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里路》 第一章 关山难越 蝉鸣,凉风,汗水打碎在青石板上。 关山越在槐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行拳。 他拳脚舒展开来,白色的武袍带起风声,流转周身的劲力激得衣袂飘扬如流水。 曦光透过翠叶结成的苍郁帘幕,洒落在飘荡的衣袍上,稀稀疏疏,像一粒粒细碎的金子落入湖面,荡漾起涟漪。 最后一拳打出,袖中罡风鼓荡,气劲飞卷如浪。 拳虽停,思绪却又被某种莫名的牵引拉扯得离乱,第三十九次尝试逆反先天,洗练出一身至纯罡气,仍是失败。 闭目静观,关山越感应着体内罡劲流转,胸中平添一份燥气。 “仍是无法彻底收束心念吗?离魂症,果真如此难以治疗?” 他从五岁起便开始以习武,一身根基打得扎实无比,却在炼罡瓶颈坐困三年,就是因为离魂症。 此病不仅让关山越每每入睡时,都会不自觉地做一个又一个的怪梦。更让他每次突破时,无法彻底抱元守一,最终功败垂成。 一边思索自己身上的怪病,关山越转身推开正殿大门,准备进行今日的例行参拜。 大门敞开,便见一尊巨大的铜铸鎏金神像,雄镇于殿宇最深处。 威严神像青袍金甲,红面长髯,横刀而立。 关山越走到神像前,自供桌下抽出三根尺长线香,恭敬作揖,拜了三拜,然后将线香插在香炉中。 青烟袅袅,模糊了他的脸庞,只有一对透亮眼眸仿佛燃着火焰似的光芒。 可那光芒只持续了片刻,便归于沉寂。 香案上还立着一尊二尺高的铜炉,暗红色火炭散发出令人暖洋洋的热力,热气蒸腾氤氲,炉盖摇晃作响。 关山越抬袖平挥,劲力如风扫,揭开铜炉盖子。 一股浓郁至极的酒味儿裹挟着大片香气扑面钻到鼻孔里,有些萎靡的少年人精神顿时一振。 他自供桌下取出一只酒壶,晶莹剔透的水光破炉而出,落入酒壶,壶底清澈可见,唯有异香萦绕。 深吸一口气,关山越已有些狂态,他扑倒在香案前,喃喃道: “鲸饮未吞海,剑,剑……” “剑气已横秋”这五字,像是一块火炭,在他喉咙间不断翻涌滚荡。 关山越既说不出口,却又不愿轻易将这句话咽回去,就像是一场心念之间的拔河。 他不承认自己已经失了那份豪气,却又明白自己确实是已经困顿于此,丝毫不得寸进。 终究未能说出口的豪言在喉管里被收束成短促的气音,他只能举起酒壶,一口饮尽,而后埋头低笑。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回荡在空荡殿宇中。 “咳咳。” 呛了下,关山越止住了笑声,面上迅速泛起红晕。 他只觉得腹中一团热气四处旋转翻滚,暖洋洋一片,转眼里额头上已是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关山越猛然一抖,浑身筋骨骤然发出了宛如一串鞭炮炸开的脆响,脚下砖石受罡气激发,泛起一阵玉石般的光芒,丝毫未损。 他身后一尺处,骤然炸开一条若隐若现的雪白虹光,罡气破碎,如落雪纷飞。 关山越知道,自己这三年来拳法虽然越发纯熟,可若只论对罡气的掌握,其实是不断下滑的。饮酒之后控制不住罡气勃发,便是明证。 练武一事,不进则退。 他能在炼罡瓶颈强行停留这般时日,已是强提一口心气不坠,勉力撑持的结果了。 若非有师父不断带回宝药酿酒滋补,他更无能继续尝试突破。 甚至今日突破失败后,关山越还有一种模糊预感,若是再冲关不成,这辈子或许都无望先天武道,更不必提武道更高峰的大风光了。 这对记事以来就被要求攀登武道之巅的关山越而言,无异于一种沉重打击。 再满上一碗酒,关山越的视野已逐渐变得迷糊起来,他端详着碗中荡漾的光影,似乎又看到了尝试突破时,那些骤然浮现眼前的光怪陆离之景。 关山越心里发了狠,干脆至极地一饮而尽,喝完后,少年人打了个饱隔,扯着大舌头呢喃道: “草!不让我破境是吧,全给你拿下!” 就在他半醉半醺之时,庙外忽然传来错乱的脚步声。 —— 烈阳炙热,刘观背部一阵火烫,但此刻的他已被冷汗浸透,察觉不到丝毫暖意。 刘观一路疾驰,接连冲过几条街道。他不住地回头,似怕后头有什么怪物追来,死死按住腰间刀柄的掌心,满是汗水。 霎时眼前出现一座红漆大门,门后隐约可见一株参天古槐,枝干虬结苍劲,如卧龙盘踞。 门上高悬一口古剑,刃光浮动如一泓秋水。 惶急的年轻捕快这才安下了心,只因这是庇佑槐荫镇二十年有余的武庙。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任何一个槐荫人对此发自心底的信任。 他一步跨过门槛,扯着沙哑的嗓子吼道: “庙祝,庙祝!” 刘观一抬眼,就看见那一袭伏倒香案前的白衣人影,那一张少年面孔醉眼朦胧,满脸酒红,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浓重的酒气,充斥了整间庙宇。 刘观只觉滚烫激动的身躯,像是被一阵冷雨当头淋落。 其实他知道,老庙祝没能在事发时第一时间赶来,极有可能不是在镇上。可当他真正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地失望。 他仍是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发问道: “老庙祝不在吗?” 关山越抬起一双醉眼,瞥了刘观一眼,无情地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师父做昨晚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去白庭山系深处,找寻一种珍惜药材。估计要一旬左右才能回返。” 刘观呆住了,他长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就像带上了一副滑稽的面具。 关山越看他这幅样子,挪动靠近,伸手拍了拍他呆滞的脸。 “刘哥,这是咋了?” 手掌拍击脸颊的声音轻而短促,刘观却如遭雷击,他身躯猛然一垮,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 关山越伸手扶住刘观那几欲跌倒的身躯,再次问道: “到底怎么了?” 少年不自觉地用上了一丝真劲,声音宏大如古钟颤鸣。 刘观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嘶哑道: “武库死了十几个弟兄,尸骨无存,是幽天泉的手段。有魔门真传混入镇子里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以嘶吼的方式喊出的。 似乎将挤压的惶恐全部倾泻而出,刘观只感到浑身一阵无力,短暂的咆哮,气血冲头,使得他本来就不足的气血紊乱起来,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原本武庙是他最后的希望,可现在这最后一点微光也被磨灭了。 对于关山越,刘观根本不抱任何期待。 这位小庙祝的武功确实不低,可炼罡大成武者,镇上并非没有。 甚至于那位来自帝京的李都头还是先天修为,可面对一位魔门真传弟子,又有何用? 对生活在北荒大地的蛮人而言,雄踞北荒的魔门二教便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天,魔门真传则无异于行走人间的神明。 毕竟蛮人这个族群,本就是魔门诸位宗师创造出来填补炼制各种魔宝的材料缺口。 槐荫镇虽是由归化大正朝的蛮族部落发展而来,却依旧位于北荒大地,且镇中居民多是蛮人,对于魔门的恐惧,是铭刻在骨子里的。 这等人物若放言要屠尽一座普通蛮人部落,那部落的蛮人们根本就不敢反抗,甚至还会自我献祭,以免让自己的臭皮囊,脏了魔门真传们的手。 若非槐荫归化大正,刘观此刻也根本升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气血平复后,刘观看着那个无动于衷的颓废少年,只感觉一股强烈的不平充斥胸间,他死死握住腰间长刀。。 明白事不可为之后,刘观直起身,抱拳道: “刘观代槐荫镇,谢过武庙多年庇佑。” 言毕,刘观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而去。 关山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一笑。 瞧不起我这个废物可以,但别看轻了一座武庙的信诺啊。 再说,破境不容易,死还不简单吗? 就在刘观即将跨出殿门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沙哑嗓音: “师父不在,还有我。” 在武圣神像那对肃冷眼眸的注视下,关山越长身而起。 殿内长刀,忽起龙吟! 第二章 幽天魔踪 炉中线香火光一闪即逝,神像手中大刀自行腾跃而起,落在关山越掌中。 那长刀柄缠黑布,古意深蕴,刀身清亮如镜,映出一张冷硬如铁的少年面容。 铿锵一声,长刀入鞘,锋芒内敛。 他再埋头装好一壶药酒,将酒壶系在腰间,长刀负于身后,阔步迈出殿中。 刘观看见一缕阳光透过林叶缝隙洒落,恰巧映照在关山越那袭白衣上,烨然若神人。 浑如那尊武圣神像迈步走下神龛。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关山越的身姿,刘观心中忽然又涌现出一股力量。 关山越此刻已无半点颓色,他沉声道: “先去武库看看。” 两人并肩而行,快步跨出庙门,在即将离开时,关山越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那株大槐树。 绿荫深深,古槐依然如故。 其实这一天的到来,关山越和师父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株古槐竟已衰弱至此,甚至无法向他示警。 槐荫镇能够在北荒大地立身,便是依托这株古槐庇佑。此古槐或有南疆那株神木的传承,妖力雄浑,可使法相之下的魔修无法接近槐荫镇。 而玄胎法相境界的魔修,则忌惮于槐荫背后国力鼎盛的大正,也不敢轻举妄动。 关山越一边疾步向镇武库走去,脑中思绪万千,胸中更是燥气滋生,像是一缕缕小火苗在不断炙烤着脏腑。 若是他此刻能够跻身先天境界,罡气至纯真如,便可发挥出这口神刃的真实威力,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刘观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沉着叙述道: “都头看过现场,那魔门真传应是只差一步便可炼制本命的修为。” 纵然关山越给他带来了几分虚无缥缈的指望,但当提到这血淋淋的现实时,刘观还是免不了有些沉重心绪。 如此修为的修士,唯有凝练拳意的宗师武人可抗衡,如今槐荫镇上仅有一位先天武夫,最多再加几个炼罡大成,如何能敌? 关山越沉吟片刻,忽而补充道: “若真是这般修为,那此人必然身受重伤,或是受到某种限制,否则你我绝活不到此刻。” 刘观赞同点头: “都头也是如此认为,此人既然只献祭十余人,且祭祀完成后便立刻隐遁,那必然是此刻无法与我等正面为敌,若是抓住时机,未尝不能一举将之绞杀。” 说到这里,刘观那张苍白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股希冀的神采。 关山越沉重点头,没有否认刘观的说法。因为他明白,这已经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一路走来,街上鲜少有人外出,不时还有佩刀捕头游街,显然是已有防备了。 刘观忽然止步,关山越抬起头,才发现县武库就在眼前。 红漆廊柱,明镜高悬,厚重木门敞开,青石铺路。 一进门,便见两排兵器架,枪刃锋锐,寒意森森。 魁梧的黑衣都头站在兵器架之间,双眉紧锁,威严肃穆的面容上满是沉冷。 刘观上前一步,按刀回报道: “都头猜得不错,老庙祝果然此刻不在镇中,但关小庙祝愿意出手相助。” “不愧是拜武圣的,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李平远扭头,眉头一挑,没有半分惊讶神情。 这位都头身着一身奇古青黑长褂,按刀而立,气度非凡。 他先是吩咐刘观去武库外巡视,等刘观出门之后,李平远又用足尖蹭了蹭地上那张刻满亵渎经文的人皮,招呼关山越道: “小庙祝也来看看,你们武庙是兵家正宗传承,没准能瞧出点啥来。” 话虽是如此讲,但李平远也不指望这位小庙祝能有所得。 毕竟这上面记载的奇诡文字,本质上是域外天魔在人间留下的“痕迹”,就算是在统摄一切外道,专事天外邪魔事的真武荡魔司中,也鲜少有人能解得其中真意。 魔门二宗就是天魔传承,他们现存的根本宝典,也是由天魔文写就。 所以李平远此举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关山越融入他们的行动之中。 关山越自然有自知之明,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每日练拳打熬体魄的时间都不够,哪儿来的时间研究这什么狗屁域外天魔文。 他走上前,准备谢过李平远的好意。 可那亵渎而扭曲的文字甫一入眼,关山越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干涸血迹凝固而成的字迹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流动了起来,在这妖异而优美的动态里,隐隐有咿呀不清的呓语传来,在关山越耳畔萦绕。 曾经见过却又未能记忆的景象一一浮现,莫名之间,关山越忽然明白了那人皮上经文的含义。 他蹲下身子,仔细捻起那张人皮一角,不由自主地诵念道: “■■■■” 李平远悚然,那绝不是人类能发出的音调,更像是有某种存在附在了关山越身上,借此发声。 