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辈》 第1页 《我与父辈(出书版)》作者:阎连科【完结】 内容简介: 《我与父辈》从自己的童年开始写起,把人们带回到上世纪那个充满贫穷和飢饿的年代,讲述了生活在偏僻农村里的父亲、大伯、四叔坎坷而平淡的一生,以及自己艰辛的成长经歷。当然,除了对那段沉重歷史的回忆之外,阎连科用更多的笔墨讲述了父辈对子女浓浓的亲情,讲述了自己在温暖的亲情之下获得的滋养,以及对这种亲情的真诚感恩。经歷过的人读这长文会有一种共鸣;而没经歷过的人,却有一种警醒与启迪。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章前面几句 2007年的10月1日里,这个国家正忙着普天同庆,欢乐像泛滥的水灾湮没着大城小镇时,我一连接了几个电话,催我尽力快赶地奔回我的老家去,说我69岁的四叔不在了,一勐间离开人世了。到这时,在我匆忙着从北京赶往河南嵩县奔丧那一刻,我惊冷地意识到,在我父亲这一辈,他们亲弟兄三个,叔伯弟兄是四个,除了我的一个堂叔还健在,可父亲他们亲的弟兄三个人,终是都丢下这世界,丢下我们这些晚辈们,不管不顾地离开尘世,到另外一个界地求着清静去了。 至来日的深夜里,我跪在一架白色的灵棚内,守着四叔和棺材,外面月明星稀,风微树平,整个村落似乎因为我四叔的不在也都止了唿吸样。就在这极度的宁静里,没有睡着的一个妹妹去我四叔面前换了将燃尽的香,回来到我面前有些难为情地说:"连科哥,你写了那么多的书,为什么不写写我们家里的事情呢?" 说:"现在父辈都已不在了,你就写写他们弟兄三个嘛。" 说:"也写写你自己——你的小时候。" 那当儿,我没有立刻回答妹妹的话,可我隐隐感觉到,似乎我的写作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是与这隅世界无关紧要的。也就在这一刻,我对我的写作感到了歉疚和不安。觉得我必须为他们——我的父辈和我老家的兄弟姐妹、侄男甥女们写些什么了。哪怕写得并不好,可却只要是他们关心的。我萦萦思索,日想夜问,去追究我父辈们的人生和命运,去追究我的少年和童年,去查找那段岁月中的痕迹和落尘,终于就在某一瞬间里,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和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和病死;是为了柴米油盐中的甘甘苦苦与生老病死中的挣扎和苦痛。这样儿,我便一路忖忖地想下去,决定了单就写写他们的柴米油盐去,写写他们的生老病死去。因为他们活着,本就是为了柴米油盐的,为了生老病死的。那就写写柴米油盐的人生吧。仔细地琢磨和思忖,他们那时活在世界上是为了柴米和油盐,而今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又有谁不是为了这些呢?谁能逃脱柴米油盐和生老病死的命运呢?柴米与油盐,生老与病死,这才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来之缘由,去之根本哦。 舍此,我们还能逃避和躲开什么呢?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节:1.小学(1)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1.小学 年代存在,是因着记忆。有的年代过去了,有刀凿之痕;有的年代,平淡无奇,如飘浮流云,风来雨去,了无迹痕,只留一些味道在其中。 宛若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样,也不知道我是何年何月开始读的书。家在中原的一个偏穷村落里,父母计时,一般都依着农历序法,偶然说到年月公元,村人们也都要愣怔半晌。在中国的乡村,时间如同从日历上撕下的废纸。之所以有着时间,是因着某些事件。事件是年代的标记,如同老人脸上的皱摺标刻的岁月。 之所以有着那一年的存在,是缘于那年我与二姐一道到村头庙里读书的因由。 那一年,由一升二的考试,我的语文是61分,算术62分。60分及格升级,这个分数,便如一蹴而就的力气,幸运地把我推过了升级的门槛。可这个分数,让我感到稍嫌羞涩和不安,感到难以面对父母和村人。我隐隐有些明白,我的分数偏低,是因了同班二姐的分数有些偏高。她的语文和算术,都在八十几分间。你们试想,倘是她的分数比我的还要低,我的分数也就自然会显山露水,突出高的端倪了。 事实正是这理儿,没有姐的高分,自是不显弟的低分。 我开始嫉恨二姐。 开始到父母面前,仰仗兄弟姐妹的排行,以我的最小之势,说些二姐的坏话。开始把她的东西,藏将起来,让她以为丢了,四处翻天找地。直到父母急得骂她,她也开始哭泣,我再做出替她着急的样儿,从哪儿把那东西勐地找将出来了。 二年级的开学之前,是个寒冬天。正月。过了十五。她的书包丢了,找得大汗淋漓,母亲差一点就要打她,我便从她的床头费尽心机又轻而易举地替她找了出来。望着那书包,二姐开始怀疑我,可又确无证据,最后我们姐弟经过相争相吵,她只好给了我一毛钱,作为了一种无奈的谢意。 我用那一毛钱,上街买了一个烧饼。直到今天回味那烧饼的味道,它还依然香味瀰漫,美得让我无以言说。 然而烧饼虽香,可终于还是又要读书。我担心二年级时,仍与二姐同班,那会给我的学习带来莫名的压力。为此,开学那日,我迟迟地不往学校迈步。在学校外边磨蹭得天长地久,如一个害怕对方而不敢登台的懦弱的拳手,磨蹭在拳台下边等候着意外和侥倖的发生。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3节:1.小学(2) 也就果然。 那天上午,日光明明丽丽,照着冬后的残雪,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世界的光亮。老师和学生们,扫了校园的积雪,走进教室许久,到上课的铃声响得有些烦泼不安时,我才迟迟地走到教室门口。恰在这时,有个亭亭玉立的女老师,人苗条细腻,满身都是让人着迷的某种气息。她过来问了我的姓名,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教室的门口,说我被调到了她的班里。说把我和二姐分开读书,是为了便于我们姐弟在学习上愈发努力,有可能就更上一层楼。 那时候,我不知道感谢上帝,不明白命运与人生,原是多么需要偶然与幸运。只是感到女老师能洞穿人心,明细温柔,宛若风光对季节的问候。那时候,我与学校和教育的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到似乎有假,如同温煦的光亮在一个孩子心里天宽地阔,透明而清净。似乎,我一生命运中的幸运,都从那天开始;不幸,也都在那个年代里埋下。 今天拉开那个年代的戏幕,呈现的第一场次,就是那天的一个场景。 老师把我领进教室,让我坐在第一排的最中,而我的同桌,奇蹟般的不是一个男的,也不是一个乡村姑娘。她穿着整洁,皮肤嫩白,人胖得完全如了一个洋娃娃。单是这些,也就瞭然去了。而更为重要的,是在我坐下之后,她用铅笔在课桌的中间,为我俩画下了一条性别的楚河汉界,用城里人奶甜般的细音告诉我说,彼此谁都不能越过;写作业时,谁的胳膊,也无权触碰谁的胳膊。
第2页 这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就像70年代必须由60年代起源一样,似乎我的觉醒,比如自尊,比如对男女与城乡的理解,还有对革命的一些敬畏,也大都始于此时。那一学期,学习上没有二姐的压力,可有了另其所外的让我更为窒息的压力与心跳。她姓张。那个胖胖的城里女孩,似乎是父母与革命有些什么联繫,工作从都市洛阳,调到了我们村街上的一个商业批发部门。因此,她成为我命运中的第一个偶然,一个幸运;一段至今令我无法忘记的启迪与感激。 她学习很好,每周测验考试,都是九十几分,这不仅证明着她和我学习上的差距,也还证明着一种久远的存在,即:与史而存的城乡差别;证明着她在课桌上画的那条中轴铅线,不仅合法,而且合理;不仅合理,而且深意。我不知道我是否是为了她开始了用功学习,还是为了一个乡下男孩的自尊和城乡之间留给乡村的那点儿可怜的尊严,而在学习上开始了一种暗自、暗自的努力。我们的老师,她漂亮,高瘦,稍有肌黄。而且,越来越黄。同学们都说她有肝炎,并且还会传染。说只要和她距离近一些,只要你把她唿出的气息吸进自己肚里去,那病也就一定生生地传染于你了。同学们还盛说,屡次看见她在屋里熬中药,还吃了白色的药片什么的。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4节:1.小学(3) 教室里分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们,在她上课时,常有躲着她坐到后排的。可是我却不。我喜欢坐在最前排,坐在她的鼻子下,抬头看着她那泛黄、却仍然漂亮的瓜式脸蛋,听她讲语文、道算术,说她在城里师范读书时的一些新新和鲜鲜。喜欢不越楚河汉界,不说一句话儿,坐在洋娃娃的身边。为了暗赶那洋娃娃的学习,缩短我和她的城乡差距,我不仅整日端坐在有病的老师面前,还敢拿着作业,到老师屋里面对面地问些问题。 我也看见了老师吃药。确实是白色的西药片。 老师问我,你不怕传染? 我大摇头。 老师笑着拿手在我头上摸了很久。许多年后看印度电影《流浪者》时,有位勇敢的少年,因为勇敢,被漂亮的女主人翁突然吻了一下脸蛋。女主人翁翩翩跹跹地步走之后,那少年回味无穷地在摸着被人家吻过的脸蛋那一细节,总是让我想到我处在那个年代被漂亮的女老师抚顶的那一感觉。正是这一抚顶,让我的学习好将起来。让我在期中考试时,洋娃娃似的女同桌,语文、算术平均94分,全班第一。而我,均为93分,名列第二。 这个分数,高于二姐。相比我的同桌,只还有一分之差。 仅就一分之差。 原来,学习并非一件难事。我感到和她这一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仅有一层窗纸的距离。我以为,在学习上超越于她,成为班里第一或年级第一,其实如同抬头向东,指日可待。说句实在话,那一年的暑假,我过得索然寡味,毫无意义,似乎度日如年,盼望开学坐在她的身边,认真听女老师授课说事,是那样的急迫要紧。盼望着一场新的考试,就像等待着一场如意的婚姻。 可是,到了终于开学那天,我的女性老师,却已经不再是我的老师。 她调走了。 听说是嫁了人。嫁到了城里。好像丈夫还是县里赫赫的干部。好在,女同学还在,还是我的同桌。开学时,她还偷偷送给我一个红皮笔记本。那本子是那个年代我的一次珍藏和记忆,是我对那个时代和城乡沟壑认识过早的一个开始和练习,还是我决心在下次考试之时,希望超越于她的一份明确和鼓励。我依依然然地努力学习,依依然然地按时完成作业,依依然然着我的幼稚和纯净。凡是新任班主任交代的,我都会加倍地用功努力,连那时语文课中增入的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附加课程,老师要求同学们读一读,我都会努力背一背;老师要求同学们背一背,我会背写三遍或五遍。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5节:1.小学(4) 新的老师,男性,中年,质朴,乡村人。把他和我那嫁人的老师相比较,除了性别,还有一样不同的,就是他要求学生学习,决不相仿女老师,总是要进行测验和考试。而我在那时等待着考试,就像站在起跑线等待起跑的一个运动员,已经弓了身子,曲下双腿,只等那一声发令的枪响,就可箭样she出去追赶我的对手了,去争取属于我的第一了。我的对手,不是我的二姐,而是我的同桌女孩。她浑圆,洋气,洁净,嫩白,说话时甜声细语,准准确确,没有我们乡下孩子的满口方言,拖泥带水,也没有我们乡下孩子在穿戴上的邋邋遢遢,破破烂烂。她的满口,都是整齐细润的白牙,整日的浑身,都是穿着干干净净,洋洋气气,似乎是城里人才能穿戴的衣衣饰饰。 和她,我们彼此只还有一分之差。 仅就一分之差。 为这一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努力。 终于到了期末。 终于又将考试。 终于,老师宣布说,明天考试,请同学们带好钢笔,打好墨水,晚上好好睡觉。 我一夜未眠。想着明天就要考试,如同我要在明天金榜题名一般。兴奋如了那时我不曾有过的朦胧爱情,完完整整地伴我一夜,直至来日到校。教室外面的日光,一团一圆,从窗外漏落入教室以内,张致澈丽,使教室里的明亮,如同阳光下的湖水。高大庙堂里木樑上的菩萨神画,醒目地附在屋顶和墙壁的上空。老师在讲台上看着我们。我扭头看了一眼同桌,从她的眼神,我看到她有些紧张,看到了她对我超越于她的一种担心和拼比。 没有办法,这是一种城乡的沟坎,除了跳越,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把钢笔放在了桌上。 把预备的糙稿纸,也规规整整地放在了课桌的左上角。 确凿的,等待着那个跳越,我就像等着下令枪响后的一次奔跑。 终于,老师来了。 终于,却是徐徐地进了教室。他款步站在土坯垒砌的那个讲台上,庄严地看了同学们,看了讲台下那一片紧张与兴奋的目光,嘴上淡淡地笑一笑,说今年考试,不再进行试卷做题了。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说,为了让大家都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不再进行试卷考试。说,我们今年考试的办法,就是每个同学都到台上来,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凡能背下五条者,就可以由二年级升至三年级。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6节:1.小学(5) 老师话毕后,同学们集体怔了一下。 随之间,掌声雷动。 我没鼓掌,只是久远不解地望着老师,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在随着同学们鼓掌,可看我没有鼓,也就中途勐然息去了她的鼓掌声。 自那之后,我们升级都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这让我对她——那个来自城里的女孩,再也没了超越的机缘,哪怕只还有一分之差。那年代中的一些事情,虽然微小,却是那年代中怪异浓烈的一股气味,永永远远地铸成坚硬的遗憾,在我的人生中瀰瀰漫漫,根深而蒂固。在那个年代读书,二升三时,只需要背诵五条毛主席的语录;三升四时,大约是需要背诵十条或是十五条。期间为了革命和全国的停课闹革命,还有两年没有升级。没有升级,也依然上学,学习语文,演习算术,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那老的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与《愚公移山》。今天,回味那个年代,其实我满心都充盈着某种快乐和某种幸福的心酸。因为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沉重的书包,没有必须要写的作业,也没有父母为儿女升学的愁忧。伴随我童年的,除了玻璃弹子、最高指示和看着街上大人们的游行,还有亲自跟着学校的队伍到村街上庆贺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这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就是到了今天,其欢乐也意味无穷。可是剩下的,都是永不间断的飢饿和寂寞,下田割糙和餵猪放牛。其间夹缠的久远的幸运,就是直到我小学毕业,那些住在乡村的几个"市民"户口的漂亮女孩,她们总是与我同班。她们的存在,时时提醒着我的一种自卑和城镇与乡村必然存在的贫富贵贱;让我想着那种与时俱来的城乡差别,其实正是一种我永远想要逃离土地的开始和永远无法超越了的那一分的人生差距。
第3页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7节:2.《红楼梦》(1) 2.《红楼梦》 终于,进了20世纪70年代。 我和许多同学一道,以通背规定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老的"三篇"之优异成绩,顺顺利利地升了中学。很快,在我的中学时代,革命形势在沸腾的安静中有了变化。并不知道这一年初中的升级考试,不再是以背诵毛主席的文章、诗词为考试的评判模式,与大人物邓小平的恢復工作有着直接的某种干系。终于,学校又有了考试制度。就像遇了春天必会有雨样,升级,又有了必须的考试。可必须考试时,不知为何,我已经不再有那种超越一分之差的奋斗之力,只是痴迷于阅读中能够找到的革命小说,如《金光大道》《艷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还有《烈火金刚》和《林海雪原》等。我不知道这些小说属于"红色经典",以为那时的世界和中国,原本就只有这些小说,小说也原本就只是这样。如同牛马不知道料比糙好、奶比水好,以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原本也就是糙和麦秸了。不知道,在这些作品之外,还有所谓的鲁、郭、茅和巴、老、曹,还有什么外国文学和世界名着,还有更为经典的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 不知道,曹雪芹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在我看来,乡村和城市,永远是一种剥离。城市是乡村的嚮往,乡村是城市的鸡肋和营养。在那个年代,我的家乡很幸运是方圆几十里的一个集市中心。乡下人嚮往着我家的那个集市;我们村人,嚮往着三十里外的一个县城;城里的人,嚮往着百里之外的古都洛阳。所以,在那年代我知足于一种幸运:父母把我出生在了那个叫田湖的村庄,比出生在更为偏远的山区要好下许多。我能看到的小说,在那更为偏远山区,将会更为稀少和罕见。那个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的家庭,虽然充满着无边的贫穷,却又充满着无边富裕的恩受。父亲的勤劳和忍耐,给他的子女们树立着人生的榜样;母亲的节俭、贤能和终日不停歇的忙碌,让我们兄弟姐妹过早地感受到了一种人生的艰辛和生命的世俗而美好。这成了我一生的巨大财富,也是我写作时用之不竭的情感的库房。 那个时候,大姐身体不好,以今天的医诊,可能是所谓的腰椎股骨头坏死,不青不红,却又不断地发作一种无缘由的疼痛。她由此而辍学,多数时间都躺在屋里床上,为了挨日度月,消磨时光,就总是看些那时在乡村可以找到的小说,看那种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能够找到的所有的印刷品。这样,大姐的床头,就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图书馆。她看什么,我看什么。她有什么书籍,我自然就有了什么书籍。 想到因为大姐生病,才使她的床头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图书的藏馆,对大姐的感恩,那种无可比拟的姐弟情谊,就会以cháo润的形式,湿润在我的眼角。这虽然有些矫情,可在我确是天正地正的真实。