍打扮光鲜一些,也不过是换换簪子的样式。 便如璞玉拭去尘土,现出她最美最俏丽的一面。 发髻是九七给她挽起来的,挽得是最近闺中少女都最爱的灵蛇髻。 暗卫挽发的手艺越发熟练,发丝不过在指尖简单的几个翻转,一个复杂好看的发式便出了来。 因为昨天晚上还在对暗卫发脾气,早上起来的时候,苏湘湘仍是拉不下面子跟他说话。 虽然心里是想亲近的,但是奈何碍着那一点点的不知名的别扭情绪,便死撑着不理九七。 但是暗卫来问要不要给她挽发的时候,苏湘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都爱美,苏湘湘也不例外,她自己不会挽复杂的发式,九七的手艺比她只好不差,横竖也差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房间里静到仿佛能听见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苏湘湘低着头,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一只九连环,但是明显心不在焉的。 九七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苏湘湘指尖,心下微动。 她越发像一个人了。 暗卫指尖掠过苏湘湘发间时如此想道,他垂了眼帘,目光落在铜镜中的少女身上。 她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喜怒哀乐生动起来,便不再是之前那个被锁起来的木偶娃娃。 会笑会哭会生气,这样挺好的。九七想着,半敛了眉眼,微弯下腰,从首饰盒里找出来一支点翠的莲花簪子。 想了想,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条纸胎抹额。 苏湘湘最近很爱流苏。 之前她不怎么在意衣服首饰,最近也开始爱美了,跟齐域逛首饰店的时候站在旁边看了很久,走不动道。 但是苏湘湘却从未问九七开口要过任何首饰。 她安安静静坐着,任凭暗卫妆扮自己。 抹额细细碎碎的流苏铺在额头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增添了几分侬艳,点缀了她的眉眼。 镜子前的少女就像是一颗原本灰扑扑的宝石,在暗卫手下细细雕琢,变得越发惊艳。 他替她拂去尘埃。 露出她本来的模样。 苏湘湘手放在裙摆上,手上无意识地纠缠着那一小块儿布料,半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琥珀般的眼珠。 睫毛上面落了一层光,随着她的眨眼而微微颤动。 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又默契地享受这段时光。 **** 九七早就与慕云打过招呼,他已经决定好不再跟着商队,执行起来便也干净利落,半点都不拖泥带水的。 他打算过两天便带着苏湘湘走。 送苏湘湘去她兄长身边,小姑娘前十几年过的苦,现在惦念着她的人倒是不少。 这些日子里光苏晏就不知来了多少封信,字里行间时时都提到苏湘湘,让苏湘湘玩儿够了就回去。 在她兄长身边,便是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的,况且九七清楚,苏湘湘的封地还留着,若是在王城呆不下去,大不了便去她自己的封地。 横竖都有地方去,天下之大,任她想去哪里都行。 只要她远离战乱,不再流离,不再茫然无措。 怎样都行。 第六十三九七章 给她梳完妆便退下去了…… 九七给她梳完妆便退下去了。 苏湘湘这时候不愿意与他说话,便冷着一张脸,自己闷在房间里生气,但是她心里又烦躁。 自己一个人越想越气。 苏湘湘觉得九七做得不对,她也觉得雪月城的城主做得不对。 但是她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说不定在旁人眼里,只是她在发脾气,使性子而已。 苏湘湘知道,她得听话,得收敛脾气,不要误了他们的大事,不能当个累赘。 可是当一个人这样想的时候便已经是累赘了,苏湘湘有些难过地想。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她心里都清楚得很。 她得尽可能听九七的话,听他安排,接受他给的结局与路。 只管往前走就行,按着九七的话走下去。 可是苏湘湘越想越觉得难受,但是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城里那些胡人而难受还是因为九七要把她送走而难受。 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什么用都没有而难受。 不但如此,她还得连累旁人,累得九七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苏湘湘靠在门口,敲了敲门。 门外的暗卫很快便给了她回应,低声喊了她一声,“小姐?”他一直在门口守着,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苏湘湘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烦什么,只问道,“九七,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是胡人,便不管好的坏的,都要被赶出去。” “明明都是人。” 门外的暗卫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回她,“小姐,这是命。” “合该如此,逃不过的。” “若是我偏不信呢?偏要逃呢?”苏湘湘又出声,偏执又倔强。 九七声音平稳,“若是执意如此,怕是会有报应落在小姐身上。”他顿了顿,开始劝苏湘湘,“小姐心太软。” “这世间命不好的人多得是,小姐不必一一挂怀。” 可她不能不管九七——九七也是胡人。 苏湘湘扶着门的手颤了颤,没再出声,咬着唇,眼泪忽地就落了下去。 让苏湘湘心焦的是,上一世她并未听说这雪月城里城主驱逐胡人的事情。 若是按命来讲,她也不该活着的。 当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已经脱了这命了。 命里合该她困在那院子里,合该她死在顾长青手下,可如今她活了下来。 所以便有其他人替她来受这命里该有的罪,替她受这死。 像是报应。 这命怎么就这么难挣脱呢? 苏湘湘想到这一茬,只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堵得她难受。 她不想走,不想回王城也不想回封地。 苏湘湘不敢去想九七以后会如何,他也是胡人,若是这雪月城容不下胡人,旁的地方呢?可有地让他容身?这大郦朝可容得下他? 她知道得不多,可这一点还是清楚的。 这事儿她不能不管。 她偏不信命,偏不认命。 “九七。”她冷了声音,推开门,眼尾微挑,定定地看着恭敬地低下头的暗卫,“这件事情我偏偏要管。” 苏湘湘顿了顿,歪了歪头,忽地想起什么,“你去传信给我哥哥,告诉他,我要雪月城。” “让他跟小九爷想个法子……”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改口道,“算了,不用叨扰他们了,直接告诉玉姨。” 苏湘湘直觉玉姨在皇帝面前比任何人都有用,她能感觉出来。 “让她问一下,我的生辰快到了,让陛下给我个雪月城可好?” 她话说得漫不经心,话里的底气却足。 这遭虽然是出逃,可谁不知道王城里王座上的那位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另外,也该向雪月城城主递个帖子,毕竟也来叨扰了许多时日。”苏湘湘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半抬眉眼。 “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这是要以权压势了。 雪月城再重要也不过一个城,苏湘湘坐拥的封地便不知多少城池,来压一压倒也可以。 苏湘湘也不看九七的神色,只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我想要的,陛下应该都会给我吧?” 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九七半晌后才“嗯”了一声。 他的面具挂在腰间,低着头,一只手摩挲着,哑声道,“小姐这条路不好走。” “谁知道这是条什么路。”苏湘湘把袖子里一只簪子插到鬓发上去,转头对着九七笑了一笑。 “我只走我想走的。” 暗卫在她身前半跪下去,低下头,恭敬的模样,慢慢道,“属下听命。 ” ** 若是其他人来了,老城主倒是可以直接推掉,他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也已经为雪月城挑好了下一任城主,现在就等着去赴死了。 但是现在来人说他主人姓苏。 倒是让他想起一位故人,“见一见也无妨。” 外面有那个曹参军守着。 只道已经让人进去通传,苏湘湘站在外面等了好半天,可算才被允许进去了,但是也只允许让她一人进去。 九七得在外边等着。 能见到面就是好的,苏湘湘想着,瞪了一眼那个参军,“你对我恭敬些,雪月城早晚是我的,你也早晚在我手底下过活,再这么不客气,小心我让你吃板子。” 她其实并不清楚雪月城最后落在谁手里,但是放放狠话还是会的。 “还有,九七现在不是顾长青的暗卫了,他现在是我的。” 所以他现在也能顺理成章地进入雪月城,“不要故意找他麻烦。” 曹参军打了哈欠,显然是故意不将她放在眼里,侧过头,连连摆手,不耐烦的模样,“知道了知道了。” 他本就是混混出身,最是不讲道理,只认自己认定的死理,才不轻易改变。 其实他对九七也没多大意见,甚至还有些欣赏,就是平日里不对付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快些去吧,城主等着呢。”他摆摆手,显然是受不了他的念叨,连催苏湘湘,“城主可极少见人,你再不去,他说不准就改主意了。” 苏湘湘又瞪他一眼,这才进了去。 待她进去后,曹参军才看向九七,“你这是又跟了个什么主子?” 九七只懒懒抬眼看了他一眼,便抱着胸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了。 知道他的臭脾气,曹参军也不介意,只冷哼一声,“虽然也不怎么样,倒是比顾长青好上不少。” 顾长青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 这边厢,苏湘湘被侍从引过去,只见一人着灰色衣袍,身形瘦削,正坐在上首闭目养神。 待走近之后,苏湘湘才吃了一惊。 她在城主对面坐下,看着他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好一会儿之后才看着他动了一动,小心翼翼地出声,“您这不也是胡人么…” 自己就是胡人,还歧视胡人,还下要 驱逐胡人的命令。 苏湘湘确实摸不着头脑。 城主睁开双眼,看向她,端详半晌后忽地大笑出声,笑到眼中都有了泪。 苏湘湘也不敢打断,只等他笑完,她眨眨眼,单刀直入,“我觉得城主你下的那个命令不对。” “我瞧着胡人里好人比坏人多,不好不坏的人最多。” “跟汉人都是一样的。” 何况之前早就清过一波,现在更是矫枉过正了。 城主笑而不语,显然心情不错,待苏湘湘说完之后,才点点头,“那照你来说,该如何?” 苏湘湘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您这个肯定不对。” “哦,你怎么看出来我这个不对的?” “我自己看出来的。”苏湘湘想到之前那个赫连大夫,“我看着好些人都不想让胡人被驱逐出去。” 城主沉吟半晌,“那我若是交给你,你又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只一味说我错了。”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苏湘湘坐在他对面,不慌不忙,“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但是你可以让百姓来选啊。” “看看他们是如何选的。” “那些胡人如何,他们最清楚了。” “之前的胡人是有背叛,可现在的呢?让百姓把现在那些胡人的罪状一条条写出来,若是真的有胡人罪大恶极。” “他便死。” 苏湘湘轻描淡写道,“城主也在其中。”她敛了眉眼,只自顾自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也正好借机会看看您这个城主,百姓们到底满不满意。” 城主倒是也不生气,只问道,“那你带来的那个暗卫呢?” “他本来就不是雪月城的人。”苏湘湘抿着唇,不大高兴,“他只由我来评判。” “我是他的主人,他的性命都是我的,所以他的功过,便都由我来抗。” 苏湘湘看着老城主没有生气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雪月城迟早是我的,便是您不同意我的提议,我到时候也会这样做的。” “我的城池由我自己来做主。” 第六十四章 “该说不愧是那人的女儿么…… “该说不愧是那人的女儿么?” 城主端起一杯茶来,茶水已经半凉,他也不介意,依旧喝下去。 曹参军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他自言自语。 “我也是老了,年轻时认识的人都死的死,走的走,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如今还能见这孩子一面,也算是死而无憾。” 侍从上前去,替他把茶重新换过,偌大的屋子里安安静静,只一点茶盏碰撞的清脆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的叹气声伴着茶香传出来,落在地面上,随即碎成粉末。 “她想做的事便让她去做吧。”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因果轮回,当年是她母亲亲自剿灭的那些胡人,如今她要将这些人救出来了。” “她这遭来也算是有始有终。” 曹参军也不言语,只恭敬道,“一切由城主做主。” 他厌恶胡人,但是对这个城主却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公私他都分的清。 就像是他不耐烦见到胡人面孔的人,却对赫连大夫恭敬有礼一样。 人这一辈子,恩仇都是分不清的,到最后也就全混作一团了。 外面天色半暗,暮色漫上来,城主敲敲桌面,“倒是忘了件事,曹参军,你可知那人是谁的女儿?” “属下不知。”他弹了弹衣袍边的灰,动作满不在乎,抬眉道,“属下只知道,她可能是雪月城未来的主人。” “这便够了,她是谁的女儿,属下不关心。” 老城主笑了一声,“也是。” “叫黎青过来吧,我有事要吩咐他。” 黎青是他之前选定的下一任城主,由老城主亲自教导,温润端方的一个君子,如今叫过来,八成是因为刚刚那个小姑娘。 曹参军心知肚明,也知道老城主如今心情好,当下也不犹豫,径直往门口去了。 “这天下,怕是要乱上那么一乱了。”老城主放下茶杯叹气,却不怎么忧心的模样。 曹参军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道,何时安稳过呢? 雪月城里也快乱了,不然老城主何至于出此下策,不还是因为雪月城兵力不足,出个什么事儿首当其冲。 边疆早就乱成一团,偏生王城里还是一片祥和的样子。 朝里没个能撑得起来的武将镇场子 ,那些蛮人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这些年愈发不安稳。 冬天闹腾得最是厉害,边疆蛮人冬天缺衣少吃的,隔几天便来骚扰边城一番。 谁知道哪天就真的打过来了呢?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雪月城也要变个样子了。 曹参军想到之前那个红裙的小姑娘,又想到黎青,心里也没个落实,反倒把自己烦得不行。 最后索性不想了,横竖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也就死了,这世道爱怎样便怎样吧。 *** 苏湘湘回去的时候,还有些犯愁,老城主驱逐胡人,是为了求安稳,甚至不惜把自己也驱逐出去。 可是她手下现在并无兵马,准确地说,哪怕封地也只是旁人都在说着的,她自己也没见过,更何况,那些地方的世家大族恐怕也不乐意让她掌管。 手下如今就一个九七,实在是没什么底气。 可事到如今,也回不得头。 雪月城周边的城郡与州县并不多,像是独立出去的一个城池,之前是商人们落脚的地方,来往的人还多些。 如今大多数的商队已经停止通商,所以现在与外界交流也不多。 只几个大商队还路过,不过它的位置太好,算是一个枢纽,所以朝中还算重视。 但是最近驻扎的兵马却越来越少。 苏湘湘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问题太多。 上一世她闲得无聊,九七也不知道拿些话本来替她解闷,只把外面的那些事情拿来一一与她说过。 雪月城上辈子好像根本没有驱逐胡人的事情。 苏湘湘趴在桌子前想,那雪月城如何来着,她皱着眉头仔细想。 正凝神想着,身后的暗卫替她把鬓发上的簪子取了下来,见苏湘湘心思不知道飞哪里去了,九七伸出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发尾,待苏湘湘注意力回到他身上。 这才低声问她,“小姐可还要在这里久待?” “解决完这件事情,小姐便随属下走吧。”他转而解释道,“如今天气愈发严寒,怕是蛮人会来骚扰,不大安全。” 不大安全…… 苏湘湘浑身一颤,忽地想起来,雪月城上辈子根本没有这回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这之前就被破了。 听说是自此之后,蛮子便与大郦朝直接宣 战。 而此次蛮子将一城的人都屠了个干净。 无论汉人胡人。 是因为什么失守来着,不对,应该是什么时候失守,苏湘湘只觉得全身发冷,脑子里一团乱麻。 原因她记得,好像是偷袭,夜里将城门攻开了,雪月城夜里防守应该也不弱的,所以这是有预谋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苏湘湘想,上辈子没有驱逐胡人的事情,所以肯定是在之前,那么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说不准就在今晚,不,应该不是今晚,苏湘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仔细想,九七说过的,雪月城易守难攻,城门应该很难攻开的。 那么……应该就是趁驱逐那些胡人的事情来犯的么? 到时候肯定要大开城门的,但是这也不对,苏湘湘皱着眉头,之前商队往来这么频繁,也没见过被攻破过城门。 “九七,你可知道雪月城的防守?”她忽地转过头,问站在她身后的暗卫。 九七点点头,“知晓一些。” “那若是有一天雪月城被攻破,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这话该是大逆不道的,但是暗卫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敛眉细细想,半晌后才跟她道,“若是攻城的人够多,在夜里,趁此不备,没有什么地方是攻不下来的。” “何况雪月城驻扎的兵力也并不算多,夜里用火攻,也是个好法子。” “现在雪月城夜里巡视的人多么?” “一般。” 苏湘湘仰着头看向九七,“九七,我若是告诉你,几天后雪月城会被蛮人偷袭,你可信?” 暗卫也不问她何处来的消息,只点点头,“小姐想如何避免?” 他不问是真是假,也不说信不信,只问她想怎么做。 苏湘湘眨眨眼,“明儿再去找一趟老城主,告诉他,雪月城我直接接管了。” 她又想起什么,换了一个话题问九七,“被关起来的胡人里青壮年可多?” “约九成。” 老的差不多当年都被肃清了,现在的基本就是混血或者老实巴交的。 “那你负责接管雪月城的兵力部署,把那些青壮分散着编入守城的兵力里。” 雪月城往后可是她的,万万不能被攻破了。 “要盯 紧了周围,明天再仔细做部署。” 暗卫半跪下去,收敛了眉眼,低声道,“属下遵命。” 第六十五章 苏湘湘火急火燎的,一…… 苏湘湘火急火燎的,一宿没睡,一直在惦记这件事情。 她惯会把握人心的,最会察言观色,见了那老城主一面,便察觉出他对自己的不一般来。 虽然不知原因,但是苏湘湘也知道自己能在老城主那里得到优待。 哪怕是皇帝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苏湘湘也俨然把雪月城看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既然是她的东西,那就不能随随便便让人夺了去,她不允许。 但是前世胡人是怎么破的城门呢?苏湘湘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印象。 她也就知道那么一点,能记起来前世雪月城被攻破这件事就已经很难得了,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苏湘湘躺在床上,心绪乱得很,睡也睡不安稳,朦朦胧胧之间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怎样,只依稀记得一些破碎画面,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 她想了很多事情,也想到了很多人。 大概人都是善于遗忘的,无论是苦难还是欢喜,都记不久,苏湘湘现在想起前世,只觉得仿佛是镜中花水中月。 像是一场不清不楚的梦。 夜里起了风,又下起了雪,寒风裹挟着雪拍打在窗上,呼啸的风无端地让人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苏湘湘把脸埋进被窝里,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她轻轻叹了口气,疲惫感涌上来。 她沉下去,心里到底是不落实,总觉得烦闷得难受。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闷闷地叫了一声“九七” 声音不大,却很快便得到了回应,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暗卫像是知道她睡不安稳,走动间特意发出些声响,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无端地让人安心。 苏湘湘半梦半醒间只记得握住了不知谁的手,听得床边的人唤她“小姐”,忽然间觉得委屈,哼哼唧唧地撒娇,如愿以偿地得到安慰之后才安心睡去。 她只是觉得莫名委屈,但是自己也不知道委屈在哪儿,只是睡去的时候眼尾还挂着一滴泪。 九七半跪在床榻前,身形被帷幔遮掩着,敛下眼帘看苏湘湘。 她睡着之后便安静下去,呼吸也安安静静的,只是眉头蹙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他两只手都被苏湘湘抱着,只能俯身下去,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 额头相抵,轻声安慰,“小姐莫怕。” 暗卫声音压得低低的,尾音缱绻,难得外露的温柔。 他会一直守在她身边。 无论前路如何,也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刀山火海还是末路逃亡。 他都一路奉陪。 *** 苏湘湘晓得九七的能耐,前世他什么都做过的。 即是顾长青手里一枚好用的棋子,是从不失手的刺客,是神出鬼没的暗卫,也是他隐军的将领。 雪月城的布防他也是清楚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说能带苏湘湘出去。 苏湘湘只信得过九七,所以她想让九七接管雪月城守城的军队。其他的不管,军队的指挥权是肯定要拿到手的 危机时刻,什么威望跟身份都不如手里切实握着的兵权有用。 苏湘湘一宿都没睡好,气色差得很。 下楼的时候慕云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慕云只知道苏湘湘最近因为不回去这件事情在跟九七闹脾气,只宽慰她,“外边到底不安全,路途又奔波,你早早回去我们也安心些。”jsg “别闹脾气。”慕云上前一步,牵着苏湘湘的手,挽着她一起往窗边的座儿走,一边伸出手给她掠了掠耳畔的发,“你看你,脸色这么差。” 苏湘湘侧过头对慕云笑了一笑,抚上自己的脸,犹豫了几秒,问慕云,“真的很差吗?”她还在爱美的年纪,到底是有些在意的。jsg 坐在之后也还是惦记着,饭也没有吃下去,问齐域要了一个铜镜来揽镜自照,细细端详。 慕云见了不仅失笑,反过来安慰她,说一点都不丑。 苏湘湘抿着唇,把镜子扔在一边,沉默不语地看向窗外,她还是觉得心里乱,表情也无精打采的,像是失了水的鱼,呼吸都有气无力。 趴在桌子上,转过头来,发现九七就站在二楼上看着她。 暗卫冲她招招手,见苏湘湘这模样,提醒她,“小姐,过会儿要去拜访城主。” 苏湘湘哼了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声咕哝道,“九七我变得不好看了。”撒娇一般的语气,最后才道,“我不好看了,现在不想动。” 她纯粹就是抱怨一下,晚上没睡好,还有那么一大堆事情需要解决,想想就累。 九七站在二楼走廊望了她半晌,最后一跃而下,落到苏湘湘身旁,单膝跪下,低头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小姐好看的。 ” “可是慕云都说我脸色差了。”苏湘湘微微蹙眉。 暗卫不作声了,沉默一会儿后抬手把一个精巧的盒子放在了桌上,“小姐可以试试这个。”他低声道。 桌子上赫然是一盒胭脂,外表精巧好看,盒边雕着牡丹花纹。 苏湘湘愣了一下,才伸手拿起胭脂,“嗯”了一声,低头摩挲着那盒胭脂,“我还没怎么用过胭脂呢。” 她终于安静下去,又把胭脂递给了九七,对着暗卫道,“你来给我上妆吧。”苏湘湘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抿着唇,倒是显出几分乖巧来。 暗卫沉默地依言照做,指尖沾染上一点子红色,在少女唇上轻轻拂过。 “九七可要一直在我身边。”苏湘湘视线盯着他指尖,低下眉眼,慢慢道,忽而又换了话题,“待会儿就去城主府吧。” *** 城主府里,府邸里装饰并不富丽堂皇,甚至称得上寒酸,就连座椅的扶手都已经掉漆褪色,苏湘湘不自觉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那一点缺损,像是在走神。 老城主对她的态度极好,明明在旁人口中是铁石心肠,冷铁一般的人物,却一直对她多有照顾,甚至可以说得上慈爱。 他很痛快地应下了苏湘湘的所有要求,连城中胡人的处置权都交给了她,放权放得干净利落。 只是慢悠悠地一边给添茶,一边给苏湘湘提醒,“只是郡主要知道,您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就要清楚,您手中握着多少权,肩上便担着多重的责。” “郡主每做出一个决定,便要仔细想好这个决定会造成的后果,好的坏的都得面对。”他老了,说话也不紧不慢的,自带着一股子安详。 “您可清楚?” 苏湘湘抿了抿唇,片刻后对上老城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当然清楚。”而后顿了顿,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是城主您一定是错的。” 既然她知道是错的,那就不能视而不见。 苏湘湘想,在外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雪月城再糟,也不会比前世更糟了。 就跟她一样,活得再不像样总不会比前世更坏。 “那你便按你想的去做吧。”老城主移开视线,眼也不抬,也不看苏湘湘,侧过头,视线穿过窗,望着天空出神。 怔然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儿令牌放到桌 上,推到苏湘湘面前,“我的幕僚与属下你尽可调用。” “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可以去问黎青或者曹参军。” 苏湘湘点点头,应下来,也不多加推辞,收了令牌便起身告辞了。 撩了帘子出去的时候忽地想起来什么,一只脚已经迈出去,转头看向堂屋正中央的那个老人,轻声问道,;“您信我么?” 她自己都不信自己。 苏湘湘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上辈子就活得不好,整个人乱七八糟的,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年。 今生过得也不明白,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只是一股子恨意让她撑下去,但是有时候也难免觉得忒没意思。 “郡主不妨大胆一点。”老城主只是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意,“一个选择在做出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是对是错,说实话,我这一辈子做的选择不少,可至今也不知道自己选的是否正确。” 苏湘湘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还是微微颔首,放下帘子出去了。 她沿着府中的长廊走出去,九七悄无声息地落到她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苏湘湘头也不回,径直把手里的令牌往后一扔,暗卫轻轻松松接住。 “接手城中布防,按照战时的标准来。”苏湘湘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斩钉截铁道,“若是有人不信,就跟他们说是边疆探子传来的密信,蛮人想要偷袭雪月城。” 横竖朝廷里早就无力在边疆布置暗探了,她就是瞎编也没人会出来说是错的。 苏湘湘想起苏恒一直在她耳边叨叨的那些事情,庆幸自己好歹听进去一些。 苏恒忧国忧民得很,但是他还未到入朝为官的时候,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对朝廷的一举一动都无比关注。 凡是朝中出了什么事都要跟她唠叨上几遍,幸亏他唠叨,不然苏湘湘也记不住这些事情。 “人手不够就去牢里提。”牢里全是胡人,正好也用这个借口来把人放出来,也有地方让他们去。 苏湘湘最后还不忘叮嘱九七,“让曹参军跟你一块儿,别让人欺负了你去。” 暗卫应了一声,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提醒道,“小姐回去最好还是跟慕云小姐说一声,让她心里也有个底,或许商队也会出手帮一下小姐。” 齐域这帮子人也 算是苏将军的旧部,毕竟他们的父辈都是一起征战沙场的,过命的交情。 苏湘湘是苏将军的女儿,是她唯一的女儿,先不说她郡主的身份,就是她身无一物,光凭她的母亲,这点子优待还是值得的。 曹参军虽然对老城主忠心,但是却不信苏湘湘的话,只以为是那小姑娘为了救那些胡人随口编出来骗人的。 他对于放走胡人也没什么意见,但是坚决反对将那些人加入夜间巡视的队伍。 甚至不惜跟九七讲道理,“你知道城里的情况,分明也清楚她就是胡说而已,怎么还陪着她胡闹?” 曹参军见九七不说话,只以为他被说动了,继续道,“而且城防也不是说动就动的,再说了,要是在将士里引起恐慌可如何是好?” 九七冷冷瞥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把令牌扔给他,肃声道,“这是军令。” 不管蛮人要夜袭雪月城的消息是真是假,是真的有这回事儿也好还是她多疑也罢,亦或者说只是胡闹一场。 既然她说了,他就都陪着一起。 第六十六章 城主府换了主人,这件大事…… 城主府换了主人,这件大事发生的悄无声息,过去半天之后消息才被传开,随之又传出新城主下令将所有胡人都编入守城的队伍。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雪月城表面上没什么波澜,但是民心不定。 百姓揣摩着新城主的想法,又关心老城主现在如何了,忧心忡忡着雪月城的未来。 至于那些地方权贵,则是在观望,打听这新城主的来头,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不会烧到自己头上。 苏湘湘对这些一概不知,慕云跟齐域那里也只是派人通知了一下,接下来的时间就在参观城主府了。 她对目前发生的一切也有些懵,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对自己成为城主这件事情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 在城主府里的湖边发呆蹲了半天,手脚都冰凉麻木了才起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立刻过来递上一个小手炉。 一张讨喜的圆脸蛋红扑扑的,又把怀里的一件披风给苏湘湘披上,“您想完事情了?” 小丫头显然殷勤得过分,满眼的钦慕都掩饰不住她拍拍手,“大人说小姐就是以后的新城主,让我好好照顾着,城主您以后可不能在湖边想事情了。” “外边冷得很。” 小丫头八九岁的模样,才刚刚到苏湘湘的腰,叽叽喳喳得像是一只小麻雀,头上用红丝带扎了双髻,叮嘱苏湘湘的时候一副小大人的气派。 苏湘湘之前就没怎么跟旁人相处过,在陌生人面前都是寡言少语的,被那么一通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示意自己以后不再这样了。 “以后晚晚负责照顾城主。”她仰头冲着苏湘湘笑,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差事,“城主姐姐很好看。” “你也好看。”苏湘湘慢吞吞道,双手捧着手炉,跟在叫晚晚的小丫头身后。 晚晚引着苏湘湘往外走,伸出一只小手拽着她的衣袖,“城主姐姐接下来可有安排?” 苏湘湘摇摇头,对这个话唠的小丫头没什么辙,“没有。” 晚晚眼珠子转了几转,笑起来,“黎青公子一直惦记着见城主姐姐一面呢,城主姐姐想去见他一面么?” 黎青——是之前老城主指定的下一任城主,被苏湘湘这个外来的横插一脚了。 “是他让你来的么?” “是的,公子很忧心城主姐姐呢, 怕您在这里待着不习惯,所以特意让晚晚来伺候您。” “哦。”苏湘湘低下头,垂下眼帘,看着晚晚,轻声应了一声,“我不想去。” 