模糊得像是从幽冥绝狱传来的声音带起一阵急旋的惨淡阴风,武库里尘封的武具齐鸣,却不是金铁铿锵的杀伐之音,而是宛如乌鸦嘎嘎的怪叫,更使现场蒙上一层诡异的气氛。 在关山越眼中,地上那张人皮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深晦暗,仿佛直通九幽的漆黑裂隙, 那种莫名的旋律回荡在耳边,四周的景物就好像是一幅怪诞的涂鸦,以关山越眼中的黑暗为背景,呈现出扭曲混沌的色彩。 在裂隙之下,重重幽邃之后,是一对幽深难明的眼眸。 祂,看见他了。 刷地一声,李平远拔出腰间佩刀,长喝一声。 此刻朝阳初升,热浪喷薄,黑衣都头持刀而立,金光披在身上,气魄凛然。 关山越似被无形之刀劈中,猝然倒退几步。回过神来后,他开始剧烈的喘息,汗珠滴落,身形佝偻,像是被短暂的念诵抽去了全身的精气神。 可他的眼睛,却亮犹如两枚霜夜的大星。 关山越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苍白面容,他挤出一个笑容: “李都头,我没事。” 李平远只觉眉心一跳,他悄然扶住腰间长刀,有些迟疑地问道: “关小庙祝,你果真没事?” 因参悟天魔文而发疯的同僚,他李都头已经在荡魔司里见过太多。 只要涉及域外天魔,便不能不慎之又慎。这是百年前那场惨烈大战给整个大正王朝留下的深刻教训。 关山越也没有多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才那段时间的记忆,似乎被彻底从他脑中斩去了,可他却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其他的记忆。 关于魔道,更关于—— 天魔! 李平远见他确无反常之处,又看了眼关山越身后那口浸染香火神力的长刀,才暂时放下了警惕。 毕竟上一代兵圣乃是冲入天外天,屠杀无数天魔还能安然而返的绝世凶人。 以那位兵圣的表现,若说兵家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法可斩魔念,也并非不可能。 李平远不住地这样说服自己,可他想不到的是,关山越此刻非但没有不适,反觉心湖一片澄澈。 就在此时,门外忽传沉重的脚步声。 关山越和李平远同时瞳孔一缩,扭头看向门外。 有人步履沉重地从外面走来。像是背负千钧,又像是受重伤,他的脚步蹒跚,拖着身体向前艰难挪动。 他抬起脸,露出一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容! 是刘观! 刘观僵硬地抬头,看到关山越之后,嘴角咧出笑容: “找到你了。” 砰然一声。 刘观浑身血肉瞬间炸开,整个人四分五裂,鲜血喷洒,头颅滚落。 几片碎肉粘着关山越的脸,血水积在他眼皮上,眼中所见尽是一片血红。 —— 第三章 魔道真传 镇上一处巷子口,有位黑衣玄袍的中年人蹲在院墙上,浑似一条晒日头的老土狗。 他肩头还扛着一杆破破烂烂的旗幡,幡子深黑,丝线凌乱。 幽天泉真传弟子,秦霄眯眼望向天边日头,悠悠一叹: “出来练个法宝都能撞上那凶人,真他吗晦气,还好不曾落下遁法修持。等老子回了宗门,指定多给尊神上几炷香。” 只是一想起那人如今的处境,秦霄就忍不住嘴角翘起。 天荒军主?呵!在北荒大地和魔门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深黑旗面上,一道翠绿华光亮起,秦霄看也不看,只是手腕一抖,旗面上黑气旋动,彻底将绿芒镇压。 他扭头看向手中旗幡,哼哼道: “百年蹉跎,岁月消磨,你又是何苦做到这一步?” 一个微弱的苍老声音自旗幡中传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魔崽子恁多屁话。” 秦霄嗤笑一声: “舍得一生功果,换来了什么?你放心,就冲你老小子这股轴劲,我会让他们死在你前面的。” 突然之间,男人如遭雷亟,他一手攥紧旗杆望向武库那边,心中震动不已,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你妈的,这地方也有人懂天魔文?” 秦霄的身影骤然化作一抹深邃的暗影,融入地面之中。 “尊神,你可真会给我来事儿。” —— 刘观炸碎之后,又有浓郁的雾气氤氲,活物一般的白雾蜿蜒而至,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湿冷的雾气中,似乎还有诡异的光影流转。 一个忽远忽近的无奈嗓音在雾中回荡: “本来还想留你们多活些时日,何必费尽心机找死?” 有人自浓雾深处缓缓而来,手持一杆长幡,一袭黑色玄袍飘荡,面容沧桑。 他看向关山越的眼中,满是被迫干活的烦躁。 “好个良才美质,竟能惊动尊神降下神谕,跟我走吧。” 他一开口,虚空中仿佛响起天魔妙谛真言,呼唤两人引颈就戮。 对待魔道狗,李平远向来是不多言的,他手腕拧转,刃翻寒芒现, 两人之间,骤然挂起一条灿烂的弧光。 刀光斩破魔音,却在秦霄身前三尺处破碎,一圈深色涟漪荡开,旗幡飘荡。 刀光尽处,一拳又至。 浑身浸透热血的关山越脊背一拧,拳意如悬瀑坠深涧,激荡炸开。 染血外袍被抖碎,化作一地粉尘,漏出内衫,猎猎作响。 关山越左脚一迈,横越数丈的距离,脚尖重重跺下碾地旋动,一股翻浪钻劲从地起,带动胯转腰拧,最后肩送,拳出! 一记最平常不过的撑拳,却在这股整劲加持下,硬生生打出了长风破浪的凌厉气势,冷弹脆快,空气中啪地一声炸开,好似长鞭抽击。 拳面一片黑光溅跃,秦霄借势向后飘掠,幡子飘扬。 “好小子,怪不得能让尊神垂眸。” 关山越根本不回话,踏步如缩地,转瞬间欺入秦霄内圈,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那只撑出的左臂屈起,变拳为肘,甩肘如拖刀,在秦霄身前带起刺耳的切割声,最后停在一只泛着黑气的手掌前。 一拳无功,关山越那只右腿再旋,劲达全身,他脊背一拧,左手成掌猛然下压,与之同时,右拳自腰腹旋升钻出,好似海浪涌起,排空直上! 砰然碎声起,拳中罡劲如枪尖绞磨旋动,硬生生打得秦霄手中旗杆破开蛛网状的裂纹。 关山越拳势已尽,抽身而退。 秦霄一抬眼,又望见一对眼眸。 那是李平远的眼,更是李平远的刀。 一股森寒刀意自那眼中刺出,似锋刃抵在秦霄眉心处,在关山越出拳时,蓄势已久的李平远一步前踏。 他这一动,便是雷霆震怒! 他这一刀,更是电光激射! 纵横来去的刀光充斥整座武库,刀劲奔走似龙蛇蜿蜒,架上刀枪皆被引动,一齐冲杀而去。 璀璨的阳光从锋刃上折射出去,宛若团团炽焰光火滚落人间大地。 可出乎关李二人预料的是,秦霄竟然不再使用法宝,反而踏步挥拳。 一拳轰出,劲力激荡交错,震荡大气,带起浑如重锤砸落的沉闷声响。 武库里凡俗兵器难承如此刚劲,在绞磨拳劲中被碾成一地齑粉,李平远刀路再变! 纵横交错的纷乱刀光骤然凝为一刀,此刀浑如一抹飘淡的幽痕,破开嶷如秋山的沉重拳劲,直扑秦霄面门。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让秦霄怒气勃发,他手中旗杆重重砸落。 “能不能消停点!” 那啸声中蕴有一股极为深沉的凝练罡气,激荡如潮起涛卷,悍然拍打而来! 那罡气先将长刀打成一堆碎屑,铿然插地,再轰在李平远胸口处。 尽管李平远已经凝聚罡气护住胸口,可那凌厉无方的刚强劲力却仍然透体而入,将他整个人砸飞,重重摔在院墙上,砖瓦震落,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李平远颓然垂下血肉模糊的双手,不敢置信地盯着秦霄。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脑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位幽天泉的真传弟子的武道修为,竟也如此精深! 不再刻意隐藏气机的秦霄将长幡插在地上,双手抱胸,一身浑厚罡气磅礴倾泻,在天地之间荡出一个浑圆。 秦霄又是一拳轰出,砰然一声,关山越直接摔在武库台阶上,身躯高高弹起。 关山越浑身血肉模糊,仰面倒下。 少年体内更是天翻地覆一般,五脏六腑,骨骼经络,肌腱大筋,没有一处完好。 尽管伤势极重,但关山越却是不为所动,眼底更没有流露出半点痛苦神色。 他只是低声骂道: “操!” 秦霄看向关山越身后那口刀,饶有兴致道: “不出刀吗?刀不错,我给你个机会,拔刀让我看看。” 关山越躬身以一条左臂手肘抵住地面,试图挣扎起身,佝偻后背逐渐挺起。 最后他双臂无力下垂,摇晃起身,但当他站定之后,脊背依旧挺直如枪。 关山越抬起脸,就像一个天真稚童求学于学塾先生。 “旗子里的古槐精魄,你还能压制多久?” 秦霄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补充道: “唔,虽然刚才献祭了几个凡夫俗子,但也就残存两三个先天武者的战力吧,你们要是多几个人,指不定我就只能望风而逃了。” 他又反问道: “以你如今的炼罡大成修为,又能做到哪一步?给我添一条刀疤?” 秦霄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语气逐渐轻快起来: “况且,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像是在刻意寻死啊?” 关山越撇了下嘴角,解下腰间酒壶,仰头饮尽之后,随手将酒壶抛飞。酒中灵气在他体内游走如蛟龙巡曳,润物细无声地滋养体魄生机。 当刘观找到武庙时,关山越其实想得很简单。 他们武庙承诺过,要护佑槐荫三十年平安。如今师傅不在,自然该他顶上。 无论是选择站在这里,还是死战不退,都只是为了这件事。 他关某人自己可以丢了志气,没了豪迈,但他们武庙的声名不能被他连累了。 一诺千金,正是武庙立身之本。 可一刻,生死之间,大难临头,关山越却好像真正找回了那股少年意气。 “你好像很狂啊?” 然后关山越活动了一下白骨裸露的双拳,抖肩,长刀落入掌中。他解下缠绕刀柄的黑布,用嘴叼着布带,将刀柄与手固定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关山越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扯出一个狰狞笑容: “求死?老子是要杀你。” 在这个过程中,秦霄始终平静,那对望向关山越的眼中,已满是老饕看待上好食材的馋味儿。 此人虽是炼罡大成修为,可体魄却坚韧得不像话,他那一招,连李平远这样的先天武人都无能抵抗,关山越却仍有一战之力。 心境更是澄澈如金刚琉璃,任由天魔妙相惑心,却丝毫不为所动。 秦霄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狼狈的武道天才正在筹划绝命一击,恰好,他也正在等待这个时机。 唯有此人心魂燃烧至极限时,他将之收割,才能是献给魔神最好的祭品。 若这小子真能在生死之间,觅得一线凝聚拳意之机,那他秦霄可真就赚大了,说不定能借献祭一举重回修为巅峰! 想到这里,就算以他这般能降服阴魔为己用,差一步便能炼制本命的魔道真种子,也忍不住心神激荡。 敏锐察觉到对手心绪的起伏,关山越躬身,拖刀出鞘,长掠而去。 一斩! 第四章 天荒军主 秦霄一手执旗尾,用力一挥,神念一转,手中长幡卷动,浓郁阴气凝如绸缎,护在身前。 阴气魔氛宣泄而出,粘稠白雾被染上一抹深邃幽黑,无形的波纹以怨煞之气为介质扩散开来,凝成道道扭曲身影,宛若无数惨死魂灵在其中哀嚎。 清亮如水的刀刃劈开了层层阴气,恍如一轮人间弦月,自海上冉冉升起,明光迸射,照亮这片昏暗界域,无数灰黑精粹蒸腾而起。 秦霄双臂上攀附一缕深黑细线,心相天地中,那尊只有胚胎雏形的本命忽然抬起头,仰天长啸一声。 一抹黑气浮现在秦霄眉宇之间,他双臂再振,旗卷长风啸! 在这座被秦霄之心相所浸染的武库中,一条孤影如幽魂,悄然自魔氛阴气中浮现。 关山越心弦大震,催动身躯横移一寸。 一只枯瘦手臂自身后伸出,少年人的心口处,犹如被长钉穿透,皮肉崩裂,血流如注。 只差毫厘,便被穿心而过。 剖心之痛,使得关山越手中力道一减,刀势未尽全功。 秦霄却首次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调动本命雏形这一击,本意是将一股魔念打入关山越心湖中,干扰其行动,更一击穿心。 可关山越如今看来,竟全然未受魔念影响,甚至还能洞悉他这只阴魔的行动。 关山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拧腰崩背,带动手中长刀回旋一斩,刀柄与掌心白骨之间,摩擦出咔嚓咔嚓的渗人声响。 他死死咬住牙关,竭尽死力推动锋刃向前斩去,刀光旋动,如平湖秋色,波光粼粼。 先前阅读天魔文时,脑中忽然出现的记忆指引着关山越。 这道幽影与秦霄之间的联系,以及它是如何被映照在现世中的,这些魔道之中的隐秘,在此刻的关山越眼中,根本是纤毫必现。 秦霄的本命虚影被长刀一斩而溃,化作一片灰雾,消逝在空中。 本命返照现世的投影遭毁,秦霄身躯一震,口鼻中逐渐渗出血迹,就连那旗幡中的古槐精魄也开始不要命地反抗起来。 这时候,秦霄忽然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怪不得此人能了然天魔文,更能洞悉那他本命阴魔的行动轨迹。 原来如此。 此刻,秦霄看向关山越的眼眸里,已满是复杂神色。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可以在如今的人间,遇上这般奇特的存在。 而关山越脑中所思所想,唯有斩出这可能是人生最后的一刀。 少年拖刀再冲,浑身绽放出璀璨白光,罡气如龙蛇缭绕周身,盘旋游曳不定。 他竟是散去一身武道罡气,再以坚韧体魄死死将逸散罡气锁在体魄中,以换取片刻的战力提升。 心脏,超负运转。 肌肉,几欲崩断。 骨骼,咔嚓作响。 