因为这些最早的革命文学,填补了我少年心灵的空白。对小说的痴迷,让我不再对学校同学中那些身份地位、学习长相、言辞行为和我们之间那些所谓的城乡之差,存下因为嫉恨与羡慕而长久蓄生的自卑与烦乱。 我变得心怀开阔,有了胸襟。胸襟的开阔使我在初中进行试卷考试时,分数不是很好,也并不十分地放在心上。因为小说,让我变得似乎完全忘了和谁有过一分之差的那种遗憾。而那些革命小说中的故事,却又常常让我念念不忘,愁肠结心。初一时候,还是初二之时,我终于听说中国有部大本小说,名为《红楼梦》,又叫《石头记》,是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合称为中国的四大名着。并且,《红楼梦》是名冠这四大名着之首。其他三部,因为大姐的床头,我都也已看过,只是这部,不知为何,大姐的床头却总是没有。问过村里会写对联的文人,说你家有《红楼梦》吗?那些文人都惊异着看我,像我的问话里,隐藏着一个少年心欲的不安。然而,他们的那种眼神,反而使我更加急切地渴望此书。也就终于在某一天里,同班有一姓靳的男生,哥哥是空军的飞行人员。他告诉我说,《红楼梦》那书,因为毛主席爱看,别人才很难看到。因为毛主席爱看,省长、军长以上的高级干部,也才能各自分配一套。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8节:2.《红楼梦》(2) 我对这话将信将疑。 他说他哥来信,言称有高级干部给了他哥一套。说他哥看完将从邮局寄回,可以悄悄借我一看。 我为此惊诧,比他更为担心邮途的丢失。 也就终日地等着等着,直等到下一学期,已经早已忘了此事,他却在某一天里,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报纸裹了几层的神秘,把我拉到一边塞进了我的手里。我欲打开看时,竟吓了他一个满脸惨白。于是,我忙又合上,藏进我的书包,躲进厕所,到没人时候才打开那本神秘,见是一本书,果然,浅白的封皮上,赫然印着"红楼梦"三个大字。而在那小说的封底,果真印着"供内部阅读"的五个小字。当时不知为何,我喜出望外,又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却又双手哆嗦,慌忙地把那小说快速地重又裹好,急急地藏进了我的书包。 那个下午的课堂上,我没有听进老师讲的任何词语,一心想着那本"红楼之梦",就像一心想着我一生想要见的我最钟爱的一个情人。 那个暑假,为了挣钱,为了给大姐治病,我同二姐起早贪黑,到十几里外的一条山沟,用板车往建扎在我们村的县里的水泥厂里运送料石;给修公路的承包队,从河滩上运送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子;给盖房子的村街上的商业部门,运送地基石头。白天无休止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人累得如同多病的牛马。可在晚上,看《红楼梦》小说,却能醉醉痴痴,直至天亮。看到黛玉葬花、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常是泪流满面,欷?感嘆。 然而,因为痴于阅读,我早已忘了我有些荒废的学业。 然而,偏巧那年,由初中晋升高中时,却又要由分数定夺命运。那些年月,我对阅读小说因着过分迷恋,而对人生,也因此变得有些迷惘。想横竖反正,我的命运就是同父母一样种地,不得不作于日出,息于日落;因此,并不相信你考取高中就可以不再耕田种地,可以让你变为不是农民的城里人了。也就无所进取,随遇而安,陪着同学们如同打哄看戏一样,参加了那年的升学考试。其时的结果,录取中的政策规定是凡持城镇户口的同学,必须百分之百地予以录取;而对农村户口的学生,既要看考试分数,还要看大队和学校的共同推荐。就分数而言,二姐的分数远高于我;就推荐而言,我姐弟二人,就只能有一人可读高中。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9节:2.《红楼梦》(3) 话是午饭时候父亲从门外带进家的。那是夏天,知了的叫声,在树枝上做张做致,泼烦泼乱,又果实纍纍,叫得密不透风。父亲坐在我家的院里,说了我和二姐只有一人可以上学读书的景况后,他看着我和二姐,有些为难,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家里的情况,你们也都明白,人多嘴多,谁都必须吃饭,又要给你们大姐看病;这样,也是确实需要你们有一个留在家里种地,挣些工分。父亲说完,我和二姐在那个时候都端着饭碗,僵在父亲面前,谁都没有说话。有一瞬间,时间生硬,再也不会如水样细软地流动。命运在那时冰明水亮地冷在了我和二姐之间,就像时间成了石块冰坨,无形地砌压在了我家的院内。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许久,母亲从灶房端着饭碗出来,说,都吃饭吧——吃完了饭,再说这事。
第4页 也就各自吃饭去了。 忘记了二姐是端碗进了屋里,还是端碗去了别处。而我,端着用红薯叶子煮了红薯面条的一碗黑色粗饭,到了门外的一棵树下。树下空无他人。而我在那片空无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无心食咽那碗汤饭。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所谓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在我正为上学还是不上的迷惘里,下乡到我们村里的一个知青,男,穿着蓝色制服,三七分头,高个,他款款地从村街上走过,还和熟人点头说话。说话的顺序,是村人恭敬地先和他说,而他自己,只是懒懒洋洋地点头哼哈着答话别人。 他答着去了。 而我,在他走后很长的时间里,都还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着一条通往远处的道路。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忽然、勐烈勐烈地想要继续读书。想要去念我的高中。想要从二姐手里,夺走属于她的那半个去念高中的希望。也就匆匆地吃饭,匆匆地回到家里,看见二姐也正端着空碗,从哪儿出来到厨房盛饭。 我们在院里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就如彼此谁都不太认识对方一样。 下午,下地劳动,不知为何二姐没去。 晚饭,二姐也没有在家吃饭。 饭后,二姐也没有很快回家。 我问母亲,二姐呢?母亲说,找她同学去了。也就这样,把一段命运暂时搁在脑后,就像把一个疮疤暂时用膏药煳了一样。也就睡了。月落星稀。窗外是清明夜色。有蛐蛐的叫声。还有半透明的cháo润的夜气。睡到半夜时候,也许我刚要睡着,也许我已经睡着,刚好醒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家大门响了。二姐的脚步,轻柔地落在院里。接下,那脚步的声响,到了我睡的门口滞重下来,仿佛是犹豫之后,二姐推开了我睡的屋门,进来站到了我的床前。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0节:2.《红楼梦》(4)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二姐说:"你没睡?" 我以"嗯",做了回答。 二姐说:"连科,念高中,姐不去了。还是你去念吧。" 说完这话,二姐借着窗光的月色,看了看我。我不知道那时的二姐,看见了我什么表情。而我,却隐约看见,二姐的脸上,似乎挂着凄淡的笑容。笑着转身走时,还又对我说道:"你好好读书;姐是女的,本该在家种地。"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高中的开学。在开学的前一天里,二姐给我买了一支钢笔,送给我时,她眼里含着泪水,却是依然地笑着说道:"好好读书,连二姐的那份也给读上。" 现在,三十年之后,我给我的孩子说起这些,他有些愕然,有些不敢相信。不是不敢相信二姐因是女的,方才让我这个男孩读书,而是不敢相信,有个漫长的时代,虽是正宗的社会主义,可中国乡村的孩子,却是普遍贫穷飢饿,衣无温暖,食无饱饭,作为父母,普遍无力去供他们的孩子吃饱肚子,并读完初中、高中。这是一个时代给所有做父母和子女的人,留下的一份被时代早已忘记的社会歉疚。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1节:3.枪毙(1) 3.枪毙 上世纪70年代,记忆深刻的,对我来说不是革命,而是飢饿和无休止的劳作。 大姐有病,常年躺在床上。给大姐治病,成了我们家人心中的重心。大姐曾在上世纪60年代的革命初期,同她的同学一起,大串联到过省会郑州,因为想家,又挤不上进京的火车,也就只好徒步返回,错过了她一生见到毛主席的机会。 毛主席这人,虽然伟大,可他不是医生,不能帮我大姐治病。这就使得我们家的生活,离革命远了一步,如同乡村,离城市远了一步;农民,离市民远了一步;穷人,离富人远了一步。但革命的气息,总还如夏热冬寒般,风风火火,时时常常地扑进我家院落,扑进乡村的田野。记得20世纪70年代之初,社会上的"文攻武斗",都已渐次地过去,我同生产队的老少社员,一边遥望着革命,一边本能地促进着生产。有一天,在田里翻着红薯秧子,不知为何,竟有两辆卡车拉了革命者的青年,架着机枪,从田头公路上驶过。突然,他们朝着田野里的我们,打了一梭子机枪。子弹就落在田头的糙上。糙摇土飞之后,当过兵的一个退伍军人,突然大唤:"卧倒——"社员们就都学着他的样子,各自卧伏进了红薯秧的垄沟。起身之后,卡车已经远去,载着革命者和他们的笑声。不知这革命从何而来,又到何而去。于是间,生产队长就对着革命的背影大喊大骂:"操你们奶奶,我们种地,你们革命,井水不犯河水,碍着你们啥事儿啦?!" 乡村,不是那个年代的主体,不是革命的主体。那个年代,和今天的改革开放完全一样,主体乃是城市,而非乡村和十亿农民。年代中无论何样岁月,中国的主人翁都是那些曾经在新、旧中国的革命中和革命有过密切联繫的人。但乡村,解放前是中国革命的主要阵地;而在解放之后,除了"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或多或少,已经有了角色的根本变化,只是社会主角的群体配角,是革命漫无边界的辐she地带;只是革命兴起时的必然牺牲和最终成就革命的辽阔地缘。"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革命出产激情,并不生产粮食。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堆将死尸,能筑起一个新的三峡大坝。这就证明,无论如何革命,乡村还要种地。 也必须种地。 要种地,就必须由如我这样的学生,割糙放牛。也就读书,也就割糙与放牛。说不清哪个是正业,哪个才是业余。在割糙放牛中,亲眼目睹着父母们的日出劳作、日落而息和无休止的劳动换来的无休止的飢饿。这些所见,营养了那时我内心切实懵懂的一些要逃离土地的心愿。也就在这懵懂和迷茫之中,那一年,村里来了一批知青。 并不认真知道,知青们来自哪里,但却相信,他们一定来自城市——洛阳或者郑州。事实证明,他们确是来自遥不可及的、我梦寐以求的那些城市,六人、七人,家在省会郑州;还有一个,来自洛阳。他们被村人恭敬地安顿在特意为他们收整干净的大队部里。村人们敬着他们,就像敬着自己的祖先。因为他们能从城里给村里带来一些买不到的化肥、布匹和火柴等。极度的革命与计划经济所导致的物质匮乏,是连种地的农民上街买个烧饼也需要一两粮票。可是国家,却只给农民下发劳动的义务,并不下发多少粮票、煤票和足够的布票以及别的票证和权力。这些东西,知青们虽然不多,但却多多少少,总是神奇地有着。于是,他们给乡村带来了一些农民的急切之需,农民就自然地感恩戴德,不让他们下田,不让他们种地,最多最多,就是让他们在田头看看庄稼,吹吹笛子,举起柳枝,轰赶一下落进田里的飞鸟和窜进庄稼地的猪羊。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2节:3.枪毙(2) 那时我小,看知青们不下地劳动,穿得光鲜干净,日子就是在村头漫步和吹笛,也就渐渐明白,乡村人是如此的低贱,而城市青年,竟是如此的高贵神仙。我不恨他们生在城市,只是无奈地暗自抱怨,自己生在了这个乡村。他们吹笛散步,指着从他们面前过去的农民,偷偷笑着说些什么。到了吃饭时候,午饭或是中饭,村里各家讲些卫生的农民,还要负责给他们烧饭——那个年代的术语,叫做"派饭"。一家一个、两个知青,一般是一派一周,周后换户。我母亲是村里爱着干净的妇女,每天除了扫地整屋,连我家大门之外,也都要每日打扫一遍。于是,我家就成了最为合适被"派饭"的一户人家。
第5页 有了派饭的任务,母亲和病轻的大姐,就要提前忙乎几天,淘麦磨面,等着知青到我家里隆重吃饭。一般说来,我们一家人都吃细粮白面时候,必是春节和一年里的几个重要节日。其余时间,尽皆顿顿都是粗粮,如玉米黄面和红薯黑面等。其余时间能吃到细粮白面的,就是每逢阳历五日、十日、十五日的逢五街集,外公从更远一些的乡下到村里赶集,母亲才会给外公做上一碗白面捞面,或烙一张白面烙馍。还有就是,父亲下地过分劳累时,母亲也才会给他偶尔吃些细粮白面。也有时候,大姐病重,母亲会给大姐烧上一碗细白的葱花面条。 可是知青派饭,轮到我们家里,却总是要顿顿细粮白面。中午一般都是白面手擀面条,晚间都是葱花油烧烙饼。他们吃饭时候,我常常嘴馋得站在边上盯着他们,翘首以待,想念着吃喝和未来如他们一样的人生。母亲觉得,我站在那儿看人家吃饭确实不好,就总是把我打发到门外的别处,去做些旁它的事情。时日久后,我为了不看着嘴馋,也就在知青到我家里吃饭时侯,必然地躲着他们,闪到门外坐在一棵树下,或一堆对面人家准备盖房的石头堆上,盯着我家大门,看个时时日日,岁月久长,忖这一个乡村孩子的心事幼稚,直至饭后的知青从我家大门里慢慢出来,用手绢擦着油嘴,款款地朝村里去了,我也才可以急急地回到家里。 每次回到家里,都渴望知青们或男或女,在我家有吃不完东西留下。可是,每次慌慌地扑回家里,他们都未曾留下什么。这让我有些失望,不知是母亲给他们做的饭食原本就少,还是因为他们年轻,正当生长时候(可我也是),有多有少,一概都能吃下。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3节:3.枪毙(3) 话又说将回来,他们吃饭,也都不是白吃。每个星期,会按一顿饭两毛钱和二两粮票的流行价目,算好了留在我家桌上或门前的石条凳上。现在算计起来,他们留的,远远少于他们吃的。然而那时,他们每周留时,我母亲都会推推让让,说留的太多太多。母亲的宽善,让我也就确实认为,他们留的钱和粮票,兴许的确多了。是因为多了,母亲才总是那样热情?还是因为多了,我们家才让他们无论何时,都享受到外公来赶集时、父亲劳动累到过度之后,才有的那种慷慨阔厚的待遇?还有大姐病中,才偶尔可以吃到的细米白面?直到后来,忽然有许多被"派饭"的人家庄户,都偷偷找到村里干部,说这样地吃着细米白面,哪能行啊?说一顿两顿,就是一月两月,也还算可以。可这样的久久长长,一年半年,谁家能经受起这种吃法?直到后来,一边供着知青们的派饭,一边又不断地向干部反映那个年代的——关于一种飢饿与吃的情况。又直到半年之后,那些知青们开始自己立火烧饭,村人们也才长长舒了一口暗气,有了一种为吃几顿白面而背上包袱的解脱。 说句实在话,上世纪80年代之初,中国文坛轰然兴起的"知青文学",把下乡视为下狱。把一切苦难,多都直接、简单地归为某块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这就让我常想,知青下乡,确实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可在知青下乡之前,包括其间,那些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生存,他们数千年的命运,那又算不算是一种灾难?说心里话,和农民永远无法从本根上理解城市、无法理解知青下乡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一样,知青们和曾经是知青的作家们、诗人们、教授们,其实也都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他们曾经在那土地上生活了几年,或更长一些时间的那块土地和在那土地上活过来的千百年的人们。依实而言,在我家乡那块偏僻的土壤上,没有大批的知青如黑龙江的建设兵团样,人头攒动地走来串往,但却断断续续,每个村庄,都有着知青们客人般的到达。他们和旅人一样,在那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后,也就陆续走了。 光荣地,回城去了。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4节:3.枪毙(4) 我没有听到见到过,知青们在我家乡那块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事情。但我知道,那段记忆,已经成为了他们共有的苦难;成为了他们的一段珍贵而欢乐的歷史回忆。包括后来,村里不断地丢鸡丢狗,甚至有整头的山羊、绵羊,都会突然丢失。然你在四处寻找了三朝两日之后,那狗头羊毛,却在知青点的房子周围,赫然地扔着挂着,仿佛是一种旗帜在向敌营示威,是城市向农村示威。在我的记忆里,对知青们没有爱恨,也没有什么美好与羞丑。更没有激情和所谓的无奈。只是觉得,那是那个年代的一桩事情,就像季节中的一场风雨,来就来了,去就去了。记忆犹新之时,令人痛惜之事,是1967还是哪一年里,村头的河滩地上,要枪毙几个犯人。其中之一的是个男的农民,他的死与知青有关。说他翻越知青点的院墙,企图强姦一个女的知青。虽未得逞,但却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也就只能将他认真毙了。 枪毙那天,人山人海,庙会一般,先在附近各村进行了一翻游行,让犯人们都站在卡车两侧,反绑了双手,胸前挂了纸牌,上写罪犯的人名罪名,如欲要强姦女知青的那个年轻农民,他的黑墨名字上,划了鲜红的墨水红叉,名字之下,又写了"强姦犯"三个大字。后背上还如戏台上的死刑犯样,插了木牌,写了他的人名罪名。 人山人海。游行的卡车,从人群中缓缓过去。 人山人海,人们都把坚硬的泥巴、石块,投到那所谓的"强姦犯"的脸上身上。而不去投那也要枪毙的杀人犯和放火偷盗犯的人的脸上。 也就认认真真地,将他毙了。 几声枪响之后,一切又归于风平浪静,和雨过天晴后一模一样。 待那河滩地上的人cháo退去不久,我和几个同伴去枪毙人的现场找着看了。确实看到,沙地上有着一些血迹,就像一些黏稠的浑水,浸染了沙地上的沙土。也就有些惘然。有了对知青们的惊恐和敬而远之。因为,就此之前,在我们邻村的一个知青点里,有着一桩同样的事情,只是角色倒了过来。是个男的知青,强姦了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十六七岁,她去地里割糙,被知青骗到屋里生生jian了。事情的结果,是那女孩从知青点里哭着出来,就在村头投河自杀。而那男的知青,听说女的死了,也就连夜逃出村庄,回了城里。女方父母,为此痛哭不止,葬了女儿,也曾上告政府,可政府并没有因此施法而进城抓人。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5节:3.枪毙(5) 更是没有,把那男的抓了判了。 那男的知青是强姦成的,且乡村女孩还已死去。人命关天,对那男的知青,却并未怎样有个说法。只是政府的干部陪着男的父母,从城里来到乡下,作赔了一些钱物。还有,世界上最为真诚的一种臃肿的道歉。然在半年之后,有了同类事情,犯人是农民,虽为强姦未遂,人却勐地一下,轰然毙了。 那一天的黄昏时分,河滩上流动着夏天的闷热和cháo润的水汽。我们那些半大的孩子,寂寞地站在做过刑场而热闹过后的河滩上的一湾空旷里,就在那湾空旷之中,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困惑;对那些知青,也不再存有仰视和羡慕,而且还生出了一丝怨恨,深藏在了自己的内心。从此,记住了他们在村里的不劳而获和偷鸡摸狗,记住了他们在我们乡村如度假一样的生活。不太明白,我们乡村本就田少粮少,革命、时代和伟人为何还要派这些城里的孩子,到这儿祸害乡村的人们。也就盼着他们赶快离开,回到他们家里,让城市乡村,两相疏离,彼此平静,相安无事。
