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钗黛]咸猪手,蟹黄酒》 第1章 京城长安。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 薛宝钗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只觉得浑身一阵阵燥热,将被子推到一边不说,又忙着将身上的大红绵纱对襟小袄的扣子解开,拿那薄片子往身上扇风,方觉得好受了些。 服侍在屋里的大丫鬟莺儿听到动静,连忙起身,惊问道:“姑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待到看到薛宝钗热得满头大汗,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姑娘那种病又犯了?”又犯愁道:“只是那冷香丸却埋在梨花树的花根之下,这三更半夜的,倒叫人有些作难。” 薛宝钗尚未及说话,莺儿已经一咬牙,说道:“天大地大,治病最大。如今却也顾不上别的了,依我看,也不必再唤人,惊动了太太反而不美,只把隔壁房里的香菱叫上,我们两个连夜把这盛冷香丸的旧磁坛从梨花树下挖出来最要紧。” 薛宝钗闻言,无奈笑道:“我尚未说话,你就絮絮叨叨了这么一大篇。三更半夜的,又跑去挖树做什么。纵使你们不唤别人挖,自个动手,这夜里的响动,也难免不惊动母亲。你倒是给我打盆水来洗洗是正经。”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咳嗽出声。 莺儿极小时便在薛宝钗身边服侍,对她自然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闻言去了些时候,果真从外面弄了一盆温水来。 薛宝钗就着温水洗了一把,心中燥意略平了些,走到门前,见外间月光如水,微风阵阵,不觉动了念头,便向莺儿说:“我要出去走走,一个人静静。你不必跟着。” 莺儿口中正犹豫着说道:“听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见薛宝钗微微挑眉,向自己一眼望来,不由得心中敬畏,不敢再劝,把一件银狐的斗篷为宝钗披上,见宝钗却不抗拒,遂心中略略平复了些,低声道:“姑娘千万小心。” 薛宝钗点点头,面上虽有几分难耐燥热之象,眼睛却亮的吓人,偏生通体气度依旧沉稳安静,莺儿不由得看呆了。待到薛宝钗走出去好远,莺儿才回过神来,从屋里将那把明晃晃的金项圈寻了出来,一路追过去,为薛宝钗戴在颈间,口中低低道:“姑娘莫忘了这个。” 薛宝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薛家的人都知道,薛宝钗自幼起便有一种怪病,时常做一些怪梦,梦醒时浑身燥热不已,咳嗽不断。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极看重薛宝钗,视作掌上明珠,为了她的病,不知道白花了多少银子钱,直到一个癞头和尚飘然前来,送了一包异香扑鼻的药末子做引子,依照他说的海上方配齐了冷香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这才见效了几分。 薛宝钗一家从此对癞头和尚言听计从,又特地为她打了一个珠光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金项圈,命她每日戴在颈上。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来自放春山遣香洞的冷香丸治得了薛宝钗身上心中炽热的病,明晃晃、金闪闪的项圈却辟不了薛宝钗时时做怪梦的邪。更无人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薛宝钗耳边开始出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整日唠叨个不停。 薛宝钗不喜欢这个声音的阴阳怪气和愤世嫉俗,她却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这个声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这个声音一直以来的耳提面命,薛家或许会多了不少麻烦。然而她身为一个深闺女儿,又如何能管头管脚,管得住薛霸王的惹是生非呢?世间岂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再者,母亲薛姨妈耳根子软,溺爱儿子,又岂会助她?所以冯渊虽然没有死,英莲还是跟随着薛家到了京城,改名香菱,暂留在宝钗身边服侍。 只是来到京城以后,那个声音说的一句话让薛宝钗感到如同石破天惊。那是她初见林黛玉和贾宝玉。那个明明已经沉默了一阵子的声音突然开口提点说,那两个人,一个是她心中所爱,一个是她情敌。细想来真真让人悚然而惊。她薛宝钗自幼饱读诗书,试问正统淑女焉敢谈一个情字? 然而,并不是眼下最叫薛宝钗心神不安的事情。 “哟,看样子,你是又做那个梦了?”这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无须担心惊恐到别人,薛宝钗默默试过很多次,这是一个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 时值初冬时节,夜凉如水,月色满地,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万籁俱寂,四周更不闻一点声息,薛宝钗沉默不语,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作答:“是的。梦里的我说颦儿,是我无能。后面的话……就记不清楚了。” 那个声音笑得幸灾乐祸:“我当是另外一个梦呢。原来是这个。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你戴着这劳什子金项圈,命中注定是要寻个有玉的来配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你心中所爱,一个是你情敌,你先前还不肯相信呢。” 薛宝钗心中有些慌乱无措兼迷茫疑惑的情绪,只不过一闪而没。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如我们来讨论讨论另外一个梦。据你说说看,梦中人究竟如何收场?” 那是一个极度欢欣却又极度哀伤的梦境。自来到京城之后,薛宝钗便数度梦起,只是醒来后就记不清梦中人的相貌神情。梦中似有许多明媚鲜妍的年轻女子一起嬉笑打闹,笑闹的背景却是缥缈中极慢极哀伤的一曲笛音。 笛音当中,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说话: “终不免过于丧败……原是……轻薄无根无绊……然依我的主意……未必合你们的意思……” “总觉得入不敷出,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 “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 阴阳怪气的声音冷笑道:“你还问我?你平素是个最冰雪聪明、滴水不漏的,又从不肯听我的劝,不如你倒说说看,那个梦代表什么含义?” 薛宝钗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声音一直劝她和一母同胞的哥哥薛蟠划清界限,说他迟早会牵连到自己,说要早早为自己谋划,寻一条退路,胜过将来潦倒时反受兄嫂的冷眼和各种嫌弃。然骨肉亲情,薛宝钗怎忍轻易舍弃?她知道这个时候求它是没有用,遂微微蹙着眉,立在廊下沉思。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叶落而知秋,凭管斑窥全豹,这些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各种支离破碎的怪梦的片段逐一联系起来,如同一地珍珠被一条丝线渐渐串成形,她越来越接近那个真相: “我在梦中似乎做过一阕《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所有人都夸我做得好,连林妹妹都说翻的好气力。所以,更对我高看一筹。——为什么我要说‘更’字?” 她一念及此,自然而然有了答案,故试探着问那个声音:“贾家虽大,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入不敷出,后手不接,内忧外患,各种纷争,显出颓势。我受林妹妹激赏,打算凭胸中所学,力挽狂澜,奈何人难胜天,故而忧愤郁郁,才有了这些梦,是也不是?” 那个声音倒有几分惊讶:“你一个闺阁女子,怎有此等见识,知道贾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薛宝钗不以为意,答道:“这个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别的不说,单说我们薛家,先前可也是这般光景?依我看,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少不得要收起往日的排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好。再者,住进贾府这些日,哥哥正如鱼儿回到了水里,整日里同东府的什么珍大爷、蓉大爷、蔷大爷等人胡闹。观其做派,长房尚且如此,后势一目了然。——只是我尚有不解之处。我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本家姓薛,算到底不过是贾家的亲戚,名不正言不顺的,凭什么接手他家的这个烂摊子,纵有心也不能罢。更何况,林妹妹也不是他家的人,岂有她不为林家的事托我,反为贾家的事托付我的道理?” 那个声音听到这话,反而笑得更加诡异起来:“好一个闺阁小姐,如今你尚未出阁,难道一辈子也不出阁吗?你的颦儿现在不是贾家的人,难道一辈子也不是贾家的人吗?” 薛宝钗听到此处,心下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糊涂,禁不住红了脸,又不好深问,亦不便发作,只得勉强问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那个声音突然变得悲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又岂是你能尽猜到的?何况妄图力挽狂澜的也并非你一个。正是不期忠义明闺阁啊!可惜!可惜!” 薛宝钗听得诧异,欲要再问时,偏偏那个声音不肯再多说什么了。她在外间静立了好一阵子,燥意略好了些,便转回房去休息,不久后居然睡着了。 一夜咳嗽声不绝,自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在梦中,她清清楚楚地见自己衣衫褴褛,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颦儿,是我无能,枉费了你当日的嘱托……” 其实后面她还说了几句话,在梦中字字句句分明,她也曾用心记住,只可惜一觉醒来,却成了一团迷雾,几缕轻烟了。 第2章 次日清早起来,整个梨香院的人都晓得薛大姑娘的那种病又犯了,于是自薛姨妈而下,各人都不免慌乱了一番。 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更是比旁人郑重其事了十倍,本是要往贾家家塾上学的,见这副情景,学也不上了,忙命跟着的小厮去学里告假,自己围着薛宝钗问长问短。 慌得薛姨妈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住地口里嚷着:“好容易才上进了几日,每日去学里读书,怎的你妹妹病了,你就要前功尽弃了?你妹妹这病不过是家常病,吃几丸药就好了,如今你却拿这个当借口,岂不是叫你妹妹生着病,心里也不自在?” 薛宝钗听薛姨妈说的有理,默默点头,也在旁边帮腔劝薛蟠去学里,心中更是暗暗向那个声音言道:“我哥哥还是疼我的,见我生病,连上学都顾不上了。” 那个声音嗤笑一声道:“偏你喜欢自作多情。一来你道呆霸王是在学里好好读书的?不过为了聚众玩乐而已,更无耻下流的事还有呢,你做梦都想不到。再者,他围着你就是关心你了?你倒仔细瞧瞧,他的眼睛盯住哪个人看?” 薛宝钗经那个声音提醒,略微一打量,便明白过来,只见薛蟠嘴里问着自己病症服药之事,眼睛却不住地往服侍在一旁的香菱面上瞧。香菱被瞧得不好意思,脸颊泛红,怎奈薛宝钗在,不好自己走开,只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薛宝钗不看则已,看到这副情景就有些来气。当日在金陵地界,薛家和冯家争买香菱,薛宝钗为了化解这一所谓的冤孽,不知从中费了多少唇舌。若不是她劝阻得力,冯渊只怕已经被打死。若依她本来的主意,索性就成全了冯渊和香菱,横竖香菱自己也有几分愿意的,怎奈人送外号呆霸王的哥哥薛蟠不肯罢手,到底还是将香菱抢了回来。 想到这里,薛宝钗态度更是坚决,连哄带骗,软硬兼施,那薛蟠才恋恋不舍地望了香菱一眼,向着贾家家塾而去。 这壁厢薛宝钗待到薛蟠走远了,把左右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向着母亲薛姨妈抱怨道:“哥哥这毛病,也该改改了罢!论理,屋子里也给他放了一个屋里人,听说外面结识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还是这么见一个爱一个的,如今竟然打起香菱的主意了。若是传出去,可叫人怎么做人,哥哥竟眼馋妹妹屋子里的丫鬟?” 薛姨妈男人早死,惟守着薛蟠一个独苗过活,难免溺爱非常,见状颇不以为然,笑道:“怨不得你父亲在世时,夸你样样都好,只是依我看,未免思虑太过。你哥哥常犯浑,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冷眼瞧着,他对这香菱倒是一片真心,从金陵城开始,心心念了这么许久,可见必会郑重其事对待,不比别人。咱家来长安城,统共也没带几个家人,香菱只不过是暂时给你使唤,更犯不上说哥哥眼馋妹妹屋子里的丫鬟。你如今犯了病,倒要好好将养,哪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 薛宝钗见母亲这么说,已经懊悔自己说得冒昧——她平日里说话必然字字斟酌,断然不至于如此,只是如今犯了病,心中焦躁难当,故而有一说一,心中想着自家母女话家常,故而赤诚以待,未加修饰,却忘了薛姨妈忌讳。 薛姨妈见薛宝钗面上微有懊恼之意,也有些后悔语气说得太重,但是想着自己是母亲,教育自家女儿,话就算再重,谅也无妨,遂也不忙着描补,只将话锋一转,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和香菱投缘,怕她被轻视了。这你放心,有母亲做主,必然不会轻易把香菱给你哥哥,就算要给,也非磨砺他一番再说。你姑娘家的只管养病,其余诸事不消操心。” 说罢,只觉得自己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对女儿的一番训诫可圈可点,不免有些得意。一转念却又想到男人早死,这种得意的情绪无人分享,只能好生守着儿子,盼老天垂怜,他有朝一日突然开窍,变得有出息,心中又是寥落悲凉,又是殷殷期盼。 薛宝钗自幼依恋母亲,对其疼惜异常,一来见母亲许诺不会轻易把香菱给薛蟠,心中微安,二来见母亲面上突然显出黯然之色,只当她忆起死去的父亲,只想着劝慰,哪里还把先前薛姨妈的重话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突然听见那个声音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啧啧,天底下的父母多半是偏心的,我今儿个又见了一个。生了一个呆霸王儿子,只知道败家生事,却一味纵容,盼着他幡然悔悟;分明有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知疼知热的能干女儿,却没把她真当一回事。遇到难处时想着问她出主意,难处过去了,便说要她‘诸事不消操心’。瞧这女儿做的!儿子可以胡乱糟蹋万贯家财,女儿就只得一副嫁妆了。啧啧!” 薛宝钗对母亲又是依恋又是敬爱,哪里能容那声音如此讥讽?忙在心中斥责它道:“你胡乱说些什么?世间又有哪家不是如此?自古生男儿弄璋之喜,生女儿弄瓦之喜,高下分明。难道古人也错了吗?” 那声音沉默了半晌,薛宝钗只当它是知错了。想不到过了片刻,它又出声道:“若是男儿能继承父业,支撑门楣,独力赡养父母,帮衬出嫁姐妹,得此厚待原也应该;若是女儿只消深闺绣花,出嫁后相夫教子,永不消直面外间风雨,被人轻视也是无妨。怕只怕,身为男儿者立不起来,糟蹋家业,连累姐妹,弄得家宅不宁,自家断子绝孙,寡妹无处容身,寡母沿街乞讨,那做母亲的,当年还把他当作珍珠心肝一般捧着,岂不是讽刺?” 薛宝钗是个聪明人,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不安之至,勉强笑着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说的是谁家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声音嗤笑一声,却卖关子不肯细说,薛宝钗只觉得心惊肉跳,却无可奈何。 于是母女两个坐在炕上,薛宝钗一边低头做针线,一边和薛姨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多时日已过正午,薛姨妈看天色知道薛蟠必然是在外边用中饭了,不回家吃了,轻轻叹了口气,命传饭进来。顷刻寂然饭毕,薛姨妈正要向宝钗交代些什么,猛然听得莺儿笑嘻嘻地进来说:“金陵城的那位冯渊冯公子,打发了婆子来问夫人姑娘安呢。” 薛宝钗暗叫一声不好,未及和莺儿使眼色,薛姨妈已经皱起眉头来说:“什么冯公子?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乡绅之子,什么东西,就敢跟我们薛家攀亲带故起来了?宝钗,你瞧瞧你,招惹出的都是什么事儿!” 薛宝钗合家在金陵城时,呆霸王薛蟠为了和小乡绅之子冯渊争抢香菱丫头,差点闹出人命来。幸有那个声音提点,薛宝钗看顾得紧,闻讯匆匆扶着薛姨妈赶到场中,终于没酿成大错。只是冯渊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被打得半死不活,嘴皮子倒利索,竟当场同薛姨妈攀交情,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朋故旧都拿来凑数。薛姨妈是个面皮软的人,场面上一时招架不住,竟被冯渊攀亲成功,叙了辈分,口口声声称薛姨妈为表奶奶。呆霸王听冯渊叫自己一声表叔叔,心中大乐,当场就认了侄儿。从此这冯家就如同甩不掉的牛皮糖,薛姨妈事后想起来,时时后悔抱怨。 薛宝钗低头不说话,那个声音却为她抱屈道:“你母亲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些。哪里是你招惹的?若不是呆霸王非要跟冯渊那倒霉鬼抢女人,薛家会沾惹上这事?” 无缘无故受此指责,薛宝钗只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她和薛姨妈母女感情极好,素知母亲行事糊涂,但是素来是疼自己的,也不便过于分辩。薛姨妈见薛宝钗不说话,便一个人絮絮叨叨道:“这人这些时候一直纠缠不休,想来还是因为香菱丫鬟的缘故。——罢了,也是个痴心人。他家既拿了问候我们当借口,宝钗你便去应付它一回,就说我身上不好,不得闲。” ——若论家常人情往来,断然没有让未出阁的小姐事事料理的道理。可是薛家人丁凋零,宝钗自幼便得父亲看重,更与别人不同。况且冯家打发了婆子来,既是内眷,也就无妨了。 宝钗只得应了,薛姨妈又寻了个由头带走了香菱,便由莺儿并两个小丫鬟拥着宝钗在花厅见了冯家来人。冯渊本是个靠着几亩薄田度日的小乡绅,和农户比起来算是家境殷实,可如何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眼?他家人又能有多少见识?以薛家的富贵眼睛看,这冯渊派来的两个婆子衣着寒酸,说话也不甚得体。况且在薛宝钗面前,十句话里倒有八句是非要往他家公子冯渊身上拉扯,不住地夸口说冯渊如何懂事,如何如何发奋。宝钗听了心中颇为疑惑,心中恼怒,又不好说的明白,只得不露痕迹地拿言语弹压。 好容易支使那两个婆子到旁边用饭,莺儿得了空,便笑嘻嘻问道:“这个穷小子莫不是看上了姑娘吧。亏他癞蛤蟆一个,居然痴心妄想起来!” 薛宝钗心中正为这事不自在,幸得薛姨妈迟钝,尚未察觉,如今见莺儿说破,不觉越发羞恼,喝道:“休要胡说八道!这种事情岂是能混说的?被外间的人听见,还不定添油加醋,传成什么样!” 莺儿吐了吐舌头,点头称是,又道:“论模样,这穷小子倒是生得不差什么,可是家世就太差了。和府里的宝二爷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宝钗皱眉道:“原是再没有的事情,如何就胡乱编排起来?你几时见过表侄儿打姑姑的主意?既叙了辈分,来家中问候就是他表恭敬的意思,你万万不可信口开河。再者,又和这府里的宝二爷什么相干?若让这府里上下听说你把他家的凤凰蛋跟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相提并论,岂不怪咱们胡来?” 莺儿见四周无人,凑到薛宝钗耳边悄声说道:“姑娘莫不是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府里的姨奶奶来咱们这里闲聊,我听她话语里透出的意思,是想把姑娘和宝二爷配作一对。夫人面色虽有犹豫,可我冷眼瞧着,倒似心思活络了。” 薛宝钗闻言大吃一惊。她此次跟随母兄进京,原本是为了入宫待选、为公主郡主充当入学陪侍、才人赞善之职。她自视甚高,料想以自己才貌,辅以舅父王子腾、姨母夫家贾家之暗中助力,再无不中选之理。因了她这个待选的身份,婚配不得自专,故而从未有人敢为她提起婚配之事。如今却听莺儿说王夫人有意为自己婚配,对方还是荣国府阖府上下最受宠爱的表弟贾宝玉,怎能不惊? “你又胡说。”薛宝钗忙斥道,“姨妈心中清楚,咱们这大老远的,正为了待选而来,岂有私自婚配的道理?必是你把话听岔了。莫不是你如今大了,心里寻思着想快些嫁人了,故总拿这些言语来混我。若是果真有此心,我索性回明了母亲,由着你被娘老子领去发嫁,如何?” 薛宝钗原本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莺儿听了却是大惊,忙哭求道:“我再不敢多嘴了!姑娘千万别撵我出去!我原是预备着和姑娘一辈子在一处的,断然没有别的心思,求姑娘饶我这遭吧。”一边说一边要给宝钗跪下。 薛宝钗见她吓成这副样子,忙拉住她不叫跪,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心中疑惑,拿话来试你,你就急成这副样子。你的意思是为我好,我心里也知道了。只是你太过心急,行事这么毛躁,不好。你是从小在我身边服侍的,又是这么个心灵手巧的伶俐人,我怎舍得你去?你放心,我在家中一日,便由着你服侍一日。只是从此说话,断然不可这般毛躁,须知祸从口出。” 莺儿连声道:“再不敢了!”又道:“便是姑娘离了家,我也要跟着姑娘服侍。咱们两个人一辈子都在一处。” 宝钗知道这是莺儿忠心的意思,不好随便推辞,面上微笑点头,心中却暗中盘算道:若是有朝一日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少不得要和莺儿分开了。只是这层意思,倒不好在此时说出。 此时旁边厢房里下人们撤出了食盒,薛宝钗便知道冯家的两个婆子用过饭了,必然要过来说话,正沉吟间,莺儿突然一笑道:“想来姑娘也厌烦了招呼她们。不若由我出面陪着,就说姑娘犯了旧疾,早上看着还好,谁知这会子越发厉害了,故而夫人也不得闲,也不敢虚留她们,请她们自便罢。如此可好?” 宝钗心中也不想和这冯家莫名攀亲,遂点点头,有些疲倦地说:“她们既然大老远来京中问安,也是她们的好意,预备下尺头。我虽病着,礼数却不可缺了。此外,把去年我生日时收的那方易水砚给冯家侄子带去,就说这是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莺儿听了,“噗嗤”一笑,道:“姑娘放心。想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哪怕那冯公子起什么不该有的想头,既认了姑姑,怕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了罢,偏偏这是他自个儿认下了亲戚,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其实宝钗也有此意,只是不想莺儿口快,偏偏戳破了它,无奈摇头笑道:“偏你多嘴。你家姑娘我素来讲究贤德,若是不慎坏了名声,定然是你胡乱编排的东西,结果以讹传讹走了风。” 莺儿头一缩道:“再不敢了。” 莺儿遂依言打发冯家人不提,宝钗一个人在房中静坐,想起先前莺儿所说王夫人欲将宝玉和她婚配之事,越想越觉得不安,故想法设法,逼迫那个奇怪的声音透露出更多未来的事情。 想不到那声音对宝钗是否能如愿入宫之事只字不提,反倒影影绰绰地讲了荣宁二府许多女子的将来遭遇。宝钗欲信不信,未免觉得心惊肉跳。 第3章 “二姐姐的归宿如何?”薛宝钗试探着问道,言语里不乏忐忑。 她再怎么被人赞为含蓄浑厚,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面对着据说不怎么光明的未来,难免有几分敬畏和恐慌。她心中很清楚,那个声音许多时候看似不着调,然而它预言的事情总会变成现实,这是被验证过很多次的,不由得她不信。 “想不到你竟然这么关心贾迎春?”那个声音讶然说道,“我还以为没人关心二木头的死活呢。你什么时候和她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薛宝钗装作听不出它言语里的刻薄,认真解释道:“二姐姐为人温和,与世无争。于弈棋一道尤为高明,我不能及。平日来往虽少,却心向往之。” 那声音呆了一呆,嘲道:“心向往之?既如此,可愿代她受苦?想来以你的资质,纵使嫁入中山狼孙家,也有法子自保,不至于被虐待至死。” 薛宝钗大吃一惊道:“纵然贾家有败落之象,然百足之虫,自有气象,二姐姐好歹是侯门贵女,虽说是庶出,可……” “什么百足之虫?”那声音嘲道,“你可见过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 薛宝钗默然不语,心情沉重。那个声音自然不会就此放过她:“二木头最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可惜因娘家失了势,还是被夫家虐待至死。浑名玫瑰花的那位三小姐心气虽高,奈何时运不济,到南边那满是瘴气的地方和亲了,她还算下场好的。四小姐剃了头发当姑子,原本以为可以得个清净,结果天底下的尼姑庵一般黑,比窑子还乱,她不愿同流合污,只好流浪街头,缁衣乞食……” 薛宝钗只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如何承受得住种种噩耗?饶是她平日里沉着,如今也冷汗直往外冒,突然想起一事,遂据理反驳道:“便是如你所说,但荣宁二府人丁众多,难道就没有人出手力挽狂澜?现如今宁国府珍大哥哥是一族之长,贾蓉是长房长孙,据我冷眼旁观,他们平日里虽有不妥,但关键时候,未必不会出力。再者,荣国府里的琏二哥哥,颇善机变……”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大厦将倾之时,你竟然指望男人们顶天立地吗?可笑!你薛家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哥哥薛呆霸王可有本事挑起父辈留下的担子?贾珍、贾蓉、贾琏同你哥哥是一丘之貉,每日家偷鸡摸狗,岂有补天之能?” 薛宝钗被那个声音反问得哑口无言,似信不信间,又听它说道:“那些个须眉浊物,不提也罢。脂粉队里倒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原本宁国府蓉大奶奶秦可卿可继承家业,可惜她靠山倒了,自身又被拿住了痛脚,早夭而亡;荣国府里的二奶奶王熙凤有些手段,可惜个性太过要强,不知分寸,终于知命强英雄,被休了不算,还背上人命官司,死在狱中……” “你道荣国府的大小姐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又早早被选入宫中,必然能提携贾府一把?”那声音冷笑道,“元春倒是好姑娘,可惜被贾家人所累啊!” 薛宝钗心惊胆寒,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个叫被家人所累?” 那声音道:“原本是: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号令秦姬驱赵女,誓盟生死报前王。可惜因了家人的拖累,成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薛宝钗迷惑不解,正欲问个究竟时,那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怎地不问姑苏林黛玉的归宿?” 薛宝钗一惊,隐隐有种心事被人戳破的无地自容感,勉强笑道:“她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她是林家人,前朝探花之女,既是书香门第,又是钟鸣鼎食之家,纵使贾王史薛四家皆败落了,也碍不到她。” “可见你言不由衷。”那个声音道,“其实你心中明明白白知道,林家人丁单薄,林黛玉既然来京城投靠外祖母,其后之事处处仰仗贾家,怎能无碍?实话对你说了罢,林黛玉被强权所迫,流言所逼,泪尽而亡。” 薛宝钗闻言,只觉得心中如同突然被大石猛的一撞,眼前不由得发黑,扶住窗棂连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正巧莺儿不放心姑娘,端着茶盘走了过来,见她脸色发黄,满头大汗,认定是那种病病势更重了,慌得放下茶盘就要出去叫人。 薛宝钗忙喊住她,冲她摆手道:“不相干,莫惊扰了母亲。” 莺儿惶恐道:“姑娘可要再吃一丸冷香丸?” 宝钗定了定神,想了想,缓缓笑道:“也好。只是莫惊动了旁人。” 少顷莺儿将黄柏煎汤送到,薛宝钗就着吃了一丸冷香丸,顿觉舒缓了许多,待安抚过莺儿,令其退下后,向那个声音道:“依你所言,我周围所见这些姑娘,竟无一个好结局的。然既已预见到如是种种,难道我竟不能提前避开吗?便是林妹妹那边,她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只要有所防备,凡事便不怕了。” 那声音嗤笑一声,不再多说。 当日薛蟠使人往家里传讯,说在同窗金荣家温书,欲秉烛夜谈、同榻而眠,只是记挂着妹妹病情云云。薛姨妈不解其意,只当薛蟠是正经做学问,喜不自胜,忙不迭打发着小子们包了衣服过去,又算计着薛蟠手炉脚炉里的炭是否够用,时而喜笑颜开,皱眉不展。 宝钗在旁看慈母殷殷之心,顿觉不忍,劝道:“天才初冬呢,哪里用得了这许多炭火。” 薛姨妈摇头坚持道:“你是不知道,这金荣家听说是什么璜大奶奶的亲戚,家里孤儿寡母的,力量也有限,平日里你哥哥还总用银子帮衬着。想来炭是舍不得烧好的,自是不如咱们家暖和。” 宝钗见薛姨妈细心盘算至此处,也不便多说,一笑置之。 只是无论是薛姨妈还是宝钗,都想不到薛蟠所谓的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渔,两日晒网,不图学问上进益,只图用银钱吃穿哄着结交一些契弟,以应龙阳之说。 这金荣是薛蟠新近得手的契弟,正是如胶似漆之际,故而索性借口温书,住在金荣家里。那金寡妇只知道薛蟠前前后后帮衬金家几十两银子,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还怕来不及,哪里仔细追究个中情由。只是可怜薛姨妈的一片望子成龙之心了。 次日仍不见薛蟠回家吃中饭,薛姨妈有些心神不宁,宝钗少不得从旁劝慰。恰好王夫人来梨香院寻薛姨妈说话,宝钗遂得了空,和莺儿一起在屋子里做针线。 外间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来,却是王夫人在向薛姨妈长篇大论地说些家务人情,言语里无非说些赵姨娘如何如何令人着恼,宝玉如何如何顽劣不听话等等。 宝钗在里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就着炕桌描花样子。猛然见眼前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周瑞家的挑帘子进里屋来了。 宝钗素知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王家人,后来王夫人出嫁时阖家一并带到贾家。这些年王夫人料理家事,周瑞家的尤其得用,是王夫人面前的得意人,便是宝钗,也要给她几分颜面才好。 于是忙着放下手中的笔,转身笑着招呼周瑞家的坐下,口称“周姐姐”。寒暄片刻后,周瑞家的抽空子出去,趁机向王夫人回明刘姥姥之事,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和王家偶尔联过宗的,如今赶着来走亲戚打抽丰,凤姐依了王夫人的意思,给了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当车费,已经打发回去了。 薛宝钗听见刘姥姥的名字,想起前日那个声音告诉她说凤姐的女儿巧得刘姥姥搭救,知道这个乡下老妪倒是个讲义气能办事的,于是触动一桩心事,正盘算着该如何向周瑞家的开口时,薛姨妈却开口托周瑞家的把一匣子宫花给几位姑娘带去。 薛宝钗忙走出去,向着薛姨妈和王夫人说描花样子描累了,想出去散淡散淡。薛姨妈道:“你刚刚发了病,不好生在屋子里养着,又跑出去做什么。”王夫人倒是很赞成,赶着说道:“在屋子里闷久了,四处走走逛逛也好,横竖也不是什么大病。话说你宝兄弟有两三天不见你了,昨个儿还念叨着呢。” 薛宝钗看着王夫人热切得有些过头的目光,不由得心中打了一个突,忙笑着说:“不过在四周逛逛。”于是带着莺儿走出门去,正好看见周瑞家的捧着匣子,正和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还有香菱在聊天,拉着香菱的手问长问短,面上有叹息之色。 一时薛宝钗和周瑞家的结伴同行,宝钗趁机问了几句刘姥姥的来历。周瑞家的不疑有他,仍照先前对王熙凤和平儿主仆所说的话又讲了一通。却不知宝钗是个精细人,不过三言两语就套出周瑞家和刘姥姥家的交情,又问清楚了刘姥姥家的地址。周瑞家的只当随意闲聊,却不知道宝钗此举另有深意,却是一步闲棋。 第4章 其后宝钗托言闲逛,和周瑞家的分道。 周瑞家的自携了一匣子宫花,顺路向着王夫人正房后头的三间小抱厦方向而去。 宝钗却和莺儿放慢脚步,赏玩四周景致,但见落叶萧萧,残菊满地,沿途甬道上穿堂边上不住遇见些丫鬟婆子清扫落叶残花,看到宝钗主仆二人皆低头问好。 莺儿见宝钗只是一味闲逛,漫无目的,不由得奇道:“既来了这府里,何不去给老太君请安,顺路寻林姑娘、宝二爷玩耍,或者,姑娘去寻二姑娘、三姑娘说话?” 宝钗摇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倒要问问你。听说你有个哥哥,也来了京城,现在咱们家的铺子里跟着做事,听说很是精干,铺子里的伙计没有不服他的。这个哥哥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莺儿忙道:“哪里的话,承蒙老爷太太器重,大爷小姐提拔,做点分内事而已,哪里称得上精干?”待到见宝钗神色不比寻常,方醒悟,回道:“是二哥。如今在安定门边的富锦商行里听差。”想了想又道:“姑娘若是有所差遣,尽管吩咐,别的不敢说,为姑娘办事,二哥必然是尽心竭力的。” 宝钗闻言,遂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方才听周姐姐讲这刘姥姥一家的来历,想来他家当年既然跟王家联了宗,就算是咱家的亲戚。如今既来了荣国府中求亲靠友,必是有什么难言的难处。咱家若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是听说了,必要上门有所照应,这才是亲戚家的礼数。别的不说,咱们家霉了烂了的银子倒还有几锭。以我的意思,不若让你哥哥寻个日子,得闲去这刘姥姥家中走一趟,问候一番,送她几两银子过活,一来算是亲戚间的意思,二来也让她晓得,金陵王家的三小姐,也是最怜贫惜弱、和气待人不过的。” 莺儿听说,喜滋滋点头道:“姑娘的主意果然周全。老爷在世时,咱们家哪年施粥济米的,不花费几百两银子呢?何况这刘姥姥也算是咱家的亲戚。太太若知道,必会夸姑娘有孝心,为她考虑的周全。只是送她几两银子?走公账的话,只怕要知会大爷一声。” 宝钗摇头道:“依我的意思,这点子小事,倒也不必惊动母亲、哥哥了,来回折腾倒把小事闹大了。听闻二姨妈那边统共给了二十两银子,咱家也不好多给。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从我的体己中拿,岂不是两相便宜?” 莺儿吐了吐舌头,却不似先前那般欢喜了,叹了口气道:“姑娘倒大方。只是如今只剩下二百两银子,一下子就又去了二十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齐呢。” 薛宝钗一笑道:“二十两银子是给刘姥姥的,另外拿一吊钱给你哥哥雇车用。” 莺儿惊呼道:“从城里到乡里,再怎么雇车,也用不了一吊钱!” 宝钗道:“余下的,留给你哥哥打酒喝。” 莺儿正色道:“姑娘若是这样,便是见外了。姑娘一声吩咐,我们理应遵从,要什么赏钱,倒似在臊人了。如今得钱倒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姑娘纵大方,也需斟酌着。” 宝钗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为的是便宜世人,本轮不到我管。偏生父亲在世的时候欲考较我管帐的本事,才命自己收着些银子零花。若该花的时候不花,就是为金银俗物所累了。——你放心,再怎么攒钱不易,也亏待不了你。” 原来,薛家内宅规矩却与贾家不同。 贾家人口众多,故上至贾母史老太君,下至末等下人,每月皆有固定的分例。譬如史老太君、邢夫人、王夫人除私房外,每月二十两银子,贾珠之妻李纨每月十两,另有贾兰的十两银子,赵姨娘、周姨娘每月二两银子,鸳鸯、袭人、金钏儿等一等丫鬟月钱一两银子,晴雯、麝月等各一吊钱。 薛家下人丫鬟小厮嬷嬷之流,月钱几与贾府比肩。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房中也有几房姬妾,只是无妾出子女。每月自薛姨妈之下,按例发放月钱。当时薛宝钗每月可得五两月钱,手头十分宽裕。薛宝钗的父亲又偏疼薛宝钗,还时不时给些私房,言说薛家皇商出身,不可忘了本色,薛家女儿也要善于管家理财。薛宝钗的父亲过世之后,薛姨妈说怕受不住,打发了那几房姬妾,从此意气风发,外间事体皆由宝贝儿子薛蟠挂名打理,内宅既无公婆,大权在握,只觉吃穿用度顺心遂意,好不自在!从此薛家下人的月钱仍依照旧例,薛姨妈向宝钗说若要用钱时,直接要即可,实报实销。薛姨妈自觉如此是便宜了女儿取用,却不知在宝钗而言,若要向母亲要钱必要再三讲明用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此凡用钱之处,大多从自己的私房取用。薛姨妈不明其理,犹自认为自己颇疼惜女儿,自鸣得意。 莺儿嗔道:“姑娘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宝钗态度坚决,也是无可奈何,惟有听命而已。只是薛宝钗的私房却又少了一笔。 宝钗吩咐妥当,自觉了却一桩心事,甚觉妥帖。不料那个声音却开口嘲道:“你说你自有筹谋,结果是为自己谋后路。啧啧,好心胸,好志气!” 宝钗不以为意,解释道:“凡事欲谋先虑败,无可厚非。照应亲戚本是我家分内事,何况依你所言,这老妪有情有义,更值得提携。倒不是怕薛家败落,仗她照顾母亲哥哥。——若要沦落到此田地,只怕哥哥先就羞死了呢!” 那声音恨声道:“莫非你还指望呆霸王有什么出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而已!” 薛宝钗手足情深,怎容它如此贬低自家哥哥,争辩道:“我哥哥虽天真烂漫,说话不防头,诸事不甚妥帖,但从来没有存着什么坏心,我的话多半还是肯听的。既有你预先示警,从此我便加倍谨慎,用心提点,想来哥哥有了我的辅佐,开拓基业纵难,守成还是能的。” “天真!幼稚!”那声音嘲道,“枉费我一番提点!倘使你抱定了这么个主意,便是再把孟婆汤喝上一百回,也是不能成事的!既然你没志气,一定要依靠男人替你在外面张罗,我冷眼瞧去,贾府之中惟廊下五婶子家的贾芸还算可靠,你何不寻了他去?” 宝钗听得啼笑皆非,辩道:“难道天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不成?纵哥哥不能成事,难道我薛家竟寻不出一个妥当人?偏生要寻那什么贾芸出头?若说要接济刘姥姥,好歹还有亲戚的一层关系在,名正言顺。如今是阖家来投奔二姨母,纵使薛家人手不够,要寻人帮忙,也要二姨母出面指派,怎能越过二姨母和凤姐姐来了?” 那声音道:“你一口一个薛家,难道不知薛家虽是你本家,却全然做不得主?你口口声声为你母亲和哥哥打算,他们心中可有半点为你打算?”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薛宝钗正欲好好分辩间,偏莺儿见自家姑娘站在穿堂里发呆,不知道神游到何处了,忙过来拉扯她的衣角,道:“姑娘,方才听小丫鬟们说,林姑娘正在宝二爷房中呢。姑娘既然有兴致出来逛,不若去寻林姑娘玩,可好?” 宝钗见莺儿的提议有理,再者也不好和那个不着调的声音一五一十地分辩,只怕反堕了它的奸计,遂转换心情,一心一意寻林黛玉而去。 她原本是为解忧消愁而来,岂料刚给贾母请过安,叙过话,走到碧纱橱屋子外头,便听到林黛玉的声音:“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宝钗在外头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忖度着林黛玉向来爱耍小性子,兴许是宝玉惹着她了,便听见周瑞家的向贾宝玉解释宫花的来历。她是个精细人,稍一思索前因后果就猜出林黛玉正在为送宫花的次序发脾气,顿觉哭笑不得,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碰上了这场晦气。 先前薛宝钗和周瑞家的一路结伴而行,大致也猜出周瑞家的只是顺路送宫花,不是有意分出先后,更不是有意欺负林黛玉,才把人家挑剩下的给她。——原本宫花这等小物,只不过是个玩意儿,众姐妹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断然不至于因此眼热。想到此处,宝钗有意进屋解释,开解林黛玉之不快,然而转念又一想,林黛玉母亲早逝,在荣国府虽有贾母疼爱,但毕竟寄人篱下,那群势利眼捧高踩低的下人们一时照顾不到各种疏忽也是有的。以林黛玉之细心敏感,必然体会颇深。因此今日这一发作,恐怕不独为宫花之事。薛宝钗自觉是客,于贾府待客之道本无立场多言,恰逢此情此景,只觉得进退两难。 猛然间听得贾宝玉言道:“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紧接着是周瑞家的声音:“宝姑娘身上不大好呢,有几天没出来了。不过今日她倒有兴致,说要出门散淡散淡。方才我们还走了一路呢。宝姑娘只怕这时候正在花园里闲逛,不定过会子就逛到这里来了。” 薛宝钗闻言,更加犹豫是否要进屋去,正在这时,屋子里林黛玉“哼”了一声:“既然身上不大好,偏又要往这屋子里。知道的人呢,说一声兄弟姐妹感情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挂念着这屋子里什么人呢。” 薛宝钗闻言,脸刷地红了,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想分辩个清楚,又只觉得无话可说,登时再也无进屋叙话的心情。突然又听见贾宝玉道:“这是我们的不是。事先却不知道。既然宝姐姐病了,总要打发个人去问候一声才好。论理我该亲自去的,就说才从学理回来,不小心着了凉,改日再去罢。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请姨太太、宝姐姐安,瞧宝姐姐的病。”林黛玉的声音柔软下来:“既如此,就打发个人去瞧瞧。” 宝钗听到此处,眼中虽不见宝玉、黛玉二人,心中却能想象出林黛玉此时小鸟依人的柔顺姿态,惟有感叹他们二人亲密无间,别人都要退一射之地,难免涩然,趁着里间无人看见她,带着莺儿急急忙忙回梨香院去,整个人竟有几分如丧家之犬般的失魂落魄。 好容易回了梨香院,刚刚定了神,尚未喝一口茶,便见香菱走进来说:“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的正好,太太有事要寻姑娘呢。” 薛宝钗闻言,忙起身去薛姨妈房中。却见先前和薛姨妈闲聊的王夫人早离开了,薛姨妈一个人坐在炕上的锦褥上,正笑得和颜悦色,朝宝钗说:“回来了?可曾见着你宝兄弟?你回来的正好,你二姨母说了一件事,我要同你商议商议。” 第5章 宝钗听见,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笑着试探道:“母亲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就是。何况是二姨母出的主意,想来定然是好的。” 薛姨妈闻言,果然笑得更加满面春风,却不急着说话,先叫香菱退下,眼见着屋子里没别人了,方亲自下炕去关了门,携着宝钗的手说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父亲在世时,就看待你不同。此后你更是时时出主意,为娘亲分忧。故这次也少不得问问你的主意。” 宝钗听到“婚姻大事”四个字,便知道不妙,恐怕是先前莺儿所说的话应验了。心中叫苦,面上却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脸轻快地问道:“二姨母出了什么主意,母亲倒是说来听听。” 薛姨妈轻抚着宝钗的手,东张西望确信左右无人,方压低了声音道:“是好事呢。你二姨母看上你了,想把你说给宝玉,两家来个亲上加亲。你看,可是意想不到的喜事罢。” 原本王夫人虽然贵为荣国府当家主母,却也别有一番烦恼。 她身为贾代善第二个儿子贾政的正妻,能够掌管贾家内务,一来是由于贾母对贾政的偏爱,二来是贾代善长子贾赦原配之妻早逝,填房邢氏出身不好,秉性愚弱、贪婪钱货,不中贾母的意,自身又无所出,只能事事依从贾赦以自保,难以委以重任。 但王夫人的正妻之位,做得也不是那么舒心畅意。好容易头胎一举得男,生下了贾珠亦十分出息,年纪轻轻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进了学,娶了妻生了子,谁知竟然死了。第二胎的元春生在大年初一,虽然颇为争气,小小年纪就被送入宫中,有望为贾家光耀门楣,然毕竟只是一介女子,算不得依靠。其后为保自身地位高枕无忧,诚信求子,隔了好几年,终于生出一个宝玉来,受尽贾母溺爱,但淘气异常,顽劣不堪。 王夫人固然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妇人,却也知道宠儿如同杀儿的道理。奈何能力有限,有心管教宝玉,宝玉却仗着贾母的宠爱,偏不听从。有贾母当靠山,拦在头里无论是嫌弃儿子不上进、恐将来是酒色之徒的贾政,还是以宝玉当终身靠山、指望着儿子成器的王夫人,都难以成功管教,令人忧心。 而王夫人的忧心却比贾政更重了一层。——贾政除了贾宝玉之外,还有赵姨娘所出贾环这个儿子。俗话说的好,东方不亮西方亮,还有南方和北方。就算贾宝玉不争气,不能成材,贾政还有贾环可以指望。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贾宝玉便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唯一。 先前妻妾之争中,赵姨娘凭借着年轻貌美和贾政宠爱,就有意无意间让王夫人吃了好几个暗亏,王夫人恨得牙齿痒痒,偏偏碍于大房脸面身份,无法撕破脸,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忍着。万一贾宝玉不成器而贾环成器,王夫人将陷入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因此,王夫人早就明白了,既然已经把贾宝玉宠成了这副德性,想凭着自己日日耳提面命,令他好好悔改,只怕是不成的。她思来想去,最便宜的方法莫过于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身边人。对于年轻男子来说,最信任的身边人莫过于自家妻子,妻子吹吹枕头风的效果比父母口干舌燥的说教要好得多。别的不说,光看看贾琏对王熙凤的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就知道了,两个人新婚了没几年,正好得蜜里调油着呢。 王夫人基于这种考虑,对贾宝玉的婚事就格外上心,早早就开始考虑着。奈何天底下儿媳妇和婆婆是天敌,在贾宝玉的正妻人选上,贾母的想法也对王夫人的计划造成阻碍。这是令王夫人敢怒不敢言却又寝食难安的。 ——贾母最疼爱的女儿贾敏早夭,贾母遂把贾敏的独生女儿林黛玉养在身边,令她和贾宝玉混在一处。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之融洽令所有人赞叹不已。惟有王夫人暗暗不爽,暗暗心惊。 王夫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和贾府的其他闲杂人等不同。她很清楚,依照贾母的态度以及二玉的感情发展,只怕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极有可能是林黛玉。这却是王夫人从理智和情感的双重角度都不能接受的。 从理智方面,林黛玉和贾宝玉脾气相投。贾宝玉认为那些劝人上进的话是混帐话,林黛玉若是劝他,只怕贾宝玉还略听些,但是以林黛玉的喜好,自然只有助着贾宝玉、鼓励贾宝玉,断然没有用苦口良药劝谏的可能性。况且,世人皆会为自己亲人开脱。,贾宝玉和林黛玉皆是蔑视权势,不喜经济仕途,这本是他们天性所至,却恐怕在王夫人眼睛里,是林黛玉这个搅家精把她好好的儿子给带坏了的呢! 从情感方面,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未出阁时,是贾母最宠爱的女儿,却也是王夫人感觉最头疼的小姑子。姑嫂矛盾自古就有,王夫人自然也不能免俗。贾敏未出阁时候她很是受了些气,却只能忍着。好容易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她要给宝玉娶儿媳妇儿了,原本应该好好拿一拿当婆婆的款,一出这些年当儿媳妇儿的窝囊气,结果堂下站着的儿媳妇儿,那眉眼、那性情,活脱脱就是当年刁钻的贾敏!只怕享福是甭指望了,宝贝儿子也要被她带坏了,这可怎么了得? 薛家人的到来让王夫人看到了希望。宝钗岁数比林黛玉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博得荣国府上下称赞,较林黛玉隐隐胜出。若是聘这样的女子当儿媳妇儿,一来也是亲上加亲,况且宝钗品貌不凡,谅贾母亦无话可说;二来宝钗的母亲便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宝钗本人又温和知礼,想来日后的婆媳关系较黛玉容易相处许多;三来王夫人冷眼品摸宝钗性格,见连薛蟠那样任性呆蛮的人,宝钗都能巧言劝谏,想必若是嫁于宝玉为妻,定然能引导着宝玉归于正途。 正是出于上述种种考虑,王夫人在观察了一段日子后,终于试探着向薛姨妈提出了两家结亲的意思。 王夫人的这些考虑,薛姨妈自然不能尽数得知。但薛姨妈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薛宝钗的父亲过世的早,薛姨妈虽然溺爱薛蟠,但对他的不成器也是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 一家子从金陵赶到京城,名义上是说一来送薛宝钗待选,二来探望亲戚,三来整顿生意,但薛姨妈心中却也明白,薛宝钗入宫之事是家族实力的比拼,成功几率有限,以薛蟠之才,整顿生意之语只是说起来好听而已,其实当不得真。她和王夫人多年未见,如今阖家来投,最大的原因是薛蟠不成器,在金陵城恐怕被薛家旁支挤兑,孤立无援,家财尽失。若在京中长住,姐姐王夫人和哥哥王子腾都能照拂一二,纵使薛蟠惹出些麻烦来,也就不要紧了。 因了这些小算盘,薛姨妈对贾家刻意结交,对姐姐王夫人更是颇为顺从。如今见王夫人有娶宝钗当儿媳妇儿之意,当下心中也是称意,差点就要一口应允了,遂把宝钗幼年得癞头和尚预言,婚配需要有玉的来配的话缓缓说给王夫人听。王夫人一听自然更加遂意,又将自己的难处半吐半露地托出。 “你二姨母心中看好你,只是宝玉的婚事,还要看老太太、你姨夫的意思。”薛姨妈道,“这些日子里,你和贾府上下结交,做得很好。以后要加倍讨老太太喜欢才是。” 宝钗心中却只觉得别扭,却不好明说,只是问道:“原本我是为入京待选,结交贾府上下,原也是为贾家在我入宫一事上说得上话,出得上力。母亲莫非忘记了,我好歹是待选之身,怕是不能私自婚配的。” 薛姨妈只当宝钗真个忧虑此事,笑道:“傻孩子,现如今你二姨母家大姐姐就在宫里,这待选的规矩,你二姨母不比咱家懂?虽说待选之身不能私自婚配,却也有变通的法子。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 宝钗只觉不妥,仰头问道:“女儿有一事不明。莫非母亲觉得,入选陪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当才人赞善,还不如嫁给表弟来得荣耀?若是选不上,我也就认命了。现如今未开选,却要想变通的法子私自婚配,这个道理我想不通。”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纵使祖宗庇佑,你成功入选,或当才人赞善,或拿这个当凭借,成了皇家的人,娘亲也未必真正高兴。须知宫里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到如今你二姨母说起当日送你大姐姐入宫,还心酸落泪呢。宫中又有什么好的?若是皇家看不中你,待到年满二十五岁,再放出来婚配,那时可就难了。” 薛宝钗道:“待选之事是当年父亲在世时候,定下来的主意。况且我也不怕宫里的辛苦,只要能报效薛家,我就算受再多苦,也是心满意足的。至于二十五岁放出来婚配,那也没什么。宫中调理过的人,外间人自然高看一等。这身份可是自己挣得,和别个不同。就算到时候不嫁人,亦有侯爵之家延请去当教养嬷嬷,岂不自在?” 第6章 薛姨妈笑着摇头道:“平日里你是个最懂事的,怎么反倒说起傻话来?女人归根结底还是要嫁人的,你看那些教养嬷嬷们,因年龄大了,也有嫁人不如意的,也有嫁不出去的,外头虽看着体面,不知心里头有多苦呢。” 宝钗自幼得父亲看重,早早为她延请了从宫里放出来回金陵原籍养老的孙嬷嬷学规矩。她见孙嬷嬷虽未嫁人,然行止娴静,意态从容,闲来或做女红,或焚香弹琴,或读书习字,既无夫君公婆之累,又无姑嫂妯娌之争,宗族中人又敬她身份,无人敢冒犯,雍和终日,岂不美哉?是以宝钗从小心中就暗有艳羡之意,对其敬重非常。 如今见薛姨妈说宫里头放出来的女子有多么多么苦,宝钗心中难免大不以为然。暗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世间人皆以嫁得如意郎君、和富贵之家攀亲为善,但这些出嫁的女子当真就没有烦恼吗? 以王夫人为例,娘家是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亲兄长王子腾又深得圣眷,无人敢小窥。夫君贾政自幼酷好读书,比起其大哥贾赦来,也算得是良人了。然贾政虽和王夫人明面上相敬如宾,实则夫妻情分也平常,常常宿在赵姨娘房中。王夫人夜间独守空房,孤单寂寞不说,还要时时留意着姑嫂之争、妯娌斗法、侍奉公婆、管训子女,一着不慎,就会落人褒贬。 是以宝钗冷眼观之,只道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烦恼罢了。嫁入豪门者未必事事顺遂,自梳终身不嫁者未必寂寞凄凉百事哀。宝钗自己的心思,反倒是偏向后者多些,常常傻想着,若能如孙嬷嬷般得入深宫,待年满二十五岁后返还原籍,继续呆在母亲身边侍奉尽孝,岂不比嫁到别家,为妻妾争斗诸琐事所扰,几年不得归宁要强上百倍? 宝钗想到这里,便向着母亲说道:“不嫁才好呢。去宫里几年,身份自然高了。我回来后日日伴着母亲,咱们娘俩儿有正经事时就好好合计商议,没事时候我就陪着母亲凑趣开心,难道不好吗?” 薛姨妈听了不由得叹道:“外人都说你是最老成稳重的,想不到却说起这孩子话来了。女人岂有一辈子不嫁人的?纵我心里舍不得,可为了这层舍不得的意思,就误了你的终身,岂不是罪过?” 宝钗慌忙说:“女儿是真心不想嫁人,真心想伴着母亲一辈子。只因咱们家如今不如往日了,必要做几桩事体光耀门楣,才应承这入宫待选之事。若为别的,必然舍不得远离母亲的。” 薛姨妈见宝钗说些孩气话,心中直摇头,只是想着等宝钗再大几岁就自己想开了,也不大在意,只是笑着说道:“娘亲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你宝兄弟年纪尚小,议亲的事情也只是刚刚开头。你心中有个数就是了,成与不成,还在两说。但就算不提此事,咱家在贾家借住,也须交好府里上下人等,讨老太太欢喜,不然岂不是得罪了亲戚?你二姨母脸上也无光彩。” 宝钗忙笑道:“这个母亲放心,女儿自是知道的。只要母亲不说提亲这等让人尴尬的事情,女儿只有加倍的讨老太太欢喜,必然不叫二姨母难做。如此可好?” 薛姨妈面上显出欣慰之色,开心地将宝钗搂在怀中。宝钗就势腻在薛姨妈怀里,由着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头,那瞬间只觉得幸福之至,满足之至。 不知道多了过久,薛姨妈笑着拍宝钗肩道:“你且起来。你哥哥只怕夜里回来吃饭,且让我把饭吩咐下去。” 宝钗闻言,恋恋不舍地起身说:“这等小事何须劳累母亲?打发莺儿去厨房说一声就是了。就是母亲不放心,还有我呢,哥哥爱吃什么,我尽知道。” 薛姨妈点头说道:“说的很是。若是蟠儿有你一半细心,我平日里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了。” 宝钗得母亲称赞,心中格外畅意,遂叫了莺儿嘱咐厨房,命晚间做薛蟠爱吃的几样菜,度其口味,增删配菜,于火候要紧处细细说明,如常日无异。 岂料那日偏偏薛蟠归家的早,一处铺子的总管苏掌柜来家寻薛蟠说生意,薛姨妈素知这位苏掌柜在薛家做了有些年头了,一直算得忠心,如今家住在离荣宁街不远处的后巷里,遂命用过饭再走,以示嘉奖。于是早早开饭,薛姨妈母女二人在里间小炕桌上用餐,外间添了菜,又摆了酒,薛蟠陪着在外面喝了几杯。 起初倒也像模像样。薛姨妈在里间里听着,不住地欣慰自家儿子终于有些要懂事的迹象了。谁知几杯酒下肚,苏掌柜顿觉肝脑涂地,不住出谋划策,薛蟠却又开始不着调起来。 言及生意,苏掌柜因说近日西山边的地上新挖了一口水井,不知怎的竟然开始向外涌脂水来,那脂水可制作“猛火油”,好几家听了这消息,都想把这块地买回来,想来若能抢到这块地,必然获利不菲。 薛蟠听见,就问道:“何谓‘猛火油’,能用来炒菜吗?” 一句话噎得苏掌柜无话可说,只得解释说猛火油是一种燃料,攻城时候有奇效,也可辅以制作各种火器,如今朝廷在北边用兵,只怕是用得到的。 薛蟠听了,那呆霸王的脾气又犯了,大声说道:“既如此,怎么不早报我?必要想个法子把这出生意抢过来才好。” 苏掌柜见薛蟠来了兴致,且不忙着告辞,忙跟呆霸王讨论如何买地,寻何人作保,将来怎样制作这“猛火油”等事宜,薛蟠被他挑逗得越发起了兴头,拍着胸脯就说当夜就要寻人商议办成此事才好。 宝钗在里间,起初皱着眉头听着,待到听到薛蟠一叠声地叫备马,不顾宵禁在即就要吩咐下去,再也按捺不住,忙命人出去喊住薛蟠。 苏掌柜见薛蟠心意热切,心中也颇为兴奋,正欲随他一起出门,好一展胸中抱负,突然见一个婆子走过来拦在马前,言说姑娘要薛蟠回去,有要紧事非在此时说不可。 薛蟠顿觉有些扫兴,欲要走时,却被婆子拦住,偏这婆子正是莺儿的娘,在薛家颇有几分体面的,少不得转头进里屋听宝钗说话。苏掌柜眼看成功在即,突然被人拦阻,心中也是大奇,眼睁睁望着薛蟠进了屋子,许多都不见出来。 苏掌柜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方见方才那婆子跟一个丫鬟过来。那丫鬟生得眉清目秀,眉间一颗红痣,苏掌柜的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听那丫鬟对他说道:“掌柜的请回吧。我们大爷说天晚了,家中多有不便,也就不虚留掌柜的了。误了宵禁,反而不美。” 苏掌柜一头雾水,忙问道:“大爷呢?大爷原说要和我一同家去的。” 话音未落,就被那婆子啐了一口:“你还敢提这个?你道我们大爷是不操心的,你信口开河,拿我家当冤大头?若不是姑娘见机得早,几乎被你骗了去!私制火器的罪名,岂是好相与的?”一边说,一边就地寻了把扫帚来赶人。 那眉间一颗红痣的丫鬟正是香菱,她受了宝钗的嘱咐,和莺儿娘联袂而来,要把苏掌柜的打发走,见莺儿娘寻了扫帚赶人,慌忙劝解,又向着苏掌柜道:“大爷说,《梦溪笔谈》里早有记载,说这种脂水产生在水边,与砂石和泉水相混杂,样似淳漆,燃之如麻。前朝确实有人用它来制猛火油,也有拿来制作火器的。只是这种事情,有失仁德,纵有暴利,按薛家祖训也是不敢沾惹的。多谢苏掌柜费心了。” 苏掌柜闻言更加诧异,情知这番言辞决计不是薛蟠呆霸王的见识,但一却不好明说,更兼他本是别有用意,被人戳破难免心虚,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拱手作礼,惭愧而去。 香菱见一席话奏功,脸上不免露出兴奋之色。正在这时,莺儿走过来,笑着说道:“香菱,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莫非你又在掉书袋了?何必和这种人多费唇舌?” 香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答道:“见姑娘说的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我心里就记住了。”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嘻嘻哈哈地回房向宝钗复命。 次日薛蟠刚刚起来,就有铺子里的伙计送信过来,说是苏掌柜不知道什么原因辞了掌柜的位置,连夜搬家,现已不知所踪,铺子里一片忙乱。薛蟠原本夜里被宝钗阻止,心中还有几分愤愤之意,待到听到这个消息,却无话可说了。 一处铺面的负责人突然撂挑子,重新分配调度人手自是难免,薛蟠已经焦头烂额,却还要听薛姨妈的抱怨:“论理,若是家里有什么难处,或年老回乡,我们做东家的必然会置酒摆宴,再送些程仪。这姓苏的走得如此急,必然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自知被人看破行藏,故连夜出逃。我原本还觉得你妹妹太过小题大做了些,由此来见,竟是救了你。你学做生意这么久,还这么不知禁忌,以后怎生了得?” 薛蟠被这些没完没了的唠叨弄的头大如斗,一转眼看到香菱在外面走廊里站着。虽然她面上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薛蟠仍然觉得折了面子,不由得心浮气躁,恨不得寻个什么地方躲上一躲。正巧宁国府里贾珍打发人来请他过府一叙,他便如蒙大赦般,把家中生意诸事抛下不管,只跟薛姨妈说了一声,就带着众小厮一溜烟地过去了。 薛蟠这一走,留下几个常打理生意的家中老人一筹莫展,乱成一团麻。薛姨妈唉声叹气,宝钗只得站出来主持大局。亏得她平日里对薛家生意颇知底细,此时吩咐下去也是极有条理,三言两语,就调了一个妥当人过去暂时协理苏掌柜的位子,又几句话交代下去,众人登时觉得又有了主心骨。有些人就在心里感叹若是宝钗是男子,想来必能守好薛家这份家业。宝钗却对这些想法浑然未觉,自己只当是代兄行事,为母分忧而已,仍以针线纺织为份内正事。 谁知那苏掌柜却另有来历。他本是世代从商,替薛家做事的,前些年妻室和儿子先后染上时疫而亡,从此性情大变,竟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教派,一心一意遵从教中指示行事。他貌似忠厚,实则欺负薛蟠年轻不知事务,怂恿他夺下西山那块出脂水的地皮,原没安什么好心。 被宝钗一语叫破后,苏掌柜自以为行藏被人瞧破,生怕薛家报官,吓得连夜卷铺盖出逃,把从前的身份一概弃了,奔到他们教派的大本营——京城附近的一座山上避难,向那头领汇报说:“事情办不成了。原来那薛家虽素来仗着贾王二府的威势,却并不像先前以为的那么好糊弄。那薛呆子,本来都同意了,岂料被他妹妹叫进去说了一通话,又改变主意了。” 那头领不信,怒道:“胡说八道!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你那东家是出了名的好蒙骗,一个寡母,一个妹妹,都是女流之辈,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能有什么主见?必是你日里不谨慎,在铺子里露了行迹,被人提防了。” 苏掌柜回想当日情形,想起那个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丫鬟都能说出一篇大道理来,想来其主必然不凡,并非那些无知愚妇可比。但他办坏了差事,见头领正在气头上,自然不敢分辩什么,自认晦气领了罚,又被派去做别的事情了。 薛蟠经此教训,对西山那块出脂水的地皮,果然从此撩开手去。那地皮几经转手,最后竟辗转落入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的手中。冯紫英生性爽朗,买下那块地皮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谋划。这本是豪门公子一时游戏之举,当时无人在意。 第7章 薛蟠差点被奸人蒙骗,又被薛姨妈唠叨了半天,面上挂不住,恰逢宁国府贾珍打发人请他过去,遂忙不迭地去了。 薛姨妈见状也自悔说的过了,心中也知道自家儿子的秉性,不过是暂时去宁国府避上一避,也就不加阻止,一转头又见宝钗不过三言两语,已经将家中生意安排得像模像样,心中颇感欣慰。 当日王夫人不得闲,没有来寻薛姨妈说话,薛姨妈也趁机亲自洗了手,下厨做了几样儿子喜欢吃的风味,为的是恐薛蟠为这事心中不自在,一番勉励劝慰的意思。 谁料想薛蟠去宁国府寻贾珍斗鸡走狗嬉戏的这日,恰是贾珍之妻尤氏请了王熙凤过府赏玩的日子,更巧的是这日里贾珠之妻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也在,顿觉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俊俏腼腆得犹如女儿一番。 薛蟠近日里在贾家学塾中如鱼得水,用些许财物结交了许多契弟,把好几个人都哄上了手,正是情场得意、再接再厉的时候,见到秦钟这等标致人物,不免心思大动。只是贾珍、贾蓉几个虽然和薛蟠十分要好,却也是暗中知道他这毛病的,因了秦可卿的面子,行动处自然护着秦钟,处处照拂,把个薛蟠心痒得如同有几百只小虫子在挠似的,偏偏看得到吃不到。 到了快掌灯时分,薛蟠才醉醺醺地回到梨香院。薛姨妈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是吃了不少酒,先前亲手做的小菜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一叠声地叫人赶紧准备醒酒汤,又吩咐了热水毛巾过来,亲自为儿子洗拭。 宝钗不忍母亲操劳过度,也在一旁帮忙,听薛蟠嘴里胡乱说着些醉话,原先也不当一回事,突然间薛蟠发起酒疯来,一转头看见香菱在旁边手里捧着水盆,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打翻,指着香菱骂道:“你少跟我装三贞九烈!你和珍大哥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阖府里都传遍了,也亏得蓉儿愿意做这绿毛的缩头乌龟!你弟弟跟你是一路货色,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是想摸个小手,亲个小嘴,偏珍大哥挡在头里!又不是要入肉你,他心疼什么?” 这番变故众人都意想不到,一下子都呆住了。薛姨妈和薛宝钗再想不到薛蟠会说出这等混帐话来,一时都傻掉了,应对不及。香菱无缘无故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况且骂的是毫无来由的一些最污秽不堪不过的言语,当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突然间“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闭嘴!”到底是薛姨妈经事多,率先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说道。 香菱一愣,薛宝钗已经用手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慰,柔声说道:“不若你先退下去吧。这件事情烂到肚子里,再也不必提起。” 香菱犹豫片刻,含泪就要退下,突然薛姨妈向着四周大声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吧。你们今日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若是走漏了风声,统统打死,莫要怪我心狠!” 宝钗闻言也是一惊,她少有见到薛姨妈如此杀伐决断的时候,心中有些疑惑,但什么也没说。 屋子里的几个小丫鬟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都退下去了。 薛姨妈沉默了片刻,向着宝钗叹道:“这可没法子了。闹成这样子,惟有给香菱开了脸,教你哥哥纳她为妾,才能堵住众人的嘴了。” 薛宝钗大惊,道:“母亲这话从何处说来?和香菱有什么相干?哥哥只怕是醉中认错了人。” 薛姨妈道:“认错人?这又是怎么说?” 薛宝钗定了定神,言道:“香菱品貌出众,见她的人多说她和蓉儿媳妇儿模样有些相像。想来哥哥今日是去了宁国府,见了蓉儿媳妇儿,不慎受了些闲气,又不好发作,回来就把气撒到香菱身上,说一些有的没的胡话。” 薛姨妈愣了一愣,道:“你怎知道?” 薛宝钗道:“虽未见到实景,但也可推断个七八成了。母亲若不放心时,我暗中把跟着哥哥出门的小厮叫过来审问一番,问个究竟。” 薛宝钗原本以为薛姨妈不至于非要对一通醉中胡话究根问底,谁知薛姨妈的神情竟难得的凝重严肃,于是真个把跟着薛蟠出门的小厮叫过来,果然问出薛蟠见到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其余诸事小厮虽然吞吞吐吐,不好明说。但是薛姨妈见惯世情,薛宝钗冰雪聪明,也都猜了个差不离。 命小厮退下后,薛姨妈沉默半晌,向着薛宝钗道:“冤孽啊!也不知道你哥哥这个坏毛病是几时沾惹上的,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招惹上惹不起的人!” 薛姨妈认为男人有些龙阳之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薛宝钗心中却不能苟同。但是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薛姨妈的后半句话给吸引了过去。她有些不解地问道:“母亲莫怪我多嘴,实在是不明白。蓉儿媳妇儿不过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自幼被宁国府看中,养做童养媳,认真算起来她娘家不过是工部营缮郎,小小的一个京官。为何独独他招惹不起?” 薛姨妈叹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又沉吟许久,方说:“这其中的缘故,我也不甚明白,你二姨母当日说起时,也只是影影绰绰。横竖知道的事情多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告诉你,不过是为着你谨慎警醒的意思。你倒想想看,你珍大哥是贾家的族长,蓉儿是长房长孙,娶妻是何等郑重其事的一桩事体。秦业一个小小的工部营缮郎,怎么就能攀上这么一门亲事来?” 薛宝钗见说的有理,讶然道:“正是。他们家不像是个不论门第的。便是二姨夫的哥哥娶续弦,听说老太太还不满意邢家门第呢。想来那邢家亦是兴旺过一段子的,祖上也出过二品大员,只是后来败落的早而已。何况长房长孙。母亲这么说,难道这秦业有别的什么身份不成,工部营缮郎只是障眼法?” 薛姨妈定定地看了宝钗一眼,顿了一顿,摇头道:“秦业倒不像有什么别的身份。以你二舅母隐隐约约的意思,倒似是蓉儿媳妇儿有别的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呢。因此合族都说十分得意。想来京城天子脚下,多少隐秘的事情,岂能尽数弄个清楚明白,只怕倒是糊涂的好呢。” 薛宝钗吓了一大跳,呆了一会儿,说道:“也是。照母亲这般说,果然是糊涂的好。”停了一停又说道:“既如此说,果然是轻易惹不得的人。只是以方才众小厮的说法,哥哥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倒也不妨。” 薛姨妈叹道:“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关窍!听你二舅母影影绰绰说,蓉儿媳妇儿原是极幼小的时候就接来宁国府的,名义上是给蓉儿当童养媳,其实又比蓉儿大了几岁,和你珍大哥倒是比旁人走得更亲近些,也怨不得那起子嘴巴烂疮了的小人们胡乱编排。偏生你哥哥醉中也胡言乱语起来!事情若不传出去还好,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得罪了亲戚?只怕这个地方也难住了。为今之计,只有错有错着,对外面只说你哥哥看上了香菱,发了这么一通脾气,更和宁国府无关。” 薛宝钗见薛姨妈说了这么一大通道理,绕到最后居然是要把香菱给薛蟠当屋里人,以平复可能的争议,心中觉得不甚妥当,更兼老大不忍,忙说道:“母亲何苦如此。宁国府里谣言传得满天飞,仆妇杂役都在说,哥哥喝醉时的一点子言语,又算得了什么?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该有容人之量,若是蓉儿媳妇儿为了这个怪罪,只怕她还怪罪不过来了呢。身正方不怕影子斜,难道做下了错事竟怕别人说吗。再说风水轮流转,纵使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却这么遮遮掩掩、不敢明着说出来的,说不定哪天这层身份也就没了。咱们家是亲戚,就以她明面上的身份,拿平常心相待,未尝不可。还有,哥哥醉中这胡说,其实听到的人也有限,这几个丫鬟的平日行事我也看在眼里,是可以下保票的。母亲若怕传出去时,便交给我,我去交代一二,保管瞒得密不透风,不会有人听说原委。可好?” 薛姨妈见宝钗这番长篇大论说下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她对宝钗素来信服倚重,又向来是耳根子软的人,见宝钗坚持,也就罢了。 其后果然无人提起梨香院中的这场小风波。众下人皆守口如瓶。倒是宁国府里的谣言传得更不堪了,宝钗偶尔间听到只言片语,都只觉得脸上辣辣的,替秦可卿感到难堪。 薛蟠发了这么一场酒疯之后,自己醉中反倒什么都不记得了,仍和先前一样和贾珍、贾蓉等人厮混在一起,在贾家学塾中和些契弟胡混。薛姨妈和宝钗虽有些疑心,奈何劝谏不得,宝钗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更是不好宣之于口,也就只能这么含糊着了。所幸暂时保住了香菱。 这边宝玉结识了秦钟之后,却着实上了心。连宝钗都听说宝玉忽然闹着要上家塾读书,又赞秦钟的人品行事,说正好做伴读的伙伴,一起发奋。王夫人到薛姨妈处闲聊时,提起此事,亦是一脸喜气洋洋,以为宝玉终于懂事了,知道于经济仕途上用心了。正是可怜天下父母望子成龙之心,却不知: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贾家学塾的风气亦败坏多日。 第8章 此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宝钗因病久未愈,更是每日躲在屋里,少出房门。莺儿倒是提议过几次去寻几位姑娘们玩耍,宝钗心中想起那日听壁角听到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形状,只觉得应该避些嫌疑,因此总不应承,只是一味做针线活,莺儿也只得罢了。 这日早上起来,外面天色就不太好,吃罢中饭后更是彤云密布,眼看着要下雪了。宝钗遂命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炭烧得热热的,自己窝在炕上,甚是惬意。 突然间听到外面响动,莺儿悄悄出去探看了一下子,回屋来向着宝钗悄声说道:“宝二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贾宝玉进了外头薛姨妈房中,和薛姨妈请安说话。猛然听得宝玉问:“姐姐可大安了?”却听薛姨妈声音里的热情掩都掩不住,直让宝玉往里间瞧她。 宝钗听了,和莺儿对望一眼,向着莺儿无奈摇头,莺儿却抿着嘴偷偷地笑。 宝钗刚叹了口气,就见门前的红袖软帘被人掀开,一个衣饰鲜明的公子哥迈步进来,正是贾宝玉。 宝钗性不喜脂粉头花,亦不喜过于奢华的衣饰。贾宝玉的偏好却和她不同。只见他头戴着紫金冠,额上勒着金抹额,腰间系着五色蝴蝶的赤金条绦,颈上还挂着长命锁、记名符等物,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一眼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贾宝玉素来是在女孩子面前下功夫的,见了宝钗亦是亲亲热热地叫姐姐,又问候病可大安了。宝钗依照礼数让座,又命莺儿斟茶,一面又问贾母安,姨母安,又问诸位姊妹可安好。待到常规的问候之后,顿觉和宝玉无话可说。 宝钗在待人接物方面素来周到,便不欲冷了场,挖空心思寻找话题。只是她知道眼前这位是二姨母家的宝贝凤凰蛋,更与他人不同,制造话题时候就格外谨慎,思来想去总无可说之事,一转眼看到宝玉脖子上似乎还挂着一块宝玉,暗想只怕这便是他落地之时所衔的那块了,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时来了兴趣,遂向着宝玉要了玉,细细观赏。 谁知那玉果真生得不凡,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令人一见便知道是一件异宝。宝钗自幼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如今将那玉托在手中细看,也不免暗暗称奇。因见了那玉上还有些微细自己,似乎是篆文,宝钗便忍不住翻过来细看,口中不由得念出声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只觉得这其中有说不出的味道,似有深意,不知不觉就念了两遍。 莺儿在一旁听了,不由得触动前机,忍不住说道:“听这两句话,倒似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钗听了这话就知道要糟,果然贾宝玉小孩子心性,听了这话,非要看看宝钗的金锁。宝钗被他纠缠不过,只得从里面大红袄里将那金锁托出。 宝玉将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念了两遍,点头道:“这字果真与我的是一对。” 话说到此处本已可以止住,另起话题,岂料莺儿偏要将金锁的来历讲清楚,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嵌在金器上——” 宝钗猜到莺儿的下一句话必然是“将来要和有玉的才能配”了,心中不悦,顿觉尴尬,然料想必定时薛姨妈暗中嘱咐过莺儿,教她如此这般。于是倒不好当面责怪莺儿,只是催着她赶快去倒茶,又急着转换话题,问宝玉从哪里来。宝玉闻着宝钗身上一股吃了冷香丸后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小孩子心性遂起,突发奇想也要尝一颗,宝钗连忙笑着制止。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外面有人报说“林姑娘来了”,宝钗不由得精神一振,定睛看时,果然见林黛玉身上罩着大红刺缎对衿褂子,摇摇摆摆地走进门来。 宝钗连忙起身,请林黛玉落座,却听她笑着说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言语里似有深意。待追问时,却解释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要来时一群人都来,要不来时一个也不赖。今儿他来了,明日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岂不是好?”却是别有一番心肠。 宝钗虽知道她这番言语未必是心中所想,却也暗暗赞叹她言语别致,反应敏捷。 只因外头下了雪,宝玉和黛玉便留在此处,说说笑笑,同宝钗一起玩耍。薛姨妈心中自是欣喜,忙摆了几样细巧的茶果,又取出自家糟的鹅掌鸭信来给大家品尝,因宝玉说这个就酒才好,又忙着命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宝钗冷眼看着,只觉得薛姨妈和当日溺爱哥哥薛蟠如出一辙,有求必应,不觉在心中暗自摇头。猛然间听到李嬷嬷劝着说不要喝酒,偏宝玉不听,薛姨妈还助着他,就触动心思,想起这些年来薛姨妈纵容哥哥薛蟠的诸多往事,心中大不赞同。只是薛姨妈已经发了话了,只能听之任之。 直到宝玉嚷嚷着要吃冷酒,薛姨妈情知利害,出言相劝,宝钗便在旁助着劝,言说酒性最热,若冷吃下去,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反而受害。 这本是劝哥哥薛蟠时,薛宝钗再熟不过的套路,说的时候也未想太多。宝玉虽然孩子气,却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眼见他放下了冷酒,命人暖来饮用,宝钗大有可功成身退之感,谁知早惹恼了一个。 只见林黛玉就坐在旁边,一边磕着褂子,一边抿着嘴笑,见宝钗向她望过来,仍是只抿嘴笑,却不肯说话。宝钗浑然不觉前事,见她这副模样,猜想是恼了,正不解她因何事着恼,突见黛玉从扬州城带过来的小婢雪雁来给黛玉送小手炉,言说是紫鹃姐姐叫送来的。黛玉遂借题发挥,言道:“也亏得你偏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她,比圣旨还快些!” 宝钗待听至此处,才知道黛玉因宝玉听了自己的话,不吃冷酒,因此不满。想来黛玉必然平日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宝玉小孩子心性,由着性子,未肯多听。如今见宝钗不过说了一句,宝玉便听了,故而借此奚落他。 宝钗心中微感不安,转念又一想,自己是为母分忧,并非有意不避嫌疑,遂又坦然。接着又细细咀嚼黛玉的话,觉得纵然有许多是强词夺理,但经由黛玉的口中说出,真个叫人哭笑不得,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不免多看了黛玉两眼。只见林黛玉言语伶俐,强词夺理而不落下风,偏生眉尖似蹙非蹙,双目似喜非喜,叫人见了就平生出一种怜惜呵护之感,总想往她脸上摸上一摸。 不多时黛玉又和李嬷嬷因宝玉吃酒之事起了纷争,李嬷嬷又是急又是笑,也不好十分和黛玉认真的。宝钗便趁着这个气氛,笑着凑上去把黛玉腮上一拧,众人只当是玩笑,也不理会,连黛玉本人都不以为忤,于宝钗而言却是暗暗了了心愿。 吃过了酒,又喝了酸笋鸡皮汤,吃了碧粳粥,又吃了茶,宝玉和黛玉两人这才结伴告辞。谁知随侍的小丫头手脚不甚轻巧,替宝玉戴头笠戴得不好,薛姨妈便使眼色叫宝钗过去,宝钗只当没看见。结果倒是林黛玉替宝玉整理笠帽,收拾得十分妥当。 待到贾宝玉和林黛玉走后,薛姨妈便向着宝钗说道:“今日你做的很好。宝玉出了名的不听人劝,今个你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改喝热酒了。林姐儿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论劝谏反倒不如你。可见你二姨母眼光不错,托对了人。” 宝钗垂首道:“不过是一句家常话,恰好合了他的心思而已,这也算不得什么的。” 薛姨妈喜道:“虽如此说,到底是难得的。事后也好在你姨母面前交代。——林姐儿未来时,你们先前在里屋,可说了些什么,宝玉可知道你脖子上挂着的金锁,上面的字和他宝玉上的字是一对吗?莺儿可曾对他说了,你这金锁将来是要寻有玉的来配吗?” 宝钗见薛姨妈如此问,猛地抬头,疑惑道:“母亲原说议亲之事,只是这么一提,做不得数的。如今这做派,倒像是在撮合了。想来莺儿先前那般应对,只怕也是母亲暗中叮嘱的了?” 薛姨妈见她如此敏锐,便不答话。 宝钗思前想后,想起自己主动提出要看宝玉的玉,深感后悔,想着若是林黛玉知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暗中笑话自己轻狂。 正在这时。突然又听见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不是娘亲不顾及你的意思。你如今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虽说待选的女孩子不好自行婚配,但早早预备着准没错的。天家规矩森严,谁知道能不能选上呢。若是一心一意待选,诸事皆不理会,一旦有个什么差错,不慎落选,岂不两头无靠?” 她这番话说得宝钗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轻声辩道:“我也知道母亲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只是咱家原住在他家,又兴出什么金玉之说,让别人听了,难免疑惑,倒像是咱们家专程为这门亲事而来的了。” 薛姨妈忙道:“别人听了,倒也犯不着疑惑。这金玉之说,又不是我想出来,现编的。原是个癞头和尚,如是如是说,金锁也是他教打的,上面的字也是他教嵌的。原不过是图个吉利,为了你的病。谁知来到这府里,和你二姨母一对照,竟是天赐的姻缘。你倒是说说看,天底下可有这般巧事?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家进京来前,可曾想着,有这样的事情?” 宝钗只好默不作声。薛姨妈又说道:“娘亲岂有害你的道理?论门第,论人品,论相貌,世上若寻来似宝玉这般的夫君,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宝钗无奈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呢,一团孩气的,我只拿他当弟弟看。” 薛姨妈忙道:“男孩子懂事的晚,这个倒没什么。等到成亲后,你好生拿言语劝导着,也就是了。” 宝钗虽心中觉得万分不妥,一时之间总无合适的话来回驳,只得垂首听着。待说至这份上,不免有些羞意,摇头说道:“母亲越说越过了,叫人听见了,难免会说我太过轻浮,不尊重。” 薛姨妈道:“此处原没有外人,不过是咱们母女俩私下里一说。这事成不成还两说呢。哎,你这孩子,先前我叫你帮宝玉戴头笠,你只当没听见,倒是林姐儿抢了个先。她和宝玉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又素来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的,只怕老太太会偏向她呢。” 宝钗听了,道:“林妹妹不过是家中无人照管,由老太太养在身边而已,哪里是奔着姻缘来的?母亲你未免想多了。” 薛姨妈摇头道:“由是可见姜还是老的辣。你虽聪明懂事,论这些世情,却远不及我。表兄妹自幼养在一处,等长大了就亲上加亲,结为夫妻,这套把戏我见多了。你且等着,等到提起这桩事,你就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了。” 宝钗道:“虽如此说,将来林妹妹未必愿意……” 一言未了,已经被薛姨妈打断,只见薛姨妈冷笑着说道:“未必愿意?傻姑娘,你当世间如宝玉这般人才家世的,又有几个?何况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更与别人不同。你倒要加把劲,别被别人比下去了才好。” 宝钗听了便说:“既是他们情投意合,又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自然要避些嫌疑。我纵要嫁人,难道非要和人抢夫君不成?” 薛姨妈笑道:“傻姑娘,你哪里知道,越是那好的,才越多人抢呢。这时候断然谦让不得的。” ……母女两人为了姻缘之事争论不休,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意见,薛宝钗暂以入宫待选为重,但须对宝玉加倍友善,以免寒了王夫人之心。 夜间睡觉时,薛宝钗不免就此事向那个声音抱怨道:“……非要叫我亲近宝玉,就连那癞头和尚说的话也在此时相合。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怀疑是我家趋炎附势,为了亲上加亲使出下作的手段,生掰出这金玉之说呢。也不知道林妹妹听到了,如何看我。其实我是宁可离宝玉远远的,只和姐妹们玩的……” 那个声音嗤笑道:“来京后就告诉过你,你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心头所爱,一个是你的情敌。早对上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还抱怨什么?” 第9章 因王夫人和薛姨妈心头都有结亲的意思,从此宝钗听闻宝玉的消息时候,就多了几层忧虑。 她倒也不是那桀骜不驯、有意忤逆父母的人,只是以她冷眼旁观,贾宝玉固然有几分小聪明,但日常行事,不思进取,厌恶经济仕途,亦不善料理俗物,每日里只在姊妹队里闲混,纵属公侯豪门公子,实难以终身相托。 那日宝钗见贾宝玉挑了上好的胭脂,兴致盎然说市面上的胭脂不匀净,且颜色也薄,要自制胭脂给姊妹们用,心中只怪他不务正业,随口敷衍道:“这胭脂倒也罢了,你若有闲,倒是做点粉,岂不比外头卖的铅粉要好些?” 宝钗本是说反话,想不到宝玉却起了兴头,竟比听到了什么圣贤言语还来劲,不出几日,就喜滋滋地把紫茉莉花种碾成的粉放在玉簪棒里,献宝似的给她瞧。 宝钗见状不免心中凉了半截,从此知道宝玉志趣,只在闺阁之中。偏荣国府外有贾政、贾琏一干人等支撑,内有王夫人、凤姐等人筹谋,又有贾母这个中流砥柱,宛如定海神针,那些居安思危的劝谏之语也不好说得太明,只得给宝玉封了个“富贵闲人”、“无事忙”的绰号,暗含劝谏。宝玉闻言不以为忤,反倒十分得意,反重提起他儿时的旧号“绛洞花王”请宝钗评鉴。真个叫人哭笑不得。 至于宝玉未过明路就私下里和房中丫鬟偷试*、在贾家学塾里争风吃醋闹些风流事出来,这等事情宝钗也影影绰绰地听说,心中虽颇有抵触,但时下风气如此,议亲时姑娘家若明面上拿这个出来说事,倒是不贤惠了。 故而宝钗只好以宝玉不知上进为由,私底下向母亲薛姨妈抱怨了两次,薛姨妈却已经被王夫人许诺的美妙前景说动了心,只摆着手说:“怕什么?你二姨母无非看着你这孩子稳重平和,指着你劝他几句而已。纵劝不动时,荣国府家大业大,难道还能被他摆置穷了不成?” 薛姨妈说这些话时候,脸上的兴奋模样让宝钗觉得格外心酸,有的时候她竟然怀疑薛姨妈似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从小疼她爱她处处为她考虑的母亲。但拿世俗一点的观点看,宝钗其实也很明白薛姨妈的想法。 倘若薛家真的和贾家结亲的话,论道理,实际上是薛家高攀了。薛家纵然富贵,不缺银子,但祖上不过是支持朝廷打仗的一个军需商,得封“紫薇舍人”,其实论地位和荣宁二公这些跟随皇上浴血奋战的开国功臣没法比。 再者,薛姨妈一贯最疼儿子薛蟠,偏薛蟠是个不省心的,每每生事,必要依着贾家的势力,时时照拂,才能摆的平,若是亲上加亲,做成了这门亲事,岂不是更加稳固? 因薛姨妈一力主张,宝钗虽明知有许多不妥,心中颇不自在,但明面上也不好公然忤逆。所幸宝玉年纪尚小,王夫人的想法只是微微透了意,目前对于她而言,头一件大事是应对两年后的宫廷选侍。 宝钗是个豁达的人,遂将心中那嫌弃贾宝玉不上进、不堪托付的心思暂放在一边,每逢薛姨妈、王夫人提起时,只管阳奉阴违搪塞着,一心一意筹备宫廷选侍之事,期盼得成功入选,远离是非。 这日薛蟠请了一票纨绔子弟在前头院里吃酒,宝钗却和莺儿、香菱两个在后院里屋里呆着,一边做些针线,一边闲聊。 因前头席上有香辣螃蟹这道菜,不知怎样提起,莺儿便感叹道:“记得小时候在金陵城时,每逢秋冬,太太就命调了极好的姜醋汁配清蒸螃蟹,又命从地窖中取出上好的蟹黄酒来。那时节我姨娘在厨下帮忙,外头席面有赏下来的,我乘人不备偷喝了半坛子,后来足足睡了半天呢。” 宝钗素知莺儿善饮,倒不知道她儿时竟然有此等趣事,正欲打趣时,突然旁边香菱急急开口问道:“何谓蟹黄酒?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莺儿也知道香菱凡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脾气,忙解释道:“螃蟹和黄酒是绝配,你难道不知道?蟹黄酒却是咱们家里的说法,咱们老爷在世时候常说的,正经外头的名字叫花雕,又叫女儿红的。” 香菱闻言,触动心事,愣愣地发呆,莺儿却没看到,突然又想起一事,向宝钗说道:“姑娘可还记得咱们金陵旧宅子里的蟹黄酒?原本有好几十坛子,和冷香丸一起埋在花树下,后来进京时候,装冷香丸的坛子倒是掘起来一并带来了,蟹黄酒却还埋着呢。” 宝钗不待她说完,忙嗔着止住。这里头却有一段典故,旧时江南富户人家女儿出生之时,家中多以上好的糯米酿成黄酒,埋在花树下。待到女儿长大及笄,嫁得良人之时,以酒为陪嫁宴客,是谓女儿红。其酒醇厚甘鲜,别具风味。此风俗以绍兴诸地最为盛行,绍兴花雕亦驰名天下,又有状元红、女儿红之别称。所不同之处在于,生女则为女儿红,盼其得遇良人,终身有靠;生儿则为状元红,望其仕途得意,支撑门楣。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候,嗜好饮酒,尤爱绍兴花雕,老宅酒窖中足足有几百坛子陈年花雕,他美其名曰蟹黄酒,待到螃蟹丰肥之时,以蟹佐酒,遂成薛家习俗。后来他见宝钗容貌举止皆非俗人,越发得意,遂从几百坛陈年花雕中细细挑出几十坛绝好的,埋在花树底下,放言待到女儿觅得良婿、大喜当日与亲家翁一共痛饮。岂料其后薛父突发奇想,令宝钗待选,待选之身不得婚配,此事便不再提起,后来薛父又一病而亡,家中忙乱,此事便谁也不记得了。 宝钗向来是个随和识时务的人,既然抱着想入宫的心思,少不得全心全意、卯足了力气为之谋划,是以随母兄早早至京城,与贾府诸人为善,只盼着这些亲戚在关键时候能助一把力,至于女儿红或者蟹黄酒,此等小事她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唯独莺儿善饮,忽而被前院的螃蟹勾起了心事,趁机感叹一番。 莺儿见宝钗不让说,知道她未嫁的女儿家,不好总提起“女儿红”这个名头,遂会意止住,一转头看香菱犹自发呆,笑着推她道:“这个人可是又魔怔了。这会子好好的又出什么神呢。” 香菱这才回过神来,她自来了薛家以后,一直跟着宝钗,知道宝钗性格平和宽厚,和莺儿相处得也极好,因此此时倒也不瞒她们,老实回答道:“你们知道我不大记得爹娘和从前的事了。方才莺儿说把酒埋在地底下,倒似触动了似的,依稀回想起几个场景。好像是一个长者指挥着家丁往树底下挖坑埋酒,我被人抱着在旁边看。” 莺儿不等香菱说完,就说:“想来这长者必然是你父亲无疑了。想不到你倒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不知道你可看清了你父亲的样貌?” 香菱听莺儿这话里全然没有一点嫉妒的意思,确是为自己着想的一片好心,遂据实以告,摇头道:“记不清楚了。”见莺儿又是叹气又是悲伤,反忙着安慰她道:“不过是偶然一提。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能怎么样呢。” 宝钗闻言也是叹息。她蒙那个神秘声音的提点,知道的反而更清楚一些,知道香菱是当年苏州城富户甄士隐的独生爱女英莲。但知道这些又能如何?甄家早因葫芦庙失火变成了一堆瓦砾场,其父甄士隐看破红尘出家,居无定所,其母封氏重回娘家,赖着她父亲过活,自身尚且难保,亦不知封家坐落。香菱一个未嫁人的柔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算离了薛家,又能往哪里去,何以安身立命呢? 宝钗知道香菱心中难过,欲寻个事情分她的心,向她说道:“前面正款待客人呢。你悄悄地去厨房问问看,看可有撤下的蟹黄酒,给我们这位酒疯子带一些。” 香菱会意,看了莺儿一眼,应了一声笑着出去了。 莺儿忙着和宝钗分辩道:“不过是偶尔提起来一声,哪里就酒疯子了。”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玩了许久,又重新拾起针线。两人皆盘算着香菱早该回来了,岂料许久都没有消息,心中正疑惑间,突然就看到香菱用帕子捂住眼睛,一路哭着回来了。 宝钗心中诧异,莺儿更是吓得丢了针线跳起来,一把拉住问香菱究竟。两个人细声细语地安抚了好久,才知道,原来不过去厨房问一句话的工夫,香菱竟然被人调戏了。 第10章 这一番变故连宝钗也始料未及。 薛姨妈因死了男人,门户谨慎自不必说,男丁们多在前院,有要紧事都是他们女人进来回的,平素见了莺儿、香菱这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都是客客气气。厨房里平素也是家中的几个女人在忙活,薛蟠宴客时候偶尔相请贾家的厨子过来帮忙,也都是规规矩矩,低头不看女眷的。 因此宝钗未多想,就遣香菱去厨房。再想不到香菱竟然在家门口被人欺负了的。 宝钗待要细问时,香菱只管流泪,说也说不清楚,问是不是薛蟠,却又说不是,命小丫鬟去前面打听,小丫鬟也不知道原委。费了好半天,才听一个粗使婆子说,影影绰绰看见香菱在回廊那边花架下被前头的客人叫住,似乎是说了几句话,香菱就哭着扭头跑开了。 宝钗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哥哥薛蟠在前头宴请的客人大多都是些纨绔子弟,平素眠花卧柳,无所不至,这日来薛家赴会,酒喝多了未免放浪形骸,见香菱穿戴梳妆,知道她不是主子姑娘,因看她标致,就借酒盖脸,出言调戏。忙问道:“可曾记得那人的形貌?除说话外,可还看见什么?” 那婆子摇头道:“这些公子哥们相貌形容都差不多,就远远望见一眼,哪里还认得出来?何况只是说了几句话,又不是真个把她怎么样了,何苦来哉?” 宝钗知道这些粗使婆子老眼昏花,在她们眼中,那些油头粉面、身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哥们只怕真是一般模样,何况在这些婆子心中,纵使女人被男人调戏了,恐怕却还是女人的不是多些呢。也不好多说什么,摆摆手命她退下去了。 宝钗知道香菱虽然自幼被拐子拐卖,沦落为奴,心性气度却仍然与众不同,来到薛家以后,也没叫她受过委屈。这等事情在旁人来看寻常,只怕香菱一时会想不开,忙赶着同莺儿一道柔声劝慰。 岂料这一番动静早惊动了薛姨妈。薛姨妈扶着个小丫鬟走过来问明究竟,皱眉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外头的爷们喝醉了酒,见你长得好,出言称赞而已。如今你这番哭哭啼啼,不依不饶,难不成还非要叫外头的爷跟你赔不是不成?” 香菱见薛姨妈这般说,慌忙跪下了。宝钗在旁看了不忍,忙帮她说好话,薛姨妈这才容色稍霁,缓缓说道:“我岂不知你受了委屈。只是遇上了这等事情,少不得咱们女人吃亏,有冤没处诉去。无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难道还要嚷得满街皆知,说薛家的丫鬟香菱被人调戏了?连带着连姑娘的名声都不好了。再者,世上断然没有为了丫鬟受调戏,去向客人问罪的道理。” 香菱含泪点头称是,薛姨妈这才回屋去了。宝钗知道香菱心中委屈,私下里又悄悄劝了她许多话,香菱这才慢慢地收住了泪。 莺儿见香菱满脸泪痕,把妆都哭花了,体察宝钗的心意,去打来洗脸水。宝钗便过来亲与香菱挽袖子。 香菱感激不尽,忙道:“这怎么受得起?”急急梳洗了,又去妆台寻了些脂粉擦上。先用粉匀了脸,待到抹胭脂时,却不是一张,是用簪子从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挑出一点如玫瑰膏子一般的胭脂,抹在手心拍脸,鲜艳异常。 莺儿在旁边看香菱梳妆,不由得说:“姑娘真是好福气。” 宝钗听了,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莺儿一愣,似乎不明白一向冰雪聪明的姑娘竟然想不透这话的意思。欲要不说时,宝钗正含笑望着她。所幸屋里更无外人,只得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道:“常听说宝二爷是在女孩子事上细心的,如今单凭这盒胭脂,就知传言不虚。竟是比外面买的要好上许多,” 宝钗闻言,收敛起脸上笑意,正色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了。只是这等话从此休要再提起。我知道你定然是奉了太太的令,暗中寻隙劝我的。只是人各有志,你不必多说。” 莺儿听了,面上惭愧。原来薛姨妈见宝钗在宫廷选侍之事上兴致勃勃,倒对宝玉之事不甚上心,怕她是女孩儿怕羞,或者是小孩子逆反心强,暗中叮嘱莺儿时时劝慰。莺儿自幼服侍宝钗,素知若是宝钗出嫁,自己多半是要陪着的,因此也存了一番心思,如今见贾家这般富贵,再者宝玉又是这般人物,心中自是如意,倒比宝钗积极了许多,时时寻隙相劝,夸说宝玉如何如何。此时她见宝钗态度坚决,心中不安,低头不语。 气氛如此尴尬,偏偏香菱是个实心人,不知道前因后果,奇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姑娘你们在打甚么哑谜?” 她这么一问,宝钗和莺儿倒都笑了。 香菱被人调戏之事固然令人窝火,但嚷将出来,女儿家少不得是要吃亏的,因此也只能如此不了了之。 偏偏薛蟠事后听说了,在那里向薛姨妈嚷道:“这还了得?母亲怎么不早些讲?我必要揪出那人来赔不是的。”停了一停又说:“不若母亲将香菱给了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薛姨妈知道薛蟠平日的行止,怕他糟蹋了香菱,因此虽知薛蟠眼馋香菱已久,却从未应允。如今见薛蟠这般说,知道他因为平日里觊觎的可人儿被人调戏了,正如同眼睁睁看着垂涎已久的树上的鲜果儿未及采下来吃,却被旁人抢着闻了香味,故而心中不称意,胡乱说些话发泄。薛姨妈也不以为意,只是嗔着说:“又胡言乱语!都是你成天和些不上进的公子哥们来往,才有了这种事。幸亏香菱只不过是个丫鬟,倘若真的给你开脸做了妾,再被人这样调戏了,咱家还有什么脸面?” 薛蟠却笑着说道:“母亲这话差了。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若是香菱真个是儿子屋里的人,再有今个这种事情,不消咱家说,那人知道了香菱的身份,必然会惭愧赔罪。他若不赔罪时候,儿子自会寻了人上门问罪,为香菱出气。如今正是因为香菱是咱家的丫鬟,就算被人言语无力冲撞了,也断没有为了个丫鬟同朋友问罪的道理,故而只有自认倒霉了。” 薛姨妈想不到一向糊涂的儿子竟然能说出这般道理来,可见是对香菱十分上心,又惊又喜,心思不由得活络了,迟疑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薛蟠闻言,喜道:“这本就是正理。儿子的这班朋友,别个不说,日常家往来,也都知礼数懂忌讳的。譬如说宝玉房里的丫鬟袭人,前日里冯大爷不慎言语里提起来,后来知道她果真被宝玉收了房,还赶着赔礼道歉呢。” 薛姨妈听了,似信不信,道:“你说的冯大爷,可是上个月曾来咱家的那个公子?看起来倒是个有本事的。只是宝玉什么时候把袭人收房了?你妹妹不知道听了谁的言语,这般混说,你怎么也信了?” 薛蟠跺脚道:“哪里是混说。我们在外面吃酒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宝玉脸都红了,再不会错的。倒也怨不得这府里风言风语,传得尽人皆知。” 薛姨妈沉吟半晌。她本以为贾家公侯之家,家风自然严谨,想不到也有这等暗渡陈仓之事,倒有些吃惊。只是这等事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叮嘱薛蟠道:“此事莫要告诉你妹妹。” 薛蟠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说与妹妹听?母亲放心就是。只是香菱——” 薛姨妈叹口气说道:“容我再想想。你看你姨母府上的这些小姐们,是何等的气派。咱们家虽然不比他家,你妹妹一样也该有几个大丫鬟小丫头服侍,方过得去。虽说你妹妹素来是个省事的,但别人看着,到底不像。这些天正要多买几个小丫头给你妹妹使唤,还未买,你却又要把香菱要走了。这叫人看了怎么说呢。” 薛蟠赔笑道:“不过是买几个丫鬟,这还不容易?赶明等我得闲了,叫了人牙子来,送上十个二十个丫鬟,任母亲和妹妹挑选。” 薛姨妈摇头道:“再说吧。纵然新买了人,也要调.教了才能使唤。” 薛蟠见薛姨妈如此说,只得自去了,背地里暗把跟他的小厮拿来泻火。 却说薛姨妈和薛蟠说话时,宝钗本不在场,但服侍薛姨妈的一个小丫鬟名唤翠儿的,碰巧在门外头听到了。薛家的下人多半是敬爱宝钗的,翠儿也不例外,况且她年纪小,不论伦理纲常只是一味向着宝钗的,听了这话忙寻个空子跑来,向宝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末了道:“说多买几个小丫头换香菱姐姐呢。姑娘要早做打算才好。” 宝钗听了,含笑谢过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有了主意。可巧当日厨房里有一道菜是椒盐猪手,是腌好蒸熟的猪手挂粉在油锅里滚过了,拿花椒粒炒香后磨成的粉末洒在上面配成的,又咸又香,又焦又黄,平日里是薛姨妈的最爱。因香菱当晚未用晚饭,宝钗问过厨房,将多的椒盐猪手捡了几块,又命盛了一碗汤、一碗饭并几碟点心一起放在食盒里,由莺儿捧了,主仆二人一同进了香菱的屋子。 第11章 香菱白日里无缘无故受了一场调戏,虽然她是个丫鬟,论理不好和公子哥儿们争竞什么,因此少不得含羞忍辱,自认倒霉了,但在心里头,到底是难过的,半是委屈,半是羞愧。是以这日左思右想,吃不下饭,半歪在床上伤神。 宝钗和莺儿一前一后进了屋来,香菱见状慌忙起身来迎接。宝钗遂命莺儿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都摆在桌子上,温言笑道:“你生得这般弱,总不吃饭可怎么了得,况且这气恼委屈郁结在心中,日子久了岂不是要生出病来。” 香菱闻言倒不好意思了,正要说话时,宝钗又指着那盘椒盐猪手,笑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香菱不解其意,答道:“这是太太平日最爱吃的猪手。” 宝钗抿嘴一笑,拉着香菱的手在桌边坐下,问她道:“整日家看戏,你可还记得孙猴子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那段戏文?” 香菱一愣,宝钗已经接着说道:“那里头有个猪八戒,原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帅,因调戏嫦娥,被玉帝罚下人间,投作猪胎,这段你可还记得?” 香菱还未说话时,莺儿已经拍着手说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是骂日里头那人是猪!” 宝钗笑笑,向着香菱说道:“这些畜生里,唯独猪最为好色。看到平头整脸的姑娘家,就想上前撩拨一二。难道咱们人还能跟猪一般见识,跟他计较不成?权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反咬回去?若是为了畜生伤心,难过,自责,惭愧,更是不必。” 香菱从来没有听到过宝钗骂人,不觉惊呆了。莺儿忙对香菱说道:“若是心中气不过时,就把这盘猪手都吃了,再好好睡上一觉,事情也就过去了。” 香菱难却盛情,只得勉强吃了一块猪手,又就着汤吃了小半碗饭。 宝钗命莺儿收拾了食盒送回厨房去,自己却笑着向香菱道:“我今个却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须跟我说实话。” 香菱慌忙说:“姑娘说哪里话,香菱何曾瞒过姑娘甚么事。” 宝钗道:“怕只怕你脸皮薄,顺着我的意思往下说,那就更误了事。我本是一片真心为你,若你顾着我面子,不肯据实以告,岂不是大谬?如今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哥哥这个人如何?” 香菱见她这么问,心中也猜到一二,面上飞起两朵红云,低头弄衣角道:“姑娘的哥哥自然是好的。” 宝钗见这意思终究不甚恳切,亦猜不透她是女儿家心性害羞,还是果真对薛蟠观感不错,更说得明白了一点:“论理,今个你受了委屈,我原不该在这时节提别的事情。只是听说哥哥又在母亲前要你了。这次母亲倒似松动了许多。只怕哪天一时间心血来潮,就把事情定下来,也未尝可知。故而少不得来盘问你,看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好早早打算,有个对策。” 香菱闻言,脸更红了,更不回答。 宝钗道:“女孩家择夫婿是最要紧不过的一件事。我和你同岁,我们平日相处又是那般光景,这等事岂有不为你考虑的。想来你也知道我哥哥的意思,只是我怕他这个人喜新厌旧,倒折辱来了你,故而哥哥在母亲跟前提了好几次,我都设法挡了回来。哥哥说我只为自己考虑,不顾你的终身,我细细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尚不知道自身将来如何,就敢私自为你筹谋,岂不是耽误了你?我哥哥那心性模样,你也尽见识过了,若你不嫌弃的话,我自然会教母亲郑重其事地摆酒,纳你入房,便是正儿八经的姨娘。你待如何?” 香菱见宝钗追问,犹豫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方说:“姑娘是知道我的,向来没什么主张。姑娘为我好,我岂有不知道的。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被人拐了那么多年,卖到这里,又遇到姑娘,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事,别的事情,一概不敢想。还是请姑娘为我做主罢。” 宝钗听她这么说,起初摇头道:“终身大事岂能儿戏,能做主时,岂能轻轻放过,由着别人做主的?”继而仔细一想,却也恍然。须知香菱的心性,一贯如此,最是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起初在姑苏甄家,她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受尽父母呵护。后来被拐子拐走,打骂了几年,受了几年的苦,她也自认为是前世作孽太多,今生受苦为的是还债,故而也能安之若素。待到知道拐子把她卖给冯家冯渊,知道快要过好日子了,便也未想太多,只是欣喜,盼着早早入门。最后薛冯两家争人,她被薛家抢到,来到薛宝钗身边做丫鬟,就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地服侍薛宝钗,更兼看到薛宝钗这里有许多书,闲来无事时候学着认字,倒也自得其乐。听那个神秘声音说,前世里香菱嫁与薛蟠为妾,亦是安分平和,从不生事,从不抱怨。其心性如此,此时若是强逼着她自己拿主意,倒是难为她了。 宝钗因知道前世香菱后来的悲惨遭遇,心中实不想这等悲剧再度发生,欲阻拦时,又怕香菱自己有别的心思,故而才特意跑来,细细盘问香菱。如今见香菱一口一个“姑娘为我做主”,知道她恐怕真是没有什么主张的,自己少不得担起这份责任来,替她谋划,故正色说道:“既是你一定要听我的主意,我便说了。你须自个儿斟酌着,若觉得不好时,便说出来,大家再一起合计合计。” 香菱点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宝钗遂将这几日心里头的盘算缓缓说出:“我哥哥那样一个人,我冷眼瞧着,倒不敢拿你的终身托付。偏你又生成这样一个模样,整日里在他眼前,难免不生事。母亲又素来疼他,他这么几次三番地要你,恐怕渐渐地心思也活络了。若等到她老人家做主发话,事情只怕已难转圜了。故我琢磨着,若是你愿意当这个姨娘,我自然也乐意认你这个嫂子,从此吃穿用度自有定数。若是觉得我哥哥不成器,不想当他的姨娘,就要早做打算才好。” 香菱见宝钗把话说到这份上,心中感激,滴泪道:“姑娘虑的极周到。” 宝钗笑道:“此事若传出去,母亲定然怪我不顾骨肉亲情。这倒还罢了,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如何?”她和薛蟠虽然手足情深,被那个神秘声音几次三番的提示,知道香菱未来的结局,故而不欲她嫁给薛蟠,重蹈覆辙,是以方有这看似出人意表之事。只是为他人决定前途命运,何等重担,行事之前必要反复问过当事人的意见。 香菱见左右无人,轻轻答道:“大爷虽好,只恐我高攀不上。” 宝钗知道,直至此时,香菱才说出了真心话,就是看不上薛蟠平日行止的意思了。她不由得心中又暗叹一口气,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欣慰的是自己果然没有错看香菱,香菱并不是那种眼皮子浅、为了点眼前的荣华富贵就不择人品、赶着去做姨娘的虚荣女子;难过的是薛家少主,自己的亲哥哥因行止放荡,不学无术,那好的女子就看他不上,这般可如何是好,偏薛姨妈不顾情由,遇到事情唉声叹气、哭天抹泪一阵,平日里只是一味溺爱,宝钗看在眼里,难免有些烦恼。 宝钗定了定神,向香菱说道:“你可想清楚了。我哥哥虽然不着调,但一时家里还不至于穷了,你跟了他,吃穿用度都是不愁的。若是不想跟他,咱们须早做打算,想办法把你暂时送到别处去,离他远远的才好。那地方难得是自由二字,想来却极是清苦,少不得要抛头露面,事事亲力亲为,只怕要吃糠咽菜也未尝可知。到那时候,想遇到如咱们家一般家世的人,可就难了。” 香菱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听宝钗这么说,就知道她定然是有了主意,前后都想得妥当,忙说道:“姑娘说哪里话。这自由二字,却是我这些年来想都不敢想的。吃糠咽菜怕什么,姑娘难道忘记了,我从前就是这么过来的?” 宝钗见她愿意,心中欢喜,又再三提醒她说道:“我也只是这般打算。能不能成还是两说呢。你心里先存个数吧。” 香菱感激不尽,两个又细细谋划了一阵子,莺儿送食盒回来,宝钗遂命香菱好生歇着,不必想着晚上置夜,倒和莺儿一起回去。 路上莺儿见四周无人,悄声问道:“香菱可曾愿意了?”宝钗点点头。莺儿便叹道:“香菱也是个好女孩。可惜大爷眼馋得紧,身边留不住。” 宝钗笑道:“莫说是香菱,就是你,我也想禀告母亲,叫你将来早早放了出去,在外面寻户人家嫁了的。”她一心一意打的是入宫陪侍的主意,故而想也未想自己出嫁时候,莺儿须陪着一同过去。 莺儿是薛家的家生子,按常规若不是跟着姑娘出嫁,就是被主子做主配小厮的。听了宝钗的话,她自然心中深深感激宝钗的心意,却忙着摇头说道:“我是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姑娘的,姑娘别想撵我走!” 两个说笑了一阵子,宝钗便问道:“你哥哥那边,可曾问过刘姥姥了?” 莺儿笑着答道:“起先姑娘送了二十两银子去,那刘姥姥家里感恩戴德的,直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又说要亲往家里向太太、小姐、公子哥们问好,被哥哥拦住了。这次哥哥又去,刚提香菱的事情,试探着说出一句半句来,那刘姥姥就不问情由,连忙保证说住多久都可以,住多少人都可以。” 宝钗听了,道:“听你所言,这刘姥姥虽老,却是个能办事的人。倒要郑重其事的对待才好。” 莺儿兴奋,连声称是。宝钗倒笑了:“不过这点事,瞧把你高兴得。眼下不过暂时预备着,真到那个时候再说罢。” 其后的几日没什么要紧事,宝钗那旧疾却一天好似一天了。薛姨妈和薛蟠又开始张罗着替宝钗多买几个丫鬟,预备着调.教。宝钗心里明白只怕这就是香菱之事的前奏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任凭薛姨妈和薛蟠做主。正巧王夫人在屋里做客,听说薛家要买人,连声说:“这又何必麻烦?家里头闲着不干活的人多得很,改日我送几个来,让宝钗随便挑选就是!” 次日果真遣了周瑞家的,带了足足十几个小丫鬟过来,又暗暗指着其中一个姑娘,向薛姨妈说:“这丫头原本是宝二爷房里的大丫鬟,向来规矩是极好的,服侍人也极妥当。不承因被小事牵连,惹怒了宝二爷,被撵了出来。阖家上下都为她道委屈。奶奶若是看中她时,我就向太太回一声就完了。” 薛姨妈是个实诚人,一时之间未能明白周瑞家的话里头的意思,只是一味笑着点头。宝钗倒在一边看出些端倪来,因走过来悄悄地问道:“你方才说这个丫鬟是宝玉房中的?又是因了什么缘故被撵出来的?” 第12章 周瑞家的见宝钗亲自来问,邀功之心更甚,亦悄悄回道:“这丫头名叫茜雪,原本是是宝二爷房里大丫鬟。若说起来她被撵的这件事,倒还和姨太太家有些关系呢。” 宝钗心中很不满周瑞家的这样胡乱攀扯,但面上并不表露,只是说道:“这可奇了。宝兄弟屋里的丫鬟,好与不好,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周瑞家的陪着笑说道:“宝姑娘可还记得,前个儿下雪的那日,宝二爷和林姑娘是在这儿用的晚饭?听闻当时就和李嬷嬷因了些琐事闹得不自在,回去又不知道为什么小事,发作开来,把茶钟子都给摔了。姨太太和宝姑娘请细想,老太太就住在他们前头,这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怎瞒得过她老人家去?茜雪这丫头也是碰巧赶上了,因此就被撵了。” 薛姨妈在旁听着,只觉得越听越糊涂了,因问道:“这里头却不大明白。既然是和李嬷嬷闹得不自在,又和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干系?她若无错,怎的李嬷嬷没事,反而撵了她?” 周瑞家的闻言,脸上越发笑容满面,只是并不作声。宝钗知道这等事情下人们不好开口的,忙凑到薛姨妈耳边提醒道:“母亲可是忘记了,那李嬷嬷是宝兄弟的乳母,好歹算是有些体面的。若是因了这等小事就给她派不是,岂不是寒了众人的心?” 薛姨妈一听果然有理,想来定然是贾母故意撵了茜雪杀鸡儆猴,遂点头道:“若果真如此,这丫头倒是可惜了。” 周瑞家的引着薛姨妈母女二人将这十几个小丫鬟一一瞧过,薛姨妈笑着向宝钗问道:“你看中了哪个?” 宝钗叹了口气道:“姨母家的丫鬟们定然都是好的,只是恐怕我福小命薄,倒把好事变坏事了呢。依我说,竟不如谢过姨母好意,另外买就是了。” 周瑞家的见这话说的奇怪,忙笑着回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们太太一直夸姑娘是个最有福气的,每日里赞不绝口呢。” 薛姨妈也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宝钗只低头不答。 周瑞家的见状,情知她母女必要为此事商议一番,只恐怕要说些私房话,遂引了那十几个小丫鬟退到角门旁边的穿堂上,等候母女两人示下。 宝钗便向薛姨妈道:“二姨母的意思,定然是想叫咱们留下那个叫茜雪的丫头了。这是她的好意。只怕若是咱们真这样做了,一来会扫了老太太的面子……” 薛姨妈不等宝钗说完,忙笑着说道:“你这孩子也太过细心了。这个倒是不妨。老太太既然知道那丫头是无端受累,并不是犯了什么大错,纵使咱们要了她,也是不妨的。横竖叫你姨母去老太太跟前回一句,也就完了。” 宝钗摇头说:“这只是头一桩。第二桩呢,这丫头虽好,从前却是服侍宝兄弟的。如今咱们家把她要了去,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未免心里不犯嘀咕,疑惑咱们心中藏奸。” 薛姨妈摇头叹息道:“偏你细心。不过是要个丫头而已,哪里就多出来这许多事?依你说来,这贾府里所有人都不干事,净想着琢磨人了?” 宝钗垂首不语。那个声音突然阴阳怪气地插口说道:“啧啧,果真是心思细密。疑惑你心里藏奸、心里犯嘀咕的除了那位,再没有别人,偏你瞻前顾后的为她想得周到……” 宝钗只装没听见一般,薛姨妈就想了一想,又叹了口气说道:“想来这却也是你二姨母的一番好意。你来得晚,不比你林妹妹、史大妹妹这些人,和宝玉是自小玩到大的交情,相处起来难免生疏。若得这个丫鬟提点着,只怕宝玉的平素喜好,咱们就都晓得了。“ 宝钗只觉得啼笑皆非,眼睁睁看着薛姨妈将茜雪唤了过来,带到里屋细细盘问。宝钗此时才有暇细细看茜雪相貌打扮,只见她鸭蛋脸,细眉细眼,中等容貌,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弹墨绫棉袄,发髻装饰亦是寻常,浑然不似先前在宝玉房中时候那般光鲜亮丽。 宝钗知道,茜雪在宝玉房中时,也算是和林黛玉房中的紫鹃、贾宝玉房中的麝月、可人等一般,都是二等丫鬟,在荣国府里颇有面子,高高在上,等闲丫鬟婆子都要让路问好的。想不到,一朝失势,整个精气神都变了,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想到这里,宝钗不免叹息。 突然听到薛姨妈问道:“听闻你原本是宝二爷房中的丫鬟,究竟是犯了何事?” 茜雪只管低头行礼,却不说话,再问时候,勉强陪着笑说,皆因服侍宝玉时有疏忽之故。 薛姨妈犹自不信,还要追问,宝钗忙在一旁悄悄说道:“这里头的缘故,女儿倒是听说过的。她原本在宝兄弟房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却因为李嬷嬷喝了她沏给宝兄弟的枫露茶,宝兄弟心中不满李嬷嬷,借着酒疯发作,摔了杯子。恰好老太太听见了,想是打发人来问,到底没含糊过去,不好怪罪李嬷嬷,把茜雪推出来顶罪。” 她这番解释说出来,别人尚没什么,唯独茜雪隐隐知道是在说她的事情,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又慌忙拿帕子去擦。 薛姨妈见了,知道宝钗所言非虚,茜雪确实是受了委屈,却又疑惑道;“既是你知道,方才当着周瑞家的面上,何必明知故问呢。” 宝钗小声回道:“毕竟是宝兄弟房里的事情。我虽知道,却也是偶尔间闲谈时候知道了一鳞半爪,慢慢地对出来的。若是不问周姐姐,就一径解释出来,被人知道了,不说他们自己诸事不留神走了风,倒似我有意打听他们房里的事似的,岂不是被人误会了去?再者,这丫头虽则在宝兄弟房中见过几次,到底没说过什么话,怕认错了,故而总要先问一问。” 薛姨妈摇头道:“你太过仔细了。谁会这样想?”遂和颜悦色向着茜雪说:“你既是在宝玉房中出来的,想来他的平素喜好,你也深知了?” 茜雪闻言,却磕了一个头,含泪说道:“我虽是做事疏忽,却也知道主人家里头的事,是断然说不得的。被撵了出来,却是家里脸上也无光,父母兄弟多有骂的。如今若姨太太用我,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要我细说前头主子的事情,是断乎不能的。姨太太若为了这个不用我,我也认了。” 薛姨妈听这话说得古怪,把一腔的欢喜之情尽数抹去了,不觉气得浑身乱颤,向宝钗道:“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不过是为了待客时候好看,就引出她这番话来!难道咱们是指望从她嘴里套出些底细,将来作奸犯科不成?” 宝钗素知茜雪是个直肠子,料得她这般说必有缘故,笑着问道:“谁要问你主人家里头的事了?” 茜雪情知说漏了嘴,此事可大可小,只怕自己小命难保,闹不好还会连累父母,却也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说道:“人们都在传,说薛大姑娘戴着金锁,将来必是要寻个有玉的来配的,想来是宝二爷无疑了。既是如此,怎么能不问清楚宝二爷屋里头的事?想来这才是姨太太想要我服侍的缘故。” 宝钗不等茜雪说完,就冷笑着说道:“可见谣言误人。这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只是你们也忒把人小看了!谁不知道我是来京中待选的,不过是暂时住在亲戚这里,怎么就传出这许多话来?” 薛姨妈听到这里,倒没先前那么生气了,像是自知理亏似的,先命人把周瑞家的叫进来,指着茜雪说道:“虽则是你们太太的好意,如今却少不得要辜负一回了!这样的丫鬟我家是断然不敢要的!” 周瑞家的听说,也吓了一大跳,忙陪着笑问道:“莫非这丫头出言不逊,顶撞您老人家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姨太太莫生气,待我回明了太太,把她一家子交给姨太太发落。” 薛姨妈连连摆手,周瑞家的先拉着茜雪,骂了几句,又打了几下,拉她出去,这边宝钗向薛姨妈说道:“女儿有一事不明。金玉的事情统共也就没几个人知道,却是怎么传出去的?把女儿的名声置于何地?” 薛姨妈有些心虚,忙说道:“想来不过是那起子小人胡乱编排了!待我跟你二姨母说了,把这起子造谣生事的人都绑了来,给你出气!” 宝钗见薛姨妈言语神态,已经暗暗猜到,必然是薛姨妈和王夫人商议着,预先造出金玉之说的声势来。可叹她一向自负聪明细致,却被蒙在鼓里,若非茜雪这丫头说话不留神戳破了,不知道还要被瞒多久。这种声势无疑让宝钗觉得十分尴尬,只是亲生母亲如此如此,倒也抱怨不得,只得认命罢了。于是反倒不再追问,只是向薛姨妈言道:“母亲倒也不必向二姨母说了。我料得那造谣生事的人自然是抓不得的,二姨母和母亲固然是为了我好,才合计着要促成这么一桩亲事的,这是一番美意,但我忖度着却是成不了的,头一个老太太就不愿意。” 薛姨妈听了这话,也顾不上别的了,忙追问道:“胡说,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愿意?” 宝钗叹了口气道:“母亲原不知道,这茜雪一家是当年老太太从史家带来的人。虽一向不甚得用,却还是老太太一系的。虽然被撵了,只怕却还忠心。倘若老太太真心愿意这门亲事,茜雪又怎么会这般说?虽说是这丫头年轻不知事,自作主张,但老太太的意向是无疑的了。” 第13章 薛姨妈素知宝钗说话从来不会无根据乱说,闻言虽然有些疑惑宝钗从何处得知茜雪的来历,却也由不得信了。她出了半天神,向宝钗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大家子里婆媳相处的道理,我原先是想等你大些再教你的,想不到你倒自个儿先得了。说起来这史老太君也是个精明人,我们这里刚刚透出风声,她那头就知道了。” 宝钗听了并不说话,暗道,只怕荣国府婆媳争斗的剧烈程度,又比薛家当年激烈了不知道许多。史老太君偏爱凤姐、黛玉一干人,可见她年轻时候也是个活泼伶俐的。宝玉是史老太君最疼爱的孙儿,为了他的事情,只怕婆媳两人斗法了不知道多少次呢。 虽然并不被史老太君看好,但是当那个声音明确告诉宝钗,茜雪是因为忠于老太太,故而不顾自身安危,在薛家母女面前透露风声、希望她们知难而退的时候,宝钗却感到莫名的轻松,就如同一个多日里悬而未决的难题突然被轻易化解了那般。——贾母不愿意她和宝玉结亲,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她终于可以轻松摆脱宝玉,而不必冒着得罪王夫人的危险了! 但是薛姨妈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宝钗感到了莫名的惆怅。薛姨妈皱着眉头说道:“既如此说,只怕老太太的意思,真个是要把林妹妹和宝玉凑成一对,你二姨母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倒还要加把劲才好,莫要被林妹妹比下去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沉,莫名地感觉不舒服,尚未开口,薛姨妈已经又道:“宝玉的婚姻大事,只怕老太太一个人做不了主。再者说不定是咱们会错了意,林妹妹虽好,却是体弱多病,想来并不中老人家的意。想老太太何等疼宝玉,怎会给他娶一个病歪歪的媳妇儿?眼下先不要顾那么多,先挑几个丫头是正经。却说茜雪这丫鬟固然可恶,却也是难得的忠仆了,日后慢慢调.教着,未必不跟咱们一条心。依我说,倒是不要辜负你二姨母的好意的好。” 宝钗心中正在烦躁间,受不得如此逼迫,遂冷笑着说道:“若要问我的意思,二姨母的心意固然该领,但这茜雪丫头,还是叫她另谋出路吧。她纵好,也是被宝兄弟撵出来的,叫人看见了,不说咱们体恤老太太、宝兄弟愧疚无奈的意思,倒像是专程跟老太太打擂台了!何况专程为问宝兄弟的衣食起居弄个人来,岂不是小题大做?宝兄弟平日喜欢红色,又喜欢吃胭脂,和他房里有个叫袭人的丫头不清不楚,据说和另外几个也不妥当,于经济仕途是一窍不通的,说是诗画上有些才能,想来不过是耍些小聪明……这些事情不消打听,我一概尽知。却又问别人做什么?母亲也好歹为女儿留一点身份罢!” 薛姨妈听了这话,又看宝钗脸上神情,知道她是生气了。薛姨妈原本知道此事做得不地道,明明宝钗心中向往入宫却硬逼着她和宝玉亲近,故这时倒也不好摆母亲的架子,只是一味安抚宝钗道:“既如此也就罢了,原是为你挑丫头,既然你不喜欢她,另选了别人便是了。” 宝钗正在气头上,遂说道:“咱家难道没有银子,不能自去买人,偏要受二姨母的恩惠,倒叫人背后嚼舌头去!” 薛姨妈为金玉之谋风声走漏的缘故,竟是心虚得很,听了忙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既如此,我就胡乱寻个理由,回绝了你二姨母,咱们打发人去街上,寻个人牙子买几个丫鬟使唤可好?” 宝钗见母亲柔声细语,言听计从,原本心中的烦躁和郁闷倒减轻了不少,也不好意思再埋怨母亲把金玉之说的风声放出去的事情了,低低应了一声。 薛姨妈知道宝钗这是不再恼她了,心中更是欢喜,携了她的手,母女两个亲亲热热走出房外,却不见周瑞家的,一问说是向王夫人回话去了,惟见十几个丫鬟排成一排,低眉顺目。 宝钗既打定了主意一个也不要,反倒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遂吩咐她们大可松散松散,又命两个婆子捧几盘果子出来吃。这本是她得下人心的本事,屡试不爽,此时使出来,自然也收效不凡。十几个小丫鬟得她这般对待,早已受宠若惊,喜不自禁,惟有茜雪,想是在宝玉房中见过大世面,于那十分精致好吃的点心果子不知道尝过了多少,仍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宝钗见状,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却又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仔细想来却绝无可能。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打消了,定睛再看时,仍然觉得莫名熟悉。正在惊疑不定间,突然听到耳边那个神秘声音开口说道:“这茜雪也算是讲义气的忠仆了。当日狱神庙时总算也曾与你有恩。如今将一切旧事推倒重来,你既不记得前事,不思回馈也便罢了,何必仍旧像从前那般迁怒于她,教她在贾府里没脸?你素来鄙视宝玉,这般做和宝玉又有什么区别?” 宝钗听闻,依稀触动前事,沉吟不语。 待到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回明此事,便带了人来捆茜雪,说茜雪出言不逊,顶撞了薛家人,要交给薛姨妈发落,又赶着向薛姨妈说道:“只因她被撵了,她家娘老子过来再三求我,我是糊涂猪油蒙了心,见她可怜,才想着带她来姨太太这里看看,不定是条出路,谁知道这丫头竟然无法无天、胡言乱语起来。现如今我已回明太太,太太命打一顿捆了起来,交给姨太太发落便是。都是我办事不力,只求姨太太开恩,饶我这遭,我好另外选了好的丫鬟来服侍。” 薛姨妈笑道:“不必了。依我看,茜雪这丫鬟就很好。宝钗也欢喜她性子直爽,干活麻利。就是她罢。” 周瑞家的闻言诧异不已,但见薛宝钗坚持,只得这般罢了,回头照原样回给王夫人听,王夫人起初也有几分惊疑,沉吟半晌,突然一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呢,我就说宝钗定然不会辜负我的美意。”趁着当日去向贾母请安的事情,缓缓将茜雪送给宝钗做丫鬟的事情回明了,又试探着想问贾母要茜雪的卖身契,被贾母不置可否、含糊着给糊弄过去了。 这边薛姨妈不由得说了宝钗两句:“别人成天说你是最稳重不过的,想不到却也是小孩子脾气,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的。亏得你回心转意得早,若是再晚些,事情都说定了再变卦,让别人看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宝钗笑笑,以他言遮过。薛姨妈原本预备着赶紧给宝钗寻个新丫鬟,好把香菱替换下来,将来给薛蟠做妾,如今见宝钗突然择定了茜雪,虽然不明白她何以中途变卦,却也了却一桩心愿,心中便如一块大石头落地,不过抱怨几句,就赶着筹划别的事情去了。 此时宝钗身边有莺儿、茜雪两个大丫鬟服侍,又有小丫鬟、嬷嬷若干,虽仍比不上贾府中三春姐妹及林黛玉身边前呼后拥的架势,但宝钗一贯是个省事的,这般看上去倒也是像模像样了。薛姨妈趁这个机会便把香菱要在了自己身边,预备着观察一段时间,等薛蟠再开口时,就做主命香菱给薛蟠做妾。自然她这番想法没好意思和宝钗明说,不过宝钗却是早就猜着了。 香菱心中自然不舍,但她向来是个安分随时的人,既有薛姨妈下令在先,就收拾了铺盖搬到薛姨妈那边去了。 茜雪愣愣地看着香菱的背影,沉默良久,突然一转身给宝钗磕了一个头,含泪道:“原是我糊涂,口不择言。不想姑娘竟然以此相待。我原以为,被宝二爷撵了之后,就再无出头之日,将来不过随意指给哪家小子,胡乱过一生罢了,再想不到能遇到姑娘。” 宝钗知道茜雪此言非虚,略有头面的大丫鬟被主人撵了出去,墙倒众人推,下场比一般的奴才又可悲了许多,但想起那个神秘声音透露茜雪在狱神庙的作为,反倒觉得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受她这礼,忙扶起说:“这只怕也是世上的缘法。你心地好,这是应该的。” 茜雪不解其意,顿了顿,却咬着嘴唇说道:“我既然跟了姑娘,姑娘吩咐我的事,但凡不违道义的,我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做。如今却还要告诉姑娘一句悄悄话,还请姑娘莫要生气:听闻姑娘那金锁是要寻有玉的配的,只是宝二爷却从不信这个,也从不把他的玉当一回事,姑娘还请早作打算才好。” 宝钗闻言,并不在意,正欲要说什么,却见莺儿进了屋,向她说道:“大爷从外面传信过来,说铺子里的账目不清爽,请姑娘过去看看呢。” 宝钗奇道:“哥哥莫非是喝醉了酒?我一个女孩子家,怎好去外头抛头露面的?他那里难道没有几个老伙计帮衬着,竟连个账目都理不清?” 第14章 正在这时,薛姨妈扶着香菱急急走了过来,向宝钗道:“你可收到信了。既是你哥哥传信过来,总该帮衬他才是。” 宝钗作难道:“铺子里人来人往,又比家里不同。若只是核对账目,使几个家里的人帮着看也就是了。我一个女儿家,怎好去那些地方?若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 薛姨妈道:“你哥哥平素那性子你还不晓得,平日里从不把银钱放在心上,亏了千儿八百从都是面不改色的。如今他竟肯传了消息回来,想来是十分要紧的账目也未尝可知。家里虽有几个老人帮着看,但一则他们难免老眼昏花,二则毕竟隔了一层,未必肯尽心尽力的。若说怕人知道,这却容易,先嘱咐好他们不准走漏了风声,不就是了。” 宝钗见薛姨妈如是说,少不得低头苦思万全之策,只是她从来未曾往这边想,如今事起仓促,便有几分踌躇犹豫。 薛姨妈见宝钗拿不定主意,又怕薛蟠苦等,催促道:“这又有什么为难的?虽说是外头的铺子,却也还是咱们家的,又不是去市井里抛头露面。纵传出去,众人也只有夸你才学高,比男人还能干,断然不会说闲话的。” 宝钗自幼便是在贤德上下功夫的,于这大家淑女的礼仪十分在意,虽有薛蟠传信,薛姨妈催促,总觉得事情不够妥当。 莺儿见宝钗十分为难,也皱着眉头想主意,突然叫道:“有了!当日在金陵时元宵节老爷也曾经带着姑娘出去看花灯的,因姑娘嫌坐在轿子里憋气,行动不得自主,便叫人寻了大爷的衣裳来,扮作男童模样,外头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既是姑娘怕人知道,不若仍做男子打扮,倒也便宜。” 薛姨妈自听闻薛蟠打发了人回来请宝钗,心中料定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早就方寸大乱,恨不得亲自去铺子里看个究竟,只恨于账目一事所知平平,加上早早定下次日要随王夫人出门同京中贵妇们小聚,尚有许多事务未及打理,竟是抽身乏术,不得已百般催促宝钗。如今她听莺儿提议说教宝钗易装而行,不觉大喜,道:“果然是好主意!如此对外可说是家里请了极懂账目的先生,这也不至于折了你哥哥的名头,也不会损了你的闺名。” 宝钗道:“小时候顽皮不懂事,是曾扮作男童随父亲、哥哥一同出游过,那是男童,男女莫辨的时候,外人看了也不理会。如今要装作爷们儿,只怕难了许多。” 薛姨妈笑着说道:“虽是如此,以你的才学,博学杂收的,定然有法子做得妥帖。” 宝钗无奈,只得应允,薛姨妈又赶着问道:“既要装作爷们儿,是骑马还是坐车?记得当日你父亲曾经夸过你骑术是不错的。你哥哥那边只怕等急了,你莫要再耽搁才好。从此处到咱家鼓楼大街的铺子道路很是平整,我寻几个妥当人跟着你,想来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宝钗忙说道:“竟还是坐车的好。装作家里请的先生,纵然可一时掩人耳目,毕竟破绽极多,坐在车里,倒少了是非。此外预先叫人跟哥哥说好,我虽是过去帮他查账,必要准备一间极清净的屋子,否则人来人往的什么意思?再者还要莺儿和刘嬷嬷在旁跟着,方便传话。” 薛姨妈忙不迭应了,临时指派了几个精悍的家丁护卫,又赶着去叫刘嬷嬷。那刘嬷嬷是宝钗的乳娘,平日里走路倒甚是利索,不料这日回说闪了腰,不能出远门,气得薛姨妈差点骂人。无可奈何之下,又唤了莺儿的娘黄氏,命跟着姑娘出门。 母女商议妥当,宝钗遂重新梳了头,命人寻了年下给薛蟠做的一套新衣服穿上,又戴上帽子,装束一新,一眼望过去俨然一位极俊美的一位公子哥儿,唇红齿白,就着西洋镜前照了一回,叹道:“衣服太大了些,何况太过鲜亮,不似账房先生的穿着。只是急切之间也顾不上许多了。” 薛姨妈在旁催促道:“这就很好,远远望过去,再看不出破绽的。”宝钗并不答言,命莺儿开了大箱子寻出往年画扇面时候用的颜料,黄黄的抹匀了,仔细涂了脸和手,又用画眉的炭笔描粗了眉毛,接着取出一个精巧的匣子来,打开机括,从中翻出薄薄的一层胡须贴上,感叹道:“原本是小时候顽皮时候的东西,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宝钗这一番装扮,瞬间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清秀的公子哥儿,薛姨妈和莺儿见了都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看见,在外面是断然不敢认的。”宝钗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带了莺儿、莺儿娘坐上车子,由几个家丁护送着往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 薛蟠就在门口站着,待进了里屋一问才知道,要查的账目却又不是恒舒典的,却是旁边一家绸缎庄的,只因恒舒典这边铺面大,后头院子清净,才将宝钗迎到了这里。 宝钗闻言便笑着说:“既如此,何不将这些账簿搬到家中,也好慢慢翻看?” 薛蟠脸上红了一红,半晌道:“我哪里等得及这许多时候!” 宝钗心中微微疑惑,待到账簿送过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绸缎庄不过一间小小的铺子,账目也是有限,只是薄薄的几本册子,熟手一个时辰即可翻阅完毕,想是薛大少顾及面子,不好意思拿回家去。 不多时,旁边莺儿打探得缘故,悄悄来告诉宝钗说,是大爷一时兴起,去那家绸缎庄闲逛,不意那家的儿子得罪了大爷,大爷就气的说要查账。 宝钗亦悄悄问道:“可曾问明白是什么缘故?” 莺儿奉命去了,宝钗在这里随意翻看账目,虽挑出了几处小错,料得“人至察则无徒”,这等徇私亦属寻常,故不肯轻易以此据实相告。 薛蟠在旁等得焦急,时而亲自给宝钗倒上一杯茶,以示殷勤,时而向宝钗说道:“实在是人善被人欺。前几日我在珠宝铺里看些首饰,不过是一两重的镯子硬要诓我说半斤重,明明是东北产的玛瑙偏要装作是西洋船运过来的红宝石。在别人家吃这些亏也就算了,若是自家人都哄我,岂不是反了天去了?” 宝钗听了,好奇道:“哥哥怎会在别家珠宝铺里买首饰的?” 薛蟠支支吾吾,似乎不方便说原因。宝钗也一笑置之,不再追问。薛蟠毕竟沉不住气,性子焦躁,又跑出去教训当铺里的伙计了。 不多时,莺儿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悄声向宝钗说道:“大爷带着锦香院的云儿在外头闲逛,去绸缎庄定了几匹布料,又要拿铺子里的银子。开始还说说笑笑的,后来突然和掌柜的儿子起了冲突,就发怒说要查账了。因身边的几个通晓账目的家里老人都劝他,孤掌难鸣之下,这才把姑娘请了来。” 宝钗起初疑惑,不知这“锦香院的云儿”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看起来和哥哥薛蟠交情匪浅,突然间就反应过来,不觉脸上微红,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暗道在家里只知道薛蟠不成器,性子浮躁,有纨绔习气,想不到竟然弄到公然和青楼中的女子出双入对,抛头露面的地步,继而想到薛姨妈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不免有些愤怒。 就在这当口,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宝钗不觉走到门口看时,却见院子里围了一堆人,薛蟠站在正中间,一个年轻男子匍匐在他脚下,面做哀求之色。 宝钗料得那年轻男子必然是先前莺儿口中所说的绸缎庄掌柜之子,眼下他这副情形,只怕是心中怯了,跑过来向薛蟠赔礼道歉的,遂不忙着翻看账目,只站在门口听他们如何了结。忽然听到薛蟠言道:“只要你从了你薛大爷,今日之事就一笔勾销,我仍旧要你父亲当绸缎庄的掌柜,若不从时,咱们就衙门里说话,告你个私吞银钱,到时你才知道你薛大爷的厉害!” 宝钗听了,心中就有些好奇,究竟如何才叫做“从了”,正在思索间,就见那个绸缎庄掌柜之子面色如土,虽是冬天,额头却似乎不停地出着冷汗,似是十分惧怕。而薛蟠的气焰却愈见嚣张起来。 宝钗暗自叹息,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劝阻,又怕被识破了女儿家身份,招惹来和当年冯渊之事一样的麻烦,提起冯渊,就想起据说他平素酷爱男风,紧接着又想起儿时看的杂书里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猛然间回味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薛蟠。 正在这时,绸缎庄掌柜之子重重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却又睁开,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向着薛蟠讨饶道:“再不敢了。只要大爷饶了小人这次,任由处置。” 宝钗受此惊吓,心乱如麻,再也没有心情看那些账目。好在薛蟠也没有心思再强要她看。不多时薛蟠进屋,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宝钗就借故回家了。回到家后薛姨妈百忙之中仍然问长问短,宝钗不敢把薛蟠的所作所为尽数告诉薛姨妈,唯恐她生气,反倒替他遮掩。薛姨妈放下心来,安心专心致志地准备次日出门。 这次查账虽然草草收场,无功而返,但却像开了个口子一样,从此薛蟠要宝钗帮忙的时候就更多了。有的时候是外人欺负他年轻不通事务,故意搪塞,他就把宝钗请出来镇场面;有的时候是他薛呆霸王刻意寻事,无事生非。 宝钗见机而行,时时劝谏,却又不敢让薛姨妈知道。薛蟠虽然面上答应,但是阳奉阴违,一转身就我行我素,仍旧是吃喝嫖赌,男女兼收。 宝钗亦无可奈何,尽管知道种种不妥,忧心忡忡,却不好向外人道。偏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去寻贾家三姐妹及林黛玉玩的时候,林黛玉的刻薄挖苦话越来越多了。宝钗心中颇为在意,却找不到原因。 第15章 “你是明知道原因,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有一日,那个神秘声音向宝钗说道。 宝钗忙说道:“她是天生的身体弱,心血不足,故而性情如此,并不是有意如此待我。我这几日竟有机会在外面行走,一来是哥哥再三托我,二来是为香菱之事预先防备,免得到时艰难,三来却也想趁机打探一下京城有没有好大夫,可治得她这病,只怕从此改了性子也未可知。” 那个声音冷哼一声,道:“你明明知道原因的,何必往远了拉扯?先有‘金玉之说’流传开来,后有你要了茜雪当丫鬟,她又怎会不更加疑你?” 宝钗一愣,笑道:“正是呢。她素来是个细心人,又是和宝玉一道长大的,感情亲密自不必说。如今既察觉了二姨母的意思,虽尚是无稽之谈,却也带了几丝小姑子挑剔的心态,这般待我也是情理之中。这个简单,待我设法向她透露,我原无此心,只怕也就好了。” 那个声音听她东拉西扯,不免焦躁,道:“事到如今,你仍旧想着抵赖吗?难道你竟看不出她属意宝玉?” 其时婚姻之说,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男少女若私自互发情意,认真讲来,却是有损少女闺誉的。宝钗素知林黛玉生于钟鸣鼎食的林家,又是书香门第,清誉自然十分要紧,听那个声音这般说,慌忙为她澄清道:“哪里的事情?她年纪还小,怎么会理会这个?若说那史老太君将他们两个自幼安排在一处,怕是存了几分亲上加亲的意思,但若说她小小年纪、尚不解事之时就去想这个,却是在诋毁她了。那些下人们听风就是雨、胡乱造谣、嚼舌头也就是了,怎的你也这般说?” 那个声音道:“少时只觉得亲密投契,情同手足,不忍分离,长大了懂事了,可不就想着结为夫妻,才能长久在一起吗?这并不是胡乱造谣,只是要提点你,早早明白她的心事。” 宝钗心中颇不舒服,辩道:“她年纪还小,将来婚姻大事,自是由林家做主。眼下林叔父在扬州做官,只怕将来从当地为她择了青年才俊也未可知,只是这样一来,须也回了江南,才能见到她了。那宝玉皮囊生得虽好,但我冷眼观之,将来是难成大器的,未必中林姑父的意思。我尚有几分看他不上,怎的就敢配林妹妹了?” 那声音听她如此说,“嘿嘿”两声冷笑,道:“你既不信,姑且观之。早说了有人是你的情敌,这般简单的事情,为何你偏偏不承认?” 宝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遂用别言岔开。 薛蟠自烦宝钗查过一次绸缎庄的账目,开了这个例子,竟引为常态,此后三番五次地烦宝钗,口中说着:“现如今铺子里的伙计都说着,咱们家请了一位极懂账目的先生,到了一处,不必盘问许多,只把账目看上一眼,就能瞧出里头的情弊呢。都慌得不得了,说从前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再不敢做了,这都是妹妹的功劳呢。” 又忙着献殷勤说:“妹妹上次说的好大夫,我正在留意察访呢,一时之间竟寻不到。妹妹寻大夫做什么,莫不是身体抱恙,或者是吃冷香丸吃腻了,想索性除掉病根?我已经让铺子的掌柜、伙计一应留心了,遇到好的,一定早早告诉妹妹。” 那几日正是年底,铺子里诸事繁忙。薛蟠近日整顿家中生意,颇见了几分成效,喜不自禁,这日就又来烦宝钗,陪着笑道:“妹妹总在家里绣花,再不然就是去那边府里闲逛,只怕怪闷的。或是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才好。” 宝钗就有些不胜其烦,正色道:“哥哥既想整顿家中生意,这想头自是好的,做妹妹的也该鼎力支持。只是总这么着,倒不如真个请一位账房先生,宁可多给些工钱,请他每日里细细的看了?” 薛蟠唉声叹气地说道:“使不得!咱们家那些大点的铺子里,何尝没有账房?只是他们纵有才学,又哪里能同妹妹你相提并论?何况竟是胡乱混日子的多些。我倒好言好语请他们吃酒,他们面上应承,一转身却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把我当傻子一般糊弄。到底是外人,毕竟倚重不得。” 宝钗听了,暗道:由此可见,当东家却也须自己有几分才干,才不被人欺负呢。无奈之下,只得命莺儿收拾了,预备着变装过去,因戏言道:“我这么辛苦,不知道可有什么谢我的?” 这本是一句戏言,却把薛蟠给问住了。但见他抓耳挠腮,好半天方笑着说道:“这个倒把我难住了。妹妹向来是个极生事的,从来也没问我要过什么,纵是要花钱时,也多半是为了家里的事。再者这钱里原本就该有妹妹的一份的,不能算是我的心意。……有了,如今我便应承妹妹一句话,但凡妹妹有吩咐,我若能做到的,莫敢不从。如此可好?” 宝钗原本是没指望怎样的,听了他这话,起初不以为意,后来突然想起一事,喜道:“既如此,我便求哥哥一件事,求哥哥以后莫要再打香菱的主意,如何?” 薛蟠一愣。他原本想着宝钗所求,必是首饰衣物之流,料得自己有几个臭钱,自是小事一桩,再料不到她居然提起香菱之事。若是别人还就罢了,偏这香菱是他在金陵城时就看中的女人,模样甚是标致,一直牵肠挂肚了许久,因宝钗和薛姨妈从中阻挠,一直没有得手。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着的不如没偷着的”,只因没得手的缘故,薛蟠对香菱的色心也就愈发强烈。如今不意宝钗竟提起这个,他难免不舍。 但是薛大霸王虽然呆,冲动的时候,却也是一腔心思,想干好一番事业的,正所谓志大才疏,更兼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故而做事竟少有成的,多有半途知难而退的。如今他热血上头,一激动,想着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故而一拍胸脯,笑道:“这有何难?香菱生得不凡,想是妹妹想一直留在身边,当个臂膀?既是妹妹你发话了,哥哥少不得遵从,我如今就立个誓,从此若再敢打香菱的主意,就叫我露宿街头,有家归不得,如此可好?” 薛姨妈在旁听了,道:“如此甚好,也该好好用心,整顿你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了。总叫人背地里说薛家的孩子没出息,我纵然穿戴得再好,在京城那些贵妇面前,却总觉得脸上无光,矮人一头的。” 宝钗却抿嘴笑了:“答应就是了,何必乱发誓?”想了一想,却向薛姨妈说道:“母亲你听听哥哥发的誓,只怕不是有家归不得,而是有家不想回了罢。” 薛姨妈点头笑道:“说的有理。”又趁机向薛蟠道:“在外面交际是好的,只是要学好,断然不可跟着那起子纨绔子弟胡混,更不要结交不三不四的人。”薛蟠虽然觉得耳边烦,但此时此景,少不得点头应了。 当日宝钗又在恒舒典查账,因账目极多,一时难以理清,竟是连吃中饭都顾不得。 莺儿在旁服侍,见是如此,少不得催促,又抱怨道:“姑娘虽是帮大爷查账,却也要保重身体。常年只记得劝林姑娘什么‘食谷者生’,总要多吃些才能添精神气血,自己却先就这样了。” 宝钗听她如此说,不得已放下手中的账本,笑道:“看帐正看到关键处,一时间就顾不得了。既如此,就依你,先传了饭过来是正经。” 莺儿应了一声,去跟外面人说了,回来又向宝钗说道:“姑娘这些日子白日里帮大爷查账,夜里还要赶着做针线,竟是劳累得很。依我说,这外头的事毕竟是男人们该干的,姑娘虽能干,却也不必劳累自己,针线上头的事情固然算是姑娘的本分,却也不必这么精益求精。——明年二月十二才是林姑娘的生辰呢,还有好几个月呢,今年送给宝二爷的贺礼也不见姑娘这么尽心!” 宝钗笑着解释道:“兄弟姊妹间的情意自然不同。宝兄弟生辰,送一副家里收着没用的字画去,既高雅又不费心思,正是惠而不费,就算上面有些经济仕途的东西,他性子古怪不喜欢,却也不落人褒贬。姊妹们的生辰,却是要尽心些的。今年我准备的晚了,心中难免遗憾,明年她的生辰自然要补回来才好。” 莺儿撇嘴道:“说来说去不过是针线罢了,纵使姑娘费了心思去做,只怕林姑娘也不稀罕呢。依我看,宝二爷送的东西,远不如姑娘送的呢,她见了偏眉开眼笑的。” 宝钗宽厚一笑道:“她和宝兄弟自幼长在一处的,情分自是不同。何况宝兄弟是从外面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别致有趣,她见了自然喜欢。我们且不说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哥哥已经答应过我,若我帮他整顿家业,他从此便不再打香菱的主意。这样一来,咱们先前的安排全都不必用了。你听听看,这样岂不好?” 莺儿听了也自欢喜,少顷外面人送了食盒进来,主仆两个便在一处吃饭。不久饭毕,莺儿就去收拾碗筷,宝钗重新拿起账本,刚翻了几页,突然见门帘一挑,一个穿着鲜亮衣服的年轻公子钻了进来,一面四周张望,一面很随意地问道:“薛大爷在不在?” 莺儿见状大惊,张口欲斥责他时,早被宝钗拦住。宝钗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紧接着便低头自顾自看账本了。 年轻公子面上越发显出焦躁之色,却疑惑地看着宝钗,问:“薛大爷去哪里了?你是他新收的契弟?” 直到这时,外头当铺里的人才反应过来,忙进来把那年轻公子拉住,纷纷道:“大爷今个儿在外头吃酒呢,金爷请回罢。这位是大爷新近请来的先生,于账目上是极通的,大爷很是看重,吩咐我们要好生款待着,万万不可惊扰了他。” 那被称为金爷的年轻公子将信将疑,又上下打量了宝钗一眼,被当铺里的人再三劝说,方悻悻去了。 不多时又有当铺的朝奉求见,一进来就欲向宝钗解释此事,宝钗观其言行,便知其意,眼见账目繁多,哪里肯听,命莺儿带着他到门外解释去了。那朝奉知道东家尤其看重宝钗,又知道莺儿是薛家极有脸面的丫鬟,不敢不从,就和莺儿出去了。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莺儿回来,跟宝钗回话说:“这位金爷是贾府的亲戚,据说现如今也在家塾中读书,一向和大爷是极亲密的,大爷认他当了契弟。据朝奉说,他到家里的绸缎庄、商行里从来都是白吃白拿的,大家从来也不敢说什么,连这恒舒典也是常来的,熟门熟路,伙计见了也不阻拦。因了这些个缘故,方才他闯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倒是冲撞了姑娘。” 宝钗摆手道:“眼下我装扮成这等模样,倒是谈不上冲撞不冲撞的。只是我见那姓金的进来的时候,脸上颇有气恼之色,不知道是谁惹了他。既和我哥哥相熟,说不定是来煽风点火告状的。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莺儿听了就又出去问,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进来回话说:“铺子里都问遍了,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的,说这姓金的一进铺子就忙着往里头走。大伙儿都没防备,错眼不见,就叫他溜进来了。” 宝钗听了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哥哥那个脾气,听风就是雨的。这姓金的油头粉面、目光不正,不知道藏着什么坏心思,莫让他挑唆了哥哥,酿成大祸才好。” 主仆两个于此事毫无头绪,只能先就此罢了手。宝钗将那账目看完,打发人去寻了薛蟠来,说明其中的弊处,又劝了薛蟠经营要抓大放小,就和莺儿、莺儿娘一干人回家去了。 没过几日,薛蟠有一日突然领了几个年轻公子到家里头,大半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唬得薛姨妈和宝钗不敢往前头去。薛姨妈问过厨房,知道不是请客,又问过平日里跟薛蟠出门的小厮,听闻这几个都是薛蟠学塾里的同窗,以为是聚在一起切磋功课,喜不自禁,忙赶着告诉宝钗道:“你哥哥总算知道上进了!” 宝钗这些日子里时常在铺子里查账,风言风语听了不少,也影影绰绰见了不少薛蟠在外头的行止,因此不敢像薛姨妈这么甜,正犹豫着是否开口告诉薛姨妈真相,恰巧莺儿走过来,直向她打眼色。 宝钗会意,走到一旁,却听莺儿说:“上次在恒舒典碰到的那个姓金的公子,今个儿也来家了。” 宝钗对这个姓金的印象很差,唯恐他挑拨了哥哥,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忙不迭向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犹自不信,道:“既是你二姨母家的亲戚,又怎么会起坏心?你这孩子就是太细心,思虑太过,因此把人往坏处想了。” 宝钗便拿在金陵时薛蟠和冯渊争抢香菱的事情当例子,辩解道:“先前在金陵时,哥哥为抢香菱,差点闹出人命来。我听说了就告诉母亲,母亲当时也是不相信的,结果怎么样?可见细心一点,毕竟是不错的,好歹要有个防备之心。哥哥那心性,诸事不防头,一不留神就被人给挑拨了,当枪使,他还得意呢。” 薛姨妈听宝钗这般说,心中有些刺心,遂拉了宝钗手往前头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依我的意思,你哥哥既然特特地约了同窗到家里来,又没吩咐厨房摆酒做菜,说不定是好端端在书房里温书呢。既然你不信,咱们就在窗户外面悄悄望上一眼,弄个明白。” 宝钗无奈,只得和薛姨妈一起,被家里的丫鬟、媳妇、婆子拥簇着,往前面走了一走,走廊里下人们见了,纷纷闪身低头躲避,又躬身行礼。 薛姨妈随路抓了一个小厮问道:“大爷现在何处?” 小厮面露慌张之色,战战兢兢答道:“和几位爷在书房里头呢。” 薛姨妈一听,和自己所料不差,更加得意,向宝钗道:“你听听,我果然猜得不错。” 宝钗心中突然泛起不祥的预感,勉强敷衍薛姨妈说:“哥哥若果真知道上进了,倒是喜事一件。” 薛姨妈忙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悄悄去书房窗户底下站上一站,听听你哥哥在怎么做学问,回头也好上一柱香,告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宝钗心头不祥更甚,笑着劝薛姨妈道:“哥哥正待客呢,咱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偷听,被人瞧见了不好看。” 薛姨妈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兴冲冲地拉着宝钗走过去,谁知刚刚走到走廊拐角处的山墙跟下,就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呻.吟喘息之声。 宝钗虽然聪慧,一时之间却并未想太多,只是心中慌张着想:莫不是哥哥和那几个同窗言语不对付,在书房里打起来了? 薛姨妈听了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一把推开宝钗,令她和其他人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悄悄向那书房窗下走去。 第16章 却说薛蟠自去了贾家学塾之后,白送些束脩礼物给塾师贾代儒,为的不过是结交些契弟,效仿前人做些龙阳断袖的事情。 前几日宝钗在恒舒典见到的那个姓金的公子,正经的大名叫做金荣,原本是东胡同子里贾璜媳妇儿的侄儿。因贾璜夫妻颇有眼力,常在凤姐等处奉承,故金荣才得以来贾家学塾读书。因恰好遇到了薛蟠,图他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被他哄上了手,两个曾十分要好,常抵足而眠,百无忌惮,薛家的那些铺子都是金荣旧时逛熟了的,白吃白拿,薛蟠从不在意。 须知薛蟠薛呆霸王为人,最是浮萍心性,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的,和金荣好了不久,又恋上了学塾里两个极多情的外号“香怜”、“玉爱”的学生,那和金荣要好的心思就渐渐变淡了。金荣原本图的是银钱,对薛蟠岂能有半点真心,故而也并不伤心。只是薛蟠行为奢侈傲慢,大把的银钱洒过去铺路,早成了学塾里的一霸,往日金荣跟随着薛蟠,大可以狐假虎威,落得不少实惠,如今却只能坐冷板凳,不免在心中暗地埋怨香怜玉爱两人。又因为香怜玉爱两人近来也遭薛蟠冷落,所以金荣倒也不怕和两人闹起事来时,跟薛蟠伤了和气。 那日恰好塾师贾代儒有事,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们对,又将学中之事交给嫡孙贾瑞管理,自己回家去了。众学生多半是顽童心性,难免懈怠,趁机玩耍。可巧金荣窥见香怜和秦钟挤眉弄眼,两人一起出恭,他便自以为拿住了证据,加油添醋说出许多话来。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儿论长道短,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这一番言语说出,学塾里自然有一番争论。香怜、秦钟只觉得脸面无光,就连贾宝玉、贾蓉都自觉失了面子。贾蓉素来和薛蟠关系好,虽然有意帮秦钟,却不好自己出头,走出门去悄悄挑拨宝玉的书童。于是众书童以茗烟为首,一拥而入,先是将那极粗野不堪的话骂了几句,金荣不忿,众顽童遂动起手来,将学堂这等圣贤之地变作顽童互骂斗殴之所。 原本金荣身手敏捷,纵有茗烟、锄药、扫红、墨雨四名宝玉的书童重点关照他,却是毫发无伤,反观秦钟,头上被打破了一层油皮,显然是吃了小亏,不觉暗暗得意。但宝玉素来和秦钟十分要好,眼睁睁看着秦钟在自己眼皮子受伤,岂会善罢甘休?他是荣国府嫡孙,身份地位原不是金荣这等贾府外门子的亲戚可比,使起性子,贾瑞也少不得低头,怕被牵连。 所以金荣固然在斗殴之中微占上风,却被逼着赔了不是,作揖尚显不够,一定要磕了头,宝玉和秦钟才肯罢休。 金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下了学后越想越是生气,故而径直往恒舒典去寻薛蟠,欲大肆挑拨一番,引得薛呆霸王出手,为自己报仇,偏生薛蟠又不在,倒撞见了宝钗,讪讪而归。回到家中免不得和他母亲叽叽咕咕说一大堆有的没的话。 金荣母亲胡氏是个胆小怕事的,一味只劝他息事宁人,可他的姑母就不一样了。他姑母嫁给贾家玉字辈的嫡派贾璜为妻,人称璜大奶奶,夫妻二人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凭了嘴甜会来事,时常得了荣宁二府当家人凤姐、尤氏的资助,日子倒也滋润。璜大奶奶既惯于奉承,免不了有些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的性子,听闻自家侄儿受了欺负,心中忖度着秦钟姐姐秦可卿不过是养生堂里抱来的弃婴,娘家又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小小官儿,倒还可理论理论,争一争脸面,因此便说:“秦钟这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就是宝玉,也不犯向着他到这个田地。”遂不管金荣母亲苦劝,唤了婆子,坐着车子径直往东边宁国府论理而去。 璜大奶奶是个乖觉人,料得世间但凡婆媳总有些不对付的地方。故先不寻秦钟之姊秦可卿,先寻贾珍之妻尤氏告状,打算先把尤氏拉到自己这边,而后挟公婆的威风,必定先声夺人,将那秦可卿压得无话可说。岂料刚到宁府上见了尤氏,叙了几句寒温,还未及将来意托出,就听尤氏说秦可卿病了,如何瞧病,自己又如何忧心,如何不用她立规矩,倒去赶着安慰儿媳…… 璜大奶奶听在耳中,暗暗心惊诧异,把先前那股子兴师问罪的心气全给熄了,草草告辞出来,心中暗想着: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婆婆!我今个儿才算见了!不过一点子小病,就这般鞍前马后的伺候,嘘寒问暖,比自己亲生闺女还要关心体贴。原本我常听人风言风语,说秦氏得长辈们看重,料得不过是仗着她花容月貌,妖精一般,勾引了珍大爷的这一番意思,想来珍大奶奶口头上不说,心中必然是嫉恨的,总该暗暗给她几个不痛快,趁着她病加倍作践她才对。想不到刚好倒了个个儿。看如今的光景,竟不是伺候自家儿媳妇,竟是伺候自家婆婆去了! 璜大奶奶感叹不已,又低头寻思了一阵子,心中疑虑陡起:不对,就算珍大奶奶是续弦,自身并无所出,也不受珍大爷宠爱,总是明媒正娶的,有诰命在身,断然不至于低声下气到这份上。 百般寻思,终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好酸酸道:原以为秦氏根基浅,凭着一张脸嫁进来当长房长孙的正头娘子,面上虽然体面,实际上日子却总是难熬的。想不到遇到尤氏这样一个软面团一般的婆婆,这小日子过的竟如同神仙啦!试问普天之下的女儿家哪个嫁了人,高攀到侯门大户人家里,日子过得能有她这般遂心?只怕皇家的那些公主郡主们也不及她自在呢! 想到这里,更加顺不过气来,却无可奈何,只得背地里把秦氏姐弟骂了又骂,也不去金家,竟灰头土脸的回家去了。 这边金荣之母胡氏见璜大奶奶去宁国府理论,心中颇有些不安,忙告诉金荣,金荣反喜道:“这下子好了。姑姑向来是个能干的,从不空手而返。这一番出动,必然有个说法。”于是伸长脖子等着璜大奶奶回话,岂料接连等了两三日,竟然连个消息都没有。胡氏打发人过去问时,璜大奶奶只说连日家中事多,故没寻嫂子说话这些,却丝毫不提她在宁国府碰个软钉子的事情。 金荣不忿秦钟在学中越发得意,一时等不及,又来寻薛蟠。这日薛蟠正拉着两个新鲜认识的契弟玩,见他来了,起了兴头,邀他连床大战。金荣既然欲挑拨是非,少不得先遂了薛呆子的意,于是一行数人也不择地方,就在书房里胡闹起来。 金荣被压在最下面,任由摆置,因是从前玩惯了的,也不觉得甚么,反倒比其余几人清闲些,眼睛只骨溜溜乱转,看书房四周摆设,见窗下案上的宝砚笔筒琳琅满目,皆是名贵的货色,又见旁边的紫檀雕花格子上摆着些玛瑙碗、琉璃瓶,竟是五光十色,久视竟有头晕目眩之感,不觉感叹道:这都是天地间多少精华才凝结成的宝贝,竟被这个呆子给占了,却是亵渎了!转头又看那窗格,却不是用纸糊的,用的是上好的细纱,寻常人家做衣裳穿也舍不得的,既能遮拦蚊虫蜂蝶,又依稀透着光亮。正在感叹薛家奢侈间,猛然看到窗前光线一暗,却是窗户那边朦朦胧胧有个人影。金荣只当自己看错了,把眼睛闭了重又睁开,定睛再看,却依稀是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女人。金荣大惊失色,大叫一声,把他身上的人重重一推。几个人正在恣意间,哪里想到有这变化,不免有些发愣,正待问时,突然又听到外面脚步错乱,知道被看到了,纷纷吓得抖衣而颤,独薛蟠意犹未尽,料想门外有那老眼昏花的粗使婆子碍手碍脚,怒朝门外道:“哪个老不死的在外面挺尸,扰了你家大爷的雅兴!” 站在窗外的人却正是薛姨妈。她正欣慰着儿子知道上进,携了宝钗一道往前面看,不意半途听到动静不对,忙喝止众人,自己一个人悄悄过来探察究竟,谁想竟窥见这般荒唐,不由得面皮紫涨,正待退去,免得尴尬,岂料薛蟠不依不饶。薛蟠说的那些混账话,听在薛姨妈耳朵里,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薛姨妈整个人都忍不住发抖,倚在穿廊柱子前站定顺气,却见薛蟠披着衣裳、踢拉着鞋子从书房里冲出来,脸上犹有怒色,见了她愣了一愣,大大咧咧地笑道:“母亲今个儿怎么好端端的上前边来了?这跟着的人呢?” 薛姨妈见到儿子这一副嬉皮笑脸的没事人样子,更是生气,欲要喝住问他,此情此景又不好开口,用手指住薛蟠,憋了好半天,好容易说出一个“你”字,尚未憋出下文来,突然间“咕咚”一声,仰面就倒。 第17章 宝钗再聪慧剔透,也不过是个未嫁人的女孩家,毕竟不知道男人们若是混账胡闹起来,能至何种地步。 她原先得了薛姨妈的令,和家中的众丫鬟婆子们在连廊拐角处候着,远远看见薛姨妈凑到书房窗下偷看,心中只觉十分不妥,待到看到薛蟠从里头吊儿郎当的走出来,薛姨妈气得晕倒时候,才吃了一惊,忙和丫鬟婆子们一起拥上前去,扶起薛姨妈。 薛蟠见薛姨妈这般模样,脸上也有些讪讪的。他的那些契弟们见势不妙,纷纷整顿好衣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薛家人忙着救治薛姨妈,也不去理会。 只因薛姨妈上了年纪的人,这番非同小可,早有薛家经过些场面的老嬷嬷催着寻大夫看。宝钗和薛蟠商议着,贾府在京城经营多年,和太医院的太医多有来往,须得禀明了王夫人,由贾家出面去请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给瞧瞧方好。正商议时,王夫人匆匆扶着一个丫鬟赶到了,一问方知,却原来早有贾府拨给梨香院使唤的小厮跑过去传了消息。又不多时太医院一位姓张的太医就过来了,言说不过是气急攻心,一时痰迷了心窍,说虽然薛姨妈上了年纪,但到底根基还壮,开了疏散安神的方子,说吃上几剂就好了。宝钗这才放了心。 其后宝钗每日专注于为薛姨妈侍奉汤药,果然如张太医所说,薛姨妈根基壮,不过吃了几剂汤药,身体就渐渐好转了。只是那贾家的下人们人多嘴杂,素来是喜欢造谣诽谤主人的,不几日就纷纷传着说薛家的大爷和几个契弟在家中玩叠罗汉时,被人捉了个现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薛蟠都只觉得灰头土脸的,气得要揪出那个造谣的,却无可奈何。 这日午后薛姨妈自在床上歪着,宝钗却在旁边堂房中看帐,突然听得外间茜雪高声叫道:“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看姑娘了!”宝钗正在纳闷,平日里纵使下帖子还没到的这般齐的,今个儿怎么都到了,就见一群姐妹们穿着大红的猩猩毡、羽缎什么的,一起来她房里了。 宝钗连忙含笑起身,又唤莺儿快去倒茶。茜雪早和几个大丫鬟一起过来,为几位姑娘脱衣裳。宝钗让了几位姐妹坐,说道:“天正下着大雪呢,难得你们到的这么齐整。” 迎春笑道:“今年的雪比往年越发多了,天也冷得厉害。可是薛大妹妹来了的缘故?” 宝钗愣了一愣,知道迎春心肠是好的,只是嘴笨,不大会说吉利话,正想把这话描补过去,旁边探春已经说道:“正是瑞雪兆丰年。说起来还要托宝姐姐的福呢。” 宝钗一笑,却又听得迎春叹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开始设棚施粥了。今年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呢。” 宝钗默默听着,心中也不禁感叹迎春性子虽软,却难得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把先前的那点疑惑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却见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来,抿着嘴说道:“二姐姐倒是怜贫惜弱的,难道竟忘了卖炭翁的故事不成?卖炭翁想把自家的炭卖出一个好价钱,故而心忧炭贱愿天寒。想来城外的百姓们为了来年有个好收成,也是早早盼着冬天下大雪吧。” 迎春笑道:“说的也是。天冷了,也好冻死些害虫。” 惜春听了,不耐烦地打断道:“咱们一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像庄稼人一样讨论起收成来,这倒罢了,只是不该把正经事给忘了。” 宝钗含笑道:“正经事却是什么?” 就见林黛玉忙着和惜春打眼色,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姨妈病了,过来看看她,偏生她睡着,惊动不得,就来看看宝姐姐了。说起来也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宝钗听了心中诧异,倒暗暗多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又和姐妹们说笑了几句,方估摸出来意,知道必然是她们也听到了些闲话,又见宝钗多日里不去荣国府中寻她们玩,怕是为哥哥的事觉得面上无光,不好意思见人,倒约着一起过来开解她。 宝钗明面上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暗地里却在寻思:迎春性子软,心地尤其善良,探春素来和宝钗交好,互相看重,惜春本系宁国府贾珍嫡妹,因觉得宁国府家风不好,常年住在荣国府里避风头的,如今宝钗的哥哥薛蟠出了这档子事,她虽性情孤僻,却也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因此刻意抚慰。这些人倒也罢了,只是林黛玉向来是小性刻薄惯了的,此时却种种软语相慰,令人难免受宠若惊。 宝钗定了定神,笑着向众姐妹解释道:“前些天母亲身上不好,抽不得闲。眼见这几日她身子好些了,原说要过去和姐妹们玩的,谁知家里的生意又太忙,哥哥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少不得帮衬着。” 林黛玉奇道:“眼看就是年关了,怎地这时候反倒比往日忙?” 