少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扯动破旧的风箱,胸腹间更是犹如熔铁滚荡,汗水混合血水,还不及滴落便被喧沸罡气蒸发成一片血雾。 他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但死又如何? 死也要战的! 生死之间,秉持一念,关山越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地透亮。 像是忽然燃起一盏心灯,点亮全身,通透无碍。 又像是擦亮了一面心镜,映照万古长空,静观一朝风月。 关山越右手白骨紧握住刀柄,双目聚焦于刀尖,刀尖直指向秦霄。 他能感受到,手中长刀那每一寸锋刃的纹路,每一截木柄纹理,那刀中的香火神力已经与他本人融为一体,水乳交融。 以自毁修为的方式另辟蹊径,关山越终于能够暂时解放这口长刀真正的威能。 镇上那座武庙内,香火燃烧的忽然加快,武圣神像更是震动不已。 秦霄猛然抬头,只听虚空中,一声马蹄踏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自沉眠中苏醒了,向他投来漠然一瞥。 于是,有宏大的沉响迸发。 低沉而厚重的马蹄声随风而来,虽然只能听见模糊的轮廓,却威严具足。就像是踏破千军万马,如林旌旗,驾临此处。 一尊青衣金甲的威严神人跨坐马上,手提一杆偃月长刀,顾盼自雄,自武庙冲杀而至。 关山越与这尊武圣同时挥出一刀。 磅礴如千军同时冲阵的森寒刀意煞气,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一招既出,浓烈的血腥之气滚滚而来,充斥天地之间,更有金铁铿锵的铮鸣声传来。 秦霄身形倒掠,如此威势的一刀前,他不得不退。 但如何退? 刀落。 秦霄身形一抖,竟是弃了旗幡,一袭玄袍砰然碎裂,化作数百条流萤,蓦然四散而逃。 可那一刀竟再起变化,厚重古朴的锋芒一晃,条条凌厉刀气破空斩出,杀机重重,刀气牵引起龙卷风一般的气流滚荡,竟然将数百条流萤完全圈了进去! 秦霄在满天刀光斩杀之下,却又再一次化为纷飞的阴气,显然已是元气大伤。 但关山越已无余力再出刀了,他身形前倾,拄刀而立,面色苍白,脊背却硬气得像是撑起了天地。 无数阴气在院墙上凝聚,秦霄的身形,飘渺得似缕缕青烟凝聚而成。 秦霄此刻犹有些后怕,但无论如何,终究是他赢了。 所以他悠然笑道: “差点阴沟里翻船……” 关山越就见不得这鸟人装出这幅模样,他脖子一梗,扬起脸,怒视秦霄。 少年人冷硬的面容上,浓眉竖立如刀。 秦霄对于败犬的气急败坏向来是无所谓的,甚至还想开口多嘲讽几句。 可于此同时,那旗杆中那条翠绿光芒终于突破禁锢,一个苍老嗓音响起: “关小子,你做得不错,接下来,就交给别人吧。” 秦霄嗤笑一声: “若是百年前,我见你便磕头,只求放我一条神魂转世。但以你如今状态,也敢与我叫板?” 极远处有豪笑声传来: “哦?” 一个清朗的温醇嗓音自极远处传来,豪迈异常的声音最后响彻在秦霄心湖之上,激起万丈波澜。 只见天空之中,骤然挂起一条绵延不知多远的紫色长虹,这条不请自来的虹光势如破竹地破开浓雾魔氛,弹指间跨过整个小镇,落在了秦霄身前。 秦霄的飘渺身影犹如被浩荡天风吹过残存烛火,飘摇晃荡,明灭不定。 这位一直胸有成竹的魔道真传面容大变,他怒喝道: “天荒军主,你竟然没死!” 一个剑眉宽额,挺鼻薄唇的俊朗男子自光华中迈步而出。 男人挺直的剑眉下,双目璀璨如星子,一头紫色长发束成两股垂落胸前,挽髻别簪,一身紫白相间的简约武袍在空中随风而动。 此人现身之后,武庙大门上那口长剑忽作铮铮壁上鸣。 他抬眼望向秦霄,狞笑道: “好小子,先前不曾打死你,竟还差点坏了大事。” 他伸手一招,那条被困在旗幡中的古槐精魄顿时破开禁锢,化作一条碧绿游龙,没入袖中。 男人五指成爪,将秦霄阴魂拘在手心,直接捏碎。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才落在武库里,转头望向关山越,面露嘉许: “荆老儿的弟子?做的不错。” 关山越无力一笑,软倒在地。 —— 白庭山系深处,一处密林之中。 有位身材魁梧的老人随手打退一只白猿,转头望向槐荫方向。 第五章 离魂怪梦 断剑,残刀,大旗上浸着血痕。 关山越拖着残缺的躯体,走在荒凉的战场上。破碎的甲衣铮铮作响,热血顺着拄地断刃的凹槽,洒落泥土中。 少年茫然四顾,枯涩的眼眸中倒映出满地疮痍,尸横遍野。 缓缓西沉的如血残阳下,他兀自握紧锋刃的身影狭长如一线墨黑,深深地刻在大地上。 迷糊淡去后,他抬头看了眼那轮占据半个天幕的残阳,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犯病了,狗日的离魂症。今天又整的什么活儿? 关山越抬起头,莫名有了一份期待。 如血残阳中,忽而裂开两条深黑缝隙,宛如一对深邃眼眸。 似幽世魔神再现,向人间投下漠然一瞥。 关山越脚下的大地发出了绝望的震颤,轰鸣的暗红色战场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不断地挤压破碎,裂开道道缝隙。 有赤红的血色自地层深处逆流而上,无数扭曲怪异的身影踩踏着逆流而上的赤红血液,冲入人间。 妖鬼狂潮,席卷而来。 现世里打不过你也就算了,梦里还这么狂,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关山越深吸一口气,横出一臂。 整片战场之上的慷慨意气齐聚,在关山越身前凝为一刀。 关山越握住刀柄,一刀斩出。 一刀之后,天地破碎。 在即将醒来之时,关山越扯出一个狰狞笑容,一手横刀,一手高高抬起向那对眼眸比划了一下,狂态毕露。 少年人做了个嘴型: “xxxx” —— 在武庙正殿中醒来。 头脑仍然昏昏沉沉的,却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关山越直起身子。 此刻已是深夜,殿中烛火扩散出昏黄的光影,可见一位身姿挺拔的紫发男人坐在神像下,手里捧着一口古剑。 关山越认得出来,那是自己武庙门前悬挂的压胜之物。师父曾经吩咐过他,每隔一日,都要细细擦拭此剑一次。 而那尊武圣神像前的香炉上,也有人添上了三根线香,香案上的铜炉里又燃起了炭火,酒香四溢。 看见关山越苏醒,被秦霄称为“天荒军主”的男人转过头来,向他丢来一个酒壶。 “这都睡了两天了,终于醒了。看你那炉子里还有点,给你先装好了,这儿还有一炉新酒正在煮。” 关山越下意识地接过酒壶,却发现自己那原本只剩白骨的手掌,竟然已恢复原状,浑身伤痕更是尽去。 他也不客气,仰头灌了口酒,双目微阖,享受气酒水入喉如烧炭,下胃暖肚肠的滋味。 抹了把嘴角,关山越放下酒壶,这才有了几分实感。 和梦中不同,这是无比真实,可以直接感受到的活着的感觉。 抱着一丝侥幸,他试着运起罡气,却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 男人斜瞥了关山越一眼,轻描淡写道: “不必试了,你的修为确实已燃尽,点滴不存。” 接着他转过身,单手撑在膝盖上,托起下颚,饶有兴趣地看向关山越。 在他眼中,关山越那略显消瘦的身躯毫无疑问是筋骨血肉经过极致凝炼后,所呈现出的最佳状态。 少年人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着仿佛纯钢锻造后的天然纹理,更散发出宛若白玉的莹莹光泽,犹如一尊自莲台走入人间的玉佛。 “能有此体魄乘载罡气逆冲,不愧是荆老儿教出来的。” 有个熟悉的苍老嗓音从他袖中传出: “关小子确实有几分灵性,就是可惜了荆先生花大力气为他打下的根基。” 男人抖了下袖袍,一条散发着绿芒的幽影淌流而出,幽影面容苍老,满头霜发,正是扎根槐荫百年有余的古槐精魄。 老槐望向关山越的眼眸中,满是温和的暖意。 关山越先是笑着向老槐挥手致意,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又问了个蠢问题: “前辈与槐老先生认识?” 男人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 “老槐是荆老儿在南疆为我求取的伴生神木,因我转生之时出了岔子,才辗转来到北荒,在此地枯守百年。” 说到这里,男人有些愧疚神色。 “是我连累你了。” 老槐却是笑呵呵道: “能为公子护道,是老奴的福分。” 老槐这句话自然是真心实意,毕竟南疆神木一脉如此多精怪,有多少能跟随这样一位天才? 虽然它以精怪之身成就玄胎,可也不过只是达成了最初等的真种入法胎。 在这位两度冲入返虚境界,且是用不同修法成就返虚的公子面前,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们神木一脉,只要立誓便是万世不渝,这也是为何他独独对关山越青眼有加的原因。 男人摇摇头: “百年道行消磨,真性濒临崩碎,算什么福分。” 他抬袖收起老槐,“回来静养吧。” 然后男人又对关山越道: “你这一身修为虽然尽去,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就是看你究竟如何选了。” 男人扭了扭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子,想没想过——为什么荆老儿要养活你,还教你一身武艺?天下真有如此好事?” 直面男人那对锐眼,关山越瞳孔一缩,如锋刃加身,悬于顶上。 他知道自己不算什么武道天才,甚至还身患离魂症,师傅为何要这样尽心尽力的栽培他? 从五岁那年起,老人的身影就一直在他的世界中,从没离开过。 自幼疏离人世,却又极为敏感的少年人拼命抓住这一根稻草,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所以他习武,守护庙宇,就算抛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因为他怕,怕哪一天师父忽然离去。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又该如何? 关山越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男人只见他身形后仰,双手抱头,哼哼道: “那又能如何,是老头子先帮我的,我又没法选,只能报恩了。 “这辈子不够,下辈子继续。” 言语虽然轻佻,关山越神情却极为认真。 听到这个答案,男人轻笑道 “认死理,倒也不错。” 关山越听出话里的调笑意味,只得自嘲一笑。 男人扬起手中剑,语带笑意。 “这口剑被你保养得不错,我可以多给你一个选择。小子,在冲关无望的情况下继续练拳,是什么感觉?” 关山越下意识蹙眉,在这座庙内点点滴滴的回忆,不由分说地冲入他的脑中。 每天清晨自心斋中醒来,稍微清洗一下,就揉着眼睛拉开拳路练拳。闲暇之时喝口酒,然后继续练拳。 打完十遍拳,入殿敬香,与师父对练直到中午。午饭仗着武者的强大体魄两口吃完,然后继续琢磨拳意招法,如何发劲,如何挪步。直到大日西沉,再以心斋之法锤炼心境。 一天就这样流逝,第二天再循环往复,这种没有丝毫波澜的枯燥生活,却让此刻的关山越这般怀念。 关山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握拳。 “习惯而已。”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热诚,像是炽热的火。 男人点了下头,不置可否。 关山越则循着香味儿转头望向那尊二尺铜炉,问出了最让他在意的问题: “前辈也会煮这酒?” 什么叫也会? 男人翻了个白眼。 “荆玄烈这老东西都是从我这儿偷的师,再说,要不是我组织人手,就他那狗屁一样的堪舆功夫,能找得到个屁的天材地宝来酿酒。” 男人又盯着关山越,神色不悦。 “你小子出生的时候,老子还抱过,荆老儿就没跟你提过我?” 关山越诚实地摇头,然后乖乖站起身。 “那天荒军,你总是听说过吧。” 关山越这才点头: “五年前于北荒深处起事,唯一一个敢于摆明车马反对魔门的势力,军主疑似一位地仙高人。” 男人顿时眉开眼笑,他双手比划了一下,否认道: “地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是武圣。” “还差半步,也配自称武圣?” 有个雄浑嗓音从大殿外传来,声未落,人已至。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魁梧异常,灰色道袍裹身的高大老人。老人就像是一头久住山林间的老白猿,清逸出尘,潇洒至极。 可他一开口,便把那股清泓般淡雅的气质破坏殆尽。 “这么狂?那咱俩练练,让你一只手。” 老人左手负后,仅抬起一只右手,意思大概是老子一只手便能打死你。 第六章 苍天语厉 男人一拍大腿,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溜之大吉。 “老前辈且与徒弟叙旧,晚辈先走一步!” 老人双手抱胸,也没有阻拦,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近乎实质性的视线落在关山越身上,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好在老人并没有说什么怪话,只是快步走到关山越身前,一掌按在他肩头上。 关山越只感觉一道温暖气机自老人掌心渡入体内,转瞬游走四肢百骸,流转全身,然后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些堪称禁忌的魔道知识。 最后荆玄烈肩头一动,竟自关山越体内硬生生抽出一条极为细长的灰黑细线。 那长线离体之后,还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活性,犹如一条狰狞小蛇,蜿蜒扭曲,展现出一种超越常识的恶毒。 