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窑》 前 言 家,是成长的摇篮。 故乡,是童年的乐园。 社会,是人生的舞台,长大后,你无论走到哪里, 总丢不下家的温馨,那浓浓的乡情, 忘不了故乡的风、故乡的云。 谨以此书献给我可爱的故乡 ——泥瓦窑。 第一章 第一块铁 翻过巍峨的大青山,便是广袤无垠的后山地区。天空瓦蓝瓦蓝的,广阔起伏的田野上铺满了金色的麦浪。这是一九五八年的秋天,一个金风送爽、五谷丰稔的季节。 成熟的庄稼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弯麦秸杆,在干燥的秋阳照射下已经错过收割期,麦杆快干枯了,毫无一点柔软劲儿,大有一触麦杆穗头就有射箭的势头,看着已经掉在地上的穗粒,真让人心疼。 可是,各生产队在地里收割庄稼的人并不多,有的十几个人,有的二三十人,最大的生产队也只有四五十人。 尽管每个村的墙壁上醒目地写着:“家家户户都锁门,男女老少齐上阵,龙口夺食显神通”的大字标语;尽管在秋收动员大会、小会上,公社领导,大队干部神情激昂地作了鼓动讲话,每次讲话都可以说是那么豪情激荡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领导干部的口径基本是一致的:现在的时代,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要高举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乘飞机,跨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前进发展,三年赶上英国,五年超过美国,明天共产主义就会在我们国家实现了,那时候,我们不愁吃,不愁穿,过着按需所需的日子,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现在加油干、拼命干,美帝国主义就完蛋。 讲归讲,说归说,各生产队投入秋收的劳力仍然没有增加,秋收的进度十分缓慢,到现在各生产队秋翻耕地一犁都没耕呢。 在一块大坡梁麦地的田埂上,插着一杆红旗,红旗上面写着泥瓦窑几个白色大字,十分鲜明醒目。字下面的括弧里有九连两字。泥瓦窑是生产队的村名,九连为军事化编制。泥瓦窑是百川县哈达公社三间房生产队下属的一个生产小队。 红旗下面,十几个楞头小子散乱地蹲坐在地头,有的互相打闹取笑;有的嘻嘻哈哈地调侃着什么。今年共社化以后,泥瓦窑出勤劳动记工分采取男10分,女7分的办法,处于秋收紧张繁忙阶段也没修改,这些年轻小伙子早已完成自个的定额任务,轻松地坐在地头边,一边打闹说笑,一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后边那些老弱妇女,正吃力拔割疲累的样子。在老人妇女儿童的后面,一个梳着油光分头,身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男人不停地来回走动,他是泥瓦窑生产队长兼九连连长的冯虎,他参加秋收不拔不割,职责是检查秋收质量。 冯虎今年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年令,也算是泥瓦窑的老住户。解放前家底穷,被抓了壮了,参加了国军,解放战争中他所在的部队向解放军起义投诚,他又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全国解放后,又随着志愿军赴朝抗美,一九五三年转业回乡。冯虎在泥瓦窑三四百人中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口才流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使听话的人没一个不佩服。冯虎转业回乡,正逢哈达乡农业合作化的热潮已经到来,党对转业军人是信任的,也是依靠的,他回乡不久,就被推选为泥瓦窑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不久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党的泥瓦窑农业合作化最早的一个带头人。经过一九五六年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和一九五八年的人民公社化,冯虎已经连续任职六年了。要说冯虎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他能认真贯彻党在农村的各项政策,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和限制地主富农,把泥瓦窑八十多户庄户人家一个不漏地都让进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并建起了牲畜集中喂养的场所,生产队日常办公的队部、库房。然而冯虎最大的缺点是喜欢女人。按说冯虎是光棍喜欢女人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可是冯虎对女人过分酷爱,爱的有点出格。爱的有点缺德,看上一个女人就想搭上手,如果哪个女人不依从他,他就给穿小鞋,指名道姓地在大会整,小会骂。说她是出工不出力,迟到早退,对农业生产劳动不积极,态度不好,劳动腰软肚硬,手上出脓;骂人家脑袋尖,鼻子灵,好吃好的不想动,直到那女人屈从他为止,当然也有不买他的帐的硬女人,你说你说去,骂你骂去,我就是不要你,就是不让你日,他也没办法。这自然给他的工作造成阻力,对他的政绩打了折扣,降低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 冯虎在拔割人们的后面,一边检查,一边督促,他来到一对母子的麦垅前,弯下腰在那个女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写什么,那女人脸上显出不悦,用手中的麦把子向冯虎的手臂甩了一下。这女人叫叶叶,是本村社员红红的媳妇。红红是地主子女,被派住龙头山水库做工去了,家里只剩她和十岁的儿子。冯虎在她的耳边说了写什么,谁也没听见,但从叶叶脸上的不悦之色可以看出来:没好话。此时冯虎抬起头来,望着地里收割的人们大声说:“都拔割干净,不准丢掉一穗一粒,谁要是丢掉一个穗头,就是给我冯虎眼里揉沙子!”冯虎显然是话里有话,这话的意思虽是面对大家说的,实际上是让叶叶那个女人听的,要她知道冯虎的厉害,是对叶叶的警告。 此时太阳快落山了,冯虎走到地头向坐在地头打闹的小伙子铁蛋说:“铁蛋,你带上十个民兵去公社吧,今天轮我们九连炼铁,走时要扛上咱泥瓦窑九连的红旗。” 这十个小青年高兴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蹦跳着,嘴里哇哇地叫喊着向村里跑去,等到胖墩墩的铁蛋去拔红旗的时候,那红旗早让一个小伙子拔走了,他在前面一边挥舞着,一边奔跑着。 晚上七点半,铁蛋带着泥瓦窑九个民兵准时到达哈达公社炼铁场,距他们接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此时炼铁场已经一片通明,三根高杆上吊着三盏汽灯,整个场地照得如同白昼,打矿石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几堆矿石前,拿着铁榔头一起一落地敲打着,“叮叮当,叮叮当”的敲打声连绵不断。南边的场地三座土高炉成品字形耸立在那里,每座高炉有两米多高,炉体上分别写着1号、2号、3号,以表示顺序名称,1号2号炉不冒烟,只有3号炉顶窜起腾腾的火苗,炙汽逼人。在3号炉的旁边放着一只木制大风厘,这风厘长有3米,一人多高,两根插进风厘里背杆,有如两条椽粗细,背杆连着两根横木,八个壮汗分别站在横木的两边,一边四人,手握横木,一拉一推,四人迈步,四人退步,动作整齐,脚步协调,不停地拉着,给3号高炉鼓风,高炉顶上的火苗随着风厘的拉动,一窜一窜很有节奏地向上跳着。 此时,公社炼铁场总指挥黄礴社长来到现场,铁蛋不失时机地走到黄社长面前,两腿并拢“啪”地一声,挺胸立正,向黄社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报告团长,我们泥瓦窑参加炼铁的民兵全部到位。” 黄社长看着面前这个大眼睛紫色脸膛的小伙子,梁上显出欣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离接班的时间还有20分钟,你们到风厘前看看他们是怎么拉的,记住,一定要步调一致。” 其实拉这种大风厘并不难,关键是动作到位,步调整齐,同心协力。铁蛋和他的伙伴看了一会,都把这种要领牢牢记在心里。 停了一会,“ ”的一声哨子声响起,换班的时间到了,铁蛋几个捉住大风厘的横木,八个人拉,两个人休息替换。刚开始的时候,八个人的动作不协调,很是别扭,铁蛋嘴里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也不像刚才拉时那么费力。把风厘拉得愈快,风力愈大,炉顶上的火苗窜得愈高。 在2号高炉前摆着一个大型鼓风机,由于当时公社一级还没有通电,这硕大的鼓风机也没有派上用场。几个人围在鼓风机前,把一根有两个直角的铁曲柄往鼓风机叶轮中心绑着,绑好后,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后生用手转动摇柄,鼓风机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风口吹起凉飕飕的风,又上来一个大个子后生帮忙,鼓风机里发出唿隆隆、唿隆隆的声音,风比刚才大了一倍。又上来一个后生,三人同时转动摇柄,风口上发出了呼呼的风声,有人激动地喊起来:“成功了!成功了!”转了几圈,那三个青年人一个个累得大口喘气,最后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不住喘气咳嗽。老黄看了看跌坐在地上的三个青年,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2号高炉。 一股热浪从3号土高炉传来,只见3号高炉顶上火焰窜得老高,火焰上的黑烟没有了,颜色由黑红变成鲜红,在鲜红中还亮着几缕白色。 炼铁工程师曹铧炉师傅手里拿着一根长铁钩,神情专注地观察着炉顶上的火焰和炉底铁水出口,只见炉底的铁浆一片通红,像开水似的沸腾着。曹师傅扬手对拉风厘的铁蛋们说:“快了,再加把劲!” 铁蛋他们此时已是满头大汉,听到曹师傅说“快了,”顿时八个小伙子都来了劲,旁边两个休息的人也参与了推拉的行列。铁蛋高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推拉的节奏明显加快,炉顶上的火焰窜得更高了,炉底膛内的铁浆由通红变成白红,炉底出口不时迸出火花。曹师傅激动地大喊一声:“起炉!”站在炉旁边的几个人把炉底早已准备好的铁棍用劲往起一撬,土炉倾斜,一股白色的细流从炉底出口汩汩流出,带着跳跃刺目火花流进陶范里。 等到把倾斜的土炉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人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曹师傅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无感慨地说:“这才是哈达公社炼出的真正的一块铁!” 一会儿,炼铁总指挥黄社长来到3号炉前,他蹲下身仔细地审视着陶苑里那块铁,好久没有说话。此时那块铁已由通红变成黑红,近乎圆形的铁坯四周已逐渐变成灰蓝色,只有中间还透着通红也慢慢暗淡。人们发现总指挥黄社长看着这块铁好长时间了还没有站起来,在一旁的贺书记也蹲在黄社长的面前,他低头朝黄社长一看,心里不仅一动——黄总指挥哭了。泪水顺着他的鼻尖不停地滴着。看着老黄的样子,贺书记的眼睛湿润了,是啊,为了这块铁,老黄身心疲惫付出的太多了。贺书记心里也有同感,回想起一个月前在县委召开的“钢铁元帅升帐,全民大炼钢铁”的誓师大会上,张书记神情激动地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动员讲话,讲话快结束的时候,张书记双手握成拳,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们要高举三面红旗乘卫星,跨火箭,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三年赶上英国,五年超过美国。毛主席曾经说过,工业、农业是人的两个拳头,一个国家只有工业、农业齐发展,才能打破殖民统治,打倒帝国主义。”张书记的讲话,使礼堂到会的人情不自禁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礼堂里县委还设置了“钢铁状元”擂台,上面写着:“是英雄,是好汉,上台来比比看!”说是擂台并不是让到会的人上去打擂比武,而是由县委把关,县广播站行使操作,播送各公社每天的炼铁数量。大会还没有结束,红旗公社的书记,社长就送上第一份向县委表态的决心书,接下来其他公社也唯恐落后,纷纷写决心书表态。贺书记和黄社长正要离开县城回哈达公社的时候,忽然接到火箭公社,曙光公社的挑战书,有挑战就有应战呀。不应战人家还说你是孬种呢。 从县里开会回来,贺书记和黄社长两人作了分工:贺书记抓党政,兼管秋收,因为正是秋收大忙季节,龙口夺食这可大意不得。老黄专抓炼铁。 第二天一大早,老黄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炼铁中去,他筹建炼铁指挥部,勘察场地,寻找技术人员,好在哈达公社有一个铸铁师傅曹铧炉,自然地成了炼铁技术的合适人选,其实曹铧炉只是收集废犁铧打烂,放在土炉里烧成铁水,浇到土模里,使之成为新犁铧,他也没炼过铁,甚至见也没见过。 经过曹铧炉的几天辛苦,三座土高炉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矗立起来,从白云买的铁矿石,从山西买的焦碳,也适时地运到炼铁现场。土高炉点火那天,整个中学操场四周围满了人。炼铁总指挥黄礴社长庄严宣布:“点火!”,一声令下,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引鞭燃放爆竹,顿时操场上一片震耳炸响让人发聩。由于鼓风设备短缺,只点燃了1号炉,在人力推拉的大风厘鼓风下,1号炉顶火焰腾腾。 中午时分,曹铧炉注视着炉膛内红汁溶液,以为火候已到,炼铁成功,急忙让赶快起炉,谁知倒出的铁浆竟是火炭拌石头的混合物,里面还有大点的矿石铁块。炼铁的人们却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汉。一连几天炼出的结果却都是这样。 “怎么了?”老黄发愁了。 正在老黄发愁沉闷的时候,县里广播站的有线喇叭却播出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红旗公社炼铁首创开门红,小高炉日产铁200斤的记录,接着火箭、卫星和其他几个公社开始了零的突破。以后每天报道都比前几天的产铁数量成倍的增加。有一天报道了火箭公社日产铁5000斤的新闻,跃居全县之首。 正在贺书记,黄社长作卧不安的时候,县委张书记打来电话:“小贺,小黄,你们哈达公社是怎么了?半个月过去了一斤铁都没报上来,是不是有点右倾,故步自封呀。”老黄正要向张书记说一说这里的炼铁情况,技术设备困难,张书记那边的电话挂了。 贺书记和黄社长曾多次向兄弟公社求援,希望他们传经送宝,电话里对方嘻嘻哈哈地闲扯了几句,也没有说清楚炼不成的原因。 老黄是一个工作认真,吃苦耐劳的好干部,性格诚实忠厚,讲求实事求是,面对这种局势他决心去七十里外的红旗公社实地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炼的。 谁知老黄从红旗公社回来,气得脸都紫了。把帽子往办公桌上一甩,对贺书记说:“他们炼的不是铁矿石,他们炼的是废铁!” 贺书记叹了口气说:“他们那样干,根据形势咱们也只好那样干了。” 于是公社的两个主要领导人,立即给下属的大队委会传下电话,大量收集废铁送交公社。老黄第一个把自己家的一口破铁锅送交到炼铁现场。 第二天,县广播站新闻联播黄金时间以“起步晚步子大”为题,报道了哈达公社首次炼铁3000斤的新闻。 这3号炉,一个月以来,一直是老黄执注追求炼铁的试验炉,今天炼出了第一炉用铁矿石炼成的铁!他心里能不激动吗? 贺书记想到这里,对老黄说:“不管怎么说,咱们炼铁是成功了。” 老黄看着地上如馒头般大小近乎扁圆的铁坯,忧伤地说:“成功是成功了,可是造价太高了。”他站起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头走出人群。 铁蛋他们换班回到村里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家家户户都已入睡,黑暗中的村里一片寂静。当铁蛋和强强走到叶叶的院门前时,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院墙上跳了出来,跌倒在地上,嘴里还“啊呀”了一声。铁蛋拉了一下强强的手急忙蹲下。停了一会,那人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从铁蛋和强强的面前走过,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队长冯虎。待冯虎走远后,铁蛋来到院门,院门锁着,从门缝向里看,正房的灯还亮着。 铁蛋好奇地说:“咱们进去看看。”说着两人就爬上墙头,轻轻跳进院里,走到窗前一看,两人都惊呆了,只见叶叶披头散发,两腿伸进被里,上身光着膀子一丝不挂,泪流满面地不停抽泣,随着抽泣肩膀的耸动,胸前雪白的两个奶子也不停地晃动。 从叶叶院里出来,铁蛋忽然大声说:“冯虎他妈的真是个毛驴!” 第二章 砸锅 泥瓦窑坐落在大青山北簏一条丘陵的洼地里,它东面、南面青山拥黛,北靠一道巨莽般的大坡梁,西面地势开阔平坦,千亩田畴一片绿茵。东面大山里的一条山溪从村前蜿蜒潺潺流过。村的四周种满榆、杨、柳树,树树如盖。家家院落掩映在绿树丛中,远远望去黄色泥屋与绿树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韵致,别有一番诗意。 据泥瓦窑老辈人们说,泥瓦窑这块处地开垦出来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在清朝末期。原先这块地面称草地,不准开垦,是用来往北京赶送羊群的羊道。每年夏末秋初,北边四子王草原上的羊膘满肉肥之后,一群一群的羊通过这条羊道送往北京,供清朝宫廷享用。这条羊道宽十里,翻山越岭,穿晋入冀绵延几千里到达北京,现在北京宣武区还有羊坊店路的名称。后来一个南方人来到这里,看到村东沟壑几丈厚的黄土,是烧砖、烧瓦的好原料,沟前还有潺潺流水,十里外的南山沟出产煤炭,于是在这里建窑烧砖、烧瓦,从此有了泥瓦窑的村名。几年后,大青山南川的一拨土匪从碛口流窜到后山,看到泥瓦窑上空的烟雾,来到泥瓦窑将那个南方人吊在屋梁上向他要烟土、银元,南方人拿不出,被活活打死,从此这砖瓦窑就倒塌了。现在村东的坡上还能看到砖瓦窑废墟的遗址。原先在砖瓦窑打坯的一个姓陈的后生,看上了这块青山绿水、绿草丰茂的地方,认为开垦出来种地一定前景灿烂,于是他兴致昂然地在这块处女地上挖下了第一锹土。几年后便是跑马圈地,那些当官的以官家的名义选择羊道草地最平坦的地方立桩划界,一些有钱人家也纷纷前来开垦,经过将近半个世纪的折腾,这条羊道草地就变成良田万顷阡陌纵横,村落座座,炊烟袅袅的模样了。 泥瓦窑刚成村落的时候,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百十多口人。有两大农户,村东的陈家,村西的马家,他们每家都占有土地十多顷。陈家就是那个姓陈的小伙子的后人,陈家恪守孔孟道德,课子读书,耕读传家,小小村落民风淳朴,邻闾和睦。姓陈的后人持家多有善举,很开明。据说陈家长工居住的大伙房里长年住着几个要饭养病的叫花子,他们同长工一同吃住,就是不肯干活,陈家的后人也不嫌弃。解放初陈家的后人被划为地主成份,抓起来圈进牢房,十几个叫花子聚在乡政府门前联保,要求政府释放。由于后山地区人烟稀少,文化落后,陈家的后人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日,让读书的子弟背着桌子拿着笔砚,挨家挨户为村民写春联,共渡新春佳节,与陈家相比,村西的马家祖辈刻薄刁蛮,为人不讲诚信,谋取他人财物不择手段,多有劣迹。背后常被人唾骂。土改时也被划为地主成份。马掌柜出身富贵之门,十几岁就抽上大烟,积重难返烟瘾成疾。解放后被新政府强行拘留拉到县城戒毒所戒毒,结果没有半个月便死在解毒所,丢下了现在的马寡妇和两岁的女儿马香香。马寡妇生得如花似玉,面容娇美、身材娇小,说话时声气尖细,如春燕呢喃,嘤嘤动听。她姓逯,小名叫孔雀,逯孔雀,多好听的名字,由名到人,使人听来总会产生遐想。 解放前,一批批山西、河北、山东、陕西的难民来到大后山谋生,他们有的拖儿带女全家迁徒,也有挑担单身独闯的,在这些人流中,有的因年景不好,穷困所逼,离乡背井;有的因中原地区土地改革运动进行的早,是逃亡的地主、富农;也有的是杀人越货负罪潜逃的罪犯。他们杀害了党的干部最后逃到大后山。这些难民有不少人来到泥瓦窑当长工,或做忙月,落下脚来,最后定居,使泥瓦窑的人口骤然增多。由于这些外来人来自九州十八县,思想、道德成份复杂,使泥瓦窑传统的民风受到冲击,据说当今队长冯虎的爷爷刚来这里落脚时,竟是挎走村中的一个小媳妇,远离家乡从河北流落到这里。这话还是冯虎的奶奶心中不快时,哭着向村中同年龄的老姐妹们说的。这些外流人在当地定居后,土地改革运动也开始进行,划阶级成份时一律都是贫雇农。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初级阶段,走农业集体合作化的路子,让这样一些人把持生产队的村政权,发展集体生产,可想而知,农业合作化众人捧柴的集体经济会是什么结果呢?历史将会作出正确回答。 农民是一个群体,是一个阶级,无论贫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他们都有着小农经济意识,都是自私的。没有金钱的穷人,他们就向往财富;没有妻子的男人,他们就喜欢女人;有了点权利的人,他们就会利用手中职权谋取私利;这是人之常情,这是一个规律。 一天清晨,一辆插着红旗的三套胶轮马车停在泥瓦窑的街上。这是大队安排的向共产主义献铁收集车。每个生产队一天,轮流着在全大队拉运,将铁收集好后,送往公社的炼铁场。 这时队长冯虎和社员二塄子在挨家挨户地催促动员,让人们把破烂铁器交出来,奉献到车上。现在收集车上已经装了不少废铁,有烂脸盆、旧铧犁、旧铁锹头、旧犁弯,春天县里给泥瓦窑配发的新式三牛双铧犁,也被冯虎搬到车上。副队长老侯头见了说:“这双铧犁还是崭新的,翻秋茬能用。” 冯虎哈哈地笑了,说:“明年就是共产主义了,咱们用拖拉机,要这破烂货干啥。” 冯虎让把马车赶到村东的街上,和二塄来到叶叶的院里。一进院冯虎就直着脖子喊起来:“叶叶,每户向共产主义献铁一百斤,快拿出来吧。” 叶叶见冯虎走进院门,心里就慌了,心咚咚咚地直跳,脸上燥热发红,忙说:“没那么多,只是几斤。”说着从凉房拿出一个烂铁锹、一条旧犁铧,手里还拿着十几根铁钉钉。 冯虎一看沉下脸:“不够,再找。” 叶叶愁眉苦脸的说:“就这些了,再没有了。” 就在叶叶转身在院内四处寻找的时候,冯虎一道阴影爬上脸旁,他让人毫不觉察地向身旁的二塄子使了个眼色,二塄子拿起一块石头跑进家里,手起石落,“咚”的一声,叶叶家里做饭的铁锅成了几块铁片。叶叶听到砸锅的响声,跑进家里一看,锅烂了。二塄子站在地上真的楞住了,叶叶抓住二塄子,骂着、叫着,要二塄子赔锅,二塄子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冯虎。 冯虎进家一看,锅真的砸烂了,原先泛着黑油光泽的铁锅成了几块废铁片。冯虎笑了,向叶叶解释说:“这是二塄一时失手了,再说从下月开始全村社员都要吃大食堂集体饭了,家家户户要锅没用了。” 叶叶说:“吃大食堂集体饭家里生火烧水也要锅呀。” 冯虎被叶叶抢白了一句,不仅没有发火,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院里围满了不少人,私下悄悄议论着,有人看不下去,高声说:“公社贺书记来村了,找贺书记评理。” 怒火中燃烧的叶叶一边哭着,一边拉着二塄走出院门,向队部走去。 贺书记来泥瓦窑是检查秋收工作的,听了叶叶的哭诉十分恼火,气愤地说:“打烂锅赔锅,谁打烂谁赔!” 冯虎来到贺书记身旁,悄悄说:“她男人红红是地主子女。” 贺书记一听看着冯虎反感地说:“地主子女怎么了?党的政策让你们砸地主子女的锅了?看出身,我们重在看表现嘛。” 听了贺书记的话,叶叶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说:“中午做饭还没锅呢。” 贺书记对二塄说:“你赔人家锅,到供销社买去!” 二塄嗫噓地说:“我没钱。” 贺书记从兜里掏出5元钱正要伸到二塄面前,冯虎走过来栏住说:“贺书记,哪能让你破费呢,我们队里给买吧,再说,二塄也是为共产主义献铁失手砸烂了,理应队里赔。” 贺书记严肃地说:“这事与你冯虎这个当队长的有一定关系,你有一定责任,做工作哪能这样——钱我不要了,锅一定要赔。”无论冯虎再三推让,贺书记还是把5元钱装到二塄的衣兜里,并说:“快去。” 三天后,泥瓦窑的家家户户传扬着一件桃色新闻: 冯虎和叶叶好上了。 叶叶把冯虎要下了。 冯虎把叶叶养活上了。 人们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一个个显得心情激动,喜形于色,或交头接耳、或低声浅笑,十分诡秘,脸上洋溢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他们是好奇向往呢?还是羡慕嫉妒呢?让人难以捕捉他们的心理。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饲养院大房里聚集着十几个人。这大房是二柁三间大的空间,西面靠墙盘着纵深5米的南北大炕,这宽敞的大房既可以储放牲畜的饲料,也可以作为社员召开大会的地方,平时人们还可以来这里聚集打扑克、下象棋进行娱乐,是一所一屋多用的公共建筑。 因为下雨未能出工秋收,人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这里调侃聊天,有的打扑克、下象棋,有的捻毛线。在闲聊中,人们的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冯虎与叶叶的关系上了,人们议论的兴致很高。 一个上年纪的小眼老头郑重地说:“冯虎和叶叶的事,这是意料之中的,你想冯虎一个光棍,叶叶的女婿红红出工半年没有回家这干柴见火怎能不燃呢?再说,贼不谋算谁,谁不倒霉,一旦要谋上你,这种事能躲脱吗?”老人说完嘿嘿地笑了,显现出他对男女风情之事的多经广见与博闻。一个手中捻毛线的中年人说:“这种事都是人们望风捕影地瞎说,谁见来?捉贼要脏,捉奸要双,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正在下象棋的,人称干头二光棍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不服气地说:“我见来,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 大房里的人们乐了,要二光棍具体地说说。 二光棍放下手中的棋子,惟妙惟肖地向人们述说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全过程—— 砸锅那天,冯虎和二塄挨了贺书记的批评。下午二塄子去哈达供销社买回一口新锅,并连剩下的三元钱一同交给冯虎。 傍晚,冯虎提着锅来到叶叶的院门前,正好碰上二光棍,二光棍问冯虎干啥去,冯虎说给叶叶送锅。当冯虎进了叶叶的院子走进上房后,多了一个心眼的二光棍也尾随着进了院子,并躲在码头墙的一边观察倾听屋里的动静。 冯虎进了家,正好叶叶十岁的儿子去姥姥家了,只有叶叶一个人。冯虎嬉皮笑脸说:“打烂旧的,给你买口新的,你看还对不起你吗?” 叶叶没说什么,接过新锅放在灶台上。锅的规格大小正好,说:“多少钱?” 冯虎说:“5块。”叶叶不信,说:“最多两块。” 冯虎从兜里拿出三元钱爽快地说:“你说两块,连这三块也赔给你。”说着把三块钱放在叶叶手里,紧紧捉住叶叶的手不放。叶叶的脸红了,担心院内有人看见,忙说:“快放开。”眼睛紧张地看着窗上的玻璃。 冯虎的脑海里闪电般浮现出上次与叶叶扭抱亲吻的情景,当时他害怕叶叶第二天告发他,有叶叶的儿在旁边睡着,他有所顾忌,所以没有进一步威逼。今天家里只叶叶一个人,见叶叶眼神慌乱地朝外望着,对自己没有责怪恼怒的意思,他心中有底了。“噗”的一声将灯吹灭,把叶叶摁在炕上,叶叶刚叫了一声,冯虎的嘴将她的嘴抵得死死的,使她说不出话来,开始叶叶还拼命挣扎想摆脱冯虎,哪里想到冯虎今天的劲太大了,冯虎是转业军人,在部队里学过擒拿术,正当壮年,一出手就是致对方绝境的死招,叶叶能挣脱吗?经过几次努力,叶叶彻底绝望了,身子像一团面似的柔软,任冯虎摆布…… 第二回合下来,俩人都赤条条地睡在一个被卧里。枕着同一个软枕,叶叶的身子紧紧挨着冯虎,两个高挺的乳房挨着他的前胸。冯虎伸手抚摸着叶叶绵软的后背和臂部,他感到十分惬意和舒畅,这是占有欲得到后的兴奋和满足,他感到心旷神怡。冯虎回想起自己大半辈子接触过的女人,有胖的,也有瘦的,有个子大的,也有个子小的,由于接触的地点环境不同,不是在野外,就是在凉房门后,要不就在炕沿边,几分钟了事,那种兴奋和快感是短暂的,而且伴有一种紧张和恐慌的感觉,草草完事各走东西。今天与叶叶做爱使他享受到拥有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和惬意,那种幸福的快感是浑厚而绵长的,现在躺着还口有余香,韵味悠长,他想到凭自己的人才和地位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一个女人呢?是自己家里穷。解放前老爸冯老头劳累了大半辈子只给哥哥娶了一个女人,哥后来当了顽固军死在外面,嫂子嫁了人,留下侄儿冯亮亮,爷孙三代蜗居村南的小屋里,冷冷清清,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想起白天贺书记批评自己和二塄的事,替地主子女红红和叶叶说话,一种怨愤又涌上心头,产生了对党和政府的不快,土改时贫农分田地分牛马,为什么不给每个贫农后生分个女人呢?不是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吗?这地分上了,牛马分上了,这老婆呢?为什么不把那些地主儿子的媳妇分给我们这些贫农光棍呢?此时冯虎的心境由快乐的 高峰一下滑落到悲凉的深渊。 停了一会儿,鸡叫了。冯虎起来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炕,黑暗中他看了一眼叶叶模糊的白色胴体,长长地唉了一声,带着一种既有收获又有失落的心情走出家门。 在冯虎走出叶叶院门以后,屋外窗台上整整趴了一夜的二光棍,经过一番踟蹰和不安后,溜进家里,他极快地解脱了身上的衣服,钻进了叶叶的被窝。一阵冰凉使叶叶从沉睡中恍惚苏醒,她没睁眼睛,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你还没走?”——她以为还是冯虎,二光棍没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二光棍从叶叶家里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偷笑,这是他半辈子以来,第一次在女人的肚皮上扎扎实实快乐一回。 叶叶太累了,昼夜不停地大跃进,使她太疲惫了。在那个年代的一个秋夜,在男人不在家里,这个纯情的女人,被两个男人强奸了。一个生产队队长,采用的是暴力,一个是普通社员,采用的是偷袭,她的泪水只能往自己的肚里流。 二光棍向人们述说自己亲眼所见时,把自己偷袭这一节删去了。 二光棍神情并茂地述说之后,屋里的人们都笑了,笑得前俯后合,泪流满面,他们没有一个责怪冯虎的流氓行为,反而称赞冯虎的精明、胆大、能干。那个小眼睛的老头说:“冯虎这小子行啊,自己上嫖不花钱,花的是贺书记的钱!” 第三章 三条光棍三杆旗 泥瓦窑新建的队部,坐落在北街一块平坦的场地上。一排五间新式大瓦房显得高大、整齐气派。队部办公室设在在东边,农村人讲究东为上。办公室窗明几净,整洁而亮敞,雪白的墙上,东墙上贴着马、恩、列、斯的小型画像,西墙上贴着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北墙的正中间是巨幅毛主席画像。整个室内张贴布置体现出浓厚的政治色彩,一张三屉式橙色木纹办公桌摆在西墙边,室内地面空间显得很宽敞,三把崭新木椅整齐地靠北墙放着,东墙一盘南北大炕上铺着羊毛大毡子,上面覆盖一块白色的质地很粗糙的硬帆布,在帆布上面挨墙卷着三卷铺盖,每卷铺盖都很粗实。这三卷铺盖是泥瓦窑生产队正队长冯虎、副队长老侯头和会计徐明的。老侯头年令大睡在炕头,中间是冯虎。 泥瓦窑生产队的三个领导人聚居在一起。 有人问,三个队干部为什么都要集中地住在一起呢?原因是他们都是光棍。来这里他们共同烧集体的柴炭,吃集体的米面,而且环境舒适,每天有一个小媳妇来办公室打扫卫生,做饭,队里每天给她记5分工,相当一个正劳力半天劳动的报酬。然而他们的理由是:领导集中,便于碰头,传达上级精神,研究当前生产。 在队部办公室西边单间小屋,放有一桌一椅没有什么摆设,正面炕上放着一卷新铺盖,被褥上的红花缘叶十分鲜艳,整个小屋白亮洁净给人以舒适的感觉。这是用来作为上级来人蹲点,指导检查工作休息的地方。在西边是两间宽敞的库房,一间库房里放着农具和集体生产工具铁锹等,一间库房里存放着白面、大米、油、盐等,这两间库房里的物资有集体购买的,也有国家救助的。 这排高大整齐的建筑,是泥瓦窑人第一笔公积金修建的。它如同一个老人见证着泥瓦窑步入农业合作化后这一历史时期的发展变化;如同一个记录员忠实地记录了泥瓦窑人在这块小小的天地里泛释出的一个个奇妙的故事。 这里是泥瓦窑生产队政治经济中心,聚居着泥瓦窑领导层的三巨头。 这里是泥瓦窑生产劳动指挥中心,每天清晨,男男女女的社员来到这里等待队长分派干活的项目和工种。 这里人影不断,故事不断。 人民公社的建立,标志着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继一九五六年以后,又掀起一个更大的高潮,集体规模更大了,经济更雄厚了。在此基础上有的地方酝酿试行以县为核算单位,搞共产主义联合农业合作社,一个县就是一个大农业社。要想实现这宏大的目标,必须加快生产步伐,加快生产步伐必须统一行动听指挥,进行军事化管理,拟为县为师级、公社一级为团级、大队管委会一级为营级、生产小队为连级,与部队编制相对应,小队一级还下设排、班级编制。 泥瓦窑军事化管理是从秋收那天开始的。头天晚上,在秋收动员大会上,队长冯虎讲了军事化管理的重大意义及其重要性,并宣布本队的番号为九连。这个转业军人在部队时他连个班长都没干过,军事化编制一下跃居连长,连升三级他激动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天清晨,队部大院里站满了秋收的人们,男女老少乱哄哄地说着、笑着。 停了一会,连长冯虎从队部办公室出来,威严地扫视了一眼满院的那女老少,鼓着腮邦吃了三声长哨,那哨声尖利而激越,使满院的人仓慌、忙乱,不知所措。接着冯虎高声喊了一声:“立——正”,这对于读过几年书的年轻社员来说,他们明白,这是口令,要排队,而且要求听到口令后原地挺胸站立,不得再继续走动。可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一天队列训练都没学习的老人来说,他们不知这“立正”是什么意思,要让他们干什么,一个个仍在大声说话,仍然自由走动。冯虎喊完“向右看齐”口令后,开始推拉人们,要求由大个子到小个子的序列排成两路横队。经过好一阵拔、拉、揪、推,这不到一百人的队伍终于排定,他们身穿红、白、黑、蓝的服色,男女老少齐全,老的精神迟钝委靡,少的面部严肃,神情庄重,让人忍俊不禁。 队列排定之后,会计徐明从队部办公室拿出三面新红旗,交给冯虎,老侯头一人一面,自己也拿了一面与老侯头并列站在队伍的排头。军事化编制冯虎是正连长,老侯头为副连长,徐明自然就是连部文书了。连长冯虎强调了几句军事化的要求,因为时间不早了,就下达了“向右转,齐步走”的命令。 队伍走出队部大院时,泥瓦窑三个带头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高擎手中的红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那鲜红的红旗在蓝天下,秋风里飘扬,这三面旗帜象征着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给人以鼓舞,给人以力量。 队伍开始行进的时候还比较稳定,出了村就开始混乱了,一些不甘心忍受拘束的人,就开始起哄,故意踩前面人的脚后跟,被踩鞋跟的人在弯腰提鞋的时候,再后边的人将前面的人一推,跌在脱鞋人的身上,便招来一阵笑骂,而被踩鞋的人多是女人。 队伍来到一大块麦地里。麦穗粗壮,一片金黄。冯虎喊了声“立定”,队伍慢慢地停了下来。冯虎下达了拔割命令:命令一排进攻麦地的左翼,二排进攻麦地的右翼,三排担任主攻,从正面攻击。三位排长带上自己的人找到各自的进攻位置,便弯腰拔割起来。泥瓦窑三个领导人每人手擎一面红旗,一排一个,都站在每排的前面,他们不拔割,只往前面移动红旗,然后走到社员身后的麦地里检查收割质量。在这宽广的麦地里三路人马以三面红旗为先导,齐头并进,甚为壮观。 拔割了一阵,有人开始抽烟小憩,闲聊起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指着红旗下面泥瓦窑三个队干部笑着说:“看,三条光棍三杆旗”老人这意味深长,暗含嘲讽的话,将周围的人都逗得笑起来。 的确,泥瓦窑三个主要领导都是光棍干部。 老人的话,引起人们对历史的回忆思考。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党在农村的基层领导干部的配偶率确实很低,光棍占绝大多数,一个生产队的三个主要干部中,最少有两个是光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与历史、经济、政治有关。从历史上看,传统的重男轻女生育观念在老辈人的心中占着主导地位,“门前车马非为贵,家有儿孙不算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种封建思想的支配下,男性人口多于女性人口,很难形成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正常比例;在经济上,有的男人出生家庭贫困,有生以来他就没有娶过媳妇,也有的人中途夫妻离异,或意外伤亡病故,再没有经济能力续弦再娶,成为半截棍;从政治的角度看,农业合作化运动本身就是一场政治运动,政治和经济是相联系的,一个生产队队长的职位,他们认为是出人头地的肥缺,政治权利与经济利益的诱惑使那些身无牵挂的光棍们雄心勃勃赤膊上阵,经过一番竞争角逐后,胜利者最终登上这个别致的历史舞台。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既然有光棍这个群体的出现,就有光棍理论,光棍利益的产生。 泥瓦窑生产队的领导层,确实是三条光棍。 冯虎搂摸的女人不少,但他一直没有娶过女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年青时当兵吃粮,到老时转业回乡。其实冯虎转业时还不到四十岁。 老侯头在年轻时曾娶过女人,他的家境还是殷实的富裕农户,祖上留给他十多顷土地,整个庄院,在他的家乡后大滩是数得上数的富贵人家。可是老侯头染上了抽大烟的习惯,几年之后就将土地拍卖干净。一天老侯头蜷曲在炕头上抽大烟,看见自己的妻子在整理家务,说:“我看你在摇头呢?” 妻子不解地说:“我没有摇呀。” 老侯头笑了:“你就要被我吸进这烟锅锅里去啦。” 半年后,老侯头就将自己的女人卖了,把买女人的钱都抽了大烟。 家产田地折卖干净,女人也卖了,再没有可卖的东西了,为了谋生,老侯头只好走出家乡给人当长工,解放前来到泥瓦窑落脚。 小白脸徐明也是败家仔,他的祖辈以赌博起家,他的父亲是后山有名的大赌徒,在买空卖空中置办下一笔可观的田产家业,为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徐明长大后也是一名赌场上的高手,玩股子,推牌九押宝,打麻将等等赌博花样,样样精通,技艺超群。就在他新婚不久,小俩口还处在蜜月的日子,几个赌徒要求徐明行赌,徐明欣然应允。 一行几人来到一家有钱人的大客厅。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黑漆八仙桌,桌上铺着红宝毡,毡上摆着一只黄铜宝盒,徐明一见黄色的宝盒眼睛就亮了。 这是一场规格高,赌注大,近乎残酷的大赌博。他们一连赌了三天三夜。开始徐明小有胜利,接下来就节节败退,以致溃不成军,将身上所有的钱输光,又欠下不少赌债。徐明为了扳回血本,又向对方借钱。 对方收回宝盒说:“你这次又输了怎么办?” 徐明不服气地说:“这次如果你输了呢?” 对方笑了笑说:“你赢了当然把钱退还给你,你真的又输了呢?” 年轻气盛的徐明急着说:“如果我输了,你把我的老婆领走。”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和徐明当场写下字据,以周围的赌徒为证。 最后的结果是徐明又输了。他的女人哭着被那个赌徒领走了,而且远走高飞不知去向。解放前徐明来到泥瓦窑给农户放牛,轮家吃饭,人们称他老牛倌。解放后,成立农业合作化时,徐明是泥瓦窑贫下中农中唯一的一位有文化的人,就当上了泥瓦窑生产队会计。 泥瓦窑人对光棍是鄙视的,认为他们平庸,没有能力,一个人一辈子连个女人都娶不上他是有能力的男人吗?人不能一辈子绝对的贫穷,总有个山回路转的时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化。一个老人说:当光棍要走人道,千万不能走驴道,走驴道的光棍一辈子就完了。人穷不怕,只怕无志,只要有志气,守节操,即使错过娶黄花闺女的年令,后半辈子还可以娶个寡妇成家呢。 泥瓦窑人对三个光棍干部是不信任的,怀疑的。像冯虎是整日里瞄着别人的女人,他能在工作中大公无私吗?尽管冯虎在社员大会上向群众表白自己,是一颗红心为集体,关心群众,带领群众奔农业合作化的社会主义幸福路,人们还是不相信他,心中还是用上面的标准衡量他。事实上冯虎确实让泥瓦窑人失望了;老侯头一心抽大烟把自己一份殷实的家业都抽掉,把老婆都卖了,他连自己的家业都管理不了,泥瓦窑这个集体大家庭他能管理的了吗?人们更是担心会计赌徒徐明,有人怀疑总有一天徐明会拿着集体的钱财行赌,他把自己的老婆都输掉了,还舍不得输集体的钱财吗? 中午收工的时候,冯虎又吹起集合的哨声,大多数社员已经完成自己半天的收割任务,蹲在地头等待集合回村吃饭,只有一小部分老弱病残的社员还没有完成任务,还在远远的南地头那边拔着捆着。北地头的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要回家吃饭,冯虎只好让人们排成二路纵队向村里走去。三个队干部仍然高擎红旗在前面精神抖擞地走着,可是其他人一个个疲惫不堪,连个开玩笑的话语也没有了,只是在后面迈着沉重的步子闷闷地走着。被丢在麦地南地头的几个老人看着人们整队走回村里,他们如同失群的孤雁在地里呆呆地望着。 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的因数,这正是泥瓦窑人疑虑的原因,他们的疑虑也是不无道理的,而排除人们心目中的种种疑问,只有让事实回答,让历史回答。 第四章 大食堂集体饭 大食堂集体饭是在大跃进军事化管理的背景下产生的。全民皆兵,军事化管理,一日三餐没有一个统一的吃饭时间,社员们的行动怎能统一指挥,步调一致呢?于是全公社村村办起了大食堂。 泥瓦窑是拥有三百多人的生产队,办了三个大食堂,每个食堂可供一百多人就餐。在食堂开伙那天,会计徐明为每个食堂门两边写了对联表示喜庆祝贺。对联上写着:“巧手炒作四色菜,热心激来众社员。”横批是:“越吃越香”。正午吃饭时每个食堂都放鞭炮庆贺,而且每个食堂的饭谱都是油炸糕,炒肉菜。整个中午油炸糕的香味与鞭炮的火药味弥漫着泥瓦窑的上空久久不散。社员们一个个吃得油嘴满面,肚皮滚圆,下午出工的时候有的嘴里还打着饱嗝。 吃大食堂集体饭使泥瓦窑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扎实快乐了一阵子。首先是一部分妇女从锅台上解放出来,她们每天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再不用一日三餐为男人、娃娃做饭了,到了吃饭的时间,一家几口都去大食堂坐下就吃,吃完饭同自己的男人一同参加劳动。没有家务的负担劳动就有了精神,整日乐呵呵的很开心。再就是一部分半大小伙子,他们正处于十六七岁的年令段,正是身体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长身体需要营养,他们吃饭时饭量特大,一顿饭有一个小伙子半斤面的馒头能吃六个。吃大食堂集体饭没有限制,可以海吃,还可以同伙伴打赌比着吃,看谁吃的最多。一次,一个小伙子打赌,竟然吃下八大碗面条,他得了冠军,得到同伴二角钱的一盒太阳烟。 然而,让人最感觉热闹兴味无穷的是泥瓦窑那十几个光棍。 三个大食堂共十五个炊事员几乎全是女性,一般年令都在二三十岁,要求做饭干净,容貌端正,手艺超群,可以说是泥瓦窑妇女界的精华。在这十五个炊事员中不乏有光棍们的“小路路”人们说每个光棍都有一条小路路,这小路路其实是心中的路,心中的情人。在吃大食堂饭以前男女幽会没有充足时间,她们白天劳动,晚上有丈夫伴睡监督,纵然有时见面也办不成那事,只有心中苦挨着。当了大食堂炊事员以后,每天要求凌晨两点就起来生火做饭,晚上十点洗刷完锅碗才能回家。这一工作时间的变更,就为她们同情人幽会创造了条件。也有的光棍想在这些炊事员中重新寻找一条“小路路”,或正在物色相互探寻中,在吃大食堂集体饭的半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桃色新闻在泥瓦窑男女之间传播。 每天吃完晚饭,在大食堂门前总有几个光棍在有事没事地溜达着,徘徊着,有时还唱着撩人心弦的爬山调:“想妹妹想得心发酸,两眼流出两串泪蛋蛋”,“羊毛毡毡光溜溜,啥时能挨着妹妹的热肉肉”。这调子哀婉悠长,似泣似诉,一声声传进大食堂女炊事员的耳朵里。 一天后半夜,冯虎起来检查各食堂的工作,当他来到3号食堂院里,食堂内已经亮起灯光,由于当时公社、生产队一级没有通电,炊事员只好用手拉风匣生火做饭。冯虎听见家里有人说话便驻足聆听,他从窗外向里看了一眼是炊事员果果和二光棍,屋里只有他们俩人,一声高一声低的说着什么,二光棍露出满嘴金牙笑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果果胸前不听扫视,两手不停地在果果身上抓摸,果果拿起烧火棍在二光棍头上打了一下,二光棍急忙退缩,用手摸了摸光脑袋说:“你好狠心呀,头上起了这么大的肉包。”果果一边拉风匣,一边看了一眼二光棍低头哧哧地笑了。二光棍也笑了,他把手里的五元钱塞到果果手里,抱住她紧紧不放,在她的脸上使劲地亲吻着,停了一会,果果停下手中的风匣,两人相跟着走出食堂门,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停了一会,另一个炊事员来了,她见食堂里点着灯,锅里冒着微微热汽,可是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于是就高声叫起来:“果果灶里的火熄了,你去哪了?” 好大一阵,果果才从院外跑进来,红着脸说:“我回了趟家,娃他爸感冒了,我回去看看。” 冯虎回到队部,又钻进被窝里,笑着把3号食堂里二光棍与果果的事向老侯头、徐明诉说了一番。 老侯头听后感慨系之地说:“串门子玩女人没钱不行,他二光棍开始拿出那5元钱头上就挨不了那一棒了”。说完笑起来。 徐明却说:“不见得,果果那女人很讲情义,只要人对没钱也行”。 冯虎不无揶揄地说:“那你是不是和果果有过一手?” 徐明得意地笑了:“我们好几年了,不瞒两位,果果那娃还是我的种。” 老侯头首先带着对徐明的赞许大笑起来:“徐会计你行啊,串门子还留下种,你这光棍可没断根呀!” 接着三个人沉默起来,谁也没说话,黑暗中只有烟头的红点一闪一闪的。沉默中他们三人各自在想什么呢?也许想起各自心中的小路路女人,回味他们做爱时那缠绵温柔的情景;也许徐明的话刺激了两个人的灵魂,是否也仿效徐明在哪个女人肚里留个种呢? 已经后半夜了,三个光棍干部却毫无一点睡意,竟兴致昂然地对泥瓦窑的女人评起分来。谁最漂亮迷人,谁最邋遢丑陋,谁是又白又胖的海绵体,谁是又黑又瘦让人看见恶心的干柴棒。最后意见统一,全村最漂亮迷人的女人是马寡妇逯孔雀,最难看丑陋的女人是烂毛娃李板女。马寡妇逯孔雀三人都给100分,李板女老侯头给10分冯虎、徐明给零分。 停了一会,冯虎惋惜地说:“马寡妇倒是挺漂亮的,只是她是地主分子咱不敢粘,怕犯群众路线问题。” 老侯头不服气地说:“怕啥,我是老了,像你和徐明似的,我在年轻十岁,我才不管他什么路线不路线呢,享受一回是一回。” 徐明也说:“那种事情要悄悄办,谁能知道呢?你冯队长去她家串门,这是对地主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你怕啥,谁敢捉你!再说捉贼要脏,捉奸要双,即使捉住你,咱还有一跑,跑了之后咱还有一说呢,说他是污蔑领导干部,谁敢说你。” 冯虎摇了摇头,说:“村里的女人多哩,地主分子我不粘,你们谁想去谁去,我不管。” 接着三个光棍在这不眠之夜又闲聊起村中男女之间的风流事,那个光棍在这家串门,这个光棍在那家的女人相好,这家的男人甘当龟头,哪家的男人喜欢戴绿帽子。一直闲侃到鸡叫天亮。 唉,人民公社化时期,泥瓦窑生产队的合作化带头人竟是这个样子。 三天后,在人们中间传出了某食堂炊事员半夜去食堂生火做饭,走在路上被人拦截追拉的事。 几天后,又传出了某女炊事员夜里去食堂做饭的时候,由自己的男人护送的事。 对这些事泥瓦窑三个领导干部却置若罔闻。 一个月后,在人们中间又传出爆炸性新闻;童男子二塄与一号食堂炊事员巧巧强暴亲嘴时,把巧巧的嘴唇咬破了,没少流血。人们诡秘地绘声绘色地传说着。那天巧巧的男人把巧巧护送到食堂后就回家又睡觉去了。巧巧一个人在食堂里生火,她刚要坐下拉风匣,二塄子鬼一般地溜进来,一下将她抱住摁在锅台上,把巧巧的嘴唇咬住不放,直到巧巧疼的尖叫了一声,他才松开口。亲完嘴二塄就傻乎乎地站在一旁,巧巧揩了一下嘴上的血迹,狠狠地抽了二塄一个耳光。 当然人们传说这事的时候,都很警惕地避讳着当事人的丈夫的。 一天晚上,冯虎将二塄叫到队部办公室。二塄以为因为亲嘴的事要挨队长批评,老老实实站在办公室地上没敢坐。 冯虎问:“你同巧巧亲嘴了?” 二塄:“亲了。” 冯虎:“你把人家嘴咬出血了?” 二塄:“咬出血了。” 冯虎不再做声了。老侯头接着问:“二塄,你抱住巧巧亲嘴时感觉怎样?”“巧巧浑身软绵绵的,抱着挺舒服,就是嘴里有点怪味。”二塄诚实地说。 三个干部都笑了。老侯头又问:“你亲完嘴没脱巧巧的裤子?” 二塄:“我不敢,我没办过那种事。” 老侯头笑了笑,深有意味地说:“二塄,巧巧打你,就是因为你没脱她的裤子,你要脱了她裤子她就不打你了。” 二塄一双眼睛迟疑地看着老侯头,然后又活灵地转动起来,似乎从老侯头的话中听出什么意思,脸上漾出一丝羞涩的笑意。 徐明接着说:“今后要办啥事就要办到底,要干就干到底,犹犹豫豫的什么都办不成。” 二塄听了徐明的话,不由地用手挠起头来,皱着眉头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是鼓励暗示?还是启发? 二塄从队部办公室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原以为三个队干部会狠狠地批评自己一顿,甚至狠狠地打一顿,谁想到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就完事了。他似乎悟出了人生的一些道理,究竟是什么道理,他一时说不清。 二塄从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先不爱说话,而今变得高门大嗓,满嘴下流脏话,走起路来摇头晃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尤其喜欢与村中的放荡女人打情骂俏,挨着女人站的时候,总想捉人家的手,摸女人的屁股蛋。直至两个月以后,二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强奸犯,被扭送县公安局才震惊了泥瓦窑的男女老少。 那是场收大跃进的一个晚上。按照公社党委的部署,要求各生产队提前完成场收任务,然后全公社全部劳力都投入规模宏大的农田水利建设高潮。公社黄礴社长来泥瓦窑蹲点,指挥场收。受害人芳芳十六岁,是公社农业中学的学生,那天晚上,芳芳的母亲都参加场收夜战去了,家里只芳芳一个人,二塄溜进家里把她强奸了,当晚芳芳父母向黄社长哭诉了二塄强奸芳芳的经过,黄社长听了非常气愤,让基干民兵当场把二塄抓起来,二塄供认不讳,被五花大绑扭送公社,送交公安局。召开社员大会,黄社长气愤地说:“我们搞生产大跃进,一定要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防止坏分子捣蛋!我敢说,这二塄子在村中的表现一定不好,有犯罪的苗头,我们当队长干部的要及时地对他进行思想教育的话,他今天绝不会走犯罪的带路。” 此时叶叶想起二塄砸自己的锅,巧巧想起二塄对自己强暴亲嘴的情景脸都红了。泥瓦窑三个队干部低着头谁也没有作声,其实冯虎当时就后悔了,那天把二塄叫到队部办公室,如果狠狠骂他一顿,也许二塄今天不会犯罪,不会蹲进大牢。 几天后,泥瓦窑队委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一条新决定:按阶级成分的类别在大食堂起火吃饭:一号食堂是贫下中农社员。二号食堂是中农、富裕中农社员。三号食堂是地主、富农分子及其子女。冯虎一宣布有人就提出居住不集中,去指定的食堂吃饭路太远一日三餐吃住不方便的异议。 冯虎严肃地说:“我们搞生产大跃进可不能放松阶级斗争的警惕性,如果地富分子在大食堂投毒怎么办?” 听了冯虎的话每个人都不寒而栗,窃窃议论起来,这可拿不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些五类分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土改时分了人家财产土地,他们心里能好受吗? 第二天,三个大食堂都杀了一只羊,吃了散伙饭,第三天按阶级成分的类别,各自进了队里指定的大食堂吃饭。一号食堂冯虎又让宰了两只羊,美美的吃了几顿,冯虎说这叫贫下中农“同心饭”。 以后几天,集中场收劳动的时候,三个食堂的人们都要互相询问三个食堂的饭谱。一号食堂是羊肉泡馍、炸油饼、肉包子;二号食堂是馒头烩肉粉条、莜面窝窝;三号食堂是莜面沾酸菜,山药包子。 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号和二号食堂社员吃完反都去场收干活了,他们已经干了好大一阵了,发现三号食堂的地富分子及其子女一个也没出来,怎么了?人们开始议论,有人说是不是这些家伙今天要罢工呢,有人说他们敢吗?一个排长不满地说:“哼,他们还想反天呢,我去看看。” 这位排长走进三号食堂的院子,院里蹲着男女老少十几个人,屋里也坐着二十几个,屋里冷冷清清,屋里屋外的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问:“怎了?不出工。” 几个人沮丧地说:“我们还没吃饭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 三号食堂管理员说:“今天上午去队部领面的时候,冯队长不让给三号食堂配面,没面,我怎能给他们做饭。” 这位排长不解地从三号食堂走出来,北街上传来一阵嘈嚷声,走出一伙人来,地主子女二红被捆着,身旁两个民兵押着,后边冯虎高声叫骂着:“老子给你吃,你才能吃,老子不给你吃,你就吃不成!你再作乱我给你戴个五类分子帽子,年青青的你还想反天呢!” 二红被两个民兵押送公社了。 二红走后,场面的人们才知道原来二红同冯虎吵架了。二红是地主子女,红红的兄弟,十七岁,公社农业中学的学生,今天是星期六中午放学回到村里,正赶上三号食堂停伙没饭,于是这个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就找冯虎说理,两人吵起来,被冯虎打了两个耳光,踢了几脚,并让两个民兵捆起来送到公社。 傍晚,贺书记来到泥瓦窑,二红和两个民兵也回村了。 贺书记了解情况后,觉得这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让三号食堂管理员从队部马上取回面粉做饭,把冯虎狠狠批评了一顿。贺书记严肃地看着冯虎说:“地富分子及其子女人家吃的是自己的口粮,不是吃你的,你为啥不给人家吃,就是坐牢也要给吃饭呀,你无缘无故地就不给人家吃了!你为啥?” 冯虎不作声。 贺书记又说:“作为农村的基层干部一定要依靠贫下中农,团结大多数群众孤立和打击极少数的坏分子、反动分子,三号食堂七八十人都不是坏分子吧,你都不给人家吃了,你说,你为啥?” 冯虎仍然不作声。 晚上,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在会上,贺书记讲了党在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时期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和限制地主、富农,对地富分子进行劳动思想改造实行同工同酬的基本政策。对地富分子作为打击的对象的目的是打击他们复僻资本主义思想,限制他们发展资本主义行为,并不是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贺书记讲得很激动,他说,我们搞阶级斗争是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生产,我们强逼地富分子参加生产劳动是对他们进行思想改造,让他们成为社会主义新人,同工同酬是让那些地富分子看到自己生存希望,明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一切违反党的政策行为都是错误的,今后再不容许出现。 开完社员大会,贺书记专门去三号食堂看了看,见那些人一个个都狼吞虎咽地吃着,贺书记也没说什么就出来了。 几天后,人们才慢慢知道冯虎为什么不给三号食堂的人们吃饭的真正原因。 开始先在光棍们中间传播,后来人们都知道了。其实还是他冯虎自己在光棍中间先说的。那天晚上,冯虎去叶叶家叫门,叶叶没给他开,冯虎在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门也没开。 冯虎生气了,冯虎恼怒了。 第二天三号食堂管理员去队部领面的时候,冯虎没让配面。他要让叶叶知道他的厉害,他要让三号食堂所有人们知道他的威风,二红找到他说理,冯虎正在气头上,二红能有好果子吃?不仅挨了打,还被白白地捆了一绳。 实际上这事全怪冯虎。那天他去叫叶叶的门,不是叶叶不给他开,是隔壁二大娘的二闺女在呢,白天二大娘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家里睡不下,就让十几岁的二闺女去叶叶家里睡去了。冯虎你叫门,叶叶她能开吗?事后叶叶哭着和冯虎说了原因,冯虎也后悔了。 场收快结束的时候,会计徐明在社员大会上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到目前为止,三个大食堂人均消费口粮180斤,其中不包括儿童的岁级口粮,人们听后一片哗然,一个成人一年360斤口粮,三个月大食堂就吃掉了一半,明年九个月只剩180斤,平均每月20斤粮食,人们如梦方醒,心慌了,着急了。 造成这样的结局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浪费。官吃、海吃,味道好,可口的饭食,无论大人孩子尽量吃,往死里吃,往往做下的饭不够吃,一般饭食人们不爱吃造成大量剩余,只好让炊事员拿回家喂猪喂鸡。二是管理不善被偷盗。一号大食堂曾发生过几起打烂窗子盗窃面粉、油盐的事件。三是贪污。三个大食堂的管理员都有不同程度的贪污现象。这三种情况在哈达公社每个生产队都普遍存在,于是公社党委研究通知各生产队解散大食堂。 美好的大食堂集体饭在人民公社化时期如昙花一现就这样消失了,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对于那些喜欢热闹,天真烂漫的男女青年社员来说,他们似乎感到惋惜,有点失落,大食堂如果继续办下去,他们将会演绎出许多动人的故事,让人回味。 在大食堂吃最后一顿集体饭的时候,一个社员很有概括艺术水平地说:“泥瓦窑三个月大食堂吃出一个强奸犯来,如果再吃五个月说不定还会吃出个杀人犯呢。” 人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第五章 马寡妇 一个夏日澹淡的下午,老侯头从公社开完会回到泥瓦窑。村里一片寂静,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只猪、鸡在粪堆旁拱卧扒食,站在粪堆顶上的公鸡偶而打一声悠长尖历的长鸣,更使村街增添了几分静谧。 老侯头走进队部大院,大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往日的人声,宽敞的大院静得使老侯头发沭。他有意地干咳了一声,猛抬头一个红色的影子在他的视野里一闪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院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来到队部办公室门前,门锁着,他向西面的小屋和库房看了看,门上都挂着明晃晃的铜锁,我看见什么了?老侯头心里有些不安。停了一会,老侯头朝西边一看,在小屋的玻璃窗前那个红色的影子忽然一闪又不见了,他来到小屋窗前,他大着胆子朝屋里看去,他惊奇的发现,地主分子马寡妇被锁在小屋里,怎么回事?老侯头有点纳闷。 他拿出小屋门锁的钥匙,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地主分子马寡妇穿一件半袖红衫子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浑身不住发抖。老侯头有点奇怪,她来队部干什么?是谁把她锁在里面? 老侯头看着浑身不住抖动的马寡妇,问:“你来队部干什么?” 马寡妇没作声。 “是谁把你锁在这里的?”老侯头问。 马寡妇仍然不言声。 停了好一阵不见马寡妇回答,老侯头生气了,大声说:“马寡妇,你这个地主分子,队部是你来的吗?” 听了老侯头的话,马寡妇像电击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老侯头的面前,睁着一双泪眼说:“侯叔,不,侯队长,我可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地主子女呀,你高抬贵手,让我走吧。” 老侯头看着马寡妇泪眼模糊娇美的面容心中有些不忍,他扶起马寡妇,语气平缓地说:“你说你不是地主分子,那你说说个人的理由。” 马寡妇读过几年书,也口齿伶俐,把自己的出生年月与土改时的政策界限诉说了一番,并把与徐明的事也哭着说出来。 马寡妇姓逯,全名叫逯孔雀,她是解放前哈达镇一个商人的女儿,她父亲经商时借了地主马长顺家里一笔钱,买卖破产了,就把女儿许配了马长顺。马长顺是个大烟鬼,解放后被送到县城戒烟,没有半个月就死在戒毒所。 逯孔雀生于1932年,十六岁嫁到马家,21岁丈夫马长顺就死了。她在这个地主家庭只生活了五年,按照当时土改政策的规定,地主子女及家庭成员满18周岁就按地主分子待遇。逯孔雀从出生到1949年解放正好18虚岁,如果按周岁算,逯孔雀不够18周岁,不应划为地主分子,应划为地主出身。对于这些情况老侯头心里是清楚的,因为他在土改革运动中是泥瓦窑的贫协代表。他记的对逯孔雀戴不戴地主帽子在贫下中农会上也讨论过,按政策规定的界限,逯孔雀不应当戴地主分子帽子,可她的丈夫马长顺在土改前一年就死了,不给她戴,马家就再没人可戴了,不是地主分子的家庭,就不能分人家的土地牛马,没收人家的财产,在那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谁还考虑她一岁半岁呢?谁还考虑她的政治生命呢?一致同意给逯孔雀戴地主分子帽子。于是在泥瓦窑指导土改工作的张同志在一叠阶级成分复查表中,找到逯孔雀一页写明:“该女人为地主子女成员,群众同意戴地主分子帽子”一语。 党在农村的阶级政策是十分明确的,地富分子是打击的对象,地富子女是团结的对象,重在表现。为此,逯孔雀觉得自己冤枉,挺委屈。这无形的大帽子重如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几乎压了她整个大半生。 土改数年后,马寡妇向自己的一个亲戚诉说了自己戴地主帽子的冤枉,按年龄 确实不够,为什么要给你戴呢?这位亲戚问她:“你在土改时表现怎样?” 马寡妇说:“我什么也没干,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这位亲戚是县里某个部门的干部,临走时对她说:“你从生产队开个证明材料,然后到大队、公社盖公章加注意见,我去公安局给你说说,看行不行。” 希望是渺茫的,然而对于马寡妇来说,这渺茫的希望,也是一线生机。 数月前,马寡妇去队部找徐明开证明材料,并出示了自己的户口本证明,找了几次都没开上。开始徐明说忙,等些日子再说,后来又说这需要泥瓦窑队委会研究,提交贫下中农大会通过才能开,最后向他坦白说:“你开这个证明材料也不难,只是有个条件让马寡妇与他睡觉。” 听到这里老侯头问:“你和他睡了没有?” 马寡妇说:“睡了。” 老侯头又问:“你的证明材料开上了没有?” 马寡妇气愤地说:“睡了几回了,这个老牛倌就是不给开,真是个活牲口。” 老侯头听到马寡妇骂会计徐明是老牛倌,心里燃起一丝不快,他知道徐明解放前给马家放过牛,如今当了泥瓦窑生产队的干部,她还骂他是老牛倌,说明这些地主分子虽然政治倒台了,经济瓦解了,可他们心里仍然看不起我们翻了身的贫下中农。他这样想着,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这时徐明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进了小屋,见了老侯头一楞,笑着说:“侯哥,你开会回来了。” 老侯头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小屋的门,回到队部办公室。 泥瓦窑三个队干部玩女人是互相不回避的,他们三人谁都知道谁的底细。老侯头一走出小屋,徐明就把门闩上了。 老侯头走进办公室,就听见小屋里传出碰动桌椅的声音,停了一会只听马寡妇“啊呀?”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又喘着气骂着:“老牛倌,你真是大牲口,活毛驴!”后来是徐明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停了好大一阵,小屋的门“嘭”地一声开了,马寡妇披头散发地从小屋出来,她向脑后掠了一把头发,急急地向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系着胸前红袖衫的纽扣。 马寡妇走出队部大院以后,徐明由小屋回到队部办公室,他红着脸对老侯头笑了,那笑容像定格在他的脸上,好久没有散去。 老侯头带着赞许又暗含嘲讽的口气说:“徐会计,你小子真能耐,串门子玩女人不仅在泥瓦窑扎下了根,还会小屋藏娇呢,把泥瓦窑最漂亮的女人都弄上了。” 徐明笑笑说:“马寡妇这么漂亮的女人谁见谁爱,你不日是白不日。” 老侯头说:“你强暴人家,不怕她告你强奸吗?” 徐明胸有成竹地说:“她敢?她是地主分子,她如果告我,我还要告她哩,告她拉拢腐蚀队干部。” 老侯头没作声。徐明接着说:“咱们日她,是对她进行思想改造,是进行思想教育,男女之间的事,只有有了那种关系才有感情呢,她还告你吗?” 徐明改造地主阶级的经验或是理论是否能成立,谁也拿不准。然而徐明的这番话使年近半百的老侯头受到启迪,一种老人春情在他的心胸间荡漾开来。 一天中午,老侯头来到马寡妇母女居住的小屋。马寡妇和六岁的女儿香香正在吃饭,见队长老侯头到来,马寡妇很热情地沏茶倒水,并邀请老侯头一同吃午饭。 老侯头抽了一袋烟,看着马寡妇说:“孔雀,你那地主帽子确实有些冤枉你。” 一听老侯头颇有同情的话,马寡妇哭了,哭得很伤心。 老侯头说:“你找徐明不管用,土改时我是贫协代表我清楚,看你们母女俩怪可怜的,要不我给你试试。”说完,把写好的证明材料递在马寡妇手中。 马寡妇识字,见材料上已写明自己的出生年月以及土改复查一时疏忽,造成失误,错划为地主分子的原因。下款还有泥瓦窑生产队圆形的鲜红的图章。马寡妇的眼睛湿润了,想起几个月来自己为了得到这个证明材料所付出的一切,泪又一次涌眶而出。 待马寡妇看完材料,老侯头又接到手中说:“还有大队、公社两级公章没盖上,这两级的公章你一定盖不上,弄不好人家还说你翻案呢,我认识的人多,我抽空盖上在交给你。” 马寡妇睁着一双泪眼说:“侯叔,我太感激您了。” 老侯头嘻笑着说:“你别叫我侯叔了,你是该感谢我呀?”说完,斜着眼睛看着马寡妇。 马寡妇明白了,她知道这些光棍们的心思。不禁皱起眉头,不要人家吧,自己苦苦追求的证明材料已经从小队一级开上了,要吧,这老侯头太老了,简直可以做自己的父亲,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作声。 老侯头看着马寡妇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证明材料我已经给你开上了,你要不想摘帽子我就把它撕了。”说着做出撕扯材料的样子。 马寡妇急了,忙说:“等一等。”她来到老侯头面前很果断地说:“我和徐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为啥,还不是为了这张证明材料吗?既然侯队长你给我弄出来了,我不会亏待你,我是个寡妇,已经丑名在外了,我还怕什么?”她来到老侯头身边,趴在耳边悄悄地说:“今晚后半夜你来,我给你留门。” 老侯头走后,马寡妇抱起6岁的女儿,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后半夜,老侯头踏着下弦月光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马寡妇的门前,他用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屋里马寡妇便尖细地咳嗽了两声,这是告诉老侯头:我醒着呢。老侯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一声不响地脱光衣服,钻进马寡妇的被窝。 老侯头用一只粗糙的大手,在马寡妇浑身上下轻轻地抚摸着,这个二十六岁的小寡妇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背部是那样的柔软光滑软绵绵的,给人以细腻温热的感觉,厚实的臀部软绵中又透着弹性,整个身子让人摸着心中就回产生一股燥热。 马寡妇将一条滚圆白皙的手臂从老侯头肋间伸过去,排列有序的肋骨如同搓板,使她的手臂成波浪状移动。浑身粗涩,肌肉松软,稀松的皮肤用手轻轻一抓,就能抓起一把,马寡妇心里有点紧张。当她睁开眼睛,看见老侯头明晃晃的脑门,毛茸茸的胡须时又有点恶心,而且老侯头浑身散发着一种人衰老时那种难闻的人肉味和汗酸味。她心里后悔了,我这是为了什么呢?中午为什么约他来呢?人家已经钻进你的被窝里,你能推出去吗?马寡妇脑海闪过之后,她横下心来,仰面八叉地睡在那里,紧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屏住呼吸紧抿着嘴唇,等着。 一屡残淡的月光正好照在马寡妇的脸上,更使她白晰纯净的面容光彩照人,此时虽是一张变形的脸,如同一枝不愿绽放的花朵般迷人;如同一杯窖藏已久、敛香凝瑞的美酒般醉人。 老侯头侧起身,想亲吻一下那小巧的嘴唇,那嘴唇却紧紧的抿着,想闻一闻她那清爽的气息,鼻中却没一丝声息,他想看看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却紧紧地闭着,他想看看那两条春山般的秀眉,两道秀眉却紧紧地锁着。他久久地端详着这张娇美的面容,迟迟没有动作,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儿该多好啊,想到这里浑身没有一点精神,唉了一声,又躺下了。 马寡妇睁开眼睛看着老侯头,问:“怎了?” 老侯头闭着眼睛说:“没有一点精神。” “那你来做啥?” 老侯头叹了口气说:“改日吧。”说完就起身穿衣临走时在马寡妇的脸上亲了一口。 老侯头回到队部,徐明醒了,说:“睡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老侯头沮丧地说:“今天没精神,心里堵得慌,不知怎的看见那个小寡妇就鼓不起劲来。” 徐明翻了身,笑了:“你是心软了吧,我说侯哥,你太松包了!咱们光棍谁心疼你,谁关心你,人人都骂咱们光棍是断子绝孙的一茬货,咱们要抓住机遇能玩一个女人是一个,能玩两个是一双,你有啥心慈手软的,再说,咱们死后谁管咱呢,光棍下场,苇席一张,丢在野外不是狼吃就是狗啃,你还怕啥?” 徐明的话,道出了光棍内心世界的悲哀,及时行乐的思想心理,老侯头听来深有同感。听了徐明的话,他感到后悔了,自己不应当从马寡妇那里回来,自己去干什么去了?什么也没干就回来了,觉得自己在马寡妇面前真是松包透了,一股无名火在他胸中升起。 三天后,老侯头又同马寡妇睡在一个被窝里。今天老侯头剃了头,刮了胡子,前半夜在队部用澡盆洗了个澡,他浑身清爽十分精神,在马寡妇眼里,他今天像年轻了十岁,虽然动作有点迟缓、笨拙,但沉稳有力,雄风犹在,不咳嗽、不气促,以他经久的耐力使马寡妇的爱意达到了奇妙的高峰。 躺下以后,马寡妇摸着老侯头的脸问:“你今天是不是喝上药了?” 老侯说:“没有。” “为啥那天你就干不成?” “那天我也不知为啥,对这事没心思。” 马寡妇关心的说:“男人喝药干那事,损身体,以后不要喝了,你啥时有心思你啥时来。” 老侯头心里乐了,这女人们真怪,你和他只干了一次,她就关心你了。 以后,老侯头每隔十几天就来马寡妇这里一次。他没有使马寡妇失望,一天他把证明材料带来了,马寡妇看看材料上的三个鲜红的公章,在大队、公社的公章下面,都写着“情况属实”的说明,心里十分感激老侯头。 第二天,马寡妇抱着女儿香香去了县城。 从县城回来,马寡妇心情十分舒畅,自然与老侯头有一番亲密。这一老一少的心贴得更近了,老侯头在村里再没有找过其他女人,一心地投入到村里的各项领导工作中去。 时间长了,老侯头对马寡妇很纳闷,在他们的交往中,马寡妇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一角钱。逢年过节,老侯头拿出几元钱给香香,马寡妇硬是不让女儿拿。有一次老侯头掏出二百块钱给马寡妇,要她家里贴补点什么,马寡妇怎么也不要,叫他存在银行里。 在老侯头看来,男人串门,女人养汗,男人是为了舒服,女人是为了钱财,有的女人还同你讨价还价呢,如同作买卖一样。他想:就是自己给她开了证明材料的事吧,那是土改运动的失误,给人家平反那是应该的,再说开那个证明材料他老侯头利用手中的一点小权,一张信纸,三个印章办时没用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就办了,人家感恩也有个完结的时候。实际上马寡妇母女俩生活也很困难,那她为什么不向自己张口要钱呢?老侯头总觉得过意不去,好象欠着马寡妇什么似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去马寡妇那里。 一天中午,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老侯头路过马寡妇门前,马寡妇忽然从茅厕里出来,来到他面前,向四周看了看,悄悄地说:“你怎不来了?” 老侯头长出了一口气:“你们母女俩过的是苦日子,你不要我的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马寡妇的眼睛湿润了,说:“你今晚来,我对你说。” 傍晚,老侯头来到马寡妇家里。在昏暗的油灯下他们闲聊着。 老侯头问:“孔雀,你说说为啥不跟我要钱?” 马寡妇抿着嘴,一脸笑意,一脸稚气,笑着说:“我不想要你的钱。”然后头一扬,高傲地说:“要是别人他想来,给的少我还不要他呢。” “为啥?”老侯头又问。 马寡妇娇妮地说:“不要就不要,你追问这个干啥?” 老侯头心里热烘烘的,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你不要,我今后就再不来了。” 马寡妇双手勾住老侯头的脖子撒起娇来:“那你是今后再也不管我了?别人欺负我你也不管?” 老侯头:“谁?” 马寡妇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烦人的苦境。 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马寡妇逯孔雀既年轻又漂亮。土改以来,一直有人在暗地追求她,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表面上骂她是地主分子,黑夜暗地里却跪在她面前向她讨好、乞求。最缠人的是冯虎,他开始向她好言好语商量,她不同意,后来就骂她是地主分子,说要她游街示众,有一次竟拿出刀子威逼她,性如烈火的马寡妇她才不怕那一套,最后发展到冯虎一进门她就操起菜刀;最恼人的是徐明,心狠手辣、软硬兼施,多次哄骗奸污她,因为自己是一个地主分子不敢告发他,还有二光棍他们…… 老侯头长长出了口气同情地说:“你该嫁个人啦,这怎是个人过的日子。” 马寡妇流着泪说:“我是个地主分子,人家谁要呀?” 老侯头接着说:“冯虎、徐明他们都挺好嘛。” 马寡妇扬起头,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气:“冯虎是个兵痞,对农村活路没有一手,徐明是个赌徒出身,行赌的人都心狠手辣,他几次强暴我,我早把他看扁了。嫁给他俩,还不如嫁给小牛倌大哑子呢。” 小牛倌大哑子和徐明都给马家放过牛,大哑子年纪小,人们都叫他小牛倌。大哑子已是三十多岁,身体结实,劳动特卖力,合作化以后,泥瓦窑挣工分最多的一个。 老侯头说:“小牛倌是哑巴,不行。你看对咱村哪个光棍我给你说媒。” 马寡妇遗憾地说:“我看上一个就是年纪大了,他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嫁给他。”她看着老侯头,老侯头的脸红了。 这一老一少就这样暗暗地相好着。自从老侯头的脚伸进马寡妇家里以后,马寡妇门前的人少了,烦扰也少了,她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马寡妇经常为老侯头洗衣服,拆洗被褥;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口粮紧缺,全村人都挨饿,老侯头过意不去,把集体的米、面、油、盐,偷偷地送到马寡妇家里几次,使她母女俩渡过艰苦的岁月。 今天老侯头没在马寡妇家里过夜,心里觉得很充实,也很满足,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村里还有个漂亮的小媳妇暗暗爱着他,他觉得同有老婆的男人相比,自己更幸福,有女人的家庭经常为油、盐、柴、米等生活的琐事纷扰着,而自己一身无牵挂,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自己穿暖,全家都暖了,马寡妇那边不用他操心,兴致来时,就去她家里快活一回。他觉得自己活得很滋润,他想起徐明用男女关系的方式,改造地主阶级的理论,心里不清楚是自己改造了马寡妇还是马寡妇改造了自己。 一个老贫农,一个年轻的地主寡妇,这两个势不两立的阶级分子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就这样秘密地交往着、相好着。 直到十年后,在老侯头生病临终前,他才知道马寡妇为什么不向他要钱,为什么对他那样好,那时他才彻底明白,他被马寡妇改造了。 第六章 打针 泥瓦窑的秋收战役接近尾声,一些晚秋青饲草作物还没有收割干净,公社、大队就下达了“柴草成堆,颗粒归仓”加快场收碾打的新任务,要求各生产队争时间,抢速度,尽快场收碾打颗粒归仓,提前交售爱国公粮、余粮、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又一个农业生产大跃进在泥瓦窑掀起高潮。 一九五八年是后山地区百年少有的好年景,是解放后,农业合作化以来特大丰收。在这一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在这一年社员们吃上大食堂饭了,在这一年县委决定“散畜归社”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家里的自留羊,自留畜没有了,门前屋后的几分菜地归公了。一个庞大的集体经济蓝图柜架形成了,社员们除了居住的几间土房和手中的劳动工具,什么都没有了,成了纯粹的无产阶级。人就是这样,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心情反而是轻松的,在一次次农业大跃进中,泥瓦窑的人们干劲冲天。 大队管委会召开的各生产队干部会议一结束,冯虎急急忙忙回到泥瓦窑,马上召开队委会研究部署场收工作。当天晚上就召开了社员大会,冯虎传达了公社、大队关于场收大跃进的精神,并安排了泥瓦窑场收碾打的具体工作,要求男女老少社员齐上场,白天黑夜连轴转,拉运车队,换人换马不换车,碾打场采用两班制,黑夜碾打,白天扬,分秒必争,尽快颗粒归仓。 泥瓦窑沸腾了。 黎明,六辆三套大马车从队部院鱼贯而出,驶向田野。 傍晚,六辆三套牛车从队部场一贯而出,驶向田野。 人与人之间,车与车之间比赛着速度,打着牲口拼命奔跑,惟恐落后。街上白天、黑夜都响着牛蹄、马蹄的奔跑声。 碾打场上,十二颗硫碡白天、黑夜都转着,有两马拉的大硫碡,有牛拉的中型硫碡,有毛驴拉的小硫碡,在每颗硫碡的前后,男女老少用木杈翻秸、出秸,有人背秸入垛,鼓励的吆喊声不断,每人都是快动作、快节奏。场收的一角,颗粒秕壳混合堆,堆的像小山似的,在一旁围满人,他们用木锨拼命地向天空扬着,扬起的秕壳和尘土遮天蔽日,顺着大风向场外滚滚飘去。 队部大院一盏汽灯亮如白昼,彻夜长明。队部办公室人声不断,如同一个军事指挥部不断有人进出,向队部干部汇报场收的进度,传达着队委对场收的指示。 泥瓦窑街上夜里都有人声,那是两班制换班的人们见面说话。 大食堂白天黑夜六顿饭,忙坏了那十五个炊事员,灶里火不断,不论啥时候都有吃饭的人,一批接一批,第一批刚放下饭碗出门,第二批吃饭的人又进了门。 经过几天奋战,首战告捷,泥瓦窑向国家交售了五万斤爱国粮,这是哈达公社成立以来,向国家交售的第一批爱国粮,泥瓦窑人走在全公社的前面。 持续五天的场收大跃进把一批人累垮了,主要是老人和妇女,来队部请假息工的人一天比一天增多。 叶叶也请假了。 面对劳力逐渐减少的情况,泥瓦窑队委决定,场收大跃进晚上夜战暂时停止,按原先的生产秩序进行,改为临时性的突击。 一天傍晚,冯虎从叶叶的院里出来,找到老侯头和三个排长,决定今天晚上男女老少来一次背个子的大跃进,为了不耽误明天的正常生产劳动,突出的时间定为八点至十二点,参加突击的社员记工男劳力为10分、女劳力为8分。 不一会儿,在泥瓦窑的街上就响起排长们粗犷高昂的吆喊声:“今天大跃进突击背个子,男女老少齐上阵,自备绳索,快往出走,碾打场面集合!”这些声音在泥瓦窑的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响起,此起彼落,进入每个家庭。 晚上八点,男女老少社员都来到碾打场面上,冯虎清点了一下人数说:“侯队长,你老了,就在场面里负责,让人们背回个子指挥几个人垛起来,排长们领上社员出发吧,参加突击的人还是有点少,我再回村逐户催促一下。” 男女社员在排长的带领下叽叽喳喳地消失在黑夜中之后,冯虎一个人返回村里,他没有高声吆喊径直进了叶叶的院门,来到叶叶的家中。 此时叶叶已经睡了,几天昼夜大跃进把她累倒了,她感到头疼发烧,浑身疼痛,没有一点力气,她慵懒地躺着,眼睛都不想睁。 冯虎进来,返身把门闩上,掏出火柴点上煤灯,家里一下亮起来,叶叶脸上红扑扑的,额上打了两个圆圆的黑紫色的火罐印,使病恹恹的她,平添了几分妩媚。冯虎从怀里掏出两个水果罐头,一个苹果的,一个山楂的,他打开苹果罐头用小铁勺很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着叶叶,当叶叶把第一块苹果咽进肚里,又喝了一口浓汁的甜水时,一股凛冽甘美由嘴里甜爽到心里,她的眼睛湿润了,慢慢滚出了泪水。咽下几块罐头后,叶叶轻轻地摇摇头,冯虎就把罐头放在地下的柜上,然后俯下身在叶叶的儿子脸看了看笑了,这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已经熟睡如泥,进入童年的梦乡。冯虎吹灭灯开始脱衣服,当他钻进叶叶的被窝,触摸到叶叶的肉体时,吃惊地说:“你身上这么烧,明天找大夫看看吧。” 叶叶说:“不用,我知道休息几天发发汗就没事了。” 冯虎正要开始行动,叶叶带着浑浊的鼻音说:“我病了,不怕传染上?” 冯虎意识到什么,急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大口罩带上,冯虎有慢性支气管炎每当深秋冬初时就要发作,医生告诉他入秋以后天冷时要带上口罩预防感冒。前天他买了一个新口罩,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冯虎抱着叶叶滚烫的身子,自己身上也是一阵燥热,看着病恹恹的叶叶蹙着眉头很是动人,很想亲亲她的嘴唇,可是叶叶的头左右摆动不让他嘴靠近,冯虎不悦说:“你这是怎了?” 叶叶说:“我看你戴着大口罩真像给人打针的大夫。” 冯虎脑海里忽然来了灵感,笑着说:“我这不就是给你打针吗?” 叶叶似乎也意会到什么,在冯虎的身上使劲拧了一把笑了,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相互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完事之后,冯虎平静地躺在炕上,叶叶说:“你让红红回来吧,孩子怪想他爸的。” 冯虎侧转身看着叶叶不高兴地说:“你个楞货,红红回来,我能常来吗?” 叶叶不做声了,冯虎心里一片悲哀“这些女人你对她再好,把心掏出来给了她,可她心中只有她的男人和孩子。 冯虎就带着这种心情走出叶叶的家门。在黑暗中他以外发现一个人影在院门口消失了。他走出院子紧跟几步,黑暗中那个人影清晰可辩,从身行和走路的姿态,他看清楚了,那是老侯头。 冯虎没有惊动前面的人,避开那人走的前街,他向后街悄然走去。 当冯虎走进场面的时候,场面里人影幢幢,突击背个子已是最后一趟了。他看见老侯头正认真地指挥着人们把麦个子放在垛下,然后一捆一捆的垛起来,回来的人们一边挽系手中的绳子,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还有背着个子的人们陆续走进场面。几个排长吩咐记工员强强登记突击夜战社员的花名。铁蛋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照着,强强在手电光下一个人一个人的登记着,按照领导带头以身作则的观念强强把冯虎、老侯头记在最前面,他记完姓名之后,又一个一个大声念了一遍,停了好一阵没有人声明遗漏,就在各自名下记下这次夜战背个子每人应得的工分,男人10分,女人8分的数字。 正要散去回家的时候,几个年轻女社员叫嚷起来,说这样记工不合理。 排长李铁蛋问:“怎不合理?” 那几个女社员说:“他们每次背5个,背了五趟,有的人一趟只背1个,记工分和我们一样,能合理吗?” 铁蛋问:“谁?” 几个女社员不留情地:"马寡妇。" 铁蛋问:“逯孔雀,你一次背几个?” 马寡妇说:“头一趟我背了2个,后来几趟我就背成1个了,多了我背不动。” “背了几趟?” “三趟。”马寡妇实实在在地说。 人们哗然了,马寡妇突击夜战总共背了4捆个子,如果记8分工,她背一捆个子集体要付给她2分工。照这样记,那些背25捆的女社员应记50分工才合理,那些青壮男劳力一共背了四十五 捆,应记八九十分工才合理,在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小牛倌大哑子铁塔似的站在铁蛋面前,他把右手伸出大拇指举过头顶炫耀地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又把五个手指张开,前后翻了三次,又把左手五个手指张开举过头顶,呀呀地叫着。 人们笑了,人们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次夜战突击劳动他是第一,每次背15捆共背了五次,那就是75捆个子如果按每捆2分计算,他应得150分工一个工按10分计,他可记15个工,相当于一个男劳力半个月的工分。 排长李铁蛋看着那几个反映马寡妇的女社员说:“你们看,大哑子今天突击的工分怎记?” 几个女社员没有回答。站在一旁的冯虎突然吼道:“马寡妇你站出来!” 马寡妇畏葸地穿过人群,站在铁蛋面前,讨好地说:“今晚突击的工分我不要了。”她满脸尘土,穿着一件灰色破大褂,更显得落魄凄惶,一双裹脚满是泥水,人们心里明白,那一定是背个子跌进南河的水里了。 冯虎瞪着大眼睛对马寡妇骂着:“你劳动不积极,你这是抗拒劳动改造,别人能背几个你就能背几个,别人背多少,你就能背多少,你劳动态度不好,今天的工不能给她记,再罚她8分。” 马寡妇咬着牙没作声,人们议论开了,她背的少是身体不行,再说一个女人裹着一双小脚夜里黑灯瞎火的走路也很困难,看她那个孬样,身上在背上个子她能受得了吗?背4个也算突击呀,开始背的时候,也没说规定背的数量,有人说,地主分子不接受劳动改造耍花样,就要采取罚工的办法,也有人说,马寡妇虽然背的少,夜战突击参加了,我看这是接受劳动好的表现,还有几个地富分子还没出来呢。 人们议论纷纷,莫哀一事,不知该罚不该罚。 听了人们的议论,铁蛋似乎有所感触,大声说:“马寡妇背的少理应少记工分,咱们党对五类分子的政策是同工同酬,不给人家记工反过来罚人家这不符合政策规定,咱办事要凭良心,执行政策,我的意见是不罚,给她记3分工,大家意见怎么样?” 那几个女社员首先表示同意,其他人也说赞成,说这办法好。冯虎也没在说什么。 人们正要散去只听见老侯头说:“大家不要走,我说几句。”人们又站住了。 老侯头走到众人面前振振有词地说:“马寡妇背的少,记工分理应少记,我同意铁蛋的意见,可咱门这群人里有人一捆个子都没背,去女人那里上嫖去了,还记10分工呢!”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侯头的话无异与热油锅里撒下一把盐,场面里的人又一次哗然开来,人们清楚老侯头身为副队长,为人正直敢说敢为,爱打报不平,有着“老侯头一声吼,泥瓦窑土地抖三抖”的称誉。既然老侯头说了,那一定大有人在。 人们喊叫着:“谁?把这个家伙说出来,让大家看看,”“你上嫖上去吧,还记集体的工分呢。”人们愤怒了。 老侯头没作声,一双灼灼逼人的目光看着冯虎。冯虎的脸红了,因为是黑夜,众人没有发觉他脸上的变化。 然而,冯虎必然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脑子灵转得快,面对激情汹涌的人们,他来了个顺手推舟,金蝉脱壳,他笑了笑对众人说:“这个人咱们侯队长清楚,我也清楚,这是刚才有个社员向我们队委反映的,是不是事实,我们队委还需要进一步调查,等调查核实后,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事。至于今晚记工问题,我想谈两点意见,一、我们夜战搞突击是为了加快生产步伐,实现共产主义,现在是人民公社了,我们每个社员不仅要有社会主义觉悟,也要有共产主义精神,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现在搞生产突击尽点义务,我看是应该的。我在解放军服役时,曾听师首长对我讲过,我们苏联老大哥列宁导师还参加义务劳动呢。二、其他生产队搞夜战突击都是尽义务为共产主义奉献自己的一切。我们泥瓦窑生产队是哈达公社的先进生产队,我们泥瓦窑的社员觉悟更高,更有共产主义奉献精神——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家休息吧。” 听了冯虎队长的讲话,人们心里明白了,今晚夜战突击劳动白受了。有人说冤枉了大哑子,有人说便宜了马寡妇,然而更多的人对那个别人搞突击他却去上嫖玩女人的人不满,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带着好奇与惊诧相互谈论着、猜测着。他是谁呢?一个光棍愤怒的说:“这个家伙真可恶,咱们黑天半夜的搞突击,这家伙却突击到女人肚皮上去了,还要记工分,啥便宜都让他赶上了,老侯头要说出这个家伙,我定给他妈的两个耳光不可。”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智慧是聪明的,尽管两个队长谁也没挑明,泥瓦窑相当一部分人心里已经明白:他是谁。 老侯头和冯虎回到队部办公室,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徐明的铺盖仍然卷着,大概又去哪个女人家里过夜去了。 停了一会儿,老侯头问冯虎:“你说那人是谁?” 冯虎心里明白这是老侯头明知顾问,他没有做声。 见冯虎好久没有回答,老侯头又问:“你真的不知道,还是不说?” 冯虎反感地反问:“你说是谁?” 老侯头平静地说:“咱办啥事要办在理上,做人要有人道,你是一家之主,一队之长,要带领群众社员发展生产以身作则,走在别人的前面,可你,把一伙人吆喊出去,人家是黑灯瞎火的搞突击,你却走了,你去哪了?” 冯虎说:“我回村里叫人,夜战的人不多。”显然是撒谎。 老侯头没好气地说:“人家说你去了叶叶家里!” 冯虎一惊,说:“谁看见了?这是污蔑队干部,侯叔你说出来,是谁背后损折我?” 老侯头圆睁两眼,凛然地说:“我!亲眼看见了,你还戴着大口罩,你说是给人家叶叶打针呢。” 冯虎听老侯头这么一说,心里慌了,一下蔫软了,刚才的硬气在老侯头声色俱历的训斥下,烟消火灭了,一味地向老侯头讨好地说:“侯叔,这事你可不能传出去,我是党员,生产干部,让外人知道我这张脸往哪撂呢,说不定还要受上级的处分。”