宝钗见在座诸姐妹皆露出好奇之色,遂缓缓解释道:“还不是宫里头的事情!前年朝廷在北边打了几仗,据说那边的可汗十分拜服,是俯首称臣了的。这几年因羡慕我上国人物,求将公主许配给他。原本听说朝廷是驳回了的,谁知这几日却又传出,宫中竟有一位十分深明大义的郡主,主动上书请嫁。朝廷也很是感动,忙封这位郡主为长公主,又命皇商们为这位公主准备嫁妆,故而忙得不可开交。” 迎春听了,点头道:“很是。若边境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 探春却冷笑道:“这走的到底是昭君出塞的老路。岂不闻‘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乎?说到底还是男人们不成事。若是果真拜服,又怎么会又赐金银钱帛又嫁公主?” 黛玉忙打断她的话,道:“天底下的男人,又有多少成事的?别说别人,单看这府里,头一个看看宝玉,你也就知道了。且不说这些,却说这位长公主可有名号?” 宝钗道:“听说今上赐号明嘉长公主,又开出了长长的陪嫁单子。且不说那些西洋器具,我家单是绣屏,就准备了二十四扇,还有什么珍珠玛瑙、玉石翡翠,车载斗量的。也不光我们家,只怕京城里所有的皇商都忙了个人仰马翻呢。” 众女听了都摇头道:“哪里有赶得这么急的。只怕是另有玄机也未尝可知。”毕竟都是未嫁的女孩子,不好过于讨论公主出嫁之事,感叹一回,也就把话岔开了。大家又说了一阵子话,喝了几杯茶,见薛姨妈始终没有睡醒过来,亦不好久坐,遂告辞而去。 诸姐妹走后,宝钗犹自坐着愣愣地发呆,突然见莺儿凑上来,打开一个包袱,里头明晃晃的足有几十个银锞子。宝钗见了吓一大跳,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莺儿道:“姑娘莫不是忘记了。一个月前姑娘说今年天冷,只怕炭价要涨,便命将历年攒下的银子取出五十两来,让我哥哥带了去,悄悄做着炭火的生意。谁知果真被姑娘猜着了,足足涨了一赚有余。这不,我哥哥忙着把银子送过来了。” 宝钗听了,便道:“原先是为了香菱的事情,预先赚些银子,留一条后路。如今哥哥都发了誓,想是没事了,这些也就不必了。你哥哥办事办得妥当,这些银子就赏了他吧。” 莺儿连连摇头道:“固然姑娘不在意这些小钱,但我们做下人的,事理总分得清的。”一直推辞不肯。宝钗只得罢了。 莺儿又好奇问道:“姑娘怎知道今年天冷?” 宝钗起初笑着说道:“古人常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何况古之圣贤,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譬如诸葛孔明,竟是连东风也能借来。我辈较之他们自然天壤之别,但还是偶尔能猜得一二的。” 莺儿叹服不已。宝钗见她真的信了,反不好意思起来,又告诉她道:“先前是哄你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些事情都是有现成的征兆的。今年雪来得比往年早,是以冷得也快。这并不值什么。” 主仆两个正在说话间,茜雪把帘子一挑,进来了,见到炕桌上的银锞子,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只是向宝钗禀道:“太太醒了,说要叫姑娘过去呢。” 宝钗点点头,说:“你且去回太太,说我就来。” 茜雪应了一声去了,宝钗忙着命莺儿把银子收起来,又感叹道:“想不到这个茜雪,却是个干活麻利的。” 一边感叹,一边到了薛姨妈房里,却见薛姨妈额头上贴着两块膏药,一副恹恹的样子靠在床上,见宝钗进来了,问她道:“听香菱说,方才林姑娘她们来了?” 第18章 宝钗忙点头称是,道:“她们怕扰了母亲休息,未敢惊动,倒是在我房里说了一会子话,才走了不久的。” 薛姨妈恹恹说道:“这倒也罢了。我哪有心情见她们。你林妹妹素来小性儿,爱笑话人的,她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宝钗听了诧异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林妹妹纵有些小性,也不过是小孩子淘气罢了,更何况,她又何曾笑话过我?”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常年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心大了。怎么唯独在这事上不精明?别人刻薄你,你恐怕只当顽笑呢!倒被别人小觑了去。” 宝钗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女儿自然分得清什么是刻薄,什么是顽笑。只是林妹妹却一向待我很好。就说这次,她怕我在家中闷坏了,是特特地来开解我呢。” 薛姨妈将信将疑,出了一阵子神,道:“果真如此,倒也还罢了。只是我病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不见宝玉过来看我?别是你得罪了他罢。” 宝钗道:“他是这府里的凤凰蛋,有老太太宠着,二姨母纵着,我恭维他还来不及,怎么敢得罪了他?再者他也打发过人过来问好,母亲忘了?说是学里事情多,身子又不大好,过几日再来探望的。” 薛姨妈沉默了一阵子,道:“总不及他自个儿来的好。也不为别的,只怕他因为这事小看了你。” 宝钗道:“又有什么小看不小看的,母亲也太多虑了。”暗想薛蟠虽是荒唐透顶,但贾宝玉的平日行径难道就挑不出差池来了?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何况纵使被他小看,也不值什么。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你不懂。有的人家选亲家,是必要将姑娘家的兄弟姐妹一干人的品行摸清楚的。如今你哥哥这个模样,只怕你二姨母向着你,没什么二话,老太太那里怕不好看。” 宝钗面上便有几分不自然,嗔着母亲道:“母亲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来了?谁又要与他们家结亲了?” 薛姨妈见宝钗的神色,忙又说道:“就算入宫待选,皇家也会考量这个。你入宫之事,多半要仰仗你姨父家的力量。如今这事出来,怕他们心生犹豫,也未可知。” 宝钗见薛姨妈口口声声皆是为自己考虑,何况说的又是些深远的谋划,知道母亲是真心为自己好,心中感动,不觉道:“这事倒是小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又怎会强求。只是我说句只怕母亲不喜的话,论理,哥哥也该被管教管教了!整日里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又和些混账男人们不干不净。这次闹出来,大家颜面无光,倒还事小,若是养成这个性子,将来竟得罪了最要紧不得的人,可怎么了得?” 但凡慈母的心,纵使儿子有千般不是,也禁不住别人说一句的。薛姨妈见宝钗说薛蟠不是,固然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心中却总难免不快,说道:“这个你放心。你哥哥小事上固然胡闹,大事却总还是分得清楚的。我也每每嘱咐他不要惹了亲戚们。你如今说我该好好管教你哥哥,这个意思我明白,是你的一番好意思,只是我也有作难的地方。只怕管的太严,拘紧了他,他跟你先珠大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岂不叫我终身无靠?”一面说,一面滴下泪来。 宝钗急忙送了绢子来给薛姨妈拭泪。薛姨妈接过来了,一边拭泪一边说:“你看看你宝兄弟,何尝没有几分精致的淘气?你二姨母从前是怎么管你先珠大哥的,难道如今竟看不见不成?一则是老太太护着,二则她也是怕管得严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将来靠谁去?” 薛姨妈口中的“先珠大哥”,就是王夫人的长子贾珠,在王夫人的教导下,自幼发奋刻苦读书,十四岁就进了学,又娶了妻生了子,结果二十岁不到就死了。宝钗只道是贾珠自幼身子弱,见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另有缘故,不觉好奇问道:“珠大哥不是得了病去的吗?这又和管得太严有什么关系?” 薛姨妈见左右无人,向宝钗说道:“原先你年纪小,这其中的缘故我不好告诉你。如今你懂事了,也晓得轻重了,我就悄悄讲与你听吧。你珠大哥是在姨娘床上没的,若不是因为这个,这府里怎么会逼着你大嫂子把屋里人全打发出去?” 宝钗是第一次听说这般秘闻,先是有些吃惊,继而疑惑道:“虽是如此,总是珠大哥身子太弱,命里无福。况且若是管得严些,只怕也不至于如此了。” 薛姨妈摇头道:“哪里还敢再管得严些?你珠大哥去时,身上的棒伤还未愈呢!也亏了你二姨母,竟下得了这种狠心!” 宝钗听薛姨妈这般说,心中已经明了大致脉络。估计是王夫人因了些小事,和政姨父商议着动了棍棒,打了贾珠。其后棒疮未愈,贾珠于房中事过于忘情,不慎毒发,热毒攻心,又加上体弱,遂一夕而亡。 只是这些事情,宝钗虽然大致明白,身为未婚的女儿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垂着头,听薛姨妈继续讲道:“因这些缘故,连你二姨父都被老太太恨上了,你二姨母从此吃斋念佛的。也就是那一年,赵姨娘生了你环兄弟,老太太又做主叫纳了周姨娘。” 宝钗默默无语,突然想起贾珠之妻李纨从此不施脂粉,古井无波,不觉感叹道:“这般说,珠大嫂子倒也是苦命人。” 薛姨妈不屑道:“自作自受罢了。她收拢不住爷们的心,倒赶着和侍妾们磨豆腐。怨不得老太太不待见。” 宝钗来荣国府多日,平日冷眼旁观,只知道贾琏之妻凤姐颇得贾母宠爱,权势熏天,贾珠之妻李纨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心如死灰槁木,极少过问贾府事务,只当是贾母不喜她的性情,却想不到还有这一层缘故。故而不觉红了脸,犹豫道:“磨豆腐又是何意,我竟不知。” 薛姨妈赶紧说:“不知道的好。你那珠大嫂听说也是诗礼之家出身,还未出阁就跟年轻姑娘结成什么金兰姐妹,出阁时候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偏李家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你二姨母家先前竟也不知。否则,岂能容她进门?你是个好孩子,万万不可学她。” 宝钗连忙应了,又东拉西扯说了一阵闲话,竭力宽薛姨妈的心,眼见她慢慢的精神不济了,这才离了房。刚打开帘子走出门,就见茜雪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向宝钗道:“大爷又送了些账本往家里来呢,姑娘只怕又不得早睡了!” 宝钗听闻,忙回自己房中看帐。莺儿在旁边服侍着,忍不住抱怨说:“大爷也越发当甩手掌柜了,这么多帐一股脑地送了过来。家中的事情也只推给那几个老管家。他自己倒一味风流快活!” 宝钗看了莺儿一眼,笑道:“你这丫头,牙还没长齐,就晓得什么叫做风流了?” 莺儿这才发觉说漏了嘴,脸红红的,辩道:“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大老爷们,本该执掌门户,为夫人、姑娘分忧的,却一味胡闹,闹出这等事来,气病了太太。外头那些人都在指指点点呢,这些天我都不好意思出去。” 宝钗道:“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过几个不得志的小人胡乱造谣罢了。你看东边宁国府里,不也是谣言满天飞?明白事理的人,又有谁真个信了他们的话去?” 莺儿压低了声音,向宝钗道:“我不信姑娘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人的名,树的影儿。东边宁国府里的事情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总不至于是凭空捏造。咱们家的事情,也只好看瞒不瞒得过外面的人。” 宝钗听了只好不说话。其实薛蟠结交契弟的事情,既然是你情我愿,也算不上什么大错,横竖其时纨绔子弟,也多半是这么来的,端看各人有没有本事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家中聚众而欢,白日宣淫,活生生气病了自家母亲,这风声传出去,就太不好听了。 莺儿见宝钗默不作声,又道:“大爷是个爷们儿,就算这般胡闹,外人也只在背地里笑话他,只怕还不碍事。我只怕连累了姑娘。须知姑娘家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哪户人家盼着和大爷这样的做亲戚?姑娘你这样浑金璞玉一般的人,莫不要被他拖累了!” 宝钗闻言,顿作疾言厉色状,斥道:“这也是你一个做丫鬟的该说的话?竟然编排起主子来!” 莺儿见宝钗发怒,连忙跪下,嘴上却毫不示弱:“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打算。姑娘这般品格才学,若是男子,必定在外面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光宗耀祖自不必说。偏姑娘是女儿之身,免不得在家时候靠父母兄弟,嫁到婆家后靠夫君儿子。若夫君儿子不好时,还要回头寻父母兄弟撑腰。如今大爷既是这副模样,姑娘将来却如何是好?先前太太和这府上的姨太太合计,说要把宝二爷给姑娘做配,姑娘听了还不情愿。这下却更叫我担忧了!”说到后来,竟然哭出声来。 宝钗见到莺儿这副模样,心中早软了,叹了口气,拉她起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番话断然不可向外面说。不然被人听到了,必定说我不会管教下人。母亲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莺儿擦干了眼泪,慢慢听着,宝钗停了停,又开口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方才我也劝着母亲要多管束哥哥才好。只是你既然知道女儿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后靠夫君儿子,难道没听说过三从四德?正所谓夫死从子,如今父亲过世了,哥哥当家,便是母亲,也不好管太多的。” 莺儿咬唇道:“难道明知道要坏事,竟纵着容着?” 宝钗又叹了口气:“如今我也不好多说话。哥哥既然是这般模样,少不得我从旁提点,时时讽谏了。但愿他不会再出什么乱子。此外,倒还要想办法,把二姨母那边送过来的人都梳理一遍才好。似这次家里出事,这么快就加油添醋传了出去,定然是家里人口不密实,走漏了风声。眼下也只能这般治标不治本了。” 莺儿见宝钗神色凝重,也不敢说什么,听茜雪说送账本的人还在外面,便依了宝钗的命令出去吧前面看过的账簿交还,向那老管家说道:“我们姑娘说长公主殿下和亲之事要紧,宁可别的事情先停一停,大伙儿倒辛苦一个月,把这事情给办好了,大爷自然会请大家吃酒,只怕另外还有赏钱。商行的账目很清楚,掌柜的辛苦了。当铺的账目太粗,姑娘说要一笔一笔记着才好,追查起来也容易,也免得犯了什么忌讳,若还是这么着,也就不必送来看了。金铺的账目是错的,姑娘说知道底下人辛苦,些许小差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把这种假账送过来是糊弄谁呢?还有,既是绸缎庄的掌柜携了银钱逃了,这剩下的账目总要遣人择日理清楚的,那告官的单子上总要写得明白。还有倒要问大爷一声,到底是告官好还是私了好,须得他斟酌一二。” 第19章 那送账本的老管家正是薛家的老人,祖辈皆在薛家,名唤陈义,现在恒舒典做事,宝钗扮了账房先生查账的事倒也未瞒了他。陈义明知薛蟠不成器,宝钗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故各处代为隐瞒,又隔三岔五地带了些账册货单来请宝钗盘查。 陈义听了莺儿如此吩咐,连连点头记下了,又问道:“那绸缎庄的掌柜带着老婆儿子卷了银钱逃了,眼下铺子里乱成一锅粥,若没人出来主持,总不是个法子,还请姑娘示下。” 莺儿听了,忙转身进屋去,如此跟宝钗学说了一遍,宝钗想了想,吩咐道:“陈义家的小三子可不就在这铺子里头做事?听闻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就叫他暂时管着罢,先把铺子的账目理清楚是最要紧的。绸缎庄的棉布绸缎一向由咱家的商行供给,这一块是不用愁的。倒要早安抚好那几个裁缝,都是几十年的老手了,莫要因为这个事寒了心。”莺儿应了一声去了。 却说那绸缎庄就在鼓楼大街上,是京城第一等的繁华地带,那卷款而逃的掌柜的姓刘,虽不是薛家人,却也世代帮薛家经营,本无贰心。只因薛蟠继了家业时候诸事不论,他难免也和别的铺面一样,小小的存了私心,留下了一部分的利。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薛蟠横竖是看不懂账簿的,薛家人知道刘掌柜为人尚属质朴,些许小利也没人跟他计较。 谁知这日薛蟠带着他新近勾搭上的妓.女云儿去绸缎庄里闲逛,刚好遇到掌柜的儿子在台前张罗。薛蟠见他长得十分清秀,顺嘴调笑了两句,那少掌柜的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却也是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些闲气,未免应对失当,引发了薛霸王的滔天怒火。薛霸王遂祭起查账的大旗,并不听家中老人们的劝阻,又虑着恐外头的人查账,包庇刘掌柜的,这才十万火急好说歹说硬是把宝钗给逼请了来。宝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妥,这刘家小子自己心怯,已经抢先供认了,从此成了呆霸王的人,由着他肆意胡闹,只得敢怒不敢言。 刘掌柜一心为薛家绸缎庄里的事情忙活,哪里知道自家宝贝儿子已经被人糟蹋了,有那知道端底的人也只敢在背后笑话、指指戳戳,说他卖子求荣,却无人敢在他眼前说闲话。谁知那日在梨香院被薛姨妈撞见的几个叠罗汉的,其中就有一个是刘家小子。这小子是个胆子小的,当日穿好衣服偷偷溜了回来,已经是心虚之相,待打听得薛姨妈因为这件事情生了重病,生怕被摊了什么不是,跪在地上哭着跟刘掌柜说了。刘掌柜闻讯大怒,正好赶上已经落草为寇的昔日旧交苏掌柜来家中游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卷了绸缎庄的银钱细软,带了老婆孩子,一径投奔山里去了。 陈义听莺儿转述宝钗的吩咐,就知道她已经明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且难得的虑事周全,轻重分明,心中赞叹不已。当日天色已晚,陈义背着一褡裢的账本回自己家中安歇,先把小三子接手绸缎庄的人跟家里说了,阖家欢喜,对宝钗提拔感激不尽。陈义的婆娘就去外面打了一壶酒,又把挂在屋檐下为过年准备的一截腊肠给蒸了,做了几样菜。 陈义喝了几杯酒,脑子有些飘飘然,叹道:“我为老东家一哭。那般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纵有那样玲珑剔透、滴水不漏的一位姑娘,也只得怨自己生错了人家罢!” 他婆娘虽在二门外干些粗活,却也清楚薛家的事情,闻言便道:“你这是说哪里话?纵是大爷不好,又能碍了姑娘甚么事不成?我听说太太正在和那府里的姨太太商议着,要把姑娘嫁给宝二爷呢,果真做成了这样一门亲事,可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义跺脚道:“你们女人家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咱们家姑娘的才华,比外头那些男人们不知道强了多少呢!那宝二爷算什么东西!一个纨绔子弟,哪里就配得上她了?” 他婆娘听了咋舌道:“可见是喝醉了,在说醉话了。宝二爷再怎么说也是公侯府家的贵公子,生得模样又是那般,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他配不上的女人?咱们家姑娘固然是好的,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若按照你这般说,姑娘的终身大事又该如何,莫不是真个入了宫,去配万岁爷罢。” 陈义想了一想,一时语塞,悻悻道:“可见是妇人愚见!咱家姑娘的才学,正是外头用得到的,若是她是男子,在外头主持大局,咱们薛家在皇商里的位子也好往前排上一排。” 他婆娘见他说话都有几分口齿不清了,忙赶着上来,扶着他往里屋安置,一面走一面笑着说:“可见你们这些男人啊,总论些争胜斗狠的事情。姑娘若真是这么大的才学,她倒是早早留神把嫁妆钱拿了,我倒要看看她能倒腾出什么来。” 陈义脚下踉跄,犹自嘟嘟囔囔:“你又胡说,姑娘是要入宫参选的,怎好私自婚配?”又一一拍脑袋道:“你这话说得也有理。我冷眼瞧着大爷这副德性,只怕这家业早晚被他折腾空了。就是不好给姑娘提醒。” 他婆娘不以为然笑道:“这么大的家业,金山银山的,就算再怎么折腾,也少不了她的嫁妆钱啊!若真的想要时,往太太那里一说不就完了,横竖当年老爷在世时,特特指了她的嫁妆的,说要命她自己学着打理,偏生太太说她年纪小,怕不懂事,糟蹋了钱,仍旧收做一处托大爷打理了。只是依我看,还是不要回来的好,讨了太太欢喜时,等出阁怕太太不给她多添些?” 陈义哭笑不得,想辩时,酒意已然上头,只觉得舌头粗大,说不出来,遂由着他婆娘伺候着躺下来。 烛影摇曳,灯花跳动,夜已经很深了,宝钗却犹自坐在灯下看账册,时而蹙眉,时而叹气。莺儿不解道:“好端端的,姑娘叹什么气?” 宝钗道:“我见咱们家的生意,几家当铺倒占了大头。须知当铺里的营生,名义上说是济贫帮困,实则趁人之危,仗着手头有几个闲钱,把人家十足真金的东西说成是破铜烂铁,给个低低的价打发了出去。长此以往,若是处置不当,恐怕激起民怨。” 莺儿听了便笑道:“姑娘也忒小心了!天下老鸦一般黑,难道独咱家霸道不成?就说这当东西,原也是为了怕有的人家一时周转不开,才开出了当票来,有死当,也有活当,若是他将来周转得开时,就当做活当,拿了银钱来赎,不过给几分利钱罢了。这又有甚么?” 宝钗道:“虽是如此说,但如今长安城中多事,我只怕有甚么不妥呢。罢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这账簿你且收了起来,去把我日里做得那副针线找出来。” 莺儿应了一声去了,正在这时,茜雪却从外面捧了一盏燕窝粥进来,说道:“姑娘还没歇下啊?这是莺儿姐姐叫厨房给熬的燕窝粥。” 宝钗接了过来,喝了两口,不觉道:“这东西滋阴润肺,最是滋补不过。只怕林姑娘倒是吃得的。” 莺儿听了便说:“既如此,她生辰时候直接送她十斤燕窝,如此可好?也省得姑娘你夜里看完账簿还不睡,倒要赶着做针线!”一边说,一边赌气把宝钗为了黛玉生辰准备的针线送她面前。 宝钗见状不由得笑了一笑:“你这丫头又胡说八道。姐妹之间的交情,送燕窝这等俗物给她过生日,岂不是亵渎了她?若平日里有个什么由头倒还罢了。日里她来,你在一旁想是也见到了,她是一片好意,岂能辜负了她?” 莺儿便不说话,只是把小嘴撅得老高。宝钗见了,忍不住笑了。茜雪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几度欲言又止,待到伺候宝钗喝了粥,终于开口道:“林姑娘是个雅人,平日里最喜欢诗词字画等物。姑娘若送她针线,她见了自然欢喜,但若是送她一幅字画什么的,想来就更喜欢了。久闻姑娘画得一手好画,不若送她一副画,岂不便宜?” 宝钗听了,奇道:“你怎知我会画画?” 茜雪低头道:“记得宝二爷夏天时得了一副扇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请了林姑娘来看时,也说好。待到知道是姑娘画的扇面,就不做声了。我想着既是姑娘有心,莫若也送她一副扇面?” 宝钗想了半天,才笑道:“是了。初夏时候宝兄弟见到我家常用的一把扇子,说扇面画得好,就想抢了用,好说歹说把另画的从未用过的一副给了他,这才罢了。林姑娘若是想要时,只消她说上一句,我自会送了她,这并不值什么。只是她生日在二月里,大冷天的送一把扇子不合适。这是其一。其二是我素知她是个雅人,喜欢吟风弄月这些高雅的事情,倒怕助了她的性子,越发的不食人间烟火起来,岂不是害了她?” 茜雪闻言,虽不解其意,也只能就此罢了。 夜已深沉,宝钗喝过了粥,自去灯下做针线。茜雪收拾了茶盏,送去小厨房,莺儿要去厨房提热水,所以和茜雪同路,一路之上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林姑娘见了我们姑娘画的扇面不说话,莫不是在嫉妒吧。只怕她画不出来。” “我哪里知道。林姑娘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只怕是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 “唉,你刚来,还不晓得我们姑娘,最是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最擅长的还不是画扇面,却是弹琴了,你还没见识过呢。世上的事情,就少有她不会的。份内的,份外的,色色的精通。只有一样,平日里倒不喜欢那些花儿粉儿的东西。她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女儿家在要紧场合懂得装扮就好,若每日里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时间精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别的事情也就来不及学,来不及做了。” 茜雪听了,不由得心中暗自诧异。她原本服侍宝玉,那是一个会丢下自己的功课,花费大量的时间做水粉胭脂的主儿,如今听闻宝钗竟是如此行事,不免惊叹道:“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想的!竟比很多爷儿们都强了许多!只是有一样,她再怎么强,也不过是女子,日后还是要嫁人的,我倒为她可惜了呢。” 莺儿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突然见前面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来,不是别人,却正是香菱。茜雪跟莺儿都奇道:“你现如今服侍太太,不在前头屋里好生候着,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20章 香菱笑着解释道:“我正是在太太屋里值夜的。太太想来是晌午睡多了,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要寻姑娘说话,命我过来请。也不知道姑娘睡下了不曾?” 莺儿和茜雪都说:“没有呢。刚喝过了粥,只怕还要过会子才睡呢。” 莺儿抢着说道:“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如今姑娘揽下一堆事情来。你是不知道,那些子帐竟然都是些糊涂账,姑娘为此耗尽心神,每日里都要到深夜呢。” 香菱听了,面上甚是不安。莺儿见她这副神情,倒又有些后悔,话头一转说:“倒不知道,这么晚了,太太要和姑娘说什么?”香菱想了半天,只说不知,莺儿笑着点她的头:“难怪姑娘总说你生得虽好,人却有几丝呆气。我不过随口这么一问,你就真个寻思上了。太太和姑娘每日里母慈女孝,凡事有商有量的,什么事情说不得?你就算想破了头又哪里想得到?兴许只是睡不着觉,寻姑娘说话解闷儿的。咱们又在这里瞎操什么心?你还不快去?” 香菱闻言,顿觉有理,遂提了灯笼继续向宝钗屋里而去,大老远就瞅见她屋里头的光亮,在这昏暗的冬夜中格外显眼,让人暗暗生出温馨安定的感觉。尚未挑帘子,先放重了脚步,略提高了声音叫道:“姑娘可曾睡下了?” 屋子里就传来宝钗平和的声音:“没呢。听声音,可是香菱来了?” 香菱这才小心翼翼挑开帘子进了屋里,就见宝钗坐在烛影里,手里拿着针黹诸物,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正深深望着她。香菱只觉得烛光铺在宝钗身上,给她浑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秀美,竟有些看呆了。待到察觉时候更是心慌不安,眼睛往四下打量,看到窗前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账本,更是心生感激,细声细气地说道:“听莺儿姐姐说,姑娘这么晚还不得安歇,要看这么多的账本,这叫香菱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姑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若不然,香菱就去求大爷,任凭给他做牛做马,也不能教姑娘这般劳累。” 宝钗听了,诧异道:“这是说哪里的话来!定是莺儿那个鬼丫头和你开玩笑,胡乱说话了,是不是?这些年咱们家的产业多半消耗了,如今哥哥进京来,正是要重振旗鼓。他事情多,忙不过来,我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一把。这却又和你什么相干?” 香菱一张脸被噎的通红,吞吞吐吐正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听得宝钗把语气放缓,慢慢说道:“你心里的好意我自然知道,只是这看账本之事,断然不是你一个人的缘故,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再者,我身子骨壮实,禁得住,晚上看些账本反倒睡得更沉一些。” 香菱滴泪道:“虽则姑娘根基好,不畏辛劳,也不能太过了。姑娘夜里看完账本,还要做送林姑娘的针线,断乎使不得。若是姑娘信得过香菱,何妨把这些针线活让香菱来做些?” 宝钗听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生日的贺仪,在乎的就是一个心意,若不是自个儿多花些心思时间在上头,也就没意思了。你来的日子短,只怕还不知道,论针线,莺儿是个手巧的,前些日也说要代我做,我也说不用。且不说这个,按理你今夜当在母亲房里值夜,如今这个时候过来,想是母亲有事寻我?” 香菱应了声是,宝钗遂同她一道往薛姨妈房中去。只见薛姨妈发髻蓬松,正歪在床上坐着,身边另有一个大丫鬟名唤文杏的,正用旁边服侍着。宝钗见了忙问道:“母亲这么晚了,怎的还不安歇?” 薛姨妈叹了口气:“还不是你哥哥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恼火,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宝钗忙用些言语宽解,岂料刚刚起了个头,薛姨妈就拦住说:“话虽是这么说,可你父亲去得早,你哥哥又是这个样子。教我哪里放心下来?” 宝钗还未及答话,就听到那个声音突然开口道:“既是放心不下,就该小时候好好管教几下,只怕也就好了。现如今成了这般模样,说又不让人说,偶尔劝谏一两句还赶着拦在头里,生怕做妹妹的说了什么重话,冲撞到哥哥。虽说是什么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但你那呆霸王的哥哥,可能真个撑起门户来?世间以男子为尊,有多少特权,就该有多少义务,他既然不学无术,只知道在外面闯祸,给妹妹拖后腿,这叫人怎么尊重得起来?” 宝钗一向觉得那个声音阴阳怪气,说话偏激,如今见它这般说自家哥哥,就下意识想着反驳,岂料这次它的话却是话糙理不糙,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正在此时,薛姨妈已经又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分得清轻重。我倒想了一个绝好的主意来,要和你商议商议,故连夜把你唤了来。” 文杏和香菱听了这话,知道她们母女有要紧事要商议,互相看了一眼,默默退下去了。薛姨妈这才跟宝钗提起她心里的想法:“你哥哥这般胡闹,原本是小孩子脾气,谁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不过因你父亲去得早,格外顽皮些。我起初气不过,如今想想看,倒也不算什么了。只是不该在家里玩。我想着,只怕等到他娶了亲就懂事了。——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一语未绝,那个声音先哈哈大笑道:“娶了亲就懂事了!娶了亲就懂事了!也只有那十分痴心的父母才这般想罢!只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若娶一个温良恭让的,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若是娶一个厉害精明的,只怕你们母女二人都要被他赶出去呢!” 宝钗忙在心中向那个声音道:“休要胡说八道!我的哥哥我最知道,他平日里虽糊涂,倒还有几件好处,这头一桩,待我们母女最是真心。你不可诋毁了他!” 那声音辩道:“不是诋毁,你从前经过这么一遭的,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你好好想想夏金桂,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被他夫妇二人合力赶出去的,你母亲又是如何街头行乞的?你母亲爱子情深,一时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你现在对你母亲百依百顺,自以为承欢膝下,岂不知道反倒是害了她呢。” 宝钗见那声音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难免将信将疑。薛姨妈自说了那番话后,就细心留神宝钗的反应,见她沉默不语,面上有愤愤之色,浑然不似平日里那般体察自己的心意,便有些不愉,把声音放重了些,道:“你怎的不说话了?平日里人皆赞你博古通今的,怎么到了用的时候,反倒没主意了?”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忙面上带笑,向她母亲说:“母亲说的有理。若论哥哥的年纪,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只是如今咱们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倒要好好打听打听,寻那知书达理、孝顺公婆的女孩家才好。这事情自然要请二姨母多多费心,从旁参详。母亲前些日子和二姨母一道出门,可曾见了什么出色的女孩?” 薛姨妈见她说的句句在理,容色稍霁,向她道:“倒也没见什么出色的。你哥哥那性子,必是要寻个十分标致的,只怕才镇得住他,急切之间却又去哪里寻去?何况还要讲究门当户对,这里头的讲究多了。”又仔细想了一回,道:“上次遇到了一个姓傅的小姐,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已经二十岁了,是老姑娘了。” 宝钗也影影绰绰听说这傅家小姐,知道她是通判傅试的妹妹,名唤秋芳,最是才貌双全。想来是傅试有意和显贵之家结亲,故纵着家奴故意将闺阁文字外传。那外间人见千金小姐竟有这般才华,岂有不吹捧的道理?更兼家奴言说傅小姐十分美貌,这名声就更响亮起来。有那无知愚妇便羡慕傅家小姐芳名远播,宝钗却为她暗道惋惜,担心她将来会被人诟病说失了传统淑女的德行。 如今听闻薛姨妈提起傅秋芳,宝钗忍不住道:“我也听说过那傅家小姐,闻道模样好,性格也是不俗。虽是年纪大了点,却也正好管束哥哥。” 薛姨妈摇头道:“这如何使得?除了年纪大些,我还嫌她过于傲气,仗着脸生的好些,又识文断字的,就整日忙着讨论什么诗词,这怎么了得?” 宝钗一愣,猜想必然是薛姨妈见到傅秋芳时,傅秋芳正在和些年轻小姐交际,讨论些诗词。薛姨妈自己没怎么读过书,不认得多少字,故对着这些有学问的女眷,心中底气不足。她忙笑着说:“这不过是未出阁时候的消遣,想来她若嫁了人,就会整日里忙着人情往来了。这倒不打紧。只怕她哥哥难缠。母亲既然没相中,也倒罢了。” 薛姨妈拉了她的手道:“我夜里左思右想,你哥哥说亲是件大事,必要他自己情愿才好,算来算去,没有个几年工夫,竟是做不成的。现如今我的主意,竟是先给他纳个妾,放在屋里,也省得他像没笼子的马一样,四处乱跑。你看这主意如何?” 宝钗心中一凛,倒替未来的嫂子不安起来:未娶妻先纳一妾,虽是豪门公子常有的做派,但未来嫂子听闻,难免不喜,若因此争风,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事来。只是眼见亲戚贾家的风俗亦是如此,只好说道:“纳妾倒也是个好主意。只是必要冷眼旁观,细细访了来,寻那模样、性情都极出色的才好。” 薛姨妈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早想到了。左思右想,竟是除了香菱,再没有别人更合适了。” 第21章 宝钗一惊,勉强笑道:“香菱?只怕她身子骨太弱,有负母亲重托。何况哥哥也曾应承我说……” 薛姨妈不等她说完,忙截断道:“你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香菱这般标致的孩子,何苦要咒她?你又懂什么叫做身子骨太弱?” 宝钗素来为母亲出谋划策,常听薛姨妈赞说有见识,被她郑重其事地说“胡言乱语”、“不懂”倒还是头一遭,一下子愣住了。薛姨妈倒趁机说出一大篇的话来:“香菱这孩子我看就很好,是当日在金陵时你哥哥一眼就瞧中的。如今这些日子他碍着你的面子,总不提这事,但知子莫若母,我知道他心中必是还挂念着的。你哥哥年纪大了,行事越发荒唐了,若总这么纵着,还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说不好还会连累到你,到那时岂不辜负了你平日里争强好胜的心思,悔之晚矣!如今之计,莫过于把香菱收了房,房中放了这么一个标致的人物,想来他总能安分几日,收收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向喜欢香菱,生怕委屈了她,我如今就专门摆了酒席,给她开了脸名正言顺的当妾,你也就算很对得起她了!” “此外,先前你父亲在时,每月你有五两月钱。后来打发家里的那些姨娘们去了,我说就咱们娘仨,何必要有定例,若要用时,尽管问我要就行,预备是可着你花的。谁知道你这孩子脸皮薄,母女之间还见外,竟从没有要过,却不知道在背地里抱怨成什么样了。如今你哥哥既然有了明面上的妾,一切规矩少不得重新拟了,一月就给你六两月钱吧,你欢喜不欢喜?” 前面是以情理相逼,这里又开始利诱了。只是未免太过小看了宝钗,怎么会把这每月区区六两银子看在眼里。况且宝钗又几时为这点小事抱怨过? 薛宝钗忙说道:“母亲说哪里话来?女儿几时有过这般心思?” 薛姨妈却不理会,已经自顾自道:“六两银子,已是比凤姐的月钱都多了。我再给香菱每月三两月钱,比这里赵姨娘、周姨娘,岂不体面?” 宝钗哭笑不得,少不得先澄清自己敬爱薛姨妈甚深,薛姨妈也待她甚好,怎会心生抱怨,复又说明利弊,言说既要重新兴起月例之事,或沿用旧规,或和贾府里等级相若,免得亲戚家脸面不好看,末了,方缓缓向薛姨妈进言道:“女儿仍觉得哥哥纳妾,不必急在一时……” 一言未毕,薛姨妈突然重重地把床一锤:“罢了,罢了,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儿子不成器也就算了,连女儿也开始不听话起来。不若一头撞死了算完!” 宝钗唬得连忙跪在她面前,听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训斥道:“外人多赞你玲珑剔透,怎的到这个时候倒分不清楚亲疏了?哪有偏着外人为难自家哥哥的?你莫不是被精怪附了身,糊涂了?” 宝钗连声不敢,就见薛姨妈冷笑一声道:“你拦在头里,不叫你哥哥收香菱的意思,我倒是猜着了。你小时候看了那么些闲书,我就说不好,如今你大了,越发糊涂起来,必是看香菱生得标致,有心和她好,想长久和她在一处,就跟贾府里你珠大嫂子似的,是不是?你学什么不好,尽学些丢人现眼的事情,就算你父亲在世,也要被你活活气死了。那李氏活该守寡,她就是个丧门星,只因娶了她,你珠大哥才会夭折的。如今你也要当个丧门星,克死了你父亲不算,还想害我跟你哥哥不成?”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委实诛心。宝钗起初被薛姨妈倒说糊涂了,正懵懂间,又听她提到过世的父亲,更是气急了,硬说父亲是被宝钗克死的,真叫人气苦,实在承受不起。但薛姨妈盛怒之下,眼看着说话都东一块西一块的,更是辩无可辩。宝钗心中比吃了黄连还苦,只说了句:“女儿之心,惟天地可鉴……”却已经是哽噎得说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得门户响了一声,却是香菱不顾文杏苦劝,闯了进来,一路膝行至薛姨妈跟前,一边行一边嚷道:“太太莫要错怪了姑娘!姑娘只不过可怜我,断乎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一向谨言慎行,最看重贤德二字。我这等命贱之人,怎配和姑娘有牵扯?若是辱没了姑娘名声,我纵使万死也难赎罪啊!” 薛姨妈知道纳香菱之事的关键在于宝钗,因此暗暗筹谋了半夜,又事先吩咐文杏叫她拉住香菱,在旁边听壁角,为的就是逼迫香菱自己出来应承,让宝钗无话可说。她素知自家女儿高洁,也相信她不会做出像李纨那般有辱门楣的事情,故意把事情往绝里说,就是为了营造一种逼真的气氛。如今她见香菱果真如她所料出现,心中自鸣得意,面上却越发冷厉,逼问道:“既然你和姑娘没有什么,怎的她不愿大爷收了你,千方百计阻挡?怎地你也一副不情愿嫁人的模样,难道当我儿子的妾侍,还委屈了你不成?” 香菱一瞬之间想过许多念头。她心中清楚宝钗一直以来对她的照拂和怜惜,也更清楚在薛姨妈面前,此刻宝钗已经是无计可施。一念及此,明明已是被逼入绝地,香菱反倒坦然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薛姨妈磕了个头,朗声说道:“这是太太的抬举,香菱高兴还来不及,怎敢说委屈。这等忘恩负义,就是狼心狗肺了,香菱又岂是那般人。一切但凭太太做主。”原本还想在脸上挤出几丝笑容的,却只觉得脸皮僵的厉害。 薛姨妈却已是心满意足,又追问了一句:“果真愿意?”见香菱缓缓点头,于是忙亲自起身扶起她,满面春风的样子,就好似从来没有发过这一场脾气一样。 宝钗在旁听着,知母莫若女,她岂有猜不透其中关窍的?于是渐觉心灰意冷,待到听到香菱说出“一切但凭太太做主”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耳边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怒吼着,叫骂着说她是天字第一号无能鼠辈,嘲笑她辛辛苦苦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她仿佛衣履单薄独自置身于白茫茫的雪原,寒冷从骨髓里慢慢渗了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宝钗才慢慢回过神来,却见文杏正扶着她走在回卧房的路上。宝钗心里还有些迷糊,只管直着眼睛看着,但见文杏手中拎着的灯笼一晃一晃的,仿佛在嘲笑她一般。 猛然间感觉文杏停住了脚,向后面说了几句话。宝钗迷迷糊糊的,也听不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正惊惶间,文杏就搀着她转身,迎面看见香菱也提着一个灯笼追出来了。宝钗定了定神,终于听清楚了两句话,却是香菱说:“文杏,你先回去伺候太太罢。我送姑娘回房。” 文杏知道香菱过几日就要晋升为姨娘的,对她又羡又妒,不敢不从,且存了几分巴结的心思,从前仗着资历老,随意呼喝的,现在竟是连个妹妹都不敢叫了,忙笑着说道:“正是呢。我倒糊涂了。如今香菱姐姐大喜,倒应该让你们叙叙旧才好。”又挤眉弄眼地说道:“你放心,我素来敬重姑娘,也敬重香菱姐姐你,定然不会走漏了风声。何况,与人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呢。”原来,这丫头糊涂,竟然把听壁角时候听到的胡话当成真的了。 宝钗受此打击,一时失察,未做理会,香菱却涨红了脸,欲要分辩,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待到文杏走远了,方向宝钗说道:“文杏姐姐想是糊涂了。姑娘就如同天上的月亮,高贵纯洁,香菱又怎么配得上?这般胡说八道,我明日必要跟她说清楚,省得玷污了姑娘。” 宝钗好容易清醒了几分,正在和耳边那个阴阳怪气、气急败坏的声音吵架,见那声音吵骂不休,便喝道:“你且静一静。事已至此,抱怨于事无补,倒是想想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是正经。何况你总这么叫嚷,我于人前失于应对,别人都当我痴了,你难道不会被连累?”那个声音才不吵了。但也因此竟是没听清楚香菱在说什么,只好含糊着说道:“不必了。都是我先前把事情想的简单了,倒叫你空欢喜一场。” 香菱脸上便有些发烫,连声说:“姑娘说哪里话?姑娘这些日子如此相待,香菱看在眼里,铭刻于心。如今是天不遂人愿,是香菱命苦,怨不得人。太太看得起香菱,香菱自该听太太吩咐,竭力劝谏大爷,为姑娘分忧才是。”正说着,眼眶里的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宝钗见香菱这副模样,更添了几分怜惜之心,突然握住她的手,问道:“你且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当真不愿嫁给我哥哥?若是实在不愿意时,我还有法子,只是以后的日子要苦些。” 第22章 其实宝钗的这句问话,是存了极大的风险的。 原先的时候她也问过香菱类似的问题,但那时的情势不同。那时只是薛蟠眼馋香菱,薛姨妈有意成全,宝钗若助着香菱,满打满算不过是逆了呆霸王的主意,虽有负手足之情,但薛蟠一向是个胡闹惯了的,料着事后将一番长远打算、为薛蟠好的大道理缓缓说给薛姨妈听,也就是了。所以那个时候香菱词意迟钝,吞吞吐吐,宝钗甚至敢说出替香菱拿主意的话。 可是如今,却是薛姨妈自个儿下定了决心,一力做主,并在宝钗面前将此事挑明。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蟠反倒是事外之人了。宝钗若为了香菱罔顾母亲意愿,无论如何,都越不过这个“不孝”的名头。正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若是拿定了主意,纵使做儿女的知道此事有百般的不妥,万般的隐患,势必遭来祸端,也只能光明正大地去劝谏,劝谏不成也只得从了,岂有阳奉阴违,在底下偷偷和父母唱反调的道理?任凭到了哪里去说,也总是理亏的。 宝钗自幼博览群书,深知愚孝的弊端,深知有的时候,顶着“不孝”的名头做出的安排,才是真正的孝顺。因了那个声音这些日子以来的提点,对于薛蟠纳香菱为妾一事,她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对香菱来说,嫁给薛蟠为妾,固然一时吃香的喝辣的,能暂时过几天享福的日子,但薛蟠素来是个喜新厌旧的性格,又能爱她几时?将来正室大房面前,她又何以自处?对薛家来说,把香菱开了脸,指给薛蟠,只能满足薛蟠一时的淫欲,别无他用。指望香菱去劝谏薛蟠,只是薛姨妈善良美好的愿望,其实是根本不能成事的。未有正妻先有妾室,正是纨绔子弟家的弊端,风光嫁进来的正妻何等身份,何等见识,岂有不设法弹压的?若是娶个贤德的,明面上尚可相安无事,若是真如那声音所说,娶了个搅家精,每日里醋海兴波,薛家岂有宁日?薛姨妈这做婆婆的,岂能舒坦? 只是尽管宝钗有此等见识,若香菱不主动开口,仍是名不正言不顺。除非香菱自己明确表示十分不情愿,她才好本着朋友之义、与为母亲兄长思虑深远的孝顺之心友爱之心,助着香菱逃走。 一时之间夜风凛冽,冷月无声,薛宝钗眼睛定定地望着香菱,却见香菱面色犹豫,迟疑着说:“姑娘一心为我好,我岂有不知?只是香菱这等资质,原本愚驽不堪,既然得太太看重,少不得尽心尽力,唯恐不能,却又说什么吃苦不吃苦的呢?” 宝钗听了,心中免不了失望,却又有几丝庆幸。不到万不得已,她其实也并不想和母亲唱反调,伤了和气。何况,她到底是个年轻未经过多少事的女孩子,固然看准了这是不孝之大孝,心中也难免忐忑:也许是过虑了呢?也许妻妾之争未必那般惨烈,也许薛蟠将来娶的正妻是贤良淑德的女孩子,妻妾和睦呢?那样的话,她若一意孤行,替香菱做主帮她逃出薛家,既害得香菱一辈子过苦日子,又辜负了母亲和兄长的情意。岂不是不孝不义? 香菱既然这般说,宝钗自然不会再坚持。两个人默然无语,一前一后而行,待到宝钗回了屋,香菱便告辞而去,竟将前面的这番谋划尽数抛却了。宝钗以为那个声音素来偏激,此时必然会说出许多责怪她的话来,想不到那声音沉寂了半路,待香菱离开后方叹道:“傻香菱,呆香菱。你不肯明着说出来,旁人怎么敢为你做主?又有谁敢轻易承担你的人生?” 宝钗感念那声音体谅自己的苦处,虽心中尚有疑惑,但眼见夜已深沉,遂命莺儿茜雪二婢服侍着梳洗安置了。她自以为经这番折腾,必然难以入眠的,岂料刚合上眼不久,就呼吸绵密深沉,竟是睡熟了。 半夜里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叫“走水了!走水了!”忙起身和莺儿出去看时,果然见火光冲天,竟然亮如白昼一般。宝钗急得直冒汗,欲要叫人救火时,却满眼只见几个老弱不堪大用的仆从,又见宝玉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望着火光狂笑道:“烧得好,烧得妙!这下子可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宝钗哭笑不得,道:“总共就剩了这么点子东西,你吃穿用度皆来自此处。你只说无牵挂,可记得林妹妹当日的嘱托?你又对得起谁?”也不管宝玉又是狂笑,又是抹泪的,只顾指挥家人救火。待到得了隔壁邻居们相助,把火势扑灭,宅子早成了瓦砾场了。 宝钗遂和家人们清点所剩财物,突然见一个丫鬟跑过来,宝钗抬头看了一眼,便问道:“麝月,何事惊慌?”那叫麝月的丫头哭着说道:“回奶奶的话,是宝二爷闹着要出家呢。” 宝钗正疑惑着,怎么自己就成了奶奶?怎的又和宝玉有了牵扯?突然就又见一群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那婆子说道:“既是姑爷出家了,姑娘不若仍回娘家住着。” 宝钗此时却像是明了前因后果一般,着急着问道:“吴妈,莫非夏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吴妈道:“正是呢。我们原先都说死了个香菱,若从此相处和睦了,也是喜事一件。谁料这位奶奶的脾气,竟是连家里带来打小一起长大的丫鬟也容不得,每日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太太只盼姑娘仍家去解忧呢。” 宝钗忙问道:“前些日子听说宝蟾那丫头有了身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怕是禁不住揉搓的,倒是宁可小心些的好。” 吴妈含泪道:“谁说不是呢。只得请姑娘回去主持大局了。” 宝钗闻言,遂携了莺儿、麝月二婢回薛家,此时薛家也不是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而是薛家自家的一处宅子里。宝钗下了车,见了宅子里的情形,不觉纳闷道:“我记得上次回来时还不是这般样子,怎地竟败落成这样了!” 吴妈悄悄向着宝钗一努嘴:“还不是那位奶奶!每日里最喜啃骨头,宰了鸡鸭倒把肉赏人吃,自己拿油炸骨头下酒。姑娘难道忘了?咱们薛家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么吃啊!” 猛然得见到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穿着绫罗绸缎站在院子里,正叉了腰高声叫骂道:“既说我不好,当日又何必三媒六聘的娶我过门?打量谁是傻子呢?还不是想发我们夏家的绝户财?既然如此,少不得各处退让一二。结果我嫁了来,才告诉我家里已经收了个开了脸的妾,放在屋里好几年了。这算什么?你不仁,我不义,难道还指望我温柔贤淑地给你立规矩!倒怪我是搅家精,也不好好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有正经老婆不疼着敬着,偷偷摸摸睡大了老婆丫头的肚子!你倒还想跟我摆婆婆这个款!” 宝钗闻言大惊失色,知道这是夏金桂在和薛姨妈拌嘴,暗道:不过年余未见,怎的越发厉害了!先前是指桑骂槐,如今竟是更直接了一层!忙进了屋,和薛姨妈相见了,母女两个相视垂泪,薛姨妈哭着道:“如今家里的地契、房契并箱笼钥匙都被她捏在手里,都怪你哥哥不中用,倒让我受这个气!”又道:“我后悔当日不听你的劝,做主纳了香菱,助长了你哥哥的性子。如今回头看来,竟是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事已至此,宝钗也无能为力,惟有暗里拿言语宽慰母亲,和莺儿麝月二婢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并不是干吃闲饭的,虽是如此仍免不了受夏金桂挖苦诋毁。薛蟠不知道被人捏了什么痛脚,竟是一点忙帮不上。忽有一日,夏金桂以宝蟾腹中骨肉相胁,赶宝钗主仆出门,薛姨妈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宝钗在外面赁了房舍,凭借些女红针线,勉强维持温饱。谁知不多日,突然见薛姨妈哭哭啼啼寻来。一问方知,竟是出了大事:夏金桂把宝蟾活活打死了,一尸两命,薛蟠闻讯气急,夫妻争执时候错手将夏金桂杀死,夏家不依,必要扭送薛蟠见官,现如今在衙门里押着呢。 薛姨妈六神无主,悔之不及,一面哭一面向宝钗埋怨道:“如今我只怪我自己命苦。人皆说你是个有见识的,怎地当初你也不劝劝我?虽则是母女,但当初凡事皆有商有量的。若是你当初肯多提点我一句,你哥哥也不至到了这般下场!”一面说,一面竟爬上阁楼窗沿,往楼下跳去。 宝钗见状,大惊失色,慌忙扑过去拉时,却扑了一个空,猛然间惊醒过来,发现竟然是一个梦。 第23章 宝钗从噩梦中惊醒,免不得冷汗淋漓,胸闷气促。 莺儿和茜雪两个丫鬟,这夜正巧是茜雪陪侍在床边,听到动静,忙起身看时,见宝钗额头鼻尖皆是汗滴,不觉惊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宝钗恍惚间摇了摇手,答道:“不相干的,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声音低微不可闻,全然不似平日声气。 外头莺儿已是听到动静,拿了灯进来,见到宝钗这副模样,也是慌忙问着:“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还是那种病又犯了。茜雪你莫要慌张,先去厨房要了热水来是正经。”用手往宝钗贴身小袄里一探,说道:“姑娘出了许多汗,这小袄已经湿了,还是换一件罢。” 宝钗仍是恍恍惚惚,惊疑不定,暗道:“常听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个梦委实来得古怪。梦中诸景清晰,色彩异于往日,竟似真个经历过一番似的。只是我却与宝玉有什么相干?麝月是他房中的丫头,怎地反倒侍奉起我来?怎地梦中住所败落,衣饰黯淡,竟似末世的光景,细想起来叫人惊怖。想来梦是反的,必然做不得数。不然,母亲那般疼爱哥哥,他怎会娶了那样的媳妇儿,竟是连母亲也不顾了!” 细思一会,心中委实难以平静,不觉打起哆嗦来。莺儿在旁见了,心疼不已,忙催着茜雪去寻热水,自己伺候着宝钗先把贴身小袄给换了下来。 宝钗只顾想着心事,任由着莺儿张罗,不多时已收拾妥当,披着件家常穿的蜜合色大棉袄拥被而坐。莺儿又从暖壶里倒了一钟水,奉于宝钗,宝钗张口喝了,心中犹在想着那个梦,想起梦中薛姨妈的埋怨,心里难受之至。 茜雪知道莺儿是从小服侍宝钗的,深知宝钗日常起居习性,因此对其言听计从,听了莺儿的话,就慌慌张张去厨房里寻热水,刚出了门,走在外头连廊上,只觉得寒风扑面,暗中叫道“好大风!”又觉其中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忙举了灯笼细看时,却见地上树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了。 茜雪想起宝钗的那种病,不由得暗自叹道:眼见快要到腊月间了,正是深冬时节,旁人唯恐天冷,日里夜里手炉汤婆子诸物不离身,姑娘病发之时却是浑身冒汗,得了这样古怪的病,幸得姑娘为人宽厚,故无人腹诽。只是这般病症闻所未闻,将来若是嫁了人,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惹婆家嫌弃,也怪不得薛姨妈见王夫人有意亲上加亲,就赶着迎合了。 茜雪正胡思乱想间,突然间前面转角处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倒唬了一跳,欲放声叫人时,廊上的风灯一个摇晃,恰照见那处,见正是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孩站在那里出神,不是香菱又是谁? 茜雪惊魂初定,笑着赶上去道:“我当是谁呢,倒唬了一跳,想不到却是香菱姐姐。听姑娘说,香菱姐姐大喜啊。怎地半夜不去睡觉,也不去服侍太太,站在这风口里做什么?莫不是欢喜得狠了,睡不着觉?你身子骨弱,留神别着了凉。” 其时以茜雪、文杏这等丫头们的见识,身为丫鬟,待到一定年纪以后,大多被拉出去配小子,从此祖祖辈辈为奴为婢。若是似香菱这样的,能被薛姨妈这等人家开了脸正经收做妾室,从此吃香的喝辣的,有些体面,简直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虽然薛蟠那般人品,略有不足,但也是难得了。故而有此一说,并不是故意奚落香菱。 香菱也知道茜雪是好意,忙笑着掩饰道:“夜里起夜,顺道出来略站一站,这就回了。” 茜雪信以为真,遂去厨房,待到指挥着两个婆子提了两桶热水沿原路折返时,却见香菱还愣怔怔地站在那里,见到茜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一挪地方,呆呆说道:“这就回了。” 茜雪心中觉得诧异,未及多想,不多时已进了屋,莺儿早听见动静,迎了过来,笑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见到两大桶热水,咋舌道:“这些水连洗澡都尽够了。难为你大半夜里辛苦。” 几个人慌忙伺候着宝钗盥洗,茜雪便随口提起:“刚才出去,姑娘猜猜看,我遇到了谁?新姨娘想来是魔怔了,竟然大半夜里不睡觉,在走廊里吹风呢!外头开始下雪了,也不怕冻坏了她!” 宝钗听了,和莺儿对望一眼。莺儿和香菱相处的日子比茜雪久些,知道她受宝钗耳濡目染颇深,未必把薛蟠妾室的位子看在眼里,正在担忧间,就听到宝钗吩咐道:“莺儿,你出去看看,若她还在那里,嘱咐她注意身子,若她有话想对我说,教她过来就是。” 莺儿答应一声,忙披了外衣出去看时,见香菱仍旧在那里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寒风拂动她衣角,显得格外形只影单。忙将宝钗的意思向香菱说了,香菱迟疑半天,却道:“并无什么想对姑娘说的。夜深了,还请姑娘早早安歇,我这就回去了。” 莺儿也是无法,回来后向宝钗言说如此如此,宝钗怅然半晌,苦笑道:“若她有什么主意,须得自个儿说出来,旁人才好帮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的,叫人怎么说呢。就算强行为她做主,日后若有什么不顺心遂意处,难免她不心生后悔。” 莺儿似懂非懂,只得应了。宝钗说了这话,心思似安定了许多,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来,也不像先前那么惊惧了。主仆三人收拾妥当,便安歇了。 莺儿只当宝钗经这么一闹,次日起身怕是要犯那种病,谁知道却好,次日照样神清气爽,早早去薛姨妈房里请了安,又陪着薛姨妈一起用了早饭。 薛姨妈因自觉说妥了香菱之事,心中欢喜,倒比平日多进了些饭,和宝钗说说笑笑,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四下寻不见香菱,只当她要当新姨娘了,脸上觉得害臊,故而不好前来服侍。这于奴婢而言自然是颇不知道分寸,薛姨妈心中不悦,却一向宽待下人的,不好轻易为这个事情发火,正有几分不自在间,猛然见文杏进来回道:“昨夜半夜里下了点子雪,香菱想是受了凉,早上额头竟是滚烫的厉害,不能过来伺候太太了。” 薛姨妈闻言诧异道:“竟有这般事!我只说她平日里勤谨,怕劳累了她,昨晚上特特吩咐不消她服侍,原意是教她调养好身子,不想竟病了!” 宝钗是知道些根底的,听了这个消息也有些难受,正寻思间,就听见薛姨妈冷笑道:“世上偏有这么巧的事!我昨夜刚说要把她给你哥哥,她就病了?别是心病吧,宝钗,这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宝钗慌忙说:“母亲却是错怪女儿了。虽则哥哥纳妾之事,女儿心存疑虑,少顷有一句话要说给母亲听,但这却与香菱什么相干?她身子一向怯弱,想是受了风寒,还求母亲开恩,打发个大夫来给她看看病,用上几剂汤药,也不枉了母亲素来对她的提拔栽培。” 凡大户人家的风俗,正经的主子得了病,有个头疼脑热的,自是要请大夫细细诊治的。寻常的丫鬟小厮们,哪里有这般好运,少不得硬挺着,若是病重不见好时,就要移出二门外,任其自生自灭,免得将病气过给别人。如今香菱受了风寒,按规矩也只得以静养为主,因此宝钗才要特意提上一提。 薛姨妈既打算把香菱配给薛蟠,自是准了宝钗的话,吩咐下面的婆子们赶着去办了。上次薛姨妈发病时,薛家是特地禀明王夫人,托王夫人安排了贾家相熟的张太医前来诊治,如今香菱生病,却不必那么麻烦,只请了外头正经坐堂的大夫,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恩典了。 宝钗见诸事妥当,四周已无外人,才向薛姨妈缓缓说道:“昨夜母亲所说之事,女儿足足想了一夜。这固然是香菱的造化,但未娶正妻先纳妾,将来哥哥娶了新媳妇儿进门,只怕会生祸端。若遇到那贤良淑德的,也就算了,遇到那善妒的,恐……” 薛姨妈不等宝钗说完,就冷笑道:“我当你又有什么新鲜话!这些话你昨日就说过了!我就不明白了,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谁家新媳妇这么不贤惠,就敢闹出来了?就连你凤姐姐当日,嫁到这贾府来,也不过暗暗地将几个屋里人给打发了,这已是算十分厉害的了,又会有什么祸端?” 原来,豪门大家的风俗,竟是在公子哥们未成亲之前,先往屋里头放几个人服侍的。四大家族贾家、王家、史家、薛家,莫不如是。薛姨妈当日也深受其苦。如今她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反将其奉为正道,认为既是自己经过这番的,巴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经过这么一遭,才是正理,她才好平了这胸中意气。因此那维护陋习的心态,竟比那些身为既得利益者的公子哥们更加坚定迫切了许多。 宝钗不过聊尽人事而已,见薛姨妈如此固执,也只能这样了。她又和薛姨妈说了一阵子的话,回房看了一阵子账本,打听得请来的大夫给香菱把过脉了,果然是风寒之症,遂去她房舍中看她,按住她仍叫她在床上歇着不必坐起,缓缓道:“你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此事非要你自个儿拿主意不可。无论是走是留,总要照顾好自己身子。似你这般糟践自己,若是伤了本源,可如何是好,又有什么益处?” 第24章 香菱含泪道:“为何姑娘非要我自个儿拿主意?从我小时候起,凡事皆由别人做主,日日遭人打骂,可曾自个儿拿过什么主意?直到来了姑娘这里,才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少不得事事都听姑娘的。倘若姑娘真要问我的主意,我并不想成大爷的人,只想一生一世服侍姑娘,长长久久地和姑娘在一起,姑娘肯吗?” 莺儿在一旁听了,不忿道:“依你这般说,倒像是在埋怨姑娘了。我说句大实话,就算你不给大爷,难道还能长久地跟着姑娘一辈子,难道你就不嫁人?” 香菱想到莺儿尚可常伴宝钗左右,自己却没这等福气,一时激愤,道:“你倒问我!你心里原也是这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家都是一般的人,你固然是个好的,难道我就真的比你差了去?” 莺儿越发生气,欲要和她较真,见她正在病中,不好真个计较,欲要不和她一般见识时,又实在不想就此偃旗息鼓,正在气鼓鼓间,突然听得宝钗吩咐道:“莺儿,茜雪,你们先在门口守着,我有几句要紧话要跟香菱说。”这才退下了。 香菱见房中只宝钗和自己两个人,不觉滴下泪来,挣扎着从床上半坐起来,紧紧握住宝钗的手道:“姑娘如今仍肯来看我,香菱已是心满意足了。若按我自个的心意,自是想和姑娘长久一处,只是天不遂人愿,太太的意思难违,若是一味相抗,未免怕姑娘为难,只得作罢。方才莺儿她们都在场,姑娘非要我自个儿拿主意,我急了,一时失言说出那些话来,还求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才好。能服侍姑娘这么几年,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缘分了呢!”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拭泪,强笑道:“这些都是香菱太过冒失,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怎地就哭起来了呢。” 宝钗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方才茜雪也在,她是个初来乍到的,心性恐怕不定,我不好明说。如今既然你这么明白说了出来,我也告诉你句明白话,我非要逼着你自个儿拿主意,并无歹意,只因我有个谋划,可保得你不必跟我哥哥做妾,只是从此要离了薛家,过几年苦日子,又怕你耐不住清苦,撑不下去,将来反倒心生埋怨。” 香菱赶紧说:“姑娘说哪里的话?姑娘是一片心意为我,我岂有不知的?姑娘先前也影影绰绰提过这等谋划,我当初便说不怕吃苦,难道现在反而退缩了不成?只是如今是太太亲口发话,姑娘平日里又是个最孝顺的,若这般做了,唯恐损了姑娘的贤名。” 宝钗摇头道:“我这般做,也正是为了母亲和薛家好的一片孝心。此事却是问心无愧。只是这里头的意思,现在还看不大出来,兴许要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现知道了,难免责怪于我,但她早晚总会明白的。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我现在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呢。如今唯一忧虑的是,若送你出了薛家,虽可托人照顾,要紧事仍要自个儿拿主意,撑起门户的,总要学那小户人家的女人,处处抛头露面,日夜操劳。你生成这副模样,又自幼习惯了别人拿主意的。只怕你捱不住苦,或是难以自立,或是被人拐骗了,这岂不是一片好心反倒坑害了你?故而我才拿定了主意,一定要逼着你自个儿说留或不留。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要坚定你的心,将来纵使遇到难处也可咬着牙挺过去。” 香菱自昨夜被薛姨妈逼着应允了配给薛蟠为妾之事,心中抑郁不已,却又无处可诉,因此深夜在外头徘徊,恍惚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受了风寒,难免更加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想起连宝钗都放弃了她,虽然能体谅宝钗的难处,却仍是觉得十分委屈,甚至也曾想着:就这么生一场病没了,也就一了百了清净了。如今宝钗竟亲自来看她,又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来,是自己再意想不到的,少不得惊喜莫名,连连道:“姑娘放心,我是不怕苦的。前些日子姑娘曾说过可能要我搬出去住,我就开始暗暗留意纺绩井臼诸事,后来大爷发了誓,这才罢了。固然有所生疏,如今仍旧重新提起来,倒也不费事。” 宝钗却知道事情没有香菱想象的那般简单。原先她见薛蟠垂涎香菱,时有冒犯之意,就有意安排香菱往庄子上避上一避,故嘱咐她学着做些家事。后来细想起来,这般安排仍嫌草率,恐有不妥之处。正待想个万全的主意,恰好薛蟠要烦她每日看顾家中生意,特特发了誓保证不染指香菱。如此皆大欢喜,香菱松了一口气自不必说,连宝钗都以为从此再无波澜了。故而这个想头也就搁置了。谁知道薛姨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宝钗想到薛姨妈主张,竟认为薛蟠如今胡闹,是身边没有知心人的缘故,盼望香菱能劝着他好,不觉苦笑。再想起昨夜那个吓人的梦,缓缓吐出一口气,向着香菱道:“你想的固然有几分道理,只是仍旧不够。你在咱们家里,虽是个丫头,但每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应重活,不消你动手,自有婆子小厮小丫鬟们抢着,日里吃的穿的,都是那庄子里的平头百姓享受不到的。平日里做好了份内的事,仍有大把的时间,或和姐妹们玩闹嬉戏,或在房里读书识字,何等清净?若是出了这梨香院,凡事皆要自己筹谋,少不得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纵然托了人照顾,但乡下人们只怕什么见识,一向摔打惯了,哪里能照顾你妥帖?何况你又是生成这副模样,若是不慎被外人瞧见了,恐怕有那不开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没了薛家当你靠山,又如何是好?” 香菱连忙说:“这些都没甚么,我都不怕的。姑娘放心就是。” 宝钗知道香菱的性子,最喜诗词等风雅之物,于俗务并不擅长,见她回答得这般爽快,心中松了一口气之余,却隐隐添了一层忧虑。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少不得先宽慰她,免得她再添病,道:“既是如此,你心中不要急,先养好身体,余下来的事等我安排就是。” 见香菱脸上仍有几分焦急,心知她是害怕夜长梦多,安抚道:“再急也急不得这一时,总要养好了这身子再说。你放心,母亲既要给你开了脸,明面上做妾,摆几桌宴席必不可少。你身子未愈,自然不是良辰吉日。转眼又是腊月间,家里的生意忙着盘点,又要准备年货、节礼,母亲必是没心思理会这个的。正月里少不得走亲访友,又有母亲的生日,只怕旁的事情还要缓上一缓。” 香菱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深信不疑的。宝钗又和她说了一阵子话,就回去了,私下里自去调兵遣将,将诸事安排妥当。 果然如同宝钗所料,这个腊月间京城所有的皇商都为了大长公主和亲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宝钗也被薛蟠请去四处应急,竟是阖家人顾不上别的。薛姨妈身为薛家主母,也自有许多事情要忙着筹备,置备各种年货、给各处亲戚们备的节礼、给各家小孩子准备金银压岁锞子、跟王夫人借地方请人看戏喝酒,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都要吃些牛乳燕窝诸物滋补才压得住。 待到过了元宵节,薛姨妈想起此事,先把这层意思向薛蟠说了。薛蟠自是喜得抓耳挠腮的,就要催着圆房。薛姨妈就和宝钗商议,说必定要摆几场酒款待宾客,这才能显示香菱的身份和抬举之意,又招来香菱问她有什么想要的。薛姨妈原本只不过是一句闲话,料想香菱一贯是个省事的,这时候也该不言不语才好,谁知香菱端端正正地向着薛姨妈跪下了,将宝钗事先教给她的话缓缓说出,道:“香菱何德何能,竟能得太太、姑娘这般抬举。只是仍有一桩心愿未了。” 薛姨妈听得诧异,忙问是何心愿,香菱就说,她幼时被拐子拐卖,当日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一位菩萨,点拨于她,说他年若能得嫁如意郎君,必然到菩萨面前还愿,许以重酬。 薛姨妈似信不信的,忙着和宝钗相商,宝钗笑道:“这也不值什么,不过是花几两银子的事。母亲何不遂了她这个心愿?”又似想起了什么般说道:“只是听人说,这向菩萨还愿之事,还要谨慎,须认准了菩萨名号,莫要还错了。” 薛姨妈深以为然,遂问香菱道:“你梦里的菩萨是哪个?” 香菱答道:“是地藏王菩萨。” 第25章 薛姨妈松了口气,道:“这倒罢了,地藏王菩萨确是个普度众生,有慈悲心肠的。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京城城北地藏庵就是他的道场,和贾府里也是相熟常有来往的。赶明我带了你去拜一拜,也就是了。” 宝钗面上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笑道:“母亲这些日子里甚是辛苦,何必亲自跑一趟?碰巧哥哥新近想买城北的一处宅子,叫我也帮着参详参详。我因这些日子总不得闲,还没动身。不若择了吉日,我竟带香菱去地藏庵还愿,顺路看看那宅子,岂不便宜?” 薛姨妈上了年纪的人,身为当家主母,正月里诸事都需她操劳,确实是乏了,听了宝钗的话顿觉甚合心意。虽则宝钗是年轻的未嫁女孩儿,论理不该由她出面料理的,但一则薛家寥落无人,薛蟠不能成事,宝钗不得已之下已是帮着薛蟠料理了许多生意,薛家上下都不把她当寻常女子一般看待,二则地藏庵里都是尼姑,又是贾家相熟的庵堂,左右不过跟王夫人招呼一声就罢了,因此薛姨妈想了一想,不疑有他,竟觉得很妥当,便应允了。于是看了黄历,定下正月二十五是吉日,宜求神拜佛。 谁知次日是正月二十一,正巧是宝钗生辰,兄弟姐妹们少不得都来贺寿,各自拿了贺礼不提。正团团坐在一处说笑间,茜雪捧着一套衣服从旁边走过。贾宝玉见了,好奇问道:“大正月里,怎地穿这般素净的衣服?难道宝姐姐竟不喜欢穿红色?” 茜雪抿嘴一笑,解释道:“姑娘一向稳重,倒不喜欢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裳。况且这是早先吩咐我熨了,预备过两日去地藏庵拜佛时穿的。只是素净些,不欲张扬的意思,并没有犯什么忌讳。” 林黛玉自小和贾宝玉一处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见他同从前的丫鬟茜雪说话,不免留意,走过来正好听到茜雪言语里多有维护宝钗的意思,触动心事,想起宝钗一向的好人缘,心中就有些酸酸的,转头笑着问宝钗道:“宝姐姐竟是要去拜菩萨吗?不知是寻常的拜一拜呢,还是想求什么事?” 这日正好史湘云也在贾府里住,就一同到梨香院来玩。她素来是个爽朗的性子,没什么心机,听了黛玉的话,就问道:“若是寻常的拜一拜,是怎样,若是想求什么事,又是怎样?” 其时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在贾府各处吹风,造势金玉良缘,说有个和尚断言宝钗将来是要配有玉的,诸如此类。虽只是透出些风声来,但林黛玉何等聪慧敏感,心中免不了为此不快,少不得编排几句,因笑着说道:“若是专门求什么事呢,自该到那最灵验的地方去求,方不负了宝姐姐一番虔诚的心意。常听人说水月庵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求姻缘是最灵的,宝姐姐何不去那里求?” 时下女子婚姻不能自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贵族家未出嫁的小姐,最重身份,更不得轻易为自己谋划姻缘,否则往重里说了,是德行有失,往轻里说,也会被别人嘲笑了去。因此但凡聪慧的女子,无不担忧自己将来所托非人,却不好将这一份心情,堂而皇之宣示于众,只是互相拿这个事情当戏言互嘲,面带羞涩地为自己澄清。 其实林黛玉这番话里暗暗带刺,若是遇到一个同她一般聪慧敏感的女子,虽明面上不好翻脸,也少不得以最优雅的姿态、最巧妙的方式反唇相讥,找回场子才好。只是宝钗正为香菱的事情悬心,再加上生性也不是喜欢计较的人,遂温言笑道:“我只是寻常的拜一拜,顺便带香菱还愿。她幼时几经辗转,曾求菩萨庇护,如今总算安顿下来,特特禀明了我母亲,说要往菩萨的道场还愿。我母亲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就准了。”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湘云最是个好事的,头一个跳起来道:“既是这般灵验,我也要去地藏庵见识见识!” 惜春也说:“听闻地藏庵在城北,比水仙庵路还远好几里呢。故而我竟没去过。如今想来,倒是憾事。” 探春听了便道:“即使如此,咱们索性禀明了太太,就和宝姐姐一起去地藏庵看看,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怎么样?” 宝钗教香菱提出去地藏庵还愿,原本为的是地藏庵地处偏远,她好避开了人,私下放了香菱的,如今听闻这许多人要和她同去,想来王夫人和凤姐哪怕不得闲,也必然遣了许多人陪着,在旁护卫,只怕防守严密,倒不好轻易行事,不觉暗暗叫苦。她把眼睛望向林黛玉,心里想着黛玉素来多病,是个喜静不喜动的,必然会出言反对。谁料到贾宝玉在旁听说了,也想凑热闹,不住地央求林黛玉道:“好妹妹,我们就和宝姐姐一起去地藏庵玩,好不好?” 宝钗见了这副情景,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贾宝玉是贾府的凤凰蛋,平日里捧在手上怕化了的人,娇贵不比旁人,若他要去,这仪仗还不定有多大呢! 果然不出宝钗所料,待到正月二十五那日清早,荣国府里浩浩荡荡出来许多人马,前呼后拥地把贾宝玉的马车围在中间,另有许多辆车子分别坐了林黛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并她们常使唤的丫鬟。贾母年纪大了,懒得走动,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各自有事,竟是贾赦之子贾琏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许多家丁押阵,清道的清道,护卫的护卫,一行人径直向城北地藏庵而去。 那地藏庵虽不是贾家的家庙,里头的姑子们倒也是常到贾家走动的,得了他家许多香火例银,因此格外殷勤,屏退外人,安排佛事,竟是色色的妥帖,连宝钗都寻不出什么间隙来。莺儿见了这般排场,不觉咋舌道:“原先倒不觉得甚么,如今才知道贾家竟是这排场!咱们家在金陵还不能呢!” 宝钗笑着解释道:“自古商不与官斗。咱们家专营皇商,自是不如他们家在朝中做官的,来得尊贵。这也没什么,各有各的缘法罢了。所谓各行各道。你且先不要说这个,打听打听那刘姥姥可曾来了?” 莺儿笑着答道:“已是来了,在后院柴房呆着呢。姑娘真个好眼力,我先前还想不到,这种老妪,竟然能有这等眼力魄力,竟是个会办事的。” 宝钗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觉微笑。她先前接济刘姥姥时,只是听那个声音说刘姥姥讲义气,是个知恩图报的,故而结交,原先也没想着怎么样,想不到竟然因为香菱之事,这么快就要托付她了。 这刘姥姥倒是个爽快人,听说送过银子给她的薛家姑娘要她藏个人,竟不多问,不过三言两语就应承下来。这日贾府在地藏庵上香,庵中原本是杜绝外客的,宝钗只当刘姥姥进不来了,谁知她头天扮作是往京城赶路的行人,带着板儿推着一辆车子趁着黄昏闯了进来,摸出几十个钱,好说歹说想着留宿。庵主自然不把这点子小钱放在眼里,却有个姑子是常年负责后院柴房的,受不得刘姥姥的哀求,况且想着多挣一分是一份,见刘姥姥是暮年的老太婆,怪可怜见的,板儿又年纪极小,一团孩子,料想不妨碍的,悄悄开了后院柴房命他们住了,叫她次日早些赶路。 宝钗带着香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香,还了愿,法会却还没有散,众姑子都在前头大殿里默坐诵经,宝玉、黛玉诸人只觉得好奇,在旁边默默看着,惟惜春常年和姑子们玩耍,想来是有几分佛性的,也坐在一个蒲团上诵经,一眼望过去竟是像模像样的,令人忍俊不禁。湘云原本觉得无聊,正带着丫鬟翠缕观赏庵里的建筑景致,一眼望见了惜春,忍不住跑过来跟宝钗说道:“宝姐姐,你瞧四丫头这模样,若戴上个帽子,像不像庵里的小尼姑?” 宝钗也笑着回答道:“她常和小尼姑们一起玩耍,想来倒是沾染了几分佛性。这也是好事,比不得你总喜欢穿宝兄弟的衣裳,扮作个假小子,到处唬人。”却是嘲笑湘云大年下女扮男装穿贾宝玉衣裳闹着玩的事情了。 湘云本来是个爱作小子装扮的,她们姐妹们是互相嘲笑惯了的,知道只是玩笑,因此不怒反喜,道:“听莺儿说姐姐扮作男子,也甚是好看,改日里还求姐姐也这么改装一回,咱们比一比。” 宝钗同她玩闹够了,却收起笑容,嘱咐道:“这些都是家常里胡乱穿着唬人的,为的是看着有趣。若是叫外面人知道,倒容易惹人非议,也就不好了。”湘云笑着道:“谁说不是呢。”深为敬服。 两个正在说话间,宝钗忽地一愣,听那个数日未曾发声的声音突地开口叹息道:“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可怜!可怜!” 第26章 宝钗如遭雷击,瞬间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一闪而没,猛然间摇摇头,就又忘掉了大半,竟是不记得究竟想起了什么场景,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难受。正欲向那个声音问个究竟间,它倒似依旧在生宝钗气一般,刹住不肯再说了。少不得心中惊疑不定,揣摩一番,只是事情纷乱毫无头绪。猛然间抬头,就看见莺儿从前头走了过来,正冲着她打眼色,知道是时辰到了,遂止住思绪,笑着同湘云问:“我欲往后院去走一遭,你可要同去?” 湘云会意,知道宝钗要去茅房,忙摇了摇头,自去赏玩庵中景致了,宝钗装模作样的,问明了路径,又有一个姑子在旁边领着,带着莺儿和香菱直往茅房而去。却不真个进去,只是往里头略站一站,就出来了。那姑子忙引着她到早就准备好的一间净室里,奉茶歇息。莺儿四下一顾,皱眉道:“我们家姑娘是最爱洁净的,请法师帮着准备些热水来洗手,如何?”那姑子也不是笨人,心里明白这是莺儿等丫鬟们的份内事,不和自己相干,原不欲去的,一愣神的工夫,莺儿早将些碎银子悄悄塞到她手里,立即就眉开眼笑,连声道:“不敢当。”赶着去了。 宝钗方命关了门。莺儿怀里本抱着一个大包袱,旁人都当是给宝钗换的新衣裳,故而不加理会,也不诧异,如今趁着这会子打开了看,却是一锭一锭银锞子,通体雪白,又有几件衣裳,并几件簪环首饰诸物。 宝钗就指着那些东西给香菱看,说道:“这里头原本有五十两银子的,是莺儿她哥哥冬天里做炭火生意赚来的,我原说是赏了他的,莺儿推辞再三,只得允了。如今正好拿来做这件事。你且细细的听,现包袱里留了三十两银子,是留给你压箱子备急用的,另外的二十两银子,我已经给了那刘姥姥,托了她照顾你饮食起居。这人倒是不错的,我看很是靠得住,只是人上了年纪,难免疏忽的,你须自己照顾好自己。这些衣裳、簪环首饰诸物原是我的,我也总没大穿,你且留着,作个念想吧。凡事都不要委屈了自己,怎么舒坦怎么来。” 香菱听到此处,难免不舍,忍不住流下泪来,叹道:“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姑娘!” 宝钗笑着安抚道:“这个却是不难。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的事,哥哥总要托我各处照看生意的,虽是不合体统,却也无可奈何,故而我出门走动的机会也多,总有机会见面的。你刚去这几日,只怕城里风声紧,你不可露面,好好在乡下呆着,等到事情平息了,我再寻个由头去乡下看你。” 香菱心中也知道这些都是迫于无奈之事,但事到临头,仍免不了伤感,只默默地流泪,想起将来竟要独自一人过活,自个儿处处拿主意,只觉得眼前一抹黑,格外渺茫。 宝钗这时又从身上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来,香菱这些日子里一直跟着宝钗,于读书识字方面极其尽心,大概的字也都认得,见是自己的卖身契,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宝钗少不得柔声劝慰,亲自替她拭泪,又指着那卖身契向她道:“你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合受了人拐带,才被卖到这等地方。孩提时童稚无知,这却不是你的过错。如今我仍旧把卖身契发还给你,从此就是自由之身。日后暗自留神着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从此好好过日子,也就不枉咱们这几年的情分了。如今还有一件事,你也须记得。我早打听得,你家里本是姑苏人氏,你姓甄……” 香菱却不待宝钗说完,早在看见那卖身契的时候已经是泪落如雨了,呜咽着道:“姑娘竟是不要我了吗?早说过我只愿一生一世跟着姑娘的!我原说不过到外头去避一避大爷的,这又算什么!” 宝钗忙住了声,止住原来的话头,又劝她道:“并没有说不要你了。只是遣你到外头历练历练,等果然能办事了,我也好倚为臂助。你看看咱们家这模样,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日后你若是出息了,我只怕还要事事仰仗你呢。现在是派你出去打前哨,好在外头站稳根基,这契书给了你,原本也是为了定你的心,你何必疑我?” 好说歹说,香菱才止住了泪,只是到底不肯收那契书。宝钗只有仍旧收了,言说代为保管。莺儿在旁忙快手快脚地收拾了包袱,替香菱背在身上。 一时那姑子捧了热水进来,香菱就着那热水洗了把脸,拭干了面,欲要涂粉时,听宝钗说素着一张脸出门,方不惹人主意,这才罢了,反倒把宝钗早就准备好的锅底灰涂在脸上,抹匀了,又换了件粗布衣裳,更不显眼。莺儿早用银钱打发那姑子出去了,是以并无人诧异。 一时几个人趁人不备,行至后院,宝钗方初见了刘姥姥,看她衣着举止,心中已经在犯嘀咕,待知道她年纪,更是心凉了半截,只怕所托非人,且不动声色,抱着希望又多聊了几句,才知道刘姥姥年纪虽大,身子却硬朗,更难得的是头脑清楚,继而想到刘姥姥能混进庵堂来,是个会办事的,心里这才慢慢地放了下来。遂叫香菱见过了刘姥姥,叮嘱了几句话,因怕人看见,竟带着莺儿先离开了。 刘姥姥就推出车子来,叫香菱躲在车子上干草堆里,和板儿祖孙二人大大方方从庵堂的后门出来。庵堂后门看门的姑子正是前夜收钱安置他们的那个,见到了不免抱怨他们起身太晚,刘姥姥却不怯场,陪着笑说了几句好话,那姑子摆摆手也就作罢了,眼看着刘姥姥推着小车儿走远了,再想不到这看起来颇为实诚质朴、老实巴交的老妪居然有胆量从豪门大家里偷个人出来的。 这边宝钗带着莺儿,装作一副赏玩地藏庵景致,不慎走错了路的模样,款款从后院行至前面来。猛然间在夹道里看见林黛玉和史湘云,史湘云见了就好奇问道:“宝姐姐去了哪里?这么大半天不见人的。我们去茅房也没寻到你。” 莺儿初次做这等事,心里难免发虚。宝钗却是个有见识的,虽心中忐忑,面上丝毫不显,安抚似的看了莺儿一眼,以慰她的心,接着整个人迎了上去,向着湘云笑道:“方才贪看这庵中景致,往后面走了走。” 这本是宝钗的敷衍之词,想不到湘云却来了兴致,道:“后头好玩吗?我也要过去看看。” 宝钗唯恐刘姥姥还未来得及走掉,忙拦着说:“后面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庵堂的厨房,堆了些柴火,竟是无味的很。” 湘云听了,倒起了玩心,说:“说起来你们莫笑我,饭是天天吃的,毕竟不知道这饭菜是怎么烧出来的,柴火又是究竟长什么样的。如今少不得过去看看。” 宝钗赶忙说道:“还是莫要去了,院子里竟脏乱得很,容不得人落脚的。我误入那里,已是后悔,怎能叫你再去步我后尘。你想看饭菜究竟怎么烧出来的,却也别急,等你再长大些,就算你不想学,你婶子也少不得命人教你的。” 但凡贵族小姐,平日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的,但烹饪亦是妇人份内之事,在嫁人之前少不得下厨房学习,有那于此道有天赋的会学着做几样私房菜,以孝敬公婆、取悦夫君,于此道没有天赋的,也要至少要懂得锅铲之间的道理,方不至于被下人蒙骗欺负了去。故而宝钗有此一说。湘云见提及此事,倒不好再往深里说什么,笑了一声,就要把此事揭过。 第27章 谁知旁边林黛玉却是个最聪明不过的精细人,虽宝钗不动声色,却见莺儿神色有几分躲闪,不免动了疑心,笑着说道:“宝姐姐再三阻我们去后面,我们原本是可有可无的,如今见了姐姐的声气,反倒疑惑起来了呢。” 宝钗闻言,看了莺儿一眼,亦微笑着向黛玉道:“既如此,带你去后头走走,原也无妨的。只是那本不是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若一时不慎,弄脏了衣服,不准哭鼻子。” 黛玉听了,发出一声冷哼道:“谁又是三岁小孩子?你放心,我再喜欢流眼泪,也绝不会赖你的不是!”赌气就要进后院去。莺儿在旁看着,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谁知道黛玉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间一转身,笑道:“不过哄你们玩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真个要进去看了。” 湘云便笑着说道:“这处地藏庵,竟是无趣的很。赶明个咱们去水仙庵玩,那地方我小时候是常去的,那里的雕塑和壁画才是一绝呢!” 宝钗本是虚张声势,若林黛玉果真要进去看时,她也正在发愁何处寻一套说辞来糊弄,此时见事情如此了结,倒松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向莺儿看去,见她额头上都沁出冷汗了,不由得暗叹觉得她仍不够沉稳,只怕关键时候不堪大用。 姐妹几个人遂说说笑笑,一径往前头走去。此时法会早散去了,庵里的姑子们安排了几桌素斋。众小姐哪里看得上这个,只不过地藏庵离城太远,并无别的地方可用午饭,胡乱用过一点填饱肚子罢了。贾琏自然是另外开了席面的,被姑子请到一间净室中享用。 不多时已撤下饭菜,姑子又奉上茶来,众姐妹哪里看得上,不过用茶漱了口,就等着坐车回去。谁知等了许久,仍旧不见贾琏现身,史湘云头一个等不及,口中嚷道:“怎地不见琏哥哥?”地下伺候的众婆子慌忙遣人去寻,片刻回话时候,却是眼神躲闪,吞吞吐吐。 史湘云犹不明白,迎春却已经低下头去,惜春涨红了脸,探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林黛玉说笑,林黛玉面上微笑,时不时答上几句,眼神里却露出几丝厌恶鄙夷。贾宝玉面上老大不自在,跟湘云嘟囔着什么要出去寻贾琏,却只是光说,身子丝毫不动。 宝钗虽是第一次由贾琏护送着来尼姑庵,但她何等聪明,早想起一段传闻来。那传闻却说的是尼姑庵里头大多不干不净的,老尼姑们兼带拐卖人口、骗人钱财诸多勾当,有姿色的年轻女尼也难耐寂寞,竟成暗娼之所。 宝钗想到这里,忙跟史湘云打眼色,以别话错开。众姊妹又坐着聊了一阵子天,才听见一众婆子来报说:“琏二爷过来了。”隔着窗户影影绰绰地看见贾琏慢慢地从竹林那边的小院里出来,到这堂前站定了。因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是亲戚家的女孩,又和迎春三姐妹同宗不好比,倒多了许多忌惮,因此贾琏倒也不好往堂中来,只是派了小丫鬟来请:“二爷说请姑娘们收拾收拾,这就启程罢。” 众婆子丫鬟赶紧张罗着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折返。并无人留意香菱走失,只有探春素来精细,过来问了一句,宝钗笑着回答说先回去了。这话里自有许多破绽,只是探春一向知道宝钗是极妥当、挑不出错的,故信以为真,也不再问。 回程时史湘云好说歹说硬要跟宝钗坐一辆车子,宝钗只得依了。路上湘云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沉默起来,微红了脸悄声问宝钗道:“宝姐姐,琏哥哥难不成是……” 宝钗点了点头。 湘云就愤慨起来:“菩萨面前,清净之地,怎能如此?再者,凤姐姐那么厉害的人,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他好看!” 宝钗想起平日里风闻王熙凤的诸多行径,也禁不住有许多感慨。王熙凤自幼长在王子腾家里,因了王夫人的关系,也如史湘云这般隔三岔五来贾府玩的,和贾珍、贾琏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故而嫁了贾琏,也算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了。却不防贾琏仍不知足,悄悄地在外头偷腥,竟连尼姑都不放过!况且观底下的婆子小厮们的声气,这种事情,竟是常作的,只是背着凤姐。 宝钗想着这些,突然间就想起薛蟠来,正发愁间,史湘云却已经自问自答道:“琏嫂子又怎会知道!必是瞒得死死的。男人们在外头花天酒地,只怕家中的慈母娇妻还以为他在做正经事呢!谁知道女孩家赖以安身立命的良人,都是做这种勾当的!” 这一番话却格外牵动宝钗的愁绪,宝钗勉强胡乱应了,但史湘云的性格一向大大咧咧,也不留意,她是个直脾气,仍旧有说有笑,跟宝钗说些闲话。一行人回到了贾府,宝钗向贾母、王夫人请了安道了谢,就自回梨香院去了。林黛玉和史湘云、迎春三姐妹们玩了小半日,正盘算着差不多吃晚饭时,突然间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不得了了!好好的一个人竟逃走了!”诸姐妹都觉得诧异,待细问时,方知道是她们去地藏庵进香时出了差错,好端端地将梨香院里的一个丫鬟给走失了,现在薛家正闹得不可开交呢。诸姐妹忙往细里打听,那婆子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黛玉冷笑一声,向众人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常年这府里的人都是最伶俐,最会说人是非的。如今正到该用的时候,反倒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探春道:”若说是梨香院走失了丫鬟,只怕八成就是香菱。先前我问宝姐姐时,她还说是先回去了。倒看不出香菱竟然有这么大胆子,竟敢糊弄宝姐姐?” 迎春在一旁听了,忙摇头道:“平日里我看她还好,怎么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来?倒宁可细细的打听了,免得错怪了好人。” 片刻又有小丫鬟特特赶过来献媚,向众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梨香院的场景:香菱如何被发现走失,薛姨妈如何又哭又骂,宝钗如何赔罪,虽是隔着一层墙,说得却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想来正是隔墙有耳了。 小丫鬟说得正得意,冷不丁林黛玉冷哼一声道:“偏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到处乱说!原来你竟不是做活的,竟是专门在人家墙根子下听壁角的了!” 其时贾府里人多嘴杂,多少风言风语都是这么传出来的。小丫鬟一愣,居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想起林姑娘素来是个爱挑剔人的,忙满脸赔笑道:“我不过是从别的姐姐们那里听来的,听说这香菱,原本是姨太太打算给薛大爷开了脸做妾呢。故而姨太太生气。” 湘云赶紧说:“这事儿只怕是真的。说起来回来时候果真没见到香菱。我们众人也未留心。只是姨妈怪宝姐姐做什么,这事又和她什么干系?” 正在这时,早见王夫人扶着一个丫鬟名唤金钏儿的,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面罩寒霜从旁经过,向众人说:“老太太发话了,说这事里透着蹊跷。任谁都不许传出去,先慢慢察访要紧,必要给姨太太一个交代。”又向众婆子道:“你们去把琏儿给我寻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一边说着一边直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诸姐妹惊讶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探春先说道:“还是太太的主意好。这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外面那起子黑心肠子的以讹传讹,倒传到我们身上,就不好了。” 湘云道:“哪里有这么利害!只怕香菱是被坏人拐走了,须早些寻回来才是。” 贾宝玉心中却有一番心思,他素知薛蟠平素为人,自有传闻说薛家欲纳香菱为妾,就常为香菱叹息忧虑。如今听说香菱竟然逃走了,竟是半忧半喜。 林黛玉却是半晌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开口道:“我打算去梨香院一趟,你们可要同我一道?” 第28章 黛玉这一番问,姐妹们回答不一。惜春原本就是个孤僻性子,说刚去庵里一整天,身上乏了,故不愿同往;迎春听闻薛家宝钗挨训,怕撞见了彼此脸上不好看,也说改天再去梨香院玩;湘云却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探春一向对宝钗颇为推崇,是以三女结伴而行。另有宝玉见林黛玉非要去梨香院凑热闹,劝阻无效,就也想跟着去,伺机行事,却被林黛玉嗔道:“仔细舅舅问你的功课。”遂知林黛玉心中不欲他去,虽然满腹疑虑,也只得作罢。 姐妹三人遂从贾母后院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顺着一条南北宽夹道往东走,预备取道王夫人院中好去梨香院。原来这梨香院是荣国府东北角一所十来间的房子,本是当年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前庭后舍俱全,一门通街,薛家人外出时从此门进出。却在西南有一角门,和王夫人正房东院只隔了一条夹道。故两家人常赖以往来,倒也十分便宜。 刚到院门前,三女放慢了脚步,远远听过去只觉得梨香院静悄悄的,全然不如小丫鬟传话时候的热闹。史湘云不由得说道:“可见这些下人们总爱编排主子,没有的事也能说的跟真的似的。”突然间探春拉了她一把,手指在面前比了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轻轻从后廊那边绕到前头去,就看见平时服侍薛姨妈的名唤作文杏的小丫头跟茜雪莺儿一起站在院子里,莺儿手中还托着一个茶盘,面上显出忧虑之色。 因了茜雪曾服侍宝玉多年的缘故,林黛玉和她倒是最熟的,见状不由得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茜雪指着里面,亦悄声回道:“香菱没跟着回来。太太正在跟姑娘发脾气呢。” 林黛玉听了,不由分说就往台阶上走,湘云也不甘示弱地跟着。探春本有意拉她们避一避,眼中刚闪过一丝犹豫,见势知道是阻拦不住了的,遂也跟在后头。茜雪见状忙高叫一声:”林姑娘、三姑娘、史姑娘来了。“林黛玉已经是挑开帘子,往里头走了,却见薛姨妈面罩寒霜,正在疾言厉色地说着些什么,见这么多人来了,只好止住不说了。宝钗垂首站在一旁,一副俯首受教的样子。这副场景连探春见了,都觉得惊讶:宝姐姐素来是个最稳重老成的,常年见她拿大道理说别人,说的一套一套的,令人不得不心悦诚服,听闻薛姨妈也是常跟她商议家事,赞她知疼知热懂事孝顺的,却想不到刚走了一个香菱,薛姨妈竟真个这般责怪起来? 湘云是个急性子,劈头就问道:“听说今个儿上香回来,香菱不见了,这事可是真的?” 薛姨妈正在责怪宝钗间,猛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因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忙止住了,如今听湘云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家的事情竟然早传出去了,想着这副光景和从前的慈爱姨妈形象大相径庭,自觉形象大损,连忙向诸人解释道:“可不是么,我原也说这事透着蹊跷。只怕外头人听说了,以讹传讹,倒连累起你们姐妹来。说起来这事情都是宝丫头的不是。你们也知道,我有意抬举香菱,给她开了脸做蟠儿的妾的。所以看待她竟和别的下人们不同。她既说要还愿,这也是好意思,倒不好十分阻拦的。我原说要亲自带着香菱去上香的,偏她拦在头里,说我事情多,要替了我去。这倒还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弄丢了香菱,她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我?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她哥哥!” 薛姨妈说着说着,想到自己筹谋许久的事情从此泡汤,一时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愤,竟又激动起来。湘云和黛玉见了,心中暗暗吃惊,口中忙柔声劝慰,都说:“姨妈太过小心了。不过是走丢了一个丫鬟,又岂会连累到我们?不必多虑。倒是赶紧派人暗暗查访是正经,也不一定是被人拐跑了,说不定是她贪玩,在哪里耽搁了,过几天仍旧回来,也未可知。” 薛姨妈冷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你们哪里晓得这些事!依我看,香菱那丫头心太大,刁钻古怪得很,这次走失怕是早有预谋,是不会再回来了!宝钗,都是你教出的好丫头,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连同林黛玉在内,常年见薛姨妈一派慈祥摸样,凡事可有可无,从来不知道她在自家女儿面前竟是如此苛刻,竟是积怨颇深的样子,一时都有些转不过弯来。倒是探春先回过神来,向薛姨妈笑着说道:“姨妈这话却是差了。姨妈请细想,纵使香菱那丫头有意逃家,宝姐姐又怎会知道?宝姐姐纵使平日里远忧近虑,滴水不露,毕竟年纪还小,她吃过的饭,还没姨妈吃过的盐多呢。怎能预先料到这一层?她说要带着香菱去,想来也是想着姨妈要忙的事情太多,怕累着了,正是为母分忧的一片孝心,姨妈可不能总埋怨她。这次琏二哥护送着姐妹们去地藏庵上香,他办事何等机敏老到的,都失了手的,何况宝姐姐?” 薛姨妈听提及贾琏,生怕人误认为自己是借着埋怨女儿埋怨贾琏,倒不好说下去,只得就此罢了,笑道:“你说的有理。是我心太急,倒糊涂了。” 探春见薛姨妈容色稍霁,又缓缓说道:“我方才从太太院子里路过,见太太急急忙忙去回老太太,又说叫琏二哥进来,想来定然会给姨妈一个交代的。琏二哥交游广泛,不管是暗中查访,还是到官府备案,想来都是极便宜的。姨妈请放心,估计过不上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薛姨妈闻言,不由得多看了探春几眼,见她俊眉修眼,气质出众,又能有这般见地,心中暗暗称奇,笑着拉过她的手,道:“我的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将来还不定怎么样。你们太太是个有福的,赵姨娘也是个有福的。” 探春一笑,脸上不由得微红,把身子一侧,说道:“姨妈在拿我说笑呢。” 薛姨妈越看越爱,拉着探春坐在旁边,跟她聊些家常话,越说越热络。探春心中不安,忙往湘云那边看,见湘云眼睛不住地乱转,知道她也觉得无趣,忙笑着说道:“差点把正事忘了。从前见宝姐姐身上佩的的络子样子很是别致,只是不知道打法,特来请教。” 薛姨妈听了,忙道:“这却不值什么,都是莺儿她们打的。你若喜欢,就每样打几个,一并给你送去也就是了。何必专程来一趟?” 探春笑道:“姨妈说笑了。若这样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何况这本是女子分内之事,还是早早学了的好。” 薛姨妈心中却也知道恐怕探春并不是专程来问这个的,也只得唤宝钗道:“既是如此,宝钗,你且招呼你妹妹们。” 宝钗应了一声,把诸位姐妹让到自己屋中坐下,薛姨妈又吩咐人送了果子进来,请诸姐妹吃。 宝钗先问了一句:“究竟是哪里的络子,你好歹说一个明白。” 探春道:“前几日我看你汗巾子上配的那个柳黄的方胜,我看了就很好。”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宝姐姐倒是实诚,三妹妹只不过拿这个当借口,也是救下你的一番好意,你倒当真了。” 宝钗也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虽是三妹妹拿这个当由头,想来必然也有几分意思。如今倒要问明了你们喜欢的颜色花式,各打了几条来,酬谢今日之德。” 三女听她说的这般郑重其事,虽然知道做不得真,却都笑了。 湘云道:“也不知道香菱到底去哪里了,竟让姐姐受这等委屈。” 宝钗一笑,将此言带过,只是招呼她们吃果子,又唤了莺儿进来,真个跟探春讨论络子的打法。 林黛玉见湘云只管睁大眼睛看莺儿打络子,悄悄把宝钗衣角一拉,两个人走到里间。黛玉意味深长地说道:“三妹妹本是一片好心,为你解围,并不想生出别的事来。” 宝钗一愣,继而会意道:“这个我知道,你放心。”心中却一片淡淡的苦涩弥漫上来。她虽然经那个神秘声音反复提示,知道自家哥哥如何烂泥扶不上墙,私心里却总存了掩耳盗铃的心思,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别人未必看得明白,以为外人眼睛里,自家哥哥未必有那么不堪。如今听林黛玉这么暗示,方恍悟薛蟠果然早已经被亲戚们嫌弃耻笑了。 宝钗想到这里,脸上不觉有些羞惭之色,道:“我哥哥那样的,连个香菱我还怕他委屈了去,怎敢生别的心思?你放心,我娘亲心里头也明白的。” 林黛玉听到这里,就试探着说:“我自然知道你待香菱的一片好意。不然,在地藏庵中,你怎么敢就放走了她?虽仔细论来,未免于法理不合。但能有这般魄力,我倒佩服起你来。” 宝钗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掩饰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却不懂。” 第29章 黛玉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笑着说道:“宝姐姐一向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怎的连这个都听不懂了呢。若果真不懂时,又怎会在地藏庵中再三阻我去后院?不如拉了史大妹妹和莺儿一起对质,或者竟不必如此麻烦,琏二哥那边必然要派了人暗暗查访的,只消我说当时觉得地藏庵后院有异,这顺藤摸瓜的,岂不就什么都查出来了?只怕那个时候,倒是辜负了宝姐姐为香菱一番筹谋的好意呢。” 宝钗听她如此说,心中越发着忙,欲要告诉她原委时,又知道自己不占理,于孝悌有亏,知道黛玉素来是伶牙俐齿不饶人的,恐怕被她得理不饶人,大肆嘲笑;欲否认时,又恐怕她真个将地藏庵后院之事说出一言半语来,被外间那些能人们顺藤摸瓜,害了香菱不说,岂不是连刘姥姥都担了不是? 当下左思右想,多方权衡,也没别的办法好想,一咬牙,将林黛玉拉住,脸上带笑,柔声央告道:“好妹妹,你是个最聪明的,这里头的事我也不敢瞒你。”遂将薛姨妈欲香菱给薛蟠做妾、自己因薛蟠是个胡作非为惯了的,唯恐糟蹋了香菱,也恐怕日后妻妾争风,故而一力阻止,再加上香菱一意恳求,百般无奈之下,想出了这等法子。末了,说道:“我知道我这是不孝不悌,原本也打算事情平息了之后,向我母亲请罪的,只盼她能看在往日份上,体谅我一片苦心。如今既然妹妹得知了,少不得也求妹妹代为隐瞒,免得事情闹大,断送了香菱一条性命。”正央告间,猛然见得林黛玉神色有异,似怔住了似的,忙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一个恍惚,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不知道怎么了,这般场景倒似从前经过一般,好生奇怪。” 宝钗忙陪着笑道:“不瞒妹妹说,我时常也有这种感觉。小时候不懂事,特特跟父母提了,结果父母吓得跟什么似的,又因为总是得病也不见好,就忙着请道士和尚做法事。折腾了许久,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后来不去管它,倒慢慢的好了。且先莫说这个,妹妹素来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一般的人,又一向待香菱不薄,还请妹妹多担待些罢。” 黛玉莞尔一笑:“你放心。若是有意嚷了出来,我就不特地来问你了。我原常说可叹香菱这么品貌的一个人,偏生这么命苦,想不到竟有你肯替她筹谋至此,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你既有这番心意,我又怎能不成全呢?只是姨妈她老人家正在气头上,请罪一事倒要斟酌再三,从长计议才好。” 宝钗见黛玉如此通情达理,不觉有些大喜过望,奇怪的是内心深处反倒以为理所当然。她自忖和薛姨妈母女情深,事事商议,无话不谈,这件事虽然是先斩后奏,却毕竟不好瞒她的,向黛玉道:“这个不妨。我这里头原本也有为哥哥、母亲好的一番心思在,虽是于情理有亏,却其实是问心无愧。母亲若是生气,我也只得受着,料想不过说教一番,骂上两句的不是,等到年深日久,她总会明白这一片苦心的。” 两个人正说话间,外间湘云却坐不住,也进了里屋来。她的动静大,未到里屋时,钗黛二人早已知觉,互相看了一眼,已经将话头止住了不说,林黛玉只管低头静静看宝钗放在炕头的一副花样子。湘云见了,忙也凑上去,看了两眼道:“这个花样子却是新鲜,想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却是想起薛家在内务府挂了名号,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故有此问。 宝钗听了笑道:“哪里呢。不过是我闲时无聊,跟莺儿两个人胡乱合计的。”遂轻轻将此言揭过,三个人一起走出屋来,却见莺儿早将一个方胜花样的络子打了一半了。众人仔细一回,看了都说好,各自定了一个,说好过几日来取,又坐了一回,以为诸事都已平息了,就一起告辞去了。 这边贾琏又亲自过来向薛姨妈赔罪,薛姨妈客居贾府,自然不好十分责怪人家,却反说了些宽慰感激的言语,又趁机托着贾琏向官府寻访。贾琏答应得颇为爽快,又道:“只单报官只怕还不成,姨妈不知道,这衙门里事情多,不知道积压了多少陈年的案子,哪里顾得过来?既是薛大兄弟的爱妾,被别人拐跑了,倒不能轻易放过了,现如今的法子,仍旧要派几个心腹妥当人,暗暗察访才是。” 薛姨妈听了喜之不胜,忙不迭答应了,说愿承担一应花费,又吩咐底下人封了两百两银子来,就要奉于贾琏,说打点衙门的使费。贾琏自觉自己差事未妥,走失了香菱,面上倒有几分没意思,不好意思直接要这个钱,只说等香菱寻回来了再说不迟,一溜烟地告辞了,心中却已是笃定以薛姨妈的为人,晚间必然会遣人把银子送去。 宝钗虽未侍立在旁,却也早得到消息,听闻薛姨妈竟不肯善罢甘休,宁可花费两百两银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香菱寻出来,心中也是诧异不已。此时她虽然知道衙门官吏无能,却总怕他们之中有能吏,竟真个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香菱的下落。她原本是打算待事态平息之后,再缓缓向薛姨妈说明事情原委的,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待贾琏走后,就屏退左右,跪在薛姨妈面前,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是在提及香菱下落时,含糊其辞。 在薛姨妈眼中,宝钗一向乖巧懂事,温顺知礼。故先前薛姨妈只是责怪宝钗不慎弄丢了香菱,却从未料到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主动放香菱逃走,不由得雷霆大怒,将薛蟠的不成器、贾府里下人们的风言风语、甚至即将要奉于贾琏的两百两银子都怪罪到宝钗头上,骂道:“别人家的女儿都知疼知热的,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还能帮衬娘家,提携兄弟。你父亲常赞你是个有出息的,我也指望着靠了你享些清福,想不到这还没出阁呢,就先忤逆不孝,坏起你哥哥的事来!”一面哭骂着,一面用手把宝钗打了几下。 宝钗只道母亲平日常将烦心疑难事说与自己听,母女两个推心置腹、有商有量惯了的,自忖母女情深,料想虽然因为香菱之事拂了她的意,也不过是骂上几句,再为哥哥另谋聘娶之事,岂料薛姨妈的反应竟如此激烈,不禁愣住了。母亲责打孩子,岂有儿女还嘴的道理,少不得样貌恭顺,任由其打骂,发泄怒火,口中还要说道:“母亲息怒。仔细打疼了手。再者这手上的金指套是新近打造的,上面镶着西洋宝石,若是一时碰坏了,岂不可惜?” 却原来薛姨妈死了丈夫的寡妇,不好于钗环首饰上太过在意,偏她和宝钗性子不同,是个喜欢鲜亮颜色、奢华首饰的妇人,只得暗暗地在指套上做文章,戴在手指上虽然沉重些,却也显身份,自觉十分称意。如今听得宝钗提醒,薛姨妈不由得冷笑一声,反手把指套脱了下来,那蓄了有半寸多长的指甲直往宝钗脸上抓去,口中说着:“叫你忤逆不孝!叫你坏你哥哥的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当我没了你不行吗?” 宝钗见状大骇,知道自己禁不起这一抓,只怕破了相,故顾不上别的,拼命躲闪。谁知莺儿知道宝钗进屋自陈罪责,一颗心始终悬着,就跑去告诉了宝钗的乳母张嬷嬷。那张嬷嬷一直身子不大好,三天里倒有两天在后头屋里养病。听了莺儿如是说,少不得扶病起身,至薛姨妈房外,先不进去,只在窗口偷看。这时候见薛姨妈气急了,用指甲抓宝钗,情知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忙冲进屋里,用手拦着薛姨妈,口里嚷道:“使不得,使不得!” 薛姨妈心中固然气急,其实却未丧失清明,知道若宝钗果真破了相,自己的许多筹谋也就随风而逝了。故只是为了吓唬她,眼见着指甲抓到她面前,却是一转,在她手腕处、小臂上抓下几个深深的指痕。 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救了下来,哭着说道:“纵使姐儿有不是的地方,太太教训她也就是了。何必这般毁了她前程?若是果真脸上伤到一点半点,却又如何是好?” 薛姨妈见张嬷嬷来了,因她是薛家几代的老人,素有品行,薛姨妈婆婆在世时,也颇敬重的,只得给了她这个面子,实则心中更加生气,怒道:“不想却是惊动张嬷嬷了。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只是教导我亲生女儿而已。” 张嬷嬷是宝钗的奶娘,因早年被薛父欣赏,故不入薛姨妈的眼。宝钗也隐约知道此事,故只得明面上远着张嬷嬷。张嬷嬷自己也知机,倒不像其他公子小姐的奶娘那般招摇,只是默默在后院养病,图个落脚的地方。如今她自知更是犯了薛姨妈的忌讳,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往宝钗手臂上看,见有些皮肉已经被掐破,一个个月牙状的,薄薄的一层往外翻着,再仔细看时,都已经慢慢地渗出血来,不由得心疼得放声大哭。 第30章 正在这时,王夫人来寻薛姨妈说话来了,见了这副景象,禁不住皱眉,连声问其中的缘故。 薛姨妈余怒未消,竟也不替宝钗掩饰,竟然一五一十将宝钗私自放了香菱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说:“我只当香菱那孩子没福气,又被人拐走了,千算万算都未料到,竟是宝丫头当了贼,遇事不说一心为自己兄长考虑,反倒向着外人了!况且这做的都是什么事!一时若官府追查起来,问起话,岂不是让人笑话!” 王夫人忙劝慰薛姨妈几句,又道:“即使如此,此事倒不可报与官府了,免得宝丫头卷进去。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纵使姿色不俗,现如今宝丫头既是放了她,可见她是没福气的,仍旧花些钱,再买个模样好、性格柔顺的当妾,也就是了。” 薛姨妈恨恨道:“姐姐也是见过香菱的,却说说看,那般品貌的丫鬟去哪里寻去!” 王夫人道:“既是如此,使人暗暗察访也就是了。”心中却知道纵使寻到香菱,一个逃奴,不过往官府里一送,一顿乱棍打死罢了。 张嬷嬷此时才带了宝钗出去,命人取了极好的药,替宝钗细细包扎了,滴泪道:“姑娘的脾气外柔内刚,拿定了主意,是别人都劝不得的。如今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太太正在气头上,姑娘何等聪明人,何必这么老实,把什么话都讲与太太听,岂不是火上浇油?白受了这番皮肉之苦。” 宝钗红着眼睛,笑道:“嬷嬷放心,我没事。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做事岂有瞒着母亲的,如今为了个香菱,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岂能再背着她。”想了想,又道:“这桩事是我不对,这顿打也自该受着。母女岂有隔夜仇?难道母亲给哥哥纳妾不成,竟连女儿也不认了吗?我不信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还不如哥哥的一个妾去!” 张嬷嬷此时只得叹气流泪,却不好说什么,心中只能暗暗祈祷,薛姨妈早日消气,宝钗母女二人仍旧如先前亲密。 既有王夫人出面斡旋,薛姨妈总算慢慢地消了气,王夫人又做主使人告诉贾琏,竟不用去衙门告官了,多多派了些人暗中察访就是。贾琏只得应了。荣国府上下已是阖府皆知,都说来荣国府做客的宝姑娘把即将做姨娘的一个丫鬟私自放了。好在宝钗一向和气待人,风评甚佳,竟没什么人说她不好,下人们纷纷感叹着香菱不知惜福,竟不愿意做姨娘,一路逃了出去,还不定怎样呢,将来必定后悔;主子们却想着薛蟠平素行径,认定香菱配薛蟠是大大玷污了她,口中虽不明说,却暗暗为宝钗叫好,只是想着逃奴少有好下场的,也为香菱捏了一把汗。 晚上薛蟠回家,听说香菱竟然跑了。正如煮熟的鸭子飞了、就要到口的肥肉溜走了一般,当下就火冒三丈。待到知道是宝钗的手笔,因想起这些日子烦宝钗料理生意时说的话,却不大好意思多说宝钗的不是。薛蟠平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真正遇到事的时候,却不是办事的人,薛姨妈催着他去报官,他也不动身,只说来日去寻贾琏,讨个主意。 薛姨妈虽被王夫人拦住,未再发作宝钗,自那之后,视她竟如同空气一般,并不说一句话,慌得宝钗陪尽小心。到了次日,才唤了宝钗到跟前,面无表情道:“香菱的卖身契是收在你这里的,如今快些拿出来。只怕你哥哥报官时候,官府要用。” 宝钗摇头道:“当年买下香菱时候,母亲原说她是归了我的。我如今才敢私自放了她。那卖身契自然要还给她的,否则,岂不成了逃奴?” 薛姨妈未曾料到这一节,闻讯大怒,道:“你好大胆!真个把卖身契给她了不成?” 宝钗一向不习惯说谎的,这时只得老老实实说道:“虽然她没有要,但这东西日后少不得要还给她的。我只是暂时代她保管而已。”知道若是拿了这个出来,必然坐实了香菱逃奴的身份,若被官府拿去,只怕性命难保,因此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拿了出来。 薛姨妈跟女儿摆了这半日脸色,知道她一定百般挽回,想来必然俯首贴耳,事事顺从的,想不到别的事情还好,提到“香菱”两个字,仍旧是这么油盐不进。当下大怒道:“既如此,我也不和你讲什么母女情义。我自命人去报官。你若吃官司时,休要怪我无情。” 宝钗只默默流泪,并不说话,也不哀求。 薛姨妈一时发了狠,果真不顾母女亲情,亦不顾王夫人劝阻,将香菱走失一事告于官府。宝钗闻讯,接连几日如坐针毡,情知一旦被官府问话,传将出去,于自己名声大有妨碍。岂料如今官府腐朽无能,官僚亦多糊涂办案的,因薛姨妈送来的状子上未附贾家名帖,只当作寻常人家的事,先按常规去地藏庵中问了话。那地藏庵的姑子们多半是和权贵之家有些瓜葛的,衙役也是深知,也不敢细查,只胡乱看了一回,什么线索都没查出来,草草以外省拐子拐带女子,定了此案基调。时下拐子拐人、人口走失案件最多,卷宗足足堆了几屋子,衙门哪里能尽数侦破,竟连来薛家问话都未曾,遂成悬案。 薛姨妈又央了贾琏,在外头暗暗察访,不过白花了银子而已,哪里察访得到?故而越想越是生气,薛蟠尚未说什么,她倒一连几天给宝钗眼色看。这日忽然想起薛父在世时候的嘱托,命人将宝钗唤了,寒着脸将一个匣子推给她道:“你父亲在世时颇看重姑娘,生怕我这个当亲娘的委屈了姑娘,故特地给姑娘指明了嫁妆,言说我只有添的,没有减的。如今家道艰难,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多给姑娘的,只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也不好替你收着,省得姑娘背地里说我霸占了你的东西去。如今还是交与你自个儿保管罢。” 宝钗在薛姨妈提起嫁妆的时候已经是面上飞红,因知薛姨妈在自己面前一向百无忌惮的,她又是母亲,只得听着,待到听她说完了这一番意思,却是大惊道:“母亲这是何意?纵是女儿做错了,还请母亲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女儿这一回罢!” 薛姨妈扔给宝钗的匣子里都是薛父当年留下来的房契,实际上却是薛家的几处生意,一向由薛家老人打理着,是能生蛋的金鸡,若是经营得好,大有可为的,自薛父过世之后,日益消耗了。薛姨妈也知道这是家中人才不旺的缘故,也只得如此。如今宝钗私自放了香菱,行事逆了薛姨妈的心意,薛姨妈气不过,就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宝钗,料得她再怎么能干,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孤掌难鸣的,帮衬着薛蟠看账本还可以,如何能管理调度这一大片产业?少不得服软,向自己求助。果真宝钗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更觉得意,只是余怒未消,不肯应承。 宝钗因想着未出阁的女儿自己管着嫁妆产业,说出去毕竟不好听,尤其是这样子一分,倒似分薄了母女情分似的,故一意恳求,百般央告,见薛姨妈只咬紧了牙关不放松,只得含悲带泪,捧着那匣子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细看时,却见那是一大叠地契房契,庄园倒也罢了,有三处生意是必要遣人打理的,其中有两处在京中,更是重中之重。莺儿在旁边见了,却叹息道:“当年老爷在世时候,指给姑娘的嫁妆足足有几十万之数,如今这点子竟连十之一二都不足。那些古董文玩哪里去了?头面衣饰呢?连产业都少了一大半,夫人这是打算留下了,好给媳妇孙子不成?” 宝钗见她满口胡言,忙斥责她道:“胡说!哪里有未出嫁的女孩家先争起嫁妆来了?母亲这不过是在考验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些产业管好,这已经是高看我了。就凭着眼下的这点子人手,我难道都要了来,败在我手里不成!” 莺儿撇撇嘴,很不赞成地说道:“若不早些到姑娘手里,只怕这些产业,都被大爷败完了,到那个时候难道姑娘还要大爷赔不成?我看以姑娘素日的行径,只怕是开不了那个口,只得自认倒霉罢。”恨得宝钗只想用手撕她的嘴:“给你起名叫黄莺儿,却不说些好听的,单说这些丧气的话,倒该给你改个名字唤作乌鸦才好。” 主仆两人苦中作乐,闹了一回,宝钗遂静下心来看这地契房契,见先前掌柜的跑掉的那间绸缎庄也在其中,不觉蹙眉。莺儿在旁见了,忙问道:“想来必是难以打理。如今不过是十中有一,若是将来全一股脑给了姑娘,可又该如何经营?” 第31章 宝钗听了,笑着用手把莺儿脑瓜敲了一下,道:“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些事情做什么?”又忙着将匣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诸事拟下章程。这些日子里她受薛蟠所托,常以男装出门行走,探视家中产业,如今既得了这些,更是加倍勤谨起来,带着陈义等家人前往巡视,将匣子中所涉的两处产业,一家绸缎庄一家杂货铺打理得有模有样。 薛姨妈原本是拿这个东西为难她的,不想反倒助了她的势,当下也是心中诧异,只得装作不知,每日里晨昏定省之时,只对宝钗淡淡的,常常视而不见,听之不闻。 倒是王夫人在一旁看不过去了。王夫人一心想宝钗嫁给自家儿子,是早就看准了的,先前见她处处拿大道理压人,竟是滴水不漏的,口中虽然交口称赞,心中却亦有几分忐忑,生怕这样的儿媳主意太大,自己做婆婆的不好拿捏。如今恰好宝钗私自放了香菱,纵然阖家皆知是薛蟠太过混账、怕糟蹋了人家姑娘的缘故,然以宝钗的身份做这种事,往大里去说,就是不孝不悌。虽则贾府中人都感念宝钗为人好,并不拿这个事情压她,传她的不是,但在王夫人看来,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因此心中反倒对宝钗更热切了。 别看王夫人如今常年吃斋念佛,一副好好夫人的样子,当年未出阁、在王家当二小姐的时候,却也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薛姨妈这个三小姐素来是被她压制惯了的。王夫人当下就暗暗训斥薛姨妈道:“我知道你必是疼外甥的,如今不过外甥的一个妾跑了,外甥还没说什么,你就先埋怨起外甥女来了。她纵有不是,你也不该处处作践。本来是一件小事,你若不在意,这事也就这么结了,便是那些下人们,也不好总提起。现如今偏是你死死纠缠着不放,宝丫头在跟前时必要给她摆脸子看。叫那些眼睛里没主子、一向散漫惯了的下人们如何不传些是非?叫别人看了怎么想?我也不怕你恼,着实与你说,无论是我的宝玉,还是你家蟠儿,只怕都是靠不上的。你将来多半是要靠了宝丫头给你争脸的,现如今她有了些不是,你不帮她担待些,反倒处处给她没脸,你将来又有什么好处?” 薛姨妈面上口里犹自强硬:“难道宝丫头死了,我竟不活了?”心中却早已软了。故虽私下里仍对宝钗不理不睬,在外人面前却过得过去了。 贾母因薛姨妈总和王夫人鼓吹金玉良缘,本来心中对宝钗实在喜欢不起来。后来茜雪那边传过来宝钗素日的行止,逐渐知道宝钗确实是个稳重懂事的好孩子。虽则她私放了香菱,未免于礼法不合,但越是如此,越显得这孩子是个肯为外人着想的有心人,并不一味是死守着书中的所谓圣贤道理、不懂得变通的。因此贾母反倒更加喜欢起来。 这日二月十二日,正巧是花朝节,又是林黛玉的生日,众姑娘都穿的花团锦簇的,连宝钗这等平日不喜装扮的人也穿了一身葱绿的衣裳,越发显得唇红肤白,眉目如画。诸位姑娘去贾母房中请安问话,团团坐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个都鲜嫩如花朵一般,喜得贾母笑逐颜开。因是林黛玉的生日,更是拉着她多说了几句,一时见她身上挂着一个柳黄色的攒心梅花的络子,不觉托到手里赞道:“好精巧的活计!”又命取了眼镜来,戴上细细看了一回,问道:“想来这是宝丫头给你的生日贺礼了?” 黛玉笑着回道:“不是呢。她是做了四色针线的,昨日才送到我那里的,还收在紫鹃那里没带出来呢。这是她房里的莺儿做的,这等花样却是从前没见过的。” 贾母听了,先向薛姨妈笑道:“林丫头是被我宠坏了,你听听这刁钻劲儿!宝丫头心倒好,巴巴地做了四色针线送给她,她倒还嫌送的晚了!” 众人都知道贾母是在开玩笑,王熙凤在旁伺候,更是猜到这是贾母有意想抬举宝钗,不等别人接口,先抢着说道:“正是呢。林妹妹的意思,我是知道的。只因宝妹妹针线活做得好,就想着早些收了礼,好在生日正日戴在身上。不想宝妹妹做活太过细致,偏到了昨日才送来!只好巴巴地把她丫鬟打的络子先戴上了。”说着大家都凑趣笑了起来。 贾母也点头笑着说道:“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是个心灵手巧的,丫鬟也是这般。”又笑着望向薛姨妈道:“姨太太,养了这样的女儿,是你好福气啊!” 薛姨妈此情此景,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陪笑道:“老太太这般赞她,只怕纵了她,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大家都笑着说:“哪里的话,宝姑娘向来是最知礼懂事不过的。” 众人说笑声中,黛玉向宝钗使了一个眼色,宝钗会意,两个人见机缓缓出了屋子。 黛玉先说:“你那针线活我拿给老太太看了,老太太也夸说精巧呢。我只当你这些日子忙,必是没精神应付这些的,不想竟费了这么大心思。多谢你想着了。” 宝钗道:“原是事先都预备好了的。去年知道的太仓促,今年自然要补足的。”想了想又道:“怪不得老太太在人前那么夸我,原来是你说的。” 黛玉道:“这府里的那起子下人我还不清楚,多是喜欢说人是非的,如今惟有老太太发话了,他们才不乱说,只怕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些了。” 宝钗忙道:“多谢你为我想的周全。这些倒也没什么。既然做下这等事,早就预料到如此了。这倒比我想的还好些。”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眼圈红了。 黛玉见了,忙问道:“姨妈那边如何说?难不成还是先前那样子?” 宝钗忙将泪水忍了回去,缓缓说道:“那毕竟是我哥哥,也怨不得她这么生气。我只是……我只是……没料到……算了,求仁得仁而已。这也是我应得的。” 黛玉见她这个样子,不觉叹道:“其实若你瞒了姨妈,也就不会如此了。罢了,想来你们母女之间,你处事断然没有瞒她的道理。听闻你现在要打理好几处的生意,姨妈并不派帮手,可忙的过来?若是忙时,把别的活计让我帮你一些也好。” 宝钗听了,吓了一大跳。她素知林黛玉有不足之症,虽在贾府住了几年,却一向无人敢劳烦她的,因了这个病症,平日里也是喜静不喜动的,想不到今日竟然主动开口,说要帮自己分担,简直有几分受宠若惊。忙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倒也没什么忙的,习惯了就好了。” 黛玉笑着说道:“别的不说,这些针线活计只怕我还是可以帮忙一二的。或者有别的兄弟姐妹要过生日,你要花费心思准备些四色针线,也未可知。” 说的宝钗也笑了:“除了你,并没有别的人……”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忙改口道:“倒也没有什么。”又看了一眼黛玉道:“你秉性体弱,依我说,眼下竟把身子养好,是最关紧的。” 黛玉道:“你也不必疑惑。我并不瞒你,你初来之时,虽诸人多赞你,我却恐怕你心里藏奸,是那种口蜜腹剑的小人。如今经了香菱的事,才知道你果真是一心为别人着想。为一个丫鬟尚且如此,想来你往日里也必定是言行如心了。我虽不及你事事妥帖,滴水不漏,却也是佩服的。日后若你有事,只消遣人招呼一声,我但凡能力所及,必不会推辞。” 宝钗自来贾府投奔亲戚后,就知道诸姑娘之中,林黛玉是个最出类拔萃,才貌双全的,因此心中视她更与别人不同。只因素来知道她心思细密,聪慧敏感,故虽然处处竭力相待,于言语上并无过深的交情,生怕一时不慎,触怒了她。却想不到只因为香菱做下了这么一桩于情理有亏的错事,反得她如此相待,更是喜出望外。 其后两人又说了一些什么,宝钗仍处于震撼当中,说过就忘,却是不大记得了。待林黛玉走后,她忍不住问那个神秘声音道:“你都听见了吗?莫非是我听错了?” 那神秘声音起初沉默不语,后来被她反复问了几遍,方不耐烦地说道:“这又有什么?本就该如此的。”就再不回答了。 当天夜里,宝钗做了一个梦。梦中依稀听见人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猛然惊觉,才认出那竟是林黛玉的声音,不由得疑惑,反复回味了半天,这才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32章 虽有王夫人、贾母先后开口替宝钗说情,但薛姨妈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偷偷背着自己,做下这等忤逆之事,心里就格外愤怒震惊,私下里向着薛蟠道:“你妹妹外人看着明白,其实是个糊涂人。果真薛家列祖列宗保佑,她有幸进了宫,或是寻个人家打发了,也就是了,现如今不过容她在家多吃几年闲饭。我们都不要去理她,只怕还少生些事端。” 薛蟠先前听说宝钗私放了香菱,也曾惊怒责骂了一回,和外面相公们抱怨时,都劝着说:“她是你妹妹,又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原比旁人尊贵些。论理,莫说开恩放个没收房的丫鬟,就算赶了为你生养过的姨娘,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不是,少不得你做兄长的多担待些。若是真个为这事跟她急了眼,传了出去,外人不说她莽撞,倒先说你为些小事斤斤计较了。还不若宽大为怀,就此罢手了去,倒也落得一个贤名。” 薛蟠一听果然有理,也只得将先前抱怨嗔怪宝钗的念头给移开了。他是不愁没女人的人,一面薛姨妈遣了人替他在外面物色张罗,要寻那标致的女子买了做屋里人,一面在什么锦香院、丹桂坊里头胡混,大把银子洒过去,自有花枝招展的姐儿们和唇红齿白的兔儿爷们凑过来恭维奉承。 这边薛蟠听薛姨妈又在自己面前抱怨妹妹,心中暗自思忖,家里的生意多有要烦宝钗之处,再加上宝钗现如今打理着一部分嫁妆产业,那一家绸缎庄正是自己带哥儿们姐儿们购置行头时常逛的地方,白拿的多了,自然心生愧疚,反劝薛姨妈道:“娘先别把话说满了,将来有事要烦她时,岂不尴尬?” 薛姨妈冷笑一声道:“不过一个女孩家,赔钱货而已,我哪里有事要烦她?我难道没生儿子?纵有事时,难道你舅舅、二姨母会不帮忙?”遂不肯听从。 那薛蟠是个没成算的人,不过随口一劝,原也没放在心上,早出门去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了。 其后宝钗也曾试图竭力挽回,三月接连是王夫人、探春、贾琏三人生日,薛家少不得送些生日贺仪,往日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宝钗和薛姨妈母女合计着的,宝钗因恐薛姨妈诸事忙乱,独力难支,便赶着打点好礼物,趁早间请安时奉于薛姨妈,原指望着缓和母女关系,谁知薛姨妈却道:“姑娘虽未出阁,不过得了这么点子嫁妆,就自觉翅膀长硬了,竟想着当家作主不成?你这些东西既是用嫁妆钱买的,我断然不敢收,不然传出去倒像我这个当娘的贪图你嫁妆了!”把宝钗噎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回,只得背地里默默流泪。 莺儿便同宝钗道:“太太竟是糊涂了,昔日里母女之间何等和睦,如今竟为点小事隔阂至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莫非在她心中,你这个亲生女儿,还比不得儿子的一个屋里人来得要紧?” 宝钗扭头拭泪,强笑道:“又是胡说。是我不是在先,不该逆了她的意思。” 谁知那个神秘声音听了,突然插口道:“啧啧,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儿女,哪里有不是的父母呢?纵使父母做了什么对不住儿女的事,也是做儿女的活该,或者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孽债。你果然有这等觉悟,无怪乎上辈子被人卖了还数钱了!” 宝钗听了,心中颇不是滋味,欲要反驳,竟感处境凄凉,意兴萧索,也没心情似往日那般讲些大道理,不过寥寥数语就煞了尾。深夜之时,辗转反侧,暗想:难道母亲平日里说疼我,竟是哄我不成?竟为了个香菱同我生分至此!转念又一想:我毕竟忤逆了母亲的意思,也怨不得她生气。只是日久见人心,这里头的缘故到了后面她自然会明白,何必急在一时?她将嫁妆里的一些产业推给我,未必是真个有意为难惩罚,说不定是在考量我才干,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方定下心来,打定主意要将这些产业打理妥当。 这一日已是暮春四月,树上花已半落,绿叶成荫,茜雪正和几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嬉戏,突然见莺儿娘带着陈义的婆娘来了,知道定然是来回绸缎庄的事情的,忙回房禀报宝钗。——自从绸缎庄的刘掌柜卷款私逃后,绸缎庄就由陈义家的小三子代为照看着。这却是宝钗嫁妆里的产业,又因小三子不好进内院来,就由陈义婆娘代为回话,渐渐地把一个不问外事的粗使婆子逼成个管家娘子了。 宝钗翻看了那账册片刻,笑着向陈义婆娘道:“小三子做得很好。只是这里有一笔账,记的却是从外间赊来的五匹杭白绫,五十尺白棉布。这杭白绫倒也罢了,咱们家从来不做棉布生意的,这想是有个缘故。” 陈义婆娘皱眉低头想了半日,突然间一拍大腿道:“是了。瞧我这老糊涂。小三子专程提过一提的,差点给忘了。这布却是大爷前日交待的。想是要拿来派什么用场,也未可知。” 宝钗听了道:“这可就奇了。这白棉布又拿来做什么?”想了一想,方问道:“莫非是哥哥那群契弟家里出了白事?”几个人想了又想,一时想不出来。 待到午后,宝钗又去府里寻诸姐妹说话时,正巧诸姐妹都在贾母处说话,连王夫人和凤姐都在,就也去凑热闹。一时间看到贾宝玉换了素服,正急急要赶出去,四下一问方知道,竟是贾代儒的孙子贾瑞前日没了,宝玉身为同窗,又是同族,理应前去吊唁。 宝钗两下一对照,随即便明白了薛蟠吩咐要杭白绫和白棉布的用意。正在惊诧间,贾母又把宝玉唤回来,嘱咐了半天,不过说些贾代儒痛失爱孙,要宝玉吊唁时劝解宽慰几句,又出言问道:“怎地不见你秦家侄儿?”宝钗就知道说的是宁国府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因他在贾家学塾里的缘故,常住在贾家,于这里里外外也是熟了的,就连宝钗,都在路上远远遇见过两次。 王熙凤笑着回道:“他原是要和宝玉一同去的,两个人都已经换过了衣裳,正要出门时,偏老太太唤宝玉回来,因屋里诸位妹妹都在,他不好进来,就等在外面。那外头廊上候着的不是?” 众人都往外头看,果然见外面廊上影影绰绰有个人站在那里,都笑了。贾母也笑了,道:“果然是个懂礼的孩子。”又嘱咐宝玉道:“等你们回来,只怕天也晚了,你秦家侄儿住的远,路上不好走,不若依旧留他在家里住一晚。”宝玉忙答应了,这才辞了贾母,同秦钟一起去了。 这边贾母暮年之人,想到贾代儒痛失爱孙,难免掉几滴眼泪,王夫人也在一旁说:“好端端的一个人,竟这样没了。前不久还打发人来,说要吃独参汤,来求人参,我只说寻给了他,到底能救一条人命,想不到竟是不能的。” 凤姐听了忙说:“谁说不是呢。只因家里头刚刚配了药,剩下的又送了杨提督的太太配药,为了寻这二两人参,费了我许多周折,只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谁料想仍是功亏一篑。”一面说,一面故意大声叹着气。 贾母闻言道:“怎么不早说?我这里只怕还收着许多人参呢。若是没了,何妨往这里寻一些。”一面说,一面就要命鸳鸯取些出来。慌得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连忙都站起来说:“哪里能要老太太的人参呢。何况只是一时凑巧,后来又得了的。”许诺说若是果真没了,再来要不迟。凤姐又赶着说了许多话,贾母一听也有道理,才把这件事情揭过了。 这日夜里,宝钗和莺儿闲聊时,偶尔说起贾瑞之事,莺儿便道:“那秦相公果然好相貌。姑娘在老太太房中时,我们只在廊下候着,看得清清楚楚。若单论相貌,只怕连宝二爷和咱们家二爷也不及他呢。” 宝钗听了就笑道:“傻丫头,只知道胡说八道。”又感叹道:“进京这许久,也不知二弟弟和琴儿怎么样了。” 原来,莺儿口中的“咱们家二爷”,就是薛宝钗口中的“二弟弟”薛蝌。薛蝌是薛宝钗叔父之子,长得倒和宝钗有几分相像,“琴儿”就是薛蝌的亲妹妹薛宝琴,自小受尽宠爱,最是娇憨。几个人自小一处长了几年,宝钗对薛蝌宝琴诸多照顾。后来薛蝌和宝琴渐大,跟着自家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四处乱逛,逛了一省又一省,原也逍遥自在。谁知今年开春时薛家收到薛蝌写的书信,说自家父亲竟然生了重病,眼看是不能好了。故莺儿提起薛蝌,宝钗禁不住感慨了一回。 茜雪初来乍到,自然不清楚宝钗和薛蝌宝琴的往事,不过顺着宽慰了几句,又道:“说起瑞大爷来,我倒听说了一件奇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只怕讲出来了姑娘骂我。” 宝钗笑着说道:“既说出这等话,可见还是想讲了。此间并无外人,你倒是说说看。” 茜雪得了宝钗的鼓励,方犹豫着说道:“我在墙根子底下听到二门外有人说,这位瑞大爷竟是二奶奶害死的。” 第33章 宝钗吓了一大跳,忙说:“这是怎么说?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传成这样子?” 她知道茜雪口中的“二奶奶”,自然是贾琏之妻、自家的表姊王熙凤,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细细问茜雪究竟,茜雪方道:“我原先也不知道,只是有个表兄在二门外当差,听东府里蓉大爷身边的小厮说的。” 宝钗摇头道:“越来越糊涂了。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谣言。想来这里头必有缘故。” 茜雪悄悄道:“听说是蔷大爷亲口说的呢。”遂将听来的一言半语尽数讲给宝钗听。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被爷爷贾代儒抚养大,荣宁二府的人也都看在贾代儒的面子上,对他甚是客气。谁知他骨头太轻,好死不死竟然看上了王熙凤,料想她平时里跟小叔子们有说有笑的,认作那等风流之人,刻意出言撩拨。 若是看上了别人还好,不过或严词拒绝,或臭骂一顿,回明族里长辈评理,贾瑞固然失了颜面名声,但既死了心也就渐渐回转了。王熙凤却是个厉害人,明面上甜言蜜语,背地里唤了贾蓉贾蔷两个人教训他,那贾瑞何曾历过这些,竟又爱又恨,不能自拔,落了症状。偏生贾蓉贾蔷两个又都是雁过拔毛的主儿,借了此事勒索了贾瑞许多银两,更是雪上加霜。 贾瑞病体沉重,要吃独参汤吊命,贾代儒求到荣国府时,王熙凤犹不收手,瞒了王夫人,只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充数,贾代儒不敢分辩,只得忍气吞声含悲带泪去了。 原先这些事都做得机密,本无人知道其中缘故。谁知贾蔷是个有几分良心的,贾瑞死讯传来,他倒有些不安,私下和贾蓉说:“都是凤婶子不好,害得他如此,连咱们都平白摊了罪过。” 贾蓉虽见惯世面,心中也不甚好过,反安慰贾蔷说:“怕甚么,咱们都是奉了凤婶子的命行事,她那个人那般厉害,咱们如何敢忤逆?纵有罪过,然他欠咱们的银子就此勾销,也就不妨事了。”贾蔷闻言,心里头才安定下来,又在吊唁时格外送了重礼。 俗话说隔墙有耳,贾蓉贾蔷如此,自然瞒不过他身边的小厮。那小厮不过听了只言片语,一转身却编排出一大篇故事来,加油添醋说了许多有的没的闲话,偷偷讲与他人听。这般以讹传讹,待传到茜雪耳中,早已面目全非了。人参之事,因贾代儒三缄其口,尚无人得知,倒是添了几分桃色,不说贾瑞痴迷不悟一命呜呼,倒似王熙凤设局玩弄始乱终弃了。 宝钗素知王熙凤喜欢热闹,故和小叔子、侄子等人拉拉扯扯,实则心中惟贾琏一个,是个正经人儿,听了茜雪所言,料定其中定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笑道:“由此可见底下人也该管管了。这般诽谤造谣,总不是法子。只是这事却与我们不相干,横竖听完了就算,别再外传就是了。”心中却在默默想着,怪不得日里提起人参,凤姐那般神情做派呢,只怕这谣言倒有几分是真。只是宝钗和凤姐的相处十分微妙,凤姐处处防备抵触,虽是姑表亲却是提点不得,只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次日即是贾瑞出殡之日,贾代儒亲自扶柩,欲将孙儿送回金陵老家安葬,贾府众人并书塾同窗悉去送行,贾宝玉和薛蟠都去了。只是此事自然不与女眷相干,宝钗仍去贾府寻诸姐妹们说话。先出穿堂到王夫人后院,看迎春惜春两个下了一回棋,又跟惜春随意讨论了几句佛经,到李纨房中跟她说了一会子针黹之事,又往贾母这边请安。因看到金钏儿、彩霞和平儿等人都站在外面廊上候着,齐刷刷站了一地人,知道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来了,只怕在讨论正事,遂绕过正房,直到林黛玉房中,看林黛玉正在低头看书,笑着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 林黛玉闻言抬头,宝钗慢慢走过去,一瞥之下看见黛玉手上拿着一本《李义山诗集》,不觉说道:“原来妹妹竟喜欢李义山?我最喜玉溪生‘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古人说‘无一言经国’,何其谬也。” 林黛玉却慢慢将书放下,摇头道:“哪里,不过觉得文意晦涩,偶尔读上一读而已。只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确是警句。” 宝钗一怔,随即会意,其时世人多褒李杜、王维、陶渊明诸人,以为正道,李商隐风评褒贬不一,林黛玉自重身份,自然不会公然宣扬对李义山的认可,当下释然,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又一阵恍惚,不知怎么回事,竟依稀听见一个声音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不由得惊疑不定。 宝钗迷糊了许久,才慢慢清醒过来,见林黛玉正站在她面前,含笑望着她,道:“瞧你这个人,难道还没睡醒。到底去是不去,你好歹给个话。” 宝钗忙细问时,方知道林黛玉问的是几日后往母舅王子腾家赴宴之事。母舅王子腾虽然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未回,但王子腾夫人和贾家薛家常有走动,更是有个嫡出女儿乳名唤作映华的,和钗黛等人差不多年纪,也是京城贵女圈里的出挑人物,和公侯伯爵家的小姐时有交际,这日轮到她做东还席,唯恐声势不足,就特特下了帖子,请了贾家三春并薛林史等姑娘同去。 宝钗答道:“去自是要去的。若你也肯去时,不如我们同坐一车,也好有个照应。”她深知黛玉身体怯弱,时好时坏,又一向喜静不喜动,不好交际应酬,故说的甚是谨慎。 黛玉点头道:“如此甚好。”想了一想却又问道:“姨妈还没消气吗?” 宝钗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见黛玉目光恻然,又道:“日久见人心。这倒也没什么,慢慢的就好了。” 黛玉叹道:“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倒将原先看的诗集丢开,和宝钗两个出去玩。但见海棠花开,丁香吐蕊,微风扑面,香气怡人。黛玉就又感叹道:“不知不觉春天竟已过去了。” 宝钗知道她又勾起愁绪,正想用话宽解,突然看见前头柳树下凤姐正叉着腰和平儿说什么话,一脸怒容,于是忙拉黛玉衣角,两个人一起转开。 那凤姐正为贾瑞的事情向贾母、王夫人分辩。却原来贾代儒心灰意冷,送孙子棺柩离京之前,已向族人说明要回乡养老,再不担当塾师一职了,难免引得有子弟在书塾读书的人家议论纷纷。贾代儒虽未明言人参之事,诸家早从宁荣二府下人们漏出的一言半语里推论出些端倪,都说是王熙凤害死了贾瑞,引得贾代儒痛失爱孙,害得诸子弟无人教导。 风言风语传到凤姐耳朵里,虽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尚不知情,凤姐已经坐不住了,忙哭着来回贾母,为自己辩明冤屈,咬死说并无对不起贾代儒之处,不知道为何族人们都这般传。贾母和王夫人素知下人们秉性,又见凤姐如是说,都信以为真,反过来安慰她。贾珍等人虑及贾琏颜面情分,更何况凤姐叔父王子腾深得帝心,正炙手可热,没有证据的事情,谁肯为个小小塾师跟凤姐翻脸,更是严加管束下人,压了下去,连提都不肯提,倒劝了贾代儒几回,许以重酬,只望说服他安葬了孙儿之后仍肯传道授业。贾代儒这才勉强罢了,说定扶孙儿灵柩回南,诸事安顿了就回来。 却说宝钗见王熙凤一脸怒容和平儿说话,心中猜测必是贾瑞之事发了,却也不去探究,只和林黛玉转到别处玩了一回,复又回到梨香院做针线活。正觉得脖颈酸痛间,外头脚步声纷乱,却是薛姨妈匆匆进得屋来。 宝钗心中大奇,继而惊喜莫名,暗想自香菱之事以后,薛姨妈从来对她爱理不理,没有什么好脸色,更不用说主动来她屋里了。如今竟然肯来,难道是薛姨妈念及母女之情,不再恼她了? 宝钗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迎了上去,张口欲说话时,薛姨妈却已经抢先开口了。 只见薛姨妈神色慌张,全然没有往日当家主母的风范,一开口就是带着哭腔:“宝儿,乖女,这可如何是好?你哥哥又闯祸了!” 第34章 宝钗全然不知前因后果,哪里理得清其中头绪,忙请薛姨妈坐下,又自己拿了帕子替母亲拭泪,安慰道:“母亲莫要着急,先缓一缓,喝口茶再说。” 薛姨妈一把推开帕子,发急道:“你哥哥闯下大祸了,我眼下哪里有心思喝茶?” 宝钗一见薛姨妈的声气,想起从前薛蟠那无法无天的恶劣行径,也开始害怕起来,忙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曾伤了人命不曾?我原说京城里不比金陵,要哥哥收敛些的,如今却要如何是好?但凡他肯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如此!” 薛姨妈面色古怪,看了宝钗一眼,道:“这个倒没有,你何必去咒他?你哥哥虽浑,于大事上倒是明白的,知道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多,只怕你舅舅虽是做了大官,仍是得罪不起。故而从来是和气生财,从没有跟那些王孙公子刻意争竞的。只是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他竟去得罪了秦小相公……”说到关键处,却又说不下去,竟呜呜哭了起来。 宝钗道:“到底是怎么了,是哪个秦小相公,母亲好歹说个明白。” 薛姨妈没好气道:“还能是哪个秦小相公,不就是东府里秦大奶奶的弟弟?除了他,又有哪个人能迫得老太太开口,命你哥哥赔不是?” 宝钗闻言暗惊,先前薛姨妈也曾半吐半露地告诉她,说贾蓉之妻秦大奶奶的身份来历透着蹊跷,只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故虽然娘家寒酸落魄,仍然可得荣宁二府长幼人等交口称赞,坐稳长房长孙之媳、宗妇的位置,就连王熙凤这般体面的人,都赶着巴结她。秦钟既是秦大奶奶的弟弟,自然也不能被人轻易欺负了去。再加上秦钟素来跟宝玉交好,又得贾母宠爱,竟如亲孙儿一般疼。若是哥哥犯浑,真个冲撞了他,贾母说不定会为他撑腰,命薛蟠赔不是,就连王夫人也不好开口说什么的。 想到这里,宝钗倒是明白了几分,只是仍对薛姨妈如此惊恐迷惑不解,问道:“哥哥不是去铁槛寺了吗,好端端的一场白事,又怎会得罪秦小相公?再者,既是老太太开口,哥哥就赔个不是,也不算委屈了他,这事儿不就完了?” 薛姨妈大声道:“我哪里知道?我哪里知道?” 正说时,薛蟠也怒气冲冲赶到了,向薛姨妈说道:“娘不必为难成这个样子,我是宁可死也不会向那秦钟赔不是的。他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营缮郎,比芝麻还小的官儿,不过仗着姐姐有几分姿色,自己又和宝玉好,得了西府里老太太的欢喜。明明是他错在先,凭什么要我赔不是,难道秦家是贾家的亲戚,我们薛家竟不是不成?既是他姊弟都这般狐媚,会笼络人,倒叫我担了这个不是,我也不怕,索性把秦钟打死了,我去给他偿命,倒也心服口服。”一面嚷着,一面扭头就跑。 慌得薛姨妈死命拽住他衣裳不放,一面流泪,一面说道:“孽障,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不如先打死了我,我也就不必强撑着操这些心生这些闲气了!” 薛蟠犹自气鼓鼓地说道:“那宝玉是姨母的儿子,阖府上下都宠着纵着,这也罢了。我自听了你的嘱咐,从没跟他计较过。只是那秦钟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他不对,反叫我赔不是。若是传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倒不如索性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薛姨妈闻言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原不知这里头的缘故。因你生成这个性子,倒也不好告诉你,况且连我还糊涂着呢。你只记住,秦家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你若不赔不是,只怕这个地方也就难住了。” 宝钗见薛姨妈和薛蟠这个样子,自己却仍不明白其中原委,只得拿定了主意,先劝薛蟠去旁边休息喝茶,莫要为些小事动怒伤身,暗地里吩咐众人看定他,以免他再闯祸,自己却唤人命将当日跟着薛蟠出门的小厮叫了来,在一旁详加盘问。宝钗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一向颇得下人尊敬,那小厮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将事情前前后后全供了,事情之曲折荒唐连宝钗也闻所未闻。 原来,事情的起因还要从许多天前,金荣来薛家寻薛蟠说起。金荣自在书塾之中,因些许争风小事被逼给秦钟磕头赔不是了之后,就常怀恨在心,他自己无力报复,就寻到薛蟠,把薛蟠旧时契弟香怜玉爱和秦钟勾搭成奸等时,详加润色,细细说与薛蟠听,意欲挑拨是非,拿薛蟠当枪,对付秦钟。 金荣毕竟做过薛蟠的枕边人,搬弄是非自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情,薛呆霸王听了金荣言语,果然大怒,当下就要寻秦钟不是,料想同是亲戚,宝玉也不好因秦钟对自己怎样。后来薛家先后出了几件事,倒被耽误了。谁料想铁槛寺中贾代儒操办贾瑞起灵回南之事,众学生悉数到场时,正好被薛蟠撞见秦钟和香怜眉来眼去。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直到贾代儒启程尚未散去,情渐浓时更是不顾佛门清净之地,寻了个僻静处就开始搂搂抱抱。薛蟠一把抓住,拉扯到人前,在众同窗面前丢尽了秦钟的面子。 秦钟不忿,先是口角,继而双方动起手来。谁知这次动手却与上次和金荣对打时不同:一来薛蟠本是书塾一霸,凭着大把银钱攻势结交了许多契弟,声势比金荣浩大许多;二来原先暗助秦钟的贾蔷一干人等也和薛蟠交好,况且薛蟠确实占理,不好在明面上为了秦钟拉偏架,伤了和气;最最要紧的是,上次跟金荣对打时,宝玉和宝玉的小厮茗烟诸人是出了大力的,如今碍于薛蟠的面子,竟不好出手了,宝玉也只是在一旁劝着亲戚间何必伤了和气诸如此类没油没盐的话,再者就是秦钟被打狠了的时候出面拦上一拦。 因此秦钟这次竟是吃了大亏,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当日宝玉扶着秦钟回贾家歇息,秦钟只管一味哭泣,惊动贾母。贾母也不管青红皂白,只说爱惜秦钟之心与爱惜宝玉之心一般无二,就命薛蟠当众给秦钟赔不是。王夫人听说薛蟠打了秦钟,也是大惊失色,忙遣人过来责怪薛姨妈。薛姨妈六神无主,也顾不上给宝钗冷脸了,慌得赶紧过来,口中叫着“乖女”,跟宝钗商议对策。 宝钗耐着性子听这些书塾内外的龌蹉事,虽是小厮顾虑宝钗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但薛蟠是个有前科的人,宝钗稍一思虑,还有什么不懂的,当下就明白事情的关键就是薛蟠只当秦钟是个穷酸官宦家的孩子,自然不会拿和王孙公子结交时候的套路相待,何况自以为占了道理。跟薛蟠的小厮更不知道,故只说大爷这次确是占了道理,连蔷大爷宝二爷都碍着亲戚情面,只作壁上观,原先是赢了这一场的,竟不知道为何荣府里的老太太为何偏着秦钟,非要逼薛蟠赔不是不可。 宝钗想到这里,向薛姨妈说道:“既是如此,少不得过会子我劝哥哥,给那秦相公赔个不是也就成了,不算什么大事。老太太原也为的是两府亲戚家的体面。冤家宜解不宜结。哥哥毕竟是打了人不是?” 薛姨妈拭泪道:“只怕那秦大奶奶不肯罢休。何况,你哥哥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倔起来,怎肯听我的话,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你才能劝上几分。” 宝钗道:“眼下也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却不知道那秦大奶奶究竟是何方人氏?竟这般厉害!” 薛姨妈发急道:“我哪里知道?这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多着呢,竟是一不留神就触了暗雷的。连你二姨母也只说秦大奶奶来历不凡,教你我不可拿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相待。我只说远着她也就是了,不想你哥哥竟冲撞了她的弟弟!你二姨母平日是何等声气,如今竟也变了颜色,可见其祸非小。”又道:“既出了这等事,你宝兄弟也不拦着!若你宝兄弟拦上一拦,也不至于如此了!” 宝钗想了想,道:“二姨母都不清楚的事,宝兄弟恐怕更是糊涂了。想来连蔷大爷这些人也不明白秦家竟是惹不起的,冲撞了秦钟,就是让秦大奶奶失了面子这个道理。这倒是一件奇事了。” 当下母女二人商议妥当,先遣了几个精明能干知进退的婆子跟着薛姨妈去探望秦钟,卑辞厚礼说了一大通,又说定过些日子由薛蟠出面治酒席宴请书塾同窗,给秦钟当面赔罪。那秦钟本是小孩子心性,因察觉贾母等人对他看重喜欢,故而渐渐张狂。况且毕竟只是伤了皮肉,未及筋骨,算不得什么大事。见薛家人说的恳切,姿态放的够低,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愿意和解了。 薛姨妈满心以为此事就这般了结,谁知向贾母王夫人这么一说,贾母王夫人皆愁眉苦脸,都说:“东府里传来消息,说是蓉大奶奶因了这个事,病情格外加重了。这却如何是好?” 第35章 薛姨妈闻言慌了神,回家后不免面谋于宝钗,宝钗听说了也不由得叹气,道:“如今之计,也只有往宁府走一遭了。若仍是为这点子小事就不肯罢休,这个地方却是难住了,还是早早预备着搬出来为是。” 薛姨妈一个暮年寡妇,本不愁生计,投奔贾府只为有个依靠,闻言不由得大哭,又道:“我何尝不知要去宁府上赔不是?只是那里的人都是小辈,要我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又哭着说薛蟠也是一样没运气的:“明明是对方不是多些,凭什么要蟠儿去宁府里赔不是。可恨情势比人强,只怪蟠儿命不好,没个好姐妹嫁到好人家罢。” 宝钗原先听薛姨妈说抹不开面子去宁府,本欲主动请缨,后来又听薛姨妈说只怪薛蟠没个好姐妹,心中苦笑,倒愣了半晌,见薛姨妈哭得愈发凄惨,生怕她暮年之人,气极伤身,方道:“想来关键仍在蓉大奶奶身上。既是女眷,女儿自该为母分忧,去走这么一遭。母亲放心,哪怕宁府是龙潭虎穴,女儿也必然不会辱了薛家的声势。” 薛姨妈听宝钗应允去宁国府请罪,方慢慢止住了泪,待到听宝钗说宁府龙潭虎穴,只觉脸上挂不住,忙说道:“这是你二姨母家的长房,是正经的亲戚家,又怎是龙潭虎穴?何况我也怕你受委屈,特同你凤姐姐说了,要她过来提点你,她素来和那秦氏交好,有她陪着去,也就不怕了。” 宝钗诧异道:“凤姐姐每日里管着府里那么多事,竟肯陪我一起去?” 薛姨妈得意道:“这个自然。她毕竟要叫我一声姑母的,做姑母的要她办点子事,哪里有推辞的道理?宝儿,以后莫说母亲不疼你,母亲又何尝不怕你受了委屈!”又说:“我那大哥过世的早,我原说凤哥儿没父没母,怪可怜的,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想不到一转眼,她成了贾家的儿媳妇,人又争气,讨了老太太的欢喜,现如今当着家,多少体面气派,只盼着宝儿你将来出息,能如她这般,也就不枉你父亲母亲疼你一场了!” 宝钗见她母亲这么说,也只得信以为真。少顷王熙凤带着一大群丫鬟媳妇儿浩浩荡荡地来了,宝钗忙亲自奉了茶,又让了座,方见她蹙眉说道:“论理,蟠兄弟这事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在这会子出。蓉儿媳妇儿是个细心人,心思重,偏生从去年中秋过后,就得了病,把东府里珍大哥急得跟什么似的,连着请了许多大夫,好容易听外头什么冯大爷荐了个姓张的医生,直过了春分,这才慢慢好了。连蓉儿和她婆婆都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惹她呢,蟠兄弟偏偏给她兄弟没脸,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她怎能不往心里去?若是心中气恼,病势转重,又叫人如何是好?” 薛姨妈赔笑说道:“人都说凤哥儿你伶俐,又素来和那秦氏交好,还盼着你给姑母指一条明路。” 那王熙凤粉面含威,往宝钗面上打量了一番,见左右并无外人,突然笑着说道:“这事倒也不难。不瞒姑母说,我那侄儿媳妇儿虽平日里骄纵惯了,却是一个多情的风流人儿。似姑母这样的人去看她,她难免心中不自在,病上添病也未可知。若是那模样好、谈吐雅致的少年郎站在她面前,保管她心软,哪里舍得多加责怪?” 宝钗和王熙凤虽是姑表亲,两人相处一直颇为微妙,她眼见王熙凤往她这边打量,就暗叫不妙,待到听王熙凤说出这一番话来,更加惊疑不定,暗道:一向听闻蓉大奶奶仗着花容月貌,其实是个不安分的,我先前还只当是下人们诽谤造谣。如今凤姐姐跟她何其亲密要好,竟然也这般说,可见只怕是确有其事了。但纵使确有其事,于姐妹情分道义上,也该代为掩饰才好,怎能如凤姐姐这般公然讲与别人听?要么是凤姐姐待那蓉大奶奶并非真心,口蜜腹剑,要么就是蓉大奶奶实在做得太过出格。 薛姨妈听了这样一番露骨的话,一张老脸禁不住飞红,愣了好半天才说:“想不到那一位竟然闹到这般田地!”又道:“虽是如此说,现如今又哪里去寻模样好、谈吐雅致的少年郎?若要蟠儿去,那更是坏了事。凤哥儿你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没个人帮衬,你若有主意,不妨说出来,姑母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王熙凤微微笑着说道:“姑母何必问我?现如今放在眼前的现成人儿。” 薛姨妈忙问究竟,王熙凤方指着宝钗说道:“除了宝丫头,哪里还有更合适的人?”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宝钗说道:“前几日我来看姑母,告辞时候正好看见一个俊俏的年轻相公从廊下经过。我还疑惑着这人是谁,怎的这般面熟,却又不怕生,直接往后院里闯。悄悄打听了才知道,竟是宝丫头出息了,扮作男装在外头走动,怪不得眼熟至此。即使如此,何妨命宝丫头仍旧扮作年轻公子,往蓉大奶奶跟前一求情,不比什么都强?” 薛姨妈闻言,只觉甚是妥当,眉开眼笑,连声叫好。宝钗却是红了脸,知道凤姐已经窥破她外出行走的机关,情知此事虽为家计,不得已而为之,却难免于礼教相悖,忙不迭向王熙凤解释道:“我这般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家里生意多,哥哥偏托了我,少不得出门探视一二,也都是去家里头的铺子看看,并没有私自见什么外人……” 一言未毕,薛姨妈已经叫道:“宝钗,你且不要说闲话。你凤姐姐这个主意甚好,你待如何?” 王熙凤也笑着说道:“妹妹不必惊慌。我自然知道妹妹是那懂礼数、识进退的淑女,也只是在这里说说,出个主意而已,并不会传了出去,损了你的名声。说到底,这又算什么大事呢?我小时候还不是扮作男装,假小子一般在兄弟堆里混,叔父还夸我有出息呢。你学问又好,和我们更是不同的。再者你看史大姑娘不也是爱作男子打扮,大家见了,不过笑上一回,又有谁认真当件事情来说。” 宝钗见她说到这一层上,虽然心中仍然隐隐不安,将信将疑,但薛姨妈催促得紧,当下也不及多想,只得点头应允,又问道:“虽是如此,我心里头到底不安。好在凤姐姐疼我,若有姐姐陪着去,也就不怕了。” 王熙凤忙笑道:“你看看这府里,那些管事的奶奶们竟没有个消停,偏这几日又是这月里该放月钱的日子,来回事的人更多,我哪里走得开!” 薛姨妈听凤姐出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主意,偏认作是灵丹妙药,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感激,哪里还记得先前跟宝钗说过的话,忙不迭附和道:“正是呢。我原和你二婶说,咱们王家的孩子,就数凤哥儿是个有出息的。”又转头向宝钗道:“你这孩子也太不晓事,你凤姐姐这么忙,哪里有空陪你。既是她和那秦氏交好,这主意想是不会错的。你长安城里都走了好几遭的,难道还怕进宁国府不成?” 宝钗见状,心中郁闷,只得应了。 风姐又说道:“今日天晚了,竟是明日往宁国府上的好。”薛姨妈哪里有什么见识,自然是一切都随凤姐的吩咐来。 当日宝钗晚饭后仍觉心绪不宁,复往贾府里寻几个姐妹说话,和迎春下了一局围棋,盘面竟是大败,迎春惜春都道诧异,惟探春都看出端倪,在一旁笑道:“弈者,谋定而后动也。宝姐姐今日却心浮气躁,可见这棋输的不冤。”惜春听了也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要独善其身,竟是不能的。” 宝钗佯作听不见,推了棋局,辞了三春姐妹,又往贾母处而来。此时秦钟早已被送回秦家休养,宝玉却腻在黛玉房中同她说笑,见了宝钗,脸上却有些讪讪的,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忙告辞去了。宝钗也不理会,留在黛玉房中跟她讲了一会子话,突然说道:“只怕几日后我去不成王家了。” 黛玉道:“那我也不去了。”又道:“原本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是图姐妹们都在一处赏风景,彼此说说话解解闷。” 宝钗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意思。待看见林黛玉一脸关切,如闺中知己一般,突然间心头的许多委屈都涌了上来,争先恐后想向她倾诉,却费了好大劲儿,一一镇压下来,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着,望着黛玉。 林黛玉却从这微笑里看出迷茫和恐惧来,不禁问道:“怎么了?” 宝钗摇头,道:“没什么。”顿了一顿,毕竟镇压不住,慢慢说道:“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就想起我父亲了。我父亲当年,也是极疼我的,可惜如今没了。”说完这一句,顿时觉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当下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和林黛玉匆匆告了别,竟转身走了。 第36章 当夜,宝钗竟出人意料地没有做针线,也没看账本,只是命莺儿将历年来积蓄的银钱取出,发了半天呆,才笑道:“我这点子积蓄,只怕还够送几个丫鬟离开薛家,只是于我自己,倒是还要仰人鼻息。” 茜雪和莺儿两个人在旁边听着,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茜雪便道:“能留在姑娘这里,是许多人求不到的福分恩典,这吃穿用度比外面好了不知道多少。香菱是被大爷看上了,没法子,除了她,还又有谁会想不开,一意求去呢?” 莺儿又是另一番说辞:“姑娘这般能干,连太太、大爷遇到了事,都要寻姑娘出主意,姑娘在这家里就如同顶梁柱一般,又怎能算是仰人鼻息?” 宝钗摇头道:“所以说你们都不懂。” 莺儿想了想又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要急着用钱?现如今姑娘管着几个铺子,不过去铺子里吩咐一声就完了。” 茜雪又将梳妆匣打开,各色金银珠宝顿时照亮了整间屋子。莺儿便指着那梳妆匣道:“姑娘虽是不爱打扮的,这些年连同别人送的、过年过生日打的,却也攒下了不少东西。若果真有为难事,又不好往铺子里要钱的,这些首饰倒也可派些用场。” 宝钗更是苦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我急着用钱做什么?现如今薛家倒是只剩下钱了。我虽能干,却不得人心,我又有什么法子?” 茜雪跟莺儿听了,面面相觑,末了,茜雪方试探着说道:“姑娘何必这般说?这梨香院并外头府里的下人们,哪个不赞姑娘为人和气,体恤下人?” 宝钗知道和这些丫鬟们解释不清,遂也不去解释,命莺儿茜雪收了银钱和梳妆匣,倒把茜雪唤到跟前,问她兄弟姊妹几个,兄弟们都在什么地方当差,可还能干,兄弟姊妹之间是否和睦,诸事皆细细问了一回,末了,方叹道:“你是个有福的,兄弟们都成器,姊妹们也嫁的好,终身有靠。”茜雪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说了一大堆谦虚的话。 宝钗又问茜雪父母兄弟姐妹们中最疼谁,茜雪回答最疼弟弟,其次就是她。宝钗眼中更是闪过羡慕的神色,勉强笑着说道:“这更是求不来的福分。莺儿也是一样的,她老子娘也偏爱她。你们将来须加倍孝顺父母才是。” 茜雪见宝钗神态大不似往日,正诧异间,莺儿在底下偷偷拉了拉她袖子,才会意过来,两个人附和着宝钗说了一阵子话,就忙着伺候宝钗安顿下了。 次日清早,用过早饭,薛姨妈就催着宝钗赶紧换上男装,又说凤姐诸事都安排妥当的了。宝钗无奈,虽是心中惊疑不安,却也只得依了薛姨妈,换了衣裳,如平日去铺子探视一般,往门外坐车子,只是未带茜雪、莺儿二人。茜雪莺儿只当自家姑娘是去哪个铺子的,心中诧异,但见薛姨妈赶着吩咐安排,都不敢说什么,无人知道那车子往前头转了一个弯,竟然缓缓驶到宁国府角门处了。 凤姐果然诸事都吩咐过。宝钗刚刚下车,就被一个婆子笑着往里面领。转过几个弯,又穿过一个穿堂,宝钗平素是不常来的,竟有几分晕头转向,只得紧紧跟着那个婆子,由着她把自己带到会芳园里头。但见园子里白柳横坡,鲜花遍地,宝钗心中忐忑,目不斜视,总不理会。 那婆子在前头带路,一直行至清水溪边小小一座建筑里,方停住脚步,冲宝钗使了个眼色道:“过会子蓉大奶奶会来园子里散心,你且在这处等她。”说罢也不等宝钗再问,竟回头就走了。 宝钗只得转身看那屋里摆设,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墨纸砚,靠墙又有一个雕漆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书。正对着门的粉壁上却挂着一轴画,上面一个美人,眉目秀丽,风姿堪怜,手中拿着一管胡笳,却绘的是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故事。美人图画的上方,悬着一纸横幅,上书“逗蜂轩”三个大字。 宝钗在房中等待良久,总不见那蓉大奶奶来,心中暗想道:那蓉大奶奶究竟是何等样人?到底是何身份? 宝钗想来想去,毕竟心中忐忑,只得暗中唤那个神秘声音道:“你一向能洞察先机的,倒是说说此间祸福。” 她唤了许久,那声音方回应道:“又有什么好说的,我想不到你竟是这般蠢到家了!上辈子来赔不是的时候,还知道做姑娘装扮。那凤姐纵使有心暗算,却也奈何你不得。如今你扮作男子模样,是嫌你哥哥闯的祸不够大,还是怕自己名声太好听啊?若是传将出去,弄巧成拙不能提你哥哥消罪不说,就连自己也成笑柄了!” 宝钗经它提醒,方醒悟过来,忙将头发打散,重新挽了一个姑娘家常梳的发髻在脑后,只是身上无衣可换,仍旧是男子的袍服。 又过了片刻,渐闻脚步声、说话声朝着这边而来,忙出门去看,见贾珍之妻尤氏带着一个风流婀娜的年轻媳妇儿走过来了,观其衣着,十分华贵,惟脸上气色不好,甚是清减,显见大病初愈,便知是久闻其名的蓉大奶奶,心中暗道:“观其形容,这蓉大奶奶竟比颦儿还弱些。” 但闻尤氏笑声传来:“好容易身子好了些,我只说带你来园中散散心,你却惦记着来逗蜂轩里拿书。这书又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你要从科举上出身,给咱们家再考个进士回来?” 秦氏的回答却是细声细气:“古人常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去年中秋时,有本书看到一半,谁料想后头竟病了这么多日,身子虽不争气,心里头还总惦记着。也不独是为了拿这本书,只是婆婆在园子里头走了这么大半日,想是也累了,倒是歇一歇,喝口茶才好。” 宝钗听得她婆媳对答,心中惊异,暗道秦氏倒不似众人所言那般张狂,只是眼见着一群人越走越近,倒也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和尤氏见礼:“珍大嫂子好。我是薛家的女儿宝钗,嫂子可还认得?” 尤氏见她冲出来,先是脸色一变,继而笑着说道:“吓了我一跳,我原先当是谁家的相公闯到这园子里头来了呢,原来是宝姑娘啊。只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打扮成这个样子?” 宝钗笑着说道:“这里头自然有缘故,过会子我细细说给嫂子听。只怕嫂子还不肯信呢。这位就是蓉大奶奶?前些日子听说身子不大爽利,如今可大安了?” 秦氏闻言,看了宝钗一眼,就要给她见礼,宝钗哪里肯依,倒反过来给她行礼,口中说道:“我今儿个来,正是替哥哥来赔罪的。还请奶奶千万不要推辞。” 秦氏哪里肯依,两女推辞拉扯之间,秦氏突然向后昏倒,宝钗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一摸之下,方察觉秦氏衣服里竟是瘦的没几两肉了,隔着衣服能摸到骨头来,不觉恻然。 