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婴》 第1页 [明星传记] 《阿婴》作者:蔡康永【完结】 阿婴 初版:中华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 阿婴与蔡康永的对话 ——只剩这条掌纹了吗……爱情的…… ——如果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脐带都不算的话,是的。 ——其它的掌纹…… ——都断了。在接住梦的飞盘时,被镶边的黄金割断了。 ——那么……仅存的这爱情的掌纹…… ——不会再生长的,只要你别去抚摸欲望温暖的鬃和麟。 ——这些……脐带呢?如果……不在拉縴了。 ——都剪断吧,起码可以引开生命的最后一批蚊蚋 ——你是说从龌龊的泪水里繁殖的…… ——是啊,腐蚀了所有容器的,顶顶自私的液体了,把回忆的每一截尸都浮托在表面上……死海…… ——呃……那么……这段对话,也该结束了,你要不要在每一行标明一下说话的人…… ——我?!不是应该由你来标明的?……不是你在写我吗?…… 1 明天,又想去坟上看妈妈了。 每摺叠好一页金纸,我就在纸心上盖一记自己的印,朱红色的、小小椭圆形的、细细的两个字————- 阿婴。 阿婴是我的名字。我喜欢在冥纸上盖个自己的名字,这样妈妈收到了以后,可以很高兴地分送给她一路上的相遇,很高兴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女儿折的。」 嬷嬷每次看见我盖印在冥纸上,就吓死了的啐口水,说要招惹孤魂野鬼的。我就亲热地拉着嬷嬷的衰老的手说:「我也不怕妳,怎么会怕鬼?鬼也不过比妳老一两岁罢了。」嬷嬷一听就变脸,甩开我的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小步小步跑开了,没有发现我悄悄在她衣袋里放了一张金纸。 嬷嬷这样怕鬼,当然不肯去替我买金纸了。只有桑哥哥肯。 桑哥哥是阿爹的部下,整天跑动跑西地帮阿爹查案子。每次我折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前院的池子里,桑哥哥就知道我的金纸又用完了,就会替我跑去城外头山脚下,那家小小破破的鹿胎宫买。他家的金纸最漂亮。 比金子还漂亮。 桑哥哥一定算准了阿爹不在的时候,把裹得方方的一刀金纸拿来给我,黑色的脸膛涨得红红的,勉强扯一扯嘴角算是笑过了,立刻迈步走开。 嬷嬷说,桑哥哥是贼骨头养的野孩子,十岁大就跟了到处杀人放火。贼骨头被阿爹抓到处死了,留下桑哥哥养在宫里使唤。偏偏桑哥哥天生的身手好,一路升到了城里的都头,阿爹也不大踢打他了。 可是他总是不开心。 我常常在想—————— 他一天会去看几次前院的池子、找金色的莲花? 他都把浸湿了的纸莲花收到哪里去了? 他是不是买好了几百刀鹿胎宫的金纸、放在他房里? 他,怎么样才会开心? 我又折到最后一张了。我用心地把这张金纸折作十二瓣的莲花,再用心地在莲花心上轻轻印住我的名字。十二叶尖尖的花瓣,轻轻兜住了小小的两个红字。 我,怎么样才会开心呢? 2 妈妈的坟没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红色的土,中间陷落一道浅沟,沟里高高低低长了草。 我一点都不想把草拔掉。死亡的怀里拥着生命,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妈妈的坟。妈妈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的坟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蚂蚁搬运蚁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蚁牛,从窗外老榕已经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叶子的嫩枝上头去。一线太阳光静静移过来,我忽然看见老榕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长了一支莲蓬。 一朶红艷艷、许多眼的莲蓬,在细尘轻扬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飞舞的轻尘,是从那朵莲蓬的眼里一口一口喷吐出来的。我伸出手去,拂开挡在洞前面的榕须,树上的蚁线一阵乱,一只蚁牛「咚」地掉下来,在我的手背上弹一记,掉下地去了。我这才回过神来,霎霎眼。 那枝莲蓬还在。 我将那只莲蓬从树洞里取出来,触手温温热,是阳光的余暖。这是一朶干了的莲蓬,细细上了层莹亮的朱漆,镶嵌在一截白玉钗骨上。莲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里看不见。 我用两掌挟住钗身,搓动起来,越搓越快,莲蓬头的洞眼浑成了一片影子,看起来像一朶朱红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绽放。我一径搓转着钗子玩,忽然,莲蓬的红光里,隐隐泛出一星碧绿来。我讶异地停了手。 一只通体碧绿的极小极小的长虫,晕头转向地从莲蓬中心那个洞眼里,蠕蠕探出身子来。 我「哈」地一笑,看着这条小绿虫子游出了洞眼里,在艷红的宇宙间,不知所措。 小绿虫楞住不动了好一会儿,我陡然不耐烦起来,拈过一枚针,轻轻把小虫钉在蚁队行经的榕树枝上。蚁队登时骚乱,七手八脚地探了一阵,发现是活物,更加乱起来,涌上前去拉扯。 阳光又从树洞移到了树枝上,银针「嗡"一声灿光四射,被针钉住的虫子碧绿得更加耀眼、一时也不死,拼命挣动着,上前咬扯的蚂蚁拖拉不动,急躁得唿朋引伴,渐渐合围将绿虫挤住了。
第2页 我懒得再看,把莲蓬顺手簪上耳边,拿了圆镜浸在装满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边的阳光下头好照脸。嬷嬷说,镜子浸在水里,可以看见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觉得这样子照镜子,自己会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髮,发上红的莲蓬,在水镜里面,像神国深海黑的海草与红的海葵,微风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飘动着,从镜子里徐徐舒展出来了。 水纹粼粼把太阳光射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鳞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着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张脸从镜底浮出!我「啊」一声往后坐倒,没想到真惊动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脚的底裤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见窗前站了个人,是阿爹。我「啊」了一声,这才悟过方才镜里是阿爹的脸孔。 「阿爹————」我嗫嚅一句。其实我对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见他的脸。 阿爹偶尔跟我说话时,我也不太盯着他看的。大多时候是看他袍服整齐、前唿后拥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时候,总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须之间的脸,就影影幢幢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时栖在他脸上的阴恻恻敛翼埋首的鹫鸟,拍拍翅膀随时都会飞去。 我喊了声阿爹以后,他应也没应我一声,满脸惶惑地,缓缓伸手去拨了拨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灿灿的阳光泼喇喇惊动开来,映得阿爹的脸一痕阴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触到了镜,这才吐了口长气,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肩袖登时往外撑起三分。他捞出圆镜,台头看着我: 「那里来得?」 「本来……本来就在我房里的。」我以为他问的是镜子。我的眼睛看着他袖口浸渍的水迹,正悄悄地、沿着他的袍服的纹路,一络一络地往他的肘扭动着攀游上去。 「在你房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么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两眼盯着我耳边,才知道他问的是这支莲蓬簪子。 「噢,阿爹是问这个吗?」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递过去。