温温柔柔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拒绝。 晚晚还在夸黎青,“黎青公子长得可好看了,城主姐姐一定会…”话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她像是不大敢相信一样,歪着脑袋又问了一遍,“城主姐姐不去见黎青公子吗?”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苏湘湘见这个小鬼头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弯了弯唇角,心情好了一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这小丫头一看就目的不纯,兜兜转转一圈,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显然是那个黎青公子派来的人。 苏湘湘莫名就不太喜欢那个黎青公子,弯腰往小丫头手里塞了一包糖,冲她扬了扬下巴,露出些娇纵来,“这可不是我使性子,按道理来说也是该你家黎青公子来找我。” 她话说到这里停了停,漫不经心道,“哪里有城主亲自去见他的道理?” “我凭什么要去迁就他?好歹也得有个主次之分。” 苏湘湘倒是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谁去见谁都是一样的,若是往常,谁叫她去便迷迷糊糊跟着去了。 但是她最近被九七宠得有些过分,偶尔脾气上来,也会使使小性子。 那黎青怀揣着什么心思她不管,反正现在她就是不想见。 况且也没什么好谈的,就算他是老城主之前钦定的下一任城主,但是雪月城上一世不还是被屠了城。 再说了,便是雪月城城主权力再大,甚至能自成一套体系,自己确定下一任城主是谁,老城主也是选了她的。 苏湘湘直觉黎青可能是个麻烦,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拒绝就行了。 管他抱着什么心思,反正她现在都没心绪理。 *** 晚晚见劝不动,急得跺了跺脚便跟了上去,也不再提什么黎青公子的事情,只是闷不做声地跟着苏湘湘。 一张小脸绷起来,蔫蔫的,倒是显得颇为委屈。 苏湘湘见她不说话,蹲在她面前哄了小丫头好一会。 最后答应了她等有空便去看看那黎青公子。 这么一折腾,回过神来,天边已经擦黑。 小丫头带着苏湘湘 去安置下去,刚刚收拾好房间,帘子就被撩了起来。 随后,九七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许是在外边待得太久,发丝凝结了霜雪,连带着他周边的空气都透出一股子冷来。 苏湘湘坐在屏风后的书桌前,从九七那个角度看过去,只一个窈窕的影子隐隐约约映在绘了泼墨山水的屏风上。 安静蔓延半晌。 苏湘湘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飘渺,“我若是想坐稳这雪月城的城主之位,是不是太过痴心妄想?”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仗势欺人而已,仗着老城主对她的那一点子对后辈的怜爱肆意妄为。 暗卫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橘色的烛火掩映之下神色柔和下去。 “小姐只管去坐就是。”他缓缓开口,半瞌了眼去看她发髻上的一颗红色珊瑚珠,话语里几分漫不经心,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毕竟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便端看您想不想了。” “只要您想,只要您不后悔。”他轻笑起来,压低声,仿佛话在舌尖含着,犹如情人缱绻,“便没什么可怕的。” “小姐您高兴便成。” 其实他想了很久。 她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前十几年活得压抑,这后面的日子若是再不如她心意,也太过分。 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她发疯。 他也陪着疯一回就是。 一概奉陪。 第六十七章 这是一场豪赌,苏湘湘…… 这是一场豪赌,苏湘湘从未有过的清醒,她在拿自己的命赌这一座城。 原本就是必死之局,赢的几率近乎没有。 她也不过仅仅靠着前世的经历知晓那么一点,根本没有多少把握能赌赢。 她之前一直觉得怎样任性都是她的事,便是责任也是自己担着,种下的果子纵然再苦也是自己尝。 可现在她眼中有了九七,难免就会多想一些。 苏湘湘也会反省,是不是她太拗,看不透,认死理,人情世故上不够圆滑。 可是事实证明,便是再小心谨慎,处处退让,反而容易被逼到绝处。 若是她让了,那谁又能为她留一线余地呢?她的话又有谁听呢?她的委屈除了九七又有谁在乎呢? 况且,让她更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是个拖累,比任何事情都让她难受。 苏湘湘一开始模模糊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来一个念头才慢慢明确起来,她要的是不被无视,要她所有的话语都被重视,所有的要求都被满足。 她受够了一直被安排,一直被拒绝。 苏湘湘垂下眼帘,乌黑的眼睫颤动,昏黄的烛光在其上镀了一层,抖一抖便是一层细碎的光。 她斜斜靠在榻上,九七半跪在榻上,替她除去头饰。 暗卫手里一把木梳,细细梳理一头乌黑的发丝,他今晚异常的沉默,半低着头给她解下发髻上的首饰,便显得极为安静恭顺。 苏湘湘也不开腔,小丫鬟在外间早就睡下了,偌大的房间里,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 苏湘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衣袖,这是她的习惯,每次纠结的时候总忍不住揉捏衣角。九七低头,看着她□□了半□□角,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若是不开口打断苏湘湘,她能在这里坐半宿不自知。 “小姐可困了?”九七将她耳边的发挽起来,从背后靠近她耳边,低声问,“早些去歇息如何?” 苏湘湘想得入神,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才回过头去,对着暗卫眨了眨眼,愣在那里半晌才软声道,“困了。” 她侧身,拉住暗卫的衣角,“九七可以在这里陪我睡么?” “就在榻上也行。”苏湘湘怕他不答应,指着床边的榻小声补充,睫毛抖了几抖,难得的乖巧模样,不 故意撒娇惹他心软,也弃了往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半勾半引,就只是单纯地阐述自己想要的,“我一个人害怕。” 声音细细软软,还没等暗卫作出反应,眼圈就已经红了半圈,垂下眼帘,遮住眼瞳深处的情绪汹涌。 手里的衣角攥得越发紧,没有半点要松开的迹象。 暗卫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缄默不语而已。 苏湘湘挨过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九七呀。”她尾音带了些颤,重又提出要求,“我就想跟你待在一块。” “可是一直都不行。” 她总是想得太过简单,觉得两个人在一块儿,便什么都好,可是现实却没那么美好 一直都这么多阻碍,分明她已经一退再退。 她要一切都按她想的来,她要握住权柄,要置于高位。 她不想再到处逃窜了,若是这次逃了,过些年月,战乱四起之时又能逃往哪里呢? 苏湘湘记得,上辈子雪月城被破之后,朝廷与东越撕破虚伪的和平,就此开战,而所有在大骊朝的胡人便彻底被厌弃,沦为过街老鼠。 九七上辈子隐身暗处,面具下的脸无人得以窥见,替顾长青卖命,背弃自己的生地与种族,彻底成为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一把锋利的刀。成为面具下的阎罗,随着主人的命令挥刀。 而前生战乱之后,他刀下最多的亡魂便是胡人。 苏湘湘记不太清楚,但是她记得,九七是顾长青的刀,而顾长青将刀对准了东越胡人,她也记得,有人艳羡又谄媚地恭贺九七,贺他大战告捷,斩首敌军将领首级,又占一城。 但是话里话外分明还带着些别的意味。 房屋的墙并不隔音,那时苏湘湘无聊得紧,虽然厌恶那人拖住了九七来看她的步子,但是也趴在墙上听了几耳朵。 听见那人得意快慰地吹嘘完,又开了口,“不过,大人您也别心软,该做什么便做,当初他们屠城,我们还回去便是应当的,虽然百姓都是身不由己,但是也不能总是咱们的百姓受苦不是?” “虽然那是您的同胞,但是您毕竟还是站在大骊朝的土地上不是?” 剩下的话苏湘湘没再听,但是她记得九七全程没有出声,只是沉默而已,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不可思议。 但苏湘湘总觉得那沉默仿佛是一块石头,压在 她心头,沉甸甸的,她那时并不懂九七为何沉默,甚至现在也不太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没人能彻底理解另一个人的悲欢。 但是那并不妨碍苏湘湘替九七感到愤怒。 前世那段时光她总不愿去回顾,事实上也没什么好回顾的,就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已,枯燥乏味。 所有的一切全是灰暗的——除了九七。 她所有也仅有的一点欢愉,全是这个戴着青鬼面具的暗卫带给她的。 顾长青虽然对她不好,但是苏湘湘也不得不承认,上一世,他是守护大骊朝的一面墙,他不倒,百姓便还有信心。 在苦难的百姓面前犹如神明。 但是苏湘湘不在乎神明,她只在乎九七。 没人会替一把刀心疼。 也没人想过一把刀心底会不会难受。 谁会了解一把刀的悲欢,在乎一把刀的情绪呢? 苏湘湘在乎。 她要为这把刀夺回他应得的荣光与赞誉,而不是潜于暗处,默默无名。 她要九七能有堂堂正正的身份,要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敬他爱他,而不是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苏湘湘一直觉得人跟人之间是不一样的,高低贵贱之分是很明显的,就好比她,她的一生贱如蜉蝣,不过是旁人一生中的一点墨迹。 或许在她眼里顾长青一直在针对她,可是在顾长青眼里,对付她大概连针对都不需要,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足以让她整个人生彻底改变。 她的恨意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她的悲欢便如同野草,随它肆意生长,由枯到败,影响它的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jsg 可是蜉蝣也想抓住自己的命,苏湘湘想,她要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连带着九七的一同。 苏湘湘原以为束缚住九七的是顾长青,脱离顾长青之后便可自由,所以她拼了命也要把九七从顾长青那里要过来。 可是现在看来,束缚住他的却是这世道。 便是没了顾长青,他也始终被迫戴着面具,在阴影之下,瑀瑀独行。 这世间之大,却容不下他。 一个人怎能抵挡住这众生喧闹,便是九七武功再高,还是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面容来,苏湘湘想,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不能与旁人摘下面具,这跟他之前的活法又有什么不同呢 ? 前世他做了那么多事,战场上走过不知多少回,敌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旁人一句“异族”便可将他功劳全部抹杀。 活成一个不受待见的影子。 这次她要给他换个活法。 若他命中注定该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那她就夺过来;若他挣扎不出这个如同轮回一般的命运,那她就替他摆脱。 若他合该一生孤独,那她便做他刀尖那一抹寒光,陪他生死走一遭。 若世人闲言碎语不能断绝,那她便从根源断绝。 第六十八章 记忆中的攻城还没有开…… 记忆中的攻城还没有开始,可是她现在好像已经不怎么担心了,这算是看开了么? 苏湘湘一边想一边翻了个身,懒懒地趴在榻上,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她晚上实在睡不着,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半梦半醒着,眼前走马灯一样过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场景,白天也没有睡意,只是觉得累而已。 不想吃饭也不想动,一根手指头也懒得动弹。 暗卫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清早起来的时候就不见人影,苏湘湘也不像以往那般看不到九七就焦虑,被小丫鬟晚晚拎起来梳洗完,就趴在榻上的小桌上发呆。 “城主好懒。”晚晚托着下巴蹲在榻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晚都要开始担心了。” 苏湘湘闻言,半死不活地抬起头来,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小孩子担心个鬼。” “你好好吃饭就行了,剩下的让大人来想。” “大人都跟城主小姐一样不吃饭的么?” 苏湘湘只抬起眼来瞅着小丫头,撇撇嘴,“因为是城主所以才能挑食。” “小孩子要是挑食就会被抓到牢里去。” 她睁着眼说瞎话,一听就是随口说来敷衍小丫头的。 晚晚仰头看她半晌,又叹了口气,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城主这个样子不让人担心才怪。” 照晚晚看来,新的城主看起来就不靠谱,虽然会给她好吃的,但是晚晚还是不能昧着良心说新的城主兢兢业业。 晚晚很是为雪月城的未来忧愁。 苏湘湘则是怔怔地望向窗外湛蓝的晴空,半边落了雪的槐树枝桠占了大半窗外的空间,这副画面,如果是在画师笔下,必定是隽永而的意味深长的。 但是太安静了。 安静到像是假的,就像她重新开始的人生一样,太过虚幻太过美好,像是上天专门为她塑造的梦一样。 苏湘湘想着。 一只灰扑扑的雀鸟忽地闯入她的视线,在半空之中停留了几秒,最终落在了延伸出来的最高的树枝之上,它黑豆般的眼睛转了转,对上苏湘湘的视线,仰头叫了几声,声音清脆好听。 这只雀鸟的闯入给刚刚安静又苍凉的画面带了勃勃生机,它俏皮地跳了几下,几点残雪簌簌地落下去。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灰雀半晌后忽地起身,向着晚 晚道,“跟我出去走走。” 她心里烦躁得很,细细追究起源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约是仍觉得不真实,心里空落落的,不落实。 街道比以往冷清了不少,烟火气却没消退。 苏湘湘也不是忽然心血来潮就出来逛逛的,她早就想来看看雪月城的布防了。 之前九七就是一直在忙这件事情,苏湘湘让他以战时的标准来,并且要以随时会被攻打的标准来,他也不问缘由,就一丝不苟地执行苏湘湘的命令。 如今怕是也在部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苏湘湘很放心将这些事情交给九七,但是九七不在她身边,还是让她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烦躁。 苏湘湘自从上任新城主之后就没怎么在外露过面,大部分事情都是交代九七下去办的。 说起来也好笑,她连自己的属下都没怎么见过。 也怪不得晚晚成天说她不靠谱。 不过即使是这样,苏湘湘仍然没觉得去见属下这件事情有多紧要。 雪月城的运作不与朝廷一样,城主不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苏湘湘也不愿插手太多她不懂的地方。 目前她只要专心抵制不知何时会来的攻城就足矣。 这一关过去,雪月城才有资格谈以后。 “带我去城墙上看看吧。” 护卫在前边引着,苏湘湘紧跟在后边一步步踏上石阶。 台阶上的雪已经被扫净,苏湘湘踩上去只觉得像踩在云端,摇摇欲坠一般,她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往前走。 越往上走风便越发大了,风夹杂着一点雪钻进她衣领里,苏湘湘一时不慎,咳了几咳,苍白的脸浮上些许红晕。 晚晚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湘湘身后,踮起脚替她披上厚厚的披风,一板一眼地叮嘱她,“城主大人可要当心身体。” 晚晚是真的把苏湘湘当城主待的,哪怕一直认为她不靠谱,但是她觉得新的城主其实人不坏,好歹是新的城主让那么多被抓起来的胡人有了活路。 晚晚有两个玩伴也有胡人的血统,哪怕只是五官看上去有些深邃,但是也被抓进了监狱,多亏了新的城主大人才免于一死, 所以哪怕苏湘湘这位城主当上之后就没怎么露过面,但是暗地里觉得她好的人还是不少的。 好歹赢得了一部分民心。 这就是苏湘湘所不知道的了。 她一步步走到最高的城墙之上。 苏湘湘站在城墙之上,高高地俯视着底下白茫茫的一片,终于切实地感觉到周围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梦境。 刺骨的风夹杂着雪沫子扑过来,冰冷带给人清醒,没了以往那种不切实际的做梦一般的荒诞感。 这是她的。 苏湘湘转过身,由城内的市井烟火逐渐转向城外的茫茫寂静,白雪皑皑,这个念头被无限放大。 这座城是她的。 她得好好守着。 守住这座城的百姓。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尘埃落定一般,带着让人安稳的力量。 她背后城内的街市喧嚣,行人匆匆忙忙,带着烟火气,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踢毽子,还有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抓着羊拐在家门口认认真真地抛起来又手忙脚乱地接住。 “晚晚,你看,现在多好。”苏湘湘忽地笑起来,“这座城多平和。” 领着他们上来的护卫笔直地站在一侧,闻言也插了句嘴,“往日通商的时候,城里才热闹呢。” 大概苏湘湘的气质太过人畜无害,护卫倒也没因为她城主的身份而害怕,只是憨憨地笑着,“现在的雪月城还是落魄了的。” “要是能天下太平就好了,别闹什么幺蛾子,太平了百姓才能过的好,商人们才会来。” 苏湘湘低头,眨眨眼,“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湘湘在城墙上站了半晌,直到快日落西山才动身离开。 她的心情舒缓了些许,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一边走一边吩咐下去,“九七回来便让他来见我,明天我要亲自看看这雪月城的兵力部署情况如何了。” “让那些门客与官员都准备好了,还有那些武官,明儿我都要见上一见。” “晚晚,你的黎青公子我也一并见了。”苏湘湘停下来,“告诉他,若是真想见我,便明儿跟着那些门客一起来。” “我连他有什么才能,擅长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让我学什么三顾茅庐,我必定是不做的,告诉他一声,我这边能者居上。” 苏湘湘舔舔嘴角,语气温温柔柔,说的话却毫不客气,“我这个人向来信奉人多势众,他只是一个人而已,又兼之地位低微能有多大能量呢?” “我若是要用人,肯定是不缺人用的,做什么要用心高气傲的呢?” “可是,黎青公子他真的很好,老城主都夸他的。”晚晚拉着苏湘湘的衣袖,急急忙忙地为她那黎青公子辩护。 “我承认他应该有可取之处,可是我不能让旁人觉得他能压到我头上。” 这是上位者之大忌,是为了双方都好。 苏湘湘低声叹一声,“这是我跟旁人学来的,虽然那人是我的仇人,但是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在理。” “这世间没什么谋士是不可或缺的,以少胜多的终是少数。” “我若用谋,只将它用来减少军力的损失,而不是奢望以少胜多。” 战场上是这样,朝政上也是如此。 苏湘湘一字一句将其复述出来,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掐入掌心,哪怕已经过去数年,她仍还记得顾长青说这话时眉目里的自负与傲气。 她恨极了他,现在却又像极了他。 第六十九章 “这是城主小姐的吩咐。…… “这是城主小姐的吩咐。” 扎了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晚晚扶着门框,对着一位正站在院子里修剪红梅的青衣公子如此道。 “她这么说么?” 一身青衣的公子拢了拢衣袖,墨发用玉制的发扣束起来,闻言将手中修剪的工具放下,神色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即笑起来,抚掌道,“倒是越发有趣。” 他面色些许苍白,俊秀斯文,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笑起来朗若明月,“明天我会按时到的。” “若她是一个好的上位者,我倒是不介意成为她的棋子。” 等小丫头一溜烟跑远后。 他看着晚晚的背影逐渐远去,很快就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踪影。 随即转过头盯着刚刚修剪的梅半晌,而后对着那棵红梅幽幽叹道,“这年头总是地位决定一个人能否有说话的权力。” 语气里带着自嘲与不甘。 世家垄断了入朝为官的路子,哪怕一个读书人再有抱负,没有家族背景,总归是把一腔热血凉在半途。 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在这地处偏远的雪月城取得一席之地,眼看着好不容易能坐上城主之位,却又被这不知背景的姑娘横插一脚。 这姑娘抢了他的城主之位,却又劝说老城主,保下了他想护着,却难以护住的那一波胡人。 也不知该说是他运气坏还是好。 这个姑娘拥有能说动老城主的能力,但是通过他这些天的观察来看,她又是个霸道的主。 容不得旁人的质疑,想到什么就要立刻执行。 这不是缺点,却也不是什么优点。 若是个油盐不进,目下无人,一意孤行,不听人说话的可就难办了。 哪怕是个没脑子都成,最怕的就是她听不进旁人的谏言。 黎青又叹了一声,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有脑子的上位者太少,大部分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像他这样地位低微的人物,碰到什么事还是多想想的好。 这世道如此,让人心里难受。 黎青将修剪下来的花瓣与枝桠散到雪中,转身进了屋里。 破碎的花瓣铺在洁白的雪中,刺眼得很,像是艳丽的血迹。 苏湘湘这边正在准备出门见人的衣裳。 既然是第一次见她以后的属下,断 不可失了礼仪,妆容与衣着都须得仔细考量,既不能太轻佻也不能太随意,更要显出她的稳重与应有的敬重来。 晚晚也才几岁而已,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自己寻了几个羊拐蹲在一边玩得高兴。 苏湘湘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暗卫俯身在首饰盒里挑挑拣拣,终是选出来一个金色的发冠来。 那发冠做工精致,金光熠熠,看着便贵气。 他手里拿着那发冠,侧过脸去问苏湘湘,“小姐不若试试将头发束起来?” 再怎么打扮都不如直接将头发束起来干净利落。 他目光落到苏湘湘身上穿着的水红色裙衫,衬得她整个人娇俏可爱,想了想,又建议道,“至于衣裳,便穿那件玄色绣白鹤的如何?” 朝廷官服上是绣着飞禽走兽的,这件衣服是最为像官服的。 玄色庄重,也能压一压她身上的懒散,提升些许威严。 苏湘湘不介意穿什么,她对衣服本来就没什么要求,只是见九七对这个好像很仔细,也强撑着打起了几分精神。 “小姐可别不在意,觉得这些小事没什么,可惯来都是微末处决定成败。” 暗卫替她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又取了眉笔,捧着她的脸,细细描眉。 眉眼眉眼,眉与眼是最能表达情绪的,弯弯的柳叶眉只会让她显得多情烂漫,九七垂下眼看着她,全神贯注地替她描眉。 他的手巧,将苏湘湘的眉型拉长,将眉尾端修饰得尖锐锋利,少女抬眼之间神情便凌厉起来,增添几分英气。 只是眼神还差了些。 暗卫放下眉笔,半弯了腰,与苏湘湘对视,“小姐,您应该再冷一些。” “冷一些?”苏湘湘歪了歪头,眼神疑惑不解,“不笑可以么?” 九七想了想,找了个词语形容,“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小姐试着凶一些?” 作为一个上位者,她无须与自己的属下拉进关系,只需要让他们害怕自己就行了。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不用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但是苏湘湘身份特殊,她即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若是不一下子镇住下面那些人,怕是以后都不好管。 苏湘湘知晓他的意思,前世她也听说过一方霸主在战场上殒命,只留一幼子,身边又无可靠的人辅佐,结果被其 属下软禁的,数年打下的家业与地盘就这么拱手让人。 虽当时是乱世,但是现在距离乱世也不远了。 能力不足却坐拥超出其能力的权力的,终将被反噬。 所以哪怕只是虚张声势,她也得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但是她五官天生侬艳,哪怕不沾任何脂粉看着也是艳丽的,就算那些清高的读书人道她一句容颜庸俗,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仍旧是好看的。 九七索性只给她唇上抹了胭脂。 红唇黑衣,金冠束发,是一眼看去便惊心动魄的冷艳与锋利。 她在那个身份上,对外可以美可以艳,但是一定要美到让人不敢触碰,让人触之则死。 他牵着苏湘湘的手,将她引至厅堂的正座,随即站在她的左边,隐入黑暗,存在感消失到几乎没有。 九七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暗卫。 他在暗处看着那个少女,脑中浮现出她初次踏出束缚她十几年的院子时的怯懦与小心翼翼,那时她就像只警惕的幼猫,哪怕伸出爪子都小心翼翼的。 而如今她端坐在正座上,往下俯视着,神色冷静,已经隐隐有了上位者的气势。 晚晚引着雪月城的老城主以前的班底子,除了官吏之外还有他养着的那些门客与谋士往正厅走去,人不多不少,连带着处理文书的文官跟守城的武将,总共才二十来人。 毕竟雪月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只是位置重要而已,这个配置看得过去。 苏湘湘也不指望这里面卧虎藏龙,只要他们听话别闹事就行了,她对于自己还是略有些不自信,怕压不住下面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默念,凶一点,凶一点,不要笑,只管不拿正眼看人就是。 在去的路上,有些人就已经开始嘀嘀咕咕了,毕竟这新城主也上任也都好多天了,虽然还没举行交接的礼仪,但是也是名正言顺被老城主指定的,加上又是个女人,难免让人好奇。 “曹参军,听说您之前叫见过新城主,可知道些底细?” 曹参军想起之前见面的几次,觉得新上任城主的小姑娘除了脸就没什么存在感了,还额外给他找了不少活干,那些天天天被他那个暗卫压着重新部署雪月城的兵力,但是他也不是私底下说人坏话的性子,只冷冷道,“待会不就见着了么?” “况且只是一个小姑娘而 已,你怕个什么劲儿。”说着瞥了一眼刚刚问话的儒生,只觉得读书人当真是胆小,唯唯诺诺的。 “唉,也别看不起女人,女人有时候可比男人狠多了,只盼着咱这位新城主不要太凶。” 随即便有人连声赞同,“是的是的,就是希望新城主也别像黎青公子那样,虽然黎青公子一直笑着,可是老是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走在后面的黎青不动声色地瞥了正说话的人一眼,笑容却越发温润。 “小姑娘能有多吓人,都放宽心就是了,十几岁的丫头都好糊弄得很。”也有人毫不在意的,读书人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对于自己要听一个黄毛丫头做事很不满,顺带着也瞧不起自己一干同僚。 晚晚眼观鼻鼻观心,稳稳重重地继续领路,权当自己没听到,出来之前苏湘湘就嘱咐过她了,让她一句话都别说,不过她年纪小,那些人说话也就不避着她。 刚刚那人说完话,这群人沉默了一瞬,然后不知谁说了一句,“我看老城主就是糊涂了,找个丫头来当这城主,比当初决定黎青来做这城主还离谱。” 然后再没有人插话,一路沉默。 说起来,他们到底是不甘心被一个丫头的摆布的。 第七十章 晚晚将众人引到堂下,便…… 晚晚将众人引到堂下,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出了正门又从偏房绕了一个圈,从后面走到了苏湘湘身边,袖手站在一侧,好奇地看着下面的人。 厅堂之间挂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珠帘,隔着那层珠帘,根本看不清上座少女的模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刚刚进去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窃窃私语,显然没真正把这个少女城主放在眼里,不恭不敬的。 苏湘湘心里清楚,也只管看着他们在堂下闹腾腾的,半晌也不出声。 而她久久不动,终于开始有人发现不对劲,直接收了声息,气氛逐渐胶着起来,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安静下来。 满堂寂静。 针落可闻。 站在下面的人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 苏湘湘这才慢慢开了口,她压低了声线,声音里是摆在明面上的倦怠,“我不清楚你们的心思,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你们做过什么事,我这边早就有人去查过了。” 她站起身来,顺手拿过扶手旁的一叠纸,走过去拨开珠帘,到底是在众人面前现了身形,珠帘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们有些人倒是好大的胆子。”苏湘湘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是咬字停顿之间有种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的感觉。 “自作聪明,欺上瞒下,鱼肉百姓,贪污通敌。”她翻开那摞纸,一一细细数来。 而后冷笑一声“是觉得我这个城主死了还是怎地?” 到底有人绷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下,额上冷汗直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还请城主明察,从轻发落。” 苏湘湘高高地俯视着下面一群人,垂下眼帘,轻声细语,“我当然得仔细查。” “从轻发落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贪污什么的,我不在乎,你们一星半点的钱财我还真不放在眼里,给我把事情办好就行了。”说到这里,苏湘湘话锋一转。 “但是你得清楚,有些事情是底线,我容忍不得。”她冷声道,“你们也应当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通敌这样的事情,没人能碰,敢碰了就给我去死。” 她似乎叹息了一声,抬起手来做了个手势,“九七。” 话音未落,暗卫便现身将人群之中的两人制住。 苏湘湘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让我来看看,你们的背叛 换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敌方许诺给你们黄金万贯了么?那些蛮人的话倒也敢信。”她嘲讽了一句,而后仔细瞧着那纸,一句句念出来,“黄金百两,珍珠十斛,骏马百匹,哦,他们还许诺会将你们连同妻儿安全送到别的国家,并且还给你们人马是么?” 随着她的一句句话,底下的两人逐渐面如死灰,仿佛她读出的每个音节都敲在他们心上似的。 苏湘湘读完,将那些纸张拍到那两人脸上,“这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有得有失,你们既然做了,应该也做好了事情暴露的准备了。” “叫护卫把人押下去吧。”苏湘湘吩咐下去,顺便还提醒了一句,“小心些莫要让他们死了,我留着他们还有用。” 待看着人被押下去,苏湘湘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台下那些人轻轻叹了口气。 “我今儿就把话放这了,你们什么心思我不在乎,犯下些小过错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是都给我把脑子拎清楚些。” “可别为了些蝇头小利就丢了性命。” 半敲打半警告地说完这番话,苏湘湘便将手中那叠白纸撕了,细碎的纸屑散落下去,犹如雪花一般,“之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该处罚的我会自会处罚,但是你们应该清楚,我既然能查出来以前的事情,那么那么之后做的事情我也是肯定会知晓的。” “都且安分些。” 一番敲打之后,苏湘湘让人都退下了,只是最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道了一句,“黎青公子还请留步。” 她懒懒地抬起眼帘,“有些事情还想请教一下黎青公子,其他人还请回吧。” 