众人见秦氏晕倒,都忙乱了一番,将秦氏临时抬到逗蜂轩里安置了。尤氏更是愁眉苦脸的,向众人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晕了!” 宝钗忙问道:“不知可有人去请了大夫?” 尤氏这才道:“有人已去请了。”又道:“老爷那里,只怕我要亲自去说,方才妥当。” 遂命众人好生伺候秦氏,又托宝钗照顾着,自己带着银蝶等人浩浩荡荡离开了。 宝钗正在疑惑间,突然听得悠悠一声长叹,却是秦氏转醒过来。 众人又惊又喜,都要上前伺候,秦氏却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我要和宝姑娘静静说一会子话。” 众人不敢相强,只得应了。众人退下后,秦氏将宝钗看了又看,一直看到宝钗心中发毛,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你又是听信了谁的编排?竟穿成这等模样?也亏你是个机灵的,不然你我只怕都要有祸事了呢。” 第37章 宝钗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见秦氏又道:“世人以讹传讹,听风就是雨,编排出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不好和他们计较。只是你既和西府里凤婶子是姑表亲,难道来前竟不请她参详一二?” 宝钗素来沉稳,胸有城府,但不知道为什么,见秦氏这般模样,竟不愿瞒她,正迟疑间,谁料想秦氏也是个最玲珑剔透的人物,已经被她看出端倪。只听的秦氏又轻笑一声说道:“是我想的差了。你这番来,必然是得了凤婶子的主意。我只说我们从小玩得投契,好过这么一场,她必定对我有几分真心在。想不到墙倒众人推,别人尚未听到什么风声,她反倒先落井下石起来。是我高看她了。”声音里大是闷闷不乐。 宝钗摇头苦笑道:“想来是我平日不得她的欢心,随意搪塞诚心看我出丑也未可知。” 那秦氏听她如是说,却摇头道:“哪里有这般简单。我那凤婶子,少说也有几万个心眼子。只怕让你出丑还是小事,要和我婆婆一起对付我才是真的。从前我家好时,娘儿们有说有笑,何其亲密,如今见我家里不行了,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只怕还不知道消息呢,她就先变了嘴脸。”说到此处,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寂寞由心底生起。 宝钗心中暗暗诧异,心想:果然先前王夫人所言非虚,她出身另有来历,绝非秦家自养生堂抱来的弃婴那么简单。不然,焉能有这般底气?她所言“我家”绝非是秦家,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问个明白?一个不慎,反招来杀身之祸。 秦氏看宝钗神色变幻,也不去细问,只是自顾自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这荣宁两府,除了他之外,竟无一个男子能挑大梁的,那贾琏只顾耍些小聪明,余者更是鼠目寸光,难堪大任。我原说凤婶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原盼着她能从旁襄助的,想不到她反倒助着那愚妇,争些意气。我一个将死之人,颜面扫地,又有何惧,只是从此贾家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 宝钗只管想着秦氏口中的“他”是指何人,若说是贾蓉,无论如何也不像,又想着平日两府里传闻,她是和贾珍不妥的,莫非竟是说他?正疑惑间,那秦氏又道:“你如今来的意思,我也知道了。必是为你哥哥得罪了秦钟那孩子,西府里老太太、太太不知道我家里的事,仍看作往日一般,生怕我心中不自在,故遣你过府来请罪。只是不该穿成这副模样。我婆婆正想寻我的错呢,清早一大早命人去唤我这个病人陪她逛园子,我走累了才说要来逗蜂轩休息,不想更是中了她的毒计。你这么个打扮,在轩里这么一等,倒像我是约好了,来偷会什么男人了!那起子下人最听风就是雨的,嚷开了去,你我又有什么意思?” 宝钗听得暗暗心惊。一来她尚未出阁,再料想不到婆媳之间竟算计至此,二来她极少来宁国府,更是初会秦氏,竟不防秦氏说话如此直言不讳,丝毫不肯给尤氏留面子。她见秦氏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直往自己身上打量,忙笑着说道:“清者自清。幸亏我是女儿之身,倒不妨事的。” 秦氏冷笑道:“不妨事?你知道什么?你道西府里那位珠大奶奶,何以不受人待见?做女人命苦啊!行止稍有差错,就是一辈子的事。李家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管她的死活?这还罢了,她好歹有个小子,还能守着。我那爹娘,才叫过分,我未落草时,只盼着是个带把的,多方筹谋,待到知道是个女儿家,也就撂开了手,如泥土瓦砾一般了。不然,我何以沦落此处,又何以日日要受尤氏的闲气?” 宝钗见秦氏越发激愤起来,自忖交浅言深,绝非善事,忙笑着说道:“奶奶这话从何说起?我年纪尚轻,竟是不懂。奶奶久病初愈,难免思虑重些,这并不算什么事。平素里奶奶孝敬珍大嫂子,都是阖府称赞的,珍大嫂子也待奶奶如自家女孩儿一般,娘儿们一团和气,何必因了这些小事思虑伤感?奶奶放心,我并不是那传话的人,这话谁会记在心中,不过听听就忘了。还请奶奶保重身子,少思多动……” 宝钗话尚未说完,那秦氏已经变了颜色:“说到底,你竟是来教训我的了?你虽是个女孩儿,却也是皇商家庭出身,难道不懂这和气生财的道理?薛家白遣了你来了!平日里常听人传你会做人,我只道你也如凤丫头一般,是个会见人下菜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谁料想你反倒跟我讲起大道理来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家里落魄了,就可以任由你教训?” 宝钗自知说错了话,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若论辈分,她原比秦氏高了一倍,但如今情势比人强,只能低头受教。就听得秦氏劈头教训道:“我先前虽未见你,也早知道你的贤名,只道你果然是个聪慧孩子,便如凤丫头一般,倒也担当得起兴衰大事。想不到竟是个死读书的愚人。须知那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原本是多事的人编排出来,好哄骗人的。只因暗合了龙椅上头人的意思,才流传开了。聪明的人拿这个当幌子,只为了自己的位子做得稳当,其实并不曾把其中所谓圣贤之言当成圣旨一般。就算是圣旨,也如放屁,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情多了!只有傻子,才拿个鸡毛当令箭,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是什么人,岂容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其实秦氏说宝钗是个死读书的愚人,固然偏激刻薄,但也不能算毫无根由。 宝钗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教化,看似平和,实则外圆内方,遇到有悖儒家礼仪的事情,眼中容不得沙子。譬如说她深知凤姐平日行径,大看不惯,认定了不是一路人,敬而远之,所以虽然是姑表亲,却不如和王夫人、三春姐妹来得亲近。 宝钗自以为她掩饰得很好,但凤姐毕竟比她大上好几岁,何等聪明老辣,怎不知她心意?凤姐原本就忌惮她,再加上这一层,就格外疏远起来。譬如这回薛蟠和秦钟大闹,薛蟠固然冒失,但凤姐是早知道秦氏靠山已倒的消息的,若她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透露一言半语,贾母又怎会拉偏架,逼得薛家低头认错?再不济也不至于出这么个馊主意,害得宝钗和秦氏差点丢了面子。 宝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暗道常听人说东府里秦大奶奶性格骄纵,喜怒无常,自己初见她时,见她一派楚楚可怜,说话甚有条理,只当是那起子小人们刻意诋毁她,想不到才没说几句话,已经置疑起圣贤来。若是往日,依了宝钗的性子,冒犯自己犹可,冒犯圣贤断然不可取,必要引经据典和人辩论一番。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咬牙忍了,只是一股委屈愤懑的气息从心底而生,好容易才压制住了,一言不发。 逗蜂轩中两人一站一坐,沉默了许久。宝钗心中只盼着尤氏赶紧回来替她解围,心中纳闷:怎么去了这么许久还不回来,也不见人将大夫请来,难道果真如秦氏所言,宁国府已经彻底放弃了秦氏? 秦氏半坐半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喘了几口气,面色渐渐平和下来,望着宝钗长叹一声,说话却温和了许多:“普天底下的人多是如此,为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也怨不得一代不如一代了。你看看那些公子哥儿们,一味胡闹,可有几个能挑大梁的,或打理族中事务,或致力于仕途光宗耀祖的?一族人里总要有几个出类拔萃堪当重任的,这户人家才不至于衰落,其他的子弟才能继续花天酒地,做他们公子哥儿们的美梦。你也是个命苦的,偏生有这样一个哥哥。想来平素也很是为难罢。” 这一番话和先前的激愤刻薄不同,却是平和温柔,大近情理。宝钗听了这话,正中心事,又被秦氏一双眼睛望着,竟恍惚觉得那目光里有无尽的关怀之意,不知道怎么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想起来意,忙向秦氏行礼赔不是道:“说来都是我哥哥太过莽撞冲动。冲撞了秦小相公。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秦氏已经略显疲倦地摆了摆手:“我早就告诉秦家,秦钟那孩子若再不学好,只怕神仙也难救了。偏他贪玩不用心念书,反在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上下功夫,又能怪谁?如今我身子这个样子,时局又是如此,难道竟为了这些有的没的小事思虑气恼?再者,就算我有心追究,只怕也追究不起了罢。” 宝钗见秦氏明言说不予追究,心中大慰,因念及宁府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正想着再说一会子话就离开的时候,秦氏突然又说道:“你事事力图贤德,虽是迂腐了些,原也不能算错。既然你我有一面之缘,我且给你个忠告罢:既然不幸身为女儿,别的事情犹可,唯独一个情字是万万沾染不得的,若是不慎失了脚,凭有千般心气,万般筹谋,也就不算什么了,被作践得如同枯叶野草一般……” 这话于宝钗而言,更是晴天霹雳。她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欲要打断时,只觉得秦氏如同交待后事一般不管不顾,竟是无从打断。正觉得尴尬间,忽然听得外间脚步声起,门帘响处,却是一个男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宝钗一看之下,见是贾珍,因避之不及,遂打定主意,先上前行礼,以兄称呼之,再趁势告辞。谁知贾珍才进门就向着秦氏开口说道:“听佩凤说那婆娘硬要拉你来园子里乱逛,我就知道不好,急着赶过来,路上又听偕鸳说你晕倒了,如今可曾好些了?”一语未落,已看到房中还有别人,见是个穿着男子衣衫的陌生男子,不觉微微眯了眼睛,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宝钗忙赶着给贾珍见礼,说明身份,在解释自己穿着时,只淡淡说一时顽皮,图个新鲜,那贾珍想是心中有事,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因宝钗是女眷,更不便多说,不过寒暄了几句,宝钗就瞅个机会告辞而去了。贾珍如释重负,哪里肯留。 第38章 贾珍见秦氏躺在贵妃榻上,越发显得风姿楚楚,不觉心动,就走过去想拉拉扯扯,早被秦氏摔了衣袖。贾珍一愣神的工夫,秦氏已经扶榻而坐,面上淡淡说道:“老爷安好?老爷想是看错了人,奶奶并不在这里哩。” 贾珍气得跺脚,直唤秦氏乳名道:“可卿,你是知道我的,何苦再拿这话来怄我!你打小就在这府里长大,我平素待你如何,难道你竟不知?就说那姓尤的婆娘,也是蓉儿他娘去后,我父亲做主给娶的。我难道敢说什么?偏你赌气嫁了蓉儿,我又能如何?如今你身子刚好,正要以保养为主,不可气恼伤身。” 秦氏闻言,竟滴下泪来:“不消你多说。我只恨我自个儿命苦,生来就被父母丢弃,偏生又养在这府里,识得了你。如今家里外头的人都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我,我难道不知道?倒不如一病死过去算了,倒也一了百了了。” 贾珍见她如此,心中哪里舍得,百般安抚自不必说,秦氏方慢慢地消停下来。突然想起前事,冷笑着向贾珍说:“你那婆娘,还是变着法子作践人。在外头编排我的那些话也就算了。今日里非要说什么天气好,要出来散散心才好,好说歹说逼着陪她逛园子,竟不得一刻安宁的。只怕除非我死了,她才善罢甘休!我是虎落平阳,先前我家未败时,难道她也敢这样?那时她每天见了我都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把我供得像婆婆一般呢。我只当她是个明白人,想不到竟是个歹毒的。” 贾珍忙劝解道:“千岁爷只是遭了训斥,被勒令闭门思过而已,未必是失了圣心。何况老千岁的根基还在,今上怕是也不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想了想又道:“尤氏那婆娘从来谨小慎微,若说心中不痛快你,想来是有的。但故意作践你,借她个胆子谅也不敢的。家里人口多了,难免有些坏心肠的下人喜欢搬弄是非,和她是不相干的。你别多心。毕竟她持家什么的倒还勉强,况且又是父亲定下的,没出什么大错是万万休不得的。” 秦氏闻言,冷笑了几声,却也知道尤氏毕竟占了正统,休是休不得的,只得自认倒霉。贾珍又从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安慰,她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贾珍见她好些了,又道:“我心中自是记挂着你。外头正招待客人呢,我听了佩凤的话还不是急急忙忙赶来,生怕你吃亏?” 秦氏听了就叹道:“想不到佩凤鸣鸾两个丫头倒是机警。我这身子是断然不能好的了,眼下不过挨日子而已。等我死了,你倒把她们两个收了房,我要看看,你那婆娘还有甚么话说!” 贾珍情知她是说气话,只得极力抚慰。因一些瓜葛,当日由贾敬做主,秦氏自小便寄养在宁国府里,贾珍那时就如同大哥哥一般,是常哄她的,自是知道她的性子,轻车熟路。那秦氏才好了些,突然又想起一事,向贾珍冷笑道:“姓尤的婆娘倒也罢了,还有更可笑的呢。那西府里的凤姐,整日里叫你大哥哥的,我只说她也是打小时候就见面的交情,凡事也不避她,想不到她面上一味说好好好,背地里却和姓尤的串通一气,编排我的坏话。不然,今个儿那薛大姑娘,平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会特特地穿了这等衣裳过府来?笑话都传到亲戚家里头了!” 贾珍素知秦氏秉性,只觉她思虑过甚,凡事疑神疑鬼,笑着开解道:“那凤姑娘倒不像这样多事的人。恐怕是你想多了。姑且不论这个,我先问你,那薛大姑娘平日里和咱们府里并无来往,今个儿来寻你,究竟是为的什么事?” 秦氏见他极力为尤氏、凤姐诸人开脱,心中虽有不甘,也只得暂且放到一旁,因贾珍问起宝钗的事,少不得解释道:“前几日书塾里那个老塾师,唤作什么的,不是死了孙子吗?薛大姑娘的哥哥跟钟儿都是他同窗,少不得去铁槛寺送最后一程的。岂料为些子小事,她哥哥竟把钟儿给打了。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唯恐我不自在,面上过不去,催着她过府来替她哥哥赔罪。” 贾珍听了诧异道:“竟有这事?那日我原也去了的,因家里有事,回的早,未留意钟儿,想来他既和宝玉在一起,断乎是出不得差错的。想不到那薛呆子竟这般不给我面子?” 秦氏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少装蒜?我岂不知你和那薛大爷平素最是要好,背地里一起吃喝嫖赌,干了多少勾当。必是你碍着薛大爷的情面,不好为钟儿出头而已。这会子又装不知道。你放心,我怎会因这事怪你。说到底,原是钟儿有错在先,我早和秦家说过钟儿这样子不行了,偏老头子不会养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珍见被戳穿,也赔着笑说道:“薛呆子已经知道错了。只怕过几日还要请上一桌,专程给钟儿赔罪呢。依我说,不如大事化小,就这么算了。” 秦氏奇道:“难道你竟以为是我不肯罢休?是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心细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怕若她们知道我家的事,也就撂开手如瓦砾泥土一般了。说起来那薛大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我冷眼旁观,那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人虽迂腐了些,但既是女儿家,也就不怕了。” 贾珍笑着说道:“咱们且不议论外人。我忽而想到一事,那薛家是巨富之家,薛呆子又是那般一个人,岂不可惜了?待过几日他摆酒赔罪时,我就拉了冯紫英来游说,银钱虽是俗物,只怕千岁爷正用得着。” 秦氏摇头道:“这事是大老爷们的事,你又问我做什么?你们男人整天里只想着什么从龙之功的,要我说,竟是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远离这些外事的为好。我这一辈子,就是被这些事情给连累了。” 贾珍听了,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怎地你竟和父亲一个腔调。他是年纪大了,把从前的雄心壮志都消磨没了,你怎的也这般说?” 秦氏幽幽一叹道:“我是命中遇到你这个冤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贾珍闻言,对秦氏更是又怜又爱,自不必说。 且说薛宝钗辞别秦可卿,一路急匆匆沿原路出了会芳园,又寻至尤氏处,却听丫鬟婆子们说尤氏突然旧疾犯了,不免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多理论,进房去说了几句话,看尤氏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急急告辞出了宁国府。原先引她从花园角门入府的那个婆子却不见了踪影,尤氏倒派了另一个婆子送宝钗出府。 宝钗只觉得这半天里竟如同做梦一般,看到听到了许多先前料想不到之事,心中虽有许多猜疑,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去多论,一径往梨香院里赶。 她因全力接手了自己嫁妆中的一些生意,这几日进进出出,倒比先前更多些,故更是轻车熟路。岂料车子刚刚在通街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许多人拥着薛姨妈迎了出来。 薛姨妈不待别人动手,亲自替宝钗打开车子帘子,见了宝钗就儿啊肉啊的痛哭,直说叫宝钗受委屈了。 宝钗吓了一大跳,哪里见识过这个,况且薛姨妈这般架势,也是她身为女儿承受不起的,忙下得车来,一把搀住薛姨妈,也声音呜咽着说:“母亲何以如此?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薛姨妈紧紧握住宝钗的手,只管老泪纵横并不说话,底下头文杏同喜同贵等丫鬟并婆子媳妇儿都笑着说:“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事?还不是记挂着姑娘?自姑娘出门后,太太一直心神不定,一直站在门口等呢。” 宝钗闻言,将信将疑,只觉得受宠若惊,忙劝薛姨妈道:“母亲何苦如此?女儿才去了多会子辰光?”原先心中还有几分埋怨薛姨妈误信凤姐之言,致使自己差点中计的,如今听说薛姨妈这般,竟是连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了,暗道:若论心计,母亲那样一个老实人,怎好跟凤姐相提并论?必是不出三言两语,就被她哄骗了去。况且凤姐是出了名的伶俐会来事,又是母亲的亲侄女,母亲焉有不信她的?只可恨那凤姐藏奸,哄骗老实人,以后倒是要劝母亲远着她些才好。 薛姨妈呜咽着说:”都是你哥哥不好,反逼得你一个大闺女受这等委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里岂能好受?你早晨坐车子走了之后,我就在心里犯嘀咕,后悔得紧。若是果真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闭眼之时,又怎好同你父亲交代?你只知道我在门前等了这些时候,还不知道我心里头的打算呢。我正在和你哥哥说,若是你到晌午还不回来,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就拼着这张脸不要,自己往宁国府讨人,跟那姓秦的理论理论去!你问问你哥哥,我是不是这般同他说的?” 宝钗抬眼看时,果见薛蟠讪讪地也从大门后头走出来了。宝钗心中更加感动,忙扶着薛姨妈道:“大白天的,一家子人站在大街上,成什么话,怕被人看到了笑话。母亲还请进屋去,待女儿细细跟母亲禀报。” 其实梨香院虽是通街,却也不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原本是一条极僻静的小巷,界断荣宁二府不通,亦系私地,一两里地里只见望得见荣宁二府高高的围墙,哪里有什么过往行人看见?只是一家子人却也不好总站在此地,否则成什么体统? 宝钗既如此说,薛姨妈却也会意,就势下了台阶,就由宝钗扶着手,一家子人进了黑漆大门里,绕过屏风。 宝钗抬头,一眼望见迎面的厅堂里摆着满满的一桌子菜,还不停有人不停地捧了菜往外头摆,不由得奇道:“这又是要宴请什么人?” 薛姨妈闻言,看了薛蟠一眼,薛蟠方上前来,给宝钗作了一个揖道:“好妹妹,都是做哥哥的不好,害你受委屈了!”宝钗不由得又惊又喜,忙不迭推辞,不敢受他这礼。 又听薛姨妈在一边笑言道:“常听人说京城知味居的菜烧得好,毕竟没尝过。如今特地从外面叫了知味居的菜来,满满摆了一桌子说要跟你赔罪,也叫我连带着尝尝鲜。” 宝钗听了,更是不好意思起来,道:“我哪里受得起这个。连母亲也取笑起我来。” 薛姨妈正色道:“哪里是取笑。我常跟人说,我这个女儿,比儿子还要强许多呢。” 一家人一团和气,说说笑笑入了席。席间薛姨妈不停地为宝钗布菜,倒叫宝钗不好意思起来。不多时饭毕,薛蟠是个坐不住的,先借口有事出去了。宝钗亲自奉茶于薛姨妈,娘们儿两个亲亲热热,说些家常话。 薛姨妈道:“香菱这件事,毕竟是你鲁莽了些,你好好想想,若是真个传出去,难道你名声好听?也怨不得我气了这么多天。不过既是你这般坚决,想来定然也有你的一番道理。做娘的岂有为个丫鬟不理女儿的?况且为了你哥哥的事,你又出了大力,也算抵过了。”宝钗听薛姨妈这般说,知道这件事算是揭过了,心中喜不自胜。 薛姨妈就又接着说道:“如今我唯一担忧的是,先前允诺了秦小相公,过几日摆酒与他赔礼的,只怕你哥哥心中有气,到时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闹出什么事来。” 第39章 宝钗道:“母亲不必担心这个。女儿自当尽力劝解哥哥。”心中已在盘算,听秦氏所言,似乎她本家已倒,即使薛蟠不肯去和秦钟赔罪,料想也没什么大碍。虽然贾母和王夫人都被瞒着,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消息又能瞒几天呢。不过这几日艰难罢了。 薛姨妈见宝钗如此保证,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忙着跟宝钗打听宁府的情形:“那蓉儿媳妇儿,你如今也见到了,果真如外头传的那般不堪?” 宝钗想起秦氏日里的情形,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她也怪可怜的。从小没了爹娘,被接到宁国府里,竟被教养成了这样一副样子。那模样固然是极好的,论起大事来,言语里也颇有见识,只是到底是个糊涂人,不说也罢。” 薛姨妈听了这话,越发起了寻根究源的心思,追问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了,你倒是说说看?” 那一瞬间,秦氏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语和跟贾珍说话时候的微妙神态在宝钗心中一闪而没。但宝钗却只是摇头说:“我也看不大真切,倒不好说。横竖日后远着她也就是了。省得连累了咱们。她那个样子,依我看,未必能得长久。” 薛姨妈再问究竟时,宝钗只是摇头,只得就此罢了。 宝钗本欲将凤姐暗算她的事情向薛姨妈道出,但又一细想,一则事情牵扯了秦氏,说起来麻烦,薛姨妈也未必肯信,二则毕竟凤姐是薛姨妈请过来出谋划策的,只怕薛姨妈听了寒心。只是悄悄地将凤姐暗算贾瑞的事情给说了,道:“如今我听得外头人都传言说,原来司塾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因为深恼凤姐姐,才回金陵去不教书了呢。凤姐姐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只是咱们远来是客,倒不好说她什么,从此倒要远着她才好。” 薛姨妈素知王熙凤在荣国府权势滔天,况且又是自己的亲侄女,哪里肯为不相干的人疏远了她?忙笑着说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难免听风就是雨的。我是过来人,眼里看得真切,那凤姐平素虽然也和族里的这些小叔子、侄子说说笑笑,实则心里头只有琏二哥一人。若说是撩拨老司塾的孙子,故意害死他,断然没这个道理。” 宝钗道:“这个我自是知道,凤姐姐虽然和贾蓉贾蔷他们亲近些,想来原也为的是利钱银子上头的事。谁不知道她掌管着这府里的月钱,每月靠了这等不好在官面上讲的营生牟利,别人再劝到底不听的。她既铁了心要做这等营生,少不得外头得有几个心腹人。这原也没什么可疑的。我的意思是说,凤姐姐平日里决断杀伐,少说也有几万个心眼子,又暗地里做这种营生,和咱们家毕竟不是一路人。若是哥哥或是我不小心言语间冲撞了她,她眼珠子一转,只怕咱们家也吃不消。” 薛姨妈不以为然地笑道:“又来了。你哥哥虽鲁莽些,却也是知道轻重的。又怎敢去招惹你凤姐姐?我也曾千叮咛万嘱咐他的,料想不会出什么大碍。再者,就算他有什么不妥,你这个做妹妹的,难道不会出面描补?” 宝钗见薛姨妈说到这份儿上,情知是劝不动的,只好不说了。 薛姨妈见宝钗坐在一旁不说话,便顺手扯着宝钗袖子说:“我的儿,让我看看你的手。先前我是气急了,才打了你几下子。痛在你身,疼在我心,若是一时落了疤,你叫我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把先前的那些委屈猜疑抛到九霄云外了,忙笑着站起来:“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做女儿的惹母亲生气,原本就是女儿的不是,原该管教的。再者你看这不是好了?” 一面说,一面将袖子褪下来,只见一段手臂洁白圆润,上头惟有几个月牙形伤疤,痂已经褪尽了,那浅的疤,已经看不见了,深的也只留浅粉色的痕迹,想来不过数日就能好的。 薛姨妈见了,眼睛里满是痛惜悔恨之色,宝钗忙劝解道:“不过再等几日也就消了。母亲放心。”又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女儿自小先天壮,皮实,是摔打惯了的,什么时候留过疤了。” 说的薛姨妈也笑了:“哪里有女儿家这般说自己的。你听听这口气,哪里还像是个闺阁小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说来也奇怪,你小时候那般淘气,现在竟这般懂事了,可见是老天爷可怜我命苦。若是你哥哥有你一半懂事,我这辈子也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宝钗听薛姨妈提起薛蟠,心里也忍不住叹息,又不好在面上显出,怕薛姨妈更加伤心,正欲以别言劝解间,薛姨妈却又说道:“先前我一时气急,赌气把你父亲留给你的嫁妆产业丢给你打理,原是为难你的意思。你虽然聪明,素有才干,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倒不好常在外头走动,抛头露面的,身边更没几个知根知底的妥当人供你调遣,想来必是处处为难如今不若你仍把嫁妆交给我打理,如何?” 宝钗对母亲颇为信任,虽然当初父亲指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万之数,经薛姨妈这么一转手,丢给她时,不过十之一二,但心中也只是以为是古董文玩、头面首饰等东西收拾起来太繁琐,薛姨妈未及清理而已,断然想不到薛姨妈竟然会昧下的。况且她是能赚钱的人,又不愿嫁人,原本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嫁妆。因此薛姨妈重新开口要回嫁妆,宝钗心中倒不觉不妥,只是想到别的产业犹可,那绸缎庄却是费了好些心血的,生意刚刚起步,若中途就此夭折实在不甘心,故答道:“母亲此言甚妥。只是那些产业中有一处绸缎庄,是女儿新近刚拟下章程,整顿了人手,重新张罗的,如今诸事刚刚起步,倒不好立时撂开了手去,仍旧要在旁看一段日子才好。女儿明日就把其余产业仍交给母亲,这绸缎庄留着让女儿练练手可好?”说到后面,已经是一派撒娇的语气,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薛姨妈本是有些心病的,生怕宝钗说自己昧下她的嫁妆,又怕宝钗不肯乖乖将那些产业交回,真个翅膀长硬了,脱离了自己的辖制,如今听她肯应允,已是了却了大半心事,至于区区一个绸缎庄,虽然绸缎是他们薛家发家的老本行,但这处产业地方并不大,满打满算不过千两银子的本钱,如何肯放在心上?当下满口答应,和颜悦色道:“如此也好。只是你又不愁银钱,到底别劳累太过。何况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到处疯跑也不大好。” 宝钗笑道:“母亲放心,用的都是咱们家的旧人,如今都已经上路了,算不得什么劳累,只是还要在旁看一看,免得出了纰漏。若说到处疯跑,是再没有的,平日里去铺子,都是带了很多人照应着的,更不会被人冲撞。”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蟠儿性子野,每日里不落屋的,你又没个别的兄弟陪你出去。若是传了出去,外头人不体谅你是忙着张罗自家生意,只说你太过轻佻,岂不是冤枉?” 宝钗闻言,也着实迟疑了片刻,继而扬眉而笑,向着薛姨妈言道:“我等闺中女儿,恪守妇德,最在乎的是一个心字。像书里头那等女子,虽日日在绣楼之上,但一颗心早就跟人家跑了,这才是有辱门楣;我虽偶有外出时,但也只为照顾咱们家的生意,心思是正的,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况且咱们虽是皇商,到底也是商户人家,原比不得公侯府里的小姐,若为了这个束手束脚,岂不是失了咱们商户人家的本分?” 宝钗虽是如此说,心中到底是不安的,见薛姨妈脸上犹有不以为然之色,忽又想起一事,笑着说道:“若说我这些日子里头出门,十次倒有八次是为了哥哥的事情。当日里母亲是怎么说的?不过是替哥哥分忧而已,况且连易钗而弁这种出格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呢,母亲当日也是在后面催着说赞成的,说出了事尽管替女儿兜着。如今也请担待一点罢。”一面说着,一面将头靠在薛姨妈肩头,腻在她怀里。 薛姨妈听宝钗提起当初的根由,自己倒似被噎住了一样,急切之间倒是无言以对,半晌才笑着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家是皇商,虽比一般商户人家要高出许多,毕竟不像他们公侯家的小姐铺陈那样大的排场。难道那用不起七八个丫鬟嬷嬷、没有兄弟陪着出门的小姐,就一辈子不出门不成?各有各的路罢了。” 母女两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子话,宝钗就退下了。她原本还忧虑薛蟠未必肯向秦钟低头赔罪,夜里头倒是谋划了好几个计策,岂料全然用不上: 次日一大早,宁国府里贾珍就下了帖子,请薛蟠明日往会芳园赴宴。薛蟠宴罢归来之时,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喝得醉醺醺的,向薛姨妈夸口说要跟着珍大哥、冯大爷等人干出一番事业来,好给薛姨妈挣个凤冠霞帔的诰命。 薛姨妈将信将疑,已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宝钗的手连连说苍天有眼,自己总算熬出头来了,眼见儿子出息有望。 第40章 其后几日宝钗忙着把手头生意重新移交回薛姨妈,连王子腾之女王映华小姐发起的诗文宴会都未参加。听湘云、探春几个回来说,宴会颇为热闹,除诸贵女外,尚有许多朝廷诰命、王孙公子都来捧场,什么北静郡王妃,西宁郡王世子夫人,襄阳侯夫人,南安郡王的孙子,锦乡侯的儿子,保宁侯的儿子,林林总总,说了足足有十个八个名字。探春又极力赞北静郡王妃姿容风仪,说竟是平生罕见。 宝钗闻言,十分好奇,忙问道:“难道王妃也作诗了不成?” 湘云忙笑着告诉她缘故:“这日却是联的即景诗。诰命们原本都是坐在楼上那席听戏的,因听说我们女孩家要联诗,都说王妃好文彩,特特地恭请着她给起了几句。果然出口成章,用词新雅。据外头喝酒的公子哥儿们逐句评去,竟是起句为尊,连傅姑娘的联句尚排在后头呢。” 林黛玉也未去赴宴,在一旁听湘云如是说,冷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的。她是郡王妃,四下里的人少不得给她面子。” 宝钗忙看了她一眼,笑道:“听闻这位王妃在家时候就是个喜欢诗文的,文才是极通的,今上因念及北静郡王亦以吟风弄月为趣,才下了圣旨,配了这么一桩好姻缘。”又问:“你们可曾也联诗了?” 探春摇头道:“未曾。我们几个本不常来这些场合,都只在太太身边陪着看戏,倒是未曾下场。” 宝钗便道:“我有一言,不知道妥不妥当,如今说出来还请姐姐妹妹们想一想。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如今京中诗会蔚然成风,虽然是一桩雅事,但闺阁文字就此外传,却也当慎之又慎。若是传扬开来,又有什么意思?” 众人听了,都感叹一回,道:“宝姐姐也太过小心了。如今京中正时兴这个呢。” 林黛玉却说道:“这话说的有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是拿着这个去沽名钓誉,却是俗了。我们又有谁是要凭着这个才华的名头去争名逐利的人?” 众人皆知若论文字才华,钗黛二人当为个中翘楚,见她们都这么说,也就罢了。唯有湘云还有不甘之色,不解道:“我倒不明白了,若是有这等才华却不用出来,又和衣锦夜行有什么分别?”想了想又道:“偏我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这做学问就是正事了,任谁也褒贬不得。倒比每日里学些针线烹饪的活计,到底爽快多了!” 众人见她这个样子,甚是可爱有趣,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探春也笑着说:“宝姐姐素来深忧远虑,必有一番道理在。云儿年纪还小呢,怨不得她不懂。” 宝钗又问道:“先前你们说的那傅姑娘,可是那傅秋芳?” 探春点头道:“正是呢。这位傅姑娘据说是通判傅大人的妹妹,这几年在京城里是极有名的,果真不负才女二字。只是听说她年纪也不小了,屈指算来这一两年也该出嫁了。” 宝钗知道的却更多一些,心中倒对傅秋芳颇为怜悯,只是不好跟姐妹们明说,正在这时林黛玉给她使了个眼色,宝钗会意,两个人一起走到里屋,黛玉就笑着问她:“这几日看你神情气色倒好,想是姨妈不生你的气了?我就说呢,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呢。” 宝钗也满面含笑回答:“母亲还是疼我的,这几日待我甚好呢。” 林黛玉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可巧这时候帘子开处,湘云从外面探进半个头来,向两人说道:“宝姐姐和林姐姐又在说什么体己话呢。我偏不依,倒是说来与我听听。” 宝钗闻言,和林黛玉相视一笑,向湘云道:“并没有说什么体己话。”林黛玉却笑道:“偏是你爱说话,一刻也安宁不得。你‘爱’哥哥正在前头温书呢,何不寻他顽去。”嘲的却是史湘云喜欢咬舌头说话,原该喊宝玉“二”哥哥,却误叫成“爱”哥哥的糗事。湘云从小和林黛玉是玩熟了的,她性子又素来大气,对这些话只是一笑置之,三个说笑了一阵子,一起出去了。 这时薛姨妈怕点心果子不够吃,忙着收拾了两攒盘的东西送进来,又拉住探春话家常,说起宝玉,探春笑着回道:“因这些日子书塾的十七爷爷回南去了,父亲就叫二哥哥在前头外书房用功呢。我常听他说跟秦小相公约好了,说要重新收拾过书房,两个人一起读夜书呢。老太太听了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宝钗听到秦小相公的名字心里就是一咯噔,经过薛蟠跟秦钟那么一闹,她如何不知道秦钟私下里做的勾当,想来宝玉既然和他甚好,岂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越发对这些面上光鲜的所谓王孙公子不屑起来。 谁知这日黛玉探春等人走后,薛姨妈就跟宝钗商量,说想要把探春说给薛蟠,道:“我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三姑娘倒是个有见识的,模样好,人品也是不俗,言谈才干样样出挑,身子骨也硬朗,想来是容易生养的。虽说有个绰号唤作玫瑰花儿,脾气大一点,性子厉害一点,但你哥哥那性子,正是要讨个这样的娘子,方能管住他的。” 宝钗听了这话,暗道黛玉的忧虑果然不差,心中虽然惊慌,却也早想明白了关窍,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口中向薛姨妈道:“母亲的想法果然高明。只是却有一条,三妹妹的亲事,怕是太太做不了主的,母亲请细想,那赵姨娘……。” 薛姨妈到底是在大宅门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虽然有的时候在大事上糊涂些,不多时却也就想明白了关窍:王夫人固然是贾政明媒正娶的正头夫人,实则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渐渐失宠了。如今在贾政面前得宠的正是探春和贾环的亲娘赵姨娘。赵姨娘是家生子,眼光见识有限,容貌虽不俗,谈吐举止却上不得台面,在这府里颇不受人抬举,但贾政却爱煞了她,常常宿在她房中,她行动有了差池也常设法回护。王夫人和赵姨娘势成水火,早成了贾府里心照不宣的秘密。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却赶着求娶王夫人对头生的女儿,这岂不是打她的脸? 薛姨妈叹道:“我一时倒没想到这一层。好容易看中一个,却偏又是说不得。若是香菱……” 其实宝钗说探春和薛蟠的事成不了,还有另一层意思。她素知探春是个有志气的,知道她未必看得上薛蟠,就算贾府人也未必舍得她嫁的,薛家何必巴巴提了出来,自取其辱?只是薛姨妈一时领悟不到这层深意,反扯上当初香菱的事情,纠缠不休,总不是个了局,宝钗不好明说,只得劝道:“母亲何必如此?只要哥哥上进,有了本事,还愁娶不到称心如意的嫂子?” 这一番话极是合了薛姨妈的心思,听的她眉开眼笑,连声向宝钗说道:“说的也是。如今你哥哥果真学着上进了呢。若真个把从前的那些怪癖都改了,我做梦都会笑醒呢。”又道:“你哥哥如今整日里和珍大爷、冯大爷谋划什么事,说不定果真押中了宝,岂不体面?” 宝钗想起薛蟠整日里叫嚣着什么从龙之功,就只觉得烦躁不安。但薛蟠正在兴头上,怎肯听信她那些劝阻的话?就是薛姨妈,也一厢情愿地盼着儿子好,更不想着若是失败了,该如何如何的。更让宝钗惊讶的是,自从薛蟠开始跟着冯大爷那班人混了之后,也不求着自己查账了,说是冯大爷那里自然有妥当的人。宝钗虽是免了抛头露面的烦恼,却也隐隐有几分担忧,生怕薛蟠不懂账目,被人蓄意哄骗了去,又不好明言,生怕伤及贾珍、冯紫英等人的体面。她也曾就此事细细问过那看似无所不知的神秘声音,偏那声音沉默起来,被逼问得狠了,就一味故弄玄虚。 第41章 因薛蟠走了冯大爷的路子,不再求宝钗帮衬生意,宝钗手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绸缎庄要料理,倒比从前要省心省力许多。陈义家的小三子经了她几个月的指点,已经颇为上道,把生意打点的有模有样。宝钗只消在大处指点一二即可,甚是便宜。 这日正是端午节前后,宝钗吩咐老家人在前院请铺子里的伙计喝酒吃肉,又听陈义家的代儿子回些琐事,不过是丝绸价格上涨、店中存货眼看脱销等事。宝钗听了就问道:“咱们家绸缎庄里的货,向来是由商行从江南调度的,如今仍向他们进货就是了。只是有一样,叫他们依然按平价开了单子去,虽都是咱们家的本钱,却也分个明白。” 陈义家的原本只是在二门外干粗活的妇人,如今在宝钗手下做了几个月,却渐渐历练出来了,说话间倒比从前干练了许多,笑着回道:“姑娘说的自是正途。亲兄弟,明算账。起先咱们铺子里也是这般做的,每月月底跟商行结账,从来都没有延误过的。只是从上个月咱们家商行都由什么冯大爷引荐的人接管了,再进货就不容易了。” 宝钗早知道薛蟠把名下的产业尽托付给冯紫英相熟的人照管,只一味胡吃海喝,等着伸手收利钱,她心中早就埋怨薛蟠糊涂,失了皇商的本色,如今又听说这么一出,禁不住蹙眉问道:“可曾跟大爷说过?虽是请了外人打理,却依旧是咱们家的铺子,岂有不卖给咱们货的道理?想来是新执事初来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有意立威。倒是让大爷去招呼一声,也就是了。又不曾少了他货钱的。” 陈义家的忙说道:“大爷只是坐着收利钱呢,哪里管这事儿。况且小三子说,自新执事接手了商行,倒是把商行的货价都调高了两三成,紧俏货更是价高者得呢。若是打着咱们家的名义,好言好语求他们仍旧按照平价算账,想来他们也是肯的,只是违了姑娘平时的教导,也恐被他们小看了去。倒不如从别家行里进货,价格反倒便宜些。” 宝钗也听说过,自冯紫英的人接手商行以后,所需各类货物的量极大,常常是几船几船的棉花布匹粮食运来,顷刻就被大主顾买走,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处觅来这许多订单。商行打开门来做生意,凡事先紧着大主顾,原也是正理,自己这家绸缎庄本小利薄,能吃下的货物毕竟有限,何况当时设绸缎庄这处生意原本是为了商行出脱货物方便,如今商行的货物既然不愁销路,供不应求,断然没有反过来要商行紧着绸缎庄的道理。她斟酌至此,就说道:“如此也就罢了。只是别家商行竟有货匀给咱们家?” 陈义家的笑着回道:“怎么没有,价格反倒比咱们家的商行低些呢。况且小三子还说,等到赚的钱多了,就回明姑娘,多添些人手,派人专门在乡间收丝,再开几个作坊,这样得利就更丰厚了。” 宝钗着手打理这间绸缎庄,原为刘掌柜携子卷款潜逃后,铺子里人事混乱,如今趁机重整旗鼓而已,也没想着要凭这间小小的铺面赚多少钱,见陈家小三子雄心勃勃挽开了袖子要大干,面上嘉许,实则心中并没有把这几千两银子本钱的铺子当做一回事。倒是薛家的商行如此大规模进货出货,事态可疑,倒让她忧虑了好一阵子。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头绪,只得招呼莺儿、茜雪过来,主仆三人一起在房中做些针线。 冷不丁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宝钗耳边响起:“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宝钗猝不及防,一惊之下,手中的丝线差点走歪。她缓缓将手中的绷子放下,方向那个声音说道:“问你正事的时候,你死活不出声,如今又跳出来做什么?” 那声音颇为气急败坏道:“你现在倒是越来越硬气了!我想出声就出声,不想出声就不出声,你能奈我何?” 宝钗笑笑道:“你来无影去无踪的,就连你我说话别人也看不出来,只当我癔症了呢,我自然奈何不了你。只是觉得奇怪,前几日那么问你,你都不肯出声。如今主动跳出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声音愣了愣,抱怨道:“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常去探望香菱的,怎么这许多日子提都不提?先前我还道是风声紧,怕官府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如今连你母亲也撂开手不管了,怎的还不去看她?” 宝钗听它如此指责,并不生气,只是含笑点头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你莫要急,我早和莺儿吩咐过,说要这几天去看香菱呢。” 那声音又是一愣,惊问道:“怎地我不知道?” 宝钗不动声色,笑着说道:“正是呢,怎地你不知道?这事莺儿、茜雪都是知道的,早暗暗筹备了好几日了,怎地你不知道?难道你——那时睡着了?” 那声音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正是呢。许是我当日一不留神,睡过去了。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几时去看她?” 宝钗闻言,知道要说些长篇大论了,却先不回答,只是向莺儿茜雪两个笑着说道:“忙了这么大半天,头倒有些痛,倒想一个人静一静。”须知她和那声音交流时,在外人看来就如同发呆一般。这发呆的时间长了,难免惹人猜疑,所以还是借故一个人在房中,才好行事。 莺儿茜雪闻言,都退下去了。宝钗方慢慢说道:“你莫急,也就这一两日了。说起来,那么久不见她,着实想念,还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罪呢。” 那声音起初还道:“正是,许久不见她了,莫说是你,就是我都有些想她呢。”待到宝钗提到香菱受罪,陡然间声音高了八度:“受罪?怎会这样?你不是说诸事安排得妥当吗?不是把她托给刘姥姥了吗?那刘姥姥是极讲义气的人,既然应承了你,是再不会出错的。难道你竟趁着我不在,将香菱送到了别处?” 宝钗慢条斯理说道:“你且莫要着急。香菱仍由刘姥姥照管。这点我并没有诳你。只是你仔细想想,香菱小时候,虽然也受过几年苦日子,但养在我家的这两年,一直跟着我,吃穿用度,可有少过她的?她平日涂的脂粉,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上好的?不是我夸口,就是外头平常人家的小姐,穿的用的还不及她呢。古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这一两年既然是这么过来的,一时把这些都给抛开,哪里受得了?日里夜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哭呢?再者你也知道她模样生得好,乡间人都是敞开了门,时常走动的,论门户严谨远远不及我家,若是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一时窥见,见她生得貌美,动了什么不良的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顺着宝钗的话头细想,只觉得大有道理,不由得惊怒交加,恨声道:“既然如此,你还由着她到乡下去住?你就不怕她住不习惯,你就不怕她受人欺负?你……你安的是什么心?” 宝钗由着那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吵骂,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说道:“锥子没有两头快的。凡事总要有一个取舍。我们家里头吃的用的,自然比外间人家要好上许多。香菱在此处,自然吃得饱,穿得暖,别人见她是我的丫头,也不会刻意刁难她,若有不开眼的人要调戏她,那寻常人早被打了出去。便是她服侍人服侍的不如莺儿妥帖,又只爱读书写字,并不爱做活,我也纵着由着她,亲自教她习字,那些脏活累活只叫小丫头做去。只是她在我家,到底是为奴为婢的身份,母亲有意抬举,一意想叫我那不成器的哥哥纳了她,你又舍不得。如今住到乡下,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穿的不过粗布麻衣,凡事免不了要亲力亲为,抛头露面的,劈柴烧火,担水淘米,她从前爱读书写字的,如今也只有围着茶米油盐酱醋茶了。这些还都是小事,若被那无赖闲汉缠上,被欺负了也只有认了。只一样好,不用和我哥哥有瓜葛。你当日整日聒噪,一力撺掇着要我放了香菱,如今我受尽母亲褒贬,好歹合了你的意,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声音恨声道:“既然你早看出这些利弊,为什么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反倒害香菱受苦!可见是有私心!” 宝钗悠然道:“这可是奇了,我又不是神仙圣人,算得出前因后果,能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的。你也看到了,为了香菱的事情,母亲差点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呢,我若是事先想到这一层,恐怕也就撂开手由着哥哥纳香菱了呢。” 那声音气急:“你——好狠的心!香菱那孩子这般命苦,自幼离了爹娘,又被人卖到你家,你自该待她好些。” 宝钗道:“这话更是奇了,香菱固然从小坎坷,但一来怪那拐子丧尽天良,诱拐幼女,二来该怪她家里看顾不周,所托非人。我哥哥买她时固然莽撞霸道些,却也是按了规矩付了身价银子的,她来我家后我待她也甚是客气,任凭你去金銮殿上评理,于情于法我家都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如今你嫌我哥哥不成器,觉得让香菱做妾是辱没了她,我私下做主放她走,并不要回身价银子,又送她银两傍身,已是早尽过了情分。难道还要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安稳顺心,才算不狠心吗?” 那声音愣了一愣,还想讪讪争辩些什么,却见宝钗忽然将颈间那金锁摘了下来,放在炕桌上,笑着向那金锁说道:“阁下形迹已露。如今香菱都离了我家了,还寄在这金锁里做什么?我家并无你要的东西。” 第42章 原来宝钗自幼和这个怪异声音相伴,时常得它耳提面命,实在是不胜其烦。何况这声音有的时候刻薄偏激,有的时候一味打击讽刺,于出谋划策上倒是平常,偶尔泄露天机,却也闪闪烁烁,极少说什么准话,让人反倒愈加为难。若细论这声音这些年来的功过,竟是功过参半,所幸宝钗自个儿有分寸,它出的那些馊主意,未曾偏听偏信,否则必定贻笑大方了。 若是单是这样,宝钗也就罢了。她从小本有怪病,体内有一股无名热毒,又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早就是见怪不怪、听之任之了。可近来为了香菱的事,这声音着实撺掇得厉害,待到薛姨妈责怪了宝钗,它仍不管不顾,只催着宝钗照拂香菱,全然不体谅宝钗处境。宝钗心中就有些疑惑,觉得它赖在自己身旁不肯走,恐怕并非好意,只是借助自己力量偏助香菱,至于自己的死活,哪里放在它眼里心上,故而有意把香菱处境说得极惨,试探它的用心。若是肯为自己考虑,也就罢了,若是不识好歹,一味叫嚣无法无天,必要设法寻出它真身,设法驱逐出去,换一个清净。 宝钗打定了主意,就派人暗暗察访,四处打听奇人异士,又默默回忆儿时的事,苦思这声音出现的前因后果,心中就有些怀疑这声音跟她的金锁有关。她是个聪明人,又自幼博览群书的,很快想起儿时看的一本吹嘘佛道神通的杂书,依稀记得上头有个灵犀锁,式样似乎和自己这个金锁有些相似。猜想这声音许是寄灵其中,故而能和自己以心音传声,沟通无碍。 宝钗想至此处,就暗暗地试了几次,有几日故意把金锁忘在卧房,果然那几日宝钗向莺儿茜雪等吩咐了许多事情,这声音连个声响都没有,就连香菱那边传来了消息,它也不似往日般跳出来指手画脚,可见是一无所知了。 如今宝钗只将那金锁放在炕桌上,冲它扬声说话,仍不乏试探之意,半晌见房中寂寂无声,心中却也忐忑,只是面上故作沉稳。哪知这声音到底沉不住气,迟疑着出声道:“你怎知道的?” 宝钗并不回答,一人一锁僵持良久,这声音方道:“你却是错怪我了。我只是一心为你打算,见你哥哥和母亲,亏欠你甚多,才到这里帮你的,又同香菱有什么关系?” 宝钗微笑道:“阁下这离间之计却是过了。我母亲、哥哥待我如何,我心中自有数,不消你说。我知你必是香菱极亲近的人,见她生来坎坷,故寄身此处,设法搭救。这倒也没什么,香菱本就是个极招人疼的,我怜惜她的心思,虽不及你,只怕也差不了许多,被你借力原也无妨。只是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齐家却排在治国平天下的前头,可见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总要自个儿先站稳了,再慢慢助人的道理。若是自个儿都没站稳,却想着去帮别人,只怕什么事都做不成呢。因此你纵然怜惜香菱心切,也请莫要总是催促。总要我瞻前顾后,凡事筹划妥当,既要自己便宜,又要母亲哥哥不起疑,这样香菱方能在外头住的长久安乐。甄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声音听了宝钗这番话,正在感叹品尝滋味间,突然听她称呼自己为甄老先生,不觉冷哼一声说道:“我哪里是甄士隐?你这么个人,难道竟然连男女都分不出?甄士隐那个挨千刀的,丢了女儿,败了家业,那都是他时运不济,也就算了,怎的弃结发妻于不顾,自己说出家就出家了?这算什么男人!” 先前宝钗也曾思前想后,推测这声音的来历,因这声音对香菱分外看重爱护,说起甄家事来又知之甚详,免不了猜测是香菱的亲生父亲甄士隐,想起自己一个闺阁小姐,因奉了双亲之命,日日将老先生寄灵的金锁贴着小衣戴在身上,难免心中有些羞惭为难,只怕打草惊蛇,才勉强戴到了今日。如今竟听这声音说它本是女子,她和这声音数年相处,如何不知它秉性?料得它所言非虚,心中自是意外之喜,那些个羞惭为难才尽散去了,又忙着问道:“原来并不是甄老先生。却是我唐突了。莫非你是香菱之母,甄门封氏?” 这声音言语里甚是不耐烦:“这又与你什么相干?我也不是甄士隐的娘子,你何必咒人家死?你若这么猜,就算猜到天黑也是猜不出来的。早告诉你,你母亲是个偏心的,早晚要害死你,偏你不信。这也合该是你的劫数。早些安置好香菱是正理。” 一人一锁经过这番试探,重新讲和。宝钗这几年是戴惯了这金锁的,如今知道寄灵其中的是女子,心中芥蒂就去了一大半,仍旧收拾了戴在项中。锁中的声音吃她这么一吓,倒也老实了许多,不再聒噪。 又过了几日,宝钗见诸事停当,天气也好,就向薛姨妈禀明要去绸缎庄探视。自她出面摆平了秦钟之事后,薛姨妈顾念着她有功,待她甚好,也不加阻拦,随她去了。众人皆知绸缎庄是她将来的陪嫁,又都知道是小姐自家在打理,她出门时便可以直接是小姐装束,倒不用似帮薛蟠查账那般,为了顾全哥哥面子,每日里换了男装掩人耳目,生怕别人知道老薛家的男人不中用,又驭人无术,连看帐都要靠自己未出阁的妹妹代劳。 薛家虽然比不得贾家行事气派规矩大,宝钗出门时候却也有奶娘丫鬟等人簇拥着,外围跟着几个妥当的老家人。知道宝钗用意的只有莺儿、茜雪二婢,其余人就连奶娘张嬷嬷也只以为宝钗是要去绸缎庄查货,还在劝着说:“咱们薛家是皇商,小姐学着做生意自是好的,只是太过辛苦,却是得不偿失了。”宝钗面上谢过,心中自有主张。 少顷车子到绸缎庄后门停下,早有陈义家的小三子率领众伙计迎入内院,又亲自提了一壶茶送上来,说是今年新得的碧螺春。尚未奉入厅中,早有茜雪抢着出来接了,又白了小三子一眼,吩咐道:“这里不消你伺候。你只把前些日子新到的锦缎拿出来几匹,只怕姑娘用的到呢。”小三子笑逐颜开,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这边莺儿看到茜雪和小三子两人情态,偷偷凑到宝钗耳边道:“姑娘你看他们。以后要传什么话竟不用陈义家的去传,要她去传,岂不是两相便宜。” 宝钗笑道:“再看看罢。若真是如此,她可真个算是咱们家的人了。毕竟是当年老太太一手调.教的人,小三子倒是个有眼力的。” 主仆二人在一旁悄悄咬耳朵,茜雪已是捧着茶过来了,见她们这般笑嘻嘻望着她,脸上早飞起两朵红霞,却佯作大方,答:“张嬷嬷在外头院子里坐着呢。” 宝钗点头,知道她害羞,也不打趣她,又吩咐莺儿给张嬷嬷送点心送茶。不多时小三子领着两个人抱着几种花样的绸缎走过来,张嬷嬷老眼昏花,见那两人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老婆子,一个是梳了头的年轻媳妇儿,两个都穿着粗布衣裳,认作是绸缎庄上请的帮佣,况且都是妇人,也不理会,仍坐在院子里喝茶。 那年轻媳妇儿低头进了屋,刚刚抬眼望见宝钗,眼中泪水就忍不住流下来,不是香菱又是哪个? 宝钗忙命茜雪给她拭泪,又笑着问道:“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乍一看倒认不出来了。” 香菱答道:“这是刘姥姥出的主意。说这样方不惹人注意。” 宝钗笑着说:“就是这个道理。如此甚是妥当。”见刘姥姥站在一旁,忙请她坐下吃果子,又细细问香菱别后情形,得知刘姥姥照顾她照顾得甚是贴心,每日里养在家里,不教出去抛头露面,又日日三茶六饭的款待着,更是放心,转头谢过了刘姥姥,又许她二十两银子,方向香菱说道:“前些日子你一直嚷着要学诗,我并没有什么可教你的。因怕你日日窝在房中闷着了,今日给你带了几本诗集来。民谚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说法,可见多读几本书,到底是有益的。” 一面说着,茜雪已经将包袱里的三本诗集递给香菱。香菱认字是认的差不多齐全了的,看那书皮上的字,知道是唐代李杜王的选集,心中欢喜溢于言表。 第43章 宝钗又正色说道:“我送你这几本书,只是为你闲时无聊解闷,并不是想助着你学这些有的没的东西。诗书固然是个好东西,却也只宜陶冶性情,若是一味痴迷其中,不顾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该学些针黹女工,才是女孩家的本分。不说你我女儿家,单说历朝历代的那些文人墨客,自误误人的却也不少。如前朝奉旨填词柳三变,‘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终生落魄,倒教人扼腕了。” 香菱悚然受教,忙把面上的欢喜收了,又讪讪把书收了起来。 宝钗见她这个样子,却又有几分不忍心,就放柔了语气,跟她谈些家乡里短的闲话,不过饮食起居等,略叙别离之情,见她气色还好,身子骨也壮实了些,着实心中欢喜。又跟旁边刘姥姥问话,听刘姥姥说家中生计,笑道:“原来姥姥家也种棉花?我家现也收这个呢,姥姥何不送到这里来,倒比外面铺子里价格公道些。” 刘姥姥闻言大喜,又迟疑着说:“我家里不过几亩棉花田,除去自用的,又能得几包棉花?姑娘家的铺子必是做大生意的,我们这点针头线脑的,还不够个零头呢,若是没眼色,巴巴地拿了来,只怕姑娘也为难呢。倒是仍旧叫乡里收棉花的人收了的好。” 宝钗知道北方乡间亦有种植棉花的习气,虽不及江南鼎盛,却也不可小窥。城中虽有收棉花的商行,却是做几千斤几万斤的大生意,并不屑接刘姥姥这等乡里人零散的货。城中就专门有一种行商,小有几个本钱,年年到乡间去收货,化零为整,再同大商行交易,赚其中的差价。譬如在乡间收购时候,一斤棉花只得五分银子,待到卖给商行,只怕就是六七分了。乡里人虽是知道,却也没别的法子,许多年来受人盘剥,早已习以为常,认作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宝钗听刘姥姥这般说,暗赞她倒有几分见识,况且也知进退,口中赶紧说:“不相干的。这如今是我自个儿管的生意,并不值什么,哪里为难了。你是不知道,这绸缎庄的生意已经有了起色,我正和人商议说要用前几个月的利钱在城里开个棉布店,把这块的生意也做起来呢。我家打开门来做生意,并不争多嫌寡的,姥姥只管送了来,价钱定然比你卖给收棉花的人合算。” 刘姥姥本是能吃苦的人,听了这话喜不自禁,向着宝钗千恩万谢。宝钗又教她道:“我家也收棉线棉纱棉布。姥姥是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这棉花纺成线,织成布,身价就高了许多。若是有暇,就纺了线织了布送到这里来,无论多少,价钱比外头只高不低。” 两人随口说了些浅显的生意经,眼见时间不早,刘姥姥才带着香菱出去了。 香菱临别之时依依不舍,哭着向宝钗说:“都为了我的缘故,倒叫姑娘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心中哪里过意得去?听说太太为了这事,也嗔着姑娘呢。” 宝钗忙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如今都好了。我家里的事情你还不晓得,大爷在外头有了什么事,母亲都只管叫我出主意的。如今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她不好再嗔我,待我竟比前些时又好了许多呢。”突然听到金锁中那个声音幽幽来了一句:“不过面子上过不去而已,再过几日保准又当做泥土瓦砾一般了。”宝钗心中刺痛,也不去理它,一时打发香菱去了。 片刻之后,奶娘张嬷嬷进来说:“方才姑娘生气了吗?怎么我见先前那个来送绸缎样子的小媳妇儿,是抹着眼泪走的?” 宝钗只得敷衍应对,谁知张嬷嬷却是个认真的,语气甚是语重心长:“姑娘平素那般平和稳重,何必跟一个底下人一般见识。何况还不是咱们家的人。说来也是怪,那媳妇儿生得好生齐整,倒面善的很,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莺儿托着一碟子点心走进来,听了这话忙放下托盘,笑着向张嬷嬷道:“你老人家想必是看错了。哪里有这等事?” 正欲以别言开解间,突然一阵嘤嘤的哭声传来,连宝钗都愣住了:“哪里来的哭声?倒像是个小孩子似的。” 张嬷嬷忙出去看究竟,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拉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精致可爱,只是眼角犹挂着泪痕。 众人见那小女孩身上的穿戴,就知道她是小门小户家出身的孩子,偏偏一双眼睛清澈得很,透着一股子灵气,叫人越看越爱。连宝钗那么端庄的人,都亲自走下来,握住她的手,用帕子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柔声哄她,又喂她果子吃。 只是待小女孩说明哭泣的缘故,屋里众人都不由得摇头,反倒争先恐说起小女孩的不是来。 原来小女孩小名叫柳依依,祖上甚有来头,正是理国公柳彪的后代。但国公兄弟子嗣甚多,除有一嫡孙现袭一等子柳芳外,其余的几房日趋败落,其境况与贾家之贾璜、贾芹、贾芸之流等同。小女孩的太爷偏生是庶子出身,分家时分到的家产最少,待到小女孩父亲柳荃的这一辈上,只守着十余亩薄田过活,娶得是一个胡姓老秀才家的女儿。 那胡氏幼承庭训,倒也识文断字,把柳家里里外外收拾得甚停当,只是一件事不好,没有儿孙福。胡氏和柳荃恩爱数载,头一胎是个女娃儿,婆婆还不在意,只说先开花后结果,待到第二胎生了柳依依,固然玉雪可爱,人见人赞,但柳家人都开始着急起来。柳婆婆更是隔三岔五地寻了机会敲打胡氏。 这日柳婆婆携了孙女柳依依出来闲逛,柳依依年纪幼小,见了街边卖糖人的就说要吃。那柳婆婆素来是个最悭吝不过的角色,这日却偏偏肯花费几文钱买了糖人与她。只是这糖人自然不是白给的,柳婆婆暗地里教柳依依说几句话,问娘亲什么时候肯给她生弟弟,柳依依却不肯,只说弟弟不好,她不要弟弟。柳婆婆只当柳依依小孩子家,只管搓揉捏扁,但由心意的,不料一向乖巧可人的柳依依居然顶撞起自己来,不由得恼羞成怒,顺手打了柳依依几下子。柳依依吃痛,难免哭泣出声。她年纪虽小,却是个伶俐人,见柳婆婆还要追打不休,当下直往街对面的薛家绸缎庄而来,趁人不备钻到后院,柳婆婆被前头伙计拦着盘问,只得干瞪眼。 众人见柳依依年纪虽小,叙事却难得的分明,都在心中惊叹不已,只是等到她说完这其中的原委,不由得都纷纷摇头。 张嬷嬷先笑着向柳依依道:“这是你的不是。小女孩家本该听话,老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哪有不盼着生弟弟的道理?怨不得你奶奶生气。” 柳依依大声说道:“我常听人说做人要诚实守信。我心里一点都不喜欢弟弟,奶奶偏要教我向娘说盼着生弟弟,难道这不是教着小孩子说谎?哄了我大姊还不算,还要来哄我!” 莺儿望了宝钗一眼,见自家姑娘默不作声,目光里却也有疑惑之色,忙上前问道:“这可就奇了。弟弟有什么不好,家里总要有男人,撑着门户的。将来你长大了,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弟弟自会站出来为你讨公道,到了那时你就知道弟弟的好了。” 这番话说得众人暗自点头,显见也是她们心中所想。岂料柳依依这小女孩年纪固然极小,性子偏生是极执拗的,况且是个淘气不怕人的,如今听众人都说她的不是,把小嘴一扁,说道:“谁说家里非要有男人来撑着门户了?难道那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的故事,都是假的了?况且我怎么敢指望弟弟出头,为我主持公道?谁知道弟弟会不会游手好闲,嗜赌败家呢?这都是我看邻居家看出来的。若是这样一个弟弟,只是拖累,我为什么要盼着生弟弟!” 柳依依虽然是童言无忌,信口乱说,但是宝钗听了这么一番话,不由得暗合了心事,想起薛蟠,心中不由得恍惚起来。好半天才笑着向小女孩道:“你这孩子,看着一脸聪明相,却是走了弯路了。太过偏激了。等你长大自然晓得,天底下的好弟兄哥哥多着呢。何况若不生弟弟,你娘在屋里也难熬,你难道忍心?” 第44章 众人又劝了几句,不过是“你小孩子家家的就该盼着生弟弟”、“生了弟弟你欢喜还来不及呢”、“有了弟弟你就不会被欺负了”诸如此类,车轱辘似的说了半日。 宝钗见柳依依渐渐收住了泪,才吩咐人带了小女孩寻她奶奶去了。屋子里几个人不防竟遇到了这等奇事,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惊疑了一回。 茜雪先笑着说:“咱们几个竟然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计较起来!” 宝钗摇头道:“她可不是寻常的孩子。可惜长歪了,走错了路,不然的话,单凭这般灵慧,只怕在《女孝经》上也能有名姓呢。” 张嬷嬷也笑道:“实是未曾见过这般伶俐的。姑娘小时候也算是远近闻名的聪慧了,据我看还不如她呢,难得的是说话清楚,条理分明,只可惜说的尽是歪理,倒是可惜了。” 莺儿道:“她这名字却也古怪,听着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孩儿。” 宝钗忙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名字是有典故的,正是出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也是费了一番巧思的。可惜了。” 几个又感叹了一回,宝钗闲聊间说起世间有名姓的几个才女:“除了谢道韫、李清照、朱淑真外,其余几个,多不是良家。什么苏小小、鱼幼薇、薛涛等,都是给那起子文人墨客解闷用的,都说是才女,可若是在外头,这些人的名字都不好轻易提起呢,否则就是失了闺阁女儿身份。由此可见,所谓文采虚名,于我们这等人,到底无益。若是真个爱诗文的,自己私下里琢磨品读也就罢了,或者要好的姐妹之间相互品评一回,正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里头有一个度的,若是不慎流传到外头去,到底失了稳重。自然,似北静王妃那般朝廷诰命,又是今上御笔赐封的,纵使没道理,旁人也要挖空心思替她编个道理出来,处处都要体面,也就无人敢说闲话了。” 张嬷嬷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前些日子大爷议亲时候,说起傅家小姐,太太还说她太过轻狂呢。正经的闺阁女儿,又有谁在外面非要争个才女的名头,没得让人把自己给看轻了。她那些个诗词,别人传抄出来的,我也看过,不过泛泛。若说起文采,我看咱们家姑娘,还有老太太那边的林姐儿、太太房中的三姑娘,哪个不比她强上百倍?又有哪个像她这般卖弄文采,恨不得京中尽人皆知?” 宝钗忙道:“这倒也不怪她。她家的意思,我倒也猜出一二,都是她哥哥的主张。”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又是一阵忧伤迷茫,正是兔死狐悲之意。 其后几个月里,宝钗又借故见了香菱两面,见香菱竟肯把诗词歌赋丢在一边,专心致志学习女工烹饪诸事,倍感欣慰。又有新开了一家棉布店,因宝钗开这家棉布店只为玩票,又极爱惜《水浒》里的扈三娘,特特取名唤作“一丈青布店”。其时一丈青又指一种细长兼带挖耳簪子,世人不明白宝钗深意,只觉得这个店名别致好记。无意之中倒是暗合了做生意的道理,招揽来不少人一睹究竟,生意着实红火不少。 不知不觉已经到八月里,正是菊花盛开、喝菊花酒的时节,王子腾夫人下了帖子邀请众人赏花。宝钗和黛玉因上次未去的,这次难却其意,和王夫人、薛姨妈、三春姐妹一道去了。 去了以后才晓得,这次的宴请,只请了王家亲戚及相熟的两三家世交,小姐们只来了齐国公陈家的小姐陈华清,修国公侯家的小姐侯素雪、侯素娥,锦乡伯韩家的小姐韩宝淑这几位。另有傅家小姐傅秋芳,原本不属王家亲戚,也不在世交之列,不知从何处弄到的帖子,居然也混在其中,和她嫂嫂一起来了,分外惹眼。 这日却没有什么诗会那般声势浩大,贵妇诰命们仍在花园戏楼中喝茶听戏,王子腾的儿子侄儿们自陪了王孙公子在前头另开了酒席,王子腾的女儿王映华却约着诸位姑娘们在花园里玩,不过说些她这年纪的姑娘们之间体己的话。这样一来亲疏立显,王映华本和陈华清等最为投契,几个人就混在一起咬耳朵,王映华起初还招呼着众小姐,后来就渐渐走散了,宝钗只和黛玉并三春姐妹一干人在一道,另有王家的丫鬟婆子服侍着,在前头引路。偏那傅秋芳落了单,只得站在高处亭子里东张西望,身边只得自己带来的一个丫鬟跟着。 迎春本来心肠软,在底下遥遥看见,不由得感叹道:“那傅家姐姐也怪可怜的。一时却是尴尬呢。” 探春也早看见了,只装作没看见,一时尚未答话,惜春却在旁边说:“这等场合,她本不该来的。这也难怪不受待见。” 探春这时才说:“也不过这会子难过些。过会子聚在一处,也就不显什么了。”又朝后头看了一看,问道:“怎么不见宝姐姐?” 林黛玉笑道:“那山坡上的不是?” 探春定睛看时,却见山坡上早多了一个人,正是宝钗,正往亭子前走,想来是要去跟傅秋芳打个招呼,免得她太尴尬,忍不住感叹道:“宝姐姐到底为人好。这等事换了我,是断不肯做的。” 黛玉道:“她和王家本是极亲近的姑表姊妹,做这种事原是不妨的。” 众人说话间,宝钗早遇见了傅秋芳,跟她说了几句闲话,她和傅家亦无深交,不过是谈论园中景致之类。在她是平常之事,举手之劳,在傅秋芳已经是雪中送炭,隐隐视为知己。 不多时王映华遣人来寻宝钗,傅秋芳见左右无人,就也跟着去了,来到一处花圃前恰好诸位小姐都在,连黛玉和三春姐妹都坐在边上阁楼前看水边的景致。 那王映华小姐正在水边一块石头前坐着钓鱼,见宝钗和傅秋芳两人相携而来,却不理宝钗,先亲亲热热地跟傅秋芳打招呼,口中言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傅姐姐大喜呀,又有人家在相看。想来这次总该是定下了吧。” 这却是戳到了傅秋芳的痛处,一时间陈华清等人都笑了出来。偏偏傅秋芳一时无言可回,只得涨得满脸通红,支吾了几句。宝钗约她去对岸看菊花,她就逃也似的去了。 又过了片刻,只见宝钗一人从桥那边走回来,陈华清忍不住大声问道:“怎的不见傅家小姐?难道竟是被菊花精缠住了?” 宝钗并不回答,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径直到黛玉身边坐下,听着黛玉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如今却也知道了?这个好人不好当呢。” 宝钗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多加解释,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口问黛玉:“怎地不见惜春妹妹?” 黛玉探春等都摇头说:“不知道这会子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里又没有什么小尼姑小道姑的,可是奇了!” 惜春此时却一个人躲在一块山石后头,捂着嘴脸色发白听着两个华裘美服的年轻公子对话。惜春并不知道那两人的来历,只是事关她家机密,许多事竟是她这个嫡亲的宁国府正牌小姐闻所未闻的。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算来算去也就是这几日动手了。上头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到底忍了这么多年呢。起初还想着好歹是血脉至亲,留她一条生路,只是情势不由人,竟是先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的好。” 另一人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竟是做梦也不敢想呢。” 先前那人道:“这又有什么不敢想的?更离谱的事情都有呢。譬如说一户人家生了几个儿子,原本该那嫡长子继承家业的,偏他不学好,犯了事,忤逆了老人家,那老人家真正伤了心,就把家业给二儿子继承了。那嫡长子一脉呢,因犯了事,都被关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以为怕是父子情分断了,他这脉要绝后了。这嫡长子有几分沾花惹草的秉性,他家原有个极忠心的仆人的。谁知这时候被仆人发现他在外头玩过的一个女人有了身孕了,仆人不敢自专,就使法子传消息给那位嫡长子听。那长子原本以为自己要绝后的,自是意外之喜,就命仆人不要声张,等那女人生下孩子偷偷把孩子给收养了,保得他这一条血脉不断。” 另一人笑道:“经你这般解说,我倒是明白了些。想来十月怀胎,那孩子落草后才发现,竟是一位小姐?” 先前那人道:“可见你尚不算愚钝不明。” 另一人就说:“只是我仍有几分不解。毕竟父子情分在。那老人家的家业虽然嫡长子是没分的,但好歹后来也恕了他,只是看着不叫他乱跑而已。这位小姐养在仆人家里,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何不认祖归宗?” 第45章 (倒V) 先前那人冷笑道:“你说的倒轻巧,认祖归宗,我倒是要问问你,如何认祖归宗?那长子已是做了许多令老人家生气之事,那位小姐的生母又是出身微寒,上不得台面。若是一时老人家知道,长子竟背着他偷偷留后路,父亲疏离至此,哪里还肯恕他?何况养在这仆人家里,也不算辱没了小姐。宰相门前七品官呢,何况这仆人,是他家老人,从前也是个有体面的?四下里兜兜转转,已成了别人家的女儿,成为这家仆人的长房孙媳,也就不算亏待了。如今老人家去了,正是二儿子执掌家业。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呢。原本二儿子也没打算拿这沧海遗珠怎样,偏偏他大哥的嫡子仍想着作怪,也只能杀鸡骇猴了。” 另外那人感叹不已,道:“如此说来,那小姐竟是命不长久了。” 先前那人就说:“你只管等着看吧。也就在这一两月了。尊府上同那家是有亲的,只怕也有什么干系,正该避一避呢。”正在这时,猛然间听到身后山石有异动,厉声喝问道:“谁在哪里?”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奔出去看。 继而听见有纷乱的脚步声,一小姐装束的女子现于二人身前,只见她面色发白,颤声叫道:“蛇!蛇!”却不是别人,正是宝钗。 二人彼此对望一眼,知道这定是来赴宴的谁家小姐,倒不好唐突以对。其中一人就皱了皱眉,拱手一礼道:“在下韩奇。敢问小姐尊姓大名,何事惊慌?” 宝钗也回了一礼,道:“我原本在这园子里赏花,因见这边的菊花开的好,不知不觉和同伴走散。想不到竟然看到一条蛇,吓了一大跳,冲撞了两位公子,请莫要见怪。” 韩奇面上浮起一丝笑,跟同伴往四下里寻了一寻,哪里有蛇的踪影?笑着向宝钗道:“想来必是游到草丛里去了。小姐请莫惊慌。如今要去哪边,我们送小姐去就是。” 宝钗遂和两人走到花园甬道之上,福了一福,谢过两人,就不肯同行了,转道而去。 韩奇见她走了,方与同伴说:“这位小姐倒是乖觉人。方才我自报家门,原本是想激她一激。若是遇到那些轻浮的女子,恐怕就缠上不放了。她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他同伴也点头说:“不报自己名姓,其余礼数周全,这才是大家小姐的路数呢。若是果真帮了大忙,事后自有她家里人悄悄登门致谢,似这等偶遇的,倒是什么也不必说的好。也省得那起子人胡乱编排了。”一抬眼看见韩奇还在若有所思,不由得讶然问道:“怎么,莫非韩兄偶遇佳人,竟然一见钟情?” 韩奇哑然失笑:“咱们几个都是有大志向的。如今你说这个,倒是把我小看了。我只是想着,只怕先前我们那话,被这位小姐听去了。只怕这小姐是故意装出来的惊慌之相。你看她事后镇定自若,分寸丝毫不乱,哪里像是寻常脂粉,遇到蛇就怕成这样的?” 他同伴摸着下巴说:“那倒也说不准。我那嫡母所出之妹,众人都赞好教养,气派不凡,私底下欺软怕硬,淘气得厉害,她却也怕蛇呢。” 韩奇知道好友是王家庶子,难免受尽欺凌,不由得笑着安慰他:“你受委屈了。再过得几年,挣下一个功名,把亲娘也接出去,也就扬眉吐气,自己做主了。” 他同伴听了这话,也笑了一笑,复又追问道:“若是先前那位小姐果真听到我们所言,又该如何是好?她生得那般模样,料想哪怕是你,也是不忍心辣手摧花的罢。” 韩奇轻佻一笑:“不若你去宴上打听打听,看她姓甚名谁,我把她给娶了,也就是了。”见同伴果真有所意动,忙又拉着道:“你还当真了?去不得。婚姻大事,哪里这么随意?况且若娶回来一个不晓事的,岂不每日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放心吧,这算什么事?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机密,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呢。就是被她听到了一句半句,也是不打紧的。” 宝钗毕竟年轻,只当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奏效,却不知道所谓王孙公子私下里竟是这样一副嘴脸,自己不过这么情急之下露面,却早叫他们编排上了。她沿着甬道往前面走了几步,见后头无人,随即转回,重又回到山石处,寻到脸色苍白的惜春,携了她的手往回赶。 惜春性子孤僻,一个人在山石边上玩,不慎竟听到了那样一席话,早吓得心怦怦乱跳了,待见了宝钗,就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问道:“宝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 宝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其实惜春听到的比宝钗多了许多,连贾家和秦氏的名号都听到了,只是太过震惊,一时不敢相信。如今见宝钗点点头,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先前只以为是哥哥的缘故,想不到……想不到……”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红了脸。 宝钗本不欲听这些龌蹉下流的事情,忙轻抚她的背道:“这些事情原和咱们不相干的。你只当是梦一场,听过也就算了。若是事事都往心里去,那还了得,早晚怄出病来。”又细细教她道:“咱们只说在这边花圃赏了一会子花,就回去了,别的事情,竟是不说的妥当。”惜春慌忙点头应了。 两个人携手沿原路走回。却见一个丫鬟急急走了过来,请两人去楼上听戏。待到上了戏楼,方见林黛玉和迎春探春都围坐在王夫人身边。宝钗忙也和惜春过去,在薛姨妈身边坐定,见台上演的正是《汉宫秋》,讲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就随意看了一回。 这些戏都是诸位夫人看熟了的,原是这班子里的正旦演的最好,都是看正旦的。恰好一折过场戏,那正旦未曾出场,倒是几个老生在台子上咿呀呀地唱着些文戏,诸夫人们就都不往台上看,只是随意闲聊。不知不觉就聊到那位明嘉长公主,王子腾夫人坐在主位上,问诸贵妇道:“那位明嘉长公主要回来呢,你们听说了吗?” 时下女子除了被休弃之外,极少回娘家的。她这么一说,诸贵妇都来了精神,纷纷问道:“这是怎么说?”“难道她竟然被休了?”“我记得送嫁是去年的事吧。这还不到一年,这孩子真是苦命啊……”一面说,一面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明嘉长公主本是一位不得势的王爷庶出的女儿,因北边要和亲,一时无人应召,方被她抢了这么个先机,拔了头筹,从小小的郡主变成明嘉长公主,连着升了几级,世间女子除了皇太后太妃皇后之外,也就没什么人比她尊贵了。这些贵妇们都是有女儿的,遇到和亲断乎不肯送自家亲女上前,但是待到明嘉得了好处,就难免纷纷嫉恨起来。如今听说明嘉长公主回娘家,也不想着有损国体,也不发愁边境如何镇守,只看人家倒霉了,就觉得遂了心愿。 王子腾夫人因夫君深得帝心,消息灵通,知道的却比其他人多一点,就矜持微笑着开口道:“倒不是被休呢。这位长公主殿下,勇气固然是极佳的,一片为国分忧之心也甚是可取,只是这命委实不好。她是今年春上才嫁过去的,偏生夏天的时候北边传瘟疫,她那可汗夫君就一下子没了。可汗的弟弟就成了新可汗。” 席间贵妇人也有见多识广的,闻言就不由得说道:“我听说北狄尚未开化,原先的可汗死了之后,这些个牛羊土地人口自然都是新可汗了的,听说连女人也要收了呢。” 王子腾夫人笑得愈发欢畅,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朝廷原先也是想叫这位长公主入乡随俗的。因未下旨意,这位长公主竟不遵从,清点了随侍,急急带着人往京城赶呢。想来我们家老爷今年过年又不得归家了,单为这个事,就不知道要头疼多久呢。” 众贵妇纷纷附和,又恭维着王子腾夫人,说些好听话儿。这都是王子腾近年越发权重的缘故。王子腾夫人听着心中欢畅,也由着她们恭维,时不时谦虚一两句。 一时天色已晚,诸贵妇就纷纷告辞,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带着诸姐妹回去了。谁知刚刚进了荣国府西边角门,王夫人和薛姨妈还未分道,贾母房中的丫鬟琥珀就匆匆迎了出来。 琥珀面色沉重,先依次跟薛姨妈、王夫人见过礼,复又向王夫人禀道:“林姑娘家里来信了。老太太叫姑娘回来了就赶紧过去一趟呢。”林黛玉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忐忑,忙跟着琥珀一起过去了。 第46章 宝钗先随薛姨妈回了趟梨香院,等到晚饭后再去老太太院子时,黛玉房中已是忙做一团:紫鹃、雪雁两个丫鬟正指挥着些小丫鬟收拾着包袱,黛玉却坐在一边床上抹眼泪,旁边贾宝玉正在劝解。 宝钗吓了一大跳,又不知道缘故,起初还以为又是贾宝玉惹黛玉生气了呢,因想着他们自小一处长大,情分与他人不同,竟不好上前劝解,只是悄悄退了出来,在廊上遇见贾母的丫鬟琉璃,悄悄问道:“林妹妹这是怎么了?怎地今个回来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哭得这般伤心?” 琉璃亦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说:“林姑爷那边来信了呢,说身染重疾,要林姑娘回扬州呢。” 宝钗惊问道:“这是怎么说?怎地好端端就病了?此去扬州,千里迢迢,老太太可曾说要谁送她去?” 琉璃道:“派了琏二爷。老太太说仍叫一起带回来呢。只怕这几日就要启程了。” 宝钗听得这话,就猜想信中必定是说了什么,只怕林如海那边不甚好。因知道并非黛玉和贾宝玉拌嘴,自己不必避嫌疑,忙进屋去,安慰黛玉道:“你先莫要着急,自家身子要紧。一时林姑父的病好了,你却哭坏了身子,又该如何是好?”贾宝玉也在旁边劝慰,黛玉好容易才止住了泪,宝钗见她精神不济,也不好久留,说了一会子话,却往王夫人后院而来。 迎春正和探春两个下棋呢,宝钗见了就笑道:“怨不得颦儿说二妹妹是棋痴呢,出去了这么大半天,家来仍旧想着。”说的迎春也笑了。 探春忙招呼宝钗道:“宝姐姐快来!帮我看看!”宝钗走到她身后瞧时,果真探春形势危急,多半壁江山尽已被迎春的白子占去,默默心算了几回,笑着说道:“大势已去了。依我看,收官时或可多得几目,只是也有限。” 探春到底不肯罢休,硬着头皮又走了十几手,方推盘叹道:“到底是宝姐姐算得准。二姐姐的棋艺又精进了。” 宝钗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不过闺中娱乐,胜败又在其次了。”又向迎春道:“上回说的那《四子谱》,我家去后找了一回,竟没见着,却寻到一本《仙机武库》,你若要时,我明日带了过来?” 迎春知道《仙机武库》是围棋中极富盛名的棋谱,喜出望外道:“如此就先谢谢宝姐姐了。我这里有一本《玄玄棋经》,你要不要看?” 宝钗知道《玄玄棋经》是迎春的珍藏。迎春性子虽迟缓,平生却最爱弈棋,平时这本棋谱是她的宝贝,倒不好推辞的,忙笑着说道:“如此甚好。正是书非借不能读也。” 三人正在笑闹间,突然惜春走了过来,给宝钗使了个眼色。宝钗知机,两个人一起走到无人处,惜春方道:“自从王家回来,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像是要出什么事似的。宝姐姐,你说若我把这事告诉我大哥……” 宝钗低头想了一回,还未说什么,惜春已经先摇头道:“全城有许多人家知道的事,我大哥岂有不知道的。只恐父亲一意要到外头道观去,原也是为了这事呢。是他老人家当年把那女人接回家里来的,如今岂不懊悔?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倒不能被他们连累了去,以后也只能自己保自己了!”一面说,一面滴下泪来。 宝钗暗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又见她说话糊涂,此情此景又不好深劝,只能笑着为她拭泪说:“那到底是你哥哥。你一时生气,过上片刻气消了也就念起他们的好处了。一家子人莫要说这般生分的话。”随口说了几句,也知道惜春不愿意听,就含糊着告辞了。 回到梨香院,薛姨妈遣人过来,宝钗忙去了,薛姨妈劈头就问:“听你二姨母说你林姑父病重,要接了林妹妹回去,果有此事?” 宝钗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薛姨妈已经双手合十开口道:“阿弥陀佛!果然如此也倒罢了。少一个人到底心静些。她在的这几年,你二姨母受尽了委屈。如今她去了,你倒要趁机多去宝玉那里走动走动,渐渐熟络起来了,你二姨母才好提亲呢。” 宝钗心中正在为黛玉担忧,不想她母亲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吓了一大跳,忙说道:“母亲这是怎么说?眼看着明年就是宫选的正日子,正该好好准备些课业才是,还要请舅舅二姨母他们多多襄助,果真选上,也就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了。怎的在这时说什么提亲?况且我年纪本比宝兄弟大上两岁,看他就如同弟弟一般。怎好议亲?” 薛姨妈笑着说道:“所以说你仍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女大三,抱金砖呢。正是一对好姻缘。” 宝钗急道:“宝兄弟仍旧是一团孩气……” 薛姨妈不悦,打断她的话:“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从议亲到定下来,再到成亲,少说也要好几年呢。如今宝玉还小,过几年宝玉大了,你再看时,自然不同。你也知道咱们家如今的处境,若是你果真嫁给了国公府的公子,倒也能提携你哥哥一把。” 宝钗心中发急,又跟薛姨妈争辩了两句,薛姨妈就沉下脸来:“从前你父亲说你懂事,又花了大价钱请了宫里的孙嬷嬷教导你。竟是教你这么和你母亲说话的?你难道不知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见宝钗终于低下头去,方缓和了语气:“何况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若是你能进宫去,自然更好。” 母女二人这才把此事放到一边,一时宝钗想起在王子腾家里的所见所闻,向薛姨妈道:“依我看,哥哥这几日和珍大哥他们混的那般熟络,到底不妥。宁府虽是亲戚家,但是在外头的名声那般不好听,哥哥也得避避嫌疑才是。” 薛姨妈一心想着薛蟠与她凤冠霞帔、朝廷诰命的许诺,宝钗的话哪里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若不是和你珍大哥交好,你哥哥怎能认识那冯大爷?如今你看他日里忙碌,岂不比先前一味胡闹要好些?” 宝钗劝阻无果,只得作罢。其后果然致力于宫选课业,将那经史子集又默默看了几遍,琴棋书画也忙忙地操练开来,至于女红之事,原本就是她从未放下过的,更不必说,竟比黛玉在时更加忙碌了些。一时突然间秦可卿暴毙,众说纷纭,阖府惊诧,宝钗却知道必是那事儿发了。 薛姨妈带了人亲自去送祭礼,风言风语也听到了一句两句,回家来就跟宝钗说:“都说蓉儿媳妇儿死的蹊跷。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她不是得了急病,是在天香楼上吊死的呢,不然,珍大爷怎的忙忙的请了和尚道士来作法?七七四十九天可是了不得的*事,任凭什么冤孽都解了的。” 宝钗想到亲眼所见贾珍和秦可卿相处时情态,不觉红了脸,只是若要她跟母亲开口提醒这些,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薛姨妈借居贾府既久,这里头的情弊她如何不晓得?只是一时未想到罢了。见得宝钗这副模样,早已醒悟,忙不迭拿别言掩盖之,道:“更有一桩奇事,东府里你珍大嫂子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旧疾,听说你珍大哥气得要休妻哩。若是夫妻之间相处,些许口角也是有的。只是不该在这时候置气。别的先不说,只一样,这等丧事少不得有人在里头料理,免得在诸位诰命前失了礼数,这可如何是好?” 宝钗知道薛姨妈只是随口一说,也就随口答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想来到时候必是有法子的。或者珍大嫂子的病就又好了,再者他们家那么多能干妥当的人,难道还寻不出一个两个来料理?” 薛姨妈一听果然有理,也就将这茬事放开,转去跟宝钗说些家中事务。正在这时,薛蟠急急闯进房来,一叠声地吩咐人备了素服,他要往宁府吊唁去。薛姨妈忙说已经去过了,薛蟠笑着道:“妈去自然是咱们家的意思,只是儿子却也有一番意思,这礼数断不可少的。” 薛姨妈听他这么说,知道这几日他整日和贾珍混在一道,也点头说:“你果然懂事了。这才是正理。” 薛蟠又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咱们店里有一副极好的棺木板,是当年父亲特特带了来,为义忠亲王老千岁预备的,后来老千岁犯了事,这副板子尚未解锯糊漆,就封在店里,也没什么人敢问。如今那秦氏死了,咱们竟把这板子送与珍大哥,也是一件人情。” 宝钗听了慌忙说道:“使不得!那板子全名唤作明月霜铓樯木,出在潢海铁围山上,有诗云铁网收明月,霜铓倒豫章,素有奇香,万年不坏。这等板材,寻常人哪里配使?莫要给珍大哥添祸!” 薛蟠道:“你哪里晓得!那秦氏又岂是寻常人?若是寻常人,宫中会特特下了圣旨,命宫中内相过来看视丧事?再者,我只管把来龙去脉讲清楚,用与不用,由他定夺就是了。” 第47章 原来世间男子,就没有肯爽快承认自己不如人的。薛蟠亦是如此,虽然做下了无数桩令人扼腕的错事,却也总认为自己只是贪玩,或者时运不济等等。他读书上天分平平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唯独记得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自和冯紫英结交之后,更是踌躇满志,日日以楚庄王自居,认定了自己必可如薛家老太爷紫薇舍人一般慧眼识人,凭了从龙之功打下好一片家业。 此时秦可卿虽死,但正主犹在,朝中尚有一班恋旧的臣子认作正统,事事追随。薛阿呆兄就打定了主意,要借了秦可卿的丧事向着正主儿卖好,表现忠心,怎肯轻易听宝钗的劝? 宝钗还要再劝时,薛蟠就笑着说:“好妹子,你于生意账目上固然是清楚利落的,但吃亏就吃亏在是深闺小姐,这些朝政时局的事情,到底还是我们看得准呢。你等着吧,到时候果然成了事,你也有好处的。” 急得宝钗直说:“哥哥莫非忘了咱们薛家的祖训?咱们正经是做生意的,在商言商即可,何必掺和在这里头?成了固然是一本万利,若是一时竟不成,岂不是……” 薛姨妈见宝钗竟敢拿祖训驳薛蟠的话,早怒上心来,她是一心盼着薛蟠出人头地,她好在人前扬眉吐气的,忙打断宝钗的话,说:“宝钗,休要没轻没重。你哥哥说的原有几分道理,再者纵使他有甚么不懂,难道外头什么冯大爷还有宁府里你珍大哥也不懂?” 宝钗只得低头不语,薛姨妈见宝钗这个模样,想起她前些时处处为母分忧之情,不觉又把语气放和缓了些,道:“你因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晓得。这也不是你哥哥新近兴起的,你父亲在世时,原也是这般的。” 宝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无法再劝,只得止住了,薛蟠又笑道:“如今这丧事出来,妹妹新近开的那家布店,可是因祸得福,来了时运了。想来宁府里素缎棉麻诸物甚缺,这可不是时运?” 宝钗知道薛蟠行事阔绰奢侈,没个分寸,若把布匹绸缎交由薛蟠处置,恐怕就是白送人做人情,银钱尚在其次,只是薛家同那冯家背后的大人物,联系就又紧了一层。想到这里,忙笑着说道:“如今眼看就要入冬了,朝廷又要征兵打仗,这市面上的棉布竟是紧俏的很,我那店子原本就是小打小闹,能有多少存货,早就青黄不接了,哪里还有什么素色的棉麻?至于素缎,哥哥也不是不晓得,咱们家绸缎庄从来少这等东西。上次瑞大爷的事出来,哥哥要些缎子用,还是急急吩咐了掌柜的往外面匀了一批货,哥哥难道忘了?” 薛蟠知道宝钗所言非虚,只得罢了,叫常陪自己出门走动的老仆备了礼物,自往宁国府吊唁,但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高悬亮如白昼,四下里客来客往进进出出,里面哭声不断摇山振岳。一时薛蟠奔赴停灵之处,先像模像样哭了一番,继而出来寻贾珍说话。 贾珍哭得如泪人一般,向众人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众人心中诧异,此情此景也只得极力劝解了一回。 连薛蟠听了都觉得不妥,他素知贾珍和秦氏之事,心中叹道:想不到珍大哥竟是这般痴情之人! 因见贾珍正在寻棺材板,薛蟠正中下怀,忙将自家店中有一副绝品板材之事托出。阿呆兄固然热心,然记心有限,宝钗原是跟他说过这木头的全称的,他却只记得个大概,只含糊着说是出在潢海铁网山的什么樯木。幸好贾珍也不理会,只管命人抬来,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金玉,遂喜之不尽。 正要命人将樯木解锯糊漆间,贾政早听说了,急急赶来劝阻。贾珍哪里肯听,贾政虽然辈分高,但毕竟是宁国府的家事,何况贾珍又领着宗里族长一职,没奈何只得就此罢休,虽情知不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正在此时后宅中却又有人来报说,那秦氏贴身的丫鬟瑞珠竟然撞柱而亡了,贾珍初闻大惊,继而大喜,心中盘算着惟有这般才尊贵体面,遂吩咐家人传扬出去,又以孙女之礼敛殡。 却说秦氏还有个贴身丫鬟名唤宝珠的,和瑞珠情同姐妹。秦氏假托身秦业自养生堂抱养之女,小时曾因一些瓜葛来宁府里做客,当时贾敬之母犹在世,向外头只说因投了老太太的缘法,养在家里。从那时起宝珠瑞珠两个就伺候秦氏,因秦氏得势,她们两个也如千金小姐一般,等闲的下人们哪里敢惹,就连贾蓉娘当日,都要给她们几分薄面。 谁知人生际遇,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秦氏去年病时,她们两个私下只说怕秦氏去后,两人的好日子没了。偏生一时秦氏的病逐渐好了,宁府里掌家的大奶奶尤氏却不似先前般好说话,开始拿起婆婆的款来。秦氏也不似先前之娇纵气高,也开始学着屈尽儿媳之道,背地里常在无人处垂泪,说一些“果然女人家命苦,娘家硬才能腰板硬”“偏我命苦,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之类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宝珠和瑞珠两个也不敢深劝,只是为自家发愁。 岂料想忽有一日,两个丫鬟也不知道宫中秘密来了什么人,关起门来跟秦氏说了什么话,那日秦氏饮食如常,到了夜里,突然就说要出去走走。宝珠二婢只当她和贾珍有约,不敢过问,等到发现时,秦氏一根白绫吊死在天香楼上,早就冷硬了,穿戴却是整整齐齐,发鬓上插着一根谁也没见过的簪子。 其后贾珍忙着料理丧事,尤氏在内宅装病,两个丫鬟却整日里失魂落魄。她们是知道贾珍尤氏二人手段的人,这个说:“老爷必定嗔着我们没有看好奶奶,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死字了。只怕我死了,家里人还好过些。”那个说:“这事透着蹊跷。只怕老爷也知道奶奶必死的,倒未必会罚我们。可大奶奶那一关就难过了。外头人都说大奶奶好性儿,咱们府里的才知道她的手段呢!咱们从前不留意,得罪的人又多,这又该如何?”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宝珠见瑞珠撞柱而亡死了,就知道她的心思,是怕日后受贾珍尤氏两个的折磨。宝珠原本聪慧些,她见贾珍以孙女之礼敛殡瑞珠,倒有了法子,瞅准个机会一径跑到贾珍面前,只说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已是打定了日后久居寺庙的主意,料想如此这般,贾珍尤氏断然不好十分为难她的家人。贾珍果然欢喜,遂了她的意,命人皆呼小姐,她便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心知此生至此已了,只求家人体面。 此时尤氏托言犯了旧疾,歪在床上不能理事,尤老娘并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妹子正在床边劝她。尤老娘先劝道:“你一个管事的大奶奶,上头又没有婆婆管着,又有什么气不顺的?如今她死了也死了,你何苦跟一个死人计较?” 尤氏冷笑道:“我嫁过来这几年,把个儿媳妇像婆婆一样供着,事事都是先尽着她的,老爷还说做的不够。如今她一时去了,合该松快松快些。况且你听听老爷都说的是什么话,说那个女人死了,长房里就灭绝无人了,明明是不把我当人看!既如此,谁想料理谁去料理,我何苦往前头去讨人嫌?” 尤老娘原本不是尤氏的亲娘,只是续弦,那尤二姐、尤三姐更是尤老娘前头带过来的女儿,又更远了一层,自然不好深劝,听了尤氏这话,一时都不晓得说什么,欲要这样罢手,又觉得心中不安。 正在这当头儿,恰巧贾珍铁青着脸,大踏步走了进来。慌得尤氏姐妹避之不及。贾珍也知尤氏在这节骨眼上托故不出,必是装病,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戳破,如今气冲冲一径走来,原本是要给尤氏点颜色瞧瞧,待到看到尤二姐、尤三姐容貌,只觉比尤氏尚要娇艳几分,和那秦氏比倒也不差什么,不觉半边身子又酥又麻。 尤氏见贾珍进来,原本心中不安,待到见贾珍这副嘴脸,心中又羞又恼,口中“嗳哟”一声,挣扎状起身,皱着眉头道:“老爷怎的到后头来了?” 贾珍被她这一声提醒,转过头来,复又想起秦氏平日向他告状说尤氏之恶,加上这要紧关头尤氏装病之事,心中怒火又起,冷冷说道:“正是要知会你一声,如今你病着,我身边无人伺候,决意把佩凤、鸣鸾两个提了上来当妾,等你病好了,就把这事给办了罢。” 尤氏旧恨才除,新愁又生,暗地里咬碎了银牙,面上却挤出几丝笑意来:“正是呢。丧事固然是要大办的,可做公公的断然没有给儿媳妇守孝的道理。老爷放心,这事我记下了,过几日等身子好些了就操办,定然叫老爷满意。” 第48章 贾珍见尤氏仍不肯低头,冷哼一声,只好自去了。他待秦氏固然有几分真情,但此时人死如灯灭,自以为富富足足办过了这场丧事,就算十分有情有义,不负秦氏了。故而一路上竟筹划着该如何将佩凤鸣鸾二女正法,既应了当日秦氏推荐之语,又逞了自己的欲,想到痒处,突然又想起尤氏的两个妹妹都是百里挑一的,一个娇美可人,一个风流婀娜,不觉又把心中馋虫勾起,正在低头想心事间,一个不留神,脚步踉跄,旁边心腹小厮赶紧去扶时,已是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摔了个嘴啃泥。 贾珍当下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旁边人都想笑又不敢笑,赶紧扶着起身。贾珍只觉腿上疼的厉害,小厮们搀着架着到旁边一间屋子里躺下,急掀开衣服看时,却已经血迹斑斑了。又有人送了汤水过来净面。 贾珍对镜自观,见面上倒没伤到什么,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底下人:“可曾去请大夫了。” 底下人忙回话说:“都总管已是打发了人去请了。” 贾珍就嘱咐道:“对外只说我身上不大好,一时晕过去了。”底下人都知道这是老爷怕人笑话好端端走路也会跌一跤,只得应了。贾珍想了想又问道:“蓉儿呢?我身上不大好,前头那些客人须人陪着呢。快去找蓉儿去!” 众人闻言,只得出去找了一圈,回来说:“未曾见着蓉大爷。想是一早出门出去了,也未可知。” 贾珍气得浑身乱颤,他素知贾蓉和秦氏虽是夫妻,但一向相敬如冰,这次丧事出来,原也没指望他怎么着,只是这节骨眼上他偏偏跌了一跤,不过想让贾蓉出面应个急,却连人影都不见,当下一面破开大骂,一面就要挣扎着起身。 都总管来升见了忙一把按住,笑着劝道:“老爷休要焦躁,毕竟身子要紧。小人知道老爷是焦心外头的客无人照应,小的也虑到了这一层,来前先出去看了一回,外头的客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由那府里的二老爷陪着说话呢。” 贾珍知道来升口中的二老爷说的是贾政,他素知贾政为人谨慎,想来于迎客的礼数是不会出差错的,略略放了心,长叹了一声,吩咐说:“寻个人去告诉叔父一声,就说侄儿一时身上不好,蓉儿又出去办事了,求他先在前头照应一会子。” 来升说:“老爷放心。” 贾珍这才重新躺了下来。一时太医赶来,看了一回,说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倒不妨事,好生休养一阵子也就罢了。贾珍自知这紧要关头自己是休养不得的,少不得咬着牙命人赶制了一根拐杖,拄着拐杖四下走动。 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尚在尤氏房中劝她服软,那尤氏只说:“自从嫁到这府里,我何曾遂心过一日半日?果真他休了我,倒也心静了!” 尤老娘惊得暗暗咋舌。她往宁府上住了这么几日,只觉得富贵逼人,连底下人的排场做派都颇为不凡,心中既羡又妒,只恨自己不是尤氏的亲娘,暗道:若论相貌人品,二丫头、三丫头哪里就比她差了,怎的就没个公侯之家的老太爷看上,娶回家中做宗族族长夫人去。如今听说尤氏竟然拼着这个宗族族长夫人的位子不做,也要争一口气,如痴如呆,竟是傻了。 尤二姐笑着劝道:“姐姐何必争竞这个?如今各家夫人诰命来来往往,少不得要姐姐出面。果真把这事做好了,姐夫必然心中欢喜,到那时姐姐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正在说时,突然有人来报说贾珍在府里走路时跌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尤氏大惊,慌忙叫心腹去打听,半晌回来说,是皮肉伤,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向着尤老娘等人说:“该!”又忙着打发人过去问候。 贾珍正在前头疾言厉色地训贾蓉,向他道:“你媳妇死了,偏你不在,像什么样子?”贾蓉低了头,一声不敢吭,听他父亲训话。 贾珍这才慢慢说道:“方才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来了,我特特托了他,花了整整一千两百两银子,才给你捐了这么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职,又尊贵又体面。一来丧礼上风光,二来你也有个出身。明日你且换了吉服,先去部里一趟。”贾蓉忙应了。 次日贾蓉果然去部里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遂俱按五品职例。贾珍心满意足,只是尤氏始终称疾未愈,来往诰命无人照应,到底是一件心事,未免在面上带出几分愁容。 偏生这日贾宝玉也在宁府,见了就问道:“明明诸事都算安帖了,大哥哥还愁什么。” 贾珍素知贾宝玉只是绣花枕头一个,虽然皮囊生得好,但是中看不中用,半点指望不上,本不想理会他,只是见他难得问的恳切,少不得把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宝玉就附到贾珍耳边跟他推荐凤姐。贾珍正在忙乱之间,岂有推辞的道理,遂亲自往上房求告。 凤姐的正经婆婆是邢氏,按理说烦儿媳妇办事,必要邢氏这个婆婆点头首肯的,但一来邢氏不得贾母的意,一向只顾敛财自保,其余事不大体会,二来她深知料理丧事是件辛苦差事,一个不留神落人褒贬,怕是连带着自己都被看低了去,故而不肯应承,也不肯就此推辞,只说凤姐在王夫人家中理事,就往王夫人身上推。 王夫人也深知这里头的轻重。她毕竟是凤姐的姑母,凡事还肯护着,起先不肯,后来见贾珍苦苦哀求,心思才有些活动。那凤姐素来喜欢揽事办,好卖弄才干,反在旁边劝王夫人答应,王夫人尚默不作声,已是自个允了。 于是贾珍喜之不尽,将宁国府中管家的对牌也交付凤姐,作揖谢过,心满意足去了,只觉一块大石落地,当夜就搂了佩凤鸣鸾两个人风流快活。佩凤鸣鸾二女虽未开脸,但知道贾珍已经在尤氏面前提过,料想自己已是贾珍的人了,办事只是早晚的事,因此也不推辞,只是双双咬了牙应承。 那贾珍情到浓处,十分得意,向着佩凤鸣鸾二女道:“你们家奶奶只道她犯了旧疾,爷就束手无策了。却想不到爷从西府里请来了琏二奶奶,慢慢的等忙过了这阵子,才好跟她清算旧账呢。” 正说话间,突然外面窗格子响了一声,慌得二女抖衣而颤。贾珍也变了脸色,怒上心头,急喝令外间人出去看,过会子才回话说:“想是外间的窗格子未曾关好,风吹开了。” 贾珍和秦氏好时,原本是指天誓日,说过什么鸳鸯白首之类的话的,如今在兴头上被打断,原本有些疑神疑鬼,听底下人这么说,反而恼羞成怒道:“难道你们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都是死人不成?还不滚出去!” 却说尤氏刚刚睡下,忽听有人敲门,尤氏睡眼惺忪,刚要嘱咐银蝶不管什么人一律打发了,就见一个轻裘宝带的年轻公子已经闯了进来。尤氏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贾蓉,这才松了口气,用手捂着胸口皱眉说:“你越发冒失了。这会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贾蓉见四周更无外人,方往前凑了几步,笑嘻嘻说道:“请母亲安。孩儿方才竟听说了一件奇事,特来说与母亲听,也好预先作个防备。” 尤氏嗔了贾蓉一眼,闲闲道:“若要等着你来报信,我早死了。你必是为西府里凤姑娘接管咱们家的事。依我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凤姑娘有心出这个风头,就由着她也就是了。” 贾蓉忙说:“倒不是凤婶子。我听见底下服侍父亲的人说,父亲跟佩凤鸣鸾两个说,等到这事一了,就要休了母亲呢。” 尤氏听了这话,心中大惊,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道:“那也由他。只要他有这个本事。” 贾蓉涎皮赖脸说道:“还是及早作个防备的好。你若去了,可叫我怎么活呢。”一面说,一面就往前头凑。 尤氏忙往外推他:“多大个人了。还这般样子,让人看到了没得笑话。何况也不尊重。你莫急,等你媳妇儿这事完了,少不得有媒婆上门,给你说亲的,到那时你才知道怎么活呢。”好说歹说,到底把贾蓉给打发走了。 一时又吩咐银蝶说:“以后蓉儿再这般,只莫要放进来。如今不比起先了,咱们倒该关起门来过正经日子才是。”见银蝶却在发呆,又笑着说:“怎的?你也听了先前蓉儿的话,认定了你家奶奶会被老爷休了,这会子就开始另谋出路了?” 银蝶吓得赶紧跪下了,连声说不敢。 尤氏这才笑着扶起了她,柔声道:“我跟你说笑呢。我往日是个什么脾气,难道你竟不晓得。待外人都那般好性的,竟会真个苛待你不成?你放心,我算定了老爷并无这个心思。况且就算他有这个胆量,也未必能成事的。他父亲还在呢,我又怕什么。” 第49章 且不说尤氏得了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消息,心中如何不安,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却说那王熙凤是天底下头一号喜欢卖弄才干的人,自从贾珍处得了那宁国府的对牌,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果然整治得十分整肃,威重令行。 她自己也颇为得意,日日于抱厦内起坐,也不与众妯娌合群。众人皆知她贵人事多,也不敢相扰。 独贾宝玉仗着贾母疼爱、是荣国府中头号宝贝凤凰蛋,行事却与别人不同。这日正是五七正五日上,家中原本客多,宝玉就寻思着生怕秦钟受了委屈,遂同他商议往凤姐处坐着避一避。 自秦氏自缢之后,贾府中人对秦钟的态度就不似先前那般热络,就连从前疼秦钟如疼宝玉的贾母见了,面上也只是淡淡的。秦钟虽然年幼,却也略微知觉,只犹豫着怕遭凤姐冷遇。 宝玉却不以为然,强拉着秦钟至凤姐处。凤姐从早间寅正时起,直忙碌到此刻,只靠着晨起的几口奶.子糖粳米粥撑着,腹中饥肠辘辘自不必说,好容易瞅准个空子,刚摆上饭,宝玉就拉着秦钟的手施施然进来了。 凤姐见是宝玉,倒不好发作,少不得陪出一张笑脸来,同他寒暄几句。幸得宝玉只是孩童心性,不过三言两语就哄的他眉开眼笑。一时用过了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支取香灯的对牌,秦钟哪里见过这等做派,不由得好奇,笑着问道:“若别人私弄了府里的对牌,支了银子竟跑了,又该如何?” 凤姐就知道这是寒酸官宦家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的问法,本不欲答,看在宝玉面上也不好给他难堪,因此淡淡笑着应了一句,又转过头来同宝玉说收拾书房读夜书的事,笑着嘲说连贾代儒都去南边逛了一圈又回来了,宝玉他们的夜书还没开始读,又说收拾书房的已经领了纸裱糊去了,宝玉只不信,只管跟凤姐闹。 正闹着,突然外面有人回说跟着贾琏送林妹妹去苏州的昭儿回来了。凤姐一时顾不上别的,急着命人唤进来,却听那昭儿说,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九月初三日巳时没了。那宝玉蹙眉长叹,为林黛玉忧心忡忡,凤姐却只管挂记着细问贾琏之事,偏当着外人面,不好细细盘问,恨不得立时家去了,又因事情繁杂,恐延迟失误,惹人笑话,故只得强行耐着。 这边宝钗每日里深居简出,忙着些宫选课业,连三春姐妹处也少走动了。薛姨妈又陪着王夫人往宁国府里走了几趟,回来就跟她女儿说:“好多家诰命夫人都来了哩。这等场合,你也该出去见识见识,多识得几家人也是好的。” 宝钗哭笑不得,暗道哪里有闺阁小姐在人家丧事上交际应酬的道理?虽说她不忌讳这个,到底面上不好听。然转念一想,想起薛姨妈自丈夫去了之后,许多婚嫁喜庆场合毕竟不好露面,自是格外珍惜这等见识的机会,不由得心中怜惜,把先前要说的话尽掩去不说,只是微笑着说:“既如此,母亲就多陪陪二姨母,省得每日里在家,怪闷的。” 母女俩正在说话间,茜雪却从外面走了过来,见得宝钗就急急禀道:“姑娘起先使我打听林姑娘的消息,今日我在府里听说,跟着琏二爷去苏州的昭儿一个人回来了。” 宝钗尚未说话,薛姨妈已经看了宝钗一眼道:“乖女,倒是为娘错怪你了。想不到你竟然这么上心。好容易她走了,自是该好生打探消息,及早应对。”却是以为宝钗命打探黛玉的消息,是为了讨好宝玉,防备情敌了。 薛姨妈这话说的不伦不类,但宝钗自然不好和她计较,好容易搪塞过去,待到无人之时,宝钗就叫过茜雪,先跟她说:“我原无此心,你莫要疑惑。”才缓缓问她旺儿何时到家,都见了谁,说了什么。 茜雪家本是贾母带来的老人,在荣国府多年经营,消息自是灵通。茜雪原先听到金玉之说,只当薛家要跟老太太对着干,连带着对宝钗也颇为防备,如今她跟了宝钗这么多日子,见宝钗如此行事,早把先前的防备之心尽去了,每日里鞍前马后,替宝钗打探消息,通风报信,十分尽心。 那旺儿自苏州回来,头一个见的人自然是贾母史老太君。因此这边茜雪早知道林如海病逝的消息了,一五一十告诉宝钗。宝钗猜想黛玉和林如海父女情深,此时必在哀伤哭泣,不免为她忧心,继而又追忆起当日自家父亲亡故时的情景,禁不住滴下几滴泪来。 忽然就听到金锁里那个声音急急说道:“你休要只为死人伤心。现成的大活人还住在乡下,等着你看顾哩。” 宝钗知道那声音必是不放心香菱,故而催促,却也只淡淡说道:“凡事总要弄个明白才好。阁下怜惜香菱,我多方筹谋,拼着被母兄埋怨,也总算顺了阁下的意思。可如今我不过想问几句话,阁下却闪烁其词,逼得我不得不劳烦茜雪。阁下只烦我做事,可有想过襄助我一二?” 那声音听她阁下长阁下短,就知道她必是生气了。当下甚觉理亏,干巴巴道:“那林老爷之事,我委实不知。想我原先只是一平凡妇人,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 宝钗眼见威逼无果,无奈之下,也只得就此作罢。次日薛姨妈又陪着王夫人往宁国府中,薛蟠只和他那起子狐朋狗友一处,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宝钗就又带了奶娘丫鬟等人往棉布店里探视。棉布店是她一手张罗的,比起绸缎庄来,掩人耳目更是顺手了许多。 香菱是几日前就得了消息的,一大早就等在店里。主仆几人数月不见,自有一番别离之情要诉。 宝钗先把香菱上下打量了一回,见她头上包着头巾,鬓上钗饰全无,心中不觉恻然,待拉起她的手,方觉比起先多了些肉,方笑道:“倒似比从前富态了些。想来那姥姥并无苛待你。” 香菱笑嘻嘻说道:“姥姥竟是拿我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供着呢,每日里送汤送水的,吃饭穿衣什么的我都是头份儿的。白日里我说要跟她女儿学纺纱织布,她知道了还骂她女儿,说使不得呢。” 宝钗见她面上尽是悠然自得之色,心头大畅,左右不见刘姥姥,忙问香菱,香菱笑着告诉说:“姥姥说眼见入冬了,家里的棉衣棉被少不得准备起来。说新的棉花太贵,要往当铺里寻了那别人家不用了的死当,好翻新了用呢。” 茜雪莺儿两个人在旁边听了,都不免皱眉。茜雪就笑着说道:“这刘姥姥也太省了。姑娘前前后后给了她足足几十两银子,莫说用新棉衣棉被,就是穿绸袄,盖缎被也尽够了。” 香菱忙摆手说:“你们错怪她了。她寻的都是那里头成色好的棉衣棉被呢,前几天得了一床被子,重扯了被面,人见了都说好呢。如今这被子我正盖着,暖和着呢。其他人家都说要,姥姥说索性多买一些,买上一车,回家重新整治了好卖了赚钱。” 茜雪莺儿两个都是大家婢女,自幼养在朱门绮户,何曾听过这等赚钱的法门,不觉都呆住了。茜雪脱口道:“既如此,我记得咱们家也有这当铺的生意的。何不也这般,一来赚了钱,二来旧衣旧被到底价格便宜些,也是为穷苦人家考虑,权当积德行善了。” 莺儿忙道:“使不得!你难道忘了,当铺的生意一向由大爷照管着。大爷的生意是只能进,断然出不得的。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往绸缎庄里白拿了多少货,前几天不过从商行里借了一批绸缎应急,太太知道了还抱怨半天了,说姑娘不是自己的生意不心疼。依我说,若真个要做这个生意,竟是从别家当铺拿货也就是了。倒省得太太抱怨,也省得将来为了这个利钱犯口角。” 莺儿言语如刀,说得宝钗心中颇不自在。但莺儿所言俱是实情,一时倒也驳不得。宝钗就笑着说:“你们两个难道糊涂了,天底下哪里有把所有的钱都赚完的道理?没见谁家做生意,是见哪样生意好,就急急的都要抢着做的。何况咱们薛家到底是皇商,跟寻常商人不一样,又岂能跟乡间小民争利?若咱们把织布作坊开起来,挣的钱保准比这个多多了,到时候自产自销,才是便宜呢。” 又向香菱说道:“既是这刘姥姥有心多买一些转手赚钱,只怕她的本钱还不够。你如今也有私房,何不跟她说,索性做的大一点,你也权当赚个红利。” 香菱道:“姚先生也跟我这么说呢。我先前尚有疑惑,如今姑娘也这么说,想是错不了的。”一边说着,面上却微微泛起红晕。 第50章 宝钗见香菱模样神态不似往日,不觉好奇问道:“姚先生又是哪个?” 香菱低头红了脸并不作答,宝钗心中越发起疑,正要再追问时,刘姥姥已是推着满满的一车货回来了。听见众人提起姚先生,忙笑着说道:“那是前些日子来家中借宿的一位先生,听说籍贯也是江南的,来京中投亲不遇,人最是斯文稳重的。” 宝钗尚在沉吟,莺儿已经先变了脸色,在旁边嚷道:“姥姥好生糊涂!姑娘是看重你,信得过,才让香菱借宿你家,如今怎可让陌生男子随意进出?若是被人瞧见,岂不是坏了香菱名声,又该如何是好?” 刘姥姥唬得一时不敢回话,香菱反倒抢着摇手道:“不相干的,那位先生为人极好,文墨是极通的,待人也甚是谦和有礼。况且……”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那日原是我再三求了姥姥,才叫他住下的。” 刘姥姥也在旁边道:“莺儿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如今起了新院子了,香菱姑娘与我同住后院,那位姚先生在前头厢房呢,并没有冲撞的。” 原来,自香菱借宿王家之后,刘姥姥待她甚是恭谨,因宝钗给的银子富足,也就跟女儿和女婿王狗儿合计着新盖了院子,是三进三出的青石瓦房,前头又有一个极大的晒谷场,在乡下也算是敞亮的了。第一进原本是盛粮食和棉花的厢房,因外乡来的姚先生再三恳求,又有香菱帮腔,才收拾了叫他住下了。狗儿和他娘子住在第二进正房。香菱却住在第三进,刘姥姥带着孙女青儿和孙子板儿就住在隔壁,预备香菱有事时有个照应,也算妥帖。 宝钗见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心中仍有不安,又郑重求了刘姥姥,请她认香菱为干女儿,心中取的是刘姥姥从此更悉心照顾之意。刘姥姥是个明白人,又有什么不懂的,当下爽快答应,只应承说:“姑娘放心,日后香菱姑娘若少了一根头发,你只管寻我算账。” 宝钗微笑道:“姥姥说哪里话来。如今姥姥家新起了大房子,住的地方也宽敞,想来在乡间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何况我从旁看着,姥姥竟是个心中有主意的,晓得从当铺里买了死当的棉衣来卖,这里头的得利虽不算甚多,却也难得了。只是有一样,做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每日里早出晚归,劳心劳力的,若要再操劳家事,一来只怕姥姥的身子吃不消,二来姥姥如今的身份也不同往日了。不知道姥姥可有想过,从外面买几个丫鬟婆子,放家里使唤?” 刘姥姥本是个能吃苦的老实庄稼人,但她女婿狗儿幼年时候却着实富贵过一场,受不得苦,见这几年从贾家薛家打秋风收获颇丰,又寄养了香菱,家里重新又丰足起来,就开始嚷嚷着要买丫鬟,好重温富家少爷的旧梦。刘姥姥正想靠卖旧棉衣赚上一笔,也正有些担心自家人丁不旺,若要请了左邻右舍的人来帮忙,一来家里乍富,怕人家嫉恨,暗中使坏,二来恐香菱不便。 如今听宝钗给她出主意说要买人,刘姥姥就有些意动。她连忙说道:“板儿他爹也整日里盘算着这件事哩。只是急切间买卖,恐不知根底,倒被人蒙骗了去,白赔了银子,还在慢慢细访呢。如今也只得我跟我们家姑娘起早贪黑,多赶制几件了。” 宝钗点头道:“姥姥到底想的妥帖。买人看似事小,但若看走了眼,白赔了银子倒还是小事,只怕会闹得家宅不宁,甚至吃上官司哩。确实要慢慢看着,打探来历,观察心性。我这边也帮姥姥留意着。至于翻新棉衣之事,若是缺人手,姥姥来我这店里借几个人,也是使得的。” 刘姥姥连声说不敢不敢,宝钗看了香菱一眼,又接着道:“香菱据说这些日子也学了不少针线活,这时候也该帮忙才是,姥姥千万别纵容她偷懒。” 刘姥姥连连摇头,笑着说:“这更使不得了。如何敢劳动香菱姑娘。我还正寻思着,买一个丫鬟回来,先紧着她使唤呢。” 宝钗道:“她向来胆子小,若是有个丫鬟夜里伴着她睡,倒也是好的。姥姥只管买去,香菱自有私房,银子只管问她要就是。至于让她学着做棉衣,可不是说笑,这本是女子份内之事,总要练熟了。哪怕将来当管家奶奶,自己不用动手,也要清楚里头的关窍,才不被下人们蒙蔽了去。” 香菱心知这是宝钗为她将来盘算的一番好意,忙笑着先应了,几个又团坐一处,说些家常闲话。香菱言谈间对那位姚先生颇为信服,只说:“姚先生于医理也是极通的。前些日我将姑娘那个要吃冷香丸的怪病说与他听,他说竟有法子根治的,只不过要费些力气。改日若有暇,姑娘何不见他一见,到底把病根给除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大事,岂不松快?” 宝钗幼年之时,家里人为了这无名之症也曾遍寻名医,皆不见效。所有名医初来之时皆是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言说几帖药吃下去如何如何,结果不过白花银子,空欢喜一场而已。因此宝钗这些年早把治病的心思给淡了,如今听香菱说的热络,知道她是一片好心,心中虽不甚信,却也不好直接拒绝,只是含糊着应了一声。 几个又说了一会子的话,依依分别。香菱心中虽不舍,然宝钗宫选课业甚重,耽误不得,刘姥姥也一心想着回去赶制棉衣,只得罢了。这边宝钗也被奶娘婆子丫鬟们拥簇着回家,刚要上轿时,一眼窥见铺子街道对面的糖葫芦摊前,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正眼巴巴望着。 宝钗一下子认出那小女孩就是上次误闯她铺子后院的柳依依,知道小女孩生性聪明却未免有几分孤僻,居然不喜自家母亲生弟弟,天底下可有这般道理?可见看起来再伶俐,也不过是一个糊涂人罢了。欲不加理会时,偏生小女孩望着那糖葫芦的眼神着实惹人怜爱,宝钗到底不忍,轻叹了一口气,一转眼见莺儿的娘黄氏就在身边,忙吩咐道:“去给她买一只糖葫芦,问她喜欢什么口味的。让她乖乖听话,莫要再惹爹娘生气了罢。” 莺儿的娘应了一声去了,待到宝钗到家之后,莺儿娘就过来回话,悄悄说道:“她是挨了打,偷偷跑出来的呢。这么小一个孩子,她倒也胆大,不怕被人拐了去!” 宝钗奇怪问道:“难道她爹娘竟没有出来寻她?我见她站在那里的光景,倒似在外头冻了有一阵子了。” 莺儿娘摇头道:“我听她说话的那意思,她娘亲柳胡氏是个有福的,前几个月又怀上了。一家人都当做大喜事,偏她糊涂,在人前仍说些不要弟弟的疯话。她爹娘气得跟什么似的,她爹顺手抄起一根柴火棒,就劈头盖脸打呢。我见她手上肿了好高的棒印。想是捱不住打,跑掉了。她家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会去寻她?唉,一眼看去也是一个好孩子,看那眉眼,那鼻子嘴巴,将来再大些,怕是比香菱还标致呢。谁知道她竟自个儿作死。虽然是她自己糊涂不懂事,但孤零零的没人理,在外头受冻,怪可怜的。” 宝钗听到这里,不禁叹息,又道:“方才倒该叫她往店里坐一坐,避一避风也好。似这般站在大街上,若是被人拐了去,她爹娘岂不伤心?” 莺儿娘笑着说道:“她娘又怀上了,怕是个小子呢,哪里顾得上她?若是被拐了去,也只烦恼没有人帮着照看弟弟了。那疼爱女儿的人家,多半是独养女儿,或者不是真心疼的,似她家这样的,若是真心疼爱,也不会下狠手打成那样了。” 宝钗沉默不语。莺儿娘见莺儿在旁一直打眼色,方领悟到自己不该一时说漏了嘴,忙描补道:“姑娘放心。依我看这个孩子却是个伶俐的,方才我要给她买糖葫芦吃,她还盘问了我半天呢,看样子断然是不会轻易被人拐骗了去的。” 宝钗见她如此说,也只得罢了。莺儿娘出去后,宝钗仍有几分闷闷不乐,莺儿茜雪两个猜到些原因,却不敢问,只在旁小心伺候着。 到了申时,薛姨妈从宁国府里回来,宝钗恐母亲劳累,少不得上前侍奉。薛姨妈便说起宁国府见闻,一时说到凤姐,语气甚是羡慕,言说凤姐如何如何风光,宝钗也只得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况,她那般操劳,未必讨好,一旦稍有差池,人心即失,何苦?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倒是从长计议的好。” 薛姨妈不信,只说宝钗定是嫉妒,又道:“你若似你凤姐姐嫁得这般好,也好让你哥哥和我沾沾光。” 宝钗哭笑不得道:“母亲何必这般长他人志气?贾府纵好,如今也渐渐只剩空架子了,舅舅家里却正是如日中天,凤姐姐嫁到贾家来,最多一个门当户对,断然不能算高嫁了。至于咱们家,父亲在世时早就拟下了章程,母亲难道忘了?”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心气高,只想着宫选。那宫里头又有什么好的?” 宝钗连忙把话岔开,问道:“这个慢慢再看罢,如今倒不好提。过几日就是发引的大日子了,二姨母必然要在铁槛寺里常住的,母亲到时是陪着,还是先回来?” 第51章 薛姨妈笑道:“你二姨母再三请了我陪她,说有三日的安灵道场,怕是要在铁槛寺里住上几日呢。” 宝钗知道那铁槛寺建在城外,离城不过十几里路,是当年宁荣二公修造,贾家时时布施香火地亩的,算得上是他家的家庙,家里京中人口过世悉在此停灵寄放,里头阴阳两宅俱是妥帖的,心中虽不舍,却也放心,只是半开玩笑着说:“母亲好歹早去早回,难道竟忍心我一个人在家里。” 薛姨妈也笑着说:“你素来是个妥帖的孩子,我又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哥哥,恐我不在家他又生事,你还要从旁劝解才好。” 宝钗忙答了一声是。母女两个都以为薛姨妈会陪着王夫人在铁槛寺住上几日,薛蟠一个外姓亲友,自是当日就回的。 岂知天下事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出殡正日,官客送殡者浩浩荡荡,路边彩棚高搭,各家郡王公侯,于路边路祭,设席张筵。百般热闹,客送官迎,外有贾珍,内有凤姐,竟然打理得井井有条,全无半点纰漏。 王夫人原本料着凤姐年轻未经事,只怕她忙乱中出了差错,料定自己必要从中设法补救转圜的,因此才约了自家妹子薛姨妈于铁槛寺中小住。如今见得这副架势,心中思忖哪怕是自己亲自下场,也未必能如此周到,何况她如今上了年纪的人,精神不如先前健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虑着荣国府里还有几处事务,须得她这个当家人亲自发话,遂打定主意,竟不待安灵道场做全,当日就进城往家中住了。 薛姨妈预备的换洗衣物未派上用场,连自带的什锦屉盒里的精致小食都只用了十之一二。衣服倒还罢了,那小食却有一半是新鲜做的,不经放的,薛姨妈怎舍得糟蹋了好东西?刚一回家就急急装了两盘子藕粉桂糖糕和奶油松瓤卷酥并三盘子素馅的小饺子,分给下人们吃。又独留下一盖碗糖蒸酥酪和一碟子椒盐素猪手来,忙问薛蟠房里的丫鬟:“大爷呢?”丫鬟们都说:“一早见穿了衣裳说去东府里送丧,此时还未见回转。” 薛姨妈知道儿子爱吃椒盐猪手这等小食,因见荣国府里做的这素猪手味道甚好,特特向王夫人张口要了,和糖蒸酥酪一道想捧给儿子吃,岂料薛蟠至此时尚未回家,眼见外头天色已暗,料想定然是又跟什么人出去花天酒地了,只得暗自叹气,转念一想糖蒸酥酪最不经放,又想起宝钗似乎是爱吃糖蒸酥酪的,不若叫她吃了。遂命人唤了宝钗出来,将那碗糖蒸酥酪端与她吃。 宝钗见了十分欢喜,自谓一碗糖蒸酥酪还是小事,惟自家母亲事事不忘自己的一番心意,是最难得的,少不得在薛姨妈面前凑趣,说些话教她宽心,笑着说道:“那节俭的事情,由我们来行也就是了,母亲如今正当享福的年纪,断不可过于省了。一则外人看着不像,二则岂不是说我们不孝顺?倒不必发愁银子,咱们家的生意还是大有可为的。就连我手上那两家铺子,原先看着皆不成气候的,如今竟也每月能有几百两银子出息了呢,应付日常开支足够了。哥哥眼下是心思不在生意上头,等到真心做生意了,自不必说。” 薛姨妈听了宝钗这话,心中略略宽慰了些,左等右等仍不见薛蟠回来,只得自去歇下了。 谁知这日薛蟠跟随出殡队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出城,原本和堂客们不走在一道,故薛姨妈不知他的行踪。那时官客送殡时,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都来了,薛蟠近日和冯紫英正打得火热,冯紫英也仰仗他的财力,因此倒也肯敷衍,故而几人结伴而行。 其时各家郡王公侯路祭,北静王水溶亲自拨冗前来,贾家人少不得上前见礼,一时水溶又点名要会见宝玉,阖家惶恐,复又振奋。冯紫英和陈也俊几个却不上前,几个人交头接耳,都在商议着,说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也来了,这厮近来和忠顺王府及仇都尉家走的极近,只怕是猫哭耗子没安好心,倒要使个法子挫一挫他的锐气才是。 薛蟠欲要上前出谋划策,又知道自己的斤两,毕竟不敢,只是傻傻听着,突然间见一个身穿素服的年轻公子打马而来,顿觉眼前一亮,只觉如明月升腾,万籁俱寂,身边虽有千人,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目光所及之处,惟那一人而已。 薛蟠只管张大嘴巴,愣愣看着,却见那人策马来到冯紫英跟前,跟冯紫英几个人抱拳答话,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唇红齿白,时笑时嗔,越发显得风流多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蟠耳中才重新有了声音,却是那人在说话:“原来如此。既是这般,小弟少不得做个马前卒,先为冯大爷探一探路,再做计较。”那声音听在薛蟠耳中,更是犹如天籁一般。 只见冯紫英含笑抱拳,道了声有劳,那人方笑了一笑,打马从旁边绕过去了。薛蟠才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问冯紫英道:“不知先前那人是谁?倒是生得好相貌!” 冯紫英哈哈大笑,言语里却颇多不以为然:“他的祖上却也有来头,倒是和理国公家里同宗的。只是早就败落了。如今他父母早丧,又读书不成,常在外头耍枪舞剑的。不知道怎么的倒和秦小相公一干人交好。前几日他得罪了人,秦小相公托了令姨表兄再三求了我,少不得应了,帮他平息了下来,也就这么认识了。” 陈也俊的父亲正是位居显贵之职,心中也不大看得起柳湘莲这种早已落魄了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屑薛蟠,见到薛蟠那副呆样,便知道他又犯病了,只是虑着他家的银钱,尚不好翻脸,也只管混说道:“看薛大少这副样子,必是害了相思的毛病。这倒也不难,改天咱们特特下了帖子,请柳公子串几出戏看,岂不两相便宜?” 薛蟠听了,只当陈也俊是好意,喜不自禁,问道:“这样怎生使得!” 陈也俊轻蔑一笑道:“若说起这柳公子,正是眠花卧柳,吹蝶弹筝,无所不为的,和薛大少正是同道中人呢。他平素又爱这生旦风月戏文,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薛蟠听至此处,只当柳湘莲是风月子弟,优伶一般的人物,心中不觉痒痒的,想与他结交,忙涎皮赖脸求陈也俊,陈也俊却只是一笑:“等闲了再说罢。”仍与冯紫英谋划些薛蟠听不懂的事情。 一时送殡队伍出了城,一路到了铁槛寺,但见法鼓金铙,声声响彻云霄,幢幡宝盖,众僧法相庄严。好容易佛事演毕,冯紫英等人也不扰饭,辞过贾珍诸人,一径到佛心桥边上的一处密林之中。 薛蟠不明就里,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时,但见拳风脚影,一个没留神,差点被人一脚踢中。幸有卫若兰板着脸,拎着他领子把他扯远些,再定睛看时,却见先前念念不忘的柳湘莲正和另一个头戴玉冠的青年公子对峙,两个人正恶狠狠互相望着,地下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呻.吟之声响成一片。 薛蟠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那玉冠公子往这边冷冷看了一眼,道:“冯紫英,有本事你自个儿下场,咱们比试比试,请别人代劳,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冯紫英笑着说道:“韩大少这话却是差了。难道我竟怕了你?只是我想着,咱们几个好歹兄弟一场,如今虽是你弃了我们,自顾自攀高枝去了,但想起过往情分,到底伤神,怎舍得亲自跟你动手?如今我请这位柳公子设法拦下你,不过是念着旧日情分,想劝一劝你的意思。” 卫若兰却在一边怒目而视道:“韩奇,难道你忘了那日宴上你说过什么?怎可做这等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们几个正在争执,陈也俊早笑嘻嘻把柳湘莲拉过来,向他道:“这回却是有劳柳公子了。兄弟几个有了争执,若不是柳公子拦他一拦,怎么能把话说明白了?如今天色也晚了,只得另寻了吉日请柳公子吃酒了。” 柳湘莲知道这是陈也俊不欲自己知道太多内情,明摆着看不起自己,只把自己当作打手一般看待,心中气恼,明面上却又翻脸不得,只得拱手一礼,先策马而去了。 那薛蟠见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儿就此走了,大呼可惜,忙跟冯紫英等人告辞,冯紫英正忙着跟韩奇争论,也不理他。哪知道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子的工夫,等到薛蟠呆头呆脑钻出林子,寻了马匹骑上,那柳湘莲早走得不见人影了。 这边韩奇却面不改色,向着冯紫英、陈也俊几个人侃侃而谈:“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断然没有眼看着船要沉了,还抢着上船的道理。你们好好想想看,这些日子里,京城里京城外,究竟死了多少人?这里头有多少蹊跷?宁国公家的宗妇、缮国公诰命偏生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难道你们就不怕?她们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你们就没有父母姐妹?” 冯紫英面沉如水,尚未开口,陈也俊早吃了一惊道:“难道这其中竟有深意?”想了一想,复又问道:“据说江南也接二连三有好几个要紧的官员没了,听说有什么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地方的巡盐御史。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是……” 韩奇忙打断他的话:“我哪里晓得这许多事?是蹊跷还是巧合,休要问我。依我看,只怕还要死人哩。”趁几个人惊疑不定间,故意抬头看了看,重重跺了跺脚,道:“风起了,许是要变天了。你们几个,还赖在地下做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们说的。 几个小厮都是平素跟着韩奇进出的亲信,此时方如梦初醒,忙跟在他们家公子后面,急匆匆逃走了。陈也俊就站在他们出去的路上,偏生他心中正有许多惊疑,故未曾拦。 第52章 且不说冯紫英几个人为了些朝政时局的事情同韩奇理论,单说柳湘莲一路进了北门,心里懊恼,暗道:他们几个都是王孙公子,和我家这种早就失了势的,自然不同。也怨不得他们看不起我,认作打手走狗一般。世上似荣国府宝二爷那样的公子哥们又能有几个呢。只是今日之事却不该这般轻易掺和进来。 一边想着,脸上就些有气恼之色。又一想:若我家还似前些年一般,他们也敢如此待我?不觉心中憋闷,欲要寻人共谋一醉,因平素相得的几个好友都去跟秦家送殡去了,只怕这时还未回转,倒一时寻人不得。正在犹豫间,突然马前有人相拦,口中叫着:“这不是柳二爷?这许久不见,二爷越发丰致了!” 柳湘莲急勒马定睛看时,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那人名姓。再寻思片刻,方忆了起来。原来那人姓苏,原先在京中也是颇有几分体面的大掌柜,和柳湘莲算是见过几面的交情,后来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柳湘莲见苏掌柜笑容可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得下马施礼,含笑道:“这不是苏掌柜?却是许多日子不见了。府上可好,一向在哪里发财?” 苏掌柜越发笑得满脸皱纹绽放如花,道:“说来话长,二爷若是赏脸,何妨由小可做东,用些酒馔,边吃边聊?” 柳湘莲不过是随口一问,不想苏掌柜竟有攀谈之意。柳湘莲本不欲与苏掌柜深交,怎奈正值胸中一腔郁闷无处抒发,也顾不得许多,竟允了。京中是何等繁华之地,酒肆林立,自不必说,二人立时就寻定一处,上了楼来,寻了一间雅席坐定。 苏掌柜是生意场中的老手,察言观色自是擅长,不过三言两语,就猜出柳湘莲定是遭了王孙公子白眼,虽然于要紧细节处不甚了了,但已是无碍大局了。苏掌柜素知柳湘莲自幼舞刀弄棒,是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的,如今见他正值失意之时,少不得使尽了浑身解数恭维结交,那湘莲几杯酒下肚,又有苏掌柜从旁吹捧,不觉飘飘然,甚觉得意,倒把先前的灰心失落早忘在九霄云外了。 少顷又有两人进屋,苏掌柜忙代为引见,言说都是自家兄弟。柳湘莲生性豪爽,是最爱折节下交之人,又是酒酣耳热之际,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跟他们互通名姓,聊些闲话。苏掌柜又指着其中姓刘的一人道:“如今世道越发艰难了。就说我这刘兄弟吧,先前也跟我一起在那皇商薛家做事的,祖祖辈辈一直忠心耿耿,不想老东家几年前过世了,新东家是个纨绔子弟,一味胡来,刘兄弟被逼迫不过,才带了家小跑路,如今还被官府通缉着呢。柳二爷是大家公子出身,想来是难体谅我刘兄弟的苦处的。”他虽是这般说,心中却早已吃定柳湘莲素来重义气,越说被官府通缉,越显得自家信任柳湘莲,一时纵使他恼了,也不好轻易翻脸的。 果然柳湘莲听了这话,更加感动,心里忖度:他们既然将被官府通缉这等机密之事告诉自己,必是十分信任自己为人,定然要谨守秘密,断然不可走漏了风声去。他这般想着,脸上到底带出几分意思来。 无论是苏掌柜还是刘掌柜,都是积年的生意人,最懂得察言观色、趁热打铁的,见势头正好,,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大堆,言说自家新结交了几个兄弟,都是武艺了得的,因听了柳湘莲的名头,十分钦佩他,若是能常在一处,印证功夫,就更好了。 柳湘莲听得心动,忙问他那兄弟如今人在何处。苏掌柜此时才支支吾吾回答说倒不在京城,如今他们几个多在平安州落脚。柳湘莲本是有名的豪侠,最爱结交朋友的,虽然平安州距京城来回一趟也要小半月,但是在柳湘莲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正待答应前往一聚时,突然想起一事,心里头打了个突,笑着说道:“你们是知道我的,平日里最是游踪不定,若是合了我的脾气,就算往平安州走上这么一趟两趟,倒也不打紧。只是有一样事,先要向几位问清了:我如今听说平安州不甚太平,山上多有草寇,自言信什么白莲教,又说是什么天理教,总和几位不相干吧。” 刘掌柜闻言,忙向苏掌柜看了一眼,眼睛里多少有些胆怯。 原来,其时白莲教分支教会天理教盛行,苏掌柜全家人早信了天理教的教义,家里更是教众在城中的据点,存了一股谋反的心思。他起初见西山脂水大有可为,可用作攻城兵器,就起了坏心思,欺负薛蟠纨绔无知,想哄薛蟠买了去,担了明面上私制火器的风险,自己好偷偷和教众从中揩油,捞些好处。岂料他运势不济,恰被宝钗看破诡计,恐教会被官府一网打尽,慌里慌张连夜出逃,到附近的一座山上落草。其后没过多久,又打听到绸缎庄的刘掌柜也跟薛家不睦,受东家欺压,就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刘掌柜全家也给赚了来。 那平安州是天理教北方的总舵所在,坐镇的舵主不知姓甚名谁,却是头一个喜欢招揽人才的。苏掌柜和刘掌柜为了立功,就合计着要将他们平日相熟之人引荐一个两个,一起拉入教中,共襄盛事。这日偏被他们瞧中了柳湘莲,一来武艺高强,又是一表人材,二来是个落魄的世家公子,显身份,三来性情爽利,不拘小节,倒有几分像他们同道中人。两人合计着就要游说,冷眼监视了柳湘莲好几天,才瞅准秦氏出殡这么个机会,趁着柳湘莲面上有失意失色,拉了来喝酒,预备先赚了他去平安州,再使个法子困住他,每日里游说,软硬兼施,不怕此事不成。 想不到事情刚刚开了这么个头,就被柳湘莲一口道破。苏掌柜和刘掌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虽然不显颓然,心中已是十分尴尬。 柳湘莲见他们这副神情,就知道所料不差,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向着席间几人抱拳道:“几位莫怪,丑话须说在头里。柳某人素来佩服几位有气概,讲义气,一向存了亲近的意思。但凡事有轻重,柳某人自幼承庭训,这个忠孝二字却是断然违不得的。道不同,不相与谋,就此别过。几位放心,今日这番话,惟此间人知道而已。”说罢,不等回应,竟一撩袍子,开了门出去了。 雅座中几人面面相觑。末了,苏掌柜才笑着说道:“诸位兄弟莫慌。不相干的,我知道柳二爷绝不是喜欢嚼舌头的人。来,莫要辜负了这一桌好菜。”几个人不忍心糟蹋食物,战战兢兢把这一席好菜吃完,待到要结账时,店小二言道:“方才那位柳爷早结过了。”苏掌柜喜气洋洋,向众人说:“看,我说的果然不错。”刘掌柜也笑着:“他既然肯这般,到底结了一份善缘。来日必要把他给渡了,方不负这一番情意。” 却说薛蟠见柳湘莲离了那林子,就赶紧也辞别了冯紫英诸人追赶,却哪里追赶得上?一溜打马跑回城里,只说沿途必能遇到的,谁知柳湘莲却被苏掌柜等人拉了去吃酒了。薛蟠在城里来来回回走了这么两遭,全然不见踪影,不免怅然若失,一不留神就站在锦香院的大门口,正愣神间,那里头的妈妈龟奴等人早笑脸迎了出来。薛蟠自然难却其意,喝了几杯,偎红倚翠,就着那软香温玉摸了几把,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记得别的事情,当夜就宿在锦香院中,同两个懂奉承的妓.女大被同眠,自是风光无限。 荣国府梨香院中,薛姨妈盼星星盼月亮,盼不回自家的宝贝儿子,知道他必是又在外头胡混,长叹一声,只得自去睡了。宝钗仍在房中点了一盏灯,往案上摆了一副围棋,就着灯火打谱,却也算是温习宫选课业。 正全神贯注间,突然听那金锁又发怪声,那声音不屑道:“琴棋书画原是为了陶冶情操,你今日这般临时抱佛脚,却是失了根本,利欲熏心了。” 宝钗笑着辩道:“这可是奇了。古代知名的棋士,在大战之前也有闭关打谱,潜心清修的,若是叫你这般说,难道他们也是利欲熏心不成?须知对弈之道,既有胜败,总要全力以赴才好。” 那声音就道:“你此时用心,不过为了宫选。如今我就指点你一条明道,你倒把那琴拿来出来,多练习几回才好。” 宝钗难得听到它如此殷殷指点,倒有几分受宠若惊,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那声音道:“不错,今上最喜听琴,是以宫中以善琴者最为尊崇。若你在宫选之日以此献艺,其中好处不必我多说。” 宝钗细细一想,那棋毕竟是个需要对家的东西,确实没有弹琴便宜,诸人皆能听得明白,也比书画省事许多,忙谢它指点之恩,谁知那个声音幽幽一叹又道:“若你真个进宫了,香菱又该如何是好?你好歹去看看那个姚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再说。” 第53章 自宝钗一语道破那声音的私心后,那声音对宝钗的态度倒是收敛了几分,再不似从前那般颐指气使,对香菱的关心却越发光明正大起来。这也暗合了宝钗的心意,一来香菱本身就是个极招人疼的,她本有意照拂,二来光明正大的关心香菱,总比假借了为她好的名义,却一意不顾她的处境立场要好上许多。 此时宝钗听那声音说姚先生,面上茫然道:“姚先生是外乡人,如今借宿在刘姥姥家中,却与香菱没什么往来,提他作甚?” 那声音发急道:“你休要哄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若是没什么往来,怎地香菱言语间提起他来,是那样一副情态?” 宝钗闻言就不说话。其实她也觉得香菱言语里对姚先生颇为仰慕,但女儿家的名声要紧,她为给香菱留身份的缘故,自然不肯往这上头想。再者毕竟只是对有才有德的先生的敬佩仰慕,不一定是男女私情,何必一口咬定? 那个声音就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又是识文断字的,不肯主动提这个,我也不怪你。只是我们这种乡野妇人,平生不读书不识字,却知道女人一辈子须得嫁个好人家的道理。她从小命苦,早离了爹娘,如今既然机缘巧合我到了这里,少不得为她谋划一二。此事自然还要劳烦你。” 宝钗只管细细咀嚼它话里的意思,起先并无意答话,听到它说“女人一辈子须得嫁个好人家”,禁不住说道:“那倒也未必呢。依我说,女儿家还是要学一技傍身,自己立得起来才好。若是什么都不会,纵使嫁到了那善心的好人家,也难免被人看不起呢。若是样样都懂,哪怕一辈子不嫁人,照样可凭了自己过活,依旧是上等之人。” 那声音道:“你心里不要总想着孙嬷嬷。孙嬷嬷在宫中熬了那么多年,事事谨慎,出来后方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寻常女儿家,又有多少能得选入宫,又有多少能无灾无难顺顺利利放出来的?你父亲一心要你入宫,未必是真心疼你呢。” 宝钗听它如此埋汰自己父亲,心中大是不乐,道:“这竟是你求人办事的礼数?常言道,死者为大,纵使我父亲有什么欠考虑的,也不该如此说。更何况我父亲一心看重我,我自幼便如男子般读书习字,又特特延请了从宫里出来的孙嬷嬷教规矩,若说这还不是真心疼,这世上竟无真心二字了!” 那声音起初辩解道:“不过想指望你光耀门楣罢了,可曾管过你是否真个欢喜?”见气氛越发尴尬,才不往下说了,只是讲和似的道:“罢了,眼下说这些,你未必肯信的。姑且瞧着吧。如今我倒要跟你讲个故事,好叫你知道,女人家哪怕出身不好,没什么长处,只要嫁得好了,也能成诰命夫人。” 宝钗听见“诰命”两个字,不觉起了意,默默无语,只管听那声音说故事。 “却说一户人家家境殷实,使唤着些下人。其中有个婢女,唤作娇杏的,在那老爷夫人的手下服侍着。一日家里头来了个穷书生,据说是老爷很是看重的,这娇杏这日正好在花园子里掐花,见那穷书生打廊下走过,就一时好奇看了一眼。”那声音说得很慢,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不知道为何,宝钗竟觉得声音里充满苦涩和迷惘。 “若拿你平素学的规矩看,这娇杏丫鬟固然是失了端庄,可一个乡野出身的小丫鬟,自然也不大懂这些规矩。原先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就这么过了好几年,那户人家突然败落了。小丫鬟就跟着夫人,每日里做些针线过活。岂料突然有一天,衙门里许多公差到门前说要认亲,原来先前说的那穷书生,居然当上大官了。因说当年娇杏在花园子里看了他那一眼,是有意于他,就讨了那娇杏做二房。一年后她生了儿子,大房偏偏又染病死了,她就成了诰命夫人。你说说,这可不是嫁得巧,嫁得好?” 宝钗心中颇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分说,含糊以对,允了来日去打听姚先生来历,眼看夜已深沉,方唤了茜雪莺儿两个,收拾着歇下了,因想起秦氏妙龄之年早夭,料想铁槛寺中必然凄风苦雨,不觉叹息了一回。 谁知铁槛寺里的境况却全然不似宝钗所想。贾珍一手主持秦氏丧事,待到在铁槛寺做安灵道场时,自觉仁至义尽,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他本是好色之人,哪里闲得住,一转眼看到自家夫人尤氏的两个妹妹尤二姐跟尤三姐都来送殡,和尤老娘一道住在铁槛寺侧院中,两个姑娘都如娇花嫩柳一般,心中痒痒得厉害。 偏生那尤老娘也是个眼皮子浅的。见贾家如此做派,心中只暗恨尤氏不是她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人偏偏嫁不到这等人家来。她心中既存了这样的念头,带着尤二姐、尤三姐跟贾珍应答时,就格外殷勤。 一时尤老娘遣了尤二姐往贾珍房里送东西,又是汤水又是面的。贾珍免不了趁机撩拨,只说些好话来哄尤二姐,不过是什么休了尤氏就娶二姐,诸如此类。那二姐原本是和一户姓张的人家订过亲的,听闻张家败落了,未来夫婿又吃喝嫖赌不学好,自然不愿意就这么嫁了过去,因此心里也有一段心事。如今被贾珍这个情场老手挑拨,难免就动了心,口中只说:“莫要休我姐姐。”贾珍笑着说:“如今是你姐姐不好,不过来服侍,少不得你这个做妹妹的赔礼了。”一个有心撩拨,一个半推半就,两人就在这铁槛寺中颠鸾倒凤,做成了一对夫妻。 铁槛寺中春光无限好,距离铁槛寺不远的水月庵自然也不甘落后。王熙凤嫌铁槛寺中人口嘈杂,就携了宝玉在水月庵中暂住,等着做安灵道场。宝玉和秦钟十分要好,故也硬拉了他来住。论理秦钟是秦氏的弟弟,秦氏丧中,秦钟自该悲戚安灵,但小孩子家家从小娇生惯养,又不曾真个把他这便宜姐姐放在心上,哪里肯做这些面子里子?可巧水月庵有个小尼姑名叫智能儿,生得容貌妍媚,因常在贾府走动,就和秦钟看对了眼。两个人得了这么个机会,哪里顾得上许多,就在这秦氏丧中、水月庵里*起来,两个如胶似漆,多少幽期密约,自不必说。 几日后,跟着做安灵道场的诸人皆前后返城,宝钗却寻了个空子,随意指了个借口,一大早带着茜雪莺儿诸人来到城外。薛姨妈因宝钗一向稳重知礼,再加上宝钗亦常往铺子里探视生意,就未加理会,只当她又为生意的事出去了。 陈义带着几个心腹家丁在前头开路,一行人至刘姥姥家前叩门,刘姥姥恰好在家,闻讯又惊又喜,忙迎接出来。宝钗这才下了车,抬头看那青色砖瓦砌就的院墙,笑着说:“倒是有几分气象了。” 刘姥姥连声说“托福”,引着宝钗进了大门,迎面好大一个院子,种着枣树和杏树,几个村妇装束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浆洗棉衣。 刘姥姥笑着说:“这都是姚先生的主意,说买丫鬟婆子不是一时能得的,先从村子里请几个帮工应急。”见宝钗脸上有疑惑之色,忙道:“这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姑娘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从不叫她们往后头去的。” 宝钗笑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总听你说这姚先生,却不知道姚先生是何方人氏。” 刘姥姥显然已是对这姚先生颇为信服,闻言忙道:“听说祖上是松江府人氏呢,因此于这织造上头的事是极通的,不过说打小就在金陵住。” 宝钗点头道:“自前朝黄婆婆从崖州返乡,松江府遂衣披天下。既然他是松江府人氏,又肯给你出主意,想来于这织造上头是通的。说起来我们薛家也是从织造上起家的,可惜他是外头的先生,不然倒要请教请教。” 刘姥姥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却也不难。家里头有现成的屏风,姑娘就在屏风后头说话,也就不打紧了。”一面说着,一面往东厢房里看了看,道:“姚先生往常就在这屋里读书写字,不常出门的,今个却是不巧了。” 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就跟在刘姥姥身后,一直畏畏缩缩不敢说话,此时方小声说了一句:“姚先生今个儿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众人正说话间,香菱已是得了消息,欢欢喜喜来见宝钗了,恰好听见这话,忙说道:“姚先生是去探望旧友了,怕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呢。” 宝钗心里面打了一个突,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说道:“却是来的不巧了。”说话间,一行人早进了正屋,分宾主坐定,刘姥姥就要去叫狗儿,王刘氏却摇头道:“去孙寡妇家里头了。”面色有几分凄然,一招手,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从屋后头钻出来,怯生生走到王刘氏身后站定。 第54章 刘姥姥面上就有几分赧然,脸颊微微带了红色,只是不肯细说,和女儿王刘氏只管忙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点心果子上来,十分殷勤。 宝钗见她这般殷勤,也不好却了她的意,往那果桌上望,见都不是她常吃之物,正犹豫间,香菱已经将一碟黄澄澄的东西送到宝钗跟前,笑着说:“姑娘且尝尝这个?” 宝钗见那碟子里都是一寸多长的细长条,呈金黄色,好奇拿起一块,却是酥脆爽口,出乎意料。 香菱忙问道:“姑娘觉得怎样?” 宝钗细细咀嚼品味,问:“这里头放了椒盐?” 香菱道:“正是呢。我亲手用花椒和盐巴制的椒盐呢。姑娘且说说可还入口?” 香菱自被拐卖后,拐子为了卖个好价钱,也未曾要她干过什么重活,至卖入薛家以后,在宝钗处服侍,也只是以陪姑娘玩耍为主。其间和莺儿学过几天女红,一来不比莺儿于此道有天分,二来她志趣不在此,也就渐渐把这些事情放下了,每日里只是读书习字。故宝钗送她出了薛家一来,常为她未来担忧。如今宝钗见她既然肯学习烹饪之技,不由得颇感欣慰,况且那点心虽然形状不够精巧细致,味道却是极难得的,忙赞了一声:“可见你果是进益了。据我来看,便是酒楼里大师傅烧的小菜,也不过如此味道了呢。”又问道:“这面里头可裹的是甘薯?” 香菱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是洋山芋呢。” 刘姥姥在一旁赔笑道:“都是贫苦人常吃的东西,怨不得姑娘不认识。姑娘每日里锦衣玉食的,谁家肯去吃这个?” 宝钗道:“姥姥过谦了。往上头数三五辈,又有几家不是布衣呢?何况医术记载,这洋山芋性平味甘无毒,能健脾和胃,益气调中,是极好的药膳,正是那显贵人家里爱吃的。” 香菱听了更是欢喜,道:“是姚先生想出的方子呢,唤作黄金丝。若是果真好时,就提了篮子去街上卖,岂不省事?”一面说,一面又让莺儿和茜雪尝鲜。 莺儿也忙拈了一块,笑着说道:“果是别有一番风味。若是提了篮子往街上卖,保准大人小孩都爱吃。” 宝钗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何,眼前突然闪现出柳依依眼巴巴望着糖葫芦的模样,心中悲悯之情一闪而过,转头向香菱笑着说:“这断乎使不得。我把你藏到乡下来,犹担心被人瞧见,恨不得整日把你锁到屋子里,哪里敢让你再抛头露面呢。” 刘姥姥也凑趣道:“正是。大姑娘小媳妇子,出门容易惹是非。莫说香菱姑娘这样的,就连我们家姑娘,我还不舍得她出门哩。” 几个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无论是姚先生还是这家的主人狗儿,都没有回来的迹象。宝钗就命莺儿娘和莺儿几个人跟刘姥姥在外头坐,自己来到香菱房里,和她说些体己话。 进了后院,先看见院子里种着两株腊梅花,颜色淡淡的,香气却沁人心肺,又进了香菱屋子,见床围帐幔诸物虽不华丽,却难得的朴素整洁,就连炭盆里的炭,也是富户人家平日所用,便知道刘姥姥待香菱极妥。 宝钗受了那声音的托付而来,就和香菱盘问那姚先生的身份来历,谁知香菱却红了脸,扭头道:“姑娘拿我寻开心哩。哪里就想到这一层了。我原说过,我是情愿一辈子跟着姑娘的,我看重那姚先生,是因为他学问难得的渊博,倒跟姑娘似的,最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再者,他医术是极高明的,倒是请他为姑娘诊一诊脉,兴许那个莫名其妙的热病从此就除了根,也未可知。” 宝钗只似笑非笑望着她,并不说话,仿佛在辨这话的虚实。香菱见这副光景,把牙一咬,心一横,低头道:“再者,这位姚先生心中是有爱慕的人的。我只见过一次,虽然年纪老了些,但是论气度,我也见了那么多夫人小姐,竟是都比不上她的。” 宝钗听闻,暗暗吃惊,问道:“难道连林妹妹也不如她吗?” 香菱沉默了片刻,方道:“林姑娘毕竟年纪小,不如她大气,遇事会拿主意。说句不怕姑娘生气的话,不单林妹妹,恐怕连姑娘这样的,也比不过哩。” 宝钗自然不会为这个生气,笑着说道:“可见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当年我老师孙嬷嬷曾说,人总要历练历练,经些事情,才更有能耐,更有光彩。如今果不其然。” 香菱知道宝钗口中所说的老师孙嬷嬷出身宫廷,是宝钗的父亲在世时候专程为宝钗请的教引嬷嬷,时常听到宝钗提起的,只恨无缘得见,如今听宝钗再度提起,不免感叹道:“若我能见这位嬷嬷一面,也就不枉此生了!” 这边宝钗和香菱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轻声细语,温馨无限,而正屋里王刘氏向莺儿娘哭诉的,则是出嫁妇人才能体味的凄风苦雨。 却原来刘姥姥自进了贾府一趟,从王熙凤和宝钗那里各拿了二十两银子,又借着寄养香菱收了好大一笔钱,王狗儿家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不但重新买了地盖了大瓦房,还办了一个改制棉衣的小作坊。 俗话说的好,饱暖思淫.欲,据说东汉学问最好的皇帝都知道“富易妻,贵易友”的道理,唐朝在田间耕作的老农多收了三五斗就盘算着换一个婆娘睡,更何况王狗儿这等从小娇生惯养、经过一场富贵的破落户? 当年家里穷的时候,王狗儿因虑及儿子女儿无人料理,把岳母刘姥姥接来家住,这才过了几年,王家乍富之下,狗儿就开始看人不顺眼起来:先是嫌弃王刘氏接连生过了两个孩子,容貌已衰,不如黄花闺女时候鲜嫩可口,又是唠叨抱怨着岳母不该吃老王家的饭。幸亏他不知道香菱寄住的始末,认定薛家是金陵大户,官宦之家,不敢得罪,又有刘姥姥看得紧,不然连香菱都被他嫌弃了去。 恰巧村头上住着一个姓孙的寡妇,是童养媳出身,可惜命不好,还未圆房,男人先夭折了,那家的婆婆不肯放人,就强命了童养媳守着,如今不过二八年纪,正是鲜花嫩柳一般,一向招惹村里一伙闲汉觊觎,只虑着孙婆婆为人凶悍,未曾得手。如今狗儿有了钱,就常去滋扰生事,料得凭着几个臭钱,必然可做成此事。 这日宝钗意外来王家,王狗儿却又去孙寡妇家寻事,王刘氏难免觉得面上无光。莺儿娘本是个伶俐的妇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试探出来,王刘氏索性将心中郁闷倾泻而出,拉着板儿青儿两个孩子,娘仨抱头痛哭。 刘姥姥见女儿如此痛哭,心中自然不好受,但当着莺儿娘等人的面,少不得出来圆场,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这原是你命不好,除了这般挨着,又有什么法子?” 莺儿娘也忙着劝解,王刘氏好容易才止住了,慢慢破涕为笑道:“托姑娘的福,这日子越发好过了。但凡有些不顺心的,想想板儿和青儿,也就过去了。” 少顷宝钗出来告辞,莺儿就在车上将这些话跟宝钗学说了一遍,眉宇间甚是气愤,宝钗摇头道:“你也莫要只顾生气。若是依你,又该如何才好?难道因为富了,王家男人使坏,就叫王家贫苦一辈子?又或是要王刘氏和离?你看看这世道,孤身女子如何容身?” 莺儿听了这话,不禁呆住了。她小小年纪,只知道气愤,却不曾想过,依眼下的世道,王刘氏除了忍耐外,更无第二桩事能做。当下莺儿就像葫芦被锯了嘴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而宝钗心中,自经了这件事,越发羡慕孙嬷嬷的自由自在,对宫选也就越发看重起来。 这日直至黄昏,姚先生才从外面回到王家。这是一个相貌丰致、衣着整洁、谈吐得体的中年人,从村口一路走回来,难免收获了一箩筐浅闺妇人们仰慕的目光。回了王家,姚先生刚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香菱就捧着一盘子黄金丝过来,向他道:“我家姑娘过来看我了。也说先生这黄金丝的味道好。她还以为这是甘薯做的呢。” 姚先生起初不甚在意,喃喃道:“甘薯土豆,都是西洋传过来的农作物,又有什么分别?”又想了一想,方喜上眉梢:“有了!香菱,你且用甘薯试试看!” 香菱见姚先生高兴,忙应了一声,又扭捏许久,方问姚先生说道:“先生上回说女儿谷之事,如今到什么地步了?官府可曾应承?” 第55章 姚先生闻言,面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摇头道:“哪里有这么快。这等事情,是民与官府争权,官府自己不乐意办的事,却也不许草民张罗。况且往深里说,又和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相悖,是急不来的。” 香菱奇道:“不能啊,先生只是在做善事啊,不知违了哪条?” 姚先生更是苦笑着说道:“三纲里有夫为妻纲的道理,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从小到大不能自己做决定,只被教导盲目顺从。如今我想兴建女儿谷,教女儿家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做决定,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官府中人饱读经书,又怎会轻易应允?” 姚先生这话是香菱从未听说过的,她似懂非懂,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王刘氏冷不丁从外面推门进来,流着眼泪说:“难道女人家的命竟然这么苦?我不信老天爷就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姚先生冷笑着说:“这几千年的史书里,字缝里写着字,字字句句都是吃人吃人,这吃人自然先吃女人,或者女人在他们眼中根本不能算人,你们难道从来不知道?” 王刘氏呆了一呆,并不明白姚先生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人模样看起来是明白的,可言语里又透着几丝疯意,一时倒吓住了。她本来也不懂得许多,只是因自家男人跑去跟寡妇鬼混,心中气不过而已,四下里哭过闹过流几场眼泪也就罢了,依旧会似往日般忍气吞声继续过日子。不料几滴泪却引出姚先生这疯言疯语来,就如同假痴遇到真疯子一般,王刘氏见姚先生这个样子,也不敢在他面前继续委屈哭泣了,忙不迭走开,仍过她忍气吞声的准下堂妇日子去也。 夜色渐深,似宁国府这样的百年老宅早处处点了灯,什么羊角灯、琉璃灯、各色宫灯……,然贾珍等众给秦氏做安灵道场,尚未回还,府中更无多少人夜里行走,虽是灯烛辉煌却越发透着冷清。 尤氏房中锦帐绣幕,银烛高烧,青铜大鼎里燃着细细甜甜的百合香,尤氏对镜而坐,正在银蝶的服侍下卸妆,只觉得镜子里满头珠翠的贵妇人那般的滑稽可笑。 银蝶低低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着:“奶奶也知道我二哥跟着老爷做事,虽不算是老爷的亲近人,但也是能往跟前去的。他说亲眼看见二姨半夜里从老爷房中出来的,跟佩凤鸣鸾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刚好对了上……” 尤氏望了望梳妆台上那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银戒,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却又似想哭,她的声音里却平平直直,听不出多少情绪来:“这倒也没什么。老爷那个性子,你们也是都知道的。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只是蓉哥儿那边可有消息?” 银蝶忙回道:“说来也是怪了。前些时出的事儿,从秦氏到佩凤鸣鸾,大爷那边都有传信过来的。这次大爷据说就住在老爷旁边的跨院,难道竟不知道不成?” 尤氏勉强笑道:“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女人死了,他也算出了口气,我这个后娘又算什么,自然不被他看在眼里了。又或是他见我那二妹妹生得好,想从中分一杯羹,也未可知。爷们儿向来都是这般荒唐,大伙儿都是见惯了的,这算什么大事?” 银蝶道:“奶奶这般说,我却私心里为大爷有几分不值呢。大爷先前那般掏心掏肺的,连我们底下人看了,也知道这断然不是和后娘相处的意思。只是好容易死了那碍事的人,奶奶每日里又总说要替大爷续弦,大爷听在耳中,难免寒心,也是有的。” 尤氏沉默不语,半晌方笑道:“你这蹄子越发上头上脸了。这也是你能说的话?我在这府里也算是行的正的了,却被你们这么编排,简直讨打!” 银蝶笑着讨饶,顿了一顿,却又试探着说道:“奶奶这般年轻,也莫要苦了自己……” 早被尤氏笑着打了一下手:“让你胡乱说话!”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阵,尤氏一边喘着一边吩咐道:“明日老爷回府,咱们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放心,必有一场好戏看。” 次日贾珍果真率着贾蓉等人从城外回还,尤氏装作没事人一般,带着佩凤鸣鸾两个新近被贾珍收用过的妾室款款等在二门外。 贾珍近日只和尤二姐厮混,不过几日工夫已经是无所不至,渐渐也就把那股惊艳爱慕怜惜的诸般情意磨淡了,一眼窥见佩凤鸣鸾二女衣饰清雅,妆容脱俗,不觉又勾起了一股小别胜新婚的情意。忙和尤氏叙过几句场面话,听尤氏吩咐佩凤鸣鸾说服侍老爷休息,正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喜不自禁,连带着对尤氏的愤恨厌恶之情也淡了许多。 尤老娘和尤二姐两个见着贾珍急吼吼带了两个姿色不俗的侍女去了,心中正在慌神时,就看见尤氏笑容可掬说道:“母亲和妹妹们这些日子也劳乏了。尤家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母亲,何况家里诸事杂乱,正没个头绪。如今母亲既然想着家去,女儿自然也不敢苦留。”吩咐管家赖升遣了人,待到明日清早好生送了尤老娘母女回去。 尤老娘这下子可急了,欲要分说自己不想回家,却见尤氏指挥着下人们来来往往,十分忙碌,连插嘴的空子都找不去,欲要跟尤氏翻脸怨她不孝时,只见尤氏管家夫人气势十足,自己没开口就弱了声气去,更是不敢。 尤二姐因贾珍在铁槛寺跟她厮混时指天誓日说了一大堆暖心的话,她平素是个心痴意软的人,最经不起骗,况且年纪尚小,不谙世事,也就信以为真,以为贾珍真个会休了尤氏,改聘她做正头娘子了。谁知一入宁国府,姐姐尤氏就抢先出招,说要把她送走。她和贾珍本有前约,只道贾珍必有法子应付的,岂料在房中等了又等,总不见贾珍来寻她。和尤老娘合计了一通,娘俩儿冲四下里服侍的下人们一打听,丫鬟婆子们都冷笑着说:“老爷新纳了两位姨娘呢,这会子恐怕正在新房里,哪里得空出来,况且老爷也并不管这内宅的事。奶奶们若是有急事,寻太太说才是正经。”倒把尤二姐臊得无话可说。 尤老娘毕竟不甘心,果然拉着尤二姐来找尤氏,将贾珍已经收用了小姨子的话跟尤氏说了一遍。尤二姐那边已经是恨不得地上有个地缝好钻进去了。所幸尤氏知机,银蝶等人早被预先支开了去。 尤氏慢条斯理地用手扒拉着手上的戒指,面无表情说道:“母亲果然糊涂。咱们妹妹是多清净尊贵一个人,平素又是最懂礼的,怎么会跟姐夫有了首尾?传出去,咱们尤家还有什么面子?我记得妹妹是许配过人家的,若是让她婆家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依我说,此事倒还是藏着掖着别作声的好。” 尤老娘一下子就急了。她怂恿着女儿搭上贾珍,所为何事?不过是贪图贾家的富贵罢了。如今富贵荣华尚未到手,尤氏就要她走人,又要她把这事藏着掖着,这哑巴亏如何肯吃?当下就冷笑道:“怨不得女婿总说要休了你。我原说你做事虽没眼色,又架子大,毕竟有母女的情分在,故还劝着二女在女婿面前为你说话,要二女委屈着应承做二房。如今看来,这一番心机却是白费了!女人家最要紧的是守本分,贤惠不妒忌,你这般善妒,连亲妹妹都容不下,还指望你什么?” 尤氏原本强压着心头怒火,见尤老娘竟这般不识好歹,也就怒了,与她撕开了脸,大声说道:“母亲现如今倒说念着母女情分了!原来你念着母女情分,就是撺掇着让亲生女儿跟姐姐抢男人!咱们家本来低些,故而我在这府里处处谨小慎微的,生怕被人说咱们尤家女孩的不是,谁知道外人尚可,如今打我脸的竟是自家母亲和妹子!我也知道母亲的意思,不过是看这府里富贵,就想着让妹子也嫁了过来,也好摆摆富家奶奶的谱。可母亲也不想想看,老爷是真心待妹子吗?不过拿她当个粉头油头取乐罢了。正经家的女孩子,谁肯这样没名没分的偷偷摸摸?既然已经被他得了手,也就不值钱了,他岂会再顾着你?若以为我这话是嫉妒,不相信时,只管寻人打听了去,看看老爷平素是怎么待女人们的。他现如今正抱着小老婆寻欢作乐的,哪里顾得上妹妹了!” 尤老娘被她戳中心事,气焰矮了一大截,少不得忍辱说道:“既是如此,难道他玩了你妹妹,竟是白玩的!如今你既是这府里的管家太太,难道就不能张罗着把你妹妹收了做二房,传出去倒也是一桩美事。” 第56章 尤氏不等尤老娘说完就啐道:“母亲莫不是整日里看戏文,看糊涂了。谁家会这么没规矩,娶了做姐姐的当正头娘子,又过了十几年,再巴巴的把妹妹接过来当妾?从前姐妹嫁同一个男人的,要么是一起嫁过来,两头大或是妹妹当滕妾,要么是姐姐先去了,妹子再嫁进来当续弦。现如今我好好的,又不是初嫁,这时候把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弄进来,岂不是让那起子小人背后猜疑,暗地里嚼舌头说我妹子不规矩?再者,母亲难道是盼着我立时死了?或是被休回娘家?”一面说,一面装模作样地流下几滴眼泪来。 尤老娘虽是长辈,但一来她是尤家的续弦,带了两个拖油瓶女儿嫁进来了,二来尤氏嫁的好,在尤家颇有体面,是以尤老娘一向不大敢招惹尤氏的,此时听尤氏这么问,她可不敢老实回答说正是盼着尤氏被休,只是着急往尤二姐那边望,盼着尤二姐把贾珍平素的许诺说上几句。却见尤二姐早涨红了脸,把头死命低着,眼睛一直盯着脚尖看,压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尤氏慢慢拿帕子拭了泪,向着尤老娘说道:“母亲也没来尤家几年,想是不清楚这里头的缘故。论家世,尤家只是小康,原比贾家差了不知道多少重。只因老爷的原配死得早,这府里头的太爷听说我是个懂事会持家的,一力做主把我娶了进来,为的就是老爷糊涂的时候,我能在旁边劝着。后来太爷心灰意冷想着修神仙去了,临走时候还发话为我撑腰。故而你看这些年老爷虽不常往我房里,正头娘子应有的体面却一件没落下。别看老爷一味胡闹,在外头养了好几个油头粉头,在府里也不安分,直闹得要把整个国公府给翻过来,但他好歹是一族之长,心里却是明白的。只要我不死,这个正头娘子的位子,就是我的,任什么人也只能干瞪眼。况且我现如今身上更是有着朝廷的诰命,又岂是想休就能休得的。” “至于说要妹妹进府里当妾,除了为尤家贾家的面子考虑,我还想劝母亲一句。”尤氏又开口说道,“这显贵之家的妾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里头的学问大着呢,你当都像那小户人家,一个个把妾宠到天上去?别的不说,就说西府里头的赵姨娘,前些时你还夸说长相标致的,趁着那边太太养儿子身子沉的时候收了房,苦哈哈的熬了这么多年,一双儿女都快长成人了,还不是个姨娘身份,被那府里的人处处看不起。亏得那赵姨娘是个性子烈的,隔三岔五总要闹上一场呢,若是像二妹妹这样的软性子,少不得忍气吞声,暗暗吃亏的份儿。那府里的太太也是个好性的,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难道会暗地里给她下绊子?还不是那起子底下人作怪?纵是咱们家拼着脸面不要,把二妹妹送到这府里来,我护不住时,又该如何是好?” 尤氏冷笑着跟尤老娘算账:“贾家虽然富贵,只是凡事都有定例的。姨娘们每月只得二两银子的月钱,比起我的大丫鬟银蝶来,也不过多了一倍,这够什么用?随便在外头寻一户中等人家嫁了去,当正头娘子,吃穿皆得自主,岂不比这个强多了?” 尤老娘张口结舌,直接傻了眼。她因姿色不俗,故才能带着拖油瓶嫁进尤家当续弦,其实出身比尤家还不如,这些个大家庭里头的弯弯道道她岂能尽知?故而才被富贵迷了眼,怂恿着尤二姐做出这等事来,只说再不济也能进了贾府当妾室,岂料想竟有这么多不妥之处,当下就全没了主意,只哭丧着脸问尤氏道:“姑奶奶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父亲也常赞你说给他长脸的。