第6页 也就在我不慎的一天,他们果然走了。 那个暑假,我去了洛阳舅舅领的一个建筑队里,搬砖提灰,做小工挣钱,以补家缺之用。可在暑假之后,回到村里,也就轰然听说,知青们哗哗走了,就像听说了风吹云散一样。就像风吹必然云散一样,并不觉得,对他们走去有什么惊异。然在那天夜里,却总是想着知青们走了,村里又归了平静,还不如他们不走,总会有着事情的发生。 那一夜,我反覆记起,有个姓黄的知青,女的,在我们家吃着派饭的时候,母亲给她烙了一个葱花油饼,把那油饼十字切开,一分为四,而她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把那油饼吃完的人。 她吃了一半,还剩着一半。 她去吃饭的时候,我依然在门外的石头上等她吃完离去。可等了不久,她就从我家推门出来,看看左右,径直朝我走来,什么也没说,递给我一块纸包的油饼。原来,她在我家只吃了油饼的四分之一。知青走了,让我总是想着她的模样,和那一块四分之一的油饼。来日里下田干活,我抽空去了知青点的几间空屋,以为能找些什么,结果却是一片的狼藉空荡,如同风吹云散之后的一地柴糙鸡毛。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6节:4.写作(1) 4.写作 直到今天,对于知青我都没有如许多人们说的那样,感到是因着他们,把文明带进了乡村,是因为他们在乡村的出现,才使农村感受到了城市的文明和文化。于我最为突出的感受,就是因为他们的出现,证明了城乡的不平等差距,远远大于原有人们以为的存在,远远不只是一般的乡村对都市的嚮往与羡慕,还有他们来自娘胎里的对农民和乡村的一种鄙视。 原来,课本上说的四个现代化建设,其间的农村现代化,其实只是一种美梦之想,如同一种天方夜谭。知青们走了,他们让我隐约地明白,与其在土地上等待一种命运,远不如努力地逃离土地,去试着改变一下什么。也许,就在那些年里,也许是在我读二年级时,遇到的那个来自洛阳的女性同学,让我过早地萌生了逃离土地的慾念。只是因为知青们的到来,让那种子似的慾念,开始了一种莫名的膨胀。 我开始渴望,有一天真的离开土地,走进城里。如同急要从土地上逃走的贼样,我日日地瞪着双眼,盯着我面前每一天的日子。也就忽然在某一天里,从大姐的床头,拿到了一部长篇小说,书名是《分界线》,作者是张抗抗。今天,在三十几年之后,我已经无法回忆那部书的故事、情节,还有什么细节。但是,在书的封底上那惯常的内容提要里,却写着张抗抗是从杭州下乡到北大荒的知青,由于她写了这部小说,由于她到哈尔滨出版社进行了修改,于是在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张抗抗就从北大荒留在了省会哈尔滨里。 这一提要的内容,当时让我勐地一惊:原来,写出这样一部书来,就可以让一个人逃离土地,可以让一个人到城里去的。也就在那个时候,1975年前后,我萌动了写作的念头;播下了写一部长篇小说,到城里出版并调进城里的一种狂妄而野念的种子。 也就开始了偷偷地写作。 也就在刚把一部名为《山乡血火》的革命长篇写下开头的时候,我开始到几公里外宋朝的大理学家程颢、程颐的故里,去读了高中。在刚进高一的一个班里,有人偷偷指着我们的语文老师,说他姓任,不仅上过大学,而且还在家里写着比《红楼梦》更为伟大的一部小说。说《红楼梦》只有四卷,而他的小说,却要比"红楼"长出一卷。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7节:4.写作(2) 我对我的老师,肃然而起敬。 在一次课上,老师讲着语文,提问我时,我答非所问,反宾为主,问老师说,你真的在家写着比《红梦楼》更长的小说?那姓任的老师没有答我。而是从口袋取出一个旱菸包来,在讲堂之上,他熟练地撕下一番纸条,捲起了一根"炮筒儿"菸捲,点燃后昂然吸着,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你们都看过《红楼梦》吗?如有机会,都应该看上一看。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红楼梦》一定就比《分界线》更为伟大;曹雪芹一定就比张抗抗和我们老师,有何过人之处。恰恰是后者和她的作品,让我觉得所谓的写作,并没有多么了不得的神秘,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8节:5.寂冷的光亮(1) 5.寂冷的光亮 我开始了写作,并坚定日日地写着。 白天到几里外的高中读书,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构思我的故事。星期天下地劳动,到了晚上就点上油灯,伏在一张陈旧而破损的抽屉桌上,写着我的关于阶级斗争和地主、富农、贫农,以及剥削与被剥削,反抗与被反抗,还有远离家乡之后,主人翁去找共产党的那部长篇故事。 写作成为我生活的秘密,使我感到在那青春年代里,我比别的同学和乡村的人们,都过得充实和多了一份愿念理想,似乎在生活中比别人有着更多的一束遥挂在未来的光明;使我觉得,正因为文学的存在,才有了我那时活着的意义,才有了我文学的昨天、今天,和可能是灰暗而艰涩的明天。 就是到了今天的景况,我的写作或好或坏,已经写有五百余万字的作品时,所有的记者见我都会千篇一律地问我世界上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作品是什么时,我都会认真地答道,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张抗抗,影响了我一生的作品,是张抗抗的《分界线》。 必须承认,我确实从心里对抗抗大姐,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岁月如同有用无用的书纸,日子是那书纸上有用无用的一些文字。就这么一页一页地掀着,仿佛我写的无意义的小说一样,到了我把那部长篇故事写到三百余页时,因为大姐的腰痛日益病重,因为家里确实需要有人干活,需要有人去挣回一份维持油盐药物和零用的生活来。在读高二期间,我读了一个学期,便辍学回家去了。那年我还不到17岁,在家待了数天,把我的被子、衣物,还有正在写作中的小说书稿,一整一捆,就到了几百里外的河南新乡,打工去了。 那是一段我人生中最为辛苦的岁月,每每提起,都会欷?掉泪。 我有一个叔叔,是我父亲的亲弟,他远离家乡,在新乡水泥厂里做着工人。因为他在新乡,也就首先介绍我大伯家的老二孩子,名叫书成的我的叔伯哥哥,在新乡火车站当着搬运工人,把从火车上卸下的煤或沙子,装进加长加高过的架子车上,运往30多里外的水泥厂里;起早贪黑,一天一次,一次一吨,1000公斤,60多里路,能挣四到五元。因为哥哥在这干着,我也就到这儿做了一个搬运工人。 我比哥哥个儿高一些,却是没有他那样对人生和搬运的耐力。每天天不亮时,我们弟兄就早早起床,拉着空车,快步地往三十里外的火车站去,每人装上一吨煤或沙子,然后再缓慢地如牛一样,拉着重车回来。在平路上,我们步履蹒跚,徐徐而行;遇到了上坡,无论坡陡坡缓,我们都把一辆车子放在坡下路边,弟兄两个合拉一车,在那坡道上走着"s"形的路线,盘爬着自己的人生。送上一辆,回来休息一会儿,再合拉另外一辆。夏日时候,天如火烤,汗如雨注,好在那时,路边常有机井浇地,渴到难耐之时,我们就趴在路边田头,咕咕地狂饮一气,如牛如马,如沙漠骆驼,喝个痛快。到了午饭,我们就总是赶到某一机井口上,吃着四两一个、因为坚硬形长,被我们形容为"槓子"的馍馍。每次,喝着路边的生水,吃那槓子馍馍,我和我哥,都能一口气吃上两个,八两重量。
第7页 起初,我拉不动那上吨的煤车、沙车,吃不下那两个槓子馍馍,哥哥替我着急,除了每遇上坡,都要替我拉车以外,还要在路边吃馍的时候,从他车把上吊的一个袋里,给我摸出一块乌黑的咸菜块儿。他咬下一口,有三分之一,自己吃着,把那三分之二黑乌的咸菜,递到我的手里,让我就着咸菜,就着路边河水,去吃那坚硬的槓馍。这样过了一段日子,看我能吃完那八两馍了,哥就不再给我准备咸菜,而只准备一些最为淡白深刻的关于人生的话儿。 他说:"连科,你还回家读书去吧,读书才是正事。" 他说:"不读也行,读多了也不一定有用。"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9节:5.寂冷的光亮(2) 他说:"明天周末,我们回去洗个澡吧。洗个澡,明天你好好睡上一觉。" 我在每周的周日,都会好好睡上一觉,把前几天透支的力气,设法儿补将回来。可是,我哥让我睡觉,他却仍在星期天里,还要到火车站上再多运一趟煤或沙子。 我和我哥,是住在水泥厂的一间宿舍房里。周日这天,哥哥拉着车子走了,我就躺在空荡荡的屋内,有些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和天花板上挂的蛛网,还有蛛网上一天天长大的一个蜘蛛。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那写了几百页书信横格稿纸的长篇小说,孤苦伶仃,和行李一块,从老家随我到了新乡,可我却是再也没有为它续写过一字一页,再也没有写出过一段情节或一个细节。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叔看我走路时一个肩高,一个肩低,身子也有些歪斜。问我怎么会这样走路?我说本来就是这样走路。我叔伯哥哥,却把头低了一会儿,又抬起来说,是拉车拉的。说因为架子车中的辕带,每天都要狠狠地勒在肩上,要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前拉着,那肩膀也就自然向下坠了。 说完这些,我叔没有再说什么,眼眶里有了泪水。 三天以后,我叔不让我再到火车站上去当那搬运工人。说挣钱再多,也不再去了。说一旦累坏了身子,他会一生对不起他的哥嫂,我的父母。经过叔叔的托人周旋,还请人吃了两次饭店,喝了一瓶白酒,说通了让我到水泥厂的料石山上,和别人一道打风钻、炸料石,然后再把料石装上小型火车,运往山下水泥厂里。因为炸那料石有些危险,被石头伤后流血或被哑炮碎骨,甚或炸亡的事情,每年每月,都时有发生。为了安全,叔也不让我哥去做那搬运工了。让他和我一块上山,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们弟兄就卖了各自的架子车,到水泥厂的料石山上,去做了那里的临时工人。料石山脉,离水泥厂有三五几里,小罐儿火车,上山时用钢丝卷抑机把几十个空罐车厢拉将上去,待装满料石,再利用下坡的惯性,把那罐车迅速而有节奏地放下山去。在那山上,临时工们分着几拨,有人专门打钻放炮,有人专门把料石装上铁皮板车,再推几十米或者上百米,装上罐车。还有人负责,专门把罐车往厂里放运。刚上山的新手,由于不熟悉劳作景况,都会让你干上三天放罐的轻活。三天之后,你都熟了,再去干那搬石头抡锤,到崖壁上翘石放炮的险活累活。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0节:5.寂冷的光亮(3) 我干了六天放罐的轻活。 叔伯哥哥,把他前三天的放罐轻活,也让给我了。而他,一到山上,就干了抡锤打钎的最重的活儿。在山上干活,是一种"计时",而非"计件"。计时,即每天干8个小时,为着一班,每一班有1块6毛钱。为了能干上16个小时,一天劳作两班,挣上3块2毛钱,我和我哥去找工头说了许多好话。我叔,还又去给那工头送了两盒香菸,一瓶白酒。就这样,我和我哥,在那山上每天干上双班,16个小时,经常一干十天半月,不下山,不洗澡,也不到厂里去办什么事情。吃住都在那空旷的山脉上,直到天下雨了,才会借着雨天,休息一下。人生虽然苦寒,可每月领薪后往家寄钱的那一刻,从邮局出来望着天空和行人,还是感到了无限的惬意和温暖,感到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可以为父母和家庭尽下一份情意和责任。为此,还是会有着来自心底的甜蜜和自傲,尤其在接着家里回信时,信上说寄的钱已经收到,那些钱刚好能让家里派上这样那样的用场时,自己就觉得自己有了顶天立地的命道和力量,也就感到世界实在和具体。于是,愈发地想要干活挣钱和去承担一些父母肩上的事,去父母肩上卸些生活的沉重和悲苦。这样,也就更加渴望每天能在矿山上干下16个小时,而且是永无休止地干下去。 最长的一次,我在那山上一气干过41天,每天都是16个小时,不洗脸,不刷牙,下班倒在地上就睡,醒来用湿毛巾在脸上象徵一下,就往工地上快步走去。因为工厂里既抓革命,又促生产,要大干一百天,完成多少万吨的水泥生产,支援哪里的工程建设。所以,全厂上下,就都那么日夜忙着,自自然然,也就给我提供了一个不用请客送礼、不用求人说好,就能每天干上16个小时的天赐良机。 我抓住了这个机遇。 在这机遇中,有一桩趣事。那桩趣事,关系到国家机密和台海关系。 那个时候,对于台湾,中国内地人知道的只有两个内容,一是他们台湾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二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当然,因为我们要解放他们,他们又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要反攻大陆,夺取我们的革命政权。所以,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时候大陆的到处,似乎都有潜藏的国民党特务。于是,也就从我幼年记事伊始,耳朵里总是听到国民党的特务如何如何,使我有很长时间,都怀疑我们邻居,怀疑某个老师和大街上穿着制服的行人,都是国民党从台湾派来的一个坏人特务。以至于少年时期,独自走在村头的田野,因为过分寂静,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后边还有脚步的声音,也就怀疑,身后有着来自台湾的某个特务,正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快他快,我慢他慢,于是就勐地回头,又只发现一片空旷在身后漫漫地铺着堆着。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1节:5.寂冷的光亮(4) 为了证明身后确实没有特务,有时我会快走几步,把身子闪在墙角或一棵树后,然后把头悄悄伸将出来,进行观察瞭望,待确认身后的确没有特务尾随,才会继续谨慎地走去。回忆那个年代的许多事情,就像回忆一部年代久远的革命电影,有许多模煳,也有许多清晰;有许多场面宏大的歷史空旷,也有空旷中鲜明细节般的野花小糙。总而言之,那是一个革命和激情充盈的年代,革命养育了激情,激情反转过来,又燃烧着革命,以至于我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在新乡郊野的山上,每天双班,一次干上16个小时,整整41天,没有下山,没有歇息,除了珍惜来之不易的每天能干16个小时的机缘,别的我都一概不管不顾。也就从此,忘记了一切,如同和整个世界完全隔绝了一样。然就在这个隔绝之中,革命与解放台湾这样宏大的事情,会转化成某个细节,呈现在我的眼前。
第8页 这是一天午时,我们正往罐车上装着料石,工地上忽然停电,罐车不能运行,风钻也不能旋转,大家几十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和我一样,在那年代求着生存的临时工们,都躺在碎石渣上歇着睡着。也就这个时候,在我躺着将要睡着之时,我看到有两个硕大的粉红气球,从天空中的高远朝着山里的深处飘了过来。 望着那两个气球,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对气球可能是台湾的国民党人放飞过来散发反革命传单的两个反动工具。至于那来自台湾的气球,能否飞过台湾海峡,海峡又在什么地方,从海峡那边的福建厦门,到我们的中原河南,河南的新乡界地,有多远的千里之程、要经过几个省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却望着那对气球,越来越信那是来自遥远的、水深火热的台湾方向。为了证明我的怀疑,在大家都半睡半醒之时,我做出要去厕所的样子,离开了工地,离开了人群。 我朝着气球飘去的方向,一口气走了最少30分钟。从山顶到了荒无人烟的一条沟谷,直到确实相信,那气球已经飘失,我再也不能找到它时,才停下了我的脚步。可是,就在我转身要走时,要离开山谷回到山顶时,奇蹟砰的一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2节:5.寂冷的光亮(5) 我在路边的一个石头fèng里看见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如同书籤,四指宽窄,一拃长短,纸板光硬,印制精美,一面是一个美丽的少妇,亭亭玉立地穿着短裙,分开双手,一边牵各着两个孩子。那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健康可爱,背着书包,拿着玩具;而他们彩色照片的背景,是宽阔的台北大街,和一街两岸的高楼与路灯。就在这书籤似的卡片彩照的背面,赫然地印着一行蓝字: 台湾不计划生育 在当时,我对计划生育这个后来连农民都十分明了的词语,还不是十分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个词语与生孩子有些关系。而那个年代,我们乡村也同样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只是中国的某些城市,开始有了这样的号召。所以,对计划不计划生育,我并不十分感兴趣。而只是觉得,捡到了这张卡片,证明了我对那两个气球是来自台湾反动派的一种判断;只是觉得,台湾人虽然反动,可他们大街上的丽亮和人的神情,却是超出了我的所见和想像;还有对照片上母子们生活的幸福,有了暗自而沉重的羡慕。 山谷中空旷无人。我拿着那张卡片,默默地朝工地走去。到了工地,又把那张卡片藏在雨淋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发现的一条石fèng里。虽然之后我没敢再去石fèng里看那张卡片,却已经在心底里藏下了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台湾人可能比我们生活得要好;而我们自己,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对于社会、革命和世界朦胧的怀疑,让我想起了我那没有写完的长篇小说,因为在那个虚构的故事里,充满着阶级斗争,也有着一个来自台湾特务的丑恶形象。 