他摇着老侯头的肩膀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说:“大队管委会李书记说,咱大队的张主任有可能调供销社当主任,要提拔我当大队主任,你要把这事张扬出去,小侄就完了。”说罢竟呜呜地哭起来。 其实,年过半百,老于人生事故的老侯头,对今晚冯虎嫖女人的事在他意料之中。冯虎走出场面向村里走去的时候,颇有心计的老侯头就派了一个靠的住的社员悄悄地跟踪着。不一会,那个社员回来说冯虎进了叶叶的家门。老侯头心里有底了。停了一会他又派了一个社员去叶叶家偷听,那个社员回来笑着悄悄地对老侯头说,叶叶病了,冯虎戴大口罩干那事,叫打针呢。老侯头亲自去了一趟确有其事他十分恼火,人还能办出这种事来。开始他也不愿意对众人的面揭冯虎的短,毕竟都是队干部,应该在工作中互相支持,生活上互相照顾,可冯虎对可怜兮兮的马寡妇那样凶狠,他肚里的火再也按耐不住,就说出场面里的话来。 此时,老侯头看着冯虎泪流满面的样子,心软了,说:“这事我不给你张扬,不过还有两个社员也知道,你找他俩说说。”老侯头又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你今后少做,你年纪青青的党培养了你,你要为党争光,为群众办好事——不是我说,你那毛病不改迟早要栽在女人身上。” 冯虎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没言声。 第二天,泥瓦窑人们中间开始悄悄传说着冯虎嫖女人戴口罩的事,人们好奇地互相询问着,证实着。随后“打针”这一词语在人们口中流传。打针本来是医学俗语,当人们与男女关系肉体上的接触联系起来时,内涵外延了,具有了双重含义。在语言修辞它又是一语双关和借代,这一词语的演化,其形象性、生动性使泥瓦窑的人们喜闻乐道,没几天男女老少都明白了这一词语的双层意思。其影响也是很大的,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全大队,全公社,整个后山地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打针这一词语几乎成了泥瓦窑人的口头禅。两个老人对棋,一个老人要悔棋,另一个老汉不让,就说:“我看你想打针了。”那个悔棋的笑了,随后两个老人都笑了。 几个毛头小伙子去上工,走在路上,一个小伙子在另一个小伙子的腿上一厾说:“我给你打一针。”那个小伙会意地笑了,说话的小伙子也笑了。 有时两个姑娘走在一起,一个姑娘问:“你想不想打针?”被问的姑娘红着脸说:“想,你呢?”开始问话的姑娘说:“我也想。”两个人红着脸都笑了。 在男女劳动集体场合,往往年轻的男女喜欢在一起,有点调皮的小伙子就对身边的姑娘开玩笑说:“你要不要打针,我给你打一针。”那个姑娘脸红了,用手中的工具笑着追打那个调皮的小伙子,他们身后便会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声。 某个光棍想与某小媳妇搞那种关系,就笑着说:“我给你打一针能不?”如果那个小媳妇同意即成那事,如果那个小媳妇不同意就会笑着说:“你奶奶不打针,回去给你妈打去吧。” 两人一笑完事。 打针这一语言典故,曾使泥瓦窑人的语言丰富起来,其幽默和含蓄给泥瓦窑人带来快乐和开心,只有语言天才冯虎,一听人们说打针他的脸就红了。 第七章 马寡妇嫁人 六一年元旦即将到来之际,泥瓦窑生产队场收还没有全部结束的时候,村里的人们传说着马寡妇要改嫁的消息。 泥瓦窑最漂亮的女人就要嫁人了! 这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向平静的水面,激起无数波澜。 这消息最先是一个叫二大娘的女人口里说出来的,这二大娘是带着泥瓦窑会计徐明的使命来到马寡妇家的。事也凑巧,当二大娘带着徐明的使命来到马寡妇院中的时候,发现院中并摆着两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凭着一个媒人的本能和直觉,她猜测到这两辆崭新的自行车主人的来意,一定是给马寡妇说媒的,要不然怎能并摆着放在一起呢,那是暗示,是成双成对之意。再说,那个时候泥瓦窑全村还没有一辆自行车,没有一台缝纫机,没有一个暖水瓶的年代,主人骑着崭新名牌自行车来到马寡妇家里。这不是向马寡妇摆阔气显示富有吗?这不是向泥瓦窑人摆阔气显示富有吗?说实际的,那个时候拥有一辆名牌自行车的人,其经济实力相当于现在拥有一辆十几万的小汽车呢。 二大娘的猜测没有错,当她进门以后,马寡妇就把炕上的两人作了介绍,并说明来意——是为我说媒的,其中一个是媒人,他的远方表叔,一个是相亲的。 二大娘有点沮丧,感到徐明让自己来晚了一步。这两个男人年纪相仿,都在四十岁左右,马寡妇的表叔是个光头,他语言得体,态度温和,一副精明模样;那个相亲的中等身材留着分头油光可鉴,红光满面鼻直口阔,两个硕大的耳垂超过腮帮,这正是人们所说的福相。他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在上衣左边的小兜里插着两支钢笔,显示出五十年代半文盲炫耀文化高的特点。二大娘的到来,使炕上的两个男人热情起来,请二大娘上炕入座,喝茶抽烟,她寒暄推让了一番,就走出马寡妇的家门。在马寡妇礼节性地送二大娘走到院中的时候,二大娘试探地问马寡妇:“孔雀,你看那人怎样?” 马寡妇说:“我看那人也可以,听我表叔说,人家还是红旗供销社的主任。” 二大娘的心凉了,从马寡妇的话中她明白这逯孔雀已看上那个男人,再说人家还是一个国家干部职工,谁不清楚当时女人找对象的道理:一工二干三军人,死也不嫁老农民。她又问:“人家那边是怎态度?” 马寡妇说:“那边什么也没说,只要我同意就成。” 二大娘有意地说:“人家是国家干部,他不嫌你是地主分子?将来可要受影响呢。” 马寡妇说:“人家说不怕。” 听到这里,二大娘感到有点惊愕,对面前这位漂亮的小寡妇产生了既羡慕又妒忌的心情,一股醋意在胸中升起,说:“我看那人长相不如咱队的徐会计,那脸红的像猪肝。”她终于不失时机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语意间还含有离间的意味。 马寡妇笑了一下说:“我快三十的人了,还看男人的脑袋漂亮不漂亮,只要能安心过日子就行。” 二大娘说了句你回去吧,我走了,便心情索然地走出马寡妇的院门。 马寡妇要嫁人了,成为泥瓦窑男女老少议论的中心话题,寡妇要嫁人,老天要下雨,这是人生的法规,自然的规律嘛,谁能抗拒得了。 在谈论中最感到乏味,失落的是泥瓦窑的那一批光棍,他们没有把马寡妇娶回家的能力,也不愿意外人将这位漂亮的小寡妇娶走,于是就说出一条极端自私狭隘的不成理论的理论:寡妇不出村,秀女不离乡。抱怨泥瓦窑的人孬包透了。她马寡妇嫁人首先应从泥瓦窑的光棍中间选择男人,绝不能让外村人娶走。他们的心里感到惋惜,今后马寡妇逯孔雀在泥瓦窑的田野里、街道上消失了,他们再也没机会目睹她娇美的面容和秀丽的身影。这些人以冯虎、徐明为代表整日焦灼不安。 冯虎在马寡妇面前多次讨好失败后,因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农村干部,害怕组织影响,没有采取进一步过激行动,听说马寡妇要嫁人时他完全失望了。 徐明这个多次强暴吃了马寡妇禁果的人,心情更是纷乱不安,他多次回味着马寡妇做爱的情景,每次马寡妇开始总是全力以赴奋力抗争,几个回合下,她就被自己征服,躺在自己腹下,他觉得每次都是经过一番艰苦奋斗之后,享受到胜利的喜悦,每次那感觉那使他荡气回肠、夺魄消魂。他不是党员,没有组织纪律约束,利用手中的权利可以玩泥瓦窑任何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可是泥瓦窑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马寡妇那样魅力无穷,让人激动,第一次强奸马寡妇后,他怕她告他,以后几次马寡妇一直没有声张,他以为马寡妇对自己有了好感,于是让二大娘为自己提亲。二大娘带回来的消息使他彻底失望焦虑难眠。 干头二光棍晚上睡觉做梦都是和马寡妇做爱,他心里能好受吗? 那些三四十岁的妇女,对老寡妇羡慕死了,妒忌死了,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个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竟能又找上一个挣薪水,吃供应粮的男人,她将成为一个基层供销社主任的妻子,一个国家干部的家属,今后泥瓦窑的女人谁比上她呀!在日常生活资料匮乏的年月,农村基层供销社主任的权力就大了,女人坐月子买二斤红塘,有人买一斤茶叶,都要从小队,大队开上证明介绍,然后让供销社主任签字同意你才能买到,马寡妇将来还缺糖吃,还缺茶喝吗?马寡妇可要享福了,她将要有自行车、缝纫机,居住公家的楼房宿舍,穿不完的新衣服,吃不完的可口食品。这些女人带着心中不平,怪声怪气地议论着。 然而,对马寡妇要嫁人最知情的是老侯头。 那天,老侯头在公社参加三级干部会,会议休息时,公社黄礴社长找到老侯头说:“我的一个战友红旗供销社主任,他妻子三年前病逝了,想续弦一个老伴,问老侯头泥瓦窑有没有合适的角色。” 老侯头想到马寡妇,说:“有是有,地主分子行不行?” 黄社长考虑一番说:“只要历史背景没问题,我看也行。” 老侯头回村后,就把这事同马寡妇说了,起初,马寡妇还有点犹豫,老侯头为她分析了她在村里的处境,母女俩过得日子艰辛,说还是嫁出去好。马寡妇最后才同意了。 在黄社长、老侯头热心的撺掇下,他们第一次相亲安排在哈达公社国营食堂见面。第一次见面是成功的,年轻漂亮的马寡妇取得了供销社主任的好感,黄社长征询他的意见时,这位供销社主任忙说:“没说的,只是人家同意,我这边也同意。” 二大娘在马寡妇家见到的一切,已是马寡妇同这位供销社主任第三次见面了。 马寡妇嫁人的诸关事宜在老侯头的筹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第一次相亲见面到互相调查个人背景,了解家庭经济状况以及个人性格特征,以致制作嫁妆,决定结婚日期,每个环节都没少了老侯头,这些公开场合,老侯头是以媒人,长辈的名义出现的。 马寡妇再嫁结婚的日期定于61年元旦这一天。 泥瓦窑的光棍们再也坐不住了,泥瓦窑最漂亮的女人就要被别人挖走了,他们心中妒忌、不平,心想即使自己娶不上也不让外村人顺顺当当娶走,他们要从中作梗,制造事端阻拦,让那人知道,泥瓦窑人不是好惹的! 元旦前一天晚上,刮起了西北风,天空还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马寡妇吃过晚饭,抱着女儿香香坐着,家里没有点灯,静悄悄的,女儿已在怀中熟睡,她是在等老侯头。她望着窗外,看见破瓦盆里自己栽的一朵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长长的茎杆上挑着小小的红色花朵,被外面吹进的寒风吹得轻轻摇曳,显得那样孤独、脆弱无力。屋里很安静,她环顾了一下母女多年居住的小屋,心里升起一种近乎惆怅和依恋的感情,在这小屋发生故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她的脑际。明天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小屋去另一个陌生男人居住生活在一起,自己的人生里程将是一个好的开端还是如同嫁给大烟鬼马长顺那样结局?她想起前夫马长顺,眼里流出泪珠。马长顺是一个扛不起家的男人,抽大烟使她颓废消沉,对家业不管,一个心思泡在烟枪里,可是他对自己却很好,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想穿什么、吃什么,他总想办法给她弄到,她想起后晌去马长顺墓前烧纸的情景—— 今天下午,马寡妇带着女儿香香冒着寒风来到马长顺的墓前,马长顺的墓已经成了一个扁平的土堆,上面长满枯槁杂草,这是马寡妇出嫁前对前夫的最后一次祭奠,她离开泥瓦窑以后,逢年过节再不可能回来为他烧纸祭奠了。她带着女儿香香也带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来到这里。拿出供品和烧纸,在寒风里马寡妇几次擦划火柴总是点不燃,后来娘俩围成一个避风的小圈,终于把纸点燃了那些纸在火中燃烧腾起灼人的火苗,忽然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面前一个小旋风吹着火纸形成一个小圆圈迅速地转着,一张带火的纸飞到她的脸上,她急忙往后躲闪,那火纸就在她身上飞窜跳跃,几乎烧着了她的衣服,马寡妇慌了,害怕了,她想:他是阴魂不散,不愿意让我嫁人呀!等黄色的烧纸都变成黑蝴蝶随着西北风飞舞着,渐渐飘飞远去之后,她哇地一声趴在墓上哭了:“我的天呀,你不让嫁人,我娘俩怎么活呀——” 她呼天抢地的哭着,那哭声发自肺腑,带着尖细的嗓音一声声诉说着,她诉说,丈夫死后,土改戴帽子时,在“打倒地主阶级”的口号声中,她被推进会场跪在地上,她,她是多么害怕呀,她,她是多么委屈呀,她诉说着,那些光棍们白天黑夜窥视她,想占有她,她被作践,被蹂躏,她昼夜提心吊胆呀,她诉说着,自己21岁守寡以来,自己孤苦无依的悲痛,戴着地主分子的大帽子在泥瓦窑,谁心疼她母女俩,谁可怜她母女俩呀,总的来说,我不嫁人不能活呀。 那悲哀的哭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响起,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她痛哭了一阵,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回到泥瓦窑。 马寡妇想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门外响起橐橐的脚步声,走到门前说:“没人了,怎不点灯?” 马寡妇听出是老侯头声音,忙说:“有人呢。”寻找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小屋一下亮了。 老侯进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说:“明天那边娶的车是一辆旧小汽车,是老黄从县里一个单位借的,坐汽车你娘俩不冷。” 马寡妇没有作声,给老侯倒水,并拿出一盒中华烟给了老侯头。老侯头说:“这烟我不抽,等明天村里来了人给他们抽吧,这可是喜烟呀。” 马寡妇仍然没作声,老侯头有点奇怪,抬头一看,马寡妇背过脸去哭了。 老侯头急忙宽慰着说,这是喜事要高兴才好。 停了一会,马寡妇从柜里取出一个包袱,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花包,展开后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马蹬戒指,马寡妇拿起它放在老侯头手里说:“这只戒指我送给你,也算咱一老一少相好过一场,给你留个信物,我走后你看见它就会想起我。”说着泣不成声。 老侯头也哭了,这沉甸甸的金戒指有十几克重,这戒指他不能不要,这是马寡妇对自己的一片情义,此刻,他忽然良心发现,后悔自己不应该在马寡妇身上办那种事,他深感愧疚地说:“孔雀,我对不起你。” 马寡妇悲痛地叫了一声:“侯叔,”就扑在老侯头怀里。 老侯头羞愧地说:“我这把年纪了和你办那种事,我觉得自己办了了缺德事,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马寡妇哭着说:“侯叔,你不要难过,我愿意,我不怕。” “你愿意?你不怕?”老侯头不解地看着马寡妇。 马寡妇说:“我不是靠着你这颗大树,我一个寡妇地主分子能在泥瓦窑活到今天吗?我还怕啥呢?”说着又伤心地哭了。 妇女儿童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在民主法制社会里理应受到社会道德和法律的保护,然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敌对阶级的地主分子,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谁去保护她呢,也许马寡妇的做法是正确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侯头临走的时候,马寡妇动情地说,要求老侯头陪她最后一宿,老侯头摇摇头,说:“明天我去大队开会,娶车走时你痛痛快快哭一回,寡妇嫁人该哭呢。” 此时队部办公室内一片烟雾,五六个年轻光棍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谈论着明天马寡妇嫁人的事。二光棍从火炉里抽出红铁钎,放在手指间捏着的安钠加药片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浓茶,嘴里吐出一股长长的白烟,说:“明天我叫那个主任好娶不成,给他点难堪看看,娶寡妇不安抚山神、土地,我保证他娶不成。” 另一个光棍说:“二哥,你打头炮,我就开第二炮。” 坐在桌旁的徐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会晴朗了,一会又阴暗了。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老侯头走进队部的门,看了众人一眼,五六个人谁也没说话抬起屁股走了。 一阵悲哀的哭声,在冬日黎明的晨光中穿来,这是马寡妇一大早在村外啼哭。女人出嫁前啼哭是乡间的一种风俗。大闺女出嫁哭一场,叫离娘泪,感谢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表达一番自己离开父母兄妹聚居多年家庭时的依恋眷爱之情,寡妇再嫁要哭一场,叫离乡泪,表达自己对居住生活多年村庄的依恋,对乡亲父老的难舍心情。这种乡间风俗,可以说是一种风俗文化,它是健康的,美好的,可以增进人与人之间思想感情的交流,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试想一个女子出嫁,初作人妇也好,再作人妻也罢,这是她们人生道路上的里程碑。此时此刻她们的思想感情是丰富的激越的,喜怒哀乐尽在其中,需要表达,需要倾诉,发泄,哭,就是这种思想感情表达最好的一种方式。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对于地主分子马寡妇却遭到非礼和辱骂。 当马寡妇哭了一阵返回村里的时候,被一个男人骂了一顿:“马寡妇你家死下人了,一大早就嚎丧,搅得人连觉都睡不成。” 马寡妇站住没做声。 那个男人又骂道:“今天是61年元旦新春,我们要搞农业生产大跃进,首创新春元旦开门红,你却一大早在泥瓦窑哭丧,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地主分子真是花样多。” 骂过之后,那个男人走进自己的院门,马寡妇低头走回自己的小屋。 太阳露头的时候,一辆破旧的带布篷的小汽车冒着寒冷的雪花驶进泥瓦窑。小汽车一进村连二炮便在空中炸响,村街上也响起了噼里啪啦鞭炮声,小汽车缓缓地驶到马寡妇家门停了下来。这是娶马寡妇的喜车。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来到村街上,看红火热闹,不大工夫街上就站满了泥瓦窑的男女老少。 停了一会儿,小汽车从马寡妇门前徐徐开来,汽车头上缀着一朵硕大的红绸花,左右车门还贴着两个大红喜字。 当汽车快到人群面前时,二光棍跨出人群,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路的中间,看到这种形势,那位供销社主任——马寡妇的未婚夫急忙让停车,同时马寡妇的那位表叔也推开车门来到二光棍面前,一脸讨好地笑着,并拿出中华牌香烟给人们分送着,每人一支,当他把烟送到二光棍手里时,二光棍把烟用两根手指一掰弄成两截,向一旁扔去。供销社主任和马寡妇的表叔都傻眼了,忙陪着笑脸说:“有什么事,请好说,请好说。” 二光棍歪着头说:“马寡妇欠队里欠款没交清,不能走!” 供销社主任忙说:“交了”,急忙掏出交款收据要二光棍验看。 二光棍又说:“马寡妇还欠队里三百元股金没交!” 农业合作化时期,按政策规定年满18——60周岁的劳力每人交150元的股金,地主富农入社时,牛、马、羊及大型生产资料作价入社,这笔投资农业社不予归还地富本人,全部作为股金投入到农业合作中,因此,农业合作社也不要他们再交纳股金。显然这是二光棍故意刁难,无中生有。 供销社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数了数,把300元现金,送到二光棍面前,二光棍冷笑着没接。 这时徐明跨出人群大步来到小汽车旁,打开车门把马寡妇从车里使劲拉出来,大声说:“马寡妇,你想走,把你肚里我那个娃掏出来,你再走,你掏不出来,不能走!” 徐明的话说绝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广众的面前。 人群骚动了,人群紧张了。 要出事了! 供销社主任,马寡妇的表叔一脸难看,羞辱地不敢看泥瓦窑的人们。 今天马寡妇着意打扮了一番,上身穿红缎红花外罩衣一脸桃绯粉红,下身黑裤子,脑后梳一个插簪的发髻,给人以热烈秀丽的感觉。她开始听到徐明的话时,羞得无地自容,等徐明说完后,她反而坦然了,镇定了,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两眼喷火似的盯着徐明,一扬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老牛倌,我死了也不嫁给你!”说完转身而去。 人们惊呆了,这个地主分子还敢骂队干部,真是无法无天。 人们议论了,狗不急跳墙,兔子不急不咬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快!马寡妇要跳井了。” 只见马寡妇急急地走到村中的一口吃水井旁,爬上井口一头载了下去。 这时人们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劫婚,劫出人命了! 人们一齐向井口涌去,只见一丈深的水面,漾起一个一个的圆圈。 这时小牛倌大哑子哇哇地叫着,他脱去棉衣终身跳进井里,水面腾起一片水花,人没影了。 人们又拿出绳子长铁钩伸到井里,等待着井里的动静。 停了一会,大哑子露出水面,他抓住绳子迅速地栓在自己身上又扎进水里。 片刻之后,大哑子的头又露出水面,他摇了摇身上的绳子,人们一齐用劲拉动绳子,大哑子和马寡妇几乎是同时露出水面,大哑子把自己身上的绳子解下来,栓在马寡妇身上。马寡妇被救出井口,已经昏迷不醒,只有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一个小时之后,马寡妇吐出几口水,在慢慢苏醒过来。 中午,公社黄礴社长来到泥瓦窑了解了马寡妇投井的全过程之后,把二光棍、徐明几个光棍叫到队部、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好在没有酿成人命,因工作忙,就回公社了。 傍晚,老侯头来到马寡妇家里。马寡妇身体虚弱,还在躺着,她见老侯头进来眼里含满了泪水。老侯头坐在一旁抽起了闷烟。停了一会。老侯头说:“中午黄社长来泥瓦窑调查你投井的事,”并安慰马寡妇:“如今是新社会,男女婚姻自主,不准包办逼迫,有婚姻法,有政府做主,不要怕那几个家伙!” 马寡妇没作声。 老侯头又说:“那个供销社主任说,如果你没意见他改日还来娶你,就看你是什么态度,让我问问你。” 马寡妇慢慢地坐起来,一滴泪珠,从她眼里流出,流过腮帮,落到胸前,看看老侯头说:“那边我不去了。” 老侯头感到惊讶:“为啥?” 马寡妇摇了摇头,说:“不为啥,”然后又赌气似的说:“我一辈子也不出泥瓦窑,我才二十多岁,他们都四十多岁了,我要看看他们一个一个是什么下场。” 老侯头没作声。 马寡妇看着老侯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老了,将来他们不会放过你,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呀。” 老侯头心里一热,掉下几滴泪来,是呀,人老珠黄这不仅仅指的是女人,一个人年轻力壮的时候是一条美雄好汉,当他年老力衰的时候,当他步履执杖的时候,谁还畏惧你,害怕你,听说书人讲春秋五霸主齐恒公年老时还被易牙,公子,等几个小人奸佞禁闭冷宫,活活饿死,最后让老鼠把耳朵脚趾都咬了,何况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光棍呢?老侯头想到这里一阵凄惶袭上心头。 马寡妇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窗子说:“我要嫁给小牛倌。”说完脸红了。 老侯头不解地看着她,提醒说:“小牛倌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这是婚姻大事,你可要仔细想想,不能胡来。” 马寡妇坚定地说:“不怕,我早想好了。” 过了春节,马寡妇和小牛倌大哑子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泥瓦窑。 这个消息使泥瓦窑那些三四十岁的年轻媳妇们心理平衡了,不再嫉妒不再眼红了。他们认为,这个地主分子寡妇嫁给一个哑巴残疾人,这才是她婚姻的合理归宿,如果她再嫁给一个工人或国家干部太便宜她了,她政治上、经济上仍然没被打倒,照样还可以享清福。她们带着这种心理去小牛倌大哑子家里帮忙筹办婚礼,缝制新棉被新婚衣物。 马寡妇嫁给小牛倌大哑子的消息,把泥瓦窑几乎所有的光棍气坏了,他们背后纷纷大骂马寡妇不是个东西,他们认为泥瓦窑所有的光棍哪一个不比大哑子强,即使劳动不如他吧,我们每个人都会说话呀! 这消息真把徐明、二光棍差点气死,他俩气愤的是:自己冒着坐大牢的危险,拼命拦车阻劫下来的胜利果实让小牛倌大哑子夺去了;他俩痛心的是:年轻的逯孔雀被小牛倌大哑子占有了;他俩失望的是:泥瓦窑最漂亮的女人让小牛倌大哑子这个残疾人搂定了。徐明气得几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总想不出个办法,从此往后,马寡妇已经有了男人,他再不敢强吃马寡妇的禁果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触摸马寡妇雪白的肌肤了。看见小牛倌大哑子铁塔似的身躯,他心里就发怵。他想起每次同马寡妇做爱的情景,每次马寡妇总是奋力抗争,自己每次都能获得成功,他原以为马寡妇是一个爱意很重的女人,需要他这样蛮狠的男人,结果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他,他不住地唉声叹气,真是征服了人家的身子,征服不了人家的心呀。 马寡妇和小牛倌大哑子的婚礼如期举行,村里的几个光棍去帮忙,祝贺,结果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第八章 小屋情语 小牛倌大哑巴是是老车倌王老头的儿子,王老头老伴死的早,丢下他们一对父子光棍。王老头父子俩是泥瓦窑生产队的骨干劳力,每年他家挣得工分最多,年终分红时他家分的现金最多。然而王老头父子俩生活中最大的困难就是一日三餐的做饭问题,王老头赶着马车长年在外拉运,家里的哑巴儿子总是生一顿,熟一顿,冷一顿,热一顿的将就着。自从马寡妇来到王家,这做饭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每顿饭王家父子总是吃的有滋有味,平时逢个小节还要改善生活伙食,有酒喝,有肉吃,王老头觉得十分满足。 马寡妇母女的到来,使王家增加了人口,也给王家破烂的大院带来生机,猪圈里养了两口猪,吱吱哼哼不停地叫着,院子里十几只鸡不住地来往走动,那只大红公鸡经常飞向墙头,迎着红太阳曲颈长鸣,东墙边用木棍围成菜地一片碧绿,里面长满了白菜、黄瓜、韭菜、地瓜、西红柿等蔬菜,大哑子经常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人们走进这个原来死气沉沉的烂大院,就有一种整洁清新的感觉,处处显现着生机和活力,展现出主人的精神世界。 最让王老头欣慰的是马寡妇母女俩和他们父子俩关系十分融洽,没有一点生疏,那个马香香已经是七八岁的小姑娘,经常偎依在他的怀中爷爷长爷爷短地问这问那,并撒娇地要他买这买那,有时高兴起来还亲他的嘴呢。王老头是一个正派的老头,为人心地善良、厚道,他觉得香香这个孩子固然可爱,但毕竟是马寡妇带来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孙女,他的这种微妙想法,只是存在心中,在平时对待香香的态度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尽量满足香香的要求。儿子和马寡妇的关系很好、很亲密,儿子时时处处呵护马寡妇,马寡妇也十分体贴大哑子,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马寡妇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大哑子都能理解,就照马寡妇的意志去做,这种思想交际方式,在王老头看来,比会说话的人还简捷省力,会说话的人为争辩一个问题往往争的面红耳赤,可是在马寡妇和大哑子之间,马寡妇只是一个多情的眼神就解决了问题。有一次大哑子出工回来,不知为什么,呀呀哇哇地叫着,马寡妇听了一阵,用眼睛深情地瞥了他一眼,大哑子就不做声了。对这个新组合的家庭王老头心里十分满意舒适,只是想再过一年半载家中再添个胖孙孙,那就锦上添花了。 马寡妇没有辜负王老头的期望,刚跨进腊月的时候,他就给王家生了一个白胖小子。这可乐坏了王老头,听着婴儿尖细短促的哭声,王老头乐呵呵地笑了,这新生的婴儿似乎为他衰老的血管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使他分外振作,分外精神,满月的时候,一家庆贺了一番。王老头亲自为孙子起名叫有根,王有根是说王家有根、有后,后继有人呀。 第二年,王老头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在自己破烂的大院里盖起五间单坡顶大正房,三间东房,一律红砖红瓦,院中还砌了花池、菜地,院门楼子高大气派,还请砖雕师傅雕刻了麒麟走兽。王老头行走在自己的大院中,心里才感受到自己彻底翻身的滋味。 这座气派院落在泥瓦窑的出现,使泥瓦窑的人对王家父子刮目相看,人们背后说,解放前地主陈家、马家的院落都没有现在王家父子的院落排场阔气。一些光棍和小媳妇对马寡妇又嫉妒了,背后议论说,地主马寡妇还真有福气,嫁个哑巴日子还比咱们强,光景比咱们好,什么时候再来个二次土改把王家划成地主那才好呢。 人就是这样,当他晦气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当,走平地还跌交呢,当他红运当头的时候,就好事连连,喜事不断,王老头的新院落刚建成不久,泥瓦窑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特别邀请地主分子逯孔雀到场。马寡妇以为又要斗争她,她战战禁禁地躲在会场的一个阴暗角落不敢露面。在会上,公社的一位政法干部宣布了县委为逯孔雀摘掉地主帽子的决定,听到这一消息,马寡妇激动地哭了,那位政法干部宣布完县委文件后,问:“逯孔雀来了没有?” 马寡妇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来了。” 那位干部说:“你从今以后,就不是地主分子了,你就是一位人民群众了,你有什么想法,在大会上对大家说一说,” 马寡妇擦了一把泪来到人们中间,心情激动地说:“我感谢党和人民政府为我平反摘掉地主帽子,使我获得新生,今后一定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建设社会主义。” 那位政法首先鼓掌欢迎,接着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在这些掌声里拍得最响的是王老头和小牛倌大哑子。 掌声甫落,二光棍举起手来,怪声怪气地说:“我有个问题对着公社干部的面说说。” 人们静下来,二光棍干咳了两声说:“马寡妇摘掉帽子为啥没经过我们贫下中农群众同意,就摘了,我看这里面有问题。” 有人说,人家县委、政府已经批准了还有啥问题。 二光棍说:“县委、政府批了,我们贫下中农群众这一关还没过呢。” 徐明也接着说:“党和政府就是让我们贫下中农群众监督改造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这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责任和权利,我们贫下中农同意,她马寡妇摘帽子,她才能摘,我们贫下中农不同意,她这帽子就不能摘。” 徐明说完冯虎站起来说:“凡是贫下中农留下,中农和五类分子子女全部退场。” 待中农成分的社员和五类分子子女离开会场后,会场里的人一下显得稀少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也大了。冯虎数了一下在场人数,今天到会的贫下中农共35人,说:“举手表决,同意马寡妇摘帽子的举手。” 老侯头、王老头、小牛倌大哑子首先举起手来,接着又有十几个人相继举起手来。老侯头和冯虎同时数起来,共21人。 冯虎又说:“不同意马寡妇摘帽子的举手。” 徐明、二光棍、冯虎首先举起手来,接着又有几个人相继举手,冯虎和老侯头同时又数了起来,共13人。 老侯头看了一眼公社那位政法干部兴奋地说:“今天到会的贫下中农35 人,同意马寡妇摘帽子的21人,不同意的13人,弃权1人,多数压倒少数,同意摘帽子人数超过到会人数的半数,表决有效。” 二光棍首先反对,说:“这次表决不算,泥瓦窑共有50多户贫下中农,今天到场的只有三十多户,改日召开泥瓦窑全体贫下中农大会表决,人人举手才能算数。” 王老头坐不住了,冲着二光棍振振有词地说:“二光棍我看你是坏了心了!去年逯孔雀嫁人,你出来拦车,阻婚,今天给人家摘帽子平反你又从中作难,你揣的是什么心?” 二光棍脸红了,揶揄地说:“谁不知道马寡妇如今是你王家的儿媳妇,还给你生了孙子,我看你是故意包庇地主分子——王老头,你的阶级立场站哪边了?”说到这里二光棍有意地看了一眼那位政法干部。 王老头正要说什么,只见小牛倌大哑子狠狠地一拳打在二光棍的膀头上,差点一拳把二光棍打得爬下。二光棍翻过身来,骂着就和大哑子扭打在一起。 会场一下乱了,徐明借劝架的名义把大哑子紧紧抱住,好让二光棍趁机把大哑子狠狠揍一顿,他哪能抱住身高力大的小牛倌呢,大哑子一扭身朝他的头上就是一拳头,徐明嘴里、鼻里登时流出血来,徐明顾不得脸上的血迹就向大哑巴扑去。两个打一个,王老头怕哑巴儿子吃亏,也参战了。顿时四个人就扭打在一起,一阵拳打脚踢,等到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七手八脚地把四个人拉开以后,四个人都是脸青鼻肿,每个人的手上、脸上都有血迹,衣服也破了,他们还不住地互相詈骂着。 那位政法干效毕竟是公社政法干部,目睹了泥瓦窑这场贫下中农会议的经过,心里产生了许多疑问:泥瓦窑的贫下中农有人为什么对阶级成分这样偏激敏感呢?对那个地主分子马寡妇的成见为什么那样深呢?县委、政府的文件精神有人竟敢不执行,还无理取闹。他想: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被解放军消灭了,六一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阴谋被我福建前线的炮火摧毁了,台湾方面虽不断向大陆派遣特务搞破坏活动,屡屡被我公安部门抓获,即使破坏活动有时饶幸得手,对强大的无产阶级政权来说,如同一颗大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丝毫未能损伤大树旺盛的生命力,如今的无产阶级江山稳如泰山,那些在亿万群众监督之下的五类分子,如果胆敢破坏捣乱,变天复僻,他们定是蚍蜉揻树,不自量力,螳螂挡车自取灭亡。他看一眼正在走出会场的马寡妇心里轻蔑地冷笑一声,就凭她这个娇小的女人,能把泥瓦窑的天翻了吗?况且她现在已是一位贫农妻子。想到这里他心里明白了,这纯粹是个人恩怨借机报复,于是他大声宣布:“群众表决无效,按县委、政府文件执行。”说罢走出会场。 王老头父子回到家,王老头就将贫下中农会举手表决她摘帽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儿媳说了,并说县委已经批准,那位政法干部要队里执行县委文件,你就是一个人民公社社员了。王老头说的时候显得很高兴,并要儿媳妇马寡妇不要顾忌害怕徐明、二光棍那几个家伙,放宽心过日子,天塌下来,由他们王家父子顶着! 听了王老头的话,马寡妇不知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既兴奋又难受,既欣喜又愁苦,一丝淡淡的惆怅萦绕在她的心头。中午她饭都没吃,借故喂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猪圈旁悄悄地哭了。王老头和儿子叫了她几次她说俩口猪争食她看管着。她想人们都说猪的性格是咬住人不松口,想起徐明的强暴,二光棍的无理取闹,这两个家伙是不是上辈子两口猪转世呢?我逯孔雀与他俩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老是咬住我不放?自己摘帽子的事,既然政府已经批准,他俩为啥从中刁蛮作难?呆了一会儿,她明白了这两个人的思想根源:自从嫁给小牛倌大哑子以后,村里的光棍们对她冷淡了,见面一个个气恼地不和她说话,用眼干瞪着她,徐明和二光棍是村里的两条光棍,自己是人们认为泥瓦窑最漂亮的女人,他们想占有她、蹂躏她,他们胆敢这样想、这样做,就因为自己是一个政治上的阶级敌人,是地主分子,今天政府批准我摘帽子,他们能甘心吗?他们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吗?摘掉帽子我就是一个人民群众了,他们在我的面前就不敢胡作非为了,他们在我身上就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因此他们就打击我,时时处处报复我,咬住我不放。想起冯虎与叶叶打针的故事,她不由地笑了,如同小孩子赌气似的心里说;我就不嫁给你们,我就不让你们打针,把你们活活气死。想到这里她嘴角漾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心里轻松多了,转身向屋里走去。 回到家里。王老头父子和香香已经吃完午饭,她说自己不饿就收拾碗筷,她看见王老头正在端详县普通中学录取马香香的通知书,心里闪出一个念头——这件事该向公公王老头说了。 晚上,马寡妇和大哑子来到正房东面王老头居住的小屋,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马寡妇和王老头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扯在马香香去县城中学读书的事,王老头坦诚而又像表态似的说:“香香是个好女娃,能考上县里普通中学不容易,她虽不是我的亲生孙女,只要考上,咱就供她读书,今后她考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她读书。” 马寡妇红着脸说:“爹,香香可是你的亲生孙女。” “啊,”王老头惊愕地睁大眼睛,他想起十五年前的一件怪事—— 十五年前,王老头和儿子大哑巴都是地主马长顺家的长工,王老头为马家赶车,哑巴儿子为马家放牛,父子俩居住在马厩旁边的一个小屋,春天的一个深夜,掌柜马长顺的小媳妇逯孔雀忽然来到他们居住的小屋,说:“马长顺出门去了,她黑夜一个人害怕,要儿子大哑巴去和她做伴”,王老头觉得儿子已经二十了,逯孔雀也十八岁了,有点不妥当,说:“你们都是大男大女的了,不合适吧?” 逯孔雀说:“不怕。” 王老头心里乐了,你一个小媳妇还不怕,我一个哑巴儿子还怕什么,于是就让大哑巴跟上逯孔雀去了。一连几天大哑巴都和逯孔雀睡在一个屋里,直到马长顺出门回来,以后马长顺一出门,半夜的时候,逯孔雀就把儿子叫走了,一年里,马长顺出了好几次门,儿子与逯孔雀做了好几次伴。这件事做的很诡秘,只有他王老头知道。王老头想到这里,看看马寡妇和哑巴儿子乐意地笑了。 马寡妇和大哑子都红着脸低着头。 停了一会儿,王老头亲昵地对马寡妇说:“孔雀,你说说到底怎回事?” 马寡妇红着脸看了一眼大哑巴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地主马长顺娶过两个女人,大女人和他生活了五年,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就喝上烟土死了。逯孔雀是他的第二个女人,马长顺娶逯孔雀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比逯孔雀大十二岁,婚后几年逯孔雀也没有生育,三十无儿半辈空,马长顺急了,多次寻医吃药,他的阳痿总是治不好,这主要原因是马长顺抽大烟造成的,他从十几岁就开始抽了,越抽瘾越大,甚至不抽烟就不能出门走动,甚至不抽烟就和他的女人办不成那事。肾为人之元,马长顺抽大烟导致他的肾脏器官极度亏损,以致整个身体随着年令的增长慢慢地垮下来,脸色铁青,瘦成皮包骨。他看着马家这样大的一份家业自己死后无人继承,就想起了一个借籽种地的办法,让逯孔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物色一个男人为自己传宗接代。开始逯孔雀不同意,经马长顺枕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开导才同意了。马家的长工倒是不少,共十几个,逯孔雀秘密地观察了几天觉得都不顺眼,一个个年令都在三四十岁以上,有的还有妻室,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小牛倌大哑子身上,小牛倌大哑子他一是年轻,比他大两岁,二是人的模样长得也可以。同马长顺商量,马长顺也认为合适,如果小牛倌为自己撒下了种,长出了苗,这种事他也不会说出去,是双保险。于是就开始了十五年前做伴的那一幕。 马寡妇想起第一夜大哑子与自己做伴的情景,憨实的小牛倌进屋后,就把铺盖搬到炕的一边,离自己远远的,挨墙睡了。第二夜,她把自己的铺盖同小牛倌的铺盖并列地铺在炕上,小牛倌进屋后又把他的铺盖搬到墙边睡了,她看着小牛倌规规矩距的样子,有种憨奴不解风月的感觉,一股爱意在心头升起,这个傻蛋。停了一会,她向大哑巴打着手势说自己害怕,把她的铺盖又铺在小牛倌的旁边。睡下以后,吹灭了灯,她把脚慢慢地伸进小牛倌的被窝里,当她有意地触摸到小牛倌粗壮的腿肚时,小牛倌像触电似的躲开了,她心里一乐,就钻进小牛倌的被窝,把大哑子抱的紧紧的,最终两人办成了那事。 以后就水到渠成了,以后就顺其自然了,以后她就怀孕了。 小牛倌虽是哑巴,耳朵不聋,别人说什么他都能听见,都能明白。他对逯孔雀很有情义,做爱事处处呵护、体贴她,使她得到满足。逯孔雀怀孕后,为了尽快与他断绝关系,最后一次差点把大哑子的手指咬断。 那是一个秋阳暖照的上午,她一个人去南山采集野山茶,逯孔雀上了南山,正碰上小牛倌大哑子一个人放牛,老牛倌徐明去山下邻村去了,只留下小牛倌一个人,她和大哑子坐在一起,大哑子看荒山野外四处无人,就把她按在地上要办那事,逯孔雀推掇几下也容许了。在做爱中逯孔雀皱着眉头,用眼神示意他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再不容许了,大哑子明白地点点头。完事之后,逯孔雀拿起大哑巴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哑子叫了一声,手指疼的钻心,整个手掌都被血染红了,逯孔雀看了一眼,掏出一块花手帕扔过去,转身走了。逯孔雀这样做是别有用意的,一是警告大哑子今后再不要碰她,二是要小牛倌大哑子不要忘记她,每当他看到手上的疤痕时就会想起她,在大哑子的心里永远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回去以后,她后悔了,万一把手指咬掉怎么办?他一个残疾人那就更残了,以后怎样处世生活呢,几天里她看见小牛倌大哑子放牛回来,她就秘密观察他的手指,没几天,那伤口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一道白白的伤痕。 直到前年她与大哑子正式结婚的那天晚上,小牛倌拿出那块花手帕,她觉得对不住大哑子,那手帕洁净如新,红花绿叶依然鲜艳,她带着这种愧疚的心情在大哑子的胸脯下整整哭了一夜。 当然这些细节是不能向王老头启齿的,王老头问是怎一回事的时候,她只笼统地说:“马长顺只是想让小牛倌给他生个儿子。”说完就低下头不作声了。 心中无限事,尽在不言中,王老头心里明白了,这还用儿媳马寡妇说吗? 王老头想起那年夜战背个子,几个女人计较马寡妇背的少,要给她少记工,大哑子在人前哇哇地叫着,想起那年马寡妇投井,儿子大哑巴不顾生死跳到井里冒死抢救……他的眼睛湿润了,原来这两个娃娃他们早已相好了。 王老头问:“香香对这事知道不知道?” 马寡妇说:“知道啦,那年我嫁人的时候同她说了,香香很乐意,她说:‘我有个贫农爸爸,将来考学校,就不受阶级成分限制了’。” 王老头想起,自儿嬉马寡妇过门以后,香香对自己亲热,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了。 这时香香从那屋里进来说:“妈,有根醒了,哭呢。”马寡妇和大哑子走出去,王老头一把将香香抱在怀里,哭得更动情了:“香香,你娘俩为啥不早说呢。” 这是心灵的勾通,这是感情的交融,这是一家三代爱的补偿。 第九章 马改花回乡 一天快中午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到泥瓦窑。她手里提着一个黄色的帆布大提包,走到泥瓦窑西街上,走走停停,一边走动,一边端详注视西街上的每户院落,走到西街的尽头又返回来,一连走了好几个来回。 她梳着齐肩的短发,秀气的脸上,长着一双细眉毛,一双单凤眼,上身穿灰色女式大翻领列宁服,大翻领上又罩了一层白色的翻领,使她清秀的脸更显白净靓丽,下身穿黑裤子、白袜子、脚上穿一双带把的黑绒布鞋,整个人给人的印象是清新、秀丽、端庄,不像打鸡喂猪的农家妇女,她一定是个城市人。她皱着眉打量着每一座院落,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感觉,当她走到马寡妇的院门前抬头望了望这高大门楼房时,想进去又胆怯地退了回来。 已经中午了,她还踯躅街头,锄地的人们陆续回到村里,她看着走在前面的男女青年,说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她一个也不认识,那些男女青年也不认识她,一个一个远去了。后边走来的是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她走过去问:“大爷,马长顺现在住哪个院子?” 几个老汉似乎有点反感地回答:“马长顺早死了,已经十多年了,你找他做啥?” 那个女人的眼里有了泪,没有做声,这时一个老头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一阵,问:“你是不是马家的二闺女改花?” 那个女人点点头说:“就是。” 那个老头感慨地说:“你离开咱泥瓦窑已经十六七年了,怪不得人们都不认识你。” 马改花看着面前的几位老人,都好象有点印象,但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停了一会,她又问:“我哥死后,我嫂子逯孔雀她嫁哪了?” 几位老人几乎同时说:“逯孔雀没离村,嫁给小牛倌大哑子了。”边说边用手指着马寡妇家高大的门楼。 马改花心里涌起一阵欣喜,她拿起提包向几位老人客气地说了几句,就向马寡妇家高大的门楼走去。 此时马寡妇正在猪圈旁喂猪,看见院里走进这个城市打扮的女人,心里有点诧异,可是马改花一眼就认出了她,激动地说:“嫂子,你不认识我了?” 马寡妇这才意识到她——是马长顺的二妹子马改花回来了,她也激动地“呀”了一声,两个女人就快步走到一起,相互拥抱在一起,两人眼里都涌出不知是悲伤还是高兴的泪水。 两个女人相互紧紧地抱着,都失声痛哭着,马改花的心里涌起阵阵凄凉和悲伤,她出生在泥瓦窑,生长在泥瓦窑,泥瓦窑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呀,解放前,她和逯孔雀同是马家成员,哥哥马长顺娶回逯孔雀以后,她俩人在一个家里朝夕相处,一同在锅台上做饭,一同学习女工刺绣,毛线针织,一同上山采山茶、挖野菜、采蘑菇,那段日子过得多么舒心呀,她比逯孔雀大一岁,这姑嫂之间如同亲姊妹一样。自己嫁了个国民党军官离开泥瓦窑以后,一直没有回家看父母,看看兄嫂,如今父母在解放前都先后亡故了,亲哥哥马长顺在解放初也去世了,这马家,只留下她一个后人,面前的嫂子逯孔雀也另嫁了他人,走进了王家的门槛,成了小牛倌大哑子的媳妇成了王家的人了,他们马家在泥瓦窑就再没有人了,她在泥瓦窑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她怎能不伤心呢? 今天马改花的到来,使马寡妇逯孔雀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悲凉与惆怅,马家彻底败落了,现在只留下一个马改花,想起解放前在马长顺家里,同改花亲如姐妹的相处,泪不住地往下流,他在马家生活了一段岁月,对马家还是有感情的,如今另嫁了人,她心里有多少委屈想和这马家唯一的后人诉说呀,解放后我逯孔雀和女儿香香过得是什么日子,你马改花知道吗? 哭了好一阵,俩个女人才慢慢停了下来,马寡妇先为改花揩了一把眼泪,说:“回家吧,有话咱姊妹俩慢慢说,”说罢,她长长叹了口气,俩人就相跟着走进家里。 回到家里,大哑子一脸笑意,哇哇地叫着,王老头也几多感慨,热情地要改花上炕。对车把式王老头改花印象很深,小时候一家人经常坐他赶的马车出门走亲戚、逛庙会,如今的王老头不像从前了,已经苍老了许多。 中午,马寡妇特意烙了葱花油饼,还炒了二十多个鸡蛋,招待改花,在春荒不接的夏季,在交通不便的后山,这饭菜可是具有地方特色的上等饭菜呀,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唠嗑着难以忘怀的过去与生活充实的现在。 马寡妇的二姑娘回村的消息,一下午就传遍了泥瓦窑。 下午的麦地里,禾苗茁壮一片绿色,中午的那几个老汉一边锄地,一边谈论着十六年前,地主马掌柜出聘二姑娘改花时那骇人听闻,惊心动魄的场面,那具有传奇色彩的婚嫁过程及入洞房的荤缎子,让身边的几个毛头小伙追随不舍,不住地追问具体细节,几个老汉只好推脱说:“要想知道那详细过程,你们去问小地主侯二,当时他是媒人,知道的最清楚。侯二还与那个刘连长是结义拜把兄弟。” 后半晌,锄地小憩的时候,男女老少都把小地主侯二围在中间,要求他具体说说那详细过程,侯二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殷切的目光,嘴里含着旱烟嘴笑了。 侯二解放前家境不错,有几顷地,是泥瓦窑的殷实之家,侯二不爱劳动,他家每年要雇佣几个长工或忙月,如果侯二在解放前三年一直参加生产劳动,土改划阶级成分时最多划个富农,要不就是富裕中农,因他不参加生产劳动,就被划成地主成分,他的家业不大,和陈家、马家比起来差的多了,因此人们就戏称他小地主,实际上,在人民公社化时期,泥瓦窑人对阶级成份的观念是很淡泊的,只要那几家地富分子安心劳动,遵纪守法,与贫下中农之间没有个人恩怨,人们也不会为难他们,只是每当一个政治运动兴起的时候,人们在大会上虚张声势地喊几声“打倒地主分子xxx”的口号,开完会就没事了。随着农业合作化高潮的到来,大力宣传农业生产集体经济优越性的同时,那些被视为敌人的地富分子家庭,一个不剩地都加入了农业合作社,人们这种思想观念在脑海中基本消失了,心里不禁自问,既然农业合作社有那么多优越性,为什么要让敌人地富家庭加入?让那些敌人享受优越的好处呢?要说他们是真正的敌人,土改划出阶级成份,对地富分子每人一颗七九枪子,这阶级敌人就不在有了吗?这多省事、多利索,省得长期以来高喊着:让人民群众看管着、监视着,这多麻烦呀。实际上那些地富分子政治上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有差别外,经济上都是一样的,吃的口粮标准相同,穿的布票标准相同,劳动报酬也是同工同酬,别人挣多少工分,人家也一分不能少。还有,住在一个村里,左右邻舍的抬头就见面,一同出工,一同收工,再说谁没有亲戚朋友哪家不和哪家交往呀,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人们最终认识到,这是革命形势的需要,政治大气候。 侯二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平时不爱劳动就喜欢看点古书,可以说他满肚子古书,每逢正月,农闲或天雨不能出工干活的时候,他就给泥瓦窑的人们道书,他口才很好,说时神情并茂,吸引的男女老少心里痒痒的,听了一段还想听一段,什么《薛仁贵征东》、《呼延庆打擂》、《杨家将》、《隋唐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三侠五义》他都精通,就凭这一手,他在泥瓦窑结下好人缘,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有人曾经感叹地说:“侯二要不是地主帽子,他当泥瓦窑的生产队队长也是块好料。” 此时,人们看着侯二叼着旱烟袋嘴笑咪咪地好久没有开口,几个与他年令相仿的老汉等的不耐烦了,笑着说:“侯二,你小地主怎不开口?是不是要群众斗争你,你才说呢?”说笑着就要往侯二身边靠近。一些青年后生殷切地说:“二爷爷,你给众人说说。”,“二叔,这马家和刘连长到底是怎回事?” 侯二把烟袋捏在手里,看着面前几个小青年,一本正经地说:“要说马家聘改花,刘连长娶新娘,那排场——泥瓦窑人见都没见过;那威风——泥瓦窑人听都没有听过;那场面——泥瓦窑人想都没有想到过。” 这侯二行啊,以三个“过”字,组成三个排比句式,给他要说的故事来了段导语,造成悬念,起到开讲静场的艺术效果。他看见周围的人一个个凝声屏息,恭耳侧听的神情,于是干咳了一声,说出了改花出嫁的详细过程。 解放前,日冠投降以后,有一年泥瓦窑来了支民国党部队的一个连驻扎,连长名叫刘占魁,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大眼睛,大鼻子,满嘴络腮胡子,人们都叫他刘连长,处的惯了,有人就叫他刘侉子。开始连部设在马家的正房里,住了几天,刘连长命令把连部从马家搬出,搬到东街陈家的大院里。刘占魁是行武出身,识字不多,一身侠盗之气,他很爱听书,侯二很会说书、道书,他不劳动无事干,经常被请到连部为刘连长和几个排长道书,他也受到盛情礼遇,几次下来互相惯熟了,刘连长认为这侯二也是个人才,说书时也模仿他们用的是京腔侉子话,虽说口音生硬很不标准,但使听书的人句句能听懂,听来也舒服,于是这刘占魁主动提出要与侯二义结金兰,成为把兄弟。 一天,侯二受到刘连长的差遣来到马家,他把二百块大样和两包烟土放在桌上并说明了来意:说刘连长看上改花了,甘心要当马家女婿,充当半子之孝。马掌柜老俩口心里有点为难,男大娶,女大聘,这是常理,有女盼着媒人来,改花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可是,这刘侉子是个外地人,底细谁也不清楚,他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再说,当兵吃的是人命饭,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把改花害苦了吗?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侯二也作难地说:“我也没办法,这是军事命令。”说着拿出一张纸,递给马掌柜手里,上面是马家和刘连长聘娶的日期,定在后天的阴历十八日,逛奶奶庙会的日子。 时间紧,距今只有两天了! 马掌柜蔫了,老伴哭了,隔壁的改花也哭成一个泪人。 停了一会儿,马掌柜沮丧地说:“能不能再推迟十天半月,我家也筹备筹备,婚嫁可是人生大事呀。” 与侯二同来的一位排长沉下脸说:“不行!这是军事机密,就定在后天。”返身欲走,在快出门的时候回转身对马掌柜老俩口厉声说:“这两天你要把人弄丢了,小心你老俩口的脑袋!”说完走出门去。 家里马掌柜老俩口看着侯二,侯二也望着马掌柜老俩口,三人都愁眉苦脸的,谁也没有办法。 四月十八日那天,天气灰蒙蒙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却刮起了狂风,那风带着刺耳哨音呼啸着,街上扬起的灰尘枯草,满天飞扬,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陈家大院里一片人喊马叫,猪羊挨宰的嚎叫声,有不少当兵的,背着枪进进出出。这时人们发现陈家大门口增加了双岗,在泥瓦窑村旁,凡是通往村外的路口,都有几个化了妆,装成老百姓的军人或蹲着抽烟,或挎着箩头拾粪,不让泥瓦窑任何一个人出村,外村来到泥瓦窑的人再不让出去。 泥瓦窑人紧张了。 泥瓦窑人害怕了。 半前晌的时候,一队骑兵冲出陈家大院、冲出泥瓦窑,向南山沟驰去。前面的一匹大红马跑的飞快,上面骑的是刘连长,他胸前栓着一朵红绸大红花,背后两条红绸带随身飞舞着。大红马的身后是十匹大黑马,在黑马队的上空,有红、绿、黄、蓝、粉五杆彩旗迎风飘扬,分外醒目,大黑马队的后面是十匹黄马队,跑在最后的是十匹枣红马,这支人马像箭似的飞向南山消失在山后。 稍停片刻,这支人马又在南山出现了,从原路返回,飞快地回到泥瓦窑,来到马家的门前。马家的大门前热闹了,纷纷下了马的军人,一阵机枪声和冲锋枪声,只见两挺轻机枪五支冲锋枪的枪口朝空中不住扫射,子弹打了一排又一排,打了一梭又一梭,十个军人每人手里握着十颗手榴弹,向距马家院门二百米的粪堆上投掷着,“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使泥瓦窑家家户户的炕都微微震颤着,马家大门外一片粪土烟尘,泥瓦窑西街的上空弥漫着牛马羊粪的臭味和火药硝烟味。好怕人呀,这娶媳妇的红火热闹谁敢看呀。 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响了好一阵,才慢慢地停了下来,这时那刘连长步履轩昂地走进马家的大门,胸前一朵大红花,使身材高大的他更显得气宇轩昂英武勃勃。他今天刮了脸,大眼睛更显得明亮,大鼻子更显得高隆,但下额和脸侧的落腮胡子没有刮,那斜长旁生粗硬杂乱的胡子更显出一个男人具有的阳刚胆气。刘连长来到马掌柜老俩口面前,双手抱拳至胸,朗声说:“小婿刘占魁拜见岳父岳母大人。”说着真的跪下为马家老俩口叩了三个响头。 娶嫁的程序是简单的,马家没有为娶亲来人备饭,刘连长和侯二只在客厅里喝了碗茶之后,刘占魁就抱着马改花上了马,一行人马由马家的大门前出发,在一路上不断的枪声中吆喊着,哄闹着,回到陈家大院。 回到陈家大院,刘连长和马改花没有举行跪拜天地的婚礼仪式,只是准备了半盛的午宴。在中午和晚上的宴席上,每个军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几个排长手里拿着手枪满嘴脏话,詈骂着他手下的士兵们,晚上,有个排长竟拿着手枪进了陈家儿媳妇的屋里,嘴里不服气地说:“你当连长的,还抢人家良家的女儿,我干一回怕啥?”街上那些游散的醉兵不断敲打有闺女媳妇的门。 这个晚上,是泥瓦窑人蒙受耻辱的一个晚上,是泥瓦窑担心害怕的一个晚上。 人定之后,醉意初醒的刘连长回到洞房里,他伸手揭去改花的红盖头,看到改花脸生芙蓉,面泛桃花的容貌时,满意地笑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就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马改花的腰上系了三条红裤带,每条裤带都打了死结,她以为这三套裤带就是三条严密的封锁线,可以抵御外侮,确保自己安然无恙。她太幼稚了,太没见识了,这三条红裤带只能唬住那些低智力的男人,力量小的男人,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才能使他们无法下手,无计可施,可是对于一个山东汉子,一个不满四十岁,走南闯北,饱尝蹂躏女人滋味的国军连长,这三条红裤带能起保护她的作用吗?这三条细长的红布条子能抵挡住行武出身的刘占魁吗?她低估了今天的对手——她的丈夫刘侉子。刘占魁脱光了衣服,把一支手枪放在枕边,用红被盖在改花和自己身上,就开始解改花身上的裤带,改花两手使劲推拉着,他的大手摸到第一根裤带时,轻轻一拉“嘣”的一声就断了,她的第道防线就这样被刘侉子轻而易举的摧垮了。改花急了,改花哭了,尖叫着两手拼命地护着第二道裤带,身子使劲扭动躲闪着刘占魁的大手,相持了片刻之后,改花下意识地在刘占魁的光膀上咬了一口,一阵疼痛使刘占魁暂时停止行动,他看了看肩头上红红的牙印快咬出血来了,刘占魁火了,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一把掀掉红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就着洞房里长明灯光,在改花身上寻找第二根裤带。一个霸气的男人不仅要征服世界,也要征服女人,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的男人,他还像男人吗?他还能征服世界吗?这次改花没敢再拼命的拦阻,她害怕刀子的锋芒,刘占魁拿着刀子在她的腰间轻轻两挑,两条裤带都断了,改花苦心营造的三道防线,就这样被刘侉子“一拉两挑”没费吹灰之力彻底摧毁了。他放下刀子,就开始脱改花的裤子,当他的目光里出现了改花滚圆、雪白、细腻的双腿时,一双大眼就像见了血的狼一样贪婪。这时窗上出现一个人影,刘占魁拿起手枪看都没看“啪”地一枪,窗外“咚”的一声人影没了,接下来就是改花痛苦的哭叫声、呻吟声: “啊呀,” “好疼,” “妈呀!” 后半夜,改花只是干嚎了,嚎也没用,谁让你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呢,谁让你与山东大汉刘占魁前世有缘份呢。 第二天早上,刘占魁开门,见一个士兵倒在窗下的血泊里,他眉头都没皱,叫来几个士兵拖到南山沟,让狼吃狗啃去了。 回门的时候,改花下部疼痛的不能走路了,胯骨又酸又麻,还是刘占魁抱到马上回到娘家。马掌柜的老伴见到女儿成了这个样子,伤心地哭了,背后痛骂女婿刘侉子不是人,是个活牲口! 几天以后,这支队伍就开拔了,马改花就被山东侉子刘连长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听到消息。 侯二讲完马改花出嫁的故事,太阳已经落山了,人们一个个唏嘘不已,人们站起来笑着说:“听小地主侯二道书把锄地都忘了,快回吧。”有人向侯二说:“你这地主圪旦是破坏农业生产呢。”说完哈哈哈地笑起来与侯二相跟在一起,向村里走去。 今天马改花回村像一个谜,让泥瓦窑人不解,听了侯二的叙说:他们想知道她离开泥瓦窑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人们更感兴趣的是这改花回来干什么来了? 晚上,马改花与逯孔雀睡在一起,吹灭了灯,俩个人便聊起家常话,各自述说心中的苦楚。 原来马改花随刘连长的队伍离开泥瓦窑的当天,就同解放军遭遇了,在南面的骆驼山打了一仗,刘连长的队伍被打败了,于是就拼命逃奔,改花说,那才真叫吓死人,她骑在一匹马上,由旁边一个警卫员护着,打着马不停地狂跑,后面解放军的枪声不断,她吓得尿到裤子里了。她低着头紧紧抱着马鞍,混在一群逃兵里,跑啊跑啊,跑了整整一天一夜,由后山跑到前川,第三天跑到后套五原县城。以后她的日子一直都是骑在马上东奔西跑,没有个固定的居所,她西面到过新疆、宁夏、陕西;东面到过张家口、北京、新保安,北面到过四子王草原的中蒙边界,南面到过太原、大同、晋南。 逯孔雀笑着说:“你倒好,没少逛四路,把半个中国逛了。” 改花惆怅地说:“快别说了,麻烦死人了,那些人经常打仗,打胜了,有饭吃,有大烟抽,要是打败了,三天吃不上一顿饭,就像那狼,一天吃肉,三天喝水,六天喝的是西北风。” 逯孔雀笑着又问:“你没怀过娃娃?” 改花认真地说:“你说那日子能怀住吗?怀孕了两次都流产了。” 改花说,后来统辖刘占魁连长的三十五军向解放军起义投诚,全连的军人都去前川的察素齐参加军训政治学习,刘占魁的连队也改编成解放军,那时她也住在察素齐,过了几个月的安身日子,全国也快解放了。 逯孔雀关心而又戏谑地问:“你那刘侉子连长现在去哪了?” 不说连长刘占魁改花不生气,一说连长刘占魁改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猛地爬起来,侧身半躺着,咬着牙说:“别说那个死圪泡刘侉子了,他可把我一辈子害苦了!” “咋了?” 改花气愤地说,刘占魁的连队在察素齐改编集训的时候,刘占魁已经升任为解放军的一个副营长了,可是刘占魁野性不改,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天夜里,他和手下的几个兵打死两名解放军派往起义军中的政工人员,领着两个排的人叛变了,由前川逃往后山,第二天被解放军追截在百灵庙镇附近的一个小村里,两排人全被缴械,根据党的“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的有关政策。刘占魁被当场击毙。 说到这里改花气的哭了。 逯孔雀关心又问:“那你后来的日子怎过呀?” 马改花擦了一把泪,叹了一口气说,后来她让刘占魁的一个朋友帮忙,在五原县城买了一座院落,并开了小杂货店度日,公商业改造公私合营的时候,她的小店被合营了,因她是反动军官的家属,商业系统也没安排她什么工作,她只是靠几个房租过日子,她现在还是一个人。 一切全明白了。泥瓦窑两个漂亮的女人,两个遭际坎坷的女人,各自倾诉着自己心中的苦楚与不幸,已经半夜了还没有一点睡意。 停了一会儿,马改花说:“嫂子,我真想咱泥瓦窑。” 逯孔雀不明白,她的父亲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她的姐姐,她没出世就早夭了,泥瓦窑已再没一个亲人,你还有啥想头,于是就问:“你想泥瓦窑啥呢?” 马改花笑了:“我想咱泥瓦窑的白蘑菇、山葱、野山茶。” 逯孔雀也笑了,心里说,这才没来由呢,那些苦辣又酸的野菜有啥想头呢, 黑暗中马改花一双眼睛不住的眨巴着,像是回忆往事,又像是回味着什么,突然问:“老牛倌徐明哪去了?” 逯孔雀揶揄地说:“老牛倌现在抖了,人家现在是队干部,泥瓦窑的大会计先生。” 改花又问:“他有没有娶下女人?” 逯孔雀来气了,骂起来:“他能找下女人!?要看下辈子哇,哪个女人嫁给他那才是瞎枯眼睛了!” 马改花笑了,在逯孔雀的膀头上拍了一把说:“那也不一定,老牛倌这个人我看还不错。” 一把掌把逯孔雀拍的省悟了,她脑中急速地旋转着:莫非马改花与徐明他们原来……这改花是不是回来找徐明来了? 说到这儿俩个女人都不做声了,不久便进入沉沉的梦乡。 第十章 徐明的婚礼 第二天上午,徐明一脸白净,一身整洁,来到马寡妇逯孔雀的家里。自从那年阻婚不成,徐明已经五年了没有登过马寡妇的院门,住在一个村里有时同马寡妇碰面,谁也不同谁打招呼,谁也不看谁一眼,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都高昂着侧身而过。人们都知道他们俩人之间以前曾经有过的那种事,他俩都在心里说话,都在使怨气较劲呢,徐明走进马寡妇家门,他的脸红了,一脸尴尬,没敢再往里面走,不自然地笑着,局促地看着马寡妇说:“在家哩。” 马寡妇看着徐明走进家,心里明白了,也证实了昨晚入睡前的猜测没有错,徐明这是看马改花来了。五年了,没和我说一句话,五年了,他徐明没登过王家的门槛,马改花昨天回村来到我家,他今天就到了,这不是秃子头上了虱子——明摆着吗?她原本对徐明有气,只是对着改花的面不好发作,只是淡淡的应说:“你终于来了。” 马寡妇这句话说的够得体,够婉转,一语双关,既挖苦了徐明,也为徐明和改花之间心里架起一条回首往事感情的桥梁,在徐明和改花听来有种终子见面的意味,使人心里产生“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情景。 徐明转脸看见改花,脸上做出一副偶然邂逅的表情说:“改花!?你啥时回来的?” 改花说:“昨天。”并邀请徐明往里走,就坐,她看着徐明眼里似乎有一颗泪珠在滚动。 在一片热情的邀请与礼节性的谦让声中,刚才徐明进门一刻的尴尬气氛逐渐缓和。今天徐明多亏了马改花,如果马改花不在场,满腹怨愤的马寡妇说不定会把徐明撵出去。此时当着马改花的面,也没说什么,拿出烟,沏了茶,放在徐明的面前。徐明坐下后,她推说喂鸡,就从家里出来,家里只留下徐明和马改花俩人便说起话来。 逯孔雀喂了鸡,又走院门,有意地在左邻右舍串了几个门子,聊了一会儿家常,推延了一段时间,快中午的时候她才回到家里,徐明还没走。她发现改花眼泪汪汪一脸泪痕,徐明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浸润着泪渍。她彻底明白了,马改花回村是找徐明来了,她一个经历了男欢女喜感情纠葛的女人还看不出来吗? 以后,每三天两日徐明就来到马寡妇的家里闲坐聊天,自从第一次他与马寡妇的僵局打破之后,俩人之间开始说话了。有了语言的勾通,思想就可以交流了,心中的怒气就可以消除了,马寡妇表面上也不给徐明难堪,相互说话时也嘻嘻哈哈地应答着,让外人看不出他们之间心中曾经有过怨愤。当然,马改花回村也使那些三四十岁,没有娶下老婆的光棍们也经常往马寡妇家跑,马寡妇明白,这些人是一相情愿,想目睹马改花的芳容,打马改花的主意,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人家改花心中早有徐明了,因此徐明一来,她有意地躲避了,也笑着催促那些光棍们快快离去。 直到有一天傍晚,徐明出门走去,马改花礼节性地送出门时,机灵的马寡妇趴在窗玻璃上,看见徐明和马改花一边说话一边相跟着走出院门。 快半夜的时候,改花才回到家里,逯孔雀问:“你去哪了?” 改花脸红了,掩饰着说:“我跟徐明去咱村队部看了看,那办公室还挺排场呢。” 逯孔雀心里笑了,我还不知道你干啥去了,还哄我呢。她笑了笑说:“明天白日里不能去,偏要黑灯瞎火的黑夜去。”语意间含有责备。 马改花脸更红了,低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会儿,马改花抬起头来对逯孔雀说:“我明天想回五原,嫂子,你穿多大号鞋,我想给你买双皮鞋,买件红毛衣。” 逯孔雀有意开一下改花的玩笑,看看她在自己面前的难堪,就说:“我不要,你快给徐明买一双吧,嫂子哪有徐明对你亲呢……” 改花的脸又红了,向窗外看了一眼,笑着急忙上前捂逯孔雀的嘴巴,假装生气地说:“嫂子,你再说我明天真的走了。” 逯孔雀不愠不火地说:“你去呀,现在就去,快去呀,外面有人等着你呢。” 改花又笑了,笑得那样天真:“啊呀,嫂子你不说能不能?” 逯孔雀看着笑着:“我就不能,就要说。” 马改花笑着走过去把逯孔雀抱住了,逯孔雀翻手在她的腋下挠了几下,俩个女人都笑成一团,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似乎又回到那天真、活泼、亲密的少女时代,笑得流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了一阵,逯孔雀对站在门边不住向外张望的马改花说:“改花,你过来,嫂子有话对你说。” 改花走过来,挨着逯孔雀坐在炕沿边,逯孔雀一只手臂搭在改花肩上亲密地说:“你回泥瓦窑真是想咱泥瓦窑的白蘑菇、野山茶呢?还是想徐明,你要对嫂子说实话,家里没外人,我也不向外人说,你要是想徐明嫂子成全你。” 改花信任地看了一眼逯孔雀,讲了自己少女时期同老牛倌徐明的初恋—— 马改花优裕的家庭生长环境和自身先天的素质,使她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脱的如同出水芙蓉,含露的娇花,她那适中的身段,高挺的胸脯,秀美的面容,在泥瓦窑分外惹人注目。人们背后纷纷赞叹马家养下个出色闺女,侯二曾经感叹地说,马改花要是早出生一千年,说不定还是个妃嫔媵嫱呢。就这样马家有个好闺女,改花的出色美貌在哈达镇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出了名。自古红颜多不幸,它在十八岁那年便招来军官刘连长的抢亲。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当她的身体向成熟的青春期渐渐发育的时候,一种春心爱意也在她的心胸间暗暗滋生。泥瓦窑连绵几天的秋雨后,天气放晴了,一天中午徐明放牛回来,手里提着一大包白蘑菇、野韭菜、山葱,正好遇上改花,改花惊喜地说:“徐明哥,采这么多白蘑菇,山上的白蘑菇不是都让你采完了?” 徐明憨憨地说:“多着哩,你想要,这些都给你吧。”说着把一包蘑菇、山葱都给了改花,马改花接过高兴地跑回家里。 白蘑菇敦厚、细腻的口味,山葱、野韭菜辛辣奇异的香味,扎麻麻经素油一炝,弥漫整个屋宇的气味,使泥瓦窑人祖祖辈辈爱吃不厌,是他们生活中夏、秋两季最好的菜肴和佐料。第二天早上,马改花就随着徐明和大哑子踏着潮湿的露水上山了,在老牛倌和小牛倌大哑巴的热心帮助下,她今天上午的收获是丰硕的,到半前晌的时候,她篮里的蘑菇、野菜就装满了。在徐明一边放牛,把采到的白蘑菇送到她篮里的时候,她发现徐明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虽然衣着破旧,但眉清目秀,英俊白净,有着女人喜欢的一个漂亮脸蛋,在几次交接蘑菇的过程中,徐明也发现改花红着脸端详他。有一次,徐明在浓密的草丛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大蘑菇,这白蘑菇光泽,白亮、厚实的圆状冠顶直径有八寸盘大,顶冠下的蘑腿粗壮滚圆,闻一闻特香,徐明经常在山野里放牛也很少碰到,他拿着这个大蘑菇激动吆喊着:“改花,你来。” 改花跑到徐明身边,她惊喜地看着徐明手中的白蘑菇,急不可耐地说:“徐明哥,给我吧。” 徐明大度地说:“给你。”在改花接蘑菇的时候,大胆的徐明把改花的手捉住了,改花脸红了,低下头拿着蘑菇就要走,徐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她几口,然后改花只是羞涩地低着头挎着蘑菇篮走了,她一个人回到泥瓦窑。回到村里改花还向人们炫耀她手中的那个大蘑菇呢。 人们常说,媳妇是狼,闺女是羊,徐明正是抓住一个情窦初开少女所希冀的心理特点,在马改花的嘴上占了便宜,然而对于马改花来说,那亲嘴是甜蜜的,是她所希望的,在她心里留有深刻的印象。 十多天以后,又下了一场彻夜的秋雨,第二天街上还是湿漉漉的,山沟里升起腾腾云雾,泥瓦窑的东山、南山只露着尖尖的几个山顶。马改花又随老牛倌徐明,小牛倌大哑巴上山采蘑菇了。徐明看着牛群后面走着改花,他有意地将牛群往深山里赶,深山里的蘑菇特大也特多。在徐明殷勤地帮助下,马改花的竹篮不大一阵就满了,她坐在徐明防雨的雨毡上小憩,徐明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就拉起家常话来,那雨毡是用羊毛做的,松软厚实坐上去给人以温热的感觉,改花坐着说:“这雨毡挺热,就像热炕头。” 徐明接着说:“热炕头你就多坐一会儿。” 这时一股浓雾飘来,几步以外看不清东西,这浓浓的雾气把牛群也遮住了,徐明猛地将她按倒,压在她身上,改花没叫喊,也没有反抗,心里既害怕又希冀,自己只是不知所措地该干些什么,任凭徐明的摆布,经过一番先痛苦后舒服之后,她把自己的贞操送给了徐明。 以后就秋凉了,草枯了,山野里再也没有蘑菇了,接着就是冬季的到来,皑皑白雪覆盖了山野,这一阶段在人来人往的马家大院,徐明和改花再也没有机会约会,第二年春天,马改花就被刘占魁连长抢走了。 人生的初恋是感人的、深刻的,使你终身难以忘怀。改花的初恋是动人的,带着一种野味、带着山岚雾气,她与徐明之间没有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也没有破镜重圆的互赠信物为凭,仅仅只是一次交媾,却使她终身难忘,在她坎坷的生活中,遇到更大的挫折和困难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初恋的情人。真是轻轻一个吻,深深一段情。 马改花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说:“嫂子,我可是把心掏给你,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逯孔雀也无限感慨地舒了一口气说:“好吧,嫂嫂成全你。” 第二天马改花走了,她回到后套五原县城。 就在马改花离开泥瓦窑的当天下午,徐明乘王老头和大哑巴地里干活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马寡妇家里。 坐在家里的马寡妇逯孔雀看见徐明走进院门,心里说,这俩家伙倒热乎着呢,她前脚走,他又来了,干什么来了?人家上午就走了。同时心里也做好思想准备,一旦徐明你不知好歹,趁家中无人的时候对她施暴,我逯孔雀已经不是从前的逯孔雀了,政治上已经摘掉地主分子帽子,家里还有王老头,大哑子俩个坚强有力的后盾,你徐明再敢胡来,我定揍你不可,不信你等着瞧。 徐明进了家门,看见炕沿边一脸不悦的马寡妇,搭讪着说:“改花走了?” 马寡妇两眼盯着他没有做声回话。 徐明无奈地唉了一声,他抬起头看着马寡妇说:“孔雀,我找你有件事。”马寡妇火了,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五年了,我没跟你说过一句话,五年了,你也没登过我家门,今天你有事找我了!?于是怒冲冲地说:“有屁你就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旦有了那种事,有了肉体上的深入接触,他俩的感情应该是好的,如果关系破裂,一方对另一方造成伤害,他们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吗?徐明和逯孔雀正是后面的一种情况。 当徐明一脸窘迫地说:“孔雀,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马寡妇一脸怒气,什么也没说,来到徐明面前,伸手狠狠地给了徐明两个耳光,把徐明打得眼冒金星,徐明没还手,只是用手搓摸自己的脸蛋。也没出声分辨。 马寡妇怒不可遏地说:“你个灰圪泡把你奶奶害苦了、害惨了!你差点把你奶奶害死!”说罢咬着牙用两拳头在徐明身上像擂鼓似的使劲擂着。 徐明仍然没有还手,也没有躲闪,只是闭着眼睛苦挨着,一个大男人还经不住你这小拳头打吗? 马寡妇打了一阵,见徐明不动,她住手了,指着院中玩耍的儿子有根,仍余怒未息地说:“你不是向我要娃娃吗?我给你养下了,你抱去呀,,你抱去呀!?” 徐明厚着脸皮说:“我知道有根不是我的,是小牛倌大哑巴的。” 真正的男人要征服女人,真正的女人也要征服男人,男人征服女人靠的是霸气,女人征服男人靠的是机遇,只要你有求于她,她就绝不会放过你。连男人都征服不了的女人,她还算是真正的女人吗?逯孔雀是何等样的一个女人,她能被徐明这样的男人随意征服吗?今天徐明登上门来,向她赔礼道歉,正好给了她一个报复的机会,是天赐良机,五年了,积压在心头的怒愤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哭着骂了徐明,打了徐明,还不解恨,一道阴影在她的脸上闪过,厉声说:“你要赔礼道歉,就要负荆请罪,你给你奶奶跪下!” 徐明无奈地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马寡妇,真的给马寡妇逯孔雀跪下了。面对今天的情势他不能不跪,此刻他才真正领教到马寡妇逯孔雀的厉害,不是个一般平庸的女人。实际上五年前的阻婚,事后他也后悔了,多次搂了人家,抱了人家,还在大庭广众面前羞辱了人家,你徐明还算个人吗?太缺德了,结婚是婚姻自由,两相情愿,你不能当众羞辱强逼呀,后来,他也明白了,霸气的男人只能征服女人的身子,却征服不了女人的芳心。他今天来给马寡妇来赔礼道歉是有目的的,在与马改花多次的交谈中,他知道马改花目前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寡妇,他想让马寡妇逯孔雀为自己撮合,娶马改花做自己的老婆,他知道马改花同逯孔雀的关系,虽是嫂姑,亲如姐妹,马改花对逯孔雀是言听计从的,逯孔雀的每一句话对他和改花的婚事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以说,他这老婆逯孔雀让你娶成,你就能娶成,逯孔雀不同意,你就娶不成。然而自己同逯孔雀的关系太糟糕了,积怨已久,如同仇人大敌,他不赔礼能行吗?他不下跪能行吗? 逯孔雀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徐明,把脸扭过去看着窗外又骂着:“看你那孬种圪泡样儿,你还当男人呢,你连个女人也不如。” 此时徐明哭了,哭得很伤心,泪流满面,或许是权宜之计,他俩从前毕竟有那种事,也许逯孔雀会同情他,可怜他,原谅他,或许是真的良心发现后悔了,只能他自己心里清楚。 停了好大一会儿,逯孔雀回过头来说:“起来吧,我原谅你了。”徐明站起来却一把抱住她,哭着说:“我那样逼你,我是爱你,想娶你呀。” 逯孔雀没动,两眼直视着他说:“有你那样娶老婆的吗?哪个女人想嫁给你。” 徐明抱着逯孔雀哭着:“孔雀,我现在心里也只有你。”他似乎有点神魂颠倒了。 逯孔雀一把推开他说:“徐明,晚了,一切都晚了。”一双眼睛雪亮,眼中没有泪水,那泪水让怒火烧干了,再没看徐明一眼走出门去。 逯孔雀走出家门,拉起院中玩耍的儿子有根走到东墙边的菜地里拔起草来。 呆在家里的徐明等着逯孔雀回来,还想进一步解释,以释前嫌,消除两人之间的隔阂。不大一会儿,只听见院中逯孔雀尖细地高声说:“有根,你爷爷回来了,快去。” 徐明看见有根跑到院外看了看,回头说:“没有。”他心里明白了,这是逯孔雀叫自己走呢,于是走出家门,急急地向院外走去。他刚出院门,就听马寡妇逯孔雀意外地怪声尖笑起来,他猛然醒悟,他让逯孔雀耍了,她叫儿子有根让自己快去,把自己当成她的儿子啦,他没生气,心里笑了,这家伙真难对付。 徐明与逯孔雀心灵上的冰层毕竟开始慢慢融化了。 半个月以后,马改花又回到了家乡泥瓦窑。她这次回乡很顺利,在哈达镇下了长途汽车,又坐着王老头拉运的马车回村的。 她走进马寡妇家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大提包,提包装的满满的,里面装的是给嫂子逯孔雀买的皮鞋,红毛衣,给大哑子买的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还有给侄女马香香买的城里女孩喜欢穿的红色连衣裙,以及有根的糖果、奶食品,在哈达镇供销社还为王老头买了两条价格中等的香烟,她买这么多东西主要是讨好王家父子,她要在家乡泥瓦窑住一段日子,作为对他们一家人的酬谢。 马改花再次回到泥瓦窑,王家大院又热闹了,每天傍晚来王家串门聊天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大部分是泥瓦窑的光棍汉,他们已经知道马改花的丈夫刘连长在解放初被镇压了,马改花目前还是寡妇,对女人的价值取向泥瓦窑人是清楚的,十六七的姑娘身如银,三十岁的寡妇贵如金。这些光棍们谁不愿意娶马改花这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呀?当然也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条件差娶不上,抱着来看一看,混一混的态度,来看热闹的。几天来,王家父子的两个屋子前半夜都有人说话聊天,侃大山,光头二光棍还买来两副新扑克与几个光棍要求马改花和他们玩扑克游戏,要是打起扑克至少半夜,要不就通宵达旦,又要戴纸帽,又要唱歌,搅得人一夜不能入睡。几天下来,王家父子的脸上就出现了阴影,傍晚王家的小屋一听见有人来王老头就吹熄了灯,人们都集中在马寡妇的屋里,大哑巴和逯孔雀只好都站在地下,炕,全让那些打扑克的光棍们霸占了。有天晚上,逯孔雀看见大哑巴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打盹,皱着眉头像是瞌睡的样子,她看见儿子有根的旁边有一席空位,就示意大哑巴上炕睡去,可是大哑巴怎么也不肯上炕,逯孔雀心里明白了,她在大哑巴的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就走出门去,大哑巴随后也跟了出去,在西小屋里,俩口子都褪下裤子只好站着做爱,看着大哑巴火急火燎的样子,逯孔雀笑了,心说,没办法只好到这里与他穷将就,在那激动的瞬间,大哑巴紧紧地抱着她,差点抱得她缓不过气来。大哑巴回到家,脸上有了笑意,他没脱衣服挨着儿子有根睡了。 一天, 逯孔雀与马改花在东墙下的菜里里拔草,逯孔雀问改花:“你在五原, 刘侉子死后,那里的人没有给你介绍对象?” 改花说:“介绍了。” “那你十多年了咋还是一个人?” 改花停下干活,悄悄说:“人家介绍的都是外地人侉子,嫂子,我也不知咋了,一听侉子肚里就心慌害怕,心就像从口里跳出来那样。” 逯孔雀笑了:“侉子和咱本地人不都是一样人嘛,你怕啥呢?” 改花认真地说:“不一样,侉子办那事动刀动枪呢,我就是叫那圪泡刘侉子吓出病了,一说是侉子心就跳的不行。刘侉子那年入洞房拿枪还打死一个士兵呢。” 逯孔雀将信将疑地说:“还有这事?” 马改花就向她诉说了那年被抢亲在洞房里的细节。对于马改花的侉子恐惧症,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太年轻了,缺乏性方面的知识,加之刘占魁超乎常人的残暴,使她处于稚嫩的心灵手到严重伤害,脆弱的神经经受了重大刺激,她没有成为一个神经病人就很万幸了。 逯孔雀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真想咱泥瓦窑?” 改花说:“我想呀,做梦都想呢。” 逯孔雀说:“要不你回来吧,在泥瓦窑找上个对象咱姐妹俩也有个伴儿。” 改花为难地说:“嫂子,我也不知道泥瓦窑的光棍谁好,谁赖,该找人家谁呢?你给我选择吧。” “你看冯虎这人怎样?” 改花说:“冯虎我十几岁的时候见过,后来人家当兵走了,我也不太了解,嫂子你说好就行。” 逯孔雀又说:“你看二光棍行不行?” 马改花笑了,说:“不行不行不行,我看见他那个光脑袋就恶心,就像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头上连毛都没有,谁还找他呢。” 逯孔雀也笑了,说:“你看徐明呢?” 马改花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儿说:“老牛倌徐明过去在咱家的时候,人还是不错,不知人家现在怎样了,我还是那句话,嫂子你说行就行。” 聪明的马寡妇逯孔雀在为改花选择对象的时候,有意在泥瓦窑的光棍圈里绕了一圈,让马改花个人去选择,可是出生娇贵,命运坎坷的马改花却把个人的婚姻大事的抉择权给了她,她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这可大意不得。在马改花看来,冯虎和徐明这两个候选人都不错,谁都可以,但客观的事实是二者必择其一,到底应该选择谁呢?逯孔雀感到犯难了。就个人感情而言,逯孔雀对冯虎和徐明都没有好感,解放后这两个人为了把她娶回家作老婆,都不择手段地追求过她,伤害过她,冯虎作为泥瓦窑村生产队队长,是以改造四类分子的政策为由伤害她的,表面上可以说是出于公心,徐明就不同了,他完全出于个人私愤,在她那次嫁人的时候,他拦车阻婚并把她与他之间的私事抖露出来,把她羞辱的投了井,差点丢了性命,这伤害可太大了!逯孔雀如果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她就可以在马改花面前说冯虎和徐明的坏话,打消了马改花嫁给这两个人的念头,她可以在别的光棍中间,或外村物色一个理想的光棍作为介绍对象。可是逯孔雀没有这样做,她心里太善良了,心胸太宽宏了,她在马改花面前没有说冯虎和徐明一句坏话,她只是帮改花对这两个人的年令性格劳动能力以及个人经济诸多方面进行分析比较,让改花个人选择,可改花还是让她做主,她为改花选择了徐明。 为了谨慎起见,逯孔雀把改花嫁人的事向公公王老头说了,让王老头提点参考意见,王老头也认为徐明较冯虎年轻几岁,又有文化,就这样,马改花回乡择婿的绣球抛到徐明身上。 几天后,徐明买了烟、酒、糖、差四色礼品,在马寡妇的家里与改花举行了订婚仪式,在推杯换盏的宴席上,徐明喝多了,哭着不住地向马寡妇逯孔雀道歉,说逯孔雀是他的好嫂子,自己不是人,对不起人家,对他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酒醉心明,这大概是徐明说的心里话。 徐明与马改花订婚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泥瓦窑传开了,当人们知道起关键作用的媒人是马寡妇逯孔雀的时候,人们都感到意外,在背后谈论的时候纷纷为逯孔雀抱不平,认为逯孔雀太仁慈,心眼太好了,特别是那些女人们,几乎都站在马寡妇一边。大骂徐明不是东西,坏事做尽,好事却偏让他遇上了,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心直口快的巧巧更是一针见血地说,我要是逯孔雀,我才不给徐明说改花呢,他打八辈子光棍我才高兴呢。有的女人说,要不是徐明害踩人家逯孔雀,人家逯孔雀现在肯定是一个国家干部的家属,供销社主任的老婆,吃供应口粮、住公房呢,结果让徐明二光棍把人家害得不能出村,嫁了残疾人哑巴。 这些议论有人向马寡妇逯孔雀说了,逯孔雀听后很坦然地笑了,说:“我现在的日子也不错,人家改花看上徐明了,咱背后拆台没意思。” 那人说:“那年你嫁人的时候,他徐明怎对待你?” 逯孔雀平静地笑笑,说:“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计较他呢,如果你计较他,他谋害你,那还有个完结的时候。咱们还是安心过日子是正事。” 徐明与改花结婚典礼的日期定于阴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充满爱情的日子。 徐明新婚洞房安置在队部办公室西面的小屋,小屋的墙上,窗上贴着红红的喜子,布置一新,外面的窗上贴着毛主席画像。当时娶嫁的礼仪是简单的,也是简陋的。徐明同村里的一个后生用两辆自行车就把马改花,逯孔雀带进队部大院,逯孔雀是以媒人和送亲的身份来的。 队部大院站满了泥瓦窑的男女老少,大队管委会的几个干部来了,还有公社的几个干部也来为徐明捧场祝贺,他们来的目的主要想目睹一下徐明的新娘——解放前国民军官刘太太的芳容,当马改花随着徐明在队部大院闪亮登场的时候,在一片鞭炮声的同时,人群里一下发出唏嘘啧啧赞叹声:“好女人呀,怪不得那个刘连长要抢呢!” 结婚典礼仪式在伟 第十一章 夜半三更一片爱(上) 徐明与马改花的婚礼举行不久,一天下午,在外跑运的车把式王老头赶着马车回到泥瓦窑,他的车上座着五个人,那男人五十多岁,姓蔡,老两口还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媳妇,女儿十九岁,叫粉粉,二儿子只有十岁。这蔡家是山西晋南人,他们一家已经长途跋涉千里迢迢来到后山,是寻求落户的,在搭乘王老头的马车的时候说,只要哪个生产队同意他们一家落户,蔡家就将粉粉嫁给哪个生产对的一个年轻人。好心的王老头为了使泥瓦窑减少一个老光棍,就把蔡家五口顺路拉回村里。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由于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有出台,后山各生产队的人口逐年增加,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生产对人口的增加,对今后的生产、生活,以及生态环境必将造成威胁和破坏,如果在一个生产队落户,没有一点关系,普普通通的外地人是很困难的,因此蔡家就想出了嫁出闺女全家落户的办法。当时落户的手续也比较简便,只要接收地开上同意证明,回原籍开上迁移证,然后到接收地的公社一级办理登记手续,这户就落了。 王老头回到家里,就让儿媳妇逯孔雀将西小屋打扫干净,安排蔡家五口暂时居住,并为蔡家准备了一顿上好的晚饭——羊肉面条泡白馍,他这样做是有用意,显示泥瓦窑的丰饶,家家户户生活的富裕、美好,让蔡家五口安下心来。 吃完晚饭,王老头就到队部找到队长冯虎说了蔡家的情况,于是冯虎与王老头一起来到王老头院的西小屋。此时蔡家刚吃完饭,粉粉站在地上帮助逯孔雀收拾碗筷,洗刷锅灶,她梳着两根大辫子,细眉大眼,面色红润,整个面部给人的印象是不漂亮也不丑陋,属于那种相貌平平的女人。因为小屋闷热,她没有穿衫子,只穿一件女式背心,她那高挺的双乳与滚圆白皙的双臂,显示出女性青春的健美。冯虎同王老头的到来,使蔡家炕上的四口人改变了原来躺卧的姿势,一下都端坐起来,王老头就把冯虎作了介绍:“这是泥瓦窑生产队队长冯虎,以后有啥事,冯队长就可以给你们解决。” 冯虎也大包大揽地说:“落户没问题,安心住下来,有困难向王老头或逯孔雀说一声,咱对里就能帮你们想办法。” 冯虎同王老头从西小屋出来的时候,蔡家老俩口送出门来,看着冯虎这个男人渐渐消失在王家大门外,心理不知想了些什么。 第二天傍晚,冯虎推着一辆自行车来了。他今天理了发、刮了胡子,穿一件白衬衫、衬衫的下摆束在黑裤里,显得精神、洒脱,一下年轻十岁。他给蔡家送来三十多斤白面,几斤油,这些东西都是小队集体的,他是队长有权使用,他是以关心贫下中农阶级兄弟的理由支用的,他把白面、油放下以后,和蔡家老俩口拉了几句家常。就来到王老头居住的正面小房。 冯虎进门刚坐下,王老头就建议说:“粉粉那女娃不赖、看人样也长的忠厚,你给亮亮娶下吧,亮亮也二十好几了,该找对象了,你们爷孙三代家里没个女人,这吃饭就是困难。” 冯虎没有做声。 王老头又说:“娶这个媳妇花钱不多,那下户这不是你当队长叔叔一句话就办了。” 冯虎低下头憋了一会说:“亮亮还年轻,找对象的日子还长呢,我不想给亮亮娶个外地媳妇,以后给亮亮找个本地闺女。” 王老头不解的看着冯虎说:“找媳妇还管外地本地干什么。只要男女双方同意就好,我听人说,娶外地女人养下孩子还聪明呢。” 冯虎也没接话茬,像在考虑什么。停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王老头说:“王叔,这事你给我办吧,蔡家如果嫌我年令大,你替我瞒上十几岁,我看也行,再说,他蔡家不就是落户吗,你向他们说,如果粉粉嫁给我冯虎,他一家的户口保证能落在咱泥瓦窑,要是粉粉嫁给别人那可不一定了。” 对于冯虎的话,王老头将信将疑,信,是蔡家落户问题,因为冯虎是泥瓦窑的一队之长,有权能开上同意证明,疑,是冯虎的年龄太大了,是粉粉的二倍,已经三十八岁了,即使瞒上十岁,他比人家粉粉还大九岁呢,他觉得不合适,将来不是把粉粉这女娃给害了吗?