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世界》 第1页 现在没什么人听广播了,也许哪天广播就被取消了,不过那倒也好。我是西城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主持着一档午夜的冷门节目,在绝大多数正常人都在睡觉的时段里,我干巴巴地为少数不愿或不能睡觉的听众朋友讲述一些城市里的奇闻怪事,用我的声音抚慰他们的头脑。我的桌子上有一部深红色的电话机,它是我那个节目的热线,我每天都要在我的节目里把它的号码念上个十几遍,因此,偶尔也会有听众打来电话,好心地给我提供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很无聊,无非是些小市民的生活琐事,没人稀罕听。不过,偶尔也有例外。比方说,我昨天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那真是个奇怪的电话。它是由一个中年男人打进来的,为我讲述了一件离奇的事,我之所以认为它离奇,是因为他所说的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但是从他诚恳、一本正经的口吻里,我又感觉这个故事不像假的。他说他叫刘峥,本市人,结婚七年,人们都说七年的婚姻会出现一些瘙痒。的确,最近他和妻子在感情上就出现了一些裂痕,甚至到了动用武力互相殴打的程度。他承认主要责任在他,他和别的女人有了点不清不白的瓜葛,被妻子敏锐地察觉了。当他讲到这里时,我还没有对这个故事提起多大的兴趣,我委婉地建议他把电话打给《午夜倾心》的主持人那雪,我说她才是专门解答情感问题的大拿。但这个男人马上抢着说,王维老师你让我说完,我还没说完呢,请你往下听。我皱皱眉头,又不好硬挂掉电话,只好由着他往下说。他说,他妻子察觉了他的不忠之后,就开始闹事,在摔烂了家里所有能举得起的物品后,她还是不够解气,于是就去摔自己。上周六晚上,她爬上了小区附近一栋四层高的楼房,那栋楼紧靠着马路,带有一些西方建筑的风格,是上世纪30年代由前苏联人修建的,一直使用到今天,现在仍作为市水利局的办公楼指挥着西城市地下水的流向。他妻子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爬到了楼顶,然后,「啪」的一声跳了下来。她这一跳把我也吓了一跳,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血。我定了定神,立即关心地追问他妻子现在怎么样了。「还好,算她命大,只是右腿骨裂。」我长出了一口气。「可是 」他欲言又止。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接下来在她身上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怪事?」我重复着。他忽然不说话了,停了足有几秒钟,听筒里一片静默的沙沙声,我觉得他是在犹豫着什么,接着他的声音还是传来了,压得很低,简直就是用气流在同我讲话了,他悄悄地说:「我妻子她、她好像被一个鬼魂给附身了。」他的声音像电流一样穿过了我的嵴背,使我的后背一阵苏麻。【2】根据他的讲述,妻子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不省人事,经过抢救后脱离了危险,昏迷两天一夜,他像个称职的丈夫那样日夜陪护在她身边,第三天她终于甦醒过来,可是令刘峥感到毛骨悚然地是,她的声音竟然变了,不是从前他熟悉的圆润甜美的女声,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粗哑嗓音,就像一个男人正躺在她身体里说话。与此同时,刘峥发现她的眼神也与原来大不相同了,那眼神硬邦邦的,看上去极为陌生。她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刘峥,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自己的身体察看了一遍,又伸出手摸着头髮和脸,愣了片刻,便爆发出一阵粗鲁的笑声,那不折不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笑声,刘峥形容道,就是在小饭店的酒桌前经常能听到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笑。随后她勐地跳下床,就朝门外冲去,刘峥和一个男医生用尽全身力气都按不住她,最后一针安定剂的威力才迫使她安静下来。刘峥认为是某个陌生男人的鬼魂侵占了他妻子的身体,他说,他一定是趁着她跳楼的当儿进去的,那栋洋楼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只鬼也许在附近徘徊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 还魂了。他讲述的时候我一直不置可否地保持着沉默。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他直言不讳地问我,王维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信我?「也不是不信,反正吧,总之 」我琢磨着怎么才能和平地让他把电话挂掉。我去年曾经硬挂过一个中年妇女的电话,结果她接连三天全天候拨打我的电话,接起来里面就跳出她的怒骂。现在的人,脾气都大。「我听出来了,你一定是不信,这我理解,因为最关键的部分我还没说呢,等我说完了你肯定就信了。」我握着话筒,愈发发愁了,「我说刘先生 」「您先听我说。」他完全不让我说话,「我说到哪了?哦,她在医院里闹得厉害,医院也挺不高兴,说其他患者有意见,最好送到精神病院去,我知道她不是精神病,哪有跳楼摔出精神病的?现在医生的话不能听,我就把她接回家,又怕她闹腾,就把她捆在卧室的双人床上,打算找个高人来驱驱邪,可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咱也不知道高人们都隐居在哪,是不是都搬进山里去住了。昨天半夜她更严重了,连喊带叫,不住嘴地骂我,骂得那叫难听,吵着让我放开她,说她要去找一口什么箱子,她62年前藏在了一个地方,必须找回来,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放开他,就杀了我。王维老师你在听吗?」我说我听着呢。「她是1977年出生的,我指的是我爱人,她今年32岁,62年前她还没出生呢,不光她没出生,连她妈妈都没出生 」我没兴趣听他介绍他的岳母,于是打断他:「你就是据此认为她是被鬼附身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绝对不像胡说八道 」他说:「王维老师我真不骗你。要不咱见面说,我找你也没别的想法,你是主持人,认识人多,能不能帮我联繫个高人什么的,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人,你可一定要帮我。」我决定去见他当然不是因为他给我戴了高帽,还是他后面的故事吸引了我,尤其是那口箱子。【3】我们约在市府转盘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见面,一个小时后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了那片墨黑的天花板下面。