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局》 第一章 算命先生 “张老板,走了啊!改天再来!” 柜台后面正在摆弄账本的掌柜应声抬头,朝客人微微颔首,笑容热情里带着几分随意,少了点头哈腰的小商人气,更像是朋友间的作别。 “慢走。”笑意之后,送客词也是简单利落。 这位唤名张老板的人叫张震,普通个头,普通体型,肤色不黑也不算白,属于扔大街上即使多瞧两眼也记不住的那种人。真要挑点与他身上那件掌柜穿的粗布长衫不协调的地方,就是他太年轻了,年轻到白手起家者正粗布短打,继承祖业者又往往鲜衣怒马,似乎都不该穿这身体面但规矩的长衫。 好在他脸上总挂着乐呵呵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么一丁点不协调也就没人琢磨了。 张震眼光顺着离客的背影瞧了瞧外面的日头,约莫到了未时,然后他将视线收回看着自家的店。店不大,大堂三纵三列九张桌子,外加楼上几个雅间。 店里主卖面,捎带些小菜烧酒,碗大量足,三分利,实惠的紧。 这时辰食客大都已经离开,只剩俩浑身酒气的爷们正醉眼朦胧的对着脸胡侃,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张震看着,轻轻笑了起来,眼里有种满足的疲累。他合了账本,从柜台下的陶罐里摸出一把瓜子,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微躬着腰,用一种市井小民式的姿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悠然的向外张望。 像个耕作罢坐在自家地头抽旱烟的老头儿。 南北胡同,小店坐东朝西,此时太阳正照在张震脸上,温而不燥,很快周身就泛起洋洋的暖意,额头鼻尖都渗出细细的汗珠来。胡同里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热闹鲜活,生机勃勃,张震喜欢这种感觉。 “呦!张老板,又出来晒太阳啦~~”一声入耳,拖着长长的尾音,甜腻而销魂,不用看见人,张震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父子君臣,整个神州大地都是依家族制建国,所以人们对长辈都特别尊重。平日里插科打诨,如果你问候了别人的媳妇儿,他可能笑嘻嘻的回敬一下你的妹妹,可如果你问候了他妈,他十有八九会拿起手边的家伙打掉你的门牙。 可就是有这么一群人,她的血缘跟你明明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的舔着脸上去喊她一声——妈妈。 “冯妈妈。”张震笑道:“冯妈妈今儿怎么亲自出来迎客了?这是要下场跟姑娘们抢生意啊。” 张震的小面馆斜对过,一座三层绣楼前,站着一个风骚诱人的女人,长相艳丽,身材丰润,腰间一根丝带勾勒出得曲线让男人看了很容易萌生最原始的冲动。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前襟拉的很低,露出一大片白花花晃人眼的胸脯,张震只多看了两眼,就觉得小腹一阵火起,于是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张老板,瞧您说的,我老喽~可争不过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真下了场,哪里还有人要。”冯妈妈娇笑一声,故意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肢,款款的走到张震身旁,将身子软软的贴上来,一双红润的小嘴凑到张震的耳旁,用一种魅惑的语调轻声道:“走,到我那玩玩去啊。” 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饱满的胸脯在张震手臂上来回磨蹭了几下。 张震笑嘻嘻的道:“冯妈妈可别这么谦虚,谁要说你老我张震第一个不认,正当年!我从第一面见着妈妈你就一直念念不忘,想一亲芳泽可惜没那个福分呐。”说着手往下一顺,在她丰腴挺翘的臀部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心中不禁暗赞,手感真不赖! 这个女人身材特别好,不像那些所谓的二八佳人那么瘦削稚嫩,该圆的圆,该翘的翘,皮肤也是细腻白皙,尤其是腰肢,刚才顺势一带,感觉腰臀曲线惊人,没有一丝赘肉。张震说的那些夸赞的话,固然有客气的成分,却也七八分的真心。 冯妈妈很妩媚的白了张震一眼,眼睛里仿佛都要滴出水来,用一副幽怨的口气道:“切,张老板别拿我开心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老板你,去我那儿这么多回了,只玩不吃,连姑娘们的手都没碰过,眼光高的很,还能瞧上我这残花败柳?” 前半句倒真是实话,冯妈妈身后那家怡香院张震去了没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但每次都是只喝喝花酒嘴上撩拨两句,却从不过夜。不是怡香院的姑娘们长得不漂亮,相反,怡香院虽然不大,装潢却很是别致,跟里面的姑娘一样透着股子淡茶浅墨的灵气。也不是张震觉得姑娘身份低贱,他自己就是个低贱的小商人,哪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再者张震觉得人之贵贱跟皮囊外的衣裳环佩精致与否没啥关系,跟皮囊本身是不是英灵俊秀也没啥关系,还是得看皮囊里的那颗心。 佛魔心生,贵贱也是。 张震不碰里面的姑娘,只是因为怡香院里的姑娘再美也是大家的,她们对他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种虚与委蛇的别扭。对于女人,他想法很简单,就想找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简单姑娘过简单日子。至于泻火,他还能管得住裆下的那根棍。 张震叫屈道:“妈妈可是冤枉我了,姐姐们一个个长得都跟仙女似得,我眼光高,能高到天上去?实在是我这店小利薄,腰里没钱心里没底,喝喝花酒过过眼瘾还成,爬不上去姐姐们的绣床。” 冯妈妈再次将身体贴上来靠在张震怀里,腰肢轻轻扭了扭,仿佛故意挑逗一样,眼波微微迷离的道:“张老板真还能看得上我?要不我破一会例,今晚……亲自陪陪你?妈妈我相中了你的人,不收你过夜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贴着张震的耳朵,吹出的气轻撩着张震的脸,同时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张震胸前画了个圈。动作姿态老道巧妙,张震顿时感觉身体某个地方有反应了,这个妖精! 张震神色一动,眼睛飞快向外一瞄,道:“咦?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说罢从两团香软中抽出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 冯妈妈站在原地,两手收回用一种道德君子都挑不出毛病来的大家闺秀的姿态端庄而立,脸上艳媚的神色顿时敛去,她看着张震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玩味。 出事是张震摆脱冯妈妈诱惑的借口,但这个借口也不是无中生有,真出了事,有人吵闹有人围观,从围观者气定神闲指指点点的神态上来看,事儿不大,毕竟坊间巷里,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儿。 张震挤进人群,一瞧,还认识,李公子。 李公子也算这条街上的名人,称他公子并不是因为他出身权富,虽然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文士长衫,头上扎着方巾,腰间还坠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体面。可张震知道,他全部的家当大约也就身上这些行头了。 李公子的高祖确是殷实人家,而且还是书香门第,但他祖父沾了赌,百十亩地一张契约全输了出去,他父亲又很好的继承了这一嗜好。于是他高祖骂了他祖父一辈子,死不瞑目,他祖父又骂了他父亲一辈子,也是死不瞑目。他父亲倒没怎么骂过他,相反,他父亲连话都很少说,只是整日在曾经属于他家的那片地头抽旱烟,最后也死在了那片田地上,据说死之前很久没有说过话像个哑巴一样的他父亲,突然开了口,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了一声“作孽!”就永远的闭上了嘴。 李公子不好赌,因为他只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一座徒有四壁的老宅,连学会赌博的资本都没有,也就无所谓好赌了。他有另外一个癖好,就是扯着高祖那点家底的里子,好面子,明明上顿不接下顿,偏偏爱摆出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整天“本公子”自称。慢慢的别人也都用“李公子”称呼他,可是里面含有多少促狭和讥讽,就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了。 张震挤进人群的时候,这位李公子正义愤填膺的对着一个算命先生发脾气,手舞足蹈,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你凭什么不给本公子算!本公子书香门第,祖辈里出的状元榜眼海了去了!公子我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去赶考应试,金榜题名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你什么态度!你那是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我告诉你,你整条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 “哎~李公子别发那么大的火,您是个斯文人,跟一个算卦的发这么大脾气,犯不着,让街坊们瞧见了也不好看不是?”张震凑过去,拍了拍李公子的肩膀。 李公子刚要发作,扭头见是张震,一脸的火气强压了下去,这份面子,是张震经常接济他那位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换来的。 第二章 血光之灾 李公子憋着火道:“这老东西!本公子好心照顾他生意,他竟敢不给本公子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本公子懂!这老东西肯定是学艺不精,怕本公子拆穿了他!张老板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说说,就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能让他再在这儿祸害街坊邻居?” 李公子大义凛然的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的瞥了瞥算命先生身前的方桌。 张震心细,察觉到了他这个小动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见方桌上一溜整整齐齐排着四枚铜钱,每个铜钱都是正面朝上,铜钱之间的间距几乎是分毫不差。 张震顿时明了,呵呵的笑了笑,伸袖子在方桌上一拂,四枚铜钱便像变戏法似得消失。接着张震拉过李公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和颜悦色道:“公子是个有身份的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公子通晓易理深明大义,想拆穿他当然是为街坊们好。可你瞧他一个老头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没别的营生的法子,说两句糊弄人的好话挣点小钱,不算什么大罪过,你就放他一马吧。哎,对了!公子吃过没有?小店刚琢磨出来几个新鲜小菜儿,要不李公子去尝一尝?账算我的。” 李公子将手从张震手里抽出来,悄悄缩进袖子,一脸不情愿的道:“本公子吃过了,中午下人们给做的红烧肉,这会儿正涨着呢。可……张老板既然开了口了,这个面子本公子得给你。”说罢作势要走,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对算命先生道:“老东西,今儿算你走运!” 旁观人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当事者李公子已经像斗赢的公鸡一样仰首挺胸的踱步离去,围观的人也就散了。张震看着李公子走向自家面馆,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身想向算命先生表示一下歉意,可眼神刚停在算命先生的脸上,他顿时愣住。 这是怎样一张脸! 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垒,乍一看像一滩烂泥糊在脸上。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着,几乎要把眼睛完全遮住。眼角长垂两缕银白的寿眉,头顶半秃,仅有的稀疏头发挽在脑后,看样子连簪子都插不住,只好用一截麻绳系了。 这张脸,出去说是五百岁估计都有人信。 张震本打算表示一下歉意便即离开,可看到这张脸以后停了下来,微微皱了皱眉。 “坐下聊聊?”老算命先生突然开口,这个下巴开合的动作连带着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一阵抖动。 张震想了想,然后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在算命先生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是张震少见多怪,实在是这张脸太惊世骇俗了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算命先生张开嘴,伸出一根枯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朝自己嘴里指了指,接着道:“我也想把这张老橘子皮扯了去,然后下面出现一张像你似的年轻水润的脸。年轻人,要真能如此的话,我能把这颗老黄板牙都笑掉。” 张震顺着老先生的手指看向他干瘪的嘴里,里面只有一颗黄澄澄的门牙还在,看起来也是摇摇欲坠。 张震收起先前的怀疑,想想也是,就算用易容术,也决计不会化装成这幅惹眼的模样。 张震坐直了身子带着歉意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先生您高寿?” 老算命先生悠哉悠哉的道:“记不住喽,记那玩意有屁用?阎王派小鬼拘你的时候,可狗日的不会管你是一百岁还是一百岁零八个月。” “说的在理儿。”张震笑了笑,这老先生明明满嘴粗话,却粗的有趣。 就在这时,老算命先生突然看向张震身后,街上两个拳师打扮的人从张震身后走过,一壮一瘦,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发出肆意张扬的笑声,其中一人很得意的道:“看见没,这就是我二舅家的大表哥的地盘!以后在这条街上,咱们能横着走!” 张震扭头看了看,面生,也没往心里去,倒想起先前李公子那档子事儿来。一个摆摊算命的,不外乎或哄或吓,好让人信了他的话骗些钱来花,李公子那个人张震太了解了,用不着什么高明手段,只消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乖乖的把四枚铜钱双手奉上。 这么容易的钱都不挣,倒古怪了。 张震看了看老算命先生,犹豫了一下,道:“之前那个李公子,他就是好面子了些,其实人不坏,先生为何不愿意给他算卦?” 老先生嘴一撇,一张老脸上不屑之意相当明显,道:“穿的人模狗样,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他肚子里屁大点墨水都没有。再看看他相貌,身体细弱面皮苍白,眼都快瞪到天上去了,也不是个能吃苦出力的主。就这么个偷懒耍滑本事小架子大的东西以后要是能有出息,老夫敢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给他当球踢。哼!给他算卦!算什么卦?说半句好话都是砸我的招牌!” 张震乐的哈哈大笑,顿时也就明白了这位老算命先生身上穿的道袍为什么这么寒碜。 笑罢,张震问道:“看先生面生的很,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老算命先生白眉一抖,很谨慎的看了张震一眼,道:“老夫四海飘零,路过贵地,歇歇脚而已,很快就走,没有过界捞钱的意思。” 张震急忙摆手道:“老先生误会了,我意思是说,老先生要是在此地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的话,能不能到我店里给我帮帮忙,我店里现在正好缺人手。就打打杂,活不重,工钱可能少点,管吃管住。” 老算命先生顿时愣住,收起了那副嬉笑怒骂的神态,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有些艰难的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夫虚长几岁,还是要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不怕……” 张震坦然一笑,道:“怕啥,一个不愿意昧良心挣钱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又不是啥有钱人,就有一个小店,你能骗我什么?你还能骗我人不成?” 老算命先生没有回答,眼光越过张震的肩膀,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他抬头看看天,伸手拿过倚桌而放的布幡,在地上顿了顿,有些艰难的拄着布幡站起身来。张震急忙起身搀扶,这一扶只觉得老先生身子轻的可怕,隔着打了补丁的道袍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松弛的皮肤下包裹的骨头。 瘦骨嶙峋,真真阐释了这个词。 张震心里莫名的一软。 老算命先生看了看张震的脸,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活到这个岁数,只剩等死而已,就不拖累别人了。”这么说时,他神色里倒没有太多悲伤,只带了一丝淡淡的怅然。 张震还要开口挽留,老先生挣脱了张震的手,走的很坚定。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对张震道:“老夫虽然学艺不精,但毕竟从业多年,经验还是有那么点的。我观你额生伏羲,眉眼宫格极为不凡,命里应该有大富贵。只是面相黑白不明,左眼下和人中生有暗痣,一生恐怕坎坷不断,切记行善执正不可泄气,苦尽自然甘来。否则一旦入了邪道,身陨名销只在旦夕。临走再送你一句,最近要多加小心,没准儿会有血光之灾。” 说罢,也不理会张震的反应,更没有收取卦金的意思,手拄布幡,身形蹒跚,就这么一步一步,沿着胡同一路走远。 张震刚想回味老先生说的那几句话,突然听到了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那是一种他从未听闻的腔调,仿佛是带着永世深沉痛苦的长长叹息:“万里河山一局棋,百年世事三更梦。局中前后雾,入眼无长晴。风逐利,雨求名,云卷长生。动止皆如入瓮。欲将凉薄看破了,噫!草庐一夜静静听。” 辛酸悲苦,痛而不甘。 一曲响绝,余音绕梁。 等张震从曲子中回过神来再看时,老先生的身影已经混入人群之中,茫茫不可见了。 “血光之灾?”张震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自家面馆里火急火燎的冲出一个人来,刚看见他便扯着嗓子大喊:“不好啦!掌柜的!出事啦!” 这一声鬼哭狼嚎的大嗓门差点把张震魂儿都吓飞起来,眼光拉近见是自家店里的胖厨子,张震才长呼了口气稳住心神,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胖厨子手指着店里,只是干着急,舌头却打了结似得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张震见状,索性推开胖厨子,朝店里小跑过去,边跑心里还有些纳闷儿。 自开了这家面馆一年多以来,基本没出过什么麻烦事情,时下虽然世道不太平,外面有些乱军和强匪出没,可通禹城毕竟离都城汉阳很近,城里的治安还算安定。张震自己做生意又极为本分,官家的苛捐税黑帮的保护费一样没少交过,平日里他也时常接济穷人,在这条桐萍街上颇有点乐善好施的薄名,名声就是面子,所以很少有人会在他面馆里闹事。 至于店里的帮工,那都是些不受欺负就阿弥陀佛的老实人,更别提惹事了。 嗯?张震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第三章 五两银子 陈步文,胖厨子的远房亲戚。那小子会些拳脚功夫,整日里打架斗殴游手好闲,他家人看他实在头疼,便央求在城里据说混的还不错的胖厨子给寻份差事做,胖厨子自然就找到了张震,想让他留下做个杂工,出了麻烦还能算半个看店的。 有胖厨子说情,也是存了万一的考虑,张震就把他留了下来,也不指望他真干什么活,全当养了个闲人。再者那小子也不是个能踏实干活的主,二十二三岁,一身腱子肉,看谁都是斜着眼,野性的很,对张震这么个掌柜的都爱搭不理。 看胖厨子又是着急又说不明白的情形,十有八九真是这小子惹事了。 刚赶到店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帮工畏畏缩缩的躲在楼梯口向上窥视,一见张震来了,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凑了过来:“掌柜的,刚才楼上雅间来了俩客人,非要小琪陪着喝酒,还动手动脚。小琪从后门跑出去了,他们就闹事,说要……把店砸了,还说要见你。” 张震环视了一周,没看见陈步文,松了口气又有几分不悦。看来事情不是陈步文惹起来的,这是好事,只是店里遇到麻烦竟然没见他出来照应,就不应该了,不指望他真去打架,能制止威慑一下也是好的。 那个叫小琪的张震有印象,好像刚来不久,洗衣服刷盘子的,长的挺水灵,就是沉默害羞了点,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有我在,别慌,楼上的客人认识吗?”张震问道。 “不认识,俩人都不认识!看着不像本地人,反正是第一次来咱们店。” 张震心里有了数,既然是外地人问题应该不太麻烦,因为是外地人初来此地又没人接待的话,说明他俩在通禹城里没有什么关系,起码没有太硬的关系。再者这儿是家面馆,来吃饭的多是些平民百姓,少有有钱有势有身份的。 “行了,你们别在这儿堵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张震点了点头,迈步上楼。 进了雅间,红木圆桌边上坐了两个年轻男人,一壮一瘦,都是拳师打扮,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赶了很久的路,壮男人有几分醉意,嘴里骂个不停。 张震见两人的打扮,觉得眼熟。 一见张震进来,那壮男人直接站起来,将腰里的一把用粗布条缠裹的砍刀砰的拍在桌子上,瞪着俩眼骂道:“你就是这儿的掌柜的?妈的,小鸡崽子!老子都等你半天了!再不来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你这破店烧了!” 张震脸上堆着笑连忙作揖,道:“两位大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不知道两位大哥有什么不满意的得方?”说着就上前想要帮他添酒。 做生意,以和为贵,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那壮男人却丝毫不买账,一把推开张震的手,骂道:“包你妈啊包涵!少他妈废话!把那女的叫来!” 张震笑眯眯的道:“那小女孩刚来这儿帮忙,不懂事儿,我陪大哥喝两杯行不行,酒钱算我的。”说完,张震回头朝楼梯口喝道:“来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再端俩小菜来。” 那个瘦拳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不过壮拳师还是不依不饶:“老子看你还算顺眼,就不跟你多计较了,刚才那女的呢?让那女的过来!老子我相中的人,不把她叫来这事儿没完!” 张震苦笑道:“两位大哥,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那小女孩就是个打杂的,实在是不能陪两位大哥喝酒。两位大哥要是有雅兴,出了门斜对过就有一家怡香院,里面的姑娘标致的很,两位大哥要不去那儿看看?” 壮拳师醉醺醺的摇着脑袋,叫道:“不行!老子就看上那女的了!今儿她要不把老子伺候爽了,老子哪儿也不去!赶紧把她叫来!你再他妈废话信不信老子砍你!”说着又将砍刀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两个外地人,看打扮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撒泼耍横还没完没了了!张震心里有些上火,琢磨着是不是找个由头下去一趟,让帮工去报官。他自己拿了个杯子,倒满了一杯酒,强赔笑道:“大哥,我们这儿真是做的正经生意,您看,这就是个小面馆,人家姑娘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您在这儿提这么个要求,不合适。这杯酒我干了,您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说完,张震端起酒杯,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晾给壮拳师,继续笑眯眯的看着他。 壮拳师一把打掉张震手里的酒杯,白瓷杯子掉在地上一声脆响,摔的粉碎。壮拳师指着张震的鼻子骂道:“你他妈谁啊老子要给你面子!把那女的叫来!老子已经他妈给你说三遍了!你狗日的听不懂人话是吧!”说着拿起桌上的砍刀,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掀了桌子,瘦拳师也站了起来,很伶俐的闪到一边。 张震看着一地狼藉,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眼神也冷了下来:“大哥相中了那女孩是吧,好,大哥坐下稍等,我去把她叫来。”说完转身准备下楼。 看来这事不能善了,就只能报官了。 “怎么?这就把人卖了?你这掌柜,当得真不赖啊!”张震刚走到楼梯口,就迎面走上来一个人。 陈步文。 这个年轻人一步步上楼,两眼却死盯着张震,眼神阴冷里闪着火光,面色微微发白,歪着嘴冷笑,他说话声音很轻,有种被压抑的恨意和嘲讽在里面。 张震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反倒对他这种血性有几分欣赏的意思,停下脚步,站在楼梯的尽头等陈步文走到自己身前,在他耳畔轻声道:“看住这俩人,我去报官。” 陈步文一愣,看了张震一眼,面色缓和下来,只是声音依旧冷淡,道:“不用报官,我去劝劝他俩,让他们把该结的帐该赔的钱清了,走人。” 说着,缓步走到桌前,横跨一步昂然而立,打量着两个闹事的拳师,不冷不热的道:“两碗面,两盘牛肉,一壶酒,再加上打坏的家什,一共……”他突然转头,有些尴尬的朝张震问道:“掌柜的,这些得多少钱?” 前一刻陈步文还是不胜独寒的高人模样,马上又变得一脸蒙圈,这种落差张震看得差点笑出声来,嘴角抖了抖,强忍着伸出一只手,道:“五两银子,够了。” “嗯,五两银子,结账吧两……”陈步文话没说完,先前靠在椅子上喘酒气的壮拳师腾地弹起来,满脸狰狞的骂道:“我结你妈……”一刀朝陈步文胸前砍过去。 陈步文闪身躲过,抬腿一脚踹在壮拳师的后腰上,壮拳师直接脸朝下一头栽倒在地,干脆利落。 张震瞧得眼前一亮,身手不赖啊!先前只以为他是个街头打架的混混,没想到还真是有功夫的,光露这一手,尺寸力度都巧妙的很。 陈步文拿起壮拳师掉落的砍刀,走上去踩着他的后背,用砍刀的刀面拍了拍他那张鼻血长流的脸,依旧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口气道:“五两银子,结账吧。” 壮拳师一扫先前的飞扬跋扈,不知是真是伪的酒气也消的干干净净,很谄媚的连声求饶:“大哥!大哥!有话好说,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小弟给您赔礼了!您看咱都是练武的人,您饶了我吧。” “啪!”陈步文的刀面再次拍在壮拳师脸上,像是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依旧不冷不热的道:“五两银子。” 壮拳师半张脸红了一片,眼角一个劲的颤抖:“大哥我错了!大哥,我没带这么多钱,我就有几十文钱,全给你行不行。” “啪!”依旧是一刀面,依旧是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五两银子。”陈步文眼神都没有半点闪烁,像个冷血的疯子。张震在一旁看着,觉得这股疯劲还挺大快人心的。 壮拳师似乎突然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刚烈,身体剧烈的向上挣扎了几下,可陈步文的脚踩的极稳,壮拳师见挣扎无功,破口骂道:“有种你杀了老子!老子是黑虎帮的人!你绝对比老子死得惨!来啊!动手啊!砍死我!” 张震失笑一声,这壮拳师狗急跳墙,连黑虎帮都扯出来了。黑虎帮确实是通禹城势力很大的帮派,张震这家面馆,就是黑虎帮的地盘。黑虎帮的人张震见过很多,连帮主赵老虎都有过几面之缘,眼前这一位可真没听闻过。 “啪!”“五两银子。” 壮拳师彻底崩溃,一个身材雄壮的大老爷们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偶尔还夹杂着吸鼻涕的声音,惨嚎道:“哥啊!我真的错了!你别打了行不行……” 陈步文再次挥起砍刀。 “打得爽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张震看过去,见那个瘦拳师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自从张震上了二楼,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之前打斗,他也完全没有插手,只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像个旁观者,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他长得白白净净,个头也很普通,嘴角自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浑不吝的有种吊儿郎当的气质。他丝毫没有理会自己那个正杀猪般惨叫痛哭的同伴,只是静静的看着陈步文。 陈步文也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第四章 对峙 “打的爽不爽?”瘦拳师又问了一遍,笑眯眯的接着道:“打爽了就咱就商量商量这事儿怎么解决。我那兄弟确实不太像话,骂人也就算了,还又是拍桌子又是砸板凳的,你看那牛肉,还有酒,都浪费了,多可惜!确实该打。不过……你们提的那个条件嘛~拍着良心说,五两银子,不讹人,值这些钱。”说着他蹲下来盯着掀倒在地的桌子看了看,咂咂嘴道:“木材纹理交错、结构细而匀,嗯,细闻还有股子清香气,这是花梨木吧?掌柜的是个厚道人呐,五两银子要少了。” “就五两。”陈步文冷冷的看着他,依旧用不冷不热的口气道。 瘦拳师轻叹了口气,神情却还是懒洋洋的,道:“给你们说句实话,我们没那么多钱,把我俩全身上下扒光了,三十文钱顶天。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给我五两银子,再把刚才那小妞叫来,陪我玩两天。本来你们咬定了五两,我想让你们给五两银子就完了,可那小妞长得确实俊呐,水灵灵的跟大白菜似得,我也没读过书,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俊!一见难忘!我领出去玩两天,到时候再还你们。” 说完他也没再理会陈步文,转头很诚恳的等待张震答复,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有病!”陈步文嘴里挤出两个字,夺的将砍刀钉在地上,微弓身子朝瘦拳师疾冲而去,一脚横踢。 瘦拳师似乎慌了神,急忙架起左臂格挡,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重新站稳身子,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正眼看了看身子微弓眼神阴沉的陈步文,称赞道:“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 陈步文一下子被激怒,骂了一句“找死”!再次冲上去。 但陈步文只是第一步的抢攻占了先机,攻守双方马上颠倒了过来,瘦拳师收起嬉皮笑脸,身上陡然爆发出凌人的气势,在用左肘顶住了陈步文右拳拳锋后右手几乎同时弹射而出,瞬间轰中陈步文的胸口,张震紧接着就听到陈步文发出一声闷哼。 瘦拳师丝毫不给陈步文喘息的机会,顺势侧身沿着陈步文中路长驱直入,右肘横摆扫中陈步文头部。陈步文下意识的缩起脖子想用头顶去迎击瘦拳师的右肘,谁料那家伙左手拳从陈步文目光不能及处向上一顶,正打在陈步文柔软的腹部上,势大力沉。陈步文登登的后退两步上身缩起,喉咙发出一声干呕,脸色有些苍白。 陈步文还没来得及缓两口气,瘦拳师再次欺身而上,出手依旧极快,一拳打向陈步文面门,陈步文上身后倾想要躲闪,瘦拳师瞬间变拳为掌,拍中他的胸口。瘦拳师一双手或掌或拳如疾风暴雨,陈步文一退再退,终于被一掌拍倒,嘴里喷出口血雾来。 这时趴在地上的壮拳师站起身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吸了口凉气朝瘦拳师抱怨道:“东子,你他妈的早点出手能死啊,害老子被打这么惨。” 唤名东子的瘦拳师没有理会同伴的抱怨,而是朝陈步文抬了抬下巴,懒洋洋的道:“诶!小子!没事吧?说句公道话,你挺抗揍的,身体底子好,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要不你拜我为师吧?在我手底下调教个百八十年,没准能练出点门道来。” 陈步文吐了口带着血丝的口水,眼中阴狠的神色更盛,一挺身站起来。 但他的身子还是抑制不住晃了晃,接着猛咳了一声,被他强行绷住嘴忍住,血却从他鼻子了喷了出来。他伸手抹掉,握紧了拳头准备再次顶上去。 “够了!步文!罢手吧!”站在楼梯口的张震大喝了一声,瞎子都能看出来陈步文跟瘦拳师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再这么上无异于找死。 陈步文眼里死盯着懒洋洋的瘦拳师,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张震的话,或许他一直就没把张震这个掌柜的当回事。 瘦拳师咧嘴笑了笑,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陈步文低喝一声挥着拳头冲上去,但是动作比先前慢了很多,瘦拳师很随意的将陈步文挡开,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行将他的脑袋摁了下去。看着陈步文露出来的后颈,瘦拳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右手抬起,立掌如刀。 在手刀刚要切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意识的伸右手格挡。一个人影从斜刺里疾冲出来,死死的抱住他的腰,将他一路顶出去,直撞翻了雅间的花鸟屏风,一直顶到墙上。 死里逃生的陈步文抬起头,看着平日里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张掌柜此时状如疯虎,嘴里呼号不止以一副同归于尽的姿态将不可一世的瘦拳师死死地顶在墙上。 陈步文嘴巴微张,一脸不可置信。 陈步文跟一个老师傅练过点长拳,在瘦拳师手底下走了两轮,也摸清楚了他的路数,瘦拳师使得似乎是一种极具爆发力的贴身短打,夹杂着一些擒拿,拳掌始终不离人中路。陈步文拳脚学的一般,可在他那群乡下兄弟中间,是出了名的抗打,没想到自己和那不起眼的瘦拳师只交手了片刻,这会儿就已经感觉胸腔气闷,肠子仿佛都绞在一起,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瘦拳师拳脚的威力,可见一斑。 陈步文看着张震,这个一向乐呵呵的平庸男人,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可他知道,跟瘦拳师这么个境界水平的人近身打斗,真的是在送死。 陈步文喘了口气,弓下身子想冲上去去帮忙。 “走!快去报官!”张震用头死死的顶着瘦拳师的侧腰,朝陈步文大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步文犹豫了一下。 “不想我死就快点!”张震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已经能感觉到他有几分脱力。 瘦拳师脸上闪过一丝戾气,身子一拧,由侧脸贴墙变作背靠墙壁,正对着张震躬下来的后背,继而肘子抬起。 陈步文一咬牙,跑了一步直接从楼梯口跳了下去。 ———————————————————————— 陈步文强忍着胸腹的剧痛,两步一踉跄的把第一眼能看到的一个正在调戏卖菜小姑娘的捕头几乎是连拉带扯的带回了张家面馆。 一只脚踏进门,另一只脚就停在了门外。 店里的场景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准确的说,是大不一样。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哀痛惊惶,也没有瘦拳师那张懒洋洋的胜利者嘴脸。 那个被他打过的壮拳师四仰八叉的躺在一楼楼梯口,下半身还搭在楼梯上,额头淤青一片,闭着眼睛不知是死是活。本以为会被打得半死的掌柜张震正坐在离壮拳师不远的一张桌子上,眼睛茫然的看着地面,瞳孔没有焦距,六神无主的样子。面馆里的帮工都围在他身旁,有人忙着端水,有人低声安慰。 陈步文怔怔的看着,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很快他眉头皱起,仔细看了看张震,没有伤痕,起码脸上没有,神情里也没有痛苦的意思。 “怎么回事啊到底?人呢?你说的那俩江湖强人呢?”身后衣服快要被扯烂了的邢捕头不满的叫道。 “怎么回事?”陈步文看着张震,也跟着问了一句。 片刻之后。 “什么?你是说这个大个子莫名其妙砍了那个瘦拳师两刀,然后他俩自己就打起来了?”陈步文不可思议的道。 “对啊。” “后来这个大个子从二楼楼梯滚了下来,那个瘦的自己跳窗户跑了?” “对啊。” “不是,你是说,本来他们在打你,后来就自己打起来了,最后瘦的那个跑了,把他扔在这儿?”陈步文指着兀自昏迷不醒的壮拳师,目瞪口呆。 “对啊,我……我也挺纳闷儿的,他俩是不是原先就有什么过节啊?”张震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拿过茶碗来猛灌了一大口。 跟来的邢捕头不明白情况,倒没有多惊讶,听张震说完,走过去在壮拳师身上踢了两脚,又蹲下来扯着他的衣服走马观花的打量了打量,眼前突然一亮,似乎想起什么来,直接定性道:“嗯,是个叛军,你瞅瞅他这身板,怎么也得是个头目,终于遇见个大案子了——回头我叫人来把他拖走,张老板,你可立了一件大功啊!” 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面朝人群,打着官腔喊道:“乡亲们,今天,就在刚才,有两个叛军的细作潜入到本城想要作乱,幸亏本捕头明察秋毫识破了他们的伪装,这才在张震张老板的帮助下将他们捉拿归案,保了咱们通禹城的一方平安。本捕头不敢居功,张老板这种见义勇为,誓死与恶势力斗争的精神,街坊们要多多学习!” 张震站起来,走到邢捕头身边,有些忧心的小声道:“邢捕头,还有一个跑了的,我怕……” “哎~”邢捕头拍了拍张震的胳膊,小声道:“有本捕头在,你放心,跑不了他!”说完马上换了张笑脸,转头看向街上,接着刚才的话道:“街坊们要多向张老板学习啊——” 第五章 俺叻个娘哟 张震人缘向来不错,这次又露了个脸,周围响起一片称赞喝彩的声音,张震有些不好意思的连忙作揖。 很快又来了几个衙役,将那壮拳师拖走了,邢捕头带人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打着官腔夸了张震几句,并许诺一定会抓住在逃的那个瘦拳师,让张震放心。为了表示感谢,张震自然递了些银子,邢捕头的脸笑的更灿烂了。 捕头衙役们走了,壮拳师也被拖走,张家面馆终于平静下来。几个帮工到楼上去收拾打坏的家什,陈步文也松了口气,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捂着胸口不说话。 张震见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陈步文的肩膀,关切道:“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陈步文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抬头看了张震一眼,眼光突然停住,道:“你头上……” “嗯?怎么了?”张震问道,顺手一摸,一手血,顺着往上摸了摸,原来是头顶偏后脑处有个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到的。 张震摊开手,看着一手的血红,没来由的想起来那个老算命先生的话——血光之灾。这他娘的还真是血光之灾…… 陈步文看着眼前这位老实和善的面馆掌柜,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冒出另外一张脸孔,那张面孔在自己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以死相搏。 以死相搏,这四个字并不难写,可有多少满嘴义气的哥们兄弟都做不到,很难想象会出现在这么个瘦弱温和的男人身上。 陈步文眼角一颤,难得用一种和善的语气道:“掌柜的,找个人陪你去医馆看看吧,我见那个叫东子的肘击过你的后背,那混蛋手重的很,别留下什么毛病。” “我陪掌柜的去吧……”一个怯生生,如糯米一样温软的声音响起。 张震回头看去,是一个女孩,似乎自打自己从楼上下来,这个女孩就一直不声不响的守在自己身旁,端茶倒水,递毛巾拉凳子。 女孩身段修长窈窕,一头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只有几缕发丝自然的散落下来。脸蛋长得清丽可人,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如一泓澄澈的湖水。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膝盖处还打了个补丁,可洗的干干净净。 整个人往那儿一站,透着股说不出的水灵。 张震认出来了,这女孩正是俩拳师点名要找的那个帮工,那个叫小琪的姑娘。虽然因为她无端的打了一架,准确的说是被人打了一顿,还砸坏了不少家什,张震有些心疼和不高兴,但这事儿想想也不能怪她,只能说是自己倒霉吧,遇见两个不讲理的主,所以也就没对这小姑娘摆什么脸色。 “掌柜的……”小女孩脸上有些惶恐,战战兢兢的走到张震面前,也不敢看张震,只是低着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睫毛下忽闪忽闪,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声道:“掌柜的,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没事,这事又不怪你。”张震伸出手想要拍拍女孩的胳膊以示安慰,突然又意识到这么光天化日的对一个女孩家动手动脚的不合适,更何况自己还是一手的血,于是急中生智将手摆了摆,表示没什么要紧的。 女孩看到了张震手上的血,马上变得惊慌焦急起来:“啊!你流了这么多血吗!赶紧去医馆看看吧。” 张震刚想说没什么大事,胖厨子和其他几个帮工也跟着附和起来,众情难却,张震只好捂着头出了面馆的大门,那个叫小琪的女孩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店里的帮工们送到门前,张震回头道:“你们回去吧,把楼上收拾收拾,今天大家都受了惊,早点打烊,大家也早点回去歇着。” 一个年轻的帮工大约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献殷勤的好机会,伸着脖子道:“掌柜的,你伤的重吗?我也送你去医馆吧,我认识路……”话还没说完就被胖厨子踹了个踉跄,胖厨子骂道:“你去个屁!看把你能耐的!滚楼上收拾家什去!” 接着胖厨子朝张震摆了摆手,道:“掌柜的,你去吧,让郎中好好给看看,店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说完还给了张震一个很暧昧的眼神。 张震哪里还猜不出来胖厨子脑子里是什么想法,只是不得不承认,身边有这么个漂亮水灵的小姑娘陪着,偶尔还能还能听她温声细语的说些关切的话,确实是一件很让人很受用的事儿。 张震刚走了两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突然身子一歪,旁边的女孩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隔着身上并不厚的衣服,张震能感觉到旁边的女孩温软的小手在微微颤抖。 “你叫小琪吧?”张震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种有些尴尬的沉默。 “掌柜的,我姓薛,叫薛琪,最近刚到面馆里帮工。”薛琪不敢看张震,低着头轻轻的回道。 “不用叫我掌柜的,这又不是在店里,直接喊我的名就行。” “嗯……好,张……大哥。”薛琪的头垂的更低了,小脸渐渐升起一层淡淡的嫣红,人都说女孩娇羞的容颜是最柔美的景色,张震此刻深以为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大约是好奇张震为何突然不再说话,薛琪小心翼翼的抬了抬眼帘,正碰到了张震紧盯着自己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慌忙避开,小脸红的越发厉害了。 张震瞧得心里一荡,莫名的生出了促狭的心思,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坏啊?怎么感觉你这么怕我?” “不是!不是的!”薛琪赶紧摇头:“大家都说你人很好的。我很笨,除了洗洗衣服收拾收拾东西,别的什么都不会,可你还是愿意让我留下来帮工,给的工钱也很多。我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自从离开家乡,一路上一直担惊受怕,连顿饱饭都没有吃到过,现在能从这儿安顿下来,过上太平日子,张……大哥,我一直……很感激你。”说着她鼓起勇气来看了张震一眼。 张震看着这双清澈的眼睛,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儿起因就是前一阵子面馆里太忙,张震就交代胖厨子多招一个人做工,没多久胖厨子告诉他说找到了一个,当时他点了点头就答应了,根本不知道是谁也没往心里去。 一个无心之举,对她来说却像是一个天大的恩情。 医馆不远,就在这条桐萍街的一个十字路口上,小门小店,挂着祖传的招牌,隔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药材味。郎中是个清瘦的老头,没有客套招呼,把张震拉到一个方桌前对面而坐直接三两句问明了情况,然后拨开他的头发看了看伤口,有些不耐烦的道:“这么点小伤也值当的跑这儿来,挺年轻的小伙子,怎么这么矫情呢!” 薛琪急忙道:“大夫,刚才他的头上还在流血呢。” 老郎中掰着张震的脑袋亮给薛琪,道:“哪里流血了!一点小伤口,这不都结疤了嘛!”说着将张震的脑袋一把推开,挥了挥手道:“回家睡一觉就屁事儿没了,要没别的毛病赶紧走!” 这老郎中脾气还挺大,张震哭笑不得的站起来,对薛琪道:“我也觉得不用看的,就是一点皮外伤,大夫都发话了,咱们走吧。” 薛琪有些担忧的道:“真没事吗?他们不是说你后背上也受伤了,让大夫给看看吧。” 张震道:“不用了,没事儿,我自己身体啥样我还不知道吗,没什么事儿,回去休息一晚上就好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薛琪扯住张震的衣袖道:“反正咱们都来了,就让大夫给看看吧,也能放心一些。”她声音依旧温柔,但温柔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在里面。 张震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下。 旁边的老郎中一把拉过张震,重新把他摁在椅子上,气呼呼的道:“人家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姑娘开口求你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一点不知道心疼人呢!背上又是什么毛病?脱了我看看!” 张震还要推脱,这个脾气火爆又挺怜香惜玉的老郎中已经开始自己动手去解张震的衣服了,薛琪看得俏脸一红,害羞的背过身去。 可是很快,她就听到了一声惊呼,声音像是一个被二百来斤的胖子踩了尾巴的老猫: “俺里个娘呦!” 听到这声惊呼,薛琪下意识的回过头看想看看究竟,生平第一次,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赤裸上身。 羞意之外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这个一向给人感觉清瘦文弱的男人竟然有一副令人惊艳的身板,肌肉块头并不大,但比例匀称的像一件艺术品,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筋肉条条分明的小臂和像发怒的眼镜蛇张开的脖颈一样的后背,其中所蕴藏着的极具爆发性的力量就连她这么一个对打斗功夫完全不了解的门外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 老郎中站着这个男人背后,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第六章 满背荆棘 薛琪走到老郎中身旁,也一下子捂住了嘴。 她不是没见过血腥,却从未如此触目惊心。 这个男人的后背伤疤纵横交错,像一片被摘去叶子的血见愁草藤,张牙舞爪在整个后背上肆意蔓延。 她不忍心再看,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一眼,这个带着奇异魅力的沧桑后背,似乎能抗住整个世界。 “小伙子……”脾气火爆的老郎中此时喉咙一阵干涩,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带着歉意道:“老夫收回之前说的话,你不是矫情,你是……太不矫情了,赶紧到那边床上趴下。” “不用了,回去睡一觉就……”张震话说了一半就很识趣的闭上嘴,作为一个面馆掌柜,迎来送往和人打了这么多的交到,他很清晰的看出老郎中惊讶的眼神下面隐隐要发作的火气,只好站起来乖乖的到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趴下。 这时薛琪才注意到,张震的背后有三处与伤疤很不协调的淤青,上面还有因大力挤压而刺破皮肤渗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血滴。 老郎中拿出一个白瓷瓶子和一包细长的针,先是神情严肃的用手指轻捻着将针扎在张震背上,大约扎了十几处,过了好一会儿,又将针拔下,然后从白瓷瓶里倒出一些散发着奇异香味的药油,涂抹在张震背上,一边涂抹一边拍打揉搓,还不时用大拇指在某些特殊的位置拧转按压。 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等忙活完毕,老郎中长舒了一口气,脑门上全是汗珠。 张震趴在床上,初时感觉有些火辣辣的刺痛,到后来却有种浑身通透,像出完一场大汗一样热腾腾的舒服。见老郎中已经忙完,就伸手撑起身子下了床,取了自己的长衫穿上。 老郎中正从医馆东墙一排排放药材的抽屉里取药,等回过头来看到正在扣扣子的张震,像是见了鬼一样瞠目结舌的道:“你……你不觉得疼?” 张震有些茫然的道:“不疼啊,感觉挺舒服的,老先生医术真是高明。”张震自己不懂医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身上确实比先前舒服轻快了很多,就顺口拍了拍老郎中的马屁,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 老郎中有些感慨的轻叹了口气:“老夫给多少人治过病治过伤,数不清了,见过脸色狰狞紧咬牙关的,见过脸色发白面无表情的,能忍的爷们不少,可真没见过你这么能忍的,小伙子,了不得啊……” 张震挠了挠头,道:“我是真没觉得疼啊。” 老郎中有些不快的看了张震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也没心思打探。老夫当了一辈子郎中,自认为不是庸医,你身上的伤有多重,我心里有数。” 眼见这老头似乎又要发脾气,张震果断选择了闭嘴。 老郎中将几样药材称好,放在一块用纸包了往桌子上一扔,道:“这会儿你硬撑着没用,晚上才真是有你受的,把这包药拿回去煎了,安神的,到时候能睡好点。” 薛琪见状,很体贴的帮张震把药拿了过来。 老郎中打了个哈欠,让张震付过药钱之后便直接很不客气的挥手赶人,一点拉拢回头客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出了医馆,天色尚早,张震用余光瞟了身边的女孩一眼,犹豫了一下,扭头问道:“薛琪,你家住哪儿?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薛琪摇了摇头道:“不用,张大哥,先送你吧。”声音不大,却不容拒绝。 张震住的地上在通禹城西南,官面上的称呼叫老城区,坊间的百姓更习惯叫它贫民区,很混乱一片地方,穷、脏、廉价的鸡窝和乱窜的痞子。 张震从这儿有一户小院儿,租的,选择在这儿租房子原因就是一个——便宜,他对住的地方不怎么讲究,有一席之地能够安枕就足够。 到了小院门口,张震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抬手突然感觉肩膀连后背的部位一阵抽搐,下意识的吸了口凉气肩膀就垂了下来。薛琪见状急忙伸手扶住张震,十分担心的道:“张大哥,你怎么了?” 张震缓了口气,道:“没什么,突然有点不舒服,没事。” 薛琪看了看张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十分乖巧的从张震手里接过钥匙,一边努力扶着张震,一边打开院门。 过门槛的时候,薛琪使劲挺着娇小的身躯,想要把张震尽量撑起来,同时又要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的盯着张震的脚,害怕他被门槛绊住。张震体形是有些瘦削,可并不轻,只这两三步,女孩就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和心神,额头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微微有些喘息,却尽量压抑着不让张震听见。 张震看着她认真和小心的神情,感受着腋下她那只因用力而颤抖的小手,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像是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另一个柔软轻轻触碰。 好容易进到屋里,薛琪扶着张震进卧室躺下,又跑进跑出的烧水煎药,张震家里的厨房久不点火,脏乱的很,她一边忙里忙外的收拾着,还不忘给张震递了一条热腾腾的毛巾端来一杯水。 “行了,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张震看着她被汗水粘在额头的发丝,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帮她撩起来,薛琪很害羞的避过头,自己将发丝拢到耳后。 此时夕阳西斜,金黄色的阳光从房门照进来,照在女孩的侧脸上,留给张震一个心动的柔媚剪影。 “张大哥,你肚子饿不饿?晚饭想吃什么?我帮你做点。”薛琪细声细气的道。 张震看着这张温柔而纯净的脸,笑了笑,道:“不用了,我自己不常做饭,家里也没准备什么东西。” 薛琪也没再坚持,张震却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和这么一位可人儿相对而坐,吃点便饭聊聊家常,应该是一件很舒服暖心的事儿,可惜今天是没这个机会了。 厨房里渐渐弥漫出煎药的味道来,停了一会儿,薛琪突然眨巴眨巴眼睛,道:“张大哥,你为什么要开一家面馆呢?是你喜欢吃面吗?” 张震想了想,道:“大鱼大肉吃多了,会腻,但是面不会。同样是面食,比起馒头,面又圆润的多,不用加什么小菜,你就能来上一大碗,简单,又有味道。我自离开了家,来到这座小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一碗面条,那时候就想着以后开家面馆也不错,就有了现在的张家面馆。” “哇,好有学问。”薛琪笑起来,终于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拘束,看向张震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崇拜的意思。 等药煎好,薛琪服侍张震喝过药,又给张震盖好被子,大概是药力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折腾了一天,这会儿躺下来人有些犯困,张震感觉精神有些不振。薛琪见状,轻轻退出了卧室,还顺手关上了门。 等张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恍惚做了一个很美妙的梦,梦里的内容记不清楚了,但那种心神俱安浑身轻松的感觉还在。 他是被饿醒的。 站起身来点着油灯,走出卧室的时候下意识的举着灯在堂屋里照了照,眼前一亮,整个堂屋里干干净净,桌椅被擦过摆放的整整齐齐,地上随手扔的东西都被清理了,连地都被重新扫了一遍。靠近卧室的小方桌上,盖着一口铁锅。 张震有些纳闷儿,整间屋子收拾的这么利索,为何单独有口铁锅扣在这儿,于是放下油灯,掀开铁锅来看。 他突然愣住,心里大片的柔软像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 铁锅下扣着一碗面条。 很简单的一碗家常面,爽净的面条,青青的菜叶,上面铺着一个白里透黄的荷包蛋。 张震抬起头来,茫然的向周围看了看,他很希望自己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到那位温柔而纯净的姑娘,很希望她走过来轻轻对他说“吃吧,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人生在世二十五载,这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而用心的为他做一碗面。 ———————————————————— 张震一夜没睡。 他一口一口,花了很长时间吃完那碗简单的家常面,然后就坐在椅子上走神。起初,他眼前总是不停的晃动着薛琪的一颦一笑,他想找个简单的姑娘过简单的日子,薛琪无疑很适合这一要求,他看得出来,她的简单不是装出来的,那种简单装不出来。 可就在这种美好的憧憬之中,莫名其妙的,他刻意压抑在心底的那些尘封已久的旧时回忆都涌了出来,止之不住,于是陷入了一种憧憬与沉重之间的彷徨。 如果有个智者在这儿,他会告诉张震,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久了,突然遇到一道强光,这个人会本能的闭上眼睛,彻底退回黑暗之中,这无关勇气与胆怯,而是人在面对极端情绪时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惜没有这个智者,张震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去睡觉的时候,一抬眼,天已经蒙蒙亮。 张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背后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索性也不再回卧室,洗了把脸直接出了门。 等赶到自家面馆,张震有些惊奇的看到面馆的门板没有装,他当然不会认为是伙计们工作热情高,开张的早。寻思可能是昨天有人闹事,大伙儿都受了惊离开的匆忙,也就没人关店打烊。 第七章 青楼妙人 柜台里还有不少银子,希望别遭了贼。 张震推门进去,靠门不远的桌子上突然弹起一个人来,张震瞬间压下身子,定睛看去,原来是陈步文。 陈步文也瞪着俩眼看着他,显然刚从梦中惊醒。 “你就这么睡了一夜?”张震问道:“怎么没回去?你昨天也受了伤,该去医馆看看,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陈步文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然后啪啪的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提了提神。 先前张震以为陈步文只是个游手好闲打架斗狠的痞子,昨天面馆出事,他能站出来不惜受重伤也要往上顶,这让张震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而且张震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虽然还是话不多,可是神色语气都变得敬重起来。 “吃早点了没?”张震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陈步文摇了摇头。 “走!咱们去吃点好的!”张震很豪气的一挥手。 片刻之后,两人站在了怡香院门口。 此时怡香院里安静的很,没有诗酒琵琶,也没有打情骂俏,姑娘们男人们一夜春宵这会儿都正深闺罗幕,只有几个睡眼朦胧的伙计在大厅里摆放桌椅清扫地面。 陈步文看了看怡香院的门匾,又看了看张震,这个一向桀骜野性的爷们儿竟然出奇的憋红了脸,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干巴巴的道:“我……不嫖。” 张震哈哈大笑,再一次刷新了对陈步文的认知。他拍了拍陈步文的肩膀,陈步文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任凭张震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两下。张震笑道:“我也不嫖,就是来吃点东西,这儿的厨子手艺好得很。而且我有个朋友在里边,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张震带着陈步文进了怡香院,马上有伙计上来招呼。对于张震这么个常来喝花酒却从不碰姑娘的主儿,伙计们也都印象深刻,见怪不怪了。 只是点菜的时候有点小插曲,主食是小笼包,张震问陈步文吃几笼,陈步文也没客气,寻思自己饿了一夜,多报了点,要了三笼,于是张震就让伙计上了十笼包子。 陈步文听张震说有朋友在这儿,开始以为这是三个人的饭食,等张震开始吃第四笼的时候他才觉出不对来,最后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张震一个人消灭了六笼包子。 一笼七个包子,寻常人也就能吃一笼多点。饶是陈步文饭量大,三笼也是吃不完的,实在看不出来自家这个瘦瘦弱弱的掌柜竟有牛一样的胃口。 等两人酒足饭饱,剃着牙花子相对无言百无聊赖的时候,二楼终于下来一个女的,一身大红衣服穿花蝴蝶一般轻敏的走到张震面前,像无良恶少调戏良家妇女一样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挑起张震的下巴,红唇轻启,用深情的口吻道:“呦~你个王八蛋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张震挣脱了她的食指,朝着桌上仅剩的一笼包子示意,道:“吃了没有?给你留的。” 红衣女子没管那笼包子,扭头看了陈步文一眼,问张震道:“这位是?”陈步文有些拘谨的道:“我是面馆的帮……” “他是我朋友,人很好,我在这儿朋友不多,就领过来介绍你俩认识认识。”张震接口道。 红衣女子饶有兴味的看了陈步文两眼,水袖一摆三两步走到他椅子后面,搭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子。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弯腰时松敞的前襟里春光外泄,一只手顺势就从陈步文的领口伸了进去。 陈步文身子瞬间绷紧。 红衣女子嘻嘻笑道:“张震,你这朋友长得不赖,身板也好,老娘我相中了,晚上让他给我侍寝。”说着手又在陈步文胸口捏了一把。 可怜陈步文一个铮铮汉子,面对瘦拳师雷霆手段被打得吐血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此时就却像见了猫的老鼠,不止身子十分僵硬的使劲想往下缩,一张挺英俊的脸也已经面无人色。 红衣女子一双丹凤眸子往下一瞄,突然肆无忌惮的大声笑起来,指着陈步文裆下道:“翘了!翘了!哎,张震!你朋友翘了!” 张震捉住红衣女子的皓腕一把将她拉过来,这点肌肤之亲在这么个场合没人会当回事,况且即便换个场合,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也未必会在乎。张震苦笑道:“你别调戏我这朋友了,他是个老实人。” 红衣女子很妩媚的一扬眉毛:“老娘调戏的就是老实人。” 张震看了看绷着嘴低着头,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动的陈步文,真怕他额头上高高突起的血管会爆裂开来,那可真是死的太憋屈了。 “吃你的包子吧……”张震将红衣女子摁在身旁的椅子上,转而对陈步文道:“她叫花连蕊,是我的朋友。嗯……很单纯的朋友。” 听到“单纯”这个词的时候,花连蕊似乎有些不满,用一种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眼神白了张震一眼。 但张震这个“单纯”确实没有暧昧的意思。 花连蕊很漂亮,而且是祸水级别的漂亮,她身高不算太高,可整个人看起来特别高挑,这得益于她那双浑圆丰腴的长腿,这双长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床。 不止是身材富有诱惑力,她的脸蛋也很妖媚,主要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的一双眸子十分细长,内眼角垂下来,而外眼角却向上挑起,就是相学里所谓的丹凤眼。这样一双眼睛无疑很具风情,不管是嗔是喜,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自然的多了一分挑逗的意味。 她的妖娆不至于身材相貌,穿着同样如此。 一般来说,女子无论是什么身份,到了一定年龄就一定要穿裙子,不管是襦裙还是莽裙或是丫鬟的襖裙。可花连蕊偏不,她上身穿了一件右衽的短衫,下身穿了一条长裤,整套衣服都是用一种丝滑垂顺的料子做成的,将她的身材尤其是臀部的轮廓完美的展现出来。这种式样的衣服女人只会在自己闺房里当作内衣来穿,可她偏偏就这么穿了出来,按她的话说“不这么穿白瞎了老娘的好身材!” 话说张震认识花连蕊,还有一段不可不说的故事。 某天下午,张震一时心血来潮,拿出萧来在面馆里吹了首曲子,也算是给食客们的小节目。正在他吹的忘情的时候,店门口传来一阵唏律律的勒马声,紧接着花连蕊就穿着这么一身离经叛道的大红短衫长裤走了进来。 只记得她进门的时候,当时整个大堂瞬间静了下来,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张震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 她丝毫没有在意周围赤裸裸的眼光,那双妖媚风情的眼睛直盯着张震,朱唇轻启口吻略带了些责备的意思:“停下干嘛?接着吹呀。” 这是张震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张震重新拿起洞箫,接着吹奏先前的曲子,而她则从身后马鞍上挂着的一个锦套里抽出一根晶莹碧翠的玉笛,香葱一样的手指跟着张震的节奏在玉笛上敲打了一会儿,很快就和着洞箫吹奏起来。 萧声深沉,笛声清扬,像一只欢快的燕子掠过一潭沉静的池水,相互弥补而又相得益彰。一曲奏罢,满堂喝彩,就连对声乐一窍不通的胖厨子都从后厨跑了出来,满脸陶醉的挥舞着手里的漏勺。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山上桃花。”张震看着她,那一刻,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关关雎鸠如遇知音的感觉。 “走!咱们一块儿坐坐,不醉不休!”这是她说的第三句话,接着走过来丝毫没有避讳的揽住张震的肩膀. 然后就把他拉到了……怡香院。 张震自己也常逛窑子,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拉着逛窑子。 ———————————————— 自从两人来过一次怡香院,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就在这儿住下了,不卖身也不卖艺,偶尔出去到城里转转,更多的是在风月场里长袖飞舞的流连。 这样一个仿佛尘世之外又在世俗之中的女人,张震没有打听过她的过往,就像她也没有打听过他的。 花连蕊开始忙着对付那笼包子,无暇继续挑逗陈步文,陈步文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一笼包子吃了一半,二楼楼梯又走下一个人来。 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 其实单凭一张脸,很难判断这个人是男是女,说俊俏的书生也可,说英气的少女也可。张震能看出她是女人,主要是依据她光洁的脖颈和鼓起的胸部。 她脸上像是凝结了一层寒冰,踩着一双鹿皮半统靴一步步走下来,眼光始终不离张震这张桌子。 她在陈步文身上看了两眼,然后就一直盯着张震看,眼神里全是冷意,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 张震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什么异常以后,就避开了她的眼光,想去跟花连蕊闲聊两句化解这种尴尬。 没想到花连蕊却朝这个女人招了招手,笑道:“小染,你睡醒了。” 被叫作小染的男装女人没有回应,她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在花连蕊身旁停下,瞥了一眼坐在花连蕊身旁的陈步文,唇角一扯,面无表情的冷冷喝了一声:“滚。” 第八章 事无好事 陈步文猛吸了口气,拳头慢慢握起来,歪着头斜盯着这个男装女人。 张震见状,伸手拍了拍陈步文的胳膊示意他先别动怒,同时对花连蕊道:“这人你认识?怎么说话不太好听啊。” 花连蕊扯了扯男装女人的袖子,轻斥道:“小染,别这样,他们是我朋友。” 男装女人丝毫没给花连蕊面子,依旧冷冷的朝陈步文喝了一声:“滚!”这次语气稍稍加重了几分。 陈步文脸上怒意更盛,可能碍于对方是个女人,苦苦忍着没有发作,一口钢牙咬得咯吱作响。 见她这么不可理喻,张震也没了好脾气,语气冷淡的道:“先入为主,我朋友已经坐在这儿了,你凭什么让他离开?得给个理由吧?” 男装女人眼光从陈步文身上移开,落在张震脸上,神情倨傲的道:“凭我爹是通禹的县令,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是吴县令的千金?”张震吃了一惊,微微有些动容。 这不是个问句,男装女人自然也没有回答,眼光重新移到陈步文身上,意思不言自明。 张震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敢相信堂堂县令的千金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可花连蕊既然认识她,她定然不会说谎。 县令的女儿,张震惹不起。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自己身旁的一张椅子,示意陈步文坐过来,陈步文照做了。 吴小染有些嫌恶的将椅子朝花连蕊身旁挪了挪,好离两个男人远一些,落座的时候还十分鄙夷的低声说了一句:“哼!男人……” 饶是张震的好脾气,这会儿也有点忍不住想要发火了。 “这是你朋友?”张震有些不快的朝花连蕊道。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吴小染听出了其中的讥讽,眉毛竖起,一拍桌子喝道:“你什么意思?”她的手拍桌子这一下颇有力度,震的桌上的茶壶盖乒乒乓乓的一阵响。 “没意思。”张震很冷淡的道。对方的身份得罪不起,张震不想把矛盾进一步扩大,于是站起身来一拉陈步文,道:“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回去。” 陈步文跟着起身。 “张震……”花连蕊开口挽留了一下,然后扭头有些无奈的对吴小染道:“小染,你好好说话……” 吴小染站起身来,冷冷的盯着张震,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道:“你刚才说没意思?” 张震没有理会,继续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紧接着就听到背后桌子一响,回头看时,只见吴小染已经一脚朝自己踢了过来。 这一脚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有称道之处,不是寻常千金小姐的撒泼耍横,显然她是练过。 张震险险的躲过去,带着几分怒意道:“我说这位小姐,你骂人也骂了,抢椅子也抢了,还想怎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灭口?” 吴小染见张震竟然能躲开自己这近乎偷袭的一脚,微微有些意外,道:“你也会功夫?很好,陪本小姐练练。” “我不会功夫,也不会陪你打。” 看来这女人不仅品性有问题,还是个疯子。跟女人动手无论输赢都不光彩,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有个当县令的爹。 “怎么?不敢?”吴小染冷冷的挑衅道。 “在下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商人,店里还有生意要照看,先告辞了。”张震不愿意与她多纠缠,转身准备离开。 谁想吴小染竟直接抓起身旁的椅子朝张震砸了过来,张震急忙闪身躲开。 “小染!”花连蕊站起来,秀眉紧皱,显然动了真怒,道:“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吴小染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果真住了手。 花连蕊道:“张震,你先回去吧,改天给你赔罪。” 张震带着陈步文离开怡香院,一路莫名其妙之余忍不住感叹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回到面馆,伙计帮工们已经来了不少,还看到了薛琪的身影。 毕竟是在面馆里,薛琪见到张震还是改用了“掌柜的”这个称呼,她不太好意思多说话,只关切问了问张震的身体状况,就逃也似的进了后厨。 张震站在柜台前,眼前的账目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只毛笔跟画魂似得在纸上乱写,脑子里不停的晃着昨天两人相处时的情形和那碗简单的面。 张震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索性踱起步子来,眼睛偷偷瞄着见没人注意,神使鬼差的就闪身进了后厨。 后厨里胖厨子正在和面,见张震进来,又看了看正在认真洗菜的薛琪,顿时了然。他递给张震一个很男人的眼神后,将一双肥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离开了。 张震站在原地,想寻个听起来挺像回事的搭讪借口,可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索性一咬牙,本着卷起袖子直接上的原则来到薛琪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薛琪吓了一跳,回身见是张震,脸上顿时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来,随即又变得有些羞涩,轻声说道:“掌柜的……” 对着这么个娇媚可人的小姑娘,张震毕竟心怀不轨,一时有些语塞,他看了看陶盆里青青的菠菜,没话找话道:“洗菜呢。” “嗯……” 张震笑哈哈的道:“我也没啥事,就是看今天天气不错,到后厨来看看。” “啊?”薛琪抬起头看了张震一眼,也察觉到了张震这蹩脚的借口后面隐藏的窘迫,她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咳咳……嗯,那个,对了,昨天那碗面条你是怎么做的?我记得我家厨房好久没用过了,里边还有柴火吗?也没有面了吧?” “我来咱们面馆做的,陈大哥还在店里,他帮我开的门。” “啊?”张震微微错愕,心里一阵感动,道:“你……不必这么麻烦的。” “掌柜的,你没有吃晚饭就躺下了,晚上起来一定会饿的。你说你喜欢吃面,我就做了一碗面条,就怕……我做的不好。”薛琪低着头轻轻道。 张震急忙道:“谁说不好!太好吃了。真是让你说中了,我晚上确实饿醒了,那碗面简直就是及时雨啊。” 薛琪有些害羞的笑了笑。 张震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道:“你给我做了一顿饭,我也不能不做人,这样吧,中午咱们找个馆子,我请你吃点好吃的。” 薛琪脸上升起一丝潮红,道:“不用了吧……掌柜的,我在后厨吃点就好了。” 张震一摆手,煞有介事的道:“咱面馆里就这么点东西,总吃这些哪能行。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来叫你。” 薛琪脸更红了,有些忸怩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张震舒了口气,心花怒放。 刚要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胖厨子的一声大嗓门:“不好啦!掌柜的!出事啦!” ———————————————— 听到胖厨子的狼嚎,张震有意在薛琪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男人的雄风,于是故意做出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姿态来,微微呵斥道:“做大事要沉得住气,别老一惊一乍的,怎么回事?慢慢说。” 胖厨子果真安心了很多,指着大堂,吐字清晰的道:“昨天那个外乡人,又来了。” 呵!够嚣张啊!张震皱了皱眉,道:“把陈步文叫过来,我俩去拖住他,你赶紧报官,去把邢捕头请来。” 胖厨子苦着脸道:“掌柜的,还有几个人跟他一块来了。” “谁?” “范猛。” “范猛?”张震眉头猛地皱起,心里马上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回头看看薛琪,她也看着他,有些茫然。 张震略一思索,走过去将薛琪手里的菠菜扔进盆里,语气严肃的道:“薛琪,现在你立刻去后院躲起来,一会儿我让陈步文送你走。” “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琪还没有问完,张震已经打断了她:“没事,照我说的做,我也是以防万一。” 薛琪带着一脸的疑惑和担忧被张震推出后厨,到后院去了。 张震转而对兀自愣神的胖厨子道:“赶紧把陈步文找来,尽量隐蔽点,别惊动了他们。你让陈步文送薛琪从后门出去,先到我家躲躲。你去报官,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张家面馆分大堂、后厨、楼上雅间和后院四部分,张震这会儿只希望陈步文没有呆在大堂里,否则一旦矛盾激化闹起事来,他这个小小的面馆掌柜可兜不住。 万幸陈步文很快从后院走进后厨,看见张震以后直接问道:“怎么回事?” “你跟他说。”张震对胖厨子道,说着就走进了大堂,他不敢让范猛久等。 进了大堂,张震心里更是凉了三分,大堂里其他食客都被清了出去。胖厨子说是那个外乡人带了几个人来,张震略略一数,除了那个瘦拳师和魁梧雄壮、一脸络腮胡子的范猛,还有五个,两个坐在范猛身旁,一个踩着凳子吊儿郎当的四下打量,还有两个守着门口,都是吊眉斜眼的神情。 来者不善! 张震换了一张生意人的笑脸,假装没看见瘦拳师,朝范猛边走边拱手道:“早晨听见喜鹊叫,我就知道今天一定有好事临门,原来是范二爷大驾光临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二爷近来可好啊。” 范猛皮笑肉不笑的道:“托张老板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随后张震朝身旁一个正瑟瑟缩缩的帮工呵斥道:“傻站着干嘛呢!这么没眼力价!赶紧把店里最好的酒都端上来啊。” 第九章 吃亏 那帮工急忙答应着正要跑开,这当口突然一个物体朝张震急速飞来,张震躲闪不及,只觉的肩头一阵剧痛,两手张开身子就向后倒去,幸好后面有柜台挡着才没有整个儿摔倒。 张震胳膊撑着柜台,身体堪堪稳住,低头一看,肩膀上插着一把匕首。他脸色苍白,有些不敢置信对范猛道:“二爷,您……这是何意?” 范猛没理会张震,只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瘦拳师,粗声粗气的道:“东子,你不说他是个高手吗,我咋看着也没啥本事。” 东子看着满脸痛苦靠着柜台苦苦支撑的张震,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道:“表哥,这小子在装孙子,他绝对是个高手。” 范猛朝张震摊手示意,嗤笑道:“就这还是高手?兄弟,不会是你一时失手吧?在这么个屁大点的地方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传出去哥哥我这张老脸可没地儿搁了。” 东子急道:“表哥,你要相信我,昨个我跟他动手的时候,他看似动作全没章法,可处处抢我先机,我每次想出手都被他压制住。而且这小子有股怪力,三墩子想帮我砍他的时候,都是我被顶在了前面。”他胸前斜缠着一道白布,下面隐隐透出血色,想必就是他口中所说,被那个壮拳师砍出来的伤口。 范猛哈哈的笑起来,道:“我说东子,是不是你那兄弟笨了点?我可瞧他脑子不太好使。” 东子还要分辨,这时后厨一阵骚动。张震扭头看去,心中那口气又泄了一半。 胖厨子陈步文和薛琪三个人被推搡进来,后面跟着四个拿刀的汉子,陈步文被麻绳绑着,一脸阴沉和不甘。陈步文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整个人看起来鲜血淋漓,而胖厨子和薛琪则是满脸惊恐。 等见到张震,薛琪立即露出心疼的目光,几乎下意识的就要朝张震走过去,声音有些颤抖:“张大哥……你……”她马上被一个汉子恶狠狠的伸手拉住。 “我没事,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别担心。”张震强撑着笑了笑,还将那条受伤的胳膊挥了挥。 “张大哥……”薛琪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呵!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妞?啧啧啧!长得是够水灵!也不枉老子跑一趟。”范猛盯着薛琪,两眼发亮,接着转头对张震道:“张掌柜,大家都说你是个厚道人,我也不想难为你。你折了我兄弟的面子,我把这小妞带走,事儿就扯平了,以后你还能安安心心的开你的面馆,你觉得怎么样啊?” 他虽然用了商量的语气,却没有等张震回复的意思,一歪脑袋示意,看管薛琪的汉子就要把她往范猛身旁拉扯。 张震咬了咬牙站直了身子,上前伸手拦住,强忍着肩膀的伤痛,拱手作揖道:“二爷,这姑娘是小人店里的帮工,她在我这儿帮忙,我就不能让她在店里出事,否则怎么对得起她的父母。那位大哥是我招待不周才把人得罪了,有什么要求冲我来,我尽量满足。冤有头债有主,二爷您是个有身份的人,应该比我明白事理。” 范猛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喝道:“姓张的!你敢拿话挤兑我!” 说着他朝旁边一招手,马上有手下又递过几把匕首来,他接着道:“行啊!你不是说要自己还债吗,那我就让你看看……二爷我是怎么收债的!我手里有五把匕首,你尽管躲,要是我匕首都扔完了你还活着,咱们的帐一笔勾销,以后你这个面馆的保护费也不用交了!” 张震看了看他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神情凝重。 范猛将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狞笑道:“当然,还有一个法子,我这兄弟说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你要真有本事把我们全放倒,嘿嘿……别说保护费,我这个黑虎帮二当家都是你的。张掌柜,你想怎么着啊?” 这回他是真的要跟张震商量了。 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包括面馆外面看热闹的人,所有人都看向张震。 只见这个一直微躬着身子,努力做出一副讨好神情的老实男人,突然挺直了腰,整个人像一杆霸王大枪直直的扎在地上,面色平静的直视着范猛,道:“五把匕首?好,看老天爷收不收我这条命了。” 范猛看着这张平静的脸,没来由的心里有些发虚,从张震直视过来的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里,他隐隐看到一丝对生命的冷漠和对他的蔑视,像一只猫看着一只老鼠。 这种想法让范猛十分气恼,明明应该自己是狩猎者上位者才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面馆掌柜哪里来的这种底气?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侵犯。 范猛的眉头拧起来,神色也变得狰狞可怖,他这幅作态究竟是为了恐吓张震,还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他也说不清,反正他还是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五六步的距离,不远,但如果反应的快,匕首完全能够躲开。 可张震依旧昂然而立,两只脚牢牢的钉在地上,完全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嗖! 第一把匕首从张震身体左侧擦过,钉在了后面的货柜上。 他赌他会往左边躲,他没有躲。 范猛发出一声嘿嘿的狞笑,拿起第二把匕首,微微停顿了一下,手腕一抖。 匕首再次从张震左侧擦过,跟第一把匕首落点相隔不远。 他还是赌他会往左边躲,他还是没有躲。 两个人像是商量好了在玩一场游戏,他明明没有动,他偏偏扎不中。街上的看客开始有人如蚊子般窃窃私语。 范猛脸色越发难看,他取过第三把匕首,看向张震的眼睛眯了起来。 范猛像是陷入了某种执着,第三把匕首依旧飞向张震左侧。 但是这次,张震却动了,在范猛匕首离手的一瞬间,张震朝左边躲去,匕首扎在了张震胸腹之间。 面馆外的看客发出一阵惊呼,薛琪一下子捂住了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范猛惊疑的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别人只道他终于赌赢了这场心理的博弈,有前两次的先例,张震一定以为他不会再往左侧掷匕首,而他恰恰算准了这点,成功的将匕首扎在张震身上。 然而真相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面馆的老板哪里是在躲,分明是看清自己出手动作以后才往匕首上撞了过去。 他不想让自己难堪,他在用这种自残的方式试图平息自己的火气。 相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张震的光明磊落让范猛感到羞恼,由羞恼而怒火中烧,自己活生生就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丑。 “还有两刀。”张震静静的开口。 “他就傻站着等着挨刀子?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面馆外面的围观者中一个书生十分鄙夷的道,声音却是女腔,若张震见了,定然会认出这就是先前有过一腿之交的吴小染。吴小染身旁,站着风情万种的女妖精花连蕊,嘴角挂着魅惑的笑意,正伸着脖子看好戏。 “那怎么才算真男人?把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拱手交给范猛?还是带着店里的伙计奋起反抗,然后被痛打一顿再死几个人?”花连蕊带着些许玩味问道。 吴小染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花连蕊歪了歪脑袋,看着面馆里面身上插了两把匕首的张震,唇角的笑意更盛:“刚才那一刀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想给范猛留点面子,可惜,他还是不了解范猛这种人。” 吴小染脸色变了变,忍不住道:“他不是你朋友?你……你不帮帮他?” 花连蕊故意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用一种略显夸张的语气道:“我帮他?我又没官又没权,不能打不能杀,我怎么帮?陪那个范猛上床吗?” 吴小染再次沉默,原本英气的脸上寒意愈发浓烈。 花连蕊瞧在眼里,嘻嘻一笑,伸手揽住吴小染的肩膀,轻轻的摇了摇,笑道:“我的好妹妹,别在心里骂我了。我不帮,不代表我不会请人来帮他呀,你瞧……” 吴小染顺着花连蕊的示意扭头看去,见怡香院里走出一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在一个伙计的带领下满脸怒气的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他?他怎么……也在怡香院里?”吴小染有些惊奇的道,见他过来,她朝人群里躲了躲,尽量挡住自己的身子,显然两人坐的不是一条船。 花连蕊歪了歪脑袋,给了一个不太让人满意的回答:“那谁知道,巧了呗。” —————————— 范猛拿起第四把匕首,看着桌上仅剩的一把,心里突然有些没底,凭他的直觉,这两把匕首杀不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但他一定要让他死! 范猛心里琢磨着,是当场翻脸,让手下人乱刀砍了他,还是事后再找几个杀手。 “范猛!” 就在范猛举着匕首脸色阴晴不定的时候,一个白面书生挤开人群,走进面馆,亮堂堂出声,正气凛然。 第十章 一忍再忍 范猛眉头顿时皱起来,“范猛”这个称呼,他已经忘了有多少年没听到过了,就连他的大哥,那个在通禹城一手遮天的男人,也只是很亲热的喊他一声“老二”。 可听到这个声音,范猛知道说话人的是谁,所以他压住了暴怒的冲动,扭过头去,看着眼前打扮斯文的年轻人,嘴里恭恭敬敬的喊了三个字。 “少帮主——” 面馆里其他几个汉子泼皮也都齐齐行礼。 “哼。”书生瞪了范猛一眼,走过去扶住张震。见张震身上插着两把匕首血流汩汩,书生脸上有种难以忍受的不自然,他的手无措的挥了两下,看样子是不知道该帮张震拔了匕首还是捂住伤口,舌头有些打结的道:“你……你没事吧?” “没事。”张震很感激的朝书生笑了笑。 “范猛,你在这儿干嘛?到底是怎么回事?”书生盯着范猛喝问道。 范猛没有说话,旁边一个看起来十分机灵的痞子道:“少帮主,是这样的,二爷带着兄弟们出来收保护费,路过这家面馆的时候觉得肚子饿了,就进来吃点东西。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招呼,还满嘴难听话,骂我们是人渣,是败类。二爷气不过,这才跟他理论起来了。” “是这样吗?”书生转过身问张震道。 张震苦笑着没有说话。 书生也不是个蠢人,估计很清楚自己帮派里都是些什么货色,脸一沉范猛呵斥道:“拿这种话来骗我,你当我是白痴么!范猛,你也太不像话了!圣人有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如此欺压良民为祸乡里,以后黑虎帮还怎么在通禹城立足!” 范猛依旧没有吭声。 书生还要出言责备,看起来颇有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的架势,范猛突然抬头,两眼圆睁瞪着书生,形貌带着赫赫的威风。 书生被吓了一跳,刚进门时那股除暴安良的心气儿顿时就衰退了,身子忍不住缩了缩。 “少帮主,该你管的管,不该你管的,我劝你最好别乱插手。”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我……我要告诉我爹……”书生指着范猛,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手不停的哆嗦。 范猛呵呵一笑:“大哥一世英名,雄才大略,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说罢不再理会书生的反应,一招手,带着自己手下的弟兄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哄得一声四散逃开,范猛停住脚步,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张震,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小子,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看着范猛一群人消失在街上,张震笑了笑,笑容里的苦涩更重了。 前来仗义相助的年轻书生叫赵磊,他在面馆里停了一会儿,气的语无伦次的念叨了好几遍“圣人有曰”之类的话,也离开了。走的时候吩咐自己带来的一个中年管家叫了辆马车,说要搬到城外去住,不愿与一群人渣同流合污。 随后店里自然也没了生意。张震人缘是不错,可现在张家面馆就是一个火坑,他们避之不及生怕自己粘上一星半点生出无妄之灾。 眼见如此,张震索性驱散了伙计,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该治伤的治伤。薛琪走的时候有几分难过和不舍,想留下来被张震拒绝了,小姑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十分黯然。 等人全都走光,张震艰难的关了店门,上了门板,然后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伸手将肩头和胸腹间的匕首拔了下来。 若此时那个暴脾气的老郎中在这儿,一定会怒斥他不知死活,这么深的伤口若不小心处理就冒然把匕首拔出来,基本就可以坐等流血而死了。 张震却恍如未觉,只扯了一条毛巾用牙齿配合着将肩膀系住,胸腹的伤口全然没有理会。他取来一壶烧酒,一边来回巡视着自己开了一年的面馆,一边慢慢独饮,怔怔出神。 一壶酒喝的很漫长,烈性的烧酒总得在喉咙里逛上三逛才能咽得下去,等壶里最后一点酒水滴尽,张震才醒过神来,抬头看看,天色昏暗。 挑一盏昏黄的灯笼,酒亦醉人人亦自醉,张震晃晃悠悠一路走过大街小巷。 回到自己小院的时候,张震忽然看见家门口隐约坐着一个人! 难道是范猛的人堵上门来了?张震心里一惊,酒意立刻消退了不少。 张震提着小心,把灯笼往前送了送,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清楚门前坐的是一个女孩。 她抱着膝盖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脑袋无力的埋在双膝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从一侧顺下来,柔柔弱弱的样子。 张震叹了口气,走近了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她。女孩口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呢喃,缓缓的清醒过来,抬头看见张震,眼神刚开始还有些迷糊,很快就变成了自责与内疚。 “掌柜的……”一开口,她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再叫他张大哥,而是改成了掌柜的,又这么晚了等在他家门口,张震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张震伸出没拿灯笼的那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抬胳膊的时候,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掌柜的,你的伤……”薛琪脸上挂着泪痕,下意识的想去触碰张震伤口,手伸出去又停在了半空。 “一点小伤,不碍事。”张震想了想道:“小琪,你家住哪儿?” “在城外,一个好心的大娘家……”薛琪轻轻的道,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静静的等着张震下面的话。 张震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薛琪手里,看着她的眼睛,很严肃的道:“这一阵子你不要来面馆了,就在住的地方呆着,哪儿也不要去。” 张震说完,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他很清楚,如果黑虎帮想找她麻烦的话,他这个拙劣的办法根本躲不了两天,可别的又能怎么办呢?把她藏在花连蕊的怡香院里?或者把她藏在自己家里?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家带着钱跑路吧? 跑路?张震想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心中一动。 “我家缺个婢女。”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像鬼魅一般突然在身后响起。 张震猛然回头,小巷里一盏白纸灯笼照出一个人来,男子装扮,女子面相。 “吴大小姐?”张震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疑惑。他没想到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也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叫我吴小染吧,你对我既然没什么好感,就不要昧着良心用敬称。”吴小染语气依旧冰冷,轻移脚步朝这边走过来,轻的几乎没有声音。 “你来这儿做什么?”张震反手护住薛琪,有些警惕的道。 吴小染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张震,一束火光从灯笼顶端放射而出,照在吴小染面无表情的脸上,形如幽夜鬼魅。她嘴唇动了动:“我说了,我家缺一个婢女。下人的活儿,干不干随你。” 她问的是薛琪,看的却是张震。 “干!干!当然干。”张震急忙道,没有注意他其实是帮薛琪答应了。 张震当然知道在堂堂一县之尊家里当婢女是什么意思,别管活计是不是繁重,最起码一点,应该没有人敢到县令家里去找麻烦。 张震不太明白吴小染为什么会帮他,但他知道她确实是在帮他,如果她想找他麻烦,用不着这么麻烦。 吴小染转过身,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在等人。 张震拉着薛琪站起来,然后将她往前推了出去,示意她跟着吴小染走。 薛琪很顺从的走到吴小染身边,回过头来看着张震,死死的咬着嘴唇。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一个字也没多说。 这个女孩,当看见张震肩头血透毛巾的伤口的时候,她没有哭着喊着说要帮他上药处理;当听到张震要给她银子的时候,她没有矫情或者愧疚的拒绝;当张震把她推出去让她到吴小染家做婢女的时候,她也没有迟疑。 自始至终,她都在听从他的安排,只有在最后,默默的给了张震一个这样的眼神。 有人说的比做的漂亮,有人做得比说的漂亮,薛琪无疑属于后者。 张震朝吴小染深深作揖,诚恳而感激的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报答。” “我不是帮你,只是不想看到这样一个女孩被范猛那种人糟蹋。”吴小染没有回头,冷冷的说了一句,迈步就走。 不用别人催促,薛琪就自己乖乖的跟了上去,但她始终回着头眼睛死死的盯着张震,好像要把他印到眼睛里一样,直到夜色隔断视线。 目送两人离开,张震反身进了自家的大门。 回到堂屋,张震将灯笼随手挂了,就坐在太师椅上,盯着门外出神。他没想到吴小染会来,但不管怎样,薛琪能跟着她离开,总算了却了自己一桩担忧。白天的一幕幕没有淡去,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钢刃刺破肌肤的那种感觉,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范猛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黑虎帮呐!黑虎帮…… 张震曾有幸听到过一位高僧讲法,说忘我诸相,通达世间法出世间法,融通无碍,恰到好处而又不执取诸法,知般若而至波罗,才是明了。 弃恨弃怨,无物无我,这个境界太过深奥晦涩了点,张震不是很懂。 灯笼里的蜡烛“啪”的发出一声爆响,烛光随之摇曳起来,映的整个屋子里鬼影森森,。张震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戾气,起身走到卧室,趴到床边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粗陋的木箱来。 木箱半人多长,放在床上砰然有声,显然很有分量。张震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打开,入眼的是大小刚好的凹槽里放着的一把短剑,剑体闪着一道幽暗的寒光。 张震伸手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眼神越过木箱,心思已经飘远。 那儿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发生过一些他想忘记却仍然记得的事情,还有几个他十分想念的人,一年多不见,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不是还好。 然后张震想起自己下山时曾经发过的誓。 良久,他失笑一声,有些怅然,还是将木箱合了起来。 第十一章 好女孩和傻姑娘 张家面馆的选址,张震那个不太懂生意的脑子着实很费过一番心思,桐萍街是条烟花巷,这条街上除去那些门前挂着艳红灯笼的,都是些大酒楼。食客们腰包里不缺银子,开店的自然也是怎么看着贵怎么来。 张震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这儿开了家物美价廉的面馆。因为他觉得,大鱼大肉会让人腻,尤其是对于一个花酒闺房通宵风流的人来说,第二天起来就是把邯郸的烤鸭和龙江的鲈鱼放他面前他都未必有什么食欲,倒不如温热素淡的让人喜欢,像是一碗米粥几个包子,又或者,一碗面。 张震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他的生意好的让那些大酒楼都嫉妒,大门一开,客源滚滚,连经营初期的赔本赚吆喝都没有。 而现在,这几天是张家面馆自开张以来生意最差的时候,让那个没事喜欢拽两句文的李公子说就是——门可罗雀,阶生苔藓。不用听什么流言,张震也知道肯定是范猛的原因。没有流氓混子守在门口,也没有痞子骚扰食客,范猛断人买卖用不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只要说一句话,通禹城里基本上就没人会来照顾张震的生意了,比吴知县的令箭都好使。 不止如此,陈步文最近在养伤,店里的帮工们要么肚子疼要么头疼,要么二大爷的儿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需要照顾,反正各种麻烦事都好死不死的赶到了一块纷纷请假,张震听到最后一个理由时虽然当时心中苦涩还是差点笑出声来。找这借口的帮工是个老爷们,张震实在想不出来他二大爷的儿媳妇生小子跟他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张震毫不怀疑他二大爷会脸红脖子粗的打断他的第三条腿。可张震还是答应了他辞工的请求,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 店里只剩了胖厨子还在,他每天会照常来到面馆,买菜和面,哪怕一个食客都没有。张震犹豫了几次,终于开口说让他回去歇着工钱照付的时候,这个一向怕事的胖男人有些激动的说了一句话。 “掌柜的,你是个好人,这么做不厚道。” 张震没再多说,只是满带着敬意给他作了一个揖。 这天张震正趴在柜台上嘬牙花子的时候,店里出奇的来了一个客人,进门一句话没说,径直找了个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然后昂着下巴冷冷的四处打量。看着这张雌雄难辨、俊俏冰冷的脸,张震微微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还是摸了摸鼻子然后过去招呼,毕竟没了跑堂的,他得亲自来。 “在我的印象里,你不像是个喜欢吃面的人。”张震走过去道,语气还算和善,虽然两人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可她确实在薛琪这件事上帮过自己。 “在你的印象里?哼!也对,一个把面馆开到得这么寒碜的人,印象也准不到哪儿去。”吴小染带着一贯的倨傲,嘴角撇向一侧,语气冷的向腊月的北风。 “那你想吃点什么?你来这儿总不会就为了说两句风凉话刺挠我吧?”张震有些无奈的道。 吴小染脸色略微缓和:“会做打卤面吗?” “会。你稍等,面马上就好。” 张震来到后厨的时候,胖厨子正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打盹儿,听到有生意来一张胖脸乐的像绽放的菊花,一边满脸红光的和面一边发誓说一定尽毕生所学。 胖厨子自降身份亲自将面端给吴小染,吴小染只是看着却没有动筷子。胖厨子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张震,张震悄悄在袖底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胖厨子又多看了吴小染两眼,不知是不满自己精心制作的手艺没有得到品尝和赞美,还是想分辨这位一脸冰霜的食客究竟是男是女,反正他最终还是嘟囔着回到后厨去了。 “不合胃口?”张震拉开了吴小染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很有福气。”吴小染眼里盯着那碗打卤面,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你意思是说我得为自己的生意黄了感到高兴?”张震苦笑道,有些自嘲的意思。 吴小染低下头,轻轻的在面碗上嗅了嗅,然后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张震虽然很认同胖厨子的手艺,可是以这种规格来对待一碗面似乎还是稍显过了些,它毕竟只是一碗面。 过了片刻,吴小染才开口,依旧看着那碗面:“薛琪在我那个院里当丫鬟,她很勤快,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做,不管是谁支使她,她都听着。当着我的面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可我只要不瞎,就能看得懂她的眼神,她很担心你,我见过她偷偷的哭。有这么个好姑娘喜欢你,你……真的很有福气。” 张震心里一颤,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 吴小染接着道:“我还认识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为了一个男的,什么都不多说,什么都不多问,拼命的干活,供他读书,供他考功名,还带着他的孩子。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累,却一句话没有抱怨过,只有在夜深的时候,才躲着人偷偷的哭。”说到这儿她脸色又冷了几分,语气里也带了讽刺的意味:“结果呢?那男的是出息了,却反过来嫌弃这个女人粗鄙,难登大雅之堂,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给休了。” “后来呢?那个女的……怎么样了?”张震轻声问道,知道自己一定得不到一个让人愉悦的答案。 吴小染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笑的有些歇斯底里和神经质,万幸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否则她这笑声注定满堂侧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一个女人,一个视那个男人为天,为他奉献了一切却反过来被他休了的孤苦无依的女人,还能怎么样?一棵树,一根麻绳……那根麻绳是她平日里打水用的麻绳,在她手里摸了无数遍,没想到最后挂在了她脖子上。” 吴小染又低下头去看着那碗打卤面,伸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没等张震发问,就继续说道,声音变得低沉:“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就经常给我做打卤面。一碗面在汤里多泡一会儿,就能吃一整天,味道……肯定没这碗好吃。” “为什么给我说这些?”张震轻轻的问道。 吴小染深深的看了张震两眼:“我来,是想看看你死没死,要是没死,我就给薛琪报个平安。要是你以后也没死,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女孩的好,好好对她,别学我说的那个畜生。” “你很恨你父亲?”张震道。 吴小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可怕,可怕似乎不太适合形容女孩的神色,可张震就想到了这么个词。比起范猛两眼瞪起时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凶狠,吴小染的脸上更多的是让人心悸的怨毒。 “难道我不该恨他?” 张震没再说话。 吴小染站起来,把几枚铜钱扔到桌上,脸上恢复了倨傲冰冷的神色,冷冷的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死没死,见你没死,我也就有话跟薛琪说了。还有,谢你的面。”说完她看了眼桌上那碗丝毫未动的打卤面,准备离开。 走到店门口吴小染突然停下,后退一步,神色严峻。 张震有所察觉,起身走到吴小染身旁,向外看去,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猫耍耗子耐心有限,收网的来了。 范猛,东子,还有另外几个喽啰。 吴小染堵住店门,冷声道:“范猛,你来干什么!” 范猛看了看吴小染,咧着大嘴对张震道:“呦呵!张老板,混的可以啊!前几天把赵磊那小子找来了,现在是吴大小姐,再过一阵子,是不是县令老爷都要来亲自坐镇呐?”说着一把推开吴小染,迈步就要往里走。 吴小染怒道:“你大胆!” 范猛回过头,鼻子哼了一声,直瞪着吴小染喝道:“把你那个窝囊老爹叫来,他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再敢放肆,别怪老子翻脸!” 吴小染胸口剧烈的起伏,一双手早握成了拳头。 张震拉了拉吴小染的衣袖,温声道:“这是我的事儿,还是让我来吧。”说罢朝范猛拱手道:“范二爷这次来,想怎么样,还请给划个道。” 范猛没有立即回答,走进店里懒洋洋的环视了一圈,马上有个喽啰给拉过一条长凳,范猛大马金刀的坐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张震,明知故问道:“张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喧宾夺主,身份立转,语气姿态仿佛他才是这店的主人。 张震像是汇报一样老老实实的道:“不好。” 范猛哈哈一笑,十分得意,道:“得罪了我,你这生意,以后就不用做了。” 张震道:“那我就把这个店送给二爷怎么样?” “嗯?”范猛一愣,显然没料到张震会来这么一句,他视线在张震脸上转了两圈。张震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怨恨和不甘的意思。 第十二章 输赢 张震道:“二爷您也说了,反正这店在我手里也开不下去,倒不如送给二爷当个人情,只求二爷别再为难我。”张震这么说倒不是一时起意,自那日回到住处就有了这个打算,通禹城不是他的故乡,也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地方,生意如果不好做,换个地方就是。唯一有所牵挂的就是薛琪了,如果她愿意,他会带着她一块离开。 范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东子阴沉沉的凑过去道:“表哥,别信他,这里边有鬼。” 范猛又朝张震看去,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张震拱手道:“二爷,整件事的起因就是一个误会,我没有冒犯二爷的意思。那日二爷在气头上,火气大点也是人之常情,现在过了好几天,气也应该消了不少。我孤家寡人,就一家店一条命,这店能挣点零花钱,我现在送给二爷了,至于我这条命,二爷就是拿去了,对您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范猛微皱着眉头伸手在他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上挠了挠,看样子挺认可张震这个说法。刚要开口答应,旁边的东子伸手拉住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语毕,范猛身子歪向一旁,斜眼看着东子,有疑问的意思,东子点了点头。 范猛抬头道:“张老板,我这兄弟始终觉得你是个练过的,要跟你打一架。”他想了想,接着道:“既然打架嘛,就得有点彩头。这样吧,你要是能打赢我这兄弟,面馆的生意你接着做,要是打输了……就看我这兄弟愿不愿意手下留情了。” 听到要打架,范猛身后的喽啰一阵起哄。 张震摇了摇头,很认真的道:“我不会打架,我不打。” 范猛哈哈大笑,突然又瞪起眼来,换了张狠厉的脸:“这可由不得你!” “我替他打。”站在一旁的吴小染忽然开口。 “哦?你?”范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吴小染,两个粗大的手掌合在胸前揉搓着,神情变得玩味起来,道:“你想替他打也可以!不过……赌注得改一改。你要赢了,我跟这小子的帐一笔勾销,不过你要输了嘛……”范猛眼光在吴小染颇具规模的胸脯上扫过,意思不言自明。 “输了我陪你上床。”吴小染冷冷的道。 “好!”范猛一拍巴掌,咧着嘴嘿嘿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吴县令的宝贝闺女,想着都刺激!东子,你跟她耍耍。” “哦——”赌注这么一改,几个喽啰的热情顿时高涨了几分。 “吴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的事,你别插手。”张震拉住吴小染的袖子道。 吴小染没有理会,袖子一拂甩开张震,踢开几张凳子,径直走到面馆中央,伸出食指朝东子勾了勾,冷冷的道:“来。” 范猛揽过东子的肩膀拍了拍:“兄弟,看你的了,下手的时候注意点分寸,要是打断条胳膊打断条腿的,扰了老子的兴致,老子可饶不了你。” 东子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将后腰上别着的一把短剑抽出来放在桌子上,走到面馆中央清出来的空场地上。 决斗即将开始,几个喽啰又是一阵喝彩打气。 吴小染冷冷的打量着东子,伸手解开了外面的长衫扔到一旁,露出一身黑色绸子劲装,这套紧身的打扮将她的腰肢和胸部勾勒的越发突出。练武的女孩跟身材纤弱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相比,更难驾驭也更容易引起男人的征服欲。范猛咽了口唾沫,紧盯着吴小染两眼放光。她那个当县令的窝囊老爹,他是不愿意招惹,可并代表他不敢。 ———————————————————————— 吴小染打量着东子,东子也在打量着吴小染,两个人都没有急着动手。 张震跟东子也算打过交道,这个阴毒的瘦拳师是跋扈了些,可并不是没有脑子。先前在楼上跟陈步文那次,他就不声不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伙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才出手,着着实实给张震上了一课什么叫咬人的狗不叫唤。 世上自来不缺喜欢看热闹的人,什么是热闹,要么哭天抢地唇枪舌剑唾沫横飞,要么你来我往拳脚相加血肉模糊,别管文的武的,总得动静大些才叫热闹。看客们不太在乎有理没理,就想手里啃着块西瓜看个大场面,等离开了这地儿遇见自己的朋友也能扯着嗓子吹嘘一番。 场中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显然很让观众们不满。 “哎!你俩打不打啊?赶紧打完我好回家吃饭去。”不知是谁隔着窗子从外面喊了一嗓子。 “就是啊!我说那个老爷们儿!你会不会打架?一咬牙一闭眼你倒是上啊!”马上又有人应声附和。 东子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率先发难的是吴小染,这个姑娘看似喜欢摆出一副冰冷的脸庞,其实是个急性子和热心肠。 见吴小染有所动作,东子膝盖微屈扎稳步子,伸出两掌架在身前,神凝如针。 吴小染轻喝一声,纵两步跃起一脚飞踢,携着劲风朝东子脸上扫去。 先前张震在怡红院见过吴小染出手,她的功夫似乎都在一双腿上,而且练得颇有几分火候,显然教她的人不是寻常街头耍枪棒卖膏药的花拳绣腿,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吴小染跟人动手的经验明显不足,一些蓄而后发,动作大威力大的招式一定得有必中的把握才能使出,否则启动长收势久很容易被人抓住破绽反击。 张震看了看谨守如山的东子,暗暗叹了口气,这场打斗,结果昭然。 不过出乎张震意料的是,东子没有急于发难,面对吴小染破绽百出的飞踢,他只是身子后倾躲了过去。吴小染继而两拳打出,都被东子伸手架住,不过吴小染这两拳是个幌子,东子两掌架起两肋暴露,同时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上路。吴小染抓住机会突然从一个隐蔽的角度右脚侧踢,正踢中东子的左腰。 吴小染一击奏效,但这得意一瞬而止。东子脚步纹丝不动,被吴小染踢中时他的腰腹瞬间缩起,左手顺势向下一揽,结结实实的抱住了吴小染的脚踝,同时右手立掌如刀,势如奔雷迅猛的切向吴小染的胸口。 陈步文以抗打著称的身子曾被东子一掌拍的吐血,那么吴小染呢? 张震眼皮一跳,身体顿时绷起来。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东子的掌刀堪堪落下的瞬间吴小染腰肢一拧,整个人压的如拱桥一般,两手缠住东子的右胳膊,撑在地上的左脚用力一点,脚尖踢向东子的下巴。 东子急忙松开左手,后退侧身,躲开吴小染这一脚。吴小染整个人以上身为轴,像风车一样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轻轻巧巧的落地。 这个极为抢眼的动作顿时博了个满堂彩。 两人重新拉开距离,又形成了对峙。 张震轻吐出口气,身子放松下来。 吴小染这一招急中生智的神来之笔虽然化解了惊险,其实这一局还是输了。相对东子的严谨稳狠,吴小染看似处于攻方,实际上破绽百出险象环生。而且那个东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出手就是杀招,刚才那一掌若是落实了,吴小染怕是已经躺在了地上。 东子阴冷的一笑,掸了掸袖口,再次拉开架势。吴小染看着东子,神色冰冷之余多了几分凝重,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突然前扑,一拳直直的打向东子的正脸。东子发掌顶上去,与一个女人拼力气,他真不憷。 在两人的拳掌即将碰上时,吴小染右脚再次踢出,跟之前的进攻似乎是同样的路子,不过这次她踢的很高,堪堪踢到了东子的脑袋。 东子从容的架起左臂挡住,借着东子格挡的力道吴小染腰肢拧转,继而两个摆拳,东子同样伸手架住。