但对着冯虎的面不好反驳,只好推委的说:“王叔这辈子没办过妁媒这事,你要想办,明天去东街找你二大娘,人家有经验,能说会道,肯定能办成。” 在媒婆二大娘巧咀利舌说合下,在二大娘几经翰旋折衷的筹划下,蔡家人同意女儿粉粉嫁给冯虎。因冯虎年龄大,多了一个条件,让冯虎明年在泥瓦窑给他家盖三间新房,对这一要求,冯虎很慷慨的答应了,并备了两桌酒席,在马寡妇逯孔雀家里举行了订婚仪式。 社员大会上讨论蔡家五口人落户问题的时候,有的社员不同意,认为一次落五口人的户口太多,只同意落两个,其余三人让冯虎到其他生产队想办法联系。冯虎急了、火了,当场就吧不同意的社员大骂了一顿:“泥瓦窑谁最穷?是我冯家,泥瓦窑谁家的光棍最多?是我冯家,我冯家爷孙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我冯家爷孙三代都是光棍!我冯虎已经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找下一个老婆,你们还不能体谅,你们有没有无产阶级感情?有没有良心?我冯虎解放前跟着共产党扛枪为穷人打天下,解放后带领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奔走农业生产合作化,十多年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我哪里惹下你们了!?哪里得罪你们了!?就这一点小事刁难我,给我难堪。”经冯虎一顿训骂,社员们不在做声了,刚才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社员也不在说话了,在拳手表决的时候,一下成了百分百的同意,这冯虎真行。其实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社员也都是光棍,他们是抱怨冯虎利用职权捷足光登同蔡粉粉订了婚,泥瓦窑生产队是泥瓦窑四百多人的大家庭,不是你冯虎一个人的,每个光棍都有权利接受蔡粉粉的挑选。依他们的意见是,要泥瓦窑所有的年轻光棍排起队来,让蔡粉粉挑选,人家看上谁,就找谁,这种作法也太民主了。要说老冯头、冯虎、冯亮亮爷孙三口人过的日子也实在可怜,老冯头已经六七十岁了。还操持着家务,为儿子孙子做饭,操持家务。以前爷孙三人蜗居在南街的小屋里,一进门看见炕上那三卷铺盖就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那铺盖又黑又脏,老冯头的被面上还补了几块黑色和蓝色的大补丁,真是三卷铺盖三条棍,看了叫人心酸。特别是徐明同马改花婚礼以后,对冯虎的刺激就更大了,论年龄他比徐明大几岁,论能力,他比徐明强多了。没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他能在泥瓦窑连任十多年的队长吗?但是徐明把泥瓦窑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刘连长的太太娶上了,自己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他心里能不哀伤吗?每当夜晚,他和老侯头睡在队部的大炕上,听到隔壁小屋里徐明和马改花做爱释放的呻吟声,唧唧嗷傲的情语声,他的心理作何感想呢?所以今天冯虎在社员大会上大发脾气,这正是他心理哀伤的一种表现,如果娶彩粉粉来泥瓦窑下户的不是冯虎,而是其他某一个光棍,开同意证明肯定没门儿。 去年冯老头父子在泥瓦窑的一个平场上盖起三间大正房,这三间新房原先是为冯亮亮结婚娶媳妇准备的,今年冯虎娶上粉粉正好派上用场。他们结婚典礼的三间房就设在东边的一间大房里。由于是刚建新房,暂时还没有垒砌院墙,盖上储放杂物的东西小屋,院子还是一个平坦、宽敞的场地。 由于冯虎娶了一个小于他年令一半的小媳妇,引起了泥瓦窑男女青年听房的兴趣与热情,他们都想听听或者看看冯虎这个将近四十岁的老光棍,在新婚初夜,对他的小媳妇,一个外地姑娘是怎样开始的那一幕。 傍晚婚礼的宴席散去以后,冯虎走进洞房,为防备前来偷东西耍笑的人们,把门闩上了。洞房花烛夜人们偷了新郎和新娘的衣物,第二天东家要用烟、糖赎会的,这是新婚典礼耍笑的一个内容。冯虎刚上门栓,在场院的东面、西面、南面便走来三三两两听房的人们,这些人来到场院便凝声屏息,蹑手蹑足地向洞房窗台靠近,来的早的几个,已经趴在窗台上侧耳静听,人们用手指沾上口水放在窗纸上,那窗纸的麻纸便无声无息地咽成一个手指大的小口,然后把一只眼睛慢慢瞄上小孔,向里面慢慢的看着,屋内两支红烛高烧,烛光通亮,只见冯虎脱了上衣正在洗脸,那浓浓的香皂沫涂了一脸。洗完脸对着镜子梳他那别开生面的分头,反复梳理几次,然后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万紫千红面霜,挑了一点,涂在脸上,两手在脸上上下左右反复抹着,然后又拿出牙膏牙刷,就着脸盆刷起牙来,刷了好一阵,他还对着镜子眦开嘴巴。露出两行白牙仔细端详起来,端详了几次之后。他才觉得满意了,便端起脸盆开门倒水。院里听房的人们,像炸了窝的蜂“轰”的一声四处散去了。 冯虎看着院中四处跑散的人们,笑了,又回到屋里。这时听房的男男女女又悄悄地潜来了,仍就是在窗外院中静静地站着,侧耳聆听房中的动静。这时冯虎上了炕,对靠着红缎子被的粉粉说:“睡吧。” 粉粉身穿红缎上衣,一脸妩媚端正,听了冯虎的话却把脸背过去,没作声也没挪身。 冯虎又问:“咋了?”就捉粉粉的手,粉粉把手抽去,瞅着冯虎说:“你再洗再涮,把脸上的那层皮洗涮没了,我也知道你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冯虎一惊,这闺女好毒的眼光,他以为是泥瓦窑有人把自己的实际年令偷偷地告诉粉粉了,便说:“你咋知道?” 粉粉看看他说:“你抬头纹那么深,眼角纹又深又长,锁口纹已经超过口角快到下巴了。你还哄谁呢?” 冯虎乐了,这粉粉自己的老婆还会看麻衣相呢,便说:“那是我当解放军,当队长操劳的,别听人们瞎说。”他似乎有意炫耀自己当兵的经历,当队长的能力。 停了一会,冯虎又起来去抱粉粉,粉粉一甩手在他的膀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他好疼,冯虎胆怯了,怀疑这个不明底细的外地姑娘是否有武功,他不再对粉粉动手了,心想,既然已经结了婚。你迟早也是我的,便说:“你不睡,我睡了。”便揪开红缎被蒙着头睡了。粉粉伴着两支红烛仍然坐着。 外面听房的人们,有的一直听到鸡叫的时候。洞房里也没发出一丝响声。最后那几个听房的光棍,遗憾的离开窗台,走在场院中的时候,还不住回头看那窗上的灯光,他们感到很纳闷,号称泥瓦窑铁杆嫖客的冯虎,在粉粉面前为啥这样孬呢?冯虎的洞房花烛之夜,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晚上,冯虎房里的灯熄了以后,听房的人们便从三面陆续到来,潜到窗台前,趴上窗台,侧耳聆听。家里传出冯虎与粉粉推拉扭动的声音,在手臂推拉,腿脚推碰的响声中,有冯虎低微的劝慰和讨好的话语声。忽然听到粉粉高声嚷道:“我的贞操不给你。” 冯虎:“咋了?不给。” 粉粉说:“你这家伙太老了,我看见你恶心。” 听了粉粉的话,冯虎像泄了气的皮球,连声说:“好好好,不给我,你想给谁就给谁吧。”也许是冯虎听了粉粉的话,他那斗志昂扬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也许是冯虎对他的小媳妇有意宽容,接着便是冯虎在炕头上铺开被褥和脱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儿,家里就沉寂了,发出了冯虎平静的呼吸声。 在院中听房的人们,听了好大一阵,听不到家里的一点动静,有的不耐烦了,起哄了,用手电筒捅烂窗上的麻纸向里面照看,只是冯虎光着膀子睡在炕头上,粉粉没脱衣服睡在后炕边,炕的中间空着很大一片。 第三天晚上,冯虎和粉粉睡的位置同第二天晚上一样。 第四天晚上,冯虎和粉粉睡的位置同第三天晚上一样。 他们是怎么了?是不是冯虎患了阳痿病了?听房的人们在猜测着。 直到第八天晚上,那些听房坚持到最后的人们,才终于捕捉到粉粉是怎样把自己的贞操奉送给冯虎的,聪明的冯虎又是如何搂抱着占有粉粉的那一幕—— 原来,新婚的第二天晚上,冯虎听说粉粉还是处女的时候,他放心了,凭着自己多年触摸女人的经验,他对粉粉满有信心,这样的女娃好对付,不久他就会投入自己的怀抱,于是采取了欲擒故纵,放长线钓鱼的办法,从那天晚上以后,晚上睡觉冯虎再没理会粉粉,各自在炕头、后炕边睡着,他也观察到粉粉虽然晚上不和自己办那事,但白日里的做饭、扫家诸多家务活该干的都干,这更说明粉粉对自己的冷淡是暂时的,会有转机的。 新婚第八天晚上,粉粉干完家务活早睡在后炕边,半夜的时候冯虎才走进家门,进家后,冯虎没点灯,黑暗中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绳,绳子的一头栓着一个小铁钩,他把小铁钩套在灶门盖上,就上炕脱衣睡了。灶门盖是铁板铸成的,上面呈半圆行,下面是两个直角的长方形,可以插进铸铁灶门上的卡子里,用时由上向下一插就挡住了灶口门,不用时往上一提就取出来了。 半夜以后,冯虎在炕头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用手轻轻拉动手中的细长小绳,灶门盖就发生金属碰撞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这响声在这沉寂的深夜,漆黑的家里,听的异常清晰,冯虎连续拉动几下,停下来,停上一阵又拉起来,这时他听到睡在后炕边的粉粉呼吸有点短促,不住掀动被子和翻身的声音。冯虎心理乐了,他知道粉粉孤零零的一个人睡在后炕边害怕了,停了好大一阵,他猛的把手中的绳子一拉,灶门盖“哗啦啦,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就在同时粉粉从后炕急忙趴起,带着哭腔:“我的妈呀,吓死人了。”以急快的速度越过中间那片空炕,钻入冯虎的被窝,冯虎便把她紧紧的抱住,并安慰说:“不用怕,有我呢,”接着冯虎和粉粉在被窝里办了男人和女人都想要办的那种事,粉粉尽了妻子的义务,献出了贞操,冯虎也付出了丈夫的责任,终于奏响了新婚初夜的第一乐章。 从此以后,粉粉似乎尝到了男女做爱的愉悦与甜蜜,那魅力使她每天晚上都要。有次冯虎问:“你感觉怎样?” 粉粉说:“就像飘在云彩里。你呢?” 冯虎说:“我就像坐飞机那样舒服。” 他们俩人的悄悄情语都让外面听房的人听到了。 干什么事都要有尺度,适可而止,不然就会过正偏废,适得其反。冯虎和粉粉的新婚房事正是这样,粉粉无休止的要求,几天下来就使冯虎力不从心,没有了昔日的雄风,被粉粉折腾的筋疲力尽,人家粉粉年轻,处于青春旺盛时期,而冯虎已经奔四十的人了,身体精力自然开始减弱,十几天下来,他的面部就出现了倦容病态,心理也产生了对干那种事的厌倦。 冯虎和粉粉双方对房事的变化,更激起泥瓦窑人听房的兴趣,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听房热潮,在听房的人群里女人增加不少,有年轻的姑娘,二三十岁的小媳妇,还有四五十岁的二老板,也有夫妻俩一同来听的,徐明和马改花就是隔三天两日来听一次,特别是星期一、三、五政治夜校学习结束以后,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都悄无声息地向这里拥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团中央号召全国青少年向韩梅梅、邢燕子学习,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农村去,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铁蛋、强强、冯亮亮、二红、芳芳等十几个青年男女就是在这时代强音的召唤下,他们没有上中学、上大学,就陆续回乡务农了,他们成了泥瓦窑新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县委和政府为了发挥这些有文化青年在农村中的作用,今年春季县委宣传部和公社文化站指示,每个生产队办一所政治夜校,要求白天生产劳动,晚上进行政治学习和扫盲学习文化。泥瓦窑的政治夜校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冯虎任校长,铁蛋任常务副校长,强强文化最高,是高中毕业,担任扫盲教师。政治夜校学习的内容,每天开始主要学习毛泽东选集1—4卷和时势新闻,然后就是学习文化扫盲识字,时间定在每周的一、三、五晚上。 铁蛋和强强等几个青年后生几乎每次都来听,他们都二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娶媳妇。对于冯虎和粉粉近乎传奇色彩的新婚蜜月,他们感到好奇与向往,谁没有七情六欲?谁听后不受刺激?越受刺激越想听,越爱听,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政治夜校一下课,那些青年男女就往冯虎的新院落狂奔。 在连续十几个晚上的听房过程中,人们慢慢发现,有的人在听房的中途就悄悄地走了,走的人都是一男一女,他们不是夫妻却相跟着走了,他们去哪了?干啥去了?一晚上一走就是好几对儿。这时有的人注意力开始转移,静静的站在窗台前不远的地方,像在听房里的动静,实际上他的目光在观察看场院中人的行动,谁和谁相跟着走了,谁和谁出去好一阵又返回来了。一天,铁蛋对强强悄悄说:“我看见二光棍同果果相跟着走了,咱们跟去看看?” 强强的脸热起来,说:“你去吧,我不想去。” 调皮的铁蛋一个人就悄悄地跟着那两个黑影走了。 此时马香香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地踱到强强身边,马香香已读高一了,出脱地已经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容貌酷似她妈逯孔雀,个子又比她妈高了一截,昨天放了暑假回村的。她挨着强强紧紧的站着,身子几乎趴在前倾的强强身上,强强感到有只冰凉的手和他的手紧挨着,那手还在他手背上一点一点地移动,慢慢摸摩着。强强翻手一把就捉住了,拿手是绵软的,手指又细又长充满凉意,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不知什么书里说过:美人的手是凉的,心是热的,他一下攥得更紧了。香香没有动,俩人就这样挤在人堆里静静地站着,因为客观环境的限制,谁也没说话,夜色中强强回过头来,看着香香用另一只手捂着嘴,两眼看着他无声的笑呢。 第十一章 夜半三更一片爱(下) 正当强强和香香心灵在感应,彼此暗露爱意的时候,铁蛋来了,香香把手抽出,与强强拉开了一段距离,把头扭向一边。铁蛋对强强悄悄说:“二光棍和果果相跟着向村外走了。” 强强没有说话,感到意外。铁蛋又说:“这俩家伙真是人精。” 这时芳芳慢慢走过来,说她要回家,要铁蛋送她,香香也要回去,四个人就离开人群走了出来。 当铁蛋、强强他们四人走出二百多米,在一个墙角的拐弯处,发现两个人影相对站着,他们四人就蹲下来,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说:“亲上一口就行了,没完了!?”——这是二大娘的二姑娘在说话。 又听见那个黑影讨好的说:“再亲亲,我就不了。”——这是冯亮亮的声音。 那两个黑影又合在一起,忽然二姑娘不满的说:“亲,你就亲吧,咋解我的裤带呢?我妈说女孩子不能同男人办那种事,要是办了那种事就不值钱了。” 冯亮亮嘻嘻地笑着说:“你爸,你妈不办那种事,你从哪来呢?这是爱情结晶的必经之路。” “那也不行,除非你娶了我。”二姑娘固执说。停了一会,又说:“我要回家,你送送我。” 两个黑影相跟着,慢慢地向二大娘的院落走去。 铁蛋他们站起来又往前走,正要往北街芳芳家的院门走,忽然在路旁的 大树下跑出两个人,黑暗中没有看清是谁,把芳芳和香香惊的尖叫起来,那两个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跑了,从跑的步伐声可以判断往南跑的是个男的,步子大,脚落地有“咚咚咚”的声音,往北跑的是个女的,步子迈得小,脚落地声音也小。 铁蛋和强强分别把芳芳和香香送回家后,时间也不早了,他俩也该回家睡觉了。当他俩走到饲养院草房窗口的时候,强强听到草房里有人说话,俩人停下来,原来是陈二旦和二塄的妹妹巧娥在里面呢。 只听陈二旦说:“快脱吧,快脱吧,怕啥呢。” 二塄妹妹说:“我听外面好象有人。” “没人,快脱吧,什么时候了还有人。” “不行,我总觉得不踏实。” 这时铁蛋故意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假装咳嗽起来,草房的声音没了,铁蛋高声说:“政治夜校学习要你们思想先进,不要乱搞,有人就是不听。”他的话音刚落,草房里飞出一块半截土坯,正好打在铁蛋背上,打得他好疼,接着草房里发出一阵跑动声,陈二旦和二塄妹妹转移了,打了一枪,换了地方。 强强笑着为铁蛋揉着背部:“你管人家干啥呀,白挨了一土坯。” 铁蛋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了,想起哄,吓一吓这俩家伙。” 白天的泥瓦窑是美丽的,夜幕下的泥瓦窑更迷人,更诱人,处处闪耀着爱的火花。在听房的热潮中,有三对青年男女恋爱了,年终结成终身伴侣,其中有陈二旦和二塄的妹妹。 一天傍晚,强强在家吃完晚饭,就往夜校走,今天是政治夜校学习的日子。他来到教室,汽灯已经亮了,已经有好几个男女青年比他先到了,只见几个小青年站在黑板前像念书时的中学生那样在黑板上胡写乱画,写几句就笑开了。强强见黑板上写着: 老年娶上少年的妻, 好比空中坐飞机。 冯虎娶上粉粉睡, 俩人空中一齐飞。 这些只读了小学,初中的年轻人,在写诗时,只讲求顺口,押韵,也不懂平仄,诗句对仗,练句,等,只是随心想来,随手写来,表达一下心中的情绪快乐一番。强强看了也笑了,他似乎也来了灵感,拿起一支粉笔也在黑板上胡乱写起来,一首七言绝句一挥而来: 泥瓦窑旁百花开, 招来蜜蜂采花来。 冯虎队长起带头, 夜半三更一片爱。 强强写完,站在一旁欣赏着自己龙飞凤舞的粉笔字体,心里觉得还不错,自己也觉得满意,下面几个男女青年看见有“冯虎队长起带头”字样,就乐了,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这时,冯虎领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教室。这个人一身灰色中山装,戴着眼睛,尖鼻子,进了教室就看黑板上的粉笔字。 几个男女青年是见冯虎队长走进教室,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冯虎不识字,不知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强强和刚才在黑板上写字的那个小青年慌了,急忙找黑板擦,可是哪里也找不着,俩人急得团团乱转,那些坐在下面的人笑声更高了,笑成一片。强强好不容易从一张桌子底下找到黑板擦跑上讲台就要擦那些粉笔字,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急忙上前制止,“别擦别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把黑板上两首戏耍的诗或叫顺口溜,都抄在他的小本上,嘴里还念叨道着:“夜半三更一片爱,好、好、好”边念边点头。他抄完以后,从强强手里拿过黑板擦,擦去粉笔字,最后又把“夜半三更一片爱”这一句,用红黄两色粉笔,端端正正的地写在黑板的正中央,才走下讲台。 不一会儿,参加政治夜校学习的人们都来了,今天到校的人真不少,还有几个放了暑假的中小学生也来凑热闹。冯虎走上讲台,环顾了一下满教室的人,很满意,似乎也很兴奋,说:“我们泥瓦窑人干社会主义革命工作处处走在前头,别的生产队政治夜校只办了几天就垮了,我们泥瓦窑的政治夜校,越办人越多,越办越热闹,我作为队长,也作为校长,决心大力支持你们年轻人,使泥瓦窑的政治夜校成为学习文化,培养农业技术人才的学校。”他又指着台下那位干部模样的人说:“这位是我们县文化馆的王馆长,他今天来我们泥瓦窑是检查指导工作的,大家鼓掌欢迎王馆长的光临。” 教室里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甫落,王馆长走上讲台,面对满教室的人他扶了扶眼睛,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说,他不是来检查指导工作的,他是来向泥瓦窑群众学习的,讨教的,要拜泥瓦窑社员群众为师,劳动人民有着生动丰富的语言,是他最好的老师,他说,他要为人们群众提供一份精神食粮,要出版一本“后山信天游”或“后山爬山调”的书,书名未定,他是来采风的,收集民歌的。 教室里又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比刚才拍的更响,拍的时间更长,人们在私下窃窃赞叹:“这人了不起,还能写书呢”“没两下能当文化馆长吗?” 那热烈的掌声终于停下来以后,王馆长指着黑板说:“我初来乍到,发现泥瓦窑有不少秀才,我建议在你们夜校来一次诗歌比赛,题目是黑板上的“夜半三更一片爱”希望大家倾注激情,展开想象的翅膀,写出歌颂男女爱情的优秀诗章。但诗句不能太长,最多四句,最少两句,每句字数十字左右,要求押韵上口,新颖隽永,令人回味。”说完,他看了一眼冯虎,就从公文皮包里拿出一本稿纸撕下一半,,把另一半让铁蛋、强强每人一张分发给众人。 那些不识字的男男女女,这一张重如千斤的稿纸他们自然是不敢要的,凡是拿到稿纸的年轻人受到王馆长的启发,都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诗文才华,他们掏出钢笔或铅笔在凝神构思,都想出语惊人,让王馆长赏识。 不一会,强强的“蜜蜂与花”的诗就写成了,他交给了王馆长,王馆长看了以后让他抄写在黑板上: 蜜蜂与花 院内一杂鲜花栽, 墙外飞进蜜蜂来。 花喜蜜蜂翩翩舞, 蜜蜂爱花静静开。 强强刚在黑板上把自己的诗写完,在校生马香香也交了卷,王馆长看了也让她再写在黑板上,强强就代劳了。 鹅 河里游来两只鹅, 母鹅后边叫哥哥。 哥哥哥哥慢点游, 妹妹有话对你说。 接着五六个年青人也都交了卷,王馆长一个一个都看了,都让抄写在黑板上。再没有人交卷时,王馆长把这些诗卷都收了,,他要保存积累,他要根据需要再提炼,加工,去其糟粕,吸其精华。他对黑板上的诗作了指导点评,他先念了一便强强的“蜜蜂与花”说:“这首诗意境很美,是一首很好的七言绝句,格式也正确,符合律诗的平反格律。但用蜜蜂与花一动一静的两个事物比喻男女之间的爱情,有点俗套。”他看着强强像一位严师毫不留情地说:“文学创作贵在创新,要有新意,不能落入别人的俗套,有位文艺理论家曾经说过:‘第一个用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用花比喻女人的是庸才,第三个用花比喻女人的是蠢才。’” 强强脸红了,很同意的点了点头。 王馆长又指着马香香的“鹅”诗念了一遍,点评说:“鹅诗立意新颖,耐人回味,以两只鹅在水中游象征着热恋中的两个男女情人,别有韵味,特别后两句用语言表达更具情趣,虽没说出话的内容,给人以猜想的余地让人回味,显示出小妹妹对情哥哥的一片依恋与不舍。”他看着马香香,似有赞赏的目光。 王馆长对黑板上那五、六个小青年的诗也作了耐心的指导和启发性的点评。 坐在教室后排的陈二旦忽然站起来,说:“像他们那样的诗,我也会写。” 教室里的人们笑开了,你陈二旦不识字,八字不会写一撇,还想写诗?陈二旦说:“我说,别人给我写。” 王馆长说:“行,”说着就掏出小本子。 陈二旦说:“这诗题我不会定,就说那四句。”高声说: 半夜叫门不给哥哥开, 沮蛋蛋流下一窗台。 哥哥对妹妹真不赖, 妹妹你说该不该。 人们“轰”的一声都笑了,这哪叫诗?这不是平常唱的烂蓆片吗?可是王馆长听了如获至宝,连声“好、好、好,”这正是他采风收集的内容,是他出书不可缺少的句子,他写完后,又让陈二旦说。 陈二旦像说又像唱地来了几句:“想妹妹想得心发慌,饺子吃在嘴里也不香。” “想哥哥想得两腿酸,三天里没吃一顿饭。” 陈二旦说唱的同时,王馆长飞快地在小本上记录着,深怕漏掉一个字,他又拿出中华烟让陈二旦抽,让陈二旦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夜校学习快结束的时候陈二旦为王馆长说唱了四五十句这样的烂蓆片歌词,最后他还不服气地说:“像这样的诗,我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人们都笑了,这家伙没风放风筝——靠嘴吹了。 人们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一路上那爱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十二章 是恩还是情 数年后,小有根已经能在院内跑跳玩耍了。他发育良好,身体很结实,说话口齿伶俐,也很调皮淘气,经常拿着一根小鞭子将院内的鸡追赶的四处飞窜、惊叫,特别是那些卧在窝里下蛋的鸡,还没下完蛋,他就去窝里掏,惹得马寡妇常打他的屁股蛋,他总是乐呵呵地笑着。 暑假里的一天,逯孔雀为了不让有根影响自己在家做家务,让女儿香香领着有根去院外哄着。马香香领着弟弟在街上闲遛,姐弟俩无目的地随意走着。他们来到饲养大院,这是泥瓦窑集体饲养牲畜的地方,院里有牛圈、马圈、羊圈,此时正是牲畜抓膘的时候,院里没有一个牲口,也没有一个人影,宽广的大院一片寂静,正面饲养员休息的大房子里门却开着,姐弟俩走进这间烂大房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牲畜的粪便味扑鼻而来,屋里很昏暗,初进屋使人一时看不清屋里的一切。停了一会,香香看见大炕的后墙边踡缩着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竟是老侯头。 香香走到炕沿边叫了声:“侯爷爷、你咋来到这里?” 老侯头睁开一双浮肿的眼睛,慢慢坐起来,看见是香香,他眼里流出了泪,说:“爷爷病了。”他嘴唇干涩,脸肿得很厉害,停了一会,有气无力的问:“你妈在家不在家?” 香香说:“在哩。” 香香领着有根回到家里,将老侯头病了,躺在饲养院烂大房子里的事告诉了马寡妇,马寡妇听了吃了一惊,急忙来到饲养院。当她看见面容浮肿、身体赢瘦的老侯头时伤心的哭了。,哽咽的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 老侯头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从老侯头断断续续的诉说中马寡妇逯孔雀知道了村里的一些情况:冯虎已升任大队的副主任,李铁旦当了村里的生产队长。二光棍接老侯头的位置,当了副队长。冯虎说自己老了,不适宜在担任生产队的领导职务被刷了下来,前天冯虎通知二光棍要他搬出队部办公室,他没有去处,土改时分得一间小房现在也塌了,只好搬到饲养院的大房里。这位泥瓦窑农业合作化时期的带头人,在集体经济初具规模的时候,在自己年老力体衰的时候,就被从泥瓦窑的领导层分离出来,自己来到这个人不理,狗不看的地方结束他的余生。 其实,老侯头搬到这里就病了,三天了还没吃一口饭呢。 马寡妇问:“你想吃点啥?” 老侯头说:“我啥也不想吃,肚里烧的很厉害,就想喝点凉水。” 马寡妇拿起一只瓷缸来到灶台前,揭开锅盖,,锅里是干的,大锅的锅底长满了一曾黄红色的铁锈,她来到门后存放水的大缸前,大缸里落满尘土,上面还落着几根草棍。马寡妇又一次哭了,她回到家里拿来暖壶和一袋奶粉,还有几十个熟鸡蛋,泡了一杯奶粉让老侯头慢慢地喝着。 老侯头大口的喝着,大口的吃着,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马寡妇为他剥着鸡蛋皮,眼里又一次含满泪水,她想,老侯头这个人并不坏,与自己多年交往中,干什么都有个分寸,给人以商量的余地,不像别的光棍霸道,强人所难。他在泥瓦窑生活了大半辈子,从土地改革运动到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他处处走在群众前头,十几年来,无论在集体方面、私人方面,他都没少卖力、没少操心,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那冯虎升了一级,就把他从泥瓦窑队委踢了出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这冯虎的心为啥这样黑?能算人吗?就算是五保吧,总该派个社员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呀。 老侯头吃饱了,马寡妇收拾着碗筷,临走时深情地说:“你到我家吧,我伺候你。” 老侯头摇了摇头笑了,他那掉了门牙的扁嘴笑得十分难看。 马寡妇回到家里,就将西房的一间小屋打扫干净、生起火来,让炕暖着。傍晚王老头和大哑巴劳动收工回来,她就对王老头说,要老侯头来家养病的事,并说西小屋已经收拾好了。 王老头同意,他说,老侯头是个好人,对王家有恩,要不是老侯头帮忙,你和大哑巴还到不了一块呢,再说,人老了,无儿无女的也实在可怜。 吃完晚饭,马寡妇就让大哑巴推了一架排子车把老侯头接回西小屋,老侯头坐在暖和温热的炕头上,眼里含满了泪,心里一阵一阵发热。 睡觉的时候,马寡妇为老侯头提回了夜壶,老侯头很不自然的笑了,马寡妇红着脸走了出去。 第二天,马寡妇让香香到哈达公社卫生院请来大夫,经医生十几天的打针、输液、吃药的治疗,老侯头脸上的浮肿消退了,精神明显的好起来,大小便可以自理,拄着拐杖可以在院中慢慢走动和人们唠嗑,但已丧失劳动能力,成了一个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老人。老侯头一场大病没有死去,当然与马寡妇逯孔雀对他的精心护理,饮食上的关心是分不开的。 那天医院的大夫看完病,出具了药费收据,共是一百五十六元,逯孔雀为他付了。大夫走后,老侯头过意不去,从贴身的背心兜里掏出一个存折,送给逯孔雀,上面有四百八十元的存款,说:“这存折给你。” 马寡妇说:“我不要,一会铁蛋他们来了,你给队里吧。”她顺手接过存折看了看,嘻笑着说:“你一辈子就存这点钱?” 老侯头不好意思地说:“当光棍的那能存下钱呢?多亏你不向我要,才存下点,如果你也像别的女人那样,连这点也没有。” 说着俩个人都笑了起来,不过存折还是马寡妇逯孔雀收起来了,她要为老侯头买装殓的衣物和一副棺材。 新上任的年轻队长铁蛋对老侯头是很关心的,老侯头来到马寡妇家的第二天,铁蛋就来了,他说,把老侯头丢在饲养院那个烂大房里是不对的,也不是他的主意,他说,老侯头在泥瓦窑居住了三十多年,为人正直、心胸豁达,遇事敢作敢为,看不顺眼的,他敢当面同你分辨争吵。在泥瓦窑有个好名声,为人们办了不少好事,特别是土地改革,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化时期,老侯头一直走在群众前面,是泥瓦窑群众的带头人,对泥瓦窑集体经济有功劳有贡献,如今成了泥瓦窑生产队里第一个享受五保的对象。他说,他是泥瓦窑最年轻的共产党员兼生产队长,他不愿意看者泥瓦窑农业合作化的带头人那样凄惨地离开人世,他的愿望是让这些无儿无女、孤苦无依的孤寡老人安度晚年,这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但是泥瓦窑集体经济出具规模,家底大穷了,各项生产都没有相对稳定与发展,公益性的事业只能暂缓一步,他十分感谢马寡妇逯孔雀在集体经济困难的时候,把泥瓦窑第一个五保户收留。 铁蛋姓李,全名叫李铁蛋,他两岁那年,亲生父亲患伤寒病去逝了,解放前,他母亲嫁给陈家扛活的长工大老李,他来泥瓦窑只有三岁。继父对他母女很好,为了报答继父的养育之恩,他改姓为李。解放后,他也同其他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进学校读书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大老李也患病去世了,铁蛋只读到初一就回村了,同寡妇母亲相依为命度日。家庭的不幸遭遇,人世间的沧桑和母亲的教诲,使铁蛋从小就养成了敦厚、善良、正直的性格,对可以称为爷爷的老侯头他是很同情的。 那天晚上,他又来到王家大院的西小屋看望老侯头,马寡妇就把老侯头的存折药费收据给了铁蛋。 铁蛋看了药费和存折说:“这老汉够可怜的,一辈子就积攒下这点钱,买一副棺材也不够。”他看着马寡妇说:“多亏了新社会,多亏了孔雀姨你,要是旧社会谁管他呢,还不是狼吃狗肯?” 老侯头听了眼里流出悔痛的泪水。 铁蛋走的时候,把老侯头的存折交还了马寡妇,并吩咐说:“明天你吧钱取出来,买上一副棺材和装老衣服,我知道他存折的那点钱不够,你买什么都开上收据发票,最后队里在想办法。” 十多天后,王老头的马车从哈达公社木业社拉回一副彩棺,那彩棺色彩鲜艳明亮,一片金碧辉煌。在祥云漫卷的大头上,画的是五福捧寿的图案,小头是一朵粉艳的莲花,两旁是舒展卷曲的彩纹,在彩纹的上边长方形画池中,是人们喜好的二十四贤孝图。彩棺是上好的松木,材板有三寸厚,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到车旁,他们用羡慕的目光审视着,嘴里不住啧啧赞叹。 老侯头也来了,他知道这是马寡妇为他选择的棺材,在人们的赞叹声中,老侯头的眼睛湿润了,流出了满意的泪水。汉族人对自古流传下来的死后入棺土葬这一习俗,在人们心目中是根深蒂固的,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够亲眼看到自己死后盛殓的棺木,他是幸福的、幸运的。在一些老年人的心中,他们认为死后能拥有一副上好的画棺彩柩,是他们最终的拥有,实际上也是这样,那些帝王将相,那些百万富翁,他们死后还能带走什么呢,还不就是一副上乘的棺椁吗? 可以了,老侯头,该知足了,老侯头。人们看着彩棺就这样由衷地赞叹着。 在众人的帮助下,老侯头的彩棺放在饲养院的草房里。 从此以后,老侯头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还能在队里干一些轻闲的活计,马寡妇逯孔雀在背地里为他缝制装老的衣物。 第三年的夏天,老侯头的病又犯了,在一天上午,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如同耗干油的灯熄灭了,走到他生命的尽头。然而老侯头咽气后的一个奇怪现象却萦绕在马寡妇的心头,使她不得其解。 头天晚上,老侯头还很精神,他脱光衣服躺在被窝里,马寡妇进来还和他唠了会家常。第二天早上,马寡妇来到西小屋的时候,老侯头已经不能起炕了,说自己不行了,要王老头为他剃头。等到王老头给他剃了头,马寡妇同毛巾、肥皂水将他浑身擦洗干净后,老侯头就咽气了。马寡妇急忙拿出早已缝制好的装老衣物与王老头一起为他穿戴起来,穿好衣服,在穿下面裤子的时候,他们发现老侯头那硕大的阳具似作微微勃起之状,试图作最后的坚持,马寡妇逯孔雀的脸红了,王老头笑着用手轻轻打了一下,那阳具才蔫了,软软地贴在大腿根的一边。 王老头与马寡妇为老侯头烧了下炕纸,回到正房之后,小地主侯二来了,王老头把这怪事向侯二说了,侯二听后说,这事有,很少见,那是一个刚强男人的刚气、阳刚之气,这是阴魂不散,他是丢不下阳间他的女人。王老头听后将信将疑,逯孔雀脸红红的,心咚咚地跳着。对于小地主侯二的解释是否合乎生理医学和科学依据,当时谁也不清楚,但确实是一个有过的事实。 在整理老侯头的遗物中,逯孔雀发现了一个用红毛线绳捆着的小黑布包,打开来是自己送给老侯头那枚马蹬状的金戒指,她端详了一会,又擦了擦,给老侯头戴上。是啊,活着一生受穷,死后穿金戴银,是人生对富有的追求,对金钱的梦想,她了却了老侯头的心愿。 下午,泥瓦窑三个队委和帮忙的人来了,在人们进进出出看视老侯头的遗容中光头二光棍和几个人惊喜的发现,老侯头的手指上竟然戴着一枚特大号的马蹬金戒指。王老头听后还不相信,说:“没有,我和孔雀给他穿衣服的时候还没发现。”说完他亲自去了一趟西小屋,才证实了,王老头不解地又问逯孔雀:“你给穿衣服的时候看见了没有?” 坐在小板凳上的逯孔雀低着头说:“看见了,人家在手里攥着呢,您老没看见。”逯孔雀又掩饰地说:“我看戒指像铜的,才给他戴的。” 王老头这才不感到奇怪了。 为了证明这戒指是金的、还是铜的。徐明又去了一趟西小房,摸下戒指放在牙上咬了咬,回到正房里对众人说:“保证是金的,铜没那么重。那样的柔展劲。” 二光棍欣喜地说:“有了这枚金戒指埋葬老侯头的一切费用全够了,用不着队里在补贴钱,就这只金戒指埋葬两个五保户也用不了。” 逯孔雀慌了,她后悔了,不应该找到这枚戒指再给他戴上,如今老侯头是泥瓦窑队里的五保户,他一切的遗产及身上的衣物,泥瓦窑小队有权处置,要是队里把戒指买了,那不是把自己对老侯头的一片情意也买了吗?她为难了。如果现在向面前的几位队干部声明,说那戒指是自己的,说不定可以再把戒指要回来,可是你为什么要给人家戴呢?那王家父子将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焦急中逯孔雀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办法,为了防备那些不自尊的人,顺手牵羊地把戒指摸去,她把西小屋的门锁上了。 此时正房马寡妇的家里,泥瓦窑三个队委对这枚金戒指卖与不卖争论的火热,依二光棍的意见,这枚戒指一定要卖,坚决卖,这样可以减除队里埋葬老侯头的一切费用,与公共、私人两方有利,是两全其美的事。 徐明的态度是缓缓在说,不能急干,他在考虑戒指出现的背景,他要听一听一把手铁蛋的意见。 李铁蛋这位后生可畏的队长,泥瓦窑最年轻的共产党员,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认真的观察,冷静的思考,表现出他超乎常人的才干与理智,他问徐明:“徐会计,你和侯队长从前住在队部办公室看见过侯队长这枚戒指没有?”徐明说:“没有。我见过他有一个小黑布包里面放的是小剪字,剃头刀割足小刀,再没别的。” 然后,铁蛋扭头看着马寡妇说:“孔雀姨,侯队长在你西小屋住了一年多,你经常给送饭送水的,见没见过这枚戒指?” 马寡妇的脸红了,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一时没有回答,她该怎么回答呢?如果说见过,那就是老侯头的东西了,万一让队里卖了呢?如果说没见过,那戒指是从哪来的?停了一会儿,她吱吱唔唔的说:“以前我整日喂猪、喂鸡忙家务,好像……没有,只是……早上……让我在想想。”说完做出一副皱眉回忆的假像。 徐明看着马寡妇逯孔雀吱吱唔唔一副不自然的样子,他开始猜测到这戒指可能是逯孔雀的。逯孔雀解放前生活在马家,她有不少金银首饰在土改分地主浮财的时候,她一定悄悄藏起来了,为了报答老侯头为她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的恩情,把这只金戒指送给了老侯头。 年轻的铁蛋也从中看出点蹊跷来,他也看出逯孔雀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猜测到这戒指可能是逯孔雀的,他也想到逯孔雀解放前是地主马家的媳妇,马家是有钱人家,逯孔雀肯定有不少金银首饰,然而他比徐明想的更远,那就是老侯头在饲养院烂大房里病中垂危的时候,为什么马寡妇逯孔雀将他收留在家,一日三餐,端屎端尿地伺候?在村中的人们看来,这逯孔雀和老侯头之间毫无一点亲戚关系,那她为什么这样做呢?他也想把戒指卖掉,作为埋葬老侯头的费用,可是他怕伤害逯孔雀善良的心,也怕泥瓦窑人耻笑自己无能,拍卖五保户遗物。他沉思一阵后说:“这枚戒指我的意见就不要给老侯头戴走吧,留下来,送给孔雀姨和王家父子,侯队长病重来到王家,王家父子也没少付出辛劳,再说孔雀姨又是送水送饭、端屎端尿的,付出更多,这戒指就作为队里对你们一家的酬谢。” 二光棍急了,眼睛睁圆了,正要说什么,铁蛋向他一摆手接着说:“至于埋葬侯队长的费用,我还有办法。” 这时逯孔雀那颗紧张的心,才慢慢静下来,那原来就是自己的戒指,她本想让老侯头带走的,可是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她不能不要了,因为对着这么多人的面,对着公公王老头,她只是不情愿的说:“队里怎说我听队里的。” 泥瓦窑三个队委走后,王老头把老侯头手上的戒指摸下来,掂了掂,给了儿媳妇逯孔雀。 逯孔雀坐在院中的沿台上,手里握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戒指,她觉得心好痛,泪好多,如同喷涌的泉水无法遇制。 傍晚,来了几个社员,用排子车将老侯头的遗体和遗物都拉走了。看着几个人推着老侯头消失在院外的时候,逯孔雀的心好痛,泪好多呀!她多想来到队部,停放老侯头灵柩的地方,把棺材底铺垫的厚厚的,让老侯头舒舒服服地睡在上面,在看一眼老侯头的遗容,送老侯头最后一程,但她没有去,她不能去,她和老侯头没有一点亲戚关系。去了,人们背后会议论什么呢? 对老侯头的葬礼,心高气盛的铁蛋他要显示集体经济力量的强大,显示社会主义的优越,不忍心让前任队长无声无息地离开泥瓦窑,在队里经济拮据的情况下,他采取了社员捐款集资的办法。在当天晚上的社员大会上,铁蛋讲了老侯头苦难的过去,讲了老侯头解放后对泥瓦窑生产队的贡献,是泥瓦窑集体经济的有功之人。他的动员讲话赢得了广大社员的支持和赞同,特别是引起了那些青年人的共鸣,在大会上他带头捐款二十元,在场的社员有的当场也捐了款,在三天的捐款时间内总共捐款一千五百多元,远远超过那枚金戒指的价值。 对老侯头的葬礼安排,铁蛋采取了新旧礼俗结合的办法,请了一斑吹鼓手,对前未祭奠吊唁的人们每人送了一只小白花插在胸前,并准备了一顿既不丰盛也不清淡的宵宴。 在出殡的前天晚上,队部大院鼓乐声喧,泥瓦窑每家都有代表来烧纸吊唁。 大队的干部来了,公社黄礴社长也来了,铁蛋当然不能让这些大队、公社的干部白吃,每人交捐款十元。 整个晚上,队部大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鼓乐声喧,彻夜不断,这鼓乐声既有凄沧哀婉,离情别绪的韵律,也有欢快明亮,铿锵有力的节奏,整个场面比有儿有女办丧事还排场、热闹。 为了不耽误农活,老侯头的灵柩第二天清晨就出殡了,八个青壮社员抬着老侯头的彩棺,从队部大院缓缓走出,在悲怆哀婉的鼓乐声中走向东街,又折向西街,在泥瓦窑转了一圈,最后出村,向南山走去。在老侯头的灵柩经过每座院落的院门时,家家户户都燃起了迷信的祛除鬼邪的火堆,泥瓦窑街上一时烟火迷漫,惟有王家大门外,只有马寡妇逯孔雀眼里含满了泪,手里拉着儿子有根一动不动的站着,她是忘了呢?还是希望老侯头的鬼魂再回来呢? 街上的人们目送着送殡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南山后面的时候,才说笑着慢慢散去,可是老侯头的金戒指落入马寡妇手里的传闻,如同鬼魅般地在泥瓦窑传开了,马寡妇逯孔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金戒指在数年后的文革中,使自己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灾难。 老侯头走了,带着对马寡妇的思念,带着对泥瓦窑的眷恋走了,去到他该去的地方。这位从后大滩来到泥瓦窑无依无靠的老人,他的晚年是幸福的,是马寡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使他没有经受病中的痛苦折磨和难以忍受的饥渴煎熬,这一老一少,表示是长辈,暗地里是情人的关系,在泥瓦窑却鲜为人知,这孤独老人和漂亮的小媳妇之间,他们是恩的报答,还是情的挚爱呢? 第十三章 革命化的春节(上) 泥瓦窑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从破四旧开始的,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传统、旧道德都被破除,这一年泥瓦窑人过了一个革命的春节。 这一年百川县委一年一度的三级干部会议开了整整半个月。当铁蛋开完三干会回到泥瓦窑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当他临近村的时候,觉得村中有点异样,没有往年过节那种祥和宁静的气氛,村中不断传出嘈杂声和锣鼓声,街上还有几个人不知干什么在急忙跑动,家家户户的门楣上还没有贴上喜庆的春联,在每家的房顶上却插着一面长方形的小红旗,仔细看,在这些星星点点的小红旗中间,还夹杂着数面小黑旗,插小黑旗的是地主,富农分子家的房顶。这些旗子迎着寒风摆动着,那小红旗在冬阳下犹如簇簇火焰,在各家各户的房顶上燃烧,与旷野上皑皑白雪映村,显得分外醒目、热烈。他感到这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太快了,远远超过人们的意料,自己仅仅离村走了半个月,村中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有点惊愕、迷惘。 铁蛋走进村,迎面走来五六个小学生,他们都十几岁,抬着一面鼓,举着一面红旗,一面唱着毛主席的“造反有理”的语录歌,一边瞧着鼓,唱一句,咚咚咚地敲几声,一个个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看见铁蛋,那个敲鼓年龄较大一点的孩子向铁蛋打了一声招呼,就侧身而过了。 铁蛋正要向东街自己家走去,忽然听见北街上队部大院里传出了冯亮亮喊叫斥骂的声音,这是怎了?他于是走向北街。来到队部大院,只见泥瓦窑贫农红卫兵的红炮手冯亮亮站在院中,指划着七八个地富分子在打扫队部大院卫生,男的在扫院、铲除垃圾、积雪,女的在擦队部办公室的玻璃,这几个四类分子都穿着破旧的棉袄、皮袄,在他们的背上都加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白布,上面写着“地主分子xxx”“富农分子xxx”,而且在各自名字上都打了一个大大的红色“x”号。戴着棉军帽,穿着棉军用大衣的冯亮亮看见队长铁蛋走进队部大院,来到铁蛋面前,讨好地向铁蛋问询了一句,就指着院中干活的四类分子骂起来:“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上午连院中这点雪都铲不出去。” 铁蛋抬头看了看这空阔的大院子说:“院里已是一冬天的积雪了,一下哪能弄出去,就把路两边和窗台前扫扫就行了。”说完就走进队部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粉刷一新,雪白的墙壁透着光亮,墙上贴着一副“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像。副队长二光棍与会计徐明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在争辩着什么,地上,马改花在认真地洗抹办公桌,椅子,办公用品,生活用品,马寡妇逯孔雀在窗上擦玻璃,铁蛋意外地看见,马改花、逯孔雀的背上都缝着一块白布,马改花背上的白布写着“反动军官家属马改花”,逯孔雀背上的白布写着“地主分子逯孔雀”,她们的名字同其他四类分子一样都打了鲜红的八叉。 徐明和二光棍见铁蛋进来,停止了争论向铁蛋打招呼。铁蛋把黄挎包放到办公桌上坐下来问:“你们说啥哩?” 铁蛋一问,徐明急急地来到铁蛋面前诉说起来。 原来是解放前民国党军官刘占魁在娶马改花的时候,曾经送给马掌柜二百块大洋、二斤洋烟作为聘礼,据泥瓦窑许多曾经参加过土改革的贫下中农回忆,土改没收马掌柜多余财产时,在马掌柜的大院里一连搜寻了几天,只没收了一些细碎银器首饰,还有一些锡铁香炉,那二百块大洋、二斤洋烟。谁也说没有挖出来,没挖出来就说明马寡妇深藏起来了。现在破四旧挖地主富农浮财,泥瓦窑的贫农红卫兵以二光棍,冯亮亮为首的一些人,要马改花把那批大洋,鸦片交出来,追问了马改花多次,马改花说她不知道,她也没见过那些东西,于是在一次泥瓦窑贫农红卫兵大会上,二光棍宣布给马改花戴反动军官家属的政治帽子,按地富分子待遇。 徐明说到这里一时气急地有点口吃起来:“铁蛋,你回来了,你说,这不是活活地往死逼人吗?” 听徐明这么一说,二光棍阴着脸,两眼盯着徐明,振振有词地说:“徐会计,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谁往死逼你了?你说,我们这是破四旧,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这么说我们往死逼你哩?你要是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应该给马改花多做思想工作,让她说出埋葬那些东西的地方,挖出来充公交给国家,你要是继续包庇马改花不吐露实情,哼,你自己度量吧。”说完,有意的看了一眼在地上打扫办公室的马改花,掏出一支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两眼看着窗外,脸上布满了阴影。 徐明再没做声,睁大眼睛,一双目光在二光棍身上扫视着,似乎想超过二光棍的躯壳,探测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停了一会,他长长地唉了一声,对铁蛋低低地说:“为这事我还问过逯孔雀几次,逯孔雀说,就那么一点点东西,早让马长顺抽大烟给抽光了,唉——。” 站在门旁擦玻璃的逯孔雀,这时也没出声证明,她清楚,地富分子不能乱说乱动,几个队干部谁也没问她,她知道也不能随便插嘴说话,其实,即使如实地说了,这时谁相信她的话呢? 在徐明和二光棍说话的时候,铁蛋一直没有说话表态,只是静静的听着,他虽然年轻,但遇事沉着,稳重。此时办公室已经打扫干净了,窗明几净,墙壁雪白,满屋光亮,他站起来说:“下午咱们开个队委会,通知冯亮亮也参加。”在出门的时候,指着院中铲雪的地富分子对二光棍说:“让他们也回吧。” 铁蛋回到家,媳妇芳芳就把给马寡妇逯孔雀又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破四旧开始以后,二光棍、冯亮亮几个人领着一群小学生扛着红旗,敲着锣、打着鼓来到王老头院里,要马寡妇逯孔雀把老侯头的那枚戒指交出来,说那是一位老贫农的东西不应该留给一个摘掉帽子的地主分子手里。逯孔雀从柜里拿出那枚戒指交给二光混,二光棍拿到手里,一边掂着轻重,一边端详上面的花纹。站在一旁的大哑巴,劈手一把从二光棍手里抓过戒指,并在冯亮亮的膀头狠狠地打了一拳,跑出家门。二光棍、冯亮亮他们叫喊地追出来,大哑巴还从地上拾起石头远远地打他俩,大哑巴跑到西井口,把金戒指仍进井里了。冯亮亮搞革命挨了打气不过,上公社革委会告了大哑巴一状,第二天公社群专委员会派了三个挎枪的基干民兵,就把大哑巴捆起来,押走了。当天晚上召开了泥瓦窑贫农红卫兵大会,冯亮亮宣布逯孔雀一家抗拒破四旧,就是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大哑巴实行群众专治,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 芳芳说到这里颇有不平地自我评论说:“我看这是冯亮亮的心眼不正,他找对象没找上人家马香香,这是打击报复王家哩。”说完很胆怯地来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 对冯亮亮托二光棍去王家提亲的事,铁蛋是知道的。马香香在县城中学读书时,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可是她命运不济,去年高中毕业,正赶上停课闹革命,大学不招生,二十岁的她就回村当上了一名人民公社的女社员,今年正月,冯虎托二光棍去大哑巴家给冯亮亮提亲,马香香一口拒绝,当面毫不留情地对二光棍说,她看不起冯亮亮,今后不要再说。使二光棍尴尬地下不了台。逯孔雀倒是通情达理,见香香那样子就对二光棍解释,说这种是不能急,以后慢慢在说吧,今后香香同冯亮亮经常在一个队上劳动相处,见面的日子长着哩,让他们俩人再谈谈,或许能撮合成。此时铁蛋见芳芳背后议论冯亮亮那慌里慌张害怕的样子觉得好笑,想和芳芳开个玩笑,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刚议论人家冯亮亮,冯亮亮就来了。” 芳芳吓得脸红了,急忙又向窗外瞄去,一看院中没有一个人影,返身笑了,她知道是铁蛋和自己耍笑哩。于是就奔到铁蛋面前,用拳头打铁蛋,铁蛋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在她的粉脸上使劲地亲着。铁蛋和芳芳是一个村自由恋爱找对象的,去年结婚,还没有孩子,俩人感情一直很好,铁蛋参加县三干会走了半个月,自然很想念他的爱妻芳芳的,今天铁蛋回来,能没有一番炽热的亲密吗? 铁蛋和芳芳刚亲完嘴,停了一会,强强就进门了。 铁蛋和强强是邻居,强强姓刘叫刘强,奶名叫强强,人们叫惯了,都叫他强强。强强比铁蛋小两岁。铁蛋的性格沉稳、开朗。强强的性格内向腼腆,从小俩个孩子在一起玩耍,俩人很投缘,可以说是光着屁股一齐长大的,俩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今年夏天,经铁蛋介绍,刘强强同马香香订了婚,准备冬天过了新年举行婚礼,入冬以后,村里开展阶级复议,强强他们家由原来的富裕中农被划成新地主成分,使他们的婚礼一时耽搁下来。强强一进门就对铁蛋说:“县革委会张主任来咱村蹲点,动员马香香退婚哩。” 铁蛋听后有点惊讶,忙问:“张主任是怎说的?” 强强低着头说:“听人们说,张主任在贫下中农大会上严厉地批评了马香香,说贫下中农的女儿嫁给地主、富农的儿字这是搂着老虎,狼睡觉,建议马香香站稳政治立场,划清阶级界线。” 铁蛋心想一个县委副书记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太没政策水平了,又问强强:“马香香是啥态度?你没问?” 强强红着脸说:“问了,她说等等运动风头再说。” 村中一连串发生的事件,使铁蛋这个年轻的队长感到迷惑不解,他知道村中形势的变化,只是文化大革命这个大地震的余波,他身为一队之长,对村中发生的这些事他不能管,但也不能不管,在管的时候,必须坚持党性原则,坚持政策界限,注意使用策略和方式方法,在村中这扑朔迷离的形势变化中,稍有不慎,否则,就会引火烧身。停了一会儿,铁蛋对强强说:“你下午去公社群专找管档案的许三,许三和我是初中同学,就说我们泥瓦窑春节开批斗大会,大哑巴是批斗对象,队里要大哑巴回去。”说完写了一张纸条证明盖上泥瓦窑贫农红卫兵的公章,将纸条交给强强。 强强睁大一双眼睛不解地问:“把大哑巴叫回村里斗呀?” 铁蛋笑了一下说:“叫你去,你就去,问这些干啥,真是个书呆子。”强强虽然回村务农,但很爱看书,因此铁蛋叫他书呆子。 强强走后,芳芳也问:“队里真的斗大哑巴呀?” 铁蛋淡淡地说:“斗不斗人回来再说。” 下午,铁蛋主持召开了泥瓦窑春节前最后的一次队委会,特邀红炮手冯亮亮参加,冯亮亮是初次参加泥瓦窑的队委会,他神情庄重,一脸严肃,坐在队部办公室的椅子上听铁蛋传达县三干会议精神。冯亮亮同铁蛋、强强、二红基本上是同令人,少年儿童时期玩耍的伙伴。冯亮亮只读了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就回村了。六十年代初期,县商业局供销合作社招收售货员,冯虎为侄儿争取了一个亦农亦商的劳动指标,冯亮亮就在县供销社大楼当上了一名售货员。在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商品紧缺的年月,这售货员可是让人羡慕的好工作,风吹不着、雨晒不着,既清闲,又赚钱,月月四五十的工资、干的好还能转成正式职工,吃供应粮,泥瓦窑的男女青年谁有冯亮亮这种福气呢?听说,二大娘的二闺女已结婚了,自冯亮亮当上县供销大楼的售货员以后,同女婿吵了几次架,闹着要离婚,并去了县城找了冯亮亮几次,可是冯亮亮已和她恩断情绝,再不理她了。有句古谚说的好,“罪好受,福难享”,意思是说一个人在艰难困苦的时候,他为了生存,能忍辱负重、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办事,本本份份做人;一个人在工作环境,生活环境优越的状况中,如果不自律、约束自己,就会入想非非,干出违背人格常理的事来。这冯亮亮就是这样,他去县供销社大楼当了半年售货员就变了,与供销大楼里的一个女售货员搞上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个女售货员比他大三岁,是县委组织部长的儿媳妇,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事情败露后,在工商局工作的组织部长的儿子整日拿者一根铁棍到供销大楼闹事,吓得冯亮亮在供销大楼不敢露面,最后,冯亮亮将一卷铺盖丢在县城,偷跑回村了。现在冯亮亮已经二十八九了,还是光棍一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积极参加革命运动,被推选为泥瓦窑破四旧的红炮手,“红炮手”这一称谓,有褒有贬,足可以概括他在运动中的积极表现。 铁蛋传达完县革委会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精神以后,又传达了公社革委会要求过革命化春节的通知,通知要求移风易俗,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就习惯彻底破除,并制定了十不准: 不准贴春联 不准拢旺火 不准燃放炮竹 不准到祖宗坟茔上烧纸祭奠 不准将祖先牌位摆在家里上香供祀 不准戴金银首饰 不准穿高档贵重服装要发扬无产阶级艰苦奋斗的精神 不准搞迷信活动,上庙烧香摆供 不准接财神,迎喜神 不准祭祀牛王爷、马王爷、天地页、五谷神 要求各生产队在春节期间更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文化大革命,组织基干民兵查夜站岗,召开对四类分子的批斗大会,肃清阶级敌人的剥削阶级思想,严防阶级敌人搞串连活动,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随时接受贫下中农的审话批斗。 通知最后要求,大年初一这一天村村都要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请老贫农讲述苦难家史,并组织青少年吃一顿忆苦饭,让青少年知道新社会的甜,旧社会的苦。 通知结尾要求各生产队春节过后,写出这一段革命工作的经验总结,急时上报公社革委会。 坐在炕上的铁蛋一空气念完通知,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二光棍的铺盖上,笑着说:“你们看,咱泥瓦窑这春节该怎过?” 二光棍和冯亮亮几乎是同时不加思索地说:“执行公社革委会通知精神,按照通知上说的,通知上说的,通知上怎说,咱就怎办。” 二光棍主动提出:“大年三十晚上批斗四类分子由我负责主持,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过革命化春节是我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最快乐的时候,应该是阶级敌人最痛苦的时候。”二光棍虽然不识字,但口才不错,经过一个阶段的学习毛主席语录,他的阶级斗争理论还真不少,说出话来头头是道,句句有理。他说完看了铁蛋一眼,匝嘴自我感到良好,显得一副得意。 会计徐明没有作声,因为他的媳妇马改花最近被泥瓦窑贫农红卫兵戴上反动军官家属的帽子,迫于革命形势,他不敢在队委会说话。只是看着铁蛋。 铁蛋是泥瓦窑政治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他对大年三十批斗四类分子有他的看法。他认为所谓阶级敌人,不单单指的是四类分子,而是那些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人,这些人四类分子中有,贫下中农也有甚至共产党内部也有。他对大年三十晚上这次批斗四类分子,从内心说他是不同意的,他觉得泥瓦窑这些四类分子长期在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之下,表现还可以,没有人敢做出违法乱纪的事,劳动了一年了,这些人的年令都大了,都在五六十岁以上,应该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过个大年,迫于形势,他不敢明目张胆阻止二光棍的激进行动,只是拿起一张省报,顺口说:“春节期间,中央军委决定福建前线对金门马祖的国民党官兵停止炮击三天,以示关怀。” 停了一会,见没人接茬,铁蛋征求红炮手冯亮亮的意见,说:“亮亮,你说。” 冯亮亮说:“就按照公社革委会的通知精神办,大年三十批斗四类分子大会,泥瓦窑的社员都要求参加,一个也不能少,规模要大,造成声势,才能大长无产阶级的威风,像过去轻描淡写地说几句,我看不够到位。” 大年三十晚上召开批斗四类分子大会这一项活动,就这样定下来了。停了一会儿,铁蛋说:“大年三十熬夜时间长着哩,开完四类分子批斗会,咱们在搞一些别的活动。” 徐明说:“下象棋,通知上没说不准对弃摆象棋。” 二光棍挠着脑袋对徐明说:“不行,那是封建文化思想,是霸王,刘邦一个地主土匪,一个地主流氓在耍阴谋诡计哩。” 二光棍的话把其他三个人都逗笑了,铁蛋此刻还真佩服二光棍敏锐的政治嗅觉,当了几年队长,就满脑袋的政治理论,阶级斗争。如果按阶级斗争史的理论讲,刘邦,项羽确实是秦朝末年的两个地主分子,不过这两个人顺应历史潮流,举起反秦大旗,成为秦末农民起义出色的两个领袖人物,在封建社会他们确实代表地主阶级利益,要说刘邦,项羽的人格确实有着土匪流氓的习气,历史学家多有评论。 几个人笑了一阵,铁蛋说:“大年三十晚上只批斗四类分子,我觉得活动内容太少,现在咱们村有文化的青年人不少,大部分是初中毕业,有的还是高中毕业生,在这些文化青年中咱们举行一次背诵毛主席的“老三篇”和朗诵毛主席诗词比赛,优胜者适当给一些纪念品,队里有几套《毛泽东选集》四卷和几本《毛主席语录》,就做为奖励纪念,谁背诵的好,就奖给谁,在买上几个笔记本几支油笔,鼓励优胜者写学习毛主席著心得体会,立杆见影。” 铁蛋说完,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一向活动就定了。快散会的时候,铁蛋吩咐冯亮亮尽快通知村中的年轻人抓紧时间背诵“老三篇”参加比赛,吩咐二光棍通知四类分子接受训话批斗。 开完队委会,铁蛋从队部大院出来,走在街上,看见强强和大哑子回村了,强强背着大哑子的铺盖,大哑子手里提着一个篼子,俩人向村里走来。强强和大哑子来到铁蛋面前,强强笑着说:“公社群专的许三说,他们专案组人多的放不下了,公社大礼堂里挤得满满的让我把大哑子快领回去吧,他们研究正要释放一批人哩。” 铁蛋笑了笑没做声,就各自回家了。 大年三十晚上,泥瓦窑一片寂静,在漆黑的夜色中,刮着冷飕飕的东北风,街上,没有往年小孩提灯笼跑大年流动的灯火,小孩子们欢笑乐的笑声,家家户户院门两旁也没有摆上只有过年才用的门灯。这门灯制作其实很简单,用半块土坯上糊一个近乎圆柱形的红纸筒,有的还糊成白菜形的,里面放上油灯点燃,放在院门两旁,在漆黑的年除夕之夜,家家户户的院门两旁,对对红灯闪烁,远远望去,那红灯是那么遥远深邃,别有一番诗情画意,使人引起遐想,忆起对古老的追忆,可惜,泥瓦窑这一景观今年没有了。听不到连二炮在地上和空中的炸响,鞭炮的串响,偶而听到饲养院那只配种的大叫驴放开嗓门粗犷地吼叫几声,接着又恢复了沉沉的平静。 快半夜的时候,街上渐渐的有了人声。这是参加朗诵会,背诵会和批斗会的人在向会场走去。 第十三章 革命化的春节(下) 参加批斗会的人少,只有七八个地富分子,会场没在队部办公室。 参加背诵会、朗诵会的人多,会场没在村民办学校的一个大教室里。此时大教室里一盏汽灯雪亮,生了两个火炉,经年轻人的义务劳动,打扫粉刷一新,在雪白的墙壁上,贴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红色标语,正面墙上贴着一副毛主席半身像。今天到会的人特别多,差不多泥瓦窑能走动的男女老少全来了,教室里挤得满满的,因为是除夕夜,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整洁的新衣服,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各种款式和不同服色的新衣服,又把自己特意打扮了一番,一个个显得活跃,精神,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气息,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互相趣笑打闹。 铁蛋扫视一下满教室的人,对坐在旁边的冯虎说:“咱们开始吧”。屋里一下静了下来。 冯亮亮站在毛主席像前打着拍子领头唱起《东方红》。 全教室的人都站起来,面对毛主席像齐声唱起来,随着冯亮亮挥动的双臂,东方红歌声的雄壮、浑厚的旋律,在泥瓦窑除夕之夜空中回荡。 唱完《东方红》又背诵最高指标,冯亮亮只说出所背语录开头两三个字,人们就各声背起来: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在文化大革命中,泥瓦窑的人们,人人都会唱“东方红”,都会背十几条毛主席语录。开会前唱《东方红》之歌,背诵毛主席语录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形成的惯例。已经成为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制度。也许是因为大年三十除夕夜特殊的时间原因,也许因为别开生面的背诵会,朗诵会的缘故,今天人们在唱歌,背诵语录时,每个社员都分外卖劲、认真,投入了全部的感情,特别是背诵那段语录时,人人激情饱满,众口一词,键将有力,声振屋宇。 接下来铁蛋讲了参赛条件,参赛内容,评分细则以及奖励等级,凡是泥瓦窑的男女社员和中小学生人人都可以参加比赛;背诵毛主席的“老三篇”其中的任意一篇,由参赛者自由选择;朗诵毛主席诗词的任意一首,由参赛者自由选择;评分标准满分为一百分,每背错一个字扣一分,背错一句扣十分;奖励办法,每项设一、二、三等奖,有物资奖励,三等奖为精神奖,给予口头表扬。 开始比赛的第一项是背诵“老三篇”,第一个参赛者是冯亮亮。他理了一个大背头,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长围巾,围巾的两端平平整整地贴在腹前,整个人显得儒雅高贵,风度翩翩,他背的是《纪念白求恩》。他来到汽灯下面,昂起头来,轻咳了一声,站成丁字步,两手将皮夹克的前襟揪的敞开来,然后很得意地轻轻抖动了一下肩头。他这一意外的动作使满教室的人都笑开了,特别是那些姑娘小媳妇们都发出鄙夷的笑骂声,认为他是装腔作势,所以在嘲笑声中还夹杂着唾弃的唉声。人们的笑声严重影响了冯亮亮的背诵情绪,背诵效果,整篇文章他背得错漏百出,背错字、漏掉字的地方很多,有几处整个自然段都忘背了。评委李铁蛋给他评了六十分,可是在铁蛋旁边专门帮助铁蛋找错的两个中学生,还怪怨铁蛋给的分高了,是偏心眼儿。 第二个参赛者是马香香,她今天打扮的分外引人注目,梳着齐腮的短发,头发上别了一支红黄相间的蝴蝶发卡,他的容貌酷似她母亲,而身材又比她母亲高了一截,上身穿了一件红底小花罩褂,黑裤子,脖子上围了一条乳白色绒毛围巾,围巾的一端贴在她的胸前,给人一种端庄秀气、丰姿绰约的感觉。她挤过人群,来到汽灯光下,脸色微微有点发红,她有意朝站在一旁的强强看了一眼,抬起头来,目光看着会场的一角就背起来。马香香背的是《为人民服务》,用的是普通话,她口齿流利,吐字清晰,语音清爽悦耳,音色甜润细腻,整个背诵过程,没漏掉一个字,没背错一个字,犹如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流进会场每个人的心田。马香香背完后,会场里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铁蛋身旁专门找错的两个中学生,瞪大眼睛看着马香香,奇怪地叫着:“一个字没背错,一个字也没漏掉。” 铁蛋在马香香的名字旁边写了红红的一百分。 接下来又有几个男女青年上去背诵,他们背诵的成绩远远没有赶上马香香,本来他们对自己所背的文章脑里记得滚瓜烂熟,可是来到人多的场合,站在刺目的汽灯光下,心里就紧张,开始还可以,后面的段落就一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心里就发慌,越发慌越想不起来后面的句子,站在汽灯光下窘迫的不知所措,有个姑娘竟然笑着捂着红脸挤进人群,与此同时会场上的人们都会发出理解的善意的笑声。倒是有一个四年级的在校小学生,背诵《纪念白求恩》背得不错,只背错了两个子,得了九十八分,他骄傲的对他爸爸说,他们语文课有这篇文章,老师要求我们背会,今天正好派上用场,轻而易举地得了第二名。 再没人参赛时,铁蛋点名让强强上去背诵,强强虽然已经长成一个牛高马大的大后生,他性格内向腼腆如同一个大姑娘,这种场合他是不敢上去的,于是几个青年后生同他开玩笑,故意拉他上去,特别是那个调皮的陈二旦拉强强时有意往马香香的身上推,并说:“你看人家香香,看你这个窝囊蛋儿。”会场就会发出一片嬉笑声。第一项比赛就在开心的嬉笑声中结束了。 第二项比赛是朗诵毛主席诗词,第一个参赛者是陈二红,二红是老地主陈金福的二儿子,叶叶的小叔子。他和铁蛋强强、冯亮亮是同令人,儿童时期的朋友伙伴,他初中毕业,因出身地主家庭,学校没让报考高中就回乡务农了,由于他身材高大,结实,回村就跟车赶马车,成为泥瓦窑最年轻的车把式,要说二红很有艺术细胞,有种潜质才华天赋,生就一口纯净浑厚的男中音,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在校读书时,多次参加学校组织的诗歌,散文朗诵会,并多次获奖,他朗诵的高尔基的《海燕》。曾被教育局录了音,对二红的才华铁蛋,强强他们都知道。此刻他越过人群,站在汽灯光下,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头上戴一顶俄罗斯小伙惯戴的那种赭色花格鸭舌帽,一米七五的个头,站在那里俨然像一个机床厂的工人。 二红朗诵的是《沁园春•;雪》,他站在那里用舌尖舔了舔上下嘴唇,稳定了一下情绪,就挺胸举目朗诵了。二红只朗诵了几句,以他浑厚响亮的男中音,就把会场上的人们征服了,他的语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抑扬顿挫,充满昂扬亢奋的激情,随着音节的停顿,他时而昂首挺胸举目远眺,时而双臂在有节奏的挥动,当他朗诵到第二阙历数封建社会那几个帝王时,脸上出现了轻蔑的笑容,朗诵到结尾“还看今朝”这一句,他双臂高举,语音高扬声振屋宇爆发出火山般的激情,会场上马上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接下来有两个在校的中学生朗诵了《七律,长征》、《七律,庐山仙人洞照》他们都对诗句背得很熟,但在朗诵时缺少激情如同背诵一样。 在给二红评分的时候,铁蛋扭头对坐在旁边的冯虎说:“冯主任,你参考点意见,看二红朗诵的怎样。” 冯虎嘴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说:“我看那是念吉庆,鬼抽筋呢,哪有个朗诵诗歌的样子。” 铁蛋一听沉下脸严肃地说:“冯主任,人家是朗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你怎么说是“念吉庆鬼抽筋”哩,你说话要注意。” 冯虎一听脸都吓白了,急忙说:“我不识字,没文化是个通天瞎棒,对不起,请广大贫下中农原谅,全体社员原谅。” 站在一旁的冯亮亮也对冯虎不满地说:“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老了不回家,胡沁啥哩。” 冯亮亮说完,冯虎红着脸走出会场。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铁蛋给优胜者颁了奖品,背诵会,朗诵会结束已是凌晨两点钟了。 在学校里背诵“老三篇”,朗诵毛主席诗词的同时,泥瓦窑大年三十除夕批斗四类分子大会也在队部办公室进行,主持批斗会的是副队长二光棍,还有几个贫农红卫兵。目前,泥瓦窑有十个四类分子,今天到会的只有八人,一个老病人卧床不起,一个又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逯孔雀感冒请假了。这八个人站成一排,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都没穿新衣服,背上的那块白布仍然缝着。今天二光棍的脑袋剃得精光,突出的部位在蜡烛光的照射下闪着光点,他双手叉腰在八个人面前巡视了一个来回,:就说:“背守法公约。” 这八个男女四类分子就低声背起来: “积极劳动,接受改造。 遵纪守法,老实可靠。 审话批斗,随叫随到。 家里来人,随时报告。 老实改造,才是光明大道。” 这四十二个字的守法公约,是冯亮亮的杰作,押韵上口很好背,村里的四类分子几乎人人都会背,只有八十二岁的老地主陈全福不会,陈全福眼花看不清字,耳朵背,平时说话都要趴在他耳朵上喊叫,但总是答非所问,闹出牛头不对马嘴的笑话。此时那几个地富分子都俯首低声一条一条地认真被着,只有衬全福老人旁若无人地抬起头来东瞅瞅、西看看打量着队部办公室的陈设。 背守法公约结束,二光棍吼了一声:“陈全福,你一个人背!” 陈全福梗直的说:“俄不会。” 二光棍高声问:“你怎么不会?” 陈全福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没做声。于是二光棍让站在陈全福旁边一个叫三花眼的地主婆教他。 三花眼趴在陈全福的耳朵上,细声细气地说:“积极劳动,接受改造。” 陈全福摇摇头说:“劳动不行啦,俄年轻的时候干活,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俩个也抵不住俄一个。” 二光棍又吼了一声:“不许乱说乱动!”陈全福才不说了。 三花眼又趴在陈全福的耳朵上说:“审话批斗,随叫随到。” 陈全福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啥?半夜鸡叫?”屋里的人被陈全福这句话逗乐了,二光棍也笑了。可是陈全福却认真地说:“半夜鸡叫那是周扒皮干的,俄陈全福地主是地主,没办过那种缺德事儿。” 人们笑了一阵之后,二光棍仍让三花眼继续教陈全福背公约,当三花眼第三次趴在陈全福的耳朵上的时候,一个贫农红卫兵上前把陈全福的头和伞花眼的头双手一按,三花眼的嘴恰好贴在陈全福皱巴巴的脸上,人们又爆发出一片开心的大笑,那些被批斗的四类分子也笑了,他们已经没有自尊,没有羞耻,司空贝惯的批斗会已使他们习以为常了。只有三花眼羞耻的哭了,陈全福抬起头来,老气横秋的说:“开会不是开会,娃娃们起啥哄哩。” 二光棍感兴趣了,觉得这次批斗会很开心,大笑一阵之后,他还让三花眼继续教陈全福背公约,三花眼只好又一次趴在陈全福的耳朵上带着哭腔说:“老实改造,才是光明大道。” 陈全福又没听清,不解的问:“啥?死路一条?” 人们再次放声大笑了,在人们的笑声中,这老头似乎明白了那条公约的意思,似乎没有明白,只见他一双小眼睛含满了泪 ,无限感伤地自语起来:“俄就是死路一条了,过了年就八十三岁了,死了好,死了好,活着也是活受罪,累害娃娃们。这阎王爷不知怎了,不来叫俄了,是不是把俄陈全福忘了!?”在感伤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死的渴望。 听了陈全福的自我絮叨,或许感到有点晦气,人们都不笑了,二光棍似乎悟出了什么,摆摆手说:“散会。” 待几个四类分子慢腾腾地走出队部办公室的时候,二光棍把马改花留住了,让她继续反省,申报那二百块大洋、二斤烟土匿藏的地点,并让那几个贫农红卫兵去学校看看背诵会、朗诵会结束了没有。 几个红卫兵走后,二光棍来到马改花面前说:“你好好想一想,说出来对你和徐明都有好处。” 虽是大年三十除夕,马改花也没换新衣服,还是平时干活做家务的服装,但她那漂亮妩媚的脸蛋依然动人,她站在那里一双凤眼不停地转动,警惕地扫视着二光棍的一举一动。 停了一会,二光棍低头悄声说:“你想不想取掉帽子?” 马改花看着二光棍说:“想。” 二光棍涎着脸皮嘻笑着说:“你要想摘掉政治帽子,就和我睡一晚,那现洋、大烟的事,我以后再也不追查了,别人我也不让他们再追查了。”说完,他贪婪地看着马改花,等待马改花的反应。 马改花低下头来,没有做声。二光棍“噗”地一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猛地把马改花抱到炕上,马改花尖叫了一声,“啊呀,不能。”马改花被按在炕上两手使劲地推二光棍的光脑袋,并用手抓二光棍的脸,使二光棍一时不能下手得逞,俩人在炕上滚战着,二光棍发现马改花的裤带又是一个死结。这时听见徐明在院中高声说:“批斗会散了好大一会了,你们俩在屋里干啥呢?” 二光棍这才住了手,马改花从炕上趴起来,急忙开门走出队部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二光棍一个人,他仰面八叉地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感到懊恼,沮丧,晦气,在马改花身上他没办成那事,甚至亲一口的便宜也没占上,脸上倒被马改花抓破几条血道子,现在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此刻他才意识到徐明和马改花对他早有防备。 背诵、朗诵会结束以后,铁蛋和强强向西街走去,铁蛋问:“你说香香退不退婚?” 强强说:“说不准。” “你没试探她?” “人家说看看运动的风头以后再说。” 铁蛋笑了笑说:“不行。”说完在强强的耳朵上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黑暗中强强的脸红了,铁蛋又鼓励强强:“你大胆勇敢点儿,她毕竟是你老婆,你怕啥?” 强强没有做声。 来到大哑子王家,铁蛋像一家人问了过年好,王家一家老小也祝福铁蛋,强强过年好。马寡妇逯孔雀感冒了,在炕上和衣躺着,见铁蛋和强强进门也坐起来,让马香香给沏茶,取烟,拿瓜籽,水果糖,小有根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在强强手里,强强不要,又抓着往强强的衣兜里装。 铁蛋笑着有意地说:“这有根对强强还真不错,挺有缘份。”说完看了马香香一眼,马香香的脸红了,笑了笑,给铁蛋和强强倒茶水。 马寡妇逯孔雀也接着说:“可不是,在家里整天念叨强强,说是强强他姐夫把他爹从公社叫回来的。” 强强说:“是铁蛋让我去公社群专叫的。” 铁蛋和强强在大哑子家里唠嗑了一阵,就出来,他俩走时,小有根要跟着强强跑大年,聪明的马寡妇制止了他,有根还是从柜上拿起三个两响大红炮放在强强的衣兜里,马寡妇笑了:“人家不让响炮,你给了也不能响。” 马香香礼节性地把铁蛋和强强送到大门口,铁蛋说:“强强,你在这等我,我去那边有点事。”说完就消失在黑夜中。 此时王家的大门口只有强强和马香香两个人,强强急忙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包,是一块小花新手帕和一盒万紫千红的高级面霜,塞在马香香的手里。马香香拿住小包好奇地正要展开看,强强一下把她搂住了,马香香只是柔声地轻轻地“啊呀”了一声,强强的嘴唇就和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强强疯狂地亲吻着,他感到马香香此时浑身似乎也在颤抖,但她没有动,任凭强强在脸上亲吻着,强强感到香香散发着宜人的香气、根根头发和声声气息都有清爽的气味。这太美妙了,这是强强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女人,也是第一次亲自己未来的女人,他和香香之间只是按乡间习俗办了订婚仪式,还没有领到正式的由国家法律保护的结婚证书,弄不好,如果香香翻脸,就会弄巧成拙,自找倒霉,他开始的时候有点胆怯,胆怯地竟两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担心香香会推开他,骂他,甚至搧他的耳光,当他大着胆子笨拙地猛一下将香香抱住的时候,香香没躲,也没推开他,只是喉间惊异地“啊呀”了一声,于是他放心了,胆大了,用牙齿轻轻地咬着香香温热濡湿的嘴唇,很想狠狠地咬几口,但他没有那样做。在亲吻的间隙,香香低声问:“你想咋?” 强强没有做声,此刻他很想提前占有香香,提前摘取未来本该属于自己的这条空谷幽兰,如果他向香香提出办那事的要求,也许香香不会拒绝,不过此时此刻不行,他的理智制止了他的进一步鲁莽行动。他感到浑身燥热,好像有一团火在自己身上燃烧,炙烤着他,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冲动,使他浑身是劲难以制止,亢奋不已,他也感觉到香香伸在自己的背后的两只手,也把他紧紧抱住了,他的胸脯紧紧地贴着香香的前胸,虽然隔着衣服,依然感到香香两个乳房那种柔软的弹性。 他们就这样地紧紧地抱着,好像谁也不愿意分开。停了好大一会儿,在不远处的铁蛋问:“强强在不在了?” 强强急忙抬起头说:“在了。”马香香也乘机溜进大门洞里。 走在东街上,铁蛋关心地问:“你照我说的做了没有?” 强强低着头说:“做了。” 铁蛋在强强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放心吧,香香不会同你退婚的。” 走几步,强强激动地说:“我真想响几声炮。” 铁蛋说:“不怕,你响吧,你要是不敢响,我响。” 顿时,六声大红炮的炸响,打破了泥瓦窑的死一般的寂静。 大年初一,泥瓦窑的人们没有吃忆苦饭,家家户户肉馅儿饺子。 一大早,二光棍就扛出三面红旗,站在街中央喊叫开来,让社员们到野外搬冰积雪,说是破四旧树新风,开创新春元旦的开门红。于是泥瓦窑的男女老少都拿着铁锹,担着箩筐走出家门。运输组的六辆马车在大年初一也出动了,二光棍分配以劳动组为单位,分三个劳动场地,每组两辆马车一面红旗。首先是一些动作敏捷的年轻小伙奔上马车,接着是一些姑娘小媳妇为争坐马车的笑闹声,有的没位置,就拉坐在车边上的小伙子,街上一片嬉笑,一片热闹。泥瓦窑的村东,村南,村西,每个搬冰积雪场地都有一面红旗迎风飘扬,两辆马车不住地拉运,人们把沟里的积雪,河里的冰块铲到车上,运到田地里。陈二旦一边铲雪,一边说着调皮话,他出身好是贫农说什么都不怕,他说:“大年初一正月正,破除四旧树新风,男女老少齐上阵,人喊马叫来搬冰。”陈二旦的顺口溜一说完,周围的人们嘻嘻哈哈地都笑了。 搬冰积雪的劳动时间采用一出工制,中午不休工,下午早收工,这样的劳动一连进行了十几天,春节的气氛也淡了。 第十四章 学大寨修水库 搬冰积雪的劳动,铁蛋一直没有参加,他对这一收效甚微的劳动是不愿意搞的,他想让泥瓦窑的男女老少在春节期间快快乐乐地休息几天,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一年的农业生产中去,可是二光棍一定要坚持执行公社革委会的有关通知精神,他没再制止。过了正月初五他就去公社参加农业学大寨会议去了。 哈达公社学大寨会议在公社礼堂举行,大礼堂生了两个大火炉,虽然是寒冷的冬季,礼堂里却是一片燥热,如同炎热的夏日,主席台上挂着“高举毛主席思想伟大红旗,抓革命,促生产,掀起农业学大寨新高潮”的会标。墙上贴着毛主席画像,全公社四十八个生产队的正队长,五个生产大队管理委员会的支部书记,正副主任全部到位,没有缺席,与会者济济一堂,会场的气氛显得庄严、严肃,热烈。 主席台上,县革委会副主任,原县委张书记,在作着热情洋溢鼓舞人心的讲话,张书记是文革前县委的一名副书记,县里成立革命委员会时,他被纳入革委会委任副主任,人们在称呼他的时候,仍称他张书记,弄省略了一个副字。此时张书记在扩音器前异常激动讲述着大寨人大战狼窝掌,鏖战虎头山,将七沟八梁的荒山坡,改造成层层梯田满山坡的英雄业绩,所有与会人员一个个听得鸦雀无声,他们被大寨人那种改天换地的英雄壮举和艰苦奋斗的精神感染了。当张书记讲了一个事例,有一个大寨社员早晨出工时怀里揣了两个窝头,干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两个窝头冻成两个硬疙瘩,这个社员就啃这两个硬疙瘩作为午饭的时候,会场里发出一片惊叹的唏嘘声。接着张书记提高声音激动地说:“社员同志们,大寨是全国农业战线的一面光辉旗帜,农业学大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八亿农民发出的伟大号召,他老人家为中国农业的发展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大寨之路就是我们中国的农业之路,我们农业生产要发展必须走大寨之路。 全场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张书记喝了几口茶水,在长时间的掌声停下来以后,他又激情洋溢地高声说:“社员同志们,同是一个党领导,同是一个太阳照,为什么大寨人能办到,我们办不到!?”说到这里他笑眯眯地看着会场上的人们,他对自己这个反问式的结尾很满意,一定会深入人心,在与会人员的心中引起反应与共鸣。 此时公社革委会的段主任恰倒好处地举臂高喊起来: “大寨能办到,我们也能办到!” 会场上的人们都举起手臂高呼起来。 段主任又振臂喊起口号来:“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 会场上的人们又都举臂跟着段主任高呼着。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张主任又意味深长地说:“农业学大寨改造山河,困难是巨大的,劳动是艰苦的,但我们只要同旧社会同革命战争年代相比,就虽苦犹甜,虽苦犹荣,因此,我们在学大寨中要树立“三想想”的政治思想观念,发扬“六点点”的革命精神。” 会场里一片寂静,张书记稍停片刻之后望着会场的人们接着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的老前辈;日子过的甜不甜,想想万恶的解放前。” 张书记精辟的今昔对比,使会场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待掌声停下来以后,张书记接着说:“刚才我说的是“三想想”,这“六点点”就是,干活多干一点点;休息少憩一点点;出工早走一点点;收工晚回一点点;走路快走一点点;睡觉少睡一点点;每个人一天能做到这“六点点”,我看就是大寨精神的体现。” 上午的会议是成功的,大寨人艰苦奋斗改造山河的英雄业绩是感人的,会议在这热烈的掌声中和口号声中结束了。 下午分组讨论,会议要求村村有计划,队队上项目,小组会上,这些生产队长都热烈地讨论着,认真学习会议精神,在三间房大队的小组讨论会议上,主任冯虎十分崇拜地赞扬着张书记精练的、感人的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讲话。他对张书记的讲话艺术十分欣赏,对张书记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竖起大拇指:“有水平,不愧为县革委的主任。”停了一会儿,冯虎又对几个队长不无感慨地说:“像张书记这样有能力、有水平的干部,将来一定会提拔,最小在盟专区,要不在省一级。” 坐在茶几前一直没有发言的铁蛋扭头对冯虎和那几个队长说:“学大寨要实事求是踏踏实实地干哩,靠嘴说一说咱哈达公社就变成大寨了?咱们全公社一万多人都去说,看能不能变成大寨公社。” 铁蛋刚说完了,身材高瘦的张书记突然破门而入,人们一下都站起来,张书记和屋里的人们略微打了一下招呼,就径直来到铁蛋面前,说:“刚才铁蛋说的对,我们学大寨要踏踏实实地干,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这才能学成大寨,绝不能光说不做,或多说少做,我特别反感那些只说不做的小队干部。”然后他挨着铁蛋坐下来,如同一个长者对晚辈那样亲切地说:“铁蛋,你们泥瓦窑准备上什么项目?” 铁蛋考虑一番说:“根据我们村的实际情况,我计划打三眼大井,每眼井能浇地二百亩,这样我们泥瓦窑每人保证1。5亩的水浇地,这六百亩水地的产量基本稳定,起码能解决我村四百多人的吃饭问题,” 张书记听了摇摇头,似乎觉得不满意,说:“你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大一点。” 铁蛋说:“再增加两眼,今春到冬天实现五眼大井的水利配套。” 张书记仍然摇摇头没有做声。 铁蛋急忙解释说:“一年完成五眼大井并做到水利配套这困难也很大,咱们这里没有上电,五眼大井最少还得买三台12马力的柴油机和三台抽水机,小队也开支不少,队里没钱,买三台柴油机队里还得向国家贷款哩。” 张书记很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队长,党在农村最基层的小队干部,他从旁边一个作记录的干部手中撕下一页白纸,放在茶几上展开,又画了三个三角形,这三个三角形成品字行排列,上面的一个三角形较大,他指着三个品字行三角形对铁蛋说:“这是你们泥瓦窑村东南面的三座山,去年我在你们村蹲点就观察到了。这三座山上面是阳坡山,下面的是小圆山,小南山,如果在小圆山和小南山之间筑一条高80米,长300米的拉洪大坝,就可以建成一个“丫”字行的水库,可以蓄水3万到5万立方米,如果这水库建成,你们泥瓦窑村的南大地,西大地,北梁半坡以下的地都可以变成水地,你看比你那五眼大井强多少倍。”说完把笔轻轻地扔在茶几上,直起腰来,他看了一眼满屋的人就挺直腰板,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的云天,一脸豪迈凝重,嘴角挂着轻蔑的笑意,他的心中似乎升起一种视江河如小溪,视高山如泥丸的豪情,听了一会儿,张书记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铁蛋说:“这个项目你好好考虑考虑。” 张书记气吞山河的谈吐把屋里的人们折服了,他一出门冯虎就感叹地说:“大笔写大字,大人物办大事张书记将来肯定是大人物料。” 一个队长也附和着说:“说不准以后还要提拔到中央哩。” 晚上已经十二点钟了,公社招待所的一间房间还亮着灯光,房间里其他几个队长都已经睡了,只有铁蛋就着玻璃罩煤油灯趴在桌上,面前摊着几页白纸,他在反复计算着修建东南间水库所需要的土方,石方以及溢洪道的工程量。计算的结果虽不精确只是个概数,也使他大吃一惊,修这样一条拉洪大坝共用土方石方2。6万方,泥瓦窑共有人口403人,人均土石方65立方米,共有劳力男女共计134人,其余都是老弱病残、儿童,在这134个劳力中又有十几个长年放牧人员,正式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只有120多人,这些土石方只能摊在这120多个劳力身上,人均土石方就在280立方米以上,实际上在这120多个劳力中经常有病,事假的人不能上工,常年从事生产劳动的只有110多人,人均土石方的数量就更大了。这110多个劳力还承担着4400多亩的耕地任务,每个劳力人均耕地40亩,在没有丝毫机械化设备的情况下,这110多个劳力既种地又要修水库完成2。6万立方米土石的搬运任务,这困难就太大了。铁蛋想;要说让这110多个人不种地,一年四季专门从事修水库的劳动,这任务也能完成,可是不种地泥瓦窑的四百多人口一年下来吃啥呢?喝西北风吗?他想了想这个项目不能上,明天向张书记如实反映情况,于是“噗”的一声吹灭煤油灯和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上午还是分组讨论,铁蛋向主任冯虎把自己夜里计算的结果说了,冯虎也吃惊不小,冯虎说:“一会儿张书记来了这个项目能不上就不要上了。” 不一会儿,张书记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对铁蛋儿,“你们村东南沟修水库的项目考虑怎么样了?” 铁蛋掏出一个笔记小本子打开,如数家珍地说:“泥瓦窑处于后山地区广种薄收的农业生产区域,历来是农牧结合,半农半牧式的生产经营。实有人口403人,耕地土地4400多亩人均耕地15亩,共有男女劳力134人,从事牧业人员12人,实际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力只有122人,在这122个长用劳力中经常有生病,事假的人员不能上工,实际上常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男女劳力仅在110人左右,这样每个劳力的人均耕地就在40亩以上……” 张书记听着听着忽然打断说:“农业不用说,就说修建拉洪大坝。” 铁蛋把本子翻了几页看着本子说:“昨天晚上,我初步计算了一下,建这条拉洪大坝需要动用土石方2。6万方,全村120多个长用劳力人均土石方280方,他们又承担着4400多亩的种地任务,在没有一点机械设备条件下建水库困难是很大的。我说的2。6万土石方里面还没包括小圆山那条长100米,深5米,宽3米的溢洪道工程,如果溢洪道凿不通,那拦洪大坝也等于白干。” 张书记笑着说:“正因为困难大,我们才学大寨人那种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你说,铁蛋。” 铁蛋又接着说:“我说的2。6万拉洪大坝的土石方,没包括小圆山那条溢洪道,那条溢洪道可是100米长的石崖。” 张书记笑着看了一眼铁蛋,没有做声,抽起烟来。 停了一会,铁蛋说:“去年开三干会的时候县里贺书记在会上说‘学大寨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嘛,这个修水库工程项目困难太大,我们不能上。” 在一旁抽烟的张书记听铁蛋话里提到县委一把手的贺庆丰书记,他的脸沉了下来,把手一挥说:“别提你们的贺书记了,他已被停职审查,是咱百川县委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还是内人党的黑干将呢。” 听到县委一把手贺庆丰书记被打倒,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人们谁也没敢再说话。贺书记在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的时候,在哈达公社任过党委书记,后来调到县委。 张书记抽光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严肃地对铁蛋说:“你们泥瓦窑建水库的项目上不上?” 铁蛋摇了摇头说:“不能上,困难太大。”他正要向张书记进一步说明实际情况再作一番解释,张书记已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不屙尿不要占茅坑。”说完走出门去。 屋里几个队长都面面相觑地看着铁蛋,他们知道这是张书记要罢免铁蛋的生产小队队长的职务。 铁蛋此时也很激动,满不在乎的说:“免就免去,有啥了不起,咱官儿也不大,丢了也不怕。” 