荆玄烈冷笑一声,横眉竖立,那条细线顿时当空破碎成一片灰雾。 殿门外,有个紫发脑袋缓缓探进来。 只是看到荆玄烈的手段后,男人脑袋便一缩,走得更快了。 这老家伙的拳法,到底高到什么程度? “见过天魔真形文了?” “嗯。” “什么感觉?” “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有的想得明白,有的想不明白。” 老人颔首,心下摇头不止,暗自感慨一句。 果然没能避开。 可他仍然面色如常,淡然道: “懂几个狗屁天魔文,不算什么。什么时候真正杀几头天魔,才是真本事。” 关山越想起自己如今的状况,骤然苦了脸,但又不敢多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荆玄烈看他这副模样,眉头一拧: “不过炼罡层次的武道,废了又如何?” 关山越不得不点头。 老人忽然没由来地问道: “最近还做梦吗?” 关山越垂下头,掩去眼波流转。 “做。” 荆玄烈也没多问,只是向关山越抛出一团黑色光影。 关山越抬手一揽,一收,轻描淡写地将东西握在手中。 举手投足间,少年的白色长袖如云水微漾,浑然一派圆融道意。 可这模样落在老人眼中,却让他更为揪心。 关山越低头一扫,却是一本漆黑封皮的经书,封面上刻有“宗镜录”三字。 三字入眼,整部经书猝然破碎成一道绚烂霞光,没入关山越眉心之中。 心湖之上,挂起一轮新月。 老人背对关山越,双手拢袖,视线落在大殿中心的神像上。 “此书拿去,勤加修行,日后也有好处。” 关山越地察觉了老人的弦外之音: “日后?师父,你……” 老人转过头来,直视着关山越: “明日之后,你便持我信物,赴帝京澄湖书院,找一位陆夫子。他会指导你修行这宗镜法,武道不至大宗师,练气不至玄胎境,不许再踏足北荒一步。” 言及北荒,老人已有几分厉色。 关山越深吸一口气,像是将满殿空气都一点一点吸入肺中,似乎这样可以抵御那股没由来的慌乱。 “师父……” 老人双手负后,再次背对关山越: “想治好离魂症,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关山越双拳攥紧,指节发白,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声音很轻,如燕雀掠水,却在老人心湖中荡起涟漪不绝。 荆玄烈缓缓闭上眼睛,皱纹平缓。 关山越则转身出门。 脚步声渐远,人影渐消。 老人重新睁开眼睛,寒风过堂,一袭灰色道袍鼓荡,老人魁梧的身形,竟有些颤颤巍巍。 似不胜天凉。 —— 走出大殿,关山越看见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挺拔身影,紫发男人倚靠在那株大槐树旁,眼眸低垂,腰间悬剑。 男人察觉到关山越的脚步声,转头对他温和一笑: “荆老儿赶人了?” 关山越平淡道: “师父让我明日之后,前去中原找寻一位陆夫子,成就武道大宗师之前,不可再履北荒。” 男人哦了一声,轻轻颔首: “你这离魂症的症结,就在于你天生便缺了那一缕至关重要的真性,定不住纷杂念头。譬如水中月,月光散乱,却无不迁不变之月体,如果是那位天下心学之祖,或许真有法可治疗。” “既然如此,为何师父不与我明说,还让我这三年徒劳?” 脱口而出的言语,还带着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怨气。 紫发男人笑意不减,咳嗽了一声,模仿起了荆玄烈的口吻: “若是连这点磨砺也撑不住,就算没有离魂症,你也无望攀登武道之巅。” 然后他摇摇头,低叹道: “你那个师父啊,从来都是这个性子,心里想得比谁都多,嘴上说得比谁都少。总是想着要别人来猜他的性子,给惯出来的臭毛病。” 为尊者讳,关山越面容不变,只是嘴角微微翘起,显是极为赞同男人的看法。 男人抬起头,眺望远方明月。 “知道为什么让你明天之后再走吗?” 关山越自然不知,所以男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明日将有一场山巅之战,你师父是想让你目睹之后,再去帝京。交手双方,都是货真价实的顶峰之人。” 关山越忽而接口: “想必前辈便是其中之一。” 紫发男子笑了笑,毫不自谦,反有几分傲然神色: “那是自然。” “那对方又是何人?” 紫发男人抬袖,遥遥指向那轮天边明月,语带笑意。 “幽天泉共尊之主,胧月魔君苍雨厉。” 胧月魔君之名,关山越自然有所耳闻,他不禁对眼前这位天荒军主肃然起敬。 “胜算几何?” 男人屈指轻敲腰间长剑,只以剑音作答。 剑鸣乍起,如霜天闻鹤唳,清逸绝尘。 千百里外,一处幽静山巅。 有一少年于廊亭汲水煮茶,少年人羽衣星冠,容貌俊逸,双目莹润。 清泉泻出,叮咚作响,道为凹凸怪岩所阻,溅射入池,濛濛白雾自生。 山风大起,少年举杯品茗,抖袖振衣,猎猎鼓荡。 恍恍惚似天人落尘。 忽闻鹤唳清鸣。 少年抬臂,揽住一袖如水月光,他眸光闪动,唇边勾起笑意。 “王道然,你既然不愿再逃,本座又何妨允你一战?” 然后他抬袖平挥,瓷杯在廊柱上摔得粉碎。 一抹白虹拔地而起,横掠西去。 廊中少年渺然无踪。 第七章 一心为宗 剑音萦绕耳畔,不断地撩拨着关山越胸中那将熄未熄的火苗。 瞧见关山越犹然站立此处,紫发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 “我曾随荆老儿征伐多年,此番转劫更是仰赖你们照拂良多,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关山越得此一言,不再犹豫,他抬手抱拳问道: “前辈转生北荒之前,可是道门清都一脉剑仙?” 男人拍了下剑鞘。 “怎么,是想问我为何不回归道门,反而留在北荒,行此……螳臂挡车之事?” 他又自嘲一笑: “螳臂挡车?蚍蜉撼树才对吧。” 关山越垂下双手,拢在袖中,郑重开口: “前辈身为清都剑仙,却能为这些妖魔混种的蛮人鸣不平,晚辈甚是佩服。” 这句话,自然是真心实意。 关山越自幼成长于槐荫镇中,却也知道中原人对蛮人究竟是何态度,能够平等待之已是不易,何况帮蛮人反抗他们敬之若天神的魔门? 更不必说,很多蛮人根本不认为男人所作所为有利于他们,这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男人当然看得出来关山越眼中那抹由衷敬佩,但他却没有多少喜色。 “小子,我行事只求心安。你若将之当成一桩壮举,却是不必。”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场大乱的开端,不由得低叹一声。 “魔门视蛮人如肉畜,我既托生此地,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只可惜……” 说到这里,男人低头看向手中剑,目中无限缅怀,却不足为外人道。 殿中传来一句沉音。 “拖泥带水。” 男人洒脱地一笑: “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才叫痛快?” 一旁的关山越心生艳羡,双目熠熠生光。 男人如今这股豪气,正是他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 关山越又听见男人轻声道: “何必如此羡慕?小子,如果你的自信,你的自尊,只是来自于自己一身修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层面的自卑罢了。” 关山越有些发愣,男人这句话,恰如一柄利剑,剖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遮羞布,让他那份心思暴露无遗。 如他这般年岁,大战之时生死也可抛之脑后,却唯独过不了这些看似很小的关隘。 对于这种少年心性,男人倒是不讨厌,他哈哈大笑道: “如今你一身修为尽去,到不失为对心境的一种磨砺。” 关山越重重点头,然后他记起一事,抱拳之后向殿外而去。 不知那位李都头如何了? 虽然武庙与衙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既然同经生死一场,关山越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探望一番。 男人望着关山越的背影,眸中却是有些晦暗难明,他低叹了口气。 —— 槐荫衙门,李平远身缠绷带,正在收拾行李。 他拿起一块玄铁剑令,注视良久,仍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最后李平远干脆将玄铁剑令抓在手中,背起行囊转身离开屋舍。 锁上房门后,他才发现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年人站在院子外。 正是关山越。 关山越露出一个爽朗笑容。 “李都头这是要上哪儿?” 李平远有些讶然,他没想到关山越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虽然在与秦霄的对战中他晕过去了,但事后紫发男人将他送至衙门时,也对他粗略讲了那场厮杀的情况。 一位炼罡大成武者,竟能做到这一步? 除却这些,关山越最让李平远惊讶的,其实是他对天魔文惊人的理解能力。 就好像此人……天生便会一般。莫不是什么大能修士转世? 又想起昨夜那个老人向他展露的印玺,李平远忽感一阵寒意。 所以男人干脆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臂,笑容苦涩: “此战有损李某武道根基,须得回返帝京,寻一良医。自我以后,荡魔司也不会再派人前来了。” 毕竟有那位老前辈坐镇此地。 关于那人身份,其实在看过印玺之后,再结合那人现身槐荫的时间,李平远心中已猜测,只是此心念一起,便被他以荡魔司秘传之术斩去。 此事牵扯甚广,绝非他这个小小的先天武人所能涉及。 思及此处,李平远向前跨几步,将手中玄铁剑令交到关山越掌中,他凝视关山越,神色认真。 “关小庙祝,这块令牌你收好,若日后前往帝京,可凭此令领一差事。以你的才能,若不来我荡魔司,也太过可惜了。” 关山越掂了掂这块令牌,分量不小。 至于荡魔司之名,他也听老人提起过。 大正王朝两司之一,主斗战兵戈杀伐,统摄一切外道,专天外邪魔事。 想到这里,关山越眸光闪动,此司中想必不会少了关于魔道的记载。若是能够加入,或有利于他厘清自己身上的秘密。 男人说他天生便缺了一份真性,关山越不认为他会骗自己,但为何自己会缺? 以及,为何自己对那天魔文会如此熟稔? 关山越甚至隐隐意识到,这背后的秘密,才是师父来到北荒的原因。 所以关山越干脆地将令牌收入袖中,向李平远拱手抱拳。 “李都头,多谢了。” 李平远同样抱拳回礼,两人相视一笑。 同历生死一场,已经是朋友了。 所谓意气相投,便是如此。 最后李平远只是挥了挥手,背着行囊便离去了。 关山越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站在原地。 他回头望了眼这熟悉的建筑,这才对自己即将远行一事,有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一段人生即将落幕,新的道路已在眼前。 再眺望辽阔月夜,心胸一时澄澈。 一人独立月下,没有丝毫修为在身,关山越却感到一股清爽。 好似全身尘埃皆被月光拂去,干干净净。 这是以往沉迷拳法之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关山越不禁开口漫吟道: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他走了两步,干脆直接打起拳来,口中犹然呢喃。 “浩荡百川流。” 拳势如百川归流,千拳归一路,虽然没有半点罡气激发,关山越却觉浑身畅快淋漓。 深夜的小镇上,少年一人独自行拳。 他顺着这股意气,放声吟啸道: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这一次,关山越未曾感到半点阻碍,反觉心胸之间激荡不已,一气呵成。 那本宗镜录所化的心湖明月骤然大放光明,遍照无碍。 关山越那一袭白衣,蓦然泛起一阵如水月光,波光粼粼。 心相天地中。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湖光月色,一时难分。 关山越顺着这股突兀而起的法念,干脆至极地盘膝而坐,双手搁放膝盖上,心念收束为一点,沉坠月色湖光中。 冥冥之中,关山越把握住了这份宗镜录的神髓所在。 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 等到旭日东升,金红的晨曦映在关山越眉上,他才恍然。 一夜已过。 一位灰袍老人立在他身前,老人脚尖一点,一股无形拳意已包裹整座小镇,宛若于天地之间“列土封疆”。 关山越听到老人的声音在心湖响起: “看仔细了,尤其是苍雨厉的出手。” 然后两人出现在小镇外的哨楼上,关山越抬起头,望向远方。 北荒大地野旷天低,入目尽茫茫,长风浩荡,越过纵横沟壑,呼啸震耳。 苍茫云海间,两粒芥子人影相对而立。 关山越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清凉之意,心相天地中,那轮明月如镜,竟然倒映出两人相貌。 一人紫发武袍,相貌英武,腰间悬剑。 一人羽衣星冠,面容俊逸,双袖鼓荡。 天荒军主王道然,胧月魔君苍雨厉,两位积怨已久的地仙高人,即将展开一场真正的山巅之战。 第八章 明月法相 少年模样的胧月魔君瞥了眼身下那座小镇,笑言道: “王道然,你不怕我直接拆了这镇子?” 王道然伸手按剑,淡然道: “若是化生教主当面,我还会顾忌几分。至于阁下,还是不要自降身份了。阁下若真有这份心,又岂会容我活到现在?” 