两拳过后,吴小染身子突然跃起,一个漂亮的后旋踢扫向东子的胸口,东子急忙向后闪避,就在吴小染后旋踢去势已尽,准备落地时,她的左腿竟诡异的弹了出来,两腿绷如直线,在空中劈了个一字马。 东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手,他后退之时恰好两手张开中门大空,吴小染这一脚正踢在东子胸口,留下一个脚印。 街上又是一片喝彩。 范猛嘬了嘬牙花子,很不耐烦的道:“我说东子,差不多得了,你不急老子还急呢。” 吴小染冷哼了一声。 东子歪了歪嘴,掸去胸口的脚印,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子来,懒洋洋的朝吴小染勾了勾手。 吴小染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娇叱一声,欺身而近快速的踢出两脚,东子从容躲过,瞅准机会一脚踢在吴小染腿弯上。这一脚力道极大,吴小染整个身子都横了过来,东子屈膝一顶,吴小染人就横飞了出去。 吴小染在地上打了个滚,腰背一挺急忙起身。 这当口张震走到范猛身旁,笑着拱手道:“看来二爷今晚注定要一享艳福了。” 范猛看着吴小染火辣的身材,嘿嘿的笑起来,极为得意。 吴小染咬了咬银牙,上前一步朝东子一脚侧踹,东子左脚后退一步让开。吴小染一脚不中,另一条腿扫向东子的右脚,东子右脚抬起,躲开吴小染的攻击并顺势踢在她的腹部,同时左手架住吴小染打过来的拳头,继而左手下拉切在吴小染的脖子上,吴小染被切的猛一踉跄。 东子一声狞笑,趁吴小染身形不稳,连番快拳如疾风骤雨打在吴小染的胸口,每一拳都是劲道十足,打在人身上砰砰有声,吴小染步步后退。 不知打了几拳,东子突然收手,腿如钢鞭一脚勾踢,吴小染再次倒地,嘴角溢血。 完全是一边倒的态势。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东子,你这身手,就是坐咱们黑虎帮第三把交椅都不冤枉。把人都给我清出去,老子兴致正足,就在这儿把她给办了!”范猛拍着手仰面大笑。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你把她放了吧。”张震淡淡的道,东子先前留在桌子上的那把短剑此时正顶在范猛下巴上。 第十三章 要走一起走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个浅显的道理,范猛懂。 可二十多年从街头打烂架的痞子一路爬到通禹城一人之下的黑虎帮二当家,他学会了另外一个更有用的道理,想把交椅往前挪,靠的不是那操蛋的义气,而是罩得住——手下想避的祸你得帮着铲,手下想做的事儿你的帮着办。 对于东子,他很欣赏这个十多年未见刚来投奔他的表弟,手段硬,而且是非常硬,心也够狠,是把好刀。若是能让这么个人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就是去糟践醉仙楼的大掌柜他也愿意,更别说是张震,没背景没势力,蚂蚁一样的人。 很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儿栽了。 更没有琢磨明白的是,这个面馆老板是什么时候拿起的那把短剑,又是怎么架到自己脖子上的。范猛自认警觉性可不算差。 几个喽啰色厉内荏,都在惶惶的叫嚷“你把剑放下”之类很白痴的废话。 东子脸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反应很快,看清情况后第一时间就把重伤的吴小染拉过来,屈指如钩,扣在了她脖子上。 双方都有人质,形势马上扳回了几分。 “放了我表哥。”东子率先开口,同时手上加重了力道。吴小染强忍着没有出声,脸上还是多了几分痛楚。 张震没有说话,短剑向下一拉,一丝鲜血从范猛脖子上流出,在短剑剑尖汇聚,然后滴落下来。 东子眉头紧皱,两腮近下颚的肌肉一阵抖动。 “哈哈哈哈……”笑的是范猛,他扭过头眼光灼灼的盯着张震,有几分钦佩的意思:“小子,你很有种!比那些满嘴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爷们都有种!要是换个地儿,我一定会请你喝两碗。眼前这事儿想怎么了,说说吧。” “把她放了,之前你俩的赌注取消,我就放了你。当然,这店还是你的。”张震看了看东子手底下的吴小染,很平静的道。 范猛又笑了起来,看张震像看个傻子:“我说兄弟,冲你这份胆子,我叫你一声兄弟。我看你也不像个缺心眼的人,怎么说话他妈不动脑子呢?”说着他伸出中指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咬着牙森然道:“冲我脖子上这道口子,我很认真的告诉你,我会杀你全家。” 张震手上加了点力道,范猛脖子上的血流的更多了,他很识相的闭上嘴,一肚子狠话都憋了回去,脸色变得很难看。 “杀我全家?”张震笑了笑:“我自个儿都找不着我家人在哪儿,你要真能找到,我倒要谢谢你。麻烦你杀他们之前给我说一声,我给你加油助威。” “我会让你死的很惨。”范猛语气平静了几分。 这话是对张震说的,但更多的是他自己在赌咒,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开面馆的年轻人不是个能用狠话吓的住的主儿。 “我知道。”张震说的很轻松:“你想怎么弄死我?挖眼睛削鼻子?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随你的便。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劝你先把吴小姐放了,这样你在弄死我我也心甘。你要是一点都不通融,那我就只能跟你同归于尽了。范二爷,您是通禹城里响当当的人物,我就一升斗小民,能拉着您陪葬,怎么看,这买卖都是我赚,您觉得呢?” “这场赌斗是她自己答应的,到嘴的肉,老子就没吐出来过。”范猛盯着吴小染凶煞煞地道。 张震又将手里的短剑轻轻往旁边一拉,范猛的身子顿时僵硬,脸上的威风跟着凝结。 “就算我放了她,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了我?”眼见张震真下得去手,范猛的语气软了几分。 “我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你要是不放了她,你一定也活不了。” “放人!东子,你……放了她。”范猛粗重的喘了几口气,脸色阴晴不定的对东子道。 东子两眼像毒蛇一样紧盯着张震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泄愤似的一把将吴小染狠狠地推开。吴小染踉跄了几步,站稳以后看着张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神情复杂。 “掌柜的!掌柜的!我把衙役老爷们找来了!掌柜的……”街上一阵骚动,一声大嗓门响起,紧接着就看见胖厨子分开人群挤进来。他的话只喊了一半,等看清了店里的情形,一下子愣在门口。 跟在胖厨子后面的是一群穿着公差袍服的衙役,二十几号人涌进来立马将大堂里的张震和范猛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邢捕头。 张震暗暗松了口气,这阵子频频有人闹事,看来胖厨子也学聪明了,一看情况不对,没用自己交代,他就偷偷去报了官。有这么多官差在,范猛应该不敢明目张胆的把自己怎么样。 一念至此,张震松开了短剑,闪到一旁。 邢捕头神情严肃的看了看吴小染,又看了看张震,最后他眼光落在范猛脖子上正在流血的伤口,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听说有人在这儿大打出手,到底是怎么回事?”邢捕头朝张震问道,他故意摆出一副不明情况例行公务的姿态来,其实心里有多紧张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胖厨子跑到衙门说吴大小姐正在跟范猛动手时,吴县令吓得手里那个价值几千两的玉狮子都掉在了地上。 吴县令想自己带人来,但他不敢,也不能,若他亲自带人来,就相当于两派人撕破了脸。胖厨子看着吴县令一头细汗焦躁不已的在县衙大堂来回踱了好几圈,才下了令让邢捕头带人赶过来,而且一再交代务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把吴大小姐接回去就好,千万不能跟范猛的人动手。 二十几个衙役,这是吴县令能用的全部人手。 “这位爷莫名其妙的动手打人,吴大小姐看不过去出手相助,他们就要与吴小姐为难。”见邢捕头在问自己,张震就老老实实把事情大概说了说。 “大小姐,是你在这儿啊。来之前老爷还跟我发脾气呢,说你家也不回,到处惹是生非,让我见了你务必把你带回去。你这回又跟谁动手了?呦——”邢捕头好像是才看见范猛,马上换了张笑脸,道:“这不是范二爷嘛——二爷今儿怎么有心情来一个小面馆里吃饭了?这破地儿多掉您的身价啊。” 范猛寒着脸看看周遭严阵以待的衙役,如何还能不明白邢捕头的意思。形势比人强,有些账可以以后再算,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怎么用最残忍的方法弄死张震。 “姓邢的,带着她,马上走人!”范猛指了指吴小染,接着朝门外一指。 “好好好……二爷您忙您的,我们这就走。”邢捕头松了口气拱着手连声道,接着就要去拉吴小染离开。 吴小染有些着急的看了看张震,对邢捕头道:“他呢?你们把他也带回去。” 邢捕头苦着脸低声道:“大小姐,吴大人严令我们把你带回去,其他的……我们就管不了了……” 吴小染十分愤懑的道:“我不走!你们要不把他一块带走,我也不走了!” “大小姐……”邢捕头眼见吴小染态度坚决,一招手,朝旁边的衙役道:“赶紧的,把大小姐带回去。” 张震只是静静的看着,向邢捕头介绍完大体情况以后就没再多说,没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劝吴小染走,也没有求吴小染带自己一块离开,更没有天真的请邢捕头主持公道。 不管他说什么,都会有人为难,同样也都会有人怨恨,不如沉默。 两个衙役上前准备强行拉吴小染离开。 吴小染挣扎了一下,似乎还是妥协了,她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然后垂下头,任由两个衙役拉扯着往外走。 张震轻轻的笑了笑,他心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抱怨,没有人情凉薄的慨叹,也没有讥讽的意思,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微笑。说实话,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笑。 邢捕头见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恨不得早点脱离这个大火坑,急忙朝范猛等人拱手作别:“二爷,多有打扰,我先带着我的人回去了,改日定登门谢罪……”说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脖子一凉,于是立即住了口,根据他十几年当捕快的经验,那是一把刀。 邢捕头硬着脖子低眼看去,果然是一把刀,一把衙门公差的制式腰刀,刀背处有一个缺口。邢捕头很熟悉这把刀,刀背的缺口是当撬棍用时撅出来的,这是他自己的腰刀。他顺着刀身看过去,腰刀的刀柄握在吴小染的手里,而她正一脸寒霜的看着他。 “大小姐,你…你这是……” “让你的人把他一块带走,否者别怪我不客气!”吴小染一手持刀,另一只手指了指张震。 张震叹了口气:“你不必如此的……” 吴小染故意不去理会张震,只是紧盯着邢捕头,等着他发话。 第十四章 憋屈县令 如果说桐萍街的街坊们平素的日子就像一潭清淡有余涟漪不足的池水,那么最近的张家面馆就是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巨石,而且这巨石还是连番砸下。 这让整日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女人们,和吹牛打屁为一点小事动辄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们都暂时从自己狭隘的小世界里抽离出来,或切切察察或烧酒浓茶兴奋的谈论不休,甚至足以废寝忘食。 义愤填膺者有,唏嘘感叹者有,更多的是看一场大戏的幸灾乐祸和冷眼旁观,一千张嘴配一千张脸,活生生的世间百态。 今天无疑是这场大戏压轴的部分,有美女救英雄,呃……是不是英雄另当别论,有让人兽血沸腾的赌局,有身份高贵的大小姐和无名高手的激烈打斗,还有老实和善的张老板出人意料的挟持,最后吴大小姐反水似的一刀更是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精彩纷呈,悬念百出。以至于演出已经落幕,观众们还迟迟不肯离去。 这可比说书先生的唾沫星子和草台班子的水袖粉墨刺激生动的多。 邢捕头最后终于还是向吴小染妥协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百般无奈而又无可奈何,神情姿态像是一个随时准备为大义赴死却架不住家中老母无人供养的壮士,憋屈之中不失血性,挑不出一点毛病。干了这么多年的捕头,这点作给范猛看的把戏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事实上自吴小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一瞬间,他心里就乐开了花,吴小染的爹扔给他的这口沾满草木灰的黑锅又让吴小染用这种方式全盘接了过去,跟他不再有一点关系。他不在乎张震的死活,甚至都不在乎吴小染的,他只在乎自己手里的饭碗和头上的脑袋。 吴小染这一刀,完美的帮他解决了一个看似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两难问题。 在通禹城住了一年,通禹县衙张震还是第一次来,看起来比他见过的其他县衙都小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门脸太小的缘故,就连门口的石狮子似乎都小了一号。 县衙连影壁和仪门都没有,站在正门一眼便能直看到大堂,撇开门口正上方那个写着“通禹衙署”的匾额,更像是一个殷实的大户人家。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这是门柱嵌木联上的字,据说是县令吴老爷亲笔写的,不过在张震看来,那个“忍”字写得格外有神。 邢捕头带着吴小染和张震一路穿过大堂议事厅,进了宅门。二堂之上通禹县尊吴老爷正一脸焦躁的来回转悠。 听到动静,吴县令急忙抬头,快步抢出来走到吴小染身旁抬起巴掌就要给她一个耳光。只是这巴掌终究没落下去,他慢慢将手收回来,满脸的焦急与怒气都化成了无奈,重重的叹了口气,缓声道:“你……没伤着吧?” 吴小染哼了一声,冷着脸没说话。 张震站在吴小染身旁,看清了吴大老爷的相貌,四十岁上下,一副清朗儒雅的读书人气质,眉头的川字纹没有凝结起县令的威严,更多的是一筹莫展束手束脚的苦闷。 吴县令痛心疾首的道:“小染,你也太胡闹了!你怎么会跟范猛打起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范猛!他是黑虎帮的二当家!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把你带回来?他一旦闹起来,你叫我如何收场?你……唉,你看你这身打扮的,像什么样子!这个月就给我好生待在家里,别再出门了。” 吴小染依旧冷着脸不说话,看都不看她老爹一眼。 吴县令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把眼光从自己女儿身上移开,看了看邢捕头等人,最后视线落在张震身上。 “你是?” “启禀大老爷,小人叫张震。”张震急忙深深作揖。 “张震?” “就是张家面馆的掌柜,吴大小姐……出事的那家面馆。” “你把他带来做什么?”吴县令皱着眉有些不悦的对邢捕头道。 邢捕头刚要说话,吴小染接口道:“是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都被那个姓范的糟蹋了。” 吴县令听罢刚要礼节性的道谢,神情马上变得凝重起来。他略略沉吟,随即叫了一个老妈子来把吴小染带回后院,吴小染起初有些不愿意,吴县令黑着脸下了严令,那老妈子便把吴小染硬拉回去了。 接着吴县令又驱散了一众衙役。 “你随我来。”吴县令最后对张震道。 张震被吴县令一路带到了书房,关门的时候,吴县令还特意朝外面看了看,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 书房不大,好像这个通禹县衙的每一处建筑陈设都跟大挂不上关系,暗红的枣木书桌,后面的书柜上摆满了书籍。那些书不像是摆设,看起来都有翻动过的痕迹。 吴县令在书桌后坐下,上下打量了张震几眼,道:“说说吧,我女儿怎么会在你面馆里跟范猛动起手来,你又是怎么救的她。” “事关重大,我想听真相,你最好别耍小聪明添油加醋。”吴县令又补充了一句。 张震便将自己原来怎么惹到范猛,范猛这次来闹事吴小染怎么打抱不平,自己又怎么救了吴小染,整件事情的始末尽量简明客观的说了一遍。 吴县令脸上升起一丝火气,看张震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冷意:“这么说,我女儿是因为你才跟范猛动的手?” “是。”张震老老实实的道。 吴县令两手一撑桌子就要起身,屁股离开椅子一半又坐了回去,叹了口气,道:“说回来这事儿也怨不得你,都是我女儿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唉,我那宝贝女儿……”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飞快的看了张震一眼,语气格外严肃:“年轻人……我保不了你,你救了我女儿,我非常感激,可实话告诉你……我保不了你。” 张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吴县令身体后仰,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有些疲惫的道:“通禹城是什么情形,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一些,不太清楚。”张震其实知道黑虎帮在通禹城一手遮天,这点不用他刻意打听,街坊们爱聊权力阴谋这类的破事儿,他想不听都难。再者,通禹城的衙役们在黑虎帮面前的态度也是显而易见。“现在朝廷式微,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连当今圣上,都要受小人摆布。黑虎帮虽是地方势力,其实跟汉阳的武帝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坐直了身子,正面看着张震,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意味:“你能从范猛手底下虎口夺食,冒这么大的险救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你,也很敬佩。可你惹的麻烦太大,我不能保你,别怪我冷血无情……凭我手底下那几个混吃等死的衙役,我不敢,也保不住你。” 张震还是没有说话。 吴县令说到这儿,似乎笑了笑,笑的有几分勉强:“别说你,就连小染,我都不敢保证能护她周全,县令……本官可是堂堂一县之尊呐……” 然后他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你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算了!东西也别要了,我给你一些盘缠,你现在就走!去哪儿随你的便,尽快离开通禹,只求菩萨保佑他们找不着你,否则……你会死很惨。” “好。”张震答应道:“走之前,我想先见见你女儿。” 吴县令眉头一皱,立即用一种警觉的眼神看着张震:“我女儿?你见她做什么?” 张震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你女儿的婢女。” “你相好的?”吴县令松了口气,叫来了一个家仆,令他带着张震去找吴小染,随即朝张震摆手驱赶:“赶紧带着她走,别磨蹭!记住我的话,你早走一分,就多一分活路。” 张震向外走了一步,忽然回过头来,道:“谢吴大人坦言相告。” 吴县令摆了摆手,示意张震赶紧走,然后向后靠回到太师椅上,闭起眼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张震被吴家的家仆引着往后院走,一路上这个年轻的家仆偷偷打量了张震好几次。他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张震其实瞧得一清二楚,但张震这会儿没有心情理他的茬,只故作不知,在脑子里不停的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一直走到后院西侧一个单独的小院儿门口,院门是关着的。家仆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婢女。年轻家仆说明来意,便径自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张震一眼,神情古怪。 “你是来找我们大小姐的?”中年婢女看了张震一会儿,用一种异样的语调道。 “对。” “你是我们大小姐的朋友?”中年婢女神情里的好奇更重了。 张震被她问的心烦,有些冷淡的道:“我有急事,麻烦你赶紧带我去见她。” 中年婢女有几分不快,没再多问,闪身让开门然后往院里走,张震快步跟上。 这个小院收拾的简单利落,院子中央种了一株腊梅,此时节腊梅尚未开花,仅有黑黝黝骨节峥嵘的枝干在。 张震一只脚刚迈上正屋门口的台阶,忽然听到偏房木门吱呀一响,下意识的扭头看过去,正见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形从门里出来,一只手吃力的揽着一个硕大的木盆,木盆里放满了衣服,另一只手抬起来,想要去擦额头上的汗水。 随即木门彻底打开,里面的女孩迈出门槛,就这么站在张震前面不远。 第十五章 离开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那一晚的柔情和那一碗面,这个水莲花一样的女孩就彻底的在张震心头映上了影子。 他怔怔的看着她,她也怔怔的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张震脑子里又闪过了她的细语轻柔和那一缕在夕阳中垂下来的长发。 “哐当!”木盆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一大片水花溅起来。 “张……大哥……”她喃喃的开口,等盆里迸溅的冷水打湿了她的襖裙时,才手忙脚乱的蹲下来去收拾散落的衣服。 张震把先前在脑子里酝酿过很多遍的措辞忘得一干二净,他径直朝她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来,然后近乎发自本能的,他轻轻的捧住了她的脸颊。 “薛琪,我要离开通禹,你……愿意跟我一块走吗?” 薛琪手里拿着一件衣裳,抬头呆呆的看着张震,脸上有刹那的迷茫和羞涩,还是点了点头,细声细气的道:“我愿意……”随即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变得伤心和内疚起来:“张大哥……是因为我吗?” 张震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柔声道:“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在这儿呆腻了,想到别处看看。” 薛琪又垂下了脑袋,幽幽的叹了口气:“我知道的,是因为我,对不对……张大哥,都是我不好。” 张震握住薛琪细削的肩膀,让她正面朝着自己,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道:“薛琪,相信我,这事儿真的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多想。”接着他咧了咧嘴,算是开了句玩笑:“我就是嫌这儿地方太小,埋没了我做生意的才华,要是在汉阳,我早就发大财了。” 薛琪破涕为笑,但眉宇间还是藏着几分忧虑。张震知道她还在自责,可眼下再多安慰的话也于事无补,不如赶紧离开此地,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 “咳咳——”一声清冽的咳嗽声响起。 听声音是吴小染,张震起身回头看去,见吴小染正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上看着他们俩,她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不过她隐藏的很好。 薛琪见到吴小染,惊呼了一声,急忙将散落的衣服收回木盆里,将木盆拉到一旁,小心翼翼的行了个礼:“大小姐……” “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不用这么拘谨,把你带来又不是真让你当婢女的。”吴小染冷冰冰的道,然后看向张震:“那个姓吴的跟你说什么了?” “姓吴的?”张震随即反应过来,看来吴小染对她爹确实非常怨恨,连声父亲都不愿意喊。“我来带薛琪走,多谢你这一阵子的帮忙,我打算离开通禹了,现在就动身。” 吴小染原本就很显英气的眉毛登时立了起来:“那个姓吴的混蛋不愿意帮你?他怎么能这样!我去找他!”说着迈步就要往外走。 混蛋?这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称呼吗……张震听得有些不舒服。说真的,虽然他只和吴县令见过一面,但是感觉这个吴县令并不是一个薄情寡恩面目可憎的人。起码对张震,他没有摆官架子,也没有耍那一套虚与委蛇的把戏,说的都是些实在话,给的建议也中肯。 “小染,吴大人也有他的苦衷,而且我觉得,你可能对你的父亲太有偏见了,他对你其实挺关心的。” “张震!”吴小染盯着张震的眼睛,脸色像一只发怒的母豹:“我刚觉得你还算个不错的人,别让我再讨厌你!” 张震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吴县令对小染母女做过什么,张震只是听了一言片语,那种心理的创伤张震作为一个局外人无法体会,自然也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劝两句“放下”“原谅”之类的废话。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吴小染边往院门走边道。 张震眼见吴小染似乎气昏了头,上前一把拉住她,沉声喝道:“别去了!小染!这件事你父亲也管不了,你何必再去为难他。” 吴小染情绪有些激动,咬牙道:“他是通禹县令!他是通禹城最大的官!他不管?他不管谁管!大不了我去求他!只要他肯出面,我看谁敢动你!” 张震看着吴小染,眼神里有一丝感动,还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算了吧,小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父亲是通禹城最大的官不假,可通禹城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即使有心,也是无力为之啊。”张震苦涩的一笑:“再说要找我麻烦的是范猛,又不是街头的流氓混混,他可是黑虎帮的二当家。” 吴小染愣住了,脸上悲愤的神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无奈来。她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声音变得低沉下来:“你……你一定要逃么?” 张震笑了笑,低头抻了抻自己的袖口,道:“我不是说了吗,通禹城我正好呆腻了,想换个地方挣大钱去。” 吴小染有些艰难的道:“你准备去哪儿?” “去都城汉阳,那儿地方大,鱼龙混杂,范猛应该不容易找到我,再说那儿也太平些。” “那……对了!盘缠够吗?要不够我给你,出门在外少带东西多带点钱。”吴小染说着急忙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全塞在张震手里,看了看似乎还觉得少,于是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中年婢女道:“王妈,快去取一千两银……” 吴小染还没有说完,张震就打断了她:“别忙活了,我自己有不少积蓄,不用你出钱。现在时间紧迫,我得赶紧走了,晚了怕出什么变故。”说着将手里的银钱还给吴小染。 吴小染又推了回去,急急惶惶的道:“你直接走吗?啊……你要先回家吧?我送你回家。王妈,去准备一辆马车。” 一旁的中年婢女犹豫了一下,面有难色的道:“大小姐,老爷刚下了严令,一个月之内你不许出这个院子。” 吴小染冷冷的看着中年婢女,中年婢女被她看的身子缩了缩。吴小染皱着眉头咬牙道:“我就要出去,我看谁敢拦我。” “小染……”张震想劝她两句。 “你闭嘴!现在我就送你走!”说完拉着张震迈步就往外面走,薛琪急忙跟到张震身后。 中年婢女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服从了吴小染的命令,准备马车去了。 县衙后院里仆人本来就不多,再者可能也是吴小染被禁足的命令没有传开,三人一路出了县衙竟没有人拦着。 出了县衙后门,很快一辆马车驶过来。三人上了车,让车夫尽量挑些隐蔽少人的小路赶回了西南区张震租的小院里。 奇怪的是街上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一点黑虎帮寻仇报复的迹象都没有,倒让张震着实松了口气。 张震这个租来的院子本身就没有太多东西,自然也没有太多可以收拾。他从床头提了存钱的盒子,随手拿了件衣服,犹豫了一下,也没有避开薛琪和吴小染,钻到床底把那口半人来长的粗陋箱子拉了出来。 “这里面是什么?”这箱子看着确实奇怪了些,不像存银子的,也不像放衣服的,饶是情况紧急,吴小染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没什么,一点小物件。”张震随口回答,接着道:“咱们赶紧走吧,小染你也赶紧回去,路上小心一些。” 张震转而对薛琪道:“薛琪,你还有什么要带的吗?用不用回你原来住的地方一趟,不要紧的东西就别带了,可以用银子买。” 薛琪一语不发的摇了摇头,看着张震手提箱子一副忙乱的样子,脸上内疚的神色更重了,眼角隐隐还有些湿润。 张震没再多说,放下箱子走过去,拉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拍了拍,温声道:“很快就会过去的,好了,咱们得走了。” 薛琪抹了把眼角,“嗯”了一声,想去帮张震提那个粗陋的箱子,只是她两手握住箱子把手,试了一下却没有提起来。 “还是我来吧。”张震道,过去提起箱子,见薛琪急着帮忙,就把把原本搭在肩上的衣服递给了薛琪,然后把那个存钱的木盒也交给了她。 张震三个人出了院门,走之前他连门都懒得锁了,只是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那口六棱的水井边上还放着平日里打水用的木桶。 张震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伤感来。 一年了,张震在这个地方住了已经一年。 虽然大多数时间张震都呆在店里,觉得这儿太过冷清了些,少了些灶台炊烟的人气儿。可这儿毕竟是一个家,是一个每天劳累之后能够安身的地方,一个可以休息、沉思的归宿。 而现在,又将飘零…… 吴小染盯着张震看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嘶哑的道:“看来……要告别了。” 张震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等我在汉阳安家落户,再把生意做大些,到时候请你去汉阳转转,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张震还想劝劝吴小染以后对她父亲好一些,不过此间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就作罢。 吴小染笑的很难看,有些艰难的摆了了摆手。突然她的眼光越过张震看向远方,神色变得惊愕。 张震回过头,一道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第十六章 心中戾气 秋高云阔,在傍晚晴明的天空中,这么一道浓烟显得尤为刺眼。 大体辨别了一下方位,正是桐萍街,张震心中大约已经明了发生了什么事。 吴小染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神色有些黯然,带着几分苦涩道:“是……你的店?” 张震伸出食指挠了挠额头,抚平了眉心的皱纹,怅然道:“烧了就烧了吧,反正这店我也留不住了,既然已经送给了范猛,他是在毁自己的生意……算了!不管它了!小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也回去吧,我倒是更担心你路上别出了什么岔子,你虽然是县令的千金,可范猛那帮人胆子大得很,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说到范猛,吴小染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哼!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把我怎么样!” 张震有些担忧的道:“你也别太大意。” 吴小染有些不耐烦的道:“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路上连个投宿的地儿都不好找。” “嗯。”张震点了点头,朝吴小染挥手作别,吴小染没有回应,只是摆出一副冷峻的面孔看着张震。 张震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薛琪,这个女孩泪眼朦胧满脸内疚,张震轻轻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用力揽住了她细削的肩膀,笑道:“哭什么,咱们要去大城市了,得高兴才对,走吧!还要赶好久的路呢。” 薛琪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两人刚走出一步,小巷的尽头忽然窜出几个袒胸露怀的痞子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薛琪吓了一跳,一下子捂住了嘴。 张震心中一凛,急忙把她拉到背后,回头看去,在吴小染身后,小巷的另一端也出现了几个人影,个个眼神不善的朝张震他们逼近过来。 黑虎帮么?来的好快! 张震眉头紧皱,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我拦住他们,你们快走!”吴小染也看出了这群人的来意,急叱了一声就要冲上前去。 张震一把拉住了吴小染,看着这个心急如焚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来吧,你帮我照看好薛琪。” “可是你不会……”吴小染急道,她用力想要挣脱张震的手,却发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男人,手竟然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就是这小子!二爷说了,谁取了他的脑袋,赏银五百两!”一个痞子看着张震尖声叫了一嗓子,其余的人马上跟着冲了过来。 张震将吴小染拉回来,把薛琪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帮我照看好薛琪。” 吴小染还要说什么,可她忽然感觉张震这个眼神有中奇异的说服力和安全感,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到这个开面馆的男人缓缓的脱下了他的长衫,露出一副令人目瞪口呆的筋肉分明的精悍身躯。 痞子们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三步……张震已经能清晰的看到他们眼里闪动着的嗜血而兴奋的光芒。 终于在迎面一刀劈下来的时候,张震动了,他身子闪向一侧,刀锋几乎贴着他的胸口划过去,同时他小臂一抖,一掌劈在那痞子的手腕上,咔嚓一声脆响,那痞子惨叫一声,手腕已经以常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垂了下去,五指无力的松开,砍刀铛啷啷的掉在了地上。 “小心背后!”吴小染突然惊呼一声。张震没有回头,只将脑袋一歪,躲开了背后斜砍来的一刀,他顺势矮下身子,侧身弓步,脚落地如生根一般,腰身轻拧,连肩带肘向后一顶,正撞在那人的胸口。那人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哼声,一口鲜血立即喷了出来,身子如同被巨锤撞击倒飞了出去,连带着将后面两人砸倒在地。 张震被那人喷了一脸的血,湿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脖子缓缓流下来,张震没有理会,只是冷冷的看着其余的人。 剩下的几个痞子眼见如此,非但没有退缩,神情却更加凶悍起来。 张震暗暗皱眉,看来范猛恨他确实恨的可以,这些人不是一般的街头混子,而是敢拼敢杀的打手。 张震有心快刀斩乱麻,当下也不再藏拙,或肩撞或掌劈或肘击,拧裹钻翻,拳法与身法、步法紧密相合,周身上下好象拧绳一般。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每一次出手都朴实有效又恰到好处一掌,一拳,一进,一退,每一次攻击又都带了如江河般澎湃令人不敢置信的力量。 一向冷傲的吴小染此刻一脸惊愕的表情,擅长掩饰情绪的她尚且如此,薛琪更不必多说,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就像他的面一样温润和善。 没想到,一出手竟如此石破天惊。 十七个人,十七把刀,片刻之间,只剩张震横立当场。 他左肩处中了一刀,当时三把刀同时向他砍来,他躲开了一把撞开了一把,这一刀终于还是挨上了,此时伤口正汩汩的流着血。 张震恍若未觉,看着横七竖八倒着的打手,眼里没有嘲讽,也没有得意,只是安静的巡视了一周,找到自己先前扔下的长衫,走过去拾起来,很认真的掸去上面的尘土,然后穿在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细细扣好。 “走吧。”张震朝吴小染轻轻开口:“看来我得先把你送回去了。” 吴小染愣愣的看着张震,又看了看满地的惨嚎呻吟,她惊奇的发现,所有的打手都是重伤,却没有一个人丧命。 “你欠我一个解释。”吴小染道。 “有时间再说吧。”张震淡淡的道:“我得先把你送回去,要不然我走的不放心。” “不必了。”吴小染脸嘴角扬起一丝冷傲:“我不信他们敢动我——”她身体突然一震,声音被生生掐断,她低下头,怔怔的看着,在她的心口上方,多出了一截血淋淋的箭头。 张震急忙向吴小染身后看去,只见小巷的尽头,一个痞子放下手中的短弩,看向他的眼神里畏怯带着狠毒,然后扭头拔腿跑开。 “小染。”张震小心的唤了一声。 吴小染脸色苍白的看着张震,她似乎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嘴唇动了动,也没能说出话,终于她两眼一翻,软倒在张震怀里。 “小染!” 张震将吴小染横抱起来,放在马车上,然后将薛琪也抱上去。马车的车夫可能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瞠目结舌的有点不知所措,张震见状直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坐上去一兜缰绳调转马头,赶着马车疯狂的朝县衙里跑回去,车轮咯咯噔噔的碾过土路,扬起了大片的灰尘。 张震心中的戾气就像这尘土一样升起,他从未如此的渴望杀人。 张震静静的坐在吴小染小院正屋门口的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院子中央那棵瘦骨嶙峋的腊梅,心里的怒火就像腊梅树上凸起的骨节。 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范猛……范猛! 张震的眼睛渐渐眯起来。 “张大哥……”薛琪从屋里走出来,坐在张震身旁,她脸上出了不少汗水,头发粘成几缕贴在额头上。这个小女孩刚刚经历了情感上的大起大落,这会儿神情里满是疲惫,万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意思。 “郎中看过了?怎么说?”张震道,声音有些缥缈。 薛琪还没有说话,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几个衙役的拥簇下,吴县令疾步走进院子来,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焦急里带着火气。 张震先前还在奇怪,为何自己将吴小染送回县衙后院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位吴县令,现在看来应该是出了门,才刚赶回来。 “张震,我刚从通禹驿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小染她怎么样了?”吴县令焦急的问道,语气很不和善。吴小染带着张震离开县衙的时候,他很快就收到了下人的禀报,但他手头正忙着另外一件紧要事情,无暇顾及,再者当时也是有几分大意,觉得女儿只是去给张震送行,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没想到一回来就收到了女儿受伤的消息。 “被弩箭射伤,现在郎中正在诊治。”张震带着歉意道:“是我连累了她。” “弩箭?伤在哪儿?严不严重?”这个一向儒雅的男人几乎是吼了起来,他边往屋里赶边咬着牙指着张震道:“我女儿要是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大约是听到了吴县令的声音,郎中迎了出来,看见吴县令就要行礼,吴县令一把拉住他,急声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大小姐没什么大碍,弩箭没有触及心脏,只是失了些血,需要静养,需要静养……”看到县令老爷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神情,老郎中吓得忙不迭的道。 吴县令松了一口气,松开了老郎中,想要进屋去看看自己的女儿,余光却瞟见张震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准备向外走。 “张震!你去哪儿?你想走?”吴县令厉声道。 张震回头看了吴县令一眼,吴县令登时住了口。 这是个什么样的眼神? 怒极而眼红,吴县令见过,但那是眼白里充满了血丝的红,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却分明是瞳孔里泛出诡异的红色,像是在眼白里镶嵌了暗红而晶莹的玛瑙,邪魅里透着森然,还有几分对世间万物的漠视。 吴县令住了口,后面的难听话没再说出来。 张震转而看向薛琪,用一种平静近似冷漠的语调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第十七章 黑虎帮 黑虎帮在通禹城的历史真可谓是树大根深。 最早黑虎帮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武馆,做的也是镖局运送之类的正当买卖,直到这一任帮主——赵老虎主事。 赵老虎本是个街头的泼皮,因为敢打敢拼,又常打着义气的名号会些拉拢人心的手段,进了黑虎帮以后颇受老帮主器重。 老帮主膝下无子,本有心将帮主之位传给赵老虎,不过老帮主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却不糊涂,经过一段时间不着痕迹的考察,看出此人似有忠义之表实则狼子野心。 等他下决心要将赵老虎逐出黑虎帮的时候,不料赵老虎带了不少帮中亲信的人和原来街头的弟兄反将一军,强行接管了黑虎帮。老帮主被气的当场吐血身亡,下面的人群龙无首,无奈之下也就承认了赵老虎的身份。 赵老虎当上了帮主之后,快速的扩大自己的势力,吸收了很多地痞无赖,再者正赶上武帝教在汉阳掌权,赵老虎与武帝教的一个头目有着不浅的交情,以至于吴县令拿黑虎帮也没什么办法。 后来黑虎帮越做越大,帮中人越来越多,就扔了镖局的生意,转而开赌场、妓院、收保护费,有钱有人有势,在通禹城呼风唤雨一手遮天。 黑虎帮原来的武馆在城东,据点是一间大院儿,帮主赵老虎发迹以后另盖了一所豪宅,就把这间大院留给了范猛。 此时范猛正坐在后院二堂的铁梨木太师椅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为他按摩。范猛惬意的闭着眼睛,手从女人主腰一侧伸进去来回摸索。 女人媚眼如丝娇喘吁吁,已经动了春意但范猛却没有提枪上马的意思,她们就只能忍着。 左首不远,东子歪坐在椅子上,嘴咧向一边静静的看着好戏。 “菊香,才几天没见,胸部就又丰满了,看来你最近恩客不少啊。”范猛懒洋洋的道,不知是吃味还是挑逗。 “哎呦~二爷,瞧您说的,菊香是你的人,怎么还会让别人碰呢。水兰姐姐说了,我只要能服侍好二爷您一个人就行了。可惜人家太笨,总不能让二爷您满意。”女人泫然欲泣的样子自我埋怨道。 “哈哈,你这妮子别的不敢说,上边可不笨呐。一张小嘴儿动起来,那滋味——啧啧,这点水兰可要多学着点。”范猛邪笑着对另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道。 “二爷,听您的,我以后一定会向菊香妹妹多多学习。”身材高挑的女人娇媚的道。 范猛正享受着指尖的柔软,突然想起之前在张家面馆见到的那个顶水灵的小姑娘,心里就冒出一股邪火来,他手上突然加重了力道。 “嗯——二爷……”菊香吃痛之下娇呼了一声,却不敢有多余的表示,只有些委屈的看着范猛。 范猛很霸道的把她拉到怀里,伸手就要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二爷……这儿是大堂,还有人看着呢……”菊香有些羞涩的道。 “哼!老子想在哪儿干就在哪儿干。有人看着怎么了?那是我兄弟。”说着他将身材高挑的女人朝东子那边一推,道:“这个给你了。” 范猛一把扯开了菊香的亵衣,屋子里很快云雨大作。一旁的东子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的活春宫,却没对身旁的高挑女人有什么动作。高挑女人站在那儿,脸上有些幽怨不满的意思。 “二爷。”二堂走进一个人来,很不合时宜的出声道。 “你他妈眼瞎啊,看不见爷我正忙着呢吗!”范猛头也不抬,很不爽的吼道。 “二爷……小的不敢败二爷的兴致,只是……外面有人来砸场子。”进来的人说话有些口齿不清,脸上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半张脸高高的肿起。 “放你妈的屁,有谁敢来黑虎帮砸场子。”范猛骂了一句,抬起头来看看,意识到真有这么回事以后,龇着牙鼻子猛喷出一股气,对身下的女人也没了兴致,狠狠地冲刺了两下,就把自个儿的那些脏东西都留在了女人身体里面。 范猛站起身来,一边胡乱穿着衣服一边问道:“他们什么来头?来了几个人?不是县衙的那帮孙子吧?” “就、就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来头。” “什么!”范猛一下子瞪大了眼,吓得进来禀报的人身体缩了缩。范猛有点不敢置信的骂道:“一个人?一个人敢来砸黑虎帮的场子?脑子让驴给踢了吧?这么点屁事儿还来烦我,直接打残了扔出去了事。” 来人嘴唇嗫嚅着,没敢说话。 这时候东子站起身来,有些慎重的道:“大哥,好像有不妥啊。” 范猛正骂的起劲,忽然听到东子说话马上就冷静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前院那帮人干什么吃的?一个人都拦不住?” 来人小心翼翼的道:“二爷,前院的兄弟们都被二爷派出去找人了,只剩了四五个人在。来的是个硬点子,扎手的很,二爷你看我的脸就是让他给踢的。” “一群废物!让老子去会会他!”范猛又骂了一句,起身开始往前院走,东子和前来报信的人赶紧跟上。 范猛进了前院大堂,正见到一个人往大堂里闯,范猛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派人去抓的张震。 看见张震,那肿脸汉子就像是债主逮到了欠钱的,伸手一指,仿佛将胸中憋屈的那口气都吼了出来:“就是他!二爷!就是这小子来砸场子的!” 东子早在进了大堂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张震,他瞳孔微微一缩,手不着痕迹的伸向后面悄悄握住了腰带上别着的短剑。 “呦呵!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张大老板,你运气不错啊,看来我派去的那帮子废物没堵住你。好,好,运气好是好事儿,张大老板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呐?”范猛不再穿外衣,任由它敞着,露出两块坚实的胸肌和一丛浓密的胸毛,他斜视着张震,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子,满脸戏谑的道。“讨债。”张震看着范猛,用他一贯的温厚嗓音只说了两个字,不愤懑,不刻薄,平和的像是在与桐萍街的街坊拉家常。 听到这话,范猛本想用他无数次欺压男人调戏女人练出来的俏皮话讽刺几句,可这会儿看着在大堂门口昂然而立的张震,突然莫名的觉得这位张家面馆的和气老板身上多了几分横刀立马的气势和睥睨众生的冷漠,让他觉得敞开的外衣下有一缕凉风从后脊梁吹过,也就住了嘴。 “讨债?”范猛看了看身旁的东子,嘿嘿笑着朝张震问了一句。 张震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的道:“你的手下,伤了我一个朋友,我来讨债。” “哈哈哈哈哈……”范猛一阵大笑,不管是输人不输阵,还是对自己的实力充分自信,反正他笑了起来,道:“小子!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啊!” 张震往前迈了一步。 吱!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直刺人耳膜,范猛正想看看这声音源自何处时,身旁的东子突然喝道:“表哥!小心!” 范猛不知道,他身旁那个肿着脸的汉子也不知道,但东子知道,这声音是熟皮鞋底在青石板上剧烈摩擦的效果。他能听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长期练武耳目聪敏,更多的是留意,自进大堂看见张震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张震身上。 东子的提醒让范猛有短暂的失神,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张震已经如流星闪电一般朝他直冲而来。范猛也是个一刀一棍无数场架打出来的凶悍爷们,虽然大脑没有转过弯来,身体自然的已经有了反应,他将两条小臂架在身前,想要挡住张震如大江奔腾般的雷霆一击。 张震没有变换角度,借身体前冲之势一拳正直的打在范猛架起的胳膊上,随即范猛一百八十多斤的身子连滑带退,砰的撞向了背后的八仙桌,桌上的茶壶杯盏一通乱响。 他只觉得两臂剧痛,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张震已经再次贴上来,伸手扣住了他还沾着胭脂的粗壮脖子。 范猛抓住张震的手腕想要挣脱,就看见张震小臂上的筋肉渐渐突起,整条胳膊都仿佛粗了一圈,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缓缓离开了地面。 屈着胳膊攥住前襟将人提起来,范猛自己也能做到,可要是伸平胳膊……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范猛有些不敢相像,更不敢想象这样的力量会出自一个身板看起来如此瘦弱的人。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表弟东子之前跟他说过的话——那个姓张的是个高手。 范猛脚在空中蹬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响,脸色开始由红转青。 “我已经把店给了你,做人要知足。像我这么个没文化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不该欺人太甚。”张震静静的看着范猛开始充血的眼睛,缓缓的道。声音里没有杀气,没有复仇的快感,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第十八章 世事神奇 旁边刚看到张震时还有些飞扬跋扈的汉子张着嘴一脸惊愕,连被踢肿了的脸都忘了捂。 东子手里倒握着短剑,眯起眼睛阴冷的道:“姓张的,我劝你放了我表哥,他要是有什么闪失,后果你应该知道。我替他做主说一句,你要是放了他,原来的恩怨一笔勾销。” 张震没有理会,手上加重了力道。 眼见范猛两眼已经开始翻白,东子终于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前冲,胳膊一扬手中的短剑掠过一道残影划向张震的小臂。 张震收回扼住范猛咽喉的胳膊,两手藏于肋间,顶着东子的攻势,突上横步,步子走得出人意料,蛮横而巧妙;以身带掌,向东子腋下腰间搨击。 气似猛虎,势如蛟龙。 寥寥八个字,这是刚摆脱了张震的手,正在地上拼命大喘气的范猛有些缺氧的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两个词。 东子浑身散架一般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圈椅瘫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能勉强侧起身子,摁在地上的手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再看张震时,眼里已经多了几分胆寒。 张震走到东子身旁,蹲下来要去拿他的短剑,东子还想死死握住,却被张震轻轻巧巧的夺了过去。 张震将短剑拿在手里端详,短剑剑脊开着血槽,剑刃闪着寒光,上面折叠锻打所形成的纹络如水波一般层层漾开,有一种原始的美感。 锻打纹往往杂乱无章,很难见如此规整而富有美感的,这是一把好剑,可遇不可求的好剑。 张震将剑柄握在手里,回身走到范猛旁边。 “我告诉你,我是黑虎帮的二当家,我大哥是赵老虎,你、你差不多行了,别太过分——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也活不了。”范猛剧烈的喘着气,脸上夹杂着近似癫狂的暴怒和有些不甘的畏怯。 “活着总有烦扰,死了一了百了,你这样的身份地位,该享的福也都享过了,活着不亏,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张震看了看范猛脖子上的胭脂印和他身上的绸缎衣服,又看了看手里的短剑。 接着他拎着烂泥一样的范猛,把他扔到武帝大画下面的八仙桌上,左右审量着这一百八十多斤的皮囊。 范猛大气都不敢出,总觉得张震看他的眼神像是一个屠夫在审量手底下已经捆绑好的待宰的猪,那不仅仅是一个杀人者的眼神,更像是生物法则中居高临下的冷漠。对于张震,除了怒与恨,他第一次感觉心中的恐惧狂涌而出。 张震往旁边看了看,眼光定格在那个脸被踢肿的汉子身上,朝他很和善的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那汉子原本还在愣神,听到这话身子一抖,色厉内荏的道:“你……你想干、干什么?” 张震没说话,又朝他招了招手,还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 那汉子一路亲眼得见张震轻轻巧巧的将自己四五个同伙打趴下,又看到身手强如东子的人也是一击即溃。再看张震就已经像是看地狱来的杀神一般,哪里还有抵抗的胆子,胆战心惊畏畏缩缩的靠了过去。 张震下巴朝范猛的身体抬了抬,语气就像是私塾的先生在教授弟子学业:“你们混帮派的,少不了要跟别人打架,打架是个技术活,不是靠着蛮力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就能把人打趴下,要打要害。哪儿是要害,第一位的当然是心脏。心脏如果受到重击,人立马会呼吸困难行动受阻,你知道心脏长什么样吗?我让你看一下。” 说着他手腕翻转,将手里的短剑娴熟的舞了个剑花,挑开范猛原本就敞着的衣服,在他胸口正中央轻轻的一划…… 马上,锋利的短剑就割开了肌肤,一个手掌长的口子,肌肉顿时向两边翻开,鲜血横流。范猛躺在桌子上,看不见自己的伤口,还在很硬气的咬着牙强忍。旁边那个肿脸汉子却顿时变了脸色,他没少打人,也时常见血,可这样见血还是第一次。 张震又在原来的伤口往下划了一刀,胸口中央这个位置肌肉本来就少,一层薄薄的皮肉被割开后,马上就露出了森森的胸骨。 “这就是胸骨了,你看这一排,像不像猪的肋条,其实道理差不多,胸骨是用来保护里面的内脏的。”张震拿着短剑在范猛胸骨上轻轻的敲了敲,发出很清脆的叮叮的声音,他很耐心的对着身旁肿脸的汉子讲解道:“人的胸骨还是很结实的,心脏就在胸骨的下面,在人体的左半部分,有拳头大小,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范猛的身子突然像抽搐一样剧烈的抖了一下。 “麻烦你不要动。”张震温柔的拍了拍范猛的肩膀,很客气的道,礼貌的像个谦谦君子。 说罢他将伤口翻开的皮肉向上扯了扯,指着下面白色条状的物体,朝肿脸汉子示意道:“这就是筋,咱们平日里说的手筋脚筋,都长这个模样,你别看它小,用处大着呢,只要把它割断,人这一片连着膀子都使不上力气。” “张震,你放过我吧。放过我,你要什么都行。要钱?我有!一千两够不够?两千两?五千两?你要什么?说,我有的我都给你!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张震还要再讲解,一直强忍的范猛终于崩溃,他手脚颤抖的翻过身子,鼻涕眼泪搅合在一起,一头磕在桌子上。 不久之前,张震还向范猛低声下气,为了自己的面馆,现在,他反过来朝自己磕头,为了他的命。 世事真是精彩。 张震终于改换了之前那张令人心悸的微笑面孔,脸上重新现出冷意,看着范猛磕头时暴露出来的后颈,沉声道:“范二爷……我没什么大的奢望,就想在这个还算平静的小城里开家面馆,挣点小钱再娶个媳妇儿,要是能再有个孩子,就更好了。我不想惹你,惹不起,也不想跟你结梁子,我就一个开面馆的,你为什么要一再逼我?自作孽,不可活啊……”张震放弃了继续折磨他的打算,提起了手里的短剑。 就在剑尖触及肌肤的一瞬间,张震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 “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 张震眉头皱起来,微微闭上了眼,这句话却越转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是在虚空的远方,又仿佛是在耳边的近前。 “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 张震的脸上现出几分挣扎,眼中的漠视一切的冷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迷茫和怅然。良久,他终于没有下手,扔了短剑,转身大步离开。 范猛抬起头,目送着张震的背影,一脸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与不能自禁。 张震出了黑虎帮大院,院门口卖馄饨的小贩听见动静扭头看来,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娘嘞!”,手一抖就扔了长勺,勺柄很快没入了热气腾腾气泡翻滚的汤锅里。 然后他瞪大眼睛,畏缩之中带着好奇的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神情古怪的男人跨过门槛,步履有些飘忽的走到街上,像是迷了路一样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才不那么确定的选择了一个方向离开了。 男人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退避,暮色渐深,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路人的身影都在街边的阴暗处模糊了。小贩一眼望去,大街之上空荡荡的,似乎只有这个男人独自慢走,背影竟有几分萧索和落寞。 馄饨小贩怔怔的看着,脑子里晃过无数个自儿时以来就时常听说、老掉牙又百听不厌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似乎也都有一副这样的背影。 “我哩个老天爷,这事儿回去能吹一年。”小贩喃喃的道。 张震再抬眼时,已经身在桐萍街,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引着,他没有刻意,却又神奇的回到了这里。 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花瓶店的钱掌柜还在吆喝他的瓷器,醉仙楼的徐小二还在炫耀他高亢的嗓子,绣楼春院门前的姑娘们也还在搔首弄姿。 但一切又不一样了,没人再跟他打招呼,没人再亲切的喊他一声“张掌柜”,他们躲让着、惊惧着,一边避开他的眼神一边又偷偷的抬起眼来窥视,把嘴唇凑到同伴耳边窃窃私语。 这种场景张震太熟悉了,二十五年,他起码又一半的光阴都在这种情形中度过。 深恶,痛绝。 “吧嗒。” 一声轻响,张震感觉后脑勺一疼,像是什么东西砸落下来,低头看去,是一根木棍,张震继而抬头。 头顶的二楼,一扇窗子开着,探出一张眉目含春、风情万种的脸,那张脸正看着他。 跟大街上碌碌众生不同的是,那双细挑的眼睛里,没有嫌恶,没有惊惧,没有阴暗的异样,只是微微的错愕,像是看到了三条腿的蛤蟆会说话的马,或是一嘴挂满翠绿韭菜的白牙。 这一丝简单的错愕随即也消失无踪,很快就重新归于平静。 第十九章 花连蕊 “上来。”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张震低头看了眼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犹豫了一下。 “上来。”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多了几分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于是张震迈步进了那个挂着“怡香院”匾额和绯红色帘帐的大门。 张震只走了三步的功夫,怡香院的大厅就完成了由嬉笑打骂到鸦雀无声、再由鸦雀无声到满堂惊叫的转变,很快,丰满艳丽的冯妈妈就在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跟随下迎了过来。 看到是张震,她先是有些惊讶,把张震上下打量了一遍后,她的惊讶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笑意,像是早料到如此,而预见终于得到应验。 “张老板,你这是……”冯妈妈开口问道。 张震道:“我来找连蕊。” 冯妈妈十分幽怨的看了张震一眼,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身上淋漓的鲜血,用一如往常的甜腻嗓音道:“唉~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前几日听你夸妈妈我风韵犹存,还道你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让我真真的高兴了好几天,日思夜想着张老板你能来,咱们坐一块儿说些贴心的悄悄话儿。现在看来哟,可净是哄人呢。唉!到底是老喽,比不过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待见人了哟。” 说着,她一脸伤心的模样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拭了拭眼角。 对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这般作态,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冯妈妈身后几个伙计脸色都很不自然。 冯妈妈拭罢了眼角那不知有没有流出的泪水,没等张震说话,伸手往二楼一指,道:“花姑娘的房间在二楼。” 作为怡香院的常客,张震对冯妈妈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虽然她经常很风骚的靠过来挑逗自己,却从未想方设法的骗他掏银子,这对一个虚情假意的风月场生意人来说,挺难得。 张震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还是停了下来,想了想,回头提醒道:“我身上的血……是范猛的。” 冯妈妈在这种情形下仍能以平常心待他,已经让他心存感激,他不想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到麻烦。如果她不愿意,他会立即离开怡香院。 “谁?”冯妈妈侧了侧耳朵,像是没听清楚。 “范猛。” “范什么?” “范猛!”张震加大了嗓门。 “什么猛?”冯妈妈又将耳朵往张震身边凑了凑,脸上茫然的像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耳背老人。 张震泄了气,声音恢复了正常:“我还是去找花连蕊吧。” 冯妈妈神色顿时明朗起来,跟前一刻的茫然完全判若两人,她热情的道:“上楼左拐,一直走到头,最后一个房间就是花姑娘的。” 走到二楼过道尽头,张震推门进去,花连蕊在圆桌旁面门而坐,已经在等候。这个平日里媚眼横飞的女妖精,此刻神情坐姿出奇的矜持端庄,还带着淡淡的冷意。 “坐。”花连蕊那双凤眼朝近门一侧的圆凳示意,她身前曲柳木嵌花岗岩的圆桌上,摆着一套淡青色汝瓷茶具和一尊青铜博山香炉,香炉里淡烟袅袅。 焚的是沉香木,泡的是铁观音。 张震坐下。 认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花连蕊的房间。异乎意料的是,她的房间装饰不像她衣着打扮那样风情的离经叛道,一床,一桌,一柜,一灯柱,连门帘纱帐都没有,简洁的近乎清冷,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花连蕊静静的看着张震,张震也看着花连蕊,两人都没有说话。很快,朱泥小炉上的水开始沸腾,花连蕊收回目光,将壶提下来,热盏,洗茶,将第一泡倒进茶盘,续水,稍等了片刻,将井栏壶里的茶水隔了细细的纱布倒入茶海,再用茶海分倒两杯。 目缓手稳,出水细匀。 “尝尝。”花连蕊端了一杯,轻放在张震面前。 张震将茶杯端起来,瓷杯入手温滑如脂,茶汤淡黄清亮,未入口,一缕茶香已如丝线般钻入鼻孔。 一杯饮罢,唇齿回甘。 饶是张震不懂茶道,也要由衷的赞一声“好茶!” 张震连喝了三杯,茶海也就见了底。花连蕊这才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直视着张震,淡淡的道:“有什么烦心事,说说。” 她语气里没有半分窥探的意思,像是朋友间的拉家常。 张震想了想,道:“有个人,不知道该不该杀。” 这句话,以一个面馆掌柜的身份说出来,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就像他满身的血迹。而且有些话,他本来也不打算向外人讲,宁愿烂在肚子里慢慢沉淀或是遗忘,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就是自然而然的顺口说了出来。 他没有说杀谁,他知道她一定知道。 房间里茶香和熏香混合在一起,四处弥漫。 花连蕊视线下移,看着自己面前一直没有动嘴的茶杯,一根香葱一般的食指指尖在杯口轻轻摩挲着,悠悠开口道:“杀了怎样?不杀又怎样?” 张震道:“不杀遗恨,杀了诛心。” “诛心?” “我曾发过誓不再杀人,也不愿再杀人。” “哦,是这样吗……想杀,又不能杀,听起来像个两难的问题。”井栏壶里又添上了水,花连蕊看着滚烫的热水冲打着墨绿的茶叶,细长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微微眯起来,眼角上挑的弧度越发明显。 张震重重的呼了口气,伸手扯了扯衣领。 “不愿再杀人,是因为什么?”花连蕊又问道。 “人杀的多了,就没了人性,我不想再回去当一个满手血腥两眼灰暗的屠夫。” 花连蕊忽然抬头看向张震,眼里绽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似乎想要把张震看透。可张震又分明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已经看透了他,了解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情。 “所以当了面馆老板?”花连蕊唇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以后也想当。”张震道。 花连蕊道:“既然你不愿意亲自执刀,何不借一把刀”张震想了想,道:“什么意思?” 花连蕊道:“你要知道,如果你想对付范猛,就要面对整个黑虎帮。” 张震点了点头,道:“嗯,这个自然。” “黑虎帮是什么?是黑道。想要对付黑道的人……” “你意思找吴县令帮忙?他的县令当得也是憋屈的很,肯帮我吗?”张震接口道。 花连蕊笑了笑:“正因为他的县令当得很憋屈,才会帮你。” 接着她又道:“不止是官面,还有另一个势可以借,而且力量更为强大。” 张震疑惑的看了花连蕊一眼。 花连蕊眼神朝窗外瞟了瞟,道:“通禹城里的数万平民。” 张震更是一头雾水,皱眉道:“什么意思?” “行善,执正,得民心。” 行善执正?张震忽然觉得这个词在哪里听过,他想了想,道:“我不敢自称涉世多深,可也知道一个民心向利的道理,我不能给他们所有人好处,他们为何要帮我。” “你肯对付黑虎帮,就是在给他们好处。不过,民心这东西缥缈的得很,他们不止向利,而且向力,力量的力,若不是胜券在握,你别指望他们会帮一点忙。” 张震一直听得不明不白,索性直接问道:“我究竟该怎么做?” 花连蕊道:“当官,逐步瓦解黑虎帮的威慑力,让平日里被压迫的百姓看到必胜的希望,这群温顺的绵羊就会变成如狼似虎的悍徒,你再登高一呼,自然四方响应大局可定。吴县令比你还恨黑虎帮,到时候你跟黑虎帮的帐,他会帮你清算。” 张震微微皱眉,江湖人出身,他对官场有种本能的抵触:“我不会做官,再说,官也不是我想当就能当的吧?” 花连蕊咯咯的笑了起来:“官是不好当,不过也得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儿是通禹,黑虎帮一手遮天吴知县无所作为的通禹。你有本事杀范猛,还没本事当官么?” 张震定定的看着花连蕊那张风情万种的脸,眼前的迷雾渐渐有几分明朗的意思,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脱口道:“吴小染,赵老虎的儿子赵磊,都是因为你才出面帮我的吧?” 花连蕊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张震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郑重而认真的道:“多谢!” 花连蕊摇了摇头,道:“我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不必客气。” 张震神情有些激荡,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只是两手紧握抱拳,用力一拱手,然后转身大步出门。 在张震身子即将消失在门后的时候,花连蕊突然开口:“平淡不是平庸,低调不等于憋屈。这世道,想过太平日子,就不能藏着本事。” 张震停了一停,若有所思的离开了。 花连蕊看着空荡荡的门框,脸上的笑意褪去,显出几分怅然来,轻声叹道:“待一切事了,希望你的面馆还能重新开张。” 叹罢端起来手底下的茶杯,茶水已凉。 第二十章 胖厨子 胖厨子当然不姓胖,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他自己也没有提过。他不是通禹城本地人,原是个农民,家里有两三亩薄地,朝出暮归,春种秋收,按理说日子还过得去。 可他一门人丁稀少,他爷到他更是三代单传。人多势众,这在礼不下庶民的小村子里是一条黄金法则,他家在整个村子里活得就有些憋屈。 他长得胖了些,又有个谐音很古怪的名字,这些就都成了周遭的孩子欺负他的理由,没有兄弟或是堂兄弟的帮忙,双拳难敌四手,他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有点好吃的好玩的,一旦带出门去,也时常被人夺走。 看着实在不像话,他爹带着他找过几次那些孩子的大人,但都被一句类似“小孩子打闹再正常不过”的话给打发了。 有大人惯着,那些孩子胆子越来越大,做事也越来越出格,终于有一次他被人推到了石头上,后脑勺摔了个血窟窿。他爹受不过,借着酒劲拎了把菜刀就出了门,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在床上躺了俩月,好歹保住了一条命,瘸了。 村中人冷言酸语更甚,处处为难,他爹连日里唉声叹气,他的性子却越发懦弱起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才便宜卖了家里的房子土地,搬进了通禹城。 没了田产,再想养家糊口就得有一技傍身,他娘花钱送礼找了个酒店的厨子,让他跟着当个学徒。 从此,胖子也就变成了胖厨子。 胖子虽然变成了胖厨子,懦弱的脾气却没有改,他那厨子师傅看不上他,不肯费心教他本事,只教他做了面条,这还是看在他娘送的礼钱的面子上。 呵!面条!这也叫厨艺? 学徒当了一年,他师父就撵人了,他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人,别的菜品也没学会几个,找了很多家店都没人肯雇他,他娘狠了狠心,拿出几乎全部家当给他租了个门面开了家面馆。 或许因为心无旁骛,他的面做的不错,虽然不善经营,日子也还过得去。 再后来,讨了媳妇生了孩子,成了家。 如果世道不变,他应该能一直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直到哪一天在儿孙的哭声中老死在床上。可惜天不随人愿,鲁国新皇即位之时宗室生了内乱,朝廷几派人斗得不可开交,皇后病急投医,与武帝教达成协议,借其力量排除异己,哪知引虎驱狼,到头来却被武帝教把控了权力。 庙堂的巨变自然也波及全国,通禹城里据说与武帝教关系匪浅的黑虎帮借机起势,胖厨子的小面馆从此多了一项负担——保护费。 保护费哪有个准头儿,收多收少经常要看那些流氓痞子的心情,胖厨子性子软弱,自然成了备受欺负的对象,有一次实在交不出,就被几个人拉到街上痛打。 那帮子吃喝嫖赌的泼皮汉子把胖厨子打的满地打滚还嫌不解气,又有人对旁边正苦苦哀求的他媳妇动起了手脚,一直抱头惨嚎的胖厨子这会儿忽然变了脸,摸起一根扁担就要跟那人拼命。 那泼皮当场就拔了刀。 有黑虎帮这颗大树罩着,那帮泼皮胆儿肥的很,拔刀砍人麻袋沉尸的事儿没少干,至于衙门里那几个差役,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如果胖厨子头顶的那一刀真砍下去,估计也就没有现在的张家面馆了。 那时候张震恰巧路过,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手里提着个半人来长的粗陋箱子。其实自胖厨子被拎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懒得管,要不是被围观过来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他已经离开了。直到胖厨子一改畏缩懦弱,突然变了脸要与人拼命,张震的注意力才真正被勾起来。 张震没有出手,只是上前问明了情况,随后表示要帮胖厨子付保护费。几个地痞斜眼看了他片刻,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张震也没有计较,照他们说的付了银子。 胖厨子一家人感激的当场掉下泪来,硬把张震拉进面馆好生招待了一番。胖厨子自己手艺不行,便跑到酒店里买了些菜来,自己只亲手做了面条。吃的些什么菜张震早记不清了,但那碗面条着实让张震眼前一亮。 桌上张震话不多,只顾着埋头吃饭,胖厨子一家人说完了感激的话,几个人就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的意思。 胖厨子也不是巧嘴的人,有心问问这位帮自己掏了一大笔银子的恩公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却偏偏张不开嘴,等张震吃个差不多,便自个儿先离了桌,去拆外面的招牌。 “你的面做的很不错,为何不接着开面馆了。”这是胖厨子听到张震说的第一句囫囵话。 胖厨子叹了口气,揉了揉被打得淤青的腮帮子,道:“这世道,生意还咋做?” 接着他就看到这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对他道:“我想开个面馆,雇你来当厨子,你干不干?” 自打学了厨艺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雇他做工,胖厨子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于是,又过了四五天,桐萍街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张家面馆就开张了。 面馆的位置很好,店面捯饬的也整洁雅致,生意红火的惊人。胖厨子一天到晚闲不住,工钱领的比原来自个儿开面馆多一倍还多。只多挣了钱还不算,更重要的是,面馆的生意好,他这个大厨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店里的帮工店外的街坊,平日里跟他说话态度都尊敬的很。 长这么大,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昂头挺胸的人。 这个面馆让他找回了做人的价值和乐趣,他也把这个面馆当成了自己的命,当成了除过他爹娘和媳妇孩子之外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即使范猛来惹事的时候,他也敢坚守在店里,也敢去报官。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掌柜的张震被衙门的人带走以后,范猛让人在面馆里放了一把火,他想上去拦着,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几乎要了他的命,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张家面馆的牌匾被烧成了一块黑炭。 等张震出了怡香院的时候,胖厨子正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烧得漆黑的张家面馆。 看见张震,胖厨子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哭道:“掌柜的!咱家的面馆,没了——” 张震走到胖厨子跟前,胖厨子被泪水朦胧了的眼睛没有看清张震的表情,只觉得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轻轻说道 “没了,就再开一家。” ———————————————— 张震没有回县衙,也没有回面馆,而是回到了自己在西南贫民区的小院儿,本以为已经诀别,没想到会回来这么快。 先前的那些流氓都已经离开了,不知是自行离开还是被别人带走,只剩地上的一些血迹还在。 张震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迈步想要出门的时候,发现大门后边放着一个粗陋的木箱,半人多长,边上打着铆钉,看起来沧桑破败但很结实。 箱子是薛琪放这儿的,张震急于送吴小染回县衙的时候,没工夫管它,薛琪又拎不动,这个细心的小姑娘便把箱子藏到了门后。 张震看着这口破箱子有些失神,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打开,手指碰到箱子的一刹那又停了下来。 “张大哥,你果然在这儿。”一个糯米般温润的声音,声音里有几分惊喜的意思。 张震猛然抬头,仿佛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视,眼神凌厉的看过去。声音的主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是薛琪,她正捂着嘴巴,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张震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忍不住有些自责,薛琪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他应该听出来是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张震有些愧疚的轻声道。 薛琪很柔顺的笑了笑,很快她就看到了张震脸上身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又变的担忧起来:“你身上,你身上的…………” 张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衫,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洗脸也没有换衣服,道:“别担心,都是别人的。” 薛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对张震道:“张大哥,你在这儿等一下。” 张震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薛琪已经快步进到屋里,从里面搬出一个凳子来,让张震坐下,带着几分羞意道:“张大哥,你……你把长衫脱了吧,我见你昨天的时候肩膀受了伤,就跟那郎中讨了些金疮药来,我给你敷上。” 张震本想说不要紧,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一个性子温顺的小姑娘,在昨天受了这么大惊吓的情况下,还能时时牵挂着他关心着他,就像吴小染说过的,这确实是一件很有福气的事。 张震脱掉了身上的长衫,薛琪伸手接过来,搭在自己臂弯上,翻看了一下上面的血迹,道:“张大哥,等下你换件衣服吧,这件我先拿去洗洗。” 张震点了点头,自觉的背过身去。 第二十一章 从此以后 左肩的伤口在肩背处,是一道狭长的刀伤,大部分地方的血迹已经干了,结上了看着有几分丑陋的黑红色血痂,只有边角处有些皮肉还向外翻着。 张震听到了一个小声抽泣的声音,声音很短暂,很快被压抑住了。 “没事的,一点小伤。”张震温声安慰道。 接着张震感觉一只温润的小手在轻轻触碰他的伤口,手指上还沾着些许凉凉的液体。 “疼吗?”薛琪开口问道,声音轻轻的,有些颤抖。 “不疼。”张震五分实话五分安慰的道。 薛琪给张震上了金疮药,又用纱布缠好,她的手法很轻柔,几乎没有牵扯到伤口。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她又转过来走到张震前面蹲下,拉过张震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张震昨天在黑虎帮大院出手很重,两手的拳锋处都破了皮,现在还有血迹在,这个细心的姑娘连他身上这一点微小的不妥都留意到了。 薛琪在破皮的地上抹了金疮药,又用自己的拇指在每个指节处轻轻的揉着。张震看着她小心翼翼又用心认真的样子,从这个角度,他能很清晰的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的些许细碎晶莹的泪滴,还有轻轻抿起的唇角。 她的脸庞,她每一个轻柔的动作,此刻对张震而言都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就这么看着,张震心中先前积郁的戾气和迷茫渐渐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安详,就像冬日午后,坐在躺椅上晒着暖阳。 “你真好。”张震脱口轻声道。 薛琪抬头看了张震一眼,笑了笑,又垂下头去,变得羞涩起来。 她笑的很美,羞涩的模样也是,张震贪婪的注视着,感受着自己拳锋处薛琪轻柔的抚摸。突然又想起来,自己昨天就是用这双拳头伤了人,虽然他没有下死手,而且在杀范猛的紧要关头也停住了,但他不知道受伤的那几个人是不是能活下来。 他现在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拳头打进人胸腔,打在人内脏上浸着血液的那种弹韧和黏稠感,还有胸骨被打断时的微弱的阻力和清脆的声音。那一刻他仿佛又退回到了从前那个黑暗世界里,没有欢笑没有阳光,只有机械的杀戮和无尽的彷徨。尤其令他恐惧的是,隔了一年,他对那种久违的嗜血感觉竟然隐隐有几分享受。 “薛琪……”张震的语气变得低沉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向她隐瞒,他实在不忍心向她隐瞒:“你昨天也看到了,我可能不像你知道的那样只是个简单的面馆掌柜,我以前做过很多……” 张震措了一下辞,尽量让自己的说法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不那么惊世骇俗:“很多……很不好的事情,可能在世人眼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薛琪不再揉捏张震的拳锋,而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张震能感觉到,这个姑娘温软的小手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她抬头看着他,很坚定的样子:“张大哥……我是一个很笨的女孩,除了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别的什么都不会,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懂,也不愿意去想。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定,也很开心。” 好人? 好人……若是让他原来的师兄弟知道,让大赵国庙堂江湖都闻之色变的青衣屠夫有一天会被人称作好人,不知道他们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精彩表情。 可相较于那个威风赫赫的诨号,张震更喜欢眼前这个称呼。 好人……好不好的另当别论,起码是个人。 张震由衷的笑了起来,紧紧的握住了薛琪的小手。 手是一个很神奇的部位,同样是肢体接触,两人挽着胳膊触着肩膀,往往不会有什么感觉,可一旦两手相握十指勾连,就会觉得双方坦诚相对心意相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十指连心吧,张震和薛琪都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 过了许久,薛琪率先开口:“张大哥,咱们……还去汉阳城吗?” 张震想了想,脱离这片泥潭,去汉阳重新开始一个平静的日子,不管对他还是对薛琪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吴小染还躺在床上,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心口被弩箭贯穿的模样,这个姑娘多次帮自己的忙,他就是再不懂得人情世故,也知道报恩的道理。 对张震而言,善意难得,故而可贵。 他没有杀范猛,是因为自己心里的坎,这并不代表着他会饶了他。 “先不去了,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相信我,我会很快解决它的。”张震道。 “嗯。”薛琪很乖巧的点了点头。 张震松开了薛琪的手,忽的站起身来,快步走进屋里,等再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换了一件衣服,不再是常穿的那身规矩拘束的长衫,而是一件亦武亦庄的对襟大褂。随着大步走动,大褂在张震身上微微飘荡,有几分潇洒的意思。 张震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张大哥,你是要去哪儿呀?”薛琪在张震身后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 张震停下来,半转过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气,扬声道: “当官!” ———————————————————— 张震再一次站在吴县令的书房里。 吴县令这间书房平时很少有人进来,作为通禹城名义上的一县之主,衙门外面是黑虎帮的地盘,即使在衙门里,他也被处处制肘,憋屈的很,也只有这间书房的丈余之地才真真正正能称得上是他自己的地盘,所以他看得很重,平时基本不让别人甚至自家的仆人进出。 当张震用一副严肃认真的态度来找他商量事情的时候,他破天荒的又把他带进了书房,这让县衙后院熟知县太爷脾气的家仆都有几分诧异,纷纷猜测张震和县太爷的关系。张震第一次来县衙是被吴小染带来的,又离奇的进过吴小染那座公狗都进不去的小院儿,再加上吴老爷这般重视。 青年男女正当时,经过几个老嬷嬷的添油加醋,于是张震要成为吴老爷女婿的流言就在县衙后院传开了。 吴县令脑子里当然没有这么多桃红色的想法,他把张震带进书房,只因为张震跟范猛有过节,在别处说话不安全。再者,张震曾经露出过的诡异的红色瞳孔始终让他心怀戒惧,戒惧也就重视。 “说吧,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吴县令有些严肃的道。 “我想当官。”张震开门见山道。 吴县令愣了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张震一会儿,继而哈哈一笑,道:“哦?当官?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张震很认真的道:“范猛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我要将他正法。” 吴县令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停罢,才用一种长辈教育孩子的口吻道:“年轻人,你有心报效朝廷为国出力,其心可嘉。可朝廷的官员任免是有制度章程的,不能你说要当官就给你个官让你当,否则岂不是普天之下人人皆官,谁事商贾?谁治生产?不就乱了套了嘛。”说着他又笑了两声,接着道:“给你说两句实在点的话,就是去菜市场买菜,也得掏银子才行。你这没头没脑的跑过来张嘴就要当官……依我之见,你还是回去做你的生意吧。” 张震静静的等吴县令说完,也没有在意他语气里嘲弄的意思,淡淡的道:“城东黑虎帮大院的事,是我做的,这点够不够当官?” “黑虎帮大院?”吴县令脸上的笑意隐去,皱了皱眉,疑道:“黑虎帮大院出什么事了?” 这回轮到张震有些诧异了,毕竟是几条人命的事儿,应该早就传开了才对,难道是范猛有意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怕自己再次上门寻仇?还是想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张震正琢磨的时候,吴县令再次发问:“黑虎帮大院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了几个人,。”张震道。他当时虽然存了几分理智没有下死手,可他清楚自己的力道,那几个人就是不死也差不了多少。此时这么说,只是为了更具有说服力。 吴县令身子一震,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对红色的妖异瞳孔,脱口道“你……杀了黑虎帮的人?” 张震道:“不错,而且我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站在你眼前,凭这个,能不能在通禹城当个官?” 吴县令盯着张震看了好一会儿,有些将信将疑,道:“眼见为实。” 张震在书房左右巡视了一圈儿,往前走了两步,在吴县令的书桌旁停下,从笔架上取了枝硬木毛笔握在手里,手腕一抖,笔膛碎裂,整个笔杆硬生生的插进了书桌桌面,直没入笔冠。 吴县令有些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很不敢置信的捏着毛笔笔冠晃了晃,笔冠纹丝不动。他这才上下打量了一下张震,惊疑道:“有这等身手,要是只想对付范猛,不用当官吧?” 张震道:“我是个开面馆的,以后也想清清静静正大光明的开面馆,不想干违法犯罪谋害性命的勾当。” 吴县令凝眉思虑片刻,一拍桌子站起来,当即斩钉截铁道:“捕头。我能给你最高的官就是捕头,再往上就是命官,需要由朝廷任命才行,我没那个权力。不过你放心,在通禹城,只要你有能力管的,我都交由你管,绝不会干涉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你想用官面的身份对付黑虎帮,这个机会我给你,但事儿要是办砸了,后果你得自己一个人承担,说不定我还会落井下石,到时候你别怪我翻脸无情。” 张震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吴县令大声道:“好!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命人准备一套官服,你随时可以上任。” 第二十二章 陈年往事 吴小染睁开眼睛时,首先入眼的是一张宽厚温和的脸,他朝她笑了笑,露出几个洁白的牙齿,同时伸出手,帮她撩顺散落在额前脸颊上的长发:“醒了。” “嗯。”吴小染轻轻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呢喃般的鼻音。 这个冷言冷语浑身带刺的姑娘,此刻竟变得离奇的温顺起来,像只乖巧的小猫咪一样两手抓着被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来,一眨不眨的看着张震,眼里洋溢着柔情。 上午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张震身上也照在吴小染床上,院子里的腊梅树上停了一只鹪鹩,如精灵般在枝干间来回跳跃着,鸣声嘹亮。 吴小染贪婪的看着听着,突然觉得这个自己一向反感厌恶的世界其实是如此的美好。 小巷的那只弩箭虽然没有触及心脏,可毕竟贯穿了她的胸口,伤势极为严重。那时她意识晕晕沉沉的,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重得厉害,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坑深不见底的泥潭,一直下坠,一直下坠。想要呼喊,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 我是要死了吧?她想。伤得这么重怎么会不死呢? 死了就死了吧,也好。她对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恨意,她恨她的父亲,恨他的势利恨他的薄情,她也有几分恨她的母亲,恨她的善良和软弱。 死了吧……也算是一种解脱。 在周围渐渐变的虚无,视线也渐渐陷入黑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下沉的身体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紧接着两只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抱了起来。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那么心急——她想要回答,嗓子却被哽住了,只有眼泪却哗哗的流了下来。她尽力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焦急和关切的脸庞,她出神的看着,深深触动。 现在,她活着,他也在,真好。 “感觉怎么样?口渴吗?要不要喝水?”张震笑着问道。 “渴。”吴小染点了点头。其实她并不觉得渴,只是想体验一下被他照顾的感觉。 张震转身从桌子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水,壶里却事先泡了茶的,吴小染自受伤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空腹喝茶怕是会胃寒,张震又找人换了壶温开水来。 等张震端着杯子走向床边的时候,他看到吴小染正努力支起上身痴痴的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仿佛不自觉的笑意。 张震急忙上前扶住她,将手里的杯子放在床边,拿过备用的被子垫在她背后,然后将杯子端起来送到她嘴边。 吴小染很听话的顺应着张震的动作,等他把杯子送过来时,她浅浅的抿了一口就示意自己不喝了,眼神却一直停在张震脸上。 张震放下杯子,看了看吴小染,笑了笑,道:“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应该多笑一笑。” “真的吗?”吴小染还有些虚弱,听到这话,眸子越发亮了几分。 “真的。”张震道。 “那我以后多笑给你看好不好?”吴小染亲昵的道,小女儿的神态尽露无遗。 张震再是个未经情事的榆木疙瘩,也觉出不妥来了,他对吴小染,只是感激,倒没有别的非分之想,他心里更牵念着薛琪,而且已经把那个温柔如水的姑娘视作自己未来的妻子。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张震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野心。 此情此景,他选择了沉默。 吴小染大概也瞧出来了张震的不自然,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原本微微凑向张震的身体也躺回到了被子上,不再说话。 房间里陷入沉默,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张震起身想要告辞,吴小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嗯?”张震有些疑惑的看向吴小染。 吴小染道:“功夫啊!你的功夫。我原本一直以为你不会武功的,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还要给范猛……为什么要受那个气?” 张震想了想,吸了口气略略苦笑着道:“这事说来话长,不知道从何说起。” 吴小染拍了拍床沿,示意张震坐下,很倔强的坚持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反正又不赶时间。” 张震有些无奈的坐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吴小染,道:“在我家面馆的时候,你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现在,我也给你讲一个吧。” “嗯!”吴小染一副很有兴趣的神情,使劲点了点头。 张震眼光越过吴小染的肩膀,微微有些出神:“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无父无母,是师父把他养大的,有几个师兄弟。他自记事以来就被教授杀人的本事,而且他学的不错,在几个师兄弟里很抢眼。十四岁的时候他杀了第一个人,难受了几天,很快就习惯了。后来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杀人的时候也越来越冷漠,即使走到大街上,看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像一个屠夫看着一头头待宰的猪。他不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想着什么,一个屠夫怎么会在乎一头猪的想法?再后来他开始觉得整个世界了无生趣,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不止是他,他几个师兄弟同样如此,他大师哥疯狂迷恋权力,违背祖训入世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和师傅翻脸;他二师哥整日里一句话不说,只是摆弄他的萧;他四师弟话倒是不少,但一句好听话都没有,怎么让人听了生气怎么来,乐此不疲。” “那他呢?”吴小染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震道:“他喜欢听和尚讲法,喜欢听罪孽,喜欢听来生,喜欢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要是不把人当人看,那他还是个人吗?若他不是个人,他又是什么呢?一个影子?还是一个会杀人的物件?” 吴小染定定的看着张震,轻轻的道:“这个问题,他想通了吗?” “想通了?没想通?不好说。”张震咧了咧嘴,接着道:“有一天他接了一桩买卖,一个很简单的活,杀一个很普通的庄稼人。在他伏在那个庄稼人房顶上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听到屋里俩人的对话,一个小孩问,爹,这是什么呀?那个男的回答说,孩子,这叫蒲公英。小孩又问,爹,这是什么呀?男的仍旧回答,孩子,这是蒲公英。那个孩子问了七遍,那个男的就回答了七遍,而且语气一直保持着耐心和善。” “后来呢?”吴小染听得有些入神。 张震平静的道:“后来他就下去把那个男的杀了,那个小孩像是吓傻了,没有哭,就瞪着俩眼看着他,手里攥着一颗蒲公英。” 吴小染有些不自在,身子挪动了一下,皱眉道:“从此以后他就幡然悔悟了?” “悔悟?”张震笑了起来:“他从小学的是杀人窍门,长大后干的也是杀人的买卖,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何来悔悟一说?” “那他……” “他只是回去以后一直忘不了那个对话,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七遍。他扪心自问,同样的问题如果发生在他身上,即便问问题的是他最敬爱的师傅,他最多能回答三遍,而且语气绝不会那么温和。他杀过的人很多,有权有势的,挥金如土的,武功超群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第一次让他对别人产生疑惑和敬畏。从此以后,他开始用心听别人说话,开始关注每个争吵背后的原因,开始多了烦恼与开心,开始觉得日子有了滋味。” 张震顿了一顿,略微有些慨叹:“我那朋友读书不多,听和尚讲法也是云里雾里,他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就琢磨出来一句话。” “什么话?” “唯有敬畏,才能平等;唯有平等,才能看见。” 吴小染垂下头,一缕没有束进发髻的发丝悠悠的散下来,给她那张英气的脸上添了几分柔媚和知性,她蹙了蹙眉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张震的眼睛,道:“所以你才拼着挨刀子也不愿意出手伤人?” 张震点了点头,出手杀了范猛,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可然后呢?源源不断的麻烦源源不断的杀戮,他就又变成了过去那个用灰色的眼神俯视一切的屠夫。 而且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他没有说。他不愿意出手,是因为他发过誓,而这个誓言又涉及到另外一个故事。 吴小染神情有些复杂,她原本让张震给出个解释,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为什么武功这么厉害却会忍受范猛的欺压。她让他作出解释,只是寻个借口想让他留下来,陪她坐坐,说说话。 而现在,听完了张震的故事,吴小染那颗炙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静静的看着张震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审量一个男人,之前花连蕊曾不止一次告诉她,这个男人和别人不一样,那会儿吴小染都是嗤之以鼻。现在她细细看着张震那张普通的脸和略显文弱的身形,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一丝不寻常来。 捉摸不定,不是浩如烟海的琢磨不透,而是捉摸不定,像是摇曳的烛光照射下的影子。 吴小染收回目光,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轻说道:“这应该是秘密吧?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张震嘴角扬了扬,没有回忆往昔的感慨,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洒脱,就是很自然的扬了扬,道:“唯有平等,才能看见。我也想拿这句话劝劝你。” 吴小染脸色顿时一变,猛然抬头直盯着张震,眼神里带着真真的怒意:“你想让我原谅那个姓吴的?!” 张震摇了摇头:“你父亲……吴县令,他既然能允许你男装打扮,也没有阻拦你出入怡香院那种地方,想来对你还是不错的。如果你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永远存着怨恨与报复的心思,很多东西你就看不见了。我跟你父亲没有太大的交情,也不在乎他日子过得是不是顺心,我这么劝你,只是想让你以后能活的开心一些,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一笑。” 吴小染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她视线重新回到锦被的被面上,定定的出神。 张震起身轻轻离开。 第二十三章 新官上任 张震刚走出吴小染的小院,就有人通知他去县衙后院二堂,说是吴县令要见他。 张震一路赶到二堂来,厅堂里已经等了好些人。通禹县令吴延鹏坐在上首,左边坐着一个病怏怏的老者,身子委顿在椅子上晃悠悠的打着瞌睡,微微张开的嘴角还流着口水。右边一个大脸盘子的中年人正来回踱着步子,神情里很是不耐烦。 等张震进了二堂,有几个人朝他看过来,都有些好奇的意思。 吴县令清了清嗓子,道:“张震,你上前来。” 张震闻言,走到二堂中央,吴县令一招手,马上有个衙役捧着一袭官袍、腰刀和腰牌走上来。吴知县示意张震接过来,大声道:“一会把这身衣服换上,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通禹县的新任捕头了。” 张震行了个礼道:“小民谢吴大老爷提拔,以后一定尽忠职守,报效朝廷。” 吴县令笑眯眯的道:“你现在成了捕头,就不能再自称小民了。” 张震刚要说话,旁边一直冷眼打量张震的大脸盘子中年人突然站出来,语气冷硬的朝吴县令一连串质问道:“这小子是干嘛的?邢建勋犯了什么差错?为什么要撤了他?” 吴县令朝中年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中年人站在原地没有理会,吴县令无奈,只好起身,走到中年人身旁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中年人乜了吴县令一眼,将信将疑的道:“真的?” 吴县令道:“本官还能骗你不成。” 中年人又看了张震几眼,有些不满的道:“行,让他先顶两天也不妨,范猛那边我会去说和说和。”接着他阴阳怪气的道:“吴大人,以后再有这种裁撤替换人员的事儿,你最好先给我商量商量,你再是一县之尊,也不能独断专权呐——” 吴县令陪着笑道:“一定,一定。”中年人这才气哼哼的回座位坐下了。 吴县令也回到了上首,还没落座,看到张震面带疑色,于是伸手朝中年人一比,道:“这位是咱们通禹县的孔县尉,也是你的直属上司,你以后要多与孔县尉来往,多听听他的训示。” 随后他又朝正在座位上打瞌睡的老者示意,道:“这位是梁县丞。” 那老者听见有人叫他,突然惊醒,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把,一双老眼迷迷糊糊的朝四周看了看,道:“啊?完事了吗?哦。”说着就站起来拱了拱手,转身就要往外走,路过张震身旁的时候,老者好奇的看了张震两眼。 “哎!哎!梁县丞!”吴县令急忙出声拦住,梁老县丞停下脚步,回头茫然的看着吴县令,道:“吴大人还有何吩咐啊?” 吴县令伸手朝张震一亮,道:“这个年轻人是咱们通禹县新上任的捕头,梁县丞以后要多多提携啊。” 梁老县丞慢悠悠的回过身来,打量了张震两眼,乐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哦,这是咱们新任的捕头哇,好!好!少年英雄,可造之材!小伙子,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都是些没啥营养的官腔,张震还是躬了躬身子,以示敬听教诲。 梁老县丞说完了客套话,继而朝吴县令道:“下官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吴大人,要是衙门里没什么事儿,下官就先回去了。” 吴县令点着头道:“好,这次叫大家过来就是知会大家一声,咱们县衙新换了捕头,以后你们多熟络熟络。没别的事儿了,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告退,孔县尉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咚——咚——咚——” 冤鼓突然响了三声,浑厚洪亮,声振屋瓦。 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吴延鹏骤听鼓声也吓了一跳,自黑虎帮起势,他这个衙门无所作为,通禹的老百姓也就渐渐的不来告状了,都知道遇到麻烦找吴老爷还不如多使点银子找黑虎帮。 今朝冤鼓再响,其中定有蹊跷。 吴延鹏很自然的想起了张震所说的黑虎帮大院杀人的事儿,神色一动,忽然吸了口冷气以手抚额,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道:“哎呦——本官昨日染了风寒,这会儿头疼的厉害,不能理事,你们去看看是何人击鼓鸣冤,本官先回去休息休息。咝——哎呦!我这个头疼的啊——” 说着也不再理会众人反应,径自走进后堂,步子迈得那叫一个顺溜。 孔县尉看着吴知县的举动,眼睛转了转,然后走到梁老县丞身旁,神情严肃的道:“秋粮是不是快要收了,今年的光景不错,雨水也顺当,田赋起码得收个八成才行。梁老县丞啊,你得赶紧把户籍册整理好,那帮子刁民难缠的很,要是税丁们收税遇到了麻烦,你尽管跟我说。” 梁老县丞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嗯!户籍的事儿本官已经吩咐户房的人日夜赶工清理了。不过就像孔县尉说的,那些刁民难缠得紧,每年收税都着实让本官头疼,孔县尉,要不咱们先去本官家里商量商量这件事?本官最近刚托人带回来一斤雨前龙井,正好请孔县尉尝尝。” 孔县尉一拍巴掌,上前搀住梁老县丞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热切的道:“那可太好了!不瞒老县丞说,那些酒啊肉啊的,平日里也就是为了应酬,我还真不待见那些玩意儿,就好喝口茶,尤其是龙井。这个龙井啊,气温越高天儿越暖和,出来的茶越不好,就得是谷雨前采的茶,喝起来叫一个香!走!我得去尝尝!” 外面的鼓还在响,张震有些无奈开口道:“两位大人,外面的冤鼓……” 孔县尉回头道:“张捕头,我跟梁老县丞眼下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商量,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自行处理。那个谁,杨班头、邢建勋,你们俩人资历老,经验丰富,要尽心辅助张捕头,都是同仁嘛,啊,要相互帮助亲善友爱。”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二堂,孔县尉摆了摆手道:“张捕头,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向县尊大人请示。”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出了宅门,不见了。 张震瞧得一愣一愣的,暗暗感慨这些当官的脸皮厚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堂上剩下的衙役都看向张震,那个被孔县尉点名的杨班头是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他走出来对张震道:“张捕头,你看外面的冤鼓……” 张震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来当捕头主要是为了对付范猛和黑虎帮,又不是真来抓贼办案的,吴知县说话还挺算数,说不干涉他立马就当了甩手掌柜。 自己新当了捕头,衙门里的几个官病的病跑的跑,这事儿于情于理自己都得接下来,张震咬牙道:“去看看!” 报案的是个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自称叫辛韦,穿着还算体面,看起来家境不错。 县太爷突发头疾,也就无法升堂问案,张震直接把老者带到了大堂后面的议事厅,还给他看了座。 老者始终是一副哆哆嗦嗦心有余悸的样子,嘴里一直低声嘟囔着什么。 待辛老头坐稳,人渐渐有几分平静的时候,张震才开口道:“老人家何事击鼓啊?” 辛老头身子在椅子上不安的晃动,眼里满是惊恐的到处乱看,语无伦次的道:“鬼!鬼!有鬼,犬神爷活了,它、它出来害人了!我看见它了!我的儿子,他……我那可怜的孩子啊——” 说着就捂住脸,肩膀一抖一抖的哭了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听起来十分凄惨。 张震和杨班头对视了一眼,杨班头显然是个老实和善的人,乍闻鬼怪之说有几分胆怯,张震则更多的是怀疑。他没见过鬼神,也从来都不相信,但老者这幅模样显然不是在说谎,像是真见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物。 张震出言宽慰道:“老人家,别害怕,这光天化日的就是有鬼神也不敢轻易现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着急,慢慢说。” 辛老头又呜呜的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张震让人端来一杯茶水,辛老头一边大口喝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讲明了事情的原委:大约一个月之前,他儿子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北辛庄外的一个山坳里,身上有很多抓痕和咬伤,死相惨不忍睹。他埋了儿子,悲痛之余,就花钱请附近的猎户到山上搜寻,想抓住杀害自己儿子的野兽,结果一无所获。但此后不久,山上就传出了闹鬼的流言,不少人说自己在山上看到过一只奇怪的野兽,像是一条狗,但是体型巨大,浑身漆黑,两眼还冒着瘆人的红光。而且山脚的住户还时常能听到一种从未听闻过的怪异的嚎叫声,有时候像狗,有时候像狼,有时候像野猪,有时候竟像是被卡主喉咙的山羊,在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由于山上有座盘瓠庙,庄上的人就说因为世道不平,奸臣弄权祸乱朝纲,老天爷就降下罪来,让盘瓠显灵出来为祸人间了。 辛老头正说着,一旁的杨班头忍不住问了一句道:“你见过那条……狗吗?” 第二十四章 北辛疑案 辛老头看着杨班头,尤有后怕的道:“见过,就昨天傍晚在那个山坳里,有牛犊子那么大,像狗又不像狗,脖子老长,两眼放光。别的老小儿也没敢多看,一路拼了老命跑下山,今天一早就赶着车进了县城,想让衙门里的老爷们给想想办法消灾去祸。” 杨班头看了看张震,疑道:“牛犊子那么大,脖子很长,两眼放光……那是个什么东西?” 张震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杨班头有些惊惧的道:“不会真的是盘瓠显灵吧?” 张震笑了笑,不以为然的道:“盘瓠不过就是个传说故事,不能当真。” 辛老头一听张震这么说,急忙带着几分不满的道:“这位公差老爷,老小儿绝对是亲眼所见句句属实啊。老小儿走南闯北,山里的畜生见过的也不少,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怪物。再说我们北辛庄的山就是个小山头,别说豺狼虎豹,就连个黄鼠狼野兔子都见不着几只,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东西来,肯定是盘瓠老爷显灵了。” 杨班头有些为难的道:“张捕头,你看这事儿……” 庄上的流言常带着添油加醋的成分,可听辛老头信誓旦旦的口气,那确实不像是个一般的野物,张震也来了兴致,道:“北辛庄是吧?既然有案子就得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老头见张震答应去查,也松了口气,道:“小老儿的马车还在衙门外面,几位公差老爷若是不嫌弃,可以坐小老儿的车一同去北辛庄。” 张震暗暗思量,这个案子听起来有些悬乎,再说他又没查过案子,想要弄明白怎么回事难说得花多长时间。北辛庄离通禹城路程不太近,少不得要在庄中呆上几日,薛琪一个人住在他家里,他很有些不放心,毕竟黑虎帮的人连吴小染这个县令千金都敢下手。 一念至此,张震道:“杨班头,你先陪老人家在此稍后,县令大人染了风寒,我去探望探望,再者要出去查案,也得先向县令大人禀明了才是。” 说罢张震快步进了后宅,走到吴县令卧房门口的时候,有家仆禀报道:“老爷,有人来看你了。” 张震迈步进门,正看到吴县令扔了手里的茶盏,踢掉鞋子一个箭步窜到床上,拉过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盖住大半,然后闭着眼睛哼唧起来。 张震瞧得差点笑出声来,轻轻走到床边,吴县令闭着眼睛,听着脚步声靠近了,哼唧声立马提高了不少。张震拉过一个圆凳来坐下,看着吴知县满脸痛苦的样子,咳嗽了一声,道:“吴大人,是我。” 吴县令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张震身后,见没有别人,才一掀被子麻利的坐起来,道:“就你一个人啊,那个报案的呢?是个什么案子?” “一个恶犬伤人的案子,案子有些蹊跷,我准备去看一看。”张震没有提盘瓠显灵的事儿,他不信鬼神,只说成是恶犬伤人。 吴县令长松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新任了捕头,这正好是个展露才能的机会,你快去查案吧。” 张震道:“我的……未婚妻还住在西南贫民区里,我要去北辛庄查案子,怕她一个人留在县城不安全。”薛琪当然还不是他的未婚妻,张震这么说,只想让吴县令更加重视,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讲,张震也已经渐渐的把薛琪当成以后自己要娶进门的女人。 “就是给我女儿当过婢女的那个?”吴县令道。张震想要跑路那天跟他提过,他记性还不错。 “对。” 吴县令道:“那就再让她搬进县衙来嘛,还是住到我女儿那个院里。” 张震拱了拱手道:“多谢吴大人。吴大人,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 “说。” 张震道:“孔县尉是什么人?为何会这么张狂?看起来丝毫不把大人你放在眼里啊。”这个问题其实张震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是想确认一下。 果然,听到“孔县尉”这个名字,吴县令态度立马变得警惕起来,他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旁人,才凑到张震身边压低声音道:“那个孔青是黑虎帮的人,你以后要对他多加小心。我还是那句话,机会我给你了,你能折腾成什么样全凭你的本事,我不会干涉,但也别指望我帮忙。” 张震辞别吴县令离开县衙,坐上了辛老头的马车。辛老头看来确实是个殷实人家,马车的用料和做工都堪称上乘,还有专门驾车的车夫。 张震顺口夸了一句,那辛老儿眉眼通活,谦虚了一下就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个商人,走南闯北倒卖货品挣了些小钱。 此行张震只带了杨班头一个人,本来他也有心带着邢建勋,不过见邢建勋脸色冷淡,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善的意思,就没开口,省得自讨没趣。 先前张震开面馆的时候常给他使银子,他见了自己都是称兄道弟,亲热得很,现在大约是记恨自己抢了他捕头的位置,说翻脸就翻了脸。利益使然,张震没太在意。 出县城之前,张震让车夫绕了点路,打算回了一趟家亲自给薛琪说一声。在通禹城,得罪了黑虎帮就是四面树敌,很难分辨谁该信谁不该信,吴县令虽然已经答应派人把薛琪接到县衙,还是得自己提前给她打个招呼,更能让她放心一些。 马车路过桐萍街的时候,张震向外看了看,惊奇的发现自家那个被烧毁了的面馆里竟然还有人。张震叫停了车夫,下车来看,见那人是店里的胖厨子,正灰头灰脸的将烧毁的家什往外清理。 张震先喊了一声,胖厨子停下手里的活计扭头看过来,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惊喜的道:“掌柜的!” 张震问道:“你忙活什么呢?” 