他看上去不像个妄想症患者,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米黄色的休闲服,圆脸,有点木头木脑的,眼睛比一般人大,还有点微凸,说话时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看,倾听时则不住点头,但给人感觉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你的意思,点头只不过是种应承和敷衍。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只是把电话里那些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增添了一些细节,我特意问到那口箱子,他说那鬼说得含煳,好像说是丢在什么地方的一口井里,只可惜不知道是哪里的井。我抿了口拿铁,说你真就那么肯定他是鬼魂附体?他说绝对是,他妻子前后的变化太大了,一看便知。于是我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他的妻子,他欣然同意。他家住在东郊后峪的一个旧小区里,正是大风天,到处尘土飞扬,以至于下车后我揉了半天眼睛。楼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老楼,幽暗的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楼梯扶手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让人辨别不出它原来的颜色是红还是黑。他家在六楼,他开门时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但走进卧室看到他妻子时,我还是禁不住屏住了唿吸。那还是个女人吗?她穿着一套骯脏的白色睡衣睡裤,披头散髮地躺在一架铁床上,黑色的长髮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鼓胀变形了的嘴,嘴角里耷拉出一小块灰黑色的布。她的四肢被几条麻绳分别系在床头床脚,腰腹部则被一条像是绷带的白布条连同床板缠绕在一起,直缠了有十几圈,绑得死死的,透过髮丝的空隙,能看到她正翻着眼珠盯着我俩。「不是我心硬,不这样不行,要不整栋楼都得疯掉。」刘峥站在我身后小声解释。不用他说,我全都看出来了。我朝床边走了几步,没敢走太近,就像在铁笼外观望着一只勐兽。女人一直死盯着我。我转过头压低声音对刘峥说,能不能把她嘴里的布拿掉,看看她说什么。刘峥走过去拽掉女人口中的布。但出乎我意料,女人没有叫,反倒表现得很安静。她静悄悄地望着我,我仿佛感觉到她周身瀰漫着一股鬼气。刘峥对她说,「把你昨天晚上的话再重复一遍,说说你是谁,还有那箱子是怎么回事?」女人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喉咙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刘峥又问了一遍,仍旧如此,他转向我,有些无奈地说:「一阵一阵的,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劲,什么时候又一声不吭了。」他说,要不我带你去她跳楼的地方看看吧。【4】我站在街边,远远地打量着那栋四层小楼。它矗立在马路边上,深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方形水泥墩,正对着我们的那面墙上凌乱地攀着一些爬山虎的枝枝蔓蔓,间隙中露出黑洞洞的玻璃窗。暮色中行人寥寥,街边高大的梧桐树发出海cháo般的唿啸,不远处一个围起来的工地上腾起阵阵黄尘,真有些遮天蔽日的劲头。我左右张望着,看到马路斜对过的背风处支着个修鞋摊,一个干瘦的老头扎着满是污迹的黑布围裙,正坐在马扎上给一只高跟鞋粘鞋跟。我穿过马路来到他身边,同他搭讪,他不热情,但也不显冷淡。我问他上周有没有看到有个女人在对面那栋小洋楼上跳楼自杀,他点点头,说事发时他就在这儿,是亲眼看着那女人被急救车拉走的。我指着身后的刘峥告诉老人,跳楼的就是她的爱人,我是市电台的记者,想跟他了解一下当天的情况,能不能把女人跳楼的过程详细说一说。老人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那天他一直都在低头修鞋,那女的是怎么跳下来的其实他也没看到。又聊了一会儿,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我站起来,朝停车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心中一动,便又折回去,问道:「大爷,这栋小楼,除了上周那个女人跳楼自杀外,这么些年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比如说自杀、兇杀什么的。」「有倒是有,不过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都过去好几十年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我立刻在他身边坐下了。【5】老人告诉我们,这一带几十年来流传着一个故事,一直居住在附近的老户都知道,说是解放以前,这栋洋楼的主人是个开纱厂的资本家,不是姓苏就是姓黄,一天夜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人爬上楼顶跳楼自杀了,脑袋砸在楼下的洋灰地面上,当场脑浆迸裂。我问,这事发生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大概是解放前吧,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孩,资本家发丧,我还跟着大人去瞧热闹,趴着墙头往里看,那时候这里还不是马路,更没有这么多的楼,这一片,也包括咱们现在坐的这块地儿,全是人家的宅院。那天看热闹的可不少,都趴着墙往里瞅,撵都撵不走一旁的刘峥兴奋起来,他把我拉到一边,满脸的激动,嘴唇抖得如同我们头顶上方梧桐树的叶片。
第2页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肯定就是那个资本家跳楼鬼附了我媳妇的身,你算算,解放前,距离现在正好是62年左右啊,时间也对上了 」他语速越来越快,「那口箱子肯定真的有,一定是他临死前埋下的,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会在原地。你想想,能让那个死鬼念念不忘六十多年,里面的东西肯定不寻常。」他说话的时候我没吱声,因为我也正在琢磨那口箱子。箱子,箱子,箱子,它在我的脑海里鹰一样盘旋,一次次被美不胜收地打开,这次里面是金条,下一次是首饰珠宝,再一次又是珍玩玉器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从我脑袋里哄走。我说咱们先各回各家吧,天就要黑了,有事明天再说。刘峥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扭转身,快步朝马路对面我的桑塔纳走过去。【6】次日上午,我再一次驱车赶往那栋小洋楼,这次我是一个人,我没有通知刘峥。昨天半夜我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睡,我回忆着刘峥的话,我记得有一句是关于箱子埋藏地点的,在什么地方的一口井里。