下午召开全体会议,张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严肃,对哈达公社的小队干部,大队干部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说:“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农业学大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在这大好的形势下,农村开展学大寨运动是革命形势的需要,可是在哈达公社的基层领导干部中,却存在着严重的右倾保守思想,如同小脚女人瞻前顾后裹足不前,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这些人客观上成为学大寨运动的绊脚石。我建议这些人要擦亮眼睛,看清形势,放下思想包袱,甩开膀子大干,否则请自动下台。不拉屎,不要占茅坑。”他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一双火辣的眼睛扫视着会场,观察着会场上的反映。 这时会场里的人们有的低头窃窃私语,有的把目光投向铁蛋。 铁蛋很平静,他从手中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白纸在写辞职书: 尊敬的张书记: 农业学大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但毛主席最讲求实事求是,最关心人们群众的生活,我没有工作能力,自愿辞去泥瓦窑生产队队长的职务。 李铁蛋 此时的铁蛋似乎很激动,他写完忘了写日期,就站起来走向主席台,把辞职书交给张书记。 张书记看完以后,面部毫无表情,冷冷地说:“请便。” 铁蛋返身走出会场,他的头高昂着,身后张书记不屑地说:“没你地球就不转了?哼,死了张屠夫泥瓦窑的人也不吃混毛猪。” 公社开完学大寨会议的当天,张书记来到泥瓦窑。晚上就召开贫下中农会议,会上,张书记讲述了大寨人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英雄事迹,要求泥瓦窑的贫下中农团结一心,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掀起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并重新组建了泥瓦窑生产队的领导班子,免去了李铁蛋正队长职务,由二光棍担任正队长,冯亮亮纳入领导班子成为副队长,会计仍由徐明担任。一个县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罢免一个最基层的小队干部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况且基层生产小队的队干部一年一届,干的好继续连任,干不好,当一年就下台。 升任正队长的二光棍一脸喜色,嘴乐得合不拢,如同裂口的花椒,本来他毛发稀少,那满脸的笑纹的头部如同一个硕大的干核桃,使人很难找到他那双小眼睛的位置。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光头一边向张书记表态:“我今年能升任泥瓦窑的正队长,这是张书记信任我,党信任我,我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苦干大干。把泥瓦窑变成哈达公社学大寨的典型。” 张书记率先拍起手来,这样的农村干部正是他目前希望的,需要的。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县革委会制定了县领导深入基层分片蹲点负责制,他就被分到东片三个公社。要说张书记的工作能力也是很强的,有股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干劲,样样工作总要让上级领导表扬,走在他人的前头,可是张书记似乎官运不济,从人民公社化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他仍是县委的一名副书记,这使他很不甘心,他要在学大寨运动中下决心干出点名堂,做出政绩,让上级领导赏识他,知道他的工作能力。 二光棍表态之后,冯亮亮也作了类似的就职发言,张书记显得十分高兴,说:“毛主席说:‘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主要因素’嘛。”说罢,他就提出泥瓦窑在东南沟修建拉洪大坝的方案,他说:“如果东南沟水库修成,最小蓄水量可达五万到八万方,那时候你们泥瓦窑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耕地都可以变成水浇地。” 二光棍接着说:“后山干旱水如油,那就不是一座水库,而是一座油库啦。”经二光棍拍板,泥瓦窑学大寨修水库的方案就这样定了。 张书记说:“这是泥瓦窑的大事,应该召开社员大会讨论通过。” 二光棍头一扬说:“不用,贫下中农说了算。” 当天泥瓦窑的贫下中农会铁蛋没有参加,他在母亲的屋里同母亲诉说着心中的烦恼。 李大娘一边纳着泄底一边劝慰着儿子,给儿子说着宽心话:“你在泥瓦窑当队长已经六七年了,咱办事凭良心,走正道,泥瓦窑的人背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不当就不当呗,有啥哩。” 铁蛋叹了一口气说:“我当队长凭心而论是想为泥瓦窑办点实事,办点好事,今年计划村中修座石桥,打几眼井,秋后在小圆山、小南山的北坡都载上树,这也是学大寨呀,为啥偏修那个劳民伤财的水库哩?” 李大娘说:“这事不由你,人们常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张书记比你大几级。” 娘俩正唠嗑着,二光棍进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张书记说你辞职不干了,硬要我上,二叔这两下子铁蛋你是知道的,今后你要多关照关照二叔,工作中有离谱的事,你就给二叔指出来,我的意思是铁蛋虽不当队长了,今后开队委会还要铁蛋给我出谋划策,铁蛋有文化人缘好,你要给二叔当好军帅,当好参谋。” 二光棍鬼精,他是怕铁蛋同他闹别扭,闹意见,提前来讨好铁蛋,铁蛋是那种人吗? 铁蛋问:“修水库的事定了没有?” 二光棍顺口说:“定了。” 铁蛋关心地提醒说:“这纯粹是瞎闹,我敢保证水库蓄不住水,你想小圆山阳坡全是石崖,南山那道土坡也是沙质土,即使修成水库下雨蓄住水,用不了几天就从地下渗跑了。” 二光棍不负责任的说:“管毬它哩,他叫干,咱就干。你不干他还挑你毛病哩,谁知道人家张书记是怎想法。” 过了正月十五,县水利局来了几个技术人员,对地理环境进行了实地勘察,并提供了技术指导,要求在大坝的地基中心,控一条深3米、宽2米的基槽,特别要求在基槽中部深挖,必须挖去沙土,挖出原始土,这条基槽要用混凝土和沥青浇注,以防渗水。 铁蛋问:“浇注基槽需要多少水泥、沥青?” 那位技术人员说:“水泥500多吨,沥青150吨。” 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去哪弄这些水泥和沥青呢,铁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他已不是队长了,这生产上的事,他也无权干预了。 二光棍说:“没水泥,基槽里填红胶泥行不行?” 那位技术人员说:“红黏土有一定的防水性能,只适用小型的拉洪坝,像你们东南沟蓄水量这么大的水库,不行,必须用水泥混凝土浇注沥青做防水。” 县水利局那位技术人员在离开泥瓦窑的时候,一再强调二光棍,说施工的时候,一定要达到技术指数,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水库蓄不住水,变成干库。 二光棍没做声。 东南沟水库开工奠基是谷雨那天开始的,此时大面积的春耕播种已经结束,剩余的只是一些少量的饲草作物,于是泥瓦窑的劳力开始大转移,放弃了精神细作的大田地,百分之八十五的男女劳力转移到修水库的工地上。 奠基那天,在春寒料峭中,泥瓦窑能走动的男女老少都来到东南沟,三间房大队民办小学校的二百多名学生,敲着锣、打着鼓,举着红旗喊着口号也来了,公社革委会段主任率领公社直属机关领导干部、五个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主任一行人也来到工地现场,泥瓦窑临近的几个生产队正副队长也要求前来观摩,狭长的东南沟两旁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阳坡山、小圆山、小南山三座山上都插上了红旗,在小圆山,小南山的坡上又插满了不少彩旗,整个东南沟红旗飞舞,彩旗飘飘;一片熙熙攘攘。二百多名小学生手里挥动着彩旗喊着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战东南沟,建成大水库。让高山低头,叫恶水让路!” 东南沟沸腾了。 百川县报的两名记者县广播站的两名记者手里提着照相机,穿行于人群之中采访着他们需要的新闻,抢拍着新闻镜头。 拉洪大坝的基槽已经挖好了,它把东南沟截成两段,然后向南北延伸,延伸到小圆山,南山坡之间垂直80米的水平高度。 此时泥瓦窑运输组的六辆胶轮大马车人喊马叫地来到工地现场,将六车红胶泥卸在基槽的两边。 奠基典礼开始,泥瓦窑的人们注视着,观察着,看谁要投入基槽第一锹土,这第一锹土,是象征,象征着投土者是这座雄伟大坝的坚强基石;是寄托,寄托着投土者的希望,希望大坝早日建成,是殊荣,只有对大坝付出心血作出巨大贡献的人才能有资格,使用这神圣的第一锹土。因为在慌山野外,也没有扩音设备,典礼开始,张书记也没有发表讲话,在热烈的口号声中,人们只见张书记脱去军用黄棉大衣,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他拿起一把崭新的铁锹步履稳健地来到基槽旁边,在人们和记者的注视下,一脸严肃凝重,铲起一锹红胶泥圪旦神色庄重郑重地扔进基槽,那锹带着冰渣的红胶泥圪旦在黑黝黝空洞的基槽里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如同砸在泥瓦窑人的心上,一下紧绷了人们的心弦,使人心灵震颤。同时记者手中的相机也“喀嚓喀嚓”地连声响起来,拍下了大坝这一历史性的镜头。 张书记一连铲了几锹退下来,随后公社、大队的领导干部都拿起铁锹七手八脚地将六车红胶泥填入基槽。二光棍手里提着铁锹扭头对站在不远处,筐里早已装满土,手里拿着杠子的泥瓦窑男女社员一挥手高喊:“上——倒——” 于是那些男女社员抬着土筐步履急快地来到基槽边将筐里的土倒入基槽。 人们抬着土筐奔跑着,川流不息,将土一筐又一筐地倒入基槽,不大一会儿,基槽的中心部位就填满了,抬土的人们又向基槽西二十米推进,铺下了大坝第一层地基。 本来需要500吨水泥和150吨沥青浇筑的基槽,只用了六马车红胶泥,相当于6方红黏土,顷刻之间就注定了这道拉洪大坝的命运,使它失去了作用。铁蛋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他叹了一口气,他纵有力挽狂澜之心,也无回天之力了。 从此,泥瓦窑人学大寨修水库的序幕拉开了,其间,泥瓦窑人有痛苦,有快乐,也有一曲曲情意绵绵的爱情故事。 第十五章 四大美人上工地 一个月以后,天气暖和了,进入了炎热的夏天,空阔的山野褪去了枯黄的旧服,换上绿色的新装,大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青色,晚作物也破土而出,贴着地面绽放出数片绿叶。 南方的燕子回来了,它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在村中快乐地翩翩飞行着,抑或是寻找去年曾经楼息的旧巢,抑或是寻找新的伴侣也许是在某家的屋檐上选择构建新居的位置,它们时而高翥在天空,时而低飞街头巷陌,一片“唧唧唧”的欢叫声,有时从人们的身边“嗖”地一下擦身飞过,并欢乐地“唧唧唧”地叫几声,如同与旧人打招呼,好像说,你好,我又回来了。 杜鹃也飞回来了,在山野里树林间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人们对杜鹃这种鸟是非常钟爱的,这种黑褐色如同鸽子般大小俊俏的鸟,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多有记载,有“杜鹃啼血”的句子,那“布谷布谷”的鸣叫声,在南方人听来,是杜鹃鸟催促人们“快种快种”,让人们向大地撒下希望的种子;在北方人听来,那“布谷布谷”的鸣叫声又是“快锄快锄”的谐音,是杜鹃鸟催促人们“赶快锄田”“赶快锄田”。 此时东南沟的拦洪大坝已经上升到二十米的高度,在坝高五米处出也埋下了送水铸铁管道,大坝顶上平平展展,如同两个相连在一起的无草足球场,人们上工,下工走在这平整的大坝顶上俯瞰坝两边狭长的东南沟,心里就会升起一种豪迈的情绪,忘记了劳动的疲劳。 这时候,泥瓦窑的生产劳力出现了异常紧缺的局面,眼看着大田作物就要开锄了,需要投入大量劳力,往年锄地的时候,泥瓦窑的全部男女劳力都参加锄地,也要锄一夏季。往往是挂起锄头,拿起镰头,开始了紧张的秋收和秋翻耕地。此时东南沟拉洪大坝也急需更多的劳动力投入,大坝的高度远远不能阻挡一次山洪的冲击,夏季的到来也意味着雨季的到来,一场大雨就可以把大坝冲垮,泥瓦窑人整个春天的血汗就白流了。 锄地需要人,修大坝抬土需要人,凿挖溢洪道需要人,铺大坝迎水面的石块也需要人,泥瓦窑的各个生产环节都需要人,到哪找这么多的人呢?二光棍急得团团转。 二光棍倒是很辛苦,他每天早上出工的时候,从北街出来,由西街走向东街,一路高声吆喝着,喊叫着:“都去水库劳动,谁也不能息工。” 走在上工的路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看着二光棍急急火火的样子,低声嘻笑着说:“捏泥人吧,现在捏泥人也晒不干了。” 一些年轻人异想天开地说:“弄机器人吧,听说外国的机器人什么都能干。” 旁边的人说:“你这话还不如放屁呢,咱村现在还没上电,修这么大的水库连台挖土机,推土机都没有,还闹机器人哩。” 人们就这样一路调侃着闲话走向工地。 张书记同二光棍召开了几次贫下中农会和社员大会,动员人们上工地,说什么学大寨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大病要当小病,小病要当没病,坚持上工地,可是修水库的人们仍然是那些长年参加劳动的人们,人数不见增加。 于是张书记放下架子,每天人们上工之后,他就挨门逐户动员村里人上工地修水库。 一天上午,修水库休息的时候,人们都集中在土场上学习老三篇《愚公移山》,由冯亮亮辅导念讲。二光棍站起来,忽然高声说:“来,欢迎咱泥瓦窑的四大美人参加修水库。”并率先鼓起掌来。 人们抬头一看,只见在大坝顶上走来四个女人,这四个女人手里都拿着铁锹,走在前面的是二大娘,她身后是逯孔雀、马改花,走在最后的是大队主任冯虎的小媳妇蔡粉粉。人们看见这四个女人的到来都笑了。那蔡粉粉在坝上一露面听到人们的笑声似乎感到有些羞怯,马上又退到坝后去了。二大娘回头招呼了一下,她才又从坝上胆怯地走向坝顶。 大家笑这四个女人是有原因的,主要原因是这四个女人自从农业合作化以来,她们从来没有参加过集体生产劳动,即使在“八月秋收,秀女下楼”的紧张繁忙阶段,都没有到过地里拔一根,割一把。平时劳动更不参加。这四个女人的到来,大家感到新鲜,是破无荒的事例,也感到开心,于是一个个都大笑不止。 这四个女人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各自都有各自的原因。二大娘的丈夫二毛眼是一辈子的老羊信,和儿子放着集体的一群羊,父子俩长年劳动,每年挣的工分不少,每年分红他家分钱也不少,日子过得富裕,二毛眼老汉根本不稀罕老伴同土疙瘩,粪蛋蛋打交道挣得那点工分;逯孔雀倒是愿意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自从嫁给大哑子,就再不劳动了,原因是大哑子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出去干活,要她在家做家务,大概是大哑子父子俩打光棍时吃尽了苦头;马改花同徐明他们是半路夫妻,经过一番坎坷之后,又结合在一起,徐明舍不得让马改花受苦,怕风吹着,雨淋着,日晒着,他俩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二个人的日子,徐明一人劳动光景也过得不错,根本不需要马改花在外劳动挣工分;至于蔡粉粉自从和冯虎结婚后根本没在大庭广众面前露过面,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泥瓦窑有人还没见过冯虎的小媳妇是啥样子。她大概是心理上有点卑怯,认为自己年轻轻的为了给娘家落户嫁给了个老男人,与同年龄的女子相比无形中自己就矮了一截,至于劳动她更不愿意参加了。 要说这四个女人是泥瓦窑的四大美人也不过分,她们的容貌在泥瓦窑的女人中确实拔尖的,两两相比,可以说是两峰对峙,双水并流,各有千秋各有特色。二大娘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腰板依旧笔直,走起路来,迈着修长的双腿,她的腰肢一扭一扭的,两只小脚的脚后跟在地上有力地拧着,人的审美观点个各相同,对女人的爱好多有差异,那些六七十岁的老汉们特别欣赏二大娘走路的绰约风姿,脚后跟蹬在地上的那股拧劲儿,平时每当二大娘从这些老汉们的面前走过的时候,这些老汉们就会裂开没有门牙的嘴巴赞叹地笑着说:“这家伙年轻时肯定有劲儿,二毛眼娶下个好货。”马寡妇逯孔雀与马改花的漂亮美貌不必说,是泥瓦窑一致公认的。在这四个女人中蔡粉粉最年轻,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只有二十六岁,经过婚后的洗礼,有了少妇那种独有的风韵,她还梳着一根大辫子,只是比从前细了一点,脑后扎了几圈红头绳,仍然保持乡间村姑的纯真与秀美,她穿着不入时的红底粉花有大襟的衫子,黑裤子,一双毛毛的大眼睛使人乍眼一看,她的容貌和装扮酷似歌剧《白毛女》中的喜儿,她从坝后再次走上坝顶,提着一把大铁锹迈着轻盈的步子赶上二大娘,更显得风神楚楚,秀骨姗姗。 这四个女人慢慢走下大坝来到人们的面前,人群又一次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人们这次大笑是笑这四个女人手中的工具,二大娘高高的个子手里提着一把小铁锹,锹把只有二尺长,她提在手里锹头还触不着地面,逯孔雀和马改花的锹都已报废了,锹头磨成半截,裂了口子,上面爬满铁锈,只有蔡粉粉拿着一把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头号大铁锹,锹头有二尺长,一尺多宽,那长长的锹把竟高出粉粉一尺多,在人们的笑声中,她又羞怯地躲在二大娘的身后。 二大娘对这种场合显得异常老练镇定,她来到二光棍面前大声说:“二队长,俄们四个进哪个组?” 二光棍笑了,说:“你们四个,队里特殊照顾,自由选择,谁想进哪个组就进哪个组。” 人们又一齐放声大笑。 休息的时间结束了,在开始劳动的时候,那些老汉们纷纷邀请二大娘到他们组,于是二大娘就跟着孙三毛小地主侯二来到老年组。 逯孔雀和马改花跟着强强和香香来到3号青年组。 蔡粉粉她在泥瓦窑的人缘很生疏,有意无意地跟着二红来到5号青年组。来到五号采土场地粉粉却把头号大铁锹递给二红,她认为大概只有二红这样有力气的男人才能拿得动这把大锹。 二红接过大锹看着粉粉说:“要不你用吧”在谦虚中暗含嘲讽,说罢他操起大锹几下就装满了一筐土。 二红年轻是抬土的,不是铲土装筐的,在抬土的时候,粉粉主动要求和二红一齐抬筐,两个人一根杠子,一大筐土,粉粉在前边二红在后边,抬的时候,粉粉悄悄地说:“二红,照顾俺点儿。”憨厚的二红点点头,将杠上系筐的铁丝往后挪了一尺多,使自己这边的重量增加。粉粉年轻腿脚灵便,抬了几趟就和二红配合的很好,他们步履轻盈步调一致地走着,那土筐在两个人的中间平稳地移动着,谁也不感到土筐的沉重。 这四个女人的到来给水库工地带来了欢乐,老年组采土场地孙三毛挥动着镐头十分有劲地刨着,他也一边刨,一边和二大娘开着玩笑,说着荤段子,逗得人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整个土场笑声不绝。 其它组那些三四十岁的男人们,一改过去的沉闷,分外兴奋有精神,抬土的过程中他们的目光不断向3号场地瞄着,想看看逯孔雀,马改花这两个漂亮女人是怎样吃力地铲土装筐的样子。 上午的劳动,就在这欢乐和兴奋中结束了。 第二天上午,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 那四个女人经过第一天的水库劳动,似乎感到参加集体劳动群体间的欢乐,或是也体会到修大坝的重要性,第二天她们与其他男女社员一样也早早来到工地,各自走进昨天所在的工作组干起活来。 在老年组,人们意外的发现,今天的孙三毛与已往大不相同,他穿了一件洗得很干净的对门老式样白衫子,把袖口挽到胳膊肘上,又刮了胡子,黝黑的面色泛着红润,整个人一下年轻了许多,头上罩着擦汗的毛巾,他在额上打个结,显得既滑稽又调皮。孙三毛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很好,劳动也积极又有耕田种地的经验与技术,泥瓦窑人戏称他“二老牛”,这一称谓,可以概括他在劳动中的表现和手上样样农活技术,牛是忠实的,有般吃苦耐劳的奉献精神,然而,只有二老牛这种上了年纪的牛,才具有这种忠实精神,至于那些老牛因为体力老弱,这种精神在他们身上已经失去了,初生牛犊那是未来的事。“二老牛”这种称谓其实是对孙三毛的一种精神褒扬。然而,孙三毛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同上了年纪的女人打情骂俏地调侃几句,达到心灵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人们也是理解的。孙三毛同那些女人们开那种男女关系的玩笑时,特有艺术水平,人们听了一句还想听下一句,他没文化却采用了暗喻,隐喻,一语双关的修辞手法,说出话来幽默,很是生动逗人。 随着拉洪大坝逐步升高,南山坡的土已被十个采土组挖掘到半山腰,每个采土组的前面都是五米高的土崖,为了安全省力,采土的人有时要爬上土崖顶挥搞刨土。 早上,二大娘走进老年组采土场,孙三毛就咧着嘴巴兴奋地叫起来,边拍手边说:“热烈欢迎大美人来到土场修水库。” 二大娘对孙三毛开自己的玩笑已经习以为常了,也笑着说:“你真是老没调,胡子老长了,不怕娃娃们听见笑话。” 孙三毛来到二大娘的面前笑着说:“你看我嘴上哪有一根胡子。”边说边摸了摸下泛着青皮下颏。 二大娘一看,他今天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似乎年轻了十几岁,不由地笑了。 其实二大娘的奶名就叫大美人,她的名字与容貌十分相符,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仍有女人那种诱人的魅力,白晰的脸上一双花眼,闪着迷人的光彩,有种老来俏的韵味。她已经是一个久经苍海的女人,对孙三毛这种老光棍的表现心理她已洞若明镜,这是一种暗示,是一种试探,对这种人在她的一生中经见的多了,碍于一村一院的邻居关系,她不能沉下脸来詈骂,也不能断然拒绝,只能敷衍对付,不然就会搞僵村中的睦邻关系。 当然二大娘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女人。 在劳动的时候,孙三毛十分卖力异常活跃,边干活边同二大娘开着玩笑:“二婶,你现在劲还大不大?”这是一语双关。 二大娘笑着说:“人老了,还有啥劲哩。” 周围的人们发出会心的笑声。 停了一会儿,孙三毛又冲着二大娘问:“二婶,你一晚尿几股?”这是暗喻。 二大娘听后“噗哧”一声笑了,笑了一阵骂道:“你个没头鬼,老不正经的,没死了?就说这荤话。” 土场里的人都捧腹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太阳升高了,土场里一片闷热,孙三毛刨土爬到土崖顶上,他挥动着镐头一下一下有力地刨着,他咬紧牙关,一搞头下去,一块土块带着草皮坠下土崖,落在土场上向下滚动起来,孙三毛看着滚动的土块说:“二嫂,圪旦下去了。” 二大娘正在铲土装筐,她以为又是孙三毛说荤话没在意,仍然弯腰铲着土,那急速滚动的土块不偏不依正好撞在她的左脚腕上,只见二大娘扔掉手中的铁锹“啊呀!妈呀!”尖叫一声就跌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妈呀,我的腿断了,我的妈呀,二毛眼你在哪呀。” 土场里的人都慌了,孙三毛跳下土崖,来到二大娘的面前,蹲下来着急地说:“我看看哪断了?” 二大娘两手护着左脚腕,怎么也不让围过来的人们看,一个劲地哀嚎着:“我的天呀,我腿断了谁给你做饭呀,你吃不上饭怎能给队里放养呀,我那小花猪、小花鸡,谁喂你们呀。” 二光棍跑过来,二大娘还在哀痛地号着,其它土场上的人们也停止了劳动来到这里,逯孔雀和马改花还有几个女人来到二大娘面前劝慰着,并安慰提醒她让人们看看,二大娘这才松开手,逯孔雀慢慢地褪下来二大娘的袜腰子,只见二大娘的脚腕子是那样的细,如同剔了肉的一根羊腿骨,没有肉,只是一层薄薄的白皮,那是因为小时侯裹小脚,打裹脚使他脚腕上的肌肉萎缩了,那骨折的部位,断骨尖已经刺破腕上的白皮,流出血来。 人们慌了,这该怎么办?送公社医院这时工地上连辆车都没有。 二大娘痛哭着,她不喊自己骨折的疼痛,却一味地喊着她的男人二毛眼,她的小花猪猪,小花鸡鸡。 这时有人说,二毛眼父子俩在小南山顶上放羊哩,快叫去,于是一个小伙子就向南山顶奔去。 小地主侯二说:“骨折了,要赶紧包扎,不能再叫流血了。” 于是孙三毛脱下自己干净的白衫子,亲自撕成布条子,让逯孔雀,马改花给二大娘包扎起来。二大娘这才慢慢地停止了哭声,哀痛地细声细气地抽泣着。 不一会儿,二毛眼从南山顶上急急奔下来,二大娘看见她的男人委屈地涕泗滂沱地又哀号起来:“我的天呀,我腿断了谁给你做饭呀,我的小花猪猪,小花鸡鸡谁去喂呀。” 二毛眼劝慰着:“已经断了,咱们去公社医院,快不要哭了唉——”他叹了口气“哭下个病越麻烦了。” 这时王老头赶着马车给水库送来十几袋水泥,二光棍吩咐几个年轻后生赶快帮王老头卸水泥,让王老头把二大娘送往公社医院。 在众人抬着二大娘上马车的时候,心有愧疚的孙三毛伸手帮忙,这二大娘真怪,用手打着孙三毛的胳膊,怎么也不让孙三毛的手触摸她的身子。 二大娘被马车拉走了,孙三毛痴呆呆地站在土场上发愣,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心里似乎感到愧疚。 泥瓦窑的大美人二大娘再也没有机会来修水库了,她在公社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家养着,因为她的腿康复后,那拦洪大坝已经建起来了。从那以后,孙三毛在劳动中再没有以前那么活跃兴奋了,整日沉言寡语唉声叹气,就像丢了魂似的。他好像有点伤心,失望,那他伤心和失望的是什么呢? 过了夏至以后,大田里的麦苗一片葱茏,垅间的杂草分外茂盛——这是他们在地下日夜与麦苗争夺着养分才长成这个样子;林间、山坡上、杜鹃鸟不断地发出“布谷布谷布谷”——“快锄快锄快锄”的鸣叫,这一切提醒泥瓦窑的人们锄地的农活可不能再耽误了。然而,东南沟水库的大坝高度还没有达到最低洪水防水线。泥瓦窑队委会研究决定苦干大干突击两天然后将部分老弱劳力转移到锄地农活上去。 水库工地掀起了劳动的高潮。二光棍要求社员发扬“六点点”精神,带着干粮上工地,中午不回家,两天突击实行两头不见日,中途不休息工作制,上工不见日头,收工不见日头,并制定了工作量,人均每天100筐,相当于10方土,只准多一筐,不准少一筐,泥瓦窑前所未有的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在东南沟开始了。 泥瓦窑人不愧为泥瓦窑人,在这两天的苦干大干中,表现出冲天的干劲和惊人的吃苦耐劳精神,运土的青年人抬着一百多斤重的土筐,从200米以外的土场一路小跑着,把土运上大坝,然后从二光棍手里领上筐票,抬着空筐又一路小跑着返回土场,如果计算这些男女青年一天往返的路程,人均100筐,两人就是200筐,每人日行80公里。那些拿搞刨土的,拿铁锹铲土装筐的老汉和妇女们,整天挥汗如雨,揩了一把又一把。 人们在奔跑着,大坝在一尺一尺地升高着,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要的是力气、要的是耐力和韧劲,表现最突出的是二红,每当收工冲刺的时候,二红就挑起了双筐,因为他的搭档蔡粉粉此时已经精疲力尽疲惫的两脚都迈不开了。 在突击中,铁蛋同几个铺着大坝迎水的石面,这个防止山洪对大坝冲刷,把大坝上的土冲下去。他看着人们这样干着心情很沉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对不起泥瓦窑的父老乡亲,他心里清楚,人们这样拼命干,不是希望泥瓦窑有一个波平水镜的水库吗?水库建成后,泥瓦窑的后辈子孙们利用水库里的水灌田浇园,可以在春天播下希望的种子,秋后收获丰硕的五谷。然而这水库的蓄水功能根本没有了。问题就在大坝的基槽不合格,对这一点泥瓦窑人却鲜为人知,只有他和二光棍极少数人知道。然而此时此刻,他能为泥瓦窑的人们做点什么呢?他只能望洋兴叹了,心里只能几多感慨,几多忧愁。 第二天中午,人们在土场休息吃饭的时候,张书记来了,他站在高高的大坝上觉得很满意,对二光棍这种小队干部的做法很赞赏,他对二光棍说:“学大寨就要这个样子,就要有苦干大干的精神,不然学不成大寨。”并建议说:“就这样再大战二十天,水库就修的差不多了,你说,二队长?” 这次二光棍没有听他的,头摇得扒郎鼓似的说:“不行了,不行了,要马上锄地哩,不锄地打不下粮食泥瓦窑的人秋后吃啥哩。” 张书记仍坚持说:“就这样只干二十天,大坝就修成了,大坝修成以后,你这二队长的功劳可不小哇。” 二光棍摇摇头没有做声。 张书记认真地对他说:“这是关系到泥瓦窑人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事,你和社员群众讲清楚,做做思想工作,我们宁愿苦一年,不能苦一辈子,几辈子,这个道理人人都懂,泥瓦窑的人不会不同意。” 二光棍忽然抬起头来,眨着一对小眼睛说:“我只是个半路队长,修水库是件大事,要不你们召开党小组会研究一下,再说。”他知道,铁蛋是泥瓦窑党小组组长,研究时铁蛋肯定不同意。他在有意推托。 张书记也明白这一点,因为铁蛋不同意修水库,他才免去铁蛋泥瓦窑生产队长的职务,所以张书记也再没说什么。 下午开始干活不久,马改花弯着腰,抱着肚子找到逯孔雀说:“嫂子,我肚子疼的不行了。” 逯孔雀关心地问:“怎疼哩?是不是午饭吃的凉了。” 马改花摇摇头说:“不是,下部有个东西直往下坠,就像有人用手撕肚里的肉,我担心又小月流产呀。” 逯孔雀吃了一惊忙问:“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 四月胎正是一个女人怀孕后保胎的关键期,逯孔雀着急地说:“你快请假回去哇,和二光棍说说。” 马改花疼痛地蹲下来,皱着眉咬着牙说:“我才不向那个灰圪泡求情哩。” 逯孔雀忙说:“你原来就有习惯性流产病,又小月了怎办呢。”说着就向大坝跑去。 马改花喊住她说:“不用,坝上还有张书记在哩,让人家听见笑话咱哩。” 逯孔雀没听她的,向大坝急急跑去。 正当逯孔雀与二光棍在坝上说话的时候,土场里的马改花突然“啊呀,好呀!”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她一手捂着肚子,一只手的五指深深地抠进土里,头发也散了,浑身都是土。 马香香放下抬土的杠子,急忙奔过来抱起马改花并“姑姑,姑姑”地高声叫着,马改花此时已经昏过去了,听不到她的高声喊叫。 人们停止了干活,围过去,有的搓背,有的掐人中,虎口的穴位,一阵高呼短叫,马改花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接着就低微地呻吟起来,那声音如同一个人走完千里路程那样疲累、困乏,那样微弱凄凉,可她仍在昏迷之中。 逯孔雀从坝上跑回来,抱着马改花焦急地哭了,她高声喊着马改花的名字:“改花,改花你醒醒,你可回来呀。” 停了好大一阵,马改花才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含满了泪水,她痴痴地看着面前的逯孔雀“哇”的一声哭了,泥瓦窑最漂亮的两个女人,遭遇坎坷的两个女人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此时人们发现马改花的裤腿、袜子上满是血水,在血水的上面沾着一层土。 人们用一只大筐把马改花抬回村里去了,一路上马改花伤心地呜咽着,她伤心什么呢?马改花快四十的女人了,身边还没有孩子。女人是人类的母亲,繁衍后代喜欢孩子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任何一个生理健全、身体健康的女人都希望自己能生育孩子,在人类的群体间做一回母亲,享受母亲的尊荣,这就是人类神圣的母爱、伟大的母亲性格,一个女人一生中如果没有生育孩子,说明她生理上有缺陷或婚姻上的不幸。马改花怀孕以后,她整天处于快乐和兴奋之中,她似乎感到玛丽娅圣母向她微笑,为她祝福,两天的苦干大战修水库,使她第三次失去做母亲的机会,她怎能不伤心呢? 在大队开会计会的徐明傍晚回来,知道了马改花流产的事,气得在院里团团转,大骂二光棍张书记断了他徐家的根了! 当天下午,逯孔雀没有上工地,在徐明家里照顾马改花。此时,马改花已换了衣服,拥着被子,她的身后垫了一只枕头,和几件旧衣服靠着墙半躺着。逯孔雀用毛巾为马改花洗着脸,梳洗着头发,她惊奇地发现马改花竟有一张少见的美人瓜子脸,面部是那样的白净、细腻,如同胭凝脂,没有一点细小的雀斑,两条如柳叶的眉毛中间,有一个美人痣,更显得她的美貌超凡脱俗,一双凤眼含满泪水,黑黑的眼睛左右频顾,秋波几欲横溢,逯孔雀的心里升起一丝嫉意,随之又产生了爱怜,心说;这家伙长的太漂亮了,怪不得那个刘侉子连长要抢他呢。 马改花喝了一碗红塘水,逯孔雀为他熬了点稀粥她也喝了,神志很清醒,对逯孔雀说:“嫂子,你回去吧,你家也挺忙,有根放学要吃饭哩。” 逯孔雀随口问:“你这阵感觉怎样?” 马改花睁开眼睛说:“没事了,肚子也不疼了,就是觉得很累,真想好好睡一觉。” 坐了一会儿,逯孔雀临走的时候吩咐徐明晚上不要贪睡,好好观察点,可不能大意,这小月流产如同大月分娩一样。 第十六章 暴雨中 苦干大战突击两天后,泥瓦窑五十岁以上的劳力都去大田锄地,剩下青壮男女社员仍在运土修水库。 一天中午,没有一丝风,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地面。人们赤着脚站在地上,脚就像站在火鏊上,烫得生疼,一刻也站不住,得赶紧往阴凉处或家里奔。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是热焐焐的,没有一丝凉意。此刻人们都在家里吃午饭、休息。 忽然刮一阵怪风,那风带着哨音强劲地从街上吹过,把街上的尘土和草屑、纸片直吹到半天空,大风所过之处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在响动。门前的大树被风刮得弯下腰,又抬起头,对风发出不满的啸声,村南的榆树林发出呼呼地一片叫声,碧绿的树冠,似乎对大风的淫威不满,一齐摇头摇脑地反抗着,如同波浪急速地翻滚,泛起一片缘浪,卧在阴凉处的猪、鸡大风一来,都跑起来,急急忙忙钻进它们的窝里。 大风过后,西天边一抹黑黄色的云朵急速地涌过来,那黄色的云头与黑色的云头互相纠缠着,翻滚着,在云层的后面,似乎有一台巨大的鼓风机在吹着,使它们不能在空中停留,顷刻间就布满天空,人们听到在那漫卷的云层中,有一种铿锵有力的磨擦声,如同一台大型水泥搅拌机在空中运转着,那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响彻整个天空。 风停了,云层低低地压着地面,天地间一切声响都没有了,异常寂静。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云层,接着是一声霹雳惊天动地的炸响,雨“哗”的一声从天而降,尤如空中悬河决堤肆意倾泻而下,倾刻间,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雷声在空中不断响着,雨在急骤地下着,每响一声雷,那雨就急骤地下一阵,急雨就像是在雷声的击打下狼狈地滚落在地面上似的,雷声不断,骤雨不断。家家户户房檐上的流水“哗哗哗”地流着,形成一道水簾,院中的积水一时半刻流不出去溢上墙基,有的人家院中的水倒流进家里。 街上的积水横流,南街、北街、东街三条街上出现了三条浑浊小河,三条河汇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大河,向西街滚滚流去。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风来了,急风吹着雨,雨打着风,风和雨在宇宙中搅和着,急风用力一吹,那雨稍微停一下,随即又“哗”的一声落下来,风和雨好象在较劲,反复多次,不停不歇,谁也不服谁,风把雨甩到人家的门窗上,就会发出“啪”的一声。泥瓦窑家家户户的窗棂上的窗纸都破了,成了黑窟窿,地上、炕上都是雨水。 整个中午、风声、雨声、雷声不断,这是泥瓦窑春夏以来第一场雨,下得好怕人。 大雨来临,有三个人冒着大雨跑出泥瓦窑,他们手里拿着铁锹、绳子,向东南沟水库跑去。 这是铁蛋、强强、二红,他们冒着暴雨到水库干什么去了? 中午收工的时候,铁蛋看见水库低部出水口的闸门没有拉开。这是县水利局的技术员给设计构建的,那铁闸门有200斤重,死死地封住送水管的进水口,用时提起闸门,水库里的水通过输水管道,穿过大坝流向水库外面,不用时将闸门放下,牢牢地封住进水口,水库里面的水再也流不到外边去。大雨一来,铁蛋就想起那闸门,如果闸门拉不开,水库里的水流不出去,势必逐步上涨,此时溢洪道还没有开通,如果水量大就会溢满水库,从大坝顶上倾泻下来,拦洪大坝就会决口,眨眼间正座大坝就会倒塌付水而去。他放下饭碗就去找强强、二红。 这三个人淌着泥水,一路跑着,雨中路上泥滑,强强和二红一连摔了好几跤。 他们来到坝上,水库里的积水已把闸门淹没了,东南沟和阳坡沟的山洪还没下来,在雨中能听得见远处山洪震耳发聩的轰鸣声。铁蛋用绳子栓在自己腰上,让强强、二红拉着,这样保险,一旦山洪冲下来,铁蛋也不会被冲到水里去,即使被冲进水里,有强强、二红拉着绳子也可以把他拉回来。 铁蛋踏着坝面的石块,来到闸门前,他的双脚已被水淹没了,他弯下腰用手摸着闸门上的铁环,摸了一阵没有摸到,他又往下迈了一步,又弯下腰摸,才摸到了,他用力一提,那铁闸门纹丝不动,他向二红招了一下手,二红腰上也栓了绳子来到铁蛋身边,弯下腰摸着闸门的铁环,摸到了用劲提了提仍是丝毫不动。 此时山洪的轰鸣声更大了,水库中的水也在不断增加。 二红说:“把绳子栓在铁环上,三人到坝上一齐拽!” 铁蛋点了一下头,两人都把身上的绳子解下来,栓在闸门铁环上,俩人又爬上坝顶,站在坝上刚扭过身来,只见东南沟和阳坡沟两条山沟里的洪水已经下来啦,两条沟里的山洪尤两条恶龙翻滚着浊浪,裹夹着巨石,一路腾跃咆哮着,澎湃而来,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轰鸣声响彻整个山谷,两股山洪交汇在一起又腾起巨大的浊浪,汹涌地向大坝冲来,在大坝上激一片惊涛,水花四溅,然后又倒流回去有力地拍着阳坡山的山脚,稍停片刻,又与两条沟里的洪水汇合在一起,再次冲向大坝,洪水第二次来时,陡然升高二尺多,尤如一堵黑色的墙体,齐齐的喧啸着扑向大坝,大坝迎水的石面惊涛直竖,浊浪如雨,浪花竟甩到大坝顶上。这样反复多次,水库里的蓄水猛增,一会工夫水位就上升了几十米,距坝顶只有十几米了,南坡上的采土场也被洪水淹没了,筐子,杠子都漂在水面上,整个水库形成一个浊浪翻涌的小海。 铁蛋看着水库的情景焦急说:“快拉!水闸拉不开水库就完了。” 三个人一齐拉紧绳子,那闸门在水中似乎动了动,因坝上泥滑,三个人一起跌倒了。 雨还在下着,毫无减弱的迹象,铁蛋又大声说:“坐下,蹬住石头!” 三个人都坐在泥泞的坝上,双脚蹬住坝面的石头,都咬着牙一齐拉紧绳子,铁闸门开始移动了,但还没有拉凹槽,三个人再次一齐用力,那铁闸门才被拉出来。 三个人站起来,向坝后看去,送水管道的出水口一股浊浪喷射出来,竟扬起几米高。这是水的压力造成的,说明水库的蓄水量已达到极限。 此时这三个人都成泥人了,互相看着,他们都笑了,高兴地跳起来。 水库中的水位不在猛增,保持在一个水准线上,不增也不落下。 他们三个都感到很兴奋,为泥瓦窑的人们办了一件好事。 大雨来临,队部办公室里张书记和二光棍正在闲聊,张书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喜形于色,对站在门边的二光棍说:“把这场大雨的水都蓄起来,你们泥瓦窑的南大地,西大地都够浇了。” 二光棍随口说:“就看东南沟这水库存住存不住水,要是存住水那就好了。” 张书记说:“我看没问题,那么高那么厚的大坝,那大坝坝基就六十米哩。” 二光棍说:“不一定,咱那基槽不合格,没用混凝土浇注沥青做防水。” 张书记没接茬,说开别的话题:“今年冬天一定要把溢洪道挖通,那工程不大,明年就可以修建送水渠,把送水渠从东南沟一直修到南大地、西大地。” 二光棍接着话茬说:“水库里有了水,修一条送水渠那倒没问题,只是那溢洪道是个困难,小圆山阳坡全是石架。” 张书记说:“100米长的溢洪道,你们可以采取两头对接挖凿的办法,我看用不了半个月就挖通了。” 此时忽然响了一声炸雷,雨“哗哗哗”地下的更大了,街上已响起流水的响声,二光棍忽然想起水库的闸门,忙说:“水库的闸门还没提起哩,这怎么办呀?” 张书记也意识到没有提起闸门的严重性说:“你快派几个人上水库把闸门拉开。” 二光棍为难地说:“怎么大雨派谁去哩。” 张书记说:“你去找冯亮亮,让他找几个青年后生上去,他是副队长,领导干部要以身作则,起带头作用。” 二光棍披着张书记的雨衣走出队部办公室,街上已是一片积水,雨仍在不停的下着,他盘算着去找二红,二红年轻,再说他是地主子女派他去,他不敢不去。在路过陈二旦院门的时候,他想这么大的雨只二红一个人去不行,他想让陈二旦同二红一起上去,于是就走进陈二旦的院门。当他走到正房家门沿台上的时候,向家里一眊,只见冯亮亮正和陈二旦的媳妇,巧娥拉抱着亲嘴呢。 二光棍没有贸然走进家门,他站在门外的沿台上故意高声咳嗽了两声,高声问:“巧娥在不在?” 家里巧娥应了一声,他才走进家门。 二光棍走进家,就问:“二旦呢?” 巧娥说:“出门了。” “干啥去了?” “给我姐姐家盖房去了。” “啥时走的?”二光棍又问。 “走了三四天了。” 二光棍显得不悦,他脱下雨帽说:“修水库谁也不准请假误工,这是谁批准的?” 冯亮亮沉着脸说:“我批的。”他似乎对二光棍的到来搅了他的好事不满。 巧娥也不满地说:“我们是贫下中农,又不是地主、富农,出门需要请假,回来向你汇报。” 二光棍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对冯亮亮说:“张书记让你找上几个人上水库把水闸门拉开。” 冯亮亮眉头紧锁,不高兴的说:“我不去。”说完就坐在地上的沙发上,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二光棍一眼。 从陈二旦家出来,二光棍去找二红,陈全福高声喊着说“不在。” 二光棍走出陈二旦家门以后,冯亮亮从沙发上站起来,嘻笑着又和巧娥搂抱着,他从裤兜里掏出点什么,放在巧娥手里,巧娥向手上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两人相跟着进了里间,里间的窗帘掛着,在墙角摆着一张双人床…… 这场大雨真怪,说来就来,说走几走,一声响雷过后,雨就停了。在远处的天边响起沉闷不断的雷声,像是招呼那满天的乌云,转眼间云过天晴,太阳又火辣辣地照着地面,地面上升起一缕缕白色的雾气。街上的雨水还在流着,明显地比刚才小多了。 人们从家里出来,站在街上,重新审视着被大雨洗涤后的村庄,家家户户门窗上的窗纸全没了,黑咕隆咚的,土墙都是湿漉漉的,在几处破落大院里,那断壁残垣的危墙倒塌了,高低不平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小水坑,小水洼,路边的大粪坑存满积水,上面漂浮着枯枝、草叶、粪便杂物,大雨后的泥瓦窑显得破败而清新。 雨停了,泥瓦窑的男女老少都向东南沟走去,他们不放心,要亲眼看一看这拉洪大坝此时怎么样了,是否能经得住这场凶猛洪水的考验。人们来到东南沟,沟中的水哗哗地流着,雄伟的大坝犹在,安然无恙,如同一道巨坡大岭横亘在小圆山、小南山之间。 人们来到大坝顶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水库里积满了水,浩浩泱泱,一片浑黄,在阳坡山,小圆山,小南山三座山的三角空间,形成一座高峡平湖,湖水泛着微波在在三座山之间轻轻地荡漾着,水面距坝顶只有几米了,水面上漂着抬土的杠子、筐子。 雨停之后,二光棍急急忙忙来到东南沟,来到大坝前,他看见出水管的水倾泻着,一颗掉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地落下来,燃而他有点纳闷,水闸是谁拉开的?他来到坝上,甚至有点后怕,水库里的蓄水已快到坝顶了,水面距坝顶只有几米,要不是有人提前将水闸门拉开,这水库大坝肯定完了。泥瓦窑的男女老少陆续走上大坝,对水库眼前的情景欣赏着,赞叹着。二光棍发现,这些人的衣服都是干的,只有站在大坝另一端的铁蛋、强强、二红三个人浑身水淋淋的满身泥水,他心里明白了,心里升起几多感触。 张书记也来到坝上,他一脸功不可没的激动,站在人们中间,大谈特谈修水库的重要性,深远意义,以及水库修成后,泥瓦窑人由穷变富,子孙后代的美好幸福生活,他说,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事业。他下午去公社有个会议在坝上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这时二毛眼老汉父子俩赶着集体的一群羊从南山上下来了,他这是让羊来水库边歇晌的。歇晌,是后山半农半牧区牧羊的一个方法,每到入伏炎热的夏季,有经验的老羊倌就把羊赶到通风坡梁上或水边,让羊卧着休息一个中午,下午炎热消退之后再把羊赶上山吃草,如果羊群中午不歇晌,在闷热的时候,就会这只羊的头钻进那只羊的后腿间,那只羊钻进另一只羊的后腿间,抱成团,攒成蛋蛋,时间长了就容易上火生病,羊吃不起膘来。 二毛眼坐在水库边不远的地方,看着水库,抽着旱烟,并同坝上的人们远远地答着话。他的羊群也站在南坡离水库不远的地方,“咩咩咩”地叫着,这些羊对面前出现的水库,似乎有点好奇、陌生,这东南沟原先是它们羊群早晨上山吃草,晚上回村入圈的必经之路,今天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水库边的土崖掉下来一块土“轰咚”一声落进水里,坡上的羊群一下惊了,六月的羊膘肥体壮,在南山坡奔跑起来,有几只羊跑昏了头,向水库直冲下去,跳进水里。 大坝上的人们看见羊跳进水里,开始焦急地走动,想抢救,可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们知道南山坡土崖的水最深,在5米以上,人们只好在坝上呼唤着水中的羊,“羔羔羔”地叫着,他们希望水中的羊听到呼唤声,向西游过来,那大坝是斜面,自己就可以走出来。可是,这畜生哪能理解人的思想呢,那五只羊在水中扑腾着,毫无离开土崖的意思,竟扬起头来向土崖上“咩咩咩”地叫着,它们知道土崖上有它们的同伴妈妈。 冯虎忽然喊起来:“集体的羊落水了,快救羊!” 人们看着水库中泱泱的洪水,谁也没有动,连刚才热情呼叫羊的那种“羔羔羔”的声音也没了。 冯虎见没人动,生气了,大声命令着:“地富分子、子女都下水救羊!”并骂起脏话:“他妈的,这些家伙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都不老实,‘老实改造,重在表现’他妈的都当耳旁风。” 坝上的人们听到冯虎这异呼寻常的命令,心里都“喀噔”一下,他们知道,下水救羊有可能就是死亡,那水太深了。站在人群中的一些地富分子和几个子女,吓得头都不敢抬,他们担心,文革时期这个大队主任说不准将他们谁推下水去。 停了一会儿,冯虎见没人行动,对站在他不远的二红骂着说:“二红,下!成天重在表现,重在表现,到了表现的时候,却没一个鸡巴有表现了。” 二红的脸红了,他低着头走出人群,犹豫了一下,就向大坝南端走去,人们看见二红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尽是泥水。这时只见冯虎的小媳妇蔡粉粉瞅了一眼冯虎,跑出人群拉住二红的胳膊说:“二红,不能下,那水深哩,下去就没命了。” 二红在坝上站住了,粉粉拉着他说:“不要听他的回去。”二红感动了,在关键的时刻,冯虎的小媳妇蔡粉粉怎么会勇敢地站出来护着他,他看着粉粉眼里流出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背过身子悄悄地把眼泪用袖口擦了。 粉粉推着二红的身子,无论如何不让他再往南走。 坝上的人们都议论开了,议论的中心就是二红与那几只羊的价值取向,有意谴责冯虎,不应该歧视欺负人家二红,地主是地主,可二红人家还年轻,下去送了命怎办? 这时铁蛋从坝下爬上了大坝,他是去坝下察看大坝是否渗水,他担心如果大坝渗水,这大坝就白筑了。他来到冯虎面前,理直气壮地问:“冯主任,你说队里的那几只羊值钱还是二红的命值钱?” 冯虎被铁蛋问的有点胆怯,一时答不上话来。 铁蛋转过身来对着大坝上的人们说:“冯主任认为二红不下水捞羊是表现不好,我看二红表现不错,他热爱集体关心大坝,劳动积极,我告诉大家,这大坝上的闸门就是二红,强强和我三人冒着雨来拉开的!” 人们哗然了,如梦方醒,纷纷议论开了,看那三个人身上的衣服浑身都是泥水,多亏这三个人提前来拉闸门,要不这大坝一定决口了。 听了铁蛋的话,二红蹲在坝上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们这种人不希望偏爱,只希望理解。 铁蛋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似乎非常的激动:“我不愿意修大坝,被张书记免了队长,但我是共产党员,我不当队长不能不关心泥瓦窑人的劳动成果,水闸拉不开这大坝非倒塌不可。”他走到冯虎和二光棍面前质问着这两个大队、小队的领导干部说:“大雨来了,咱泥瓦窑有大队干部、小队干部、还有县里的大干部,你们去哪了?为啥不上来拉水闸?” 人们又一次哗然了,激愤地叫嚷着:“这些干部哪去了?领导干部要处处积极带头以身作则,他们上哪了?” 冯虎没做声离开人群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他有意躲避铁蛋。 铁蛋来到冯虎面前说:“冯主任,咱是共产党员,说话办事要讲良心,我说的良心就是群众。” 二光棍此时似乎有点惭愧,但他心里觉得自己在大雨中虽没来大坝拉闸,但他已布置安排了这一工作,总比那冯亮亮睡女人强。 铁蛋看了一眼冯虎,来到二光棍面前,好象赌气似的说:“二叔,你不是让我铁蛋给你当参谋吗?今天我就给你当个好参谋,水里的羊,谁也不要打捞,淹死了咱们吃肉!” 二光棍笑了,他对铁蛋这个年轻后生在泥瓦窑群众中的威信是佩服的,特别是那些年轻人,铁蛋一说干什么,他们就会雷厉风行地干起来。他对铁蛋的话没有反驳,也没说同意,只是口中喃喃自语着:“那是集体的羊淹死挺可惜,咱应该捞一捞。” 铁蛋很干脆地说:“不用。”接着指着大坝激动地说:“这大坝是咱泥瓦窑人修起来的,还没完成,还需要继续修,整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咱泥瓦窑来修大坝的人,哪个人没脱过几层皮,没掉下几斤肉,羊是咱泥瓦窑集体的,我看泥瓦窑人每人吃半斤死羊肉也应该,不过分。” “对,就是。”人们都笑了,高兴地喊叫起来,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后生,闺女们乐得拍起手来,几个后生乐得蹦跳着向大坝南端跑去。此时水里的羊都淹死了,漂浮在水面上。 人多办法多,那些年轻后生跑上南坡土崖边,用石头、土块照着死羊打去,让石头和土块在水中激起浪花,一点一点地使漂浮的死羊向岸边移动,不大工夫,那五只死羊就被拖到岸上。 中午的一场暴雨,下午不能锄田、水库不能上工,泥瓦窑生产队下午大休工,人们享受了今年以来老天赐予的半天假日,晚上泥瓦窑家家户户都是羊肉馅饺子。 六月的羊肉赛如小人参。 第十七章 二红的爱情 泥瓦窑的人们吃羊肉饺子的第二天,村里传说着冯虎同他的小媳妇蔡粉粉这对老夫少妻吵架的事。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在吃饺子的时候,冯虎大骂粉粉不仅丧失了阶级主场,也丧失了夫妻立场,气得粉粉砸了碗,饺子都没吃,抱着两岁二儿子就回她娘家去了。 三天后,水库里的水流干了,人们又按部就班地去东南沟修水库,大坝现在只有六十米高,还没有达到八十米的高度。人们在劳动中纷纷议论冯虎同粉粉吵架的事,并扯到那天冯虎让二红下水捞羊蔡粉粉出面劝阻二红的事情上来,认为粉粉做的对,是明智的,丈夫在大众面前歧视二红,这是欺负人家是地主出身,粉粉出面调解是应该的,人人都怕死,这是绝对的,不怕死是相对的,这是人性,你冯虎为什么不下水捞集体的羊呢?你还是大队领导干部哩。 一天傍晚,水库收工以后,陈二旦和二红走在最后,他俩坐在路旁边脱下鞋,磕着鞋帮倒鞋帮中的土,并唠嗑起来。 陈二旦和二红是一姓不一家,解放前陈二旦的父母从山西逃荒到泥瓦窑落脚当长工,陈二红是本地人,陈二旦和二红从小一起长大,他俩是儿时玩耍的伙伴、好朋友。白天劳动的时候,陈二旦听见人家议论冯虎那天逼着二红下水捞羊的事,他心里很是忿忿不平,因他那天出门了,不知道事情的全过程,因此收工以后,他有意把二红留住了,想问一问。 二红如实地向他说了。 陈二旦听了忿忿地说:“二红,那冯虎心眼不好,看见你家是地主成分故意欺负人哩,要是换成我,我就拉他冯虎一齐下水,你先下,我后下,要不,俩人一齐下。我也知道你家成分大,你不敢。” 二红没作声。 陈二旦又感慨地说:“对这种家伙,咱要狠狠报复他一下,他就不敢了。” 二红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是大队主任,咱是地主子女怎报复哩?” 陈二旦激愤地建议说:“趁早晚天黑没人的时候,拿土坯或石头悄悄一下就把他打倒了,看他在作乱!” 二红担心的说:“石头不长眼睛,打断他的腿、胳膊好说,万一一石头把人家打死了,自己也完了。” 停了一会儿,陈二旦看了一眼粗眉大眼英俊的二红,出人意料地笑着说:“要不你日他小媳妇粉粉,给他戴绿帽子,也能报复他。我看粉粉对你不错。” 二红脸红了,低下头喃喃地说:“不行,人那能办出那种事来。” 陈二旦不服气地反驳说:“人办不出那种事来?咱村办那种事的人多着哩。”于是他讲了死去的老侯头和马寡妇逯孔雀的那种事,会计徐明同巧巧的那种事;二光棍同果果的那种事,最后毫不留情地说:“那冯虎同你嫂子叶叶干那种事时间可长了,从五八年大跃进就开始了,村里的人们都知道,都瞒着你们陈家的人哩。” 听到最后,二红身上打了一个激灵,心里不由一怔,他回想起每当哥哥红红出门的时候,母亲总要支使他去哥哥家里寻借一些生活用品,他去到哥哥家里总是看见冯虎呲着满嘴金牙一边喝茶,一边自我吹嘘着,说公社的书记、社长是他的铁把子,某某大队的支部书记、主任是他的好朋友,县里交通局长、财政局长、农业局长又与他交往甚密,总的来说,他的朋友多,能力大,什么大事都能办,都能解决,嫂子叶叶坐在旁边佩服地不住点头。他拿着寻来的物品回到家里,母亲总要问:“谁在呢?”他说出冯虎,母亲总是皱着眉头长长地唉一声,不在说什么。 莫非这是真的? 陈二旦见二红没作声,进一步说:“你想办不?” “我没办过那种事,你说怎办哩?” 陈二旦笑了笑说:“那种事其实很好办,男人女人是一样的,谁都想办那种事,男人和女人之间其实是一张纸,只要把那张纸捅破了,什么都不怕了。” 二红认真地听着。 陈二旦又说:“你要和哪个女人想办那种事,就在没人的时候悄悄问她,看她愿不愿意,这是一个办法,如果愿意,她就笑着答应你,如果不愿意,她就会骂你,不过有的女人心里愿意嘴上却说不愿意,这就需要你认真观察,你还要大胆脸皮厚才行。” 二红仍在认真听着。 陈二旦继续说:“在看电影或晚上开社员大会,你主动地去挨着那个女人站着,悄悄捉她的手,如果她不撒手就说明她愿意同你办那种事,然后你就悄悄摸她的奶子,没人的时候搂抱住她亲嘴。这办法多着哩,事在人为。” 陈二旦说完显得意犹未尽,二红笑了,手一扬站起来说:“你这是传黑经,授黑术哩,快回家吃饭哇。” 这时天已经黑了,这俩人就说笑着回到村里。 晚上,二红失眠了。他和老父老母分开居住,住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种焦炙渴望的思绪荤绕在他的心头。他今年已经28岁了,由于家庭成分的影响还没有娶下媳妇,冷落的门庭连个提亲的人也没有。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教导他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母要求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学习很好,很有艺术才华,可是家庭成分不好,学校不让他考高中,他就回乡务农了。陈全福识字,书读到《大学》、《中庸》满脑子孔孟哲学,经常教导他牢记“勤俭持家,淫赌败家”的古训,好男儿莫为女人愁,只要自己好好劳动不愁找不下媳妇。在这种严谨的孔孟家教影响下,二红的思想处于保守禁锢状态,他认为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随随便便的办那种事是不道德的,不屑一顾的,因此他没有同女人办那种事的经历,确切地说,他同女人亲个嘴巴的事也不曾有过,更不用说享受男欢女爱的乐趣了。 傍晚,陈二旦对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禁锢的心中激起波澜,这二十八岁的年轻后生胸中燃起对女人渴望的烈火,与他同年龄的后生,一个个都有了媳妇,有的还有了孩子,可是自己对女人的嘴巴都没亲吻过,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孬,大窝囊没出息了,我二红哪里比不上泥瓦窑同年龄的后生?如果现在因暴病死去,他觉得自己太可怜了,连个鸡鸡鸣都叫过;白来阳世三界走了一遭。此时二红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脑里想着泥瓦窑的闺女、小媳妇、香香、巧娥、芳芳……,在睡意朦胧中他看见蔡粉粉一双毛眼睛有意无意地朝他看,他真想上去搂抱她,可是一伸手他醒了。 二红思绪了半夜,下定决心,明天无人的时候,问问蔡粉粉。 第二天下午,水库工地上人们传说着临村黑牛沟解放军放电影的消息。黑牛沟离泥瓦窑五里路,驻扎着解放军工程兵的一个挖山洞的连队,每隔半月十天都要为那里的军民放映一场露天电影,以丰富解放军的文化生活。 二红和粉粉抬了几趟土,在空筐返回土场的时候,二红看周围没人就悄悄地大着胆子对粉粉说:“晚上黑牛沟放电影你去看不?” 粉粉看了他一眼也悄悄地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 二红着急地说:“去。” 粉粉点了点头没作声,俩人返回土场,装满土又抬起来。 由于有电影,在一群男女青年强烈要求下,二光棍提前半小时收工了。在抬完最后一筐土的时候,粉粉悄悄对二红说:“你在家等我,不见我你不要走。”说完,粉粉提前一个人走了,二红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把土筐、杠子拿回土场。 吃完晚饭,二红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等着粉粉,此时他胸中如翻涌的春潮一刻也不能平息,他担心粉粉已是有了孩子的母亲了,可能不会来,又担心自己该怎样向粉粉启口说那种事呢?人家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街上响起了男女青年人去看电影的吆喝声和年轻人在一起的嘻笑声。陈二旦和强强专门到二红的院门前喊叫二红,二红向他母亲摆摆手轻声说:“就说我不在。” 老母亲睁着一双不解地眼睛看着儿子随口说:“不在。” 停了一会儿,暮影渐渐来临,街上已经沉寂了。说明那些看电影的人们都走了。此时蔡粉粉一脸喜气地走进二红的家门,她今天看电影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红底花格新褂子,脖上围一条白纱巾,红白相映,分外靓丽,一根大辫子摆在胸前,既有村姑的标致秀气,又有少妇成熟的风韵。她一进门就让二红换换衣裳,显得很随便大方。 二红很听话地脱去白日抬土穿的又黑又破的烂衫子,穿了一件半旧的白衫子,粉粉主动上前为他系着纽扣,二红不好意思地看了老妈一眼,老妈的眼里闪着爱怜的泪花,随即转过身悄悄地擦了,此时老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呢?一定是二红能娶下粉粉这样一个媳妇,他们老俩口死也瞑目了。 临出门的时候,蔡粉粉让二红再穿上一件衣服,说是晚上夜风凉。说完俩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出家门,消失在傍晚的夜色中。 二红和粉粉出了村,就向大东山走去。他们一路上急急走着,再没遇见一个看电影的人。 当他俩气喘吁吁地爬上大东山以后,走了几步,粉粉高兴地笑着说:“电影看不成了,人家已经演开了,咱们歇会吧。” 二红说:“由你。”两个人就在山顶一块草坪上坐下来。此时温暖的夜风徐徐吹着,使人浑身舒爽惬意,二红的心在咚咚地跳着,这是一个极佳的时刻,他该怎样开口向粉粉说那事呢?万一粉粉不同意怎么办?因为挨着粉粉坐的近,他可以听到粉粉均匀的呼吸声,他一时紧张地想不起一句恰当的话来。 忽然粉粉问:“二红,你看天上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 二红抬起头用一只手指着夜空说:“牛郎星旁边有两颗小星星,织女星很亮没有,在天河的另一边。”说着他大着胆子把粉粉一只手捉住了。 粉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把手抽出来,放在他的腿上很大方地说:“给你。” 二红一下把手捉住了,同时另一条手臂搭在粉粉的肩上,抱住了她。 粉粉也依偎在二红的胸前,黑暗中一双妩媚眼睛看着二红说:“你想咋?” 二红说:“我想亲你一口。” 粉粉闭上眼睛二红俯下身子在粉粉的嘴上、脸上疯狂地亲吻着。至此,二红同粉粉之间的那张纸彼此捅破了,他们之间只有兴奋,已经没有羞耻,他们躺在草地上互相有力地拥抱着,亲吻着。 在长时间的拥抱亲吻中,二红感觉到粉粉在解他的裤带,他心里一慌,浑身一下蔫了下来,及至要办那种事的时候,竟提不起一点精神。 停了一会儿,粉粉坐起来奇怪地问:“呀——你是不是没干过那种事?” 二红羞愧自卑地低下头,没说话。 粉粉又笑着说:“你这么好的后生还是童男子,少见。”说罢笑得前俯后仰。 二红羞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不敢看粉粉一眼,他觉得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耻与痛苦就是同自己喜欢的女人办不成那种事,在女人眼里他不是一个男人。 山那边隐隐传来散电影人们的说话声,粉粉过来扳住二红的肩头说:“咱们回吧,今天不行,改日。” 俩人回村走在路上,粉粉很动情地说:“二红,你是泥瓦窑的一个好后生,俺一来泥瓦窑就看上你了,不要愁找不下对象。” 二红说:“那你为啥不找我?” 粉粉看着他很坦率地说:“找你你能给俺蔡家落户吗?我找冯虎只是为了落户,俺心里现在也没有他。” 粉粉说的是心里话,就凭二红在泥瓦窑目前的地位和身份蔡家肯定落不了户,这是客观现实。 粉粉回到家里,冯虎楼着二儿子已经醒了,问:“演的是啥电影?” 粉粉随口回答:“《渡江侦察记》。”再什么没说,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二红回到家里,睡下以后又失眠了,他觉得自己太孬,太笨了,真不是个男人,送到嘴边的肥肉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自己心中火辣辣地渴望女人,今天女人来到自己的怀里,却干不成那种事,那是一个多么宝贵的时刻,漆黑的深夜,无人的山野;那是一个多好的女人,粉粉浑身散发着芳香,吐气如蘭。一双小嘴贪婪地寻找他的嘴唇、面部,一双饱满的双乳在他的胸前有力地磨蹭着,是那样富有弹性和活力,然而自己在关键时刻却蔫了。他后悔地不住唉声叹气,两手抓着头上浓密的头发,明天看见粉粉自己该怎么办呢?粉粉今后一定看不起他了。 第二天,二红与粉粉同时去了工地。粉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二红的心里却有点心慌,在二红弯腰拿杠子的时候,粉粉在一旁站着,一双眼睛看着二红,紧抿着嘴唇用鼻息轻轻地笑了,二红只看了一眼粉粉就羞得无地自容,那眼神,那笑意,是那样高傲、自信,如同一个胜利者对一个失败者充满无言的轻蔑与挑衅,整个上午二红在抬土中没说一句话。 中午收工的时候,粉粉碰了一下二红的手,塞给他一个小纸卷,二红展开瞟了一眼,是本薄薄的袖珍科普小册子《性的知识》,这本小册子在六十年代初期由一家出版社出版发行,旨在宣传正常的性生活,特别是对新婚之夜的男女青年具有一定的可读性,实用性,在当时成为一些男女青年抢读的奇书,拥有者绝不轻易示人。文革中这本小书在泥瓦窑的青年中就不在流传了。 中午,二红把这本小书偷偷地读了两遍,终于找到自己第一次办不成那种事的原因,主要是自己心情紧张,缺乏良好的心态造成的。 下午上工的时候,粉粉同几个女伴在前边走着,二红一个人跟在后面,落了一段距离,走了一会儿,粉粉蹲下来,系鞋带等上二红说:“看完了?” 二红说:“看完了。”接着对粉粉悄悄地说:“晚上能不能出来?” “几点,在哪?” “九点,房后。” 粉粉摆摆头说:“不行,九点村里的人都没睡,房后路过前街人多——十点,南榆树林。”三言两语说完,粉粉就小跑着赶上前面的女伴又说笑起来。 整个下午二红心情激动不已,劳动分外有精神,只嫌太阳落的慢。 晚上十点以前,二红一个人早早地来到村南的榆树林,林中一片闷热,只有坐在地上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小草才有一丝凉意,此时村中家家户户的灯渐渐地相继熄灭了。停了一会儿,粉粉像个幽灵似的奔上林边的小堤,她走了几步,停住接着是尖细地轻轻咳嗽了两声,二红迅速地跑过去,相拥着向榆树林深处走去。 来到树林里边,二红脱下衣服铺在地上,把粉粉轻轻地按倒,两个年轻人就在地上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搂抱着,这次二红已不紧张了,有小书的理论指导,他把粉粉抱得紧紧的,用手在粉粉的身上抚摸着,慢慢解开粉粉的衣服,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 二红的人生第一次成功了,他在粉粉身上实践了一个男人的功能,感觉到男女间性爱的欢愉,在激动的瞬间,他舒服的差点叫出声来,那时他神经紧张,脑海里任何思绪都没有了,只有舒服惬意的快感。 二红年轻体壮,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的心里充满征服者的喜悦,以及报复者的满足,整个做爱过程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愉悦的笑声,如同一个雄性动物在严肃的交媾。 粉粉在二红身下,不住地娇喘着、呻吟着,身子有力地扭动着,她感到二红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她浑身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和快感,那种快感使她舒服到了极点,不可抑止,爱意达到一个又 一个高潮。 完事之后,粉粉从地上跳起来,理了理头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临走时提醒二红把褂子拿上。 来到榆树林边,粉粉很有经验地向左右看了一阵,不让二红同她相跟着一齐走,让二红停一会儿在走,担心万一路上遇上人。 从此以后,二红和粉粉就好上了,暗暗地相爱着,每隔一个阶段,他俩就悄悄联系幽会一次。后来粉粉建议二红写纸蛋蛋,上面写上时间、地点,这样更简便。 一天上午,修水库休息的时候,冯虎同公社革委会的段主任走上大坝。冯虎戴着一顶当时很流行的土黄色前进帽,站在坝上与段主任指着阳坡山,小圆山不知说什么。土场里的陈二旦问二红:“二红,你说咱冯主任戴一顶什么帽子?” “前进帽。” 陈二旦又问:“什么颜色的?” “土黄色的。”二红说。 陈二旦朝不远处的粉粉看了一眼,大声说:“不对,是绿西瓜皮帽子。” 坐在一起休息抽烟的人们都笑了。 二红一怔,他知道这是陈二旦有意给粉粉难堪,笑了一下没做声。 下午粉粉就没来上工地。 一连几天粉粉没来修水库,人生的初恋使二红每天上下午都翘首盼望着她。几天不见粉粉,二红的心就像是猫在挖着,整日丧魂失魄,干什么都没兴趣,抬筐时整日沉默寡言不说一句话,他决定去看看粉粉,到底怎么了。 要说粉粉上工地修水库也多亏张书记的动员,自从四大美人上工地,粉粉同二红成了抬土的搭当以后,从未休过一天工,可以说是风雨无阻,只要别人上工地,她也上工地,可是这几天一连休几天工,再不露面了,别人倒无所谓,二红这几天就受不了了。 一天早上,二红看见冯虎骑着烂自行车去了大队以后,他装病了,向二光棍请假,说自己感冒了,头昏头晕的不行,这几天修水库劳动呀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于是二光棍准了他半天假。 半前晌村中无人的时候,二红来到冯虎家里,家里只有粉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挑毛衣,孩子都送娘家去了。她穿着一件半袖红衫子,一双滚圆的手臂在毛衣上不停地挑着,抖动着,粉粉抬头看了一眼二红,平静的说: “你今天没去工地?” “来眊眊你。”二红说。 粉粉笑了一下:“你怎了?” “这几天想你想的不行。”二红认真地说。 粉粉抬起头看了一眼二红,又抿着嘴用鼻息无声地笑了,笑意是那么高傲、自信。 二红坐在她旁边伸手就要搂抱她,粉粉用毛衣针在他的手上轻轻一厾,问:“咱俩的事你是不是向陈二旦说了?” 二红说:“没有。” “那天冯虎上了大坝,陈二旦为啥说那话?”粉粉一脸不悦盯着二红说。 二红认真地接着说:“我向你发誓,我谁也没向他们说,陈二旦这家伙大概是猜的。” 于是粉粉吩咐二红,今后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种事说出去,对谁都影响不好。并说:“陈二旦背地里问了我几次,我不要他,那家伙是有意报复我哩。” 二红不由一怔:“真的?”他感到意外,也了解到陈二旦的为人。 “我还哄你吗?”粉粉放下手中的毛衣看着二红。 二红在粉粉的脸上亲了一口,粉粉斜眼看着他笑了,说:“你是不是又想了?” 二红抱住她,诞着脸,厚着脸皮说:“想了。” 粉粉推开二红站起来,拿了一把锁头走出家门,把院门锁上了,以防偶然有人进来。 粉粉走进家里,站在地上,头一扬挑衅似的说:“你敢不敢再亲我一口?” 二红笑了:“敢。”他上前抱住粉粉,就疯狂地亲吻起来,谁知粉粉一口把他的嘴唇咬住了,咬的他好疼,不由地“啊呀”叫了一声,粉粉才松口。 二红用手摸着嘴唇不解地看着粉粉。 粉粉笑了,带着嘲讽前俯后仰地笑着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没一点骨头,有骨头的男人办这种事不要命,咬你一口就受不了,还叫出声来。” 也许粉粉说的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凡是为爱情能舍命的人说明他们彼此间爱的执著、专一,以至生命都不要了,也许粉粉是用这个笨办法考验二红。女人的心谁知是啥想法。 二红不服气地说:“我咬你一口,看你怎样?” 粉粉很干脆地说:“来,你试试。” 于是二红上前抱住她,把粉粉的嘴唇用牙咬住,慢慢用劲咬着,他只见粉粉皱着眉头,挤着眼睛,还感觉到她口中的牙齿在用力地咬着,但哼也没哼。二红不忍了,怕真的咬破嘴唇流出血来,笑了一下松开了。 粉粉摸了一下嘴唇,高傲地把头一扬,好象说:“我怎样?比你有骨头吧。” 二红猛一下把粉粉抱起来,进了里屋,此时的二红已不是第一次的二红了,他在里间同粉粉说着甜蜜的悄悄话,欢愉地做着爱。 从里间出来,俩人坐在沙发上,粉粉突然对二红说:“二红,我想给你养个娃娃,你要不?” 二红问:“谁的?” “你的。” 二红低头思忖起来,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自己今年已是28岁了,门上连个提亲的也没有,这文化大革命要进行到底是什么时候?牛年马月?一十年还是二十年,遥遥无期,要是那样自己终身是个光棍的命运就注定了。如果再过一二十年自己回头在抚养孩子已经晚了,人到老年的时候,身边没有一男半女是不行的。粉粉为自己考虑也许是对的,他一时没有回话。 粉粉又说:“孩子肯定是你的,我养下后,奶到三四岁能吃饭的时候你抱回去,你老妈身体还很好,先让你妈带着,有小不愁大,孩子慢慢长大,你也一天天老了,老的时候娃娃会照顾你。” 二红被粉粉一腔痴情感动地哭了,临走的时候,粉粉告诉二红:“我什么时候叫你来你就来。” 二红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第二年秋天,冯虎的第三个儿子降生了,冯虎一脸冷漠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只有二红心中激动不已,他知道这是他和粉粉爱情的结晶,也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粉粉对三儿子分外疼爱,在孩子百岁生日以后,他让二红来看看孩子,此时孩子已经奶得白白胖胖、黑黑的眼睛,眉毛酷似二红,二红抱在手里爱得不得了,舍不得放下。 粉粉站在旁边逗着孩子,指着二红说:“叫爸爸,快叫爸爸。” 孩子的小嘴一裂、无声地笑了,实在逗人可爱。 二红临走的时候,给粉粉留下200元钱,粉粉也没推却。 这个孩子就在文革中诞生,在泥瓦窑这片土地上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男女间的事,如同一本大书,有人在写着、有人在读着,永远写不完、永远读不完。 第十八章 基干民兵修水库 秋收前二十天,张书记在哈达公社主持召开了全公社大队、小队队长会议,在这些生产队长的会议上,张书记表彰了泥瓦窑学大寨修水库的壮举及所取得的成绩,说泥瓦窑生产队不仅是全公社乃至全县学大寨的一面旗帜,要求各大对、小队要向泥瓦窑人学习,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 同时,张书记也讲了泥瓦窑生产队目前的困难,大田作物还有50%没锄头遍,大坝还有20米的高度没完成,溢洪道也未开通,要求每个生产队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共产主义精神,每个生产小队派出五名青壮劳力组成一支基干民兵队伍去支援泥瓦窑修水库。 散会后,泥瓦窑热闹了。整个村庄文化大革命和学大寨的标语满墙头,那标语是用红泥水和白泥水写的十分醒目,一片阶级斗争战天斗地的气氛。 一天中午,二百多名基干民兵在公社武装部长的带领下,开进泥瓦窑,共有250多人,一色年轻后生,按军事化编制是一个营建制,分三个连队。这批人的到来,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和劳动工具问题,整个下午泥瓦窑的男女老少都没有下田锄地,去东南沟修水库,而是拆墙搬坯砌大锅头、买大锅、买大笼屉,在三个大院里共砌了九个大锅头,买了九口大锅、买了三套双把大笼屉;买筐子、买杠子、铁锹、镐头、铁丝。大锅大笼屉做饭烧柴粪不行,又买了六个中型大风匣,一汽车山西大炭。二光棍又让人打开储备粮仓加紧淘粮磨面,三条杆三匹马拉的大石磨日夜转了起来。这储备粮按当时的政策精神是“无灾不用,无战不用”的。 仅这次开支泥瓦窑支出现金5000多元。 傍晚羊群回来,二光棍为了显示泥瓦窑的大度和富有,杀了六只羊,基干民兵的三个大食堂当晚都是炖羊肉沾白馍,小伙子们一个个吃的满嘴流油。 第二天早晨,公社的基干民兵上水库工地了,他们的精神风貌让泥瓦窑人大开眼界,一个营三个连队,排成三路纵队,每个连队都高举着一面红旗,在领队连长响亮严厉的口令声中,踏着整齐的步子,按着一连、二连、三连的顺序依次走出泥瓦窑,向水库走去,每个连队一路上都唱着革命歌曲或毛主席语录歌,人人精神振奋,斗志昂扬。 来到东南沟,一连的任务是开挖溢洪道,二连是抬土。这些年轻后生干活是不含糊的,一个个生龙活虎,十分买劲,一连溢洪道工地上,铁锹飞扬、镐头挥动,镐头砸在石缝上火花四溅,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二连、三连的年轻小伙也十分卖力,他们抬着土筐一路飞跑着,比着速度,铲土装筐的吵嚷着只嫌铁锹小,要求二光棍再买一批像蔡粉粉一上工地拿的那种头号大锹。这些人本来是哈达公社生产队的年轻后生,对抬土搬石头的活儿,根本不在乎,干起活来一个比一个强。 下午,张书记来到水库工地,看着人们干活一片热火朝天,他建议将泥瓦窑的男女青年社员组成第四连,由冯亮亮任连长,要求连队与连队之间开展挑战竞赛,只有竞赛才有干劲,才有收效。 第二天一张张大红纸挑战书带来了,张贴在大坝的斜石面上,四角用石头压住,给拦洪大坝涂上一片红色。在这些挑战书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基干民兵营的三个连队,都向泥瓦窑男女混编第四连挑战,有挑战就要应战,不然人家说你没斗志,是孬种。第四连的压力就大了,冯亮亮让强强写了三张大红纸应战书,张贴在大坝石面上。 下午比赛开始,泥瓦窑男女混编第四连决不示弱,那些男女青年经过一个春季,一个夏季修水库的磨练,人人都是沙场干将,抬着土筐走起路来,无论男的女的一个个就像在水上漂一样,男的踏着细碎的小步,女的迈着轻盈的碎步,那些女青年在前面抬着土,扭动着腰肢一只手臂前后有节奏地摆动着,无论男的、女的一个个步态优美、风姿绰约,将一筐筐土平稳地抬到大坝上。 相反基干民兵中的楞头小伙抬土的工夫就不到家了,两人抬着一只土筐一路狂奔,跑到大坝上一筐土颠的只剩少半筐了。 对泥瓦窑男女青年抬土的娴熟优美动作,其他三个连队的基干民兵一个个十分佩服,当抬土的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会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是英雄是好汉上大坝比比看”东南沟水库工地一片劳动热潮,那些基干民兵小伙子抬着土,一个个跑的满头大汉,有的后生两人一根杠子抬起双筐,这时全工地的人们都拍起手鼓掌。 这时男女混编的四连,二红一个人担起双筐,他担着两只土筐步履平稳地登上大坝显得毫不费力,水库工地再次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休息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又拉起了歌子,一个连队唱完一支革命歌曲,另一个连队接着唱,每个连队都唱,每个人都唱得精神饱满,十分认真,他们知道这唱歌也是比赛,也是展示他们整个连队集体的精神风貌。三连有十几个小伙子唱歌时挤住眼睛七音八调地使劲吼着,那神情十分可爱,让人忍俊不禁。 每个连队唱完之后,就开始互相拉歌子,欢迎其他连队唱歌,一、二、三连的后生们把欢迎的目标一致投向泥瓦窑混编四连,并点名道姓的叫马香香唱歌。 马香香笑了一下,大着胆子走出四连,她也是为泥瓦窑四连争荣誉,她不卑不亢,大方有度地站在四个连队的面前,很有礼貌地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后生们又热烈鼓掌表示回谢。马香香唱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她那甜美的音色,优美的旋律,把土场所有的人打动了,马香香唱完,土场里爆发出热烈掌声,马香香捂着嘴,笑着急急跑回四连。 这时基干民兵营一连的一个毛头小伙子忽然站起来激动地领头喊起来: “这姑娘唱的好不好?” 全场的人都高声回答: “好!” “给你一个要不要?” “要——”土场里喊声如雷鸣,接着又是一片哗啦啦的掌声和开心的笑声。这个小伙子故意把“再来一首歌要不要”故说成“给你一个要不要”整个土场热闹的笑声不断。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是热闹开心。哨声响了,说明休息的时间到了,四个连队又开始了紧张的劳动。 第二天、第三天的劳动竞赛同第一天一样,紧张热烈,人人干得汗流浃背。 可是在第四天的抬土中,就出现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小插曲,可能是几天来的一起劳动,泥瓦窑的男女青年同一部分基干民兵彼此认识了,而且有的还互相知道了各自姓名,在泥瓦窑的女青年抬着土筐走上大坝的时候,出现了基干民兵同泥瓦窑女青年抢道、挤道的事,一些基干民兵小伙子两人抬着土筐故意往泥瓦窑女青年身上挤撞,有时还嬉笑着摸一把女青年的屁股蛋或捉一下手,这是一种爱的表露,也是年轻后生在起哄,这些小事让泥瓦窑的女青年往往面红耳赤,啼笑皆非,不知所措该咋办?因为人家是来支援修水库的,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更有甚者,在抬着土筐一擦而过的时候,有的毛头小子就会拿着几块水果糖塞进泥瓦窑女青年的手里或仍在她们抬的土筐里,在水果糖的上面又包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爱你”“亲一口”的字样,几天来泥瓦窑的女青年差不多人人都收到这样的水果糖纸片片,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蔡粉粉也收到一张“嫁给我”的水果糖,人们看后笑个没完。这些纸片片数马香香收的最多,她看完笑着还让土场里的人们看,又让强强看,显得豁达大度,很有涵养。 对这种节外生枝的小插曲,泥瓦窑人只能一笑置之,不能追问,这是人们意想不到而又在意料之中的事,男女相爱这是人们的天性,人多出怪才,各种各样爱的表达方式就会表现出来,就泥瓦窑那些没有找下对象的大姑娘来说,全公社二百五十多名基干民兵涌进泥瓦窑,她们认为这是选夫择婿的最佳时机,在二百五十多个年轻后生中肯定不乏眉目清秀,身材秀美的英俊后生,于是她们的目光就在这些基干民兵中扫视;在基干民兵方面,他们看到泥瓦窑的闺女一个个面容娇媚,抬着土筐飒爽英姿的那种不怕苦、不怕累的劳动精神,自然打动了他们的心,能娶上一个泥瓦窑的闺女作老婆也是一辈子幸福的事,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小插曲。好在没有发生越轨行为,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即使反映到公社武装部冯部长那里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是民兵又不是正规部队。 经过公社基干民兵二十天的突击,泥瓦窑的拦洪大坝修成了,它雄伟高大,如同一道大岭横卧在小圆山、小南山的半山腰。 溢洪道也开通了,底部仅仅低于大坝顶面一米,没有达到设计要求,有待泥瓦窑人在冬天的时间里继续深挖。 基干民兵走了,他们回到各自的生产队参加秋收去了。事后人们发现泥瓦窑一个叫巧玲的闺女被六犋牛村的一个小伙子娶走了,他们在修水库短短的二十天中是怎样恋爱的?细节却鲜为人知,据人们说基干民兵离村那天,巧玲在家里哭,被她妈骂了一顿,巧玲一生气就离家出走了,三天后,六犋牛村的那个小伙子送巧玲回来,说他俩已在公社办了结婚手续。 水库修成了,泥瓦窑相当一部分人已经知道,这水库根本蓄不住水,下了几场雨,水却从地下渗跑了,只是个干库。 水库修成以后,铁蛋建议二光棍把修水库的开支帐务初步核算一下。 一天晚上,泥瓦窑召开队委会,二光棍邀请铁蛋列席。在队委会上,徐明把修水库开支费用作了公布,徐明是老会计了,什么都清楚,他说:“修水库一项支付现金一万三千多元,基干民兵突击二十天当中吃掉储备粮两万多斤,杀了二十五只羊,三口大猪。” 二光棍说:“人家来支援修水库生活搞不好是亏待人家。” 铁蛋说:“队里的储蓄粮是“无灾不用,无战不用”的。根据政策规定,动用储蓄粮要县革委会战备办公室批准才能动用。” 二光棍说:“这事我和张书记打过招呼,张书记点过头。”他在推卸责任。 徐明说:“要是上级追究,泥瓦窑今年每人还得少分五十斤口粮,扣回再储备起来。” 铁蛋问二光棍:“基干民兵来修水库误工补贴公社是咋定的?” 二光棍书:“每人一天一元。” 徐明脱口说:“队里又得往出拿五千多元,”接着又说:“县水泥厂20吨水泥,县铸造厂50根送水铸铁管道还没有结帐哩,那也是两三千块钱哩。” 二光棍心存希冀地说:“县里工人老大哥能无偿支援咱泥瓦窑的农民兄弟就好了。” 铁蛋笑了笑,对徐明说:“县水利局没来提大坝图纸设计费的事吧?” 徐明说:“没有。不知以后来不来。” 铁蛋说:“听水利局的技术员说,东南沟水库大坝的图纸他们设计不了,专门去了一趟省水利厅,找了几个专家教授,按规定,也应该给人家图纸设计费。” 徐明说:“得多少?” 铁蛋说:“我看最少也得一万,要不就是二三万。” 二光棍头一摆,冷冷地说:“这笔钱咱不给他,我看这是反动学术权威卡咱泥瓦窑贫下中农的脖子哩,让他要来,我召开贫下中农大会非斗他一顿不可。” 铁蛋和徐明都没做声。 这次队委会冯亮亮有事没来参加,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唠嗑着,这三个人心里都清楚,今年泥瓦窑开支是惊人的,这笔帐没法算,修水库花了钱、卖了力,赚下个蓄不住水的干库。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泥瓦窑的人们才慢慢的知道,张书记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犯了严重的左倾错误,他没有执行毛主席的农业学大寨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的思想精神,而是贪大求功,到处树立样板工程、形象工程,在卫星公社搞卫星渠穿山隧道时还出了人命,他不仅没被提拔到盟专区,省一级,还受到了降职处分。 队委会临散会的时候,三个人都说出心里充满祈祷的一句话来:就看农业这一项收入吧,如果地里再打不下粮,今年泥瓦窑人就穷定了。 第十九章 赤字分红 泥瓦窑今年收成不好,是个歉收年。一年没有下几场雨,只是夏天下了一场暴雨,后来几乎再没落雨,加之三分之一的大田作物还没有锄完头遍,有的作物需要锄二遍也没顾得上。人哄地皮,地哄人的肚皮就是这个道理。 经过两个月的拔割忙碌,泥瓦窑的秋收就结束了,看着地里码着稀稀落落的麦子,人们感到麻烦、心凉。 秋收结束,过了新年元旦,哈达公社一年一度的收益分配结算开始了,泥瓦窑的队部办公室算盘声日夜不断,计工员在总结全生产队每个社员全年工分;会计徐明整理核算泥瓦窑生产队一年的收支帐目,与各户社员的明细往来,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入生产队的总帐,队里与社员各户往来,也要一笔笔写清楚,这是财务制度,不能马虎,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找强强和几个有文化的青年小伙帮忙,整个办公室拔动叭叭啦啦的算盘声不断,这清脆响亮的算盘声可以算出每个社员一年的辛劳,算出每个家庭的一年收获。 同往年这个时候一样,一些中年人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利用上下午干活中间休息的时候,总要走进队部办公室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侧耳聆听结算某一项目的数字,在算盘声停歇的间隙,他们总是谦卑地来到办公桌边,问一声自己一年工分挣多少,他们出于关心,也是心里在作着比较,一些很有心计的家庭女社员也要来问询一下,今年一个工,分红值是多少钱,她们心里打着“小九九”,计算全家的工分与每个工的分红值合计,除去口粮款及小队往来借支,全家还能分多少钱,她们好安排全家人的衣食生活。 几天来队部办公室昼夜算盘声不断。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年给收益分配关系到泥瓦窑每个家庭的生活、牵动着泥瓦窑四百多口人的心弦。 经过一个星期的昼夜大结算,五把算盘的反复核实数字,泥瓦窑当年收益分配方案浮出水面: 农业收入粮食产量不够三大消费(种子、饲料、口粮) 牧业收入基本平衡 副业收入零 其他收入零 整个帐目支出大于收入,出现一万二千元的“赤字”。不包括二百五十多名基干民兵大战二十天修水库的误工补贴。 每个工值出现负数赤字0。20元的倒分红,也就是说一个社员劳动赚的工分越多,他拖欠集体经济的债务越多,这是泥瓦窑自农业合作化以来,史无前例的奇事怪事。 这种以劳动工分的多少摊纳偿还集体经济债务的办法,固然有点不合理,严重地打击了社员群众的劳动积极性。以人均摊纳也好,以户摊纳也好,或者是人、户各半摊纳也好,但是集体经济出现的负数赤字,还要泥瓦窑人自己偿还。 二光棍一听说每个工二角钱倒分红结果,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身子一仰靠在自己的铺盖卷上一句也没做声,后来竟躺倒睡着了,他大概是引咎自责,心中麻烦在炕上睡了一下午。 这分红的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了泥瓦窑,人们纷纷来到队部办公室打听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质问二光棍,人们的拳头像擂死猪似的擂着二光棍,二光棍就是不起来、不说话,他大概心里也难过。 年终收益分配,说白了就是分红利,按照政策规定,在巩固和发展集体经济的前提下,一个生产队把全年总收入的50%左右的收入分配给社员,一个生产队生产搞的好,收入大,支出少,社员所占的分配比例就越大,每个工的分红值就越高。向往年,铁蛋任队长的时候,每个工值都在一元左右,收成好的年景还上过两元,分红的时候是很隆重的,泥瓦窑每个家庭都有代表来到队部办公室,男男女女站满一地,家里容纳不下,人们就在院里门前唠嗑着,耐心地等待着。会计徐明按着顺序一念到自己的名字,这个人就怀着一种兴奋激动的心情,来到办公桌前,掏出象征自己身份的小戳子,在分红表上领款人签字的一栏内,郑重其事地盖上自己的私章、现金保管员很利索地点完钞票,又交给身边的铁蛋复核,铁蛋再交给领款人并叮嘱“再数数,钱不过手。”然后铁蛋把这户人家领的现金数量又写在桌上一张白纸上,他要看全泥瓦窑谁分红领的现金最多,全村共支付现金是多少,全村谁是长支户,分红没领到现金,他家的生活一定是困难的,他要了解这些情况,同时与去年作比较,人们领取的现金是比去年多了还是少了,从每年分红领取现金的总数量,可以看出泥瓦窑的生产发展状况和社员的生活水平。 往年分红中最兴奋的是光棍孙三毛,他一个人没负担,每年都是分红户,少则五六百元,多则上千元,每当孙三毛用粗壮的手指捏着钞票,站在地上神色庄重地数钱的时候,一些老汉们就和他开玩笑说:“三毛,你那老相好在外头叫你哩。” 孙三毛的眼睛就会离开钞票,向窗外看一眼,笑着说:“咱不给她,给人家也不要。”接着又笨拙地一张一张的揭着点起来。 分红是一个社员一年辛勤劳动的回报,一个家庭一年的经济来源,关系着每个人的生活、命运,分红有了钱,有的人家准备明年盖新房子;有的人家要为儿子娶媳妇;有的人还要去省城用现代化的医疗设备查查自己多年的老病…… 然而今年泥瓦窑的年终收益分配却是赤字分红,全村九十多户人家每家都是长支户,四百多口人,人人都是负债人。人们心里能平衡吗?一下能接受这一苛刻的现实吗? 泥瓦窑最激忿的是孙三毛,他接受不了这一严酷的现实,从农业合作化以来,他光棍一人,劳动好,挣的工分多,每年都是分红户,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他没多也有少还是分红户,从未拖欠过集体的,他说,在旧社会给地主当长工,一年受下来,春季说好的工钱,到冬季地主一分也不能少,就是他遇上天灾人祸,他地主也要给工钱。我孙三毛辛辛苦苦受了一年却倒短下集体一百多元外债,你二光棍当队长咋鬼捣哩?他来到队部办公室揪住二光棍的脚腕,把二光棍硬拉到地上,一手揪住二光棍的衣领,气汹汹地骂着:“二光棍,我操你妈,你当队长咋鬼捣哩?害得泥瓦窑人人背债务!” 二光棍此时软了,一个劲地讨好,说好话:“三哥,你松开手,我和你说。” 孙三毛松了手,二光棍为难地说:“这债务是修水库带来的,不过咱水库是修成了,今后咱泥瓦窑就会年年旱涝保丰收,由穷变富,咱们背点债务苦一年半载我看也值。” 孙三毛又激动地反问说:“这债务,就让我们这些劳动好挣工多的人,多背?那些不劳动的人就不背?劳动不好,挣工分少的,就少背?我看这是打击劳动积极性哩,你这队长是咋当毬的了?” 二光棍急忙说:“这个咱们晚上召开社员大会专门讨论。”说完他拍了拍孙三毛的肩头又说:“三哥,兄弟我有哪里对不住三哥的地方咱以后慢慢再说,今晚就开会讨论。”二光棍在拉感情,孙三毛这才不大闹了。 晚上召开了社员大会,泥瓦窑每个家庭都有代表参加。在社员大会上,徐明就今年泥瓦窑财务收支每项加以公布和说明,人们都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最后的结果是泥瓦窑当年超支一万二千多元,这笔支出全部用在修水库上去了,并强调这笔超支款必须由泥瓦窑每个社员摊纳交回集体,小队的帐目才能结平,因为这是集体经济。 徐明说完,会场就吵开了,议论纷纷,莫衰一是。 人们争论的焦点是这笔款是按人口摊,还是按劳力摊付,顿时会场上就形成两大阵营。 以二光棍,冯亮亮、孙三毛为首的一批光棍们坚持同意按人口摊付,他们心中早已算好了,按人口他们是一人一户,每人最多摊纳三十多元,按劳力工分摊纳他们就要摊付一百多元。 以李铁蛋,刘强强、陈二旦为首的一伙年轻人,坚持同意按劳力工分摊,他们的理由是,每个挣工分的劳力都是成年人,凡是成年人都肩负着各种社会责任,那些未长大的孩子和丧失了劳力能力的老人们已不具备这种社会责任,因此不能按人口摊。 铁蛋刚说完,孙三毛就赌气地说:“要是这样,我明年一天也不给队里劳动了,过去给地主当长工也不能这样。” 铁蛋接着孙三毛的话说:“不劳动了?你能坐住吗?明年一个工值要是上了二三元,你坐下不受就亏了。” 铁蛋说的有道理,从前泥瓦窑的一个工分红值也上过二元。孙三毛唉了一声不说了。 这时二光棍忽然抛出一条十分离奇的光棍理论。他说泥瓦窑光棍多,是泥瓦窑集体生产各个环节的主力军,那些家大人口多的长支户是他们这批光棍养活着,只见他振振有词地说:“你们吃谁哩?喝谁哩?不是我们种田打粮,你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也没刮过来哩。” 陈二旦忽然站起冲着二光棍说:“我们吃共产党的,吃毛主席的,保证不吃你二光棍的!” 陈二旦这句话把二光棍气的嘴呲了呲再没说出话来。 