他突然满脸嫌恶,虽然人站在窗外,还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镜子又落回水里,搅得他脸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寕定一下,把脸色敛起来,这才沉着气伸过手来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轻轻颤起来。我眯起眼再看一会儿,才看出来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视了好一阵子,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紧嵌在掌肉里,轰然转身离去,肩侧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树叶子哗啦啦雨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我再没有走出房过。我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紧闭的房门,看阿爹什么时候出来,把那只簪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嬷嬷就快来叫我去吃饭了。这时阿爹的门倏地打开,和平常不一样地、阿爹没有戴冠,露出顶上的髻,黑袍敞着,趿了鞋跨出门来,一迳往前边大门巨步疾行。我迟疑一下,赶忙兜了顶风帽,从后门绕出去看。绕过大灶口时,撞见嬷嬷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对付一只大得吓人的肉鸭腿,嬷嬷一见到我,急得要藏鸭腿,却被鸭肉啃住了牙,死扯不下来,嘴里急得咿咿唔唔,我哪里得空理她,赶向前门大街去,赶到街转角时候,正瞥见阿爹手里已抓了盏灯,往大树头那个方向去了。 大树头那一带我从小玩熟了的,那上头除了树林子,什么也没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里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渐渐稀少,是石板路已经变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时怕脚步生太响。阿爹头也没有回过,一脚高一脚低地认着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风掠得烈烈作声,罩在里头的白衣时不时翻飞而起,仿佛有另一个人要从他身子里转出来的样子。我两眼索牢那盏晕得发青的灯,心底迷迷煳煳的,怀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经过一片竹林子,风一逼,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轧响,像没修成人形和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听得我齿帮子一阵阵的发酸。 我这才奇怪起来,自己怎么不怕?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没有别人知道地、与自己的父亲有了关联、走在同一条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脚步并不比我慢,似乎这一路上坡于他并不陌生,夜里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缓慢下来,走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停下。 阿爹喘着气,没有了风,黑袍静静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树干,平空生出一张人脸来。 我顺着阿爹的眼光看过去————阿爹两眼直瞪着不远处那株粗肿得不可思议的巨树,又喘了一会儿,才左一脚、右一脚,拔着腿迈过去。他手上抓着灯火,越逼近巨树,巨树身上巨瘤的阴影就越胀大,火光一晃动,每个树瘤都懵懵动起来,仿佛几十个胎儿的头要挣出胎衣的模样,整棵树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灯,用手去摸树身,一壁往树腰上横摸过去,脚下也顺势移着。摸着摸着,忽然一整截手被被树身吞了进去!我吓得么勐一跳,几乎叫出声来,却见阿爹左手把灯凑了上去,我这才看出是个树洞,缓了口气,赶紧又藏好。
第3页 阿爹的神情很专注,手臂在洞里游移着,看起来像在掏摸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把手臂抽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间握住了东西。又看他放下灯,左手虚搭在右手和树洞之间的空气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两拳前后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树拔河的样子。可是阿爹手里明明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阿爹却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轮替拉扯着那根看不见的绳子,脸朝着树洞,一步一步倒退着走。阿爹是发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脑壳里,「洞洞洞洞」地勐发涨,一记一记撞着头顶皮。 阿爹这样倒着走了十几步,停下身,两手合握,朝树洞的方向比拟着,往左移了两步,这才松开手,仿佛是放开了那股他想像出来的绳。我躲在林子里,看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黄光微微一闪,紧跟着细细「嗡 」的一声,觉得有只小飞虫闯进我嘴里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张着,慌得把嘴一闭一咽,竟把小飞虫吞下肚去。我俩眼一瞪,忽然看见远处的阿爹脸朝我跪了下来,我赶紧把嘴捂住,怕自己出声,只见阿爹伸出两手,轻轻拨着身前一垜微微拱起的红土,嘴里面喃喃自语。 我慢慢松开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渐渐定下来,注意着阿爹的动静。这才领悟过来————刚刚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黄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虫子,是只萤火虫!我从来没吞过萤火虫,也不知道吞落肚后,自己会不会像屋里桌上那盏大肚细颈的长明灯一般,从肚里泛出光来。 我不敢动,用力斜了眼睛往腰上觑了觑,显然萤火虫的光没有透出衣服来,只有清清的月光薄薄敷在我裙角上,抖一抖就会脱落似的。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担心萤火虫会不会搅得我腹痛。突然肚里巨蛙似地「咕「一声响,我大吃一惊,登时就想转身逃跑,可是阿爹只顾拨着那堆土,完全没有理会我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他身边摇曳的越来越厉害的灯火。我勉强定住,耳里全是自己「洞洞洞洞」的心跳声。我深唿吸几下,心跳声隐隐远了去,我这才听见阿爹在说话,语气异常的温柔。 「缅哥,缅哥,妳这一向,可都乖乖睡着吗?虫蚁没有咬坏妳吧?我好久没来看妳了,妳不生气吧,缅哥?」阿爹的声音这样深情,我完全没法相信,听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躲在他身体里头说话。 缅哥,是妈妈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妈妈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过任何人提起这两个字了。 难道,名叫缅哥的妈妈,被阿爹埋在这堆小小的土里吗? 阿爹扒拨泥土的速度快了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唿吸渐渐粗重,口中却始终没停下说话。 「其实,妳一定常常醒来的,对不对,缅哥?每个晚上我跟妳说话的时候,妳都会醒过来听的,我知道的。当初我埋妳,让妳站着,没让妳躺倒,就是要妳常常醒着,好听得到我和妳说话……」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浅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握细土,凑在口边吻嗅:「我和每个女人睡觉的时候,嘴里的话都是喊给妳听的呀……「阿爹用力吸着掌中的土,呛了一下,咳得两声,竟顺势呜咽起来,把脸埋进了捧着土的双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吗?我也没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妈妈站着埋进了土里?