苍雨厉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大笑,大袖抖动,无数月光精粹如雪如虹,激射而出。 “好小子,没让我失望,不枉我等你多年。想要给天荒军搏出一条生路,便出手吧。” 这位胧月魔君,可谓此世魔门中最大的异数。此人出身北荒,却不远万里前往中原求学于陆夫子座下。 最后竟让他结合幽天泉传承与心学道统,创出一门《胧月幻波策》,成功返照虚空,得以吞纳万里山河之气,跻身胸怀浩荡,无我无人的返虚境界。 此人行事向来无端,却极重信诺,从无滥杀之举。 但不是说这样,苍雨厉便不可怕了。 恰恰相反,魔门诸多返虚宗师中,唯有此人与另一位化生教尊主,得以成就返虚绝颠,睥睨天下。 但王道然眉梢轻挑,无惧且无畏,反而伸出一手。 “请招了。” 苍雨厉双手负后,微微颔首,脑后一轮精粹圆光升起,浑身烟云缭绕,一派正道仙人风范。 “请。” 言落,剑动。 王道然腰间剑出一寸,奔流剑气如横江铁索,横空劈斩而至。 苍雨厉脑后圆光一晃,月光遍照,一束气机铿锵如剑,激射飞奔。 面对一位清都剑仙,这位魔道宗师竟是选择以剑对剑。 月光与剑气皆碎,如琉璃洒落。 王道然深吸一口气,一剑直落。 剑光如虹,横越长空。 同时天幕上空,似敞开一道门扉。 一道恢弘剑光如天河倒泻,破天直落。 一横一竖,两道剑气,皆锁定苍雨厉。 苍雨厉朗声一笑,响遏行云。 “还不动真格?” 长袖一拂。 天地丕变,就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突然扯掉了帷幕。 于是,真实的世界得以彰显。 天悬明月一轮。 江流凝镜,镜中皎皎然,似千古月色盘桓,恋栈不去。 苍雨厉凭虚而立,衣衫上流过云影,仿佛立在明月中。 明月沉坠,一股难言的威严气机如山如岳,镇压整片天地。 剑气未至身前,便已被天地间充斥的磅礴大力碾为齑粉。 王道然收剑还鞘,双拳攥紧,深吸一口气。一身圆满无缺的武圣气血开始奔腾,一股粗壮精气狼烟冲霄而起,如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这处“改天换地”的心相外景,骤然天动地摇,无数裂纹浮现,如破碎瓷器。 笔直狼烟中,隐约可见一尊炉鼎,天地之间的温度忽而上升,仿佛熔炉中有无数熔浆滚荡,光焰万丈长,映得半边天地好似燃烧了起来。 熔炉光焰之中,可见无数异兽追风逐电,嗜血狰狞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苍凉蛮荒的赫赫威煞撼动天地。 苍雨厉颔首点评道: “好一个熔妖魔血脉为一炉的拳意外相,你这一遭转生,果真让你修出了成果。 有此拳意,你那布武北荒的计划,说不得还真有几分可行。” 王道然只是一拳捣出。 汹涌澎湃的罡气盘旋一臂之上,王道然的拳头皮肤纹理清晰可见,好似盘踞一条翻腾恶蛟。 象龙形以成腾跃之意! 月光大放,苍雨厉脑后圆光升起一抹月白烟气,烟气铺展如一副舒张长卷,莹莹润泽,似白玉雕成。 拳落卷中,似长龙滚壁,震碎一片乱琼碎玉。 接着王道然踏出一步,脚下冰面倏忽破碎,一条紫色虹光拔地而起! 羽衣如鹤的苍雨厉笑了下,天风拂过,少年袖袍鼓荡,单掌覆压。 爆炸激起的气浪在空中鼓荡咆哮,王道然的身躯仿佛陨星砸落,以更快的速度坠入河中。 轰隆! 冰面下的河水倏忽如山岳升腾。 苍雨厉深邃的眼眸里亮起两点精粹火光,身后那轮明月,悄然泻出一轮朦胧月晕。 月晕映照出一口悄然浮现身后的长剑,更显出长剑身后那条曲折蜿蜒的“痕迹”。 清都玉宸寰玄剑经,果然不凡。 而王道然的身影则出现在苍雨厉身前,无垢宝躯上裂纹遍布如蛛网,可见这位幽天泉尊主出手之凌厉。 可既然突入身前三尺,身为武圣的王道然自然要还以颜色。 沉闷的肉体穿透声响起,一只白玉质感的手掌撕开苍雨厉的胸膛,握住了苍雨厉的脊柱。 热血洒落,白雾升腾。 王道然嘴角勾起浅笑,锐眼冷似寒霜,眉宇间满是煞气。 “如何?” 他右手猛然向后一扯,将苍雨厉的脊柱连根拔出,拖曳而出。 体内罡劲交错,如恶兽啮食,苍雨厉一身血肉尽数被碾成齑粉。 一击得手,王道然却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将那口长剑收入鞘中蓄势,一身伤痕开始自行弥合。 他知道,这只是刚开始而已。 果然,冰湖中月色如水泛起涟漪,向四处扩散。 团团月色如灯火,凝结成一条羽衣身影。 褪去形骸之后,这位魔君一身气息更加飘渺,直欲乘风仙去。 少年声音宏大,似自月中传来。 “且试我法相真身。 明月月华大放,似万箭攒簇齐发,王道然一个转身,袖袍一扫,罡劲泯然若淡光,凝为一线,如孤鹤展翅,尽折月光。 转眼,两只大手自月中伸出,膨胀的狂暴力量释出,整轮明月开始坍塌,压陷,最后重构。 一尊月白色的巨大法相自月中升起,踩踏月光,似与整轮明月融为一体。 这尊法相面容清晰,如苍雨厉别无二致,浑身月光升腾,烟霞氤氲,一袭法衣胜雪,怀抱一杆晶莹剔透的雪白拂尘。 王道然低头啐了一口,不拘束体内罡劲。 男人脚下冰面,仿佛被无形的巨灵之锤重重轰击,猛然向下凹陷数尺,河水激荡炸开。 王道然踏出第一步,烈风呼啸,气流飚射如箭矢! 形似熔炉的拳意外相包裹全身,收束之后的拳意外相硬生生在天地之内,再撑起一个干裂酷热的熔岩天地,兽吼惊天,威煞如海。 他身后拖曳出一条细长的火线,长线绵延开来,激起一阵阵月白光华如潮水汹涌。 王道然这是以臻至武圣境界的凝实拳意,为自己在这片心相天地中暂时获得了一块“立足之地”,得以发挥全部实力。 可他同样明白一件事——苍雨厉还不曾真正出手。 苍雨厉这才稍微提起几分兴致,他身形与那尊法相重叠。 那尊法相更加巍峨,一手托月,一手持拂尘,身形顶天立地。 没有动用任何神通,这尊法相只是以拖月之手,一臂横扫。 天地气象大变,冰封冻河抬升而起,萦绕一臂,如一条飘摇丝带。 王道然双手合十,如擂大鼓,蕴含数百种变化的归一气劲基于一点瞬间爆发。 砰! 王道然的罡劲不过在那轮明月上留下一块墨渍,身形便被正面撞中,身形直坠大地,在空荡河床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苍雨厉得势不饶人,将手中月归还天幕,又是一脚踩下。 少年嘴角含笑,你们这些以一身气力自矜的武人与一方天地角力,又如何? 显然,苍雨厉是在回礼王道然先前打散他躯壳的那一拳。 “你的武圣境界还不够圆满,只以此对敌,寻死不成?” 羽衣少年眼底满是失望。 王道然挣扎起身,一身体魄几乎完全破碎,他心中苦笑。 不愧是魔门支柱之一,两招之内,自己已然濒临死境。 既然已经大致试出了些力气,就可以全力以赴了。 他以心声唤道: “老槐,助我。” 老人虚影在他身旁浮现,微笑道: “荣幸至极。” 第九章阴阳造化 自从两人进入那处小天地后,关山越忽然福至心灵,盘膝而坐。 澄怀观道,静照忘求。 老人轻轻颔首,又是一拍关山越,以自身拳意开路,让少年人的灵觉可以突破苍雨厉的心相外景,而不被此人所察觉。 “看到”王道然被法相一脚踩踏,关山越忍不住出言问道: “师父,你不出手吗?” 老人抬目望向远方,反问道: “轮得到我?有人早就等不及了。” 关山越不解道: “为何不早告诉那位前辈?” 老人嗤笑一声: “说了还怎么看戏?恁多屁话,如今你心中月初成,专心体会苍小子那轮月魄,能得多少都算你本事。等你拜了陆老儿,也能和这小子称呼一声师兄。” “哦。” 关山越老实地应了一声,却奇怪地发现师父言语之间,对那位魔君竟是没有几分敌意。 此时的明月天地之中,一圈翠绿涟漪自法相脚底荡开。 一根翠绿的枝条自涟漪中伸出,碧绿光华越发明亮,硬生生撑开了那尊法相一只左腿。 那竟是一株撑天古木,苍苍郁郁,枝干虬结,晶莹剔透,犹如一根冲天而起的翡翠玉柱,碧绿的豪光照得明月失色,万千条枝叶纵横交错。 枝叶之间,一位青袍道人独立枝头,遥望那处明月。 道人面容肖似王道然,只是更有几分儒雅,青袍飘逸,腰悬一块明玉。 王道然本体挣扎起身,面色苍白,伤势不轻,只是一对明眸却神光熠熠。 道人伸手一招,王道然腰间桐庐化作一条青龙,道人乘龙直向云霄而去。 欲上青天揽明月。 苍雨厉拂尘一扫,萦绕手臂的冰河离体而去,悬于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的寒气汇聚,凝为一片冰云,最终落雪天下。 一股森寒之气充盈天地之间,每一片冰晶雪花皆承载一份月魄精粹,还带着一股萧杀万物的酷烈杀意。 王道然只感觉一抹寒意突兀破开罡气,渗入了肌肉经络之中,甚至还向着骨髓渗透。 而那乘龙的道人法相只是双手负后,眉宇泛起湛湛青光,身后宝树不断生长,峻伟挺拔,支天柱地,高耸入云。 每一片六角冰晶便如一口仙人飞剑,斩在树叶之上,嗤嗤的尖锐声中,叶片不断被割开,乙木精气四溢。 然而此宝树却甚是奇异,每削去一叶,其必又再生出一叶来,仿佛原上之草,除之不尽,斩之不绝,尽得神木一脉生生不息之真意。 一场声势浩大的落雪,竟是丝毫没能阻止其向上攀升。 霜杀百草尽,却依旧拦不住下一年的春来万物生。 吟! 清冽的剑鸣响起,清亮璀璨的剑光从青衣道人窍穴迸发,已经散入天地的无数乙木精气化作一道道纯青的流光在他周身汇聚。 清锋锐气如山如岳,赫然拔地而起,斩尽落雪。 轻咦一声,苍雨厉已看出王道然这具法相的根底。 此人是以一株伴生神木的浑厚生机为根基,运转清都玉宸寰玄剑经,方才成就此法相。 清都剑经,神木传承,熔炉拳意。 苍雨厉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果然是天赋异禀。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了一群妖魔混种的蛮人,被逐出清都门庭,当真值得?” 青袍道人挑眉一笑,尽显轻蔑。 “他们逐我,就不准我撒泼打滚不走?” 而王道然本体则好似大日般升起,赤红的光焰在他体表不断升腾燃烧,将一身武袍渲染的格外刺目耀眼。 以熔炉拳意蒸发天地寒气,抢夺天时地利,再以剑道法相主攻伐。 这般攻守兼备,才是王道然甫一成就武圣,便敢直接挑战苍雨厉这位返虚绝颠的底气。 苍雨厉摇头一笑,对这位天荒军主的无赖水平有了更深的认识,而他的双目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寒如雪。 粘稠浓郁的至阴元气自干枯的河床上喷薄涌出,原本的河床已然无踪,仿若一口直通九幽之下的深暗泉眼。 深黑泉眼与莹白明月,恰如一张太极图上两点。 苍雨厉的月白法衣也腾起灰黑色的精粹,丝丝缕缕,细长若女子青丝。 他缓缓开口: “不错。可惜你三者未能统一,终究只是似是而非,杂而不精。” 整个天地仿佛被划分为阴阳二色,黑白两气流转,变化莫测,时而阴变阳,时而阳变阴。 苍雨厉的法相则位于太极图中划分阴阳的“乙”字纹路上,漠然望向王道然。 只手转阴阳,翻掌覆乾坤。 这才是苍雨厉得以成就返虚绝颠的真正道途。 黑白二气绞磨一转,那株神木连带道人法相便被直接碾碎,一片翡翠碎玉漫空飘舞,绚丽无伦。 法相被打碎,王道然呕出一口朱红血液,血未洒落,已被炙热罡气蒸发为一阵血雾。 “你竟然炼化了九幽泉眼!” 纵然以王道然的心智之坚毅,也不禁升起一股绝望之感。 九幽至阴之气,对返虚地仙而言也是不可承受之重。甚至千年来,整个幽天泉一脉也没有一位尊主彻底将之炼化掌握。 王道然没想到,这位素来以心学修为闻名的魔门尊主,竟然真正炼化了这件幽天泉一脉的传承之宝。 王道然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虽然借助本命神木再度登临返虚境界,更有武圣级别的拳意,但躯体始终未能无漏,玉宸寰玄剑经的修持也不曾圆满。 以这般状态,他有信心同时面对复数返虚地仙。可如今他面对的却是此界巅峰之一,返虚绝颠境界的魔门无上宗师。 不是他不够强,而是对方实在功行太过深厚,驾驭九幽泉眼的状态下,苍雨厉甚至有底气面对天下任何一位巅峰强者。 就在此时,心相天地之外,忽而风起云涌,天雷滚滚来。 关山越如遭雷亟,顿时退出那份玄妙的心斋境地。 老人则是昂首望天,目中掠过一缕怀念神色。 一个悠远弘大的宏音响起,其声势之大,竟然压过了滚滚雷声。 “苍雨厉,领剑!” 万雷攒簇为一口古剑。 剑名洊雷,剑落亦如雷行天地,堂皇大气,浩浩荡荡。 一剑之后,天地破碎。 王道然狠狠坠落在大地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他仍是迅速翻身而起,怔怔望向那座浩荡雷池。 苍雨厉则是步履虚空,仍是一派仙风,嗓音温醇。 “周庭秋,这是我北荒家事,与你清都何干?” 名为周庭秋的剑修只说了一句话。 “那是我师弟!” 第十章清都剑仙 苍雨厉凭虚而立,双手负后,昂首天边,似笑非笑道: “周庭秋,清都弃徒你也敢出手维护?不怕咱们那位李大剑仙,一怒之下也将你逐出门墙?” 浩荡雷池中,有个高廋道人仗剑而立,雷光萦绕,似一座峻峭孤峰,俯瞰众生。 “师尊不认这个徒弟,是他的事。我认这个师弟,是我的事。” 道人一字一顿,语声清晰可闻。 铁灰色的乌云之间,缕缕的电光如龙蛇蜿蜒,凝为一枚枚道家真符,载浮载沉。 狂猛更胜怒涛奔腾的雷鸣中,隐带铿锵争鸣的金戈杀伐之气。 苍雨厉轻笑一声。 “云楼雷符,清都剑阵,你们清都门下,都是如此‘博学’?” 师弟如此,师兄更是如此。 周庭秋瞥了眼面色苍白若金纸的王道然,一座雷池猛然下降,雷光粘稠如水,跌宕起伏,聚似嵯峨大岳,似一方横亘天地间的神人印章,镇压而下。 苍雨厉身形一转,身形随光远遁而去,声音飘忽不定。 “周庭秋,你能护住他一时,还能护住他一世不成?” 周庭秋抬袖收了雷池,天地为之一清。 他深深望了王道然一眼,嗓音并不大,可是低沉凝重,带着笑意,在北荒的烈风里传得很远。 “自己选好的路,走就行了。” 王道然远眺那条背影,面容略带苦涩。 这位返虚地仙一颗澄澈道心此刻竟然杂念如春草生发,不觉已是眼眶微红。 周庭秋看他这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怎么,舍不得师兄?” 王道然知道师兄脚下这条路是何等艰辛,毕竟很多年前,他正是因此而身死转世。 