我又开始写起了我的那部长篇。 因为我的叔伯哥哥,回家结婚去了,给我留下了独占一屋的空间。可在某天动笔的时候,方才突然地发现,因为每天在山上搬石头抡锤,往车上铲装石渣,铁镐的把儿和我fèng了几层补丁的裤腿,时时挤压着我握铁锹把儿的右手手指,使我的右手指头,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如同树枝一样干枯弯曲,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握那细滑的钢笔。发现手指无法握笔的时候,望着干硬的指头,我惘然不知所措,有些想哭,又觉得坦然。试着用左手握笔,却又依然不能写字,就再用右手生硬地握着,生硬地在纸上写着,直到可以把字写得有些像字了为止。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3节:5.寂冷的光亮(6) 就这样,在每天不干16个小时,而只上一班8个小时的时候,我都会关起门来,写上几页、几个小时的所谓小说。这个时候的写作,已经不太寄希望于以它的出版来改变我的命运,让我逃离土地,走入城市;而是觉得,现实让人感到生存的绝望,在写作中,能让人觉出有个新的世界的存在。 也就如此,上班、写作,写作、上班。上白班了晚上写,上夜班了白天写。以为一切都将过去时,因为工地上忽然走了几个来自它省的工人,我又有机会在那山上,每天干上16个小时,一干半月时,世界轰然而悄然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是自一天的夜半开始的。一天的夜半,已经是十二点多,忽然间,寂静的山脉工地上的大喇叭里,莫名其妙地响起了音乐,播放了豫剧《朝阳沟》。先前,那大喇叭里除了播放各种通知外,就是革命新闻和革命的京剧样板戏。可是那一夜,天空浮云,万籁俱静之时,大喇叭里竟然播放了有些靡靡之音样醉人的豫剧《朝阳沟》。我们不知道喇叭里为什么不再播放那革命的样板之戏,而改播了优美的地方戏曲。大家都怔在那儿,停了手中的活儿,都在听着《朝阳沟》中的"走一步,退两步,我不如不走"的优美唱段。直到后来,那些年长的工人们干着活儿,就都跟着大唱起了《朝阳沟》来。 我就是从那一夜突然意识到了豫剧之美,直到今天,还迷恋着河南的戏剧。因为那一夜,我要干上双班,16个小时,所以,第二天8点下班,回到山下水泥厂的工人宿舍区里,已经是来日的上午十点多钟。就在那宿舍街区的墙上,那一天,我看到了到处都是奇怪的标语。内容尽皆是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的口号。我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不知道"四人帮"是什么意味,就如不懂"计划生育"是什么意味一样。回到宿舍,我小心地去问我的四叔,说王、张、江、姚是谁? 四叔说王、张、江、姚是:汪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我知道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都是我们伟大国家的领导人。想起不久之前,毛泽东逝世时,我在山上干活,直到一周后从山上下来,才愕然听说毛主席已经死了。现在,毛主席的夫人和她的好友们,又都被抓了起来,这使我过了许久之后,才隐隐省思到世界将要发生什么变化。一场新的革命,也许就要到来,尽管各种革命似乎都与我无关。但在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王、张、江、姚的顺序,一定被谁排列错了,应该把江青的名字,排在王洪文的前边。虽然王洪文是国家副主席,可江青,毕竟是毛主席的夫人。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4节:5.寂冷的光亮(7) 后来的事实确是证明,中国实实确确有了新的革命。 而且革命,与我有关。 在非常偶然、普通的一天里,我正在山上干活,我的四叔急急地从山下走来,到我面前犹豫着说,你下山买票回家去吧,家里有了急事。我怔在叔的面前,有些惊慌,有些忙乱。叔看我忙乱,就取出了一封电报,默默地给我。 电报上只有简单四字:"有事速回"。在那个年代,电话网络,不像蛛网样罩在今天的上空,让世界变得小如手掌。而那个时候,通讯的主要方式,就是信和电报。缓事发信,急事发报。而发电报,一般又都是家有告急,如亲人病重病危,或突发别的灾难。因为电报上每发一字,需要六分钱还是八分钱,这六分、八分,是两到三个鸡蛋的价格。所以,世界上最简介的文字,自然就是电报的语言;最令人不安的文字,也是电报的语言。
第9页 因为家有病人,这让我不敢多想电报背后的事情。就只能怀揣着电报,急匆匆地下了矿山,买票整物,连夜启程,回到了洛阳嵩县的一隅老家。 到了家里也才知道,家里一切如常,只是因为社会和从前有了大不一样。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25节:6.高考 6.高考 中国的社会,又有了高考制度。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去考那事关你命运前程的大学。 从新乡回来,离高考还有四天。因为高中没有毕业,就只能找出初中课本,抓紧复习了整整四天,便和一些同村青年一道,到几里外的一个学校,参加了一次对我来说是莫名的高考,就像抓紧吃了几口饭食,又匆忙地奔上了人生与命运的老道一样。 记不得那年都考了一些什么内容,但却记得,高考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这个题目,充满着悲伤和轰轰烈烈的革命气息。清楚地记得,在那篇作文里,我写了我站在我自己亲手修的大寨梯田上,眼望着北京天安门,心里想着毛主席生前的伟大和光荣——在那篇作文里,我狠命地抒发了我对伟大领袖的某种感念和情感。因着自己那时正写着长篇小说,而那篇作文,也就自然写得很长,情真意切,壮怀激烈。作文要求是每篇千字左右,每页400格的稿纸,每人发了三页,而我,却整整写了五页。因为作文稿纸不够,举手向老师索要稿纸时,监考老师大为震惊,过去看我满纸工整,一笔一画,在别人两页都还没有写完时,我的第三页已经写满。于是,监考老师就在考场上举着我的作文,大声说像这个同学,能写这么长的作文,字又认真,句子顺畅,那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希望别的同学,写作文都要向我学习。我不知道,当时的监考老师是来自哪里,但他的一番话儿,让所有的考生在那一瞬之间,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像一个时代,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一样。 然而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 我们全县,无一人考上大学。只有偶或几个,考上了当地师专。而我所在的考场,上百考生,连考上中专的也没有一个。这集体的落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集体去报考志愿那天,上百个考生,无一人知道,中国都有什么大学、省里都有什么大学、洛阳都有什么学校。问负责填报志愿的老师,志愿应该写到哪个学校?老师说,你们随便填嘛。 问:"随便也得写个学校名啊。" 老师说:"北京大学和河南大学都行。" 问:"北京大学在北京,河南大学在哪儿?" 老师说:"可能在郑州。"(实际在开封)。 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北京是首都,是政治和革命的中心,是全中国人民嚮往的一方圣地。于是,有人率先把他的志愿,填了"北京大学"四个字。随后,所有的同学,都把志愿写成了北京大学。 我也一样。 当然,结局是无一录取,命运绝对公正。 接下来,和我同考场的许多同学,都在次年进行了復读復考。而我,没有復读,没有復考,也没有到新乡水泥厂里接续着去做那炸山运石的临时工人。我想在家写我的小说。刚巧我大伯家的老大孩子,我的一个名为发成的哥哥,他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匠人,在一个水库上成立了一个小型建筑队,我就白天跟着他到水库上搬砖提灰,学做瓦工,晚上在家里夜夜赶写我的长篇小说。就是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我也待在屋里,一直写到第二天鞭炮齐鸣,春光乍泄。 1978年的下半年底,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到了年底,便怀揣着一种逃离土地的梦想,当兵去了,在我人生的途中,迈出了最为坚实的进城寻求人生的一步。可在军营,所有的人问我为什么当兵时,我都会说是为了革命,为了保家卫国。问我为什么写作时,我都不说是为了我的命运,而是说为了革命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去争做一个革命的、有文化的合格军人。因为革命,是那个年代的本根,革命掩埋、掩盖了那个年代里人的一切。可是后来,有位领导听说我爱写小说,有心看看我的作品欲要提携我时,我急急地写信并打长途电话,让我哥哥把我用几年时间写的30万字的长篇寄给我时,我哥却在来日回我的长途电话里,伤心地告诉我说,弟呀,你当兵走了之后,母亲每天烧饭和冬天烤火,都把你写的小说当做烧火的引子,几页几页地点着烧了。 我问:"全都烧了?" 哥说:"差不多全都烧了。"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26节:1.土地的身影(1) 第三章想念父亲 1.土地的身影 到今年,我父亲已经离开我们25年了。 25个春春秋秋,是那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在这一河岁月的漂流中,过去许多老旧的事情,无论如何,却总是让我不能忘却。而最使我记忆犹新、不能忘却的,比较起来,还是我的父亲和父亲在他活着时劳作的模样儿。他是农民,劳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着的和活着的一些生存与意义,是天正地正的一种应该。 很小的时候——那当儿我只有几岁,或许是不到读书的那个年龄吧,便总如尾巴样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劳作的时候,我喜欢立在他的身边,一边看他举镐弄锹的样子,一边去踩踏留在父亲身后或者他身边的影子。 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各家都还有自留地,虽然还是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土地公辖,但各家各户都还允许有那么一分几分的土地归你所有,任你耕种,任你做作。与此同时,也还允许你在荒坡河滩上开出一片一片的小块荒地,种瓜点豆,植树栽葱,都是你的权益和自由。我家的自留地在几里外一面山上的后坡,地面向阳,然土质不好,全是褐黄的礓土,俚语说是块料礓地,每一杴、每一镐插进土里去,都要遇到无角无棱、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铧是常有的事。为了改造这土地,父亲连续几年冬闲都领着家人,顶着寒风或冒着飞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镢头挖上一尺深浅,把那些礓石从土里翻捡出来,大块的和细小瘦长的,由我和二姐抱到田头,以备回家时担回家里,堆到房下,积少成多,到有一日翻盖房子时,垒地基或表砌山墙所使用;块小或彻底寻找不出一点物形的,就挑到沟边,倒进沟底,任风吹雨淋对它的无用进行惩处和暴力。 父亲有1米7多的个头,这年月算不得高个儿,可在几十年前,1米7多在乡村是少有的高个儿。那时候,我看着他把镢头举过头顶,镢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刺儿就似乎差一点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因为一面山上,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奇妙,我就听见了父亲的镢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白色声响。追着那种声音,就看见镢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间,又暴着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田地里。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有一种柔韧的响声,像奔跑的汽车轧飞的沙粒样,从他那该洗的粗白布的衬衣下飞奔出来。父亲就这样一镢一镢地刨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在他的镢下流去和消失;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地,被他刨碎重又归新组合着。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时,父亲瘦高的身影显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弯曲了许多。我已经清晰无误地觉察出,初上山时,父亲的腰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笔直的腰杆儿,可一镢一镢地刨着,到了午时,那腰杆儿便像一棵笔直的树上挂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树干还是立着,却明显有了弯样。待在那山上吃过带去的午饭,那树也就卸了吊着的物件,又重新努力着撑直起来,然而到了日过平南,那棵树也就彻底弯下了,如挂了两袋、三袋更为沉重的物体,仿佛再也不会直了一般。然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镢头举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让镢头暴落在那块料礓地里,直到日头最终沉将下去时。
第10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27节:1.土地的身影(2) 我说:"爹,日头落了。" 爹把镢头举将起来,看着西边,却又问我道:"落了吗?" 我说:"你看——落了呢。" 每次我这样说完,父亲似乎不相信日头会真的落山,他要首先看我一会儿,再把目光盯着西边看上许久,待认定日头确是落了,黄昏确是来了,才最后把镢头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总结样地,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会最终把镢头丢下,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几仰,让弯久的累腰响出特别舒耳的几下嘎吧嘎吧的声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块高凸出地面的虚土或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让那虚土或坷垃正顶着他的腰骨,很随意、很舒展地把土地当做床铺,一边均匀地唿吸,一边用手抓着那湿漉漉的碎土,将它们在手里捏成团儿,再揉成碎末,这样反覆几下,再起身看看他翻过的土地,迈着匀称的脚步,东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里默算一阵,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笔算几下,父亲那满是红土的脸上,就有了许多浅色粲然的笑容。 我问:"有多少地?" 父亲说:"种豆子够咱们一家吃半年豆面,种红薯得再挖一个窑洞。" 然后,就挑起一担我捡出来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虽然不似鹅卵石那么坚硬沉重,可毕竟也是石头,挑起时父亲是拄着镢柄才站了起来的。然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息两息,就坚持着到了家里。路上你能看见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尘土砸出豆夹窝似的小坑,像落在日头地里的几滴很快就又将被晒干的雨滴一样。我跟在父亲身后,扛着他用了一天的镢头,觉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压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镢头扔在脚地,可因为离父亲越来越远,竟还能清楚地听见他在那一担礓石下整个嵴骨都在扭曲变形的咔嘣咔嘣的声响,便只好把镢头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上,迅速地小跑几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以免落在黄昏的深处。 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一担礓石放在山墙下边,似乎是彻底地用完了自己的气力,随着那两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礓石堆上。如果黄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气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儿不再起来,让姐们把饭碗端将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饭,才会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结束了他一天的劳作。这个时候,我就怀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得来。然而,来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样,领着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28节:1.