站着? 一直这样站了十几年?那。脚不是很酸吗? 我早就麻了的膝盖里,却不觉得酸,二十亿股凉气咝咝作响地涌上来,钻进每一道血脉里去。 妈妈是阿爹亲手埋的。 微微地,有雾犹疑着漫开来了,像是群树在吐纳。阿爹的身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觉得假,我照嬷嬷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唇,果然觉得刺痛,用手沾一沾,咬出血来了。可是还是假,痛也痛得假,手指尖上沾的血也假,在月光底下蓝汪汪地,假的红。 阿爹的啜泣慢慢缓了下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紧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自杀了。我忽然冷静,头脑很清楚地问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难过不难过?」 阿爹双手握住那根微映着月光的事物,对着土坑说:「我帮你把你的簪子带来了……喏,你最喜欢的、这只用莲蓬嵌的簪子。来,我来给妳簪上……让我给妳簪在头髮上……」 原来不是要自杀。我听见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气,是放心,还是失望? 阿爹执了莲蓬簪子去挑拨土坑,另一只手帮着翻土,越挖越深:「妳所有的东西我都烧了,就只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这支簪子,妳活着的时候,我不准你妳戴,妳死了也不准我烧嚒?」簪子掘土根本不称手,阿爹讲话越来越吃力,气喘加剧,咻咻地,一头刨尸的兽。 我从来不知道妈妈怎么死的。五岁那年,嬷嬷带着我到一处地上全是盐的村子里去住了一阵,再回到城里时,妈妈就不见了。我想我那时候一定大哭大闹了很久,找不到妈妈,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后来就很习惯了,很习惯没有妈妈地自己长大,变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习惯一个像阿爹这样的父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几口,阿爹的说话突然变得暴烈———— 「我给你买过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着这根丢在街上也没人捡的破钗子!你要偷人,偷个象样一点的人,偷了个穷鬼送出这等破烂东西来显眼,你还赶不及地往头上插,做婊子的都比你强,卖肉起码卖出个价钱来!就有你这样不开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乌龟还得替别人餵饱你那个烂肚皮,餵饱你烂肚皮里养出来的小烂货、小杂种!」
第4页 阿爹嘶哑着嗓门,越骂越怒,越挖越深,上半个身子垂进土坑去,声音闷着,不大听得见了。我两腿早麻得蹲不住,轻轻坐倒在树背后,右手搓揉着膝盖,左手却不自觉地抬到脸颊上去擦了擦,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小杂种,小野种————我的阿爹,对我的妈妈,这样说我。 我的阿爹,这样子辱骂他杀死的我的妈妈的尸体。 泪水冷,冷的醒人,我醒得整个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种半夜梦游到悬崖边,突然被人拍醒的,晕眩的,赤裸的,羞耻的清醒。 宁愿睡着掉进死亡的深谷、也不愿意醒来面对自己的那种醒。 我抱住膝盖,低头舔去手背上沾的泪水,脑子里感觉到一种很干净的空旷、唿啸着安静的小的风。手背上被唇吻过的那一处皮肤痒痒的,我用睫毛轻轻去搧一搧痒的地方,更加痒起来,我自己对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着———— 原来我的孤单,我的没有人喜欢,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并不全是我的错。 我抬起眼,眼穿过额前的发,穿过树林,望着疯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腰臀腿脚,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场上铡剩的尸首,脚还不时抽一抽动。 他的右手依然握紧了簪子,有韵律地一下接一下,窜出地面又落进土坑,一尾快干死的,想跃出土坑的鳗。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烂妈妈的尸体。阿爹的手却停了下来。我看不见他在土坑里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声从土下面漫过来,从我身旁每一个树的根钻进了树身,再从树洞钻进我的耳孔。 我闭起眼睛,听着越来越惨厉得哭嚎声,嘶喊着缅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进入了我的身体,化作了我的泪水从眼角泛溢出来,滴落在土里,渗流到妈妈的身上。 等我再张开眼睛,阿爹已经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復到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说着———— 「你觉得簪上这支莲蓬簪子最漂亮,对不对?我已经替你插在头髮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国地府勾搭牛头马面偷汉子了,你做了鬼一样是给千鬼骑万鬼跨的,你就一辈子留在地狱吧……」阿爹开始动手把坑边的土拨回坑里去,「 要是再转世为人,你又得再做十几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着你的簪子,永远别上来吧。」 阿爹平静地把土一拨拨堆回坑里,直到坑填平了,坟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会让你躺下的,缅哥,我不喜欢看你躺下的样子。」阿爹拍了拍坟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见的那根绳子,两掌交替绕收着,一步一步往巨树的树洞走去。直走到树前,才从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绳子,往树洞里一搁,转身抓起灯火,走了。 我想树洞里藏的大概是根很细的细线,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阿爹的灯火走的没影子了,又再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树林,走到那根巨树的树洞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线,凑在月光底下看,隐隐闪着金光,是绕了金丝的黑线。我轻轻拉着线,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等线拉尽的时候,正好走到妈妈的坟边。大概阿爹怕坟边什么碑记都没有,念久会湮灭痕迹,才在洞里系了这根线做标记。我放开丝线,跪在坟堆前,嘆了口气。 阿爹这么厌恨妈妈,又何必再记着她的尸与她的坟? 我俯下身来挖坟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来收好,要不然,妈妈就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松,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里大声唱着歌,不敢让自己去想手里就要挖掘到妈妈的尸首,站着的尸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剎那停下来,只要有一剎那想到站在土里十四年的妈妈,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简单的莲花歌,可以一边接一遍的唱,不会停下来想词————「莲花復莲蓬,徘徊无可出,但出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赶快挖,土屑溅的满眼满脸,我依然张大了嘴唱歌,嘴里也吃了土,我怕呛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呛咳,我一定哭出来的。 我疯了似地挖着,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着土抓起了一络头髮———— 是妈妈的头髮! 我骇异地看着指间纠缠的髮丝,沾着我指甲缝渗出来的红血,连吸了两口气,却怎么吸也吸不进气。