身着破旧青衫的少年停住脚步,安静恭顺地站到一边,等最后一个人出去之后才抬起头,温温和和道,“城主可有何吩咐?” 他一幅端方模样,面上稍带病容,偶尔轻咳一声。 苏湘湘看向晚晚,柔和了几分,拍了拍她的头,“奉茶,请黎青公子落座。” 她眉眼里半含倦怠,“我这次想跟黎青公子好好谈谈。” “城主大人但说无妨。”他行了一礼,但不怎么拘谨,一幅坦然的模样。 “我信老城主的眼光,既然他之前选了你作为继承人,想必你手段必然不简单。” 苏湘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困倦之意根本便不掩饰,“我正缺人用,若你愿意,便给我当个谋士,月俸跟待遇 先照着最高下面第二档的来。” “我这人也算好说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莫要担心。” 黎青站起身来,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属下遵命。” 这个城主,倒是跟他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苏湘湘刚刚太紧绷了,现在乍一放松下来倒是觉得困意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她强撑起精神与黎青寒暄了几句,让晚晚带他去书房熟悉一下,便回房休息去了。 苏湘湘昨晚几乎一整夜都没合眼,辗转反侧到天亮,早就困到不行。 九七还在给她拆着头上的发冠呢,她就趴在梳妆台前睡了。 也不顾自己唇上胭脂没卸下,就去会周公了。 暗卫小心翼翼地替她收拾好,而后慢慢将她抱上床,让她歇下。 苏湘湘这几天老是睡不好,太紧绷了,也太在意旁的事情了,断断续续也算是几天没睡了,现在她能安静睡一会也好。 总好过她一直失眠。 第七十一章 差一点 一阵风过,屋檐上的护花铃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空寂的黎明显得格外清晰。 只是还未来得及撞第二下,就被人用手护住铃心,随后小心地把那几个小小的铃铛取了下来。 屋檐上坐着一人,在将亮未亮的天光下轮廓便显得格外温柔。 一只灰扑扑的雀鸟落到往上微翘的飞檐上,歪着头,黑豆一般的眼睛看着那仿佛石雕一般的人,啁啾几声。 那人动了一动,衣袖上带了晨露,看向那只小雀,目光柔和,话语也温柔,低声道,“别惊扰了她。” 小雀像是听懂了似的,也不再出声鸣叫,在那人身边静默半晌,小爪子蹦了几下,随后一拍翅膀便“扑棱”一声飞走了,在空中落下几片细细的绒羽。 寒冬差不多要过去了,春也将到,前些天地上还有些薄雪,如今已经化没了。 半夜的时候落了些雨,空气中仍是湿润的,呼吸的时候像是在水面一样。 周围一片寂静,半点声响都没有。 屋中,苏湘湘睡得安稳,她最近浅眠,哪怕是外面有一丝动静也要被吵醒的。 难得睡个安稳觉。 九七抱着刀,坐在屋檐之上,看着天边的太阳慢慢升起,光像是水一般,慢慢浸透了深蓝的暮色。 他的心也像是被光慢慢浸染一般。 知道屋里的少女还在梦中,他心中便安定,大概是一直跟在她身边,在他眼中,世间万物也都开始温柔起来。 便是日出也是温和不刺眼的。 在多少天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心平气和地看一场日出。 这一切都是她给予的。 那个被他从小院里领出来的小姑娘,一路踉踉跄跄走来,也终于找到了她想走的路。 他正想着,屋里有了动静,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便是一声轻唤,“九七。” 带着还未睡醒的朦胧,大概是还不清醒,一醒过来便来寻他。 他低低应下来,身形一动,从屋檐落到她面前,站在廊下窗前看她,天边一点光落到窗上。 九七睫毛倾覆下去,尽量使得沙哑的嗓音柔和,“小姐睡得可好?” 苏湘湘抬头瞧他,“嗯”了一声,看着他脸色不像带了倦意,方才放下心,换了话题,“城防布置得怎么样啦?” 九 七这些天被她派出去查这件事,好容易找出些蛛丝马迹来,昨天把细作给拔除了去,但是苏湘湘仍是不放心。 前世雪月城被破,细作是一个方面,兵力稀少也是一个方面,胡人被驱逐是起因。 如今这事儿被她拦下来,便也没了这方面的顾虑,但是混血胡人这件事情还是不好处理,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被排斥的,哪怕在大郦朝生活了一辈子,也不会被接受。 不过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没走上一辈子那种决裂的地步。 她也怕城外仍有潜藏的北漠骑兵虎视眈眈,这件事情就像根刺一样,让她日夜不能安心。 “小姐莫要太过担心。” 九七安抚她,“小姐这些天一直在担忧这件事情,且安心就是。” 他看着苏湘湘的脸色苍白,长睫倾覆下去,“要不要叫慕云小姐来陪陪小姐?” 苏湘湘甚至连夜晚都不能安眠,他守在外边也能听得到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时衣料的窸窣声。 “太过焦虑也无异于小姐的判断。” 苏湘湘闭了闭眼,或许是因为凌晨半明半暗的天光过于柔和,她也稍稍安心了一些,焦灼的心慢慢舒缓下去,“我知道,但是我实在是忍不住。” 暗卫敛了眉眼看着她,低声道,“小姐该信九七的。” 他俯身下去,指尖在她额头一掠而过,最后停在她耳后,几缕碎发乖顺地被捋齐。 雪月城是个很奇特的城池。 它归属于武南郡,却并不受其管辖,拥有自己的军队,甚至连政治中枢都是自成一套体系,虽然受制于官位限制,属下得到的官职也只是州郡佐官,但是任命却无需朝廷。 独立性高到像是一个小小的国家。 皇帝把地理位置这么重要的一个城池就这么放出去,对老城主未免也太过信任。 苏湘湘不知其中缘由,但是这给了她很大的方便,天高皇帝远的,也管不到她。 幸好雪月城小,哪怕是豪绅士族也没有其他地方那么横行霸道,拥有军队的人永远拥有话语权。 她接手得很顺利,几乎没碰到什么阻碍。 黎青被她打发去体验官场了,但是苏湘湘没给他指定一个确切的官职,她也不太懂那些佐官的官名有什么区别,干脆就粗暴地将其分为武官文官。 反正她也不指望里面能出几个惊才绝 艳的谋士,光有个拔尖的黎青就已经够了,到时候等黎青上手之后,就直接扔给黎青来分管。 至于军队方面,曹参军也堪用,加上九七帮着一起打理,倒是也还好。 一切仿佛都步上正轨。 但是苏湘湘仍旧无法拔出心底的那根刺来,甚至越想越挂念,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想跟人倾诉一下。 因为九七的身份,苏湘湘不太想让他知道这件事,至于慕云,苏湘湘直觉她好似对九七有什么意见,思前想后,还是选了黎青。 好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聪明人,“晚晚,去叫黎青公子来一趟。” 如今已是冬末春初,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浸润了青石板,加上天气温暖了些,倒不像是边塞漠北,反而像是忧郁的烟雨江南。 苏湘湘就坐在游廊下的榻上,靠着栏杆,看着外面的蒙蒙细雨叹了口气。 黎青撑着一把十二骨的天青色油纸伞,一身青衣,又生得文弱秀气,倒是也应了这景,像是话折子里小姐惯常爱慕的江南文人。 他沿着铺了青石板的路慢慢走来,站在一边收伞的时候便恰好听了苏湘湘这一声叹。 “城主可有什么烦心事。”他将伞靠在一边,晚晚从他身后跑出来,扑到苏湘湘怀里,小丫头一幅炫耀的模样,邀功似地道,“晚晚把黎青公子带来了。” 苏湘湘心知这小丫头打得什么算盘,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哼了一声,“可不能再吃蜜饯了,吃多了牙疼,去找你那些小伙伴玩罢。” 待把小丫头打发走,苏湘湘才看向黎青,坐正了,又重重叹了口气。 大概是她太严肃,连带着黎青也跟着她一起肃了神色,敛了眉,“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这倒没有,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便找你来问问。” 甚至还提前把九七给支走了。 “是关于胡人的事情,我思绪有些乱,便想听听你的意见。”苏湘湘拿帕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倒也不算什么正经事,就随便说说话,黎青公子莫要拘束,随便坐。” 黎青在她面前坐下,理了理因为弯腰而变皱的袍边,腰背挺直如同松柏,半带了笑意,“城主请说。” “我在想,雪月城的胡人是无辜的,但是他们为什么也会被看不起呢?” “因为大郦朝近年与胡人摩擦越来越大。” “是的 。”苏湘湘点头,“所以是两族之间的矛盾。” “那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放下对胡人的成见呢?当然我指的是好的胡人。” “或许……是与胡人和解?”黎青公子对这件事情显然不抱希望,“这是从根就有的矛盾,和解也没有用,” “我也觉得和解没用。” “往年和亲公主也送了不少,哪里有用,还不是照样被欺负。” 苏湘湘咬了咬指尖,忽地开口道,“往年,在大郦朝国力强盛的时候才从来没有这种事情。” “归根到底,还是那些蛮族觉得我们好欺负了,所以便来踩上一脚,若是大郦朝国力强盛,兵力充足,大郦朝子民何至于被蹂.躏成这样?” 她又何至于提心吊胆地天天担心雪月城被北漠骑兵攻破呢? 苏湘湘晓得那些蛮人的本性,虽骁勇善战,却也欺软怕硬,知道强者为尊。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眼睛里似有灼灼火焰,“是了,大郦朝与胡人和平相处的时候只有在大郦朝强大的时候。” 她确实想要和平相处。 但是第一步,是要将那些蛮人打败,让他们知道,大郦朝仍是强大的。 黎青惊讶地看向自己的这位城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听着就像是孩子的玩笑。 可是仔细想想,他觉得苏湘湘的思路似乎也对。 胡人被排斥的原因不就是他们骚扰北方边塞的百姓么?那就打到他们不敢再来骚扰。 她妄图打破这些桎梏,然后重新制定规则。 带着一股天真又执拗的劲,怕是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哪怕头破血流。 她并不第一时间和解,也不想把边塞那些游牧民族全部一网打尽,而是折中,想以绝对的力量碾压他们,然后实现自己想要的和平。 这个想法,倒是让他想起老城主一直念叨的一位将军来。 老城主口中的那个将军,也是个使用暴力实现和平的人。 据说,她差一点就做到了。 第七十二章 黎青是个很好的倾…… 黎青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声音朗润,极能安抚人心,也会不动声色地替苏湘湘理清思路,哪怕是给出建议也是让人觉得春风和煦,不会让人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 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很是抚慰人心。 “前些天查出的细作,九七大人已经在审问了,我们已经是占得先机的一方,城主无需担心。” 他察觉出苏湘湘的急躁,一条条替她分析,“城主不如早些谋划,从陛下那里早些得一个名正言顺的郡主之位。” “您父兄皆在长安,又受陛下疼惜,何不借此多为自己谋划?” 黎青扶起一旁歪掉的青伞,玉冠将一头长发束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动了几下,语气云淡风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小姑娘讲话,恭恭敬敬的,“只要军权在握,乱世也安。” 如今士族当道,朝廷要官基本全是门阀士族的子弟,世代公卿,与皇权分庭抗礼,甚至很久之前的时候某些世家大族的权力要隐隐凌驾于皇权。 所以说也不能怪当今圣上太窝囊,他已经是做的不错的了,将士族之间势力平衡得很好,只是也再难有进展而已。 毕竟皇帝还是要任命官员的,而书籍难得,经学的流传只在门户之内,寒门难出贵子,他要么用士族子弟要么就无人可用。 虽然现在圣上也在尽可能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但是大趋势还是改不了的,一些重要的官职上面圣上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任命士族子弟。 而黎青也再难找到第二个肯接受出身低微的他作为幕僚中心的人了,或者说,愿意给他这个机会的人。 可能奉女子为主听着就荒唐,但是他择主,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况且以他的身份在旁人看来也是荒唐,谁也说不着谁,若是离经叛道便索性痛快些。 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好的,相逢于微末之时总比在她风光时碰见的好。 而根据他的推断,这位小城主的身份大概也会给他一个惊喜,她无疑是他目前的最优选择。 黎青哪怕是与人坐着闲谈,脊背也是挺得很直,如同翠绿的松柏,所以尽管他一身青衣袍边都快被浆洗得发白,看着像是个落拓书生的模样,但是仍旧气质温雅高贵。 跟他说话是很舒服的,声线落地像是玉珠滚了几滚。 苏湘湘莫名其妙就静下心来,焦灼的情绪被抚平,也 不觉得北漠骑兵是个问题了。 他三言两语将局势讲清楚,“既然细作被我们拔除,他们那里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我们将计就计或许能探得些消息。” 她深深呼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圆柱应了一声,“嗯。” 九七最近也在为这件事情做准备,从此往后他挣得多少功绩,她就一桩一件替他记着。 小雨连绵不绝,没有要停的意思,黎青眉眼淡淡,“既然城主所图甚大,那么也要为以后早作打算了。” “城主不若弃了原本的封地,向圣上将武南郡讨来。”青衣书生语气清淡,时不时握拳在唇边清咳一声。 苏湘湘伸出手接廊檐下一串雨滴,也不生气,只是转头看着黎青,眨眨眼,“理由呢?” “其一雪月城归属于武南,其二便是沈谢两家的本家都在武南郡,至于其三……”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苏湘湘,“城主可知道您的母亲是谁?” 苏湘湘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半晌后才慢慢开口道,“差不多能猜到。” 其他人的暗示都很明显了,她心中一直有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只是旁人不提,她也就不说。 别人不希望她知道,那她就装傻充愣地活下去,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刺探过,只是关于母亲的那点影子到底是在心里淡了下去。 既然旁人都不指望她懂,那她活那么明白作什么? 黎青细长的眼睛眯起来,不咸不淡道,“沈谢两家主家原先都是苏将军旧部。” 便是不念旧日情谊,也要看在苏湘湘武南郡郡主的份上给几分薄面的。 更重要的是,比起其他郡来,武南其实原本是个不太成气候的郡,土地贫瘠人又少,沈谢两家也是最近两年才起来的。 比那些流传几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豪族来说要容易对付得多。 江南多富庶没错,可是也多豪族,就算想安办什么事儿也几乎寸步难行。 地方官差不多也就是个摆设,而武南郡就不一样了,士族不愿意来,虽然穷是穷了点,但是好歹现在也算富庶一些,更何况最大的两家就是清远沈家与镇江谢家。 有什么事也好说话。 虽然郡主之名也就是个虚名,就收收赋税之类的,但是好歹也是皇帝钦点,名正言顺的,到时候插手一下太守的政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讲得详细,苏湘 湘也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便过了半天,她是能听得进人劝的,又无所谓自己的封地到底是在哪里,“那我明儿便修书给玉娘,让她给我说说。” 最后还拐弯抹角地夸了他一句,“老城主眼光不错。” 黎青一哂,并不反驳,回了一句,“我觉得也是。”他对现在的这个城主也很满意。 他到底是有机会走走向更高处了。 人有高低贵贱之分,有些人的命生来就金贵,他不怨,只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命就从此被定死。 他也有一腔热血与孤勇。 曾有诗云“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黎青并不认为作为一个书生便不能报效国家,文能定国,他有自己看不惯的事,便要尽力去改变。 他费尽心思,机关算尽,不过是为求得这一个机会而已,也为这个机会等了许多年。 他始终忠于这江山,如果说,敌人终有一天要跨过那道城墙,蛮夷的铁骑要踏上这片土地,那么他也会抛下经义文书,披甲而战。 苏湘湘站起身,走到黎青面前,低头看他,“感觉我莫名其妙就走上这条路了。” 跟她母亲一样,就像是天意,可她分明与母亲是如此不同。 “或许是天意。”黎青冲她温和一笑,唇色越发苍白,眉眼微弯,“想要活得潇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哪怕武功高如像九七大人,不也身不由己?” “嗯。”苏湘湘睫毛颤了颤,像是蝶在雨中抖落水滴,“所以我要替他改了命去,我看不惯这世上许多事,便也想着试试能不能改一下。” “主公所图甚大。”黎青改了称呼,面上一直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嗯,不过是恰好置身其中,顺手试试,不然也可惜这条件,平白便宜了顾长青跟那帮蛮夷去。” 只因为她刚刚好是母亲的女儿,所以才受到这么多宠爱,便是一个郡也唾手可得。 既然有一挣之力,何苦一直逃?不若便堂堂正正来清算一下,等她收拾完胡人便去压一压顾长青,成者王侯败者寇,哪怕再死在顾长青手下一次,她也认了。 苏湘湘提了提裙摆,不让雨水溅上她的裙边,靠着廊柱,侧了侧头,“横竖一死而已。” 空气里也被雨水浸染得冰凉,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北漠的民族都是游牧民族,很松散,大大小小几 十个部落,相互之间也有矛盾,若是说他们自己团结起来,凑了队骑兵来攻打雪月城,苏湘湘是不信的。 而且一看就是蓄谋已久,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但是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来。 九七去审问那些细作也没审问出什么来,倒不是他们嘴严,而是对方实在精明,根本没露马脚出来。 也只能暂时作罢,慢慢查,要是对方不死心,肯定还会有动作的。 黎青慢慢接手了雪月城的政务,并且逐渐成为了主导,政务厅都是他在引领。 就是还缺个算账的,原先的账房先生贪污被苏湘湘给下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个顶用的,黎青暂时接手这项工作,毕竟也算是以后的军饷粮草,万一出什么事也是这里应急,一点银子都不能浪费。 雪月城又穷,苏湘湘想了想,把慕云给拉了来。 反正看着他们一伙人也没有要走的打算,闲着也是闲着,来算账她还给发一份饷银。 对此黎青乐观其成,还提议早些给沈谢两家递个信去,能不能厚着脸皮直接把人给扣下来得了。 苏湘湘这些天解了心结,倒是爱出门了,拉着晚晚跟齐域那帮人就往街上跑,下午照例去老城主那里聊会天,寒暄几句。 雪月城的百姓也就渐渐习惯年轻的城主小姐领着一个小丫头跟一帮少年郎在街道上的身影。 生活仿佛变了,又好像没变,城防确实严了,巡视城墙的士兵里也有了胡人,有着一双碧绿眼睛的赫连大夫又开始在医馆里忙碌。 五官深邃的胡人少年也开始与柔婉的汉人姑娘眉来眼去,再没人多嘴多舌。 挑着货担的货郎跟妇人闲谈时倒是提起这雪月城比往日干净了,据说是城主小姐下的命令,要大家自扫门前的街道,看着整洁些。 而城东悄无声息地建起了一座学堂,城主小姐买糖葫芦的时候说以后也要招收女学生啦。 城主小姐还说等过些日子,外面的雪全化完了的时候就去寻几个墨家弟子来,让他们做出能印书的奇巧玩意,等到了那个时候,书就不是什么珍惜东西了。 几个妇人坐在门口谈笑,看着一身玄衣的小姑娘拉着晚晚的手,身后几个嬉笑的少年郎跟着。她认认真真地问当铺老板今年生意可好,又去问墙角的挑夫,生计可还能维持,“小城主也真勤勉。” 当铺老板说冬天生意冷清是冷清了些,就是城西王二狗 太爱赌了,三天两天来他这里当东西,他媳妇天天闹呢。挑夫说冬天没多少活,也就维持个温饱,要是开春还没有多少商人来,就考虑要不要去城外开些荒地。 苏湘湘说,“王二狗也太狗了。” “等开春我就把兵力再增加一些,开一条商道,应该多少能吸引些商人来。” 别的不缺,就是缺钱。 正说着话,城门那里传来一阵喧闹,苏湘湘转头看过去,恰好看到马车帘子被掀起来,一个锦衣公子便跟她对视上。 随即帘子便被摔了下去。 但是苏湘湘仍旧认出了他。 沈锦银。 出老千的赌坊的少东家。 第七十三章 苏湘湘对沈锦银的…… 苏湘湘对沈锦银的印象很深刻,实在是他太过表里不一。 分明是爱财的,气质却高雅如竹,又身形瘦削,儒雅清隽,又偏爱竹子,第一次见时他锦衣的袍边便是绣了半枝翠竹。 马车帘子上也绣着墨竹,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爱竹的,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 她记得沈锦银也是因为黎青与她说起过,说沈家下一任当家便是沈锦银,沈锦银年纪虽不大,但是在经商这方面上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起他父亲来不知好了多少。 黎青话里话外都是让苏湘湘把沈家早些拐到手,以解决军饷的问题,横竖是在武南郡里的豪绅,就算没有隔着她母亲那层关系,也是要表个态的。 何况她也要为以后接手武南郡做准备,以后起家不管哪个方面,她都需要财力支持。 至于谢家,走镖与海运才是他们的主业,结识不知多少能人异士。 其实严格来说,沈谢两家不算士族,没什么底蕴,在那些百年流传的士族大族眼里,是看不起他们的。 但是奈何实在是有钱又有人,比一些落魄士族不知强了多少倍。 尤其沈锦银,本来就是黎青说的重点的关注对象。 “他既然进了这雪月城,哪里有让他完完整整出去的道理。”这是黎青的原话。 风过留痕,雁过拔毛,何况是沈家郎君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是金银的人,拔根头发丝都够人活个半辈子的。 若是苏湘湘能拉拢到沈锦银,那么后续的部曲也能很快组织建立起来,不过倒是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黎青的意思是,可以以苏湘湘母亲的名义来提点要求,借点支持,但是苏湘湘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她也不太乐意借自己母亲的名头来压人,“而且他们也不是我的旧部,严格来讲与我没什么关系的。” 苏湘湘颇有自知之明,“没什么好处的事,谁乐意做呢?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我不信所谓的忠心。” 黎青说她过于偏激,但是倒也没反驳她。 晚上九七回去的时候苏湘湘就跟他提了一提沈锦银。 她坐在床边一边泡脚一边看黎青给她整理的文书,还能分出心来与九七说话,“就是之前赌坊的老板,我看九七你好像与他是旧识。” “确实 是见过几面,小姐若寻他有事,只管吩咐九七便是。” “现在倒是也没有什么事,就有些好奇。”苏湘湘把文书放在一边,躺在了床上,盯着帷帐上的流苏发呆。“觉得他有点有趣。” 虽然雪月城紧紧巴巴的,但是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她还没有接手武南郡,也不好扩张军队,但是先接触一下,试探试探对面的意思也好。 她闭了闭眼,“改天去拜访一下。” 暗卫低头,在床前半跪下去,发丝遮住半边侧脸,只看得出一点子轮廓来,恭顺地应合,“属下记下了。” 沈锦银可是个狡猾的狐狸,跟他打交道得小心着点。 他试了试水温,拿来一条巾子搭在自己膝盖上,把苏湘湘的脚放上,她脚生得好看,雪白小巧。 苏湘湘早就习惯了与暗卫如此,加上对九七的亲近,也不觉得露脚给一个成年男人是一件不可以的事情。 甚至还特别乖巧地抬起脚好让他省力一点。 待擦干净便顺势往床上一滚,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九七。”得到肯定的回应后才安心闭上眼睛睡去。 沈锦银觉得自己颇为倒霉,打从认识顾长青那个暗卫之后,回回碰面都是他吃瘪,他之前是打过招揽此人的想法,但是顾长青跟这个暗卫都太难搞,也就歇了心思。 之前倒是听说过那么一点风声,说顾长青手底下那个暗卫被人抢行要走了,但是其中细节就不知道了。 后来在这边塞小城见到他跟在一个少女身边,倒是惹起了沈锦银的好奇心,大半夜闲着没事的时候想了一大堆关于他们之间的凄美爱情故事,把自己感动到不行。 连带着看九七也顺眼了一点。 但是这点顺眼在暗卫半夜来自己房间蹲着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以至于被暗卫拎着威胁必须要来雪月城走一趟的时候,沈锦银对他的那点子好感已经彻底成了负的。 不过一次两次半夜被人打扰倒是也习惯了。 沈锦银心疼了自己一秒,无可奈何地起来应付这位脾气古怪的主,他也没办法啊,家里的护卫没一个能打的,只恨自己养的这群人不争气。 “我这不是来了雪月城了么?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沈锦银打个哈欠,雪白的裘衣被扯得松散,披散下来的一缕发丝落到半敞的领口里。 一幅病秧子的模样,还咳了咳,“要不是 你三番四次地来找我,我也不至于来这破地。” “早些讲清楚,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可知苏将军的独女就在这雪月城?” 沈锦银这才正了神色,敛了眉看他,大概知道一点暗卫的来意,“这可是老黄历了,你确定要翻?我倒是收到了一点消息,但是上一辈的事儿我不愿意掺和,我父亲曾是苏将军的部下不错,但是不代表就敲定了我的一生。” 暗卫难得露出些笑意来,许是提起了让他欢喜的人,眼里的情绪一下子温柔下来,“这也是她的意思。” “所以你莫要把她当做苏将军的女儿。” “她是雪月城的主人,也会是武南郡的郡主,也会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一个郡主,是苏家郎君苏恒的妹妹,也是刘家九郎君的小姑姑,唯独不靠苏将军的女儿这名头来捞些什么。” “所以你们莫要念所谓旧情,因为她也不会。更不要把她与苏将军相比较。”暗卫态度随意,也没拿武器,也没戴着面具,难得与他平等地谈话。 她继承不了她母亲的武艺,注定超越不了苏将军的成就,她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何况有句话沈锦银说的也对,上一辈的事情了,老提起也让人厌恶。 “圣上的旨意应该也差不多快来了,到时候我家小姐成了郡主之后还望沈郎君多多关照。” 九七垂下眼睫,难得轻松起来。 “沈家也得做好准备,莫要有什么马脚露出来,属下别的不行,就调查一些东西还算顺手。” 如今官官相护,武南郡的郡守也不是个廉洁的,想想也知道沈家这样的豪族必定也打点过,多多少少也摘不干净。 郡主之名虽然听着不怎么地,也就收收赋税之类的,但是大郦朝里若是郡守有什么事或者朝廷一时半会没任命,郡主也是可涉政的。 沈锦银深深叹了口气,心道他怕是要被人狠狠宰一回。 不是这回肯定也在下回了。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湘湘就起来了,齐域一早就被慕云打发来等着苏湘湘,他原本是顽劣的少年心性,如今也能耐下性子来等着了。 他不怎么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但是与苏湘湘能玩到一起去,便也不管许多,留在雪月城也就留下了。 慕云本来就心疼苏湘湘,原本是打算带着她去谢家,见劝不动她,索性直接给谢家去了信,干脆留在了雪月城,让本家另外派别的人来接手商队的事情,跟齐域一起在城主府里住下了。 这多多少少就表达出了一点谢家的态度。 黎青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与慕云交接账务时便也交接的痛快,毫不避讳。 慕云是谢家大名鼎鼎的银算盘,是谢家培养了许久的人,齐域也是谢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哪怕最后谢家不站在苏湘湘这边,跟他们交好也是没有坏处的。 黎青拢了袖,披了一身晨光熹微,关了院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政事厅里去,思绪还停留在沈谢两家上面。 直到半道上碰到了慕云,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慕云姑娘。” 慕云回了一礼,两人寒暄几句,一起往政务厅去了。 黎青落后她半步,恭谨有礼,行为举止哪怕是见惯了世家公子的慕云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这人的气度哪怕在那些所谓的贵族郎君里也少见,慕云暗自在心底想,待她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忽地听得身后的人出声。 “慕云姑娘要在我家主公身边待多久呢?” 她回过头,低头看站在阶下的瘦弱公子,他仍是一身青衣,看着温雅,哪怕是试探也是不动声色的,“若是要走,也给个时间,青也好找其他人来接替。” 慕云晓得他什么意思,但是黎青哪怕是试探也试探得温和,并不让人觉得冒犯,而且他也是为了苏湘湘考虑。 “本家那里的意思是看我的高兴,爱追随谁便追随谁,但是我一人并不能代表谢家的意思,毕竟我也只是被谢家收养的孤儿。”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慕云下了决定,要跟便跟到底,绝无半途而废的意思。” 她幼时见过那肆意张扬的女将军一面,便心生向往,那一面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于念念不忘。 慕云知道那个女将军的过往与经历,正是她让慕云知道,女子也可以挣得功勋,也可以带兵打仗,也可以一身荣光。 男子做的事情,女子照样可以做好,甚至可以做到极致,千古流芳。 慕云是孤儿,当初被女将军的下属从贩子手中买下来的,应了当时那个女将军的命令,女儿家与男孩都要受一样的教导,念一样的书本,也竞争一样的东西。 当初她被卖的时候,身价也不过是旁边男孩的四分之一,甚至因为样貌不出众,有种半卖半送的意思。 虽然她只见过那个女将军一面,但是她终其一生都在受到她的影响。 她能吃上饱饭是因为她,能读书是因为她,能学算数也是因为她,甚至能活下去也是因为她。 她从将军那里知道,女子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玩意儿,也是堂堂正正的人,也是可以与男子旗鼓相当的,正是那个女将军一直给予她鼓舞,慕云一路走来,才以孤女之身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当初被作为搭头的她咬着牙,憋了一口气,硬是凭着努力与天赋爬了上去。 谢家的金银两算盘,她占得了一个银字。 “便是错的,我也押湘湘一把。” 但是慕云也是藏了一点私心的,如今各个世家大族都在压宝,斟酌再三,才替自家小辈选一个主公跟随,家中小辈多的索性每个阵营都送个去。 毕竟追随对了主公便是一飞冲天。 与此同时,各阵营也都在选贤举能,抛出橄榄枝去选自己看中的人,毕竟谋士与武将都是稀缺的,选个有脑子的也难。 谢家金银两算盘当然也被不少人盯着,但是慕云作为一介女子,没几个人乐意用,就是有寥寥几个,也是来提亲的。 她能选个女主公便是最好的了。 如今湘湘有这个心思,她便帮一把,若是能博个青史留名便是意外之喜,输了也没什么,就当是痛快活了一回。 黎青冲她微微一笑,又恭敬行了一个礼,是同僚之间的礼仪,“如此,以后便多多担待了。” 苏湘湘跟齐域一起用了早饭,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从城中琐事说到了过些天要派谁去请几个墨家子弟来。 她一头柔顺的头发被暗卫用一个金冠束起来,又穿了一身小袖的胡服,脚上踏了一双绣了云纹的长拗靴,便显得利落许多。 “不过今日我们要先去拜访沈家公子,沈锦银。”她仰头,一口气喝完小半碗粥,把白瓷碗放到桌上,扭头看向九七,“这些天你跟曹参军仔细 盯着点城防,我心里不太踏实。” 之前失眠了许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苏湘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胡人费尽心思,又安插细作又是贿赂官员的,不太像是一个部落能做出来的事情,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谋划。 九七给她讲过,北漠胡人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虽然被一概称为胡人,但是他们之间分许多部落,而且部落之间也有许多矛盾,大大小小的部落统共几十个,大的部落就三个。 ——屠各,丁零,林胡。 九七说丁零的可汗前些天被他儿子杀死了,如今正是乱的时候,这三个部落不太可能联合起来,毕竟这些部落之间也是纷争不断的,互相之间消耗也很大。 但是具体的情况还是得过些日子才能知道。 苏湘湘又叮嘱了一番,才略略安心,与齐域一道出门去拜访沈锦银了。她对这次见面没抱什么希望,不过让他那赌坊少使点老千也是好的。 出门照例是带着护卫的,由齐域等人负责,半道上碰到巡逻的士兵,苏湘湘一时心血来潮,趁着时间还早,一起去了城墙之上。 她对雪月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这个城主当的起早贪黑,政务上很勤勉,有空就去找黎青给她讲些政事上的事情。 虽然老是被那个曹参军说是临时抱佛脚,但是苏湘湘自认还是比大多数官员都要亲民的。 大清早跟着巡逻的士兵去城墙巡视的城主找也找不出几个来。 