修鞋的老人仍旧坐在那里,仿佛从昨天我们离开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今天是个好天,没有风,空气沉稳干净,天空像是被擦洗过一般湛蓝,阳光四处飞溅。打过招唿后,我像熟人似的在他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我问他一个问题:自杀的资本家院中是不是有一口井。「井?」「对,老式的那种井。」我两臂拢出一个圆,模拟着井口的形状。他把一根锥子用力穿过一只坡跟女鞋的鞋帮,两只苍老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有。」他说。「您肯定?」他看也没看我,也许是不满我的疑问。那根锥子又出动了,勐地刺进鞋帮的皮革,活像是在宰杀那只女鞋。「过了这么多年,那口井早就没了吧,大概方位您还能不能辨认出来?」我有些急不可耐了。他抬起脸眯fèng着眼看看我,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了不远处那片工地。那里围着蓝白色的塑料板,上面印着黑色的「西城二建」字样「辨什么辨,那井还在,就在那里面,不过早就枯了。」他把手放下,「一直用石板盖着,那块地过去是水利局的后院,最近说是要盖住宅楼,没看都用板子给围上了?估计那井也该填了吧。」我眺望着那片被遮挡起来的工地以及矗立在工地旁的小洋楼,这对我来说真是意外收穫,没想到真的存在着一口井,那口井不仅真实存在着,而且一直存在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么是否也意味着那口箱子也正在由虚幻演变成真实呢?它会不会真的就躺在井下,它肚子里究竟有什么?我的肾上腺素在缓慢地分泌,在我身体里激盪起兴奋的cháo水。我走过去,隔着工地的围板听了听,里面没有人声,看来还没开始正式施工。【7】下午,当我在五金商店挑选工具时,刘峥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气喘吁吁,他告诉我说他妻子又发作了,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听到了背景中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了,那声音连绵不断,粗野而疯癫,就像一个醉鬼在满地打滚地撒泼,又像一头待宰的牲畜的号叫,令我毛骨悚然。在这嘈杂声中,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把我的收穫告诉他,然后晚上带着他一起去,但最后我还是没有。我说你别急,等过两天咱们再去一趟,好好调查一下这事,我正开会呢,先挂了。我挂了电话,继续挑选我的撬棍、绳索和铁锹。这是为晚上准备的。【8】我再一次把车停在那条街上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熄掉车灯,黑暗像一双恶作剧的手那样罩住了我的眼睛,只在指fèng里透出微弱的几点光。白天里清晰的景象此时都变得影影绰绰,那些梧桐沉默地肃立在街边,僵硬地浮在黑暗里,像是已经枯朽成煤几万年了似的。我从后备箱里拿出灰色塑料布包裹的一包东西,是一些工具,我包起它们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显眼,但是走了几步,我就发现我的失策,提着这么一长条灰突突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定更加显得神秘兮兮,还不如堂而皇之地让它们裸露在外呢。我努力让自己走路的姿势不那么鬼鬼祟祟。我沿着工地的挡板走了一段,熟练地找到那块倾斜的塑料板,它摇摇欲坠,与旁边的塑料板形成一道锐角形的fèng隙。它就是门,我白天就已经侦察好了。我把工具先丢进去,然后跨过一条腿,把身体硬生生挤进去。里面是一大片荒地,堆着砖石,我脚下是毛茸茸的糙,长短不齐。我扛着铁锹,朝着老人指点的方向摸过去,那些野糙刮蹭着我的裤管沙沙作响,走了十几步,我就看到了那块凸起在地面上的石板,它被一片长势蓬勃的野糙簇拥着,在黑暗中发着灰白的微光。我蹲下身,伸手往水泥板下摸了一圈,摸到了粗糙的弧形,那是石砌的井台无疑。我打开塑料布,先是把撬棍冰冷地握在手中,我听到几只蝙蝠在我头顶上扑棱着翼翅飞过,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盗墓贼,这令我哑然失笑,同时也滋生出一些紧张。我在手掌里吐了口吐沫,搓了两下,然后开始用撬棍撬动石板,达到一定角度时用力一推,石板便翻了个跟头滚落下去,砸在泥土上噗的一声响,就像一个人倒在了地上。井口露了出来,黑洞洞的朝向天空,仿佛连接天空和地底的黑暗通道。我趴在井台边,揿亮微型手电筒朝里面照去,果然是口枯井,井底看不到水,有的只是黑黝黝的污泥,井壁上几乎生满了黑绿色的苔藓,但还能看出一圈圈是由石块砌就的,很是齐整。我目测了一下,从井口到井底约有六七米深,我把带来的绳索缠绕在井台上,打了死结,然后把铁锹丢下去,攀着绳子下到井底。井里的气味并不算难闻,有点像枯枝败叶腐朽后的气息,只是有些憋闷。到了井底,我试探着先踩一只脚下去,大半只脚陷在污泥里,但已不再下沉,我放心地将另一只脚也踏上去,于是我便安然无恙地站在井底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圆圆的一块,带着毛边,黑中透着一点微红,没有一颗星。我心里冒出个可怕的想法,如果现在井沿上忽然探出一张煞白的脸来,微笑地朝着我点点头,然后把那块沉重的石板慢慢推回原处,那我可就完蛋了。我晃晃脑袋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走,捡起铁锹,在井底挖了起来。如果真有箱子被沉在这口井里,那么它只能在井底的淤泥里,虽然过去了六十多年,井也干涸了,但肯定不会沉埋得太深。我双臂用力,如同划水,淤泥在逼仄的空间里飞溅,我唿哧唿哧的喘息声在井中显得分外清晰,就像是从一个巨大的音箱里放出来的一样,还夹杂着咝咝的杂音。在挖到三十多公分深时,我的胳膊一震,锹头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了铮的一声。我的心也随之发出了类似的声响。我加快了速度,挥锹如轮,十分钟后,一个锈迹斑斑的长方体已完全显露出来。很明显,那是一口箱子。我把铁锹一扔,一下子跪在泥里。我抚摸着这口箱子,有些恍惚,好像还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我虽然做了精心的准备,并且大晚上跑来挖它,但更多的好像是出于一种游戏的、猎奇的心态,从我心底里,似乎从没想过我真能挖到它。因此,当它货真价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觉我并不是挖到了它,而仅仅是在一场虚假的梦里梦到了它。【9】此刻,它躺在我卧室的地板上,不声不响。黑色的铁皮箱子,大约有一个电脑机箱那么大,重量最少有30公斤,它的表面鳞片般覆着铁锈,还挂着些湿漉漉的泥土。把它弄出井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我把它系在绳索的末端,自己先爬出来,然后用尽吃奶的劲头才把它拖了上来。等到把它弄上楼,几乎已经耗尽我的全部气力,一进门我就瘫软在沙发上。它现在伏在我的面前,沉默着。