如今依你看,这事情要怎么收场,总不能让你妹妹被人白玩了一场罢。” 尤氏打心里头看不起尤老娘,暗道到了这个地步,可不就是白玩吗。这亏得是自家妹妹,好歹面上挂着一个尤字的,若是换了别人,早被她骂出去了。一转眼看到尤二姐一副手足无措的凄惨模样,想起她平素的温柔和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叹道:“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你们且回去,等我慢慢设法吧。”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私房中取了几十两银子,交付尤老娘。又唤了银蝶进来,开了箱柜,取了几件不大穿的衣服和几只簪环,一起包给二姐。 尤老娘见有了银子,又有了首饰衣裳,此时明白再闹下去也没什么益处,也就不闹了,次日果然带着尤二姐、尤三姐去了。 那贾珍正忙着同佩凤鸣鸾二女温存,哪里顾得上小姨子,听说她去了,不过惋惜几句,也就抛在脑后了。 原本贾珍见秦氏出丧时,尤氏装病推脱,心中不快,意欲待丧事了后整治她一番。只是丧中先和尤二姐鬼混了那么一段日子,难免对尤氏有些愧疚之心,再加上佩凤鸣鸾已是被尤氏不动声色间收服了的,在耳边百般夸说尤氏的好处,贾珍渐渐的也就把不待见尤氏的心思给熄了。况且是贾敬在家时候做主给娶的人,纵她不好,难道还能撵了去?于是早把先前给秦氏报仇的想头歇了,自去和宠妾娈童胡闹。尤氏只管一点一点收伏底下人,别事皆不大理会,日子倒比秦氏在时好过了许多。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秦氏既死,当日一意主张把秦氏接进宁国府的贾敬日夜悬心,知道东窗事已发,生怕上头喜怒无常,怪罪下来,迁怒全家,只是这从龙之事,荣华富贵和灭族之祸不过在一念之间,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有一味念着《阴骘文》,盼望能够抵却前罪,为家人祈福,再者就是混在观中同道士们清谈,说些炼丹之事,指望着白日飞升,不再受人间苦楚煎熬。 贾府里对此事有些知觉的人,从贾母贾敬贾赦贾政,再到贾蓉等众,都心中忐忑不已。贾母知道那秦家恐怕是第一个推脱不掉的,更是暗暗使人叫宝玉远着秦钟,以免和秦家牵扯过深。 宝玉虽不明其理,仍恋着秦钟,叫底下人约了秦相公一道读夜书。怎奈身边的小厮们都是贾母交待过的,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不敢轻易遂了宝玉的意。都只是回话说,已打发人去了秦家了,那秦小相公秉赋却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回来后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状,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 宝玉低头想了一想,只道秦钟与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或者自己夜间索欢太甚,倒不好意思追问太过,只得无可奈何,自谓等大愈时再约。 贾府中人提心吊胆等了数日,见总无下文,也就暂且把心略放一放。谁知刚又过了几日,正逢荣国府贾政生辰,虽不是大生日,宁荣二府却也欢聚一堂庆贺,正热闹间,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前来降旨。 唬的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魂不附体,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才跪接了皇上宣贾政入朝的口谕。 贾政就赶紧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难免心中皆惶惶不定,生怕是秦家那事发了,转念又一想,若是秦家的事情,皇帝必然先怪罪贾敬,再者是宁国府贾珍,断然不会先怪到贾政头上。 其时宝钗和薛姨妈等人也在荣国府中,只见贾母正心神不定,也不叫人扶,拄着拐杖一个人在大堂廊下伫立,冷风过处,越发显得满头白发萧然;待转头慢慢走回大堂屋里来,又见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等人在大堂中坐着,一个个屛神静气,神色凝重,就连平日里最爱说笑的王熙凤也哑了声。 宝钗只觉得气闷异常,面上虽仍四平八稳,沉静如昔,私底下却也存了些想头。因向金锁里那声音问道:“此番是福是祸?” 那声音沉默片刻道:“这却是不好说。若说是祸吧,其实是一桩喜事。若说是福,却又埋下了祸根。” 宝钗更加忐忑。须知她一心入宫,偏偏薛家皇商出身,论身份在一干官宦之家中毫不起眼,便拟借助贾王二府之力。若是贾府有了祸事,想来连王家都少不得被牵连一二,自家宫选之事自然更是泡汤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外头打探消息的人才回转,只见四五个管家气喘吁吁跑过来报喜。贾母便唤进赖大细问时,方知道前些年进宫的贾元春得受圣眷,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唤家人前去谢恩。 于是一个个心神安定,继而又都洋洋喜气盈腮。贾母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几个诰命夫人按品大妆,贾赦贾珍等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着贾母大轿入朝而去。于是宁荣两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各色人等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得意洋洋,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状。 第57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贾府中人欢天喜地的同时,工部营缮郎秦业家却是凄风苦雨,惨淡一片。 秦业病卧在床,二十年前的场景一幕幕闪过: 当年诸龙夺嫡,义忠亲王老千岁稍有失势,虽是龙颜大怒,然满京城的权贵之家仍多以储君相待,赌的正是雪中送炭时候这份从龙的情谊。 秦业当时不过一个年衰的小官吏,一向微寒,原没资格掺和进来,岂料他上司神武将军冯唐冯大人看他谨小慎微,有意提拔,将一件机要密事托付与他。他亦心中雀跃,自谓若那女子诞下麟儿,自家凭了抚养之功,自有一番际遇。心中却似明镜似的。 于是冯家贾家诸位大人做主,令他自去养生堂抱养婴孩,以备偷龙转凤、掩人耳目之用。因生男生女未定,故抱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婴孩。自秦可卿呱呱落地之后,就连夜偷抱来充当养生堂的女婴,养在家里。原先的两个无辜弃婴,自是被清理掉了,对外只宣称抱养的儿子早夭。 其后诸位大人嫌弃秦家清苦,提携着秦业调任工部营缮郎,犹嫌不足,就借了宁国府先老太君过生日的由头,带了秦可卿去祝寿。对外托言可卿乖巧,投了老太君的缘法,从此养在宁国府里,等到略长大几岁就聘为未来家主贾蓉之妻。 正是因了这么一份瓜葛,秦家才勉强算是跟贾家攀上了亲家,秦钟才得以在贾家书塾读书。宁荣二府里无人不因了秦可卿的面子,高看秦钟一眼的。可惜秦钟不学好,在学里跟着些纨绔子弟胡混,着实令人扼腕叹息。秦业想到此处,胸中就如同堵住一团火,伏在病床之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底下伺候的下人们赶紧过来服侍,秦业只皱着眉头要水喝,待到斟了一盏温水过来,突然又想起一事,将老管家叫过来问道:“贾家出了天大的喜事,我前几日也命你打点一份礼过去的。不知你可曾去了,又打探得甚么消息。” 老管家支支吾吾,欲要不说时,却受不得秦业怒火,只得吞吞吐吐开口道:“老爷息怒。两日前小的带着少爷上门拜见,那荣国府只说诸事忙乱,连和少爷素来交好的宝二爷也托故未见呢。” 秦业面上愈发黯然,勉强道:“这我倒是预料到了。如今可儿没了,也怨不得他们这般做派,只要肯收咱们家的贺礼,总留了几分香火情面。” 老管家面上更是愁苦:“老爷有所不知。他们家不曾收咱们家的礼物呢,那门房说得甚是客气,却是狗眼看人低,无非是嫌弃咱们礼物太轻。少爷和他们理论不过,气得连晚饭都不曾吃呢。” 秦业一怔,半晌才苦笑道:“这哪里是嫌弃咱们家礼物太轻,不过想撇清罢了。”他心中愁苦,却是心如明镜。当年以义忠亲王之势,不由得他不应承。如今义忠亲王一系式微,朝廷已显出几分清算的端倪,秦可卿离奇暴卒,秦家作为明面上收养她的人家自然难辞其咎,贾府竭力撇清也在情理之中。这前后种种皆是秦业无力掌控之事,既然无从选择,自然说不上后悔。只恨自身才能不足、时运不济,才如水中浮萍一般沉浮不定,任人践踏。想到这里,秦业勉强抬起头来,问道:“钟儿如今在何处?可有用功读书?” 正在这时,又有人进来禀告说,外头来了个年轻小尼姑,赖着不肯走。 秦业苦笑道:“想是来化缘的。随便给她几文钱,也是功德一场。” 那家丁面上犹豫道:“那小尼姑要见少爷。说是什么水月庵的姑子,叫什么智能的,和少爷有约,这次是来投奔少爷的。” 秦业听闻是水月庵的姑子,诸事正应景,不由得信了三分,且不唤秦钟来,先叫老管家去外头打听。半晌老管家回来,面色古怪小声在秦业耳边说了几句话,秦业已经是勃然大怒,不顾病体支离,颤巍巍爬起来,连声叫道:“竟有如此之事?叫秦钟来!叫秦钟来!” 那老管家见状,心领神会,早一顿棍棒,将小尼姑智能儿打出门去了。这边秦业早动了真怒,浑身乱颤,把秦钟拖了出来,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叫你在外头不学好!叫你跟小尼姑勾搭!你如何跟宝玉相比?人家是王孙公子,你算什么!你如何敢……”正大声说着,突然眼前发黑,软软倒了下去。 智能儿在大街小巷里发足狂奔,眼中犹带着泪花。 水月庵的老尼姑面上慈眉善目,吃斋念佛的,私下里却做着许多偷鸡摸狗的勾当,把庵中的女孩子都当作下人一般使唤,等到略大几岁有了姿色了就去服侍客人,干着比暗门子还龌蹉的事情。 智能儿自幼是个聪慧的,在老尼姑眼前甚是乖巧听话,因此老尼姑肯带着她出入权贵之家。一来因秦钟模样长得好,人物又风流,二来智能儿冷眼旁观,见贾府上下自史老太君起,待秦钟就如自家孙儿一般疼爱,三来秦钟是小官宦之家,容易上手,因了这些缘由,智能儿暗暗取中了秦钟,两个眉来眼去许多时日,终于趁着秦可卿出殡的时候勾搭成奸。 当日秦钟急着成就好事,拍着胸脯说帮智能儿逃出庵堂这个火坑,不过是小事一桩,等到秦钟回城之后,智能儿就朝思夜想,盼着秦钟禀明父母,花几两银子,赎她来家,哪怕为奴为婢,也好过在尼姑庵中受罪。岂料秦钟只是空口说大话,提上裤子就忘了人? “别傻了。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比她略大几岁的师姐智信儿如是劝她道,“男人正在兴头上时,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敢应承。一转眼好事已遂,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先前那几年,多少人发誓说要带我回家?我如今又身在何处?你何必当真?早早认命是正经。” 智能儿却不甘心认命。人总是盼望着会有奇迹发生,盼望着她们偏偏得上天眷顾,遇到的男人与众不同。更何况,智能儿有不甘心认命的理由。她的月信已经迟了有一个月了。想那秦家人丁单薄,若果真是孕的话…… 所以智能儿才瞅准老尼姑去达官显贵家做客的机会,偷偷溜了出来。她心中清清楚楚,若是被老尼姑发现,或是被官府捉住,必然会有许多苦楚。她是孤注一掷,并没有考虑太多后路。 然而,智能儿毕竟年纪太小,她再也没想到,最大的障碍,不是老尼姑发现她私逃,而是秦家根本就没有迎她回家的意思!她以为她若有孕,就可以成为必胜的法宝,却不知道,秦家这个时候,有更要紧的事情要烦恼。 棍棒打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护住肚子,向外逃窜,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点同宁国府家主嫡妹贾惜春说笑时候的自在惬意?走在街上,料峭寒风扑面而来,许多事先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接迭而来:若是老尼姑知道她私逃该如何惩罚?若要不回水月庵的话,又该何处容身?何以谋生?从前她盼着她有孕,可以仗着肚子进秦家,如今美梦成空,她又开始祈祷,老天保佑她没这么倒霉,她自己尚漂泊流离,又怎敢百上加斤,再添累赘? 冷风吹在她刚刚哭过的脸上,越发冰冷入骨。她突然没来由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在智能儿为未来苦恼迷茫的时候,早已败落的柳家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声,宣告着柳家后继有人,也宣告了柳依依往后更加悲苦的人生。 “生了!生了!” “是个带把的,恭喜柳老爷!” 连在灶房烧火的婆子都跑到前面去抢赏钱去了,柳依依一个人在厨下坐着,一直坐到天黑,也没人来寻她。 她近年来少人看管,越发显得跟个疯丫头似的,常被父母打骂。但哪怕她学乖了也没用,父亲柳栓在族中很不得志,在外头受了委屈,回来见到野丫头,难免找个由头发泄出来。稍有不顺眼就是一顿棍棒,柳依依甚至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不过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被打骂惯了,渐渐把从小软糯的性子收了起来,处处做些怪样子,于是也就越发显得倔强糊涂不讨喜。 直到厨娘想起烧晚饭的时候,才重新开了灶房的门。待到打了火石点亮了油灯,猛然间柴火堆里蹲着一个黑影,吓得一哆嗦,手中油灯差点掉到地上。 “鬼呀!”她喊了一嗓子。 “是我。”柳依依抬起头,面上涂着用黑灰画成的脸谱。 “嬷嬷,我乖吗?”柳依依咧嘴一笑。飘摇的如豆灯火里,厨娘仿佛看到了一只幼兽露出森森的白牙,似乎要择人而噬,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第58章 金丝楠木八仙桌的桌子上碗盘森列,皆是精心准备的各样吃食。薛姨妈望着大快朵颐的儿子薛蟠,笑得合不拢嘴,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来了。 薛蟠每日里像没了笼头的马,好容易在家吃一回饭,薛姨妈便顿觉身体舒泰,自己不过略吃了几口,却不住地给薛蟠布菜。薛蟠望着眼前堆得如小山高的菜肴,连声抱怨。 宝钗在旁见了,笑着说:“哥哥整日里忙得不落屋,这会子怕是要把这些日子的欠下的饭都填上,这才算完呢。” 又向薛姨妈笑道:“母亲也该趁热用些饭菜,太饥或太饱,总不是养生之道。” 薛姨妈笑着摇头道:“整日里就数宝丫头看的杂书多,喜欢拿这个劝人。” 薛蟠连连点头,含糊着说道:“妹妹一向博学能干,妈你才知道!” 薛姨妈把脸色一顿:“就你喜欢说嘴!你如今眼看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总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外头的名声很不好听,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原来薛姨妈心中自有一段心事。 她眼看着薛蟠年纪渐长,就想为他在京中寻觅一桩亲事。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自家儿子娶个好媳妇儿的,起初冷眼见探春这姑娘着实是个拔尖的,岂料几番试探下来,不但王夫人面色不豫,就连探春的生母赵姨娘也老大不情愿,这事就这么撂着了。 一转头又打听到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才貌双全,就忙不迭遣媒婆上门打听。岂料那傅家全然不给面子。 薛姨妈一番心思落空,这才渐渐知道了薛蟠的斤两。奈何薛蟠是个不听劝的,早把纨绔名声传了出去,故而薛姨妈暗暗发愁,遇到机会,总要碎碎念说教几句。 薛蟠何尝肯听薛姨妈的话,早打了个哈哈过去,顷刻饭毕,言说外间有事,就换了衣服要出去。 薛姨妈虽疑心着薛蟠这番去必不学好,又拗不过儿子,正欲说话间,薛蟠却三步并作两步又回来了,满面赔笑向宝钗说道:“差点忘了,妹妹那家棉布铺子,听说生意甚好,咱们家商行里有一批货,曾掌柜再三托了我,求妹妹设法接下来。” 宝钗微微笑道:“这却是奇了。咱家商行一向经营香料药材,再者就是绫罗绸缎之类,怎会进棉布这等大路货?” 薛蟠侧头想了一想,说道:“你这般问却是难住我了。我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曾掌柜倒是提过一提,你也知道我的,哪里记得这些。只依稀记得和北边打仗有干系,中间还夹杂着什么长公主。” 薛姨妈听他说的夹杂不清,心中失望,道:“可见又是胡说。北边打仗管长公主什么事?” 宝钗笑着说:“想来必是先前去和亲的那位长公主了。那位长公主殿下当年自请和亲,为了准备她的嫁妆,这京城里的皇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母亲难道忘记了。后来过了不到一年,听说长公主的夫君死了,公主就回京了。” 薛姨妈依稀也记得是这么回事,摇头道:“嫁人的姑娘哪里有随随便便回娘家的道理,何况是和亲了的公主。这里头必有缘故。我也曾听人说起她,都说她这次闯下了这等大祸,必是要受朝廷责罚的。” 宝钗道:“母亲说的不错,我先前也是这般想。谁知这位长公主殿下却有心计,临回京时候把北边的情势打听得一清二楚,底下人又有能人,绘了几副地图献给朝廷。果然今年冬天北边又开始战事,朝廷就拿着她的情报打了大胜仗,皇上和太上皇、皇太后看了欢喜,赐给她好多金银珠宝呢。” 宝钗一边说,薛蟠一边点头道:“对对对,曾掌柜就是这般说的。” 薛姨妈面上露出羡慕的神色,连连感叹道:“可见女人若是命好了,旁人想拦也拦不住的。先前她自己上书说要和亲,多少夫人小姐在背地里笑话她傻,都说那蛮夷的地方岂是好去的?就是她这次回来,还有几位诰命说朝廷必不会饶过她呢。想不到竟好了,投了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缘法,赏赐丰厚自是不必说的,岂不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宝钗抿嘴笑道:“想来这也不全是命好,还要她有本事,自己立得住呢。这些都是闲话,虽是这位助朝廷用兵有功,可跟咱们又有什么相干。不过听说朝廷征兵前曾大肆采办冬衣,想来商行里这批货就是这时候屯下的,料想着打上几个月的仗,多屯些棉布总有用场。谁知一个月不到仗就打赢了,这批货可不就剩下来了么。” 转头问薛蟠道:“到底有多少货,你好歹说个数目。” 薛蟠笑着说:“这个我倒是记得的,总有两三千两银子的货吧。” 宝钗听了,正在沉吟间,薛姨妈先吓了一跳道:“你妹妹的铺子不过小打小闹,哪里接得下这许多?真个要为了生意,还是寻别家有实力的大铺子罢,宁可价格压低些,到底了却了一桩心事。” 薛蟠大大咧咧道:“娘不晓得,妹妹的本事大着呢。两三千两银子的货算什么,妹妹的铺子哪个月不出息上几千两银子?” 宝钗忙摆手道:“我又变不出三头六臂来,哪里有这么许多。绸缎庄和棉布铺两个加在一起,这一年来也不过四五千两银子呢。” 薛姨妈闻言暗暗心惊,她虽然不大管生意往来上头的事,却也大致知道薛家在京城铺面大大小小总有十几处,每年的利钱总共也不过是两万多两银子,宝钗拿着两家小小的铺面玩了一年,竟赚了有四五千两银子。这自是宝钗善于经营的缘故。但薛姨妈哪里晓得这其中的道理,只当绸缎庄和棉布铺赚钱,一叠声地向着薛蟠道:“既是这里头大有赚头,咱们家何不多开上几间棉布铺子?” 宝钗见薛蟠愁眉苦脸,面有难色,忙笑着说道:“若是多开几间铺子,急切间哪里寻这么多人手?何况买的人也有限。先前是朝廷用兵,市面上棉花价格飞涨,铺子里预先屯的多了些,沾了光。等到过了年这棉花价格少不得慢慢落下来,开铺子的赚头就小了。商行的曾掌柜是个明白人,这才忙着出货呢。” 薛姨妈听得她如是说,只得罢了,复又想宝钗短短一年,竟赚了这许多银子,要知道薛姨妈熬了这么些年,除了衣服头面外,也只攒下几千两银子呢,心中就有些异样的想头。只是这想头尚未有什么头绪,薛蟠就要出门,因问明宝钗并无什么要紧事,就撺掇着要她一道去铺子里,吩咐交割清楚。宝钗本不欲去的,但见薛蟠难得把生意事放在心上,不便拂了他的意,只得带着莺儿茜雪几个出门了。 几人刚在绸缎庄的后堂坐定,正要打发伙计去把棉布铺的掌柜喊过来吩咐事情,突然听到前堂一阵喧哗声传来。忙唤人问时,却说是有客人为绣工的手艺不精而理论。 宝钗听了不免有些吃惊。原来这绸缎庄里常年和京城几个知名的裁缝绣工都有往来,为的是方便没有相熟裁缝师傅的客人买了绸缎以后裁剪赶制成衣,绸缎庄只从中牵个线搭个桥,并不多收使费,也有客人不耐烦的,就报个尺寸,或是说个花样,由着绸缎庄和那裁缝绣工忙活去。故而若客人因绣工的手艺不精寻到绸缎庄来,也不算他们找错了地方,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绸缎庄自会出面让各方皆大欢喜。只是有一样,绸缎庄常走动的那几家裁缝绣工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号,手底下都有几分真功夫的,怎么就被客人挑理了呢。 宝钗虽是心中暗惊,却并不打算过问。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已经将绸缎庄这块托给了底下人,没道理这点小事都要事必躬亲,当下问明掌柜的就在前堂后,也不多理会,只是在房中品茶。 谁料想宝钗虽不多事,薛蟠却不是个闲得住的主,伙计们回话的时候他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因那伙计说“那客人长得斯斯文文的,谁知却是个蛮不讲理的”,薛蟠听到“长得斯斯文文”一句,就不免动了心肠,非要出去瞧瞧。 宝钗这一年多来因忙着打理生意,常在外面行走,倒对她哥哥的素日行径颇为清楚,只恨她只是个做妹妹的,倒不好十分规劝。如今见薛蟠这般做派,怕他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忙说道:“这京城里不比金陵,不定人家什么来头呢,还是莫要招惹的是。” 薛蟠打了个哈哈道:“你放心。你哥哥虽然性子毛糙些,这点还是通的。”到底不听,大踏步出去了。 宝钗心中唯恐薛蟠闯祸,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也顾不上别的,带着茜雪莺儿沿着廊下直绕到前堂,听说那起人在二楼,又轻轻悄悄赶到楼上,躲在屏风后头暗暗望了一望,却见厅里一群丫鬟婆子拥着一个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那公子眉目生得颇好,身上穿着墨色散花锦的袍子,腰间系着同色的鸟纹腰带,只行动间隐隐流露出一股贵气来,令人暗暗心惊。 宝钗一时拿捏不准这人的来历,转头又看他身旁的小婢,见那小婢怀中抱着一件盘金色洋线番丝鹤氅,突然想起一事,复暗暗留意那人面目,这才猜到了几分。 忽听那人朗声说道:“京城人都说和瑞记的裁缝绣工都是最出彩的,如何连个慧纹都绣不出来?”绸缎庄里自掌柜的而下,面面相觑,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第59章 薛蟠有些贪婪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比起柳湘莲来,眼前的人面目更加柔和,越发显得唇若涂朱,面如傅粉。他随即又把目光落到那人的手上,见那人手中持了一把白玉柄雕蟠螭纹的折扇,那持扇的手微微抬起,又见手指修长白皙,如玉色般温润,不由得张大了嘴,彻底呆住了。 那年轻公子早发觉薛蟠进得厅中来,起初尚不大在意,这时见到他竟这般打量自己,简直无理之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用折扇指了指薛蟠,问旁边掌柜的道:“这位难道是你们东家?” 掌柜的正是陈义家的小三子,他是薛家的家生子,自然知道薛蟠平日的秉性,早煞白了脸,一边狂给旁边伙计使眼色,叫他快些寻宝钗来解围,一边战战兢兢向年轻公子说道:“这位就是我们东家的兄长。” 年轻公子笑道:“这就是了。我原听说这铺子的东家是位姑娘的。原想着强将手下无弱兵,特地来见识见识,想不到这满铺子里的人竟是没有一个知道慧纹的来历的,更有个呆霸王不知待客礼数。可惜!可笑!” 薛蟠虽有几分垂涎这年轻公子容貌,但见这人衣饰尊贵,不清楚来历,原也不敢轻易招惹。但这年轻公子说出“呆霸王”三个字,却如同捅了马蜂窝。薛蟠如何不知道自己有这绰号?只是无人敢在他面前说罢了。如今见有人竟然敢当面提起,一来必然是事先打听清楚来找茬的,二来是狠狠削了他的面子,薛呆霸王如果能忍得住,也就不叫呆霸王了。当下气直往上冲,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就变了脸,恶狠狠说道:“你算什么……” 一句话未说完,却被一个伙计从后头死死捂住了嘴巴。薛蟠又惊又怒,一边挣扎一边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小三子却比他动作快,早得了宝钗的示意,另一个伙计抱住他的腰,就把他直往屏风后头拖。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宝钗带着底下一堆人进来了,不容分说,就冲着那年轻公子行国礼,口称公主殿下。 却说宝钗所料半点不差,那来到和瑞记挑理的年轻公子,正是女扮男装微服出游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起初不过一个不受宠的王爷的女儿,小小的一个郡主,况且父亲早过世了,宫里的皇子皇女和宫外的达官显贵都没太把她当一回事。岂料朝廷在北边打了败仗,又不好意思直说打败了,遮遮掩掩的只说北边可汗归顺而来,想要和亲。宫里头这些金枝玉叶们都是有门道的,门槛精得很,都知道北边苦寒之地兼蛮夷不堪教化,都不愿过去。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小侍女却暗中出主意,于是长公主殿下凭着一腔血气,慨然应征,朝廷大喜之下,才有了这长公主的封号。 后来和亲不足一年,可汗离奇暴毙,各部落势力暗涌不断,又是这个小侍女带着几个有能耐的下人四处收集军事情报,护着长公主逃回来,凭了献地图和机密情报的功劳,在京城贵妇们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咸鱼大翻身。 话说这小侍女名叫桑落,身份来历姑且不表,却是最有心计。现在长公主殿下有功劳在身,又投了太上皇、皇太后的缘法,在皇上跟前正炙手可热之际,桑落便拿这次收集军事情报做例子,劝说殿下居安思危,理应广罗人才。长公主对桑落颇为信服,处处给予方便,由着她张罗。前几日桑落因见了参加宫选的侍读名册,从里头圈出几个有看头的,同长公主殿下一起察访参详。 这日桑落正察访到宝钗,打听得宝钗是皇商薛家的女儿,精于经营,常替家里头拿主意,只是有个哥哥拖后腿,就怂恿长公主来她家店里一探究竟。正赶上为了转销商行囤积棉布的事情,好巧不巧先撞上了薛蟠,又遇到了宝钗。 长公主见自己行藏被识破,望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喜,冷眼望着宝钗,见她一味低着头,诚惶诚恐为薛蟠的事情赔罪,心中更是不耐烦。却听得旁边桑落笑着说道:“你且抬起头来说话。” 宝钗闻言抬起头来。长公主愣了一愣。官宦之女,自幼娇生惯养,精雕细琢,理应长得不差,更何况有人曾在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家的家宴上见过,因此长公主也知道宝钗相貌不俗,却未曾料到竟比料想中还要丰美许多,一时呆住了。她虽然嫁过一回人,却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年龄,如今见了宝钗,心中竟丝毫不起争奇斗艳之心,只默默想道:果是世间钟灵神秀之气所钟。一时之间,她倒把先前的那些不快都抛到脑后了。 桑落见长公主不说话,却在一旁问道:“你怎知是公主殿下?” 宝钗低声答道:“原先是不知的。后来看到尊驾手中盘金色洋线番丝鹤氅,才猜出一二。” 桑落眼中精光闪动:“难道这件鹤氅是你亲手做的,竟眼熟至此?” 宝钗忙答道:“那年殿下大婚,满城的裁缝绣娘都在赶制嫁妆,我因帮着描了几张绣纹花样子,就记住了。” 桑落笑道:“只怕是你过谦了。听说薛家长女才貌俱全,犹精于丹青女工,想来绣那慧纹,自是手到拈来之事。” 宝钗忙答道:“尊驾谬赞了。想那慧纹是姑苏慧娘的独门绝技,我等寻常人怎能绣的来?”她见桑落明明是婢女装束,但明显颇得长公主倚重,故而更加小心翼翼。 待到长公主回过神来,宝钗和桑落一问一答,已经讨论到姑苏慧娘是否真个早夭的问题了。 宝钗道:“听闻姑苏慧娘精于书画,偶然间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也多绣的璎珞屏风。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又有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因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说“绣”字不能尽其妙,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隐去,都称为“慧纹”。此等针迹,岂是寻常人等能仿的像的。虽有世俗射利者仿其针迹,愚人获利,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只可惜偏这慧娘命夭,偏今年年头上没了,芳年才十八岁,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 那桑落便冷笑道:“是真个命薄早夭还是借故避世,谁又知道呢?连尊亲府上都有人过世了的,你不觉得今年莫名其妙没的人太多了吗?” 此话锋芒毕露,宝钗闻言吃了一惊,不敢接话。桑落等了一等,似乎有些失望。长公主却不觉得场上气氛怪异,早兴致勃勃接过口去,说起蜀绣和苏绣的异同,倒也头头是道。 “如何?”回公主府的途中,长公主如此问桑落。 桑落冷笑:“是个胆子小不堪大用的。” 长公主却奇怪道:“先前你不是说才学高就好了。皇太后娘娘前个还说我莽撞呢,身边是得有些谨小慎微的人。我看你是吓到她了。” 桑落愈发不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道:“殿下是觉得她生得好,老毛病又犯了吧。” 长公主受桑落照拂颇多,此时不好说什么,桑落却说道:“她长成这般相貌,又这般热心宫选,只怕想走的仍是国公府贾家大小姐的老路吧。殿下若是想往万岁身边插人,倒可以用上一用。” 长公主茫然道:“我所图惟富贵安乐而已,何必往风口浪尖上头撞?”心中已是有几分相信桑落的判断,颇有些闷闷不乐。 薛蟠惊魂未定,同宝钗回到家里头,把这事大略向薛姨妈说了,又埋怨道:“虽是如此,也不该命底下人那般待我。若是被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 宝钗道:“事急从权。听闻这位长公主殿下性子颇急,我是怕哥哥无意间得罪了她。那伙计也吃了哥哥几巴掌,也就够了。”心中颇为歉然,已是想着事后要好好抚慰。 薛姨妈听了,也在一旁说宝钗该用更好的法子,又拍着胸口说好险,末了又道:“这可算是因祸得福,竟见到了长公主殿下一面?” 宝钗眉间忧色隐隐:“还不知道是祸是福呢,我见她身边有个小侍女怪异的很,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薛姨妈却是溢不住的兴奋:“你也太过小心了。只是不该直接道破她行藏的。她既是变装出来,只怕不喜人叫破。” 宝钗无奈道:“我先前也这么想着来的。只是担心哥哥冲撞了公主殿下,一时慌张,竟什么法子也想不起了。后来想想看,这些贵人的性子都古怪的很,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当做寻常客人一般,事后被她挑理,又该如何?宁可古板无趣些。” 薛姨妈这才罢了,宝钗想了一想,又问道:“对了,这几日二姨母可有去过宫里,娘娘那边怎么说?” 第60章 薛姨妈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自家姐妹,她不帮衬你,又该帮衬哪个呢?” 宝钗道:“虽是如此,但毕竟是求她办事……” 薛姨妈笑着打断她的话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就急成这样子。你放心,早和你二姨母说过了。若要依我说,入宫虽然看起来体面,我却有些舍不得。何况你二姨母的意思,还是想把你跟宝玉凑一对呢。你宝兄弟模样俊,脾气又好,多少人抢着要呢。” 宝钗只低了头不说话,薛姨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偏你主意大,一心想着进宫进宫。若是混到像你师父孙嬷嬷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辈子嫁都嫁不出去,可就难了喽。你常日里说林姑娘好,你可知道老太太想把她说给宝玉?只怕她心中也是肯的,不然,父亲刚过世就紧着回京城做什么?” 宝钗知道王夫人暗地里相当忌惮林黛玉,因此连带着薛姨妈也开始忌惮起来。宝钗此时顾不上纠正薛姨妈言语里的讽刺之意,先赶着问了一声道:“林妹妹就要回京城了吗?几时的事情?”声音里的期盼之意就流露出来。 薛姨妈冷哼了一声,却卖关子,不肯说这里头的事情,一转口却又扯起别的闲话。正说话间,突然见外头一个人影探头探脑,被薛姨妈一眼瞧见,见是服侍薛蟠的书童,遂叫进来问话,问他道:“做什么呢?这般鬼鬼祟祟的。” 那书童头也不敢抬,只是说道:“外头有要紧事,说是秦小相公的父亲没了。因大爷先前交待过的,特来请大爷的示下。” 宝钗闻言也愣了一愣,见薛姨妈默默无语,这才说道:“刚才哥哥还在这屋里呢,一说话转眼的工夫,他就出去了。你先去书房那边找找看,若还是不见人,就问问他屋里的丫鬟们。” 那书童答了一声去了。这厢薛姨妈奇道:“这才多久的事情?先是东府里秦大奶奶没了,紧接着她父亲也没了。难道竟真个如你二姨母所说?” 宝钗忙问:“二姨母说什么了?” 薛姨妈道:“只说让我们远着秦家的人。这真是老天有眼,先前秦钟那般嚣张,连你哥哥都敢欺负,老太太还护在头里。等到他姐姐死后,我冷眼瞧着,待他们家也是淡淡的了。如今他老子也死了,倒正好出了一口闷气。你哥哥又有什么好交待的,难道还要给秦家吊丧不成?” 宝钗心里头乱糟糟的,冷不丁想起先前去宁国府为薛蟠求情时,秦可卿跟她说过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又想起在王子腾府上山石后头听来的一言半语,最后,又想起长公主殿下身旁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婢女,背后不禁窜起一丝丝寒意。 秦可卿没了,缮国公诰命也没了,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的三老爷没了,连林黛玉那当着巡盐御史的父亲也没了。单单宝钗知道的人,这两三个月里就这么多过世的。本来还可以算做巧合的,可小婢女的话却也不似是空穴来风。难道真个是今上独揽大权后,清算旧账?又或者是各派势力互相倾轧,你死我活?如今连秦可卿名义上的父亲都没了。不过这并不要紧,时局虽乱,她尚可以明哲保身。——薛家真个没有牵扯其中吗?她又是否能真个明哲保身? 宝钗想着心事,心中正纷乱间,一抬眼见薛姨妈面上露出疲态,知道她乏了,忙起身告辞,回房中拿了一件针线活,开始慢慢的绣花。 秦宅之中,秦钟披麻戴孝,眼神里一片茫然。几个月以前,他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姐姐秦可卿嫁入高门事事提携娘家不费吹灰之力,挚友贾宝玉贵为王孙公子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老父虽古板严厉实则对他万分疼惜。他学习的地方是京城里许多人都眼热的贾家学塾,每日里往来荣宁二府如同自家后院,贾母也疼爱他如同自家孙儿一般,若是天色晚了,就住在荣国府里,吃穿用度几与宝玉等同……然而,这才多少日子,这一切都成泡影了。秦可卿死了,贾母疼惜不再,贾府下人狗眼看人低,连一向最可靠的贾宝玉也不见了踪影…… “我要去了,你要痛改前非,好生用心读书,凡事都要上进,切不可仗着小聪明……”他父亲秦业弥留之时,眼神反倒清亮。然而他唠唠叨叨讲的一大堆话,秦钟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直到秦业说起素日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四千两银子,他才来了精神。 一阵冷风吹过,满目皆白,灵棚之下哀哭声不断。秦宅的几个老家人眼巴巴地望着秦钟,为丧仪的各种琐事来请他的示下。秦钟从未想过自己稚嫩的双肩竟要承担如此重的担子,一时间头昏脑胀。 马贩子王短腿的家中。 “丫头啊,把这碗红糖水喝了吧。你才小产过,身子要紧。”王短腿的老婆手里头捧着一个碗,向着炕上的人说。 炕上的人翻了一个身,转过脸来,露出一张蜡黄蜡黄的小脸来,只那眉眼之间还带着几分清秀,却正是水月庵私逃了的小尼姑智能儿。她自偷跑到秦家看秦钟,却被打出去之后,走投无路,又不慎滑了胎,幸得马贩子王短腿收留,就留在他家中养病。 “秦家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智能儿接过红糖水,有几分不甘心地问道。 王短腿的老婆心中鄙夷,面上却做出一副和智能儿同仇敌忾的神情:“能有什么消息?你怀着他们家的种,都被打了出来。如今孩子也没了,难道秦家反倒会娶你过门不成?何况我男人去打听过,他们家里自从死了姑娘,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好好想想看,水月庵的主持师父岂是吃素的,秦家岂敢收容你?亏得我男人平日里是走江湖的,艺高人胆大,又讲义气,才敢冒着风险留你在家……” 智能儿面色凄然,幽幽叹了一口气。马贩子王短腿自然不止做贩卖马匹这一种营生,偶尔倒卖一下人口那也是做熟了的。智能儿虽然年纪小,心里却是明白,她知道王短腿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冒着风险把她留在家里养着。 “等再过几天,待我身子养好些了,你们就把我卖了吧,只要不往窑子里去,别的人家都成。”智能儿主动说道,“一来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口饭吃,二来卖几两银子,也好报答你们的恩情。”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 王短腿的老婆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心中早乐开了花,见智能儿流泪,又不好表露出来,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先养好身子再说。我去给你煮个鸡蛋去。” 智能儿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心如明镜。敬酒总是比罚酒好吃的,明知脱身不得,索性做得干脆些。到底还赚个鸡蛋吃,不是吗?说起来,王短腿夫妇已经算是人贩子里难得的好人了,至少肯用鸡蛋红糖养她。若是遇到别人,乱打一气,再不由分说卖进窑子里,她焉能有命在? 同一个时间,柳依依却站在邻居家的后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正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少年。那少年不过七八岁大,被小女孩这么眼巴巴地望着,竟然红了脸。一转头看见院子里的腊梅花开的甚好,竟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来,递给柳依依。 柳依依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花。”她咬着嘴唇说道,“我想摸摸你的书。” 七八岁大的少年不由得一阵犹豫。“你要摸书做什么?你又不用上学。” “你背的是《诗经》,我也是学过的。”柳依依仰头说道,“我娘当年说,我的名字就取自诗经,是她亲自取的。” “吓!这么大的女孩子跟男人说自己的闺名,你也不害臊!”旁边突然有个六七岁大的女童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冲着柳依依做鬼脸,又在脸上划圆圈。 “不是闺名,是学名。”柳依依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懂不懂?我娘还说让我上学堂呢!” “胡说八道!”那六七岁大的女童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娘新生了弟弟,哪里有工夫管你?还让你上学堂?” 柳依依眼睛里一阵黯然:“我说的是从前……”话音未落,院子里头已经有人在叫,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进去了。 柳依依的话只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前,从前是怎么样的呢?从前她的生母胡氏也曾爱她如珍宝,在窗下拉着她的手叫她背诗……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彻底无人在意,无人疼惜。 第61章 柳依依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里走着,觉得心里头有些难受,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低着头,一路走,一路踢着沿路的石子和煤核。 其时西山盛产煤矿,京城里人家烧煤已是惯例,垃圾堆里常有些烧过的煤核,被狗儿叼得满地都是。 柳依依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自娱自乐,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丈青布铺前头。因柳依依长相实在惹人爱,宝钗在时,偶尔也会命人给她一颗果子,或者一串糖葫芦什么的。柳依依大多时候摇头不吃,却也因此认定宝钗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她在不在,有时说上几句稀奇古怪的话,宝钗并不像其他大人那么训斥她,只是含笑听着。 然而这日宝钗却并不在店中。布铺里的伙计们倒是秉承笑脸迎人的理念,况且柳依依模样长得着实可爱,任谁也不想为难她,便有人随手从后头拿了面果子要喂她吃,怎奈柳依依却不肯,她见宝钗不在,讪讪地自己走开了。 转过两个弯,就来到了天桥地带。街道变得更加宽阔,声音更加喧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有大人,也有住在附近的小孩子。只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地毯上各色古玩、瓷器、字画等物琳琅满目,街面上百艺杂耍俱全,时不时有跑江湖的敲着锣,说着场面话,也有乞丐、小偷、人贩子等混迹其中,当真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柳依依家离这天桥不远,看得日子久了,这闹市里的勾当她自是清楚得很,虽然孤身一人在街上玩耍,倒也不至于被人哄骗了去。她只是一路走,一路听着看着街面上各色拙劣的骗术,心情不知不觉间倒好了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惊叫声、怒骂声、拳脚声响成一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涌去,柳依依赶紧躲到街边的角落,回头看时,却见江湖耍杂技的那场中,几个大汉已经横七竖八倒成一片,一个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正站在一对兄妹面前,大声教训道:“武功岂是用来杂耍的?果真是败类,武道之耻!” 柳依依常年在天桥地带玩耍,却是早听人说过,知道那伙耍杂技的都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个个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对兄妹,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眼见不过呼吸之间,那伙人已经被打倒了一大片,那对兄妹更是跪在那灰衣尼姑面前噤若寒蝉,惊奇之余,就知道这位定然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忙缩回头去,一动也不敢动,以免冒犯了这位狠人。 岂料她不惹事,麻烦却会主动寻上她。柳依依在街头角落里一直躲到那耍杂技的哀求祷告赔着小心自认晦气离开,街面上渐渐恢复往日秩序,重新热闹起来,她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感到眼前一花,灰影闪动,却见一个人凭空挡到自己跟前。却不是那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又是谁? 柳依依吃了一大惊,经此一吓,差点哭出声来,却想起这尼姑的蛮不讲理,硬生生忍住了。她怯生生抬起头来,看着那尼姑,只见那尼姑四十多岁年纪,目光阴鸷,鼻翼旁两道深深的皱纹,缁衣之下一边衣袖却是空荡荡的,竟是失了一条手臂。 柳依依看这尼姑长相凶恶,心中害怕,待到见她是残疾之身,却又有几分可怜她,正迷迷糊糊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尼姑已经开口说道:“你根骨不凡,目有灵光,显是个学武的好苗子。还不快拜我为师,潜心钻研武道!”她的声音又尖又细,犹如锐物在铜器上刮过一样。 柳依依还在迷糊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她已经被那尼姑抱起,用单臂箍得紧紧的不能动弹。柳依依心中害怕极了,急中生智,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虽然年纪小,却已从过往的经验中隐隐知道自己生得可爱,一般人少有对她的甜笑和泪水无动于衷的。 “呜呜……”柳依依惊恐之下,居然真个挤出了几滴泪水,一面哭一面大声喊道:“有拐子要拐小孩子啦!” 街面上顿时有不少目光转了过来,然而见到是灰衣尼姑这般的狠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又复转了目光回去。柳依依见到那些人的神色,正在无措间,结果反倒是灰衣尼姑主动放弃了。 “些许小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灰衣尼姑皱着眉头说道,把她重新放在地上,“这般心性,虽非凡骨,难成大器!”话音刚落,人已是无影无踪了。 柳依依受此惊吓,再也不敢在街面上闲逛,一路小跑跑回家去,只盼望着扑到母亲胡氏的怀里诉说这半日的惊险,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刚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胡氏的鸡毛掸子:“跪下!疯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哄哄弟弟?你弟弟哭了半日了,你却不知踪影。” 柳依依委屈得不行,背上已是被鸡毛掸子打了几下,只得含泪跪下,胡氏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却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凑了上来:“我早说过,这女娃子皮的很,不打不成。若不早早管教成娴静的性子,纵使生得再好,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将来怎么能有个好夫婿,好提携我这乖外孙?” 柳依依听类似的话已经听了许多遍,闻言仍然有几分不平,大着胆子说道:“为什么要我嫁了好人家去提携弟弟,为什么就不能让弟弟自个儿争气些,干出一番事业来好拉扯拉扯姐姐?” 胡外婆不防天底下竟有人敢这么问,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轻蔑一笑说道:“你竟说的出这种话来,可见是个傻丫头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有许多为什么来问?如今你年纪小,问出这种糊涂话来,我也不怪你。等你再大几岁了,回想起今日言语,还不定怎么惭愧呢。” 她脸上尽是一种大人不和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计较的神情。 柳依依仍然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胡外婆也不多解释,抱着孩子晃了一圈又进去了。少顷一阵饭香飘来,却是柳家吃中饭了,柳依依人跪在院子里,眼睛却忍不住眼巴巴往堂屋的方向望,越发显得可怜。 然而这中饭却没有她的份儿。因母亲胡氏说柳依依像个疯丫头一样,到处乱跑,唯记得吃饭的时候回来,简直是岂有此理,有本事吃饭的时候也不回来好了。因了这些理由,竟不肯给她留中饭吃。 顷刻饭罢,也没有人理会柳依依,胡氏抱着儿子径直往后头去了,胡外婆自去休息。柳依依腹中空荡荡的,双膝又酸又麻,趁着无人看见的时候,忍不住侧过头去,飞快地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 其实若是换了其他小孩子,这般打骂体罚,早晚闹出病来。然而柳依依既然是被那神秘灰衣尼姑挑中的,于根骨果然有几分不凡之处,竟然还能硬挺着。也因为柳家见偶尔打骂体罚一下,柳依依照样似个没事人般,也就渐渐习以为常,忘记了小孩子骨头嫩的道理,打骂越发重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依依只觉得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猛然间听得后院门响,回头看时,却见正是隔壁邻居家那个七八岁大的少年,姓张,行三,人皆唤作晨哥儿的,不觉讶然道:“你怎么来了?”想起自己仍旧在被罚跪,有些不好意思被外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挪动双腿,怎奈跪久了,气血不通,一时半会竟挪动不得。 柳家祖上虽然阔过,然几代过后,旁系早已没落,如今不过是三进三出的院落,家中人丁亦是有限,倒也谈不上什么门禁。如今柳家的男人们皆在外头,胡氏和胡外婆皆在午后小憩,柳依依的姐姐被送到乡下小住,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不知道去哪里了,后院里静悄悄的,因此那晨哥儿从未上锁的后门一路溜进来,便宜得很。 晨哥儿见柳依依挣扎着要起身,忙疾走两步,上前扶起她,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从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来,三下两下把那油布包打开,里头却是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半个白面馒头。 “快吃了它吧,依依。”晨哥儿笑眯眯地看着柳依依,如是说道。 柳依依愣了下,脸刷地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离晨哥儿又远了些,这才问道:“你全知道了?”她虽然年纪小,却极要强,不肯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家总是罚跪挨打挨饿。 晨哥儿却想不到她有这般心气,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柔声说道:“快吃了它吧,你一定饿坏了。”他也不过才七八岁大,对柳依依如此殷勤并非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纯粹对于美好的一种呵护。他就住在隔壁,又有什么八卦能瞒得过街坊邻居的?他自是知道从前的柳依依曾经如何受父母宠爱,如今又如何被人视若草芥。 柳依依眼圈有些发红,却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吃。”她倔强地说道,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我不叫依依了。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叫无依。” 晨哥儿愣了一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无衣也是出自《诗经》呢,想不到你这么小年纪,就已经这么有学问了。将来若是大些,还不怕考个状元回来?”他安慰着她说道。 柳依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瞪着晨哥儿:“是依靠的依,不是衣服的衣。你也不必哄我,我虽年纪小,却也是不愿被人骗的,女儿家哪里能考状元,若女儿家也能考状元,娘亲和外婆怎么会这般待我?” “她们打我,骂我,不过是因为她们觉得我除了这里,别无去处罢了。”柳依依说道,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让她心悸的灰衣尼姑。 第62章 “其实世间女子最可怜之处,就在于除了嫁人生子之外,别无去处。”与此同时,受尽了村妇仰慕的姚先生正对着一扇屏风侃侃而谈,目光里却带着常人难以分辨的矜持和轻视。 他心中很清楚屏风后头端坐的是刘姥姥和香菱无比推崇尊敬的薛宝钗,然而,这样的女子在他看来只不过一个内心奸猾、坐井观天的俗妇罢了。所以,薛宝钗去狗儿家看香菱的时候,他毫不迟疑选择了闪避。若不是他确实有事要仰仗她,又怎么会特地跑到和瑞记绸缎庄登门拜访? “先生只怕是弄错了吧。什么叫做除嫁人生子之外,别无去处?女儿在家是娇客,嫁了人则是一家主母,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又何须妄自菲薄?”宝钗笑笑说道。 宝钗是从绸缎庄陈义家小三子那里得知刘姥姥携众拜访的消息,才匆匆从家赶来的。原以为刘姥姥定然是有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想不到竟是为了叫她见姚先生一面。这也倒罢了。她早听香菱和刘姥姥等人述说姚先生各种才干,心中也有些好奇。此外金锁中那个神秘声音也有些丈母娘挑女婿的心态,为香菱终身计,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也时不时催促她鉴定鉴定。只是相见不如闻名,那样人人称道的一个人,偏偏言语尖锐得很,偏激得很,更重要的是,宝钗感受得到他隐隐的敌意和轻视。 若说是看不惯自己身为女儿之身在外打理生意,或者逆了母兄之意私放了香菱,这也倒罢了。——刘姥姥必然对这些事情守口如瓶,可是凭了姚先生的聪慧,再加上村妇们仰慕之时言语里透出的一点半点,只怕也能推断出大概来。对于这些事情宝钗已经受了许多褒贬,却自问无愧于心,坦然得很。旁人若有什么言语,也只管随他们去。 可是就这般由着姚先生继续诉说女儿家如何如何可怜,却是不成。这人的口才着实了得,固然有些没轻没重、不分场合,却字字句句都落到人的心坎上,讲了几个女儿家如何苦悲的故事,连宝钗听了都只觉得心酸。再看看旁边的香菱、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等人,早眼圈泛红了。 偏生这日宝钗带的人齐全,除莺儿娘在外头陪着奶娘张嬷嬷说话外,其余常使唤的几个婆子丫鬟都在屋里,一个个被姚先生说得面色凄然,心神恍惚,若是事后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或者因此和夫君、娘家人等生了间隙,可又该如何是好?其实姚先生说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也正因为这个,若是有什么人因此受了他蛊惑,越发难以劝解,使得迷途难返。 是以这日屋里屏风两边的气氛好生怪异,刘姥姥和香菱几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姚先生和一向豁达大度、温柔知礼的薛宝钗言语之中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唇枪舌剑了好几回。这个说,唯有天底下女儿家结盟互助,方能跳出泥沼,那个说,各人自有宗族,凡事应以宗族利益为先,结盟互助的想法太过想当然,纯属妖言惑众。 说到后来,不知怎的,两人竟比起经营之道来。那姚先生显是动了真气,便说:“久闻薛姑娘经营有方,但若我来看,倒也平常得很。前几年我在金陵时,我家婢女也偶尔去乡下收蚕丝,不过花上几百两本钱,收来的丝寄存在当铺,前前后后当了这么几回,用当来的银钱当做本钱,又去收丝,等到攒够了一起卖给大行商,一季下来能翻好几倍,这又算什么。” 刘姥姥、香菱等人都知道这是姚先生平素在乡间夸口的事例,她们这些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敬佩膜拜,连刘姥姥这种精明的老太太也听进心里头了,暗想着等到来年也这么搞上一遭。只是姚先生此时说这种话,却多有不妥。他先说宝钗经营有方,后头又说他家婢女如何如何,岂不是把宝钗这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婢女一般相提并论?刘姥姥急的满头大汗,拼命给姚先生使眼色,无奈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暗中祷告宝钗大家小姐有涵养,不跟疯子一般见识,又觉得自己定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一时糊涂带姚先生来此。 刘姥姥留神细看宝钗脸色,只见宝钗脸上本来是淡淡的,和姚先生驳了许久的话也不见她七情上脸,此时反倒意外露出了点笑意。宝钗微笑着伸手接过茜雪递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这才说道:“古人云窥一斑可见全豹。原先我听人家夸口说先生如何了得,今日向先生请教了半日,虽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却总疑惑着是不是自己见识短浅,故不得真法。如今听先生讲起这收丝的行当,方知道原来先生讲了这么久,都是在讲玩笑话呢。先生想是知道像我们这等人家平日里常有些唱曲说笑的女先儿来往走动,所以特特来了这么一遭,编个假故事给这里的嬷嬷们取乐,倒是有心了。只是我年纪小,不过受母兄所托暂时照看家中生意而已,每日里事情杂,竟是忙得很,倒没有心思再听笑话了。先生既来了这么一遭,也不可空回。莺儿,你就照平日里来咱们家走动的女先儿打赏罢。”莺儿含着笑忙脆生生应了一声。 这出变故场中诸人始料未及。刘姥姥、香菱等人都想着怕是宝钗要发火,或者直接也说个现成的赚钱例子,压过了姚先生去,断然想不到宝钗竟然突然笑着开口,直接说姚先生讲了半天假话,紧接着就暗中讥讽姚先生是唱曲说笑的女先儿,又要莺儿按家里的例子给打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姥姥和香菱面面相觑,都去看姚先生。只见姚先生脸色变了数变,直接从座中站起,往屏风前面走了两步,尖着嗓子说道:“薛宝钗,你这是什么意思?输不起吗?” 宝钗见姚先生举止,却仿佛更加安定了下来,向着莺儿看了一眼道:“莺儿,你在咱们家也看了些学了些了。就把姚先生这笑话里的纰漏告诉他吧。编故事也总要编的圆一点,费些心思才好。要不,恐怕是连山野村妇都骗不到呢。” 莺儿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说道:“姚先生口才不凡,编起故事来也是绘声绘色,先前连我也被唬住了呢,只是骗不到我们家姑娘。后来听姚先生说这当铺里的行当,收上来的新丝寄存在当铺里,又当了银钱去收丝,前前后后几轮,能从几百两银子翻上几番,这却是讲的外行话了。当铺打开门来做生意,又怎会做这等亏本事?哪怕是上好的金银首饰送入当铺,写就的当票上也会贬作破铜烂铁,当得银钱不过十之一二,若当活当,赎回时候还要交上几分利钱。算来算去也就比外头的印子钱便宜上几分而已。何况先生故事里讲明白要当的是当年收上来的新丝,这种东西,又比金银首饰难贮藏了几分,送入库房尚要小心看管,不叫虫鼠叮咬,霉烂变色,这赎回时候自然交的利钱也是加倍的。先生起初不过用几百两银子的本钱收丝,当上一回,最多当得几十两银子做本,再收上一回。等到再收上来的新丝送入当铺时,顶多再能当得几两银子。这又能够做什么?这还没算要付给当铺的利钱哩。算来算去,这般折腾下来,能多赚的银钱有限,又怎能如先生所说,一季下来翻上几番呢?” 姚先生讲熟了这段故事,从来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故而从未意识到这里头的纰漏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但是他对薛宝钗其人实在是反感得很,大有输人不输阵的气势,于是用鼻孔冷笑了两声,指着那扇屏风说道:“好!好个薛宝钗!满头满脑的铜臭味,说起生意来,你这算盘打得倒是很精!只可惜你这么精明的人,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堂堂女儿家,居然躲在屏风后面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像个什么样子!” 这和先前的言语里暗含讽刺不同,已经是直白的叫骂了。刘姥姥面色如土,心中一片冰凉,香菱心中有许多疑惑惊诧,已是呆住了。茜雪和莺儿也从未见过这般没规矩的家伙,彼此对望一眼,已经打定主意要唤了家丁进来,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姚先生打出门去。 正在这时,宝钗却给莺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又喝了口茶水,把杯子重新递给茜雪,不徐不疾开口说道:“这是我们这等人家里的规矩,女儿家娇贵得很,平日里不轻易见外客,故设了屏风。这平常得很,不算什么,你纵说出去,旁人也只会笑话你没见识。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堂堂女儿家,定然也是认定女儿家娇贵。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一句,堂堂女儿家,居然扮成男子样貌,自称姚先生,四处走动,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这又像个什么样子? 第63章 姚先生闻言大惊。先前被宝钗的丫鬟莺儿说破故事里的漏洞时,她不过是恼羞成怒,暗想这个薛宝钗果然老奸巨猾,不愧为奸雄一流的人物。如今待到被她指破身份,她却震惊之余,迷惑不已。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当铺的漏洞被她看破也就罢了,薛宝钗家里就是开这黑心的当铺的,想来自然清楚这里头的龌蹉行当。可是扮作男子装束这事,自己因为这个时代歧视女子,抛头露面不方面,由金兰姐姐出手扮作男装,期间也见识了许多人。无论是人老成精的刘姥姥,还是外头那些衙门里的官爷,没有一个看破的。薛宝钗凭什么认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世间女子除了个别天赋秉异之人外,女扮男装少有不被人识破的。“同行十二年,不识木兰是女郎”只是个案,存在于传说中,而她那金兰姐妹显然也没有巧夺天工的易容手法,自然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宝钗先前因家事所迫,不得已扮作账房先生时,也是只敢在自家铺子里走动,处处遮遮掩掩,都有一大堆家人簇拥着,只求大致过得去,并不敢做瞒哄天下人的想法。 至于先前许多人没有道破姚先生的女子身份,也各有原因。如刘姥姥之流的乡间村妇,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待到见姚先生华衣美服,早被闪花了眼,纵使她行动间带着几分女气,也只会认为富贵人家的子弟正该如此精致娇贵。香菱呢?香菱倒是见过些富家少爷,知道富家子弟的精致女气和真正的女子大有分别,但因姚先生是外男身份,况且她又有几分仰慕他的学识,因此没说几句话就早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哪里能观察到这些细微之处?而衙门里的官爷们呢?许多人自家也有烦心事,衙门里又人来人往的,每日里都不拿正眼看的,又怎么会看出来?况且大多秉承难得糊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因此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故意去说。 宝钗先前也未想到此处。但姚先生对她有成见在先,说话上甚是不讲究,没说几句场面话就要借钱,接着就直说听说宝钗和长公主殿下有交情,要烦她引荐。宝钗心中疑惑,心想长公主殿下和自己不过见了一面,哪里说得上交情?因此推辞了几句。想不到那姚先生越发没有分寸起来,大剌剌就开始大谈特谈世间女儿如何凄惨,他决意兴建女儿谷,宝钗理所当然义不容辞应该帮忙。 只因姚先生的这些言语过于突兀,和平日里刘姥姥等人的交口称赞截然不同,宝钗才暗暗留了意。宝钗对此道也算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发现些许细节上的不妥之处,例如此人虽然压着声音说话,但激动时候声音尖锐等等,把宫中太监、天生异人、女扮男装几个可能性一一盘查了一遍,结果就不言自明了。 宝钗见姚先生终于目瞪口呆,安静了下来,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今个事多,言尽于此。我和刘姥姥、香菱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却是不方面先生在场。先生要么出去转一转?” 莺儿忙笑着吩咐底下的小丫鬟:“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位女先儿送出门去?再给两串赏钱。哟,我说错了,不是女先儿,是女先生。哟,又错了,是姚先生才对。” 姚先生又惊又气,这才知道过于小瞧了薛宝钗,她并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主儿。姚先生也知道这是宝钗的地盘,在此地多说无益,不定会吃什么暗亏,也不等人催促,一拂袖走出屋子,一路气鼓鼓出了绸缎庄,倒也没人拦她。 这边刘姥姥和香菱早跪下赔罪,都说:“实不知她竟是这般,不知道她是发的哪门子疯。” 宝钗忙笑着扶起,道:“你们连她是女子都不知道呢,怎么会知道别的,我又怎么会怪你们。”又道:“这个女先生说话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太过偏激冲动。她那主意,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十成里倒有九成是不能成事的,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刘姥姥你这样的明白人,我自然是不怕的。香菱断然不可被她迷惑了去。” 香菱忙不迭答了一声“是”,接着又说道:“这个人最不该对姑娘无礼。只是她虽然说话行事都古古怪怪的,倒是有些好点子。上次给姑娘尝的黄金丝,就是她想出来的东西。后来我们用甘薯试着做了一下,也好吃得不得了呢。本来还盘算着要开家小铺子,现在……”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宝钗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这个倒是不妨。既然是这等美味,总不好敝帚自珍的,理应拿出来让人品尝才是。你有心和刘姥姥一起做个小本买卖,开个点心铺,自然也是好的。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尽管开口。生意上有不懂的,要么捎信问我,要么请教请教这里的掌柜。” 香菱神态安稳了些,却仍有几分犹豫。 宝钗看出来了,就问道:“还有什么为难处,索性一起说了罢。你离了我不过这半年多,怎的越发不爽利了?” 香菱只得开口道:“原先那铺子里,算姚先生的三分本钱。她说,她手头虽无现钱,但只凭了她经营上头的手段,偶尔出那么一个两个点子,保管我们受用不尽。这叫什么技术入伙。”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宝钗的脸色。 “凭了她经营上头的手段?”莺儿在旁先冷笑了一声,“就凭她编故事的手段吗?” 刘姥姥踌躇着说:“都是我老婆子眼拙,没看出来这里头的门道,被她哄骗了去。其实这当铺里的规矩我们也都熟得很,只是不知道怎的,被她唬住了,未曾往这上头想。” 香菱忙道:“这怎么能怪姥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着寻点事做,催着姥姥跟她签了文书。” 宝钗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两人是先前应允了姚先生要平白分她三成红利,如今姚先生身份败露,生怕自己怪罪,在那里一唱一和讨主意呢! “为商之道最讲究诚信二字。”宝钗何尝真个把点心铺这几百两银子的小本买卖看在眼中,不过微一思忖,便有了主意,“既然是答应她了,也签下了文书,倒不好因为她是个女的就翻脸不认账。不然,事情若是传出去,旁人不说她坑蒙拐骗在先,倒像是咱们看人下菜碟了。何况我说句公道话,适才同这人一番问答,这人确实有些见识,只是性子太急,行事太过偏激。那黄金丝我也尝过,想来除了咱们家香菱妙手烹饪外,这人的指点也是功不可没。既然如此,分她三成又有何妨。只是有一样,日后她再说什么话,你们不要去听,也不要去信。这人口才了得,怕只怕一不留神就被她绕进去。” 香菱和刘姥姥对望一眼,这才觉得心中好大一块石头落地。这番结果是她来前再料想不到的,看到自己曾崇拜过的姚先生被宝钗批驳得说不出话,夺门而出,她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以她对宝钗的盲目信服和认同,自然不会觉得宝钗这般做有任何的不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境却总感觉有些压抑,反而多了些迷茫酸涩。 宝钗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是,天底下的女子,日子原比男人难过些。可若真个听信了她的蛊惑,跑去什么女儿谷,就是大错特错了。头一条,弃家离亲,不能侍奉父母,孝道何在?再则每日里说这些歪理邪说,朝廷那边也断然容她不得。我听说外头什么天理教闹得厉害,此人莫非是学的那一套?” 刘姥姥忙说道:“天理教可不是说这套呢。我老太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若她是天理教,早一顿棍子打出去了。” 这边众人在绸缎庄后院喝茶吃果子,说些闲话,那边姚先生又是气愤,又是不甘心,出了绸缎庄大门就一气猛走,一直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停住。 这客栈在鼓楼后面的一条胡同深处,只在外面街上放了块不大不小的招牌,丝毫不起眼,不是本地人一般还寻不到地方。姚先生却似乎很熟悉这里,一路钻胡同,进客栈,拐了几拐,来到一间颇为幽静的房舍前,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看也不看屋里的人一眼,先气鼓鼓说道:“你那宝贝徒弟,果然难缠。我还没说上几句话,先被她派了一大堆不是。” 屋子中那人从背面看是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正在对镜理妆,听姚先生抱怨,这才放下发钗,慢慢转过头来。她相貌端庄,眼角眉梢一丝皱纹也无,乍一看看不出年纪,唯有发髻上掺杂的几根白发,显示她绝非双十年华的青春少女。 如果宝钗在此处的话,她大抵会露出惊喜的神色,直接展示她孩子气的一面,扑上去喊师父。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当年为她聘请的教养嬷嬷——在宫中当宫女直到二十五岁出宫的孙嬷嬷。 第64章 孙嬷嬷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徒弟。只是当初在金陵时,她父亲请了我过去,当了她几年的教养嬷嬷。承蒙她家抬举,她每日里以徒弟自居,可若我不知分寸应了去,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贻笑大方了。” 姚先生道:“当年堂堂的宫廷掌事姑姑,何必自轻自贱至此?不是我说,就她家那商人身份,有你当师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孙嬷嬷正色道:“我朝商人并非贱业。更何况是皇商,本来就是官宦身份。” 姚先生咬了咬唇。唯有在孙嬷嬷面前,她才肯做出这般小儿女情态。她仍然有几分不甘心:“你连压箱底的女红技法都传授给她了,难道还当不得她一句师父?” 孙嬷嬷奇道:“这个你是听谁说的?” “听香菱说的。”姚先生道,“听她把那女人夸得像一朵花似的,我听得都要吐了。说来也奇怪,她这时不是该给那呆霸王当侍妾吗?我还正寻思着要救她一救,怎么跟刘姥姥搭上线了?” 孙嬷嬷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对她家的人,倒是知道不少。” 姚先生不屑道:“这哪里是她家的人。这分明是红……”话说到此处,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孙嬷嬷追问道:“红什么?”转头看见姚先生一副不愿意说的神情,却又宽厚地笑了笑:“想是和你的来历有干系?罢了,我不问就是。” 姚先生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这个金兰姐姐简直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性格温柔体贴,做事滴水不漏,更难得是为人不呆板,不是死命抠着规矩的那种无趣角色。她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闹了不少笑话,最窘迫的时候衣食无着,幸好孙嬷嬷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这样的人,若是真个对着这件事追问不休的话,她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坦白说出来,只怕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这也是她最大的秘密,轻易暴露出来的话,她会很没有安全感。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子,姚先生正寻思着要如何换个话题,孙嬷嬷却抢先开口说:“不知道为何你总不待见她,想是见她的时候脸上带出来了几分。她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平日里和气得很,是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可若是真个惹到她,她也不是个会吃哑巴亏的主儿。若论伶牙俐齿,其实她也不曾输了人。” 姚先生一愣:“你站哪边?” “依我说啊,阿静,你既然看她不惯,又何必要寻她?”孙嬷嬷如此劝解道。 姚先生的闺名正是唤作姚静。这自然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一醒过来,旁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她自然不高兴得很。可是姓氏这回事是漫长的父系社会长期渗透之后加诸芸芸众生的精神烙印,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摆脱掉的。不管她改做什么,她家里的人、周围的人仍旧叫她姚静,渐渐地也就习惯下来。 “可公主府的长史说了,他们家公主殿下对那薛宝钗颇为赏识。穆姐姐,你想想看,咱们兴建女儿谷是何等为难之事,只怕头一个就是官府出面阻挠,说不定就给判个聚众滋事,妖言惑。如今长公主殿下在御前颇能说上话,若她愿意出手相助,岂不是容易了许多。”姚静有些苦恼地讲道。 她口中的穆姐姐,自然就是孙嬷嬷了。原先她就奇怪,明明孙嬷嬷才三十多岁年纪,为什么要别人口口声声称呼嬷嬷,老气横秋的,没得把自己给叫老了。待到两人义结金兰之后,她便习惯于直呼穆姐姐。孙穆也像很享受这个称呼似的,只是纠正过两次,见她依旧我行我素,也就由她去了。 “宝钗那孩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既然非要走她的门路,就要和颜悦色些,姿态放低些,把道理讲清楚讲透彻了才好。你那性子向来率直,虽然历练了两年,到底不够沉稳,和她本来就不对路数。”孙穆沉吟着说道,已经猜出两人争执的一部分原因。 姚静一脸被说中了心事的表情。其实她也知道,薛宝钗这个人很难对付。平时多么和颜悦色的一个人,借扇机带双敲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含糊,发作得小丫鬟靛儿一愣一愣的,滴翠亭戏彩蝶时候偷听到小红说话,嫁祸给林黛玉可谓是不假思索、浑然天成。可也正因为如此,无论预先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真个见到正主的时候,她仍旧是气不打一处来。红楼是四大名著,她自然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多么经典而凄美的宝黛爱情悲剧,就被这样的人给搅和了。一向嫉恶如仇的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我原先也是这般想的,不跟她一般见识,不争一时意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忘了。”唯有面对穆姐姐,姚静才会露出这样孩子般委屈无助的神情。 孙穆也只得叹了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金兰妹妹的想法总是匪夷所思,可常常能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小被送入深宫、见惯了人间倾轧的她何尝不知道女儿不易做?也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反对姚静那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愿意纵容着她试上一试。 “罢了,既是如此,我去薛家走一遭罢。只怕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孙穆最后说道,“原先是想着这辈子再不必去薛家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去了。” “为什么说这辈子都不去薛家?”姚静很是敏锐地问道,“是薛宝钗惹了姐姐生气?” “不是。”孙穆欲言又止,仿佛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过往一般,“我随口说说的。” 和瑞记绸缎庄中,宝钗自然是不便久留的,早伴着奶娘张嬷嬷等人回去了,唯有莺儿的娘,奉了宝钗的意思,和刘姥姥坐在东边屋子里话家常。 莺儿的娘话家常实在是一把好手,不多时就把刘姥姥家里现时的情形问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刘姥姥的女婿狗儿是个好吃懒做的,见家里有了钱,就开始骚扰村子里的孙寡妇。那孙寡妇嫁到村子前男人就死了,算是望门寡,因婆家盘算着要她出力做活,就接到家里来。孙寡妇年纪轻轻,长得有些姿色。她婆婆见狗儿有钱,有意装糊涂做成好事,收了狗儿的几两银子,夜里便悄悄留了门,谁知孙寡妇是个刚烈的,尚未成事就寻死觅活的,嚷得人尽皆知,一伙热心的乡亲便把狗儿扭送上了衙门。 刘姥姥说话的时候,脸上难免有些赧然之色,毕竟是自家女婿不好,但是这些事情,早晚是要让宝钗知道的,毕竟,宝钗资助了她那么一大笔银子不是? 于是莺儿的娘也开始叹息。男人都像馋嘴的猫似的,偷吃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像刘姥姥的女婿狗儿这样,仗着新得了几个臭钱去滋扰人家望门寡,结果就被讹上了,阖家人都觉得没脸不说,还要吃官司。 “官司的事情你且放心。”莺儿娘沉吟片刻,很有底气地说道,“这并不算什么,等我禀明了我们家姑娘,再给你回个准信儿。只是既是如此,你们又都是好脸面的人,这乡间怕是住不得了。可曾想过来城中住?” 刘姥姥喜道:“早就有这般打算了呢。如今我家这一两年却也攒了几百两银子,正打算在城里寻一处房舍落脚,再买个小铺面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只是那官司的事,果真无碍?” 莺儿娘笑着说:“这算什么大事。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和荣国府贾家是姻亲,贾家大姑娘刚封了娘娘,这京城里头赶着巴结的人多着呢。既是你有来城里住的意思,我就去禀明了姑娘,再做打算。” 刘姥姥喜之不尽,忙不迭地应了。这才带着女儿王刘氏和香菱家去。自有绸缎庄的小陈掌柜善解人意,预先着人为他们雇了一辆车子。谁知刚上了车,王刘氏突然抹着泪说:“我原先想着,索性求了姑娘,帮衬着打点了官府判个义绝,我们娘们儿单过去,倒少了许多烦恼!” 刘姥姥吓了好大一跳,训她女儿道:“你这闺女可不是魔怔了?这些天姚先生都和你说了什么了?果然姑娘说的不错,那什么姚先生不是好人,祸害不小!” 王刘氏犹自辩道:“她虽不该欺瞒我们在先,但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难道我眼睛瞎,错嫁了这个男人,就活该一生一世受罪?” 刘姥姥急得直跺脚:“你瞧瞧,你瞧瞧,这越说越厉害了!你这般言语,疯疯癫癫的,若是让王家人听到,那还了得?少不得骂你失了妇道人家的本分。都是你老子娘我们不好,连累你嫁了这猪狗不如、拿了娘们儿血汗钱胡搞的东西。但如今事已至此,你就这么嚷将出来,大家没意思不说,外面人评说起来,岂不是连你也摊了不是?更何况,若你真个和女婿义绝,别的不说,单说板儿青儿两个孩子,你可舍得?” 王刘氏自然舍不得一手拉扯大的一对孩子。刘姥姥这话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当下低下头,只管掩面哭泣去了,这义绝之事就再不提起了。 刘姥姥见自家闺女这等遭遇,又何尝不心酸难过?只是她是这三人中主事的,自然得撑着,撑起局面来,因怕劝女儿不住,连带自己也流泪,把心一横,也不去离她女儿,只叮嘱了香菱几句,又塞了几文钱,求外面车夫快些赶路。一行三人就这样坐在车上一路颠簸着往城外而去了。 第65章 莺儿娘回到梨香院的时候,宝钗已经用过晚饭了,正在自己屋里练琴。莺儿娘不敢惊动,等在外头院子里,直到宝钗停了下来,向外头问谁在那里,才轻悄悄的走进去。 宝钗虽是未嫁的小姐,可这些年来薛姨妈惯于和她商量烦心事,因此家长里短的事倒是通透的很。莺儿娘不敢有所欺瞒,把刘姥姥的话原原本本这么一说,宝钗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子方说:“也只得这般罢了。只是在城中买宅子的事,据咱们照看着才妥当。” 莺儿娘忙应了声是,道:“姑娘请放心,我家老头子如今就是单管这个的,外头的行情通的恨,保管那刘姥姥不会叫别人骗了去。” 宝钗含笑道:“即使如此,这事就交给你家了,还请多留意着罢。”想了想又道:“既然那位王相公是那般行径,只怕香菱住在他家,也不是长久的法子。不若趁了这个机会,索性以她的名义再置下一处宅子,也不必买的太远,就在王家隔壁,请了那刘姥姥一道过来陪住,再买上几个人伺候着,岂不更好?既是住在隔壁,也不耽误刘姥姥照看她外孙儿。” 莺儿娘笑道:“果然如此,就更妥当了。”也不敢多耽搁,又说了几句话,不过是回了些日里宝钗交代的事,就自下去了。 这边宝钗继续练琴,以备宫选之用,刚刚把一支曲子弹了几回,就听到金锁里那个声音又开始嚷将起来。 宝钗也并不感到诧异。她已经知道金锁里的声音跟香菱有莫大干系,每次见了香菱后自己的耳朵总要热闹这么一回的。今日里安静了这么大半天,还以为她转了性子呢,如今总算是开始了。 其实这日的事情对金锁里的声音来说,也是颇为震撼。谁能料到被刘姥姥、香菱等人赞不绝口的姚先生竟是一名女子?况且她口中所言,字字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虽然那女子被宝钗借故驳斥了一番,含恨而归,但她说的话仍然撩人心弦。 “为什么?为什么?女儿谷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拒绝她?你可知道女人家一辈子要受的那些苦!”那声音嚷嚷道。 “恐怕这还是你头一回为和香菱无关的事情开口发话呢。”宝钗如是说道,心中却对姚先生多了一层警惕。她和金锁里的声音打交道了将近十年,如何不知她除了香菱事外,余事皆顾头不顾尾的那般性子?如今竟肯为姚先生开口,可见姚先生的说辞蛊惑人心,威力非凡。 “其实她说的,也有不少有道理的地方。”宝钗慢慢解释道,“只是她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若朝廷肯应允她兴建这女儿谷,世间女儿便万事不愁了似的。如此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如何能够成事?再者,我也并不和那长公主相熟,万万没脸面在人面前说话的。” 那声音听她如是说,倒讶然一声:“说起来倒也奇怪,她如何知道你曾见过长公主?看她言之凿凿说长公主对你颇为青目,难道这竟是真的,是她从宫里打听来了消息不曾?” 宝钗摇头道:“怎么可能。宫中事哪里是那么容易打探到的。她若真个能把宫中事打探清楚,只怕也就不会寻到我这里来了。” 两人争辩一番,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最后不了了之。因金锁中的声音听说香菱要买了宅院住到城中来,转而和宝钗欣喜盘算着这里头的事了。 宝钗只道姚先生之事就此终结,岂料又过了一日,意想不到的客人就造访了梨香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昔年的教养嬷嬷——孙嬷嬷。 孙嬷嬷当日教导宝钗的时候,装束和举止都颇为老气横秋,生生把年纪拉大了好几岁,如今再度登门做客,却是恢复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衣着,连脸色都比那些年明亮了几分。宝钗一怔之下,一句孙嬷嬷便叫不出口,心中寻思了一回,改口叫师父。 这却是孙嬷嬷教导宝钗时候,纠正了好几次的称呼。孙穆忙含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连声说不敢当,禁不住薛姨妈和宝钗说,退让了好几次才重新坐下,叙过寒温,言罢多年离别之情,这才话锋一转,淡淡提到自己有个金兰姐妹,有事要宝钗相助。 话说到这一步,薛姨妈便借故离开,孙嬷嬷把姚先生之事细细讲了一遍,宝钗只觉得诧异:昔年师父是何等精细乖觉的一个人,一向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如今居然也成了姚先生一伙了吗? 宝钗见左右并无外人,当下定了定神,把自己的顾虑细细说了一遍,不过是担心朝廷不允、世人不容、管理不善、人心不齐诸如此类。孙嬷嬷一面听一面点头,末了叹道:“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这世间的事,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究竟成不成。” 宝钗愣了愣,也禁不住为师父的决心而感动,她沉吟片刻,最终说道:“既是如此,徒儿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家的事师父已尽知,但凡我所有,师父吩咐便是。至于向长公主进言之事,却不知师父从何处知悉,兴许是什么地方有了误会。要知道我只和殿下见过一面,劝谏之事更无从谈起。” 孙嬷嬷将信将疑,见她如是说,也只得罢了。宝钗虽然许诺肯资助银钱,任她开口,但她是何等人,怎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也就不便多提,只好说些闲话。因想起宝钗那无名的怪症,遂说道:“说起来,我这个金兰妹妹药理倒是极通的。什么时候让她替你诊诊脉,兴许把病根都给去了也未可知。” 宝钗笑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味劝孙嬷嬷吃桌上的点心。其实香菱也曾提过此事,宝钗本有意试探一下姚静的医术,岂料见面之后,见对方冒失偏激,怎肯相信她能治好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症?须知医理之道,重在积累,不是浸淫其中几十年,断然难有成就。那姚静年纪既轻,性子又急,怎么看怎么不像真个有本事的。 孙嬷嬷无奈,只得转而问宝钗近况,见除了姚先生之事外,她和自己相处之情,孺慕之心,却如往日一般无二,心中叹息之余,又有了几分安宁,渐渐地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外面人影一闪,莺儿会意,跟出去看,不多时回来,一脸欣喜,冲着宝钗挤眉弄眼。 宝钗尚未及言,孙嬷嬷先笑了。原来莺儿自幼服侍宝钗,孙嬷嬷在薛家当教养嬷嬷时,莺儿便服侍在侧,因此孙嬷嬷对莺儿也是极熟的,甚至将一手压箱底的针线活倾囊相授,此刻见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笑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我白交你这么多年规矩了。” 莺儿笑着说道:“这可怨不得我。是姑娘自己说,若是有了消息就第一时间来知会她。嬷嬷又不是外人,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又有什么说不得的?若是故意背着嬷嬷,反倒是见外了。” 宝钗听了也笑着说道:“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就说了这许多话来。今个我和师父难得重聚,有什么话改日说不得,非要在这时候说?” 孙嬷嬷笑道:“定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闹得我也心痒痒的了。快说出来我听听。” 莺儿方道:“嬷嬷不知,我们家姑娘虽是在这府里做客,却也有个极看重的姐妹。前些日子她家里有事,姑娘因此牵肠挂肚的,隔三差五总要唠叨一回,又命我们私下打探消息,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给她。这不,我就赶来报喜来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起身道:“林姑娘果真回来了?” 见孙嬷嬷正含笑望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忙向孙嬷嬷解释道:“师父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是我姨丈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女儿。她年纪小,人又生得纤弱些,我们这些年长的自然要多留意关照些。” 孙嬷嬷笑而不语,眼睛里似有深意。 宝钗无奈,继续解释道:“不瞒师父说,她在我们姐妹之中算是出挑的。人物生得极风流婀娜,父亲又是探花,书香门第出身,通身自有一股子书韵清华。也怨不得大家都疼她。如今她父亲没了,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呢,因此我才命人留意打探她的消息,预备着宽解几句。” 孙嬷嬷这才缓缓点头,道:“你能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遂把此事掩过了不提。 莺儿原以为宝钗知道林黛玉回京的消息就要急着赶过去看的,因此不惜惊动孙嬷嬷也要先将此事告知。想不到宝钗全然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思,依然不紧不慢陪着孙嬷嬷说话,又忙着吩咐厨房预备孙嬷嬷爱吃的菜色。反倒是孙嬷嬷先坐不住了,笑着说道:“如今我就在京城中住,叨扰的日子还多着呢。”起身告辞。 宝钗苦留不住,只得连声致歉,又言改日必登门拜访。莺儿也深悔先前多嘴,她是个直脾气,就赶着要磕头认错。孙嬷嬷笑道:“你这样多心,我反倒不安了。我只是虑着怕静儿妹妹生事,想早些回去,倒没有别的意思。” 宝钗这才罢了,又感叹孙嬷嬷和姚静姐妹情深。孙嬷嬷欲言又止,临出门时犹豫再三,方向宝钗说道:“我知你觉得静儿生性偏激。只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转了性子罢了。她其实是再稳妥不过的一个人,若不信时,你只管朝尊亲府上的宫裁娘子打听便是。” 宝钗知道她口中的宫裁娘子是青年守寡的李纨,诧异之余,想了一想,道:“说起籍贯来,李嫂子确是和姚先生同乡。”还想说些什么,一眼窥见孙嬷嬷的脸色仿佛不大好,也就硬生生止住了,和薛姨妈一同在门前送客,目送着孙嬷嬷的车子越走越远。 第66章 孙嬷嬷这日来的早,又未在这里用过中饭,离去时尚不到晌午时分。 薛姨妈由宝钗扶着慢慢回屋,一边走一边问宝钗道:“她有些年头没未见了,这次来寻你,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宝钗情知女儿谷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只是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我宫选课业如何。” 薛姨妈便叹了口气道:“这也就罢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怪可怜的,若是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她一把吧。” 宝钗正想争辩说,只怕孙嬷嬷一辈子不嫁人才正是乐得其所,就听得薛姨妈又吩咐道:“今日难得日头好,依我说,你也不必窝在家里练那劳什子的琴了,倒是去你二姨母那边走动走动方好,去跟老太太请个安。你也许久未见你宝兄弟了,正趁着这时候多处一处,休要辜负了你二姨母的心。只怕你林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候还不定怎么说呢。”原来,贾琏黛玉回府的消息,尚未正式传到梨香院来,故而薛姨妈还蒙在鼓里。宝钗倒是通过茜雪她们的消息网先知道了。 “是。”宝钗原本就是打算待送走了孙嬷嬷后去看看黛玉的,若论目的地倒是和薛姨妈的吩咐不谋而合了。只是薛姨妈这话里话外,仍然是把黛玉当成情敌来看,宝钗一听就知道定然是来源于王夫人的说辞,她也曾为此分辩过几次,但王家姐妹抱定了这个心思,已经先入为主,只能越描越黑。 宝钗心里有几分好笑,在王夫人眼中,不学无术、空有皮囊的宝玉倒似香饽饽一般,倒把她们这些女孩子的气量眼界想得忒窄了! 可是转念一想,宝钗却也知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其实已经到了说婆家的时候,若不是有个宫选横在前头,只怕薛姨妈的唠叨要胜如今百倍了。就连黛玉,固然比自己小了几岁,也没剩下几年清静的日子了。如今都是闺中女儿,嬉笑坐卧皆在一处,他日若想再见恐怕就难了。 宝钗这般想着心事,脚下却是不停,一路出西南角门,绕过王夫人正房,走到南北宽夹道上,看见北边的粉油大影壁后头凤姐的住处,婆子丫鬟进进出出,倒比往日更忙碌了许多,便知道茜雪送来的消息非虚,贾琏果然是回府了。 宝钗忙加快了脚步。贾琏送林黛玉回江南时候,贾母就曾发过话,说如何将黛玉带走,定要依旧照原样带回来不可。料想以老祖宗之威,贾琏定然是处处留心,无微不至,想来已将黛玉送回贾母处,交割清楚,安置妥当。 又往前走了几步,刚过了东西穿堂,来到贾母后院,就看见紫鹃雪雁带着一大群丫鬟在院子里,一个个或捧着笔砚,或抱着书匣。紫鹃眼尖,宝钗尚未说话就已经瞅见了,忙笑着说:“我算准了你今日必来的,果然不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宝钗点点头,向四下里一望,道:“这是在打扫房舍?怎么这个时候才弄?” 紫鹃道:“原先是早收拾好了的,谁知道姑娘这次回来,带了许多书籍,少不得重新安插规整一番。” 雪雁也笑道:“你来得倒巧了,林姑娘和宝二爷都在老太太房里呢。” 宝钗闻言,就径直往贾母房中走。刚走到转弯处,就望见前面梨花树下,贾宝玉和一个女孩子正站着说话。那女孩穿着月白色缎袄,白绫素裙,身量颇为单薄,头上金饰全无。宝钗心中一跳,凝目再看时,那女孩却微微侧过身子来,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不是黛玉却又是哪个?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如微雨般纷纷落下,黛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当真是飘逸出尘。而宝玉身上依旧是他家常穿的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诸物,华丽夺目,珠光宝气。 宝钗原本是要上前去打招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竟犹豫了一下,就要不惊动人,悄悄转身离去了。 反倒是黛玉一偏头看见了她,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宝姐姐?在那边风口站着做什么?” 宝钗这才走上前去,将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年时间不见,黛玉又长高了些,人也越发标致了,只是眼圈微微带着红色,显是方才见贾母时候,悲喜交接,大哭过一场。 宝钗因知道黛玉体弱,有关林如海的话题就不好再提起,以免惹她难过,故而只是问些江南风物,沿途见闻。黛玉也一一作答,将一路之上所见所感娓娓道来。宝玉却在一旁等不及了,笑着说道:“宝姐姐来的正好,你帮我作证,你说说看,那位北静王爷是不是世间少有的人物?” 宝钗知道宝玉也是在故意寻话题,以免黛玉过于伤感,也淡淡笑着回答:“这我哪里知道?我福小命薄,哪里有资格见王爷金面?更不敢妄言评判了。”又向黛玉说道:“颦儿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宝兄弟见了这位王爷,竟是像丢了魂似的,隔三差五往北静王府里跑,学业也不顾了,愁得二姨母跟什么似的,每日里到我们院子里跟我母亲抱怨。” 黛玉听了,也有几分好奇,问道:“若是这么说,难道又是一个秦相公不成?”一面说,一面跟宝钗使眼色。宝钗会意,回之一笑,表示自己也不甚知之。 宝玉却道:“岂敢。唉,说起鲸卿,我也有许多日子未曾见了。他家诸事不顺,刚没了父亲,如今听说他自己又染了重病。我早有意去探望,怎奈老祖宗说我年纪小,体弱,怕过了病气去,执意不准,只得靠茗烟几个打探着。着实让人忧心啊。”一面说,一面叹着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却是宝钗知道的。自秦可卿过世后,贾家对秦家的态度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宝钗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知道薛蟠和冯紫英等人交好,知道很多内情。他前几日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胆战,说什么秦可卿之父秦业之死别有隐情,与其说是病逝,倒不如说是畏罪自杀。由此推论,秦钟之病,只怕或多或少也有几分朝廷的意思在里面。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贾宝玉也是个聪明人。就算他在秦可卿死前,对秦家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但其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一点端倪。如此说来,这个人能在此时尚念及朋友情义,对秦钟之事牵肠挂肚,也算是难得了。 但是这些大老爷们儿之间的情义,和宝钗毫不相干。因此宝钗只是略想一想,就抛开了去。 因黛玉舟车劳顿,宝钗也不好多扰她,又说了几句话,就嘱咐她好好休息,去贾母房中请过安问了好之后,就先行离开了。继而去向王夫人问安,一问方知王夫人竟去了梨香院。宝钗猜想王夫人定然和自家母亲有体己话要说,此时倒不便回家,眼见中饭尚早,跟三春姐妹说了一会子话,见迎春和探春下棋正出神,惜春手中握着一卷佛经神游天外,也不想打扰,一转头看见李纨屋子里似有人影晃动,就打算去李纨房中坐坐。 李纨青春丧偶,整个人如同死灰槁木一般,但不知为何,竟与宝钗意外投契,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诗文针黹之事。这日也是如此,宝钗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女红,突然间心中一动,想起孙嬷嬷临走时所说的话,就欲向她打听打听姚先生的来历,向李纨说要向她打探一个人。 李纨起初也没在意,就问要打探何人,又笑着说:“只怕你问我却是白问了。我们家里你也是知道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小就没怎么出过门的,便是同乡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认识多少。” 可待到宝钗把姚先生的名讳形容说出,李纨却突然脸色大变,那神情活脱脱见了鬼,好半天哆哆嗦嗦没说出话来。 宝钗见到这幅情景,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是自己造次了,深悔太过依赖孙嬷嬷,事先没有打听清楚就贸然发问,忙不迭道歉。 待宝钗回到梨香院,用过中饭后,茜雪才悄悄走过来问道:“姑娘是怎么想到问大奶奶这个的?原先我也没想明白,现在想起来,大奶奶这副模样,难道那姚先生竟是先前赶出去的姨娘?只恨我年纪轻,认不出她的模样。” 宝钗忙问其中的缘故,茜雪便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李纨当日嫁给贾珠之后,同贾珠原先收的屋里人十分投契,贾府里风言风语都说大奶奶性子古怪,只怕是那种人。这传言越演愈烈,直至贾珠和艳女鬼混,年纪轻轻熬干了身子,一命呜呼之后,贾母和王夫人就借着些小事发作了李纨,又逼她把贾珠的屋里人尽数赶出。“故我们私下里都说,若是这么看,只怕那传言是真的了。”茜雪吞吞吐吐地说道。 第67章 宝钗听茜雪如是说,呆立半响,却笑着说道:“世人多以讹传讹,有那心怀歹意的,专门喜欢造谣诽谤主人。那姚先生的举止形容你也是见过的,你仔细想想,她可像是能进你们这种人家的?大奶奶是何等正派人,竟也遭人如是编排,咱们可不能当真。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茜雪应了声是退下了,宝钗心中却有些不安。 薛家人寄住贾府,虽然一应日费供给皆是自家出钱,却始终不如住在自家来的方便。别的不说,贾府中人多嘴杂,若是薛家人一个不留神,竟得罪了什么人,传将出去,可是连带着将王夫人的颜面一起失了。因此宝钗越发留意,唯恐一个不慎,出了什么偏差,到那时候,只怕是在此间长住也难了,岂不是有违薛姨妈暮年之时和昔日姐妹厮守的心愿? 因这日向李纨打探姚先生之事,引得李纨失态,只怕有损平日同李纨交好之情谊,宝钗便寻思着该如何弥补,岂料她尚未想出什么好法子李纨竟在这日午后拜访了梨香院,当真是出乎意料。 李纨自贾珠死后,日日深居简出,除了伺候贾母、王夫人外,一向少出房门。想不到这日竟然主动造访,连薛姨妈闻讯都有些惊疑不定。因想着李纨是王夫人长媳,不好落她的面子,忙亲自款待。 宝钗见李纨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往自己身上打量,心中便已会意,知道她是专程来寻自己的,忙笑着说道:“上次大嫂子说的那个花样,我已经描了出来。只是针法上还有些疑惑之处,倒要请教请教。”三言两语,把李纨请到自己房中,奉茶之后,就随意找了个由头把莺儿和茜雪都支了出去。 李纨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碗出神,半晌并不说一句话。宝钗也不催她。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好半天,李纨突然眼圈一红,幽幽说道:“她……如今还好吧。”声音轻得如同风中的叹息。 宝钗几乎怀疑她听错了。然而抬起头来看到李纨不同于往日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什么。“尚好。”宝钗很快反应过来那个她是指谁,斟酌着说道,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浓。 正如宝钗向茜雪说的那样,她是不相信姚先生是贾府先前赶出去的姨娘的。因为她身上没有半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的痕迹。她那么张扬自信嚣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居于姨娘的位置上,只怕只会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吧。可是,一向深居简出的李纨,分明是认得她的,难道说? 李纨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她深深低着头,身体仿佛石头一般僵硬,默默坐在那里。宝钗看不见她神情,也不敢问些什么。一时间屋子里静的仿佛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但是终于有细微的抽泣声传来,竟是李纨在哭泣。她并没有哭出声来,但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李纨自贾珠过世之后,整个人都如槁木死灰一般,一张脸常年古井无波,少见笑容。贾府之中,宝钗还算和她走动较多的了,也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宝钗此时问又不好问,劝又不好劝,只是取过一方帕子来静静为她拭泪。李纨接过帕子来,又捂着脸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了。宝钗犹豫了下,并没有叫外头人打水来伺候李纨重新梳妆,自己取过暖壶来,往沐盆里倒半盆水,又寻了巾帕过来,亲自为她洗脸。这正是体贴她不欲别人知道之心。 李纨连声道“使不得”,忙自己接了过来,顿了顿又道:“你果真是个极细心又极有情义的,如此相待,我竟无以为报了。”说话时候犹带着一丝鼻音。除却二房长媳、贾兰寡母的身份,她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比她年纪小不了多少的王熙凤犹自鲜活,她却整日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压抑着自己。虽然宝钗不知道因何原因,姚先生之事激起她这么大的反应,但如此哭过一场,又何尝不是一种纾解呢? 索性李纨平日里不施粉黛,倒省去了许多调脂弄粉的麻烦,不多时,梳洗妥当,两人重新又相对而坐,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李纨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抬头说道:“我想见见她。” 这却是宝钗暂时无能为力的事情。一来姚先生之事牵扯到香菱的行踪,二来如今姚先生已从刘姥姥家搬出,三来李纨一个寡妇,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难有机会出门,总之诸多不便。 宝钗遂斟酌着将姚先生曾寄住在刘姥姥家,因此得以与自己见过一面,现如今不知所踪的意思跟李纨说了,只隐去刘姥姥的来历和香菱之事,含糊着说这是薛家的一门远方亲戚。 李纨听后怅然若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圈又红了。 这日到底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宝钗仍然不知李纨和姚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李纨也无法知道姚先生更多的近况。又过了好半日,李纨终于彻底平复下来,宝钗这才打开房门,由素云扶着她回去了,对外只说两人参详女红之事。李纨端庄守礼,宝钗素来稳妥,任谁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这里薛姨妈便向宝钗说道:“你今个儿去老太太房里,可曾见到你林妹妹了?”不等宝钗回答,却又说道:“你二姨母今日来,也就是为了说这事。只怕今后林妹妹就在这里长住了。我原说,趁着她不在,你多和你宝兄弟亲近亲近,如今却是不能了。老太太言语里的意思,只怕是想亲上加亲,把他俩凑一块儿呢。把你二姨母愁的跟什么似的。” 宝钗想起日里见到黛玉和贾宝玉在梨花树下说话的情景,闷声道:“若是果真如此,看着倒也般配。只是他们两个年纪还小呢,过几年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薛姨妈只当她是想通了,喜道:“说的是,好歹你林妹妹还有三年孝呢,难道老祖宗忍心让你宝兄弟干等三年不成?就算她肯,只怕别人也等不及。你二姨母心中还是看好你的,你须加把劲儿才是。” 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了。宝钗心中烦躁的不行,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正在敷衍间,突然见薛蟠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嚷着:“这府里要出大事了,你们听说了没有?”薛姨妈和宝钗都问何事,薛蟠就说听冯紫英言道,如今皇恩浩荡,准许内廷鸾與回家省亲,入其重宇别院,略尽骨肉亲情,京城中各家椒房眷属都在忙着修园子,说要盖什么省亲别院。薛姨妈和宝钗听说,也连声道稀奇。 这话说了没几日,果然见王夫人带着贾琏来说,省亲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宁荣二府合议在两府之中,量造省亲别院,一共三里半大,从东边一代借着宁国府里花园起转到北边,盖着省亲别院。因梨香院离此处甚近,唯恐大兴土木之时有所妨碍,便请薛姨妈另挑一处房舍居住,以免工匠进进出出,反扰了兴致。 薛姨妈是客,哪里好意思挑三拣四,最终贾家人殷勤苦留,客随主便,仍由贾政拍板定了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不提。 其实以薛家之富,京城中原有几处房舍。只是薛姨妈和王夫人从小一处长大,姊妹情谊深厚,离别了这许多年,只想着厮守,如今薛姨妈又是寡居,更不愿远离亲友。王夫人在贾府之中虽然贵为当家夫人,其实却是公婆不疼、老公不爱的,心中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楚,每日里于吃斋念佛之余,也盼着和薛姨妈说说话,消磨时光。宝钗也十分体谅母亲的心意,再加上又有林黛玉和三春姐妹相伴,也不愿轻易分离。至于薛蟠呢,他早和贾珍贾蓉冯紫英一伙人混做一处,在一群纨绔子弟中如鱼得水,更不舍得移居远处。 几乎在薛家人迁移新居的同时,省亲别院风风火火地建造起来了。从荣宁二府的爷们到下头管家小厮一干人等,还有两府平日里眷养的清客们,各都领了差事。除贾政不惯于俗务,不好插手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等人,各个都忙得不亦乐乎。 贾蓉因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这却是薛家的老本行之一,便三天两头跑过来讨主意,接连将薛家经验丰富的老人借过去搭把手。老家人回来的时候便咋舌说贾家如何把金山银山不算钱一般糟蹋,引得众人都议论纷纷,连薛姨妈闲来无事,也跟宝钗聊些闲话,暗暗说贾家这次只怕出血不小。 宝钗于经商上头何其有天分,当下就随口跟薛姨妈算了一笔账,言道这园子建下来,只怕没有十几万二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说得薛姨妈也是目瞪口呆。 第68章 薛姨妈闻言大惊,道:“怎么要用这许多银子?” 宝钗笑着回答:“这算什么?昨日我到老太太房里请安,正赶上下头人呈上园子的图样,大家在争着看。我看按上头画的地步方向,只怕有得忙活了,这还亏得有能人从中调度,省了许多财力。头一样,地皮是现成不用另买的。再者,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植物,皆可从东府会芳园及荣府旧园中挪就前来,纵使仍不够用,所添亦是有限。” 薛姨妈疑惑道:“既是如此说,又如何用得了一二十万两银子。” 宝钗道:“母亲仔细想想看,盖园子哪处不要用钱?人工、建筑用的木料砖瓦尚是小事,等到真个建成,材花银子呢。前几日听哥哥说,那蔷大爷带着几个人下江南去买戏子,聘请教习兼置办乐器行头,单这一注你算算有多少?” 薛姨妈定定神说:“我冷眼看着,若是以他们家平素的□□,只怕少说也要一二万两银子。” 宝钗笑道:“这还是懂行的价了。这事情虽不算甚大,里头却是大有藏掖。如今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也不怕别人知道,我就着实说了,只怕蔷大爷年纪轻,不在行,虽下头有几个认真跑去讲价钱会经纪的人,到底又远了一层。母亲想想看,这里头的油水难道能少了?这样层层盘剥加码,少说也要二三万两银子。” 薛姨妈点头道:“我的儿,你说的很是。好在贾家家大业大,花的起。贾府里沸沸扬扬都传遍了,都说蔷大爷带了五万两银子去呢。” 宝钗道:“这个我倒是听哥哥说了,不是五万两。是用的他家存在江南甄家的银子,说支三万两用作采买戏子等之用,下剩二万两预备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薛姨妈忍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快赶上当年我们王府预备接驾时候的做派了。” 宝钗笑道:“也就是快赶上,以贾家的谨小慎微,又怎么敢逾制呢。除了前头说了那两样外,打造金银器皿、安置各处陈设、乃至采办鸟雀,哪里少得了银子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方道:“若果真要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他们哪里来这许多钱?咱们住在这府里两年了,可没听说他家除了田舍外还有什么产业。” 宝钗想了想道:“他们家百年积累,想来总是有些家底的。别的不说,单他们家东北上的庄子,只怕一年也能入近万两银子呢!纵使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打个对折,也有小五千两。” 薛姨妈提醒道:“难道他们竟不吃不喝了不成?”她是当家主母,自然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怎么一回事,何况各种红白喜事、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宝钗便道:“姨父是五品官,一年的俸禄、各路官吏入京的冰敬、炭敬诸物,怎么说一年也能有几千两银子。加上这一笔,应付一年的日常开支、人情往来,是尽够了。遇到地里收成好岁租多的时候,只怕还有不少剩余。就算这些年府里人口多,事情多,前几辈总也攒下来些东西。再者,大姐姐成了皇妃,荣府门口车水马龙,下头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孝敬的?” 院门紧闭,这日恰逢王夫人的斋戒日,她应在房中修持,想来是不会过来跟薛姨妈说话了。白日渐长,薛姨妈午睡之后,难免觉得无聊,到宝钗房中小坐,一边看宝钗做针线活,一边跟她说些闲话。既是关起门来的私房话,便也不怕旁人听见,母女两个就这么随意算着盖省亲别院的各项使费,感叹不已。 半晌,薛姨妈突然想起一事,问宝钗道:“如此说来,既是盖园子这么大的事,咱们是不是也该出一份力?” 虽然作为亲戚,早在省亲别院动工之前,薛姨妈就曾经表示过,若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薛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但以王夫人和贾母的爱面子,再加上只怕她们也对省亲别院的花费开销预计不足,自然不肯开口。薛姨妈原本虑着贾家既不肯收,自家也不好做的太着痕迹,只怕唐突了亲戚,反而不美。故而只是在得知元春封妃之时送了厚厚一份贺礼,倒没对建园子有额外的表示。如今得知建园子竟要这么许多花费,她也是经过风浪的人,自然悟出贾家是外头体面里头苦,因此就又动了心思,先来和宝钗商议。 宝钗想了一想,暗道:若是薛家住在自家宅子里,也就罢了。但如今为了母亲和王夫人说话方便,彼此间有个照应,借住在贾家。虽说借住几年房子并不值什么钱,反正贾家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但难得的是这份情谊。 想到这里,宝钗就迟疑着说道:“既是借住在他家,如今他家遇上这么个大事,咱们确实不好袖手旁观。哪怕他家不缺银子,但咱们拿出来的,也是咱们家的一番心意。” 薛姨妈想了一想,豪迈说道:“既是如此,明儿个我就跟你二姨母说,咱们家拿出一万两银子来,如何?” 听薛姨妈这么说,这次吃惊的却是宝钗了。 其实薛家本有百万之富,宝钗这些年又打理着生意,单她自己手头的那几个铺子,因宝钗经营有方,属下又得力,生意越做越大,每年竟有小几千两银子的出息,因此她原不把一万两银子十分看在眼里。 只是同时她却也知道,一万两银子在别人眼睛里,却是一笔相当大的数字。显贵之家的嫡女出嫁,只怕所有的嫁妆加在一起,也不定有这个数呢!一万两银子,只怕一个贵妇诰命积攒了一辈子的体己了。 除此之外,宝钗还知道似自家母亲这般上了年纪的人,其实生性最节俭。如今竟肯一下子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着实罕见。 薛姨妈却似主意已定。见宝钗也说并无十分不妥之处,她便行动下来,当日三催四请,硬是把薛蟠从外头叫回来,言说如此如此,催着他赶紧筹备银子。 薛蟠手里如今单京城里就有十几间大小不一的铺子,每年薛家入账几万两白银。薛姨妈想着即使这些年生意有所凋零,凑出一万两银子来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岂料想薛蟠面有难色,一摊手道:“论理咱们在贾家住了这么久,他家建园子这么大的事情,咱们不出几个实在有些过不去。可是娘你一下子要一万两银子,这可是难住我了!我现如今从哪里给你凑一万两银子来?” 薛姨妈和宝钗都不肯相信,只道薛蟠是有意推托。薛姨妈先怒道:“你这孩子几时竟这般小气了?咱们住在你姨爹家这几年,承蒙贾家阖家上下款待,处处和气。你又和他家的爷们儿交好,每日里混在一处。如今他家这么大的事情,咱们怎能不表示一二?一万两银子是多了些,可谁不知道咱们薛家有钱?就得拿这一万两出来,才能不辱没了咱们家素来的名声。” 薛蟠苦着脸说:“娘说的我都知道。可如今铺子里周转困难,如何能拿出这许多钱来?” 宝钗听到这里,诧异问道:“去年年终结账时,我记得老苍头是解交了两万多两银子的。当时我还劝你都换成金子,存放着也方便。这才几个月,难道竟全没了?” 薛蟠吞吞吐吐道:“可不都全没了。” 薛姨妈鼻子差点气歪了,她身为当家主母,处处节俭,约束下人,为的就是多攒下些银钱好留给子孙后代。想不到她这里拼命省钱,薛蟠却不领情,才三四个月的时间,薛蟠就将整整两万多两银子全糟蹋没了。薛姨妈想到这里,怒极攻心,手指颤巍巍指着薛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中一酸,泪珠就滚将下来。 宝钗也惊住了,忙劝慰不止,又忙着盘问薛蟠到底把银子花到什么上头了。 薛蟠起初支支吾吾故作神秘不肯说,等到被宝钗逼急了,方大声说道:“娘你却不必难过。儿子这次可没干什么坏事,你们常唠叨着说有钢要用到刀刃上,我却是听进去了。这两万多两银子,全用来办正事了。我早说过,要给娘挣个凤冠霞帔的诰命出来,只怕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薛姨妈见薛蟠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这两万多两银子,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就没了。莫不是被歹人哄骗了你。你好歹说的仔细一些,我也好放心。”虽是如此说,心中早就信了。 薛蟠摇头说:“这是大老爷们儿干的事,怎么能说给你们听。”执意不肯说其中端详。 薛姨妈无奈,正要就此罢了,宝钗却抿嘴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必是那什么冯大爷说了什么话,哥哥头脑一热,就抬了银子过去了呗。只盼着那冯大爷是个有才干的人,别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她神态轻松,显然也觉得顶多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亏了银子的不是,断然想不到有的事情办砸了,不仅仅会失去钱财,还有可能连累家族。 第69章 薛蟠大惊道:“你怎么知道?” 宝钗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和什么冯大爷在一起混的吗?那我猜不到才是奇了呢。” 薛蟠闻言有理,不免讪讪一笑。薛姨妈知道自家儿子没把钱用在吃喝嫖赌上,顿觉一身轻松也是喜出望外,对这二万多两银子的去处也就不甚追究了。横竖薛家家大业大,什么不是薛蟠的,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只是贾家修建省亲别院,薛家还是应该有所表示的。如今家里捉襟见肘,急切间拿不出大笔银子来,薛姨妈就转而跟宝钗商议,想让宝钗从她手上的那两家铺子拿些银子出来。宝钗心中原对母亲和哥哥不设防,也没把这些银钱这事看得太重,只因店铺经营总需些银钱周转,因而权衡之下,拿了二千两银子出来,薛姨妈还惆怅太过简薄。 宝钗忙安慰道:“这也没什么。现成的银子虽不甚凑手,但咱们家难道只有银子不成?我看他们那园子里,处处都要挂什么帘栊帐幔,需要丝绸布匹的地方多着呢。还有什么金银器皿,都是咱们家的老本行。等到这些事情出来,咱们家或承揽一份子,或帮着从中穿针引线,也就是了。” 薛姨妈这才罢了。次日宝钗就命人准备银两,三日后绸缎庄差人将装满银子的箱子送来。 薛姨妈这几日却是和王夫人说好了的,说贾家出了大喜事,薛家也不好袖手旁观,特准备了两千两银子,些许薄礼,提早贺元妃娘娘回门之喜。王夫人起初还有些犹豫,待到得王熙凤提点,才醒悟知道修建园子中间其实耗费银两甚多,如今她娘家人这么知情知趣,顿觉面上有光,也就欣然应允了。 王夫人又将此事回明了贾母,贾琏那边告诉了贾政、贾赦和贾珍。贾母心中自是看不惯王夫人意气风发,贾政死要面子,本不欲亲戚如此破费,但眼看修建园子花销一日比一日多,也就顾不上什么了。 两千两银子要足足两个大箱子装,薛家家丁一路抬到荣禧堂时,也并未过多张扬,但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贾夫人多口杂,当下当下说什么的都有,最可气的居然有人谣传说是薛家姑娘嫁到贾家来的嫁妆。茜雪从旁经过不慎听到了,当下就气得差点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姑娘是何等样人,怎可遭他们如此诋毁?”茜雪气呼呼地对宝钗说道。 宝钗摆摆手,表示不以为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自幼在这府里长大,底下人传的流言,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你心里还不清楚。” 茜雪默然。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贾府里向来充斥着各种流言。 譬如说,有人见王熙凤得势,就造谣说她偷偷把贾家的家私搬到王家去。茜雪知道,这流言是假的。王熙凤虽然有私自截留月钱放高利贷的行径,但是也只是为弄些体己,至于把贾家的家私搬到王家去,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她亲生父母早逝,养父养母也在金陵呢,想搬也没地方搬啊! 再譬如说有人造谣说宁国府前些时离奇过世的蓉大奶奶秦可卿为人放荡,竟说和贾宝玉有染,这更让茜雪哭笑不得了。她是服侍过贾宝玉一场的人,如何不知道个中情由:宝二爷自幼恋慕美色,敬重女孩家,因而对秦可卿亲近得很,却也敬重得很。若说宝二爷和她弟弟秦钟有私,只怕还有几分可信,至于和秦可卿,是断然没有什么的。 可是同时茜雪却也知道,贾府里的流言,也有些是真的。譬如说,宁国府里的关系乱得很,父子聚麀,连当家主母也和名义上的儿子贾珠搞不清。自古的俗语,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都是有道理的。茜雪很担心宝钗因为这样的流言受到牵连,影响了闺誉。 宝钗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流言传出,只怕林妹妹又要与我生分了。”她苦笑着说。 其实她和林黛玉才学容貌相当,年龄相若,本该惺惺相惜,却总因为王夫人和贾母的婆媳斗法、金玉良缘之说,始终存在着些许隔阂。虽然她竭力弥补,黛玉也有所回应,但是心结始终存在。 这次黛玉重回贾府,如无意外的话,贾母应该对她的终身有所谋划。先有金玉之说,后有嫁妆的流言,再加上王夫人和自家母亲一直孜孜不倦地力推,宝钗真不知道两人会僵成什么样子。 毕竟,她是从小就被金锁里的声音预言过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一个会成为她的爱人,一个会成为她的情敌。可是,宝玉固然极细心,极尊重女孩,但宝钗一直是拿他当宝兄弟看待的,根本谈不上什么喜爱啊!更不用说要和黛玉敌对了,那样清雅脱俗的女子,单看着就忍不住想去疼惜,怎会有和她做对的念头? 因存了这样的念头,宝钗心中难免忐忑,遂寻了机会又往贾母房中请安,见黛玉时,却是一切如常,根本没发现黛玉有丝毫提防抵触她的情绪。宝钗不觉有些迷惑了:难道,竟是自己想错了?贾母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根本没有打算把黛玉和贾宝玉凑成堆? 贾母见宝钗来了,笑得很是慈祥,拉着宝钗的手夸奖了半天,倒教宝钗有些不适应啦。林黛玉也含笑坐在一旁,四顾不见贾宝玉,听人说方知事情小相公秦钟病危,他赶去秦家探望了。 宝钗品摸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估计秦钟只怕是不行了,突又想起去年为秦钟特意到宁国府赔罪之事,不免感叹沧海桑田,人事变迁。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黛玉向宝钗使了个眼色,宝钗,两人齐齐走出房来。 黛玉因不经意间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帮家里管着些铺子,如今倒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了。可有此事?” 宝钗也笑笑回答:“你也是知道我家的。不过是闲来无事,拿这个练练手罢了。” 黛玉深深瞅了宝钗一眼,宝钗正心中忐忑她是不是知道那两千两银子是自己垫付的事情了,突然见黛玉展颜一笑道:“既是闲来无事练练手,我也想凑个份子,如何?” 宝钗一惊,抬头看了看黛玉,心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凑份子的事情,在生意场上是常有的,有人是进场一起经营,有人是当甩手掌柜,等着年底的红利。黛玉这等人物,自然不会有人误会她意欲进场,沾惹俗气,哪怕是凑份子也不过是赚个红利钱而已。宝钗吃惊的是,似黛玉这等浑身不沾染半点烟火气、从不谈银钱二字的人物,居然会跟她说要凑份子?简直是难以置信,受宠若惊。 至于黛玉何以突然有这么一大笔银子,宝钗心中也自然有谱。林如海过世后,林家再无旁人,想来定然有一部分家产落到这位孤女的手上。只不过以林黛玉平素视金钱如粪土的性情,宝钗本以为这批东西定然由贾母保管,倒想不到黛玉也留了一些。 黛玉迎着宝钗的目光,很随意地笑了笑,说道:“怎么?你不肯收?我见你这一年多来为生意的事情筹谋,也觉得甚是有趣呢。” 宝钗原本想说“这不并算什么,若你真个有兴趣,我教你就是了”,只是不过一转念,就清醒过来,知道黛玉未必真的会喜欢这些俗事,改口说道:“不过是些俗事,说出来没得让人笑话。你是知道我们家的事的,我们生意人家,我又自幼是当男儿一般养的,才这般样子。若是被别人知道,见我总这么进进出出的没规矩,不知道私底下怎么笑话呢。” 黛玉叹道:“你也太过小心了。你行得正,又有这般本事,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笑话。” 宝钗心中一惊,她事先断然想不到黛玉会如此看她,禁不住有些感动。 宝钗离开后,贾母就唤黛玉进屋说话,先屏退众人,又看了黛玉一会子,方叹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日夜护着,还怕你被别人欺负了去。你倒好,竟不疑她,反倒要送她银子花。”显然,黛玉要凑份子的事情,贾母事先也是知道的。 黛玉微笑说道:“宝姐姐她不是歹人,况且又有本事,我为何要疑她。虽说做生意有赚有赔,最差也不过是将千把两银子丢到水里,若是赚了,我也好挣些小钱孝敬老祖宗。” 贾母无奈笑道:“你父亲好好的一个探花,竟教出你这样的女儿!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这么多姑娘,你偏偏最看重她!你也不想想看,她到咱们家里这两年,阖府上下人,哪个不夸她赞她?现如今连你也说她好!小小年纪就这般有心机,将来怎么了得?” 黛玉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总觉得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熟悉。老祖宗放心,我知道她定然不会害我。”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横竖不过是一千两银子。如今你的钱是我收着,你也是知道的,为盖这园子,薛家拿出两千两银子,我想从这里头也拿出两千两来,必不能教外人得意了去,你觉得如何?” 黛玉知道这是贾母在和王夫人争锋相对了。她也知道贾母一门心思想把宝玉和她凑成对。先前年纪小,小孩子友爱亲密,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年纪渐长,却隐隐出现些不安的情绪,总觉得这么做不对,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但是黛玉也没有反对。她本来就不看重银钱,要参与宝钗的铺子不过是隐隐之中她想彼此之间更亲密的一点意思罢了,这层意思怕是她自己还未领悟得到呢。更何况,林家世代简朴,积蓄甚多,二千两银子不过其中一点零头,她从小寄住贾府,如今贾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该有所表示。 “但凭老祖宗做主。”她轻声道。 第70章 当林黛玉为贾家家修建省亲别院,轻飘飘拿出两千两银子而不以为然的时候,秦家人却因为秦钟父亲积留下来的三四千两银子尚无着落,几个远房叔叔婶婶病几个兄弟,都围在秦家久久不肯离去。 秦钟素来体弱,其时早被家里人移于地上安放。他面如白蜡,呼吸微弱,明知道叔叔婶婶们都盼着他死,好得了秦家的这份家业,却又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一阵喧嚣声起,秦钟一阵激动,挣扎着半抬起头:“可是宝玉来了?”待到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绿衣宫使闯将进来,顿时一颗心如坠冰窟。原先虎视眈眈望着秦钟等着群起分食的叔婶兄弟们在这群绿衣宫使冲进来的时候,一个两个早化身为瑟瑟发抖的小绵羊,吓得什么话也不会说了,一个个躲在角落里,恨不得地下有个缝好钻进去。 “咱家奉皇命前来拿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太上皇也想赏你个体面。你且把这杯酒喝下去吧。”领头的内侍尖声尖气说道。 秦钟如遭雷击。他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于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之时,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许多被他忽略了的往事。在那一瞬间他仿佛长大了很多,他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如此虚度年华,浪费光阴,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定了定神。“有劳公公。能否请公公稍等片刻,好容小人安顿家事。”秦钟哀求道。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卑躬屈膝过,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秦家唯一的男丁,记挂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来的三四千两银子,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据水月庵的姑子透露,智能儿逃走之时,已经有了他们秦家的骨血…… 可是,那领头的内侍被派了这么个苦差事,情知没有外快可以拿,已在心中暗骂不迭,本就不耐烦之时,哪里肯法外开恩? 他的态度如此,底下的那些办差的岂有揣摩不到他心意的,主动跳出来训斥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圣命难违的道理。”其实,不过是对方无情面可卖,又没有油水可捞,故而铁面无私这么一回罢了。 领头内侍心中冷笑,根本不容秦钟分说,轻轻一挥手,早有左右提着秦钟的脖子就硬把酒往下灌。正在这时,李贵、茗烟等人拥簇着宝玉赶到了。宝玉先叫道:“鲸兄!宝玉来了,宝玉来了。”就直往内室里闯。 那领头的内侍见一堆人大呼小叫涌来,挑挑眉就想发火,待到看到宝玉样貌穿戴,知道这必是位显贵之家的公子,故而沉吟着,尚未轻举妄动。早有底下善于揣摩心意的随从上前打探,宝玉的长随李贵也是个人精,常和人打交道的,笑吟吟走上前来自报家门,言说自家主子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儿,是秦钟的好朋友,一面说,一面暗中从袖中翻出一锭元宝来,送到领头内侍的手上,一面又作势要给他磕头。 那领头的内侍不大不小是个首领,自然也是历练出来的,又有什么不懂的,见这副腔调就知道对方不凡,不过在脑子里一打转,就转嗔作喜道:“可是贤德妃娘娘那位衔玉所生的兄弟?前几天太上皇还在念呢,说是世上竟有如此奇异事,赶明定要见识见识。” 领头内侍是个聪明人,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如今荣国府贾家正炙手可热,若他是夏守忠、戴权那般手握大权的红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并不受上头看重,在宫里是受人排挤的份,才被差了这么个苦差事,如何能不处处谨小慎微? 那内侍见李贵作势要跪下,生怕这厮是贾府里的什么体面人,倒不敢十分受他这礼,忙双手扶着起来,其实那装模作样李贵还尚未跪下呢。 内侍又忙着向底下人埋怨道:“这秦小相公既是宝爷的朋友,怎可等闲代之。咱们虽有皇命在身,但总要卖宝爷这个面子,做个人情,且退出去,请他们说几句体己话,再作理会。料想宝爷大人有大量,也不会故意为难咱们不是?” 那底下人见领头内侍如此,不免都慌了手脚,暗暗在心里埋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风风火火,雷霆电雹,原来竟见不得宝玉二字。”虽是如此说,也少不得从命,几个人都静静退到一边,等着秦钟说几句临终遗言。 岂料方才灌药灌得急了些,已是毒入肺腑,秦钟拉着宝玉的手,颤巍巍摇了两摇,说道:“你我自负聪明,我今日方知竟是全错了。只盼你迷途……”一语未了,嘴角有黑血渗出,已是一命呜呼,死到了宝玉怀里。 宝玉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虽跟着经过几场丧事,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下惊骇过度,竟也昏了过去。 李贵、茗烟等人七手八脚将宝玉抢回,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带回贾府去。宝玉这才醒了过来,只管凄恻哀痛,李贵、茗烟明面上劝解,私心却都暗喜道:二爷这是被吓住了,哭出来的好,既是哭出来,兴许就没事了。 见了贾母,李贵、茗烟自知兹体事大,只管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贾母是成了精一般的人物,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当时黛玉、宝钗、三春姐妹都在贾母处,李纨察言观色,就要带众姐妹出去。贾母又吩咐屏退左右,要自己亲自盘问究竟,并命袭人也扶了宝玉回房去调养,。岂料宝玉哭了一路,到此时反倒傻笑起来,推开袭人,向贾母笑道:“这两个奴才口才不行,怕老祖宗听不明白,还是索性我来回话吧。” 贾母见他似笑非笑,知道他是没经过这等场面,被吓住了,心中疼惜,哪里舍得他再受煎熬,就欲赶他去休息,宝玉却不肯,只管大声说道:“孙儿到秦家之时,秦钟已是昏昏沉沉,早已魂魄离身,有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因他听见孙儿来了,向那都判官求告,都判官说孙儿运旺时盛,特放他回来。无奈秦钟痰堵咽喉,虽是回魂,却说不出话来,只将孙儿看了一看,头摇一摇,喉内哼了一声,就去了。”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他明知道秦钟枉死,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只得以鬼神之事胡乱指代,聊慰胸中之憾。 贾母听他胡言乱语,先道:“偏你这孩子古怪,哪里有这许多奇异事?”顿了一顿又笑道:“既是你能这般说,可见是无碍了。”吩咐鸳鸯去备了几十两银子,命送到秦家以助发丧之用。余者备奠仪、吊纸之事,自然由宝玉自告奋勇,亲力亲为。贾母又恐他伤感,命黛玉、宝钗并三春姐妹时时寻他玩耍,冲减哀思。只是宝玉那般多情的人物,少不得日日思慕悼念,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贾家的省亲别院建造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刘姥姥家迁入京城的事情也已成定局。树要脸,人要皮,出了那样的事情,淳朴的乡下人难免会对王狗儿一家人指指点点。纵使宝钗想方设法,在不暴露香菱行踪的前提下,走舅舅王子腾家的门路,免了王狗儿的牢狱之苦,但那种无形的社会舆论压力依然是王狗儿一家人所不能承受的。 王刘氏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跟王狗儿义绝。似她这样的妇人,头脑里丈夫是天、做女人的应该忍耐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和王狗儿义绝之后该怎么做,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要怎么生活,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恐惧,觉得望而生畏。因此除了忍耐和哭泣之外暂时没有别的路可走。 好在天底下遇人不淑的妇人也多半如此,遇到再大的不如意,丈夫再不成器,也不过哭闹几回就认命了。哪怕是有人劝她和离,她还会一转身骂那人心存歹意呢。王刘氏的心纵然因为姚先生的几句蛊惑起过波澜,但一来姚先生已经被宝钗证明并不那么靠谱,二来姚先生也未曾真心为她谋划过和离义绝之后的道路,她自己又是个没本事没主见的妇道人家,渐渐的那点子心思也就淡了,泯然于哭闹后认命的妇人群体之中,目光浑浊地继续熬日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叫做绝望,也不认为女人在遇人不淑之后还会有什么指望。 宝钗虽然对志大才疏的姚先生颇有微词,但是对刘姥姥一家的照拂却是无微不至。因刘姥姥一家人生地不熟,置办宅院之事自然全由莺儿一家并陈义一家经手,为他们寻觅了两座相邻的宅院,各有十几间房子。 院中虽不甚大,却也清幽。其中一座宅子由王狗儿和王刘氏、板儿、青儿一家四口居住,刘姥姥伴着香菱住在另一座宅子里。又在距家不远的地方盘了一间小铺子,由着她们做那甚么黄金丝的生意。总共花了不过几百两银子,其中王狗儿一家居住的宅子自是他们出钱,另一座宅子及店铺皆由香菱出资,因香菱私房尚有不足,宝钗还垫付了些。 刘姥姥一家人都颇为满意,入住次日,就阖家到绸缎庄上请安致谢,宝钗却不在,只使人传话说,如今既然手头宽裕了,也该买几个人使唤,方不失了体统。 第71章 这却正是遂了刘姥姥和王刘氏的心意,双方一拍即合。 因刘姥姥人生地不熟,此事便仍由陈义家帮忙,选了几个常在薛家走动的靠得住的人牙子。马贩子王短腿除了贩马之外,偶尔也在人市里牵线搭桥,又一向以为人仗义著称,和薛家也有往来,自然也在其中。 刘姥姥经过的人和事多,眼光自是老道,便由她先挑了一遍,预先选了几个看起来伶俐老实的小丫头,还怕不妥,拉着一群女孩子一齐带着进了内院,又拉着王刘氏和香菱来看,做最后定夺。 王刘氏自是对自家娘亲的眼光颇为信服,香菱原本对此也没什么话说,岂料当日相看时,一抬眼看到个怯生生的人影,站在一堆女孩子当中,当真是鹤立鸡群,颇为醒目。香菱再仔细看时,却觉得颇为眼熟。 香菱定了定神,又看了几眼,犹豫半晌,仍忍不住说道:“这个人只怕我是认识的。你叫她走近些看看。” 刘姥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香菱说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材高挑,容貌颇为秀丽,用一块头巾包着头发,面色却有些苍黄,看上去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只是她脸色虽有些憔悴,却掩不住那股伶俐劲儿。 刘姥姥忙向香菱解释道:“怨不得姑娘挑她,原是有几分伶俐。只是姑娘不知道,我们积年的老人,看人却也是有一套的。这女娃子长相虽好,身子骨却着实弱了些,再者,我悄悄扯开她包头发的头巾看,见里面的头发只有几寸长,显是刚留起来的。这事总觉得有些蹊巧,若她是从尼姑庵里逃出来的,只怕若是买了,岂不是给咱们家添麻烦?” 香菱本性也是谨小慎微的老实人,听了这话难免有几分犹豫。正在这时,那女孩却好似觉察到了一般抬起头来,只往这边望了一眼,突然就离开人群,奔过来跪下哀求道:“求老夫人、夫人、和小姐收留,我是最不怕吃苦的,让我干什么都行。可怜可怜我吧。” 先前离得太远香菱还看不大分明,如今见这女孩走过来,才确信无疑了,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女孩子,正是水月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想当年,他师父带着她常往贾府里走动,故香菱也见过几回。这智能儿生性颇为伶俐,会来事儿,一向四姑娘惜春关系颇好,两人常常玩在一处,因而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香菱这等丫鬟放在眼里。 想不到,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己衣食无忧,这智能儿却粗衣布衫,跪在自己面前恳求收留。真个是世事变迁,转瞬之间沧海桑田。香菱一面在心里感叹着,一面就忍不住拉着智能儿起来,轻声说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莫要怕,先看看我是谁?” 这智能儿原本是水月庵的小尼姑,因偷跑出来投奔秦钟不着,被马贩子王短腿家收留,特特求了他家卖了自己,好寻个活路,混口饭吃。她刚小产过,身子骨不大好,连着卖了几家都被人嫌弃,因此才不顾一切奔过来求告。 因智能儿的逃尼身份,听了香菱的话心里便有些忐忑,身子也禁不住瑟瑟发抖,因香菱捉住她的手不肯放松,没奈何才抬眼望去,却见眼前的女孩儿一身富户小姐的打扮,瓜子儿脸,容貌俏丽,惟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显得风流婀娜。智能儿曾跟随师父走动于京城达官显贵之家,一向眼高于顶,见过的女孩子从千金小姐到粗使丫鬟,少说也有足足上千号人,但因香菱容貌确实是个出挑的,智能儿便有些印象,只是仓促之间,名字都到了嘴边却一时叫不出来。 香菱却是个实诚人,也不隐瞒自己身份,拉着智能儿的手说道:“你忘记了?我在贾家见过你。” “我知道了,你是贾府里逃走的那个……那个……”智能儿忍不住说道。香菱离开薛家时候,曾借水月庵烧香金蝉脱壳了一回,当时智能儿尚在水月庵,知道贾家和薛家为此也曾动过一番干戈,故香菱稍一提示智能儿就认了出来。随即智能儿便有些窘迫,意识到如今人事变迁,今非昔比,原本想说香菱是贾府里逃走的那个丫鬟,话说到一半,生生把“丫鬟”二字咽回肚子里去,怯生生叫了声:“小姐。” “还请小姐可怜可怜我,留我在家吧!我不怕吃苦,只要有口饭吃,什么活都肯做的。”智能儿情知这是决定她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顾不得感慨其他,毫不犹豫冲着香菱跪下,就要磕头, 香菱哪里经受过这等阵仗,早懵了,智能儿都连磕了两个头了,才手忙脚乱地扶着智能儿起来,劝她一切从长计议,断然不可如此。智能儿何等伶俐之人,看准了香菱心肠软,又将自己被秦钟家抛弃等等情由和盘托出,声称若无人收留,除一死了之,无路可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香菱也是无计可施。她生性善良,如今却也历练了些日子,倒不像从前那般没主张了,情知水月庵和达官显贵交好,若贸然收留水月庵的逃尼,此事可大可小,一个处理不当,只怕会引来祸灾。她和刘姥姥为此商议了半日,仍然没个头绪,遂托人传信去请宝钗示下。 宝钗得知事情原委后,心中也有些踌躇。秦钟已经早夭,秦家几个远房族亲为那点子家产争得死去活来,简直是沦为街头巷尾的笑话,怎么会收容智能儿这等仅仅和秦钟有些露水情缘的女子。若是自家也不收留,智能儿更无处可走,无论是被水月庵捉回,还是沦落街头,都岂不是枉送了一条性命。那样一个眉眼分明鲜活的女孩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因此宝钗左右为难,沉吟半响,才下定决心,叹息着说道:“一个人是救,两个人也是救。我看着智能儿性情不坏,为人尚有可取之处,索性就叫她与同香菱作个伴吧!” 想不到她刚刚如是打算,那金锁里的声音却大肆跳脚反对起来。追问其原因,无非是嫌弃智能儿品行不端,身为一个小尼姑却跟公子哥儿们拉拉扯扯,又说怕得罪了水月庵,担心香菱因此受了牵连。 宝钗大为诧异,便劝道:“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既有怜惜香菱的心肠,如今智能儿求上门来,又怎能狠心断送了她一条性命?” 那声音怒道:“我原本不是什么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只有一样,那小尼姑有什么资格同香菱相提并论?论身份,香菱是乡绅之女,那小尼姑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论模样,世间又有几人胜得过香菱的?论和你交情,香菱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宝钗只不理他,被逼得急了方说:“如今只得你我二人,我也不妨和你说说真心话。我若真个是看人身份,也就不会想着要拉香菱一把了。先前那姚先生胡言乱语,多有蛊惑人心之举,但是有句话仔细想来却颇有趣。她曾说,其实女儿家生来是平等的。我虽不解这话,却也隐约觉得有些意思。何况,尼姑庵里的尼姑,也有不少都是好人家儿女,你又何必拿身份压人呢。” 那声音猛然间愣住。它这才想起,薛家是金陵四大家族,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世代领着官商之位,与之来往的也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在宝钗心中,甄士隐只不过是个无权亦无钱的小乡绅,和薛家人避之不及的冯渊并无甚么分别。这正如一个人站在半山腰向下眺望,因站得太高,离的太远,区分不出山脚下的灌木和杂草是一个道理。 “是。我和香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感情自然深厚。可是你也莫要忘了,当年我初次见到她,就私下里设法偷偷照顾她,那时和她的交情也算不上深厚吧?虽则有你一直在耳边唠叨,所谓的耳提面命,但若不是我本意亦是如此,阳奉阴违并非什么难事。”宝钗慢慢说道,“何况,收留智能儿和助着香菱离开薛家大不相同,为了后者,我可是受尽了母亲的埋怨和唠叨。至于前者嘛,我虽平素不愿惹事,但区区水月庵,倒也不算难打发的。那里的主持贪财,差个人假借了名义去许老尼姑几两银子,自然也就摆平了。你放心,必然不会连累了香菱。” 那声音极少见宝钗如此锋芒外露,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道:“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宝才好奇问道:“难道你从前认识我?我从前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声音想了一想,慢慢说道:“人家说你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从不关心底下人的死活,是真正的冰美人,看似温和实则冷漠。” 宝钗笑道:“我若真个冷漠无情,早将金锁丢丢出门去,岂不耳根清净?” 那声音吓了一跳,这才不说话了。 宝钗却意犹未尽,感叹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师父孙嬷嬷教我谨言慎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连她都为女儿谷之事积极奔走。我虽不看好此事,亦帮不上什么忙。但既有女孩家如此求上门来,岂能袖手旁观?” 第72章 宝钗说到做到,果然次日就遣了陈义去办此事。水月庵虽然和显贵之家有往来,是刘姥姥眼中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连马贩子王短腿收留智能儿都自觉担了不小的干系,处处小心翼翼,但在宝钗眼中,却也没甚么了不起。 陈义甚至连自报家门都不必,那惯会看人下菜碟儿的老尼姑早从来人穿戴、气度上猜出必是豪族出身的健仆,忙小心翼翼陪着说话。待套问来历时,陈义只含糊着说是外省人,因从旁路过,自家小姐见这小尼姑生得颇为伶俐,遂要她相伴身边,故而特遣了人跑这么一趟,理清瓜葛。 老尼姑起初还想拿乔,陈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怎会被她糊弄了去。当下三言两语,说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抛下五十两银子,老尼姑立即笑逐颜开,拍胸脯说到官府销案以及智能儿还俗之事包在她身上,保证不会有任何妨碍。 “就这么简单?”姚先生偶尔和孙穆一起来香菱家中走动,为开铺子之事筹划,从旁听到此事后,难免大为惊讶,“既然如此,前番何必瞻前顾后?” 孙穆笑而不语。她这个金兰姐妹为人直爽,却有些眼高手低的毛病,尤其对柴米油盐之事一无所知。须知时下买一个丫鬟不过几两银子,纵使智能儿有些姿色,人又长的伶俐,但逃走了那么久,老尼姑早对她熄了念想,如今竟平白有五十两银子入账,便如同平白捡的一般,如何不喜?宝钗能轻易做成此事,一则来是舍得花钱,没把区区五十两银子放在眼里,二来是派出的人精明能干,该扯虎皮拉大旗的时候扯虎皮,该谈生意经的时候头头是道,故而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刘姥姥、香菱等人看起来甚难的一件事情给办好。 智能而从此就和香菱为伴,日日深居简出,倒也没惹什么是非。她人长得聪明,干活又麻利,又不挑三拣四,很快便得到了刘姥姥和香菱等人的喜爱,倒比从前她当尼姑时,更加如鱼得水。 偶尔闲来无事时,智能儿也会跟刘姥姥和香菱闲聊,说些她从前在尼姑庵里的事情,说老尼姑常常把他们当成奴婢使唤,不知不觉间就潸然泪下。智能儿又说尼姑庵里的龌鹾事,刘姥姥连连叹息,王刘氏啧啧称奇。香菱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虽是点到即止,却早已红了脸,想躲到屋里去,偏姚先生拉着她的手不放,大声道:“这有什么?你是该多听听这样的事,好长长见识,知道男人们都是一群什么货色。这个时候觉得害臊,避而不听,到了将来真吃亏的时候,就是悔之晚矣了。” 孙穆见香菱确实害臊得厉害,笑着解围道:“总要循序渐进的好,倒不可急在一时。” 姚静点头道:“说得是。幸亏香菱离开了贾家,须知那地方的人都毒的很,一个两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刘姥姥忙反驳道:“不能吧。薛大姑娘的好处,就不必多说了,咱们现如今都领着薛大姑娘的恩惠哩。单说如今贾府的管家夫人王夫人,还有那凤姑娘,都是最怜贫惜弱不过的人。” 姚静起初听到王夫人的名字时候,就有些不屑的神色,待到听到凤姑娘的名字,更是气得笑起来:“王熙凤哪里算是什么怜贫惜弱?天底下没有比她毒的妇人了!调包计,呵呵。好,我且不说这个,说了恐怕你们也不信。单说她在水月庵做下的好事,如今现有认证的,智能儿,你且说说,那琏二奶奶是如何逼死了张金哥并长安守备家的公子!” 智能儿是何等乖觉之人,见姚静面色不善,却只推说不知。待到姚静和孙穆告辞之后,才偷偷扯了扯刘姥姥的袖子,两人走到无人之处,将其间情由和盘托出。不过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一户张姓富户人家的小姐,小名唤作金哥的,就要强娶了去。谁知金哥早已许了人家,就是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收了聘定。其后这事闹将开来,守备家要和张家打官司,进京来寻门路,张家便借助水月庵的老尼姑静虚走了王熙凤的门路,给长安节度使云光传了话。为了此事,王熙凤索要了三千两银子。 刘姥姥多少是得了王熙凤恩惠的人,自然不肯随意说她的坏话,事到此处,尚维护她道:“阿弥陀佛。这事倒也怪不得她。既是那老尼姑求上门来,求得狠了,她也不好不应承。至于那三千两银子,想来为了打赢官司,要打点的地方甚多。何况张家也肯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没什么了。” 智能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若是事情就此了结也就罢了。谁知那守备家是忍气吞声,应允退了亲。结果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却都是极多情重义的人,一个自缢而亡,一个投河而死。姥姥你说说看,这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故而那甚么姚先生说琏二奶奶逼死了人,倒也有几分道理。你道我如何晓得?那给张家牵线搭桥的老尼姑正是我师父。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姥姥,你听我一句话,我虽然一错再错,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但当年好歹也是常在贾府里走动的,知道不少他们家的底细。咱们的薛大姑娘是个好人,贾府中人,无有不赞她的。可那琏二奶奶就不一样了,底下人皆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明着是一团火,暗地里是一把刀。咱们还是莫要惹她才好。” 刘姥姥听了,沉吟半晌,方道:“虽是如此,然她总算对我有恩,我也不好说她的不是。俺们庄稼人,哪里有什么讲究,只知道有恩报恩罢了。” 智能儿连忙笑道:“谁说不是呢。姥姥能这般想,最好不过了。我也只不过是把我听到的见到的跟姥姥说道说道。” 刘姥姥和智能儿相处日久,见她其实心思纯良,和香菱倒也不差什么,又善于察言观色,倒比香菱更多了分灵巧,于是越发放下心来。宝钗也觉得遂意,先前还怕香菱过于纯良老实了,如今来了一个智能儿,心思灵巧许多,又曾到处走动,见多识广,正好弥补香菱的不足。 香菱和刘姥姥的小铺子,在筹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开张了,店名叫做知味斋,按照姚静预先的打算,主要是卖黄金丝之类的外食。店铺离她们住的宅子不过两条街,妙在距离宝钗的绸缎庄和棉布铺亦不过两条街,四下走动颇为方便。 宝钗去知味斋看过一次,见铺面的陈设方位和寻常铺子颇有不同,店面虽小却大方整洁,浑然不似一家外食铺。待问香菱时,方知道都是姚静的手笔,也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不置可否。 姚静对宝钗的反应不以为然,反说她是故作淡定,卯足了力气,想拿出点经营业绩来,让宝钗膜拜叹服一番,以雪前事之耻。但事情却未像她料想的这般发展。知味斋开张一月以来,生意并不能算红火,只是勉强收支平衡而已。这令姚先生大感挫败,常常喃喃自语些旁人听不甚明白的话:“这明明是现代社会最受欢迎的食品,为何竟遭如此冷遇?” 孙穆见自家金兰姐妹如此,大为心疼,宝钗遂从师命前来开解,向她道:“我知你必有奇异之处。我并不打听你从何处来,也不想知道你所谓的现代社会是究竟是何处。但若你打算单凭黄金丝一物发家赚钱,却是大谬。我劝你休要再痴心妄想了。” 姚静很不服气,忙追问缘故,宝钗娓娓道来,说了好大一段话,姚静这才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其实,所谓黄金丝就是现代社会颇受人们欢迎的薯条,虽有垃圾食品之名,却仍然风靡东西。但这个东西注定不能在这个年代里独占风骚,其原因很简单,一为成本,二为定位。 黄金丝这个东西,其实做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无论是用红薯做,还是用土豆做,都差不了太多。只要舍得用油和盐,多做几锅总能掌握好火候和咸淡,成为老少咸宜的点心。但最最要命的是,在这个年代里,盐和油都是稀罕物,成本价比现代社会要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油还好办一点,倒贵不了太多,可盐在这个年代却是个暴利行业,是国家专卖的,和现代社会的烟草行业差不多,养活了一大群盐商不说,还要经过国家重重关卡的盘剥。羊毛出在羊身上,官盐售价不菲,甚至有斗米斤盐的说法。似黄金丝这等高油高盐的食物,成本不菲,注定无法走薄利多销的路线。现代社会中薯条是寻常百姓消磨时间时候爱吃的零食,可是在这个百姓温饱尚有疑问的年代,零食是什么意思?点心什么的只是走亲访友时候才会买的礼物,只有在过年过节待客时候才能有品尝的口福。 那么,既然走不了接地气的薄利多销路线,走精品路线行吗?泱泱中华从来不缺美食佳肴。王公贵族们更是食不厌精,一个个面果、一寸大小的小饺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必要色香味俱全,那些贵妇人们还会微微蹙着眉头说上一句“螃蟹馅的油腻腻的,这会子谁吃呢”,一道充作下酒菜的茄鲞,倒要寻十几只鸡来配它,哪里是寻常的外食铺能做的出来的?何况,显贵之家都自家眷养着许多厨子,外面的厨子做的菜,除非是京城知名酒楼的或者御用厨师,否则根本不入他们法眼。 第73章 拥有并不亲民的价格,却没有能够很好的占领高端市场,黄金丝受冷遇,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还亏得除黄金丝外,知味斋外食铺还卖许多茶叶蛋、卤肉之类的食物,再加上姚静于营销方面确实有些令当时人耳目一新的怪招,堪堪保住了成本。不过,这个所谓保本也只是算了食材本身的耗费以及雇佣伙计的工钱。若是这间铺子是租的话,加上不菲的租金,她们恐怕就要赔本了。 姚静只不过是对当时物价和风俗了解不够透彻,太过想当然而已,并非是真的愚笨,因此宝钗不过这么一说,她立即领悟出其中的原因,不觉颓然,喃喃道:“我自负见多识广,想不到全无用武之地……” 宝钗原本很看不惯姚静,觉得她仗着胸中有些许皮毛之技夸夸其谈,蛊惑人心,自信张扬有余,谨慎沉稳不足。但如今看到她这副颓废的样子,不觉又有些愧疚起来。 说到底,宝钗和姚静都是女儿家,女儿家自然知道女儿家的苦处,因此她当然不会反对一切为女儿家着想的计划。可是似姚静这般虽然充满壮志豪情、却有太多疏漏和不确定性的计划,恐怕给女儿家带来的不是温馨和幸福,而是灾难和痛苦。 譬如说姚静说若是夫君不好就该毫不犹豫和离,甚至义绝,可是若有妇人当真听了她所说,和离或义绝之后,又何以谋生?靠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型的女儿谷计划吗?若是被朝廷斥为如白莲教、天理教一般的邪教又该如何?就算朝廷不加干预,哪怕大肆褒奖,可生活在女儿谷中的女孩子们真个能安之若素、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不出谷吗?若是嫁人,是否会因为女儿谷的背景遭人歧视?女孩子们在女儿谷这般纯白无争的环境中长大,是否能适应嫁人之后复杂的家庭环境,妥善处理好夫妻关系、婆媳关系和姑嫂关系?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宝钗才毫不犹豫地将姚静的言语斥责为歪理邪说,生怕香菱等人信以为真,不顾一切学了去,却没有足够的手段保护自己,被现实伤得遍体鳞伤…… 然而如今看到姚静一副受到沉重打击的样子,宝钗又忍不住有些难过。毕竟她从小见惯了谨小慎微、善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女子,姚静一向属异类,虽然有志大才疏之嫌却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其实她恐怕在内心深处也是希望这般自信张扬的女子再多一点,希望姚静能在自信张扬的同时虑事周全,想出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主意来,只是这种隐隐约约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而已。 “你又何必过谦?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古人也曾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休要恼怒,听我据实说来,你固然于经营之道有所欠缺,但见识之广,所学之杂,竟是我平生罕见的。况且你常有捷才,令人时有耳目一新之感,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了。单拿这个外食铺来说,若非你这些天来忙着张罗布置,想下种种引人注目的法子,只怕生意还要更糟呢。” 姚静惊讶急了。她万万料不到在她寄以厚望的黄金丝折戟沉沙之际,宝钗竟能这样安慰她。但是她很快便恢复过来。她生长的环境、受到的教育和孙穆、茜雪、香菱这等人不可同日而语,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什么的,只不过是她在受到意料之外的挫折时,偶尔浮现的那么一点意识,其实淡得很,就算没人劝解,她也会渐渐复原,绝对不会因为几次小小的挫折就否定自己的价值,迷失奋斗的方向的。 姚静狐疑地看着宝钗,静默片刻,突然间大声说道:“你果然是内心奸猾,只怕等闲人早被你这么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给收服了,我却没那么傻!我自然不会妄自菲薄,别的不说,单凭我一手医术,便是当世无人可及的,想来你故意夸我,也是因了这个,指望我给你治那无名的怪病吧?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了!”一面说着,一面噔噔走开了。 宝钗满心莫名奇妙,暗想这人果真是狂妄自大,难道她竟有华佗、扁鹊的本事不成?可是即便是华佗、扁鹊,身为神医更晓得修身养性,也不见得如她这般嚣张吧。只怕正是应了那句俗语,满瓶不响,半瓶咣当而已。以这人志大才疏的性格,宝钗又怎敢全然相信她的医术? 孙穆见姚静耍小姐脾气自顾自走开,也是一脸尴尬。她原本是心疼姚静,怕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想不开,才仗着旧情相请宝钗前来劝解,原先还担心宝钗趁机对姚静冷嘲热讽几句,想不到宝钗言语诚恳,倒是姚静,白长了这么二十多年,竟如个孩子一般随意置气了。 孙穆心中老大过意不去,忙代姚静道歉。宝钗只是微微笑笑,表示不和她一般见识,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自此役后,姚静痛定思痛,倒是沉稳不少,心中固然从未损了那股子傲气,但也开始晓得因地制宜,多看多想。她没有再一厢情愿地大肆推销她在现代社会耳濡目染到的那些所谓的营销手段、而是在思考了许久之后,改变了经营思路,将知味斋外食店的主打外食由黄金丝改为各种卤制品。 和只能充当零食点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的黄金丝不同,卤制品相当耐放,而且各种卤鸡、卤鸭、卤猪手、卤蛋完全有资格作为菜肴进入小康人家乃至中等之家的一日三餐之中。不比富豪之家花银子如流水好不心痛的做派,小康人家的管家娘子们往往是会计较日常开销的。这些卤鸡、卤鸭等物寻常人家自然也做得出来,但一来没有知味斋的味道好,二来花销未必比在知味斋现买要低,三来若自家做这些东西,也要花费时间不是,何必这么麻烦呢?正是因为这些本质性的原因,再结合了姚静确实出奇制胜、却点到为止的营销策略,知味斋的生意一扫前几个月的颓势,竟然日益兴旺起来。 “你就不想问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吗?”在小有成绩之后,姚静忍不住向她的金兰好姐姐邀功。 孙穆微微一笑:“别人虽不信你,我心中却明白,你那一手好医术确实是没得说的,药食同源,炮制出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好卤料来,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姚静心中止不住的得意,眉飞色舞道:“谁问你这个了。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做出的卤味成本要比寻常人家低呢?这其实是一个社会分工的问题。说白了,社会分工越细化,越能提高生产效率。是以卤味店烧制的卤味成本自然要比寻常门户的人家为低。而经过我的集约化管理,又再次细化了分工,进一步提高了生产效率。效率高了,耗费自然也就低了。” 孙穆含笑望着姚静,阳光透过房舍的窗子,照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折射出一片细腻温润的光泽。孙穆自幼便入深宫,见惯了后宫女子们谨言慎行、唯唯诺诺的样子,见惯了女人之间各种不见血的厮杀、令人毛骨悚然的明争暗斗,她习惯了,却也疲惫了。而姚静的出现,正如一抹初生的阳光一般,重新照亮了她的心,让她知道,女儿家也可以有自信张扬、蔑视理法的一面。其实姚静言语里说的那些话,什么“社会分工”啊,“生产效率”啊,“集约化管理”啊,孙穆根本听得似懂非懂,事实上她也不可能懂,但她只要这样望着姚静,安静地听她说话,心中就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幸福和愉悦来。 “虽则如此,但若论赚钱的手段,我所见之人,无人能及我们家姑娘的。”窗外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孙穆微微欠身,向窗外望去,见是香菱站在外头,正在和智能儿说话。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香菱道,“若说咱们这是剑走偏锋,是奇道诡道,我们家姑娘那就是光明正大,是正道,是阳谋。真正的谋定而后动,滴水不露。” 孙穆见姚静皱皱眉站起来,担心她要冲出去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正想着劝阻间,姚静却撇了撇嘴,重新转过身来坐下,一脸轻松:“随她去了。我只管做好自己就行。说起来,这几个月里要多亏了香菱。咱们都是眼拙,竟看不出来香菱有易牙的天分。不管是烧卤味还是炸黄金丝,就数香菱做出来的火候最好,味道最正。若不是她,咱们赚钱怕是还没有那么快。” 两人正说话间,前面铺子里的伙计已经冲到院子里来,连声叫道:“三当家,三当家,那个叫什么依依的女娃子又来了!小的不敢忘了你的吩咐,一看见她就来禀报!” 铺子里的生意,刘姥姥和香菱占了大头,而这三当家自然就是姚静了。 姚静自在知味斋驻店以来,常见一个叫柳依依的小女孩在街头巷尾玩耍,有的时候落寞地踢着地上的废煤核,有的时候蹲在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因那小女孩着实玉雪可爱,姚静就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却发现她常常手上脸上带着伤,待到向旁人打听时,方知道这是后头巷子里柳家出了名的逆女,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胆敢嫌弃弟弟,居然敢不像其他女娃子那样把弟弟当成宝贝一样捧到自己头顶上去,简直是被打死也活该。 