清晨的空气微凉,呼吸的时候让人莫名清醒,苏湘湘看着远处薄薄的一片雾,踮起脚尖眺望了一眼。 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个小黑点在往这边移动,她心上紧了紧,拍了拍齐域的肩膀,指给他看,“那是什么?” 齐域定睛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北漠骑兵,放城门!” 守城的官员一时之间稍稍有些混乱,随即便井然有序地开始放下城门,厚重的城门很快便被关上。 他们与胡人打过不少交道,毕竟经常有商队在途中被劫掠,冬天的时候,胡人缺少吃食,雪月城也经常被骚扰。 随着那一片小黑点越来越近,便能听到阵阵的马蹄声,打城前呼啸而过,甚至还有几个头发弯曲的胡人挑衅似地举了举手上的弯刀。 雪月城其实是很特殊的一个城池。 大郦朝与北漠接壤的其他地方都是连绵的城墙,这一道长城隔绝了千百年 来北漠的骚扰,唯独雪月城是进入武南郡的一个关卡,雪月城不破,他们便不能进入武南郡。 “他们这次好像不是简单劫掠这么简单。” 齐域看着那一队骑兵,皱起了眉头,“他们劫了外边的商队,却没有走,而是要在城前扎营的样子。” 看样子并不是跟往常一样劫掠些东西便打道回府。 第七十五章 冬末春初,边疆那…… 冬末春初,边疆那些游牧民族青黄不接,经常打劫往来商队,雪月城对于这种事情也算是得心应手,但也是第一次碰到在城门驻扎下来便不走的这种情况。 自从城墙建立起来之后,达成合约,两方通商已久,不过随着几年前大可汗死去,大大小小的部落之间无人引领,那合约便可有可无,那些部落之间也不再遵守规矩,开始骚扰附近城镇与村落。 为了百姓生计,大郦朝也就彻底将城墙的那些关口封死,只留雪月城这一个通商口。 只是随着游牧部落劫掠越发猖狂,商队也越发少了,除非是能请得起镖师的大商队,否则都不怎么敢走这条商道。 城墙之下一片喧嚷,胡语夹杂着汉话,马蹄激起一片烟尘,马上的骑兵腰间弯刀都没有佩戴刀鞘,刀身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已经微微发黑。 一看就是一支狼虎之师。 苏湘湘蹙着眉往下看去,不发一语。 但是守城的士兵并没有很紧张,反而还能回过头来宽慰肃着一张小脸的城主,“雪月城的供给也不从外面的城门走,他们堵住城门也没有什么用。” 苏湘湘不赞同,抿了抿唇,脚尖在城墙上踢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看了半晌,随即转身,齐域紧随其后,苏湘湘头也不回地吩咐,“立即回府,顺便派人去沈锦银公子那里说一声,我便不去拜访了。” 城里也稍稍有些骚乱,街头巷尾的百姓站成一堆窃窃私语,表达自己的担忧,见苏湘湘为首的一行人形色匆匆,便立刻收了声,怕惊扰到他们的小城主。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小城主这么严肃,冷着一张脸,如临大敌的模样。 “应该没事的。”有个妇人小声道,“男人们日日夜夜地巡视,胡人不敢过来的。”像是在说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其他人。 只是表情仍旧是掩不住的担忧,雪月城的百姓与胡人打惯了交道,但是也是深受其侵扰。 她挎着一个竹制的篮子,里面半枝未开的迎春鲜嫩嫩的,鬓发上未簪任何首饰,但是看着格外白净。 在苏湘湘经过的时候忽地取了那花枝,扔到她怀中,花枝上还挂着点露水,看着便惹人喜欢。 妇人口音不似边塞的,而是吴侬软语,轻声安慰苏湘湘,“小城主,莫要太担心呀。” 苏湘湘半抱着那花枝,愣了一下,随后冲她点点头,露出些笑意来,“没什么大事。” 而后从荷包里取了一块碎银,塞到妇人手中,不等她推辞便转头走了,头也不回地举了举怀里的花枝,“我很喜欢这花,多谢夫人。” 她身后跟着的是齐域与几个少年郎君,还有腰间配刀的士兵,一行人全穿着便于作战的长拗靴,脚步声铿锵有力,沿着街道,往城主府去了。 妇人挽了挽自己鬓边落下的碎发,转头跟身边人叹了一声,“小城主许久不穿裙子了。” 她记得小城主刚刚来这里时候的样子,娇娇怯怯,一身鲜亮的红裙,乌黑柔顺的鬓发上一支蓝蝶步摇翩然欲飞,裙角扫过青石板就跟扫在人心上似的。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小城主抱着一盆花,躲在一个长得极好看的胡人男子身后,怯弱地跟她怀里的花一样,艳丽却脆弱,与现在判若两人。 旁边的声音琐碎,半晌后有个小姑娘细声细气接话道,“但她还是喜欢花的。” 执政厅里的黎青已经接到了消息,所以在看到浑身冷肃的苏湘湘倒不怎么惊讶。 她踏上台阶,还未进门便已经吩咐下去,“请老城主来一趟执政厅,就说有要事要商讨。”而后犹豫了一下,又改了说辞,“算了,只与他通报一声就是了。” 毕竟老人家已经年纪大了,也不能跟她一起折腾,这件事她会处理好的。 而后抬头看向黎青,“你已经知道了么?” 黎青点点头,“青已经知道了。”一早就有人来与他通报了,他不动声色,仍是那副安安稳稳的模样,极让人安心。 苏湘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便被黎青引着坐到了上位。 这算是她底下班子的第一次齐聚。 苏湘湘坐在长桌的上首,黎青坐在她下首,依次是齐域、慕云,还有几位叫不出名字的幕僚,然后是以曹参军为首的武官。 九七不知何时出现,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大厅里安安静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苏湘湘敲了敲桌面,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当务之急,是知道胡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曹参军抬眼,双手抱着胸,声音带着些倦意,“劫掠了商队没有逃跑,而是在城外驻扎,可能是在向我们示威,毕竟是蛮族。” “总不可能想要攻城 吧,雪月城的城墙可不是他们能攻得下来的。” 雪月城的城防众所周知的严,完全不可能靠人力攻克,曹参军显然不相信雪月城会被破,“不然他们也不会往雪月城里发展细作了。” 不就是觉得自己打不下来,所以想要靠阴谋诡计来取胜。 现在细作也被揪出来了,气不过,就来示威,也说得通。 苏湘湘瞥他一眼,叹了口气,转向黎青,“黎青你觉得呢?” “青觉得他们这举动有恃无恐,恐怕对方是有备而来。” 苏湘湘点点头,“我也觉得,如今对方来者不善,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今天就是给各位都提个醒,都打起精神来,莫要掉以轻心。” “尤其是曹参军。” 现在局势不明朗,他们很被动,只能看对方的意思。 讨论倒是持续了很久,对于城防与雪月城以后的运作及时进行了调整,城门被胡人守住之后,本来就少的商队肯定就不来了,城中部分百姓的生计也是个问题。 慕云说根据目前城中存粮,倒是可以撑三两个月,就看对方是要怎样了。 实在撑不下去的话,还可以绕后,不走前面的城门,而是沿着里面的城墙去其他地方买粮草,反正以前也是从那里运粮,现在不过量大些而已。 “不过雪月城的账目有点问题,银两方面可能不太够。” 苏湘湘“哦”了一声,对于这件事情倒是不太惊讶,“没有关系,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借沈公子的。” 她还记得当初就是被这个人的赌坊坑得不轻。 慕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而后拿起账本记了一笔,“我本来也是想向城主提议这个的。” “我们可以撑一段时间。”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雪月城城门就这么被封了。 沈锦银第无数次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来这里,他本来寻思着本来就是顺路,也可以来视察一下自家开的两家赌坊怎么样了。 同时又有点好奇当初顾长青手底下那个声名远扬的暗卫到底是效忠了谁。 沈锦银没别的毛病,就有时候特别爱八卦,平时最爱在市井小巷背着手逛一圈,板着一张脸,打着视察店铺的名义,听听七大姑八大姨唠嗑。 上至天子又宠爱了哪个贵妇娘娘下到平民百姓针头线脑的琐碎事儿, 沈锦银都爱听上那么一听。 前些天给他递信的人说是那个暗卫跟了苏将军的女儿,这么奇怪的组合,也不知道怎么配到一起的。 各大士族其实多多少少都收到那么点儿风声,但是并不详细。 沈锦银好奇地不得了,平时不想还行,偶尔记起来,就挠心挠肺地想知道个前因后果。 加上刚好又被九七威胁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半胁迫半好奇地来雪月城逛了一圈。 然后就被关城里了,听说是胡人把城门给堵了。 他一时半会也出不去,除非是从后面粮道绕,但是走后面更危险,路途艰辛,悬崖峭壁也多,还容易迷路,不是熟手走不了,得有人带。 但是算一算日子,根据雪月城的粮食运输来看,走惯粮道的人应该还在城外呢。 他倒是都赶了个巧。 第七十六章 胡人在城外一连守了数…… 胡人在城外一连守了数月,城门也闭了数月。 从春初到春末,枝头先是生了嫩芽,随后慢慢长成一片浓绿。 一般蛮人侵犯边疆都是在寒冬缺衣少粮的时候,过了冬去,情况便好些,可他们这一拖就是拖到了春末,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城门被守得太死,只有九七能自由出入不被人发现,所以这些天便由他出去打探消息,如今一去已是十几天,还未归来。 城里的粮食不太够,如今吃的是往年的陈粮。而粮道陡峭,要从很高的雪山走过,要等到盛夏的时候走才安全。 沈锦银本来打算就在雪月城待一两天的,结果一拖再拖,最后干脆住在了城主府。 主要是客栈伙食不好,收费又贵,金贵的沈公子连着吃了半个月的青菜,一边心疼钱包一边心疼自己,最后去找了一回齐域,顺便在府上吃了顿饭,彻底被城主府的小厨房彻底折服。 苏湘湘倒是不介意府上多个吃闲饭的,反正慕云也会向沈锦银要账的。 沈锦银每每吃饭都到的极为准时,还不待上菜就早早在桌边等着了,围着一张小圆桌,待菜上完,人到齐便一起吃饭。 苏湘湘这些日子天天跟在黎青身边学着处理文书,她初初接触到那些繁复又冗长的官职与文书格式,光是看便看得头疼。 中午照例是要一起吃饭的。 沈锦银尝了一口米,觉得不太对劲,“这米味道与往日不太一样。”他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一口。 慕云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扣,到底还是忍住了脾气。 “现在吃的是往年的陈米,新米还未送来。” 城里粮食紧,再过几日怕是就撑不住了,整个城的百姓也颇为浮躁,慕云想起这一茬来,口气就更差了。 “还请沈公子将就一下,待天气热一些,粮道能走人之后,便把沈公子一起运出去。” 晚晚埋头扒饭,专心得很,两耳不闻窗外事。 黎青就当没看见两人的争执,吃饭的姿势标准到堪比世家公子,规范优雅,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苏湘湘眨眨眼,尝了又尝,没尝出区别来,正要出口调停两人,却听得外面一声巨响。 她扔了碗筷,站起身来,下的命令干净利落,“齐域带人,跟我走一趟。” 齐域问也不问,径 直跟着去了。 沈锦银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捧着碗筷,带着些许不解与嘲讽,“齐域怎么这么听她的话?” 他懒洋洋地往自己碗里扔了块儿肉,显然很是看不起齐域这么乖的模样,“这么久不见,倒是连点脾气都没了,乖的跟我养的大黄一样。” 丢脸。 其实沈锦银真正针对的是苏湘湘,虽然他自打来了城主府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看不上苏湘湘。 他觉得苏湘湘就跟小女孩过家家一样,拉着这么多人陪她玩,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就随意摆弄他人。 一城之主,多少人爬不上的位置,就被她扮家家酒一样轻而易举讨来了。 毕竟是个女子,沈锦银心道,能力撑不起野心,大概也就止步于此。 九七算是选错了主子,两个人私奔的话,这少女的容貌倒是能看,可以撑得起话本子里的风月故事。 但是她既然打算走上这么一条杀伐之路,九七便算是她的属下了,怕是会输的一败涂地。 黎青瞥他一眼,微笑着开口,宛若清风拂面,“沈公子可是吃太饱了?” 言下之意是吃饱了闲的,跟个长舌妇一样,说那么多闲言碎语。 对面的慕云冷笑一声,“我雪月城的事情就不劳沈公子操心了,沈公子只管看好城内您那两间赌坊便好。” 沈谢两家勉强称得上是利益关系而已,慕云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沈锦银,一身市井气,小气吧啦的,一个铜板也要跟人仔仔细细地算清楚。 况且他管得也未免太过了,而且明里暗里地说他们不行,说他们选的主公选错了。 哪怕苏湘湘再扶不上墙,那也是他们选的,便是架也给她架上去,总比某些脑子在茅坑滚过的世家子好多了。 大郦朝内靠谱的人细细算起来能有几个?除去磕五石散跟暴虐成性的,再除去已经年老的,古板的,性子懦弱的,也就个顾长青能看。 如今许多人还未露锋芒,或许有扮猪吃虎的人,但是谁也没有苏湘湘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 沈锦银大概是低估了当今圣上对于苏湘湘的宽容与愧疚,利用好这一点,她在前期能得到的会比其他人多得多。 更何况王城还有个刘家九郎君。 刘家当初与苏湘湘的娘亲关系匪浅,以往都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可是若苏湘湘有心争 一争,肯定是要帮她的。 哪怕是看在利益的份上,就算不帮,也不会对苏湘湘下绊子。 至于苏湘湘的女子身份,在她娘亲为她打下的坚实基础下,可以完全忽略,甚至还是个加分项。 毕竟现在百姓没有哪个不崇敬苏将军的,哪怕她是个女子,也有无数人为她建起长生祠,每日供奉朝拜。 感念她以生命为大郦朝带来的将近几十年的和平与安宁。 沈锦银被怼了一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辩解道,“我说的也是事实啊。” 他不是对苏湘湘有意见,而是真心实意觉得她太过儿戏,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一个上位者该有的模样,按着心意来,就拿雪月城的城墙来说。 本来就已经足够厚实,城防也已经足够严密,她偏生还要加固,而且还要把城门封死,又在里面修建了一道内城门。 封死之后还不是要再打开?依他来看,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劳民伤财而已。 这几个月里苏湘湘也没闲着,一直在加固城门与城墙,一意孤行,任凭黎青劝了多少次还是执着地把城门给封死了,哪怕是从里面开,一时半会也开不了。 守城的士兵也增了不少。 如今天气热起来,阳光明媚得很,穿过摇曳的枝桠,落下一地斑驳的光点。 她带着人,踏着那些细碎的光向外走去,途中便有人来报,说胡人开始攻城了。 来通报的小兵灰头土脸,身上带着血迹,呼吸粗重,“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能炸开城墙上厚重的石头。” 苏湘湘闻言怔了怔,随即只觉得气血上涌,暴怒的情绪开始起来。 是□□。 怪不得要等到天气暖和起来呢,雪月城气候又冷又潮湿,如果不是夏天根本燃不起来。 上一世的□□,是晋国国师研制出来的,凭借着这个东西,几乎将大郦朝整个击溃,引以为傲的厚重城墙被轻易击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落到胡人手里,怕是两方早就开始勾结了。 苏湘湘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冷静下来,“带我去看看。” 晋国的爆破法需挖地道到城墙下面,然后再把地道封死,留一根引线,在远处点火,而雪月城这些日子的城防森严,胡人怕是没有机会挖地道到城墙之下。 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苏湘湘自己都一天去三次城门附近,耳提面命那些守城的士兵莫要偷懒,那些士兵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而且城墙已经被一遍遍加固,就是炸也要炸好一会。 情况并不是最糟的。 因着城防严格,他们没机会挖地道,所以威力也小了不少,加上苏湘湘这些天来一层又一层地监督着加固城门与城墙,所以只是城墙受损。 城门也没被对方炸开,只是外城被炸毁了而已。 幸亏之前已经加固过,不然可能会从里面倒塌。 倒是有几个士兵受了些伤,其余并没有伤亡,雪月城还能撑下去,至少还能撑过这几天。 苏湘湘看着正在安抚百姓的士兵,紧锁的眉头到底是稍微舒展了一下,转身与曹参军道,“带我上去看一看。” 身着铁甲的男子动作顿了顿,这才正眼看了苏湘湘,“城墙之上不安全,若是有流矢碎石之类伤到城主那可是属下失职。” “又死不了。”苏湘湘不耐烦道,她要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只管执行我的命令就是了。” 曹参军叹了口气,领着苏湘湘复又上了城墙之上,齐域跟着苏湘湘,紧随其后。 苏湘湘看着底下的一队骑兵,他们驻扎在不远处,此时乱哄哄地在城下庆祝,不知有谁说了什么,莫名其妙就高高低低地欢呼起来。 大概是不知又去劫了哪里的商队,或者与哪里打了仗,几个胡人的马后拖着人,在沙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来。 “茹毛饮血的畜生。”曹参军低低骂了一句。 苏湘湘仔细看去,“我看他们马后拖着的人身上也穿着胡服,看着倒像是他们的同胞。” “或许是部落之间起了矛盾。”齐域补充了一句,“他们的部落之间经常打仗的,风俗跟脾性都不大一样,甚至有个部落只要有嫁娶之类的喜事就要带人头回去。” 苏湘湘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他们后面应该是晋国在其中挑拨,他们不太可能有这些新奇玩意。” 下面那些胡人拖拉过来的攻城器也是最新的,至少他们之前还没有用过这种,下面的人蠢蠢欲动,似乎想直接用攻城器攻上去,但是又忌惮城墙之上的森严防守。 最后到底是作罢了,可能是不想增加没有必要的伤亡。 苏湘湘见状又皱了眉头,“他们好像并没有打算攻城。” 主要是太过儿戏,就像是只吓吓他们一样,甚至连攻城器都没动用。 莫名其妙。 这场攻城就跟玩笑一样,除了雪月城外边的城墙受损,甚至两方都没有什么损失。 好像只是把一城的人困在这里,偶尔逗一逗一样,就这样被围困着,外面连消息都递不进来。 与世隔绝一般。 只能靠九七了,苏湘湘心想,也不知他到哪里了,路上可否平安。 三天之后。 暗卫回来了。 他应当是一路未停,一身风尘,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衣袍边上滚了泥泞,长拗靴踏上青石板时悄无声息。 一丁点声音都未发出,跟一个影子一般。 苏湘湘当时正在执政厅,他一路寻去,见到苏湘湘之后,便半跪下去,哑声道,“属下回来了。” 苏湘湘上下扫他一眼,未见到有伤口,垂下眼眸,“可带来了什么消息?” “属下带来了战报与圣上的旨意。” 胡人攻城那天,是在百里外的城墙与雪月城一起爆破的。 虽然没有攻破雪月城,但是把边疆与大郦朝接壤的城墙给攻破了,不知是用了什么武器,高高的城墙倒塌下来,边塞守防的士兵连狼烟都未来得及燃起,便被尽数斩杀。 一日之内便连下武南郡十城,郡守早就连夜逃了,其余剩下的城池自行抵御,但是怕也撑不了多久。 因着胡人作乱,外面的驿站已经停了,九七是在接了圣上册封苏湘湘为武南郡郡主的旨意往雪月城赶时才知道的消息。 知道胡人有了新的攻城器,也能将高高的城墙炸毁。 前线迟迟未传来雪月城是否被攻破的消息,他是连夜往这里赶的,不眠不休几个日夜,待看到城墙仍旧稳固,胡人仍盘踞于城下虎视眈眈,这才松了口气。 他低着头,看着苏湘湘的裙边,心里那块儿石头到底是落了下去。 苏湘湘接了战报,刚刚想让九七下去休息一下,便见暗卫站起身来,冲她笑了一笑,随即便直直栽了下去。 若不是她手疾眼快上去扶住,怕是那张好看的脸便要破相,“九七你瘦了。” 暗卫稳了稳身形,低头看进她的眼睛,沉了声,莫名其妙地转了话题,嗓音凭空带了点嘶哑,“属下可以带小姐去任何地方,天下之大,小 姐想去哪里都可以。” 所以你无需担起所有责任,想逃避就尽管逃避就可。 这个开局无疑是艰难的,胡人骑兵一路南下,势不可挡,武南郡的军力很弱,如今城墙又被破,她便是想重新组织起一支军队来,也需要时间。 以往的那些日子,他看苏湘湘为了雪月城的城防问题茶不思饭不想,睡也睡不安稳,怕她这次又把责任一概揽下,她莫名其妙对自己麾下的地盘有一种很强的责任感。 这责任感是让她前进的鞭笞,也会是压垮她的重担。 苏湘湘一头雾水,她还未看战报,不知道武南郡已经被占去了十城,只以为九七在说胡话,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去休息吧。”她柔声道,踮起脚尖,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以示安慰。 安顿下暗卫之后,苏湘湘才有空看他带来的东西。 苏湘湘看完战报,只觉得心口闷到不行,积累的情绪被一再压了又压,到底没压下去,只觉得暴怒,但是这怒气对谁发也不对。 只是把文书递给黎青,房间里的气氛安静压抑,苏湘湘努力回想上一世的战况,却什么都没想起来,只记得顾长青是平定了大郦朝内乱之后,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南下的胡人赶出去。 她越想越气,连呼吸都不稳了,顺手把旁边的茶盏扔了出去,咬着牙跟黎青道,“他们竟连下我十城!” 大概也屠了十城的百姓,他们不讲什么道义与善心,烧杀抢掠无所不做,所过之处怕是寸草不生。 她守住了雪月城,却没守住武南郡。 而如今雪月城也被围困,粮草已经不多,便是撑到夏日,雪山好走的时候,怕是外边也没有精力往这里运送粮草了。 苏湘湘发完脾气,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重又坐下来,跟黎青商议对策。 她闭了闭眼,“如今这个情况可有什么对策?” “冲出去,或者弃城逃走。”黎青从头至尾都冷静得很,安安静静等苏湘湘一个人发完脾气,待她缓和下来,才仔仔细细给她分析,“要么走城门,要么走后面粮道,我们只有这两条路好走,只是后面的粮道只能容一部分人逃走,若是全部都走的话,外边的胡人定会起疑心的。” 从外面走的话,可以从关卡走,急行兵到武南郡。 苏湘湘踩上地上的碎瓷,恍然不觉一样,“弃城,让 老弱病残与女人从粮道走,青壮年全部守城。”她顿了顿,又改了口。 “或者……看看雪月城的马匹有多少,我只要一支骑兵。” 步兵速度太慢了,而且与胡人骑兵对上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她要一支能凶狠地撕开对方阵容的骑兵。 要一支狼虎之师。 黎青轻笑着颔首,显然是对苏湘湘的选择很满意,“那么,明天便召集人来,看看其他人的意见。” 苏湘湘被这消息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一张小脸一直是冷着的。 战报还未告诉其他人,慕云只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还特意嘱咐她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 苏湘湘勉强打起精神与她说了几句话,最后回了自己房间。 但是在房间怎么都睡不着,越躺越清醒。 苏湘湘在床边坐了半晌,最后决定出去走走,顺道看看九七。 她好久都没见他了。 暗卫几天几夜没睡,已经被安排去休息了,他大概是累坏了,甚至连苏湘湘走近都没察觉,仍旧在梦中。 他难得在她面前睡着,以往都是暗卫等着她从梦里醒来,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休息与睡觉一样。 苏湘湘坐在九七的床边,过来一会儿之后脱了鞋,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抱着膝盖,看着月光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她还是毫无睡意,心里烦躁得很,只有在九七身边才好些。 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好像不管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错得离谱,只是这辈子一直有人在帮她。 但是身边的人越多苏湘湘就越怕。 要是她又跟上辈子一样,一败涂地怎么办呢?上辈子她连累了九七,这辈子还要拖着他,甚至还有更多人。 她只是一直在装腔作势,说着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若是死的不止是她呢? 那便是罪过了。 苏湘湘想得入神,两只手把裙摆蹂.躏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思绪被一道声音打断。 “小姐在想什么?” 暗卫靠在床边,就着一片朗润的月光看她,见苏湘湘慌慌张张地看过来,低低笑了一声,“又睡不着了?” 这是老毛病了,她一有什么心事便会在榻上辗转反侧很久才会睡。jsg 而且一点动静便会醒,哪怕 是檐角的护花铃动了动,她都会被那么一点细微的铃声惊醒。 他便夜夜在外边守着。 苏湘湘趴到他旁边,闷闷地“嗯”了一声,“九七你不再休息会儿么?” 他风尘仆仆地来,一路上怕是没怎么歇。 九七视线落到她身上,柔和了几分,“跟小姐一样,睡不着了。” 苏湘湘从口袋摸了摸,掏出一个荷包来,小心取出里面的点心,露出里面的一块云片糕,捧到他面前,“那要不要吃点东西?” 九七没动手,略微弯腰,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他慢慢咽下去,微弯了眸子,侧头看她,“好甜。” 苏湘湘专心给他捧着,还把糕点往他那边凑了凑,方便九七咬,“你多吃些,不够我再去厨房拿。” “小姐可用过晚饭了?” “我早就吃过了,吃了可多。”说着说着她肚子便叫了一声,苏湘湘收了声,哪怕在夜色遮掩下,脸上仍是红了个彻底,她僵在原地,半天没动。 直到暗卫笑了一声,她才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属下想去吃些宵夜,小姐可要一起来?” 暗卫接过她手上那块云片糕,细心收好,塞到自己怀里,含着笑意,又问了苏湘湘一遍,“小姐可愿陪我去?” “反正我也没事情做,陪你去也没什么。”她别过头去,不去接触暗卫的视线,跳到床下,坐在榻边弯腰穿鞋。 九七提着灯,走在苏湘湘身旁,两个人沿着游廊走过去,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听着竟然有些安心的感觉。 夜里微寒,稍微有些风,暗卫细心地替她挡着,一边开口问她,“小姐想吃些什么?” “都行。”苏湘湘不挑食,什么都吃,唯一不吃的就是胡萝卜,夜风微凉,她手冷得跟冰块一样。 暗卫的目光落到她苍白的脸上,“那属下给小姐下碗热汤面吧。” 正好暖暖身子。 他动作很利落,揉好面之后,又另外切了些翠绿的青菜放在一边。 苏湘湘在一边看着火,其实也不用她看,九七已经给生起火来,木柴耐烧得很,她连添柴都不需,只是借着看火的名头顺便烤烤火而已。 橙黄的光映照在她脸上,好似给她上了一层胭脂,倒是显得她气色好了些。 火舌舔舐着锅底,倒让人看出几分莫名的温柔来。 苏湘湘抱着膝盖,老老实实地看着火,忽地想起什么,回过头叮嘱暗卫,“我要窝两个鸡蛋。” 九七笑着应了,一边揉面一边跟她道,“可惜属下就只会做这几样东西。” “会这几样就可以了。”苏湘湘倒是很满足,一点都不贪心,“我爱吃的也就这几样。” 九七说是自己想吃宵夜,但是他吃的一点不多,显然是为了迁就苏湘湘。 苏湘湘很快就吃完了一碗,但是她饿得过头了,之前一点不觉得饿,现在馋虫被勾起来,一碗面反而都不够。 吃完之后又眼巴巴看着暗卫,想再要一碗,但是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直到九七提出再给她下一碗,苏湘湘才松了一口气,乖乖坐在桌边等着投喂。 桌上的烛火晃了晃,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了拉,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缠了又缠。 他不紧不慢地又替苏湘湘重新下了一碗,一边不经意似地问,“小姐是因为战报才睡不着的么?” “嗯。”苏湘湘趴在桌边,盯着摇摆不定的烛火看。 “可是那又不是小姐的过错,小姐守住了雪月城不是么?”所以,她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 那是胡人做的孽,是他们的过错。 暗卫把面捞出来,把那碗面放到她面前,“小姐所做的事情,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心,旁人的罪责,小姐无需挂怀。” “我虽然可怜那些百姓,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自责,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怕因为会有人因为我的决策而死。” “我怕胡人没能杀死他们,反而是我的命令杀死了他们。” 怕以后会因为她的失误,而使得无辜的人平白死去,她站得越高,一举一动便会牵扯更多人命。 她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有人要因此而改变一生。 就跟雪月城是退还是守一样,那些百姓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无法自己选择自己是退还是留,是跟着旁人一起从粮道逃走,还是要留下,成为骑兵的一员,直面敌人。 而她替他们选择了,那么选择的那一刻,她便应该承担起他们的命来。 因为是她选的。 至少,苏湘湘是这么认为的。 她还是不够狠心,九七心想,若是每个主公都要承担起手下士兵的生命,那该多沉重呢? 第七十七章 他们很快就要弃城…… 他们很快就要弃城而逃,留下一部分士兵作为掩饰并且拖延外面的军队,无论表面上说的怎样冠冕堂皇,都无法掩盖将要抛弃一部分人的事实。 断尾求生。 留下的人能活下去的几率小得可怜。 这个消息先告知了军营中的士兵。 士兵在校场上聚集起来,静默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宣布完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有一刻钟了,可谁都没有动。 曹参军站在上首,高高俯视着下面整齐的阵列,“我的丑话先说在前面,若是最近一个人都没有站出来,我就要亲自点人。” 他其实早在心里定好了人选,现在也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横竖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他作风的。 “那么,谁要留下,便往前踏出一步。” 太阳正烈,可照到人身上却丝毫没有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乌黎抬手,抵住唇,咳了咳,一双细长的眼扫过身边的人,看着没有一个人动弹,便笑了,唇角勾起来,带着些许讥讽。 他在军队里是个刺头,哪怕之前胡人被看不起得厉害,也从来没低过头,就算是在军营里,也仍旧扎着胡人的发式。 编了辫子,垂在身后,带着一条嵌了松石绿的抹额,扎眼得很。 至少站在一旁的苏湘湘一眼便看到了他,跟九七有点像,她心想,视线停留几秒,便越了过去。 “没人出来的话,就由我来点了。”曹参军懒洋洋道,又问了一遍。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些看不起的意味,“你们可要仔细想清楚些,莫要让……”接下去的话他没说下去,只道,“反正丢的是你们的自己脸面,要守的也不是小城主的家人。” 或许是因为没人动,旁人也不愿出这个头。 过了许久,有个人站了出来。 乌黎只觉得全场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石头一样,但是他仍挺直了腰背。 待到开口说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乌黎愿……”他停了停,只觉得口中发干,“我愿意留下。” 乌黎朝着小城主的方向跪拜下去,额头抵着泥沙,给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我乌黎一家子的命都是这个小城主给的,横竖都是捡来的,还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 父亲,母亲,还有家中兄弟姐妹,都是因着这小城主才没被赶出去。 他的母亲是胡姬,他的父亲是胡人与汉人生下的,他性子野,打小便在马背上摸爬滚打,对于马上作战自然得心应手,他也是能以一挡十的儿郎。 乌黎对雪月城的人其实没什么好感,也没觉得这座城是他的归属,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家人也在这里。 但是他更不觉得外边草原是他的归属,他小的时候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到底没得出个结论来,就那么茫然无依地继续过活。 不管对于哪一方来说,他们都是不被接受的,但是乌黎觉得,他现在应该是有归属了的。 “望以此命报城主之恩。” 比起所谓的为了守住这座城,所谓的不让敌人踏入大郦朝的领土,和大义凛然地以身报国,他的理由更有私心。 他只是为了报答曾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小城主而已。 他不懂文人口中所谓的家国天下,也不想为一些陌生的,或许还看不起自己的人没了性命,但是他愿意为了会为自己说话的城主慷慨赴死。 不一会儿,队伍里的胡人都陆陆续续站了出来,站到乌黎旁边,这一队人长相都很扎眼,五官深邃,眼睛的眼睛也各有不同,但是声音是一样的振聋发聩。 对着苏湘湘跪下去,低下头去。 “望以此命报城主之恩!” 随即,又有几个汉人模样的汉子站了出来,跟着跪下去,然后是更多的人。 