我咽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吸了一口长气,这才顺过唿吸来,本能地张口唿气时,勐然「哇「地大哭出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个人趴在坑沿干呕起来,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呕了几口,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却慢慢清楚了些。 我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也从来没见过死亡的妈妈。我把眼擦干了,将手中的头髮放回土中,轻轻拨了拨细土,看见了那支艷红的莲蓬浮出来,几丝干松的黑髮,缠绕在莹莹的白玉钗骨上。 蓦地一阵风吹过,干发纷纷随风化去,露出了发下一小片润泽的瓷白。奇异而淡的香气,随着风迴旋。 是妈妈的骨头啊。 这就是曾经在我小时候抱我的、人们唤作缅哥的妈妈。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觉得害怕。食指轻轻摩挲着哪一小片没在土中的白骨,心里觉得很惋惜,再也没办法看见妈妈的脸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小时候那位妈妈的样子;一张脸,就这样从整个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完全消失了。
第5页 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3 所以,这应该就是妈妈得坟了。小小的,坟起的一堆土。 我每次来,都会先从我沈香木小盒的最底下那层最左边一格取出莲蓬簪子来,放在坟土中间那道风吹出来的浅沟里,让妈妈知道我把簪子保存得很好,没有被阿爹发现,也没有被阿么发现,也没有被虫子咬怀。 妈妈怎么会把这支簪子,留在我窗外那棵老榕的树洞里呢?是她和谁约见面的记号吗? 而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就死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很记挂那个人到底来了没有的。 我再从小木盒的第二层里,拿出已盖好我的名字的冥纸,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 我从来没不烧这些金纸。我永远记得妈妈的黑髮,怎样在风力散化,随着风回到了妈妈的身上。这些金纸,也会随着风飞向飘逝,落在妈妈的手里的。 我趁着风停的时候,把最后一落金纸平平放在我的掌心。我用一只脚站着,对着太阳把双臂张开,教导这些金纸要怎样飞,才飞得好看。 一阵大风过来,我的袖子鼓涨成一朶白云,手掌中的金纸纷纷活了,变成一只一只金色的蝶、翼上闪动着我朱红色的名字,在阳光底下连成一片飞翔的金色海洋,滚滚波浪着过山去了。 风停下来,竟然剩了一张金纸,停在我的掌中,没被吹走。我想妈妈既然喜欢莲蓬簪子,一定也喜欢莲花的。我就把这张金纸折作了一朶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坟旁那棵巨树的大树洞里,压在阿爹绑的丝线上头。 我选了一处草长得厚密的地方躺下,解开了袍子。让金色的太阳光暖一暖我的胸口,一直等胸口的阳移到了小肚子上,我才起身把袍子一拢,兜住阳光的暖气,把簪子藏回小木盒,亲一亲妈妈的坟,离开大树头回家去。 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鸡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腮鬍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唿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宫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瀰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白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干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侷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沖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水游了开去,白牙齿似海贝克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白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黄各色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色。 填满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身,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恆的、干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色,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唿吸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藏在腮鬍子里的嘴唇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唿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身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根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色!」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吞吞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干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它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色,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干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交媾、神鬼迴避,就算火神也……」
第6页 这时厨娘拿了买猪脚的钱转返来,一见我手里的图,大惊失色———— 「还不快收起来,嬷嬷……」 「大娘,不要紧的。」青肚子笑着把钱接过来。「横竖阿婴姑娘过了雨水,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惊。 「阿婴姑娘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我问嬷嬷。 「嗯……听……听说了一些……」 「我婚配给谁啊?」 「这就不晓得了。」嬷嬷和厨娘都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青肚子。 「上回听都头霍桑说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来。 「你看吧,真人也说该让姑娘学学的。」嬷嬷向厨娘分说。「索性就帮着我们一起画吧,我真赶得背嵴骨都要折断了。」 桑哥哥这两天到邻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问明白了。我前天折了金纸莲花放在池子里,都浸泡得沈在水底了,我昨晚去捞起来,才知道他不再府里。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请问真人。」厨娘从一旁的橱低抽出一张上好了色的避火图来。 「这避火图我也画了十几年了,这个故事到从来没听过。」厨娘把画交给青肚子,脸色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这张图上画了个胖大和尚在向一干男女说法,和尚身前有一句破棺,棺里一具奇特的骷髅,四肢骨骼互相交错连结、相索相扣,盘成一只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云气,云气里画的想来就是说法的内容了,竟然画着一手拈柳枝,一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被五名姿态各异的裸身男子团团绕住。 我看了哑然失笑,想这胖和尚真是色的疯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渎观音菩萨。 青肚子却大大「噫」了一声———— 「这是黄金锁骨菩萨哩。这故事佛门子弟不大说的,到被画出来了。」 