手足血缘,人伦至亲,诸事有果必有因。饶是姚静也不好轻易评论其间谁的过错更多一点,但是她却着实怜惜这个女孩子的遭遇,因而常拿黄金丝等物给她吃,盼望能让她开心一些。只是柳依依却甚有骨气,虽然似寻常小孩一样对黄金丝这等食物眼馋不已,但总是以没钱买、自己并非要饭的拒绝姚静的好意。因此姚静对她的兴趣反而更浓厚起来。 第74章 这次柳依依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里抱着她家的小兄弟,那小孩子不满半岁,模样还看不大分明,裹在襁褓里不过小小一团。 哄孩子正是时下有弟弟的女儿时常做的工作,并不算稀奇。但柳依依有些不同,她是早已向所有人明确了自己对弟弟的态度的,因此姚静反倒对柳依依父母如此心大的举动诧异起来。 她其实是个调皮好事的人,一时兴起逗柳依依道:“你既然不喜欢他,索性趁机弄死他,不就没事了?” 柳依依警惕的望了她一眼,抱着弟弟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姚静心中竟隐隐有些不爽。其实,她也是吃定不会害自家弟弟,才这么开玩笑的,可是见柳依依当真如此护着弟弟,她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起来。 “你呀,其实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活该做一辈子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姚静有些生气地讲道。 柳依依默不作声,就仿佛没听到似的,转了个身,蹲到前面墙角下数蚂蚁去了。 姚静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竟然追过去,笑着向柳依依说道:“你心中既然不喜欢弟弟,这般抱着他哄他,难免想起你父母对你弟弟的好,对你的不好起来,岂不是很难过?刚才我是说笑的,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能弄死他,你莫往心里去。只是既然你不喜欢弟弟,我就教你一个招,平时哄他的时候别那么尽心,不小心让他冻病几次,或者大夏天捂出痱子来,你父母就不敢让你哄她了。你也别怕他病出事来,你父母责怪你。我本人就是个大夫,只管叫你父母来寻我,我就告诉他们,你们家的男孩儿身体弱,不比别家孩子,须的专门寻个奶妈看着才好,倒不好让半大孩子带的,否则不利于男孩的身体。” 柳依依摇头,慢慢讲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连这都不懂,难道你不识字?不识字当什么大夫?” 姚静惊讶万分,万万料不到她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种话来,瞪着眼睛,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子,才发现她手臂下居然夹着一本书,抢过来看时,却见是《论语》,讶然道:“你竟然识得字?” 柳依依有些鄙视的望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难道女儿家不能考科举,就连字也不能识了不成?读书多了才能明白事理,才不会凡事都闷在心里难过。” 两人正说话间,香菱早笑吟吟出了大门,说道:“我知道依依一定是来找我的,我们家姑娘前几日给了她一本《论语》。她宝贝得什么似的,有不认识的字,便来寻我问。”又亲亲热热拉起柳依依的手问:“读到哪一篇了啊?” 姚静眼睁睁看着香菱从柳依依手中接过婴儿,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柳依依进内院去了。她心中突然有些不甘心,追过去向柳依依道:“既然你都开始念书写字了,我也不把你当小孩子一般哄骗,如今就告诉你句实在话:除非女儿家自己有本事,能赚钱,否则一辈子受男人欺负。嗯,有些命好的,投胎到好人家,嫁了个好脾气的郎君,自己又会生儿子,夫妻又和睦,公婆小姑子也都不难缠,这样的人,纵使没本事不会赚钱,也能舒心过一辈子。但这样命好的,天底下又能有几人?你好好摸着心口想,靠老天爷给好运气,跟靠自己吃饭,哪个更容易些?” 孙穆闻言,忙出来笑着说道:“你又来了。你这样危言耸听,又有几人肯信呢。莫要吓着小孩子。”一面说,一面拉着姚静进屋去了。 所以所有人都没料到,柳依依居然真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了。 当日她离开知味斋后,也没回家,直接抱着弟弟七拐八拐,来到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子里。 那宅子里到处悬挂着蜘蛛网,柳依依却不怕,沿着长廊绕到后院,一眼就看见院子里一个灰衣尼姑,正趴在地下生柴火,一只袖管空荡荡的。 柳依依抱着弟弟看了她半日,见她满面尘灰,折腾了半日,仍旧没将火升起来,倒让烟把眼睛熏出眼泪来了。 她想了一想,转身把弟弟放到廊下的一条石凳上,接过火石道:“我来。” 片刻之后,火堆升了起来。灰衣尼姑忙把两个地瓜放到火堆里,又忙着添柴,忙乎完了,才瞪着眼睛看了柳依依,声音生硬的问道:“怎么突然来找我?难道你想通了不成?” 柳依依明显有些紧张,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问道:“我问你一句,你得告诉我实话,是不是跟着你真能学到本事?” 灰衣尼姑愣了一下子,立即兴奋起来:“当然!我可是天下第一高手!你骨骼清奇,跟着我学武功,保准你过几年就能在江湖里横着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柳依依听懂了她的话,却也立即明白她最想要的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得到了。因为事先做过许多次预想,有过许多铺垫,她并没有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只是觉得闷闷的,就仿佛有一把小刀子在一点一点割着她的心一般。这种钝钝的疼痛本来也是极难受的,不过她已经这样了很久,习惯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我最想要的,是爹娘最爱我。”她呜咽着说道,“我可以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只要他们最爱我……”她是那么的努力,拼命在爹娘面前扮演贴心小棉袄的角色,把大她两岁的姐姐衬托得跟傻子似的。她以为只要她努力,就可以让爹娘最爱她,可惜这种幼稚的想法,在她娘想生弟弟的时候就被完全摧毁了。无论她有多么聪明,多么乖巧,多么伶俐,多么认真,多么拼命,都比不过她弟弟胯.下的那二两肉。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突然死了,她的父母也不会难过一分。 两行清泪顺着柳依依的脸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她怀里抱着的襁褓上。 糟了,若是爹娘发现襁褓被打湿,估计她有得挨一顿毒打了吧。柳依依这般想着,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而那灰衣尼姑早看呆了。“你说的是什么奇怪话?你莫不是生了病,脑子糊涂了吧?我看你聪明才打算收你当徒弟的,先说好,我可不收白痴!”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去摸柳依依的额头。 柳依依挣扎着往后退了一步,抽着鼻子说:“我可以拜你为师,学你的武功。但是你那什么天理教的事,我可不打算参与。” 灰衣尼姑心中不豫,但是转念又一想:一个女娃子,能有多少本事,难道自己竟制不住她不成?便笑着说道:“这是自然。一切都看你的意思。怕只怕到时候你争着抢着要入教哩。” 柳依依道:“有始有终。我要回去,跟我爹娘说一声。” 灰衣尼姑诱拐女孩是常做的事情,知道若是她归了家,只怕这事没准就黄了,着急道:“你那爹娘整日打你,跟他们说作甚?” 柳依依心中酸涩,却说道:“虽则如此,我是抱着弟弟出来的,必要将弟弟还回家去才好。” 灰衣尼姑就盯着襁褓里的婴儿看,不晓得又在打什么主意,柳依依见她这副神情,连忙说道:“这孩子可是我爹娘的命根子,你若动了他,老柳家必然跟你拼命。你莫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家如今虽然败落了,可这孩子仍旧是国公柳家的宗孙,不是你轻易动得的。还有,我娘知道我来这园子里了。” “你!”灰衣尼姑面带愠色,正欲发作时,柳依依又道:“你整日里说你武功高强,飞檐走壁易如反掌。如今我就跟你约定,今夜三更时分,我在我家后院墙根底下等你,如何?” 灰衣尼姑见她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伶俐,把事情安排得头头是道,心中不由得转怒为喜,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不可,当下便道:“一言为定。” 这灰衣独臂尼姑果然有些本事,当天夜里就掳走了柳依依,连夜搬了下脚的地方走了。 柳家人犹自酣睡。次日清晨早饭时候柳依依未曾露面,全家人也不甚在意,反而暗喜省下一顿粮食。直至那日午后,柳胡氏犯困想睡午觉时候,欲柳依依哄一哄弟弟,才去她屋里寻她。只见屋门大开,床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柳依依的影子? “死丫头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待她回来,定叫她老子好好抽她!”柳胡氏还在心里盘算着,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柳依依仍不见踪影。 阖家人这才慌张起来,往各处寻找,连宝钗经营的绸缎庄和刘姥姥她们的知味斋都找遍,哪里有柳依依的影子? 又过了几日,方听见街坊邻居说常见一个灰衣尼姑跟柳依依说话,向她说:“你爹娘既然不要你,不如跟我走吧。”柳家人这才猜测着兴许是被灰衣尼姑拐走了。急急忙忙去报案,到了衙门里方知,这灰衣尼姑竟是个惯犯,这一两年里拐了好几个女娃子呢。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柳胡氏逢人就哭得肝肠寸断:“这个狠心的小东西!冤孽啊!我哪里对不起她了?天底下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吗?” 直到旁人过意不去,劝她以身子为重,她才慢慢收住泪,抱着襁褓里的儿子说道:“我如今也只能撑着,安慰自己说儿子还在,若是儿子也丢了,我索性也就一头撞死了,好过整日里伤心!”这般哭了几天,也就不哭了,每日里抱着儿子说说笑笑,吃得饱,睡得香,一日日竟圆润了起来。 这件事情经柳家这么一闹,也难免传到姚先生和宝钗的耳朵里。 姚先生恨得直跺脚:“她那般伶俐的一个人竟会被拐子拐走。早知如此还不如想办法哄她留下来,让我们女儿谷多个人呢!” 宝钗却和莺儿、茜雪讨论了一番,觉得兴许柳依依会因祸得福。她这日正好在跟香菱说唐传奇,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到柳依依长大了,一下子变成像唐传奇中聂隐娘那样的侠女,英姿飒爽,行侠仗义。 第75章 姚静自参与知味斋经营以来,才知道知易行难的道理,每日里为了这些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那些夸夸其谈、虽然好志向却并不切合实际的言论倒是少了许多。 她私下里也常跟孙穆抱怨道:“我从前看别人写的故事,动辄就是一顿饭钱几十两银子,再不然就是随便想个妙招,就有几千几万两银子入账,如今知味斋开张了这么些日子,生意何其红火,但仔细算来,一月净利却也微薄得很,除去咱们请伙计的工钱,再除去柴米油盐等物,每月里也就堪堪赚十几两银子。若这铺子不是香菱买的,再添上租金,就更少了!何况我在其中只分得三成,这好做什么用?” 孙穆微笑着说:“你何必如此气馁?每月里单凭分红便可得五两银子,这难道还少了?一两银子就是一千多文钱,一升米十文,一斤面二十文,一斤肉三十文,一尺上好的缎子也不过一百文,你每月分红这五两银子,够刘姥姥这种人家吃穿用好几个月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什么一顿饭钱几十两银子,难道吃的是紫禁城里万岁爷的御宴不成?还有什么随便想个妙招,就有几千几万两银子入账。长安城里这么多达官显贵,能随随便便拿出一万两银子的,又有几个?” 姚静不甘道:“可是香菱说薛宝钗单凭了那两个铺子就赚了几千两银子……” 孙穆一面摇头一面笑:“她家里世代皇商,她父亲当日在世时,又喜欢带她在身边说些生意经,她人又聪明,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本事不凡。更何况她那铺子,自有精明强干的心腹人帮衬着,货源销路也是样样相宜。=食肆向来利薄,怎好与他们家比?” 姚静道:“说到底,还是去年朝廷用兵,她恰逢其会,从中大大赚了一笔。我就不信她今年仍旧能赚这么多!” 宝钗却不知道姚静为赚钱的事情跟她暗暗较劲,她生活于富贵之家,虽然知道银钱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却因司空见惯,倒也不是很在意,连那两个铺子也只当做游戏而已。她见香菱这边诸事已安排妥当,一副蒸蒸日上之景,也就放下心来,每日里只管侍奉母亲,准备工选课业,日里闲暇时,便去寻姐妹们玩耍。 三春姐妹们虽然都长了些年纪,但性情还和旧时一样。迎春依旧每日里木头人一般诸事不闻不问,与世无争,只有下棋的时候才能提起几分精神;探春依旧喜欢博览众书高谈阔论,时而满腔豪情,时而却叹息着自己不是男孩子,不能走出去干一番事业;自智能儿逃离水月庵之后,惜春也曾叹息了一回,但到底是深信佛法的冷清人,不过几日光景就置之脑后,因水月庵的尼姑净虚又收了个小尼姑唤作智空的当徒弟,惜春便待她十分和气,整日里一道讨论佛法,其实不过小孩子家胡乱说说罢了。 林黛玉处却比从前安静许多。一则是黛玉经父丧之痛,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二来宝玉日夜为秦钟之事思慕伤感,整日里没精打采的,也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总是痴缠着她了。 因了这些缘故,宝钗顺理成章和黛玉来往多了些。这日到她屋里,见她桌上放了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针法颇为细密,禁不住拿起来感叹道:“好俊的活计!竟费了这么大功夫。”话音未落,已然醒悟,这贾府里,又有谁有资格劳烦林黛玉做这些针线活,定然是贾宝玉无疑了。 她一时间心中就有些感慨,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的二姨母王夫人和母亲薛姨妈总是絮絮叨叨让她多多亲近贾宝玉,她因打心里看不上这位只知道躺在祖宗的余荫里享受荣华富贵、却不肯积极进取留意经济仕途的宝贝凤凰蛋,一直阳奉阴违,只把他当兄弟一般看待,图个面上过得去而已。纵使如此,阖府里金玉之说还传得满天飞呢,让她心中好不自在。只是,这样的人,她都看不上,为何黛玉竟然愿意和他交好?黛玉因有弱症,一向喜静不喜动,任谁都不敢太劳累了她,可偏偏宝玉就能烦她做针线活!难道,府中一直传言老太太想把贾宝玉和黛玉凑做对子的事情,黛玉自己也愿意不成?不知道黛玉是否会介意贾宝玉和秦钟之间的那些龌鹾事呢?她刚知道的时候可是倒足了胃口。 此事原本和宝钗没什么干系,若依了她平日里的性子,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可是此时她却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故意笑着问道:“宝兄弟呢?莫非又躲在角落里思慕什么人?” 黛玉微笑道:“谁知道他呢!我倒盼着他不在我眼前晃,倒落得耳根清净。” 宝钗无奈,只得进一步挑明,其实连她自己都隐隐觉得只怕是枉做小人,但这般世外仙姝异样的姑娘,值得男子全心全意的对待,而不是像贾宝玉这样的,外面和许多男子不清不楚,家中也是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小小年纪身边就有未过明路的屋里人。 “那你可否知道,宝兄弟他——”宝钗见左右无人,微微压低了声音,正在斟酌着如何委婉的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突然听见帘子声响,回头看时,却是紫鹃笑吟吟的进来了。 “方才出去,正巧碰上了袭人。”紫鹃就是原先贾母身边唤作鹦哥儿的丫头,颇为伶俐,一双眼睛尤其灵慧,如今她就用这双灵慧的眼睛若有若无的朝宝钗这边看了一眼,“姑娘莫要担心。这日因秦相公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宝二爷和他朋友情深,难免伤感,故一直身上不大好,恰巧那园子即将竣工,老太太便命人带宝二爷进园子里玩耍。谁料想好巧不巧,竟然遇到了二老爷。姑娘猜猜看,后来怎么样了?” 紫鹃口中的园子,就是为元春娘娘省亲修建的省亲别院。贾母这些天因贾宝玉一直闷闷不乐,常命人带了宝玉去园中疏散的事情,宝钗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承望遇上了他老子贾政,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宝钗想到此处,就留意看黛玉脸色。但见黛玉听至此处,禁不住摇头叹息道:“你又何苦在这个时候卖关子。舅舅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宝玉在他面前焉能讨得了好去?”却似乎十分忧心。 紫鹃这才笑着回道:“姑娘这次可是猜错了。二老爷叫宝二爷对对子,专门试宝二爷的才情呢。听说是将那园子的各处景致都要拟些匾额对联,或两字,三字、四字。听说众人公认宝二爷所拟最佳,只怕此事之后,二老爷要好好赏赐宝二爷呢。” 宝钗听得也愣住了。她素知贾宝玉于对联诗赋上头有些才情,不想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回神过来,见紫鹃仍然不住用眼睛的余光瞟她,似乎很是戒备,忙笑着说道:“也亏得紫鹃伶俐,竟将事情说得如此分明。” 紫鹃轻笑一声,不卑不亢说道:“宝姑娘谬赞了。我这点本事算什么,宝二爷才是真正了不起。听袭人说,前面打探得二老爷已经放人了,想来不多会宝二爷就会回来了吧。” 黛玉闻言,淡淡点了点头,突然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向宝钗问道:“方才紫鹃进屋前,你依稀是要同我说什么话的。到底想说什么?” 宝钗见她们主仆二人竟然对贾宝玉如此关注,心中已经笃定这回果然是枉做了小人,若是再不顾身份嚷了出来,只怕惹得黛玉不快,就连紫鹃也会加倍忌惮自己。何苦来着?当下心中一盘算,轻笑着答道:“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想提前问你一句,过几日王家又要办什么赏菊宴,你去吗?” 第76章 其实这不过是一句闲话。 宝钗所说的王家,自然是指王子腾一家。王子腾一家是宝钗和宝玉的舅家,王子腾又正是深受帝宠之时,因此宝钗同三春姐妹前去捧场,自是情理中事。而黛玉和王家的关系就要远了一层。何况黛玉从来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王家特特下了帖子,也不过五回里边被硬拉着去两三回。更有黛玉去年父亲新丧,到此时虽然已能穿颜色衣服,但这种诗会、菊花宴的场合,黛玉还是会回避的。 果然黛玉摇头说不去。宝钗就又随意说了两句话,见她渐渐乏了,就告辞出来。尚未走出贾母院,就见贾宝玉从贾母房中出来,见他往碧纱橱那边走,就知道他是劳累了一整天,乏了,于是也不多说话,只不过淡淡打了个招呼,就转头想离开。 谁知鸳鸯在前面墙根底下跟宝钗打招呼。宝钗知道这鸳鸯是贾母身前第一得用的丫鬟,素来有些体面,连王熙凤也要忌惮她三分,更何况她这个外来寄居的客人?幸好她跟鸳鸯平素关系也颇好,于是笑着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你这会子没在老太太前头服侍?” 鸳鸯笑着说道:“我难得出来这么松快一会子,见了人就被这般念叨。如今连你也这般说。这却是巧了,我正有事要求你呢,原先还想着去你家里,想不到却是在这儿碰上了。” 宝钗不敢怠慢,忙问是何事,鸳鸯便说她在南京的老父亲身上有些不大好,每日里总嚷着胸中有痰吐不出,前几日她听说西洋有个叫什么名字的药,正是治这个治得的,先去问王熙凤,王熙凤也只道难得,因想着薛家商行常在外面走动,或许有门路,特来拜托。 宝钗摆手道:“我还当是什么,要你这么一本正经的。你放心,我今儿个回去,就寻哥哥说了,要他好生留意着,若有时,就寻了来。” 鸳鸯连声称谢不提。 宝钗慢慢走着,想起鸳鸯的举动,不由得感慨万千。她在贾府中住了这么久,早知道鸳鸯是家生子出身,父亲金彩在南京那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是贾母那边的买办,嫂嫂也是浆洗的头。算起来她哥嫂何其受倚重,金文翔既是买办,打听这种西洋药自是他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然而却是鸳鸯一个人忙上忙下,为这事先去求王熙凤,再寻到自己头上。可见到底还是女孩家心细,孝顺啊。 宝钗正想着心事间,忽然听见碧纱橱那边闹了起来,人也进进出出的。宝钗起先不知道发生何事,一转头看见宝玉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悄声打听时,方知竟是黛玉和宝玉拌嘴,一时间剪了做到一半的香囊,如今尚哭个不停。 宝钗不由得怔住了。这哭闹的缘由,当真是人闻所未闻,仔细想来,却有那么一两点微妙的意思在。想起黛玉泪光点点的样子,宝钗就有意回身去劝,转念又一想:他们兄妹两个玩笑惯了的,只怕正是饮之若饴,此时我去掺和,又像什么?这般想着,却又不愿家去,突然见王夫人房里热闹得厉害,料得必有新鲜事,就过去了。 此时迎春、惜春亦在王夫人房中,大家都围着厅里的十二个女孩子看。宝钗听了一阵子,却知道这就是贾蔷自姑苏采买的十二个女孩子,其中颇有几个出挑的,只是一时不知道姓名。宝钗就多看了几眼,又细细听王夫人说话。 不多时,贾宝玉和黛玉一起也往上房里来了,宝钗见他们两人说说笑笑,一团和气,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进去劝解,否则,岂不是又妄做了小人? 正心神恍惚间,突然听得王夫人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是慧娘,是慧纹之慧娘来了。宝钗见左右无人,先自己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是她自己心中的念头,并非金锁中那声音所言,况且心中朦朦胧胧,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低头想了这么一回,却更加迷惑了,暗道:方才林之孝家的说要下帖子请的是一位名叫妙玉的尼姑,而慧纹之慧娘早得了病早夭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心里这股子熟悉之极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宝钗只管在这里惊疑不定,却见来回事的婆子媳妇来来往往,眼前如走马灯般,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连上房的丫鬟们,什么金钏儿玉钏儿,彩云彩霞等人,都忙得不得闲。宝钗只管自己碍事,便向宝黛二人言道:“不如咱们找探丫头去。”刚要出门,就听见王夫人忙里偷闲,嘱咐一声道:“过几日你舅舅家的赏花宴,你莫要忘了。”宝钗连忙点头。 和去年一样,王家的赏花宴依旧是设在八月里,菊花盛开、喝菊花酒的时节。只是和去年不同的是,王子腾的爱女王映华刚刚许给了保宁侯的儿子,难免被贵妇们频频提起。王映华只得羞红了脸,约着齐国公陈家的小姐陈华清、和修国公侯家的小姐侯素雪两位小姐一起离席去赏花。 贵妇们闲来无事,以八卦为己任,有的忙着恭喜王家喜得佳婿,有的就趁机变着法子打听几时过门,聘礼、嫁妆多寡。王子腾夫人悠然喝了一口茶,微笑着说道:“他父亲倒是说要她早些出门的,我却有几分舍不得。总要再等个两三年才好。” 旁边就有人笑着打趣道:“这也就罢了。只怕两三年后,还是舍不得。再等是两三年,这左等等,右等等,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舍得放手呢。” 又有人道:“咱们都只是说笑。纵然舍不得,女孩家到底不好留太久的。只是只怕有的人家不是如是想。怎么我听说,咱们这里有位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尚未许配人家,这人家只怕太不知轻重了吧。虽然是疼她,不舍得她,到底也不要耽误了她的前程才好。” 在座诸位贵妇哪个不是伶俐的,早知道那人所说的,就是傅家小姐傅秋芳了。听闻傅秋芳乃通判傅试之妹,因才貌双全,傅试便欲借了她结交达官显贵,故一意主张,留她在家,不教轻易许配了人家,又每每不知从何处弄来各种宴会帖子,逼着傅秋芳参加,好结交些王孙公子。 京城之中的王孙公子原本就有数,那歪瓜裂枣、品行不端的自然没人去理,那相貌端正、前程似锦的,许多人都睁着眼睛瞧着呢。谁家没有一个两个嫡女庶女的?谁不巴望着自己的女儿嫁的好?这本是僧多粥少、手快有、手慢无的事情,偏偏底蕴并不深厚的傅家还要厚着脸皮挤进来,而且姿态又这么难看,将那卖妹求荣的嘴脸暴露的淋漓尽致。 贵妇人们身居深闺之中,本来就只善于为难女人,不善于谴责男人,因此对始作俑者院判傅试大人宽容得很,却字字句句不给傅秋芳一点台阶下。 傅秋芳其实就在旁边席上坐着。她并不是傻子,那群贵妇人的话她也听在耳朵里,只觉得简直是言语如刀,逼得人无处躲藏。 其实这样类似的尴尬局面她忍受过许多回,绝大部分她都凭着装聋作哑硬捱过去了,只是这一次,她却觉得她仿佛已经到了极限,再也不堪忍受。她突然从席间站起来,一言不发,掩面冲了出去。 傅秋芳这般激烈的应对方式,倒使得贵妇们也是愣了一愣。说到底,其实她们的心思并不能算很坏,只是纯粹不忿傅家姿态难看,四处推销傅秋芳,反而乱了规矩而已。她们的本意只是想让傅秋芳难堪,让她不痛快,好发泄自己胸中的恶气。然而看傅秋芳这般冲出去,便有头脑灵泛的人寻思着这位姑娘该不会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吧,毕竟是下了帖子请来的客人,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了。 王子腾夫人身为主人,心中自然忐忑,只是面上不好十分显露,就直往宝钗那边看去。宝钗立即会意,笑着站了起来,看似不经意说道:“吃了一会子酒,倒觉得有些热了,出去吹吹风才好。”一面说,一面就这样走出席去寻傅秋芳。 事实证明,王子腾夫人的担忧还是过虑了。傅秋芳虽然觉得难堪,却爱惜性命,不会因为区区的几句重话就一下子寻了短见。她只是躲在无人的角落掩面哭泣,试图将心中的郁结一并发泄出来一般。 傅秋芳那么聪明的人,怎能不知以傅家一直以来的行径,她早沦为全京城人的笑柄。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自哥哥傅试金榜得中进士以来,傅家早成了他的一言堂,连名义上的家主都对他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在这种情况下,傅秋芳的抗议微不足道,而她也明白,她的终身大事说到底还得要傅试点头才行,若是他一直摇头,自己只好蹉跎光阴、虚掷年华。 第77章 宝钗带着莺儿和傅秋芳贴身的小丫鬟,寻到傅秋芳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掩面哭泣的场景。秋风吹来,傅秋芳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漂泊的一朵孤苦伶仃的小黄花。 宝钗看到这副场景,也是愣了一下。因想着怕傅秋芳尴尬,就想命傅秋芳的小丫鬟上去服侍,自己在外面等着装什么事也不知道。谁料想傅秋芳那般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贴身的小丫鬟却是愚笨不堪,看不懂人的眼色,宝钗刚向她望了一眼,小丫鬟已经提高声音在外头叫道:“姑娘,薛大姑娘来看你了。” 宝钗被小丫鬟逼得退无可退,没奈何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递给傅秋芳一块帕子。谁知傅秋芳一见她就抱住她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的诉苦,说自己生而不幸,没像宝钗一样投一个好胎。 傅秋芳向来以才女著称,人前应对得体,从无失仪之处,想是这次被嘲得狠了,许久以来的积郁全部爆发出来,宝钗也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自知和傅秋芳交情尚浅,交浅言深更是大忌,于是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望着傅秋芳,用手轻抚她背,以示安慰。同时她心中却有些迷惑:傅秋芳竟然羡慕她!觉得她投胎投的好!这是让宝钗何等惊诧的事情。 烦恼的人各有各的烦恼。在宝钗看来,最大的烦恼无非就是哥哥不成器,一味和狐朋狗友鬼混,偏偏母亲还盼着他有出息。而傅秋芳的烦恼是哥哥太有出息了,因此在家中说一不二,甚至可以主宰妹妹的命运。 “我好恨……我好恨我不是男儿……”傅秋芳声音微弱的说道,这声音是如此之轻,以至于宝钗以为这是一场错觉。 其实这话探春也经常说。宝钗也知道探春的烦恼。生为女儿家,需要仰仗嫡女之处甚多,偏生她的生身母亲是和王夫人很不对付的赵姨娘,自然是日日惊惧唯恐巴结得不到位了。可叹她生性喜阔朗,本该是何等大气之人,却因了庶女这个身份,每日里小心翼翼。若是她和贾环倒个个,天下之大,俱可去得,岂不美哉? 只是那时宝钗却不好顺着探春的话说下去。她毕竟是王夫人的外甥女,若是顺着探春说,岂不是有指责自己姨母之嫌?故而探春说的时候如果宝钗在场,就会笑着打岔,说她尽想着些不可能的事情做什么。 然而此刻,看着傅秋芳哭得这么伤心,宝钗也忍不住想,若是她是男儿,该有多好。她不必再为哥哥的不成器着急上火,直接可以一肩担起薛家家业……只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逝,她太清醒,不会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浪费太多心力。 其实傅秋芳并没有哭太久。她只不过是受到的嘲讽太多了,这般哭过一场,渐渐的也就看开了。宝钗跟她一前一后回到席间时,她已经重新成为那个大方得体的闺秀,笑容清浅,不卑不亢。 当天回到家中,薛姨妈借着傅秋芳的事情旧话重提,向宝钗道:“姑娘家年纪大了,若再不嫁人就不好看了。你映华姐姐已经定了亲,若你明年宫选落选的话,也就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了。难得你二姨母看得起你,愿意把你跟宝玉凑成一对,你还嫌弃宝玉每日里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你也不想想看,似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算一个两个都不事生产,哪里就吃穷他们了?再者,昨日你姨夫试宝玉才情,任谁见了不喝一声彩?这样的人物,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宝钗哭笑不得:“天底下哪里母亲盼着自家女儿落选的?元春姐姐如今在宫里是娘娘,你倒是求求二姨母,让她在跟前说句话才好。” 当朝的规矩,官宦小姐自十三岁起,就可参选公主侍读。宝钗论虚岁,过了年就堪堪十五岁了,正是当选之年。况且如今元春正得盛宠,算来算去,只要她说上几句话,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因心中抱着这个念头,宝钗更是发了愤去准备,除琴棋书画、女红等外,她又把四书五经寻了出来,重新翻阅了好几遍。 这日年关将近,宝钗就邀黛玉来家中,将一年到头绸缎庄和布店的红利指给她看。因黛玉年头上送了两千两银子入伙,宝钗得以趁机扩张,又在乡下建了一个工坊,专门请附近村子上的人到工坊里纺纱织布。这样一来,成本倒比从别家商行里购进要低廉不少,渐渐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布匹供应商。一来二去,一年总共赚了三千两银子,按份额分与黛玉八百两银子零花。 八百两银子虽然抵得上许多京官一年的俸禄,但黛玉一向清高,怎愿意跟银钱打交道。因而只是拿起账本来随便翻两下,就掷在一旁。 宝钗却想着自己极有可能入宫,明知道黛玉不耐烦,也一直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些生意经营上头的事情,又将陈义家的和莺儿娘指给黛玉看,言说日后红利只管问他们要即可。 黛玉突然间冷笑起来,道:“难道我只是为了这几百两银子的红利?人皆说你做事滴水不漏,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说罢竟拂袖而去。 宝钗一片好心反被如此冷嘲,顿觉莫名其妙,暗道:我又不是那贾宝玉,怎猜得透她九曲回肠般的心思,况且也学不来那做小伏低、百般央告的嘴脸。 眼看宫选之日将近,她诸事繁忙,哪里有心思再理会这些小儿女之间的口角,又是忙着嘱咐香菱,又是赶着向刘姥姥托孤,又帮着母亲打点分送各家的礼物,忙的不可开交。 腊月里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宝钗就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顺利通过了初选。据王子腾那边打探的结果,宫中的几位管事公公都对宝钗很满意,欲重点推荐给诸位公主。这期间自然有大把的银钱撒将出去,这是宫廷内外心照不宣的规矩罢了。据一位公公拍胸脯打包票说,宝钗入选之事是板上钉钉了,又转而恭维王子腾说假以时日,令亲府上又要出一位娘娘了。 复选之日,各宫娘娘、公主悉数到场,考察参选诸女的德容言功。待到展示才艺之时,宝钗依照先前那金锁中声音的提议,一曲琴音引得四方赞叹。临退下前她偷眼看元春娘娘的脸色,只见元春娘娘粉面含笑,似乎在对着她微微颌首。 复选的最终结果,却要等到元月过后方能昭告天下。想来真心实意想要入选的各家必然会趁着这个元月展开最终角逐。宝钗却不那么担忧。她相信舅舅王子腾的影响力,也相信宫中的元春娘娘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也许是长久以来一根弦绷得太紧,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到了静等结果的时候,宝钗反而清净不下来。她的那种病又发作了,于是接连十几天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什么人也没见,一直等到过年的时候,才慢慢的好了起来。而元月里刚好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省亲别院已经建成,元春娘娘将于元宵佳节归宁省亲。 第78章 谁想事情的发展全然不如宝钗预想。 其实元日的时候还好。王夫人进宫去恭贺元春娘娘寿辰,返家时候宝钗来上房打听消息,王夫人还满面笑容说身边又有一个女孩子要进宫了,还说要她凡是多问娘娘,又叹息说自家宝玉没福。 元宵节那日元春归宁,也丝毫没有异状。那日阖家悲喜交加自不必说,宝钗还和姐妹们一起写了应制诗歌功颂德,元春娘娘看过诗后赞不绝口,认为她和黛玉的诗最为出众。其后黛玉大展诗才,代贾宝玉做“杏帘在望”一诗,宝钗却仍然谨守本分,留意娘娘喜好厌恶,还提议贾宝玉将“怡红快绿”一诗中的“绿玉”改为“绿蜡”。 元月即过,宝钗一面帮助母亲操持家务,一面和诸姐妹处在一道,珍惜离别前的最后时光。因了王夫人和元春那边的暗示,她颇为笃定,已经向香菱、茜雪等人将诸事交割明白,侯着圣旨宣她进宫。然而盼星星,盼月亮,最后只得到了落选的消息。 宝钗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据金锁里那个声音提示,她前世是因为哥哥打死了人,才意外落选的,所以宝钗从一开始就救下了冯渊;据金锁里那个声音又说,香菱若嫁给薛蟠为妾,早晚受虐待而死,薛家早晚家宅不宁,所以宝钗甘冒奇险,设法送走了香菱,又助其生计;金锁里那个声音又说,宫中演示才艺时候,以弹琴为最佳,她也深以为然,于是这般照做了。 宝钗自幼不凡,生得肌骨莹润,又得父亲看重,教她读书识字,又特地聘请孙嬷嬷为教养嬷嬷,学习礼仪。她举止娴雅,才学较寻常男儿还高许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针黹家计样样拿手。寻常家里说起她,常说她这样的做皇帝的妃子只怕也使得的,宝钗虽无此狂妄之心,却也以为,选为公主君主入学陪侍之职,大有指望。 不想做了这许多努力,到头来竟全然被人看了笑话! 她一向修身养性,不轻易动怒,此时却再也捱不住,将自己房门紧闭,再不过问世事,再不见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王夫人也曾来劝慰她说,“何况此事虽则看来是一件坏事,谁知是不是老天爷想成全你和宝玉的婚事呢?”宝钗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默然不语。 “其实那个劳什子入学陪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薛姨妈私下无人时候向宝钗说道,“你元春姐姐倒是从这上头选上去的。是,她运道好,熬了这么七八年,成了贤德妃娘娘。可那又能怎么样?贾家为了接她回来省亲,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银子?单建大观园的那注钱不算,递给宫女太监的银封又有多少注?你父亲当年只看到女孩家入宫的光彩,却不想想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女孩家在里面要吃多少苦?何况咱们家虽然富,也不能把大把银子扔在这上头啊。” 薛姨妈如此说,宝钗觉得甚是有理,但总觉得心中郁结难消,非三言两语能交割明白。 “当年承蒙你父亲看得起,聘我当你的教养嬷嬷。但我心中其实一直有句话未曾说出口,但凡真心疼爱女儿的,哪里舍得女儿去那种地方受罪。如今倒是了却一桩心事。”孙嬷嬷也特地过来寻她,如是说道。 宝钗一向最容不得别人说她父亲不好。在她心目中,母亲自是最疼她哥哥薛蟠的,不管哥哥做错什么都不分青红皂白护着,父亲却是更疼她一些,手把手教她识字,又教她生意经,简直是把她当做半个男孩来养了。她和孙嬷嬷有师徒之谊,孙嬷嬷的话,她不好明面上反驳,但听了心中却越发觉得烦躁,只是嘴角干笑两声,其实全然没放到心里去。 林黛玉、贾宝玉、三春姐妹知道她心中不自在,都不敢来看她,怕触动她的伤心事,只是打发丫鬟过来问好。宝钗每日坐在自己屋里,木木的听着莺儿和茜雪说紫鹃如何如何说,袭人如何如何说,翠缕又如何如何说,耳朵边便如同有几千只鸭子在叫嚷一般,心烦意乱,全然听不进去。 值得惊异的是,连她平素颇看不上眼的贾环都巴巴遣了身边的小丫头过来问好。莺儿心中诧异,从旁慢慢套话,才知道这并不是赵姨娘的主张,而是贾环自己的主意,不免大为惊诧,嘀咕着怎么这平日行事不遭人待见的环三爷也突然懂礼数起来。 其后贾环时常来薛家走动,宝钗整个人懒懒的,哪里有心思应酬,直到过了二月,才重新振作起来,渐渐有了往日的样子 然而宝钗内心还是对落选之事不能释怀,私下里常常纠结落选的原因。直至有次和诸姐妹们玩耍时候,见探春笑着说道:“我们几个姐妹其实有趣。因大姐姐是大年初一初生的,芳号元春,我们三个才这般迎、探、惜的排下来。别人或以为用春红香等字,太落流俗,却不知道我们家这里头有个典故。” 黛玉就在一旁闲闲说道:“谁说不是呢。竟是雅的很。别说这个,单你们丫鬟的名字,也是这般排下来的呢。二姐姐最善棋道,丫鬟便叫司棋;三妹妹一手书法最好,丫鬟就叫侍书;四妹妹是会画画的,丫鬟唤作知画。原先琴棋书画四字早已被前人用滥,偏你们家在前头赘了一个虚字,却是有几分趣味了。” 宝钗从旁听着,早呆住了,细细咀嚼这里头的意思,突然脸色大变,问道:“听闻娘娘有个带进宫里头的丫鬟,莫非是和司棋她们一起排行的?” 探春不解其意,笑着说道:“正是呢。那丫鬟名叫抱琴,可不正应了景。大姐姐那手琴技,原是无人能敌的。可不得旁边有个丫鬟抱琴么。” 宝钗便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 元妃娘娘弹得一手好琴。她却在复选之时也选择弹琴,实在是大大的谬误了。她的琴技也授自名师,操练经年,自信纵使在琴技大家面前,也不至于有污尊耳,贻笑大方。但她的琴技越是没有疏漏,越是显得和元妃娘娘争持。娘娘可以容忍亲戚家的女孩当公主郡主的入学侍读,却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入学侍读的琴技和自己不相上下。 “为什么?为什么?”宝钗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弹琴起先是金锁中的那声音提议的。她对那声音一向颇为真心,虽明知道她一心为别人,仍然由着她各种利用。想不到,她的真心竟然换来这种下场!那声音颇有灵异之处,定然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教她在复选时候弹琴,好顺顺利利的被刷下来。好毒辣的计策!好狠毒的心肠! “为什么?你若不说,我就将这金锁送到工匠铺子融了去,让你再无寄身之地!”宝钗气急,逼问道。 那声音却很是理直气壮:“当然是为了香菱。” 香菱?宝钗一下子愣住。香菱不是好好的吗?已经被她安置妥当。 “妥当?”那声音开始尖叫道,“一个十几岁的未嫁姑娘,和一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刘姥姥住在一道,开着一间小外食铺,一个月赚几两银子,就是你认为的妥当?她的终身大事呢?她的夫婿呢?若她觅不到良人该怎么办?若是她不能一举得男,在婆家受人欺负,又能怎么办?你若甩手进宫去了,没有十几年出不得宫,谁来管她?” 宝钗一颗心如堕冰窟。她真心疼爱香菱这姑娘,因此权衡之下,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但是真心疼爱,并不意味着,香菱从此就是她薛宝钗的责任了。若要依了金锁中那声音所说,她简直要比香菱的父母还要操心得多了。她虽然自恃有才干,却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没有对另外一个十几岁大的女孩子负责一辈子、保证其衣食无忧、家庭和睦、子孙孝顺的勇气。 “原来你竟然是赖上我了……”宝钗慢慢说道,眼睛里就有些冷意。 那声音却气壮得很:“我从前欠香菱的,我要还债,所以要为她事事操心;你们薛家从前也欠香菱的,你不还债,谁来还债?” “一派胡言!”宝钗道,突然从颈中取下金锁,就要命莺儿送到外面铺子里融了去。 这一番举动吓得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惊呆了。那金锁是游方和尚特地交待铸造,多年来薛姨妈深信不疑,如今见宝钗一意命人融了去,吓得厉害,直以为宝钗中邪了。 王夫人因宫选之事,自知自家做得不地道,心中有些发虚,赶着安慰道:“你莫要怪你大姐姐,她也是为你和宝玉好。何况这本来是我的意思。那宫里头又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外头体面里子苦罢了。宝玉的性情模样你是知道的,我又是个和气人,两家亲上加亲,你看着宝玉让他上进,这又有什么不好? 第79章 宝钗愣了一愣。她原先以为落选是她冲撞了元春娘娘的缘故,可听王夫人这番话里的意思,难道不单如此? 那个声音从来见宝钗和颜悦色,从未料到她发起脾气来竟是如此雷厉风行,它甚是担心宝钗真个要将金锁融了,从此再无栖身之地,到底知道害怕了,语气也缓和起来,不住地向宝钗央告。 此时因薛姨妈不由分说重将金锁戴在宝钗颈间,它趁机进言道:“现在你知道了?你命中注定是进不了宫的。我纵有害你之心,可若非你那表姊娘娘和姨母大人有私心,又何至于此?” 原来全天底下的人都不愿意她中选进宫。原来她期盼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的事情竟然是笑话一场。想起从小到大为了宫选之事的努力,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处处筹谋,只觉得自己可笑之至。 宝钗面色惨白,心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待王夫人走后,薛姨妈又回头来看她,命莺儿、茜雪等人出去,又把门窗掩好,确信无人窥听,这才拉起宝钗的手,滴泪道:“乖女,委屈你了!你也莫要怪你二姨母,这其实也是我的意思。你哥哥长到这般年纪,还是这副样子,只怕是不能好了,非得你有出息,嫁到好人家里,他好得一个好妹丈,拉扯他一把才是。若你进宫当了什么入学陪侍,面子上是荣耀了,可咱们来往的这些人家,哪家肯为了这个,就高看你哥哥一眼的?若是你嫁到国公府,就不一样了。宝玉现如今是老太太最受宠的嫡孙,连你琏二哥、李嫂子家的贾兰还要往后排哩。” 原来说到底,自家母亲养了个女儿,日日盘算的是不但要凭了这个女儿光耀门楣,还得提携兄长,但可曾为自己想想?更何况,那宝玉当真是良配?不说他小小年纪就和秦钟等人一起厮混,也不说他身边莺莺燕燕,整日里跟丫鬟们一起调笑,没个正经,也不说他向来听不进自己的劝谏,和林黛玉亲密无间,更有青梅竹马的意味。单说说薛姨妈对未来女婿的指望——那宝玉是否有能力提携别人? “母亲难道不知道,虽则大老爷不受老太太待见,但论理琏二哥才算是长房长孙,这府里的爵位,仍是要落到他头上的。二房再得老太太欢心,早晚是要分房出去的。再者即便是老太太行动处处护着宝兄弟,毕竟她年事已高,又能护得几天?单论前程而言,只怕李嫂子房里的兰儿要比宝兄弟有出息得多呢。”宝钗定了定神,试图说服母亲。 薛姨妈摇头道:“话虽这样说不假,但难道你要嫁你琏二哥?早被那凤辣子给打出门去了。兰儿又太小,你们隔着一辈,况且你李嫂子说不定另有心思。宝玉则不同,是你二姨母看中你的,并非咱们赶着上,岂不便宜?” 宝钗知道,王夫人如此急着做成这门亲事,只怕原因有二:一是指着宝钗劝谏宝玉上进,二是怕老太太先下手为强,把林黛玉指给贾宝玉。后面一个原因牵扯到黛玉,她不好意思往深里说,便只说前面一个原因:“二姨母是盼着我能规劝宝兄弟。可是这几年母亲你也看在眼里,他几时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好几次落得我脸上好没意思。此间更无外人,我索性跟母亲说句实话。在我看来,夫妻之间纵不能心有灵犀,亦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今若硬要把我和宝兄弟凑到一块儿,只怕是好事也会变坏事了!” 宝钗这话说得极重,薛姨妈听了难免心中不安,脸上变色,却强笑着说道:“你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现如今你还算好的,你们姨表姐弟时常相见,从小看到大,彼此性情都是知道的。若是换了旁人家,最多不过人家相看你几眼,而后一块红盖头遮了去,成了亲才知道相公眉毛眼睛长的什么样。这日子不也过来了?” “况且,”薛姨妈顿了一顿,神情严肃的说道,“如今你的嫁妆悉数在贾家,不嫁到他们家,难道还等着外边聘了去不成?到时候却哪里给你寻嫁妆?” 宝钗闻言,大吃一惊。她的嫁妆是父亲在世时候已经定了下来的,因父亲疼爱她,足足有小几十万两之多。纵使后来生意日益消耗,往少里折算也应该有十几万两。这其间有的是铺面,有的是金银首饰、古董器皿,压根没多少现银。是,她知道贾家为了盖省亲别院,花了不少钱,可是再怎么花销,也花不到铺面和古董器皿头上吧? 薛姨妈见宝钗愣住,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赶着解释道:“那时你一门心思想着宫选,故而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去年造园子的时候,东府里蓉哥儿负责打造金银器皿,往咱们家借了好几个熟手帮衬着。那时你哥哥也常去,见蓉哥儿发愁着怕金银器皿不够摆设,你哥哥也是好心,就回来跟我商量,从你嫁妆里头借了些合用的。再者金银诸物毕竟是有价钱的东西,赶着打造也不算难事,可那古董陈设却是难办。你哥哥就张罗着从家里挑出些古董,一起拿了去。” 薛姨妈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到了此时,宝钗已经全明白了过来,哥哥薛蟠是个脸皮软好面子的人,薛家又一向习惯拿权势压人的,贾蓉话里头既然露出为难的意思,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好让别人暗地笑话薛大少平日里装腔作势,真事到临头了却又拿不出真金白银来。回来和薛姨妈这么一商议,以薛姨妈爱惜儿子的心情,暂时拿着嫁妆顶数,就可以理解了。 想到这里宝钗叹了口气道:“还好都只是借用。想来到时候讨还,也非难事。” 薛姨妈苦笑道:“哪里这么简单。前几日听你二姨母说,娘娘有意让你们姐妹一起入住园子里,这各处的摆设自然还得摆着,不然,竟成什么了?何况,除此之外,那些铺子……” 宝钗闻言惊疑不定:“那些铺子怎么了?难道贾家还要借用铺子不成?” 薛姨妈就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只是前些时候冯大爷说如今生意不好做,劝你哥哥见好就收,且收了手去。因而将各地的铺子变卖的变卖,转让的转让,全都折了现银。也不知道是怎么花的,这七七八八竟全都没了。” 宝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她哥哥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任谁都知道商者利润最丰,常可获几倍甚至数十倍之利,故她父亲在世时,广招人手,着意扩大经营,薛家才能有百万之富。谁料想到了薛蟠这辈,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一只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轻而易举贱卖送人了,败家如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薛姨妈却仍然一心护着儿子:“这原也不能怪你哥哥。前几个月你二姨母也曾寻我说话,说那园子虽然竣工,皇宫上下需要打点之处甚多,我因念着你一心宫选,尚需借助你二姨母家的力量,怎好拒绝?况且你二姨母说你林妹妹也出了好几万两银子,咱们家怎能落在后头?就这么一来二去,把钱花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天公作美,到了这番境地。事已至此,你和宝玉便是天作之合。你二姨母尚不嫌你,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若是不嫁贾家,你嫁给谁家去?拿不出嫁妆来,难道那婆家还能恭恭敬敬待你不成?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好好想想吧。”薛姨妈深深叹了一口气,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其后的几天时间里,宝钗闭门不出,默默无语,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努力消化着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消息。 这几日她自然没心思去戴那金锁,命人将它收在一边,远远的放着,眼不见心不烦。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每日都在做梦,梦里昏昏沉沉,仿佛经历了一生一般。最终她清醒了过来。她记起来了,她什么事情都记起来了。 第80章 宝钗在梦中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同在天上飞,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亭台楼阁,到一处院落里停下。 宝钗在心里诧异道:“好生奇怪,这处院落怎么眼熟至此?难道除了我家,别人家里也是这般布置的。” 突然就听到房中一个中年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宝钗,你是个好孩子。事到如今,总得认命才是。若不嫁给宝玉,你那嫁妆银就算白瞎了……” 宝钗正欲回答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那中年妇人只管坐在床头,向着卧床不起的一个少女说话。 宝钗就凝神仔细看那中年妇人的样子,单看背影只觉得甚像母亲薛姨妈,待转到她身前才发现,那妇人满面青煞,眼珠幽蓝,正张着血盆大口往床上那个少女啖去。 宝钗身上发冷,想叫又叫不出来,突然见床上那少女忽地坐起,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难道我薛宝钗就只有这副嫁妆拿得出手吗?我不信满京城里没有一个识货的。” 中年妇人被她这么一吓,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就仿佛那青煞的面孔幽蓝的眼珠子只是一场错觉。 宝钗忙抬头看那少女长相,只见那少女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活脱脱是一副染了重病的模样,项间戴着一把金锁,沉甸甸的压着她,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宝钗心中奇怪,暗想:难道你也叫薛宝钗?倒是一副好志气,只是病成这个模样,还嫁人作甚,自己开间铺子,和姐妹们说说笑笑,岂不美哉? 忽地场景变幻,那个面黄肌瘦的薛宝钗已经站起身来,正在和中年妇人说话。 中年妇人道:“老太太特捐资二十两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有什么发愁的?林妹妹尚没有这般呢。” 那个病弱版的薛宝钗就冷笑着说道:“妈难道猜不出老太太的心意。她拿这二十两银子出来,无非是想提醒咱们家,我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说亲嫁人的时候了。这是催着我嫁人赶咱们家走呢。咱们还是知趣点好,省得惹他们嫌弃。” 中年妇人迟疑着说:“嫁妆都送到他们家里了,如何赶咱们走?我回头跟你二姨母说道说道。” 中年妇人出去了半晌,回头说道:“你二姨母说,凡事有娘娘做主,咱们不必惊慌。你可知道贾家有个替身张道士,曾被先皇封作大幻仙人的,由他来做媒,想来老太太不想应承也得应承了。等到端阳节前,必有分晓。” 端午将至,宝钗心情烦躁,薛蟠却在兴头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四色礼,因颇有些灵异之处,就邀请宝玉来家中吃。宝钗毕竟按捺不住,跑到怡红院中向宝玉说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她眼睛却只往怡红院里摆设的古董打量,见件件皆是自己嫁妆中物,不免心灰意冷,悲从中来,勉强摇头笑着说:“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命小福薄,连嫁妆都被贾家偏走了。 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 宝钗本不欲去的,贾母装作一脸没事人似的,再三约了她去,又请了薛姨妈。 宝钗臊得不行,听那张道士笑眯眯说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模样也好。小道想着宝哥儿也该寻亲事了,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却笑着说道:“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无论是瘦弱版的薛宝钗还是在梦中游荡的薛宝钗,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脸色就不大好。她们都很清楚贾母这话里头的意思:宝玉年纪尚小,又是哥儿,自是等得,宝钗却不能这般无休止的等下去,否则,岂不是成了傅秋芳? “他们好狠的心肠!”左右无人时候,宝钗崩溃似的大哭,“贾家盖园子用来我们家的钱,现如今那古董还在怡红院的房子里摆着,二姨母只管说让我嫁给宝兄弟,这嫁妆就算是提前给了,娘娘不让我进宫去,可到头来,人老太太根本不允我进门?难道我薛宝钗就这么贱,哭着喊着求着非要带着大把银子嫁他不成?” 看戏之时,贾宝玉只往宝钗身前赔笑,搭讪着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姐姐堪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宝钗心中一酸,暗道:哪里是什么杨妃,分明是苦命的上阳人啊!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若非你姐姐贾妃从中作梗,不叫我入宫,如今我又怎会落到这上下皆不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也亏得你好意思调笑! 当下大怒道:“我倒是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于是趁机大闹一场,因黛玉乘势取笑,就连带她一起讽刺了一顿。 时下贾母、凤姐等人俱在一旁。以贾母之位高权重,也自知理亏,不好在此时发声,以凤姐之精明,也只得装傻揭过此节。 宝钗继续昏昏沉沉,如在梦境。突然又依稀来到贾母房中,见她正在向王夫人训话,王夫人低着头,一言不发。贾母道:“薛家的钱,我们用了他们多少,还给他们便是,不耽误宝丫头出嫁。倘若说因用了薛家的钱,就要娶他家的女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再有一样,难道林丫头家的钱咱们不曾动用?若是依了我说,烦两家不如烦一家,更何况林丫头和宝玉从小就在一处长大,彼此性情也合得来。” 王夫人恭声道:“宫里娘娘下了懿旨,说大观园闲置着未免浪费,叫宝玉和宝丫头、林丫头一道进去住呢。” 贾母冷笑道:“这又有什么,正是娘娘的一番体恤之心,只管教他们搬了去住。宝玉是我自小看大了的孩子,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又过了几日,果然见贾琏出面,嘻嘻哈哈的和薛蟠一起吃了顿饭,也不知道是挪用哪一处的钱,将几万两银子尽数还了。宝钗就留心看那瘦弱般薛宝钗的反应,只见那宝钗喃喃自语道:“银子又能值几个钱,咱们家里的那些古董几时才还过来?罢了,我自有道理。”又吩咐莺儿道:“你们将屋子里的古玩陈设都收起来吧,咱们搬到蘅芜院时,一样也不许带。” 果然就到了贾母带着刘姥姥,赏玩大观园的时候。贾母待进了蘅芜院,才见屋子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处处皆十分朴素。 贾母只觉得被个小丫头反将了一军,一着不慎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脸上被打得生疼。 但她是年老成精的人,面上丝毫不动怒,只是笑着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但倘若来个亲戚,看着到底不像,何况年轻的姑娘们房里素净成这样,岂不忌讳。她尚且如此,倒叫我们老婆子如何?越发该住马圈里去了。”好说歹说,送了几样体己,打发了事。 嫁妆既然已经追回了一小半,眼看剩下的是再要不回来了,宝钗也就不再纠缠,遂和薛姨妈商议着相看人家。贾母听说后十分欢喜,但婚姻大事岂是一时半会能挑定的?贾母就又有几分放心不下。 恰逢宝钗之堂妹薛宝琴进京,贾母明里知道宝琴是许了人家的,却待她十分亲热,又是逼着王夫人认干女儿,又是跟薛姨妈打探。 阖府人都以为贾母是有意把宝琴和宝玉凑对了,连薛姨妈都做如是想,偏宝钗摇头道:“妈请细想,若是真个有意凑对,何苦逼着二姨母认琴儿做干娘?这世上哪里有干女儿和亲生儿子成亲的道理?” 薛姨妈一下子愣住了。宝钗就冷笑道:“这还是提防咱们母女俩呢。意思说并不是一心想要把颦儿和宝兄弟凑成对,只是先前没看上我。如今琴儿来了,这不就赶着疼上了?只怕我没许人家之前,总要被她这么零零碎碎敲打着。倒要想个法子,让她明白咱们的意思才好。” 薛姨妈发愁道:“这门亲事做不成,实在可惜。只是若你要请了官媒相看,说自能嫁得良人,好提携你哥哥,这自是好事,我也不拦你。只有一样,要如何才能让她明白咱们的意思?” 宝钗笑道:“二姨母那边总嫌弃颦儿多病,说只怕不好生养。不如咱们就从此处入手,好生照看颦儿,叫她好好调养,一来堵了二姨母的嘴,凑成一桩良缘,二来也好叫老太太放心。” 于是既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钗送黛玉燕窝之后,又有了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连薛姨妈都加入了爱护黛玉、照看她身子的行列。 宝钗人在梦中,看到这一幕时,仍然觉得十分欣慰,又有些止不住的辛酸,突然间场景再变,潇湘馆之中,宝钗突然被人逼入狭窄的角落,退无可退之时,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是一双泪光点点、似嗔非嗔的眼睛:“既然已经结成金兰契,因何又变卦?我们分明已经是金兰姐妹,你竟忍心将我推给别人?” “只因女儿不易做。稍有不慎便是千夫所指。我不愿你后悔。”宝钗在梦中清清楚楚的说道。 然后她一惊,从梦境之中跌了出来,随即又落进新的梦境。 第81章 什么叫做把她推给别人?木石前盟不是贾母亲口认定、王熙凤极力玉成的天作之合吗?又谈何变卦? 宝钗迷迷糊糊之中,却隐隐约约很清楚答案。她只是拒绝去想。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宝钗恍恍惚惚间忆起,似乎有那么一年,贾母宴客大观园,众人行牙牌酒令,黛玉误说了《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次日蘅芜院中诉衷肠,拉着黛玉说要审问,因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却拉她坐下吃茶,将肺腑之言道出,钗黛遂日益亲密无间。 那一日,两个人厮闹玩笑,黛玉笑着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道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若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耳鬓厮磨之际,越发显得楚楚堪怜; 那一日,黛玉乖乖转过身去,教宝钗替她拢头发,低眉侧首,身上幽香从袖中发起,*蚀骨; 那一日,宝钗探望黛玉的病症,说起她素日所食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细究医理,说起那人参肉桂的药方,又推荐冰糖燕窝粥这等滋阴补气的药膳; 那一日,宝钗与黛玉开解,应承但在这里一日,与她消遣一日,又说虽有个哥哥,却是那般依靠不得,正是同病相怜,何必做“司马牛之叹”? 那天秋花惨黄,冷雨敲窗,黛玉在潇、湘馆中知宝钗夜里不能来,心中怅然,翻检《乐府杂稿》中《秋闺怨》、《别离怨》等词,因心有所感,发于章句,成《代别离》一首,名《秋窗风雨夕》; 那天黛玉拒绝了宝玉问她想吃什么,代为回贾母的好意,却收了宝钗从蘅芜院送来的一大包上等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一向懒于应付人情世故的她还笑着陪送燕窝的老婆子说话,通情达理,又忙着赏酒钱; 那天薛宝琴等人来京,意外竟十分受贾母疼爱看重,史湘云、琥珀等人都半是玩笑半是当真的认定黛玉有些小性,怕她因新人受宠而暗地着恼,惟宝钗笑着澄清说:“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黛玉也如她所说,两人比他人好十倍,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引得宝玉心中闷闷不乐; 那天宝玉生辰,怡红院中群芳开夜宴,众人一道掷骰子擎花签,黛玉抽中“芙蓉”,自饮一杯,宝钗抽中“牡丹”陪饮一杯,两人谈笑宴宴。 …… 也不是没有过猜忌的时候。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之时,贾宝玉奉贾母之命替诸姐妹斟酒,至黛玉时,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叫他替她一气喝尽; 也有过自得的时候。宝玉寿辰之时,宝钗和黛玉在厅上说笑。因袭人捧着小连环洋漆茶盘里只剩了一钟新茶,宝钗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中,定定看着她毫不犹豫笑着饮干,将杯放下,于是,一颗心也仿佛就此安定下来。 黛玉认了宝琴如亲妹妹一般亲热,认了薛姨妈当娘,宝钗也履行承诺“但在一日,与你消遣一日。”可惜,人有聚与散,怎敢奢望永远?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变卦,只是选择退出,抑或那唤作是成全。 那是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之后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是王夫人听了哪个的撺掇,当夜就命王熙凤和王善保家的一并入园,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捡起,黛玉的潇。湘馆、探春的秋爽斋、惜春的暖香坞、李纨的稻香村、迎春的紫菱洲、宝玉的怡红院诸处皆被查抄。宝钗的蘅芜院虽没被波及,却也知道是贾家虑着亲戚家不好看的缘故,因而次日清早就趁机指这个由头,告诉李纨说要搬走。 彼时史湘云原在蘅芜院寄住,宝钗就将湘云托与李纨共住,湘云是个爽快人,自是无异议,就要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探春也说搬走的好,一家子亲骨肉像乌眼鸡似的争斗,到底没意思。 偏黛玉听说宝钗要离开的消息,急急打发雪雁前来寻她,待到至潇湘馆中,诘问一番,宝钗仍以先前同李纨所说之语作答,不过是薛姨妈身上不自在,家里几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床,家里头乱糟糟的没个主心骨,故而要离了大观园,回家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 黛玉冷笑道:“你这话也只好糊弄那没见识的人。只怕连探丫头,也认定了你是为了避嫌急着搬走。却瞒不了我。我且问你,你这一走,可有真心打算回来?” 宝钗被她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睛望着,就有几分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方道:“你放心。等到我母亲病好了,自然还是搬回来的。” “搬回来?”黛玉道,“难道你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了吗?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这次回去,是赶着要准备你哥哥的婚事。听闻你哥哥就快回来了,写信说已经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小姐,叫快些收拾了好去提亲。等到忙完这个,只怕你就忙着自己的喜事了。你哪里还回得来?” 宝钗叹道:“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从何而来?你究竟是听哪个说的?” 黛玉定定望着她道:“你莫要忘了,你房中的蕊官,和我房中的藕官是什么关系?” 宝钗终于无语。 “是。已经在相看人家了。老祖宗和二姨母那里都知情。宝玉和你青梅竹马,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投契,当是你良配。”她如是说道,看似语无伦次,实则大有条理。 然后宝钗就看到,黛玉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不是变卦,只是无奈的成全,成全自己也成全对方,因为所谓情势比人强,因为李纨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因为她不想看到两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子流落街头、孤苦落魄的凄惨,因为黛玉的弱症尚需荣国府月月配药,贾母掌握着她的衣食住行,一举一动,也因为她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哥哥、有个偏爱偏信哥哥的母亲等着她嫁到好人家去提携去反哺。 若是一定要嫁给男子,其实还是宝玉最适合黛玉,不是吗?紫鹃也奉贾母的意思,常在一旁劝说。若非她从中插了一道,只怕黛玉也是愿意的吧。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当时曾经笑话过探春每每提起若是男子如何如何,太过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此时惟有感叹,世间女儿举步维艰,难做至此。 于是还是搬离了大观园。蘅芜院里空荡荡的,“.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终成一句空话,惟能慰藉自己“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怡红院中,满头银发的贾母屏退了众人,轻抚着心肝宝贝凤凰蛋贾宝玉的头,说道:“玉儿,如今好容易宝丫头离了这园子,自去嫁人了。我便做主将林丫头许配给你,可曾遂意?” 宝玉因查抄大观园后种种,染了病症,虽然病得迷糊,仍然咧开嘴笑,一脸喜不自禁:“老祖宗做主,自是再好也没有的。只是……只是……” 贾母眉宇间一丝厉色闪过:“莫非你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宝丫头?唉,都是你娘,她倒也是一心为你好,只可惜眼光实在不怎么样。难道这么多日子,你还没看出来,那宝丫头和你大嫂子是一路货色。这样的媳妇儿,莫说你不喜欢,就算你喜欢的不得了,我也不能应承让这个扫把星进门。幸好她自己也是个知趣的,借着查抄大观园这事,麻利搬走了,倒省去许多是非。不然,我还要跟她算账呢。” 宝玉的目光呆滞了一下:“宝姐姐她……” 贾母痛心疾首道:“宝丫头她只把你当兄弟看待,难道你没看出来?她和林丫头倒是甚好,一心想勾了她去,亏得林丫头机警,才没上了她的当。不然,纵使我再疼林丫头,也不能教她害了你呀。” 宝玉大吃一惊。 龙阳断袖之好,自古就有,文人墨客们以其为风流雅事。就是宝玉自己,也曾跟秦钟、香怜玉爱等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只是这等嗜好若落到女子头上,就是一种罪过了。唱小生的女戏子藕官和唱小旦的菂官借着戏文虚凤假凰好了那么一场,却始终不被人理解,等到菂官夭折了,她于祭日烧纸时,连和她甚要好的芳官都说她不务正业。 宝玉虽然自以为和林黛玉情投意合,非卿不娶,却也每每奢望着能摸一摸宝姐姐的白膀子,又在梦中意淫自己能娶得兼有钗黛两人之美的女子终生相伴。其实从前钗黛二人亲密远胜他人,宝玉也曾经疑惑失落,但仍以绛洞花王自居。 如今竟被贾母一言道破钗黛二人的暧昧,宝玉只觉得心头如被重重一击,暗恨宝钗无情,又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样也好。我原说,各人只得分得各人的眼泪去了。老祖宗千万莫要怪罪林妹妹,她们是……她们是孟光接了梁鸿案,自小孩家口里没遮拦的交情……咳咳!” 原先这段往事宝钗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怡红院里有个袭人和宝钗相交甚厚,悄悄告诉她私下窥见的这一幕。 只是,当袭人说起这段的时候,林妹妹人又在何处呢?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第82章 宝钗是半个月后清醒过来的。 在这半个月里,有许多人来她房中探望,说了许多话,她睁着眼睛听着,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容易捱到来人走了,那些话就如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半,什么也不记得了。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开始做梦。梦醒来的时候,木着一张脸发呆。 莺儿看到自家小姐这样一副形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背地里哭了好几场,茜雪跟宝钗的日子短些,提起宝钗的时候,也忍不住的长吁短叹。倒是宝钗的奶娘张嬷嬷一向体弱多病不管事的,此时却挺身而出一力张罗,日日守在宝钗床头,有的时候喂她吃安神药,有的时候用帕子替她拭泪,反比薛姨妈更尽心尽力些。 终于有一天,趁着宝钗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张嬷嬷冷不丁问道:“你还想迷糊多久?” 宝钗一惊,下意识望向张嬷嬷,见张嬷嬷板着一张脸说:“你病了这半个月,外头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张罗。刘姥姥和香菱她们听说你病了,都急的什么似的,香菱就要不顾一切来看你,被刘姥姥和我拦住了。还有你师父和姚先生她们,也隔三差五的问上一回。你若再不好时,只怕她们都要急了,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是我能遮住的了。” 宝钗心里头原本还有些迷糊,听张嬷嬷这般说,别的事情犹可,突然想起香菱之事是瞒着张嬷嬷的,她如何得知?若是她知道香菱下落,会不会薛姨妈和薛蟠等人也知道了?想到此处,当下吓得不轻,一下子清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望着张嬷嬷,满脸惊疑不定。 张嬷嬷轻轻笑了起来:“傻孩子,我这些年虽然不怎么管事,却也不是聋的瞎的。你向来是个懂规矩的孩子,从不孤身出门,去绸缎庄的时候必定带上我。虽然你手底下的人刻意打马虎眼,不想我见到香菱,但我毕竟不是个傻的,这么多回了,难道这点蹊跷看不出来?自家小心留意上几回,一来二去的也就明白了。” 宝钗暗自懊悔百密一疏,却听得张嬷嬷又说道:“你也不必懊悔。你虽是个滴水不露的,但毕竟也只有一双手,难道就能面面俱到不成?你放心,香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外人知道。我虽没什么本事,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 宝钗望着张嬷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因母亲薛姨妈不待见张嬷嬷的缘故,宝钗和自家奶娘的关系并不能算很亲,只是称得上礼数周全而已。前番几次出门跟香菱见面,为了不失大家小姐的体统,也为了不叫薛姨妈和薛蟠等人起疑心,宝钗一直带着张嬷嬷同去,只是每每到了关键时候,命莺儿娘等人将她支开而已。 因而宝钗万万想不到,张嬷嬷明明发觉自己故弄玄虚,却为了顾全大局一直装傻,竟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处境。要知道此时在薛姨妈心中,香菱的去向仍然成谜。薛蟠近日来忙着寻访美人纳之为妾,看来看去总不如香菱可口可心,说起来每每感叹抱怨。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薛姨妈知道张嬷嬷知情不报,她焉能讨得了好去?她可不是莺儿一家、陈义一家这等在薛家做了几辈子、颇有几分体面的老家人。 “妈妈,我……”宝钗哽咽难言,如是叫着自家的奶娘。 “只是若你总这般模样,她定然要来看你,别人劝也劝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张嬷嬷轻声劝道,随手端过一碗燕窝粥来,“来,喝口粥,如今你可不能病倒。几十口子人都仰仗着你呢。你若倒了,我们怎么办呢?” 这话里固然有些夸大的意味,但仔细想想看,也是颇有道理。张嬷嬷原本就被薛姨妈所忌惮,此番好寻这个由头发作她自不必说,就是莺儿、陈义两家,虽在薛家有些体面,但若这个事情被揪出来,薛姨妈身为当家主母,薛家后宅的掌舵人,事后清算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刘姥姥一家只怕会被重新赶回乡下,孙嬷嬷和姚先生怕也讨不了好,以他们金陵四大家族这种人家迁怒的本事,只怕会连带着问个什么罪名也说不定。香菱呢,香菱就更惨了,薛蟠岂能轻易放过她去,少不得仍然如上辈子一样收了屋里人,由着被他那个厉害老婆夏金桂作践死。 是的。上辈子。接连做了半个月的梦,宝钗终于记起来她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那时候,因贾宝玉把黛玉作的海棠诗题在扇子上,到处招摇的缘故,北静王水溶就对黛玉起了仰慕之心。趁着贾家失势,求娶林黛玉为妾。贾家眼看着能用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换取一门好姻亲,又有什么不肯的,就罔顾宝黛二人已有婚约的事实,背着贾宝玉应承了这门亲事。 因贾母房中有个叫傻大姐的丫鬟,走漏了风声教黛玉提前得知,黛玉走投无路之下,泪尽而亡,质本洁来还洁去,临终前将雪雁、紫鹃、藕官等大观园女儿托付给宝钗照看。 可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数岂能遂人愿?不久后薛家因薛蟠和平安州反贼有染,吃了官司,命悬一线。宝钗自身难保,被薛姨妈当做筹码,送到贾家给宝玉冲喜,借此换得自家宝贝儿子薛蟠的平安。 其后宝钗和宝玉名为夫妻,相敬如宾,有名无实。有诗为证:“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清代富察明义《题红楼梦》) 做了贾府名义上的宝二奶奶,宝钗却仍然没能完成黛玉临终之前的托付:贾家不久后被抄家,不但雪雁、紫鹃、藕官,就连袭人这个被王夫人亲口许诺过的妾室,都留不住,卖的卖,送的送,各自去了。 饥寒交迫之时,宝钗曾孤身回薛家求援,被夏金桂变着法子作践。薛姨妈和薛蟠彼时是早被夏金桂收伏了的,装聋作哑,不置一言。一个寒冷的雪夜,宝钗偶然听见夏金桂撺掇着薛姨妈,要把自己一顶小轿塞到贾雨村府上去做填房,而薛姨妈和薛蟠竟然为能和当朝红人攀亲带故喜不自胜,当下心若死灰,厌倦了这种明明不喜欢男人、却被人送来送去的命运,于是连夜出逃,最终饥寒交迫,昏死在雪地上。 “是啊。几十口子人都仰仗着你呢。我可不能倒。”宝钗喃喃说道,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 “唉。”张嬷嬷叹了口气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吧。总闷在心里头,岂不难受。发散出来,就好了。” 就这样,宝钗伏在张嬷嬷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擦干了眼泪后,她开始唤人进来,梳洗更衣。 总有些人视她如草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只可惜无论她多么爱他们,多么尽心竭力为他们谋划,都换不来一点回应,一点真心;总有些人视她如知己,彼此之间才学相若,一个眼神,就能体会到对方待己的与众不同,只可惜无论她们多么灵魂契合,她多想和她长相厮守,都因为同为女子的身份,注定不能被世俗接受。 不过,这世上还有一些人,她们真心关心着她,信任着她,她至少应该振作起来,试图为她们谋划一点东西。 死过一次的人,更能体会生之不易。死过一次的人,就不想再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宝钗梳洗打扮后,拒绝再戴那沉甸甸的金锁。因病了半个月的缘故,一向丰美的她竟清减了许多,从前的衣服套在身上,就有些宽大。 她先去薛姨妈房中请安,听薛姨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该如何接近贾宝玉、做成金玉良缘、提携薛蟠的话。也许因为灰了心的缘故,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只是在心中冷笑着想:若母亲知道贾家尚在薛家之前败落,是否还会觉得贾宝玉是个好女婿呢? 宝钗又去贾府里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顺带着去三春姐妹那里致谢,感谢她们前些日子几次三番打发人过来问询病情的好意。贾母面上和蔼,实则巴不得薛家人离贾府越远越好,王夫人倒是一脸殷切,期盼着宝钗技高一筹,能技压林黛玉,成为她的二十四孝好媳妇。这些或者深藏不露或者半藏半露的心思,宝钗都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的她,却不那么觉得委屈和无所适从了。 “宝姑娘!宝姑娘!”一个声音从后面渐渐逼近。宝钗回头看时,却见是黛玉从林家带过来的丫鬟雪雁。 说来也奇怪,前世里为她和黛玉牵线搭桥的,一直都是这个雪雁。而紫鹃一向很忌惮她,总是坚定不移的站在贾宝玉一边。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想起从前经历的那些,宝钗觉得,也许还是不要开始的好,一无所知,对于黛玉来说,或许会是一种仁慈。 “宝姑娘!”雪雁的声音却有些喘,“姑娘如今大安了?说来也是巧了,我家姑娘正有事想请姑娘帮忙呢。” “什么事?”宝钗的脚步却未停,只是稍稍放慢了一些,“你跟你们家姑娘说,我铺子那边有点急事,得赶紧过去一趟。若是事情不急的话,我明日再来寻她可好?”她已经决定尽量避开黛玉。黛玉是何等敏感细心的人,岂有看不出她故意回避的道理?前世里是她赶着上的,两人遂成金兰姐妹,却不料酿成悲剧。如今她若刻意回避,也许黛玉反倒会开心许多。 雪雁愣了一愣,毕竟有些孩子气,竟真个这般回去回话了。宝钗疾走两步,就要赶着回家去,猛然间前头一个人影闪出,将她拉到一旁,定睛看时,却是李纨。 四下更无他人,宝钗清清楚楚看到李纨满脸是泪。“求你,让我见见她吧。我只想远远望她一眼。”李纨说。 第83章 宝钗惊讶极了。 其实宝钗一直觉得,她和李纨有许多共通之处。若非前世里她成了贾宝玉名义上的妻子,和李纨做了妯娌,关系从此日益微妙,只怕她们之间的交集还会更多。 前世里宝钗没有助香菱离开薛家,因而也没有见到姚静,更不知道李纨竟和她有关联。 那时宝钗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说,珠大奶奶有那么一点不好的癖好,贾家因此把贾珠的死迁怒到她身上。不过李纨知趣的很,贾珠去后就打发了屋里的几个人,又守着儿子贾兰深居简出,每日里专注于织绩女红,不妆扮,脸上脂粉全无。贾母因顾念着金陵国子监祭酒的面子,又看李纨尚且知趣,明面上还是肯分给她上等的年例,只是除此之外,就别指望了。 因母亲不受待见,二叔宝玉又被宠成全家的命根子,李纨的儿子贾兰从小受到的冷落可想而知。堂堂嫡长孙只能躲在家学角落里和同样是寡妇之子的贾家旁系贾菌作伴,甚至受到的待遇连秦钟都不如。 所以贾家抄家之后,李纨自立门户,凭借从前积攒下来的体己养活贾兰,却全然不顾宝玉房中人的死活。宝钗于走投无路之时也曾上门求告过,但连自家娘家都避之不及,唯恐被占了便宜,更不要说李纨这位曾遭受过贾家冷遇的大奶奶了。故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更不会因为前世的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就对她有什么意见。 宝钗之所以这般惊讶,是因为以她这两辈子对李纨的了解,李纨应该是一个隐忍持重的人,既已不受贾母待见,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何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姚静,什么都顾不得了,就为远远望她一眼? 但是李纨却很是坚持。 “纵使别人不懂,你总该懂得。”她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你和我原本是一样的人,我看得出。你摸着心口想想,倘若你几年都不见林姑娘,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宝钗心中巨震,向着李纨深深看了一眼。若是从前,只怕她还会自欺欺人的以为李纨在胡言乱语,可是前世里经历过的那些纠葛让她更早的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尽管她前世身不由己的嫁了宝玉,做了回有名无实的夫妻,但只是拿宝玉当不懂事的兄弟一般看待,心中所系,惟黛玉一人而已。 只是,李纨又从何得知?难道,她身上也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不,看她这副形容又不像是。难道说,自己自以为深藏不露,李纨这个过来人却早已看得分明? 宝钗心中疑窦丛生,又有些被人叫破了的尴尬,面上却竭力平和自如,向李纨说道:“大嫂子这话是怎么说?我却不懂。实不相瞒,那姚静的住处我也不甚清楚。若是大嫂子执意要见,也要容我事先打听清楚,安排妥当。只是若是被这府里的人得知,想来二姨母定然会嗔我多事,便是老太太那里,只怕也没有好脸色。” 李纨起初听宝钗说不清楚姚静的住处,甚是失落,待到又听宝钗有松动的意思,忙不迭道:“这个你放心。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是由我一人承担。” 事实上,似宝钗这等滴水不漏的人,又深知此中干系,怎会不将诸事安排得妥贴,又怎会在这要紧关头出什么纰漏? 姚静不同于香菱,只要事先筹谋得好,能将贾家人瞒住,纵使在薛家相见也是无妨的。 于是这日趁着薛姨妈陪王夫人去庙里烧香,宝钗便将李纨邀来家中。那边姚静也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只告诉她有要紧事情商议,叫她换了女装前来,好方便说话,姚静就思忖着定然是宝钗回心转意,女儿谷之事有了指望。姚静原先有几分气不过宝钗,还想着争取主动,要宝钗去知味斋说话,想不到宝钗却是半点不肯退,异常强硬,姚静为女儿谷之事心切,只好乖乖换了女装,至薛家而来。 正是初春时间,积雪消融,百花待开。院子里处处可见有嫩绿的草芽从泥土里钻出来,远远望过去皆是淡淡的草色,如笼着一层柔和的光。 姚静这日穿了一身柳黄色的小袄,下头配了条松绿色的裙子,迎着阳光走过来,整个人越发显得生气勃勃,正如同春日里地上肆无忌惮疯长的野草一般,让宝钗看了好生感慨,既惊讶姚静长到二十多岁上头,仍然能这般视规矩于无物,又疑惑何以李纨竟会对这种人念念不忘。 “不过是志大才疏罢了。除了偶尔有些奇思妙想外,全无所长,半点不通庶务,就是她那奇思妙想,若不使个积年在外头行走的老人时时帮衬着,早沦为一场笑话了。孙师父也就罢了,师父她一个人难免孤苦,总要寻一个人作伴,纵然闹出什么笑话来,凭师父的能耐也能镇压着;可珠大嫂子这等身份,既然已为婆家人不喜,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不被捏了把柄去,如今竟如此不管不顾,可怜可叹。”宝钗在心中如是想道,突然又想起:“若是我同珠大嫂子易地而处,外头几年没见的人是颦儿,我又该如何?” 宝钗想到此处,怔了一怔,继而又想:“她哪里配和颦儿相提并论?颦儿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哪里像她这般处处破绽?” 正在胡思乱想时,姚静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宝钗面前,问道:“你这么着急让我过来,莫非是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 宝钗不答,见孙嬷嬷款款走在甬道上,忙含笑过去问好,亲手打起帘子,将两人迎入屋里,这才向姚静说道:“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你休要先胡言乱语,容我稍后讲与你听。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姚静听宝钗说自己是胡言乱语,当下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时候,突然见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一个中年妇人已经站起身来向她走过来,口中还念着:“静儿……”面色凄惶。 姚静吓了一大跳。她见那妇人面色黄白,眼角细纹丛生,头上身上佩饰全无,衣服也穿的寡淡,又是在薛家出现,一心只想着那妇人是宝钗之母薛姨妈,心中倒还惊讶了一下:古人保养就是好,想不到薛姨妈看起来还很年轻嘛! 然而看着那中年妇人一边走一边向她伸手,似乎是要拉扯她的样子,姚静终于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你是什么人?”她瞪着眼睛问道,一副大大咧咧不讲究礼数的样子。其实她好歹来到这世上十年了,并非连礼数都没学会,只是看薛家人不顺眼,故而在她们面前懒得做出这副姿态而已。 李纨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盼星星盼月亮才见到的人竟然视自己如同陌路人一般,她心中本是有愧的,如今被姚静这般问,心中的愧疚、自责、悲伤……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一把抱住姚静就开始呜呜流泪。 姚静只觉得莫名奇妙,又是怕弄湿了新上身的衣裳,又是怕孙嬷嬷看到了误会,一边奋力挣扎一边说:“你这婆子是疯了吗?我与你前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何抓住我不放?成何体统?” “婆子?”李纨呆住了。她和姚静原本是同龄人呀!如今就算她因为抑郁不得志、失于调养的缘故,平白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姚静也不该这般说啊,难道她心中还恨着自己? 宝钗见到这景象,也觉得尴尬,正欲上前解围时,却是孙嬷嬷先发话了。 “这位奶奶一定就是国公府上的大奶奶吧。我是宝钗从前的教养嬷嬷。”孙嬷嬷走过来,到李纨面前行了一个礼。 李纨赶紧回了个礼。“不敢当。”她脸颊有些微红,鼻头也是红通通的,眼角还挂着泪,多多少少有些狼狈。 孙穆却对李纨的狼狈视而不见。她轻轻挽起李纨的手,力道拿捏的恰如其分。她从前毕竟是宫里的宫女,做这些活轻车熟路。 “十年前静儿意外落水,得了一场大病,醒来就把先前的事情全忘了。故而不认得大奶奶。并不是别的缘故,大奶奶千万莫要多心。”孙穆不紧不慢的说道。 李纨细细咀嚼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些迷茫,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原来是孙嬷嬷。我……”李纨终于想起来,宝钗的教养嬷嬷是何方神圣,好歹是进过宫的女官,怪不得这般气度。相比之下,她更显得狼狈。 “咱们不如到那边去说。”孙嬷嬷静静的发话,却很清楚李纨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孙穆自几年前离了薛家后不久,就遇到了姚静。那时候的姚静处处碰壁,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却始终嘴硬不肯屈服,跟孙穆宛如两个世界的人一般。碰巧孙穆当时心情好,又觉得形只影单有些寂寞,就救下了她。 从宫廷里出来的人自然处处小心谨慎。孙穆很快打听清楚姚静的来历: 从前是金陵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家生子,不知怎么的竟然跟李家的一位姑娘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明白的暧昧。后来李家强行介入,好说歹说之下,李纨穿上新嫁娘的衣服远嫁长安,成了国公府里的大奶奶,而姚静则被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其后姚静自是被各种为难,姚家情知主子不待见,于是趁机各种虐.待,巴不得她早些死掉才好,谁知姚静这姑娘却坚韧得很,一直不肯死,在非人的折磨中生生熬着日子。 谁知有一日突然从长安城传回来信,说李纨的姑爷一下子没了,贾家人似有责怪李纨之意,当下李家自是迁怒于姚家,将姚家阖家人尽数逐出。 被主家赶出家门的家生子自是丢人,姚家深感被姚静拖累,姚静的父亲和母亲就想买些□□将她药死了算了。谁知这番打算刚好被姚静听到了,深感被爱人、家人相继背叛的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逃出门外,跑到金陵莫愁湖投水自尽。 第84章 孙穆只管将姚静这些年的遭遇娓娓道来,并不添油加醋,但越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叙说,李纨越觉得难过。 这其中的有些事,是李纨知道的,只是她那时已经自身难保,更多的事情,是李纨所不知道的,如今听起来,只觉得惊心动魄。她一颗心也是千回百转,终于到了后头,又忍不住开始抽泣起来。 孙穆安静的看着李纨抽泣。这一次她并没有再阻止她。 孙穆遇到姚静的时候,是姚静投湖的第二年。听姚家人说,姚静投湖幸得不死,却整个人性情大变,从前何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如今却是到处闯祸,说些不知所谓的话。想弄死她呢,她偏又机警的很,竟然嗅得出毒.药的味道来,令姚家人一时无计可施。姚家人恨不得跟姚静划清楚界限,越远越好,所以当孙穆提出用一笔钱换取姚静自由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五两银子甩掉了这个赔钱货,姚家人庆幸得很。 其实,孙穆也不是不能理解李纨的无奈,毕竟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在许多事上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力。但是理解归理解,想起姚静的遭遇,她还是难免对李纨有些怨言。 “此事之后几年,我和静儿重游莫愁湖,静儿曾向我说,她并不记得从前的事,她的生日其实该从被人从莫愁湖救上来的那日算起。想来大奶奶必然必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静儿她已经把先前的事情忘记了。或者说纵使记得,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又何必说从前如何呢?”孙穆慢条斯理的对李纨说道。 “一别两宽?”李纨细细咀嚼这话里的味道,心中只觉得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她原本以为,她走错了路,如今回到正途上诚心忏悔,依旧可以做国公府里的大奶奶,指着贾兰将来有出息,好挣个凤冠霞帔的诰命,这辈子也就值了。为此她在贾珠死后不惜发落几个本无过错的屋里人,又每日深居简出,整个人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原以为这样可以获得内心的安宁,岂料想,那日宝钗不过轻轻一句问话,她便方寸大乱,原本如古井无波的心境被搅乱,她数月来茶不思,饭不想,连训诫贾兰也没了心思,夜里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感情这回事,有的时候看似有些缘由,但若仔细来说,这所谓的缘由其实并不能站得住脚。但感情来也就来了,如同脱缰的马,决堤的水,全无道理可言,想收拢的时候,已经发现收拢不住了。 “是我的错。”孙穆轻叹一声道,“宝钗和静儿两人之间有些误会,我原本想着或许她能看在静儿是李家出身的面子上,不同静儿一般见识,这才叫她问大奶奶一句,想不到,竟然生出这许多事来。” 孙穆口中如是说,但是她心中是否也是这么想的呢?未必。原先李纨是横在她和姚静两人之间的一根刺,孙穆总觉得姚静口口声声说不认得李纨这个人,过于做作了些,反而令人不安。如今见姚静当面待李纨如同陌路,神情举止绝非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这倒也不是孙穆小气。世间再大度的人,遇到这种事情,也难免会推敲再三。如今见姚静果然已经跟过去了断,欣喜之余,面对李纨的泪水,多少有些恻然。 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选择了一种生活,必然意味着将要挥别另一种生活。孙穆和姚静未来的道路遍布荆棘,如同惊涛骇浪中摇摆不定的小舟,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这种生活必然是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大奶奶所无法承受的了。 “大奶奶也莫要哭了。被别人看见了,倒不好看。”孙穆半是劝慰半是提醒的说道,“听说府上小公子甚是聪明好学?这可是大奶奶的福分啊,我和静儿再怎么羡慕也得不来的。” “你和静儿?”李纨终于悟出了孙穆的弦外之音,她抬起头来,将孙穆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沉默良久,终于勉强展颜笑道,“如是甚好。她那个性子,待人最真,堪配孙姐姐这样的人物。”虽是如此说,声音仍然有些呜咽。 孙穆淡淡一笑。她原本在宫里是服侍人服侍惯了的,当下就替李纨挽起袖子,与她净面梳发,无不妥当,倒叫李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孙穆和李纨说这些私房话的时候,外间宝钗和姚静之间的氛围却不那么和睦。 “珠大嫂子其实也是个苦命人。你又何必故意装作不认识?”宝钗说道,“若是果真心中没什么,淡然处之、以礼相待才是上上策。似你这般决绝,看似干脆利落,只怕心中尚有恨吧?” 她并不清楚姚静和李纨之间的过往,只凭着只言片语猜出一二,至于那些恩怨纠葛,就无从得知了。她见姚静视李纨为陌路人,想起李纨前世里的悲惨遭遇,也忍不住唏嘘。 前世里姚静并没有出现在宝钗面前。一直等到李纨的两个妹妹李玟李琦进京的时候,宝钗才依稀听到那么一句两句风声,说是大奶奶听说自己从前的相好早在十年前就投湖自尽了,因此好一阵悲戚,还因此受了风寒,落了病根。等到李纨的儿子贾兰金榜得中进士之时,李纨其实已经是病入膏肓,得了凤冠霞帔没几日,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 如今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姚静竟然健在,况且又与孙嬷嬷结成金兰姐妹,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想来李纨不至于像前世那样自责。只是这样一来,三人之间的关系反倒复杂纠结起来,令宝钗心中有些担心。 只是姚静却不能理解宝钗的担心。她是自十年前身体的原主于莫愁湖落水之时,借尸还魂来到这个世界的。对她而言,李纨就是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背景人物。她不是当年李纨身边那个玲珑剔透、却私心爱慕自家小姐的侍女,也不是那个为李纨受到李家迁怒吃了数不尽的苦、最后投水而亡的冤魂,所以对李纨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有多恨。她只是真的不想搭理李纨这种人而已。 “要你管?”姚静瞪眼说道,接着开始质疑宝钗,“你大动干戈劳动我与孙姐姐前来,难道只是为了见这些不知所谓的人?” 宝钗摇头。李纨之事,只是恰逢其会而已。眼下宝钗只觉得困境重重,前路艰难,况且除自己外,黛玉、香菱、雪雁、紫鹃、袭人、芳官……前世中那么多的大观园姐妹命运堪怜,尚需拯救,岂有闲暇之心专程为李纨缅怀往事,伤春悲秋?宝钗是一个相当务实的人,她觉得,比起挽回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还是尽快为大观园诸芳寻找一个退路更重要。 “女儿谷之事,我愿助你。但其中待商榷之事颇多,尚需一一推敲斟酌,方成定例。头一件事,女儿谷只可为女儿避难之所,理当不禁诸女婚嫁。”宝钗道。 “不禁婚嫁?”姚静立即怒了,“薛宝钗,你脑子是不是有病?男人哪里有什么好东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谷中的女儿家都想着嫁人,随意进进出出,我们这女儿谷岂不是一场笑话了?”她和孙穆两人皆厌恶男子,自以为看尽世间男子丑恶百态,因此对于不禁诸女婚嫁这条,有着本能的反感。 姚静的反应却也在宝钗意料之中。她叹了口气说道:“世间男子如何,总要见识过世间各色男子方可评判。若一味说世间男子皆是值得托付终身之辈,自然武断,可若一味说世间男子皆不可取,未免也失之偏颇。纵我肯信,女儿谷之中的那些女儿是否深信呢?若她们果真有幸,遇到值得托付的郎君,难道我们竟也要棒打鸳鸯不成?” “值得托付?”姚静很不屑,她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想起金玉之说来,“恐怕是你自己想嫁人了吧?如今你既然已经落选,自然退而求其次想着怎么当宝二奶奶了。我倒是诚心劝你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哪怕费尽心机抢到了,只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空!” 她这番话说得宝钗又羞又气。时下闺阁女子不好直言自己的婚嫁大事,否则就被视为有损闺仪。而姚静这么直白说她想当宝二奶奶,更是犯了此中大忌。 宝钗本不是个好惹的,原本稍一定神就打算想个法子回击过去,但想起姚静说话做事每每出人意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才能令姚静有切肤的体会,感同身受,又想到凡事以和为贵,前世里连自己嫡亲的哥哥薛蟠都说过类似的话,又怎能怨得了别人? 宝钗于是先不跟姚静争执,一咬牙说道:“这个你放心,我断无这种心思。” 姚静自是不信,追问道:“你既然已经落选,又打算嫁哪个?倘若真不是想当宝二奶奶,何必阖家人赖在贾家不走?” 宝钗面上更红。薛家人寄住贾家,原非宝钗所愿。只是一来薛姨妈暮年的寡妇,想跟姐妹住的近些,聊以慰藉,派遣寂寞;二来薛蟠素喜贾家子弟的纨绔习气,正觉如鱼得水,怎忍心就此远离?又有贾家人自贾母而下,各种或真或假的挽留,前世里薛家才一直寄住贾家。 这些个中缘由,宝钗自然不方便讲与姚静这等外人听。更何况宝钗也知道姚静对自己有成见,说了也未必肯信。宝钗当下就不提这事,只忍住气说:“我既已落选,自会考虑将诸事安顿妥贴。不管我嫁哪个,反正不嫁这贾府里的人,你放心。女儿谷之事,既然你有异议,我们尚可从长计议。如今我还要问你一句,师父和香菱皆说你医术通神,此话是真是假?” 第85章 这却是问到了姚静的得意处。 姚静穿越前的那个时空,黑中医都黑得疯魔了,一个个凭着似懂非懂的半吊子所谓科学从头到脚抵制中医。但是姚静却不同,她是中医世家出来的孩子,认穴、把脉那是基本功,金针刺穴是从小拿着橙子练就的本事,从小药典就背得滚瓜烂熟,又本着兼容并蓄的原则学习了西方医学里的许多理论。 古代医者多半敝帚自珍,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活也喜欢传儿不传女这样的口口相传,生怕被他人学了去,自己丢了饭碗,哪里像姚静所处的那个时空那般自由开放,许多现成的知识,都摆在那里任君采撷,而好学者所要进行的工作只是去粗存精,去伪存真而已。因此可以说,姚静的医术博采中西之长。托赖信息大爆炸、信息交换加剧的洪流,她比起这个年代许多同样是中医世家出来的医者,在传统中医领域的认识只多不少,更比他们多了许多西医知识。 只是,姚静仍然没能得意太久。 因为宝钗脸上的神色很是凝重:“实不相瞒,我们薛家和长公主殿下并无来往,进言不得。但若你果真医术通神,我倒想了个法子,咱们想办法打通关节,把你医术通神的消息送到宫里去。如今太上皇和皇太后、皇太妃娘娘皆有了春秋,常年要有人照应请脉。你若果真有真材实料,想来讨他们的欢心也并非难事。到了龙颜大悦之时,莫说你想为女儿谷之事求个朝廷的旨意,便是想成为诰命夫人,怕也不是难事。” 姚静起初听宝钗说和长公主殿下进言不得,已是嗔怒。待到听说要靠她的医术进宫去,打通关节,禁不住质疑道:“你先别一口一个咱们。打通关节之事,想来孙姐姐久居宫中,自是轻车熟路;请脉之事靠的是我的本事;你可曾在其中出什么力?” 宝钗道:“这个主意既是我想的,又怎能说我未在其中出力?前些时凭一个黄金丝的主意,你月月可分得知味斋的三成红利,我等都没什么异议。如今你反倒质疑起我来了!何况你放心,我也并不是干说话不办事的人,薛家为宫选之事筹备良久,如今虽然落败,却总有些人脉在,我自会设法借用。再者请人打通关节,难道各处不须用钱?难道这时要用你那每月几两银子的红利不成?纵你愿意,怕这点钱还不入人家眼里呢。” 姚静一时哑口无言,宝钗又道:“不过此事最要紧处却是在你。等闲人家请大夫瞧病,或医得病,或医不得病,都知是天数时运,没什么人好嗔怪的。宫里却贵人多,贵人也多。何况似你这等专程走门路进去医病的,非得要有真材实料,药到病除才好。一个没料理好的话,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故而这法子用与不用,皆由你定夺。” 宝钗静静望着姚静,等她拿主意,姚静反倒踌躇起来。世间再高明的医者,也不敢夸海口说自己能医人百病,何况姚静两世为人,加在一起,服脉医病的回数本就不多。在寻常人面前,她还可一时夸口,称一称医术通神,却实在没把握在至尊面前如此放肆。谁都知道宫里的贵人个个都是金枝玉叶,未必肯讲道理,行动稍有差池,吃亏的就是自己。姚静想了又想,毕竟不敢一口应承下来。 姚静迟迟不敢回答,一抬头见宝钗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不免又有些恼羞成怒,大声道:“你这法子算什么法子?大凡医者,纵华佗复生,扁鹊在世,也未必能夸下海口医好天底下所有的病症,更何况我等?到至尊显贵之家医病,险之又险,当年连扁鹊华佗都在这上头吃过亏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想除掉我?更何况,你说的什么太上皇、皇太后、皇太妃到底有甚么病,难道太医院中的名医竟医不好,偏要等我这种乡野小民来医不成?” 姚静口中所说扁鹊华佗都在这上头吃过亏,指的是扁鹊见蔡桓公和华佗为曹操医病的旧事。扁鹊苦谏蔡桓公不纳,直至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时使人索扁鹊,幸亏扁鹊早知机逃往别国,才躲过一劫;华佗却在为曹操医病时候被曹操怀疑想趁机杀害他,以刺杀之罪将华佗关押拷打致死,华佗一生医术精华《青囊经》从此失传于世。 宝钗听姚静如是质疑,倒不动怒,只是对姚静竟然熟悉这两个典故的事情颇感意外,道:“恕我直言,以我之见你并非天生博闻强记者,只怕也没正经读过多少书,既熟知这两个典故,只怕在岐黄之术上确有几分能耐,并非刻意扯虎皮作大旗。” 姚静没好气说道:“感情你觉得我没文化?”她一时也很是气愤,但转念一想,这个身体的原主不过跟着李纨读了几卷书,虽然识文断字,但毕竟有限,到底不如宝钗、黛玉这帮人动辄吟诗作对的才情。她不好拿她自身如何如何学贯中西来说事,只得暂咬牙忍了一时之气,想等上一等再算总账。 宝钗却不是因为姚静不会吟诗作对,才这般认为的。只因这时候大凡诗礼之家的小姐们都彬彬有礼,规矩礼仪无可挑剔,姚静却是在她面前无礼惯了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从小正经读过书的人,才这般认为。 只是宝钗虽然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却不好直接说出来,见姚静质疑,忙道:“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担心我趁机除掉你,确是多虑了。天底下的事情,素来有几分风险,就有几分富贵。谁都知道金麟化龙之时,凭从龙之功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古往今来押对宝的又能有几人?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谁都知道海上的生意可获利百万,但因海运船只出事故,倾家荡产的也比比皆是。如今想为女儿谷之事求得一纸旨意,却也是古往今来,从来都没有的事情,若不冒些风险,又怎能成事?” 姚静虽然素来和宝钗不对付,却也是听得进道理的人,见宝钗这般说,仔细想想也对,就不好再拿这个大动干戈了,想了一想,冷笑道:“说来说去,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掉脑袋的人就是我一个。若是弄的不好,只怕还要牵连孙姐姐。你倒好,却根本不会伤筋动骨。这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宝钗道:“若你这般说,倒也不能算错。不过你细想想看,女儿谷之事本就是你嚷着要办的,我等不过是被你吵的没办法,只得出钱出力协助你而已。这出了事情,难道你不兜着,还要我们兜着不成?你也莫要埋怨,这朝廷的法度,多的是株连,你落了不是,难道我们就能全然无恙?少不得也要折损许多。更何况,医人的事情,你自是首当其冲,若是这银钱方面出了纰漏,自然是我认赔,难道还叫你和师父自卖自身赔钱不成?” 姚静冷笑一声,道:“你一个隐在幕后的官宦小姐,不过做些绸缎布匹的生意,京城里私下开铺子的夫人小姐多了,也没见她们担着什么天大的干系!” 宝钗叹道:“绸缎布匹的生意,利钱虽比知味斋略好些,却也有限。前些时是靠着朝廷在北边用兵,赚了些钱。可若果真要建什么女儿谷,处处都得用钱,那铺子里的银子,只怕往宫里打点时塞人牙缝都不够,我又怎敢指着绸缎布匹?少不得寻那常出海的人家,凑了份子去。一来二去,获利也厚,只是一旦出事,只怕就血本无归了。” 其实宝钗也不只是为了女儿谷这件事,才想起出海的主意。她自知嫁妆已经被贾家侵吞大半,自家碍于情面,能索回之数少之又少,薛蟠又不善经营,薛家各处生意日渐消耗,想扭转颓势,非得凭空赚一大笔钱才行。她知道时下有几户显贵之家,私下拿了银子凑份子,同人共谋海运之利,早有打算凭借薛家在东南沿海做生意的资本,从中分一杯羹。在他人眼中这自是冒了大险,但她熟知商事,深知此事风险虽大,获利也巨。 姚静觉得宝钗说的似乎颇有道理,一时默然,就听得宝钗又道:“这般算来,你我二人都各承风险。只是你跟宫中贵人打交道,这风险自然大些。故而这事行与不行,到底看你。别的人我倒不知道,只听说那皇太妃娘娘,就是今上的生身母亲,得的是痰症,也就是这一两年得上的。太医院的太医虽多,却都束手无策。若你果真有什么家传秘方,可以保证药到病除的,这自是一条捷径。若果真没把握时,也就算了,咱们回头再慢慢想法子,也不必太过心急。” 痰症变化百出,有风痰、湿痰、燥痰、郁痰、食积之分,在当时确实是顽疾。不过姚静凭了后世的见识,对这痰症之症倒是有几分把握。她本是个喜欢尝试的人,听了宝钗这话就有几分跃跃欲试,只是仍有些疑惑,遂问道:“这可是奇了。宫中皇太妃娘娘是今上的生身母亲,这等奇事我尚且不知,你是如何得知的?还有这痰症,都是从什么地方打探的消息?” 原来姚静自负熟读一本红楼,自以为对其间剧情、人物命运了如指掌,知道宝钗将来会当宝二奶奶,也依稀知道宝钗和宝玉之间似乎有名无实,这才在先前那般数落她。只是这日听宝钗说什么海运,又听她说什么皇太妃和痰症,却皆是自己闻所未闻之事,不由得有些疑惑。 宝钗听她这么问却很是不解,因反问道:“世间事大大小小,足以上万计。各人各天所遇之事各不相同。就是那天上神仙,庙里菩萨,只怕也有打盹的时候呢。你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庙里的菩萨,有不知道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 姚静又想起自己先前对长公主其人也是毫不知情,终于无话可说了。其实她所熟者,也只不过是半本红楼而已,红楼一书固然洋洋洒洒七十多万字,也未必能将那时世人所经之事一一尽数,不过挑几件和贾府有关的几件要紧事写一写罢了。姚静又能知道多少? 第86章 姚静再度默默无言。她原本以为凭借着高超医术、超越这个世界的思维意识以及对红楼原著的熟知,早晚能够叱诧风云。但经宝钗提醒才想起来,这个世界的统治者都是一群唯我独尊、杀个把人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的家伙,而所谓对红楼原著的熟知,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她的思维意识固然先进,但这个世界既没有经历过如西方启蒙运动之类的洗礼,更没有涌现出如新文化运动时期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思潮。她的观念太过先进,反而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故而自穿越以来,处处碰壁,人人喊打,每次都是风光一阵子立即被打回原形,若非遇到一个孙穆,处处呵护,回回设法描补,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此处,姚静依稀竟有些后怕,又想起孙穆,心中既庆幸,又是感激。 宝钗却不知道姚静此时的心事。她见姚静默默无言,只当她对医皇太妃之病并无把握,只得在心中暗叹一声,将此事搁置了。 其实宝钗提议要姚静进宫去为皇太妃医病,除了为女儿谷之事铺路外,也存了一段为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好的心思。 这位皇太妃娘娘和贾家有一段瓜葛,据说皇太妃娘娘当年出身微寒,得以选秀入宫多赖荣国府之力。如今太上皇禅位给当今天子,皇太后也健在,这位娘娘虽然迫于出身未能贵冠后宫,可是凭了生了当今天子的功劳,仍然在天子身旁颇能说的上话,贾家也颇得她照拂。 前世里,皇太妃娘娘因痰症不治殡天后,贾家的内命妇倾巢出动,为其守灵,曾和北静王妃合住一个院落。北静王妃谦逊谨慎,便以贾家和皇太妃娘娘有旧为由,执意不肯住在尊位,将东跨院让与贾家,自己只肯住在西跨院中。 其后贾家一朝失势,贾母病逝而亡,黛玉被逼嫁与北静王为妾,宝钗却承元妃懿旨、贾薛二家合谋和贾宝玉完婚,但尽出百宝却未能挽救家族颓落的命运。 因而宝钗听说姚静医术通神,就动了心思:若姚静果真能医得了皇太妃娘娘的痰症,说不定贾薛两家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呢。 然而进宫医病之事,毕竟要姚静胸有成竹、肯一口应承下来才行。这事是谁也强求不得的。宝钗见姚静不复先前的模样,连那份狂傲和意气风发都收敛住了,自然当她不愿应承,遂不强求,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从长计议便是,此事倒也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 两个人正说话间,就看李纨和孙穆一前一后从里屋出来了,当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李纨刚刚大哭过一场,此时没精打采的,执意告辞,宝钗也不相留,忙送出了院子,再回屋看时,却见孙穆和姚静也离开了,待到问莺儿时,莺儿说孙穆临走时说了,因姚先生知味斋店里有些急事尚未处置,故未及作别。 宝钗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心里明白这定然是姚静的主张。这日她趁薛姨妈不在家中,安排诸事,原拟治席请孙穆和姚静同桌而饮的,预备了许多菜肴,想不到全然排不上用场。 天近晌午,宝钗命莺儿和茜雪将这些菜肴分拣到食盒里,送与张嬷嬷等人享用。莺儿嚷道:“姑娘莫要总顾着别人,倒忘了自己。” 宝钗笑道:“放心。我早亲自挑了几样咱们喜欢吃的菜留下来了,一会子你再去厨房寻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来,咱们姑且关起门来乐一会子。” 莺儿闻言欢呼道:“又有蟹黄酒喝了!她们没口福,倒便宜了咱们。” 宝钗笑而不答。顷刻莺儿果然捧着两坛子女儿红回来,主仆三人打发地下的小丫鬟们各自吃饭去了,自家把门关起来吃饭。 莺儿口口声声欢呼着蟹黄酒,其实此时正值春日,却不是吃螃蟹的时节。宝钗于各人的口味喜好记得分明,留了酒酿清蒸鸭子、野鸡炒芦蒿、油盐炒枸杞芽儿几道菜,倒也是有荤有素。因知道莺儿嗜酒,又吩咐厨房取了糟鹅掌鸭信来给她下酒,自家却只管用火腿鲜笋汤泡了饭吃。 茜雪见了便笑道:“姑娘莫要总吃这个,好歹动几筷子菜,喝两口酒。” 宝钗摇头说道:“不知道怎么的,近来只觉得吃不下饭。倒是这火腿鲜笋汤的味道甚鲜,和着饭吃正好。”其实她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乍经此变,整日里心乱得很,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如一团团寻不到头绪的乱麻横在她心头,如何有吃饭的兴致?就连这火腿鲜笋汤,也不过是勉强喝几口,好不至头晕目眩而已。 茜雪见她这几日不似前番那么浑浑噩噩,还以为她大彻大悟了,岂能体察她这番心事?心中有意劝饮,佯作发愁道:“既是姑娘如此说,我不敢深劝。只是这两坛子上好的女儿红,难道竟要辜负了不成?” 宝钗淡淡笑道:“你放心。莫要忘了咱们的莺儿姑娘最善饮酒,喝上十坛八坛只怕方趁了她心愿哩。” 莺儿急急把口中的酒吞下去,嗔宝钗道:“姑娘就知道拿我们说笑。”三人笑闹一团,宝钗遂觉得心中仿佛轻松了不少似的。 又过了一会子,宝钗饭毕,自去里屋做针线,却嘱咐莺儿茜雪二人不必随侍,且放开手脚吃喝,休要辜负了这美酒佳肴。莺儿茜雪应了。 宝钗一个人在里屋做针线,将一只斑斓蝴蝶绣得栩栩如生,刚绣了大半个蝴蝶翅膀,突然听到外间喧嚣声渐起,过去看时,方知是莺儿和茜雪各自饮了几杯酒,趁着醉意又说起姚静的是非来。 茜雪不胜酒力,才喝了两杯,就有些上头,想起姚静人前人后的种种失礼之处,不屑道:“常听人说大奶奶因一女子误入迷津,我还当是什么神仙妃子呢,结果竟是这般模样!如今并无外人在,我私下里跟你说句良心话,似这样的女子,入我们贾府当粗使丫鬟还不配哩,保管头一日就说她不懂规矩给打出门去,如何能配大奶奶?莫不是被人施了邪术,迷了心窍?” 莺儿隐隐知道姚静和孙嬷嬷交好。她的女红是昔日孙嬷嬷手把手教的,两人也算有师徒的情分。这么一寻思下来,哪怕姚静有千条万条不是,莺儿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说她不好了。不然,难道说孙嬷嬷瞎了眼不成? 想到这里,莺儿就硬着头皮维护姚静,道:“虽是她不懂规矩不懂礼数,可咱们姑娘说了,看在孙嬷嬷份上,不和她一般见识。何况姑娘也说,这个人固然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可那一番心气,却是等闲的女儿家不能及的。当日姑娘说什么来着?匹夫不可夺其志,既有这般志向,又有孙嬷嬷在一旁扶持,到底成什么结果,却还难说的很。倒不能轻易小觑了她去。” 茜雪其实是个直性子的人,平日里拘束惯了,这日里借着些就医,一气都发了出来,因道:“虽是如此说,可好歹是有门槛的。她这般无礼,连这府里老太太房里的傻大姐也比不上,就算再有心气,单这条已经是不可恕了。” 莺儿忙道:“听香菱说,她在旁人面前尚好,行事却也妥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跟咱们姑娘不对盘,这才见了面每每闹别扭。” 茜雪一拍手道:“正是这样才不好。咱们家姑娘何等样人,岂能受了这等委屈去?见了她总要满面堆笑,拿个热脸去贴人家,我替咱们姑娘不值!” 莺儿摇头道:“咱们姑娘心中必然有打算。你也跟了她这许多日子,几时见她吃了亏去?便是咱们家大爷那样的人,一时不慎冲撞了姑娘,过些时日还会想着赔不是哩。” 茜雪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竟看不出来?咱们姑娘为了大爷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亏了?” 宝钗听到此处,生怕她们东扯西扯,说到薛蟠身上,忙笑着从里屋探身出来,扬声道:“喝酒归喝酒,怎么说话声音越发大起来了?这外面的人若是不知道,还以为你们起了争执哩。” 莺儿和茜雪慌忙起身告罪,宝钗先望向茜雪,替她理一理额前的乱发,笑着说:“平日里我见你也是个爽快利落的人,只当你跟莺儿一样善饮,想不到这才几杯,脸上就见□□了。幸亏我嘱咐厨房做了酸汤,你倒是多喝几碗,醒一醒酒方好。” 茜雪低头只管看自己的脚尖,低低应了一声。 宝钗又向莺儿道:“你也是。平日里我看你还好,怎的才几杯酒下肚,就妄议起主人来了?这府里不比金陵老家,背地里说的话能传遍荣宁二府两条街去,我平素叮嘱你谨言慎行,难道都忘了不成?” 妄议主人这个罪名可是不小。茜雪和莺儿都惊出一身冷汗来,就要跪下告罪,宝钗眼疾手快给拉住了,笑着说道:“我刚才是唬你们呢,做不得真。你们平日里是何等样人,难道我竟不知不成?若是那乱嚼是非的,也就不会这般相待了。只有一样,我方才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原本是说姚先生的,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我哥哥头上了,岂不是越扯越远了?” 第87章 莺儿和茜雪对望一眼,都低了头不应声。 宝钗便笑道:“以我从旁观之,这只怕是咱们平常人说话时候常有的毛病。原本是为了这个事过来说话的,说着说着却扯到别的上头。更叫人惋惜的是,因在别的事上想法不一样,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竟为了这个争论起来。争得天昏地暗,生了好一肚子的闷气,到头来,却发现一开始想说的那件事才只起了个头呢。” 莺儿和茜雪不解其意,只是静静听着。宝钗又说道:“然则世上百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想法见识自然各自不同。有时原本也没什么对错可分。可世人非要争个输赢对错出来,吵得不可开交,纵然吵赢了,却把先前的初衷给忘得干干净净。或是为了这点子意气之争,两个朋友心里存了不自在,岂不是因小失大?“ 莺儿和茜雪忙说:“姑娘放心,我们两个心里是知道的,玩笑而已,断然不会往心里去。” 宝钗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为我好。我也看不惯那姚先生说话时候的样子,不过仗了几分小聪明,就把天底下人都当做傻子一般看。可看不惯归看不惯,难道因为这个,就不和她往来不成?这不是做生意的道理。咱们家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多认识个人多条路。若是看不惯一个人就不和她往来的话,路只有越走越窄了。想来她定然也看不惯我,但还不是跑到这里来寻我。可见连姚先生都知道这个道理了。你们两个难道连她都不如?” 茜雪道:“她来寻姑娘,自是因为有姑娘可以出得上力的地方。可求人办事居然这副模样,活该她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宝钗笑笑道:“你们又怎知不是我求她办事呢?” 莺儿大惊道:“她到底有什么能耐,竟得姑娘如此看重?” 宝钗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要做的事,我刚好也想做而已。” 莺儿和茜雪对望一眼,皆有惊容。两人沉默了片刻,莺儿才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先前姑娘不是说那姚先生志大才疏,一派妖言惑众,其实并不能成事吗?” 宝钗道:“是。直到此时,我仍旧觉得她志大才疏。她的想法固然是好的,要为天底下的女儿家寻一个安身之所。只不过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许多艰辛。她凭着夸夸其谈把人都哄了过去,却无力安置妥当,这般顾头不顾尾,纵使一时顺遂,早晚要出大纰漏。不过,近日我病了这么一场,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咱们女孩家在这世间,能靠父兄、靠夫君子孙固然是好福气,但若是真个有一条退路,岂不是更教人心安?我想独木不成林,她一个人毕竟独力难支,就算加上孙嬷嬷也是有限,但若我从旁替她照看照看,果真成事的话,岂不是利人利己?” 这却是宝钗的真心话。自忆起从前的事之后,她便为大观园中诸姐妹的悲惨命运忧心忡忡,只觉得头顶似悬着一柄利剑似的,彻夜难安。 大观园诸姐妹,如颦儿、迎春、探春、惜春等人,或绝世才貌,或温柔无争,或心志高远,或单纯稚嫩,她们本该是温室里最娇艳的花朵,却被风刀霜剑所迫,或泪尽早夭,或嫁人不淑,或和亲异国,或缁衣乞食;再如鸳鸯、司棋、晴雯、袭人等丫鬟,一个个或玲珑剔透、或爽利大方、或心灵手巧、或谨慎稳重,她们本该有各自的坚守,各自的归宿,却被世情所累,或被迫殉葬,或遭侮辱、践踏至死,或被当做一件玩物随意配人…… 还有宝钗自己,迫于无奈嫁给贾宝玉,又接连遭遇母亲和兄长背叛抛弃,最后饥寒交迫至死…… 女儿家若只管一味娴静温柔,不问世事,只管闭起门来相夫教子,打理宅院里那一亩三分地,当真就能现世安稳了吗?纵使博得公婆看重,姑嫂和睦,夫君敬重,又岂能高枕无忧?一朝大厦将倾,女儿家再心灵手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若家宅败落,食不果腹之时,又该何以自处? 若果真女儿谷侥幸建成,这方净土自然就是女儿家的退路。是以宝钗思虑多日,才将孙嬷嬷和姚静请了来,试探其言辞才能,以期再做打算。 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宝钗起先也未料到,和姚静说话竟然是这般艰难。因姚静对宝钗带有成见的缘故,说话时候总要趁机寻宝钗的不是,两人竟未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辩白许久,等到好容易送走了李纨,打算同姚静细细商谈的时候,姚静却已经不告而别了,那女儿谷的事却只是起了个头呢。 莺儿一向惟宝钗马首是瞻,闻此言眼睛睁得甚大,却一时半时说不出话来。此时小丫鬟们叩门进来,送上厨下新做的酸汤,宝钗便住了口不说了,直吩咐两人喝些酸汤醒醒酒,再做打算。 正在这时,陈义家的却来房前问道:“姑娘可在房里?”宝钗心中一紧,知道陈义家的老实巴交的,向来是有事说事的作风,想来定然是家里头或铺子里头有什么要紧事了。忙吩咐她进来回话时,却听她说,是她家小三子使人过来报信,说上次那位长公主殿下又微服跑到外头溜达了,正在绸缎庄里坐着喝茶呢。小三子不敢擅专,特传了讯息回来请宝钗定夺。 宝钗听罢也是一惊,心中突突的直跳。 她自问和这位长公主殿下没什么交情,况且前世里这位长公主殿下虽然一时风光,结局却是惨的狠,被人揭发和甚么天理教的教徒内外勾结,没几天就暴毙而亡了,想来多半是皇家赐死人时候鸠酒或者白绫的做派。 因了这个缘故,宝钗这辈子仍旧想离此人远远的,免得惹上干系。故而姚静几次三番要她走长公主的门路,全被她严词拒绝,不肯留丝毫余地。 只是,按小三子传过来的消息看,莫非这位长公主殿下果然是赏识自己?不然何以几次三番前来?无论赏识也好,或蓄意生事也罢,一个拿捏不当,就会得罪了贵人,为祸不小。 “既是这样,茜雪你在家看门,莺儿你去寻张嬷嬷,要她收拾停当,咱们快些去绸缎庄看看才好。”宝钗想到这里,急忙吩咐道。 一房人正心急火燎的预备着出门,岂料刚走到大门口,忽见林黛玉带着紫鹃从那边甬道上过来了。 宝钗一下子愣住了。 自始建大观园以来,薛家就搬离了梨香院,另选了东北角上一处幽静的院落,较从前倒离姐妹们远了许多,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宝钗去王夫人处或是贾母处寻姐妹们玩耍。更何况黛玉素来体弱,原本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此时却大老远跑过来,着实叫人惊讶。 反倒是黛玉先打招呼,笑着向宝钗道:“哟,我这是来得不巧了。宝姐姐这是往哪边去呀。” 若是平日,有客盈门,宝钗自会放下手中事情,盛情款待贵客。可是此时却是不成。 那位长公主殿下圣眷正宠,想来不是个轻易好打发的主儿,陈三年纪轻轻,做生意尚可,要他出面应对这等贵人,却是难为他了。 因以宝钗恨不得胁下生双翼,瞬间飞至绸缎庄前去解围,便是黛玉亲自前来,却也顾不上了。 自宝钗忆起前世之事,就对黛玉有几分躲闪之心,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淡淡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是那绸缎铺子里出了点要紧事,外面打发人过来说,我少不得赶紧过去一趟。妹妹平日难得来一趟,这却是不凑巧了,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母亲此时却也不在。妹妹走了这么远的路,想来也累了,不若进屋坐一坐,品一品茜雪泡的枫露茶,再吃几块知味斋新出炉的黄金丝,如何?” 黛玉闻言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难道我是为吃这碗枫露茶才来的?是,今日之事确是不凑巧,是没法子。只是前番我命雪雁再三请你过去,你每每应承,至今仍不见踪影,也是不凑巧,没法子的事吗?”说罢不听人言,竟然转身拂袖而去。 紫鹃也在一旁叹息道:“宝姑娘,你莫要怪我们家姑娘小性。我们做丫鬟的,此时却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我们家姑娘前些时候调制了蔷薇硝,不敢一个人享用,特特命了雪雁请宝姑娘过去,想送给宝姑娘一些。想不到宝姑娘你每每应承,总不见过去。她今日好容易身上好了些,就带我一起给宝姑娘送过来。宝姑娘今日却又赶着要出门。纵使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哩,何况我们家姑娘?故而她恼了。宝姑娘想来必是有急事,我们自是不敢耽误了,这只匣子里装的就是蔷薇硝,是我们家姑娘命我带过来的。我们家姑娘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宝姑娘看在蔷薇硝的份上,多多包涵罢。” 宝钗望着紫鹃手中捧着的装蔷薇硝的檀木小匣,默然不语。 紫鹃是贾母送来服侍黛玉的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极力促成宝黛姻缘,因此一直对宝钗诸多敌意。此时她的言语虽有几分咄咄逼人,却有理有据,份量极重。 莺儿在旁听紫鹃如是说,面上有不忿之色。宝钗自家却有些理亏,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亲手接了那檀木小匣,命茜雪收了,向紫鹃道:“替我谢过你们家姑娘。还请转告你们家姑娘:今日之事,是我不是在先,怨不得她有怨气。只是铺子里确是有要紧事,脱身不得,容我来日再去赔罪。茜雪,你好生招待紫鹃!”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张嬷嬷、莺儿等人出去了。茜雪忙着请紫鹃往屋里坐,紫鹃愣了半晌,叹道:“我原先盘算着她们两个必是暗地里偷偷较劲。想不到如今一个总躲起来不肯见人,一个却赶着过来关心,倒把那位小爷丢过墙去了。若是不知道的人,还真个以为她们姐妹情深呢!” 茜雪此时酒意渐醒,笑眯眯的回答:“紫鹃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气得紫鹃恨声骂道:“这小蹄子倒装没事人!我因想着咱们几个打小就在一处长大,彼此投缘要好,才敢在你面前讲这话。想不到你如今倒装模作样起来!罢了,你只管把这话说出去,就说是我说的,有什么不是,我来领!”说罢就走开了。 茜雪笑嘻嘻看着紫鹃远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眉宇之间竟有几分忧色。 第88章 皇宫里出来的人,宝钗前世里见多了。 一个个抱着雁过拔毛的想头,三天两日往贾府门上借银子,要东西。把个管家奶奶王熙凤愁得跟什么似的,任凭她再怎么精明强干,也变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贾家被抄家时,其实早成了个空壳子。堂堂国公府,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半数因子孙不肖挥霍无度,半数却要落到修建大观园以及应付这些人的敲诈勒索上头来。 是以宝钗赶去见长公主殿下时,听她言语间对银钱颇为留意,便时刻存了她极可能开口勒索银钱的念头。 岂料事情全然不如宝钗所料。这位长公主说话间竟是十二分的客气,没住声的夸赞宝钗,又隐隐透出意来,想要一起入伙做生意。 宝钗只觉得啼笑皆非。 原本宝钗之父教导宝钗生意经之时,能够和皇家的人搭上关系,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为此哪怕多费些银钱,处处吃亏也不介意。 只是宝钗前世里亲耳听说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凄惨结局,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免得拖累家人,怎肯和她合伙做生意?因此只是一味装傻,只肯在面上执礼甚恭,教她挑不出什么毛病罢了。 这次长公主随侍的人中却没有上次那个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小侍女,长公主整个人松快了许多,也不似上次那般一味不做声了,倒似健谈许多。 在宝钗的小心奉承之下,长公主只觉得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临到离开之时,方才回味过来,预先想说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哩。 待长公主走后,陈三方捧了账本上前,欲向宝钗细说这些时日的账目,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些日子没来咱们和瑞记了。前些时小的们听说姑娘病了,一个个都急得不行,恨不得替了姑娘病去,又每日里不住的焚香祷告。天可怜见,如今姑娘可大安了。”又道:“这是这几个月的账目,还请姑娘多多指点。” 宝钗遂向莺儿笑着说道:“你听听这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今日茜雪在家里看门,却是可惜了。”两人皆知茜雪和陈家小三彼此有意,因而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两人尚未论及婚嫁,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微微这么一提。 陈三到底是在生意场上历练过的人,倒不忸怩,况且知道以宝钗为人,定然会设法成全,因而只是把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道:“到时还要靠姑娘成全。”便把这事揭过了。又赶着请宝钗看账目。 宝钗把头一摇说道:“这却不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请你在此地挑大梁,难道还信不过你的为人不成?先前是因怕你初来乍到,经验不足,被人蒙蔽了去,才连着看了这一年的账。如今你已是个中里手,我还担心些什么?” 又道:“说起来,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以你之间,咱们家如今可有用得上的闲人?” 陈三闻言,忙问宝钗打算。宝钗据实以答,说想派些人手去做海上生意。 陈三想了一想,突然一笑,朝莺儿努了努嘴,道:“姑娘怎么把她家的人给忘记了。她现有两个哥哥,都在大爷麾下听令,论才干比我高出了不知道多少。我们交情是极好的,前几日一道喝酒,偶尔听他们言道,在大爷那边颇不得志,正想向姑娘求一个恩典呢。” 宝钗听罢忙向莺儿问道:“果真如此?” 莺儿忙跪下笑着说道:“前几日我爹娘还向我说,要我抽空求姑娘一句呢。因见姑娘刚刚大安了,就未及提起。若姑娘见他们果然堪用,就是他们几世里修来的福气呢。” 宝钗犹豫道:“虽是如此说,但那海上风浪大,不比陆上太平。况且你父母岂能放心你二哥三哥在外面?” 莺儿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父母身子骨硬朗着呢。何况家里的事都由大哥照应。姑娘若不放心时,待我问过父母,再来禀明姑娘,如何?” 宝钗允了。又忙着跟陈三说铺子里的生意。因铺子生意渐大,总要结交贵人倚为靠山,宝钗思来想去,想到四大家族过不了几年就要衰落,北静王一系清贵而无实权,忠顺王爷权势滔天但是素来与四大家族不睦,沉吟半晌,方道:“罢了,还是先投在我舅舅门下吧。但切记不可与人交恶。” 陈三对宝钗的犹豫着实不解,但也应承了。继而又说到在京城外头买块地,做个丝造工坊之事。宝钗便叹息道:“若论织造之业,莫过于江宁苏杭一带最为著名。京城中的贵人也多讲究穿那里进的衣料。咱们在京城这边办工坊,虽有利可图,却是不讨巧了。倒不如多结交几个绣娘裁缝,等闲人家里要做衣裳,除了挑衣料外,再者就是剪裁绣工。只要咱们的绣娘手艺好,不怕他们不往这里来。” 陈三一一应了,一直说到日头西斜,宝钗才坐着车子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薛姨妈满面堆笑迎上来,向宝钗道:“乖女儿,大喜啊!” 宝钗心中突突直跳,忙问喜从何来,薛姨妈便道:“前些时老太条本来念叨着要与你过生日的,因你一直病着,这事就这么耽误了。可是毕竟是老太太念着你,这事情传出来,任谁不说你得了老太太的缘法?原本这样就罢了,谁知今儿个宫中传下娘娘的懿旨,说那大观园景致颇佳,若是敬谨封锁,未免寥落,又说家中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便命大家搬进去居住,头一个就点名说你。你说说看,这岂不是又得了娘娘的缘法?” 宝钗闻言心中却是一凉,半点喜意都没有。 这些事情都是前世里她亲身经历的,如何不晓得前因后果。 前世里元春发话拦住不教她进宫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姨妈就解释说那是娘娘想让她当弟媳。她当时便信了,固然为不能进宫感到遗憾,却也并不算太难过,自以为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合该如此,也曾经尽最大心力迎接上天为自己安排的姻缘。 “老太太想与我过生日,不过想提醒咱们家,我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无非是想催着我早点嫁出去而已。这算不上什么缘法。这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老太太心中所疼,惟宝兄弟一人。便是林妹妹,只怕也要往后头排呢。”宝钗没精打采说道,“娘娘点名让我搬进园子里,无非是看在二姨母面上,再者也是咱们家为盖这座园子花了大钱的缘故。” 薛姨妈仍不气馁:“你也知娘娘是看在你二姨母面上,又岂能不感念她的用心。你可知道,你宝兄弟也会搬到园子里住?” 知道,知道,自然知道。宝钗还知道将来他们会在大观园中起什么劳什子诗社,贾宝玉因爱煞了黛玉写的那几首咏赞白海棠的诗,特特题在扇上,结果将闺阁文字不慎流传出去,被北静王看到,终成一段孽缘。 每每想起此节,宝钗对贾宝玉就是止不住的愤懑。一个人若是实力不够,不能保护自己钟爱的人,固然无可奈何,却也罢了。可似贾宝玉这般,既然与黛玉有缘有分,更该钟爱珍藏,却如此不知收敛,大张旗鼓炫耀,致使黛玉怀璧其罪。究其原因,贾宝玉实在罪责不浅。 然而这样的男子,已是黛玉的佳婿。以宝钗两世为人的经验看,其余诸王孙公子,要么使君有妇,要么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似宝玉这样懂得敬重女儿、珍惜女儿、况且与黛玉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人,简直就是绝世无双。这个事实尤其让宝钗觉得悲哀和无奈。 倘若她薛宝钗是男子的话…… 可惜她不是。她比黛玉还大上三岁,更是到了要说亲寻人家的年纪。而她的母亲和姨母,一致想把她配给贾宝玉,不停怂恿她去跟黛玉竞争。 “母亲和二姨母的意思,女儿都明白。”宝钗低着头,艰难说道,“可母亲请细想,以宝兄弟平素之志向,岂是能专心经济仕途之道的人物?女儿从前也曾劝过他,他就敢直接给女儿甩脸子看。可见心思确实不在这上头。这本是一个人生平的志向,单靠游说,是劝不过来的。这样的人,纵使女儿嫁了,又岂有能力拉扯哥哥?不互相扯后腿已经是万幸了。” 宝钗这般说薛蟠,薛姨妈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正想训斥间,又想起宝钗刚刚病过一场,性情古怪不比往日,就有几分不敢训斥。 宝钗那边却慢慢说道:“母亲也曾见过贾家的族人们。时常和哥哥走动的有位叫做蔷哥儿的,母亲想来也见过几次的,觉得如何?他可是宁国府的正牌玄孙,他父亲和珍大哥的父亲是嫡亲的兄弟们,可是这位蔷哥儿平日里还要靠奉承蓉哥儿度日。去年盖院子的时候,为了揽下去姑苏采买女戏的活计,还要腆着脸去巴结琏二哥。女儿果真嫁给了宝玉,待老太太百年之后,只怕家里的光景,还不如蔷哥儿呢。到时候只怕日日到哥哥家打秋风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净拖薛家的后腿罢了,岂能拉扯哥哥?” 宝钗这番话有理有据。那薛姨妈本是个心中没成算的糊涂人,被宝钗这么一说,就有几分犹豫。 但到底王夫人给自家姐妹的灌的迷汤显然更胜一筹,况且日久年深,轻易点醒不得。薛姨妈仍坚持道:“你这孩子怎么尽把事情往坏处想?哪里就到了如此田地?” 宝钗摇头道:“这已是女儿尽量往好处想了。母亲请细想,到时这荣国府的爵位自然是由琏二哥来袭,便是二姨母这房,也自有兰哥儿这个嫡长孙。可老太太在时,恨不得把宝兄弟擎到头顶上,只怕贾家其他玉字辈、草字辈的儿孙们加在一起,也不如宝兄弟一个人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可这般疼爱,厚此薄彼,那其他儿孙心中岂能没有怨气?因心中存了这等意气,等到分房之时,宝兄弟岂能有好日子过?蔷哥儿在外面过得尚属滋润,那是因为有蓉哥儿和这边琏二哥拉扯他。到时又有谁肯拉扯宝兄弟一把?” 宝钗这番话固然丝丝入扣,能够自圆其说,其实却也有不少夸大的成分,为的就是让薛姨妈心志动摇,不再总逼着她跟林黛玉抢贾宝玉。 薛姨妈一心盼着女儿嫁到好人家,好拉扯自己儿子一把,最怕就是女儿嫁不到好人家,反倒连累了自家儿子去。她听宝钗这般说,果然觉得合情合理,语气就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但想起为大观园花的钱来,依然肉痛不已,道:“虽是如此说。可你的嫁妆已是在这贾府里,轻易索要不得。若是不嫁宝玉,岂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扔到水里去了?” 宝钗忙笑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论理,亲戚之间,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何况二姨母家是为了迎接娘娘省亲,这是何等荣耀之时,咱们家合该出钱出力,尽一尽亲戚的本分。不然,怎有脸面再住下去?难道若二姨母家没有一个尚未娶亲的宝兄弟,咱们家这次就袖手旁观了不成?” 薛姨妈一时呐呐不能答言,宝钗趁机就趁热打铁:“母亲,说到底,咱们家和二姨母家原本就是亲戚,若是哥哥有事求他们帮忙,难道我没成他家媳妇儿,他们就撂开手不管了不成?依我说,与其亲上加亲,倒不如另觅一门亲事。若是侥幸夫君上进,也好将来提携提携哥哥。” 母女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外面文杏的声音响起:“林姑娘来了。”继而帘子被高高挑起,林黛玉俏脸含笑进了屋来,同宝钗母女二人寒暄问好。 薛姨妈见状,忙将此前话头按住不说,只忙着唤人整治果品点心。 宝钗想起午后黛玉来而复返之事,不觉心中大感诧异,忙亲手捧上一盏茶,笑着向黛玉说道:“先前是我不好,照顾不周,妹妹午后走得又急,竟也没来得及请妹妹品一品这枫露茶。妹妹有所不知,茜雪最善茶道,这枫露茶是她的拿手绝活。妹妹这次来的正巧,这茶正是沏了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到这时候却是恰到好处。妹妹不若品评一番?” 宝钗说的这般殷勤恳切,黛玉倒笑了,一边接了那茶杯一边说道:“岂敢。你这般说,我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宝钗想起那匣子蔷薇硝,又道:“日里妹妹特特送了那蔷薇硝来,偏生铺子里传了急讯要我出去……” 黛玉却一摇手道:“不必说下去了。我今儿个来,原不是为听你说这个的。我且问你,这些日子里,你故意避着我,到底是什么缘故?” 宝钗闻言吃了一惊。她自忆起前世事来,深感女儿处世艰难,故刻意避着黛玉,免生纠葛,令她雪上加霜。却未料到黛玉何等敏锐聪明,早察觉了她刻意相避之意。 此时薛姨妈早已托言走开,莺儿、茜雪等人都在外间等候,屋子里惟钗黛二人。 宝钗便不敢看黛玉的眼睛,只低头数茶杯中的叶子,觉得一盏碧汤之中,几片叶子浮浮沉沉,忽上忽下,时而相聚,时而分离,似全然不能自主,不觉就有些悲哀。 屋子里静极了,惟黛玉的声音如珠玉相击,字字分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也并不是什么傻子。你有没有故意避着我,你心中最清楚不过。但我自问并未得罪于你,不该受此冷遇,这才特特跑来与你问个分明。是不是你觉得,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不配同你这等巨富之家的小姐做朋友?” 说到后头,竟隐隐有呜咽之声。 第89章 宝钗闻言大吃一惊。 她一向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薛家是因了王夫人的脸面寄住贾府,和黛玉这种由贾家老祖宗接回来养的嫡亲外孙女不同,故而处处谨慎小心,平日里就连贾府的下人们都不敢十分得罪了去,生怕王夫人这个做媳妇儿的夹在其中难做。 论在贾府中的地位,她比黛玉更远了一层;论家世,官商却也不及林家这般显赫;论家境,黛玉固然父母双亡,宝钗只得一个母亲,多一个喜欢闯祸的哥哥,又能好到哪里去? 况且经了前世之事,宝钗更是明白,她的母亲和哥哥,非但不能成为自家助力,反倒关键时候,会嫌弃她,做出卖女儿卖妹妹的事情的! 因为前世里的事,宝钗早知道这样的母亲和兄长其实还不如没有,但只是一时亲情割舍不下,正是柔肠百转,拙于应对之时,更是深知自己不如黛玉之处甚多。不过宝钗一向深藏不露,纵使有这等情绪也不至于自怨自艾,让看客们嘲笑了去,更想不到黛玉竟然有这等心思。 宝钗因想着黛玉其人敏感多疑,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若果真郁结在心中,日子久了,闹出什么病来,就不好了,就欲设法开解,也不顾先前远离黛玉的打算,直接开口说道:“哪里的话?你断然不可这般想!你是何等样人,竟看不出我在家中的处境不成?难道你竟不知我私心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这番话却是比先前恳切多了。 黛玉听得明白,破涕而笑道:“宝姐姐终于不恼我了吗?肯同我说真心话了?” 宝钗这才醒悟黛玉是故意怄自己说话。若是平日里,她断然不至听不出来,可惜接连遭此变故,又关心则乱,竟忽略了。 当下宝钗只得尴尬一笑,就听黛玉又道:“既是如此,我且问你。如今宫中娘娘颁下旨意,命咱们搬到大观园中去住。你可想好要住哪一处了?” 宝钗就有几分犹豫。依了她的本意,是不想再进大观园中居住的。她在这个园子里有过太多的欢乐,也见过太多的悲伤。只是转念一想,既然是宫中懿旨,贸然抗旨的话倒是落人口实,何况前世里探春她们曾热心于起什么诗社,引出白海棠题扇诗这等祸端来,她若住在园子里,这遭倒可尽力阻止一回。 当下也不好说太多,只是说道:“我刚从母亲那里知道这消息,仓促之间,哪里来得及去想?其实随意选上一处也就罢了,只怕住不了几年,仍要搬出去。你要住哪一处好?” 黛玉却根本不接她话茬,只是反问道:“什么叫做住不了几年,仍要搬出去?” 宝钗见她果然留意此节,就趁机宽她心,笑着说道:“姊妹们难道能一辈子在一处不成?早晚要各自寻了人家的。如今此间并无第三个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今年满十五岁了,正是要说人家的年龄,方才母亲也说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竟是要托人多多留意相看着。你想想看,这般算来,又能在这园子里住多久?” 其时恪守礼教的闺阁女子,极少主动谈及自己的婚事。只是宝钗生性豁达,又因薛姨妈倚她为壁柱的缘故,时常谈论这些家长里短之事,原本就比旁人从容。更何况,宝钗两世为人,历尽沧桑,心中更是通透,已是深知婚嫁之事对女子而言极其要紧,宛如第二次生命,难道能为了一时羞涩,将此事含糊过去?婚嫁之事,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时候不好说,她心中明镜似的,更加落落大方。 黛玉见宝钗竟大方将此事说出,果然是拿自己当做知己的意思,欣喜之余,却也很是迷惑,忙问道:“这是哪里话?难道你竟然要嫁外头的人不成?” 她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故意躲我的缘故。无非是宫里的事出了变故,须得为自己寻一个归宿,又怕我夹在中间难做,故而刻意躲避罢了,你放心,我是不同你争的。” 宝钗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何曾怕你夹在中间难做?又几时要同你争持了?” 她故意笑着打趣道:“我都不知道将来会在何处,想不到你却是清楚的很吗?”其实心中早明白了黛玉的好意,感动不已。 “你——”黛玉一时之间怔住了。她自发现宝钗有和她生分之意起,就竭力挽回,因料定必是因了贾宝玉的缘故,更是权衡取舍之下,不顾贾母劝阻,豪迈出言相让,却被宝钗反将了一军。 “我方才不过是说笑。”宝钗打趣够了,立即适可而止,笑着同黛玉讲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知你方才的意思,只是也请你放心,我断然没存这个心思。纵使母亲有意,我必然设法阻止。你只管安安心心和从前一般便是。说句没羞没臊的话,京城之中俊彦众多,难道咱们姐妹的眼界就这么点,非要都挤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黛玉听至此处,早羞得满面通红。宝钗体谅她脸皮薄,也就不好再往深里说,忙拉了她的手道:“妹妹想住在何处?以我来看,妹妹住在潇湘馆最好,那处很是幽静,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甚和妹妹相配。宝兄弟一向喜欢红,只怕是要住怡红院的。来往倒更便宜些。” 黛玉见宝钗竟是处处为自己和宝玉考虑,心中五味杂陈,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自宝钗宫选失利之后,就料定宝钗必然退而求其次,将宝玉视为竞争目标,由着贾母和王夫人二人婆媳斗法去。因宝钗这些日子疏远了她的缘故,她心中不甘,左思右想之下,竟为了挽回这段友情,不惜说出相让贾宝玉的话。却想不到宝钗心中竟是这般主张,况且更是竭力要凑成她和贾宝玉。 黛玉只晓得婚姻大事听从长辈主张,因贾母执意想把她跟贾宝玉凑做对,想来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性情也投契,又有紫鹃在旁不住的游说,心中就有几分肯了。因而当她向宝钗说明不和她争的时候,心中其实也茫然的很,无措的很。但到了宝钗表明主张,要自己退出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竟又生出几分怅然来。 “我却打算住蘅芜院。咱们两人离的也不远,你若日里闷时,尽管来寻我开解。请你放心,但凡我在园中一日,与你开解一日。只是我尚有一事,要相劝妹妹:俗话说思虑伤身,妹妹又有不足之症,更应该将诸般心事放下,好生调养身子方好。每年里总是这么病半年的,岂不是让人焦心?”宝钗拉着黛玉的手,嘱咐道。 黛玉心中知道宝钗是为她好,一一都应了下来,又听宝钗说道:“说起这病来,妹妹倒要听我一句劝,你总这样每年间闹一春一夏的,总不是个常法。以我看,倒应先以平肝健胃为要,每日里用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慢慢的熬出粥来,这东西最是滋阴补气,若是吃惯了是比药还强的。若是妹妹怕因此麻烦了底下人,惹得他们闲话,倒不若从我这里取些燕窝。横竖你也是我们绸缎庄里的东家,这些小钱从利钱里扣就是了。” 两人慢慢的说些衷肠话,感觉倒比先前亲近了许多。在黛玉眼中是嫌疑尽去,越发亲密友爱;在宝钗看来却是一时脑热,有重蹈前辙的嫌疑,只是劝说黛玉把这病根根除了,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急切之间也顾不得许多,到底只得留待以后慢慢想法子设法疏远了。 正在说话时,突然外间传来薛蟠的笑声。黛玉便知道是薛蟠回来了,自是不好留下吃晚饭,就急急告辞去了。 薛蟠是极少回来吃饭的人,薛姨妈不免大呼稀奇,却也喜出望外,吩咐厨房加了好几道菜出来。母子三人围在一起吃饭,薛蟠只管出神,薛姨妈就追问是何缘故。薛蟠被追问不过,才吞吞吐吐道:“先前来咱们家的那位姑娘想来就是林家表妹了吧。果然如同天仙下凡。” 宝钗闻言很是警惕。 其实前世里薛蟠也是垂涎过黛玉美色的。那是贾宝玉和王熙凤被赵姨娘和马道婆联手暗算,重病之时。那时因事起仓促,厅中人来人往,竟是忙乱得很。薛蟠一眼就瞧见林黛玉风流婉转,便酥倒在那里,从此就动了心思,还没出息不学好,打主意打到林家的绝户财上头。 宝钗暗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借着柳湘莲殴打薛蟠一事,设法把薛蟠送出去做生意。一来为他增加历练,二来也好不妨碍宝黛姻缘。只是薛蟠到底没出息,在外头东看西看,又看中了同样拥有绝户财的夏金桂,急吼吼娶了进来,却搅得阖家不宁。就连宝钗落魄后被娘家抛弃背叛,也多少同夏金桂有那么档子关系。 薛姨妈的耳神心意全在自家儿子身上,见他这般说,顿时心中一动,笑道:“不错。那就是你林家表妹。莫非你是看上了她?若果真如此,娘亲托你二姨母向老太太提亲,如何?” 薛蟠本是个没成算的人,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斤两,闻言就开始眉开眼笑。 宝钗连忙在旁道:“不可!母亲请细想,林妹妹是何等样人,老太太心中的打算,难道母亲还不明白不成?何苦巴巴把哥哥抬了出来,让二姨母碰一鼻子灰去?” 薛姨妈被宝钗这么一喝,倒也清醒了,笑的就有几分尴尬:“原是我想着,若是老太太应允,你的婚事岂不是更有指望了?” 宝钗忙说道:“难道女儿日里跟母亲说的那些话,母亲全不记得了不成?宝玉并非女儿良配,不若请了官媒来,命她在京城人家里细细挑选,说不定还靠谱些。至于哥哥,父亲在世时早就说过,哥哥心性不定,尚需历练一番,才好娶亲,倒不急在这一时。” 薛姨妈其实也就是这么一提,她又何尝不知自家儿子的风评一项不佳,若是王夫人真个去向贾母提亲,老太太岂能应允?又经宝钗如此说,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叹息道:“你这小孩子家倒是没经过大事,出主意顾前不顾后的。你只说请了官媒来相看,难道就不想想看,若是被你二姨母知道了,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第90章 宝钗便笑道:“这事我正想和母亲商议呢。论理,咱们做亲戚的,常住在二姨母家里,纵使老太太和姨父不嫌弃,岂知那起子小人不在背地里嚼舌头呢。我记得咱们家在京城也颇有几处房子,倒不如把家里的房子选了一处合眼缘的,收拾收拾,搬过去住了也好。” 原来前世的时候宝钗因母亲和哥哥执意不肯的缘故,一直寄住在贾家。因了这个,许多下人在底下诽谤说她看上了贾府的宝二爷,这还罢了,最要紧的是,薛家因为和贾家来往过密,贾家抄家时候折损得厉害。 宁荣二府人多心杂,宝钗人微言轻,料得单凭自己之力,是劝谏不过来的了。当务之急便是劝说母亲和哥哥尽量撇开干系才好。 只是宝钗的这番苦心却不能被薛姨妈所体谅。薛姨妈一听说要搬走就急了,指着宝钗哭骂道:“你父亲去的早,想来我也没几年好活了。如今在这贾府里,和你二姨母聊聊家常,心中反倒安定些。难道就为了怕别人嚼舌头,竟连你亲娘都不顾了吗?你这个逆女,你宝兄弟哪里配不上你了,你二姨母肯看得起你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却在这里挑三拣四。如今又张罗着要搬走,难道你以为你二姨母跟宫里的娘娘看重你,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开始作威作福,欺压起你亲娘来了?老天爷呀,这般不孝的女儿,为何不天降神雷劈死她去?” 宝钗事先料到薛姨妈必然不肯轻易愿意,必有一番口舌官司要打,倒也想了许多话劝阻,却想不到薛姨妈一开始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来就拿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宝钗一下子就懵了。 细想起来,薛姨妈这是第二次这般冲她发火。上次发火时候还是为了香菱之事。只是宝钗自忖此番和香菱之事大不相同,全然是为了薛家和薛氏母子好的一片私心,自问光明正大,无半点愧对薛姨妈和薛蟠处,是以对薛姨妈的反应之激烈措手不及。 若是说起前世的事,宝钗并无半点对不住薛姨妈和薛蟠的地方。反倒是薛氏母子,卖妹求荣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更为可笑的是,其间薛家行动差池,几处疏漏之处,还要靠宝钗蕙质兰心,苦心孤诣设法去挽救。 犹记得当日薛姨妈眼睁睁看着,任由薛蟠的妻子欺负宝钗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大实话:“休要怪你娘亲狠心,由着别人作践你。这都是命,都是没法子的事。你是为娘的亲骨肉,哪有不疼你的道理。可蟠儿更是你娘的命根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到底还要分个远近亲疏。这天底下哪有为了保女儿,却连累了儿子的道理?你要怪,你怪你自己不是儿子吧!” 记得那时一席话说得宝钗遍体生寒却无可奈何,只有默默垂泪,然后趁人不备孤身外逃,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冰天雪地中饥寒交迫而死。 如今峰回路转,天可怜见得了这么个重头再来的机会,若说宝钗心中半天芥蒂全无,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她一直尽力说服自己,天下只有不是之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纵使父母有对不住子女的地方,也合该坦然受之,不得心生怨怼。 然而此时她尚肯竭力捐弃前嫌,为薛氏母子尽心谋划,反倒是薛姨妈抢先抱怨起来。这番变故令宝钗始料未及。 其实宝钗却不知道,人非圣贤,岂能以德报怨,处之泰然?她一心想着不问前事,一心想着竭力待薛氏母子如旧时和美,但却有心无力,回不到最初的心境了。 这种细微的变化被薛姨妈隐约间觉察,或许薛姨妈仍不能明了变化的因果关系,但她下意识已经对这个女儿起了忌惮和防备之意。 再加上宝钗再世为人后,在金锁中那个声音的怂恿之下,歪打正着,在外头打理铺子,所展现的才能,远比前世要咄咄逼人的多。 因了这些缘故,自宝钗生了这么一场大病,醒来之后,薛姨妈越发从心底害怕这个女儿。宝钗出谋划策,虽是一番好意,在她看来却不能理解其中用意,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宝钗为了宫选的事情恨她和王夫人,故而设法疏远她们。 薛姨妈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既没有宝钗习惯拿大道理劝人的口才,也没有王熙凤俗臻化境的伶牙俐齿。她就如世间任何一个庸俗而无知的妇人那般,只得气急败坏用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色厉内荏,掩饰她莫名恐惧的内心。 宝钗整个人都懵了,一时作声不得。薛姨妈却自以为得了势,遂把一大套无知俗妇责备儿女不孝的常用说辞一套套说将出来,真个是涕泪齐流,唱作俱佳,若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定然把宝钗认作是十恶不赦的逆女了。 薛姨妈这番发作,在场人都是始料未及。其实薛蟠和贾珍等狐朋狗友正打得火热,也极不情愿搬出去,正欲开言驳宝钗呢,想不到薛姨妈就演了这一出。那些驳斥的话倒是不用说了,忙手忙脚乱的劝薛姨妈息怒,急得直跳脚:“平日里妈说我性子太莽撞,总闹出些事来,怕被亲戚听到了笑话。如今我尚且好好的,妈怎么倒这样起来。这要是传了出去,你叫咱们家的人脸往哪里搁?” 薛姨妈指着宝钗恨声道:“被人家笑话的事多了!你可见过天底下有把哥哥的侍妾放走的妹妹?你可见过处处欺压她亲娘作威作福的女儿?”她平日里是个年老小气的妇人,如今单说着话,因觉得气势不够,却也一时视金银如粪土起来,四顾当下,见桌上放着的一个官窑脱胎白瓷盖碗里放着满满一碗茶,就一把抓起,连茶水带碗一起向宝钗扔了过来。 岂料他们这番大吵大闹,早惊动了宝钗的乳娘张嬷嬷。她听到声音有异,就偷偷站在一边候着,待到看起薛姨妈含怒拿起那茶碗时,便知不妙,一时顾不得其他,直直迎了上去,那一碗茶尽数倒在了她身上。 那盖碗从张嬷嬷身上滑下,滚了一滚,碎成了几片。张嬷嬷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却顾不得收拾,只顾着跪下冲薛姨妈请罪,劝她息怒。 薛姨妈见那官窑脱胎白瓷盖碗果然碎了,顿时心中又有几分悔意,心疼得不得了,当下对张嬷嬷更是没好气,指着张嬷嬷骂道:“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的女儿,却被你们这起子黑心烂肠子的人给教坏了。好好的不走正道,却一味想着欺压她亲娘跟哥哥起来!” 张嬷嬷含辱忍羞,连连告罪,好说歹说,薛姨妈方止住了,气呼呼自带了薛蟠吃晚饭去了。 宝钗被这番变故弄得心灰意冷,原先想好的说辞全都成了泡影不说,整个人也呆掉了。薛姨妈和薛蟠何时离开,她都不知道,对眼前之事视若罔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宝钗耳边才重新有了声音。却见张嬷嬷张罗着把一食盒的菜放到宝钗面前,陪着笑脸说:“姑娘多少吃些东西吧。太太只是一时气恼,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姑娘若是不吃东西,落下什么病根,这可怎么得了。” 宝钗定睛看时,见自己身边围满了人,却是莺儿、茜雪、莺儿娘、陈义家的等老老少少一大堆,个个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又留神看那食盒里的东西,都是自己平素喜欢吃的菜色。当下只得勉强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怕我想不开不成?” 莺儿等人都不敢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只得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却也不肯离开。 宝钗无奈,又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叫我怎么吃得下饭去?罢了,莺儿你留下,其他人都先散去吧,也让我清静清静。”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的,竟已是带了哭音。 众人不敢相强,纷纷退下了。莺儿正欲伺候着,张嬷嬷却道:“莺儿你也自去吃饭吧,这边有我呢。” 莺儿迟疑间,张嬷嬷又说:“你也让我们娘儿俩说几句话。” 莺儿见宝钗不说话只管直直望着桌上的菜色,心中不由得很是难过。 这旧时钟鼎之家里的规矩,乳娘在主子面前总是有几分体面的,不可和一般奴才相提并论,因而莺儿见张嬷嬷坚持,也不敢相强,再加上心知张嬷嬷也是为宝钗好,倒盼着她能哄得宝钗转悲为喜,遂也悄悄退到门外头。 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慢慢引至桌边,伺候她坐下,又与她布菜。见宝钗整个人呆呆的,一副食难下咽的样子,叹了口气劝道:“姑娘也多少吃一点。莫要饿坏了身子。” 宝钗不答,沉默半晌,反问起张嬷嬷:“妈妈方才不慎被茶水泼了裙子,可曾烫到没有?” 张嬷嬷见宝钗心情寥落时,尚能如此细致,不觉在心中暗叹了口气,答道:“多谢姑娘想着。我这老皮糙肉的,哪里就烫到我了?”又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其实那碗茶水放在外头晾久了,早冷了。可见太太固然是含怒出手,心里头却有着分寸呢。可见她还是疼姑娘的。” 宝钗被她的话触动心事,再也撑不住,竟扑到张嬷嬷怀中呜呜哭了起来,就如同她还是极小极小的孩童时候那般。 张嬷嬷拥着宝钗,也是百感交集。她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却依然是明艳照人,她怀里抱着小宝钗四处闲逛时候,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一票艳羡的目光。 只不过这样的感慨只是转瞬即逝。张嬷嬷见宝钗哭够了,就用帕子为她拭泪,又服侍她洗了一回脸。 一时宝钗慢慢好起来了,张嬷嬷方道:“方才我一个恍惚,突然记起姑娘小时候的事了。姑娘小时候,最是玉雪可爱,我抱在怀里一路走过去,人见人夸,都说这个女娃子将来是有大造化的,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要跟着交好运了呢。” 这话却是实话。宝钗自小就生得不俗,因此尤得其父看重,令其读书习字,又特地延请宫中放出来的姑姑孙嬷嬷教授礼仪,所谋深远。 然而,宝钗想起自己的遭遇,无论是前世里的落魄至死,抑或这辈子里的宫选落选,复被母亲兄长误会,哪里像是有半点造化的?不觉羞惭,红着脸道:“妈妈,我……” 张嬷嬷微笑着摆手,不教宝钗说下去,自己慢慢说道:“如今姑娘长大了,果然出落得好齐整模样不说,况且精明能干,比外头那些男子还要强好多。虽则姑娘吩咐不欲声张,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天那些下人们有听说的,见到我们,哪个不是高看我们一眼,没住口的夸我们有福气的?” 宝钗听了越发觉得羞愧,张嬷嬷却说道:“姑娘莫不是以为,那些下人们以为姑娘要入宫,才这般夸我们的?若是这般想却是错了!自姑娘命陈义家的小三子打理绸缎庄以来,又开了布铺,不知道提携了多少人家。就拿陈义家的来说,原先虽是咱们家的老人,却苦于没什么进益,他家老大和老二媳妇儿每天都要抱怨几回。如今托姑娘的福,得了绸缎庄这个营生,一家子人也跟外面的小乡绅家不差什么了。这岂不都是姑娘的能耐?” 这些事情宝钗自是知情。她于经商之道确有天分,又赶上好时机,确实赚了不少,带契着底下的下人们也富得流油。只是因为来得过于容易,她反倒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睛里,一心把薛姨妈看得高过百倍。如今薛姨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不孝,让她辩无可辨,倍感挫折。 “只不过凡事必是福祸相依。只怕姑娘就是因为太有能耐了,才惹得太太不喜呢。”张嬷嬷趁机说道。 宝钗迷惑不解,却也猜到只怕这才是张嬷嬷兜了一大圈想说的话,忙追问其故。张嬷嬷这才说道:“我也不过是胡乱猜的。若是猜错了,姑娘莫要怪我。常言道,父母在,无私财。姑娘请细想这是为了什么?如今阴差阳错,姑娘有铺子傍身,有大把的金银在手,又动辄以言语劝太太。在姑娘或许认为一家人亲如一体,苦口良药利于病,但在太太看来,或许就是姑娘仗着有私财、底气壮,故意忤逆太太呢。” 宝钗吃了一惊,默默想了好一会子,觉得张嬷嬷所言也有道理。虽然她因为前世的经历,这铺子和金银钱财就是她的依仗,她不可能将这些东西轻易交付薛姨妈,由着薛蟠挥霍光,但是听了张嬷嬷的这番话,知道薛姨妈并非厌恶女儿,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情竟好了起来。 当下宝钗也不要张嬷嬷服侍,请她坐在一道,娘俩儿亲亲热热的用过了晚饭,又早早掩门不出,在自己屋里暗自筹划了一夜,暗叹事事艰难,所需谋划着甚多。对于薛家母子之事,急切间又不可过度劝谏,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因打定了这个主意,第二日宝钗便装作没事人似的,去薛姨妈房中请安,见薛姨妈阴阳怪气的说话,也一一忍下,装作没听见似的;待遇到薛蟠,语气淡淡,劝他不要和冯紫英等人多加往来,薛蟠断然拒绝后,也不再苦口劝谏。 薛姨妈此番发作后,原拟宝钗必是想法设法,做低伏小,低声下气竭力挽回,自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发泄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想不到宝钗对她的冷淡泰然处之,全然不如前番用心,不由得慌了手脚,人前人后再次大骂宝钗不孝。 只是日久见人心。薛家人在贾府已经有两年多光阴,宝钗的脾气性情,贾家人从上到下无不交口称赞的。更何况自香菱之事后,贾家人也多有私下感叹薛姨妈不近人情、为些小事大动干戈、作践自己女儿的,见薛姨妈如此失态的叫骂,更感叹宝钗侍亲不易,肯亲近宝钗的人反而更多了。 第91章 其后贾家因诸姐妹奉元春娘娘懿旨搬入大观园,阖府人很是忙碌了一阵子。 底下人们忙着入园去各处收拾大嫂,安设帘幔床帐,上头的主子们忙着分派跟进园子服侍的人手,除姑娘们的亲随丫环不算,还要各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另有专门收拾打扫的,也是颇动了一番心机。 除了一个凤姐忙得脚不沾地外,连带着王夫人都忙得头昏脑涨,哪里还有工夫去寻薛姨妈话家常? 薛姨妈向来敬畏王夫人这个姐姐,前番王夫人有意把宝钗和宝玉凑成双,薛姨妈虽明知宝钗不喜,屡屡反对,却不敢对王夫人据实以答。这次的事情起因是宝钗想请外面的官媒相看,薛姨妈自然更不好说。 因此王夫人只当宝钗脸皮嫩害羞,并不是真的无意于贾宝玉。便也觉得薛姨妈此番大动干戈,委实太过不识大体,向几个心腹人等抱怨说:我妹妹怎么年纪越大,越不懂事起来?既是个当母亲的,就该有个母亲的样子,便是做儿女家的真个有什么不是,也该明面上藏着掖着,只在私下里教导他,方不坏了做儿女家的名声。似她这样子,因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每每嚷将起来,弄得鸡飞狗跳、阖府皆知,让子女没脸不说,便是自己这个亲姐姐,也觉得丢了面子。 