土地的身影(3) 这样过了三年——三年的三个冬天,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地翻捡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色的礓石,足够表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而田头沟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里的几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多么多的礓石。你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礓石的fèng中翻捡出来的,也许七分,也许八分,也许有一亩见余。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你来说,犹如一个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深红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你的一丝皮儿。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和土地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乐,都在土地之上、都根在土地之中、都与劳作息息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尤其从那年夏天开始,那块土地的边边角角,都经过了根彻的整理,低凹处的边岸用礓石垒了边坝,临路边易进牛羊的地方,用枣刺封插起来,太过尖角的地脑,落不了犁耙,就用铁杴细翻了一遍;然后,在地里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红薯堆,一家人又冒着酷暑,在几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块田里栽下了它成为真正的田地之后的第一季的红薯苗儿。 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那块田地的红薯长势极好,因为翻捡礓石时已经顺带把糙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里,除了油黑旺茂的红薯秧儿,几乎找不到几棵野糙。凡从那田头走过的庄稼人,无不站立下来,扭头朝田里凝望一阵、感嘆一阵。这时候如果父亲在那田里,他就会一边翻着茂如糙原的红薯秧棵儿,一边脸上漫溢着轻快的欢笑。 人家说:"天呀,看你家这红薯的长势!" 父亲说:"头年生土,下年就不会这样好了。" 人家说:"我家冬天粮不够时,可要借你们家的红薯呀。" 父亲说:"随便,随便。" 为了储存那一地的红薯,父亲特意把我家临着村头寨墙的红薯窑中的一个老洞又往大处、深处扩展一新,并且在老洞的对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准备完毕,只等着霜降到来前后,开始这一季的收穫。为了收穫,父亲把颓秃的镢头刺儿请铁匠加钢后又捻长了一寸;为了收穫,父亲在一个集日又买了一对挑红薯的箩筐;为了收穫,父亲把捆绑红薯秧儿的糙绳,搓好后挂在了房檐下面。工具、心情、气力,都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来降。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29节:1.土地的身影(4) 阳历10月8日、9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后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队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由村支书传达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区和县上,最后由县上直接传达给各大队支书的红印文件。文件说人民公社绝对不允许各家各户有自留地的存在。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必须在文件传达之后的三日之内,全部收归公有。 那是1966年的事。 1966年的那个寒露的中午,父亲从会场上回来没有吃饭,独自坐在上房的门槛儿上,脸色灰白阴沉,无言无语,惆怅茫然地望着天空。母亲端来一碗汤饭说:"咋办?交吗?" 父亲没有说话。 母亲又问:"不交?" 父亲瞟了一眼母亲,反问说:"能不交吗?敢不交吗?" 说完之后,父亲看看母亲端给他的饭碗,没有接,独自出门去了。吃过午饭,父亲还没有回来。到了吃晚饭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到哪儿去了,母亲没有让我们去找父亲。我们也都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亲找回来,可母亲说让他去那里坐坐吧,我们便没有去寻叫父亲。那一天直至黄昏消失,夜黑铺开,父亲才有气无力地从外边回来,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棵红薯秧子,秧根上吊着几个鲜红硕大的红薯。把那棵红薯放在屋里,父亲对母亲说:"咱们那块地土肥朝阳,风水也好,其实是块上好的坟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儿就好啦。" 听着父亲的话,一家人默默无语。 默默无语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凉。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0节:2.盖房(1) 2.盖房 没有谁能想到父亲会下世得那么急快,母亲、姐姐、哥哥及左邻右舍,谁都觉得他走得早了,早得多了,让他的子女们无法接受。但是父亲,他似乎自得了那病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常正的人,死亡是站在你人生的前方某处,在等着你一日日、一步步向它走近,待你到了它的面前,它能够伸手及你,它才会伸手携你而去。但对于一个病人,那就不仅是你一日日、一步步向死亡走去,而是死亡也从你的对面,一日日、一步步向你跑来。人生就是那么一定的、有限的一段距离,如果时速一定,只有你单向地向死亡靠近,那就需要相对长点的时间,如果你向死亡走去,死亡也迎面向你走来,那你的人生时间就要短下许多。世间上每个人只有那么一段行程,一个人独自走完这段行程的人生是一回事,而有另外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死亡的黑影,也来抢行你这段路程,那你的人生就是另外一回事。而我的父亲,他一定是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一定因为有病,就在冥冥之中看见了属于他的那段人生行程的对面,也正有一个暗影在向他走来。所以,他作为一个农民、一个父亲,就特别急需把他认为一个农民父亲应该在人世的所尽之责,无遗无憾地尽力完毕和结束。
第11页 那么,一个身为农民的父亲,他活在世上到底应该做完一些什么事情呢?尽到一些什么职情呢?这一点,父亲和所有北方的农民一样,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样,和他周围所有做了父亲却最远的行程是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倘若能到百里之外的洛阳就是人生大事、就是生命的一次远足的农民一样,他们自做了父亲那一日、一时的开始,就刻骨铭心地懂得,他们最大、最庄严的职情,就是要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要给女儿准备一套陪嫁,要目睹着儿女们婚配成家,有志立业。这几乎是所有农民父亲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的目的。 我想因为有病,父亲对这一目的就看得更为明晰、更为强烈、更为简捷:那就是在父亲生前,他以为他需要做完的许多事情中,最为急迫的是儿女们的婚姻。 而理想的婚姻,又似乎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础之上。似乎谁家有好的房舍,谁家儿女就有可能具备理想婚姻的基础。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足的标志和象徵,甚至,在一方村落里,好的房屋,也是一个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徵。父亲和所有农民一样,明白这一点,就几乎把他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财力,都集中在了要为子女们盖下的几间瓦房上。盖几间瓦房,变成了父亲人生的目的,也变成了他生命中的希冀。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家那最早竖起在村落的三间土房瓦屋是如何盖将起来的,只记得,那三间瓦房的四面都是土墙,然在临靠路边的一面山墙上,却表砌了从山坡田野一日一日挑回来的黄色的礓石,其余三面墙壁,都泥了一层由麦糠掺和的黄泥。春天来时,那三面墙上长有许多瘦弱的麦芽;记得那半圆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去看,都会发现一个个瓦楞组成的一排排的人字儿,像无数队凝在天空不动的雁阵。记得所有路过我家门前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脚步,端详一阵那三间瓦屋,像懂行的庄稼把式在几年前路过我父亲翻捡、扩大过的自留地一样,他们的脸上,都一律挂着惊羡的神色和默语的称颂。我还记得,搬进那瓦屋之后,母亲不止一次地面带笑容给我们姐弟们叙说,盖房前父亲和她如何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杂木椽子从有着野狼出没的山沟扛到路边;记得母亲至今还不断地挂在嘴上,说盖起房子那一年春节,家里没有一粒小麦,没有半把面粉,是借了人家一碗污麦面粉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吃了半碗饺子,而父亲和她,则一个饺子都没吃。还说那一年她试着把白面包在红薯面的上边,希望这样擀成饺子叶儿,能让她的子女们都多吃几个白菜饺子,但试了几次,皆因为红薯面过分缺少黏性而没有成功——而没有做成饺子叶儿的,包了一层白面的红薯面块,就是父亲那年过节所吃的大年饭。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1节:2.盖房(2) 这就是房子留给我的最初记忆,之后所记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盖的三间瓦房,因为过度简陋而不断漏雨,每年雨季,屋里的各处都要摆满盆盆罐罐。为了翻盖这漏雨的房子,父亲又蓄了几年气力,最后不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墙的四个房角,有了四个青砖立柱,门和窗子的边沿,也都用青砖镶砌了边儿,且邻了路边的一面山墙和三间瓦房的正面前墙,全都用长条儿礓石砌表了一层,而料礓石墙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围边儿,也都有单立的青砖竖起隔断,这就仿佛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黄底绿格的洋布衬衫,不仅能使土墙防雨,而且使这瓦房一下美观起来、漂亮起来,它也因此更为引人注目,更为令众多乡人惊惊羡羡。 这就是父亲的事业。 是父亲活着的主要人生目的之一,也是他觉得必须尽力活在人世的一种实在。要说,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父亲的那种病,都不是让人立等着急的急症、绝症——哮喘病,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也无非是头痛脑热之类的。但头痛与脑热,却是易于治癒的家常小症,而哮喘却是有可能由小变大、由轻至重,最终转化为无可救治的肺原性心脏病的一种慢性的常见病症。在乡村、在偏远的山区农村,这种病几乎是老年人的必得之症。人过50、60,由于年轻时劳累受寒、感冒频繁,有这种病的老人最少占五十岁以上人口的一半还多,而最终因为这种病而离开人世的农民几乎是司空见惯。不用说,父亲在他的生活中目睹了太多因这种病而撒手人寰的场景;不用说,父亲明白得了这种病,要么藉助年轻的体魄和命运,碰巧也就将此病治好还愈了,要么和更多的有了这病的人一样,最终因为此病而谢世。 父亲和别人所不同的是,他得这病时还不到30岁,自恃年龄和身体的许可,没有太把这病放在心上,病重了就借钱讨几副药吃,病轻了就仍然无休无止地劳作,这样十几年熬煎下来,日日月月,恶性循环,终于在不到50岁时,每年冬天病情发作,就如70岁有了哮喘一样。也正因为这样,他就想急急忙忙把房子翻盖起来,想让他的子女们不延不误,长大一个,成婚一个;成婚一个,他也就算了却了他的一份必尽的心愿。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2节:2.盖房(3)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婚姻,在那个今天已经改村为镇的左邻右舍的目光中,从订婚到成家,他们都认为较为顺利,这除了父母和我们兄弟姐妹的为人本身,与父亲染病挨饿为我们盖起的一间间的乡村瓦屋不无关系。那是仅有二分半地的一所乡村小宅,中央之上,盖三间上房,东西两侧,再各盖两间厢厦,这样七间房子,正留出一分地的一个四方院落:这是豫西农村最为盛行而有些殷实的农家小院。为了盖房,父亲每年过节都很少添过新衣;为了盖房,父亲把房前屋后能栽树的地方全都栽了泡桐、杨树。到了冬天,还在那树苗身上涂上白灰、围上稻糙,以使它取暖过冬。春天来时,他把这些稻糙取掉,和让孩子们脱掉过热的棉衣一样,再在小树周围扎下一圈枣刺棵儿,以防孩娃们的热手去那树上摸碰。父亲就这样如疼爱他的孩子样养护着那些小树。那些小树在几年或多年之后,长到中年、老年,就做了我家房上的檩梁。到我家那七间房子全都成了瓦房以后,父亲虽然不是第一个盖筑瓦屋的村人,却是第一个让家里没有糙房——包括鸡窝、猪圈——的房主。而且,在我们家的院落里,父亲在他哮喘病已经明显加重的时候,还戴着避寒的暖纱口罩,拉着板车,领着我们兄弟姐妹,趟过已经封冻结冰的几十米宽的酷冷伊河,到十几里外的一条白涧沟里寻找二三指厚的红色薄片石头,拉回来铺满院子、铺满通往厕所和猪圈的风道小路,使那二分半的宅院,没有见土的地方。每到雨天,街上和别户各家,到处都泥泞不堪,只有我们家里洁洁净净。那样的天气里,我们家院里总是站满了村人邻居,他们在那不见泥沙的院里、屋里,打牌说笑、讲述故事、议论命运和生老病死,把我们家那所宅院和那宅院中围困着的乡村人的人生,当成村落建筑和日子的榜样与楷模。 事实上,那所宅院和宅院中的日子,的确在那片村落和方圆多少里的村落中,都有着被夸大的影响和声誉,对许多农民的日子起着一种引导的督促。可是,只有为数不多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方才知道父亲为了这些,付出了他的健康,也付出了他许多的生寿。记得最后盖我家东边那两间厢厦时,父亲领着我们,破冰过河去山沟里拉做地基的石头,因为车子装得太满,返回时车子陷在伊河当中,我们姐弟全都高捲起裤腿,站在冰河中用力勐推,不仅没能把车子推动半步,反而每个人的手脸都冻得乌青,腿和脚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已。这时候,父亲回过身子,从车辕间出来,把我们姐弟从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着我们各自的腿脚,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从车上卸着一二百斤重的石头,一块块用肩膀扛到岸边,直到车子上的石头还剩一半之多,才又独自从冰河中把车子拉上岸来。父亲从水中出来时候,他脖子里青筋勃露,满头大汗,手上、肩上、腿上和几乎所有衣服的每个部位,却都挂着水和冰凌。我们慌忙去岸边接着父亲和那车石头,待他把车子拉到岸上的一块干处,我们才都发现,父亲因为哮喘,唿吸困难,脸被憋成了青色,额门上的汗都是憋出来的。见父亲脸色青胀,咳嗽不止,姐姐赶忙不停地去父亲的后背上捶着,过了很久,捶了很久,待父亲缓过那艰难的唿吸,哥哥也抱着一块水淋淋的石头最后从冰河里出来,他把那石头放在车上,望着父亲的脸色说:"不一定非要盖这两间房子,不能为了房子不要命啊。"