曹参军趁热打铁,不紧不慢道,“咱们也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死守这城,毕竟都是粗人,不搞文人殉国那一套,一座城而已,丢便丢了,退到后方守住便是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重起来,“为了父母妻子,兄弟姐妹能安安全全退到后方,注定要有人留下守城,给他们争取时间。” “身为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便应肩负起这责任来。” “更何况我们的小城主也决定留下来,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走呢?” 他手扶着腰间的刀柄,随即抽刀而出,横刀于身前,“吾等也应追随主公,与此城共存亡!” 紧接着,整个校场的人都跟着跪了下去,黑压压地一片,振声,“与此城共存亡!” 士气就这么被鼓舞起来了。 苏湘湘只觉得胸口的情绪沉沉,也不知是什么掺 杂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却半晌无声,只在最后给那些士兵行了一礼。 说撤离其实也快。 城里的百姓得知这个消息,也只是稍稍混乱了一下,便遵从命令,收拾了细软,在军队的护送下从城后的粮道撤离。 要对百姓解释原因颇有些困难,幸好老城主威望深厚,由他出面,安抚百姓的情绪,倒也没人闹。 光是撤离便用了三天的时间,城里的烟火气逐渐少下去。 留下的士兵里面,苏湘湘挑了又挑,把身为家中独子的人剔除,拖家带口的也尽量不要,最后挑出了一千精锐骑兵。 拥有胡人血统的便占了将近一半。 苏湘湘要留下这个决定遭到了很多人反对,但是她心意已决,任谁劝说也无法动摇。 慕云与齐域原本也要跟着她留下。 苏湘湘命护送的军队强行把两人带走了,直接绑着扔上了马车。 这是最后一拨要走的人。 苏湘湘站在几辆马车旁边,看着慕云跟齐域被扔上马车,不由得笑了一声,而后便转过视线来,给沈锦银与黎青送别。 她倒是洒脱,像是对生离死别这种事情丝毫没有感触一样,还细细叮嘱黎青,“黎青,在没见到我的尸首前,可莫要转投别人帐下。” 惹得原本就瘦弱苍白的黎青公子又咳了好几咳。 晚晚拽着她的衣袖,早就哭成了泪人,小脸上满是泪痕,苏湘湘哄了又哄,给她塞了一荷包的糖,还是没哄住,越哭越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晚晚不想走。”她抽泣着,“晚晚要给城主当帮手的,没了晚晚,城主连水都记不起来喝。” 苏湘湘替她擦了眼泪,难得温柔,“等下次见面吧,晚晚还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晚晚下一秒就想躺在地上打滚,被九七眼疾手快地拎了起来,扔到了黎青怀里。 沈锦银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靠在马车旁边,像是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在众人都上了马车之后,才慢吞吞地在最后一个上了马车。 只是在要撂下车帘的时候忽地回了头,看着苏湘湘道,“若是这次你能活着回来,小爷也不是不能给你投些银钱的,权当这些天的饭钱。”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里去,也不等苏湘湘的回答,像是没有半点留恋一样。 商人逐利是天 性,可是谁叫他吃人嘴短呢,沈锦银坐在车中的软榻上,心道这生意若是做成可亏死了。 但是他又无比期盼着能做成这笔生意。 最好苏湘湘能亲自上门问他讨这笔债。 苏湘湘目送他们远去,只到最后连半点影子都不见。 九七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该去城墙巡视了。” 她以往都是这个点去城墙上走一趟的。 已是日暮黄昏,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苏湘湘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墙那边走去,暗卫紧随其后,半步不离。 一边走苏湘湘一边问,“战马跟铠甲可都备好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才稍稍放下了心。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半晌,苏湘湘又挑起了话题,“我们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吧。” “对百姓来说,这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苏湘湘给他们找了一条生路,可对留下的那一千人来说,却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总觉得是我亲手推着那一千人去送死,但是奇怪的是我现在竟然一点都不……”苏湘湘停顿了一下,努力找了一个词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我原本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可在我成为雪月城的城主之后就有了一点不一样。” 她该肩负起这责任来的。 “我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告诉了他们利弊,给了他们机会,我已经问心无愧,可能看着他们死去的时候,我还会后悔。” “但是至少现在,我仍然觉得我做的是正确的决定,没有人能指责我做的不好。” 苏湘湘放慢了脚步,悄悄拽住了暗卫的衣袖,“我想我明白了一点上位者的准则。” 该做出牺牲的便要果决,无论牺牲的是他人还是自己,若想成为执棋者,第一紧要的便是先把自己看作一枚棋子。 如此一来,便可舍弃那些没有必要的情绪,也不会对自己的无能生出厌恶,她尽力去做,做到力所能及的范畴便足够。 九七低头看她,低声道,“小姐做的事是小姐想做的便好。” 作恶也好,向善也罢,他都会在她身边。 第七十八章 …… 苏湘湘其实一贯爱逃避,也不爱与旁人有什么关联,不过她在人生的前十几年见过的人确实也屈指可数。 说她鼠目寸光也好,头发长见识短也好,反正她就被这么胡乱养大了。 好多东西都没人教她,她又不爱说话,哪怕在还未进苏府的时候,也是默默一坐就是一天。还有一些是她不爱学的,就像九七教过她多少次的规矩,她一次也没听进去, 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仅限于她看到的,听到的,一下子延伸太多,就容易懵,碰到什么事,自己就先乱成一团,惊慌失措的。 光是伸出手拉住九七的手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 她觉得光与九七在一起就很好,哪怕是被囚禁在那个小院子里,可是九七觉得她应该走出去,所以苏湘湘就走了出去。 九七觉得她应该出去看看,苏湘湘就出去看看,九七觉得她应该与旁人接触,苏湘湘就如他所愿。 暗卫就这么一步步推着她往前走,也不知谋划了多久,连哄带骗的,非要让她看看这所谓的世间。 明明刚开始只是为了让他高兴的,后来苏湘湘忽然就发现她认识了好多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晚晚,齐域,慕云,黎青……曹参军,还有沈锦银。 她来这世上短短十几年,一直懵懵懂懂,从身边只有九七一个,跌跌撞撞走到如今这地步。 她本来只打算注视着九七一个人的,全身心地注视着他,可需要她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 暗卫跟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苏湘湘一步步踏上石阶,看着城墙下黑压压的敌军,越高处风刮得越厉害,暗卫给她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一缕未扎起来的发被风吹到她眼前。 苏湘湘眼都没眨一下,垂眸看着城墙下冲她挑衅的敌军,然后努力挺直了腰背。 她可不能弯腰,苏湘湘想,她肩上扛着一千多人的生死与荣光。 她是他们的主公,是身后这座城的城主,是城里那支抱着必死信念的军队的主人。 她曾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跪下,对自己表露忠心,也将看着他们其中的大多数在自己眼前死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天边的云被夕阳染成一片,火烧云绚烂又刺眼。 苏湘湘伸出手,将发丝整理好,忽地问了身后的九七一句 ,“我们打不过的吧?” 人数上就差太多了,一千多人的队伍就跟喂给他们的一块上好的肉一样,她心里清楚这个事实,却还是忍不住向身后的人一再确认。 “有时候,一场仗赢了不一定就是赢了,输了也不一定是输了。” “要看目的是否达到。” 暗卫低声道,“我们只要能拖住敌军,让城中百姓退到安全的地方,给传信的人争取时间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他扶住面前少女的肩,不动声色地安抚,“主公做的很好。” “我知道。”苏湘湘转过头看着他,抬头看暗卫的眼睛,暗卫没再戴面具,一双好看的眼睛便彻彻底底地露了出来,眼底映着细碎的霞光,仿佛湖水一般静谧。 “可是我偶尔还是会觉得怕。” 虽然她老是说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苏湘湘却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坦然的,前世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还能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随着她拥有的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胆怯。 九七低头看她,微弯了唇,狭长的眼尾展开,原本锋利的五官倒露出几分温和,“小姐莫怕,这场战争会输,可您不会。” “不管小姐做出什么决定,直到最后一刻,您仍然有反悔的机会。” 苏湘湘当然不会反悔,她心里清楚,若她生了退意,她旗下的士兵也会怯懦。 所以哪怕她背地里再纠结再茫然再害怕,苏湘湘表面上都是一幅镇定自若的模样。九七是她的依靠,而她则是那些士兵们的依靠,哪怕是强撑着,也不能后退一步。 十天几乎是一眨眼便过去了,时间仿佛在这里加快了步伐,离着时间越来越少,苏湘湘反而不紧张了。 城主府里冷冷清清的,就剩下几个军队的长官跟零星几个护卫。计划已经制定好,便只待执行,只是等待的过程也没有苏湘湘想的那么令人煎熬。 府里的厨娘也走了,这些天都是九七做饭,他原本也就只会些简单的菜式,在厨娘走之前还特意问了几道菜,生怕苏湘湘这几天吃腻了。 曹参军也识趣,知道这俩人之间有点猫腻,这几天里也就不来打扰,给两人留出点空间来。 苏湘湘除了每日去城墙巡视一遍,其他时候都会在 大抵是在这样的时光不多时才觉出珍贵来。 苏湘湘从未觉得这样平常的日子也这么让人贪恋,就只是 每日跟九七说说话,看着他做做饭,整日便这样过去了,有点虚度光阴的意思,但是即使这样也是有趣的。 她甚至能回想起这几日的每一点细节,苏湘湘晚上睡觉的时候睡不着,脑子就开始不停地想起九七,透过院落里的紫滕架落在他眉眼上的稀疏的光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可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到了开战的日子。 苏湘湘知道要开战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仍然有些慌乱,可她面上半点不显,她清楚,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主公不能落了士气。 九七给苏湘湘穿戴护甲,苏湘湘乖巧地抬起手来,配合他,等到九七给她束发的时候,苏湘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犹豫了一下,才有些忐忑不安地开了口,“这个样子可以吗?” 她还要去给士兵们鼓舞士气,这个样子能撑起那个场面来吗? 问出口的那一刻苏湘湘其实就有点后悔了,她不该问的,问这样的问题会显得她格外怯懦慌乱。 在这几天她问过类似的问题太多次,她对自己从来都是不相信的态度,需要从旁人哪里寻来些肯定与信心。 但是暗卫仍是不厌其烦地给出了正面的答复,“小姐这样就很好,这个样子很英气。” “这样就很好。”他又重复一遍,然后扶上她的肩,“属下会将小姐安全带出去的,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苏湘湘垂了眸子看自己的衣袖,她倒是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她只是怕辜负另外一些人的期望。 暗卫知晓她的意思,“属下知道。”语气仍是温柔的。 他只是更在乎苏湘湘的生死,她自己不看重,总该有人替她看重。 待一切都准备完好后,九七又捧着苏湘湘的脸,替她上了些胭脂。 苏湘湘一开始不愿意,还是暗卫好声好气劝她,“不会有太重的脂粉气,只是让气色好些。”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色确实是太过苍白了。 苏湘湘站在高处,下面是她的一千轻骑,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曹参军之前就告诉过她要如何鼓动士气,甚至还怕她紧张,早早就教了她几句,听着大义凛然,但是却是让人家去送死的。 其实曹参军对苏湘湘很是宽容了,甚至告诉她,如果不想说话,只要站在哪里,让士兵们看着就好。 她也不知不觉成为了旁人的 支柱,这个事实让苏湘湘心里有些惊慌,更大的却是喜悦。 她恍惚了一阵,抬起头来,目光掠过远方的山与云,随即又转了回来。 曹参军刚刚讲完最后一句话,战术简单地很,甚至他们已经成功了,成功拖住了城外这支军队十天,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突破出去而已。 城后那条粮道早就被封得死死的,饶是他们有火药,破开也需要一阵子的。 “哪怕我们是全军覆没,我们也是胜者。” 苏湘湘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笑了,问了一声,“汇合的地点都记住了吗?”她笑着笑着忽然眼里就带了泪,“纵然身死,也是魂归故里。” 战死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并不难堪。 此次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总该一往无前。 第七十九章 苏湘湘作为主帅,本不…… 苏湘湘作为主帅,本不应该上战场,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但是这眼看着都到要鱼死网破的地步了,也就顾不得这么多。 她跟那些以士兵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被逼入绝境,不知前路,也不知生死,不同的是她还有九七陪着。 暗卫在关于她的事情上就格外细心,就连衣角的褶皱与战靴上的灰尘也极其小心地展开与抹去。 苏湘湘乖巧地等着暗卫给她整理好衣服,低头看着他给自己擦拭靴子,九七起身之前,在她的战靴内侧塞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刀柄处设计别致,镶嵌了一颗红宝石,恰好卡在靴口,像是女儿家精心的装饰。 “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九七在她肩上抚了一下,将一缕乱发拨到她背后,动作温柔,“小姐怕不怕?” “有九七在,我就不怕。” 这是实话,苏湘湘整个人都是九七支撑起来的,他不倒下,她就仍然站立。 暗卫闻言笑了一下,很浅的笑容,但即使这样,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显而易见地柔和下去,没有半点杀伐之气,不像是北漠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儿郎,倒像是酒楼里的风流书生。 “那便抓紧我。”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慢慢道,“死也别放手。” 苏湘湘不太擅长骑马,是与九七共乘一骑。 她第一次上战场,被战前的压抑的气氛感染,一张小脸面无表情。一路顺着队伍走过去,她能感觉到有不少视线注视着自己,苏湘湘努力挺直了腰背。 骑兵的阵型简单,九七因为带着苏湘湘的缘故,被安排在了中间。 战马高大,苏湘湘爬上去都有点费劲,幸亏九七在后边扶了一把,安稳坐下之后显得小小一个,瓷娃娃一样,被九七的披风一裹,便不见踪影。 曹参军也在旁边,冷声向周围的人吩咐道,“好好保护主公。” 阵型是以九七为中心的,藏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拿曹参军的话来说,“我们总不能沦落到主帅都护不住。” 苏湘湘缩在暗卫怀里,甚至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怀抱给予了她极大的安心感,她心情缓和下来,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随后便被九七揽着肩膀往后靠了靠,结结实实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小姐困的话,可以睡一觉。”他看上去一点没将眼前的战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情调笑 。 暗卫说得轻松写意,好像真的只是一场踏青而已,“睡一觉起来,就能见到齐域他们了。” 他没等苏湘湘回应,忽地抬了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轻声道,“城门开了。” 该开战了。 鲜血、兵戈相交之声,以及死亡,这是许多人的日常,也是九七司空见惯的事情,于她却是第一次。 苏湘湘透过斗篷的缝隙往外看,只露出半张脸来,恰好与一个从马下跌落的士兵碰上视线,他好像没反应过来,甚至连慌乱都没来得及表达出来,便被踏在了马蹄之下,血肉之躯顷刻之间便被吞没。 苏湘湘屏住呼吸,眼也不眨一下,只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很。 而后便被捂住了眼睛,“别看。”耳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随即撕裂在风中,消逝不见。 九七握着弯刀,跟着阵型,往城外敌军的腹外冲刺。 他们的阵容全是由骑兵组成,虽然人少,但是锋利又一往无前,如同一把尖刀。刺入敌方内部,血淋淋地杀出一条道路来。 只要保护好他们的主公就好。 外围的人一个个倒下,但是紧接着便又有人补上,整个阵容无论损失了多少人,仍然将最中心带着苏湘湘的九七护在最里层。 胡人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之后便立刻调整了队伍,意图将他们围困在里面。 彼时,这支骑兵队伍刚刚冲锋到一半,曹参军察觉到胡人的意图之后,便打了个手势,而后队伍便四散开来,不再聚成阵型。 他们的装束特意选了与胡人差不多的,混进去便很难分辨真假,再加上队伍里有一部分人完完全全就是胡人模样,高鼻深目,场面乱起来,便轻而易举就混了进去。 这以后如何就看各自的运气了。 显然苏湘湘与九七的运气就不怎么样。 在快要突破包围之际被发现,然后胡人的几匹战马便紧紧地缀在了后边。 苏湘湘伏在九七身前,大气也不敢出,她转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有四个人。”她转过头来,意外地冷静下来,“再跑一段路,可以杀。” 只要别再引来更多人,只有四个敌军就很容易解决。何况曹参军还在后面,配合一下完全就可以收下这四个敌军的人头。 暗卫低低应了一声,顿了顿,“再等一刻钟。” 等稍稍拉远一点距离,战场的喧嚣声像是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层,意外地柔和下去,然而寂静的树林里却更为森冷,杀意如同藤蔓一般渗入肌肤。 四个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前面追逐的猎物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而后方也传来细碎的马蹄声,甚至带着些闲庭信步的悠闲。 他们完全被堵在了羊肠小道上。 九七拉着缰绳,调转过方向,手中的弯刀从未收回过刀鞘之中,刚刚在混战之中也已经沾过了血,他拉着缰绳的手护着苏湘湘,他怀里的人影不甚清晰,笼罩在他怀里不仔细看完全注意不到。 那四个胡人见他如此,反而谨慎起来,用胡语简单交流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攻了过去。 九七不紧不慢地拉着缰绳,错身而过的时候半偏过头,也回了对方一句,用的同样是胡语,低哑带笑。 苏湘湘被蒙着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听不懂九七说的什么,但是那四个胡人却被激怒了似的,大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是冰冷的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 胡人话到一半就没了声息。 苏湘湘悄悄探头想去看,探到一半就被九七一根指头摁了回去。 曹参军正从一个胡人的心口处抽刀而出,带出几点血迹,落到尘土上,很快就凝固了,他瞥了九七一眼,“出刀还挺快的。”也不知是夸还是损。 “该走了。”九七也不在乎自己被调侃,哑声道,“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还会有我们的人过来的,走慢一些,等等他们。”曹参军在自己身上随意擦来了擦刀身上的血,“凑个几人的队伍,也好走些。” 他低头往九七怀中藏着苏湘湘的地方看了一眼,顺手把刀扣在马背上,露出个懒洋洋的笑来,“九七你莫要把主公给闷坏了。” “与你无关。”九七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驾马往前去了。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主公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主公,她还是我们决定追随的人,也是我们的主公。”曹参军驾马追上去,与九七并驾。 “主公可没你想得这么柔弱,何况你对待主公的态度也未免太随意,属下就该有个属下的样子,就算你是主公的暗卫管得也太多了。” 这话似乎是触动了暗卫,往常从不理人的暗卫难得把注意力分给了他一些。 曹参军很久之前就与九七打过交道,自 然知道怎么踩他痛点,精准无比地触他逆鳞,“主公现在可是我们的主公。”特意在“我们的”这三个字的咬字上面格外重。 “与主公如此亲密可是大忌,我们这些弟兄们能为了她豁出命去,你以为是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因为她是雪月城的城主,因为她一心为民,也因为她作出的决策有利于你们。”暗卫忽地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曹参军,情绪难得鲜活起来。 “如果她下的命令对你们没有利益,反而只会造成无谓的损伤,你们还会执行吗?若她是个昏庸的主公,要求你们大开城门,迎接胡人,你们会怎样呢?” “而我全部都不在意,不管她是善是恶,她是为民也好还是害民也罢,我都跟着一起。” “我是她的刀,只注重她的意志,无论她是好是坏,我都会一路追随便是折断也只为她折断,而你们是她的属下,有时也会背叛。而你也别把你们的生死都压在她身上。” “好像是她逼着你们去死一样,分明这就是最好的决定了,她救了大多数的人,甚至还把自己也作为赌注押了上去。” 大概是许久未喝过水,他嗓音嘶哑,但说到最后却让人从那仿佛从沙砾里拎出来的声音里听出温柔来。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在九七开口的时候,他就捂住了苏湘湘的耳朵。 苏湘湘只知道两个人起了争执,透过模模糊糊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致能摸清两人说的什么,她探了探头,露出半张脸来,戳了戳九七的腰,示意他停下来。 暗卫被这么一戳,立刻卡了壳,但明显还是不高兴的,冷着一张脸,连看也不看曹参军一眼。 苏湘湘带着点无奈地喊了一声“九七。”却也没得到回应,只得对曹参军笑了一笑,安抚道,“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九七没什么恶意的。” 他刚刚说得有些过头,苏湘湘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大义凛然,她也怕死,就是不知道九七替她这么委屈,甚至还为此迁怒了曹参军。 第八十章 最后等到了几个…… 最后等到了几个人,勉强凑了个七八人的队伍,往武南郡去。 一行人轻骑简行,怕路上生出什么事端来,便没走官道,走的全是小路,原本就是边塞长起来的男儿,又是马背上就摸爬滚打起来的,一路行过去倒是没遇到什么阻碍。 武南郡着实有些乱,就连进入郡城时都没有守城的士兵细细检查。 街道上也没多少人,茶馆里倒是人多些,说书先生在上面不紧不慢地说着故事,他大概是常在这里说书,与台下人都熟识,说故事说得也有一茬没一茬的,时不时与下面的人说些闲谈,台上的不经心,台下喝茶的人听故事也不认真,倒是更像借着听书的名义来说话逗趣。 苏湘湘戴着帷帽,同行的几个人围了一桌,九七给她倒了杯茶,低声问她,“休息一会儿便动身去郡主府,还是在这里歇息一晚?” 她正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得认真,可惜老是时不时停下来跟下面的人说些别的,九七叫她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直接去郡主府吧。”好些天也没有听过黎青他们的消息,她多少有些担心。 却听台上说书人话音一转又换了话题,叹了口气,“近日边塞胡人来犯,已经屠了几城。” “也没办法啊,胡人也不知是” 喝茶的客人也道,“受苦的还是百姓,边塞的城池好些城主要么卷了金银弃城逃跑,要么投敌,要我说,这投敌的当真是昏了头了,不还是被屠了城。” 一书生模样的人撂下茶杯,咳了几咳“也还是有心怀百姓的城主的,听闻雪月城的城主就让百姓先走,自己与一千骑兵留下,与城外敌军决一死战。” 他与台上的说书先生不露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唱一和似地说起雪月城城主有多深明大义,爱民如子,带的其他人也议论起来。 夸完之后还不忘说一句,雪月城的城主就要到他们武南郡来了,听说是当今圣上把武南郡给了她作封地。 顺理成章的事儿。 苏湘湘听了半天,觉得说的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悄悄附到九七耳边,“这是不是黎青派的人啊?”夸得她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得她自己也有些脸红。 说书先生在这空当儿又闲聊起来了,神神秘秘的,“而且你们知不知道这雪月城的城主,当今圣上亲封的明湘郡主,就是苏将军的女儿。” “当年苏将军替我们打出 了这一片盛世,如今她的女儿也接了她的担子,替我们守着武南郡……” 苏湘湘垂下纤长的睫毛,不想再听这说书先生讲了,示意九七给说书先生一些碎银,而后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这许久不见我都有想他们了。” 她其实不太想听这些事情,一提起来就觉得胸口闷得很。 苏湘湘逼着自己想其他的事情。 黎青这些日子应该是做了不少事情,也不知到什么地步了,武南郡的郡守向来不做实事,也是个软和好拿捏的,郡主虽说只有代行之权,可这兵荒马乱的,代行跟直接行使这权力也没什么差别,顺理成章的事情。 加上黎青这边兵力也不少,又带着沈锦银这财大气粗的,身边还有齐域等人,合起来也算是地头蛇一条,凭这些资本,再拿不下一个武南郡就让人笑话了。 路上的时候苏湘湘就胡思乱想的,担心这担心那的。 之前的时候她按着规律,每月给苏晏寄一封信,现在算算也许久没有给他寄信,加上边塞战报应该也到了他那边,苏湘湘在他那边看来应该就是毫无音讯的。 “也不知道哥哥知道我的消息会不会担心。” 半晌又在九七怀里闷闷道,“我老觉得过了很久似的。” 仿佛梦一样。 天将黑时,才到了郡主府,待府门的侍卫进去通报之后,不消一刻钟,便有一群人来了。 苏湘湘刚刚被九七从马背上抱下来,就被一下子冲上来的晚晚撞了一个趔趄,小丫头显然长高了些,“城主大人你可算来了。” 她眼泪汪汪,“晚晚等了城主大人好久。” 齐域等人站在一边,安静了一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都心里高兴,但是奈何不太会说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么,显得颇为局促,最后还是黎青先有了动作,他半跪下去,声音清朗却有力,“恭迎郡主回府。” 剩下的人也随着他一起呼啦啦跪了下去,齐齐震声道,“恭迎郡主回府。” 黎青等人把府里都打点的很好,雪月城的百姓也安置下去了。 众人一边簇拥着苏湘湘,一边往府中走,一边七嘴八舌地跟苏湘湘说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他们一起说得凌乱,但是苏湘湘听得十分认真,有人有其他雪月城的骑兵老早就到了,还有人说这些日子慕云脾气大得很,谁都不敢惹,还有人说黎青把沈锦银这 公子哥忽悠得不轻,坑了那厮一把,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苏湘湘听着听着就笑了,一边附和一边问沈锦银是不是被气到了,顺便还忧心了一下万一这位公子爷气不过,以后来找茬该怎么办。 “对了,主公的兄长说要来,大概明天就到了。” 黎青最后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顺带提醒了一句苏湘湘,“之前他收到雪月城的战报,得知主公留在雪月城之后便立刻动身过来了。大概是为了给主公收尸的,现在朝廷上下都在夸主公您爱民如子,气节崇高,为了百姓甘愿赴死。” “毕竟也是主公当机立断,早早派人往朝廷送信,告知圣上胡人得了火药这一武器,才避免了更多的损失。”黎青眉眼弯弯。 “而且圣上已经将武南郡的郡守撤职,以后武南郡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苏湘湘:……这、这帽子也稍微扣太高了,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做这么多,稍微有点慌乱,转过头去看九七。 暗卫冷着一张脸,安抚她,“这是主公应得的。” 黎青在一边笑着附和,看来他没在这其中推波助澜,不紧不慢地跟苏湘湘道,“现在主公的名声可不同以往了。” 再也不是那个被迫逃出长安,连自己的暗卫都护不住的明湘郡主。 她现在是武南郡的郡主,行郡守之职。 苏湘湘一时之间有点发懵,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她呆呆的,半晌后才讷讷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黎青却打断了她,他偏过身子,温和笑着,“主公您在这个位置上便是百姓们的运道了。” 她能体恤百姓,知道百姓疾苦,光是这一颗慈悲心便比其他人强出百倍去。 “就像九七说的,主公您确实当之无愧,这名声也是您实打实地自己挣来的,无需自惭形秽。” 还不待苏湘湘有什么反应,齐域挠挠头,想起来什么似的,探头过去插了句话,“湘湘,你兄长凶不凶啊?” “当时黎青给他的信写的情况很严重,跟你就要没了似的,他要是来了之后看着你活蹦乱跳的,会不会生气?” 苏湘湘:“……” 苏晏肯定会生气,他最小心眼了,肯定会好几天不理她,还要她哄那种。 黎青仍然是温润如玉的端方模样,展开折扇,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主公快些进去吧,不然晚饭都要凉了。” 第八十一章 虽然武南郡的郡守…… 虽然武南郡的郡守跑了,但是有了苏湘湘这个郡主坐镇,加上她带来的那些兵力与黎青等人的协助,武南郡很快就稳定下来。 并且开始迅速反击胡人。 原本被占去的土地也被夺了回来,甚至到后来胡人都会刻意避开武南郡,从其他地方逃亡来武南郡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苏湘湘在黎青的协助下,很快就上手了郡守的事务,她带的兵力足够,又站得足够高,身边的人也都拥有经世之才。 不管是黎青还是九七,慕云,甚至齐域,随便哪个放出去不被各方势力争夺? 黎青是她在雪月城偶尔捡到的遗珠,能被老城主看重的人,能普通到哪里去? 九七则是连顾长青都要威逼利诱到自己旗下的人。 慕云是谢家银算盘,能以女子之身站到那个位置,定是要比男子优秀许多倍的,而齐域虽然看着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思的样子,却是沈家新生一代里武艺数一数二的,是谢家那些少年郎的头领,但凡他提议的事情,无人不响应,这些天里也是他跟曹参军一起带着那些雪月城的将士。 而齐域原本从谢家带出来的那一队少年镖师本身也都极其优秀,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耍几下子,文武双全的。 黎青其实挺看重齐域的,他觉得假以时日,齐域会成长为苏湘湘旗下一员大将。 书房里,黎青在给苏湘湘细细讲各个势力分布,顺便漫不经心地点拨苏湘湘,“主公现在麾下的人虽少,却个个有来头。” 他沉吟一会儿,想对苏湘湘说要拉拢好人心,顿了顿却又想起她对谁都不错,满怀真心。 