但越是如此,王夫人私下里却对宝钗越是满意。只因宝钗原本八面玲珑,做公婆的正愁拿不住她一个小差错,唯恐弱了声气,如今却有了这么一个拖后腿的娘亲,公婆想打压她时,只消把她亲娘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胡话昏话略提那么一提,保准她无言以对、辩无可辩,只得乖乖低头,再柔声抚慰她一番,此番恩威并施之下,岂不妙哉? 因实在分不开身,王夫人只是打发人过来,说要姨太太消消气,莫要为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大动干戈,又说宝钗是个有福知礼的,莫要拘束了她。 倒把薛姨妈气的无话可说。 这边宝钗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顿觉心灰意冷,趁着要搬家大观园的当口,将张嬷嬷、莺儿娘、莺儿、茜雪等人全带了进去,便是莺儿的几个兄长,也只叫他们设法慢慢从薛蟠那边抽身出来,只到宝钗的铺子里做事,却是已经存了自己的产业和薛家割离出来的心思。 这倒不是宝钗深恨薛家,想要卷款私逃,她却是一番好意:无论是前世的结局抑或这辈子薛蟠显露出来的能力,都证明让薛蟠掌管薛家钱财,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只可恨薛蟠是男丁,宝钗是女子,不好直接越疱代俎,只能用心打点自己名下产业,只盼一旦薛蟠那边出了事,也有余力施以援手。 这日正是二月二十二花朝节,又是林黛玉的生日,因贾政说这个日子好,故诸姐妹加一个贾宝玉趁着这天都搬进大观园中,一时之间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正是极盛之景。 宝玉一生之中,最喜女儿二字,爱的便是这妩媚明艳,香艳风流,此番恰如小老鼠掉进了蜜罐里,整日和姊妹丫鬟们腻在一处,快活非常,正是骨头轻得都快要飞起来了。又忙着写些艳丽之至的即事诗,极尽夸耀之能事。因元春娘娘正是在宫中炙手可热之时,便有一等势利人,也不问其文法措辞,只是一味捧臭脚,将贾宝玉的诗才吹嘘到了天上去。 这日诸姐妹正聚在一处嬉闹,因宝玉在外头应酬未归,探春便开言问道:“这些日子二哥哥竟似忙得很,我依稀听说,外头的人多有托了门路,来求他的墨宝的。” 宝钗这日也在,闻言却只在心里头冷笑。 前世之时众人在大观园起了诗社,起了兴致的时候,或作诗、或填词、或即景联句,这么品评过无数回,黛玉、宝钗、湘云甚至探春诸女都有警句迭出,惟独宝玉,回回落第,回回垫底。 若说这样的人都有行家追捧他的诗才,四处苦求他的墨宝,那大观园诸姐妹的文采,岂不是更高了一筹? 再者真金不怕火炼。其后贾府被抄家,一败涂地,若贾宝玉果真如前朝唐寅一般才高八斗,远胜同侪,卖字写文,何业不能谋生,又何至于迫于生计,一筹莫展,弄到厚着脸皮被蒋玉菡、袭人夫妇接济的份上? 莫说贾宝玉的诗才当不得饭吃,便是宝钗本人,大观园诗社中几次技压群芳,单论文采华章比起家学渊源的林黛玉来也不遑多让,照样没本事卖文卖字换饭吃。倒是靠做针线活勉力支持了一段时日。 宝钗正在想心事间,诸姐妹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林黛玉就趁机就着这个话头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等姐妹又怎会知道端地?想我们日日居于深宅之中,便如同那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又岂知外边是怎样的天地?倒是宝姐姐有福气,可借着打理家中产业,里里外外都见识这么一回。如今便请宝姐姐说说看,这其中的缘故。” 宝钗一愣。她虽颇看不惯贾宝玉好吃懒做、不事生产、文不成武不就的,可因是黛玉特地发问,不知道怎的,她越发觉得不好把自己的心思吐露出来,只怕被人误会挟私报复。只是她也不肯昧着良心偏夸宝玉,沉吟片刻,方笑道:“据我冷眼观之,虽说是有那么一等势利人,慕着府上的显赫,把五成的东西夸作十成的,却也有些年轻的少爷们,是真正爱那诗句,特特命人题在扇子上,时不时吟哦赞赏的。” 黛玉会意,冷笑道:“不过是外头年轻不尊重的公子哥儿们,因见合了他们的脾气,胡乱吹捧罢了,这又算什么本事?” 此话一出,迎春只装作没听见,探春因是一向努力巴结王夫人的,虽然心里清楚,却不好赞同,只有惜春原本坐在旁边慢慢的打谱,此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宝钗听黛玉这般说宝玉,私心颇是赞同,面上却竭力做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劝道:“颦儿你怎可这般说宝兄弟?他虽有几分不稳重,但难得对女儿家是真心尊重的。若说诗才什么的,难道宝兄弟还要拿这个吃饭不成?” 黛玉正倚在门槛子上,见宝钗这般维护宝玉,心中越发起疑,面上笑着说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宝姐姐就赶着维护,难道是宝姐姐心疼了不成?” 探春不等宝钗回答,忙在一边道:“宝姐姐所言甚是。前些时,太太吩咐宝哥哥要锐意上进,老太太还怕宝哥哥累着了,说平安就好,这府里难道会缺了吃穿不成,难道养他是为了逼他出人头地不成。” 宝钗听探春这般说,心中其实也明白探春之语未必出自真心,不过身为庶女,终身仰仗嫡母王夫人做主,不得已依附罢了。 只可惜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步步为营,到头来也没搏来一个好前程。纵然获得嫡母王夫人的一时赏识,得到同宝钗、李纨两人协理大观园的资格,却不够挽救贾家大厦将倾的命运,更是被南安郡王妃授意送上和亲的官船,一帆风雨路三千,直往穷山恶水、满地瘴气的南方去了。 宝钗用眼睛的余光望着探春,不知不觉思绪又飘了很远。自忆起前世之事以来,她常有游离之时,这种症状自搬入大观园以来,尤为明显。只因大观园之中处处皆是前情旧梦,那样的明媚鲜妍,那样的生气勃勃,瞬间便是满目苍痍。越是甜美娇艳,越是心酸。 黛玉见宝钗对自己先前之语并不反驳,只呆呆站着,一副魂游天外的神情,不觉又自悔失言,忙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姐姐,颦儿方才是说笑话呢,你千万别当真,莫要生气。姐姐每日进进出出,打理家中产业,这事情传出去,哪家不夸说姐姐能干?颦儿年纪小,好奇心又重,姐姐倒是把外面究竟是什么光景,仔细讲来我们听听。” 这番话说得既娇又软,宝钗原本不是为了她的话生气的,如今回过神来,就被她这么拉着手,况且神态里自有一股令人为之心折的风流之意,宝钗一望之下,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忙不着痕迹抽开了手,笑着说道:“你这般说,倒是折煞我了。不过小孩子家家酒似的,小打小闹而已。你们也都是知道的,我家祖上世代为商,都是为内务府办差事的。因先父在时,常教导我们说皇商之家不可忘了根本,故我们家的孩子自四岁起就开始学着打算盘。如今我这般,也只是为了不忘本的意思。我还只怕别人嫌我不谨守女儿家的本分,只算计着金银这些俗物,满身铜臭味呢。” 宝钗这倒说的是真心话。 自对薛姨妈冷了心以来,宝钗就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从前她为薛家打理生意时,尚要恪守闺训,顾忌闺誉,并不敢放开了手脚去干,只能隐居幕后指点一二。 此番她忆起前世之事,心境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忆起当年饥寒交迫之时,为了衣食,做了针线活沿街叫卖的事情她都干过,抛头露面又算得了什么?再贤良淑德、恪守妇道的女子,一旦她所处的环境支撑不起她谨守了十几年的规矩,圆融变通就成为无奈之下自然而然的事情。 与其坐等大厦忽倾之时被迫变通,倒不如趁着局势未明、尚有生机的时候放手一搏。 是以宝钗此番放开手脚做事,虽住在蘅芜苑里,却不辞辛苦,日日带着人出去打理生意。她那绸缎生意也就越来越红火起来,竟然生生占去了京城的半壁江山。 宝钗原以为她这般肆意妄为,定然会诽谤如潮而至。想不到她的风评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好,甚至有越来越好的趋势。这令宝钗大为不解。 其实她却是忘了,世人多是趋炎附势逐利之徒。因她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既有着善商之人的精明强干,又有皇商家族和显赫亲戚做后台,自然是财源滚滚,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产业却已经遍地开花。京城之中薛大姑娘的名号也越传越响。 看在她这么会赚钱的份儿上,又是贾家和王家的亲戚,那些头脑清楚的人,又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便是有些深宅妇人心中泛酸,拿宝钗常往外面跑这件事说事,却早被自家男人一句话呛了回去:“此女生就不凡。非凡之人怎可用繁文缛节拘束之?” 这话传到同样心中泛酸的村妇那边,腔调却越发粗鲁起来。村妇们忙里忙外忙碌了一天,饿的前心贴后背,用粗糙的双手烧了饭捧到自家男人面前,又哄好娃用身子暖了扛伺候着自家男人睡下,听自家男人用仰慕的语气提起某个能干女人的时候,不免心中不爽,有些微词,但往往刚刚吐露半句,早被男人一个巴掌扇了回去:“若你有她一成的本事,就算每天浪在外面,夜夜都去偷野男人睡,老子都不介意!” 自然。这样的话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大部分男人其实是一种无能愚蠢至极、却喜欢用那点不值得一提、可笑之至的暴力手段,来掩饰自己无能和愚蠢的生物。 不过,他们虽然愚蠢和无能,却也很诚实的遵循社会弱肉强食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比某些明明受到不公平待遇,却用尽全力、拼命把这种不公平待遇世代相传下去、以期获得内心平衡和安宁的女人要可爱的多,坦诚的多。 规矩是什么? 是社会中某些处于优势地位的人,为了延续和扩大自己的优势,所拟定的行为准则。 而这样的行为准则,是为弱者拟定的,只有弱者才会不问原因、全盘接受,并且不分青红皂白的竭力维护它。 可是规矩天生又是用来打破的。规矩其实是一个抖m,从它被创立的那天开始,就期待着一个具有碾压级别实力的人,毫不留情、简单粗暴的践踏它。 姚静心气很高,想法很好,但是自身实力不足。她曾桀骜不驯的全面对抗规矩,却被规矩教育; 宝钗自身的实力也不足,但是她却在阴差阳错之下韬光养晦,等她积累了一定实力后,规矩就自然而然出现了些许松动,向她展现了相对友善的一面。 这些道理都是宝钗所没想到的。她诸事繁杂,根本没有工夫去细想。 此时她望着黛玉,一时颇有感触,正想说再说几句话,莺儿却早从月洞门那边笑盈盈走了过来。 “姑娘,孙嬷嬷和姚先生来了。”莺儿在宝钗身后耳语道。 第92章 “这半年之中,我在京辅一带行医,已医治疑难之症一百余例,救助伤患三百多人。” 姚静已经有半年未来见宝钗,这次匆匆而来,来不及寒暄,就开门见山向宝钗言道。 宝钗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姚静。 和先前相比,姚静整个人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可见这半年来,她在外行医,奔波操劳,餐风饮露,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但姚静最大的变化还不在她样貌的改变。她变化最大的,是气质,那种提起医术来,自信满满的气质。 医道者,生死之术。若是一个医师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医术,病人又怎么敢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她? “我浸淫医道十余载,家传医术颇有独到之秘。先前你曾说那皇太妃娘娘为痰症所苦,我自当一试。若药到病除,你也功劳不小。”姚静向着宝钗侃侃而谈。 这是姚静第一次跟宝钗讲道理,以利诱人。宝钗闻言大感诧异,不由得望了旁边的孙嬷嬷一眼,却见孙嬷嬷只管含笑饮茶,目光定定落在姚静身上,那里头的意思,既有信任,也有怜惜。 “怎么不应声?你该不会是变卦了吧?”姚静仍旧对宝钗观感不佳,凡事尽往坏处想,见她沉吟不答,心中就又焦躁起来,“你们商人最讲究一诺千金,难道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薛大姑娘竟然想食言而肥不成?” 虽然仍然有些焦躁,沉不住气,却比过去好多了。宝钗在心中默默评判着。 有本事的医者若有些脾气,想来天家也是能容得下的。宝钗默默想着,心中却对姚静入宫侍疾的事情,多了点信心。 不过,姚静能在短短半年中有如此变化,想来孙嬷嬷居功甚伟。宝钗想到这里,就又向孙嬷嬷的方向望去,见她唇边带笑,仿佛在端详杯子里的茶叶,一脸悠然自得。 “姚先生稍安勿躁。”宝钗拿定了主意,笑着开口说道,“姚先生既然这般坚持,想来也知道为天家医病,成者大富大贵,一旦失手却是祸及九族。” “这个我自然晓得。不消你多说。”姚静答道,“姚家早把我驱逐出族了,我也不屑认他们当亲人。惟有一个孙姐姐,她与我金兰之情,相交莫逆,自是极相信我的医术,她早说了,哪怕我不慎失手,我们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说到这里,嘴角也不由得翘起,显是内心甜蜜之极。 宝钗自然懂得这里头的意思。一时之间她的心情复杂之极,也不知道是羡慕嫉妒多一些,还是自怜自伤多一些。 姚静的话却没有说完。 “以你的老谋深算,想来若是我失手,你自会早早将自家摘的干净。”姚静继续说道,“好在我也没指望你祸福与共。你先前曾应承过代为打点入宫之事,现在到了你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你放心,我不会食言而肥。”宝钗定了定心,淡淡说道,“只是皇太妃娘娘这病是顽疾,倒也不急在一时。在此之前还是先练练手才好。我颇识得几个为痰症所苦的人,便就请了来,让你练练手,果真治愈的话,也是功德一件。你放心,酬劳自少不了你的。” 姚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来:“早听说薛大姑娘很是有几个臭钱,倒也正好发一笔小财。只不过我尚有一问,听闻你亦有顽疾在身,可有意医治?” 宝钗见她这般问,奇道:“是我师父告诉你的?莫非你果真医术通神,连我的病症也能治愈?” 姚静很是自得:“这个自然。不过费些周折而已。” 宝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有所意动。正在这时,姚静突然变了脸色,道:“虽然我能医治,但是我是不会为你医治的。” 宝钗闻言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孙嬷嬷却在此时插言问道:“静儿你又何必如此,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宝钗只是病发时候咳嗽些,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但你若是果真医好了,岂不是好事?” 姚静很认真的摇头道:“医者虽说是以救死扶伤为天职,却也是要分人的。救了好人,自是功德一件,若是救了坏人,却是在造孽了。这个人心术不正,我不愿救她。” 宝钗听她这般说,心中就也有几分不痛快。她自问对姚静宽宏大度,容忍之极。姚静不待见她就算了,这是个人喜好,哪怕她竭尽全力,恐怕也难以扭转。但是如今姚静竟然直指她心术不正,这类污蔑却教宝钗委实不能忍,强敛了怒气问道:“这话我就不懂了。还请姚先生说个清楚明白。” 孙嬷嬷见姚静又出言不逊,心中也对宝钗很是愧疚,轻叹一声,就欲为姚静善后,遂笑着劝宝钗道:“她这个人一向糊涂,长这么大仍旧是小孩子心性,做不得真。宝钗你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你是我打小看到大的,你什么脾气秉性难道我还不清楚?若有半点不妥,我也就不敢应承着教你规矩了。” 宝钗含泪道:“师父这却是想差了。事关弟子清誉,怎能不问个清楚明白?”孙嬷嬷见她说的恳切,心中更是愧疚,长叹一声,便转头只把眼睛望着姚静,希望她有所收敛,适可而止。 不想姚静这时却是来了劲,仿佛要把这些天在乡下行医时候受的那些窝囊气全发泄出来一般,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要我说清楚?你好好想想看,你在大观园滴翠亭前做了什么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说的甚没有条理,宝钗和孙嬷嬷一时都愣住了。 要知道大观园才盖了一年,姚静更是第一次进来,怎么会知道滴翠亭这等所在?况且言之凿凿? 在大观园的滴翠亭前做了什么事?宝钗苦苦思索,却实在是一筹莫展。她因杂务缠身,不比其他姊妹,可以在园中肆意玩耍,如今大观园里十停不过走过了有五六停呢,滴翠亭这个地方,她实在没什么印象。 姚静见宝钗一脸愕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喃喃说道:“罢了,只怕你还没碰到小红吧。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只是见微而知著,你平日里行事尚且如此,究竟是怎样的人,想来只有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几人议事已妥,眼见气氛有些僵,更无久坐之理。故而孙嬷嬷向宝钗满口的道歉,带着姚静离开了。 宝钗的脸色却有些发白,仍然沉浸在姚静给予她的震撼当中。 姚静提起小红来,她却对滴翠亭这个地方有了些印象。 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依稀记得有一天,她因见一对玉色蝴蝶大如团扇,意欲扑了来玩耍,一路跟随至滴翠亭地界。偶尔听到滴翠亭中有人说话,一时好奇心起,就躲在一边细听,却误听到小红和贾芸的阴私之事。 小红是贾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又一向是刁钻古怪的。宝钗客居贾府,少不得事事留心,惟恐她生事,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拿寻林黛玉当借口,脱身开去。 宝钗自幼得孙嬷嬷教导宫中规矩。这金蝉脱壳之法本是她练熟了的脱身之法,原也没想太多,更未曾料得小红会继而怀疑起林黛玉来。若不是小红后来得王熙凤看重,又在宝玉狱神庙中有相慰之谊,宝钗根本不会记得此事。 姚静一向对宝钗没有好感,凡事往坏处想,若是知道此事,趁机大做文章,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些都是前世之事,姚静又是从何处得知?难道姚静身上,也有怪力乱神之事不成?宝钗想到此处,不由得觉得脊背发凉。 第93章 这日正值暮春时节,黛玉梳洗了起来,因念叨着外头各色落花残落凋零无人收拾,就一早嘱咐着紫鹃去准备花锄花囊和花帚,预备着将把花瓣扫了,装在绢袋里,拿土掩上,叫它随土而化。 紫鹃应了一声,忙带着小丫鬟去外厢把这些物事一一翻了出来,因见黛玉精神尚好,兴致勃勃,就在旁边凑趣说道:“说到这葬花来,姑娘不知道,宝二爷痴着呢。那日见姑娘收拾桃花,就动了兴致,也要帮着姑娘收拾,用前襟兜了许多花瓣,四处寻姑娘,谁知尚未走到姑娘平日葬花的花冢,却已是不留神摔了一跤,那一袍子的桃花全洒到水里去了,尤不知道疼痛,只念叨着罪过可惜呢。” 黛玉也是知道这段往事的,见紫鹃旧事重提,又想起宝玉当日的狼狈可笑,不由得微笑起来。 紫鹃四顾无人,就趁机压低了声音,向黛玉言道:“论理,我们做丫鬟的本不该多说。可姑娘自小就在这府里长大,身边偏无父母兄弟,正是少个知疼着热的人,也不由得我们不多留神着。如今我从旁瞧着,宝二爷倒着实是和姑娘说得来的,别看他每日里没个正经的,却是个实心人。况且又和姑娘从小儿一处长大,彼此脾气性情都投契。姑娘心中怎么想?” 黛玉听紫鹃开口,就知道她想做说客,听她问起这个,因知道问的是自己终身大事,倒装起糊涂了,笑着回答:“什么怎么想?我并不懂你的话。想来他一向为人如此,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前番那什么秦钟,还有什么香怜玉爱,他不也是赶着上了。按了舅父的话说,不过是喜欢些精致的淘气罢了,故而变着法子折腾。” 紫鹃一时拿捏不准黛玉话里的意思。 她是贾母早年遣来服侍黛玉的人,凡事自然顾着贾母的心意。如今见贾母有意撮合宝黛二人,少不得也从旁推波助澜。更何况黛玉私下里拿她当姐妹一般看待,两个人一时一刻离不开。闲暇无人时,紫鹃自家心中也有计较,若是将来黛玉外聘,她少不得要跟了服侍去,若是不去,辜负了平素的情谊,若是去时,她又是合家在此间的家生子,不忍弃了本家。故而盘算着若促成宝黛良缘,却是两全其美,每每为之从旁说项。 只是紫鹃这些天从旁看着,觉得黛玉待宝玉,固然是极亲切的,却似只是姑表兄妹之间的情谊;明眼人都知道宝钗对宝黛良缘虎视眈眈,偏黛玉待宝钗也是极好,处处高看一眼。因而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紫鹃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姑娘休要怪我多言。实是这些事情,叫人不由得发愁。我私底下已是为姑娘愁了好几年了。在这府里一时倒好,只是终身大事如何能够趁心如意?公子王孙虽多,似宝二爷这样的疼惜敬重女儿家的,又能有几个?哪个不是三房五妾,外面腥的臭的牵扯不干净?何况又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处处照应姑娘惯了的。依我说,倒不如趁着老太太身子硬朗,想个法子早作定了大事。也省的嫁到外面去,被人欺负了没人出头。” 黛玉听紫鹃之语,确实是体贴自己的一番用意,倒不好训斥,又不愿轻易应承,只得默默垂了头去,只觉得心中沉重无比,突然就连葬花也没了心情了。 紫鹃只当黛玉在害羞,又道:“姑娘看看那宝姑娘,就是个明白的。知道宝玉是个难得的,就处处造了风声出来,说什么自己有金的,要和有玉的来配。又忙着小恩小惠,四处邀买人心。聪明人一早看出她家的心思了。” 黛玉摇头道:“宝姐姐却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错怪了她去。她那金锁,是幼时一个游方和尚送的,为的是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讨个吉祥的意思。何况自前些时候她病了那么一场,却也收了,连戴都不肯戴了。我前几天还劝她的,岂能因噎废食,为些小人的风言风语当了真,去赌气,反倒误了自己。” 这一节却是紫鹃所不知道的,初闻之下只觉匪夷所思,失声道:“姑娘你何必助着她?你可知道二太太一直想替她做主呢。这些日子她整日在外头做生意,颇赚了万把两银子,诸人皆赞她能干,连老太太也高看她一眼,竟说贾家若有这样的女孩,也是一件幸事。我琢磨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她做亲?可是咱们家里未婚的爷儿们,又要年龄相仿的,除却宝二爷,还有哪个?” 黛玉只怔怔听着,并不答言,心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难受,却分不清这股子难受是因何而发。紫鹃拿言语催促再三,她才闷闷说道:“宝姐姐聪明能干,这也却是她的本事。等闲人学不来的。眼下这府里确实少个似她这般的女孩儿。若是和宝玉果真成了,却也是美事一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花锄诸物皆宜备齐,就掩下话头不再多说,吩咐一声,便背了花锄出门去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天光向暖,宝钗却隐在一块山石后头,默默听两个粗使嬷嬷嚼舌头。虽说偷听别人的私房话,于理由亏,但事情与己相关,少不得听个清楚明白,才好防着不被人害了去。难道别人家说得,自家当事人竟听不得不成? 这无关教养,只关宝钗客居贾府,为安稳顺遂计的一片谨慎小心罢了。 只是宝钗涵养再好,听这两个平日里连露脸都没资格的粗使嬷嬷肆意议论自己和林黛玉是非,也不由得有些愠怒。 这个说:“据我从中来看,宝二爷还是娶宝姑娘为妻的好。宝姑娘温厚好相处,又会持家,又会赚钱,这样的女人去哪里寻去?林姑娘呢,为人既刻薄小气,还体弱多病的,天天吃药,这等女人娶了来,是当菩萨一般供着,还是当孩子一样哄着?” 那个忙着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什么?虽说林姑娘有些不足之症,可是每日里不过配些人参养荣丸,难道咱们家里吃不起?你光说林姑娘多病,你可知道宝姑娘那病,才真真叫繁琐死呢。宝姑娘那病要吃冷香丸,那才叫稀奇名贵呢。说起方子来,我依稀记得前番周瑞家的问过的,要什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又要什么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白露,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当日周瑞家的讲笑话一般讲给我们听,我们都呆住了,故而记得清楚。你想想看,这都是花了钱也不定买的来的东西,岂不是比林姑娘的病麻烦的多?” 宝钗禁不住在一旁冷笑。婚姻之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本该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原来在这些俗妇的眼睛里,以林黛玉之灵秀所钟,却也要靠虽生病,却生得是寻常富贵人家养得起的病症来取胜。 “你说的倒轻巧。宝姑娘一看便是个利落人,可是林姑娘每日里病歪歪的,就未必了。若是生不出孩子呢?” “那不是还有妾侍和通房的吗?” 原来无论如何,哪怕模样再好,学问再高,性情再投契,男人也不愿为了爱情放弃繁衍后代的本能。肯娶灵魂契合、深爱数载的意中人过门,只因有这么一个后手:若是她生不出孩子来,自有妾侍和通房替她生。这位意中人自然不配为此吃醋泛酸,男家肯包容她生不出孩子的罪状,就已经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还有啊,我总觉得宝二爷待宝姑娘只是明面上的客气,待林姑娘可是掏心掏肺的。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 “怡红院里的人说,宝姑娘模样学问虽好,却总在宝二爷耳边唠叨着经济仕途,劝他上进,你想想看,哪个男人高兴听?林姑娘却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若你是男人,难道要娶一个总是逼你上进的女人不成?” 宝钗只听得浑身发抖。原来在这些俗妇眼睛里,停机之德只是活该被男人厌烦和嫌弃的东西。 是,她是喜欢劝宝玉上进,无论以姨表亲的身份,还是在后来以妻子的身份,都喜欢劝。可人生在世,若是只贪恋舒坦,当个吃吃喝喝的二世祖,那样的男子,哪里有值得女子仰慕之处,哪里值得女子以终身相付? 更何况后来贾家衰败之后,贾宝玉自己也深悔当日未曾努力奋发,曾以一阕《西江月》“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来自嘲,这绝非明贬实褒,实在是真真切切的悔悟。 黛玉在贾府衰落之初便已经泪尽而亡,的确是不曾劝谏过宝玉要努力上进。但是宝钗也深信,那不是她觉得不该劝,而是清贵之体,不屑去劝而已。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难道如黛玉和宝钗一般两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只任由人家如捡货物一般挑肥拣瘦,而后以省心、好养活、不在耳边唠叨督促上进为由,选择其中的一个,弃选另一个?难道女孩家就不能要求夫家祸福相依,荣辱与共,难道妻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竟没有资格要求丈夫在外上进,出人头地? 尽管宝钗一向看不上宝玉,除非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会下嫁于他。但是听这两个粗使嬷嬷如是粗鲁无礼的择妻标准,心中还是很难过。 倘若世间男子都是这般粗俗无礼,她薛宝钗自然是不屑下嫁。可是黛玉呢?她实在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灵秀所钟的女子,被如此挑剔责难。 第94章 两个粗使嬷嬷一路笑,一路骂,将宝钗和黛玉两人的脾气性情、模样、门第、陪嫁、亲眷逐一品评了一番,渐渐远去了。宝钗这才从山石后头慢慢走出来,心中烦躁、难过……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虽然大观园中春光晴好,她却再没了赏看的兴致,只觉得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压得她呼吸不能。 猛然间听得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而来,宝钗抬头看时,才发现是黛玉房中的丫鬟雪雁,忙面上带了些笑容,向她打招呼。 雪雁忙笑着回礼,快走几步,走到宝钗面前,向她问道:“薛姑娘可曾看见我们家姑娘没有。” 宝钗摇头说不曾看见,雪雁就发愁道:“我们家姑娘一大早就叫紫鹃姐姐准备了花锄花囊和花帚,说要去葬花去。后来我煎好了药,就出来到处找,听晴雯姐姐说,见我们家姑娘跟宝二爷坐在沁芳闸桥边上看书呢,我就忙去那边找。可是半路遇上了袭人姐姐找宝二爷,说大老爷身上不好,老太太打发宝二爷过去请安呢。后来倒是遇到了宝二爷,我们家姑娘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书?这可是件新鲜事。沁芳闸桥边水气大,你们家姑娘一向三灾六病的,这几日身子骨才略好了些,怎么跑到那里去看书?”宝钗皱眉道。 雪雁跺脚叹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只怕有什么别的缘故。我们家姑娘那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内里是个最有主意的,只恐宝姑娘劝几句,才听得进去呢。” 正在说话间,却又看见紫鹃打那边过来了,两下一问,都不见黛玉,又约定再分头去找。 宝钗见她们着急,忙也在旁劝慰两句,心中却慢慢想起这里头的缘故来,一时间百味杂陈。 原来黛玉和宝玉一同坐在沁芳闸下看书这段,里头却是有缘故的。 宝玉正值十二三岁轻狂的年纪,什么事情不敢做,什么事情做不得? 偏书坊中为了赚钱,有一种人专写风月小说,将那古今名女子的情史野史、各种传奇、一一润色,香艳浓烈,极尽媚俗只能是,都写了来,又有印卖古今小说、戏曲杂剧的。 据说是宝玉手下的头一号小厮茗烟为了讨宝玉欢心,将那些古今小说、外传传奇一股脑皆买了来,引了宝玉去看。 那书却是最能移人性情的东西。 宝玉小小年纪,平日里读的不过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尚书》等书,再者是《史记》等,纵有《诗经》一书雅正古朴、文法修辞俱佳、却早被贾政叱为不务正业,只叫他老师讲些前人科考八股的时文来听。 是以一得了那书,宝玉就爱若珍宝,手不释卷,虽知道此间有些干系,万万不可被人瞧见了,却仍是舍不得不拿进园子里,于无人之时细细观摩,因而仍旧是将那文理细密的书捡了几套拿进去。 这日宝玉看的却是《西厢记》,因黛玉撞见了他,藏之不及,却递过来与黛玉同看,正是词藻清丽,警句迭出。 原本宝钗是不知道这段故事的。只不过前世时候黛玉一时失言,在贾母款待刘姥姥的宴会上说了几句,这才察觉了。其后倒是因为拿这个劝黛玉,钗黛两个的感情倒一日好似一日了,渐渐的无话不谈,黛玉这才将往日的种种据实以告。 宝钗遂将自己幼年时也看《西厢记》《牡丹亭》等书的事情款款告诉黛玉,又趁着无人之时,暗地劝了黛玉几回。 如今时光倒转,宝钗再回味起这段往事时,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宝黛二人因同看《西厢》,更加亲密,但自己和黛玉也因了这事情前嫌尽去,只是却无人料到竟都落到那样一个结局! 她一时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不肯让紫鹃、雪雁二人看出,若无其事的告辞,自去一旁休息。 这边雪雁就问紫鹃道:“你不在潇、湘馆里,却怎么也跑出来了?” 紫鹃含笑答道:“我正看着小丫鬟们煎药,却见二奶奶那边打发人来送茶来了。说是两小瓶上用的新茶,姑娘事先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晓得该怎么回,你又迟迟不见回来,却想不到在这里跟宝姑娘说话。” 她二人虽然皆是一心为了黛玉,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里却也有些不痛快。 那雪雁是黛玉极小之时,从南边姑苏带来的丫鬟,自幼长在一处的,紫鹃却是贾府里老太太把自己的一个二等丫鬟赏了黛玉,伺候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原名叫做鹦哥,其后改了名字。 紫鹃因大了几岁,平日里办事又妥帖,这府里人情往来又熟,很快被黛玉倚为臂助,雪雁倒是退了何止一射的地方。 原先雪雁尚小,一团孩气,诸事也不大理会,真个拿紫鹃将姐姐一般看待。岂料这一两年里,紫鹃一心撺掇着黛玉跟宝玉好,又私下里很是忌惮宝钗,常将外头疯传的金玉之言说给黛玉听。黛玉仍旧待紫鹃如姐妹一般亲,却知道紫鹃是老太太的人,力赞宝黛之缘和忌惮宝钗,却是承了贾府里婆媳斗法的余势,就有些不愿如她所想疏远宝钗,反时常打发雪雁去寻宝钗说话。这日子久了,紫鹃又岂是没有知觉的,看雪雁便不如先前,彼此间的说话越发微妙起来。 这时紫鹃说雪雁迟迟不见回来,在和宝钗说话,言语里微微有责怪的意思。雪雁年纪渐长,并非从前那么不谙世事,忙着给自己辩白道:“我不过是路上遇上了宝姑娘,随口问一句知道不知道姑娘的下落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先前却是听说姑娘和宝二爷一起看书,后来宝二爷回去了,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 紫鹃起初听雪雁说话,心中还想着责怪几句,待到听说宝黛二人一起看书,却忍不住展颜笑道:“果真如此的话,却是更和睦了,老太太听到了必然心生欢喜。”却也顾不上责怪了。 却说黛玉因出来葬花遇到宝玉,顺路跟宝玉一起看了一回《西厢记》,复又收拾落花时,就看到袭人走过来,说大老爷贾赦身上不好,说老太太叫宝玉去看他,请宝玉早些回去换衣裳。 一时间宝玉应了声,急急去了,黛玉一个人未免无趣,欲要再葬花时,先前却和宝玉二人已将落花收拾掩埋妥当,欲要转身寻诸位姐妹们说话时,料得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也必往贾赦处请安,却不在房中,心中打算着事后也打发个人过去问候一句,方显妥当;突然又想起大舅舅贾赦病时,尚有子侄探望,偏生当年自家父亲病重时,身边子女全无,无人慰藉,待自己急急忙忙南下,却已是到了交待后事的光景了。想到此处,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复而又想起紫鹃平日里把她和宝玉凑对之事,悄悄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已是痴了,暗想:千里姻缘一线牵,却不知道我的姻缘落在何处呢。 黛玉正在低头想着些心事,不知不觉间听到缥缈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传来,回神看时,却见树叶阴里,露出一道院墙。却是梨香院。 从前薛家母女在梨香院中借住时,黛玉也是隔三差五常来的,因此路径颇为熟悉。如今却是给贾蔷从姑苏一带买回来的十二个女孩子住了,正在学着唱戏呢,故而有些乐声不足为奇。 黛玉原本是回潇、湘馆,却正巧顺路经过了此处,不由得想起宝钗,心中好生感慨。 突然又听见那梨香院墙内笛声歌声更响,黛玉便猜那是十二个女孩子正在演习戏文呢。正巧这日排的是《牡丹亭》的戏,什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从旁听了,方知前人戏文之妙。 一时间一出戏都唱完了,黛玉却仍旧坐在一块山石上细细咀嚼着戏文,想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来,禁不住心动神摇。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悉索声响起,黛玉定睛看时,却是两个小戏子手拉着手经过草丛。那两个小戏子脸上妆容未卸,一个扮作小生模样,一个扮作小旦模样,一前一后,仿佛正要穿过这片山石,走到前头去赏花。 黛玉起初见时,只当这是外头那些戏子,是男子扮成的,难免大吃一惊,慌忙掩口,又想着要躲一躲,复而又一想,才想起这两个就是梨香院中演习戏文的女孩子了,这才平静下来,因见她们尚未发现自己,却也不好贸然现身,只缩在一块山石后头,留心看她二人如何行事。 只是黛玉越看越是不明白起来,却见这一生一旦两个女孩子神情举止都颇为暧昧,仍旧犹如演戏似的,如夫妻般相互礼敬疼爱,这个说一句“娘子”,那个说一句“相公”,倒是有几分假戏真做的光景。 第95章 黛玉起初以为这两个女孩子在私下演练戏文,心中还颇赞叹激赏她们勤学苦练,但仔细再看时,却觉得不像。 只见那个小生扮相的的女孩子拉着那个小旦扮相的女孩子的手,兴致勃勃说道:“前日里学了几句新鲜话。唤作什么我心磐石,不可卷也。我心匪席,不可转也。这两句话虽是平常的,但仔细咀嚼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意趣呢。” 黛玉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忙死命握住嘴。原来她饱读诗书,岂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却是记错了,弄得张冠李戴,不伦不类的。 却见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扑哧一笑,眉梢间甚是娇俏灵动,捂着嘴轻声说道:“错了错了。是我心磐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喜不自胜,忙点头道:“正是正是。还是妹妹记得清楚。妹妹既然知道这两句,想来也不必我再多说。咱们且依了这个誓,如何?”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却又往前头走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黛玉只觉得她模样竟很是为难,就仿佛既不想拒绝,却也不好答应一般。拿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见她这副光景,也不催促,只是眉宇间分外落寞。 黛玉禁不住好奇,心道:究竟是为了何事?若不为难时,便就先应承了,又能怎样? 却见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来回踱了几步,忽而泪珠似成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一边流泪,一边向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呜咽说道:“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深知的。只是天底下的事情,原本就没这般道理的。我常听人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而生,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咱们这不上不下,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说出去又算什么?” 黛玉闻言分外不解,毕竟不明白她们在谈论何事。只见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忙取了帕子来,给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拭泪,那动作之轻柔,举止之温存,竟是世间最风流俊雅的相公都不能及的。此时她虽只画了眉梢眼角,半素着一张脸,却有些剑眉星目的光景,再加上这日她身穿一身宝蓝色的戏服,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流入骨,这番殷勤小意铺扬开来,便是隐在一旁看的黛玉也难免有些脸红心跳。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渐渐软了下来,靠在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肩头,呢喃似的说:“罢了,罢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时算一时吧。只是你莫要后悔。” 两个人挨挨贴贴,耳鬓厮磨,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小别胜新婚的青年夫妇那般,若非黛玉知道她们都是女儿之身,只怕早痛斥世风日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白日宣淫了。 只是虽是如此,黛玉还是看得瞠目结舌,一张脸早红得如同烧熟了的虾子一般,捂着嘴一步步往后退去,却不防山石旁青苔湿滑,脚下一滑,身子一软,眼看就要滑倒了,忽然旁边有一人从侧面迎上来,将她扶住。 黛玉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钗,立即意识到宝钗定然知道自己看到那一幕了,更是羞愧难当,唯恐宝钗笑话她。 宝钗却只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拉了拉黛玉衣角,冲她努了努嘴。黛玉立时明白这是宝钗怕惊动了两人,怕她们面子上不好看,故而要先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钗黛两女蹑手蹑脚转到山石深处,渐渐的看不到那两个学戏的女孩子了,她们的说话声却随风飘了过来,仍然是清晰可闻: “从小时候爹娘就不疼我,常打我,骂我,说我是赔钱货。那时我就想着,老天爷太不公平,若是我是个小子,又怎会生出这许多事来?后来家里就把我卖了,原和人牙子说好是要送我到附近一户人家当婢女的,可巧贾家买人,人牙子见价钱高,就作好作歹把我弄了来。我爹娘连一句话都不曾说,光顾着数钱了。可巧到了这府里,教习挑中我当小生,我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男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顶带束冠,换了装束而已。偏他们就是大老爷们,我们却是丫头片子。” “嘻嘻,你越发痴了。咱们不过是唱戏给娘娘听而已,哪里有假戏真做的道理?你休要迷在戏里,走不出来。” “我为何要走出来?这世间当男儿有无尽的好处。家里只剩下一口粮食了,必是留给男儿的。屋里头只有一套好衣服,也非得男儿穿了出去见客。当女人有什么好?每日里挨饿受冻不说,还要日里夜里辛苦……” “越说越离谱了。咱们这里头,人都是龄官是个痴的。若要我看,她那痴心若果真有朝一日了却心事,也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你这痴心,却只会害人害己。” “便是如此,我们也是一对同命鸳鸯。你难道竟要舍我而去?” “痴人。人家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我是个傻的,也只能心甘情愿被你害了……” 但闻脚步声细碎,说话声越来越远,想是两个女孩子已经离开了。 黛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一边用手抚着心口,一边慢慢走了出来。此番经历,却是她闻所闻问的,震撼之至。但她回头看宝钗时,却见宝钗一脸平静淡然,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不由得惊愕道:“你——” 宝钗深深凝望她一眼,那眼神甚是古怪。黛玉正觉得不对,欲要追问时,宝钗却忽而说道:“林妹妹受惊了。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何不随我去蘅芜苑一叙?” 蘅芜苑中山石玲珑,有异香藤草环绕其间,房屋之中却是雪洞一般,处处皆十分朴素。 黛玉接连喝了好几口香茗,这才渐渐定下心来,把眼睛望向宝钗。 宝钗使了个颜色,莺儿和茜雪皆退了出去,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开口说道:“先前你在梨香院外遇到的两人,那个作小生扮相的,唤作藕官,那个作小旦扮相的,唤作菂官。她们两个因同台搭戏,情谊自是非比寻常,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黛玉听这话里大有文章,自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便问道:“宝姐姐这话说的我却听不懂了。听起来似乎宝姐姐对这两个小戏子的身份来历都是深知的,又怎会想着拿情谊搪塞?” 宝钗本是心中有愧的,此时见黛玉追问,就有些心慌,面上不由得带出来几分,恰被黛玉瞧见,越发来了兴致,道:“虽我年纪小,诸事皆不大懂,却也瞧得成这绝非是姐妹情谊可比。还请宝姐姐教我。若说这是姐妹情谊,难道我平日里待宝姐姐,也该如此那般吗?” 其实黛玉这话本是戏谑,一时未及深想,待脱口而出后就深感后悔,料得以宝钗之伶牙俐齿,必然拿大道理处处压制,反弄得自己好生没趣,臊了一鼻子灰的。 不想宝钗听了这话,突然间神情大变,连手中的茶杯都拿不稳,溅出来许多。 黛玉心中狐疑,待仔细看时,却见她一张白净如玉的面孔罩上了一层羞色,那一种瞻前顾后的情态竟是平日里见所未见的,一时间却也呆住了。 宝钗却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茶杯,深深叹了口气道:“实是骗你不过。这其中之意,你既已深知,自该知道她们只是胡闹,将来待到阴阳两隔、生死两难之时,却是悔之晚矣。” 前世里藕官和菂官的结局,宝钗是最清楚不过的。 菂官福薄,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藕官过年过节总不忘祭扫,每每伤情落泪,却仿着世上那些死了女人的男人,把新补上来的小旦蕊官视作续弦一般,仍旧是你疼我、我疼你一般的亲热。 不过这样虚凤假凰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数年之后皇太妃亡故,国丧之时,这戏是头一个被禁的。十二女戏因此被遣散,只留了藕官、蕊官、芳官、文官、葵官、豆官、艾官、茄官被发往各处听差。 因蕊官留在了宝钗处,藕官留在了黛玉处,因而宝钗对于她们这些虚凤假凰的荒唐事早就洞若观火,只是一味装糊涂而已,平日里见蕊官虽不善伺候人,却也善心礼待。蕊官倒还好些,那个藕官仍然以男子自居,平日里行事多有怪诞之处。 若事情到此为止,倒还罢了。岂料不过一载光阴,王夫人就受了小人挑拨离间,查抄了大观园,原拟将女戏子逐了去配人的,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哪里肯依,一意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到底被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拐走,其后也不知境况如何,想来以老尼姑素日的行径,不是被拐去为奴为婢,就是做暗门子伺候男人去了。 第96章 至于藕官和菂官口中言及的龄官,却是大观园中又一个苦命人。 龄官扮的是旦角,于演戏极有天赋,连元春娘娘归省当日,都曾亲口称赞她演得极好,要她不拘哪出,再作两出戏,又特地吩咐“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还额外赏赐了宫缎、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等物。 龄官原本被贵人看重,理应有着大好前程。岂料一来她生性执拗清高,不肯趁机攀附权贵,二来私心恋慕着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贾蔷。 那贾蔷极得贾珍溺爱,皮相虽美,却是个生性风流的公子哥儿们。原本他也和龄官相好过,两个也曾山盟海誓,只是待到皇太妃薨后,诸戏子被遣散,龄官依约等候贾蔷来接她,苦候不至,方知情郎变心,绝望之下竟然投水而亡。 想到龄官的遭遇,宝钗对黛玉就有几分放心不下,又忍不住问道:“先前我听那梨香院中在排演《牡丹亭》里的戏,你听那戏文如何?” 黛玉正在为藕官、菂官之事震撼不已,却不想宝钗竟问她戏文,一时转换不及,却听宝钗不等她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你且记住了。这《牡丹亭》、《西厢记》的戏文,虽不算什么正经文章,却也是前人千锤百炼的精华所在,自是词藻警人,耐人回味。想来你最喜诗文之道,那戏文你也是喜欢的。只是我却要劝你一句,此书文法虽佳,但叙事却只是哗众取宠而已。若是将那戏里的故事信以为真,移了性情,难免吃了亏去。” 黛玉少女心性,正是情思缠绵之时,哪里听得进宝钗的言语?心中到底有几分狐疑。 她欲要争辩时,宝钗却容不得她争辩,只向她款款说道:“你放心,我这般说,并不是要罚你。你当我不是淘气的?当年我们家里却也是读书人家,祖父手里最爱藏书,姊妹兄弟都喜欢些诗词,还有这些《西厢》《琵琶》等戏文,应有尽有,大家都偷背着人看。大人们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总不济事。直到那日我师父跟我说了一句话,我才悟了,从此把这些东西丢开了去。你倒猜猜看,她说了什么话?” 黛玉听宝钗娓娓道来,却是早听进去了,此时听宝钗问,便笑道:“想来你师父必是那位从宫里出来的姑姑了?她见多识广,说的话,必然是比玉皇大帝的符咒还管用呢。” 宝钗摇头道:“这你却是猜错了。她只不过告诉我,《西厢》戏文讲的故事是从《莺莺传》里化出来的。那《莺莺传》相传是大诗人元稹以他表妹为蓝本编出来的故事。你可知莺莺的结局究竟如何?” 黛玉素来知道唐朝大诗人元稹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传世,料得必是一个痴情种子,况且那《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亦是在红娘的撮合下缔结良缘,想来莺莺的真正结局也不外如是,只是一来她是闺阁小姐,生性矜持,二来见宝钗说的郑重,料得必有内情,故不好讲自己的猜测轻易说出。 “是如何?”黛玉轻笑道,“妹妹素知姐姐最是博闻强记,就别在此时卖关子了。” 宝钗果然尚记得《莺莺传》里的字句,她敛了容色,向黛玉一字一句道:“张生亲口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黛玉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她自然明白这段话的意思。无非是张生为自己的薄幸辩护,说莺莺是绝世妖物,张生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得忍痛放弃。可是莺莺何其无辜? “莺莺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最终了却了这段孽缘。”宝钗继续说道。 只是黛玉乍闻此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宝钗仍旧有许多话想说的。宝钗想告诉黛玉,相传《莺莺传》的模本是元稹的表妹,元稹对其始乱终弃后又流连不忘,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是写给他的发妻韦氏,可见世间男儿之薄情寡义,绝非《西厢记》、《牡丹亭》戏文中的深情无悔。若是误信了这些戏文中的故事,只怕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是百年身了。 宝钗见黛玉已经花容失色,再不忍说下去,只是笑着向她道:“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前朝民风混乱,怎如我朝谨守礼仪?只是闺阁女子却越发难了,行止稍有差池,就恐被人笑了去。” 黛玉沉默。 她其实只不过是爱那些戏文词藻清丽而已,并没有别的心思,但却也知宝钗之言实在是金玉良言,推心置腹之语,若不是将她当做亲人一般,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平日里我只抱怨姐姐远着我,却想不到姐姐竟是个外冷内热的心肠。”黛玉感动道,“姐姐之语实在是金玉良言,我记下了。实不相瞒,方才我还在沁芳闸那里看《西厢记》呢,只觉得词藻警人,却想不到有这许多来历。” 黛玉既然肯将私看《西厢记》之事据实以答,想是听进劝了。 宝钗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忽又想起一事,笑道:“瞧我这记性,方才我在园中遇到雪雁了,她正满院子寻你回去吃药呢。你还不赶紧回去,只怕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黛玉却也笑道:“哪有做主人的赶客人走的?”心中却很是感激宝钗待她的一片心意,遂不多停留,起身告辞。 宝钗一直把黛玉送出蘅芜苑的大门外,遥遥看见紫鹃迎上去说话,料想无碍了,这才转身回房。刚进房门却见奶娘张嬷嬷满面春风坐在椅子上,看见宝钗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姑娘大喜了。我听说有官媒上门,要求见姑娘一面呢。” 宝钗一惊,忙问其中缘故。原来宝钗虽然每每跟薛姨妈念叨着,说要请官媒说亲,但碍于王夫人的面子,又有薛姨妈处处作梗,此事遂不了了之。却想不到有官媒上门相看,难道是薛姨妈改了性子,回心转意了不成? 结果一问张嬷嬷方知,薛姨妈压根不知情,见官媒上门,她虽碍于面子,没有当面发作,官媒走后却是大发雷霆,因认定是宝钗从中捣鬼,不住大骂宝钗一味恨嫁,没有闺阁小姐的体统,丢了薛家的脸面。 “可知是哪里的人家?”宝钗再世为人,自然不必似养在深闺的女子那般矜持。此事关乎她的终身大事,少不得也要问个明白。 张嬷嬷神情好生为难:“这却没能打听到。不过莺儿娘也去打听了呢。”她们虽然在蘅芜苑中听差,但在薛姨妈处亦有人脉,打听起消息来,反倒比宝钗这个嫡亲女儿容易的多。 宝钗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片刻之后果见莺儿娘回来,脸拉得老长,满脸晦气,直到见到宝钗时候,才稍有收敛,闷闷答道:“太太不由分说,将官媒给赶走了。” 宝钗一惊,心中暗暗叫苦。 须知这官媒虽然身份不高,却属于三姑六婆之一,颇有门路,能量不小。况且这京城的媒婆,更与金陵不同,只怕是连王公府邸都可以进出无碍的。故寻常人家纵使话不投机,却也都好茶好饭供着,惟有薛姨妈因和女儿怄气,一时失了计较,使性子将官媒赶了出去。 是,薛家是国公府贾家和九省提督王家的好亲戚,眼下元妃娘娘在宫中炙手可热,王子腾又是御前宠臣,官媒明面上也不好跟薛家叫板。可是官媒最精通的便是私底下暗搓搓的勾当,随便散布些谣言,说你一句不好,便是有再好的桃花,只怕也被挡没了。 “可知来的是哪位官媒?”宝钗慌忙问道。 薛姨妈只顾着和宝钗唱反调,想是自以为大可将宝钗许配给宝玉,纵使得罪了官媒却也无碍,可是她却没想到,薛蟠还没着落呢。若是官媒肯尽心,从那官宦小姐中挑了温柔知礼、宜家宜室的,方是薛家的福气,若是官媒蓄意报复,再似前世那般娶了夏金桂过门,薛家就永无宁日了,薛姨妈这个做婆婆的又岂能有好日子过? 故而宝钗第一时间就忙着打听官媒来历,意欲事后赔罪,使个法子,哪怕许官媒些银钱,把此事给抹平了方好。 只是莺儿娘却有些愧疚的摇头:“这个倒未曾打听出来。只是晓得托官媒来提亲的人家姓韩,也不知道是哪个韩家。” 宝钗不由得哭笑不得。以京城之大,却又去何处寻姓韩的人家?更何况她欲官媒相看,只是想离了贾家这个是非窝而已,并不是急着嫁人。所以对莺儿娘所说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嘱咐她打探官媒的来历。 莺儿娘忙应承着,退下去了。陈义家的却又走上前来,向宝钗报说,南边老家传信过来,说是宝钗的叔叔,也就是薛宝琴和薛蝌的父亲没了。 这是前世里也曾发生过的事情。宝钗因预先有了准备,故也倒也不很吃惊,只是想起从此以后薛蝌兄妹的遭遇,心头暗叹:只怕琴儿和梅家的亲事要有变故了。 第97章 宝钗的叔叔也就是宝琴的父亲薛二叔是一个好乐的脾气,因各处都有买卖,就带着家眷四山五岳的乱逛,去年因机缘巧合,将宝琴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本也是一门好姻缘。 谁料想没过了多久,薛二叔一夕得病,缠绵了大半年的光景,竟撒手没了,梅家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对于婚约之事,居然闭口不提。 后来薛蝌不得已带着幼妹上京,原拟借助贾家和王家的势力,好促成此事。谁料王子腾放了外任,贾家又是个外头体面里头苦的,人家梅家根本不买账,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其间贾母倒是放出过风声来,说要给宝琴求配,又是问八字又是逼着王夫人收干女儿的。连贾府众人并薛姨妈都当是要说给宝玉了,紫鹃更是为黛玉忧心忡忡,演出一起情辞试莽玉的闹剧,闹出好大的动静来,把宝玉都吓出病来了,其实啥事也没有,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宝钗对于贾母要给宝琴求配之事有不同见解。若是真个有心说给宝玉,岂有逼着王夫人收干女儿的道理?只不过是贾母和王夫人婆媳斗法的一种延续罢了。她还怕黛玉为此不自在,特意比了例子透给黛玉听,钗黛之间倒没为了个宝琴弄出什么不痛快来。 只是宝琴的婚事直到王子腾离奇暴毙,都没能有什么进展。梅家借口合家都在任上,有心拖延,待到返京述职之时,贾王两家早已式微,哪里还肯将和宝琴的婚事放在心上?婚姻者,结两姓之好也。薛家连同薛家的亲戚都没什么可取之处,梅家又怎肯结亲?少不得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可怜宝琴空有花容月貌,绝世才情,大好的姻缘却成了泡影。其后跟随哥哥薛蝌黯然离京,路过平安州时,不慎被贼人所劫,因里头有个叫柳湘莲的,是薛蟠昔日的结义兄弟,又素来爱慕绝色美人,见了宝琴,遂有淑女之思,这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宝钗那时衣食无着,自顾不暇,只偶然听说因朝廷搜捕得紧,柳湘莲就带着宝琴南下出海,兴许去了什么真真国也未尝可知,正好应了宝琴昔年背的真真国女孩子的五言律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信里可曾说婶娘可安好?”宝钗忆起薛二叔过世后不久,婶娘就得了痰症,忙问了一句。见陈义家的一脸茫然,却也叹了一口气,又命准备笔墨纸砚,亲写信函一封,聊表吊问之意。信中却暗示薛蝌,理应早早带着婶娘、琴儿入京为上,婶娘或因悲痛过度,只怕身抱小恙,也该及早延医用药,须知这上了年纪的人,病症自是拖不得的。 待到一封信写成,晾到干透了又用火漆封好,命陈义家的带出园子去,已是到了午饭时分了。此时诸女新搬入大观园不久,诸事尚未就绪,厨房还未从贾府分离出来,诸姐妹都是出园子去贾母处一同用餐的。 宝钗也忙不迭收拾停当,正要出发,就见探春从秋爽斋那边走过来,只说迎春、惜春已是先走一步,要约着一共过去。 宝钗欣然应允,同探春一路分花拂柳走过来,随口将外头市井间那些有趣却又不过于粗俗的趣事,细细拣了几件,说与探春听。探春原本就向往外间世界,听了难免眼中放光,赞不绝口。 又走了一阵子,探春见左右无人时,才悄声问道:“宝姐姐,听众人都说你如今打理着家里的生意,说有那寄售绣品的,不知可有此事?” 宝钗闻言就是一愣。 几个月前因听人闲聊,说那些官宦之家也有后宅花销大了,入不敷出的穷官儿,为维持体面计,少不得将些女红活计交给后宅的女眷来做了,也有女眷闲暇做些针线,托了人拿出去换钱补贴生计的。 宝钗听了就动了心思,因思忖着后宅女眷,针线绣法较之外头普通的工匠绣娘,却是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几分精细,只怕是能卖出好价钱的,就嘱咐陈小三暗暗留意,若有深闺女眷所出绣品,不妨暗暗高价收了来。一来也不辜负女眷们在绣品上花的心思,二来也存了以精良绣品招揽生意的意思。 谁知陈小三却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竟把事情弄得颇为轰动。先是暗暗选了些三姑六婆,拣了那时常到深宅大院走动的,命她们不妨代为收些针线绣品,多有穷官宦之家的后宅甚至朱门大户的姨娘们因手头不宽裕,私下托了三姑六婆把些针线活换钱的;继而又放出风声去,说自家绸缎庄上有这么一批精良活计,系深闺淑女所出,引得那些受够了工匠绣娘之匠气粗糙的采买人赞不绝口不说,又有一帮爱慕风雅的王孙公子听闻是淑女所作,争相竞买,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有一日陈小三因些杂事去刘姥姥处说话,偶遇姚静,不知道被她说了一句什么,偶然有所触动,回了绸缎庄后,又推出什么寄售模式,言说若有精良绣品,大可送到绸缎庄中寄售,所得银钱,扣除什么渠道费用后,全归寄售人所有。 宝钗见陈小三诸事不差,早已是放开手,由着他去折腾的。此时也不加阻止,由着他折腾。只是隔三差五听他说一回生意上的大事而已。 故探春所说寄售之事,宝钗固然知情,却也只是泛泛的,于那详尽之处就不知了,如今听得探春特意详询,笑着说道:“确是有此事。都是我们家的人闲着无聊,弄来玩的。怎么忽而打听这个?” 探春尚未答言,脸颊上就有两块飞红。宝钗察其形度其意,料得探春必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想借此换些银钱使用罢了。 想她不幸生为赵姨娘的女儿,虽说家中庶女每月月钱二两银子,和惜春这等宁国府嫡女是一样的,但以贾府下人那种捧高踩低的习气,再加上探春一向豪爽大气的为人,月钱不够用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国公府的女儿,为了些银钱竟然沦落到寄卖绣品的份儿上,虽然拿姚静的话算是堂堂正正靠劳力吃饭,光明正大的很,并无一丝一毫值得羞愧之处,但世俗之人却不是如此看待。想来探春也深知此事不甚妥当,故而要待无人之时,方敢开口,试探一二。这也亏得宝钗平日为人好,探春知道她不是那种乱嚼舌头的人,也不会因了些琐事就把人看低的,这才大着胆子开口相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探春就索性不说了。 宝钗想到这里,对探春又多了一份怜惜,见左右更无一个外人,才悄声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须明白告诉我。莫非是姨娘那里有什么难处不成?若有难处时,尽管开口。要知道寄售绣品之事,固然是真,可若从寄售到绣品脱手,换得银钱,尚需时日。倘若有什么为难处,只管告诉我。若是一时不急着,只是姨娘手上有多余的绣品,白放着可惜了的,不妨拿来寄上一寄,别的不说,保管价钱是比外头高的。” 又道:“你千万别多心,因咱们两个好,我才大胆这么说话,并不是小看姨娘的意思。” 探春见宝钗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却故意把话题往赵姨娘身上引,却是保全她闺阁小姐的体面之意,心中不由得甚是感激。 贾府中下人们一双双富贵眼睛,探春又素来是个要强的,对下人们更是赏罚分明,这日子久了,手中就不甚宽裕。虽则姑娘们日常用度、衣裳头面诸物,自有王熙凤张罗安排,倒是不缺的,但若想有些私蓄,却就难了。 前些时探春因喜欢外面精致新奇好玩的玩意儿,托宝玉出去买,特特地攒了好几个月,才攒下了十来吊钱,又花费心思做了一双鞋子给宝玉穿,作为谢礼,宝玉还老大不情愿,想着推托呢。 因而探春偶然间听说宝钗的铺子里寄卖些针线活,售价颇高,就禁不住动了心思,想攒一笔体己钱,日后花起来,或打造首饰或是赏人,心中也有底气。 只是旧时的规矩,女子的针线活却是不轻易做给外人的。尤其是闺阁小姐,若是不慎流落出去,只怕会被有心人说是表赠私物,惹来麻烦。 不过规矩归规矩,到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光景,谁肯为那些繁文缛节的虚礼争竞许多。就连史湘云这等侯爵家的小姐,也因家里头嫌费用大,不得已把府上差不多的针线活全交由后宅娘儿们亲自动手做呢。 探春平素又是个最肯务实的人,自从知道针线活能卖钱后,就存下了心思,虽知有不妥当之处,但思来想去,只觉问心无愧便好,何况宝钗又是自己素来信得过的人,才特意趁了去吃饭的光景,叫迎春、惜春两个先走,自己绕道来邀宝钗,顺路问上一问。 第98章 探春见宝钗如此问,反而定下心来,轻声答道:“姐姐误会了。我不过心中好奇,随口那么一问。倒也没听说姨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宝钗心中甚明探春为难之意,因笑着点头道:“其实这个东西都是我们家的人在胡闹。外面也有些学究说不好的。说什么针线原系私物,后宅淑妇,岂可将其标以高价,随便卖了人去?岂不轻佻?况且说我们家铺子里拿了这个大做文章,是哗众取宠,有伤厚道。” 探春闻言很是不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过卖些针线,补贴家生,理应被嘉为贤淑之举,哪里轻佻了?便是连我也看不过。姐姐家的铺子正是急人之困,怎的有伤厚道了?” 宝钗望着探春,心中忍不住很是欣慰。或许探春自己还没意识到,其实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也不知道是姚静所说的什么蝴蝶效应,抑或是众人皆见自己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赚了上万两银子,所谓的财帛动人心,因而心思也活络了,倒比从前更加灵活了? 前世的时候,探春虽是务实,却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主动提出不为贾家面子苦撑,削减大观园逐项用度,又将园中竹林、花草、田地逐一包给底下的下人们;她肯变着法子为宝玉做几双极尽精巧奢华之能事的鞋子,却不愿如她亲娘赵姨娘言语里唠叨的那样,同样做一双鞋子给她亲弟弟贾环穿。 只因凡事有个分别。宝玉是王夫人嫡子,是她需要讨好和感激的对象。贾环虽是她亲弟弟,却自有丫鬟屋里人一大堆,她又不是丫鬟,为贾环做鞋子不是她份内之事。 和从前相比,探春显得更随性,更豁达了。宝钗前世里固然恪守规矩,但在意识到恪守规矩非但没能保全女儿家的性命,反而是作茧自缚、作法自毙之后,这辈子却也随性了许多,故而很是欣赏探春这样的变化。 “正是呢。这针线活却也有分别的。又不一定是荷包、汗巾子等私密之物,打个别致些的络子,绣个精巧点的绣屏,又哪里犯了忌讳了?”宝钗半是赞同,半是提点,“更何况,便纵是荷包、汗巾等物,也有外头的绣娘专程靠绣这个,养活一大家子吃饭的。却哪里轻佻了?行事但求无愧本心即可。又有谁没个急困的时候?何况我们这种店铺,自是知道好歹,难道还会把寄卖人的名讳张扬了出去?” 探春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心中却已是有了主张,遂把此事掩过不提,两人复又开口聊些别的。不多时走过了蜂腰桥,迎面看见黛玉同宝玉从旁边走了过来,四人相视一笑,结伴同行。 到了贾母处,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就调开桌椅,安设杯盘,娘儿们一大起子人齐齐坐着吃了中饭,饭后早各有丫鬟托着小茶盘送上漱口的茶来,都忙着漱了口,服侍着洗过了手,又捧上饮的茶来。 其时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凤姐、李纨等都在房中,一起子人都凑趣说闲话。王夫人说起过几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贾母就问了一回寿礼可曾筹备妥当,都哪些人去。凤姐忙回说妥当了,一时又将话题引了来去,不知不觉说起茶叶来,凤姐见黛玉也在,遂笑着问道:“今个送你的那两小瓶上用的茶叶,可曾看到了。若是好吃时,只管问我要。” 黛玉忙笑回道:“我正要打发个人过来谢你的。巴巴的送什么茶叶来,难为你想着。” 凤姐见贾母在一旁听得高兴,故意作了个怪脸,一边摆手,一边愁眉苦脸道:“谢不得,谢不得的!只因烦你帮忙,这却是答谢之礼。若是再谢的话,我却又从哪里来寻这许多茶叶送你?” 因她语调甚是诙谐,贾母先掌不住笑了起来。底下人也都凑趣跟着笑。贾母一边笑一边指着凤姐说道:“把你个猴儿给精的。还是个做嫂子的呢。难道你妹妹不帮你做事,你就不给她茶叶吃了不成?” 凤姐故意装作一副受气的样子道:“老太太既是这般发话了,我也就顾不上许多了。以后我也不敢请妹妹做事了,倒是把自己的那份茶叶匀出来请妹妹吃了,只怕老太太才不怪我呢。” 她一贯如此说笑,众人自是不会信以为真,都只管附和着笑而已。 凤姐见众人笑够了,忽然又向黛玉说道:“既是这么着,索性你就给我们家做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从此我也不必送茶叶烦你办事了,都是自家人,还不是怎么方便怎么使唤?” 她这话仍是以诙谐的语调说出,房中的气氛却渐渐沉寂起来。 贾母笑眯眯只管喝茶,仿佛没听见一般。其他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说话。宝玉看了一眼黛玉,情不自禁微笑起来。黛玉却是窘的脸上发红,欲要不言语时,又恐宝钗多心,勉强笑着说道:“都听听看,这算计的。只不过算计的过了头,却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了。” 凤姐仍笑道;“你放心,老太太看着呢。我怎么敢算计你。若你果真做了我们家媳妇儿,茶叶什么的自不必说,自是应有尽有的上等份儿,又有这样的老祖宗,这样的婆婆,这样的妯娌,这样的小姑子,岂不是妙哉?”又复指着宝玉道:“你看看这人品,这门第,这根基,这家私,究竟哪点配不上?莫非还辱没了你不成?” 房中更是一片静寂。如果说先前之言,还有人认定不过是诙谐的玩笑。如今王熙凤这般说,众人可都看出些端倪来了。纵使不算是郑重其事的提起,却也担得上试探二字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都在座,此时脸已经沉得能滴下水来了,因王熙凤毕竟是以说笑的口吻说出,又不好认真跟她争持。贾母却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没事人模样。 黛玉窘得不行,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突然间用帕子掩住脸,夺门而出。 宝钗心痛得很,欲要追出门时,只觉得不妥,已经起身,却硬生生顿住身形,就听见贾母慢条斯理说道:“凤丫头,你这话有些过了。虽是玩笑话,可小孩子家家的脸皮嫩,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你让林丫头脸上怎么过意的去?宝玉,还不快去劝劝你妹妹,顺便也替你凤姐姐陪个不是。” 王熙凤也在一边看着宝玉,讪讪的笑,连连点头。 宝玉本来就想着要追出去安慰黛玉了,此时得了贾母的话,更是精神一振,忙应了声,跟在黛玉身后追了出去。 宝钗望着宝玉追出去的身影出神,心中百味杂陈,却自知没有立场说什么。遂复又坐下,刚回神,就听得贾母笑着问薛姨妈道:“今日我听说你们家宝丫头大喜了?” 薛姨妈面色难看,心中知道贾府在自己家中安插了耳目,却勉强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我倒有几分听不懂了。宝丫头那性子,古古怪怪的,哪里有什么喜事?” 贾母就又饮了一口茶,笑眯眯说道:“锦乡伯家的公子去府上为宝丫头提亲,难道不是喜事?” 薛姨妈脸色更难看了,就听得贾母继续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宝丫头已经是及笄的年龄了,又出落得花朵一般,人品又好,又精明能干。我常想着,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方配得上她呢。想不到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便有识宝人上门了。不瞒你说,锦乡伯家从前我们也是常走动的。现在虽不大来往了,他家公子我却是知道的,实在是个妥当人。” 第99章 其实贾母这一番话,固然有当众挤兑薛姨妈,嘲笑王夫人枉费一番心机的意思,但言语里确也有公允之处。 倘若薛姨妈肯静下心来细想,说不定也能体味这一番话里的弦外之音,做出对自家女儿、甚至是薛家更好的选择。 但是此时薛姨妈满脑子都在想着贾母往她院子里安插了耳目,只觉得贾母当众提起宝钗亲事,让王夫人和自己下不来台,心中恼怒不已,又担心王夫人因为这个迁怒到自己头上,正是一颗心乱糟糟一团,哪里肯把事情往好处想? 此时薛姨妈见周围一干人都拿眼睛看自己,慌忙向姐姐王夫人表忠心,勉强笑着说道:“这倒是奇了,老太太连宝丫头被人提亲的事情都晓得,如何不晓得那官媒说话不检点,言语里冲撞了我们薛家先祖。若是冲撞了别人倒也没什么,可是这般却是有些过了。没奈何,我叫人打了她一顿,赶出门去了。难道是那背地里嚼舌头传话的人顾前不顾后,只顾着热闹,这般要紧的事却未曾传出来?” 她只顾着表忠心了,一副理直气壮、本该如此的神情,却不知道旁人听到这这话,心中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古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三姑六婆又是小鬼中的小鬼,出了名的不能得罪。更何况京城地界又不比南边,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大街上的乞丐,还能同王公大臣攀亲带故呢,更何况这些天生伶俐、凭了舌头搬弄是非的官媒们?故连贾家这等府上出了娘娘、正炙手可热的人家,见官媒上门也要好茶好饭款待着的,生怕连累了儿女们的亲事,却不料薛姨妈这般糊涂,竟敢打官媒一顿! 当下连王夫人都顾不上跟贾母婆媳争风了,忙问道:“妹妹你果真把那官媒打了一顿?这事却是你太毛躁了,那官媒怎是能随便打得的?若你事先问问我,断不至如此!” 王熙凤也站起来笑着道:“太太何必惊慌?纵使姨太太行止稍有差池,也不过是派个人去说和说和,再随便赏几两银子的不是。咱们家岂是那些寻常人家可比的?” 李纨听着薛姨妈和贾母等人论及“亲事“二字,见席间探春等众姐妹都是低着头红着脸的,知道她们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姑娘家不好轻易说“亲事”二字,又见薛姨妈和贾母都是动了真怒的,就不想赶这趟浑水,当下向诸位姑娘们使了个眼色,迎春探春她们都会意,随着李纨退了出来。 宝钗原有几分不放心薛姨妈的,但场面尴尬至此,毕竟也不好多呆,心中长叹一声,跟着迎春探春她们一起走了出来。 这时贾母却有些生气,摇头向王熙凤说道:“你毕竟年纪小,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那些做官媒的,无论男女,哪个又是好相与的?若是旁人,倒是罢了,开罪了他们,日后咱们家的姑娘们说人家时候,他们在旁边胡乱说几句闲话,可是如何得了?” 薛姨妈见她们都这般慌张,心中就有几分不是滋味,也开始惊惧起来,面上却犹自嘴硬:“难道那官媒冲撞了我们薛家先祖,竟然要我们赔不是不成?我却不明白这个理!” 贾母淡淡说道:“想来姨太太早年顺风顺水,又在金陵住久了,故而一时不明白也是有的。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凤丫头,你且去和琏儿说了,要他设法抹平了此事,若是缺什么的,只管来跟我说。“ 王熙凤忙应了一声,薛姨妈却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贾母要从体己钱里拿银子出来办事了。她一向以薛家百万巨富为荣,自然不肯在此时落人话柄,当下也只得咬牙忍痛说道:“哪里有老太太出面的道理。这事既是因我而起,这时又怎好置身事外?凤丫头,你只管来寻我便是。”她一想到要花费几百几千两银子,不由得心里肉痛得厉害。 王熙凤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笑了一声答应了。贾母眯着眼只管喝茶,却不再多说一句话。又过了一会子,贾母含糊着道:“我也乏了。你们自去吧。”众人知道她年纪大的人精神不济,也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王夫人铁青着脸,将薛姨妈带至自己的上房,见四下无人时劈头盖脑好一顿斥责,不过是埋怨她不该得罪官媒、又疑惑韩家从何处得知宝钗其人。 薛姨妈原本从小就有几分懦弱没主张,不比王夫人直爽,此时更是被唬的一句话不敢说,被她追问的急了,才吞吞吐吐说道:“我哪里知道这个。姐姐你不是不知道,宝丫头脾气古怪得很,又是一个主意大的。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别是私自见了什么人也未可知。” 王夫人闻言哭笑不得,气不打一处来,训她道:“这难道是当亲娘的应该说出来的话?纵然自己亲女儿有了过失,你也只好藏着掖着,替她掩饰,怎好说出来?更何况宝钗那孩子,一向平和稳重,恪守礼仪,就算日日往外跑也只是为了你们家铺子上的事,哪里会私自见什么人?这阖府的人都在羡慕你有个好女儿,既懂事又能干,谁想你这般不待见她,总逢人说她不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无非是因女儿大了,有主意了,就浑身不自在,想打压打压她,是不是?可是你也要想一想,这里是我家,宝丫头是我一眼就相中了的儿媳妇,你说她不好时,我的脸面又往哪里搁?有些人更好趁机说话了。” 薛姨妈心中本是因为宝钗赚钱上太过能干,又不肯事事听从自己这个做娘亲的安排,心中颇不自在,故向人说起宝钗来,竟是抱怨多,赞誉少。如今被王夫人说了一顿,心中却仍老大不以为然,只是王夫人一向强势惯了,不好跟她争辩,故而一味支吾着。 王夫人顿了一顿却自言自语道:“宝钗是从何处跟着什么锦乡伯家的公子结识的?倒是一桩奇事了。想了想去,别是在王府上认识的罢,亏这孩子也沉得住气,这么久了都没有透露风声。” 这般仔细想,心中却有几分不喜。但凡做公婆的,就没有喜欢自家儿媳结识外男的,不管青红咋白,一律认为是举止轻佻,招蜂引蝶。金玉良缘虽尚未成功,然在王夫人心目中,早拿宝钗当自家儿媳一般看待了。听说有别的人家来求亲,难免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情弊。只不过这样怀疑的想法,也不好在薛姨妈面前细说,生怕她听风就是雨,反而误了大事。 薛姨妈又和王夫人说了些闲话,这才告辞出来,却也不忙着回家,只一路走进大观园,径直往蘅芜苑方向而去。见了宝钗,只管摆出母亲的谱来,先是盘问锦乡伯韩家的事情,宝钗自然是一脸莫名其妙,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薛姨妈见状,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些,却越发做出一副哭天抢地的神情:“你父亲去的早,咱们娘们儿孤儿寡母的,比旁人难免多许多闲话。你本该拿出深闺小姐的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这却整日里往外头跑,也怨不得旁人说闲话。”一面说,一面拿帕子拭泪。 宝钗见她拭了半日,眼角连湿都未曾湿,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气,仔细想来,却又有几分疲惫。认真讲起来,薛姨妈这遇到事情就抹眼泪的习惯,却已是有好几年了。起初宝钗心疼母亲,尚惶恐不安,事事三省己身,唯恐有行止差池之处,连累了母亲去。这般几年下来,却已经是渐渐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是如今,想起薛姨妈前世今生待自家女儿的种种,却是有几分心冷心累,竟是由着她哭泣去,并不做声。 薛姨妈等了半天却不见宝钗表态,心中失望难免,却也只得停了下来。这时宝钗方亲自捧了一盏茶奉于薛姨妈,慢慢说道:“母亲难道忘了,当日里是哥哥的铺子里账本看不过来,母亲催着我日日出门看账,我当时便说怕人说闲话,母亲是如何劝我的?我虽是日里日日出门,却也是带着许多人一起行事,去的也是自家的铺子,自问行得正,站得直,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便是外头的人说起来,谁不夸一句说我能干?又有什么闲话可说?我并没有听说过。” 薛姨妈原本是想着趁了这个机会劝说宝钗将名下的产业重新交给薛蟠打理的。须知近年来薛家生意日益消耗,眼看着半死不活,反观宝钗手头的生意,如正如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薛姨妈看得眼热,恨不得亲自出手,为儿子抢了过来,奈何一直寻不到合适的借口。如今她好容易趁着这个由头开了口,刚刚才说了一句呢,却不料宝钗并不如先前一般顺从,反而拿当日事把她直接顶了回去,不免气恼,却又不好说什么。 “那锦乡伯韩家,听说不是什么正经人,我替你一口回绝了。”薛姨妈心中有些焦躁,恶狠狠说道,“如今你也大了,该知道什么人可托付,什么人不可托付。你宝兄弟才是女儿家的良配。你看老太太那么疼你林妹妹,才想着要把她配给宝玉呢,难道是一心想害她不成?难得你二姨母看得起你,愿意选你当这个儿媳妇,你合该不辜负了她这片苦心才是。总是日日像个男人似的往外跑,粉也不擦花也不戴的,成个什么样子?” 宝钗只得面上勉强应了,向她保证再三说自己和锦乡伯韩家绝无瓜葛,也没有和他们家结亲的意思,薛姨妈这才满意去了。 第100章 好容易薛姨妈去了,莺儿才进来收拾,见宝钗神情萧索,问道:“太太究竟是为什么事来的?她莫名回绝了婚事,竟事先也不跟姑娘商量的,这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宝钗摇头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何必跟我商量。你这丫头说话倒是奇了。” 莺儿却道:“虽则如此,但姑娘岂是寻常女孩家可比?记得当年家里头那么多事,人情往来、亲戚嫁娶,太太什么事情不曾和姑娘商量,怎地到了这终身大事上,反而却做不得主了?” 宝钗叹道:“尽说些痴话。这世间终身大事由得自己做主的,又能有几人呢?”顿了一顿,方说道:“母亲这次来,不过是想盘问我和那什么锦乡伯韩家有什么交情罢了。其实我又同他们家能有什么交情。她这番话,不过是摆明车马,要在贾家这一棵树上吊死罢了。” 宝钗平日里对母亲极少有牢骚的。莺儿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负气说自己的母亲,不免有些诧异,却也很快回过神来,忙说道:“姑娘莫非是忘了,咱们跟锦乡伯韩家,却是有交情的。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吩咐下来,叫我哥哥去打听几个人吗,说他们正在商议出海的事呢。我哥哥就赶着去打听了,昨日才告诉我说,这出海的几家人家里,东家里就有个姓韩的,说正是锦乡伯韩家。他已经托了人搭上线了。姑娘说说看,这难道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姑娘正想要跟他们合伙做生意,韩家偏偏在这时候上门提亲。” 宝钗听说了,也微感诧异,但转念一想,苦笑着摇头道:“你净说些胡话,生意归生意,姻缘归姻缘,怎可混为一谈?若是这事传将出去,说不定还真有人觉得我跟那姓韩的有什么呢。” 莺儿却仍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为宝钗筹划:“听我哥哥说起来,那几家出海的人家中,锦乡伯家却是个牵头的。我们冷眼看起来,韩家的家底丰厚得很呢。想来这锦乡伯公子必然也是位相貌堂堂的好儿郎,兴许配得上姑娘呢。” 宝钗摇头道:“越扯越远了。他纵好时,又与我何干?更何况是母亲早就出面拒了的。虽说贾家会设法出面,安抚官媒,但那韩家,到底也算是被咱们家拂了面子。如此说来,咱们跟他们合伙做生意的事情,只怕难办的很。只盼着那在生意上主事的人不留心这些嫁娶的俗事,恐怕倒还好说话些。” 莺儿想起先前薛姨妈断然拒绝韩家的亲事,不免叹息,忽而问道:“适才听说这府里老太太开口提起林姑娘和宝二爷的亲事了,姑娘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 说起此事,宝钗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并不是老太太提起的。是琏二奶奶。不过,这倒也是不差什么的。由琏二奶奶提起,自然更好些,有转圜的余地,各方面子上也过得去。我瞧着那意思,十成里头有六七成了。接下来就看宫里头的娘娘点头不点头了。只是宝兄弟为人虽实诚,又和林妹妹性情脾气投契,但这不喜经济仕途一事,却教人大大为难,只怕林妹妹所托非人。改日我见了他,总还要设法劝他一劝才是。” 莺儿见她全无思嫁宝玉之意,想起这些年金玉之说沸沸扬扬,不免唏嘘,感慨道:“旁人都想着姑娘也盼着嫁宝二爷,定然和林姑娘不对付,理应处处针锋相对才是。却想不到姑娘一片真心为林姑娘,设法为她延医问药不说,还怕她所托非人,这般的姐妹,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宝钗见她越说越离谱,心中既是苦涩,又是无奈,道:“哪里有这么多话说!还不快做事去!” 莺儿却没有离开,面上大有踌躇之色,宝钗留意,追问她时,她才吞吞吐吐说道:“有一件事,底下人们传得沸沸扬扬,莺儿也不知道当不当讲。” 宝钗无奈笑道:“既是问当不当讲,就是想讲与我听了。你这丫头,偏偏在这处调皮作怪!” 莺儿脸上却浮现出郑重的神色,道:“并不是莺儿调皮作怪。只是这事仔细想来,却有几分骇人。姑娘千万莫要害怕才是。” 宝钗心道她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这世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见得多了,又有什么好害怕的,不住催促莺儿,就见莺儿面上带着惊惧之色,向她道:“先前姑娘颈上戴的那金锁,只怕是大有来历的。这些日姑娘因恶了那东西,丢在一旁不肯戴,我们却也不敢随意乱放,只将它供在后屋神龛旁边,每日里受些香火。谁知这几日打扫那屋子的小丫鬟们都不肯过去。我一问方知,她们曾亲耳听见那金锁里发出声音,又有人说见到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宝钗闻言也是心中一惊,面色为之一变,当下已经站起身来,向莺儿道:“既是如此,你带我过去看看。” 莺儿怕鬼,面上不由自主显出几分迟疑之意,宝钗也不催促,只管一个人走在前头,不多时就来到了供奉神龛的屋子,推开大门,却见偌大的屋子里地上满是灰尘,案上香花香果一概全无,香炉之中炉灰也是冷的。 自记起从前的事以来,宝钗对于世间灵异之事,更是多了几分敬畏之心,当下并不说话,亲自将屋子里扫了一回,又洗过了手,这才拈着三支香,到神龛前拜了一拜。 此时莺儿方约着茜雪一起赶过来,见房门大开,宝钗正站在神龛前头,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只站在门外叫道:“姑娘小心些才好,这处竟是诡异的很。姑娘还是先出来说话。” 宝钗却笑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莺儿见这副境况,情知劝不过来,当下一咬牙,就要壮着胆子进去服侍宝钗,宝钗却眼疾手快,先把房门从里头关上了。 “你们且在外头等我,不必进来。”宝钗吩咐道。 然后她走到供桌前,慢慢拿起那金锁,翻来覆去的端详,面上神情淡淡的,仿佛甚是平静。 “出来吧。”她用手敲击着桌子,淡淡说道。经历过被家人抛弃陷害、默默死去的人,不会轻易惧怕鬼这种生物。更何况,那是十几年来反复跟她对话过的,她自是熟悉的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缓缓出现在她面前。 “你到底是谁?”宝钗问道,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着强大的自信。 “娇杏。我是娇杏。”那女子说道,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全然不似她在金锁中时候的颐指气使。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她,或者这是因为宝钗已经勘破了她的真面目,她自知再也没办法要挟和欺骗她? 金锁是被宝钗拿在手中的,那是她的栖身之地。而宝钗可以选择戴在颈间,也可以选择直接把它融掉,连薛姨妈都劝阻不了。 “娇杏是谁?我从前有见过你吗?为何积心处虑想要害我?”宝钗问道。 “我……我原本是甄家的丫鬟。”娇杏怯生生的说道。没有了金锁作为她的伪装,她说起话的时候娇娇怯怯的,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在甄家花园中撷花的丫鬟。 那可真是一个幸运的丫鬟,名为娇杏,处处侥幸。 那年贾雨村尚寄住于葫芦庙中,饱读诗书却苦于无盘缠上京赶考,刻意结交了姑苏甄士隐甄老爷。那日贾雨村来甄府做客,娇杏恰好在花园中撷花,因仪容不俗,眉目间颇有几分动人的姿色,引来贾雨村关注。娇杏见有人看她,猜想定然是主人常说的贾雨村,又想起主人赞他非久困之人,难免好奇,频频回顾。 因了这一段奇缘,贾雨村便自作多情,以为娇杏必然有意于他。困顿之中,竟有风尘知己慧眼识珠,贾雨村狂喜不尽,时刻放在心上。 其后甄英莲走失,葫芦庙失火,连累得甄家败落,甄士隐出家,贾雨村却金榜高中,得以外放为官,因偶尔见了娇杏,触动旧情,就设法一顶小轿讨了去,做了小妾。 娇杏肚子争气,才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运道又好,又过了堪堪半年的光阴,想不到贾雨村的嫡妻竟然染病而亡了。正赶上娇杏受宠之时,就被扶作了正室夫人。 原本对于娇杏而言,这也算是一步登天,“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了。 只可惜以色侍人、仗肚行凶都不能长久。 贾雨村是何等钻营之人,岂会满足于区区一府太爷?虽不久后被上司寻了个借口革职,转瞬却借助贾王两家复谋了个应天府的差使,其后四处攀附权贵,一度甚至还和忠顺王爷搭上了线。 似他这等钻营之人,自是需要家中正室上得厅堂,经得住台面的,外头有许多贵妇交际的场合,若是利用得当,自然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只可惜娇杏本是丫鬟出身,书都没读过,又能指望她说出什么上台面的话来?每每于贵妇交际之时,受尽旁人耻笑。 贾雨村原本对娇杏就有几分色衰爱弛之意,见状更是起了厌弃的心思。 若是遇到旁人,娇杏处处小心谨慎,守着儿子过活,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里吃斋念佛、对丈夫宠爱新人不闻不问的话,只怕尚可保一条小命。可是她丈夫贾雨村历来杀伐果断,面厚心黑,又岂是普通人可比?那可是一个为了在荣国府显赫之时讨好贾赦,就能因了几把破扇子逼得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的主儿。 果然不久之后,薛家为薛蟠之事求上门来,扬言愿意送宝钗当妾。贾雨村素闻宝钗是先前的宝二奶奶,听说是个妥当人,想来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帮手,就动了要娇杏腾出位子的念头,随便的一剂□□,夺了娇杏的性命,对外只说染病亡故,其手法跟当年扶娇杏上位时候如出一辙。 第101章 “我因你的缘故,才无辜惨死。当日一心以为是你害了我,故而不肯离去,变成了鬼也要缠着你。结果没几日,你竟逃出家去,就这么死了。我才晓得,原来你压根就不想当什么贾夫人。”娇杏惨笑着说道。 宝钗默然不答。往事不堪回首,那其间有太多的伤心,她原本认为亲如手足、爱她如掌上明珠的兄长和母亲先后放弃和背叛了她,每每想起来,只觉得痛彻心扉。 至于后来,后来就是宝钗重生以后的事情了。阴差阳错之下,娇杏的魂魄仍然不愿离去,缠在一旁。直至薛家听了和尚道士的话,打了一副金锁出来,她便索性寄身金锁,装神弄鬼,将把前事尽数遗忘了的宝钗骗得很苦。 “想不到你也算是个忠仆。”宝钗说道。在得知了娇杏和香菱的关系之后,她终于明白娇杏为什么总想法设法要护住香菱了。只是,何必用这种法子?只要把事情摊开了讲,万事好商量。 “是。甄老爷当年对我恩重如山。”娇杏心中有些惭愧的说道。 其实,是不是真的恩重如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之所以会想着护着香菱,只因她内疚,她甚至觉得,她上辈子被贾雨村毒死,是她的报应。她出身甄府,也曾应承过香菱之母封夫人代为寻找香菱,但事后却丢在一旁,只顾着享受荣华富贵,妻妾争风去了。她甚至曾经天真的幻想过,只要她把香菱的事情解决了,自然会有福报,说不定这辈子她仍旧能够回到贾雨村身边,再为他生个大胖小子,两个人合计着把嫡妻再毒死一遍,她仍旧是那个吃香喝辣的嫡夫人。 “香菱的事情。不消你再费心。”宝钗平静的话打断了娇杏的思绪,“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是疼她的。只不过从前想的太过简单了,才叫她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次却是不会了。” “不会?你说不会就不会?”娇杏正质疑着宝钗的话,却没料到,宝钗接下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彻底击碎了她的最后一丝幻想。 “至于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是个办法。或者我直接把金锁给融了,或者我请人做法把你给收了,或者你自己想通,自去你该去的地方。你选哪个?”宝钗不紧不慢的问道。 “融金锁?”娇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真的敢融金锁吗?” “有什么不敢的?”宝钗奇怪问道,“原先我不敢真的融,是怕母亲伤心而已。后来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了,金锁还有什么用处呢?” 娇杏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我给你几天的时间,你自己想想清楚吧。”宝钗笑着把金锁重新放回供桌上,“只是这几天就莫要出来吓人了。若被人知道我这里闹鬼,纵使我想保你,只怕外头那些和尚道士也不愿意呢。” 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却见茜雪一脸担心的神情,欲言又止。 “又出了什么事情了?”宝钗问道。 “姑娘,不好了。琏二奶奶和宝二爷只怕是鬼上身了,前头闹得正厉害呢!”茜雪神色慌张的说道。 宝钗一怔,却是记了起来。 这番事前世里也曾经历过的,宝钗犹自记着。那时宝玉和凤姐病发之时,她就在旁边看着,见他们一个两个疯疯癫癫,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这一连闹了有四五天,有人说请了巫婆来跳神,有人说要请玉皇阁的张真人,这般百般医治祈祷,总不见效。眼看着两个人是不中用了,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手持宝玉的那块玉颂持了一番,两个人才慢慢好了起来。 因宝玉的这块玉起了奇效,显见灵异,金玉之说一时大盛,一下子就压倒了贾母和凤姐一力主张的宝黛之盟。便是宝钗自己,本不甚待见贾宝玉的,那时候却也有几分认命了,认作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直到很久以后,贾家都到了败落的时候,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突然因为犯了事,被官府缉拿归案,因禁不过一番拷打,招供出许多事来。宝钗到了那时候,方知道几年前的宝玉凤姐发病,实是赵姨娘托了马道婆,暗地里下的法子。 据那传话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说什么马道婆有许多纸做成的青面白发鬼,又有什么写了生辰八字的纸人,背地里做法,就能取人性命。 如今骤然事起,这些有的没的传闻,宝钗却也不好多加理会,只管问一句:“宝玉和凤姐在何处?” 因茜雪答道凤姐在自家院子里,宝玉在贾母处,宝钗就急急往前头的方向走去。果然尚未到贾母房中,就见甬道上人来人往,院落里哭声震天。 再往前走时,就看见许多人当中,黛玉由紫鹃扶着,哭得如同一个泪人一般,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前去,向她道:“这里风大,何不进旁边厢房暂避一避?” 黛玉满面泪痕,只是摇头,却并不作答。 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心中竟有几分不是滋味,暗道:若我也发病时,林妹妹是否会如此这般为我流泪?可见她毕竟和宝兄弟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却是与别人不同。老太太说要撮合他们,原也是正理。 欲要走开时,却不忍心,只好缓缓劝道:“如今他生了病,你在这边哭,却也无济于事,若是哭坏了自己身子,反而叫他悬心。现在满府里都在为他二人上下忙碌,何苦再饶进一个你去?他的这病来的古怪,只怕必有原因。不出几日,我保管他痊愈,仍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宝兄弟。” 正在安慰黛玉间,突然就听得身后有人冷笑道:“你保管他痊愈?你凭什么保管?” 宝钗急转身看时,却见正是贾母,脸上挂着泪珠,手里拿着龙头拐杖,正颤巍巍站在自己旁边。 宝钗知道贾母正是又伤心又焦急,自然也不会跟她分辩,只是笑着以婉言化解。 接连着三日过去,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些人百般忙乱,就连贾赦,也忙着各处寻僧觅道,只是贾政反倒比常人镇定许多。 宝钗在一旁冷眼相观,不觉感慨男人的无情。 对于王夫人而言,若是没了宝玉,她在贾府中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纵有贾珠之子贾兰,却一贯不受宠爱看重,料也无用。 而贾政却仍有亲生儿子贾环,况且是宠妾赵姨娘所出。或许先前还畏着宠妾灭妻,不敢轻举妄动,然一旦王夫人没了亲生孩子,便是王子腾欲为妹妹出头,声气也不得不弱上许多。单靠孤儿寡母的李纨贾兰母子,难成气候,其后赵姨娘和贾环上位,几成定局。说不定贾政真个是一心想让宝玉死了。故而也怨不得赵姨娘肯舍下重本,一定要求马道婆弄死宝玉了。 众人团团围住宝玉,正在哭泣,突然听到赵姨娘从旁劝贾母道:“老太太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倒不如把他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岂不是免受了许多苦?”却正撞在贾母气头上,被贾母照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见贾母对赵姨娘一通好骂,忙上前来,明面上是喝退了赵姨娘,上来解劝自家母亲,但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赵姨娘解围呢? 宝钗转眼看到王夫人木着一张脸,眼睛肿的如桃子般大,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只呆呆的站在那里出神,浑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不由得为她难过。再转头看见林黛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紫鹃捧着一碗粥劝她喝,她也不肯喝,不觉更添了几分叹息。 她原本是等着那和尚道士前来解围的,料想尚有两天光景,那和尚道士必然前来,只是见得此情此景,却再也按捺不住,当下走到黛玉面前,向她说道:“你且把这碗粥喝了,莫要累坏了身子。宝兄弟这病,病的蹊跷,以我看来,必有缘故。我且出门一趟,必然将那罪魁祸首揪出来,想来宝兄弟的病也就便痊愈了。” 黛玉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但是拗不过她说的恳切,由着她看着自己,将一碗粥全咽了下去,还正欲说些什么时候,却见宝钗冲她使了个眼色,已是带着莺儿、茜雪一班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满院子里的人都在留神注意宝玉那边的动静,除了黛玉之外,更是无人留意到宝钗已经离开。 第102章 宝钗见黛玉为宝玉之病失魂落魄,心中颇为不忍,一口允诺会揪出那罪魁祸首来,只教黛玉放心,然而待出得门来,冷风一吹,便清醒过来,知道此事冲动不得,需得谨慎行事。 京城这地头,天子脚下,三教九流,能够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地来,马道婆又怎能是容易被人拿捏的主? 车行车道,马走马路。马道婆其人,固然有贪财黑心之嫌,但于旁门左道之术,实在却也有几分能耐。这个人当年既然能成为宝玉的干娘,那手段自是极高明的。这么多年在达官显贵之家走动,想来手中必是握了不少人家的阴私事,若是急切间想揪她出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是,前世里宝钗是听说宝玉和凤姐之病,是赵姨娘指使马道婆作为,还影影绰绰的听说是用了什么纸做成的青面白发鬼。但宝钗一无实权,而非官差,贸然闯进她的宅院,那叫私闯民宅,倘若报官,一时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怕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宝钗想到此处,不觉放慢了脚步,蹙眉沉思许久,方转头向茜雪道:“你从前跟了宝兄弟这么些日子,可曾晓得他的干娘马道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和什么人相熟?” 茜雪不解其意,只当是宝钗疑惑为何马道婆不曾来探宝玉的病,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马道婆原是京城地藏庵的姑子,手段比起智能的师父来也是不差什么的,原本是有份当庵主的,因犯了事被人捏住了痛脚,这才出来自立门户。她最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又有一手法术,黑道白道上都有相熟的,轻易得罪不得呢。” 宝钗惟有苦笑。正是隔行如隔山,若论起学问经济、家常庶务来,她自能滴水不露,但和三姑六婆打交道,到这见不得光的手段上,她却是一筹莫展了。 既知马道婆轻易得罪不得,她动的却是以钱财收买她,请她高抬贵手的主意。毕竟钱财可通神,况且薛大姑娘最不缺的便是钱财,只是急切之间,又从何着手? 幸好她并不是一个人。待到回到蘅芜苑中,她乳娘张嬷嬷见她愁容满脸,上前问清原委,因笑着说道:“姑娘何须如此?咱们虽不懂这里面的门道,难道竟连个懂门道的人也找不到吗?常听人家说人牙子里,就数王短腿家门路最广,最讲义气,咱们家也是和他们有来往的,何不唤了来问问看?再有陈小三在外头如今也历练出来了,交游广泛,做事妥当,由他出面,岂不是再便宜不过?” 宝钗闻言,恍然道:“是我疏忽了。”连忙命人唤陈义家的过来说话,言说想托人说合,暗中求马道婆救得宝玉、凤姐二人性命。 张嬷嬷纳闷道:“姑娘平素是何等样人,最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的。如今竟似乱了方寸一般,彷徨无计。可若说是姑娘中意宝二爷,却又不像。难道……” 宝钗却恍若未闻,只顾交代陈义家的:“我也不求他们和马道婆有甚么交情,只求做个中人,从中说合,银子甚么的好商量,只要能救得宝兄弟和凤姐姐的性命,也就是了。” 陈义家的不明就里,还笑着劝道:“姑娘平日何等通透,这时候怎地去请马道婆?她虽是宝二爷的干娘,只怕这时也不中用。倒不如……”被宝钗淡淡看了一眼,忙赔笑道:“是我老糊涂了。我这就去。” 宝钗道:“你放心,我知道马道婆必是有法子救人的。”到底不肯将个中原委轻易说与人听。 陈义家的见宝钗说的笃定,没奈何,硬着头皮去寻儿子,这边又托人把王短腿给寻了出来。王短腿也有些纳闷,又不敢违了宝钗的意思,遂硬着头皮去找马道婆。 才过了半日,陈义家的就喜滋滋的传回信来说:“姑娘料的不差。那马道婆果真有救治宝二爷的能耐。只不过她言说此事大耗心力,有损修行,推托再三。直到小三子许诺她千两银子,才皱着眉头允了。” 宝钗早知那马道婆是寡鲜廉耻之人,仗着有些旁门左道,肆意胡为,只要给她银子,没什么她不敢做的事情,先前虽应承了赵姨娘,但到底拗不过自家银子的银弹攻势,说到底无非是价高者得罢了。故而毫不意外,只是问道:“既是如此,可曾说宝兄弟何时能醒过来?” 其时宝玉和凤姐躺在床上,已是不省人事,气息奄奄了。想来黛玉亦是茶饭不思,牵肠挂肚。倒不如早些了结此事,倒也心静。 陈义家的道:“因她要千两现银,小三子尚须些时辰筹措,故约定了明日,一边交钱,一边救人。” 宝钗忙道:“这却是我糊涂了。倒忘记交待小三子,这笔钱走的是私账了。铺子里前些天刚签了一单大买卖,哪里有许多余钱?”一边说,一边吩咐莺儿道:“事不宜迟,你且随我去铺子里走一遭。将银子早早付与那马道婆,了结此事也就是了,何必使人牵肠挂肚?” 莺儿会意,进屋里忙碌了一阵子,捧出一个包袱来,陈义家的睁眼看时,却见是一包袱大大小小的散碎金子,不觉赞道:“果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了,这才显咱们家的风范。” 宝钗道:“此间金子成色不等,若兑了银子,只怕一千两银子尚有余,我们且送到铺子里,要小三子早与那马道婆,催着她救人才是正理。” 陈义家的点头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往绸缎庄而去,然而刚刚转到绸缎庄所在的街上,却已经堵的走不动了。 莺儿急打了帘子往外看,却见街面上乱糟糟的,尽是官兵,正待禀报宝钗间,却见斜对面的小巷中有个玉冠锦衣的公子骑在马上正向这边望过来。她的脸莫名就是一热,忙放下帘子去。 宝钗不明就理,问莺儿究竟,莺儿只红着脸支支吾吾,突然间车子外头有人高声问道:“前头车子里的可是薛家姑娘?我家公子有要事,要与姑娘相商。” 宝钗一愣,尚未开言,陈义家的已经在外面叫道:“大胆!我家姑娘岂是你能呼喝的?” 说话那人愣了愣,遂声音放低了些,赔笑道:“是小的鲁莽了。小的是锦乡侯韩家公子的亲随,因先前这绸缎庄上的掌柜说他东家想跟我们家合伙做生意,故我家公子特地来此相商。” 宝钗听这言语里多有似是而非、不尽不实之意,不免有些诧异。莺儿却面带喜色道:“锦乡侯韩家?岂不是先前向姑娘提亲的那家?如今他既然堵上门来,倘若姑娘不见,吵将出去,还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来。倒不如三言两语打发了也好。” 宝钗看了莺儿一眼,见她眼角眉梢俱是□□,沉吟片刻,涨嬷嬷在旁察言观色,笑着说道:“论理,韩家和贾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姑娘既是贾家亲眷,便见上一见,也无大碍。” 车外的人似乎也知道宝钗的心思,突然马蹄声得得,却是有人逼近了车子,压低了声音在车窗外说道:“我只当薛大姑娘是巾帼英雄,是有大魄力、大见识之人,奈何竟也如庸脂俗粉一般矫揉造作,拘泥不化吗?” 这声音清朗悦耳,却与先前那自称韩家亲随之人大不相同,隐隐听来却有几分熟悉。 宝钗虽明知是激将之法,但一来好奇对方来意,二来又有莺儿在旁推波助澜,便应承请韩家公子去绸缎庄中喝茶。 因前街不知何故堵的厉害,宝钗和莺儿张嬷嬷绕道绸缎庄后门,却发现那韩家公子早已经坐在绸缎庄中喝茶,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掌柜陈小三在旁服侍得甚是殷勤,见宝钗前来,忙告诉说这位便是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前些时他们谋划着要出海做生意,便有韩家一份儿的,韩奇正是话事人。 宝钗见此人相貌不凡,目光里英气尽显,又颇为眼熟,低头想了一回,忆起先前在王子腾府中做客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又想起前日贾母说锦乡侯家上门提亲,只怕也是这位了。因而心中只觉得有几分尴尬。一斜眼却见莺儿满脸羞涩扭捏之意,心中暗叹一口气,便也不动声色,听韩奇将来意道明。 然而令宝钗意料不到的是,韩奇此番不告而来,既非为了出海之事,也不是为了提亲,只管云山雾罩的说些言不及义的闲话。 宝钗本有要事在身,不欲和他纠缠,正欲交代陈小三待客,自己好抽身离去,韩奇忽道:“去不得。” 宝钗讶然回望。韩奇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踱到她面前道:“我知姑娘意欲何为。只是也请姑娘听我一句劝,那马道婆的家中,如今竟是去不得的。” 第103章 宝钗本是极有主见的姑娘,哪里肯随便听人言,轻轻笑了一笑,不着痕迹的避开,已径直来到门前。 韩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一心为了姑娘,不论对错急急赶来,难道竟是为了得姑娘的冷眼的吗?” 宝钗心中难免羞窘,但毕竟是两世为人,很快便处之泰然,抬头看着韩奇只不说话,姿态甚是大方。 韩奇心中暗暗称奇,口中缓缓说道:“薛大姑娘难道还没得到信吗?那马道婆正遭官府缉拿,如今她家里满是官兵,姑娘此番去,若是被人不由分说,问作同党,岂不是失了面子?” 饶是宝钗平素沉静,此时也不免吃惊。马道婆竟在这节骨眼上犯了事不成?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操纵? 这和前世却是不同。前世之时,直至贾家败落之时,马道婆的种种隐秘之事才被人揪出,在宝玉和凤姐犯病之时,这老东西一面暗搓搓咒宝玉死,一面假惺惺满腔慈爱,还使着贾母供奉的一日五斤香油钱呢。 宝钗念头转得极快,立即想到,倘使她此刻派人拿了银子去马道婆家,固然是为了救人,但在外人看来,岂不是人赃俱祸,到那时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谢韩大爷提点。”宝钗想到此处,不由得满心感激,向韩奇恭恭敬敬地行礼。 韩奇慌忙回礼,口中言道:“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又悄悄打量了宝钗一回,只觉得鲜艳妩媚,气度雍容,比起上次相见时候更添了几分风致,心中更觉喜欢,遂趁机道:“不敢瞒薛姑娘,外头虽都称呼奇为韩大少,实则行二,家兄因是庶出,身体又弱,在京城中名声不显,前年已是故去了。另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嫡姐,去年嫁给了孙翰林的儿子,便在京师中住,两家时有走动,颇为和睦。” 宝钗本已知道他上门提过亲的,心中早有警惕之意,见他此时自报家门,更觉不安,张嬷嬷原在旁坐着,忙起身笑着打圆场,想快速揭过此节。她是宝钗乳母,论身份自不和一般奴才一般,此时插话倒也得体。 只是那韩奇却分明有不肯罢休之意,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当姑娘是个明白坦荡的人,方敢如此说。想姑娘为了令表弟之事呕心沥血,如今又何必厚此而薄彼?令表弟固然雏凤之姿,难道韩某论家世、论财势、论人品竟远不如他不成?” 这话说的极重,何况暗含调戏之意。场中众人当下个个大怒,纷纷拿眼睛瞪着韩奇,怪他造次,宝钗也是羞恼不已,先前对他的几分感激之情一概抹去不说,平添了几分嗔怒,当下拂袖道:“我自问霁月光风,清清白白做人,虽为了家中生意在外奔波,却并无亏心之事,不想竟遭人如此褒贬。韩大爷既和贾府是通家之好,身份尊贵,我自不敢责问。只是一时身体不适,恕不能再面客,寒舍简陋,也不敢请韩大爷多留,就此请回吧!生意之事,全是先前薛家一时糊涂,不知轻重,还请韩大爷见谅,此事到此为止,日后更不会多言。” 陈小三听韩奇出言不逊,早就怒上心头,此时见宝钗有逐客之意,哪里还按捺得住,早大踏步走到韩奇面前,面色不善地盯住他,伸手道:“韩爷,请这边请。” 韩奇原本有恃无恐,此时见对方态度强硬,倒惊住了。他也是机变之人,当下便知道个中必有蹊跷,忙连声道歉,死赖着不肯走,赔笑和宝钗说话。 两人都是玲珑之人,三言两语,便弄清楚原因。原来韩奇对贾府里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之争居然颇为熟悉,不晓得听哪个的谣言,认定了是宝钗买通马道婆害人在先,此时又假惺惺施恩在后,妄图以此加重在贾家心中的份量,自以为捏住了宝钗的痛脚。 韩奇虽不是什么纯白良善之人,却也颇看不得官宦小姐为了争一个男人施展这般手段,故而虽特地赶来提醒她,却一时意难平,忍不住讥讽几句。 宝钗听完个中原委,那嗔怒之意倒淡了几分,心中苦涩之意顿起:原来在旁人眼中,贾家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算到自己头上来了吗?原本马道婆没这么早犯事,是那和尚道士大展神妙,凭借着那块通灵宝玉,方救得贾宝玉和王熙凤的性命,难道这和尚道士,也是薛家使银子串通一气的不成?若果真薛家这么有本事,早送宝钗进宫成了御前红人,何必为个不成器的公子哥儿装神弄鬼,在荣国府里看尽大人小人脸色寄人篱下? 宝钗心中气苦,面上亦有郁郁之色,却仍不忘问道:“此事韩大爷从何得知?” 韩奇知道自己先前太过造次,此时正欲拿言语修补,自不肯欺瞒她,老实答道:“前几日鼓楼西胡同里一位姓姚的先生说的。这位先生本是个姑娘家,却打扮得不伦不类,我原先是看不上眼的。不料她竟说和你家联手做生意,颇知你家底细,我方不以等闲视之。昨日她去衙门里告状,恰被我拦了下来,从她口中得的消息。此时看来,实在是大有疏漏之处,可恨我当时竟然信了,还使五城兵马司的朋友助她。实在是惭愧,惭愧!” “五城兵马司?”宝钗心思缜密,不免诧异道,“五城兵马司也管这事?” “原本是不管的。”韩奇道,“只是因那姚先生言语里涉及姑娘清誉,不敢放她到衙门里乱嚷嚷,故而才央了朋友帮忙……” 韩奇说到此处,宝钗早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无非是韩奇欲有一番作为,值适婚之龄,兜兜转转看上了她薛宝钗的才干,认为堪为后宅主母典范,故有意联姻,遣媒来门。求亲遭拒后,仍心有不甘,故而时刻留意消息,却被人所趁。那鼓楼西的胡同里姓姚的女先生,除了姚静外,不作她想。 只是,想不到姚静竟然对宝钗如此大的恶意,连贾宝玉中邪,也能赖到自己头上。偏偏她自己看不得林黛玉牵肠挂肚,一时脑热说要替宝玉医病,倘若果真送银子与那马道婆,岂不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越发造谣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怕这谣言传久了,任谁都会认为她薛宝钗为了嫁给贾宝玉不择手段,林黛玉焉能不心冷?宝钗想到此处,不觉遍体生寒。 韩奇见宝钗面上寥落,只当她心中暗恼自己帮倒忙,又澄清道:“那姓姚的女子胆子倒大的很。因我拦下她不许去衙门生事,她竟一转身跑去贾府向史老太君告密去了,倒枉费我拜托朋友的一番好心。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说的,方才马道婆的家外头就出现了许多官兵,将马道婆捉走审问犹不肯罢休,还守在那里静候同党。我只恐姑娘撞上,故而匆匆来拦,言语间多有造次,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宝钗沉默许久:“既是她有意诬陷,只怕此番我不现身,她仍有一番话说。”她很清楚,倘若贾家真个信了姚静的胡言乱语,要追究时,只消将那中人王短腿拘了来,一顿好打,只怕也就屈打成招了,便是王短腿硬气,坚持据实以答,或者马道婆禁不住酷刑,将赵姨娘招供出来,以史太君对宝黛亲事的赞成程度和对自己的偏见,自己仍旧是有不小的嫌疑,难以自明。 想那贾宝玉不过是个略平头整脸些的王孙公子,性格好,会尊重人,余者并无可取之处,偏偏一帮人把他当作凤凰一般捧着,哪怕自己并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仍无人肯信。 宝钗想至此处,只觉得心灰意冷,顿感前事艰难。 “无妨!”韩奇想了想,却提议道,“韩某斗胆有个提议,只愿姑娘不嫌我唐突。” 宝钗未说话间,张嬷嬷却已经抢着说道:“韩大爷智计过人,如今我们姑娘识人不明,被那姓姚的反咬一口,也只有韩大爷能替我们姑娘澄清了!” 宝钗不禁有些迷惑:别人诬赖她设计陷害贾宝玉,与韩奇有何相干,他拿什么替自己澄清? “韩大爷,请恕老婆子多言。我们家姑娘平日里是最晓得尊重不过的人,这都是老婆子自个儿的主意,若不好时,还望韩大爷千万莫要看轻了我们家姑娘。说来说去,我们家姑娘一片诚心待人,无论是对那姓姚的,还是对贾府人,都没有一点失礼之处。实在是我们家奶奶一时糊涂,才折损了韩大爷的面子,我们家姑娘委屈啊!”便听得张嬷嬷一脸兴奋地继续说下去,话里话外隐含的意思竟是要促成了这门亲事,好洗清宝钗的嫌疑,安了史老太君的心。 宝钗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意思,显然张嬷嬷年老的人,也很清楚关键所在,史老太君并非一定是怀疑宝钗暗中诅咒贾宝玉,再趁机卖好,而是她始终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放心不下。韩薛两家联姻,虽不能直接澄清前者,然只要明着退出贾宝玉之争,也就不清自清了。 这也不失为一招妙棋,既然世上的女子都是要嫁人的,那么嫁谁不是嫁呢?难得韩奇确实看上了薛家和她薛宝钗,想来婚后举案齐眉,亦不会有太多难堪之处。只是宝钗心中仍有太多不甘,从未想过婚姻之事,更不愿这样将自己的终身草草交付出去。至于私定终身,有违礼教什么的,宝钗两世为人,洞彻世事,故而倒在其次了。 “嬷嬷高见。”韩奇起初颇有几分目瞪口呆,然而心思转得极快,慌忙赞道,“只是不知道薛大姑娘的意思。” 宝钗低头不语,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既然已经被逼迫至此,既不能说不肯,又不愿说肯。 韩奇等了许久,见宝钗毫无声息,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却突然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韩某还有一个提议,或可解姑娘燃眉之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第104章 姚静是偶尔和街边妇人闲聊,方知道宝玉病重之事的。 为方便走动起见,她在外人面前常做男子打扮,虽不伦不类,可到底满足了一些浅闺妇人对于翩翩书生的向往,故打探起消息来,战无不胜。 何况这原本就不是什么能瞒住人的事。距离荣国府的贤德妃省亲没过多久,贾府正是炙手可热之际,一大家子人为了宝玉的病症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前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京中消息灵通些的人物,又有谁不知道这档子事? 只是在姚静看来,这事代表的含义可就截然不同了。也难为她对荣国府中的人物关系、未来兴衰际遇知道得似是而非,却偏偏认定了此事亦是金玉之说重占上风的根由之一:宝玉原本药石无灵、奄奄一息,偏生和尚道士持了他落草时候的通灵宝玉持颂,病势方得好转,岂不是迫得人不得不对金玉之事心生敬畏? 和尚道士之流究竟是受谁指使,本无定论,但若依了谁受益谁有嫌疑的原则,宝钗无疑是最大的被怀疑对象。 姚静一念及此,便欲做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誓要揭破其中玄机。也亏得她经孙穆辅佐经年,又借着宝钗之势在京中立足,于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也不似先前那般一抹黑了,去衙门里告状未果被韩奇拦下来之后,竟使手段赚开贾府的大门,来到贾母面前,直言有回天之术。 贾母正值病急乱投医间,哪里顾得了许多。原本姚静举止仪态在贵族眼中有许多硬伤,她是决计瞧不上的,此时也如获至宝般请到上座,听她大放厥词,说什么宝钗和赵姨娘、马道婆等人勾结云云。那赵姨娘就在当场,听说之后,又惊又恼,早吓得晕了过去。 调动衙役什么的,对于贾府这种炙手可热的外戚勋贵之家来说,易如反掌。贾母居大宅主母之位多年,老辣自不必说,怎会不懂打草惊蛇的道理,一边使人劝慰赵姨娘,招抚王夫人、薛姨妈、探春等人颜面,一边却已经命人将马道婆捉到衙门中去,严加拷问。 马道婆家中稀奇古怪的纸人儿是搜罗出来了,只是马道婆是何等人物,牙关紧咬,死不肯承认,赵姨娘这边只管扮柔弱,一味哭泣,一问起来就寻死觅活,又有贾政明面训斥,暗中回护,实也定罪不得。 姚静肺都快气炸了,催着贾母打探宝钗这里的动静,贾母连番受挫,更兼宝玉情况未见好转,深悔听信了她的话,正没好气间,哪里肯搭理她?王夫人见唯一的命根子不得好转,一颗心早飞到宝玉身上去了,虽是气宝钗不过,却哪里有心思管这些?薛姨妈一干人等着急自证,想洗清嫌疑,使丫鬟婆子寻宝钗,都说宝姑娘因铺子里有事,去照管生意了,又说宝姑娘正在铺子里招待贵客,实在抽身不开。王薛二人虽是诧异万分,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却不似先前那般着急了。 当天暮色时分,宝钗方回到蘅芜苑。 尚未进门,便见林之孝家的巴巴守在院门口,正和几个看蘅芜苑的婆子说话,欲要开口问时,林之孝家的眼尖,早就迎了上来,笑着说道:“宝姑娘回来了。太太派我来传话,说若得闲时,就往老太太院里去一趟。” 宝钗早有所料,心知林之孝家的只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喽啰,何必要她为难,忙说道:“妈妈说的是。想来林大娘必是口渴了,且到屋子里歇一歇,喝口茶如何。我刚从外头铺子里回来,总要洗一把脸,才好见人。” 林之孝家的想催又不敢催,好容易等宝钗梳洗完毕,一起到老太太院中时,姚静早已是翘首以盼了。 迫不及待跳出来问话的却是薛姨妈。她急着向王夫人表白心迹,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脑的训斥:“如今家里头有两个病人躺着,亲戚们谁不是提心吊胆的守着,偏你跑到你那铺子里去,半天不见人影,难道我薛家竟指着你赚的那点子钱养家糊口不成?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她虽是在向王夫人哭诉,然王夫人此刻两耳不闻外事,一味念佛,祈求上苍保佑,哪里肯轻易接她话茬。 倒是贾母皱了皱眉头,冷冷说道:“姨太太这话差了,想尊府上世代皇商,这经营之道,自然是要紧之事,宝钗这孩子在这上头能有些天分,可见尊府上确是福荫之家,是件喜事。退一步讲,便纵使她行止有个什么差池,也请姨太太回自家房中,关起门教训才是。一来姑娘家的,若不慎传扬开了不好听,二来说句不恭敬的话,宝玉在里头生死未卜,姨太太在此说话,万一闹将起来,恐怕冲撞了病人。不瞒姨太太说,宝玉和凤姐儿这一病,我这一颗心便如被拿刀子扎着似的,昏头昏脑的,说话也没什么轻重,还请姨太太恕罪。等到宝儿哥来日大安了,我教他到尊府上磕头。” 这在贾母而言,已经是极重的话了。薛姨妈哪里担待得起,当下煞白了一张脸,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是不住拿眼睛瞪向宝钗,目光里满是怨毒,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深仇大恨。 宝钗此时方有闲暇向四周打量,只见李纨、三春姐妹、平儿、袭人等人也围在外厅等消息,问及林黛玉时,却是因忧思过度,恐牵动旧疾,贾母强命她休息去了。 当下众人默默无言,愁容惨淡。贾母屋里的自鸣钟敲过了七下,厨房的人探头探脑了几回了,仍然不敢提及晚饭之事。 又过了片刻,贾琏从外面进来求见,言说往衙门里打听过了,那马道婆并未审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那搜出的纸人只是寻常的障眼法而已,没什么大碍,又有权贵家作保,从中斡旋,官府也甚是为难,后因忠孝王爷府上有人发了话,已是放她回去了。 贾母闻言,深悔事先听信了姚静的胡言乱语,王夫人只管默默垂泪。贾政在一旁听闻,只担忧此番和马道婆结怨已深,恐日后难以善了,贾赦只管在一旁劝慰他宽心,又出主意说要寻僧觅道。 正在百般忙乱之时,突然内室有丫鬟来报说:“二奶奶醒过来了!”贾琏、平儿等人又惊又喜,就要冲进去看,猛然又听得贾宝玉在那壁厢闷哼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时荣国府欣喜若狂,虽两人初醒过来,气息犹弱,但已是熬了米汤喂过了,又连夜请了大夫开了几剂宁神静体的药,都说无大碍了。 姚静在平民小户家装神弄鬼,甚是吃的开,但似贾府这等人家,怎会轻易买她的账?此时她见宝玉醒来,忙跳出来,言说都是自己的功劳,贾政等人正在懊悔不已,哪里肯信她的话,早让人一顿乱棒打出府去了。 贾母看着宝玉喝过米汤,渐渐睡着了,气息悠长,这才命人张罗着晚饭。宝钗本欲告辞离去,怎奈薛姨妈心中不安,非要厚着脸皮在此蹭饭。 顷刻草草饭毕,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说了许多莫名其妙告罪的话。贾母脸上只是淡淡的。王夫人心中稍安,此时便赶来清算旧账,因有贾母在场的缘故,越发不留情面,开口问道:“那姚静自言本是和薛家合伙做生意的,可有此事?” 因事涉香菱,宝钗便不肯据实以答,况且又拿定了主意,决意不再赶姚静这趟浑水,便只说是从前的教养嬷嬷挚友,因住在京中,无所事事,故而开了个食肆练手,原本是挂了薛家的招牌的,后因道不同不相与谋,已不复来往。 王夫人闻言容色稍霁,皱眉道:“天底下岂有这种事情?那孙嬷嬷既是宫里头出来的人,在金陵地界也好大名头的,居然会和这种人为伍?” 贾母此时便接口道:“可见哪怕是宫里出来的人,见识修养也颇为参差。何况那姓姚的还倒打一耙,竟说是宝钗的不是,可见若识错了人,后患无穷。我原先还想着,也为巧姐聘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好生学一学规矩,如今看来,倒是要慎重选择一番了。” 这番话连消带打,隐隐竟在质疑宝钗的品性了。倘若事态如此发展,对宝钗和宝玉的婚事大大不利。薛姨妈不由得急上眉梢,和王夫人递了个眼色,王夫人只管装没看见,薛姨妈急了,又站起来训斥宝钗说:“整天忙的不落屋,你宝兄弟病着,你倒去铺子里,还扬言接待什么贵客,你这孩子,难道连轻重都分不清吗?” 贾母正在为如何拒绝金玉之说发愁,趁此良机,岂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忙命人拉着薛姨妈,又笑道:“姨太太也不必动气。宝钗这孩子,我看着倒是稳妥的,想来果真在接待什么贵客,你这番说辞,岂不是冤枉了她?” 正说话间,忽见贾琏急匆匆闯进来,连通报一声都等不及。其时贾赦之妻邢氏亦在,忙笑着站起来道:“真是越大越不懂得规矩了。便纵是赶着来看你媳妇儿,也要命人通传一声才是……” 其实邢氏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先前是宝玉、凤姐急病,众人六神无主、百般忙乱,顾不得避讳,也就罢了,如今两人病情已安定下来,这大家子的规矩也不能废了。 然而这话说到一半,就被贾琏打断了。贾琏一脸紧张,眼光也不扫堂上众人,直直向着贾母说道:“老祖宗,长公主殿下来了,外头正忙着摆香案迎接呢!” 第105章 当下贾家又是一通忙乱。 那皇家的礼仪,自是马虎不得。长公主殿下亲临,规格堪比亲王,慌得贾母等人忙不迭整衣梳洗,惆怅来不及按品级大妆。 贾琏又回说:“长公主殿下乃微服前来,言说一切从简。父亲和叔父已是行过国礼了,如今殿下正在荣禧堂奉茶,叔父催着老祖宗和诸位太太们赶紧去呢。” 于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顾不上其他,匆匆赶去偈见,趴在阶前跪拜不止。却见那长公主穿着家常衣服,双眼迷离,面上微微带着□□,一副酒醉未醒的样子,有个大宫女在旁躬身服侍着。 贾母等人素来听闻这位长公主在太上皇、皇太后、皇太妃面前颇为受宠,何况又是和过亲,为国为民立了大功的,虽暗自有些腹诽她来得不是时候兼仪态不雅,却趴在地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忽而听长公主问道:“怎地不见薛大姑娘?莫不是响午多喝了几杯,眼花了?” 贾母正斟酌着该如何回话,就见那大宫女上前一步,轻笑着回话道:“薛大姑娘不过是寄住贾家的亲戚,又无封号在身,怎敢擅入?” 长公主微微皱了眉头,显见有几分不高兴,道:“既是如此,还不快请了来?对了,此女侍母甚孝,且叫她母亲一同前来,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此时才命贾母等众平身。 贾母等人暗自纳闷,哪里敢抗旨,急忙命人请了去,一时薛姨妈战战兢兢,由宝钗扶着进来,两人欲行国礼间,那大宫女早代长公主发声言说免过,而长公主本尊却欢欢喜喜从座上下来,一把握住宝钗的手,看得贾母等人暗暗称奇。 少顷酒水茶果流水价地奉了上来,贾政又上前奏请可否要命家中养的戏班奏乐助兴。 那戏班本是贾家为了迎接元春娘娘省亲,从姑苏等地采买了女孩子,花了大价钱打造的,元春娘娘召去听了几次,也连连称赞。 故而贾政此语原为表郑重其事、隆重款待之意,不想长公主却丝毫不领情,怒道:“吵死了,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贾政一脸尴尬,却见那大宫女道:“贾大人有所不知。今日蒙薛大姑娘款待,殿下已是领受过一回酒宴,只因和薛大姑娘相谈甚欢,仍有未尽之意,才冒夜来此。多谢贾大人殷勤相待,只怕过犹不及,反倒不美。” 众人听闻不由得心中暗自称奇。贾母这才知道先前宝钗言说在外款待客人,并非虚言,更想不到她竟然和长公主这等贵人搭上关系,不免有些懊恼先前说话有些苛刻。再望了一眼薛姨妈,见她竟是满面讶然,傻傻的不知应对,便在心中鄙夷了一声。 此时在外头院子里,莺儿也被几个丫鬟围住,问长问短,问个不停。 莺儿一脸自豪之色:“我家姑娘一向是干大事的人,和长公主殿下相识,又何足为奇?我家还要和殿下联手一起做生意呢!” 又忙着向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炫耀她知道的多:“你们说长公主殿下身边的那个大宫女吗?必定是桑落姑娘无疑了。长公主几次去寻我们家姑娘,都是她前前后后张罗着的。不过脾气不大好,我不怎么敢和她讲话。” 虽宝钗时常教导她谨言慎行,凡事三缄其口,但莺儿这些日子见宝钗连番被薛姨妈、贾母等人打压,不由得替宝钗委屈,实在是憋屈的很了,好容易遇到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 荣禧堂中,又是另一方景象。 长公主握住宝钗的手不肯放开,又要宝钗坐在自己旁边,宝钗哪里敢坐,推让不迭。 最后还是那名唤桑落的大宫女笑着说:“她母亲、贾家的长辈们未坐,她怎敢坐?”遂命贾母、薛姨妈等人退到外间等候消息,又命人从旁搬了把楠木交椅,宝钗仍旧谦让不迭。 长公主半是恼怒半是作态地说:“你我平辈论交即可,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后来还是底下人从旁边耳房里送来一张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有脚踏的椅子,摆到长公主座位下首,宝钗这才告了罪,微微侧了身坐了。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围在外间等消息,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彼此间都是惊疑不定。不知道熬了过久,里面才传出消息来,说已过亥时,长公主要起驾回銮了。 众人忙赶着进去跪拜作别,长公主特意向薛姨妈道:“宝钗极好。有如此女儿是上天赐下的福分,要好生爱护,不可拘束苛责了她。”薛姨妈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惟有连连磕头称是的份儿,说话免不得结结巴巴,话一说出去,连究竟说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行人遂恭送长公主回銮而去,贾母、贾政等人少不得恭喜了薛姨妈和宝钗几句,前番对宝钗的一切质疑自是揭过不提,贾母更是当着众人面把宝钗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似的。因夜色已深,为宝玉之事连日身心憔悴,匆匆也就散了。 宝钗这才回到蘅芜苑,深深吁出一口气,只觉得满心疲惫。茜雪和莺儿为宝钗张罗着盥洗更衣,一边低声回道:“方才小三子过来回话,说马道婆是申时三刻回到自己家中的。咱们当着中人王短腿的面,交付了银子,马道婆立时做法,许诺说宝二爷和二奶奶早则今晚,迟则明日,必然痊愈无虞。” 宝钗点头道:“怪不得回来时,他二人已是悠悠转醒了。可见那马道婆倒也是个信人。”又向茜雪道:“你素知我心中本无歹意,奈何人不信我。便是这回,尚有人想设计陷害,说我唱了黑脸□□脸,恐怕图谋不轨呢。我也累了,索性过几日就向老太太和二姨母禀明,还是搬出去住算了。” 茜雪道:“一切但凭姑娘做主。”她虽然曾经是贾母身边的人,合家俱在贾家,但一来宝钗长久以来,行事处处妥贴,并无不利贾家之事,又待她亲厚,二来她已和陈义家的小三子交换了庚帖,合过了婚,眼见过些日子就要嫁人了,故而处处以宝钗为主,便是这回的事情,因宝钗吩咐过,也向她娘家人瞒的滴水不漏。 主仆几人盥洗毕,各自安置了。宝钗此日虽是往来奔波,几多辛劳,但念及己身处境,仍是难以入眠。 这次宝玉离奇之病,原本和她无干,只因为前世里知道了这来龙去脉,兼看不得林黛玉担忧,主动请缨之下,虽是反复斟酌过的主意,但凭空里杀出个姚静来,指认她才是幕后主使,歪打正着之下,差点将嫌疑揽上身。 其后韩奇报信,出主意拉来长公主在内的一帮人于绸缎庄中吃酒,共商出海大计,长公主又莫名青眼于她,特地好事做尽微服至荣国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燃眉之急已解。但无论韩奇抑或是长公主,都非容易相与之辈,恐一着不慎,成饮鸠止渴之势,不由得她不反复掂量。 再说马道婆这边,这种三姑六婆最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不知道背靠着什么势力,掌管着何处人家的辛密事。果然抓了进去没多久,就没事人似的出来了,显见是气数未尽。前世里她要到几年后才身陷囹圄。这辈子贾家人病急乱投医,出此昏招,只怕是大大得罪了她。此后事如何,实在难料。 宝钗前思后想,直至丑时将尽,才朦朦胧胧闭上眼睛,忽又梦到前世之时,众女在大观园中赏花吟诗,史湘云喝醉了酒,在园中石蹬子上睡觉,花瓣纷纷扬扬洒了她一身一脸,林黛玉犹在旁边用手帕掩着口取笑道:“不是夜深,是只怕石凉花睡去了”,忽然之间大观园中飞沙走石,草叶皆黄,落花满地,潇湘馆中,林黛玉已是病入膏肓,苍白着脸,拉着她手说道:“好姐姐,我是等不及,要先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咳嗽,用帕子掩住口,帕子上全是斑斑点点的鲜血…… 宝钗梦至此处,不由得惊醒过来,仔细看时,满脸满身尽是冷汗。 这日是茜雪在旁服侍着,听到动静,忙问道:“可是姑娘的那种病又犯了?” 宝钗忙摆手:“不相干的。”催着茜雪自去睡,自己却呆呆想到天亮,惟余苦笑。 次日清晨,却吩咐小三子等人一起到孙嬷嬷和姚静居处,将前番往来生意交割明白,意在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往后只论师徒之情,不叙同伴之义。却遍寻不见孙嬷嬷,只有姚静趴在床上,一个小丫鬟在旁伺候着上药,略动一动,姚静就呲牙咧嘴地喊疼。 宝钗见了好生诧异,难免问一句:“怎地不见师父?”小丫鬟忙答说前几日就出去访友了。 宝钗便问姚静:“昨日之事,我师父可曾得知?”见姚静做出否定的回答,不觉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左思右想,临走前还是向姚静嘱咐了一声道:“既然她不知道,还是莫要让她知道了罢。” 第106章 姚静恼羞成怒道:“纵使她知道又如何?” 宝钗定定地看了姚静一会儿,见她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分明是理直气壮,有恃无恐,暗中摇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师父待你甚为亲厚,望你莫要让她伤心。”说罢就离开了。 其实宝钗还有许多未曾说出口的话。 古往今来凡成就大事者,纵有飞鸟尽良弓藏之举,也会忍到功成名就之时,无人会似姚静这般,寸土之功未建,就背后插刀,排挤同伴的。别说宝钗所行之事,一片热诚尽为他人,便纵是宝钗心存不轨,有藏奸之意,姚静身为同伴,也不该明面上闹得如此难看,尽显蠢相。如此传扬出去,再加上世人以讹传讹的秉性,谁还敢相信姚静为人?谁还敢与她共事? 姚静与众不同、令宝钗另眼相看之处,无非是她有关女儿谷的憧憬。这对于曾经经历过前世“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凄凉寥落的宝钗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至于其他的她自称医术高明、又与孙穆私交甚密等,反倒是次要的了。 自古到今,胸怀鸿鹄之志者,如恒河沙数。然大浪淘沙,得以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陈胜吴广们的尸骨堆成了山,至今尚属叛逆,湮灭于故纸堆中默默无闻者,更是数之不尽。成功者的事迹,方有史书颂扬,人赞高瞻远瞩,失败者的辛酸,无人体恤,众叛亲离之时,难免受讥好高骛远。 姚静志气虽高,但太固执己见,行事偏激,搪塞没见识的山野村妇,或许尚有胜算;略有见识者如大观园中诸女,哪个肯耐着性子听她大放厥词?就连香菱,崇拜才高之士,早些时候对姚静赞不绝口,如今也是私下颇多微词,更不要说他人了。 宝钗和姚静也曾一同筹谋,稍有不合她意,在宝钗而言是曲线救国、殊途同归、却更为温和、更得人心,更加可行之举,被她不留情面,大肆讥讽。然依照姚静那套偏激苛刻、自相矛盾、自断后路、不留余地的标准,世间又有多少人会抛弃宗族利益、不顾父母兄姊、放弃自己的所有,只为了成全女儿谷中那看似毫无出路的可怜女儿呢?姚静的理想是好的,但除此之外并无利益支撑,注定应者寥寥,沦为他人谈笑之资。 可惜宝钗的这番思虑,是姚静不可能明白,也不屑明白的。在她看来,世界上人大抵可以分为两种:支持她的,和不支持她的。支持她的人为了支持她牺牲了很多,毫无收获,只凭一个信念和对她的爱支撑,但是她却认为理所当然,反倒不明白她明明站在真理的一边,为什么那么多人有眼无珠,纷纷远离她,嫌弃她。 其实她认为的真理,虽然自成体系,但是也只是局部真理而已。正如渺小却唯我独尊的生物,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大声感叹:“天圆地方”,却不知道倘若把目光放得更高更远些,站在离地面几十万里的所在,能够望见的是一颗不断围绕太阳公转以及自转的球形。 宝钗离去后的第三天,孙穆访友回来,见姚静遍体鳞伤,不觉大惊,追问缘故,姚静自然不会听从宝钗的嘱咐,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与她听,因见孙穆大有怜惜之意,心中更是安定,顺手泼了宝钗脏水无数,意欲引起孙穆对宝钗的反感,借着师徒的的名分好生斥责她一回。 不想孙穆越听越是神色凝重。待姚静把事情讲了一遍后,孙穆沉默良久,方看着姚静道:“你方才所说,可是句句属实?这却不似宝钗的为人。” 姚静恼了。也怪孙穆一向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就算她办砸了什么事情,也是一笑置之,自去修补,从不责怪她,她也已经习以为常,更料不到孙穆此时竟然会为宝钗驳她的话。当下怒道:“你是信她还是信我。这个人明着是一把火,暗地里是一把刀,我看不过,到贾府里去揭发她,不想被她乖觉,反咬一口,我……” 她这边犹自指着伤痕顾影自怜,孙穆的脸却渐渐沉了下去。她在深宫之中混迹多年,人情世故熟稔无比,又有什么不晓得的,怎会听不出姚静言语里的不尽不实之意。先前追问一句,暗中已有提醒的意思,怎奈姚静完全置之不理。 孙穆越听越怒,原先她总以为,姚静和宝钗两人不睦,也只是私下里的口角,想不到她竟然会把事情做得如此难看,心中又是气愤又是伤心。 孙穆接连深吸几口气,好容易才平复了心绪,向姚静道:“如此就是你的不是了。怪不得她不愿再和你合伙。毕竟生意钱财都是身外物,如此也就罢了。就是彼此伤了和气,依我说,先代你写个帖子,聊表歉意,过几日待你身子大安了,再一同上门,将此节揭过,也就是了。” 姚静闻言脸色大变:“你竟要我向薛宝钗道歉?怎么可能?就算她拿海运生意的事情逼迫,也是不能!” 孙穆还试图讲道理:“海运生意的事情,休要再提起。眼下出了这等事,怎再好开这个口。便是你登门致歉,我也只好求她看在我颜面上,莫要记恨罢了。” 姚静不顾身上伤势,一把抓住孙穆的手:“你到底是向着谁?难道为了偏帮那个薛宝钗,你竟不顾你我的金兰姐妹情谊?”她想了一想,言语一下子恳切了起来:“和你结拜之时,我并不明白金兰姐妹之意。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只要你依了我这回,替我向那薛宝钗出了气,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依你。咱们姐妹两人,从此住到你家乡去,同住同出,相互作伴,彼此照应,行不行?” 这是姚静自和孙穆相识以来,最直白的承诺。同住同出,互相作伴,彼此照应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对于孙穆这样的孤身老姑娘来说,已经是最甜蜜的誓言,更何况是由姚静口中说出的呢。 孙穆为这句话等待了很久,期盼了很久,然而此时此刻,姚静终于说出口的时候,她的心却突然凉了。孙穆从来都不是个笨人,从前的视而不见,只是因为她习惯于包容和等待。但一直等到了今天,看到姚静冠冕堂皇的话语里那些狡黠的小心思,孙穆突然就觉得,她不必再包容和等待下去了。姚静根本不需要孙穆的保护,她也不像孙穆以为的那样单纯和直白,你看看她,分明是毫无逻辑、蠢不忍嘲的谎言,她却仍然坚定地认为,所有人至少孙穆会毫无保留地继续站在她那一边呢。 在姚静紧张中夹杂着笃定的凝望之下,孙穆四下里瞧了瞧,突然走到一边的桌子前。那边的小笸箩里放着她尚未绣好的绣活,以及剪子竹弓针线诸物。 孙穆见那绣活是为姚静绣的一件褂子,不觉心酸,突然拿起那剪子,向着姚静一字字说道:“君子绝交,不吐恶言。此事无非割席断袍罢了。”她见姚静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管她听懂了没有,直接用那剪子将所穿上裳的一块裁了下来,掷到她面前,转身就走。 姚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孙穆走得甚急,刚刚解下来不久放到桌边的荷包也未及带,跨出屋子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却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姚姑娘……主人出门去了……这……这如何是好?”新寻来伺候她们的小丫鬟捧着一盏燕窝粥慌慌张张赶到床前,结结巴巴向姚静问道。 姚静心中微感不安,但势强已久,不愿轻易显露出来。当下眼珠一转,道:“不必惊慌。她临走之时连荷包里的碎银子都忘了带,纵使荣国府寻那薛宝钗,也花不起钱雇车子。只怕只是在附近转转罢了,没准到晚间就老老实实回来了。”又吩咐道:“你且将那盏燕窝粥捧过来,喂我喝下。此粥滋阴养颜,与我身上的伤势大有裨益……” 其实姚静本在发热,喝过一盏燕窝粥,顿觉舒服了些,昏昏沉沉间就睡过去了。一直等到夜过三更才醒了过来,星眼朦胧之间,叫过小丫鬟问时,却仍不见孙穆踪影。 “不必惊慌。明日去刘姥姥和香菱家问问看,再者探探香菱的口风,说不定孙姐姐正在那薛宝钗的院子里享用锦衣玉食呢。”姚静口中酸溜溜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难过,房中烛影凄清,她竟第一次品出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 这般又过了数日。小丫鬟禁不住她三催四请,硬着头皮去刘姥姥和香菱家询问,却没问出什么就被很不客气地打发回来了。 姚静心中大怒,道:“如今竟连她们也敢嫌弃我!想当年……倘若孙姐姐仍在时……”说到此处,只觉得又酸又涩,竟然呜咽起来。 到了第五日上头,仍不见孙穆踪影。偌大的一个人,在这京城中居然如同平白蒸发了一般。姚静心中焦躁后悔,因身子略好了些,能下地了,挣扎着雇了一辆车子,来到刘姥姥家门前。 岂料小丫鬟刚刚拍开门,刘姥姥一见是姚静,立马把大门关上了,门缝里依稀传来她教训女儿的声音:“当初我怎么说来着?这等人的胡言乱语你也肯听信?你倒是为了硬气,依了她的劝,和你男人和离了,可结果呢?整日里愁眉苦脸对着你老娘,真个把人都愁死了。她有过问过一句吗?这也就罢了,最不该就是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白眼狼一般。咱们当初竟然还在宝姑娘面前说她的好话,真是罪过啊罪过!” 第107章 姚静闻言大怒,气得提高声量,叫那小丫鬟继续拍门,意欲将刘姥姥唤出,追问个清楚明白。 谁知那小丫鬟依言拍了一阵子,明明听见有人在门里头,只是那门却是纹丝不动,她权衡之下,反过来劝姚静道:“姚姑娘何必跟这起没见识的乡下老婆子一般见识。她家女儿没本事,留不住男人,又和你什么相干。姑娘莫要气坏了身子。再者,便是姑娘错出了主意,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不过是乡下老婆子,难道还能去官府里告咱们不成?姑娘更不必着急。” 姚静听小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显是从心里认定她是理亏了,当下又急又气,将那小丫鬟叫过来,连着给了好几个耳光。那小丫鬟是孙穆相看着买下的人,原本就对姚静颇有几分不服气,此时见姚静势若疯狂,活脱脱似要把她当街打死似的,哪里有不先逃的份儿?反正卖身契不在姚静手中,倒也算不得逃奴。 姚静自谓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讨厌薛宝钗,但喜欢孙穆,同样的,她对刘姥姥和香菱也颇为欣赏,因而在门外听到刘姥姥这番话,才越发恼怒。直到小丫鬟被她厮打跑了,她才猛然愣住,心中暗道:“我如此做派,跟豪门深宅中那些只知道宅斗的泼妇又有何分别?”想起穿越以来的理想,再想想如今众叛亲离的处境,怔怔落下泪来。 姚静原是在大街上雇的车子,那车夫耐着性子等她发了许久的呆,看她竟然哭个没完没了了,赔着小心催促道:“这位……姑娘,咱是家去呢,还是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姚静这才勉强收住泪,没精打采地吩咐说回家。谁知到了家门口,大门上明晃晃一把大铜锁,她这才想起临出门时她嫌累赘,铜锁的钥匙和装银钱的荷包皆在小丫鬟手上,不觉愣住了。 此时那车夫脸色已有几分不大好,只是不好发作出来,姚静便跟他商量,要一共到她和香菱合开的那家熟食铺去取银子。 那车夫面上答应,心中却不信姚静有钱付账,一时发了狠,趁人不备将姚静打晕,塞在车里带出城外。 姚静往日出门,最开始的时候是一身男装,便宜行事,后来换了姑娘装束,又有孙穆在旁扶持打理,向来平顺惯了,更料不到有人居然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天下脚下做出这等事情来。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皆被困住,嘴巴里也被塞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布,大骇之下,却是出声不得。 沿路听那车声辘辘,颠簸往复,显见离城越来越远,姚静心中的轻视、张狂之意尽敛,开始认真考虑时下处境:该不会是要被拐卖了吧。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方在山野之中的一处所在停了下来,姚静被拖下车,推搡着进了一间破庙之中。她又惊又怕,只听得那车夫的声音响起:“要钱呢,我就没有,不过这个婆娘虽老了些,却也有几分姿色,便充当我的入会根基钱,如何?” 姚静听得“根基钱”三个字,一颗心如堕冰窟。原来时下天理教盛行,教义规定只要缴纳一份根基钱,他日成事之后,便可获得百倍回报。因那教徒善于蛊惑人心,又打出光复前朝的旗号,故而京师附近多有入教者。 但姚静却知道,这所谓的天理教儿戏一般,怎能成事,历史上很快就被认定为谋逆,遭血腥镇压了,故而耻于和他们同流合污,也曾反复告诫过刘姥姥一干人等,休要和他们有往来,再料不到自己居然会被送至天理教的巢穴,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半天才重新鼓起勇气,意欲虚以委蛇,趁机逃出生天。 那天理教既然要收买人心,自然不会太过苛待于她。不多时她口中的布就被取了下来,有人喂她喝水吃东西。姚静趁机打起精神来,花言巧语迷惑这些土包子,倒也颇见成效。正寻思着如何逃跑,突然就有人牵着捆她的绳子,到了小小一方居室,指给她说,夜里就于此处安歇。 姚静见那炕又脏又冷,屋子狭窄气味难闻,分外嫌弃,然牵她那人却不好说话,满脸不耐道:“有个地方睡,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便是千金大小姐,也没你这般尊贵!”说着把她推了进去,又搓着手向同伴说:“过几日柳公子就要到了,大当家的说要为柳公子寻个妻室,好安他的心,你看今日这个成色如何?” 那同伴嗤笑道:“柳公子何等见多识广,怎会看得上这等残花败柳。人家口口声声说定要绝色,这等看了要洗眼的货色,就莫要拿出来献丑了。若是依我说,那老道姑的女弟子里倒有几个美人胚子,虽然年纪小了些,却也颇为动人……” “你说无衣姑娘?别想了,那姑娘虽小,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弱,上次把我打得足足在炕上躺了三日,怎敢招惹了她?”那人缩着脑袋道。 姚静在屋子里听着,突然醒悟这群人打算将自己献给什么柳公子,还嫌是残花败柳,看了要洗眼,不觉又羞又恼。但凡女子都在意自己的容貌,姚静这身子的原主既然能得李纨青眼,论资质也不至于太差,只是姚静性子古怪,不愿保养,再加上这些日子又和孙穆闹翻,更是无心装扮,一来二去,连这等没见过大世面的乡野村夫也敢奚落她的容貌了。实在是叫人怒不可竭。 但是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姚静跟自己生了一会子闷气,刚好过了些,就听到外面那两人跟不知道什么人打招呼道:“无衣姑娘回来了!” “无衣姑娘,小的跟你商量件事。刘老三从山下截了个婆娘,我们瞧着有手有脚的,想过几日在大当家那里过了明路,给兄弟们当福利,只是这几日无处安放。左思右想,就带到您这儿了……” 那无衣姑娘听声音颇小,脾气却大,当下冷哼一声,推门进来,手托着油灯,朝姚静上下打量了一番。姚静只觉得她年纪不过八.九岁,身量未足,模样却佳,一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知道怎的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无衣只朝姚静全身打量了片刻,一言不发退出房去,问先前那两人:“这是从什么地方截来的女人?刘老三犯了教中禁忌,你们还敢收他入教?” 那两人支支吾吾道:“刘老三说载着那婆娘在京城中转了好几大圈,那婆娘无钱付账,说定了是拿身子抵账的。” 姚静在屋子里听得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好容易才顾忌此处不是能讲道理的所在,忍了又忍。又听见那无衣姑娘跟先前两人说了一阵子话,那两人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无衣这才折返回屋子,目光冷冷,抱臂盯着姚静细看。姚静被她看得有些承受不住,羞恼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天理教强抢民女,还污蔑于我,迟早……迟早……”她本来想说“迟早要遭到报应的”,却顾忌着这是对方主场,再兼听那两人说这无衣小姑娘性子暴躁,到底不敢惹恼了她。 却听无衣突然间幽幽一叹道:“这不是博古通今、呼风唤雨的姚先生吗?怎么沦落至此?我记得你神气得很,怎么如今这么委屈?还强抢民女?我不信有人这般不开眼,敢动薛家的客人。”言语间尽是嘲讽与戏谑之意。 姚静听她所言,分明是知道根底的,又惊又恼,急抬起头,盯着无衣细看,半晌方不确定地说道:“你是……柳依依?你走失不过两年,却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两年前的柳依依,是不过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生的玉雪可爱,一身装束虽然破旧了些,显见家人不甚用心,也是小康之家小姐们才有的打扮。而如今的无衣,身量比过去高了一大截,眉眼中已有几分风流婀娜的神韵,但周身上下皆是皂黑的布衣,竟有几分江湖飞贼的感觉。 姚静见到故人,心中大喜,忙绞尽脑汁和她拉关系,见柳依依不说话,便笑道:“两年不见,难道你忘记从前的事情了?我还为你买过糖葫芦吃呢。还有黄金丝,你难道都忘了吗?” 柳依依不答,只拿眼睛盯住她:“你老实些,别想着攀交情!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和薛家闹翻了?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姚静此时最听不得一个“薛”字,心中腹诽当年柳依依就一脸聪明相,如今在荒山野岭里混迹了两年,越发不好糊弄,当下负气说道:“就算闹翻又怎样?难道没了她薛宝钗,我便寸步难行不成?连孙姐姐也向着她。我知道你一定是也站在她那边了,当年你也只肯吃她给的面果。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有一样,我看在旧时相识的份儿上,忠告你一句:这地方也不是你能久待的,早晚惹来杀身之祸!” “忠告?”柳依依嘲笑道,“你的忠告,我听多了。你倒是忠告过我不许爹娘生弟弟,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吵大闹过,有用吗?你四处劝人,身为女儿家,不应委屈自己,可倘若信了你的话,日子能好过才有鬼。这世上,总归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你只教女儿家不委曲求全,却不教她们如何在这世上活得更好。现在连你自己也沦落到这份儿上了。亏你长到这般岁数,居然连我还不如!” 姚静气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但是柳依依虽然改名唤作“无依”,到底还是有些良心的。想来她师从那什么老道姑,在天理教中竟然有些地位,当下就做主私放了她,又指点她如何沿着小路逃跑,甚至还送她出门。 姚静看着如今飞檐走壁、身手不凡的黑衣少女,又想到两年前那个一脸娇憨的可爱孩子,百感交集,除了一个谢字,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末了,方郑重说道:“我知你在心中笑我蠢。不过你也好歹听我说句话,天理教是没有好下场的,你……” 却见无依一脸不屑地摇着手:“得了得了,我知道了!谁不知道这群邪魔歪道不能成事?我只是跟着老道姑学功夫,省的受别人欺负而已。你顾好你自己吧。” 姚静见她年纪虽小,却极有主意,也不再多说,一咬牙,连夜摸黑逃下山去了。 第108章 自长公主殿下亲往荣国府一行,诸人待宝钗更是与往日不同。 原本贾母虽然诸多猜疑,王夫人却仍将她纳入宝玉之妻的人选之中,如今长公主来过后,王夫人却一下子转了口风:“宝钗这孩子是有大造化的。将来还不定如何呢。前几日锦乡侯家的公子才来提过亲,长公主殿下又亲自来叮嘱,说莫要亏待了她。如今她一意想搬出园子住,我这做姨母的,虽是十二分的舍不得,但想到这孩子是做大事的人,住在园子里唯恐拘束了她,便也不好出头拦了。如今你且说与她听,就说蘅芜苑我仍旧做主为她留着,什么时候想过来转转了,招呼一声便是了。” 薛姨妈虽然不若王夫人做事简快,但岂不知家姐脾气性情,见这副模样便知道是动了真怒,慌得赶紧澄清道:“宝钗那孩子向来是极稳重的。便是那个锦乡侯家的公子,我也敢打包票说她没见过。还请姐姐在老太太面前美言几句。姐姐又何尝不知,宝钗说要搬出园子,无非是小孩子家家的气话,何必当真?等我跟她说了也就是了。” 王夫人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气话?只怕她的心大着呢?你可知那长公主殿下是何底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珠儿娶了国子监李家的女孩儿,原本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如何?莫说老太太不同意,便是我,也不能叫宝玉再娶了那样的女孩!” 薛姨妈听闻其中必有缘故,当下私下一打听,不觉慌了神,回头向着宝钗抱怨道:“你好好的一个闺女家,怎地和长公主殿下有了来往?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和亲归来之后,性情大变,整日里和宫里的美貌女子不清不楚的,现如今连老太太、你二姨母都以为你是那种人,你也知道的,他们因你珠大嫂子之事,一向忌讳这个的,现如今已是向宫里元春娘娘请旨,说要将你林妹妹指与宝兄弟了。” 宝钗早就知道那长公主殿下有些不清不楚的毛病,故而一再敬而远之。如今迫不得已,因海运之事与姚静之事,跟她有了来往,却早已横下一条心来,故而安之若素。此时闻薛姨妈之言,竟然笑道:“如此甚好。我早看准了,他们两人才是一对。若果真有旨意,我也就安了心了。” 薛姨妈见女儿执迷不悟至此,不觉恼怒,作势欲打,又怕长公主殿下怪罪,哭闹一番,皆不见效,于是自己抹了眼泪,灰溜溜地扶着一个丫鬟走了。 宝钗这才怔怔地对着菱花镜出神,不觉滴下泪来。被合作伙伴背叛,不得已同长公主殿下打交道,此是一怒;自家母亲不体恤自己至此,颇感伤怀,此是一伤;贾家那边松口,终于肯放自己离开大观园,顿感自由,此是一喜;惊闻宫中元妃即将为林黛玉和贾宝玉指婚,既为林黛玉得偿夙愿而欣慰,又为自己的处境而自怜。故而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滋味。 猛然听见莺儿挑帘来报,说林姑娘来了。宝钗这才惊醒过来,忙用帕子抹泪之时,早被林黛玉看到了眼圈微红,抢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先前我听说宝姐姐执意要搬出大观园来,苦劝不得,如今却见姐姐这般难过,莫不是为了舍不得我们?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搬出去住?” 宝钗强笑道:“无妨。都是些生意上的烦心事。” 林黛玉道:“既是生意上的事情琐碎至此,宝姐姐又何必诸事亲力亲为?难道以薛家之富,姐姐还想着自己赚体己钱吗?” 宝钗笑笑道:“偏是你古灵精怪。”忙招过莺儿,捧来铺子里的账本与她看,言说她放在宝钗这里的本钱已经翻出多少来。 黛玉却对这个兴致缺缺,摇手道:“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 宝钗想起她前世里的所见所闻,劝谏道:“虽说银钱诸物,难免流于世俗,同妹妹这锦心绣口、清贵风骨不衬,但身为皇亲国戚家的主母,打赏下人什么的,也要手头宽绰些,才好便宜行事,到底也要留些体己钱,一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可保得一时无虞。” 黛玉听说她说什么“皇亲国戚家的主母”,已是知道先前贾母告诉黛玉的,过几天会向元春娘娘请旨之事发了,当下粉面绯红,向宝钗嗔道:“姐姐就会取笑别人。” 宝钗心中甚觉凄凉,面上却越发温和,强笑着道:“这怎是取笑?宝兄弟人品贵重,待女孩家尤为细心,更兼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模样脾气性情都难得的相合。实不怕告诉你,我看准你们这对已有几年了,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黛玉突然间羞涩笑意尽敛,沉默不语。待宝钗诧异看来,她方缓缓说道:“我此番来,一不是过问生意之事,二不是想和宝姐姐讨论终身。我方才在园子里听到一个传闻,颇为奇怪,不过见她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特来向宝姐姐求证一番。” 宝钗笑道:“想是这个传闻,和我有关了?” “正是。”黛玉点头道,“传闻说,宝姐姐急着搬出去住,不是要同锦乡侯韩家议亲,便是等着当长公主殿下的座上宾客。” 宝钗苦笑:“这从何处说起。搬出去住,原本只是为生意上便宜些罢了,哪里有这许多古古怪怪的传闻。锦乡侯韩家和长公主殿下,都是生意场上结识的罢了,纵有见面之时,所论之事也惟有生意。” 黛玉却不肯就此罢休,步步紧逼道:“可是传闻中说,宝姐姐和珠大嫂子颇有交情,只因你们是同一类人。如今这长公主殿下……这长公主殿下的名声,想来宝姐姐总听说过。不由得我们不忧心。” 宝钗只得沉默不语。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其中还牵扯到李纨。她无法在林黛玉面前说谎,但是却也不能为了澄清真假,带出别人的事情来。 但是林黛玉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却超过她对于元春指婚的兴趣。 “宝姐姐,很多事情不是你不说话,就当没事发生的。你可还记得我们那日躲在假山后头,一起听到的戏文?”黛玉眼睛深深望着宝钗,丝毫不肯放松。 宝钗心头一凛。如何不记得?其实那天最重要的事情,不在于一起听到什么戏文,而在于亲眼看见两个小戏子之间虚凤假凰的情谊。 “宝姐姐,我知我这般问,实在是为难了你。”黛玉居然还有心情说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不如这样,等我问过之后,也允你问我问题,可好?我保证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宝钗无奈之下只得缓缓点头。虽是迫于无奈,但是她内心深处居然有一种莫名的期冀,究竟在期冀些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你是否觉得,那日咱们一起所见所闻,太过惊世骇俗?”黛玉问道。 古人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但若是两个女子的磨镜之交,便没有那么容易被世俗接受了。世人更加喜闻乐见的是,两个深闺待嫁女子为了一个男人的波涛暗涌,两个妯娌之间面上恭顺和睦实则你来我往的过招,便是古书中有芸娘这般的奇女子,却也不得不躲在贤惠体贴的后面,借着为夫君纳妾的名号,将心仪之人带回。故而这个问题是毫无疑问的。 宝钗点头。然而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此事过后,宝姐姐何等玲珑剔透之人,却三缄其口,从未向人提过此事。是否是有意偏袒,是否是觉得她们固然有些荒唐,但是却也于情可悯?”黛玉又问。 这种说法可就奇怪了。宝钗客居贾府,于众人时时留心、事事在意之处,绝不下黛玉,一向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莫说只是两个小戏子不懂事,弄些虚凤假凰的把戏,便是被宝钗撞见丫鬟们有什么私情、偷窃等不妥之事,她也一概装作不知。 但是在黛玉的注视之下,宝钗否认的话竟然无法出口,只得再次点头。 “自来贾府之后,众人皆传宝姐姐受舅母看重,又有金玉之说风传一时。但我冷眼相观,却见姐姐有意远着宝玉。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姐姐心中究竟做何想?是因为顾忌着什么,还是……还是心中另有心仪之人?” 都是。都是。既是顾忌着黛玉,不欲她夹在其中为难,也是因为压根对宝玉无感,另有心仪之人,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宝钗一味沉默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黛玉竟好似从宝钗的神情中读出了她的心意一般:“姐姐心仪之人,是否是一名女子?” 这是宝钗最难堪的时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然而黛玉的问题却已经再次抛了出来:“姐姐心仪的这名女子,是否是我认识之人?”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宝钗终于下定了决心,微笑着回答,“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一概是无稽之谈。妹妹莫非还未睡醒?” 第109章 宝钗回答得这般斩钉截铁,黛玉的所有猜测尽数落空,原先想好的许多后着全用不上,一时之间,倒是愣住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痴痴对望着,只觉得心中有千种言语,都无法开口,一时竟是呆了。 直到莺儿从外面端了两盏茶进来,宝钗才回过神来,忙请黛玉饮茶,勉强笑道:“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要同我说?” 那茶本是进贡到宫里的茶叶,滋味清醇,黛玉先前也曾赞不绝口的,如今品来却觉得苦涩无比,只用眼睛瞅着那茶盏中的碧绿叶子浮浮沉沉,聚聚散散,半晌,方微微一笑,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左右不过是些闲话罢了。只是姐姐既然离开了这园子,一来要保重身子,不可太过操劳,二来若是有暇,莫忘来园子里头坐坐,同我说几句话,三来……三来……” 她侧头想了一想,到底没把第三桩事说出来,宝钗却连连点头,神色郑重:“妹妹放心,我记下了。” 莺儿在旁看到两人这副神情,不由得“噗哧”一笑。 黛玉莫名惊慌,竟然垂了首,脸上微微泛红。 宝钗怕她窘迫,回头嗔了莺儿一眼,问道:“我越发把你们这些人宠坏了。林姑娘在这里,你笑什么?” 黛玉忙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姐姐还未出园子,就要忙不迭跟姐妹们划清界限吗?往日里咱们何等亲厚,你也待莺儿如自家亲人一般,如今竟是连笑也不能笑了吗?” 莺儿笑着上前,向宝钗说道:“若我说了,姑娘休要恼怒。我见方才林姑娘和姑娘的样子,活脱脱像刚看过的一折戏。” 宝钗摇头道:“这些日子你越发惫懒了。说说看,究竟是什么戏,让你把我们两人给编排上了?” 莺儿道:“不就是《十八相送》吗?方才我见姑娘和林姑娘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样子,活脱脱就是这戏里的样子。” 十八相送却是梁祝里的著名戏目,叙述的是祝英台女扮男装赴书院念书,回家之时梁山伯送别,借小九妹托付自己终身之事。 宝钗原是有些心病的,听她这么说,生怕黛玉误会,忙笑着解释道:“这丫头越发胡言乱语了!不过是去梨香院偷看了几场戏,连男女都分不出,就开始编排咱们了。你莫要理她也就是了。” 莺儿急着说道:“不是啊,我分得出男女的,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 这样一来,更是跟黛玉先前所问之事相合了。 宝钗不等她说完,就连连呵斥道:“你说说你,越发的没规矩了。林姑娘面前,也是能这般编排的吗?还不快出去!” 莺儿一脸莫名其妙,暗想她不过就事论事,随口说了几句,怎么就算得上是编排了。只是见宝钗的模样甚是认真,知道她怕是真急了,不敢分辩什么,低头退了出去。 这边黛玉亦是心潮起伏,好半天才收住神来,向宝钗道:“她不过是随口说句笑话,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倒不像姐姐了。便是姐姐觉得此事失之庄重,但清者自清,问心无愧即可,又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宝钗闻言颇多感慨,一时不留神脱口而出道:“倘若我并非清者自清呢?” 黛玉一惊,细细咀嚼这话里头的意思,只觉得模棱两可,晦涩难明,急着追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宝钗一言既出,早已后悔不迭,哪里肯复述,只是以他言搪塞了过去。 黛玉不免怅然若失,又疑心自己听错了,也不好追问。两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虽有依依不舍之憾,奈何话题无以为继,平日里谈诗文、谈乐理,皆有无穷无尽的话,如今却不过略提一提,都干巴巴煞了尾,仿佛生怕触动其中那不可言说之处。 末了,黛玉忽想起一事,向宝钗笑道:“原想着此番过来,是有一事要烦宝姐姐的,不想先前倒是给忘了。” 宝钗也笑道:“不妨。如今你可是想起来了?若是未想起时,来日遣雪雁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黛玉又喝了口茶,方徐徐开口,却是未语脸先红:“适才你要与我看这生意上的账簿,我确是不懂此道,反正尽数交于宝姐姐打理,无论赚亏,我自是信得过姐姐的。不过日前想起一事,倒要请姐姐多费些心。” 宝钗忙问何事,黛玉起初迟疑着不做声,末了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听说姐姐在外面置了几处宅院,或避暑,或闲暇小住,都是绝好的去处,姐妹们也都羡慕得紧。” 宝钗置这几处宅院,原本是未雨绸缪,为后面的事情预备着的,忽听她这般问,就有几分不自在,忙接口道:“你又取笑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听莺儿说京里有几处院子放了出来,价钱甚是合适,一时买来放着罢了。你也知道的,生意人只管买进卖出,赚的是里头的差价,说什么去处不去处的。” 她这纯粹是信口胡扯。时下虽属盛世,问田买舍蔚然成风,然若指望从中赚取差价,纵使放上十年,只怕还不如拿了这本钱去做一宗小生意生息的银钱多呢。一来市价稳定,刨去中人佣金、房契税钱等,利润微薄,遇到不好的年景,或许还会亏本;二来世人置办家业,可是大手笔,不定拖拖拉拉,左看右看,拖上一年半载,若急着用钱时,只怕急切间出脱不得。故而京中富商虽多,极少有靠倒腾田舍为生的。只不过,未嫁的女儿家贸然这般置办宅院,多有不妥之处,一时之间难以分说明白,宝钗恐黛玉心中疑惑,故而胡乱拿些话塞责。 黛玉虽是灵慧无双,但是自幼不问银钱之事,哪里晓得这生意场上的勾当。故而竟信以为真,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不若宝姐姐寻上一处宅院,出让于我,如何?” 宝钗心中暗惊,忙问其故,黛玉却不肯多说,只是笑道:“不过闲来无事,也想置办一处宅子,寻个清静所在罢了。价钱方面自是依着市价来,姐姐家里既是专门做这行的,断然不能让姐姐少赚了银子。” 