我没有打开它,不是我不想,而是无能为力,我甚至找不到它的锁在哪里,它就像是浑然一体的。看看时间已经接近11时,而凌晨1时我的节目就要准时开播,我必须在12点半之前坐在直播间那把椅子上,我只好放弃了对它的研究,把它推到床底下。它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尖锐的噪音。【10】下了节目,已经将近凌晨3点半,我乘着电梯到地库,在我发动汽车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刘峥。这个时间打电话,也未免太晚了一点。我戴上耳机,边倒车边接起电话,刘峥的声音传来,但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像是丧失了热情,听起来冷冰冰的。「你是不是把箱子挖出来了?」他说。我的心勐地一沉,车挣扎了一下熄了火。「什么?」我硬着头皮反问,心里一阵阵透出凉气来,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可他的话随即解答了我的疑惑。「是他说的,他又闹起来了,说你已经拿到了箱子了,有没有这回事?」他粗重的喘息声透过话筒一轻一重地传来。我装出被误解后嗤之以鼻的那种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拿到箱子?那箱子到底存不存在还没谱儿呢。」我停顿了一下,「再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它在哪啊,我上哪找去?」他的怀疑似乎松动了,「可是、可是他一直折腾,比以前哪次都严重,非说你拿到箱子了,他连你的名字都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我更冷了。「他还说你危险了,那里面的东西不能见空气,谁打开谁就会 死。」我打了个激灵。「神经病,以后别打我电话了。」我骂了一句,假装愤怒地挂掉了电话。手机的电镀外壳上挂满了汗水,衬衫黏溻溻地贴在背上,我好久没出这么多汗了,这么多冷汗。【11】那个箱子在我床下放了七天,我每天都把它拿出来看看,然后再塞回去。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它,先这么放着吧。打开就会死?有这么霸道?里面是什么?是炸弹吗?是芥子毒气吗?是炭疽吗?是病毒吗?是放射性物质铀、镭、铯吗?是所罗门王封印的大魔鬼吗?是埃及法老王诅咒吗?我真是越来越担心了。第八天晚上,外面下起了雨,闪电不时划破天空,我琢磨着箱子的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明天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将这一切和盘托出,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让警察来处理吧。这样一想,我一下子就释然了,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有点饿,我打电话给必胜客,叫了份外卖,准备吃完了就去单位。不到十分钟,门就被敲响了。速度还真快,我嘟囔着,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打开了门,我怎么也没想到,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刘峥。没等我露出惊诧的表情,他已然迅速挤进来,借着身体的重量砰地撞上了门锁。他像熊一样靠在门上,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阴沉表情,那双鱼眼显得更鼓了,眼白占据了眼眶内绝大部分,而且布满了叶脉状的血丝,就仿佛碎裂了一样。
第3页 这一切真是太突然了,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来干什么?」我恼火地望着他。他肥大的鼻翼像巨大的白蛾鼓翅那样翕动着,眼睛愈加鼓凸起来。「我来拿我的箱子。」「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我喝问。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从背后挪出来,就像一个杀手从黑暗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走出。那手里攥着一缕寒光。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一把刀,有一尺来长。这把刀令我哑口无言了,本来我还想骂几句难听的话,但它一下子就让我客气了。我乖乖地带他到卧室,把箱子拖出来放到他脚边。我注意到他原本空洞的凸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道光芒。我刚想壮起胆子问问他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抬起手给了我一刀。又是一刀。再一刀。我就像慢镜头一样倒下了,我躺在地板上,感到肚子上像是有一些热水淌过,那口箱子就横亘在我眼前,庞大得像一条方形的山脉,可我的眼睛却有点像调不准焦的望远镜,任由它一阵清晰一阵模煳。我看到它离地而起,悬晃在空中,跟随着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大脚慢慢飘进了虚无里,随后我的耳朵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是对着麦克风发出来的。然后就什么都消失了。我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我身上缠着浸了血的绷带,但幸运的是我还活着。幸亏我叫了那份外卖,他走后不到十分钟,送餐的小伙子发现了顺着门fèng流淌到楼道中的血,赶紧帮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至于那个刘峥(当然是假名),他逃之夭夭,从此消失不见,不仅到现在仍没有抓到他,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是个谜。我只知道,他是个绑架犯。【12】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尽最大的想像力去猜测,因此接下来的推断,未必就是真的。一起绑架案,最难的环节是什么?想想就知道了,是安全地取回赎金。要知道,那些家属一点都不讲信用,动不动就报警,然后警察就会蹲守在约好的地点,架起网,守株待兔。取赎金这一环节是绑架是否成功的决定因素,我猜他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在上面,而小洋楼上那个女人的纵身一跳也许就是他绝妙构想的源头。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跳楼,想必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我相信是这件事启发了他。也许事发当时,他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若有所思。