胖厨子道:“面馆遭了火,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收拾收拾。掌柜的,咱面馆看起来烧的挺严重的,其实就毁了个门脸和前厅里的一些家什,还有墙皮熏黑了点,别的没啥大事儿。换点桌椅板凳再找人把墙刷一遍就能重新开张,不用另找地儿。” 张震走到门口朝里看了看,被烧毁的桌椅板凳都堆放在大厅中央,字迹已经模糊了的牌匾被取下来立在了门框上。货柜焦黑断裂,原本放在上面的酒坛子都端了下来,一长溜整整齐齐的沿墙脚摆着,酒坛外面的木灰已经用抹布擦去。 胖厨子只有一个人,要把面馆收拾成这样,起码得四更天就爬起来忙活。 张震有些动容,这虽然是他的面馆,可胖厨子却比他上心的多。他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将身上全部的银子都掏给了胖厨子,道:“这些钱你拿着,该买的买,该雇人的雇人。”说着他亮了亮腰上的佩刀,道:“你掌柜的我现在是通禹县新任的捕头,我向你保证,咱们的面馆以后肯定能开的顺顺当当,再不会有别人敢来惹事。我现在有一个案子要去查,你先收拾着,别怕花钱,等我回来,咱们面馆就重新开张!” 胖厨子满脸兴奋,使劲一拍胸膛:“得嘞!瞧好吧掌柜的!保准给你捯饬的比原来还亮堂!” ———————— 随后张震又回了趟家,跟薛琪说明了情况,这个柔顺的小姑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乖巧的点了点头,让张震放心去查案。 去北辛庄的路上,马车晃晃悠悠,张震的心潮也有些起伏。最早他放弃跑路留在通禹城,只是为了吴小染一箭之仇,而现在,见人见事,通禹城对他的牵绊越来越深了。 辛老头本意让张震先去他家落脚,招待一番然后再说查案的事,不管辛老头是出于客套还是真心,张震都没那个闲心去吃饭,直接让马车拉到了传言魔犬出没的那座小山山脚下。 小山很矮,高不足百米,像是平地里钻出来的一个小山头,名字起得也很应景——土山。 张震直接朝山顶爬去,辛老头在后面费力的跟着。等上了山,见山顶处有一间破落的小庙,只有三面围墙,南面由两根柱子支撑着,柱子上的木联已经遗失了一半,另一半上的字迹也难以认清楚。茅草丛生的屋檐下挂着一张黑底匾额,用篆书写了“盘瓠庙”三个字。 庙里供着一尊立像,狗头人身,立像外面的彩漆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不过脖子上系着的大红斗篷却像是新披上去的。 立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三盘瓜果贡品,看着还都很新鲜。原先的香炉已经裂开,被扔到一旁,不知是谁拿了口铁锅坐在地上,里面三只高香还在燃烧。 “自从盘瓠老爷显了灵,这个庙里的香火就旺了起来。”辛老头喘着粗气介绍道,尽了尽地主之谊。 张震笑了笑,道:“瓜果贡品都是才摆上去的吧?看这庙应该荒废了很久,你们平时不烧香,临出了事才抱佛脚,管用吗?” 辛老头讪讪的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旁正四处打量的杨班头突然伸手一指,道:“那家是谁的院子?建的可够气派啊。” 第二十五章 盘瓠庙 脚下的土山虽然不高,视野却很好,站在山顶望去,整个北辛庄一目了然。张震顺着杨班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在整整齐齐的坯墙灰瓦中间,一户大院儿如鹤立鸡群,分外扎眼。 那大院不仅墙高门阔,院里四角还修建了四座塔楼,隐隐可见有人牵着狗在望风巡逻。 “狗?”张震心中一动。 辛老头道:“哦,那是胡员外的院子。胡员外是个米商,生意大得很,一年多前在我们庄上安家落户,建了这么一出院子,说是找懂行的人看过,这儿风水极佳,容易发财。”辛老头顿了顿,咂么咂么嘴道:“做大生意的人到底跟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眼界不一样,小老儿一直不太信风水堪舆一类的东西,没准儿还真有用。嗯——回头我也得找人给看看。” 张震没有理会辛老头的自言自语,朝胡员外的大院里多看了两眼,就径自下到土山的山坳里,也就是凶案发生的地方。 山坳周遭长了不少树木,虽然已到秋天,树木的枝叶还是十分繁茂,阴阴翳翳,乍走进来有股森森的凉意刺人肌肤。山坳中央原来似乎是个水坑,天气一旱,水坑里没了水,就留下了一片潮乎乎的黑泥。 辛老头在山坳外面停下,伸着脖子向里张望,却没往里走。杨班头隔了几步远跟着张震,眼神四处乱飞,显然心里有些发虚。 张震站在一片黑泥的外围细细审量,见黑泥之上有很多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些动物的爪印,看形状确实像是犬类留下来的。 杨班头凑过来小心翼翼的道:“张捕头,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没有?” 张震走到一个爪印旁蹲下来,伸出一根食指在黑泥地上摁了摁,又将手指伸进爪印里比了比,然后站起身来,向周围看了一眼。 杨班头见张震没有说话,以为他一无所获,便出言安慰道:“张捕头不要气馁,第一次查案都是这样,以后遇见的案子多了,经验丰富了,自然就能摸着门道。想当年我第一次查案也是笨的不行,一个小偷偷了人家的钱袋,被人追的满街跑。我那时候还年轻,身体好,跑的特别快,就把那个小偷摁住了。结果在那小偷身上一搜,你猜怎么着,钱袋莫名其妙的跑我身上去了。幸亏人家知道我是捕快不会行窃,要不然,少不了挨一顿冤枉打……” 杨班头絮絮叨叨的传授他的办案经,张震嘴角咧了咧,一边听着一边转身向外走,杨班头急忙跟上。 眼看就要走出山坳,辛老头才迎上来,关切的问道:“两位公差老爷查出什么来没有?” 张震道:“记得你说找了几个猎户到这儿来搜寻过,他们是不是带着狗来的。” 辛老头点头说是。 张震道:“都是什么狗?是不是些土狗串子,还有几条河东细犬?” 辛老头想了想,一拍巴掌道:“对!是!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呐!” 杨班头本来还想接着说他那套办案经,听到这话有些纳闷儿的道:“张捕头,你是咋看出来的?” 张震道:“庄上的一般村民,不会花大价钱买什么名贵品种,养的最多的,自然是一些土狗串子,那些又轻又浅的爪印应该是土狗留下的。有几个较深的爪印形状瘦窄,脚趾之间分的比较开,抓地有力,应该是擅跑的猎犬,体型较大但相对细长。在通禹城这片儿地界基本没什么大型野兽,猎户们养狗也就是追追兔子打打山鸡,符合条件的,就只有河东细犬了。” 杨班头听的一愣一愣的,等张震说完,才目瞪口呆的道:“张捕头真……真是……厉害啊!捕头,你……原来是干啥的?” 张震笑了笑,道:“开面馆的。” 辛老头也是一副震惊的表情,隔了好一会才说出几句恭维的话来。 张震接着问道:“你们庄上有没有人养百斤左右的大型犬?” 辛老头捋着胡子思量片刻,道:“倒没听说谁家养了百斤左右的大狗,不过小老儿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对庄上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了解,回去我再帮您打听打听。” 张震点了点头。 杨班头问道:“捕头,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张震刚刚上任,又是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小伙子,杨班头人老实些,对张震倒没有太多排挤和瞧不上眼的意思,但也一直有几分隐隐的轻视。直到刚才听了张震一席话,他的态度才真正恭敬起来。 这一点张震自然能察觉出来,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无端的想起了花连蕊那句“平淡不是平庸”。 “先去庄上看看。”张震道。说罢一马当先,下山朝北辛庄走去。 下了山来,张震没再上辛老头的马车,一者觉得他是个商人,时间肯定宝贵,陪着自己忙前忙后没什么意义,再者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如果他早点报案,张震倒想看看他儿子的尸首,毕竟用伤痕来判断,可比到处寻访查问直观真实得多。张震可深知村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太的厉害,三分说成五分,五分说成十分,一个暧昧的眼神,经过他们的嘴都能演绎出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来。 可惜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尸体肯定早就腐烂的不成样子了。 辛老头见张震态度坚决,也没坚持陪同,临走之前一再邀请张震到他家里歇脚,说会备好接风宴恭候大驾。 张震跟杨班头走进村子,见村头围了一群人,正七嘴八舌的商量着什么事儿。张震心中好奇,凑过去听了听,原来是村里的老人想要请法师来作法驱邪,一群人正在为请和尚还是请道士争论不休。 看着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样子,张震忍不住笑了笑,立马有几个年轻人神情不善的朝他瞪过来。看到他身上的佩刀和杨班头穿着的公差袍服,有人小声嘀咕道:“哼!原来是衙门的人,一群混吃等死的饭桶,耍什么威风!” 杨班头听到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那人道:“说什么呢!” 那人撇了撇嘴,张震他们毕竟是公差,虽然通禹的公差不太管事,好歹有几分余威,那人也没敢太过嚣张,悄悄的隐到人群中去了。杨班头想要上前将他揪出来,刚迈出一步,立马有几个年轻人抱着膀子靠上来,一个个歪眉斜眼,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 见对方人多势众,杨班头也有些胆怯,又碍于自己公差的面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震瞧得暗暗摇头,看来通禹县衙不止在县城内,就连在外面的村子里都没有什么威严可说。张震没有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也没跟他们斗气,只拉着杨班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啐了口唾沫,继而一群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杨班头看了看张震,脸色有些不自然,有几分恼怒,有几分尴尬,还有几分羞愧。 张震丝毫没有在乎那群年轻人的举动,拍了拍杨班头的肩膀,语气平淡的道:“先把案子查明白再说。” 杨班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然后跟在张震身后闷头走路。 走了不远,张震看见前面有一家酒店,挑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四个大字“辛家老酒”。 酒店门前也围了一群人,中间是个挑着挑子的卖油郎,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他正在用一种故作恐怖的表情向人们说着什么,不时还爆出两声诡异的高音。 张震心中明白,卖油郎嘴里不过也是关于土山魔犬的事儿,而且看样子还编成了鬼故事在讲。有前车之鉴,张震怕出乱子,也没有凑过去细听,直接带着杨班头进了酒店。 因为北辛庄靠着一条贯通南北的大道,来往的行人比较多,这村中的小酒店修建的还不错。两人进了门,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酒店的掌柜见有客来,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热情的招呼道:“两位公差老爷是要打尖儿还是要住店?” 张震没吃午饭,这会儿正腹中饥饿,于是道:“晚上有可能会在这儿歇脚,到时候再说,你店里有什么吃的?” 眼下已经过了饭点,掌柜的道:“只有熟牛肉和大饼了。” 张震朝杨班头问道:“你要多少?” 杨班头大约是因为先前村口的事情,兴致不太高,随口道:“我不怎么饿,捕头你看着买吧。” 张震朝酒店掌柜道:“那就切五斤熟牛肉来,再来三斤大饼。”他看了看外面的招旗,又道:“店里有什么酒?” 掌柜有些自夸的道:“自家酿的高粱酒,绝对好喝,要不两位公差老爷尝尝?” 张震道:“来一壶。” 不知是没有店小二,还是店小二忙别的去了,掌柜亲自端上饭菜。由于牛肉要的比较多,索性用竹筐给端了上来。 张震尝了一口,牛肉不太入味,也没有煮烂,大饼也不新鲜。不过他实在是饿了,让了杨班头一下就大口吃起来。 杨班头象征性的吃了两口就停下来,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咀嚼着,看着桌子生闷气,倒便宜了张震。 等店掌柜回后厨提了一坛酒出来时,桌上的牛肉和大饼已经被张震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大半,而且看情形把剩下的吃光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第二十六章 酒店风闻 五斤牛肉,三斤大饼…… 店掌柜目瞪口呆的道:“公差老爷真是……真是……”他大约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嘴唇动了动,才接着道:“真是好胃口啊!” 牛肉有点老,大饼又干,张震正觉的噎得慌,见掌柜的出来,急忙招手道:“快快,快上酒。” 店掌柜把两只碗分别放在张震和杨班头面前,也看出张震的官更大些,虽然他年轻,还是先给他满满筛一碗酒。 张震拿起碗,一饮而尽,夸道:“这酒劲儿真不小。” 听到夸赞,店掌柜十分得意,很有眼力价的又给张震把酒碗满上。 张震一连喝了三碗,店掌柜却不再给添了。 张震问道:“掌柜的,怎的不来添酒?” 店掌柜道:“公差老爷若还要大饼牛肉我还能给您添些。”、 三碗饮罢,张震刚喝出滋味来,道:“我也要酒,再切点牛肉来也行。” 店掌柜道:“我这就给您切肉去,酒是真不能再添了。” 张震心里纳闷,便问店掌柜道:“你为何不肯再卖酒给我?” 店掌柜道:“我家的酒,虽是现酿的村酒,却比老酒还有滋味。一般客人来我店里,喝三碗基本也就要醉了。尤其是些赶路的客人,一旦醉了酒,多有不方便。所以我只给客人喝三碗酒,就不再添了。” 这店掌柜做生意还挺有良心,张震笑道:“原来如此,店掌柜有这样的考虑,倒是个厚道人。不过人的酒量有大有小,我都已经喝了三碗,也没什么醉意嘛,再添点再添点。” 店掌柜咧了咧嘴,含蓄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以为然,道:“我这酒叫见风倒,初入口时,醇绵好喝,出门风一吹,后劲就上来了。” 张震见费了这么多唇舌,店掌柜死活不肯添酒,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也有些不耐烦,道:“少说废话,又不是不给你酒钱,再添一碗。” 店掌柜见张震动了气,而且他又眼不浮气不喘没什么酒意,就又给添了一碗。 张震又是一饮而尽,将先前嘴里塞的些牛肉大饼都给顺了下去,放下碗抹了把嘴,赞道:“这酒确实不赖,你只管添酒,添一碗给你一碗的钱。” 店主人苦着脸道:“公差老爷,您不能再喝了,听我一句劝,您要是再喝,出门可就真醉了。要不您从我这儿开间客房,喝完只管回客房去睡,我才敢给您添酒。” 张震道:“刚夸你厚道,又要来骗我开房间。我有公务在身,一会儿得出去查访,开房间的事儿另说。” 一听张震说到“骗”字,店主人倒有些不乐意了,道:“公差老爷,我让您在我这儿开房间也是好意。前面土山上正闹鬼闹得厉害,公差老爷喝醉了酒出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听到闹鬼的事儿,张震来了兴趣,一直闷声闷气的杨班头也支起耳朵来。张震道:“我就是为闹鬼的事儿来的,据说那鬼是只恶犬吧?你瞧见过吗?” 店掌柜摇了摇头,面带惊恐的道:“我只在夜里听到过它的嚎叫声,吓人的很,没亲眼见过。那可是盘瓠老爷,要是见过它,就凭我的老胳膊老腿儿,还有命站在这儿跟两位公差老爷聊天么?”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伸手向外一指,道:“外面那个卖油的小哥说他见过,要不两位官差老爷去问问?” 张震向外看了看,卖油郎外面围着一圈人,都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听他讲着什么。张震别有意味的道:“看来自从见过了那只狗,他的生意红火了不少啊。” 店掌柜听出了他的意思,没有接茬,只是道:“盘瓠老爷是真显灵了的,我亲耳听到过它的嚎叫声,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一般的狗叫不成那样,特别吓人,最近几天我都老是做噩梦呢。” 张震拉过杨班头来低声道:“杨大哥,你去开个房间吧,咱晚上可能要住在这儿。嗯……”张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房间钱还有饭钱你先帮我垫上吧,改天我再还你,我身上的钱来的时候都给我们家厨子了。” 杨班头摆了摆手示意这都不是事儿,转身去开房间去了,张震出了店门,走到卖油郎旁边。 张震出酒店门的时候,刚好卖油郎说了一通正要休息,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张震见他吧唧了几下嘴,咽了口唾沫,知道他说的口渴,便回身到酒店里端了碗茶水出来,往卖油郎面前一送。 卖油郎急忙道了谢,就接过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然后伸袖子抹了把嘴将碗还给张震。 张震趁机问道:“听说你亲眼见过闹鬼的事儿,就是……那条狗。” 卖油郎一听张震要打听闹鬼的事儿,立马在张震身上多看了两眼,大约是看他不是本地人,卖油郎眼睛眨了眨有些狡黠的道:“你想打听盘瓠老爷的事儿?” 张震将手里的茶碗掂了掂,点了点头。 卖油郎看了看自己的油挑子,道:“你要是肯打我半斤油,我就告诉你。” 张震苦笑道:“我不是本地人,打了你的油也没地儿放啊。” 卖油郎头一摆道:“那我不管,你不打我的油,你就向别人打听去吧。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句哦,除了我,没几个人亲眼见过盘瓠老爷的。” 张震审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卖油郎,很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可能是家里生活困难,早早的就一个人出来做点小生意。卖油郎人长得浓眉大眼,虽然沾染了不少商人气,还是很像个性情人。 这时候杨班头走了过来,看了看卖油郎对张震道:“捕头,我已经开了房间,怎么样问出什么来没有” 张震故意轻蔑的笑了笑,对杨班头道:“这小子应该没见过,就是信口胡诌借机赚点小钱。” 卖油郎听张震这么说,顿时变得不忿起来,提高了嗓门道:“谁说我没见过!我亲眼看见的,就几天前,在土山山脚下,当时天有些晚我没看太清楚。” 张震得意洋洋的朝杨班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他没亲眼见过。大晚上不知道碰到个什么玩意就跑回来说闹鬼,没准就是条普通的狗,或是谁家养的山羊跑丢了也说不定。呵呵!闹鬼?什么闹鬼!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愚民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说着他一拉杨班头作势要走。 卖油郎这下着了急了,道:“真闹鬼了,不信你问问别人,庄上的人都听到过它的嚎叫声,那声音绝对不是一般的狗发出来的。” 张震回过头看着卖油郎,戏谑的道:“哦?就只有声音?有人跑山上怪叫了两声你就说敢是闹鬼?” 眼见无法说服张震,卖油郎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往张震身旁凑了凑,压低声音很小心的道:“我有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哥们,他给别人家当佣人。有天夜里他跑到我家来,脸色惨白,魂儿都没了一半,我永远都记得他当时的模样!‘我见着鬼了!’他给我说,‘像狗但绝对不是狗,个头很大,长相丑陋叫声恐怖,一口能把柱子咬断,像影子一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卖油郎说着说着,自己也害怕起来,他不安的朝周围看了看,道:“我……我说的太多了,盘瓠老爷……会怪罪我的……我……”还没说完他就不再理会张震,挑起挑子径自逃跑似的离开了 杨班头听得有些愣神,等卖油郎走远了,才心神不宁的道:“这……这……张捕头,你看……咱还往下查吗?” 张震听卖油郎说他朋友给一户人家当佣人,自然就想起了先前在山上见过的镜玉山庄。那山庄塔楼林立,庄上人纪律森然,绝不会像辛老头说的只是一个米商的院子。 张震直觉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于是道:“去镜玉山庄瞧瞧。” 镜玉山庄很容易找,随便向人打听了打听就问明了方位。张震对这个地方心存疑惑,所以多问了两句,但村里的人对于山庄的说法跟辛老头差不错,也是传闻山庄是个大米商建造的,别的一概不太了解。只说山庄里的人都很神秘,平日里不怎么见人进出,至于山庄的主人,一年多了竟没人见过真容。 张震带着杨班头来到山庄门口,远远地看见大门外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像门神一样一动不动站得笔直,都是一副很警惕的模样巡视着周围。 在通禹县城附近,看样子又有不小的势力,张震心中一动,朝杨班头问道:“这个山庄是不是黑虎帮的地盘?” 杨班头想了想,摇头道:“黑虎帮倒常来村子里收保护费,但没听说这儿有他们的地盘。” 张震认真听了杨班头的用词,道:“黑虎帮收保护费的人是从县城里派来的?” 杨班头“嗯”了一声。 既然这样,山庄应该不属于黑虎帮,否则何必费那么多事。 第二十七章 镜玉山庄 张震又往镜玉山庄大门口瞧了两眼,也看出点端倪来,黑虎帮的人多是些流氓地痞,不乏凶悍却没什么纪律可言,而这几个守门家丁一丝不苟严肃规整,更像是军队的作风。 张震继而问道:“你听没听说朝廷有什么军队驻扎在这儿?” 杨班头很确定的道:“张捕头,你怀疑他们是军队的人?不会,咱们鲁国地小人寡,向来不是军事强国,原有的那点军队现在也都被武帝教牢牢把持着,驻扎在汉阳城周围。唯一忠于当今圣上的仅有一只御林军,他们一直守在皇宫里,也决计不会到这儿来。” 张震凝神琢磨了一会儿,道:“杨班头,你先回酒店稍后,我一会儿去那儿找你。” 杨班头脸垮了下来,闷闷不乐的道:“捕头是嫌我老杨碍事么?” 张震笑道:“杨班头说的什么话……班头肯随我这个新上任的半吊子捕头出来查案,没有抱怨奔波劳碌之苦,也没有给我脸色看,张震已经感激不尽了。我只是觉得依眼前的形势,单凭一个通禹城捕头的身份怕是连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所以我想另扯一张虎皮。考虑班头你在通禹城资历颇老,怕他们认出来,才让班头先回酒店等候,绝没有嫌弃的意思。” 杨班头这才恍然,急忙夸了张震两句“机智”“聪敏”之类的话,然后自个儿回酒店去了。 目送杨班头离开,张震回身朝大院看了两眼,然后悄悄摘了腰牌,只留着佩刀,独自朝戒备森严的大门口走去。 山庄大门的台阶下坐了两只守门石狮子,右雄左雌,雄狮两前爪之间放一个绣球,雌狮则左前爪抚摸身下的幼狮,大门匾额上写着镜玉山庄四个大字,银钩铁划,苍劲非凡。 山庄,而不是谁家的大院或是大宅,一般来说,用山庄这种称呼都是一群人聚居的地方。若果真如传闻所说,这家主人只是一个米商,看中了本地的风水才在此落户,按常理绝不会取镜玉山庄这样一个名字。 张震还注意到,他刚靠近大院的时候,南侧塔楼上的家丁已经很警惕的朝他看过来,家丁脚下跟着一条狼青,竖着耳朵神情凶狠。 等张震来到大门台阶下,四个守门的家丁其中三个依旧纹丝不动,他们非但没有看他,眼光却朝周围散开,只有一个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拒住张震。 上前的家丁脸上没有黑虎帮爆发户式的飞扬跋扈,只是严肃而小心的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做什么?” 张震冷冷的睨了他一眼,作出一副官老爷的派头,慢悠悠的道:“我乃刑部司的捕头,奉上命来此查案。” 家丁皱了皱眉,审量了张震两眼,眼光最终落在张震的佩刀上,他犹豫了一下,回头对另一个家丁低声交代了几句话,那人就用一种很有节奏的步伐快步到院里去了。 交代罢,他回头对张震道:“差爷随我来。” 张震大模大样的走进去,故意用一种挑剔的眼神四处看了看,只见这庄子建的很特别,没有亭台花园之类的消闲的布置,只是一层一层建满了房屋。而且庄子里的仆人都是些体型壮硕的男丁,偌大的庄子,竟没看见一个女人。 领路的家丁回头看了张震一眼,见他四处打量,家丁神情有些不善,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张震先发制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道:“赶紧叫你们家老爷来见我,本捕头有事要吩咐。还有,有什么好茶给我沏点,赶了这么长的路,渴死我了。” 张震一发话,那家丁就把自己之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淡淡的应道:“好,我们庄主会在客厅相见,差爷的要求我会向庄主禀明的。” 禀明?好狂妄的口气!客来奉茶这种礼节性的小事儿还要禀明,看来自己假冒的刑部司捕头也是根本吓不住他们。倒应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这个山庄的主人来头不小。 张震心里盘算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径直进了客厅,大刺刺的坐下,很不满的叫嚷道:“你们老爷人呢?赶紧让他过来。” 引他来的家丁在客厅门口站住脚,道:“差爷稍后,我们庄主马上就来。”说罢他就立在原地,毫不避讳的监视着张震。 很快有人端上茶来,连上茶的都是男丁,一语不发,恭恭敬敬的放下茶碗便离开了。 做戏要做全套,张震索性翘起二郎腿来,喝了口茶水,小腿一颠一颠的眯着眼睛欣赏客厅中堂挂着的上山猛虎大画。 随后他听到脚步声响,扭头一看,见一个身高九尺,威风凛凛的中年汉子走进来,汉子虽然是富家员外的雍容打扮,却遮不住魁梧的身形和眼眉间的英雄气概。 张震呷了口茶,也不起身,指了指对面,慢吞吞的道:“坐!” 大汉毫不理会张震这反客为主的一招,径直到上首坐下,用一口浑厚的嗓音淡淡的问道:“我就是镜玉山庄的庄主,不知公差光临蔽庄有何见教?” 张震清了清嗓子,摆着官架子道:“不知庄主怎么称呼啊?” 大汉道:“我姓胡。” 张震道:“胡庄主,我叫张震,是刑部司的捕头。最近传闻你们北辛庄闹鬼,还出了人命,影响极为恶劣,我们郎中大人很关心这件事,所以派我到此查明真相。” 听到刑部司郎中,姓胡的大汉也一点没有买账的意思,冷硬的道:“公差大人想要查案,自管查去,到我庄上来做什么?” 张震脸色严峻起来,喝道:“本捕头怀疑你们庄与闹鬼的事儿有关系。” 姓胡的大汉淡淡一笑,道:“无稽之谈,蔽庄一向安分守己,与外面的村民秋毫无犯,公差大人不要听信谗言。与其在这里徒耗功夫,公差大人还是到村里多查查吧,本庄主有事要忙,就不送了。”说罢端起茶碗来。 守在门口的家丁见状,直接走到张震面前,胳膊朝门口一摆,道:“公差大人请。” 眼见胡庄主这种态度,张震摸不清他的底细,也不好继续查问。刚刚起身要走,忽然听到客厅后边传来一声犬吠,浑厚低沉,又很有穿透力,显然是一条个头很大的狗。 张震顿时停下,眉头皱起,回身看向胡庄主,问道:“这是……” 胡庄主神情不变,道:“养了几条护院的畜生,可能是有什么贼人进来,叫嚷了几声,惊吓了公差大人,多多担待。” 张震意味深长的道:“贵庄守御如此森严,还能进的来贼人?” 胡庄主呵呵一笑,道:“总有穷疯了的人思财起意,些许小事,本庄能处理的了,不劳公差大人忧心。公差大人走好,恕不远送。” 张震离开镜玉山庄,回到酒店,杨班头早等得不耐烦了,看见张震急忙迎上来,张口就问:“捕头,查出什么来没有?” 张震没说话,先向店里瞟了一眼,店里没有别人,只有酒店主人正在擦拭柜台。可他的注意力明显不在手里的抹布上,一边划拉着一边朝张震二人倾着耳朵。 张震见状,对杨班头道:“走,回房间说。” 二人上楼梯进了客房,在圆桌旁坐下,杨班头给张震倒了一杯茶水,又伸着脖子急切的道:“捕头,镜玉山庄里都是些什么人?你是不是查出什么来了?” 张震摇了摇头道:“我也没摸清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不过绝对不是什么米商。山庄里面戒备森严,简直与军营无异,我搬出朝廷的刑部司来,他们也丝毫不买账,看样子来头不小。” 杨班头吸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听他们说山庄平日里都不见人进出,什么人会跑到这儿建个庄子躲起来?会不会是朝廷哪个官老爷失了势,藏这儿避祸来了?” 张震想了想,道:“若是想避祸,要么选个远离都城的旮旯谁都找不着,要么回老家借助地方势力。此处离汉阳很近,山庄的庄主又不是本地人,应该不是来此避祸的。” 杨班头眼前一亮,道:“难不成是乱军的一个据点?自从武帝教起势,很多地方军队都成了乱军,割据自重,没准儿这儿也是一伙乱军呢?” 张震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想起自己的初衷,索性不再多做猜测,道:“先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在山庄里见了不少大型的狗,离开山庄是也听到了一声奇异的犬吠。想去看看究竟,却被山庄庄主找个理由给敷衍过去了,我怀疑村里闹鬼的是就跟镜玉山庄有关。” 听张震这么说,本来兴致昂扬的杨班头心气儿突然虚了不少,讷讷的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看到杨班头没来由的变了态度,张震初时还有些纳闷,转而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既然张震对山庄产生了怀疑,下一步无非是或查或抓,不管怎样,都少不了要和镜玉山庄发生冲突摩擦。仅仅一个黑虎帮已经够让衙门里的捕快们抓耳挠腮的了,现在又冒出来个不明底细的镜玉山庄…… 第二十九章 故人 张震心里有些不舒服,道:“毕竟是一条人命的官司,哪能轻易置之不理……”话刚说完,他自个儿也笑了起来,当下不是太平盛世,尤其是鲁国,乱的跟一锅粥一样。 战时兵如草,乱世民如灰。别的不说,仅黑虎帮,犯得人命官司还少?又有几个被惩办了的? 一念至此,张震也没再多说,用手捏着茶杯转了两圈,轻叹了口气。 这时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接着听到店掌柜的声音从外面道:“公差老爷,有人来找二位爷,说有案子要报。” 眼前的麻烦事还没理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震抬头看了看杨班头,果然见杨班头有些疲于理会的意思 张震拍了拍他的胳膊,很诚恳的道:“有案子就得问,咱们既然穿上了这身官服,也得扛起官服下面的担子。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做人,还是得图个问心无愧,杨大哥,你说是不是?” 杨班头面有愧色,点了点头,随张震起身出门。 两人出了客房门,隔着二楼的护栏就看到一楼大堂里有个清瘦的中年人在焦急的来回踱步。他头顶方巾,身穿盘领长袍,脚蹬皮扎,寻常人家的衣着,只是衣服洗得很干净,头发梳拢的也十分整齐。 张震两人还没下楼,中年人已经慌慌忙忙的抢过来,刚要说话,待看清张震的相貌,他愣了一愣,愕然道:“你……你不是那家面馆的……掌柜的?” “嗯?你认识我?”张震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年人,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中年人显然无暇闲叙,没再理张震的茬,转而对杨班头道:“杨班头,我家一个下人出门采买东西时离奇受了重伤,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性命。我家少爷听说有两位公差来此查案,就派我来请二位过去看看。” 杨班头没急着答应,先拱了拱手,很恭敬的道:“赵大管家,这位是我们衙门新任的捕头张震。”他既给中年人作了引荐,也隐晦的表达了张震的官更大,有什么事得听张震的。 中年人微微愕然,看向张震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听杨班头叫中年人“赵大管家”,张震也想起来他是谁了,赵家的管家,那日在面馆跟在少帮主赵磊身边的人。 看赵管家神情,张震知道他多半在琢磨一个得罪了黑虎帮的人,突然成为衙门捕头,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且随他猜去,张震接着赵管家先前的话问道:“贵府的下人是被谁所伤,可有头绪吗?” 赵管家道:“我们少爷着急的很,二位请随我来,有什么话到寒舍细说。” 有赵管家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和外面脏乱的北辛庄宛然是两个世界。 张震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一所小院儿,篱笆围墙里三间小屋,左二右一,均以粗竹子架成。 赵管家进了小院,径直朝左侧第一间小屋走去,小屋门是关着的。赵管家上台阶敲门,高声道:“少爷,老奴把两位公差大人带来了。” 随后屋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来,小心警惕的朝外面看了看,才打开了屋门。 屋里的人张震认得,正是曾经对他仗义相助的黑虎帮少帮主赵磊。不过令张震感到惊奇的是,赵磊此刻衣服凌乱形容枯槁,眼眶发黑眼神也有些散乱,全然不似上次见到的那副斯文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赵磊乍见张震,跟赵管家一样,也愣了一愣,疑道:“你……” 对于赵磊,张震心里始终存了几分感激,于是不等他发问,自己先解释道:“蒙县令大人赏识,任命我为通禹县捕头,此次和杨班头到北辛庄是来查盘瓠显灵的案子的。刚在酒店落脚,就遇到赵管家前来报案说贵府下人遇到袭击,所以过来看看。” 赵磊忙道:“快、快、两位快请进!”说着让开了门,领着二人往屋里走。 竹屋窗明几净,北墙摆了一张古筝一方围棋,东墙小桌上散乱不少书籍,如此陈设颇能显出主人志趣。 西墙放着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个人。赵磊将张震他们引到床边,自己却侧着身子不忍直视,只伸手往床上一指,凄凄惨惨的道:“这是我家的下人辛三,我派他出门采买写纸墨来,谁知道……”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 杨班头视线越过张震,有些好奇的朝床上看了一眼,登时惊呼一声变了脸色。 张震看着床上的人,很年轻,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正是活力勃发的年纪,可他现在躺在小床上生机全无,出气多进气少。 他断了一条左臂,自肩膀以下整条胳膊都不见了,伤口处缠了厚厚的白布,血还是透过白布,将竹席小床染红了一片。尤为可怖的是他的脸,他左半张脸上三道深深的爪印,脸上皮肉翻开,眼皮也给刮了去。 因为没了眼皮,他明明是闭着眼的,左边的眼球却露在外面,加上被划伤,红通通的一片,瞧着诡异瘆人。 杨班头颤声道:“他、他还……有救吗?” 张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是伸手试了试伤者的体温和脉搏,然后很沉重的摇了摇头,问赵磊道:“看过郎中了吧?郎中怎么说?” 听到张震发问,赵磊忍不住又朝床上的伤者看了一眼,继而脸色惨白,喉咙一阵滚动,看样子几乎要吐出来。他急忙躲开,找了个凳子坐下,喘着粗气道:“郎中刚来过,只给辛三处理了一下伤口,连药都懒得开就走了。” 张震道:“他是在哪儿受的伤?” “在……” 赵磊话没说完,赵管家就从外面碎步快走进来,双手各端了一个瓷碗,跟他一块进来的还有一股浓浓的煎药味。 赵管家将冒着热气的那个碗送到赵磊身旁,道:“少爷,药已经熬好了,趁热喝吧。” 赵磊接过来刚放到嘴边,马上嫌恶的将头偏到一旁,苦着脸道:“财叔,这药也太难喝了,我实在是喝不下去。” 赵管家连哄带劝的道:“少爷,忍着点喝了吧,要不晚上你又睡不着觉了,你看你现在吃不下睡不好的,这样下去身体如何能受得了。老奴给你冲了碗蜂蜜水,你先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喝了,马上再喝碗蜂蜜水,就不那么苦了。” 赵磊斜着眼瞟了瞟那只药碗,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端起碗来闭着眼一口气咕咚咕咚的将整碗药喝下去,罢了将碗一扔,趴在桌子上干呕起来。 赵管家很心疼的将蜂蜜水送上去喂赵磊喝了,赵磊脸色才好看了不少。 见此情形,张震奇道:“前一阵子见公子还是神清气朗,怎么突然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得了什么病了?” 赵磊只摇头不说话。 赵管家接过话来道:“我们公子倒未曾患病,只是受了惊吓。” 张震道:“哦?受了什么惊吓?” 赵管家叹了口气,道:“还不是闹鬼的事儿。” 又是闹鬼?本来张震以为只是恶犬伤人,可在村里所见所闻,还有赵磊现在这幅模样,实在没想到闹鬼的事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张震看了看赵磊,道:“赵公子见过那东西?它长什么样?” 赵磊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张震发问,才抬起头来,却不看张震,而是有些出神的望向门外,像是那儿真有什么奇异的东西:“我、我……见过,它长了两个脑袋,一身黑黄的皮毛,个头很大,长得凶残丑陋,叫声也很吓人。” “两个头?”张震闻言一愣。 赵磊叹了口气,惨然道:“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以前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疑,可亲眼见识过以后才知道,世上真是有鬼的。” 张震心中暗暗苦笑,到目前为止,关于北辛庄鬼怪的描述,他已经听到了三个不同的版本,而且伤者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整件事情越来越玄乎离奇了。 张震见赵磊神思不属,不忍对他再多逼问,于是转而对赵管家道:“贵府下人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是在土山么?” 赵管家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是别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回来的。” 张震道:“那东西刚伤了人,应该走不远,先去土山看看。”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仅有西方还余小半边红霞。站在土山山脚向上看,山上凸起的岩石和草木映出一个个千奇百怪的剪影。 三个人,三把火,在夜色中进了土山。 张震没想到赵磊执意要跟来,看模样他明明已经饱受鬼怪折磨,应该很害怕才对,可他偏偏硬跟来了。 火把的火光不怎么亮,只能照见脚下的一小片范围,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张震走在最前面,赵磊紧跟在张震身后,杨班头被吓得不轻,别管鸟叫还是虫鸣,他只要听到一点声响,都得左看右看,所以被落在了最后。 第二十九章 有鬼? 张震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看时,见是杨班头快步跟了上来,他大约是看自己被落远了,有些慌神,脚步十分匆忙。 见张震朝自己看过来,杨班头煞白的脸上有些讪讪的意思。 张震又看了看闷头走路的赵磊,见他脸色也有些难看,有心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于是开口道:“赵公子,你不在通禹城里住,怎么搬到北辛庄来了?” 赵磊犹豫了一下,道:“不用老叫我赵公子,叫我赵磊就行。我父亲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带着一帮流氓地痞胡作非为,把整个通禹城搞得乌烟瘴气。我不太认同他的做法,他也看我不顺眼,正好一个朋友说在这儿有出挺别致的小院儿,我就搬了过来,谁想到刚住两天就碰到了闹鬼的事儿。” 张震道:“看公子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被……烦扰的如此失魂落魄?”张震本来想说被吓得,考虑这么说可能会伤及赵磊的面子,所以用了“烦扰”一词。 赵磊道:“唉——说来话长,前一阵子一到晚上,我就感觉小院周围有异常响动,让财叔出去查看,又什么都找不着。财叔说我是疑心所致,就找郎中给开了副安神的药,喝了几天也不见效果。后来亲眼见了那东西一次,我就更寝食难安心神不宁了。不瞒你说,北辛庄我实在再待不下去,已经给我爹写信让他派人来接我,我准备回通禹城。” 说话间,赵磊忽然抬头看了看,道:“这里就是庄上传闻闹鬼的地方。” 原来三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土山山坳。 张震举火把看了看,天色本来就暗,西方仅剩的霞光被山峰和林木挡住,山坳里漆黑如午夜。 三人停下脚步,他们的脚步声也随即消失,山坳之中只有微弱的虫鸣不时响起,更衬得山坳里一片死寂。 “嗷呜——” 就在这时,不远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突然响起一声野狼啸月式的长嚎。 杨班头一下子慌了神,赶紧靠到张震身旁,同时将手里的火把四处乱挥,把附近的山坳照的光影乱晃时明时暗。 “啊!”杨班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张震急忙问道。 “捕头,你……你看!”杨班头颤声道。 张震顺着他火把的位置看去,见松软的泥地上有几个巨大的野兽爪印。 要照这样的爪印来看,野兽的体型起码得有牛马一般大小。 张震眉头紧皱,饶是他见多识广不信鬼神,现在心里也有些没底:“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长嚎声突然再次响起,而且声音发出的位置距离他们三人更近了。 杨班头吓得几乎要坐倒在地上,赵磊死咬着牙不发出声音,他的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伸手紧紧的抓住张震的胳膊。 张震提神戒备,顺着嚎叫声举起火把,继而听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阵低沉的嘶吼咆哮。 张震死死的盯着咆哮声发出的位置,直接将手里的火把朝那边扔过去。 火把打着跟头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在山坡上,随着火光所到,只见一团漆黑的影子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的黑暗中。 “老天爷!老天爷!我哩个老天爷!”杨班头连声大叫。 “你看见没有!你看见它没有!”赵磊也十分惊恐的朝张震喊道。 张震神情凝重,忽然一把甩开赵磊正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疾步朝黑影消失的地方奔去,人跑出去老远才朝杨赵二人喊道:“我去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二人先回村里等我!” 等杨班头心胆俱裂的想把张震叫回来时,张震早没了人影。 杨班头和赵磊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回到竹林里的篱笆小院。 “你看见没有?你看见它没有……”赵磊不停的朝杨班头道,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一路。 杨班头脸色煞白,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两人进了竹屋,却没看见赵管家,而且断了胳膊命在旦夕的辛三也不见了。 “有鬼!真的有鬼!咱们都看见了!真的有鬼啊……”赵磊进到屋里,依旧喋喋不休的道。 见到自家下人身受重伤血肉模糊,赵磊心里难过赌了一口气,所以才敢跟张震进山,想把真凶揪出来。可真当见着了让他寝食难安的东西,虽未完全看清真容,还是吓得他泄掉了心中的那股气,身上读书人的绵懦脾性又暴露出来,这会儿近乎崩溃。 杨班头终究是年龄大了些,又当了多年的衙役,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所以除了事发当时他吓得不轻,一旦脱离险境,很快就镇定下来。 杨班头将赵磊扶到椅子上坐下,温声安慰道:“别害怕,张捕头不是去追那东西了吗。” 赵磊惶惶的道:“张捕头太莽撞了,那可是盘瓠老爷!是天上的神仙!他不要命了!他……真是不要命了……” 杨班头心里也有些担忧,但他想起张震自查案以来一直是沉着冷静胸有成竹的模样,没见他有过什么鲁莽的举动,便生出几分信心,道:“咱们还是安心等候吧,赵公子,你别太焦虑,且放宽心。对了,你那安神的药还有吗?看赵管家不在,要不我帮你熬一点,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赵磊忽然很诡异的笑起来,还拍了拍巴掌,道:“这是好事,这……是好事,我没疯,庄上确实闹鬼了,真的有鬼!财叔还说我看花了眼,他哄小孩子么!我这么大人还能看花眼?现在咱们都看见了,真的有鬼!”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有些神经质的不停点头,嘿嘿的傻笑了两声,可随后又闭上了眼,神情凄惨。 杨班头看着赵磊这幅模样,忧心不已,唯恐他再想不开,有心帮他熬些安神的药来,转了两圈没找着药放在哪儿。问赵磊,赵磊又不说话。 好在赵管家很快就回来了,说张震他们三人走后不久,辛三就断了气。于是他就找来几个人把辛三的遗体送到了村里的祠堂,又给辛三的家人赔了些银子,好歹安慰了一通,忙到现在才抽身回来。 杨班头把三人在土山山坳的遭遇给赵管家大体说了一遍,又嘱咐赵管家照看好赵磊。赵管家先是惊奇不已,后来看到自家少爷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着急起来,跑上去端水熬药忙个不停。 见这里没别的事,杨班头又安慰了赵磊两句,就起身告辞,回酒店去了。 杨班头一路心惊胆战的往酒店走,路上真是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看见什么都哆嗦半天。好容易到了酒店,在酒店外见屋门紧闭,窗户却透着亮光,里面还有声音传来。 杨班头推门进去,刚看清里面的人,先“啊!”了一声。 只见大堂里,赫然站着先前去追那神秘野兽的张震,张震对面,酒店掌柜正一个劲儿的作揖赔礼,掌柜脚边跟着一条个头很大的狗。 杨班头抢到张震身旁,急声道:“张捕头,你追到那东西没有,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真是盘瓠老爷显灵吗?” 张震抬了抬下巴,朝酒店掌柜旁边的大狗示意。杨班头眼神落在那条大狗身上,只见它个头很大,高至人腰,毛色漆黑里带着一些奇特的红色斑纹。大狗凶巴巴的盯着张震二人,龇着森森的牙齿,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咆哮,声音跟先前他们在山坳里听到过的那个咆哮声很像。 杨班头也回过味来,伸手朝那条狗一指,恍然道:“难道一直传闻的盘瓠显灵,其实就是它搞的鬼?” 张震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朝酒店掌柜道:“掌柜的,还是你把事情的原委说说吧。我劝你最好别藏着掖着,要不老实交代,我就把你带回衙门,事关两条人命,够你掉脑袋的了。” 酒店掌柜一个劲的作揖,看神情几乎都要哭出来,忙不迭的道:“两位公差老爷,小人真是冤枉啊,土山闹鬼的事儿,真的跟小人这条狗没关系。” 土山闹鬼事件一直让杨班头担惊受怕,现在终于窥到真相,杨班头一吐胸中的憋闷,胆气一振,厉声道:“先前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竟敢装神弄鬼害人性命。我们捕头亲自从土山一路追到这儿,你还敢借口推脱,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走!跟我去衙门走一趟,给你上点手段你就老实了!”说罢铮的拔出腰刀,想上前去抓人。 那条恶犬一见杨班头要对自家主人动手,“嗷!”的一声直接朝杨班头扑上来。 恶犬看样子得有百十斤重,猛扑之下气势汹汹。杨班头刚了却一桩大心事,整个人就放松下来,根本没有防备。 酒店掌柜一直躬着身子作揖,待发觉自家的狗暴起伤人时,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闹鬼的事儿还没解释清楚,现在眼看又要加一条袭击官差的罪状,店掌柜顿时感觉心如死灰。 眼看恶犬尖利森白的牙齿就要触及杨班头的面门,突然从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直接扼住了恶犬的脖子。 杨班头扭头看去,是张震出了手。 第三十章 苛政猛于虎 他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仅凭一条胳膊就将一只向前猛扑的百斤猛犬硬生生的拦在了空中。 杨班头冷汗流了一脊梁,尤有后怕,酒店掌柜长松口气,瞠目结舌。 张震将恶犬往地上一扔,恶犬四肢着地以后凶性大发,又要朝张震扑上来。张震眼神下压冷冷的瞪了它一眼,那畜生忽然呜呜的悲鸣一声,顿时没了凶悍气,夹起尾巴耷拉着脑袋,不停往酒店掌柜身后退缩。 张震又多看了那畜生两眼,道:“这是只草原獒吧?个头长得倒不小,不过据我所知,草原獒可没有它这样的毛色。还有,它为什么会大晚上的跑到土山那边去?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还不老实交代,我就真要动手抓人了。” 酒店掌柜长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两位公差大人,可曾听说过苛政猛于虎?” 张震道:“怎么讲?” 酒店掌柜道:“公差大人觉得我这家店位置怎么样?” 张震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就事论事道:“北辛庄临着一条南北大道,又距离汉阳城不远,来往行人少不得要在庄上歇脚。在这里开一家酒店,生意定然不错。” 酒店掌柜惨惨一笑,道:“可不瞒公差大人说,我这小店已经穷的连店小二都雇不起,很快就要关门大吉了。” 杨班头闻言,好奇的道:“为啥?你家的菜做的不好吃,还是客房里老鼠蟑螂太多了?” 酒店掌柜摇了摇头,道:“是因为黑虎帮……自从黑虎帮得势以来,就三天两头有人到我店里收保护费。那些人收钱都没个准数,动辄狮子大开口,小人又不敢不给。两位差爷,就是再挣钱的买卖,也经不起这般暴敛盘剥呐……眼看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前一阵子忽然有人传言庄上闹鬼,说是盘瓠老爷显灵,传的沸沸扬扬。那几日黑虎帮的人就没怎么来过,让小人缓了口气,不至于拆了招牌。可随后传言就渐渐消失了,小人出去问了问,也没谁亲眼见过那鬼长什么样,只说像是条狗。正好小人一个亲戚家里养了条形貌威武的大狗,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将狗借来染成这身颜色,又在夜里把它赶去土山,想把闹鬼的事儿给坐实了,借此吓住黑虎帮的人。两位差爷,小人绝没有什么歹意,真的只是图个安安稳稳的做生意呐……” 张震沉默不语。 杨班头听到黑虎帮,也有些气闷,倒对店掌柜生出几分同情来,犹豫了一下,道:“原来你也是有苦衷,可……你也不该纵容恶犬伤人性命啊。” 店掌柜急忙摆手,叫屈道:“冤枉啊公差大人!伤人的事儿真不是我家的狗干的,这条狗看着凶猛,其实出了门胆子小的很,在外面碰到人都是躲着走的,更别提伤人了。” 杨班头还要说话,张震突然开口道:“土山山坳里那几个硕大的爪印,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酒店掌柜讪讪的点了点头:“公差大人真是慧眼如炬,那几个爪印子,是小人用手……摁上去的。”张震“嗯”了一声,接着道:“以后别再耍这种见不得光的把戏了,虽然吓住了黑虎帮,也闹得村里人心惶惶,不是长久之计。你把狗送回去吧,以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你的生意,相信我,黑虎帮在通禹县嚣张不了多久。” 见张震似乎不再追究,酒店掌柜喜形于色,连连点头答应,然后把狗牵到后院去了。 杨班头有些疑虑的道:“张捕头,没准儿伤人的真是这条狗,你不要轻信他一面之词啊。” 张震摇了摇头,皱眉道:“不会,草原獒牙齿最多一寸来长,它们攻击人的时候只会咬住皮肉来回撕扯,绝不可能把人的整条胳膊都咬断。行凶的不是这条狗,我怀疑,行凶的可能不是狗,另有别的东西。” 一听这话,杨班头心又提了起来,道:“捕头,你意思是说,真……有鬼?” 张震微微出神,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忽然道:“丢人。把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逼到必须得用这种下三滥损阴德的手段才能把生意做下去,真是丢人。我虽然才披上了这身捕头的官服,都觉得丢人。” 杨班头张了张嘴,臊的面红耳赤。 隔了半晌,杨班头才讷讷的道:“捕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这一条线索既然已经捋清,下一个疑点就在镜玉山庄了。 张震道:“今夜我要去探探镜玉山庄。” ———————————————————— 晚上,当更夫的梆子敲响四声,时间也到了丑时。这个时候,一般来说,是人们睡得最死的时间段,连守夜的人也开始哈欠连天精力不济了。 张震躺在客房的床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黑暗处,听到梆子响,他忽的坐起来。 床另外一头的杨班头紧跟着支起上身,显然他也没睡着。他低声朝张震问道:“捕头,你准备去了么?” 张震“嗯”了一声,道:“你安心睡觉就行,我此行只是去看看山庄里面究竟有没有养什么古怪的野物,不会惹什么麻烦。” 杨班头大约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没不识趣的让张震带上自己,只是道:“捕头,你多加小心。” 张震点了点头,然后也没走房门,直接从窗口跳出二楼来到街上。 赶到镜玉山庄附近,张震见山庄四角塔楼上都有举着火把的家丁在站岗,虽然夜色深沉,他们还是一副很警觉的样子。张震在周围查探了一圈,看中了东北侧一处矮墙。 张震先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隔墙扔进去,这种小石子很轻,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十分细微,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却能惊动护院的狗。 若石子投下,院里有狗吠叫起来,张震人在院外,想离开就容易的多。 好在一颗石子扔进去,院子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张震抬头看看院墙高度,山庄的院墙建的比普通庄户人家的院墙高很多,约一丈有余,不过这对张震而言不是个大问题。他一纵身,整个人就像狸猫一样轻盈的跳了上去。 张震上了院墙马上伏下身子,一边防备着塔楼上的守夜家丁,一边打量院子里的格局。就像先前来山庄时见过的,里面像是军营一样一层层的建着房子,在迷宫式的横竖交错的巷子中间,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家丁在巡逻。 见脚下无人,巡逻队的距离尚远,张震轻声跳下院墙,侧身一滚,将身子藏进墙脚下的排水沟里。 这个排污水雨水的泥沟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人清理过,里面有不少随手丢弃的垃圾和油腻腻的剩菜,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吱吱嘎嘎的声音。想要借排水沟掩住身形,张震只能硬了头皮钻进去,勉强在里面匍匐前进。 排水沟外都是一排排建构紧密的房屋,张震用这种艰难的姿势爬行了大约两丈有余,前面地地形才略微开阔了一些。 黑夜之中,山庄里里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家丁偶尔从不远处举着火把走过时,才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响声。 张震趴在排水沟里等巡逻人走远,才站起身来。眼前的地方是山庄里一个略微偏僻地侧院,看小院的位置,住在这里的自然不可能是山庄庄主,应该是一些颇有身份的管家仆从的住所。 院子之外有一片花圃,夜色之中看不清里面种的什么花。张震心中好奇,白日里见山庄一个女人都没有,而且山庄里别处的房子建的密密麻麻,谁会单独在这片开阔地住一个小院儿,还在院子前开垦一片花圃,跟山庄的规矩冷硬显得很不协调。 张震伸手摸了摸花圃里的花,花瓣细长柔软,像是一片片羽毛在手心里挠痒痒,细闻还有股幽深的香气。 是菊花。 在花圃里蹲伏着,张震盯着前面的小院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好奇,决定进去看看。 进小院之前,张震先重复了一遍先前投石问路的伎俩,随手掐了一朵菊花,隔墙朝小院里扔进去,然后等了片刻。确定了小院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这才飞快地窜出花圃来。 小院的院墙比山庄的院墙低矮很多,张震身子起落,犹如一阵轻风一般,轻飘飘的落在了院里一间房屋的屋檐之下。 “虽然很久没干过这种翻墙潜入的勾当,好在身手没有退步的太厉害。”张震暗道,不自觉的咧了咧嘴,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自嘲。 潜入屋檐下之后没多久,莫名的一股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继而头顶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清脆地声音。张震顿时身子一震,仔细看去,才松了口气,是几个小铃铛挂在了屋檐下。 这座小院里冷冷清清,仿佛也什么人居住,只是张震自进来之后,却闻到了一股子淡淡地女人用地香粉的气味。 只怕住地是什么婢女或者厨娘吧。 张震皱了一下眉头,又觉得不对。 这间小院离正厅不太远,又是独门独户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院子的主人应该很有身份才对。 一群来头神秘的男人中间住了一个颇有身份的女人,其中定有蹊跷。 第三十一章 神秘女子 张震往窗口凑了凑,很快依稀的听见了,里面似乎有人轻轻呼吸的声音,那声音,仿佛里面人正在酣睡。 正当张震犹豫是进屋还是离开此地到别处查看的时候,忽然屋里传来两声犬吠,声音浑厚低沉。 “就是这条狗!”张震记得这个声音,正是白日里来山庄时听到过的那个。 张震急忙屏住呼吸,屋里的狗叫了一声,便住了嘴。随后,房间里的呼吸声音陡然顿了一下,传来了悉悉索索地声音,接着,仿佛有脚步声,似乎是有人从床上起来。 片刻之后,房间里点燃了烛火,一个女子地身影隐然映在了窗户的轮廓之上。 “笨笨,不要叫。我熬了半夜,好容易才睡着,又让你给吵醒了,明天罚你不准吃东西。” 里面的一个女子地声音,听上去嗓音悦耳,甚是动听。 张震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趴在窗外,静静的等了会儿,只盼屋里的女人快快关了灯重新去睡觉。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听见房间里,女人仿佛穿上了衣服,竟坐在了窗台下地书桌旁,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又听见了哗哗地纸张声音——她,居然半夜爬起来读书了?! 再是沉迷学习手不释卷,也不能这般学法……张震开始有些无语了。 他这会儿只想看看被屋里的女人唤作“笨笨”的狗长什么样,却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能不惊动屋里的人。否则她一旦叫嚷起来,吸引了更多人过来,事情就麻烦了。 张震在外面等的心里焦急,房间里的女人却伏在书桌上,借着烛火,翻著书页,仿佛看得很痴迷。不知道过了多久,陡然就听见里面一声长长地叹息。那清脆悦耳地嗓音,忽然低声幽幽道:“大姐和四妹都想要自立门户了么?二姐又是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会里的局面越来越复杂了。唉……权力呀权力……” 嗯? 会里?什么会?张震不禁猜测,难道是…… 随后听见里面那个女孩一面翻书,却又细细喃喃自语:“只怕我最近的一些举措,也要招致老祖宗的不满了,这么多年她如此费神的栽培我,有心让我接她的位置。可现在,我们姐妹四个,怕就属我最不成器了吧。” 姐妹四个?老祖宗?张震到这会儿已经知道了这个神秘的镜玉山庄是属于什么人的了,可她们不是应该在汉阳城对付武帝教吗?为何要跑这里建一处庄子? 这个时候。房间里女人却似乎有些苦恼,喃喃叹息道:“虽然我在信里已经把我的想法说的很详细,却不知道老祖宗能不能理解和认同。” 张震心里无奈……这女人似乎还有些没完没了了,眼下离天亮不是太久,看情形屋里的女人很有可能直接坐到天亮。 “不能等了!”张震暗道。决定不再理会屋里的人是不是会察觉,直接用手指从窗户上破个洞,只看清屋里的吠叫声浑厚低沉的狗到底长什么模样,有没有可能是伤人的真凶,然后便强行离开。 打定了主意,张震一手攀住窗户悄悄起身,刚伸出手指想捅破窗户纸,窗户却突然打开了! 紧接着,屋里屋外,一男一女,两个人隔着一扇窗子面面相觑。 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却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任是谁,半夜三更打开窗户看见外面有个陌生人,还这么无声无息,总是要愣上几秒钟的。 借着房间里的烛光,张震看清了这个女子的模样。她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上下,一头亮黑色长发随意披散着,身上穿着素白的中衣,光着脚盘膝坐在窗前椅子上,一手兀自支撑着下巴。那张脸蛋甚是俏丽,鼻梁挺直,虽未施粉黛,五官却清秀得很。只是此刻瞪着张震,略微张着嘴巴,似乎陷入了震惊之中。 而她一身素白的中衣,因为是在自家私房里的打扮,很是随意,甚至胸口的衣领最上面都没有掩严,露出了胸前的一抹动人的雪白来…… 张震胳膊一抬,想伸手把她打晕,眉头一皱,还是犹豫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女子很快冷静下来,朝张震问道。她注意到张震手上的动作,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又道:“你先别着急动手,可以先把你来此处的目的说一说,我未必会妨碍你。” 她面色沉静,有条不紊的说着,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看来养气的功夫很有火候。 “汪汪汪——”这时候屋里的狗开始大叫。 “笨笨,别叫!”女子朝狗轻斥道,那条狗果然很听话的住了嘴,乖乖的到女子脚边蹲下,很警惕的看着张震。 张震也看清了那条狗的模样——它肩高约一尺有余,皮毛光滑,身体矮胖健壮,头大额宽,嘴往上翘,下颚比上颚突出且向上微弯呈地包天形态,宽阔的肩膀及强壮的四肢,整体外形姿态表现出极大的力量和稳定性。 张震先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狗,看它肌肉发达的大嘴,或许真能把人的胳膊咬断。 几声激烈的犬吠在寂静的夜空中极具穿透力,很快,张震就听到一队人正朝这边赶过来,靴子践踏在地面上发出快节奏的啪啪的声音。 张震表情凝重,盯着屋里的女子,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抽身想要离开。 没想到那女子先拉住张震的胳膊,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人的。你先到屋里来躲躲,若此时出去,被他们抓到,少不了要挨一顿暴打。” 说着,她下意识的低头看见了自己松散的衣领,脸上羞意只是一闪而过,便很从容的将衣领掩紧。这才退后两步,看着张震,语气和善的道:“你先进来吧,他们快要来了。” 张震犹豫了一下,怀疑她是不是想稳住自己,然后等庄上的人赶来再把自己拿住。可见她眼波清澈,不像是有什么歹意,再者,张震艺高人胆大,如果她真敢临时叫嚷起来,自己完全有信心可以将她挟持住。 一念至此,张震伸手再窗台上一撑,轻灵的跃进房间里。 “你半夜跑到我院里来,想干什么?” 待张震进了屋,女子才静静的问道。 张震见她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先疑惑的道:“你为何要让我进屋,就不怕我会对你不利么?” 女子淡淡的笑了笑,道:“山庄里戒备如此森严,你能深夜潜到这儿,显然是有备而来且身手极佳。你乍见我时一脸惊愕,事先应该不知道院里住的是谁,而且你未带凶器,被我撞见也没有急着出手伤人,看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那么你来山庄,要么是来探听什么东西,要么是想来山庄偷些银子。若是探听消息,我自认山庄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想打听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若是缺银子花,凭你能悄悄潜入山庄的身手,我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差事,月钱绝对让你满意。不管是哪个原因,咱们都没有什么冲突,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的事情,就没必要动手。” 女子落落大方,侃侃而谈。 她的风姿气度让张震感到由衷的心折,道:“姑娘雅量非常,实在令人敬佩,不瞒你说,我是通禹城的捕头张震,来北辛庄是为了查明闹鬼的事情。白天来过贵庄一趟,曾听见一个奇异的犬吠声,有心问明白,可胡庄主态度冷淡,把我赶了出去。我势单力薄,又不敢硬闯贵庄,无奈之下,所以今晚才用了翻墙串户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冒犯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听完张震的话,展颜一笑。她娴静时如一潭清清的池水,可笑起来,又宛如一阵四月的春风,让人顿觉温暖惬意,禁不住沉溺其中。 女子自己指了指脚下的那条狗,道:“你听到的那声奇异的犬吠,指的是它么?” 张震点了点头。 女子又笑了笑,道:“我想阁下是误会了,笨笨是绝不可能伤人的。” 张震疑道:“为什么?” 他看那条狗的四肢和前胸都极为有力,而且那张大嘴十分显眼,长相又古怪,嫌疑还真是不小。 只见女子蹲下来,拍了拍那条狗的脑袋,道:“笨笨,来,把嘴张开。” 那条狗果真很乖巧的张开了嘴。 张震朝狗嘴里看过去,自己也笑了起来,只见那条狗长得虽然健壮,嘴里却是一口细小平滑的牙齿。凭这副牙齿别说咬断人的胳膊,就是啃肉骨头看着都费劲。 张震很不好意思的拱手道:“看来这是个误会,是在下莽撞了,实在对不住。”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见门外脚步纷纷,紧接着几声轻轻的扣门声。那脚步声虽然并不杂乱,可明显人来的很多! 张震眉头皱起,思量脱身之计,抬头看了看房梁,想跳上去先在那儿藏身。 “你等一下。”女子一看张震的动作,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她忽然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告发你,你过来。” 说着,她大步跑到了衣柜旁拉开门:“快进去。” 张震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子善意的眼神,还是一头钻进了衣柜里去。 随后女子合上了衣柜。这才又披了一条袍子,跑去开了房门。 第三十二章 柜中听天下 张震躲在衣柜里,女子的衣柜不是很大,张震这么一个大男人钻进来,实在是挤了一些。 而且,张震一头钻进来之后,就感觉到身边两旁前后,到处都是柔软的女孩子的衣服,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女子用的熏香的幽幽气味。更让张震尴尬的是,其中不少,只怕是女孩子的贴身小衣,这会儿却被自己满身污泥的挤进来。 衣柜的柜门中有一条细微的缝隙,张震从里面往外看去。 只见女子开了房门之后,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听着赫然是白日里见得那位身材雄伟的胡庄主。来人没有进门,只在门外道:“夫人,属下听到院里传来狗叫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女子的声音听上去甚是镇定,淡然笑道:“没事儿,笨笨陪我玩儿呢。不是另有人巡夜么?你怎么亲自来了?还没有睡觉?” 胡庄主道:“属下刚接到邯郸的来信,本打算天明再来请示夫人,恰好听到狗叫声,以为出了什么事,就带人过来了。” 女子闻言,顺势转移了话题,疑道:“邯郸的来信?信上怎么说?” 胡庄主犹豫了一下,道:“老祖宗对夫人的一些做法很是不满,说夫人即便不能拓土开疆,起码也应该守好家业,若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派人来接管夫人的职位了。” 女子似乎有几分不悦与无奈,过了一会儿,才幽幽的道:“这恐怕不只是老祖宗的意思,更多的是二姐的意思吧?我那个二姐呀……” 胡庄主垂手听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夫人,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女子道:“想说什么就说,我何时因为别人说实话而责怪过。” 胡庄主道:“夫人,不止是老祖宗来信,就连汉阳的兄弟们,也有不少人对夫人的做法有些不满了。” 女子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不认同我的做法?” 胡庄主低下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争权夺利这种事情,没有尽头的,也没有赢家。你不见多少曾经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现如今也不过是断壁残垣几抔黄土。只有不争,天下方莫能与之争。” 胡庄主道:“夫人深谋远虑,放眼长久,这一点属下十分佩服。可眼下多事之秋,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你争我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在鲁国有如此深厚的基础,若不善加利用趁机扩大自己的实力,恐怕会被人逐渐蚕食,继而一口吞掉,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到时候整个朱雀堂也难免烟消云散,岂不有愧无数先祖用血肉开创的百年基业。” 女子道:“正因为眼下时局混换相互争夺,我们不争,才更能显出一片无意权力的赤诚之心,才更不会招致以后的当权者的忌惮。胡该,我给你说过,咱们会里的前人花费无数心血开创这片基业确实不易,可关于会里以后的发展,老祖宗错了,大姐二姐和四妹他们,也都错了。权力就像人的欲望,永远是得陇望蜀,没有尽头,也没有永恒。咱们会原本是教门起家,紫元先师一生都在发展教义劝人向善,于世俗权力无欲无求,所以才能四方来归,而当时的朝廷却不予打压。可是随着教门一步步发展壮大,后来的带头人也慢慢变了初衷,越来越在意财富权力。这几年我翻阅了很多史书,总结了一些跟咱们教门类似的组织的兴衰,得出一个结论。” 胡庄主疑惑的抬头看了女子一眼,问道:“什么结论?” “我的结论是……”女子叹了口气:“现在天下三分,几国势力相互制衡互有忌惮,才有我们教门的强盛。可一旦三国一统,你觉得以后的当权者会容忍自己卧榻之旁,有如此一个自己不能掌控的强大力量存在么?” 胡庄主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认同的表情,忍不住道:“夫人,有道是人往高处走,咱们教门现在发展壮大,一步步成为各国庙堂之上最强大的势力,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总不能无所事事驻足不前吧?一个组织团体,不就是要往大了发展么?” 女子道:“我告诉过你了,眼前教门的强盛,跟三国鼎立的乱世是分不开的。在这种形势下,各国的力量都十分有限,他们不敢大动干戈打压咱们,害怕会因此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引来别国的攻击。而且咱们教门的人遍布天下,势力十分庞大,他们液需要咱们教门各方面的帮助,所以才对教门发展壮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约束。但乱世不会持续太久,天下一统是民心所向,而且你也看到了,鲁国现在出了大问题,皇室颠覆在即,三足鼎立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很快赵楚两国都会有大动作,力图在侵吞鲁国上占更多的便宜。一旦鲁国灭亡,赵楚两国没有后顾之忧,必定会竭尽全力相互征伐,届时肯定会有一方落败,一个新的统一的政体会屹立在神州之上。到那时候新政体皇室之中只要涌现出一两个有能力有决断的皇帝,咱们教门作为一个信徒众多的武装团体,一定会遭到严重的打压,甚至被消灭。” 胡庄主脸色有些难看,对于女子这番话,他知道很有道理,可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 女子道:“你还是不认同么?好,那么我问你,抛开当权者的因素,你告诉我,咱们教门的存在,对神州大陆的万千黎民,有什么意义?” 一听到这个问题,胡庄主快速回答道:“信奉大势至佛,我们身为大势至佛的子民,供奉佛爷,将来死后灵魂能渡往西方净土,有了佛爷的护佑……” “好了。”女子摆手,再次打断了胡庄主的话,语气冷淡了几分道:“死后灵魂的归宿,太过虚无缥缈。至于祈求佛爷的保佑,也只能骗骗那些愚昧无知不肯出力却心存侥幸的人。我只知道,我来到世上,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苦生的我,可不是什么佛爷。我能长大成人,是父母养育我,也不是什么佛爷。若是让我信奉佛爷,让我拿出自己辛苦的劳动所得来供奉教门……那么换做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就会忍不住想想:凭什么?” 胡庄主不说话了。 女子接着道:“农夫辛苦耕作,佛爷会展现力量保佑风调雨顺,土地丰收么?我没见过……小商贩奔波劳碌将货品贩卖各地,佛爷会出面护佑他们生意兴隆么?我没见过……军队以死拼杀征战打仗,佛爷会出面护佑他们战无不胜么?我也没见过。可是我见过什么呢?我见过几近饿死的人来乞求佛爷,他还是没有得到一口干粮;我见过穷困潦倒被逼的快要卖儿卖女的人来乞求佛爷,他还是没有得到半枚铜板;我见过浑身脓疮奄奄一息的病人来乞求佛爷,他还是没有得到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那么,佛爷究竟何在呢?他又如何才肯赐福?” 女子看了一眼门外若有所思的胡庄主,换了一个语气,又缓缓道:“说完了佛爷,那咱们说说国家朝廷吧。一个稳定国家,至少可以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制定律法,给予所有人一个稳固的秩序,让他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无论是种田的农夫,做生意的商贩,做苦工的苦力,还是打仗的军人,所有这些人,只有在一个稳定的国家秩序里,才能劳有所得,罪有所罚,才能心里活的踏实明白。换句话来说……国家的重要性,对每个人来说,都远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教门佛爷要重要的多。” 女子说罢一篇大论,缓了口气,总结道:“你看,只要天下一统,若是咱们仍然手握重兵,朝廷不会支持咱们,百姓也不会支持咱们,咱们凭什么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夫人,那您的意思是?”胡庄主若有所思,神情凝重的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咱们教门,除了紫元先师,后来历代的领头人,都走错了方向!当然,他们的决策在当时乱世之中没什么问题,借助已有的力量,谋求进一步的强大,在乱世之中有所依凭,这是人之常情。可现在世道变了,如果还是按照那一套走下去,就是自取灭亡。” “……自取灭亡?”胡庄主喃喃道,身子一震,雄壮的身躯塌了下来,有些失魂落魄。 隔了好久,胡庄主才重新抬起头来,道:“那依夫人之见,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女子道:“让权,把世俗的权力归还世俗。咱们本来就是教门起家,现在就回归一个纯粹的教门,只发扬紫元先师的四土教义,劝人向善。” “可一旦没了世俗权力,没了人手,没了武装教众,咱们今后岂不是要处处受制于人?”胡庄主还是有些疑虑的道。 女子道:“胡该,你可听过仁者无敌这个说法?” 胡庄主点了点头。 女子道:“那你是怎么理解的?” 胡庄主想了想,道:“仁而得人心,得人心者所到之处纷纷归顺,力量自然强大,也就天下无敌了。” 女子笑了笑:“你这么说当然也有道理。不过,我认为这句话本意应该是,我以仁慈之心对待世人,于人有益而无害,自然也就没有敌人了,既然没有敌人,又何来受制于人?” 停了停,女子又道:“一个教派存在的真正的意义,不应该在于争夺权力,而在于长久!” “长久?”胡庄主茫然抬头。 第三十三章 赵磊疯了 “就是长久。”女子缓缓道:“真正的长久。即便未来的一千年,一万年……即便三国都灭亡了,出现了新的国家,咱们教门依然存在,人们依然信奉大势至佛。即便再过千年万年,国家的样貌都改变了,没有地主没有雇农,人与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人们依然信奉的是我们教门的大势至佛,信奉四土教义……这样,才是咱们的功德圆满!现在教门成天和各国朝廷争权夺利,简直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胡庄主呆立半晌,忽然深深作揖,心悦诚服的道:“夫人,属下明白了,以后夫人再有什么决策,属下一定唯命是从。天生夫人这等矿绝古今的奇才,当真是我教门之大幸。以后谁再敢反对夫人您,先过我胡该这道坎!” 张震躲在衣柜里,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饶是局外人,也不禁心情激荡。起初见她要帮他隐瞒,以为她只是庄里的贵客或是某个颇有地位的下人,原来她竟然才是山庄的真正主人,那个英伟不凡的胡庄主不过是挑了个明面的身份。 身为山庄的主人,她还能这般善待自己这样一个翻墙而入贼人,肯心平气和的问明原因,肯坦然的满足自己来此处的目的。 这等心胸,这等气魄,而且还有这等远见卓识,就是比之古代的贤者圣人,伟主雄帝,想来也不输什么了。 等胡庄主离开,嘎吱一声,衣柜门打开,张震走了出来。 见女子朝他看过来,张震先拱手深拜,满怀敬意道:“敢问夫人可是姓时?” 女子微微错愕,随即温声道:“不错,我叫时华泽。” 张震道:“我人在柜中,无处躲避,听到了不少贵会里的秘闻,实在是有罪。” 时华泽坦然道:“那些话就是到大街上说又有何妨,你听了便听了,没什么要紧。” 张震又拱了拱手,道:“早年就久仰红莲会朱雀堂时夫人女中尧舜,今日一睹尊颜,真是不负盛名!只是没想到夫人竟如此年轻。” 时华泽笑了笑,道:“你这人倒是会说好听话。” 张震正色道:“句句肺腑。夫人人品才能,都是人中龙凤。我今日翻墙而来,以这幅模样站在夫人面前,越发觉得自惭形秽了。” 张震此行目的已经达到,这儿毕竟是女人的闺房,张震呆在此地多有不便,也不忍心再给她添麻烦,于是准备告辞离开。 时华泽道:“你随我来吧,我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送你从大门离开。” 张震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怎么来的,便怎么走吧。” 时华泽想了想,点头道:“好,你请自便吧,如果真遇到了庄上的家丁,你就直接报上我的名号即可。” 张震道:“多有打扰,再次致歉,后会有期。”言罢闪身出门。 等跳下镜玉山庄高大的院墙的时候,张震忍不住朝小院多看了一眼,自己此行带着敌意而来,带着敬意而去,忽然就没来由的想起了时华泽说的那句话。 “仁者无敌。” 晨曦轻浅,张震离开镜玉山庄,一路往酒店走。此行结果可谓圆满,不但见到了那条颇有嫌疑的狗,也摸清的山庄的底细。时华泽,这位早年就久闻大名的奇女子给他带来的震动经久不散,她的风姿神采让张震每每思来都感慨不已。 可是,唯一遗憾的是,北辛庄闹鬼案的线索,又断了。 没想到,在区区巴掌大的一个小山庄里,竟能遇见这么个扑朔迷离的麻烦事。张震在脑子努力回忆几个人对闹鬼事件的描述,辛老儿所讲太过含糊,赵磊的说法又透着诡异,而且这两人张震已经见过,仅剩下的,就是卖油郎口中他那个自小一块长到大的兄弟了。 张震决定回去再找找那个卖油郎。 回到酒店的时候,酒店已经开了大门,外面歪脖子柳树上拴了一匹马。大道上时常有过路的人来往,张震也多在意,信步走进大堂,抬眼一看,却登时愣住。 他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他没想到她会来这儿。 红衣长裤,风情炫目,花连蕊。 酒店掌柜站在她桌旁,正给她添酒,掌柜脸对着酒碗,眼睛却止不住的朝花连蕊身上偷瞄。 见张震从外面进来,酒店掌柜表情很复杂,有对张震肯放他一马的感激,又有张震识破他伎俩的羞愧,还有张震为何会从外面进来的惊奇,更夹杂着对张震一身污泥腥臭的纳闷。这么多情绪同时挤在一张脸上,真有些难为他了。 “公差大人,早……早啊。”掌柜的终于憋出来一句任谁挑不出毛病的话。 张震点了点头,径直到花连蕊对面坐下,奇道:“你怎么来了?” 花连蕊悠悠的喝了一口酒,嘴角一扬,道:“大路朝天,秋景无边,你能来,我为何不能?” 张震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的道:“好好说话。” 花连蕊嘻嘻一笑,将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完,道:“这酒不错,有股腊月北风的冷冽劲儿,要不你尝尝?” 张震看着花连蕊那张宜嗔宜喜的脸庞,想了想,有些惭愧的道:“你不用老想着帮我的忙。” 花连蕊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道:“我不是来帮你,我是来找赵磊的。” “赵磊?”张震先是一愣,随即一想也不奇怪。在面馆的时候,她既然能请动赵磊来帮自己的忙,两人肯定有不浅的交情。只是让张震有些好奇的是,赵磊明显是一个圣人文章读多了的书生,而她…… 这样想时,张震自己又失笑起来,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界定花连蕊属于什么样的人。 花连蕊见张震没来由的笑了一声,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张震忙道,接着拾起了先前的话题:“你来找赵磊做什么?” 花连蕊道:“我刚送了他一出院子,就听闻他在那儿被闹鬼的事情困扰,当然要来看看。” 张震道:“哦?那个竹林小院原来是你送给他的。” 就在这时,酒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张震顺声音朝门口看去,正见一个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的人身体努力前倾,几乎是扑进店门来。 来人看见张震便喊:“张捕头!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家少爷,他……疯了!” 声音又是心急又是惊惶,竟是一向举止稳重仪容整洁的赵管家。 张震忽的站起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赵管家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视线,他都不及撩开,急声道:“我也不知道,昨晚少爷回来后就一直焦躁不安,我给他熬了些安神的药,喂他喝下。可他迟迟不肯睡去,只一个劲儿的说闹鬼的事儿,还不停的往外面林子里看,说里面有东西。我挑了盏灯笼去看了看,什么都没找着,可少爷还是坚持说里面有东西在晃悠。我看他这幅模样,也不敢去睡,就在他旁边陪了半夜,到后来实在撑不出打了个盹儿。谁想一睁眼,就看到少爷他拿了把菜刀,在院子里边大喊大叫边挥刀乱砍。我想上去拦住他,可他像是根本不认识我,只说有鬼,还朝我砍过来。我……我实在没办法,就来找你们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赵管家话音刚落,酒店二楼突然砰的一声响,把几个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是杨班头从客房里抢了出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我听见有人在喊,怎么了?” 张震道:“赵磊出事了,去看看!” 四人快步赶到竹林小院,隔着篱笆院墙,就看到赵磊站在院中手拿一把菜刀四处乱砍。他两眼通红泣涕横流,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着,身上的衣服都敞开了半边,状如疯魔。 四人明明已经朝他走过来,他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两眼不安的四处乱晃。 张震正要试图安慰他,没想到他突然将砍刀朝自己脖子上一横,看样子竟要自刎! “赵磊!”张震骤然发出一声暴喝,声震四野。 赵磊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疯狂的面庞上出现片刻的迷茫,整个人愣了愣。 他有些木然的朝张震这边看过来,张震却分明感觉到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瞳孔里没有焦距。 很快,他再次握紧手里的菜刀。 “少爷——”赵管家急的快哭了出来。 这当口张震突然启动,人如拉满的铁胎弓射出的雷霆利箭,五步距离转瞬即至,直接将赵磊撞翻在地。赵磊手里的菜刀扬到空中打了几个转,嘡啷啷的砸在地上。 赵管家当场落下泪来,扑到赵磊身旁将他抱在怀里,哭道:“少爷,你为何要想不开啊……你要是去了,让老奴可怎么活……” 赵磊两眼紧闭,胳膊无力的垂下来,没有反应,只是嘴里渐渐溢出白沫。 赵管家变了脸,晃了晃赵磊的身体,又惊又急的道:“少爷?少爷?” 张震见状,心里一跳:难道我一撞之下用力太猛,竟要了他性命? 张震急于救人,暴起之下没留半分力气,撞上赵磊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赵磊身体本来就弱,饱经困扰之下气血又虚,经这一撞还真有可能一命归西。 这时花连蕊赶到赵磊身旁蹲下,摸了赵磊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他只是晕过去了。” 第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张震赵管家杨班头三人齐齐呼了口气。 但花连蕊秀气的眉毛很快又皱起来,注意力停在赵磊吐出的白沫上,凑过去嗅了嗅,继而对赵管家道:“你是不是给他吃过什么?” 赵管家想了想,道:“自昨日少爷从土山回来,就一直没吃过东西,我只给他服过一碗安神的药。” 花连蕊道:“那些药材还有没有?拿来给我看看。” 赵管家急忙点头道:“有,有。”随后他也意识到什么,问道:“怎么,那些药有问题么?” 花连蕊道:“先拿来让我看看再说。” 看来赵管家对赵磊确实爱护有加,他听了花连蕊的话想去找药,又不忍心将自家少爷放到地上,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张震见状,走过去将赵磊从赵管家怀里接过来,抱到屋里的竹床上放他躺下,花连蕊和杨班头也都跟着进了屋。 很快赵管家就拿了一个纸包来,放在桌上。几个人围过去,解开绳子来看,见里面尽是些粉末砂石一类的东西,其中零星的夹杂着一些干草丝。 大约是看着跟常见的药材不太一样,杨班头好奇的道:“这些东西也是药材么?” 花连蕊捏了一些在手上,仔细看了看纸包里的药材,道:“安神药分为重镇安神和养心安神两类。前者为质地沉重的矿石类物质,如朱砂、琥珀、磁石等,多用于心悸失眠、惊痫发狂、烦躁易怒等阳气躁动、心神不安之症。赵磊的病是受鬼怪烦扰导致,郎中给开这些药没有开错,不过……” 她说着,从药材中挑出几根干草丝放在鼻端嗅了嗅,忽然又朝赵管家道:“郎中的药方可还在?” 赵管家看来也是个虑事周全的人,闻言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交给花连蕊。花连蕊接过来扫了一眼,捏着几根干草丝对赵管家很严肃的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赵管家有些茫然的道:“我拿着药方到药房抓药,药房的掌柜就把这些包好了给我的。” 张震有所察觉,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花连蕊将手里的干草丝递给张震,张震伸手接过来,他不懂药材,只象征性的闻了闻,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花连蕊皱起秀眉,道:“如果我没看错,这是来自来自南疆的一种毒草,叫小韶子。煮熟以后入口香甜,味道极佳,可吃多了会有恶心和呕吐的症状,言语增多,并有视幻觉。” “幻觉?”张震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意思是说,赵磊看到鬼,是服用了这味药材产生幻觉所致?” 花连蕊点了点头。 张震随即朝赵管家道,声音高了几分:“给赵磊开药方的郎中是谁?他住哪儿?” 赵管家还没回答,花连蕊拉了拉张震,将张震手里的干草丝拿了过来,放在眼前,幽幽的道:“这味药,根本不在药方之上。” 这话一出来,张震和杨班头两个人的反应很有意思。 张震直接道:“药是从哪儿抓的?” 而杨班头则意味深长的看了赵管家一眼。 赵管家注意到杨班头这个眼神,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手都有些哆嗦,指着杨班头道:“你、你、你……你是怀疑我想对我家少爷不利?我……我……”他气得话都说不完整,朝四周飞快的看了两眼,竟一把抓起纸包里的药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沙哑着嗓子道:“我今天,我今天我就……” 纸包里都是些朱砂一类的粗砺碎石,赵管家大约是划伤了嗓子,很快就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巴不停开合着,眼珠子都微微凸出,声势骇人。 杨班头吓怂了胆子,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 见赵管家如此反应,张震有些触动。这赵家的管家对赵磊,名是主仆,实则与亲父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震从桌上的粗陶壶里倒了杯水来,又嫌那杯子太小,直接将壶递给赵管家。赵管家却摆手拒绝了,神情悲壮。 花连蕊见状,冷冷的道:“怎么?你想以死明志么?去吧。我等着看谋害赵磊的凶手在你俩的坟头上把脸都笑出花来。” 赵管家身子一震,扭头看了看躺在竹床上兀自昏迷的赵磊,神色又变得悲切愤懑。也不等张震递,直接从他手里夺了茶壶,猛灌了一大口,又咽了两口唾沫,虽嗓子沙哑却很用力的朝张震道:“你跟我来,我带你找那个药房掌柜的去!”说罢抬脚就往门外走。 张震拿起放药材的纸包刚想跟上,花连蕊忽然道:“你们去吧,我要回趟通禹县城。” “回县城?刚来就走?” “拿解药。” “你有解药?”张震颇感惊喜。 “有,在怡香院,所以得回去拿。” 张震想起什么来,道:“我先前还不知道,你竟然如此精通医理。” 花连蕊唇角一扬,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那个魅惑众生的女妖精:“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离开小院,两路人分道扬镳,花连蕊回酒店找自己的马,张震杨班头则随赵管家前往北辛庄药房。一路上杨班头自知惹祸,低眉顺眼沉默不语。 药房在庄子的中心位置,灰瓦灰墙,门顶“回春堂”三个大字,左右嵌木联“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都是药材名,又一语双关意蕴悠长,写的极妙。 站在门口,一股古朴厚重的年代感扑面而来。 三人迈步进店。 柜台后站着个灰衣小帽的年轻伙计,看见三人,只道来了贵客,慌忙招呼道:“三位要抓什么药?可有方子么?” 赵管家上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沙哑着嗓子厉声道:“你们掌柜的呢?让他出来!” 小伙计大约是没见过这等阵仗,人都吓傻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只扯着赵管家的胳膊想要挣脱。 张震拍了拍赵管家的肩膀示意他冷静,赵管家推搡了小伙计一把,还是松开了手,眼神里仍带着极大的愤慨。 张震朝这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道:“你们掌柜的呢?” 小伙计愣愣的举起一只手,朝后边指了指,结结巴巴的道:“我们掌柜的在、在后堂……” “你去把他找来,我们有些事情要问问他。”张震道。 “哦,好,好……你们稍等……” 小伙计慌忙转身,掀了布帘到后堂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有些畏怯的样子,只将一半身子探出布帘,看了张震一眼就飞快的移开了视线,道:“我们掌柜的……他……不在。” 如此言语神情,只差把“撒谎”二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赵管家想要发火,张震已经冷笑一声,直接推开了小伙计,疾步到后堂去了。 后堂里果真空无一人,后堂到后院的门却开着。张震跑出后堂,正见一人打开后院门想要逃走。 张震急跑两步,一把抓住他的后袍,厉声道:“想跑!你还……嗯?” 张震顿时愣住。. 那人回过身来,五十多岁,形貌清矍。 辛韦。 “怎么是你?”张震这才想起,辛老头在县衙外自我介绍时,曾说过自己是个药材商,可是为何……张震很有些不懂。 辛老头被人抓住,倒没有太多惊慌失措的意思,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淡淡的道:“原来是张捕头,张捕头别来无恙啊,不知闹鬼的案子查明白没有?” 他神情里已经没有了当初为儿子报仇的急切,取而代之的是礼貌式的机械。 “真是你?”张震道,“为什么?” 辛老头神色平静:“事到如今,老夫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查到我的?” “药,小韶子。”张震道。 结合张震之前的反应,辛老头恍然:“原来你是查到了药房掌柜,而不是查到了我。”继而又奇道:“这味药,是谁认出来的?” “我一个朋友。” 辛老头点了点头,眉头皱起,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为什么?”张震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辛老儿嘿嘿的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悲怆,忽然又提高了声调:“为了我那惨死的儿子!” 张震疑道:“你儿子?你儿子不是被……” 就在这时,赵管家和杨班头也赶了过来。 一见辛老头,赵管家立马声色俱厉的道:“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老贼给我开的……药……”他声音沙哑不堪,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竭尽全力将最后一个“药”字给吼了出来。 说罢上前,想要动手。 张震拦住了他。 杨班头跟张震第一反应差不多,也是一副惊愕的样子,道:“怎……怎么是你?你……不是……” 辛老头斜睨着赵管家一个劲的冷笑,嘿嘿的道:“看你这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姓赵的他怎么样了?疯了?死了?哈哈哈哈——”他笑的越发张扬,整个人极为得意。 赵管家又变了脸色,极力挣扎着要挥拳头去打辛老头。 张震死死拦着,转头对辛老头道,声音里也有了火气:“你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何要跟赵公子过不去?” 第三十五章 硬着头皮上 “怎么死的?”辛老头眼里带着滔天的恨意,死盯着赵管家,声音凄厉的道:“我儿子就是被黑虎帮的这群畜生活活打死的!”他接着又道:“他们打死了我儿子,我就让他赵老虎的儿子生不如死!我要让赵老虎知道什么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民不可欺!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疯子白痴!我要让他一辈子活在悔恨和痛苦里!” 辛老头咬牙切齿目眦尽裂,近乎癫狂。 张震暗自唏嘘,陷入沉默,连赵管家都愣了神,挥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忘了放下。 “可你又……为何跑到衙门来报案?”过了好一会儿,张震才开口道。 辛老头道:“我是想把事情闹大一些,让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赵老虎的儿子疯了。我先去报案,以为凭衙门里的一群混吃等死的废物,断然不会查到我身上,没想到……遇见了你这么个狠角色……” 他失笑一声,幽幽的道:“若是我不去报案,你们还未必会来查……呵呵,聪明反被聪明误……” 初闻真相的震惊慢慢缓过来,整件案子的始末也开始明朗。既然找到了真凶,张震朝杨班头示意,杨班头就闷头走到辛老头身旁,嘴巴张了张,那一套捕快拿人的狠话也没说出口,只是默默的从身上掏出常备的绳子,去绑辛老头的手。 辛老头任由他施为,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正要把他拉走,张震忽然想起什么来,皱眉道:“让赵磊受到惊吓的,还有杀死辛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我……我知道。” 辛老头还没说话,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几人齐齐看去,见是那个灰衣小帽的伙计,他见这么多人看他,有些扭捏不安。 “你知道?”张震朝他问道。 年轻伙计有些畏怯的点了点头,然后朝后院的东南墙脚走去,那儿放着一个硕大的木头箱子,箱门朝前,闩着根铁棍。 年轻伙计走过几人身旁时,辛老头冷冷一笑道:“我走之后,这家回春堂,可就是你的了。” 年轻伙计满脸通红,故意没有理会辛老头。 他走到木箱前面,抬起铁棍,打开箱门然后快速的闪到一旁。 只听哗啦一声响,木箱里面忽的窜出一个东西来。它冲出两步,马上被脖子上的铁链勒住,身形一顿,继而暴躁的在原地转了两圈,恶狠狠的盯着众人。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杨班头第一个出声,目瞪口呆。 它有牛犊子大小,肩膀高阔脊梁下顺,脖子很长脑袋很小,支着一对招风的大耳朵,一身黄色的皮毛上有很多黑色的斑点,颈后的背中线还有一溜长毛。 它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那声音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胡狼。”张震盯着它,开口道:“据说是南疆还要往南的野兽,禀性凶恶,颌部粗壮,能一口咬断骨头。” 辛老头有些讶然:“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 张震道:“看来,你为了对付赵磊,也真是煞费苦心。” 辛老头嘿嘿的笑起来:“赵老虎的儿子,值这些心思!” —————————————— 辛老头死了。 他是在县衙大牢里死的,还没来得及定罪。 张震没有告诉他赵磊被解药所救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目的已经达到,报了仇,所以死的还算满足,没有什么精神上的折磨。 说实话,对于这么个思虑缜密的老者,张震心里还有几分敬佩。他就像一个高明的下棋人,一步一步走的近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花连蕊…… 又是花连蕊…… 张震对于她的帮助已经渐渐麻木了,从感谢到感激,再到近乎认命的接受,有点破罐子破摔债多不愁债的意思。 赵磊没再留在北辛庄那个世外桃源般的竹林小院里,强撑着病弱之躯跟随张震他们一块回到了通禹城。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闹鬼的事情受了惊吓,片刻都不想多待。可张震觉得,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背后他没愿意讲明的,应该是北辛庄的村民对他的敌视。 恨赵老虎的人很多,恨的牙痒痒欲生啖其肉的也大有人在,可赵老虎有人有钱称霸一方,那些人也就敢怒不敢言。但赵磊身旁只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管家,他们就把对赵老虎的恨意倾泻到了他身上。 哪怕他只是一个奉行圣人之道的斯文书生…… 这无疑是一种很操蛋的逻辑,可很多人就是有这种逻辑。他们把从一个强势者那儿获得的屈辱转嫁到弱势者身上,以此获得报复的快感和心理的平衡,并沾沾自喜美其名曰迂回和聪明,就像辛老头一样。 张震当捕头的出发点,是为了对付黑虎帮,北辛庄这个节外生枝的闹鬼案子,他最初是不想理会的,只因为衙门里的官相互推卸才无奈的接下来。没想到在查案的过程中,矛盾的核心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到了黑虎帮身上。 辛老头是被大牢里的狱卒杀死的,死的时候身上七处刀伤二十九道鞭痕,最后被人用一把短刀从嘴巴里刺穿,钉在了牢房的后墙上。死相极惨,让人不敢卒睹,不是不忍,是不敢。 看管辛老头的狱卒叫麴七,今天没来衙门当值。 吴县令“头疾”未愈,不能理事,梁县丞和孔县尉两人又不见踪影。张震也懒得理会他们,直接越权行事,让杨班头把一众衙役聚到大堂,准备抓人。 大堂之上,十多个捕快三五一群的站着,交首接耳窃窃私语。在衙门里混饭吃,这群人耳目都通活的很,早问清了张震把他们叫这儿来的原因,是以张震目光所到之处,众捕快眼神纷纷躲闪,没有一个人敢跟他对视。 张震皱了皱眉,古往今来,衙役都是虎狼鹰犬的代名词,没想到通禹城偏偏是个异数,捕快们竟一个个胆小如鼠。“杨班头,你过来。”张震巡视了半晌,终于还是把这位熟人给叫了出来。其他捕快见状纷纷松了口气,幸灾乐祸的看着杨班头。 张震点名杨班头,也不仅仅因为两人相熟,更是因为杨班头这个人的性格。他虽然软弱了些,还算老实听话,比不得一般胥吏的油滑。 张震实在是不想再听到二大爷的儿媳妇生大胖小子这等荒唐的理由了。 没想到,杨班头侧倾着身子一步一挪的走出来,神情扭捏的就像个刚出阁的小媳妇,很为难的开口道:“张捕头,这个人……抓不得啊……” 张震愕然,道:“抓不得?一个狱卒,都没向上官请示,就擅自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犯人,如此罪大恶极的行径,你说抓不得?” 杨班头将张震拉到一旁,低声道:“麴七……他是黑虎帮的人,你以为他今天是畏罪不敢来衙门么?他估计是领了赏钱,上哪儿花天酒地去了。” 张震冷笑道:“黑虎帮的人怎么了,我抓的就是黑虎帮的人。” 杨班头苦着脸道:“张捕头,孔县尉与赵老虎交情不浅,他又是你的顶头上司,咱们要是想动黑虎帮的人,是不是先向孔县尉请示一下?” “不用请示。” 张震也有了几分火气,沉声道:“杨班头,你只管去抓人,出了问题我扛着。” 眼见张震态度坚决,杨班头嘴唇嗫嚅了片刻,还是道:“属下……遵命。” 其他的捕快窃笑不已,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张震见状,厉声道:“你们觉得事不关己,看热闹看得挺带劲是吧?好!这次抓人我亲自去,你们都跟着,谁敢跑,我打断他的腿!” 一群捕快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这时候邢建勋在人群里阴测测的道:“我说张老板……你就是个开面馆的,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蒙骗了吴大人,才当上这个捕头。可话说回来,你不能因为自己跟黑虎帮有仇怨,就拉着我们垫背啊……” 立马有几个人应声附和。 “拉你们垫背?”张震眉头拧起来,直盯着邢建勋朝他走过去,邢建勋心里有些发虚,朝人群里躲了躲,还是被张震攥着领子一把拉出来。 张震将他提到眼前,瞪着他喝道:“你给我说黑虎帮是我的私人恩怨?好!那我问你,我当面馆掌柜的时候,衙门里的各种赋税我少交过一分钱?可当有人来我面馆找麻烦,捅了我两刀还放火烧了我的店的时候,你们干嘛去了?拿钱的时候你们说自己是管理治下保一方平安的官府公差,真让你们管事的时候,你们跑哪去了? 现在一个人命官司摆在面前,我让你们去抓人,你敢说是私人恩怨?那你告诉我你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干嘛的?你告诉我你每个月的俸禄是哪里来的?通禹城里的百姓花着血汗钱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当一群泥胎木塑,连手法如此凶狠残忍又明目张胆的杀人案都视而不见?啊?” 第三十六章 又生事端 邢捕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 张震说罢,神色凛然的在众捕快脸上环视了一周,厉声道:“还想吃捕快这碗饭的,现在就跟我去抓人!不敢去的,就脱了官服给我滚!” 大堂里鸦雀无声,众捕快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三个人垂头遮脸的想往外走。 “站住!”张震喝道。 三个人停住脚,其中一个有些难为情的道:“捕头不是说……我们能走吗?” “把身上的官服脱了!”张震冷声道。 那人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咬着牙神情挣扎了一下,大约想起了黑虎帮的威势,终于还是悻悻的脱了身上的官袍,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出门去了。另外两个人依样画瓢,也脱了官服跟着离开。 等他们出门,张震看着剩下的捕快,道:“总算还有几个带把的爷们,走!你们只管跟我去抓人!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捕头扛着,只要我不倒,就砸不到你们头上!” 说罢他一马当先,昂首出了门。 这时,杨班头突然大声道:“走!兄弟们!跟着张捕头干!狗日的平时受了黑虎帮多少鸟气,这次要跟他们清算清算!都带着家伙,也让那群王八蛋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难得的爆了回粗口,异常激动的赶到张震身后。 其余众捕快被杨班头煽动了一番,虽然面露苦色,还是硬着头皮跟上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衙门,十多个穿着公差袍服的衙役走在大街上,还颇有几分威势。通禹县的百姓难得见到这种大场面,一边避让一边侧目,议论纷纷。 杨班头跟在张震身后,眼见此情此景,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豪气。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劲不往一处使,一个人藏着一种心思,原本就不多的那点精力全都用在了内耗上,束手束脚焦头烂额,活得那叫一个憋屈。 而现在,自己身边的这帮平日一块当差弟兄,终于坐到了一条船上,有了点干大事的样子。 想着想着,杨班头忍不出朝前面带头的男人看过去,虽然明知道自己此行近乎是以鸡蛋撞大山,竟还是隐隐的生出了几分期待来。 正在杨班头走神的时候,前面的男人突然放缓了脚步。 杨班头愣了愣,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很害怕他会停下来,对自己说:“算了吧,黑虎帮惹不起,咱们还是回去吧。” 杨班头满怀忐忑的赶上张震,只听他压着声音对自己道:“有人在跟踪咱们,你们先走着,我去处理一下。” 杨班头松了口气。 随即他的心又提起来,很警惕的朝身后看了看,同样压着声音问道:“谁?哪个?” 张震道:“穿黑衣服戴草帽,手里拿着蒲扇的那个。” 杨班头又回头飞快的看了一眼,果然见身后不远,有个身穿黑衣手拿蒲扇的人,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隔了不远紧紧的缀在队伍后面。 “怎么办?是不是黑虎帮的人?”杨班头有点慌。先前走的那三个人要是去通风报信,黑虎帮派一群人来把他们往犄角旮旯里一堵,虽不至于出人命,一顿胖揍是免不了的。 张震沉声道:“你先带着他们走,我去摸摸他的底。”说着不着痕迹的离开了队伍,身子一晃,闪进了旁边的一道胡同里。 后面的衙役有人看到张震这个举动的,顿时你看我我看你,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队伍变得有点混乱。杨班头压着声音安抚道:“你们先跟我走,张捕头另有要事,马上回来。” 他说完这句话,队伍里的议论声小了一些,可整个队伍的精气神顿时就没了,又变成一盘散沙的样子。杨班头瞧得暗暗伤神:看来自己还是镇不住这群人。 杨班头先前见到的黑衣人正跟在衙役队伍后面走着,突然旁边伸出一条胳膊将他拉近小巷里,紧接着一根筷子顶在了自己下巴上。 “说!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黑衣人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却让人印象深刻的面孔,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道:“是我。” 张震微微错愕,收起那副冰冷的神色,疑道:“赵管家?” 经过几天的相处,张震对这位赵管家印象还不错,老成持重,虑事周全又忠心耿耿。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赵管家毕竟是黑虎帮的人,看着也不像赵磊那样善良单纯,自己此行的目的又是要去对付黑虎帮,那么赵管家的行为就值得商榷了。 张震皱了皱眉,道:“你是在跟踪我们吗?为了什么?” 赵管家很小心的朝巷子外面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凑到张震耳边低声道:“是我家少爷想见捕头,他现在正在怡香院等候。” 张震奇道:“赵公子?他找我做什么?” 赵管家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很要紧的事,我出门前他一再交代我要小心谨慎,避开别人的耳目,将话单独传达给捕头你。可自从见捕头从衙门出来,后面就跟了一群人,我找不到好机会,所以才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张震略略沉吟,暗思杨班头带着十几个捕快去抓一个狱卒问题应该不大,至于黑虎帮的压力,那应该是把人抓来以后的事。眼前赵磊如此小心神秘,怕是真有什么要紧的麻烦,不妨先去看看。 一念至此,张震对赵管家道:“赵公子现在在怡香院等候?走,带我去。” 两人一路赶到怡香院,进去之前,张震先看了一眼对面自家的面馆。从北辛庄回来以后,张震为了守着薛琪,就住在了县衙的公舍里,还没到面馆去过。这次过来,匆匆的瞟了一眼,只见面馆的墙已经被重新粉刷过,窗户也换了新的,看上去比烧毁之前更要整洁干净,看来胖厨子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进了怡香院,自从经历了上次一身是血的事件,怡香院的伙计再看张震的眼神就有些不自然,张震也没有在意,跟在赵管家身后径直登上二楼,走进一间客房。 客房里赵磊手里拿着一本《圣人语》,眼睛却看向窗外,正在出神。 听见响动,赵磊朝门口看过来,他神色还有些虚弱,可精神头好了很多。见是张震和自家管家,他似乎松了口气,可眉头又皱起来,神情复杂。 张震开口道:“赵公子,你找我?” 赵磊点了点头,然后朝自己对面的凳子示意,张震走到凳子旁与赵磊相对而坐。 等张震落座,赵磊扭头严慎的对赵管家道:“财叔,你去门口守着,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 赵管家点头答应,退步出去同时将客房门关的严严实实。 在张震的印象中,赵磊一直是个说话斯斯文文,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人,这会儿第一次见他如此严肃小心,不禁对赵磊找自己前来的目的更好奇了。 张震静静的看着赵磊,等着他说话。 赵磊的视线却停在手里的《圣人语》上,来回胡乱的翻了两页,抬头看了张震一眼,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可很快又将视线移开,看向窗外。 正在张震无奈之下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赵磊却忽然出声。 “你从一个面馆掌柜当成了捕头,是为了对付我父亲吧?” 张震愣了愣,也不打算对他隐瞒,这近似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他能想明白也没什么奇怪,于是点了点头。 赵磊又沉默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圣人语》,嘴里飞快的念着什么,却没有出声。良久,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张震,长呼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能帮你对付我父亲!” 一语惊人! 张震先是一阵吃惊,过了片刻,才犹豫了一下,尽量措辞道:“赵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子若是因为北辛庄的事情想还我人情的话,我只能说那是我职责所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赵……帮主毕竟是你父亲,纵使你俩的观念差别再大,至亲的血缘关系还在,公子就是想还人情,也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帮我。说实话,自那日公子在面馆出手相助,我对公子一直心怀感激,现在我要对付令尊,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又怎么敢奢求公子帮忙。” “我帮你是有条件的。”赵磊道,接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里的《圣人语》,神情黯然的道:“高位应属有德之人,我父亲他……不瞒你说,别看他现在一手遮天风光无两,早年的时候多少次曾被仇家追的四处躲藏,如丧家之犬。因为他的缘故,我见了很多黑道的打打杀杀,权位争夺,但凡是个当上老大的,哪一个不是手上血债累累,又有哪一个是能平平安安老死在床上的。” 说到这儿他眼光又看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帮你对付他,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对他未必是一件坏事,只求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三十七章 星星之火 “什么条件?”张震问道。 “留他一条性命。”赵磊道:“我知道他十恶不赦,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可就像你说的,他毕竟是我父亲,我……这算是我身为人子的一个不情之请吧。” 张震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撇开私人交情不谈,在这个问题上咱们俩若是能够合作,似乎也是个双赢的局面。说实话我对你父亲其实没什么恨意,我想对付的是范猛,只因范猛背后站着整个黑虎帮,才不得不对黑虎帮下手。你的条件我当然能够答应,可我只是一个捕头,上面还有吴县令,他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敢说了。” 赵磊哂笑道:“你真当我读书读傻了么?吴县令就是一个傀儡,一个不敢担责任的人,他现在是傀儡,以后也还会是个傀儡。自从你当了捕头,他不是一直在称病么?他以为自己这样就很聪明的甩了黑锅,可真要是推翻了黑虎帮,谁出的力最大,百姓们看得见,衙役们也看得见,他又没了朝廷的支持,到时候整个通禹城凭什么听他的,还不是你做主么?” 张震闻言一阵感慨,他虽然也算见过大世面大人物,可都单纯为了杀人,对这些权力纷争的事儿还真没怎么琢磨过。想了想,张震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此间事了还能回去清清静静的开好我家的面馆。” 赵磊咧嘴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停了一下,他说道:“我的提议你考虑一下,回头再给我答复。” 张震问道:“到时候我该怎么找到你?” 赵磊道:“你想清楚了就跟连蕊说,到时候让她帮咱们安排见面。” 张震点头说好。 赵磊道:“你先走吧,我随后再走,让别人看见咱俩在一块,多有不便。” 张震离开怡香院,一路想着赵磊的话。眼看再过两个巷子就到县衙了,前方忽然跑出来两个人,穿着捕快皂服,很是引人注目。张震定睛一看,见头前一个人是邢建勋,另一个他也隐约记得姓名,好像是叫钟兴,张震便站住了脚。 他们不是去抓麴七了么,怎么只两个人回来? 看见张震,两个人便加快了脚步,跑到张震身边。邢建勋看张震的眼神带着异样,而钟兴则气喘吁吁一脸惶急的道:“不好了!捕头!杨班头出事了!” 张震愣了愣,问道:“杨班头?他怎么了?”他脑地里第一反应是黑虎帮的人事先得到了消息,把杨班头他们给堵了 钟兴道:“杨班头被麴七给打了。” 张震的眉头顿时皱起来,还没细问,钟兴又接着道:“杨班头胳膊被打断了,现在已经被弟兄们送回家里。我来的时候,见他还吐了血,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 张震截口道:“杨班头家住哪里,快带我去!” 张震赶到杨班头家时,跟去抓人的所有捕快都在那里,只是奇怪的是,别管他们神情是悲愤还是冷漠,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受伤。 看到张震出现,捕快们默默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望向他的眼神都有几分异样,带着不满和谴责。 张震没有理会他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进堂屋。 杨家人闻讯从里屋走出来,杨家除了杨班头还有三口人,一个是杨班头的老父亲、还有就是他的媳妇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儿子。小家伙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伸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着张震。 杨老汉听说来人是县衙里的捕头,是儿子的上司,顿时惶恐不已,连忙上前拱手作揖。张震赶紧抢一步把他扶住,道:“老人家不必多礼了,快带我去看看杨班头。” 杨老汉连连应是,走头前高高掀起门帘儿,点头哈腰地把张震让进屋,立即向榻上躺着的杨班头道:“安志啊,你们捕头来看你来了。” 杨安志听父亲说捕头来了,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被张震赶上去一把按住:“别动,躺好了。” 张震说着,这才看到杨班头的样子,心头怒火顿时升腾起来。 杨班头脑袋上缠着绷带,右颊淤青,左颊赤肿,嘴唇高高地肿裂着,鼻梁也歪了,被瘀血一逼,紫青发亮。他努力想要张开眼睛,可是左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尽了最大的可能,也只是张开一条缝隙,里面还泛着被疼痛刺激出来的泪花。 “杨班头……” 张震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来时听说杨班头被打断了胳膊,就料到他的伤势不轻,可万万没有想到杨班头竟被打成这副模样。杨班头嘴唇翕张了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张捕头……卑职……” 张震握了握他的手,呼了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一些,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抓麴七了吗?他是叫了什么帮手?还是黑虎帮事先得到消息把你们给堵路上了?” 杨班头脸上隐隐露出苦笑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说话。张震不明所以,只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没忍心多逼问。两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就陷入了寂静,只有杨家娘子站在一边,眼看丈夫如此凄惨,轻轻抽泣起来。 张震定定地看着杨班头的脸,似乎要把他那张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脸牢牢记在心里。过了好半晌,张震才抽回手,探手入怀,摸出一锭一百两重的大银元宝。 张震把银元宝轻轻搁在枕边,对杨老汉道:“老爷子,杨大哥落得这副模样,本捕头……难辞其咎。这点银两,你们就留着吧,给杨大哥买点鱼肉之类的补补身体,尤其要给杨大哥请最好的郎中,一定要保住他的胳膊。” 杨老汉和杨家娘子看到那锭大银元宝都惊呆了,一百两银子,杨班头要不吃不喝最少五年俸禄才攒得出,这还是在朝廷不拖欠薪俸的情况下,这么一大笔钱杨家人根本就没见过。 杨老汉嗫嚅道:“不不不,大人,这使不得……” 张震道:“老丈不要客气,这钱也不是我出的,是县衙贴补杨班头的医药费。你若不要,就替官家省下了,最后还不是大家吃喝掉么?” 杨老汉不懂县衙里的那些门道,听张震这么说,只当是真话,心里便踏实了些。周围那些捕快们很清楚衙门底细,虽然他们都有些恼恨这个新来的捕头不知轻重,可是这位捕头能掏出自己的钱来帮助杨家,而且是这么多钱,不免令他们对张震印象大为改观。那些当官儿的只知道使唤他们,真出了事情的时候,又有谁像这样把他们放在心上过了? 张震起身对杨老汉和杨家娘子道:“杨大哥需要静养,我就不多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告辞了。” 杨老汉千恩万谢地把张震送到大门外,看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腰,丝毫不因儿子受此待遇迁怒官府,反而因为他的探望诚惶诚恐的样子,张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邢建勋、钟兴等一班捕快也都跟着张震一块儿向杨老汉告辞离开了,他们默不作声地跟着张震到了巷口,钟兴终于鼓足勇气走上来。 钟兴道:“张捕头,因你初来乍到,先前兄弟们对你多有不敬,还请捕头恕罪。” 张震停住脚下看着他,钟兴垂下头道:“捕头能如此善待杨班头,兄弟们……都很感激。” 看离开了杨家,张震终于把压在心头的那个问题给问了出来:“杨班头是怎么受的伤?麴七是叫帮手了还是黑虎帮的人把你们给堵住了?为什么你们都没事,单单他一个人伤这么重?”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三遍,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钟兴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黑虎帮的人堵我们……” 张震皱眉道:“那是麴七叫帮手了?叫了多少人?” 钟兴脸色更不自在了,犹豫了半天,才吐出个字来:“俩……” “什么?”张震突然提高了嗓门,不敢置信的道:“你们十几个人,他们三个人,杨班头还能让人打成这个样,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钟兴羞臊的下巴险些贴到了胸口上,讷讷的道:“他们说……我们谁敢帮手,就……就让黑虎帮……找我们麻烦,我们……我们……” 张震大怒,刚要发火,这时候邢建勋阴阳怪气的道:“捕头,你也别急着怪我们,你把事情挑起来,自己倒跑了。我们就是一群混衙门饭的,黑虎帮势力这么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可没捕头你这么大的胆子。” 张震的脸冷下来,沉声:“你说完了?” 邢建勋颇为嘲弄的咧了咧嘴,眼神飞到一旁,不敢顶嘴,也不服气。 张震道:“是,我原本是要亲自带你们去的,半路出了点状况,这是我的错。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看到杨班头如此,心生内疚,我很惭愧,所以拿出这些钱来作为补偿?” 众捕快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是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张震朝钟兴道:“你们是不是忽然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虽然做错了事,可是能这样补救,比县衙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要强许多。所以你们感恩戴德,要向我道歉,大家以后一团和气?” 捕快们还是不说话,他们已经隐隐觉察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张震的声音提高了些,道:“杨班头去抓麴七,是执法,是他身为捕快的职责,他吃的就是这碗饭,难道不该去?我是本县捕头,出了人命官司,就算是我没亲自去,派他去抓人,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内疚? 第三十八章 流氓对无赖 他去抓杀人凶手,竟然反而被凶手打的卧床不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通禹城的歹徒比执法的捕快还要凶? 杨班头在衙门的资历挺老吧?他平日里做人怎么样?对你们怎么样?你们的老大哥被人打成这样,你们就在一旁干看着?都没起过一丝帮忙的念头?当然给了杨班头家一笔钱,你们唯一的想法就是:太好啦,这下子杨家的损失可以得到弥补了,杨班头的胳膊大概保住了,万幸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大家开开心心地忍下这口鸟气,继续一团和气地被黑虎帮的恶霸、地痞、无赖们欺负?如果你们这些做捕快的都可以被人这么欺负,你能指望本该受你们保护的通禹城百姓不受人欺负? 为什么百姓们不愿意向官府纳税,哪怕是那些家里有钱的人?为什么你们每次下乡,都被百姓们奚落嘲讽的抬不起头来?为什么你们每次走在十字大街上时,都被人像狗一样笑话? 你们是通禹县的捕快,你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总有一天要接你们的班,继续在这做捕快,然后继续被人欺负、被人嘲笑! 你们指望什么呢?指望有朝一日朝廷派更多的官兵过来?指望有朝一日黑虎帮轰然崩塌?那时候你们的日子或者说你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如果你们什么都不愿抗、什么都不敢抗,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过日子,即便有一天黑虎帮真的垮了,也会有黑龙帮黑豹帮立起来,你们还是会受他们欺负,百姓还是瞧不起你们! 你想有尊严地活着,你想一大早穿上捕快公服去县衙的时候,街妨邻居不是用轻蔑嘲讽的眼神儿看着你,而是尊敬地向你打招呼,这得你自己去争取,而不是等着它从天上掉下来,它掉不下来!” 钟兴讪讪地道:“捕头,赵老虎他……,况且,县衙门的老爷们……” 张震道:“赵老虎怎么了?要是武帝教随便一个头目来,他不也得跟孙子一样低三下四的,他为什么怕? 县衙的老爷们又怎么了?为什么县衙的老爷们怕赵老虎愤怒,怕县城里的百姓们愤怒,唯独不怕被欺负得狗都不如的你们愤怒?因为你们根本没有愤怒,你们没有勇气、没有骨气,一群窝囊废,不欺负你欺负谁?” 众捕快被骂的狗血淋头,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震转身走去,高声道:“我现在去麴七家,我派出去的人被欺负了,我就要去为他讨回公道!你们滚回县衙那个狗窝,继续心安理得地领你那每月二两银子的薪俸,开开心心陪老婆生孩子去吧!” 众捕快一个个脸胀得通红,当张震走出近百步后,他们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追了上去,紧接着所有的捕快便一起追了上去:“捕头,我跟你去!” “对!跟捕头走!” “这口鸟气,老子早就忍够了,咱们跟捕头走!” 张震大笑起来:“好!这才是条汉子!是个爷们!咱们走,为兄弟,讨公道!” 如果说通禹县衙的捕快们就是一堆被雨水打湿了的木柴,那张震就是一团篝火,先把他们烤干,再把他们点燃,通禹城,要变天了…… ———————————————— 麴七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兴之所至还咿咿呀呀的唱了两句。 他杀了一个得罪自家少帮主的老混蛋,短刀皮鞭,享受了一番虐人的快感,还得了帮主五十两赏钱,让他有机会叫上两个关系最铁的兄弟去城里最贵的“风月楼”狠狠的挥霍了一顿。 这还不算,回来没多久,就遇到杨安志带人来抓他,他搬出黑虎帮来随便一恐吓,其余的捕快就噤若寒蝉,眼睁睁的看着他和他两个兄弟把杨安志打的叫一个痛快。 哼!黑虎帮的人也敢惹!活腻歪了么! 大块吃过肉,大口喝过酒,肆意打过男人,人生四大乐事,眼下就只剩…… 嘿!想什么来什么! 小巷拐角转出来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头上插了一根荆钗,柔顺的长发垂到腰间,五官柔媚,眼眸里蕴着一弯清水,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虽然身形偏瘦,但她有胸部有屁股,一身粗布裙裳穿在她身上也显得别具风情。 她手里挽着一个菜篮子,正缓缓的朝自己走过来。 这个女人麴七认识,王寡妇,就住在他家隔壁。 王寡妇看见麴七,眼神立马避开盯着地面,身子缩了缩,朝小路另一旁躲避着想快步绕开麴七。 麴七本想像往常一样嘴上调戏两句,这时旁边一个叫林平的兄弟突然开口道:“七哥,这谁啊?” 麴七道:“我家隔壁的王寡妇。” 林平盯着王寡妇的背影道,吸了口气,咂么咂么嘴道:“长得可真俊俏!瞧瞧她的大屁股,要是往床上一抱,折腾起来,那滋味……啧啧!” 林平话刚说完,麴七另一个兄弟朱逑用肘子顶了顶麴七,怂恿道:“七哥,一个长这么俊的寡妇,还住你隔壁,天赐良机啊!这你要不把她拿下喽兄弟我都看不下去。” 麴七平日里虽然没少对她动手动脚,但最多是摸一下碰一下,还真没起过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听到朱逑的话,不禁有些发愣。 朱逑见状,讥笑他道:“七哥!你本来天大的胆子,怕个蛋呐!有赵帮主罩着,就算官府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打的鼻青脸肿滚了回去?你要是不敢上,兄弟我可先上了。” 麴七今天本来就春风得意,一时有些忘形,又被自家兄弟一刺激,当即胆子肥了起来,睨了朱逑一眼,傲然道:“不敢?你知道得罪少帮主的那个老东西死的有多惨吗?被我捅了五六十刀,衙门想埋人都得把他的肉一片片捡起来,还有我不敢做的事儿?你瞧好了,七哥今天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叫威武雄壮金枪不倒。” 言罢快步朝王寡妇追去。 王寡妇原本绕过麴七回到自家院里,刚松了口气打算关上院门,突然一条男人的腿把门卡住,门缝里紧接着伸进来麴七猥琐的笑脸。“你……你先干什么?你、你给我……滚出去……”王寡妇颤声道,用力顶着门想把大门关上。 只是她的力气如何敌得过一个健壮的大男人,麴七稍微一使劲,就把大门给推开了,嘿嘿笑着道:“王寡妇,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邻里邻居的,我都到门口了,你怎么也该让我进去坐坐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别乱来,我可要叫人了……”王寡妇变了脸色,一边退后一边道。 看着王寡妇惊慌失措之下愈发显得无比动人的娇媚脸蛋,麴七色心大起,暗暗后悔这么好的一棵大白菜怎么没早点来拱了,真是暴殄天物。他当即搓了搓手,嘿嘿笑着朝王寡妇逼近过来。 林平和朱逑随后走进大门,一左一右站到两旁抱着膀子满脸淫笑着看好戏。 “啊——” 院里传来王寡妇一声惊叫,顺着小巷传出去老远。 张震闻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院里一副少儿不宜的场景,王寡妇满脸屈辱的躺在地上,眼神里满是绝望,而压住她的麴七脸色却因兴奋激动涨得通红。 麴七好容易扯开了王寡妇的衣服,正准备倒凤颠鸾一番云雨的时候,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等瞧清楚来人的长相,他眼神里的欲望立马消退下来,随即恶狠狠的道:“是你?” 张震把辛老头带回县衙的时候,麴七见过张震一面,知道他是衙门里新任的捕头。 张震看了看形貌凄惨的王寡妇,又看了看麴七,眯起眼睛来,沉声道:“麴七,你身犯杀人重罪,跟我回衙门走一趟。” 麴七站起身来,王寡妇也赶紧扯过衣服围在自己身上,起身跑到张震身旁。她不认得张震,却认得他身上的公差袍服,抽泣道:“大人,求您为小民做主啊!他……他……” 麴七忽然很张狂的大笑起来,道:“求他为你做主?我说王寡妇,你可瞧清楚了,他是个捕头,什么是捕头?就是捕快的头。衙门里的捕快是什么怂样子,你没亲眼见过,还没听说过啊?让他为你做主……嘿嘿!你还不从了大爷我呢。” 王寡妇闻言,怯怯的看了张震一眼,见他瘦瘦弱弱的,又是一个人来,顿时希望破灭面如死灰。 麴七接着一抬下巴示意,林平和朱逑各往中间站了一步,将大门堵住,眼神不善的看着张震。麴七道:“张捕头,那姓杨的才被抬走多长时间,你又来了。我说你俩倒是提前商量好,一块来也行啊,老是我们三个人欺负一个人,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你觉得不好意思?”张震咧了咧嘴。 麴七刚要说话,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紧接着十多个捕快像打了鸡血一样如狼似虎的挤进院子,神情凶狠的看着院里的三人。 麴七呆住了,平日里见衙门的捕快都是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哪里见过他们这等龙精虎猛过。他有片刻的慌乱,很快想起自己的后台,胆气又顶了上来,气势汹汹的道:“我告诉你们,我可是黑虎帮的人,我看谁敢动我。” 第三十九章 堂威不威 “嘭!” 一句话还没说完,张震上来一脚踹在他身上,这一脚张震留了力气,他还是被踹的登登登后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麴七大约是嚣张惯了,头一回受这种气,他惊愕的看着张震,不敢置信的道:“你、你敢打我——” 张震冷冷一笑,摘下佩刀来,刀鞘一挥,扇在了麴七脸上,麴七身子歪了歪,一张脸顿时肿了起来。他嘴角溢着血,头发也散了,形貌极为狼狈,回过头来看着张震,大叫道:“你……我要告你!你无故殴打良善百姓!我要告你……” 张震将刀鞘挂回腰上,心平气和的道:“打你?我打你了吗?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麴七差点气疯了,他爬起来,伸手朝院里转圈一指,颤声大吼道:“你看我身上的脚印!你看我脸上的血!你们都看见了!你们可都看见了!衙门的捕头不遵法纪,无故打人!我要告诉孔县尉!我要让他罢了你的官!我要让他把你关进大牢!我——” 张震回头看看身后的捕快,很无辜的问道:“我打他了吗?你们看见我打他了吗?” 钟兴嘴角憋着笑意,故意作出一副愕然的表情,道:“没有啊,我就看见一个疯子在这儿乱喊乱叫,还一个劲儿的把自己的脸往墙上怼,你看怼的xue头血脸的。捕头,这个人咋回事?是脑子出啥毛病了吗?我身为一个捕快,有维护地方的责任,他这样自虐我可得拦着他点。”说着上前对着麴七的脸打了一拳,麴七脸上顿时多了一片乌青,钟兴道:“哎哎!大伙看看,他又自虐了,我是拦不住了,你们谁爱拦着谁拦着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捕快也听出意思来了,顿时一群发情的公牛一样朝麴七围了上来,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还喊道。 “你看,他又用腰去撞台阶了,你说他咋这么想不开呢?媳妇跟人跑了还是咋回事?” “谁知道呢?没准儿刚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哎!你看!他又拿自个儿后脑勺撞柱子去了!大兄弟~哥哥想劝你一句,孩子不是自己的,弄死了再生俩就完了呗,何必轻生呢……” “你看,这个脚印跟旁边这个脚印明显不一样,他还说是咱捕头打了他,咱捕头一个人能踹出这么多种脚印来?他肯定是脑子糊涂了。” “都让开!”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众捕快停下殴打,扭头看去见是邢建勋摸了块砖头,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砖头砸在了麴七脑门上。麴七本来抱着头哀嚎不止,这下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捕快面面相觑,邢建勋愣了愣,顿时意识到自己打高兴了没搂住,这回下手有点狠了。邢建勋有些尴尬,站起来清清嗓子,扫了麴七一眼,道:“他想不开拿砖拍自个儿,嗯……我看出来了,他脑子是真有问题。” 站在一旁的王寡妇眼睁睁的看着一群穿着捕快袍服的人举止流氓颠倒黑白,简直与土匪无异,她都看的呆住了,连胸前的春光乍泄都没有留意。 “好了。”张震眼看捕快们的私愤也发泄的差不多了,沉声道:“把他锁起来,带回衙门。” 张震吩咐罢,钟兴和另外一个捕快扑上来拿铁链把他给锁了,像拖死狗一样将昏迷不醒的麴七拖出了大门。 张震往外走了一步,看见院门口朱逑和林平两个人正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张震皱了皱眉,喝道:“杵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林平慌忙点头,一躬身子钻出大门,麻溜的就滚了。 朱逑却还有几分胆子,叫嚷道:“你别嚣张,我要告诉我们帮主,你完了……你的捕头当不了几天,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张震冷冷一笑,道:“去吧,把你们帮主叫来,我正要会会他。”说罢大步走出了院门。 朱逑还想说什么,走在最后的邢建勋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凑过来阴阳怪气的对他道:“这位大兄弟,我劝你一句,积点口德吧,我们捕头被人拿刀捅过,脑子不好使,发起火来连我都敢打,更别说你了。” 朱逑面色一窒,剩下的狠话也就没说出来。 邢建勋见状哈哈一笑,颠着屁股去追大部队去了,一边跑着,忽然之间他觉得,跟着张震这样一个捕头混,其实也挺不错的,起码不太窝囊。 —————————————————————————— 回到县衙,张震让钟兴等人先把麴七扔在大堂上,拿冷水泼醒了,自己快步进了后堂去叫吴县令。 后堂吴县令手边放着杯茶,正在看书,为了显示自己真患有头疾,还特意在脑门上缠了块白布。 张震进了后堂,看到吴县令,快步上前拱手道:“大人,我把麴七抓回来了。” 吴县令面色一肃,视线从手里的书本移到张震脸上,摇着头咧了咧嘴,也不知道是赞赏还是嘲谑,摆手道:“这事你不要来问我,自行去处理吧,本官现在患有头疾,不能理事。” 张震道:“大人,我一个捕头,最多也就能把人抓来,审讯定罪可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 吴县令怫然不悦道:“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的,我给你一个官面的身份,你只管折腾,折腾成什么样但凭你的本事。我不会帮你,你也别想拉我下水。” 张震本觉得吴县令人还不错,这会儿心里也生出几分不满来,道:“我不是让大人你帮我,我只是想让大人做点分内之事。有狱卒擅杀犯人,证据确凿,这事就发生在你眼皮底下,而且我也把人给你抓来了,你还想装作视而不见?你要想求个清闲安稳,挂印弃官,回去当个富家翁岂不比现在舒坦。” 吴县令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他知道张震说的在理。他之所以辛苦占着县令的位置不肯撒手,就是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重新掌权,虽然不知道希望在何处,可不代表他会放弃。他十年寒窗,辛苦考取功名,倾家荡产的送礼,钻破脑袋的巴结,费尽心思不惜代价才当上了通禹的县令,让他放手,他如何舍得。 可理智告诉他,有赵老虎这么一座大山压在上面,现在不是掌权管事的好时候。 吴延鹏恼恨张震多事,有找不着合适的借口推脱,就在这时,外面一声清咳,孔县尉阴沉着脸走进来。 孔县尉一看见张震,立马瞪着他道:“张捕头,谁准你抓人的?” 张震冷声道:“县尉大人,那麴七不仅杀了辛韦,还将杨班头打成重伤。对于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属下抓他是职责所在,不敢推辞。” 孔县尉喝道:“姓张的,我告诉你,别以为捕头是个什么官,你就是个跑腿的,衙门里的事儿轮不到你做主。” 张震笑了笑,反问道:“我做主了吗?我没做主啊,我这不正在请吴大人做主嘛。吴大人,犯人就在外面,捕快们等着呢,通禹的百姓也等着呢,您……还不升堂?” 吴县令有些左右为难,他看了看寒着一张脸的孔县尉,用商量的口吻道:“既然人都抓来了,百姓们也都看着呢,要不咱先升堂问问?麴七当了这么多年的狱卒,一向是尽忠职守品行端正,他怎么会擅杀犯人?本官觉得其中定有什么曲折误会,还是得审一下才能弄明白。” 孔县尉刚要反对,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又冷笑一声,道:“大人乃一县之尊,想做什么自然不用跟下官商量,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县尉,又怎敢多嘴呀——” 吴县令急忙赔笑道:“孔县尉这是说的什么话,孔县尉不论是人品才能,都超越本官甚多。衙门里的事儿,还得是咱们商量着来,商量着来啊……” 孔县尉伸手朝张震一亮,冷笑道:“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张大捕头都把人抓来了,不升堂怎么办?升吧。”说完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转身离开了。 见孔县尉没有反对,吴县令一边心里暗自盘算,一边对张震道:“你去通知衙役们一声,准备升堂,本官去换官服,马上就来。” “威——武——” 堂威,就是捕快们一边敲棍子一边齐声喊。敲棍子的声音听似杂乱,其实它是有种特异的节奏的,能给人一种紧迫感,说白了就是一种心理战术。"威武"二字有二种含义:一是由于"威武"声音有一种震慑感,以此压迫做亏心事的人,削弱他们的胆气使他们心虚。再者它是来自“威武不能屈”,也就是让好人不能被权势武力所屈服,而做出违背道德、律法的事。 可现在,站堂的皂隶们喊话的心气儿完全辜负了“堂威”这俩字,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他们久不升堂,懒散惯了,又知道待审的麴七是黑虎帮的人,所以觉得结果昭然,不过是走走过场,也就没什么兴致可言。 他们这种敷衍的态度,倒把旁边等候的一干捕快气的不轻。 堂威喊罢,吴县令整了整衣冠,转出议事厅,到海水朝日图下落座,一拍惊堂木,朗声道:“堂下锁的是谁?犯得什么罪呀?” 第四十章 赵氏老虎 邢建勋上前将侧歪在地上的麴七扶起来,让他跪好,喝道:“大老爷问你话呢,赶紧据实禀报。” 麴七一脸的血,整张脸被打得都变了形,青一块肿一块,又被冷水泼过,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整个人像是坟头里爬出来的厉鬼,又凄惨又可怖。他从两缕头发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眼来,盯着张震深深的看了一眼,似乎想牢牢记住张震这张脸,这才答道:“小的麴七,见过吴大老爷。” 张震静静的听着吴县令查问案情,旁边钟兴迟疑了一下,凑到张震身旁,小声道:“捕头,你说吴老爷会怎么判这个案子?” 张震道:“这个案子一点弯都没有,清楚明白的很,就是想包庇罪犯都没有借口,还能怎么判?” 钟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捕头,看来你对咱们吴老爷的脾气还是不了解啊。” 张震疑惑的看了钟兴一眼,刚想问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吴县令果然是秉公办理,他让人把辛老头的尸体抬了上来,问的很认真,简直太认真了。辛老头身上都有什么伤,是不是入狱之间伤的,怎么死的,什么时辰死的,每一道鞭痕每一处刀伤都得让仵作仔细验看,一点都马虎不得。 仅仅是尸体就验了一个多时辰,直把仵作忙的一头汗水,两旁的皂隶都打起哈欠来,连张震身边的几个捕快都颇有些不耐烦,身子不停乱晃站的难受。 终于定性了死者死亡的原因,张震松了一口气,准备听吴县令宣判的时候,没想到他一捏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竟又开始传目击证人。 辛老头死亡当晚,麴七特意支开了别的狱卒,他们明知道麴七想干嘛,也得卖麴七一个面子。是以事发当时,牢房里只有其他犯人在场。通禹城当前的情形,有点名堂的犯人都抓不得,牢房里都是些小偷小摸,没什么背景又倒了血霉被捕快逮到的。 他们都知道麴七是黑虎帮的人,又亲眼见他用惨无人道的手法将辛老头折磨到死,哪有人敢出来作证,一个个支支吾吾的都说什么也没看见。 吴县令见状心中大喜,刚想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说证据不足容后再审,外面围观的百姓忽然一阵骚动,自觉的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大道来。而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一路走进大堂。 张震本来仰着头等着吴县令宣判,听到异动,刚想回头看看究竟,就听见身旁的钟兴“啊”了一声,惊呼道:“他、他怎么,亲自来了……” 张震朝正昂首阔步走进来的人看去,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修长,国字脸,额头高而开阔,下巴圆润,眉形如刀砍斧削,两眼炯炯有神。这副仪表,看起来成熟稳重,城府极深,精明与儒雅兼备,凶狠与风趣并存,有一种王侯将相的霸气,实在看不出竟是个黑帮头子。 赵老虎,不知其真名,只知道他叫赵老虎。 赵老虎旁若无人地走入县衙大堂,一路所遇衙役、胥吏们纷纷变色退避。大堂上,吴县令拿起惊堂木,正要做出收监待查的判决,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负双手,昂然直入,不由惊在那里。 “吧嗒!” 吴延鹏手中的惊堂木失手跌落,他茫然站起,有些失措地退到案旁,想要对赵老虎拱拱手。又觉得在公堂之上,自己身为一县之尊如此举动未免不妥,是以僵在那里进退失据。 赵老虎从麴七和辛老头的尸体中间昂然走过去,视两旁拄杖而立的衙役们如空气一般。麴七察觉大堂上气氛突显诡异,急忙回头一看,不由大喜,用膝盖前行两步,一头磕在地上:“小的见过赵帮主!” 赵老虎站住身子,看了看他,淡淡地问道:“你就是麴七?” 他让人在牢里杀了辛老头,从下令到赏钱都是交给手下去做的,倒没亲眼见过麴七的面。 麴七忙不迭点头,一张脸饶是被打的变了形,还是能让人看出其中的喜形于色来,道:“是是是,小的就是麴七。没想到您老人家也知道小的贱名。” 赵老虎冷哼一声,道:“我的人,居然要上公堂,真是丢人现眼!滚到一边儿去!” 麴七忙道:“是是是!小的无能,小的给帮主您丢了脸,小的该死!”麴七一边说,他双手被反绑,只将额头一个劲的往地上磕,磕的还真用力,砰砰的响声整个公堂上都听得见。 赵老虎没再理会麴七,一直走到县太爷的公案前面,才停住脚,静静的看着吴延鹏。 吴县令被赵老虎盯得一阵慌乱,想与他对视,又没那个胆气,想把视线移开,又觉得是对他的不尊敬,一时间连眼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赵……赵……” “见过吴大人。”赵老虎开口道,还拱了拱手,满脸戏谑。 吴延鹏受宠若惊的哈着腰,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赵老虎视线在吴延鹏身后的海水朝日图上转了一圈,道:“吴大人这是在审麴七?黑虎帮的麴七?” 吴县令脑袋垂的更低了,缩着脖子站着,讪讪的道:“不不,不是审……就是问问……问问……” 赵老虎从公案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轻轻的在吴延鹏脸上拍着,笑眯眯的道:“吴县令,你得搞清楚,你还能当这个县令,是因为你一直没给老子惹事,我看你还算顺眼。怎么着?看你现在的架势,是想在通禹城里当家做主啊?” 吴延鹏一张脸红的发紫,脑门上大片的细汗渗出来,身子差点弯到赵老虎胸口上去,低声下气的道:“不是,我……我只是……” “你是个屁!” 赵老虎突然变了脸,手上一用力,令箭“啪!”的一声狠狠的扇在吴延鹏脸上,力道之大,将令箭的把手都折断了。 断开的令箭砸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乓乓的声音,整个县衙大堂包括外面围观的百姓都看的呆住了,只有麴七一脸得意,嘿嘿的在笑。 吴延鹏被打得身子歪了歪,脸上登时出现一个令箭的印痕,他的眼角也开始抽搐般的颤抖。可他还是很快又重新站好,一句话不敢说,连抱怨的神情都不敢做出来。 看着吴县令的表现,赵老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将吴延鹏推到公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吴大人,您是正在审案吧?您瞧瞧我,许久不见吴大人您,甚是想念,情急之下一个没留神,竟冲撞了公堂,真是该打。吴大人,您忙您的,接着审,全当我不在这儿。” 有赵老虎站在身旁,吴延鹏哪里敢坐,急忙想要起身,却被赵老虎一把摁住。吴延鹏起来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只好将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偷偷瞄了赵老虎一眼,随后看向堂下跪着的麴七,声音颤颤的道:“麴七,你失手……” “嗯?” 赵老虎只“嗯?”了一声,就吓得吴延鹏赶紧住了口。他眼光在赵老虎、麴七和辛老头的尸体间来回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道:“可、可是人毕竟都死了,我、我……” 赵老虎绕过公案,慢慢踱步来到辛老头尸体跟前,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仵作,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笑容,道:“这老东西是怎么死的,你可要验清楚了。你身为一个仵作,要连是伤是病都分不清楚,我觉得你留着这俩眼珠子也没什么意思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仵作瑟瑟发抖,他以前只听闻过赵老虎如何嚣张跋扈,可听听传闻和亲眼所见,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更何况他的亲眼所见又是这种面对面的方式,只将他魂儿都快吓飞出来,连赵老虎的话都忘了回答。 赵老虎看着哆哆嗦嗦的仵作,轻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怜悯的神情来,道:“唉——仵作挺辛苦吧?一个月多少俸银?日子过得还安稳吗?家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事儿啊?现在世道乱,可得小心点,家里要是有老人呀孩子呀什么的,要多交代交代他们,让他们注意安全。” “是……是……” 仵作眼泪都快流了出来,看着赵老虎藏着寒光的温和面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大气都不敢出,只一个劲儿的点头答应。 赵老虎走到仵作并排,伸手去拍他的后背,仵作明明吓得身子都要瘫软在地,还是硬挺着没敢躲。赵老虎在仵作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指着地上辛老头的尸体,柔声道:“你验明白没有,他是怎么死的呀?” 仵作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福至心灵的答道:“病……死的,他是……病死的……” 赵老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和气的道:“不错,你这个仵作是个明白人,我看他也是病死的。” 说着他忽然吸了口冷气,抬头看向公案,只把吴县令吓得急忙站起身来。赵老虎语气森然的道:“他既然是病死的,吴大人,你把我的人抓来干什么?想栽赃陷害?” 第四十一章 堂内人 堂外血 吴延鹏满头冷汗,急忙摆手:“误会,误会……”接着一指麴七,朝邢建勋喝令道:“快!快!快给麴七解开镣铐,再把城里最好的郎中给我请来!” 邢建勋慌慌忙忙的从站班的皂隶后面转出来,掏出钥匙急步上前就想去解麴七的镣铐。这时,忽然有人走到大堂门口,身形有些单薄,声音却异常有力:“不能放人!” 赵老虎听到这句话,眼睛顿时眯起来,朝大堂门口看去,就见一人头顶阳光,背后站满了通禹百姓,用沉稳坚定的步伐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张震径直走到赵老虎身旁,盯着他的眼睛,又有力的重复了一遍:“不能放人!” “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老虎嗤笑一声,背着手踱到张震面前,他个头比张震高,又故意微抬了下巴,是以用一种俯视的眼光看了看张震,随后笑吟吟的问吴延鹏道:“这小子干嘛的?” 吴延鹏赶紧点头哈腰的道:“他……是衙门新上任的捕头。” 赵老虎笑了,点了点头,道:“我说呢,既然是新上任的,我就不追究了。吴大人,你手下的这些狗腿子可得教育好了啊,别见个人就咬,不定生出什么祸事来。” 吴延鹏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拱着手千恩万谢道:“多谢赵帮主宽宏大量,赵帮主说的是,是我管教不力,惊扰赵帮主了。” 赵老虎懒洋洋的点了点头,随后瞪了邢建勋一眼,道:“他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还不赶紧开锁!” 堂上的气氛如此紧张,邢建勋本来凝神听着几人对话,闻言急忙弯下腰去找麴七镣铐的钥匙孔,还没把钥匙插进去,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能开!”张震凛然出声。 吴延鹏急的险些开口骂人,对张震喝道:“张震,你不要放肆!本县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张震也急了,厉声驳斥道:“案子还没有审明白,怎么能放人?” 赵老虎呵呵一笑,眼光里丝毫不掩饰赞赏的意思,只是这种赞赏,更像是私塾的先生表扬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小孩子,嘴角轻扬着道:“仵作说了,人是病死的,吴大人也说了,这是个误会,还不够明白?你还想怎么审明白?” 张震大步走到辛老头尸体旁,对仵作大声道:“仵作,你学当仵作的时候你师傅给你说过什么?你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你敢说这个人是病死的?” 仵作沉默不语,整个人像是患了疟疾在打摆子,根本不敢看张震一眼。 张震又转向满脸气愤的吴知县,指着他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县令大人,请你抬抬头,看看你头上那块匾,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字!你再看看辛老头的尸体,你能说他是病死的?” 吴县令脸色发青,他很想斥责张震几声,可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张震移了一步站到大堂中央,环顾着大堂内外的所有人,凛然高声道:“我从你们的眼睛里面,看到有人失望,有人悲哀,有人愤怒,有麻木不仁的冷漠,有毫无同情心的冷笑,如果……你们还有一颗良心的话,请你们摸着你们的良心告诉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病死的?”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静的落针可闻。 赵老虎定定的看了张震一会儿,然后朝吴延鹏幽幽的道:“你的好部下啊……” 吴知县满头大汗,忙不迭的道:“赵帮主,是我管教不力,我……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老虎不再说话,更不多向张震看上一眼,迈步就往堂外走。麴七站起来,很得意的将手里的镣铐朝邢建勋挥了。,邢建勋看了张震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把镣铐解开了。麴七在张震脸上扫了一眼,冷笑一声,快步追赵老虎去了。 眼看麴七走出大堂,就要消失在人群中,张震重重的喘了两口气,突然仓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吴县令吓了一跳,急道:“张震,你干什么!放下,快把刀放下!” 张震理都不理,持刀追出大堂,拦在赵老虎身前,厉声道:“把人给我留下!你敢抗法,我就连你一块抓!” 赵老虎微微一笑,看张震像看个白痴:“在通禹,还有人敢抓我?你抓一个试试。” 话音刚落,人群里冲出一群身材健壮的打手,虎视眈眈的盯着张震。 张震扫了一眼大堂门口的捕快衙役们,喝道:“把麴七给我押回去。” 邢建勋、钟兴等人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敢动手。 眼见如此,赵老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那群手下也跟着笑起来,赵老虎的笑还有几分自持身份的含蓄,那群手下则是肆无忌惮的猖狂。 就连一咧嘴就疼的麴七,都边吸着冷气边大笑起来。 这轰笑声将整个大堂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黑虎帮的得意嚣张,一边是众衙役的沉默彷徨。 很快,笑声渐消渐止。 只见张震一步一步靠近,手里,握着一把刀。 他盯着麴七,声音微沉,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回大堂,否则,我立斩你于刀下。” 麴七本想嘲讽他两句,可是看见他刚毅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有赵帮主当面,自己这样的表现太过软弱,忙又站住,却不敢再出言不逊。 赵老虎终于怒了,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眼中的这只小蚂蚁,当真敢挑战他的权威,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战他的权威。赵老虎伸手一指张震,咬牙切齿的道:“教教他怎么做人!” 众打手一拥而上,张震手里有刀,打手们也有刀,张震的刀只挥了两下,就被磕飞,打手们层层围过来,拳打脚踢的将张震的身影迅速淹没。 邢建勋、钟兴等捕快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一个个脸色涨得发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颤,却始终没有勇气拔刀。吴县令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甚至都没敢出去看一眼。 他站在空荡荡的大堂上,仅与辛老头的尸体两两相对。 拳脚中,张震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偶尔能在那滔天巨浪中打个转儿,旋即又被怒涛吞没。过了好半晌,打累了的打手们气喘吁吁地退到一边,只见张震软软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钟兴咬了咬牙,突然冲过去,钟兴一动,众捕快们也都动起来,他们冲到张震面前将他扶住,就见张震鼻青脸肿,口鼻流血,其惨状比杨班头也强不了多少。 一直逡巡在人堆后面的邢建勋也别着脚儿挪到张震身边,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怯怯地道:“捕头,你……你流血了。” 张震扶着钟兴的肩膀,颤巍巍站定,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殷红的鲜血,张震道:“血管里不流血,难道还流水吗!” 他把手上的血一甩,又啐出一口血沫子,忽然带些痞气地笑起来:“娘们儿每个月都流血,爷们儿该流血的时候也得流点儿血,那才叫爷们,你们说是不是?” 赵老虎冷冷一笑,道:“我们走!” 张震一把推开钟兴,再次站到了赵老虎面前:“他,有命案在身,不能走!你,殴打官服公差,也要留下!” 赵老虎愣了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儿,莫非他脑子有毛病么?哈哈哈哈……”赵老虎大笑着,把食指向前轻轻一点,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便冲了上去。 他们一拥而上,张震也迎头冲上去,但他只挥出一拳,刚刚打在一个打手的下巴上,就有两只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钟兴呆呆地站在旁边,忽然感觉脸上一阵温热,伸手一抹,却是张震溅出的鲜血。 钟兴看着面前被无数拳脚淹没,仅能看到一角衣袂的张震,突然野兽般嗥叫了一声,抡起拳头扑了上去。仅仅片刻功夫,他也被打倒了,和张震躺在一起,被无数拳脚淹没。 邢建勋见状,突然一声呐喊,抡起铁尺扑了上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捕快都扑了上去。皂隶、胥吏们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血都冲到了头顶,头皮麻酥酥的,脸胀得通红,拳头一紧一松,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 “老子想见血!” 一个先前提着风火棍从大堂上退出来的皂隶胸膛像风箱似地急剧起伏了几下,突然一声吼叫,抡起风火棍就冲进了战场。 “动手啊!老子也想见血!”所有的皂隶、胥吏、衙役们就像疯了一样,全部扑了上去。 “这……这……” 赵老虎再也笑不出了,眼前的一幕是如此陌生,他从未想到在他的积威之下,居然有人反抗他的暴戾,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胆敢反抗他的暴戾。 赵老虎在两个贴身保镖的卫护下,慌慌张张地退向县衙大门,眼前这一幕已完全失控,已经不再由他主导,也不再由泥胎木塑般站在大堂上与死尸的那位吴知县主导,主导这一切的人正躺在地上,正在流血…… 第四十二章 父与子 “铮!” 琵琶乍响,如金铁交击,似战鼓号角。 赵家大宅,赵老虎右肘支在几案上,手握成拳,托着一侧脸颊,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似闭似睁,正在听曲儿。 县尉孔青坐在左首。 大堂上,一位白衣女乐师怀抱琵琶,指如轮转。 继而乐声渐急,现剑拔弩张之状。 “衙门里的捕头不一直都是邢建勋吗?这个张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赵老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孔青听见,又不至于干扰到琵琶的乐音。虽然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可这会儿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气急败坏的迹象,连眼都没睁开,脸色平静的很。 孔青偷偷瞟了赵老虎一眼,正襟危坐,作出一副凝神听曲的模样,谨声道:“邢建勋被撤了职。这件事,我问过吴延鹏,他说邢建勋跟二爷结了梁子,为了平息二爷的怒气,才暂时先把邢建勋撤了下来。” “跟老二结梁子?我印象里那个邢建勋可是个机灵人,他脑子让驴踢了?敢去招惹老二?”赵老虎脸朝孔青这边偏了偏,淡淡的开口。 孔青道:“好像是因为吴延鹏的闺女,她跟二爷起了冲突,邢建勋被吴延鹏派去救人,是以有了点摩擦。” “哦——”赵老虎笑了笑,道:“那个小丫头片子……不假,是个能惹祸的主儿,他爹仅剩一点爷们气概差不多也都传她身上去了。对了,老二最近忙什么呢?可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 孔青道:“二爷一直呆在武馆那边,听那边的弟兄说,二爷好像受了点小伤。” “受伤?”赵老虎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睛,看向孔青,问道:“怎么受的伤?被谁伤的?” 孔青摇了摇头,很小心的道:“我也不晓得。” 赵老虎又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堂上女乐师指速减缓,但更具节奏,接连使用摭分摭扫两种技法,乐曲渐渐由高音转为中音,调式不断地游移变化。 “张震……他是什么来头?”隔了一会儿,赵老虎再次开口,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孔青有些不安的道:“我也……没细打听过,好像是个……开面馆的。” “没细打听?”赵老虎失笑一声,点了点头:“有人在咱们的地盘上,找咱们的麻烦,可咱竟连人家的底细都没摸清。呵呵,看来——兄弟们最近的日子过得很安逸啊——” 孔青额头微有细汗,也顾不得装模作样的听曲子,看向赵老虎,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查清楚!” 赵老虎摆了摆手,懒洋洋的道:“不急,先听完曲子。丹怡可是咱们通禹城最好的乐师,有人曾花万两黄金求她弹曲儿,不听完就走,可惜了——还有啊,以后你时刻都要记得自己是衙门里的官儿,我把你拉进黑虎帮来,一个月这么多银子供着,可不是让你来给我当手下的。” 孔青急忙点头,又是敬畏又是自责的道:“是!下官,知道了!” 赵老虎又不说话了,再次眯起眼睛来,食指在几案上随着乐曲轻轻敲打。 堂中的演奏也来到了高潮的部分,女乐师纤纤玉指挥洒的令人眼花缭乱。指法的多变带来的是弦乐的诡谲和节奏的急促。时张时弛,让人觉得夜幕笼罩下似有敌人军队马摘铃,人衔枚,掩旗息鼓奔至埋伏地点静伏下来,伏兵时隐时现,神出鬼没地逼近, 大堂上渐渐浸染了一种寂静、紧张而又恐怖的气氛。 “啪!” 突然弦断。 赵老虎随着睁眼抬头。 女乐师吓得脸色煞白,当即双膝跪地。 赵老虎起身,神色平静的走到女乐师身旁,轻叹了口气,颇觉遗憾的道:“丹怡啊,你这个刹弦的手法,还是有瑕疵啊。” 女乐师将断了弦的琵琶平放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声音都变了:“贱婢坏了赵大爷的雅兴,贱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赵大爷息怒!” 赵老虎弯腰将地上的琵琶捡起来,捋了捋断弦,轻轻拍了拍女乐师柔弱的肩膀,温声道:“别抬头看,没事,没事……” 女乐师身体僵直,两手撑着地面,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赵老虎倒握了琵琶,突然用力一抡,琵琶正砸在女乐师脑袋上,“咔擦”一声响,整个琵琶的腹板砸的粉碎。 女乐师一头歪倒在地,脸上血肉模糊,惨死当场。 “拖出去喂狗!”赵老虎低喝了一声,马上有两个打手快步走进大堂,拖着女乐师的尸体出去了,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就从来只有我们黑虎帮欺负别人,还没有人敢惹过我!”赵老虎一改先前的温文尔雅,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今天我伤了十几个弟兄,还在一帮子愚夫贱民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就因为那个叫张震的!” 孔青赶紧站起来,道:“帮主,帮主别动气,要不要我派几个人去做了他?” 赵老虎咆哮道:“做了他?给他个痛快倒是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孔青大气不敢出,连忙点头道:“好!好!帮主,我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抓来!” 就在这时,大堂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两个打手伸手拦住,却又不敢硬拦,半拖半放,那人一步步往大堂门口走。 白衫方巾,俊朗清逸,赵磊。 见赵老虎看过来,两个打手很为难的道:“帮主,少帮主非要进来,属下拦不住……” “让他进来。”赵老虎皱眉道,看到自己的儿子,赵老虎有几分不悦。 等赵磊上了台阶走进大堂,赵老虎斥道:“你不躲在自己屋里读你的圣贤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还没等赵磊开口,孔县尉已经察觉出要有事情发生,自己再呆下去怕是不妥,于是朝赵老虎拱手道:“帮主,我去安排人手,先行告退了。” 赵老虎点了点头。 孔青刚要走,却被赵磊拦住,赵磊转而朝赵老虎道:“你又要去害什么人?你又要去杀什么人?你……你把整个通禹城折腾的还轻吗?” 赵老虎拧着眉头喝道:“不关你的事!” 赵磊痛心疾首的道:“你以为自己在外面前呼后拥威风八面,你知道百姓们在背后怎么称呼你吗?他们叫你赵阎王,赵扒皮,他们天天想着你能下地狱,他们咒你不得好死!” 赵老虎变了脸,伸手就要去打赵磊,却被孔青拦住。赵老虎喝骂道:“混账,你读的那些狗屁圣贤文章,就是教你这么跟你爹说话的?” 赵磊长呼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激动,郑重而严肃的道:“我想跟你谈谈。” 赵老虎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片刻,呵呵一笑,道:“谈谈?成啊,谈吧。”说罢转身回到几案旁坐下。 赵磊迈步想要跟上去,又突然停下,对孔青道:“你在堂外候着,哪儿都不许去。” 孔青虽然也瞧不大起眼前这位斯文迂腐的少帮主,可他毕竟是赵老虎的儿子,便点头称是,走到堂外候着去了。 赵磊走到大堂北墙下,赵老虎已经将几案横拉过来,赵磊在赵老虎对面坐下。 “说吧,想谈什么?”赵老虎道。 赵磊没有说话,先拿过几案上的酒壶给父亲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自己先端杯子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 赵老虎笑了一声,道:“你小子还学会喝酒了。” 赵磊看着手里的空杯子,静静的道:“早学会了。” 赵老虎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他端起杯子在嘴边停了停,看了赵磊一眼,然后仰头将酒喝光,放下杯子。 两人都没添酒,也都没说话。 这个刚响起过琵琶峥嵘和乐师惨叫的大堂里,此刻静的诡异。 隔了好一会儿,赵老虎才开口道:“你把我拉来,不是想谈吗,怎么不吭声了?” 赵磊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恳切的道:“爹,我叫一声爹,你收手吧。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你这样为非作歹,在通禹城撑不了多久的。” 赵老虎嗤笑一声,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道:“这话,是不是又是哪个圣人说的?我就纳闷儿了,那些书上的狗屁圣人话就那么中听,能让你整天的抱着看?你就不能跟着我好好干点正事,学学怎么当帮主怎么管帮派,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偌大家业,以后交给谁?” 赵磊脸上也有了几分嘲弄的意思,道:“狗屁圣人话?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管他们叫圣人?因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你除了知道打打杀杀,你还知道什么?” 赵老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打打杀杀就是江湖,江湖规矩就是硬道理。” 赵磊冷笑道:“什么道理!一群地痞流氓……” 赵老虎眉头拧了起来,道:“好,你想讲道理,咱爷俩就讲讲道理的事儿!大道理我是不懂,可我知道,男人,得有男人的样!你看你自个儿,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给你把刀你都不知道怎么砍人。你也就是我赵老虎的儿子,要是个普通人,还不早被别人欺负死!”赵老虎说着将手里的杯子往前一推,杯子骨碌碌的在几案上打着滚,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赵老虎越说越急,几乎要吼起来:“你花着我的钱,荫着我的威风,白享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敢反过来教育我!那些狗屁圣人就这么教你做人的?就这么教你给人当儿子的?” 第四十三章 会出什么事呢? 赵老虎一把掀了几案,几案上的杯盘酒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两眼冒火,脸色狰狞的可怕,膝盖一撑站起身来,扬手就给了赵磊一个大耳刮子。 赵磊被打得脸偏了偏,白净的面皮上顿时多了一个红手印。他眼向上冷冷的斜视着暴怒的赵老虎,随后也站起身来,将被打过的半边脸朝赵老虎凑近,压抑着恨意道:“来!再打!你有本事打死我!” 赵老虎指了指赵磊,下颚的肌肉一阵颤抖,咬着牙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他低下头去,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才用手不停点着赵磊,向外一指,道:“行!行!长出息了!滚,滚,你给我滚,爱上哪去上哪去!别让我再看见你!滚、滚——滚!” “滚?你让我滚?”赵磊眼里泪光闪动,嘿嘿的惨笑道:“你以为我爱呆在这个破地方?你以为我爱管你那些破事儿?就因为摊上你这么个爹,你知道我在外面住着的时候人家是怎么骂我的?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想法设法要弄死我的?就因为摊上你这么个爹,你知道小时候我跟娘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我娘多少次让人家打的跪在地上磕头——” 赵磊说着,喉结一阵耸动,声音就哽咽住了,两行清泪长流。 赵老虎神情僵硬,退后一步,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坐回到锦垫上,黑着脸不说话。 赵磊吸了吸鼻涕,咽了口唾沫,才接着道:“过去的事儿我就不提了,刚才你说我荫你的威风,是,你现在是威风,你能威风几年?三年?五年?十年?你睁开眼睛看看,动动脑子想想,但凡是个混黑帮的,有几个能善终的?你以为我愿意顶着你手下的白眼到处救火?你以为我愿意辛辛苦苦帮你积德?就因为我他妈是你儿子,我他妈想让你能多活两年!” 赵老虎伸右手捂住了眼,好一会儿,松开手抬头看了看赵磊,又闭上眼低下头去,点了点头。 赵磊神情复杂,也不再说话了。 赵老虎又抬头看了赵磊一眼,然后捡起旁边倒在地上的酒壶,晃了晃,约莫还有半壶酒。他从一片狼藉里挑出俩杯子来,其中一个裂了口,他又挑出一个深底的盘子来,摆在地上,在盘子和酒杯里各倒上酒,然后看着酒不动。 赵磊也回到自己锦垫上坐下,赵老虎端起盘子来举了举,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淅淅沥沥的流出来不少,打湿了他的前襟。 赵老虎道:“过去的事儿……不说了,说说以后吧。磊儿,你不想接管我的黑虎帮,那你以后想干什么?读书?赶考?当官?”赵老虎摇着头笑了笑,接着道:“现在朝廷一片混乱,你想靠读书当官,怕是此路不通吧。再说,就算你能考中,能当上官,又能怎么样?你看看吴延鹏那副德性。” 赵磊脸色有点不好看,他看了看身下的酒杯,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是,读书暂时是没什么出路,那你呢?你想没想过自己的出路?真打算一直当帮主当到老了,威风没了,被一群仇家找上门?又或者被自己哪个兄弟背后捅了刀子?” 赵老虎眉头皱起来,加重了语气,道:“要是你不给我弄这些幺蛾子,肯老老实实的接手黑虎帮,现在我正当年,还镇得住,有我慢慢给你铺路,你自己再拉拢一帮自己的亲信,到时候把黑虎帮整个接管下来,我未必会晚景凄凉。” 赵磊呵呵一笑:“当爹的是黑帮头子,当儿子的就也得是,照这情形下去,我儿子也得是黑帮头子,世世代代都得是黑帮头子,行啊,想法挺好……” 赵老虎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拿起酒壶来往自己盘子里倒,酒壶歪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滴酒水没倒出来。他将酒壶往大堂一扔,大声喊道:“酒呢?他妈的这么没眼力价!” 很快一个婢女迈着小碎步快步端酒进来,她走到赵磊和赵老虎中间,看了看被掀翻的几案,有点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把酒壶放在哪里。 赵老虎一把将酒壶夺过去,给自己的盘子倒了满满一盘。 婢女赶紧离开,走的时候想把赵老虎扔在地上的酒壶清理掉,刚弯腰要捡,赵老虎厉声骂道:“收拾个屁!滚!” 婢女噤若寒蝉,连忙不停躬着腰行着礼,退出大堂去了。 赵老虎将盘子端起来,拿到嘴边停了停又放下,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道:“我知道,我当年走的这个可能不是个好路子,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以为帮里的那些人只是敬着我畏着我?他们同样是架着我顶着我,逼着我得按现在的规矩去做事。”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叱咤风云的赫赫威风顿时消退,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几岁,道:“我希望你能接我的班,算是我这个当爹的求你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要是你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赵磊在自己父亲黯淡的面容上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一语不发,起身离开了。 赵老虎目送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了看那杯没怎么动过的酒水,怔怔的出神。 过了很久,赵老虎忽的站起来,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纵横睥睨的冷傲神情,大步走出厅堂。 厅堂外,孔县尉还在等候。 看见赵老虎,孔县尉急忙垂手行礼。 赵老虎犹豫了一下,道:“那个张震,不着急弄死。很久没碰见个有意思的人,直接弄死了还挺可惜,先陪他玩玩。” ———————————————————————————————— 张震被送回了衙门的公舍,很快通禹城里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就被邢建勋被硬拖来了。郎中经验老道,给张震敷药裹伤十分快捷,处理完了伤势,老郎中对邢建勋道:“差爷不必担心,这位捕头老爷看着伤的挺重,都是皮外伤,不要紧。” 邢建勋松了口气,道:“看来那帮子混蛋心里还有点数,没下死手。” 老郎中捋着下巴上的胡子道:“未必……单看外面的伤情,他们下手应该很重才对,可这位捕头老爷只伤了气血,完全没有伤到肺腑的迹象。饶是老夫见多识广,也没碰到过这种古怪事,实在是……” 这时从外面摇摇晃晃的走进一个人来,邢建勋正跟老郎中聊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人直接朝床上扑去。 邢建勋吓了一跳,这时候正是风口浪尖上,他还以为是黑虎帮有人来闹事,急忙想要拦住时,胳膊刚伸出去,就停了下来,失笑一声。来人是杨安志,吊着膀子,头上缠着纱布,跟张震摆一块,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张震正在闭着眼睛养神,听到响动,睁眼去看时,见是杨班头,奇道:“杨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班头道:“捕头……属下都听说了,我知道捕头也是公事公办,可捕头你能不惜得罪赵老虎,也要站出来主持公道,还有衙门口发生的事……老杨我躺在床上听了,都觉得热血沸腾,只恨当时没跟捕头站在一块。这会儿就是爬着来,我也要来看看捕头你。” 张震笑了笑,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你不必如此的。” 杨班头满脸激动,想要抱拳拱手,可惜一个膀子不方便,只好用另一只手锤了锤胸口,很诚挚的道:“捕头,我今天也不怕得罪吴老爷了,咱们通禹城能不能恢复太平,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衙门里的兄弟能不能抬头挺胸的做人,希望全放在捕头身上了。捕头你可要撑住啊,等你伤好了,你就领着咱们大伙儿跟黑虎帮干,你手往哪里指,我老杨就往哪里走。” 邢建勋听到杨安志的话,苦笑了一声。老实厚道,很多时候是一个优点,可从另外一方面讲,也是眼光浑浊脑子糊涂,就像杨安志现在这样。 衙门口的事儿,他们看似赢了一场,实际上不过是顶了赵老虎一个措手不及,真要是明刀明枪的正面对着干,十几二十个衙役,对付黑虎帮上千帮众……这跟直接抹脖子自杀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也就是在彼情彼景,在那种环境和氛围之中,他才会气血上涌跟着张震一块干起架来。现在静下心来想想,颇觉得后悔,只希望赵老虎不会因此迁怒于他。 这时候张震开口道:“赵老虎没什么异动吧?麴七呢?” 邢建勋走上前道:“麴七随赵老虎回去了,当时太过混乱,属下也没太多的精力去注意他。赵老虎倒是没什么动静。” 杨班头闻言喜不自胜道:“难不成捕头把赵老虎给……吓住了?” 张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位大爷是张震张捕头吗?”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看见张震就开口问道。 张震看了看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两颊还带着泥灰,是个小乞丐,正瞪着俩白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张震撑起上身,答应道:“我是张震。” 邢建勋看见小乞丐呵斥道:“哪来的要饭的,跑这儿来干什么?出去出去!”说着就要上去撵人。 小乞丐一边伶俐的躲闪着,一边叫道:“张大爷,有人让我给您带个话,说如果出了什么事儿,张大爷千万不要冲动,他会尽量帮你拖住那个人。” “是赵公子派他来的?”张震心中暗暗琢磨,那个人自然是说赵老虎,可是,会出什么事儿呢? 张震忽然心中一动,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迈步就往外走,把杨班头和邢建勋吓了一跳。跌打郎中反应还快一些,伸手想拦张震时,张震已经出了房门,直把老郎中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的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跑这么快?” 第四十四章 凡人之死 “左边高一点,哎对,哎哎哎!过了,过了,再矮一点,哎——好。” 胖厨子往左边走两步看了看,又往右边走两步看了看,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直把两个挂匾的伙计累的满头大汗。 两人下了梯子,一个伙计忍不住抱怨道:“我说大哥,您也忒讲究了,哪有这么可巧的,看着端正差不多就得了呗。” “诶——”胖厨子不悦道:“牌匾就是一个店的脸面,你一个干活的出门还知道洗洗脸呢,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要是让客人们看到招牌都歪歪斜斜的,像什么样子。” 送匾的伙计心里挺不满,这趟活出来忙了半天,连半个铜板的赏钱都没捞着,气乎乎的叫着同伴走了。 胖厨子可懒得理会两个伙计怎么想,他拖着下巴,歪着圆胖的脑袋,美滋滋的欣赏着自家面馆里的新牌匾。 鸡翅木的底板,刷了黑漆,更衬得“张家面馆”四个烫金字亮光闪闪。牌匾包了边,包边上阳刻了牡丹花,精美的很,一眼看去,就是比起那些大楼大店的牌匾也不差哪儿。 其实初到牌匾店里订匾的时候,牌匾店老板一听说是家面馆,就推荐胖厨子用榆木底板,结实耐用,还便宜。 胖厨子不干,榆木的牌匾,烂大街的货色,多掉价啊! 胖厨子也不是什么大手大脚肆意挥霍的人,可自从向张震拍胸脯保证要把面馆重新捯饬好以后,他该花的钱就没省过一点。桌椅板凳要上好的,门窗货柜也要上好的,牌匾更是一点不含糊,直接订了仅次于紫檀的鸡翅木,不仅花光了张震给他的钱,自己还倒贴了不少。 因为这事儿他媳妇曾悄悄的向他抱怨过,嫌他给别人白出力气也就完了,哪里有再倒贴钱的道理,胖厨子听到这话当场就瞪了眼。他媳妇也念着张震对他一家人的恩情,见自家男人动了气,就没多顶嘴,端着木盆嘟嘟囔囔的洗衣服去了。 胖厨子驳斥他媳妇的理由很可笑,他说给面馆买好家什的原因是不能让面馆受委屈。面馆又不是个人,怎么会觉得受委屈,这说法似乎挺扯淡的,可胖厨子就认这个理儿。 现在牌匾挂好了,店里店外焕然一新,只差掌柜的来,再热热闹闹的放挂鞭炮,面馆就能重新开张。 想起自家掌柜的,胖厨子脸上不自觉的就升起一丝自豪的神情,虽然掌柜的曾在范二爷手底下吃过点小亏,可转眼就变成了衙门的捕头,那飞扬跋扈的范二爷也没敢再来找过麻烦。 尤其了不得的,胖厨子刚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在传,说掌柜的带着一帮窝囊衙役竟然将不可一世的赵老虎都掀了个跟头,街上还传说自家掌柜的是武曲星下凡,是老天爷派来救通禹城于水火的。 胖厨子觉得武曲星下凡什么的有点吹牛,可自家掌柜的也绝对不是什么一般人。想起这个,胖厨子感觉自己也跟着光彩起来,情不自禁的把胸脯都挺了几挺。 “爹,娘让我告诉你一会儿记得回家吃饭,可别回去太晚了。” 胖厨子正咧着嘴走神,就听见一个脆的跟鲜黄瓜似得声音响起。 胖厨子还没扭过头去,就已经笑了起来。 街上蹦蹦跳跳的走过来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年纪,扎着个朝天辫,瓜子脸,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透着股子机灵劲儿。 胖厨子看着自家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爹的都看自家儿子顺眼,反正他是越看自家儿子越觉得俊俏,脸盘随他妈,招人待见,以后准不愁找媳妇儿。 还离了五六步的距离,胖厨子就半蹲下来张开双手,小男孩直接扑进了胖厨子的怀里。胖厨子将小男孩架到自己脖子上,笑眯眯的问道:“长生啊,今天怎么愿意来叫爹爹吃饭了,没找你的小兄弟们去玩呀?” 被叫做长生的小男孩噘着嘴道:“我不爱跟他们玩,他们可赖皮了,一玩输了就哭。” 胖厨子笑眯眯的问道:“长生要是玩输了也哭鼻子吗?” 长生气哼哼的道:“我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输了才会哭,不知道羞人。” 胖厨子哈哈的笑起来,道:“是,咱们长生都是大孩子了,不跟他们一样,咱们长生再大两岁就可以去学堂了。” 长生眨巴眨巴大眼睛,问道:“为什么要去学堂啊?” 胖厨子指着面馆新挂的牌匾道:“在学堂里才能学会念书认字呀,你看看,这几个字你认识吗?” 长生盯着牌匾上的烫金大字看了一会儿,摇着头奶声奶气的道:“不认识……” 胖厨子笑呵呵的道:“等你以后去了学堂,就认识了。不光这四个字,还能认识老多字,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你老是让爹爹给你讲故事,等你认识字了以后呀,就能自己从书上看故事了,里面的故事可多了,比爹爹知道的还要多。” 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可我听他们说,学堂里的先生可凶了,老是爱拿着竹片打人,打的可疼了呢。” 胖厨子道:“都是他们不听话,先生才打他们的。咱们长生这么听话,先生是不会打你的,而且在学堂里不光能学会看书认字,还有很多小伙伴陪你玩。” 长生噘着嘴道:“我不要他们陪我玩,他们可笨了,我藏起来他们都找不着我。爹,要不你陪我玩吧?” 胖厨子道:“好啊,长生跟小伙伴们一般都玩什么呀?” 一听爹爹答应,小长生就来劲了,蹬着俩腿要从胖厨子肩膀上下来。胖厨子将他放到地上,长生道:“我们都玩躲猫猫,爹,你会玩吗?” 胖厨子弯着腰看着儿子,故意作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道:“爹爹不会,长生给爹爹说说,躲猫猫怎么玩呀?” 听到爹爹说不会,小长生顿时得意起来,道:“你要闭起眼来,趴在墙上,从一数到十,等我藏起来,你再来找我。数数的时候不能偷看哦,谁偷看谁赖皮,谁就是小狗。” 说着他朝周围看了看,很认真的道:“咱们得去屋里玩,外面太大了,我藏起来你会找不着我的,又得让我等半天。”他拉着胖厨子的手就往店里走。 胖厨子一边笑一边跟着儿子进了面馆,小长生倒很讲规矩,躲猫猫之前还先划了拳,好决定谁藏谁找。胖厨子连出了三次剪刀,小长生就很得意的赢了,然后开开心心的将爹爹推到墙上,一再警告说数不到十不许睁眼,就很机灵的四下张望找地方藏去了。 胖厨子趴在墙上,用胳膊捂住眼睛,老老实实的数到十,才转过身来,大声道:“你藏好了没有,爹爹可要来找你了。” 话刚说完,面馆里忽然走进三个人来,为首的一人鼻青脸肿,形貌凄惨里带着狠厉。 胖厨子愣了愣,道:“几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还没有开张呢,想要吃面请过几天再来。” 三个人还是迈步往里走,为首的一人走到大堂中间,四下打量了几眼,冷声朝胖厨子问道:“这里就是张家面馆?店掌柜是叫张震?” 胖厨子笑道:“几位客官是慕名而来么?不错,这儿就是张家面馆,我们掌柜的就是张震。” 为首的那人闻言眉头拧起来,一抬下巴,朝两个同伴示意,嘴里挤出一个字道:“砸!” 另外两个人随即动手去掀桌子,为首的那人走到柜台前,拎起一个酒坛子来直接朝窗户上砸过去,松木窗棂被砸烂一片,酒坛子也碎裂开来。 门窗家什可都是新买的!胖厨子顿时急了眼,喊了一声“你们干什么!”上前要去拉住为首的那个人。 那人抬脚就将他踹到了地上,紧接着三个人围上来拳脚相加一顿毒打。 很快,胖厨子就只剩下躺在地上哀嚎的力气了。 三人打完了胖厨子,又开始砸店,等他们要对牌匾动手的时候,胖厨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的将牌匾护住。 为首的那人也跟胖厨子较上了劲,竭力朝胖厨子踢过来,一脚狠过一脚…… 等张震赶到面馆的时候,先入眼的是胖厨子烂泥一般的身体,身体下面压着张家面馆的牌匾。面馆东墙上,写着五个血淋淋的大字——“砸店者,麴七”。 还没等张震有所动作,就从面馆后院走进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男孩来,小男孩边往大堂里走,边气哼哼的道:“爹爹,你怎么不来找我呀?” 听到这话,趴在地上的胖厨子一只手动了动。 张震急忙上前,揽住胖厨子的肩膀扶起他的上身。 胖厨子气若游丝,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张震,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伸手拍了拍身下的牌匾,。 张震朝牌匾看去,“张家面馆”四个烫金字上,沾满了鲜血…… “鸡翅木的,好料子,好……”胖厨子一句话没说完,就歪了脖子。 张震有些茫然的抬头,随后看到了一张同样茫然的稚嫩面孔。 张震忽然觉得,脑子里有根叫理智的弦,崩了…… 第四十五章 将降大任 张震闭上眼,长呼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将胖厨子的身体轻轻放下,伸手摘了腰刀,以刀作杖,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看了身前的小男孩一眼,小男孩若有所觉又不明所以,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发愣。 胖厨子的家人张震都见过,他认得眼前这个小男孩。 张震轻声对小男孩道:“长生,回家找你娘去。” 长生愣愣的道:“我娘让我喊爹回家吃饭,我爹他怎么了?”他大概好奇爹爹为什么不再理会自己,伸手想去推,见血淋淋的又不敢下手,他身子缩了缩,泪水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 张震一把将他拉过来,揽在怀里挡住了他的眼,压抑着心里的悲愤低声对他道:“你爹累了,他想睡一会儿。长生乖,先回家。” 说着张震就领着长生往外走,让他在外面墙脚处等着,自己反身关了店门。在店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张震从门缝里朝胖厨子的躯体深深的看了一眼。 随即店门合严,店里的人店外的人,被一扇门板彻底隔断。张震面朝着门板,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表情有瞬间的变幻,等转过身来,他又换了一张淡漠的脸。 外面围了很多人,他们很早就围在了这里,应该早到胖厨子刚被打的时候。他们兴致勃勃,切切察察,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只有当张震目光所及,他们的视线才四散开来,很快又重新聚拢。 胖厨子被打的时候,他们在围观,打人者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围观,现在张震领着小长生出来,他们还是在围观。 哈!多新鲜的事儿啊!看着一定很过瘾吧。 张震曾经很坚定的认为人性是个很美好的东西,现在他们用这种表情神态告诉他,其实不然。 张震嘴角忽然向一侧扬起。 他低下头,拍了拍长生扎着朝天辫的脑袋,淡淡的道:“长生,回家。”语气里多了几分命令式的冷意。 或许是对张震的异样有所察觉,又或许,他还在为爹爹一身是血无动于衷而奇怪纠结,长生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三步一停的回家去了。 目送长生走远,张震收回视线,迈步刚要走,忽然,他从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他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张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可他只要不瞎,就能读懂对方面皮之下藏着什么样的感情。 张震曾经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那时候自己站在楼梯之上,而他,拾阶而上。 现在,自己站在面馆门口,他则藏在人群之中。 此情此景,恰似彼情彼景。 张震想等着他朝自己走过来,但这次他没有,他只是用这样一幅表情跟自己对视片刻,然后悄悄的后退,在人群中隐没,像一匹受伤的狼。 张震没有叫住他,而是缓缓的抽出了身上的腰刀。他跟他做事方式不一样,就像上次一样,可他们的目的依旧一样。 人群一片哗然,如受惊鸟兽四下逃散。 张震提着刀,走了三步,又停下来,他前面不远,站着一个人,另外一个人。 “你别拦着我。”张震语气依旧冷漠,里面还是多了一丝感情,他对她,不能不带感情。 她看着他,神情戏谑,好一会儿,朱唇轻启:“想好了?” 张震沉着脸点了点头。 她嗤笑一声,原本妩媚的脸上一片讥讽,吐出两个字:“匹夫。” 张震瞬间怒发冲冠。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擅长掩饰感情的人,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是这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够轻轻巧巧的让他内心的情绪汹涌倾泻。 “你别拦着我!”张震这回是吼出来的。 她脸上冷笑之意更重:“给我个理由。” “你说要我当官,我当了!你说让我行善执正,我顶着赵老虎主持公道,我执正了!你说让我得民心,我被是一群人围着打没有还一点手!可现在你看看,我忍这么多苦受这么多气,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群麻木不仁的冷眼旁观?我告诉过你,我只想清清静静的开家面馆,现在连店里的厨子都没了,我还开个屁的面馆!我还得个屁的民心!我本来就是个杀手,你让我当官,我当个狗屁的官!” 张震将腰刀一亮,迈步就往前走,杀气腾腾。 花连蕊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开道路,道:“去!你去!你去把赵老虎杀了,再把范猛杀了,再把麴七杀了。” 接着她眼神冷了下来,用一种嘲弄的语气道:“你想杀人是吧?我再劝你一句,既然开了杀戒,你最好把黑虎帮上上下下一千多个人全都杀了,省的他们事后找薛琪小染报复,哦,还有你那厨子的家人。刚才那个小孩是叫长生吧,你要是不把黑虎帮的人全杀了,万一留下几个有种的,那小家伙才这么大就得随他爹去了,怪可怜,他爹还给他起了个名叫长生,呵呵……不过也没事儿,这都是我瞎操心,你张大老板武艺超群,杀个千把人还不跟玩儿一样。” 张震脚步慢了下来,又走了三步,停住,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 花连蕊冷冷的喝道:“去啊!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血性吗?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托我料理你的后事吧?没问题,我还有点积蓄,要真不够,大不了我去卖,保准给你打口上好的棺材。就连薛琪小染她们的后事我都能帮你办了,绝对风风光光的,一点都不寒碜。” 张震嘴唇动了动,嗓子一阵干涩,道:“我……先把他们送走,再回来动手。” 花连蕊唇角扬了扬:“那你要送走的人可真是不少。再说了,薛琪可能会听你的,小染凭什么走?你们厨子的家人凭什么走?就因为你要逞一时之快,他们就得背井离乡?就得四海飘零?眼下这种世道,漂泊他乡跟当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先前我见你在店里想保薛琪的时候能拼着挨刀子,还以为你是个沉得住气的真男人,没想到也是个鲁莽冒失的匹夫。亏得我还又是找人又是帮你支招,现在看来,老娘我真是瞎了眼!” 张震不说话了。 花连蕊轻蔑的看了张震几眼,作势准备离开。 张震嘴里发苦,问道:“你……要去哪儿?” 花连蕊道:“我要去收拾东西离开通禹城,省的哪天受你连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震伸手使劲挠了挠额头,他觉得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她的话很有道理,这却让他更加难受,一腔的怒火都画作苦闷在胸口翻涌又无处发泄。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呼了一口气,看向花连蕊,眼眶发红,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我心里憋屈。” 花连蕊不再咄咄逼人,改换了一张善意的面孔,温声道:“张震,我当然知道你心里憋屈。可要想为常人所不能为,就得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现在要是忍不住,不但前功尽弃,你自己、你的朋友也会下场凄惨。你还记得吗,你说过杀人诛心,你要是这会儿找黑虎帮寻仇,才是真正的诛心,不止诛你的心,更诛通禹城万千百姓的心。他们会觉得,他们寄予厚望的,看起来似乎能为通禹城一扫污浊廓清环宇的新任捕头,其实不过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你想对付黑虎帮,最终要依靠的,还是民心,你一旦失了民心,就彻底输给了黑虎帮。我本来就告诉过你,民心这东西很缥缈,你现在只是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还远没到举火烧天的时候。张震,再等等,再忍忍,算是我求你了。” 张震看了看花连蕊恳切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家面馆紧紧闭起的店门,店门之上,还有他关门时留下的血手印。 好一会儿,张震一语不发,转身移步。 “你还是想去?”花连蕊诧异的开口,哀近于心死。 张震停了停,看着手里的腰刀,想要挥舞一下,还是轻轻插回刀鞘里,黯然道:“我脑子有点乱,想一个人走走。”说完径自走开。 张震沿着桐萍街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想了很多,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乱的像一团麻。 正走着,突然有几个人从他身旁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惊恐的大喊:“出人命啦!有人当街杀人啦!” 张震心中一动,顶着逃散的人潮加快脚步,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地凄惨。 三个死人,其中一人没了脑袋,另外两个满身刀伤。 张震眼神在三具尸体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觉,扭头朝旁边一条小巷子里看去。正见小巷的另一端,陈步文一手拿着把短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个正在滴血的脑袋。脑袋像是先前被人打过,鼻青脸肿,有淤血和伤痕,此刻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神情里凝结着惊恐,赫然是麴七。 张震想要开口叫住陈步文,陈步文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了小巷的转角里。 第四十六章 你来我往 赵老虎又吃了个亏。 他本意让麴七去张震的面馆里闹事,就是为了羞辱张震,言外之意很明显——你看,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又是抓人,又是审问,结果呢,我的人不但一点事儿没有,还能光明正大的出来在你眼前晃悠,给你惹麻烦,打你的脸。 至于麴七竟然在店里打死人,他也没有想到,不过在他看来,这点意外大可以一笑置之,不就是死个人嘛,多大点事儿啊。 张震的反应赵老虎事先都考虑过,张震要是再打着执法的名义抓麴七,他可以让张震抓不着人,也可以让张震先抓着人,却不能堂审,最后还得把人放了,就跟上次一样。张震若是一时激愤敢滥用私刑,好,你先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在通禹城里想比用私刑,赵老虎呵呵一笑…… 你敢跟我过不去,我就玩死你,这是赵老虎的打算。 万万没想到,横空里杀出一个陈步文来,前去闹事的三个人都当街惨死,麴七还被人割了脑袋。 当街惨死……当街惨死…… 赵老虎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在大堂狠发了一通脾气,当即授意黑虎帮所有帮众以及外围的地痞流氓大索全城,务必要活捉陈步文。 赵老虎都想好了,一旦抓住陈步文,直接将他拉到闹市碎尸万段,给帮里的兄弟们看,也给帮外的百姓们看。 随着赵老虎一声令下,整个通禹城里开始鸡飞狗跳。那些流氓痞子们做事本来就有些肆无忌惮,现在又让他们找到了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理由,一时间敲诈勒索调戏妇女的乱子层出不穷。 虽然明知通禹县衙做不得主,一些百姓病急乱投医,还是跑来敲响了冤鼓。自从上次因为麴七的事,县衙跟赵老虎起了正面冲突,吴延鹏似乎吓破了胆,越发称病不出了,不止是不理政事,而且闭门谢客。 县老爷不理事,梁县丞和孔县尉又不来当值,这些麻烦事儿 就都扔到了张震头上。 冤鼓一响再响,县衙大堂后面的议事厅里一群人七嘴八舌凄凄惨惨,张震见到这么混乱的场面,也是觉得十分头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想找花连蕊问问计策,只是两人刚闹过别扭,又是自己有愧于她,现在登门求助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来帮忙了,竟然是那个看起来年迈糊涂的梁老县丞。老县丞给张震支的招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抓。 只要有人来报案,就跟着去抓人,能抓到就抓,抓不到也要把秉公执法的样子做出来。 张震有些好奇梁老县丞为什么会帮自己,忍不住问了问,就见这个如风中残烛的老者抬头看了看天,略有些伤怀的说了一席话:“读书人一生只所求,不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前吴县令碌碌无为,老夫以默相容,明哲保身,也是无奈之举。先前见阁下在县衙门口威武不屈,浩气可撼天地,老夫震动之余,更深感愧疚,你一个捕头尚能如此,老夫身为县丞,再不站出来,就真是愧对先贤了。要对付赵老虎,眼下虽然胜算不大,可也不是毫无机会。只要有一分可能,老夫就是赌上全家性命又有何妨。” 张震肃然起敬,当下也不再含糊,带人就上了街。只要遇到犯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别管什么身份背景,一概抓起来。遇到暴力抗法的,张震本来心里就窝着火,也不再藏拙,几乎是一路打过去,直把身后的一干衙役唬得瞠目结舌,再看张震的眼神就不止是有尊敬,更有看神仙人物似的崇拜。 有张震身先士卒,衙役们也发了狠,不止是心气足,胆气也足了起来。张震手里的腰刀就成了一杆大旗,所指之处衙役们就奋力向前,也颇生出了几分汹涌的声势,把一些流氓痞子吓得不轻。 人抓来了,吴县令不升堂,梁老县丞就代审,审不过来就先关起来再说,渐渐牢房里人满为患。 黑虎帮的人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要么纠集一帮人把某个衙役堵路上打一顿,要么威胁恐吓衙役们的家人,为此,有几个衙役实在扛不住,休班请辞了。 但更多的人坚持留了下来,而且,他们的队伍渐渐扩大,很多饱受欺侮的百姓忍无可忍,见张震肯为他们出头,便自发的组成了民壮,加入了巡逻守卫和抓人的队伍。 藉由这场拉锯战,张震在通禹城的威望越来越大。 今天,是胖厨子出殡的日子。 饶是张震最近忙昏了头,今早还是好好收拾了收拾,用包袱包了些挽联香烛,准备前去吊唁。 刚出了公舍门,就看见邢建勋正候在门外,他嘴角处一片乌青,是前几天在县衙门口被黑虎帮的人打的。不过额头又多了一处新伤,不知是抓人时留下的,还是遭了报复。 张震看到邢建勋这幅模样,饶是两人先前多有不睦,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温声道:“邢捕头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屋?” 邢建勋急忙道:“张捕头,我哪里还是什么捕头,你叫我老邢就行。” 张震笑了笑,道:“原来都叫习惯了,再说,我这个捕头只是个临时的,就是为了对付黑虎帮才出来顶一阵子。等推翻了黑虎帮,捕头还是你来当,我呢,就回去老老实实开我的面馆。” 邢建勋肃然道:“不,张捕头,我邢建勋就认准你是咱们通禹的捕头了。我承认,先前因为职位的事儿我曾对捕头你心生怨愤,那是我邢建勋气量小眼光浅。”他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道:“这是我昨天带人抓一个地痞时,被那个地痞打伤的,我抓完人,出事儿的那户人里一个大娘对我千恩万谢,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还硬塞给了我一篮子鸡蛋……我在通禹城里当捕头,六年了,别管是吴大人管事还是赵老虎管事,我都是变着法给老百姓索要什么东西,第一回被别人硬塞东西……昨天回去我就一直在想,一个公差,究竟该怎么当……” 说到这儿他失笑一声:“之前杨班头说要跟着捕头干的时候,我还笑他缺心眼儿,现在看来,我也明白不到哪儿去。捕头你才真是为民请命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公差,也只有捕头你这样的人,才能救得了通禹。” 邢建勋这番话张震真是有点不敢领受,毕竟自己站出来对付黑虎帮的初衷,也是为了一己之私,还真没这么多大义凛然的想法。 张震汗颜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只不过不怕他赵老虎而已。” 邢建勋诚挚的道:“捕头不必过谦,赵老虎在通禹城嚣张了这么久,又有谁敢像捕头这般站出来,单是这份胆气,已经是寻常人拍马难及了。” 张震道:“赵老虎除了派人抓陈步文,还有别的动静没有?咱们现在已经抓了他不少手下,可得小心提防着点。” 邢建勋摇了摇头,道:“还没听说,赵老虎现在仍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抓住陈步文,没听到有别的动静。现在捕头手底下有这么多民壮,他赵老虎就是真有心为难,也得掂量掂量。真是没想到……连吴大人都拿赵老虎没什么办法,捕头您却弄得他方寸大乱。” 张震道:“咱们那位县太爷就不要提了,他无根无底,无权无势,还没胆子,对付不了赵老虎情有可原。孔县尉看起来倒是个有几分胆色的人,只可惜被赵老虎拉拢,成了他的门下走狗。” 邢建勋讥笑道:“孔县尉对付赵老虎有什么好处呢?与赵老虎勾结对他而言才更有利。只是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等他为赵老虎所用以后,就有了把柄在赵老虎手上,那时他就是想当个好官,也摆脱不出黑虎帮的泥潭了。” 张震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若再有百姓愿意来当民壮,不妨都留下,咱们现在的力量还是浅薄了些,别说人数没优势,就是有,真打起来这些平头百姓跟黑虎帮的打手也还是差得远。” 邢建勋道:“咱们现在手里有了这些人,真明刀明枪的打可能打不过赵老虎,不过赵老虎也未必敢大动干戈。通禹城离汉阳这么近,赵老虎要是敢大肆杀人,他就是再跟武帝教有交情,朝廷也是不答应的。武帝教现在只是把控了兵权,要想再进一步有所作为,他们还是得要得到朝廷官员们的支持,赵老虎要是敢如此出格,武帝教的人都饶不了赵老虎。咱们下一步要做的,是找出能扳倒赵老虎的有力罪证,一边以此压迫他,一边上呈朝廷,让朝廷的官员们给武帝教施加压力,到时候赵老虎肯定会有所忌惮,只要他不乱来,咱们就能一步步把声势做大,把网收紧,到时候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他赵老虎就蹦跶不到哪儿去了……” 张震用心听着,心中暗暗叹服,没想到邢建勋看似是个喜欢占小便宜的老油子,竟还有这等见识,不免对他多看了两眼。 邢建勋正侃侃而谈,察觉到张震眼神的异样,突然住了口,讪讪的道:“这些话,其实都是梁县丞教给我的。他怕捕头你空有一腔忠烈之心,对庙堂的形式理解的不够,被束缚了手脚。” 张震有些动容的道:“劳老县丞费心了,最近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忙的脚不沾地,也没能跟老县丞好好说说话,我现在要去吊唁我面馆里的厨子,等回来再亲自向老县丞道谢。” 邢建勋听到胖厨子,脸上也有一丝难过,道:“我随捕头一块去吧,我跟你们厨子虽然没什么交情,毕竟是老相识,如今他遭了歹人毒手,我心里也不好受。” 张震点头答应,将包袱里的火纸递给邢建勋两卷,两人便上了路。 第四十七章 寒鸦 坟岗 陈步文 两人离开县衙的公舍,来到城南胖厨子家里。 胖厨子家里动静很大,一进大门儿,左厢房里锣鼓齐奏,只见门窗四开,一个头戴黄梁道冠,身着玄色道袍的老道,脚踏七星步,手中拂尘轻扬,口中念念有词,正为胖厨子做法事。 胖厨子的祸事出来以后,张震赔给了胖厨子家很多银子,让他们把能请的都请来,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将葬礼尽量办的风光一些,算是自己对胖厨子尽的最后一点心意。 胖厨子家的客厅现在已经改成了灵堂。屋檐下挂着一排白纸糊的灯笼,抬眼一望,就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奠”字。 灵堂肃穆,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露出一个头面。 幔帐两边悬桂着几副挽联,内容不外乎都是些什么‘音容宛在’、‘永垂不朽’、‘风范长存’一类的字眼,下边是落款。正中间奠字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面摆着香炉、供果。 灵堂里香烟袅袅,铜炉里的香木烧地劈啪作响。浓郁的香烟袅袅升起,让灵堂内变的雾蒙蒙地。几个诵经的僧人已径退到两侧喝茶休息去了,灵堂上,右边跪着胖厨子的媳妇和他儿子小长生。 胖厨子的媳妇一身白衣,外边又套了件黄麻坎肩儿,腰系麻绳。跪在灵前,主持葬礼的知宾管事叫她拜便拜,叫她停便停。她两眼空空洞洞,痴痴呆呆就象丢了魂儿一般。 她从嫁到这个家里来,受了不少委屈,好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家里的顶梁柱又倒了。她这般伤心,一者为了丈夫,丈夫虽然性子懦弱了些,可知道心疼人,对她很不错。再者也是为了她自己,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带了个五岁的孩子,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素烛惨淡,阴风凄凄,纸皤飘拂,白花摇曳。 胖厨子的爹娘坐在一旁,老来丧子,老两口老泪纵横,哭地声音嘶哑。 仅有小长生模样还算好看些,他大约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娘亲跟爷爷奶奶都是伤心欲绝神情,他也跟着抹了几滴泪,悲痛少一些,更多的是茫然和慌乱。 张震和邢建勋进了灵堂,将带来的东西交给记账的先生,行祭奠礼的时候,张震触景伤情,想起往昔种种,一时也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胖厨子一门人丁稀少,没多少族人,媳妇娘家的亲戚也早来吊唁过,张震身为胖厨子的掌柜,又是通禹县衙的捕头,倒成了十分紧要的贵宾。 停灵已经停够了七天,待张震行过祭奠礼,没过多久,便开始送殡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抬了棺材,在门口等小长生摔了盆儿,然后执“引魂幡”带队,乐队乐队吹吹打打,沿途散发纸钱,在胖厨子家人的哭声中,送殡队伍一路朝城外已经挖好的墓地走去。 墓地选在城南的倒柳坡,是一片坟岗,其间长了几株歪歪斜斜的老柳树,倒柳坡也因此得名。一棵柳树上停了只寒鸦,见有人来,被吹打声惊吓,呱呱的聒噪着飞走了。 坟岗之上,一方新坑,一片新土。 几个后生落了棺材,第一抔土填上,胖厨子家人悲伤之意更浓烈了,先前停灵的时候,虽然不语不言,好歹人还在身边,能看得见摸得着。现在落了棺填上土,就真的是天人永隔了,胖厨子的老母亲哭的险些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忽然冒出一个人影来,一步步朝这边走。 张震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是谁了,他身上有种十分鲜明的气质,血性,但不暴烈,永远是阴阴沉沉的,又带了某种桀骜和执着。 陈步文。 他头发披散,衣着凌乱,步履稍有些虚浮,眼眶微微发黑,像是好几天没能好好睡觉,只是眼神依旧坚毅。他左手里提着个白布包袱,包袱底部有小半已经染成了黑红色,那是一种人的血液晾久了的颜色。右手上提着一坛酒。 “表侄……”胖厨子的父亲有些惊疑的开口,黑虎帮的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都没找到陈步文,他只道自己这个远亲的表侄子已经远遁他乡,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陈步文没有回应,眼睛盯着胖厨子的棺材一瞬没瞬,面色毫无波澜,没有伤心,没有悲痛,只带着一贯的阴郁,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胖厨子坟前,单膝跪地,将手里的包袱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解开。 “啊——”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包袱里是个人头,麴七的头。 此时麴七的头已经不再是张震当初看到的样子,头发脱落了不少,睁开的两眼浑浊不堪,面皮也开始出现腐败水泡,表情都有些模糊了。包袱刚打开,就有一阵腥臭气散发出来。 旁边有人可能是受不了这种情形,逃也似的离开了,就连胖厨子的家人,虽然明知道麴七是杀人的凶手,见到一个起着水泡散着恶臭的人头摆在面前,脸色也有些难看。 陈步文却浑不在意,就用提过人头的手拍开了酒坛的封泥,扯掉油布,半只手掌伸进酒坛,握着坛沿提起来,咕咚咕咚猛烈的灌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都倒在了坟前。 做完了这些,他起身离开,自始至终,没看任何人,没说一句话。 张震本想叫住他,问问他最近在何处藏身,问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看他当前这幅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搭理自己,索性不再开口。 自从张震从东子手底下救出陈步文,两人的关系曾有短暂的贴近,只不过自己在范猛面前选择忍气吞声以后,陈步文对他又开始冷淡起来。 等陈步文走远了,送葬的队伍才渐渐反应过来,填土的人都停了铲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拿那人头怎么办。 还是张震站了出来,在坟墓旁边挖了一个坑,将人头放到坑里埋了。他本来打算将人头与胖厨子葬在一块,可转念一想,胖厨子若泉下有知,依他的性格脾气,未必喜欢一个如此丑陋的人头埋在自己身旁。 想到这儿,张震心里生出了几分后悔。 胖厨子做了半辈子面条,他活着最风光的时候,是因为做面条,死了,也算是死在了面条上。 自己此番前来吊唁,与其带纸钱香烛之类的寻常东西,倒不如捧一碗面条来。 既然没能帮他报仇,满足一下他的夙愿吧,也算是安慰。 “先夫牛丙安君之灵” 这是墓碑上的字,张震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胖厨子的名字,先前他一直讳莫如深,自己多次提及,他都没有说明,只说叫他厨子就行。 且还是叫他胖厨子吧,张震觉得这个称呼更贴切,也更亲切。 一座新坟,一块墓碑。 胖厨子,卒,享年三十六岁。 ———————————————————————— 等送殡完毕,张震带着邢建勋回了城里,准备去衙门见见梁老县丞。 还没走到衙门口,就看见钟兴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张捕头,赵老虎抓住陈步文了!” 张震神色一紧,突然意识到陈步文刚拿出麴七头颅时,离开的那个人可能不是忍受不了头颅的血腥恶心,而是向黑虎帮通风报信去了,为了抓住陈步文,黑虎帮可是悬赏了不少银子。 张震急忙朝钟兴问道:“陈步文现在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钟兴答道:“在拱辰街,刚被抓回来,赵老虎说要将他在拱辰街凌迟处死。” 张震眉头皱起,朝邢建勋道:“快!回衙门调集人手,马上去拱辰街!” 拱辰街离衙门不远,街道宽阔,街面是用青砖铺就,两旁店铺林立,是整个通禹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等张震带着衙役民壮赶到拱辰街的时候,见几个黑虎帮的打手扭着陈步文的胳膊,正用木棍用力敲打他的腿弯想让他跪下。陈步文瞪着站在一旁的赵老虎,死咬着牙不肯屈服。 赵老虎被陈步文阴冷的眼神盯的心烦,冷冷一笑,挥拳在陈步文脸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对一个手拿薄刃短刀的光膀子大汉吩咐道:“剐了他!” 光膀子大汉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意,将薄刃短刀在手里的一方靛蓝粗布上来回摩擦了几下。 凌迟处死是零割碎剐的一种酷刑,行刑时,刽子手先在犯人前大肌上割一块肉抛上天,这叫“祭天肉”;第二刀叫“遮眼罩”,刽子手把犯人头上的肉皮割开,耷拉下来遮住眼睛,避免犯人与刽子手四目相对,防止犯人在极其痛苦时放射出异常阴冷、恐惧的目光而使刽子手心慌意乱,影响行刑。 光膀子大汉家里祖辈都是刽子手,他自学了凌迟的手段,都是在猪身上练刀,还没真正用出来过,今天正好拿眼前这个年轻人试试。 他第一刀刚要落下,突然听到一声大喝:“住手!我看谁敢滥用私刑!” 第四十八章 买你的路! 听到这句大喝,赵老虎眼皮一跳,放眼整个通禹城,敢这么跟他叫板的,也就是张震了。 赵老虎眯起眼睛,慢慢转过身,就见张震一身皂服,按着腰刀,转过一条小巷出现在拱辰街,身后跟着邢建勋和钟兴,正远远的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赵老虎看了眼身旁的一个前脑门有一道长疤的光头汉子,这人叫刘坤,是黑虎帮外围的一个地痞头子,就是他的人发现并抓到了陈步文。 赵老虎道:“我今天非要剐了这小子,你带着你的人去拦住那个姓张的,别让他碍事。” 刘坤点头称是,一招手,带着手下六七个痞子朝着张震迎上去。 刘坤边走边从一个手下那里拿过一张猎弓来,他有一手射箭的绝活,今天赵大爷在,他有意显摆显摆,要是能因此被赵大爷看中,进黑虎帮当个头目,对他而言可真就是飞黄腾达了。 刘坤将弓弦拉满,闭一只眼瞄了张震片刻,骤然松手。 “嗖!” 箭矢精准的钉在了张震脚下一条砖缝里。 “前面来的是什么人?再不停下,别怪老子不客气!”刘坤扯着嗓子喊道。他当然认得张震,现在通禹城里,谁不认得这个敢薅老虎尾巴的疯子捕头。他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先给张震一个下马威,也把自己手下几个兄弟的士气鼓动起来。但凡是个出来混还能混出点门道来的,哪个脑子里没有点弯弯绕。 果然,他这句话喊出来,几个手下也跟着洋洋得意起来,他们一字排开,将整条拱辰街堵得严严实实,有弓的拉开了弦,没弓的架起了刀。 目睹这等阵势,紧跟着张震的捕快们还好,倒是后面刚转进拱辰街的民壮有点骚动不安。他们不过是些普通老百姓,或是媳妇被人调戏,或是爹娘遭人打骂,一时气不过,才跑到衙门当其民壮来,也是凑着人多力量大,以求自保。现在看着冷幽幽的箭头指着自己,胆气顿时就虚了。 张震见状,扭头对邢建勋低声道:“你先带着他们在此等候,一会儿见机行事。”张震继而对钟兴道:“是个爷们不是?” 钟兴使劲点了点头。 张震看了看前面再次拉满弓弦的刘坤,道:“是个爷们就跟我来。” 说完张震顶着箭矢所向,大步往前走,钟兴紧跟在张震身后,脸上颇有几分热血沸腾的悲壮。 “我是张震!通禹县衙的捕头,张震!”张震边走边亮堂堂的出声,声音沿着街道传出去老远,响动屋瓦,满场皆闻。 “呦!你就是张震啊,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刘坤嘴咧向一旁,阴阳怪气的道,手里的弓箭却没有放下。 张震没有回答,接着往前走。 刘坤眼里多了一丝冷意,额头上的疤也越发显得狰狞,道:“张捕头,我劝你别再往前走了,你这样凶巴巴的走过来,我身边的几个兄弟胆子可都小的很,万一脱了手伤到你,大家面子上可都不好看。” 张震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刘坤,而是眼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后面,后面赵老虎身旁,陈步文赤条条的衣服被剥的精光,那个光着膀子的刽子手眼看就要对陈步文动刀了。 张震突然开口,对刘坤道:“后面那个兄弟,他跟你们有仇?你们要这么折磨他?” 刘坤冷笑道:“那小子得罪了我们赵大爷,怎么死都不冤枉。” 张震又往后看了看,赵老虎身边的人并不多,镇场子的主要还是眼前这帮人,于是道:“看样子人是你抓到的吧?赵老虎给了你多少赏钱?” 刘坤神情倨傲的道:“五百两——怎么样张捕头?你一个月的俸银有多少?二两?三两?哈哈哈,张震,我劝你一句,你这个穷捕头当一辈子能攒几个钱?倒不如向咱们赵大爷赔个礼道个歉,赵大爷心胸宽广肚子里能撑船,看你有点本事,没准儿一时高兴会给你把交椅坐坐,到时候荣华富贵可真就是享之不尽了。你敢跟赵大爷作对,赵大爷懒得搭理你才让你活到现在,真以为自己能翻了天么。” 张震道:“他给你五百两,让你抓人,我现在给你一千两,买你脚下的路,能不能行?” 刘坤本来是得意洋洋,听到这话愣了愣,他不过是黑虎帮外围的一个小头目,经手的银子可能不少,往上交往下花,真能留在口袋里的没几个。五百两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笔横财,更别说一千两,他瞬间心动起来。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不妥,这不是钱的事儿。 刘坤表情顿时重新变得狰狞,以此掩饰刚才瞬间的失态,他将箭头朝张震一指,恶狠狠的道:“少他妈废话!你今天休想过去,再往前走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张震往前走了一步。 刘坤脸色涨红,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松了手。 弓弦“嗡”的一声,箭矢疾射而出。 站在张震身边的钟兴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他没想到,刘坤真敢下手。 藏在街道两边店铺里的百姓也屏气凝神,朝这边看过来,有人发呆,有人惊愕,有人叹息。基于赵老虎最近扰民作乱的举动,他们深受其害,跟眼前这位张捕头之间,就有了一种无形的情感纽带。 他就像是一座在惊涛骇浪中岿然屹立的的灯塔,他们很多人可能不会站出来帮他,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可他们现在不希望看到他倒下。 不止是捕快民壮和百姓,就连后面薄刃短刀都贴到陈步文胸口上的刽子手都被这边的情形吸引了注意,下意识的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张震没有躲,他跟刘坤站的很近,不好躲。 但他也不是毫无作为。 刘坤其实从松了手,心里就有些纠结。张震是衙门的公差,而且现在在通禹城风头正劲,自己这时候杀了他,又是堂而皇之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的风险并不小。 心思电转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紧接着就见到张震的手已经伸了出来,举在胸前,手里紧握着一根箭矢,箭头离他的胸口不足一寸,箭尾还在兀自发颤。不可能…… 这是刘坤还纠结不已的脑海里下意识生出来的一个想法,没有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接住满弦而出的箭矢,起码在他的观念里,不可能有人做到。 接着,没来由的,他就想起了先前听到过的关于张震的那些玄奇的传闻。 这时旁边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痞子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挥刀就朝张震砍过来,边砍边吼了一嗓子:“我cao你——” 张震上身纹丝不动,眼神晃都没晃,一脚疾出,正踹在那痞子胸口,他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向后飞了两丈有余,落地之后又扑棱棱的打了好几个滚,口鼻喷血,生死不知,手里的砍刀飞了老高,哐啷啷的摔在地上。 满场皆惊,整个一条拱辰街,一片死寂。 张震将脚收回,手背的青筋一跳,箭矢咔擦一声断为两截。他凛然的盯着刘坤,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问道:“我刚才说要花多少钱买你脚下的路?” 看到张震这幅神情,刘坤心里一跳,胆气没来由的就衰减了几分,顺口答道:“一、一千两……” “九百!” 张震低喝一声,直直盯着刘坤,又往前走了一步,刘坤情不自禁的后退。 这时后面等候的邢建勋突然拔出腰刀,也大步向前,朝张震这边走,在他身后,一排排的民壮转出小巷,走进拱辰街来。 第一排的民壮看清了张震的举动,脸上现出亢奋的神情,这种亢奋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后面的人,他们一排排走出来,竟然奇迹般的踏着整齐的步伐。 一声声,一阵阵,一片片,脚步隆隆。 “八百!”“七百!” 张震一声声喝出,一步步向前,身后的捕快和民壮们很快跟上来,越来越多的民壮从小巷转出,接连不断,像一川洪流一条巨龙,声势直欲吞天。 “不是、不是……这……”刘坤张口结舌,和他的手下在张震面前步步后退,彻底慌了神。 “六百!” 张震喊出这俩字的时候,刘坤身子都开始颤抖了。 “能买你脚下的路吗!” 张震突然发出一声暴喝。 “能、能、能……”刘坤心胆俱裂,早扔了猎弓,两手哆哆嗦嗦的护在身前,都不敢看张震的眼神。 眼看刘坤就要朝两边躲开,给张震的队伍让开道,张震忽然又一改脸上的厉色,变得和善起来,拍了拍刘坤的肩膀,温声道:“给我个面子,行吗兄弟?三天以后我在风月楼摆酒设宴,请在场的几个兄弟吃顿饭,一千两现银,一分不少,你看行吗?” “行,行,好,好……”刘坤忙不迭的答应,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 张震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刘坤自觉地退到一旁,让开了道路。 在刘坤敬畏的眼神中,张震大步朝赵老虎他们走过去。 第四十九章 风云际会 赵老虎看着张震朝自己走来,身后跟着大批的民壮,那些民壮手里拿的家伙无疑很有意思,柴刀、木棍、锄头,还有人竟然将家里搂干草树叶的竹耙子都给架了出来。 一群乌合到不能再乌合的乌合之众。 赵老虎毫不怀疑自己从帮里随便找来十几个人,就能把这群打着民壮口号的种田奴打的抱头鼠窜。 可是,让他有些不安的是。 他从这群逆来顺受,一向被他称为愚夫贱民的平头百姓脸上,从他们的眼神里,竟然看到了斗志和胆气。 平日十拳八脚都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俩词什么时候跟他们扯上关系了? 赵老虎眼睛眯起,眉头微皱,嘴角上扬。 这应该算是一个笑脸,又没有半分笑意,很古怪的一个表情。 张震走到赵老虎近前,隔了三步的距离,停下,飞快的扫了陈步文一眼。陈步文脸色有些苍白,不是面无血色的白,而是怒而面白的白,他依旧沉默,就像先前在胖厨子坟前那样,一语不发,不过,跟那时的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不同的是,他现在正看着张震,眼里有了张震。他神情有些复杂。 “把人交给我。” 张震淡淡的对赵老虎道。 张震的语气让赵老虎脸上强摆出来的笑意也消退下去,瞬间变了脸。 相对于张震之前在衙门大堂上的声色俱厉奋力挣扎,他眼前这幅淡淡的语气更让赵老虎感到火大。 那时候他身如蚍蜉,妄图以一己之力撼动大树,虽然也让自己感到难堪,但那种难堪是一种被小人物作死冒犯式的难堪,难堪里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蔑。 而现在,他竟然摆出了一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姿态。 赵老虎眼神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背后突然一阵骚乱。 赵老虎回头看去,只见大批黑虎帮的帮众从拱辰街另一头快步赶来,他们身形剽悍,脸上带着凶光,手里清一色拿着明晃晃的砍刀,气焰滔天。 两帮人以张震和赵老虎为核心,各占据半条街,将整个拱辰街堵得水泄不通。 新赶过来的这群黑虎帮帮众,由一个白白净净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带领着,张震一看,还认识,竟是有一阵子没露过面的东子。 其余的人都留在了赵老虎身后,只有他一个人上前,挡在赵老虎前面,举起手里的砍刀逼住张震,同时朝赵老虎稍稍偏了偏脑袋,恭敬的道:“小的来晚了,帮主,您老人家没事吧?” 赵老虎呵呵一笑,傲然道:“我能有什么事。”随后他看了看东子,略有些好奇的道:“这位兄弟是谁的人,看着有点面生啊。” 东子没有回头,紧盯着张震,答道:“回禀帮主,小的在二当家手底下做事,二当家的他身体有恙,让小的我先带兄弟们过来。” 赵老虎点了点头,从身旁一个帮众手里接一把砍刀,瞟了陈步文一眼,对张震道:“张捕头,他杀了我们黑虎帮的弟兄,这件事纯属私人恩怨,我们自己能解决的了,不需要你们官府的人插手。” 张震沉声道:“他究竟杀没杀人,本捕头自会查证,不用你告诉我。再说即便他真杀了人,也得是由衙门依法审问定罪,谁准许你们私设公堂滥用大刑的!”说着他向后一招手,道:“来啊!把疑犯给我带回县衙,等候吴老爷处治。” “你混账!”赵老虎勃然变色,直接举起了手里的砍刀。 “你拿刀指着我!” 张震冷冷的喝了一声,形貌里带着不容触犯的威严,迎着刀尖就朝赵老虎走了一步。 “你敢拿刀指着我?你想擅杀官差?你想造反?” 张震一声大过一声,一步快过一步,凛然的朝赵老虎逼近过来。 张震的脸颊都顶到了赵老虎的刀尖上,砍刀刀尖刺破他的肌肤,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很快有血珠渗出来,慢慢凝聚,再顺着脸颊滴落。 饶是如此,张震还要往前走。 张震身后的衙役们见状,纷纷拔出了腰刀,跟上了张震的脚步,再往后,一排排的民壮也举起了手里五花八门的家伙…… 赵老虎一张脸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不能让,他是赵老虎,是黑虎帮的帮主,还有这么多兄弟看着,有这么多百姓看着,他若是让了,颜面扫地,威严荡然。 可他又不能不让,对方穿的是官府的袍服,举的是朝廷的大旗,所作所为都是合情合理名正言顺,而且更重要的是,身后还有这么多衙役民壮跟着。他要是不让,难道还能血洗通禹城不成。 他对外是宣称跟武帝教交情匪浅,可那都是些唬人的话。他的确认识武帝教的一个小头目,不过也只是几面之缘,后来发迹以后打点的勤快,递了不少银子,才勉强混了个熟络。自己要真敢肆无忌惮的在帝都旁边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别说指望武帝教保他,他们不来灭了他就千恩万谢了。 一时间,赵老虎左右为难。 就在这当口,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从黑虎帮的队伍里挤开人群,走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赵老虎皱了皱眉,看了那人一眼,随即回过头去,在身后的帮众中略略巡视,就看到自己手下的弟兄中间,县尉孔青也是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正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孔青朝他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赵老虎又转过头来,微微沉吟,收回了手里的砍刀,同时抬了抬下巴示意东子让开路。 东子面有不甘,急道:“帮主,你发句话!你只要发句话,小的就砍了他!有什么后果,小的自己一力承担!” 赵老虎正眼看了看东子,点了点头,颇为欣赏的道:“小子,你不错,很不错,看来老二寻着一个好后生。” 他瞥了一眼张震,接着对东子道:“咱们是士绅,是良民,可不能干违法犯纪的事儿。让开,让这位张捕头把凶犯带走。” 东子看了看自家帮主,又满怀恨意的瞪了张震一眼,咬着牙低声爆了个粗口,手里的砍刀在空中晃了两晃,终于还是收了回来,赌着气让开了路。 张震昂然上前,没再理会东子和赵老虎,在一干黑虎帮帮众怨愤的眼神中,走到陈步文面前,拔出腰刀,向下一划,割开了麻绳。随后弯腰俯身,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给陈步文披上,温声道:“走,跟我回去。” 本来陈步文还撑着一副略显冷淡的发白面孔,听到这句话,神情突然一阵激荡,眼里就有泪光在闪动。他急忙低下眼,皱着眉头死咬着牙关,喉结耸动了几下,一个长长的呼吸之后,才抬起头来,艰涩的道:“张……” “叫我掌柜的。”张震声线依旧温和,但这句话说得一点都不含糊。 陈步文嘴张了张,嘴唇有些颤抖,却没再说话,他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张震转身要走,这时赵老虎忽然冷幽幽的开口道:“张捕头,这小子杀了我们黑虎帮的人,通禹城的百姓是有目共睹的,张捕头可要秉公执法啊。赵某身为通禹士绅,对衙门公务有监督检举之责,张捕头若是敢徇私情,赵某可不答应!” 张震闻言停了一停,看着赵老虎意味深长的道:“在通禹城里,不管是谁,只要敢违法乱纪,本捕头都会对他不客气。”说完也不等赵老虎有什么反应,就带着陈步文回到衙役民壮当中去了。 张震带着陈步文朝衙役民壮们走了四五步,周围的衙役民壮们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他们竞相的朝张震拥簇过来,想多看张震一眼,也想让张震看到自己激动的脸。 可又不忍冒犯了张震,只围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将张震围在中间。 于是拱辰街两侧店铺里的百姓们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所有的衙役民壮们围了了一个层层人头的大圈,外圈的人使劲往里挤,内圈的人又使劲向外撑,人拥人,人挤人,每个人都是兴奋的,热烈的,他们在这种拥挤中发泄着自己的亢奋和激情,同时也感受着周围人群的力量。 这场他们亲身参与的惊心动魄的斗争,竟然赢了!那片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他们心头的遮天黑云,终于不再可怕! 一条店铺林立的拱辰街,如平地刮起了一阵龙卷风云,将整个街道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热闹欢腾,一半沉默不语。 黑虎帮的帮众们手里的砍刀都垂了下来,一个个脸色难看,有人低头丧气,有人面面相觑,有人神情复杂的看向另外一侧欢呼不已的衙役民壮,但更多的人,目光都集中在漩涡中心的赵老虎身上,他们对这位积威日久的一帮之主,第一次感到了道不明白的失望。 赵老虎看着被包围着,被拥簇着,被敬仰着的张震,突然有些迷茫,自己让了一步,是不是错了…… 第五十章 狱中对 张震一行人如战场归来的凯旋军队,在一片热闹欢腾的气氛中回到了县衙,他们过分的热烈于欢庆,倒险些把整件事情的导火线陈步文给忘记了。 等到了县衙,张震又看着他们激动不已的咋呼了好一会儿,才驱散了犹自笑逐颜开的衙役民壮们,将陈步文带到了县衙大牢。 前一阵子抓了很多闹事的人,县衙大牢现在有几分拥挤。