宝钗起先尚惊疑不定,突然想起一事,遂打定主意,应承道:“妹妹既是有心,我必尽我所能,为妹妹寻一处称心如意的宅子。价钱方面你且放心,不会要多,亦不能要少,也不必另寻妹妹取用了,便在你年底的利钱里扣,岂不是更好?” 黛玉原先见她面露惊疑之色,正在想该如何得偿所愿,突然见她回转过来,且言语爽快利落,心中欢喜,道:“如此就更好了。我自是信得过你的眼光。还有一样,说好了在年底的利钱里扣,可不许忘了。” 宝钗一一应了,次日辞别了大观园诸姐妹,搬去同薛姨妈一起居住,却未及铺床安枕,带着莺儿茜雪等人急匆匆出了门。 气得薛姨妈在后面揉着绢子骂道:“从前我看她还好,这几年竟是被鬼迷了似的,每每干出辜负我心肠的事情。这若是传将出去,于姑娘家的名声可不好听。” 她这种话说多了,连伺候她的丫鬟嬷嬷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嬷嬷冷不丁说道:“遍京城知道她名号的人,谁不在夸她能干,偏到了太太这里,就是横竖不中意。倘若说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流传出去,只怕也是出自太太之口罢了。” 薛姨妈细细品摸着这话里的味道,竟是在责怪自己,当下大怒。她一直是薛家的当家奶奶,对外固然懦弱没主张些,但是对内却是一言堂惯了。却不知道这一两年间宝钗因铺子里急用人手,提拔了好些家中的老人,不少家靠了铺子里年终的分红宽裕了许多,故这些媳妇儿嬷嬷们一心向着她,自是看不惯薛姨妈这般带头编排自己的女儿。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地要吩咐人将那嬷嬷捆了撵出去,旁边几个媳妇儿赶紧阻着劝着,又说:“那嬷嬷年纪大了糊涂了,只是她家几个儿子都跟着少爷小姐在铺子里做事,撵出去事小,失了家里的体面和气事大。” 薛姨妈气得七窍生烟,这才醒悟不知道何时当家人的宝座早已易主。她到底是大家里的奶奶,知道此时若再嚷将出去,更伤体面,当下偃旗息鼓,扶着小丫鬟文杏进房休息,暗中却筹谋着如何将宝钗发嫁出去,只怕也就安心了。 这边宝钗亲自言明路径,车子载着众人七拐八拐,竟驶入城北的一条胡同里。此地距离荣国府不过一二里地,街面喧闹尽是过往行人,小巷之中却极为僻静。在小巷的尽头,一家小黑门上贴着一张“招租”的红纸。 宝钗遂向莺儿吩咐道:“你去叫门。将那守屋的老头子唤出来,我要亲自同他谈这笔买卖。” 第110章 莺儿好生诧异,却是习惯了宝钗吩咐的,当下也不多问,直去拍门。拍了有一会子,果然从里头叫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来,提高了声音问他,却是一口咬定给租不给卖的。莺儿同他再三说了,都摇头推说不肯,到了后来莺儿也怒了。 她随宝钗出来做事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生意场上的行情,一个若一意要买,一个却执意不肯卖,这事情就难做了。当下气鼓鼓回到宝钗身旁道:“姑娘,他咬定了他家主人不肯卖,又何必跟他干耗着。他这破宅子又有什么好的,要买好的,又何处买不得。” 宝钗笑着摇头道:“偏你是个急性子,原先只叫你去叫门,就忙着跟他说了这么多。” 莺儿委屈道:“我见应门的这老头年纪极老,口齿恐不清爽,又恐他气味熏了姑娘,就忙着先问他了。” 宝钗从不为小事责怪底下人,听罢心中更感念她一片忠心耿耿,于是下了车子,带着人走进那宅子去,见前头不过是三进三出的院落,颇见规整大方,待到绕到后院,方见主人巧思。 只见一弯浅水,清澈见底,水边小小一方土坡,坡上坡下尽是翠色修竹。翠竹环绕之中,更有一座小楼,白砖黑瓦,若隐若现。 莺儿见这景致,不由得喜道:“此处倒有几分潇湘馆的格局,只是小些。” 宝钗缓缓点头,同莺儿走到那土坡前,却见鹅卵石子漫成甬道,盘旋而上,清风徐来,漫步于竹林之间的石子路,倒也别有风趣。待进了那座小楼,楼上却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和潇湘馆的规制类似。 待到此时,莺儿方明白了宝钗的用心,道:“林姑娘才托了姑娘寻宅子,想不到现如今就有了。既是如此,咱们不必争多嫌寡,料得多给些银钱,再请那老头从中说和打点,断然没有不卖的道理。将这宅院奉于林姑娘,她必定喜欢。” 宝钗左看右看,绕房走了两圈,却摇头道:“却始终差强人意。她最爱潇湘馆者,无非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此处幽静尚可,但曲栏急切间,又去哪里寻?便是这白墙黑瓦,恐也要换了颜色,才和她心意。” 莺儿哭笑不得道:“难道现造了个潇湘馆奉于林姑娘?姑娘你纵想时,只怕吓也吓住了她罢。” 宝钗一笑,两人从小楼上下来,又往东边走,却见迎面异香铺面而来。莺儿高兴道:“想不到此地竟也有蘅芜苑的景致!” 宝钗不语,凝目看时,见是清溪之上小小一座石拱桥,跨过桥去便是曲折游廊,尽头处已是墙角,山石嶙峋,其边上难得竟种植着杜若蘅芜等异草,先前那香气想来便是自此处发出的。 宝钗走到那山石处,见多是太湖白石,“皱、漏、瘦、透”尽得其妙,不免叹了口气,却道:“只怕却要辜负这些太湖石了。待买下园子来,夷平此处,种上玫瑰芍药诸花,方不负‘红香绿玉’之盛名。” 莺儿吓了一大跳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又种什么玫瑰芍药做什么?姑娘何曾喜欢这些花红柳绿?何必委屈自己?” 宝钗正色道:“眼见她和宝兄弟在议婚,我这个做姐姐的如何也该表示一二。既然她提到宅子,便拿这个给她添妆。此处别院,距离贾家亦不甚远,若好时,偶作踏青小憩,若不好时,也算一个退路,岂不是好?” 莺儿好生惊讶,喃喃道:“姑娘竟眼睁睁看着她同宝二爷定亲不成?”又道:“姑娘既然神机妙算,能算得此处有这等清静之地,定然能得林姑娘欢心,又岂不知,世间良缘,自有天定。平白将那太湖石移去,狠心毁去杜若蘅芜,却种什么玫瑰芍药,一派人力强行扭过,你就不怕林姑娘因此不喜吗?” 宝钗不答。她并不是神机妙算。能知道此处有这么一个园子,自然有缘故。 前世黛玉弥留之时,曾向她托孤,言说曾设法买下一座园子,可惜不能常居于此地,引为憾事,说明了方位地址之后,便将地契和宝玉一同托付给她照顾。只可惜造化弄人,宝钗初婚之时,贾府祸事连连,最后因地契不在嫁妆单子里头,连同着一起被抄家抄走了,竟是无缘能到此地看上一眼。 宝钗用手轻抚那太湖石,不觉也好生感慨,暗想,天地万物自有灵性,不同种的草木之中,却无人在意阴阳雌雄的分别,那泪斑竹倘若喜与杜若蘅芜诸物为邻,更无人会说长道短,只是做人却行止坐卧,处处错不得。那李纨便是前车之鉴。平日夫妻和美、相安无事尚好,倘若夫君如贾珠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过错便不由分说往这女子身上扣。 想到此处,心中更是郁郁,向莺儿道:“你莫要再多嘴,我自有道理。这些杜若蘅芜诸物,非得换上玫瑰芍药,才是正统之理。” 又喃喃自语,以手叩石道:“非我不想另辟蹊径,随心所欲。只是世事多艰,顺水行舟,尚要步步筹谋,又怎能逆水而行,平白添了许多力气尚是小事,恐生不祥,负卿所托。” 莺儿虽素知宝钗是个喜欢把话藏在心中自己苦的,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寥落悲郁的模样,当下止不住的心酸,却也不敢多劝,又亦步亦趋随着宝钗将这处宅院游遍,方回到前堂同那老头谈价钱。 原来宝钗此时要买下这宅子,却比前世里黛玉买下时,略早了一年。此间主人尚未打定主意移居乡野,故而宅子只是遣了个老人家看管打理,暂时闲置而已。 只是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只有谈不拢的价钱。那户人家又不是指着这宅子起居祭祀的,左右不过一座闲置的宅院而已,纵使修建时候颇费了些心思,然而时过境迁,却也早撂到一边了。宝钗只不过许了那老头子五两银子的茶钱,他便眼也不花了,耳也不聋了,连连点头,一力应承着定然会说服主人,将这宅院出售,还言说价格方面他也会尽力去说合。 因那老头子前倨后恭,待人接物的态度转换太大,待出得园子后,莺儿就有几分愤愤不平,嘲笑道:“真是越到老眼皮子越浅,不过为了五两银子,何至于成这副模样。” 宝钗却也将心事暂时放在一旁,随她说笑道:“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五两银子却也够平常人家吃上月余了,又怎能不心动。你现在吃穿不愁,还体会不出有银子的好处,待到行至山穷水尽处,也就知道了。” 莺儿吐了吐舌头道:“我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 宝钗轻轻一笑,莺儿便也跟着笑了。只是她们的笑却不尽相同。宝钗想到当年莺儿追随自己,最后流离失散的窘状,莺儿却是纯粹为了凑趣,想宝钗开心。 主仆两个坐在车子里说说笑笑,又有几分留恋外头的热闹,车子便行得极慢。忽然行至一家药铺前,听见一个声音说: “孙姐姐,不是我存了心撵你,只是你这病势极重,也该让你徒弟听个信儿,否则,不知道的人倒以为是她失了礼数了。” 另一个声音便道:“不妨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何况,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 宝钗和莺儿对望一眼,彼此都觉得后头那个声音熟悉不已,况且听说话也应景,莺儿急命人住了车子,挑了车帘下去看时,却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扶着另一个妇人慢慢地从药铺里出来,手里还提了两包药。那被人扶的妇人面色蜡黄、步履蹒跚,但仔细观其形容,不是孙穆又是哪个? 莺儿当下大惊,也来不及向宝钗禀告,忙过去一把扶住,追问原委,这壁厢宝钗听见动静,已经下了车子来,不由分说,先将两人扶上车子,再细问端详。 却原来孙穆自那日和姚静大吵一架,两人决裂之后,未如姚静所料投奔刘姥姥香菱等人处,也未去寻宝钗。她心中自责不已,认为欠宝钗一个交代,无颜相对,故而另寻了在京中居住的一位姐妹名唤赵芳的人家投奔。 这赵芳是孙穆在宫中的好姐妹,亦是错过了标梅之期,未曾嫁人,却自己将自己头发梳了妇人发髻,如今便在京城中靠些绣品过活。 暮年姐妹,相见时本有许多言语,但孙穆因心中惊怒交加,出走时候又受了些寒气,在投宿赵芳家的第二日就一病不起,整日里昏昏沉沉。赵芳却不若孙穆当年有心计,私蓄不甚丰厚,如今指着绣品过活,也请不起什么大夫到家里看病,只能随便抓了几副药对付着,见孙穆略有好转,就拖着她来药铺寻坐堂的大夫诊脉,不经意间竟撞见了宝钗。 第111章 宝钗前些日子和姚静闹了那么一场,后来细细想来,跟这般人见识,真真无趣,又怕伤了老师孙穆的颜面,心中便有几分懊悔。 只是诸事繁杂,她也不好往孙穆家来看望,若是姚静矢口不提此事,自己反倒有告状的嫌疑,故而放了这么几天。后来要赶着搬出大观园,又受林黛玉之托买宅子,倒也无暇旁顾。本想着待诸事尘埃落定,再去拜望孙穆一回,想不到却因姚静之事自责若此,病重如斯。 宝钗一惊之下,却也顾不上许多,忙将孙穆、赵芳二人带上车。因家中和蘅芜苑皆不方面,便带了她们到香菱的居处暂避,又命人去请相熟的大夫。自长公主亲往贾家探望,她在京中名声鹊起,褒贬姑且不论,那出来行医的人是最懂得看人下菜碟的,怎敢轻易得罪她?于是平日里替贾家诊脉的那位张太医夹着个药箱就来了,诊了脉之后却说不妨事,只是气郁于胸,受了风寒,几下夹击,所幸先天壮,吃几副汤药也就是了。 宝钗忙在屏风后头称谢不已,却又忙着请人带了张太医去喝茶吃点心,拿上等的封儿赏他。这边却又亲自至孙穆床前劝慰道:“师父何必为了些小事生闲气。那姚先生是何等样人,我又不是不知。当时是气昏了头,才跟她那般说话,事后细想起来,到底没趣,反而辜负了师父平日的教导。师父又何必耿耿于怀,放在心上?” 孙穆被宝钗这般劝说,心中更觉羞愧,滴泪道:“都是我太过纵容她,才闯下这等大祸来。若非有长公主殿下相助,这事情可就讲不清了。你的声誉毁于一旦,我却又有什么颜面存于世上?” 这话却有些言重了。但是仔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孙穆于教养嬷嬷这个行当里,素有贤名。宝钗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姑娘,若是行为稍有差池,声誉被毁,孙穆必然也要受到连累,面上无光。如今宝钗行为并无差池之处,却是教养嬷嬷的义妹从中作梗,造谣生事,这种事情传出去,孙穆的确无颜见人了。 宝钗自然不能容孙穆这般想,忙开解道:“师父说哪里话来?以我冷眼观之,师父那义妹,倒不像是普通人。她那一手医术,只怕不是凡品,恐怕是个有大造化的。不瞒师父说,若非恐宫里头规矩多,她一时照应不来,误了大事,我还正想向长公主殿下推荐她去宫里医病呢。若能医好了皇太妃娘娘的旧疾,便是造化了。” 孙穆听她言语里提及长公主殿下,思虑再三,到底按捺不住,出言问道:“宝钗,你和那长公主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此事关系甚深,你须细细与我说明。” 宝钗见孙穆问的郑重,倒有几分茫然:便将和那长公主殿下相交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我也觉得此人有些不妥当,有意疏远,奈何她又帮了我这一回。更何况同韩公子等人说定了出海之事,其中非得她从中斡旋不可。” 孙穆沉吟道:“既是如此,倒同那长公主殿下一时疏远不得。只是这个人的风评你可曾知道?听闻她自和亲归来,便转了性子,最是喜欢撩拨美貌少女的。你清白如璧,若是因了她的缘故,被人以讹传讹,坏了名誉,反倒不美。如今既是那锦乡侯家的公子有意迎娶,以我看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姻缘。他既是要也做这出海的生意,自然晓得其中的缘故,不会误会了你。” 宝钗惆怅道:“虽是如此说,但那锦乡侯家的公子究竟存得是什么打算,我也略知一二。无非看着我官宦人家出身,薄有几分嫁妆,长相尚可,性情看起来又颇为温柔,不像容不得人的脾气,又耐得住寂寞,娶回家中做正房,再合适不过了。便是我是男子,也想娶这等省心的女子。更兼如今生意场上都传遍了,说薛家的大小姐有几分能耐,是个会用钱生钱的,他喜欢做生意,眼睛自是看重个利字。几下权衡之下,焉有不求娶之理?反正将来烦了倦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等纯属权衡利弊,哪里有什么情意在,纵使举案齐眉,人生又有何意趣?” 孙穆闻言大惊道:“宝钗,你怎地如此说?从前你所求之事,难道不就是一个举案齐眉、贤良淑德吗?怎地又说要什么情意?难道你心中,竟对什么人有了情意不成?” 宝钗被她这么一问,心中却也暗自吃惊。原来她两世为人,不知不觉之间,心态已经发生了转变。原先对着夫妻彼此无爱、相敬如冰的婚姻尚能勉强尽到妻子职责,如今细细想来,却觉得难以忍耐。 “我——”宝钗竟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道,“我只是觉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身为女子,身家性命全寄托在夫族的气数和夫君的良心之上,未免太过可悲。” 孙穆听了神色古怪,半晌方道:“这不是姚静每日里常说的话吗?你二人互相看不顺眼,我还当你不以为然,想不到……” 宝钗点头道:“我一向觉得姚先生是极有想法的一个人,不过她固然有雄才大略,却未免太过好高骛远,鼓励女子独立自主是好事,但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有独立自主的能力的。” 赵芳在旁听着,此时便插口说道:“可不是这个理。便是女子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却又怎样,出去抛头露面,还不是受尽世人欺.凌。别的不说,单说这身后事,就够我们担忧的了。没奈何自梳了妇人发髻,却还要花一笔钱买门口。你可知道这买门口里头,大有藏掖的。若是所托非人时,花了钱财费了辛苦不说,还被人赶出门去,死了连埋都没地方埋呢。” 赵芳在宫中时候,原本就是个不灵光的。此时因机缘巧合,便将心中苦楚一股脑尽数倒了出来,也不管宝钗是否听懂。 宝钗尽管见多识广,可是这自梳之事,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既不在书上、又于世俗中颇不待见的,宝钗又从何处听闻?故而听赵芳说这些,听得一头雾水。 孙穆看宝钗脸色便猜到她没听明白,自梳女太过凄惨,孙穆便不欲宝钗知闻,免得太煞风景,忙笑着将话题引开,又口中称谢道:“宝钗你有所不知,你这位赵姑姑可是个实心人。我那时又急又气,失了计较,空着身子跑出来,若非她收留,还不定怎样呢。” 宝钗度其用意,忙命莺儿取了荷包来,从中翻出两个银锞子,言语诚恳道:“这几日我师父多亏赵姑姑照顾了。出来的急,一时未带谢礼。还望姑姑不要嫌我鲁莽,千万莫要见怪。”话虽是如此说,她却瞧准了赵芳这样的人生活困苦,比起相送首饰玩物,倒不如送些银钱,更实惠些。自然这也是她冷眼瞅准了赵芳的性子,才敢这般做。若是换了个人,你这般直接塞给她十两银子,她反而会勃然大怒,认为你看不起她,是诚心打发叫花子的了。 宝钗所料果然不错,赵芳见到了银锞子便是眉开眼笑。实在是平日里困窘得狠了,明知道收下来有些*份,却又实在狠不下心不要,眼睛直直看着孙穆,干笑着说道:“这又如何是好?原本照顾你,是咱们姊妹之间的情谊。如今这般,倒似我是为了银子一样了。” 孙穆笑着说:“我这个徒弟啊,却是不一般,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能干呢。她嘴皮子上下一动,就不知道能变成多少钱来,这点小钱,若是郑重其事地孝敬你,我倒要替你打回去了呢。早晚要让她正经的登门拜谢才是。不过是给的你出门坐车的钱,若这还不肯收着,就是看不起我的意思了。” 赵芳听她这么说,如何不知道她是体恤自己孤苦的一片心,当下眼角噙泪,千恩万谢地收了银子,又说了两句话,却也不久留,借口有事,便告辞出去了。 这边孙穆见送走了赵芳,方向宝钗微笑道:“索性我欠你的多了,倒也不差这一样。便都记在账上吧。” 宝钗连忙说:“师父这是说哪里的话?宝钗自幼蒙师父教诲,情分非比寻常,若说记账的话,这一笔却又怎么算。”又笑着低声说:“师父,你待我的好,宝钗都记在心里呢。若是徒儿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也请师父原谅徒儿吧。” 孙穆半躺在床上,倒笑了:“你办事何其稳妥,又会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正说笑间,突然间门外走进一人来,一扑上来就抱着孙穆痛哭,口中称道:“孙姐姐,是我错了,求求孙姐姐原谅静儿吧!” 孙穆抬眼看时,却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姚静,当下就有几分怒不可竭,指着姚静问宝钗道:“你怎忒地多事,此时将她寻来作甚?” 第112章 宝钗慌忙道:“师父这话却是错怪我了。姚先生却不是我寻来的。她这几日都在香菱这里住着。哪知事有凑巧,咱们今日也来了,这才遇到了。她听说你病了,死活要来看你,又岂是徒儿能拦得住的呢?” 孙穆素知姚静脾气,是被自己养刁了的,当下也知宝钗为难之处,便不再多说,长叹一声,却又听得香菱款款走来,从旁进言道:“还望孙嬷嬷息怒。姚先生这番,是受了大苦楚的。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差点没命。况且经此一事后,她已幡然悔悟,知道自己错了。” 遂将孙穆与姚静分开之后,姚静经历之事逐一到来。孙穆起初听到姚静想念自己,去刘姥姥等处寻觅,遭遇冷遇后拿小丫头撒气时,还不由得暗地叹息:如此秉性,怎能成事?然而等她听说姚静被天理教等人蒙骗,拐上上去,差点被人强占了的时候,却真个开始紧张起来。她照顾姚静这么多年,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何况天理教那帮狠人,杀人放火,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遂着实为姚静担心。待到听说竟是几年前走失的那个柳依依救了姚静的时候,禁不住啧啧称奇,已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宝钗也在旁边叹道:“那个女孩子我是记得的,一脸聪明相,只不过居然会说出不要弟弟的话来,也算是糊涂一时了。原以为她长大懂事了就好了,想不到却跟了个道姑走了。想不到竟在此时知道她的下落,倒不知道叫人怎么说了。” 姚静冷笑一声道:“她糊涂一时?依我说,她脑子灵光着呢。糊涂的人只怕是你。” 孙穆闻言神色一肃:“姚静你什么意思?” 姚静立即紧张起来。“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她赶紧说道,在孙穆的注视下,神色忸怩地向宝钗道歉。 宝钗赶紧还礼,以宽孙穆之心。却又向姚静道:“一家里头没个男子撑腰是不行的。在外难免会受到欺负,临到棺材埋着脖子的时候,连个正经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便是辛苦了一辈子攒下来的钱财,也会被族里充公。故而柳家才非得生个正经的子嗣不可。那女孩子从小受尽宠爱,以为凭了乖巧宠爱便可令家里人有所顾忌,却是想错了。就算她撒娇卖痴,令她母亲心软不生弟弟,她父亲少不得会纳了姨娘妾室来生,到时候她们母女的处境只有更险。” 这本是世间人都知道的道理,因为过于明白浅显,原本不需特意说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宝钗隐隐有一种感觉,姚静尽管有的时候高谈阔论,看似高瞻远瞩,但在这些细节的事情上尤其显得无知。故而此番便试探着特意点明。 孙穆和香菱等人闻言,都颇为诧异地看着宝钗,仿佛是奇怪从来不讲废话的她怎么会突然讲一些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一般。 但是姚静却蹙起了眉:“难道这世上竟没有王法了吗?” 孙穆和香菱更是一脸震惊地望着姚静。就连孙穆,和姚静相处了那么多时间,也只是觉得她天真活泼,志向远大而美好,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幼稚如斯。 “王法?”宝钗慢慢说道,“这就是王法啊。你不知道吗?” 王法觉得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王法从来都没有把女人真正当人看过。她们是可以用来以物易物的物品,她们是可以被无限剥削剩余价值的奴隶。女人们烧香拜佛,期待菩萨保佑投个好胎,嫁个好人家,一举得男,儿孙孝顺事业有为,她们只能在方寸之间的后宅之中厮杀争斗,有的时候并非因为她们格局太小,而是无数人用血泪得出的结论。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社会由这种强大的不容辩驳的法则组成,一旦开始运转,所有反对它的人都会被直接绞杀,尸骨无存。 有的时候,选择顺从和驯服并非因为她们傻白甜,喜欢被人卖了还数钱,只是因为无可奈何,洞悉了伦理纲常不可轻易违背的屈服。 “那女孩子太小,眼下还看不出好歹。”孙穆也说道,“不过,她既舍了家门,跑去和天理教那帮乱臣贼子混在一道,将来长大后,又该如何呢。” “可我见天理教那帮人,都颇为害怕她,说她年纪虽然小,但一身功夫不凡,人又机灵,不像是个好糊弄的。”姚静有些不甘心地说道,“这等人物,长大后浪迹江湖,至少也能混得一顿饱饭吧,便是她舍了家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也只能在江湖上混了。似她这样长相品格的,原本有指望嫁到好人家去,相夫教子,运气好的话,一辈子平平顺顺的,现在却只能浪迹江湖。她年轻时候有力气,旁人自是欺负不得,等到年老体衰,又该怎么办呢?”孙穆道。 “孙姐姐,连你也——”姚静老大不服气,惊叫一声。 孙穆淡淡笑了笑:“我只是依着普通人的思路说下去罢了。姚静,你平日里是被我护得太好了,竟连这些都忘了?” “可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出征……”姚静不服气地说道。 孙穆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那都是特别有本事的人,几千年来才能出几个?特别有本事的人总有法子出头的。”宝钗说道,“你要兴建女儿谷,这是好事。但事先便说进谷的人只许进不许出,不能嫁人,不能和原先家庭有往来,不能后悔,还有谁敢来?早被这说辞给吓住了。那些有本事的人倒是不怕的,只是她们没有女儿谷的庇护,也能过得很好,她们为什么要来?” 孙穆听宝钗七绕八绕,又开始跟姚静争论女儿谷的事情,禁不住有些诧异,只是姚静在场,她什么也没说。等到赶姚静离开后,她方问宝钗:“你跟这等人说什么女儿谷作甚?她是个胡搅蛮缠不通事理的。难道你有心原谅她不成?” 宝钗赔笑。她早知以孙穆和姚静的情谊,想彻底划清界限是断无可能,更何况姚静也并非不可理喻之辈,只是不知道为何,对许多事理茫然一无所知。这次再见姚静时,发现姚静不像从前那样抵触自己了,只怕道理讲清楚了,还是能劝一劝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要做恶人呢?难道孙穆原谅她了,她还能一口咬定说不原谅,从此不再往来不成? 孙穆何等心思灵巧之辈,话刚出口,自己就先悟了,惭愧道:“宝钗,我——” 宝钗连忙接口不叫她说下去:“姚先生也是个有志向,有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她那一手医术,就值得郑重其事来对待。” 孙穆摇头道:“她算什么有本事的。”却又想起一事,问道:“她在贾府里那般闹了一通,想来你的亲事,要另做打算了。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平素又是个有计较的,我才敢这般问你,你将来究竟有何打算?” 将来能有何打算?宝钗茫然了。眼看林黛玉和贾宝玉议亲在即,她年岁比他们还大,薛姨妈只怕早就着急上火,为她寻婆家了。她并不怎么关心将来嫁给什么人,在她看来,将来无论嫁给什么人,不都是一样。对方若是个好的呢,就同他举案齐眉,尽了做妻子的义务;若是个不好的呢,她宝钗也不是随意任人搓揉捏扁的,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 “师父,弟子……我只怕还是要嫁人的。”宝钗压低声音,轻轻说道。 孙穆倒笑了。“嫁人就嫁人,这可是一件大喜事,怎地说得这般不情不愿的。难道,你心里牵挂着什么人,不愿嫁不成?”她很是看重宝钗,心中就暗暗留了意。 宝钗微微一怔,继而微笑。“师父说笑了。哪能呢。” 孙穆却从这微笑里辨出几丝苦涩来,心头巨震,暗想:难道姚静平日里嚷得竟是真的,宝钗这孩子竟然喜欢荣国府贾家的那个贾宝玉,相传不学无术的草包?她这般想着,心中大惑不解,面上却不动声色,打算再细细观察一段时日。 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姚静却已经捧了一碗药进来了,神色殷勤,大有讨好之意。孙穆却在这当口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宝钗度其情形,便知两人还要互诉衷肠,这才能打开心结,遂不欲打扰,想了个借口,就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昏,薛姨妈少不得唠唠叨叨,却因先前长公主的话,不敢随意打骂宝钗。等到宝钗吃了饭,说要去大观园看看,薛姨妈才忍不住说道:“你林妹妹跟宝玉的亲事只怕是定下了,你此时再去园子,又有什么意思?” 宝钗只是笑笑,带着莺儿去潇湘馆了。 第113章 潇湘馆中,黛玉刚刚用过晚饭,正歪在榻前闭目养神。见宝钗来了,十分高兴,忙命紫鹃捧了茶来,又听宝钗细说相看的那处宅子,微笑道:“宝姐姐说好,必是好的,又何必问我?”却又道:“我只道宝姐姐生意上的事多,必是要过几日才有消息的,想不到这般快,就看好了。” 宝钗忙道:“今日我去铺子里办事,顺路经过时,正看到一处宅子贴了张红纸,说是要出售。机缘巧合之下,我便进去看了,觉得颇为雅致。若你想看时,过几日咱们就禀明了老太太,一起出门去看一遭,如何?” 黛玉微笑道:“我原说过,你说好,必定是好的,何必我再看。只是那宅子我便暂时托了姐姐代为照看。” 宝钗连连点头,却又说道:“如今只是约了那家主人说要买,契纸却未曾过户。等那宅子换了妹妹的名字,只怕还要过些时日呢。” 正说话间,突然听旁边莺儿捂住嘴噗哧一笑。 宝钗一向拿莺儿当自家姐妹手足一般看待,不肯处处以规矩束缚她,不料此时她在林黛玉面前如此失礼,当下就有几分不自在,忙问道:“莺儿,你笑什么?都是我平日里纵坏了你,竟然如此没规矩!” 莺儿原本是在和雪雁压低了声音说话,她和宝钗情分好,又是个胆大不怕生的,听到宝钗这般问,款款走过来,笑着说道:“姑娘这可冤枉我了。难道不是姑娘说话着实好笑吗?”遂向林黛玉说:“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姑娘方才同你说话不尽不实,只是我怕姑娘罚我,不敢细说。” 林黛玉看了一眼宝钗,心中一动,向莺儿笑道:“你这般说,就是想拉我撑腰了。只不过我一向是怕你们家姑娘的,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宝钗无奈道:“你们合起伙来挤兑我。罢了,莺儿你想说什么话,这便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若是笑得没道理时,必要加倍罚你。” 众人皆知她一向宽于待人。如今听她这般说,大家都凑趣笑了。 便听莺儿神秘兮兮地向黛玉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姑娘为了林姑娘的园子,可是花了大力气的。只怕是早先姑娘未曾提起此事时,她便预先看好了。姑娘偶尔这么一提,她便如得了十万火急的令似的,今日里出门,哪里是铺子里有事,分明是去为姑娘看园子去了。那园子……” “够了!”宝钗突然脸色一肃,说道。 莺儿便知她是动了真怒,心中一惊,不敢再说下去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甚是怪异。宝钗总觉得黛玉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似在探究着什么,她只得垂下眼睛去,不敢回应她的目光,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难堪地沉默着。 正在这时,紫鹃已经捧了茶盘进来。宝钗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还有事,也不好多坐了。如今日短天长,林妹妹若是无事时,在园子里散散心也好,日里头不可贪睡,以免夜间错过宿头……”絮絮叨叨,心中待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突然又想起来,这等琐碎之事,难道她身边的丫鬟嬷嬷们竟会照顾不到吗?便是丫鬟嬷嬷们粗心时,尚有一个贾宝玉,细致温柔,是专心致志做女孩子上头的文章的。当下却又忍不住自嘲。 “你——”黛玉默默听着宝钗的交代,深感她细致体贴之处,心中却是百味杂陈,正感念间,却又听宝钗道:“我这便去了。”黛玉待起身相送时,她连连摆手说不用,已是带着莺儿逃也似的远去了。 这边紫鹃却凑了过来,一脸认真地问林黛玉:“方才在外厢听到宝姑娘和莺儿说什么园子园子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姑娘竟要在外头置办宅子不成?” 黛玉一惊,随即若无其事道:“哪里的话。你怕是听岔了。哪里还能有别的什么园子,宝姐姐和莺儿所说的,分明就是这里啊。” 紫鹃将信将疑,正想追问间,突然见外头人影一闪,脸上带笑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还未曾反应过来,紫鹃却已经迎了上去,拦在门外:“二爷这么晚才来,我家姑娘却已经睡下了。” 贾宝玉笑道:“紫鹃姐姐又是诳我。难道我竟是瞎子瞧不见不成。”一路和紫鹃嬉笑打闹着走进屋子,先问了一句:“妹妹今日可曾好些了?” 黛玉见这副情景,心中突然觉得无比的厌烦。 紫鹃并不是黛玉从林家带来的丫鬟,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名唤鹦哥的。当时贾母见黛玉只带了奶娘和雪雁两个人,怕服侍得不尽心,便将紫鹃赐给了她,一转眼间,已经是好几年过去了。她都快及笄了,紫鹃更是个大姑娘。 紫鹃服侍黛玉甚是尽心尽力,黛玉也一向把紫鹃当成心腹知己,原本从林家带来的丫鬟雪雁倒是往后落了一头。 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黛玉渐渐地看紫鹃,越看越不顺眼起来。雪雁一团孩气,天真浪漫,从来不说人是非,紫鹃却耳聪目明,常常将从外面打探到的消息告诉黛玉。 譬如说,紫鹃曾经告诉过黛玉,宝钗来贾家是为了和她争夺贾宝玉的,宝钗待她好是想在暗中坑害她的。可是如今黛玉冷眼旁观这么多年,宝钗待贾宝玉一直是淡淡的,虽说平日里也有照拂,却不过是亲戚上头的情义,跟待贾琏、待贾环等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如今又特地跟贾家划清界限,用尽全力也要搬出大观园去,无论如何都不像想跟贾宝玉有牵扯的样子。 再譬如说,紫鹃一直告诉黛玉,她和贾宝玉从小一道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是最佳的夫婿人选。说天底下男人都是一样,娶回一个天仙来,也只能新鲜几日,没过几天也便如同泥土砖瓦一般了,说得黛玉颇为心动犹豫。可是待到清醒时候从局外观之,紫鹃如此在黛玉耳边赞宝玉如何如何,也不过是为自己考虑罢了。一来她老子娘都被贾母捏在手上,自然要以贾母的喜好为喜好。二来黛玉和紫鹃情分好,无论嫁到谁家,紫鹃只怕都会是她带过去的头一个通房。看她平日里和宝玉有说有笑,只怕这丫鬟是自己想跟宝玉,借了黛玉当幌子罢了。 虽然以黛玉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可能真正跟通房、姨娘一般人见识,但几件事情一对照,黛玉难免对紫鹃起了猜忌之心,尤其是和宝钗之间的事情,更是避免让她知道。 对贾宝玉呢,黛玉和贾宝玉从小一道长大,一向亲厚。这种亲厚在贾母、紫鹃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渐渐朝着儿女情丝的方向发展。特别是凭空里杀出来个宝姐姐的时候,黛玉更是下意识地捍卫现有的一切。那时候她竟依稀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贾宝玉,一心一意想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如今黛玉和贾宝玉的亲事堪堪将定,宝钗大张旗鼓地宣布退出,黛玉突然间又不确定起来。 贾宝玉真的是她想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吗?他待她固然是温柔细致,但他待所有人都是那般的温柔细致,但凡平头整脸的,无论是东府里的先大奶奶秦可卿,还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或者是荣宁二府的小丫鬟,他都是一样地温柔相待,最多对待她林黛玉,比别人更加温柔细致些罢了。然而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黛玉出身书香门第,又是钟鼎之家,她从小酷爱读书,却并非自命清高、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她其实很清楚,身为男子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可是贾宝玉却从小娇宠着养大的,一天到晚不学无术,只晓得用上等的玫瑰膏子制胭脂这些本该是闺阁女儿闲来无聊时候做的事情。但是身为男子应当从事的经济仕途呢?贾宝玉却是不擅长。就连贾宝玉向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喜欢看杂书,他其实也比不过薛宝钗的博闻强记。若说诗词歌赋呢?外面人认为贾宝玉在这方面颇有些歪才,但是这些歪才,和黛玉宝钗的诗文才华比起来,未免黯然失色了。 有的时候黛玉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处处都不如她、每日里不事生产、混吃等死的夫君?虽然这个夫君是对她款款温柔的表兄,是荣国府深受当家主母史太君宠爱的孙子,但那又怎样?就因为贾宝玉是个男人,她除了这个男人外,并没有更好的人选可以嫁,她便要嫁给他吗? 有的时候黛玉也会很叛逆。她会想起三小姐探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凡我是一个男人,早出门干出一番事业去了……”但凡她林黛玉是个男人,或许早就去考科考,金榜题名了也未尝可知;但凡探春是个男人,她早就将蠢母亲赵姨娘和傻弟弟贾环一力扛在肩上,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真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但凡宝姐姐是个男人……不,宝姐姐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却更了不起,她将薛家家业扛在身上,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薛家长女是个会做生意的能干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虽说农工士商,然而那都是没本事、假清高的酸腐文人们安慰自己的话,黛玉出自钟鼎之家,自然晓得大家族里对于黄白之物的暗中推崇。他们虽整日里摆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挥洒自如的豪绰样子,但是私下里当了首饰体己、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黛玉看得太多了…… “好妹妹,你怎么不说话?”贾宝玉的话打断了黛玉的思绪。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几乎都要靠到她身上的贾宝玉,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宝钗跟她讲话时候,那样的和煦温和,分寸恰到好处,眼睛里的温柔不多不少,甚至总带着些隐忍和克制,以至于她曾经起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认为她是暗地里喜欢她的,可是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呢?莺儿说,她不过这么随口一提,宝姐姐就如得了十万火急的令一般,替她看宅子去了,如此的郑重其事,宝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妹妹,林妹妹,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出神?”贾宝玉笑嘻嘻地问道,顺便手伸了过来,替她理了理头发。 “宝哥哥。”黛玉突然向后一步,避开了贾宝玉的手。 “宝哥哥,咱们如今都大了,理应避些嫌疑才是。”黛玉面色严肃地说道。 第114章 从大观园潇湘馆到薛家人在荣国府东北角的居处,有长长的一段路。 有两个掌灯的婆子打着明瓦的灯笼走在最前面,莺儿手中却提了一盏玻璃绣球灯,伺候在宝钗身前,一面走,一面向宝钗说道:“姑娘上次从外头得了这几盏玻璃绣球灯,送与林姑娘、三姑娘还有宝二爷他们,个个见了都说好用。宝二爷平日里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见了这灯欢喜得不得了,据茗烟传过来的话说,宝二爷将这灯好生收在博古架上,平日里说怕跌了,连用都不敢用。” 宝钗淡淡道:“我知道你娘和茗烟的娘私交颇好,一向很谈得来。可是平日里说话,总也要有个避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别没得让人传出去误会!” 莺儿低头想了一回,咬唇说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哪里是在说我娘和茗烟的娘传私话,分明是在敲打我。可姑娘这般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却也不是个办法。” 宝钗不等她说完,忙向四下里看了一眼,高声向前面那两个婆子吩咐道:“你们先在园子门口等着。我跟莺儿去去就来。” 那两个婆子只当宝钗和莺儿偶尔动了玩耍的念头,或者要去旁人那里坐一坐,她们都是被宝钗□□熟了的,自是惟宝钗命是从,当下连问也不问,就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往前头走在园子门口等着。 这边宝钗见四周更无一人,这才冷声向莺儿斥道:“你难道今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邪了?方才在潇湘馆,你满口胡言乱语,究竟在说些什么?林姑娘是快要同宝兄弟定亲的人,又素来是个心细的,你教她听到了,心里头会怎么想?如今我不过借机敲打了你两句,你便驳我,让不相干的人听到了,传了出去,岂不是以讹传讹,毁人清誉?” 莺儿急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正是因为林姑娘快要同宝兄弟定亲的,莺儿才心中着急,一下子乱了方寸。姑娘待林姑娘的模样,莺儿原本心中不晓得,只是疑疑惑惑,今日见姑娘不辞劳苦为林姑娘看宅子,又见孙嬷嬷和姚先生那般情形,莺儿心中还有什么不晓得的?姑娘平日里一味稳重,有什么心思都不肯说,到最后还不是苦了自己?倒不如索性说出来,求个了断,才是爽快。就算林姑娘无意,也算是快刀斩乱麻,断了姑娘的念想。似姑娘这般人品的,私底下不定有多少人仰慕,何必自误误人?” 宝钗心头剧震。她一直善于掩饰,前世时候便掩饰得极好,一直等到黛玉油尽灯枯之际,外头人还以为她喜欢宝玉,对黛玉不过是无可奈何地爱屋及乌而已。就连朝夕侍奉她的莺儿,也是等到她跟黛玉结成金兰姐妹之后,才开始渐渐疑惑得。可如今,她尚未和黛玉结成金兰姐妹,便提早被莺儿看了出来。 “你起来。”宝钗向莺儿说道,“许多事情,你不懂……” 莺儿却倔强不肯起来:“我又有什么不懂得。说句不好听的话,宝二爷除了是个带把的,又有什么比姑娘强了。凭什么……”这话着实粗鄙,本不是她这般服侍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能讲得出来的,刚刚讲到一半,已经红了脸。但是她说话的意思,却已经清楚无误地表达了出来。 宝钗前世里到最后流落街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人情冷暖没见过,倒也不矫情,没跟她计较这些,只是急着拉她:“快起来。难道今日在香菱院子里,你还未曾看明白,但凭了那一项,他就天生比咱们强!就算咱们自己心中不这么认为,可是外面的人全都是这么认为的,又有什么法子?” 正在争执间,却见远方影影绰绰地有灯光过来。紧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前面莫非是宝姑娘?” 宝钗素来心思缜密,一听声音便知道那是赵姨娘,低声向莺儿说了,莺儿连忙站了起来。主仆两个便迎过去,跟赵姨娘打招呼,本想寒暄几句就借故离开,赵姨娘却黏黏糊糊地不肯放手,末了却叫服侍她的丫鬟在路边把风,压低了声音向着宝钗说道:“宝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宝钗素来知道赵姨娘人蠢心黑,不久前串通马道婆下咒害凤姐和贾宝玉的,就是赵姨娘。可惜拔出萝卜带出泥,这种事情没办法细细追究,这才让她逃过一劫。只是这种人,限于出身见识,难免心思狭隘,她不能成就人,可是在关键时候推你一把,黑你一回,也是颇为难缠的。正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宝钗遂停住脚步,面上带笑,细听赵姨娘说话。却见赵姨娘先上下将莺儿打量了一回,笑着说道:“我若方才没看错的话,这是莺儿吧。怎地方才跪在地上,想是做错了什么事?” 莺儿不忿,正要辩驳,宝钗预先知机,忙使眼色给她,又向赵姨娘道:“姨娘倒是看得仔细,方才是我有朵珠花不见了,莺儿在地上乱找呢。姨娘这是夜来无事,在园子里逛逛?” 赵姨娘本是个眼皮子浅的,听到宝钗说珠花不见了,心里便留了意。她素来听人说宝钗家有千万之富,料得身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让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不顾黑夜在地上寻找的珠花,想来价值不菲。她这般一想,心里就打定主意,想等宝钗走了后,在地上好好找找,若是寻到了,从当铺里换了钱去,也算是乐事一件。当下却暂时压下这心思,却向宝钗道:“虽是夜来无事,在园子里闲逛,但遇到你,总也是缘分。说起来我正有事去寻你呢,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钗见赵姨娘说得不伦不类,又见她再三强调“借一步说话”,却也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遂同她一起走到僻静无人处,尚未开言,便听她劈头问道:“如今听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宝哥儿和林姐儿定下来了。我想着姑娘倒还比他们大上一两岁,却不知姑娘的终身大事如何了?” 宝钗心中好生讶然。赵姨娘再怎么不堪,好歹也是五品官老爷的一个姨娘,住在堂堂荣国府里,竟会对着一个未嫁的官宦小姐,冒冒失失说出这种话来。她知道赵姨娘没读过什么书,水准有限,已是百般迁就,想不到,她还是高看她了。 宝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只能一味沉默着。赵姨娘却以为她是害羞,自以为得意,忙拉了她的手说道:“前几日听说姑娘已经禀明了老太太,太太,说要离了这园子,我吓了一大跳。都是大奶奶先前的姘头,那个什么姓姚的给闹的。我知道姑娘你实在是受委屈了!只是如今离了这园子,姑娘的终身又该如何是好?” 宝钗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日因马道婆之事,姚静那么一闹,长公主殿下出面替她说话,虽是留下些隐患,但此事之后,整个贾府,上至史太君、王夫人,下至那些丫鬟小厮婆子,谁敢说她半个不字?便是有些谣言说她和长公主关系暧昧的,只怕也是私下无人之时,带着艳羡的口气说的。茜雪就曾经在她面前学过,活灵活现,惹人发笑。 可是这赵姨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就仿佛不知道长公主曾经替她说过话似的,难道她以为,姚静诬陷宝钗成功,宝钗是不得已背着好大的嫌疑,被赶出大观园的? 赵姨娘的话却没有完:“我家环儿,虽比宝玉小上几岁,又是庶子,却是个有心计的,平日里读书也颇为认真。宝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别看宝玉现在受老太太、太太宠着,可是等到老太太驾鹤西去,这府里分了家之后,他也就不算什么了。太太每日里只是吃斋念佛,老爷都不去她那里的。将来这家业,还不定是环儿继承呢。” 宝钗简直惊呆了。听赵姨娘的意思,敢情这是毛遂自荐,想着要把自家儿子贾环说给她吗?可是贾环比探春小,探春比宝玉小,宝钗看贾环,只觉得一团孩气呢,这又如何使得? 其实前世里,赵姨娘和贾环他们,也是打过类似的主意的。 那时候却比现在晚上两年,黛玉刚刚寿夭,弥留之际把宝玉托付给宝钗,宝钗又是伤心又是觉得委屈,贾环却突然在路上拦住宝钗,说要她考虑清楚,说想娶她。宝钗当时就很不屑。 撇开岁数不合适不谈,贾环这个人的人品,宝钗是知道的。贾环小时候就不学好,又嫉妒宝玉是嫡子,所有人都宠着宝玉,就敢把油汪汪的蜡烛,往宝玉脸上浇。这个人又随了赵姨娘,生性狭隘,为些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计较。有次和莺儿一起玩骰子,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昧莺儿的钱。贾环还生性凉薄,和王夫人屋里的彩云、彩霞都好过,却无非玩过了玩腻了就撂开手,彩云气得大病一场,彩霞最后含恨嫁给了来旺家的丑儿子,没过多久就死了。 无论是赵姨娘还是贾环,为什么都这么信心十足,认为宝钗会选择下嫁给贾环呢?前世里宝钗宁可选择嫁给贾宝玉,相敬如冰,有名无实,这辈子宝钗自然是不想再嫁给贾宝玉了,可是她宁可不嫁,也不会选择这种人。 “姨娘这般说话,我却不懂了。婚姻大事,自是由父母做主。想来环哥儿将来长大了,姨夫必会给他寻一门好亲事,却又何必着急呢?”宝钗最后看在探春的面子上,很好脾气地劝说道。 莺儿提着灯笼,跟宝钗已经走出很远了,还能听见赵姨娘在黑暗处泄愤一般的嘲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嫁环儿,却又想嫁哪个?我倒要看看,你将来能嫁哪个?” 莺儿气急,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便是没听见前面的话,这时候也早猜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她就想折返回去跟赵姨娘理论,却被宝钗阻止了。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要回头去把狗也咬上一口吗?此事本是无人听见,但若是吵将开来,大家颜面上都无光彩。 “我……我只为姑娘不值……”莺儿忍不住含泪说道。 宝钗内心却不觉得什么。世间多半是俗人。若按他们的评论标准,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第115章 宝钗次日再去香菱那里看孙穆时候,却见孙穆和姚静已经和好了。孙穆向宝钗提及此事的时候,一脸的尴尬:“到底是多年的姐妹,她再三哀求,我实在硬不下心肠来。再者,她也说知道错了,前些时候又吃了不少苦,世道艰难,以她的脾气秉性,若无我在旁看着,只怕她走不下去。故而……实在是对不住了。等到我病好之时,便带她回金陵老家去,隐居了过日子。” 以孙穆的玲珑剔透、精于世故,说这段话的时候竟然毫无章法,其窘迫可想而知。 想想看也知道,孙穆和宝钗名为师徒,实际上孙穆在外行走时,颇受宝钗照拂。现如今她的义妹对宝钗做出了这种事情,她理应割袍断义犹恐不及,如今却藕断丝连,又和好了,这叫她如何向宝钗分说。便是千灵百巧的性格,滴水不漏的一张巧嘴,如今也全然无用武之地。 宝钗早知道孙穆狠不下心来,这等结局却是她早料到了。当下连忙赶着安抚孙穆,让她千万别往心里去,想了想又惊道:“师父何必急着回金陵去?徒儿原先想着,徒儿绸缎庄里揽下的绣活,尚要请师父为那些绣娘们指点一二,把一把关。那女儿谷之事,其实大有可为,若是严进宽出,便是功德一件。期间还有不少事,须得姚先生大展身手才是。怎地就这般匆匆要回金陵了?” 孙穆见她说得恳切,却也吃惊,道:“我在绣活上苦练了这么二十几年,虽不好入大家法眼,但若是搪塞搪塞外面的绣娘,只怕也是够的。倘若你果有此意,我便厚着脸皮揽了下来,又有何难?只是那女儿谷之事,那女儿谷之事恐怕……” 宝钗笑道:“若依了姚先生的意思,凡进了女儿谷的女儿家终生不得出谷,不得嫁人,不得同从前父兄家有瓜葛,有悖人性,是强人所难。便是有女儿家为奸人所害,一时心灰意冷,躲入谷中,但一旦峰回路转,难免没有梅开二度的时候,难道非要逼着她舍了大好姻缘,老死在这谷中不成?便是看破红尘、遁入佛道二门的姑子,还有还俗一说呢。只能进不能出的,那是邪教。只许跟女儿好,女孩子之间亲亲热热,以为上等之人,却视世间须眉如浊物,动辄大肆褒贬,那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世间无论男女,还是人品忠厚、脚踏实地的多。否则咱们这身上衣裳,盘中之餐从何而来,亭台楼阁之美景、驿道漕运之通途,何人修得,市井巷陌之律令、朝廷国家之法度,又是何人修订,何人践行?难道都靠我们巾帼女儿不成?纵有外面男子花天酒地、不学无术,但深闺之中,又何尝没有贵妇不事生产,搬弄是非的呢?” 孙穆想了想笑道:“你说得很好。只是那严进宽出,又如何解释?” 宝钗道:“世间女子,不幸者甚多。但有些女儿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百无一能不说,还心地奸猾,喜欢搬弄是非,说长道短,这等女子,若进谷中,只怕非福是祸。咱们既然劳心劳力,建了这女儿谷,自然不能让这等人轻易进得谷中来,若是实在可怜时,施粥舍衣暗中接济接济她也就是了。此乃严进。谷中女儿,或与父母重逢,或得遇良人,或另有奇遇,欲出谷一展抱负,咱们万万不可阻挠,只能祝福,若她从此得意便罢,若不得意时,这女儿谷便如同她的娘家一般,随时都可回来。” 宝钗说这些的时候,孙穆的老姐妹赵芳就在旁边。宝钗也没有要避她的意思,又不是聚众造反,何事不可与人言?赵芳听得心旷神怡,连连点头,孙穆尚未开口,赵芳已经说道:“如此甚好。倘若女儿老死谷中之时,自有谷中人代为受葬,不必买什么门口,受那死人的龌蹉窝囊气。倘若果真能成事时,算我一个!” 孙穆却不若赵芳般欣喜若狂,低头想了一回,问宝钗道:“谷中作何行业,何以谋生?我知你腰缠万贯,薛家怕有万金之富,开创之初,少不得请你多多扶持,但若细水长流之时,总要有开源之法才好。” 宝钗微笑道:“开源之法自是有的。说起来,这法子却是隔壁刘姥姥的女儿出的主意。她说那姥姥前几年凭着倒腾棉衣、纺纱织布的行当赚了许多银钱,说女儿家大多都是心灵手巧的,果真要开什么女儿谷的,便教投奔而来的女儿家纺纱织布,或者跟师父你学几手绣活,岂不两得其美?” 香菱也在一边插嘴道:“百样米养百样人。若有那天生不善纺纱织布绣工的,也可做别的事情。看看我香菱便知道了。如今我烹饪的手艺,连我们家姑娘都说好呢。只要存了自食其力的心思,挑水、劈柴、做饭、种地,这些寻常人都能干的活计,咱们又有什么不能干的?又不是非要上阵杀敌、科举取士才叫本事。” 赵芳忙道:“如此说得甚是。我原本就在京城揽些绣活,此后自然也是做这个。孙姐姐要教学生时,我也能帮衬些。便是我人到老了眼睛花了,挑水、劈柴、种地也是能做的,棺材钱我也自会攒了,不叫大家为我费事。” 孙穆听她说得如此迫切,心中却也心酸。她们是多年的老姐妹,彼此知根知底的。她是眼睁睁看着赵芳如何从年轻不知事的少女一步步被生活磨砺成眼前这般模样的。若非深谙飘零之苦,赵芳又怎会如此迫切,如此卑微? 几个人正闲聊些未来之事间,姚静端着一碗药款款走了进来。大抵是孙穆私下里教训过她一通的缘故,姚静身上那种张狂、骄傲、不可一世的气势尽敛,她看着宝钗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神情。 但是这样的姚静,却仍然是有着自己的坚持的。说到专业领域,她立即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原来宫中的太医也不过如此!下手太软,给的方子尽是些温补调养的,虽说平和中正,不过不失,可若照了那方子,几时才能痊愈?故而我给改了几样药。孙姐姐平日的身子骨颇好,用这药最适宜不过。” 宝钗见姚静说得确凿,冷眼旁观她对孙穆的模样,料得她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敢如此配药,不由得对她高看了一眼。 孙穆却笑道:“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深浅,这里头却有个缘故。如今大家都是自己人,关起门来,我才好细说呢。” 赵芳也难得笑得一脸神秘:“正是呢。这里头有个缘故。若非孙姐姐那样玲珑剔透的,又有谁猜得透呢。” 原来,京城之中的所谓太医往往都是世家传承,给贵人请脉、开方煎药,自有独到之秘。这独到之秘,并非是说他们开方论药,多么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而是走的安全的路数,怎么安全怎么来。有的时候宁可医不好病,也不能太过激进,让皇家抓住了把柄,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祸及家族。在这种情况下,用些温补调养的方子,就是他们不假思索习惯性的动作。 宝钗听了这番论断,禁不住对姚静的医术又多了一层期待,便说道:“虽是如此说,但若非有高过一筹的医术,也不敢轻易改这方子。姚先生不知师承何人,年纪轻轻,竟能到如此地步,着实令人钦佩!” 姚静闻言也是一愣,心中有些淡淡的欢喜。从前她和宝钗两人见面,总是唇枪舌剑、暗含着火药味,那时候宝钗从来没有赞美过她,或者明褒实贬。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突然被她如此赞美。 姚静却不想她从前对待宝钗,何等不是各种讽刺,宝钗纵然谦和些,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姚静这般待她,她拿言语压制,自是常理。 人皆是喜欢听好话的。姚静刚刚受过那么一场折辱惊吓,又被孙穆好生料理过一顿,正有些无所适从间,冷不丁听见宝钗对她的医术居然推崇至此,心中欢喜,面上却谦虚道:“过奖过奖,恰好我对这伤寒的症状略有研究罢了。” 她这般谦虚,别人尤可,莺儿和香菱都睁大了眼睛。莺儿到底是宝钗的丫鬟,这种场合她为了给主子争脸,颇守规矩,一言不发,香菱却是和姚先生混熟了的,当下便笑着说道:“姚先生竟然有这么谦和的时候!真真是奇闻了!” 姚静被她笑得有些窘,红了脸说道:“香菱姑娘又在取笑我了。我虽然素来张狂,但这药理之事,关乎伤患性命,又岂敢掉以轻心?我自幼通读医术,最擅伤寒、痰症之类,这才敢改了药方。若是别的,也要斟酌再三,才敢尝试了。” 宝钗见姚静难得这般好说话,趁机问道:“不知姚先生可擅治不足之症?” 姚静闻言,转头过来看着宝钗,听她缓缓说道:“我有一挚友,身有不足之症,从会吃饭时开始就会吃药,一年里倒有多半年是病中的。不知姚先生可有法子,替她调理调理?” 第116章 姚静闻言,只觉得耳熟,一时未往深处想,因寻思着正是百般讨好孙穆的光景,自是爽快应承下来,忙道:“既是薛姑娘的挚友,我自然是要竭尽全力医治的。” 想了想却又道:“病症之事,却是难说得很,总要看过才知道深浅。” 宝钗见她字句斟酌,不似先前那般大包大揽的狂妄,心中才敢信了几分,正待说话间,香菱已经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想为林姑娘医病?她和宝二爷的亲事如何了?” 宝钗含笑回答:“娘娘虽未下明旨,但已经是说定了。只待跟今上请了旨意,就要大操大办起来了呢。” 香菱喜不自禁道:“好得很。也只有宝二爷这样的,才配得上她。” 宝钗听了只是微笑,侍立在她身旁的莺儿却一直冲着香菱使眼色,连眼睛都要抽筋了。香菱不知其意,犹自问道:“莺儿你眼睛怎么了。” 莺儿气得懒得再理会香菱。宝钗那边质询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莺儿忙以“眼睛里偶然进了个小虫子”搪塞了过去。 她们一派自如,姚静在那边却已经听呆了,仿佛不敢相信一般追问香菱道:“你方才说的林姑娘,难道就是从姑苏来的林黛玉林姑娘?” 香菱笑嘻嘻道:“你对我们家姑娘身边的人,倒是熟悉得很。除了林姑娘,还有哪个能让我们家姑娘这么上心?” 宝钗听在耳边,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强笑道:“香菱,你这是说哪里话?难道我对你竟不够上心?” 香菱摇头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香菱没齿难忘,这辈子都还不清姑娘的恩情。只是香菱总觉得,姑娘对林姑娘的好,跟对我们,到底是不同的。” 孙穆在一旁听着,到此时终于来了几分兴趣,笑着问道:“既是如此,我倒是要问问看,你家姑娘对你们的好,跟对那位林姑娘的好,又有何不同。” 宝钗不觉有些心虚,笑着掩饰道:“香菱你不在我家,已是有两年了。动辄还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姑娘的,没得让人误会了去。你又怎能尽知这两年之中的事,无非是听莺儿信口道来,多有不尽不实之处。” 孙穆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欲深究此事。她人情练达,念及谁家还能没几件不足为人道的事情,宝钗既然不欲她追究,她便由着她去,一笑置之,不再细问。 姚静却没有孙穆这般淡然。听香菱的话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推测,她反倒疑惑起来,暗想,这又是唱得哪一出,薛宝钗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竟然会为了情敌的事情,好言好语相求别人,这其中只怕有诈。 若是从前,姚静想到此处,定然会不管不顾,嘲讽宝钗几句,故意和她对着干,但是此时在孙穆眼皮子底下,她却不敢这般肆意妄为,只是出言试探道:“那位林姑娘和贾府里宝二爷的婚事,真个已是定下来了?你……你心中是个怎么想法?” 姚静的意思原是怕宝钗为了跟黛玉抢宝玉,借了她的手,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宝钗自然不晓得她会想到这上头去。 宝钗原是有些心虚的,听了她这话,难免有些误会,心中思忖这等机密之事,难道连姚先生都看出来了,若是别人,尚且无谓,只是这姚先生,出了名的喜欢乱说话,又和自己不对付,如今被孙穆一时弹压,只怕一时无虞,长久观之,早晚会有祸患。忙不迭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他二人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想法?” 姚静虽是太自我了些,人却不傻,见宝钗这般澄清,更添疑惑之余,不免思忖她是否有欲盖弥彰之意。此时在场诸人之中,唯有莺儿是知道宝钗底细的,其余人一概不知,便是香菱,莺儿也没敢将这等私密之事胡乱告诉。故而都只管听她二人说话,心中并不十分在意。莺儿倒是心急如焚,只不过刚刚被宝钗告诫过,不敢再多事。 姚静心中盘算了一回,暗道:管她薛宝钗是如何想的呢。大不了我亲与黛玉服脉、买药、熬药,纵使宝钗包藏祸心,大不了再请孙姐姐这等久居深宫的人物坐镇,不信薛宝钗还能在这医药里做什么文章。 心思既定,却也不再和宝钗纠缠,笑着说道:“既是如此,倒是我想岔了。既是薛姑娘的挚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便请薛姑娘安排便是。”顿了一顿,却又苦笑着说道:“只怕经了那马道婆一事,贾府的大门,我是再难进去了。” 宝钗见她思虑事情,比过去沉稳了许多,心中却也欢喜,笑道:“这个不消姚先生担心,自有我来安排。不过林姑娘那头,我还要细细同她讲明白,总要再过些时日方好。等有信了就来知会姚先生。” 姚静忙道:“既是先天之症,却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切但凭薛姑娘安排。” 孙穆见她二人你来我往,说话甚是和睦,心中不觉畅快。 当下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香菱就赶着去安置饭席。赵芳尚有退让之意,宝钗度孙穆之意,忙笑着留她:“香菱这两年来于烹饪之道大有心得,你也捧捧场!”赵芳这才应了。 于是一行人这日倒是在香菱的院子里用过的中饭。刘姥姥和她女儿一家子也从旁边院子里过来,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桌子,除孙穆卧床不起,由姚静替她挑选了几样清淡、克化得动的端到床前,其他人皆是食指大动,对香菱的烹饪技艺赞不绝口,连宝钗也说:“我说句公道话,这几年我在那荣国府里,也着实吃了不少宴席,正是食不厌精,连一只茄子都要拿几只鸡来配,味道虽好,却有失天然。如今香菱做菜,将食物本来的味道发挥出来,吃得正是家常风味。” 众人连忙喝彩。 姚静跟着喝彩,心中却又不免有些惆怅。暗想,原著里香菱学诗,何等风雅,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薛宝钗救她出了那薛呆霸王的火坑,却教她往俗里发展了。洗手作羹汤,何等的无趣。 她只顾得感慨,却未想过纵使琴棋书画诗酒花有百般妙处,人生在世开门七件事,到底仍旧是茶米油盐酱醋茶。诗歌再风雅,挡不得饥寒,又有何益?爱好归爱好,没有现实基础支撑的爱好,依然是空中楼阁。 大观园之中开诗社之时,琳琅满目,个个才貌双全,锦心绣口华章,何曾输过须眉,然一朝大厦将倾,飞鸟各投林,诸芳散尽之时,终究是千红一红万艳同悲的命运。 香菱却不知姚静心中感慨。她只感到相当的满足,脚踏实地的满足。她终于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当年宝钗出本钱、她和姚静等人开的食肆小铺有声有色,小本买卖,足以温饱。 众人除了刘姥姥喝了几大碗黄酒外,其余人只是略微一抿唇。莺儿虽善饮,但到底是在外面,她还要伺候宝钗回家,可不敢贪杯误事。 小宴无觥筹交错之事,散场得极快。宴后,刘姥姥一家自去忙碌,赵芳也说有绣活要做,告辞家去了,孙穆将宝钗唤到床头,细细问她道:“方才我就想问,只是有人在场,不好细问。故等到了这个时辰。我且问你,你的终身大事,却是如何了?贾府里那什么林姑娘的要嫁给什么宝二爷,你呢?切不可贪恋姑娘家自由自在的日子,误了标梅之期。” 宝钗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我自幼之时,便羡慕师父自由自在,师父难道不知?” 孙穆就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我岂能不知?不过你只看到我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可知我父母亲族几近断绝,危难之时,形影相吊?我算是宫里放出来的老人,故而众人还给我几分薄面,人前多是恭恭敬敬,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如何笑话我?” 宝钗道:“那些俗人的无谓之语,不听也罢。” 孙穆摇头:“虽是如此,但以一人之力,如何对抗这整个世道。深夜辗转之时,何枝可依?故而静儿有千般不是,万种不好,她求我谅解时,我也允了。一来是多年的情分,心中不忍,二来,二来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孤单怕了。” 宝钗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心中虽有不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穆便又细细叮嘱道:“那长公主殿下虽然身份高贵,但以我看来,却不是正经的来历。况且名声也不好,你千万莫要和她深交,免得污了自己清誉。” 宝钗低头应了。孙穆便又交代道:“上次听莺儿说,锦乡伯韩家的公子来提亲,被你母亲赶了出去。以我冷眼观之,他家倒是极好的。既然如今你与他共谋出海之事,不妨存个心思。若无意中之人,嫁谁不是嫁呢?女儿之家择婿,家世模样倒在其次,人品性情是最要紧的。” 第117章 如无意中人,嫁谁不是嫁,女儿家嫁人,最重人品性情,实在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上辈子的时候,宝钗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如今,宝钗却不想这么得过且过了。 “师父,我……我还是不想嫁人。”宝钗低头说道。 “为什么?”孙穆微笑道,“总要有个原因的。” 宝钗却无法说出原因。坦白来说,不想嫁人,绝非是只为了林黛玉的缘故。她前世里实在看了太多贵族世家的一朝倾颓。 江南的甄家,贾王史薛四家,哪家不是如此呢?大抵君子之泽,三世而竭,五世而斩。到了他们这一代上,从前开国时候的那些豪族尽数到了衰败的时候。 豪族之中男子豪奢风流、草菅人命之风,女子彼此算计,勾心斗角之风,一个个大家族乌烟瘴气,若想兴利除弊之时,各种关系纠结交错,绝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亦绝非一时可扭转,但上头的人,已经等不及了,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 宝钗前世里倒是知道哪些家族一败涂地,哪些家族乘势而起,重焕新生,但难道她嫁进那些未来的新贵之家,便可一劳永逸了吗?自然不是的。衰败的家族积弊已久,新生的家族有何尝没有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仗着家族名义为非作歹的族亲?说白了,都是上头人手中的棋子,被借力打力,身不由己而已。只怕过不了十几年,风水轮流转,新贵家族反要沿袭被抄家的命运。 然则依附今日的潜龙之君,是否可行呢?宫选的路子,已是被堵死了。何况身为女子,总如同菟丝子一般依附别人,以别人的荣耀为荣耀,以别人的富贵为富贵,反而将自己的天赋、梦想一概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前世里,黛玉早夭之后,宝钗嫁进了贾府,跟贾宝玉也算是一对明面上的和睦夫妻。她为了治理贾府,劳心劳力,然而一道抄家的圣旨,便将一切毁于无形。圣旨上列明的罪状,大概是贾赦为了几把扇子,逼迫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王熙凤放印子钱,手上沾着尤二姐、长安守备之子与其未婚妻金哥的人命;贾琏国孝家孝中娶亲……而实际上呢,贾府的抄家跟宁国府在新君即位之时站错了队大有关联,跟宁国府的上一辈贾敬窝藏了秦可卿大有关联。整个抄家事件,和荣国府二房,又有多大关系?身为荣国府二房贾政家的宝二奶奶,宝钗何其无辜? 然而整个荣宁二府被尽数拔除。除李纨早年攒了不少银钱,得以独善其身外,其余上至主母,下至奴仆,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家族便是如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荣耀的时候,无数人托庇于大树之下,享受许多好处,如蛀虫般侵蚀着大树的根和躯干;损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预先知机,全身而退? “我想……我想一个人自立门户。”宝钗终于说道,“我想像男子一样在世间行走,抛头露面,不想总因别人的过错遭到牵连。” 宝钗绝非一个自私的人,但是她却渐渐发现,无论是贾家,还是薛家,重振家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责任太过重大,她扛不起。 难道以宝钗的身份地位,她能劝说贾赦不要为了区区几把扇子做出巧取豪夺之事吗?贾赦的亲生儿子贾琏在夺取扇子的时候不过稍稍手软,就被痛打了一顿,何况她一个外人? 便纵预先知机,她能劝说贾琏不要在国孝家孝期间娶尤二姐过门吗?贾家男人,好色乃是家风,从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一脉相承。尤氏姐妹,年少不懂事,贪慕权贵,原本是在宁国府,被贾珍彻底玩熟了的,因失了新鲜,施舍般地送给眼馋已久的贾琏接手。这等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说她薛宝钗,就是贾母亲临,恐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念一声阿弥陀佛,难得糊涂。 至于劝说王熙凤不要逼死金哥?不要放印子钱?长安守备之事,待宝钗听闻之时,王熙凤早就做下了,那放印子钱也是王熙凤由来已久的生财之道。况且她和王熙凤虽然是表亲,但是私下里不睦已久,劝说更是无从谈起。 孙穆听了宝钗的话,静默了很久:“难道……难道你预备终身不嫁,想跟过去的守灶女一般,将整个薛家抗在肩上吗?” “师父从前在我家住过,我哥哥的性情,师父也该略有耳闻。”宝钗道,“他岂是个能守住家业的人?实不相瞒,薛家如今也大不如前。我帮哥哥看守家业,原本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比起贾家来,薛家的人口较为简单。最后的衰败,一方面是因为薛蟠不善经营,将祖宗留下的家业尽数败尽,另一方面是因为薛蟠生性骄纵,又跟着贾家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比从前更是坏了十分,在金陵时候为了争夺香菱,打死冯渊不说,来了天子脚下还不肯安生,娶了个夏金桂,弄得鸡飞狗跳,最后闹出了人命,却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孙穆又是叹息:“你原说要一个人自立门户,我还以为你想从薛家脱出来,正想与你说,有这等决心,实属不易,但想脱得干净,又岂是轻易之事。想不到,你所说,仍旧是为你哥哥着想。不过这也难怪,从小养到大的骨肉亲情,血脉羁绊,岂能轻易割舍得掉的。想你这般才华,屈身做了女儿家,到头来辛辛苦苦,为娘家一班人鞠躬尽瘁,唉……” 孙穆言语里大有未尽之意。宝钗却有几分哭笑不得。原来孙穆竟是觉得,她想从薛家脱出来吗?是,这辈子重生之后,她看清楚了许多事,特别是薛姨妈的极度偏心,更是让她心寒之至。可是他们毕竟是她的母亲和哥哥啊。连大观园中的女子们,宝钗还想着若有能力的话就拉上一把呢,她怎么会舍得让她的母亲和哥哥受苦,怎么会舍得薛家一步一步朝着前世里的老路走去。 这是她这辈子再世为人,便萌发的第一个愿望。细论起来,比和姚静合谋什么女儿谷、救助大观园中的无辜姐妹尚要早了许多。 百般用心,保全冯渊的性命,那是第一步。不顾母亲盛怒、哥哥埋怨,把香菱从薛家弄出来,则是第二步,她想避免日后妻妾相争、香菱无辜殒命的可能。如今回头来看,这两步都算完成得不错。 以女子之身,不顾脸面抛头露面,接管薛家的一部分生意,则是第三步。后来虽有薛姨妈抱怨说宝钗将薛蟠衬托得越发无能,将一些产业收回,但到底还是给宝钗留了一些,这些留下的产业,不至于被薛蟠败光,便可做日后薛家于困顿之境东山再起的根基。 一意和贾宝玉撇清关系,不惜借助长公主之力,也要从大观园中搬出,是第四步。只有彻底绝了薛姨妈和贾家联姻的心思,她才有终身不嫁的可能,当个守灶女,替薛家打理好这些产业。 自然此后还有第五步、第六步,自然以薛蟠的性情脾气,宝钗想看住他不闯祸,也需要耗费很多心力,但是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和兄长,这些付出都是宝钗心甘情愿的。恰似她心甘情愿、一心一意为林黛玉的未来筹划,为她打理她的一部分嫁妆,希望她能幸福美满、在贾家被抄家之后仍然像李纨那样拥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我也不好劝阻。毕竟母女情深,天地人伦。”孙穆分明欲言又止,最后叹息着说道。 然而宝钗的一番好意,却未能被薛姨妈珍惜。 那日宝钗探望过孙穆后,回到家中,薛姨妈就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她:“都是你父亲不好,当日里怎么能把你送到孙穆手下,受她教导?却原来她跟你珠大嫂子一样,都是……都是喜欢女人的!呸!你小时候一直跟着她,想来是学坏了,这才做出不忠不孝不义的事情!” 宝钗见薛姨妈发怒,一头雾水,连忙细问究竟,薛姨妈大声道:“难道你还敢抵赖?前几年香菱的事情,我原以为你怜悯她,把她远远送走了,想不到你却是迷了心窍,想跟你哥哥抢女人,把她给藏起来了!你借口打理生意,日日出门,却原来是去私会她!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对得起谁?” 宝钗莫名道:“这是从何说起?” 突然间见薛蟠从里头走了出来:“妹妹,香菱的住处我已经打探到了。可你不该瞒我。她长得再美,我再喜欢她,但只要你说一声,难道我还会跟你抢吗?” 第118章 宝钗一下子惊呆了。 尽管她早就考虑过,香菱住在京城,抛头露面之下难免被有心人认出来。对此她也准备了一番说辞,却从未想到,薛蟠和薛姨妈会将此事歪到这份上来。 宝钗素知薛姨妈偏心薛蟠,凡事不管不顾,大包大揽,便是薛蟠在外面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时候,也会烦到宝钗头上。——要么是指责宝钗知情不报,要么是薛蟠捅的篓子太大,需要宝钗出人出力摆平。 故而被薛姨妈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指责也就算了,宝钗却万万没想到,哥哥薛蟠也开始不依不饶。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薛蟠一向有口无心,那般说话,必然是真心实意不与宝钗争竞,但是宝钗却不会这样以为。 薛蟠从小就是个霸道的,家中但有之物,皆是尽着他取用,宝钗这个妹妹落在后头,已是众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之事。宝钗可不认为,薛蟠会因为她的缘故,不去抢香菱。 事实上,前世里薛蟠的许多次是非,皆是因争风吃醋而起。因为和冯渊争风吃醋,一定要抢香菱,结果冯渊殒命,引来冯家告官索赔,幸有贾雨村从中抚平;因为受到金荣挑拨,为了香怜玉爱争风吃醋,惹了秦钟,逼得薛家在宁国府众人面前好生没脸;其后同样是争风吃醋,因为锦香院的□□云儿,又惹了京城的少爷…… 薛蟠这个人,绝对不能容忍自己锅里的肉飞到别人碗里。就连前世里宝玉因琪官之事挨打,众人皆怀疑是薛蟠告的密。其脾气秉性及为人可见一斑。 宝钗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宝玉因琪官之事挨打时,满园子的人都说是薛蟠从中作梗,宝钗回家只问了一句,薛蟠就满口混账话乱喷。她起初以为那只是无心之失,直到后来她被夏金桂赶出家门、薛蟠视而不见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这个哥哥,秉性如此,所谓的兄妹之义,恐怕也是她一厢情愿居多。 如今薛蟠口口声声说打探到香菱下落,又说倘若知道实情,绝对不会抢,如何如何,名为兄妹友爱,其实却是一种挤兑。正如她怀疑宝玉因薛蟠告密挨打,薛蟠反过来挤兑说她一心想嫁宝玉,故而才有意维护一样。若不是他背地里说了些话,薛姨妈怎么会无缘无故认为,她看上了香菱? 但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兄长,却是她必须竭力筹划、想要保全的人。亲情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想到这个事实,宝钗心中更觉沉重。 “哥哥说笑了。”宝钗道,“的确,我曾暗助香菱私逃,但那却是为了哥哥着想的一片心。眼下哥哥尚未娶妻,房里放一两个人,自是没什么,可若是要光明正大地纳香菱为妾,岂不是生生打了未来夫人的脸?后宅岂能安宁?香菱既然生得这般美貌,又如此动哥哥的心,自然不能留在家里。故而香菱苦苦哀求之下,我才甘冒奇险,助她逃了出去。” 薛姨妈啧啧做声,向薛蟠道:“你也听听你妹妹的这张巧嘴。原本是她的不是,这一番说下来,倒似是她为了咱们家着想的一片苦心了。只是如今也不消和她理论太多,横竖咱们都笨嘴拙舌的,单论辩,是辩不过她的。横竖香菱的住址你也打探到了,不如跟你琏二哥说了,一个条子递到衙门里去,捉了她,问个逃奴之罪,难道还怕官府审问不出她们二人的私情不成?” 薛姨妈纯粹是气糊涂了,说话完全不给宝钗留情面。漫说宝钗对香菱只有姐妹主仆间的情谊,退一万步说,就算宝钗果真和香菱有暧昧,薛姨妈这个做人母亲的也该从中遮掩,免得坏了姑娘清誉,而非不顾一切,由着官府审问,大肆张扬。 其实薛姨妈是薛家主母,当年薛父撒手人寰之时,既然肯将一切托付于她,她基本的事理却是通的。但随着宝钗日益长大,薛姨妈孀居既久,心思也越发阴晴不定起来。薛父当年何等看重宝钗,她却各种看不惯。 只是宝钗对于薛姨妈的责难和薛蟠的糊涂也已经习惯了。她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任由薛姨妈辱骂责打的深闺小姐了。如今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薛家大小姐做生意的本事。虽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为低贱。然而一样东西做到了极致,便自然而然显现出不凡之处。整个京城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又有谁会不认可薛家大小姐的非凡之处呢?故而这个时候薛姨妈再胡搅蛮缠,再泼妇般打骂宝钗,再肆意泼脏水,却是不行了。她动手之前,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会忍不住劝她。 “母亲,哥哥。”宝钗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须听我一句,此事万万不妥。一来香菱的卖身契,我早已还给她了,她再不是逃奴身份。二来长公主殿下和香菱也是常见面的,长公主殿下过几日还要我带香菱去赴宴呢。这个时候琏二哥若给衙门递了条子,岂不是打了长公主殿下的脸,得罪了人?” “你——”薛姨妈一时语塞。她这才想起来,宝钗已经和长公主殿下搭上了关系,长公主还亲自跑到贾府里,交代薛姨妈,道说不要为难了宝钗。 “好啊,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拿长公主来压人了。不过一个死了老公卖了夫家的皇室女,讨了太上皇、皇太后和皇太妃的恩宠,就敢作威作福,称起长公主来。谁不知道她那点毛病!宝钗,你拣高枝抱大腿跟着她,将来小心声名狼藉嫁不出去!”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大声说道。但是她也只能这般了。她对于长公主再怎么看不起,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说了出去。诚然,京城中人皆知长公主的私德并非那么完美无瑕,但若公开说了出去,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过。 宝钗心中悲凉,面上微笑,屈膝行了一礼:“女儿突然想起过几日赴长公主宴时候的礼单尚未打点妥帖,这便回房去了。”说罢,竟不与薛姨妈和薛蟠二人纠缠,带着众丫鬟回屋去了。 她一片苦心为了薛姨妈和薛蟠,事无巨细皆需要反复筹谋,哪里有空粉饰面子上的太平? 留下薛姨妈和薛蟠两个人面面相觑。 薛姨妈低声骂了一句,向薛蟠道:“死丫头攀上了长公主,自以为翅膀硬了,想飞了。” 薛蟠唉声叹气:“妹妹这般不学好,名声坏了,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是好?便是给我说亲时,人家一打听,咱们薛家名声也不好听啊。”心中却在遗憾着,似香菱这样美貌风致的姑娘,落到长公主手中,只怕别人是消受不得了。 可怜他薛蟠惦念了几年,听小厮说看见一个模样长得像香菱的人进进出出,心中留意,派了人跟踪了许久,原本指望跟宝钗摊牌后一举将香菱夺回,如今却是全无指望了。 薛大呆子再骄纵蛮横,再霸道,却也知道,京城之中,有的人是不能惹的。他虽然因为看不懂眉高眼低,读不透暗流涌动,闯下不少大祸,但却不会主动往铁板上踢。 薛姨妈却冷笑一声,道说:“无妨。你的亲事自是要紧的。你放心,如今便趁你妹妹的名声还未败坏干净,将她嫁掉,不会耽误你娶亲。” 薛姨妈这般说着,心中却想起了宝钗的嫁妆。其实薛父初亡之际,为宝钗留下的嫁妆丰厚,何止十万,但经了薛姨妈的手,许多田产庄园并铺子以及贵重头面等物,已是减了不少。怎奈宝钗善经营之道,嫁妆里区区一个小铺子为她生息无数,而薛姨妈将那原本值钱的东西压在手里,这几年却折损了不少。此消彼长之下,她看宝钗的嫁妆,心中难免又热络起来。 宝钗说过几日要带着香菱参加长公主的宴会,自然只是一种托辞。不过她也怕哥哥薛蟠不管不顾,私闯民宅,将香菱掳了去,忙给香菱重新买了一处宅子,原来那处宅子就送了孙穆和姚静。几日里先是在衙门里过了契书,接着又将屋子墙壁重新裱好,翻修一通,紧接着是搬家,忙了个不亦乐乎。 正忙碌间,起先被宝钗苦心孤诣设法救下的金陵冯渊又打发婆子来探望她。宝钗敷衍了几句,方知道原来冯渊已经进京来了,苦苦哀求着非要见她一面。此事于理不合,宝钗哭笑不得之余,自是推却了。 莺儿暗地里却向香菱言道:“原本听说那个什么冯渊是好男风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先是要买了你,郑重其事地过门,如今却鬼迷心窍,缠上了我们家姑娘。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香菱不安道:“都是我的过错。如今却如何是好?” 第119章 宝钗却没有闲工夫管这些。她实在是忙得很。 给香菱选定的住处却在绸缎庄的后头,和绸缎庄相距不远,离刘姥姥和孙穆的住处也不远,这样一旦有个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着。但香菱和服侍她的丫鬟智能儿不过住了两三日,就哭着来寻宝钗,说她夜里着实害怕。 宝钗无奈之下,想起孙穆的老姐妹赵芳,便请赵芳来陪她。似赵芳这等在京城讨生活多年的人自然是见惯世事,尝遍辛苦,莫说不怕走夜路不怕黑,只怕就是有只鬼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轻易吓晕了过去。——一直以来,赵芳怕得都是人。在这等见惯世事的人眼中,人从来都比鬼可怕。 此事刚刚忙完,莺儿娘那边又传过来消息。自那日宝钗看过了那处颇有潇湘馆风格的园子后,就委托莺儿的哥哥全权处理此事。莺儿娘传话过来说,那园子的主人已经同意出售,只是要价比市价高了一成。宝钗何曾把这区区几十两银子放在眼睛里,当下催促着换过了契书,又紧锣密鼓开始大兴土木,到底要将那些太湖石和奇花异草尽数铲除。莺儿苦劝不住,只得由着她去了,却留了个心眼,私下里说动负责此事的哥哥,将那些太湖石和奇花异草移到了自己家的后院。自宝钗的生意蒸蒸日上,手头有大把银钱以来,莺儿家也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势,在京城中买了三进三出的宅子住着,只在当差时赶到薛家伺候。故而太湖石虽多,后院也堆放得下。 茜雪先前已同陈义家的小三子议亲。小三子自被宝钗授命接手绸缎庄以来,兢兢业业,颇有长进,茜雪一嫁过去便也算是掌柜娘子,故而一家人十分得意,向着宝钗千恩万谢。茜雪家原是贾府里贾母的人,从前宝钗有个风吹草动,少不得向贾母知会一二的,如今既打算嫁给宝钗家的家生子,明知一家人的卖身契必然会被贾母做了顺水人情,全部转给薛家的,故而更是分得清轻重,对宝钗忠心耿耿,便是宝钗有什么出格的筹谋,也有意掩饰,并不向贾母那里提起。 茜雪和小三子眉来眼去,往来经年,对各自的人品相貌大抵也都如意,故而茜雪家和陈义家几乎是一拍即合,婚事筹办得极快。几个月前下了定,如今已是要成亲过门了。宝钗身为茜雪的主子,少不得费些心思,为她添箱,陈义和小三子都是她手下得力的忠仆,少不得趁了这个机会,千金买骨,大肆褒奖。故而这一对新人的婚事之中,她过问之处甚多,每每事必躬亲,劳心劳力。几下夹攻之下,短短几天下来,整个人就有些憔悴。 莺儿看在眼中,难免有些心疼,不由得劝道:“姑娘也该保重些。若是忙不过来时,便该提拔几个人,分担分担才是。” 宝钗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咱们家人丁单薄,能用的已是都用了。急切间却从哪里寻帮手?”想了想又道:“你家可曾有什么哥哥、弟弟、堂表兄弟赋闲在家?” 莺儿摇头道:“我哥哥现领着姑娘翻修园子的差事,也是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呢。其实以他的性子,做这个,却是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宝钗也知道做工程上头的事情,是大有藏掖的。莺儿哥哥是个老实人的性格,要他跟这些滑头相处,着实为难他了。只是想来翻修一个园子的工程量并不大,手头实在无可用之人,故而命他勉力为之。如今来看,进度缓慢,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这般正计较间,忽有一日,却有一个贾府旁系血亲唤作什么廊下芸儿的手持贾宝玉的帖子前来寻她。宝钗细细这么一盘算,这什么廊下芸儿不就是贾芸吗? 说起贾芸来,也自有一番曲折处。此人父亲早亡,母亲软弱愚蠢,家里头的家业被舅舅卜世仁趁着贾芸年幼无知时,给半骗半要,糟蹋尽了,堂堂贾府血亲,平日里没个什么营生,偶尔厚着脸皮去舅舅那里打秋风,却被奚落。 说起来贾芸也算是胆大心细有办法的人了。 跟他同辈的还有一个唤作贾芹的,母亲甚是有能耐,搭上了王熙凤的路子,在大观园建成之后,替儿子寻了个铁槛寺的管事,每月里大把的银钱自手中过,揩油克扣中饱私囊都是寻常之事,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贾芸却没贾芹那么好命,母亲五嫂子一味偏听偏信自家兄弟,在人前又畏手畏脚,懦弱不堪,对贾芸的事是半点也出不上力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贾芸素知自家母亲无能,也就没指着她去奉承王熙凤,联络感情。他仗着头脑灵活、嘴巴甜,跟本家的贾琏搭上话,想揽一两桩事情未果,不期然却跟贾宝玉偶遇,厚着脸皮强认了贾宝玉当父亲。前世里贾芸跟贾宝玉聊了几回天,发现贾宝玉无心经济仕途,压根帮不上他的忙,就转走了王熙凤的路子,此后揽了大观园种花种树的活计,渐渐进入荣国府视野。 宝钗对贾芸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他种花种树有多么在行,奉承荣国府头脑人物有多么了得,而是看明白此人是个讲义气的。前世里宝钗记得很清楚,贾芸明明知道贾宝玉是个绣花枕头,帮不上他什么忙,但到底认了父亲,故而揽了种花种树的活计,手头有了小钱之后,还利用职务之便,送了几盆白海棠到怡红院,给贾宝玉赏玩,以全父子之义。其后贾宝玉于狱神庙落魄之时,更是有仗义探庵之举。 只是屈指算来,此时贾芸早已揽下了大观园种花种树的活计,手头已是宽裕起来。他不忙着鞍前马后伺候王熙凤,拿了贾宝玉的帖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若论家境,贾芸虽然手头逐渐宽裕,却也比不上莺儿家鸡犬升天式的殷实。但是他好歹是贾府旁系血亲,也算得是年轻的主子,偏有不是似贾宝玉那般喜欢在女儿堆里厮混、凡事不讲究规矩的。宝钗细思了一阵子,欲要莺儿娘在旁代为传话时,又知贾芸实在是个灵巧人,怕其中有什么话,把意思传岔了,思忖之下,最终决意亲自相见,便带了莺儿隐在屏风后头,细细问他来意。 贾芸却实在是个乖巧人,深深低着头,一副甚守规矩的样子,说话恭恭敬敬,颇为机变,却又不失诚恳。 宝钗问了他几句,便知贾芸是一片好心。贾芸如今主管着大观园种花树的工程,和工匠们混得极熟,偶然听工匠们谈及京城有名的薛大姑娘出面买下一处园子,正大兴土木,那主事的人不善这个,难免被人哄骗了去。贾芸肚子里思量了一回,便意欲来宝钗这里卖好,结个善缘,遂巧言说服他认的便宜父亲贾宝玉写了帖子。 莺儿也站在屏风后头听着。那大兴土木却被人哄骗的主事之人正是她哥哥,刚听了一句就急了起来,差点要冲出去问个究竟。 宝钗忙握住她的手,示意不要她轻举妄动,又跟贾芸说了几句话,发现贾芸竟是个不嫌事多的。眼下大观园的种花木工程已近了尾声,王熙凤曾经许诺过给贾芸的办烟火的大宗尚无踪影,他便想试试看,在宝钗这里是否能寻个什么活计。 贾芸此举也算是雪中送炭。莺儿的哥哥因生性老实,不善和做工程的人打交道,勉力为之,深知力有不逮,已是同宝钗请辞了许多回。如今贾芸既然有意揽下,宝钗便问了他几句,见他谈起花木诸事来颇为靠谱,遂将此事托付于他,又令莺儿哥哥从旁协助。 这番刚刚送走了贾芸,转头却看见莺儿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宝钗不由得乐了:“傻丫头你整日里跟着我进进出出,也见过不少世面。难道见了个略靠谱些的爷儿们,竟是有意嫁人了不成?从前是谁一直说要跟着我一辈子的?” 莺儿却摇头道:“这个人……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和怡红院的小红似乎有些暧昧,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人。” 宝钗便笑了。她前世里曾亲眼在滴翠亭撞见过小红私相授受之事,对于这段却也是知道的。“无非是私相授受而已。其实看开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宝钗说道,她的心境却已经和前世截然不同了。 “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却想了起来。其实细论的话,小红也是可用之人啊。” 第120章 以宝钗前世知道的情况来看,小红的际遇其实也颇令人唏嘘。 小红是贾府里的家生子,林之孝家的女儿,原名红玉,因为要避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讳,故而改名称作小红。 林之孝在贾府中管理田房事务,原本也是个颇有头脸的管家,只不过为人不善言谈,不为贾府主子看好。王熙凤就曾经说过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 但实际上,林之孝夫妇颇有才干,为人也公允。譬如说,大观园修建成之后,其他人家都卯足了力气为自家子女谋求好差事,攀高枝,他们身为贾府颇有头脸的下人,却只叫女儿小红进了怡红院当了一个三等小丫头,每月领着五百月钱。 后来因为元春懿旨,贾宝玉选了怡红院,小红也是个伶俐有心气的,本以为可以从此向上爬,不料宝玉房中的几个大丫鬟严防死守,竟是连接近主子贾宝玉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据说是因为口齿伶俐入了王熙凤的眼,滴翠亭事件后不久,就被王熙凤要走了。 宝钗本以为到了王熙凤麾下,小红或许会有所建树。然而其后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用。王熙凤依仗的亲信,依旧是平儿、丰儿、彩明那些人。 到了最后,荣国府树倒猢狲散,小红辗转嫁了贾芸,两人都算是有始有终的讲义气的人。 宝钗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摒弃了从滴翠亭时候开始的对小红的成见。倘若小红一直循规蹈矩,不敢做半点破格之事的话,其后又怎会有什么好姻缘呢?可见遵循这所谓的妇道、妇德,在太平盛世、清平之家,固然能够得到众人嘉许奖励,可若是到了乱世,飞鸟各投林的时候,妇道妇德就会成为束缚女子的枷锁。宝钗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重枷锁所束缚呢? 眼下小红却尚未被王熙凤要走,应该还在贾宝玉的房中蹉跎岁月。贾宝玉这个人,固然怜惜女儿家,但是其实却是叶公好龙。 他常说什么女孩子未出嫁前是颗宝珠,出嫁后就沾惹了许多不好的毛病,临到老时,竟不是宝珠,却是鱼眼睛了。但他却不想一想,如宝珠般光彩照人、如美玉般纯洁无瑕的女孩子又是怎样一步步变成鱼眼睛的呢?还不是因为生活的压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侵染? 便是小红,那般伶俐的一个人,在贾宝玉房中那么久,却被晴雯、麝月、秋纹等人防得严严实实,压根都没能在贾宝玉面前说上话。这算什么怜惜?暴殄天物而已。 宝钗想到这里,便问莺儿道:“你可认识怡红院里的小红?”她说的认识,自然不是纯粹面熟的点头之交,而是要能说上话的。 莺儿为难道:“虽是见过几面,知道她其实是极伶俐的一个人。但姑娘一直不允我们和怡红院的人有深交,怕人误会了去,便是我娘跟茗烟娘的交情,姑娘还时常说道呢。我们又怎么可能跟小红有什么私下里的来往?” 又问道:“不知道姑娘用她,是个怎样的用法?” 宝钗深知,差人做事之时,最忌自作聪明,有所隐瞒。便纵底下人是十二分的能干,但若是主子语焉不详,令其会错了意,办出来的事情往往会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当下宝钗也不瞒她,一五一十说得分明:“若要用时,自是要将她要来大用的。眼看茜雪就要嫁人了,我房中若只得你一个大丫鬟服侍,未免太过劳累。那些生意上的账簿、房中的首饰衣物、金银铜钱,自还是你管着。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其他事情你就管不过来了。须得要个能干的看着才好。” 其实宝钗在茜雪过来之前,身边只得莺儿一个大丫鬟,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年。当年能管过来,是因为宝钗那个时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平日里只做些针黹女工,再者就是侍奉母亲,宽慰其怀,如今管不过来,却因为宝钗已经是京城之中出了名的能赚钱的薛大姑娘,生意上的来往极多,光是通传消息,就要耗费莺儿不少时间精力,哪里管得过来? 莺儿听了宝钗的话却吐了吐舌头:“好姑娘,那生意上的账目,你还是教小红管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见数字就头大。” 宝钗无奈地笑了笑。其实若论个人才干来说,莺儿和小红各有千秋。莺儿本来就是个心灵手巧的,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又受了孙穆的真传,做起针线活来是一把好手,这两年因了宝钗时常出门的缘故,莺儿也风风火火进进出出,其实已是勉力为之;小红则不然,若论针线活,只怕她拍马也赶不上莺儿,但她胜在头脑灵活,口齿清楚,大局观强,天生就是个该在外面跑着传话办事的人。 宝钗房中之事,生意账目最为重要。宝钗舍弃小红不用,仍旧打算将重任委托莺儿,也是存着怕伤了对方体面,寒了对方的心的意思。如今莺儿主动表示不愿意管账目,宝钗虽是惋惜,却也深知她的性情能力,不以为意。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容后再议不迟。”宝钗笑了笑说道,“眼下最要紧的,却是试探小红的心意。若是她仍旧愿意待在怡红院之中,或者已经想好了别的去处,这件事情自是休要再提。若是她有意来我这边,我自有办法同贾家要人。只是,这种事情,自然要私下里试探一番才好,若不成时,双方面上也都好看,彼此不伤了和气。” 莺儿低头一想,突然笑了:“原来姑娘是怕这个。这有何难?怡红院的丫鬟都闲得很,我明日去大观园逛上一逛,若见到她,就拉她到无人之处,试探一番,如何?” 次日莺儿果然借口去大观园中闲逛。众人都知道宝钗如今风光,又知道她是宝钗身边第一得用之人,纷纷都围上来恭维。这日偏也凑巧,小红也在人群当中。莺儿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言语间一直打量小红动静,对小红的话回答得格外热切些。 小红原本就是个伶俐的,见得这副情景,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几分,就寻了个借口一直站在那里。等到其他人说了几句话,终于各自忙碌去了,莺儿方跟小红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蜂腰桥前。 莺儿原本还打算先聊些闲话,寻个由头再慢慢牵起话头,谁知小红却是个冰雪聪明的,三言两句竟引到这上头来了。莺儿方说明来意,小红低头想了一回,道:“薛大姑娘的才干,我们做下人的哪个不佩服?若果真此事成了,我能跟着薛大姑娘学些实打实的本事,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有一样,如今我和爹娘的卖身契还在贾家……” 莺儿笑着说道:“这个却无妨。自有我们家姑娘料理。” 既得了小红本人的意思,宝钗便要寻贾宝玉这个做主人的说上一声。 贾宝玉自幼在女孩堆里如鱼得水,宝钗却处处远着他,这令贾宝玉一直以来颇为疑惑。贾宝玉的脾气,凡是年轻貌美的未婚女孩子,一向是小心呵护捧在手掌心的,为了个丫鬟晴雯,尚可以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更何况宝钗呢? 故而宝钗突然造访怡红院,贾宝玉喜之不尽。他虽然和林黛玉的婚事将定,但宝钗在他眼中也是个极美丽极聪明的女孩儿,他甚至因为她的才干而颇为畏惧敬重。故而一听说宝钗要个叫做小红的丫鬟,满口称是,又不待宝钗说话,就打下包票,说必要回明贾母、王夫人,将此事办成。甚至还说要把小红父母的卖身契一并送给宝钗。 那贾宝玉最是个听风就是雨,无事忙的人。当下看了看时辰,就约着宝钗去见贾母。宝钗推阻不得,只得去了。贾母见惯大世面,又何曾将一个丫鬟、一户下人放在眼里,细想了一回,觉得宝钗此举对自家无碍,便做主允了。又唤了王夫人、凤姐来说话。 凤姐低头想了一回,向贾母道:“那林之孝现领着外头的管事,急切间却是撂不开手。”贾母已是允了,哪里肯管这些,只说,“外面的事情,可是琏儿料理的?你且跟他说了,让他把一切办妥当了,早些把卖身契给宝丫头送去。” 凤姐无奈,只得应了。 等到凤姐命人将小红带到宝钗面前,众人细细打量了一回,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头黑鸦鸦的头发,容长脸面,细巧身材,一眼望过去,十分俏丽干净。似小红这等丫鬟,自然是不够资格跟贾母等人说话的,因而在众人面前给宝玉磕了三个头,算是辞别了旧主,又给宝钗磕头,认下新主。宝钗连忙扶住了,又跟贾母说了些道谢的话,方带了小红去了。 宝玉只觉得为宝钗办成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跟贾母说了一阵子的话,便也借口读书习字,回去了。 这边王夫人见左右无人,方犹豫着跟贾母说了一句:“这林之孝家的,原先却不姓林,姓秦。” 贾母听了,大惊道:“难道他们就是从江南秦家来的那一家人?你怎么不早提醒我?”想了一想,却又笑道:“这也不妨。姓秦的早死了,如今咱们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更好?” 第121章 宝钗却对小红一家的来历一无所知。 此时林之孝他们手中事务尚待交接,小红却已是去怡红院收拾了衣物,当下就跟着莺儿回到了宝钗处。 怡红院中的几大丫鬟,如麝月、晴雯、秋纹等人,原先因小红人生得伶俐,又有几分姿色,对她颇有防备,不过是眼中只有一个宝玉,防着她往上爬,抢了她们的饭碗而已,如今见小红欣然应宝钗之邀,竟然搬离了众丫鬟羡慕不已的怡红院,个个神色微妙,心中纳闷,对小红反倒和气了许多。 晴雯趁着莺儿在外间喝茶的当口,忍不住就向屋子里收拾衣物的小红道:“你可想好了?宝二爷咱们都是知道的,最是和善软绵不过的一个主子。平日里咱们这屋里差事最少,吃穿用度皆是比别的屋子好上许多的。何况宝二爷一早就发过话,他屋子里的人,到了年纪,皆是要禀明了太太,放出去的。服侍过爷儿们的丫鬟们,身份更尊贵些,原是不同的。到那时候就和外头的人做正室娘子,岂不体面?” 小红倒有几分受宠若惊,口中忙敷衍着应了,不过说些只不过是个小丫鬟,宝玉既把她赏了人,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诸如此类,心中却纳罕不已。须知论美貌,晴雯是怡红院中首屈一指的丫鬟,便是袭人也盖不过去,她人伶俐,于女红上头灵巧,又有宝玉宠着,脾气难免就大了些,平日里打骂小丫鬟都是常有的事,便是小红,也曾被她打骂过。再料不到此时晴雯竟会对她说出这般推心置腹的话。 但小红却不能把心里的想法据实告诉她。正是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这荣国府里当下人也是如此,若不谨言慎行,说的话只恐被旁人听了去,当作他日清算之时的把柄。其实小红冷眼看晴雯,觉得她锋芒太盛,反不如袭人绵里藏针,暗地里也为她捏了一把汗,只是和她素无交情,不好交浅言深,又担心她自视甚高,一心认定将来是当贾宝玉的姨娘的,将好心认作驴肝肺去。 小红来到宝钗处,见过了薛姨妈等人,便算是正式在这里当差了。宝钗就要莺儿带小红去下处看。等到小红退下,薛姨妈就跟宝钗抱怨说:“咱们家寄住在你二姨母处,已是恐遭人嫌。你倒好,前些时老太太、太太送了茜雪来,咱们盛情难却,也就罢了。后来茜雪要嫁给咱们家的人,一家子的卖身契都拿过来,这是老太太的好意思。咱们不能不感恩。可如今你缺了丫鬟,很应该去外面唤个人牙子,多少丫鬟买不得,你横竖又有银子,是京城里鼎鼎大名的薛大小姐,怎么连这个钱都舍不得,反倒问你宝兄弟讨起丫鬟来了?这般小家子气,若是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若是贾府里的人有什么微词,你丢人现眼事小,连带着咱们家面上也不好看,你二姨母若是因此受了什么连累,我要你好看!” 宝钗听薛姨妈说了这么一票没来由的话,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薛家一大家子寄住在亲戚家里,原是为了薛姨妈跟王夫人姐妹相见,再者就是怕外人欺负孤儿寡母,后来又添了薛蟠自己乐不思蜀的意思。那时候为了怕遭人白眼,连累王夫人,瞻前顾后反复思量连个下人都怕得罪的人却是宝钗,薛姨妈和薛蟠等人是混不在意的。如今宝钗经了这许多事情,有些将万事都看淡的架势,想不到薛姨妈反倒留了意起来。 不过这也是好事。谨言慎行总比恃宠而骄来得好。宝钗琐事太多,无暇他顾时候,若薛姨妈这般操心,总也不至于吃了亏去。 宝钗这般想着,心中却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道:“这能有什么,不过是个丫鬟。又有宝兄弟一意促成,待要犹豫推脱时,更不好看。若是为了一户下人瞻前顾后的,反倒失了咱们家的体面。母亲放心,宝兄弟将来成亲时,除了咱们家的份子,我必定另送一份大礼,保准老太太见了欢喜,宝兄弟也遂意,又有什么情还不得的呢。” 薛姨妈见她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更是暗恼,对这个女儿更是冷了心肠。因听宝钗说起贾宝玉的亲事,更是她痛中之痛,不觉重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道:“你宝兄弟比你年纪小,又是个爷儿们,人家已是在议亲了。可你呢?每日里进进出出,哪里有半点女儿家的本分?”却丝毫不提先前韩家来提亲,被她不分青红皂白打出去之事。 宝钗笑了笑,不欲同她计较。母女两个正在房中说闲话间,突然听外间有人来报说,三爷一大家子来了,如今正在外头。宝钗就知道,是薛蝌带着患了痰症的母亲及妹妹薛宝琴一道上京来了。薛姨妈听了倒也惊喜,忙让人进来,又打发人去四处寻薛蟠回来待客。 宝钗也起身去迎接薛蝌和宝琴。兄弟姊妹各自见礼,问起来,薛蝌却说是母亲病重,在金陵家中不过挨日子,因宝钗信中说有位医术颇为高明的女先生,抱着万一的心态,携了母亲进京治病。 薛姨妈忙问他母亲如今身在何处。薛蝌答说,因母亲不耐劳碌,由几个贴心的老家人陪在通州地界,他先带了妹妹来,将诸事安顿妥当。 这些事情薛姨妈全然不知,不免回头将宝钗望了几眼。宝钗却笑道:“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妥当了。”却原来宝钗早命人将薛家在京城中的一处宅子收拾了,预备请薛蝌一大家子居住,以免薛家的亲戚都挤在贾府,让外人看了不像。 薛姨妈心中既惊又怒。她断然想不到,她这个当家主母竟然处处被宝钗架空,如今竟连收拾宅子的事情都不晓得了。当下对宝钗更是心冷。其实她却是多虑了。薛家前些年购置的宅子,地契好端端地在她手中收着,平日里人员调度也皆听了她的意思。宝钗为薛蝌、薛宝琴准备下的宅子,却是她前不久买来自用的,跟香菱的住处颇近,因宝钗担心薛姨妈贪图方便,仍如前世般令宝琴、薛蝌一家也挤在荣国府,这才没有惊动薛姨妈,悄悄地命人将宅子打扫过了。 薛蝌忙起身谢过堂姐。一时间众人又开始说起薛蝌母亲的病情,说些延医用药之事。等到宝钗带着宝琴去里屋了,薛蝌这才悄悄向薛姨妈道:“侄子此番来,还有一番心事。大伯母也当知道,前些年我父亲在时,将琴儿许配给梅翰林的儿子了。其后两家互有来往。可不知为何,打今年开始,逢年过节的节礼渐渐没了,侄儿心中焦心,总怕这婚事出了什么变故。只怕还要大伯母从中出力才好。” 薛姨妈听了便叹道:“琴儿这孩子,倒也是个命苦的。偏偏父亲去得早,你又年纪小,无人与她做主。你哥哥的情形想来你也知道,整日里没个正形,莫说给琴儿出头了,便是能一天不出去惹事,便是我前世里修来的福气了。我一个暮年的寡妇,说到底,也就是比你母亲身子朗利些罢了,又能做点啥?” 想了一想又说:“偏宝钗不知事,非要你们二人住在外头。你也就罢了,爷儿们进进出出到底不方面。不过若是琴儿住在我这里,赶明带她见了贾府里的老太太,老太太必然喜欢。那时候史老太君出面,还有什么事情说不下来的。” 薛蝌听了不免意动。他对宝钗又依赖又崇拜,待无人时便私下问了宝钗。宝钗想了一想,到底还是决定与他说实话:“这个只怕不妥。如今贾家虽是皇亲国戚,但到底也不好胡乱压人,为了个亲戚的婚事强出头。更何况,琴儿是嫁到梅家去,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好。不然就算因了贾家的权势,嫁了过去,那梅家若心中不愿时,必然压了许多火气,到时候琴儿岂不吃亏?贾家到底只是亲戚,不是娘家,到了那时候,断然没有为了亲戚家的女孩儿过的不好,就强出头的。婚姻者,本是结两姓之好,若是结亲不成反成仇,又有谁能痛快遂意了去?” 薛蝌听了连连点头。宝钗想了想又说:“琴儿年纪尚轻,倒也不急在一时。如今之计,倒还是再探探那梅家的口风才好。” 薛蝌一听,也只得如此,忙点头应了。 第122章 其实宝钗告诫薛蝌静观其变,倒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梅家听起来是翰林,书香门第,但实际上却绝非良配。 前世里宝琴的父亲死后,梅家就开始有意拖延婚事。后来薛蝌忙不迭带了妹妹宝琴来京,还不惜拉下脸面,请了贾府的人从中说合,都没能动摇梅家那颗退婚的心。宝琴的相貌才情,自是万里挑一,但无奈梅家嫌贫爱富,看人下菜碟。 原来宝琴家早在父亲辈就同薛蟠家分开单过了,原先宝琴父亲在世时候,相貌堂堂又机敏能干,梅翰林觉得绝非池中之物,这才定下了这门亲事,谁知宝琴的父亲英年早逝,薛蝌年纪又小,一时撑不起门面,再也无法给梅家任何助益。梅家自然冷了下来。起初还碍着贾府这门亲戚,不敢公开悔婚,只是一味寻借口拖延,后来等到贾家败落了,自是图穷匕见。 当时因退婚所起的种种风波,不一而足,便是宝钗这个旁观者也忍不住生气。只可惜她乃深闺妇人,荣耀屈辱皆来自夫家,贾家既已式微,她便有千般能耐,也无力回天。不过最后风水轮流转,没过几年梅家便也犯了事,真是天道好轮回。 如今宝钗眼界心胸却又与过去不同。宝琴是她最疼爱的妹妹,既然女子荣辱际遇身家性命皆系于夫家,那什么从一而终的所谓妇德岂不是害人匪浅?她自当要与宝琴好好商榷,为她择一门良配。 宝钗带着薛蝌看过房子,薛蝌忍不住感激涕零,忙带着下人赶去接他母亲了。这边薛姨妈已是打发了人来告诉宝钗,说贾家已经知道宝琴进京的事情了,要宝钗领了宝琴去看她。 宝钗无奈,只得带她去了。前世里宝琴就颇投贾母的缘法,贾母又是说要自己把宝琴养在身边,又是说要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以至于贾府之中一时疯传贾母有意为宝玉聘宝琴。一来是想敲山震虎,明着告诉薛姨妈对宝钗无意,二来却是真心疼爱宝琴了。这是个人缘法,强求不得的。 果然这辈子贾母见了宝琴,也颇为欢喜。只是此时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已经渐渐浮出水面,贾母为了避免别人误会,不好对宝琴太热络,但是还是一再要宝琴留在大观园中住下。 “你姐姐是做大事的人,整日里进进出出,京城的人多佩服她。她一心想搬出去,我老婆子却也不敢相阻。前儿个我还在跟她母亲抱怨呢,说几日不见你姐姐,心里怪想她的。如今你来了,正好补了这个缺,好好陪陪我。”贾母如是说道。 探春见贾母着实欢喜,她却也是个有心计的,当下低头想了一回,便笑言道:“宝姐姐的蘅芜苑固然空着,只是琴妹妹初来乍到,难免诸事不熟,横竖我的秋爽斋房子也大,琴妹妹就住在我那里,老祖宗看如何?” 贾母笑道:“如此就更和睦了。” 于是宝琴便在探春的秋爽斋住了下来,日日随探春去给贾母请安。她年纪小,人又伶俐,又有探春在旁帮衬,虽没有上一辈子宠压黛玉的盛景,但那起子听风便是雨的下人们还是忍不住嘴碎传了些闲话出来。 探春因囊中羞涩,曾经做了些绣品托宝钗在铺子里寄卖。这日宝钗便进大观园来悄悄给她送银子,正好看见了宝琴,姐妹两个说了几句话,随即说到宝琴母亲的病情,宝琴满面凄然,宝钗忙安抚说同姚先生拟定了明日前去问诊,宝琴便说欲同宝钗同往。 姊妹两个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又和探春聊了几句,宝钗才匆匆离开,因想着心事,未刻意留意路径。待走过了沁芳亭,才见前面翠竹夹路,竟不是出园子,而是通往潇湘馆了。 宝钗不由得停住脚步,苦笑一声,低头细想了一回,到底不敢多见,一转身,又走上了另一条道。待走过了紫菱洲地界,突然听到林黛玉的声音隐隐传来。宝钗怕是自己听错了,放缓脚步,凝神细听之时,却发觉前面花树下,林黛玉正提了个花锄站在那里,想是刚刚葬了花,脸上犹有泪痕。紫鹃正在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依稀竟提到了宝钗的名字。 此时宝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站住了脚,听她细说,却听紫鹃说得是:“论理,奴婢也该劝劝姑娘几句,姊妹们在一起虽好,到底该分个亲疏。姑娘虽一心一意拿宝姑娘当亲姐姐一般看待,可是她倒好,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送了个琴姑娘进来,分了老太太的宠爱去。前不久我还听说,老太太有意要把琴姑娘指给宝二爷呢。姑娘和宝二爷正议着亲呢,如此岂不是被人耻笑了去?” 林黛玉道:“紫鹃,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紫鹃无奈,只得转身离开了。 宝钗躲在一棵花树后头,见紫鹃顺着对面的小径斜斜走下山坡,渐渐走远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想转身离开,抬头时,却见黛玉定定地望着她。 宝钗无奈,只得现身出来。“我只是无意中从此处经过而已。绝非有意偷听的。” 黛玉怔怔地望着她:“我知道。” 宝钗又道:“琴儿……宝琴只是随她兄长上京投奔我。我原不想让她进园子的,只是老太太说的话太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只是……只是琴儿已经许过人家了,她这次上京,一来是待嫁,二来却是为了给她母亲治病。” 黛玉仍然是那般看着她:“我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就有些发慌。她不得不没话找话说:“琴儿的亲事是前几年她父亲为她说下的,说的人家是梅翰林家。只是去年冬天她父亲没了,梅家的态度就有些含糊。故而她哥哥带着她来京城,等到孝期一满就商议着聘嫁之事。” “原来如此。”黛玉轻声说道,“为什么女儿家都要嫁人呢?” 她这句话问到了宝钗的心坎里。宝钗也有这种疑问。只是却不好带坏她,故在她面前每每刻意拿些正大光明的道理搪塞而已。 此时被她当面询问,宝钗竟无言以对,又心中慌张,只得胡乱说些言不及义的话:“我与你说句话,你千万莫要传与他人听。我一直觉得琴儿的这门亲事不好,有意与她寻个真心爱她敬她的好人家。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细细谋划。” 黛玉点头道:“你一向是个好姐姐。我是知道的。” 这本来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但不知道为何,宝钗听了这话,心中的欣慰喜悦之意竟然难以抑制。她稍稍躲过了黛玉探究的眼神,匆匆道:“你……你既是知道琴儿之事绝非我本意,我也就放心了。” 宝钗说着说着就想溜走,突然听到黛玉轻声说道:“宝姐姐,其实我都知道的。昨个儿外祖母见我时,偷偷告诉我,赐婚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光景。此事我不好告诉紫鹃,故而她才胡乱猜疑。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宝钗听闻此言,一时间心中有千般滋味。赐婚之事也嚷了有小半年,宝钗心中自是有数,明明知道该为她高兴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平添了许多茫然伤感。 “如此……真是太好了……”宝钗勉强笑道。 黛玉却深深望着她,那探究的目光一直望到她眼睛里去:“宝姐姐,你果真觉得,这样很好吗?” 宝钗只觉得讪讪的。“好,自然是好的。”她言不由衷地说道,“宝兄弟和你自小是一处长大的,彼此脾气性情相合,本是玩熟了的,他一向宠你敬你,便是寻常人家烦心的公婆,大姑子,小姑子,到你这里也只有偃旗息鼓的份儿。这样的人家,你若嫁了去,又有什么不好?” 黛玉道:“可是若我另有心仪之人呢?” 宝钗大惊,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然而她回望黛玉时,看见黛玉眼睛里的神色,就知道她没有听错。她的心也砰砰砰地乱跳了起来。“谁?”她声音颤抖地说道,一时又觉得自己太过急切了些,稍稍和缓了语调,“妹妹莫不是说笑吧。若果真有时,不妨说与我听听,我也好同你参谋参谋。” 这下子却轮到黛玉沉默了。她犹豫了许久,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说笑呢。莫非宝姐姐当真了不成。只怕若是我说了,只怕宝姐姐又要笑话我了。” 宝钗低声道:“我几时笑话过你。” 黛玉不答,抬头看了看满树的繁花似锦,突然笑着问道:“如今我的婚事便是这样了。姐姐整日里在外头奔波,心里是有大主意的,不知道可许定了人家没有?” 第123章 宝钗冷不丁听见黛玉这般问,不觉吓了一大跳,遂将平日里说与人听的言语拿来搪塞:“未曾呢。想来这种事情,总要讲个缘分。缘分未到时,却也是急不来的。” 黛玉闻言幽幽叹了口气,道:“只怕缘分到时,姐姐仍是这么说。” 宝钗听这话里有话,想追问间,到底不敢,想了想,却同黛玉说起为她购置的园子的事:“如今契书是写过了,因是多年未住人的老屋子,总要请人翻修过,才能入眼。说来也是巧,宝兄弟认的干儿子芸儿却是主动请缨,揽下了这翻修之事。倘若他知道这园子是为他未来母亲大人准备的,还不定怎么尽心呢。” 她这本是一句打趣的话,因周围只得她和黛玉两个人,更无第三个人听见,原也无可厚非。料想黛玉听了必然含羞带怯,或者满脸娇俏地反唇相讥。不料黛玉听了却变了脸色:“宝姐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什么未来母亲大人,没得让人难受。不如你猜猜,我托你置办这园子,原本是派什么用场的?” 宝钗被她这番话说得作声不得,一抬眼见她面上泪光点点,竟是委屈得要哭的样子,不觉心中大恸,暗想:从来只有宝兄弟能惹得林妹妹如此。如今莫不是我言语太造次了。欲要哄她时,却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呆了半晌,不觉苦笑,暗道:到底还是宝兄弟好跟她配成一对。宝兄弟原是哄她哄惯了的。 宝钗正手足无措间,却见黛玉一边轻轻用帕子拭泪,一边言道:“此事与你无关,原本是我……喜欢胡思乱想,见这一地落花挽留不住,徒添伤感罢了。”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咳嗽起来。 宝钗突然想起一事,道:“妹妹这病症,还是寻个妥当的大夫看过,除了病根子才好。妹妹可曾记得从前来贾家为宝兄弟驱邪的那个姚先生?据我看来,她人固然偶尔糊涂些,于医术上却是个有真本事的。不如等改日闲暇了请她看看?” 黛玉侧身想了一想,诧异道:“那姚先生莫不是诬赖你的那个?这种人,乱棍打出去都嫌便宜了她,难道你竟还跟她暗中有牵扯不成?” 宝钗心中暗想,姚静对自己各种厌恶,每每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自己想法,却对黛玉好得很,似乎是神交已久,每每变了法子打探黛玉的日常起居。倘若姚静知道黛玉竟会说出“乱棍打出去都嫌便宜了”的话,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宝钗忙解释道:“不是我想跟她暗中有牵扯。只是我师父,就是从前我父亲在世时,为我请的教养嬷嬷,一向颇为照拂她。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难道还能同她翻脸不成。更何况,她的医术确实高明。这次琴儿哥哥不远千里,带着母亲进京,原也是存了请她医病的心思。” 黛玉显然对姚静成见颇深,冷笑道:“她那般诬陷你,你竟然还敢请她为家里人医病?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宝钗笑道:“姚先生却不是那种人。她这个人,便是使坏,也使在明处,反令人无话可说。她常说,医者父母心,故而只要她一口应承了,必会全力以赴。” 其实宝钗还是有些事情隐瞒的。姚先生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却是奇怪的很。例如说她对香菱颇有好感,每每刻意照拂,又例如说她压根没有见过林黛玉的面,却一副神交已久的样子,对林黛玉推崇备至,又例如说,宝琴从前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交集,然而宝钗略略一提,姚静竟然也知道。 故而宝钗虽未明言,却暗暗已经断定,姚静身上,怕是也有些奇遇的。若不是她自家也重生了这么一回,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她一定躲得要多远有多远,万万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处之泰然。故而对黛玉有所隐瞒,却也是为了她着想。 宝钗好说歹说,黛玉终于微微一笑,答应静观其变,等到姚静医好宝琴母亲的病,再说不迟。 次日宝琴就禀明贾母,说要去探望母亲,又说有女先生为母亲医病。贾母起初甚是和蔼,一脸不以为然,待到问清楚是痰症,又知道不过是女医生后,便道:“痰症可不是什么小病。这病可大可小,最是磨人,如今上头太上皇、皇太后和皇太妃,可不是都有这个病吗?任宫中请了多少知名的医道圣手都治不好,如今一个女先生,只怕年纪轻轻没经过什么事,就能治好了?” 其实贾母阅尽世事,这话原也不能算错。医者望闻问切,一来要看家学师承,二来这也是多年积累方能有所成就的事情。多少人家的家传医术是传儿不传女的,女先生又能学到多少皮毛?何况女子在世,主持中馈,操持家务,各种琐事缠身,又要侍奉婆婆,讨好小姑,为夫君开枝散叶,哪里有许多时间积累这医术上头的经验? 只是贾母却没料到,姚静此人自有来历,却是一个意外。她从小生长于中医世家,又接受西医理念,从会认字起便会背药方,若论理论素养,比起那些宫廷御医来也毫不逊色,若论标新立异诊治疑难杂症,却又多了一分意气。 正是因为姚静有这等本事,宝钗才每每容忍她犯蠢,甚至对自己颇不友好。如今姚静屡受挫折,渐有痛改前非之意,同宝钗关系大为缓和,故而宝钗才敢提出要她为宝琴母亲诊治。 “老太太说的不错。”宝钗含笑说道,“在金陵城时,薛家也曾遍请名医,为琴儿母亲治病。群医皆束手无策。到了此时,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这却也是琴儿哥哥同琴儿的一片孝心,他们执意如此,我又怎好相劝?” 宝钗其实话里有话。她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来说明薛家已经为宝琴母亲的病想尽了方法,如今要请女先生诊治,不过是绝望之时的死马当活马医。横竖知道宝琴母亲已经时日无多,不过挨日子而已。若是果真治好时,自是喜出望外之事;若是治不好时,也是命中注定,横竖结果都不能太差。二来呢,却是暗示贾母,便纵再不看好女先生,此时也没有什么资格阻拦宝琴兄妹的一片孝心。宝钗是薛家人,犹且如此,更何况贾母这个外人呢? 贾母见说到这份儿上,只得怏怏地命宝琴去了,私下里却同邢夫人抱怨说:“宝丫头攀上了长公主殿下,这些日子却是越发张扬了。我不过心疼宝琴,阻了那么一阻,她便说出一大堆话来压我。想当初,她刚刚来的时候,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样,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连一个下人都怕得罪了去。当时你们都说她好,独我一眼看出她不过是藏奸。如今却是如何!” 邢夫人一向是个没有主意的,此时不免一味奉承贾母慧眼如炬,因见贾母兴头高,不免出主意道:“如今媳妇儿想着,宝姑娘每日里出门,固然是带着自家人的。如今因带了琴姑娘,老太太不放心,便叫加了些家丁在外围护着。既是老太太心疼琴姑娘,不过寻个忠心的家人,叫他每日里仔细打听这那边的情况,那女先生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果然有本事,一打听便知。” 贾母听邢夫人说的有理,果真就命她去了。邢夫人喜不自胜,竟将这个当做是打击二房王夫人的手段,着手准备。 宝琴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每日里在母亲身前侍奉汤药,衣不解带。前几日邢夫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女先生竟是前些时候不分皂白污蔑马道婆的那个姚先生,贾母惊愕之余,更是嗤之以鼻,又是嘲笑宝钗,又是心疼宝琴。不料大半个月后,那人回话说,宝琴的母亲竟是渐渐好转了,眼睛也清明了,呼吸也不带喘了,甚至还能跟人说话。 贾母又惊又怒,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带了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去看,见宝琴之母竟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堂中接待她们,连声谢罪,说不敢劳老太太大驾。那姚先生眉飞色舞地向宝琴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幸好令堂这病灶颇浅,药石之力尚可及,这才好的这般快。者却也是琴姑娘的福气。” 宝琴含泪点了点头,向着姚静千恩万谢。 贾母面色就有几分不好看。可不是宝琴的福气么?有娘的孩子,和没娘的孩子,到底是不同的。贾母是真心喜爱宝琴,原本还想着,宝玉和黛玉都大了,成了亲的人自是不同,她膝下空虚,正好由宝琴填补了过来,如今人家亲娘既在,很多盘算就不好说了。尤其是只怕宝钗经此一役后,气焰更盛,这越发令她这个熬了许多年才熬到太君位子的老人家心里不是滋味。 第124章 但是郁闷归郁闷,贾母明面上还得若无其事向薛家道贺。她虽然有意打压宝钗,有意把宝琴养在自己身边聊解寂寞,却到底有个底线。贾母并不是生性恶毒的人。 除此之外,贾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宫中太上皇、皇太后以及皇太妃娘娘皆是得了痰症的。若是这位姚先生胆子再大些,拼着性命不要,再经宝钗和长公主殿下从中搭桥铺路,进宫为几位贵人医病。若不好时自然是万死难赎,倘若果真祖坟上冒青烟,竟被她误打误撞治好了,只怕京城贵妇圈里便会多出一位新贵了。 这姚先生的来历,贾母这些日子打听得再清楚不过了,知道她从前是李纨娘家的丫鬟,和李纨有些不清不楚的,后来李纨嫁了人,这丫鬟被人打了一顿,自己想不开,差点投河死了,结果不知道得了什么奇遇,竟跟宝钗小时候的教养嬷嬷认识了。想那教养嬷嬷原本花朵一般的女儿家,却因在深宫之中蹉跎了岁月,标梅之期已过,又不愿嫁人,不知道怎么的,竟被姚静蛊惑,两个人来到京中,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合谋些什么。 若平心而论,贾母自是不愿意同姚静有任何瓜葛的。但是她却不能不担忧此人一飞冲天之后,对于从前欺辱过她的人,心存报复。贾母没有忘记,先前马道婆之事时,贾家人一味偏信马道婆,对姚静的一顿好打。其实当时贾母并非对马道婆没有怀疑,然而素知此人手握许多贵人的私密事,如无确凿证据,轻易得罪不得。而姚静不过毫无背景的一个半疯女人,打死她也只如大象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谁会料到从前的小人物居然这么有本事? 贾母从小到老,经历过了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权衡之下,很快有了决断: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决心同姚静言归于好,虽不有意亲近,却也不能刻意疏远,以免将来姚静一旦发迹,清算旧账。 荣国府的掌舵人既然有了决断,王熙凤等一干善于观察老太太脸色的人自然是闻风而动。当下就把姚静赞成了一朵花,似乎全然忘记了半年前姚静是怎么被驱赶出贾府的一般。 有了贾母的既定方针,贾府便再也不禁姚静出入。甚至贾母还试探着提出,倘若姚静想见李纨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提供方便。 可是从前的那个姚静早就死了。如今的姚静是孙穆一个人的姚静,哪里记得李纨是何方神圣?当下就一脸兴致缺缺。 贾母见她这幅样子,却也松了一口气。堂堂荣国府二房的长媳,就算已经死了老公成了寡妇,站在荣国府的立场来说,还是不希望她跟从前的情人有任何瓜葛,哪怕那个情人是名女子。 在这种情况下,宝钗趁机提出要姚静为林黛玉医病。贾母固然忌惮无比,却也不好直接拒绝了。 姚静倒是震惊无比。她从前是听宝钗提过类似的念头的。当时只觉得宝钗是惺惺作态,想故意讨好她,如今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宝钗竟是真心实意这般打算的。 姚静一时间竟有些迷惑了。薛宝钗和林黛玉难道不是天生的对立关系吗?为什么她放着自己身上的热毒不管,竟一心一意为了林黛玉考虑?但是她这些迷惑不解却只能默默藏在心里。因为经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后,孙穆突然对她冷淡了,反而处处对薛宝钗维护不已。她可不敢在孙穆面前透露出她对薛宝钗的猜疑。 在宝钗的悉心安排以及贾母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放任下,姚静终于在潇湘馆见到了黛玉。一时之间,望着和想象中一模一样的黛玉,姚静突然间就觉得,这辈子圆满了。 但是待为黛玉诊过脉之后,姚静却陷入了沮丧之中:“我……恕我无能为力。你的病症是先天带来的弱症,体寒气虚,平日里只得用些药物食材温补着,想要根治,却是难的。除非……” “除非什么?”雪雁在一旁问道。 姚静神色古怪地看了雪雁一眼。在她的印象里,跟黛玉最好的丫鬟应该是紫鹃。想不到雪雁竟对黛玉的病情如此上心。 “除非……”姚静不由得红了脸,许多话,她在这位神仙一般的林妹妹面前是没办法说出来的。因为她觉得说出来的话,是一种亵渎。医术之中也有阴阳调和之术,除非林妹妹嫁给一位先天壮、带有火象征兆的男子,两个人互为补益,如此久而久之,方能逐渐痊愈。 “没什么。”姚静说道。 但是她又有些不甘心。她记得宝钗说过,贾宝玉快要和林妹妹成亲了。“如有可能,我想为宝二爷诊一回脉。”姚静向着宝钗要求道。 在贾母和王夫人的眼睛里,宝玉简直就如同那凤凰蛋一般。故而想在贾府之中为贾宝玉诊脉,比为黛玉诊脉还要难上加难。不过幸好宝玉是个喜欢四处玩乐的性子。数日后,宝钗邀了帖子,秘密请他到自己的铺子里来。 宝玉对女孩子都是客气的。姚静曾经一袭男装,迷得一干村妇如痴如醉,也是相貌端正之人。宝玉自然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姚静。 “如何?”打发走了宝玉,宝钗便问姚静道。 姚静惆怅地摇了摇头。 贾宝玉终于要和林黛玉修成正果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好消息。但是……但是贾宝玉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脉息,和她预想中完全不同。 怎么会这样?木石前盟难道不是官配吗?姚静陷入了深深的抑郁当中。 次日姚静再给黛玉问诊之时,就有几分心虚:“我……我给你开些养生的方子吧。这病却不在一日之功。”她面上讪讪的。 但是黛玉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生死有命,这又有什么。我早就料到了。”她淡淡说道,“给宝姐姐把一把脉吧。她外面看着壮实,其实身体却也不好。到了春天时候,总犯那种病。” 姚静再一次睁大了眼睛。薛宝钗这么关心林黛玉,林黛玉也这么关心薛宝钗。为什么跟她知道的不一样? 给薛宝钗诊脉,却比姚静想象中的,艰难了许多。姚静本来想着,宝钗深知她的医术,这么多日子一直不主动提出,定然是担心她拒绝的缘故,如今她既然提出要诊脉,宝钗自然而然应该欣然相从。 但是事实却大大出乎姚静的意料之外。 宝钗待姚静客客气气,几乎是有求必应,然而一等到姚静要为她诊脉的时候,就一脸不以为然:“生死有命罢了。我早看开了。更何况,我忙得很。我还要去长公主府为你谋一个进宫的机会。你敢不敢去?” 姚静怒了:“我为什么不敢去?只是你这班讳疾忌医,又是作何道理?” 宝钗只是看着她淡淡的笑:“这么多年,我失望过太多次了。看开了而已。治不治病,又有什么要紧呢?”一副看淡了世情、心灰意冷的模样。 姚静本是对薛宝钗颇有成见的,如今见到她这副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最后是宝钗的师父孙穆出面,才将宝钗拉来诊脉的。孙穆温言说道:“静儿是一片好心,她担心你的身体。其实不止她一人,我们都有些担心。连香菱都说,你是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的人,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是伤情。” 宝钗默然不语。她身边的人,茜雪欢欢喜喜地嫁出去了,可能并不知情。莺儿和小红却都不是傻子,她们服侍着她朝夕相处,又怎能掩饰得住?小红是个伶俐人,初来乍到的,应该不会乱说,莺儿却会将所见所闻逐一告诉香菱。 她可不就是伤情了吗?眼睁睁看着黛玉即将嫁给宝玉,自己明明心有不甘,却还得强颜欢笑,为她送嫁。虽然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黛玉最好的,但是无人之时,还是难免惆怅。 连姚静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当着孙穆的面拉过宝钗的手,开始细细为她诊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神色古怪地说道:“你的脉象,恰和林姑娘的相反。若是你是男子,却刚好是一对。彼此都有助益。” 莺儿终于再也忍不住,从旁大叫道:“她们本来就该是一对的啊!我们家姑娘喜欢林姑娘,林姑娘也喜欢着我们家姑娘。都是女子之身却又如何,我们家姑娘,比宝二爷强了去了!” “莺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宝钗声音严厉,喝止道,“我跟贾宝玉,到底是不同的。” 第125章 只是到了眼下,事态的发展已非宝钗能控制得住。 莺儿一席话出,众人皆惊。宝钗欲要喝止间,孙穆和姚静已经向莺儿详细询问究竟。莺儿一向是宝钗最倚重的丫鬟,宝钗的事情,她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三言两语,已经一切说得分明。 宝钗心中乱成一团,面上还得带着微笑听姚静一脸不相信地问她素日和黛玉相处之事。莺儿便我们家姑娘如何如何,林姑娘如何如何,摆事实讲道理,据实以回。不但是姚静,便是孙穆看宝钗的神情也有些意外了。 那姚静不知道为什么,对有关林黛玉的事情颇感兴趣,将她的衣食起居、平日的吃穿用度、待宝钗说过的话,神情间的一颦一笑尽数问来,宝钗的心中乱糟糟的,闻言却也暗自心惊。她极少见到姚静对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兴趣。若非坚信孙穆训妻有方,两人伉俪情深,姚静绝不至于在感情上做不出对不起孙穆的事,宝钗简直要怀疑姚静在暗恋黛玉了。 姚静这壁厢跟莺儿一问一答,两个人叽叽咕咕个不停,孙穆却早已使了个眼色,让宝钗跟着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孙穆劈头便问:“既是如此,你待如何?” 宝钗回答:“莺儿所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我和林姑娘都是贾家的亲戚,寄人篱下,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平日里说话间互有照拂,也算不得什么。” 孙穆深深看着宝钗:“可是我见你的光景,分明是心中十分牵挂她。莫不是我带坏了你,若是如此,我……我当如何是好?”她说到后头,脸上不禁显出焦急的神色。显然她不愿意因为她自己的取向连累了宝钗。世上固然有一无是处的男子,固然有相看两厌的夫妻,但是从来不乏文武双全、温柔体贴的夫婿和相敬如宾的婚姻。孙穆很怕宝钗因为自己的缘故,深恶了天下男子。 “师父多虑了。”宝钗道,“不关师父的事。师父当知道,宝钗从小就冷清,不爱带什么花啊珠儿的,一意往寡淡里穿戴,更不愿同男子交接,纵使有亲戚邻居不得已打交道,也只把他们当做亲戚好好敬着供着,其实心中恨不得敬而远之。这个性子,师父曾训斥劝阻过多少回,都未能改的过来。其后虽是勉强自己,帮着母亲打理庶务,周全下人,其实心中并非畅意。时常疲惫。这都是宝钗的秉性古怪,父母打骂都改不过来的,又怎好赖上师父?” 孙穆听她说的全然出自肺腑,不免感动,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打算如何行事?” 宝钗道:“莺儿所言不尽不实。林姑娘虽与我多有来往,怕也是姐妹之间亲密友爱的意思。她怕是从未想到这层上。若知道我暗地里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还不定怎么失望呢。当今之际,最好的法子,就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听闻她跟贾府中二房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贵妃娘娘早晚下了旨意下来,我算什么,竟敢不自量力,鼓动她抗旨不成?毕竟……毕竟嫁人才是正途。” 孙穆听她说得寥落,不免心酸,但是却也颇为认可嫁人才是正途的理念。她们这些女子,大龄未嫁,却又怀着异样的心思,若非在外人面前掩饰得好,早晚如过街老鼠般被人到处喊打了去。她正因为是此道中人,故而越发明了其中艰难,又怎肯鼓动自己心爱的弟子不顾一切,冒险尝试了去? “说的是。嫁人才是正途。”孙穆叹息着说道,“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的婚事,你母亲究竟打算怎么办呢?从前我隐隐绰绰听说,她的打算,是让你跟贾府中二房的那位公子凑成对?依我看,这个主张怕不妥当。” “正是。”宝钗低头道,“林姑娘和他从小在一处长大,情分自是非比寻常。我……我又无意,何必赶着去凑这个热闹?” 孙穆一脸了然地抚了抚宝钗的肩膀,以示安慰,略停了一停,却又沉吟着说道:“听说长公主殿下对你颇为看重。她那性子,你若是果真有意,未尝不可成为红人,肆意一时。但天家的事情,浮浮沉沉,任谁都说不定……” 宝钗笑道:“师父放心,我都理会得。长公主殿下何等尊贵,又岂是我辈小民能轻易攀附的。我现在只惦记着出海的事情。于这世间行走,到底离不开银钱诸物。此物虽是俗气,但又有谁能真个视金钱如粪土?便是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也要有方宅十余亩,草屋□□间,赖以安身立命,便是李青莲仰天大笑出门去,天子呼来不上船,也不过是凭着家族及朋友供养,我辈小女子,处处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又岂能不反复筹谋银钱诸事?” 她这话里头却是典故。五柳先生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弃了官职,但是在《归园田居》中,仍然有“方宅十余亩,草屋□□间”的薄产傍身,李青莲李白恃才傲物,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又生性嗜酒,不惜为了喝酒误了皇帝的事情,种种机缘错综交合之下,终不被重用,但是若无家族及朋友的支持,又何以维持这种肆意妄为的生活? 师徒两个说了一回话,孙穆见宝钗意志坚定,虽然忍不住为她叹息,却也知道这样做实是为两个人好,故而不加劝阻,反而勉励了一番。 此后宝钗每日里仍为些生意上头的事情忙碌,将铺子越发打理得有声有色。宝琴暂时搬出了园子,在自己母亲处侍疾。虽说病去如抽丝,可是宝琴的母亲仍旧是一日日地好了起来。约莫又过了两个月,已是能下地走动,跟人说话也无碍了。 薛蝌和宝琴都是大喜,足足赠了姚静一千两银子外加许多财物。姚静却也乖觉起来,直接将这一千两银子交付宝钗,说要做生意凑份子,言道:“论医术,你不如我。论经营之道,我全是门外汉。如今我们携手互助,方是双赢之理。” 宝钗一笑,她不承望姚静居然懂得双赢的道理。其实做生意论经营,并非是本钱越多越好,更不是东家越杂越好,但是她此时已经摸熟了姚静的脾气,知道她其实是再天真耿直不过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其实把话说开了,极好相处。再加上孙穆的面子,她倒也不怕姚静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便接了银子,亲兄弟,明算账,在生意里算了她一份本钱。 又过了几日,宝琴之母愈加康建,薛蝌又要送银子当谢仪时,却被宝钗私下里拦住了。宝钗暗中同薛蝌说,一千两银子的酬金已是天价,便纵感谢姚静救了他母亲的性命,却也没这个感谢法,总要斟酌着,徐徐图之。又道若要再酬谢时,总要等到薛蝌的母亲彻底康复之后,再送大礼,除此之外,逢年过节送送节礼也就是了。 贾母听闻薛家给出一千两银子的谢仪,也是大吃一惊,私下里同邢夫人、王夫人嘀咕着:“平日里见宝丫头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头上手上也整日素着,我还只当她家不过强撑着的体面,其实没几个银子,如今见了宝琴家这番气派,方知道竟是错了。一个分了家的旁系姑且如此,正主又如何呢?何况宝丫头出了名的会赚钱。如今看来,宝丫头精着呢,财不露白,竟是连我也被瞒过了。” 王夫人听了心中冷笑。她素来是清楚薛家底细的,先前一意赶着想撮合金玉良缘,心中未必没有贪图宝钗这份嫁妆的意思在里面。如今……如今眼看元春就要给宝玉黛玉请下旨意了,宝钗也明确说明不想同贾家结亲的意思,说什么都晚了。 邢夫人在旁边问道:“既是如此,莫不如拿环儿跟宝姑娘配一配?” 贾母尚未开口,王夫人先怒了。她厌恶赵姨娘连同贾环不假,可是邢夫人这心思,分明是想让二房自讨没趣。想那宝钗何等样人,自家神采俊逸的一个嫡出的宝玉,宝钗还明示暗示说看不上眼,更何况贾环了!邢夫人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否则她大房也有庶子一大堆,怎么没见提出来,好去薛家碰一鼻子灰? 不过王夫人身为嫡母,却也不好在明面上说多少贾环的坏话,只是笑着说道:“只怕是不成。环儿比宝丫头小四五岁呢。这般说合,只怕惹了旁人笑话。” 贾母点头,也出言说了邢夫人几句,说她思虑不周,那言语虽只是暗暗敲打,邢夫人却早不自在起来,当下忍气吞声,暗叫晦气。 第126章 那贾母见宝琴之母日益康健,又打探着姚静的口风,看她竟全然不畏惧进宫为皇太妃诊治,惊骇之余,更添忧虑。贾母在尘世里起落了这么多年,岂不明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在她看来,姚静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先前既然得罪了她,少不得放低身段,消弭从前间隙才好。 贾母固然有交好姚静的心意,但是若让她似薛家一般砸出一千两银子来,她是万万不肯的。故而思来想去,吞吞吐吐问计于宝钗,宝钗闻弦歌而知雅意,沉吟片刻,提议说:“如今已是入秋时候,秋风送爽,金桂飘香,正是食蟹的时节。先前薛蝌还跟我念叨着,说要请师父和姚先生吃蟹呢。因我说,这吃蟹讲究一个风雅,若是门窗一关,蹲屋子里吃了,纵然蟹酒都是好的,却也少了意趣。仔细盘算来,我家虽在京城有几处园子,但多年失于打理,毕竟不好拿出来待客。既是老太太有意时,索性便将那大观园借给我们宴客,就算是两家合请的,岂不便宜?” 贾母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先多了几层欢喜,听她说要两家合请,却是不大遂意,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不过吃顿螃蟹宴罢了,这点小钱我倒还出得起。我知你们薛家有钱,只是若想请时,再择一日就是,那园子说什么借不借的,若想在园子里待客时,只消说一声。” 宝钗见她如此坚持,只得应允。 贾母正在兴头上,便又向王熙凤叮嘱道:“这螃蟹宴的钱,就不必公中出了,走我私帐就是。”王熙凤连忙笑着应了,私下里却同平儿抱怨说:“老祖宗一时不知道听谁乱嚼舌头,听来这么个螃蟹宴的主意来,兴冲冲地要办。说走她私帐,银子却不肯给,那意思难道是让我在底下补上不成?” 平儿打探得是宝钗出的这个主意,知道王熙凤因为宝钗这些日子赚了不少银子,而她放印子钱却连续遭遇几次坏账,不得已拿了荣国府的帖子去弹压,正在着急上火间,自然而然对轻松站着赚钱的宝钗大有迁怒之心。 平儿一向忠心为主,自然不会说自家主子的不是的,只是抿嘴轻笑,道:“奶奶又何必着急上火,鸳鸯是管老太太那边帐的。老太太一时纵使忘了,鸳鸯也会提醒她的。” 王熙凤听提起鸳鸯,心中又是不动,因平儿是她的心腹加通房大丫鬟,凡事也不避她。推心置腹道:“我素知你跟鸳鸯姐妹情深。你且跟我说句实话,鸳鸯她……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平儿一时不解其意,茫然问道:“什么什么章程?” 王熙凤未语先红了脸,低声向平儿咬耳朵道:“前些时我见你那爷同鸳鸯在老太太房外说话,两个人竟是颇为投机。你也知道,你那爷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鸳鸯又生得那般样子,莫不是两人有了什么首尾?” 平儿听她竟然怀疑贾琏同鸳鸯有什么暧昧,当下“呀”了一声道:“这却又是从何说起了?奶奶放心,便是老太太房里的一等丫鬟们全都看上了琏二爷,鸳鸯也是不会的。我们平素里说知己话,听她那口气,倒是极大的,并不把世间男子放在心上。别说是琏二爷,就是外头的王爷郡王,只怕她也不愿嫁呢。” 王熙凤听平儿这般说,只是笑笑,心中却不以为意。她嫁入贾家的时候,王家还不若如今这般发迹,故而贾琏这荣国府长房嫡孙的派头一出,她直接就软了三分,再兼贾琏又是那样一个神采俊逸的人物,当年未嫁之时只偷偷瞧了一眼便暗中喜欢上了,故而她在外人面前固然厉害,在房中时却含羞忍辱,遇到那新奇的姿势,与白日宣淫之事,少不得都遂了贾琏的意。故而在她心目上,自然认为贾琏是一等一的公子哥儿,明面上虽然夫妻斗嘴,各种打压,实则心中暗暗仰慕。如今平儿说鸳鸯竟然不把贾琏放在眼里,她怎肯轻信? 平儿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不过我看她那语气,倒很是仰慕奶奶您。倘若奶奶您是个男子,只怕为妾为婢,她都是愿意的。” 王熙凤此时满心都是贾琏,满心都在防备着别的野女人睡了她丈夫去,平儿的话她哪里肯轻信,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笑骂道:“好平儿,如今你越发胆大起来了。竟然敢编排你主子我了。”于是主仆两个在榻上笑闹了一回。 一时丰儿怯生生叩门来回,说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来了。王熙凤和平儿互相对望一眼,均感纳闷,王熙凤先笑道:“果真背后是说不得是非的。正说着间,正主便到了。”平儿忙起身服侍着王熙凤重新梳了头发。 主仆两人走到平日待客的暖厅,王熙凤先笑着说道:“今儿个是什么风,鸳鸯姑娘竟有空到这里坐坐!”她深知鸳鸯只是一个一等丫鬟,却是贾母身边的红人,轻易得罪不得,故而笑脸相迎,丝毫不肯怠慢。 鸳鸯并不坐下,只笑着将贾母的话传了,说贾母打听得薛家商行里现有上好的螃蟹,已叫外头人按市价买了几大篓子,说等请姚先生时蒸上。又要王熙凤和鸳鸯一起张罗,务必要尽善尽美,不堕了荣国府的派头。 王熙凤深谙贾母之心。原本薛家和贾家有亲,说要螃蟹时,不过张口吩咐一声,自有一心巴结贾家的薛姨妈催了儿子女儿赶紧张罗了送来,何曾要按市价给钱这般狼狈。心中明知贾母是有意讨好宝钗,照拂她生意罢了。又想起那姚静,当日王熙凤生那无名急症之时,姚静曾来府里指认马道婆种种不堪,被毫不留情打了一顿。想不到如今这两人全都抖起来了,还得她这个长房嫡孙的正室夫人出面接待,好生伺候着。 王熙凤虽是心中犯嘀咕,但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于是凡事亲力亲为,将宴请姚静之事办得十分热闹,又有戏又有酒,蒸了足足五大篓子的螃蟹,又配了几桌子的菜,于藕香榭旁设下酒宴,由史老太君并薛姨妈等人陪坐在主桌,规格不可谓不高。 李纨、王熙凤都站在一旁伺候。李纨见姚静神采飞扬,同孙穆有说有笑,当下心中又酸又涩,不是滋味。待到宴席将散未散之际,那姚静嚷着说要洗手,李纨亲自捧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捧到她跟前,姚静站起来说劳驾,礼仪恭恭敬敬,挑不出过错来,但是那眼神里的意思,却分明是不认得她了。 虽姚静对林黛玉颇为热络,奈何黛玉对姚静总是淡淡的。她本是爱吃蟹的人,只因螃蟹性凉,她身子弱,便不敢多吃,只吃了两个,又热热地吃了口烧酒就不吃了,转身去寻宝钗说话。 宝钗正看孙穆、姚静、李纨诸人情形,看得正入神间,突然见黛玉冲她丢了个眼色,随即会意,跟着黛玉走出席间。 藕香榭坐落于碧池之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正是一个绝好的去处。此时丹桂飘香,宝黛二人便立于这竹桥上。 黛玉劈头就问道:“宝姐姐素知,我最不喜爱李义山的诗。但见今日大嫂子眼角眉梢的情景,竟想起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姐姐以为如何呢?” 宝钗一愣,笑了。黛玉口口声声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其实李义山的诗集她却是最珍而重之的,当年因说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便能叫宝玉命园子里的人不要收拾残荷。如今又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真是个调皮的性子。想到此处,却又觉得宝玉对黛玉确实是有情有义的,将黛玉托付给宝玉,自己也就安心了。 宝钗素知黛玉一向冰雪聪明,绝不会没头没脑地讲这句话。她怀疑黛玉是故意试探,却又担心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故而只是洒然一笑道:“李义山的诗,自是好的。若非名句,又岂能流传千古。妹妹今日如何问我?” 黛玉见她全然不肯接这个话茬,心中有些发急,又进一步道:“宝姐姐你难道不知,大嫂子跟今天宴请的这位姚先生,竟有些渊源……” 宝钗看了黛玉一眼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姚先生和我师父情同姐妹,她曾亲口说过,已经不记得大嫂子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段。”黛玉喜道,“当年如何,今日如何,未知大嫂子可曾后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狠心不闻不问?” 宝钗品度着黛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似有几分敲打自己,不免心中苦笑。她想了一想,将黛玉拉得更远些,才向她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大嫂子可曾后悔,我辈自然无从得知。只是倘若大嫂子当年能够循规蹈矩,便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来,姚先生也就不必历经苦楚了。” 黛玉惊道:“此话怎讲?” 宝钗深深望着她:“原来你竟不知!大嫂子当年出嫁时,家里做主,将姚先生发配庄子里,几经折磨。后来珠大哥不幸夭亡,姚先生当年被逼得投河,几欲丧命。依我来看,此段绝非嫦娥应悔偷灵药,而是甄宓赠枕毁留王了。如今两人互不相认,才是正理。” 第127章 黛玉见宝钗说得郑重其事,心中颇为郁郁,却到底不好相强,忽又想起一事,问宝钗道:“宝姐姐前些时说为我置下了一处园子,又说要为我修葺一番,不知道如今好了不曾?” 宝钗道:“我正要同你说呢,诸事已是停当。此园颇为雅致,日后大可做你同宝兄弟的避暑消夏之所。” 黛玉见她口口声声把自己和宝玉并做一堆,心中暗恼,道:“宝姐姐你也忒糊涂了,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说话,又扯上旁人做什么?” 宝钗一愣,讪讪解释道:“和府里都传遍了,这难道不是早晚的事。我知道妹妹是害羞,可是此处更无旁人,我才敢将这些肺腑之言,据实以告……” 黛玉不等宝钗说完,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宝钗大窘,心中暗惊,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欲要劝说时,只觉无从劝起。试探着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黛玉一怔之下,接了帕子,却哭得更凶了。宝钗愁眉苦脸,叹气不已。 正在这时,花丛后突然闪出贾宝玉的身影:“宝姐姐和林妹妹在做什么?莫不是争螃蟹吃,争得恼了?” 黛玉见他耍贫嘴,分明是有意开解,不免破涕为笑。宝钗在一旁看着,暗中感叹道:“到底不愧是宝兄弟,怕也只有他,才能将颦儿哄得服服帖帖。” 对于宝玉,宝钗一直以来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前世里王夫人和薛姨妈联手炒作金玉良缘的时候,宝钗曾把贾宝玉当做未来夫婿一般看待,暗中嫌弃他不事生产,游手好闲,脂粉气太浓,除此之外,还跟着外头的王孙公子学了许多不好的毛病。简直是怎么看怎么讨厌,故而常讥讽他是“无事忙”、“富贵闲人”,内含褒贬。 后来宝钗明白了自己心意,对宝玉更加矛盾起来。一方面羡慕他和林黛玉自小生活在一处,感情亲厚非比寻常,黛玉的一颦一笑,他尽能猜得缘故,便是黛玉一时恼了他,他也有做小伏低,将黛玉哄得重新回转的本事。一方面,宝钗又有些暗恨他是个男子,有光明正大喜欢黛玉的资格,不似自己这般,明明满腔心事,却无从说出口,反被黛玉听了贾母等人的话,误会自己藏奸。 其后造化弄人,黛玉早夭,宝玉和宝钗不得已结为夫妻。若是旁人,见宝钗这般美貌佳人,便是心中有情谊深厚的结发妻子、不思量自难忘的梦中情人,也不会误了他们在新婚之夜面无愧色地行敦伦之礼,大义凛然地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宝玉却不然。他从来不曾勉强过宝钗。两人哪怕是同床之时,却也清清白白。看在别人眼中,宝玉或许是有些痴气,而在宝钗眼里,宝玉此时却迂腐得近似于正人君子了。 因了这些念头,尽管这辈子宝玉和黛玉即将毫无阻碍地共结连理,宝钗却也恨不起宝玉来。此时她见宝玉正在贴着黛玉陪小心,表兄妹两个有说有笑,便欲悄悄走开,突然就听得黛玉扬声说道:“宝姐姐,你惹了人,就想悄悄溜走吗?天底下哪里有这等美事?” 宝钗只得站住。 宝玉看了看宝钗,看了看黛玉,只觉得颇为尴尬,想了一回,提议道:“妹妹怕是风迷了眼睛,这妆却是花了。怡红院就在附近,不若两位一起随我去理一回妆,如何?” 黛玉闻言,看了宝钗一眼,见她并无反对的意思,遂笑道:“也罢。此事原是宝姐姐的不是。便请宝姐姐服侍我一遭,与我理一回妆吧。” 宝钗欲要推辞时,却满心愧疚不好推测,况且又有贾宝玉从旁推波助澜,便顺水推舟了。 待到进了怡红院,袭人先迎了上来,见黛玉双眼微红,也不敢细问,匆匆唤人打了温水来。欲要捧着铜盆服侍黛玉时,黛玉向旁边一努嘴道:“让宝姐姐来。” 袭人深感诧异,不敢多言,宝钗闻言笑笑,上前亲与黛玉挽起袖子,卸下腕上环镯之物。猛然闻得一股奇香自黛玉袖中发出,似宝钗这般从不喜花儿粉儿的人,竟会觉得心旷神怡,*蚀骨,心神不由得一荡,所幸无人看见。 宝钗忙从麝月手中接过一条大毛巾,将黛玉衣襟掩了,又将那铜盆捧过,好使黛玉向盆中盥沐。 一时黛玉洗过了脸,宝玉殷勤道:“妹妹的妆奁不在此处,倘若命人唤了紫鹃取来,只恐惊动了老太太,反而不好。不若就在此将就袭人的用用?” 黛玉也知此事不宜闹大,以免给宝钗惹麻烦,又知道袭人乃是宝玉爱妾,虽然没有开过脸,但是两人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亲密,宝玉既然酷爱研制脂粉,袭人所用,自是上品。故而点头应允,又看了一眼宝钗道:“宝姐姐,便就请吧。” 宝钗情知黛玉此时在耍小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深以为可爱,遂走至妆台寻了一圈,却四顾不见粉盒。黛玉不免又嘲道:“宝姐姐整日里是做大事的人,这脂粉小物,又如何在眼睛里。那宣窑瓷盒中的不是?” 宝钗听见时,忙将那宣窑瓷盒揭开,见里头盛着一并排整整十根玉簪花棒,却不知道是作何使用。欲要回头问黛玉时,又怕她嘲笑自己眼拙,故而试探着将那玉簪花棒拈起一根,平倒在掌上,却是上好的紫茉莉花粉,轻白红香不同凡响。忽忆起数年前宝玉曾将这紫茉莉花粉献宝似的给她们姐妹看,想不到宝玉这个研制脂粉的习惯仍为戒掉。只是风水轮流转,前世里她嫁给宝玉当宝二奶奶的时候,一来黛玉早夭,心情抑郁,二来素不爱粉黛,三来贾家已然落魄,竟未用过这等脂粉,故而不通其中关窍。 因有了这一回经历,待到寻不到胭脂时,宝钗便不敢问了。见黛玉似未留意她,在妆台上望了一眼,试探着翻检一回,最后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的胭脂膏子成玫瑰色,又香甜又匀净,忙拔下头上簪子来,轻轻挑了一些,拍在手上,为黛玉抹唇涂腮。 宝钗虽不喜装扮,但好歹是为了宫选准备过一回的,这服侍人理妆的工夫自然也是炉火纯青。黛玉先前还有暇讥讽几句,待到后头,却是满颊红晕,深深低下头去,露出粉白一段脖颈,竟是什么都不说了。 袭人、麝月等丫鬟早就被宝玉赶出房去。此时宝玉瞅着这一副光景,不觉呆住了。 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甚是怪异。 宝钗不得已轻咳了一声,勉强笑着问宝玉道:“怎地傻愣愣看着我们不说话?可是又犯了什么痴病不成?” 她这么一问,连宝玉的脸也红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宝钗更觉尴尬,思来想去,最后来了一句道:“老太太那里席还未曾撤去呢。咱们离席了这么久,总要有个说法才好。”遂向宝玉黛玉两人辞别,竟是匆匆回藕香榭去了。 这边黛玉才慢慢回过神来,呆呆望着宝钗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幽幽一声叹息。 宝玉听着那一声叹息,便如有什么在挠他心窝一般,奇痒难耐,思来想去,到底抑制不住好奇,遂斟酌了一回,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妹妹,整日里人家都说你最通旧时典故,我倒有个典故要请教你一番。” 黛玉正神思不属间,忽听宝玉如此发问,便知必有缘故,定了定神,道:“你且问来。” 宝玉便道:“昔年东汉梁鸿孟光,举案齐眉,一时传成佳话。方才看宝姐姐为你捧盆理妆,不知道怎得,竟想起这里头的缘故。故而还要请教妹妹一句,这孟光接了梁鸿案,究竟是几时接下的呢?” 林黛玉听了笑骂道:“这虽是东汉时候的典故不假,却是别人化用过的句子……你欺负我不知道不成?” 原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典故,被用于《西厢记》一戏文之中。因那戏文辞藻华丽,余香满口,便是王孙公子、贵族小姐,也多有偷偷拿了看的。黛玉也是在宝钗的侍女莺儿处得到的戏本子。黛玉记忆力超群,宝玉这般问,自然晓得他是看过西厢了,只是自己却不好明白问出来,以免误传出去,连累了莺儿。 故而黛玉只得硬生生止住话头,改口说道:“想来你是偷听到我们先前所说之话了。这又有什么好猜疑的。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宝玉自幼仰慕黛玉,一直以黛玉为未来妻子。他也自以为同黛玉之情谊,无人可及。然而这日他看到黛玉和宝钗相处之情,难免心生疑惑,思前想后,终于出言发问。在发问之前,他心中还抱了写万一的侥幸念头,想不到黛玉的勇敢坦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只看到妹妹你一片执着之情,奈何宝姐姐却暧昧不明,语焉不详。”宝玉很是失望地说道,“你……你到底心里是个怎样的章程?” 黛玉摇头不答。宝玉不敢逼迫太甚,先命袭人去暗中知会王熙凤和鸳鸯,讲明黛玉因身体怯弱,回房休息之事,又亲自送黛玉回潇湘馆去了。折返之时,见潇湘馆风吹竹动,心境却不若从前甜蜜。 他原以为他和黛玉的感情无人能及,自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又因薛家推行过金玉良缘,还疑心过宝钗也暗中高看他一眼。不想两人竟齐齐越过他去,实在叫人酸楚难言。 宝钗回到席间,螃蟹宴尚未散去。贾母正一脸大惊小怪地问道:“宝玉和林丫头哪里去了?” 宝钗正要为两人掩饰间,突然袭人走上来说道:“林姑娘身体不适,宝二爷已先送她回潇湘馆歇息去了,特来跟老太太告假。” 贾母是有意将宝玉黛玉凑成一对的,听两人亲密和睦至此,心中欢喜,又恐姚静等外人听了心有疑虑,还忙不迭跟姚静说道:“我这两个孙子外孙女,自幼一道长大,感情是极深厚的。可惜我这外孙女,生来身体怯弱,便是连先生妙手,一时也难以调理。一年之中倒要病了半年去。如今她定然是撑不住,故而先回房休息去了,还望姚先生莫怪。” 姚静素来仰慕黛玉,又岂会怪罪的?只是心中仍然挂念着宝钗和黛玉的事情,待到宴罢,就和孙穆一起到宝钗房中小坐,逼问她道:“你且要同我发个誓罢。若是林姑娘她倾心贾宝玉,不许你从中捣乱。” 孙穆皱眉道:“静儿,不得无礼。” 宝钗忙阻拦:“姚先生说的有理。想来元春娘娘的赐婚,再迟些日子就要到了。我早就下定决心,将这一片心思藏在心底。” 孙穆掩面叹息。这是宝钗早就同她说过的。她亦认为深有道理。故而并不相劝,只是问道:“既是如此,你意欲如何?” 正在这时,外面莺儿连招呼也不打,匆匆推门而入道:“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太太遣了官媒来,说要相看姑娘,给姑娘说亲呢!” 第128章 莺儿这番话出,就连宝钗也有些诧异。 一直以来,也不知道王夫人给薛姨妈下了什么蛊,薛姨妈心心念念着金玉良缘,认定了贾宝玉是天底下唯一的乘龙快婿,一直逼着女儿赶着迎合,对宫选之事不理不睬,对锦乡侯韩家的提亲更是暴怒,为了以证自己清白,不惜将媒婆打了出去。 须知那媒婆属三姑六婆一路,门路既多,又最喜欢拉帮结派,似王公大臣之家,若是惹了她们不称心遂意,背后还要说道说道呢,薛家在京中毫无背景,行事却这样不妥,只怕早被她们暗暗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媒婆怎么报复呢?想想看也明白,无非是在做媒之时,把别人家的姑娘、公子爷们丑的说成美的,凶恶的说成良善的,对薛家的女孩和公子爷,怎么丑怎么凶怎么不学无术怎么粗鲁蛮横怎么来呗。 若是个寻常的女孩,有意嫁了好人家相夫教子过日子的那种,此时宝钗该怨恨母亲误了她终身了。幸亏宝钗天性不喜男人,又两世为人,对这里头的事情看得极透彻,并不想再嫁人。薛姨妈这样的做法对她来说倒是并无大碍。她误心的只是哥哥薛蟠的将来。她一早定下主意,若薛姨妈和薛蟠容不下她便罢,若容得下她时,她心甘情愿做个守灶女,替哥哥薛蟠打理家业,替母亲薛姨妈分忧,也省得像前世里那般娶了个夏金桂进门,倒腾得薛家鸡犬不宁,她作为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每日里看着薛家鸡飞狗跳,薛姨妈哭,薛蟠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自从金玉良缘落空后,薛姨妈对宝钗的态度更是不冷不热,尤其是婚姻之说,再没听她提起过。宝钗见自己一日大似一日,非但不悲,心中反喜,觉得事态是朝着自己期盼的方向发展了,谁知道薛姨妈又突然演了这一出! 但是那个年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钗自己连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也只能见招拆招,打听了薛姨妈是个什么章程,再做结论,便听得莺儿哭丧着脸说道:“那媒人问过了姑娘生辰,一脸嫌弃说年纪太大了,又说姑娘不守着闺房,整日里跟生意场上的大老爷们厮混,故而闺誉不好,名声难听得很……” 宝钗一听就乐了:原本她也以为,身为女子,必须按三从四德的那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知她因家中实在没法子,破釜沉舟般地出来做事,这才晓得,原来所谓的仁义道德,也不过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自从她会赚银子的名声在京中不胫而走之后,又有哪个在她面前身后敢拿什么不守着闺房说事,一个个眼中心里都是赞叹不绝。宝钗起初的时候还深感纳闷,到后来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仔细想想看,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而已。这世上再清高不过的人,每日里身上衣,口中食,又有谁真正可以离得了这银钱之物?但银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世上多得是为了此物劳碌奔波,两手空空之人,对于宝钗这等能赚钱的女中豪杰,自然羡慕得紧。 “那些媒婆不过以打压诋毁人为乐,你别生气,慢慢说。”宝钗见莺儿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生怕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噎住了,连忙劝她道。 “可是不但媒婆这么说,连咱们家太太也不住地点头,一脸忧虑之色。”莺儿委屈道,“文杏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太太封了那媒婆一个大红封,扬言说只要能把姑娘嫁出去就好,以免丢了薛家的人,女婿的年纪、相貌、人品什么的,倒是次要的。” 宝钗一惊,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自她先是赚了大笔银子、后又跟长公主殿下攀上关系之后,这薛家的所有奴仆,都已经暗暗投向她了。她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这些人暗中听来的事情,事无巨细,但凡他们觉得有价值的,都会变了法子在她耳边汇报。因了这个缘故,莺儿就断乎没有把事情听茬的可能性,看来,母亲薛姨妈果真是在嫌弃她了。她只道因拒了贾家的缘故,母亲可能会对她颇有微词,却没想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宝钗再沉稳能干,再智计百出,也不过是一个深爱母亲、一心一意为薛家筹谋的女儿家,听到莺儿这般说,自己犹自不觉,却已经是煞白了脸,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孙穆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知道她是心中气苦,乱了方寸,忙在旁提点道:“我知你心中难过。只是这件事,虽然事已至此,却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只是遣了官媒前来相看而已,离提亲还远着呢。纵官媒提了人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数还要耗费经年,咱们有的是时间想法子。” 宝钗只管雪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抖着说:“我……我没想到会这样……我……” 孙穆自是知道宝钗此刻心中不好受。人都不是铁做的身子,又有谁知道自家深爱信任的母亲竟对自己嫌弃至此,心里能好受呢。 “你且喝一口水,缓一缓。”孙穆沉声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过会子你母亲就会唤你出去,给那官媒相看一番。咱们总得有所准备才是。” 莺儿忙捧了一碗茶,递于宝钗。宝钗接过茶碗,此刻,她经孙穆教导、为宫选备战多年的功底终于显现出来。人慌乱成那个样子,举手投足却仍是大度雍容,说话做事间,仍不显焦躁。 孙穆一边替她选出去见客的衣裳,一边忍不住叹道:“可惜了这艳若桃李的好面容,如今倒要往丑里头打扮了……” 宝钗却打断了孙穆的话。“师父,我想好好装扮一番。横竖已是得罪了官媒了,我便是打扮得再不堪,她们也不会绝了为我找人家的心思,倒贻笑大方,丢了我薛家的脸。”她坚持道。 孙穆低头一想,笑道:“你说的是。倒是我疏忽了。这次便叫师父替你理妆吧。” 宝钗平日里的装扮,都是不施粉黛,人往素净里打扮的。今日却是不同。孙穆给她选了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的袄子,下面是翡翠色盘金彩洋绉裙,外面套了件刻丝石青银鼠褂。宝钗往屋子里的西洋镜只看了一眼,笑着说:“喔唷,这却活脱脱是凤嫂子的样子了。” 孙穆受过贾家宴请,颇知贾家之时,知道宝钗所谓的凤嫂子王熙凤最是一个喜欢装扮的人物,每日里金的银的尽数往身上头上戴,弄得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的,却颇显俗气。 宝钗这么一说,孙穆便已知觉,她原本正在比划着往宝钗身上挂环佩的,闻言却是罢了手,端详了一阵子,笑道:“你和那凤姐不同。你比她沉稳大气,无论什么样的花色,你都压得住。”却将手中的环佩诸物一概放在了一旁。 孙穆又赶着为宝钗梳头,替她绾了个时下姑娘当中最流行的发髻,又替她插上一只金丝八宝攒珠簪,左右端详了一阵子,犹嫌不够,一转头看到院子架前一朵木芙蓉开得正艳,忙用剪子绞了下来,替宝钗插在鬓角。又仔细看了一回,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半天,才问莺儿道:“你们家姑娘常戴的那璎珞金项圈呢?” 莺儿尚未答话,宝钗忙说道:“师父,那东西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我已是许多日子不戴了。虽说那上头嵌了几句吉祥话,但我觉得,这些日子不戴那东西,运道反而好了些。” 孙穆不知道那金项圈的古怪,只当她有意跟宝玉划清界限,含笑应了。她这边刚刚将宝钗打扮妥当,那边传唤的人就来了。 孙穆满意地撂了手,在后头屋里坐着喝茶等消息,宝钗由莺儿、小红簇拥着,去了前头。 那官媒姓连,坐在堂上,正在和薛姨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外表虽然客客气气的,私下里却很看不起薛家人。前些时被薛姨妈命人乱棍打出去的那位官媒是她的好姐妹,两人最是同仇敌忾的,在京城里说媒,一向颇受人待见,再料不到会在薛家受到这种待遇。 “我这半辈子积攒下的老脸,算是掉在地上再也捡不回来了。”连媒婆去探病时,她那老姐妹拉住她的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我一个人丢了面子,也不打紧。只是我想不通,那薛家不过一个皇商之家,锦乡侯韩家的韩公子是侯爵家的嫡子,配他们家尽够了,若是有别的想头,不愿意也就罢了,可这般将我撵了出来,丢得可是我们京城众官媒的面子啊!” 因有了这番经历,连媒婆被薛家相邀,来为宝钗说媒之前,就已经派人向老姐妹知会过了,说天底下的事情既然有这么凑巧的,她少不得为老姐妹报了这一顿棍子的冤仇不可。 