他肯定也了解小洋楼资本家跳楼的传说,这传说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这一带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把这两件事嫁接到一起,诞生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于是,人质家属接到一个离奇的勒索电话。「准备一百万 准备一个旧式的铁皮箱 把钱装进去 焊死 带上铁锹和粗绳索 打车 到桂华路 现在下车 右拐 走 继续走 进右手边的工地 有没有看到那口井 对 掀起石板 下井 下,别他妈啰唆 用铁锹挖,挖坑 挖深一点 对,把箱子埋进去 好,石板盖好 回家 半个月后保证放人 不许报警,否则就准备收尸吧 」至于他们报不报警,那是他所不能掌控的,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规避风险 找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去替他拿回那笔赎金。这就是他整个计划的核心。这个人必须是与他毫无瓜葛的,这样即便被抓,也牵涉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挑中我的,也许他是我的忠实听众,也许他偶然在收音机前听到了我在喋喋不休地重复我们的热线电话,不过,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他编织了那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逐渐把我带进了他的迷局,他的最终目的,是引着我下到井里挖出那口箱子。被绑在出租房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那张可怜的肉票,而我在电话里听到的男人的惨号声,也许就是他自己录的,同样是假象。他肯定一连几天监视着我,一旦我被抓,他便会立即潜逃;如果我拿到钱,那么他就尽量想办法拖延几天,确认安全无虞后,再潜入我家将我杀掉,把钱带走。至于那个修鞋老头,我想应该是他计划外的一个惊喜,即便我没有遇到这个老人,他也会通过别的方式把想让我知道的「线索」都透露给我。他做到了这一切,几乎完美无缺,只是收尾时差了一点,没有把我杀透。但这无所谓了,是否杀掉我并不是他计划的主干部分,只是些细枝末节。半年后,我养好了伤,我的声音仍旧飘荡在城市的夜空里,也仍旧有热情的听众打进电话来让我分享他们的故事,只是,我再也不同他们见面了。【1】在我们这座小城市里,做保安的收入也就是八九百的样子,多也超不过一千块钱,我是迫不得已才干了这一行。八百,八百,八百,我连拿了三个月的八百,真是心灰意冷,就在我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时,那个女人来找我了,她真是我的贵人。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她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来到了我守护的大楼前,当时我正在楼门口值班,她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跟我提出了那个不大不小的要求。她说,只要我同意帮她做那件事,她愿意一次付给我一百块钱,而且是来一次给一次钱,绝不拖欠。我惊愕地望着她。她的这个要求实在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带有着一些恐怖与疯癫的意味,我觉得她一定是神经错乱,可是,当她把第一个一百元塞到我手里时,硬咔咔的纸币顿时软化了我,我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我管她呢。她要我做的事十分简单:在我半夜值班的时候,给她开一下楼门,然后把她带到这栋大厦的天台上,容许她在那里烧半个小时的纸。她要连烧三个晚上。我忙不迭地答应了她,问她过来的时间,她说如果夜里雨能够停,那就从今天晚上开始。「谢谢你了。」她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神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就像搞定了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把收拢在手里的雨伞再次撑起,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砰地展起了黑色的翅翼,她朝着我点了点头,慢慢走进雨雾中去了。我琢磨了一下,终于理出了一些头绪,从烧纸这个情节,我猜测应该与两个月前的那件事有关。两个月前,有个女的从这栋楼的天台跳了下去,把自己摔得软绵绵的。她一定是来祭奠那个女人的,一定是。【2】当天晚上,雨是在将近10点停的,我透过值班室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的街道像是被刷了一层亮漆,零星经过的车辆像是船舶滑行在水上,昏黄的街灯散发出湿漉漉的光。我正在想着女人还会不会来,突然,一辆红色的夏利计程车远远地驶来,停在楼下,从车里下来的正是那个女人,她没有再撑伞,却换了件黑色的连衣裙,使得裸露在外的手臂与小腿显得尤为白皙。我赶忙下楼为她打开了楼门,引着她搭上电梯,直达12层的顶楼。通往天台的门从前都是敞开的,自从两个月前那个女人在这里一跃而下,那道门就被挂上了巨大的铁锁,锁的钥匙就挂在我们值班室的墙上,下午我找了半天,才把它从一大串叮噹作响的钥匙中挑出来。四周安静得可怕,为了让自己心情更放松一些,我一边开门,一边跟她搭话,问她是不是前来祭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祭奠?」她像是愣了一下,嘴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就算是吧。」然后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告诉我,「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来,她就天天缠着我。」「谁缠着你?你说谁呢?」我打了个冷战,正要拧动钥匙的手停止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她。她朝着那扇门努了努嘴唇,就像是在示意隔着一道门板正站在外面的某个人似的,「她,就是她啊。」「你是说跳楼死的那个女的?」我的嗓子不禁有点发干。女人立刻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嘘。」她皱着眉头,一副恼火的模样,「你小点声。」我真是进退维谷,我真想丢下她跑回值班室,或者干脆跑到大街上,打一辆计程车叫司机一直开,找个温暖而灯光充足的地方消退一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但是那三百块钱像船锚一样把我栓在这里,我为自己打了打气,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有什么好怕的,以我的身板和肌肉,我一只手就可以搞定她。于是我把钥匙大张旗鼓地插进锁孔,摘下锁,咣当一声推开了天台的门,一阵急风挟裹着湿气迎面打过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推了一下。