可他直到剑断魂碎的那一刻,也不曾后悔。自己是如此,那师兄呢? 所以到最后,这位清都弃徒只是后退一步,向着自己最崇敬的师兄打了个稽首,高声道: “师兄此去天外,多多保重。” 周庭秋没有说话,只是高高抬起一臂,挥手作别,身形化作一抹电光,远纵天际。 王道然远眺那条孤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像是要把这抹电光,刻在眼眸深处。 关山越情不自禁地低声感慨道: “真剑仙风采也,令人心折。” 大笑一声,王道然转瞬出现在关山越背后,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使劲揉搓两下。 “那可是老子的师兄,当然!” 哪个少年,不羡慕潇洒的剑仙风范? 即便是虔心武道的关山越依然不能免俗。 可他脑中更多的却是,若能一试剑仙之剑,又该是何等快意? 王道然眉锋一挑,瞥了眼关山越。 相处一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少年人的锋芒。 关山越还是那样平静,但是平静中隐隐透着一股风发意气,他望着天边,眉眼飞扬。 就像静谧清凉的月光,忽然泛起一阵暖意。 王道然无声笑了下,忽然抬起头,左顾右盼。 “荆老儿呢?” 关山越这才发现,荆玄烈已离去多时。 —— 远天之上。 苍雨厉身形一顿,拂袖扫向前方无人处。 轰隆一声巨响,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拳轰中,四散激溅,掀起狂乱的气流。 他转过身来,面向那位灰袍老人。 苍雨厉心中一突,他莫非当真已跨过那条界限了? “老前辈好拳法。” “你进境不小,也算是站在那道天堑前了。” 荆玄烈手掌倏而收回,稳立云上。 两人目光交击,神意迸发。 苍雨厉苦笑道: “得见天门,却无能推门而入,算什么幸事。” 隔了半晌,苍雨厉轻轻掸了掸羽衣,一缕缕拳意余韵蒸腾而起。 “留了王道然一命,我的承诺已经兑现,前辈还有何事吩咐?” 荆玄烈面容不怒自威,灰袍飘动,犹如锋刃出鞘: “再向你讨取一份月魄精粹,十年之后那件事,我会出手助你。” 二人相视许久,苍雨厉低笑一声: “谁能想到,当年的……竟然会与与魔门合作?” 虽然不敢提及那个名字,但苍雨厉言语之间,仍是有一份真切的敬佩。 荆玄烈冷哼一声: “若我真把你当魔门弟子,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言语半句?” 苍雨厉抬手一挥,一轮袖珍小巧的明月自袖中升起,最后被荆玄烈拘在手中。 “为身家性命计,不得不为罢了。” 他神色淡然,轻声漫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荆玄烈手腕一摇,圆月晃荡,滚入大袖之中,月光盈袖。 “当年在帝京求学时,你小子还不是这副德行。” 苍雨厉愣了下,他没想到荆玄烈会突然提到这个。 想起两人初见之时,苍雨厉还是忍不住缓缓开口道: “很怀念老前辈当日风采。” 那一日,帝京天破。天魔如雨落,群雄束手,唯有一人,只手补天裂。 眼前之人,曾是毋庸置疑的天上天下皆无敌。 当那人落在自己身前时,那年的苍雨厉已是坦然赴死之态。 可那人不仅没有杀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了一句。 “学得不错。” 思及此处,苍雨厉失笑出声,笑声像是一阵春风,拂去了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老前辈当日的心思,我如今方能体会一二。” 荆玄烈只是淡然道: “不只是我,还有陆老儿。” —— 周庭秋在天幕处倏忽止住剑光,有人在那里等待已久。 看到周庭秋返回,那人面上虽是平静,心湖却是泛起涟漪阵阵。 那人鼻梁挺直,有少年般的英武锐气,内穿青纱道袍,外罩绛紫法衣,腰缠白玉带,足踏步云履,头缠逍遥巾,两条剑头束带垂落胸前,一派神仙风采。 周庭秋拱手作揖。 “见过师尊。” 能让他甘心俯首之人,唯有清都掌教李云显。 李云显双手微抬,脸偏向一边,好像不经意地说道: “云游至此,不意看见你在北荒行侠仗义,大善。好像还看见道然……那逆徒了,他如何了?” 周庭秋忍着笑,正色道: “小伤,只是日后体魄若要圆满,可能要多花些功夫了。” 李云显下意识地点点头,呢喃道: “臭小子,我就说……” 然后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双目圆睁,怒视周庭秋: “什么师弟,那小子早就不是我清都门人了!” 噗嗤。 李云显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周庭秋抬起袖子,不敢去看自家师父的面目。 没办法,实在有点绷不住。 整理了一番表情,周庭秋放下袖子,露出一张端眉肃目的面容。 他郑重其事道: “师尊,苍雨厉明知王道然这贼厮出自清都,还敢如此行事,分明是不曾将你老人家放在眼里。他还说什么,要让师父你把我也逐出门去,这鸟人,竟是要让我清都一门彻底断绝香火!” 拉不下脸来的清都掌教终于找到个台阶下,李云显顺从地点点头,怒气勃发: “好小子,言语如此无度,真真找打!” 言毕,李云显的身形化作一道云水般的凌冽剑华,火急火燎地破天而去。 找那魔门小辈出气去。 周庭秋摇头失笑。 一个师弟,一个师父,都是倔脾气,就是苦了自己这个大师兄咯。 第一章神道水镜 “喂喂喂?喂喂喂?” 关山越将神意流入水镜山庄的灵符中,一片飘渺云雾升腾而起。 云流凝镜,镜中那个手持一柄剔骨刀的少年人,身姿挺拔。 他身前摆着两幅肉案,身后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那云雾凝成的水镜中,有稀稀疏疏地文字飘掠而过。 【来了来了】 【彳亍】 关山越扫过那些文字,手腕一拧,抖出一朵刀花,自信道: “今天有个客户下了大订单,正好给你们抖搂一手刀法。” 【今天吃肉了?】 关山越却没有再理会那些水镜文字,少年人左手一拍桌案,案上十斤精肉高高弹起。 那只持刀右手翻腕拧转,刀光如雪,似有似无,若即若离。 厚背剔骨刀在关山越手中,仿佛开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 刀光尽,落在油纸上的已是精廋的臊子。 水镜停顿了片刻,有一条文字疾掠而过。 【好刀!】 走完一路刀,关山越朝着水镜抱拳示意。 “诸位,献丑了。” 不顾弹幕的挽留,关山越抬袖打散了那片水镜。 少年抄起那份油纸包,开始撒上各种调料,进行腌制。 这是关山越来到东京的第三天。 可走到街上,他还是忍不住升起恍若隔世之感。 出门之后,长街两侧被各种摊贩挤满,临街的楼肆上挂着一溜的光玉宝珠,以香火神力为燃料,绚丽夺目。 水汽在空气中弥漫;嘈杂鼎沸的人声、火油的刺鼻味道,夹杂着卤鸡鸭、熏肉、面食的香气窜出老远。 这是玄帝以神道奠定王朝之基的第五个百年。 太平新历586年,神灵治世。 天下五府十三洲,皆有神灵镇守,护卫一方平安,调和天地灵脉。 海清河晏,天下靖平。 —— 东京,潘家楼。 虬髯怒张如戟的高大男人端坐酒桌前,他眯缝着双眼,意态懒散,宽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却像是猛虎盘踞山石上,悠然打盹。 静了一会儿,男人对面忽然响起椅子拖动的声音。 一身素雅绿袍的林冲拉开椅子,挑起一对狭长若柳叶的长眉,他笑骂道: “好个荤素不忌的花和尚。” 花和尚抬起头,他的声音不似外表那样威严,反而有一种奇妙的静意。 “林教头,请坐。” 素有豹子头之称的禁军教头其实生得温和儒雅,此刻一袭青衫,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倒像个教书先生。 林冲将扇子搁在桌上,看着那一桌酒菜,他搓了搓掌心,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 “和尚,你说岳帅这次到底能不能赢法海。” 和尚捻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思索片刻后答道: “难。” 林冲指节轻敲,极有节奏感,他望向酒楼大堂里那尊圆镜。 “来了。” 满楼酒客的视线,此刻都聚焦于那一面水镜山庄特制的明光镜上。 水镜山庄出产的灵器,皆接连那面勾连神道网络的云水镜。所以一但启动明光镜,酒客们都可以通过神道网络,清晰看见他人上传的山水画卷。 如今他们等待的,便是当代兵圣岳鹏举与金山寺主持法海的约战。 据说为了这场万众注目的约战,水镜山庄甚至还请了那位东岳大帝亲自出手,维系神力流转,让画面尽可能清晰地投影到圆镜中。 当然,这般荡气回肠的山巅大战,自然是要最上品的明光镜才得以承载。 可光是如此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位高手掌镜,不断调整角度,甚至负责厘清一场厮杀的脉络,才能让不通修行之人也能看清楚个中关窍。 “和尚,你可知道今次是何人负责掌镜?” 花和尚愣了下,“不是澄湖陆夫子?” 林冲笑着摇摇头,指着那面圆镜,高深莫测道: “你等着看好吧。” 即将午时,明光镜终于启动,秋水洗镜,云雾缭绕。 转瞬之间,酒楼大堂中,便浮现出一条浩荡江水。 这幅江阔云低的苍茫长卷间,犹有一粒芥子人影。 原来是位青甲白衣的武将盘坐河畔。 同时,有个年轻嗓音自镜中想起。 “在下岳云,忝为此战掌镜。” 闻得此言,楼中顿时一片哗然。 似这种山巅之战的掌镜人,境界不说与对决两人相仿,但至少不能差出一个大境界。 毕竟若掌镜之人自己也看不真切,又如何分析其中关窍? 可这也证明一件事,岳云的武道修为,此刻就没有跻身武圣,也绝对是大宗师中拔尖的那一拨。 酒客们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话,少年大宗师,当真有武圣之姿! 就连花和尚也忍不住转头望向林冲,林冲则是笑着点头: “虎父无犬子,何况是岳帅这等乘风而去九万里的大鹏?” 法号智深的和尚想得却更深一层,这位少帅韬光养晦如此多年,为何偏偏挑在今日崭露锋芒? 就在两人言语之时,宽阔江河上忽起水波。 最初仅有丝丝缕缕的涟漪荡漾在奔腾江水之间,毫不起眼。 但随着一条庞然黑影自江底迅速上浮,喧沸长河猛然翻涌,大浪倒卷排空,广阔江面上雾气横生。 横江白露中,一颗大如屋舍,鳞甲峥嵘的蛟龙巨首破水而出。 那蛟龙两条金色长须垂落,在江水中缓缓游曳,两只粗壮犄角之间,隐隐浮现一抹青色云气。 巨大的蛟龙敬畏垂首。 “岳帅,小蛟……” 话音未落,远处忽见佛光明澈。 蛟龙大如山脊的身躯猛然一抖,激起无数潮水翻涌。 武将双眉渐皱,他撑膝起身,一拳向上横空击出。 号称金翅大鹏明王降世的神将这普普通通地一击,赫然带起一阵仿若来自佛国净土的凛然清啸,沛然拳意凝形而出,震动玄空大气,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环状气浪迎着佛光滚滚炸开,犹如泡沫破裂。 最后,武将随意荡起的空气涟漪竟是与相互交织的剑气,佛光相互抵消,没有一丝一毫的逸散,精准的将一切可能造成的破坏消灭于未起之时。 一线金光似慢实快地自云海中坠下,金山寺主持法海悬空而立。 岳鹏举伸手一招,那只潜伏于水中的蛟龙仰天长啸一声,矫跃而起,化为一杆通体漆黑,枪头纯青的鳞甲长枪落入掌中。 岳鹏举理了理身上青甲,双手握枪,笑道: “枪名沥泉,还请大师指教。” —— 酒楼之中,有个捧着油纸包的少年跨过门槛。 第二章 荡魔来人 “施主虽是犯了嗔念,老衲却是不得不奉陪。” 法海跌坐虚空,结宝瓶印。 “岳某诚心领教佛门神通,大师何必多礼?” 一语落定,岳鹏举单足顿落,这处河畔大崖轰然震碎,他本人则一跃而起,直向法海扑杀而去。 精纯至极的武道拳意涌出,隐约可见一尊威势凛然,双翼猛然扇动的庞然天鹏,卷动天地风云,震撼辽阔江潮! 岳云也开始不停转换视角,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镜面中,并不断解说两人厮杀的脉络。 这位背嵬军少帅言语风趣,见解亦是独到,赢得酒客们喝彩连连。 而在二楼上。 啪叽。 这是油纸包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油纸包落下,恰好是岳鹏举跃起之时,两者竟是奇妙地契合,像是蜻蜓点水时留在水面的倒影。 林冲和花和尚神情一动,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然后他们看见了一条瘦削的身影,立在桌前。 那个少年人面向两人,有些腼腆,显然是个不常与人打交道的。 “这位客官,你要的十斤凉拌精肉臊子。” 花和尚眼睛忽然瞪大,直视关山越,目光中隐隐一股惊意。 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 “来来来,坐下说话。” 关山越哦了一声,拉开椅子时,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目光死死聚焦在那面明光镜上。 林冲有些不明就里,他暗中以心音问道: “这少年人什么来头?” 可他却看到花和尚那张威严面容上,掠过一抹狭促神情。 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 “我吗?北荒人氏,唔,如今也算是入了荡魔司的门墙吧。” 关山越转过身子来,一抹正午暖阳透过纱窗,洒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眸里。 那一对墨色的瞳仁好似山涧深处的鹅卵石,被溪流打磨得圆润。 花和尚用手撑住桌子,有些憋不住笑,满桌菜碟酒杯都被他按得弹起一瞬,可碟上菜肴,杯中酒水,却是纹丝不动。 “这位小兄弟身负一份不俗的心学气象,你在他面前摆弄心音,嘿。” 林冲这才恍然,他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 “好你个智深和尚,故意消遣我?” 智深呵呵一笑,偏过头去,连忙道: “观战,观战。”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动筷子。 智深和尚动作不急,却吃得很快,往往是喉咙一动,便吞下去一整只鸡腿,也不吐骨头。脸上绷满了筋也不显得狰狞,反而有一种金刚低眉的清宁之感。 他吃得不仅精细,甚至虔诚。仿佛智深和尚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佛堂前,诚心礼佛。 这种状态,关山越无比熟悉,恰如如他在北荒练拳之后,祭拜武圣神像。 敬佩之余,他也不免有几分笑意。 好个吃酒喝肉的花和尚。 关山越抬起头,却发现林冲同样向自己望来。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神色,更添一份亲近。 习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数九,炼精化气,哪个不是大肚汉? 所以,两人也不客气地加入了饭局。 林冲的动作比起智深,更显得斯文,只是每一次下筷,都有一股自发而生的凌厉之意。在这位禁军教头修长而白皙的五指间,竹筷犹如铁枪,隐隐有横扫千军之势。 好枪棒! 关山越心中暗赞,知道这位是全幅心思皆放在那场大战中,不自觉地漏了几分真意。 更难能可贵的是,林冲虽然无意中漏了气势,却又能控制住不使出真劲,让这满桌酒菜得以保全。 一炷香之后,璀璨夺目的金光布满了整面圆镜。 庄严恢弘的晨钟暮鼓齐鸣,低沉的佛号声反复回荡,仿佛将整个天地化为一处金碧辉煌的坛城佛国。 岳云的声音适时响起: “胎藏界曼荼罗!这是法海大师压箱底的佛门守御神通。别看大师不还手,所谓一花一草一世界,大师这是怜悯到了身旁的花花草草,所以才决定固守不动,好个慈悲金刚!” 看着那一片辽阔江天,不少酒客都笑出了声。 咱们这位少帅,还真是个妙人。 关山越与花和尚同时笑了出来,唯有林冲面色如常,他与这位背嵬少帅也算熟识,自然知道其人脾性。 手底功夫硬净,就是喜欢说些怪话。 什么慈悲金刚,岳少帅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这位法海大师只会憋气挨打。 镜中景物开始不断放大,浮现出岳鹏举那张坚毅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骤然之间,画面模糊,飘摇不定。 依稀可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洞穿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光芒散去,一抹璀璨金光拔地而起,直入云中。 “岳帅好手段,老衲技不如人。” 岳鹏举单手执枪,朗声道: “大师神通,亦是高深莫测,承让了!” 林冲长出一口气,他亦是精通枪棒的武道宗师,可岳鹏举最后那一枪,他却全然看不清晰。 岳帅,果真烨然若神人! 民间所传的金翅大鹏明王降世一说,虽是荒诞无稽,但此刻林冲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当他抬起头,却发现关山越已闭起双眼,双手不停比划,看上去就像个粗糙形似的空架子。 可林冲却分明感受到,那一抹真实不虚的意蕴。 智深和尚吞咽下一块牛肉,朗声大笑: “不愧是平远亲自举荐的苗子。” 关山越拱手抱拳,不卑不亢道: “这几日,多谢荡魔司提供的住处。” 三日前,他才走过东京城门,就有人循着那块玄铁剑令的痕迹找来,把他带到一个肉铺里,让他静待传召。 只是可能那人也没有想到,关山越竟然真的安安心心当起了屠户,还开着水镜,不时耍一下刀法。 直到今天,智深和尚才以荡魔司特制灵符传讯,邀关山越前来酒楼一会。 关山越已经维持着抱拳的姿态,他知道,今天才算是荡魔司对他真正的考核。 他想要借助荡魔司之力探查自己的身世来历,势必要展露出值得投资的价值。 北荒长大的少年人,对这套规则再熟悉不过了。 智深和尚抱起个酒坛,昂头灌入口中,酒液洒落在胸前,濡湿了他的袈裟。 他索性扯开袈裟,袒露胸膛,颇有酣畅淋漓的豪迈之气。 可修行宗镜录之后,感知越发敏锐的关山越却察觉到智深和尚那眯起的眼眸中,有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冷厉。 果然。 和尚喉头滚动,烈酒入喉。 静了短短的一瞬,和尚手腕一翻,掷出手中酒坛。 一只小小酒坛,却仿佛有山呼海啸般的气势,这间小厢房内的平静被完全撕裂。 第三章 小试身手 此刻,和尚身上流淌的清宁静意被尽数打破,化作一股轰鸣的雷动! 霸道,强硬,毫无回旋余地。 一时间,关山越竟然为和尚气势所摄。 就算他心里明白这一招九成九是试探之举,可心弦却是不受控制地颤鸣。 在这间小厢房内,关山越几乎是躲无可躲! 意识与身体本能激烈冲突之时,关山越却闭上了眼,衣衫上泛起如水月华。 最轰烈的动态对上了最沉稳的静态。 酒坛进入身前一尺,他没有动。 半尺,三寸,一寸。 关山越岿然不动。 酒坛触及他的额头,竟然悄寂无声,轻若鸿毛。 和尚这貌似狂猛的一掷竟然并未蓄满劲气,而是虚有其表,力道轻柔似拂柳回风! 关山越顺着这股力道,身形后仰,同时一脚踹在酒桌上,借势倒掠。 酒坛落入掌中。 林冲身形一闪,单掌抵在酒桌上,罡劲柔化消去关山越一踢之势头,笑道: “何必坏了这一屋精致?” 智深这才长身而起,抚掌笑道: “林教头所言甚是,洒家挣些俸禄,也不容易。” 关山越此刻也稳住身形,他单掌托起酒坛,却好似仍然沉浸在那一场短暂交锋中。 他单手托着酒坛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道: “虚实之妙,竟至于此!大师好功夫!” 智深和尚还未曾开口,林冲便率先笑道: “小兄弟未至宗师境界,却也能窥破拳意运转之秘,了得了得。” 关山越放下坛子,抹了把嘴角,眉眼却飞扬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而他,正要将这事情给……付诸实践!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然已饮过一口,便借花献佛,邀两位同乐吧!” 豪笑一声,关山越单手一揽,劲力吞吐,身前酒壶猛然破碎。 酒水化作两道水箭,直扑两人面门。 水流破空,凝为一线,细若女子青丝。 林冲干脆举起青瓷酒杯,手腕拧动,一牵一绕,动作妙趣自然,手中像是绽开了一朵青花。 而那酒液,正巧落在花蕊中。 仰头饮尽杯中酒,这位行事有些拘谨的禁军教头,此刻倒显出几分不羁狂态。 只是一口饮尽后,林冲又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回桌上。 智深的应对则更加直白且简单,和尚昂首,强韧脏腑催逼,啸出一口凝练的真罡气流,如剑光席卷,摧破寄托水中的劲力。 接着长鲸吸水般的一吸,将酒液尽数吞入口中。 饮过这杯“敬酒”,林冲的面色却有几分古怪。 这酒中,竟然有一份与岳鹏举最后那一枪有三成相似的劲力。 得真意与使出真劲,别是两种难。 可瞧那小兄弟轻巧的模样,倒像是……吃了碟小菜? 不得不服啊,林冲放下酒杯,喟叹一声: “小兄弟好天资,好悟性。” 林冲又转头面向智深,笑骂道: “荡魔司得此良将,今日合该你这贼秃请客。” “洒家又没剃度,什么贼秃不贼秃的。” 智深和尚斜瞥了林冲一眼,语气不善,不过到底是没有拒绝请客。 接着他转向关山越,双手合十,诚心道: “职责所在,多有冒犯,得罪了。” 关山越只是笑笑,并不将智深和尚的贸然出手放在心上。 同时,关山越暗自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是过了这迈入荡魔司的第一关。 智深和尚也热情了许多,他主动站起身来,向关山越介绍道: “这位是禁军枪棒教头,人称豹子头的林冲,林教头。” 林冲微笑着向关山越抱拳示意。 和尚又指了指自己,满是不在乎的语气: “洒家法号智深,在荡魔司领一份俸禄。洒家倒是比不得林教头那般威风,还讨了个……” 林冲面皮一抽,他连忙道: “花和尚,就事说事,别扯没用的。” 智深和尚看他手边那折扇,嗤笑道: “又是背着老婆出来的吧,你小子恁没胆气,好好的男儿,怎地活成这般鸟样?没滋没味!” 林冲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疼老婆,能叫没胆?你你你,你个……” 噗嗤一声。 关山越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种事情,他在北荒可见得太多了。 蛮人妇女的彪悍勇烈,向来是更胜男人一筹。 接着便是智深和尚雷鸣般的狂笑,整个小包厢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林冲也不管他们,只是端起酒杯喝酒,同时小心不让酒液溅到衣服上。 他只知道,要是今天把这媳妇儿亲手缝的袍子弄脏了,回家指定是没他好果子吃。 唉,想当年,他林某人也算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怎么就混成了个耙耳朵? 现如今,好好的一个禁军教头出门要请示也就罢了,还要被这这两个东西嘲笑,他妈的! 想到这里,人到中年的林某人怒向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狠狠伸出左手向装有烟杆的袖囊抓去。 忍不了了,得抽两口! ——然后他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留着一行娟秀温婉的字迹: “呵呵,还想抽烟?” 字里行间的杀气犹如一瓢冷水,将男人好不容易鼓起的胆气毫不留情地全数浇灭。 林教头在这一刻,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 男人的崩溃,往往只在瞬间。 关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这个端眉肃目的宁静男人,似乎在转瞬之间便燃尽为一堆苍白的灰。 就在此时,林冲袖中忽然传来一阵抖动。 是传讯灵符。 林冲忽然露出一丝喜色,他快速扫了一眼后,立刻起身,向关山越和智深和尚抱拳告辞道: “军中有要事传召,林某失陪了。” 言毕,不带两人出言,他便出门而去。 而且看那步履轻快地样子,到像是碰上了什么喜事。 和尚这才止住笑声,压低声音对关山越悄声道: “咱们这林教头啊,家中那位,嘿,可真是……” 和尚回想起那个看似纤弱的身影,声音竟还有些颤抖,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勇烈。” 智深忍不住竖起一根大拇指,仍是心有戚戚焉。 第四章 魔踪诡迹 (新修版) 林冲走后,智深和尚从袖中掏出一份黑铁色的灵符。 他把灵符推给关山越,努了努嘴: “诺,荡魔司特质的灵符,你拿去。只要不是地仙高人出手,都拦不住灵犀交流。” 关山越拿起灵符,收入袖囊中,倒有些好奇: “哪儿都能用?” 和尚一摸下巴,“这灵符,有五岳山君的神力加持,起码灵犀传讯,在中原地界定是畅通无阻。” 关山越挑了下眉毛,倒不意外。 在东京这几天,他也知道了,传讯灵符的原理,本就是通过遍布中原大地的神道网络,借助香火神力,进行灵犀的传输。 在这种情况下,灵符的材质,以及当地坐镇神灵的神力,便决定所能传递灵犀的大小。 能传递的灵犀越多,便能承载更多的信息。 譬如先前他们在酒楼中看到的那面水镜,甚至能映照出两位地仙高人交手时的画面。 和尚见他收下了灵符,顿时眉开眼笑道: “总之,小兄弟,欢迎来到荡魔司。” 关山越挑了下眉头,这和他想象中的试炼,稍微有点不同。 在他原本的预设中,荡魔司的测试应该是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一般的难度,没想到竟然是温酒斩华雄的戏码。 和尚根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大手一挥,豪气道: “你的档案,平远已经上传了,大都督也看过,没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智深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说别的,单以你小子对天魔真形文的敏感,我们也不会放过的。就看你到底是横着进来,还是竖着进来了。” 这句话一出,关山越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他笑得有些勉强。 智深看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道: “小兄弟,别担心。既然大都督都已经批准了,你成为荡魔司的一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和尚我不过是静极思动,才想着来试你一试。” 此刻的关山越仍有几分余悸,却没有发现和尚眼中那份微小的异样。 关于关山越的档案,他没有说谎,却隐瞒了一部分内容。 ——大都督已将那份档案,归入甲等密档中。 就算在荡魔司内部,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多。 而智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若非知晓此事,智深也绝不会亲自出马,前来一见这个从北荒走出的少年。 