陈二旦刚说完,刘强强也对二光棍说:“在集体经济的大家庭里,根本不存在谁养活谁的问题。” 冯亮亮又冲着强强说:“咋就不存在?不劳动分口粮这粮是咋来的?” 强强自从阶级复议成份平反以后,他胆子大了,也敢在社员大会上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对冯亮亮说:“口粮是国家规定的标准,人家分口粮还掏钱哩,又不白吃队里的,你们也有老的时候那时候你们劳动不行了,也要吃口粮,这口粮是哪来的?” 冯亮亮不做声了,强强停了一会儿又说:“人要有社会责任感,咱们现在正值青年,应当为社会尽点义务,具有社会责任这是应该的。”他又对冯亮亮、二光棍等几个人文绉绉地讲开了大道理,他说:“社会是由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构成的整体,也叫社会形态,是由共同的物质条件互相联系起来的人群,一个社会如同一个大家庭一样,有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少年儿童,不同年龄段的人、新老更替,这个家庭就兴旺发达,人类社会就会迅速发展前进,如果我们现在中国八亿人民都是你们那样的光棍,再过一百年中国的现实社会不就不存在了吗?你们说是不是,所以我说,一个集体的大家庭里根本不存在谁养活谁的问题,你们将来老了,也要泥瓦窑现在的少年儿童养活你们呢。” 强强的话不无道理,一个生长在当代社会中的人,应当为当代社会肩负起一定的责任和义务,人类社会才能和谐发展进步。然而他们的话对二光棍,孙三毛这几个没文化的老光棍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他俩丝毫没有被强强的理论说服,反而更加激烈地争吵着。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烈争吵,两派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服谁,仍在口枪舌剑地相互辩驳着,在辩驳中人人激动不已,怒形于色,语言简洁有力,还带着脏话和不负责任的野腔。 最后还是铁蛋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这笔款项按人、劳各半进行摊付,从明年的分红款中扣除,人们才慢慢静下来,双方不在争论了。然而对于像孙三毛这样的老人,他死了也不会明白,自己辛辛苦苦给队里劳动了一年,却倒欠小队一屁股外债。 散了社员会,铁蛋建议二光棍年终做好优抚军烈属和五保老人的工作,并说咱们队里再穷,也不能让军烈属、五保户受穷,没钱咱们向公社信用社贷。 二光棍十分佩服铁蛋工作的全面、细致。他年纪轻轻的确实是泥瓦窑的一个好队长,相比之下,自己考虑问题就没有人家全面。 几天后,正当徐明在队部办公室重新结算社员往来帐目的时候,有七八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队部大院,这些人进了办公室有徐明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徐明已经知道,这七八个人都是哈达公社生产小队的队长。这些人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来就问: “你们二队长在不在?” “在哩”徐明应答。 不一会儿,二光棍走进队部办公室,这些人站起来说明来意,他们是来要基干民兵修水库误工补贴的,不多,公社决定一个人一天只补贴一元。说着这些队长们都拿出公社武装部出具的某生产队参加修水库青年花名及天数证明。 二光棍为难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笔钱如果摊在全公社四十八个生产队,确实不多,每个生产队仅仅100多元,如果这些队长们人人都向泥瓦窑要误工补贴,这笔款就是5000多元,这就说明泥瓦窑人又要背5000多元的债务。 也许是因为二光棍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那些讨帐的队长认为泥瓦窑人对他们招待不周,没用三言两语,二光棍话赶话,话挤话就和一个叫张大虎的队长吵开了。 二光棍一副泼皮劲:“没钱,你们想上哪告就告去。” 张大虎也耍着刁蛮:“没钱,你修水库干啥哩!拿钱!” “修水库是张书记让我们修的,你向张书记要去!” “张书记让你修,你就修,肚子大小你自己还不知道?你还活毬甚劲哩.”“反正我没钱,你要命吧,我有一条。” 张大虎发怒大骂起来:“二光棍你不是个人!” 二光棍反唇相稽:“你张大虎才不是人哩,老子胳膊比你大腿还粗,怎就不是人?” 张大虎毫不退让地叫着:“你给谁当老子,老子我今天拿不上钱不走!这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你不要揣刁人的鬼心。”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争吵着,漫骂着,互相侮辱着,屋里七八个人谁也没出面劝阻,好象故意让这俩吵下去。在徐明看来二光棍这一阵散泼皮大有必要,常说枪打出头鸟,如果二光棍把张大虎这伙第一次登门讨帐的人气焰打不下去,泥瓦窑肯定完了,今天八个,明天十个,后天二十个,讨帐人将会屡屡不断非踏破泥瓦窑队部办公室的门槛不可,再就顶不住了。这倒不是不给人家而是泥瓦窑今年太穷了。 在那七八个队长看来,他们也希望张大虎刹刹二光棍的威风,他们这次来泥瓦窑讨帐,也是为今后其余各生产小队讨帐打开一条通道,如果第一次打不开,以后那些队长们来讨帐就更难了,泥瓦窑方面将会有许多借口推托,搪塞,于是都静观着两人吵闹。 停了一会儿,在一旁生闷气的张大虎突然高声说:“二光棍你给不给?” 二光棍很干脆地说:“没钱。”他不说不给,只说没钱,不是不给。 “给不给?” “没钱。” 张大虎来到二光棍面前气咻咻地说:“我今天来泥瓦窑要不上钱,我张大虎就不是属虎的!”说完冲出办公室。 不一会儿工夫,泥瓦窑的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进队部办公室向二光棍报告说:“张大虎把咱队里的一头大骟马骑走了,怎办?” 二光棍一听乐了,他从炕上跳到地下,对那个后生说:“不怕,咱去公社告他,告他大白天抢劫集体财物哩。” 办公室里那些讨帐的队长们,一看事态发展成这样,也悄无声息地走出队部办公室离开泥瓦窑。 二光棍与几个青年后生来到公社院内,看见那匹红骟马在院中栓着,张大虎不知在哪个办公室里,二光棍径直进了派出所,告发张大虎抢劫泥瓦窑集体经济财物,犯有抢劫罪。 派出所的老所长笑着说:“二队长,人家大虎是向你们泥瓦窑要修水库的误工补贴,怎是抢劫呢?” 二光棍一本正经地说:“要补贴,我们欠人家的我承认,今年没钱不能给,你要的是有,不能要无吧,他咋了拉我们泥瓦窑集体的牲口?” 老所长仍笑着说:“你们都是一队之长,公社开会经常见面,找找大虎,你俩聊聊,不就行了。” 二光棍说:“咱短人家没说的,所长你主案吧。” 两人正说着,从大门外驶进一辆吉普车,车门开了,走下来的是张书记和县报的几位记者,二光棍想向张书记说说泥瓦窑倒分红的事,于是就走出派出所办公室的门。 张书记在院中看见二光棍显得很高兴,上前同二光棍紧紧地握住手,激动地说:“二队长,你们泥瓦窑人了不起,你们村的东南沟水库为我县农业学大寨树立了一个样板工程,事实证明,大寨人能办到的,我们也能办到。” 张书记拉着二光棍的手进了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办公室橱柜里放着许多锦旗和奖状,都是奖给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集体和个人,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和个人的,张书记拿起一面锦旗给了二光棍说:“这是革委会奖给你们泥瓦窑的,你们泥瓦窑已经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生产队。” 二光棍接过锦旗,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锦旗他见过,人民公社化时期,泥瓦窑这样的锦旗获得好几面,这是荣誉,也是一种精神鼓励。 张书记让二光棍把锦旗卷起来,让他坐下来:“本来县革委会要召开一次学大寨表彰大会,这面锦旗当面授给你,由于时间关系,我就给你带来了。”并又接着说:“你们明年学大寨准备怎样干?” 二光棍把今年泥瓦窑年终收益分配赤字分红二角钱的事,如实地同张书记说了。张书记只是笑笑说:“你们泥瓦窑超支一万两千元,赚下一个大水库,我看也值。我们学大寨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事,我们要树立长远的观点,今年水库修成了,明年浇灌工程一配套,泥瓦窑的耕地都可以变成水浇地,你看能多打多少粮食?这笔帐泥瓦窑人都会算。” 二光棍低声说:“那水库根本蓄不住水,下了几场雨,几天后都从地下渗跑了。” 张书记吸了一口烟,有意避开二光棍的话说:“我还坚持“三想想”政治思想挂帅的原则,‘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日子过的甜不甜,想想万恶的解放前;累不累,想想革命的老前辈。’” 张书记临走的时候让二光棍和张大虎两人提着一面锦旗的横轴合影留念,并握手言归于好。 张书记走后,二光棍骑着大骟马洋洋得意地回村了。 不久,《百川县报》刊登了一篇通讯,题为“兄弟社队阶级情,学大寨中见红心”报道了张大虎生产队无偿支援、帮助泥瓦窑生产队修水库的事迹。从此以后,张大虎再不向泥瓦窑讨帐了,其他生产队还能要吗? 张书记就是有办法,点子多。 修水库这一年,泥瓦窑人过了一个清淡的春节。 第二十章 夜半枪声 大田里的麦苗刚破土而出,露出针尖般的黄芽,晚种的作物刚把种子撒进土地里,泥瓦窑的春荒就开始了,此时广袤的田野全是春耕播种后的深褐色,没有一片绿意。 泥瓦窑家家户户吃探前口粮已经成为农业合作化以来的惯例,每年的夏季、秋季,队里就发放几批探前口粮,解决社员口粮短缺的问题,到冬天场收结束后,年终收益分配结算口粮帐目的时候再扣回集体。 夏季,正是锄地的大忙季节,田野里的庄稼苗儿茁壮长势喜人; 秋季,龙口夺食,丰收在望, 这两个季节正是农村劳动的繁忙季节,社员们吃不饱,就没有力气从事生产劳动,因此这两个季节上级批探前粮也很容易。往年到了这两个季节一个生产队只要向大队、公社申请探前口粮,大队、公社就会很快批复下来动用储备粮的数量,社员们就会吃的饱饱的,全身心地投入到锄地和秋收繁重的生产劳动中去。 然而,今年吃探前口粮来的太早了,舂耕播种刚刚结束,在队部办公室的桌面上,就有五六家写来申请,在这些申请探前口粮书中,有个共同特点:社员群众中多为残疾人户,地富分子没有小孩的家庭。这些人口粮短缺是有一定原因的,根据农业合作化的有关政策,为了体现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在年终分配口粮标准的基础上,每个成年人扣除100斤口粮,把全小队扣下的口粮总和,然后再用全小队劳动工分去分带回自己被扣下的100斤口粮,还可以多带其他人的一部分,相反那些挣工分少的社员,自己被扣下100斤口粮就全部带不回去,剩余部分让别人带上吃了。至于地富分子家庭,泥瓦窑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前提下,部分社队纂改了“同工同酬”党的阶级政策,只强逼地富分子积极参加劳动,他们所挣的工分不容许参加工带粮,一个地富分子每年扣100斤口粮让其他社员的工分带去了。 像二红的家庭就是这样,二红劳动挣的工分不少,他是地富子女,可以参加工带粮,陈全福老俩口劳动挣的工分就不容许带了。这也正是二红家中逐年吃探前粮的原因,二红一个人的工分最多能带回150斤口粮,全家那150斤就让别人带走了。一年减少150斤,若干年后呢? 农业合作化时期,孩子多的家庭虽是长支户,但不缺口粮,原因是16岁以下的儿童不扣除工带粮,儿童吃的是岁级口粮,一个0岁儿童一出生就可以分到250斤口粮,这也正是当时农村人口猛增的主要原因,粮食是国家统购物资,人们已经认识到粮食的宝贵,孩子多固然生活困难,但不挨饿,吃不了还可以走黑市卖高价。由于0岁级儿童口粮的刺激,一对身强力健的夫妇在没有计划生育政策的限制下,想尽一切办法生育,一个家庭的孩子,每户都有七八个,有的上升到十几个,五间房生产队一对夫妇仅儿子就生了十三个,女儿二个,他们当时只想到生养一个孩子能分到250斤口粮,没想到将来人口多对社会造成负担。 冯虎的三儿子浩浩一周岁的时候,一天上午,二红见粉粉抱着浩浩一个人在院门口站着,他就走了过去。 二红家里已经断炊两天了,两天来一家三口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食,今天早上二红只吃了半截腌罗卜,喝了一碗开水。他来到粉粉面前朝四下看看无人悄悄说:“家里有人没?” 粉粉说:“没人。”于是俩人相跟着走进院子,回到家里。 一进家粉粉就将三儿子浩浩递在二红手里说:“给,你抱抱。” 二红接过浩浩,心中一阵激动,这是他的儿子,是他和粉粉爱情的结晶,他看看浩浩不由地在浩浩的胖脸蛋上亲了一口。这小家伙长得太可爱了,弯弯的眉毛,黑黑的大眼睛还是双眼皮,白里透红光洁的脸蛋泛着光泽,一笑脸上就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此时浩浩已经能在地上蹒跚地走动,两条小手臂也很灵活,在二红的怀里笑着,不住用小手抓他的鼻子、脸蛋。二红抱着自己的儿子,先是非常高兴,停了一会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里滚出几滴泪珠。 站在一旁观察二红父子俩的粉粉皱起眉头说:“你咋了?” 二红惆怅地说:“家里又没口粮了,两天了我还没吃一顿饭哩。” 粉粉急忙从橱柜里拿出五个白馒头,一碟咸菜,从暖壶里倒了一大瓷缸开水端在茶几上,接过孩子让二红吃。 在二红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的时候,粉粉关心地问:“你们家为啥年年缺口粮?” 二红边吃边说:“我家成分不好,我爸我妈挣的工分队里不容许工带粮,每年少分150多斤,已经好几年了。” 粉粉不解地说:“不是地富分子与社员一样同工同酬嘛,为啥咱队里就不给地富分子工带粮?你去公社,县里问问这事,到底是怎回事?” 二红摇摇头为难地说:“去哪问呢,一问子女也不给了,还不是完全由小队、大队干部说了算。” 粉粉的脸红了,她知道二红说的大队干部指的是冯虎。冯虎这人对地富分子及其子女是毫不留情的。 二红五个馒头下肚吃饱了,临走的时候粉粉对他说:“你晚上十点去一趟南榆树林。”二红问:“做啥?” 粉粉收拾着碗筷说:“你去就知道了。” 晚上十点,二红来到村南榆树林,这是他和粉粉经常约会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粉粉来了,她手里提着点什么东西,急急地走来,来到榆树林里,轻声叫了几声:“二红,二红。” 二红在不远处应了一声走过来,粉粉却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转身走了。 二红把地上的东西拿起来,心头一热,是半小袋白面,有二十多斤,他的眼睛湿润了,等到粉粉消失在黑暗中,他提着面袋从另一个方向回到村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粉粉问冯虎:“队里不给地富分子工带粮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冯虎说:“知道。队里自从铁蛋不当队长那年就实行了。” 粉粉说:“这事你当大队主任要管管才对,现在村里已经有好几家没口粮了。” 冯虎问:“谁?” 粉粉说:“听说有好几家哩,闹不好要饿死人哩。”她没敢说出二红,恐怕冯虎猜忌。 冯虎钻进被窝说;“咱家里有口粮吃就行了,管毬他别人做啥哩。”说罢就打起鼾声。 粉粉轻轻叹了口气,吹灭了灯,她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二红家口粮短缺的事,使她怎么呀想不出个办法,如果像往年,夏季麦苗长势喜人,秋季收获在望,大队、公社很容易批复下探前口粮来,解决村中缺粮户的口粮问题,可是现在是春荒,种子刚刚入土,还没有长出苗来,大队、公社能批准吗?往年队里解决探前粮的时候还有个条条框框限制,第一批给贫下中农解决,第二批给 社员群众解决,第三批才论到地富分子家庭,她越想越为二红担心,漫漫的春荒日子,二红他去那弄粮呢?他一家吃什么呀?偷吧,现在有的人家就是靠偷过日子,有人说“十个社员九个贼,剩下一个补口袋”,也准备加入偷盗的行列中去,她也建议二红去偷,二红说不敢,咱成分大,别人偷捉住没事,大成分去偷捉住要坐牢的。已经鸡叫头遍了,她没有一点睡意,二红一脸愁容总在她面前浮现,搂着浩浩竟低声地嘤嘤啜泣起来。自己家里白面、莜面有、大米有、油、肉也有,从来没有断了口粮的事,这春荒的日子长着呢,不是三天两日的事,自己偷偷地接济二红吧,日子长了,次数多了,冯虎发现了该怎么办?她也希望二红饿的时候偷偷地来自己家里饱饱地吃上几顿,可是二红他爸妈去哪吃呢? 二红提着半袋白面摸黑跑回家里,只见哥哥红红和嫂子叶叶也在,哥红红低着头靠着一只小旧红柜蹲在地上,嫂子叶叶靠着炕沿坐着,用手不停地抹眼泪,母亲坐在炕沿边眼里也浸满泪水,老爸陈全福坐在炕的中间,高昂着头,一双小眼睛看着窗外。在昏暗的油灯下,二红发现老爸手里拿着一团绳子,二红迷惘地问: “这是咋了?” 嫂子叶叶哭了,说:“老爸让老妈俩人一齐上吊哩。” 陈全福此时似乎没发现二红回来,他看着窗子声音异常沙哑地叫起来:“啊呀,这饿罪难受呀,我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饭死了也安心了,没想到我陈全福辛辛苦苦受了一辈子,竟落下个饿死鬼。”那声音在这昏暗的小屋中是那样悲哀苍凉。 家里的人都哭了,二红拿起面袋哭着高声说:“爸,这是白面,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做。” 陈全福慢慢地把头扭过来,看着二红,又看看二红手中的面袋,一双小眼睛里流出两行浊泪,唉了一声说:“黄黄的,烙个素油锅贴子。” 于是二红拿盆,叶叶洗手和面,红红从外面端回柴粪生火,一阵忙乱起来。 十多天后,陈全福死了,据二红说,自从那天晚上老人吃了一顿黄黄的“素油白面锅贴字”以后,睡下再没起炕,他没进一口饭食,在被窝里躺了十几天,儿子、老伴多次呼唤他,他总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吃东西,连口水都不喝,这位刚强的老人死后,他的被褥上没有一丝半点尿渍便迹,还是干干净净的。 陈全福的葬礼冷冷清清十分简单,没有鼓手吹奏哀乐,没有哭声,在老人咽气的那一刻,老伴和媳妇叶叶只干嚎了一声就不敢哭了,因为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时期,况且去哭一个老地主,你的政治立场站到哪去了?村中二光棍他们是要过问的,因此婆媳俩只好把哭声咽进肚里,在陈全福的尸体旁低低呜咽着。还是铁蛋给二红送去二十斤莜面,五十斤山药蛋,二红在村中找了四个后生,在陈家的老坟地挖了一个坑,无声无息地埋了。事后几个帮忙的后生说,盛装陈全福的杨木棺材,薄薄的木版上还有一条缝隙,从外面可以看见陈全福身上黑兰色的破旧衣衫。 对于陈全福的死,村里的人们感觉是淡漠的,一个86岁老人已经到了死的时候了,一个人还能活多大呢,可是陈全福的老伴背后哭着对俩个儿子说,你爸要是有一口好饭食,或许能活到九十岁,然而,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即使活到一百岁,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泥瓦窑的人们对陈全福死前让老伴同他一齐上鸳鸯吊的事,却议论不休,极感兴趣,有人说这是陈全福老俩口一生感情深厚,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人说,这是陈全福死后,担心老伴活在阳世间吃苦受累;也有人说,这是封建专制家族的殉葬,这陈全福太残暴了!二光棍就是持最后这一观点,他后悔知道这事已经晚了,陈全福要活着话,非狠狠批斗他一顿不可。 人们在劳动中议论陈全福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到冷清简单的葬礼上,同时也和老侯头的葬礼作着对比,认为老侯头一生不赖,年轻时抽大烟卖了老婆,年老时又享受五保,死后队里集资画棺彩柩鼓乐,鼓乐喧天地埋在村南的南坡上,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够可以的了,陈全福倒是辛苦了半辈子赚下个地主,他倒是有两个崽儿子,顶个屁用,老了还落下个饿死鬼,看来人活一辈子还是穷点好。二光棍在议论中十分赞赏老侯头的穷,羡慕老侯头的穷,正是因为老侯头穷,他才能睡上马寡妇逯孔雀泥瓦窑这个最漂亮的女人,他说越穷越好,越穷越对。 粉粉对于陈全福的死,感到十分震惊,她坚信这是陈全福老人自己不想活了,活活饿死的,她担心陈家再次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更担心二红此时的处境,一时想不开走上自绝之路,她决心想办法让二红度过春荒这一难关。她和二红之间已经有了感情,也有了孩子,她太喜欢二红了,二红长的高高大大的,站在地上就像一座山,躺下来如同一道岭,这样的男人才是一个女人终身的依靠,一个女人只有依偎在这样的男人怀中,才觉得塌实、安全,如同一个平静的港湾。二红劳动好,人格正派,只是命不好,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即使很有才华,受压抑,也没有用武之地,他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后生了,还没有同一个女人办过那种事,只有自己爱他,成全了他。在漫漫的春荒中,二红如果活活饿死,或一时想不开走上绝路,他这一生活得太委屈,太可怜了。 一天傍晚,蔡粉粉抱着三儿子浩浩来到娘家。此时的蔡五一家已今非昔比,住上了四大眼玻璃的大正房,那三间大正房,是冯虎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给蔡家盖的,座落在村中一块平坦的空地上,一色红瓦红砖墙。大儿子蔡俊林现在已是泥瓦窑基干民兵连长,虽说还没娶上媳妇,但和村里的一个大闺女悄悄恋爱着,娶妻成家那是迟早的事,蔡五的二儿子俊茂,现在已读初中,在哈达公社地区中学读书,那蔡五更是时来运转,万事盛意,自从来到泥瓦窑落户后,凭着他的勤快、谨慎,在修水库那年当上了泥瓦窑生产队的保管员,掌管村里粮食与实物的大权,裤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可以打开粮仓、库房任意一个门,一个人自由地出出进进。这保管员在农业合作化时期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差事,不仅清闲、挣工分多,而且油水更多,库房里那么多生产工具,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油、柴、米、面、肉,你想,那有不吃肉的猫吗?人们编了一个顺口溜:“队长肥,会计胖,保管员吃成双脊梁”,一个食肉动物只有吃到又肥又胖的程度,背上会出现双脊梁,这太形象了。 要说蔡五一家也都是正直人,来到泥瓦窑也没落下坏名声,一家四口,男女两个半劳力长年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他家挣的工分多,每年分红的钱也不少,日子过得很滋润、舒心,至于当保管员的肥缺,即使蔡五不当,换成别人当,也会吃成双脊梁的。蔡五当然知道,他们蔡家能有今天,与自己的女儿粉粉是分不开的,要不是女儿的献身精神,委身比她大十九岁冯虎,他家能有今天吗?每当蔡五喝上酒,就情不自抑地哭诉起来:“粉粉,你是蔡家的救命恩人,是爹苦了你了。” 人的势利是绝对的,不势利是相对的,这是人性,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白了都是互利互用的关系,当他有求于你,利用你的时候,其表现就分外热情,有时还会把贵重的礼物相送。因为不势利,不送礼,你就办不成事儿。那蔡五不是利用女儿的青春换来他一家今天舒适的生活吗? 蔡粉粉今天回到娘家,特意为老爸买了两瓶二锅头,为老妈买了两袋奶粉。当她抱着三儿子浩浩打扮入时,一身新衣走进娘家门以后,蔡五老俩口喜上眉梢,乐得嘴都合不上,老俩口笑呵呵地争着要抱浩浩,亲浩浩的小嘴巴,家里一片欢乐的笑声,蔡五老伴从凉房里拿回干羊肉搓成馅,要为女儿连夜做羊肉馅饺子。 不一会,蔡俊林扛着一枝三八式老步枪回家了,他是查夜的。泥瓦窑自从土地改革后,一直有两支步枪,都是大队、小队干部带着,人民公社以后,县武装部把枪收回去了,文化大革命开始,进行民兵武装训练,这两支枪又发放到泥瓦窑。持枪者必须是出身三代贫下社会关系中没有政治污点的基干民兵,泥瓦窑只有铁蛋、冯亮亮、蔡俊林、陈二旦,四个男青年才具备这个条件。 蔡俊林看见妹妹粉粉来家,感到意外,急忙关心地问:“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粉粉笑了,说:“没有,我只是想来住一宿。” 晚上睡下以后,蔡粉粉奶着浩浩对蔡五说:“爹,我想借你点粮,能不?” 蔡五说:“要多少?” “二三百斤。”粉粉说。 “你家的口粮也够吃,要那么多做啥?”蔡五考虑了一会儿说。 粉粉说:“现在黑市场上面价挺贵,白面一元一斤,我想给冯虎买一辆新自行车,我买台缝纫机,家里钱不够。” 蔡五嗷了一声说:“咱家没那么多。” 粉粉接着说:“咱家没有,就拿队里的,秋天照数补回来。” 蔡五不做声了,他现在才知道粉粉回娘家的目的,不过他清楚,这粉粉家里一定有什么困难、难言之隐,不好说出口。他知道粉粉性格刚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是不会低头求人的,再说蔡家四口能有今天舒心的日子,还不是多亏粉粉吗?他怎能推绝呢?家里没有暂用队里的,老公的,谁不知道割老公的肉不疼,他考虑了一番说:“能,南场畔中间那个粮食圪旦是小麦籽种仓,小麦种完了,还有两千多斤剩余,明天让你哥推上辆排子车给你送去。” 粉粉忙说:“不用不用,你给我钥匙就行了,我再找人悄悄背回去,现在村里正闹春荒,大白天让人看见不好。” 蔡五又考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不用,那仓门第三块仓板是活的,向上一推就取出来了。” 这是秘密,也是蔡五的发明创造。 这是泥瓦窑在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文革岁月存在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泥瓦窑上层的几个人知道,每当有人夜里偷走粮食之后,第二天悄悄向蔡五打个招呼,蔡五就打开仓门又把痕迹抹平。 只有蔡粉粉——他的女儿,只有为蔡家奉献了青春的女儿粉粉,蔡五才说出心中的这个秘密,要是别人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粉粉听后,很关心地说:“爹,你是保管,修修那仓门才对,要是别人知道把队里的粮食偷走怎办?” 蔡五平淡地说;“不用,这是他们让我干的。”他没说具体人的姓名。 苍天呀,纷纷听了心头一震,她感到泥瓦窑大地在震颤,这太不公平了,有的人快饿死了,有的人口粮永远吃不完,那徐明一个人帐上还存着二千多斤口粮呢,她想到村里那几家闹春荒的人门,不禁悄悄流下泪来。 第二天上午,粉粉借故寻找丢失的鸡,来到南场畔中间粮仓门前,用手推了推第三块仓板,那仓板就顺利地推出凹槽。然后他就去了二红家里。 晚上粉粉仍住在娘家。后半夜粉粉起来了,对爸妈说:“她肚子不舒服,想出去一趟。”就走出家门,来到院外的墙角正好遇上二红,俩人就相跟着来到南场畔三座粮圪旦旁边,粉粉四下看看没人,动作极快地来到中间放种子的粮仓门前。这粮圪旦都是用近乎梯形略有弯度的网坯垒成的,外面抹上泥巴,既光滑又防潮,在文革中后山地区每个生产队都是采用这种建筑方法构建粮食仓库的,它们优点是裸露在地面上,通风干燥,粮食不易发霉,而且存放取用方便省力。 二红一旁望风,粉粉推开第三块板,然后按照顺序取出下面的仓板,又按一定的顺序放在一旁,就跳进粮仓,正好里面有一把簸箕,二红张开口袋,一会儿就装满了一袋,又装了半袋,粉粉从粮仓里跳出来,又按顺序将仓板一块一块地堵上去,这时他俩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粉粉又查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两个人就用绳子捆好粮袋,粉粉背了半袋,二红把她扶起来,在二红背的时候,粉粉又过去从后边帮扶,二红才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离开粮圪旦粉粉在前,二红在后,向北街走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们走上北街,恐怕在街上遇上人,就向村外走去,计划绕着村后再向东走,然后回到二红家,在黑暗中俩人吃力地艰难地走着,天黑看不清路上的石头杂物,总是绊着粉粉的脚,粉粉还要提醒身后的二红,注意脚下小心绊倒。 他俩刚走到村后,向东走了二三十步,后面就传来急急地脚步声,忽然有人低低的喊:“谁?站住!” 粉粉和二红站住了,但没有应声,停了一会儿,远处那人又低声喝问“是谁”,由于紧张、害怕,粉粉和二红竟没有听出那声音是谁喊他们。俩人还是没敢应声。 停了片刻,就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接着“啪儿”就是一枪,那枪声带着刺耳的哨音划破午夜的寂静,这可是要人生命武器的响声,谁不害怕?粉粉和二红吓得都跌倒了。那人打着三节手电筒慢慢向他俩走来,当他来到粉粉和二红十几米距离时站住了,打着手电惊异地低声说:“是粉粉!?” 粉粉一听是她哥蔡俊林,她不害怕了,忙说:“哥,是我。” 俊林站在那里问:“你们半夜三更的这是做啥哩?” 粉粉说:“我让二红帮我背点粮。” “从哪儿弄的?” “队里粮圪旦。” 俊林没做声,用三节手电筒照着地上的二红沉声说:“粉粉你往家走,二红你去队部。” 粉粉急了。从身上解下粮袋的绳子,站起来说:“哥,这是俺让二红背的与二红没关系。” 俊林叹了一口气,说:“你背粮咱们家里有的是人,谁不能给你背?你偏偏找个外人,让村里人知道怎说咱爹哩。” 粉粉觉得哥哥话不无道理,让外人知道,他蔡五掌管队里粮食食物大权,把粮食随便往自己的闺女家里拿,这影响是多么不好。粉粉看了一眼二红说:“哥,你放心,二红是不会说的。你快扶起二红让我们走,再迟了让人知道我们就走不了了。” 俊林犹豫着,没有动,粉粉焦急地说:“哥,快点!” 这时北街口“啪儿”地又是一声枪响,接着一束高强度三节手电光射在他们三人身上,粉粉又气又急竟跳起来打了她哥蔡俊林一个耳光,然后绝望地坐在地上背过身哭了。 那手电光束随着来人的走近,他是铁蛋。问:“谁?” 三个人谁也没做声。 铁蛋走近,用手电照着面前的三个人,他看见二红身旁和背上的粮袋,问二红:“二红从哪弄的?” 二红低着头说:“队里的。” 铁蛋用手电筒照了照背过身子的粉粉,对俊林说:“俊林你看这事该怎办?” 俊林唉了一声说:“你是前任队长,又是党员,你说怎办就怎办。”说话的声音竟带着无可奈何的哭腔。 铁蛋又看了看面前的三个人,一时没有说话,他用手电照照二红,又照照粉粉,嘴角漾出一丝笑意,他心理明白了,对于二红和粉粉相好的事,是陈二旦和强强对他说的,这一定是二红家闹春荒饿死人了;粉粉帮他从队里粮仓偷出来的,他想如果秉公办事,把他们两个人抓起来,二红说不定要坐牢,即使不坐牢,二红家里现在一粒粮食也没有了,不是也要活活饿死吗?再说人家知道粉粉帮二红偷粮的事,年轻轻的人们会怎样说她呢?也难为了这个敢做敢为的女人。他想到这里对俊林说:“你要让我办,我就做主了,今天的事,咱们四个人今后谁也不能说,说出去对粉粉影响不好,对冯主任也影响不好。”他说到这里对俊林又叮咛,“俊林你说是不是?” 俊林连忙点头说:“就是就是。” 铁蛋又低声说:“送他们回去,俊林你背上那半袋。” 俊林把枪和手电筒递给粉粉拿着,坐下来背起粉粉的那半袋粮,铁蛋和粉粉又去扶二红,二红此刻腿软的一时趴不起来,铁蛋和粉粉几乎是扶着粮袋把他从地上提起的,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不声不响地走着,一直走到二红的院门前才停下来,铁蛋让俊林把粮袋放下,两人相跟着向西街走去。 二红和粉粉把一袋半粮弄回二红的小屋,黑暗中粉粉抱住二红伤心地哭了,用手打二红的肩头哭着说:“二红,你命为啥这样苦呀。”二红也抱着粉粉伤心的哭了,他们没有亲吻,没有做爱,两个人只是紧紧地抱着,看见黑暗中地上的两袋粮,就心酸,泪不住往下流。 第一声枪响后,蔡五就点灯起来了,他出了院门在四周没有发现粉粉,他又到南场畔三个粮仓跟前,三个粮仓的仓门都锁着,也没 第二十一章 冯虎搬家 闹春荒的第二年,泥瓦窑通电了,这标志着农业合作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泥瓦窑人的生活走上了一个新台阶。 有了电,多方便,家家户户都按上了电灯,院中、院门上、粮房里,有的人家厕所里也接上电线,按上电灯炮,东街、西街、南街、北街每条街的转角处,都栽上一根高高的电杆,上面按上路灯,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一片雪亮通明,街上的路灯光芒四射,人们走在街上,远远的就能看清迎面走来的是谁,四条街上亮莹莹的,一派社会主义新农村景象。 最热闹最高兴的是那些男女青年,他们在一起打扑克的时候,强强竟激动高喊爱迪生万岁,铁蛋也感叹地说,要把每届的诺贝尔奖金都奖给爱迪生。打扑克玩争上游,捉红a,是泥瓦窑男女青年的普遍爱好,人人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往年晚上打扑克的时候,一家点上两个墨水瓶小煤油灯,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围成一圈,一打起来就是通宵达旦,激动起来的时候,对立双方又喊又叫,使劲把牌一甩,不是把煤油灯扇灭了,就是把煤油灯碰翻了,煤油洒下一摊,便招来主人的抱怨和责怪,如今有了电灯,你们使劲地甩吧,拼命地打吧,打不烂那电灯泡,那灯永远是不会灭的,再说,在那刺目的灯光下,一个人想到捣鬼作弊,也难逃众目睽睽的监视。 通电以后,泥瓦窑的青年人掀起了一个打扑克的高潮,后山地区经济落后,文化不发达,农村没有什么娱乐的场所,这打扑克就是最经济又热闹的娱乐活动。他们不赌钱,只赌几支烟和糖蛋蛋,就这点赌物,就把那些年轻人吸引的乐此不疲,一打起扑克来,白天打到晚上,晚上打到天明,特别是正月里,人人都参战,夜夜通宵达旦,有的人白天黑夜连轴转,不睡觉,不吃饭,饿了就在谁家要上条麻花一边吃一边打,实在伐困的时候,就躺下打个盹,把位子让给别人。 在男女青年人聚在一起打扑克的时候,自然也少不轶闻趣事发生,让人忍俊不禁。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和闺女们都爱美,穿上一件新裤子怕盘腿坐在炕上使裤子变形,她们坐在炕上,把两条腿伸得直直的,放在旁边别人的背后,然后扭着身子搬牌,有时打的困了,她们就会靠着旁边的人,一只手搬牌,拿牌的手胳膊肘压在旁边那个后生的大腿上,她搬一张,那胳膊肘就把那后生的大腿压一下,如果遇上一个调皮的后生就会“哎呀”压的好疼,故意尖叫一声,那个小媳妇就会斜着眼睛笑着回敬一句:“大男人家没一点骨头,压一下就叫唤了。” 那个调皮的后生笑着反唇相讥:“你有骨头我压你一下。”那个小媳妇不服气地笑着说:“你来压来,压死我也不叫一声。” 场上的人都笑了,笑上一阵,亮牌的人就会高声说:“梅花a,谁倍?” 于是人们谁也不笑了,都精神集中地看起自己手中的牌来。 这打扑克就是这样情趣横生。 在打扑克的热潮中,陈二旦和巧娥这小两口最积极,感情也最投入,在一次玩牌中,那巧娥竟飞起一脚,踢掉陈二旦一颗门牙 那天晚上,几个后生和闺女在陈二旦家玩牌,陈二旦和巧娥是对家,打到紧张关键处,二红打下六个五的高级弹子,巧娥甩下双大王,人们都以为无人可敌,恰巧陈二旦手中有四个六、四个七的双飞,陈二旦头一扬,然后很神气地把双飞甩下去,牌局一下转败为胜,把巧娥逼成下游 ,巧娥急了,气得飞起一腿踢在陈二旦的脸上,他用手一摸,一颗大门牙掉在他的手里了。于是扑克也不打了,人们看着这俩家伙一副势不两立样子,走出陈二旦家门。一个个笑得肚子都疼。 第二天打牌的时候,那些听房的后生笑着说起陈二旦晚上整巧娥的事,说陈二旦把巧娥整的哇哇地直叫妈呀,妈呀,就像劁猪呢,不住的向陈二旦讨饶,说今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后来,小两口做起爱来,那巧娥把陈二旦亲得不得了,不住叫陈二旦是他的亲圪旦。打牌的人们都笑了,咳,这俩家伙真是一对活宝。 打扑克就是这样使年轻人热闹、开心,同时村里最近发生的事,如俩口子吵架,谁家来了客人,谁家丢鸡、丢鸡蛋,都在打牌场上像新闻一样传播着。 一天晚上,在铁蛋家打牌,玩到中间,铁蛋问众人:“听说咱冯主任要搬家哩,在村里问寻房子,这是咋了?” 他下首的马香香笑了一下说:“听人们说,蔡粉粉说他们冯家出了毛驴啦”。 对面的芳芳也笑着说:“这话我也听人说过,也不知道咋的回事”。 坐在铁蛋对面的陈二旦一脸严肃的说:“这事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可不能随便乱说。” “人家还敢做,你还不敢说,怕啥?”强强在一旁激着陈二旦。 陈二旦还是摇摇头,没说出来。 牌打到半夜散了,强强和马香香相跟着走了,他们已结婚,还没有举行新婚典礼,陈二旦有意拖延了一阵没走。 铁蛋问陈二旦:“你说那人是不是冯亮亮?” 陈二旦说:“就是,真的。”停了一会儿他向铁蛋和芳芳说出了半月前一个晚上他所看到的那一幕—— 文化大革命中,泥瓦窑的基干民兵按照上级指示,实行轮流查夜制度,目的是保护生产,防止阶级敌人的捣乱破坏。那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轮陈二旦值勤,他负责泥瓦窑的东街、南街这一片,西街、北街由蔡俊林负责。陈二旦背着枪在东街、南街溜达着。 十点多钟以后,东街、南街的人家相继熄灯睡了,只有少数的人家灯还亮着,陈二旦遛跶到冯虎院门前时,院中的灯忽然亮了,他下意识地向院中看了一眼,只见蔡粉粉从家里头出来,蹲在一堵院墙下小便,粉粉刚站起来,要系裤带,冯亮亮从另一间房里奔出,他浑身一丝不挂,跑过去抱住粉粉,粉粉只“啊呀”地尖叫了一声,就被冯亮亮按在院中骑在身上,急忙之中,蔡粉粉把冯亮亮堵在嘴上的手咬了一口,那冯亮亮才跳了起来,急忙跑回自己的屋里。粉粉披头散发在院中呆呆地站了好大一阵,才慢慢回到家里。 陈二旦说完安顿铁蛋和芳芳:“这话咱那说那了,今后可不能随便乱说。” 芳芳点点头,铁蛋颇有感触地说:“这亮亮也该找个媳妇了,年青青的不办正事。” “像他那个样子,哪个闺女找他?”芳芳反感的说。 陈二旦说的是真的。 冯亮亮是冯虎的亲侄儿,冯虎没成家的时候,老冯头、冯虎、冯亮亮爷孙三代在一口锅里吃,一个屋里睡。自从冯虎娶上粉粉,有了大儿子冯海以后,就分开过了,亮亮就和爷爷老冯头吃住在一个屋里,几年前老冯头死了,就剩下亮亮一个人,日子过的也够凄凉的,自己做,自己吃,有时隔壁叔叔家里吃点好的,粉粉就把亮亮叫过去吃上一顿,平时每顿饭还得靠自己。人们常说,打光棍不难,只愁顿顿生火做饭,他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提亲说媒的人也没有。他也听泥瓦窑的人们说,他的婶婶蔡粉粉是那王老头从县城路上为自己拉回村里的,他比粉粉大两岁,年龄正好相配,结果让他的叔叔给捷足先登娶上了,前几年还不已为然,现在年令大了,才知道一个人打光棍的凄惨,于是心中对叔叔冯虎产生一种无名的怨恨,同在一个院中居住,时间长了,他也窥探到粉粉和二红的那种暧昧关系,每当冯虎去公社县里开会不在家,他总是看见粉粉在半夜的时候,把二红悄悄领回家里,有时半夜以后,听到隔壁的家门“吱呀”轻轻一响,他趴起来撩起窗帘向外一看,那二红轻手轻脚地走在院中,然后翻墙走了。那时侯,他本想冲进粉粉的屋里替叔叔捉奸,但他心里怨恨冯虎,一直没有那样做。他想自己和二红相比,哪一点他不如二红,既然粉粉和二红相好,说明叔叔冯虎人老了,干那事儿一定力不从心,于是他大胆地做出了陈二旦所说的那一幕,谁知粉粉不从他,他不仅没办成那事,反而被粉粉把手咬坏了。 第二天中午,冯虎从公社开完会回来,他一进门,粉粉就哭着向他述说昨天晚上遭到冯亮亮强奸的事,粉粉骂着:“你们冯家祖上损阴缺德了,后代子孙出了毛驴了,人还能办出那种事。” 冯虎开始不相信,他看见粉粉高门大嗓理直气壮叫骂的样子心里犹豫了,他想冯亮亮和粉粉年令相仿,他没老婆,这人心隔肚皮,谁知这冯亮亮肚里是怎想的,为了维护自己大队主任的尊严,他只好劝慰着粉粉说:“快不要说了,让人听见耻笑咱冯家哩。” 蔡粉粉当仁不让,大声说:“怕笑话,就不要做,你去问问他冯亮亮,他为啥欺负人哩,村里的女人多的是,我年令再小,也是他的婶婶!?”说完就拉着冯虎要去隔壁找冯亮亮理论。 冯虎极力安慰着粉粉说:“低声点儿,我知道了,你不要过去,我去给你问问他。” 粉粉这才不吵不闹了,冯虎一个人去了隔壁冯亮亮住的屋里,他进了门,冯亮亮一个人在炕上吃午饭,左手有两个指头用纱布裹着,他相信粉粉说的是真的,一股怒气涌上心头,站在地上就骂起来:“亮亮,你是人还是牲口?” 冯亮亮不满地抬起头,不冷不热的说:“你才是牲口哩。” 冯虎更火了,咄咄逼人地吼起来:“你说,我怎是牲口?” 冯亮亮平静地说:“那蔡粉粉本来是我的老婆,是王老头赶大车从县城路上给我拉回泥瓦窑的,结果让你抢去了,你多大岁数了,娶人家粉粉,你不是牲口你是啥!?” 冯虎的脸红了,一时说不上话来,亮亮的话正好说在他心灵的痛处,使他无地自容,在冯亮亮的面前他似乎感到自己有点羞耻,说实话,他娶粉粉确实是太自私了,他损害了亮亮,利益了自己,那蔡五一家五口人被王老头用马车拉回泥瓦窑以后,王老头曾建议他把蔡粉粉给亮亮做媳妇,主要是考虑亮亮年轻,和粉粉年令般配,再说他是队长,亮亮的亲叔叔,那蔡五一家落户肯定没问题,当时他们冯家爷孙三代都是光棍,让蔡粉粉给冯亮亮做媳妇泥瓦窑的人是能够理解的,百分九十以上的人同意落户。但他当时考虑自己年令快奔四十了,如果错过娶粉粉这个黄花闺女的机会,今生今世再也娶不上一个大闺女做老婆了,即使以后有机会娶个寡妇,谁不知道寡妇都是拖儿带女的,在日常生活上总是和你三心二意,离心离德,想尽一切维护她前夫的儿女。他本想自己成家后再给亮亮物色一个年轻的闺女,因为亮亮还小,娶媳妇的日子还长着呢,谁想到这亮亮也不争气,在六十年代初期,他丢下县供销社那么好的工作偷跑回村,在农业社劳动的时候,总是拈轻怕重,投尖取懒,文化大革命时期,这冯亮亮倒是红了一阵,当上了泥瓦窑的红炮手,今天批张三,明天斗李四,后天贴赵五的大字报,结果没少得罪人,至今他们冯家连个提亲说媒的人都没有,眼看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这亮亮的心里能不着急吗?但是,你着急也不能在自个家里日呀,况且那粉粉是你婶子,你的长辈!冯虎想到这里语气缓和下来说: “亮亮你想咋?” 冯亮亮反问他:“你想咋?” 冯虎用手一指门说:“你给我从这家里滚出去!” 冯亮亮轻蔑地冷笑一声说:“没门儿,这四间大正房有我和爷爷的一半哩,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你撵不出去,不信咱去公社评理去。” 要说冯虎这座院落,确实是老爸冯老头在世时爷孙三代齐心协力盖起来的,当时盖房子的时候,冯虎曾向村里的人们慷慨的说,这房子是给冯亮亮盖的,准备以后给冯亮亮娶媳妇用的,当时人们对冯虎这种宽厚、仁慈、大度的义举很赞称,认为冯虎这样做够可以的了,因为冯亮亮毕竟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他的侄儿,侄儿和儿子在血缘上毕竟淡了点,谁知这房子盖起不久,那蔡家来泥瓦窑落户,并把蔡粉粉作为落户的条件,哪个村的后生娶粉粉,他们一家就在哪个村落户,冯虎认为这是天赐良机,送上门来的媳妇,于是利用当队长的权力,让蔡家在泥瓦窑落了户,并隐瞒了自己的年令娶上了粉粉,住进这新盖成的大正房里。现在如果冯亮亮与他分家,他理应将一半住宅分给冯亮亮,他怎能将冯亮亮从这个院子里赶出去呢?听了冯亮亮的话,冯虎气恼的骂了一句:“亮亮,你一肚子狼心狗肺,没有一点良心。” 冯亮亮冷笑了一声,挖苦他说:“我看你脑袋绿茵茵的,活的丢人死了。” 事情闹到这步,冯虎与冯亮亮之间已经没有叔侄间的情份了,互相都用恶毒的语言诋毁着对方。亮亮又嘲弄地大声说:“伟大的冯主任,陈二红早给你戴上绿帽子了!你龟头龟脑的有啥活头哩。” 冯亮亮几句话把冯虎噎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位大队主任农村干部,他一生中没少给泥瓦窑家庭的男人们戴绿帽子,当时他搂着那些男人的女人们睡觉的时候,是那样舒心惬意,自鸣得意,如今听说别人给自己戴上绿帽子了,他却受不了啦,气得把门一甩走出去,回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质问粉粉:“你是不是把二红要下了?” 粉粉先是一愣,随即矢口否认,说:“根本没那事,这是冯亮亮污人清白欺负人哩!”说着从橱柜里拿出菜刀要冲出去和冯亮亮拼命,冯虎堵在门口怎么也不让她出去,蔡粉粉在门口同冯虎的拉扯中,一菜刀把门旁的一块大玻璃打烂了,并把菜刀扔在院中,高声哭喊着:“冯亮亮你这个毛驴!你过来把你婶子杀了哇,你婶子不想活了!” 冯虎生拉硬拽,把粉粉推到炕沿边,返身叉上门,蔡粉粉趴在炕上大放悲声:“妈呀,我不能活了,这冯家出了毛驴了,叫我怎活呀!” 冯虎的二儿子冯涛,三儿子浩浩,也跟着粉粉一齐号啕痛哭起来,冯虎的家里一片哭声,如同死下人一样。 这时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冯虎看见急忙对粉粉吼起来:“你能不能不做声!让人们听见把咱冯家耻笑烂了。” 粉粉却置若罔闻,仍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着:“冯家出毛驴了,我不能活了!妈呀。”那悲怆的哭声更高了。 铁蛋同二光棍,村里的几个男男女女陆续走进院子,冯虎打开门闩,人们进了家里粉粉还在号着,几个女人上前劝慰粉粉,巧巧和果果这俩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经验也会随机应变,对粉粉说:“那是亮亮傍晚喝醉酒了,你不要在意,按说要是人,绝对办不出那种事来,那一定是亮亮喝醉酒了。”巧巧向果果挤了一下眼睛,果果接着说:“真的喝了酒了,是在我家喝的。” 粉粉哭着说:“不是,他身上没有一点酒气。”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几个女人的劝慰下,蔡粉粉还在啜泣呜咽的时候,蔡五、蔡俊林来了,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俩个人都是一脸怒气。此时的蔡家父子已不是十多年前来泥瓦窑寻求落户时那样落魄卑微的样子了,蔡五现在是泥瓦窑生产队的粮食、实物保管,有一定实权,蔡俊林是泥瓦窑基干民兵连的连长,可以说这父子是泥瓦窑的上层人物,他们能让粉粉受欺污吗? 蔡俊林在前,他大步大步地走进院子,一脸怒气,一身威武来到院中就对冯亮亮住的窗子吼起来:“冯亮亮,你这个牲口,给老子出来!” 蔡五也随着喊起来:“冯亮亮,你给爷爷出来!” 这父子俩在对冯亮亮喊叫漫骂时,也没把父子关系颠倒。 铁蛋看到事态挺严重,他示意几个年轻后生赶快拉住蔡五、蔡俊林父子,于是几个后生跑上去,一人一只胳膊将蔡五父子捉住,不让他们往里闯,并不住劝阻着,那蔡俊林在几个后生的拉拽下,如同一只系着铁索栓在一隅的狗,扑的更凶猛了,向着冯亮亮的家门怒吼着,咆哮着:“冯亮亮,你有骨头就出来,打不断你骨头,我不姓蔡!你这个牲口。” 在众人的拦阻下,蔡五说要进家看看粉粉,人们也没叫他进去,硬把他拉走了,众人心里明白,此时如果蔡五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痛哭流涕的悲惨样子,说不定还会同冯亮亮拼命呢。 什么事情都有个完结的时候,冯主任家的这场风波就在人们的劝阻下,拉扯中慢慢平息了,在整个风波中,冯亮亮这个中心人物却一直没露面,还是铁蛋、强强、陈二旦几个年轻人走进亮亮居住的屋子唠嗑了几句,他们毕竟是儿童时代的伙伴,一块长大的,有感情,对冯亮亮既同情也惋惜。 这场风波之后,冯主任就在村中开始找房子了,并让铁蛋,二光棍俩人帮他找,他考虑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人们常说人命出自奸情,万一粉粉和亮亮真的做出那种事情,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以后,冯虎的房子找好了,是二大娘的西正房,那房子宽敞明亮,很不错,蔡粉粉还重新打扫粉刷了一番,准备过几天选个好日子搬过去。 一天早晨,冯虎一家刚吃完早饭,冯亮亮走进家来,他似乎有点胆怯,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走,诚恳的说:“叔叔、婶子、你们不用搬了,还是我搬走吧。”他说到这里有意地看了粉粉一眼,粉粉急忙把脸扭过去,没敢看他。 冯虎问:“你搬哪?” 亮亮唉了一声说:“县里给咱公社下来一个养路民工指标,落实在泥瓦窑,二光棍问我愿不愿意去,我想,我一个人到哪都一样,还是我搬走好,你们家大人多去哪都比我困难多。”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就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冯亮亮从自己的家里出来了,他背着行李,今天是他去县交通局报到的日子。亮亮的行李是那样细细的一束,没有毛毡,只有一张薄薄的褥子和一张薄薄的被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那挂在行李上的白瓷缸和肮脏的旧毛巾,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地摆动着,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出院外。 待冯亮亮走出院外不久,冯虎和粉粉也来到院门外,他俩口子目送冯亮亮远去。只见冯亮亮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村外的大道上,他没有人送行,他的相好巧娥也没送他一程,如同一个落魄遭难的逃荒者,渐渐远去,走向茫茫的天际,消失在地平线外。泥瓦窑的红炮手,冯主任的亲侄儿,就这样孤身一人地离开泥瓦窑。从此在村里消失了,他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遥遥无期,他同叔叔婶子的关系闹到这一步,泥瓦窑对他还有什么留恋呢?等他到了另一个地方,有了新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是否还会怀念儿时的伙伴,怀念泥瓦窑。 冯虎望着渐渐远去的亮亮,心中似乎有点感伤,嘴一歪,哭了,人上了年纪的时候,对亲人是眷顾的,对人间是依恋的,他回想起亮亮六岁的时候,嫂子嫁了人,他和亮亮、老爸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心中不由发酸,期间有幸福也有辛酸,有痛哭也有欢乐,亮亮是他一手抚养大的,白天他领着,晚上他搂着,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而且是在冯家的一场风波之后走了,他觉得对不起瞑目黄泉的大哥,他本想自己娶上媳妇以后,再给亮亮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谁知客观现实竟使冯亮亮成了光棍,将来亮亮的日子将会是啥样子呢?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哭出声来。好在听人们说这次招工是省劳动人事厅下达的指标,如果亮亮好好干,还会转成正式国家工人,想到这里他心里似乎有点安慰。 站在旁边的粉粉,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自个回家了。 几天后,粉粉在院中无意间发现,冯亮亮住的那间房子竟没有锁门,她走进去,屋里乱七八糟,一片狼籍,炕上仍着几件无人缝补的旧衣服,烂袄子,地上有好几双没底掉帮张了口的破鞋,还有几只烂牙刷,锅台上放着两个碗都没洗,一双筷子高叉放在碗上,锅台上尽是尘土,她把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整理到一只装太阳烟的烂纸箱里,忽然想起村里人们传说的那句话——那王老头把他们蔡家五口拉回泥瓦窑是让自己给冯亮亮当老婆的。如果不是冯虎太自私,说不定自己就是冯亮亮的媳妇,看着眼前的情景竟对冯亮亮怜悯起来,眼里掉下几颗晶莹的泪珠,如果自己成了冯亮亮的媳妇,现在这个家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也会有儿有女,冯亮亮也会勤奋起来,毕竟亮亮年轻;她也听到村里的人们这样评论冯虎:冯虎太自私了,他能把侄儿媳妇自己娶上,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还能为共产主义奋斗献身吗? 粉粉正迟疑的想着,冯虎也进来了,说:“亮亮那件半身皮大衣呢?那天他走的时候没见他穿。” 俩人看着这空荡的房子,哪有皮大衣的影子,粉粉猜想的说:“我看他早送给人了,有点好东西他还能保存住?” 冯虎没有做声。 第二年正月,陈二旦穿了一件黑色半身皮大衣,在冯虎家里打牌的时候,粉粉一眼就认出,那皮大衣是冯亮亮的。冯亮亮买上那件半身皮大衣穿上以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左袖口刮开一个三角口子,还是粉粉细针密线给缝住的,这陈二旦的皮大衣左袖口也有个缝住的三角口、款式同冯亮亮那件一模一样。 唉,冯亮亮就是这种人。 第二十二章 春风浩荡(上)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铁蛋在县党校培训学习了一个月,回村后不久,三间房大队党支部开展群众性整党整风工作,经过民主公选,李铁蛋当选为哈达公社党委会三间房大队党支部书记。 第二年,刘强强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被选为泥瓦窑生产队队长。 在一个雨雪靡靡的上午。因天气变化,泥瓦窑各项农活都停止了,全生产队大歇工。快中午的时候,铁蛋和冯虎回村了,在队部办公室铁蛋说不能干活,让强强组织召开社员大会,说有重要文件精神传达,特别强调要求全村的地主、富农分子也参加。 顿时,泥瓦窑街上的三个大喇叭响开了,强强吆喊社员来参加社员大会的声音借助扩音器的电波,分外宏亮,马上传进了各家各户。 泥瓦窑的人们对大喇叭的内容感到很意外,今天的社员大会要求全村的地主、富农分子也参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要召开批斗会批斗这些四类分子?自从农业合作化以来,全村召开社员大会是不准地富四类分子参加的。人们带着好奇,带着疑问冒着雨雪来到经常召开社员大会的饲养院那间大房子里。 今天到会的人特别多,满满一屋子,人们都不解的看着混杂在人群中那些地富分子,只见那些地富分子一个个躲在其他人的背后或角落里,眼里闪着卑怯畏葸的目光。 全村的社员几乎都来了,强强看着满屋的男女社员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由大队支部书记李铁蛋传达中央重要文件精神。”人们一下静下来,目光都投向坐在炕中间的李铁蛋。 铁蛋抬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人,神色庄重的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划时代意义的盛会,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的各项工作重点转移了,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经济建设当中来,全党和全国人民一条心,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今后我们三间房大队党支部的任务就是带领全大队三千多名社员群众积极发展生产,建设小康社会,提高社员的生活水平,泥瓦窑每个党员的任务就是带领泥瓦窑的父老乡亲,发家致富,共奔小康。” 人们激动地静静听着,铁蛋认真地讲着,他的讲话代表着党中央的声音。此时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接着满屋子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铁蛋看着满屋子的人,笑了笑,又从身边人造草皮兜里取出几张报纸和百川县委的红头文件,一句一句认真地念着,他念的是公安部部长赵苍璧关于分批分期摘掉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政治帽子的讲话和百川县委转发中共中央取消阶级成分的决定。 铁蛋刚念完报纸和县委的文件,还要说几句什么,坐在窗台上的二光棍不相信地问: “全国四类分子的帽子都摘掉了?” “都摘了。”铁蛋一边整理报纸、文件一边说:“分批分期都摘。” 二光棍又问:“咱泥瓦窑地富分子的帽子也摘了?” “也摘了。”铁蛋随口说。 二光棍不服气地说:“咱泥瓦窑地富分子摘帽为啥没经过泥瓦窑的贫下中农群众同意就摘了?” 铁蛋将报纸、文件装进皮兜里,看了一眼二光棍,笑着说:“贫下中农这一阶级成分也没有了,每个泥瓦窑的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人们看着二光棍都笑了,二红首先拍起巴掌,屋里又爆发一片热烈的掌声。 二光棍没有拍手鼓掌,把头低在胸前,再没有说话,他好像有点泄气、心里有点失望,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像丢失了什么没一点精神。 散会的时候,纷纷雪粒变成绵绵细雨,人们从饲养院的大房子里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空气异常清新、湿润,深深呼吸一口,倍增精神。 在社员大会上,大队主任冯虎一言未发,也没表态,散会后,他同铁蛋、二光棍、徐明走在最后,临出门的时候,邀请铁蛋、强强与二光棍、徐明到他家里坐一会儿,几个人没推辞,相跟着来到冯虎家里。 几个人坐在炕上,粉粉就在地下忙活着沏茶倒水,冯虎从橱柜里拿出两瓶老窖二锅头,让粉粉炒几个菜,说他心里高兴,想喝两盅。 就在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唠嗑的时候,粉粉已经将几个菜炒好了,一盘凉拌豆腐、一盘炒鸡蛋、一盘羊肉炒粉条,都端到炕桌上,一盒牛肉罐头冯虎用刀切开铁盖倒进盘里也端到桌上,铁蛋拿起筷子笑着对冯虎说:“冯主任你高兴我也高兴,这顿午饭咱就吃冯主任的了。” 冯虎也笑着说:“咱们都是一村一院的,又都在一个大队当干部客气啥哩。”并热情邀请强强、二光棍、徐明拿筷子吃菜喝酒。于是几个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着取消阶级成分的事。 徐明喝了一盅酒,吃了一块牛肉说:“我说句心里话,这阶级成分不应该取消,那些四类分子虽然政治上受点打击,可是经济上与咱贫下中农是一样的,口粮咱是三百六,他们也是三百六,布票咱是三丈三,他们也是三丈三,没两样,中央为啥就把帽子摘了?” 铁蛋说:“这是我们党的中心工作重点转移了,从今后不搞阶级斗争,只抓经济建设,要求人人献计献策群策群力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时外面的雨停了,正午的春阳暖暖地普照大地,田野里升起一层薄薄的云雾在空中弥漫着。忽然北街上响起一片鞭炮和连二炮在空中炸响的声音,这炮竹声在雨后的空中分外响亮,激动人心。不一会儿,冯虎的二儿子冯涛跑回家说:“小地主侯二的儿子侯重生在街上响炮,不知是干啥哩。” 二光棍一听,猛喝了一盅酒,把酒盅墩在桌上气愤地说:“我说这些家伙千万不能松手,你一松手他们就作乱开了。”说到这里对铁蛋一点头又说:“你看是不是。” 铁蛋笑了,说:“人家小地主侯二摘掉了帽子,人家高兴,你怕啥哩。” 二光棍怒气冲冲地说:“我要是个县里领导,中央的文件我也不执行,让这家伙祖祖辈辈把帽子戴下去,老子死了儿子戴,儿子死了孙子戴,不然的话,他们还想反天哩!” 听了二光棍的话,强强反驳说“你刚才说的,在中国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在明朝的时候,就出现过一批堕民,这些堕民都是祖上犯了国法,子孙后代世袭的,这批人没有人生自由,明朝法律规定,不准他们习武,不准他们参加科举考试做官,不准与庶民百姓通婚,祖祖辈辈都是堕民,只准他们从事吹鼓手,脚夫的职业——那是地主阶级统治的封建社会,如今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民主社会,哪能这样哩。” 铁蛋看着二光棍,胸有成竹地说:“他们能反吗?他们敢反吗?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垮了,就这几个地富分子还怕他个啥?” 二光棍和徐明都不做声了,闷闷地喝着酒,吃着菜。 停了一会儿,二光棍问铁蛋:“往年咱贫下中农谁最穷,国家就给社会救济款,以后这救济款给不给咱们了?” 铁蛋说:“给,那不一定都是贫下中农的了,谁生活最困难就给谁。” 往年国家下拨到泥瓦窑的社会救济款、救济粮年年都有他二光棍的份,他曾向人们自我夸耀说,越穷越好,越穷国家越白给钱,东阴凉坐到西阴凉,年年吃国家的救济粮,这日子过得也不赖。他听了铁蛋的话,脸一下哭丧下来了,那表情如同一个断了奶的孩子委屈地差点掉下眼泪来。 铁蛋看着二光棍的表情说:“以后还要建立健全养老保险制度,你不要怕,孤寡老人将来人人都会老有所养的。” 徐明又问铁蛋:“往年咱们泥瓦窑选小队干部的时候不是贫下中农不能当,以后队干部怎个选法?” 铁蛋说:“谁能把泥瓦窑的农业生产搞上去,谁能把泥瓦窑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就选谁,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徐明喝了酒脸是白的,听了铁蛋的话他的脸一下红了,他似乎感到自己的会计宝座在摇晃。要说徐明的文化只是个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不过在解放初期,就这小学二三年级的文化水平当时也是凤毛麟角了,算很有文化的人了,他能在农业合作化时期在生产队会计宝座上坐了二十多年,主要因为他是贫下中农,后来泥瓦窑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有文化的不少,大部分是初中文化,有的还是高中毕业,这些年轻人不是家庭出身不好,就是社会关系有问题,纵然有文化,有能力也不许当队干部,因此,徐明在泥瓦窑会计的位子上牢牢地坐着,从未变更。听了铁蛋的话,徐明放下筷子,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说是吃饱了,粉粉热情地礼让了多次,徐明也再没拿筷子。他大概心里感到不痛快,二十多年了,泥瓦窑的集体经济都掌握在他一个人的手中,他可以用一张张白纸条条作为支出,从经济帐上支取一笔笔现金,他想买一件称心如意的东西,开上一张生产资料的发票,由小队支出自己占有,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睡泥瓦窑他认为最漂亮的女人;他平日里走进泥瓦窑的每家每户,人们都会热情地恭维他,奉承这位掌握泥瓦窑经济大权的会计先生,如今不说阶级成分的了,泥瓦窑的青年人中比他能力强十倍,强百倍的人大有人在。丢了会计的位置,就丢了在泥瓦窑的地位,也丢了金钱,他心里怎能痛快呢。 此时,喝得醉醺醺的冯虎又端起倒满的酒盅邀请众人喝,他一口喝下一盅,睁着一双惺忪的红眼说出一句话来:“这阶级成分我是不赞成取消的,我是大队干部不敢说,不能说呀。”说完就倒下睡了。 铁蛋和强强从冯虎家里出来,走在街上,正碰上二红从村外回村,强强问:“二红,干啥去了?” 二笑了一下说:“我去坟上烧了一张纸。” 铁蛋说:“今天不是清明节,你烧纸做啥?” 二红红着脸说:“我把地主、富农摘掉帽子的喜事向老爸说了。” 铁蛋笑了,说:“那不管用,好好劳动过光景吧,有了钱我给你说个媳妇,这才是正事。” 二红笑了。 铁蛋和强强走在回家的路上,铁蛋问强强:“你说冯主任今天为啥请咱俩吃午饭哩?” 强强说:“不知道,”稍停一下又说:“我看冯主任对中央取消阶级成分地富摘掉帽子的事不感冒。” 铁蛋点点头说:“你说对了,他是心里不痛快,想和二光棍徐明坐在一起唠嗑唠嗑,咱们在跟前顺便也叫上了。” 强强嗯了一声,铁蛋又说:“我有个品验,咱们党内无论是领导干部还是普通党员,凡是思想左倾的人,他们的私心杂念越重,思想越左,行为越自私。” 他俩说着话走到自家门前,各自回家了。 十多天后,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大地上的残雪融化了,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大地,大地复苏,河水解冻了,顺着河沟哗啦啦地流淌,树木发芽,那纷繁的枝头长满嫩绿的芽苞,在和煦的春风中愉快的飞舞着,山野里小草长出地面,给山野换上绿色的新装,田野里麦苗青青,一片油油绿色。 春风浩荡,大地充满生机。 一天,黄礴县长来到泥瓦窑。黄礴县长和县委书记贺庆丰在人民公社化时期同在哈达公社任职,一个任党委书记,一个任社长,公社化以后,都先后调到县里,黄礴任副县长,贺庆丰任县委副书记,文化大革命期间,都被停职审查,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贺庆丰出任百川县委书记,黄礴出任百川县人民政府县长,俩人又成了老搭档。 前不久,为了加快发展全县的农业生产,提高粮食产量,百川县委作出一项大胆的决定,要在百川县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这一新型的农业生产形式,土地承包,包产到户,这是解放以后,继农业生产合作化以来新的农业生产课题,县委决定必须先由点试行,总结经验,然后由点到面在全县展开。黄礴县长正是按照百川县委的指示受贺庆丰书记委托来哈达公社泥瓦窑生产队搞土地承包试点的。黄礴县长来到泥瓦窑当天晚上,就召开泥瓦窑全体党员会议,泥瓦窑连在大队任职的李铁蛋,冯虎共有七名党员,黄县长传达了百川县委土地承包到户的决定,铁蛋立即赞同说:“吃大锅饭不行,早该这样了,集体经济如同一块大肥肉,人人都想吃,集体的财产谁都想往自己家里拿,整天叫喊巩固集体经济,能巩固住吗?众人的老子没人哭谁管呢。” 强强也说:“就是这样,一个生产队的集体好比一颗树,谁都想扯下枝叶,撕下树皮抱回家里当柴烧,哪能长成大树哩。” 铁蛋看着黄县长又激动地说:“家里坐的都是党员,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说句心里话,我认为农业生产现在吃大锅饭不行,严重阻碍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建国已经三十多年了,国民经济还没有多大的发展,听说外国有的国家建国二十多年已经是儿童免费入学,全民公费医疗了,可是咱们还是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人民生活不能说是提高,只能说是有所改善。” 强强说:“要粮票,要布票,这是咱们国家人口多,人均生产物资水平低,不计划吃穿不行。”其他几个党员也纷纷说话,说出农业集体吃大锅饭的弊端集体生产的诸多不利事实来,唯有冯虎坐在一旁没发言表态,只是低头静静地听着,黄县长说:“冯主任你谈谈自己对土地承包到户的看法。” 冯虎抬起头来,一脸狐疑地望着黄县长,说:“我是泥瓦窑最早的一名党员,我也说句心里话,”他望着众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们说,这土地承包到户是不是资本主义复僻了?” 听了冯虎的话,屋里的人都笑了,铁蛋说:“土地承包到户,是一种新的农业生产形式,绝不是资本主义复僻。” 冯虎又问:“那为啥把地主、富农分子的帽子都摘了,又要包产到户单干,这不是资本主义复僻,这是啥?” 黄县长笑着说:“不是,我们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还是无产阶级专政嘛,取消阶级成分是经济建设的需要,四化建设的需要,我们党搞经济建设,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仍然反对资本主义剥削。我坚信,我们的党绝不会搞资本主义的。” 冯虎不做声了,人们开始讨论土地承包方案,土地承包是一项复杂的工作,一个生产队有好地、赖地、旱地、水地,既然要搞承包必须承包合理,肥沃的好地,旱涝保丰收高产量的水地,谁都想承包,那些不出粮的沙石坡梁地谁都不想承包,还有牛马驴骡一百多头耕畜、幼畜的分配,口齿小好使唤的耕畜谁都想要,老畜、幼畜分给谁都不乐意,还有车辆、犁、耙杖、铁锹、斧头等生产资料,面粉加工机器,饲养院棚圈的拆迁等等,一系列相关事宜都需要认真讨论研究。铁蛋建议先成立一个泥瓦窑土地承包领导小组,除现在的三名队委再吸收五名社员群众代表加入领导小组,充分讨论研究,并执行开展这一工作。 对铁蛋的建议,黄礴县长很满意,并提议铁蛋任领导小组组长,理由是铁蛋虽在大队任职,但也是泥瓦窑的社员。其他几名党员也同意,于是铁蛋就担任了泥瓦窑土地承包领导小组的组长,其实黄县长还有一个目的,让这个年轻的基层干部先在泥瓦窑搞土地承包试点,在实践中摸索一条路来,总结经验,然后把土地承包责任制在全大队八个生产队全面推开,这是给铁蛋一个实践锻炼机会。 第二天,阳光灿烂,春风和煦,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一天,这一天是当代泥瓦窑人难忘的一天,是泥瓦窑村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一天,当天上午铁蛋就在队部大院主持召开了泥瓦窑全体社员大会,在会上铁蛋宣读了县委关于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决定,并作了泥瓦窑实施土地承包到户的讲话、县委的文件精神和铁蛋的讲话犹如阵阵春雷在泥瓦窑人的心头滚过,三百多名男女老少都又一次震惊了,这可能吗?解放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将各家各户的土地充公,连成片,现在又要分开干了,人们带着激动的心情,用兴奋迷茫的目光望着铁蛋,静静地听着铁蛋在会上的讲话。 宣读完百川县委的文件,铁蛋激动地说:“过去我们吃大锅饭的时候,对集体经济谁也不关心,猪、鸡、牛、马,跑到地里糟蹋庄稼,看见了谁也不去赶一赶,可是集体利益谁也想占,干活的时候人们出工不出力,只是熬阳婆,就说场收,整整一个冬天场收碾打也结束不了,过了春节第二年正月再继续场收,有的生产队拖到正月尽二月初,一个冬天的雨雪糟蹋多少粮食?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场面里的雪就扫了十八次麦垛底的麦芽有二尺厚,这损失多少粮食?” 人们的一片唏嘘声,窃窃议论着,不住点头,铁蛋说的都是事实。 铁蛋又高声说:“我们搞土地承包责任到户,就是把每个社员的心牢牢地栓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下辛苦,种地下辛苦精耕细作,你才能多打粮食,谁家粮食打的多,卖给国家,谁家就收入多有钱花,就能过上好日子。” “好!”,人群里有人吼了一嗓子,人群哗然了,纷纷议论起来,人们早已吃够了大锅饭的苦头,有几个社员急不可待地问:“啥时分地、分牲畜?” 铁蛋说:“过不了几天,咱们先成立一个土地承包领导小组,讨论制定承包方案,方案出台后,拿到社员大会上民主讨论,不合理的地方社员们提出来再修改直至人人认为合理、满意,就开始实施。” 铁蛋说完,强强又大声说:“土地承包领导小组,要吸收五名社员群众代表加入,大家民主公选,条件是了解泥瓦窑土地实情,办事大公无私的社员,你们同意谁就选谁。” 经过一番提名公选,孙三毛老汉、二红、陈二旦还有两名社员选为领导小组成员。 开完社员大会,黄县长就走了,临走时吩咐铁蛋,泥瓦窑试行土地承包时有啥问题及时向公社党委反映,土地承包结束后写出书面总结向县里汇报。 下午,土地承包领导小组全体成员开始工作,履行职责,在队部办公室召开全体会议研究土地承包方案,讨论坡梁地与滩地的等级,每块地都作了评论,地与地之间都作了对比。人们正在热烈讨论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老保管蔡五急急忙忙地走进队部办公室,他一进门就问队长强强:“队里的库房门和粮圪旦的仓门是不是队里让封的?”强强说:“没有。” “那咋了他们给封了?”蔡五语气中带有不满。 “谁?”强强问。 “王有根和六七个后生。”蔡五说。 坐在一旁的徐明听了不满地说:“队里没让封,他们为啥就封了?”并对蔡五说:“你去把门上的封条撕了!” 强强没有作声,铁蛋听了心里乐了,心想人们这时才开始关心集体经济了,认为这几个年轻人封的对、封的好,他还一时没想到这一层,于是他对站在地上的蔡五说:“咱们马上就要包产到户了,队里的生产工具一切财产都要落实分到各家各户,为了防备集体财产意外流失,应该封。” 听了铁蛋的话,老保管蔡五一脸沮丧懊悔,他蹲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封是封的对的,我的烟袋丢在大库房里了,昨天我吃完烟忘拿了。”说完脸上出现无奈的表情。 不一会儿,王有根和几个后生,拿着封条和浆糊来到队部办公室,王有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已经成为一个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的大后生,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很用功学习成绩处于上中等水平,去年参加高考,离分数线只差5分落榜,由于当时的教育政策不准落榜考生再补习,他只经过一次“七月挑选”就回村务农了。 几个后生进了队部办公室,王有根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蔡五,对众人说:“我们用封条把队里的库房门、粮圪旦的仓门封了。” 铁蛋看着几个后生,赞许地说:“你们封的对,应该封。” 王有根看着会计徐明说:“队里的帐务从现在起也该冻结了,再不能在上面多写一笔。” 铁蛋和强强点了点头,会计徐明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几本帐簿,扔在桌子上,不满意地说:“封哇,想怎封就怎封。” 王有根和几个年轻后生毫不客气地走到办公桌前,点了点帐簿,用一根细绳打十字把帐本捆起来,用封条封三个十字,把帐本交给徐明,也扔在办公桌上。 这时蹲在地上的蔡五站起来,对王有根几个后生讨好地说:“要包产到户了,你们封的对,大爷不让你们封是大爷的烟袋丢在大库房里了,人老了一时半刻不吃一烟袋心里难受的慌,你们把大库房门上的封条撕了,我取出烟袋你们在封行不?” 几个后生同意了,他们同蔡五相跟着一齐来到饲养院大库房门前,撕了封条,蔡五掏钥匙打开锁走了进去。 停了好大一会儿,蔡五从大库房里用扁担挑出两桶油来,放在地上,笑眯眯地对王有根几个后生说:“这两桶葫油拿出去吧,这是二队长送公社干部的。” “送谁?”一个后生问。 “不知道,是二队长让我准备下的。”蔡五说。 王有根用脚踢了踢油桶纹丝未动,用手提了提觉得很重,每桶大概有五十多斤,随口问:“你拿出去,要放哪?” 蔡五说:“二队长吩咐暂时放在果果家里,明天队里的马车去哈达供销社拉山货再给公社送去。”蔡五说的是实话,二光棍就是这样吩咐的。 村里的人们都知道二光棍同果果的暧昧关系,他俩的事在村里已经公开化了,二光棍吃、住都在果果家里。这几个年轻后生也知道,他们一听把油放果果家里,就想到这是二光棍拿集体的油送果果的,因为果果的儿子根娃最近要娶媳妇,一定需要葫油,家里没油二光棍从队里给弄的。 王有根对蔡五说:“大爷,咱队里几天后就要包产到户了,按理说队里的提切财产实物从今天起,谁也不准动,这道理您老也清楚。” 一个大个子后生生气地说:“队里的东西平白无故就送人哩,哪有这种队干部。”说完不满地从蔡五手中抢过扁担挑起两桶油向队部走去,几个后生也相跟着走了。蔡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锁上库房门以后,王有根又用封条封了,俩人也去了队部。 几个后生把两桶油放在队部办公室地下,办公室开会的人们都感到诧异,强强问:“啥了?” “葫油”。几个后生激动地几乎同时说。 “从哪弄的?”强强又问。 王有根说:“库房门已经封了,老保管要拿出去,说是二队长送人用的。” 一屋子的人目光投向二光棍,二光棍的脸红了,说:“是我让老保管准备下的,”他咳嗽了一声又说:“十多天前,在哈达街上碰上粮站的赵粮头,对我说,‘他家没油吃了,能不能从咱队里给弄点儿’,我说能,大家都知道,这赵粮头是哈达粮站的质检员,咱队里每年粜粮划等级都经过人家的手,人家说你是一等你就是一等,人家说二等就是二等,等与等之间相差是二分钱,咱队里每年向国粜十几万斤粮食,差价就是两千多元,你不送人家点东西,粜粮时人家就卡你粮食等级的脖子。” 铁蛋问:“往年送不?” 二光棍脖子一挺说:“送,不送不行,其他小队也送,不仅粮站的干部,就是公社的一般干部一下乡也向咱队里要油要肉要东西呢。” 铁蛋没做声,二光棍说的是实话,不仅公社的干部,有些县里的干部下乡蹲点,与生产队长关系搞好了也是这样。 停了一会儿,强强说:“要送也要跟我通通气,打个 第二十二章 春风浩荡(下) 土地承包方案在社员大会上一宣布,人人都同意,有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急急地问铁蛋啥时分地?分牲畜?有人竟高声叫喊着快分吧,分开快锄地,小麦能锄了。在社员会上,经过民主提名社员同意,又选出泥瓦窑土地承包四个互助组组长,陈二红被选为东街这一片互助组组长,王有根被选为西街那一片互助组组长。 泥瓦窑土地承包分地分的是青苗,田野里的庄稼已是绿油油的了。开始分地那天正好是节气芒种,这天风和日丽、天地晴和,早晨,四个互助组组长东、西、南、北四条街上已吆喊“分地了——”男女老少就从家里出来了,每家都有代表,几个志愿者手里拿着铁锹、量尺、测绳、卷尺、算盘纸笔,人们笑着,簇拥着四个互助组组长向各组的地片走去。 西街互助组的人群走在村外的路上,六十多岁的老车倌王老头怀里抱一堆削尖的木橛子,兴奋地对身边的人们说:“土地承包到户,往后咱庄户人有好日子过了,过去农民种地没地,那叫啥?种地还是各家干各家的好。” 走在一起的一个中年人也说:“一村几百口人搅和在一起,人多尖头多,人多心不公,集体好比是块肥肉谁都想吃,集体的便宜谁都想占,地里下不到辛苦哪能打下粮食哩。” 王老头扭头又对身边的几个年轻后生说:“娃娃们这种地不赖,古人说‘春种一粒栗,秋后万颗耔’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常言说‘走南京做买卖,还不入犁铧翻土块’哩,我敢保证,就这样包产到户再过五年,咱去食堂吃饭就不再向你要粮票了,要粮票那是中国人多粮缺,有粮要粮票做啥?”他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说着,步子迈得十分坚定有力。 开始分地的时候,在地头现场抓了纸蛋蛋,从1号2号3号……的顺序依次一户一户的分,计算员计算出每家在每等地里应分的亩数,当场折算出应分尺数,丈量人员用米尺一尺一尺认真地量着,人们眼睛仔细地盯着,丈量员的米尺一时没有放直,围在他旁边的人们就急时提醒,丝毫不出一点差错,分完一家用铁锹挖上界垛,再分下面的另一家。王老头在自家分的地块两边都栽上木桩,然后坐在地头上,看着眼前绿油油的麦苗笑眯眯地抽起旱烟来,一副自得满意的神情,他的心里是在回味?还是在遐想什么呢? 中午,分地人员回家吃饭了,在南大地、西平地、北坡地里,还有不少男男女女在地里徘徊走动,有的蹲下来拔苗间的沙逢、杂草,有的捡地中的石块,特别是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她们一个看一个,脱下身上的花褂子,捡地中的石头,捡上一包运到田埂地头上,返回来又捡,她们就这样一包一包的捡着,直到下午分地人员又出来分地,有的人还没有回家。人们的心已被栓在责任田上,人们知道在责任田里下辛苦才能多打粮,打的粮多家里就收入多有钱花。人就这样,切身利益指导他的行动,往年集体生产吃大锅饭的时候,集体地里的石头谁管呢?即使在锄地当中那些石头绊了自己的脚,这些小媳妇们看也不看一眼。 下午分地的时候,铁蛋建议每个互助组保留30亩机动地,作为今后泥瓦窑新生儿童的口粮地。 经过两天紧张的分地工作,泥瓦窑土地承包顺利的落实到各家各户,分完土地的第二天,就开始分畜牲。这一天又是一个好日子,也是泥瓦窑人最集中热闹的一天。 早上队长强强在大喇叭里一吆喊“分牲畜——”,泥瓦窑的男女老少,几乎是全家出动,都来到饲养大院,不大一会工夫这宽阔的饲养大院到处都是人,一片熙熙攘攘,一片笑闹声,队里的一百多头牲畜按价格都编了号,饲养大院的西墙跟、南墙跟、东墙跟都拴着牲畜,人们一群一伙端详着审视着每一头牛马驴骡,从西墙边走到南墙边,又从南墙边走到东墙边,一边看一边评论着每个牲口的年龄,口齿,毛色以及使役的好赖,那些被拴在墙跟的每个牲口,猛然间被这么多人展览,感到很吃惊,似乎也不乐意,一个个摇头摆尾弹蹄叫唤,显得雄健分外有精神。 拴在西墙跟的1号,是一匹红枣骝大驴骡,它只有八岁口,高大的身躯,站在一排牲畜面前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惹人注目。驴骡与马骡同是毛驴和马的混血儿,但在母系上有分别,驴骡的母亲是毛驴,父亲是马,马骡的母亲是骒马,父亲是毛驴,在骡子中骡马最贵重,它有身材大、力气大、寿命长、骨头硬、好使换、抗病能力强等诸多优点。这驴骡是二红车上的正套骡,三匹牲口中,二红最宠爱这大驴骡,喂草喂料总要给吃点偏饭,这牲口也特有灵性,行车在紧要关键处,只要二红喊一声,这大驴骡使一膀子,就把陷在泥坑水洼中的车拉出去了,满满的一车炭或一车粮足有四五千斤哩。 泥瓦窑不少男女老少都围在大驴骡的一边,围成一个半弧,用喜爱的目光端详、审视着这大驴骡,嘴里不住地赞叹着,人人心想:一会抓纸蛋蛋的时候,抓住这个家伙就好了。 不一会儿,纸蛋蛋写好了,在众人的监视下放在一个空水桶里。在饲养院大房子的门前摆了两张桌子,一张桌前坐着铁蛋和强强,强强的面前放着分牲口登记簙,登记簙上分牲畜的排号顺序已经列成表格划好了,只有排号顺序的后面留着空格,将要写上分牲口人的姓名,谁抓住几号,就在几号的后面写上谁的名字,另一张桌上放着盛纸蛋蛋的空水桶。人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喜形于色,怀着激动的心情伸出一只手在水桶里摸着,捏出一个纸蛋蛋展开看几号,就交给旁边监督公证人员,然后再交给铁蛋、铁蛋看了,让强强在登记簙上写上抓纸蛋蛋社员的姓名,并把纸蛋蛋当场撕了。人们一个挨一个人的抓着纸蛋蛋,一个挨一个地把抓到的牛马驴骡拉回自己家里,整个饲养院里一片欢乐热闹的笑声,今天分牲畜同土地改革时分地主的牲畜人们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土改时分地主的牛马一些思想觉悟低,斗争性不强的贫下中农,认为平白无故地分人家的牲畜心里有思想顾虑,觉得过意不去,今天分集体的牲畜,人人心情舒畅、痛快,因为泥瓦窑集体经济牲畜财产是泥瓦窑四百多人口共同创造的财富,每家每户都有贡献,所以,人们分外高兴,心情舒畅、坦然。 陈二旦抓了11号,是一条犄角粗短的大黄牛,这牛好使役口齿小,把陈二旦乐得嘴都合不上,陈二旦前边拉着牛,巧娥领着五岁的女儿在后边跟着,她用一根细柳条棍儿笑着轻轻拍打着大黄牛的屁股,黄牛的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摆着,迈着沉稳的步子走着,一家三口,连牛四口欢欢喜喜把家还。 大哑子抓了28号,是一匹黑大骟马,大哑子拉着马走在院中,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哇哇直叫,人们围过去,都说这马不错就是口齿老了。侯二上前搬开马的嘴巴,看了看牙齿,说:“岁数不算大,正好使,最多十三岁口,”然后很有经验地对周围的人们说:“七扫边龋,八扫边,九岁十岁蚂蚱眼,牙黄口臭,十四五六,岁口不算大。”这侯二不仅会说书,还会相马呢。 王老头走过来,从大哑子手中抓过缰绳,笑嘻嘻地说:“我就想抓它,做梦都想抓它哩,还真抓到了。”然后对众人说:“这马正当壮年,好使换,我使换了它八九年,还真有灵性哩。”原来,这黑大骟马是王老头车上的辕马,人马相伴十几年,人马之间似乎也有了感情了,怪不得王老头那样高兴呢,就在人们议论的时候,这大骟马猛然间昂首扬鬃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尤如龙吟虎啸,声震大院,大院里所有的牛马牲畜被黑骟马的嘶鸣声震慑了。王老头爱怜地抚摸着黑骟马粗壮的脖子、肥厚的脊背,向周围的人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眼神是一种自我炫耀,自我陶醉,意思是说,看这黑骟马怎样?不老吧。然后大哑子在前面拉着,王老头在黑骟马身边走着,父子俩高兴地走出饲养大院。 粉粉领着三岁的浩浩也来了,在桌子旁人不太拥挤的空隙,她来到桌旁,抱起浩浩,对站在桌旁监督公证的二红多情地瞥了一眼,然后对浩浩说:“浩浩,给妈抓条大黑牛。” 浩浩笑了,将一只肥胖的小手伸进水桶里拿出一个纸蛋蛋,粉粉拿过纸蛋蛋没看给了二红,二红展开看了一眼没作声给了身旁的王有根,王有根一看惊叫起来:“一号——大驴骡!” 这消息尤如石破天惊,把院里的人们都惊呆了,人们纷纷跑过来仔细看,真的就是1号,院里发出一片赞叹声,叫好声,都称赞粉粉的好手气,有人说,不是粉粉抓的是粉粉儿子浩浩抓的,人们更奇怪了。粉粉也高兴地脸红了,她抱着浩浩来到1号——大驴骡近前,这大驴骡在人们围观赞叹声中,似乎有点不耐烦,不高兴地向左向右不停地扭着滚圆的屁股,甩摆着尾巴,并用硕大的前蹄有力地刨着地面,地面上扬起一片一片的泥花,人们谁也不敢上前解它的缰绳,蔡粉粉更是被吓得不住往后退。铁蛋高声说:“二红,冯主任不在,你给冯主任把大驴骡拉回家吧。” 二红应了一声,来到西墙边,解开缰绳,穿过人群走出饲养大院,粉粉抱着浩浩在后面跟着,此时俩人心里都充满无言的激动与兴奋,那甜情蜜意与如同喝了甘醇,——因为这1号红枣骝大驴骡是他们俩的儿子浩浩抓住的!浩浩在外人眼里他是冯虎的三儿子,在二红和粉粉心里是他俩的儿子,三岁的浩浩意外地创了一个奇迹,作父母的,心里能不高兴吗? 二红把大驴骡拴在冯虎院中的西墙边,又喂了一些干青草,转身正要走,粉粉深情地看着他说:“家里没人,你不回家做一会儿?” 二红说:“不啦,那边也挺忙的。” 粉粉瞥了一眼二红笑了,挖苦说:“你倒挺积极,当了一个互助组组长把你老婆儿子也忘了。”说完,抿着嘴颇有意味地看着二红浅笑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旦有了那种关系,没人的时候什么亲密的话都能表达,这时二红也无声的笑了,心里甜滋滋的跟着粉粉进了屋。他一进屋就抱起浩浩,亲浩浩的脸蛋,小嘴巴,并有意逗着浩浩是说:“叫爸爸,快叫爸爸,,你妈把你给我了。” 听了二红与浩浩的对话,粉粉唉了一声,眼里竟含满泪水,背过身悄悄擦了。 对于浩浩给二红的事,粉粉曾经与冯虎多次商量过,说二红没女人想抚养一个孩子将来养老,咱家孩子多,给了二红也不赖,一父一子的。可是冯虎无论如何不同意,他说,贫下中农的儿子怎能送给一个四类分子的臭崽子呢,又说,怕外人笑话他,怕党组织批评他,这冯虎的虚荣心,阶级路线觉悟还挺高的。 在粉粉家里坐了一会儿,二红就出来了,走在院中,粉粉说:“这大骡子倒是不赖,我看冯虎也使唤不了,还不如换头牛哩。” 二红说:“不用,这骡子特有灵性,一点毛病也没有,牲口其实同人一样,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说罢走到大骡子身边,用手摸着大骡子的头、胸脯、肚下、胯间,还挠了挠屁股,大骡子站在地上一下也没动,在二红挠屁股的时候,竟舒服地撅起尾巴。临走时说:“骡子最爱干净,要饮清水,勤添饲草饲料,一次不要添的太多,添的多了就不喜欢吃了。” 粉粉点头答应了。 分牲畜一上午就结束了,进展很顺利,下午人们强烈要求下要要开始分棚圈,农业集体化已经二十多年了,人们太穷了,家家户户院里连个小棚棚都没有,一百多头牲畜,分到各家各户,这些牛马驴骡人人喜爱,怕拴在露天里天气变化冻着,风吹着、雨淋着,都说乘这几天还没开始锄地,在自家院里盖牲口棚圈,和储放饲草的房子,铁蛋同意了。 分棚圈很简单,全队五十多间棚圈,每两个牲口一间,一个牲口半间,经土地承包领导小组人员指定登记,人们就开始拆了。顿时,一百多个男男女女爬上棚圈房顶,一阵挥锹铲土,整个饲养大院黄土飞扬,嘈嘈嚷嚷一片笑语声喧,男女老少将拆下的橼檩拉的拉、扛的扛不停的往家里搬运,人们来来往往,就像蚂蚁搬家一样忙碌。 搬完橼檩的人们,一家子就开始拆墙,往家运土坯,石头,人们用排子车,手推车,用箩筐担,一些有自行车的小伙子,在坐后的架子上,绑了两块横木板,一次能装二十块,这些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搬运,既省力又速度快,在用箩头担的人们眼里看来,这种运输工具先进的多了。太阳落山了,搬运的人们还不停歇,反而增加了不少人,一些放了学的中小学生也加入了搬运的行列,这些中小学生更卖劲,每人扛着一根细橼奔跑着互相比着速度,看谁快。直到后半夜,有的人家还在往家里搬运土坯石头,事后有人发现,夜里搬运土坯有人偷偷拆别人家墙上的土坯搬回自己家里,嗐,人里边就有这种思想的人,可想而知,在吃大锅饭的时候,这种人的思想落后到啥程度? 第二天早晨,人们起来发现,二十多年经营扩建的饲养大院,变成一片泥皮碎土块的废墟,已经有十几个人在上面刨根基石头,只有冯虎的半间棚圈还在孤零零地支撑着,蔡粉粉见了急忙抱着浩浩去西街找他老爸蔡五去了。 吃完早饭,男女老少又陆续来到饲养大院,要求土地承包小组分拆饲养院的墙院,说是各家院里再盖牲畜棚圈土坯、石头不够。领导小组立即召开临时会议研究,都认为饲养院里的牲口全部分到户了,留下那院墙也没用了,风吹雨淋几年后那院墙也会自然倒塌,不如现在拆了还能利用点土坯,于是决定分了拆。 土地承包领导小组人员丈量了北、东、南三堵院墙的总长度是五百多米,按牲口分,每头牲畜共分五米,分开后,在北、东、南下立即站满了人,一阵挥锹舞镐铲墙皮、刨根基的忙碌起来,十几个年轻人组成临时互助组,都站在墙的一面,齐心协力地推墙,人们“嗐吆”“嗐吆”地喊着号子,那高高的墙壁慢慢地裂开两道缝隙,然后十几个人一齐用力,发出一声喊,那断裂的墙壁“轰隆”一声坍塌在地上,地上爆起一股烟尘。一些老人、女人立即走上倒塌的墙体捡土坯,一块一块地放在一旁的空地上。那五百多米的长墙一上午全被推倒了,男女老少脸上带着灰尘,也带着满意的笑容,又是一下午兴奋地忙碌。 就在人们拆院墙土坯挖根基石头的时候,土地承包领导小组人员已经将五间大库房里的实物财产,农具全搬到院中按人按户分配到户了,全队八辆马车,每个互助组两辆也分配到户,在分生产农具的时候,分到犁的,不分耧,分到耧的,不分犁,要求耕种时互相借用。有几丈劳动布和几袋面粉,铁蛋让分给军烈属、五保户;队里储备的四百多斤葫油,每家一斤分了,剩余的也给了军烈属、五保户。这样分配人人都满意。 第二十三章 追查储备粮 数天后,土地领导小组开始清查泥瓦窑的财务账目,帐上的收支基本平衡,在粮食帐上,队里现在还存有一万三千多斤储备粮,可是领导小组人员打开粮圪旦的仓门,几个粮圪旦都是空的,只有籽种仓里还有不足二百斤的仓底粮,强强是新队长,对这一情况不知底细,马上反应给铁蛋,铁蛋让召开土地承包领导小组会议追查。 当天晚上,泥瓦窑生产队召开土地承包领导小组和队委会联席会议,并要求老保管蔡五也列席参加。 在会上,铁蛋严肃地说:“根据泥瓦窑粮食帐上反映的数字,我们泥瓦窑生产队目前还有储备粮一万三千多斤,可是打开粮圪旦的仓门,粮圪旦是空的,这一万三千多斤储备粮去哪了?希望前任队长和对委会有关人员给大家说清楚。” 铁蛋说完看着满屋子的人等着有人说话,可是好大一阵没人说话,铁蛋又说:“这储备粮是泥瓦窑全体社员群众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指示逐年储备积累下来的,是无灾不用,无战不用,这是咱泥瓦窑男女老少、四百多人口备战度灾的救命粮!你们弄哪了?”铁蛋见没人说话很生气,说完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强强、二光棍、徐明几个人。 铁蛋说完,强强平静地说:“我是新任的队长,任职只有一年多,对情况不了解,”转过头对二光棍说:“二队长你在泥瓦窑当队长十多年,情况大概你清楚,你说说。” 铁蛋说话的时候,二光棍一直低着头不作声,听见强强叫他才抬起头来,脖子一挺,头一扬说:“那年修水库让基干民兵吃了。” 强强翻开粮食账簙,看了看说:“不对,修水库那年基干民兵吃的储备粮已经支了,上面写的很清楚,这一万多斤储备粮食修水库以后逐年储备下来的。” 二光棍又低下头没作声。停了一会儿,徐明说:“卖了,每年咱们储新粮,卖旧粮,这是粮食储备措施。”说到这里有意看了看铁蛋,“这事你们大队干部人人都知道。” 铁蛋说:“知道,不过今年还没到秋天粜粮的时候,粮圪旦里的粮就没了,你们队委会要给泥瓦窑四百多口人一个交代,再说,即使卖了旧粮,你这帐上应该有一笔收入,这帐上的粜粮金额数字,都是去年粜的。” 强强接着说:“去年粜的粮都是刚打下的新粮,我头一年当队长,我清楚,旧粮一颗也没粜。” 徐明不作声了。 铁蛋又对蹲在地上的老保管蔡五说:“蔡五叔,你是粮食保管员,队里的粮食一出一入都要经过你的手,你说说,这一万三千多斤储备粮到底哪去了?” 蔡五把旱烟袋嘴从嘴里抽出来,用一只手挠着黑白杂乱的头发,吱吱唔唔起来,吱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究竟所以然来。 