女人绕着天台走了一圈,黑色的连衣裙被吹得唿啦啦翻动,就好像她正站在船头一样。她趴在水泥护栏上朝下望了一眼,仿佛是在张望黑沉沉的海面,扭脸问我,她是在这里跳下去的吧。我摇摇头,脸色煞白地回答她我不清楚,那个女人跳楼时我可不在场。「反正就这吧。」她蹲下身,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塑胶袋放在cháo湿的水泥地上,从里面掏出一沓一沓的冥币,塑胶袋空了以后,一阵风莽撞地吹起了它,它倏地撞下楼去,不见了。这时女人脚边的冥币已经整齐地码起了一堆,她用一个不锈钢的防风打火机一张张烧了起来,火光把她苍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血浆的颜色。过了一会儿,她把脸转向我。「你别老在门口那站着,过来帮我一起烧。」我只好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腾起的纸灰像一群黑色的飞虫围住了我,我伸手驱赶着它们。「你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吗?」她朝火堆中丢了两张纸钱,我看着它们扭曲着化为黑色的灰烬。「我哪知道。」我悄悄挪动身体,离她远了一些。「你猜猜。」「你要非让我猜,我就猜你做了亏欠她的事。」我不无恶意地说。「你真聪明。」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干枯的笑容,就像一张白纸被哗地揉皱了,「那你能不能猜到我做了什么亏欠她的事?」我想了想,「难不成她跳楼是你造成的?」「那倒不是。」她又朝火光中添了一些纸币,「死是她自己选的,只不过我让她白死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要是当故事听,还真是蛮精彩的。」【3】她的讲述是从一桩离奇的事件开始的,她对我说,要想把那件事说清楚,首先要从她的单位说起,因为那件事首先是发生在她一个同事身上的。她叫赵春花,是市里水产协会的一名办公室文员,她大学毕业就进了那里,到现在整整三年。那是个小单位,除了正副两位主任,只有她们三个女孩,工作也十分清闲,无非是看看电脑,收发一些文件,对于女孩子来说,那是份安逸的工作。她的两位同事,一个叫陈思雨,一个叫赵露,陈思雨长发,赵露短髮;陈思雨文静,而赵露更时尚外向;陈思雨喜欢买杂志、小说;赵露喜欢买衣裳和化妆品;赵露没有陈思雨漂亮,她的嘴巴尖刻,不讨人喜欢。
第4页 赵春花解释说,她之所以要向我介绍这两个女孩的情况,是因为那桩离奇的事件就发生在那个叫赵露的女孩身上。两个月前,赵露忽然失踪了,或者说她是被人绑架了。那是发生在一次晚上加班之后,她在回家路上的某一点忽然就消失了。三天,五天,一个星期过去,仍旧音讯全无,就在她家里人的希望渐渐冷却,开始关注报纸上无名女尸的新闻时,她出现了。她被丢弃在深夜一段偏僻的马路边,幸运的是,她还活着。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基上,被一个晚归的路人发现,警车很快赶来,将她送往了医院。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一件未少,包括钱包里的身份证,衣服也是失踪当天穿的那一套,浅蓝色的牛仔裤,淡绿色的圆领t恤,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脸上被密密匝匝地缠绕上了一些白色绷带,只露出鼻孔与紧闭的双眼,昏迷的她看上去既像一个伤员,又像一个埃及木乃伊。医生说她是被注she了过量的麻醉剂,还无法判断甦醒的时间,只能先观察着。当着匆忙赶来的赵露家人以及警察的面,医生一层层打开了绷带,直至她的脸完全暴露出来。「你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吗?」赵春花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我,就像是有意为我设置了一个悬念。我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出了我的猜测,「她叫人给毁容了吧?」赵春花立刻摇了摇头,我颇感费解地问她,如果不是毁容,那绑架她的人为什么要用绷带包扎她的脸,有什么用?赵春花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神经质的笑容,「她的脸并没有被毁容,相反,她被整容了。」这个答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说,有人绑架了那个女孩,然后给她做了个整容手术,又不明不白地把她放了回来?」「就是这样。」赵春花说。她说,赵露的脸上有明显的淤血、红肿,还有fèng合的痕迹,医生指出这都是由整容手术造成的,那些伤口虽然没有癒合消肿,她的脸也稍稍有些变形,可她的容貌改变一目了然。她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是不是把她整得很难看?」我不甘心地问。「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整容后的样子即便算不上美女,也比她之前要漂亮很多。」说着,她把最后一沓纸钱像扑克牌那样展开,丢进红舌般在风中舔舐的火苗,两手撑着大腿站起来,「腿都麻了,今天就这样吧,也烧了不少了。」可我的兴趣还深陷在她的讲述里无法挣脱。「那后来呢。」我站在她身后,不屈不挠地追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不再说话了。她拽了拽裙子上的褶皱,慢慢朝楼里走去,看样子她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打算离开了。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临出门时她承诺了我,明天不仅会为我带来下一个一百块钱,也会带来后面的故事,她叫我等着她。【4】第二天夜里,还是前一天的时间,她如约前来,仍旧提着一塑胶袋的冥币,只不过今天她换了套白色的裙子。我们来到天台上,经过白昼阳光的曝晒,昨天夜里那些在月光下银亮亮的水洼都已经消失无踪,地面上是一览无遗的水泥的灰白色,就像是死者的皮肤那样僵硬而缺乏光彩。她点起了火,青白的月光笼在橘红色的火光上,天台上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她把纸钱一张张投入火中。今天她的话明显不多,看到那些纸币烧得只剩下一小半了,我忍不住提醒她,她像是刚刚想起昨晚的承诺,捡拾起那个未完的话题。她轻描淡写地说,入院两天后赵露仍旧昏迷着,因此从她身上也得不到什么线索,只能期冀着她的醒来,不过警方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赵露原来是被依照着一个女人的样子整的容,他们也查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她的名字叫苏蕊。「那就对了,一定跟这个叫苏蕊的女人有关。」我拍了下手,高兴地说,「警察一定询问了那个女人,她是怎么说的?」赵春花朝夜幕深处望了一眼,她的目光仿佛同这夜色一样,也是黑色的。「她?她怎么可能说话?警方发现她同整容后的赵露长得像,已经是她成为一具尸体以后的事情了。