她运气好,哪怕是放在各个世家之中都算拔尖的那一拨人,如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到她身边。 苏湘湘见黎青出神,也不打扰他,低头翻看下面呈上来的军报。 两人都是安静的人,一时之间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浅淡的呼吸声,偶尔风过,窗外檐下悬挂的护花铃便发出清脆的铃音。 这段时间以来,苏湘湘大半时间都耗在书房,拖着黎青问各种问题,如今对郡守的这些政务也非常得心应手了,甚至有时候觉得也不过如此。 那些官员权贵也只是做着这些事情而已。 他们一生下来就注定高高在上,凭借着出身赢得了以后的富贵荣华,收取着百姓的赋税, 却什么责任也不承担。 在其位却不谋其政,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苏湘湘心想,这大概就是前世为什么会废除推举制的原因。 算算日子,还有几年便会逐渐废除推举制。 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她将看完的卷宗合上,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回过神来,书房里已经没了黎青的踪影,外面日渐西沉,只余一片霞光。 晚晚坐在靠着门口的小板凳上,全神贯注地玩儿羊拐,旁边是已经冷掉的饭菜,听到了苏湘湘那边的动静,连已经扔到一半的羊拐都不管了,转过头去看苏湘湘,撒娇似地喊她,“城主。” 她一直没改过口来,一直喊苏湘湘城主,也没人纠正她,就任晚晚这样叫。 羊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晚晚头也没回,拎着饭菜高高兴兴道,“城主可算忙完了,晚晚是给您送午饭的,可黎青大人说莫要打扰城主。” 苏湘湘站起身来,接住扑向自己怀中的晚晚,小姑娘把她撞得一个趔趄,埋在她怀里,半晌之后抬起头来道,“晚晚等着城主一起去用晚膳。”语气难得的活泼。 自从雪月城逃亡到武南郡郡府,晚晚便格外黏她。 “下次晚晚不用等着我。” “不,晚晚的职责就是要看着点城主。” 苏湘湘抱了抱晚晚,也不强求她,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晚晚先去厨房看看,去摆一下碗筷好吗?” 待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应下,才松开了手。 苏湘湘看着晚晚远去的身影,直起身来,莫名有些恍惚。 “以前的小姐也是这样没心没肺。”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清淡,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低声道,“小姐现在长大了,变了。” 变得越来越冷静克制,隐隐有了上位者的风范。 苏湘湘闻声,转过身,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喊了一声九七,而后半晌无言,只好低下头,盯着他沾了血迹与灰尘的衣角,岔开话题,“可是有我哥哥的消息了?” 之前苏晏来信说要来武南郡,可如今这战乱四起,也不知他走到何处了,苏湘湘让底下的人传话下去,互相都留意着些苏晏的踪迹。 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九七原本就神出鬼没,如今更是连影都见不到,只有他找旁人,没有旁人找他的份。 暗卫七面具下的脸神色不明,随即慢慢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告知自己得到的情报。 而苏湘湘只是看着那张青铜面具出了神。 他到底是又戴上了这张面具。 九七说已经有了苏晏的消息,前些天还有人在武南郡不远的地方见到他,已经派人跟着了,只是他一直迟迟没有进入武南郡。 “应该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小姐若是想见他,属下可以将苏晏大人带过来。” “不用了,别让他出什么事就行,我见不见他都没什么所谓的。” 知道苏晏好好的就行,也不是非要见他一面的,而且苏湘湘不太想让苏晏来武南郡,这里乱得很,不如在都城安全。 前些天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派人将苏晏强行送回去。 “九七,你往后就莫要喊我小姐了。”苏湘湘往后退了几步,掩饰似地看向窗外,压下心底的几分不安。 只有九七会喊她小姐,他一开始就称呼她小姐,一路下来,从未变过。 她心底是想亲近九七的,但是又不敢让他喊自己湘湘,往日她不懂事的时候还能撒娇卖憨,如今她与九七在一起的时日越长,却对他越发谨慎小心,显得生分不少。 九七任务多,哪怕是见一面也是匆匆忙忙,许久不像现在一样两人相处,苏湘湘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可能在不见面的日子里,两人都有些变化。 也不知是她变得太快,还是九七,可是他分明还是当年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沉默与安静。 九七闻言顿了顿,抬头看向苏湘湘,慢慢道,“主公说的是,属下谨记。” 他一字一顿,主公这两个字像是硬生生转变的一样,音节落下去,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不清不楚的东西。 苏湘湘心底沉下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是跟黎青学来的稳重。 她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知道不能在他面前露怯,笑意盈盈道,“我们两个好久没见了,这些时日事务太多,辛苦九七了。” 暗卫抬眼,视线扫过桌案上的一摞卷宗,最后落到她起了茧的指上,声线微哑。 “主公才辛苦。” 苏湘湘注意到暗卫的视线,露出个笑来,“我现在也能看懂政务了,黎青教我的。” 九七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黎青先生手段确实高明,教学生 也好。”语气不明,不知是真心赞美还是嘲讽。 他只离开了一段时日,却仿佛一去三秋。 那个记忆里的小姑娘快速蜕变,逐渐成长为一位合格的主公——情绪收敛起来,喜怒不形于色。 他好像什么都没错过,又好像错过了许多。 她到底是学会将热烈的情感埋藏于心中,九心想,这是好事,他应该替她高兴的。 他退下之后,没有立刻动身去完成任务,也没有去休息,只是悄无声息地落到屋檐上,看着苏湘湘如释重负一般走出书房,向着堂屋走去。 她还未完全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走起路来脚步轻快,显而易见的放松下去。 是从什么时候起,跟他待在一起是一种负担了呢? 九七不清楚。 第八十二章 黎青觉得最近九七与苏…… 黎青觉得最近九七与苏湘湘之间有些不对劲,像是闹了别扭,可依照着九七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这别扭该是很难闹起来的。 但是两人确实是闹了脾气,甚至连话都不说了,不说话,却又形影不离。 于是在书房的时候,黎青试探着开口,“主公这段时间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 苏湘湘正将一摞处理好的公文交到黎青手上,闻言略低了下头,捧着公文犹豫一会儿才道,“九七推掉了我在军中给他准备的职位。” 这还是九七第一次违抗她的命令。 不但如此,九七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苏湘湘身边,还将军中的事务一并全交给了曹参军。 他似乎是要选择作为暗卫这条路走下去。 黎青接过她手中公文,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苏湘湘抿了抿唇,“只是我身边不需要暗卫保护,我也不要他去做那些脏事。”苏湘湘说到这里停了停,“我只是想让他比以前更好可、可是……” “黎青觉得,您应该去问问九七大人,问问他是怎么想的。”黎青轻声细语,语气难得的温和,一边与苏湘湘说着话,一边往半开的窗外望去,屋檐下站着一个伶仃的影子,茫然不知去向。 “或许九七大人有什么其他打算,主公也有一段时间未与九七大人好好谈过话了,不如今日下午属下便替主公空出来?” 好歹让局面别再这样僵持。 苏湘湘别过头去,整个人靠在红木椅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声咕哝道,“我分明是为了他好,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的话夹杂在雨声之中,一点一滴地砸在青石板上,却又从石板之中透出刺骨的冷来。 九七站在廊檐下一动不动,水汽随风蔓延而来,沾染了他的额发,又在缓慢的吐息间凝成水滴沿着发丝而下,他却没有在意,只是半带着茫然想,当初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愿呢? 他曾经说过,要听她差遣的,却莫名其妙地反抗了她的命令,不,也不是莫名其妙,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反抗不是因着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是出于他的私心。 他只是觉得自己离苏湘湘越来越远,本能地排斥这种远离她身边的任务,他只要一直在她身边就好,如同以往一样,做回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影子。 沉默寡言,安安静静地守在她身旁,从日落到日暮。 就像以前一样,一模一样。 只是苏湘湘不再需要暗卫,她不再是当初的孤零零一个人,她如今是武南郡的郡主,也是一手掌握实权的主公,她身边有晚晚,有黎青,有曹参军,还有慕云他们。 九七一生作为暗卫而活的时间不多不少,却几乎是他贫瘠的人生之中少有的拥有目标的时刻,他除了一身功夫与杀人的技巧之外什么都不会。 他半生都在刀背上过活,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如今只是想为她效力,而苏湘湘身边保护她的人很多,并不差他一个。 九七的护卫显得可有可无,他不需要像以往那样神出鬼没,也不需要隐身黑暗之中,府里许多人都看到过九七的身影。 在书房的屋檐上,在湖边的花枝之间,也在游廊之下。 游廊上,苏湘湘一身青衣,不着脂粉,发上也没有多少装饰,只用一个玉冠整整齐齐地束起来,踏着青石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身后跟着叽叽喳喳的晚晚,越发显出她的沉稳来。 九七也跟着,只是不与她走一路,不顾外面的蒙蒙细雨,踩着泥泞不堪的土地,紧紧跟上。 “主公,九七大人在下面呢。” 苏湘湘脚步顿了一顿,悄悄用余光扫过去,却恰好与九七望过来的视线撞上,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步伐快了些,收声道,“不用管,让他跟着就是。” 刚刚一从书房出来,她就瞧见九七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听见了多少,等她与黎青分道走之后,也只紧紧跟在她后头。 苏湘湘微微有些恼意,连步伐都加快了些许,心道他要跟便跟,却偏偏要在外头淋雨。 叫她心里老惦记着,惦记着他滴着水珠的发尾,还有半染了污泥的衣角,最后到底是没忍住,停了脚步,却连头也未回,只稍微侧了侧,“九七,晚上我处理完公务你过来书房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身后跟随着的人不轻不重地应下。 等苏湘湘处理完所有的公务,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烛泪流了半盏,极缓慢地凝固起来。 她用手肘撑住一侧的头,一副困倦的模样,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暗卫如约而至,半跪在桌前,就连呼吸都是极为轻浅的,像是怕打搅到她思考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倦怠似地睁开眼睛,“我什么都不 会,九七,我什么都不会。” 她站起身来,“谋算不如黎青,算账不如慕云,带兵打仗更是一窍不通。” “可就是这么样一个我,却坐在这个位置上。” “那么我就应当是你们的踏板。也是助你们登九天的一级阶梯,挖掘你们的长处,把你们送到该在的位置,让你们得到该有的荣誉,若你们是玉,深藏地下,我便该是那个替你们擦去污泥的人。” “九七,我愿意做你的踏板。”并且心甘情愿。 大约是烛火映衬的缘故,她眼中一片火光,“你不是一直就不甘心一辈子匿于暗处?一辈子做一个影子有什么好的,什么荣耀跟赞誉都是旁人的。” “可你却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为什么?”苏湘湘根本想不出九七拒绝的理由,拥有堂堂正正的身份,能光明正大地去用自己的一身本领建功立业,对九七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她费尽心思将这些捧到九七面前,只希望他高兴,可他却不要,未免也太过任性。 如果黎青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告诉苏湘湘,不要询问意见,只要对九七布置任务就好了。第一次他若不听,那就莫要用商量的语气,直接下命令,别的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 就这么成为一个落子果断,带着审视与冷漠的执棋者。 作为一个上位者,她不需要私情。 黎青很久之前斟酌过九七的问题,他觉得九七对苏湘湘影响过于大了,也不是没想过干脆用点手段让两人逐渐疏远,最后还是放弃了,还在苏湘湘跟九七闹别扭的时候推了一把。 这两人若是能走到最后,应该是会互相成就的。 苏湘湘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九七,只想要一个答案,“九七,你告诉我,你去还是不去?” 在她的逼问下,下首的人才开了口,“属下去的话,小姐会欢喜么?” 苏湘湘闻言咬牙切齿地拍了拍桌,“好,那我换个问法,九七怎样才会高兴?” “九七近来倒是开始任性了。”她把任性两个字刻意说得重了些。 “可小姐近来倒是稳重了许多。”九七嗓音带了些哑,以及掩藏得不是很好的几分笑意。 第八十三章 情形反转。 …… 情形反转。 苏湘湘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直以来,她都是被迁就的那个,少有被反驳的时候。 “小姐可以直接对我下命令,不必过问我的意愿。”跪在下首的人却又恭恭敬敬地开了口,像是一直这样低眉顺眼一般。 “小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苏湘湘最讨厌他这副模样,“可我要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九七想要的,我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不要猜来猜去的,我不懂九七在想什么。” “要是你不想,我就不让你去军营了。” 话说到这里,苏湘湘软了语气,“九七,你会在我身边很久很久,我不想跟你产生什么隔阂。” “属下永远忠于您。” 暗卫深深低下头去,做出宣誓,额头叩上冰冷的地面,到底是不肯松口。 他不能将那些卑劣的心思述之于口,他该怎么说呢?说不想让她离自己太远,不想让她看着旁人,更不想让其他人靠近她? 苏湘湘点点头,“既然九七坚持,那么我就不问了。” 横竖她会为他安排最好走的那条路,而她现在只要下令就好。 “接下来的战役,我要你为我取得胜利,而且是每一场。” “当你凯旋之时,我将为你奉上荣耀与美酒。” “属下遵命。” 她要九七前世未得到的赞美与功勋全部尽数归还。 前世,他隐匿于暗处,没人知道他受过的伤流过的血是为了什么,仿佛他一生就是为了旁人的青史留名做嫁衣。 就连那等无能之人都能赢得史官一句夸赞,而最主要的功臣却毫无踪迹,就连死都是为她而死,半个字都未留下,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甚至揭下面具的时刻都寥寥无几,活成了一影子,还被骂是异族必有异心。 而这一次,她要九七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站在这世间。 昏黄的烛火跳动了一下,苏湘湘眨眨眼,觉得九七的情绪有些低落,想了想,开口道,“等九七回来的时候,我就允你一个心愿。” 暗卫这才抬起头来瞧她,“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这才笑了,眉眼微弯,声音带了点哑,“那属下,拭目以待。” 苏湘湘点点头,然 后才惊觉窗外已经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夜雨,随着半开的窗飘到了她的书桌上,带来一丝凉意。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暗卫不知何时起来,给她披上毯子,温声提醒,“当心着凉。” 九七又起身去关窗,苏湘湘脱了鞋,整个人缩在椅子里面,歪着头瞧他的背影,只觉得他最近清瘦不少,腰越发细了,“九七在外边会想我吗?” “属下会的。”他转过身来,靠在窗边,也不上前,只是冲着苏湘湘笑。 苏湘湘也笑,趴在椅子的扶手上,软得像只猫,“那等九七回来的时候,我要跟哥哥说,让他也过来住。” 她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上被烛火涂抹上一层暖黄的光,向着他描述自己想好的未来,“那时候,我们就不打仗了,就安安稳稳地把武南郡治理好,然后让哥哥也过来,让哥哥跟黎青替我处理事务,我跟九七出去逛,从早到晚,晚上再回来吃晚饭。” 这样的设想多少有点孩子气。 九七心想,她到底是没彻底长大,却又听苏湘湘道,“还要让哥哥帮我备好嫁妆。” 他心中一紧,又听得她脆生生道,“我要嫁给九七。” 掷地有声,毫不遮掩。 九七愣了一愣,难得流露出些许不知所措来,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苏湘湘。 苏湘湘在他的注视之中慢慢红了脸,然后后知后觉地问他,“难道九七不愿意娶我吗?” 她像是对此感到惊讶,“我、我以为九七是……”是喜欢自己的。 他不喜欢她吗? 苏湘湘莫名其妙开始生气,扭过头去,“九七不想娶我当然也可以。” 她又不能命令让他喜欢上自己,可是苏湘湘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九七喜欢的人了,只要想想他会对别人笑,苏湘湘就觉得心脏像是被谁攥住了一样。 他要是喜欢别的女人,还不如让九七一直做自己的暗卫呢,苏湘湘颇有些阴暗地想,毕竟作为暗卫是不能嫁娶的,只能忠于她一个人。 半晌后,才听到他的回应,“属下愿意的。” 声音干干涩涩,带着点哑。 “一直都愿意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在苏湘湘身前跪下,一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苏湘湘这才松了口气,将一只脚搭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踩 了踩,颇有些得意道,“我就知道,九七是欢喜我的。” 她一直知道,九七待她是不同的,不管她是好是坏,九七永远站在她这边。 苏湘湘俯下身子,拥抱住他,而后在暗卫的额前落下一个湿漉漉的吻来,悄声道,“九七以前问过我好多次,还说我不懂情爱,说我是个孩子,可我现在觉得我晓得了。” 九七不出声,只顺着她的动作,有些乖巧地靠着她。 他这些天没怎么打理自己,头发略有些乱,下巴处也有青色的胡茬,一副落拓的模样。 苏湘湘轻声埋怨,“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吧?我都跟你说了,不需要守夜,也不需要护卫,你偏偏不听。” “你去好好睡一觉,然后去收拾一下自己。” 暗卫出声应了,低头在她手上蹭了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隔天,九七便动身去了前线,只跟苏湘湘这边说了一声,便悄悄走了。 苏湘湘面上不动声色,处理公文时却明显心不在焉。 “主公若是担心,倒也不必将他派上前线。”黎青将她未批的公文翻出来,又放回桌子上,开玩笑道,“不如将九七大人放在身边,朝夕相处着,以解相思之苦。” “九七不适合这里。”苏湘湘趴在桌子上,“我不能这么自私,一边说着将他留在身边,一边又派他去窃取情报,却又不给他相应的荣耀。” “若是按功勋来看,九七早就能获得爵位,一路飞黄腾达,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她蹙眉,“我只是将他放到明面上而已。” 往后,他不再是谁的暗卫,也不再是谁的附属,而是完完整整的人,他的所有功绩都将被牢牢记住,而百姓也将会知道,谁救他们于水火。 谁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 “黎青也一样,我也会让黎青得到应有的。” 苏湘湘将公文整理好,撑住下巴,“我会在武南郡扎根,让谁也无法威胁到我们,然后将你们送到该在的位置上去。” “我之前一直在想,主公到底该做什么呢?我明明什么也不会,然后前几天我想明白了。” “我应该是后盾。” 黎青露出些许笑意,将苏湘湘整理好的公文挪到一边,“慕云姑娘近些日子可忙死了,说要找几个识字的姑娘来帮忙,她说男人粗枝大叶的,不要男的。” “找几个识字的侍女,教一教……”苏湘湘话到这里,顿了顿,“说到这个,学堂建的如何了?” “到时候,让那些女孩们也去上课。”她轻描淡写道,“黎青,你去办这件事情吧,务必重视起来,若是有人反对,就解决掉。” “还有之前不是说过大夫不够?挑几个姑娘去医馆学一学,能处理一些风寒咳嗽还有外伤即可。” 苏湘湘上位郡守之后,下边反对的人仍然时不时出来几个,大多数都是揪着她是个女人这件事情不放。 她由此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做一个异类,至少要让他们对于女人在上位这件事情习以为常才好。 黎青一一应下,他对于苏湘湘重视女人这件事情乐见其成,“切勿操之过急,我们慢慢来。” 第八十四一章 切好像都步入了正轨…… 一切好像都步入了正轨。 苏湘湘自从劝完了九七,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就连面对每天都要处理的公文也不是愁眉苦脸的了,每每听着下面传来的捷报,一边担忧的同时一边自豪。 看到文书上领军将领的名字,心道不亏是九七。 就连黎青每次见到战报都暗暗庆幸当初还好没有将九七留在这后边陪着苏湘湘,他这种人,生来就属于战场。 可能战场上多一个两个士兵没多大用,可是如果多一个将才,很可能就会扭转战局,毕竟兵法云:“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由此可见一个将才是多么重要。 时机正好,黎青拿着九七做例子教育苏湘湘,“主公要牢记,自古以来,安边境,立功名,都在于良将,不可不择。” 苏湘湘狠狠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所以我真的是太幸运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着站在桌前的黎青,“得到一个九七就算了,后面又碰到了黎青,慕云,齐域还有雪月城的那些人们。” “谋略有黎青,粮草运营有慕云,打仗有九七齐域他们,我多好运。” 慕云恰好此时撩开帘子进来,听到这话,脸颊红扑扑的,“能遇见主公,也是我等之幸。” “我们追随主公,自然也是有各自要追逐的东西。”黎青接上话,“主公也不必妄自菲薄,从某种角度上,我们也是各取所需。” 他们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呢?黎青心道,他跟着苏湘湘,只是因为她身居高位,身边有九七追随,又恰好缺少谋士,不是可怜她,只是这条路好走而已。 相信慕云齐域他们也都是各有各的打算。 “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心怀感激了。”苏湘湘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们终归是信我的,所以才扶持我到现在。” “再说了,就算黎青每次都说的冷冰冰的,可我晓得,如果我现在败落下去,走的人里也不会有黎青。” 黎青仍旧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只是不紧不慢道,“主公若是有精力在这里跟我说些有的没的,不如拜访一下武南郡的世家,寻些谋士门客来,以免主公将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处理公文上。” 他话音未落,苏湘湘就萎靡下去,趴在桌子上哀怨地叹了口气,“可那也得他们愿意才行啊,像你跟慕云这样慧眼识珠的人又不多。” 人不愿意来,她还 能把人家绑过来不成? 黎青却不被她的吹捧动摇,只继续把公文往上摞,“所以才要开办学堂,不是吗?把人握在手里,只是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一时半会也没多少用。” 苏湘湘苦恼半晌,最后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自暴自弃道,“横竖那些世家子学识也大多浅薄,我才不要他们。” 这就纯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不过她说的倒是有一点没错,地位越高的世家,教出来的子女未必就有多好,毕竟家族早就为他们铺好路了。 他们寒窗苦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读不读的都能有个官做,至于看不上苏湘湘这边,或者是直接看不上苏湘湘而不来,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如去找几个识字的女儿家来,反正这边还有许多杂务,只需要识字就行。”苏湘湘趴在桌子上,闷闷道,“给她们安排住处,安排官职,发放俸禄。” 反正女子比男子细心多了,还沉稳安静,不争不抢的,苏湘湘心道,她也不是非得要世家子弟的。 黎青点点头,沉吟半晌,又添了一条,“设立一些条例,达到条件者,可自立女户,如何?” 自古以来,女子一向只是附庸,要么依附于父亲,要么依附于丈夫,横竖族里只要有个男丁,自己便只是个物件似的东西。 生不下儿子又丧夫的女子,是会被族里赶出家中的,夺去家产,若是娘家无作为的话,那个女子要么被改嫁要么流落街头。 官府对这种事情一向是不管的。 而女户则不同,它算是一个官府给出的承诺,一个保障。 承认女子是与男子一样的人。 黎青恍然不觉自己说出了多大逆不道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有主公作为表率,相信不久之后在郡府的女子便会多起来。” 慕云在一边听得热血沸腾的,脸颊红扑扑的,安安静静不插话,难得耐心地听黎青把详细的计划全部讲完,这才看向苏湘湘,双眼亮晶晶的。 “主公,慕云想要当第一个女户,愿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慕云是有官职的,也是苏湘湘班底下唯一一个女孩子,难免会遭到底下人的议论,比起其他人,她差遣下属时要艰难许多。 除了从镖局带出来的那些人,还有雪月城的熟人会尊她一声“慕云大人”,其他的人根本不把她当作同僚,只笑嘻嘻叫一声“慕姑娘”,有几个滑头的更是姐姐 长姐姐短的叫,对于她的命令也不太放在心上。 慕云不是个好欺负的,但是其他人觉得她迟早会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对于附属物,不需要多大的尊重。 其实,好些人也看不太起苏湘湘,只是他们不说而已,把小心思掩盖起来,等着瞧她的热闹。 他们觉得她那个位置上坐不长久,她太娇弱,看着也只像是个精美的装饰品,就像是男人最喜欢掠夺的那种。 可她曾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过,也从禁军森严的城池里逃出来过,一路跌跌撞撞到这里,靠得也不只是运气而已。 黎青注视着苏湘湘,他知道,这个姑娘很快就会被天下人都注意到的,苏湘湘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种对于世俗礼教的反叛,与此同时,她也是机遇。 一切弱势的,不曾被看到的人们的机遇。 她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站在了什么位置上,但是没有关系,她即使是摸索着也做得很好。 她正在成为一位真正的上位者,她曾经赢得过一座城池的忠心,现在也在赢取一个郡的忠心。 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 如果苏湘湘知道黎青对她的评价竟然有如此之高,肯定会很慌张,但是又忍不住骄傲——她一向不是个会掩饰自己的人,装模作样只在外人面前。 但是她现在显然面临比这个更加严峻的情况。 苏恒来了。 此时此刻正端坐在接待客人的厅堂之中。 仪态是挑不出错处的,只是衣衫上混杂着尘土与血迹,一向都是一丝不苟地束好的发冠也有点歪,没了原本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而是一身风尘,冷着一张脸,显然来者不善。 苏湘湘趴在屏风后面偷偷瞧他脸色,磨磨蹭蹭半天没敢过去,最后把黎青推出去接待了。 黎青面上微笑,先行礼再寒暄,又叫侍女给上茶,一套流程走下来,才问到最关键的,“不知道苏公子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粉色裙衫的侍女弯腰给苏恒倒上茶,蒸腾的热气缓慢上升,最后消融在空气之中,苏恒颔首向她点头致谢,随后才看向黎青,“我只是来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主公一切安好。”黎青余光扫到屏风后面的身影上,面上不动声色,“苏公子不必过于忧心。” 苏恒注意到他的称呼,抿了抿唇,“湘湘担不起主公二字。” 他稍微有些不快,焦虑、担忧混在一起,苏恒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替苏湘湘开脱,“她挑不起武南郡这个担子。” 黎青心里一边揣摩苏恒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一边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主公挑不挑得起来,这不是公子您能断言的。” 眼见苏恒还要反驳,黎青又开口道,“无论如何,一切还是得看主公的意思,不是吗?” 苏恒这才不再与他争论,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 苏湘湘一眼就瞧出来他正不高兴,更加不敢出现了,只乖乖巧巧地在屏风后面,一言不发,生怕被听到动静。 黎青半点不放松,他对任何关于苏湘湘的人与事都不吝于往坏处想,再一次旁敲侧击,“不知苏恒公子到底为何而来?” 苏恒冷着脸,扭过头去,半晌才小声道,“我只是来看看湘湘而已。” 看看她缺什么,少什么,想要什么,看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在外面有没有被欺负,想不想回家。 “我太久没收到她的信,武南又突生动乱,我怕她出什么意外。” 苏湘湘趴在屏风后面,侧耳过去,静静听着苏恒的声音,情绪莫名其妙的,乱成一团。 苏恒端着茶杯,侧过身盯着屏风,叹了口气,“就算耍性子不想见我,好歹也跟我说说话吧?” 他把茶杯稳稳地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过去,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泼墨山水连名带姓叫她,“苏湘湘,你可得想好了。” 苏湘湘最怕苏恒这么喊他,心提到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却听他沉声道,“你躲着我这一次,可能下次就再也见不到了。” 世事易变,斗转星移,人不过只茫茫一芥而已,随之浮沉,苏湘湘年岁渐长,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两人见面的次数一次少过一次。 下一次,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第八十五章 苏湘湘胆子小,怕过很…… 苏湘湘胆子小,怕过很多东西,怕疼怕黑怕失去,最怕的就是自己在意的人不理她,不在乎她。 她怕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 苏恒抓这一点抓得最准,他了解苏湘湘,知道她的小心思。 所以当看到苏湘湘小心翼翼地只探出半张脸来瞧他的时候,苏恒也没朝她发脾气,甚至表情还柔软了半分,“湘湘。” 却见她在这一唤中,眼中迅速开始凝聚起泪水,可怜巴巴,泫然欲泣。 她仰头瞧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中像是有一泊湖水,苏恒能在其中望见自己的身影,随即,水面的平静便被打破,有什么落了进去,而后破碎。 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顺着下巴落下去,半晌后才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刚刚的一席话,像是要永远离开她一样,苏湘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手足无措。 苏恒俯身下去,替她擦去眼泪,仔仔细细的,苏湘湘却越哭越凶,眼泪不要钱一样流下来,也不问缘由,只拉着他的手,叫他别走。 “别哭。”