停了一会儿,斜靠在窗台上的徐明忽然坐起来,用手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泄气地说:“快不要追查了,是库损了,十多年了,那么大的几个粮圪旦底下都是耗子洞,每年库损千数斤粮也不算多。” 听了徐明的话,二光棍像是遇到了救星,一下来了精神,高声说:“就是库损了,谁不知道粮圪旦里的耗子比猫还大哩。” 听了徐明和二光棍的话,铁蛋不满地说:“知道粮圪旦有耗子糟蹋粮食为啥不买老鼠药防治?你们这些队长、保管是干啥的?我看你们都有责任,特别是你蔡五叔,你责任更大,保管保管,就是保存保护管理,你应向队里反映,及早防治。”说到这里,他又不悦地看了一眼徐明、二光棍,说:“事情不能那么简单了事,说库损老鼠吃了就没事了?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上午继续开会追查,查到谁头上谁负责,散会。” 铁蛋说完,人们陆续走出队部办公室,此时二光棍的脸红的像猪肝一样,喘着粗气没作声,老保管蔡五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一边用袖口擦着,没作声也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继续开会追查,大队主任冯虎也来了,会议一开始,铁蛋就把丢失储备粮事件上升到一个政治高度,他说:“这储备粮是泥瓦窑四百多名社员群众,遵照毛主席的“备战备荒”伟大号召,从口里一斤一两积累起来的,是无灾荒不能动用,作为小队的领导干部与责任人要珍惜每一粒粮食才对得起泥瓦窑的男女老少父老乡亲,结果弄了半天说是库损了!?让耗子吃了?你们当队长,当保管是干啥的?我看这里面有问题,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咱就向上级反映,让公社派出所来人处理。”说到这里,铁蛋一双炯炯目光扫视着二光棍、徐明、老保管蔡五,这几个人都低着头,那蔡五的头上又渗出了大汗珠子。 强强看着众人说:“库损让耗子吃了,倒是损失一点,也不能损失那么多,一万多斤粮装半个粮圪旦哩,几个粮圪旦里一颗粮也没有弄哪了?” 西街互助组组长王有根分析说:“要是耗子吃了,粮圪旦里肯定有耗子粪哇,那一万多斤都让耗子吃了,那耗子粪也能装一马车,结果粮圪旦里连耗子粪便也没有,这就奇怪了。” 人们都笑了。认为王有根分析的对,确实没粮应该有耗子粪便,只有二光棍、徐明、老保管蔡五没笑。 停了好大一会儿,铁蛋不见二光棍、蔡五他俩说话,就对老保管蔡五说:“蔡五叔你是队里的粮食保管,责任重大,你要说不出个原委来,你就有偷盗的嫌疑,要是上级来人追查,你不仅要赔粮,还有坐牢的可能,这粮食问题可不是小事,你老度量吧。” 此时蔡五头上的汗珠已经成道道,不住从上向下流着,听了铁蛋的话,他下意识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又抽出来,看了一眼二光棍仍没作声。 蔡五脸上的汗珠以及右手的动作,铁蛋和众人都看在眼里,认为这里面一定有来历,蔡五心里有难言之隐一时说不出。铁蛋又强调说:“蔡五叔,你责任最大,你要能当面对着众人说出来说清楚,让大家分析这责任究竟是谁的?属于谁咱再追查谁,你不说对你没好处。” 蔡五抬起汗流满面地脑袋,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不怕,我没责任。” 强强追问:“那粮弄哪了?” 蔡五又低下头不作声了。 铁蛋看着蔡五,好大一阵不见再说话,心里知道这几个人是和自己泡蘑菇,有意拖延磨时间,就对强强说:“不用问了,你把队里丢失储备粮的事,写个材料,下午送到公社派出所,让公社来人调查处理。” 强强答应一声,就开始整理面前的帐薄,这时蔡五忽然站起来,来到铁蛋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铁蛋,并说:“这储备粮的事都在这纸包里面,你们查吧,查到谁,谁负责,查到我头上我负责。” 坐在炕上的二光棍见蔡五把一个纸包交给铁蛋,猛然站起来,对着蔡五大骂:“老蔡五,我操你妈!”那样子好像要跳下炕要去打蔡五,可是他似乎身不由己,骂了一句之后,便“当”的一声倒在炕上,小眼睛上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两腿一抽一抽地颤动,两脚一蹬一蹬地抽起疯来,厥死过去了。 人们都慌了,特别是几个年轻后生更惊吓地不知所措,铁蛋、强强、孙三毛、陈二旦几个急忙来到二光棍身边,一个掐二光棍的人中一个掐虎口的穴位,二光棍毫无一点反应,徐明也来到二光棍的身边,高声叫着:“二队长,二队长,”二光棍哼也不哼,徐明看了一眼身旁的铁蛋,说:“咱二队长原来就有癫痫抽疯病,心里一不痛快,气急攻心,就抽过去了,弄不好还要出人命哩。”语意间带有对铁蛋、强强以及众人的埋怨与不满。 此时二光棍的小眼睛吊的全是白眼睛了,嘴边的白沫像是有人给抹了一把肥皂沫,嘴边的泡沫较大唇边的泡沫细小,如同小米粒,白腻腻的一团堆在嘴角,鼻孔一点气息也没有了,两腿伸得笔直,孙三毛抱住腿弯,想撇曲回去进行人工呼吸,费了好大劲,那僵直的双腿怎么也弯不回去,陈二旦捉住胳膊,那胳膊也是直的。人们又是一阵慌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强强说:“快去叫二毛眼老汉,毛眼好汉会针灸。” 王有根和二红急忙跑出队部办公室,不大一会儿,二毛眼老汉跑着来了,他一进队部办公室,就气喘吁吁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抽出一支银针来,那银针如同火柴棍粗细大小,他来到二光棍面前,一只手捏住二光棍的鼻子,在鼻下人中猛一针扎进去,如同扎了一个牲口毫无手软。二光棍哼了一声,从嘴里呼出一口气来,接着鼻下有了微弱的气息,这时人们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地又落进肚里。 二毛眼老汉把银针拔出来,在袖口擦了擦,说:“没事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这家伙最怕扎。”二毛眼老汉说的模棱两可,不知道他说的二光棍的抽疯病呢,还是二光棍其人。 人们静静地看着二光棍,只见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两道亮晶的泪来,接着嘴一抽,像是哭泣似的低声说:“毛主席呀,泥瓦窑的贫下中农被整得死去活来,您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呀。” 那声音极低沉凄怆如同梦呓,可是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铁蛋皱着眉头气愤地朝着二光棍说:“你把泥瓦窑贫下中农的脸给毛主席丢尽了,你还有脸向毛主席说哩,泥瓦窑有三百多贫下中农哩,你以为就你一个?”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第二天上午的追查会就这样结束了,人们陆续走出队部办公室,家里只剩下徐明、二光棍、冯虎三个人,人们走后,二光棍醒了,他慢慢坐起来,三个人坐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嗑起来。 徐明朝窗外看了一眼,声音低低地说:“这么大一个生产队库损一万多斤粮还不是一件小事情,有啥查头呢?查起来,就没完了,小心吧,这铁蛋年轻轻的看样子心眼可狠毒哩,一点也不给人留情面,听那话,说得多狠。” 二光棍看样子还一身疲惫,一脸倦容,但说话仍然很强硬,接着说:“泥瓦窑损失一万斤粮,就是损失十万斤粮与我二队长有啥关系?有啥相干?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往家里拿一颗粮。” 冯虎说:“你是一队之长,追查起来,你是有点责任,不过,一万多斤摊到全村人的头上只不过是三四十斤粮食,有啥查头哩。” 二光棍说:“就是,有啥查头哩,我是心中有气呀!” 徐明看着二光棍问:“你气啥哩?” 二光棍把手在炕上拍了一下说:“我是气上级为啥把阶级成分取消了。”冯虎安慰说:“那是形势的变化,快不要自己跟自己生气了,咱个人的身体要紧。” 二光棍气急地又说:“往年讲阶级成分的时候,农村最信任咱贫下中农,说句不中听的话,咱贫下中农屙在玉碗里也没人敢说个臭字,也没有人敢说不对,自从取消阶级成份你看村中那些地富分子,子女就像死了又泛活了,一个个神气的不得了,你看那二红,当上土地承包小组成员,开会那几天,这块地好了,那块地赖了,这头牛是头好牛,那匹马不好使唤,数他能说会道,数他能干,他妈的,我二光棍当了十几年队长,队里的情况哪不知道?用他说?他行怎他不当队长,他老子没给他积下当队长的德行。” 听了二光棍牢骚满腹的话,徐明笑了,看着二光棍笑着说:“是不是小地主候二的老婆三花眼不要你了?” 二光棍脖子一挺,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往年讲阶级成分的时候,咱什么时候想日她,就日她,她不敢说个不字,日完咱紧住裤腰带就走,连个搽油抹粉钱也不给她,自从取消阶级成份那三花眼就变了,有天我去到她家,候二不在,我摸了她一下脸蛋想亲她一口,却被她搧了一个耳光,打得挺疼,还骂我是牲口,让我赶紧往出走,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徐明笑了一阵,眨着眼睛像是回味似的,淡淡地说:“那三花眼脱了衣服又白又胖像口褪了毛的白猪,有啥日头哩。” 二光棍却极感兴趣地认真说:“胖女人都是海绵体软绵绵的,搂抱住不赖。” 冯虎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一阵说:“咱老了,对那事也没兴趣了,二队长现在还金枪不倒,看来对那事还挺挂心的。” 二光棍不满地冯虎说:“你是有粉粉哩,你要是没老婆,比我二光棍还急哩。” 三个人就这样聊着,聊得十分融洽。 两天后,泥瓦窑损失一万多斤储备粮水落石出,在社员大会上,铁蛋宣布了追查结果。 据老保管蔡五交代,在他当泥瓦窑粮食保管以来,伙同二光棍、徐明、冯虎四人共私分储备粮三次,每人分粮食六百斤,共是两千多斤,剩余的一万多斤都借出去了,准确地说,是让县里、公社的一些下乡干部悄悄的要走了。这些下乡干部为什么下乡指导工作向生产队要粮呢?原来在大集体时期,居住在县城、公社的干部家属,掀起一股养猪、养鸡、养鸽子热,他们只凭国家人口定量供应的商品粮,远远地养不起一口大猪,十几只鸡、一群鸽子,于是一些下乡蹲点的干部来到一个生产队指导检查工作,与队干部搞好关系以后就开始向生产队借粮,从老保管蔡五手中的一大把条子上反映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这一大把白头条子有个特点:就是人数多,数量小,每次最多三二十斤,最少十斤,每张条子都有借粮人姓名,还有二队长、徐会计的批准签字,长期以来,日积月累,队里一万多斤储备粮就这样暗暗流失了老保管手中只保存下一大堆白头条子。 据老保管蔡五反映,二光棍和徐明每到公社、县里开会或出差,那些借到粮的干部遇上他俩分外热情,都夸他俩当队干部威信高,人缘好,几个干部都要拉着他俩回家吃顿便饭,二光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真是集体的东西队长的手,五湖四海为朋友。 在社员大会上,冯虎的态度很好,他当众承认私分储备粮错误,并作检讨自我批评,要求三间房大队党支部给他处分,表态秋后将六百斤粮补还集体,蔡五爷表态秋后补还,二光棍和徐明看到冯虎和蔡五女婿岳父俩是那个样子,在社员大会上也承认了私分储备粮的错误,也表态秋后补交集体。容许干部犯错误,也容许干部改正错误,还能怎么样呢? 追查有了结果,可是铁蛋对面前这一大堆白头条子犯愁了,这些借粮人干部中,目前有的退休了,有的已不在人世,还有许多人调离公社、本县,调到外省工作了,说句实际话,就条条上那几十斤粮,连趟盘缠路费都不够,怎个要法呢? 几天后,黄礴县长又来到泥瓦窑了解土地承包进展情况,铁蛋把队里损失一万多斤储备粮的事如实反映,黄县长看看面前一大堆白头条子分析说:“我看这情况在全县普遍存在的,不只是泥瓦窑,你想一个干部家属一年喂养两口大猪需要多少饲料粮食,只从泥瓦窑一个生产队借几十斤够吗?他们是从这个生产队借一点,那个生产队借一点,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全县有多少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借二十斤,那个生产队借几十斤,集中他一家手里这数量就大了。” 铁蛋恍然大悟,认为黄县长分析的很正确。 黄县长又继续说:“在一个生产队看来,一个农业生产的大集体根本不在乎那一点点粮食,不值得要,即使要,他们都是吃国家供应商品粮,到哪弄粮去?实际上已形成白向生产队要粮要物的局面。” 铁蛋也说:“大集体是众人的老子没人哭。” 黄县长又说:“除粮食外,一个生产队的财产实物也流失严重,比如木板、玻璃、水泥等这些紧缺物资,全县有不少生产队不是被偷盗,就是队长批准借给亲戚朋友,至今也要不回来,众人捧柴火焰高,可是众人挖大集体经济的墙角,集体经济能发展吗?”停了一会儿,黄县长若有所思地又说:“看来县委决定土地承包责任制到户这一步棋走对了。” 黄县长临走的时候,指示铁蛋要组织人员在三间房大队尽快开展土地承包这一工作,越快越好。 铁蛋激动地点了点头。 泥瓦窑的集体经济就这样解体了,解出了腐蚀集体经济的蛀虫,也解出了一片生机、希望、胜景。 第二十四章 冯虎之死(上) 包产到户以后,泥瓦窑安静了,村中的嚎神没有了,这“嚎神”其实是农业集体化生产时每天早上,午后吆喊人们上工干活的生产队长,生产组长,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背地里就戏称他们是“嚎神”,说:“集体劳动真热闹,村村有个嚎神叫,街上嚎神一吼叫,人人从家往出跑”,这顺口溜有褒有贬,反映了农业集体生产时劳动的紧张繁忙与热闹。其实那些每天喊叫人们上工干活的队长、组长们也是很辛苦的,每天提前半小时吃完饭,就站在村中人口集中的地段放开嗓门就吼喊开了,人们已经形成一个习惯,队长、组长不喊叫就不出门,以为没活干了。 实行包产到户后,村中再没人喊叫了,人们干活的时间却提前了,也延长了。太阳还没出来,一些人们起来后,村周的麦地里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在锄地了,有男的,有女的,也有老人,人们沐浴着凉爽宜人的夏日晨风,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精心地锄着。要想多打粮,锄去杂草松土壤,每个庄户人都知道农业生产锄地这一环节的重要性,锄去杂草松土皮,锄头自带三分水,这锄地还有抗旱作用,因此人们抓紧时间赶早赶晚地在责任田里忙碌着。 锄地每天出工最早的是二红,他鸡一叫就起来,先给自己三岁口的小牛添点草,然后回家洗完脸,从暖壶里倒上一大缸热水就着咸菜吃上两个冷馒头就下地了,来到地里天已经大亮,俯首能看见麦垅间的杂草,他就认真地锄起来。二红同母亲分了两个人的责任田,又承包了队里40亩机动地,共是六十多亩,按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耕种经营六十亩土地毫不费力,根本用不着起早贪黑地这样干,可是二红却有他的打算,准备锄完地去南山采石赚钱。前不久铁蛋从公社开会回来说,省电业局明年要在哈达公社建一个大型变电站,需要两千多方优质石头,泥瓦窑的南山上正有这种坚硬优质的青蓝石头是建楼房的合格基石,于是铁蛋把这一项目承揽回来了,每方石头卖十元,两千多方共是两千多元,问强强二红愿不愿意干,强强和二红当然愿意,强强又找了王有根,二红找了陈二旦,四人组成采石小组,准备锄完地就上山。如果这四个人年底把两千多方石头完成,每人能赚五千多元钱哩。另外,二红心里还有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几天前,一个远方亲戚来到他家,对他妈说,红旗公社马家店村有个三十多岁的大龄闺女,是个退过婚的,人才容貌不错,他想介绍给二红,锄完地就领上二红去相一相,看一看,如果俩人相互都看对了,年底二红就能办喜事了。取消阶级成分,包产到户以后,多年冷落的门庭媒人终于上了门,二红娘俩能不高兴吗? 取消阶级成份,政治上人人平等,包产到户,经济上人人平等了,党和政府鼓励社员群众发家致富同奔小康,他现在已同村中的年轻后生站在奔小康之路的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一身轻松,充满自信,论能力、吃苦、智力他不比村中任何一个后生差,二红就是带着对党和政府实行包产到户政策感激之情,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自己的责任田辛勤地耕耘着。 锄地时节,泥瓦窑表现最为清闲乐观的是西街的王老头,他家里五口人,分了五十多亩地,王有根又承包了队里二十亩机动地,共是七八十亩,锄地有大哑子,王有根父子俩干就足够了,根本用不着王老头和逯孔雀摸锄把,逯孔雀只是在家里做饭、喂猪、喂鸡;王老头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牧他心爱的大黑马,他每天吃完早饭,就骑着大黑马神气地从西街走到东街,然后去到东山坡或南山深处,选择水草丰美的地方,用绊子将大黑马绊住吃草,自己就坐在山坡上休息抽烟,休息一会儿,他就在山坡上转游,挖黄芪、柴胡草药。这大黑马也真有灵性,中午吃饱以后,就朝山坡上王老头的身影嘶鸣几声,王老头就停止了挖草药,来到大黑马旁边解开绊子,又骑着回村了,十几天下来,这大黑马吃得膘满肉肥浑身就像黑缎子,还泛着光泽。 实行包产到户,泥瓦窑最烦心,焦躁的是冯虎家,冯虎、粉粉、三个儿子分了五十多亩承包地,又承包了冯亮亮一个人的,共是六七十亩。冯亮亮去外面当养路工,一直没转正成正式工人,他的户口还在泥瓦窑,土地承包时,铁蛋让给冯亮亮也分上,并分在冯虎名下。冯虎经常在公社、大队开会不在家,大儿子冯海读高三,二儿子冯涛读初三,都面临高考和中考,家中锄地的任务都落在蔡粉粉一个人身上。要说蔡粉粉一个人完成全家六七十亩的锄地任务,她年轻,毫不费力,只是那红枣骝大驴骡把她操心透了,大驴骡虽然个子高大,但口令小,如同一个半大的孩子喜爱撒野狂奔,一挣脱缰绳他就捉不住了,大驴骡在南坡、北梁四野撒着欢,她在后面跟着,两条腿的人怎能追上四条腿的牲口呢?把粉粉气得不得了,暗地里同二红哭了好几回鼻子。 大驴骡的撒野狂奔,不仅用蹄子糟蹋庄稼,有时跑上一阵就停下来,不管谁家的责任田,它大口大口地吃上几口,等到蔡粉粉走到跟前,它头一扬踢一个蹶子又跑了。这样反复几次,便招来村中人们的谩骂与抱怨,要是大集体的时候,一群牛马走进地里也无人过问,如今人们思想观念不同了,即使一只鸡、一头猪进了地,也要拼命地往出赶,这大驴骡的任性狂奔人们能容忍吗? 一天上午蔡粉粉吃完早饭,拉着大骡子去西大地锄地,走在路上,空中倏地飞过一只小麻雀儿,大驴骡猛一下惊了,它挣脱缰绳,在南大地、西大地几块地里狂奔起来,跑一阵便停下来低头吃上一阵,看见有人来驱赶它的时候,后退踢了一个飞蹄又跑了。大驴骡跑到陈二旦麦地里低头就吃,陈二旦和巧娥正在地里锄地,看见了,陈二旦生气地挥舞着锄头,手里拿了块大石头驱赶,看到粉粉来到地里捉骡子,故意说:“大队干部吃众人的、喝众人的,大队干部的牲口也是吃众人的。” 陈二旦的话,蔡粉粉听见装着没听见,她轻声呼唤着大骡子,慢慢接近,大驴骡停留在一片麦地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麦苗,蔡粉粉慢慢来到大驴骡身边,正要俯身拿起缰绳陈二旦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照着大驴骡滚圆的屁股蛋上狠狠地砸了一石头,大驴骡头一扬“嗷嗷嗷”地叫着又跑了。蔡粉粉气得差点哭了,她本想骂陈二旦一句,但想还是自己的大骡子不好,白白地吃人家庄稼,人家能高兴吗?于是忍了,她红着脸没说话,瞅了陈二旦一眼又去追赶大骡子,那陈二旦看着粉粉困乏疲累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整整一上午,蔡粉粉地也没锄成,大骡子也没捉住,一上午就在南大地、西大地、北坡地转游,一些锄地的人们想帮忙,这大骡子特精,看到前面有人拦堵,就绕开人撒着欢跑开了,谁也没办法。快中午的时候,这大骡子大概吃饱了,一溜烟跑上南山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拖着酸软的双腿回家了,她一进家午饭也没做,上炕就睡了,此刻她浑身乏困比锄一上午地还累。 南山上,强强和二红正在勘察采石场场址,强强和二红承包的小麦责任田已经都锄完了,剩下不多几亩莜麦、土豆,作物苗还小,不能下锄,于是他俩今天就上山选择采石场场址,场址已经选好了,就在南山上一堆突起兀嶙峋的石架上,俩人正要下山回家吃午饭,翻过山梁的大驴骡“嗷嗷嗷”地叫着,向他俩跑来了,强强一见忙说:“二红,冯主任的大骡子又脱缰绳了,快逮住。” 二红高声地叫着,那大驴骡竟跑到二红身边站住了,并用脑袋拱二红的肩膀,二红心里一热,这家伙时间长了还想我哩,虽说是牲口还挺仁义的,他捉住缰绳,同强强下山回了村。 二红拉着大骡子进了冯虎的院子,那大驴骡轻轻地叫了几声,家里的粉粉听见了,坐起来一看,见二红在拴骡子,她心里一热竟感激地落下泪来,等到二红拴住骡子,她尖声说:“二红,你回来。”二红走进家,见粉粉一个人坐在炕沿边,问:“浩浩哩?” 粉粉说:“我锄地忙,送西街他姥姥家了。” 二红一听乐了,上前抱住粉粉就亲嘴,一阵狂吻,粉粉一边笑着躲闪,一边轻声央求:“不行,不行,我一上午逮骡子乏困的快累死啦,不行改日的吧。” 自从包产到户人们各自忙着自家的农活,二红与粉粉已经好长时间没做爱了,今天中午,粉粉一个人在家里,真是天赐良机,二红哪能错过这个机会?他抱住粉粉低声央求,粉粉特机灵,说:“院里有人进来了。”二红抬起头向外面一看,院里洒满中午明晃晃的阳光,哪有人的影子呢,他知道粉粉在哄他,他笑了,更激起对粉粉的欲火,他紧抱住粉粉不放,并解粉粉的裤带,粉粉左右挣扎几下,没挣脱二红的怀抱,她拗不过二红,最后裤带还是被二红解开了,于是俩人都脱了裤子在炕沿边做起爱来。 二红抱着粉粉,觉得粉粉浑身结实,有种女性特有的青春气息,娇美的面容黑里透红,那是因为几天来的锄地脸色被阳光晒黑了,更显得红润健美,他看着粉粉的模样,心中的爱意,如同烈火般燃烧,他抱着粉粉心中有种享受和占有的满足,在做爱中把粉粉抱得紧紧的,在粉粉的嘴上,脸上疯狂地亲吻着。 粉粉微闭着眼睛,看着浓眉大眼英俊的二红,,觉得二红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浑身有力,散发着阳刚之气,这样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的男人,她的双臂被二红紧紧抱着如同铁箍似的,感到发麻发痛,甚至呼吸也有点困难,但是她感觉到二红的双臂抱得自己越紧,自己越感到舒服,于是她也用力把二红抱紧了,一时之间俩人都想把对方抱进自己的怀里,抱进自己的心里。 做爱完事之后,两人都提起裤子,系上裤带,粉粉仍坐在炕沿边,用手理了理逢乱的头发,又搓摸着发麻的双臂,让二红快走,怕意外有人进来。二红临走时建议粉粉用一根长绳把大驴骡敉在山坡上,粉粉看着高高大大的二红意外笑着说:“你真像我家的大驴骡,那么有劲。” 二红也笑了,又返身回来,把粉粉抱住亲了几口,才恋恋不舍走出门去。 当天下午,蔡粉粉就用一根长长的粗绳把大驴骡敉在南山坡上,每天中午拉回村饮了水又拉出去,傍晚又拉回村,几天下来很顺当,大驴骡也没再跑,粉粉也能安心地锄地了。 有一天下午,粉粉一个人在麦地里锄着,午后炎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她又困又热,本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忽然孙三毛老汉在不远的地头吆喊她,说她家的大驴骡挣断缰绳从东山上跑了。粉粉愁苦地唉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把锄放回家上东山找大骡子。走几步,看见铁蛋和芳芳俩口子也在不远处的麦地锄地,她来到铁蛋、芳芳跟前问: “冯虎干啥去了?” 铁蛋却反问她:“冯主任这几天没回家?” “没。”粉粉说。 铁蛋说:“自从包产到户大队干部会议少了,工作也清闲了。” 粉粉又问:“那他干啥去了?” 铁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听了铁蛋的话,粉粉感到纳闷,冯虎回家经常说,包产到户以后,大队干部越忙了,天天开会安排工作,他忙得实在厉害,开始锄地他没到自家的地里锄过一锄,甚至不知道自家五块责任青苗田在哪块大地里的具体位置,他这是怎了?是不是不把这个家当光景过了?人家铁蛋还是大队书记哩,铁蛋说不忙,你冯虎却说忙,这是怎了?老婆、孩子五六口人的光景你不挂在心上,像个男人吗?人家铁蛋能回家帮媳妇锄地,你就不能?粉粉越想越气,她没有回家,拿着锄头径直向三间房大队所在地——三间房走去。 三间房村距泥瓦窑只有三里路,粉粉鼓着气一会儿就到了,她走进大队院子,看见停着三辆摩托车,院里洒满午后炎热的阳光,异常安静,只有正房办公室里间或传出几个人的说笑声。粉粉慢慢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只见冯虎同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围着一张四方桌正在打麻将呢,一把完了,四个人在洗牌叠牌时又说笑开来,一个大鼻子,头顶毛发稀少的中年人要冯虎掏钱,一脸愠怒地站起来伸手要掏冯虎上衣衬衫的兜子,冯虎坐在椅子上左右躲闪,,讨好地笑着说:“再来一把,就掏。”这个大鼻子秃顶的人粉粉认得,他是公社的一名副社长,文革时期当过哈达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她家吃过几次饭。 看到这一切,粉粉气得不打一处来,你不回家锄地却躲在大队打麻将赌钱呢,她气恼地拿起锄头来到桌前,在桌上里外一划拉,桌上的麻将“哗啦哗啦”一连几声脆响,几乎全被粉粉拨拉到地上。 四个人只顾打牌,根本没发现粉粉的进来,看到粉粉横眉怒眼的举动都傻眼了。冯虎忙站起来说:“我们和段社长刚研究完工作,娱乐一阵,你来做啥?” 粉粉大声说:“你的光景过不过?不过,你就说话!” 冯虎安慰粉粉说:“不要吵了,我和段社长娱乐一阵耍完就回去。” 粉粉气得哭了,有意高声说:“娱乐?看你那脑袋,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啥人?人家是啥人?你和人家段主任陪伴哩。”粉粉故意不说段社长,她知道这段社长在文革中任过哈达公社革委会主任曾显赫一时,故意揭他的底,又接着说:“人家段主任是月月挣薪水的国家干部,你是啥人?陪伴人家娱乐哩。” 那位段社长听了粉粉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窗外没说话。 粉粉又说:“人家别人的麦地都锄完了,你家还有三十多亩没锄,你不回家锄地,躲在大队赌钱哩,冯海、冯涛念书还用钱呢。” 停了一会儿,冯虎见粉粉语气缓和下来,就说:“不是我不回家锄地,是我工作忙,不能回去,你先回吧,不要吵闹了,让段社长听见笑话咱。” 粉粉说:“人家铁蛋就不工作?能回家锄地,你就忙得不能,你哄谁呢?” 冯虎看了一眼旁边的段主任说:“铁蛋是书记,只管党内的工作,我是大队主任专抓生产,你不信问段社长是不是?” 那段社长吱唔一句什么粉粉也没听清,她来到冯虎面前逼问冯虎说:“你回不回?不回咱去公社离婚!”说完调过锄把在冯虎的肩头上打了一锄把,冯虎打了个趔趄没敢还手,他知道要是打起来,他绝对打不过壮实的粉粉,同时也觉得自己心虚理亏。 那三个人看到粉粉一副泼辣样子,都没敢作声,悄悄地溜出办公室,等到冯虎同粉粉从大队办公室出来,院里的摩托车没有了。 粉粉同冯虎回了村就上大东山找骡子,爬到半山坡,太阳已经落山,冯虎坐在一块石头上,不住地咳嗽,脸憋得像个紫茄子,大口地喘着气、流口水,喉间发出短促的嘶嘶声,说他气短得再也走不动了,要粉粉一个人上山去。粉粉厌恶地看着冯虎那死不死、活不活的窝囊样子,气急地在冯虎腿上踢了脚,骂了一句“把人气死了,死圪泡”,一个人上山了。 粉粉爬上大东山顶,黄昏与暮影已经渐渐来临,远处高低起伏的山丘全部淹没在昏暗的暮影里,只有近处的几道山梁还能看清楚,哪有大驴骡的影子呢,她走了一道山梁,天空全黑下来,心焦地叹了口气,返身下山了。 吃晚饭的时候,冯虎说他咳嗽气短,胸口憋闷吃不下去,粉粉也说她不想吃,于是俩人都没吃饭,上炕睡了,准备明早再上山。 睡下以后,粉粉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挂念着她的大骡子,担心一时走失让外人逮住卖了再也找不回来。担心大骡子黑天半夜走道栽进沟里,也担心大骡子黑夜回村,跑得快,栽进村旁的土豆窖里…… 快半夜的时候,在睡意朦胧中,院门外响起大驴骡嗷嗷嗷尖细宏亮的叫声,粉粉以为是在梦里,这时冯虎也醒了,忙叫拉灯,粉粉拉亮电灯,院门外又传来大驴骡真切宏亮的叫声,粉粉急忙穿衣下炕走出门外去。 来到院门口,粉粉见高高的大骡子在门外站着,她拉开院门,见二红在大骡子的旁边站着,她心头一热,感动地叫了一声“二红”,就扑过去抱住二红哭了,二红叶也紧紧抱住了她。 停了一会儿,粉粉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泪眼哽咽着问:“在哪逮住的?” 二红说:“我炸石头回村,听说大驴骡又跑了,连家也没回就上了东山,在东山后面一连问了几个村子,最后在黑牛沟逮住的。” 听了二红的话,粉粉把二红抱得更紧了,她想起二红与自己的初恋,去黑牛沟看电影的那一幕,一股爱意涌上心头,擦了一把眼泪悄悄说:“二红,我想亲你一口。” 二红把嘴努过去,粉粉一下就咬住他的下嘴唇,,咬得他好疼,但是二红这次没动,,也没作声,任凭粉粉使劲咬着。等到粉粉松开口,二红问:“老冯虎在不?” 粉粉看了一眼二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在——哩” 二红转身走了,粉粉把大骡子拉进院子拴住,又喂点青草,在锁院门的时候,她有意走到院门外,在黑暗中注视良久,也没发现二红的影子,于是锁上院门回家睡了。 粉粉睡下以后,又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二红转身走时那失望的眼神,心里充满愧疚,二红既然回村没回他的家,就上东山找大骡子,说明二红现在还没吃饭呢,心想,二红改日来,好好给他吃顿好饭,和他亲热一番,淘气的大骡子几次脱缰,都不是人家二红给逮住的吗?正想着,冯虎的手伸进她的被窝,在掀她的被子。冯虎老了和粉粉一年多没做爱了,粉粉感到很意外问:“做啥?” 冯虎慢慢钻进粉粉的被窝,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粉粉挪了挪身子给冯虎挪开一点位置,冯虎伸手爱悯地摸着粉粉高挺的乳房和滚圆的双臂,又摸着粉粉粗实的大腿,说:“看你多年轻、壮实。” 粉粉说:“我年轻怎了?她觉得冯虎的说话很意外,话中有话。” 接着冯虎捉住粉粉的一只手,叹了口气说:“你摸摸我的身子。”并把粉粉的手往他身上拉,粉粉转身摸了摸冯虎的胸脯、膀臂、后背,把她着实吓了一跳,风虎浑身骨瘦嶙峋,胸骨和肋骨排列整齐而突出,摸上去如同搓板那样割手,全身的骨骼如同瘦倒架的牲口,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那手臂用手轻轻一捏,还能捏出臂骨圆柱的感觉。以往冯虎做爱时还蛮有精神的,如今瘦成这个样子?粉粉急忙问:“你是不是吸毒了?” 冯虎没作声,停了一会儿说:“我是说我老了,包产到户我不能劳动干活了。” 粉粉一听冯虎说他老了,不能劳动干活了,心里火了,说:“当初你娶我的时候,你为啥不说老了?你瞒了二十几岁呢,你以为我不知道,王老头把我给亮亮你还不答应,如今娃娃日下一大堆了,你才说你老了。”说着就要把冯虎推出被窝,冯虎抱住粉粉不放急忙说:“我还有话哩,你急啥了。”粉粉这才不动了。 冯虎抱住粉粉充满深情地说:“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冯海、冯涛、浩浩,我和你商议,你再要上一个人吧。” 粉粉心里一震,亏你冯虎主任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要说现在冯虎年老体衰的身子骨,他原来还有哮喘病,确实劳动受苦不行了,不过也不能让我要个野男人帮套呀,于是淡淡地说:“你不怕戴绿帽子?” 冯虎说:“不怕、不怕,再说这事也不稀罕,咱村的果果家里有二光棍,巧娥家里有徐明,二光棍和徐明不是都帮套吗?这是为了共同的生活目标走在一起的,怕啥?” 听了冯虎的话,粉粉笑了,问:“你说要谁?” 冯虎说:“我看二红那后生不赖,人家年轻又有文化庄禾地里干啥都行。” 粉粉心里一乐,却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二红是地主子女,我才不喜欢他哩。”她这是对冯虎的试探,以为冯虎知道她和二红的事了,故意说的。 冯虎不满地说:“二红那后生不赖,人格也正派,怕人家不来呢,你还上酸哩,你要是把二红叫进这个家,这个家的大人、娃娃我也放心了。” 粉粉说:“修水库那年你为啥说二红表现不好,骂二红不是个好东西?” 冯虎说:“那时讲阶级斗争,我不那样说人家还说我不觉悟,我这个大队主任也当不成。” 粉粉心里甜甜的,却故意说:“泥瓦窑的光棍老的、小的我都行,就是不要他二红。” 冯虎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说:“要不你把三后生要回来哇?” 粉粉一听来气了,这三后生年龄大,是男人中的七成,人邋遢肮脏,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草包虚大汉,外号称“三愣”,在大集体时候,给集体放猪,每天赚半个男人的工分,夏天还赤身穿一件破皮袄,毛里的虱子攒成蛋蛋,那虱子又大又黑,楞三走几步抓几个放在嘴里吃了,人们问他,他说虱子吃我的血,我吃虱子的肉,一报一还。就这么一个男人,泥瓦窑的女人们谁见了他都捂着嘴和鼻子嫌他恶心,你让我要呢,你太看不起我蔡粉粉了,亏你冯虎还能说出口。转身对冯虎一阵手推脚踹把冯虎撵出被窝,然后转过身低声哭了。 第二天早上,冯虎起来吃完早饭,又要去大队开会,说是布置夏锄田间管理工作,蔡粉粉不让他去,让他锄地,并说铁蛋去,你才能去,人家铁蛋也是大队干部,冯虎没辙了。他在院中端详着西墙边的大驴骡,又喜欢又害怕。此时大驴骡被拴在西墙边昂首挺胸,一双硕大的兔耳朵时缩时竖、胸膛宽阔、四蹄如柱、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与他对视着,用一只前蹄有力地刨着地面,显得异常精神彪悍,雄健有力。 粉粉从库房里拿出两把锄头和大骡子的绊子,要冯虎拿绊子把大驴骡的两腿绊住,冯虎躲远了,说:“我不敢。” 粉粉瞅了一眼冯虎,拿起绊子来到大驴骡身边蹲下身,捉住一只前腿拴上绊子,又捉住后腿拴住,站起来,大骡子动也没动。 粉粉解开大驴骡的缰绳拉着来到冯虎面前说:“给,你拉着走走。” 冯虎斜着身子躲避着,嬉笑地说:“我不敢,你拉吧。” 粉粉恼火地骂起来:“看你那个灰圪泡毬样儿,当了二十多年队干部你变成啥样了?啥也干不了,人家西街王老头六十多岁了,还骑着大黑马跑奔子呢,你比人家还小几岁呢。”说着把大驴骡又拉到冯虎面前说:“这牲口你不饲养喂它,与它相处,它认生呢。”说罢把缰绳递在冯虎手里。冯虎战战兢兢地捏住大骡子的缰绳,大骡子打了一个响鼻,冯虎害怕地扔掉缰绳跑远了,比兔子奔得还快。 第二十四章 冯虎之死(中) 要说冯虎在农业合作化吃大锅饭的时候,确实没有认真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他原来就厌烦农业生产劳动,自从当上队长、大队主任更不愿意参加了,既然是队干部,干部有干部的工作,更有理由不参加劳动,即使是搞农业大跃进,开展突击性的生产,他只是开会动员,站在现场指挥,动动嘴皮子,从不亲自伸手干活,记工和别人是一样的。日子过得很清闲自在。真是春不拿铁锹,夏不拿锄头,秋不拿镰刀,冬不拿杈扒与扫把。整日以工作之名游村串户,谁家有个好闺女,漂亮媳妇,就走进去让烧壶浓茶,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和人家荤一句、素一油地闲扯调侃,有时还明目张胆地搂抱住人家亲嘴把,莫乳房揣人家屁股蛋,要是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想占集体的便宜,就会与她发生那种关系。这冯虎的日子过得多舒心滋润。在人民公社化时期,人们编了个顺口溜讽刺这些大队干部:“骑上马子挎上枪,村村有个岳母娘。”“大队干部不是人,村村都有他女人。”这两个顺口溜内容基本一致,是可以反映出部分大队干部在农业集体化时的所作所为以及群众对这样的队干部不满情绪。 大队干部是农村基层公社一级以下,生产小队以上的环节干部,按要求是属于半脱产,不脱产的,冯虎完全有机会身体力行,从事农业生产劳动,锻炼自己,但冯虎从小就不爱劳动嫌脏怕累,他认为只有当上队干部,无论小队的、大队的,它才有理由与借口不参加农业集体生产劳动,并能获得同等劳力更高的工分与报酬,掌握集体经济的权利,他娶上媳妇蔡粉粉,当上三间房大队主任以后,为岳父蔡五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所有建材都是从八个生产小队筹借的,连个白头条子也没留,盖房的时候,一些溜须拍马的社员帮忙尽义务劳动,他只花百十多元的烟酒钱,三间大瓦房就盖起来了。他认为当队干部有利益有好处,既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他们地位远远地又在泥瓦窑及三间房大队三千人之上,人人捧敬恭维,利益多多,好处多多,因此在大集体讲阶级斗争的时候,他以极左的面目出现,目的是为了保存自己当大队干部的位置。 冯虎他在农业集体化二十多年的队干部生涯中把苦丢光了。(苦指从事农业生产体力劳动的能力) 实行包产到户,人人有责任田,家家有牲口喂养,冯虎面临着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也是他最反感的问题——他的这个家庭需要他直接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孩子年幼,尚在读书,只粉粉一个女人是不行的。从前大集体的时候,上级一直强调队干部积极带头,要以身作则参加生产劳动,他不听,全当耳旁风。如今包产到户需要他受苦劳动了,冯虎能弯下腰吗?苦难受,难受苦,这受苦劳动筋疼呢,在冯虎看来,如果现在回头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无异于在受二茬罪,吃二遍苦,那体力劳动的难受劲儿,如同一个吸上鸦片烟瘾的人再戒掉烟瘾那样难受,痛苦,冯虎有决心吗?——没有,因此昨天晚上他向粉粉提出那个丢掉男人尊严,让世人鄙夷的建议来。 粉粉拉着大骡子走在街上,冯虎扛着两把锄头后面跟着,正碰上强强,二红他们四个人上山,强强同冯虎打了一声招呼,看着大骡子对二红说:“二红,咱上山采石头顺便给冯主任把大骡子拉到山坡上敉住吧,粉粉一个女人家也拉不住。” 二红点了点头,没作声,王有根忙问:“这大骡子能骑不?” 二红说:“能骑,挺稳的,一点毛病也没有。” 王有根从粉粉手里接过缰绳,二红蹲下来解开绊子,王有根跳了一下就爬上大驴骡的背,大驴骡动也没动,王有根骑在背上,用脚磕了一下它的肚子,那大驴骡就迈开沉稳的步子走开了。 粉粉看着王有根骑着大骡子同几个人渐渐远去,心里十分惬意,她知道有二红照料它,她就放心了。 冯虎心中也轻松了,他知道如果粉粉拉着大骡子同他一齐锄地,粉粉肯定要他拉,让他敉,想方设法让他与大骡子接触相处,他看见大驴骡高大威猛的身躯就害怕。 粉粉和冯虎来到西大地自家责任田,那麦苗绿油油的,长得十分茂盛,然而麦垅背上的杂草也不少,竟是绿茵茵的一片,这说明锄得已经晚了些,如果不能抓紧时间尽快锄完,垅背上的杂草就会扎根疯长,再锄就费劲了,也影响麦苗的生长,近日再下上一场雨,几天不能下锄,那杂草就会长成势,再锄就更难了。 粉粉一来到地头就下锄锄起来,锄三垅,冯虎锄两垅,他锄了两锄就坐下抽起烟来,粉粉扭头问: “你不锄,坐下来做啥?” “咱来个安锄歇。”冯虎说。 大集体锄地的时候,每天早上、中午社员们来到地头,锄开麦垅后就坐下来抽一袋烟,小息一会儿,等后边人们陆续走到地头时,大伙在一起开始锄地。人们把开始锄地的小息称为“安锄歇。” 粉粉不满地说:“现在包产到户,锄地谁家还安锄歇呢”,说罢一个人就在前面锄开了。 一畛长的地畛,粉粉锄着三垅一会儿就到了,她锄了一趟又返回来的时候,冯虎锄着两垅还在半地里磨蹭着,他锄几锄就直起腰来向四野瞭一瞭,一只手握着锄把,用另一只手搓摸自己的腰和腿,然后再锄几下又恢复了刚才的动作。粉粉返回来锄到他的面前不满地问:“你怎了不锄?” 冯虎跌坐在地上,喘着气说:“我老了,锄不动了,腰疼得不行。” 粉粉恼火起来,说:“你不干活,好好一个人,一干活就说你老了,受苦谁不腰疼?受上几天就没事了,当男人的没一点儿骨头。”说着又低头锄起来,她怕耽误了锄地,才没和冯虎生气。 整个上午,粉粉锄了十八垅,冯虎只锄了两垅,中午的时候,才勉强锄到地头。他瞭见粉粉回家了,他也弯着腰扛上锄头回家了,那腰弯得有九十度。 下午,粉粉又锄了十八垅地,冯虎同上午一样还是二垅。 几天后,冯虎浑身酸痛,手腕和脚腕都肿了,肿得如同去了毛的猪肘子,那些红肿的部位白里透红,皮肤还泛着青色,脚腕肿得更厉害,皮下犹如鼓了气,用手指一摁就是一个小坑,冯虎说疼得这样厉害不是骨头折了,就是筋断了,粉粉看了笑了,说不碍事,是经常不干活把筋肉拉伤了,过几天就没事了,浮肿自然会笑消下去,可是冯虎说疼得厉害,无论如何再不下地了,要粉粉给他买跌打丸,三七片,粉粉看着他那个样子,也再没强逼他,自个扛着锄头下地了,她现在没有大骡子拖累,一身轻松,正好赶趁这几天把地锄完。 冯虎就在家里呆着,什么也不干,中午、晚上的饭都不做,还要粉粉锄地回来做饭、喂猪、喂鸡。 一天上午,徐明和二光棍来了,徐明手里拿着两瓶百川老窖,二光棍手里拿着一盒什锦糕点,进了门二光棍说:“听粉粉小嫂子说,冯主任锄了几天地,手腕、脚腕都肿了,我俩来看看。”说罢徐明和二光棍把礼品放在大红柜上。 冯虎听了似乎有点感动,眼里有了浑浊的泪水,眼睛转了转才没掉下来,他让徐明和二光棍坐在沙发上,并拿出烟来。 徐明来到冯虎身边,拿起手腕看了看,问:“冯主任没锄地干活几年了?” 冯虎说:“已经二十八年了,接着如数家珍地谈起自己当队干部的资历来,从一九五三年互助组农业初级社,一九五六年的农业合作化高潮,人民公社化,以及四清运动,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至今的包产到户,我当小队、大队干部整整二十八年,我一直没摸过锄头,现在包产到户了倒好,我又拿起锄头受起苦来了。”言语之中隐含着对包产到户政策的怨气与不理解。 二光棍关心地说:“冯主任人老了,在家里坐着吃点营养品补补身体才对,不用下地锄地了。” 冯虎两手一伸,似乎手腕也不疼了,激动地说:“我不锄能行吗?家里就粉粉那个楞货一个人锄,牛年马月才能锄完。”说罢叹了口气:“这大集体弄得好好的,不知为啥又分开干了?上级不知是怎想的。” 徐明接着说:“这种地分开干也可以,现在村的人们不像以前忙了,也清闲了,不过,我觉得上级不应该取消阶级成份,这无形中咱贫下中农的地位就低了,和那些地富分子、子女一样了,货有三等价,人有上中下,包产到户分开干,我认为地富分子的帽子也应该戴着。” 此时,二光棍鬼蜮地闪着一对小眼睛说:“农村地富分子的帽子都摘了,土地又搞单干,我看这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冯虎和徐明。 冯虎接着激愤地说:“这就是资本主义复僻还用说?”他抬起一双浮肿的手腕“不是资本主义复僻,我冯虎这个金灿灿的贫下中农受二茬罪、吃二遍苦吗?”他一时激愤把自己的思想也暴露了。这冯虎只从他个人身上着想,为什么没看到泥瓦窑实行包产到户以后,广大贫下中农高涨的劳动热情,乐观的态度以及农业生产上的巨大变化呢? 冯虎说完,二光棍和徐明没作声,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看着窗外,院里洒满夏日上午明媚的阳光,十分安静,只有十几只鸡踱着方步在院中觅食。 院中阒无一人,三个人都把目光收回来,冯虎说:“难得二位来看望我冯主任,这说明你俩看得起我冯虎,我冯虎要好好招待二位,你们说吧,想吃点啥?” 二光棍看了一眼徐明。笑着对冯虎说:“现在手指肉吃不上,我看就吃手指鸡哇”,说罢笑起来,徐明和冯虎一听也笑了。 原来,这“手指肉”、“手指鸡”冯虎有个典故。 冯虎当上大队主任以后,深入各生产队督察各项工作,冬天去社员家吃饭的时候,他就喜欢吃“手指肉”,他去一个社员家里吃饭,那家女主人就会从凉房里抱回块冻猪肉,让冯虎指着猪肉上的某个部位,冯虎指哪里,女主人就把哪里割下来,或炒或炖着吃;到了夏天,家家户户的猪肉没有了,他就指着院中下蛋的母鸡,他指哪一只,女主人就给他宰哪只。有一年夏天,冯虎同大队的张会计去四间房生产队督察担水浇地抗旱工作,中午他与张会计去一家社员家里吃饭,这家社员的女主人外号叫“爱死人”,这爱死人长得漂亮也为人开朗好客,他与每个大队干部的关系都不错。三间房大队每个生产队的社员都知道冯主任有冬天手指肉,夏天手指鸡的吃喝嗜好,冯虎一进爱死人的家门,爱死人就说:“冯主任,你指吧,指哪一只,咱就给你宰哪一只。” 冯虎看着爱死人俊俏的脸蛋没说什么,坐在冯虎身边的张会计说:“冯主任今天不吃院中的鸡,想吃你大腿中间那只鸡呢。” 爱死人爽快地笑着说:“这只鸡冯主任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吃,不用指。” 在座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前伏后仰,笑出泪来。 这就是冯虎手指肉、手指鸡的典故。 冯虎为什么能在三间房大队三千多口人、六百多户中如此吃得开呢?一些人为什么这样溜须巴结他呢?主要原因是冯虎这个大队主任手中有一定的权力,他们讨好冯虎的目的是想占大集体的便宜,想让冯虎为他们办事,比如国家选送工农兵大学生、中专生、公社要大集体工人、县里各行各业招收合同工等等,在这些人们满怀喜冀中有的人家冯虎给他们办成了,有的人家那手指肉手指鸡就让冯虎白吃了。 冯虎、徐明、二光棍三人笑了一阵,冯虎点头让二光棍去院里捉鸡,二光棍来到院里,院中跑动的鸡他是一时捉不住的,它看见西墙根下的一个鸡笼里有一只将要下蛋的黄花花母鸡,走过去就捉了出来,回到家里,把那叫唤的黄花花母鸡放倒,一只脚踩住鸡腿,一只脚踩住鸡的翅膀,徐明递过菜刀,二光棍把鸡头放在门槛上,手起刀落,那鸡头就掉落在门前,他提起鸡的翅膀把鸡扔到院中,那没头的鸡颈上鲜血喷射,在院中不住拍打着翅膀,过了一阵就不动了,二光棍提鸡的时候,竟然发现那只黄花花母鸡的尾部努出一颗灰糊糊的软蛋来,这只鸡在它生命的尽头,还为主人下了最后一颗蛋。 二光棍和徐明一个用开水退鸡毛、剁肉,一个生火,一阵忙碌,不大一会儿,锅上就热气腾腾,满家飘散着炖鸡肉的香味。 已经晌午多了,粉粉锄地还没回来,锅里的鸡肉已经烂熟了,冯虎说:“咱们先吃吧,不要等那个楞货了,这家伙自从包产到户,一干起活来,连个晌午黑天也不知道了。”说罢盛了三碗,端到炕上,这三个人各自端碗吃起来。一边吃鸡肉,一边喝烧酒,唠嗑着村中包产到户以后人事的变化,世情的冷暖。 徐明吃了几块鸡肉,喝了几盅烧酒,脸变白了,说:“自从包产到户以后,村里有的人对我不说话了,迎面碰上连个招呼询问的话都没有,好像仇人似的,我徐明招你了,惹你了,你见了面不说一句话,操他妈的。” 冯虎说:“人人都是势利眼,包产到户了,你徐明不是会计了,没用了,还不是这个道理。” 徐明说:“我不当会计也是泥瓦窑的社员哇。” 二光棍也说:“自从包产到户你看咱村中的地富分子和子女,一个个神奇地就像插上翅膀想上天呢,整天在责任田里不时捡石头,就是叠圪塄”,有一天我问小地主候二的二小子候重生:“你在大集体的时候为啥不拣地里的石头?”那小家伙眼一瞪,脖子一挺说:“大集体的时候你为啥不拣?”这句话把我气得现在还心疼哩。他喝了一盅酒余怒未息地又说:“要是大集体,我二队长一定把候二父子俩抬上社员大会狠狠地斗他俩一顿,朝他父子俩屁股上踢几脚,看他今后还敢嘴硬不。” 冯虎劝慰着二光棍说:“你多嘴做啥?管毬他哩,他爱怎就怎,哪怕他候二父子俩把地里的土都拉回家咱也不管他。” 二光棍打了一个饱嗝,说:“我看见那些家伙们肚里就来气。” 停了一会儿,他们的话题由村里扯到社会上了。徐明看着冯虎问:“听人们说,以后粮票、布票国家也不发了?” 冯虎点点头说:“这事我也听上面的人说过。” 二光棍急问:“怎了不发粮票布票了?” 冯虎说:“大概国家粮食、布匹过关了,用不着了。” 二光棍闪着一双小红眼睛阴郁地说:“这粮票、布票还是应该发,有限量才好,让那些有钱人有钱没粮票去食堂吃不上饭,有钱到商店也买不上好布料才好哩。” 冯虎唉了一声说:“这包产到户单干,几年后咱村有钱的人又有了,——这不是资本主义复僻这是啥?” 他们三个就这样一边喝酒吃鸡肉,一边倾吐着自己心中的闷郁与不快。 两瓶老窖进肚以后,锅里的鸡肉也吃光了,三个人都已酩酊大醉,二光棍挣扎着勉强地把碗筷放在锅台上,三个人就躺在炕上睡了,不一会儿,家里便响起长短不一,高低粗细的鼾声。 第二十四章 冯虎之死(下) 粉粉今天中午回家太晚了,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中午没回家的原因是赶趁着锄地呢,当她锄了三遭以后,已经中午了还剩十垅地没锄,如果下午再来,根本用不上一下午的时间,于是她在地头小息一会儿,又继续锄,省得下午再来空走两个来回,当她又坚持着把那十垅地锄完,才感到浑身乏困酸软,腹中饥肠辘辘,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是她有生以来锄地最高纪录,一畛长二十八垅地按当地亩数六垅一亩计算,将近五亩地哩,一个青壮后生一上午能锄多少呢。 当粉粉顶着午后炎热的阳光迈着疲惫沉重的双腿走进院中的时候,圈中的猪开始拼命地吼叫着,使劲地拱那栅门,院中的鸡也向她跑来,她走进家,家里一股酒味,见冯虎、徐明、二光棍都是鼾声如雷,她来到锅台边,掀起锅盖一看,锅里只剩一个鸡头和鸡屁股,她放下锅盖,扭头看了一眼,眦着满嘴金牙沉睡的冯虎,心里升起一种隐隐的无名的酸痛,眼泪像受了委屈似的不住往下流。她低声哭了一阵,挣扎着把猪喂了、鸡喂了,没吃饭进了里间躺下了,粉粉今天太乏困了。 粉粉躺在里间的小炕上,心里感觉到自己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总想哭,她思绪如麻,回想着自己同冯虎结婚以来,冯虎的所作所为,事后她才知道,冯虎的实际年龄比她大二十二岁,冯虎这人懒,家里的活老不做,全是她一个人承担,她和冯虎之间,她只是冯虎法律上的妻子,她对冯虎一直没感情,冯虎对她也很冷淡,这一老一少,只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晚上性交的伴侣罢了,然而使粉粉痛心的是:虽然两口子之间没感情,一个家里生活了快二十年了,我蔡粉粉为你冯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有贡献,今天我锄地这么忙,这么累,你在家里应该给做一顿现成的热饭呀,我这么忙这么累为谁呢,还不是为这个家吗?人们都说冯虎自私,确实太自私了,连他的老婆都不体恤可怜你像个人吗?她想到铁蛋,铁蛋与冯虎同是大队干部,大队没会议没工作的时候,铁蛋就回村帮媳妇芳芳锄地、做家务,在麦地里俩口子头并头肩并肩地锄着,让人看了羡慕眼馋心麻烦,她又想到二红,修水库那年她同二红成了抬土的搭档,二红一个外人,处处关心她呵护她,,抬土的时侯总把土筐往后挪一挪,使她前边轻松些,特别是那突击修水库的两天,每当太阳落山,自己腿软困乏走不动的时候,二红就让她坐着,他一个人就挑起双筐,如同二郎担山似的将两筐土挑到大坝上,她坐在场地里息着,望着二红的背影,她心里升起一片感激之情…… 她想到这里,心里毅然产生一个决定:她要为二红宰鸡吃,好好招待招待二红,不是二红为她拉敉大骡子,她能安心锄地?再说,这个家有我的一半,你冯虎能宰鸡吃,我也能吃,这些鸡还是我喂大的哩。粉粉在里屋的小炕上躺了一会儿,就听外屋二光棍、徐明他们醒来了—— 二光棍叫唤嗓子干,口渴,要冯虎泡一壶浓茶喝。 冯虎困惑地说:“等那个楞货回来给你烧把——她怎了阳坡快落山了还不回家?” 徐明说:“中午没回来,肯定是去西街她妈家吃饭了。” 二光棍、徐明走了以后,粉粉从里间出来了,冯虎一见说:“刚才二队长想喝一壶浓茶水解酒,我还以为你不在。” 粉粉瞅了一眼冯虎没说话,走出门,抱回一只鸡来,这只鸡好长一段时间没下蛋了,她到橱柜里取出菜刀,冯虎见忙说:“中午刚刚吃得饱饱的,改日再宰吧。” 粉粉没好气地说:“你吃了,我还没吃哩!” 冯虎自觉理亏,没再作声,粉粉就把那只不下蛋的母鸡宰了。 阳坡落山以后,粉粉炖鸡肉、蒸莜面垫油花卷已经做熟了,锅台上的笼屉热气腾腾,家里又飘散着炖鸡肉、莜面,花卷的混合香味,她还煎了一盘鸡蛋,炒了一盘腌猪肉炒粉条,都放在笼屉里热着,又凉拌一盘圆白菜细粉,并炝了油葱花扎麻麻,那油葱花扎麻麻的香味,更能激起人的食欲。 这一切就绪之后,粉粉就在门旁的玻璃窗前定定地望着南山,不一会儿,南山顶上出现了四个人的身影,慢慢下山向村走来,等那四个人走进村时,粉粉走出院门迎上去,她看见陈二旦骑在大骡子背上,陈二旦见了粉粉显得不好意思,脸红了,强强说:“陈二旦撬石头时被石头把脚砸伤了,不能走远路,这大骡子正好把他驮回来。” 陈二旦从骡背上下来,摸着大骡子的膀头说:“这家伙挺老实,一点毛病都没有。” 粉粉说:“能骑你们就骑它,那么大的个子骑两个人也驮的动。”又向强强说了为她拉敉大骡子感谢的话,并让强强四人回家吃顿饭表示感谢,此时四个人的肚子也真的饿了,强强看了一眼二红也没推辞跟着粉粉走近冯虎的院子。 那大骡子一进自家的院子就“嗷嗷嗷”地尖叫起来,冯虎急忙从家里出来厌烦的问:“怎又拉回来了?” 粉粉没应声,四个人看着冯虎胆小的样子,都笑了。 在吃饭的时候,冯虎说他不饿不吃,在明亮的电灯光下,粉粉发现锅台灶门下有几根鸡大腿骨头,她知道这是自己出去叫强强他们的时候,冯虎一个人在家吃了肉扔下的。 四个人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王有根说:“这包产到户的饭吃得就是香。”说罢笑了,并让粉粉再给舀一碗。 强强接着王有根的话说:“要是年底咱把那两千方石头完成每人能赚五千多块钱呢,受苦才有钱花,受苦才吃饭香哩。” 二红说:“咱要是有辆小四轮拖拉机就好了,拉一方石头运到哈达变电站工地,只运费每方能挣二十元,一天最少能跑四趟,一天就能挣八十元,要是咱把那两千方石头全运到变电站,只运费一项又能挣四万多块,每人又能挣一万。” 听了二红的话,家里的人都佩服二红的想法和打算,要是真有辆小四轮,确实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陈二旦较泄气地说:“咱没文化,有辆小四轮我也不会开。” 二红说:“那好开,你不会我教你,愁咱没有呢。” 停了一会儿,陈二旦问:“听说小四轮有12马力、15马力,是不是12马力的小四轮就是12匹马的力量?” 王有根“噗嗤”一声笑了,说:“那马力是说机械功率,不是说马的力气。”说完又毫无恶意地嘿嘿笑起来。 陈二旦没作声,他此时心里后悔了,后悔自己从小没读书。 不一会儿,四个人都放下筷子,说吃饱了,也吃好了,粉粉今天这顿饭也吃得分外香,她看着二红大口大口吃饭,说话兴奋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满足和快意,他把炕上的笼屉碗筷整理下去,又端上了一壶热茶水,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围绕着地里的庄稼闲聊起来,谁家责任田里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较差,以及锄地的重要性,什么底茬明年种什么作物能增产,几个人正兴奋地说着,铁蛋进来了,他是通知冯虎明天去大队开会的,并说好俩人相跟着一起走。 粉粉把剩下的炖鸡肉烩粉条舀了一碗让铁蛋吃,铁蛋说已吃了饭了,就坐下来喝茶,对强强说:“县农机局新进一批小四轮有12马力的、15马力的,公社给咱大队两台指标,看咱村谁买?” 陈二旦问:“多少钱一台?” 铁蛋说:“不贵,四千多块,因是新推广厂家和农机局还补贴一部分钱呢。” 强强问:“补贴多少?” “最多一千左右。”铁蛋说并问二红:“二红要不要?”他知道二红现在有钱,能买起,因为二红从二十几岁就开始想娶媳妇,每年分红的钱他妈都积攒着,现在最少有一两万。 二红挠着头上浓密的头发说:“先让咱村别人买,别人不要我就买。” 强强扭头问王有根:“有根你买不?”有根说:“不知家里有没有那么多钱。” 铁蛋建议说:“你跟你姐夫强强俩人合伙买一辆也行。” 王有根心动了,强强也点点头,铁蛋掏出买小四轮的指标,把两张卡给了强强,说:“这是第一批,第二批也快下来了,县里有文件,一时经济困难,可以到银行、信用社贷款购买小四轮。” 听了铁蛋的话,陈二旦高兴的说:“铁蛋,第二批下来,给我也弄一辆。” 铁蛋点头答应了。 在众人下炕穿鞋离去的时候,王有根对强强说:“第二批下来,我在买一辆新的,旧的归你。” 强强笑了,说:“这小家伙就占我的便宜,第一批的小四轮还没买回来,他倒嫌旧了。” 铁蛋站起来也笑着说:“谁让你娶人家姐姐马香香哩,有根不占你的便宜,他能占谁的?” 几个人有说有笑,就这样开心地说笑着走出冯虎的院门,各自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憧憬与乐观,希望与信心回到自己家里。 二红又返回冯虎的院子,他是拉大骡子的,他在黑暗中大声说:“冯主任,我把大骡子拉走了。” 粉粉撩起窗帘尖细地“嗷”了一声,随即抿嘴笑了。冯虎来到门边说:“二红,你回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二红走近家里,冯虎热情地让二红坐在沙发上,并让粉粉又泡了一壶新茶,端在茶几上,让二红慢慢喝,冯虎也坐在二红的斜对面。 二红心中很纳闷,不知冯虎要说什么,喝了一口茶水,一双眼睛打量着冯虎,近距离的观察,此时他才发现冯虎确实苍老多了,脸上布满皱纹,整个面部如同一个硕大的毛桃核,上眼皮耷拉,下眼睑下垂鼓起两个眼袋,脸上还有不少的老年斑,嘴唇上边和下颌经常用刀片刮胡子,那皮肤已呈现青绿色,喉间在呼吸的时候还有轻微沙哑的咝咝声。 冯虎打量着面前的二红,他感到二红确实是村中的一个好后生,浓眉大眼,白净的脸上泛着红润和光泽,身体高大结实,他想按自己的年龄自己也应该有这么大一个儿子,于是对二红进一步产生了好感。停了一会儿,他说:“你们陈家虽说是地主,祖辈在泥瓦窑没落下赖名声,你爷爷陈培源是个大个子老汉,我小时候见过,这老汉个子大,力气也大,特能受苦,赶着三套马车拉运,马车卡在冰河里,那老汉跳进水里,用膀子把车轱辘扛住。马拉他扛,马车就走出冰河;你爸陈全福也是泥瓦窑种地的老手,也特能吃苦,到了秋天长工一天拔二亩小麦,你爸拔三亩,”说到这里像有什么感触似的又说:“人要过上好光景、好日子,不好好劳动受苦——不行。” 二红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只是怔怔的听着,他感到这冯虎今天说的话很意外,竟然对地主分子称赞起来了,不像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话。 冯虎又说:“相反,西街的马家马掌柜同你们陈家相比,马家就差远了,马掌柜为人奸猾,为人处事处处想占别人的便宜,他贪财不顾命,正因为马掌柜贪财,把自己的女儿马改花嫁给了国民党军官刘占魁,解放后,又回到咱泥瓦窑找了徐会计,唉,可惜那年修水库小产死了,那才是好闺女哩。”说到这里冯虎的眼里似乎有了泪水,又说:“正是因为马掌柜为人奸猾贪财,他养下马长顺这么个大烟鬼儿子,如果晚解放十年,那马家也是贫农。” 二红仍是怔怔地听着,他不明白冯虎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冯虎看着二红说:“二红,你是个好后生,你没找下对象就是因为你家阶级成分不好,唉,你也三十老几了,也该有个女人啦。”他看着二红稍停一下又说:“这有天就有地,有阴就有阳,有男就有女,天地、阴阳是对立统一的,听说那电还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呢,”冯虎说到这里,一双小眼睛盯着二红,二红把脸转向一边没敢看他。 好大一阵,冯虎再没说话,二红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啊欠表示困了。 冯虎站起来说:“二红撬了一天石头也累了,就在这睡吧,天这么晚了你回去你妈老了还得起来给你开门呢。” 二红站起来没作声,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冯虎,冯虎又说:“不要怕,我老了也不在乎那事,我不说,别人谁敢说,你就把这家当成你的家,你啥时想来就来。”说罢自己进了里间。 二红害怕了,他满腹狐疑地想着,是不是自己同粉粉的事,冯虎他知道了,故意耍阴谋,设陷阱想陷害自己呢?世上这串门子的人哪有男人在家就搂着人家女人睡觉的?太不仁道了,他来到粉粉身边悄声问:“是不是咱俩的事冯虎知道了?” 粉粉靠着锅台站着没抬头,低低的说:“他不知道,他是想让你进这个家替他拉偏套呢。” 二红一听火了,大声说:“我陈二红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拉正套也拉得动!”说罢气咻咻的走出门去。 粉粉追至院门口,对二红央求说:“二红,你再把大骡子给我拉上哇,我还有十几亩地没锄完。”说罢哭了。在黑暗中二红又返回来搂住粉粉在粉粉脸上嘴上亲了几口,粉粉竟低声抽泣起来,二红不忍了,用手抹去粉粉脸上的泪水,安慰了几句又把大骡子拉走了。 第二天上午,三间房大队召开全体委员会,七名常任大队干部和四名生产队兼职委员参加共十一人,由哈达公社党委书记姜利民主持召开。 姜利民是个“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恢复高考制度,他是第一批国家招考的大学生,在大学里他学习成绩优秀,思想进步,积极向党组织靠近,入学第二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百川县某公社任党委秘书,后来担任哈达公社的党委书记。 此时姜利民坐在办公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三十多岁,留着小平头,有着一张天生的国字脸,浓眉下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鼻直口阔,面色红润,身穿白衬衫、黑裤子,将衬衫下摆缩在裤腰里,整个人显得洒脱年轻,精神饱满。姜利民讲话语言简练,直奔主题,毫无拖泥带水,他说: “我来三间房大队要办两件事,第一件是给三间房大队全体党员、干部、社员群众吃“定心丸”的。“ 人们都看着姜书记认真地听着。 姜利民又说:“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百川县的农业生产全部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实践证明,这一工作开展顺利,很得民心,希望有一些思想顾虑的党员干部要看到社员群众积极生产劳动热情,社员群众生产劳动热情高涨,就说明党的路线政策的正确,希望那个一些有思想顾虑的人要端正思想认清大好形势,要积极带领群众搞好生产,县委和政府最近又作出决定:土地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政策十年至二十年不变。” 姜书记的话音一落,人们就兴奋地拍掌欢迎,只有冯虎没拍掌,他的眼睛暗淡了,后来又闭上眼睛,像是坐着睡着了。 姜利民又说:“第二件事,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以后,根据实际情况,各个生产大队一级的干部,工作任务减少了,为了减轻农民负担,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对各生产大队的现任干部实行精兵简政,裁减冗员,每个大队由现任的七名常任干部缩减到三至四人。”他拿出公社党委的红头文件说:“三间房大队党支部仍由李铁蛋同志担任,其余三名大队干部在全大队实行“海选”,社员群众同意谁,就选谁。”说到这里对闭着眼睛的冯虎说:“三间房大队的冯虎主任年龄大了,应退下来,公社党委决定调冯主任去公社林场担任场长职务,负责全公社的植树造林和森林防护工作。”说罢将公社党委文件递给铁蛋。 冯虎听了姜利民书记的话,嘶哑着说:“我同意公社党委的安排。”说话时眼睛都没睁。 冯虎说完,人们议论开来,都认为公社党委对冯虎挺照顾,那公社林场的工作挺清闲,又能呼吸新鲜空气,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散会后已经中午了,铁蛋要为姜利民书记安排午饭,姜书记说他下午还有会议,说罢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下午,铁蛋同冯虎相跟着一起回村,冯虎同铁蛋分手后,他没有回家,走进叶叶的家里。 叶叶家里只叶叶一个人,红红下午去哈达镇买镰刀,铁锹去了,儿子也不在。冯虎进门后,叶叶惊异地说:“呀,多时没见你,你咋老成这样了?” 冯虎坐在炕沿上,低下头说:“我最近心里难受,麻烦的不行。” 叶叶说:“你麻烦啥呢?现在包产到户了,干活自由了,各家干各家的也清闲了,村里人人都说好,你有啥麻烦头哩。” 冯虎抬起头来看着叶叶唉了一声说:“我是觉得这人活着没意思,还不如死了好。” 叶叶奇怪地看着冯虎安慰地说:“包产到户以后都有好日子过了,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活着哇,你还有三个儿子哩。” 冯虎忽然站起来,抱住叶叶,要亲叶叶的嘴巴,叶叶厌恶地扭过头说:“咱们都老了,还不正经的,让外人看见笑话呢。” 冯虎还是抱住叶叶,死劲亲了几口,又摸了摸叶叶的乳房,才又坐到炕沿上,看着叶叶问:“咱俩是哪年好上的?”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年。”叶叶说。 “有几年了?” 叶叶说:“有二十多年了。” 冯虎看着叶叶,脸上出现愧疚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叶叶,我对不起你。” 叶叶看着冯虎没说话。 冯虎哭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地说:“我和你相好二十多年,我冯虎连个搽油抹粉钱也没给你,我冯虎心中有愧,我冯虎不是人,不是人呀!”看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又说:“别人家与女人相好的,今天给买花衫子、明天买毛衣,我一分钱也没给过你,为了显示自己觉悟思想高,还在社员大会上骂过你几次呢……” 叶叶正色地说:“快不要说了,说出去还丢人呢,你们当队干部的,哪有一个有情有义的,还都不是白日别人家的女人。” 冯虎抹了一把眼泪不哭了,说:“叶叶,你不知道,我日别人家的女人我能拿集体的便宜补偿她,你就不行了,因为你是地主子女,我说句心里话,我不敢把集体的便宜给你呀!唉,我这辈子葬了良心啦。” 叶叶看着他没作声。冯虎说:“我觉得二十多年了,心里最对不起的是你。”说罢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来要给叶叶。 叶叶推着冯虎的手坚决不要,说:“你老了,你比我大十五六岁呢,你想吃点啥买上吃哇,我家里有。” 冯虎最后还是把二十块钱放在炕上走了,他没有回家,又去了大队。 几天后,二红同有根从县农机局买回两辆崭新的小四轮,全是15马力的,是包头拖拉机制造厂生产的,,这两辆小四轮是泥瓦窑农业生产机械化最早的两辆小型拖拉机。 一天上午,二红和王有根开着小四轮在场面里学开车,此时家家户户的责任田都锄完了,场面边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说笑着。二红和王有根开着崭新的小四轮在场面里像走马观花似的转着圈子,轰隆隆隆的马达声响个不停。 二红和王有根兜了一阵圈子停下来,强强和铁蛋坐上驾驶座上兴奋地跑了几圈,强强人家是学开车,铁蛋没有车是为过一把机械动力车的瘾。 忽然大队的张会计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进场面里,找着铁蛋说:“冯主任在大队上吊了!” 这一消息,如同一声炸雷,震撼了泥瓦窑。 蔡粉粉拉着浩浩也在场面边上站着,她一听“哇”地哭了一声就瘫软在地上,由几个女人搀扶着去蔡五家了。 铁蛋、强强,叫上蔡俊林,又领上五六个年轻后生急忙向大队走去。 来到三间房村大队院内,院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人们趴在玻璃窗上向里眊着,只见冯虎头枕炕沿,脖上拴一根细绳子,细绳又拴着枕头,枕头在炕沿下吊着。铁蛋推了推门,门从里闩着,推了推窗户,窗户从里关着,外面的人进不去。 不一会儿,公社派出所的人骑着摩托车来了,察看了一阵现场没发现什么情况,这无疑是自缢的,让打烂玻璃进去抬人。 冯虎的死,震惊了泥瓦窑的人们,在三间房大队以及全哈达公社引起强烈反响,后来县里也知道了,人们心里都很纳闷,充满疑问,这位在农业集体化当了二十多年小队干部、大队干部的老党员,在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后怎会丢下他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粉粉、丢下三个可爱的儿子、丢下他温暖舒适的家而上吊自尽呢?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绝非虚拟。 几天后,泥瓦窑的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聚在街头巷尾的阴凉处或家里都在议论冯虎的死。 马寡妇逯孔雀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依然面容俊俏,她对面前的孙三毛老汉说:“冯虎我最清楚,他是不爱受苦,一说受苦劳动就筋疼呢,包产到户了,他怕受苦劳动,自个愁死了。” 孙三毛说:“一个大男人家不受苦不行,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苦的,让谁养活你哩。”逯孔雀看着周围几个人笑着说:“冯虎他要是劳动好,能受苦,说不定一解放后,我就嫁给他了。”说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孙三毛说:“冯虎现在已经六十的人了,要说受苦也不强硬了,虽说包产到户了,不过她媳妇粉粉年轻,使泥瓦窑女人中劳动的一把好手,他只要在家里做点饭、喂喂猪、鸡,那粉粉经营家里六七十亩责任田,一个女人家也能料理了,还用他怎受?” 旁边一个人说:“听说公社照顾他年老了,去公社林场当场长,那工作又清闲又挣钱,每月还给七八十元的工资呢,说长道短他冯虎不应该自寻短见。” 果果走过来听了人们议论说:“我看冯虎是儿多愁死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冯海才十九岁,他已经快六十的人了,他愁给三个儿子娶不下媳妇盖不起房子,一死全了了。” 孙三毛老汉反驳说:“一只羊一片草,到了晚上都吃饱,娃娃们长大了,各有各的办法,愁啥哩。” 冯虎的灵柩停在院中的时候,二光棍和徐明趴在棺材上哭了好几回,二光棍涕泪滂沱地边哭边说:“冯主任,我的冯虎老哥呀,你死得好冤枉呀,你肚里有话为啥不对我说呀。” 铁蛋和强强对冯虎的死也感到很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的去寻死呢?强强说:“我看这是冯主任年龄进入更年期,思想精神不正常。” 铁蛋摇摇头说:“不是,据我猜测,冯主任是左倾思想毒害了自己,对取消阶级成分,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的大好形势认识错误了,误以为是资本主义复僻,他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强强说:“我们的国家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无产阶级专政麻,怎能那样看待党的方针政策哩。” 铁蛋说:“人是有思想的,谁知道人家是怎想的。” 对冯虎的死因,人们只是猜测、想象、推理。只有冯虎自己心里清楚。 冯虎的葬礼是隆重的,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风虎的院内摆满花圈,这些花圈是哈达公社以及下属的五个大队,三间房大队下属的八个生产小队送的,东墙边摆了长长两排,泥瓦窑家家户户都有代表去吊唁,请了两班吹鼓手昼夜吹奏着哀乐与流行歌曲,整个院落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第二天出殡的时候,李铁蛋代表三间房大队党支部致了悼词,铁蛋在悼词中说:“冯虎同志是泥瓦窑的一名老党员,他是泥瓦窑农业集体化的带头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党工作重点转移,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经济建设的大好形势下,冯虎同志作为一名老党员理应带领泥瓦窑的父 第二十五章 父子相认(上) 埋葬冯虎的当天晚上,粉粉和三儿子都在家里呆呆地坐着,谁也没说话,家里一片寂静。 此刻粉粉心里好伤心,她看着面前的三儿子都没长大成人,心中一阵酸楚,泪禁不住直往下流。大儿子冯海已经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身材颀长,容貌酷似粉粉,在县一中读高三,几天后就面临着七月高考,二儿子冯涛比他哥哥稍矮一点,也十六岁了,在县一中读初三,十多天后,也面临七月中考,冯海、冯涛兄弟俩在学校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都不错,兄弟俩曾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冯海今年还被评为省级三好学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冯虎上吊了,在粉粉看来,如果冯虎是因病去世,这没办法,你冯虎为什么在娃娃们临近高考、中考的关键时刻上吊呢?这家里缺你吃了,缺你穿了,哪方面为难你了,你活不下去了? 前几天在筹办丧事的日子里,来帮忙的人在院里忙碌着,又不断有人说话出出进进,她心里还没什么感觉,如今帮忙的人和亲戚朋友,吊唁的人都走了,空阔的大院里静悄悄的,她静下心来细想,才觉得自己如此孤单,她今年才三十七岁,就成了寡妇,在她人生的里程中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那冯虎就离她而去了,因为冯虎年令大,她心里虽然不喜欢冯虎,但他们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这孩子是维系他和冯虎之间的纽带呀,是一个家庭未来的生活与希望呀。 此时冯海、冯涛坐在沙发的一边也低着抹眼泪,不停地抽泣,在粉粉看来,这两个孩子如同两颗青枝叶茂未长成的小树,需要阳光、雨露、更需要呵护,临近高考、中考绝不能使他俩心中有压力,造成心理创伤。粉粉抹了一把眼泪不哭了,大声说: “冯海、冯涛,不要哭了,明天兄弟俩都去学校。” 大儿子冯海从沙发上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来到粉粉面前说:“妈,我不去学校了,让冯涛去吧。” 粉粉一听火了,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冯海说:“你怎了?” 冯海说:“我爸死了,家中没人帮你种责任田,我长大了,帮你种地供冯涛读书。”二儿子冯涛也来到粉粉身边说:“妈,让我哥去吧,我哥哥比我学习好,今年还评上省级三好学生哩,我也不小了,在家帮你种地,让我哥念大学,我哥今年保证能考上。” 听了两个孩子的话,对粉粉来说,无异是火上浇油,她抬起手来,咬着牙朝冯海的脸上“啪”地就一巴掌,冯海白嫩嫩的脸上呈出四个鲜红的手指印,但冯海没动,用手捂着脸,斜着身子,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粉粉。二儿子一见母亲发怒了,急忙胆怯地躲在一边。 粉粉虽然年纪小,但对孩子管教很严,她深知“棒打门前出孝子”的古训,对孩子的溺爱,就是对孩子的陷害,因此她打孩子的时候特狠,用鸡毛掸子把、苕把、把孩子打得号啕大哭,身上、胳膊、屁股蛋上的皮肤红肿,泛起黑青她也不罢手,一定要让孩子跪在她面前求饶,并表示以后再也不敢了才罢休。冯海、冯涛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贪玩没完成作业,她就这样打过多次,因此,冯海、冯涛兄弟俩在小学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 两个孩子的话,也许是对的,但粉粉觉得,冯虎对这个家历来是“三不管”的,不管吃,不管穿,不管烧,这个家有他冯虎是五八,没他冯虎也是四十。如果现在毁了这两个孩子的前程,两个孩子会后悔一辈子。因此她打了冯海一巴掌以后,还余怒未息,返身又去找鸡毛掸子,她把鸡毛掸子把拿在手中举起正要朝冯海打下去,冯海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在她面前跪下了,哭着说:“妈,我是心疼可怜你呀,妈——” 二儿子冯涛也来到粉粉面前抱住粉粉的一条胳膊哭着说:“妈,我也是心疼可怜你呀。” 粉粉的心软了,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两个儿子,母子三人哭成一团。 母子三人痛哭一阵。粉粉不哭了,长长地抽泣了一声说:“海海、涛涛,你俩听着。” 冯海、冯涛也不哭了都抬起头看着母亲。 粉粉正色地说:“你俩要是心疼可怜你妈,就发誓考上重点大学,重点高中。” 冯海、冯涛都跪在粉粉面前庄重地说:“妈,我们考不上重点大学,重点高中兄弟俩死也不回泥瓦窑。” 粉粉笑了,说:“不要死呀活呀的说那些话,只要你兄弟俩好好读书,妈心里就高兴。”说罢摸着冯海的头、冯涛的肩膀把兄弟俩扶起来,“去睡吧,明天早早去学校。” 冯海、冯涛抹着眼泪离开母亲去了里间睡了。粉粉也展开铺盖为酣睡的三儿子浩浩脱去衣服,搂着浩浩睡了。 第二天早上,冯海、冯涛吃完早饭就去县城上学,粉粉给准备了干粮,馒头、烙饼,送两个儿子到院门口又叮嘱说:“你俩要是能考上大学,妈活在泥瓦窑也光彩,考试时不要想家,安心好好考。” 冯海、冯涛看着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都认真地点了点头走了。兄弟俩走几步一回头,看见粉粉还在院门口眺着,都扬起手高声说: “妈——你放心哇。” 粉粉望着渐渐远去的两个儿子,忽然想起自己现在已成了寡妇,这两个孩子也没有了父亲了,不由地心里一酸又流出泪来,直到两个儿子走远,消失在地平线外看不见,她才返身走回院子。 粉粉这几天心里好麻烦,她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寡妇的滋味,白天她不想吃饭,晚上也睡不安宁,院中稍微有一点声响,她就恐慌,即使是猫打架她也怕的不能,她希望二红夜里能来,冯虎死了,正是他和二红睡觉在一起的好时机,可是二红自从冯虎死后,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来她家,二红这是怎了? 粉粉自从冯海、冯涛两个儿子去县城读书走后的那天晚上就害怕了,以前她是什么也不怕的。那天晚上,粉粉正在家里做家务,浩浩一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二光棍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来看看粉粉小嫂子,并想看看连续剧《渴望》,粉粉很客气地让二光棍坐在炕上看电视,二光棍也没推辞,就坐在炕沿边,一边看电视一边与粉粉拉起家常话。 二光棍说:“冯主任是屈死鬼,死得冤枉,那上吊是恶死!” 粉粉没在意,也没说话。 二光棍又说:“凡是恶死的人,心里都有冤情,死后家里都有响动,那是屈死鬼的灵魂在作怪哩。” 粉粉的心一下绷紧了。 停了一会儿,二光棍扭过头来,看看粉粉说:“冯主任死以前,没对你说?” “说啥?”粉粉茫然地看着二光棍。 “说他看见鬼了!” 粉粉浑身紧张,惊骇地差点叫出声来。 二光棍缓缓地说:“他没和你说,是怕你害怕呢,他和我说过,他说,有一天晚上,他去院南墙下小便,在你家院子的东南角,看见一个浑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冯主任走过去用手一扳那女人的肩头,那女人的舌头拉到脯胸——是个吊死鬼。” 粉粉听着,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好久才又落进肚里。 二光棍看完电视连续剧《渴望》就走了,粉粉出门把院门锁上,空荡荡的大院子让她浑身汗毛发怵,头发发麻锁上院门以后,她跑着奔回家的。 粉粉睡下以后,浑身紧张,怎么也睡不着,二光棍说的那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舌头拉到胸脯的吊死鬼女人形象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挥斥不去,后来他搂着浩浩娘俩都蒙住头睡了,那浩浩似乎感到被里闷热一脚就把被子蹬开了。这次她没给浩浩盖,自己蒙住头。 后半夜又刮起大南风,鸣鸣的风声夹杂着尖细的哨音,在粉粉听来,那风声如泣如诉,仔细听风声中似乎有一个女人在悲凄地哭诉,粉粉想这正是那个吊死鬼女人在哭泣,她在夜晚出来向世人哭诉她生前在人间的不幸与冤情。粉粉把头蒙在被子里,一整夜满头大汗,浑身水淋淋的。 第二天傍晚二光棍又来看电视了,他一进门就问粉粉:“昨天晚上你怕不?” 粉粉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电视剧播完,二光棍站在地上关心地说:“一个女人没个男人镇那妖鬼邪气不行,粉粉你要是晚上睡觉害怕,看在冯主任的情份上,我来和你作伴,家里刚死了人,有个男人就不怕了。” 粉粉脸红了,低着头说:“不怕,晚上什么动静没有。”她说话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二光棍来到粉粉面前压低声音说:“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办那事也办不成了。只是为你娘俩壮壮胆子,你怕啥哩。” 粉粉一听忙说:“不用不用,你快走!”她想起二光棍在文革中大年三十晚上强奸马改花的事来,心中就恼火起来,又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二光棍在出门的时候,冷笑着看看粉粉走出门去。 粉粉还有一件烦心的事,自从冯虎死了以后。村中的几个光棍经常来她家闲聊,以往这几个光棍和她见了面连个招呼的话都没有。这几个光棍进了门就同粉粉嬉笑着说话,要粉粉烧茶水喝,要粉粉为他们做一顿手擀面条,粉粉的手擀面在泥瓦窑的女人中是出名的。粉粉推辞说家务忙,顾不上,这几个光棍又要买粉粉家的下蛋母鸡在粉粉家里宰了吃,粉粉说不卖,那几个光棍说是不是嫌钱少,并要粉粉亮价钱,要多少给多少,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钞票甩在炕上。 粉粉正色地说:“给多少钱我也不卖。” 那几个光棍不服气嚷嚷说:“我们就不信,这银子不够添上钱哪有不下雨的老天爷。”又说“买别人一只鸡给十元,我们给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你卖不卖?”说罢儿个光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从这几个人阴阳怪气的笑声中,粉粉明白了这几个家伙买鸡的含义了,她恼怒地拿起火铲指着门说:“都给我滚出去,往出走!” 那几个光棍一见粉粉动怒了,一个一个灰溜溜地相跟着走了。 这几个光棍还有点人样儿,使粉粉最反感的是,泥瓦窑男人中的七成男人——“楞三”也来凑热闹,那天中午,粉粉在家扫地,三后生进屋了,他套拉着一双张了口的烂鞋,披着一件旧的破蓝褂子,坦胸露腹地站在地上,头发上沾满草棍,尘土已锈成黑毡片,脸几天没洗黑得不像样,两个眼角沾满白色的眼屎。他进了家就对粉粉说:“大妹子,给俺烧口浓茶喝,夏天天热哥哥口干上火。” 粉粉看了一眼他那黑油罈似的大肚子心里就恶心,气恼地举起扫把,吼了一声:“你给我往出走!” 楞三悄悄地转身走了,粉粉立即把门闩上,看着三后生消失院门外,粉粉坐在炕沿边哭了,这寡妇的日子这么艰难呀,冯虎死了几天,她家里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忽然想起西街上大哑子女人马寡妇逯孔雀,听人说,马寡妇二十一岁就守寡了,她的日子是怎过来的呀。那马寡妇逯孔雀解放后还是地主分子呢,又听人们说,马寡妇逯孔雀土改时她不够满十八周岁的政策规定,不应该戴地主分子帽子,只是个地主家庭出身,可是有些人为了分马家的土地财产,强迫她戴上了,成为专政的对象。后来马寡妇逯孔雀在大集体的时候,把队长老侯头要下了,她要老侯头的目的是让老侯头为她顶门子哩,此时她真佩服马寡妇逯孔雀这一聪明举措,不然的话,这家里八个来七个去的,那日子可没法过了。自己现在还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妻子,大队主任的老婆,况且如此,那逯孔雀戴一顶地主分子帽子,是专政的对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一时遇上几个泼皮光棍潮起来说不准把年轻漂亮的逯孔雀打倒在地论奸批斗呢——当然这只是粉粉依情顺理的猜想。 粉粉哭了一阵,越想越害怕,想尽快见到二红,让二红替自己想办法。 第二天上午,铁蛋和强强来了,铁蛋进了家就问粉粉:“锄完地没有?”说着同强强坐在沙发上。 粉粉为他们忙碌地沏茶说:“都锄完了。” 铁蛋喝了一口茶水说:“粉粉,包产到户以后,冯主任无缘无故地上吊死了,家里丢下你和三个孩子,你现在家里有啥困难,你说。” 粉粉说:“没困难。”又说,“没他冯虎我们母子四个也要活哩。”言语中含有对冯虎死去的怨气。 强强笑着问粉粉:“你晚上睡觉怕不?”强强同粉粉年纪差不多,他是故意逗粉粉的。 粉粉笑了嘴硬地说:“不怕。” 铁蛋看着粉粉笑着说:“不怕?我不信,这么大的空院落,家里只你浩浩娘俩,黑夜出出进进的能不怕?” 粉粉靠着锅台站着,没做声,心中一阵麻烦,低头哭了。 铁蛋和强强看见粉粉哭了,俩人都很诧异,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一说就哭了? 铁蛋说:“粉粉你心中有啥为难的事,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要是我俩能办的,就帮你解决。” 粉粉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二光棍说院里有吊死鬼的事来,她没说二光棍要来同她睡觉作伴。 强强一听笑了,说:“世上哪有鬼哩,不要听二光棍瞎说,这是二光棍故意吓唬你呢。” 铁蛋没笑,认真地说:“他二光棍多大岁数了?比俊林爸还大两岁,他黑天半夜来看电视瞎说哩,我看他二光棍心中有鬼。”对强强说:“这事你要找二光棍和他谈谈。” 强强不笑了说:“二光棍就是那种人。”他没说明白二光棍究竟是什么人。又安慰粉粉说:“人死如灯灭,世上根本没神、没鬼,啥也不要怕。” 三个人拉起了家常,说谁家的责任田庄稼长得好,谁家的苗架较差,谁家的责任田里起毛虫了,该打农药防治。 临走的时候,铁蛋对粉粉说:“冯主任在村里,大队当了二十多年农村干部走了,家里丢下你一个人,娃娃们都小,你家有啥困难,就找队里和大队党支部,找强强、我都行。生产上的事,我们一定能帮你解决。”说罢同强强走出门去。 粉粉看着铁蛋和强强走出院门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傍晚,二红来了,他一进门就说要看电视连续剧《渴望》,站在地上一双眼睛在家里巡视着,问:“浩浩呢?” 粉粉朝炕上点了一下头,只见浩浩仰面八叉地躺在炕上,头下连个枕头都没有,浩浩今年五岁了,身体结实,白日里一整天疯跑疯耍,大概累了,此时已沉沉入睡,进入童年的梦乡。 二红爬到炕上,给浩浩枕上枕头,捉住浩浩温热的小手一双眼睛慈爱地看着,不由地在浩浩脸上亲了一口,睡意酣浓的浩浩在朦胧中似乎有所感觉,他抿了一下嘴转身又睡了。 二红下炕坐在小板凳上,粉粉调好频道,省电视台《渴望》连续剧正好开始播放了。 二红看电视的时候,粉粉走出家门,把院门锁上了。 粉粉回家也靠着锅台边看电视,问二红:“你这几天怎不来?” 二红说:“这几天我有点事顾不上。” “啥事?” “去县城买了些铁货想焊个四轮车车皮斗子,拉石头。”二红说。 “焊成了?”粉粉问。 “焊成了,已经拉回村了。”二红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没离开电视荧屏。 粉粉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不知怎了心麻烦的不能。” 二红扭头看了一眼粉粉说:“今晚我不走了,能不能?” 粉粉抿着嘴用鼻息笑了笑说:“你说能不能?” 二红笑着说:“我说能。” 粉粉也笑着说:“你说能就能,你说不能就不能。” 几句话把二红心撩的痒痒的,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上前就把粉粉抱住了,粉粉推开他,笑着说:“你急啥哩,吭啥哩。”说完走到电视机前把电视关了。 二红傻笑一声,出门在院中小便,当他走回家以后,看见炕上已铺下两床被子,粉粉已为浩浩脱光衣服,浩浩在一床被里又睡着了,他跳上炕脱光了衣服,钻进另一床被子,并让粉粉也上炕睡觉。 粉粉却在地上做起家务来,将一些零碎的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把几件衣服整理在一起,然后她拿出脸盆、毛巾、香皂,脱去上衣洗起脸来,又用湿毛巾沾着香皂擦着上身。 二红钻进被子里看着粉粉白晰厚实的背部,滚圆的双臂以及胸前不停晃动的两个奶子,胸中的欲火,在火辣辣地燃烧,催促说:“洗完脸快上炕睡哇。” 粉粉没做声,洗完脸把脸盆里的水倒进马桶里,理了里头发,从柜里取出一件粉红背心穿上,又在脸盆里舀上水,洗起头发来,洗了好一阵才洗完,照着镜子用梳子一下一下细心地梳着头发,粉粉的头发很美,像是瀑布似的还泛着光泽,她站在大镜前一身清爽,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与女性成熟美,然后又照着镜子在脸上涂抹着有香味的面霜,这一切完了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二红,只见二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急不可耐地说:“快上炕睡哇,磨蹭啥呢?” 粉粉笑了一下,又拿起牙刷,挤上牙膏洗起牙来,二红钻在被窝里急得就像猴子似的,浑身燥热不断催促粉粉上炕。 粉粉刷完牙,又照着镜端详一阵,然后来到门边撩起窗帘向外看了好大一阵,没发现什么,转过身朝二红妩媚一笑,深情地瞥了一眼,又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用手抖动她的湿头发,抖动一阵,又用一块花毛巾罩在头上却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二红急得坐起来,光着身子要下地拉粉粉上炕,无奈他浑身赤条条。在明亮的电灯光下觉得不雅观就说:“你这是怎了?不上炕。” 粉粉不说话,抿着嘴看着二红用鼻息轻轻笑了。 二红钻进被子气得不行,说:“等你上炕的,有你好果子吃。” 又停了一会,粉粉才把头上的花毛巾揪下站在镜前把半干的头发梳了梳才上炕了。 当粉粉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正要关电灯,二红一翻身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并伏在她身上,接着粉粉的喉间痛苦地尖叫了一声:“啊呀,好痛”二红就在她身上动作起来。 粉粉被二红紧紧抱着,不住低声央求:“二红,慢点儿慢点儿。”二红才不管她呢,心想谁让你磨蹭不上炕来,反而动作更勇猛有力了。 当二红第一次舒服的快感结束以后,他发现粉粉哭了,二红心中不忍了,伸手为粉粉抹泪,可是粉粉一扭身给了他个脊梁,不理他了。二红伸手把粉粉的身子扳过来,问:“你咋了?哪不舒服?” 粉粉流着眼泪说:“你那劲气,我能舒服了?一点也不心疼人家,我差点让你日死。” 二红笑了,忙说歉意的话:“我不对,我不好,以后不了”并用手抚摩着粉粉绵软的身子。 粉粉才不哭了,“你急啥哩?一黑夜时间长着呢,怕你日不行了。”说完笑了。二红也笑了,粉粉又说:“咱们睡在一起,说说话,你却急得不行啦。”说完把二红搂住了。 停了一会儿粉粉说:“自从冯虎死后,我一个人在家怕的不行。” 二红说:“你怕啥哩?” 粉粉说:“有人说,我家院里有吊死鬼,我害怕,早就想让你来。” “谁说?” “二光棍说的”粉粉说。 二红反感地说:“你别听他瞎说,哪有鬼呢,那家伙不是好人,你得小心着点,我看那家伙是想来日你呢。” 二红笑了:“你让谁日呢?” 粉粉说:“我就让你日,”说着把二红抱紧了。 年轻人的欲火就是旺盛,说完俩人又做起爱来。这次二红处处呵护着粉粉,使粉粉的爱意达到高潮,舒服的快感得到满足的享受。 二红第二次做爱结束,已是满头大汉,气喘吁吁的样子,在他仰面躺着不住喘息的时候,粉粉扳着他的脖子还要让他继续上,并笑着激他:“刚才那么厉害,现在咋啦?还逞强呢,我看你是个稀松软蛋。” 二红无奈地笑着,心里头火焐焐的,就是提不起一点精神。 粉粉挺身拉灭了灯,她枕着二红粗壮的手臂,用一只手搂着二红的脖子,又抚摩着二红宽大的后背,头埋在二红的胸前,觉得二红浑身壮实,心里十分舒心,这样的男人才是她一生的伴侣和依靠;二红也搂抱着粉粉的腰,觉得粉粉浑身软绵绵的,也很结实,头发上散发着缕缕清香,他心里感到十分惬意与满足。做爱累了,一会工夫俩人都进入甜蜜的梦乡。 这年轻人做爱就是有意思,性生活有趣多彩。 鸡叫三遍之后,天已经大亮了,家里也洒满黎明的晨光,粉粉醒了,同时感觉到身边的浩浩也醒了,她急忙翻身,只见浩浩已经钻出被子坐起,睁着一双大眼睛正朝二红迟疑地看着,此时二红睡的像死猪一样。