所谓人多则乱,更何况是一群流氓痞子,一进牢门,喝骂声、抱怨声、呼喊声、呻吟声全都挤进耳朵里来,鼻子里还要忍受着剩饭的霉馊和屎尿的臊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饶是陈步文性子坚忍,刚进大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张震找了一间通风和透光条件都比较好的牢房,让狱卒打开牢门,把里面的犯人都关到别处去了。 别的牢房本来也不松敞,这么一调动,越发显得拥挤不堪,大牢里顿时怨声四起,还有人在牢房里打了起来,张震懒得理会,只随他们闹去。 张震走进那间空牢房,转圈看了看,又命狱卒把牢房给清扫了一遍,才对陈步文道:“先委屈你在这里呆几天,我再想办法放你出去。” 陈步文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犹豫了一下,道:“张……” “叫我掌柜的。”张震道。 陈步文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看着张震,很诚挚的道:“掌柜的,是我看错你了,你才是真正有胆有勇的人。我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其实不过是个热血上头就任性胡为的莽夫。”这两句话他说的很快,看来已经心里酝酿了很久。 张震笑了笑,道:“每个人对勇气的理解不一样,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能在闹市间愤然出手,一举击杀黑虎帮三名帮众,给胖厨子报了仇,已经让很多人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英雄了得了。” 陈步文摇了摇头,有些自嘲的意思,道:“什么英雄,气血之勇而已。我也是杀了人以后才意识到,真正的凶手其实不是这三个人,他们不过是赵老虎手里的一把刀。等我想明白这个事儿,再想去杀赵老虎时,已经打草惊蛇,没了动手的机会,反而最后还落在了他们手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震伸手想去拍拍陈步文的肩膀,打算安慰他两句,手伸到半空突然想到上次拍他肩膀还是在怡香院门口。那时候他们两人刚合力打跑了前来闹事的东子,正惺惺相惜,准备进青楼潇洒一顿,那时候张家面馆生意还很好,那时候胖厨子还没死,那时候他刚认识了薛琪,那时候…… 物非旧物人非故人…… 张震不禁暗自唏嘘,有些怅然,还是在陈步文肩膀上拍了两下,道:“放心,赵老虎交给我来对付,看守大牢的狱卒已经换上了可靠的人,你就在牢房里安心休养几日,不要多想。” 说完,张震扭头朝守在牢门口的狱卒交代道:“麻烦你去搬个小方桌来,再来一壶酒准备俩小菜,我想跟我这位兄弟一块儿喝两口。” 狱卒闻言急忙道:“好!好!捕头稍等!属下这就给您弄酒菜去!”说着他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有些激动的道:“捕头,拱辰街的事儿都传开了,可惜属下当时不在现场,没能亲眼瞧见赵老虎威风扫地的模样。捕头,下回要再有这种事儿,可得叫上兄弟我,让我也沾沾捕头的光。” 张震笑了笑,道:“好,下回一定带着你。咱们这次虽然折了赵老虎的面子,可并没有伤及他的根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狱卒使劲点了点头,道:“反正我们就跟着捕头你干,肯定错不了。” 张震朝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兄弟们的信任。” 狱卒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一步一颠,恨不得要蹦起来。 等狱卒走远,陈步文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张震,道:“掌柜的,你现在是官差,我杀了人,你还是要秉公执法。我虽然不懂衙门里的事,也知道整个通禹城的百姓现在都在看着你,盼望着你能主持公道,这个时候千万别为顾全我坏了你的大计,我不怕死。” 张震嘴角扬了扬,想了想,道:“通禹城里的百姓想让我主持公道是真的,倒未必在乎我是不是秉公执法。我也琢磨明白了,什么是公道,公道不是王法,而是人心所向。他们不会因为你杀了几个黑虎帮的人就想让你死,更何况你还是为了报仇,刚才我不是说了么,你杀了黑虎帮三个人,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拍手称快呢。王法究竟是什么,可能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又怎会因为王法就想让你偿命。现在唯一要担心的是赵老虎会拿这件事做文章,给衙门施压,我先尽量拖住他,你呢,就安心在牢房里住上一阵子,这儿味道虽然不太好闻,可比外面安全的多。等我对付完了赵老虎,再想办法把你放出来。” 陈步文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狱卒回来,一手提着个矮方桌,一手端着个托盘,托盘里两荤两素四样小菜,还有一壶酒。 张震将方桌接过来,在牢房中央放好,狱卒给摆好了酒菜,就拿着托盘退出牢房去了。 张震在方桌旁边席地坐下,陈步文也跟着坐下来。张震给陈步文倒满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上,将酒杯一举,道:“为你安然无恙,为咱哥俩又能坐在一块,也为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杀了麴七给厨子报仇,来,喝一个!正好也驱一驱牢房里的味儿,奶奶的,这里边的味也太难闻了,让你在这里住着真是委屈你。”说着将酒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 陈步文看着张震,忽然有些哽咽,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盯着张震,道:“张……” “叫我掌柜的,给你说多少遍了。” 陈步文停了停,还是道:“张大哥……” 张震闻言失笑,他一直以为陈步文想称自己为“张捕头”。 陈步文只说了三个字,却又停了下来,左右看了看,拿起自己的酒杯摔在地上,从酒杯的碎片里挑出一块看起来比较锋利的,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在左手手掌上一划。然后将左手平举,用力握拳,一道血线从他手心里流出来,流到小桌上,向外飞溅起一片血点。 他直直的盯着张震,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说道:“张大哥,你救了我的命,我陈步文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从今往后,只要你说句话,上刀山下火海,至死方休。” 他神情庄严肃穆,像是在起誓。 张震看着陈步文,又看了看桌面上渐渐汇聚的鲜血,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轻轻的笑了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等酒水完全浸润在舌根和喉咙里,才温声道:“当初我拼着挨刀也不跟范猛翻脸,不过是想好好活着,现在我费了这么大劲把你从赵老虎手里救出来,也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动不动就为谁去死。死了,报不了恩,活着才行。” 陈步文微微错愕,眉头皱了皱,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不以为然。 这一顿酒喝得称不上融洽。陈步文不是个话多的人,道完了心里的感激,就不再吭声,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掏心掏肺的发了一个血誓,却没有得到张震的肯定,所以有些兴致缺缺。 一个人一个活法,张震也不奢求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表达给他,希望他能在茶余饭后,闲来无事的时候想想自己现在给他说的话,对他以后再面对选择时或许能有一定的帮助。 一壶酒喝完,张震又交代了狱卒几句,让他照看好陈步文,就离开了县衙大牢,去签押房见过梁老县丞。 最近衙门琐事繁忙,一干胥吏都累的无精打采,倒是老县丞虽然上了岁数,精神却十分抖擞。 应该有人跟他说过拱辰街发生的事,进了签押房,张震还没来得及因为先前他托邢建勋给自己出谋划策向他道谢,老县丞就已经扔了手里的案卷,满脸的皱纹都乐的舒展开,热切的朝张震走过来,拉住张震的手就是一顿拍打,一边拍打一边什么胆识超群踔绝之能惊才风逸一类的话满口就说了出来,十几个成语愣是没有重样的。 张震一个劲儿的谦虚着,饶是自己面皮不薄也觉得受之不住,心中颇为感叹:到底是读书人,嘴皮子就是了不得。 等张震信誓旦旦的说了一通豪言壮语,表达了自己一定会跟赵老虎奋力抗争的想法,同时又回敬了梁老县丞几句宝刀不老心系苍生,反正把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全都掏了出来,老县丞才心满意足的回去接着忙去了。 看看左右无事,张震难得有了一会儿空闲的时间,人正好又在县衙里,就决定去县衙后院看看薛琪和吴小染。 有一阵子没见,他心里甚是想念薛琪,正好也探望一下吴小染的伤情。 第五十一章 女人心 秋风如一缕茶香,些许萧瑟,又温情而婉约。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纷纷,叶子轻轻扬扬,从外面飘进来,落进院墙,带着金风的清凉和秋天特有魅力的枯黄。 一间小院,四面围墙,再加上一扇木门,便隔开了外面世界的熙熙攘攘,将漫天的秋意慢慢沉淀下来。 小院中间的一株腊梅树旁,一个身形稍显文弱的年轻人正扶着一个英气美丽的女孩在散步。 “你走慢点。”张震小心翼翼的托着吴小染的小臂,碍于男女之别,张震不敢用力扶着她,又害怕她摔倒,只好若即若离的托着她的小臂。 自张震来到了吴小染的小院,吴小染本来还怏怏的躺在床上,忽然看到了一片秋叶从撑开的窗户缝隙里吹了进来,就来了兴致,说要到外面院子里走走。那个叫王妈的中年婢女还想拦着,拗不过吴小染的倔脾气,只好答应了,张震自然得守候陪同。 其实本来他是想多跟薛琪聊几句的,可进了小院两人只打了个照面,连句暖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吴小染一折腾,张震就只好陪着了。 薛琪见状,说自己还有几件衣服要洗,打算去忙,王妈闻言,跟她道外院里取水方便,省的来回折腾,就带着薛琪离开了。是以一间小院,现在只剩了张震和吴小染两个人。 吴小染走着走着,忽然弯下腰来,张震本来有些走神,见状赶紧将吴小染扶住,唯恐她是伤情未愈体力不支。却不想吴小染竟然伸出手去,从地上捡起一片通红的枫叶来,将枫叶送到张震面前,开心的道:“你看,有个瓢虫。” 说话的时候,她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连略显粗浓英气的眉毛都添了几分柔媚。 张震松了口气,看向吴小染递过来的枫叶,果然见上面趴着一个圆圆的瓢虫,红色的甲壳上有黑色的斑点,合着翅膀拢着触须一动不动。 张震哑然失笑,不由得有些感慨女人真是神奇,现在的吴小染跟他当初在怡香院见到过的那个冷言冷语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嗯,是个瓢虫。”张震老老实实的答道。 吴小染又将枫叶托到自己面前,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食指,小心的碰了碰趴着不动的瓢虫,有些伤心的样子,道:“你说它会不会死了啊?” 说话间,那瓢虫伸出六只细小的腿儿,将自己半球一样的身体从枫叶上撑起来,张开甲壳,抖了抖翅膀飞走了。 吴小染视线追随着瓢虫飞走的方向仰起脸来,惊喜的道:“它没死!它没死!你看!它飞走了。” 张震看着瓢虫渐渐飞远,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嗯,它飞走了。” 吴小染仰着脸看着瓢虫,直到瓢虫消失不见,她保持着仰起面孔的姿势,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知是在感受细柔的秋风还是在体会清爽的秋意。 “张震,你喜欢秋天吗?” 隔了好一会儿,吴小染忽然开口,她依旧闭着眼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说话的时候,唇角牵引着脸颊动了动。 张震道:“还好。” “那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吴小染睁开了眼睛,眼眸亮晶晶的朝张震看过来,嘴角还留着先前的笑意,问道。 张震想了想,道:“冬天,原来是喜欢冬天的,现在……喜欢春天多一些。” 吴小染的嘴唇微微撅起来,眉头蹙了蹙,道:“你喜欢冬天吗?我不太喜欢,冬天太冷了,总觉得吃不饱东西还出不了门。” “吃不饱东西……是你太馋——”张震刚想开句玩笑,忽然想起先前她在自家面馆里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就住了嘴,转而顺着她道:“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冬天,只不过原来我……呆的地方经常下雪,感觉冬天很长,慢慢的就习惯了那种环境。” 吴小染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的道:“你原来呆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张震看着不时飘落的黄叶,眼神似乎渐渐穿透了小院的围墙,轻声道:“我原来呆的地方,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山峦,我跟我的师傅还有几个师兄弟住在其中的一个山头上。那个山头上有一片比较平整的开阔地,我们在那儿有一间小院儿,比你这间大点,可盖的没你这儿好,都是用木头柱子支起来的茅草房子,碰见个下雨天有时候还漏水。” “这么凄惨……不过很有高人风范。”吴小染咯咯的笑起来,道。 她很快又有些神往的样子,轻飘飘的道:“我倒还挺想去你原来呆的地方看看,听起来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张震看了看吴小染,神情有些复杂的道:“那儿很高,也很冷,我怕你去了会住不习惯。” 吴小染不以为意的道:“冷点也没什么呀,我只是想去看看,又不打算长住。再说我还没出过远门呢,原来的时候就跟着我母亲呆在家里,我母亲每天要做很多洗衣服缝衣服的活计,我只好也在家里给她帮忙。再后来我母亲……我就跟着姓吴的来到了通禹。我一直很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大山,看看大河,看看长着垂柳的沙堤,看看开满野花的土坡。哎!对了!张震,你要是哪天再回到你原来呆的地方,你带我去好不好?” 张震轻轻摇了摇头,有些苦涩的笑了笑,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吴小染很好奇的道:“为什么?是因为你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师门了吗?” 张震嘴角向一侧微微扬了扬,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隔了片刻,算是开了句玩笑,道:“可能是他们嫌我太笨吧……” 吴小染看了看张震,很识趣的没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她又抬头看向天空,大约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于是换了个欢快点的话题,道:“你最近跟赵老虎斗得火热,很多人都在传你的英勇事迹,都说你是通禹城的救星。没想到你面馆掌柜当得憋憋屈屈,当官倒是一把好手嘛。” 张震道:“都是梁老县丞和衙门里的兄弟们给面子,肯帮忙,要不我一个人能折腾出多大动静。” 吴小染道:“你也不要太谦虚,衙门里的那帮衙役都是些什么德性,我又不是不知道,能把他们聚拢起来拧成一股绳,你真是很厉害了。哈哈,你知道吗,他们传的可邪乎了,说你是武曲星下凡,说你是老天爷派下来拯救通禹城的。” 张震失笑道:“胡说八道……别听他们瞎说,哪有什么鬼啊仙啊的。先前我还遇到过一个闹鬼的案子呢,当是传的多玄乎,真查明白了也不过是有人故意为之。” 吴小染促狭的笑起来,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难不成是心虚?你不会真的是什么人派来靖清通禹城的吧?” 说着她神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上上下下将张震打量了好几遍,奇道:“不对呀,我记得很清楚,你最早在面馆被范猛扎了两匕首,后来又在你家门口的小巷里被人砍了一刀,前一阵子我还听说你在衙门口被赵老虎的人痛打了一顿。我只被人射了一箭,休养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痊愈,你受了这么多重伤,怎么现在看起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不会真的是武曲星下凡吧?” 张震皱了皱眉,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道:“可能是因为年轻,身体好,恢复的就快了点。我要真是武曲星下凡,拿把桃木剑往天上挥一挥,嘴里再念几句咒语,就有天兵天将下来帮忙,对付个赵老虎还不是轻而易举,还用得着这么费劲么……” 随即他转移了话题,道:“不过那些人的说法倒也有趣,听着当个乐子也不错,他们还传了什么没有?” 吴小染顺口道:“他们还传你……”话说了一半她突然住了口,神情变得忸怩起来,一张脸羞得通红。 眼见吴小染这般模样,张震不由有些好奇,问道:“他们还传什么了?” 吴小染背过手去,两手在身后揉搓着衣角,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不说话。张震还要再问,她突然气哼哼的道:“他们传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打听这么多干嘛,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 她这通脾气发的张震一阵莫名其妙,张震眨了眨眼睛,有些冤屈的道:“不是你一直在聊传言的事儿吗,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 吴小染依旧气哼哼的红着脸,半转过身,看着小院中间的腊梅树,将手里的枫叶使劲朝腊梅树砸过去。枫叶自然轻得很,刚离了吴小染的手,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飘飘荡荡的飞到别处去了。 吴小染撅着着嘴道:“我提传言的事儿……你就要跟着说啊,一点主见都没有。” 张震一头雾水,只觉得女人真是翻脸比翻书都快,眼前的这位姑奶奶张震又得罪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还是急忙赔礼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瞎说,我给你道歉了行不行?” 吴小染绷着的脸顿时又笑起来,很满意的道:“这还差不多。” 张震瞧得暗自唏嘘,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继而小院的木门被砰的推开,一群衙役打扮的人大步走进来。为首的一人看见张震就喝道:“你是张震?” “是我。”张震答道,皱了皱眉,这群人看着面生。 为首的人厉声道:“有人告你敲诈勒索,剥削民脂民膏,来啊,把他给我锁了!” 第五十二章 锒铛入狱 吴小染听到张震温声软语的向自己赔礼道歉,正沉浸在一种旖旎的气氛中,见忽然有人闯进来,先是有片刻的迷茫。听到那人的话,随即警醒,变得又惊又怒,英气的眉毛立了起来,对为首的那人喝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然而那人并不卖吴小染这个县令千金的面子,懒洋洋的道:“大小姐,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该问的就别问。否则,万一不小心再从哪里飞出一支箭来,你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吴小染顿时脸色大变。 眼前吴小染又要发火,张震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温声道:“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先回屋歇会儿,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吧。” 吴小染心口一阵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她脸上显出一丝痛楚的神情,还是十分气愤的道:“这几个人我从来都没见过,肯定不是姓吴的派他们来的,那是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来抓你?他们肯定是黑虎帮的人假扮的,你不要信他们的话,我就站在这儿,我看他们谁敢动你!” 有之前在面馆的先例,张震唯恐吴小染气愤之下又有出格的举动,眼前情形还不甚明了,她再捅下什么篓子就更麻烦了。于是赶紧劝说道:“小染,你先回去休息,这几个兄弟都穿着衙门的皂服,怎么会是黑虎帮的人呢?衙门里的衙役这么多,有几个你没见过的也很正常。你先安心回去休息,我随他们去看看。” 说到这儿,张震害怕说服不了吴小染,又补充道:“在拱辰街的时候,我吹了个牛皮,答应了别人一千两银子,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事闹了误会,我跟他们说明白了就好,你不用担心。” 吴小染狐疑的看了张震一眼,有些不太相信。 张震随后对为首的那个衙役道:“这位兄弟,麻烦你先带着人在此稍候,我把吴大小姐送回屋就跟你们走。” 那人见张震如此“上路”,神情有些古怪,但说话的语气和善了不少,道:“好,张捕头要快一些,别让兄弟们久等。” 这时另一个衙役凑过来,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脸色变了变,看了张震一眼,随即又朝说话的衙役下了两句命令,那衙役便带着几个人离开了。 那人转过头来,朝张震冷冷的道:“张捕头,我劝你最好不好耍什么花招,否则别怪兄弟们不客气。” 张震笑了笑,猜测离开的几个人估计是怕自己翻墙逃走,到小院另一侧守着去了。他心中坦荡,也懒得理会他们那点小心思,只转身打算扶吴小染进屋。 吴小染挣了挣,还要说什么,张震压着嗓子沉声道:“相信我,出不了事。” 张震的语气让吴小染没来由的心里一安,她看了看张震,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初她印象里任人欺负的面馆掌柜,而是一个出自神秘门派的杀手,一个赤手空拳就能放倒十七个持刀大汉的高人。 于是她点了点头,任由张震扶着,回屋里去了。只是在张震临走的时候,轻轻的交代了一句:“你小心些。” 张震给了她一个微笑。 看到张震老老实实的从屋里走出来,为首的那个衙役难得的露出了个满意的笑脸来,虽然还是带几分狰狞的意思,好歹嘴角是向上扬起的,道:“多谢张捕头配合,没给兄弟们添麻烦。” 张震道:“我说了会跟你们走,大丈夫说话算话。” 那人有几分赞赏,扯出一条镣铐来,道:“张捕头,都说你身手了得,兄弟要得罪了,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啊。” 张震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去,任由他把自己锁了。 随后,张震被这群人带到了县衙大牢。 大牢的大门上面有一个形如老虎的狴犴兽脸,传说狴犴像獬豸一样,爱好诉讼,主持正义,明辨是非,又生得相貌堂堂,能够增加威严的氛围,高高在上镇慑犯人。张震看着它,忍不住笑了笑,自己才刚从这里离开,转眼又回到了这里,不过之前是送人进来,现在是被人送进来。若是这只狴犴真有灵性,不知道会作什么感想。 看守牢房的狱卒见到张震被锁着的样子愣了愣,有些茫然的道:“张捕头,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震还没开口,带队抓人的那个衙役已经喝骂道:“别他妈瞎打听,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该滚哪滚哪去!” 狱卒看着那个衙役,又疑又气的道:“封浩,你不是早不当衙役了吗,怎么又把这身皂服穿起来了?还有,张捕头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为啥要抓他?” 被叫做封浩的衙役直接拔出了腰刀,指着狱卒骂道:“老子让你滚,你他妈听不见?再他妈问东问西的,老子砍了你。” 张震笑了笑,讽刺道:“这位兄弟,你不是个衙役吗,怎么说话像个地痞流氓啊?” 听张震这么说,封浩也没了好脾气,道:“老子怎么说话关你屁事,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一呼百应的张捕头?老子告诉你,你敲诈勒索罪证确凿,现在先把你关起来,然后等着孔大人审问。张震,你好日子到头了。” 狱卒听封浩这么说,神情变的愤懑起来,大声道:“原来是姓孔的搞的鬼,他哪里是什么孔大人,分明是你们黑虎帮的一条走狗,你们想要坑害张捕头,我……我……” 他伸手想去拔腰刀,手停在刀把上却没拔出来。 张震见状,也知道他是为难,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能有这份心,张震已经很知足了,于是道:“你先离开吧,我张震行的正站得直,没触犯任何律法,问心无愧,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狱卒急道:“张捕头,你太小看他们,他们这群人根本不讲王法道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的出来,我怕你会……” 他话还没说完,张震加重了语气,朝他下了命令道:“你先走,我心里有数。” 狱卒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一帮披着皂服的“衙役”,有些为难,还是闷着头离开了。 封浩低声骂了狱卒两句“不知死活”之类的话,一推张震,进了大牢。 刚走进牢门口,大牢最外侧的一间牢房里,陈步文听见动静爬起身来,隔着自己牢房的栅栏门向外看。眼见此情此景,陈步文有微微的错愕,眉头很快拧了起来,回头看看,从地上摸起一块酒杯的碎瓷片捏在手里,然后靠过来紧贴着栅栏门。 大牢里的过道并不太宽,他相信自己如果突然发难,能快速的制住一个衙役。 张震留意到陈步文的动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朝他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 陈步文脸色阴沉,看着张震,眼神里有疑问和不解。 张震不便解释,只是眯起眼睛,很笃定的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陈步文咬了咬牙,低下头来,却没有将手里的碎瓷片扔掉,整个人还是紧贴着栅栏门站着,一副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样子。 封浩他们可能没有留意到陈步文的动作,大刺刺的进了大牢。封浩在各个牢房里略略一巡视,扯着嗓子喊道:“焦亮!你狗日的藏哪儿了!” 随即靠里边的一个牢房里有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扯着嗓子答应道:“是浩哥吗?浩哥,兄弟我在这儿呢!这边!这边!哎!哎!对!看到没?” 封浩顺着声音朝那个牢房走过去,那间牢房里已经是人满为患。随着封浩走过来,牢房里一阵骚动,从里面挤出一个身形颇为高大剽悍的汉子来,他嘴唇干裂气喘吁吁,显然是最近没怎么喝水。 那汉子千辛万苦挤到牢门口,脸卡在栅栏门的格子里,胳膊使劲向外伸着,嚎道:“亲哥啊!盼星星盼月亮,兄弟我终于把你盼来了,你赶紧把兄弟救出去吧!你看看,这鸟地方是人呆的吗?” 封浩往牢房里面看了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再加上里面实在是不堪入鼻的气味,忍不住皱眉道:“怎么关了这么多人?” 高个汉子十分怨愤的道:“还不是那个姓张的王八蛋干的!他抓了咱们多少兄弟!妈的,当时也就是我没有防备,再加上他人多,才着了他的道。要再让兄弟我碰见他,我生撕了他!” 封浩咧嘴一笑,朝一旁偏了偏脑袋示意,道:“看看那是谁?” 高个汉子脑袋转了转,竭力将一只眼睛伸到栅栏门外,等看清了外面的情形,突然爆出“嘿”的一声,惊喜的道:“怎么?帮主他老人家发威了么?妈的,这狗日的也有今天,真他妈的解气!” 封浩阴阴一笑,道:“焦亮,你不是憋着想报仇吗?哥哥给你个好差事。”随即附到焦亮耳旁说了一通话。 焦亮边听边一个劲儿的点头,两眼放光,脸都快笑烂了,满口应承道:“我的亲哥诶!瞧好吧!兄弟我正愁一肚子火发不出去呢,今儿好好陪他玩玩儿!” 第五十三章 正当防卫 封浩又朝牢房里看看,皱了皱眉道:“不行,人太多了,活动不开。”随即他命一个手下到大牢的班房里取了钥匙来,将焦亮这间牢门打开,挑瘦弱无神的犯人放出来,在牢房里留下七八个强壮凶狠的犯人。 这倒让旁边几个牢房里的人一阵闹腾,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都在乞求封浩把自己也放出去。封浩听得一阵烦躁,大吼了一声:“叫唤个屁!再他妈忍两天!”牢房才静了下来。 封浩临了又对焦亮低声交代道:“务必要把姓张的给我弄死,那小子据说有点本事,以防万一,我已经把他的手给锁了。要是一会儿回来我看见他还站着,你下半辈子就在牢里住着吧。” 焦亮拍着胸脯发誓道:“浩哥放心,你还不了解兄弟我?弄死个人啥的还不是小事一桩,你就等着来抬人吧。” 封浩点了点头,一招手,几个手下押着张震来到牢门口,在里面几个犯人阴狠得意的眼神中,张震被封浩推进了牢房。 封浩冷幽幽的道:“先委屈张捕头在这儿待一会儿,咱们县尉大人现在正忙,等他抽出空来就会提审你,到时候有什么冤枉误会,自然就能解释明白了。” 张震笑了笑,道:“好,那我就先在这儿等着,倒要多谢你照顾,将牢房腾出空来,要是挤成先前那副光景,日子可真是够难过的。” 封浩嘿嘿一笑,神情古怪的道:“不用客气,张捕头,咱都是自己人嘛——” 说完就锁了牢门,又留下了两个人看守大门,然后就带着手下的人和几个被释放的囚犯离开了。 离开了县衙大牢,封浩走了没多久,就在路边的一个茶摊旁停下。 茶摊很简陋,一块大方青黑粗布,一头连着路边的房子,一头用两根竹竿撑着,算是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摆了两张方桌,旁边停了一个独轮车,独轮车上放着个火炉,火炉上的大铁壶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蒸汽。 茶摊的主人是个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老头,老头站在火炉旁,隔着大铁壶里冒出的蒸汽,用一种愤恨的眼光盯着其中一张方桌上坐着的一位大脸盘子中年人。大脸盘子中年人身前摆了一个粗瓷茶碗,他没动里面的茶水,只眯着眼养神。 看到大脸盘子中年人,封浩挥挥手驱散了自己的手下和几个犯人,那几个犯人连连道谢,欢天喜地的走了。 封浩在大脸盘子中年人对面坐下来,茶摊的主人赶紧从独轮车后面走出来,给端上一碗茶水。封浩端起来喝了一口,对大脸盘子中年人道:“孔大人,事情已经安排妥了。” 大脸盘子中年人正是衙门的县尉孔青,孔青睁开眼睛看了看封浩,点了点头,道:“那个姓张的说是有点本事,他没惹什么麻烦吧?” 封浩道:“没,我也听说他手段很硬,去抓他的时候特意多带了几个兄弟,没想到那小子老实得很,一个劲儿的说自己没有贪赃枉法,不怕查。这会儿已经送大牢里去了,没准儿正盼望着大人你能还他清白呢……我已经安排焦亮做了他,焦亮人虽然浑了点,杀起人来还是不含糊的。” 孔青静静听着,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下意识的端起茶碗来想喝一口,碗端到唇边,他看了看沾着灰尘的碗沿,皱了皱眉,又很嫌弃的将茶碗放下。 封浩正说着,忽然嗤笑一声,道:“敢得罪帮主他老人家,还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傻子——” 孔青闻言,面色变得有些沉重,视线停在桌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姓张的原来不过是个面馆老板,有几分胆色而已,还能有多大的见识。但是,为什么他站出来,能在通禹城一呼百应,能有这么多人跟着他支持他。姓张的就是团小火苗,现在咱们摁下去了,以后像他这样的人,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们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以后在通禹城,还是要收敛点好。” 封浩原本还得意洋洋,听到这话,一张脸顿时拉下来,道:“大人,这话你给我说不着,得给帮主他老人家说去。” 孔青见状,暗暗叹了口气,他明面上是官家的身份,暗地里又得为黑虎帮做事,有时候少不得两头为难,不过倒是没人敢惹他麻烦,银子赚的又多,也就没什么可抱怨了。于是道:“我只是提个醒,没别的意思,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是站在你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封浩嗯了一声,忽而又笑起来,道:“大人这一手玩的确实漂亮,直接定个狱中犯人私斗致死,给他罗织罪名的功夫都省了,少麻烦多少事。正好我看那个狱卒也不顺眼,到时候再借着这个由头治他个看管不力的罪。” 孔县尉略略沉吟,道:“等这事儿过去,杨安志和邢建勋一帮人也用不得了,你还是把这身皂服穿上,再找几个靠得住的兄弟,把衙门接管下来。姓吴的虽然表面上一直唯唯诺诺,他这次敢把张震任命为捕头,看来也是暗藏野心,得把他盯好了,不行回头我让帮主再拉拢几个县衙后院的仆人。” 封浩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还是大人虑事周全。我是觉得当了衙役,隔三差五的得去衙门里当值,烦得慌。不过,这回我听大人你的。邢建勋那小子本来跟我还有点交情,现在是他自己作死,也怨不得我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封浩站起身来,道:“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我回去看看那小子死没死。” 孔青道:“嗯,我在这儿等你的消息。” 封浩转身朝县衙大牢走去。 刚走到大牢门口,封浩见大门口只有一个人把守,他明明记得自己是留下两个人的,还道另一个是开了小差,跑去喝酒了,低声就骂了一句。没想到另一个人看见自己,慌慌忙忙的就跑过来,急惶惶的喊道:“浩哥,你快去看看吧,牢里出事儿了!” 封浩眉头一皱,大步就往里走。 进了大牢,封浩看到过道里,原来在守门的另一个兄弟,正架着刀站在焦亮的那间牢房门口,又是惊怒又是畏怯,只拿刀不停比划着,想上前却又不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封浩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看到封浩,立即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浩哥,亮子他们……被打死啦……” “啊?”封浩大吃一惊,姓张的明明已经被他锁了双手,牢里又有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怎么会…… 封浩赶紧走到牢门口向里看去,只见牢房地面上或趴或躺,歪着一群人,整个牢房里只有张震一个人还站着,大个子焦亮此刻正被他踩在脚下,闭着眼睛,生死不知。 封浩眉头拧起来,当机立断,对身旁的手下道:“叫人!让他们带家伙来!” 一个手下快步跑开了。 封浩隔着牢门看着里面神情淡然的张震,脸色一阵变幻,眼睛一转,阴测测的道:“张捕头,你竟敢在狱中杀人,我可是亲眼目睹啊,罪证确凿,这回你没什么可以推脱的了吧。” 张震抬起踩在焦亮身上的脚,淡淡道:“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不过是无奈之下才正当防卫。再说他们也没死,你找几个人来把他们抬走吧,赶紧送医馆看看,应该还有的救。” 封浩冷笑道:“正当防卫?正当防卫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出手打人的人都躺在了地上?” 张震笑了笑,有些无辜的道:“他们想打我,我总不能站着让他们打吧?他们打不过我,我有什么办法。” 封浩厉声道:“还敢狡辩!分明就是你故意行凶伤人!你觉得自己很能打是吧?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响,紧接着从大门外跑进来一群拿着砍刀弓箭的人,事发突然,他们连样子都懒得做,直接就是黑虎帮帮众的打扮。 弓拉开箭上弦,几只箭头指着张震,还有一排明晃晃的砍刀。 ———————————————————————————— 县尉孔青在大牢外面的的茶摊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封浩来报,正有些不耐烦,然后就远远的看到一群黑虎帮的人拿着家伙冲进了大牢,他就知道出事了。 孔青急忙起身,刚要朝大牢那边走,看了看桌上的茶碗,又朝卖茶的老者瞥了一眼。那老者眼神本来是有几分怨恨的,见孔青朝自己看过来,急忙避开了视线,装作去挑拨炉子里的柴火去了。 孔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茶碗里几片茶叶上星星点点的病斑,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却随即换上一张温和的面孔,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来,对卖茶老人道:“老丈,这是茶水钱。” 那老者一听,急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县尉大人能在小老儿这破摊子上喝茶,已经是给小老儿脸上贴了金,小老儿如何能收您的茶钱。” “诶~”孔青将两个铜板往老者手里一塞,然后在他手上拍了拍,很和蔼的道:“老丈做生意也不容易,本官身为衙门县尉,怎能白吃白喝。本官有维护地方之责,以后若是遇到不公正的事儿,尽管来衙门告状。” 老者这才千恩万谢的将铜板收下了。 孔青转身朝大牢走去,刚背过身来,鼻子里就轻哼出一股气,嘴角撇了撇,一脸鄙夷。 (以后固定12点一章,下午6点一章,这样朋友们看书可能方便些,原来更新不稳定,给大家带来的不便,兄弟在这里赔罪了。) 第五十四章 谁杀了谁 孔县尉进了县衙大牢的时候,刚好听见封浩下令“放箭!”,几个手拿弓箭的黑虎帮帮众又将原本就已经绷紧的弓弦向外拉了拉,眯起眼睛瞄向了张震所在的牢房,眼看就要射出去。 孔青急忙伸手制止道:“且慢!” 几个拿弓的帮众愣了愣,有人微微放松了弓弦,有人朝孔县尉看过来。 封浩看看是孔县尉,很不满的道:“大人为何要拦着我?” 孔青喝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你怎么能带着他们跑到县衙大牢里来?还拿着家伙,成何体统?” 封浩有些不太明白,道:“大人你糊涂了?他们是咱帮里的弟兄啊,姓张的在牢房里打伤了我的人,我叫人来弄死他,有什么问题?” 孔青皱了皱眉,朝封浩一招手,喝道:“你过来。” 封浩犹豫了一下,一脸不爽的走到孔青跟前,道:“怎么了?” 孔青压低声音斥责道:“你怎么能光明正大的带着一帮弟兄来县衙大牢里杀人呢?” 封浩咋呼道:“这怎么了?咱们把姓张的抓这儿来,不就是想找个理由弄死他吗?” 孔青道:“理由呢?” 封浩理直气壮的道:“理由就是他打伤了我兄弟啊。” 孔青不悦道:“这就是理由?就因为他打伤了你几个兄弟,你就带着黑虎帮的人到大牢里来杀人?他就是一个捕头,哪怕是有些手段,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咱们黑虎帮上千弟兄,想杀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为什么要找理由?这理由是给谁找的?是给通禹的老百姓找的,是给那些民壮们找的,是给张震手下的几个衙役找的,不能你随便扯个由头就过来把人杀了。” 封浩撇了撇嘴,不耐烦的道:“嗨!不就是杀个人嘛,费这么多事干嘛!原来他身边总是跟着人,现在咱们好容易制住他了,直接一通乱箭射死就完了呗。” 孔青也上火了,冷冷的道:“你做事怎么一点都不考虑影响不考虑后果?他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多少人都在盯着他看着他,现在他忽然就在县衙大牢里死了,还让别人看见你带着一群黑虎帮的人拿着家伙来大牢,这不明摆着告诉整个通禹城的百姓,张震是被人报复,是死在了黑虎帮手里。” 封浩道:“让他们知道是黑虎帮下的手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得罪黑虎帮是什么下场!” 孔青见怎么都说不明白,变得气急败坏起来,骂道:“糊涂!我给你说过了,张震不过就是个面馆的掌柜,为什么他站出来以后会一呼百应,身后快速的聚集了这么多人。因为百姓心里有怨,有恨,张震不过是把他们心里藏着的怨和恨给亮了出来,做了他们想做的事,他们自然会支持他。张震已经把他们的胆气给鼓动起来了,现在你莫名其妙的把人给杀了,他们心里的火岂不是更大,还不得翻天,你以为杀了个张震就完了?到时候指不定有多少刘震、李震站出来,你那时该怎么办?屠了通禹城么?” 封浩听孔青说了一大通话,似明白非明白,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见孔青声色俱厉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含糊,气儿就虚了些,砸吧砸吧嘴,道:“你给他编个罪名把他扔大牢里来,不也就是为了找个理由么,我也有理由啊,这有啥区别啊?” 孔青闻言,不再说话,只用一种鄙夷的眼神冷冷的直盯着他,封浩被他盯得脖子缩了缩,犹自强撑面子道:“我又说错啥话了?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办个事儿怎么这么磨叽呢?帮主让我来帮你弄死张震,现在逮着机会了,直接弄死就完了呗。还又是这借口又是那借口,又是刘震又是李震的,什么啊都是!” “竖子不足与谋!”孔县尉冷冷的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只留下封浩跟自己的一帮手下面面相觑。 “浩哥,现在……咱们该怎么办?”一个拿弓的帮众开口问道,显然他是问出了身边同伙的心声,所有人都看向封浩,等着他发话。 封浩看了看孔县尉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关押张震的牢房,略略踌躇,一咬牙道:“不管了!姓孔的当官当糊涂了,杀个人而已,哪有那么多弯弯绕,先弄死他再说。” 话刚说完他突然觉得衣服被人从后面拉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就向后倒退了两步,砰的贴在了一间牢房的木门上。他刚想挣扎,一只手从木门的栅栏格子里伸出来,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封浩感觉,那只手里拿着一个凉凉的薄片。 颈部火热的肌肤碰到了凉凉的薄片,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封浩小心的侧了侧脑袋,就看到了一张挺英俊的年轻面孔,只是表情有些阴沉沉的,那张面孔上的嘴巴轻轻开合,在自己耳边低声道:“让你的人把张捕头放了,否则,你的小命就留在这儿吧。” 他说话声音轻飘飘的,但传到耳朵里很容易让人升起一种森冷之意。 “你是?是你!” 封浩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他很快就认出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谁了。 如果说拱辰街事件,从上往下挑两个最能让人们记住的人,一个是张震,另一个,就得是拱辰街事件的引发者,在闹市中悍然击杀三名黑虎帮帮众,又险些被赵老虎千刀万剐的人,陈步文。 没想到,时隔不久,这俩人又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而且是以这种如此近似的方式。 封浩下意识的想说两句“你敢碰我我就杀你全家”之类的狠话,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来,因为他心里很明白,这种狠话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就是个屁。 封浩带来的一帮手下倒咋咋呼呼的叫嚷起来,将手里的家伙虚张声势的挥舞着。 见封浩不说话,陈步文手上加了点力气:“把人放了,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封浩犹豫了一下,倒也算果断,一挥手,咬着牙朝先前留下看守牢门的一个手下道:“开门,把张震放了。” 那手下看了看牢房里的张震,又看了看被挟持的封浩,有些纠结的道:“浩哥,要是把他放了,帮主他老人家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有陈步文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在,眼下封浩首先要顾及的还是自己的小命,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急呼呼的道:“帮主怪罪下来也是我扛着,关你屁事!赶紧把人给我放了!” 那人神情挣扎了一下,钥匙伸到牢房门口,忽然又停下来,再看向封浩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冷意。 封浩脸色大变,察觉到情况不对,伸手指着那人,气的手都有些哆嗦,破口骂道:“汤鸣,你个王八蛋!你想卖我!” 汤鸣冷哼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的道:“浩哥,不是兄弟我卖你。当初咱们来的时候帮主就一再交代,姓张的让咱们帮主,让整个黑虎帮在拱辰街丢了这么大的脸,一定得把姓张的给弄死,要不然黑虎帮以后在通禹城还有什么威风可言?还怎么混?浩哥,是你贪生怕死,要坏帮主的大事,就怪不得兄弟我心狠了!” 封浩面色惨然,怨毒的道:“好!好!好!看来你汤鸣,以后就该是鸣哥了吧?好心机,好手段,好兄弟……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汤鸣冷冷一笑,道:“浩哥,你放心,你死了以后,兄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说完不再理会封浩,一招手,顺势就接管了其余的帮众,朝牢房里的张震示意,道:“帮主有令,一定得杀了他,要让通禹城的百姓看看,得罪黑虎帮的人是什么下场。兄弟们,动手!” 几张弓又重新举起来,弓弦再次拉开。 牢房里张震看着一片形貌狰狞的脸和好几支指向自己的箭头,饶是刚看了场内部斗争的好戏,这会儿也绷紧了身子,提神戒备起来。 “嗖!” 随着汤鸣一声令下,第一支箭破空而来,后面还紧跟着三支。 张震瞬间矮下身子,向左侧一个疾冲,速度之快,肉眼竟难觅其踪迹。 四只箭矢全部落空,箭矢撞到牢房后墙的条石上,又纷纷落下来。 汤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张震不是事先躲避,而是待箭矢离开弓弦,看清了箭矢的轨迹以后才矮下身来。 这还是个人么……这等速度,简直是近乎鬼魅了。 身后的一群黑虎帮帮众也是目瞪口呆的样子。 就在这时,旁边发出一阵异响。 汤鸣扭头看去,正见封浩脖子里汩汩的流出血来,他两眼上翻,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脑袋不断的想往下垂,两腿蹬着地又竭力想把身体撑起来,所以整个人就不停的前后摇晃着。 晃了几下,他伸手捂住咽喉,终于身体向后一倒,背部靠在陈步文的牢房门上,两腿向外叉开,缓缓的滑坐在地。 他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还是从指缝里流出来,在小臂上画了几道血线,另一只手颤巍巍的抬起,伸手指着汤鸣,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虽然看不见,在场的人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鲜血在他喉咙里翻涌。 他目光有些涣散,还是竭力的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汤鸣,不是瞪着杀他的人,而是瞪着汤鸣。 随即封浩肩膀一软,指着汤鸣的胳膊耷拉下来,两眼也向上翻起,只留给汤鸣一对森然的眼白。 第五十五章 你看如何? 瞧着这对带着怨毒诅咒的森然眼白,汤鸣没来由的心里一慌,只觉得一道凉意从后脊梁升起。 旁边几个帮众脸色也都有些不自然,有人看向封浩的尸体,有人对陈步文怒目而视,还有人神情复杂的看着汤鸣。 整个大牢一片寂静,街上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从门口路过,见大门口没人把守,忍不住伸着脖子朝里看了一眼,顿时睁大眼睛变了脸色,扛起糖葫芦柱一溜烟跑了。 “鸣哥,接下来……咱该怎么办?”一个黑虎帮帮众嗓子有些干涩的问道。其实汤鸣跟他们几个在黑虎帮里地位差不多,但眼前汤鸣隐然已经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所以他不自觉的对汤鸣用了敬称。 汤鸣有些心虚的将视线从封浩尸体上移开,看了看陈步文,又看了看张震,犹豫了一下,道:“先把姓张的杀了,办好帮主交代的事儿要紧,随后再替浩哥报仇不迟。” 他又打量了几眼张震,表情严肃的道:“这小子有点邪乎,大家伙一块放箭,我不信射不死他。” 几个拿弓的帮众又把弓弦拉开,一齐神情专注的朝张震瞄过来,有的弓被拉的太猛,弓身都绷的咯吱作响。 眼看汤鸣举起的胳膊就要落下,大牢外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来,声音十分急促。 黑虎帮的一群人下意识的朝大门口看过去,只见先进来的一人还没看清什么长相,就听到他急吼吼的叫道:“捕头?张捕头?你在哪呢?兄弟带人来救你了!” 他话刚说完,就朝举着手作势要下令放箭的汤鸣看过来,汤鸣也朝他看去,见这人自己认识,是衙门里的捕快,钟兴。 在钟兴身后,邢建勋紧接着走进大牢,后面还跟着十几个衙役,或手持腰刀或擎着半黑半红的水火棍,杀气腾腾。 钟兴见到汤鸣,又看了看他身边引弓待发的一干帮众,立即就拔出自己的腰刀,怒目相向。 邢建勋却最先留意到了依靠在牢门上,死不瞑目的封浩。封浩原来也是衙门的捕快,跟邢建勋关系还不错,只是后来他加入了黑虎帮,还混成了赵老虎手下一个挺得力的头目。不知是受黑虎帮其他人的影响,还是自己心态膨胀,他渐渐的开始瞧不起邢建勋,两人再聚的时候,他对邢建勋说话总带了点颐指气使的味儿,邢建勋就跟他疏远了。 这会儿见到封浩前襟鲜血淋漓,惨死当场的模样,邢建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中窃喜,抬头看了看牢门后面阴冷着脸的陈步文,道:“怎么回事?我们捕头呢?” 陈步文没有回答,不过邢建勋也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且不说陈步文在牢房里看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问了等于白问,再者瞧汤鸣他们严阵以待的情形,也知道张震人在哪儿了。 钟兴将手里的腰刀亮了亮,刚要放几句狠话,邢建勋拉了他一把,随后朝汤鸣他们面前的牢房里高喊了一句:“捕头,你在吗?在就回兄弟一声。” 接着就听到那间牢房里传来张震的回复:“我在,我没事,放心。”声音很是平稳。邢建勋松了口气,才看向汤鸣,他没有像钟兴一样拔出腰刀威胁,只是皱着眉喝道:“你们黑虎帮的人在县衙大牢里干什么?告诉你们,劫狱可是大罪,跟谋反篡逆一样,是要株连九族的。” 汤鸣黑着脸不说话,他到底只是个普通帮众,都是跟在别人身后摇旗呐喊,有点小心思也上不了台面,碰到大事就没了主意。眼见对方来势汹汹,人数又不比己方少,他有些慌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鸣哥,咱跟他们拼了吧?”这时旁边一个拿砍刀的帮众恶狠狠的开口道。 “对啊!跟他们拼了!在通禹城,咱们黑虎帮怕过谁?”很快又有人响应这个提议。 剩下的人也跟着纷纷叫嚷起来,朝一帮衙役们亮出了手里的家伙。 “好!那……就跟他们拼了!”见群情激奋,汤鸣胆子也顶了上来,高声下令。 对面为首的钟兴听他这么说,顿时两眼瞪起大喊了一声:“兄弟们,操家伙干他娘的!”举起腰刀就要往前冲。 邢建勋也拔了刀,可神情有些凝重,在人数差不多的情况下,自己身边这些衙役还真不是黑虎帮里打惯了架的悍卒的对手,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弓箭。 这边腰刀出鞘,那边弓箭上弦,在通禹大牢里,一场死斗一触即发。 “且慢!” 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 衙役这边,带头的钟兴认得是自家捕头的声音,下意识的就停了下来。 汤鸣也愣了愣,扭头朝牢房里的张震看去。 “你们动手之前,能不能先听我说两句?”张震缓缓的道。 “有屁快放!”汤鸣皱了皱眉,冷声喝道。 对这句脏话,张震也不以为意,悠悠的道:“你确定要在县衙大牢里动手?还要跟官府的衙役动手?” 汤鸣作出一副倨傲的神情来,道:“衙役怎么了?一帮子窝囊废而已,老子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 钟兴一听这话,顿时恼了,将手里的腰刀朝汤鸣一指,瞪着眼骂道:“cao你妈!你说什么呢!有种跟老子单挑!看老子打不死你!” 继而衙役们骂声四起,黑虎帮的人自然不肯服输,也对着骂起来。 本来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只因汤鸣一句话,就成了两帮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打起了嘴仗,纷纷嚷嚷,直把刚落在牢房檐角上歇息的一只瘦麻雀,吓得扑棱着翅膀又飞走了。 邢建勋见状,拉了一把犹自叫嚣不已的钟兴,又扭头朝身后的捕快们大喝了一声:“都给我闭嘴!先听咱捕头把话说完!” 邢建勋喊罢,衙役们这边立即噤声,连一张脸涨得通红的钟兴也安静下来,垂下了手里的腰刀。 见对手安静下来,自己再扯着嗓子叫骂也没了意思,黑虎帮的人也都闭上了嘴,齐齐看向张震。 张震暗暗点头,邢建勋到底是当了多年的捕头,脑子还是清醒的多。见满场的人都在等着自己说话,他开口对汤鸣道:“你来之前,你们赵帮主是怎么交代你的?是让你们杀了我吧?” 自己此行确实是来杀他的,不过被当事人这么正大光明的说出来,汤鸣多少觉得有些怪异,略显不自然的点了点头,道:“不错。” 张震笑了笑,道:“你觉得,你们能杀的了我吗?” 这话说的就有点嚣张了,汤鸣立即变了脸色,刚想说两句“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之类的话,忽然想起了先前张震快如鬼魅的身形,就闭了嘴,神情有些复杂。 张震接着道:“你想跟我手下的捕快动手,我不拦着你。当然,我人在牢里,想拦也拦不住你。可在你们动手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现在话语的主动权不知不觉已经被张震接了过来,汤鸣眉头皱了皱,但他这个皱眉的动作里没有太多凶狠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掩饰内心情绪的自我保护。 汤鸣顺着张震的话问道:“什么问题?” 张震道:“你觉得你们赵帮主恨我吗?” 在汤鸣看来张震无疑说了一句废话,他一时搞不清张震究竟要说什么,又不想露怯,是以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张震似乎也没打算他会回答,很快又道:“你们帮主既然这么恨我,他在拱辰街上为什么没对我痛下杀手,反倒让你们偷偷摸摸的跑到大牢里来杀人。” 当时拱辰街上,汤鸣就在现场,他也很纳闷为何自家帮主会忍气吞声,很不像帮主一贯的作风。 他那会儿就觉得憋屈和疑惑,现在张震将这个问题再次提出来,他下意识的就问道:“为什么?” 张震道:“因为我身后有一帮衙役和民壮,他一旦动起手来,惹怒的就不只是衙门,还有整个通禹城的百姓。不仅仅如此,通禹离汉阳才有多远,他赵老虎要是敢在通禹城里大肆杀人,朝廷就是再不管事,你觉得上边的人能轻易饶了他?” 这些话是先前邢建勋告诉他的,现在拿出来,说的倒也顺畅。虽然说这些是为了劝服汤鸣,但句句属实也句句在理,张震不怕汤鸣听不进去。 果然汤鸣变得犹豫起来,看了看对面的十几个神色不善的衙役,一脸的凝重。 张震顺势又添了一把火,语气加重了几分,道:“你们帮主派你来杀我,眼下你是够呛能杀的了了,你还想去动连你们帮主都不敢动的人。兄弟,我劝你好好想想,你回去以后,你们赵帮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很替你忧心啊。” 汤鸣还是不说话,脸色越发难看了,身子也不安的动了动。 眼见他已经被自己说服,只是面子上不肯服软,张震放缓了声音,提议道:“要不这样吧,我让邢建勋他们别动手,你也带着你们的人离开,咱们就当今天的事儿没发生过,你看如何?” 第五十六章 求同存异 汤鸣还在犹豫,张震斜了斜身子,尽量隔着牢门朝邢建勋他们看去,道:“邢哥,钟兴,给他们让开路。” 钟兴面有不忿,想站出来阻拦,邢建勋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强行将钟兴拉到一旁,后面的衙役也跟着避到墙脚下,将大牢的大门让开。 汤鸣朝大门外看了看,步子想迈不迈,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张震道:“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可以回去再向你们帮主请示请示,总比你自作主张惹怒你们帮主强,你觉得呢?” 汤鸣有些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点了点头,随后朝身边的人一招手,道:“兄弟们,先回去,禀明了帮主他老人家再说。” 人还没动,有一位帮众忽然阴阳怪气的道:“汤鸣,浩哥的事儿怎么办?你把他害死了,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 汤鸣脸色顿时黑沉,朝说话的帮众一指,喝骂道:“万勇,你他妈要真有本事,就拿出个主意来让大家伙儿听听,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就他妈给我闭嘴。最他妈烦你们这种人,出了事儿不敢扛,有人扛了还躲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挑毛病。” 那个叫万勇的人很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却不敢再跟汤鸣对视,别过脸去嘴唇不停蠕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汤鸣本来接管这群人接管的就有点不明不白,说句什么话总觉得心里虚,这会儿发了一通火,见没人敢反对自己,胆气倒足了,威风凛然的喝了一声:“走!回去再说!”迈开腿,大步就往外走。 后面的人见汤鸣带头,都跟了上去,那个万勇的慢腾腾的走在最后,也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从衙役们旁边经过的时候, 钟兴洋洋得意,忍不住想要嘲讽几句,被邢建勋瞪着眼制止了。钟兴看着邢建勋凌厉的眼神,有些不乐意,还是闭上了嘴。 等黑虎帮一群人消失在大门外,邢建勋赶紧命人拿钥匙给张震打开牢门。 张震从牢房里走出来,先转圈朝到场所有的衙役拱了拱手,很诚恳的道:“张震多谢各位兄弟前来相助。” 衙役们一片推辞之声。 不过随着张震拱手的动作,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众人才留意到他手腕上还锁着镣铐。 邢建勋“滋”的吸了口气,皱眉道:“坏了!忘了让他们把钥匙留下了。” 张震看了看坐倒在陈步文牢房前的封浩的尸体,道:“是他带人抓的我,钥匙应该在他身上。” 邢建勋闻言想去搜封浩的身,手刚伸出去又停了下来,转而对钟兴道:“你找找他身上有没有钥匙,赶紧给咱捕头把镣铐打开。” “哦,好。”钟兴没多想,径直跑到封浩跟前蹲下去,伸手就往封浩怀里掏,也不在乎封浩怨毒的表情和他前襟上淋漓的鲜血。 张震看着封浩凄惨的死相,暗暗叹了口气,对牢房里的陈步文轻声道:“步文,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他们奈何不了我,你不必为了救我而杀人的,杀多了人终究是不好。” 陈步文站在牢房的暗处,因为光线不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停顿了一下,才开了口,语气既不解又不满,道:“掌柜的,我真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有这么好的功夫,为什么还要受这种委屈?为什么还要听任他们把你抓进来?你现在跟黑虎帮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为什么……我、我要有你这么好的身手,早把赵老虎直接给杀了。” 其实张震先前说那句话,没有要责备陈步文的意思,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他一句,纯粹是为了他好。前一阵子陈步文杀死麴七三人,张震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也不知道他杀完人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是他现在这种动辄以杀人来解决问题的口气,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伤人者亦自伤,这种伤未必都表现在身体方面的,更多的是会影响一个人的心神,影响一个人对外界的判断。张震曾听师父提到过一种叫杀戮之心的东西,说是一种杀多了人以后,仍能以平常心待人的心境,不过这种心境玄奇的很,张震师兄弟几个反正没人能做到。 看着陈步文,张震微微苦笑,见他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也不再多做解释。 不过听完陈步文的话,张震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来。有花连蕊和梁县丞的话在先,张震老是想按着明面的规矩一步步的瓦解黑虎帮的势力,这会儿才幡然醒悟双方已经是撕破脸皮的局面,对方未必肯按规矩跟自己玩,少不得会耍点小动作。饶是张震艺高人大胆,这次也有了几分风险,以后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嘿!找着了!” 蹲在地上的钟兴突然发出了一个惊喜的呼声,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吸引。 只见钟兴举着一把血淋淋的钥匙,笑逐颜开的站起来跑到张震身旁,给张震开了镣铐。 张震将镣铐扔了,活动活动手腕,对邢建勋道:“把封浩的尸体处理了,再安排几个兄弟守着大牢,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就赶紧去衙门通报,不要擅自行事。咱们先回衙门,找姓孔的理论理论,问问他平白无故指使黑虎帮的人冒充衙役抓我进大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不给个说法,还真不能轻易饶了他。” 邢建勋点了点头,安排了几个人留下,然后准备跟随张震往大牢外面走。 张震刚走出一步,回头看看牢房里的陈步文,有些不放心,道:“把他的牢门打开。” 一个衙役给陈步文开了牢门,陈步文没有第一时间走出来,而是先问了一句道:“怎么回事?” 张震看了看他,他先前的一些情绪还留在脸上。张震道:“你刚杀了黑虎帮一个头目,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你先跟着我吧。” 陈步文皱了皱眉道:“可我现在是个犯人。” 张震道:“我告诉过你了,通禹城里的百姓不把你当犯人,你就不是个犯人。先前我是怕赵老虎拿这件事做文章,才想着让你先在牢里委屈几天。现在既然他不照规矩来,我也没必要太过死板。” 陈步文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张震的说法,才走出了牢门。 张震突然想起什么来,对邢建勋道:“我那间牢房里还有几个受了重伤的犯人,你让几个人送他们到医馆去尽量给治一治。” 邢建勋走到牢房门口朝里看了看,略一沉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道:“他们是想在牢里解决了捕头,一计不成才又派人来。捕头,就这几个人渣还救他们干嘛?” 钟兴也凑过去看了看,见里面几个犯人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但都闭着眼睛昏迷不醒,钟兴有些兴奋的道:“捕头你真是好功夫,什么时候也教我几招呗,让我也威风威风。” 张震笑了笑,道:“好,有时间我教教你。”说完转而对邢建勋接着道:“还是找几个人把他们送医馆去,别让他们死在牢里,毕竟是几条人命。” 邢建勋闻言失笑了两声,道:“我说捕头,你这个人还真是……咱现在跟黑虎帮闹成这样,他们眼巴巴的要弄死你,你还怜惜他们的命干嘛?” 邢建勋说完,钟兴也变得不忿起来,跟着附和道:“就是啊,捕头,邢哥一说我还想起来了,你说你刚才拦着我们干啥。你要不拦着,我就带着兄弟们打死他们几个王八蛋,妈的,那个汤鸣还敢瞧不起我,想想我都来气。” 他正一脸愤懑,忽然发觉不止是张震,就连邢建勋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愣了愣,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看,见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才抬起头有些茫然的道:“咋了,看我干啥?” 邢建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带着戏谑的仰慕口气道:“兄弟,你真是条汉子。” “啊?”钟兴还是有些不明白。 张震笑了笑,没有说能不能打得过的事儿,只是道:“消停点吧,钟兴,刚才大家都在气头上,真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再死俩伤仨的,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你们就是自己不惜命,出了事儿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 现在箭在弦上,势必要跟黑虎帮抗到底,眼前自己虽然想办法缓和了一场杀斗,可以后呢……自己当然希望能按花连蕊那日在怡香院所说的,能行善执正得民心,尽量兵不血刃一步步压迫黑虎帮屈服。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张震都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了,难道真得为了报私仇,就拖着一帮人给自己殉葬?进退两难呐…… 听了张震的话,钟兴想了想,仍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不过脸上多了几分后怕,闭上嘴不说话了。 邢建勋见张震态度坚定,终于还是派了几个人将牢房里昏迷不醒的地痞流氓给送了出去。 等收拾妥当,张震一挥手道:“走!跟我找孔青算账去。” 第五十七章 赵老虎的决断 赵家大宅。 大堂里赵老虎高坐上首,头向后仰,靠着椅背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他旁边桌子上白瓷盖碗里泡好的极品的碧螺春一动未动,已经放凉了。整个大堂一个人没有,婢女和家仆不知道都去了哪儿,只有大堂门口有一大滩殷红的血迹。 赵老虎从拱辰街回来的时候,在大堂门口一个婢女矮身朝他行了个万福礼,然后媚笑着嗲嗲的喊了一声“老爷”,赵老虎就从身后一个帮众手里夺过一把砍刀将她捅了个对穿,然后交代手下给她收尸。 那婢女刚跟赵老虎发生过关系,今天特意精心打扮过,想讨赵老虎的欢心,盼他一时高兴能娶她做个小妾。 结果换来的是一把冰冷的砍刀,婢女倒下的时候一脸惊愕,到死都没明白怎么回事。 赵老虎进了大堂就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下,手底下的人眼看情况不妙,没人敢来触霉头,都悄悄的退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轻响,大堂又走进一个人来。 赵老虎猛然挺直了脖子,眼神森然的直视过去。那人吃了一惊,脚步停了停,神色越发恭谨。赵老虎见来的是县尉孔青,脸色才好看了不少,重新闭上眼睛向后仰去。 孔青小心的看了看大堂门口的一滩血迹,往旁边绕了几步来到大堂中央,朝赵老虎行了个礼,道:“帮主。” 赵老虎“嗯”了一声,不冷不热的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孔青面有难色,酝酿了一下言辞,道:“姓张的那小子倒还算老实,封浩虽然是假冒的衙役,去抓他的时候他也没反抗,老老实实的进了大牢……” “别这么多废话,直接说事儿成了没有?”赵老虎很不耐烦的打断道。 孔青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垂着脑袋结结巴巴的道:“没、没有……” “咔擦。” 一声裂响,孔青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见赵老虎所坐的楠木太师椅扶手的末端竟被他生生掰断。赵老虎左手紧握着折断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直跳,他本人上身也离开椅子靠背向前倾斜,看向孔青的眼里一片彻骨的寒意,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有道是权势养贵气,自赵老虎在通禹城一手遮天,他身上也渐渐的多了宠辱不惊的枭雄风范,平时又喜欢喝个茶听个曲儿,所以总是给人几分儒雅的感觉,孔青第一次见他脸色如此骇人。 孔青缩了缩脖子,有些慌神,急忙道:“帮主,你听我解释,本来我的办法是绝对有用的,而且名正言顺那些衙役和民壮们也没话可说,谁想封浩他意气用事,非要自作主张喊了一帮兄弟将张震射杀在牢房里。” 赵老虎神色缓和了不少,道:“这么说张震还是死了?” 孔青道:“当时封浩不听我劝,我一时气愤先行离开了,没亲眼见张震到底死没死。不过他人在牢里,双手又被镣铐锁住,想来应该是小命不保。” 赵老虎将手里掰断的椅子扶手随手一扔,有些不悦的道:“那我问你事儿成没成,你还说没有……” 孔青心有不满,又不敢向赵老虎抱怨,只是有些着急的道:“我本来给您出的主意是用官面的法子,要么借口犯人私斗,让他死在牢里,要么给他定了罪,剥了他的官服。可封浩硬要带了一帮兄弟明目张胆的在大牢里杀人,这么办不妥啊……” 赵老虎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道:“怎么杀不是杀,别让他再烦我就行了。” 孔青还要将他那一套平民愤的理念拿出来给赵老虎说一遍,刚要开口,大堂外又急匆匆的跑进一个人来。孔青扭头看看,见是封浩后来叫去射杀张震的一帮人里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唤作汤鸣。 孔青自离开大牢,心中郁愤,先在外面晃悠了两圈才往赵家大宅赶来,所以他跟汤鸣两人到达的时间差不多。 赵老虎看着汤鸣悲戚而又畏怯的神色,心里立即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来,不过他自持身份,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盯着汤鸣等着他禀报。 只见汤鸣进了大堂疾跑几步,忽的扑在地上砰砰的磕了两个响头,羞愤难当声音哽咽的道:“帮主!浩哥他……他……他被陈步文给杀啦!小的无能,小的没能救下浩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话音刚落,不止赵老虎,就连正看封浩十分不爽的孔青都变了脸色,忍不住道:“封浩不是……喊了一帮人要杀张震吗?他怎么会被……” 赵老虎脸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大步走到正不停磕头的汤鸣跟前,抓住他的前襟一把将他提起来,咬着牙喝问道:“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汤鸣吓得神情一阵慌乱,结结巴巴的道:“浩哥本来是……是让兄弟们把张震堵在牢房里给射死的,没想到一不小心着了陈步文的道被他给制住,小的当机立断,拿张震的性命相威胁,可陈步文根本不理会小的,直接就将浩哥给杀了。” 赵老虎压着怒火道:“又是这个陈步文!那张震呢?张震死了没有?” 汤鸣没敢再看赵老虎,低下眼来讪讪的道:“没……没有,张震他身法快的出奇,小的让兄弟们全力放箭,竟然都射不死他……再后来衙门里来了一群人,小的见事不可为,又不敢擅作主张坏了帮主的大事,所以就……带着兄弟们先回来了。” 赵老虎一脚将汤鸣踹翻在地,大骂道:“废物!你们带着弓箭竟还杀不了一个困在牢里的人,养你们这群饭桶有什么用!” 汤鸣被踹的身子歪躺在地上,急忙又爬起身来跪好,一个劲儿的辩解道:“帮主明察啊!真不是小的无能,实在是姓张的他太邪乎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小的都不敢相信会有身法如此快的人。帮主,小的对天发誓,小的真是已经尽力了。” 赵老虎还要责骂,忽然想起在拱辰街上曾经见过的情形,张震在仅隔三步远的距离竟能接住满弦而出的箭矢,还有他震惊全场的一脚。 赵老虎重重的呼了两口气,反身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伸手不停揉着眉心的皱纹,闭起眼来缄口不语。 孔青垂手而立,这时候自然不会多费唇舌引火上身,旁边跪着的汤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大堂上一片寂静。 隔了好久,赵老虎抬起头来看向孔青,问道:“那姓张的……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要再敢告诉我他只是个开面馆的,衙门的县尉就要换人了。” 孔青急忙躬下身子,声音微颤的道:“属下派人查过,他来通禹城已经一年,真一直都是个开面馆的。属下特意找到他在桐萍街的很多街坊问过,说他自开面馆以来,言行举止跟普通人无异,没见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就是说人很和善,平日里出手大方,常接济穷人。至于他来通禹之前是干什么的,属下就实在查不出来了……” 说话间他偷偷瞟了赵老虎一眼,见赵老虎脸色阴沉又要发火,慌乱之下福至心灵,脱口道:“属下怀疑,他可能……是朝廷的人?” “朝廷的人?”赵老虎愣了愣,道:“怎么说?” 孔青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道:“张震他手段明明厉害的很,可做事正直的近乎迂腐,从未有过出格的举动,这不像是江湖人的做派。而且他很注意收拢人心,衙门里那些衙役还有不少民壮都对他死心塌地,那么他来通禹城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跟帮主作对,借机接管通禹城才是真的。” 赵老虎思忖了片刻,疑道:“若是朝廷有意接管通禹城,直接从吴延鹏身上做文章岂不更名正言顺?为什么还要派这么个人来,又是开面馆又是当捕头的,费这些事干嘛?” 张震是朝廷派来,这话本是孔青情急之下随口找的个理由,没想到越说越顺,自己竟渐渐的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仔细琢磨了一下,接着道:“朝廷若想接管通禹城,少不得要跟帮主作对,帮主名义上可是武帝教的人,朝廷怎么敢明目张胆的从武帝教手里夺权,所以才用了这种瞒天过海的法子。” 赵老虎点了点头,道:“这么说倒也有理。” 孔青见赵老虎点头认可,神采飞扬起来,道:“属下早有这般考量,所以才想用官面的法子对付张震,省时省力,又拿捏住了他不敢仗着身手胡作非为的死穴。唉——本来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封浩非得一意孤行,现在倒好,不仅自己赔了性命,反而打草惊蛇让张震有所警觉,再想对付他就麻烦了。” 赵老虎道:“封浩是个粗人,没脑子,孔县尉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他现在人也死了,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办?” 孔青道:“依我之见,还是得想办法收罗张震的罪证,真找不着就给他编造一些,不必是什么大罪,现在他风头正劲,想这时候杀他倒不合适。只要找些小毛病,好歹脱了他的官服,他再想闹腾,就找不着由头了。” 孔青说完,看了看赵老虎,见赵老虎两眼望向大堂外,微微有些出神,似乎并没有听进去自己在说什么,刚要提醒一句,赵老虎忽然冷冷一笑,唇角带着森然的快意,道:“不必,我先给汉阳修书一封,把你的想法跟他们说说,只要能稳住武帝教,通禹城就是我赵某人的天下。张震不是想玩儿吗?好!我陪他玩儿点大的!” (最近有点卡文,在写作过程中思路跟原来出现了偏差,需要对后面作大量的修改,更的不及时了,很抱歉。) 第五十八章 三百流寇 孔青见赵老虎此时的兴致还算不错,于是壮着胆子小心的问道:“帮主,您是打算……” 赵老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跪在地上的汤鸣两眼,喝令道:“你去城东武馆那边,把老二叫过来,说我有要事相商。事关重大,他要是身体不便,就找人把他抬来。” 汤鸣一个劲儿的点头,起身退到大堂门口,然后快步跑开了。 孔青目送汤鸣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转回头来,看了看赵老虎,有些忧心的道:“帮主,您不会是想……大开杀戒吧?” 赵老虎随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嘴唇一动,吐出一片茶叶来,冷然道:“咱们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不把手里的家伙亮一亮,那些贱民们怕是会忘了咱们的威风,正好也让兄弟们活动活动。” 孔青忍不住道:“帮主,把动静闹得太大了终究是不好……” 赵老虎忽然变了脸,斥道:“你还有脸给我说这个!要不是你拦着,我在拱辰街就已经把姓张的给砍了,哪还有眼前这些事!当时你是怎么给我说的?嗯?你信誓旦旦的说你会收拾了他,现在呢,他不止活的好好的,还刚杀了我一个得力的弟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敢反过来劝我!” 孔青赶紧将脑袋垂下去,胆战心惊的道:“都是属下不好,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帮主责罚!” 赵老虎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脸色稍稍缓和,道:“责罚先记着,一会儿有个任务要交给你,等老二来了再说。” 孔青连连谢恩,不敢再多言,退到一旁侍立。 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听见有门子高声报:“二爷到——” 随后见三个人走进大堂,两人在前,一人在后。为首的是身材魁梧雄壮、一脸络腮胡子的范猛,不过眼下他没了往日狰狞威武的模样,面色有些憔悴,嘴唇微微发白。可能是来的着急,右衽的棉布袍子领口掩的不太严实,透过领子可以看到胸口层层缠着的白布。 在他身旁,东子努力搀着他的胳膊,汤鸣跟在最后。 还没等范猛拱手问安,赵老虎已经两步抢到范猛面前扶住范猛,关切的道:“老二,好久没见你了,先前听他们说你受了点小伤,有心去看看你,只是最近琐事繁杂,一直没抽出时间来。怎么竟伤的这么重么?被谁伤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猛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难看:“是被张震伤的。” “又是张震!”赵老虎顿时变了脸色,看了范猛一眼,略带责备的道:“你怎么不早说?早点说哥哥早给你报仇了,还能让他闹腾到现在么。” 范猛悻悻的道:“大哥,是兄弟我没本事,栽在了他手里,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跟大哥开口。” 赵老虎道:“老二,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咱们是什么?咱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你,能有哥哥我现在的光景?要是你都跟我生分起来了,我这个帮主还当个什么劲!” 范猛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愧然道:“都是我的错,是兄弟我死要面子,一时糊涂。听说姓张的那小子现在正跟哥哥过去不,大哥可要小心点,那小子身手……邪乎的很。” 赵老虎拍了拍范猛的肩膀,冷笑道:“他蹦跶不了几天了,我叫兄弟你来,就是为了他的事儿,现在正好,新账旧账一块算。” 范猛道:“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赵老虎扶着范猛到上首八仙桌旁坐下,自己坐到另一侧,东子侍立在范猛身后。 赵老虎坐定,身子朝范猛那边倾了倾,道:“我想让你从武馆那边挑些能打的好手,我再出点人,凑个两三百,悄悄出城,在外面村子里晃悠一圈,冒称是流寇。到时候杀进县衙一通抢掠,弄死张震,正好顺道也把那些不听话的衙役民壮给清理清理。” 范猛疑道:“何不派些人,直接趁夜把张震堵衙门里给做了,为何还要绕个圈子冒称流寇?” 赵老虎道:“做个样子给上边看,省的到时候多有麻烦。” 赵老虎停了停,看看范猛领子里裹伤的白布,道:“我本意让兄弟你带队,不过你既然有伤在身,我就另找个人。” 范猛闻言,眼睛一动,伸手将背后的东子拉到前面来,道:“他叫东子,是我的表弟,他身手不错,人也机灵,可以让他带人去。” 东子先后朝赵老虎和范猛拱了拱手,道:“多谢二爷提携,小的无德无能,怎么能担此大任?” 赵老虎在东子身上审量了两眼,微微颔首,道:“这小子我先前见过一面,是个好苗子,老二你既然说了,行,就让他带人去。” 东子还要推辞,范猛踢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谢过帮主。” 东子这才恭恭敬敬的对赵老虎道:“小的谢过帮主,小的一定尽力而为,不负帮主的重托。” 赵老虎点了点头,道:“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二,你现在就回去组织人手,让他们今夜悄悄出城,明天晚上,我要看到衙门里血流成河!” 东子抱拳答应。 赵老虎想了想,又交代道:“有两点要注意,出城的时候都得换上匪帮的装束,最好都蒙上面。在外面要把动静闹大一点,并且放出话来说要去衙门抢掠。” 范猛有些不解的道:“这样一来,他们不是提前就有了准备?” 赵老虎冷笑道:“就是要让他们提前有准备,要不然,怎么把人都聚到衙门里?不过,动手的时候要留点神,吴延鹏那条狗命,还是得给他留着。” 说完他又朝孔青道:“等这件事过去了,你挑点亲信的人当衙役,省的他们再闹什么幺蛾子。” 孔青急忙答应。 赵老虎忽然失笑一声,道:“张震倒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么杀了他,还觉得有点可惜。行了,都回去准备吧。” 随后他朝东子道:“你叫东子是吧?后天我在府里备下酒宴,等你的好消息。” —————————————————————————————— 孔青离开赵家大宅,一路上闷闷不乐,始终觉得赵老虎的办法欠妥当,不过赵老虎既然下了命令,他也只能听着。 等他一路慢悠悠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见一队人从街道另一头朝自己走过来,定睛一看,是一群身穿皂服的衙役,为首的赫然是张震,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邢建勋和钟兴。 他们都朝自己看过来,神色不善。 孔青还正憋着想找张震的麻烦,这会儿见到他,脸顿时阴沉下来,喝道:“张震!你贪污索贿在先,打伤狱中犯人在后,案子还没审明白,谁放你出来的!” 张震走到孔县尉面前,隔了一步远的距离站定,笑了笑,反问道:“县尉大人想抓我,为何不从衙门里找人,却让黑虎帮的人冒充衙役?” 孔青心里有些发虚,却作出一副愤怒的模样,大声道:“胡说!什么黑虎帮冒充!他们分明是本官新招的衙役!你身为一个捕头,竟敢不从上命,为非作歹祸害百姓。本官对你的恶行多有耳闻,早就想将你革职查办,现在你又胆敢堂而皇之的越狱,简直是目无王法!” 这时候邢建勋站出来,阴阳怪气的道:“呦——咱们孔大人眼里还有王法呐?也不知道是谁整天蹲在赵老虎家门口摇尾乞怜,等着人家心情好了赏俩银子好去吃喝嫖赌。” 孔青气的浑身发抖,道:“你……大胆!姓邢的!你把话说清楚!本官什么时候……吃喝嫖赌了!” 邢建勋扬了扬眉毛,笑嘻嘻的道:“环采阁的绿衣,大人不会不认识吧?听说大人在她身上花钱可阔绰的很,一出手就是几百两银子。孔大人,您一年的俸禄才多少?这些钱您都是从哪儿来的,属下可真就算不明白了。该不会是从天上掉的吧?要真是天上掉的,这种好事儿大人您可别藏着掖着,也给属下说说,属下也去捡个千八百两的,回去给媳妇添件新衣裳,省的她老是抱怨我这捕快当得没有油水。” 钟兴也往前走了一步,斜眼瞪着孔青道:“邢哥说的没错,我可以作证,我都跟着你到环采阁去过,亲眼见你一顿酒菜就花了一百两银子,说!你的钱哪儿来的?你还腆着脸敢说我们捕头贪污索贿,你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这群捕快什么时候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过,孔青差点气疯了,指着钟兴嘶喊道:“混账!你……你敢污蔑本官!”随后他又指了指邢建勋和张震:“你……你们!反了你们了!你们别这么嚣张!我告诉你们,你们死到临头了……” 情急之下,他差点把赵老虎的安排给说漏嘴,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紧接着停下来,阴沉着脸道:“本官管不了你们,有人能管得了,你们等着瞧吧。” “瞧你妈比啊!” 钟兴上来一脚将孔青踹翻在地。 第五十九章 夜宴 钟兴一脚下去,身后一群衙役都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连张震都有微微的错愕。 孔青更是被踹蒙了,人倒在地上,一时间竟都忘了爬起来,看着钟兴,不敢置信的道:“你、你、你、你……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 “我早看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不顺眼了,打你?打你怎么了?有种你叫人去啊!把黑虎帮的人都叫来,小爷我还正愁着没理由灭了他们呢!去啊!去叫你主子去!”钟兴越说越亢奋,情不自禁的又踹了孔青一脚。 孔青刚用一条胳膊撑起上身,又被这一脚踹的直接打了个滚,月白色的绸布长衫上沾满了泥土。他连滚带爬的起身,也顾不得再骂人,跌跌撞撞的扑到自己大门口,握着拳头砰砰的砸着门板,声音又响又急促。 很快,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火气喝问道:“谁啊!敲什么敲!门都让你敲烂了!”继而卸门栓的声音响,大门打开一条缝,孔青直接硬推开门就要往里走。 门缝里露出一个老者的脸来,他刚要发脾气,看清来人竟是自家老爷,急忙让开了门,作出一副恭敬的姿态。还没来得及问安,留意到孔青狼狈的形貌,老者忍不住问道:“老爷,您这是?” 孔青没有搭理他,推着大门,等门缝开了一人宽,就急不可耐的钻了进去,然后转回身来打算关门。 在门还没有关严的时候,他停了停,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了看钟兴。钟兴立马举了举手里的腰刀,神情凶狠的作势要追上去,吓得孔青赶紧把大门给关上了。 钟兴回过头来,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 衙役们也跟着笑起来,孔青门口的大街上一派喜庆的光景。 邢建勋道:“本来我还想阴姓孔的一把来,钟兴,让你这么一闹,都给我搅和了。不过这样也好,只要他以后不再戴着个官帽子管东管西,也不必跟他多纠缠。他也就是仗着黑虎帮撑腰才敢作威作福,等捕头带着咱们把黑虎帮给灭了,到时候孔青就是案板上的一条咸鱼,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 张震道:“黑虎帮没那么容易垮,还是得小心他们报复。” 钟兴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道:“怕毛啊,咱们让赵老虎在拱辰街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没见他敢怎么着,就是把孔青派出来耍了点小手段,也没占了啥便宜。” 低估敌人对一个杀手而言,是个很要命的错误,不过眼下受钟兴的情绪感染,张震也跟着有些乐观起来,想了想,笑道:“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咱们灭了赵老虎的威风,还把孔青给踢了出去,两件大喜事,得庆祝庆祝。” 邢建勋笑嘻嘻的道:“捕头的意思是……摆几桌?” 张震点了点头,道:“嗯,摆几桌,我做东,请兄弟们喝点。至于地点么……怡香院怎么样?” 把地方定在怡香院张震也是临时起意,先前他跟花连蕊闹了点不愉快,之后就没再见过面。她对自己这样倾力帮助,张震始终是心怀愧疚,有心给她道个歉,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自己虽然曾有过一些情绪,好在也算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现在有了点小成绩,正好以此为由去见见她。 不料邢建勋眼睛转了转,凑到张震身旁,贼兮兮的道:“去怡香院干嘛?那地儿多挤巴。捕头,依我说,咱们索性多叫些人,就在县衙大堂里热热闹闹的庆祝一场,让更多的兄弟跟着沾沾光,鼓鼓他们的劲儿,也臊臊那个姓吴的,他不是怕赵老虎吗,他不是拿赵老虎束手无策吗,就让他看看,咱们兄弟是怎么跟着捕头你掀翻赵老虎的。” “对啊,邢哥说的对啊!” “就是!就得臊臊那个姓吴的,他县令当得屁用没有,占着茅坑不拉屎。” 很快有其他人跟着附和。 众情难却,张震见此情形,朗声道:“好!就在县衙大堂!钟兴,你带人到我面馆里搬桌子,再去醉仙楼定几桌酒菜,拣好的定,别省银子。今晚咱们敞开了喝敞开了吃,不醉不归!” 在场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闹闹腾腾的往桐萍街上去了。 夜色渐沉,家家户户都关灯闭门,白日里男人们女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着争吵着兴奋着,被拱辰街的大事件折腾的耗尽了精力,这儿大都已经躺在床上深深入梦。 通禹的县衙大堂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一方天地应该是迎来了它自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六七张桌子,有衙役有民壮,四五十个人,将大堂里挤的满满当当。 钟兴果然没给张震省钱,一坛一坛的美酒被提上桌子,倒进碗里,酒水飞溅,酒香四溢。钟兴一向莽撞的脑子难得的灵光了,怕菜跟不上,强行把醉仙楼里一个大厨给拖进了衙门,还差点把醉仙楼后厨里的食材给席卷一空,那架势简直跟流氓土匪没什么分别,直把醉仙楼的掌柜给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起先大家还都挺守规矩,不少人面对张震的时候都有几分恭敬和拘谨的意思。在邢建勋的怂恿下,张震带着喝了两轮酒,大堂里顿时就乱了套。也不分什么衙役和民壮,人们满嘴美酒满手油腻,围在一块笑着闹着,相互开着玩笑,划拳比酒,或是吹嘘着自己的故事。 饶是张震开始的时候始终留着几分警惕,还特意安排了人守夜,唯恐黑虎帮的人会来找麻烦,这会儿也彻底放开了,连菜都没怎么吃,只盯着手里的酒碗,别人来敬也喝,别人不来敬也喝,一碗接一碗停不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小染忽然出现在了大堂,她又换上了张震初见她时的那身男装打扮,神色冷冰冰的样子,只不过这种冰冷下面怎么看都藏着几分喜悦。 吴小染转过议事厅出现在大堂上的时候,不知是谁咦了一声,说了句“吴大小姐怎么来了?”立刻全场人的目光全都飘了过去,开水一样沸腾的大堂竟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吴小染的目光根本不往两边看,直直盯着张震,然后大步径直朝张震走过来…… 张震的桌子在最北边,靠公案最近的地方,桌上坐的都是几个比较亲近的人,邢建勋、钟兴、陈步文,他们还把在家养伤的杨班头给拉了过来。陈步文话少,跟别人又不亲近,而杨班头则岁数最大,所以他两个人一左一右紧挨着张震坐在两旁。 吴小染在张震跟前停下,瞥了一眼坐在张震身旁的陈步文,唇角一扯,面无表情的冷冷喝了一声:“滚。” 这个字刚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一脸的寒霜顿时化成了满池的春水,张震也笑了起来,就连不苟言笑的陈步文,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他们三人的神情举止让桌上其他人看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三人自己心有灵犀,这其中的乐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陈步文很快站起身来,邢建勋眼活,又搬过一个凳子,自己往旁边挤了挤,让陈步文坐下。 吴小染在陈步文让出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了看面前先前陈步文用过的酒碗,又将酒碗推给了陈步文,然后抢过张震的酒碗来,胳膊一甩,将里面残留的酒水在地上洒了一溜湿痕。然后将空酒碗往桌上啪的一放,瞪了张震一眼,道:“愣着干嘛?倒酒啊!” 张震提起酒坛子就送了过去,刚要倒,犹豫了一下,道:“你的伤还没好,能喝酒吗?” 吴小染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却仍然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道:“让你倒你就倒,哪来那么多废话!张震,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在我家里摆这么大排场,竟敢不请我,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 张震赶紧给她倒满了酒。 吴小染端起酒碗,却不看别人,直盯着张震,责怪道:“你也倒上啊。” 张震急忙又从旁边拿过一个酒碗来,给自己满满的倒了一碗,两人碗沿碰了碰,张震刚要喝,吴小染却忽然开口道:“张震,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吴小染这句话说出来,桌上除了陈步文,其他的人看向吴小染和张震的眼神就变了味儿,都有几分暧昧的意思。他们时常进出衙门后院,不少人都听到过关于张震和吴小染的绯闻,这会儿听吴小染这么说,只道她是要趁着兴致浓烈叙两句旧情,一个个兴奋不已侧着耳朵凝神细听。 只有张震知道,他们第一次见面绝对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要不是自己拦着,恐怕陈步文已经跟她动起手来。 别管当时气氛有多么不融洽,可这会儿回忆起来,都成了温馨而有趣的往事。 张震笑了笑,道:“当然记得,你还差点把我给打一顿。” 吴小染本来还在带着温情和感伤回忆往事,听到这话顿时变得不满起来,白了张震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候你还骗我说你不会武功,我竟然还自以为是的为你出头,现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 第六十章 醉酒 吴小染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张震却认真起来,放下酒碗,正视着吴小染,很郑重的道:“小染,谢谢你。” 吴小染还想责怪张震忽然把热闹的气氛变得凝重,可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她觉得张震老是喜欢把太多东西压抑在心里,纵然平日里常常会作出一副温和明朗的样子,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始终存在。这样想时,她也跟着凝重起来,想要摆出一贯的冰冷的神情,却端不住架子,想要戏谑的调笑,又于心不忍。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强大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她原本是来给张震庆功的,能从一个不起眼的面馆掌柜一步步成为通禹城的风云人物,现在隐隐还有跟赵老虎分庭抗礼的意思,这在她看来近乎是一个奇迹。她也知道张震身份并没那么简单,身手又高得离奇,可能对张震而言打败赵老虎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对她来说是。 从怡香院的初识,到面馆里见到他用血肉之躯挡匕首,再到他此时一呼百应的威名赫赫。 她曾俯视他,继而平视他,随后仰视他。 而现在,她又对他平视起来,这种平视让她感觉由衷的舒畅,他和她还是两个对等的人,也因此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又重新靠近。 吴小染轻轻的笑了起来,她笑给自己,也笑给他看,他不是说过么,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也觉得一定会很好看。 这种本该局限于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像一滴浓墨滴入一碗清水,从张震这张桌子渐渐晕染开来,周围的人渐渐安静,划拳的停止了呼喊,酣饮的放下了酒碗。 一个正将脑袋深埋在臂弯里打鼾的民壮这时摇摇晃晃的挺起上身,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的往四周看了看,茫然道:“咋回事?你们咋不喝了?” “来!喝!”“接着喝!”“哥俩好啊,三桃园啊,四季财啊……” 大伙儿有瞬间的面面相觑,各种声音随即炸响,大堂又热闹起来。 张震桌上,钟兴很不满的看着两人面前丝毫未动的酒碗,将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当当的敲了两下,扯着嗓子抱怨道:“感情深一口闷,有啥话都在酒里,我说你俩倒是喝啊!” 张震闻言开怀一笑,端起酒碗来朝吴小染举了举,道:“好!喝一个!我先干为敬。”说完仰脖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吴小染随即也喝光了自己碗里的酒。 邢建勋见状,眼睛一转,站起身端着酒碗绕过陈步文走到吴小染身旁,微微躬了躬身子算是行了个礼,笑眯眯的道:“大小姐,先前跟大小姐有点小误会,了解的不多,不知道大小姐竟然是如此爽利的人,我给小姐您陪个不是,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说完也不等吴小染有所反应,直接咕咚咕咚的喝尽了自己碗里的酒,然后将空酒碗向外翻,亮给吴小染和众人看。 邢建勋打着道歉的名号,又近乎是先斩后奏,吴小染自然不好推迟,她也有几分逞强的意思,从张震面前拿过酒坛,给自己倒满了一碗,也站起身来,学着邢建勋的模样,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然后将空酒碗亮给众人。 邢建勋眼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奸诈笑意,啪啪的鼓了鼓掌,大声赞道:“大小姐果然是海量,来来来,兄弟们,咱们难得跟大小姐亲近亲近,该叙话的叙话,该敬酒的敬酒,过了这村,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话音刚落,桌上的人马上聒噪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 第一个有所动作的是钟兴,他一脸的兴奋,脸上还带着酒意,忽的站起身来,由于动作太大,把身后的凳子都给踢倒了,圆凳咕噜噜的在青砖地面上滚出去老远,被另一张桌子上的一个衙役给拦住,扶了起来。 钟兴也不理会,身子往前一趴,隔着桌子将手里的酒碗使劲往吴小染这边递过来,他上身向前倾斜,头也自然低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吴小染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嘴里喷着酒气,道:“来!大小姐,俺钟兴也敬你一个!”说完将酒碗收到唇边闷着头就喝。 他们用的酒碗是白底的黑粗瓷浅碗,一碗酒大约有三两的样子,即便是酒量不错的,一口气灌下去半斤多,当时也是受不了的。 吴小染喝完了邢建勋敬的酒,坐回到凳子上的时候,身子就有些发飘,两颊已经升起了淡淡的红晕。此时见钟兴又将酒碗递过来,吴小染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过她到底是个倔强的脾气,咬了咬牙又要喝。 张震见状,拦了吴小染一把,道:“这杯我替你喝吧,你先缓缓,别喝太猛。” 邢建勋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故意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捕头,人家钟兴是给咱大小姐敬的酒,你凭啥帮着挡啊?” 杨班头出来当了个和事佬,吊着膀子,伸出另一只手朝邢建勋压了压,劝道:“大小姐毕竟是有伤在身,喝太多了不好,现在大家熟络了,以后喝酒的机会还很多嘛,不必急于一时。” 邢建勋依旧不依不饶,直到张震也放出话来别让吴小染多喝,邢建勋才很不情愿的让了一步,转而道:“捕头,你想帮着挡酒也行,不过……你自己看着办,喝少了兄弟们可不答应。”说着他在桌子上环视了一圈,煽动道:“哥几个说是不是?” 桌上除了陈步文杨班头和吴小染,另外的人都跟着起哄。 张震有些无奈的失笑,将手里的酒碗端起来,谁料邢建勋起身小跑过来,一把将张震的酒碗夺了过去,然后顺手将桌上开了封,还没倒多少的酒坛子笑眯眯的递给张震。 这可是五斤的坛子…… 张震接的有些勉强,伸脖子朝坛子里望了望,有点犹豫。 邢建勋眼睛在桌上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忽的吹了一声口哨,继而很有节奏的拍着桌子,口中不停喊道:“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 在邢建勋的带动下,好几个人也跟着他的节奏拍起桌子来:“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继而别的桌子上的人也跟着喊起来,整个大堂里一片“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声音越喊越急,而且难得的十分整齐。 吴小染本来还想拦着,在这种氛围下,也对张震充满期待起来,唇角带着染了酒的浅浅笑意,看着张震。 张震低着头,歪着脑袋听着他们整齐的呼喊,失笑了一声,继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了一声道:“好!今天就喝个痛快!”说着一只脚踩着凳子,神情豪迈的双手抱住酒坛,凑到嘴边仰起脖子,在众人的目光中,喉结一阵耸动,酒坛越抬越高。 好一会儿,他啪的将酒坛坐在桌子上,像示威一样环视周遭一圈,身子晃了晃,然后一屁股坐下,打了个满带酒气的饱嗝。 邢建勋伸手将酒坛提起,一只手握着坛口翻转过来,只有几滴酒水从坛口滴出,大堂上的人见状顿时沸腾了,不敢置信的,目瞪口呆的,夸张震海量的,闹成一团。 吴小染也是一副很震惊的表情,她以为张震只会是多喝几口,没想到他竟将一坛酒都喝光了,震惊之余心里没来由的又升起一阵得意的悸动。看着张震胳膊撑在桌子上,口鼻里不停喷出酒气,吴小染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些关切的道:“张震,你没事儿吧?” 张震一摆手,拦开吴小染的胳膊,抬头飞了吴小染一眼,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散乱,道:“没事,没……事。” 吴小染觉得有些心疼了,嗔怪道:“他们就是闹着玩的,让你喝你也不用喝这么多啊。” 张震又摆了摆手,手挥出去都有几分僵硬,闭着眼睛道:“没喝多!现在就是不怎么喝了,这个酒量一不练……就不行,跟不上,想当年……我在山上的时候……嗯,这个事儿不能说……” 吴小染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张震,你真喝多了……” 张震又一摆手,拧道:“没喝多!” 这时候钟兴端着酒碗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张震走来,一碗酒随着他脚步的踉跄,左边洒出来一点,右边洒出来一点,等到了张震跟前的时候,碗里只剩点底子了。钟兴却没有察觉,很豪气的将酒往嘴里一灌,咂么咂么嘴,扶着张震的肩膀趴下来,大着舌头道:“捕头,我……钟兴……没、没服过什么人,就,就服你!你——在拱辰街上带着我……吓退赵老虎的时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激动的事儿,比……娶媳妇,都激动。来,我……敬你一个……” 张震拍了拍钟兴的后背,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道:“我……”他停了一停,道:“我去趟茅厕,你们先喝着。” 说着撇下钟兴站起身来,转过议事厅就往县衙后院走。 进了后院门,张震抬着有些发胀的眼睛刚想辨认一下方向,忽然发现门里有个人影在晃动。 此时夜很深了,后院的灯笼早已经熄灭,借着并不璀璨的星光,依稀看到那人影似乎在徘徊。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半夜的谁会在这儿无声无息的转悠。 一念既动,再加上深秋夜晚的凉意,张震立即酒醒了几分,冷声喝问道:“谁在那儿?” 第六十一章 我要娶你! 那人影似乎被吓了一跳,就想要往墙边躲避,很快,又往前挪了一步,怯怯的开口,语气又是惊疑又是惊喜:“是……是张大哥吗?” 张震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软软的,糯糯的,每回听来,都觉得像一股暖流流进心里。 “薛琪?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张震说着,急忙迈步迎上去。 人影也朝张震走过来,待靠近了看,果然是薛琪,夜色之中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依稀的看出她双手捧着什么东西。 “这么晚了,你还没去休息?在这儿做什么?”张震放缓了语气,又略带了点责备的意思。深秋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的,张震怕她会着凉。 薛琪抬头看了看张震,夜色越发衬得她一双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两颗晶莹的黑玛瑙:“我……我听王婶儿说,你们在大堂里摆了宴席,我怕你会喝多了酒,明天起来……会头疼的,就给你熬了一点葛根水,原来……我爹也常喝酒,我娘都是熬葛根水给他解酒的。”说着,她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往前举了举。 张震看去,见是一个瓦罐,可能是怕里面的水放冷了,瓦罐上面盖了个大号的碗,周围还用毛巾缠着。 张震顿时动容,愣了愣,才叹了口气,道:“你……不必这么麻烦的,你既然熬了,送进大堂去便是,何必在这里等,天这么凉……”他伸出手去,却没敢接那瓦罐,唯恐唐突之下,碰碎了什么东西。 薛琪低下头来,又将瓦罐收回到身前:“我听里面很是热闹,又有那么多人在……在喊你的名字,怕……打扰到你,就在这里等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眼下子时已经过半,他们的酒场喝了起码得二个多时辰,难不成……她竟在这儿站了两个多时辰么?就是个壮实的汉子站两个多时辰也受不了啊。 张震心里微微颤抖,又有些自责,一把拿过薛琪手里的瓦罐,掀掉了上面盖着的碗,仰起脖子大口将里面的葛根水喝了下去。葛根水入口有些酸涩,又带了点甜腥味,应该是加了蜂蜜。 薛琪见状,伸手想要拦着,有些着急的道:“凉了吗?凉了就不要喝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喝凉了对身体不好的。” 张震却没有停下,一直将瓦罐里的葛根水喝的干干净净,才将空瓦罐交回到薛琪手里,伸袖口在嘴上抹了一把,道:“挺热乎的,一点都不凉。行了,我已经喝完了,你也别在这儿等着了,快回去休息吧。” 瓦罐里的葛根水确实已经凉了,秋夜这样冷,瓦罐又不是个能保温的东西,纵使再缠几层毛巾,又能支撑多久。 不过,此情此景,瓦罐里的水就是带着冰碴又有何妨。 张震的话说完,薛琪抬头看了张震两眼,夜色之中张震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可张震分明产生了一种感觉,她似乎叹了口气,心里藏着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不过她终于没有开口,双手捧着瓦罐,轻轻的转身,很顺从的准备离开。 看着她细削的身形,可能在冷夜中等的久了,她有几分微微的瑟缩,两条胳膊贴着身子,手还往袖子里缩着。 张震只觉胸腔里有根细细的弦在抽,连带着鼻梁的顶部都跟着酸楚起来,急忙脱了外面的捕头比甲,赶两步走到薛琪身旁给她披上。薛琪还要推让,张震说了句重话,她才默默的接受了。 张震在给她披比甲的过程中,少不得要碰她几下,隔着并不太厚的衣衫,张震手上能感受到她细滑的肌肤,鼻子里又有几丝淡淡的幽香传来。张震忽然又不想让她走了,只觉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两人一块散散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话,也是一件让人动心不已的事情。 为了寻个留下她的理由,张震心思电转,竟福至心灵,脱口道:“先前小染去大堂的时候,你碰到她没有?怎么不跟她一块到大堂里去?总比站这里干等着好。” 薛琪轻轻的道:“大小姐……是想让我一块进去的,只是我觉得你们男人在谈事情,我一个女人家……终究是有很多不便。” “嗨。”张震咧了咧嘴,失笑一声,因为是在反驳她的话,所以语气不自觉的想要加重,临说出口时,又怕她伤心,刻意放缓了语速道:“吴小染也是个女人啊,她不一样上桌跟我们一块喝酒,也没人说什么嘛。” 薛琪沉默了片刻,才幽幽的道:“吴大小姐……是不一样的……” 张震温声道:“哪有什么不一样,薛琪,是你顾虑太多了。” 薛琪却好像没听见张震的话,她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张震,微微有些出神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开口道:“张大哥,我想离开这里了?”这句话她说的不快,但是一字一句十分平稳,吐字又极为清晰,似乎已经在心里酝酿过很久。 “嗯?是在县衙里太累了吗?要不你跟我一块住到县衙公舍去也行……”张震顺口说道,可随即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来,直直的盯着薛琪:“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要离开这里?你要离开哪里?你要去哪儿?” “离开通禹城,去别的地方。”薛琪静静的道。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里,怎么看都有几分心碎的意思。 张震一把握住薛琪的肩膀,手上用了点力道让她的身体正对着自己,然后上身微微前倾,尽力朝她靠近,近乎质问的道:“为什么?薛琪?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要是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没有,张大哥,你没做错什么。”薛琪急忙道。说完她脑袋垂下去,避开了张震的眼光,看着自己手里的瓦罐,轻轻叹了一口气:“张大哥,我感觉……自己一直就是个累赘。” 张震闻言,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薛琪却重新抬起头来,正视着张震,神情里有几分坚定的意思,又带着乞求:“张大哥,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有些话,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今天难得有机会,也有勇气把它们说出来,你就先让我说完,好不好?” “好,你说。”张震压抑住内心的烦躁,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等着她说话。 “嗯!”薛琪点了点头,痴痴的看了张震两眼,声音有些发颤,还是竭力用一副平稳的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吴小姐……她喜欢你,对吧?张大哥,你先别急着否认,吴小姐看你的眼神,还有她跟你说话的语气……我是一个女人,我明白女人在想什么,她是真的很喜欢你的。” 饶是薛琪不让张震说话,张震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又怎么样?我只是把她当成普通朋友……” 薛琪笑了笑,接着先前的话,轻轻的道:“她真的是很喜欢你的,却又怕我察觉,老是想躲着我。吴小姐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而你身手那么厉害,现在又是通禹城的大英雄,很多人都在传颂你的光辉事迹。张大哥……我最近一直在想,你俩才更般配吧……我不过就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人又笨,什么都不懂,除了能帮你收拾收拾家务,照料一下日常起居,别的什么忙都帮不上,我……我凭什么跟吴小姐争呢?再说了,吴小姐有恩于我,我也不应该跟她争的,对吧……” 她轻轻的说着,嘴角还带着笑,可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神情凄婉。 张震只觉胸腔里沉闷的厉害,重重的喘了几口气,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侧脸颊紧贴着她的额头,想要说些劝慰的话,又感觉很多话是那样无力,只好很认真的道:“薛琪,我喜欢的是你,你不要多想。” “可是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张大哥……”她声音终于哽咽,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流进张震的脖子:“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惹到黑虎帮的人,你的面馆就不会被烧掉,吴小姐就不会受伤,厨子大哥也不会……”她眼泪流的更凶了,语气也变得无比的愧疚和自责:“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躲在吴小姐的小院里,小心翼翼的打听一点你的消息,又怕问多了,她们会烦。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真的受不了了,张大哥……” 张震眉头拧起来,死死的咬着牙关,一向稳健有力的双手也有些不听使唤,微微颤抖起来。他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点什么,可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只好紧紧将她抱住。 在他的怀里,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一个劲儿的哭着,肩膀一抖一抖。 过了一会儿,张震终于开口了,语气凝重而又庄严,像是在发誓:“薛琪,再等等,再等几天,等我了结了黑虎帮的事儿,我就娶你!” 第六十二章 我有话想说 “捕头?张捕头?你在哪儿呢?怎么上个茅厕这么久?” 邢建勋的叫喊声从宅门后面传来,声音很清醒,他在桌上一直很活跃,没少劝别人酒,可到头来自己竟没喝多少。 自张震对薛琪说了要娶她之后,薛琪仿佛就陷入了一种呆滞之中,她停止了哭泣,也没说什么话,任由张震抱着,身体有些僵硬。 等邢建勋这声呼喊传来,薛琪忽然一震,整个人顿时变得不安起来,身子扭动了几下,两手捧着瓦罐顶着张震的胸口,想从他怀里挣脱开。 张震知道她害羞,也没有勉强她,便松开了手。薛琪离开了张震的怀抱,都没敢看张震,也没敢朝宅门那边瞧一眼,深深低着头,转身就想往后院走。 张震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伸手一把拉住了薛琪的胳膊,然后顺着她的胳膊找到她有几分凉意但十分柔软的小手,合着指缝紧紧的握住,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张大哥……”薛琪的手挣了挣,却没有挣脱,她朝宅门那边飞快的看了一眼,头垂的更低了,不停的往张震身后躲藏。 张震也顺着声音朝宅门看去,见一片昏黄的火光从宅门后面照射出来,火光越来越亮,继而一盏黄纸灯笼出现,邢建勋就从议事厅转了出来。 薛琪本来在张震背后露出小半个脑袋,怯怯的朝外面看着,等看清来人,她“嘤咛”了一声,像受了惊一样,整个人完全躲进了张震背后的阴影里,小手又使劲挣了挣。 张震没有放开她,看着邢建勋道:“我在这儿。” 邢建勋也看见张震,他停下了脚步,抱怨道:“捕头,你站这干嘛呢?兄弟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回去接着喝啊。” 说完他忽然嘿嘿的一笑,神情变的古怪起来,往前伸了伸脖子,朝张震一抬下巴,道:“捕头,不止我着急,我出来的时候留意了大小姐一眼,她虽然故意冷着脸,可在桌子上坐的一点都不安生,眼神一个劲儿的往后院飘。咱们大小姐对捕头你,可真是上心的紧呐~” 边说着,他边朝张震面前走了两步,靠过来压低声音,一脸暧昧的道:“捕头,这儿也没别人,你就给我透个底儿,你跟咱大小姐,到底是啥关系?” 没等张震开口,他紧接着一拍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放心,我老邢嘴严得很,你给我说了,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张震看着邢建勋,将背后的胳膊抽出来,顺带着也将后面躲藏着的薛琪拉到身旁。薛琪几乎是挪步出来,也不敢看邢建勋,低着头,侧身对着张震,脸偏向后面。在灯笼的火光下,她被照亮的小半边脸连着细长的脖子都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一样,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瓦罐。 “呦——” 邢建勋本来身体是向前倾的,看到张震从背后拉出一个女孩来,他很快站直了身子,眼睛在薛琪身上打量了打量,继而笑嘻嘻的对张震道:“捕头,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还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来,说什么上茅厕,半天不回来,害的兄弟们这么担心,原来是找借口跑来私会佳人了。” 他眼睛一转,又道:“先前我还纳闷儿,为什么在桌上你对咱们大小姐爱搭不理的,现在才知道,是另有意中人啊。” 张震无奈的一笑,一句话正过来反过去,他都能说得像模像样,这个邢建勋,真是鬼的很…… 张震看了看身边无比羞赧的女孩,本来想让她给邢建勋打个招呼,观她神情,只好作罢,转头对邢建勋道:“邢大哥,她是薛琪。” 邢建勋又在薛琪身上多看了几眼,点头笑道:“哦——见过见过。