他哄她,“别哭我就留下来。” 苏恒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他既然说了,苏湘湘便信了,立马忍住泪水,只是刚刚哭得太凶,仍然忍不住抽噎,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你不能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苏恒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扇子,敲了敲她额头。 苏恒拉着苏湘湘起来,刚刚显露出的半点温柔像是没有出现过一样,“只要你别后悔就行。” 他一向希望苏湘湘能无忧无虑地活,别抗太重的担子,只要能一直放声大笑便好,可这一别不久,她又走上了这条腥风血雨的路。 争权夺利的过程多么残酷,踏着尸山血海过来,也不一定能笑到最后,就算苏湘湘现在受圣上喜爱,可是一旦双方利益相悖,这点喜爱怕是会立马烟消云散。 “若是我早些来接你就好了。”苏恒极细微地叹气,却也不开口劝苏湘湘放弃,只是转眼又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让苏湘湘别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两根手指拎着她的衣领往外提,“脏死了,快去洗漱一下。” 苏湘湘抽噎几下,使劲拽着他衣袖不放,半撒娇半不满,“这么久没见,我们多说会儿话不好吗?再说了,我都没有嫌弃你,你看看你身上多脏。” 苏恒冷笑一声,一根手指摁着苏湘湘额头让她待在原 地,“那你说说,我这都是为了谁?” 黎青在一旁听了个大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不阻止,只等两人闹完,才向苏湘湘行了一礼,“主公,天色已晚,不若先让苏公子去休整一下,晚上设宴接风洗尘。”话到这里,被苏恒打断。 “不用设宴,家常菜即可,我与湘湘许久不曾见了,想跟她说说话。”弄那些排面也没什么意思,他拢了拢衣袖,拱手谢过黎青,跟着侍从走之前还白了一眼苏湘湘。 苏湘湘大概知道他的意思,无外乎就是你给我等着,秋后再算账。 “哥哥越来越凶了。”她咕哝道,还没抱怨完,就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转过头去问黎青,“晚上能不能叫小厨房给做点辣的呀?再上一壶桂花酒,我只喝半杯。” 她胃不好,吃了就要肚子疼,所以吃食上被管得很严。 “仅此一次。” 一方小桌,几人对坐,简简单单吃个饭,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问些琐碎小事,家人闲坐,灯火都显得可亲。 苏湘湘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开心,毫不掩饰,一直到晚上兴奋劲还没有下去,几杯桂花酒下肚,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揽着苏恒的肩膀扬言要不醉不归。 接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苏恒不常喝酒,不过他酒量没有苏湘湘这么差,只是微醺而已,给苏湘湘披上一条毯子之后就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不一会儿,便唤来侍女服侍苏湘湘睡下,自己提了一壶酒去外面回廊上坐着了。 乌云半遮,显得月色不是很清朗,若隐若现的,反而有一种特别的阴郁感。 黎青站在他身边,两人一站一坐,沉默良久,最后是黎青打破了沉静,“苏公子可愿意助主公一臂之力?” 他不太清楚苏湘湘跟她这个哥哥之前关系如何,但是就目前来看,苏恒对苏湘湘显然是很上心的,只是不知道到什么程度。 毕竟只是兄妹而已,还不是一母所生,哪怕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苏恒仰头饮下一杯酒,淡淡应了一声,“不然我千里迢迢就只为了喝这杯酒么?” 他知道苏湘湘已不可能回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死死握住手中的权力,可苏湘湘身边没几个心腹。 苏湘湘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苏恒瞧着每月一封的信,只寥寥数语谈到她的近况 ,剩下的纸张全写一些废话,可他听着武南郡这边的动静不像她字里行间那样轻描淡写。 后来瞧着她像是野心勃勃的模样,这才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亲眼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苏湘湘想做什么他便跟着一起。她要是想回去了,他就带她回王城;要是还想在外边玩儿,他就在她身边看着。 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的,觉都睡不好,何况,“我还未入朝为官,没有为谁卖命,也没有成为谁的门客,我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力。” 既然还有得选,就选苏湘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苏恒怕他若是跟了旁的势力,最后跟苏湘湘会走到兄妹反目的地步,哪怕这一天到来的几率很小,他也要让这个可能性完全杜绝。 黎青点点头,还顺带感叹一句,“一家人在一块挺好的。” “不过,即使你是主公的兄长,也得按规矩来,尊卑有序。”他语气一转,低下头,瞥了苏恒一眼,双手拢在袖中,冷淡道:“私底下你们怎样都行,只是不可在主公面前放肆。” “称呼也最好改一改。” 苏恒仰头望向天上那半轮月,嗤笑一声,“你且放心,这些事情我心里比你明白。” 虽然黎青看不太顺眼苏恒,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苏恒来到武南郡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堪称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他原本就是被当作肱骨之臣培养的,正正经经从了师的,在官府下设的学院待了好多年。跟黎青不是一个类型,会说话,又生得一副好样貌,与苏湘湘这边所有人都相处得不错。 他也有人脉,书院里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少,凭着苏恒的威望,去了几十封信之后竟然还真有几个人来了,都是世家里的旁支末系。 好歹苏湘湘现在还能空出半天时间来做其他事情,甚至吃完午饭,还有时间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玩一会儿羊拐。 树梢上嫩芽新绽,远远看着是很浅的黄色,被正午的太阳映衬着,像是半透明的宝石。 苏湘湘蹲在树下,玩厌了羊拐,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慢慢将武南郡地图画了出来,一边念叨一边时不时划掉一个地方。 一点点画完之后,莫名其妙发现武南郡内差不多快清理完毕了。 她望着地图发愣,说到底能守住武南郡,就能守住大俪朝大部分疆土,胡人进不了,里面也乱不到哪里去。 接下来就是慢慢休养生息了,让百姓缓一缓,苏湘湘胡思乱想着,又想起顾长青,说实话,她现在也不太清楚要如何报复他,或者说,她对于顾长青的感情就很复杂。 也不是不恨他,就是觉得没必要让他占据自己太多时间跟情绪,有这个时间她宁愿多跟九七说说话。 这可能是件好事,她正在慢慢摆脱顾长青带给她的影响,等到有一天,苏湘湘能只把顾长青作为一个对手来看待,就是她完全走出顾长青阴影的时刻。 而且现在她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每下一个决定都要考虑许多人许多事。 苏湘湘有时候觉得这世间真是奇妙,没人能说得清以后自己的结局,就像她跟顾长青。 苏湘湘其实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她儿时其实见过顾长青一面的,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而且还是指腹为婚,多么浪漫,在那个时候看来,他们无论是外貌还是身世都该是很配的一对。 是天作之合,上天注定的姻缘。 然而两人却分道扬镳,从天定的夫妻到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第八十六章 天色将暮,星光漫上边际。…… 天色将暮,星光漫上边际。 苏湘湘坐在湖边的长廊之上,将侍从呈给她的请帖放在一边,动作漫不经心,像是丝毫不把下请帖的人放在心上一样。 她低头,把一只脚搭在廊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湖面上的薄雪,几只胖乎乎的麻雀落在冰面上,留下凌乱的小爪印,墙头一只懒洋洋的橘猫趴着,倦怠地打着瞌睡。 院子里,几个人正忙着准备苏湘湘这个主公想吃的暖锅涮羊肉,炭火升起来,细微噼啪之声伴着烟火气慢慢传了出去。 苏恒揣着暖炉,站在屋檐下,远远望着苏湘湘,他看得有些出神,都没有注意到黎青站到自己身边。 “苏公子在看什么?” 直到黎青出声,苏恒才回过神来,仿佛如梦初醒,他略略有些反应不过来,待过了片刻才定下心神,漫不经心回道:“看湘湘。” “可是觉得主公变了许多?” “这倒不是。”苏恒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只是觉得湘湘变得好快,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从当初那个孩子长成了能负起责任的大人。” 黎青不置可否,“主公学东西很快。” “可这不是最主要的缘由。”苏恒轻叹一声,目光仍旧落在苏湘湘身上,“她拥有了权利,说一不二的权利。” 与之而来的是沉重的责任,这两者总是相伴而生的,而后者大部分人总会将其忽略。 黎青是打心底里觉得苏湘湘是个好的主公,而且他也不理解苏恒的心思,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忧心忡忡。 在他看来苏湘湘这边已经走上正轨,手下拥有的军队也正在扩大,只要不冒进不犯蠢,就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修生养息几年,这天下与之匹敌者近乎没有。 苏湘湘出身也好,她的母亲广受百姓爱戴,而且战绩显赫,光凭这一点就能够让她避免不少文人酸儒的口诛笔伐。 而且名义上也是名正言顺,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自古以来子承父业天经地义,那么她女承母业也未尝不可。 虽然女子的身份是有些阻碍,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母亲已经走出一条路来,苏湘湘只要顺着走下去就好。 就此止步简直就是功亏一篑。 “这都是主公自己选的路,既然你已经选择来了主公这边,就别再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黎青颇为警惕地打起精神,他原本以为苏恒来这里是为了 助苏湘湘一臂之力,只是听这话音,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不愿让她如此,这条路成者王侯败者寇,对她来说更加残酷,一不小心便没了性命,现在回头尚且不晚。” 苏恒轻声道,“野心越大,我是为了她好,守住武南郡对她来说已是不易。话说回来,我还要多谢黎青先生对湘湘的照顾。” 果然如此,黎青心下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苏恒来意肯定不是辅佐苏湘湘更进一步的。 既然不是一路人,就无需打好关系了,当下冷淡道:“青只是尽辅佐主公的本分,倒是苏恒公子,若你来的第一天便显露出这样的想法,青是必定不会让主公将你留下的。” 除了会扰乱主公的意志之外没有半点好处。苏恒似乎还想说什么,黎青断然道:“青与苏公子的想法截然相反,无需多言了。” 两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就无需再多费口舌了。 而远处,苏湘湘已经起身,向他们走来。 她一身红色的胡服,那红色沉沉,并不鲜亮,腰间是黑色的皮甲,一头乌黑的发用玉冠束起来,行为举止也日渐稳重,苏湘湘在几步外停下,对黎青微微颔首,而后喊了苏恒一声:“哥哥。” 苏恒恍惚了一瞬,他印象中的苏湘湘似乎还要再跳脱一点,而不是如今这个可以用沉稳形容的少女。 侍从已经将席设下,三人沉默着入了座。 今日不巧,不怎么热闹,原本慕云说是要来的,可惜事务繁忙没脱开身,便只有苏湘湘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了。 黎青跟苏恒都不是活泛的性子,刚才又起了争执,更是不再说话,饭桌上便显得干巴巴的,苏湘湘活跃了一下气氛,从善如流地捡了几件趣事讲了,而后说起了她刚刚收到的那张请帖。 可以看出那张请帖是精心准备的,用纸跟字迹无一不考究,苏湘湘两指夹着,递到自己鼻尖嗅了嗅,“还用香料熏过了。” “不过是逃难来武南郡的落魄世家,竟还有底气给主公下请帖,到底是放不下身段。” 黎青向来看不惯世家贵族的作派,语气含着几分嘲弄,“倒是好大的架子,来寻求庇护也能这么趾高气扬。” “便是一场鸿门宴,也得走一趟,表个态,世家那边需好好安抚。”苏恒给苏湘湘盛了一碗汤,仔细叮嘱,“世家传承那么多年,自是有他们的手段跟家底,其中得失需细 细斟酌。” 苏湘湘捧过那碗汤,冲他笑了笑,“那我便去走一趟这鸿门宴。” 她捧着那碗汤,一口口乖巧地喝下去。 苏恒放下碗筷,整了整袖子,正襟危坐,看她喝完那碗汤,这才出声唤她,态度温和,“湘湘,我愿意在你手下做事,帮你治理武南郡,你想做个有实权的郡主也好,直接接手郡守的官职也罢。可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你的志向是什么呢?是护这方土地安宁,还是逐鹿天下?”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几近气音,却仿佛玉石破碎一般,字字句句都沉在人心里。 “我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苏湘湘放轻了呼吸,仔细听着苏恒的话,她惯常都是沉默的,可此时的沉默显得尤其突出。 苏恒定定地望着她,继续轻言细语慢慢道来:“我此次前来,还带来了几封奏文,其中甚至还有一篇讨伐你的檄文,只是圣上压下未发,过些日子便不一定如何了。” “湘湘,你要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叛变,与你有关系的人都会受到牵连,不管是你厌恶的还是亲近的。” 他腔调不急不慢,甚至过于平和,没有半分怨怼,只是将一切利弊都娓娓道来,“湘湘,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黎青并不插话,只是跟苏恒一起安静地注视着苏湘湘,他心底清楚,最后还是得看苏湘湘的意思。 苏湘湘低着头,过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橙红色的火光温柔舔舐着锅底,也映照着她的脸庞,“所以那些世家之所以来武南郡,不只是因为战乱,也是为了顺势来牵制我,是吗?” “圣上本就苦于士族门阀,恰逢战乱,一部分世家来了我的武南郡,不管我如何对待他们,都将是祸患,也会是我亲手递给他的把柄。” 她看向苏恒,“这里面应该也有顾长青的手笔。” 见苏恒不应话,她微微颔首,“应就是他了。” “还得谢谢哥哥走了这一遭,让我知道这场鸿门宴的底细。” 苏恒沉默一会儿,“我来走这一遭,只是是因为我要来亲口问我的妹妹一个问题,把所有利害关系都跟她清清楚楚阐述明白,让她知道,做出什么选择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然后看着她继续走下去。” “哥哥你来得晚了些。”苏湘湘轻声道,声音飘渺,似在梦中。 苏恒喉口一哽,压下 心中酸涩,重又看向苏湘湘,固执问道:“你还未回我的问题。” 苏湘湘避而不答,只是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我想过两天再来与兄长说我的回答。” “让我再想想,好吗?哥哥,让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第八十七章 乐师端坐一边…… 乐师端坐一边,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女一身绫罗,满头珠翠,歌喉婉转多情。 舞姬腰肢柔软,在厅堂之中翩然起舞,层层叠叠的帷账落下,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人影而已。 苏湘湘盯着自己桌上放着的一座青釉覆莲座的烛台,厅堂之间还有几座更大的青铜连枝灯用于照明,金枝秀华,交相生辉。 光是看着,便是一片富丽堂皇。 说是人间软红十丈,九丈在此,也并非言过其实。 而且分明是那些世家到她的地盘上来,却仿佛是他们给她接风洗尘一样。 苏湘湘想起自己带着雪月城一城的人艰难逃脱的历程,至少她与九七到达武南郡时一行人都是狼狈不堪的。 她稍稍侧倾,悄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黎青,“不是说他们是逃难来的吗?” “虽说他们所处的郡县已经被攻破,可世家贵族大都是听闻风声提前走的,何况家底又厚,便是不提前走,丢下五成家业,剩下的也足够他们富贵流传几世。” 苏湘湘慢腾腾地“哦”了一声,便继续安静下来看歌舞了,这些舞姬歌女应都是他们自己豢养的,一举一动都是别样的风情,唱的小调也不是武南郡的调调,吴侬软语,像是含了一汪泉水,在耳边潺潺流过。 等到主座上的人伸手示意,丝竹管弦之声这才一齐停下,主座上的人还未蓄须,看不出年纪,面色虚浮苍白,温声询问,“不知郡主对今日的招待可否满意?” 随着他的话语,满堂寂静下来,只是一个歌女不知是紧张还是怎样,原本拿着的小鼓脱手落地,不轻不重“咚”的一声。 在安静的厅堂之中,显得格外突出,几乎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歌女“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声音细细带了些颤,“请家主饶恕。” 苏湘湘放下酒杯,视线扫过跪坐在自己几案旁奉酒的侍女,落到伏地的歌女身上,也不替她求情,只道,“今晚她唱的小调格外动人,我在武南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歌谣。” “哦,是吗?”上座的人大笑起来,沉凝的气氛被打破,“那便将其赠予郡主。” “郡主玩儿得开心就好。”宴会的主人似乎对苏湘湘极为恭敬似的,问的问题却丝毫不客气,“只是身为女子,郡主何时招婿呢?还是……” 他欲言又止,像是 极难堪似的,“需要李某顺便再多赠几个伶人呢?” 苏湘湘面上半分情绪不显,“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场宴会邀请的是武南郡所有的官员,随苏湘湘一起来的还有几个郡府被她提拔起来的小官员,闻言都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其中一个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色胆包天,提出来要一个舞女侍奉。 设宴的主人家被打断也不生气,一手托头,侧卧着,语气轻描淡写,“不过一贱婢而已,不足挂齿,尽情享用便是。” 丝竹之声便又起,轻歌曼舞仿佛未停过一样,各处时不时响起女子娇细的声音。 苏湘湘身处其中,随即了然,这是给她的一个下马威。 “郡主年幼失恃,颠沛流离,未被养育在母亲膝下,大概也少受教导,虽然此话不知当不当讲,但是还望郡主时刻牢记先人教诲,往后要以顺为正。” 以顺为正,乃是妾妇之道。侍奉丈夫的女子在未出嫁之前会被自己的母亲如此教导,要温婉和顺,总逃不出那一套。 这是嘲讽她行事太过出格。 苏湘湘漫不经心回道,“听闻李氏家教甚严,想必您的母亲一定教过您许多遍,有您牢记这四个字便足够了。” 语毕,她抬眼看向上座的人,起身告辞,“今晚的宴会当真是费心了。” 一部分官员也随之一起告辞,黎青走在苏湘湘身后三步的位置,暗自记下留在晚宴上的人。 回程的马车上,豆大的烛火随着路程的颠簸而轻轻晃动。 苏湘湘用簪子挑了挑灯,烛火跳动几下,便更亮了,“这下可分出派系来了。那些未跟我一起走的人,可记下了?” “都记下了。黎青回道。 “那个舞姬好好安排一下,问问识不识字,读过哪些书,哪里人手不够就让她去吧。” 苏湘湘困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马车的窗沿上,一条条下命令。 “守住城门,不许他们进出,找人看好他们居住的府邸。查一下他们带来多少私兵,在武南郡买下了多少土地。” “之前宴会上讨要舞姬的那个人可记下来了?再向下面那些人传达一下我所要求的规矩,不可纵情声色,也不可轻贱女子,将那人的处置之后的下场宣扬出去,务必每个人都知道,以儆效尤。” “武南郡的那些青楼楚馆,通通改成官府 下属医馆以及育婴堂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由官府出俸禄。” “弃婴非重罪,若养不起可放在育婴堂前,若是弃婴致死,或者掐死婴儿者,死罪。” “这么大动干戈,花这么多银钱,慕云又要碎碎念了。”黎青一一记下,调笑道,“青可不耐烦听慕云姑娘的唠叨。” “等到吞并那些世家之后还怕没有银钱吗?这还是黎青你教给我的。” “是。”黎青难得的温和,“主公学得很好。” 苏湘湘很平静,“在我的地盘,便要按我的规矩来。” 毋庸置疑,武南是她的地盘,是她守住的,是她的封地,也是她一手让武南繁荣起来。 “只是如此大的动作,怕是往后也不会有世家来武南郡投奔了。” “没有关系,我们也不是一直都只在武南郡这个地方,我的地盘也不仅仅止于武南郡,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也是可以的。” 黎青闻言轻笑出声,眉眼弯弯,“主公考虑到这点就好。解决掉武南的这些世家,顺便休养生息,等到明年春耕过去,便开始练兵,仍旧为时不晚。” 见苏湘湘表情冷淡,黎青关切道,“主公可是发怒了?” 苏湘湘将马车的帘子拉起来,远处的人家在屋檐下挑起了灯笼,她好奇地探头去看,“倒也说不上发怒,我只是有点生气。” 半晌后,回转过来,认真道,“我原本是想看看这个世家是否清正廉洁,若是他们比我好我也不会吝啬手中的权利,只是他们好像与那些贪心的官吏没什么区别。” “让我来掌权,总比那些所谓世家贵族的公子要好得多。” 她一点也不差,甚至表现还比他们好得多。 “青一直如此觉得。” 兵刃已近在眼前,却仍旧沉迷于软红香土,销膏靡骨而不自知,分明外敌在前,却仍旧想着争权夺利。 这就是腐烂的世家,失去了往日的风骨,从根一直坏到骨子里去。 要想攘外必先安内,若是苏湘湘想要再进一步,就必然要将武南郡的世家吞并。 “守住城门,不许他们进出,找人看好他们居住的府邸。” 马车在府邸前停下。 还不待马夫设好踩踏的凳子,苏湘湘便已经跳下车,还不忘扶黎青一把。 待她站定,回身,便见苏恒站在门内注 视着自己。 第八十八章 月光清朗,越发显…… 月光清朗,越发显得他姿容高洁,苏恒与苏湘湘两人目光交汇,片刻后,他才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一个音节来。 最后是苏湘湘朝着他走过去,默不作声地踮起脚拥抱了他。 这一抱仿佛是触发了什么似的,苏恒侧过头,看悬挂在檐上的月,沉默一会,别扭似的吐出几个字,“我想,你应是已经做出选择了。” 苏湘湘在苏恒肩头靠了靠,一触即离,声音疲惫,“哥哥,我没办法,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到那个别人给根骨头就会感激涕零的过去了。”她松开揽住苏恒脖颈的双臂,后退几步,抬头看他,柔和月光映照进她的瞳孔里,却像是燃起了一片冷森的火焰。 “我拥有了更大的野心。” 苏恒低下头看她,目光复杂:“你变了很多。” “我确实变了,可我变得更好了,不是吗?哥哥应该替我高兴。”苏湘湘蹙眉,似是不解。 “我没有必要为所有人考虑,我不在乎父亲也不在乎苏家,更没有心思去想我有多少兄弟姐妹,我只有你一个哥哥而已。” “他们要么对我不好,要么就是与我素不相识,既然是不相干的人,我也没有闲心去为他们谋划打算。” “可这是谋逆,湘湘。”苏恒的声音很轻,可仍旧准确传达给了苏湘湘,“上一个犯下这个罪的人已经被株连九族。” 死无全尸,横尸街头。 “若谋逆是该株连九族的罪,那么让苏家就此覆灭也没什么不好。” 屋檐上挂着的灯笼随风而动,撩拨的影子也晃了晃。 “那你所谋求的是什么呢?” “我要的是尊重,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血刃仇敌,要的是让以前所有算计过、欺负过我的人都看着我越走越高。” “哥哥,我不想随便一个人都能来我面前说教训导,要求我以顺为正,恭顺温婉。明面上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却虚伪至极,如果以顺为正没什么不好的,那么那些男子为何不遵循如此美德?” “要求我把顺从当作真理,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如果这就是所谓世间的正道与真理,那么我要照着我的心意来改变它。” 她眼睛亮晶晶的,在用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愤怒的同时又传达着自己的疑惑,“我当主公有什么不好的吗?我 做错了什么吗?我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 一连三个问句,苏湘湘是在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你做得很好,只是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苏恒看着苏湘湘,话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年幼的孩子了。 “不必再劝我了,哥哥,我有勇气承担最坏的结局,即使到了最终,也必定不会是我独身一人前去赴死。” 她已经做好迎接任何结局的准备,但是即使是最坏的一种,苏湘湘也能平静接受。 她相信,哪怕是到了最坏的结局,九七也不会弃她而去。 “何况这并不叫谋逆,这叫清君侧。” 苏恒笑了一下,再没劝说什么,他仍然不赞同苏湘湘,只是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他自幼苦读,于学业与政事上颇有见地,在书院算是顶尖的那一拨学生,如若不出意外,以苏恒的家世背景与学识,假以时日,苏恒必定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苏湘湘心底有自己的打算,便是自己失败,也能将苏恒黎青这一干人等摘出去。 她也不再继续劝说苏恒,只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颔首道:“哥哥一路奔波过来本就劳累,今天又不知等了我多久,如今天色已晚,早些去休息吧,明天叫黎青带你熟悉一下。” 这些日子交给黎青处理的事情委实太多了些,苏恒的到来能给他减轻不小的压力。 她现在有最好的谋臣与将士,苏湘湘想,黎青跟苏恒会给她指明方向,指出错误,慕云会整理好财务与一切杂务,给予她支持,而她的九七能给她带来所有的胜利与荣光,总不会在最后一次例外。 城门被封禁起来。 原本在郡城之外的军队凯旋而归,驻扎在营地,几天的急行军并没有让这支军队的士气沉下去,仍旧是高昂的。 一路行军赶来,他身上风尘仆仆,一驻扎下来就急着去打理干净自己,甚至不惧寒冷,在还有着浮冰的湖边洗了个澡。 发尾还未干,仍旧往下滴水,九七也不在乎,只是急匆匆走向自己的营帐,他甚至难得戴上了耳饰,腰间扎了一条玉带钩的腰带,勾勒出腰线来,更显得他苍劲挺拔。 九七不仅是主将,他善于马上作战,这一队 骑兵由他全权负责,御下严厉,又一向不动声色,少有如此情绪外露,形色匆匆的时候。 有些胆子大的百夫长见了,还私下调笑几句,“莫不是要去见小娘子才这么打扮。” 跟着九七许久的曹参军冷哼一声,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半咸不淡替九七解释道,“过几天要面见主公,自然得注重下仪容仪表。” 营中主帐之中,九七靠在床边,慢条理斯地用布擦拭他的弯刀。擦完了刀,又弯腰去擦拭他的靴子。 而后又拿擦干净的刀面当作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外出打仗这些天他晒黑了一点,只是他原本就偏白,倒是看不大出来,九七往常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肤色问题,如今蹙着眉,忧心自己如今的容貌不讨人喜欢。 明明拒绝了她好多次的。 九七擦靴子擦到一半忽地顿住,想到了这一茬,又回忆起那时她三番四次非要他摘下面具,仿佛就在昨日,而现在他早就已经不带面具了,那青铜面具放在了苏湘湘身边。 那是她母亲的东西,也合该由她拿着。 而他确实也不需要面具遮掩了,他如今是武南郡光明正大的主将,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哪怕是武南郡外的百姓也都知道九七这个名字。 知道他善于打仗,战无不胜,使得胡人闻风丧胆,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弃城而逃。 关于他血脉与身份的舆论倒是也有,只是零星几个,夹在众多赞赏之中没了声息。九七猜这大概是苏湘湘的手笔。 她给予了他能光明正大行走在白日里的权力。 他们这一支队人马打了几场胜仗,可算是替大骊朝扬眉吐气,还乘胜追击连取十城,夺回了北面的边防要塞,止住了胡人的势头,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休整,驻扎在城外,慢慢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备主公随时调用。 而最近的任务清闲,除了个世家需要注意点就再没别的事情了。 九七在外征战的时候,每每都想回到苏湘湘身边,可如今想见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反倒犹豫起来。 想各种有的没的,想她是否也念叨过自己,想她如今处理政务是否还苦巴巴的,想她身边是否有了另外更得她心意的人,想她是否还如以往一般,喜欢自己这张脸。 想他该如何讨得她欢心,为她解忧。 就这么焦虑着,一直忧心忡忡的,在军营举办庆功宴的时候,他还在懊恼为何没有 多夺回几个城池回来。 曹参军说他这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可他的家乡也并非武南郡。 九七心道,应是近她情怯。 想了千万遍与她见面的时要说些什么,真正见到了却一个字未提,只行完礼,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战果,半晌后才犹豫着喊了她的名字。 “湘湘。”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湘湘,轻声道,“接下来我会为你取得更多胜利。” 接下来的每一场仗,他都会赢下去。 他自始至终都一无所有,给不了苏湘湘什么,从一开始跟她有所接触以来,就已经赌上了全部。 可他仅有的,可以算得上有价值的东西,苏湘湘都不需要,她不需要他的性命,也不需要他的忠诚,甚至他的护卫也是可有可无的。 而如今她终于有想要的东西跟想要达成的目标,那么他就该为她取来。 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苏恒站在一旁,忽然明白了那天苏湘湘与他说过的话,以及为什么她有底气迎接最坏的结局。 那天她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笃定。‘即使到了最终,也必定不会是我独身一人前去赴死。’ 上穷黄泉下碧落,会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是九七。 第八十九章 原本苏湘湘上位是…… 原本苏湘湘上位是有很多争议的,许多人都不愿让一个女子掌权,只是随着武南郡的兵力越发强大,取得的胜利越来越多之后,便少有人再多置喙,仿佛默认一般,承认了她是武南郡的主人。 无论是哪个朝代,女子地位从来都是低的,处于弱势的。 或许因为武南郡的主人是位女子,所以对于女子总是很宽厚,不但允许女子自立门户,判案之时也能体恤女子苦处,所以一时间去往武南郡的女子倒是多了起来。 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百姓,苏湘湘讨厌青楼,于是在她的辖地便再也没有这种东西,她也厌恶人贩子,于是每处城门乃至于每个村子对于人身份的查验也越发严苛。 她长期处于弱者的地位,知道处于弱势的不易,也知道该从那边改革,一时想不到的地方身旁也还有黎青与苏恒查漏补缺。 武南郡是对待女子最宽容的地方,短短几年间倒是眼看着繁荣了不少。 而苏湘湘也终于在这天下有了一席之地,至少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被旁人琢磨好久,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谁也不理睬她到底有什么冤屈的少女了。 陈年旧事被一并翻了出来,抽丝剥茧似的,把一切过往都一同拽出来,在人前亮个清楚。 苏湘湘一向是个固执的人,誓要为自己争一个高低,她哪怕吵架也要有理有据的,在以前她没权没势,没人愿意花费时间听她的话,哪怕她声嘶力竭地哭喊也无人在意。 如今武南郡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已经足以令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不得不将她看在眼中。 似乎她站得高了,才有资格为自己声辩。