粉粉的脸红了,急忙用被子把浩浩的头蒙住按倒,说:“躺下快睡。” 浩浩在被子里说:“妈,我要尿尿。” 纷纷着急了,用劲蹬了一下二红并用另一只手揪起被子把二红的头蒙住了。二红在沉睡中被粉粉一脚蹬醒了,他掀掉头上的被子惊奇地问:“嗯,做啥?”当他看见粉粉正用被子按着浩浩的头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急忙有用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并把身子缩成一团。 这时,浩浩在被里又说:“妈,是二红。” 粉粉笑了,心想完了,浩浩知道了,这纸里包不住火的,她跳下地抱起浩浩来到马桶边,把着浩浩的大腿根,浩浩就“刷刷刷”地撒起尿来。 在浩浩撒尿的时候,粉粉问浩浩:“浩浩,妈亲你不?” 浩浩说:“亲。” 粉粉又问:“你亲妈不?” “亲” 粉粉说:“妈的话你听不?” “听。”浩浩说。 粉粉轻轻唉了一声说:“那妈告诉你,二红是你的亲爸爸。”说话的时候粉粉的心咚咚咚地跳着。 浩浩听了粉粉的话意外地嗯了一声。 也许是基因血缘的原故,也许是浩浩童心太稚嫩,就在浩浩撒完尿,粉粉抱着返身上炕的时候,那浩浩叫嚷着要和亲爸爸睡。 二红心中好激动,兴奋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接过浩浩抱在怀里,又接着睡下了,并让浩浩叫爸爸。 “爸爸——”浩浩看着二红叫了一声。 那声音是脆生生的、甜湛湛的。 二红的心中又是一阵激动,对浩浩说:“亲爸一口。” 浩浩爬起来,努着小嘴在二红的嘴上亲了一下,二红高兴地流泪来,他一下又把浩浩抱紧了。五年了,埋藏在父子间的深情终于显露了,终于表达了,二红的心里能不激动地流泪吗? 这时浩浩仰起头来看着粉粉说:“妈,爸爸的胡子扎人哩。” 听了浩浩的话,在地下张罗早饭的粉粉“噗哧”一声笑了,二红和浩浩父子俩在被窝里的一切她全看到了,她也百感交集流出泪来,此时破涕而笑了,走到镜前用毛巾擦着眼泪,心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感觉。 二红、浩浩父子俩就在情境中相认了。 粉粉的早饭已经做熟了,锅上的热气里飘散荷包鸡蛋煮面条的混合香味,可是浩浩仍然依恋二红,不让二红起炕,骑在二红的肚皮上让二红颠着,说是玩骑大马,二红也正好可以从正面观察自己的儿子,这小家伙大头大脑,浓眉大眼,大嘴巴,太像自己了,白里透红的脸蛋上,笑起来还有一对可爱的酒窝。 今天二红没走,吃早饭的时候,二红把碗中的两个荷包蛋押进浩浩碗里,浩浩亲热地说:“我碗里有,不吃,给爸 第二十五章 父子相认(下) 一个月后,小麦泛黄了,莜麦变白了,土豆的花已经凋谢,枝叶茂盛的茎叶下面,土地上裂开了小缝,是土豆在地下把土皮撑破了,广阔的田野上一片金黄、一片银白、一片墨绿,它告诉人们——辛勤的庄稼人苦力没有白下,换来了丰收年景,也提醒人们——收获的季节快到了,紧张繁忙的秋收工作就要开始了。 几天来,泥瓦窑的人们脸上都挂着满意的笑容,各自在忙碌着,有的在家磨镰刀,有的在修置犁枝,准备秋耕,有的四处奔波,购置小型车辆准备拉运,也有的去到地里查看各种作物成熟是否饱满,他们从地里拔起一把小麦或莜麦用手在穗头上揣摸着,凭手感就能知道作物的成熟期是否到了,成熟的庄稼穗头是涩的。他们拿着麦把子回到村里,碰上人就把麦把子递过去,让那人揣摸参考,如果遇上一个有经验的人,就会掰开麦穗,掰出几颗新籽粒,用手放在嘴里用牙咬,如果作物成熟,籽粒就饱满,用牙一咬,籽粒坚实、口感好,就说明成熟期到了,要尽快收割,如果籽粒用牙一咬,还是白湖湖,软乎乎的,没有口感,说明还需要几天才能收割。 还有的串户寻找秋耕地搭犋互助的伙伴。俩个牲口拉一张黎,包产到户每家只分了一个牲口不搭犋不行,有的人家有牲口没车辆,有的人家有车辆没牲口,看来家家户户眼下困难很多。 一天中午,二红从南山上炸石头回来,走在街上,铁蛋看见他说:“二红你过来。” 二红来到铁蛋面前,铁蛋问:“秋天耕地找下搭犋了没有?” 二红说:“没。” 铁蛋说:“我看你就和粉粉一家搭犋上哇,那大骡子粉粉一个女人和娃娃们也使唤不了,你那小牛拉半张犁也挺吃力,耕地时让大骡子给小牛捎上点,我看挺合适。” 二红说:“行”。他那小牛实际上只有三岁口,拉半张犁确实挺吃力。 铁蛋临走的时候,又说:“不要怕人说闲话,如果有人说长道短,你就说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铁蛋让你同粉粉搭犋的。”说完转身走了,又忙他的去了。 二红望着铁蛋渐渐远去的背影笑了,他当然愿意,既然秋收,场收生产上同粉粉一家搭犋互助,他就有理由公开出出进进粉粉的院门了。 二红回到自家的院里,母亲已经锁上门不在了,他栓住大骡子就向哥哥红红的院子走去。早上上山的时候嫂子叶叶来说,她家的一只羊从山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不能走路吃草,红红宰了,中午让二红娘俩去家吃羊肉饺子。 其实叶叶也是一个很贤淑的女人,她在陈家作媳妇多年,对二红很不错,虽说是嫂子,小叔子关系,叶叶对待二红像是大兄弟似的。二红进了家门,饺子已经包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正准备煮饺子,叶叶对二红关心地问:“哦了哇?” 二红笑了笑直爽地说:“饿了。”说罢就跳上炕去。 叶叶往锅里下着饺子说:“那撬石头苦重费饭哩。” 在吃饺子的时候,老妈问二红:“你今年秋天耕地和谁搭犋呀?” 二红说:“刚才铁蛋说让我和蔡粉粉家搭犋哩。” 听了二红的话,叶叶意外地笑了说:“你应承了?” “应承了”二红说。 二红妈说:“我看你还是和你哥互相搭犋哇,谁吃亏、谁占便宜都没啥。” 红红接着说:“前晌陈二旦还找我来,我没应承,就等你哩。” 二红说:“你就和陈二旦搭犋上哇,陈二旦那个大黄牛也不赖,两条大牛拉一张犁挺轻闲,一天最少耕七八亩地。” 红红轻轻地嗷了一声再没说话。 坐在炕沿边的叶叶忽然问二红:“你去马家店相那个大闺女相得怎么样了?” 二红笑了,说:“人家嫌我个大哩,说我‘个大腿长终究喂狼,’说罢就笑了起来。” 家里的人都笑了,老妈笑了笑说:“主要人家要的财礼贵,闺女的老子要一万八千块财礼,少一分也不行。” 叶叶打量二红说:“二红,我看你把粉粉娶上哇,我给你介绍。” 叶叶的话一出口,男人红红就瞅了她一眼,不满地说:“尽瞎说哩,那冯虎懒得不想受苦,日毬下三颗儿包产到户了他愁得上吊死了!你让二红往那灰坑里跳了?” 老妈也说:“粉粉那女娃倒是不赖,就是孩子多,二红进去担子重呢。” 红红极力反对说:“你想,三颗儿将来要娶三个媳妇还得盖三处院落,二红进去再生上一二个孩子,有多少娃娃?等到以后自己的孩子大了,二红他也老的受不动了,还不是白给人家受半辈子,当半辈子老长工,尽胡说呢。” 红红分析的正确,也是客观事实。 老妈、红红说完,二红抬起头来问叶叶:“嫂子,你说粉粉咋样?” 叶叶赞许地说:“我看不赖,过光景挺能吃苦,那年修水库,粉粉同你抬土我就心想,要是二红娶上粉粉,小俩口的光景一定赖不了。” 二红说:“我看这俩口子过光景讲究个心同意合,俩口子一条心黄土也能变成金,只要包产到户的政策不变,俩口子一条心,好好劳动,娶三个媳妇娶五个媳妇我也不愁。”二红说完,红红扭过身子给了他脊背,说:“你个人度量吧,我不管你。” 二红吃完饭,跳下炕走了,身后传来老妈和嫂子叶叶的笑声。 二红出门后,叶叶笑着对红红说:“你信不信,我看见粉粉的三儿子浩浩同二红一模一样。” 红红听了,眨了几下眼睛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脑门笑了,说:“就是,冯虎那三儿子同二红小时侯的容貌动作一模一样,那说话的声音也是粗声楞气的。” 炕上的老妈张开豁牙的嘴巴也笑了,疑惑地说:“不能哇!改日我去粉粉家里串个门子,好好端详端详粉粉那个三儿子,要是一样,就是咱陈家的后,我的孙子。”老人心里感到高兴也感到意外。 第三天上午,二红妈来到粉粉家串门,她一进家粉粉就热情地要老人上炕坐,并给泡茶。二红妈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但身体硬朗,精神很好,耳不聋,眼不花,她坐在炕沿边就打量起浩浩来,她发现这孩子太像二红小时侯的样子了,那脑袋、那眉毛、眼睛、嘴巴同二红小时侯酷似一个人。叶叶的话,莫非是真的?更使她惊异地是浩浩的右耳论上有一个似指甲掐下的印记,二红的右耳轮上也有。 在老人打量浩浩的时候,粉粉有意地对浩浩说:“叫奶奶。” 浩浩站在二红妈面前睁着一双大眼睛淘气地大声说:“奶——奶——” 二红妈笑了,粉粉也笑了。 浩浩站在二红妈面前看着老人意外地说:“你是二红妈,二红是我亲爸爸。”说完一个人又玩起来。 二红妈抬头看着柜前的粉粉,粉粉的脸红了,红到脖颈看见二红妈看她急忙低下头。这时院中一个下蛋母鸡在叫唤,她借故走出家门找蛋走了。 二红妈乘粉粉不在的时候,把浩浩叫到身边低声问:“浩浩你怎知道二红是你的亲爸爸?” 浩浩认真地说:“那天二红来我家睡觉,我妈告诉我说二红是我的亲爸爸。” 老人的眼睛湿润了,她全明白了,激动地流出泪来,二红爸死后,她想为二红找个媳妇,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家里连个说媒的人都没有,看着二红已经三十老几的人了,老人整日为这事犯愁,要是二红打了光棍她死也不能瞑目,如今二红名义上没有媳妇,实际上已经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自己也有了孙子,她心里能不高兴吗? 粉粉找着鸡蛋回了家,把鸡蛋放下,脸仍是红的,她什么也没说,仍靠着大红柜站着,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二红妈——自己心中的婆婆。 二红妈看见粉粉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对浩浩说:“奶奶走了。” 粉粉这才抬起头来说:“您老再坐一会儿吧!” 二红妈说不了,掏出五十元钱给浩浩,浩浩说:“我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 二红妈说:“这是奶奶给你的压岁钱,见面钱。” 粉粉上前推着二红妈拿钱的手说:“不用,您老自己留着花哇——这事您老心中知道就行了,也不要向外人说。” 二红妈看着粉粉笑了:“我知道该怎办。你给我生养下那么好的一个孙子,我不给浩浩几个钱心里过意不去。” 听了老人的话,粉粉的脸更红了,羞赧地说:“妈,您老快不要说啦。”说完捂着脸急忙爬在炕上,不知是激动地哭了,还是笑了。 停了一会儿,粉粉红着脸抬起头来,二红妈走了,浩浩也不见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用毛巾站在镜前擦了擦脸,看见柜上放着五十元钱,心想二红妈提前知道她和二红的事也好,反正我要嫁给二红的,想到这里心情反而平静了。 不一会儿,浩浩跑进家,二红妈在院门外站着没进来,老人是送浩浩回家的,她看见浩浩跑回家转身走了。 浩浩进了家门,脖子上戴着一个大银锁,粉粉一见急忙来到儿子身边俯下身拿起银锁端详,这银锁大概有四两重,造型很美,属于扁圆花篮行的,用一根很粗的银索链系着,锁上装饰花纹也很美观,两面还有字,写着“长命富贵,“,一生平安”那字的笔画和装饰花纹都是凸形的,银锁的下端是半圆的五个花瓣,花瓣的下面各有一条细银索系着五个小银铃,象征着“五子登科”,浩浩一走动,那五个小银铃就摆动发出细微悦耳的铃声。 在粉粉端详的时候,浩浩认真地说:“奶奶说,这是二红爸小时侯戴的。” 粉粉直起腰来,在浩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看着儿子笑了。 第二十六章 二红入赘(上) 二红自从同粉粉一家秋收搭犋互助以后,成了粉粉家中的长客,他坐在炕上筹划着两家秋收的有关事宜,哪块地的庄稼成熟了该动手及早收割,哪块地的庄稼还不到成熟期,需要晚几天收割好,哪块地收割完庄稼需要及时秋耕地,那茬子明年该种什么作物能增产。 粉粉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他说怎办就怎么办,全凭他做主说了算,实际上,粉粉一个女人家对农业生产上的事也确实不懂,冯海、冯涛两个孩子高考、中考结束也回到家里,这两个娃娃从小一直读书对农业生产上的事也是一窍不通,秋收的事宜全凭二红安排,二红此时俨然成了粉粉家的当家人,当然二红也是诚心实意为粉粉一家筹划安排的,粉粉心里知道,也放心。 一天,粉粉正在家里缝拔麦子的手套,后山地区还种植的是旱地小麦,秋收的时候是人工用手连根拔的,戴上手套拔麦子可以保护手指和手掌的皮肤,因此每年秋收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要为男人和自己缝手套。粉粉为儿子冯海、冯涛每人缝了一双,也为自己缝了一双,现在正给二红缝一双特大号的,二红人大手大,手套自然比一般人大的多,她正缝着,叶叶进家了。 粉粉热情邀请叶叶上炕,叶叶看见粉粉手中特大号的手套惊异地说:“呀,你给谁缝的?怎么大号呢。” 粉粉脸红了说:“铁蛋让二红秋收和我们搭犋互助,我给二红也缝了一双。” 叶叶看着粉粉笑了,粉粉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笑啥哩?” 叶叶笑着说:“这几天二红妈也给二红缝手套哩,人老了眼睛不好使,手也笨了,看她那手套子又大又粗,放在那儿就像死耗子。”说着拿起粉粉为二红缝得手套,赞赏地又说:“看你这手套缝得细针密线的,多结实,样子又好看。” 粉粉说:“是铁蛋让我和二红两家秋收搭犋互助,我才给二红缝的,秋收经常在一起拔割,我们家大人娃娃都有手套,二红没有,我就给他缝了一对,这也是人情面子上的事,要是二红不和我家搭犋互助,我才不给他缝哩。” 叶叶听了粉粉的话,不满地挖苦说:“人家二红一夏天给你喂养你家的大骡子,还赚不下一对手套?你这人真是无情无义。” 粉粉的脸红了,笑着在叶叶的肩上拍了一把没做声。 俩个女人边做针线活边唠嗑起来。 叶叶说:“粉粉,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家过日子不行,乘早再找上个对象哇。” 粉粉低着头没做声。 叶叶问:“粉粉,你看嫂子这人怎样?” “不赖。” 叶叶说:“你要说不赖,信得过我,嫂子就给你关一媒。”说着笑了。 粉粉抬头看了一眼叶叶,笑着说:“你说谁呢?” “你看二红怎样?”叶叶说。 粉粉又低下头说:“不知道。”停了一会又说:“你说二红怎样?”她是想听叶叶对二红的评价。 叶叶说:“我看二红不赖,我在他们陈家做媳妇也快三十年了,二红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忠厚老实,又有文化,现在三十多岁的人了,村里也没有个邪门歪道的说法,这种人在女人名下实心、靠得住——我看二红现在还是童男子没见过女人。”说罢一双眼睛看着粉粉面上的反应。 粉粉听了竟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差点缓不过气来,笑了一阵把眼里笑出的泪水抹了一把,对叶叶揶揄地说:“你怎知道二红现在是童男子,人家二红串门子睡女人是不是还要向你这个嫂子请示汇报哩?”说完又笑了起来。 叶叶也笑了,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头。不由地在粉粉的膀头上拍了一把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我是说咱们村的一些光棍们,像徐明、二光棍他们都五六十岁了,夜里还往女人家疯跑哩,那二红我没听人们说过。这二红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能守得住。” 粉粉不同意地说:“人家二红串门的事,谁知道也不向你阵家的人说,你们阵家家教挺严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二红妈要把二红打一顿呢。” 叶叶似有所悟地嗯了一声:“也不一定。”又对粉粉悄悄地说:“你没听说楞三夜里去叫果果的门,让二光棍打了一顿?” 粉粉诧异地说:“没听说。” 两个女人潮说了一阵,已经快晌午了,叶叶说要回家做饭,临出门的时候对粉粉说:“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粉粉,嫂子的话是为你好,你要仔细考虑考虑。” 粉粉没做声,看着叶叶点了点头。 真是寡妇婚动,踏烂家门,当天下午铁蛋领着公社段副社长和一个胖子来了,公社的段副社长和那个胖子坐到炕上以后,铁蛋站在地下笑着对粉粉说:“粉粉,段社长给你说媒来了。”又指着那个胖子说:“这是咱哈达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张师傅,段社长让我领他俩来,你们看哇我走了。”说罢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坐在炕上的段副社长急忙说:“李支书,这事还得你从中说合哩,你们一村一院的好说话。” 铁蛋推辞说:“说媒咱不行,段社长还是另请高人吧。”说罢走出门去,段社长忙下炕硬把铁蛋拉回来说:“你坐一会儿,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找强强把有关秋收的工作谈一谈。”铁蛋听了才又回到家里,坐在炕沿边。 粉粉礼节性地为三人泡茶,并拿出一盒二角钱的太阳牌烟来招待客人。那张师傅看着炕上的太阳牌烟,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他从兜里拿出一盒天津卷烟厂生产的粉红色墨菊烟来,这墨菊烟是紧缺商品,供销社柜台上有却不卖,只有具有一定级别的干部凭烟票才能买到。他先抽了一支,又抽出一支给铁蛋,铁蛋摆摆手,他把墨菊烟盒放在炕上,拿起太阳烟有意地端详着,看了一阵无声地笑了,说:“这庄户人就是穷苦,就抽这烟。”说罢脸上出现了高傲得意与鄙夷的笑容。其实这张师傅也是农民出身,他只是公社食堂的合同工炊事员,就觉得自己比农民这个伟大的群体高人一等,他一边抽烟打量着粉粉,一边看着粉粉家里的橱柜等简陋的摆设,脸上高傲自信笑容一直挂着。 段副社长喝了一口茶水,像是开会似的,对铁蛋说:“李支书,你先说吧。” “快你说哇。”铁蛋伸了一下舌头笑着说。 段社长摸着光脑门咳嗽一声说:“蔡粉粉同志,今天我来你家有一个目的,看在过去我与冯主任的交情,我给你说媒来了,你和咱公社的张五师傅都是贫下中农阶级兄妹,希望你俩能结成革命伴侣。” 粉粉脸红了,不由的瞟了那胖子一眼,才知道那胖子叫张五。 停了一会儿,段副社长又说:“张五同志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来哈达公社食堂当炊事员,工作认真,政治思想可靠从事炊事工作二十五年,月工资五十七元二角六分,我这个当社长的,月工资才六十四,张师傅个人经济收入不低。” 在段社长介绍张五的时候,那胖子张五满脸布满得意的笑容,他不断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站在锅台前的粉粉。 铁蛋插嘴笑着问段社长:“张师傅二十五年的合同工转正了没有?” 那段社长吭了一声说:“现在还没有,不过快了,听说县劳动人事局最近又拨下一批合同工转正指标,专门照顾二十五年以上的合同工人员。” 铁蛋笑了一下没做声,其实他对张五很了解,已经五十多岁了,叫五后生,大概排行是老五,原先是六犋村的一个光棍后生,确实在公社食堂当炊事员,已经二十五年了,听人说,这张五在文革中有两次国家招工的转正机会,都让这段副社长把转正指标挪用了,转了他的老婆和一个亲戚,文革中段副社长是哈达公社革委会主任,张五为人憨厚,没文化,段社长怎说他就听段社长的,结果自己五十多岁了,也没转成正式职工,他哪里知道,在转正当中,这段社长李代桃僵地从中做了手脚呢?张五一直蒙在鼓里,后来才知道。 段社长把他的话说完以后,下了炕对铁蛋说:“咱们去找队长强强把今年的秋收工作布置一下。”转身又对张五和蔡粉粉说:“你俩互相谈一谈,了解了解,我看你俩挺合适。”说完就同铁蛋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大夏天段社长把门关上了。 家里只剩下粉粉和张五俩个人,粉粉的心咚咚咚地跳着,走到门口又把门打开了,靠着门低着头站着。 这时炕上的张五说:“粉粉,冯主任活着的时候,经常去公社开会,我和冯主任挺惯熟,不怕,你也上炕坐,坐在炕上咱好说话。” 粉粉没做声也没动,她抬头看了一眼张五,只见张五长得圆头大脑的,浓眉毛大眼睛,大鼻子、大脸盘,头上明晃晃的一根毛发也没有,他喝了几杯热茶水,头上的汗直流,不住用一块小毛巾擦着那光脑袋,由于夏季天热,已脱了上身的黑褂子,一双圆鼓鼓的手臂没有一点男性肌肉,穿一件红背心,由于天热把背心的下摆卷到肚脐眼上,那肚脐眼竟是黑乎乎的一个很深的小洞,白腻腻的大肚子如同将要分娩的女人,紧贴着大腿根,手指粗短,也是油腻腻的,这是他长年从事炊事工作造成的,粉粉看着他那样子,站在门边远远地好象嗅到一股油烟味,看着他那一身肥肉就恶心,不觉皱起眉头,因为是初次见面,她才没表现出心中的不快来。 张五问:“粉粉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七了”粉粉说:“你多大了?” 张五说:“我今年五十五了,不、五十四周岁了。” 粉粉心里笑了,这五十五和五十四相差几岁呢?紧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问:“张师傅,你当了二十五年合同工为啥没转成正式职工?” 张五用小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如实地说:“一九六六年那次转正,段主任说我不够合同工满十年的条件,没转成,一九七五年那次,段主任说我年令超了四十五周岁的年令了,不够条件不能转,咱没文化,对上级的政策条条框框不了解全听人家段主任的,事后有人悄悄告诉我,我两次转正都够条件,是段主任把我的转正指标挪用了,第一次转了他老婆,第二次转了他的一个亲戚,我听了挺恼火,找了他好几回要他有个交代,段主任说,你也老了,不用转正了,就在咱公社养老吧,只要我段主任在哈达公社当一天主任,你就是哈达公社的元老功臣,咱是庄户人出身,心想公社一级是政府机关自己一辈子呆在公社也不赖……” 粉粉打断他的话说:“要是段社长调离哈达公社你怎办呀?” 张五听了一怔,说:“刚才段社长不是说了么,最近又有二十五年以上合同工转正指标要下来嘛,我这次正够条件,要是我转正了,工资又能提一节,你要嫁给我,我退休你的一个娃娃还能接班哩。”他美滋滋地说着脸上溢满笑意。 粉粉又说:“要是没转正指标你怎办呀?” 张五说:“我也想到这一层,找过他段社长,段社长说他出五千块钱帮我娶个老婆,今天就是段社长领我来的。” 粉粉听了厌恶地皱起眉头,心里骂了一句;看你也是个楞货,最多八成,转身走出家门,走出院门。 粉粉在邻家溜了几个门子,拉了一阵家常,从邻家出来,太阳快落山了,她要回家做晚饭。走进自己的院子,看见正房门敞开着,走进家里,那张五却在炕上睡着了,打着呼噜呼噜的鼾声,睡得正香。 这时冯海、冯涛兄弟俩拉着大骡子走进院子,冯海、冯涛几天前高考、中考结束,回到家里,眼下秋收还没开始,正是打草的季节,兄弟俩的任务就是每天割草放牧大骡子。粉粉见院里有了人,就大胆地来到炕沿边,推着张五的腿大声说:“张师傅,阳坡快落了,你走哇。” 张五在睡梦中被推醒,坐起来揉揉眼睛,看见院中太阳快要落山时的半院阴影,急忙下炕,不好意思地说:“我怎睡着了。”说完看了一眼粉粉就走出家门,扭着肥腰大屁股一颠一颠地急急走了。粉粉看着张五那肥胖的身影,走路的样子,心里笑了,真是一口肥猪,肥脑子,背地里让人家段主任算计了还不知道。 天全黑了,家家拉亮了电灯,就在粉粉母子四人吃饭的时候,那张五又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段社长骑着摩托车早走了,我还没吃饭哩。” 粉粉对他既同情又厌烦,给他舀了一碗面条,没让他上炕,张五端着面条碗就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张五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吃一边自语:“这面条真香,真有味,我在公社食堂整天鱼呀、肉呀吃的,吃啥都没味,吃啥也不如这碗面条香。”他一连吃了三碗一个馒头,弄得粉粉没吃饱,只吃了锅里剩下的半碗汤。 吃完饭,张五坐在沙发上抹了抹嘴巴,神气地抽出一支墨菊香烟抽起来,对粉粉说:“粉粉,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粉粉没应声,看了一眼张五。 张五接着说:“天黑了,我不能走了,今晚想在你家借一宿能不?” 粉粉一听火了,说:“不行,你快往出走,你来做啥来了,还要住夜哩。” 张五望着粉粉说:“段社长领我来……” 没等张五把话说完粉粉截住说:“不用说了,你知道就行了,你往出走哇。”粉粉一脸不悦。 张五站起来,一脸无奈地看着粉粉说:“从前,我和冯主任交往不错,就像亲兄弟似的,今天天这么晚了,我去哪睡去?泥瓦窑的人我不惯熟,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还不行?” 粉粉坚决地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又说:“张师傅,我是一个寡妇女人,你和我素不相识,一个大男人在我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泥瓦窑全村人背后说我啥哩?怎耻笑我呀,快往出走。” 张五听了觉得粉粉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唉了一声,就走出门去,粉粉让冯海领上去了铁蛋家。 不一会儿,冯海回来说,那段社长骑上摩托车早走了,粉粉问张五去哪睡了,冯海说铁蛋领上去了队部办公室。 十多天后,铁蛋来到粉粉家说,胖子张五第二天回到公社就同段社长大闹了一场,段社长说他是扰乱公务让派出所的人当场抓起来,要送县看守所拘留,还是姜利民书记知道情况后没让送,并让秘书小王从文件档案里提出两份有关合同工转正的文件,姜书记看后,说张五两次转正招工都够条件,现在补办吧,文件的有效期已过多年了,按平反纠正处理,这张五一没挨整,二没批斗,三没坐牢,张五说他不想在公社食堂干了,要求回村,姜利民书记照顾他去公社林场,当了场长,顶了冯虎的职务。后来段副社长也调到另一个公社成了一般干部。 就在胖厨子张五离开泥瓦窑的当天上午,粉粉家又有人来相亲了。这次相亲差点把粉粉吓死、气死。 这天上午,粉粉一个人在家为二红缝手套,冯海、冯涛两个儿子都上山割草放牧大骡子去了,浩浩也去西街姥姥家了,家里只她一个人,陈二旦领着二楞来了。 二楞原名叫二后生,因他生得愣头愣脑,干活鲁笨,能说楞话,办楞事,人们就叫他二楞。二楞是陈二旦媳妇巧娥的亲二哥,他坐了二十二年牢。 第一次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因强奸同村的芳芳,在宣判的时候说他不仅犯有强奸罪,同时反对人民公社、总线路、大跃进三面红旗,四罪归一,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在十年劳教中,二楞学会烧砖烧瓦的手艺,刑满释放后,被溜厂成了一名正式工人。 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二楞第一次刑满释放后,有了固定的工作,月工资和正式工人一样,他本应该娶妻成家、重新做人,可是二楞淫心不改,几年后,又强奸砖厂的一名会计,因为有前科,法院认为这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包产到户,二楞第二次刑满释放,他回到泥瓦窑家乡,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回村后,老爸老妈都已去世,自己的院落也坍塌不堪,几间老屋也破烂得不能住人了,他就和妹妹巧娥暂时住在一起。二楞回村已经一个多月了,可能是因为自己是个坐过两次牢的人,觉得在村里不光彩,从不出门,只是在家里帮陈二旦和巧娥做点家务活。有天晚上,陈二旦和巧娥、二楞商量说,冯虎死了,粉粉家里没个男人,要是二哥被粉粉招为上门女婿,挺合适,巧娥当然同意,二楞也说要看看冯虎的小媳妇长得啥样子,于是就同陈二旦来到粉粉家。 陈二旦和二楞进了家,粉粉不知来意,也没见过二楞,热情礼让两人上炕坐,陈二旦摆摆手说:“不用,我们坐一会儿就走。说罢就在地下的沙发上坐下来。 粉粉看了一眼二楞,她没见过,不认识,就问陈二旦:“这是谁?” 陈二旦说:“这是我二哥,巧娥的亲二哥,一直在外地工作,已经二十多年没回村了。”他没说二楞是个劳改释放犯,隐瞒了二楞坐牢的历史。 二楞没说话,眼睛痴痴地看着粉粉,那眼珠动也不动。 粉粉打量一眼二楞,只见二楞长着一张马脸,小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脸上爬满了青春痘痊愈后的黑色小痣,他衣着得体入时,脚上穿一双农村人罕见的黑皮鞋,她心中忽然想起,二红有次和她闲聊时说,凡是长马脸的人特好色好淫,心里不由一紧,随后又释然了,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能把我怎样呢。 陈二旦指着二楞,看着粉粉说:“我二哥真有本事,人家真有钱哩。” 粉粉抿着嘴笑了,心里知道陈二旦的来意了,说:“在外地做啥呢?” 陈二旦说:“人家是外地一个大型砖瓦厂的老师傅,每月工资现在五六百块呢——咱们在农业社受上一年,年底分红时分上三二百块钱一家人就高兴得不得了。”说罢竟意外地笑起来。 粉粉知道陈二旦是在吹嘘,说:“咱们庄户人怎能和人家工人阶级相比呀。”说罢也笑了。 在陈二旦和粉粉说话的当中,二楞一直没说话,如同一个哑巴,眼睛盯着粉粉。 陈二旦说:“人家上班骑的是上海名牌飞鸽自行车,骑烂了修也不修,就送给捡破烂的,再买辆新的。”六七十年代,后山一带农村自行车是很少见的。 粉粉说:“有钱二个三个女人也能娶,买辆新飞鸽自行车算啥。” 陈二旦低下头,停了一会儿说:“我二哥现在还没女人。” “那么有钱怎没女人?”粉粉笑着说,脸上出现了轻蔑的笑容。 陈二旦说:“外地那些侉子女人我二哥看不上眼,想娶一个本地的。” 粉粉有意地笑了说:“呀,侉子女人哇还不是女人怕啥哩,我看那些侉子说普通话出口流利挺好听的。”此时粉粉彻底明白陈二旦领着他二哥来家串门的目的了。 陈二旦和粉粉闲聊了一阵就走了,那二楞一直没说话,也走了。 陈二旦和二楞走后,粉粉在整理家务的时候,意外地在沙发上发现了一个钱包,那钱包是褐色牛皮的,上面有一个明扣,很精致,她家里是没有这种钱包的,粉粉感到很诧异,拿起打开有三张拾元的人民币,再翻了几个套侧里面什么也没有了,那钱包的位置正是刚才二楞坐过的地方,她想一定是二楞一时不注意撂下的。她把钱包放在柜上,准备一会儿做完家务去巧娥家给二楞送去。 停了一会儿,二楞一个人急急地来了,他进了门,显得很慌张,说:“我把钱包丢了,粉粉看见没有?” 粉粉说:“撂下了。”顺手从柜上拿起钱包给了二楞。 二楞感激地说了句“谢谢”,接过钱包对着粉粉打开又合上,看着粉粉脸色阴沉下来。 粉粉以为二楞打开钱包看见那三张拾元的人民币仍在,会拿着高兴地离去,谁知竟沉下脸来,这是怎了?她有点心慌。 二楞盯着粉粉说:“我钱包里二百多块钱呢,怎只剩下三十了。” 粉粉一听,心说这家伙想讹人哩,钱一分也没拿他的,理直气壮地说:“我没见。” 二楞说:“钱包撂在你这儿,少了一百七八十块钱,你说不过去。” 粉粉申辩说:“凭天地良心说,你钱包里就那三十块钱,我一分也没拿你的。” “你没拿,钱无缘无故就没了?”二楞说。 粉粉生气地说:“鬼才知道你钱包里原来有多少钱。你想讹人哩,你是啥人哩这样不讲理!” 二楞说:“你说这事怎办呀?”语气有些缓和。 粉粉说:“你说怎办?咱让别人评评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二楞拦住粉粉不让出门,笑了,说:“粉粉过去我在咱泥瓦窑的时候,同冯主任的关系不错,看在冯主任的份上咱私了吧。” “怎私了?” 二楞看着粉粉淫笑起来,低声说:“你和我办一回那事,这钱包里的钱我也不要了,短的那一百七八十块钱我也不追究了。”说完把手中的钱包递在粉粉面前,看着粉粉的反应。 粉粉恼了,这家伙原来是想和我办那事,故意设的圈套,大声说:“不行,你给我往出滚!” 其实,这钱包就是二楞设下的圈套,也是二楞玩女人的伎俩,他用这种办法奸污过不少的女人,女人一般胆小,力气小,有的女人爱占小便宜,捡上钱包以后,在二楞软硬兼施的讹诈下,强迫下,就同他办了那种事,人里边就有这种人。在二楞看来,一个女人同自己办了那种事,再不告发他,以后什么事都好说了,二楞正是想用钱包作诱饵诱奸粉粉,想走进粉粉的家门。 二楞看见粉粉恼了不答应,他眼珠转了转,朝外看了看,见院里无人,就猛扑上去抱住粉粉,粉粉只是“啊呀”尖叫了一声,就被二楞摁在炕上再翻不起身来,然而粉粉却不是那种腰摆杨柳、弱不禁风的女人,她身体结实,年轻有力,在炕上与二楞奋力抗挣着,反抗着,二楞摁住粉粉想亲亲嘴巴,粉粉两手不能动,就恼怒地用牙咬二楞的嘴唇,几次之后,二楞连亲嘴也不敢了,二楞只是紧紧地抱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想办那事,就是不敢松手,一松手粉粉就用手抓他的脸,用脚踢他的腿,有一脚踢的他好疼,差点把手松开。僵持一阵之后,二楞火了,对粉粉说:“我今天非日你不行,哪怕再坐十年牢。”说着,用头使劲抵住粉粉的下颌,用另一只手就解粉粉的裤带,粉粉猛地抽出一只手来,在二楞的脸上抓了一把,只一下,二楞的脸就被撕起几条皮来。粉粉又尖叫起来:“来人呀!” 二楞听见粉粉喊人,心里一慌,在他的目光向外看的瞬间一时松手,粉粉两手使劲一推,把二楞推到地上,粉粉也急速跳下地,在二楞带着一张血脸再次向他扑来时,粉粉朝二楞的裤裆使劲揣了一脚,只见二楞“啊呀,妈呀”大叫了一声,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弯腰将身子缩成一团,粉粉这才夺门而出。 粉粉一脚正好踢在二楞的睾丸上,这是二楞自找苦吃。 粉粉脱险,奔出家门,想去院外喊人,走在院中忽然害怕了,自己一脚踢在人家蛋上,不要把人家踢死,要是踢死自己也完了,急忙返回身站在门口观察他现在怎样了,只见二楞面朝门,弯腰两腿跪着,用两手捂着肚子,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满脸血水,一副疼痛悲苦状。 二楞看见粉粉在门口站着,小眼睛里流出泪来,声音嘶哑地乞求说:“粉粉不要喊人,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粉粉说:“那你快走!” “我肚疼得就像揪心哩,走不了啦。”二楞哭着说。 “我去叫巧娥和陈二旦来抬你。” 二楞点了点头没说话。 第二十六章 二红入赘(下) 陈二蛋和巧娥搀扶着二愣走了以后,粉粉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此时她才感到浑身疲惫酸痛,没有一点力气,几乎在地上站都站不住,她看见手上胳膊上在与二楞的搏斗中擦破了皮,慢慢的洇出血来,也隐隐灼痛,她从柜中找出一点新棉花烧成灰敷在伤口上,那血才不流了。她抬头看了看院中,院中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只有十几只鸡在蹒跚寻食,看到日影还不到中午,她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把门闩上就上炕睡了,想歇一歇。 她躺下以后,脑海里闪现着刚才与二楞拼死抗争的那一幕,这太可怕了!如果自己被二楞强奸,那该怎么办呢?告吧,自己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身边的孩子都大了,名声多不好听,让泥瓦窑的人背后怎说哩,人多口杂,说啥话的人都有,你说是强奸,背后有人一定会说二楞给的钱少,说自己卖淫哩。如果不告,自己忍气吞声,那二楞一定会常来纠缠,自己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对男女间的事洞若明镜,说心里话,粉粉确实看不上二楞,不仅看不上他那丑陋的容貌,更看不上他卑劣的品行,对二楞因强奸村中芳芳坐牢的事,她是知道得,听二红和村里的人们说过,但是她没见过二楞,刚才陈二旦领着二楞来家,看见他睁者一双小眼睛痴呆呆地看人不说话的样子,心里就反感,及至二楞耍圈套要同自己办那事的时候,心里更生气恼火,男人里边哪有你这种男人呢,公狗和母狗发情,如果母狗不摆尾巴公狗还不敢上身哩,何况你是个人!?因此粉粉与二楞拼命地搏斗着,抗争着,使二楞没有占到便宜,反而遭到粉粉致命的一脚,差点踢死。 粉粉躺着,脑子却在转着,自从冯虎死后,家中接二连三地发生着一些麻烦事,搅得人心烦,想起二光棍用吊死鬼吓她;村中一些光棍来家起哄,胖子张五相亲,今天发生这意想不到的事,差点被二楞强奸了,她不由一阵心酸流出泪来。过去冯虎活着的时候,这些事家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想来想去,终于找到原因——因为自己现在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女人。她又联想到二十一岁守寡的马寡妇逯孔雀,她戴着一顶地主分子帽子,只是地主出身,可是人家就给她戴上了,逯孔雀面容娇美,个子小裹着一双小脚,如果遇上二楞这种男人强暴她,她能躲过去吗?那男人只要在她的小脚上踮上一脚,她自己疼得就跌倒了,她是地主分子,一些男人奸污了她,她也不敢说。 粉粉越想越害怕,今天有二楞,明天说不准三楞、四楞的男人也会来,这寡妇的日子没法过,顾不上为他老冯虎守节了,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她决定让二红赶快进门,撑起这个家来。 几天没见二红来,下午粉粉去到叶叶家,想探听一下二红干啥去了。她进了门,叶叶就笑着问:“你是不是让我给你说媒来了?” 粉粉笑着说:“不是。我远远地眺望西大地我家的那块麦地黄了,不知能收割不,找二红问一问。” 叶叶说:“来晚了,人家二红送媳妇去了。” 粉粉心“咯噔”一下,脸红了,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停了一会儿,才说:“哪的?是不是马家店的仙枝?” 叶叶说:“就是。” 二红就是送仙枝回马家店了。 夏天锄地的时候,二红被他的那位亲戚领着去马家店相了一次亲,仙枝看对二红了,就是她爹要的财礼太高,那一万八千块财礼二红拿不出,婚事就耽搁下来了,二红也以为没事了。昨天那仙枝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泥瓦窑,进了二红家,对二红说,她因为找对象与她爸闹翻了,要二红出一万块钱的财礼给她爸,她在什么也不要了,就嫁给二红,二红为难了,要说一万块钱,二红家里也拿得出来,可是二红心里有粉粉哩,对仙枝说,家里没钱,攒了几个钱买了小四轮了,二红没有应承。 这事让哥红红知道了,骂二红,一定要二红找仙枝,理由是仙枝是个大闺女,身边没有孩子拖累,将来生下娃都是自己的,没心病,如果年令大了再找对象只能是寡妇了,那寡妇带着前夫的孩子,一进门就是几张嘴巴,吃饭、穿衣哩,日子长了,家庭矛盾就显露了,关系搞不好,就得离婚,恐怕过不成光景。红红说了半天,骂了半天,二红还是没答应。 今天早上,红红对仙枝说:“婚姻是大事,你先回吧,有合适的你就先找,这边的事咱以后再说。” 仙枝走的时候,却提出要求让二红往家送送她。 二红骑着自行车,车架上坐着仙枝出了泥瓦窑。二红骑自行车的技术很高,上了公路骑得飞快,耳边响起鸣鸣鸣的风声,仙枝坐在车架上搂着二红的腰感到不安,不住说:“二红,慢点,慢点,我怕颠下去。” 二红回头安慰说:“不怕,你紧紧抱住我的腰就没事了。” 仙枝两手紧紧抱住二红的腰,脸贴在二红的背上,心里一阵甜蜜。 走了一段公路,又拐上乡间土路,上了一道土坡,眼前便是一处山野,仙枝说:“咱们歇一歇哇。” 二红停下来,把自行车支在路旁,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仙枝,此时他才发现,仙枝的身材和容貌确实长得不错,脖上围着条白纱巾衣着朴素得体,她淡眉杏眼,身材苗条秀丽,皮肤白晰,梳着两根大辫子摆在饱满的胸前,显现出乡间村姑的温柔和多情,二红看了一眼急忙把头扭过去。 仙枝看着二红说:“你在这歇一歇,我去那边有点事儿。”说完笑了一下就向路旁坡下一条浅沟走去,仙枝下坡的姿势很好看,她半举着双手,像是投降似的,一步比一步低地小心的向坡下走去,别有一番风韵,二红看着她那样子不由的笑了。 初秋的山野,分外媚人,绿草满山,百花盛开,山树苍翠,路旁沟畔,草丛间,山丹花、野玫瑰,山菊花竟相开放,吐出缕缕清香,在绿茵茵的山坡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红的、蓝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颜色的花点缀其间,秋日的阳光温煦地照着山野,山野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儿风,没有一个人影,此时整个山野只二红和仙枝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在路旁,一个在沟中,数只花蝴蝶飞来飞去,他们在空中翩翩起舞、款款飞翔,一会儿飞出山野,飞向田野阡陌,一会儿又从田野阡陌飞来。有三只花蝴蝶在空中飞嬉着,像是角逐、又像嬉闹,忽高忽低、时左时右在空中飞舞着。 二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那三只角逐嬉戏的花蝴蝶,仙枝从不远的浅沟里露出半截身子,向二红妩媚一笑,一边系裤带笑着问:“你看啥哩?”说话时脸红了。 二红笑了一下,指着空中那三只花蝴蝶说:“我看那蝴蝶飞得真好看,像是打架耍哩。” 仙枝从坡下上来,坐在二红的对面,看着二红认真地说:“二红,咱俩的事到底怎办呀?我想听一听你心里话。” 二红看了一眼仙枝低下头又抬起来说:“我看你有合适的对象你就找哇,我这边不行。” “你怎了?”仙枝追问。 “我有了。” “哪的?”仙枝又问。 “本村的。” “也是大闺女?” “不是,是个寡妇。”二红说罢又低下头。 仙枝不解地说:“我一个大闺女还不如……”下面的话她没说出来。 仙枝后半句虽没说出来,二红已听出她后半句的意思了,他又抬起头说:“人们常说,男女找对象是姻缘,我看一点没错,这有姻才有缘。”于是二红向仙枝坦诚地诉说了自己同蔡粉粉的初恋,他们偷偷相爱已经七八年了,并且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他说到文革中泥瓦窑闹春荒,他家断粮绝炊、老爸活活饿死,蔡粉粉帮他从集体的粮仓夜里偷出一百多斤粮食才保住老娘和自己两条命的时候,二红哭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那蔡粉粉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十九岁到泥瓦窑为了给他爸一家四口落户,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二岁的老队长,后来又当了我们三间房大队的主任,蔡粉粉也有三个孩子,今年春季包产到户以后,这老主任不知为啥?无缘无故上吊死了!?家里就她母子四人。”二红说到这里,看着仙枝动情地又说:“如今包产到户了,粉粉家困难挺多,两个儿子一个高中毕业考大学,一个初中毕业考高中,我不管她能行吗?” 仙枝看着二红动情的样子,眼睛也湿润了。 二红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不收留他们母子,那蔡粉粉再嫁给一个不争气的老男人,我二红心里一辈子也舒坦不了。” 二红的话使仙枝感动了,说:“二红,你是个好后生,文革中你那位亲戚去我家就提到你,我爸嫌你家阶级成份大,怕我嫁过去受欺负,早知你这样好心,我才不管那成份地主不地主哩。”说罢唉了一声,语意间含着后悔与惋惜。 二红与仙枝又说起包产到户的一些情况来,仙枝突然问:“你说那老主任为啥上吊呢?” 二红摇摇头说:“不知道。” 仙枝说:“我看他是包产到户了,怕种地受苦呢——我们那里一些长期担任小队、大队的队干部对包产到户的政策就不感冒,背后说啥话的都有。” 二红问:“社员们反映怎样?” “社员们积极性可高了,整日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忙碌,不是叠圪塄、就是拔草捡石头。”仙枝说。 二红笑了,说:“那也一样,我们那里也是。” 俩人聊了一阵,仙枝站起来说:“二红,你回吧,你往回走还是步行哩。” 二红站起来,仙枝意外地向二红伸过一只手,二红脸红了,捉住仙枝的手轻轻握了握,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当二红大步,走上来时的那道山梁,回头一望,看见仙枝还在刚才坐的地方倚着自行车站着,远远地眺望他,脖上的白围巾分外耀眼。 二红步行返回泥瓦摇已是下午了,走在进村的路上,他看见蔡粉粉一个人在南大地自己的责任田里转游,以为是粉粉在看庄稼是否成熟,就走过去。 粉粉看见二红到了什么也没说,她看了一眼二红就哭了,二红一见感到很意外,忙问:“怎了?” 粉粉像是受了委屈的说:“我家也不敢回了。” “为啥?”二红关心地问。 粉粉哭着说:“我上午差点让二楞给强奸了。”接着就向二红诉说起上午陈二旦领着二楞去她家串门,二楞丢下钱包诱奸她的经过。 二红一听很恼火,说:“走,咱们找他陈二旦、二楞去!”说着拉住粉粉的胳臂就要去找他们。 粉粉推开二红的手,叹了口气说:“二红,不用找他们了,我也没被他二楞强奸,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二红问:“那你说怎办?” 粉粉看了一眼二红说:“咱们结婚哇,这寡妇的日子实在难过。”说罢竟泣不成声了。 当天晚上,二红把铁蛋、强强请到自己家里,让铁蛋给自己当结婚介绍人,铁蛋欣然应许,蔡粉粉也来到二红家,在地下帮二红妈炒菜,做饭,二红几盅酒下肚,兴奋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公开自己和蔡粉粉的关系,一家人都笑了。 铁蛋喝了一盅酒说:“二红,你这牛皮灯笼外面不亮肚里明,你以为人们不知道?你瞒过别人,瞒不过我李铁蛋的眼睛,耳朵,我李铁蛋早就知道了。” 一家人又不住地笑起来。 铁蛋笑了一阵故意又问二红:“二红,你和粉粉是啥时好上的?” 二红看了一眼粉粉红着脸说:“不知道——忘了。” 对二红的回答,铁蛋似乎不满意,说:“这事你能忘了!?我明对你说,你和粉粉是修水库那年好上的。” 一家人又都笑起来,笑得最开心的二红妈,她看着二红,又看看粉粉,那脸如同绽放的秋菊花;笑得最动人的是蔡粉粉,她背对众人,面向墙壁,没有出声,将笑声全憋在肚里,全憋在心里。 在商量为粉粉置办嫁妆的时候,粉粉说他什么也不要,只要二红进她家门就行了。 强强赞许地对二红说:“你这媳妇娶得真便宜,背着铺盖一进门,房子有了、儿子有了、老婆有了。” 粉粉说:“不用背铺盖,我家早准备下一套新红缎被子,绿缎褥子,人来就行了。” 二红没说话,他看着老母亲似乎有点依恋,二红妈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儿子的心意,说:“我现在还挺硬朗,用不着你们照顾,”说着眼睛一转竟哭出声来,“只要你有个家,妈死了,我也放心了。” 众人看着粉粉,粉粉对二红说:“咱把老妈也接过去哇,东边亮亮住的那间房还空着哩。” 铁蛋说:“这是你俩后来的事,以后慢慢再说,商量结婚的事哇,看定在那一天合适。” 因为秋收大忙季节即将到来,铁蛋建议婚礼从简速办,日子定在后天。 第二天,粉粉家里重新粉刷一新,打扫干净,还在墙上贴了一张《连年有余》的新年画,画面里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红色大鲤鱼。 第三天上午,二红用自行车带着粉粉去公社办了结婚证书,当天晚上他就住在粉粉家里,冯海、冯涛睡里间,他和粉粉浩浩睡外间,他与粉粉合盖一床新红缎被子。他的洞房花烛夜,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名义罢了,可是二红看来,这是他人生的里程碑,新起点,这一夜他好舒心、好放心,他和粉粉如愿以偿,终于领到受法律保护的结婚证书,正式成为粉粉的合法丈夫,进了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主人,粉粉现在已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他已有了同粉粉钻在一个被窝做爱的权利,再不用在南榆树林,麦地野外、粮房里偷偷摸摸地相爱了,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搂着粉粉说体己话,办那种事,那心情是何等愉快与舒畅,二红也意识到他进了这个家,就有了三个儿子,由此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也意识到作为父亲,也有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责任与义务,不管人们怎么说,他和同令的后生们一样,也有了老婆、儿子,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这个家庭的担子确实不轻,但二红不怕,他暗暗下决心把这个家撑起来,包产到户后,他有能力,也有苦力,使这个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人孩子都过上好生活,吃不愁、穿不愁、别人家里有啥,这个家也有啥。 后半夜,孩子都熟睡以后,二红同粉粉作起爱来,二红搂着粉粉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他紧紧地抱着粉粉,喷发着火山般的激情,不住地在粉粉的嘴上、脸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着,心里有种占有和拥有一个心爱女人的惬意与满足,从此以后,自己也有女人了,心爱的粉粉就是自己的老婆了,在这个家里他与粉粉朝夕相处,一同出进这个家门,晚上为伴,与粉粉随时随地亲密,再不用鬼鬼祟祟地办那种事了,二红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正是一个男子精力旺盛时期,他抱着粉粉表现出一个壮年男子的雄性与强悍来。 这天晚上,粉粉的心情也异常激动,待送走客人,收拾完家务已经快半夜了,浩浩在被窝里睡着以后,她站在地上侧耳听了听里间的动静,洗完脸,刷了牙,又在脸上抹了香味的面霜,她又在地上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时,她脱得一丝不挂笑着钻进红缎被窝,把二红紧紧抱住,没拉灯,因为按习俗,洞房花烛夜的灯是长明的。此时粉粉紧紧搂着二红腰,激动的心情难以抑止,在二红的怀里不住地低声娇喘着、呻吟着。二红是她少女时代的意中人,后来又成了她情人,如今又成了她的合法丈夫,后半生的人生伴侣,终于如愿以偿,心里能不激动吗?她的一张小嘴带着脸上的香味,贪婪地亲着,咬着二红的嘴唇,脸蛋,喉间轻声地叫着:“啊呀,二红亲死了,亲死了。”她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感到二红每一个有力的动作,都牵挂着自己的神经,浑身产生一种舒服的快感,爱意达到高潮。往日她同二红办这种事的时候,精神是不集中的,一双眼睛不由地左顾右盼,一双耳朵敏感地侧耳聆听着,担心有人来碰见,担心冯虎半夜回来撞见,如今这些思想负担没有了,她可以把自己的爱全身心地奉献给二红,尽情享受男女之间性生活的欢愉,也可以全身心地接受二红对自己的抚爱与亲密,如果里间没有冯海、冯涛,身边没有浩浩,那粉粉在舒服快感兴奋的时刻,或许能幸福地叫出声来。 他们就这样搂抱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粉粉醒来,被子里没有了二红,她感到很诧异,这是他新婚第一天,他干啥去了?粉粉急忙起身穿衣服下炕生火做饭。 粉粉早饭做好以后,冯海、冯涛兄弟俩也起来了,在地上刷牙,洗脸,二红挑着两筐猪狗粪,来到院门前,将两筐粪倒入门前的粪坑,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种庄稼没肥没粪可不行,二红这已经是第三趟了。他挑起空筐正要走,粉粉喊住他,说饭熟了,吃了饭该干啥再干哇,于是二红把空筐挑进院里放下走进家。一个家庭经济的原始积累有两种情况,一个是坑蒙拐骗想尽一切办法勒索敲诈他人的财务,另一种情况就是辛勤的劳动创造财富,二红采用的是后者,他要用辛勤的劳动撑起这个家庭。 二红被粉粉招为上门女婿的消息,一时哄动了泥瓦窑,有人认为二红是个楞货,仙枝那么好的大闺女找他,他不找,却找一个寡妇,他是光明大道不走,却去跳灰坑,粉粉三个儿子负担重哩,将来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再盖三处院子,挤逼着他二红想挽绳上吊也没空儿。 也有人说,粉粉是个好女人,二红劳动好、有文化、脑子灵,两个人要是齐心协力操持那个家,日子也过不赖,过上好光景,娃娃们还愁娶不上媳妇,盖不起房子?再说冯海、冯涛也是两个好娃娃,即使念不成书,二红领带着无论做啥,日子也过不差。 徐明和二光棍在背地里议论的时候,大骂蔡粉粉是个淫妇、骚货,冯虎死去,尸骨未寒还不到三个月,没过百天祭日,她就忘了冯虎的恩爱,把男人招回家了,这种女人是妨主货,一晚上没个男人她就守不住了,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男,一个好女人,男人死后,守贞守节,一辈子不嫁人,那才叫好女人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内容,别人不了解也无须了解,只要二红和粉粉两人心同意合,别人说什么也是枉然。 第二十七章 状元酒(上) 新婚第二天,二红就领着粉粉一家秋收了,二红前边拉着大骡子,后边粉粉拉着二红的小牛,走在粉粉后边的是冯海、冯涛。 来到粉粉家的麦地,眼前一片金黄,那麦穗又粗又长。二红把大骡子和小牛敉在地头的圪塄上,就蹲下身子拔起来,二红拔六垅,粉粉拔五垅,冯海拔四垅,冯涛拔三垅。二红不愧是一个标准的庄稼汉子,一会儿的工夫就遥遥领先,他那双手臂前后一推一拉,动作很有节奏,像是一只大鸟抖动翅膀要飞似的,后面的粉粉一边拔,一边望着二红,鼓着吃奶的劲总赶不上,心里甜丝丝的,望一眼二红,低头笑了,这是她心中的男人。再后的冯海、冯涛望着前面的二红,兄弟俩手忙脚乱地不停拔着,一会儿站起来,弯下腰双手拔,腰疼了,又蹲下来拔,腿疼了,又跪下来,都累得满头大汗,速度还是不快,赶不上前面二红和母亲粉粉。 快中午的时候,二红拔着返回来,帮粉粉把五垅麦子拔了,让粉粉回家做饭,他又帮冯海、冯涛拔,三个人七垅地,一会儿工夫就拔到地头,三个人返回来又把地上的麦子捆成捆,才回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冯海说是手上起泡了,粉粉一看,冯海的俩手上都起了血泡,吃完饭粉粉用烧红的缝衣针针尖把冯海手上的血泡都刺破,放出血水,又裹上布条子,下午一家四口又到麦地里。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庄户人劳动最艰苦的季节,“龙口夺食”这一成语很形象的说明秋收劳动的时间性、紧张性,八月秋收,秀女还下楼呢。没有紧张艰苦的劳动,就没有五谷丰硕的收获,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在起五更睡半夜忙碌着。 三天后,粉粉家责任田里的小麦拔完了,冯海的手指也化脓了,中午粉粉为冯海慢慢地解开手指上带着血痂的布条子,冯海疼得直呲牙,手指上有几处没皮了,露出鲜红鲜红的嫩肉来,二红见了说:“海海,你下午不要去拔麦子了,去放大骡子,小牛歇歇手。” 冯海看着二红没做声,粉粉说:“不行,下午咱去拔你二叔家的麦子,咱家的拔完了,你不去不像话。” 二红听了,不满地对粉粉说:“海海的手弄成那个样子,拔谁家的也不能了。”他瞅了一眼粉粉又说:“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一家人你怎能说两家话了,要我说,你家的责任田,也是我家的,我家的责任田也是你家的,然后打下的粮两家还要和在一起哩。” 粉粉一听二红这样说,心知自己的话说的不对忙说:“我是说,下午咱去拔你二红叔家分得责任田里的麦子。”说完朝二红笑了。 下午,冯海没有去拔麦子,拉着大骡子、小牛去了东山沟,此时的东山沟山花灿烂、绿草满山,在沟间边的一片洼地里,青草茂盛十分丰美,冯海将大骡子用绊子绊住,就坐在山坡上,看见大骡子和小牛都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就从黄书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看起来。 空阔的山谷里,忽然传来几声马嘶声,是王老头骑着他的大黑马来了,王老头下了马,用绊子把马绊住,看见冯海一边放大骡子和小牛,还在山坡上看书,心里产生了赞许,他来到冯海身边坐下来问:“海海,高考结束了?” 冯海抬头说:“考完了。” “考的怎样?”王老头问。 冯海谦虚地说:“不知道,分数还没下来哩。” 王老头又问:“你今天为啥没去拔麦子?” 冯海苦笑了一下伸出用布条子包扎的手说:“我手上的血泡化脓了,我叔让我息着,放牲口。”他说的叔叔指二红。 王老头抽起旱烟来,他看看冯海,像是回味着什么,停了一会儿,感慨地说:“你妈招了二红,你妈的心愿实现了。” 冯海从书本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王老头。 王老头笑了一下说:“一九六三年,我把你妈你老爷一家五口拉回泥瓦窑,我本想让你妈找你的叔伯哥冯亮亮得,他俩年令相仿,可是你爸心急火燎地要找你妈,你爸比你妈大二十多岁哩,让我当介绍人,我和你妈一说,你妈不同意,嫌你爸年令大,你妈当时才十九岁,你爸已经四十一了,我长说短说不行,我悄悄问你妈,你看上泥瓦窑哪个后生了?你妈笑着说,王大爷,你要给我介绍,就给我介绍那个大个子二红哇,我说二红家是地主成分你不怕?你妈说不怕,我说二红是个好后生,你找二红只能在泥瓦窑落你一个人的户,你爸、你妈、俊林、俊茂的户肯定落不了,没办法,你妈最后为了给你老爷一家落户才嫁了你爸冯虎。” 王老头说完,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去又装上一烟袋点燃,抽起来,抽了几口接着说:“你爸这人我最清楚,有一张好嘴皮子,外号铁嘴冯虎,就是懒得不想干活受苦,解放前,当了几年顽固军,又当了解放军,这人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命,解放后你爸转业回乡,正赶上农业合作运动,他一回村就当上了农业合作社的社长,在小队、大队一直当干部,当了二三十年,不知因为啥?今年包产到户,你爸却撂下你们母子四人上吊了!这人,他今年还不到六十,你妈今年三十七岁就守寡了。” 冯海在王老头絮叨的时候,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说到这里,王老头抬头望了望眼前平静的山谷,山谷间绿草茵茵,一簇一簇的山花正灿烂地开着。回头对冯海说:“你妈把二红招回家招对了,今后你家的日子肯定过不差,人家二红年青能劳动受苦哩,二红是个好后生,以前没找下对象是因为家庭成分大,要不是大成分,二红的娃娃也大了,年龄同你也差不多。” 听了王老头的絮叨,冯海心中很纳闷,这位年逾花甲可以称作爷爷的老人,今天为什么要向自己说这番话呢,看来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家庭太了解了,对泥瓦窑太了解了,从老人的话语中,冯海意识到,老人对自己的父亲冯虎有贬有褒,褒中隐含着贬义,对自己的母亲满含深深的同情,对继父二红有着赞许与褒扬,在几天与继父的相处中,二红身上确实有着勤劳、坦诚、豁达的品格,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的父亲没灾没病为什么要上吊呢?这个问题从冯虎死后,一直围绕在他的脑子,不得其解。 两天后,冯涛开始叫嚷手疼了,手上也起泡了,拔三垅小麦的任务,每天都完不成,中午、傍晚收工的时候,还要二红帮他拔,他只是协助捆捆。这秋天在没有机械化的后山,是庄稼人脱皮掉肉的季节。 中午吃饭的时候,冯涛看着冯海又叫嚷自己手疼,说是起泡了,粉粉捉住他的手看了看,手上确实起了几个水泡,损伤程度远远没有冯海严重,只要刺破水泡把里面的水挤尽,裹上布条子还可以继续拔,粉粉一看就不满地骂起来:“一个半大小子,没有一点男人骨头!秋天拔麦子,谁的手不疼?谁的手不起泡?”说着把自己泡伤累累的手伸到冯涛面前。 冯涛看了一眼冯海却嚎开了,哭着说:“我也手疼呀,一拔就像扎心哩。” 粉粉见冯涛泪流满面嚎哭的样子就来气了,朝冯涛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并骂着说:“十五六的东西了,看你那个德行,就像你那老子,一说受苦就没气了,你要念不成书,考不上大学,在庄户地要受一辈子哩,这几天算啥?” 冯海抬头看着二红和粉粉说:“要不下午我去拔麦子,让冯涛去放大骡子、小牛?” 二红看着冯海、冯涛兄弟俩说:“你们兄弟俩下午都不用去拔麦子啦,一个放大骡子,一个割草,明天咱要秋翻耕地了。” 粉粉一听说:“不行,一个放大骡子、割草、一个拔麦子,俩人不能都去。” 二红看着粉粉,笑了笑说:“咱们的麦子快拔完了,也应该让娃娃们休息休息。” 吃完饭,冯海走出家门,冯涛站起来对二红说:“爸,那我下午就去放大骡子呀?” 二红点了点头,冯涛高兴地跑出门去,粉粉说了声不行,想拦住,那二家伙就跑到院中了,只见冯涛骑在大骡子背上,冯海拉着小牛,兄弟俩高兴地走出院门。 家中的粉粉不满地埋怨二红说:“你这人是怎了?那么大的娃娃了,八月秋收不让去地里拔割,都让放牲口,不怕村里人笑话咱们?” 二红笑了笑没做声。此时他心情很激动,他自从走进粉粉的家门,就细心地观察冯海、冯涛的一言一行,孩子们都大了,有思想了。如果关系搞不好,这个家庭的日子肯定不会安宁,他发现这兄弟俩性格迥然不同,冯海性格内向,不善言语,但做事很有主见,也能吃苦,相反,冯涛性格外向,话语极多,心中有啥一吐为快,处处显现出少年儿童的纯真与稚诚。在冯海、冯涛对自己称呼上,他和粉粉商量过,让冯海、冯涛称“叔叔”,这叔叔和爸爸虽说都是长辈,但在血缘关系、亲密程度上,含义是不同的,自己毕竟不是这兄弟俩的亲爸爸,这是铁的事实,称呼什么自己看来无所谓,刚才冯涛出门的时候,向他高兴地叫了一声“爸”,二红的心情激动了,脸红了,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中,孩子对父母称呼“爸”,“妈”,这是寻常的事,但在二红看来,这很不寻常,在他和粉粉重新组合的家庭中,他认为这是一个和谐的音符,是这个家庭充满生机和祥和的先兆,这说明自己作为一个当家人——父亲的形象已走进冯涛稚嫩的心灵,并占到一个位置,人与人之间需要心与心的沟通,继父与孩子之间更需要心与心的沟通,只有父子间的思想感情达到一定的亲密程度,孩子才会称呼他爸爸,二红心里能不激动吗? 待冯海、冯涛走出院外,二红扭头对粉粉说:“我看冯海、冯涛这兄弟俩挺不错,将来一定有出息。” 粉粉不同意地说:“有啥出息呢?都是懒得不想受苦,就像他们老子,一受苦就筋疼哩。” 二红说:“话不能那样说,娃娃们现在还小不懂事,今后变化大哩。” 粉粉仍坚持地说:“小啥哩,都十七八的东西了还小?人家‘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能变化个啥?” 二红笑了,问:“冯海、冯涛这兄弟俩你亲哪个?” 粉粉很干脆地说:“哪个我也不亲,我看见冯虎这俩家伙哪个也不顺眼,从小就打狗日的。”粉粉说的是心里话,女人之所以是女人,不仅是头发长见识短,还有心胸狭小,感情细腻的特点,她对冯虎没感情,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产生了一层冷漠,不过话说回来,她不亲儿子,那冯海、冯涛能长大成人吗?她这只是气话,她气冯虎老歪歪的一把年纪了,不要脸娶了她,话再说回来,她要是不嫁给冯虎,蔡五一家肯定在泥瓦窑落不成户,这是严酷的现实。 二红说:“三个孩子你亲哪个?” 粉粉笑着说:“我就亲咱浩浩。”笑得很妩媚动人,“我一看见浩浩就想到你。” 二红笑了一声,严肃地说:“你不能那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哪能三等两样对待,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说对孩子过分疼爱不好,反而会害了他的。” 粉粉头一扬,笑着说:“我就是这种人,亲谁就亲谁,爱谁就爱谁。” 俩口子说了一阵闲话,锁上家门、院门去到北梁后的麦地里拔麦子去了。 第二天,二红要耕地,可是犁红红还用着。上午,二红和粉粉正在北梁后的麦地里拔麦子的时候,马香香的女儿刘玲来了,她在县一中读初中来到二红和粉粉面前说,百川县一中的梁校长和一位女老师来了,找冯海的家长,正在粉粉院门前等着。 二红、粉粉与刘玲回村,来到自家门前,只见门前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车旁站着一男一女,男的高个子,一身灰制服,满头白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女的矮胖,灰衣黑裤,梳着短发,二红和粉粉来到两人面前,那大个子男的自称是百川县第一中学的梁校长,女的自称姓姚,是高三班冯海的班主任,并分别同二红、粉粉握起手来。梁校长握住二红的手,只见二红的十个手指上都裹着布条子和胶布,有几处的关节上洇出血来,那布条变成硬硬的血痂,他不由的感叹起来,说:“男人拔麦子,女人做月子,这秋收劳动就是艰苦,庄户人的劳动精神实确伟大,什么时候后山农业机械化就好了。” 那姚老师握着粉粉的手,看着粉粉说:“你儿子冯海考上大学了,你这个当母亲的也不容易。” 回到家里,粉粉为两位老师沏上茶水,梁校长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看着二红和粉粉兴奋地说:“我俩是给你们俩口子报喜的,冯海同学已被北京一所科技大学录取,他的高考总成绩是598分,在全省排名第三,是我县理科的高考状元。” 接着姚老师说:“冯海的高考成绩不低,在报考自愿的时候,冯海对自己的成绩估计不足,志愿报低了,今年像他这样的成绩,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也许能录取。”话语中表现出对冯海的遗憾和惋惜。 粉粉也高兴地笑了,说:“我以为他考不上,还真考上了!”说完看了一眼二红。 二红说:“冯海平时也很爱看书,回家没活干的时候总是手不离书本,晚上睡下以后,看一阵书才睡。” 梁校长赞许地对二红说:“这正是冯海考上大学的原因,一个学生只有养成平时爱看书学习的习惯,他才能学到知识,考大学才有希望。”说完他环视了一下家中简陋的摆设,感慨地说:“你们是一个农民家庭,看来家中也不富裕,能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 姚老师突然问:“冯海哪去了?” 粉粉不好意思地说:“放牛去了。拔麦子手上起泡化脓了,他爸让放牛去了。” 二红站起来说:“我去找他。”说完转身就要出门,站在旁边的刘玲说:“二红叔,你在家同梁校长、姚老师说说话,我去叫哇。”刘玲说完就走出家门。 就在梁校长和二红几个人说话的当中,停了一会儿,冯海回来了,他背着两捆青草,满头大汗走进院子,大概是为了加快回家的速度减轻他背上的重量,身后的刘玲还为他拿了一捆。冯海一进门就向梁校长姚老师问好打招呼,与平时不多说话判若两人,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来到班主任姚老师面前,姚老师为他轻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草屑,拿起冯海的右手一看,吃惊地说:“冯海,你不能在干活了,去医院看看吧,手指伤成这个样子!”人们这时才发现冯海右手的几个手指都裹着又黑又脏的布条子,上面还有血痂,中指肿成个小棒槌,还泛着深红与青色。 粉粉问冯海:“手疼不?” 冯海屈了屈手指说:“不疼,中指弯的时候有点憋。” 梁校长看了看冯海的手说:“没问题,庄户人家的娃娃结实就像那石头蛋子,过几天就没事了。”显然对冯海带着伤帮家里干活的劳动精神很赞称。 听了梁校长的话,家里的人笑了。梁校长又说:“人活一辈子不吃苦不行,人穷不怕,只怕志短,自古以来,都是‘贫寒人家多贵子,富贵纨绔少伟男’。”说完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冯海,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冯海,冯海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梁校长又对众人说:“家庭贫苦不怕,只要娃娃们争气,这就是一个家庭的生机和未来的希望,我也是农民出身,庄户人家的孩子,我的父亲还是村中的一个老羊倌呢,我考上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还替父亲放羊哩。” 梁校长坦诚的谈吐,感人肺腑的话,使家里又溢满笑声。 庄户人家秋天缺少吃肉,二红让粉粉宰一只鸡招待梁校长、姚老师,梁校长无论如何不让,他说想吃一顿富有后山地区特色的家常便饭——莜面窝窝拌酸菜,粉粉给做了,吃完饭梁校长与姚老师就开车走了,临走时,粉粉问二儿子冯涛的中考成绩,梁校长说,冯涛的中考成绩也不错,被县一中重点高中班录取了,通知几天以后就下来了。 晚上,一家人看着冯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粉粉犯愁了,冯海开学去北京各种费用需要五千多元,夏天冯虎上吊死了,现在还欠外债一千多元,秋后,冯涛又要读高一,开学报名又是一千多元,到哪弄这么多钱呢?往年大集体的时候,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辛辛苦苦劳动挣工分,年终分红时分上三二百块钱一家就高兴的不得了,存没存下,攒没攒下,如今从家里一次性往出拿五六千块,真是不堪想象。粉粉叹口气说:“海海,妈看你这大学不要念了,咱念不起,一开学就要五六千块钱哩,你爸死了埋葬费还欠外债一千多,就是把咱家的房子、财产都变卖掉,也不值五千块钱。” 二红听了粉粉的话,不满地对粉粉说:“你这话说的不对,钱那是人挣的,咱眼下没钱,该抓借就抓借,该变卖东西就变卖东西,娃娃们念了十几年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咱当大人的,就是砸锅买铁也要供娃娃们上学,这是海海一辈子的前途大事,错过这个机会,一辈子再也赶不上。”说罢又对冯海说:“不要听你妈的,该干啥干啥,这大学一定要念。” 粉粉却说:“不念大学的人多呢,不念大学咱照样活,就像人家马香香当民办教师转成正式国家教师现在人家也不赖。”说完对冯海说:“你暂时在家种地,等有机会咱找铁蛋在大队学校当一个民办老师,既能挣钱又能回家帮妈种地。” 二红瞅了一眼粉粉没说话。 冯海说:“要是当不上民办老师哩?” 粉粉说:“你爸在大队当了二十多年干部,铁蛋又和咱是一村的凭怎说,铁蛋有机会也给咱个面子,还愁当不上?” 冯海在没做声,他拿着大学入取通知书出去了,他是去找大队党支书李铁蛋去了,冯海一进铁蛋家门就哭了,说:“铁蛋叔,我考上大学了,我妈不让我念。”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铁蛋接过冯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看了看问:“你妈怎说?” 冯海说:“我妈说没钱念不起。” 铁蛋又问:“你爸二红怎说?” 冯海说:“我叔叔倒是想让我念哩,也说没钱。” 铁蛋想一想说:“走,叔叔去问问你妈,到底是怎回事。”说完从橱柜里拿出两瓶酒来,出门以后,又把邻院的强强也叫上了。 铁蛋和强强走进粉粉的家门,铁蛋就说:“听说冯海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还考了个全县理科状元,我和强强是贺喜来了。”二红、粉粉一听笑了。铁蛋拿起两瓶酒又说:“这一瓶代表三间房大队党支部,那一瓶代表泥瓦窑四百多名社员群众。”说罢两瓶酒放在柜上。 二红爽快地说:“冯海考上大学应该贺一贺,咱家里有酒,哪能劳驾你李书记哩。”二红、强强、铁蛋是同令人,平时关系不错,说话自然不会客套,心里有啥就说啥。 铁蛋说:“你有酒是你的,这是我的一片心意。”说完就上炕坐下,强强也接着铁蛋坐下来。 二红生火,粉粉切菜,不一会儿,一盘油炝葱花拌圆白菜,一盘炒鸡蛋,一盘羊肉炒粉条,端到炕上,粉粉还烙了几张油煎饼。 铁蛋首先端起酒盅认真地说:“冯海是泥瓦窑解放前后出现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泥瓦窑的状元,我们不喝几盅不痛快,不贺一贺不高兴。来,为冯海考上大学——咱连干三盅!”说罢连饮三盅。 二红和强强也连饮三盅。 铁蛋又端起酒盅对地下烙煎饼的粉粉说:“粉粉我敬你三盅。”粉粉笑着说她一直不会喝酒,铁蛋认真地对她说:“冯海考上大学,他是咱泥瓦窑的状元,你是状元母亲,有功劳,我是代表三间房大队党支部敬你的,这三盅酒,你一定要喝下去。” 话说到这份上,粉粉不能不喝了,于是把三盅酒喝了,三盅酒充其量不过一两,喝下去也没事。 喝下三盅酒以后,三个人随意地吃着菜,劝着酒,铁蛋问粉粉:“冯海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听说不让娃娃念了,是怎回事?” 粉粉唉了一声说:“咱没钱,念不起,一次就五六千块呢,家里拿不出。” 铁蛋扭头问二红:“你的意思?” 二红挠着头皮说:“家里倒是没钱,不过,我想让海海念哩。这是关系到人家娃娃一辈子的大事,不让念不对。” 铁蛋一听乐了,端起酒盅高兴地说:“你是当家人,一家之主你这话说的对,来,我敬你一盅。”二红对铁蛋说你也倒上,两人都把酒喝干了。 这时粉粉说:“听梁校长说,冯涛也考上高一了,一开学也要一千多块钱呢。” 铁蛋几盅酒下肚,脸红了,对粉粉说:“粉粉,你那话论二红说也论不到你说,你这个家庭是瞒也瞒不住,藏也藏不住,娃娃们都大了,谁不知道二红是冯海、冯涛的继父后老子,人家二红还让冯海念呢,你却不让念,你那话说的不对。” 粉粉苦笑着说:“我不是不让冯海念,确实家里没有钱。” 粉粉说的是实话,像她这样的多子女家庭,在大集体的时候,几乎每年都是长支户,原因很简单,冯虎只是个大队挣工分干部,村里只粉粉一个人从事集体生产劳动,她一个女人家挣的那点工分远远不够一家五口人的口粮。冯虎的工分在大队分红,每年各生产队年终分配结束后,大队干部才从各生产队提留的现款中,集中起来再分红,每年冯虎倒是能分三二百块钱的现金,拿回家里已快春节了,家里没钱花都用了,很少打长支,这样逐年积累,粉粉一家现在还拖欠泥瓦窑集体经济近两千多元的长支呢。这些情况,铁蛋、强强都清楚。 铁蛋扭头问二红:“二红,你现在能往出拿多少?” 二红笑着说:“我现在一块钱也没有。” 铁蛋不满的说:“二红,谁不知道你是泥瓦窑三十年的肥光棍,一块钱也没有,你这话说不过去。” 二红说:“你没听人们说,三十年的肥光棍娶个老婆净打尽。” 铁蛋也笑了说:“那你钱花哪了?” 二红一指粉粉说:“都给了人家了。” 铁蛋又问粉粉:“二红给了你多少?” “三千。”粉粉笑着说:“二红打算明年盖房子。以后给冯海娶媳妇哩。” 铁蛋说:“我看你们盖房子的事暂时不要盖了,家有三件事先从紧上来,把盖房的钱省下来,供冯海上大学,你俩口子同意不同意。” 强强在一旁也说:“人家冯海大学毕业就是人才,有了工作还要住楼房哩,住你这泥房房做啥。” 粉粉叹了口气说:“只那三千也不够,一去北京需要拿五千多呢。” 铁蛋说:“我借给你们一千。”扭头对强强说:“强强你借给一千行不?” 强强点点头说:“行。” 冯海上大学的事,就这样定了,几个人喝着酒有唠起家常。 停了一会儿,铁蛋说:“二红,你在对待冯海上大学的问题上你做得很对,我和强强都赞称,你进了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主人,粉粉对你有感情,听说冯涛的学习也不错,以后娃娃要是考上大学,我希望你像对待冯海一样,供冯涛上大学。”铁蛋想的远也想的周到。 二红喝了一盅酒慷慨地说:“只要冯涛考上,那没问题,我保证供他。” 铁蛋听了二红的话,睁大眼睛认真地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今后冯涛要是考上大学你这个当爸爸的如果不供人家娃娃,我李铁蛋可不饶你!”这铁蛋真行!他担心以后冯涛考上大学二红这个后老子不供,耽误冯涛的前途,激着二红当众承诺,要二红的诺言。 第二十七章 状元酒(下) 人们喝了酒是激动的,二红也当仁不让地说:“要是冯涛考不上大学,我陈二红,也要找你李铁蛋、李书记!” 铁蛋笑了,他知道冯涛的学习也不错,考大学没问题,于是握住二红的手说:“好好好,冯涛要是考不上,你找我,咱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强强也说:“看在粉粉名下,你二红对待冯海、冯涛的态度上也应该一碗水端平,冯海怎样、冯涛也应该怎样。” 强强说完,铁蛋用目光很有意味地看着二红说:“粉粉对你有恩有情意,你我心里都清楚,你可不能忘记。” 二红听了铁蛋的话,嘴一歪,突然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人喝了酒,思维是活跃的,有时也特重感情,他想起文革中闹春荒粉粉帮他偷集体粮食的事来,二红捉住铁蛋的手哭着说:“铁蛋——李书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铁蛋看着他那醉醺醺的样子没做声,二红又说:“粉粉对我有情有意,我肚里装着她哩,正因为我心里有她粉粉,马家店仙枝一个大闺女第二次找上门找我,我没找她,我是怕呀呜呜呜。” 铁蛋看着二红笑了说:“你怕啥?” 二红哭着说:“我是怕粉粉再找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死猫老汉,她母女四个这一辈子就完了呜——呜——。” 铁蛋和强强看着二红痛苦流涕的样子,听了二红的哭诉,都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喘不过气来,粉粉却感动地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背过身去,这时里间的冯海、冯涛听见二红哭了也推开里间的门站着看二红,粉粉斥一声“看啥哩,关上门”两个孩子关上门再没敢露面。 二红突然激动地哭着说:“铁蛋、强强你俩都在,冯虎他活着的时候,对我二红怎样?我陈二红地主子女是地主子女,他不该逼着我下水库捞羊送命呀呜——呜——呜,水库里的水有几丈深呢,是人的命值钱,还是羊的命值钱。” 铁蛋和强强下了炕,铁蛋说二红喝醉了,时间也不早了,让粉粉一家早早休息。在粉粉送铁蛋和强强走在院中的时候,铁蛋又安顿粉粉说:“冯海念大学的事,就那样办哇,你不能再犹豫了。这是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粉粉惆怅地说:“今年这半学期的费用够了,明年一开学又需要四五千块呢,一上大学最少三年,本科要四年,要花多少钱哩。” 铁蛋说:“不要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迈不过的门槛,强强他们把两千方采石任务完成,每人能挣五千多,二红人家又买上四轮场收一结束就给变电站拉石头,每天能赚七八十。二红有苦力,人格也不错,只要应承下来,他不会中途变卦,这人我清楚。” 粉粉迟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二红在井台上担水的时候,他哥红红来了,对二红说:“妈说你有三千块钱的存折哩,借给哥哇,忠忠也想买一辆四轮家中钱不够。” 忠忠是红红的儿子,二红的亲侄儿。 二红说:“我没钱了,那存折给了人家粉粉了。” 红红诧异地说:“粉粉招你的时候,不是说好一分钱也不要嘛,你咋还给她钱呢?” 二红说:“她家娃娃那么多,生活挺苦难,咱不给人家几个钱,咱良心上也过不去。” 红红不满地瞅了一眼二红说:“我看你是往灰坑里跳了,跳进去你就出不来,我的话你老不听,你一辈子给人家死鬼冯虎一家受苦当老毛驴哇。”说完不高兴地走了。 二红没做声,挑上水桶回家了。 春季包产到户后,今年泥瓦窑的秋收进度真快!到了中秋节,家家户户的秋收生产已结束,由于今年收成不错,有的人家还宰了羊,家家过了一个丰盛的中秋节,往年大集体到了这个时候,秋收生产任务只完成一半。 过了中秋节,有的人家利用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就开始场收碾打入库了,场面里堆着一堆一堆的小麦、莜麦、菜籽等粮食,人们干活的积极性更高了,白天黑夜地干着,人们知道,这一堆一堆的粮食都是自家的,卖给国家,除交纳一少部分农业税金外,剩余的钱都是自己的。 二红、粉粉家因为有小四轮,整个场收拉运碾打实行半机械化,过了中秋节十几天,他家的场收就结束了。 一家看一家,家家比进度,人们这自觉的生产劳动积极性来自党的好政策,今年泥瓦窑的场收进度真快!到了农历八月尽,九月初,家家户户的场收都结束了。九月、十月、十一月、腊月,年前这长长的四个月再没有农活可干了,人们真正享受起后山地区的庄稼人辛勤劳动半年,坐下来休息半年的清闲来。党和政府号召社员群众生活奔小康,向钱看,勤劳的庄户人是坐不住的,钱——一切商品等价物的特殊商品,不再是满身铜臭了,成为价值的一般代表,有了钱可以买到各种自己需要的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于是人们利用这冬闲的时节,有的去省城、县城打工赚钱;有的利用手中少量的几个钱开始自由地做点小生意;也有的四处奔波购置农具车辆,牲口、串换粮食品种,准备来年大干,家里的女人们,有的买猪娃、养母猪、有的盖兔窝,养殖良种大耳朵荷兰兔、也有的在自家宽阔的大院子里深翻土狼埌,准备明年种药材搞起庭院经济建设来,泥挖窑的人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燃烧着发家致富火一般的热情。 强强、二红他们四个人场收一结束就上山采石了,经过一个月的炮炸人撬,两千方的采石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为变电站拉石头赚钱,二红、强强都有小四轮,陈二旦没有,二红让他为自己跟车装卸,并说定工资每天五十元。一方石头运到变电站工地现场连运费能挣三十元,泥挖窑离哈达镇七八里路,每天至少跑四趟,如果一路没故障还跑五趟呢,都是15马力的四轮车。每车能装两方石头,四趟就是八方,三八二百四十元除去蚝油钱每辆车每天能挣二百多元,强强和有根每人每天能挣一百多元,二红每天连车能挣一百五十多元,陈二旦每天能挣五十元,真是钱上垛,不肯坐,金钱的刺激与疑惑使这四个年轻后生,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着、整个冬季他们起五更睡半夜风雪无阻地奔跑着。 到了腊月二十三,一场大雪封山了,变电站的工作人员也要准备回家过年了,通知强强他们拉运石头来算帐领钱。 劳动能创造财富,只有付出辛勤的劳动与汗水,才能取得丰硕的收获,四个人从变电站工地临时办公室里出来,每个人都是喜洋洋,他们的衣兜里装满崭新的格棱棱的人民币,强强和有根每人一万多元,二红最多一万六千多元,陈二旦为二红跟车装卸净挣五千多元。走在哈达镇街上,此时四个人都似乎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他们说话的声音高了,音调变了,连平常走路的步子也一步大,一步小,有人认为财大气粗是个贬义词,其实是形容人有了钱以后的那种神情面貌精神状态,是一种心理自我陶醉的心态,试想一个人长期经济拮据,生活困难,短期内一下拥有一笔可观的金钱之后,他的心情是啥样呢? 陈二旦忽然意外地说:“咱们也吃一回馆子哇?”这陈二旦财还没大气就粗了。 几个人都同意,欣然向哈达镇的大饭馆走去,在路过公社门前,正好碰上铁蛋中午散会,一同邀请铁蛋去了大饭馆。 哈达镇的大饭馆也由几个职工承包,装饰一新,五个人刚坐下,服务员就沏上热茶,拿来菜谱,让顾客选菜,服务员态度明显地比大集体时候好多了。 强强拿着菜谱看看说:“每人点一盘自己喜欢吃的菜。” 陈二旦说:“咱不会点,没见过排场,咱就能吃。”说罢笑了。 几个人都笑了,王有根说:“咱下馆子,就是吃来了,能吃就吃。” 强强把菜谱递给铁蛋,铁蛋拿过菜谱看看说:“你们四个今年不赖,钱也没少赚,让我点,我就点红烧鲤鱼,咱们连年有余。”说完笑了。 强强要了一只炖整鸡,二红要了一盘猪排骨,有根要了一盘油炸里脊,强强为陈二旦念着菜谱上的菜名,陈二旦听着说:“这些菜名咱那一样也没吃过,没听说过,你们说要啥就行了。”强强为陈二旦要了过油肉。 不一会儿,三盘凉菜,五盘热菜全都端到桌上,桌面上热气腾腾散发着只有饭馆里才独有的那种肉菜香味,强强又要了两瓶百川老窖,五个人就举杯下箸,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铁蛋问陈二旦:“你四个月挣多少?” 陈二旦嚼着口鸡大腿肉咽了,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千多”,看着铁蛋激动的说:“大集体的时候,我家连续十年分红也没分过今年半年的钱。” 铁蛋又问二红挣了多少,二红说:“我有车,数我挣的多一万六千多块” 铁蛋听了吃了一惊,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反问:“一万六千多?” 二红“嗯”了一声说:“主要我有车,连车磨损费一共在内。” 王有根忙问铁蛋:“县农机局,第二批小四轮指标下来了没有?”陈二旦停住筷子看着铁蛋认真听着。 铁蛋说:“刚才姜利民书记在会上说,农机局的小四轮开放了,不用指标谁想买谁买,确实有困难的想买自己拿一半的价钱,然后去银行信用社贷款。” 王有根、陈二旦一听乐了,王有根要他姐夫强强明天跟他进县城买18马力的小四轮,陈二旦也要二红明天同他进县城帮他选择小四轮。 停了一会儿,铁蛋看着面前的四个人说:“姜利民书记上午在大会上说,今后党的中心工作,就是抓经济建设,实现四个现代化,现阶段鼓励少数人先富起来,然后带领多数人共同富裕、同奔小康之路,你们四个人做对了,为泥瓦窑的群众发家致富带了好头。我敬你们每人一杯。” 四个人听了心里甜甜的,像喝了蜜。铁蛋说完给每人面前酒杯斟满酒,并起来邀请喝下去。 二红喝完铁蛋的敬酒,站起来,拿起酒瓶为铁蛋的酒杯倒满,说:“我敬李书记一杯,要不是李书记为我们承揽建变电站基建工程石头项目,我们也挣不上这么多钱。”二红说的是实话,其他几个人也有同感,都要敬铁蛋一杯,铁蛋接着说:“每人一杯,我受不了,咱举杯同饮哇。”于是五人举杯一干而尽。 不一会儿,五个人都吃饱了,也喝好了,放下筷子,陈二旦打着饱嗝子自嘲地说:“我活了半辈子的人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二红急忙低声说:“我也没吃过,快不要说了,让邻桌的人听了笑话哩。” 陈二旦不服气的说:“怕啥哩,大集体的时候,咱没钱,就是吃不起馆子,喝不起烧酒嘛。” 几个人看着陈二旦脸红脖子粗执拗地说话的样子都笑了,其实陈二旦说的大实话,大集体的时候,社员们在队里一年四季劳动,一年只分一次红,家家户户确实没钱花,有个头疼脑热,灾灾病病的,还得打个借条经队长批准,然后去现金保管员那里支上二十、三十,一家几口人的油、盐、酱、醋,全靠卖上几斤鸡蛋,几只兔子来解决,哪能吃起馆子呢?有人想去省城、县城打工或做点小买卖,政治队长就批评你不安心农业生产劳动,有资本主义思想,人身不自由去哪挣钱呢? 在结帐的时候,强强正要掏钱,二红急忙掏出钱慷慨地付了,说:“我挣的最多,这顿饭我请了。”他又点出两千元钱,给了铁蛋、强强每人一千,说是冯海上大学借他俩的钱。 铁蛋接住说:“勤借勤还再借不难。”五个人说笑着走出饭馆。 下午,二红回到家里把一万元存折和四千多元现金全交给粉粉,粉粉拿起存折看了看惊喜地说:“挣了这么多!” 二红说:“还有五百多方石头没拉到变电站工地,明年一开春把那五百方全拉完,还能挣这一半。” 粉粉打开柜子放存折和现金的时候问:“借铁蛋、强强的钱还上了没?” “还了。”二红又说:“明年开学冯海念大学的费用我看差不多了。” “够了。”粉粉高兴地说:“冯海说他们大学里有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哩,冯海这学期奖学金还奖两千多呢。” 二红问:“冯海回来了?” “回来了,今天上午回来的。” “去哪了?” 粉粉说:“去老妈那儿看浩浩去了,冯海回来说,他念大学的时候谁也不想就想他弟弟浩浩。”说完看看二红眼睛湿润了,二红的心里也是一热。这浩浩自从秋收大忙开始一直由二红妈照顾,对二红妈很依恋,经常在二红妈那里吃饭过夜。 粉粉从柜中取出五百块钱来,说:“要过年了,把这钱给咱妈送去,让老人想买点啥自己花哇。” 二红心中热乎乎的,粉粉在过年时节挂念着自己年过古稀的老母亲,点点头就和粉粉走出家门。 二红来到自家的老院子,就听见母亲的屋里传出浩浩叽叽格格的笑声,进了家只见浩浩骑在冯海的脖子上玩骑马,冯海弯着腰,两手捉住浩浩的小手,在地下一颠一颠兜圈子,冯涛跟着冯海身后,两手护着浩浩,浩浩乐得格格格直笑,炕上的老母亲看着地下的三个孩子玩得开心的样子,嘴乐得就像裂口的花椒。 冯海看见二红进家,放下浩浩,忙向二红打招呼:“爸,您刚回来?” 二红应了一声关心地问:“上午从哈达镇汽车站下车,回家一路冷不?” 冯海说:“今儿的天气真冷,我一路是跑回家的。” 二红又问:“大学放了寒假,你咋没回来?” 冯海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北京有好多家庭从大学生中顾家教,有好几家顾我辅导英语,我当了半个月家教老师。”说完腼腆的笑了。 二红赞许地点了点头,粉粉对二红说:“海海当家教老师还挣了一千多,也拿回家了。”说完转身来到炕沿边掏出五百块钱,对二红妈说:“妈,二红拉石头挣了一万多块钱哩,这五百您老花哇,过年了,您老想买点啥就花哇。” 二红妈眼里流出泪推让着说:“我不要,你们娃娃多,你们花哇,我有,刚才海海还给了我五十呢。” 粉粉来到地下的小红柜前,掀起柜盖把五百元钱放进去,扭头说:“妈,我给你放这里了。” 吃完晚饭,二红、粉粉一家子坐在一起说话,冯海介绍着北京的繁华热闹以及学校的一些情况,冯海正说着铁蛋来了。 冯海立即起身向铁蛋打招呼让座,铁蛋问了问冯海在大学里的学习。生活情况,并勉励几句,就坐下来说明来意。 原来铁蛋下午开会的时候,党委书记姜利民传达说,明年正月,百川县委和政府要召开一次种田能手,发家致富带头人表彰大会,全公社五个表彰名额,一个大队一个,三间房大队铁蛋推荐了二红,并向姜书记介绍了二红的生产劳动表现家庭情况,姜书记认为事例很典型,特别对二红支持冯海上大学的态度上极力赞许,要铁蛋让其本人写个先进材料上报,准备在表彰会上作为典型发言。 二红听了苦笑一下说:“让咱受苦行,要说写字,我多年没拿笔了,这材料还真写不了。” 铁蛋说:“你家里一个状元,一个秀才还用你写?” 铁蛋的话引出家里一片笑声。 铁蛋走后,二红就睡了,以往整日开着小四轮奔波,搬石头卸石头不以为然,坐下两天他反而觉得浑身乏困,没有一点精神。半夜的时候,他睡得正香,粉粉钻进他的被窝,二红醒了说:“我没一点精神。” 粉粉娇嗔地说:“人家唉着你睡一会还不行嘛。”粉粉今天特高兴,二红给家里拿回一万多块钱来,大儿子冯海也回来了,她是想同二红做爱。 于是二红搂着粉粉睡了,可是他心中一片清亮,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回想着自己走进这个家半年来与粉粉母子四人的朝夕相处,人事之间关系变化,都历历在目,特别是今天粉粉同海海娘俩对待自己老母亲的态度上,更使他激动不已,无法入睡,冯海明明知道自己的老母亲不是他亲奶奶。他却象对待自己的亲奶奶一样对待,拿出家教挣得五十块钱孝敬老人,这孩子不错,将来一定出息,看来一个家庭中,无论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只有互相关心、体贴、爱护就能和睦相处,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对他们好,他们定回有恩必报。他想起哥红红指斥他的话,说他进了粉粉家是跳进灰坑,是毛驴打滚——寻灰哩。是说他将来同粉粉的三个儿子关系搞不好,以及这个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半年来,在自己辛勤的劳动中,冯海上大学的经济难关基本突破,要是党的包产到户政策不变,冯海上大学也没有什么问题,此刻他搂着粉粉没有一点跳入灰坑的感觉,心里反而觉得很甜蜜与幸福。 第二十八章 马香香改姓 马香香就是王香香,王香香就是马香香。 香香是地主大烟鬼马长顺,马寡妇逯孔雀的女儿,马长顺解放初去逝,香香六岁那年,马寡妇逯孔雀嫁给贫农大哑子,香香也随娘被带到王家抚养。对香香的姓氏问题,逯孔雀嫁到王家后,曾向公公王老头提议过,憨厚的王老头认为,香香是个女娃子家,长大嫁了人与王家将来就是个来回交往,姓只是一个人的代号罢了,姓马姓王无所谓,话说过之后,王老头与逯孔雀都没当回事,户口本上香香一直姓马,叫香香。谁知这一字之差几乎毁了马香香的一生前途和命运,因为,在文革中大查阶级成分的时候,香香如果姓王,就是贫下中农的女儿,革命的后代,继续姓马,她就是地主子女,反动阶级的子女了。- 马香香在读小学的时候,这种政治色彩在她身上还不明显,直到读初中、高中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这阶级成分对自己的无形压力,在学校里她学习好,思想进步、表现再好,班主任不容许她当班干部,也不让她加入共青团,为此马香香背地里哭了好几回。马香香回家哭着向爷爷王老头把学校里的这些说了,大哑子不会说话,逯孔雀不便出面,王老头一听急了,此时他已经知道马香香是自己的亲孙女,这是大事,不然要害娃娃一辈子,马香香一辈子受委屈、受欺负,于是他向队里请了假专门去大队,公社派出所为孙女马香香改姓,可是已经晚了。 那天王老头去了大队,几个大队干部都在,他向冯虎说了马香香改姓为王的事,冯虎一听眼睛直了,说:“王叔,你人越老了怎越不觉悟了,怎想起给马香香改姓了?” 王老头说:“马香香是我的亲孙女,她姓马在学校里受歧视,连个班干部,共青团员也当不上,我想让她改姓王。” 冯虎一听意外地笑了,说:“是你的亲孙女?泥瓦窑的人谁不知道那马香香是逯孔雀在马家生的,是地主马长顺的骨头。” 