她就是薛琪啊,原来可是听过很多回她的名字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他好像还想再说两句调笑的话,只不过看看薛琪害羞的神情,便住了口,没往下说。 张震对邢建勋道:“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走吧,回大堂去,我罚两杯给兄弟们赔个礼。正好也凑着现在心情高兴,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邢建勋眼神在张震和薛琪两人身上来回晃了晃,嘴角升起一丝神秘的笑意,却没说什么,只将灯笼一摆,头前带路,转身往回走。 张震拉着薛琪迈步想跟上,手上一紧,扭头看去,见薛琪站在原地不肯动,一脸哀求的看着自己。她又是羞赧又是慌乱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张大哥,你去吧,我……我先回屋去了。” 张震看着她,很坚定的道:“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想当众说清楚。” “不、不必了吧……”薛琪低下头去,声音小的像蚊子。 邢建勋见状,很识趣的避到宅门后,只将半个灯笼伸出门框,给张震和薛琪一点昏昏的亮光,亮光既不太明也不太暗,既能见人又能遮羞,刚刚好。 张震侧了侧身子,正对着薛琪,薛琪察觉到了张震的目光,似乎更加紧张起来,细削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张震伸手握住薛琪手里捧着的瓦罐往上一拽,薛琪本来不想松手,张震手上加了把力道,便给夺了过来。薛琪手里没了东西,十根手指顿时绞在一起。 张震将瓦罐放到宅门边的墙脚处,走到跟薛琪并排,伸一条胳膊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刚碰到她的身体时,她忽的一颤,继而不停的微微抖起来。 张震之所以夺去她手里的瓦罐,就是不想让她以一副仆人的模样出现,此时见她惊惶的神情,便凑到她耳旁温声道:“别怕,别多想。” 薛琪脸上又现出一丝挣扎和犹豫来,道:“张大哥,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张震道:“说我跟你说过的话。” 薛琪变得有些慌乱,迟疑了一下,还是鼓着勇气道:“可是吴小姐……她真的是很喜欢你的,你……我怕她会很伤心。”她说完这话以后,不敢再看张震,赶紧把眼神避开。 张震沉吟了一下,轻轻扭过薛琪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我告诉过你了,我只是拿小染当朋友,有些话早点说明白,对大家都有好处。薛琪,你别想那么多,只管跟我来,好吗?”薛琪抬头看了张震一眼,身体依旧有些颤抖,不过神色里安定了很多,终于不再抗拒,任由张震带着往大堂里走。 等进了大堂,邢建勋走在前面,先高声喊道:“咱们捕头回来了。”按理说,若是换个寻常人,肯定会拿在宅门处的所见所闻开两句玩笑的,不过邢建勋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眼神在吴小染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凳子上坐下。 等张震揽着薛琪走进大堂,大堂里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钟兴本来正搂着旁边一个人的肩膀不停的说着话,听到声音后抬起头来,然后离开桌子晃晃悠悠的走到薛琪跟前,瞪着俩眼使劲盯着薛琪一阵猛看,还不时打个嗝,嘴里喷出呛人的酒气。 薛琪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儿躲,一张俏脸红的近乎要烧起来。 钟兴又打了个嗝,整个上身随着一晃,才把视线从薛琪身上移开,转而直直的盯着张震,愣愣的道:“捕头,这、这大妹子——呃——是谁啊?长得——呃——怪俊的。” 张震刚想说什么,见钟兴忽然朝自己趴倒过来,于是急忙伸手将他扶住。钟兴顿时变了脸,刚稳住身子就扭头骂道:“cao他妈的,谁踢的我——” “你说什么?”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响起。 钟兴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脸上的怒意瞬间又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后退了一步,险些踩着了张震的脚,身子踉跄了一下,不停的哈着腰,讪讪的道:“大小姐……” 吴小染收回了踢出去的脚,冷冷的看着钟兴,似笑非笑的道:“你刚才说什么?” “大小姐!对不起,大小姐!小的不知道是您,小的脑子犯浑胡说八道……”钟兴有些慌乱的道着歉,伸手就要去扇自己的耳光。 张震捉住钟兴的手腕拦住他,对吴小染道:“他喝了酒,又是无心之言,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没想到吴小染竟咭儿的笑了一声出来,道:“我就是吓唬吓唬他,好让他长点心。”说着她将薛琪拉到自己身旁,对钟兴道:“这位是我的妹妹,你以后要对她尊重一点。” 钟兴似乎是听说过这位大小姐的威名,对她怕的厉害,闻言一个劲儿的点头,一腔的酒气都化成了满头的冷汗,忙不迭的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是小的放肆了,还请姑娘见谅。” 吴小染这才有些满意的样子,饶过了钟兴,拍着薛琪的手刚想说话,忽然察觉到什么,很快将薛琪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里,嗔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冻着了吧?先前我就让你跟我一块进来,你偏不肯,你也太死心眼儿了,万一受了凉怎么办,要不要请个郎中给看看?” 薛琪急忙想将手抽回来,有些受宠若惊的道:“没事的,大小姐,您不用担心的,我没事的。” 吴小染还要说什么,这时候张震走到薛琪身旁,看了看吴小染,又抬头朝整个大堂环视了一周,朗声开口,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第六十三章 夜的第一章 张震说完这句话,大厅里很快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汇聚。钟兴见众人被转移了注意力,吴大小姐也不再为难他,喜不自胜,弯着腰躲躲藏藏,做贼似得偷偷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然后等着张震说话。 捕快民壮们都有几分好奇的意思,隐隐还带着兴奋,只有邢建勋眼神却在并肩而立形如姐妹的吴小染和薛琪之间徘徊,面色古怪。 薛琪脸上先前的羞意还没有完全褪去,这会儿又生出几分红晕来,她悄悄的将手从吴小染掌心里抽回,稍稍侧过身子,深深低着头。 张震的视线在大堂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薛琪脸上。薛琪若有所觉,身子不安的动了动,两手合在身前不停的揉搓着衣角,细看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张震看着薛琪,神情渐渐变得庄重,两人靠的很近,张震恍惚觉的自己能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几丝淡淡的香气。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听着,嗅着,张震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就像一掬清水压弯了荷叶,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涟漪悠悠散开,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很快,大厅里其他人仿佛都消失了,桌椅板凳连带着柱墙屋瓦也化为烟尘,一片朦胧的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薛琪两个人。 一时间,张震都忘了开口。 “砰!” 一个拳头砸在木板上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声音虽然有点远,可是响动很大,再加上大堂里原本一片寂静,这声音就越发刺耳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张震从那种朦胧的状态中惊醒,立即顺着声音望向大堂外,声音应该从大门处传来的,似乎是县衙大门被用力砸开。 其他人也跟着朝大门处望去,只是眼下夜色太深,大堂里又是灯火通明,越发衬得外面火光不可及处如层层帘幕遮挡,漆黑一片。 张震皱了皱眉,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回头见薛琪神情有些慌乱,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没事,别担心,有我在。”继而朝邢建勋示意,道:“挑两盏灯笼,随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完张震当先往大堂外走,邢建勋自己挑了一盏,不用他开口,周围的人只要手边有灯笼的,都自觉挑在手里,跟着张震往外走。 张震这张桌上,钟兴陈步文他们也都跟着站起来,吴小染也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刚要移步就被杨班头拦住,杨班头道:“大小姐,您留下陪着薛姑娘吧。”吴小染看了看薛琪,这才停下。 张震刚走出大堂,前院里忽的刮起了一阵劲风,带着侵肌蚀骨的凉意无孔不入的往人衣服里钻,张震身后两盏灯笼被风吹得一阵摇晃,整个前院里也跟着怪影散乱,不知是谁乍受了凉,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等沿着甬道走到大门口,后面的灯笼跟上,张震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县衙的大门被推开了半边,从打开的半边处,一个人两只脚搭在门槛上,脸朝下趴着,看样子似乎是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住,是以向前栽倒,摔在地上。他手里本来应该是拿着根棍子的,因为摔倒,棍子甩了出去,离手老远。 尤其扎眼的,是他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根箭矢! 后面的人跟上来,在大门处围拢,很快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这不是德子吗?他怎么……” 张震上前蹲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邢建勋很有眼力的将灯笼往他脸上凑了凑。借着灯笼的火光,张震看清了他的面容。张震认得他,他叫周德,是个民壮,酒宴之前,张震就是安排他带了两个人守夜的,还为此贴给了他一两银子,张震还记得那会儿他很激动的朝自己说了好几声谢谢。 张震小心的留意着他后背上的箭矢,箭矢射在后背下方偏后腰处,应该不致命,张震将他上身轻轻晃了晃,唤道:“周德,周德?你醒醒。” 周德可能是进门的时候摔蒙了,张震唤了好几声,他才悠悠的睁开眼睛,眼神初时有些散乱,最后终于定格在张震脸上,人也有几分清醒的样子。 “张捕头……”他嘴巴张了张,无意识的喊了一声,可很快神情变得慌乱和惊恐,身体也不安的扭动了几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用近乎绝望的语调道:“捕头,快逃吧……” 张震将他的身体扶稳,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别着急,慢慢说。” 周德哭丧着脸,可能是动作触碰到箭伤,咧着嘴吸了口凉气,刚要开口,又闭上嘴,神情骇然的扭头朝外面街道上看去。 紧接着,所有围在大门口的人,也都朝街道上看去。 “咚咚……咚咚……咚咚……” 是脚步声,急促,沉重,杂乱,如浪潮一样一阵阵的涌来,撼人心弦。 张震神情一凛,轻轻将周德放下,一个箭步窜出大门。 出了大门,往左看,一片火光,如一条长龙,往右看,一片火光,如一条长龙。 每一根火把都照亮了好几张亢奋而又狰狞的脸。 黑虎帮……杀过来了。 张震急忙回身,一跃上了台阶,刚迈进门槛就反身关了大门,从旁边拿过栓门棍将大门闩住。 等转过身来,他看到了一片惊惶的面孔。 杨安志神情黯然,邢建勋脸色阴晴不定,陈步文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上,火光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眉头皱起的深深的川字纹。 就连性格莽直的钟兴,也没了平日里的硬气,变得呆滞起来,愣愣的问道:“捕、捕头,出……啥事了……” 他是明知故问,他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在有些时候,人就是会明知故问。 他希望听到一些美丽的谎言,暂时安抚一下震惊到不能承受的心。 “啪嗒。” 这当口不知是谁失了手,将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灯笼纸很快烧着,连带着骨架也烧起来,火光渐渐旺盛。 灯笼附近的人自动让开,围着大门而站的人群,又在这盏烧着的灯笼处让开一个小圈,下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盏灯笼看过来。 静悄悄的,整个县衙前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外面是隆隆的脚步,院里是竹骨燃烧的毕波声。 很快,这毕波声也渐渐消逝了,灯笼纸燃烧的火光亮极一时,又忽而转暗,只留下一片片破败的纸灰和一个焦黑的空壳,冷风一吹,纸灰飞飞扬扬,像一群死去的蝴蝶。 忽然有人惨嚎了一声,就往大堂里逃去。 前院里的衙役和民壮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想跟着往大堂里跑,有人迷茫而又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有人看向张震。 “别慌!”张震大喝了一声,继而道:“快找些木棍来,越粗的越好,顶住大门!” 众人有片刻的失神,陈步文率先有所动作,从门内两侧的架子上抽出一根水火棍,顶在门上,然后他回过头在院里飞快的巡视,眼光最终定格在大堂里的条凳上,又往分开人群大堂里跑去。 邢建勋也反应过来,大声道:“快!想活命的按捕头说的做,赶紧找些顶门的东西来!”众人这才有了主心骨,慌慌乱乱的四下散开了。 不一会儿,先前还是酒肉飘香嬉笑打骂的县衙大堂,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凳子被抽走,桌子被掀翻,酒水菜肴洒了一地。 人们把能搬得东西都堵到了门口。 张震在邢建勋的帮扶下将一张桌子歪在大门上,刚放妥当,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口。 随后,脚步声停下,另一个声音炸响:“兄弟们,屠了县衙,一个都别放跑!” 继而,不知道多少张嘴跟着响应:“屠了县衙!屠了县衙!屠了县衙——”如山呼如海啸,在宁谧的夜色里,这声音如阵阵滚雷,极具穿透力和震撼力。随之而起的还有耀眼的火光,近乎把半边天空都给烧红。 县衙后院很多家仆和婢女,被前面的异响给惊动,纷纷跑到大堂来,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又哭喊着逃到后院去,一片混乱。 大堂里很快又冲出一个人来,头发披散着,穿着一件交领袍子,领口歪斜而又松敞,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 他本来还有那么点的儒雅清朗的气质早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张脸不知是气愤还是恐惧,已经变了形。 这个人在场的大家伙儿都认识,赫然是衙门的主人,通禹城最大的官,称病已久的一县之尊,吴延鹏。 吴延鹏看见张震,也不顾得管手里的腰带,上来就气急败坏的喝问道:“怎么回事?” 紧接着外面又响起一阵山呼海啸“屠了县衙!”的呼喊声。 吴延鹏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惨然,伸手无力的朝张震指了指,很快又垂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两声“赫赫”的声音,似乎是在笑,可比哭都难看:“你、你干的好事……糊涂了,是我糊涂了……我不该存着夺权的念想,我不该让你当这个捕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六十四章 一扇大门 “哼!你自己废物,还要反过来怪罪别人!”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张震和吴延鹏都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大堂门口,吴小染揽着薛琪,两人相依而立,她们背对明亮的灯光,面朝幽深的前院,看不清二人的神情,只留下了一个方碑似的剪影。 “你个忤逆不孝的……”吴延鹏怒不可遏,刚要骂人,话只说了半句又说不下去,他深深的看了看自己一身男装的女儿,忽然使劲点起头来,语气悲怆:“好!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你有本事。”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张震,然后眼神在杨安志邢建勋等人脸上转了一圈,一个劲儿的点着头:“你们都有本事啊……都有本事……”他又“赫赫”的怪笑了两声,扔了手里的腰带,踉踉跄跄的朝大堂走去,从吴小染身旁经过的时候,他都没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他走进大堂,抬头在“明镜高悬”匾额下面的海水朝日图上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到后院去了。 外面“屠了县衙”的声音还在一个劲儿的喊,已经开始有人大力的砸门,县衙大门传来“砰砰”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砸响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随着大门的震动,一个顶门的条凳滑落,歪倒在地上,张震走过去将条凳捡起,重新顶回到门上,然后回过头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众人,道:“兄弟们,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大门上“砰砰”的声音还在响,震得大门上沿的一些沉积的灰尘都簌簌的飞落下来,前院里的衙役民壮们看看大门,又看看张震,继而面面相觑起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面带忧色。 一个民壮栖栖遑遑的道:“捕头,咋打啊?他们人这么多,打起来跟送死有啥区别?” 张震道:“你听到他们在喊什么了吗?你觉得不打,他们就能饶过你们?眼下你们动手,不是为了吴县令,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命。” 这时大堂后面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先前逃离的那些婢女和家仆又纷纷涌进大堂来,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哭喊声,张震大体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后门也堵了不少黑虎帮的人,有几个腿脚快的仆人想从后门逃走,没跑多远就被堵上来的黑虎帮帮众斩杀,还在门口的人顿时又退回了后院。 可能是他们觉得大堂这边人多,靠到人多的地方总能多一分安全感,所以他们又跑到大堂里来。 张震对邢建勋道:“前一阵子为了对付黑虎帮的人,衙门里应该囤积了不少铁尺腰刀之类的家伙,带几个人,把它们都找出来分散下去。” 邢建勋虽然面色沉重,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几个人离开了。 张震又对陈步文道:“你带着人先顶住大门,我再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人手。” 陈步文一句话不说,直接走到大门处,脚蹬着地,用一侧肩膀斜顶在大门上。钟兴见状也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衙役,或直接用肩膀后背顶住大门,或去扶顶门的棍子。 张震带着剩下的人走回大堂,经过大堂门口的时候,吴小染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张震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大堂里的婢女和家仆们都在惊惶的吵闹着,还有不少女人在哭泣。 “安静。”张震高喊了一声,等大堂里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自己,他接着道:“男人都站出来,我一会儿会给你们分发武器。” 那些家仆虽然不再吵闹,可听到这话都有些茫然。 很快,邢建勋带着人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摞家伙,有铁尺,有腰刀,还有一些粗制滥造的砍刀。 张震让邢建勋先把家伙给衙役民壮们分发了,又去发给那些家仆。跟衙役民壮们不同,衙役民壮都是些青壮年,而那些家仆很多是头发花白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机械的接过铁尺和腰刀,拿在手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吴小染走到张震身旁,看着那些茫然无措的家仆们,轻轻摇了摇头:“他们根本不会打架。”她又回头看了看张震身后的衙役和民壮们,有几分悲观的消沉:“就连这些衙役和民壮,放出来单对单,都不是黑虎帮帮众的对手,张震,打不赢的……” 张震笑了笑:“人家把门都堵住了,不打怎么办?” 吴小染从一旁拉过薛琪,将薛琪的手放进张震手里,直视着张震,眼里有几分决然:“张震,你身手好,你带着薛琪跑吧,这儿交给我。” 她这话一说出来,周围顿时出现一阵骚动。 张震朝周围看了看,又看了看薛琪,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薛琪也是十分惊恐的样子。 张震对吴小染道:“我不能走。” 吴小染没有再劝,定定的看了张震几眼,脸上有几分莫名的宽慰与释然,忽然从旁边的衙役手里夺过一把刀来,用她一贯的冷淡语调道:“那我就跟你一块打。” “你还是留在大堂里吧。”张震朝那些小声抽泣的婢女们示意,然后又将薛琪推到她身旁,道:“你留下照看好她们,万一黑虎帮的人冲进来了,我怕到时候顾不过来。” 吴小染眼光变得有几分炙热,她微微仰起脸来,能离张震的脸颊更近一些,倔强的道:“我要跟你在一块,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想跟你在一块。” 张震有片刻的失语,他看了看吴小染,又避开了她的目光,她话语里有些东西,让张震不敢往深处去想。 张震又看了看薛琪,她也在看着他,这个柔顺的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她在等他的安排。 这个姑娘,是他决心要娶的人。 “砰!砰!” 外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响,陈步文咬着牙,苦苦的支撑着,蹬在地上的脚由于用力太猛,靴子都被揉的变形。 张震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吴小染脸上,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手里的刀拿过来,道:“你还是留下吧,就当我求你帮我照顾薛琪了。”他停了停,像是下定了了什么决心:“刀,还是让我们男人来用。” 说完他也没等吴小染的回应,手一挥,带着人往大门处赶去。 县衙的大门是松木的,不算太厚,再加上日久时长,在频频的重击之下终于承受不住,“咔擦”一声响,被撞破了一个近一尺见方的洞,从洞口向外看去,外面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和人头。 骤然见撞破了门,外面的人也是喜形于色,很快有人拉开弓弦望门洞里便射。前排有几个民壮中了箭,倒在地上惨嚎不止。 还有人兴奋之下,直接从门洞里伸进手来,扼住了一个民壮的喉咙。那民壮眼睁得老大,满脸痛苦的伸胳膊拽住扼着自己喉咙的手,想要挣脱,可惜力有不足,外面那人越发的兴奋和狰狞。 张震见状,直接挥刀将那人的胳膊贴大门砍断,那人断臂处喷着血,痛叫着向后退去。可很快更多黑虎帮的帮众挤上来,竞相的将手里的砍刀从洞口处往里捅着,还有人试图将洞口砸的更大。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大门里面的衙役和民壮们也红了眼,将手里的水火棍铁尺一类的家伙用力向外顶出去。 张震胸前很快中了一刀,这一刀来的并不太快,角度也说不上刁钻,可他身后人挤人,根本无从躲避,好在伤口并不深,只是割开了胸前的肌肤,刺了一道口子。 杨安志见张震受伤,赶紧拉着他向后撤,旁边几个人也拥簇着他让他往后退,等退到台阶旁,杨安志想对张震说什么,但附近都是喊叫声呼喝声,吵得厉害,所以他只好贴在张震耳旁大吼道:“捕头,大门撑不了多久的!”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这句话,大门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栓门棍咔嚓嚓的断裂,大门就要向里打开。 陈步文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嘶吼,深深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以一副耕牛的姿态又将大门给顶了回去。 张震看了看,大门眼看就要顶不住了,门上的破洞也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手拿着砍刀从门洞里伸进来,每次挥舞都会带出一片血迹,靠门比较近的民壮和衙役已经出现了伤亡。 张震看向大堂,吴小染就站在大堂门口,焦急的朝外看着。 张震朝她大喊道:“大门破了,让人搬一张桌子过来。” 吴小染急忙答应,回身就去搬桌子了。 张震仰头看了看县衙的院墙,这个通禹县衙门脸建的不大,院墙却不矮,得有一丈半左右,也亏得墙高,否则黑虎帮的人若是爬墙进来,就真是四处漏风无可遮蔽了。 张震看了院墙几眼,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腰刀,腰刀刀刃有点薄,恐不经砍,于是他从附近一个民壮手里抢过一把厚背的砍刀来,对杨安志道:“杨大哥,我翻墙出去,拖出他们一会儿,你让人用桌子把门板上的洞封住。” 第六十五章 杀神 “什么?”杨安志顿时睁大了眼:“张震,你疯了?”心急之下他连敬称都没顾得上用。 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衣服贴在身上粘腻腻的,张震顺手抹了一把,回头看看,县衙大门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破洞还在扩大,黑色的门板上,断裂处黄白的木纤维显得分外扎眼。 陈步文和几个民壮用力推着大门,陈步文更是连脑袋都顶在了大门上,闭着眼龇着牙,手背上的筋条条突起,两条胳膊因用力过猛而微微有些颤抖。 饶是如此,大门还是开始渐渐向里打开,几个顶门的条凳有些被震倒在地,有些杵在地上的边角被磨平,正随着外面的推动向后滑着。 见此情形,张震顾不得多做解释,只在杨安志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按我说的做。”说完跑了两步纵身一跃,手已经攀上了墙头,继而胳膊一撑,人就站到了墙头上。 站在墙头上向下看,县衙大门外这一段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尤其在大门口处更为拥挤。离大门不远,正对大门的地方,稍微有些空隙,在那里几个人环围着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借着火把的火光,那头领模样的人赫然是东子。 张震看着东子,东子若有所觉,也朝张震看过来,脸上有微微的错愕,很快又变得怨毒。 张震人在高处,光线较暗,只有东子看见了他,黑虎帮其他人却注意到,仍叫喊着拼命往大门处挤。 “诶!” 张震扬声唤了一句。 声音清亮,中气十足,虽然不是太响,却将满场的嘈杂都给镇了下去。 下面的人纷纷抬头,寻找声音的出处,很快有人看到了他,朝他这边靠过来。一会儿的功夫,他脚下就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人呼喝着让他下来,还有人拿弓指着他。 东子站在原地,神情阴沉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忽而又邪魅的一笑,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上唇,慢斯条理的用右手卷了卷左袖口,然后举起左胳膊来,朝张震勾了勾手。 “张震!你、你要干什么!” 一个清咤的声音骤然从后面响起,张震身子一晃,躲开了一只射过来的箭矢,然后扭头看去,就见吴小染扔了正搬着的桌子,直直的看着自己,英气的眉毛紧蹙,一脸担忧和焦急。 张震抬了抬眼,见甬道尽头大堂门口,台阶之上有个人影孤独的站立着,由于隔得太远,光线又不好,他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能看到一个细削的轮廓。 他知道,她是薛琪。 张震在她的身影上停留了一刹那,然后将视线拉近,看着吴小染,轻轻的一笑。这个笑容里没有温情的安慰,没有情绪的压抑,也没有视死如归的慷慨,就是简简单单自然而然的一个笑容,然后自然而然的抽出了后腰上的砍刀,自然而言的回了一句:“我要开杀戒。” 言罢,回过头来,看着眼前一群凶神恶煞的面孔,脚尖一点,纵身跃下,只留给了吴小染一个背影。 张震刚一落地,也不用等东子下令,马上近前一人挥着刀朝他砍来。张震身子一侧,让开了砍过来的刀锋,同时将手里的厚背砍刀向下一拉,然后左手推着刀把贴着那人的胸口向上一顶,厚背砍刀并不锋利的刀尖直接刺进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捂着下巴,手里的刀在空中无力的挥舞了一下,然后双膝一软,栽在地上。 紧接着左右又有两把刀砍过来,张震横举着厚背砍刀架住了其中一把,一脚飞起,踹在了另一个人的胸腹间,那人双臂张开,直接向后飞去,砸倒在后面的人身上。 先前的人刀被架住,还没来得及收回,张震左手一拳飞快的打在了他的喉结上,那人脑袋一震,嘴巴张开,喉咙发出两声“呃呃”的声音,然后眼球上翻。 张震拳头刚打出去,身后忽然一阵风响,急回头一瞥,见后面一个人拿了根齐眉棍朝自己拦腰扫过来。张震揽住被自己击中喉咙,还没倒下的那个人,脚尖一碾,两人便换了身位,这一棍直接打在了那个人身上。 拿棍的人不管不顾,只将自己手里的齐眉棍抡的呼呼有声,棍子太长,张震想往后退,后面又都是人,情急之下索性屈起小臂,硬吃了他一棍,然后右手往前一送,直接将砍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人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手里的齐眉棍脱了手,“砰通”一声掉在地上。 张震飞快的将砍刀拔出来,猩红的鲜血立即从他胸前的伤口处喷出来,淋了张震一手,还有不少血点飞溅到脸上,热乎乎的带着人体的温度。 拔刀的功夫,张震飞快的朝周围扫视了一眼,目光所及前后左右全都是人,自己顷刻之间连杀三人,可其他的那些帮众丝毫没有畏怯的意思,反而更加凶悍起来,在火把的照射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只这微微的停顿,旁边一片呼喝之声,又有四五把刀同时砍过来,张震将手里的厚背砍刀用力朝其中一人身上投掷过去,砍刀扎进了他的肋下,他立马拢着胳膊歪在地上。张震继而向后退了半步,让开一点空间,后退之时前脚脚尖在地上一勾,地上掉落的齐眉棍已经被带了起来。张震一把抓住齐眉棍,两手在棍上一滑,握住了齐眉棍的两端,然后将齐眉棍平举至身前,架住了四把刀。 张震身体前倾,脚蹬地面,顶着前面四个人跑了好几步,然后用力一推,那四人几乎向后仰倒,又被他们后面的人扶住。张震推开了四人,立马转身,单手持棍向后转圈疾扫,跟上来的几个人立即被扫倒在地,周围一尺见方的地面顿时一空。 但很快又有更多的人围上来,张震又将齐眉棍挥出去,这一棍打着了三四个人,但他们后面的人多,齐眉棍的去势很快被阻挡,速度也就慢了下来,接着齐眉棍的另一端被好几双手拽住。 张震夺了一下,没有立即夺过来,这当口又有人从左侧朝自己脖子砍过来。张震索性松开了齐眉棍,飞速的朝挥刀的人贴近,用肩膀挤住了他的胳膊,他这一刀也就没能砍下来。 张震左手攥住他的衣领,向前一推,直接将他推到了县衙的院墙上,右手握拳,向后拉开,一记迅猛锐利的崩拳中平直入,正打在他的心口处。“咔擦”一声脆响,那人胸骨顿时断裂了好几根,胸口中拳处向里凹进去一块,连带着后面的院墙都震了一震。 那人目光变得呆滞,很快就失去了神采,张震松开手,那人的身体便向下滑倒,委顿在地上。 那人身体还没有完全歪倒,张震忽然后背一痛,一刀划在他的背上。此时光线实在不好,周围声音又杂乱的很,张震刚打死一个人,防备不及,终于中了一刀。 好在这一刀伤口不深,只是浅浅的划开了一层皮肉,背后还是一片温热湿润,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将身后的袍子染的通红。张震立即转身,背靠院墙,就看见前方一人立刻挺刀直捅自己胸膛,刀尖上还沾着血迹。 张震脚下一顿,身子硬生生向旁边闪开,让开他的刀锋,然后用力捉住他的手腕,往回一拧……他的手肘直接被折断,张震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断裂的小臂,转过刀尖捅进他肚子里,然后将刀拔出来。 他肚子里鲜血喷洒而出,腰向后弯,没断的那只手捂着肚子就惨嚎着蹲在了地上,张震一脚踹在他的额头,将他踹倒在地,顺势就夺了他手里的刀。 黑虎帮惯用的刀是一种方头的开山刀,长近两尺,直背直刃,木头的把手缠了麻绳,用起来倒是十分趁手。 张震将手里的开山刀舞了个刀花,后背离开了院墙,腰杆直的如一杆大枪昂然而立,冷冷的看着周围的人。 地上已经留下了好几具尸体,重伤的人还在惨嚎不止,张震浑身沾血,面色清冷,在人群之中如一尊杀神。 周围的人开始有了几分犹豫,左右看着自己的同伙,手里的刀一晃一晃,却都不肯上前来。 “怕个屁!他就一个人!给我上!砍了他重重有赏!”这时候不远处的东子忽然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拿了一把开山刀,带了几个身材更显剽悍的汉子朝这边过来。 张震面前的几个人见状,胆气重新硬了起来,又挥着刀砍来。张震盯紧了最近的一个人,横过刀面架住他的一个劈砍,然后一脚踹在他裆下,那人立即扔了刀,两腿并拢捂着裆部一阵兔子跳。与此同时,右边也有一把刀砍过来,张震躲都没躲,反而迎着刀顶上去! 刀锋贴着张震的肩胛骨切了进去,鲜血很快喷了出来!就在他的刀砍中张震肩膀的时候,张震已经反手一刀从他的脖子上划了过去,他脖子上立即张开了一道口子,浓厚的血浆成片溢流下来。 第六十六章 艰难脱身 看着那人倒下,张震暗暗呼了一口气,伸手在右半边脸上抹了一把。右边肩头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冒着血,温热的血液不止喷到了自己脸上,还流进衣服里,顺着胳膊和胸口流下来,像几条虫子在身上爬,又痒又难受。 后背的划伤也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张震不禁有些唏嘘,三天不练门外汉,功夫这东西是真不能撂下的,安闲日子过得久了,现在不止身手动作不到位,就连精神都松懈了,反应迟钝的很。 先前准备跑路的时候在自家门口的小巷里,仅是对付十七个人自己就受了伤,当时情势不太紧迫,自己也没在意。眼下看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此时受伤就有些凶险了,且不说伤口本身会牵扯相应的动作,失血带来的大脑迟钝和肌肉乏力更是要命。 好在自己一入场就出手狠辣果断,那些帮众再是凶悍,也是惜命的,自己接连杀了许多人,他们的攻势就不如开始猛烈,恶狠狠的架势或许还在,多少有了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张震将右肩膀微微活动了一下,还好,伤口不太碍事。 刚有些庆幸,左边突然听到一个锐利的破空声,张震急凝神看去,见县衙大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大汉身材雄壮,两方胸肌如岩石突起,在旁边同伴火把的照耀下,全身泛着古铜色。大汉手里握着一张弓,朝自己指着,另一只手已经松了弦。 在当前光线昏暗声音嘈杂的情况下,张震辨不清弓箭的轨迹,只好迅速往旁边一闪,顺势将开山刀捅进了前面一个人的腹部。紧接着张震就感觉后背的衣服被扯了一下,冰凉的箭杆穿透衣服,贴着后背,飞了出去。 那大汉一箭落空,变得十分恼火,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朝张震瞄过来。张震将开山刀从面前的人腹中抽出,那人立即惨叫着蹲了下去,看着他露出来的后背,张震脚尖一踮,在他后背上踩了一下,随即第二脚踩上了另一个人的肩头,整个人就如雄鹰一般高高飞起,直朝台阶上的光膀子大汉扑去,人在空中,刀已举起。 大汉箭矢来不及射出,索性弃了弓,竟拎起旁边一个同伴顶在前面。张震飞身一刀砍进了他同伴后背,他同伴惨叫了一声,很快没了气息,大汉随即扔了同伴的尸体,直接用肩膀朝张震撞过来。 张震先前一刀入肉太深,再拔出就有些慢了,躲闪不及,生生吃了他一撞,被“砰”的一声顶到大门上。这光膀子大汉力道蛮横的很,张震后脑勺撞到大门,头都有些发蒙,后背的伤口又溢出血来。 身形一顿的功夫,张震余光往旁边一瞟,有自己一阵拼杀吸收压力,大门处的攻势就消减了很多,门里的衙役民壮们也终于腾出手来,用桌子面将大门上的破洞给堵住,还砸上了铁铆钉,只剩了巴掌大的一条缝。 陈步文半张脸从破缝里看出来,对张震急声喊道:“张大哥!赶紧回来吧!” 张震朝他点了点头。 这片刻的分神,光膀子大汉已经从同伴手里夺了一把开山刀,两手合握自上而下气势汹汹的朝张震头顶劈过来。 张震举刀架住,两把开山刀猛烈的撞击,继而一溜摩擦,火星迸溅,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张震右肩膀有伤,强顶了这一下,肩膀立马觉出不适来。 大汉见第一刀没砍到张震,重新将刀举起,咬着牙瞪着眼,很快再次劈下,势头比第一刀更为凶猛。 张震知道此时不宜跟他拼力气,身子一矮,同时手指拨转,开山刀在手指尖溜溜的打了个转儿,刀背贴着小臂刀锋向外呈倒握之势,整个人从大汉腋下钻过去。躲开大汉劈砍的同时,开山刀就顺势在大汉的大腿根部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大汉身子一歪,踉跄了一下,他很快转过身来瞪着张震,伸手在大腿的伤口上抹了一把。 他低头看看满手的鲜血,非但没有表现出畏怯和痛苦的样子,脸色反而更狰狞起来,伸舌头在手上舔了一下,继而看向张震,咧开猩红大口嘿嘿的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嗜血的残忍。 真是个不怕死的人……刹那间张震倒对他生出一丝敬意。 大汉蹒跚着又挥刀朝张震砍来,看起来依旧是势大力沉的样子。张震跟他交手片刻,也摸清了他的路子,他力量虽然蛮横,动作却缺少章法,近乎是全凭本能在挥砍攻击。张震眼睛微微眯起,架住了他第一刀,然后速度极快的反抢攻了两刀。 那大汉左支右挡,开始疲于招架,张震第三刀时,大汉的动作就跟不上了,被张震将整个拿刀的胳膊从前臂处齐齐砍断,一截断臂连着手里的刀飞了出去。 大汉很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断臂,有微微的惊愕,趁此机会,张震直接将开山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大汉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张震手里的刀,又看了看张震,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有被压抑的剧痛,有恨意,有狰狞…… 他忽然伸出另一条胳膊,抓住张震握着刀把的手,然后使劲朝自己这边一拽,丝毫不在意开山刀将自己的胸口捅了个对穿,只是将脸凑到张震面前,因充血而通红的眼睛瞪着张震,眼中竟有轻蔑之意,同时喉咙里发出一阵“赫赫”的笑声。 张震胳膊一收,将开山刀从他胸膛里抽出来,然后挥刀平扫,直接砍掉了他的头颅。 大汉脖子登时嗤嗤的喷出血来,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两圈,两眼兀自圆睁着,形貌骇人。他无头的身躯晃了一晃,然后像棵被锯断的大树轰然倒地。 “哦——” 大门附近的黑虎帮帮众发出一片呼声,都是愕然的样子。 陈步文隔着大门上仅剩的破缝看到外面的战况,神情也是有些激荡,他随即清醒过来,又朝张震大声喊道:“快!快回来!” 张震刚斩杀了黑虎帮里一个颇有名头的狠人,黑虎帮的攻势顿时一滞,他们再看张震的眼神就真真有了几分敬畏的意思。 张震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里面的衙役民壮将残破的大门封住,此时目的已经达成,张震也就萌生了退意。 不过怎么回去又成了问题,大门后面不知被顶上了多少条凳木棍,根本就打不开,门上的破洞又已经被封住,想从大门回去是不可能了。 张震余光一瞥,将手里的开山刀虚晃一下,继而横跨一步,脚在台阶边缘用力一蹬,直接跳到了一只守门石狮子的头顶上。 张震面前的几个黑虎帮帮众被他虚晃的一刀吓了一跳,身子就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现在看他举动,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见张震要逃,他们胆子顿时又壮了,挥着刀呼喊着就朝石狮子追过来。 东子带着几个人本来正往台阶这边挤,见状,他当即大喊道:“放箭!快放箭!别让他跑了!” 东子喊罢,手里有弓的黑虎帮帮众顿时反应过来,纷纷搭箭拉弦瞄向张震,一时间嗡嗡声不绝于耳。 箭矢太多,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张震也不敢多在石狮子上停留,蹲伏下来,将手里的开山刀胡乱挥了一下,也不管挡没挡住箭矢,转身就朝大门的屋檐上跳过去。 人在空中,张震只觉好几只箭矢带着幽幽的冷意贴着自己身旁划过,还没有落到屋檐上,张震的大腿和后背同时一阵剧痛,身上已经中了两箭。 张震稳不住身子,几乎是砸在了屋檐上,很多瓦片被踩塌,哗啦啦的掉落。张震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屋脊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翻过去,就安全了! 又是一阵弓弦震动的嗡嗡声响,第二轮箭矢紧接着再次朝自己射过来。 张震赶紧往旁边一滚,又踩落了许多瓦片,脚上没受住力,身子就有些歪斜,险些滑落下去,情急之中,他将右手猛叉进瓦片里,粗粝的瓦片将他的手划的鲜血淋漓,不过好在伸进了瓦片握住了下面的椽子木,才阻住了下落的势头。 刚才翻滚的时候,张震背后插着的箭矢却被压断了,张震都能感觉到冰冷的箭头在肌肉里搅动,剧痛之下,眼前一阵发黑。 张震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强行提了一口气,手脚同时用力,身子几乎是贴着屋檐向上窜去,继而手攀在屋脊上撑了一下,终于翻过了屋脊。翻过屋脊的瞬间整个人都有片刻的虚脱,收势不住,身体就顺着内侧的屋檐滚落下去,然后摔进了院子里。 “张震!” 院里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张震从屋檐上摔落下来的时候,附近的衙役民壮都有片刻的愣神,还有人误以为是黑虎帮投进来的什么东西,惊吓之余就想往旁边躲避。还是吴小染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惊叫了一声,立即跑向张震,几乎是扑到张震身上想将他抱起来。 “咝——啊——” 张震在吴小染的搀扶下,双手摁着地面撑起上身,低着头晃了晃脑袋,长吸了一口凉气,继而喉咙里就发出压抑的呻吟。 第六十七章 又生事端 作为通禹县衙的大门,虽然修建的不算气派,屋檐还是很高的,甬道上又铺满了青砖,这么硬挺挺的摔下来,实在是够狠。 张震只觉五脏六腑似乎都错了位,连骨头都要摔散了,全身上下无处不疼,胸口更是像闷了一口气,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 有吴小染帮扶着,张震艰难的站直身子,缓了缓神儿,刚想给吴小染道个谢,就见她直直的盯着自己,脸色异常难看,眼眶还有几分发红,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张震现在的模样确实惨烈了点,发髻被摔散了,头发披散下来,凌乱的很,右半张脸黑红一片,左半张脸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右肩头被割开的衣服下面,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皮肉都向外翻着。后背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同样有一道长长的刀伤,还插着一根断箭。大腿处也插着一根箭矢,已经将大腿外侧的肌肉贯穿,箭头都露了出来。 很快更多的人围上来,陈步文邢建勋他们都顶在大门口,脱不开身,围过来的人为首的是杨安志,他看着张震,满脸的震惊和痛心,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 张震看着周围一张张关切的脸,虽然全身都疼的厉害,心里还是多了几分暖意。想出声安慰一句,刚张开嘴,忽然一个身影朝自己飞扑过来,看那架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受伤,那人就要撞到自己怀里来了。 张震定睛一看,是薛琪,她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着,像断了线的珠子,紧紧抓着张震的手,一双眸子凝视着张震,无声的哭泣。 眼见如此,张震倒为薛琪感到心疼起来,强忍着周身的剧痛,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柔声道:“都是别人的血,没什么大事儿,养两天就好了。” 薛琪哭的更厉害了。 张震有些失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了嘴,伸出手去想帮她擦掉眼泪。张震身子本来是斜靠在吴小染身上的,随着伸手的动作,他下意识的想站直身体,可中箭的腿有些受力不住,人就踉跄了一下。 吴小染赶紧又将张震扶住,蹙着眉头又急又气的责备道:“都伤成这样,就别乱动了!” 薛琪乍见张震踉跄一下,顿时惊慌起来,连眼泪都止住了,伸手就想上来搀张震的胳膊。可随即看到紧贴张震而站一脸关切的吴小染,她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颤颤收回,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 张震留意到薛琪的神情举止,也有所醒悟,飞快的看了吴小染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身体往另一侧倾斜,肩膀耸起,想把胳膊从吴小染怀里抽出来。 吴小染全神盯着张震,正在查探着他肩头的伤口,发觉张震的动作,更加生气了,道:“我让你别乱动,你没听见啊!”说着她微微加了把力,将张震扶的更结实了。 张震只觉自己的胳膊似乎碰到了什么丰挺且很有弹性的东西,右边半个身子都变得僵硬起来,随即还是固执的将胳膊从吴小染怀里抽出,竭力作出一个自认为很自然的表情:“我腿上还插着一支箭,我想……把箭拔出来。” “啊!我来帮你!”吴小染低头看着张震腿上的箭矢,急道。 张震急忙伸手拒住吴小染,尽量用温和的口吻道:“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说着他弯下腰去,先握住箭杆的后半段,将箭翎折断,又捏住箭头,将箭杆从大腿的肌肉里缓缓抽出来,然后扔了箭头,抬头对薛琪道:“有没有什么长布条,给我一点。” 薛琪赶紧在身上摸索着,只是寻常人谁会没事在身上备着能够包扎伤口的长布条,她大约是没找着,听了张震的话又很想帮上忙,只急的眼泪又掉下来。 吴小染听到张震的话,直接脱掉了身上的大氅,攥住衣角两手用力就要扯烂。张震伸手拦住她,道:“不用不用,让薛琪给我找几块布条来就行。” “这时候上哪找布条去!”吴小染头也不抬,又要去撕那大氅。可她随即若有所觉,动作停了停,看了张震一眼,又看了看薛琪,脸上关切的神情渐渐消退,眼神也冷了下来。她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张震脸上,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不过没有成功,继而用略带颤音的平静口气道:“现在确实不好找什么布条去,你先用我的大氅将就一下吧。” 张震暗暗叹了口气,还是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认真态度来,道:“先不包扎也行,天挺冷的,你把大氅穿回去吧。” 吴小染拿着大氅的手有些僵硬,她面色有些冷淡的样子,目光幽幽的在张震脸上停了一会儿,张震却分明从她眼里看出有种失落一闪而逝。 旁边的薛琪嘴巴张了张,犹豫了一下,看看张震大腿上正在流血的箭孔,又显出心疼的神情来,怯怯的道:“张大哥,还是……还是让大小姐给你包上吧。” 吴小染将视线从张震脸上一寸寸的移开,最终停在自己手里的大氅上,眼神瞬了一瞬,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意,有些机械的拧转身体朝向薛琪,将大氅递出去,平静而缓慢的道:“薛琪,我包不好,还是你给张震包扎吧。” 薛琪看着大氅,抬了抬手,很快又收回来,看了看吴小染,又看了看张震,愣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几个人都不说话。 不远处的大门口,砸门声呼喊声叫骂声,各种声音还在杂乱的响着,可院子里面,张震眼下所处的位置,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着,自成一方天地,静的诡异。 “嗤——” 一个布条撕裂的声音突然响起,三人都从那种微妙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寻声看去,见是杨安志脱下了自己外面的比甲。他一条胳膊不方便,只好将比甲放在嘴里用牙咬着,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从比甲上撕出一个长布条,递给张震,因为嘴里还咬着比甲,含糊不清的道:“捂特,大小也的衣胡是绸子的,滑,以用呃乐个吧(捕头,大小姐的衣服是绸子的,滑,你用我这个吧)。”张震长呼一口气,朝杨班头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急忙接过布条来,胡乱的在伤口处缠了一下,系了个死结。 薛琪见张震包扎的这么随意,有些心疼,想上来帮忙,身子往前一探,很快又停下。 张震包完了伤口,故作轻松的道:“行了,包好了。”说完他也不去看两个女人,而是扭头望向大门口,门口已经堵了很多杂物,门板上的破洞也被完全封死了,而且经过张震先前的冲击,外面的攻势似乎也不如开始猛烈,大门看起来还能支持一阵子。 杨安志又撕开一块布条,然后交给旁边的一个民壮,示意他给张震把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那民壮接过布条来,走到张震近前,用一种无比崇敬的眼神看了看张震,他嘴巴张了张,有些激动的样子,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小心翼翼的给用布条在张震肩膀上缠了两圈,然后退回去。 杨安志吐了嘴里的比甲,用臂弯接住,将嘴巴解放出来,顺着张震的眼光朝大门处看了看,很感慨又感激的道:“捕头,你可真是救了咱们一整院子人的性命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老杨真不敢信世上竟有捕头这等人物,书里边说的那些纵横睥睨以一当百的大英雄大豪杰也不过如此吧。” 张震失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只是缓了口气而已,说救了大伙儿的性命还为时尚早,恐怕大门还是坚持不了多久。” 杨安志道:“咱们还有好些民壮在外面,他们若是知道衙门被围困,一定会来救场的。” 张震想了想,有些沉重的道:“但愿如此吧。” 两人正说着,县衙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张震回头看去,见又有不少婢女家仆哭喊着从后院跑进大堂来。 张震皱了皱眉,刚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就见又一个中年婢女从议事厅转出来,刚朝大堂里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背后插着一把黑虎帮惯用的开山刀。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大堂里顿时炸了锅,原本留在大堂里的婢女们纷纷没命的往前院里跑。 张震心里一凛,急忙招呼杨安志带了几个人逆着向外狂奔的人流朝大堂里走。张震腿上有伤,走路就有些蹒跚,吴小染看看薛琪,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去扶住张震。 事出紧急,张震也没再拒绝吴小染的好意。 婢女们都跑进了前院,大堂里就空下来,视线倒利落了很多。张震刚迈上台阶,大堂后面就走出一个黑虎帮帮众,肩上扛着一把刀,唇角带着狰狞的冷笑,懒洋洋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张震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个帮众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头发披散,穿着一件交领袍子,没系腰带,前襟松敞着,露出下面白色的贴身里衣,原本颇有几分清朗的面孔此时写满怨毒,还有报复的快意。 张震如何不认得他,正是此间的主人,通禹县令吴延鹏。 第六十八章 绝地反击 张震腿上有箭伤,他上台阶的时候,吴小染就格外提了几分小心,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努力盯着张震的脚,唯恐他会绊到。 见张震忽然停下,再看看旁边的人都有几分震惊的朝大堂里看着,吴小染也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 见到大堂里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她初时有短暂的惊愕,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又变得十分愤怒。她瞪着吴延鹏,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吴延鹏身后,大群黑虎帮的帮众涌出来,源源不断,一时间也分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都是手里拿着家伙,啪嗒啪嗒的踩着凌乱的脚步声朝张震他们快速的逼近。 吴延鹏和那个率先进来的抗刀的帮众走在最前面,两帮人相隔四五步远的时候,吴延鹏停下来,盯着张震,戏谑的笑着:“张震,本官早就劝过你,老老实实的当你的捕头,别跟黑虎帮的大爷们作对,可你不听啊!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吗?你不是觉得自己很威风吗?你不是敢跟赵大爷正面叫板吗?”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张震两眼,神情显得更得意了:“他们不都说你是武曲星下凡吗?怎么现在狼狈的跟丧家犬一样——” “姓吴的!是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吴小染突然截口道。 吴延鹏看向吴小染,眼角一跳,脸上戏谑之意消减不少,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停了一下,才劝道:“小染,你过来,到爹这边来,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已经答应了会放咱们父女一条性命。你别跟张震走太近,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 “你——个——王——八——蛋——”这句话吴小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她脸色惨白,眼眶又有些发红,似乎愤恨到了极点,神情里还有几分绝望的意思。 吴延鹏有片刻的失语,他朝两边胡乱的看了看,胸口不停的起伏,又变得恼怒起来,朝吴小染大喊道:“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你过不过来?你不过来?你不过来你就陪着姓张的一起死!” 吴小染冷冷的斜视着自己有些失态的父亲,她本来还是一副悲痛愤恨的模样,这会儿突然离奇的冷静下来,给了吴延鹏一个轻蔑到鄙夷的眼神后,扭头看向张震。 张震看了看面前人头攒动的黑虎帮帮众,又回头看向大门处,外面的人还在不停的砸着大门,“砰砰”的声音隔着长长的甬道震荡着台阶前每一个人的耳膜。大门口一根火把下面,邢建勋也朝张震凝望过来,摇曳的火光映着他惨淡的脸。 张震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这一遭,怕是凶多吉少了…… 张震看向吴小染满带寒意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染,要不……” “你想说什么?”吴小染唇角带着冷笑:“让我跟他走?让我跟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走?张震,亏你还劝我要原谅他,现在你看见了吧?看看他的德性,看看他的嘴脸。” 吴小染笑的更厉害了,避开张震的眼神,微微仰起脸来,不让眼底的泪水落下。吴延鹏听到吴小染的话,也跟着笑起来,声音很大,眉头却是皱着的,很怪异的一个笑容。他笑了几声,又忽然停下,深深的看了吴小染几眼,狠狠的点了点头。继而吴延鹏看向身旁那个为首的黑虎帮帮众,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转身挤开人群,走了。 为首的那个黑虎帮帮众目送吴延鹏离开,回头森然一笑,将扛在肩上的刀朝前一挥,他身后的人都纷纷亮出刀来,一把把开山刀闪着幽幽的寒光。 张震看看左右,身旁只有吴小染跟吊着一个膀子的杨安志,剩下的就是几个民壮,还都是心惊胆战的样子,再往后,就是前院里一群绝望的哭喊着的婢女和家仆。 万幸的是,看到大堂有情况,不知是受邢建勋指派,还是自告奋勇,钟兴带了十几个人朝这边赶过来,让这边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张震肩膀一甩,将正搀扶着自己的吴小染拦到身后,顺手从旁边拔出一把腰刀来,一马当先,迎着黑虎帮的人群冲过去。紧随他身后的是钟兴,嘴里呼喝叫喊着,两手握着手里的刀,后面的民壮们也意识到退无可退,已经是赌着性命背水一战,一个个也都发起狠来,跟在张震和钟兴身后冲上去。 很快兵刃交接,张震拦开了一把砍向自己的刀,然后顺势横扫,在那人肚子上划开了一条口子,也不管他死没死,飞快的又砍向第二个人,那人挡了一下,张震一脚将他踹倒,反手在旁边另外一个人脸上斜划了一道口子。 张震一刀接一刀挥砍着,只觉放眼影影幢幢的都是人,到处都是鲜血与刀光,兵刃的碰撞声,嘶吼声,哀嚎声,不断有人倒下,都无暇辨清倒下的人究竟是黑虎帮帮众还是自己手下的民壮…… 又砍倒了一个人,缓口气的功夫,张震抹了把眼前已经遮住了视线的血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民壮们已经倒下了近半,钟兴一身的血,也不知道中了几刀,他状如疯虎,几乎是闭着眼睛没头没脑的朝面前拼命的挥砍着,吴小染手里也拿着一把刀,她左臂已经受了伤,白色的衣袖上一道刺眼的血红…… 黑虎帮人多,民壮们顶不住了,开始渐渐向院子里退,这时邢建勋站在大门口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火把,一边竭力朝张震大喊:“捕头,带人回来!咱们得把人聚一块!” 大堂门口,杨安志闻言,也朝张震喊道:“捕头!撑不住了!咱们还是去跟建勋他们会和吧!” 张震挡住了一个人的刀,然后向上一撩,划开他的胸口,借机向后退了一步,朝大堂里剩下的人喊道:“退到门口去!快!都退到大门口去!”喊完这话,他飞快的扫视了一周,见钟兴杀的有些忘乎所以,于是对他喊道:“钟兴!退到大门口去!” 钟兴听到张震的喊声,手上的刀停了一停,看向张震,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辨清张震在说什么,这一愣神的功夫,旁边一个黑虎帮的帮众将手里的开山刀横砍进他的腰部,他身子一晃,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接着他脸色又变得疯狂起来,反手将腰刀捅进了砍他的人的腹部,那人蜷缩着身子歪在地上。 那人歪倒的时候,抱着钟兴的刀没有撒手,钟兴被他带了一个踉跄,很快又有另外一个人双手举刀,用力朝钟兴背后劈砍下来,钟兴身子一震,整个人就要向前栽倒,脸上疯狂的神情渐渐凝结,眼神也变得僵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钟兴——” 张震目眦尽裂,踹开了旁边正在和自己纠缠的一个人,就朝钟兴飞扑过去。 钟兴双膝跪地,嘴巴微张,眼神晃了晃,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有些无意识的眨了眨眼,身子就要往一侧歪倒。 张震砍翻了钟兴旁边的两三个人,转身蹲下来,一把扶住钟兴的肩膀,钟兴脑袋向后一沉,枕倒在张震胳膊上,两眼圆睁,眼睛直直的看着头上的房顶,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 张震面色沉痛,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将钟兴的身躯放倒,嘶吼了一声朝面前的黑虎帮帮众杀去。 也不知道又砍倒了几个人,张震觉得自己右胳膊已经隐隐有几分脱力,脑袋发沉,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虽然胸口剧烈的起伏,肺部还是像破了洞的风箱一样供不上气来。正有些失神的时候,自己的左右肩膀同时被架住,扭头一看,原来是吴小染和一个民壮,杨安志在大堂外的台阶下呼喊着,由两三个民壮掩护,张震被两人架着往大堂外面退。 邢建勋派了几个人接应,护着张震一直退到大门口,跟剩下的人会和。黑虎帮的人杀进前院里来,前院的婢女们有的往大门处挤,有的沿着院墙四处逃散,黑虎帮的人毫不留情,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尸首散乱了一地。 好在张震他们从大堂退回,跟大门口的衙役民壮们合在一处,还有三十个人左右,黑虎帮从后门进来的人不是特别多,有四五十个的样子,在大堂里搏杀了一阵,死了不少,眼下两方人在大门口对峙,也算是势均力敌。 黑虎帮的人将婢女们屠杀殆尽,很快朝大门处围过来,很快两方人再次动手,张震缓了一口气,觉得状态恢复了不少,也重新加入战局。 有张震带着,大门这边的人又是衙门里的主力,厮杀了片刻,衙门这边的人竟渐渐占据了优势。 张震又杀了一个人以后,眼前忽然一空,左右看去,见黑虎帮的人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开始溃逃。 张震跟邢建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意思。 “赢了!我们赢了!” 大门口静了片刻,陡然爆发出一阵如海潮一般的欢呼声。 然而这种欢呼声戛然而止,后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张震下意识的回头看去,正见县衙大门向里敞开,外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正虎视眈眈的朝里面看着。 第六十九章 好久不见 衙门里现在能站着的,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手里的家伙还高举着,上一刻胜利的狂喜还没有褪去,都凝结在脸上,一点点的化为震惊和绝望。 黑虎帮的人潮快步往里走,衙役民壮们就不停的往后退,一直退下台阶,退到院子里,不时有人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又仓皇的爬起来,唯恐脱离了人群。 其实,即便是凑到人群里又能怎样呢?恐怕最终也逃不脱被屠戮的命运。可能在场的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只是不愿意去想,顽强的自我欺骗着,从周围的同伴身上获得一点安全感和心理安慰。 张震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背后是薛琪,身旁吴小染。此时吴小染身上的大氅已不知去向,头发也散了,左臂的伤口仍流着血,血水不停的在她的指尖汇聚,又滴落下来。她紧紧的靠着张震,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秋夜太冷,张震感觉她身体在不停的颤抖,整个人也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 又退了两步,张震感觉后面的人群忽然停下,回头看看,见黑虎帮的人已经将整个县衙前院团团围住,他们无处可退了。 十几个人,准确的说是十几个负伤的人,在前院中央挤成一团,再往外,隔了两三步的距离,便是层层的拿着开山刀的黑虎帮帮众。带头的东子没有急着下令,他们也没急着动手,淡定悠然的看向院子中央,正惬意的欣赏着对手临死前的绝望,一点困兽之斗的担忧都没有。 或许,他们确实不必有这种担忧,场中仅剩的衙役和民壮们,几乎完全已经丧失了斗志,他们有人慌乱的向四周乱看着,有人耷拉着脑袋,扔了手里的家伙,还有人捂着身上的伤口,低声的呻吟。 张震先前用的那把腰刀已经卷了刃,此时手里握着的,是从一个黑虎帮帮众手里夺来的开山刀。他悄悄的将开山刀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右手现在冷的厉害,整条右臂都在不停的抖动,已经快握不住刀了。 张震看看身后,薛琪在他背后静静的站着,见张震扭头看来,她也朝张震看去,在夜色中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神情里有种异样的安详和从容。 再后面不远是陈步文,他身形有些狼狈,好在看不出有什么伤,脸上还带着一贯的阴沉。 张震暗暗叹了口气,看了看陈步文,想了想,压低声音对他道:“一会儿打起来,我尽量掩护你,你帮我照看好薛琪还有吴小染,看看能不能找机会从大堂后面溜出去。” “你呢?你怎么办?”吴小染立即声音嘶哑的问道,她说话的时候,牙齿似乎都在打架。 张震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去找你们,别忘了,我身手好得很,能够脱身的,有你们在身边,我反倒放不开手脚。” 吴小染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她固执的脾气又一次体现出来:“我不走,张震,我要跟你在一块。” 张震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吴小染,随后又看了看薛琪,薛琪一语不发,只是轻轻的抱住了张震的腰,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张震的后背上,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不远处的邢建勋见状失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并不大,可在一片栖栖遑遑的气氛中,这笑声就显得尤为刺耳,附近的人都朝他看过去。 他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也没有避讳什么,又笑了笑,神情却是黯然的,道:“还想逃走么?没有机会的……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们视咱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摆明了就是想杀光咱们。咱们现在还剩了多少人?十五个?十六个?你看看他们有多少,呵呵……张震,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事到如今,一个人再厉害又能怎么样?没有机会了,没有了……” 陈步文听到这话,斜低下头,亮给了张震一个沉默的额角。 杨安志也低下头来,继而附近的人都纷纷低下头来,还有人在小声的抽泣,声音细如一线,断断续续,此情此景,就连这绝望的哭泣都是如此压抑。 张震看着他们,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敌人,他看到了很多陌生的、得意的、残忍的、嗜血的面孔,然后他看到了东子。此时东子正站在大门内的台阶上,微微昂着下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神情是带着轻蔑的平静,像一个掌控众生的君王。 张震在东子脸上看了好一会儿,他依稀还记得,这个白白净净、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第一次在自己面馆里闹事的情形,他就这么离奇的出现了,打破了自己平淡的生活,又一步步的将自己拖入深渊。而他呢,却渐渐的成了黑虎帮里位高权重的人,不再是范猛身旁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跟班。 就这么看着东子,张震心底缓缓的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机械杀戮的冷漠,也不是死之将至的悲痛欲绝。 这感觉,张震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 冷幽幽的夜风吹动了他的头发,一滴凉凉的汗水从他耳后的头皮渗出,沿着脖颈流下。 张震的眼光越过东子,最终定格在县衙的大门。 大门敞开着,门外一左一右插着两个火把,在这漆黑与血腥的夜晚,两个火把将大门照耀的格外明亮。 “随我冲出去。”张震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邢建勋抬起头,还有好几个人也抬起了头,他们都诧异的看着张震。 张震也一一看回去,语气带着异样的平静:“随我冲出去,如果终究难免一死,为什么不死的像个爷们。也不用通禹城的百姓给咱们立碑,好歹,得让他们记住咱们,以后他们经过县衙门口的时候,能够想起来,曾经有一群人,不惜性命,也要给他们争一个公道。” “冲出去?”吴小染眼里升起一丝鲜活的神采,她在张震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变得炙热起来,伸出那个受伤的手,抓住了张震的胳膊。 原本黯然失魂的邢建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喃喃的道:“是啊,为什么不死的像个爷们。” 陈步文握紧了手里的刀,一脸的坚毅,难得的话多了起来:“张大哥,这才是我陈步文眼里的张大哥!明天的早饭可能得在黄泉路上吃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敬大哥几碗酒!” “好!好!杀出去!”连老实巴交的杨安志也变得激动起来:“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杀出去!兄弟们!跟捕头杀出去!” 一人响应,三人响应,十几人响应…… 县衙的前院里,像是陡然刮起了一阵强烈的旋风。 这阵旋风,由张震牵引着,朝县衙敞开的大门口席卷过去。 台阶上的东子首当其冲,饶是仗着人多,以为有必胜的把握,在这种威势的胁迫之下,一时间也有些失色。他一边朝旁边避开,一边慌乱的高喊道:“堵住他们!快!快!杀光他们!” 张震左手持刀,当先挡开了面前的几把刀,然后用肩膀将一个人撞倒,他也没把心思放在杀人上,只是不停的往前冲着,冲上台阶,冲向门口,有刀砍来便挡开,挡不开的便硬挨着。 张震身后,十几个民壮和衙役,每个人都高声呼喊着,都全力向外冲撞着,他们不停的把手上的家伙捅进周围黑虎帮帮众的身体,也不停的被别人的刀捅进自己的身体,有人踉跄,有人倒下,可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竭力往外冲着。 一次次格挡与挥砍,一声声“杀出去!”的呼喊,从台阶到门槛,三四步的距离,却远如佛陀口中的彼岸,需要用人命将河道填满。 终于,连左手的刀都要脱力的时候,张震一只脚踏上了门槛。 他刚想回头,去掩护更多的人往外走,忽然见到了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面。 一道火光的洪流从北方沿县衙外的街道涌过来,阵阵脚步声整齐划一,震天动地,最前面的是一匹骏马,全身上下一点杂色都没有,通体洁白,白的耀眼。 骏马奔至县衙门口,突然唏律律一声长嘶,整匹马人立而起,继而一个人从马上飘身而落。 火把照着那人离经叛道的红衣长裤,越发显得妖艳异常,她身形款款的走上台阶,走向张震,隔了一步远的距离停下,风情万种的一笑,朱唇轻启,用魅惑的嗓音道:“好久不见啊,张震。” 张震愣了,吴小染愣了,陈步文也愣了,一个衙役正跟一个黑虎帮帮众捉对厮杀,见此情形,两个人手里的刀都停在了半空,怔怔的朝门外看来。 “好久不见啊……”张震大脑近乎空白,终于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花连蕊。” 花连蕊下马的地方,紧接着又停下了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马上跳下一个人来,也跟着朝张震这边走过来。那人身材显得分外高大,大约得九尺左右,一身金灿灿的山文甲,头戴红缨兜鏊,踢庭吞肩,虎头护腹,外面罩了一件大红的坦肩宽袍,眉宇里带着逼人的英雄气,如天将下凡,威风凛凛。 他走到花连蕊并排,看着张震,淡淡的开口,还带了点戏谑的意思:“久违了,我是该叫你张捕头呢,还是叫你刑部司的张大人。” 张震怔怔的看着他,发现这人自己竟然也是认得的。 第七十章 山之将崩 “胡庄主?”张震看着眼前这位英伟卓然的大汉,赫然正是原来在镜玉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胡该。张震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疑惑的道:“胡庄主,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胡该身后的大部队已经走到县衙门口,他们齐齐的停下脚步,又齐齐的转身,面朝大门的方向,步调出奇的一致。他们身上都穿着铁环相扣做工精良的锁子甲,手里是单刀配圆盾,每个人都面色肃然,百十人的队伍里竟没有一个人发出异响。 在夜色之中,一个如此强盛严整的队伍,给大门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带来了一种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根据脚步声,胡该自然也知晓了自己手下队伍的动向,不过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看着张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对自己本身和对自己手下队伍都充满信心的傲气,是一种无需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明亮却不刺眼,令人仰望却又不招来反感。 胡该的视线很快越过了张震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张震也随着回过头去。跟在自己身后的衙役民壮还有不到十个人,杨安志大腿上被人砍了一刀,拖着一条残腿,肩膀歪斜步履踉跄,陈步文手里的水火棍断成了两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有几处伤口,一个民壮胳膊少了一条,一把开山刀从后背捅穿了他的身体,他趴在地上,嘴里溢着血,眼神已经有些散乱,可还是在不停耸动着身体,竭力跟着队伍往大门处爬……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四个大字——穷途末路。 再往后,就是东子和黑虎帮的帮众。 不用东子下令,黑虎帮其他人看到大门前情形,都自觉停了手,东子手里的刀也垂了下来。看着一身金灿灿山文甲如门神一般胡该,他眼角跳了跳,脸色阴晴不定。 胡该声音浑厚洪亮的开口道:“鄙人是镜玉山庄的庄主,带着庄上的兄弟赶去汉阳,路过县城,听说衙门遭了流寇袭扰,就过来看看。”这话是对张震说的,不过说话的时候,他却是看着东子,脸上依旧是带着傲气的淡淡笑意。 东子眉头渐渐拧起来,一张脸阴沉的可怕,他目光在胡该和胡该身后衣甲鲜明的队伍之间徘徊了几圈,又心有不甘的朝张震看看,好一会儿,终于咬着牙对身后的帮众下令道:“撤!” 东子旁边有个面相十分粗莽的汉子似乎很不情愿,往东子跟前走了一步,刚想说什么,被东子狠狠瞪了一眼,便住了口。东子盯着胡该,小心提备着,一摆手,提高了声调,又喊了一声道:“撤!” 随着话音落下,前院里黑虎帮的队伍开始缓缓后退,沿着甬道一直退到大堂。到达大堂门口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后的东子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张震一眼。在屋檐下黄纸灯笼的火光中,张震隐约看到东子脸上一扫先前的怨恨与阴沉,唇角似乎升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这一丝笑意实在是太过突兀且令人费解,张震心里一突,凝神想要看清楚时,东子已经转过身去,跟着其余的帮众绕过大堂的海水朝日图,消失在了后院。 张震眉头渐渐皱起,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清这不安源自何处。 这当口邢建勋挤到张震身旁,眼睛在胡该和他身后的队伍上转了一圈,十分兴奋的对张震道:“捕头,有这位英雄了得的庄主在,还有他手下这么多精兵良将,咱们何不趁此机会,直接杀到赵家大宅去,一举拿下赵老虎,以绝后患。” 听到邢建勋的话,张震顿时忘却了先前的不安,抬眼朝胡该看去,眼里有期许之意。 不料胡该却摇了摇头,道:“我说了,我是准备带着兄弟赶往汉阳的,途径此地,听到了一些传闻才过来看看。”他语气稍稍加重,又道:“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张震失笑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的道:“胡庄主,汉阳在北,通禹在南,胡庄主何来路过一说。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帮我这一次,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胡该依然摇了摇头,道:“我真是路过。”不过他很快笑了笑,看向旁边一身大红衣服的花连蕊,道:“这位姑娘已有定计,你不妨听听她的主意。” 继而门口所有人都看向花连蕊,花连蕊脸上带着倾倒众生的风情,目光在张震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悠悠的开口道:“你伤的重不重?还能撑得住吗?” 张震道:“没问题。” 花连蕊点点头,转身顺着街道朝胡该的队伍后面看去,举起一条胳膊。随着这个动作,她胳膊上垂顺的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白生生如嫩藕一般的小臂,然后她皓腕一转,“啪”的一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响指声刚落,接着就看到胡该的队伍向两边分开,从主街道旁边的一条小巷上,又转出一支队伍来。不过相较胡该的队伍,新来的这群人显得散乱了很多,有一堆没一堆的,脚步声都拖拖踏踏的没有精气神。 等这群人走到大门外,借着火光看清了模样,张震见他们是一群城里的民壮,带头的是个看起来病怏怏的苍颜老者。 老者看见张震,虽然有些费力,还是尽量迈开步子上了台阶,快步朝张震走过来,抓住张震的手,又是欣喜又是激动的道:“张捕头,老夫听闻张捕头被困县衙,是以赶紧召集了一些民壮赶过来,路上一直颇为忐忑。捕头身为咱们衙门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若是遭了什么不测,以后通禹城可就当真是暗无天日了,现见捕头身无大恙,老夫无比宽怀啊!”说着他抬头朝张震身后看了看,见到后面众人的惨状,神情又变得悲怆起来,连连叹气,道:“看来老夫还是来的太晚了……” 老者自然是梁老县丞,张震此时见他头发都没梳拢整齐,衣服也穿的匆忙,虽然他来的晚了点,还是心生暖意,拍着他的手道:“大半夜的,又事发突然,县丞大人能聚拢这么多人手赶来相助,已经很不容易,大人不必太过自责。” 这时旁边的花连蕊打断了两人的叙话,道:“你不是想趁势攻打赵家大宅吗?人都给你找来了,还不动身?” 张震朝大门外的那些民壮们看了看,他们也是形色匆忙的样子,很多人衣衫不整睡眼朦胧,手里连个像样的家伙都没有,想指望这群人趁势反攻打进赵家大院,估计有点悬…… 张震有些担忧的道:“东子虽然败退,却没有伤到元气,凭眼前这几个人就想攻进赵家大宅,是不是痴心妄想了点?” 说话间,有个一身夜行衣,身背短弓腰插匕首的精瘦汉子挤开人群,像狸猫一样轻敏而迅捷的跑到胡该跟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胡该点了点头,随即摆手示意,那精瘦汉子又悄无声息的回到人群中去,消失在夜色里了。 胡该看着张震,开口道:“据我的人报,刚才撤离县衙的那群人已经向北去了,看样子没有要回赵家大宅的意思,而是准备逃出城去。” 花连蕊也看向张震,唇角轻扬:“咱们知道胡庄主不会插手,可东子不知道啊,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吓破了胆,唯恐逃的慢了被追上。东子此番围攻县衙,基本把黑虎帮的家底都带出来了,现在的赵家大宅就是一座空城,有眼前这些人手,也勉强够用。另外,你争了这么久的民心,现在也是时候让他们出来干点活了。” 张震有些疑惑的道:“你的意思是……” 花连蕊飞给张震一个媚眼,然后红袖一甩,如蝴蝶一般忽的转身,飘然下了台阶走到民壮们跟前,目光在众民壮们脸上扫过。 那些民壮们眼见一个漂亮的近乎妖孽的大美女离自己这么近,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瞪大了眼睛,眼神里都闪着幽幽的绿光,先前的睡意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到自己身上,花连蕊才用一种极具煽动力的口吻道:“黑虎帮已经败了,赵老虎也垮了,他赵老虎在通禹城剥削了这么久,你们觉得,赵家大宅里的金银珠宝多不多?” “多——”一群毫无纪律可言的民壮此时呼声出奇的整齐一致。 “那些银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你们想不想拿回来?” “想——”民壮们的呼喊声更响亮了。 “去!跟着你们张捕头,冲进赵家大院,拿回你们的东西!”花连蕊高声道,说完,她回头招手,示意张震过去。 张震刚迈下台阶,就听见身后梁老县丞低声感叹道:“这位花姑娘,真是了不得啊……” “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 张震还没来得及多想,注意力就已经被民壮们震天动地的呼喊声给淹没了。 第七十一章 民心可畏 今晚,对大半个通禹城的百姓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县衙处耀眼的火光和令人心惊胆战的厮杀声,让无数个男人女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惊惧着,又好奇着,有的人关门闭户,不安的躲在家里,有的人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细缝向外窥探,还有些胆子大的,或站到街上或爬到房顶朝县衙这边张望。 他们尽可能凑到人多的地方,议论着,私语着,希望借助话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们的心情或许是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几乎所有人都带着某种期许。别管谁输谁赢,也不在乎是不是正义战胜了邪恶,他们只想要一个结果,能尽快的回归原来那相对平静的生活。 层层的院墙给他们提供了安全感,却也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于是他们对局势的把握,只能依靠声音来判断。 厮杀声高亢起来,又低沉下去,最终一片沉寂。 “到底谁赢了?”他们开始面面相觑。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整齐而又欢欣鼓舞的呐喊声,声音如此强烈,像是一株硕大的烟火,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裂,然后落到每个人的耳旁。 “赵老虎败了!黑虎帮垮了!赵老虎败了!黑虎帮垮了——” 离县衙不远的一个房檐上,一个年轻人满脸激动,都不及爬下梯子,直接从房檐上跳了下来。他用两条胳膊在地上撑了一下,停住向前栽倒的身子,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大喊大叫着加入民壮的队伍,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十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从自家的小巷里涌出来,有提着灯笼的,有没提的,有拿着家伙的,有没拿的,有穿着衣服的,有没穿的……他们就像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汇入江河,民壮的队伍越来越长,声势越来越大,渐渐凝聚成一川决堤的洪水,奔腾着咆哮着,冲向此行的目的地——赵家大宅。 张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也被这种声势和情绪带动感染,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他是这股洪流的引导着,同时也渐渐的被这股洪流推动和牵引着。 看着身后那群人血脉贲张如癫似狂,张震真真的体会到了花连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时机到了,温顺的绵羊也会变成如狼似虎的悍徒。 快到赵家的大门口时,发生了一则小插曲,一个人影本来是快步朝赵家走去的,发现了奔涌而来的人群,那人影很快就朝旁边的小巷里躲去。 张震并没有在意,倒是邢建勋像是发现了什么,急追过去将那人影揪出来,火把照出一个大脸盘子的中年人,竟是县尉孔青。 孔青已经彻底吓破了胆,几乎是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连声求饶,张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被邢建勋捅了个对穿,临死之际邢建勋在他耳旁切齿道:“这一刀是替钟兴捅的。”孔青的惨嚎很快被震天的呼喊声淹没,他倒下的身躯也被无数只脚踩过。人群终于抵达了赵家大门,赵家大门的门板没有给汹涌的人潮带来太大的困难,人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将门板撞开撞烂,又将敢于反抗的家丁打死打残,直入大堂。 不等张震吩咐,人群已经自行散开,四处抢掠去了。张震在大堂里给几个还算老实的民壮下了命令,让他们找到赵老虎。不过很意外的是,片刻之后他们纷纷来报,说整个赵家大宅搜了个底朝天,卧室书房,连后厨都找过,竟没有人寻见赵老虎的踪迹。 难道是他事先得到消息,跑路了? 张震正有些纳闷和焦急的时候,大堂外面走进两个人来。不是那些衣衫凌乱破烂,抢东西都抢疯了的百姓,也不是或愤怒或沮丧的民壮,两个人都衣着体面。一个人似乎在努力劝说,另外一个人低头沉默,两人就这么进了大堂。 走到亮光里来,这两个人张震都认识,不停劝说的是赵管家,沉默不语的人是赵磊。 赵管家给张震行了个礼,不再说话,赵磊则看了张震几眼,犹豫不决。 赵管家又轻轻碰了碰赵磊,赵磊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张震道:“你们在找我爹吧?我知道他在哪儿?” 几个民壮听到他的话,顿时炸了锅,纷纷嚷嚷着让他带路。 让一个儿子举报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理由有多么名正言顺,终究是一件顶为难的事,是以张震喝停了众人,静静的等待赵磊下一步的举动。 赵磊看到众民壮的反应,刚刚下定的决心很快动摇了,神情开始挣扎起来,他转身挪了一步,众人刚要跟上,赵磊却已经停下。 赵磊有些出神的向外望了望,又回过头来,对张震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张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正用心听着。 赵磊目光在一干急不可耐的民壮脸上扫过,道:“我想单独对你说。” 张震刚想屏退众人,看他们神色都十分不满,于是心中一动,转而对邢建勋道:“你带一帮人,去城东武馆那边把范猛抓过来,我还有些账要跟他算。” 邢建勋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赵磊,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答应了,一挥手,带着众人离开了大堂。 等大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赵磊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在怡香院曾经跟你提过的那个条件吗?” 张震想了想,道:“你是说让我饶你父亲一条性命?” 赵磊点了点头,又有些怅然的道:“那时候我跟你提条件,是在帮你,现在,却是在求你了。” 张震还没说话,外面忽然又闯进几个人来,看模样都是城里的百姓。张震怕他们听到自己正在商量的内容,准确的说是怕赵磊受了惊,于是想喝令他们出去,却发现他们眼里根本没有自己,只是像狼一样贪婪的四处搜寻着。接着有人去抱供桌上的花瓶,有人去夺博古架上的摆件,还有人没抢到东西,索性爬到凳子上,踮着脚去摘北墙挂的中堂大画。 他们闹哄哄的来,搜刮了一番,又闹哄哄的走了,留下一个凌乱的大堂和三个相顾无言的人。 张震目送他们离开,摸了摸鼻子,看向赵磊,道:“我觉得,饶你父亲性命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赵磊有些不悦的道:“你还要拿吴延鹏那个废物来敷衍我么?” 张震摇了摇头,道:“不是吴延鹏,是城里的百姓,我怕到时候他们群情激愤,我也拦不住。” 赵磊愣了愣,扭头朝外面乱糟糟你争我夺的人群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黯然道:“民心可畏,古人诚不欺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是带着讥讽的。很快赵磊又道:“可如果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我不会告诉你我爹藏在哪儿,依我之见,没我给你们指路,你们怕是很难找着他。” 张震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于是沉默下来,大堂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很快旁边的赵管家插嘴道:“少爷,黑虎帮……已经完了,老爷即便躲得过今晚,又能躲多久呢?一旦被人发现,下场……是可想而知的。还不如这会儿跟张捕头商量商量,尽量想想办法,保住老爷的性命。” 赵磊看向赵管家,毕竟关心则乱,他这会儿似乎也没了什么主意,有些痛苦和茫然的道:“财叔,你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赵管家皱着眉头想了想,转而看向张震,道:“张捕头,恨我们家老爷的人确实不少,若不让他们把心里的火发泄出来,他们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 这话说的有点胳膊肘子往外拐的意思,赵磊脸色微变,看向赵管家的眼神就愠怒了几分,只是没有说话。 张震闻言点头道:“这正是我为难的地方,所以我不敢贸然答应赵公子的请求。” 赵管家道:“让他们把怒火发泄出来的方式很多,未必一定得要我们家老爷死。” 赵磊眼前一亮,若有所觉的看了看赵管家。张震则是有些好奇的道:“此话怎讲?” 赵管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回过头来道:“杀人不过是一刀的事儿,比起杀人来,羞辱仇人更让人感到畅快的多。现在天也快亮了,捕头何不从衙门拉一辆囚车来,用囚车锁住我家老爷,实际上也是护住我家老爷。等天明的时候,让人拉着囚车在城里大张旗鼓的的转上一圈,让百姓们骂个尽兴,然后再寻个借口,说是准备押解到汉阳定罪,在半路再悄悄把我家老爷放了。如此一来,衙门里的老爷们脸上风光,百姓们也发泄的痛快,还能保住我家老爷的性命,岂不三全其美。” 赵管家话说完,赵磊和张震都是有些惊愕诧异的样子,张震先前只以为赵管家是个忠心耿耿又老成持重的仆人,没想到竟还有如此通活的心思。 张震沉吟了片刻,道:“这主意可行,赵公子,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你只要肯说出令尊的藏身处,我愿意按你们管家所说的,饶他一条性命。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令尊离开通禹城以后,决不能再回来,他以后要是再敢出现在通禹城,别说城里的百姓,我都不饶他!” 第七十二章 床下秘道 赵磊道:“说话算数?” 张震道:“当然算数。”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也曾经发誓不再杀人的,可现在呢……县衙内外,一场鏖战,他自己都记不清手底下又添了几条人命了……他也不想说什么身不由己形势所迫之类的屁话,从小到大,他师父教给他的,除了杀人的技巧,还有三条铁律:不入世、不食言、不找借口。 三条铁律,他已经违背了两条,他不想再违背第三条。 所以他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若是食言,叫我余生永无宁日,面馆生意做不下去。”这算是一句誓言,他用一个誓言去尝试挽救自己另一个誓言,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可笑。 不过赵磊显然没有意识到张震的心思,听张震这么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急忙道:“我只是心有不安,是以多了句嘴,你不必说这么重的话。” 张震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赵磊神情凝重,似乎心有所想,也叹了口气,道:“那……你随我来吧。” 赵家大院三进三列,由赵磊带路,赵管家从大堂里挑了一盏灯笼,随在旁边照着路,张震跟在最后,三人穿过几个曲折的回廊,往后面二进院子的正屋走。 一路上,所见所闻,尽是些抢东西抢疯了的百姓,他们连火把都扔了,将双手解放出来,抱着兜着揽着,尽可能多拿一些看起来很值钱的东西。人多则乱,他们哄抢东西时,又不免会发生一些摩擦,吵闹声谩骂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赵家婢女惊惶的叫喊。 张震尝试喝止过,不过没人肯听他的,他们只是不停的翻找着抢夺着,等拿不下了,便喜不自胜的离开,随即又叫了更多人来。 张震索性也懒得管了,只跟着赵磊往二进院走。 正屋门大开着,三人迈步进去。那些百姓们显然也是极聪明的,知道赵老虎卧室里宝贝肯定少不了,所以很早就来光顾过,正屋里此时被搜刮的干干净净,连隔开卧房跟外堂的落地花罩前面摆着的一对灯柱,都被人抱走了一根。 昔日繁华顷刻落没…… 赵磊见状,失笑着摇了摇头,扭头看了看赵管家,赵管家也是有些唏嘘的样子。 不过他们没有多作感慨,随后赵磊走到卧室的床边,掀掉床上的被褥,对张震道:“床板下面有间密室,我爹应该就藏在里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开机关。” 张震走到床边,终于也发现了这张床不妥的地方,一般人家睡得都是木床,床跟地面自然是分开的,不过赵老虎这张床确是用砖石垒起来的,又在上面铺了床板钉了床架。 张震伸手在床板上敲了敲,床板很厚,上面有弯曲的牛毛纹,指节敲上去声音清脆,这应该是相当名贵的紫檀木。 赵老虎选了紫檀木当门板,应该不止是为了彰显富贵,恐怕还有另外一个尤其重要的原因——紫檀木很硬。 张震右手不便,所以用左手发力,使劲在床板上拍了一下,“砰!”的一声响,张震整条左臂震的都有些发麻,那床板还是岿然不动,一点要碎裂的意思都没有。随后张震想要从旁边撬开,床板又跟下面的砖石台子死死的贴在一起,想来应该是用铁索之类的东西勾连着。 张震皱了皱眉,在床架里上下打量了一番,想找到机关的所在,不过掀了被子以后,整个床上空荡荡的一目了然,没什么突兀的地方。张震又回过头来,在卧房里看了看,眼光最终落在花罩前面仅剩的一根灯柱上。 另一根灯柱已经被人抱走,为何会留一根在这儿? 张震走到灯柱前,伸手拔了拔那灯柱,灯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这灯柱果然是有猫腻的…… 赵磊和赵管家见状也围过来,赵磊道:“机关是这根灯柱吗?” 张震道:“应该是。”说着又去尝试拧转这根灯柱。 灯柱依旧是纹丝不动。 寻常机关想要触发基本都是或按或拧,眼下明知道这根灯柱有问题,却找不着门路,着实让人有些焦躁。 赵磊也是一脸茫然,徒劳的重复了一下张震的动作,握住灯柱拧了拧,自然也是没什么效果。 张震耐下性子来,略略沉吟,随后将灯柱上的灯罩给摘了去,灯罩下面是一个圆形的灯台,灯台中央是一截青铜的灯管,灯管里插着半支红烛。张震仔细的看着灯台跟红烛,发觉青铜灯管不是贴在灯台上,而是……插进了灯台里面。 张震心中一动,立即伸手握住青铜灯管,然后然后用力一拧,青铜灯管竟然拧转的很顺畅。张震将青铜灯管拧了一圈之后,床板下面很快就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机轮转动的咔咔声音…… 最后,啪的一声,厚重的紫檀床板向下打开,床板下面,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赵管家有些惊喜的道:“张捕头真是心思缜密啊。”随后三人都朝床板下面的入口围过去。 赵管家挑着灯笼,朝入口处照了照,在灯光能照见的范围内,见床板下面是一排石头台阶,再往里一片漆黑,也看不清台阶通往何处。 张震皱了皱眉,看这情形,只怕里面会有什么别的伤人的机关。他犹豫了一下,跟赵管家要了灯笼,迈步准备进去,却被赵磊拉住。 赵磊朝漆黑的秘道看了看,对张震道:“还是我下去吧,我怕你下去后我爹会跟你为难。我下去看看,若是我爹真藏在里面,我就尽量劝劝他,让他出来见你。” 赵管家急忙道:“少爷,老奴陪你一块下去。” 赵磊道:“不用,财叔,你还是留在上面陪着张捕头吧。我爹这人疑心很重,我怕下去的人多了,会引起他的猜疑,再生出什么岔子来。” 赵管家面色仍有担忧之意,不过赵磊已经这么说了,他也没再多劝,点头答应了。 赵磊从张震手里接过灯笼,迈步跨进去踩到台阶上,作势要往下走。张震看着赵磊,肃然道:“你要多加小心。” 赵磊宽慰的一笑,示意张震别担心,然后开始走下台阶。 张震目送赵磊往下走了两步,赵磊忽然又停下来,似乎想起什么,继而朝下面高声喊道:“爹!我是赵磊!我现在要下来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放心,就我一个人下来的,你要是还在里面,就答应一声。” 赵磊喊罢,三人都凝神静听,下面不知其深浅,只有余音在回荡,却没人答应。 赵磊回过头来,和张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疑虑。 不过赵磊很快道:“我还是先下去看看再说吧。”说完他也不等张震有所反应,径自踩着台阶往里走去。 一灯如豆,照着赵磊脚下的几层台阶和两侧紧窄而又潮湿的石壁,赵磊一步步下去,身形渐渐显得模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停下来,张震目光所及,见他似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面前已经是一面石壁。张震刚想喊一声问问怎么回事,又见他转了个身,朝他的左侧走去,看来应该是遇到了拐角。 只不过,赵磊一走进拐角处,张震就彻底看不见他了,只有昏黄的灯光拉长的影子还在。 赵管家趴在床沿上,顺着石阶使劲往里看去,忍不住喊了一声:“少爷——” 他话音刚落,台阶尽头仅有的微弱灯光也突然灭了,床板下面的秘道顿时又回归了一片漆黑。 “少爷!”赵管家顿时焦急起来,又提高声调喊了一句。 下面静悄悄的,没人回应,赵管家还要再呼喊时,只听下面传来一个微弱的“扑通”声响,似乎是人倒地的声音。 张震心中一凛,眉头就皱了起来,赵管家更是慌了神儿,跳进台阶就想往下走。 赵管家手里连个照明的东西都没有,里面黑灯瞎火的,赵磊一去不返又没了声息。张震唯恐赵管家也遭了什么不测,于是一把将他拉住,肃然道:“你先在外稍等,我进去看看。” 赵管家满脸惶急,扭动着身子想要甩开张震,语气也变得不善:“你别拦着我,我要去看看少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张震沉声道:“虎毒尚不食子,若真是赵帮主躲在里面,他绝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赵公子可能是碰到了什么机关。我身手比你好,还是我下去看看,你在外面照应着点,真出了什么事儿,也能有个报信的。” 赵管家满心焦急,可也知道张震的话在理,又朝台阶下面的漆黑处看了看,终于“唉——”的一声,悲沉又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踩着床沿下来,道:“好,那……我就先在这儿等着,你……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张震点了点头,从那根有机关的灯柱上拔了剩下的半支蜡烛,点着了拿在手里,随后迈步跨进床沿,顺着着石阶走下去。 微弱的烛火只能照亮前后大约两三步距离的空间,两边都是冰冷坚硬的石头墙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走过。密道里有不少灰尘,尽管张震已经竭力的放轻每一个动作,可他还是无法避免的将灰尘激起来,有些灰尘飞进眼里,张震觉得眼球有些刺痛,于是使劲眨了眨眼,还是觉得视线似乎有些朦胧。 脚下还时不时的会踩在一些细碎的石子上,脚底板碾在上面,偶尔会发出轻细的咔擦声响,烛火摇曳之中,张震就只能这么蹒跚小心的前进。 石阶大约走了有二十多层之后,终于来到台阶的尽头,碰上了赵磊先前遇到的石壁。 第七十三章 石室险情 张震转向左侧,左手边是一扇生锈的铁门,此时门已经被推开。 还没进去,一股奇怪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像是腊肉和咸鱼放的久了散发出的那种腥臭味,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异香。 张震皱了皱眉,左手用衣袖掩住口鼻,往外退了一步。蜡烛举高,发现离门不远的地方,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脸朝下趴着一个人,看衣服正是赵磊,他的手边扔着一盏熄灭的灯笼。 张震眼光在赵磊身上停了片刻,很快又小心的朝门里打量,蜡烛的火光能照亮的范围并不大,好在门里的空间也不大。四四方方的一间石室,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石床,石室的角落里堆放着很多黑乎乎看不清模样的东西。 没有别人,没有赵老虎。 张震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进门,又小心的在石室里仔细打量了一圈,依旧没发现有别人在。不过石室的西北角,地面倚放着一块石板,石板上方,是一个黑乎乎三尺见方的洞。一个看样子可以逃离石室的洞…… 张震凑到洞口,虽然竭力将蜡烛往里伸,还是没能看清这石洞究竟通往何处,只是将耳朵贴在洞壁上静听时,里面好像隐隐有哗哗的流水声传来。 张震回头朝石室里看了看,再次确认石室里没有别人藏着,然后钻进石洞。 石洞不窄,也不算宽,刚好能容一个趴着进出,洞壁也算平整,没有什么碎石之类硌人的东西,只是有些潮湿。 张震整个身子刚爬进去,身后石室里突然“啪”的一声响。 石室很静,也很黑,而且阴森,在这样一个地方,突然传来异响,任谁看来,都是件很吓人的事儿。 张震心里的弦顿时绷紧,但人在洞中不能回头,看不清身后的情况。于是急忙想从石洞里退出来,身子刚往后缩了一下,右边小腿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凭着那种冰冷的感觉,张震知道,应该是有人用匕首一类的武器将他的小腿腿肚扎穿了。 那人扎穿了张震的小腿,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等着张震从石洞里出来。 张震终于回到地面,由于右腿不能受力,他身子紧接着晃了晃,急忙伸出左手扶住墙壁。随着身体的倾斜,他右手里蜡烛的火光也跟着摇曳不止,石室里忽明忽暗。 就在这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张震终于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修长,国字脸,额头高而开阔,下巴圆润,眉形如刀砍斧削,两眼炯炯有神。 赵老虎…… 赵老虎就这么静悄悄的站在离张震不远处,明暗不定的火光映的他脸色也跟着变幻恍惚起来,他唇角似乎还带着微笑,但看起来远不如平时那么儒雅。 张震将蜡烛往赵老虎那边伸了伸,试图将他的身形照的更亮一些,刚想说话,身子很快又变得有些轻浮,仿佛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张震晃了晃脑袋,即便是一手扶着墙,身体还是有些不稳了,只好向后退了一步,将整个后背靠在墙上。 蜡烛拉远,赵老虎身形更显朦胧。 “你是不是觉得两眼昏花头重脚轻?”赵老虎幽幽的开口,声音有些缥缈。 张震没有回答,只是又晃了晃脑袋,努力的将有些涣散的视线凝聚在赵老虎身上。 “你藏在了哪儿?我……明明看石室里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的。”张震强打着精神道。 赵老虎朝旁边一努嘴。 张震顺着看过去,见原本以为是一整块巨石铺成的石床,床板竟然是可以打开的,里面另有一方空间,就像个石棺。 又是床板……故技重施。 不过,张震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很高明,刚从一块床板下面进来,估计没人能想得出已经到了如此隐蔽的石室里,还有人会在床板上动手脚,尤其是在旁边还有一个出口的情况下。 更为巧妙的是,石室里黑灯瞎火,人藏在石床下,只要有别人拿着火把进来,自己在暗敌人在明,一个小小的孔便能将石室里的情形看的明明白白。 “你很小心。”张震道。 赵老虎笑了笑,有些得意:“每个人都一定要为自已准备好一条最后的退路,你也许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须要先有准备。这是我当年的一个大哥曾经告诉过我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这句话仍有不足之处,要按我的意思,我会这么说——即便到了最后的退路,人也要为自己多留一手。" “你那位大哥……” “被我杀了。”赵老虎淡淡的道:“他很器重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过,有他在,我就当不了老大。” “你很想当老大?”张震道。 “不错,原来想当,现在想当,以后也想当。” “所以你没有逃走?”张震朝石洞看了看。 “逃?”赵老虎神情变的有些复杂,他低眼朝仍趴在地上的赵磊看了看:“我逃过很多次,不想再逃了。而且……原来逃走,都是为了再回来,可这次如果逃了,可能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停了停,又有些怅然的道:“富贵日子过惯了,再想回去过穷日子,恐怕会很难……” 张震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老虎神情忽然又变得凌厉起来,道:“所以,你必须得死。” “你觉得你能杀的了我?”张震道,他脸上故意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语气却有几分胆怯。 赵老虎哼了一声,不再废话,向前疾冲一步,一拳打向张震的胸口,拳头携着劲风而来,来势极为凶猛。 张震急忙歪歪斜斜的伸出左臂想要格挡,不料赵老虎变招极快,拳头眼看就要打到张震胳膊上时,拳势顿收,看似势大力沉的一拳忽然又变得绵软无力,轻飘飘的贴在张震胳膊上。 张震想要后退,却发觉赵老虎的手像是黏在了自己身上,挣脱不开。紧接着赵老虎整个身子都挤上来,很巧妙的用肩膀架住了自己的右手,使自己右手上的蜡烛不至于摇晃熄灭,同时他后手一拳,从隐蔽处狠狠的打在自己肚子上。 张震顿时干呕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赵老虎停下进攻,居高临下满脸戏谑的看着张震,冷冷笑道:“他们都传你多么英明神武,我看也不过如此。” 张震有些痛苦的站起身来,咬着牙道:“再来,刚才……不过是不小心,才着了你的道……”他似乎站都站不稳,身上不少伤口又重新溢出血来,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了句故作从容的话,也不过是强撑面子而已。 赵老虎嗤笑了一声,再次欺身而近,张震忽然神色一凛,右手一扬,将手里的蜡烛抛向空中。 赵老虎视线下意识的跟着蜡烛向上飘,不过他随即察觉到一丝不妥,很快反应过来,一拳朝张震打去。 张震左手飞快的在他拳头上打了一下,紧接着右手握拳直直的打在赵老虎的左太阳穴处,赵老虎被打得脑袋一偏,眼睛闭了闭,脸部的肌肉都跟着抖动,整个人有瞬间的失神。 在这极短暂的功夫,张震打出去的右手并未收回,左手挡完赵老虎的拳头以后,也跟着打了出去,两只手同时在赵老虎两个太阳穴上锤击。 痛苦让赵老虎脸色变得狰狞,他右手挥拳,朝张震猛烈反击。张震左手收回,小臂屈起,用左肘正顶住了赵老虎的拳锋,“咔擦”一声响,赵老虎拳锋处的骨头碎裂,拳头松开,手掌瘫软下来。 张震没给他缓神的机会,紧接着一拳打向他的小腹。 赵老虎小腹微收,近乎本能的又将左拳朝张震打来。张震打出去的右拳向后拉回,又用右肘去迎击他的拳锋,继而左肘向上力摆,打在了赵老虎右脸颊上。 赵老虎被打得上身向左歪了歪,他急忙又想摆正身子,张震左小臂伸直,又将左拳朝赵老虎右边脸上打去。赵老虎试图摆正身子时,脑袋恰好是往右拧的,倒像是他故意将自己的右脸往张震拳头上凑。 张震这一拳打在他的右下颌上,赵老虎嘴巴“啪”的开合,下颌骨已经折断。 赵老虎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两个拳头都已受伤,双臂外张中门大开。张震跟了一步,右脚在地上一点,稍稍跳起来,拼尽仅剩的力气,左脚大力踹向赵老虎胸口。 赵老虎向后猛退,后背狠狠的撞在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哼,接着嘴里吐出一口血来,身体渐渐向下滑倒。 张震右小腿上还插着根匕首,落地时使不上力,晃悠了一下。 两人交手的整个过程十分连贯而且短暂,先前被抛起的蜡烛此时刚刚落下,不过张震身子不稳,再伸手想接那蜡烛时,就没能接住,蜡烛掉在了地上,火光闪了几闪,险些熄灭。 张震急忙将蜡烛捡起来,举高了再看时,见赵老虎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正一脸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己。他下颌骨已经被打断,十分困难的道:“不可能……你,你……” 张震弯下腰去,咬着牙将小腿上插着的匕首拔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看着赵老虎,脸色重新变得淡然,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并没有顺着石洞逃走,而是藏在了石室里。” 赵老虎说话不便,只是看向张震,面带疑色。 张震接着道:“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赵磊的灯笼是熄灭的,但灯笼纸却没有烧着,说明什么?说明灯笼是被人吹灭的,赵磊总不会自己去吹灭自己的灯笼吧?而且,我在石室里闻到一丝异香,虽然被腊肉味遮掩的很好,可我对这股异香太熟悉了,闹洋花、沫莉花、醉仙桃花研成粉,用老酒浸后阴干,三花散,江湖俗称迷魂香。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正藏在某处等着我。” “如此说来,你故意钻进石洞里去,就是为了引我现身。”赵老虎脸色阴沉的厉害。 “不错。” “你分明吸入了三花散,为何还有力气……” 张震笑了笑:“很不幸的告诉你,三花散对我没用。” 赵老虎道:“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制住我,偏要等我先动手?” “我先前就受了很多处伤,能不能打得过你,我自己心里也没数,故意示弱引你出手,就是想摸摸你的底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怕你身上还带着武器。” 赵老虎面色惨然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剑来,“咣啷啷”的扔在地上,道:“呵呵……我以为有必胜的把握,小心了一辈子,临了,还是大意了。” 张震道:“不,你是得意了,曾有人教过我,想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他得意的时候。” 赵老虎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盯着张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又道:“你到底是谁?” 第七十四章 黎明 张震道:“张家面馆的掌柜。” 赵老虎脸上现出被羞辱的怒色,他喘息加重,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张震道:“你现在耳朵有嗡鸣声,下颌骨断裂,拳锋骨和肋骨骨折,内脏出血,我建议你别有太大的动作,否则你的五步架可能要白练了。” 赵老虎两腿蹬着地,背靠着石壁,两个肩膀不停的来回磨动,还是强站起身来,盯着张震,脸色阴晴不定,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张震依旧是淡淡的道:“我说过了,我是张家面馆的掌柜。” 赵老虎眯起眼睛来,他本来想咬紧下颚的肌肉,不过因为下颌骨的原因,反而吸了口冷气:“我赵某人一辈子的家业,还换不来你一句真话?” 张震眼睛眨了一下,目光拉近,看着眼前微微摇曳的烛火,道:“我就是张家面馆的掌柜,这是真话。” 就在这时,石室外的台阶上有火光晃动,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没多大会儿,就见邢建勋带着两个民壮走进来。 又多了三个火把,石室里顿时亮了起来。 邢建勋见门口趴着一个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到靠墙而站嘴角溢血的赵老虎,又变得惊喜起来,道:“捕头,你抓住赵老虎了!” 张震点了点头,道:“这石室有迷魂香,你赶紧把他俩带出去。” 赵老虎伸手拒住过来押他的民壮,看着张震,仿佛认命,又像是解脱,呼了口气,道:“这间石室我特意找人看过,风水很好,是个不错的归宿。输给了你,我无话可说,只求你能在这里给我个痛快,我不想出去受那些贱民的侮辱。”接着他指了指地上的赵磊,道:“跟我不一样,这孩子只是个善良懦弱的读书人,没干过什么坏事,希望我死了之后,你能饶过他。” 张震道:“我不会跟赵公子为难,也不会杀了你,之前我答应过赵公子饶你一条性命,不过,条件是你以后永远别再回通禹城来。” 邢建勋听到张震的话,顿时变了脸色,身后的两个民壮也十分疑惑和不满的样子。邢建勋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张震用眼神给制止了,邢建勋也不是冒失的人,猜想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就没再多说,招呼另一个民壮,将赵磊架了起来。 赵老虎神情复杂的看了看仍在昏迷的赵磊,摇着头笑了笑。 先前的民壮又要去押赵老虎,赵老虎瞪了他一眼,毕竟余威犹在,那民壮吃他一瞪,胆气顿时就虚了,身子有些畏缩。 赵老虎一甩袖子,步子虽然迈的艰难,还是竭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当先往石室外走,他身旁的民壮犹豫了一下,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继而邢建勋也架着赵磊离开了石室。 张震走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出去,他才尝试挪动身体,刚迈出一步,眼前突然一黑,险些向前栽倒。 他先前的淡定从容,有七八分都是装给赵老虎看的,实际上他的身体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肩伤背伤腰伤,从东子围攻县衙到现在,他一直没能得到休息,不止是伤口的疼痛,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也越发明显了。 跟赵老虎一战,他算是把身上最后一点心神和力气都耗光了。 张震等邢建勋离开,独自在回归平静的石室里停留了一会儿,弯下腰来,左手撑着膝盖,缓了几口气,直等眼前的黑白点渐渐消失,视线重新清亮起来,才站直身子,几乎一步一挪的离开石室,沿着台阶向上走。 上到台阶尽头,张震迈下床沿,邢建勋等在床沿下面,正有些焦急,见到张震,他也没看出张震的异样来,道:“捕头,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 张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在屋里看了看,邢建勋和两个民壮都在,赵老虎站在屋门口,背着手,正有些出神的看着外面哄抢东西的百姓,却没见到赵磊和赵管家。 “赵公子呢?”张震轻声问道,气有些不足。 邢建勋道:“被赵管家背回房间休息了。” 张震看了看邢建勋,忽然想起什么来,道:“我不是让你去抓范猛了吗?你没抓到他?他跑了?” 邢建勋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凝重的道:“范猛死了……” 张震眉头皱起:“死了?怎么死的?” 邢建勋道:“在自己房间里被人割了脖子,他房间里还有个手下,也是脖子被人割开,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赵老虎先前正看着外面出神,这会儿突然回过头来,脸色微变:“什么?老……范猛死了?” 邢建勋本来不想搭理赵老虎,不过见他震惊和失落的神情,有些不忍,还是点了点头。 