可一见之下,他却不免升出新的疑问。 而当智深和尚脑中出现疑问时,他往往已经说出口去,这次也不例外。 和尚抬眼望向关山越,“虽然这荡魔司,你是非来不可。但洒家倒是不太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想要加入荡魔司?” 关山越笑道: “你我相见不过一会儿,大师倒像是很了解我?” 和尚叹了口气,“小兄弟,你有什么一定要践行的执念吗?” 关山越愣了下神,他摸了下脖子,缓缓开口: “我想攀登武道顶峰,算吗?” 和尚哑然失笑,他摇摇头: “小兄弟,是个武人都想追求武道顶峰。可就算是这样,对每个武人来说,追求武道巅峰的理由也是不同的。” 和尚摊开一只手,五指张开。 “求胜,求道,求力,如此种种,而你,又是哪一种?” 关山越怔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对王道然说过的话。 而此时,他也是如此作答。 “习惯而已。” 和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小兄弟,习惯终究是培养出来的。” 言毕,智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包厢。 “好好想想吧,洒家再去要点酒。” —— 告别智深和尚之后,关山越只身出了酒楼,又向城外而去。 他来东京的第一天,本就想去拜访那位澄湖书院山主。 只是在灵符上得知,这位老夫子近日远游去了,并不在书院内。 所以关山越才在荡魔司给他安排的铺子里安顿了下来,不仅切肉,还开着水镜练起了刀法。 今日,陆夫子远游归来,关山越正打算去拜访这位师父口中的“陆老儿”。 这离魂症,当真有法可医吗? 关山越不知道,可再怎么样也不会更差了吧。 少年人自嘲一笑,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他总是忍不住去相信每一缕微光,每一点渺小希望。 或许这是少年人的通病,但最起码现在,关山越感觉不错。 可想起和尚的话,关山越又有些迟疑。 习惯吗? 可我的习惯,究竟是如何养成的呢? 而我活着,是不是就只为了这些习惯? 关山越思考着这些个问题,那过去的十七年,究竟我塑造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可走出几步路,他又忍不住琢磨起和尚展露出的武功来。 唉,这问题太难了,以后再想吧。 和尚行走坐卧之间,都有一股静气随身。但那静气一旦被打破,便会转化一股无可阻挡的爆发力。 犹如一座沉寂数百年的火山,岿然不动的表面下,流转的却是炽热的熔浆。 那位林教头虽然也是高手,但毕竟没有真正向他出手。关山越无从捕捉他的武道神意,自然也就谈不上琢磨两字。 繁华的东京街头,关山越像是与整个天地都疏离隔阂,一举一动虽然细微,却仿佛在构筑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经过关山越身旁的行人,却只觉阳光微熙。 就在此时,一抹银色流光划过眼角。 关山越心弦大震,他猛然抬起头,却只见一个裹在银甲中的纤细身影。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关山越却从那银甲人身上察觉到了一股极其隐晦的九幽阴气! 转过头之后,关山越才发现,那人所过之处,所有行人竟然都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而且看他们言笑晏晏的模样,分明是并不自知。 不仅是他们,就连关山越在不曾聚精会神地情况下,都未能将此人与路人分辨开来。 那人就像是游走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有一种几欲让人吐血的矛盾感与违和感。 天日之下,人潮之中,关山越心中却忽地泛起一阵冷意。 那股九幽阴气一闪即逝,再看去,那人却已消逝在人潮中。 关山越意识到,这人分明是在刻意给他招呼。 可他没有犹豫,身形一展,如游鱼一般穿过人群,朝那银甲人追去。 关山越走过去时,他身边那几人立刻感受到有飘影如幽云,从他们身边淌流而过。 等他们晃过神来,那道身影便已消失了。 关山越死死跟在那人身后,他大腿肌肉内裹成圆,全身重心放在脊柱上,脚下重提轻落,整合为一的劲力如水波涟漪,荡漾至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步如趟泥,竟是将轻功用出了“重功”的真意。 换做未散功前,关山越是绝使不出这等步伐的,足见他近日来的用功。 关山越虽然未能将罡气全数练回来,可掌控力却是再上一个台阶,再不复当时在北荒,喝酒也会泄出罡气的窘迫。 可就算是如此,他却仍然追不上那银甲人。 银甲人就像一缕银色的幽魂,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维系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咫尺之间,天各一方。 越追,关山越就越是心惊。 原因很简单,这里可是东京,是有清明上河图镇压的东京! 到底是何等境界的魔修,能在东京如此肆无忌惮? 关山越知道,在经历过那场百年魔劫之后,整个东京都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 而重建规划里,最重要的就是集合三教百家之力,打造出的这座护城大阵,以及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这两幅镇国之器。 在清明上河图的镇压下,就算是苍雨厉这般返虚绝颠的无上宗师,也不可能来去自如。 直追到一处僻静的巷子口,关山越停下了脚步。 幽深的小巷两旁,两处翘起的檐角下,满是锈迹的铁马叮咚。 叮咚叮咚,声声入耳,有一种莫名的牵引。 而这种感觉,关山越无比熟悉。 每当他尝试突破先天时,便会有这种莫名之感出现,使得他无法将全身生机凝为一点,最终功败垂成。 而这一次,这种莫名之感,更是格外强烈。 细微的叮咚声缠绕在他的耳畔。 渐渐地,渐渐地,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越发清晰的叮咚声。 关山越最后残留的本能,还在死命抵御这莫名的感觉。 他知道,但凡放松一线心神,便会被拖入怪梦之中。 在这等莫测环境下,失去神智无异于引颈待戮。 下一刻,忽有风起。 关山越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青衫飘摇,五六十岁的模样,颔下留着长须,两鬓斑白,文质彬彬。 而在他身旁,躺着一具穿着银色甲胄尸体。 第五章 澄湖山阴(新修版) 那人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抚须微笑道: “小兄弟,可是在追寻此人?” 关山越乍闻他的嗓音,只觉如微风飘摇,说不出的潇洒清逸。 又有一抹灰影随风而来,飘落在关山越身后,浑身酒气浓郁。 正是直接从酒楼那边赶来的智深和尚。 在发现那人的第一时间,关山越便以那枚灵符向智深发信。 关山越可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对抗一位敢孤身在东京城搅动风云的魔修。 从御风到落地,智深和尚始终寂然无声。 可当他抬起眼看见那人时,这位向来洒脱不羁的花和尚却双手合十,低眉垂眸,展现出一种关山越未曾见过的肃穆神色。 “洒家见过大都督。” 这就是荡魔司的大都督!? 关山越心中一凛,也跟着抱拳道: “关山越见过大都督。” 那人踢了踢身旁那具甲胄,对智深吩咐道: “找韩语竹去查,这人什么来路。” 智深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去。可当和尚拎起那具尸体,才发现那只是一副单纯的甲胄,内中根本没有人。 大都督则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关山越 “你师父没给你提过,高奎这个名字?” 关山越眨了眨眼,没说话。 高奎脸色有些僵硬,但他很快又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 “这个荆老儿啊。” 他缓缓开口,语声悠远,像是跨越了长久的时光,与某年某月的某位故人对话: “你称呼我一句师叔便可,你小子可半点不像他。” 言辞之间,高奎丝毫不掩饰自己与荆玄烈的熟识关系。 为尊者讳,关山越不好点头,只得死死绷着脸。 不过在心里,他到觉得高奎讲得不差,关山越确实一直觉得,自己和荆玄烈的性格,相差极大。 看了关山越几眼,高奎又有些奇怪。 “你小子,怎么没练那老东西的去拳法,反而学了陆老儿的一心如月的法门?” 关山越苦笑道: “资质驽钝,苦求不得。” 短短八个字,关山越说来虽是轻松,可这八个字里的酸楚与艰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多少次血肉模糊,多少次骨断筋折,就算是练到拳骨尽碎,他也没放弃过。 可就算这样,练不成就是练不成。 到最后,荆玄烈也只说了一句: “成不了的。” 四个字说得古井无波,可老人的眼神在关山越心中,却比任何锋刃都要来得锐利。 “这样啊。” 高奎也只是感慨了一声。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陆老儿今日才回澄湖,你还没去见过他吧。” 关山越诚实地点点头,然后高奎神秘一笑,踏出一步,大袖拂动。 智深和尚分明看见,高奎拂袖之后,关山越竟然整个消失无踪,像是一片虚幻的光影,就此破碎。、 高奎倏忽收回手掌,双手负后。 俄顷,他笑出声来。 “看来,有些人还是不肯安分啊。” 高奎不住地用手背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又向智深微微一笑。 “带上那副甲,我们走一趟司天台。” 智深忽地打了个冷颤,似乎有裹冰夹雪的刺骨寒风扑面而来,如无形利刃擦过面庞。 以和尚宗师级别的武道修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这其中的真假。 他紧张地抹了把脸,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智深知道,自家这位顶头上司,已是动了真怒。 可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 湖面如镜,远山似染上一层深邃黛青,景色极美。 凉风徐徐,扑面而来,少年衣衫如鹤翼旋张,恍若仙人。 ——如果他没有趴在地上大吐特吐的话。 初夏午后,此刻湖畔散落着不少赏花饮酒的富家弟子,人人衣饰华贵。 他们看着在那里跪伏在地,不断干呕的关山越,皆是面露鄙夷。 真是糟蹋了一湖风光。 关山越堪堪回过神来。 看着这片天地,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楚这是地仙高人的心相外景,还是真实的世界。 耳边却又传来高奎的嗓音。 “你既欲寻陆夫子,师叔便送你一程,不谢。” 关山越这才恍然,眼前这片湖,便是东京郊外那片澄湖。 这时,有人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 “小兄弟,你还好?” 关山越一眼望去,之间身旁那人身形高大不输荆玄烈,衣衫寒酸,可腰间却系着一方玉佩,隐隐泛光。 ——一身粗布陋衫的人怎会系得起玉佩呢? 关山越心中一奇,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他点头一笑。 关山越只觉那人目光无比亲切温和,让他心头涌出一丝暖意流遍全身,在初夏的微风中有说不出的舒适快意。 那人站在那里,满头露水,眼中有一丝久睡未醒的迷糊。 “多谢关心,我并无大碍。” 关山越挠挠头,“只是阁下,可是书院的先生?” 男人愣了下,似没想到关山越会作此问,他抖了下自己的粗布衣衫,自嘲道: “这位小兄弟,你觉得书院先生,会穿这样的衣服吗?” 然后他注意到,关山越的目光又聚焦在腰间那块玉佩上,男人才恍然。 他摘下那枚玉佩,笑道: “你说这块玉吗?是一位放在我这里的,我今天正是等他来取此玉。”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阁下那位朋友既然愿意将玉佩交给你,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关山越诚心诚意地说道,言语中还有一股不易察觉地羡慕和佩服。 他虽然没什么朋友,但却无比羡慕话本中那些生死相托的兄弟情义。 那人闻言,有些古怪地打量了关山越一眼。 然后他哈哈一笑,道: “这个,倒也难说得很。” 说着,那人伸出手,将玉佩递给了关山越, 关山越不明就里的接过,指掌接触玉佩的一瞬间,他只觉有一股暖流淌进了心田。 只一愣神间,那人已收回手,那股暖意也随之消散。 那人歪头望着关山越,面容上似笑非笑: “好友,现在你觉得,我们关系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朋友二字的读音,眼底倒映着水光潋滟的澄湖,湖上荡开的,是藏不住的笑意。 关山越登时后退一步,躬身作揖。 这时,他就是再蠢也该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了。 “晚辈关山越,见过陆夫子。” 澄湖书院山主,陆山阴挺直了腰身,他抖落一身露水,笑道: “好小子,让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