第12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3节:2.盖房(4) 父亲没有马上说话,他瞟了一眼哥哥,又望望我们,最后把目光投向荒凉空无的远处,好像想了一会儿,悟透并拿定了什么主意,才扭回头来对着他的子女们说: "得趁着我这哮喘不算太重,还能干动活儿就把房子盖起来,要不,过几年我病重了,干不动了,没把房子给你们盖起来,没有在我活着时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那我死了就对不起你们,也有愧了我这一世人生。" 其实,父亲的病是在他年轻时的劳累中得下的,而扎根难愈,却是他在为子女成家立业的盖房中开始的。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1984年10月完婚在那最后盖起的两间瓦屋之后,也便了却了父亲的最后一桩夙愿。于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我们独自去了,去另外一番界地,寻找着另外一种安宁和清静。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4节:3.打(1) 3.打 算到现在,我的父亲有二十四五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埋他的那堆黄土前的柳树,都已经很粗很粗。不知道他这二十四五年想我没有,想他的儿女和我的母亲没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儿,念叨一些啥儿。可是我,却在25年间,总是想念我的父亲,想起我的小时候,父亲对我的训骂和痛打。好像,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能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少年期,读小学。学校在镇上,在镇上的一个老庙里,距家二里路,或许二里多一些。那时候,每年的春节之前,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把这几块钱找熟人到乡村信用社,全都换成一叠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头的苇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张、几张地发给他的儿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来走亲戚的孩娃们。可是那一年,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那一年,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的一个远门的姨夫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个一毛钱。我每天上学时,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钱,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偶尔大胆起来,会抽上两张,放学时再买一个烧饼吃。那一年,从初一到初五,父亲没有给我脸色看,更没有打我和骂我,他待我如往年无二,让我高高兴兴过完了一个春节。可到了初六,父亲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了。又问我偷没有,我仍然说没有,父亲就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再问我偷没有,仍说没有时,父亲便更为狠力地朝我脸掴起耳光来。记不得父亲统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记得父亲直打到我说是我偷了他才歇下手。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到了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了,说我偷了全都买了烧饼吃掉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儿,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们,可等他再扭头回来时,我们都看见他眼里含了泪。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岁之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的,至少不会那样痛打我。主要是因为我们偷了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园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的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不把钱还给人家,人家一家就无法度过那年的日子去。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毕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了后,父亲把大门闩上了,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铺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有偷,就说真的没有偷,父亲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脸上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气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暄虚的土地样。因为心里委屈,夜饭没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上床了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父亲却把我摇醒,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然后父亲就拿手去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月光。看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cháo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思忖了啥。几十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父亲那时到底是在那儿省思还是漫想着家和人生的啥儿。 第三次,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是我没有让父亲痛打我。那时我已经越过十岁,也许已经十几岁,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fèng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拿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乡公所的大门口。"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了。到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样。我不知道为啥儿,我从来没有为那一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被偷了的国家干部是个什么模样儿。直到又过了多年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呢,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5节:3.打(2) 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也和当年打我的父亲样,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把脸扭到一边去,我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老界墙上煳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郑州市1981年第2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头题呢,家里界墙煳的报纸上,正有目录和我的名字呢。父亲便把颳了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多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铝盒的白色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界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面,却被许多的手指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色的污渍儿,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四分之一世纪了。在这二十四五年里,我不停地写小说,不停地想念我父亲。而每次想念父亲,又似乎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竟使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会拿手去我儿子头上摸一摸。可惜的是,父亲最最该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而且是时至今日,我都还没有为那次本正真切的偷盗而懊悔。只是觉得,父亲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盗之后,再对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亲的一生中,要能再对我痛打上十次八次就好了。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我该有何样的安慰、幸福啊。
第13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6节:4.失孝 4.失孝 说起来,我一点都没料到,再过一年半载,到下一个新的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我的父亲就已别离开这个活生生的人世25周年。说实话,25年来,我没有一次清晰地记起过哪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25年前,我也没有记起过一次哪天是父亲的生日。当今天坐下写这篇老旧的记忆时,我把"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中的两个十数空在纸上,寄望等以后问清填写时,盯着那两个空格,我才悔悟到对于父亲,我有多么的不孝,才知道我欠下了父亲多少子父的情债。 25年前,父亲死后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门板架起的糙铺上,我和哥哥、姐姐们守灵一旁,静静地望着不愿解脱这一切人生苦难的父亲,我决计等把父亲安葬之后,就为父亲写点什么,记叙一些父亲的人生和父亲对人生的热爱,浅表一点做儿子的孝心——哪怕只有三五百字。然果真到了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携着妻子,从豫西嵩县那个偏穷的田湖小镇回到豫东古都的一座军营后,随着工作,随着我新婚的一些喜悦和我对文学的痴醉热爱,在父亲灵前跪着的浓重许诺,都慢慢地散淡远离。偶尔地记起,我对失诺后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释:到三周年写吧,三周年是乡俗中一个大的祭日。可过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来信,说父亲的三周年已经过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们都去父亲的坟上添了新土,这下我才有些慌手乱心,有些措手不及的疚愧。那一天在下班之后,在同事们都离开办公室之后,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把哥哥的来信放在办公桌上,望着冬日窗外的杨树和流荡在杨树枝条间叮咚的鸟鸣,听着偶留的枯叶在飘落时如擦肩而过的月光的声响,我的泪把哥哥的来信滴湿了好大一片。时间因泪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缓缓过去,我就那么静静呆呆地坐着,悔思省过、疚愧不安,直到午饭之后,到了办公楼里又响起上班的脚步声,到了我年满两岁的孩子到办公室来唤我吃饭,我才从静静呆呆中醒明过来。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望着鲜活的世界,望着走在路上充满生气的人们,我思念着父亲,不停地把头扭到一边擦着眼泪;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头上莫名地抚来摸去;不停地对自己说,待父亲10周年时,我若再不为父亲的一生写点什么,为父亲的死做点什么,我就不是他的儿子,我就不得好死!然而,又有许多念头越过之后,我依旧没有想起父亲是哪一天生日、哪一天祭日,也没有记起要为父亲写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心跪泪诺,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旁,想不起那河道当年也有水流一样。很有可能,我把父亲的生命忘了,或者说,更多、更多的时候,我把父亲和他的人生从我的记忆中挤出去了许多许多;把父亲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甚至,忘了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并把我养大成人,育着我成家立业。我想,人世倘若果真有报应和应验存在的话,那么,我对父亲的一再许诺和一再失信,我应该得到什么报应呢?父亲会如何看待我呢?会如我发誓的那样,让我得不到好的人生终结吗?会让我有朝一日也离开这个世界后,去面见他时永跪不起吗? 我想会的,因为我对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 我想不会,因为我是他亲生、亲育的儿子。再说,今天——我已经坐下写了。坐下写了,我就可以通过父亲的生死,回来省悟这个人世,以直面我的善、我的恶和这个人世上所有生灵的生与死、所有物质的衰与荣;直面河水的干涸、直面树叶的枯落、直面所有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和再生,再生与消失。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7节:5.病(1) 5.病 父亲是病死的。 在那个几千口人的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病死的。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后来的肺原性心脏病。可是,仔细敲推想来,病只是父亲故逝的表层因由,而根本的、潜深的,促使他过早患病并故逝的缘由,是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命运的忧虑。或者说,最直接的因果,是对我山高海深的担忧。 事实上,我的执拗是父亲陈病復发的根本,是父亲年仅58岁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得不离开母亲和我们兄妹的根本因果。换一句话说,父亲可能是——也许本来就是因我而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因我而过早地告别了虽然苦难他却深爱的世界。 是我,缩短了父亲的生命。 回忆起来,似乎自我记事伊始,在那段无限漫长的年月里,我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家景中的日月,都不曾有过太为暖人的光辉。那时候,文革开始的前后,整个中国乡村的日子,都四季春秋地汪洋在飢饿中间。每年春节,吃不上饺子,或者由做母亲的把大门关上,在年三十的黄昏,偷偷地包些红薯面裹一纸白面做皮的黑白花卷馍儿,似乎并不只我一家独有。而在那个乡野村舍,属于我家独有的,是父亲早年的哮喘病在没有治癒时,我大姐又自小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在我家那二分半的宅院里,姐姐半青半红的哭声,总像一棵巨大蓬勃的树冠,一年四季都青枝绿叶,遮蔽得由父亲尽竭心力创造的日子,冬不见光、夏不见风。现在想来,姐姐的病确实就是今天街头广告上常见的无菌性骨头坏死一类的魔症,然在那时,几十多年前,在那个小镇的卫生院、在农村人视如灾难之地的县医院、在如同到了国外一样的洛阳地区的人民医院里,待耗尽我家所有能变卖的粮、菜、树和鸡蛋以及养育牲畜的家庭收入后,换来的依然是如出一辙的医生的摇头和查找不到病因的无奈。为了给姐姐治病,父母亲搀着大姐、背着大姐、用板车拉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不知走破了多少鞋子、不知走尽了多少途路、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木材卖了,把没有长大的猪卖了,把正在生蛋的鸡卖了。哥哥15岁就到百里外的煤窑下井挖煤;二姐14岁就拉着车子到十几里外的山沟拉沙和石头,按一立方1.5元的价格卖给镇上的公路段和水泥厂;我在13岁时,已经是建筑队很能搬砖提灰的小工了。在很多年里,把父亲的病放在一边,给姐姐治病是我们家的日月中心。一切的一切,种地、打工、变卖和所有的东奔西簸、翻山越岭,都围绕着姐姐的病而喜而忧、而忧而愁。大姐手术时,因买不起血浆,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和我就站在医院门口等着抽血。我亲眼看着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张落满苍蝇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针头,插进他的血管里,殷红的鲜血就沿着一条管线一滴滴地落进一只瓶子里。那只空瓶里的血浆随着大哥的脸色由黝黑转为浅黄,再由浅黄转为苍白便从无到有、由浅至深,到一瓶将满时,医生望着我大哥的脸色说,你们家的血型都合格,再换一个人抽吧。大哥说,我妈身体虚,父亲有病,还是抽我的吧。医生说,抽你妹的吧,你的抽多了身子就要垮了呢。大哥说她是女娃儿,就抽我的吧。医生说,你弟呢?大哥说,就抽我的吧,弟还小,还要给人打工干重活。然后,医生就把插入血瓶里的针头拔下插进了另一个空瓶里。那是一年的冬天,太阳温暖洁净,照在血浆瓶上,瓶里的血浆红得透亮,浮起来的血沫和血泡,在玻璃瓶的壁面里缓缓起落,时生时灭。那一年我好像已经14岁,也许15岁,总之,我少年的敏感,已经对命运开始了许久的触摸和感嘆,像出生在秋后的芽糙过早地望着将要到来的冬天的霜雪样,不及长成身子,就有了浑身的寒瑟。盯着血浆瓶里的鲜血在不知觉中渐渐地增多,听着血液似乎无声而青冷滴答和瓶壁上血泡在阳光里嘭啪的明亮生灭,望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我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隐隐感觉到了,我一生都与哥哥不可同日而语的做人的品性。