赵老虎定定的看了邢建勋一会儿,不过他瞳孔的焦距显然不在邢建勋身上,片刻之后,他又扭头朝外面看去,脸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邢建勋看了看赵老虎,又看了看张震,道:“捕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张震闻言,从范猛死亡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想了想,道:“你回县衙一趟,找辆囚车来。” 邢建勋看向赵老虎,有些疑问的意思,张震点了点头。邢建勋很快就答应了,留下两个民壮在屋里守着,独自离开。 过了一段时间,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东方开始升起鱼肚白的时候,邢建勋带着几个人,拉着一辆囚车,吱吱扭扭的回到赵家大院。 张震将赵老虎留在大堂里,让两个民壮看着他,赵老虎受伤颇重,也不怕他会逃走。那些忙着抢掠的百姓这会儿大都盆满钵满,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赵家大院倒安静下来。 张震一个人坐在赵家大门口,头靠在门框上闭着眼养神。 他实在是太累了……不止是身体的透支,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感觉这会儿全身上下连个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喝两口?”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声音妩媚里又带了几分梦幻般的空灵。 张震还没睁开眼睛时,嘴角已经先会心的扬了起来。 “你来了?”张震仰起脸,看着面前周身线条美得惊心动魄的红衣女子,她朝他轻轻笑着,安静而又矜持,她的红艳本是牡丹式的世俗气,此刻却又像是亭亭而立的一株红莲,遗世独立,但又光芒耀眼。 她嫩藕一样的小臂举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细口酒壶,酒壶里响起酒水激荡的声音,然后在他身旁坐下,跟他一道,面朝东方。 张震接过酒壶,灌了一口,酒水不烈,入口绵柔,很能暖人。 张震喝了一口,又将酒壶还给花连蕊,花连蕊也喝了一口,丝毫不在意张震刚把自己的嘴唇贴在瓶口上。 “我……还是杀人了……”张震看着前方,轻轻说道,语气不知是喜是忧。 “感觉如何?”花连蕊也看着前方,轻轻问道。 张震想了想,然后低头看向地面:“说不好,跟我原来料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他停了停,接着又道:“说实话,到这会儿,我都快忘了自己当官的初衷是什么了,虽然达到了目的扳倒了赵老虎,可现在,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总觉得自己这官儿,当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连蕊道:“其实……劝你当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杀人的。” 张震扭过头来:“那你还让我当官?” 花连蕊笑了笑:“关于杀人之说,你有点矫枉过正了,君不见史书写来写去,也不过是杀人二字。九层高台,塔尖就这么点地方,想往上爬,总得杀来杀去,杀人,未必有悖人性,或者,杀人,正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那你为何不直接跟我说,反而让我去当官?” “你迷茫的不是杀人,是人性,而官场,是人性最阴暗与最光明的滋生之所,通禹的官场,局面虽然小了点,但总比你当面馆掌柜所能看到的,要多得多。 有长处,有短处,有喜恶,这才是人性,那些看起来的友善和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人们为了适应社会而戴起来的面具。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你不要只在教字着眼,看到别人的面具就去盲目模仿,以为伪装成一个和善的、委曲求全的生意人,就是由屠夫变成了人。 当然,这也不怪你,你想学着做人,最广大的平民自然是要去模仿的对象,可还是那句话,你只模仿了表象。 直仁忠恕,仁这么重要,还是要排在直后面,所以说,做人,还是以直为贵,性情一些,洒脱一些,真实一些。 记住,你是想当人,不是千篇一律方方正正的一块砖石。” 张震有些诧异的看了花连蕊一眼,道:“很少听你说这么多话。” 花连蕊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的看了张震一会儿,神情变得有些哀伤,过了片刻,幽幽的开口:“张震,我要走了。” “走?去哪?”张震愕然。 花连蕊抬头,看向远方天际:“四海飘零。” 第七十五章 大宅外,长街边 张震扭着头,看着花连蕊的侧脸,有些黯然的道:“这么快就要走?不多呆一阵子?” 花连蕊道:“通禹城大局已定,已经用不着我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还是要小心一些,最好把赵磊架出来,让他收拢黑虎帮的残余势力。若是赵磊不肯,你也要让他顶个名头,另找人接管,不要想着消灭黑虎帮,黑道这种事物,是消灭不了的,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就好。” 张震只是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花连蕊看了张震一眼,拍了拍他的膝盖,开了个玩笑道:“张震,你现在已经是通禹城的掌控者了,多用点心,好好经营经营,依鲁国的形势,以后怎么着你也得算是一方诸侯。这叫什么?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来,给老娘乐一个!” 张震似乎没听到花连蕊在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花连蕊察觉到张震的眼神,脸上的玩笑之意也渐渐隐去,挤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 张震也跟着笑了笑,算是配合了一下她先前开的那个玩笑,视线往旁边晃了晃,终究还是有些难过的道:“这么久了,我都习惯了身边有你这么个朋友在,你忽然说要走,我真觉得有点……” 花连蕊目光在张震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赵家大门前的一个石狮子,眨了眨眼,笑了一声,道:“张震,要不是知道你身手确立厉害的离谱,我真不敢相信你原来是个杀手,杀手……不应该是冷血无情的么?” 张震又不说话了。 花连蕊重新看向前方,唇角向一侧扬了扬,她拿起酒壶灌了一口,轻呼出一股酒气,道:“我在通禹城,已经停留的够久了……我是个浪迹天涯的人,就想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看什么?” “看山水景物,看世事人心。” “我很羡慕你。”张震轻声道。 “哦?”花连蕊瞟了张震一眼,眼里多了几分好奇:“羡慕我什么?” 张震道:“你活的洒脱,却又不孤独。” 花连蕊闻言,在张震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复杂的道:“你可能正好反了过来。” 张震有意缓和一下气氛,装作有些来气的反驳道:“你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了,等我处理完赵老虎的事儿,就风风光光的把面馆重新开张,然后再把薛琪娶进门,生上几个大胖小子,以后的日子滋润着呢。” 花连蕊跟着展颜一笑,道:“行啊!等以后哪天我再路过通禹城,一定到面馆里去照顾你的生意。”说着她眼前一亮,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哎!张震,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怎么会忘!”张震开怀的笑道:“咱聊了还没两句,你就把我拉窑子里去了,要不是亲身经历,我真不敢想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拉着逛窑子。” “切!”花连蕊白了张震一眼,嗔道:“你们男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将两根修长的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个清越的哨子。紧接着一阵踢踏踢踏的声音响,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朝这边跑过来,在花连蕊面前停下,亲昵的用鼻子蹭了蹭花连蕊的手。 花连蕊从马鞍上挂着的一个锦套里抽出根晶莹碧翠的玉笛,对张震道:“我说的是这个。” 张震恍然,讪讪的笑了笑,伸手在身上一摸,有些遗憾的道:“可惜我的萧没带来……”“瞧瞧这是什么?”花连蕊斜视着张震,脸上带着狡黠和得意的神情,手伸向马鞍另一侧,很快拿出一根紫竹洞箫来,扔给张震。 花连蕊没等张震,朱唇贴上玉笛吹孔先自顾自的吹奏起来,笛音响起。 她吹了两声,听调子依稀是那日她们初遇时,张震所吹的《山上桃花》。不过她很快又停下来,看了看张震,手指在玉笛上点了几下,似乎在想什么,接着又重新吹奏起来,已经换了曲子。 张震不明所以,只好凝神细听。 曲调开始的时候十分平缓,到后来越转越高,听似已经高到了顶处,可调子转了一转,那笛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又拔高了几度。 张震听得心潮澎湃,连连惊叹。这曲子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峥嵘险峻,吹奏了好一会儿,笛声渐缓,就像是奏乐之人渐渐的走远,直至细微几不可再闻。 吹至此时,花连蕊放下玉笛,翻身上马,在马上轻轻笑着,看着张震,神情却是哀伤。 张震眼眶一热,福至心灵拿起洞箫,和着先前花连蕊去势未尽的笛声,深深沉沉,以极低的音调起奏。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从小巷尽头,一面吹奏一面慢慢走近。随即箫声转的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接着消逝的萧声,笛声又重新响起来,仍以极低的音调开头。低低的笛声中开始偶尔有珍珠在玉盘上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随后繁音渐渐增多,先如泉水从高处溅落,继而如漫山遍野的各式花卉争鲜斗艳,花团锦簇,更夹着花底的黄莺间间关关叫得流利,彼鸣我和。突然,曲风一转,似有一阵朔风吹来,百鸟四散飞去,春残花落,黄叶纷飞,只有萧萧冷雨,一片凄凉肃杀之象,又如冬之将至,细雪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花连蕊眼里已经满含泪水,她没有擦去,任其顺着两颊流下,将玉笛收入锦囊,也不跟张震挥手作别,拨转马头,沿着街道缓缓向南去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张震扶着门框站起来,在她身后,喊了一句她曾经向他问过的话。 “下次若能再见,我会告诉你。” 她没有勒马,也没有回头,远远的抛回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张震目送花连蕊红衣白马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渐渐远去,随后拉回视线来,看着手里的竹萧,喃喃低语:“你走的这么急,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捕头,人已经锁好了!”一个高亢的叫喊声突然响起。 张震扭头看去,见邢建勋满脸兴奋的带着几个民壮,用骡子拉着囚车往门口这边来,囚车里锁着的,自然是赵老虎。 不过囚车旁边,除了民壮,还有一个中年人跟着,竟是赵管家。 赵管家看了看张震手里的紫竹洞箫,接着快步走到张震身旁,顺着街道看去,语气有些复杂的道:“花姑娘她……走了?” 张震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道:“她跟赵公子道过别没有?” 赵管家轻轻摇头,继而又看向赵老虎,道:“张捕头,你跟少爷的协定,我已经跟我家老爷说了,希望张捕头不要食言。” 张震也看向赵老虎,赵老虎被锁在囚车里,只有脑袋和两只手露在外面,他跟张震对视了一眼,随即看向前方,神情有些木然。 囚车前的邢建勋开口道:“捕头,眼下怎么处置他,直接拉回衙门吗?” 张震朝赵老虎拱了拱手,也算是对这个昔日的通禹霸主表示了一下敬意,道:“赵帮主,得罪了。” 赵老虎依旧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张震见状,对邢建勋道:“拉着囚车在通禹城外圈比较宽敞的大街上转一圈,将赵老虎游街示众。” “好嘞!”邢建勋喜形于色,扬鞭子在骡子背上打了一下,对身后的民壮们喊道:“兄弟们!吆喝起来!务必要让整个通禹城的百姓都看到都听到,黑虎帮被咱们衙门给灭了!赵老虎也被咱们抓住了!” %%%%%%%%%%%%%%%%%%%%%%%%%%%%%%%%%%%%%%%%%%%%%%%%%%%%%%%%%%%%%%%%%%%%%%%%%%%%%%%%%%%%%%%%%%%%%%%%%%%%%%%%%%%%%%%%%%%%%%%%%%%%%%%%%%%%%%%% 饶是有很多百姓已经知道,当张震和邢建勋他们一边大喊着一边拉着囚车在通禹城的大街上慢慢行进时,通禹城还是再次沸腾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百姓疯了似得围到街旁,有的人高声乱喊乱叫,有的人四处奔走相告…… 倒是便宜了很多卖早点的小贩,太多百姓激动之下,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窜出了家门,谁还来得及做早饭。纵然是手头拮据日子穷苦些的,当下也不再吝惜钱财,买来大把的吃的捧在手里抱在怀里,也不管油不油腻,嘴里狠狠咀嚼着,议论纷纷翘首以盼。 像是一场狂欢,一场集体的盛宴。 每当赵老虎的囚车出现在一处,就能掀起附近小半条街的高潮,也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将手里啃了一口的烧饼朝赵老虎扔去,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煎饼、油条……还有人将整碗的面条都朝囚车上砸过去。 第七十六章 主持公道 囚车吱吱扭扭,艰难的行进着,人群从囚车前面分开,又迅速在囚车后聚拢。张震身处其中,举目望去,周围满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只觉自己仿佛大浪中的一叶小舟,不停的被周围的人挤压和冲撞,摇摆不定。 不知走了多久,囚车转了个弯,进了拱辰街,这个通禹城最宽敞的街道此时也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街上站不开了,很多人就跑到了两遍店铺的楼上,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向外张望。 “啪!” 一个鸡蛋砸在赵老虎额头上,鸡蛋碎裂开来,蛋清蛋黄顺着赵老虎眼角流下。赵老虎使劲眨了眨眼睛,想将眼睛里黏糊糊的蛋液挤出去,不过很快又有更多的蛋液流下来,将他半只眼都糊住了。赵老虎索性闭起眼睛来,也不再理会,面无表情的任凭别人投掷和叫骂。 扔鸡蛋的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扔完了鸡蛋就要朝囚车上扑过来,老泪纵横的哭喊道:“姓赵的!你个畜生打死了我儿子,我要杀了你为我儿子偿命!” 然后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赵老虎作恶多端!杀了赵老虎!”紧接着呼喊声就如潮水一般汹涌起来,整条街上到处都响彻着“杀了赵老虎!”的喊叫声。 有那老妇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囚车旁挤过去,有人趴在囚车边上,从木栏空隙里伸手去扯赵老虎的衣服,有人试图爬上囚车,还有人竟掏出菜刀来。 一时间囚车被挤在了原地,走不动路了。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张震急忙带着邢建勋和几个押囚车的民壮呼喝制止起来,可是面对如此激愤的茫茫群众,张震他们几个人的吆喝制止声显然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多大的效果。 张震一边呼喊着,又拉住了一个试图爬上囚车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来,正热血沸腾的想要在赵老虎脸上打上一拳,忽然被人拉住,不爽之下扭过头来怒目而视,当即就要破口大骂。等看清是张震,他才悻悻的住了口,却仍不肯下囚车。 张震答应了赵公子在先,又见那些百姓实在劝阻不住,烦躁之下,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来。饶是这会儿他身体虚弱的厉害,还是手上加了把力气,强行将那个年轻人给拉了下来,然后从旁边被推搡的来回摇晃的的民壮身上抽出一把腰刀,胳膊在车辕上一撑,直接跳上囚车。 张震站在囚车上,将手里的腰刀朝天上一举,气沉丹田,大喝了一声道:“都给我肃静!” 被张震爆发出来的威势所迫,周围怒气汹涌的气氛顿时一清,那些百姓停止了呐喊喧哗,茫然的看着张震,一些人面面相觑,开始小声的交头接耳。 张震目光在周围的百姓脸上扫了一圈,用凝重的语气道:“众位父老乡亲,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跟赵老虎都有深仇大恨,可他现在是衙门里的犯人,得等审问清楚定了罪名,才能行刑。你们骂两句扔点东西本捕头就当没看见,可不能为了泄愤就滥用私刑妨碍公务。” 毕竟张震现在是衙门的领头人物,在对抗黑虎帮的过程中也渐渐地深入民心,此时他登高一呼,还是很有效果的。 攀着囚车的百姓纷纷松了手,拥堵的人群也渐渐的退后,给囚车让出一点空间。 张震见状呼了口气,刚要跳下囚车,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换了一身便装的赵磊。 他应该是清醒过来以后,心里挂念父亲的境况,所以追着囚车跑了过来。 见张震正看向自己,他朝张震投过来一束感激的目光。 张震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跳下囚车,一挥手,示意民壮赶着囚车继续往前走。 刚走了没两步,囚车又停了下来。 囚车前面的人群向两边分开,几个人迎着囚车走了过来。 “这个王八蛋怎么来了?”邢建勋一脸诧异,小声嘀咕了一句。 迎面过来的几个人,带头的竟然是昨夜从衙门逃走的县令吴延鹏,他身后跟着梁老县丞还有几个衙役民壮。 张震看了看吴延鹏,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梁老县丞,眼神里投过去几分疑惑和询问。 梁老县丞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然后避开了张震的目光,张震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此时自然不便多问。张震又看向吴延鹏,两人现在关系虽然闹得很僵,可他毕竟是通禹的县令,而自己又是衙门的公差,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的。 “县令大人。”张震朝吴延鹏拱了拱手,道:“县令大人不安安稳稳的在衙门候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吴延鹏径直朝张震走过来,拍了拍张震的肩膀,笑眯眯的道:“张捕头,自你带人离开衙门去了赵宅,本官就寝不安枕,翘首盼望着张捕头能凯旋归来。现在得知了张捕头抓住匪首赵老虎的消息,本官如何还能在衙门里呆得住!张捕头不辱朝廷使命,不负本官厚望,本官真是心中甚慰啊。” 态度亲热,言辞恳切,一派主贤臣忠的场面,几句话就把抓住赵老虎的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 张震本来以为吴延鹏已经逃走,衙门无主,审问赵老虎又事关重大,所以在赵家大宅才答应了赵管家将赵老虎押送汉阳然后中途放人的主意。现在吴延鹏忽然出现,又摆出一副抢夺功劳的架势来,他若是从中作梗,再想私下放了赵老虎就有些麻烦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一身便装的赵磊往这边挤过来,他不敢走的太近,隔了两三个人停下,眼光在吴延鹏和张震之间来回徘徊,脸上带着深深的担忧。 张震看着吴延鹏和善亲热的面孔,皱了皱眉,道:“大人不必这么着急的,属下正准备押送赵老虎回衙门受审。” “哎——”吴延鹏一摆手,道:“还审什么!赵老虎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所犯罪行有目共睹罄竹难书,还用审么。”继而他眼光环视四周,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来,高声道:“乡亲们!你们说,就这等罪大恶极之徒,该不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周围的百姓轰然响应。 吴延鹏又高声道:“为了上承天理下平民愤,该不该直接把他当街处斩?” “该杀!”“杀了他为我儿子报仇!”“砍了他的脑袋!”百姓们又纷纷叫喊起来,喊声如潮一阵接一阵。 吴延鹏从旁边的衙役手里拿过一把腰刀,姿态英武不凡的拔出刀来,将刀鞘一扔,对邢建勋下令道:“打开囚车,本官要亲自行刑!” 话音刚落,旁边的赵磊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挤开人群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张震的胳膊,心急如焚的道:“张捕头,咱……咱们可……”好在他还有些分寸,没将两人私下的约定暴露出来。 张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吴延鹏眯着眼睛看了看赵磊,冷声道:“这不是赵老虎的儿子吗!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后面一个衙役闻言,走上前来准备抓人,张震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那衙役也是跟着张震在衙门里拼杀过的人,对张震倒是极为敬服,眼下虽然不太明白张震为什么要阻止他,还是很顺从的停了下来,没再跟赵磊为难。 张震看着吴延鹏,面色微沉,道:“这位赵公子是个饱读圣贤文章的谦谦君子,平日里为人行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怎么能因为他父亲犯法就牵连到他身上?”他回头看了看赵老虎,又道:“赵老虎固然是罪大恶极,可不管他再怎么该死,按律也得是先行押回衙门审问过,定了罪名,再送至汉阳,多次复奏后由圣上亲笔勾决才能杀头。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会连鲁国的律法都不清楚吧?” 张震其实对律法也不太熟悉,不过他毕竟当了一阵子的捕头,耳濡目染,像死罪这种大罪的常规流程,还是知道的。 吴延鹏故意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张震,然后高声道:“张捕头,朝廷的律法本官如何不知。事到如今,本官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他赵老虎为什么能在通禹城为非作歹,还不是因为汉阳有人给他撑腰,要把他送到汉阳去,跟放虎归山有什么分别?如此通禹城万千百姓的冤屈又怎么能够得到伸张?现在是非常时期,律法什么的,顾不得这么多了,本官身为通禹百姓的父母官,若不能为通禹百姓主持公道,本官还有什么颜面穿这身官袍!” 吴延鹏一席话说的正气浩然,周围百姓“吴大人英明!”“青天大老爷!”之类的呼喊声更加热烈了。 张震还要说什么,吴延鹏突然变了脸色,喝道:“张震!你是衙门的捕头,为何几次三番违抗上命维护一个罪犯?本官可听说你跟这个赵磊关系匪浅,难道想因私废公?还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 “你……”张震自然是知道吴延鹏究竟是什么德性的,不过眼下他口口声声民心大义,张震还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 第七十七章 还你通禹! 张震略一犹豫,旁边的赵磊看在眼里,越发焦急和不安起来,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不停的拉扯着张震的衣袖,两眼泛红一脸的哀求。 张震脾气也上来了,一咬牙,索性也不再理会吴延鹏,回头对邢建勋喝令道:“押着囚车继续走!” 话音刚落,周围的百姓顿时不答应了,纷纷叫嚷起来。邢建勋也有些不情愿的走到张震跟前,道:“捕头,你这是要跟全城的百姓为敌啊。” 张震拧着眉头,加重语气道:“先把他带回衙门,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 邢建勋看看张震,见他态度坚决,无奈的叹了口气,对赶骡子的民壮道:“赶囚车,接着走。” “杀了赵老虎!不能让他离开!” 人群里有人十分愤怒的高喊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人大声聒噪起来,他们环围着拥挤着,堵住了囚车前进的道路,看样子想要强行留下赵老虎。 “我看谁敢拦着!” 张震突然暴喝一声,同时伸平手里的腰刀,转圈一指,声色俱厉,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那些百姓往前拥挤的势头顿时一滞,不过他们也没有让开的意思,有人朝张震指指点点,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脸上都带着怨愤和不满的神色,周围的呼喊声变成了一片如蚊子般嗡嗡的声音。 “众位乡亲都看看,看看我们捕头身上的伤,他为了还咱们通禹城一片青天,为了给你们主持公道,最近一段日子他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乡亲们都是有目共睹的。现在我们捕头豁出命去才抓住赵老虎,肯定是饶不了他,只不过我们身为衙门的公差,办事得按朝廷的章程来,还请乡亲们体谅一下,我们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的。”邢建勋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他喊声也很大,不过语气温和了很多。 这时囚车前的人群才缓缓的往两边让开,只不过他们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再看张震的眼神就不是最早的那种狂热的敬仰,已经生出了抱怨和嫌隙。 吴延鹏也不再阻拦,神情复杂的带着人避到一旁。张震领着囚车往衙门走,吴延鹏梁老县丞在后面跟着,经此一节,街上百姓的热情不复原来的亢奋和热烈,气氛低沉了不少。 囚车到了衙门口,张震命人打开囚车,用镣铐将赵老虎锁了带进衙门。吴延鹏梁老县丞等人都跟着进了县衙,然后县衙残破的大门关上,将百姓们挡在了门外,也将他们不满的面孔和嗡嗡的私语隔断开来。 县衙大门口凌乱的顶门柱和桌椅板凳已经被清理了,前院的尸体也被搬走,只有地上的血迹还在。鲜血渗进了青砖的缝隙里,渗进了泥土里,前院的甬道上还有两侧的花圃到处都是大片的殷红,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昨夜战斗之惨烈,此刻仍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进了衙门,所有人都围到了张震身旁,吴延鹏也识趣,黯然的独自走开了,消失在了大堂后面。 张震命人将赵老虎暂且关押到甬道东侧的班房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颌骨的原因,赵老虎始终一语不发,只是在临走时神情复杂的看了张震一眼。两个民壮押着赵老虎刚走,邢建勋就急不可耐的道:“捕头,你在街上不肯杀了赵老虎,是怕姓吴的抢功么?其实你只要亲自执刀斩杀赵老虎,功劳就还是你的。再说即便是让吴延鹏杀了赵老虎,风头一时被他抢去,那又怎么样?咱们衙门里的兄弟们心里都是有数的,还不是一样能把姓吴的给架空了,到时候衙门还是捕头你说了算。只是无论如何,捕头都不该违背全城百姓的意愿,强行把赵老虎保下来。” 张震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梁老县丞急忙表态道:“老夫带人清理完了县衙,就遇到吴延鹏回县衙来,说是捕头你已经抓住了赵老虎,他要带人去迎接。所以老夫就随他同去了,可绝对没有支持他的意思,老夫也没有想到他竟是去抢功的……” 张震笑了笑,朝梁老县丞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没有在意,继而又朝邢建勋道:“我保赵老虎,不是为了争权,是因为我答应了赵公子要饶赵老虎一条性命。” 邢建勋皱眉道:“先前在赵家石室里,我就听捕头说要饶赵老虎的性命,当时心里边纳闷的很,只是没敢多问。”他神情更加不解,语气也有些激烈:“他可是赵老虎!是黑虎帮的头子!捕头你看看,就在这个院子里,就在咱们脚下,黑虎帮杀了咱们多少兄弟!你……你怎么能饶他!” 张震朝周围看看,从满地的血腥里,昨夜的一幕幕仿佛又重现眼前。随后他又回头朝大堂门口看了看,钟兴就是在那儿被几个人砍死的。 那个热血而耿直的年轻人,是第一批愿意跟着自己做事的衙役,他跟着自己去抓麴七,跟着自己去拱辰街救陈步文,跟着邢建勋到大牢里来救自己,还有酒宴上他扶着自己肩膀说的那些醉话…… 想到这儿,张震心中难过,眼眶微微发热,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邢建勋神情恳切的道:“捕头,杀了赵老虎吧!杀了赵老虎给兄弟们报仇!” 张震紧紧的闭上眼,下颚附近的肌肉一阵抖动,良久,他呼出一口浊气,低沉却坚定的道:“不能杀。” “为什么!”这三个字邢建勋几乎是吼出来的。 “因为我答应过赵磊。”张震满脸痛苦和纠结的看着邢建勋的眼睛:“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些百姓在赵家大宅里跟流氓土匪一样到处抢掠时候,我又想起我家厨子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冷眼旁观的样子,我心里边就很不爽!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看到那些穷苦百姓受苦受难,有时候我很想帮帮他们,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值得帮!昨晚在赵家大宅里,我脑子里没有仇,没有恨,没有死去的兄弟们,我他妈只想赶紧找到赵老虎,赶紧了却了黑虎帮这桩破事儿!所以那时候我答应了赵磊,我答应了他只要说出赵老虎的藏身处,我就饶了赵老虎的性命。”张震说着,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我答应了赵磊……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权力不权力的事儿,我甚至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狗屁捕头!我只知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儿,我他妈就得办!” 邢建勋退后一步,张口结舌,继而神情悲愤,“哐!”的将手里的腰刀猛力砸在地上,腰刀在青砖地面上弹了两弹,刀鞘摔的碎裂。 “操!”邢建勋大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看张震的眼神都有些不太理解的意思,梁老县丞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邢建勋径直打开大门离开了县衙,大门外面很快又进来一个人,他迈过门槛后随即又将大门关上,然后三两步跳下台阶,奔至张震面前双膝跪倒一头磕在地上。 张震还有些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见状吃了一惊,急忙想要将那人扶起。 跪在地上的是一身便装的赵磊,他脸上泪水长流,张震想去搀扶他,他却死活不肯起来,又“砰砰”的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连声哀求道:“张震!张捕头!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饶了我爹的命!你答应过我的!” 大约是被街上的情形给吓坏了,赵磊满脸的惊惶,泪水沾着灰尘哭花了脸,嘴唇上面挂着一溜清鼻涕,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张震手上加了把力,搀着赵磊的两腋强行将他扶了起来,看了看旁边的几个衙役和民壮,然后毅然对赵磊道:“你放心,我张震说话算话!” 说完他撇开赵磊,转身朝大堂后面走去,一直绕过议事厅,穿过宅门往吴延鹏的卧房走。县衙里的仆人婢女死的死跑的跑,整个县衙后院一个人都没看到,来到吴延鹏卧房门外时,卧房门是开着的,张震大步进去,见吴延鹏正在里面收拾东西。 听到门口有动静,吴延鹏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朝门口看过来。见到张震,吴延鹏有些惊慌,道:“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还是来赶尽杀绝的?” 张震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吴延鹏将手里的包袱扔到床上,惨然一笑,道:“张震,是我低估了你,我真低估了你……我知道自己很不是个东西,现在通禹城归你了,我真的死心了,只求你放过我,看在小染的面子上,你放过我,我这就回老家。对了,我可以把官印让给你,我还可以上表朝廷,让你接任通禹县令,你放过我吧……” 张震还是无动于衷。 吴延鹏变了脸色,有些歇斯底里的道:“你不能杀我!我告诉你,我现在还是通禹县令!我是朝廷命官!擅杀朝廷命官等同谋反!你、你不能杀我!” “捕头我不当了,通禹城我也还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饶了赵老虎的性命。”张震终于开了口。 吴延鹏本来有些癫狂的呼喊不止,闻言顿时就住了口,脑子像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第七十八章 难 “你、你说什么?”吴延鹏停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道。 “我会辞去捕头的职位,也不再干涉衙门里的事儿,我只……” “咱们到书房细聊。”张震话还没说完,吴延鹏突然打断了他。吴延鹏右手举在胸前,食指不停的虚点着,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 眼下整个衙门后院里已经没了什么人,根本不用害怕隔墙有耳,再说现在黑虎帮大势已去,就真是有人偷听了,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张震不知道吴延鹏在担心什么,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张震也没违逆他的意思。 书房离卧房不远,吴延鹏开门进去,等张震也走进去,他关上房门,然后走到枣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 吴延鹏在椅子上坐稳,两手肘抵在书桌上,长呼了一口气,先前的震惊和疑惑忽然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镇定和从容起来。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张震,道:“你说的是真的?你真愿意让权?” 张震不禁有些唏嘘,曾几何时,他就是在这间书房里,两人也是这般隔着一张书桌,吴延鹏大手一挥,自己就当上了通禹城的捕头。 而现在…… 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 张震失笑一声,微微摇头甩开了那些念头,接着先前的话对吴延鹏道:“不错,我当捕头的初衷,就是为了对付范猛,现在范猛死了,黑虎帮也垮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我只想回去开我的面馆。” 吴延鹏神情复杂的看了张震好一会儿,微微皱眉,刻意用一种凝重的神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惊疑:“你……舍得?” 张震笑了笑,道:“我对当官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也就无所谓舍得不舍得。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让权,但我有个条件,你得饶了赵老虎的性命。” 吴延鹏显得更加不解了,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才打败黑虎帮,为何又执意要保住赵老虎的性命?” 张震懒得跟他解释,道:“你饶了赵老虎的性命,我就辞去捕头的职位,就这么简单,别的你不用多问。” 吴延鹏左眼皮一沉,然后低下头去,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张震,道:“现在这种形势下,想保住赵老虎的性命,很难……百姓们不会答应的。” 张震搬出了赵管家那套说辞,道:“你只需要按律行事,审完定罪,然后派人将赵老虎押送汉阳,路上再偷偷的放了他即可。” 吴延鹏眼睛眯起来,脸上闪过一丝怨愤的神色,语气里也带了恨意,道:“让我饶了他也行,不过我要在拱辰街公开审问他,我要让他向我低头认罪,我要让他跪在地上求我!” 张震皱眉道:“赵老虎毕竟是个称霸一方的人物,现在虽然落魄了,要让他跪在地上求你恐怕也不容易。” 吴延鹏用拇指捏住中指,在书桌上砰砰的点了三下,忽的站起来,大声道:“不容易?他也有不容易的时候?原来他是怎么折辱我的!我堂堂一县之尊,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可曾给我留过一点颜面。现在风水轮流转,我也要让他尝尝原来我心里的滋味!” 张震沉着脸没有说话。 吴延鹏看了看张震的脸色,他很快变得小心拘谨起来,坐回到椅子上,用劝说的语气道:“张震,也不是我非得借机报复,实在是现在整个通禹城的百姓都在盯着赵老虎。赵老虎欺压了他们这么久,总得让他们发泄一番吧,再说只是磕个头说几句软话而已,相较他犯的那些罪行,这惩罚已经算太轻了。” “嗯,我——” “捕头!捕头!你在哪呢?捕头?”张震刚想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大喊声。 张震急忙反身打开书房门,应道:“我在这儿呢!” 很快一个民壮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捕头,你快去看看吧,你那个兄弟要杀赵老虎!” “我兄弟?”张震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朝宅门处赶去,他小腿有伤,跑起来身形来回摇摆,小腿也疼的厉害,还是尽力加快速度。 直出了宅门穿过大堂,张震来到甬道东侧的班房前,班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进了班房,张震见里面围了好几个人,陈步文缠了一身的白布,很多地方还晕着血色,他手里提了把腰刀,神情阴沉里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想要去砍赵老虎。 一个民壮死死的拦着他,不停的劝阻着,赵磊站在旁边连声哀求,一脸的惶急。 赵老虎手腕上锁着镣铐,坐在班房的东北角上,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 “步文!你干什么!放下刀!”张震朝陈步文喝道。 赵磊看见张震,像是终于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跑过来道:“张震,他要杀我爹,你答应过我的,你、你要拦住他啊!” 陈步文听到张震的喝止声,却没有理会,他一身的伤,身体虚弱,竟挣不脱拦着他的民壮,不甘之下,喉咙里低吼了两声,隔着老远朝赵老虎虚砍了两刀。 “步文!”张震见状上前一把拉住他后背的衣服,厉声道:“我让你放下刀你听见没有!” 陈步文仍是置若罔闻,见实在砍不着赵老虎,索性直接将手里的腰刀朝赵老虎投掷过去。 腰刀掷的很偏,赵老虎躲都没躲,腰刀从他身体一侧歪歪斜斜的飞过去,然后咣啷啷的砸在墙上。 张震握住陈步文的肩膀,硬掰着他的身子让他面朝自己,大喝道:“陈步文!你想干什么!” “我要给我表哥报仇!”陈步文两眼泛红,声音嘶哑的吼道。 张震微微一怔,脸上的厉色褪去,神情变得有些黯然,握着陈步文肩膀的手也没了力气。 陈步文死咬着牙,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悲愤,道:“掌柜的,我听邢建勋说……你要放了赵老虎……” 张震犹豫了一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步文。 陈步文提高了声调,语气里也有了质问的意思:“掌柜的,赵老虎……他杀了我表哥,就在你店里,你……”他说着,气都喘不匀了,“你要放了他?你要放了他!” 张震避开了陈步文的逼视而来的目光,闭上眼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没再面对陈步文,转而朝旁边的民壮低声道:“你带他出去。” 那民壮上来拉着陈步文要往外走。 “我不走!你要给我个说法!”陈步文不停扭动着身子,发白的面孔上已经有了几分恨意和狰狞。 张震没看他,只是朝民壮摆了摆手,他手摆的十分无力,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陈步文用脚尖使劲勾着地面,身子还是被民壮拖着往外走,到门口时,他伸手死死的扳着门框,用一种悲愤到近乎绝望的神情朝张震喊道:“你不能放他!你不能放他!张震!” 这是陈步文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带他出去……”张震闭着眼,满脸痛苦,有些无力的道。 拖着陈步文的民壮将陈步文的手指一根根强行掰开,然后将他硬拉出了班房。 继而班房外面响彻着陈步文不甘悲愤的呼喊声。 赵磊等陈步文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松了口气,扭头看到张震的表情时,感激之余又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下,才朝张震走了一步,声音低沉的道:“张震……谢谢你。” 张震也没看赵磊,依旧低着头闭着眼,摆了摆手道:“你也出去吧……” 赵磊嘴巴张了张,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东北角上自己被锁着的父亲,迟疑了片刻,还是没说出话来,转身轻轻的离开了。 等赵磊离开了班房,张震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挨到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闭着眼睛,胸口不停的起伏,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赵老虎始终没有说话,寂静的房间里,这粗重的喘息声就显得尤为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响,张震睁开眼,抬头看去,见是赵老虎转动了一下身体,正面朝向自己。 “你何苦如此?”赵老虎脸上没了往日的傲气,也没有感激的意思,语气温厚平和,像是在跟一位朋友对坐而谈。 张震看着赵老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停了一下,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道:“我答应过赵公子……” 赵老虎也跟着笑了笑,道:“看来,你答应的莽撞了点,后悔吗?” 张震听到这话,表情又是一阵黯然:“不知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懂太多大道理,只知道说话还是要算数的。” 赵老虎在张震脸上看了好一会儿,道:“当初你抓住过一个要谋害我儿子的凶手,我本想邀你到我家里,摆酒道谢,不过那时我太心高气傲了。可惜了……” 第七十九章 身心俱疲 张震失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彼时彼景,你即便是邀请了,我也未必会去,再说就算我真去了,咱们会面的情形,或许跟现在也不大相同。” 赵老虎想了想,忽然爽朗的笑起来,道:“你说的不错,岂止是不大相同,应该是大不相同才对。依我赵某人的脾气,那时候你要是有两句话说的令我不顺心了,我可能就要让手下人把你剁了喂狗了。” 张震道:“我这人骨头硬,你要是想剁了我,恐怕也得费点功夫。” 赵老虎唇角依旧上扬着,眼睛却眯起来,语气里也带了点森然的意味,道:“即便是杀不了你,也能让我心里多几分戒备,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输的这么惨。” “可你当初并没邀请我。”张震淡淡的道。 “呵呵,不错……现在说这些,不过都是为了替自己找借口罢了。原来最让我嫌恶的,就是哪个手下办砸了事情,跑到我这儿来扔出一大堆借口,没想到事到临头,我自己也不能免俗。”赵老虎敛去了眼中的凌厉,目光看向自己手腕上锁着的镣铐,有些失意的点了点头。 张震没再说什么,房间里便静了下来。陈步文应该是被人拖走了,他的呼喊声渐行渐远,这会儿已经微不可闻。 “你要想代替我接管通禹城,那你刚才在大街上的举动,可说不上明智。你应该学学邢建勋,或者学学吴延鹏,他们那才是当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赵老虎又幽幽的开口道。 张震道:“我没想当官。” “嗯?”赵老虎有些疑惑的看了张震一眼,道:“那你想干什么?吞并我的人?重新执掌黑虎帮?” 张震道:“我只想回去开面馆。” 赵老虎眉头皱起,斜盯着张震看了好一会儿,用异样的语调道:“你费了这么大劲打垮了我,就是……为了回去开面馆?” 张震点了点头。 赵老虎忽然肆意张扬的大笑起来,他看着前上方的房梁,笑的声音很响亮,眉头却还是皱着的。笑了一会儿,他神情忽然又黯淡下来,自嘲道:“看来我真输给了一个面馆掌柜,那我输的还真是不冤枉。本来我心里还有诸多疑虑,老二是怎么死的,东子为何……哈哈,再琢磨这些还有个屁用。”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富贵使人骄,现在脑子不行了,也该让位置了。” 张震道:“过过清净日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赵老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道:“是啊,我那读书读傻了的孩子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没准看到老子垮了他心里还挺高兴。” 赵老虎不屑的神情让张震有些反感,他看着赵老虎,微带着恼怒道:“你知道吗,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那读书读傻了的儿子都给人跪下了。” 赵老虎脸上的肌肉一颤,牙关紧咬起来,因为下颌骨骨裂的原因,他这个咬牙的动作让他很快就吸了口冷气。 好一会儿,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的道:“你不肯接管通禹城,准备让给谁?吴延鹏么?”“不错。” 赵老虎脸色有些难看:“他肯饶了我?” 张震道:“他不敢不饶,他不饶你,他就当不了县令。” 赵老虎点了点头。 张震又道:“不过……他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吴延鹏要在拱辰街公开审问你,他要让你向他低头认罪,他还要让你跪在地上求他,求他饶了你的性命。” “砰!” 赵老虎右手握拳在椅子的扶手上猛砸了一下,连带着手腕上的镣铐哗啦啦一阵响,他忽的站起身来,眼里闪着火烈的盛怒和彻骨的寒意:“你以为我赵某人这么惜命?我告诉你,我当年被人追杀的像狗一样四处逃窜的时候,我他妈都没给人跪下过!” 张震道:“你跟我说没用,条件是吴延鹏提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很强硬。我劝过他,他不肯妥协。” 赵老虎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神色很快又回复了平静,缓缓的坐回到椅子上,他稳住心神,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有些鄙夷的道:“姓吴的这么做,倒未必全是为了泄愤,想争民心才是真的。他是个窝囊废不假,那点野心可真是没消停过……” 张震道:“你答应了?” 赵老虎摇了摇头,冷笑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骨头硬,赵某脖子也不软,磕不下去。他想审我,可以,临死前能看看一个废物带着一帮贱民像猴子一样得意洋洋上蹿下跳,倒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乐子。不过他想让我赵某人磕头求饶,做他姥姥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仿佛又恢复了昔日黑虎帮帮主纵横睥睨的枭雄气,倒让张震忍不住心生敬服。 眼见如此,张震也不愿意勉强他,点了点头,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然后准备出门。 班房门打开,张震一只脚迈出门去,又停了下来,若有所觉,回头看着屋里大刺刺坐着的赵老虎,道:“你为你儿子想过吗?” 赵老虎脸上的冷傲顿时凝结。 …… 张震走出班房,赵磊正在前院里不安的来回踱步,见张震出来,他急忙迎上去,有些担忧的道:“刚才我听我爹在里面大喊,你们……没起什么冲突吧?我爹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肯饶了他的性命,你想怎么着都行,我可以给你钱,我知道我爹藏了很多钱……” 张震有些疲惫的道:“我说过会放了他,自然不会多跟他为难,不过吴延鹏提了几个条件,看情形,恐怕你爹不会答应。” “吴延鹏?”赵磊皱眉道:“他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张震吸了口气,觉得身体一阵发虚,额头都渗出冷汗来,他喉咙里低沉的“呃”了一声,道:“他毕竟是通禹的县令,我当捕头的初衷就是因为黑虎帮,现在黑虎帮的事儿已经了结,我不想再多操心了。我……我有点累了……” 正说着,他鼻子里闻到了院中残留的血腥气,只觉这股血腥气令人作呕。紧接着周围的院墙开始旋转,地上的青砖头顶的天空也跟着开始旋转,越转越快,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在周围找到什么东西扶靠着。 然后他看到赵磊一脸关切的朝自己看过来,赵磊嘴巴不停的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终于,他重重的摔倒,眼前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县衙的公舍里,旁边坐着赵磊。 赵磊一直在盯着张震,见张震醒来,他长松了口气,关切的道:“张震,你感觉怎么样?你怎么突然就晕倒了?没事吧?” 张震还是有些虚弱,感觉全身发凉,手抑制不住的颤抖,好歹先前那种头晕目眩和恶心反胃的感觉没了。 张震看了看赵磊,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是……饿了。” 先前的夜宴他就只喝了一肚子酒,根本没怎么吃东西,然后又是高强度的打斗,身上还受了不少伤,失血,劳累,再加上精神的弦一直紧绷,当他走出班房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挂碍之后,整个人顿时就扛不住了。 张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盖了层青花蜡染的粗布棉被,被子下面衣服已经被脱了去,肩膀,腰腹,大腿和小腿上都缠着裹伤的白布,而且伤口处有凉凉的感觉,应该是有人给自己上了金疮药。 张震伸手扯开白布想看看伤势,赵磊急忙道:“郎中刚来上过药,你别乱动。”他说完,目光在张震胸前扫了一圈,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道:“郎中给你治伤的时候,他都吓傻了,说实话,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口,也吓傻了……你肩膀上有个很严重的刀伤,后背也有刀伤箭伤,还有腿上,你小腿被人扎了个洞。” 张震失笑了一声,心说腿上的洞还是你爹扎的呢,不过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赵磊显然也没有注意到张震的神情,仍是十分震撼的继续说道:“你晕倒之前,还能在街上悍然面对全城的百姓,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在衙门里跑进跑出,我这么跟郎中说的时候,郎中都不信。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信,张震……你还是人么……” 张震还没说什么,很快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清丽水灵的少女,她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碗。 张震看着她,突然感觉所有的疲累都拂扫而去,很多纷纷扰扰的杂乱念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安详。 张震的唇角不自觉的轻轻翘起来。 她却哭了…… 薛琪呆呆的看着张震,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她飞快的走到张震床边,将手里的大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然后都顾不得避讳,紧紧握住了张震的手。 自始至终,她眼神都没往旁边瞟上片刻,像是完全忽略了赵磊的存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张震身上。 张震叹了口气,柔声道:“好了,别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没什么大事儿。” 薛琪摇摇头,一双眸子凝视着张震,还是无声的流泪。 第八十章 一碗打卤面 见劝说没用,张震朝床头小桌上瞟了一眼,故意问道:“碗里是什么?我快饿死了。” 薛琪闻言,急忙抹了把眼泪,两手将碗端起来,捧到张震面前。 张震手掌抵着床板,身子向后靠着床头坐起来。旁边的赵磊见状,赶紧伸手扶了张震一把,又将枕头垫到张震腰背下面,张震扭动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张震一坐起身,身上的薄被就褪到了腹部,胸口裹伤的白布大片露出来,横七竖八缠的密密麻麻。薛琪看在眼里,脸上现出极为心疼的神色,仿佛张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她的神经。她想要去扶张震,只是手里捧着碗不方便,只好在旁边等着看着,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的打转。 张震坐稳以后,扭头看向薛琪,见她似乎在微微出神,于是温声道:“让我看看,做的什么好吃的?” 薛琪顿时变得有些慌乱,抽了抽鼻子,将手里的大碗往前送了送,声音柔软轻细的道:“张大哥,你喜欢吃面条,我就做了碗面条,也不知道……做的合不合你胃口……” 张震低眼看去,碗里是一份打卤面,分量很足,清爽的面条上面浇着卤汁,粗略一看,卤汁里有木耳鸡蛋和豆角,又撒了些细细的葱花,可能是为了营养的考虑,薛琪还加了不少猪肉。 轻轻一嗅,香气诱人。 张震食欲大开,急忙伸手想去将碗接过来,没想到薛琪却温柔而固执的端着碗,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要喂张震吃。张震起初有些犹豫,所幸没有大煞风景的拒绝,于是房间里便出现了一个稍显暧昧的场景。 由于怕面条太烫,薛琪的小手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总是要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吹几下,才去送给张震吃。张震饿的厉害,面条做的确实又润滑筋道十分美味,他就有些急不可耐的意思,视线一直追着面条。可没过多久,他的目光就从面条下意识的转移到薛琪红润柔嫩的嘴唇上,只觉这对樱桃一般的唇瓣比起面条更多了几分吸引力,瞧着瞧着就有些出神,连嘴里吃的面条究竟是什么味道都辨不出了。 薛琪离张震坐的很近,本来她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喂张震吃饭上,后来也渐渐的察觉到了张震炽热的目光,她就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眼光开始有些闪烁,脸颊也一丝丝的升起潮红……. 正在张震沉醉于这种旖旎的气氛中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如蚊子般嗡嗡的小声嘀咕声,扭头看去,声音是旁边的赵磊发出来的。赵磊别着脑袋,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墙壁,嘴里嘟囔不止。 张震心中好奇,凝神细听,原来他是在不停的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张震摸了摸鼻子,也开始觉得两人现在的样子似乎不太合宜,于是对薛琪道:“要不我自己来吧,你这样怪累的……” 薛琪显然也听到了赵磊的话,她两颊红的厉害,身子也朝远离赵磊的方向偏了偏。不过张震表示要自己吃饭之后,她看了看张震受伤的肩膀,少有的违背了张震的意愿,温柔而坚定的道:“还是我喂你吧。”说着又将几根面条朝张震嘴边送过来。 赵磊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不敢看薛琪,有些尴尬的对张震道:“那个,我出去……啊……看看我爹!你们先……”他有些词穷,伸出一只手无意识的朝那碗面条比划了比划,才接着道:“你们……先吃着。” 张震心里正嫌赵磊碍事呢,听到这话,点了点头,道:“好。”他想了想,又道:“吴延鹏已经答应饶了你父亲的性命,不过他提了几个条件,我之前跟你父亲说过,可看样子你父亲不想答应,你去劝劝他吧。” 赵磊本来说完了话就作势要走的,听张震这么说,他又停了下来,看着张震,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里有感激和触动的意思,然后他两手举起合在身前,恭恭敬敬的朝张震作了一个揖,十分诚恳的道:“张震,谢谢你。” 张震轻轻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 赵磊仍是面色庄重,用一种书生式的,带着繁文缛节感觉的恭卑的姿势,面朝张震,深深躬着腰,然后小步的朝门口后退。 一直退到门口,他才直起腰来,转过身刚要拉开门,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砰”的推开。赵磊反应不及,门板正拍在他脸上,他登登登的后退了三步,还没站定,一道鲜血已经顺着鼻孔流出。 门外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奔进来,看清了床上的张震,她脸上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眼眶都红了: “张震……你怎么了?我听他们说你晕过去了!” 说完,她人就已经从床另外一边绕过来,直接握住了张震的手…… 赵磊本来龇牙咧嘴吸着冷气,一副很脸疼的表情,看到来人的举动,他立即又变得惊诧起来,指着那人,手指头一晃一晃,结结巴巴的道:“你、你……”随即他又看了看坐在张震身旁正端着碗的薛琪,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然后闭上了嘴飞快的走出门去,连鼻血都没来得及擦。 薛琪看着此刻正紧握着张震手背的那只白嫩的手,有片刻的失神,然后缓缓的站起身来,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她朝来人矮身行了个礼,轻声道:“大小姐。” 张震初时脑子也有些发懵,听到薛琪的话才猛然醒悟过来,小心翼翼的将手抽回,强笑道:“小染,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吴小染,此时她依旧是一身书生模样的男装打扮,左臂的伤口被新包扎过,不过看样子她来的很匆忙,衣服穿得不是很整齐,头上的发髻也没有挽正,歪歪斜斜的,很多发丝散乱出来。 她应该是刚刚睡醒,脸上还带着倦意。 待薛琪向她行过礼以后,她似乎才注意到薛琪的存在,眼神有瞬间的慌乱,不过她很快就掩饰过去。吴小染将手收回来,站直了身子,重新摆出了她一贯的冷淡面孔,淡淡的道:“哦,薛琪,你也在这儿啊。” 张震分明听出她话音在微微的颤抖。 薛琪细细的“嗯”了一声,她看了看吴小染,又看了看张震,然后将手里的大碗放回床头的小桌上,小声道:“大小姐,你们先聊,我去……”她可能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两颊涨得通红,终于又将小桌上的面碗端起来,道:“我去把面条热一热。” 说完她垂着脑袋,急切的想要离开。 张震一把拉住了她。 薛琪停下来看了张震一眼,神情也看不出是喜是忧,有些彷徨的样子,但张震看向她的眼神,却是愈发坚定的。 在张震这种坚定眼神的注视下,薛琪脸上的一些迷茫和心痛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安定和并没太显露的欢欣,她依旧端着碗站着,但看起来已经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张震这才松开手,然后看向吴小染。 吴小染似乎想作出一个从容的笑容来,不过嘴角扬的有些干涩,张震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失落。 “小染,你也受了伤,该好好休息休息,不必跑过来看望我的。”张震竭力用一种朋友间平静而又温和的语气道。 吴小染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的眼神在张震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开口,声音同样很平静:“没事,我胳膊上的伤不碍事,你是我朋友,先前在院子里你为了救大伙儿,又出了这么大的力气,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过来看看。” “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飞快的道:“我听外面很多人都在议论,说你要放过赵老虎,赵老虎无恶不作,你为什么放过他?还有,范猛呢?范猛抓到没有?” 张震犹豫了一下,先避开了赵老虎的问题,道:“范猛死了。” “哦?”吴小染冷冷一笑,有几分快意的道:“他死了吗?死的好!那个王八蛋确实该死,” 张震道:“不过他并不是被我杀的。” 吴小染闻言,不以为意的道:“是邢建勋杀的吗?谁杀不是杀,那王八蛋死了就好。”她随即看了张震一眼,可能误会了张震的意思,又道:“你没能手刃仇人,还挺遗憾的。” 张震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吴小染这才有些疑惑起来,她蹙了蹙眉头,道:“那他怎么死的?看到黑虎帮大势已去,害怕自己会受折磨畏罪自杀么?” 张震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这种情况倒是很有可能,不过我先前跟他打过交道,他应该是个挺爱惜性命的人,嗯……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一章 婚约 吴小染想了想,又道:“那赵老虎是怎么回事儿?你真打算放过他?为什么?” 张震微微苦笑,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太在乎范猛是怎么死的了,虽然他死的确实也蹊跷些,但终究是死了,已经得偿所愿。现在之所以重新提起来,只是为了转移吴小染的视线,不过这一招显然没有成功。 张震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攻进赵家大院的时候我们搜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到赵老虎,后来赵磊说他知道赵老虎的藏身处,不过他提了个条件,就是让我饶过赵老虎的性命。你也知道,赵老虎就是黑虎帮的一杆大旗,只要抓不住他,黑虎帮的事儿就不算完,我当了这么久的捕头,跟他斗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累了,很想赶紧了却这桩恩怨,当时有些心急,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赵磊。” 吴小染脸上隐隐有几分怒色,不过她看到张震重伤虚弱的样子,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火气,只是皱了皱眉头,道:“别的不说,光是在县衙里,黑虎帮杀了咱们多少人!围攻县衙的人虽然是由东子带领的,可还不是他赵老虎指使的么,你……你怎么能轻易饶了他?” 有邢建勋翻脸在前,然后是陈步文悲愤的举动,现在就连吴小染都有些责备自己的意思,张震这会儿真觉得自己答应赵磊的事儿确实欠考虑了。 张震面有愧色,道:“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答应了赵磊,不过你放心,倒也不会轻易饶了赵老虎。你父亲说要公开审问他,纵然不要了他的性命,一顿羞辱折磨还是少不了的。” “我……姓吴的?”吴小染顿时变了脸色,道:“他不是早滚蛋了吗?这里边有他什么事儿?” 张震道:“当初我出任捕头的时候,就跟你父亲有过约定,我当这个捕头,只是为了对付黑虎帮,现在黑虎帮已经垮了,我心愿已了,还是想回去安安稳稳的开我的面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当官的料,治理百姓什么的我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还是想抽身出来,把衙门交还给你父亲。你父亲……他之前确实做了一些不近人情的事情,不过他那时也是谋求自保,其实他很早就提醒过我他会这么做。” “你要回去开面馆么?”吴小染面色忽然缓和下来,语气也温和了不少,道:“现在通禹城的百姓们都拥戴你,衙门里的衙役也对你唯命是从,就连梁老县丞都放低身份尽心辅佐你,可以说整个通禹城已经完全是你的地盘了,这到手的权力,你舍得放弃?” 张震摇了摇头,道:“嗯……可能是我不太喜欢那种位高权重前呼后拥的生活,总觉得有人在催着赶着,很不舒服,倒不如平平淡淡的日子来的自在。” 吴小染沉默了片刻,再看张震的眼神就有些痴然的意思,好一会儿,她轻声说道:“你……果真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要是……嗯……” 她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张震也没猜到她想说什么。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去猜,因为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让张震有些不安,她眼神里面有些东西让张震似乎有所察觉,却不敢往深处去想。 张震避开了她的眼神,扭头看了看另一侧的薛琪,自他和吴小染开始交谈,薛琪就捧着碗静悄悄的侍立在一旁,一句话没有说过。 张震看着她清丽可人的脸庞,然后朝她笑了笑,薛琪不明所以,也回给张震一个略显拘谨的笑容。 张震又看向吴小染,犹豫了一下,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准备近期把面馆重新开张,而且……我想凑面馆开张的时候迎娶薛琪,算是……双喜临门吧。”本来他还想邀请吴小染去赴喜宴,不知怎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吴小染身子一震,表情立即僵住了,她怔怔的看着张震,眼神里一片空白,像是大脑都失去了思考能力,然后她机械的转动脖颈,又朝薛琪看了两眼。 薛琪乍闻之下也是十分惊愕的样子,她小嘴微张着看向张震,手一抖,险些打碎了手里的碗,虽然她又及时将碗捧稳,很多面汤还是洒了出来,一根面条顺着碗沿哧溜溜的滑落到地上。 张震刚公布了一个喜讯,想接着再说两句轻快的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对谁说,只好闭上嘴,眼睛盯着身前的青花棉被。 吴小染重新看向张震,好一会儿,像是满湖的寒冰被一寸寸的凿开,她僵硬的面庞上缓缓地、一丝一丝的挤出笑容来:“张震,恭……恭喜你,薛琪是个……好女孩,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她眼睛不停眨着,声音也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忽的扭过头去避开张震,然后逃跑似得离开了房间。出门的时候她肩膀在门框上撞了一下,整个人身子歪了歪,不过她还是飞快的跑出去了。 吴小染身形在门后消失的一瞬间,张震看到她似乎抬袖子捂住了脸。 张震轻轻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把话挑明了以后心里会好受些,没想到这会儿却觉得更加沉闷压抑…… 张震脑袋向后仰了仰,后脑勺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张大哥……”一个声音响起,轻细里带着不安。 张震睁开眼睛看向薛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满脸的不忍和愧疚,很难过的道:“我……吴小姐她……” 对于这个简单柔弱的姑娘,张震大约能猜出她的心思,张震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就这么默默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张震脸色忽然变得庄重起来,用一种无比认真的口吻道:“薛琪,我很喜欢你,真心的,我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嫁给我吗?”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次听到这句话,薛琪还是变得慌乱起来:“可是吴小姐……” “没什么可是的,薛琪,我告诉过你了,我只是把小染当成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对她没有别的非分之想。我现在说的是咱俩的事情,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薛琪定定的看着张震,眼里的恐慌和愧疚渐渐变成了带着羞涩的喜悦,好一会儿,她垂下眼帘,终于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张震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很快他又由衷的笑了起来,黑虎帮垮了,范猛死了,面馆能够重新开张,他喜欢的姑娘也愿意嫁给他,别管中间有多少波折,结局总算是美满的,老天爷待他可以说是不薄了。 这时张震的肚子咕噜噜的响起来,他忽然觉得饿得厉害,看了看薛琪手里的碗,道:“把面条给我,刚才没吃饱……” 薛琪脸上还带着羞意,闻言抬起头来,很柔顺的将手里的碗送到张震面前。 由于放的时间有点长,面条稍有些糗了,她本来还想喂张震,不过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拿着筷子在面条上无力的挑了挑,动作很迟缓的样子。 张震见状,索性直接将碗从薛琪手里接过来,狼吞虎咽的一口气将碗里的面条吃光,然后放下碗,一掀棉被,起身要下床。 张震光着上身,胸口和腰腹缠着裹伤的白布,下身只穿了一件犊鼻裤。即便两人关系亲密,这幅模样对一个尚未嫁人的少女来说还是太难以入目了些。 薛琪脸臊得通红,下意识的想背过身去,不过她很快又变得忧心起来,强忍着羞意上前扶住张震,却不敢看他,目光偏向一旁,道:“张大哥,你身上的伤太重了,别着急下床,你还是再躺一会儿吧。” 张震晃了晃受伤的肩膀,道:“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再说我很快就不是捕头了,也不便在公舍里多住,还是回我原来的院子里去。很久没有回去了,还挺想念那个破地方的,走,你扶我回去吧。” 薛琪脸上有些心疼的样子,不过她没有违逆张震的意愿,从旁边拿了衣服给张震穿上,然后轻轻搀住张震的腋下,两人便出了公舍门。 衙门公舍离张震原来在西南贫民区的院子不算近,一路之上两人没怎么说话,路上碰到的百姓肯上前来跟张震打招呼的也不多,他们大都是神情异样的看着张震窃窃私语。 张震也知道自己先前在拱辰街上的举动,就像是风光无两时的一盆冷水,估计已经浇熄了很多人心头的炙热。对此他只是有些说不清的怅然,倒没有太多因落差而产生的失意。 回到西南小院的时候,小院大门没有锁,张震伸手将院门推开,看起来自从他搬离了这儿,这儿便没再住进过其他人,院子的主人似乎也没回来过。院子里面已经积了很多枯黄的落叶,井边停放的木桶,边沿上也蒙了不少灰尘。 第八十二章 何谓生活 薛琪扶张震进了屋门,到堂屋右侧的卧室躺下,给张震盖好被子,她就忙进忙出的清扫房子去了。 张震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扫帚划过地面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脑子里很多杂乱的念头闪烁着,却毫无困意,便坐起身来,想出去给薛琪帮帮忙。两只脚刚踩到地面,肚子里又是一阵空虚感,只觉得饿的越发厉害了。 人若是很久不吃饭,那股劲儿饿过去了还好,最怕的就是吃了两口却没吃痛快,就像是穷疯了的人看到地上不远处有个元宝,自己却被锁链拉住,差了一个指尖的距离怎么都够不着,那滋味叫一个抓心挠肺。 张震揉了揉肚子,两手在床沿上一撑,站起身来,小腿的伤依旧疼的厉害,不过大腿上的箭伤已经不太碍事了, 张震一瘸一拐的走出卧室,薛琪正在堂屋扫地,见张震出来,薛琪吓了一跳,急忙扔了扫帚过来扶住张震,焦急的道:“张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张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还是有点饿……想出去买点吃的。” 薛琪闻言,赶紧道:“哦,你没吃饱么?那我再去做一些。你想吃什么给我说一声就好,不用起床的,可别牵动了伤口。”她说着,就要扶张震回卧室。 张震见她又是关心又是着急的样子,不忍违她好意,便任她扶着往回走。到床边坐了,张震却不愿意躺下,道:“灶房早不用了,生不了火,也没有粮米油盐,还是去买点吧。”张震下意识的想去怀里掏银子,谁知道身上竟一个铜板都没有。 薛琪看张震的动作,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柔声道:“我身上有银子的,嗯……去买些吃的来也好,正好顺道买点零散东西。我看了看,家里缺的东西好多呢,要买几个碗,要买几双筷子,还有茶壶啊杯子啊……灶房确实也该收拾了。”她歪着脑袋,睁大了一双纯净的眼睛,一边认真想着,一边掰着手指头盘算。 张震看她这幅乖巧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薛琪很快察觉到张震的笑意,又变得羞涩起来,飞快的道:“我……我要去买东西了,张大哥你想吃什么?” 张震道:“我倒不怎么挑,只要多买点肉食就行。”他顺窗子向外看了眼天色,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又道:“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别光顾着我,你喜欢吃什么也买些来。” 薛琪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张震几句安心躺着不要乱动之类的话,便出门去了。 等薛琪离开,张震实在是不愿意在床上呆着,到堂屋里转了两圈,百无聊赖,索性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 这户小院张震原本就疏于收拾,又经一阵子不住人,现在看来破落的厉害。东南角猪圈兼茅房的木棚已经坍塌了,灶房的窗纸也脏腻腻的,上面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污痕,门框上沿还挂着半个蜘蛛网。 张震刚想进灶房看看,外面忽然有只狗汪汪的叫起来,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大爷~来玩啊,十文钱一次,多爽呗——”她声音明明嘶哑粗涩,却故意扭捏出一副嗲声嗲气的调子来,听着让人胃里禁不住翻腾。 这附近是通禹城的贫民区,环境脏乱的很,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张震本来已经习惯了,可这会儿他突然想起薛琪来。 她已经答应嫁给自己,总不能让她过门以后还住在这么个破地方,而且这间小院还是租来的。 自己又不缺钱,看来是时候去城东买出像样的院子了…… 正琢磨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震顺声音看过去,见是薛琪回来了,她两手各提着一个篮子,背后还背着一个箩筐,箩筐和篮子里满满当当的堆放着很多散碎东西。 她有些艰难的迈进门槛,气喘吁吁的样子,额头鼻尖都渗出了不少细细的汗珠。 张震见状急忙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想去接她手里的篮子,道:“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来。” 薛琪看见他,倒比他还要着急,赶紧放下篮子,迎上来伸手搀住他,十分担忧的道:“张大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躺着吗。” 张震道:“我没事。”说着又要去帮薛琪提东西。 薛琪这下是真不答应了,硬是把张震扶回了堂屋,张震不愿意回卧室,薛琪便将方桌从条案下拉出来,又找来一个凳子让张震坐下。然后她很快出屋门,将院子里的篮子提进来,掀开其中一个篮子上盖着的花布,从里面端出一盘牛肉一盘猪头肉,还有一盘大葱炒鸡蛋,又拿出几个馒头用笼布包了,放在桌子上。 薛琪将饭菜放好,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张大哥,你先吃着,我去将灶房收拾一下,给你熬点粥来。” 张震一个人生活惯了,何时被人这样照顾过,看着薛琪忙碌的样子,张震感动之余又颇为羞愧,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拉住薛琪的袖口,道:“别收拾了,先坐下一块吃饭吧。” 薛琪本来还想说什么,见张震态度坚决,只好也拿了一个凳子坐下来。 吃饭对张震而言永远是一件顶要紧的事儿,眼下他又饿得厉害,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一手抓了两个馒头,另一只手拿了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也是知道张震的胃口比较大,薛琪买来的三盘菜分量都很足,饶是如此,张震还是将桌上的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一包馒头也下去了五六个。 终于吃了个饱,肚子里鼓胀胀的十分充实,张震才放下筷子,无比舒服的呼了口气,抬眼见薛琪正拿着个馒头,一边不时捏上一点放进嘴里,一边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见张震朝自己看过来,她又有些羞赧的垂下眼帘,用筷子夹了一块葱花。 张震看了看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菜,摸了摸鼻子,很不好意思的道:“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薛琪轻轻笑道:“胃口好是好事呀,多吃点东西才能恢复的快些。” 看着眼前的少女清丽可人的脸蛋,张震这才意识到自认识以来,两人还是头一次坐在一块吃饭。先前在面馆里,他曾说过要请她下顿馆子的,只是恰好遇到范猛来闹事,就耽误了,再后来他当了捕头,一直琐事缠身,竟都没抽出时间来跟薛琪好好聊聊天叙叙话。 现在无人打扰无事挂怀,不用想着争什么不用想着对付谁,能坐下来清清静静安安心心的跟自己喜欢的姑娘一块吃顿饭,这感觉还真是舒服惬意…… 见张震看着自己出神,薛琪脸颊微微涨红,筷子夹着片葱花也不知道是该送进嘴里还是该放下,最终是将葱花放到了自己手里的馒头上,然后害羞的偏过身子。 又随便闲聊了两句,一顿晚饭也就吃完了,张震本来想帮着收拾,薛琪生怕他伤势再有不妥,坚持不肯让他动手,扶他到床头坐了,就自去把碗筷收拾起来,又将箩筐和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置到各处。 看着她麻利的动作,张震不禁暗暗叹息,他只道自己往事深沉,眼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将看起来繁杂琐碎的家务事操持的井井有条,她何尝不是也得有过一段艰辛的往事。 薛琪收拾完了堂屋,看样子又要去清理院子和灶房,张震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叫住她,道:“歇一会儿吧,别收拾了。” 薛琪正扯着一根麻绳想去井里打水,闻言道:“没事,我不累,我买了些大骨头,看灶房里还有些木柴,我先把锅台收拾出来,把骨头煮上,这样晚些时候你就能喝点骨头汤了。听人家说,受伤以后喝骨头汤是很管用的。” 张震道:“灶房都多久没用过了,里面脏的很,怕是还会生些老鼠蛇之类的东西。这出院子是我租的,周围太过混乱,不是个能长住的地方,我打算明天去城东看看,从那边买一出像样点的。”张震说着,语气里忽然有了几分调笑的意思,道:“毕竟要娶你过门了,怎么能让我的新娘子住这么破的地儿。” 薛琪脸顿时羞得通红,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听张震说灶房里有老鼠和蛇,薛琪有些害怕,就不太敢去了,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张震搭话,只好在堂屋里磨蹭着,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有些发暗,薛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眼神有些躲闪的对张震道:“张大哥,我去衙门照看一下吴小姐,你早点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会送些水来,给你放在方桌上,你夜里起来若是口渴,就在方桌上找找。” 张震刚想说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让她小心一些。可看她的神情,张震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忍不出促狭的道:“你要是走了,万一晚上我伤势发作起来,谁来照顾我?” 第八十三章 你想干什么? 果然,薛琪一听这话,顿时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将衣角在手指上不停的缠着,看起来左右为难。 听薛琪提到吴小染,张震很快也意识到现在衙门里已经没了什么婢女家仆,吴小染比不得自己,她先前心口的箭伤就没有痊愈,现在小臂又受了伤。另外,虽然张震想回避这个问题,可心里也明白吴小染对他的感情,想起自己说要娶薛琪时她掩面离开的情形,张震也有些不放心。 而且薛琪毕竟还没过门,孤男寡女共度一夜,传出去对女孩家的名声也不好。 一念至此,张震收起了玩笑的心态,对薛琪道:“你还是回衙门去吧,现在衙门里没人,小染又刚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可是……”薛琪有些担忧的看着张震,张震的衣服穿得并不是很严整,胸前裹伤的白布都露了出来,薛琪看在眼里,又有些心疼的样子,道:“可是你的伤……”她吞吞吐吐的说着,显得十分踌躇。 张震笑了笑,宽慰道:“我身上的伤我心里有数,没什么要紧,你放心去吧,再晚些天可就黑了,路上怕是不安全。” 薛琪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张大哥,过会儿我给你送些开水来,你要好生歇息,别乱动,明天一早我再赶过来。” 张震点了点头。 薛琪作势要走,在堂屋门口又停下来,回头朝张震看了一眼,很不放心的样子,接着她又回到堂屋。 有墙挡着,张震看不见她的动作,只听堂屋里有细微的响动。张震心中好奇,想要开口询问,只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下意识的气息微屏,就是不愿意发出什么声响来,还隐隐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期待。 很快薛琪从堂屋走进了卧室。 “怎么……”张震看着薛琪道,喉咙稍稍有些发干。 薛琪似乎没有察觉到张震细微的的异样,她将手里的盘子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又将筷子摆在盘子边沿,道:“张大哥,如果你晚上饿了,就先将就着垫一垫。这时节晚上是很冷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正虚弱,是很容易染风寒的。睡觉的时候你务必要盖好被子,可别再受了凉……” 张震朝盘子飞了一眼,见里面是晚饭剩下的牛肉和猪头肉,张震又看向薛琪,她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她一边努力思虑着一边朝张震交代,唯恐自己有什么想的不周全的地方。 听着她略显絮叨的温言细语,看着她微蹙眉头满脸关切的模样,张震不自觉的轻轻笑起来,下意识的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小手。 可能是做多了各种活计,她的小手说不上细嫩,掌背的肌肉摸起来有些粗糙,掌心处还有薄薄的茧子。较之那些浓妆艳抹的青楼佳人的嫩滑弹性的柔荑,这样一只手就显得普通了很多。 可此时张震握着女孩普普通通的小手,当他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背,四指捏住她的手心,大拇指在她食指指尖轻轻摩挲时,他心里却升起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深沉情感,酥酥的麻麻的,像是喝了一壶百年陈酿,又像是身处幻境之中。 然后,近乎本能的,张震胳膊往回一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薛琪吓了一跳,“嘤咛”一声急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张大哥,你、你做什么……” 看到薛琪的反应,张震先前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也消退下去,见她慌乱的样子,张震又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逗她道:“你可是答应了要嫁给我的。” 薛琪更慌了,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对啊,你都快要嫁给我了,你说我要做什么?”张震笑眯眯的站起来,朝薛琪走了一步。 薛琪更加窘迫了,她收着肩膀两只小拳头握紧了放在胸前,身子不停的往后退……只是张震这小户小院,卧室更是紧窄的很,她很快就贴到墙了:“张大哥,你……你……” 她一张俏脸红的快要渗出血来,下巴垂的几乎都要贴到胸口了,期期艾艾的道:“咱们还……还没成亲,再说你……的身体又不好……有伤,你、你不能……” 张震似乎失去了耐心,没等女孩说完,他就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退两步坐回到床沿,让薛琪坐在自己没受伤的那条腿上。 薛琪还想挣扎,张震两臂加了把力道,让她不能乱动。“薛琪,别动……”张震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就让我抱你一会儿吧,我只想抱你一会儿,没有别的什么坏心思。” 薛琪本来正不安的扭动着,听到张震语气有异样,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在张震怀里安稳下来,眨巴着眼睛看了张震两眼,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轻声道:“张大哥,你……怎么了?” “一点小事。”张震道,扭头看了看薛琪近在咫尺的小脸儿,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薛琪顿时又羞得满脸通红,缩着脖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张震,不过她也没再挣扎。 张震定定的看着薛琪,之前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很多杂乱的念头,关于胖厨子的,关于钟兴的,关于赵磊的,关于陈步文的,还有关于赵老虎的,如此种种,此时好像顿时都烟消云散。张震用心抱着薛琪,看着她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的表情,轻声问道:“薛琪,先前在衙门公舍里问过的话,我还想再问一遍,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么?” 薛琪本来羞赧的厉害,竭力回避着张震的目光,听到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张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羞涩,但是认真。 张震见过很多长相出众的女人,说实话,薛琪的美丽,算不上太过惊艳,更不能跟花连蕊那种回眸一笑倾倒众生相比。可是此时两个人依偎而坐,张震看着她点头时的神情,只觉得她的相貌对他有种异样的吸引力,不直白,不肤浅,不躁动,如细水温泉,没有热烈的张力,却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感觉就像是……只要有她在身旁,就觉得心中宁静祥和,大千世界其他一切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张震嘴角上扬,轻轻笑了起来。 —————————————————————— 张震没让薛琪留下,就这么轻轻的抱着她坐了一会儿,他就让她回县衙去了,然后躺到床上睡觉。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从窗子照进来,外面还有些不知名的鸟雀在啼叫。张震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来,感觉小腿的伤势好了不少,虽然还是疼痛,忍一忍,步子慢些的话已经不太影响走路了。 张震走出卧房来到堂屋,见堂屋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瓦罐,揭开上面的粗陶盖子往里看了看,见里面是一罐开水,早已经放凉了。 张震这才想起来薛琪说过要送开水过来的,只是当时自己听的随意,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感慨自己昨天确实睡得太死了,有人进屋都没有发觉,这要是放在以前…… 张震朝瓦罐里看了两眼,睡了一夜,也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于是提起瓦罐,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又回到卧室从盘子里捏了几片牛肉扔在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出了屋门。 刚走出屋门,一个影子忽然从废弃已久的灶房门缝里跑了出来,张震凝神看去,见是一条小狗,看不出什么品种,黑黄的毛色,皮毛有些脏乱,沾了不少泥灰和草棒。 它应该是条没有主家的流浪犬,见这户小院久不住人,它就在灶房里安了家。张震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它,它也瞪着俩黑豆似的小眼看着张震,身子有些畏缩的样子。 张震忽然觉得在家里养条狗也不错,这东西跟人亲近,养在家里能添不少鲜活气,而且张震思量着,依照薛琪的性格,她应该也是很喜欢小动物的。 这样想着,张震朝小狗吹了声口哨,不过那小东西没有朝张震走,看起来很胆怯。 张震不太忍心过去强行捉住它,于是反身回屋,到卧室里拿了些吃的,再出来时,见那小狗已经朝大门口跑去。 张震也跟着追上去,小狗从门槛上的一个破洞钻到外面去了,张震于是打开大门,正见一个半大的男孩一脚朝小狗猛踹过去。 男孩脚法似乎颇为娴熟,这一脚极为精准的踹在小狗的脖子上,小狗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嚎,颈骨就被踹断了,歪倒在地。 男孩脸上显出极为得意的神情,刚想弯腰去拣小狗的尸体,看到眼前的院子大门打开,他又很警觉的看向张震,昂着下巴斜着眼睛,神情里有种浑不吝的痞气。 张震看了看地上小狗的尸体,又看了看男孩,眉头皱起,道:“你为何要弄死它?” “吃肉。”男孩硬邦邦的道。 “你吃不上饭?” 男孩冷哼了一声,翻了翻白眼:“馒头哪有狗肉好吃。”随即他又很不耐烦的道:“你问这么多干嘛?这狗是你的吗?” 张震道:“是。” 男孩头拧到一旁,撇着嘴身子不停的晃着,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姿态,然后他斜眼看了看张震仍站在门槛里面,忽的又转过身去,顺着小巷撒丫子跑了。 张震正犹豫着是不是追出去,又有几个人从小巷另一头疾跑过来,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满脸兴奋的样子,经过张震的身旁,朝男孩逃跑的方向跑去。 紧接着张震就听到另一条街道上有人大喊:“吴县令要审赵老虎啦!赵老虎要被砍头啦!” 第八十四章 昔日霸主 张震心中一凛,迈出门槛顺着小巷快步往北走去,等转了个弯到了拱辰大街时,见不断有人从两侧的小巷走出来,汇入拱辰街的人流。 越往北走,人越拥挤,声音也越嘈杂,有点摩肩接踵的意思。张震胡乱听了几句,他们议论的都是要杀赵老虎的事情。周围的人看到张震,有人面带敬意,有人神情异样,不过都很自觉的向旁边闪身,给张震让开了道路。 接近拱辰街中段的时候,人群已经拥堵得有点水泄不通了,等到了风月楼附近,前行的人流终于停了下来。 风月楼前面,一群民壮用人墙围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临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台子上面放了一张公案一把太师椅。通禹县令吴延鹏一身崭新的湖蓝鸂鶒官服,头戴乌纱帽,坐在太师椅上。他虽然极力作出一副端庄稳重目不斜视的神情,两眼还是不时飘向周围,眉梢眼角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 吴延鹏左右两边,分别站着邢建勋和梁老县丞。 张震正费力的往里挤着,突然一阵“咣咣”的锣鼓声响,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都朝一个方向看去。张震也顺着看过去,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两个民壮押着赵老虎走了出来。 走进拱辰街之前,赵老虎停了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扫了一眼,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一个民壮推了他一把,他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人群顿时又沸腾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喊,张震只觉耳朵里满是呜呜啊啊的声音,却分辨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从小巷的出口到中央的空地,短短几步的路程赵老虎走的很艰难,无数只手从旁边人群里伸出来,或捶打他或推搡他或拉扯他,押送他的两个民壮自然不会制止。赵老虎虽然竭力支撑着,他高大的身子还是在人群中左摇右摆。 张震也终于从杂乱的声音里听出几个词语来—— “狗比操的!” “早该死的畜生!” …… 张震离小巷不太远,自赵老虎露面,他就朝那边挤过去,不过赵老虎并没有看见他。赵老虎本来艰难的埋头走着,很快他又抬起头来,目光在一个方向上定格,脸色也随之变得深沉。 张震顺着赵老虎的目光看过去,见街道另外一侧的最外边,一个人头从人群里突出来,比其他人都高了一截。是赵磊,他可能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隔着人群看着自己被押送的父亲,忧心忡忡。 押送赵老虎的两个民壮得意洋洋的环视着四周,其中一人看到张震,急忙过来朝张震行了个礼。 赵老虎也看到了张震,他没有开口,只是停下身来,在张震脸上看了几眼,张震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说不上憎恶,但也绝对不是感激。 赵老虎的停顿立即招致了另外一个民壮的不满,他喝骂了一声,猛地拽了赵老虎一下,赵老虎被拉了一个踉跄,继续往前走,张震也跟了上去。 进了中央的空地,上台子的时候,两个民壮却故意不让赵老虎走台阶。这台子齐腰高,想要一步迈上去不太容易,赵老虎在台子下面略略犹豫,双腿一屈,似乎要跃上去,脚刚离地就被一个民壮从背后推了一把。赵老虎两手被反绑在背后,胳膊不能撑扶,经民壮一推,大腿根在台子边缘卡了一下,整个上半身往前栽倒,趴在了台子上。 赵老虎上身在台子上趴了片刻,脸朝下贴在台子上,张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颚的肌肉一阵抖动。 停了片刻,他咽了口唾沫,开始拧转上身,让上半身平贴着台子边沿,再抬起右腿跨上台子,然后屈起右腿,右脚在台子上蹬了一下,同时上身向前蠕动,又将左腿收上来。 这样,他整个人就平趴在了台子边上,继而他身子蜷缩着歪向一侧,再用另一侧的肩肘撑着,额头低下来使劲往地上顶,上身弓的像一只大虾,终于跪了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让赵老虎脸憋得通红,最后他终于呼了一口气,膝盖一撑,站起身来昂然而立。 张震和两个民壮从台阶上了台子,见到张震,台上的三人神情各异,吴延鹏面带微笑,邢建勋脸色冷淡,梁老县丞则暗暗叹了口气。 等赵老虎站起身来,三人的注意力很快又移到赵老虎身上去了。 吴延鹏目光在赵老虎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笑,嘴角没有上扬,但似乎整个人又都在笑,眼里、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带着得意的意思。 紧接着他又看向周围嘈杂的人群。 “啪!” 惊堂木在公案上拍响。 众人噤声,整条拱辰街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吴延鹏身上。 这是大权在握的滋味…… 吴延鹏终于绷不住了,他嘴唇抖了一下,纵然皱起眉头紧抿着嘴唇,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向上翘了起来。 很快他又清咳了一声,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拿惊堂木又在公案上拍了一下,微抬着下巴,对赵老虎道:“前面站的,可是黑虎帮的赵老虎?” 赵老虎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大胆!”吴延鹏右手食指中指相并,作了个剑指朝赵老虎一点,很神气的一个动作,同时皱着眉呵斥道:“见了本官,还不下跪!” 赵老虎猛吸一口气,眼睛渐渐眯起来。 这时旁边一个民壮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水火棍往赵老虎腿弯上一抡,赵老虎身子向前一栽,就跪到了地上。 他立马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不过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到的张震身上,他定定的看了张震两眼,终于还是将一口闷气呼了出来,老实的跪在地上,咬着牙看着地面。 吴延鹏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很快他又整肃了面容,作出一副秉公办理的态度来,沉声喝道:“贼首赵老虎,你屡次咆哮公堂藐视上官,犯谋逆之大恶,你可认罪?” 赵老虎低头不语。 吴延鹏又问了一遍,道:“你飞扬跋扈目无王法,整个通禹的百姓都是有目共睹,连你儿子都可以作证,你还不认罪!”说到“你儿子”三个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赵老虎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他回头朝后面看了看,又扭回头来咬着牙双眼紧闭,好一会儿,终于声音嘶哑的道:“我……认罪……” 吴延鹏唇角扬了扬,又道:“你多次纵使手下强闯民宅,抢掠钱财,犯刑律·杂犯律,你可认罪?” 赵老虎道:“我认罪。”语气消沉了不少。 吴延鹏却是越说越兴奋:“你开设赌场妓院,拐卖妇女儿童,犯户律·略卖律,你可认罪?” “我认罪。” “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犯刑律·斗杀律,你可认罪?” “我认罪。” …… 吴延鹏一连说了赵老虎十余条罪状,赵老虎都供认不讳,终于吴延鹏一拍惊堂木,高声道:“赵老虎身犯不赦大罪,本应即刻送往汉阳等候问斩,不过他在通禹城所作所为天神公愤令人发指,本官为通禹百姓计,为顺民心,决定徇一回国法。来啊!将赵老虎拖下台去,凡跟他有仇怨者,皆可尽情打骂。” 吴延鹏一声令下,周围人群欢呼四起,赵老虎跪在地上还没起身,一个民壮直接攥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向后拖了两步,拖到台阶前。 人群疯狂的涌过来,民壮围成的人墙瞬间被撕扯开,人们涌到台阶下面,从台上的民壮手里将赵老虎接过来,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头朝下拖下台阶。赵老虎双手被反绑,胳膊使不上力气,起初还用腿在地上蹬了两下,后来索性不再动弹,任由百姓拖着,往人群里走。 走了几步,他们将赵老虎扔在地上,更多的人围上来,他们破口大骂着,有人开始挥拳头朝赵老虎脸上身上打去。赵老虎想要蜷起身子护住要紧部位,可马上他就被无数双手拉扯着,不断地翻过来滚过去,像是被摔打揉捏的一团泥巴。 他们拉拽着他的头发,踢踹着他的腹部,撕扯着他的衣服,有人扇着他的脸,有人用拳头猛砸他的肩背,还有人用扫帚的木把使劲往他身上捣着…… 赵老虎额头上、脸颊上、口鼻中都开始流出鲜血来,他发髻早被扯散了,头发凌乱沾满泥土,衣服也被撕扯的破破烂烂,大片的皮肉露出来,红一片青一片。 张震杀人,从来都是想方设法的简单了结,能一剑刺死,绝不多挥第二剑,眼下目睹赵老虎这般惨状,心里竟有些不忍,于是避过脸去。 等赵老虎身体显得无力两眼开始翻白的时候,吴延鹏才大手一挥,下令民壮拦开围殴赵老虎的百姓,重新将赵老虎架上台来。 赵老虎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四个民壮抬着他,他耷拉着脑袋,嘴巴无力的张着,嘴角一缕浓重的血浆溢流出来,拉了一道长丝垂到地上。 四个民壮将他扔在台子上,好一会儿,他才晃了晃脑袋,眼睛眨了几下渐渐的睁开。他一只眼睛被人打伤,眼里满是血丝通红一片,鼻梁也歪了,再加上满脸的血,模样看起来即凄惨又吓人。 第八十五章 黑衣人 他脸朝上看着天空,突然“赫赫”的笑了笑,表情如癫似狂,不过他喉咙被血水卡主,笑声很快停止了,继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吐血。 “爹——”台下有人高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张震循声看过去,发出喊声的自然是赵磊,他站在台子旁边不远处,两眼含泪,神情悲凄。 赵老虎听到喊声,强咽了一口气止住了咳嗽。他躺在台子上看不见赵磊,于是咬着牙一拧肩膀,翻转过身来趴在台子上,然后依照先前的法子,用额头顶着台面使劲弓着上身让自己跪起来。不过由于身体虚弱,他用头顶着台面试图使自己跪起的时候,第一次没有成功,额头很快又向前栽倒,“砰”的砸在台面上。 张震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两步想要扶他起来,谁知他肩膀一甩,挣脱了张震的手,怒喝道:“别扶我。”接着额头顶着台面缓了两口气,又猛一挺上身,终于跪起来,然后一条腿向前迈出,脚踩着地面,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子。 人一站起来,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很快腰杆又撑得笔直,还竭力的挺起胸脯,随后目光巡视,找到了自己的儿子,直视过去,喝骂道:“不许哭!一个老爷们!哭个屁!” 赵磊果然抹了一把眼泪,不敢再哭了。 这时张震朝吴延鹏看过去,眉头皱起,眼里满是厉色。吴延鹏自然知道张震的意思,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站起身来,高声道:“乡亲们!赵老虎的下场,乡亲们也都看到了,以后在通禹城,只要我吴某人还当着这里的父母官,我就要保通禹一方太平,不管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后台,我吴某人都饶不了他!” “青天大老爷——”像是一阵狂风吹过麦田,台下的百姓纷纷跪倒,山呼海啸。 只有赵磊一人还站着,他瘦弱的身躯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他茫然的朝左右看了看,身子一矮也想跟着跪下去。 赵老虎见状,厉声道:“不许跪!” 赵磊吓了一跳,身子一震,还是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不过倒没再跪下去。 吴延鹏看着周围跪倒在地的百姓,满脸的激动,手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吴大人……”张震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 吴延鹏看了张震一眼,有些不悦的低下头砸吧砸吧嘴,然后对台上待命的民壮下令道:“把赵老虎押回大牢,稍后送往汉阳等圣上亲笔勾决。” 张震闻言,松了口气,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民壮朝赵老虎走了一步,伸手去按他的肩膀,准备押送他离开。 “嗖!” 就在此时,一支通体黝黑的箭矢疾射而来,无比精准的钉入赵老虎的心口,将他胸口射了个对穿。 张震站在赵老虎身后,发觉到箭矢射来,由于小腿不便,想要阻拦时已经晚了,他眼睁睁的看着箭矢射入赵老虎的身体,然后箭头从赵老虎后背上突出来,黝黑的箭头沾满了鲜红的血液,漆黑与血红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 赵老虎身子一晃,向后踉跄了一步,张震急忙从后面将他扶住。 不过赵老虎没有理会张震,眼睛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张震也跟着看过去,见前方不远,街道旁边一家杂货铺的二楼,一个人全身黑衣,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黑衣人行刺完毕,没有急着离去,他从容的收回弓,朝张震做了一个竖大拇指的动作,然后转身消失在杂货铺里。 等黑衣人消失,赵老虎低头看了看刺进自己胸口的箭矢,突然笑了笑,脸上现出解脱的神情。他没有看张震,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子,只是往前强行迈了一步,甩开张震扶着他的手,走到台子边沿上,目光在跪倒的人群中扫了一圈,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尽是鄙夷:“一群孬种!” 言罢,他左腿一软,身子歪向一侧,高大的身躯从台子上轰然栽倒。 “爹——” 一声悲恸的哭喊,赵磊死命的伸着他细弱的双臂扒开前面的人,挤出人群抢到赵老虎跟前。他看着自己衣衫破烂浑身是伤,脸朝地面趴着已经毫无声息的父亲,却没有第一时间扑上去,只是愣愣的站着,呆呆的看着,嘴唇一个劲的颤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长流下来。 “扑通。” 赵磊双膝跪倒,溅起一片灰尘。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活着的时候,自己看他是顶不顺眼的,看不惯他的神气,看不惯他的做法,看不惯他的独裁、顽固与暴躁,在吵得厉害的时候,激愤之下,自己也曾诅咒过他会下场凄惨。 现在,真看到他中箭倒地,不能再杀人,不能再说话,也不能再暴跳如雷,不正遂了自己的愿吗?可是…… 赵磊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胸口一紧一紧,一抽一抽,有几分震惊,有几分不敢相信,更多的,是贯彻全身的酸楚…… 就这么跪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台子边沿上站着的那个人,那个人也正看着他,满脸愧疚。 “张震!” 赵磊手脚并用爬起来,扑到台子边上就要去拉扯张震的衣服:“你说过不杀我爹的!你说过的!你个伪君子!你个畜生!” 他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一边挥拳头去打张震,只是他站在台子下面,举起胳膊也只能打到张震的膝盖。 赵磊的小身板在张震看来太脆弱了,只要轻轻一抬脚,就能把他踢开甚至踢成重伤。 可张震没有动,任由赵磊打骂,只是在赵老虎的尸体上怔怔的看着。他脑子里不停闪动着那个黑衣刺客对自己竖起大拇指的情形,而且凭直觉,他感觉那刺客离开的时候,面巾之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刺客临走的举动无疑很容易让人误会,就像赵磊现在这样。张震看了看悲痛愤恨的赵磊,又扭过头去,看向公案前的三人,吴延鹏神色阴晴不定,梁老县丞满脸震惊,而邢建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则明显带着欢喜的意思,欢喜中还有几分自作聪明式的得意,像是在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不会点破的。 张震很想对他们说一句“那刺客真不是我请来的。”不过他觉得,此时即便他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可能在他们看来,他太有理由请人杀死赵老虎了,他恨黑虎帮,他也一直在处心积虑的推翻黑虎帮,可别管是出于朝廷律法的考虑还是个人清誉的考虑,他又不方便直接杀了赵老虎,如此,绕一个小弯请别人来动手,两全其美。 正在张震有口难言的时候,人群里又挤出一个人来,他脸色苍白,身上多处缠着裹伤的白布,手里提着一把剔骨尖刀。 陈步文。 陈步文挤出人群,目光在赵老虎尸体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正被赵磊打骂的张震,眉头皱起,又带了几分欣慰的意思,低低沉沉的开口道:“你杀了他?” 张震刚想说不是,邢建勋从公案边走到自己身旁来,笑眯眯的抢先道:“不是张捕头杀的,刚才有个刺客用箭把赵老虎射杀了,赵老虎作恶多端,记恨他的人海了去了,有人来报复他也不稀奇。不过……”然后他又义正言辞的对周围百姓高声道:“纵然有天大的仇怨,也得上报官府,决不能私下斗殴仇杀,来人啊!去那间杂货铺搜一搜,一定不能放跑了那个刺客!” 说完,他侧过脑袋,不着痕迹的朝张震挤了挤眼。 张震觉得嘴里越发苦涩了。 很快两个民壮过来拉开了赵磊,将他强行拖走了。赵磊被拖走的时候,倒没太反抗,任由两个民壮架着,只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张震,从他一向绵软斯文的俊秀面庞上,张震竟看到了近乎阴毒的怨恨之意。 张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在邢建勋的带领下,几个人磨磨蹭蹭的去了趟刺客出没的那家杂货铺,按他们的速度,刺客就是个双腿截断的残疾人,爬都爬没影了,他们自然没能抓到人。 邢建勋回来以后,先公布了刺客逃走的消息,又信誓旦旦的朝百姓们保证一定会抓住凶犯,就去处理赵老虎的尸体了。 百姓们看完了热闹,也渐渐的开始散去,他们将赵老虎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物狠狠的折辱了一番,都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又纷纷的去议论刺客的事情了。 张震心事重重,也跟着走下台子,准备随着人群离去。 “张大捕头——” 这时背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语调阴阳怪气,张震回过头,见吴延鹏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通禹城的大权本来就已经掌握在了你的手里,你想上位,我没话说,可你也不用这么玩我吧!” (这两天有点琐事,更得慢了,抱歉,后几天尽量多更些。) 第八十六章 铜徽 赵老虎死了,死得很赵老虎,但他毕竟是死了,还死在张震的眼皮底下。 张震倒没去理会吴延鹏讥讽的语气,更让他在意的是赵磊的反应,他两人算是朋友吧,应该算是朋友。他立下了誓言说要留下赵老虎的性命,而且,昨天赵磊对他感恩戴德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但一转眼,赵老虎死了,死在了他“雇来”的刺客的手里。 愧疚、疑惑,在张震心头萦绕的,除了这两者,还有不浅不深又挥之不去的不安,似乎自那个刺客出现,他就一直有这种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的情绪中,张震离开拱辰街,慢慢的朝自家小院走。 邢建勋带人将赵老虎的尸体拉走了,剩下的那些民壮,都“很聪明”的没上前来跟张震搭话,他们脸上都带着自以为看穿一切的含蓄笑容,只朝张震点头示意,便各自去忙了。 陈步文陪在张震身旁偏后,他几次欲言又止,看样子心里藏了很多话,但却一个字没说,只静静的陪着张震走。走了一段,他停了下来,张震还是兀自走着,两人便分开了。 一路回到了自家小院,院门开着,门口死掉的小狗已经没了踪迹,约莫是被谁捡了去。 院子里面有动静。 张震心里没来由的一突,身子顿时绷紧,脊背微弓,轻步迈进门槛。 进了小院,张震目光一扫,忽而又笑了起来,提起的精神也跟着松弛。 是薛琪。 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前,围着围裙,满头乌黑的秀发用一块方巾包了,袖子卷起,正低着头全神贯注的刷着一口铁锅。 那铁锅应该是从灶台上取下来的,脏腻腻的,油灰似乎已经扎根在了铁锅上。薛琪手里拿着一块丝瓜瓤,正奋力的搓洗着。 在她旁边还放着一些铲子炒勺之类的炊具,已经被刷洗的干干净净。身后的灶房门大开着,一些变黑腐烂了的木柴都被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晾晒着,去着霉气。 张震悄悄的走到薛琪身旁,她却没有察觉,仍是全身心的搓洗着铁锅,搓了一会儿,她伸手擦了把额头的细汗,然后将铁锅微微翻动,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太阳照了照锅底,见锅底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了,她便开心的笑起来,像个孩子。 “都快要搬走了,你还刷它做什么?”张震轻轻开口。 薛琪被吓了一跳,“呀”的一声,险些将手里的丝瓜瓤都扔了出去,回头看是张震,才拍拍小胸脯,薄嗔道:“张大哥,是你呀,你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震笑道:“我打招呼了,你刷锅刷的太认真,没听见。” “骗人……”薛琪小嘴微微撅起,白了张震一眼:“你明明是故意吓唬我的。” 薛琪一向都是小心拘谨的样子,倒难得见她这么活泼,张震微微有些意外,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薛琪很快又变得羞涩起来,她低下头去,躲开了张震的咸猪手,随即她又看了看张震受伤的小腿,有些担忧的道:“张大哥,你出去了吗?你身上有伤,该多养养才是,别活动太多。” 张震道:“伤已经好很多了,没事。”他看了看薛琪手里的铁锅,又道:“你别刷了,过会儿我就去城东看看,买一出干净点的院子。” 薛琪柔声道:“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儿做,先把灶房收拾出来,想熬点粥或者炖点汤什么的,都方便。”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张大哥,你不在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人,说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张震皱了皱眉,道:“谁?他人呢?” 薛琪道:“他挺奇怪的,推开院门就往里闯,我问他,他也不答应,不说自己叫什么,也没提你的名字,只说自己是这家院子主人的老朋友。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张震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急忙道:“他长什么样?” 薛琪想了想,似乎尤有后怕,小声道:“他穿了一身黑衣服,长得……有点吓人。嗯……他长得也不算吓人,我也说不好,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一看他我就觉得……浑身发凉,就觉得吓人了。” 张震眉头拧了起来,短暂的停顿后,语气忽然有些凝重,道:“他人呢?” “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薛琪道:“哦!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东西,放在堂屋的方桌上了。” 张震急忙进屋,他走的很快,几乎要跑起来,连小腿的伤势都顾不得了。 进了堂屋,张震目光很快落在条案下的方桌上,方桌的东南角放着一个圆圆的物件。这么大的桌面,那物件却紧贴桌角放着,但又卡着桌角边沿一丝一毫都不超出来。 张震眼角一跳,脸色沉郁的厉害,连呼吸都有些乱了。 他怔怔的看了那物件几眼,伸出手去,将要碰到那物件的时候胳膊又变得僵硬,停了一停,才将那物件拿起来。 那是个圆形的铜徽,颜色很黯淡,还生了不少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铜徽上刻了个浮雕,浮雕是座险峻的山峰。 “张大哥……出什么事了吗?”薛琪似乎察觉出不妥来,在张震背后怯怯的开口。 