她已经站得足够高了,苏湘湘想,如果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 当一切水落石出,苏湘湘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复仇,她不但要顾长青承受她所承受的一切,还要用事实告诉他,哪怕他一开始就占尽优势,可到最后他才是那个败者。 他一开始的报复就是错的,他一切仇恨的起源也是错的,甚至于是反转的。 当年的事情简单得很,甚至是一目了然地清楚,寥寥几行字就能概括。 顾长青的父母反叛,被苏湘湘的母亲镇压,只是考虑到稚子无辜,便将一切隐瞒了起来。 而当年那个被留下的孩子在隐隐约约探知到当年的真相之后,选择了复仇。 所有的事情都荒缪到可笑。 可顾长青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这相当于否认了他的一切,一切支持着他往前走下去的东西也化为乌有。 他不信苏湘湘,而是选择自己再寻一遍真相。 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史海钩沉地想寻到当年的真相,费尽心思地找到知情人,却发现似乎与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苏湘湘也已经不在意了,她只是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然后光明正大地报复回去。 顾长青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将会赢到最后,上一辈的事情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对于母亲与父亲的记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不恨他们,也不爱,单纯的不在乎。 苏恒很担心苏湘湘的状态,她似乎有意识地将自己的情绪剥离出去,无论什么事情,哪怕她也身处其中,都能异常冷静地冷眼旁观,推断出最有利的举措来应对。 甚至于她打出去讨伐顾长青的名头,也丝毫不带一句私人恩怨,只是简简单单的清君侧而已。 事实证明,她远远比顾长青更好。 无论是治理地方,还是御下,她都做得很出色。 知人善用,体恤平民。她把这两点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更好。 甚至她还摆脱了世家的桎梏,使得阶层不再那么固化,而是流动的,武南郡的官员至少有一半都是出身布衣。 朝廷也默认了她的存在,毕竟能抵御外敌的兵力除了武南郡这一拨,也只有顾长青的势力能抵御了。 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他也接纳了苏湘湘的建议,跟着武南郡开始一点点改变政策,第一步先从允许自立女户开始,其中阻碍也是有的,只是都被一力压了下去。 一切过渡得似乎都很平稳。 每天也都普普通通的,只忽然有一天,苏湘湘又被封了个一品大将军的名号,她没觉得有多开心,只莫名其妙。 黎青跟苏恒却很高兴,知道这是圣上默许了她手握兵权,并且隐晦地原谅了她曾经的反叛举动。 苏湘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书房跟慕云玩儿五子棋,正值夏日,窗外的蝉声热烈,声嘶力竭一般穿透长空。 看到苏恒跟黎青平时这么不动声色的人都喜形于色,苏湘湘不太理解,歪了歪头,发髻上的步摇也随之晃动,伸手捻起一枚白子,“皇帝就是这样的 性格,优柔寡断,心地柔软,哪怕顾长青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反,他也能够原谅,理所当然的,他自然也会原谅我。” “面对我与顾长青,他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作一个皇帝,而是摆在一个长辈的位置。” 这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宽容与仁慈。 他实在心软得不像一个皇帝,反而忧愁得像一个诗人。 或许,从头到尾,这皇帝才是最为难的一个,在他看来,苏湘湘与顾长青两边都是他的晚辈,然而这两个晚辈却是生死之敌,他一直都被夹在这两方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苏湘湘不知道当年皇帝与自己的父母,还有顾长青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从这蛛丝马迹里能窥得他们的情谊是真的深厚,深厚到皇帝甚至都不在意旁人窥伺他的位置。 认真说起来,顾长青与苏湘湘当年还定过娃娃亲,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唏嘘。 苏湘湘接受皇帝的好意,投桃报李,将顾长青的地盘打下来之后,她也没有杀死顾长青,只是轻巧地将刀尖刺入他的胸膛,在距离心脏还有一寸的时候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神色淡然,显然是一心赴死。 她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杀死一个一心要死的人是很无趣的事情,而且苏湘湘也有点担心九七会因为顾长青跟她之前产生一点隔阂。 她那时犹豫了一会,随即做了决定。 她不要顾长青的命,死亡对于他来说才算是解脱,如此轻易的解脱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这时候就该庆幸他是个伪善的人,哪怕不承认,苏湘湘也知道顾长青肯定后悔了,这悔恨将伴随他终身,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我要顾长青后半生都不许出他府中一步,夺去他的自由。” 苏湘湘过去一想起顾长青便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她大仇得报,却意兴阑珊起来。“不过是一个卑鄙小人,我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她与顾长青说起来其实很相似,都是依靠着仇恨挺过来的,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依靠恨意才能活下去了。 她身后有了许许多多的人,朋友,伙伴,还有爱人。 所以在失去了仇恨之后,她仍旧有力量往前走下去。 “顾长青就是个可怜虫。”苏湘湘想,她可不是。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比杀死顾长青更重要 。 一切尘埃落定。 苏湘湘没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高兴,可她也没有多失落。 以前在她身边的人仍旧在她身边,以前见过的朋友也偶尔会来武南郡看她,刘九疑就来得很频繁,虽然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娘下了死命令,武南郡与王城的路途不算很遥远,可仍旧累坏了娇气的小公子,他专程来看苏湘湘,而且仗着自己是苏湘湘的侄子,在府里几乎是横着走的。 而且他与苏湘湘都爱玩儿,算是志同道合,哪怕只是逗蛐蛐,两个人也能凑在一起玩得开心。 在王城她认识的人不多,朋友也就那几个,可仍旧有人挂念她,这让苏湘湘很高兴。 步入正轨之后,要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只偶尔几件大事需要苏湘湘决断,其他的事情都有苏恒与黎青处理。战乱平息,九七倒是闲下来了,日日陪在苏湘湘身边。 最近两个人的话倒是不多。 苏湘湘像是后知后觉地找回了少女的羞涩,跟九七面对面都会脸红,甚至连对视都会脸红。 刘九疑看出来了这一对的情意绵绵,只是他没有自己是个电灯泡的自觉,仍与苏湘湘日日在一块儿玩,他当纨绔子弟当了那么多年,招猫逗狗的,连翻花绳都比苏湘湘多会十几个花样,带着苏湘湘还有她身边那个小丫头玩得乐不思蜀。 他拐带着苏湘湘胡作非为,不务正业,今天就跟她去了湖上的游廊,着人放了个小桌子在他与苏湘湘中间,桌子上面放着井水冰镇过的瓜果,两个人说笑聊天,脱了鞋玩水不说,还取了两个鱼竿两人比赛钓鱼。 天气晴好,湖面上碧波荡漾,荷叶覆满了小半个池子,水面清澈见底。 红色的锦鲤在水底悠游自在,怡然自得,里面的锦鲤是管家辛辛苦苦为了他们的郡守寻来的名种,据说每日精心培育,只希望他们的郡守大人在政务繁忙之余能够赏眼看上那么一看。 可如今郡守大人看倒是看了,只是目的不是为了舒展心神,观赏锦鲤,而是扛着鱼竿子奔着红烧去的。 管家当然不会对郡守大人发脾气,只是幽怨地瞪着正在吃冰镇西瓜的刘九疑,断定是这个纨绔子弟教坏了苏湘湘。 苏湘湘一身鹅黄色的齐胸襦裙,难得的女儿家打扮,头发简单地用簪子挽了一个发髻,露出白皙的后颈来,几缕发丝垂落到耳边,坐在游廊边,一双小脚丫子泡在湖水里,一脸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鱼竿。 她想钓鱼的决心异常坚定,甚至都不许刘九疑再出声说话。 九七就蹲在她旁边,跟着她一起看着那鱼竿。 远处,苏恒与黎青一人抱着一卷卷宗路过,两个人对视一眼,黎青率先出声“这么炎热的天气,没想到主公竟然还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话说回来,青也想与主公多交流一下钓鱼的心得。” 他微笑起来,只是背后阴气森森,“希望主公也能体恤一下下属呢。” 苏恒默默退了一步,暗道这回不是他这个哥哥不护着妹妹,他确实也有心无力。 第九十章 在很久之前,九七偶尔会…… 在很久之前,九七偶尔会想自己老了之后会是个什么样。 没有人不害怕老去,可这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个奢侈的烦恼。 他不怕死,因为那会是迟早的事情,他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 他也不怕老,因为那是在死之前的事情,许多的人等不到老去。 他连死都不怕,这天地之间就没什么能禁锢他。 少年意气风发,带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他从不想些伤春悲秋的事情,只一心系于刀锋之上。 在北漠的那些年月,能记事的前几年算是很苦的,九七记不太清了,饥一顿饱一顿,啃过草,吃过腐肉,被人欺负过,也曾经从旁人的狗嘴下夺食,然后到底是活下去了,就像只顽强的小兽。 他的身体逐渐抽条,力气变得更大,再也不是大人能一脚踢开的孩子模样了。 这段很苦的年岁一掠而过,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只起一点波澜。 九七很少回忆过去,他不去想过去,也不想未来。 自从能利用手中的刀养活自己,九七就不觉得艰难了,他可以靠护送商队来获取食物与过冬需要的皮毛与衣物,可以跟其他人一样,束起头发,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他不理解很多事情,更不理解周围的人,杀戮也不会让他感到兴奋。 一开始教他武功的那个刀客,教导了九七如何从旁人手下活下去,随口跟他说可以去长安看看。 那是所有人梦中的城市,是幻想都幻想不出的天上之城,是言语所不能描述出来的繁荣。 九七把这话都记在了心里,于是,有一天他去了长安,他遇见了许多人,也被骗了许多次,繁华热闹的长安对他一点都不友好,也并不欢迎他这么一个异族人。 那不是他的长安。 他经常会想起那辽阔的大漠与草原,想起一望无际的天空与云,想起黑暗里燃起的篝火,想起巨大的月亮下嗥叫的狼群,想起悠远的驼玲声,想起长长的商队。 虽然在漠北的岁月,他过得磕磕绊绊,可一但回忆起漠北,却只能想起这些还算美好的意象来。 他没见过许多世面,十几年来,他的世界只是一方无边无际的荒漠,唯一称得上漂亮的是那片辽阔无垠的星空,夜幕降临之时,灰蓝色的天幕便一点点开始漫浸上黑色,星星仿佛碎银一般撒在上面。 路过的商队有人曾经跟他说过,那叫银河。 长安也有银河,长安的夜晚不止天上的银河,还有大地上连绵不绝的点点灯火,这个城市就汇聚在灯河之中了。 后来,九七到底还是没回去大漠与草原。 他也不再经常想起许多事物。 他开始戴上青鬼的面具,行走在黑暗里,再也没人用诧异的目光盯着他,这让他感到自在。 九七不明白很多事情,他不通人□□故,也不明白什么阴谋诡计。 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他也不需要让自己理解,他只需要听从命令。 他实在是一把很好用的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冷淡又锋利。 在顾长青手下的那几年与在漠北的时候也并未有什么不同。 没了旁人奇怪的视线,他能自在许多。 只是跟在漠北一样,在长安大多数发生的事情都是九七不会去回忆的。 让他想,他只能想起长安的夜色,还有那点点灯火。 之后,再过了几年。 九七就不再想起漠北的银河与长安的灯火了。 他经常会想起一个姑娘来。 想起她艳红的裙,想起她乌黑的发,还有她取下簪子时的手。 有人说顾长青失败是因为手底下最厉害的那个暗卫叛变了,说那个九七狼子野心,不愿再屈居人下,说他心思深沉,处处谋算,又说他武功高强,想要什么得不到?他是谁也留不住的。又有传言说他原本就是被别人安插进去窃取情报的棋子。 后来,他摘下面具,行走在光明处。 旁人的猜疑便更多了,有夸他的,也有极力贬低他的,把他的心思猜了个遍,翻来覆去地说,揣摩其中的利益关系,只是没有一个说对的。 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爱着一个人而已,并不希求得到什么。 他向来这样,不去想许多,不回头也不展望,只活在当下。 只是足够幸运的是,那个人也恰好爱着他。 她愿意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千般谋算,给予他一个美好的未来。 天气晴好,阳光不温不火。 苏湘湘脱了鞋子,双脚浸在清凌凌的湖水里,整个人靠在廊柱上,一阵风过,悬挂在檐下的护花玲微微晃动。 一 旁的刘九疑正在被黎青跟苏恒围攻,因为他拐带苏湘湘不务正业,三个人辩得面红耳赤,力争要用最简洁优雅的话来谴责对方。 “天天闷在书房里有什么好的,才几岁的人啊整得跟个老头子似的。”刘九疑以一敌二,极有攻击力,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摆明了一副昏庸样,“什么事情都得主公过问,养这么多门客是来干嘛的?在主公劳累的时候耍把戏吗?” 苏湘湘因为承认错误的态度良好而逃过一劫,她往后倒去,被一双手接住。 九七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背,弯了弯唇,“小姐困了的话,可以去房里午睡一会儿。” 他生得极好看,眼尾狭长,注视着人的时候显得格外多情。 苏湘湘没有与他对视,注意力全在他的薄唇上,话是一句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他走神。 “小姐?”暗卫低下头,将神游的人唤回来。 苏湘湘眨眨眼,伸出手来,勾住他的脖颈,略微一用力,九七顺从地弯下身子,两人便交换了一个吻。 缠绵却一触即离。 争吵声不知何时停了。 只苏湘湘向九七撒娇似地要他抱自己到卧房里去。 苏恒看着两人的背影愣了半晌,随即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就要起身,下一秒就被黎青跟刘九疑给按在了地上,他奋力挣扎,破口大骂,“那个登徒子!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又抬头看看压制住自己的两人,心中怒气更盛,“你们拦我做什么。” “主公的房内之事,青觉得还是不要插手为好。”黎青慢悠悠道,“何况那可是九七大人,若是能用主公栓住他的心也未尝不可。” 刘九疑懒洋洋的,还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一脸得意,“不枉我教得好,孺子可教也。” “你都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苏恒恨恨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府。” “横竖又吃不了亏,你瞎操什么心,好歹九七还是个美人,又忠心耿耿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刘九疑劝苏恒。“今晚喝酒去吗?喊上慕云他们,就当放个小假。” 苏恒黑着一张脸,“喝。” 不醉不归。 苏湘湘靠在九七怀里,她侧过脸,附在他胸膛处,只听得他心跳异常清晰。 一下一下,又一下。 逐渐加速。 他的呼吸平缓,面色也如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只是耳朵悄悄红了。 这点变化让苏湘湘很感兴趣,她扶着他的肩膀,仰头看着九七的耳尖。 周围很安静,静到走动时衣料的摩擦声也异常清楚,少女发髻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却全都不在乎,只一心一意听着暗卫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九七。” 她出声,视线从他的耳尖移开,落到他侧脸。 暗卫循声低头,“小姐?”而后得到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怀中的人专注于他的唇舌,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异常认真对待的事情。 她像是个好奇的孩子,勇于探索。直到气喘吁吁,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而九七只是敛下眉眼,顺从地任怀里的人对他予取予求。 苏湘湘勾上他的脖颈,眼睛亮晶晶的,她稳了一下呼吸,而后开口,“刘九疑告诉过我一件事。他说与爱人要更亲密一点,不然会错过许多好玩的事情。” 她摩挲着暗卫的后颈,慢吞吞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而且如果九七只保护我的话也太浪费了。” 她又一次吻了上去,仿佛食髓知味一般,这次吻得更加深入,一只手始终按在暗卫的后颈,仿佛安抚一只凶兽。 而这只凶兽也随着她的心意,温顺地跟随着她的动作。 九七小心翼翼,半点不敢怠慢,只一点点勾着她,眷恋似地纠缠一会儿,等分开之后,他才嗓音微哑,带着点儿委屈似地道,“小姐。” 他心跳如擂,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拿湿漉漉的目光看着苏湘湘,希求她的垂怜。 第九十一章 苏湘湘盯着九七红…… 苏湘湘盯着九七红透的耳尖,心想,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哪怕偶尔被惹恼了,给她的教训也是不痛不痒的。 可他不知道,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反而让人更想去招惹他。 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放肆,暗卫也忍不住开口,“小姐。” 语气里带了些警告,只是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在苏湘湘面前从来都是无可奈何的。 苏湘湘才不听他的话,只随口应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带着点儿新奇,探究似地在他的唇舌之间纠缠。 舌尖的触感温热粘腻,而对方也没有过多抵扣,低垂下眼睫,温顺地任她拨弄。 半晌后苏湘湘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下了命令,“去我的房间。” 他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沉默着照做了,只是睫毛微颤,仿佛极不安似的。 苏湘湘安抚性地在他唇上蹭了蹭。 很快就到了苏湘湘的闺房,重重帷账落下,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气氛来。 暗卫半推半就,被少女扑倒在床上,苏湘湘坐在他的腰上,手指抚上他紧绷的肩膀,软声安抚,“别紧张,我又不能吃了你。” 九七绷紧了下巴,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九七一样,饶有兴趣地一寸寸探索着他的身体,从唇舌开始。 食髓知味,贪得无厌。 而暗卫越发沉默,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声不出,仿佛这是什么酷刑一般,只是随着苏湘湘的探索越来越深入,他的唇齿间时不时溢出几声轻微的闷哼。 眼尾也微微发红,就像被欺负狠了似的,眼中也有了点点水色,带着恳求看向身上的少女。 苏湘湘却不停手,无视了他请求的目光,她就想听他叫,一声又一声的,带着嘶哑与恳求。 他越沉默,她就越想。 可九七就是不出声。 带着种孩子气的坏心思,苏湘湘偏偏就要他开口,手指伸入暗卫温热的口腔,指尖触摸到他 最后终于如她所愿,暗卫终于出了声,就跟她想象的那般,带着点儿哑,仰起下巴,恳求道,“小姐。” 苏湘湘眉眼弯弯,俯身在他唇边奖励似地印下一个吻,“叫我湘湘。” 暗卫 喘息一声,侧过头不去看她,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低低道,“湘湘学坏了。” “那可怪不得我,得怪刘九疑,他给我带的那些画册子,还怂恿我找你。”苏湘湘盯着身下人的唇,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驳。 “嗯,不怪你。” 暗卫仰起头,露出自己的脖颈,好让苏湘湘一点点,细致地从他的眉眼吻到喉间。 床帐落下。 纱帐上的两个影子交叠,帷账慢慢颤动起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由谁主导的了。 大概是知晓了鱼水之欢的乐趣,苏湘湘最近有点食髓知味,基本上是天天缠着九七,也不知是好是坏。 暗卫偶尔会有些发愁。 她沉迷于,甚至于可以说是贪恋他的身体。 苏湘湘没多少自觉,尤其府邸之中都是她熟悉的朋友与家人,便更不怎么注意,只要高兴了,就会旁若无人般与九七亲吻。 她自己倒是不害羞,亲完就走,旁人便是看见了也视若无睹,只留九七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一直红到耳朵尖。 可害羞归害羞,每次苏湘湘要吻他,他还是会半弯下腰,好让她能勾住自己的脖颈,吻得省力些。 刘九疑每次见到都会跟黎青感叹,顺带怀疑一下自己眼睛,“谁能想到当年那头凶兽还有这么温顺的一天呢?” 谁能想到呢?他曾经是带着青鬼面具的暗卫,最是令人闻风丧胆,杀人时手连抖都不抖一下,可是他在苏湘湘面前温顺得仿佛一只绵羊,乖巧得将自己的死穴都献上,任由其摆布。 他甚至还会脸红跟害羞。 只是暗卫似乎还有另外一桩心事,忧心忡忡的,有时会主动挑起话题,跟苏湘湘提起以前,似乎是要告诉她什么事情,可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 苏湘湘并不逼问他,看他暗自烦恼也蛮可爱的,只当作不知道。 夏天蝉声聒噪,最近没什么事,底下的官员们也闲得发慌,倒是关心起苏湘湘的私事来,觉得她年纪也差不多了,盘算着要给苏湘湘找个倒插门的夫婿,也好后继有人。 好几篇公文都递上去了,全是关于这件事情的。 苏湘湘把这些公文都打回去了,她下意识地不去想这件事情,她不想有太多变动,维持着现在的样子就很好,爱人,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她怕改动一点,哪怕 是那么一点,现在平和安静的现状就会改变。 所以维持现在一成不变的状态就很好。 只是仍旧有人坚持不懈地关心她的嫁娶,关心她的子嗣问题,在这点上打主意。 苏湘湘原本不以为意的,她也不怕唠叨,实权握在她手上,怎么也逃不出掌控。只是事情在在有人将几个貌美的少年送到府邸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变化。 名义倒是冠冕堂皇的,说是送自家孩子来学习一下,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九疑说那些人都是各家容貌最出色的公子。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大概是考虑到了苏湘湘的口味问题,甚至里面有一个跟九七一样也是胡人血统的。 这逼迫苏湘湘不得不把自己的夫婿问题早些解决掉,不过这事情也好解决,她还有九七呢,剩下来的事情也就办个婚事,然后走个流程而已。 府邸旁边便是医馆,只隔着一道墙。 绿眼睛的赫连大夫正在照着药单抓药,而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摸着胡子,苦口婆心地劝九七,“是药三分毒,这避子汤你若是再喝下去怕是日后也不能要孩子了。” “没什么关系,湘湘要紧些。”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的,“你就没想过若是她自己想要个孩子呢?到那时你该如何?难不成去给她另外找个男人么?” 九七只抬头一笑,“她爱玩儿,若是找旁人我也没什么意见。” 反正有他在,湘湘也吃不了亏,遭不了骗,“只是唯独孩子,我不想她要。” 便是有朝一日,她厌倦了自己的身体,再找别的爱人,也是可以的,只是唯独孩子,唯独孩子不行。 九七想起他曾见过的那些肚子高高耸起的母亲,还有那些因为孩子而死去的女人,呼吸一窒。 “湘湘怕痛。”他压低了眉眼,一身青衣,以往的戾气尽数收敛,语气温吞,“她怕疼,肯定不愿意生孩子的。” 他以前在北漠摸爬滚打时,曾听老猎人说过,虽然带崽的母狼最凶,但是也最好猎,只要抓住它的崽子,就不怕它不上钩。 怀孕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这改变总是朝着不好的方向,一个女人怀孕之后,她就不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母亲总是无私的,将自己整个奉献给孩子,连同血肉与生命。 他怕苏湘湘也这样,他不想让苏湘湘为了一个 未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孩子而活得这么累。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九七笑起来,眼尾细长,狐狸似的,“生孩子的人,总是很辛苦的。” 他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孩子,横竖他的血脉也不该流传下去。 他也不喜欢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而他也没兴趣再对另外一个人费尽心思,付出耐心与爱,哪怕那个人与他血脉相连。 这是控制不了的,他总会下意识地注视着苏湘湘。 唯一不妥的是九七觉得这件事情应该跟苏湘湘说一下,但是他老是找不到机会跟她说清楚,就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这是他的私心。 第九十二章 府邸原本的主人大…… 府邸原本的主人大约是信佛,小小一栋佛堂建得精致,只是苏湘湘不信鬼神便闲置了下来,偶尔会有侍从去打扫一下。 除此之外,黎青也会去佛堂读读经书,他从小苦过来的,对于书籍很是珍惜,博古通今,看的东西也一向荤素不忌。 苏湘湘受黎青影响,书桌上也常放一卷经书,闲的时候就随手翻一翻,不过她还是最爱看话本,哪怕最老套的故事也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的。 只是她本来就要批公文批到很晚,晚上又要掌着灯看一会儿话本,以前九七怕她看坏眼睛,经常念给他听,但是有的话本苏湘湘又不想让九七知道自己看,只能不情不愿地乖乖睡觉。 只是那次尝过滋味之后,苏湘湘就不避着九七看那些话本了,反而会故意让他给自己念。 她坏心眼得很,一边看暗卫俊美的脸上漫上红晕,颤着嗓音,断断续续地念着那些或香艳或粗俗的句子,一边对他动手动脚的,又不许他停下来。 每次到最后的时候,九七都会哭,眼里波光潋滟,却不肯求她,也不正眼看她,只默默扭过头去,仿佛被欺辱了一般,只是总忍不住露出隐忍又舒服的神情来。 话本念完之后,就念那卷佛经,他声音好听,苏湘湘就喜欢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逼着他在床上念佛经也是经常的事情。 九七从不拒绝她。jsg 只是这次共赴云雨之前,他难得地小声让苏湘湘停下,一头乌黑的发流云般地散落在枕边,“湘湘,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苏湘湘俯身在他眼尾吻了一下,“什么事呀?” 他垂下湿漉漉的睫毛,忐忑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湘湘能不能,别要孩子?” 九七其实没多少把握能让苏湘湘答应自己,毕竟他什么筹码都没有,他连整个人都是她的,从身体到心,任她处置,承受她的所有。 其实九七也知道有时候就是苏湘湘故意的,故意要看他沉溺于欲.望,却拉不下面子出声求她,只能强忍着,等她尽兴之后再细细安慰他。 九七想,他该是庆幸的,庆幸苏湘湘识得情爱的时候选择了他,庆幸他就在她身边。可这次的事情却是他僭越了。 如果苏湘湘生气,他也无计可施。 “这件事啊。” 苏湘湘拉长语调,看着他睫毛抖动,极不安 地等待着她的回答,难得地流露出些脆弱。 她心中一动,拥住暗卫,软声道,“可以呀,只是九七要给我奖励。” 其实苏湘湘对于孩子这件事情还从未想过,她怕痛,也不耐烦照顾旁人,她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个,何况她自觉承担不起一条生命的重量。 她吻去他眼尾落下的一滴泪,“我也不想生孩子,可是我自己不想跟我答应九七不让是两回事,所以九七要给我奖励。” 苏湘湘裙摆散开,柔顺地覆盖住他下身。 她附耳过去,声音压得小声,却清楚极了,“九七要叫给我听。” 暗卫总是极其隐忍地漏出些声音与细微的喘息,每次都让苏湘湘心里痒痒的,像是猫尾巴尖,晃晃悠悠地从手心撩过。 她老早就盘算着让九七痛痛快快叫上那么一回,如今可算逮着机会了。 苏湘湘按住九七的胸膛,居高临下,指尖划过从他的胸前一路划下,柔声重复道,“我想听九七叫出来。” 她恶劣地用另一只手抚上暗卫的唇,又命令道,“不许转过头去,看着我。” 桌上的烛光晃了又晃,半晌后便熄灭了。 生孩子这件事倒是提醒了苏湘湘,她差点忘了她与九七还未举行过婚礼。 她还没嫁给九七。 苏湘湘想到了就去做,风风火火的,黎青与刘九疑对这婚事上心得很,大大小小的流程都盯着,唯独苏恒有点不大高兴,只是也不得不承认九七算是最好的那个选择了。 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会这么爱苏湘湘的人。 毕竟相爱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苏湘湘跟九七两个人情况特殊,所以很多步骤都省了,按照苏湘湘的意见,朋友家人聚在一起吃几桌酒席,热热闹闹聚一下就好了。 府邸张灯结彩,红绸连绵不绝。 婚礼的筹备是瞒着九七的,刘九疑出的主意,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直到婚礼前夕才让人把九七喊来。 暗卫大约是没想到,神情怔怔的,被推搡着穿上喜服,还是没怎么反应过来,直到拜堂的时候,他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眨了眨眼,弯起唇角,而后却突兀地落下泪来。 “人活久了还真是什么都能见到。”刘九疑喃喃道,顺道掐了一把苏恒的胳膊,“你疼 吗?” 苏恒原本就因为要嫁妹妹怅然若失的,心情不怎么好,被刘九疑这么一挑拨,火立即起来了,冷笑着踹了他一脚,“你说疼不疼?” 人群又重归热闹,也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入洞房!”倒是惹起一阵阵笑声。 苏湘湘握住九七的手,安抚性地拍拍,而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待会儿再哭。” 拜完堂,走完全部仪式之后,苏湘湘拉着九七去了席上吃饭,她坐在苏恒身边。 苏恒心情还没调整过来,正失落着,就被苏湘湘拉住了袖子。 她已经喝了几杯酒,眼神亮晶晶的,半弯着眉眼,软声喊他,“哥哥,你可得一直看着我啊。” 苏恒沉声应下,等苏湘湘转过身去与旁人敬酒,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他生怕失态,低下头去闷不作声地喝酒。 对面的黎青好笑地看着苏恒,一不留神就被敬酒到那边的苏湘湘灌了半杯酒,他面色绯红,咳了咳,伸手示意九七把这个醉猫给领回去。 宴席上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侍女在游廊上挑起一个个灯笼,橙光的光连接起来,在长长的游廊上促成了一条散满光的通道。 苏湘湘是真的高兴,她不让九七喝酒,义正言辞说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醒着的,自己却一杯杯喝着,她挨个敬酒,敬到最后九七把她的酒换成水也没发现,敬完一圈就坐到自己座位上傻乐。 她靠在九七的肩上,听着耳边众人的笑声,内心莫名快活起来,小声感叹,“现在这样真好呀。” 暗卫调整了一下姿势,好使她靠得更舒服些,抬手替她将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嗯”了一声。 等宾客散去,已经是夜深人静了。 九七抱着苏湘湘回到房间,替她卸下妆容,摘下发冠,散开一头青丝。 她困倦地靠着床柱,看着暗卫替自己脱下绣花鞋,吃吃笑起来。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落到地面上。 不一会儿,却见那两个影子凑近了些,慢慢地纠缠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