第14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8节:5.病(2) 那一年,大姐的病没有丝毫的好转。 那一年,春节前后的几日间,大姐为了给家里减些忧愁、添些喜悦,让父母和她的弟弟妹妹过个好年,她说她病轻了许多,然后就躲在屋里不出门,疼痛时,上下牙齿咬着下唇,把脸憋得乌青,也决不哭唤出一点声音。到实在无可忍了,她就躲到我家后院和村外无人的地方,揪自己的头髮,把头往墙上勐撞,然后待剧疼过去,她就面带笑容地回到家里,慌忙地替母亲做饭、替父亲盛饭,慌忙地去洗她弟弟、妹妹的衣服,好像要以此来赎回她的什么过错一样。 那一年,我家过了一个平静的春节。仍然用借来的小麦,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让我们兄弟姐妹放开肚子吃了两顿非常香口润喉的白面饺子。而那一年的春节,父亲吸掉的菸叶,却比任何一个春节都多,似乎他想把他一生要吸的烟都在春节吸掉一样。 就在那一年,我心里有了浓烈欲动的阴暗蓄意——也许是对逃避生活与人生命运的一种道路的提前铺设;也许是对一种个人挣扎奋斗的提早的力量积蓄;也还许,是我对家庭和父亲在今后日月命运中陷阱的无意挖掘和设置。总之,那一年,我萌生了离开家庭的念头,萌生了过几年我若没有别的出路,就一定要当兵走去的念头。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9节:6.战争(1) 6.战争 事实上,我所产生的不是念头,而是偏狭自私的信念。念头可以随时地被人说服或自我地改变,而信念却是只能被压抑而不会有所变更。读完初中的第一个冬天,当我踏入16周岁后,我悄没声息、不动声色地报名验兵去了。而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母亲涟涟的泪流和父亲轻淡却意重的几句劝解。父亲说:"连科,你再读几年书吧,人生在世,读书才是根本。你命里即使有称宰做皇的运数,没有了文化也就没有了久远的江山可坐哩。"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单薄、瘦高,似乎脸上永远都是浅黄的泥土之色。他一生里不识几字,却在他儿女命运的途道上,从来不多说一句、不干预一手,然每每说出的只言片语,却都是乡下农民用人生命运反覆实践后得来的悟道真言。 我按照父亲的指引又读了高中,并又按照命运的安排,在高中未及毕业时,去河南新乡水泥厂当了两年临时工,同我的一个叔伯哥哥一道,每天从火车站往二十里外的水泥厂拉一千多斤重的煤车、运将近两千斤重的河沙;以一天16个小时的双班劳作,在无人的山上给水泥厂运炸矿石。我把我每月少得可怜的全部所得,除了吃饭之后,悉数地寄回家里,由父亲去还为姐姐长年治病而欠下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借债与情谊。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按月所寄,可能是我家里的巨大希望,是维繫家庭生存的强大支柱,是生活之舟度过岁月之河的一柄可靠的桨板。至少说,它极大地减轻了一家之主——我父亲肩上的人生重担和负荷。可是,在命运告诉我,我有可能让父亲的朋友批准我参军入伍时,在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能力考上大学、已经20周岁,再不当兵就永无机会离开那块苦难的土地去实现我的贪念时,我在一天夜里突然站在了父亲的床前。 我说:"爹,我要当兵去。" 屋里静极。常年停电的灯泡吊在屋子中央被蛛网所罗织,煤油灯依然是那个家庭最为主要的角色。油灯光是一种浅黄的土地的原色,照在人的脸上使人永远都呈出病病恹恹、缺营少养的生活神情。我说完那话的时候,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我,仿佛看到了即刻间要房倒屋塌的景象般,她的脸上充满惊异,而又急剧跳荡着不可名状的忧虑。以为母亲要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的"离家"的念想筑埂拦坝地说些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拿山挪地般缓缓地沉移到了父亲的脸上去。我听到了母亲挪动目光时那如山石从樑上滚下轧过田野的声音,看见了父亲抬头望我的那张蜡黄的脸上,除了额门上的岁月之河又深了许多之外,其余,父亲的眼、鼻和时常因激动而发颤的嘴角没有丝毫的变化。那几年,他的病不知是轻了一些,还是因为姐姐病重,显得他的病轻了一样。他坐在床头,围着被子,脸上的平静异常而又深刻,听我说想要当兵去,如听我说我要出门赶集、要到姑姑舅舅家小住几日一样,只那么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却是肯定地说:"当兵去吧,总在家里能有啥儿奔头呢。" 想起来,这是父亲给我的一个庄严的应允,是一个似乎数百年前就熟思熟虑后的答覆。仿佛,为了这个答覆,他等我的询问果真已经等了百年之久,已经等得筋疲力尽、心力衰竭,所以他才回答得淡漠而又平静,甚至有些不太耐烦。 于是,我便当兵走了。 毅然地参军去了。 与其说我是参军入伍,不如说我是逃离土地;与其说我是逃离土地,不如说我是背叛家庭;与其说我是背叛家庭,不如说我是弃绝一个儿子应该对父亲和家庭承担的心责和情务。那一年我已经20周岁。20周岁的我,肩膀已经相当硬朗,不仅可以挑行180斤的担子,而且已经可以把父亲肩上的全部灾难,都卸下来驮在背上。可父亲让我有了抵抗命运的力量之后,我便用这样的力量朝父母、家庭并不希望的方向背叛着狂奔去了。体检、政审、托熟人关系,终于我就领到了一张入伍的通知。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0节:6.战争(2) 终于,我就穿上了那完全是我人生里程碑、分水岭一样的军装。 离开家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连科,安心去吧,家里塌不了天。"父亲说家里塌不了天,可我走后不久,家里的天却轰轰然然地坍塌下来了。1979年2月17日,被称作中越自卫反击战的那场南线战争爆发了。那时候,中国军队自中印战争以后,二三十年没有过新的战争,和平的气氛已经如大气层样结在十亿中国人的头顶上,突然的对越宣战,对军队、对百姓都无异于晴天霹雳。青青紫紫的惊慌和鲜血淋淋的紧张,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想起来,我是极其的幸运和软弱,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月后,因为参加了一个原武汉军区的创作学习班,返回时途经郑州,转道回了家里。未及料到的是,那天落日正西,初春刚来、冬寒未去,在浅薄的一抹红日里,寒凉又厚又重。我是踏着落日入村,又踏着落日走进了家里的。母亲正在房檐下搅着一碗烧汤的面煳,我大声叫了一声母亲,她冷不丁儿抬起头来看见我,面碗在手里僵了一瞬后,便咣的一下落在地上,裂成了许多碎片,雪白的面煳流了一地。 说真的,我不曾是个优秀的士兵,也不是一个好的军人;我永远都不会渴望战争,也不期冀军人的建功立业。以我曾经有过25年军龄的服役感受来说,我是天真确凿地明白,军人忠于职守,是国家的幸运,却是人的不幸;军人的建功立业,不仅是国家的不幸,而且是民族和人类的哀运。这就是25年军旅和战争给我的感悟和无法抹去的心灵图景。随着这幅图景的扩延,那天回到家后,我看见我那都已白髮苍苍的大姑、三姑和小姑,从屋里匆匆走出来,大姐、二姐也含着眼泪出来了,左右邻居也都匆匆地到了我家里。没有人不望着我含着眼泪的。没有人不望着我,脸上浮着因为我的意外归回所带来的激动和欣悦。我的父亲是最后从我家房宅的后院走将出来的。他步履缓慢,仿佛是一个老人,而那个时候,我父亲也才52岁,背就忽然有些驼了,原本瘦削的脸上,这时候瘦得宛若只有皮和骨头。看见我后,他脸上是震惊与兴奋的表情,可在那表情下面,则是掩盖不住的对我突然出现的一层担忧。我不明白父亲会在两个来月里老成这样,原本乌黑的头髮,骤然间雪雪茫茫地白了一片,且每走几步,他都要费力地站下来大口地喘上几下,如空气对他,永远也不够唿吸一样。也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中越战争爆发的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老少,统共30余口人,都回来住在我家,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吃大锅烧就的粗茶淡饭,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轮流着每天到邮局查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前面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而我的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对我的忧虑,一方面加上家里人多的杂乱,于是,他彻夜不眠,夜夜起床,独自到后院的空地上,盯着夜寒通宵散步。在战争持续的一个多月里,他在那阴冷的后院散步了30来个夜晚。30个漫长的夜晚,后院cháo润的虚土被他踩得平平实实;要逢春待发的糙芽,又完全被他踩回到了地里。终于,那缠绕父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轻愈了的哮喘病,在我当兵走后的两个月里,再次復发,而且愈发地严重起来。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这次病復,会种下那样不可再治的祸根,会成为他在6年后故逝的直接原因。如果不是亲歷,我将永远不会体会到,战争会给日常百姓投下那么巨大沉重的暗影;不会体会到,一个有儿子参军的父亲,会对战争与儿子有那样的敏感和忧虑。当父亲因此故逝之后,这几十余年间,我无数、无数次地设想、幻化父亲独自在夜深人静之时,走动在那有三棵桐树、一棵椿树的我家后院,夜是那样的寒凉,天空的星月是那样的稀薄,他为了不惊动别人,漫动的脚步肯定要轻起缓放。那时候他面对脚下千年平和的土地会说些什么呢?土地于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和思忖?已经盼了一冬、春天蓄意待发的糙芽,又要与我的父亲和我的逃离土地而撞上战争说些什么呢?二月间,桐树没有吐绿,可喇叭似的粉淡的红花,已经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绽放,在沉寂的天空,花开的浅红的声响,是不是一个不识几字的父亲、纯粹的农民对深夜絮说的心里的呢喃?不消说,父亲在那寒冷的夜里,走得累了、走得久了,气管的病症使他需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于是,他就静静立下,望着浩瀚的天空,希冀从寂静中捕捉到毫无可能的南线的枪声,捕捉到一点豫东那座他儿子所在的军营在战争期间的颤动。那时候,他想了什么呢?他深层的思考,哪怕是一些最简单的疑问,又是一些什么呢?不消说,母亲睡醒之后,看床上无人,会去后院找他;许多时候,母亲也会同他一起在那狭小的空院里走来走去;或者,母亲站在一边,望着父亲的走动,望着父亲在仰望着浩大无言的天空。这时候,这对多难的夫妻、我的双老他们会有一问没一答地谈些什么呢?关于战争、关于他们的儿子、关于他们眼中的人生、命运,及人生在世最基本的生存,还有生、老、病、死和他们儿女的婚姻,哪些是他们最深层、最直接,也最为简单的思考呢?
第15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1节:7.命运 7.命运 说实在的,别人对命运和生死有那么多深邃的思考,而我的这一思忖,是这么的浅薄和多余。可是,因为想念父亲,我还是常常会对此去重复着呆想傻念。而且这种呆想傻念,很像旧时人们说的乔张造致,很像今天人们说的装腔作势、扮秀演花。可是,不能不想,又想不出对命运有更为深刻、新意的解释。一如学生无法解释x或y有什么意义一样,对这些呆想默思,如秋天到了,糙叶即便年年飘落、景象重复,可也还是要復落再落。所以,我自己总把我的呆想傻念,说成是虚浮的沉深。我重复地呆想,命运不是因果,命运甚至不含因果。命运是一种人生的绝对,是一种完全的偶然。缓一步说,命运是完全偶然中的因果;是因果中完完全全的意外、因果之外的因果;是因果之外的偶然的生发;是一种完全无事的生非。饿了吃饭,没有粮食便必有飢饿,这不是命运,这只是人生。冬天来了便要下雪,因为没有火和衣服,人也就活活地冻死在了冬季,这也不是命运,这是人生因果的一个注释。可是,你本来要往东边去的,不知为什么却到了西边,又踏进了一个坑里、一个井里,腿便断了,人便残了,一生便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这也许才含了命运的意味。你本来正在一座山下走着,手捏着刚领到的结婚证书,边走边唱,为明天自己将入洞房的婚喜高兴,可是、可是突然从山上无端地滚下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你的头上,你便突然死了,告别了这个世界,结婚证书鲜红艷艷地落在一边,这才是命运。才是人生中的命运。还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如阳光下突来的闪电雷击所生发的悲惨结局;如一位教授的一句逗乐的玩笑帮他洞开了黑暗的狱门;再如一个行乞者凭空一脚踏出了金银元宝,他正怀抱金银要美梦成真时,一柄寒刀却闪在了他的头顶。是否可以这样说,人生是欢乐和苦难的延续,而命运是欢乐和苦难结束后的重新开始;人生是上行或下行的伸展,而命运是左行或右行的改变;人生是一湖浅青碧绿的水,而命运是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海。或者说,人生是风雨阳光中的糙,而命运则是镰刀或牛羊的牙齿;人生是蚂蚁无休无止的爬行,而命运则是突然落下的一只大脚;人生是稼禾的授粉或灌浆,而命运是授粉或灌浆时的一场暴雨。还可以怎样说呢?还可以这样地说,人生是过程的话,而命运则是人生的结局,是结局后的新生或开始;人生是舞台上的戏文和演进的话,而命运则是大幕的启闭、始末和戏文的起转与承合。如果说,人生要靠命运来改变的话,而命运则不一定要靠人生来生发,它是无可阻拦的突发和变故。总之,人生是基础,命运是多与基础无关或相关的升华或跌落;人生是积累,命运是多与积累有关、无关的延展和突变;人生是可丈测的深刻,而命运是不可估量的深邃;人生有许多悲剧,可也常常有着喜剧,而命运则常常是悲剧,似乎永远就是悲剧。再或说,若人生是喜悦的话,而命运则是眼泪;若人生是了眼泪,那么,命运则一定是悲而无声的哭泣;若人生是温馨的哭泣,那么,命运一定是没有眼泪的仰天长啸;若人生是仰天的长啸,那么,命运一定是长啸前突然来到的死亡。 一句话,命运就是人生不可预测的悲喜剧的前奏或尾声,是人生中顿足的忏悔和无奈。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2节:8.罪孽(1) 8.罪孽 无论如何,我的父亲是在战争期间病倒了,是因为我要逃离土地的参军倒下了,而且很快由气管炎发展到了肺气肿。夏天还好,冬天则成了他的灾日:终日的剧咳,甚至因为咳嗽、吐痰而使他一连半月不能有些睡眠。似乎不能把父亲的病归罪于南线的那场战争,似乎只能归咎于他的人生与命运。战争是什么呢?战争的形态实质就是灾难,而灾难就是平地生雷或晴天霹雳,百姓又如何能够预知呢?说实在的,倘若我知道军旅的途道上等待的是一场战争,我想我不会那么固拗地要逃离土地去参军服役,不会把一个儿子应该承担的担子义无反顾地全都放在父亲的肩上。剩下的问题就非常清楚了:我完全可以不去服役,完全可以同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一样在土地上耕种劳作,可是我为什么要去呢?我不去父亲会在基本病癒多年后復发他的旧疾吗?不復发旧疾他会在58岁就离开这个他苦苦留恋的人世吗?父亲的病疾和故逝,如果说是他的命运造成了他这样的人生,那么,他的命运又是谁给造成的?我在他凄悲、苦难的命运中,是个什么角色呢?起了什么作用呢?这些一目了然的答案,在父亲患病之时和故逝之后的最初年月,我很少认真地去想过、思忖过。事实上,是我没有胆量去思考这些,害怕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和过错,会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像学生总是不去看老师在作业上改错后的红笔批註样,我总是绕开这些最直接、简单的问题,以能有的"孝行"来弥补——实际就是遮掩我一生都无法弥补的过错和罪过。早先,我在哥哥没有给家里装电话之前的十几年里,保持着每月给家里写两封信的勤勉以报平安;现在,通讯发达了,我则每隔三天两天,都给母亲打个长途电话,说些淡清的闲话,保持着那种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必须的通话联繫。离开家乡、离开土地长达三十几年,每年春节,我都千方百计要回家过年,哪怕当战士和刚刚提干初期时候,纪律如铁,我也总是假词理由,要在过年时回家陪着母亲熬那大年三十的传统除夕,偶遇实在不能回去过大年初一时,也必要回去过个初五或正月十五。早先时候,我回家的其中一件必行之事,是把当年我写的那一大叠儿母亲整整齐齐收好的报安信件撕毁或烧掉,以免积得过多,被人窥出那其中形式大于内容、甚至有时虚浮大于实在的隐秘。我在拿每月6元、8元的津贴时,每三五个月给家里寄一次钱;在提干之后,每月领了工资,除去伙食与仅有的零用,也都如数地全部寄回家去,以供父亲的吃药和疗病。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3节:8.罪孽(2) 按理说,老天爷总是睁着眼睛的,似乎连他睡觉时,也许都还总睁着一只似公不公的眼。这样,他害怕我家的苦难过多而累积成一种爆发的灾难——因为灾难总意味着一种结束和重新的开始,所以他让我大姐饱尝了17年病痛后缓轻下来,继而,又让我们兄弟姐妹,如接力赛样又开始疯跑在为父亲求医问药的人生道路上。那时候,大哥已经是每月26.8元工资的邮电局的临时投递员,他每天骑车跑几十公里山路投信送报,吃食堂最差的菜、买食堂最便宜的饭,有时候,索性一天只吃早晚两餐,把勒紧裤带节余下的钱送回家里;大姐因身体虚弱,被照顾到小学教书,每月也有12元的民办工资;二姐除了种地帮母亲洗衣烧饭,也不断去拉沙运石,跟着建筑队干一些体力零活;母亲,还有我的母亲,她比她的任何一个儿女,都更多地承受着几倍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压力,上至下地耕作、下到餵猪养鸡,外到每个儿女的婚姻大事、内至每天给父亲熬药倒痰。可以说,父亲的生命,几乎全都维繫在吃药和母亲的照料上。所以母亲每天少言寡语,总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支撑。母亲粗略地核计了一下,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那几年,父亲如果哪天有5至6元钱用于药品,那一天父亲的日子就好会过些;如果没有这5到6元钱,他就难熬那一天因我的逃离而留给他的苦难。可在那个年月,每天有五六元的钱,又谈何容易呢?加之大姐、大哥的婚事,住房漏雨需要翻修,和吃盐烧煤的日常开支,家里的窘境,其实已经远远超过大姐病重的时候。