张震将铜徽收在手心里,五指合拢缓缓的握住,细细的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情稳复下来。然后缓缓的转过身,尽量作出一个平和的神情,看着薛琪,慢慢的道:“没什么,一个老朋友,来送了点小礼物。” 薛琪看了看张震的手,又看了看张震的脸色,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 张震看着扶门框站着的薛琪,看着她的脸庞,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两人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她怯生生的向自己认错,她紧张而又关切的陪自己去医馆,她努力的扶着自己跨过门槛,再到最近,她羞涩的答应嫁给自己…… 张震心里忽然像针扎一样疼起来,眼眶竟然都有了热意,他急忙避开了薛琪的目光,眨了眨眼。再看向薛琪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张笑脸,兴致颇为高昂的道:“我不是说要买出新院子嘛,走!咱们一块去看看!得买出你能相中的!” 薛琪很仔细的在张震脸上看了一会儿,有些担忧的道:“张大哥……” 张震哈哈一笑,看向薛琪身后,然后迈步朝门口走去,眼睛直直的盯着外面,高声道:“还是得买出大一点的院子,亮堂,住着也舒坦。嗯……最好是院子里种了树的,到夏天也能有个乘凉的地方,就是扫树叶子麻烦了点……不行就雇俩仆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薛琪旁边走出屋门,带头朝外走。 薛琪犹豫了一下,看着张震的背影,脸上担忧的神色更浓重了,见张震自顾自的往外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只好也跟了上去。 从城西南到城东,饶是通禹城不大,这段路也要走上一阵子,张震却没有雇车的意思,只是在前面快步走着,他走的有些急,薛琪得不时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她看着张震受伤的腿,总是很心疼的样子,劝了一次,张震也没回头,依旧走的很快。 就这么他在前面疾走,她在后面跟着,好一会儿,张震突然停下。 薛琪也跟着停下来,很担忧的问道:“张大哥,怎了啦……” 张震似乎在走神,他人僵硬的站着,只脖子拧了拧,往北看看,想了想,开口道:“好久没回面馆了,我想……回去看一眼。” 薛琪没有顺着张震的目光向北看,而是定定的看着张震的脸,她神情哀伤,分明已经有所察觉,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走上来,将手伸进张震腋下,轻轻的扶住张震,然后柔声道:“好,张大哥,我陪你去。” 张震感受着薛琪搀着自己胳膊的手,温柔,但很坚定,他回过头来,自离开小院,第一次看了薛琪一眼。薛琪也仰起脸来看着他,有些心疼,有些担忧,但更多是是守望相伴的坚定。他由衷的轻轻一笑,很快又变得有些纠结和痛苦,又扭过头去,长喘了两口气,咽了口唾沫,然后开始静静的往北走。 一路来到桐萍街,这是个张震无比熟悉的地方,店还是那些店,人还是那些人。张震现在还是衙门的捕头,又刚刚“刺杀”了赵老虎,桐萍街的街坊对张震都很热切,不时有人上来恭维两句。 到了张家面馆门口,面馆门开着,先前为了摆酒宴,大堂里的桌椅已经被搬光了,现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那块花梨木的匾额还倚放在柜台上。匾额上胖厨子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一块一块黑褐色的斑痕。 张震迈步要进去的时候,又扭头朝街道另一侧的怡香院看了一眼,怡香院一切如旧,还是一副莺歌燕舞的样子,不过自己已经好久没进去了,里面的那位红衣姑娘也已经离开。 张震忽然有些想念她,想再陪她喝一次酒,吹一次曲。 第八十七章 身前人,身后事 赵老虎死了,死得很赵老虎,但他毕竟是死了,还死在张震的眼皮底下。 张震倒没去理会吴延鹏讥讽的语气,更让他在意的是赵磊的反应,他两人算是朋友吧,应该算是朋友。他立下了誓言说要留下赵老虎的性命,而且,昨天赵磊对他感恩戴德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但一转眼,赵老虎死了,死在了他“雇来”的刺客的手里。 愧疚、疑惑,在张震心头萦绕的,除了这两者,还有不浅不深又挥之不去的不安,似乎自那个刺客出现,他就一直有这种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的情绪中,张震离开拱辰街,慢慢的朝自家小院走。 邢建勋带人将赵老虎的尸体拉走了,剩下的那些民壮,都“很聪明”的没上前来跟张震搭话,他们脸上都带着自以为看穿一切的含蓄笑容,只朝张震点头示意,便各自去忙了。 陈步文陪在张震身旁偏后,他几次欲言又止,看样子心里藏了很多话,但却一个字没说,只静静的陪着张震走。走了一段,他停了下来,张震还是兀自走着,两人便分开了。 一路回到了自家小院,院门开着,门口死掉的小狗已经没了踪迹,约莫是被谁捡了去。 院子里面有动静。 张震心里没来由的一突,身子顿时绷紧,脊背微弓,轻步迈进门槛。 进了小院,张震目光一扫,忽而又笑了起来,提起的精神也跟着松弛。 是薛琪。 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前,围着围裙,满头乌黑的秀发用一块方巾包了,袖子卷起,正低着头全神贯注的刷着一口铁锅。 那铁锅应该是从灶台上取下来的,脏腻腻的,油灰似乎已经扎根在了铁锅上。薛琪手里拿着一块丝瓜瓤,正奋力的搓洗着。 在她旁边还放着一些铲子炒勺之类的炊具,已经被刷洗的干干净净。身后的灶房门大开着,一些变黑腐烂了的木柴都被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晾晒着,去着霉气。 张震悄悄的走到薛琪身旁,她却没有察觉,仍是全身心的搓洗着铁锅,搓了一会儿,她伸手擦了把额头的细汗,然后将铁锅微微翻动,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太阳照了照锅底,见锅底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了,她便开心的笑起来,像个孩子。 “都快要搬走了,你还刷它做什么?”张震轻轻开口。 薛琪被吓了一跳,“呀”的一声,险些将手里的丝瓜瓤都扔了出去,回头看是张震,才拍拍小胸脯,薄嗔道:“张大哥,是你呀,你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震笑道:“我打招呼了,你刷锅刷的太认真,没听见。” “骗人……”薛琪小嘴微微撅起,白了张震一眼:“你明明是故意吓唬我的。” 薛琪一向都是小心拘谨的样子,倒难得见她这么活泼,张震微微有些意外,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薛琪很快又变得羞涩起来,她低下头去,躲开了张震的咸猪手,随即她又看了看张震受伤的小腿,有些担忧的道:“张大哥,你出去了吗?你身上有伤,该多养养才是,别活动太多。” 张震道:“伤已经好很多了,没事。”他看了看薛琪手里的铁锅,又道:“你别刷了,过会儿我就去城东看看,买一出干净点的院子。” 薛琪柔声道:“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儿做,先把灶房收拾出来,想熬点粥或者炖点汤什么的,都方便。”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张大哥,你不在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人,说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张震皱了皱眉,道:“谁?他人呢?” 薛琪道:“他挺奇怪的,推开院门就往里闯,我问他,他也不答应,不说自己叫什么,也没提你的名字,只说自己是这家院子主人的老朋友。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张震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急忙道:“他长什么样?” 薛琪想了想,似乎尤有后怕,小声道:“他穿了一身黑衣服,长得……有点吓人。嗯……他长得也不算吓人,我也说不好,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一看他我就觉得……浑身发凉,就觉得吓人了。” 张震眉头拧了起来,短暂的停顿后,语气忽然有些凝重,道:“他人呢?” “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薛琪道:“哦!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东西,放在堂屋的方桌上了。” 张震急忙进屋,他走的很快,几乎要跑起来,连小腿的伤势都顾不得了。 进了堂屋,张震目光很快落在条案下的方桌上,方桌的东南角放着一个圆圆的物件。这么大的桌面,那物件却紧贴桌角放着,但又卡着桌角边沿一丝一毫都不超出来。 张震眼角一跳,脸色沉郁的厉害,连呼吸都有些乱了。 他怔怔的看了那物件几眼,伸出手去,将要碰到那物件的时候胳膊又变得僵硬,停了一停,才将那物件拿起来。 那是个圆形的铜徽,颜色很黯淡,还生了不少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铜徽上刻了个浮雕,浮雕是座险峻的山峰。 “张大哥……出什么事了吗?”薛琪似乎察觉出不妥来,在张震背后怯怯的开口。 张震将铜徽收在手心里,五指合拢缓缓的握住,细细的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情稳复下来。然后缓缓的转过身,尽量作出一个平和的神情,看着薛琪,慢慢的道:“没什么,一个老朋友,来送了点小礼物。” 薛琪看了看张震的手,又看了看张震的脸色,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 张震看着扶门框站着的薛琪,看着她的脸庞,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两人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她怯生生的向自己认错,她紧张而又关切的陪自己去医馆,她努力的扶着自己跨过门槛,再到最近,她羞涩的答应嫁给自己…… 张震心里忽然像针扎一样疼起来,眼眶竟然都有了热意,他急忙避开了薛琪的目光,眨了眨眼。再看向薛琪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张笑脸,兴致颇为高昂的道:“我不是说要买出新院子嘛,走!咱们一块去看看!得买出你能相中的!” 薛琪很仔细的在张震脸上看了一会儿,有些担忧的道:“张大哥……” 张震哈哈一笑,看向薛琪身后,然后迈步朝门口走去,眼睛直直的盯着外面,高声道:“还是得买出大一点的院子,亮堂,住着也舒坦。嗯……最好是院子里种了树的,到夏天也能有个乘凉的地方,就是扫树叶子麻烦了点……不行就雇俩仆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薛琪旁边走出屋门,带头朝外走。 薛琪犹豫了一下,看着张震的背影,脸上担忧的神色更浓重了,见张震自顾自的往外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只好也跟了上去。 从城西南到城东,饶是通禹城不大,这段路也要走上一阵子,张震却没有雇车的意思,只是在前面快步走着,他走的有些急,薛琪得不时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她看着张震受伤的腿,总是很心疼的样子,劝了一次,张震也没回头,依旧走的很快。 就这么他在前面疾走,她在后面跟着,好一会儿,张震突然停下。 薛琪也跟着停下来,很担忧的问道:“张大哥,怎了啦……” 张震似乎在走神,他人僵硬的站着,只脖子拧了拧,往北看看,想了想,开口道:“好久没回面馆了,我想……回去看一眼。” 薛琪没有顺着张震的目光向北看,而是定定的看着张震的脸,她神情哀伤,分明已经有所察觉,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走上来,将手伸进张震腋下,轻轻的扶住张震,然后柔声道:“好,张大哥,我陪你去。” 张震感受着薛琪搀着自己胳膊的手,温柔,但很坚定,他回过头来,自离开小院,第一次看了薛琪一眼。薛琪也仰起脸来看着他,有些心疼,有些担忧,但更多是是守望相伴的坚定。他由衷的轻轻一笑,很快又变得有些纠结和痛苦,又扭过头去,长喘了两口气,咽了口唾沫,然后开始静静的往北走。 一路来到桐萍街,这是个张震无比熟悉的地方,店还是那些店,人还是那些人。张震现在还是衙门的捕头,又刚刚“刺杀”了赵老虎,桐萍街的街坊对张震都很热切,不时有人上来恭维两句。 到了张家面馆门口,面馆门开着,先前为了摆酒宴,大堂里的桌椅已经被搬光了,现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那块花梨木的匾额还倚放在柜台上。匾额上胖厨子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一块一块黑褐色的斑痕。 张震迈步要进去的时候,又扭头朝街道另一侧的怡香院看了一眼,怡香院一切如旧,还是一副莺歌燕舞的样子,不过自己已经好久没进去了,里面的那位红衣姑娘也已经离开。 第八十七章 身前人,身后事(1) 张震在面馆里停了一会儿,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转了一圈,还特意在柜台后面站了片刻,伸手在柜台的台面上摩挲了几下。薛琪一言不发,一直静静的陪在张震身旁。 出了面馆,张震便带着薛琪去了趟城东,看了几出院子,最终相中了一出敞亮而又精致的。 只是付钱的时候,张震才发觉自己竟没带钱出来,纵然张震现在是通禹城家喻户晓的人物,那院主人也是不肯先交房契的,只说可以将院子给张震留着,张震便答应随后就将银子送来。 看完了房子,天色也有些晚了,张震带着薛琪去了城里最贵的风月楼。两人都没有吃午饭,这会儿已经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算是两顿凑一顿吃。张震要了很多东西,净拣些昂贵的招牌菜式点,山珍海味满满一大桌,饭间他屡次想找点轻快的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只是时常他自己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后来索性埋头吃饭。 结账的时候,这一顿饭的花费,竟然比先前要买的那出院子还要多,张震身上没钱,薛琪也只带了些散碎银子,远远不够。 张震便问伙计能不能记账,伙计有些犹豫,很快去把掌柜的叫来了。风月楼的大掌柜倒是个场面的人物,向张震陪了些廓清环宇大快人心之类的好听话,然后大手一挥,将张震的饭钱给免了。 张震连声道谢,领了掌柜的好意,却暗暗记住了这顿饭的花销。 看完了房子吃完了饭,折腾了一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张震却没领着薛琪回西南的小院,而是带着她去了县衙。 一路上,张震不多说,薛琪也不多问,两人默默的走着,只是两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握的很紧。女人跟男人上街,女人是要落后男人半步的,更没有牵手的道理,张震没太在意这些缛节,薛琪也少有的大胆起来,两人并肩走着,手一直没有松开,引得不少路人纷纷侧目。直走到县衙门口,张震才停了下来,薛琪也跟着停下。 张震松开了薛琪的手,有些艰难,他有些不舍,薛琪更甚,所以松的很艰难。 张震使了把力气,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从薛琪手里抽了出来。 “你先接着在县衙住几天,等咱俩成亲了,再……在一块住。”张震道,说着,还笑了笑。 薛琪默默的盯着张震看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张震故作轻松的道:“当然是回西南的小院了,你放心,我不会背着你去窑子里喝花酒的。” 张震笑着,薛琪却默默流泪,神情近乎心碎。 张震很想故意问一句“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只是他没问出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好端端”,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不是“好端端”,她或许是个单纯的姑娘,但绝对不是不聪明。 张震嘴唇动了动,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沉重:“薛琪,照顾好小染,也……照顾好你自己。” 薛琪身子不停的颤抖,死死的看着张震,嘴唇都被咬破,嘴角沁出一丝鲜血来…… 张震发觉自己的指尖也开始颤抖,情绪眼看就要抑制不住的时候,终于一咬牙,扳着薛琪细削的肩膀,硬是将她拧转过身,朝衙门里推去。 薛琪很顺从的往前走了几步,迈过门槛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半转过身,回头倔强的盯着张震。 张震朝她挥了挥手,怕她不肯走,也怕自己逗留的久了,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以转过身来,准备离开。 “张大哥,你说过要娶我的,你一定要娶我,我……等着你。” 张震刚走了一步,背后就传来薛琪凄然而又哽咽的声音。 张震身子顿时僵住,他紧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停了停,强咽了口唾沫将胸腔里一股狂乱躁动的气息压下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 嘴似封黏,心如刀割…… 片刻之后,他又迈动步伐,快步走开了。 他听到了一丝响动,但他没敢回头看。 张震正闷着头走着,没有留神忽然撞上了一个人。张震往旁边避了避就要继续走,那人却已经叫嚷起来:“哎哎!你走路不带眼啊?撞了本公子也不知道陪个不是就想走?你——诶,张掌……捕头?” 张震抬头一看,认识,李公子,就是那个曾经在桐萍街上跟老算命先生过不去的李公子。 李公子照旧是一身月白色长衫,手里还拿着把折扇,不时摇上两下,一派名士风范。不过跟原来不同的是,他身上的长衫显然是新缝制的,料子也很考究,手里的折扇下面还吊着一个晶莹碧翠的坠子。 张震朝他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也道了歉,又要继续走。李公子却一把拉住张震,道:“张捕头——你先等等,咱们老熟人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呢,你着什么急干嘛。哎~我说张捕头,你可不能为那贵易故友的小人行径,走,到我家坐坐,咱俩喝两杯,你可有一阵子没到我家去了,我娘还老念叨你呢。” 他说着,就要去拽张震的衣袖。 张震本不想跟他闲扯,听他提到他母亲,才有些心软了。原先开面馆的时候,张震就时常去探望他母亲,跟那些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能破口大骂的街边妇人不同,李老太太是位坚强善良的女性,总是想着尽量为别人做点什么,却很少贪图别人的东西,张震心里始终对她有种莫名的亲近。 不过眼下李公子来邀请他,里面可就有另一层意思了…… 张震往怀里摸了摸,道:“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钱。” 没想到李公子袖子一抖,变戏法似得亮开手掌,掌心里分明是一锭明晃晃的银元宝。李公子将手里的折扇摇了摇,又是不满又是得意,其中得意的成分多一些,拿腔作调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张捕头,你以为本公子还是个缺钱的人么。” 看着李公子手里的银子,张震倒有些好奇了,他很清楚李公子这个人,人不坏,但是懒,可能也不完全是懒,就是放不下那个在外人看来顶可笑的读书人的架子。 苦力活他是不愿意干的,可要说才学,真没人愿意买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 张震很想问问他这银子是哪儿来的,一者怕伤及他的面子,再者现在自己心头还压着另一件大事,也就没问。 愣神的功夫,李公子已经伸手拉他往家里走了。 在路上的时候,李公子买了些酒水和小菜,看样子真是要请张震喝两口,而且一路上李公子总是想法子找话茬跟张震聊天,态度热情之余,还有几分殷切。 到了李家老宅,进了院子,张震才意识到这位李公子可能是真发迹了,院子不复原来徒有四壁的破落景象,收拾的干干净净,各处摆了不少盆栽,连原来掉了漆的回廊护栏,都换成了新的。 李公子书读的不多,圣人的那一套规矩倒是照本遵从,最大的正屋留给了他母亲住,自己住的东厢房。 进了院子,李公子便引着张震到正屋去,先去给老太太问安。 来到正屋卧房,卧房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一个年轻的丫鬟,她坐在老太太床边,两人正聊着天。大约是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小丫鬟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见有人来,小丫鬟急忙站起身,给张震和李公子行过礼,然后侍立到一旁。 李老太太本来是靠着被子倚坐着的,看见张震,伸手拉着床架就要探出上身,李公子见状急忙要去搀扶,张震也抢了一步,过去扶住老太太,让她倚回到被子上。 李老太太岁数其实不算太大,不过她瘫痪多年不能活动,原先又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再加上满脸的皱纹和满头的银丝,整个人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显得苍老很多。 但眼下她精神头还是很不错的。 老太太还没坐稳,就已经拉住了张震的手,放在她手里不停的拍着,慈祥而热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道:“张大侄子,你可好久没来看俺老婆子喽。” 张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李大娘,小侄最近事情有点多……” 旁边的李公子有些责备的道:“娘!现在张掌柜已经是咱们通禹城的捕头了,别老大侄子大侄子的叫人家。” 张震道:“没事,我这个捕头也是临时的,很快就不当了,大娘爱怎么叫我都成。” “哦——”李老太太重新审量了张震两眼,很欣慰的样子,像是看到自家的后辈有了出息,道:“小琴说的张大捕头就是你啊,听说你把赵老虎那个大恶人都打倒了,不孬不孬,可比俺家不成器的熊孩子强多了。”说着还瞪了李公子两眼。 李公子却不敢顶嘴,垂手听着。 又寒暄了两句,老太太看了看李公子和小丫鬟,忽然道:“玉成,你跟小琴先出去,老婆子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俺大侄子说。” (亲爹啊,这几天搬家,网没安好,只能用手机传,流量慢的吓人,还特别卡,不知道怎么传错了。) 第八十八章 身前人,身后事(2) 那小丫鬟闻言,矮身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李公子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自己的老母亲,有些疑惑的样子,不过他没敢多问,很快也随着那小丫鬟出去了。 李老太太伸着脖子,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出了卧房又迈出屋门,她才拉着张震的手神秘兮兮的道:“大侄子,俺老婆子想问你个事儿。” “大娘您说。”张震急忙往前倾了倾身子。 李老太太有些忧心的道:“俺那孩子最近突然发了笔横财,给家里添了不少东西,就是也没见他有啥营生,也不知道他这个钱从哪里弄得,你跟他熟,他这阵子没干啥坏事吧?” 张震道:“大娘,我最近在衙门里当差,散事太多了,也没怎么跟李公子来往,我也不太清楚。”他想了想,又道:“赵老虎刚垮台,他的家财也被乡亲们分了,李公子可能是在赵家大院里……捡着不少值钱的东西。大娘您放心,李公子是个读书人,不会干什么坏事的。” 张震说完,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这个解释不合理,赵老虎才刚倒台,但李家的这些家什显然买了不是一两天了。 “唉……啥读书人……”李大娘叹了口气:“他连个《千字文》都背不下来,还读书人……他就是要面子。你说说,过什么样的日子吃什么样的饭,他爹原来是有俩钱,都败坏在骨牌桌上了,现在家里是什么光景,旁人都知道,就他非得骗自己。没钱有没钱的活法,出点力受点罪,好歹挣几个,不比整天游手好闲让人家指着脊梁骨翻白眼强。唉……这孩子是我拉扯大的,他爹没管过他的事儿,我也知道这孩子禀性不坏,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就怕他想钱想疯了,做下作事捞偏门。” 张震又陪了一句道:“大娘您放心,李公子不是那种人。” 李老太太又拍了拍张震的手,恳切的道:“大侄子,老婆子也不拿你当外人,老婆子想央求你个事儿,你在外面可看好玉成,该管就管他,他要敢干啥坏事,你打他都行,可别让他走了歪路。” 张震脑子里又现出那个铜徽来,神情变得黯然,道:“大娘,这个事儿,小侄还……真帮不了您。” 李老太太在张震脸上看了两眼,叹了口气道:“是老婆子不该麻烦你,你自己的事儿就够多的,哪还有时间管玉成。老婆子一直觉得吧,人穷人富不是钱多钱少说了算,能给人家能帮人家就是富,麻烦人家求着人家就是穷,自从老婆子瘫在床上,真是越来越穷喽……儿孙自有儿孙福,玉成也大了,随他去吧。” 张震见李老太太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忙道:“大娘,我不是不想帮李公子,实在是……”他犹豫了一下,措了一下辞,道:“实在是我……身患恶疾,命不长久了。” “啊?”李老太太大吃了惊,将张震上下打量了一遍,道:“大侄子,看你年纪轻轻的,得啥毛病了?赶紧找郎中给瞧瞧啊!” 张震摇了摇头:“病入膏肓,治不好……” 李老太太又是惊诧又是痛心的样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震忽而一笑,将滑落了一半的被子往床上拉了拉,道:“小侄以后怕是不能再来探望您老人家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说完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李老太太十分怜惜悲痛的道:“大侄子,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不开眼呐……” 张震想了想,有些怅然,道:“人各有命,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躲不了。” 张震出了正屋,李公子正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看见张震出来,急忙迎上来,问道:“我娘给你说什么了?” 张震坦言道:“大娘见你像是发了笔横财,有些担心这些钱来路不正。” 李公子立即涨红了脸,将手里的扇子挥了两下,急道:“怎么不正……读书人的钱,能不正么?君子爱财,有道……取……取……”他眼神有些闪烁,说话也支支吾吾,突然“啪”的展开了手里的折扇,呼呼的扇了两下,回头往东厢房看了一眼,又道:“我已经……备下了酒菜,咱们喝点吧……去。” 张震见他这副模样,饶是心情沉重,也禁不住要哄笑出来。看样子李公子的钱,确实来的不太光彩,不过张震倒也不怎么担心了,一个谎话说的这么拙劣的人,应该干不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来。 李公子似乎不太敢看张震,邀请完之后,转身就要带头往东厢房走。张震叫住他,道:“这顿酒恐怕我不能陪你喝了。” 李公子回过头来,半是忐忑半是疑惑的道:“怎么,张捕头……不肯赏脸么?” 张震道:“我……有事。”他看了看李公子,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李公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公子闻言,倒是很乐意的样子,急忙点头,道:“能!能!什么忙?” … 张震将李公子领回了西南贫民区的小院,他让李公子在堂屋稍候,自己进了卧房,钻到床底下将那口半人多长的粗陋木箱子拉了出来。张震将木箱放在床上,打开盖子,入眼的仍是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剑,张震手伸向剑柄,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短剑拿起来,然后轻轻的平放到被子上。 然后他伸手抠向盛放短剑的凹槽,向上一提,凿出凹槽的整块木板都被提了出来,下面竟然是有夹层的,夹层里放着几张银票。 张震将银票全都拿了出来,然后走出卧房。堂屋里李公子正用扇骨敲着手心不停的四处打量,见张震出来,便往前迎了两步。 张震将手里的银票捋了捋,本想看看上面的数额,又觉得上面写的是一千两还是五百两已经没什么紧要了,索性将银票一折,一股脑全塞到李公子手里,道:“这些银子,你给城东于相福家里送三百两,我买了他一出院子,你把钱给他,把房契要过来。然后你再给风月楼大掌柜送八百两,我在那里吃了顿饭,还没付钱。剩下的钱,还有房契,你送到衙门,交给薛琪。” 李公子低头看着手里的银票,听张震说着,他也跟着小声念叨:“三百两到城东……房契……八百两到风月楼,剩下的……送到衙门……嗯!好!张捕头,我记下了。” 张震拍了拍李公子的胳膊,温声道:“李公子,你自己留下一百两,算是我孝敬我大娘的。” 李公子急忙摆手道:“不用,我不缺钱!我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可能是害怕张震再硬给,李公子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已经出了堂屋,他忽然又停下来,看了看手里的银票,又回头看看张震,似乎是有所察觉,有些疑惑的道:“张捕头,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不亲自去?呃……可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啊,我就是觉得……” 张震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站在堂屋里,隔着门槛两臂举起朝李公子拱了拱手,庄重的道:“有劳李公子了。” 李公子还要说什么,张震往前迈了一步,举起的双臂向外伸平,“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关了屋门,用两扇门板挡住了李公子担忧的面孔。 张震反身走到堂屋的太师椅上坐下,眼盯着地面出了会儿神,直到天色渐沉,从窗子照进来的光线越发黯淡,屋里的物件也开始有些模糊了,张震才站起身来。 张震取了火折子,将屋里的油灯点亮,然后举着油灯往卧房里走。 一灯如豆,照着张震半边脸,随着他缓步走动,灯光摇曳起来,影子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连带着整个房间似乎都摇曳起来,只有他的脸色,却还是黑沉沉的…… 张震将油灯放在床前的小桌上,走到床边,将被子上的短剑两手平端起来,然后一只手握住剑柄。 剑柄是青铜的,为了增加握持感,上面刻有盘龙的纹路,但即便这样,出手汗的时候,还是容易打滑的,不如缠上密密的麻绳来的舒服。 可是,张震的手一握上剑柄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像是久违故友的重逢。 剑自然是死的,但人心是活的,人心活了,剑也就活了。 张震拿过一块毛巾,将短剑的剑刃来回擦拭着,然后转动手腕,让剑尖朝外,直指着油灯照了照,笔直的剑刃寒光闪烁,剑脊之上,两个古体的小字显现出来——“七杀”。 张震将毛巾展开,平铺在桌子上,然后将短剑轻轻放上去。又转身从床尾的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对襟大褂来,穿在身上,将盘扣一粒粒扣好,又把有褶皱的地方挣了挣,将袖口折的平平整整。 最后张震用梳子仔细梳拢了头发…… 做完了这些,张震取了短剑,收在袖子里,端油灯走出卧房进了堂屋,将油灯摆到供桌上。 然后,他自己在太师椅上庄严而坐,眼睛看着堂屋屋门,静静等待…… 第八十九章 夜黑风高 夜黑,无月。 张震在堂屋独坐,已经有些时候了。 屋门关着,他目光所及,不过堂屋尺余之地,油灯的灯捻摇摇欲坠,渐渐的,他连屋门都看不太清楚了。起初,外面倒还是有些声音的,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街坊碰面时的寒暄,妇女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到后来,这些声音也慢慢消失。 只有遥远的小巷里不时传来一声犬吠。 张震手心已经生了汗水。 他将短剑放在膝盖上,伸开手掌在裤子上擦了一把,然后重新握住短剑,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来,静静的养神。 鼻子里传来桐油燃烧的味道,很是难闻。 忽然,一阵风起。 秋夜寂寥,这风来的诡异,像是平地升起,呼啸着卷起院里的落叶,落叶在地上划过,又沙沙作响。 静了好久的耳膜,一瞬间又被各种声音充盈。 张震睁开双眼,然后挺起身子。 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噗通”的声音,像是有人翻墙而入,双脚落地。声音不大,但不难分辨,显然来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继而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 不轻不重,不快不慢,一步,两步,三步…… 来人到了门口。 张震眉头微皱,腿股绷起,握紧了短剑。 脚步声消失了,门却没有被推开。 油灯灯捻发出一声爆响,继而灯光晃了一晃,屋子里又是一阵光影摇动。 随即火光忽的黯淡下去,眼看就要熄灭,张震略略偏过脑袋瞥了一眼,见灯捻似乎要顺着灯碗滑落下去,浸没到灯油里,于是他伸手挑了一把,火光又重新亮起来。 “啪!” 屋门突然猛地被推开,一股劲风袭涌进来,油灯顿时被吹灭,堂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张震急忙向门口望去。 光与暗的对比,有时候,暗正因为光,才越发显得暗。 是以油灯一灭,整个世界却亮了。 门外空无一人…… “自家人,熟门熟路,既然来了,何必故弄玄虚。”张震开口,声音清朗。 “哗啦!” 话音刚落,房顶一震,在一片茅草、泥土和碎瓦片中,一个影子如利箭般迅猛的坠落。 张震还没看清那人的身形,胳膊已经举起,手腕一抖,手里的短剑剑脊横在了自己脖子前面。 “叮——” 一声清脆的响声,另一只短剑已经刺在了他横起的剑脊之上。 那只短剑却比他手里的短剑还要细,还要窄,剑刃看起来也更锋利。 即便房间里光线并不好,张震都能看到那只短剑的剑刃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张震知道,那蓝光是因为淬了剧毒,毒液来自一种箭蛙,一旦剑刃割破肌肤,哪怕是细微的伤口,毒液只要沾了血,人就会变得迟钝,不止是动作,连呼吸和思维都都会变得麻痹。那淬毒短剑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手的主人一身黑衣,长相倒是极为英俊,跟他的手肤色一样,他的脸色也很显苍白,眉毛细长眉心狭窄,下巴略尖,嘴唇很薄,嘴角自然带着一丝邪魅的冷笑。 他另一只手里,还有一把同样细窄的短剑。 而且很快,他就将短剑挥了起来,划向张震的胸口。 张震胸腹向后猛收,但那人动作快的异常,在朦胧的夜色中竟连出了一道残影,短剑划开张震的大褂,在张震胸前割开了一道伤口。 张震手腕一拧,用短剑剑脊别开了那人刺向自己咽喉的短剑,然后腿在地上一蹬,身体斜向开合,长身而起,以身为先,以身带肩,以肩带肘手,猛然向一侧发力。借站起的势头,在极狭窄的空间里,用肩膀顶起一股提掀之力。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力道不可谓不猛,但这一撞,却落空了。 黑衣人两臂张开,飘然而退,优雅,却又疾如魅影,他停下时,脚后跟刚刚好顶在堂屋门槛上。 黑衣人在堂屋门口站定,看着张震,轻哼了一声,嘴角牵扯起一丝蔑视。 “你来了。”张震看了黑衣人一会儿,道。 “我来了。”黑衣人回道。 张震视线越过黑衣人的肩膀,看看外面的天色,道:“你来晚了。” 黑衣人扬了扬他细狭的眉毛:“我会早点走。” 张震道:“我没想到会是你来,我以为……嗯,他自然不会来的,可我也没想到会是……”说着,他失笑了一声:“是,除了你,也没别人会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向前疾冲,那一道人影在夜色中如黑色幽灵,一闪而过,转眼便来到张震跟前,倒握短剑,向张震咽喉横扫。 张震身后便是太师椅,退无可退,只将上身向后倾斜,避开了袭来的短剑。 黑衣人一剑不中,继而左手剑从下方刺向张震小腹。张震本想去抓他手腕,只是他动作太快,张震恐抓他不住,索性将自己手里的短剑朝黑衣人面颊上砍过去。 这是一个搏命的姿势,而且,若是两人都不收手,自己只伤在小腹,他却是伤在面颊。 果然,黑衣人短剑收回,腰杆向后猛弯,一瞬间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躲开了张震的一剑。 黑衣人避开了张震的一剑,后仰之际,却因此中门大开。 好机会! 张震挥出去的短剑并不收回,手握剑柄顺势向下猛砸黑衣人袒露出来的胸腹。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以常人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伸手往地上一拍,腰肢诡异的一拧,身体翻转着横飞出去。他飞出去几尺,去势还没止住,一脚踩地,另一只脚在墙上一蹬,又朝张震疾冲而来,纵身一跃,两脚并拢,整个身子直如一杆标枪,斜向上踹向张震的侧脸。 张震屈起胳膊一挡,黑衣人踹在了他小臂上,脚底带起的尘土飞溅出来。 张震眨了眨眼睛,虽然挡住了这一脚,但力道却卸不去,张震身子向后倒,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撑了一下,人转了个身向后跃上供桌。 那黑衣人被张震挡开,身子后退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只手已经空出来,手里像是捏了什么东西,猛地朝张震一抬。 张震若有所觉,急忙将短剑挡在了眼睛处,只听叮叮的两声响,两枚细窄的短镖射中剑身,然后掉落在地上。 黑衣人刚一落地,立马又疾冲而来高高跃起。 张震眉头一皱,只觉这些大开大合的动作对那黑衣人而言,都太过花哨,应该不是他的风格才对。不过眼下形势危急,他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又将手里的短剑刺过去。 黑衣人一脚踢在张震短剑剑身,将短剑硬生生的踢进了墙上,紧接着手又是一扬。 张震急忙侧身,躲开了两只短镖,不过自己的短剑却是要不得了。他松开了短剑,向后一个空翻跃下供桌,跟黑衣人又拉开了几尺的距离。 黑衣人却没有继续进攻,他站在供桌上,看了看钉在墙上的短剑,又看了看张震,眼里闪过一丝讶然,但这一丝讶然很快被更深的轻蔑盖过去,冷笑道:“我一直觉得,你脑子虽然不太好使,身手还勉强算是不错的。现在看来,你唯一一个优点都没了。” 他说着,视线下移,似乎留意到了张震割开的大褂下面裹伤的白布,又道:“哦——原来,你是身上有伤啊。” 张震凝重的看着黑衣人,没有说话。 黑衣人跳下供桌,将另一只短剑也收回腰间,冷笑着拍了拍手,语气里有几分讥讽的意思:“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有人能伤到你?告诉我是谁,看在同门的情谊上,我可以帮你杀了他。哦!对了,这一票买卖不收你钱。” 张震道:“多谢你的好意,伤我的人太多,现在又不知道人在何处,恐怕你找不着也杀不光。”张震想了想,又道:“不过他们的幕后主使已经被你杀了。” “哦?”黑衣人一边眉毛扬了扬。 “就是你在拱辰街上杀的那个人。”张震道。 “哦——”黑衣人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似乎只是一个咧嘴的表情,他的眼神永远是冷漠的:“原来是他啊,那猪崽子金贵着呢,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张震都有些吃惊了。 “不错。”黑衣人道:“先前我在汉阳干了一票大的,才挣了一万两,没想到……” 他本来是面带轻蔑的冷冷笑着,话说一半身子又忽然启动,两手伸向背后,再亮出来时已经是同时拿了两把短剑,蓝幽幽的剑刃无比迅捷的朝张震的咽喉处横向切割。 张震急忙闪身时,黑衣人竟然是晃了个虚招,他身子十分诡异的猛然下压,从张震腋下钻过去,一只短剑剑尖外指在张震腰间划过,又给张震添了一道淋漓的伤口。 张震还没转过身来,黑衣人已经滑到了张震背后,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剑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永别了,青狮。”张震背后,黑衣人冷幽幽的开口。 第九十章 死与生 张震闭上了眼。 关于死亡,很早之前,他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见多了死亡,而且他自己也很多次跟死亡擦肩而过,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像是阎王爷在他脚踝上系了一根锁链,徘徊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以为,当这一天来临,他或许不会笑,但会很坦然。 可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了薛琪。 很奇怪,他以为一个人临死的时候,脑子里回闪的,应该是此生的两个极端,风光与罪孽,他却想起了薛琪。 想起了那个傍晚,阳光金黄,而她,笑意轻柔…… 想着想着,张震突然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涌向脑海,像是凭空生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并不是切切实实作用于身体的,他胸前和腰间的新伤还在流血,他腿上的旧伤也仍然拉扯着他的动作,但他又分明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存在。张震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脑海一片清明,连带着指尖都微微有些颤抖。 他又睁开了眼。 “我知道这句话不合规矩,可我还是想问,是谁让你来杀我的?”张震开口道,声音平稳里有几分细微的渴望,他眼睛看着前方,堂屋的北墙,他的短剑还钉在那里。 “你觉得会是谁?”黑衣人听到这句话,像是来了点兴致,没有再急着动手。 “是苍鹰吗?还是……老头子?”张震沉声问道,说话的时候,右肩膀已经悄悄的绷起来。 “哦?老头子?”黑衣人短剑仍逼在张震脖子上,他身体向旁边歪了歪,似乎斜视了张震片刻,用戏谑的口气道:“你觉得老头子会杀你?嘿嘿,我还以为你对老头子尊敬的很,没想到也是脸皮上的功夫,你肚子里的小心思也不少啊!” 张震眼睛动了动,脸色依旧平稳,却已经将全部的心神都调动了起来,竭力用身体每一个部位去感受背后黑衣人的举动——他说话的语气,他呼吸的节奏,他身体重心的偏移…… “这么说……是苍鹰了。”张震顺着黑衣人的话说道。 黑衣人没有回答,却转而道:“上路之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张震道:“我倒真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我不想死!”张震陡然提声,话音未落,他忽的含胸,脖颈后缩同时用下巴护住咽喉,继而左脚脚尖在地上猛点,以腿带身,以腰为轴,以后背带右肩,汇集了全身的力量向后撞去。 黑衣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反应也是极快,右手回收,明明动作比张震大的多,却后发先至,在张震撞上他胸口之前,已经将右手垫在了两人中间。 等张震肩膀撞上他的右手,力道还没落实,他就在向外推了一下,借张震一撞之力,身体向后急滑出去。他动作虽然很急,却没有乱了方寸,后退的时候,他还很从容的躲开了堂屋的门槛。 待身子在院里落定,黑衣人讶异的看了张震两眼,将右手的短剑剑柄咬在嘴里,解放了右手,然后用右手在左拳上拍了两下,又从嘴里取下短剑,一边点头一边赞道:“呦~可以啊青狮,一年多不见,长本事了,都学会耍心眼了。” 张震小心提备着黑衣人,后退了两步,从北墙上拔出了自己的短剑握在手里,略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坚决,道:“抱歉,我心里有牵绊,现在还不想死。” “哦?牵绊?”黑衣人讥笑道:“那个村姑?” 张震心里一凛,眉头皱起,道:“你跟踪我?” 黑衣人仍是讥讽的神情,却没有回答张震的话,接着自己先前的话道:“青狮,你不光脑子不好使,眼光也不咋地,那女的也忒丑了!就这种货色你能看上她?我不信!她是不是赖上你了?用的什么借口?怀了你的孩子?” 张震握着短剑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压着自己的情绪道:“跟你没关系,你别碰她!” 黑衣人歪着脑袋砸吧砸吧嘴,作出一副努力思考的神情来,道:“你说话怎么这么见外呢,咱们可是同门师兄弟啊——你的事儿自然就是我的事儿。”说着他手一挥,煞有介事的道:“你不用管了,这事儿包我身上,回头我亲自看看她肚子里到底有什么?” 张震胸口一阵起伏,呼吸都加重了,他直视着黑衣人,近乎是一字一句的道:“你别动她!” 除了盛怒,张震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发慌,他知道,他做得出来。 黑衣人冷笑道:“呦——你那是什么眼神?看得我还怪害怕的。”他忽然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哦——我知道了!你是嫌肚皮割开了人就不好看了是吧?没事!我再给她缝上啊,你放心——我针线活好得很,保证跟原来差别不大。青狮,你得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女的说怀了你的孩子,她不一定真怀了孩子,再说就算她真怀了孩子,那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啊。” 张震闭上眼猛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厉声道:“我说了,你别动她!毒蛇!” 黑衣人突然变了脸,瞳孔收缩眼神如针一边犀利,直刺着张震,飂飂的道:“你这是在命令我?”他声音不大,却冷的如寒涧冰霾,侵肌蚀骨。 张震看了黑衣人片刻,泄了气,语气多了几分悲怆:“我是在求你。” “哈哈哈哈哈——”黑衣人又仰天笑了起来,继而将张震上下看了看,道:“你凶巴巴的,吓人的很,可不像是在求我?” “你想怎样?”张震道。 黑衣人细窄的眉毛一扬,眼神在张震膝盖上点了一下,道:“磕一个。你给我磕一个,我不光能绕过她,还能保她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张震只觉脸颊上的肌肉都抑制不住开始颤抖了,他满口的牙咬得咯吱作响,眼睛死死的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却满不在乎,手腕一抖,左手的短剑滴溜溜的转了个剑花,剑刃上的蓝光越发闪耀:“呦——怎么?想动手?想杀了我?你身体状态鼎盛的时候,或许还有那么点可能,现在么……我能让你一只手。” 他斜视着瞟了张震两眼,看了看张震的反应,又道:“哎——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给你算一百两金子行不行?你给我磕一个,我就给那姑娘送去一百两金子。嗨!也别一百两了!算你个亲情价!二百两!磕一个头二百两金子,青狮,可以了,见好就收吧,做一票杀猪的买卖才能给多少钱?” 张震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黑衣人说的是事实,当然,不是金子的问题,而是动手的问题。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还真打不过自己这位师弟。 而毒蛇,最可怕的还不是他的身手,而是他不择手段不屈不挠如跗骨之蛆的脾气,他想做的事情,除非他死,真是极少有做不成的。 张震看了黑衣人半晌,手里的短剑松开再握紧,终于垂了下来。 “你……保证?”好一会儿,张震开口,声音嘶哑,目光压低看着黑衣人脚下的地面,那儿有几片枯叶。 “当然。”黑衣人冷冷一笑:“你知道咱们山门的规矩,说出来的话,绝不会食言。” 一股热血涌上了脑海,又消退下去,像是胸口沸腾的那团气。 张震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又睁开,面无表情,扔了手里的短剑,短剑掉在堂屋的泥土地面上,有声,但是沉闷,像是无奈的低吟。张震右腿往前迈了一步,右膝弯曲,低下头,上身前倾,继而左膝弯曲。 整个人开始下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面突然响起一连串爆笑。 张震猛地抬头,见黑衣人弯着腰正在狂笑,他笑的肩膀都在一个劲儿的颤抖,连手里的短剑都扔了,一手指着张震,却说不出话,另一只手不时在大腿上拍一下,气都喘不匀了。 可能是被口水呛到了气管,他很快又咳嗽起来,他笑的脸都挤到了一块,伸手在前面挥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青狮,我操……哈哈……你他妈缺心眼吗!咳——哈哈,我操!我他妈逗你玩呢你看不出来?你还真跪下了我操!哈哈——回去我得让山上的人都知道,你给我跪下了!哈哈——我操!我他妈肚子都笑疼了!不行,我得缓缓……”他仍是不停的笑着,捂着肚子弯下腰来,几乎要蹲在地上。 张震急忙站起来,脸黑的吓人,道:“你是说哪件事在逗我玩?薛琪的事儿?还是要杀我的事儿?” 黑衣人仍是笑个不止,边笑边道:“你他妈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杀你的事儿,我他妈没事杀你干嘛?” 张震回身到屋里的方桌上拿了那个刻有险峻山峰的铜徽,大步迈出门去,将铜徽砸在黑衣人脚下,压着火道:“这是什么!” 黑衣人又笑了一会儿,看了看那铜徽,直起腰来,道:“怎么了?” 张震突然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他妈是咱山门里的催命柬,柬到取命的规矩从来就没变过,你他妈能拿它开玩笑!” 第九十一章 不温情的叙旧 黑衣人却没理会张震的咆哮,他弯腰将先前扔在地上的短剑捡起来,并且在其中一把短剑上亲了一口,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沾的尘土和淬的毒液,然后将两把短剑插回后腰。 张震曾仔细看过黑衣人的两把短剑,除了剑脊靠剑柄处的刻字,其他都是一模一样的,至于剑脊上的刻字,也就是剑的名字,都很有意思,一把叫龟公,而另一把,叫妓 女。 张震问过他为什么会给自己的剑起这么俩名字,只是他从来都不回答。他有一个怪癖,每次收剑回鞘,都会在其中一把剑上亲一下,准确的说,都会在那把叫“妓 女”的剑上亲一下。他有时会把“妓 女”拿在左手,有时会在右手,没有固定的习惯,但收剑的时候总能不加判断的分辨出哪把是“妓 女”来。 这个问题,张震也问过,他倒是回答了,很意味深长——“妓 女”身上,有股sao味。 黑衣人收回了短剑,又瞥了一眼铜徽,伸脚尖在铜徽上一踩,一挑,一勾,铜徽就飞了起来,正好飞到他胸口的位置停下。他轻轻巧巧的伸手握住,然后放进怀里。 而对于张震的愤怒,他丝毫没有理会。 张震看到他这幅无动于衷的模样,有些无奈,一腔的火气又都憋了回去。 张震知道,他就是这样,他经常会想方设法的激怒别人,然后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更有甚者,还会很无辜的问一句:“你怎么了?”让你觉得自己像一个暴躁的傻子。 他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张震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在黑衣人脸上看了两眼,眼神渐渐缓和下来,终于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略有些感怀的道:“好久不见了,毒蛇。” 毒蛇却并不领情,一把打开了张震的手,冷笑道:“久个屁!别一副死了爹的样子。哦——忘了,你是野种,没爹。”说着他就迈步往屋里走。 张震对他恶毒的话倒都习惯了,也没太生气,跟着往屋里走,边走边问道:“既然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毒蛇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震嗤笑道:“你是不长记性还是不长脑子?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来做一票大买卖。”他顿了顿,又有些纳闷的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打听了打听,你在这儿呆的时间可不短了,干嘛?踩大盘子?” 张震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道:“我不会是抢了你的买卖吧?那猪是肥了点,可不生啊,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张震摇头道:“不,我没在踩盘子。” 毒蛇又往前走,直到堂屋的太师椅上坐下,用一种很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屋子,道“没踩盘子,那你窝这破地儿干嘛呢?那个猪崽子叫什么?是叫赵老虎吧?我看你是在搞他啊。” 张震也拉过一条凳子来坐下,想了想,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道:“一言难尽……” 毒蛇冷笑道:“难尽个屁!是你脑子不好使说不明白,还难尽……听他们说你现在叫张震?怎么?认了个姓张的当爹?” 张震捋了捋思路,道:“自从离了山,我就一直定居在这儿,张震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呦呦呦呦呦——”毒蛇故意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讥讽道:“稀罕事儿啊!咱们威名远扬的青衣屠夫都会动脑子给自己起名了,张震?可以可以,够难听!” 随即他所有所觉,又道:“你说你离山?什么意思?” 张震抬头看了毒蛇一眼,奇道:“你不知道我离山的事儿?” 毒蛇道:“你他妈不是废话吗!你又不是我的姘头,我他妈怎么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儿!”说着,他脸上难得有了几分认真的样子,道:“你真离山了?就是离开山门不再回去了?你什么时候离的山?为什么要离山?” 张震越发觉得好奇了,道:“我离山都一年了,你都不知道?你这一年多一直都没回去过?” 毒蛇气哼哼的道:“妈的,别提了!先前在汉阳干了一票大买卖,账没给我结清,草他妈的!你他妈敢信,还有人请摘瓢不给杵头儿的。” 张震笑道:“确实不常听闻,不过照你的脾气,雇主不清账,直接杀了就是,怎么耽搁这么久?” 毒蛇撇了撇嘴道:“点子有点硬……”他飞快的看了张震一眼,又道:“说这干嘛?你他妈还没回我的话呢!你为什么要离山?怎么?也知道自己缺心眼,干不下去了?” 张震叹了口气道:“说来话——”话没说完,他很快就意识到毒蛇怕是又要冷嘲热讽了,于是赶紧道:“我跟苍鹰起了点冲突,我俩打了个赌,我输了,所以下山了。” 张震忽然想起什么来,又皱眉道:“不对啊!你一年多没回山,岁贡钱怎么交的?” “岁贡?”毒蛇嘿嘿的冷笑两声,道:“我交他妈啊我交!我不交他能怎么着我?那老杂毛有本事下山来清理门户啊!” “毒蛇!”张震变了脸,挺直身子直瞪过去,怒斥了一声,道:“他是咱们的师父,怎么说他也是把咱们几个养大了的,你不该这么说他!” “师父个屁!你当那老杂毛是安了什么好心么?他整天在山上屁事不干,还不是指望着咱们几个养着他。”毒蛇冷笑着说了几句,不过语气轻了不少,又接着先前的话题道:“你跟苍鹰起冲突了?为什么?” 张震见他转移了话题,知道自己也劝不了他,于是没再过多纠缠,顺着他的话道:“我跟苍鹰么?你应该能猜的到。” 毒蛇想了想,道:“嗯——我知道了,我倒是很好奇你跟他打的什么赌?” 张震失笑了一声,道:“还能打什么赌,赌杀人呗。” 毒蛇一只脚踩上太师椅,歪着身子看着张震,有些诧异的道:“赌杀人你能输?你脑子虽然不太好使,杀人手段还行啊,能输给苍鹰?噢——我知道了,看来他是让你杀了你不想杀的人。” 虽然一直觉得毒蛇嘴欠,可不得不承认他的脑子确实很聪敏。张震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毒蛇哼了一声,冷笑道:“要不说你脑子有毛病,宰几头猪而已,就你他妈规矩多,你他妈下山也是好事儿。” 张震有些怅然的道:“我下山的时候,发过重誓,说不再杀人,可……还是没能守信。” “哦——所以你觉得我是苍鹰派来杀你的?”毒蛇恍然道,说着他一拍巴掌,又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笑的都快没人样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心虚呢,我操,你他妈还差点给我跪下了,哈哈——真他妈笑死老子了!” 他忽然又敛起了笑意,上身往前倾了倾,看着张震冷声道:“你也是活该!没让你跪下便宜你了,发了誓都不作数,你他妈也算个男人!” 张震神情黯然,面有愧色,垂下眼帘声音低沉的道:“有时候,人也是身不由己的……” 毒蛇又往后仰回去,嗤笑道:“身不由己?屁的身不由己!都是没脑子没本事的废物给自己找的借口!我听说你还当了捕头,看来你日子过的很滋润啊——要是让苍鹰知道了你说话不算数,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听到苍鹰,张震神色又变得坚毅起来,沉声道:“毒蛇,你是很聪明,可有些事,你可能不懂。身不由己……有些时候,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光按着你个人的喜恶来。我是食言了,可我不后悔,老天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苍鹰如果因为这个来找我麻烦,那就让他来吧,我接着。” “呦?”毒蛇眉毛扬了扬,戏谑的道:“想给我讲大道理么?我他妈还就爱听点大道理,来来来,继续!看看咱们的青狮——哦,不,是张震,这名字可真他妈难听——看看你还悟出什么哲理来了?” 张震笑了一声,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可又不能发脾气,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发脾气,就更遂了毒蛇的意。 他就是爱看别人怒发冲冠的样子。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张震随意往旁边看了看,见自己的短剑还扔在地上,于是起身过去捡起来,用袖子仔细的擦去剑刃上的泥土,又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剑脊上的字。 这时候毒蛇又开口道:“既然离了山,你还留着它干啥?看来你是贼心不死啊。” 张震道:“毕竟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舍不得扔,留着只是当个念想,倒没想着再用,今天还是第一次拿出来。” 毒蛇道:“第一次用就是为了对付我,照你这么说,我脸上还挺有光呗。” 张震又觉得哭笑不得了,他不想再跟毒蛇拌嘴,于是道:“你这里的买卖也做完了吧?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汉阳的债讨清了没有?还回汉阳去?” 张震本来很想问问是谁雇的他杀赵老虎的,不过张震也知道,毒蛇绝对不会告诉自己雇主是谁,哪怕他们是师兄弟也不行,这是规矩。 毒蛇闻言,坐直了身子,看着门外,道:“不回汉阳,我要去北边。” “北边?”张震问道:“你要回山?” 毒蛇道:“不是回山,应该是去马陵。” 张震道:“去马陵干什么?接了那儿的买卖?” 毒蛇摇了摇头,收起了那副讥讽挑剔的尖酸模样,语气难得的凝重起来:“青狮,黄雀出事了。” (第二章……写到夜深人静,坐到腰酸背痛,看来还是放出话来有动力啊……下次还说更两章,没准人就勤快了。) 第九十二章 晓彤与拨浪鼓 “晓彤怎么了?”张震心里一紧,拧转身子正直面对毒蛇,几乎要站起来,急忙问道。 黄雀,晓彤,两个名字,同一个人。 在师门里,张震要说自己最敬重的人,自然是自己的师父,但这种敬重也止于敬重,像是对着一个遥远的圣人,敬仰他,却谈不上牵挂。 至于自己另外几个师兄弟,像是毒蛇,张震是毒蛇的师兄,毒蛇是他的师弟,可他们之间,却从未以师兄弟相称过,都是直呼名字,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那么他们相互的感情,可见一斑。 自从离开了山,张震唯一牵挂的,就是晓彤了。 在山上,师父叫她黄雀,苍鹰叫她黄雀,棕象叫她黄雀,毒蛇也叫她黄雀,只有张震,叫她晓彤。 她是被张震抱在怀里上了山的,那时候她才两岁,张震也才七岁。 那也是张震记事以来第一次下山,被师父带着,原因么,自然是杀人。 按当时他师父的话说,张震已经学了几年杀人的技巧,有了点底子,可光闷着头学也不行,还要去看,那时候他两位师兄也还都青涩,带不得他,于是他师父就亲自带他下了山。 说来也可笑,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见识杀人,张震却没记住当时杀人的情形。一点模糊的印象,也都被潜伏时的紧张和忐忑遮掩了,哦,还有当时恼人的飞虫,在耳边头顶嗡嗡飞着,赶不走。 相对于师父教诲的如何杀人,更吸引张震的,却是山下的花花世界,让张震知道,天下的人竟有这么多,他们的衣服竟能这样好看,他们的房子也竟能这样精致。 也让他知道,一个小鼓,底下插个棍儿,再在两边用绳子系上俩竹球,放在手心里一搓,就能来回一边转一边发出好听的声音。 张震那时也很想有一个那样的小鼓,也很想放在手里搓一搓,听听响。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师父就拉着他走远了,他回头想多看一眼,那卖鼓的小贩又被人群挡住,怎么寻都寻不见。 跟着杀了几个人,他师父又对他说了许多话,张震糊糊涂涂的听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脑子里,只念着那个会转的小鼓。 要回山的时候,才遇到了晓彤。 张震倒希望没遇到她,那时如此,现在,虽然多了几分不舍,但总的来说也是如此。 因为张震遇见她时,她太凄惨了。 她家是一出大院,门前的狮子门头的匾,看起来家境颇为殷实。师父带着张震从她家门前路过的时候,恰好看到一群面相凶恶的人从她家离开,手里捧的包袱背的,收获颇丰的样子,那群人离开时笑声很大,跟院子里的惨叫声相互映衬。 师父对世事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的,富的不攀穷的也不救,可那会儿不知怎的,突然就说要进院子看看,张震自然也跟着进去了。 然后,他就生平第一次,恐怕也是有生之年最可铭记的一次,被极大的震颤了,震动到他还算幼小的心灵深深颤抖。 见到师父杀人,可能是被太多的灌输杀人方面的东西,也可能是他师父杀人的方式太平静了些,张震倒没多大的感触,只是心心念念着他那会转的小鼓。可见到晓彤的时候,那种惨状让张震彻底呆滞了,一边害怕,一边瞪着眼睛看,不是他想看,实在是他怕的忘了闭眼。 进了大院没走几步,门口歪倒的栏杆上就趴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仆,老仆两手被反绑在背后,一条腿微微蜷着,腿上套着黑色的裤子,穿着黑布鞋,略瘦些短些,大体来说跟寻常的腿没什么两样。可跟另一条腿一比,这条寻常的腿顿时又显得太好看了。 他另一条腿上仅剩了腿骨。 大腿骨,膝盖上残留的些许软组织,小腿骨,白森森的,没有一点肉。割肉人的手法很精到,骨头刮的很干净,连血迹都很少残留,但又只刮了腿上的肉,脚还是完好的,甚至还穿着鞋。 他腿上的肉,在他嘴里。 他嘴张着,嘴里鼓鼓囊囊,嘴外面还吐出了一滩,肉条肉沫,红红白白的一片。 这还只是门口,还只是开始。 再往里走,倒吊着被割了脑袋流血流成人干的,从嘴巴到下腹用一根木棍串了架在火上烤的,绑在柱子上被用箭射的像刺猬的,如此种种…… 师父面无表情,在院子里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径直朝正屋走去了。 张震不敢跟着,也不敢再看,又不敢独自出去,只好就近躲进了大门东边的柴房,紧紧的关了柴房木门。又怕看不着师父,被师父落下,就趴在柴房窄小的窗口上,隔着窗户纸向外看。 他太害怕了,心里的弦一直绷着,所以当一阵异响突然出现的时候,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嘭嘭……嘭嘭……嘭嘭……” 声音响在他身后,张震都没敢回头,拉开了柴房门就要往外跑,他已经出了门之后,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嘭嘭……嘭嘭……嘭嘭……” 很快,声音又响了。 张震这回真意识到,这声音确实是听过的。 他胆战心惊的扭过头来,人停在门外,随时准备跑开,隔着门框,缩着肩膀向柴房里张望。 “嘭嘭”的声音还在响,很有节奏,两声一顿,两声一顿,张震终于看清了,声音是从一个盖着木盖的米缸里发出的。 张震脚往前探了探,又不敢进柴房,便高声叫了师父两声,可是他师父没有回应,人都不知到何处去了。 张震还想再喊,又下意识的住了口,师父对他们兄弟几个很严厉,最厌烦的便是从他们几个身上看到软弱。 大约是七岁孩子的好奇心,又或者是那“嘭嘭”声音特有的魅力,张震几番试量,终于还是进了门,畏畏怯怯的走到米缸前,又哆哆嗦嗦的掀开了米缸的木盖。 缸里坐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小女孩,扎着俩羊角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锦缎夹袄, 他看着她,她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对大眼睛黑如点漆。 “嘭嘭……” 又是两声响。 张震视线下移,看向她的手里,她的手里攥着根棍儿,棍上插着个小鼓,小鼓两边用绳子系着俩竹球,随着她白嫩小手的摇动,俩竹球不时打在鼓面上,发出“嘭嘭”的声音。 张震看着她手里的小鼓,有点眼馋。 小女孩竟像是看出了张震的心思,晃晃的将拿鼓的小手举起来,她这个稚拙的动作险些让她自己向另一侧歪倒,她又用另一只手在缸壁上撑了一下才坐稳了身子。 “哥哥,你玩。”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道,歪斜着身子高举着手,将小鼓递给张震。 张震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抵过小鼓的吸引力,接了过来。 小鼓有些粗糙,鼓身有些斑驳,一个竹球也是裂开的,连底下的棍都不太直。张震将棍合在手心里,学着街上那个小贩的样子,轻轻一搓。 “嘭嘭……嘭嘭……嘭嘭……” 那一刻,张震爱极了那个声音。 张震玩的很高心,小女孩坐在米缸里看着张震,也跟着咯咯笑,直到柴房门口忽然一黯。 张震扭头看去,他师父长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正看着他。 张震急忙低下头,叫了声“师父”,规规矩矩的站好,将手里的小鼓悄悄的藏在身后。便是七岁的年纪,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很傻,师父分明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鼓,再藏起来,连自欺欺人算不上,徒自欺罢了。 可他还是想把鼓藏起来,留下来,他细嫩的手已经被各种兵器磨出了茧,何曾玩过这个…… 万幸,师父没有在鼓的问题上多纠缠,而是走向了米缸。 张震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小的心里满是欢喜,然后看着师父在米缸前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抱着她,这孩子跟咱们有缘。”良久,他师父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张震赶紧将小鼓别在后腰带上,趴在缸沿探出身子将小女孩抱起来。 小女孩一点都不认生,任由张震抱着,她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张震,不时咧开嘴笑。 这时张震留意到,小女孩胸前还戴着一个银白色的长命锁。 他师父显然也注意到了,将长命锁从小女孩脖子上摘下来,看了几眼,然后随手扔了。又将小女孩从张震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看了看,道:“你身穿黄衣,以后……就叫黄雀吧。”说完,就抱着小女孩大步出门去了。 张震跟了一步,又停下来,忍不住捡起地上的长命锁看了看,长命锁做工十分精致,正面上两边刻有两只孔雀,孔雀的翎毛都根根毕现,下面是一朵绽放的牡丹花,中间环绕着四个古体的字“长命百岁”。 张震又将长命锁翻过来,锁的背面要简单些,只有两个字——“晓彤”。 晓彤?这大约是小女孩的名字吧,张震没读过几本书,而且他才七岁,更谈不上什么审美,他只是无端的觉得,晓彤这个名好听,比黄雀好听。 (恢复更新,后排想砍我的朋友请收好手里的刀,以后几天我尽量多更,将功赎罪。) 第九十三章 动身 后来,她就上了山,在山上长大。 师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区别对待,讲一样的东西,教一样的本事。再后来,她也开始下山杀人,跟她的几个师兄一样。 但她跟她几个师兄,又都不一样。 山上的人,包括师父在内,大抵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大家住的虽然很近,却像是远隔千里,不亲近,不来往,沉默寡言,偶尔见面,最多也就是点个头示意,连句“天气怎样”“吃饭没有”之类的寒暄都懒。 要不就是毒蛇这种,一张嘴就能让你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活活打死。 一群怪物……若是以山下人的眼光,应该会这么形容。 只有晓彤,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热情的,活泼的,开朗的,喜欢聊聊闲天,喜欢关心一下别人的近况,喜欢笑。 张震觉得,她一天天长大,相貌在变,身材在变,声音也在变,唯有她的笑容没有变,还是他最早见她时,她对他笑起来的样子。 晓彤……张震后来越发觉得这个名字好了,不仅好听,而且取意也好,破晓彤云。 撕开黑暗的一缕霞光。 只是山上的雾霭太过深沉,这一缕霞光也只能掀开一角,映射小半边天空,却如何都驱散不去。 。。。。。 “晓彤怎么了?” 张震这句话问出来,毒蛇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毒蛇很惬意的往后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身体微微向下滑动,让自己的后脑勺能枕住椅背,然后用一种得意而又刻薄的神情斜视了张震一会儿,才道:“呦?你不是都离山了吗?还这么关心黄雀干嘛?怎么?觉得她长得漂亮,对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张震立即吸了一口气,眉头就拧了起来,他很快又收回视线看向地面,重重的喘息了两下,才很竭力平复了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很认真的对毒蛇道:“毒蛇,你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我一直把晓彤当成亲妹妹,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亲妹妹?”毒蛇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喜欢糟蹋亲妹妹的不多了去了,再说她跟你毛的血缘关系都没有。” 张震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道:“你他妈能说正事儿吗?” 毒蛇忽的坐起身来,努力缩着身子往远离张震的方向躲着,很畏怯的样子,同时用手捂住心口,颤声道:“哎呦呦呦呦呦——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人我身体不好,你这么凶神恶煞的,怕是得把我吓出什么病来啊。” 他这么说着,眼神却是极得意的。 张震明知道他有意在玩自己,可偏偏又无可奈何,他低下头来伸手使劲在头顶上挠了几下,长叹了口气,才道:“毒蛇,你闹够了没有?” 毒蛇依旧缩着身子,脖子往前伸了伸,睁大了眼睛很无辜的道:“我闹了吗?我没闹啊。” 张震无奈的一笑,然后朝他一拱手,道:“我求求你了,你就告诉我,晓彤究竟怎么了,行不行?” 话刚说完,张震心头突然升起一丝疑问,又道:“你既然一直都没回去,又怎么知道晓彤出事儿的?” 大约因为受到了质疑,毒蛇终于有了点正经的模样,道:“我在汉阳折腾的动静有点大,棕象就找去了汉阳,又放了矛隼约我见的面,我才知道的。” 张震讶然道:“棕象也下山了?他人呢?没跟你一块儿?” 毒蛇冷笑道:“妈的,那个闷蛋,整天就他妈知道呵呵,老子受不了他,不愿意跟他一块走。正好有人找到我说这边有票大买卖,我就过来了,让他一个人先去的马陵。” 张震心头对晓彤的担忧又重了一分,棕象这个人,除了开春山上积雪融化的时候他会下山干一两票,攒够了岁贡钱就立马回去,绝不肯在山下多停留,平时也不愿意跟人打交道。这次他肯下山四处奔波,为了找到毒蛇竟然都将老头子的矛隼借了出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 这么说来,晓彤是真遇到大麻烦了。 “晓彤究竟怎么了?”这是张震第三遍问这个问题,而且张震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耗尽,毒蛇要还是拿着捏着摆出那副尖酸刻薄的熊样子,张震觉得自己怕是会动手打人,打不过也得打。 万幸,毒蛇终于老实了:“黄雀被中行偃抓了。” “中行偃?”乍闻这个名字,张震微微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赵国皇帝中行偃?他抓晓彤干什么?晓彤杀了赵国的官儿?” 毒蛇摇了摇头:“你他妈哪来这么多问题?我要去马陵了,你去不去?” 张震急忙道:“去!我去!” 毒蛇目光很挑剔的在张震身上上下扫了扫,道:“看你这残胳膊残腿的,你行不行?到时候别拖我后腿。” 张震道:“没事,我这点伤两天的功夫就能恢复个差不多,咱们去马陵,赶路也得赶几天,到地儿以后不会耽误事。” 毒蛇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张震愕然道:“你去哪儿?” 毒蛇在堂屋门口停下,扭头看了张震一眼,皱着眉冷声道:“你他妈这不废话吗!还能去哪儿,去马陵啊!” 张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眼下最多也就四更天,外面黑沉沉的,连一点要泛白的意思都没有。张震犹豫了一下,道:“不等天亮再动身么?” 他这么说,倒不是想拖沓,只是想临走之前抽点时间给薛琪交代一下,毕竟先前自己怀着必死的念头,已经近乎在准备后事了。虽然没跟薛琪明说,看薛琪的样子,她一定也有所察觉,自己此时若不告而别,恐怕她会产生误会,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毒蛇却是顶不耐烦的样子,连骂带讽的道:“我操!我他妈真服了你了!你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啊还是妓院里的婊子?不就是走几步夜路吗,你他妈利索一点能行?婆婆妈妈磨磨唧唧!我反正现在就走,你他妈爱跟着不跟着!” “走!现在就走!”张震也火了,忽的站起身来,拿着短剑快步回了卧房,将刻有凹槽的板子放回长木箱,再将短剑放进凹槽里,然后提着箱子走出卧室,走到毒蛇身旁,近乎赌气的道:“走!” “戚!”毒蛇冷笑了一声,隐约又带了几分得意,然后迈步往外走。 两人刚走到大门口,还没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夜深人静,这脚步声就显得极为分明,杂乱而又急促,在小巷里由远而近,似乎正是奔着这儿来的。 毒蛇细狭的眉毛一扬,斜睨了张震一眼,声音又冷又尖酸:“哟!青狮,看来你真是出息了,这是找了帮手想对付我?”他说着,抽出了后腰的两把短剑,又道:“正好我手痒的紧,这几个人头就当我免费赠送的。” 张震一把拉住他,道:“我没找人,你先别急着动手,看看情况再说。” 外面的人果然是冲这儿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紧接着木头门板被人用指节“当当当”的扣响。 “谁?”张震谨声问道。 外面的人似乎没想到张震会立即回复,而且就在离大门不远的位置。外面有片刻的安静,然后有人开口道:“捕头,是我!” 邢建勋的声音。 邢建勋这个时候来这儿干什么?张震心中疑惑,不过也无暇多想,上前打开了大门。 外面站着三个人,头前的是邢建勋,后面两位是李公子和陈步文。 邢建勋看见张震,明显松了一口气,很快他又留意到张震身边站着的,一身黑衣手拿两把短剑的毒蛇。 毒蛇无论是相貌还是装扮都很是扎眼,邢建勋不免在他身上多看了几眼。 毒蛇轻哼一声,身形一晃,张震再想拦着时,他的短剑已经贴到了邢建勋脖子上。 邢建勋脖子瞬间僵硬,他微抬着下巴睁大了眼睛,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过他倒是极为聪明,没有去看毒蛇,而是对张震道:“捕头,这、这是……” 张震刚想呵斥住毒蛇,想起他的脾气,还真怕自己语气重了会引起他的逆反心理,只好尽量平和的道:“毒蛇,他是我朋友,你……你别乱来……” 毒蛇嘿嘿的一笑,将另一只手里的短剑放在嘴边,伸舌头舔了一下,声音邪魅的道:“乱来?嘿嘿,我还就爱乱来!” 张震有些慌了,他清楚毒蛇的脾气,毒蛇行事完全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他真的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很多时候他杀人都不需要理由。 张震小心的伸出一只手,试图安抚毒蛇的情绪,道:“毒蛇,你消停点,他真的是我朋友。” 毒蛇撇了撇嘴,一副关我屁事的态度,道:“可他不是我朋友,而且,我很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说着,他凑近到邢建勋面前,用一种玩味的眼光在邢建勋脸上转了转,又道:“你说,如果我割开了你的喉管,你这双狗眼,会不会闭上?” 第九十四章 毒蛇 邢建勋上身努力想向后倾斜,可又不敢躲,脖子显得越发僵硬了。他看了看张震,然后飞快的看了毒蛇一眼,大约怕再惹到毒蛇,是以赶紧又将视线移开,强赔了个笑脸道:“这位大哥,您跟我们张捕头是朋友吧,我是张捕头属下,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刚才看您两眼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没什么恶意的,大哥您这个……” 毒蛇笑吟吟的道:“没有恶意?哈哈,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家里来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长相很凶恶,半张脸的烫疤,头发披散着,衣服也破了。他浑身是血,伤得很严重,嘴唇又干裂又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我爹开始不想收留他,可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哀求。他当时说的什么?哦!对了!他当时说他遭遇了强盗,只想有个地方能休息两天,他也说他没有恶意。” 毒蛇说着,将另一只手里的短剑插回后腰,腾出手来,将邢建勋稍微有的凌乱的鬓角梳理了梳理,又笑眯眯的道:“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邢建勋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的问道。 毒蛇笑的更灿烂了:“我爹看他可怜,就把他让进了家里,给他包扎了伤口,还特意给他炖了牛肉,你知道那牛肉我爹都不舍得给我吃。他在我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被人掐死在床上,两个眼瞪得老大。” 毒蛇顿了一顿,帮邢建勋梳理完鬓角以后,中指指尖顺势下滑,尖利的指甲在邢建勋脸颊上划出了一道印痕。他饶有兴致的在那道印痕上看了几眼,忽然又森然的直视着邢建勋的眼睛,声音冷的像带着冰碴:“所以你说你没恶意,你觉得我会信吗?” 张震乍听到毒蛇这番话,心里也是生出几分黯然和同情,他只是常常觉得毒蛇脾气古怪,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可毒蛇上山之前,家里有过什么变故还真没听说过。 想想也是,若不是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折磨,他的性情又怎么会这样极端…… 可随即张震又变得惊疑起来,觉得这件悲惨的事情是毒蛇编造出来的也未必,他的话向来真真假假难以辨别,大多时候都是为了捉弄别人。 张震索性也不再多想,不管怎么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邢建勋就下来。于是他开口道:“毒蛇,你别多想,他真没什么恶意。咱们现在不是要去马陵吗,你不要额外生这些枝节,白添了许多麻烦。” 毒蛇回过头来看着张震,道:“青狮,我做事的时候,最他妈烦别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别以为你跟我多认识了几年,就能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来教育我,你他妈再多嚼一句舌根子,我就用他的脑袋堵住你的嘴。” 张震为之气结,不过这当口他看见邢建勋背后的陈步文手藏在袖子里,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正悄悄的往毒蛇身旁靠过去。 趁毒蛇扭头对张震说话的功夫,陈步文突然暴起,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朝毒蛇腰间猛捅过去。 袖穷现刃,张震终于看清了,陈步文手握着的,是一把两寸来长的短刀。“别——”张震刚要喝止,已经来不及了…… 陈步文蓄而后发,不动声色的凑到跟毒蛇近在咫尺的距离才猛然出手,而且他又是从背后袭击,短刀捅出去,就抱了必中的想法,是以他神色阴狠之余,已经带了得意之色。 很快,他脸上的得意又凝固住了。 毒蛇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瞬间身形一晃,像鬼影一般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腰肢诡异的移开了几寸,刚好躲过了陈步文的短刀。 陈步文大惊之下,收刀再捅时,毒蛇已经闪电般出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向上一掰…… “咔——” 骨头断裂的声音。 陈步文蹲了下去,手腕已经变了形,他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呻吟,满脸的痛苦却怎么都遮掩不去。 “步文!”张震实在忍不过,扔了手里的木箱就要去抓毒蛇的胳膊。 毒蛇速度却是更快,他顺手从陈步文已经无力的手里夺了短刀,右脚一抬将陈步文踢翻在地,同时短刀疾挥,在张震抓住他的胳膊之前,他已经将短刀逼在了张震的咽喉处。 此时,他两手交叉,一只手上的短剑贴在邢建勋的脖子上,另一只手上的短刀顶在张震咽喉处,脚底下,还躺着正握着自己手腕咬着牙吸冷气的陈步文。 震慑全场…… 旁边手拿折扇的李公子傻了,连命悬一线的邢建勋也傻了,他看了看张震咽喉处的短刀,又看了看张震,最后目光停留在毒蛇脸上。 邢建勋大约是觉得张震已经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奇异人物,没想到这个凭空里钻出来的,一身阴森气性情喜怒无常的黑衣人竟能将张震一招制住,他脑子就有些转不过来。 邢建勋嘴巴微张,目光呆滞,早没了先前故意装出来的从容和镇定,一脸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毒蛇看着张震,嘴角咧向一侧,眼神却是森冷的:“你说他们没有恶意?嗯?是你刚说的吧?青狮?他们骗我,你也来骗我了,好!好得很!我本来以为在山上,除了黄雀,属你还算个东西,现在看来,马陵得我一个人去了。” 张震直直的盯着毒蛇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毒蛇,你这是信口雌黄!陈步文之所以会袭击你,也是因为你胡闹在先,要不是你无端拿剑指着人家,人家会跟你过不去?你跟别人为难,别人稍有反抗,你又说别人怀有恶意,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说话间,一团昏黄的火光转进小巷。沿小巷前行两步,火光有片刻的停顿,又忽然加快了速度,“踏踏”的急促脚步声响着,连带着火光也来回摇曳起来。 “哦?又来人了,大晚上的,这么个犄角旮旯,还真是热闹啊……”毒蛇眉毛一扬,向外看了一眼,面带冷笑,语调尖酸的道。 张震也抬头朝院墙外看了一眼,他人在门里,却是看不到外面的光景,只能看到小巷里那团摇曳的火光越来越近,终于在李公子旁边停下,将李公子半边身子照的黄亮。 来人停下,火光摇晃了几下,也停了下来,只能见一盏灯笼,人却被门框挡住了。 “陈步文?你怎么了?张震呢?他在哪儿?他没事吧?”来人将手里的灯笼稍稍上举,照着地上的陈步文一连串发问,声音清冽,却是个女声。 吴小染。 她说着话,就想在陈步文身旁蹲下去,很快又留意到了像柱子一样杵在地上身形僵硬的邢建勋,也察觉出了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便往前走了一步,视线一转,自然就看到了贴在他脖子上的短剑。 寻着握短剑的手,她又往前走一步,人就出现再门框里。 她面带惊疑的看着毒蛇,刚想说什么,然后她就看到了张震,张震也看着她。 “你是谁?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快放了他!”吴小染英气的眉毛竖了起来,声音清咤,厉色喝道。 “哦?”毒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吴小染,而是用一种色狼式的富有挑逗意味的眼光将吴小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道:“这回来的,是个美女呀——不错不错!长得不错!我喜欢!” 吴小染脸色更难看了,她往前迈了一步,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似乎就要动手,只是碍于毒蛇手里的人质,却又不敢妄动,只好压着火斥道:“我告诉你,我……爹是通禹的县令!”她又朝张震示意:“他是我们通禹城的捕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小染,你不用管我,你先离开这儿——” 张震话没说完,“唉——”毒蛇就长叹了一声,作出一副很痛心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定然不会太庸俗,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可惜。我就纳了闷儿了,你们吓唬人,能不能有点新意呀?张口闭口我爹是谁……你爹是谁,跟我想杀谁,它有个屁的关系啊!” 吴小染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灯笼杆,挑灯的木棍都有些颤抖了,看着毒蛇道:“你想怎样?” 毒蛇冷冷一笑,转而瞥了一眼贴在邢建勋脖子上的短剑,笑眯眯的对邢建勋道:“我劝你一句,不要乱动哈,乱动了会死人的。” 邢建勋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呆愣愣的没有说话。 “诶!我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倒是应一句啊!”毒蛇有些不耐烦了。 “是!是!行行!不动!我不动……”邢建勋硬着脖子,连连小幅度的点头,很难受的一个动作。 毒蛇对邢建勋的反应倒是很满意的样子,将邢建勋脖子下的短剑收回,对着吴小染的灯笼火光照了照剑脊,然后对着短剑笑道:“嗯,我就知道是你!” 说着,他在短剑上亲了一口,看了看短剑,又看了看吴小染,脸上现出淫邪的笑容,道:“好久没开荤了,要不今天你陪我爽爽,价钱好商量。嗯……不行,价钱嘛,还得看你活好不好。” 第九十五章 条件 “毒蛇!”张震沉喝了一声,迎着短刀往前走了一步。毒蛇神情冷漠,也不退让,短刀的刀尖刺破了张震咽喉处的肌肤。 张震抬起手,用食指指着毒蛇的鼻尖,一向温厚的脸上少有的现出了嫉恨的怒容,字句也像是从牙缝挤出来的:“你要是再乱来,我饶不了你!” “哈哈哈哈哈——”毒蛇眼神森冷的笑了几声,另一只手摊开,手指拨动,手里的短剑像家养的小宠物,灵活的在他指缝间转来转去:“想弄死我的人多了,可我不一样活的好好的,不一样能吃能喝能嫖?你他妈算老几呀?刀架你脖子上还敢叽叽歪歪没完没了,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张震上身往毒蛇那边压过去,任由短刀刀尖刺进了自己喉结的骨头缝里,道:“那你最好现在就动手!否则等我身体恢复了,我会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杀人的。” “呦——”毒蛇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来,道:“咱们的青狮竟然也会说狠话了,稀罕稀罕!”说着,他突然又朝张震贴过来,张震只觉小腹一阵剧痛,低眼看时,毒蛇另一只手里的短剑有一半已经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毒蛇几乎是贴着张震的脸,两眼狠狠的盯着张震的眼睛,道:“照你这么说,我还真不能等你恢复了。” “张震!”吴小染惊呼了一声,眼见毒蛇的短剑刺进张震的小腹,她顿时变得惶急起来,急忙道:“你别动他!我、我答应你的条件!” “哦?”毒蛇闻言,跟张震拉来了一点距离,短剑也从张震小腹拔了出来,不过他另一只手的短刀依旧顶在张震喉咙上。他扭过头来看着吴小染,嘿嘿的笑了两声,道:“大妹子,你不仅人长得漂亮,做事儿也很干脆嘛!比青狮这么个大老爷们都强。哎——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小染!”张震猛地朝吴小染看过去,厉声喝道:“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你别插手!” 话音刚落,他只觉自己的小腹又是一疼,然后就见毒蛇将短剑从自己小腹上拔出来,甩掉了上面的血,极不耐烦的道:“青狮,你要再打扰我的兴致,你说一句话我就给你一剑,你不是管不住你的嘴吗,随便啊!我有的是功夫陪你玩,就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身板硬了。”他说着,很惬意的拿着短剑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两下,喜滋滋的道:“哎呀——欺负男人调戏美女,生活简直乐无边,真好玩啊——” 吴小染已经是两眼含泪了,她看着张震,哀声道:“张震,我求你了,你不要逞强……” 张震想说什么,毒蛇直接打断了他,毒蛇朝吴小染一抬下巴,邪笑道:“嘿!美女!刚夸你利索,你怎么也磨叽起来了?想救他不难呀!嗯?脱吧,你还等什么呢?等着给他上坟?” 吴小染看了看张震,又看了看毒蛇,神情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昏黄的烛光里,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没挑灯笼的那只手,缓缓的伸向了自己腰间的丝带…… 陈步文已经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握着自己断了的手腕,倚着门框站着,神情悲愤,最后面的李公子不忍再看,避过头去,用折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大小姐……”邢建勋凄然的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下去。 丝绸料子本就很顺滑,即便系成了死结,也不难解,吴小染却解得艰难了些。她似乎有些捏不住丝带,只好将修长的手指在丝带的一头饶了一圈,再轻轻拉开时,她的手都在不停的颤抖。 毒蛇又不耐烦了:“哎!我说你倒是快点——” 他打断张震的话很多回,这次,他的话被张震打断了。 自吴小染开始解衣服,张震怒极之余,感觉自己整个大脑倒空明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体内的热血虽在奔腾,自己的思维却是专注的,眼光也是锐利的,他倾尽全副身心的盯着毒蛇的一举一动。 毒蛇虽然总是表现出一副懒洋洋的态度来,可张震知道,他人虽然可恨,但绝不傻,他一直很清楚的知道,场上的众人,只有自己对他的威胁最大,是以他的注意力一直紧紧的放在自己身上。 直到吴小染开始解腰间的丝带时,张震才捕捉到,毒蛇的注意力终于转移了…… 张震上身向旁边猛地一躲,避开了顶着自己咽喉的短刀,然后上身压伏,一条腿往前迈了一步,步子迈的很开很大,低开走高,以霸道无匹的气势用一侧肩膀向毒蛇猛的撞过去。 虎步,熊傍。 毒蛇反应也极为迅捷,他面色一冷,尖酸的神情瞬间变得谨慎,脚尖在地上一点,就要向后疾退。 张震却是料到了他的反应,知道自己一撞未必能奏效,是以步子迈出去时,前头的脚就精心穿插,已经别住了毒蛇的后腿,同时脚掌勾起,卡住了毒蛇的脚后跟。 毒蛇后退之际,吃张震一绊,稳不住踉跄了一下。 张震顺一撞之势蹲低架子,向前冲了一步,贴上毒蛇的身子,似提似挎,小臂向上猛托毒蛇的下巴,然后手腕一抖,手背猛的一振,砸在毒蛇的下颌骨上。 “啪!”的一声脆响,毒蛇身体向后摔倒,但还没着地,他就伸一只手在地上一拍,又将下坠的身体诡异的撑了起来,向后一个空翻,同时另一只手疾速挥舞。 这是他暗器的手法! 张震急忙将两臂架起,一条胳膊挡住了眼睛,另一条胳膊挡住了自己的咽喉。 片刻之后,料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东西刺过来…… 张震心中疑惑,还没放下胳膊,就听到一声惨叫,急放开手时,正见邢建勋一脸的痛苦的呻吟着,他的腮帮子上,赫然扎着一只短镖。 邢建勋痛苦的呼叫了一声,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却捂着自己的肚子,他肚子上,在他的指缝里,赫然又是一只短镖…… 邢建勋身子晃了晃,眼神有些散乱的样子,歪歪斜斜的的往前走了一步,两眼一翻,膝盖就软了下去。 他身旁的吴小染也反应了过来,赶紧上前扶住了他,只见他腮帮子中镖的地方,一小片肌肤已经变成了瘆人的蓝幽幽的颜色。 “邢哥!”张震急唤了一声,又猛地朝毒蛇看过去:“毒蛇!你——” 毒蛇后空翻的同时挥出短镖,落地时却是单膝跪地的,他悠悠的站起身来,用手托着下颌骨揉了揉,然后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笑嘻嘻的看着张震,道:“玩阴的?青狮,你想玩我就陪你玩,你知道我最爱干这个了,恨不恨?难受不难受?憋屈不憋屈?哈哈,你真该看看你的表情。”他停了停,啪啪的鼓了鼓掌:“太好玩了——” 张震看了看邢建勋的伤势,受伤的位置不是特别要紧,只是中了毒。张震对毒蛇惯用的这种毒液倒有几分了解,不会立即致命,但人会变得迟钝,还会麻痹人的思维和呼吸。呼吸麻痹了,时间一久,人一样会丢了性命。 “毒蛇,把解药拿出来!”张震厉声道。他也知道自己用这种口气跟毒蛇说话肯定会事与愿违,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只是他现在实在是压不住自己的火了。 果然,毒蛇撇了撇嘴,嗤笑了一声,道:“青狮,我正经跟妹子说事儿的时候,你给我玩阴的,那我就陪你玩呗。呵!我想陪你玩的时候,你他妈又要跟我正经谈事儿了,你这样,我很难过啊——” 张震低下头呼出了一口闷气,然后看着毒蛇道:“你把解药给我,把我这几个朋友放了,他们真不是来与你为难的。你别忘了,晓彤现在还有大麻烦,咱俩这会儿争斗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你觉得呢?” 毒蛇愣了愣,他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深以为然的点头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的青花瓷瓶来。 张震终于松了口气,暗道毒蛇到底还是牵挂着晓彤的安危,终于也能妥协了。 没想到毒蛇却拿着瓷瓶晃了晃,道:“你既然提到了黄雀,看在黄雀的面子上,你偷袭我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不过想要解药么,咱们还得按先前说好的条件来,。”他说着,看向吴小染,又邪笑起来:“大妹子,嘿嘿嘿,想救你怀里的那个人吗?接着脱吧——” “你——”吴小染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扶着邢建勋,怒视着毒蛇脸色煞白。 “小染,你别理他,他是个疯子。”张震生怕吴小染再有什么冲动的举动,急忙走到她跟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哦?”毒蛇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先前都谈好了的条件,想反悔么?” 他又作出一副很痛心的样子来:“我说你们鲁国地界的人都是什么毛病,老子他妈在汉阳干了一票就他妈被人爽约了,到了这儿,脱了衣服睡一觉,屁大点的熊事儿,你们又说话不算数!好好好!看来这解药你们也是不想要了,那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哦——忘了,还有一个办法,你们也可以自己配解药嘛,不过我得提醒一句,你们只有三个时辰呦。” 第九十六章 夜之春色 张震看看拿着青瓷瓶晃来晃去的毒蛇,又回头看向委顿在吴小染肩膀上昏迷不醒的邢建勋,邢建勋脸上的蓝色斑痕正慢慢扩大,已经蔓延到了他眼尾处,被昏黄的烛光一照,像是脸上生了一片蓝青色的胎记,看起来十分丑陋。 邢建勋的呼吸已经慢了许多…… 吴小染正对毒蛇怒目而视,不过现在她神色间只剩了愤恨,却没了先前妥协的意思。 “毒蛇,你换个条件。你要钱吗?我可以给你钱,你说个数,如果我没那么多,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凑。”张震在毒蛇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 毒蛇撇了撇嘴,然后将青瓷瓶随手往天上一扔,张震视线追着瓷瓶上移,心弦都绷了起来,唯恐他一个不乐意砸碎了瓶子。 没想到他又将瓷瓶轻轻巧巧的接住,塞回到怀里,道:“谈好的买卖,不还价。要么这个大妹子陪我快活一回,要么你们就给他收尸,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张震道:“你若是想要女人,城里边不缺妓院,我可以给你找家最好的。” 毒蛇叹了口气,用指尖挠了挠额头,似乎很伤心的样子,道:“青狮,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啊——唉,算了,我看你们也是不想救他了。”说着作势就要往门外走,走了一步,又停下,对张震道:“青狮,我猜你肯定不想跟我一块走了,那咱们马陵再见吧。” 张震下颚的肌肉已经开始颤抖了,拳头的指节因用力过猛发出啪啪的响动,看着毒蛇又要走,提高了声调道:“他跟你没什么仇怨,你何必非得做这种伤人不利己的事儿?你……一直很喜欢老头子的矛隼吧?你把解药留下,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弄一只。” “张震,别理会他,让他走!我还不信城里的郎中没一个能解这种毒的!”吴小染伸出揽着邢建勋的手拉了张震一把,愤愤的道。 张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沉重的道:“这种毒,通禹城里怕是真没人能解……” “那……那……”吴小染又气又急,以气愤居多,却说不出话了。 张震又看向毒蛇,道:“你换个条件吧。” 毒蛇没有立即回应,他眯着眼睛在吴小染脸上看了一会儿,吴小染却没跟他对视,只是冷着脸盯着地面。 毒蛇又看了看张震,突然笑起来,笑的很明朗的样子,道:“好啊!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上,我破回例,换个条件!” “好!好,你说!”毒蛇脾气古怪,张震先前的争取,大半是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此刻见毒蛇真能妥协,张震惊喜之余倒颇为意外,于是急忙答应。 毒蛇作出一副很体谅别人的姿态来,道:“唉——我看这大妹子很不愿意的样子,怕是嫌我长得丑看不上我啊。这个欢好的事儿嘛,就得讲究个你情我愿,要不就没了趣味。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强扭的瓜不甜!青狮,这大妹子对你倒像是有点意思,要不你俩给我演一出活春宫,我就给你解药!” “你——”张震顿时变了脸色,终于失去了耐心,怒骂了一声:“你他妈有病啊!” 毒蛇倒不以为忤,摊了摊手,很无所谓的道:“青狮,我已经破例了,看来咱们谈不拢,买卖就没法做了。”他又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咱们回头马陵见。” 说着就要往外走,见陈步文堵在门口,毒蛇喝了一声道:“让路啊兄弟,狗还不挡道呢。” 陈步文额头的青筋一突,原本他是倚着门框的,当下站直了身子顶着毒蛇的眼光瞪过去,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呦?”毒蛇斜着睨了陈步文一眼,道:“硬气呀小子!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看来你手腕不疼了啊?” 张震此时心情复杂,没有说话,却是李公子拉了陈步文一把,小声劝道:“以卵击石,于事无补,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陈兄弟,让他走吧……” 陈步文牙咬得咯吱作响,还是挡在门口不肯让开。 “步文,让他走吧……”张震拧着眉道,知道邢建勋的事情看样子已经不能善了,唯恐陈步文再有什么闪失,是以也说了一句。 陈步文恍若未闻,他松开了自己已经断了的手腕,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额头的川字深如鸿沟。 “让他走!”眼见陈步文似乎要跟毒蛇拼命,张震大喝了一声,已经用了命令的语气。 陈步文看了看张震,又看向毒蛇,嘴唇抖了抖,眼底竟闪出泪光来,好一会儿,他突然伸拳头“砰!”的在门框上砸了一下,带着哭腔骂了一声:“我草他妈啊!”然后别过脑袋,极不情愿的横挪了一步,将大门让开了半边。 毒蛇面带讥讽的扬了扬唇角,准备出门。 张震冷冷的道:“毒蛇,现在我是拦不住你。如果……我这个朋友性命不保,这笔账,我会记在你头上的。马陵,你可得去。” 毒蛇却是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回头看了看青狮,嘿嘿的乐个不停,然后一只脚迈出门槛,还很惬意的回头朝张震挥手作别,接着后脚抬起…… “等等!我答应你的条件!”吴小染突然开口。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愣了。 陈步文脸上的怒火仍在,眉头还是深拧着的,又被随之而来的惊愕遮掩,用一种显得很别扭的阴沉神情看向吴小染。李公子手里半合拢的折扇晃了一下,他看了看吴小染,眼神闪烁,很快又避开了视线,好一会儿,讷讷的拽了一句文:“这……如何使得……” “小染,你——” 张震还没说完,嘴巴已经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堵住。 吴小染放开了昏迷不醒的邢建勋,扑进了张震怀里紧紧的抱住张震的腰背。 她抱的很用力,吻得很热烈。 张震转了转脑袋,想把刚才的话说完,可他的乱动似乎引发的吴小染的不满,她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张震的脖子,一边激烈的亲吻,一边推着张震不停的倒退。 陈步文和李公子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来,眼见如此,都自觉地转移了目光背过身去。 毒蛇一手抱在胸口,另一之手捏着下巴,斜着眼兴致勃勃的看着两人,不时砸吧一下嘴。 张震想要推开吴小染,可推了几次,换来的都是吴小染更加的疯狂和执着,她不停的贴上来,眼神迷离,两条手臂揪扯着他的衣服,缠抱着他的腰背。 张震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 突然,他后脚跟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整个人就向后倒去,吴小染紧贴在他怀里,也跟着扑倒。 万幸,落地时张震觉得后背的触感不是很硬,身下是一层蓬松的麦秸,由于放的久了,麦秸已经有了霉味,倒越发显得软和,隔着衣服刺在身上后颈上,酥酥的痒痒的…… 原来吴小染已经把张震推进了灶房。 摔倒没有打断吴小染的动作,她依旧激烈的亲吻着索取着,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下,张震也本能的开始慢慢回应。 过了片刻,张震感觉怀里的吴小染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低眼看了看,光线太暗,两人的距离又靠的太近,他看不太清吴小染的神情。 就在这时,吴小染原本抱在张震腰上的手突然抽出来,摸索着想要去解张震的腰带。 张震尽管也觉得小腹火热,一只手忍不住滑向了吴小染富有弹性的腰肢,但随着自己腰带被大力扯开,张震顿时心里一惊,不由得按住了吴小染的手,沉声道:“小染……你……不必如此的。” 吴小染低着头,没有跟张震对视,低低的道:“我只是……想救邢建勋,总不能……看着他死……” 张震尽量支撑着大脑的理性,用一副认真的语气道:“要救邢哥,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你是不是个男人!”吴小染突然火了,再次贴上来吻住了张震的嘴,两手像小野猫一样在张震胸口和腰腹上乱抓乱挠。 张震只觉吴小染的手指甲尖利之余又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润,所到之处总能在自己身上带起一片热潮,这热潮拍打着他的理智,驱赶着他的杂念,张震感觉自己的心正在向某个不见底的绯色深渊沉沦…… “张震——张震——”吴小染不停的唤着张震的名字,带着喘息与鼻音,她呼唤的越来越急,连带着身下的麦秸在沙沙作响…… “嗯……”吴小染忽然用力将脑袋扭向一旁,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呼声,然后双臂拼命的抱住了张震的后背,两手的指甲都刺破了张震后背的皮肤。 张震停下了动作,看了看身下眉头紧蹙的吴小染,语气有些复杂的道:“小染……” 吴小染正过脸来,深深的看着张震,夜色里,张震感觉她的两眼似乎在闪闪发光,然后,她脚尖一勾,关上了灶房的门。 第九十七章 衷肠 云停雨歇,当躁动平息,吴小染侧着脸躺在张震胸口,她没有说话,张震也没有说话。这个废弃已久的灶房今天迎来了两个异样的客人,它焕发了一次爆发式的生机以后,此刻又重新陷入了寂静,寂静里,还带了几分莫名的尴尬。 两人的喘息都很轻细。 张震低眼看了看怀里的吴小染,但他只看到了她发丝凌乱的额头,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鼻子里又闻到了麦秸里呛人的霉味,背后那恼人的瘙痒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张震忽然感觉大腿的内侧传来一丝刺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他悄悄的晃了晃肩膀,想伸手去挠一下,就在这时,在他的胸口,吴小染炙热的脸颊贴靠的地方,有两滴凉凉的液体滴下来。 仿佛余火里的一勺冷水…… “小染……”张震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不知是不是刚才过于激烈的动作风干了他的唾沫。 吴小染没有回应,她两臂在地上撑了一下,伸手的时候还特意避开了张震的胸口,尽量去减少两人肢体的触碰。她站起身子的时候,在某个节点动作有片刻的停滞,似乎还略带痛楚地轻轻吸了口气,不过她尽量掩饰过去了,然后飞快的穿上了衣服。 张震能感觉得到,自始至终,她都没朝自己看上一眼。 张震也起身穿上了衣服,在这个过程中,他几次欲言又止,然而耳边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待收拾停当,眼见吴小染准备去拉灶房的门把手时,张震才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小染……” 他有很多话想说,临出口,还是只叫了她的名字。 吴小染终于抬头看了张震一眼,张震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冰冷?漠视?都像,又都不像。 只是没有温情……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咱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吴小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灶房的木门,淡淡的说了一句,语气冷冽。 冷冽的就像两人初见时的情形。 “可是……”张震下意识的反驳,已经发生的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就像他背后的抓痕还隐隐有痛感,他指尖的柔腻还隐隐有馨香。 “别多想,我只是为了救邢建勋。”吴小染声音依旧冷淡,她停了一停,忽然又开口道:“忘了告诉你了,张震,我这次来,是向你告别的。” “告别?你要去哪儿?”张震微微错愕,急忙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一直想出去转转,看看大山,看看大河,就像花连蕊那样……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张震一把抓住吴小染的肩膀,掰着她面朝自己:“小染,江湖险恶,外面的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再说,现在世道又乱,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出去,很不安全!” 吴小染却变得不悦起来,道:“张震,你小瞧我么?你是比我厉害很多,可我吴小染也不是手无缚鸡之辈!” 张震急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有些担心。” 吴小染轻哼了一声,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张震都有些抓狂了。 不久之前,她还在满心的关切着自己,为自己的险情担忧,为救自己不惜代价,而且就在刚刚,她还以能将人烤化的热情扑上来,耳鬓厮磨…… 可是现在,怎么突然就变脸了? 张震强笑了一下:“我……咱们……我……” 吴小染挣脱了张震的手,向外看了一眼,淡淡的道:“走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我已经按那个人的要求做了,希望他能交出解药。而且我打算明天就离开通禹城,现在我得回去收拾东西,就要去闯荡江湖了,想想真是让人期待。张震,以后你出门的时候,没准能听到江湖上有人在传颂我的名字。” 理智,冷淡,有条不紊。 这还是那个面冷心热、遇事冲动的吴小染吗? 张震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吴小染,有些痛苦的道:“小染,你到底怎么了?” 吴小染抬起头来,跟张震的目光对视,片刻之后,她脸上寒霜般的冷漠终于缓缓褪去,变得纠结和哀伤,声音轻轻颤抖:“张震,你要成亲了,新娘子不是我……” 张震顿时语塞。 原本一腔的急切,随着这句话,瞬间冷却…… 他突然觉得头皮有些痒,不知是不是进了跳蚤,紧接着背后似乎也痒了起来,继而是大腿、前臂…… 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痒,想要辨明,又不知究竟痒在何处。 痒的难忍…… 吴小染目光看向别处,语气也淡了很多,但这种淡然明显是在压抑:“原来我很恨男人,恨所有男人,也恨很多女人,直到我遇到了你。”说着她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咱俩差点打起来,哦,我好像又提了一次咱们初见的时候……” 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像是喃喃自语:“咱们初见的时候……我是很讨厌你的,因为你跟花姐姐关系似乎很亲密,是真的很亲密。我知道她跟很多人关系都很好,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她对很多人的亲密其实都是一种交际的手腕。可是……她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我能看得出来。我是真拿花姐姐当朋友的,我很怕你们俩会发生什么,我很怕像花姐姐这样的绝代佳人会因为你自误。那时候在我眼里,你跟别人一样,不过是个可恶的臭男人,所以我很敌视你。” 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抬眼看了张震一眼,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将张震鬓角斜插的一根麦秸杆拔去,可手伸到半空,又重新放下,垂下了眼帘,接着道: “随后,我就看到你了在面馆里的举动,你一个小小的面馆掌柜怎么敢违背黑虎帮二当家的意愿?你站在那儿,语气一点都不激烈,甚至是卑微的,可你又寸步不让,腰挺的那么直,最后竟然用血肉之躯去挡别人的刀子,就为了店里的一个帮工……那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个人……怎么这个奇怪啊……” 张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在微微颤抖。 而吴小染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张震,我喜欢你……我恨这个世界,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给我希望的人,是唯一一个给我安全感的男人,可是……你已经有了薛琪……” 张震听着,不自禁的握住了吴小染的手,低声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负责?”吴小染笑了一声,变得有些激动:“怎么负责?悔婚?辜负了薛琪?还是娶我为妾?” 悔婚自然万万不能,而妾室跟婢女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而且,不管是讲情还是讲理,他能让吴小染做妾么? 张震没话了,所以沉默。 一只夜飞的乌鸦在远方聒噪了一声,呕哑嘲哳,划破长空直刺人的耳膜。 吴小染看着张震,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很多东西,很多感情,仿佛又从她的声音沉淀到了她的眼神,张震有些不敢跟她对视。 “今天,我们……我不会以此缠着你或者要挟你,我只是……只是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我独自面对这个面目可憎的世界的时候,心里能有一丝温暖、一丝依靠……所以,张震,你不要多想,你就把它当成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诶!里边的!爽完了没有你俩?” 一个尖酸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不耐烦,是毒蛇。 吴小染忽然长呼了一口气,伸手用大拇指飞快的在自己眼底抹了一把,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恢复了冷冷的样子,道:“我们出去吧,救人要紧。”说着,像是在逃避什么,有些急切的拉开了灶房的木门。 灶房门一开,外面灯笼昏黄的烛光就照了进来,看着吴小染在门框上映出来的剪影,她出门的时候,身形分明晃了一下…… 张震突然觉得心里有无尽的疲惫,一种无力于局面的颓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张震在门框上扶了一把,看着吴小染朝毒蛇走过去,也只好迈过门槛,跟了上去。 “解药!”吴小染径直走到毒蛇面前,冷冷的开口。 毒蛇眼皮压得很低,目光在吴小染和张震之间来回扫了扫,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意,最终视线落在吴小染身上,道:“大妹子,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呗?我条件也不差啊,你看我相貌这么英俊,身手又好,我还不缺钱。”说着他往吴小染近前凑了凑,作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来,声音却没有降低,故意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而且,我认识的女人都说,我床上的活儿贼好!” 吴小染英气的眉毛立了起来,嫌恶的向后躲了躲,脸上像是挂了一层寒霜,依旧冷冷吐出两个字:“解药!” “唉——”毒蛇很痛心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咱俩是有缘无分呐——可惜可惜……不过,我不跟某些人一样,我毒蛇说话算话,这是解药,拿去!”他利落的从怀里掏出先前那个瓷瓶,大拇指一弹,瓷瓶精准的落在吴小染胸口,吴小染伸手接住,然后转身走到邢建勋身旁。 此时却是李公子扶着邢建勋的,他扶的有些艰难,苦苦支撑,瘦弱的身子都在发抖。吴小染面无表情的将邢建勋从李公子身上揽过来,然后让李公子掰开邢建勋的嘴,将解药倒进了他的嘴里。 张震刚走过来,见状想要去帮忙,毒蛇却忽然叫住了他,戏谑的笑道:“看她眉心凝敛,走路臀部紧实,两臂双挟,还是黄花大闺女吧?怎么样青狮?爽吗?” 张震却意外的没有暴怒,只是在毒蛇脸上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复杂的道:“毒蛇,咱们关系向来不怎么好,我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还是把你当家人看的,你别真让我想杀你。” 毒蛇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冷哼道:“得了便宜还他妈卖乖!”他拔出后腰的短剑,在指尖来回转着,顶着张震的目光直视过去,又道:“你杀我么?未必,不过我倒觉得,没准儿我真会死在自家人手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胳膊一抖一抖,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例行带着酸冷的笑意,不过,张震却分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不过这种落寞一闪而逝,他很快又转移了目光,朝张震身后一抬下巴,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的道:“诶!大妹子!你干啥呢!那个解药是外敷的!” (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