王老头心里火火的,他本想当众说出马长顺为了传宗接代“借籽种地”的事,但一想说出去对孙女香香名义上不好听,怕村里知道后,背后笑话她们娘俩,再说即使说出别人也未必相信,于是他说:“香香是在马家生的,六岁到了我们王家,已经十几年了,由我们王家抚养成人,供书识字,我说句心里话,她就是我的亲孙女,香香平时对我挺孝顺,经常给我洗衣服打扫家、做家务,我就把她当亲孙女看待。”说完王老头急得眼里含满泪水。 冯虎沉下脸来说:“不行!” “为啥?” 冯虎严肃地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明摆着,马香香是地主子女,如果姓了你们王家的姓,她就不是地主子女了而是贫下中农的子女了,按贫下中农待遇,你把一个阶级异己分子弄到咱贫下中农当中来,是在无产阶级阵线中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王老头迷惑起来,不解地问:“香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闺女娃娃咋就成了定时炸弹了?” 办公室里的几个大队干部都笑了,张会计笑着对王老头说:“这是冯主任打比方,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我们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要保持阶级队伍的纯洁性。” 旁边一个大队干部,似乎不满意冯虎的那种说法,打趣地说:“哎,几年以后,那马香香要是同咱贫下中农中的一个子弟结了婚,那个贫下中农子弟就是搂着定时炸弹睡觉了。” 办公室里顿时腾起一片笑声、冯虎也笑了,只有王老头没笑,待人们笑声平息下来以后,王老头对冯虎哀求说:“就改一个字还不行嘛。” 冯虎不满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户口是人事档案,不能随随便便瞎改的,王叔你回去哇。” 下午,王老头又去公社派出所找老所长为马香香改姓,这老所长和王老头很惯熟,他在县城路上拉运的时候,曾坐过他几次马车,托他捎运过东西。王老头来到派出所向老所长说了马香香的情况。 老所长皱着眉头说:“按说哇香香从小在你王家,如今长大了,她原来姓马是地主分子,现在想姓王,说明她思想上愿意向我们贫下中农靠近,愿意站到我们无产阶级队伍一边来,这是好事呀,你们大队为啥不给改呢?” 王老头激动地脱口说:“人家大队冯主任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不能改。” 老所长一听楞怔了:“要是说成政治问题,我这里也不能帮你忙了,万一将来出了差错,我人老了吃不了,兜也兜不动。” 王老头一听老所长说出这种话来,忙说:“没事,将来有啥问题我自己承担,与你没相干。” 老所长推托说:“我们派出所只保存城市户口和工人干部户籍,农村户籍都在大队一级保存着,你要想办,还得找你们大队冯主任。” 王老头绝望地蹲在地上哭了,伤心地说:“我的亲孙女也不让认了,这叫啥做法哩。” 老所长看着王老头同情地说:“按说只要本人提出申请就可以办理,你们大队不知道是怎搞的,我也不清楚了。” 王老头从哈达镇走回泥瓦窑一路上是哭着走回村的,他回到家对逯孔雀、马香香娘俩把改姓的经过说了。逯孔雀唉了一声没说话,马香香哭着说:“学校里有人在大会上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四类崽子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革命的。” 王老头听了,不服气地说:“他说咱不革命,就不革命啦?我看说这种话的人才是不革命的人了,甚至都是反革命哩,这都是屁股上挂着个死耗子——假装打猎呢。” 马香香哭着又说:“人家不让我入共青团,不让我当红卫兵。”说着委屈地抽泣起来。 绿孔雀劝着说:“人家不让入,你就不要入了,咱好好念书,我看学下知识比啥都强。” 马香香撒娇地哭着说:“我还想当红卫兵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哩。” 王老头看着香香,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共青团倒是可以入,我看那红卫兵入不入两可,咱村的冯亮亮倒是泥瓦窑贫下中农红卫兵的司令,还被选为红炮手,他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瞎折腾,结果背后人人不说好,至今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还是光棍儿。我看人活在世上还是忠厚些好,老人们常说‘忠厚不失本,诚信得人心’只要咱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办事,不论啥时候光景也过得不赖。” 老人这富有哲理性的话,马香香似乎听懂了,似乎没有听懂,她没说什么,哭了一会儿也不哭了。 王老头为孙女改姓没办成,成了他肚里的一块心病。他越想对冯虎越生气,他想起冯虎娶蔡粉粉的时候,自己跑前跑后地为冯虎帮忙,好话也对蔡五一家没少说,如今冯虎对自己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就这一点点小事他还不给办,这人太绝情了,住在一村一院的他真好意思,于是他想找冯虎的岔子,出出这口气,别看王老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腰板结实,身体硬朗,要是同冯虎打起架来,骨瘦如柴的冯虎虽年龄小些未必是王老头的对手。 一天,王老头看见冯虎骑着自行车走过来,上前说:“冯主任去大队上班哩。”语意中对冯虎充满揶揄与嘲讽。 冯虎停下车问:“啥事?” 王老头来到冯虎面前,一面不恭地问:“你比粉粉的年龄大几岁?” 冯虎的脸上显出不悦说:“大十岁,怎了?” 王老头哼了一声:“你户口上比人家粉粉大二十二岁,你悄悄地改了!” 冯虎的脸红了,说:“我和粉粉结婚十几年了,娃娃也好几个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老头说:“你说户口是人事档案不能瞎改,你为啥把户口上的年令改小了?你是什么目的?” 冯虎生气了,说:“王老头,你这是污蔑革命干部!” 王老头也当仁不让地说:“我看你隐瞒岁数娶人家粉粉,是欺骗贫下中农阶级姊妹哩。” 冯虎听了心里不由一怔,这王老头还能说出这样高水平阶级斗争理论的话来,于是他威胁地说:“王老头,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了,你家里还有个地主分子哩。” 王老头也豁出去了,说:“逯孔雀是逯孔雀,我和儿子大哑子是三代贫农,祖辈都是当长工受苦人,思想上早跟逯孔雀划清界线了。” 在俩人吵闹的时候,周围已经站了不少人,冯虎冷笑一声,对众人说:“一个家里吃饭、睡觉,你们能划清界限?鬼才相信哩。”说罢推着自行车就要走。 王老头上前一把拉住说:“你不能走!” “你要咋?” “香香姓能不能改?”王老头气咻咻地问。 冯虎仍强硬地说:“我说不能就不能,这是阶级路线问题、政治问题。” 王老头气愤地扬起一只手来,朝冯虎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并骂了一句“操你妈”。 冯虎扔倒自行车,却没还手,捂着挨打的脸怪叫起来:“王老头!你是不是想反天哩,你知道不知道打击革命干部是犯法!就是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 王老头怒气冲冲地说:“共产党没有你这种干部,谁让你这样的人当队干部是瞎枯眼睛了。” 冯虎一听来劲了,指着王老头对众人说:“大家听见了哇,他还骂共产党哩”说着来到王老头面前逼问:“你为啥污蔑共产党?”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王老头说:“我没骂共产党,我是骂你这个赖骨头哩。” 冯虎冷笑了两声大言不惭的说:“我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选用的干部,你骂我冯虎就是骂共产党,这道理你这个老家伙应该知道。”说完拉住王老头的胳膊袖子:“走,咱去公社革委会说说,你为啥骂共产党?” 王老头听了冯虎的话似乎有点胆怯,手臂一挥挣脱冯虎的手说:“我不去,要去你去哇。”索性蹲下抽起旱烟来,又满不在乎地说:“班房也是人坐的,我活了六十多岁了,怕啥哩。” 在人们拉扯劝阻下,冯虎骂骂咧咧地推着自行车走了,众人知道王老头同冯虎吵架的原因,心里都抱不平,说冯虎这点小事不应该小题大做,泥瓦窑的人谁不知道那马香香是马寡妇从小带到王家的,在王家念书识字长大成人,王家没闺女把马香香当作亲闺女,那王老头更是当亲孙女看待,这地主子女同贫下中农子女政治待遇就是不一样,马香香如今长大了,应该把姓改过来,这是关系到人家娃娃一辈子的前途大事,这冯虎为什么不让改呢? 听了人们的议论,那王老头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蹲在地上伤心地哭着说:“我家的亲闺女,亲孙女也不让认了,这是因为啥呀?” 王老头同冯虎吵架、打架的事,不一会儿就传遍了全村,冯虎的大儿子冯海跑回家对粉粉说:“妈,西街的王老头同我爸打架哩,我爸挨打了。” 粉粉一惊:“因为啥来?” “不知道,听人们说王老头要改姓,我爸不让。” “王老头给谁改姓哩?” “不知道。”冯海说。当时他只有十几岁。 粉粉想,王老头是泥瓦窑的一个好老汉,为人热心老实,全村人没人说赖,他为啥要打冯虎呢?再说这王老头对他冯虎有恩,在她和冯虎的婚事上,老人跑前跑后没少帮忙费心,人家要改个姓,有啥了不得,还用吵架、打架吗?于是她出了家门,来到街上,只见不少的人还在街上站着,她来到近前没发现冯虎,只见王老头站在人们中间诉说着他和冯虎吵架的原因和经过,满脸皱纹的脸还存有泪痕。她站了一会儿,听清楚了,原来王老头是为孙女马香香改马姓为王姓,冯虎不充许,说是政治问题、路线问题,一个姓字有这么严重吗?这冯虎是怎了?她转身正要离去,看见大队民兵营长高二娃来了,手里还拿着根绳子,高二娃是三间房大队民兵营长,群众专政小组的主要成员,与粉粉很惯熟,因和冯虎是一个大队的干部,经常在粉粉家喝水、吃饭,还同粉粉开玩笑称粉粉是他的小嫂子,前不久冯虎回家还述说了高二娃的一段笑话——有天,高二娃在公社开会,他给大队打电话,三间房大队办公室没人,隔壁伙房炊事员老高头听见电话铃响,老高头是高二娃的父亲,在大队做饭守院,他拿起话筒说:“喂,谁?”话筒里响起高二娃的声音:“我是三间房大队民兵营长高二娃,你是谁?”老高头说:“我是你老子。”对方的高二娃在话筒里没听出老高头的声音,随即气愤地骂起来:“操你妈!我才是你老子哩。”老高头生气地把话筒搁了,其实这是一场误会,高二娃以为有人捉弄取笑他故意说的,从公社回到大队就追查接电话的人,查来查去查在他父亲老高头身上,父子俩一时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粉粉听了冯虎的述说,笑得肚皮还疼。他拿着绳子干啥来了?于是粉粉站住了。 身材壮实的高二娃同街上的人们打了招呼后,来到王老头身边,一脸冷笑地说:“王老头,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王老头没做声,又说:“你一个翻了身的贫下中农为啥骂起共产党来了?” 王老头平静地说:“我没骂共产党,我是骂冯虎哩。” 高二娃盯着王老头说:“你说共产党瞎枯眼睛了,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王老头申辩说:“我说‘共产党里没有他那种干部,谁让冯虎那样的人当干部是瞎枯眼睛了?’。——这话我说过,这是俩人吵架的时候话挤话,话赶话说的,从内心说,我不是骂共产党。” 高二娃阴阳怪气地说:“哎,冯虎现在是三间房大队革委会主任,共产党就用他当干部了,这话你怎能说过去?你不是骂共产党,你是骂谁?”说完一脸不悦地看着王老头。 王老头没做声,头上渗出了汗珠。 停了一会儿,高二娃抖开手中的绳子,搭在王老头的后脖颈上要把王老头绑起来,边绑边说:“王老头走哇,你活得不耐烦,就去大队群专享几天福。” 人们都知道这文革中群专机构的厉害,蔡粉粉急了,忙上前捉住高二娃手中的绳子说:“二娃,王老头你不能带走!” “怎?” 粉粉说:“我知道王老头不是骂共产党,他是骂冯虎哩。” 高二娃斜着眼睛看着粉粉说:“他骂咱冯主任,也是骂共产党,是污蔑革命干部,也是违法的。” 粉粉为王老头解开绳子,高声说:“住在一村一院的,锅碗瓢盆还没有个磕碰的时候,俩人吵上一架就把人家捉起来,这人还能不能活了!?” 周围的人也愤愤不平地议论起来:粉粉的话说得对,一村一院的,谁和谁没有个吵闹的时候,吵上几句就没事了,现在还要抓人呢,这是啥世道了。 一个大个子后生激愤地说:“那年我和陈二旦打架,我把陈二旦打得脸青鼻肿成了血头狼,过了几天俩人都气消了,也没事了。现在我和陈二旦还是好朋友呢。”说着来到高二娃面前:“高营长,王老头你不能带走,咱都是贫下中农要有阶级感情呀。” 听了粉粉的话和众人的议论,高二娃似乎有点为难,唉了一声对粉粉说:“小嫂子,你不让我捉人,我在冯主任面前怎交差了?” 粉粉气恼地说:“你和他说,是我蔡粉粉不让抓,他一定要抓,就让他回来抓我哇!” 众人都赞许地点点头笑了,高二娃也笑了,对粉粉说:“那我就照你说的,向冯主任说呀?” 粉粉大声说:“不怕,就说是我说的,我不让抓!”说罢转身走了,她没有礼节性邀请高二娃回家坐坐,她知道这高二娃也不是个好东西,不是那省油的灯。 高二娃同人们拉几句家常,挽起绳子回大队了。 王老头望着粉粉背影,眼里流出热泪。 傍晚,冯虎家里一片吵闹声,冯虎打了粉粉,粉粉也打了冯虎还摔了家具,差点把新买的黑白电视机摔了,还是冯虎拼命抢夺才保存下来,粉粉哭着说要离婚,丢两个孩子去了娘家,最后冯虎在家里刮了胡子,去蔡五家向粉粉赔礼道歉说了好话,第三天蔡五老伴才把粉粉送回家。 马香香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停课闹革命,大学不招生,她就回到家里成了哈达公社的一名女社员。 修水库那年,马香香劳动积极,表现不错,抬土搬石头从不叫苦叫累,她白天在水库劳动,晚上参加政治夜校学习,还从事扫盲工作。公社团委书记小田来泥瓦窑蹲点,对马香香印象不错,小田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她认为像马香香这样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女青年在哈达公社再没有第二个,鼓励马香香劳动要积极带头,向团组织靠近。小田为了进一步开展共青团的工作,发挥共青团组织的先进作用,她有意在泥瓦窑修水库发展一批新团员,她的想法向张书记说了,张书记很赞称。 在政治夜校学习的时候,小田专门讲了一节团课,介绍了共青团组织的性质及团组织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作用与任务,并传达了公社团委在泥瓦窑吸收一批新团员的决定,要求泥瓦窑的广大青年积极向团组织靠近,创造条件,接受团组织的考验,积极加入共青团组织。 小田开完会,泥瓦窑的男女青年劳动热情分外高涨,有不少人写了入团申请书。 马香香也写了入团申请书,她那流利秀气的钢笔字小田很赏识,并把马香香的入团申请书拿给张书记看了,目的是让张书记对马香香有个好印象,她指着马香香的入团申请书说:“张书记,你看马香香的钢笔字写得多隽永流利,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青年,能歌善舞,多才多艺,还是泥瓦窑生产队毛主席思想宣传队的主要演员和创作员,像马香香这样高中文化程度的女青年在咱哈达公社还没有第二个。” 张书记点点头说:“这马香香家庭是什么成份?” 小田说:“她姓马,是西街地主马长顺的女儿,不过马长顺一解放就死了,她妈逯孔雀嫁给贫农大哑子,她六岁就到了王家,由王老头、大哑子抚养成人,一直在王家生活。 张书记听了脸色阴沉下来,若有所悟地说:“去年我来泥瓦窑蹲点不了解情况,还以为这马香香是贫农大哑子的闺女呢。” 小田接着说:“去年马香香高中毕业回乡,在队里劳动积极、性格开朗、为人热心,在泥瓦窑男女青年中,影响很好,特别在学大寨修水库当中表现更好。” 张书记听了小田的话,看了小田一眼冷笑一声说:“你说说她是怎个表现好法——是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了,还像黄继光舍身堵枪眼了?”说完很有意味地笑了。 小田听了张书记的话,苦笑了一下说:“那倒不致于,咱们现在是和平环境建设时期,人们用不着像董存瑞黄继光那样干。” 张书记鼻孔里哼了一声,严厉地对小田说:“那你怎能说马香香表现不错?” 小田听出张书记话中的意思了,他是不同意马香香入团,她想了一阵说:“张书记,这次发展新团员我想请您提点指导意见,能不?” 张书记点点头,严肃地说:“共青团是党的后备军,是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的有生力量,作为一名团委书记在发展新团员的时候,一定要政治挂帅,坚持阶级斗争立场,在农村要以阶级成份为准绳,凡是贫下中农子女,一写申请书就批,有的没有写申请只要向团组织打个招呼也要批,中农成份子女,迟批、缓批、少批,地富四类分子子女一个也不能批,除非绝对好的,有特殊、重大贡献的,才能批,你们批了以后,还要在党委会上政审通过才算数,在审批的时候,一定要坚持这个原则。” 听了张书记的话,小田叹气说:“我在开展共青团工作的时候,经常对那些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说,党对你们的政策是“不看出生,重在表现”,一个人家庭出身自己无法选择,但是一个人的前途完全可以由自己选择,鼓励他们积极工作、生产劳动、向团组织靠近,团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着……” 张书记截住小田的话说:“我的话与党的“不看出生、重在表现”的政策不矛盾呀,“重在表现”的“重”字,就是“看重”与“重大”,在党团组织方面就是“看重”,在出生剥削阶级家庭子女方面就是“重大”,他们表现必须有重大特殊贡献才行。” 小田为难地说:“这样要求条件太高了,那些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入团入党就太难了。” “不难。”张书记轻率地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是农村富农出身,敬爱的周总理还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这两位伟人对中国人民贡献多大,领导中国人民推翻旧社会建立新中国,天下的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成了国家的主人,这才是重大贡献呢,这也是全国人民拥护爱戴这两位伟人的原因。她马香香要是能给咱造出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来,那才是重在表现哩,咱不仅给她入团,我还要给他入党呢。” 听了张书记的话,小田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前俯后仰,那银铃般的笑声在团委办公室响了好一阵。 小田笑的是什么呢? 待小田的笑声停息下来以后,张书记认真地说:“小田,你还年轻,一定要认真学习毛主席的阶级斗争理论、和哲学思想,看问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要被假象所迷惑。” 小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政治夜校上,小田宣布了泥瓦窑发展新团员名单,在热烈的掌声中,小田授于每位新团员一枚金光闪闪的团徽,马香香伏在桌上哭了,哭得很伤心。 夜校散了以后,小田把马香香叫到一边说:“这次团组织没吸收你,还有下次,只要咱吃苦耐劳,关心集体,积极创造条件,团组织的大门永远是向先进青年敞开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了,她知道,她这是欺骗马香香,马香香背着个地主家庭,她一辈子也入不了共青团。 马香香哭着说:“我知道我入不了,写申请也是白写,自己再努力也不行。” 修水库那年冬天,百川县革委会在阶级复议运动中新划的新地主、新富农一律平反,说阶级敌人划得太多了,不利于团结大多数人民群众搞革命和建设,刘强强家又恢复了原先的中农成份,马香香同刘强强结了婚。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百川县教育局提出突击普及初中教育方案,将原先的小学教育六年制缩成五年制,初中教育有条件的,实行三年制,没条件的,实行两年制,要求各生产大队中心校都建立初中班,三间房大队中心校初中班,建立起来了,可是没有教数学、物理、化学的老师,在铁蛋提议下,马香香当上了民办初中教师,担任数学、物理、化学三门主课的教学任务。 在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的时候,旧户口造册新户口,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三间房大队承担这一工作的张会计要求大队学校的民办教师帮忙,一个民办教师负责一个生产队自然村,在分发旧户口薄,新户籍表册时,强调本村的民办教师负责填写本村的,因为本村人熟悉本村情况,马香香负责泥瓦窑自然村的户籍誊写造册。由于时间紧、任务重,这些民办教师就利用周末时间义务帮忙,在誊写时把死亡人去掉,填上没上户口的新生儿童。 在翻阅旧户口薄的时候,马香香发现冯虎的出生年月改了,原先是1922年,改为1934年,在备注栏内有“本人申请”字样,那蔡粉粉是1945年出生,1963年与冯虎结婚时虚岁才十八岁。在造册新户口时,马香香把冯虎的名字去掉,在“户主”栏内填上陈二红。 马香香翻 第二十九章 冯亮亮回村(上)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数年间,中国的社会经济迅速发展,向前大大地迈了一步,表现最为明显的是人民生活提高,人们去饭馆吃饭不要粮票了,买布料不要布票了,各种粮票、布票被一些收藏爱好者作为文物收藏,它是时代的产物、历史的见证。 党中央为了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让全国人民尽快富裕起来,构建了小康社会蓝图,出台了不少发家致富的经济政策,在党的各项经济政策推动下,中国的社会经济又迈入了商品经济结构,在市场经济的引导下,农民种地更自由了。泥瓦窑的人,家家调整种植结构,什么作物能赚钱,就大量种植什么作物,一些有木工、瓦工、烹调、画匠等手艺的人们,利用农闲时间就出外打工,有的还去广州、深圳,有组织能力的人,自发组建工程队,到省城、县城包揽建筑工程,还有的跑运输,然而,也有人,想一口吃个胖子,一夜之间就成为百万富翁,无视国家法律,做起了投机倒把生意。 泥瓦窑实行包产到户五年后,冯亮亮回村了。 冯亮亮离开泥瓦窑已经整整十年了,他一直没回村,冯虎上吊死的那年,粉粉给他邮寄电报,他也没回来,今天他回来了。 那天,二红正在院中修理小四轮,粉粉在旁边当助手,给他递个扳子、螺丝什么的,眼看就要开始春耕播种了,家家户户都在修配机具,犁杖、晒选种子。 院门“嘎吱”响了一下,粉粉扭头一看,只见从院门外走进俩个人来,她仔细一看,是冯亮亮,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她心里一紧,脸红了,朝二红的腿上轻轻踢了一脚,二红抬头望了一眼粉粉,扭头看见是冯亮亮,忙站起来一脸惊喜地:“呀,亮亮,刚回来?”说着就向冯亮亮迎过去。 冯亮亮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他依然留着引人注目的大背头,浓密的头发整齐有序地拢到脑后,西装革履,腰间挎着一个样式很显名贵的黑色皮篼子,已同离村那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身后那个女人面色俏丽,打扮入时,穿着高跟鞋,走路腰肢一扭一扭的,让人看了很别扭,来到近前,二红和粉粉发现这小女人还涂了口红,画了眉毛,她可能原先梳的是齐肩长发,此时那长发拢在一起向上弯曲,中间用一只大发卡夹住,脑后发稍如同一个大毛毽子四下飘摆,显得飘逸洒脱,别有一番风韵,她手里提一个网兜,兜里装着后山人春季十分罕见的苹果、香蕉、还有几盒糕点。 几个人慢慢地来到家门前,冯亮亮站住了,他扭头环视了一下院子,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四间大正房,对身旁的小女人说:“这就是咱的家,咱的院落。” 那小女人,也环顾了一下院子,抬头看了看面前高大宽敞的四间大正房,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笑容。 冯亮亮看了一眼粉粉又补充说:“这四间大正房是我和叔叔伙盖的,还有我叔叔两间。” 进了家,粉粉热情地招呼亮亮和小女人上炕,并为沏水泡茶,那小女人掏出一块手帕在沙发上抹了抹,然后坐上去,腰板挺得很直。冯亮亮坐在炕上,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小女人得意地说:“她叫王丽,是我的夫人。”那小女人笑了一下,望着窗外没做声。 粉粉听了笑了,二红也笑着说:“亮亮过去当过泥瓦窑的红卫兵司令,他的媳妇应该称夫人。”言语中含有揶揄,他和亮亮是同令人,冯亮亮比二红大一岁,从小一块长大,说话自然随便,再说,现在也不说阶级成份了,人人平等了,二红心里对亮亮是不忌畏的,想说啥就说啥。 粉粉说:“俩口子回来,怎不把娃领上,让娃娃回来,看看咱老家泥瓦窑。”言语中有遗憾与惋惜。 亮亮说:“没”,说话时向地下沙发上的王丽挤了一下眼睛,王丽操着一口僵硬的普通话说:“两个孩子都在中学读书,不能回来。” 吃完午饭,泥瓦窑不少男男女女来粉粉家串门,那些女人还领着小孩子,他们是来看亮亮和他夫人来了,粉粉家里人来人往一片热闹的招呼声和说话声,冯亮亮掏出高级中华牌香烟招待来人,抽烟的人他一支两支的分送着,被领来的小孩,王丽还拿出苹果、香蕉给孩子们吃,有的小孩子不敢拿不敢吃那王丽硬给装在小孩的兜里,显得十分热情大方。人们看着冯亮亮俩口子出手阔气的样子,心里觉得亮亮在外一定赚了不少钱,混得不赖,不然哪能这样大气呢? 不一会儿,孙三毛、小地主侯二和村里的几个老汉相跟着来了,冯亮亮竟激动地跑出门外亲自恭迎,并捉住孙三毛、侯二的手,亲热地叫“三叔”,“二叔”,冯亮亮与几个老汉说着话慢慢走回家里,他转身找烟的时候三盒中华香烟已经空了,他从皮兜里拿出五张百元人民币,对二红说:“二红,麻烦你去哈达镇再买两条中华烟。” 二红接过钱出门骑着摩托车走了,人们陆续从粉粉家里出来以后,三三两两地都在悄声低语,都说冯亮亮出手阔气大方,一定有钱了,有人说,那中华烟二十元一盒,吃一支就是一元钱哩,那些女人更是细心,说一元钱能买五包火柴,够家里生火用半年。 吃完晚饭,二红说是去他老妈那儿有点事,就出了家门,家里粉粉和亮亮拉起家常,粉粉向亮亮哭诉冯虎的死,她说:“家里缺你吃?缺你穿?你上吊哩。”亮亮唉了一声,说:“我从小就知道,我叔叔他是个怪人,看问题办事不和正常人一样,每办一件事就先考虑他个人。” 粉粉听出亮亮话的意思了,这亮亮对冯虎捷足先登娶了自己心中还有怨愤,接着说:“娶已经娶了,娃娃也好几个了,说啥也没用了。” 亮亮没作声,粉粉又问他:“你叔叔死了以后,给你邮电报,你怎没回来?” 亮亮用手往后拢了拢大背头说:“我在那边有点事顾不上,再说人死了,回来没啥意思了,也就是埋葬埋葬就完事了。” 粉粉抹着泪说:“你叔叔死了以后,冯海、冯涛年龄还小,都还在学校念书,家中里里外外没你冯家一个人,我一个女人家真为难呀,”说着失声地哭了起来,又说:“没办法,我就把人家二红招回来了。” 亮亮说:“二红那后生不赖,比我叔强多了,你还年轻,娃娃好几个,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这俩人尽管从前有过节,十多年了,心中的成见大概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都淡忘了,他们说的都很中肯实际。 停了一会儿,亮亮问:“那冯海、冯涛呢?” 粉粉说:“冯海去年大学毕业了,分配在北京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冯涛去年考上大学,在省城,今年也大二了。” 亮亮高兴地说:“咱冯家在泥瓦窑也是老住户了,能出两个大学生,也是咱冯家祖上有德行,本人的福份。” 粉粉和亮亮正说着家常话,铁蛋进门了,铁蛋与亮亮同岁,从小的伙伴,见了面自然没有半点虚伪与客套,他进了门就打招呼,亮亮也急忙从炕沿边下地邀请铁蛋上炕坐。 铁蛋坐下以后,问:“你们说啥哩?又是“德行”呀“福份”的。” 粉粉小着说:“亮亮夸他两个兄弟哩,说冯海、冯涛都是大学生,是他冯家的德行,娃娃们的福份。” 铁蛋这人性格梗直,办事说话肚里有啥就说啥,他听了粉粉的话脸上显出不悦,他也不顾与冯亮亮多年没见的情面,对亮亮不客气地说:“亮亮,我说几句实在话,我也不怕你亮亮脸上下不去,要说冯海、冯涛念大学,全凭人家二红哩,这两个娃娃念大学二红确实贡献不小。” 冯亮亮一脸迷茫地望着铁蛋。 铁蛋又说:“海海考上大学那年,正好是包产到户的头一年,你叔叔冯主任上吊死了,冯海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找到我哭着说,他考上大学了,他妈不让念,我来问你嫂子,娃娃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你怎不让念了?你婶子说,没钱,咱念不起,开学一报名各种费用就是五六千块钱哩,家里没一分钱,埋葬你叔外债还有一千多,你婶子说的是实话,家里就是没钱,刚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是空的,不像现在每家往出拿个万八千有的是。我问二红是啥意思,”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感慨地说:“你说这人!?二红人家却一定要让海海念哩,开学的时候,人家二红给拿出三千,我和强强每人借给一千,冯海才去了北京。” 铁蛋喝了几口茶水又说:“二红这人为人正格,也能吃苦,那年冬天为给海海挣学费他开着小四轮给哈达变电站拉石头,戴着顶烂山羊皮帽子,穿一件烂皮袄,腰上系着一条布腰带,整整跑了一冬天,戴着个烂手套满手血裂子,搬石头一使劲手上的裂子里就洇出血来。” 粉粉眼睛也湿润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晚上回来睡觉,脱了袜子脚冻得还流脓流黄水哩。” 亮亮听了慢慢地低下头没作声。 粉粉说:“年底二红给家里拿回一万多块钱来,有这一万块钱作底垫,包产到户家里也有钱了,冯涛上大学才没受困难。”唉了一声又说:“那年开学冯涛念高中时,家里没一分钱,还是二红把他分的小牛卖了五百块钱,冯涛拿上去学校报了名。” 屋里一时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停了一会儿,铁蛋又说:“亮亮,反过来,你叔叔冯主任活着的时候,是怎对待人家二红哩?人家二红地主子女是地主子女,是,一个人的家庭出身这没办法,你不该经常找人家二红的茬子,给二红穿小鞋,人家二红走的也不对了、坐的也不对。看二红啥都不顺眼。你也清楚,那年咱过革命化春节,举行背诵“老三篇”和朗诵毛主席诗词比赛,人家二红本来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朗诵的不赖,你叔叔却说二红是‘鬼抽筋,念吉庆’哩;那年修水库下暴雨,水库存满几丈深的水,你叔叔逼着二红下水捞羊呢,说是表现不好。咱说话办事凭良心,是人命值钱还是羊的命值钱?我说句你不中听的话——你冯家有德行为啥你冯主任不下水捞羊,让人家二红捞呢?” 冯亮亮抬起头看了一眼激动说话的铁蛋,又低下了头。 铁蛋又激愤地说:“包产到户了,你叔叔却无缘无故上吊死了,包产到户你就不能治了!?你叔叔有德行为啥上吊呢?自从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咱泥瓦窑变化多大,几年间,家家户户生活水准都提高了,每家信用社、银行都有存款,家里有存粮,人们种田自由清闲了,只要不做违法事,靠自己的本事出外打工挣钱,谁想干啥就干啥,这么好的时代,你冯主任为啥寻死哩——你冯家有啥德行呢?” 铁蛋又语气平缓地说:“要说冯海、冯涛兄弟俩是两个好娃娃,从小学习努力,考上大学不让念那就是咱当大人的不对了。”语言中对粉粉不让冯海上大学的做法含有批评,又说:“可是二红是冯海、冯涛的继父,后老子,却一定要让两个娃娃念大学,我对二红的做法很赞称,二红对你冯家贡献确实不小。” 铁蛋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对亮亮、粉粉毫不客气,就像喝醉了酒那样激动,那冯亮亮一直没说话。 停了一会儿,铁蛋问冯亮亮:“亮亮,这次回泥瓦窑再走不了?” 冯亮亮说:“不走了,要住一段日子。” 铁蛋说:“要是不走,包产到户已经给你分了地,你媳妇要是开上迁移证明来,还能给她分地。” 亮亮笑了一笑说:“地我不种,谁想种谁种去哇。” 铁蛋说:“包产到户种地不赖,一家五六口人一年也收入三四万呢。” 亮亮不屑地一笑说:“一年收入三四万有几个钱哩。人家南方人一年收入十几万是困难户,百八十万是平常户。” 铁蛋说:“南方经济发达,咱后山是经济贫困地区,和南方比不上。” 冯亮亮点点头说:“这就是我不回来种地的原因。” 铁蛋看看亮亮问:“那你在外边做啥呢?” “我这几年在外边做点买卖。”冯亮亮说完把头低下来没看铁蛋。 铁蛋和冯亮亮就这样聊了一阵就走了,临走时礼节性地邀请冯亮亮和王丽去他家。 第二天吃完早饭,冯亮亮就与王丽相跟着出去了,俩人在街上溜达着,见人就打招呼问好。冯亮亮这是有意在村里炫耀他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让泥瓦窑知道他冯亮亮也有了老婆了,绝非凡夫俗子,庸才之辈。俩人走在街上,冯亮亮高昂着头,大背头泛着光亮,两手插在西裤的兜里,一脸文雅十分神气,那王丽虽然身材娇小却十分可人善解人意,她挨着冯亮亮款款走着,用一只手臂揽住亮亮的腰,如同城市中一对热恋的情侣那样依偎着,显得温柔体贴,亮亮时而俯首瞧语,王丽时而低声浅笑,一副亲密难分的样子,那款款迈动的步子也和冯亮亮一致,俩人的神态是那样安详悠闲充满自信,给人一种幸福甜蜜的视觉与印象。 冯亮亮与王丽在街上就这样冉冉漫步,溜了一圈就走进陈二旦的院门,进了家,陈二旦不在,只巧娥一个人,巧娥一脸惊喜,急忙邀请冯亮亮和王丽上炕,并问:“你啥时回来的?” “昨天。”冯亮亮坐在炕沿边说,一脸笑意地看着巧娥,又指着王丽向巧娥说:“这是我的夫人。” 巧娥的脸红了,忙招呼王丽上炕,王丽摇摇头,坐在沙发上了。 接下来冯亮亮和巧娥这对老情人就唠起家常话,冯亮亮问:“这几年村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哇?包产到户了,家家的日子都好过了。” 巧娥唉了一声说:“村里的日子再好,也比不上你们国家工人,你们每月的工资是固定的,月月发,农村人还要靠年景收成,一年下来才能见上几个钱。”这巧娥以为冯亮亮在外十年已经转成国家正式养路工人了。 冯亮亮看着巧娥异样地笑了一下说:“你家是不是又没钱了?” 巧娥不好意思地说:“庄户人春天钱最紧缺,又要买化肥、农药、种子,家家都要向信用社贷款哩。” 冯亮亮掏出五百块钱说:“这点钱你家用哇,我多年没回村,什么也没给你们买。” 巧娥看了一眼地下沙发上坐的王丽,脸红着没敢接,说:“不用,不用,没钱我们从信用社贷,你不用给。” 冯亮亮对王丽说:“这是我表妹巧娥,嫁了个种地的,家里经济困难,咱给上点钱,礼品就不用买了。” 那王丽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巧娥才把亮亮给的钱接过来,拿在手里,装在裤兜里。 三个人唠嗑了一会家常话,也快中午了,巧娥就开始张罗着做午饭,专门为亮亮和王丽做的是炒鸡蛋烙葱花油煎饼,这是具有后山地区特色的饭菜,中午陈二旦开着小四轮拖拉机种地回来,又和冯亮亮和王丽唠嗑了一阵。 吃饭的时候,巧娥对陈二旦说:“你下午不用种地了,去县里看看咱秀芬,给娃娃送点干粮,明天再回来。”秀芬是陈二旦和巧娥的女儿,在县城二中读书。 陈二旦嗯了一声,看着巧娥说:“还得给娃娃送几个钱,家里没钱哇?” “有了。”巧娥应了一声。 吃完午饭,几个人说了一阵闲话,冯亮亮和王丽就下地出门离去,在陈二旦和巧娥礼节性地相送中,巧娥走在亮亮的身边,出门的时候,那巧娥在人们谁也不注意的瞬间,在亮亮的腿上随手捏了一把——这是冯亮亮过去与巧娥偷情时单线联系的一个暗号,还是冯亮亮教给她的。冯亮亮喜欢玩女人,与那些女人偷情时双方联系的方法很多,比如家里有花盆,将花盆放在院中窗前;门楣上插鸡毛掸子;院外厕所墙上某个位子放块半截砖头等等,巧娥用的只是其中的一种,巧娥在他身上轻轻一捏,冯亮亮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晚上八点多钟,巧娥就锁上院门回家拉灭灯睡了,不一会儿,冯亮亮在暮影里出现在陈二旦院门前,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一个人,就迅速地翻墙跳进院中,慢慢向家门走去,他站在门前又向身后望了望,没发现什么异常,黄昏后的院中十分安静,他轻轻一推门,门吱哑一声开了,他迅速地闪进家里,又轻轻插上门,上了炕,脱光衣服钻进巧娥的被窝,把浑身绵软的巧娥紧紧抱住了,分别已经十年了,今天幸会,那冲动与激越,那亲热与缠绵是不言自明的。 男女性爱,是一个人的天性,与生具来的生理本能,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普通现象,对这种事,历代中外文学作品中多有褒贬,贬者,把男的比喻成采花贼,毛驴、情场上的公马;把女的比喻成狐狸精,淫妇、荡妇、一窝祸水,其实,这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内容,人的天性与本能,无须褒贬的,有句俗语说,‘不爱江山爱美人,人命出自奸情’,深刻地概括男女双方对这种事强烈追求的爱好程度,人家执幼到连自身的性命都不顾了,江山天下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褒贬的呢?本书对冯亮亮其人其事不褒不贬,只说冯亮亮就是这种人,无须重彩浓抹地描绘。 当冯亮亮平安地回到粉粉家里,时间还不到十点钟,二红和粉粉还没睡,和王丽拉着家常。 几天以后,冯亮亮与王丽把他原来居住的东小屋重新打扫粉刷一新,又买了锅碗瓢盆与粉粉另起炉灶分开吃饭了,从此就和王丽在泥瓦窑住了下来。 到了节气小满,后山地区农村春耕播种基本结束,接下来就是剪羊毛,后山地区还是一个半农半牧区,家家户户养羊至少二三十只多的五六十只,最多上到一百多只成群放牧。羊毛是后山人一笔可观收入。 一天,在泥瓦窑的街上,贴了一张广告:说冯亮亮收购羊毛不论头蹄杂毛,一律五元,并比哈达供销社收购价每斤高五角,地点在陈二旦家。 这则广告,给泥瓦窑人带来一片惊喜,往年去哈达供销社卖羊毛的时候,这头蹄杂毛以及肚底的脏毛,供销社的收购员都要去掉,另称计价,每斤只给一元左右,如今冯亮亮收购羊毛头蹄杂毛也是五元,而且每斤比供销社高五角,这样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几天后,陈二旦的院内一片热闹,泥瓦窑的男女老少背着大包小包来到陈二旦的院子里,只见冯亮亮戴着个大口罩掌称,陈二旦装包,王丽在核算支付现金,那巧娥也大呼小叫地帮忙,指划着人们把羊毛包放在指定的位置。 这冯亮亮收购羊毛很特别,他让陈二旦用小四轮拉回两车黄土,晚上没人卖的时候,这四人就把白日里收购的羊毛从毛包里再掏出来和上黄土再装进去,开始的时候,陈二旦担心地问:“羊毛里掺和上土,人家不要怎办?” 冯亮亮笑了一下,满有把握地说:“没事儿,我让你怎办,你就怎办。” 十多天后,冯亮亮的二百塑料袋大毛包都装得鼓鼓的,可是人们还源源不断来卖,不仅有泥瓦窑的人,还有泥瓦窑邻村的,冯亮亮说,没现金了,不能收购了,可是人们贪图那五角钱的便宜,一定要冯亮亮收购,没钱赊着,不怕你冯亮亮赖帐,于是冯亮亮又让陈二旦买了五十个大毛包又赊购了五十袋,就顾了两辆载重大卡车把收购的羊毛运向省城毛条厂,临走的时候,又在包上浇了几桶水。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冯亮亮的两辆大汽车开进毛条厂,车上的羊毛袋堆得就像两座小山似的,人们见了都投以惊异的目光。 冯亮亮下了汽车,一身黑色西服,皮鞋呈亮,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皮兜向质检员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就质检员老王一个人,冯亮亮同老王很惯熟,他一进门,老王站起来向亮亮伸过手来,并说:“冯经理来了。” 在做生意的当中,冯亮亮在社会上自称是一家皮毛收购部的经理。 冯亮亮握了一下老王的手,讨好地说:“兄弟来看看你王老哥。” 那老王斜着眼睛看着冯亮亮,意外地说:“你来看老哥,拿的是什么礼物?” 冯亮亮笑了一下没说话,从精致的皮兜里拿出两条中华烟和一个牛皮纸信封,那牛皮纸信封是鼓的。 老王向门外看了一眼,就把两条中华烟和信封放在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锁上了,站起来说:“快下班了,赶紧过磅哇。” 质检员老王和冯亮亮来到毛包汽车旁,老王用一根一尺多长的圆柱尖铁管在毛包上扎了几个窟窿,并问:“质量没问题吧?” 冯亮亮头一摆说:“放心哇,没问题。” 其实,细心的人就能发现,老王在毛包上扎了几个窟窿里,有少量的沙土掉了下来。 质检完毕,老王开了质检合格单,冯亮亮让司机开车到过磅处过了磅,又开到毛条厂大库房门前,由五个临时装卸工人把车上的毛包搬进库房里。 快下班的时候,冯亮亮从毛条厂财会室领出六万多元现金,当面付了车费,他和王丽进了饭馆,吃了馆子,当晚就在省城一家三星级宾馆高档房间住了下来,在那绵软的、具有弹性的席梦思床上,冯亮亮与王丽俩人都心情舒畅地娱乐了一夜。 冯亮亮这趟羊毛生意可谓遂心顺意,一趟除去各种费用净挣三万多。 第二天,冯亮亮同王丽从省城急急忙忙回到泥瓦窑,本想再做一趟羊毛生意,可是情况变了,在后山地区出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羊毛贩子,有的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游村串乡的收购,有的开着小四轮。冯亮亮一看不行,当天就和王丽去了北边的四子王草原牧区,这次他把陈二旦也带上了,是让陈二旦在羊毛里浇水拌土的。 十多天后,冯亮亮一行三人又回到泥瓦窑,冯亮亮两次羊毛生意赚了六万多,他给了陈二旦一千五百元作为帮忙的酬谢,陈二旦开始不要,说是帮忙尽义务,后来还是把钱装起来了。 晚上,冯亮亮挂上窗帘,插上门,等隔壁的粉粉熄灯后,与王丽核算起两次羊毛生意的帐目来,经过王丽的小手在电子计算器上一阵点击,数字结果在屏上出现了是“66888”,王丽一脸惊喜地向冯亮亮念着计算器上的数字,喜形于色的王丽似乎有点不放心,把皮兜中一叠一叠的人民币,一捆一捆地取出来,想再数一数。冯亮亮不屑地说:“不用了,那点点钱有啥哩,快不要点了。” 兴奋中的王丽没听他的,还是把一叠一叠的人民币数了一遍说:“连咱本钱共是八万六千八百八十八元。” 冯亮亮一听若有所悟地说:“多少?你在说一遍。” “净赚六万六千八百八十八元,连咱本钱共是八万六千八百八十八元。”王丽又重复了一遍。 冯亮亮又问:“各种费用都去掉了?” “去掉了。” 冯亮亮又不放心地提醒说:“连咱下馆子,住宾馆的费用也去掉了?” “去掉了。”王丽满脸喜悦的说:“陈二旦帮忙的钱也去掉了。” 王丽把帐本合上,又把一叠一叠的人民币放在精致的皮兜说:“把这钱咱存在银行里,再积攒一点,去省城咱买一套楼房。” 冯亮亮支着二郎腿摇摇头说:“不用,我想再做一两趟大买卖以后,咱连楼房小气车一齐买。” 王丽眨着一双迷人的眼睛问:“你又想做啥买卖?” “贩卖土豆。”冯亮亮不加思索地说。 “做大买卖要大本钱哩,咱这点钱不够。”王丽说。 冯亮亮笑了,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这儿趟买卖保证成功,比这钱挣的更多。” 王丽看着冯亮亮狐疑地问:“你保证能成功?有啥把握哩?” 冯亮亮用一条手臂抱住王丽,抬起头来沾沾自喜地说:“你看今天咱结帐的两组数字,一个是“86888”,一个是“66888”,这预示着什么?这是两组吉祥的数字,说明咱们今后做生意,‘发了还要发发发,’‘六六大顺发发 第二十九章 冯亮亮回村(下) 冯亮亮就是这些商贩中的一个获暴利者。 以后随着法制社会的进一步建立健全,以法治国的进一步加强,一些不法商贩和一些渎职的企业领导,员工也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 冯亮亮贩卖了两次羊毛赚了钱以后,就在泥瓦窑住下来,整整一个夏季,一个秋季,他什么生意也没做,有时,粉粉和陈二旦家里上午无人的时候,羊群上坡吃草,他就帮忙把羊圈里的羊赶出来撵进群里,傍晚再把两家的羊圈起来,实在无聊没事干的时候,冯亮亮就领上王丽上山,搞一次爬山比赛,远足运动,回村时那王丽总要带上几把野花,日子过得很清闲自在。 转眼过了白露,秋风透凉,百草枯萎,长空雁鸣,徘徊南归,后山人起土豆的节令来了。 后山人习惯把土豆称山药,是后山地区主要的农作物,山药不仅产量高能赚钱,而且种山药的地茬来年种小麦、莜麦,好茬地,因此,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大面积种植。 起山药是后山地区秋收的第二个战役,时间紧、任务重,靠的是男女老少用铁锹挖,人工手捡的办法,其艰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不抓紧干,赶上霜冻,一年辛苦就白费了。于是人们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碌着。 今年的山药收成不错,块茎个大皮黄,品种也多,每亩产量都在二千斤以上,丰收的喜悦更激起庄稼人劳动的热情与积极性,几天以后,泥瓦窑的山药地里就拢起不少山药堆,十分密稠,每块地里每隔十几步,就是一堆,那山药堆黄灿灿的,在秋阳下泛着金光,山药起到一半时,家家户户都翘首盼望山药贩子的到来,因为今年的山药收成好,太多了,家里没处放,如果卖不出去,一部分山药在地冻三尺的冬季就回冻烂,收获就会减少。 泥瓦窑的人们开始起山药的时候,曾经来过几个山药贩子走进地里查看山药块茎的普遍状况,因要求质量太高,每个最少在半斤以上,给的价钱太低,每斤只给一角五分,没搞成买卖都走了。 泥瓦窑的人们开始起山药以后,冯亮亮几乎每天领着王丽在各家各户的山药地里转游着,当他得知今年山药丰收,泥瓦窑人卖山药难的情况后,就在街上又贴了一张广告:冯亮亮收购山药,每斤二角,块茎个头三至四两,“一虎三”至“一虎四”,地点在陈二旦家。 这则广告给泥瓦窑人又带来一片惊喜,特别诱人的是那价格,每斤二角,价格高,而且要求的质量是 “一虎三”“一虎四”,所谓“一虎几”,是指山药块茎大小而言的,就是把一个近乎圆形山药块茎,用大拇指和食指一卡,大拇指头与食指之中间的空隙可放三个手指或四个手指,如果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空隙大,说明山药的块茎个大,相反空隙小可放入一两个指头,说明山药块茎个小。 人们看到这则广告以后,在中午、晚上,家家户户都有代表来到冯亮亮家询问,冯亮亮对众人说:“我冯亮亮想给咱泥瓦窑人解决一下卖山药难的问题,想做几趟贬卖山药的生意,,不过,我现在买山药的时候不能付现金,向诸位赊个十天半月,等到把第一批山药处理了,贩卖第二批的时候,我冯亮亮保证,连第一批两批现金一齐支付。” 人丛中的果果说:“你贩卖羊毛赚得十几万块钱呢?” 冯亮亮说:“我一次性都存银行定期了,我到银行跑了几趟,银行说数量大,不到期,不能提取,要不然我冯亮亮怎能连这几个山药钱还付不了哩。” 人们一时不做声了,有人犹豫了,这赊,就是冯亮亮把自己的山药拉走,卖了赚了钱,回来再付现金,亏你冯亮亮能想出这样赚钱的妙法子,万一他做生意赔了呢,做成亏本生意怎么办?这牛肉马肉能吃,人肉可是不能吃的。 然而也有一些人坚信不移,认为冯亮亮不会诓骗泥瓦窑的人,一是冯亮亮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家祖宗三代都在泥瓦窑,即使这次做了亏本买卖,人家银行里还有十几万存款哩,存款到期,冯亮亮就会支付山药款的。再说做生意也有个赊欠的惯例,你为贪图山药价格高,质量要求低,人家冯亮亮买你的就是为了赊呢。 人们攒在一起,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议论着,这山药到底卖不卖,一时心里没有主张,不卖,今年山药丰收,地里的山药堆得太多了,卖不出去,没个储存的地方,卖,又担心冯亮亮的山药生意万一亏了本,这钱去哪要呢?即使要也要大费周折,说不准还得上法庭打官司呢。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冯亮亮拿出一个白本子和一支油笔,对地下、院中的众人说:“这样哇,这做生意一是讲究诚信,二是讲究自愿两利,大家心中的顾虑我也清楚,担心我冯亮亮如果生意亏本了骗了各位,大家心中有这个想法是对的、应该的,我也不强求,要是相信我、信得过我冯亮亮,想卖山药,请把你的名字,山药卖的数量写在本子上。” 听了冯亮亮的话,人们明白了,这是冯亮亮让各自表态呢。 陈二旦第一个说话:“亮亮,给我写上两万斤。” 冯亮亮在白本子上写上了陈二旦的姓名及卖山药的数量,接着徐明为巧巧家报了一万五千斤,二光棍为果果家报了两万斤,王有根报了两万五千斤,二红报了两万斤。人是羊性,一个看一个,一部分持犹豫态度的人看了别人报了卖山药的数量,也改变了初衷,也让冯亮亮记上自己的名字及山药数量。 第一批人登记走后,第二批的男男女女又来了,他们看了白本子上的人名及山药数量,催促冯亮亮把他们的名字及山药数量写上去。 不大一会儿,冯亮亮手中的白纸本几页纸上就写满了泥瓦窑多数住户的花名,山药总数量已经在三十万斤以上,冯亮亮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又来了不少人其中有二毛眼老汉,说也要卖,让冯亮亮在白纸本上写上他们的名字,冯亮亮说:“我第一趟贩卖三十万斤,数量已经超了,等下次吧。” 这些人似乎有些不乐意,说:“住在一村一院的,他们能卖,我们就不能卖?你冯亮亮也真好意思。” 冯亮亮笑了,为难地说:“数量有限,你们是来的晚了。” 这些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没说话,也没走,冯亮亮看着众人说:“这样吧,我在本子上写上你们的名字,下次买的时候,我一开始就买你们家的行不行?” 二毛眼老汉对冯亮亮央求说:“我家起出的山药没放处,也想第一趟装哩,亮亮,你给二叔想想办法。” 冯亮亮挠着大背头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看在毛眼叔面上,咱都是一村一院的,你们每人卖五千斤行不?” 二毛眼老汉和同来的人都乐意了,五千就五千,准比一斤没卖强,再说还有下次,都感激地说:“行行行。” 冯亮亮又说:“我是看在人情面上给你们登记上了,不过装的质量一定要保证。” 二毛眼老汉和几个人满口应承,保证质量问题,高兴地走了。 下午,冯亮亮让陈二旦开上四轮车去哈达供销社买回四十捆装山药的塑料网袋,每捆一百条,共四千条,并通知人们傍晚来陈二旦家领塑料袋装山药。 傍晚,泥瓦窑多数人家都有人去陈二旦家领取塑料袋,王丽念着本上的花名,陈二旦和巧娥为人们点数袋子的数量,不大一会,四千条塑料袋就被人们领光了,分完塑料袋冯亮亮对人们严肃地强调了装山药的要求标准,每袋都是九十斤的标准袋,袋里的山药质量及数量采取抽查的办法,每户抽查几袋,如发现数量不够,每袋均按数量最少的分量计数,如抽查质量不合格,是在我冯亮亮眼里揉沙子,我一颗也不要了! 人们听了冯亮亮的话,都唏嘘着,低着头把塑料袋拿走了。 五天后,陈二旦的院里,堆满了白色的山药袋子,院里放不下,又在院外墙边放了不少,堆得就像小山似的,院外的山药需要夜里看守,冯亮亮又顾了陈二旦和自己守夜,前半夜是他,后半夜是陈二旦,晚上他就睡在陈二旦家里。 第六天中午,泥瓦窑开进六辆东风大卡车,又来了两男一女,冯亮亮通知各家各户装山药,那两男一女就站在汽车上点数,泥瓦窑人谁也不认识。整个下午,泥瓦窑的青壮后生都去装车了,人们背的背,扛的扛,忙乱了一下午,才把陈二旦院中的山药装完,六辆东风大卡车装得满满的,停在泥瓦窑的街上。 装满山药的六辆车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汽车都开了大灯,汽车旁边围了不少男女老少说笑着,在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中,冯亮亮出现了,因秋凉了,他穿了一件黑色大风衣,腋下夹着皮包,更显得高贵洒脱,风度翩翩,他穿行在汽车与汽车之间,叮嘱那两男一女坐在驾驶室里不要睡觉,注意车上的山药,并向泥瓦窑的一些人握手道别。 这时铁蛋出现在冯亮亮面前,冯亮亮笑着一下把铁蛋的手握住了,铁蛋严肃地说:“亮亮,这可是泥瓦窑家乡的山药,也是咱泥瓦窑父老乡亲的血汗,我希望这些山药能在南方打开市场,也祝愿这趟生意成功,你可不要忘记你是泥瓦窑的人。” 冯亮亮两手握住铁蛋的手,激动地说:“李书记放心吧,我冯亮亮做生意心在黑,也不能黑咱泥瓦窑人的血汗钱,兔子不吃窝边草哩。”说罢打开车门,跳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又从窗口伸出一只手臂向车旁的男女老少挥手道别,并说:“诸位放心,这趟买卖我冯亮亮近在二十天,最迟一个月就回来了。” 六辆大汽车发出隆隆的马达声,灯光如柱,带着沉重的吼息声,一辆接一辆地依次缓出泥瓦窑,人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灯光好久没散,此时有人心里产生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是喜,还是忧,然而更多的人带着秋天起山药的疲惫,都在赞叹地议论着冯亮亮,认为冯亮亮确实是咱泥瓦窑的一个人物,有本事,有能力,夸耀着冯亮亮,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冯亮亮解决了泥瓦窑人卖山药的难题,如果冯亮亮每年回来收购咱泥瓦窑的山药就好了。这时人们在人群中发现了王丽,巧娥上前问:“王丽,你怎没走?” 王丽操着四川普通话说:“亮亮让我在村里等着,让我把各家的山药帐算好,他一回来就给大家付现金。” 人们看见王丽没走,听了王丽的话,心里更放心了。 三天后,王丽在泥瓦窑消失了。 二十天以后,泥瓦窑的人都翘首盼望着冯亮亮的归来,盼望着自己卖山药的钱。一个月以后,冯亮亮还没回来,泥瓦窑人开始紧张了,村里一片恐慌,街上、家里,人们聚在一起就议论冯亮亮,这是怎了?走的时候他说近在二十天,最迟一个月以内,为啥四十多天了还没回来?是不是做生意赔了,还是路上出了偏差?有人走在街上还有意地眺着村外的大路,希望发现冯亮亮归来的身影,有不少去陈二旦家,粉粉家询问冯亮亮是否来信。其实,陈二旦和粉粉两家的人也心焦地像热锅中的蚂蚁,这两家赊给冯亮亮的山药最多,每家都有三万斤左右。 三个月以后,已经进入寒冷的冬季,冯亮亮还没回来,也没一点消息,泥瓦窑人的心由盼望变成失望,一家家愁眉苦脸的,不住唉声叹气,这冯亮亮一走就是三个月了,至今连个影子都不知道到哪找他要钱呢。 一天,铁蛋来到强强家里,一进门就问强强:“听说冯亮亮的消息没有?” 强强心焦地说:“没呀。” “你说这事该怎办哩?”铁蛋又问。 强强惆怅地说:“该怎办,至今连亮亮的影子都捉不住,该怎办?即使是做生意赔了,也应该给村里人回个信,让人们知道知道才是个理儿。” 铁蛋考虑了一阵说:“事不宜迟,咱尽快报案吧,我看这是一起诈骗案。” “不能哇。”强强不相信地看着铁蛋说:“无论怎说,他冯亮亮也是咱泥瓦窑的人,他还能诈骗本村人!?” 铁蛋若有所思地说:“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人家亮亮的心里怎想的。”又说:“十多年了,亮亮没回村,今年回来了地也不种,春天收购羊毛掺假拌土,他这种做法就不正当,我看他就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 强强听了点点头,铁蛋又说:“你中午把冯亮亮在本村收购山药的情况详细写个材料,咱俩下午去乡政府。”此时农村公社行政一级已经“社改乡”了。 下午,铁蛋和强强来到乡党委办公室,向党委书记姜利民作了汇报,并将冯亮亮赊购贩卖山药的详细材料递交乡党委,要求向县公安局报案。姜利民书记听了汇报又看了材料,立即向百川县公安局报案,要求立案侦破。姜利民向县公安局报案后,又将详细情况向百川县委的贺庆丰书记反映,贺庆丰书记听了汇报,认为这是一起特大诈骗行为,指出公安局尽快抓捕不法分子。 第二年正月,冯亮亮一行四人被百川县公安局逮捕归案,只有小女人王丽负案外逃。在审讯室里,冯亮亮的一个犯罪同伙,外号叫“四阎王”的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揭露了冯亮亮及其同伙的犯罪事实—— 十年前冯亮亮被县交通局招为养路民工后,被配往外县的一个养路工区工作,这批养路民工是省交通厅下拨的正式国家工人指标,试用期为三年,如果冯亮亮好好干,三年以后就可以转成正式国家工人。冯亮亮来到外县的那个养路工区一年以后,因与本地的几个女社员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当地群众反映强烈,并发生几起打架斗殴事件,影响极坏,最终被养路工区辞退回原籍。冯亮亮被辞退后一直没回泥瓦窑,在全国各地流窜,认识了王丽等人就组成一个团伙,以做生意为名,到处搞行骗诈骗活动,他们在四川贩卖过药材,在东北倒卖木材,外省市倒卖过建材、水泥、玻璃,内蒙贩卖过皮毛,他们的主要手段是赊购,或赊购一半付现金一半,赊下的物资从不还帐,一走了之。 冯亮亮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冯亮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泥瓦窑呢,有脸回来吗? 第三十章 心愿(上) 包产到户数年后,王有根同外村的一个叫喜桃的姑娘结了婚,有根和喜桃结婚后,感情很好,第二年喜桃就为王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喜欢的不得了。在孩子过百岁生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小子十分爱人,王家一家人热闹地庆贺了一番,整个中午王家人人笑口常开,屋里溢满欢乐的笑声,人人都争着想抱抱这个襁褓中的婴儿。 马香香和强强一家三口也来了,此时的马香香已是哈达地区中学的校长,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脸喜色,爱悯地用嘴亲婴儿的红脸蛋,用鼻子轻轻触及婴儿的鼻子、额头,那襁褓中的婴儿竟向她张开没牙的嘴巴,不自然地嘿嘿笑了。马香香抬起头对王有根说:“有根,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王有根说。 马香香笑着说:“把这个孩子给姐吧,姐挺喜欢这个孩子。”她是有意逗有根哩。 王有根笑了说:“不,我还喜欢哩。” 一家人听着这姐弟俩的对话,看着王有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都笑了,屋里腾起一片笑声。要说马香香心里确实喜欢这孩子,她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刘玲,已经十多岁了,因她是国家教师,响应党的计划生育的号召,只生养一个孩子,现在她向弟弟有根提出要这个孩子,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同有根开个玩笑罢了。 站在马香香身边的刘玲对王有根说:“我舅舅真是个小气鬼,一个娃娃还不给人?” 王有根看着刘玲笑了,说:“你妈大气,把你给舅舅,问你妈给不?” 香香说给了给了,刘玲做了一个鬼脸,淘气地说:“我妈即使给,我妗妗人家还不一定要不要呢?” 坐在炕上的喜桃急忙说:“要哩,要哩,只要你妈给,妗妗一定要。” 家里又响起一片和谐的欢乐笑声,那王老头今天分外高兴,竟笑出浑浊的泪水,他是这个家庭中年令最大,辈份最高的长者,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能亲眼目睹孙子的儿子——重孙,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四代人同居一堂的家庭是少有的,说明这个家庭是富裕的、健康的、和谐的,他心里怎能不高兴呢!笑了一阵,王老头对坐在沙发上的马香香说:“香香,娃娃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没名字,咱家里的人,数你文化最高,你给娃娃起个名吧?” 马香香笑了,说:“爷爷,你老给起吧,有根的名字不是你给起的么?挺好的。” 王老头抬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看叫永钱哇,让娃娃永远有钱花,你们看怎样?” 王有根一听,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什么钱呀钱的,这钱人人倒是都喜爱,不过挂在嘴上经常叫我觉得就不好,有人叫“金山”,“银海”,我对这类名字最反感,你能有那么多钱吗?” 王老头没作声。 马香香听了王有根反驳王老头,心里似乎有点不乐意,于是对王有根说:“那金山、银海,也是一个人的愿望,你说娃娃该起个啥名字好?”语意间她是倾向王老头、护着王老头的。 王有根是高中生,肚里有点墨水,他站在地上一本正经地对强强和马香香说:“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一定要起的字音响亮上口,让人听来有种亲切感,还要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反映出一个人的远大志向与报负来。” 强强和马香香听了同意地点点头,笑了。 此时,马寡妇逯孔雀抱着襁褓中的小孙子,点头晃脑挤眉弄眼地逗着,在婴儿的红脸蛋上亲了一口,说:“我看就叫二板头哇,这娃娃的头挺板的。”又补充说:“我把你爸爸生下来的时候,那后脑勺也是板的,后来人家长起来了。” 家里的人听马寡妇逯孔雀给孙子起的名字,又都笑了,王有根看了母亲一眼,笑着没说话,马香香却笑着极力反对,“不行不行,什么年代了,还起这么难听的名字,现在社会经济发展了,人们的文化素质也提高了,应该起个好听的,响亮亲切的名字才好,哪能以娃娃的脑袋形状起名呢?实际上,这一个人的名字本身就能反映出一个年代生产文化的先进与落后来,体现一个时代的经济文化水平。” 逯孔雀看了一眼马香香,说:“那你说该起个啥名好。” 马香香看着王有根说:“看人家有根想起个啥名,人家有根对自己的儿子还寄托着一定的希望呢。” 王有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看就叫致富吧,王致富挺好听的。” 马香香用手在茶几上认真地用手指写着,并问:“哪个致富的“致”,还是志向的“志”?” 王有根来到姐姐马香香身边说:“致富的“致”。” 马香香听了说:“挺好的,还有一定时代特色,现在人们都不是在搞发家致富嘛。” 王有根对马香香说:“姐,你给起一个我听听。” 马香香想了一下,说:“我看叫继富吧,王继富也挺好听的”,分析说:“继富,是咱现在富了,继续富,富上加富,同王有根的”“致富”分析比较说:“致富、是说咱现在还不富裕,而是向富裕之路争取迈进,正在努力奋斗之中,有根你说是不是?” 听了马香香的分析比较,一家人都点头赞称,王有根也点头同意,马香香对有根媳妇喜桃说:“喜桃,你说说,看继富行不?” 喜桃说:“姐,你说好就行。” 此时强强不知为什么开起马香香的玩笑了,说:“还是人家王校长有文化,有理论水平,分析的正确有道理,会咬文嚼字。”马香香已改姓为王了,在社会上她就叫王香香,在与同事的交往中,人们习惯地称她为“王校长”。 马香香多情地瞥了一眼强强,笑了没说话,一家人看着这俩口子都笑了,此时强强还是农民,人家香香已是国家教师,还是一校之长呢。 经过一家人的热情讨论斟酌,为襁褓中的婴儿起了名,叫王继富。 小继富过了二周岁生日,生长发育良好,能在地下,院中蹒跚地走路了,也能说话了,他吐语真切,“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这些双音节的词说得很清楚,王家人悬在肚里的心也漫漫放下来了,因为小继富的爷爷是个哑子,他们担心隔代遗传,这是生理医学上的事,他们不知道,但不能不担心。 放了暑假,马香香来到娘家,想帮母亲逯孔雀做点家务,马寡妇逯孔雀已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明显地不如从前。 一天小继富突然病了,浑身发着高烧,而且那哭声也沙哑了,那王老头一见急了,忙催促王有根、喜桃俩口子抱着孩子去医院,并说出了一件埋藏心底多年让他终生痛心的一件事来—— 原来他的儿子大哑子,开始并不是哑巴,而且说话口齿还挺灵利,大哑子的奶名叫柱小,两岁那年他母亲去世,王老头就领着儿子给人扛长工度日,柱小三岁那年夏天,突然病了,也是浑身发烧,喉咙疼得不能张口吃饭,说话的声音也嘶哑了,王老头当时人穷,没给儿子找医生看,只是每天用毛巾浸过冷水在儿子的头上、脖子上、身上敷着,几天后,浑身的高烧退下去了,可是柱小的喉咙里却生起一个瘤子,王老头起初问柱小疼不?那柱小只是点点头不说话,几天后,王老头观察柱小的喉咙又问疼不?柱小摇摇头也不说话。 从此,柱小就变成哑巴了。 全家人听了王老头的诉说,都着急了,那王有根急忙骑上摩托车让媳妇喜桃抱着小继富一路飞驰去了哈达乡医院。马香香随后也骑上女式轻便摩托车带着母亲逯孔雀去了乡卫生院。 来到哈达乡卫生院,经大夫诊断说是感冒引起扁桃腺发炎了,说在医院里住上几天把炎症消退就没事了。 小继富在乡卫生院住了五天,病完全痊愈了,在住院期间,马香香逯孔雀一直守在旁边,主治大夫对马香香说:“扁桃体腺发言,如果不及时治疗,炎症消不下去,喉间就会产生肿瘤,声带肿大使儿童失去语言功能致哑致残,这种病是很危险的。” 马香香问:“这种病的临床表现是啥样的?” 主治大夫说:“这种病主要是由感冒引起的,开始是高烧,随后就是喉咙疼痛,语音嘶哑,”又说:“后天性的哑巴主要是由这种病引起的,治疗不彻底,就会引起后遗症,喉间的肿瘤部位如果与声带接近,就会制约和影响声带的语言功能,使儿童成为哑巴。” 马香香又问:“像这种后天性哑巴,咱们当代医学技术能不能治疗?” 主治大夫说:“从现在医学发展水平看,也不一定,另外在时间上也应考虑,时间太长了,我看治疗的成功率把握不大,不过,也不能绝对地说时间长了就不能治疗。” 小继富从医院回来,身体状况恢复如初,一个人又在家里院内又说又笑地玩耍着,可是那个口腔大夫的话一直萦绕在马香香的脑际,她已经知道爸爸大哑子是后天致哑的,不是先天性的,那他的喉咙间一定有了肿瘤,如果用现代医学手段把那个肿瘤切除,爸爸是否能恢复语言功能呢?再能说话呢? 一天,大哑子走进家门,马香香来到身边说:“爸,你张开嘴,我看看。” 大哑子一怔,在马香香的示意下张大嘴巴,马香香明显地发现喉咙里有个很大的肿瘤,马香香又让母亲逯孔雀也来看。 看完大哑子口中的肿瘤,马香香对逯孔雀说:“妈,咱给我爸治治吧,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逯孔雀丧气地说:“唉,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我看不行了。” 马香香心里早已知道,大哑子名义上是自己的后老子,实际上是自己的亲爸爸,她六岁那年随娘来到王家,二十多年来,王家父子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疼爱,使她终生难忘,那抚养之恩比山高,比海深,记得她来到王家那年冬天,一天晚上她病了,昏昏沉沉的,是大哑子半夜里冒着满天大雪,将自己背进医院;记得文革中泥瓦窑闹春荒,家家户户粮紧缺,每当吃饭的时候,大哑子总在院中磨蹭着,做点营生,等她娘俩吃过了,他才进家吃饭,平时有点好吃的,那大哑子总给自己留着,记得她上小学的时候,每年“六一”儿童节,父亲大哑子总要指划着让妈妈给自己缝一件花衫子,蓝裤子,晚上煮五个鸡蛋,让自己明天六一儿童节吃…… 这点点滴滴的养育之恩,才使自己在王家长大成人,如今自己长大成人了,而且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父亲大哑子却已经衰老了。马香香听了口腔大夫的话,对父亲大哑子一辈子不会说话,不能用语言与他人交流思想感情,觉得活的太可怜了,试想一个聋哑残疾人,他的内心痛苦程度是什么样子呢?要是挨了打,受了气他怎么跟人们表达诉说呢?那冤枉与委屈都憋在心里,窝在肚里,而且有些人对聋哑残疾的人缺乏同情关爱,任着性子欺污他们,爸的名字本来叫柱小,可是户口上却写着王大哑子,以他的生理缺陷为名,他活在世上一辈子多可怜呀! 大哑子的哑病从此一直挂在马香香的心上。 一天,在学校办公室,马香香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北京一家聋哑医院成功治疗聋哑病者的报道,她如获至宝,当天晚上就去娘家。她一进门就把报纸给了弟弟有根。 王有根看了这篇报道,迟疑地说:“这可能吗?” 马香香坚信不移地说:“我看这是真实的,不真实报纸上不会报道。” 王有根看着马香香说:“姐,你的意思是——” 马香香紧接着说:“我想让爸去这家医院试一试,如果有希望的话,咱也给爸做聋哑手术。” 王有根没做声,旁边的马寡妇唉了一声说:“我看不行了,已经六十多年了不会说话,你爸的年令太大了。” 坐在炕上的王老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妈说的是,如果你爸年令在小三四十岁去北京试一试,不一定还可以,你爸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整整哑了六十年,我看治不了啦,唉——” 整整六十年,听了爷爷王老头的话,马香香心痛地哭了,这六十年几乎是一个人一生的年龄,她想爸爸大哑子在这六十年的生涯中,他是怎样忍辱负重地度过呢?他受过多少委屈,受过世人多少冷眼轻视、漫骂与嘲笑呢?在人际交往中,有苦说不出,有理道不明,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她越想越辛酸,越想越心痛,不由地抽泣起来,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马香香哭了一阵,心里似乎轻松了些,她抹了一把眼泪,对王有根说:“姐有个心愿,就是想领着爸爸去北京走一趟,到那家聋哑医院试一试,如果医院认为时间久了,做了手术语言的功能也不能恢复,那咱也算尽一份孝心,万一爸做了聋哑手术能说话了,那咱真是谢天谢地了。” 王有根说:“咱爸一辈子确实够可怜的,要是去北京万一手术成功,能说话,就好了。” 马香香说:“我也是这种想法,要是手术能成功,就好了,爸做了手术,即使变成个半哑子能说三言二语,咱心里也高兴,总比一句话也不能说强多了。” 王有根对马香香说:“爸一走,家里没人,我走不开,要不姐姐你领上爸去吧,我给带点钱。” 马香香说:“钱不用带,我有,我是来和你商量这事,走的时候我想把妈也领上,这老俩口一辈子生在泥瓦窑,长在泥瓦窑,连个百川县城也没去过,省城更没去过,连汽车、火车都没坐过,生活太闭塞了,现在生活好了,也应该让老俩口享受享受,我想领上老俩口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让老俩口到北京看看故宫、八达岭看看中国的万里长城。” 王有根听了激动地说:“北京,我还没去过,万里长城我也没蹬过。”语气中对这两个名胜充满向往。 马香香看着弟弟有根激动的向往神态笑了,说:“你年轻,今后有机会不愁去,只是爸妈老了,去的机会不多了,乘他们现在身体状况还都很好,到外面转一转,以后老了想去看看也走不动了。” 有根说:“啥时走?” 马香香说:“放了暑假就走。” 马香香回到家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把去北京为爸治病的事向强强和女儿玲玲说了。 那玲玲高兴地说:“妈,我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马香香看了一眼强强说:“行,妈带你也去。”玲玲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这时强强看着马香香笑着说:“王校长,我也想去能不?” 马香香一听瞅了一眼强强,生气了,说:“你以后不要校长长、校长短的,你这人岁数越来越大了学成啥人了?油嘴滑舌的。” 强强看了一眼马香香没说话,低头却笑了。 女儿刘玲见了,来到马香香身边,说:“妈,让我爸也去吧,我爸整日在家种地、做家务,也挺辛苦的。”又撒娇说:“你要是不让我爸去,我也不去。” 马香香在女儿的肩上拍了一下笑了,说:“放假走的时候再说。” 晚上睡下以后,等睡在里间的女儿拉熄了灯,马香香钻进强强的被窝,俩人一阵凤鸾颠狂,亲热地办了那事儿,随后就商量起去北京的事来。其实,刘强强说不去,那马香香也一定要让他去的,你想马香香娘俩领着两个老人出远门,身边没个强硬的男人照顾是不行的。 转眼到了七月下旬,学校放了暑假,马香香一家三口,领着大哑子、逯孔雀老俩口,一行五人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列车带着啸声,向着东方,向着初升的太阳一路飞驰,从省城去北京要十多小时,马香香为父亲大哑子、母亲逯孔雀买了两张卧铺票,让俩位老人困了就在卧铺上躺着,列车在蒙晋大地上奔驰,此时一家五口都站在列车窗口望着蒙晋大地的无限风光,北边横亘着巍峨的大青山山脉和燕山山脉,南边是广袤无垠的黄河中下游平原,平原上一片绿色,充满生机,就像有一位神奇的画家在上面涂了浓浓的一笔,绿意是那样的醉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无比激动,这五人中除了马香香因工作出差曾经坐过几次火车外,其余四人都没坐过火车,马香香站在大哑子、逯孔雀身边像个导游似的为爸妈介绍着火车经过的站名,以及一些大城市的工业,科技文化发展情况,来到八达岭小站时,马香香特别提醒女儿刘玲,要女儿看看詹天佑的铜像,在马香香的介绍指引下,几个人都看到了,只见詹天佑顶天立地、屹立在铁道不远处,浑身浴满上午明媚的阳光,他是中国近代杰出的铁路建筑师,爱国主义科学家值得后人学习尊敬。 北京,祖国的心脏,全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列车进入北京,已是傍晚了,只见高楼大厦林立,几个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灯光的世界和汽车的洋海,只见几座高层建筑拨地而起,插入夜空,霓虹灯红的、黄的、绿的线条各自巧妙地勾勒出每座高楼建筑的不同建筑风格和独有造型,分外美观且充满诗韵;几条街上花灯闪烁,抬头根本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满眼是灯光,各种变幻的彩灯,五彩缤纷、扑朔迷离,让人眼花缭乱;几条行车道上,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小汽车如同河流似的,在人们的面前一辆一辆地缓缓流过,川流不息,显现出北京夜间特有的热闹与繁华来。 出了车站,马香香就在车站附近羊坊店街找了一家宾馆五口人住了下来,大哑子和逯孔雀老俩口住双人间,她一家三口住三人间,两间客房紧挨着,吃完晚饭,马香香吩咐大哑子逯孔雀老俩口去卫生间洗个澡,然后早早休息。玲玲在洗澡的时候,马香香拿出在车站买的北京交通地图图仔细地看着,并征询强强,说是该先去聋哑医院做手术,还是该先在北京逛一逛? 强强说:“咱先在北京逛一逛,再到八达岭看看万里长城,要是做手术,爸的身体一时恢复不了,再逛老人家就困难了。” 马香香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马寡妇逯孔雀推门进来了,说:“香香,你爸不洗澡,也不上床睡觉。” 马香香和强强听了笑了,这是怎了?两人急忙来到二人间客房,只见大哑子汗流满面,痴呆地站在地上,马香香叫了声“爸”,又用手势比划着让他进洗澡间,大哑子呆呆地看着众人摇了摇头。 马香香说:“爸,你这是怎了?”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大哑子。 大哑子仍是摇摇头,头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流。 马香香又说:“爸,你是不是不敢进去?”大哑子看着马香香点了点头。 几个人看见大哑子那副窘迫胆怯的样子,都不自然地笑了,马香香让强强进洗澡间先洗,她把大哑子扶到床上坐下,并用毛巾为他擦着汗,脱了上衣,只留下二骨筋背心。一个土生土长在偏僻农村的庄户人,一个心灵长期受压抑的残疾人,对现代化大都市的优裕生活一时就是接受不了,不敢享受,这老实巴交的大哑子就是其中一个,他在泥瓦窑生活了六十多年,没去过百川县城,没去过省城,没去浴池洗过澡,没进理发馆理过发,就在泥瓦窑那块小小的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家乡方圆几十里内,马香香正是看到他生活的局限性、闭塞性,觉得爸爸一辈子活得可怜,才产生了来北京的打算。现在她看到父亲大哑子痴呆、胆怯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待强强从洗澡间一身清爽地出来,马香香比划着让大哑子也进去了,并让强强进去调好水温。 第二天早上,一家五口吃了早点,坐地铁来到天安门广场,以天安门为背景照了一家五口全家福,马香香又让爸爸大哑子,母亲逯孔雀照了双人合影,她与强强、玲玲也照了全家合影,还特意为每个人以天安门广场为背景照了几张风景照,忽然在天安门广场上空响起了雄壮洪亮的国歌声,正在行驶的车辆立即停下来,步走的行人也驻足不动,广场上的人们都向那鲜红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只见五星红旗迎着晨风在旗杆上冉冉升起,指向蓝天白云,迎风飘扬。 五星红旗升到旗杆顶端,马香香问女儿刘玲:“玲玲,你说说天安门广场为啥每天要升旗呢?” 刘玲摇摇头看着母亲没作声,旁边的强强说:“这是新宪法规定的,每天举行升旗、降旗仪式。” 马香香看着女儿说:“你爸说对一半,你想想。” 刘玲眨着眼睛一时想不起来,马香香启发说:“你想想什么东西每天升起又落下?” 刘玲不加思索地说:“太阳。” 马香香又说:“我们国家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升旗,太阳落山时候就降旗,这说明了什么?” 刘玲兴奋地说:“说明我们国家就像太阳一样永恒。” 马香香激动地抱住女儿,在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夸奖说:“还是妈的玲玲聪明,比你爸强多了。” 看完升旗仪式,马香香一家五口来到雄伟高大的天安门城楼前,天安门是北京的象征,历代封建王朝修建它的时候,寓意是上天赐予平安之门,每当王朝不安宁的时候,那些封建帝王君主就会登上天安门城楼,向苍天焚香礼拜,祈求平安,此时的天安门城楼已经开放了,充许游客登上城楼观光,马香香很想让父亲大哑子、母亲逯孔雀登上城楼看一看,俯视一下天安门广场的景物,在买门票的时候,逯孔雀说城楼太高,她不敢上去,于是一家五口走进了故宫。 故宫,又名紫禁城,这座九龙深宫,是元、明、清三个朝代的帝王之家,分成两大部分,前边以太和殿为中心,是三个封建王朝君主处理政务的场所,后边的部分是帝王与妃嫔媵嫱居住生活的地方,整个建筑博大恢宏,错落有致,进了故宫给人以金碧辉煌的感觉,那斗拱飞檐,凌空欲飞,画栋雕梁,引人入目,宫墙与廊柱以红色为基调,城楼、屋顶覆盖着黄色硫璃明瓦,红黄映衬,显得热烈与庄严,使这座城中皇城更加富丽堂皇;那高大的红色宫墙,凌空的黄色危楼,处处流露出帝王之家权倾四海、势压天下的威严。清故宫是现代保存最为完好的古代建筑群,把我国传统的砖木结构建筑技术发挥到极致,将厅、台、楼、榭,馆不同的建筑风格融为一体,这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与勤劳的结晶。新中国成立以后,僻为故宫博物院,充许游人进宫参观,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进一步开放,展出不少宫中珍藏多年,世人罕见罕闻的奇珍异宝,以它雄伟瑰丽的丰姿,帝王家传奇故事的魅力,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中外游客。 第三十章 心愿(下) 马香香搀着母亲逯孔雀,强强扶着大哑子,一家五口随着参观的人流进入午门,上午,他们参观了太和殿、中和殿、九龙壁,中午马香香让强强买了矿泉水、面包、火腿肠,一家在阴凉处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又在各处转悠起来,下午,一家人又参加了珍宝馆、钟表馆、乾隆御园,在参观珍妃井的时候,马香香为一家人讲了珍妃与光绪皇帝的一段爱情故事,然后又去了慈禧太后居住的暖心殿、暖心阁看了看,直到太阳落山,故宫里响起让游人退场的喇叭声,一家人才随着人流走出来。 回到住宿的宾馆,一家人兴奋地谈论着故宫帝王家的豪华富贵,强强诉说着,乾隆、雍正、慈禧其人其事,马香香和玲玲说着永康王、还珠格格、贝勒爷的故事情节,那大哑子也激动哇哇叫着,笑着,逯孔雀示意不让他嚷叫,恐怕隔壁客房的旅客听见笑话,就是制止不住。 第二天马香香租了一辆七座中巴小汽车一家五口又去了八达岭。 八达岭长城位于北京西面居庸关以东,修建于明代弘治年间,是目前保存最为完整的一段长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来到八达岭景点,游人已经不少,马香香和玲玲搀着逯孔雀,强强扶着大哑子,一家人徒步登上长城,站在长城一段的平台上不由地惊叹起来,只见长城尤如一条将要升腾的巨龙,蜿蜒曲折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上,隐没在千沟万壑之间,通向遥遥的天际,真是“万里长城险、天边与云平。”中国的万里长城同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在世界闻名,那蜿蜒高大的城墙,体现着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智慧,一个古老民族反抗侵略,抵御外侮坚韧不拔、不屈不饶挠的斗争精神。如果说,枪炮是矛的发展,那碉堡与地道是盾的发展,那么这万里长城呢?不难想象,在历史的长河中,当异族的铁蹄踏上这块神圣的土地的时候,在这长城脚下,曾燃起过多少民族战争的烽烟,发生过多少次中华儿女与列强浴血奋战的悲壮故事。 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是我们民族的精神,今天我们游览长城,不仅能看到长城雄伟险固的墙体,更要看到长城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们民族的精神。 中华民族信仰龙图腾,称自己的民族是龙的传人,并把自己祖国称为东方巨龙,这万里长城确实就像一条头在东海扬波,尾在飘摆昆仑匍匐在九州大地的巨龙,一条金甲闪耀将要升腾的巨龙! 蜿蜒的万里长城,是所有游人驻足昂首长城之上,心里升起几多怀古之幽情,憧憬未来的遐想呢。 在长城的一段平台上,马香香又照了几张全家福合影,还特意为大哑子、逯孔雀多照了几张作为留念,又走了一段台阶到了另一个平台上,马寡妇逯孔雀说她累得走不动了,于是一家人就坐下来休息,只有玲玲一个人上上下下地疯跑着。 逯孔雀望着远山上的长城说:“人们说孟姜女哭倒长城是不是就指这长城?” 马香香说:“就是。” 逯孔雀不相信的说:“这么高,这么厚的长城一个女人家哪能哭倒哩。” 马香香笑着说:“那是民间故事,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对秦王朝暴政统治的不满,哭是哭不倒的。” “这长城不知是啥时修的?”逯孔雀又问。 “秦朝,秦始皇执政的时候,”马香香说。 强强补充说:“准确地说是在春秋战国时候修的,秦始皇走马修边墙只是把战国时赵国、燕国、魏国的几道长城连接起来了,到了明代,朱元璋又派大将徐达在辽东山海关又修筑了一段长城。”强强是老高三,平时特爱看闲书,对这些历史知识他是了解的。 强强和马香香正说着话,马寡妇逯孔雀皱起眉头望着西边的关隘云天叹了口气说:“香香,明天给你爸去医院查查病,后天咱回哇。” 马香香笑了说:“妈。你是不是想家了?想咱泥瓦窑了?” 逯孔雀一脸惆怅地说:“咱出来好几天了,我担心有根、喜桃俩口子不知喂不喂家里的鸡和那口小猪?等咱们回去了那猪也饿死了。” 强强和马香香一听都笑了,马香香笑出泪来,边笑边说:“妈,你放心哇,人家有根喜桃小俩口过光景比你们老俩口强多了,你才是尽闲操心呢。” 停了一会儿,马寡妇逯孔雀又问:“这几天你们花了不少钱哇?” 马香香笑着说:“不多,只两个月的工资。” 逯孔雀说:“你教书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咱出来转一转就行了,将来玲玲念大学的时候,还要用钱哩。” 强强说:“这钱您老不用考虑,这几年包产到户,我种土豆一项每年进门还二三万呢,比她香香教书还挣得多。” 逯孔雀忧虑地说:“咱庄户人有钱也不能瞎花,存下点,总比穷的叮当响好。” 强强听了笑笑说:“我和香香要是没钱,也不敢领上您老俩口到北京来,您老俩口就放心地逛一逛、转一转,我心中有数哩。” 马寡妇逯孔雀看着强强香香俩口子没作声。 第三天,马香香一家五口又去大观图,海底世界、颐和园转了一圈,回到宾馆,每个人才感到这旅游其实很乏很累,不走路只坐汽车,马香香和强强的脚无缘无故地肿了。在北京转了三天以后,马香香和强强领着大哑子去了那家聋哑医院,一个姓张的口腔主治医生为大哑子认真地作了检查,检查完后,看着大哑子苍老的面容说:“没希望了,语言功能已经僵死萎缩了。” 马香香充满渴求的眼光看着医生说:“张大夫,我们想试一试,把口中那个瘤子切除,看我爸再能不能说话,恢复语言功能。” 张大夫摇摇头说:“不行了,主要原因是时间太长了,你爸的年龄太大了。” 马香香说:“用咱们现代医学手段把那瘤子切除,我爸要是再能说话,我真谢天谢地,感谢您哩”说完眼里流出泪来。 张大夫仍摇摇头说:“你们作儿女的心情,我们理解,像你爸这样后天性的哑症,十年之内还可以考虑,老人家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即使切除语言功能也未必能恢复,切除以后,最好的结果只能是个半哑巴,再说人老了,口腔中的伤口不能很快愈合,引起其它并发症就麻烦了。” 下午,马香香和强强领着大哑子又去了一家大医院,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马香香的心愿没有实现。然而该自己努力的,她已经做到了,大哑子的哑症不是人能改变的客观现实。他们一家五口又在北京转了一天,买了点衣服、纪念品,当天夜里就坐上西去了列车。 大哑子一家回到泥瓦窑,一进自家的院门,小继富就向他们笑着跑来了,马寡妇逯孔雀抢先走了几步,就抱起来揽在怀里,进了家门,逯孔雀问继富:“奶奶走了这几天,你想奶奶不?” “想。”继富说。 “哪想哩?”逯孔雀慈爱地看着孙子说。 “肚肚里”继富边书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马寡妇逯孔雀高兴地笑了,一家人看着继富说话的神态动作也笑了,马香香来到母亲身边问:“想姑姑不?” 继富看了一眼马香香说:“想。” “哪想哩?” “肚肚里。” 马香香笑了,一家人也笑了,这时刘玲来到逯孔雀身边捉住继富的一只小手问:“想姐姐不?” 继富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想。” “哪想哩?”刘玲问。 “嘴里想。”小继富说。 刘玲一听继富说“嘴里想”,笑了,假装生起气来说:“这小家伙想我是嘴里想,肚里没有我。”边说边装腔作势地要捏继富的屁股蛋,小继富着急地向奶奶逯孔雀肩上爬着,躲避着,并咯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很脆很甜。 王有根翻看着父亲、母亲,以及姐姐一家人在北京、长城的留影照片,激动地说:“这北京太好了,咱今年冬天也去趟北京看看。” 站在他旁边的喜桃也看着照片说:“我也想去哩。” 王有根扭头说:“你去,继富谁照管?” 喜桃说:“咱抱上。” 马香香说:“抱上孩子旅游不行,孩子小,一路上容易上火感冒,让妈给你们照管着。” 马寡妇逯孔雀听了,逗着怀中的继富,用指头在继富的额头上点着说:“奶奶才不管你哩,奶奶才不管哩。”说完在继富的白脸蛋上亲了一口,那小继富开心地笑了。家里的人都笑了,亲孙子正根子,都知道马寡妇逯孔雀这是说的反话,她是希望孙子继富日夜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一家人正说笑着,铁蛋、二红、粉粉还有村里的几个男男女女来了,村里的人们已经知道马香香领着大哑子老俩口去北京医治哑病的事,今天回村了,来看看大哑子的哑病治的怎么样了。 马香香向铁蛋诉说了治病的经过,铁蛋摇头说:“治不好了,六十多年了 ,哪能治了?世上没神仙,就是有神仙,这六十年的病我看也治不了。”又看看马香香说:“香香,这次你领着你爸你妈老俩口去北京挺好,泥瓦窑的人都夸你哩,你爸的哑病没治成,也算尽了咱做儿女的一片孝心,人们都说孔雀姨养下个好闺女。” 马香香眼睛湿润了,她笑了一下,低下头,没说话。 铁蛋从几个人手中接过几张照片,那用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色彩的清晰度极好,铁蛋看着这些照片,兴奋地说:“咱首都北京真好,啥时候有时间咱也去北京看看,去长城看看。” 二红进了门就从王有根手中接过马香香一家子的照片,仔细地看着,并和人们说着他在书本上看到有关北京、故宫、长城的情况,他看完几张以后,就给了身边的粉粉,蔡粉粉也认真地看着,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后,蔡粉粉用胳膊碰了一下二红说:“咱明年锄完地,也去趟北京看看。” 二红看了一眼粉粉,对一家人说:“海海来了好几封信了,让我和粉粉去呢,咱是忙的走不开。”他说话时用手挠着自己的头发,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表现。 铁蛋说:“二红,有时间你就去哇,这满家人数你和粉粉去北京的条件最好,有吃处、有住处,用不着花住店吃饭钱。” 家里的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二红,粉粉笑了。 后记 实行土地承包到户生产责任制二十年以后,泥瓦窑的人们彻底富了,家家户户盖起了新式砖瓦大正房,有的人家还在门面的砖墙上镶上了白色或浅蓝色的瓷砖,使大正房更漂亮、美观、阔气。家家买了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家庭基本电器化了,夏天,冰箱里放着鲜猪肉、羊肉;冬天,冰箱里储藏着新鲜水果。那些年轻后生一个看一个都买了摩托车,在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俩口子骑上一辆摩托车一溜烟去到自己的责任田,收工又一溜烟回到家里,既省力又省时间。 每户人家都换成18马力或20马力的小四轮拖拉机,并配置了播种机、收割机,后山土豆在南方打开市场走俏的时候,泥瓦窑人大量种土豆赚钱,一些心灵手巧的人们自己还发明了土豆点种机,起土豆机,一个小型的农业机械化,半机械化的规模在泥瓦窑逐步形成,在后山地区兴起。 党中央对三农问题十分重视,出台了不少优惠政策,鼓励农民发家致富,积极扶持乡镇企业,发展地区经济,充许农民经营畜牧业、发展养殖业,从事第三产业,在党的一系列富民政策推动下,泥瓦窑人大量养羊、养奶牛,从事第三产业,铁蛋就养了四百多只羊,二红养了五头奶牛、二百多只羊,陈二旦养了两头奶牛、一百多只羊,王有根养了三头奶牛,二百多只羊,每家每年收入都是好几万。进入二十一世纪,党中央颁布了土地承包到户生产责任制三十年至五十年不变的政策,进一步稳定了农民的生产情绪,几年后,又取消了向农民收取农业税的规定——这真是史无前例的喜事、好事,不仅仅不征收农业税,国家每年还给农民补贴购买化肥、柴油的费用,退耕还牧补贴、种粮补贴等,这一系列政策的实施无异于给农民插上致富的翅膀,泥瓦窑的人们感慨地说:“自古以来,‘种地纳税,养儿当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国家不征收农业税,还倒补贴钱!还是共产党领导好。” 农民土气是因为过去没钱,有了钱也会花,陈二红为儿子陈浩还买了一辆“现代”黑色小汽车,联系商洽业务,陈浩大学后,没有去省人才市场求职回村务农了,他回村后就利用泥瓦窑的黄土资源,在本村东边建了一个新生砖瓦厂,他向冯海、冯涛每人借了三万元,自家拿出五万,向国家贷款五万,购买了大型制砖机、制瓦机,并聘用二塄当砖瓦师傅,说定每月二千五百元。 王老头死后,哈达乡撤乡建镇,由邻近的三个乡合并成一个哈达镇,哈达镇在百川县委领导下,积极发展小城镇建设,欢迎一批有识之士来哈达镇建房投资办厂,并给予优惠政策,王有根让姐夫强强在哈达镇开发区审批了三十米地皮、盖了五间临街门脸房,开了继富超市。 一些没有考上高中、大学的娃娃们,家里种地根本用不着他们,有的进城学理发,有的学烹饪,也有的学驾驶,几年后,都在县城或省城开了一爿小店自主赚钱,小地主侯二的二儿子侯重生就是一个高级厨师,在省城一家大酒店当厨师长,每月工资上七八千,巧巧家里买了中巴客车,果果家里买了东风大卡车,他们的孩子都学会驾驶汽车技术,都在外跑客运拉运挣钱。 徐明和二光棍到了九十年代末,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俩都无儿无女,铁蛋把他俩送进哈达镇养老院,安度晚年,死后,根据俩人的遗言,铁蛋又把他俩拉回泥瓦窑埋葬,埋在南山后,与老侯头在一个山洼处。 那冯亮亮刑满释放后,已经五十多岁了,一脸愧色地又回到泥瓦窑,还是陈浩把他收留,在新生砖瓦厂看大门,工作很轻闲。冯亮亮玩了一辈子女人,到老也没娶下个女人,没成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