第16页 1982年冬,父亲的病癒发严重,那时我已经是个有四年服役期的老兵,是师图书室的管理员,家里在窘到极处时,父母想到了我,想到了部队的医院。这一方面,因为部队医院隐含一定的神秘性;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部队医院可以周旋着免费。于是,我请假回家去接了父亲。记得是哥哥把我、父亲和母亲送上了一百多里外洛阳至商丘的火车。火车启动时,哥哥在窗口和我告别说:"父亲的病怕是不会轻易好了,无论好坏,你都要让父亲在医院多住些日子,是医院都比家里要好。"哥哥说:"让父亲在医院多治多住,就是有一天父亲下世去了,我们弟兄心里也可以少些内疚。"我正是怀着少些内疚的心情回去接的父亲,可天黑前下了火车,到师医院的门口,父亲突然把我叫住、把母亲叫住,说:"我从生病以来,没有正经住过医院,这部队的医院正规、设备好、技术也好,咱们火车、汽车,跑了几百里的路程,又没钱付帐,如果人家不让住时,你们都给医生跪下。我也给医生跪下。"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4节:8.罪孽(3) 当下,我顿时哭了。我知道,师医院远不如偏僻的农村县医院的技术和设备,知道父亲的病虽不是恶症,但也是难愈之症,之所以要到千里之外的部队医院,更多的考虑是可以免费。我擦着泪说:"爹,都给医院说好了,来就能住。"然后,我把师文化科长帮我在师卫生科开的"需要照顾住院"的介绍信拿出来给父亲去看。父亲望着那信,脸上有了一层兴奋,挂着笑说:"想不到能来这里住院,说不定我的病就该好在这里,要那样你这辈子当兵也就值了。" 不消说,父亲是抱着治癒的极大期望来住院的。在最初的半个月,因为医院御寒温暖,因为他的精神也好,病似乎果然轻了。那半个月的时光,是我这一生回忆起来最感自慰、最感温馨的短暂而美好的日月。因为,那是我这辈子于父亲唯一一次孝敬床头的两个星期。每天,我顶着北风,走四五里路去给父亲送饭,一路上都哼着戏词或歌曲。一次,我去送夜饭时,父亲、母亲不在病房,而我在露天电影场找到了他们,见他们在寒冷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我的心里便漫溢过了许多欢乐和幸福,以为父亲的病是果然轻了,慌忙给哥、姐们挂了长途电话,把这一喜讯通告他们。父亲也以为他的病有望再愈,在看完电影回来之后,激动而又兴奋,说他多少年没有看过电影了,没想到在冬天的野外看了一场电影,也才咳了几次。 然而,三天后下了一场大雪,天气酷寒剧增,父亲不吃药、打针就不能唿吸,而打针、输液后,则唿吸更加困难,终于就到了离不开氧气的地步。于是医生就催我们父子尽快出院,一再地、紧锣密鼓地促催着出院,害怕父亲在医院的床上停止唿吸。父亲也说:"不抓紧回家,怕老在外边。"这就结束了我一生中不足一个月的床头尽孝、补过的日子。 回到家,农村正流行用16毫米的电影机到各家放电影的习俗,每包放一场10元钱。电影是当年热遍天下的《少林寺》,我们一家都主张把电影请到家里,让父亲躺在床上看一场真人能飞檐走壁的《少林寺》。看得出来,父亲也渴望这样,可把放映员请到家里时,母亲又说:"算了吧,有这10块钱,也能让你父亲维持着在人世上多活一天。"这样,我们兄弟姐妹面面相觑,只好目送着那个放映员和他的影片,又走出我家大门——这件事情,成为我对父亲懊悔不迭的失孝之一,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几分疼痛。给父亲送葬时候,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着说,父亲在世时,没能让他看上一场(仅一场)他想看的电影,然后她们都以此痛骂她们的"不孝";我看见哥哥听了这话,本已止哭的脸上,变得惨白而又扭曲,泪像雨注样横流下来。于是,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懊悔的阴影也许比我的更为浓重。而独属于我的顿足的懊悔,则是在1994年"国庆",我没有给新婚的妻子买一套衣服,没有买一样礼物,我用借来的120元钱打发了我的婚事,打发了妻子一生仅有一次的婚姻。当我领着毫无怨言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时,正赶上中秋突来的暴寒阴雨,父亲突然病危,使家里一天一夜慌乱不止,请医抓药、输氧熬汤,一家人不敢离开病床半步。那一夜阴雨刚过,天空有些放晴,我家上空的星月清冷而又稀薄,屋子里充满了寒凉和对父亲的担忧,大家连走路说话都慢步轻声,似乎生怕惊了父亲微弱的唿吸和细弱的魂魄。终于到父亲的病情有些缓解,大夫把我和母亲叫到另外一间屋里,说父亲的身体太虚太弱,需要一些贵重药品的滋补。问:"家里还有钱吗?"母亲摇头。而我这时,把头深埋在自己怀里,很久没有一句言语。望着我们一家,大夫长嘆一声,以他特有的职业语气说:"只要二叔(我父亲)活着,你们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几天。"不知道这位在父亲生病期间尽心尽力的乡村大夫,那时候是对父亲生命将尽的判断,还是对我家——世界上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生存的一种总结。说完,他们就又到父亲床前去了,而我却不知为什么站在那儿没动。站在那儿,脑子里嗡嗡嘤嘤,似乎从大夫的话里,预感到了一种不祥。说不上在那儿站了多久之后,我独自从屋里出来,孤零零地立在寒夜里,抬头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突然,我的脑子如天裂样划过一个念想,那可怕的念想如流星样一闪而失,带着轰鸣,带着剧烈的光电,在我的头脑砰然地炸响——我一点都不知是为了什么,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脑子里又重复了半句大夫说过的话:"只要二叔活着,你们家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如果把大夫那完整的一句话重复完整也就好了,如果把这话里存储的别的含义想想也就好了,可当时,那半句话在我脑际戛然而止,如冰冻样结在了我的脑际。明确说,停在我脑里的不是那话,是那话最直接的含意——"只要父亲在世,我们家(也许就是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或者说,那含意就是我对父亲故逝的一种预盼,对父亲长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种厌烦、一次逆子私慾的无意识表白。那时,当我立马意识到我脑里闪过大夫那半句话里,似乎有"我希望父亲早一天离开人世"的含意时,似乎"想以父亲的死来换取我们家(我)的好日子"时,我顿时木呆震惊,身上有了一阵冰冷的哆嗦,叮噹着从我头上朝脚下轰鸣响去。仿佛害怕父亲能够听到我的念想,害怕母亲和哥、姐们突然出来,看见我内心的罪过和卑劣,我慌忙从院落往宅后的空院躲去。那所空宅院落里,那所父亲在我当兵后因每夜走动而再次染疾的空院里,cháo湿而阴暗,寂静而神秘。多半落叶净尽的桐树和椿树,淡影婆娑,梢叶微动;浓厚的湿气和腐气,有声有响地在空院里滚去滚来。立在那空院的中央,我仿佛被孤零零地推到了寒夜里无边无际的山野或海的中间,浑身都漫溢着孤独和寒凉。想着我那一瞬间产生的卑劣、罪过的念想,为了惩戒我自己,我朝我脸上狠命地打了一耳光,接下来,又用右手在我脸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拧着和掐着……
第17页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5节:9.清欠(1)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天好像要让我自己给我自己的心灵上留下永久的惩罚样,他行使了他权力中的召唤和应验,在我对我父亲有了那一念之间的罪恶想法的两个月后,便把我的父亲召唤去了。让我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我们兄弟姐们和他的那些如亲子样孝顺的侄男和甥女,及他苦恋着的这个活生生的人世和乡村。 9.清欠 现在,可以清算一下我所欠父亲的债务了。 可以由我自己对我自己实行一次良心的清洗和清理。先说一下我没有花那10元钱让父亲看一场他想看的电影《少林寺》,当时,我身上是一定有钱的,记得回到豫东军营以后,身上还有17元钱。就是说,我完全有能力挤出10元钱,包下一场电影,让父亲生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有些津津乐道的"飞檐走壁"的那种神话和传说。为什么没有捨得花那10元钱呢?当然,是小气、节俭和当时的拮据所致着。可是,更重要的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从小就没有养成那种对父亲的体贴和孝爱?是不是在三岁、五岁,或者十几岁时,父亲倘若从山上或田里收工回来,给我捎一把他自己捨不得吃的红枣,或别的什么野果,我都会蹲在某个角落,独吞下肚,而不知道让父亲也吃上一颗、两颗呢?我想是的,一定就是这样。因为自我参军以前,我从来没上街给父亲买过一样吃的、一样穿的;甚至,从田里回来,也没有给父亲捎过一穗鲜嫩的玉米。我倘若不是那种私慾旺极、缺少钟爱他人之心的人,在有能力给父亲花10元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去花呢?人总是这样,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明白、在不需要的时候才会大方和无私、在一片推让中才会无私和慷慨。毫无疑问,我也是这样的人。是那种天冷了首先要自己穿暖、天热了首先要自己站在树荫下面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对谁,包括自己的血缘父母,都有一个先己后他的顺序,先己时不动声色,后他时张张扬扬。而且,张张扬扬还在先己后他的掩盖之中。仔细想想,我确凿就是这样。当时没有替父亲包下那一场电影,最为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没钱,可没钱为什么回到部队后,身上还余有将近20元钱呢?如果自己自幼就是那种爱父母胜过爱自己,是那种肯把父亲的吃穿、喜好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我会不包那一场电影吗?为什么到了父亲死去之后,才来懊悔这件事情呢?这不也正是要把自己冰冷了的善、爱穿上一层棉衣吗?把自己善、爱的燥热,表白着放在浓荫下的风口朝四处张扬吗?至今我都认为,一个人可以对他人在任何方面缩手退步,而决不能对自己的父母、对与自己一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子女,在任何时候退步缩手,哪怕是死,或去流血。然而,我却没有这样去做着。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6节:9.清欠(2) 其次的第二笔欠单,就是自己执拗地服役、执拗地逃离土地,从而在别人以为一切都合乎情理中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使父亲愈疾復发,六年后就别离了这个他深爱的世界。这是我永生的懊悔,永生又可以用许多生存、前途和奋斗的理由来搪塞、来辩白的事情。正是我自己总是这样的搪塞、辩白,正是不敢直面、正视是我的行为导致父亲过早下世的根本缘由,也才出现了父亲死前不久,在我头脑里下意识地"只要父亲活着,我们家(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罪恶的念想。这是我对父亲的第三笔欠单,是无可辩白的罪孽。甚至,是上天行使应验的权力、召回父亲的最好依据。那么,我的父亲,他在生前知道这些吗?他先我们一步体验了生、又体验了死,他死前究竟想了什么呢?人们随时可以体察生的感受,却永远只能揣猜死的意含。死亡,到底是一种对生的惩治,还是对生的超度?也许,既是惩治,又是超度;也许,既不是惩治,也不是超度,仅仅是一单纯的结束。有的人,享尽了人间富贵,因此他才留恋今生、恐惧死亡;也有的人,正因为享尽了拥有和富贵,他才能与死亡谈笑,面对结束如超度一般的轻松与自如。还有一种人,因为受尽了人生的苦难,才体味到了死是一种真正的新生,才真正地把死亡视若超度而企盼、而实践。可是我的父亲,他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留恋人生,是因为他受尽了苦难;因为他受尽了苦难,他才加倍地体味到了生的意义和生中的细微的欢乐。春天,他可以把口罩戴在脸上,坐在温暖的院里,抵抗着最末一丝的冬寒,望着门口行人的脚步,以此恢復他在病中忘记的乡村的模样和记忆;夏天,他可以在门口、村头、田野慢慢地走动,观看庄稼的生长、鸡狗的慵懒,以此来重新感受这世界的存在,和存在的温馨;秋天,他可以坐在避风的哪儿,守着母亲淘晒的粮食,望着从天空南飞的雁阵,慢慢回忆他种过的田地、收过的庄稼和他纯属农民的人生与经歷;就是到了冬天、到了他人生的寒冬,北风唿啸,他唿吸困难,也可以围着侄男侄女为他生的火炉,或躺在床上母亲和姐姐们特意为他加暖的被里,端着我那知情达理的嫂子为他熬的汤药,望着方方和圆圆,他的一对同岁的孙女和外孙女,看她们嬉戏、看她们争吵,藉以享受亲情和血缘所带来的天伦的欢乐。他为什么不留恋这个世界呢?地里的田埂还需要他去慢慢地打上一段;邻里的争吵,还需要他去说和与调解;子女们成家后的生活烦恼,也还需要他坐下去劝导与排解。就是孙子、孙女,侄孙、侄孙女们,也还需要他拉着他们在门口玩耍着长大。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7节:9.清欠(3) 他真的是没有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没有不留恋这个世界的理由。对于父亲来说、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活在这个世上,能同他所有亲人同在一个空间里生活和生存,苦难就是了享受,苦难也就是了欢乐。我的父亲,他清明洞白了这一点、体会了这一点,因此,他把死亡当做了是上帝对他的惩戒,可又不知道自己本分、谨慎的一生,究竟有哪儿需要上帝的惩戒。所以,知道自己将别这个人世时,他长时间地含着无奈的眼泪,最后对我的哥哥用企求的口吻说:"快把大夫叫来,看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一些日子……"对母亲最后的交代,也就是了他的遗嘱。他说:"老大、老二媳妇都在城里工作,都是城里的人,可我们是农民,在乡下惯了,我死后你就一个人在农村过自己的日子,到城里你会过不惯的,过不好的……"而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你回来了?快吃饭去吧。"这是1984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的中午,我在前一天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第二天中午和妻子赶回家里,站在父亲的床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眶里蓄满泪水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对这世界说的最后一句。仿佛就是为了等我从外地回来说下这一句,仿佛就是父亲不愿和我这样的儿子相处在同一空间里,所以父亲刚刚说完这话不久后,他就唿吸困难起来,脸上的凄楚和哀伤,被憋成了青紫的颜色。这时候我便爬上床去,把父亲扶在怀里帮着大夫抢救,可当父亲的头倚恋在我胸口的时候,当父亲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父亲便停止了唿吸,把头向外勐地一扭,朝我的胸外倒了过去。然后,他把抓我的手也缓缓松开,两行凄清的泪水便从眼里滚了下来。试想想,父亲不留恋这个世界,他会在他生命的最后流出那凄清的泪水吗?可留恋这个世界他为什么又要走了呢?走前为什么要把头从我的胸前躲出去、要把抓住我的手松了开来呢?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的头贴在我胸前时,听到了我心里曾经有过的"只有父亲下世,我们才有好日子过"那一瞬恶念的回音吗?
第18页 将人比物说——世物中有种昆虫,在生下儿女之后,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食粮,来把儿女的幼年养育至成年。这样餵养的生命景观,展示了什么样的生命意义呢?还有一种毛色黯淡的狼,有食时可以与父母共同享用,然只要七天飢饿,四处找不到食物,它就要把年迈的父母残酷地吃进肚里,而做父母的这个时候,望着儿女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淋,也不会吼叫与还口。想一想,我是不是那蚕食父母的昆虫和以年迈的父母为食的残酷、飢饿的野狼呢?即便不是,身上不也藏着那样的恶性吗?从不花10元钱去为父亲包一场电影那样的日常细节,到一味地要逃离土地、因此改变父亲命运的执拗行为,再到敢于产生恶念的内心,我到底算一个儿子吗?算个儿子又是什么样的儿子呢?是不是我在经过了这次忏悔和清理之后,面对父亲我就能经得起良心的最后质询呢?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算过了,我欠父亲的债务不是钱、不是物,而是因恶而欠的生命和命运。算一算,我的大伯活了82岁,我的三叔也已将近80岁,去年故去的四叔,死时也已69周岁。以他们弟兄的平均年龄来核算,我父亲的生命如果应该有个平均值,那么,他至少应该活到75到76岁间,可是,父亲死时却只有58周岁。这样说,我所欠父亲这18年的生命债务,我如何才能偿还呢?村里有人和父亲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病症也活到了76周岁,如果父亲这样的疾病,没有因我而发,焉何知道他就活不到76岁、活不到80周岁呢?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8节:10.结去 10.结去 现在,父亲坟上的柳幡都已长成了树木,20多年的时间里,生活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唯一不变的就是父亲的安息和我对父亲永远不能忘记的疚愧与想念。不用说,父亲安静地躺在阎姓的祖坟中,是在等着他儿子的报到和终归。安葬父亲的时候,我的大伯在坟上规划坟地位置时,把他们叔伯弟兄四个的安息之地划出了四个方框后,最后指着我父亲坟下的一片地说:"将来,发科(我哥哥)和连科就埋在这儿吧。" 现在,我已经明确知道,我的老家的坟地里,有了一块属于我的地方和去处。待终于到了那一天,我相信我会努力去做一名父亲膝下的儿子与孝子,以弥补父亲生前我对父亲的许多不孝和逆行。 别的话,没有什么要说了。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