嬷嬷凑过去看画,厨娘却看着青肚子,我看看画,看看厨娘,看看青肚子。 「那时尘世欲根深重,于是观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逐合力葬其尸。这名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过境见其墓,大礼膜拜,众人说他错拜了娼妓坟墓,胡僧就说这娼妓是观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来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我见嬷嬷与厨娘两个嘴巴半张,听得入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这「青肚子灶间说法」画作避火图,那么画上的胖和尚又要被云气围住,从青肚子嘴里释出来了。 「啊呀,那这具骷髅也得上个金色了。」嬷嬷把画接过去补色。 我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光屁股的僧人,图旁还印了四行试: 「曾经千回舞细腰, 镜底红莲终不老, 自从落在禅僧手, 任凭东风再难摇。」 我把图画递给青肚子———— 「那这一幅也有故事吗?」 「这我知道。」厨娘抢先说了。「这是五戒禅师在祝融峰顶修行十年,以为世上再无可以诱惑他的事物,于是下山游行,却在路边遇见这个叫做红莲的女人。红莲看了五戒禅师一眼,禅师心意盪动,立刻与她交合,等到第二天日出,五戒禅师与红莲各自沐浴,一齐坐化。」 我听这个故事莫名其妙,被厨娘三言两语讲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肚子发了一会子怔,忽然一笑———— 「你们城里的春画恁特别,尽是伤心欲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来,蓦地摇摇头,把画还给我,稽首走出去———— 「打扰得久了,道士要赶回鹿胎宫餵猪去,年前要杀翻好几只哩。」走到灶间门口,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纸给厨娘。 「险些忘了,这是大娘要的符,贴在床板下就成了。」 厨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着嬷嬷坐下,依她教我的颜色,把图画填上。填了两张,我不耐烦起来,开始自己挑颜色玩,把一个梳堆鸦髻的女人身上都涂了蓝色,用朱红点乳与下阴,再把那长须男子的阳具涂成绿色,上头再用紫色打小圈圈。 嬷嬷气得赶我出灶房,我抹了她一鼻子紫绿,又从橱底偷了一张没上色的避火图,跑回房里去。 到前面去问了那个双眼皮的值班衙役,霍桑哥哥还没有回来。 我的房里没有色料。我到院子里烧焦了一小截细枝,拿来画那张偷的避火图。我怕阿爹走过,把窗帘子放了下来,才掏摸那张图来看。 这画的上方是天空,印了两个巨大的人体,纠缠在一起。巨人身下是乌云,乌云底下是一群小小的老百姓,纷纷打了伞,东奔西跑地躲在乌云里打下来的粗雨。右上角写着: 「天人交媾 津液如雨」 那两天人的面孔印得漫漶,大概是木刻的版损坏了,五官残淡,看不大出来。 我把烧焦的木枝削得尖了,随手在那个男的天人脸上勾勒几笔,心想这天人在交媾时不知是不是很沉默的,嘴巴该画作闭着还是张着?看得津液淌洒的全程的声势,恐怕声音大得很,像风颳雷吼吧?这版工将雨线刻得这样浓粗,彷佛天山下下来的是绳子,不是雨。不知者津液又是什么了。
第7页 我想归想,勾出来那男天人的嘴却抿得紧紧地,皱一个眉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自己看了也要笑,想来他是烦恼胡乱布雨,待会儿要受上神责罚吧。 端详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我忍不住再把他的眉毛描一描,这下认出来了:我画的是桑哥哥的面孔。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炭枝乱涂,想把这脸与桑哥哥相似的地方改去。涂了一阵子,把这男人涂成了一个大鬍子。 我这才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假装这事不曾发生过了,可是再多看两眼,却觉得这张生了大鬍子的脸,越来越像青肚子,简直就要嘻开口笑了。 我用手把纸一盖,回头看门窗是不是还关着,心跳得好厉害。确定没有人了,我才慢慢把手移开。 这避火图哪里能避邪避鬼!?我看它自己就邪气得很。 可我还是忍不住拿眼看去觑图画。再看那男脸又不怎么像青鬍子了,却像桑哥哥蓄了须的样子!我慌得把纸往床底下一扔,用被子蒙住头,哈哈大笑起来。 做了一个梦。 一颗美丽的流星,从牵牛星座划过紫薇星座,殒落在远处。大家欢乐地赶过去看,看见殒落在地的,是一块赤赤红的、巨大的肉。有人上前用步子测量肉的大小,有七十步长,六十步宽,屋子般大小的一块肉。 肉渐渐开始腐化了,空气中充满腐臭味,肉的旁边传来一阵又一阵悽厉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大家都一径欢笑地说着话,十分高兴。 阿爹忽然从人群里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谨慎地四下观察,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那块大肉的旁边,紧挨着肉蹲下来,抱住膝,静静望着前方。 众人一路笑,一路散去了。只剩阿爹一个人,动也不动地蹲踞在腐肉旁边。悽厉的哭叫,一声接一声,要把脏腑都扯裂的哭叫。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一块巨大的腐肉,一个人。 晚饭嬷嬷端进房来,大菜碗里竟是一方犹自轻轻颤动的红豆腐乳烧肉。我差点没呕出来。 什么叫婚配? 是另外有一所房子,房子里的人愿意收留我吗?是像我现在住的一样的房子吗? 收留我作什么? 5 大寒过去十多天了,听说桑哥哥刚从外城回来。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处的,但从没有过去找他的念头。 为什么没有?又为什么有了? 我抬头看看房顶的天花板,看见了那三块再眼熟不过的水渍,褐黄的、像海里三个岛。这是我最熟悉的房顶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天天睁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现下细细看着这三块水渍,才发现最右边一块,并不像我一向以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脸盆大;中间那块像海星的,则有七个角,不是我以为的五个角;至于左边的水渍,中间有层蓝色,我一直记得是紫色的。 我的眼浏过房顶时,我的心从来不会留在那里,我总在东想西想,或什么也不想,但就不会去想房顶的。我总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下去,不会变。我会就一直这样,住在这间屋里,嬷嬷就一直是嬷嬷,房顶就一直是房顶,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顶会一直在那里,当然我就没道理去细细留意上头的水渍有多大,又不会不见的。 可还有婚配这么一件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别人嫁娶的事,我也听到过几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从不与我相干的。 连妈妈的死,我都没有印象————本来妈妈在的,后来就不见了。比做了个梦还教人心虚。 我望着铺上的被子,背面上头彩绣了百子图,一百个婉然嘻笑的小人儿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这百子图里的一个小人儿。许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滚、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紧紧贴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这样,我的颜色就这样,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恆。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还是移到另一幅彩绣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来这面百子图里? 我站起身来,快步跑向晒衣巷尽头桑哥哥的住处去。 这时候过了子夜,府里都没有人走动了。我一路走到晒衣巷口,都没有遇见半个人。忽然觉得脚底心冰冰冷,低头一看,才知道从房里想都没想就跑过来了,忘记套鞋了,踏得一脚夜露水。 长长一列晒衣架,晾满了值班衙役的衣裤,想是众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挂的,粗手粗脚、东脱西落的,夜里也不收起。 我拔脚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风微拂,衣衫轻轻晃动,我走在两列挂衣架之间,彷復在一群男子中间挨挤过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气味隐隐缓缓地潜流着,我一走过,搅动了,愈加浓重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到这死巷的尽头,停在桑哥哥小屋门前。 「桑哥哥。」我轻轻唤一声,没人答。 我看屋里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样子。我试着推推门,却没闩上。 「桑哥哥……我阿婴呀。」我又招唿一次,显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过来始终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来。 我倚在门框上,心里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脚下却自顾自往房里迈了一步。