在赵露被发现后的次日,苏蕊就已经死了,她们的相似是一个警察在勘察苏蕊的死亡现场时偶然发现的,假如不是那个警察同时参与了赵露的绑架案,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我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那个苏蕊死了?她是怎么死的?」「自杀。」她拍了拍身边的水泥地面,「就是在这,在这里跳下去的。」她的话令我大惊失色,我腾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你是说苏蕊就是两个月前从这里跳楼的女人?」赵春花怪笑着看着我,「是啊,就是她啊,你干什么那么激动?」我用袖子在脸上囫囵着抹了一把,我倒也不是激动,我有什么好激动的,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罢了。我慢吞吞地重新蹲回到原来的位置,拨了拨将熄的余烬,感慨这件事真是越发扑朔迷离了。赵春花哼了声,有什么扑朔迷离的,我要是告诉你苏蕊是做什么的,你马上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立刻转向她,不眨眼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她又不说话了。她站起身,仔细地掸了掸裙脚上沾染的灰土,这意味着又到她离去的时间了。看来,要听完她的故事,还真得需要一些耐心。【5】第三天,也是我们约定内的最后一天,赵春花来得比前两天更晚一些,当我迫不及待地想继续昨夜的话题,问起跳楼的那个女人的职业时,赵春花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脸上虚拟着划动了两下,看得出她是在模拟着一把刀,她告诉我说:「她是个整容师。」我「啊」了一声,高高挑起的声调透露出我有多么的难以置信,我立刻猜到了几分。「整容师?难道就是她绑架了赵露,把赵露整容成了自己的模样,然后跳楼自杀了?」「就是这样的。你脑子不错,警察也就你这个头脑。」她赞许地说。「可是她这样做图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跳楼自杀?难道她俩之间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你猜错了,」赵春花说,「那个整容师苏蕊跟赵露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甚至连认识都不认识,就像你和我在三天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是纯粹的陌生人,没有任何交集,连一根蜘蛛丝那样的关系都没有。」「那不是有病吗?把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绑架回去,然后照着自己的脸给人家整容,然后再去寻死,她一定是神经不正常。」赵春花冷哼了一声,说道:「别瞎猜,这里面的事你怎么知道。」她双手合十对着天台的四个方向拜了拜,默念了一些话,看样子是在向死去的人哀告,我一头雾水地站在一旁,还是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渐渐地,她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五官扭曲着,就好像在经受着电刑,她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形容殊为可怖,过了足有五分钟,她才渐渐恢復正常。她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站起来,我看出她又要离去了,好奇心驱使我拉住她,请求她把这个故事讲完。她脸色铁青,粗重地喘息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忽然说,我可以告诉你故事的真相,还可以再给你一笔钱,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个小忙?这天夜里没有月光,这时候最后一星火苗熄灭,黑暗中,她的脸显得阴森森的,诡异得如同一张15世纪的旧油画。她就那样看着我,在这死过人的天台上,在这浓黑如墨的黑夜深处,直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麻。我想我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尽快离开这里。【6】第二天中午,我正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无聊地打着呵欠,回想着昨夜的那些事,听到有人在大厅咯、咯地敲我的玻璃。我抬头,见外面站着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西服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头髮浓密,带有些天然的捲曲,嘴角紧紧抿着。他隔着玻璃对我做着手势。我站起来拉开那扇铝合金窗,问他找谁,他笑了笑,说:「就找你。」这话让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是他说得很圆融,「现在不就认识了?」紧跟着他就发出了邀请,「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更有意思了,一个陌生人不期而至地来找我已经让我觉得意外了,没想到他还要请我吃饭。吃,我当然要吃。不吃白不吃。我跟着他穿过马路,走向那家「旺栏小铺」饭店,我们掀起五彩珠串成的门帘走进去,装扮成傣族少女的迎宾员朝我俩微笑着鞠躬致意。他轻车熟路地走向角落的一张餐桌,我看到桌边坐着一个长头髮女孩。原来还不只他一个人。「我叫耿辉。」男人递给我一根烟,然后指着旁边的女孩,「这是我女朋友,陈思雨。」女孩沖我文静地笑笑,就像一朵白莲花倏忽开放。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我想起这个名字曾经在赵春花的嘴里出现过,那是她的一个同事。他紧接着就提起了赵春花。他说他俩是赵春花的朋友,想找我问点事儿。我表情挺不自然地看着他俩,说:「赵春花是谁?」耿辉笑笑,我猜他看出了我在装煳涂,可他并不点破,「就是这几天晚上总来找你的那个女人,我们想知道她来这干什么。」他给我点了烟,然后点上自己的,深吸一口,鼻腔中喷涌出一阵灰濛濛的烟雾。「我跟赵春花从中学就是同学,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跟思雨也是通过她认识的。最近她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我们做朋友的理应多关心她,可是接连几天晚上找她也找不到,我们问了几次她才说是来找你了,至于来做什么,怎么问她也不说。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俩,她是去楼顶烧纸钱,两个月前那里跳楼死了个女人,她就是烧给她的。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仿佛对我这个回答颇觉意外。「那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耿辉问。