第8页 「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啊。」我心底和自己说了一声,把门又推得开一些,月光再往房里头移进十步,眼就随着月亮光一路数过去———— 「他的桌……他的灯……他的杯……他的床……」房间不大,我的眼睛数到了房间的尽头,是一座大柜。 我终于往房里走去。我用手摸着粗糙的桌沿,想着他平常是不是奔忙一日,到得晚来一进房倒头就睡?还是他也有不去练武、也不去办案的时候,回像我现在这样,怔怔地坐在桌前,看墙壁? 我怔坐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想为什么不去躺躺看他的床?我还没有躺过别人的床呢。我刚一起身,突然听见几个人嬉闹的声音,脚步杂沓,走进巷道来了。我想是桑哥哥回来了,就往门口迎去,立刻又想还有别的这许多人,我从他房里出去迎他,别人岂有不拿来说嘴的?桑哥哥不是能让人取笑的脾气。我还是先躲开了罢。 我转身要找屏风,才发现房里没有屏风。怎么看就只那座柜子能藏人。我赶紧跑到柜前,把柜门一开,却忍不住噗哧一笑,偌大一座望之俨然的柜,里面放不到三件袍,旧搭搭的芝麻罗头巾倒有一顶,旁边搁一领镖褡裢。听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我弯个腰坐进柜里去了,反手就把柜门带上。 我盘起膝来转个身面对柜门坐好,只听见一声喝———— 「闪开了!」是桑哥哥大着舌头在唿喝。跟着就是哐啷啷一阵乱,显是挂衣架子被推翻的声音。「啊唷」连声,几个人闹做一团。 「霍都头,别跟我的裤子过不去呀。」 「嘻,是晾着的这条,还是你身上这条啊?」另一名衙役狎戏着说。我发现有一角衣服露在柜外,急忙抽进来,心里却在盼望———— 「最好桑哥哥一进门就把柜子大开,这样大家就要沸开来传扬我们两个的事了。」 然而我毕竟还是乖乖把衣角收妥,柜门掩得只剩一线。 「我们俩的事……」有什么事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了。 「呯」地房门撞得敞开,三个衙役拥着桑哥哥进来,才进门桑哥哥就把两臂一振,摔开了搀扶———— 「滚开!」 「都头醉了,早些睡倒吧。」老些的一名衙役说。 「就一个人,有啥好早些睡倒的!?」麻面皮的又在促狭。 「那么你陪他睡。」第三个是个秃头,推了麻面皮一把。 三个人七手八脚扶了桑哥哥在椅上坐倒,老的一个自去点起灯火。麻面皮嘴上却不罢休———— 「我陪他睡干什么!?赶紧把他送去婴姑娘房里是正经!」 「却怕人家正忙着试嫁衣……」 「滚出去!」桑哥哥突然暴叫一声,踢翻了桌子,转过身已挈出腰刀,「唰」地一刀,险没把麻面皮的脑袋削去半个。 「嚯,发疯了!」麻面皮和秃子一声喊,那老衙役倒不慌,见惯了的模样,一壁低头窜了出去,一壁还顾得嘴上从从容容地讲———— 「霍都头大醉了,留神伤了手,快睡吧。」转身把房门一带上。霍桑一刀砍中门板,刀刃被门板木头咬住了,拔不出来。 「都滚出去!」桑哥哥抬脚勐踹一记门板,嵌住的腰刀呛啷落在地上。他理都不理,鸡手鸭脚地扶起了椅子,却一屁股坐在翻倒的桌沿上。 桑哥哥坐着大喘气,颈脖子连面皮漒涨得发紫,两只眼血血红。想是刚使了力,酒热上涌,两手尽在劲间揉搓,不胜苦热的样子。我想这下好从柜里出去,招唿他睡下。柜门刚推开一些,桑哥哥突然「嗤」一声扯开了上身的青衲袄、连汗衣一併撕了,扯裂的衣服顺手就往柜门砸来。 只见眼前彷佛一只美面目青衣白羽的大鸟扑面飞来,直飞到柜门前才落下地,等我又看见桑哥哥时,他早已把水裤褪到了脚跟上,小孩似地抬起脚把水裤踢脱了脚,这一抬脚,上半身去失去重心,屁股在桌沿上坐不稳,仰天一跤翻到桌面后头去了。 我强忍住笑,就要出柜去扶他,却看见他「唿」一声半空打个挺,从桌后头又翻回桌前来站定了,全身汗得晶晶亮,像在黑肤上头上了层油一样,汗水从他胸口往下熘,熘到小腹上,被浓重的汗阻一阻,几道汗水汇进作一处,顺势朝下梳顺了那丛毛髮,从闪亮伏贴的毛根间又流下去,有的隐到大腿根去了,有的缓缓地在他的器官上蜿蜒而行,流到末端,悬悬挂住,莹莹一滴泪。 男子裸身,我是看见过的。往常天热时,捕快衙役在练武场总是裸上身的,练武时弄破了衣裤,或者湿污了身上的,当场就扯脱替换的多得是。偶尔我也会跑到衙役洗身的澡房后头去,垫两块砖头踩到,偷偷看暮色苍茫水气瀰漫里悠悠移动的男身。 倒是从来没见过桑哥哥,也没想过要看。我跑去澡房后头觑瞧时,只觉得颜色好看得很,像躲在林子里看黄昏时分野雁在金黄的潭水里沐浴。那是和安静的天地一起,看一群驯服的动物。 以前看桑哥哥的脸膛子和上半身黝黑,只道是晒黑的。现在看他全身,才知道是生得黑,尤其下身汗毛密布,被汗湿了后紧紧嵌进肌肤,更显得悍黑了。桑哥哥的个子不高,和我站在一道时,似乎比我还矮一些。可是练武的时候总看他跑得最前头,一次就能跃上矮墙。我看招他的大腿筋络鼓凸,肌肉纠结饱胀得几乎要迸裂皮肤。
第9页 他一把扯下头巾来,擦拭身上,显是热得难受,寻到一面空墙贴了上去,两手两脚「大」字伸开,连舌头都半吐出来。我看他双眼红得怕人,脖子上的筋蓝得要流下来,心想这会子要是和他说话,也说不通的。 他在墙上贴了一阵,唿吸轻缓了些,迈步往床走去,想是要睡了。白墙上留下些汗渍子,影影绰绰地,像他才穿透墙壁进来的,魂被拦在墙上。 桑哥哥要解开床前束起的帐幔,鼻子都凑上去了,还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他不耐烦起来,抓住帐子就扯落了,露出挂在帐幔后头一串金沉沉的物事,映着灯火,悠悠旋转。 桑哥哥和我同时看见了这串东西————是一朵接一多的金纸莲花,我亲手摺成的十二瓣莲。 他手一松,扯落的帐幔掉在地上。微微张着嘴,呆呆望着金莲花串,隔了一会儿,才跄踉上去两步,右手晃晃悠悠,瞄准了半天,费了大劲地轻轻取下那串纸莲来。我看那一整串总有十来朵花,大都完好无缺,只是积沾了灰尘,不那么亮了;有三四朵则斜角遢身的,想是在池水中浸泡久了,被桑哥哥捞起后又晾干了的。 他拿着那串莲花,整个人霎时变成个纸扎人似的,两脚虽是定在地上,身子却晃里晃荡,随时要被看不见的风吹扬到空中去。他拎着花串提到眼面前瞪着看,忽然倒退三步,学步的小孩一般「咚」地坐在地上,斜斜睡倒,两眼却始终盯住手里的纸莲花。桑哥哥一边脸颊贴着地,纸莲弯弯曲曲地在地上植成一列,绕在他的脸旁。 又过了良久,我看桑哥哥重重眨了两下眼睛,想是悃倦要睡了,却见到一滴清泪,从他血丝满布的眼角涌出、划过面颊。他轻轻翻了身,仰躺在扯落的帐幔上头,手上顺势就把一整串纸莲搁到身上,第一朵压在眉心,第二朵压在唇上,第三朵落在颈边,第四朵压在胸口上,这样一朵接一朵、一直蔓延到脚边,缠绕在膝间、趾间。 一列金沉沉的莲花,开放在他黑暗的肉身之上。 他的舌尖静静顶出来,探触着压在唇上那朵金莲的底部。 他的手缓缓移到了胯边,温柔地揉搓着大腿上的金莲花,来来回回地游移着、摩娑着。 我讶异地看着他下身温驯的器官,神秘地昂扬起来,一寸一寸地生长着,像莲花间一株奇异的茎蔓,无声地升出了水面。 我太阳穴上的筋络跳得厉害,扯住了我的颚。我觉得两排牙齿咬得这样紧,咬得好酸。可是松不开。 那株茎蔓的生长完成了,映着金纸折射过来的火光、颤动着。 原来避火图上画的男子模样是真的! 他伸手去握住了,上下抚摩着。慢慢地,一身的金莲花都荡漾了起来,金莲花底下的黑色潮水波动着,越来越汹涌…… 有些莲花翻覆了,沈到黑潮下;有些莲花被黑潮纠缠吞裹,在膝腿间随潮涨落……他额上那朵金莲倾跌下来,他的眉皱起噼刻的深纹,脆弱的白牙兇勐地钉住了下唇。 整片黑色的海洋涌起一波巨浪,腾跳着,白色的津液爆散在海面的上空,纷纷如雨地落下来,落在黑海里,落在金色的莲花里。 黑潮,一波一波地,退去了。 桑哥哥的眼并没有再睁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第一次,我看见他的眉头舒展了。他脸庞上泪痕犹在,吃着一点灯光,像在黝黑的肤上结晶了。他的唿吸变得深长了些,头慢慢侧过,睡着了。 胸膛上的金莲花,随着唿吸,微微起伏着。灯火一颤,金红瓣尖上盛住的那滴白露,渐渐渗进金纸去了。 我推开柜门,吃柜外的冷空气一侵,才觉得了自己脸上也有些绷,想了一想,知道是刚才哭了,抬手去擦,又落下许多泪。 为什么每次落泪,我自己总是没有察觉?倘若先察觉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忍住不哭了? 我宁愿都忍住的。哭了以后,心里总是更难受————因为知道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 我蹲下,把金纸莲花串放在一旁,用袖口替他把身上的汗和精液都擦拭干净,碰到下身时,他蓦地又抽动了一下,小腹上肌肉一迸,又松开。人却没有醒来。 我把床上被子拿下来给他盖上。他的被子倒是白的,全没有彩绣。 帮他把灯熄了,走出房去。 回房以后,我一晚没睡,把自己被面上的彩绣白子图拆了下来,缝到一幅净面的床帐幔上去。 每次把针线拉近自己脸边时,就闻到袖口上那男汗混和精液干了以后的、略带些腥的、奇特的气息。 我的针线很慢,缝了整个晚上,才乱七八糟地缝完了。第二天的中午,抱了新缝的帐幔去后院等,一直等到他下了值,去厨房去干粮时,才见着他。 「桑哥哥。」我赶上去。 他看我一眼,低下头,低声应了。 「阿婴。」 「这是我缝给你的。」我把抱得温温热的床帐塞给他。「上头的百子图可不是我绣的,我还没那么闲。」 「是啊,妳不闲,我就比妳闲。」 「哗。」我目瞪口呆,不能相信桑哥哥一次说出这么多字。我弯下腰去看他仍然低着的脸。 他竟然是笑的。 「你会说话了。」我说。 「我本来就会说话的呀。」他抬起脸,眉开展着,挑起。
第10页 「你……心情挺好吗?」我忍不住问出这样笨的问题。昨天晚上,或者现在,两者总有一者是做梦,不是真的。 「也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他耸耸肩,「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相信耸了耸的是他的肩膀。我瞪着他的身体,也不相信那青衲袄、皂压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见到的身体。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反正,怎么样都一样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却越来越黯。 「那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以前吗?以前以为话都可以放着,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说些什么,要怎么样说出口,才跟你说话的。」 「所以,现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开心起来,心里担心着,知道不对了。他一定是决定了什么。我努力轻松着,盼望我们可以不要谈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问也不问地把我给的床帐挟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样吗。」他的眼睛始终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还说得到话的时候,随便多说一些吧。过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对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间硬撑住的横闩那样、眉头又倏地皱拢。 「你这一次不是抓到贼了么?」 「抓了两个不当事的小贼,这还是靠了邻城的封武举、带了二十几名伴当帮忙,才抓到的。」 「封武举?」我有心把话题兜远些,像他说的,随便多说些吧。 「邻城的武举人封侵云。」他诧异地看我一眼。说了这么些话,他这会儿才头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长没告诉妳?」他称唿官长的,就是阿爹,我们这城的城主。 「没有告诉我。连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听了你说,再告诉我的。」我忽然想到个问题。「你一向和青肚子说许多话,是不是?」我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说话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说。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要说许多。」 「结果城里就只我这个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蚁来,我见了顺脚就想踩,却觉得虚懒,连踏都懒得踏了。想来阿爹就知道会有人告诉我的,他连亲口对我说都懒得。「是不是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阿爹看见了不高兴,要把我赶出去?」那只大蚁兀自东走西走,自以为很机伶的样子,不知道方才差点就被人踩烂了。 「你像妳妈妈么?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长带进来的时候,妳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乱猜的。」 「官长不会不高兴你的。」他安慰着。 我心里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却把手移开了,假装去掸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却一点不知道我昨晚都拭过他的身上了。 「官长倘若厌憎妳,不会替你说给封武举的。」他平平的说来,没有什么恨嫉的样子。「那封侵云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个头,又白。」 我听了跟没听一样。高与白跟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难道还少了,庙殿里的七爷就现放着一个。我没好气地胡思乱想,嘴上突然问———— 「如果我要嫁你呢?」话出口,自己也吓一跳。却也不怎么真吓。 桑哥哥停了步子。没动没静地,「唬」一声翻个身,坐到树干上去了。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东张西望了两眼,像在查看有没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来,就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他以前在我面前动也很少动的,看来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来要杀了他的。」树上的声音说。 「杀谁?」我这下才真一吓。 「封侵云。」他开始摘叶子,一片一片掷在我头上。这本该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开心。 「我们打听到登亨艷————就是我们要抓的大贼。」他解释一声。「打听到他在一处牛棚附近走动过。我们一伙人赶过去,自然是封侵云和我两个先赶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艷有多上党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听人说那贼的厉害,但那时候蛮横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隐隐觉得最好是他跟我两个就冲进牛棚,撞上贼,两个都给杀了最好……」 桑哥哥就坐在我头顶的树干上,两天腿晃荡着。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正望见他两腿之间。我想起昨晚,他的蛮横、他的弱,我都见过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钻。封侵云倒不跟进来。」桑哥哥这时忘记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云三字,就尽是轻蔑嫉恨。我听了到高兴。 「我见他不进来,就喊了他一声,跟他说棚里没人,他这才进来,看见地上躺一只刚剖的牛,脏腑流了一地,那牛没死净,忽然一挣,封侵云骇一跳,勐地退两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索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就结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紧,就要下手,突然两个小鬼从棚顶扑下来,一个攻他,一个攻我,攻我的一个看来才十四、五岁,使的解腕尖刀上还有血,是才杀翻了牛,就被我闯进来。我倒还想宰了两个小鬼,再戳了封侵云也成,就推到小贼头上得了,可几个脚快的伴当已经赶到,三两下把两个小贼擒下。我当时还只怨小贼坏事,眼下跟你说起,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天地可诛。 」