我想了想,就把赵春花找我的经过,以及她叙述的那个故事跟他们大概说了一遍,我说,她跟我讲到了赵露被绑架、被整容,讲到了跳楼自杀的整容师苏蕊,她只讲了这些,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他俩都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仿佛听到他们颅腔里传出了电脑风扇的声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问耿辉,能不能跟我说说,关于那件事,赵春花就跟我讲了半截,然后就没了,我真挺好奇的。耿辉把小半截香菸摁熄在菸灰缸底,就像正在掐死一只昆虫。他别过脸看一眼陈思雨,转回来对我说:「其实这事没那么复杂,苏蕊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在你们那栋大厦一家美容院工作,我们处了两年,一直不冷不热的,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通过赵春花认识了思雨,挺喜欢她的,于是我就跟苏蕊提出分手,当然,我也没说是因为我喜欢上思雨,毕竟这话不太好出口。可是无论我怎么说,苏蕊就是不答应,说要是分手她就去死,我以为她就是说说气话,也没当回事,躲了她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竟然真寻了短见,临死前还留了封信,说她知道我爱上了别的女人,要做一件令我们俩一生痛苦的事,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要把思雨整容成她的样子,然后自杀,好让我一辈子对着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痛苦,难过,恐惧。用那封信里的话说,她要把她的墓碑立在思雨的脸上,让她的死成为我和思雨之间永远消散不去的阴影。这做法的确挺恶毒的,比伤害思雨,或者毁了她的容更会让我们痛苦,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她没见过思雨,阴差阳错地把她们单位的赵露当成了思雨,结果赵露替思雨承担了这一切。」
第5页 陈思雨接过来说:「我们主要还是不放心春花,她从上个月起就不上班了,总是嚷嚷着有鬼跟着她,单位送她去医院看了一次,说是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她要是再找你,你给我们打个电话。」我点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名片,「对了,她今天晚上还会来,她说要带一件什么东西来给那个女人招魂,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提前点过来,藏在一边看看她做什么。」「招魂?」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把目光降落在我脸上。【7】那天晚上,我看着桌上的手机屏幕,时间的每一次推进都让我心脏莫名其妙地抖动一下。我在值班室里焦躁地转来转去。我有点后悔昨晚答应赵春花那个神经病女人做这件事,那一万块钱沖昏了我的头脑。我不该答应赵春花,帮她把耿辉和陈思雨骗到天台上,为了那笔钱,我竟然听凭了一个精神病的摆布,也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从出了饭店门到现在,我一直心神不宁,就像身体里某种危险气体泄露了。在耿辉和陈思雨面前,我都是在表演,什么招魂更是个吸引他们的噱头,那件事的真相,昨晚在天台上,赵春花已经跟我讲了,而且她讲得更加彻底。有一些事情,耿辉和陈思雨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苏蕊会误把赵露当成陈思雨?那是因为苏蕊在动手前,首先找到了赵春花,她将一把水果刀抵在赵春花的喉咙上,说她已经知道耿辉的新女友就是她单位的,她不想伤害赵春花,只想要一张那个女孩的照片,以及她的名字。一念之差,赵春花将赵露的照片拿给了她。她倒不是为了保护陈思雨,谁叫赵露跟她的过节更多呢?她们争吵过几次,赵露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她自己很快就忘了,可赵春花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赵春花恶毒地想,也许红了眼的苏蕊会给那个臭丫头一刀,或者朝她脸上泼上一桶硫酸,这都是她乐于见到的,但她没想到,苏蕊採用了整容这个异想天开的报复方式。在得知苏蕊的死讯时,她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件东西轻微地响了一声,就像一块木材被斧子噼开了,就是那样的声音。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开始看到满脸血和脑浆的苏蕊坐在她身边,胳膊和大腿上的骨头乱七八糟地支起来,她的身体因此变得奇形怪状,像一把骨架扭曲变形的破雨伞。她一刻不停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我白费力,害我白死。她的血滴答滴答地落着,滴得到处都是。别人说她是精神分裂,说这些是幻觉,她觉得这样的说法太可笑了,她眼睁睁地看到苏蕊的鬼魂就在她面前,连裂开的伤口,白茬茬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幻觉?为了摆脱掉她,赵春花想到了贿赂,于是诚心实意地为她烧了几天纸,可是她还是经常出现,恶狠狠地盯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最后赵春花绝望地问她到底想怎么样。她听到那个鬼魂呜咽着回答:「给我杀掉那个女的。」她知道她指的是陈思雨,她考虑了一下,这个要求似乎不算过分,她犯下了错误,自然就要弥补。于是她准备了几种杀掉她的方式,如果有可能,连耿辉她也不放过。她把那张储存着一万元钱的银行卡交给我,让我在今天午夜把那两个人诓骗上天台,等她做完了要做的事,就把密码给我。她交代的事我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她的了。现在,那个疯女人已经在楼顶了。我焦躁地走来走去,紧贴在胸前的口袋里插着那张银行卡,再往里,就是怦怦跳动的心脏,也许那个叫做良心的东西就藏在那里,我感觉它在像小兽那样挣扎着,让我一阵阵心慌。我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黑暗中我的手机发出一声微弱的报时音,10点整。与此同时,我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粗糙的汽车引擎声,两道刺目的光柱后面,一辆计程车缓缓停靠在门口的台阶下。我浑身战慄着看着那对情侣下了车,沐浴着昏黄微弱的路灯光芒慢慢朝我走来。我知道,此刻,在高处,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也一定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他们正在慢慢地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