第11页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是生性匪类,虽被官长养了十三年,狼子也驯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说了这两句,不再说了。 「也……也不用一定杀了那位封……封武举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们两个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柜中、见他落泪时,就这么想了,直到这下,才说出口,眼面前也没人,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不怎么艰难。 桑哥哥坐到树上去,看不到我,想来说话也容易些吧。 「阿婴,我小时候跟了做盗贼的父亲,东逃西窜,没有一餐饭时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买卖,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买卖,看的是官里轻贱的脸,临了被官长绑了、扯住了头髮看自己爹爹人头落地。阿婴,这样的日子,我是再不要过了。」 我听得心里无比疼惜,站起来望他,却发现他早把脸隐到枝叶之间去了。 「也……不见得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对着枝叶说。 「总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杀封侵云的时候,也只想到让妳一时无人可嫁,我自一个人去亡命。却没想过要带了你一道走的。只杀封侵云、不杀官长,害你陪我一道过逃亡的日子,哪里是一名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杀了封侵云,再杀了官长,我又哪里能再以杀父之仇,与妳相见。」 我听桑哥哥说起要杀阿爹,自然震动,却也并不比听见他要杀封侵云时,更加的骇怖。桑哥哥当然认定阿爹是我至亲之人,不知道我只当阿爹是阿爹,有什么烦恼欢喜,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对阿爹说的。 「阿爹其实不怎么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远远的就是了。」我嘴里说走得远远的,实际上我对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听说过几个,方位远近,终究一点不知。 桑哥哥轻轻嘆口气———— 「一个人都不杀,多的远远的过日子吗?阿婴,天下若要选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长与那封武举争第一了。那封侵云与我一同捕贼时,路上如果踏到一个泥洼,弄脏了靴,他立时便要换了干净的鞋再走。贼人兵刃削落他的头巾,他马上退到一边,把头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厮杀,两次都为了这样,没赶上贼子。」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倒不这么讨厌那封侵云了———— 「阿爹到没有这样整齐。」起码我亲眼见过阿爹散乱头髮,奔到大树头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长么,你难道没听说他当初是怎么对付你母亲……」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说了。 「怎样对付的!?」我头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的事,心里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说给我听。 「桑哥哥,你不说给我听,再不会有别人说了。」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官长把你的母亲私刑了,绑在有机关的木驴上,让她流血流到血尽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树头窥知了阿爹将妈妈尸体立葬,连草蓆都没裹一张,就晓得阿爹是恨极妈妈了。现在听桑哥哥说出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么惊骇,只是心下无比悽惨,缓缓坐了下来。 人的爱与恨都这样巨大吗?巨大到爱要靠杀人成全、恨要靠毁灭才能终结? 桑哥哥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伸手来扶———— 「对你不起,阿婴,我是要跟你说知,官长就为了你妈妈伤了他做城主的颜面,才用到这样的手段……」 「我本来知道的也差不多,没关系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强得很,人不知又问:「妳知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伤了阿爹的颜面……?」 「总不外是……与别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长这样的人,对爱情不大会在乎的,总是……出了这样的事,官面上不好维护吧……」 我并不这样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并不尽然是毒恨的。爱带一个蛮横的地步,不也一样么?我望着桑哥哥———— 「若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桑哥哥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杀了她的,」他低下头来,涩然说道。「我爱便全心地爱,自然也要别人全心对我……我从小跟了贼伙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贵重的东西,残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样霸道。」我心里一片混乱,烦恶欲呕,扶了树站起身,嘴上勉强调侃一句,却只想回房去一个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便又走远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妈妈,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隐雷一样的鼓声传过来,咚咚咚咚,一记一记敲在心口,替我数着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官长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乱起来,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总会拖过你嫁出了,我才会回来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声音低了。「话说了,也就是了。我们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完,看也不再看我,转身狂奔而去。 「倒不问我为什么送他床帐。」他人一走,我孤单了,马上就很习惯地安易下来,觉得绝望的自由。
第12页 「也不过就是百子图上的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要觉得什么,空空的、又太挤。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乱说着话,不让心里得空闲,怕真咀嚼出什么滋味来,自己受不住————「又也许什么滋味也咀嚼不出,穷担心呢?」我还没走到房间还没看见那铺被拆了彩绣的秃被面,「原来百子图上的每个孩子、眉眼都被绣死了的,不能转脸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么,所以能这么一径笑嘻嘻地乐着,一径乐下去了,乐个千年万年,到被子坏烂了,也是一样地乐,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没有爹妈也没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拖着脚步,尽由着脑中胡思乱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觉,终于走到房门口了,「许是昨晚缝针线,一晚没睡,现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门在身后一关,迎面扑过来秃白秃白的白被面,我一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