可是等到宝钗由莺儿、小红簇拥着,走进厅堂的时候,那连媒婆本是阅人无数的,却也不由得看直了眼睛。 只见宝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眉如翠黛,唇若点樱,正是最端庄秀美不过的长相,况且稍作打扮,虽不显奢华,但配上她这通身的气派,正是锦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下凡尘,使人不由自主就想弯下腰去叩首跪拜。 连媒婆呆了一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恭恭敬敬地告辞了。回到家中,竟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这些官媒手头都有一本册子的,写的是京城地界正值婚嫁之年的青年男女。故而连媒婆在登薛家门之前,早有了主意。打算把一户姓张的人家说给薛家。那姓张的乃是大名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说起来也勉强算官宦人家,这张家家中有一后生,二三十岁的年纪,身有隐疾,性子最暴躁不过,从前说过好几回亲事,女孩家里一打探,纷纷婉言谢绝。连媒婆看准了薛家薛姨妈不懂事,只怕不晓得其中底细,故而有意坑他家一回。 来到薛家以后,连媒婆和薛姨妈聊了一回,发现她急于嫁女儿,竟有几分来着不拒的光景,不觉心中自鸣得意,觉得这次那姓张的人家该好好封自己个大红包了。 岂料看到宝钗这般气派,连媒婆却不敢轻易造次了。她行走江湖多年,心中却也还存着几分敬畏之心,看见宝钗这分容貌人品,就知道这姑娘是个轻易折辱不得的,若是欺辱太过的话,恐怕会折了自己福分,故而不敢再提姓张的这回事了。 只是连媒婆到底曾跟好姐妹传讯,说要为她出气,心中虽有好的姻缘,却也碍于面子,不能轻易与了宝钗,故而左右为难,不知道怎样,才能寻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招数。 她家女儿最是伶俐,是有意栽培来接她衣钵的,见她几日里皱眉不展,问清事情原委后,倒笑了:“娘亲可是糊涂了?女儿却有个主意。” 连媒婆忙问其故,她女儿便道:“咱们京城中有户姓傅的人家。母亲难道忘记了?” 连媒婆问:“可是通判傅试家?他妹子傅秋芳,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了,因他仗着妹妹才貌双全,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只是他们原是暴发,豪门贵族谁肯理他们?说起他家来,我正惆怅着呢。只是正说着这薛家的事,你提傅家做甚?” 她女儿笑道:“母亲难道忘了,这通判傅试傅大人新近死了夫人。如今正着急上火,想娶名门闺秀呢。因他家的名声不好,又是续弦,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便是众官媒,也认定了他家宠妾灭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故而无论是哥哥还是妹妹,这傅家的亲事,没人愿意插手。母亲不如来个换亲,将这对兄妹,跟薛家那对兄妹牵牵线,没准就成了呢。那薛小姐既然是连母亲都敬畏的人品,嫁到傅家去,难道还治不住那几个蹦跶的小妾?没准就把火坑变成是富贵乡了呢。” 第129章 连媒婆低头想了一回,突然觉得她女儿的这个主张甚是合心意。傅家因了这些个缘故,没人愿意插手他兄妹的婚事,将这户人家与薛家说,无论成与不成,也就好与她那老姐妹交差了。与薛家这边,也是颇有说辞:宝钗若当不得傅家主母,遭遇凄苦,自是她看走了眼,倒也不足为惧;若是宝钗将那什么宠妾灭妻之事一概抹平,相夫教子,将那傅家扶植得日渐兴盛起来,她也好趁机去邀功,简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步好棋。 想到这里,连媒婆就先跑到傅家喝了一通茶,将结亲的意思微微透了点风。傅试起初听到官媒打算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子说给一个做皇商出身的薛家,心里就先有几分不喜。 须知傅秋芳生得花容月貌,原本在京城颇有才名,傅家根基浅薄,原本是想仗着她结一门好亲,趁机攀附的,谁知东挑西捡,标梅之期已过,上好的货剩在家里,不免气闷不已。期间傅试还打过贾家的主意,打探得贾家有个衔玉所出的公子哥儿,得史老太君怜爱,最是个喜欢在女儿堆里混的,就打发了家里的婆子们逢年过节地去贾家探望,将傅秋芳如何如何才貌双全讲与他听。岂料宝玉对所有的女孩家都是那样,听到傅秋芳好,也是心中好生敬重怜惜,却从未有过娶回家来的念头,白白费了傅试的一片心意。 这样如花似玉的妹子统共就年龄大了些,可是若是找续弦什么的,机会还是有的,故而傅试并未绝了同豪门联姻之心。那薛家又算什么?薛大呆子的名声京城之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傅试又怎会甘心将妹妹嫁与他家? 不过一想到薛家的薛大姑娘,傅试又忍不住动了心思。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薛家小姐的身份,配他是绰绰有余了,他又早听说过薛家小姐嫁妆丰厚,最擅经营的名声,料得必定是个宜家宜室的,不由得心思活络了。原本似宝钗这样的家世容貌名声,他娶续弦是娶不到这等的,不过既然是换亲,也就不足为奇了。 傅试心中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那连媒婆道:“薛家小姐的名声我却也听过。只有一样,他家那般一个名声远播的好女儿,怎沦落到换亲的地步?” 连媒婆最擅察言观色,在薛家时,见薛姨妈一副只求打发女儿、腥的臭的来者不拒的姿态,就猜得宝钗必然是和亲生母亲不妥,心中其实暗暗有几分为她抱屈。不过连媒婆经过的事情多了,再悲惨的遭遇在她眼睛里也不算什么,心肠早就是冷硬如刀,当下笑着解释道:“还不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拖累的。她哥哥一直没寻到靠谱的人家,她又是个孝顺的孩子,也不好就这般嫁人,不顾娘家死活。因我想到府上老爷和小姐都到了说亲事的时候,这才想着撮合一回。” 傅试心中已是千肯万肯,却向连媒婆推说总要自己亲自看过了姑娘家相貌再做决定。这却不合规矩,不是正经人家能干出来的事情。连媒婆心中早将傅试骂了千万回,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向他说道:“府上可有什么长辈女眷?不妨由老婆子安排,去相看一回,便知端底。”傅试却叫不妥。他父母早亡,亲近的亲戚中并无什么靠谱的女眷,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如此胡为了。 连媒婆只得又冥思苦想,实在推脱不过,方出主意道:“若是老爷想相看别人,老婆子却是束手无策。只是这薛家,既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薛家大小姐偶尔也到铺子里走动,老爷想看时,只怕就着落在这上头了。” 傅试一听有理,遂赏了些连媒婆茶水钱,遣了小厮去薛家的铺子前打探。小厮去打探了几日,回来方说:“薛家铺子乱得很,大部分都是被那薛家大爷呆霸王管着的。只有两间铺子归薛大姑娘管,不过没管几年,却已经发展成好大一片了。常见她家人进进出出的,小的只远远看见过一眼,那气派,便是宫里的皇妃也不过如是了。” 傅试打听得清楚,想到自家妹子已经二十三岁,估计靠她攀附显贵之家,只怕已是没指望了,倒不如用妹妹换了薛家这摇钱树回来,也算是派些用场。虽说那薛呆子在京城之中名誉不佳,但是有薛家大小姐在手,倒也不怕他对自己妹妹折辱太过。遂派人去跟那连媒婆说,要她上门说和。 那连媒婆得了准信,忙去薛家将那来龙去脉跟薛姨妈说了,薛姨妈起初听到未来姑爷是有官职的人,说不定能够提携薛蟠,先就有几分高兴,结果再一打听,说那傅秋芳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个老姑娘,心里就开始嫌弃起来,语意迟钝,推三阻四。 连媒婆原本兴冲冲地双赢之举,结果被她这么耽误下来,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是一味拖延,连媒婆见惯了世事的人,又有什么不懂的,当下回家就向她女儿吐槽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怨不得她老公宁可早死也不要她!也不看她那儿子什么德性,有姑娘家愿意嫁就算烧了高香了。若不是薛大姑娘名声好,这门亲事原也落不到她家头上。居然还敢拖着,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女儿年纪虽小,却是个鬼机灵,于是又跟她出主意道:“这又有什么难的。听闻那个薛呆霸王,最贪恋美色,只要皮相略好些,别的他是不顾的。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你从他身上下手就成了。” 连媒婆一听果然有理。傅秋芳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去京城贵女名媛之家闲逛,走的也是谨慎的路子。那薛蟠又怎有机会得见。不过她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为了做成这媒,也颇下本钱,特别是已经做到了一半的份儿上,自然更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因打探得薛蟠在锦香院有个叫云儿的相好,就使了些银钱买通伺候云儿的小丫鬟,趁着那薛大爷歇在锦香院时,将傅秋芳的美名在他耳边念叨念叨。接着又在薛蟠的随侍小厮那里放出风来,说是傅家有意做亲,奈何薛姨妈不许。 薛蟠从锦香院听得傅秋芳美名,心中痒痒得如被猫儿挠过一半,怎奈那傅秋芳乃是官宦人家的淑女,不比锦香院这种开了门做皮肉生意的人家好肆意轻薄,心中正在遗憾着呢,不承望他那小厮竟透露出傅家有意做亲的消息。 薛蟠闻讯大喜过望,忙奔回家去责问薛姨妈,言道如何如何,死乞白赖着要薛姨妈促成这宗亲事。那薛姨妈老寡妇一个,就指着儿子过活,故而平日不分来由地溺爱,此时见薛蟠这副模样,哪里抵得过,不过三言两语就改了口风。 连媒婆那边得了信,忙去知会傅家,故而两家都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宝钗是直到薛蟠回家闹薛姨妈的时候,才知道端地的。她从前在王子腾女儿下帖子办的赏花宴上见过傅秋芳的,知道这是一位品格出众,人物脱俗的好姑娘,和前世里薛蟠娶的夏金桂决然不同。故而得知换亲的消息之后,心中固然痛惜薛姨妈对自己的漠视,但想到若薛蟠能娶得傅秋芳这样的好姑娘为妻室,自己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故而亦有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想法。遂装作不知。她心中盘算着,傅家就算是龙潭虎穴,但她也未必寻不来一线生机。 谁知薛家这边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傅家那里出了纰漏。傅秋芳姑娘虽然被自家哥哥耽误,大好韶华虚掷,却是个有主张的。她乳娘打探得她哥哥做主要将她许配给薛家,忙去外头细问了那薛蟠的性情行事,傅秋芳当时就不乐意了。这姑娘竟披麻戴孝去见哥哥傅试,坦言若是傅试敢将她嫁给薛蟠,她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傅试原本就对傅秋芳有些愧疚的,虽然想着依靠她攀个好亲戚,却从来没想过让她死,一时慌了手脚。亲事从此作罢。 宝钗打探得这个消息,深为哥哥薛蟠惋惜,却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傅秋芳那般花柳之姿,若是果真嫁进来,于薛家来说,固然是好事,但岂知会不会是另一个香菱呢?如今她性情刚烈,拒了这门婚事,宝钗固然颇感遗憾,却也安下心来,少了一层忧虑。 然而薛姨妈为宝钗寻觅亲事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停歇过,反倒越发丧心病狂。 宝钗固然一派坦然故我,可她身边的人却都禁不住为她的未来担忧起来。她是出了一笔银子,和长公主、韩奇、王家某位庶出的表哥等人一道做生意,商议着海上生意的,这日她刚刚去长公主府拜会,长公主殿下就叫住了她,一脸担忧地问她,知道不知道薛姨妈打算不顾一切发嫁女儿。 第130章 家丑不可外扬。宝钗只是看重这海上贸易获利甚丰,只可惜国家禁海之传言此起彼伏,重重关卡、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不得已同长公主殿下合作,也是借重她身份,方便做生意而已,并无跟她推心置腹、深交的打算。于是只是避重就轻,一语揭过此事,又道:“听闻宫中两位圣人和皇太妃娘娘身体欠安,不知可寻了什么名医诊治不成。” 提起此事,长公主也是秀眉微蹙,很是不安。长公主今日的荣光怎么得来的,她比谁都清楚。说是先为朝廷和亲,又在战事中提供重要情报,立下大功,可是这各色各样有功劳的人多了,朝廷是赏是罚还不是一句话。有的时候一开始赏了,过几天再反悔,寻了个什么是由,罚了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没有。正是所谓雷霆恩泽,俱是雨露。她之所以能在京城众贵妇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支持至今,一来因为身边有个唤作桑落的伶俐丫鬟,事事提点,二来则是因为她投了这两位圣人和皇太妃娘娘的缘法。 站队这种事情,最是微妙不过。她的侍女桑落就不止一次地告诫过她,她已是两位圣人身边的人了,自然而然惹那坐在龙椅上的人厌恶忌惮,这种厌恶,是她再小心翼翼、挖空心思地讨好都没有用的。故而只能趁着两位圣人尚在的时候,早早给自己谋求后路。她想着发展海上贸易,正是为自己谋的后路。意在赚够了钱,跑到个小国,女扮男装,隐居起来,好享福过日子。可是,出海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不晓得商队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此时若是她宫里头的靠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一切都会泡汤。 宝钗度其气色,趁机在一旁说:“听闻两位圣人和皇太妃娘娘都是得了痰症。可巧我有个堂弟,他母亲也是得了这种病,前几日有个女先生给治好了。公主殿下莫如试上一试?” 宝钗此语也是费尽了斟酌。其实论情理,她和宝琴的关系更近一些。之所以说是堂弟的母亲,把宝琴刻意撇清了去,是因为知道这长公主殿下素来有些不妥的毛病,最爱年轻美貌的女子,风流花心之名,传得很远,再被京城里那一起子盼着她倒霉的贵妇们编排,被她看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故而隐去宝琴,只说薛蝌。 长公主听了,略略来了些精神,正欲说话间,她旁边那受宠的大侍女桑落已经冷冷说道:“宫中御医妙手尚无济于事的,你荐一个女先生来,又能派什么用场?难道你竟不知道,这荐人入宫,是要担大干系的,若治得不好时,莫说你我,就是长公主殿下,也要吃罪责。你只管把这些事都放到一边,专心致志替公主殿下打理生意就好。” 宝钗听桑落如此说,只得赔笑应了。顷刻韩奇诸人到来,各自跟长公主见礼。长公主随即命人赐了宴。直至午后告辞之时,宝钗带了莺儿小红正要离开,那韩奇突然追了上来,在后头叫道:“薛大姑娘请留步。” 宝钗只得停下脚步,问他何事时,韩奇便道:“这几日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令堂大人急于嫁女,竟是挑都不挑,连傅家那等续弦,都忙不迭拿来说事,多有为姑娘抱不平者。并非在下冒昧,只想提上一句,从前在下所议之事,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其实这就是变相的提亲了。虽说不合礼法,但是经了薛姨妈那么一闹,礼法不礼法的,也就全成笑话了。韩奇的意思,宝钗自然明白,只要宝钗说声愿意,他这边再遣了人上薛家提亲,再不会有那傅家的续弦、换亲之事困扰宝钗了。 宝钗当面为答,一直回到家中,待到无人之时,莺儿终于按捺不住说道:“姑娘,其实韩爷的提议,大有道理……” 宝钗心中烦恼,看了她一眼,勉强打趣道:“怎么,难道莺儿看上他了?” 宝钗若出嫁时,小红是不是陪嫁还要斟酌,莺儿一家却是她一定会带去的。而莺儿,也是最有可能成为通房大丫头的人选。这些事情,早在许多年前,阖家尽知,故而宝钗才这般打趣,实际上却是不想提起这事了。 “姑娘!”莺儿果然羞红了脸,一脸娇嗔,不再说下去了。 但是小红却是来了劲:“姑娘请恕奴婢直言。韩爷确是良配。姑娘此时内忧外困,尽人皆知,姑娘的亲生母亲一意看姑娘不顺眼,想打发姑娘出门,她是当家主母,难道姑娘还能赖在家里头,一辈子不嫁人不成?便是姑娘有意如此,只怕这家里却也容不得。既然早晚都是要嫁,姑娘也并无什么青目之人,不若就嫁与韩爷,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宝钗摇头:“他的盘算我也知道。无非是看着我是个持家的好手,想图个安稳罢了。绝非真的有什么情弊。” 小红着急道:“虽是如此说,但是也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路。” 宝钗却只是摇头。她也知道韩奇此时的提议,无非是盘算着她相夫教子,必是一把好手,况且又跟他合作做生意,账目上也爽利,便想着娶回家当个贤内助。世间男子便是这般自由,娶正妻的时候,只管娶妻娶贤,自己喜欢哪个寒门小户的女子,只管纳了当妾室,甚至养在外面,成就所谓的妻妾和睦之道。宝钗原本也是看透了的,并没有什么不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十分抗拒起这种模式来。前世里直到她黯然死去的时候,韩家尚未败落,本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是她却感到很是厌倦,不想再把个人荣辱前程,和完全没有感情的夫家牵扯在一处。 此事因宝钗的抗拒,只得暂时按下。这日宝钗正在铺子里看账,掌柜的却匆匆进来说:“有位冯公子前来拜访。”宝钗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是谁。待到那冯公子进了厅堂,莺儿陪着宝钗在屏风后头看了这么一看,突然就惊叫道:“这不是金陵城的那位冯渊冯公子吗?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宝钗这次回过神来。这位冯渊冯公子,是昔年同她哥哥薛蟠一起抢香菱的乡绅之家的公子,守着些薄产度日。因和薛蟠的一场争执,宝钗被金锁里的声音提醒,及时赶到救了他,从此就被他纠缠不放,甚至还攀了亲戚,宝钗都搬来京城住了,每每还逢年过节遣了婆子来京城中请安,也不怕自家的产业撑不起每年来京的盘缠。 其实,对于冯渊心里头的打算,宝钗也是略摸有数的。大概是色迷心窍,缠上了她的意思。从前她对这种纠缠,恨不得敬而远之,但是近日被薛姨妈逼迫,急于寻找一门出路,突然就觉得,或许嫁给冯渊,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冯渊和韩奇家不同。前者只是无权无势的小乡绅,容易拿捏,后者却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嫡子,纵使薛家全盛之时,她嫁进去也算是高嫁,处处受制于人自不必说。最妙在冯渊父母双亡,人口简单,从此便是她养着他也无妨,反而更好拿捏。如此对于宝钗来说,只不过是花些银子,买个已婚妇人的身份,出来走动也容易罢了。 打发冯渊走后,宝钗就去孙穆家中,把心里的打算和师父说了。孙穆先是叹息道:“你母亲怎就糊涂如此,逼得女儿到这种地步?”姚静止不住地义愤填膺,就想冲出去寻薛姨妈理论,幸好有刘姥姥、香菱等人拦了下来。孙穆的老姐妹赵芳也一旁,替宝钗筹谋了半晌,方道:“这等的人家,若宝钗不愿与他同房时,使银子替他纳几房美妾,为他家开枝散叶,只怕他也是愿意的。全当破财消灾,买个门口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叹息,却又不好再反对什么。独孙穆迟疑着:“既是要嫁时,我劝你嫁韩家。下嫁什么小乡绅之子,这若是传了出去,还不定他们怎么说,于你名声上也不好听。” 宝钗苦笑道:“还能怎么说,最多编排我和姓冯的从前有私情,故而昏了头罢了。正所谓清者自清,我又有何惧?更何况母亲不想我留在薛家,难道我还有别的办法?” 孙穆叹息:“虽说要讲孝道,可也到底有个因果。你母亲这般行事,实在是……”她知道宝钗经此一事,心灰意懒,疲惫之意已生,故而明明是韩家更好,她却不愿嫁进去,为公侯之家的家长里短劳心费力。 “似这样的,出嫁之后同娘家一刀两断,永不来往,只怕别人也不好再说三道四了吧?”姚静突然语出惊人,提议道。 第131章 姚静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三从四德里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故而受娘家虐待、在嫁入婆家后和娘家断绝往来的恶人大有人在。但是她们都觉得,宝钗若能做到这份儿上,早也便不受这些苦楚了。一时之间,众人心头颇为沉重。 眼见陷入僵局,宝钗忙笑道:“我不过是这么一提。真个要嫁时,总要试探过冯家的意思才好。我虽想着花几个银子买个平安,但人家却未必肯呢。更何况,我家里的事情,你们也都是知道的。总要一件一件安置妥当,我才好使这金蝉脱壳的法子。” 姚静忙问何事,宝钗就板着手指笑着说:“头一桩自然是咱们女儿谷的事情,此事人手、财力缺一不可,我算来算去,总也要等着海上生意的第一笔银子到手,才好有钱买房置地,光有了银子还不成,若是没有上头的旨意,早晚得被当做邪教一锅端了,岂不可惜?” 众人不防她内外交困到了这份上,心中想得居然还是女儿谷的事情,不觉深感诧异。 宝钗又道:“第二桩却是我身边这些女孩们的终身大事。我受母兄逼迫,纵使将来嫁时,只怕也不能称心遂意,难道竟让这些女孩们跟着我受苦不成?少不得早早发嫁了,都聘到正经人家里,我才好放心。” 这也是宝钗之所以不愿意嫁到韩家去的原因之一。韩家锦乡侯的府第,陪嫁丫鬟、陪房什么的一个都不能少,一大群人的性命荣辱都系于她一身,偏偏她已是心神疲惫,无力思虑,岂不是害了这些忠心耿耿的丫鬟和仆人? 宝钗这话却是将莺儿、香菱等人全都包括进去了,故而以莺儿平常那么喜欢聒噪的,此时却也不好多说,惟小红笑着说道:“说起此事来,姑娘但请放心,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再也错不了的。我此时倒有一桩喜事要说与姑娘听,只怕香菱姐姐害羞,不叫我说呢。” 小红自跟随宝钗以来,宝钗命她专门负责外头的传话以及同贾芸园子的花木工程对接之事,已是存了撮合她和贾芸的意思。小红自己也知道,感念宝钗的恩情之余,办事自然更加尽心。故而小红自己是不愁归宿的。 只是香菱却与小红不同,一来和宝钗渊源更深,情分非比寻常,二来香菱又是那般娇怯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宝钗只恐她更是受不起风吹雨打,故而越发挂怀她的终身。 宝钗听闻小红这般说,便知必有缘故,忙问道:“这是怎么说,可要细细说与我听听。” 香菱早红了脸,一言不发地低头弄衣角,这边小红和莺儿争先恐后,将香菱的巧遇一一道出。 原来,前些时香菱在外头,和姚静合伙开了一家食肆,生意虽不算十分红火,却也是有声有色,每日里都有些银钱进账。其中的黄金丝诸物更是食肆的一绝。香菱起初的时候还常在食肆里进进出出,后来赚了钱,雇了几个能干的伙计,自个儿只在后头忙碌。 忽有一日,伙计揽下一宗活计,说是有户年轻的公子,其母病入膏肓,只怕是不能好了,因那公子知道他母亲酷爱吃黄金丝,如今特地下了定金,求食肆里按了日子每日送一锅黄金丝去。 “原本这送黄金丝的活计,也是和香菱不相干的。只不过有一日铺子里少了人手,香菱就想着路也不远,况且她这些日子也是常在外头走熟了的,故而自己送了去。这一送可不得了,不知道是投了谁的缘法,前世里烧了多少香,才有这般的际遇。先是见了那老夫人,老夫人病得都糊涂了,待她却好,因听说这黄金丝是她亲手做的,拉着她的手话了半天家常。其后又见了那位公子,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看对眼了。”小红抿嘴笑道,笑容里也不乏羡慕之意。 小红和贾芸虽然两人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已是有一段时日,奈何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身份有别,还不知道要经多少磨难,香菱不声不响的,原先小红自己都暗中替她捏了一把汗,如今却是走到小红前面去了。 “说起来,此事也有我的功劳。”姚静此时面有得色道,“起先众人皆说那位公子的母亲病入膏肓,只怕是活不成了。连那位公子,也是如是想,故而才不再遵从什么忌口,给病人吃黄金丝。只是香菱这一和他们搭上话,不免就提起我来。他们知道京城里竟有我这么一位医术高明的高人,忙不迭请了去。也亏是我去了,否则只怕他母亲黄泉路上也要做个冤死鬼呢。正经的寒症拿热症的方子来治,可不是越治越是半截脖子被土埋呗。” “因了这个缘故,那户人家更是拿香菱当救命恩人一般看待,都说她八字好,有旺夫运,这才能寻到好大夫,把人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来。故而他家里也很是乐见其成这门亲事。前几天邵公子的娘还托人到我这里打探呢,我只说,香菱的事情,都是薛家大小姐拍板的,他们哪里敢为了这些事烦薛家小姐,又再三求恳托我问了。”刘姥姥也在一旁笑道。 宝钗估摸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那户人家是姓邵了。她先看了香菱一眼,见香菱早羞得只敢盯住自己的脚尖看,度其形容,显是愿意的。 宝钗想了一想,就问道:“这姓邵的人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说起这个,姚静脸上得意之色尽敛,又开始愤愤不平:“就是这户人家的门第太差了。不是什么殷实的人家。香菱若嫁过去,只怕连个丫鬟服侍都没有。平日的吃穿用度,只怕还要自己贴银子呢。” 香菱此时却小声说道:“这又有什么。谁家媳妇儿不是整顿家务,侍奉丈夫公婆。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怎么偏我就不行了?吃穿用度,豪门大家有豪门大家的过法,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过法,只要有一口吃的就成,谁还贪多嫌寡的?” 又道:“蒙姑娘照顾,若惜在我身边,我也从来都拿她当姐妹般看待,我还指望她也嫁个好人家呢。可见我天生就是劳碌命,享不得富贵的。” 香菱口中的若惜,就是先前地藏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智能儿和秦钟有一段风流韵事,致使珠胎暗结,原本想着仗肚行凶,讨来一场富贵。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钟的父亲秦业和秦钟相继离世,她孤身无靠,又是逃出地藏庵的,东躲西藏之下,被王短腿一家收留。她也是个狠角色,等到落了胎后就自卖自身,一来换几两银子报答王短腿一家的搭救之恩,收留之情,二来也想寻个地方落脚,得片瓦遮头,好有口饭吃。可巧此时香菱刚刚搬到京城中住下,宝钗正在为她寻个丫鬟,就买中了智能儿。 如今屈指来算,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智能儿重新留起头发,改名唤作若惜。她本是个风流的身段,越发显得娉娉婷婷,虽不及香菱,却也有六七分颜色。只是也不知道是从小在地藏庵中看了太多的龌蹉事,还是跟姚静接触多了,对她那一套理论深信不疑,竟然如同洗心革面一般,对男人不假辞色。 此时若惜听香菱提起自己,抿嘴一笑道:“香菱姐姐是命好,遇到了好人家,我也为姐姐高兴。只是有一样,你想嫁便嫁了,也没什么人拦着你,你拉着我做什么?我是一门心思奔着女儿谷住的。” 若惜这么一说,香菱脸更红了,急忙辩解,莺儿也凑热闹加入战团,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就趁机嬉闹起来。 宝钗在旁边看着,面上也不禁浮出淡淡的笑容。从前香菱一味只信赖她,贴她贴的厉害,还曾经说过这辈子永不分离的傻话,以至于莺儿暗暗在底下跟宝钗说,疑心香菱对宝钗有了那种心思。宝钗固然不信,却也为香菱的未来担忧不已。信任固然叫人受宠若惊,但却也是一种责任。若香菱果真要一辈子跟定了她,她也只有将她从此的荣辱际遇抗在肩上。午夜梦回之时,宝钗也会暗暗觉得肩上责任太重,隐隐有些不堪重负。 如今香菱和邵家公子走在一道,虽然不知那邵家底细,但见刘姥姥、姚静等人的声气,想来总是不差什么的。特别是香菱这般热切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宝钗这两辈子皆和香菱多日为伴,对她的脾气秉性最清楚不过,似香菱那般含蓄羞涩的人,若非十分动心,又怎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正所谓有情饮水饱,只要香菱愿意时,那邵家就是穷一些,也没甚么关系的。 待到孙穆发话时,宝钗就更放心了。孙穆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诸事繁乱,故而已经代你预先打听过这家姓邵的底细了。他们祖上也是好人家出身,祖父中过秀才的,传统的耕读人家。后来搬到城里,也是为了邵家的孩子读书,现如今他们城外乡下还有地,放给佃户耕种。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但也算殷实的了。” 宝钗是深知孙穆做事妥帖的,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欢喜。什么家境殷实不殷实的她并不在意,香菱这几年手头的积攒也不少,若是穷困时,最多不过她再补贴他们几两银子就是了。只是这耕读人家,却是难得的好家风,由此观之,香菱若果真嫁了过去,日子会过的不错。 宝钗受薛姨妈逼嫁,心境本是抑郁,猛然间听了香菱这一件大喜事,却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忙将些不愉快的事情尽数压下,替香菱筹谋。 香菱之事原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先前晦涩不明,扑朔迷离,刘姥姥等人知道宝钗诸事忙乱,又是个心事重的,故而瞒着她。如今眼看邵家就要赶着提亲了,是一件大喜事,故而小红才察言观色,不期然于此时提出来,为的就是好让宝钗少一份心事。 宝钗得知此事,果然欢喜。薛姨妈虽然逼宝钗出嫁,但是相看、议亲少说还要过一段时日,期间或有什么变故,薛姨妈从此改了心意也未尝可知。加上宝钗对于下嫁冯渊之事心中尚有不少顾虑,只将其列入下下之选,实在走投无路之时才会考虑,眼下尚未到那份上,自然也暂时压下不提。 于是上至宝钗、下至刘姥姥、王刘氏一干人,先就香菱的婚事大操大办起来。小户人家的婚假虽然不及公侯之家那么隆重,但是礼节却是一个也不能少。香菱住的那处宅院,契纸原本是放在宝钗处收藏,如今郑重其事地寻了出来,付与香菱做了嫁妆。邵家清苦,家风亦是简朴,养不起丫鬟,若惜却也乖觉,索性拜了王刘氏认作义母,搬到刘姥姥家居住。于刘姥姥而言,只不过是多了一双碗筷,若惜这个姑娘又是极伶俐的性子,里里外外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比板儿青儿强了不知道多少去了,乐得王刘氏合不拢嘴。 原本刘姥姥还寻思着,与若惜说说,索性嫁了板儿,当做一家人。虽然若惜年纪略大些,又是落过一胎的,但是穷苦人家只愁娶不上媳妇儿,又何尝计较过这个了。童养媳、寡妇再嫁之人,数不胜数。况且若惜从前是智能儿是,常在达官显贵之家走动,见多识广,伶俐会来事,刘姥姥等人岂敢小看了她去。 刘姥姥因存了这个主意,私下里就跟若惜试探了一回,岂料若惜神色大变,只说这辈子罪孽匪浅,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人,痛改前非赎罪的。刘姥姥见她如此,心中沮丧,却也不再相强。刘姥姥是个善良讲义气的,智能儿是个乖觉伶俐的,虽然出了这事,两人依旧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连孙穆这样的精细人,都不知道。 第132章 又约莫过了小半个月的时日,已是到了香菱出阁的日子。她日里经营的那间食肆大大方方挂上了“东主有喜”的牌子,结结实实地关了几天门。惹得旁边常来买卤味的主顾都议论纷纷,怅然若失。 若惜把外面人的样子学给香菱看,因学得活灵活现的,惹得香菱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于一个厨师来说,她所做的饭菜受到人追捧,就是对她最大的肯定。 “若是阿邵对不住我时,至少和离之后,我尚能有一技傍身。”香菱又哭又笑,对着若惜等人说道。 姚静皱眉说道:“大喜日子,说什么呢?”她对香菱一直以来都颇为关心。若是依了她视天下男子如粪土,凡事非黑即白的那套,身为女子竟然一心一意想着嫁给男人相夫教子,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惟有黛玉和香菱出嫁,她不会如是想,倒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不相干的。”刘姥姥见多识广,来了一句,“大喜的日子里,就是好事灵坏事不灵。” 孙穆忙着瞪了姚静一眼,复又跟刘姥姥笑着说道:“姥姥您见多识广,说出来的话,一准错不了。别的不说,这话可是借了您的寿说出来的。香菱,还不过来拜姥姥一拜!” 香菱果然穿着新娘吉服,过来拜谢刘姥姥,刘姥姥连连摆手说使不得,香菱却道:“我自幼命苦,幸得我们家姑娘和姥姥您照拂,姥姥就如同我亲生父母一般,如何使不得。”遂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却是在家女儿离家之时拜别父母的规矩。慌得刘姥姥手足无措,喜之不尽,连声念佛。 少顷宝钗赶到,众人忙迎了上去。若惜眼尖,先看见宝钗胸前挂着明晃晃一把黄金璎珞项圈锁,忙跟刘姥姥跟王刘氏使了个眼色。三人都知道姚静素来对这金锁颇有微词,香菱大好的日子,决计不能看着姚静再跟宝钗为了这点子小事吵起来,没得堵心。更何况三人心中都是一致的想法:宝钗那金锁,既是和尚道士命戴的,镶嵌着几句吉利话,又管姚静什么事,凭什么整日里见了就阴阳怪气说三道四。 故而宝钗前来,三人赶紧抢在头里,若有似无地遮挡姚静的目光,再不然就是指派她去干这干那。谁知事有凑巧,姚静刚打点好一路撒铜钱的钱袋,过来跟香菱说话时,正好看见宝钗胸前明晃晃的金锁,遂走了过去,一脸欢欣地说道:“我整日里不见你戴这金锁,还以为你恼了我。今日终于见你戴了。” 原来姚静见宝钗戴金锁就暗地里嘀咕,说三道四,说到底还是受了金玉之说的影响。待到亲眼看见宝钗干脆利落地退出,成全宝玉和黛玉,已经是心中怀疑尽释,至于此后又知道了宝钗对黛玉的一片心思,回想起自己先前种种,已经是悔得无地自容了。故而见宝钗这日又戴起了金锁,就想着正好趁着这当口,跟宝钗道个歉。只是她是属鸭子的嘴硬,平日里说话口若悬河,遇到这道歉的场合,就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也就意思意思,算是聊表歉意了。 宝钗素知姚静性情古怪,已是绝了讨好她的心思,只是念在她是孙穆的好姐妹,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两个人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此时见姚静挤了半天,终于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困惑之余,也未放到心里,自去见了香菱,又亲自送了她一只中空藏着银票的银镯子不提。 宝钗将金锁束之高阁已是多时,此日戴来,自然是别有用意。她戴着那金锁跟香菱讲了好一阵子话,这才到僻静无人处,向那金锁里的声音一一讲述这些日子里香菱的遭遇,末了又说:“那邵家是耕读世家,虽然清苦些,但难得的是家风好。邵家主母又酷爱吃香菱做的菜,姚先生经香菱推荐治好了邵家主母的病,这细论起来自然是香菱旺夫。与她此后过日子大有好处。更何况,那邵公子的人品,我师父是特地打听过的。样样都是稳妥的。我又私下里给了她二百两银子傍身。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可好?” 那金锁里的声音在宝钗小时候故弄玄虚,一直有作威作福之意,直至被宝钗识破身份,束之高阁,日日呆在角落里发霉,这才重新变得识进退起来。此时她听宝钗问她,沉默了半晌,叹道:“薛小姐果然是最善心不过的人,从前竟是我错了。最难得就是,一嫁出去就是人家的正头娘子,你可知道当人妾室的苦楚,一言不合就得立规矩,纵使熬死了正室,被扶了正,到底还是低人一头的……” 宝钗早知道这金锁里的声音就是娇杏,亦知道她一生悲苦不易,故而也体恤她这番心情,只是耐心听着。等到这声音发泄完了,她就复转回来,一路目送着香菱被那邵家公子迎上了花轿。 宝钗是未嫁之女,邵家娶亲,她不好一路跟着看热闹。遂暗地里向娇杏道:“我是不好过去了。你若想跟着看时,我叫茜雪带了你去,如何?” 茜雪如今已经嫁了薛家家仆陈义家的小三子,夫妇两个琴瑟和鸣,从宝钗的贴身丫鬟晋升为管家娘子,仍然受到倚重,比从前又多了几分干练。故而宝钗有此一说。 不想娇杏却是拒绝了:“不必了。我信得过薛小姐。我的心事已了,小姐打算如何安置我?” 宝钗不料娇杏竟有如此干脆利落的时候,心中也是暗自喝了一声彩,遂徐徐将早就想好了的主意和盘托出:“我因想着,你总住在这金锁里,也不是个办法。我从小就嫌弃金锁又沉又重又累赘,一直不愿意戴,这你是知道的。所谓的金玉之说早已经撕开说清楚了,这金锁我从今往后更不会戴,倒并非只是因为你的缘故。若将金锁一直束之高阁,你未免无聊。可若是与了旁人,又担心惹出许多事来。我的意思是,那金锁到底是一件死物,你总是栖身其中,绝非长久之策。我有意寻些高僧做场法事,不知可否超度?” 娇杏愣住了。她从宝钗小时候就在宝钗耳边装神弄鬼,以世外高人形象出现,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挑剔苛求。后来她的身份败露,宝钗最愤怒时扬言要将她的栖身之地金锁融掉,后来又将她束之高阁,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将来的下场。那种一切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实在不好过。但是,她想了无数种下场,都没想到宝钗居然会不计前嫌,替她超度! “我……我……”娇杏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直认为以德报怨只是一种传说,不料自己竟然遇到了。 “你别太激动。”宝钗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娇杏到底在想什么,“我也不过是求个坦荡。” 将那金锁融掉,令娇杏的灵魂灰飞烟灭,对于宝钗来说并非难事。可是她又何必这么做呢?过去的欺骗和伤害已经是事实,无可弥补,未来的事情也不是娇杏这个弱小的鬼魂所能把握的。娇杏之于她,已经成了一件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她固然可以毫不留情、理直气壮地毁灭她,享受那一瞬的快感,也可以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宽恕她,感受那一刻心境的澄澈。在参透了其中秘密之后,娇杏在宝钗眼睛里,其实什么也不算了。既然如此,何不举手之劳结个善缘呢。 “薛小姐。求薛小姐将我放在佛堂之前,天长地久,我自能得到超度。”娇杏最后恳求道。 “好。”宝钗应允。 “不是这京城中的寺庙。却是维扬地界的一间小寺。”娇杏再次求恳。 宝钗料想娇杏必是和那间小庙有什么渊源,只是这都是他人之事,宝钗无心过问,遂问明白那寺庙的方位地理,细细记了下来。 香菱出嫁的几日之后,茜雪夫妇借口南下办事,一路坐船来到了维扬地界,在维扬城外一处山环水绕、茂林修竹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寺庙,门额之上“智通寺”三个大字赫然在目。茜雪夫妇在宝钗身边历练,斗大的字还是识得几升的,宝钗令他们来办差之前又特地问过,故而识得寺名,更能识得门两侧残存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只见那对联虽旧,字迹却是清晰可见。 陈三和茜雪都是实诚的人,心中坦坦荡荡,故而不能解这对联里的深意,陈三就跟茜雪吐槽说:“这两句跟白话似的,其实没讲什么,好好的寺庙前居然有这样的对联,咱家姑娘还很是看重,真是奇了怪了。” 茜雪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只管按姑娘吩咐便是。又在哪里乱嚼什么舌头?” 夫妇二人一起走进寺庙,只见浅浅一座佛堂,供奉着一尊卧佛之像,线条十分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一种古朴大气。最怪道的就是那卧佛的一双眼睛,妙目流转,隐隐透着宝光,仿佛能阅尽世间万事一般。 陈三和茜雪虽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见得此景却也双手合十,接连拜了几拜。又捧着那外头涂了一层泥的金锁,四处寻找主持,遍寻不见,再回头时,却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在那里泰然自若地煮粥。 陈三忙上去搭讪时,想不到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尽是答非所问。陈三无奈,只得将事先准备好的一锭银子放在那老僧身前,躬身拜了几拜,又寻了一把铁铲出来,在那佛堂的门外正中央挖了个小坑,将那金锁埋了进去,一边挖,一边还拿眼睛看看那老僧,想知道他是否会阻止。不想直到他将那金锁埋好,重新将土踩了瓷实,那老僧仍然在慢慢喝粥,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似的。 陈三诧异之余,却也心中轻松,暗道:姑娘只说要将金锁带到这寺庙中,可那黄金之物,黄灿灿的,难免招人惦记,如此这般,却是神不知鬼不觉,最安静不过了。于是甚是得意,和茜雪夫妻两个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欲要去城中同他家娘子买几朵珠花,再采买一些当地的土物带回去当手信,又说想寻些利润丰厚的货物,一并带到京城去拆卖。总之是有惦记不完的心思,那智通寺和那老僧,哪里还在他眼里。 故而陈三和茜雪都不知道,待他们走远之后,那老僧将粥碗放在一旁,走到他埋金锁的地方,将那金锁重新取了出来,用清水洗去上头的泥,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卧佛前头香案之上,口中还喃喃自语道:“金锁泥里埋,总比金簪雪中埋要好。不过,却也是可惜了。谁又知道这群女娃子能有什么造化呢?” 这般念叨完了,复又去吃粥,步履蹒跚,俨然又是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了。 第133章 就在茜雪夫妇将金锁送到智通寺的那天晚上,宝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宝钗依稀来到了姑苏城外十里街的仁清巷。在一座名叫“葫芦庙”的寺庙旁边,宝钗糊里糊涂地推开一扇黑漆大门,走了进去。那黑漆大门的顶上,“甄宅”两个字赫然在目。宝钗走到内宅,只见香菱分明是极小的样子,眉间一点朱砂痣,玉雪可爱,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宝钗正欲再看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面花园,只见一个丫鬟站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宝钗似乎认得那丫鬟一般,张口就叫“娇杏”,那丫鬟抬起头来,微微笑着跟她说:“薛姑娘,你是个真正的好心人。好心人是应该受到福报的。我近日听到一首歌谣,颇为有趣。若你疑惑心伤之时,不妨也听上一听。”紧接着,娇杏就曼声吟唱起来。 宝钗一连听了三遍,才从梦中惊醒。这夜又是莺儿陪侍,一摸她的身体,见浑身燥热,就知道是那种病又犯了。 莺儿是个训练有素的,当下也不忙,先是招呼了小红一声,两个人一人去小厨房打水,一人用汗巾子替宝钗拭汗,一边擦一边说道:“想不到姑娘那种病又犯了,只怕又得惹太太唠叨了。” 宝钗淡然一笑,示意她不必再说,擦洗过后,亲自到了案边,摆好笔墨纸砚,磨了大半天的磨,写了一篇字,想了一想,却又团成一团,扔到角落里去了。 “夜已深了。都去睡了吧。”宝钗吩咐道。 莺儿从未见过宝钗如此寥落的样子,翻来覆去地半晌睡不着,次日起来后,特地将那团字纸包起来,借口要去园子里游荡,寻了黛玉来看。 黛玉听说宝钗夜里病发,已是秀眉微蹙,待到莺儿说宝钗夜间写了一篇东西,满脸怅然之时,更是动容,两人忙将那团雪浪纸摊开,见上头写的是: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林黛玉见状大吃一惊,道:“好消沉的字,竟似畿语了!” 急往袖里笼了那团东西,来寻宝钗,宝钗不好说这是娇杏的托梦之语,只得随口以言语打发,又道:“我正要寻你呢。前个宝兄弟认的儿子贾芸过来说,你那园子已是四处修葺妥当了。不若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黛玉跌足道:“你如今人病着,偏每日里惦记这些事!思虑这般重,这病几时能好?”又道:“既是你吩咐下去的,自是一切都好的。” 到底拗不过宝钗,数日后随宝钗去了那所园子,刚进了门,见那三进三出的院落,只觉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心中既惊又喜,暗道:“好生奇怪,难道我在梦里居然来过此处不成?” 又绕到后院,更觉熟悉,只见一弯浅水,水边小小一方土坡上下,翠竹环绕之中,更有一座小楼,一派苍翠,若隐若现,便知这是宝钗按了潇湘馆的规制来的,不管是原先有的,还是宝钗特意命人修葺的,都足见用心。 然而行至墙角处,黛玉却禁不住皱起眉头。这里是曲折游廊的一角,栏杆旁种着一些玫瑰芍药等花,香气袭人,深红浅红,错落有致。 黛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这片说道:“若此处有些山石点缀,种些杜若蘅芜等异草,岂不更觉雅致?” 其时宝钗因了生意上的事情,和小红低声交代着些什么,故而落在后面,陪黛玉四处走动的却是莺儿,莺儿见黛玉如此说,正中下怀,指着那片玫瑰芍药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这里原本就堆的是太湖山石,旁边种了些杜若蘅芜的。可我家姑娘来看时,摇头说不好,特意命人将此处改成了这般模样。因我舍不得,暗暗叫哥哥留着那些山石,如今还堆在我家后院呢……” 黛玉听莺儿如此说,就知道必有缘故,低头想了一回,不觉大怒,原路折返寻到宝钗,将那契书掷在她面前,指着她颤声说道:“你……你……你,你竟嫌弃我至此!我原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小姐,和日进斗金的薛家大姑娘不好比的。可也不该暴殄天物,将好好的景致改了这副样子。难道我潇湘馆和你蘅芜苑相提并论,很辱没了你不成?说什么红香绿玉,你自己都把金锁摘了的,如今反过来刺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几声,将这日所吃的饭菜一概呕出。 莺儿见黛玉这副模样,不觉慌了神,偏这天跟黛玉出来的,不是紫鹃,而是雪雁,她一派天真,因黛玉一开始吩咐她不要跟着,竟是到了前面看风景去了。莺儿只得四处寻找。 这边宝钗忙着照顾,黛玉被呛得满脸通红,却一直用力推她。待到缓过气来,就含泪指着她说道:“我究竟喜欢什么人,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不知,还总拿什么红香绿玉,再不然就是贵妃娘娘的赐婚来嘲我,究竟是何居心?你也不必如此,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过几日贵妃娘娘的赐婚下来时,我在香案前抗旨时,断然不会连累了你的荣华富贵!” 黛玉竟说出这席话来,宝钗猝不及防之下,又是欣喜,又是心惊。欣喜是因为黛玉自陈心迹,原来她待宝钗之心,同宝钗待她之心一般无二;心惊的是黛玉居然扬言,要在贵妃娘娘的香案前抗旨拒婚。须知皇家旨意,轻易违抗不得,此事可大可小,稍有不慎便是杀头的罪名。 宝钗想了一想,见四下无人,遂缓缓向她说明心迹,又道:“虽是如此,但男婚女嫁,方是世间坦途大道。宝兄弟是你良配。他待人至诚至真,将来必不会辜负了你。纵使有朝一日贾府不若从前,又或者分家单过,凭了你的嫁妆银子,这些年在我这里凑份子的分红,也足够一家人安乐无虞了。” 黛玉怒道:“难道我竟是求安乐无虞的吗?” 宝钗看着黛玉,心想她前世里内忧外患,积郁成疾,尚未撑到贾家败落之时,就撒手人寰了,不若自己有一番沿街乞讨、冻死街头的遭遇,故而不能体会安乐无虞四个字里的难得。 只是黛玉既然没经历过,宝钗也就很难解释其中的千百滋味。她的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化作幽幽一叹:“你莫要任性。宝兄弟实是你良配,固然不思上进了些,但偏安一隅,未尝不能博个现世安稳。就算你抗旨不嫁,我也是要嫁人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又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呢?” 黛玉闻言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欲要再说什么时,莺儿已经带着雪雁急急赶了过来。雪雁扶着黛玉在旁坐定,又服侍着她,用温水送服了一颗天王补心丹,黛玉的颜色方缓缓回转。 雪雁忍不住向宝钗埋怨道:“宝姑娘一向滴水不漏,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们家姑娘日里夜里也总念着你的好。如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我们家姑娘居然气成了这个样子?” 宝钗看黛玉这副样子,也颇觉痛心,正苦笑间,黛玉突然拿起那纸契书,用手只一撕,那契书就碎成了一片一片,往空中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黛玉就站在那碎纸雨的中间,气呼呼地望着宝钗不说话。 宝钗不由得叹了口气:“来前我也担心过你会如此,故而拿给你的契书,只是副本而已。正本已是送到官府里备案过了的。你便是再撕一百张纸,也是无济于事的。” 黛玉不防宝钗偏在这些小事上如此周到,做的滴水不漏,不觉怒意又起。宝钗也不想看到她这副模样,料得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而已,自己是为她好,她早晚都会醒悟的,故而借口铺子里还有事,将黛玉托付给她堂弟薛蝌,自己先走了。 雪雁见黛玉气成这样子,不免小声开解她,道:“姑娘也莫要总是生宝姑娘的气,宝姑娘过得也颇不容易。刚才我竟听说,薛家太太竟是嫌这个女儿多事,一心想着把她嫁出门去的,还商量过什么换亲,要把宝姑娘换了人家女儿,好给那薛大爷讨老婆呢。幸亏人家姑娘抵死不从,否则,实在是太过委屈宝姑娘了。” 黛玉久居大观园,宝钗不欲贾家的人知道这些家丑,阖家上下瞒得严严实实,故而外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偏黛玉等人不知。 但单是听雪雁如是说,黛玉已经心惊肉跳,为宝钗愤然不已,捏着一把汗了,遥想这许多天里,宝钗受自家母亲不待见,心中该有多苦! 第134章 宝钗回到家中,当夜就病势加重,咳嗽连连,卧床不起了。 莺儿将那盛冷香丸的旧磁坛从梨花树的花根底下挖出来,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到宝钗跟前。又恐黄柏汤太苦,复捧了蜜饯来。宝钗只尝了一口就摇摇头,放下了。 那蜜饯是上好的桃干兑了白糖蜂蜜做的,简直甜得发腻,恰如黛玉日里头那些出自肺腑的情意殷殷之语。然而宝钗只觉得心是苦的,吃那么多蜜饯又有什么用呢?纵有片刻甜蜜,大梦初醒之时,岂不更加苦涩难当? 薛姨妈整日忙着发愁宝钗的婚事,恨不得早早推她出门,此时听说她病了,倒也没忘记尽母亲应有的义务,过来探看过几次。只是探看的时候,风凉话却也没少说。 薛姨妈看着那冷香丸和莺儿捧上来的蜜饯,不由得大声感叹道:“咱家姑娘的病果真是富贵病,单那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就不必说了,琐碎得不行,便是她发病时,还得拿上好的蜜饯果子配。将来若是嫁到穷苦人家,这可怎么得了?” 宝钗心中气苦,只做听不见。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等到薛姨妈离开后,莺儿就愁眉苦脸地问小红:“太太那意思,难道还想着给咱们家小姐许配到贫苦人家不成?” 小红却是个比莺儿见多识广、更有主见的,她来薛家时间并不长,但是已经足以了解许多事。她内心深处也暗暗为宝钗的将来捏一把汗,低头小声说道:“其实嫁到贫苦人家也不怕。单凭了姑娘的嫁妆和赚钱的本事,难道还用担心这个。只是我冷眼见太太说话的光景,倒是不想与姑娘多少嫁妆似的。” 莺儿一听笑了:“这个你有所不知。咱们家姑娘的嫁妆早是老爷在世之日就准备好了。别的不说,那铺子和田产说出来,都要吓死你呢。” 小红问:“此时那些铺子和田产在谁手中?” 莺儿道:“大多在太太手上呢。前些时因了香菱之事,太太大发雷霆,有意为难姑娘,把京城里的铺子一概丢给姑娘。后来见姑娘的生意蒸蒸日上,却又后悔了,说什么姑娘未出阁,不好自己管嫁妆,又给要了回去。姑娘手头只留了一间绸缎庄,就这太太还不乐意呢。后来姑娘手中的这一大片产业,全是从绸缎庄里出息出来的。” 莺儿言语里一派夸耀之意,她为有宝钗这样的主子而感到开心。但是听在小红耳中,这其间的含义可就耐人寻味了。 “既然嫁妆大多都捏在太太手中,她若不想给时,难道还能真寻了她要不成?”小红叹息着说道。 莺儿被小红这般提醒,身上也不由得冷汗潺潺:“不至于吧。太太虽然待姑娘苛刻了些,却不像是眼皮子浅的人……” 小红不若莺儿一般从小在薛家长大,她内心其实一直很瞧不起薛姨妈是非不分,故而越发冷静理智:“难说。财帛动人心。按理,咱们家姑娘的门户,是断然不会下嫁到什么贫苦人家的。可是太太偏偏那般说了,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莺儿笑不出来了。这年头门当户对的道理,大家都懂。若是宝钗嫁到贫苦人家去,聘礼自然寥寥,薛姨妈更有理由不出嫁妆了。 莺儿是个忠仆,自幼和宝钗情同姐妹。经小红提醒,她趁着无人就将心中的担忧说了,谁知宝钗却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十分在意。 前世里宝钗嫁给了贾宝玉,那些嫁妆倒是在建大观园的时候就填进去了,仔细算来,她也算是嫁妆丰厚,但结果如何呢?难道后来她病发之时,又有银子吃冷香丸了吗? 再说,若是薛姨妈果真逼迫太甚,她只得嫁给冯渊以求自保。那冯家和薛家比起来,可不就是贫苦人家吗?宝钗又有什么好怕的了? 虽是不怕,可心里到底是难过的,不免加重了两成病势,这日正在昏昏沉沉间,就听见薛姨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哎唷,林姑娘你怎么来了。”竟是薛姨妈陪着林黛玉进来了。 宝钗正欲睁眼时,却只觉得眼皮沉重,不觉就听见黛玉走到自己面前,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颤音:“宝姐姐病成这样,为何不为她请姚先生?” 薛姨妈听黛玉这语气里,竟有质问之意,她好歹是林黛玉的长辈,闻言就有几分不大乐意。更兼她受王夫人影响,对黛玉一直隐隐有敌意的,当下笑着说道:“哎唷,别人不知道,难道林姑娘从小会吃饭起就吃药,竟也不晓得吗?有的病,是轻易治不好的。” 宝钗昏昏沉沉间,见这话里夹枪带棒的,竟有几分嘲笑林黛玉体弱多病的意思,当下就想开口说话,只是苦于说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 薛姨妈见黛玉坐在床边,大有久坐之态,她心中不耐烦,随便寻了个借口,叮嘱了莺儿几句,转身出屋了。莺儿看见黛玉就如同看见亲人一般,又想起前日之事,着急替宝钗辩解道:“林姑娘千万莫要怪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姑娘实在是心里苦,口中说不出。” 黛玉先前听了雪雁说宝钗的处境,又见宝钗病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心思责怪?只是满目凄然,说不出话来。却听莺儿道:“其实……其实我们家姑娘心中,一直很是仰慕姑娘的。别人不知道,我自小服侍她的。看得最清楚不过了。那些年,我们家太太非要逼着姑娘和宝二爷说话,我们姑娘加在姑娘和宝二爷中间,别提有多为难了。可无论太太怎么逼迫她,她都私下里嘱咐我们,说对宝二爷能避则避。却一直颇为留意姑娘这边的动静。便是她命人将那园子改成那样,也绝非出自本心,为的只是不给姑娘添麻烦罢了。” 黛玉含泪点头,又拿帕子替宝钗拭汗。又坐了一会子,突然听见小红挑开帘子,高声叫道“宝二爷来了。”就见薛姨妈笑容可掬陪着贾宝玉走了进来。 黛玉欲要回避时,宝玉已经看见了她,向她说道:“林妹妹来得正巧。过会儿我同你一起走,我有话说。” 薛姨妈听宝玉如此跟黛玉说话,恨不得黛玉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孩,心中百般不是滋味,面上却强笑道:“不愧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感情就是亲厚。” 宝玉听了淡淡一笑,黛玉因当着宝钗的面,被人这么说,就有几分不自在,越发想躲避了。 宝玉一向是个细心的,察觉黛玉心思,却也没有多留,少顷之后,两个人默默走在回大观园的路上,一路顺着柳堤走来.见柳叶轻吐浅碧,丝若垂金,水中波光粼粼,正是一副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宝玉唤黛玉在柳堤边观看,又远远支开了一路跟着的丫鬟婆子,黛玉度其意,知道宝玉这是有话要说,便也将雪雁远远遣开了去。 宝玉望着雪雁远去的背影,苦笑道:“我从前只说将来我死了,或是做了和尚,林妹妹的眼泪必是为我流的。如今看来,却是造次了。譬如说雪雁这丫头,本是林妹妹从江南带过来的,林妹妹只有去见宝姐姐时,才肯带她。先前我竟是忽略了。” 黛玉因宝钗生病,又薛姨妈逼宝钗出嫁之事,心境不佳,哪里有空理宝玉,正在沉默间,突然就听见宝玉说:“先前我问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不答,我也不好相强。只是如今却是不得不问了,昨日我去北静王府,打探得消息说,宫中两位圣人的身子有了起色,今上龙颜大悦。只怕贵妃姐姐会趁机为我们求得指婚了。” “那又如何?”黛玉淡淡说道。 宝玉一个愣怔,似乎没有预料到她竟会这般处之泰然,顿了顿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跟妹妹说一声。林妹妹请放心,你的心意,我已尽知,但这也没什么。往后……往后我不禁你和宝姐姐来往,若是老太太那边问起来,一并也有我担待便是……从此你依旧是我的爱妻……” 黛玉料不到宝玉居然会说出“爱妻”这等造次的话来,她是一个尚未出嫁的闺阁小姐,怎堪被人这般说?纵然那人是贵妃即将指婚的未来夫婿,也是不能。 黛玉不觉变了颜色,怒道:“这是怎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若是往日,她必要不依不饶吓唬宝玉说拉他到舅舅跟前评理,只是其中牵扯宝钗,她不想连累了她。 但是只这般疾言厉色地吓唬一回,也足够宝玉心惊胆战的了。大凡男子,大抵是不抵触磨镜之事的。他们心中总有种奇怪的念头,隐隐觉得自己有能耐兼收并蓄,每每意淫之时,如同赏玩并蒂双生之花,赏心悦目,心旷神怡。而认为此事大逆不道,斥为邪魔外道的,则是贾母、王夫人等嫁了人的妇人。她们自谓自身恪守妇道,于妇德无挑剔之处,就格外嫉恨恼怒那些居然胆敢另有心仪之人、却并未因此被夫君疏远的磨镜女子。 在宝玉看来,宝钗鲜艳妩媚,黛玉风流婀娜,他恨不得将两美兼收并蓄,不承望黛玉居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吃惊惆怅之余,却也隐隐有些期盼。故而思前想后,细细琢磨一回,才敢向黛玉说明,料得黛玉必然感激涕零,谢之不尽,哪里料到黛玉竟会这般反应! 第135章 自黛玉宝玉相携离开后,莺儿和小红就一脸担忧地看着宝钗,生怕宝钗一个想不开,暗暗郁结于胸,或是做出什么傻事来,故而变着法子找话题要逗宝钗开心。 只是宝钗此时精神不济,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有,更兼知道两个丫鬟的心意,不觉又觉好笑,也不点破,只是倦倦道:“罢了,我也乏了。你们休要在一旁聒噪,且去忙自己的事罢。” 莺儿和小红无奈,只得去了。 这边宝钗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然心中诸事烦乱,没有头绪,又如何睡得着觉。 一来她顾念着黛玉,想黛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个宁折不弯的,若是一时想开了还好,若是想不开时,等到天家赐婚的时候犯蠢,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事来,又怎么得了。 二来想到薛家,母亲薛姨妈一味看她不顺眼,绞尽脑汁想打发了她去,但以薛蟠平日的行径,她一个耳根子软的妇人又如何弹压得住,将来为薛蟠娶亲,也是颇为难人的一件事,若是跟前世那般,娶了夏金桂进门,成就一对怨偶,闹得鸡犬不宁,怕是薛姨妈,也只得悔断了肠子,日夜有生不完的闲气,流不尽的眼泪吧。 三来又想到莺儿尚无归宿。小红虽和贾芸眉来眼去,但身份到底有别,前世里他们直到贾府败落之时才修成正果,这辈子又不知道如何呢。 四来,大观园中姐妹众多,迎春被孙绍祖虐待致死,探春远嫁不知好歹,惜春看破红尘,怎奈远遁佛门也南离远离是非,不得清净,此外晴雯、司棋、芳官、鸳鸯之辈遭遇亦堪叹惋。原本她同姚静合谋女儿谷之事,也想过收留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子,怎奈姚静空有一身医术,却进宫无门,而出海之事没有一年半载,也难见成效,故而朝廷旨意和银钱诸物皆不凑手,最是无可奈何。 宝钗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就听见屋顶有响动,紧接着后窗似乎响了一声。宝钗听其动静颇不寻常,像是有什么小毛贼白日行窃,不由得大惊。须知这里是荣国府的房舍,又有哪个小毛贼敢不开眼,寻到此处来呢?夜间行窃,已是颇为不易,更何况如今尚是青天白日里! 宝钗心中尽管诧异,却知道若是嚷将出来,以讹传讹之下,只怕于闺誉有损,逼得急了,那毛贼更是可能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危及她性命的事情来。故而明明知道有人潜入屋子,却故意装作不知,微微闭着眼睛,装作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宝钗有意息事宁人,放那毛贼一马,毕竟她生活崇尚简朴,这屋里古玩字画全无,银子满打满算不过几两,钗环珠宝亦是有限,比起她的闺誉和性命来,这些东西可就太不值钱了,尽可舍弃。 然而屋中那人却不是这般想。宝钗眯着眼睛,长睫微颤之间,便见朦朦胧胧有个人影已是到了跟前,那目光只往她身上打量,半晌,才是轻笑着说道:“你既是醒了,却又装成这副样子糊弄谁?薛大姑娘,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偷来看你,你竟装睡吗?” 声音清脆悦耳,如珠玉相击,竟是女子之声。 宝钗心中微松,睁开眼睛看时,却见床前站着一个眉眼颇为灵秀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小年纪,身量未足,一双妙目流转,顾盼神飞,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道怎么的,宝钗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颇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倒是那小姑娘开口了:“你定然是在想,你在哪里见过我,对吗?我从前叫做柳依依,住的地方离你家绸缎庄不远,你还给我吃过点心果子呢。” 她这般自报家门,宝钗终于想起来,前些日子姚静受了一场大难,被贼人掳上山去,可不就是有个叫做柳依依的救她下山的?听姚静描述说那正是前些年因父母生了弟弟、对她又打又骂、后来离家出走了的孩子。当时宝钗还感慨说那柳家走失了女儿,竟能不闻不问,柳依依在家时候过的日子可想而知,又担心她如今潇洒自在,却跟着贼人不学好,将来落得下场凄惨。只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感叹也就感叹了,断然想不到柳依依居然主动寻上门来。 “你……你不是跟着老道姑走了吗?”宝钗犹豫着要不要把知道她落草为寇的事情说出来,思忖片刻,到底怜惜她年幼无辜,道,“如今你既然来见我,我要叮嘱你一样,你跟着他们学本事还好,但那伙人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同他们同流合污……” 柳依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钗:“你如今病成这样,还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为别人操心?这般心力交瘁,你的病几时能好?” 不由分说握住宝钗的手,细细听了一回脉,皱眉道:“就算你先天壮,恐怕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吧。这么下去,早晚会把自己折腾得油尽灯枯的。”一脸意兴阑珊,将宝钗的手又放了回去。 宝钗见柳依依诊脉之时,那架势像模像样,不由得问道:“依依,原来你也学了医术?” 柳依依摇头:“哪里是什么医术,江湖中人,出来行走,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过会一些粗浅的包扎功夫,略知道些脉息罢了。” 宝钗听了,尚未来得及感叹,便听那柳依依又说道:“从此以后,你莫要叫我依依了。我给自己改了名,唤作无依。我早就看透了,这辈子,无依无靠,凡事只能靠自己。” 宝钗见她小小年纪,说话里却透着一股意兴阑珊的苍凉之意,不由得暗自心惊,怔怔道:“你……你竟给自己改了名字?”要知道姓名乃是长者之赐,轻易更改,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转念又一想,似柳依依这般因为父母生了弟弟,忽视她打骂她,就能离家出走的偏激性子,做出这等自改自名的事情,倒也不觉意外了。 无依道:“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母宗族,原本是子女的依靠,故而你爱我,我敬你的。若是父母不慈,宗族不公,难道我就该白白被糟践至死吗?索性一拍两散,干脆利索。” 宝钗听她的言语,心中若有所悟,可若说悟到了什么,她又说不出来,正在纳闷间,就又听得无依说道:“我这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寻你,可不是来跟你话家常的。咱们闲话少说,我听说你这些日子跟长公主殿下走得颇近,她身边有个唤作桑落的大侍女,你可知道来历?” 宝钗自是不知。说起这个桑落来,她也是满腹怨气,好几次她同长公主搭上话,想把姚静引荐给她,都被桑落打岔,将话题引开。渐渐的,宝钗更是察觉桑落隐隐对她有敌意,遂越发小心。只是此人似乎颇得长公主宠信,连韩奇他们几个对桑落都是毕恭毕敬的,宝钗越发无可奈何。 如今宝钗听无依言语里的意思,分明是知道此人来历,目光闪动,问道:“你既是这般问,想是这人来历,你有所耳闻了?” 无依冷笑道:“何止是有所耳闻。此人正是和那老道姑一伙的,正宗的天理教教徒。她颇有几分见识,数年前就隐在长公主身边。那时长公主还是一个不受宠的郡主。是她暗中出谋划策,教她上书和亲,给朝廷脸上添了光彩,才得了个长公主的虚职。此后几名天理教教徒护着她入番国,暗中搜罗情报,又谋害了她夫君,其间多少周折,长公主才得以重返京城,并靠了献情报和地形图的功劳,攀上宫中的两位圣人,有了今时今日的位子。说白了,这长公主草包一个,智谋平平,还有些喜欢调戏良家女子的小癖好,却只是天理教手中的牵线木偶罢了。” 宝钗听她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忙问道:“你小小年纪,从何处听来这许多?” 无依却是个细心敏感的孩子,早听出宝钗这言语里的疑惑之意,抱臂道:“信不信由你。那桑落隔三差五就派人往山上送信,我还在山上亲眼见过她,这还能有假?反正我言尽于此,你爱信不信。长公主这艘破船,早晚是要沉的,我劝你眼下能捞的好处尽量多捞些,最要紧就是划清界限,以免引火烧身。” 宝钗苦笑道:“哪里又有什么好处。我一心想给她引荐个好医生,好为宫里的两位圣人治病,还寻不到机会呢,每每被桑落拦了下来。哪里还有捞好处的心思。” 无依一听却是笑了:“桑落当然要拦你,她那头正筹备着准备举事呢,是以事事都马虎不得。你举荐的医生若好,皆大欢喜,若不好时,只怕长公主也要担罪责。到时候层层问罪,她的部署就乱了,她怎敢纵容你轻举妄动?”看了看宝钗,又道:“你若是糊涂些的,或许她就会想法设法拉你入伙了,如今见你外表和气,却不是个轻易好糊弄的,怎敢和你扯上关系?岂不自寻苦吃?” 第136章 宝钗听了若有所思,正迟疑间,就听得无依又道:“你既然说一门心思想寻什么好医生,进宫给两位圣人看病,难道是手头有什么好医生等着推荐不成?我跟你说,这里头的关碍非小,成固然鸡犬升天,若是稍有不慎,连你的身家性命都没了呢,又怎是好顽的。”说话里颇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样子。 宝钗见她小小年纪,竟有这种见识,比许多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毫无主见、哭哭啼啼只晓得依靠男人的妇人强了许多,不免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惊讶。不过感叹归感叹,因先前无依已经是表明了身份,说自家常年和天理教暴徒呆在一道,宝钗不知其好歹,又怎敢将心中的打算合盘抛出,故而只是沉吟,又规劝无依道:“你本是好人家的儿女,何苦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无依冷笑道:“最烦你们这些人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装模作样。”又道:“那群乌合之众占山为王,整日心心念着怎么杀入皇宫当皇帝,我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好笑,这么大一个国家,若交由这些泥腿子治理,还不定成什么鬼样子。眼看他们一脸的晦气相,我何等样人,又怎会跟他们共流合污。只是那个老道姑,却着实是有几分本事的。我纵要和他们划清界限间,也要先把老道姑的本事学到手再说。” 宝钗见无依执意如此,心中深感无奈,却也无言以对,暗道:无依是因父母打骂就能毅然决然跟着老道姑闯荡天涯的性子,又怎会轻易听自己规劝。正无言间,突然又听见无依如同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常言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年既是帮过我,我少不得冒些风险,也帮你一回。我且去了,你在此听好消息吧。”宝钗莫名其妙间,无依已经是推开窗户,依原路离开了。 过了片刻莺儿捧了黄柏煎汤进来,因见风从后面吹来,快步走过去看,惊叫道:“怎地窗户大开,难道竟是遭了贼不成?” 宝钗生怕她这般嚷嚷,惊扰了贾家的家丁,反害了无依,忙喝止她,心中却无不寥落地想着,国之将乱,只怕路上已是盗贼横行了。 宝钗把无依说的话当笑话来看,私心也未指望她一个半大孩子能在长公主当红的大侍女面前说上什么话。谁知又过了两日,那公主家的长史官就来寻宝钗,因宝钗病势好转,也不好拿这个推脱,忙不迭地换了衣裳,跟着过去了。 等到了公主府,却不见韩奇和王家公子,正纳闷间,就听得那长公主劈头问道:“你前些时候说你认识一个女医生,手段甚是了得,可否让我见一见?”宝钗稍一犹豫,长公主就急着说道:“宝钗,你却不知,宫中皇太妃娘娘病势转危。长此以往,本宫只怕在宫中连个说话主事的人都没有了。眼下说不得,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宝钗暗暗无语。看样子宫中皇太妃娘娘的病情是不大好,急得长公主连“死”这种忌讳的话都说出来了。不过皇太妃娘娘的病情反复了这许多时日,长公主一直犹犹豫豫,如今却痛下决心,难道无依那半大孩子果然在中出了一份力不成? 只是皇太妃娘娘病情稳定时,宝钗还有意引荐姚静进宫,谋求个富贵前程,此时打听得凶险,自己却又犹豫了。须知进宫诊病,成则是鸡犬升天,败则是株连众人,那姚静是个不分轻重的,听了消息固然跃跃欲试,雄心勃勃,宝钗却不想她遭罪。姚静却道无碍,胆识颇壮,宝钗和孙穆都劝她不得,道了句富贵险中求,大胆进了宫中,一连诊治了十数日,那皇太妃娘娘虽不见好,却也未见病情恶化。 孙穆在家中接连盼了十数日,每日里烧香拜佛,苦求姚静平安,自不必说。忽有一日一个内监自言奉了皇太妃娘娘的口谕,前来接孙穆进宫,饶是孙穆在深宫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的人物,也不免吓得战战兢兢,急急梳洗换了衣裳赶去拜见时,却见姚静一脸喜色,侍立于皇太妃娘娘榻前,见孙穆来了,忙过去拉她的手,口中称这是她的金兰姐妹,如何如何。皇太妃娘娘病势转轻,正是心怀大悦之际,孙穆便趁机把自己和姚静不欲嫁人,只恐将来没有庇护之情说了一遍,太妃娘娘大为悲悯,许诺说过些日子会同两位圣人请旨,给她们指下一处宅邸安置。 这原本也是孙穆和宝钗合计了许久的意思。贸然说什么女儿谷,非但离经叛道,更是有聚众滋事之嫌,唯恐朝廷听了不安。如今只求皇太妃娘娘指下一块宅邸来,通情达理,料想朝廷不至于拒绝。从此女儿家也算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地痞流氓不至于滋扰,其余诸事大可从长计议。 此后姚静和孙穆皆在宫中,衣不解带服侍皇太妃娘娘起居,战战兢兢,只待皇太妃娘娘身体有所起色,便一圆女儿谷之夙愿。宝钗日日忙于经营生意之道,还要应付薛姨妈层出不穷的媒人滋扰。 所幸那京城的官媒尚有几分良心在,又或者思忖宝钗绝非池中之物,怕她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报复了去,不敢太过折辱,给说合的婚事多半还是在门当户对的范畴之中。只是薛姨妈却不知道在顾虑什么,一味推辞,这婚事也就一拖再拖。渐渐,也就没有媒人愿意揽这苦差事了。 官媒对薛家多有怨言,虽不敢刻意作践宝钗,但是薛家还有一位大少爷等着娶亲不是?薛呆霸王原本名声就不甚好听,少有好人家的女孩愿意嫁他的,再经众官媒刻意报复,说亲的人家越发不堪了。 薛姨妈听了自是不中意,那官媒却笑吟吟地劝她:“常言道高门嫁女,低户娶媳。这家的女孩也算是大家出身,如今虽然没落了,但从小的教养是不差什么的。纵然家里贫苦些,但府上使银子帮衬几个,不就都有了吗?” 又或者道:“这家的女孩样样都好,只是模样略差些。常言道贤妻美妾,这模样虽次了一些,却也没什么的。” 薛姨妈耳根软,起初听了还有所意动,结果暗中另寻了人打听,才知道那些官媒是变着法子坑她,给相看的女孩儿不是相貌不够周正,歪瓜裂枣,根本带不出去,便是家中欠了高额印子钱,等着卖女儿还债的。薛姨妈心疼儿子兼贪财小气,岂愿意同这等人家结亲? 薛姨妈心中不爽,就又将宝钗好生埋怨了一回,说宝钗若没有为一己之私,放走香菱,如今又是如何一副光景。宝钗听她埋怨多了,渐渐心也冷了,倒不像先前那般难过,只是晨昏定省,略尽身为女儿的本分,面上恭谨罢了。至于她絮絮叨叨抱怨的那些东西,宝钗明知夏虫不可以语冰,只是老人家糊涂的一点私心,又何曾认真同她计较? 这般又过了几日,茜雪突然从外间过来,满眼泪水,见了宝钗二话不说,就跪在底下抹眼泪。茜雪是贾母一手□□出来的,素来沉稳,从未这般光景过。宝钗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起初还以为是陈小三欺负她了,她来寻自己做主,仔细问话时,方知道是生意上头的事。 薛家的那家绸缎庄,自交到宝钗手中管之后,宝钗就将这铺子托给了陈小三。起初陈小三生意上头的事一概不知,她凡事都要过问,甚是辛苦,后来陈小三渐渐上手了,她也就逐步放开手去,只是年中年末查一查账目,将经营事务全部交给陈小三处理。 陈小三一直做得甚好,一开始这绸缎庄只是贩卖江南的绸缎,后来又加了蜀锦等买卖,陈小三又是个肯动脑筋的,一来交好京城的众工匠绣娘,二来暗地收罗闺阁小姐的绣品寄卖,竟是有声有色,俨然有成为京城第一绸缎庄的架势。就连茜雪嫁了陈小三成了管家娘子,说起这生意上头的事,也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岂料树大招风,绸缎庄虽是薛家的产业,有皇亲国戚贾家、九省统制王家以及长公主殿下做背景,依旧有人肆意挑事,寻上门来,三言两语,非要绸缎庄奉出一件“慧纹”的绣品不可。陈小三欲要推辞时,那人却言道是忠顺王爷门下,富贵凌人,得罪不得。这般硬着头皮揽了下来,陈小三苦苦思忖了三天三夜,却去哪里寻一件“慧纹”的绣品?他情知他处事不谨慎,给宝钗惹来了麻烦,一时之间,寻死的心都有了。茜雪一问之下,知道此事绝不是她夫妇二人能揽下的,匆匆前来禀报宝钗。 茜雪跪在地上哭诉道:“奴婢夫妇固然该死,但凡事总要有始有终。奴婢夫妇粉身碎骨,固然事小,但若因此连累了姑娘和薛家,岂不是越发死有余辜了?故而厚着脸皮来求姑娘,想来姑娘神通广大,和姚先生知会一声,再走一走长公主府的门路,兴许有一线生机。” 第137章 宝钗听了只有苦笑。 茜雪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她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眼下宝钗虽得长公主殿下青目,但是说白了,对方也不过看重她做生意上头的名头而已,借了长公主的旗号在京城中做生意容易,可是人家忠顺王爷的手下不可能不知道薛家绸缎庄的底细,还敢明目张胆这般霸道,摆明了是不把长公主的面子放在眼睛里,背后有所凭借。她若请长公主出面,一来长公主未必肯,二来长公主就算肯,也必然欠下一个好大的人情,三来,长公主到底只是个郡主出身,比不得忠顺王爷根正苗红的皇室贵胄,若是她贸然出面,结果没讨得好来,又该如何是好? 至于要姚静帮忙,更是无稽之谈了。那姚静在宫中替皇太妃娘娘扶脉,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一个不留神,恐怕自身难保,纵使妙手回春时,这病去如抽丝的事情,也不好在皇太妃娘娘尚未大安的时候就提出太多非分请求。故而知会姚静更不妥当。 但是事情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断然没有让陈三茜雪夫妇顶在头里的道理。便是宝钗是那心狠手辣之人,不顾主仆情谊,有心弃车保帅时,他们也必然顶不住。 宝钗这般想着,秀眉紧蹙,向茜雪将那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问过了一回,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也只有破财消灾,息事宁人了。你且安心回去,我自有道理。” 茜雪千恩万谢地抹着眼泪回去了。在她眼睛里,有了宝钗这句话,天大的事情都不用发愁了。 但是茜雪却不知道,她走后,宝钗和莺儿合计了许久。 “如今之计,也只有破财消灾了。我记得我的嫁妆里,依稀有一件慧纹的屏风的。你快翻翻账目单子,将它寻出来。”宝钗道。 莺儿愕然。须知那慧纹并非普通的绣品,原是姑苏一户官宦人家的小姐,名唤慧娘的,绣绣的就是用诗词文字组成的花卉图案,那花卉不是凡品,乃是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故而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特别珍视,美其名曰慧纹。 只是慧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并非靠绣这个过活的,绣品自是有限,她又不幸早夭,这世间仅存的若干件慧纹一时物以稀为贵,便是贾府,也不过一两件。 这可是宝钗嫁妆里压箱底的东西,莺儿自是不愿将它白白便宜了人。宝钗不得不反复说明利害,甚至最后摆起小姐的谱,才迫得莺儿屈服。 只是主仆两个翻箱倒柜,寻那件慧纹,却始终不见。复加上一个小红加入战团,主仆三个将里里外外都寻了一遍,那慧纹仍旧无影无踪。后来宝钗多了个心思,命莺儿悄悄去问正伺候薛姨妈的丫鬟文杏,文杏愕然道:“姑娘箱子里那件慧纹,却是太太命人收起来了。太太说姑娘常年进进出出,只怕丫鬟嬷嬷多有夹带的,那慧纹珍贵,她就悄悄收了起来。” 莺儿听了这话当下脸色煞白,薛姨妈说什么丫鬟嬷嬷多有夹带,岂不是将她骂进去了吗?回到宝钗处,却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宝钗也是惊得浑身直打颤。 其实薛姨妈身为母亲,径直向宝钗将慧纹要走,光明正大的,没有一个人敢说半句不是。但薛姨妈偏偏趁着宝钗主仆不在,跟做贼似的偷偷拿走慧纹,临了还说那样一番话,一来有失体统,二来也让下人寒心。 宝钗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笑着安抚莺儿道:“你们只不过代人受过而已。莫要放在心中。母亲这是在防着我呢。”可是母女之间,何至于如此防备,便是宝钗也说不上来。 宝钗尚抱着万一的指望,向薛姨妈开口讨要那件慧纹,刚刚起了个头就被薛姨妈驳了回去。薛姨妈却也振振有词:“你哥哥如今正是娶亲的年纪,聘礼里总要有些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好彰显咱们这种人家的身份。是,我知道这件慧纹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嫁妆,只不过你这么能干,薛大小姐的名头传遍京城,有没有这件慧纹又有什么要紧呢?你一向和你哥哥感情好,总该不至于为了这个计较吧。” 宝钗反复向薛姨妈痛陈利害,无非是薛家店铺被人盯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诸如此类,薛姨妈哪里肯信,一心认定宝钗为了夺回慧纹,危言耸听,真真令人啼笑皆非。宝钗不得已,也只能打消了念头。 这日宝钗起了个大早,先去贾府同贾母、王夫人请安,不咸不淡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往大观园而去。 原本大观园中,宝钗常去之处莫过于潇湘馆、秋爽斋等处,只是这一日她偏偏穿过藕香榭,直往栊翠庵方向走去。莺儿和小红不解其意,也只得跟在一旁,一路上分花拂柳,走到一处花木茂盛处,栊翠庵却是在眼前了。 宝钗正待叩门而入,忽见林黛玉摇摇摆摆,从旁边一棵花树底下斜斜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宝姐姐今日怎地有空来这大观园中闲逛?我只当宝姐姐常去我潇湘馆,我二人自是最好的,却想不到,姐姐也常来这栊翠庵中走动。说起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宝钗望见黛玉身形,心中已是百般滋味,更听她这般言语,俏皮里却隐隐带着些醋味,细细咀嚼起来,竟是余味无穷,不觉痴了,定定站在那里。 这边黛玉已经扶着雪雁走了过来,看着宝钗笑了一笑,轻声道:“上次见宝姐姐时,姐姐犹在病中,如今却是气色大好了。不知道宝姐姐今日来栊翠庵,是想同妙玉大师切磋棋理,还是精研佛法呢?” 宝钗看着黛玉,不期然就想起前世里同黛玉共参禅机以及在栊翠庵中一起饮茶的旧事来。 犹记得前世里,宝钗过十五岁生日,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因宝玉在旁说些败兴之语,宝钗就以这出戏词藻精妙为由,将一支《寄生草》背与宝玉听,岂料勾起了这位小爷的痴性,写了些道书禅机的疯话。宝钗客居贾府,正是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故而深感不安,生怕因此得罪了贾家,黛玉却道不然。 黛玉带着宝钗去寻宝玉,问他:“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又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当时也以六祖慧能“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语录来比,绝了宝玉参禅之心。 又有刘姥姥来打秋风,投了贾母的缘法,故而贾母带着刘姥姥进大观园游历一番,路过栊翠庵,妙玉独与宝钗黛玉两个吃那梅花上的雪化开烧的茶水。喝了茶,两人不欲同妙玉多说话,出来于花木林之中漫步,落英缤纷,飘落肩头…… 至今回忆起来,那样的日子自是美至极境,但大观园到底不是世外桃源,总有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时候。 “宝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宝钗被一声呼唤打断了思绪,抬头看时,见黛玉正凝视着她,黛眉似蹙非蹙,妙目似喜似愁。 宝钗心中突然涌出一个想法,这世上或许只有黛玉一人是她知己,是真正懂她的。何况黛玉又那般秀外慧中,心思灵透。既如此,何不将心中烦恼之事道与她听,至少,不应让她误会自己和妙玉有什么才对。 宝钗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向黛玉微笑着开口:“我心中确是有一桩悬而未决的难事,原本是想来栊翠庵请妙玉大师点化的。如今既然见了你,少不得先请你点化点化了。” 第138章 黛玉这日难得好兴致,在大观园中闲逛,偶然间看到宝钗进了园子,一路匆匆往栊翠庵方向而去,心中不免委屈兼疑惑,故而不惜抄近路前来,阻宝钗一阻。只是这些日子她被宝钗明拒,心渐渐冷了,也未曾想宝钗会和她推心置腹。 如今黛玉听得宝钗言道说有一桩悬而未决的疑难事要请她指点迷津,惊诧之余,更是喜出望外,笑道:“我何德何能,焉能点化宝姐姐?”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宝钗笑笑,将生意上的窘境原原本本讲了这么一遭,黛玉本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闻言却也蹙起眉头,为宝钗细细筹谋一回,道:“你说的有理,如今之计,也只有破财消灾最为妥当了。说起那慧纹来,我依稀记得我也有这么一件的,等我去老太太处寻来。” 黛玉自父亲过世后,随身器物大多收在潇湘馆,只有嫁妆寄存在贾母处。宝钗一听黛玉话里的语气,就知道黛玉竟是存了动用嫁妆的意思,忙笑着阻她道:“你千万莫要如此。我不过是这么一说,尚未做的准。再者,就算果然要寻一件慧纹,也不该用你,这算什么道理?” 黛玉本是有心病的,闻言不觉两颊通红,宝钗便知造次,又担心伤了她的心,连忙以别言开解,道:“是我说错话了。只是如今咱们都大了,我比你大几岁,一向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有些话却是要嘱咐你的。咱们女儿家,总要有些东西傍身的,便是亲如姐妹夫妻,也不好轻易动用的。” 黛玉见宝钗断然拒绝了自己的好意,不觉羞愧气恼,然而听她这番话,句句皆是体贴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又不好真的恼她,只得闷闷说句:“知道了。”一抬头,却又强笑道:“这宝姐姐也忒地多事。我好心寻慧纹给你,你却推辞,如今我也是技穷了,又有什么法子?” 宝钗笑道:“你肯来此地,便是有缘。我要求人点化,非得借助妹妹之力不可。” 黛玉见这话说的奇怪,忙问缘故,宝钗就问她:“你可知道这栊翠庵中,妙玉大师的来历?” 黛玉愕然失笑:“原来你是说这个。”她想了想便道:“犹记得那年初进大观园,底下人回复舅母说,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才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父母俱已亡故,身边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因她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随了师父来京,本住在西门外牟尼院住。后来师父圆寂,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舅母又看重她,亲自下了帖子,才住在了这栊翠庵中。” 宝钗闻言赞道:“不愧是颦儿。若论头脑清楚,口齿伶俐,便是风姐姐也比你不上,更兼家学渊源,各色典故都是熟知的。我如今却要考考你,这慧纹的来历。” 黛玉轻笑道:“这有何难?难道宝姐姐竟转了性子,不想做生意了,转当私塾先生了不成?”虽是如此打趣着说话,因见宝钗郑重其事,遂道:“这慧纹原本是姑苏慧娘的独门绝技。她也是书香宦门之家,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却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因她不仗此技获利,流传出来的不过寥寥几件。又因她命薄,十八岁上头便早夭了。那一干翰林文墨先生们,越发珍而重之,所以都称为‘慧纹’。” 黛玉说到此处,疑惑抬头:“宝姐姐可是怀疑,妙玉大师同这慧娘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成?” 此时莺儿和雪雁两人早知趣躲在一边玩耍,宝钗黛玉两人站在一片花树之下,相顾而望,四处一片静寂,惟听得见微风拂过花树枝头的声音。 宝钗压低了声音,向着黛玉说到:“林妹妹请仔细想,这慧娘早夭的年纪,是十八岁。妙玉大师来京来之时,不偏不倚也是十八岁。况且其为人,最是高傲孤僻不过的……” 黛玉听到此处,已是会意,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问道:“单凭了这个,你就认定妙玉大师便是慧娘乔装改扮?” 宝钗笑而不语。 她是何等谨慎之人,自然有别的证据。只是此时却不方便与黛玉和盘托出。 宝钗记得清清楚楚,前世里贾母因年事已高,进大观园游历不过寥寥数次,但是她携刘姥姥至栊翠庵饮茶那次,和妙玉的对答,分明颇为熟稔。更何况,此后妙玉奉茶之时的茶具,什么成窑五彩小盖钟,什么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都不是凡品,而妙玉拉着宝钗黛玉吃体己茶时候的茶具,更可用珍奇古玩来形容。宝钗当日就印象深刻,而妙玉生有洁癖,居然因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是刘姥姥吃过的,嫌脏就不要了,这份挥金如土的手笔,令宝钗这等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也暗暗咋舌不已,暗中思忖她的来历。 自然,宝钗也是直到邢岫烟嫁给薛蝌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从她口中得知妙玉的来历的。那时候贾家已经被抄家,薛家更是败落,邢岫烟嫁给薛蝌之后,生活清苦,偶然间提起,妙玉同她有半师之谊。原来,岫烟与妙玉曾在姑苏做过十年邻居,所认的字都承妙玉指授。因邢岫烟感叹妙玉的一手女红绝技。宝钗才猜出那是慧娘。想来慧娘因一手绣工,当年在姑苏时,大户人家争相求她的绣品,无不踊跃捧了奇珍异宝来换,这才有了这许多价值连城的茶具。 只不过那个时候,妙玉因大观园查抄之时,被忠顺王爷手下看中。按理说抄家不应诛及家庙,只是情势比人强,那仗势欺人之时,哪里顾得伦理纲常,朝廷法度?故而妙玉被掳走,随身财物被席卷一空,从此不知所踪。贾薛两家皆是自身难保,哪里能庇护到她?徒添惆怅伤感。 黛玉是个聪明人,见宝钗笑而不语,就料想宝钗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也不多逼问,,道:“既是如此,你可要我陪你同往栊翠庵走一遭?” 宝钗心中感念她*,笑道:“正有此意。” 黛玉却不动身,低声问道:“既要劳烦我,你又拿什么谢我?若是你猜错了,又该如何?” 宝钗心中本是十拿九稳的,笑道:“你待如何?” 黛玉心思微动,想了半晌,觉得皆不妥当,半天方道:“妙玉大师生性孤僻,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今日与你同去,是冒了风险的。你若要谢我时,就还似上次那般,与我梳洗理妆就是了。只有一样,若是你猜错了,须得应承我一件事。” “好,一言为定。既是如此,若是我猜对了,你也须应承我一件事。”宝钗笑道。 黛玉自被宝钗拒绝后,从未料到宝钗竟会和她这般轻松闲谈,宛如最亲近不过的闺中密友一般,见她如此说,怎忍拒绝?遂低声应了声是,两人招呼了莺儿雪雁两婢,向山门走去。 谁知妙玉这日却不在栊翠庵,却在紫菱洲与迎春、惜春二人下棋。宝钗因想着人多嘴杂,不好开口试探,便同黛玉相约改日再来。只是难得来大观园一趟,又与黛玉巧遇,自然不好匆匆败兴而归,便沿着河堤同黛玉相携而行,随便说些闺阁女儿的闲事。 不期然间,就听见前头假山处影影绰绰,有人在说话,依稀有“太太”字样。 这等场合,若是贸然走过去,或者转身离开,都有动静,只怕惊扰了对方,引起误会,反而不美。黛玉思及此处,向着宝钗丢了一个眼色,宝钗会意,连同丫鬟一行四人皆鸦雀无声,只静静地听着。 山石嶙峋,树影婆娑,她们隔着山石,却不知道说话的是哪房的小丫鬟,只听其中一人说道: “你听真切了?金钏儿姐姐可是太太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一向很是妥当的,好端端的怎就犯了错,惹火了太太,被撵出去了呢?” 另一人就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当日我姐姐就在太太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当值,亲眼看见金钏儿抹着眼泪出来呢。” 先前那人问:“太太一向慈眉善目念佛吃素的,轻易不动怒。只怕这位是犯了大事。”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呢。虽无人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但是金钏儿这么一被撵,白家的体面全没了。故而白家老娘将金钏儿一顿好打。有听壁角的邻居隐隐绰绰传出消息来,说是那日金钏儿当值,不知怎么的,宝二爷进了太太的屋子要请安,趁着太太在打盹儿,就非要吃金钏儿嘴上的胭脂不可。这本是宝二爷的老毛病了,大家都晓得的,既是身份有别,就该板着脸拒绝,以礼相待便是,谁知金钏儿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居然出言撩拨,恰好被太太听见,就被撵了呗。” 第139章 两个丫鬟说了半晌话,各自感叹了一回,又笑了金钏儿一回,慢慢走远了。 宝钗和黛玉却站在原地,脸色俱是不好看。 宝钗有前世的事情做底,对来龙去脉还清楚一些,知道宝玉不过是改不了爱调笑人的老毛病,恰逢金钏儿不知道怎么的一时兴起,由着他搭讪了几句。但是常年因为贾珠的死耿耿于怀、对丫鬟爬床严防死守的王夫人,已成惊弓之鸟,难免小题大做,将金钏儿赶了出去。 “不过是宝兄弟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太太心里太在意宝兄弟,才出了这么档子事来。”宝钗知道黛玉要与宝玉成亲的消息在王熙凤的持续造势之下,已经影影绰绰传遍了整个贾府,如今宝玉闹出这等事情来,黛玉自然觉得颜面无光,于是赶紧解释了一句,只盼着黛玉不吭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档子事也就算揭过了。 毕竟,未来的嫡妻和一个被撵出去的丫鬟争竞什么?装大度太过刻意,若是稍稍显出一点关注来,却是有善妒的嫌疑,何必赶这趟浑水? 岂料黛玉却不领受宝钗的这番好意。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钗说道:“宝姐姐这般轻描淡写,将诸事抹过,莫非是怕我不懂事,闹将起来?宝哥哥同我自幼长在一道,不用宝姐姐撮合,我们的交情也非比寻常。只是宝哥哥的人品心性,才华学识,还有将来志趣,宝姐姐自然心中也有数。如今竟是怕我心生悔意,一意在旁美言,迫不及待想要把我推给他吗?” 黛玉这番话言辞激烈,竟是罕见的。雪雁和莺儿都在一旁,从前何曾见过黛玉有这般强硬的时候?她们都知道黛玉和宝钗之间的暗流涌动,如今听黛玉如此说,一时都痴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宝钗听黛玉这般说,也是愣了一愣,但是她却并未像从前那般撇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并非我想把你推给他。只是但凡女子,都是要嫁人的。你不嫁他时,又去嫁哪个?说来说去,这些世家子弟还不是一样,谁又比谁好些?” 这论调却是黛玉身边的丫鬟紫鹃常说的。紫鹃常说贾宝玉最难得就是从小同黛玉长在一道,彼此性情相合,不若旁的王孙公子,娶回一个天仙来,三年五载也厌烦了,宝玉却是可以同黛玉终老的人。 只是黛玉也只是默默听紫鹃那般说着。她知道紫鹃有私心,也知道紫鹃从前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说的话多半还是贾母的意思,故而也不好反驳。可是这日,紫鹃却不在身边,宝钗一副苦口婆心劝人正道的样子,越发让黛玉觉得可恶。黛玉不由得就大声叫道:“为什么但凡女子,都要嫁人?我难道不能不嫁?”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从前是得过锦乡侯韩家的提亲的。如今你跟我说生意上头的事,又有位姓韩的公子,想是你一心看准了,预备嫁他,这才怕我碍事,一心想着推我出门……” 这般言语自然极不妥当。若是宝钗和黛玉暗暗敌对,这番说辞简直有故意挑事之嫌。但是此情此景,连雪雁、莺儿也知道那是黛玉的真情流露,谁也不觉得她这番说辞有什么不妥,只是忍不住心生怜惜,又眼巴巴望着宝钗,希望她不至于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 宝钗闻言甚觉痛心。她何曾将天下男子放在心上过?宝玉那样外表光鲜、腹内草莽的绣花枕头自是不用说了,便是韩奇那样的,她固然觉得此人有些头脑,颇有过人之处,心生敬重,却也是拿来当做合作伙伴一般看待,一派光风霁月,断然没有半点别的心思。她前世今生,心中只有一个黛玉,对于香菱等人是能照拂便照拂,尽力而为,对于黛玉则是呕心沥血,处处在意,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她都会心痛。只是这样的深意,却不能明言,实在令人惆怅不已。 “你放心,我不会嫁姓韩的。”宝钗不由得说道。这却也不是名门淑女在人前能说出的话,只是宝钗此时心情激荡,已是顾不得许多了。 当下两人相顾无言,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般呆呆地互相望着。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见紫鹃一路寻来,却是黛玉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心中流连,却不想在紫鹃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免她心生疑虑,私下里告诉贾母等人,反而不美。宝钗更是知进退,当下见紫鹃走来,轻咳一声,微笑着说道:“今日却不是时候,未能见着妙玉大师。看来只有改日登门拜访了,林妹妹意下如何?” 黛玉会意,心中固然怅然,面上却强颜欢笑:“一言为定。” 莺儿随宝钗回到家中,她一路浮想联翩,欲要同宝钗说黛玉之事,观宝钗神情,又不敢说,只管心中如百爪挠心般难受。好容易宝钗进了屋子,向她吩咐了一句话,她却愣住了:“姑娘,此时命我去寻金钏儿,究竟是何用意?她从前在姨太太身边,仗着有几分脸面,可从来没对我有好脸色。” 莺儿的委屈宝钗自然晓得,不过这个时候却不好十分计较这个。要知道,这里头可有一条无辜人命呢。 想那金钏儿原本是颇有体面的大丫头,一月拿一两银子的月钱,身份地位虽不如鸳鸯等人,不过也不差什么,这般被王夫人毫不留情撵回家中,一下子从天到地,受别人嘲笑,受家人责骂,自是寻常之事。金钏儿平日里顺风顺水,受尽追捧,哪里受得了这个? 前世的时候金钏儿一时想不开,刚刚被撵了没几日,就投井死了。王夫人这才后悔起来,多多赏了金钏儿的娘五十两银子,又赏了衣服。金钏儿的娘盘算着贾家正经的姨娘家里人死了,不过赏二十两银子,如今金钏儿一条人命居然赏了五十两,正是大大的合算,于是千恩万谢、千肯万肯地了结了此事。宝钗碍于情面,明面上以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善意谎言开解王夫人,又不怕忌讳亲自取了去年新做的衣裳装裹金钏儿,私心却颇为金钏儿叹惋。 “你莫要说嘴。如今她从高处跌落下来,你又何必同她计较这个?”宝钗笑着说道,“她心高气傲的,若是一时想不开,竟寻了短见怎么办?”记得前世里金钏儿寻了短见,此事经贾环之口,添油加醋讲与贾政听,成为贾政对宝玉实施家庭暴力的□□之一。可是养不教,父之过,关起门来打孩子,又算什么本事?就算把宝玉打得鬼哭狼嚎,难道就将事情摆平了?贾府失事时,孽力回馈,金钏儿之死亦成为贾家治家不严的一桩罪证。 宝钗前世里就对金钏儿颇好,半是真心半是巴结。要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金钏儿作为王夫人身边说得上话的丫鬟,客居贾府的宝钗一向是小心翼翼不敢得罪的。那时候还经常变着法子送她刚穿过一两回的衣裳给金钏儿穿。如今在大观园中机缘巧合之下,听说金钏儿被撵出来的消息,心中不由得就生出了拉她一把、省得大家麻烦的念头。 其实想救金钏儿的性命倒也容易。她此时刚刚丢了脸面,被撵回家中,遭家人抱怨、外人奚落,心理落差太大,以至于想不开。她和她的家人都清楚,被王夫人撵出来,脸面全无不说,从此前途皆成泡影,将来再大些,也没有外面配人家的体面,最多不过配了家生子的小厮。只是那些小厮哪个不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的人,以金钏儿的落魄,众人皆知她一辈子难以咸鱼翻身,还不往死里作践?故而金钏儿选择投井,一死了之,固然令人扼腕,却也实在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如今却是不同。宝钗暗中嘱咐了莺儿,悄悄将金钏儿唤了来,试探她的心意,问她可愿留在薛家侍奉。若是从前,金钏儿眼高于顶,自是不肯的,可是如今她的情形已经坏得不能再坏,呆在贾家再无半点出头的可能性。她能搭上话的大家人家,愿意也有能力收留她的只有宝钗,她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愿受姑娘差遣。”金钏儿很伶俐地直接跪下磕头。 宝钗道:“你父母那边……” 金钏儿却道:“姑娘只消禀了太太,将奴婢要来便是。至于奴婢父母那边,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不舍。” 这话分明是看透了。宝钗仔细一想之下,却也恍然。金钏儿死后,她亲娘以女儿的性命能卖五十两银子为乐,毫无半点悲戚之心,母女情分可见一斑。更何况,若是金钏儿的父母果真疼她,又怎么会在金钏儿被撵回家后冷嘲热讽,逼得她万念俱灰,一死了之呢。 第140章 金钏儿大概是因这次被撵之事,看透了亲情的。要知道薛家只是在贾家暂住,早晚是要走的,她这般应承跟了宝钗,她妹妹玉钏儿和白家一干人等仍然侍奉贾家,早晚都会骨肉分离,她却对此事处之泰然,反而笑着跟宝钗说道:“从前我在姨太太跟前有体面时,也是一门心思想着外聘,那时就知道,早晚是要跟父母双亲离别的。” 故而宝钗这次要人,却比上次要小红时,便当许多,压根都没有经过贾母。只是在跟王夫人请安的时候随便提了这么一提,王夫人就命金钏儿她娘来,说了一席话,金钏儿当着她娘的面给王夫人和宝钗依次磕了头,从此就算是跟着宝钗了。区区一个丫鬟而已,亲戚家原本就有互相赠送底下人的传统,如今宝钗一个做晚辈的郑重其事开口跟她要,她又怎么会拒绝? 王夫人是一怒之下撵了金钏儿的,虽不打算给她体面,却也没有生气到一心打算逼她到绝路,如今宝钗来要人,她固然觉得有些不痛快,但是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薛姨妈那边却开始不安,唤了宝钗过去骂道:“你二姨母撵了的丫鬟,你这般赶着给她体面,岂不是公然给你二姨母难堪?怨不得她待你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是薛姨妈骂宝钗骂得多了,宝钗早已习以为常,面上赔笑,私底下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已经丝毫不为所动。 这对于宝钗来说,不过是日行一善的举手之劳,但是对金钏儿来说,却无疑算是再造之恩。金钏儿从小就伶俐非常,否则也不可能在贾家众多丫鬟里头脱颖而出,自己得了一等丫鬟的殊荣,还有余力拉扯妹妹玉钏儿。她原本是王夫人身边说的话的丫鬟,因此而高傲,眼高于顶,不大看得起莺儿,就是连对宝钗,也不过淡淡的,如今受到这种打击,危难之际受宝钗提携,感激之余,却也知恩图报,尽心竭力地伺候。但凡遇到什么事情,都抢着替宝钗筹谋,将内宅诸事打理得妥妥当当。 一等丫鬟的眼力、经验非小红这等只在宝玉房里混过一段日子的三等丫鬟可比,贾府下人众多,规矩森严,金钏儿能够从中脱颖而出,那份伶俐劲却是从小伴着宝钗一道长大的莺儿也比不上的。一时之间,宝钗只觉得处处妥帖,颇为省力省心,大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惬意感觉。却不知道莺儿、小红等人已是人人自危,生怕她们的位置被取代。莺儿尚好,有十几年陪伴宝钗的情分在,心中还不是很慌张,小红却已经开始挖空心思自保。 这日小红见金钏儿和莺儿不在宝钗跟前,突然凑了上去,欲言又止,半晌面上带笑问道:“前些日子奴婢听说姑娘为了慧纹之事发愁。不知道眼下可有什么眉目?” 宝钗做事,是不背着丫鬟们的,当下大大方方说道:“尚在斟酌间。想那慧纹是一件稀罕的宝贝,又岂是贸然拿了银子去买,就能买得到的。少不得徐徐图之,再作计较。” 小红笑着点头,又悄悄说道:“奴婢却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宝钗听了也笑了出来:“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你这般说,我知道你必有好主意。” 小红就凑得更近一些,跟宝钗说道:“奴婢想着,人的贪欲总是难平的。慧纹固然难得,但就算姑娘费尽周折,得了一件慧纹,抱着破财消灾的主意送了过去,固然保得住一时平安,但日子久了,只怕对方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挑事。还是想个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法子,才能保得安稳。” 宝钗点头道:“你说的颇有道理。只是那人来者不善,打了忠顺王爷府的旗号,连王家甚至长公主殿下的脸面,也不放在心上,简直是无所顾忌。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可以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呢?” 宝钗也知道人心欲壑难平,一件慧纹送出去,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故而也只是在筹谋一时的平安之法。她早就看准了,天子脚下,权力网极其复杂,做生意固然利润颇丰,但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什么达官显贵,若无靠山或是靠山不硬时,如今这世道又哪里能赚得银子?她若是男儿家,大可在外头拜山头,结交权贵以求自保,偏她是个女儿家,进进出出多有不便,更不用说和那些王孙公子推杯换盏,把臂同游了,故而渐渐地竟存了将绸缎庄等盘出去的心思。故而虽只是求一时平安,却也没甚挂碍了。 小红却分明想另辟蹊径。她当下向宝钗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家里,有一件事一直瞒着姑娘。如今要求得姑娘不怪罪,奴婢方敢说。” 宝钗赶紧将小红扶了起来,柔声宽慰,细问究竟间,这才知道小红的父亲林之孝原本姓秦,唤作秦之孝,本是合家伺候秦可卿的,后来为了避人耳目,才改名做林之孝,住在荣国府中当下人,一向深居简出,用王熙凤的话说,林之孝夫妇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都不是多话的人。在宝钗眼睛里,这两口子自过到宝钗名下后,一个处理内务,一个负责外头生意上头的事情,竟是意外难得的稳妥。 秦可卿死后,林之孝家的使命落空,原先的主子已然事败,又怎么顾得了他们这些小喽啰?故而一时失了主心骨,虽有一身好才干,却苦于无处施展。林之孝夫妇也并不是食古不化之人,小红的娘还认了王熙凤当母亲,存着巴结的心思,奈何王熙凤更喜欢爽利的人,虽受了他们的奉承,却并不看重。后来小红得宝钗青目,一家子都送到了薛家来,林之孝家的就绝了再巴结贾家人的心思,开始一心一意为宝钗做事。 若论驭下,宝钗恩威并重,每每以小惠全大体,比起王熙凤来,妥当了不知道多少,故而颇得林之孝一家子的心。他们是正派人,当下就存了“士为知己死”的念头。一来是林之孝想尽心竭力,报效宝钗青目提携之恩,二来自金钏儿来了之后,处处妥帖,小红不得已退了一射之地,挖空了心思想向宝钗显示自己的价值。故而一家子关起门来商议了半天,终于决定以慧纹之事为突破口,动用从前残存的关系网,为宝钗摆平此事,好换取宝钗更多的信任和倚重。 宝钗听了小红的身世,起初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她前世里经历了那般一遭,有着切肤之痛,知道夺嫡是天大的事情,足以令风云变色,她是半点也不愿沾惹上的。但是林之孝家的情况又有所不同。秦可卿已死,他只是想一心一意关起门来过日子,此时再拿夺嫡说事,贸然赶林之孝家的离开,是大大的不妥。更何况林之孝遣了女儿来说这番话,是一片投靠之心,她若不受时,岂不是寒了底下人的心思? 宝钗这般想了一想,心中拿定了主意,笑着将小红扶起来,道:“你们能有这个心思,尽心竭力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又岂会怪罪?”却说,此事尚要斟酌再三,倒也不忙着轻举妄动。 小红答应了一声。宝钗的态度令她大感安心,脚步如风般出去了。莺儿从旁看到,心中不免疑惑,却也未曾多想,走进来向宝钗说,打探得妙玉大师今日在栊翠庵中清修,未曾出门。 宝钗这边才依照从前的约定,先去潇湘馆约了黛玉,两人一起到栊翠庵去。 黛玉素知妙玉生性孤僻,平日里不愿同她打交道,只是因了宝钗的缘故,勉力而行。谁知到了栊翠庵,妙玉待她和宝钗颇为亲热,令她大感意外之余,却也轻松不少。 这却是在宝钗的意料之中。前世里妙玉就颇为青睐黛玉和宝钗两人。贾府里口口声声不离佛法的女孩子分明是惜春,平日里陪着妙玉下棋的人多是迎春,但是刘姥姥受贾母之请,游历大观园时,妙玉只拉黛玉和宝钗两人出来喝体己茶。可见妙玉虽是遁入空门以求清净,闺阁女儿的心境不改,只肯同她看得上的出色人物结交。 这日宝钗黛玉结伴来栊翠庵中,妙玉盛情接待,仍如前世般亲自取了梅花上的雪,为二人烹茶。只是盛情归盛情,在宝钗说明自己急需慧纹的为难之处后,妙玉一味装傻,面上无动于衷,宝钗千般暗示,又有黛玉从旁帮衬,妙语连珠,都不肯承认自己是慧娘。 “宝姐姐,这又是如何说?”走出栊翠庵的时候,黛玉面带笑容向宝钗道,“先前那赌,却是你输了。” “放心,愿赌服输,我自会为妹妹梳洗理妆。”宝钗微笑道,她心中对于妙玉的默拒颇有疑惑,面上却不做显露,“妹妹曾说过,若是我输了,就要答应妹妹一个要求,不知道妹妹想要什么?” 第141章 上次两人戏言打赌之时,宝钗曾应允,若是输了,会应承黛玉一件事。黛玉见宝钗将自己的一时戏言这般放在心上,暗中自是欢喜。 只是黛玉思忖良久,心中仍旧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让宝钗答应何事才好。有的事情,贸然提了出来,对方一口拒绝,或说强人所难,反而不美,思来想去,方说道:“上次外祖母请姚先生时,你曾说过你原打算借了园子也请这么一遭的,只是迟迟不见动静。不若索性就近挑个好日子出来,大家聚上一聚,如何?” 宝钗闻言,心中更是感念她体恤自己。以此时薛姑娘的财力,随便拿出上百两银子,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场,是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宝钗忙笑着应承:“你真是善解人意。这几日宫中皇太妃娘娘的病势好转,不需姚先生朝夕侍奉,我也正寻思着,什么时候热热闹闹地张罗这一场呢。只是上次听你说起,你似乎还跟这姚先生颇不对付,辜负了人家好意,如今怎的又热心起来。” 黛玉淡淡瞟了宝钗一眼:“从前那姚先生对你颇不待见,屡屡辜负你好意,如今还不是一样恭顺起来。” 宝钗听她这般说,心中岂有不知道她与自己同仇敌忾之心,心情激荡,只是无法明白说出来,只是凝望着黛玉,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黛玉竟被她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拿着帕子轻轻咳嗽一声,转过头去。 既有愿赌服输的这个由头,宝钗就上了心,热热闹闹张罗起来。姚静原本就对黛玉怀着莫大的好感,对此事更没有推诿的意思,只是一直吞吞吐吐地打探:“你跟林姑娘,如今究竟如何了?” 宝钗微笑:“我们是极为投契的好姐妹。”心有灵犀,惺惺相惜,只是像上辈子那样特地认作金兰姐妹、让黛玉叫薛姨妈干妈的事情,她如今是再也不会做了。一来怕误了黛玉,二来也彻底看清了薛姨妈厚彼薄此之心。 姚静却意犹未尽,小声嘟囔道:“可是此时还不到结为金兰姐妹的时候啊。” 宝钗闻言一震,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快转过,孙穆已经笑吟吟走进来问道:“静儿,你在小声嘟囔些什么。” 姚静慌忙掩饰,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既是薛姑娘做东,在大观园大宴宾客,倒不如让刘姥姥陪着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心中却在寻思着,刘姥姥进大观园这般经典的梗,若是因为自己的蝴蝶翅膀效应而失传,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 于是在宝钗的首肯下,刘姥姥果真随着姚静、孙穆等人进了大观园。贾母知道姚静已是治好了皇太妃娘娘的病症,赏赐的圣旨不日就将颁下。这等炙手可热的新贵,固然有暴发户嫌疑,为贾家这样的世家豪门所不屑,却也不能轻易得罪。别说姚静要带个农妇进大观园,就算更离谱的事情,贾母只怕也得捏了鼻子认了。 这日宝钗将酒宴办得十分热闹,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这些正头的主子奶奶,黛玉、迎春三姐妹、宝琴一干未出阁的小姐,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金钏儿、玉钏儿、莺儿、雪雁、小红、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袭人、晴雯一干有体面的丫鬟,一个个穿得花团锦簇,将深秋时节的大观园点缀得如同百花齐放的盛夏时节一般,贾宝玉凑趣混在其中,恰如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叶。偏偏他又喜欢穿红,人也生得精致秀气,远远望过去,也似哪家的主子小姐一般。 刘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大场面。然而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心中固然慌乱,却拿定了不卑不亢,坚决不给宝钗丢脸的主意,“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这种刻意往粗鄙里取笑的套路自是难觅踪影,刘姥姥身上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棉布袄,上前去跟贾母等人磕头,不慌不忙自陈来历,口齿清楚,思路清晰,贾母自是频频点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刘姥姥会来事。她自谓曾来贾府中寻王夫人打过秋风。虽那二十两银子比起宝钗平素无微不至的照拂来,简直不值得一提,可是刘姥姥却也没忘记初听说有二十两银子时候的狂喜。“姑太太当日的照拂,老王家都记在心头呢。”刘姥姥脸上千恩万谢道,丝毫没有提及和王夫人的娘家连了宗的王板儿已是和自家女儿和离的事情。她如今住在城里头,再不能像宝钗记忆里上辈子时候那般从地里摘些新鲜瓜果来报恩,她捧出的礼物正是香菱亲手烹制的黄金丝以及用独门手艺卤制的猪手。 “虽只是外头铺子里的东西,却难得洁净,有不少公侯之家听说了,赶着来买的。也算我们小户人家的一点心意。”刘姥姥笑着说道。 贾母等人是见惯了精致的好东西的,那黄金丝和猪手尽管是香菱精心烹制,却也比不得曾为元春省亲准备过宴席的贾家大厨的精致,故而只是看两眼,客套几句,就命收着了。 谁知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儿闻到那黄金丝的香味,哭闹着要尝,抱着她的奶娘劝阻不住,只得偷偷给她尝了一尝,竟是吃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上全是油。 王熙凤看在眼里,只觉得颜面尽失,笑着道:“平日里什么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偏偏还是这般嘴馋!” 李纨等人忙笑着说道:“小孩子家家一时新奇,也是有的。” 只是见大姐儿吃得实在香甜,贾母不觉也动了念头,吩咐将那黄金丝取来尝尝。鸳鸯忙用白玉的盘子盛了满满一盘子,捧了过去,贾母起初还摇头道:“我不过想偶尔尝上一尝,你怎么取了这么多来。”然而尝了一两口,不由得精神大振,忙招呼薛姨妈道:“姨太太也来尝尝这外头的好东西。” 薛姨妈先前听刘姥姥说多蒙宝钗照拂,心中警觉宝钗竟是瞒着自己,暗中做了这许多事,难免闷闷不乐,正在恼恨间,听贾母如此招呼,少不得给贾母面子,强颜欢笑,尝了一口去,只觉得咸咸香香的,入口松脆,回味无穷。她从来未想到,这等简陋之物居然颇为美味,不觉间接连拈了好几片去。等到姚静笑声传来,薛姨妈回过神来时,却见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小半盘子了。 不过薛姨妈并不是场上唯一沉醉在黄金丝美味中的人。因贾母发了话的缘故,场上诸人少不得凑趣,尝了一口后,纷纷都觉得黄金丝比平日里吃的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少了几分精致,却多了几分纯粹的风味,一面吃,一面满面诧异,惊叹于外面食肆中竟然也能有这般美味。有那吃不惯咸香口味的,不过吃了几口就矜持放下了,那喜欢此中口味的,却是有几分爱不释手。 在场众人当中,贾宝玉于这种场合最觉得自在,吃的也最多,更是听了刘姥姥的特意说明,蘸了芝麻椒盐去吃,更觉爽口。 姚静在旁暗暗觉得好笑。须知这黄金丝本是后世里风靡全球的快餐美味肯德基薯条的改良版,能够以外来和尚的身份征服吃货国泱泱大众,自有过人之处。贾家平日的吃食,美则美矣,深谙精致玲珑之能事,可若说味道,又岂能与这经过几十亿市场检验的快餐相提并论。 “哈哈,早知道这道点心这么受欢迎,我就该叫铺子里多准备些的。”姚静笑着说道,笑声里满是自得。这个黄金丝的菜谱是她贡献的,这家食肆又是她、刘姥姥和香菱合伙开设的,她说起这话来,自然是颇有底气。 其实姚静除了贡献黄金丝的菜谱以外,也对黄金丝的推广做出了巨大贡献。原先这个食肆在香菱的勤劳经营之下,只能算是不好不坏而已,只是自她为皇太妃娘娘,请皇太妃娘娘吃了黄金丝那么一回之后,一传十,十传百,这食肆的生意莫名其妙就好了起来,成为达官显贵竞相追捧的对象。只不过贾母等人常年闭耳塞听,不知道这些新鲜事罢了。这其间固然同香菱于烹饪之道的天赋密不可分,但若无姚静的推广,黄金丝断然红火不到这程度。 众人听说是姚静铺子里的生意,更加不好不捧场,正赞不绝口间,姚静却带着矜持之色说道:“其实这黄金丝,要趁热吃的才好。这时却是冷掉了,风味欠佳。”众人哭笑不得,欲要吃那黄金丝时,却又觉得太过赶着上,有失大家风范,一转头,看那盘中的卤猪手色泽鲜艳,纷纷拿了那个去尝。一尝之下,也是颇多赞誉。 这天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宴罢之后,贾母同薛姨妈等人自去休息,一干青春浪漫的少女却流连于大观园中,嬉笑打闹,正是莺莺燕燕,嫣红翠绿,是闺中女儿全盛之景。迎春和惜春在水榭旁的亭子里下棋,黛玉倚着栏杆在水边坐着看别人钓鱼,探春和贾宝玉不知道在谈论什么问题,于探春而言,是人在屋檐下对嫡母爱子颇有心机的有意讨好笼络,对于贾宝玉而言,那就是一场颇有趣味的辩论,他乐在其中。大丫鬟们尚知道替姑娘们端茶送水,处处在意,小丫鬟们却难得有这般欢快的时候,坐在水边的草丛里嬉戏打闹,深恨如今已是深秋,否则她们大可以折了花圃里的奇花异草来斗草之戏。 “这样的良辰美景,又能再有几时呢?”姚静和孙穆站在蜂腰桥上,忍不住轻轻感叹。 孙穆哪里知道姚静是有感而发,只以为她在胡言乱语,还告诫道:“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喜欢图个好口彩。你只管这般乱说,小心又得罪了人。” 宝钗听了这话,却暗中嘱咐刘姥姥将孙穆支开,自己走上前去试探姚静道:“看来姚先生也是有一番来历的人。却不知道姚先生会不会看相,是否知道我这一班闺中姐妹,将来都有什么结局?” 第142章 姚静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但是宝钗已经从她的脸色中猜到些端倪。她固然不知道所谓穿越为何物,但是却已经坚信姚静是和她一样有些奇异之处的。姚静既然不想说,她也不再多问,只要姚静待孙穆好,其他的事情,又何必去深究呢? “皇太妃娘娘问我要什么恩赐,我已是将想有块府邸安身的事情说了,”姚静道。 这让宝钗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过她也没有多说。“如此甚好。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就是了。”她说。 当天人来客往,宝钗甚至连陪黛玉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明明是应了黛玉的要求才弄这么一场酒宴的,到头来却顾不上她,宝钗感到颇为内疚。黛玉倒是很看得开:“宝姐姐能有这份心思,已是够了。我知道你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不知道那慧纹之事,有什么进展没有?” 宝钗没有直接把小红一家是秦可卿旧仆的事情详细告知,只说她寻到些人脉,能从中说合,黛玉还很关切地说道:“只怕有一必有二,那起子人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不给他们些好处,只怕他们不依。” 宝钗笑笑:“你且莫要想这么多了。你这身子,全因忧思过度,才三天两头犯病。此时若是为了我的事情担心而生病,岂不是罪过了。” 黛玉也笑:“难道我竟不能为你担心?” 宝钗无言以对,想了想却道:“宴客之事已了,理妆之事又待如何?” 黛玉这日却有些乏了,闻言倦倦道:“宝姐姐前些日替我买的那园子,上次去时却未曾尽兴,过几日去赏玩时再说吧。”她是何等骄傲之人,宝钗既然一意苦辞,她也不想总这般贴了上去,被这么打击了几回,难免冷了心肠,竟是打算认命了。固然那园子里有怡红院风味的碍眼景致,但那几丛竹子,却是宝钗体贴她的深意。她便欲在这竹林之中,潺潺流水旁边,要宝姐姐与她梳洗理妆,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却也是美好的回忆。 宝钗想了想笑道:“如是甚好。不过却要过一段日子。” 黛玉听了这话,只当宝钗是一味推脱,心中更觉郁郁,却勉强笑道:“既是宝姐姐诸事繁多,自然是客随主便。” 两人商议已定,宝钗就送了黛玉回潇湘馆,又要自己回去,突然见小红上前一步,向她说道:“方才栊翠庵的妙玉大师遣了人来寻姑娘,说是姑娘有寄存的物事放在她那里,问姑娘几时去取。” 宝钗一听此言,深感纳闷,不得已同小红、莺儿几个转道去了栊翠庵。岂料妙玉却是见都不见她们,只是命一个守山门的婆子送了一个包袱来,又说不准立时打开,非得回到家后再拆开。主仆三人虽不解其意,却知道妙玉生性怪癖,只能依言而为。 谁知等到宝钗回到自己房中,命小红打开那包袱开始,里面却是一副上好的慧纹绣面,针法精美,莺儿是女红高手,当下都看呆了。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体会到妙玉的深意。妙玉她不是不通事理之人,喜欢在别人危难之际袖手旁观,她只是生性冷清,不喜欢被人过多打扰,故而隐姓埋名,纵然被宝钗问上门来,也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身份罢了。 只是这样的妙玉,却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前世里宝钗被关在薛家,薛家人打算用她讨好贾雨村的时候,偶然听见人说,妙玉在被掳走后,却是辗转被进献给忠顺王爷,可怜金玉质,瓜洲渡口终从枯骨,呜呼哀哉! 妙玉觉得佛门清净之地,必能庇护于她。却不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权势滔天之下,规矩礼法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只不过怀璧自罪。 “这是……这是妙玉大师珍藏的慧纹?”莺儿回过神来,问道。当日同妙玉密谈的时候,只有黛玉在旁,莺儿只在外面守着,故而不知道妙玉的真实身份,只当这是妙玉暗中珍藏的宝物。 宝钗既然知道妙玉的心意,此时更没有要戳穿的道理,微笑着答了一声是。 此时慧纹在手,又有林之孝愿意动用从前人脉,从中予以说合,绸缎庄的危机终于告一段落。此时更逢出海的人初战告捷,将大笔的银票寄回京城,作为头一次的分红,上至长公主殿下,下至宝钗,都分了个盆满钵满。宝钗毫不犹豫,将自己分到的近万两银子分红全部用于购买京师附近的田庄土地,以备来日女儿谷之需。 正在欢欣鼓舞间,忽有一日,在长公主府邸,韩奇突然叫住了宝钗,微微含笑着问她:“韩某不才,有意聘薛姑娘为妻室,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宝钗一脸莫名。仔细论来,韩奇身份高贵,是锦乡侯家的公子,看上她也无非看中了她挣钱和持家的能力而已。然而宝钗已经拒绝过一次,这等人家自重身份,理应不会再理会她才是。想不到韩奇如今却一脸笃定地当面问她,却不知道是何道理?也幸亏是宝钗,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会觉得被人唐突了,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呢。 韩奇见宝钗的神情,面上更是诧异:“怎么,难道薛姑娘这些日子忙于大兴土木,竟不知道令堂大人为薛姑娘遣了媒人说合,要送薛姑娘进忠顺王爷府吗?” 宝钗闻言大惊。忠顺王爷年事已高,却好色成性,人尽皆知。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忠顺王爷府不是什么好去处,每年一顶小轿嫁了进去却被棺材横着抬出来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京城里的女孩子若是调皮时,常会被吓唬说:“再这般就送你进忠顺王爷府。”故而宝钗一时竟分辨不出韩奇究竟是在讲笑话,还是确有此事。 韩奇看宝钗这副样子,不由得也是叹了一口气。 锦乡侯韩家自有世交,他从小也颇识得几个女孩子,就他的眼光来看,宝钗是其中真正的异类。她生就了一副端庄雍容的长相,行事间尽显大气,将来必可为宜家宜室的当家主母,况且又是皇商出身,生就是赚钱的一把好手。韩奇是有心做大事的人,自然而然起了迎娶的心思。料得薛家和宝钗自无不肯的道理。岂料薛姨妈那个老寡妇不识好歹也就罢了,宝钗时时同他打交道,对他的人品才干清清楚楚,仍旧没有半分仰慕的心思,着实令人有些伤自尊。 只是这样的女孩子,又怎么会偏生摊上那样一个糊涂母亲,好好的侯爵之家不让嫁,巴巴地向往着忠顺王爷府,想让自家女儿去当个小妾?也不知道是说宝钗命苦好,还是说薛姨妈糊涂心硬好。 宝钗也不敢信自家母亲竟然如此糊涂。忙回家去打听时,莺儿方跪在她面前说道:“太太已是和官媒暗中商议定,相看过姑娘两次了。那官媒原本还有犹豫之心,说姑娘这样的人品,若是进了忠顺王爷府,只恐抱憾终身。太太却是热络得紧,也不知道是谁给她下的蛊。” 金钏儿也赶紧跪下,向宝钗汇报道:“奴婢暗中打探,倒似是琏二奶奶的主意。也不知道琏二奶奶为了何事,竟嫉恨姑娘至此。她跟太太说,虽说是高门嫁女,可是若是嫁到锦乡侯韩家,太太少不得抬出一份嫁妆来撑场面,若是嫁到忠顺王爷府去,非但不用出嫁妆,还能得了一份卖身的银子,只怕那忠顺王爷看姑娘顺眼时,还会回过头来提携薛家一把呢。这话虽是不堪之至,但不知道为何,太太竟是有几分信了,对官媒一副赶着上的样子。” 宝钗听了这话,一颗心如堕冰窟。 王熙凤嫉恨她,这是她知道的。她早听王短腿等人传过来的消息说,王熙凤在外头放印子钱,平素仗了贾府是皇亲国戚的名头,无人敢昧下的,如今却不知道为何,接二连三有好几笔银子有了亏空,着急上火在所难免。她赔钱,宝钗那边赚钱,自然就看不惯宝钗了。 可是,薛姨妈到底是宝钗的亲娘,平日里再怎么吵闹,再怎么打骂都好,宝钗都只是心冷,没有恼恨了她去。却想不到薛姨妈竟真个做出这等事情来,要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这里头的底细,奴婢却是知道的。”又过了一日,茜雪从外头款款走来,向宝钗跪下来说道,“姑娘的嫁妆,原本是老爷在世时候留下的。如今这份嫁妆大多由太太保管,姑娘手头的固然多,当初却不过是从一间小铺子滚利滚出来的。太太因这份嫁妆过于丰厚,不想让姑娘白白带到外人家去,恐怕已是暗自打了许久的主意了。这两年那铺子亏空得实在厉害,太太就生了心思,想昧下姑娘这份嫁妆,填补亏空。故而一意要姑娘嫁到忠顺王爷府当小妾。当小妾哪里要这许多嫁妆?” 宝钗只觉得天旋地转。薛姨妈重视哥哥薛蟠多过爱护她,这是她知道的。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薛姨妈竟然将银钱看得比她重,竟存了卖掉她的心思。体面的人家,连卖丫鬟尚怕丢了面子,更何况是卖女儿这种事情? 可是茜雪说的确凿,宝钗素知她是个极稳妥的性子,又不由得不信。 一时之间,宝钗竟然茫然了。“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我该怎么办?”宝钗疑惑着说道,觉得好像在做一场噩梦一样。 莺儿、茜雪、小红齐齐跪在了宝钗的面前,就连她的奶娘张嬷嬷,也听说了信,赶到她面前跪下了。 “奴婢们知道此事后,没有立即告诉姑娘,为的就是怕姑娘伤心,一时失了计较。”茜雪道,“奴婢们已将此事告诉孙嬷嬷和姚先生。她们的意思都是,姑娘必须先发制人,抢着出嫁,跟薛家划清界限,离开这是非之地。必要之时,便是大闹一场,也是不怕的。” “出嫁?我又该嫁谁?”宝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孙嬷嬷已是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孙嬷嬷知道金陵的冯公子对姑娘思慕得紧,一路赶到京城来,就私下跟他明言,一切已是商谈妥当。姚先生也认为嫁给冯公子最合适不过,最重要的是冯公子家中已是败落,更容易拿捏。”宝钗的奶娘张嬷嬷说道。 第143章 宝钗知道她们口口声声说的冯公子就是冯渊。前世里冯渊因为和哥哥薛蟠争香菱而被打死了,这辈子因娇杏的反复聒噪,再加上宝钗也怀着日行一善、免得哥哥作孽太多的心态,抢在薛蟠面前救下了冯渊。岂料招来了这段烂桃花。 一直以来,宝钗都带着敷衍、烦躁的态度看冯渊。她觉得他太不知进退,不识大体,她耐着性子,明面上不去点破,但是却忍不住觉得,他这般露骨的示好简直是降低了她的鉴赏格调,她盼着他赶紧幡然悔悟,去娶个小门小户的良家女子,安安稳稳地去过日子,或者还像从前那样,酷爱男风,也就算了。却再也想不到,孙穆和张嬷嬷她们都一致认为,冯渊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被自家母亲逼到这份儿上,简直是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家境固然差些,但堂堂束顶带冠的男儿,不管有没有见识,有没有本事,又有谁是愿意被女人拿捏的呢?将来的事情,只怕也是难料了。”宝钗叹息着说道。 张嬷嬷却一副显得很有把握的样子。“姑娘再怎么说,也是贾家王家的亲戚,长公主府上的红人,那冯公子能有姑娘下嫁,已是祖坟冒青烟,修了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岂有不供着敬着姑娘的道理?” 宝钗见她说得热切,也不好轻易驳回,只是淡淡一笑,面带忧虑。 次日宝钗去了孙穆那里,看见姚静等人一脸同情地望着她。从前姚静那么质疑她,嘲笑她,宝钗却从来都从容应对,因为她知道姚静是错的,她有回应的底气。然而这一次,宝钗却有些心虚地苦笑着。要亲口向人承认她的母亲待她如草芥,这着实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宝钗,你莫要难过。世间女子,都不甚受父母看重。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嫁得再好,也只会与亲娘越来越生疏。似我这等一辈子未嫁人的,更是同娘家早断绝了往来,她们嫌丢人,我也怕他们算计欺负我。”孙穆很直接地说道,不惜自曝家丑,现身说法来安慰宝钗。 但是宝钗却知道,世间女子虽都不甚受父母看重,但是少有到薛姨妈这种地步的。更何况她曾经呕血沥血为她,想不到如今落到这种下场,不消细想,只觉心寒。 “那姓冯的,我已和他说好了。他表示仰慕你容貌品行学识才干,赖你与他主持后院。我暗示你心有所属,他更是保证,可以不碰你。”能说出这般直白的话语的,自然是姚静。她上辈子类似形婚的事情看多了,故而这时提起要求来理直气壮,不若孙穆,欲言又止,到底难以启齿。 只是冯渊竟然答应了姚静这样的要求,令宝钗意外之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两世为人,热情被连番打击消耗殆尽,对男人颇为厌倦。 “这个自然,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姚静有些不高兴,“你既和林妹妹两情相悦,似那般的世外仙姝,你既和她结交,怎能再和其他男子有所牵扯?我本来想着,若是薛家能为大局考虑,允诺不逼你出嫁,是最好不过的,想不到他们鼠目寸光至此,也只得将那姓冯的推出来,且作权宜之计了。” 既知薛姨妈赶着把宝钗送到忠顺王爷府去,这成亲的事情自是事不宜迟,须知忠顺王爷是最不好相与的,连贾家全盛之时,也不够资格硬抗,若是稍晚了一步,那边木已成舟,可就悔之晚矣了。 这般紧锣密鼓筹备之中,宝钗在张嬷嬷等人的陪同之下,见了冯渊一面。她直到此时才留意到冯渊的长相,见此人面目苍白,眼细唇薄,于相术上看,未免有些薄命之相,但大致也算得上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乡宦公子。 冯渊见到宝钗时,苍白的脸上略摸有了几丝红晕,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向着宝钗打躬行礼,恭恭敬敬道:“姚先生所说,小的都记住了,不敢稍有违背。” 看到冯渊这般表态,宝钗微微觉得心安了些,幽幽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多说。冯渊看起来跟平日里她指挥着干这干那的伙计一般恭谨,似乎毫无攻击性。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我此番并无什么嫁奁……”此事并不光彩,大凡女子出嫁,哪个不是生怕少带了嫁妆,惹得婆家耻笑的。故而宝钗那等落落大方的一个人,提及此事,也不由得吞吞吐吐,面带愧色。 冯渊却答得很快。“娶妻娶贤。难道我冯家还靠女人的嫁妆过活不成?”他这般言辞令姚静和张嬷嬷都心中一宽,但宝钗却不知道为何,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只是此事是赶鸭子上架。仓促之间,哪里能事事尽善尽美不成? 坐在车子上回薛家的时候,小红倒是偷偷跟宝钗提议说,与其嫁这个冯渊,倒不如嫁了廊下五嫂子家的贾芸。前者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乡宦人家,纵有几分家资,但心性未知,根基浅薄得很。贾芸的人品才干却是经过他们检验的,如今得了宝钗照拂生意这许多时,家中也不似先前那么清苦了,好歹是贾府一脉嫡系子孙,身份地位不知道比冯渊高出几许。 宝钗听得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小红神情真挚,言语出于本心,但宝钗却不能受了她这番美意。一来宝钗知道小红和贾芸眉来眼去、私相授受之事,身为堂堂的主子姑娘,自然没有同底下人抢男人的道理;二来宝钗平素唤贾宝玉宝兄弟,薛姨妈和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是同父所出的姐妹,贾芸却是下一辈,草字辈的后生,平素更是对贾宝玉以“父亲大人”称之,贾芸纵使千好万好,两人隔着辈分呢,她再怎么慌不择路,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有违伦理纲常的事情。 冯渊很是听话,宝钗见过他的第二日,就依约上门提亲。薛姨妈满脑子都想着让宝钗进忠顺王府当了小妾争宠,一来不用得嫁妆,又有卖女儿的一笔银子,二来将来也可以提携薛蟠,这算盘正打得精光响间,怎会轻易答应了去? 孙穆这日特意赶来薛家做客,就是防着这事的。见薛姨妈面上有不豫之色,连忙劝道:“依我看,这冯家家世清白,冯公子家中又无妾室,如今实心实意地前来迎娶,可见是看上宝钗了。他家的家境放在那里,聘礼想来不会丰厚,嫁妆也不必多带,岂不便宜?” 薛姨妈听到嫁妆不必多带,心中微动,将宝钗带到自己房中,劈头问她道:“当年事我也依稀记得的,这姓冯的要娶香菱为妾,跟你哥哥争执起来,你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急急带着我去,一意抱下他。从此就攀了亲带了故,他年年遣人进京请安。那个救下来的香菱,原说要给你哥哥当妾的,岂料被你放跑了,你哥哥后来说你把她窝藏起来,还疑心你同香菱有什么,后来看香菱嫁了人,不好胡乱打听别人家有夫之妇的事情,只得罢了。” 宝钗见薛姨妈难得向自己长篇大论,况且说的都是陈年旧事,心中惊疑,却恭恭敬敬地问道:“母亲今日怎么说起这陈年旧事来,不知道母亲到底有什么意思?” 薛姨妈上下打量宝钗一番,突然冷笑道:“哼!事到如今,提亲的人都上门了。你还敢瞒我?你老实说,你跟那姓冯的,是不是暗中有了首尾,做出什么有辱家声的事情了?柔则,以他的家世,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上门求娶?你师父还在一旁为他说项?” 宝钗再料不到薛姨妈竟会怀疑自己的清白,忙跪下正欲为自己分辩间,就听薛姨妈不容她说话,急急往下说下去:“我原先以为,你跟着你那师父不学好,学着她跟女人不清不楚。现在才恍悟,你竟是拿香菱当幌子,你常年进进出出,拿生意当幌子,不定就是和这姓冯的私会,不知道暗中做出多少丢人现眼的事情来!” 宝钗又羞又恼,悲愤莫名,流着眼泪向薛姨妈道:“母亲,女儿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难道不知道女儿是何等样人,怎会做出有辱家声的事情?便是为了生意进进出出,一开始也是哥哥于铺子里的账目不甚精通,再三求了我的。我原说,此事恐遭人非议,是母亲和哥哥再三催促,我才去的。如今虽是进出频繁,但皆有奶娘和丫鬟们跟着,所到之处明明白白,并无不可与人言处。母亲何必一意怀疑女儿清白呢,若是世人果真以讹传讹,将此事传了出去,女儿粉身碎骨,尚在其次,便是薛家声誉,只怕也要受到连累吧。” 薛姨妈道:“你还有脸说薛家声誉。这姓冯的算什么东西,前来求亲,传出去岂不被人家笑掉大牙?你又何尝顾及薛家声誉?” 孙穆和姚静听莺儿说她们争吵,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恰好听到了薛姨妈最后几句。孙穆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姚静却冷笑着开口说道:“为了不给嫁妆,把自家女儿卖给王府当小妾,难道薛太太这般做,就是顾及薛家声誉了吗?你若执意不肯时,不如同我一起到皇太妃娘娘驾前,让她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第144章 薛姨妈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知道姚静最近正是皇太妃娘娘面前的大红人,炙手可热非从前可比。荣国府上下,贾母犹要耐着性子,同姚静周旋一二,王夫人则是一面应酬一面膈应着——她是贾珠的亲娘,对当年姚静和李纨之事始终未能介怀,看姚静就如同看给她贾家戴绿帽子的仇人那般,虽恨不得不共戴天却又无可奈何。自然,王夫人在这般痛恨姚静的时候,早就忘记了她其实不姓贾,娘家姓王了。 贾母和王夫人尚且得罪不起的人,薛姨妈又怎得罪得起?更何况,薛姨妈虽然明面上赖宝钗有辱门楣,实则对自家女儿的品行是深信不疑的,那般说辞只是为了逼迫宝钗更退一步,她好多捞银子而已。 如今见得姚静上前相助,薛姨妈哪里还敢信口雌黄,沉吟良久方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之她想嫁姓冯的,我是不依的。除非她也学那王宝钏,同我三击掌,净身出户了才好。” 姚静一愣,尚未想明白三击掌的典故,宝钗和孙穆早已僵立当场。 彼时显贵富豪家的夫人少奶奶们,大多深闺寂寞,听戏已是难得的娱乐,故而那些传统的剧目,他们都是精熟的。那三击掌的典故却是来自一出戏,说的是前朝丞相之女王宝钏爱慕布衣薛平贵,有意相嫁,无奈父母不允,不得已堂前三击掌,与父母断绝关系,净身出户,发誓永不相见。 “薛太太,难道薛太太竟是打定主意,非要逼宝钗净身出户不成?”孙穆在宫中见惯人心,不过想了一回,就已洞悉薛姨妈的想法,无非还是想光明正大彻底夺走宝钗的嫁妆以及这些年苦心经营赚下的私产罢了。这种想法固然无耻,可是若薛姨妈一口咬定了“父母在,无私财”的说法,便是闹着去见官,朝廷也未必会站在宝钗这边。只是薛姨妈此举,未免太过买椟还珠,难道她竟不晓得,她亲生的女儿宝钗才是真正的点金圣手,有了宝钗在,何愁做生意赚不来银子? 只是在薛姨妈眼睛里,头一牢靠的自然是胯间多长了二两肉的儿子薛蟠,薛蟠再怎么无能、愚蠢、霸道、败家,好歹有那二两肉,可以传宗接代;再次之就是箱子里堆着的圆的扁的,金的银的,薛姨妈是寡妇,寡妇最没安全感,纵宝钗再怎么从旁抚慰母亲,也不及她夜夜将金的银的压在床底下箱子里睡得安稳香甜。故而为了些银子,宝钗自然是可以轻易被舍弃的了。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这个女儿既是铁了心肠不肯嫁到忠顺王府里当小妾,好在将来熬出头之后提携兄长,索性就将她手中的银子尽数拿出来,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倒也干净。 “那姓冯的算什么出身,她既如此不争气,自甘堕落,我同她还有什么母女情义可言?”薛姨妈说道。 孙穆怒极反笑:“姓冯的再怎么不好,宝钗嫁过去,也是做人正室娘子。若是一顶小轿抬到王府里去,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只怕来日就成一缕冤魂了。薛太太果真不顾母女情分,一意逼迫至此吗?” 孙穆和薛姨妈针锋相对争论的全过程里,宝钗都只是傻愣愣站在一旁。她身子有些摇晃,幸亏旁边莺儿紧紧将她扶住了。她就站在那里,眼前一阵昏暗,又是一阵清明。她看薛姨妈,薛姨妈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听不见薛姨妈到底在说什么话,只觉得薛姨妈间或投向她的眼神竟是无比陌生,和从前的慈母形象大相径庭,似全然换了一副嘴脸。 宝钗想起很久以前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喜欢诗书少女心性的姑娘,因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才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从那时起,她就不断牺牲自己的喜好,放弃自己的追求,时时留心,处处在意,只求母亲能过得舒坦。哪怕前世到了最后,薛姨妈对于夏金桂将宝钗发嫁给贾雨村的行径不闻不问,宝钗也未曾真正恼过薛姨妈。她那时候反复告诉自己,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她只是一个没本事的老寡妇,面对夏金桂那种胸中有沟壑的,她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薛姨妈真正的心意。她不是没办法,她只是习惯用牺牲女儿去换取别的东西罢了。 宝钗不晓得她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过了很久,才发现她竟然被安顿在孙穆的家中,刘姥姥、茜雪、香菱她们全都跑来看她。她曾经举手之劳般赠送她们以恩惠,那时的她认为自己是皇商薛家的大小姐,心中自有底气在,如今她们全都以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她是为母亲掏心掏肺却被视如草芥毫不留情面抛弃的可怜虫。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宝钗勉强笑了笑道,她不知道她自己强颜欢笑有多难看。也幸亏她尊师重道,赶着为孙穆购下了这么一幢宅子,否则到此时无处可去,岂不是被别人笑话了去。 回答她的是孙穆深深的叹息。 “宝钗,你累了一天了,且休息会儿吧。”孙穆说。 宝钗的奶娘张嬷嬷在宝钗耳边轻轻地唱着催眠的歌谣,便如同宝钗极小的时候那般。宝钗果然累极,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说起来薛姨妈从来都不喜欢宝钗,哪怕是宝钗幼时,也是关注薛蟠比较多,后来倚重宝钗,不过是死了丈夫、没了主心骨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也不知道宝钗何以竟会那般死心塌地。 孙穆见宝钗睡着了,轻轻叹了口气,同姚静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薛家太太买椟还珠,不晓得真正的宝贝。我见她那意思,只怕宝钗身边的所有银钱头面乃至外头的店铺田庄,都是要收回的。宝钗从前将这宅子的契书送了你我,等她同学家划清界限后,我们须还给她才好。这孩子是个命苦的,就算要嫁人,手中也要有些什么,才能心安。” “也不尽然。”姚静却说道,“宝钗名下的那些银钱头面乃至外头的店铺田庄,薛姨妈凭什么收走?” 孙穆定定看着姚静,摇头道:“静儿,你不知道这其中的事。父母在,无私财,更何况宝钗又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那些嫁妆也好,手头的银钱,首饰头面还有外头的店铺田庄也罢,若是放在讲道理讲体面的人家里,自然都是她的。可是遇到那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家,借了父母兄长的名义,统统要了去,却是占着正理,连官府都会支持的。固然有人会在背地里笑话他们家贪图姑娘的嫁妆,但是你看薛太太那形容,哪里是个怕人笑话的呢。” 姚静微笑道:“薛宝钗名下的那些店铺田庄,与金银珠宝,果真都是她的吗?孙姐姐你难道忘记,咱们也有一份的?” 孙穆不解其意,训斥道:“静儿,你怎地此时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宝钗名下的财物,又几时应承过与你呢?当年你不过和香菱、刘姥姥合伙开了间食肆而已,又何曾介入过绸缎庄的生意去?” 姚静却道:“虽是如是说,然则我若想做个恶人,此时谁又拦得住我?反正那薛姨妈不清楚里头的底细,我又有香菱、刘姥姥、茜雪、莺儿一干人做人证——讲明了是为她们家姑娘好,难道她们竟会拒绝吗?这种转移财产的法子,孙姐姐你这种正派人是不会懂的。”一面说,一面俏皮地笑。 孙穆是何等聪明人,立即恍然大悟。说到底,姚静不过是想仗着皇贵妃娘娘狐假虎威罢了。她刚刚医好皇贵妃娘娘,正是红极一时,炙手可热,于那王爷公主等真正的权贵面前,自是不够看的,可是这身份还是足以震慑贾母、王夫人等众的。薛姨妈糊涂猪油蒙了心,犹自不敢对姚静大声呼喝,难道贾母和王夫人这等精明人竟然敢吗?反正抢薛家姑娘的嫁妆,说到底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王夫人这等人最要面子,只怕更不会声张。到时候姚静说这些是她的,那些也是她的,凭了她新晋红人的面子,多少也能帮宝钗抢到一些。 “此事千万莫要告诉宝钗。这孩子固然伶俐,但到底母女亲情,未必堪得破,若是告诉她,一来是陷她于不义不孝,二来也恐她一时嚷将出来,致使你好意落空。”孙穆想了想,叮嘱道。 姚静耸肩笑道:“反正只怕她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便索性连她瞒住,只叫她当我是那贪得无厌之人罢了。也省得她左右为难。” 两人商议停当,却又就那铺子田庄比划起来。 “绸缎庄那边,便如同会下蛋的金母鸡,宝钗经营之时颇为顺手。这些铺子一定抢了过来,哪怕多分与薛家些银钱,也是值的。”孙穆道,她的话得到了姚静、茜雪等人的一致赞同。 第145章 只是这般浅显的道理,自然不是只有孙穆等人才能领悟的。 几日后,贾府里王夫人苦劝妹妹薛姨妈不得,也就索性由着她去,木了脸踱步良久,道:“前日姚先生前来见我,言说宝钗的铺子田庄里有她的一份本钱,你要夺女儿的私财,虽然名声上不好听,但你咬定了手头紧,无可奈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若是连这姓姚的东西一并贪了去,只怕莫说我,连老太太夜里都要睡不着觉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便是这个道理。” 薛姨妈满心念着将宝钗的所有财物一并收回,闻言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想了一想,又道:“既是那姓姚的这般说了,想来是有几分底气的。我自然不会得罪她。只是那店铺多是我薛家的人在经营料理,可不能轻易与了她去。若她要时,宁可将那些金银珠宝多多与她些,也就是了。” 王夫人一直很看不上薛姨妈的见识,更看不起薛蟠的于生意上头的本事。最开始她以为宝钗一心想着嫁给她家宝玉,心中还存着挑剔儿媳妇的念头,后来知道宝钗看不上宝玉,心中又有些怨宝钗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愤恨不平。然而饶是如此,她还是颇看重宝钗的才能的,听薛姨妈这般说,在心中不由得冷笑,暗道再好的铺子到了薛家母子手中,只怕也是暴殄天物了。 不过宝钗竟然做出自择夫君的事情,于礼仪大大不合,有违名门淑女的教养,王夫人心中也对宝钗很是不屑。纵使知道那铺子到了薛家母子手中,太过可惜,却也犯不着为一个自甘堕落的糊涂人做主。 终于到了“三击掌”的那一天。薛家所有的账房先生都被请到了一起。在这座院子里,他们曾一起受邀喝东家的年酒,觥筹交错,喜逐颜开,而如今,却是被唤来盘点薛大姑娘名下的资产,一个个手指翻飞,打着算盘,神情肃穆。 这等场合自然要有些中人坐阵的。王子腾夫人、贾府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悉数在场,正襟危坐于屏风之后,看着众账房先生盘点,一言不发。 迎春、探春等姑娘们却是一个都没有来,大概贾母觉得,宝钗既会不顾名门淑女的身份,做出这种事情来,便不配再和迎春三姐妹及黛玉等人来往,以免教坏了她们。 宝钗望着济济一堂的账房先生,却也忍不住叹息:“此事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母亲又何必唤这许多人来?须知人多嘴杂,若是传将出去,恐对哥哥和琴妹妹的婚事也没什么好处。” 薛姨妈冷笑道:“你还知道为你哥哥和琴儿着想?若果真知道为他们着想时,又怎会不顾廉耻,做下这等事情?” “咦,怎么我听说的故事,是有人为了荣华富贵,一心卖女儿,才把亲生女儿活活逼到这般下场呢”姚静一脸趾高气扬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孙穆与她并肩而站,先向着在场诸人行了个礼,不卑不亢。 和孙穆相比,姚静的仪态礼数就显得略有些奇葩。但是她如每一个骤然发迹的暴发户那般趾高气扬,贾母这种名门贵妇自诩高贵,自然不屑与她为伍,但是考虑到她的身份,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虚与委蛇。 人既然都已到齐,很快就有了结果。宝钗名下的财物除却常年压在箱底弃之不用的珠宝首饰衣裳外,足足有三万两白银之多。贾母和薛姨妈等人虽然明知道宝钗身家丰厚,闻言还是被吓住了。贾母或许还想着这里头大部分是宝钗父亲留给宝钗的嫁妆,薛姨妈却知道,这些大半是她几年里凭了一间绸缎庄并一间布铺翻出来的利钱,想到这里,望向宝钗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想到即将有万两白银入账,不由得眉飞色舞。 “慢着,这里头可有我的一半。”姚静忍不住跳出来嚷道。 宝钗看了她一眼,忙道:“此间还有林妹妹的一份。当日,林妹妹见我生意做得红火,特特拿了银子来,说要算作本金的。此事别人兴许不知,可老太太却该知道的。” 贾母听说,眼中大有疑惑之色,侍奉她的丫鬟鸳鸯忙在她耳边低声耳语几句,贾母这才点了点头,面色重新和缓起来。宝钗看在眼中,不觉大为惊讶,难道黛玉拿了银子做本金这般重大的事情,贾母事先竟不知情吗? 不过不管贾母知道不知道,宝钗都不可能让黛玉的那份被别人占了去。姚静素来对林妹妹抱着迷之好感,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薛姨妈纵有心思独占,不过她口才到底有限,又是当着黛玉大靠山贾母的面,更不可能作妖。分与黛玉的这份,最终作价一万五千两银子,全部折了现银去。 紧接着就是那些铺子田庄。姚静本欲至少将铺子要过来,谁知王子腾夫人看了薛姨妈一眼,嘴皮上下一动,就发话道:“姚先生,你也是知道的,这铺子开起来可不简单,少不得要人照顾着。如今铺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薛家的人,你孤身一人,到底人手有限,何必跟他们争持?我把宝钗手头两个足有几百亩良田的庄子留给你,岂不比那铺子自在?” 姚静自是不肯,道:“这话奇了。我纵不会打理铺子,难道我不会雇了人打理不成?人选都是现成的,宝钗姑娘不过用了几年的时间,将那店铺经营至这般规模,我对她经营上头的才能,自是极信得过的。难道我就不能雇她为掌柜,替我打理这铺子?” 王子腾夫人微微笑着说:“京城之中,最是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谁家铺子后头没有几个靠山,才能安保无虞?便是宝钗当年打理这铺子时,也借助了我贾王二家之力。姚先生虽是皇太妃娘娘面前的红人,难道为了这铺子的事,日日跑到宫里向皇太妃娘娘哭诉不成?” 薛姨妈全程是没搭理过宝钗的,此时眉飞色舞一般说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宝钗一个丫头才会打理生意的。难道我就不能娶一个能干的儿媳妇,替我打理铺子不成?姚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看上了这铺子每月生息极多,所谓财帛动人心,就想不分青红皂白要了来。可你摸着心头想想,你到底出过多少本钱,就敢要这铺子了?林妹妹是父母双亲过世,手里拿了大笔的嫁妆银子凑数,你却哪里来这几千几万两银子?纵使孙嬷嬷小有积蓄,也必然经不起你乱花吧。” 她这话说得委实得罪人。头一个姚静孙穆就不喜,再加上无缘无故夹枪带棒提起林黛玉这等未出阁女子的嫁妆来,更是大大失策,贾母不由得皱了皱眉,王熙凤最是一个喜欢看贾母脸色行事的,当下就拦着,笑着说:“姨妈惯会扯东扯西的,这事和林妹妹又有什么关系?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不过拿几两银子出来玩耍罢了,怎地几句被人提起双亲过世来了?” 薛姨妈这才意识到失言,当下有些尴尬,但是仍是坚持道:“总之铺子是一定要留在薛家的。” 王子腾夫人叹了口气,又向宝钗劝道:“宝钗,你也说句话。那姚先生可是一意看重你的本事,打算将来聘了你打理铺子的。依我说,这京城并非久留之地,那姓冯的本在金陵守着些薄产度日,难道你还打算劝他在京城安居乐业不成,趁早回乡,也省得被京城里的人说长道短。” 宝钗低头不语,王子腾夫人就又说道:“我也不好瞒你,如今你哥哥正是做亲事呢。对方指明了要这铺子做聘礼。如今你虽是要离开薛家,从此不问薛家之事,难道竟要眼睁睁看着你哥哥因了这个缘故做不成亲不成?”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大惑不解。她在薛家深得下人之心,往往有什么风吹草动,底下人都不会瞒她的,争先恐后赶来报给她。但是薛蟠做亲事的事情,她竟是丝毫没有接到风声,禁不住又是疑惑,又是惊喜。“不知道是哪家的闺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薛姨妈冷笑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从此之后你不再是薛家人,又何必过问薛家的事情?难道只许你先前凭了些金的银的,收买底下人,瞒着我做出这有辱门风的事情来,就不许我这管家的寡妇瞒着你给自家儿子娶亲?” 宝钗心中百感交集。她从来没有想瞒着薛姨妈,架空薛姨妈权力的意思,只是听薛姨妈这般含恨说来,方知竟是积怨已久。原本是亲密无间的母女,最后居然落得这种下场,只怕这所谓的亲密无间,也不过是宝钗先前自作多情罢了。自始至终,薛姨妈关心的儿女只有一个,那就是薛蟠。 “虽是如此,只是那铺子……那铺子……”宝钗欲言又止,想把那铺子被忠顺王爷府的人盯上的消息和盘托出,只是事关皇族,少不得斟酌措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心中明白如镜,凭了薛姨妈和薛蟠的能耐,是必然没法子摆脱忠顺王爷府中下人的纠缠的。先前她曾经用一件慧纹和林之孝家的旧关系一时摆平,但到底只是权宜之计,等到薛蟠主事之时,那人必然重新上门纠缠,还不定有多少麻烦。 薛姨妈却以为宝钗有意推脱。“你支支吾吾做什么?你只消对姚先生说,你嫁了人要回金陵,不愿为她打理铺子就完了。”薛姨妈焦躁道。 第146章 因了薛姨妈一力坚持,又有王子腾夫人从旁说项,姚静难免觉得势单力孤,最后未能成功替宝钗要来铺子。 王子腾夫人也跟贾母一般心思,心中不屑姚静为人,却也不敢过于得罪了这种皇太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反正是用薛家的东西做情,她可没什么舍不得的,当下连本带利,姚静轻松将一万两千两银子收入囊中,另有两个足有几百亩良田的田庄,以此时京城的地价来算,少说又是几千两银子。 王子腾夫人和贾母、王夫人等人,看着宝钗做生意竟赚了这许多银子,心中早眼红得不行。后宅贵妇,无事之事时常暗中较劲,再加上她们心中也鄙视薛姨妈此事做得不地道,故而也无意让薛姨妈分得太多。 到了最后,薛姨妈不免肉痛得要死,看着剩下的几千两银子并两家铺子,颇为惋惜。其实她暗中疑心姚静空手套白狼,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空手套白狼呢?她将绸缎庄随意交给宝钗的时候,那铺子才多大规模?如今竟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自是宝钗从中励精图治、苦心经营的成果,如今反被她轻松摘得。 然后,就到了三击掌的时候。 “大姐姐,你果真要为了一个男人,离开薛家吗?”薛蝌道,声音里犹显稚嫩。 薛家家中并无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京,薛姨妈反倒是最大的管事人,虽宝钗只是一个女儿家,但这等大事,除了贾母、王子腾夫人等前来做见证外,到底还要薛家本姓人出面的。薛蝌作为薛家在京除了薛蟠外的唯一男丁,不得已充当了这个角色。 此时宝钗的私产已经分清楚了,除却林黛玉和姚静入伙的部分,其余皆落入薛姨妈之手,宝钗真正算得是净身出户。 薛蝌虽然影影绰绰知道此事不怪宝钗,是薛姨妈不顾亲情丧心病狂想卖女儿在先,可是做人家女儿的,除了忍气受着,若生出别样心思来,到底算是不孝,更不用说似宝钗这般,居然敢标新立异到自择夫婿了。故而连同薛蝌在内,对宝钗都是既同情又痛恨鄙视,因为她到底有违纲常,犯下了不敬宗族的大错。但这些人鄙视宝钗的时候,却从未想过,若他们易地而处,被逼到这份上,除了引颈就戮,接受薛姨妈昏聩的安排外,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 宝钗没有说话。她含着眼泪走到薛姨妈跟前,恭恭敬敬地向着薛姨妈磕了几个头,算是谢薛姨妈这么多年来的所谓养育之恩。只是她拜着拜着,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淌下,滚落尘埃,她自己却全然没有知觉。 莺儿在旁边服侍着,见状忙上前搀扶,又赶着拿帕子为宝钗拭泪。 薛姨妈仿佛生怕宝钗反悔一般,急急走到她面前,就了她的掌心,轻轻拍了三下,算是成了“三击掌”之誓。古人击掌为誓,是郑重其事,发誓永不背诺的意思,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接连三击掌,更是郑重其事中的郑重其事。薛姨妈自小长在王家,王家家风女孩家都不必识字,故而未必知道击掌为誓的渊源,但是她平日里最喜看戏打发时间,此时效仿了来,不免洋洋得意。 一击掌,从此再非薛家人。二击掌,母女恩情今日断。三击掌,生死从此不相干。 贾母和王子腾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也是久居深宅,对这出折子戏颇为熟悉的,此时见薛家母女如戏中一般决绝,难免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几多感慨。 然而不管怎么说,有薛蝌于堂前再三质询,有贾母、王子腾夫人这些有诰命的贵妇在旁做见证,宝钗从此之后,就算和薛家脱离关系了。从此薛家富贵贫贱,与宝钗无关;宝钗生老病死,与薛家无关。 薛家家风,是女子根本不必上宗谱的,故而此事之后,只消写信回金陵,向宗族中人略加知会即可,倒也简单。 “别说我不念旧情。从前跟着你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要,仍旧由着他们服侍你。这是他们的契书,你收好了。端看那姓冯的有多少家业,能容忍你空着身子嫁进去,又带了这一起子人,坐吃山空。”薛姨妈总算了结一桩心事,心中得意,面上却不好十分显露出来,她事先早就命文杏准备好一堆契纸,此时忙拿了出来,手一挥,一堆契纸就砸到宝钗脸上。 其实薛姨妈早就想这般干了。她的儿子薛蟠是个豪奢挥霍的性子,这几年薛家家业萧条了不少,她巴不得多卖几个人,少做几锅饭呢,只是碍着薛家一直以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规矩,不好意思开口而已。况且莺儿一家、陈义一家、再加上一个宝钗的奶娘张嬷嬷,平日里都是惟宝钗马首是瞻的,这些时日他们拥着宝钗,竟是一呼百应,前呼后拥的,但凡薛家有事,下人们都越过薛姨妈这个当家主母,直报宝钗定夺,薛姨妈心中早就嫉恨已久了。今时今日只不过是想法子将他们逐出薛家而已,却不是真的好心。须知豪奴都是要依附主人家的,如今薛家将这些人驱逐出去,他们失了靠山,只怕在外头寸步难行。 姚静俯身去捡那一堆契纸,看到宝钗平日里喜欢使唤的人都在其中,心中不由得欢喜起来。她跟薛姨妈打的算盘却不同。在她看来,这些人能耐着呢,正是她手头匮乏的人才。姚静当下袖子一挥,大声说道:“不劳薛太太挂心。宝钗若是养不活这些人,自有我来养活。”薛姨妈正在得意间,不防姚静丝毫不给她面子,从旁这般刺她,当下被噎得脸色发白。 贾母心中却另有盘算。她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头,却不是白活的,深谙有风不能尽驶帆的道理,虽是不看好宝钗将来前途,却也虑着万一她借了姚静咸鱼翻身,重回贵女之列。姚静根基浅薄,进退之间没个仪态,宝钗却不然,绝非池中之物。贾母见薛姨妈把事情做得难看,就有意留几分情面,以防来日不好相见。她侧头想了一回,就向王熙凤说道:“不管怎么说,宝丫头到底在贾家住了一场。人各有志,她既是一意要走,我也不便勉强。不过总也不好让她过于寒酸了。我打算拿出五十两银子出来,给宝丫头凑个份子当嫁妆,你待如何?” 王熙凤心中一惊,面上却笑得欢喜:“正是呢。老祖宗最是善心的。这般再好不过了。” 姚静心中很看不起贾府里凑份子的小家子气,当下便道:“凑什么份子?没得让外头的人笑话。难道我还替她备不得一份嫁妆不成?” 王子腾夫人笑着说道:“这个主意好。姚先生,我也知道你得了这一场财,千儿八百的银子不放在你心上。只是凑份子正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你又何必忙着推辞呢。” 王熙凤也道:“正是这个道理。纵使宝姑娘心气高,看不上这五十两银子,也可以在离开时拿了这银子摆几场酒,热热闹闹地同姐妹们告别一场啊。”原来自贾母知道宝钗自择冯渊为夫婿后,虽未明言,但贾府上下自有默契,都知道从此便不能再和宝钗来往,以免自降身份。黛玉为了再见宝钗一面,大着胆子和探春合谋,央求王熙凤出头。否则王熙凤那般精明,从来都不肯忤逆贾母心意的,如何会在这个当口说出这种话?拿了银子摆酒尚在其次,为的不过是探贾母的口风,希望她默许探春、黛玉等人同宝钗再见一面,依依话别。 姚静听了这话,却也是心中一动。她同孙穆替宝钗策划嫁给冯渊的事情时,就一直想着该知会黛玉一声,只是先前没想到薛姨妈会是这般态度,等到想遣人通知黛玉时,却已经没那么容易了。此时王熙凤既然提起,姚静心思微动,盘算着用这个当口,让宝钗再见黛玉一面,有什么原本难以出口的衷情,此时也该说出来了,否则将来天各一方,岂不是人生憾事? 王熙凤见姚静不再反对,高声笑着说道:“老祖宗的这个法子真真又新巧又好玩。即使如此,我还得命人拿个笔来,将各位的数字记下才好。” 王熙凤说这话就是在催着其余诸人表态了。王子腾夫人想了一想,说道:“既是如此,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五十两。”心中却难免肉痛,心道五十两银子足足是她几个月的月钱,想不到贾母一个心血来潮,就这般没了,暗中把薛姨妈翻来覆去骂了无数回,嗔怪着若不是她眼皮子浅,也不至弄出这许多事来。 王子腾夫人这般说,王夫人想了一想,斟酌道:“媳妇儿不敢跟老太太比肩,就出二十两吧。另外我再寻些珠宝首饰给宝丫头添箱,虽则她离了薛家,从此大家不再是亲戚,到底也在贾家住过一段时间,不能太过寒酸了。”言语间已是同宝钗划清了界限,免得贾家姑娘的声誉受损。 王熙凤一向爱财,心中也不愿为了做这个人情,白白拿出太多银子,想了一想,笑着说道:“如此已是一百二十两了。也堪堪做得一份嫁妆了。想来老太太的意思,不过让我应个景,凑个整。我就拿出六两银子吧,剩下四两银子,却是林姑娘和三姑娘的。想来她们跟宝丫头姐妹一场,必是愿意出的。” 薛姨妈听众人如是说,早就黑着一张脸,若非这是在薛家,她是主母,简直就想拂袖而去了。 贾母听了王熙凤的话,目光闪动,皱眉道:“这是林丫头的意思?”见王熙凤微微冲她点了点头,贾母便又道:“既是如此,索性问问看,贾家的姑娘和下人们,还有谁愿意送宝姑娘一场的,一并凑了数吧。” 第147章 贾母此语原是不满黛玉和探春在这种事情上出头,担心她被带坏了名声,只是她也知道自家外孙女喜欢耍小性子,黛玉既是暗中求了王熙凤的,她就不好十分相强。没奈何之下,只得发动群众,号召其余的姑娘以及下人们也替宝钗凑份子,将黛玉尽量从背景里冲淡模糊了去。 王熙凤应了一声,忙遣了平儿去问话。这边鸳鸯也颇为体恤贾母用心,请了贾母示下,也自去寻丫鬟凑份子了。 贾母原本只想胡乱凑几个人充场面,谁知众人皆十分踊跃: 邢夫人家境略差下,平日把银子看得重,原本是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面的,但贾府里的人个个都是富贵眼睛,惯于听风就是雨的,因打探得王夫人抢在头里,她为面子计,不得已也咬牙拿出二十两银子,私心里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李纨本是个不问世事的,平儿原本也不欲惊扰她,谁知她打探得风声,竟主动出来,也同王熙凤的规格比肩,凑了六两银子,聊表心意。 探春正在和迎春、惜春等人玩耍,见平儿走过来,将这其中的情由略略一说,探春那生性豪爽的脾气就上来了,她这些日子借助宝钗之力私下卖了不少绣活,心头颇为宽绰,当下就要取出五两银子来,平儿忙笑着劝住了,这才依了每月的月例,凑了二两。迎春、惜春二人听说了,惜春本是极佩服宝钗才华的,听说她被薛姨妈逼迫至此,心中却是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也寻出二两银子来聊表心意。便是迎春,平日里最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也禁不住受探春迎春二人影响,也随了二两银子。 黛玉几日不和宝钗相见,不想竟闹出这等事来,况且这些日里贾府之中有关宝钗的流言络绎不绝,有的说薛姨妈卖女求荣的,也有说宝钗同姓冯的一见钟情,做出那西厢记、牡丹亭中事的,还有的说宝钗嫁姓冯的不过是个幌子,那姓冯的是个酷爱男风的天阉,宝钗只是借助他逃离樊笼,其实私下里心中所悦另有他人……众说纷纭,不一而足。黛玉听在耳中,心焦不已,她并不信宝钗会突然间和什么姓冯的一见钟情,只是苦于一时寻不到人求证,没奈何,才暗中求了王熙凤,不知道被她烦了多少事,才换来这么个相见的机会。 黛玉虽是孤女,于银钱上却其实是一直不缺的。不过她多了个心眼,唯恐拿得多了,反叫探春为难,问明白平儿后,却是依了探春前例,也取了二两银子出来,暗中却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摆酒作别之时,叫雪雁暗暗收拾一个包袱,将些金银首饰之物一并带给莺儿,免得宝钗离家后手头太紧。 这般算起来,贾府里的太太姑娘们,算是齐全了。平儿去了一圈,折返回来回话时,贾母也为她们都愿意捧场而震惊不已,想了一想,却又问道:“问过宝玉吗?宝玉怎么说?” 平儿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宝二爷早听说了这个消息,正郁郁寡欢着呢。口中说什么,未出嫁的女孩子是无价的宝珠,出了嫁渐渐就变成鱼眼睛了,翻来覆去地嘟囔,奴婢从怡红院门前经过,袭人朝奴婢摆手,都不敢高声说话的。” 贾母听说不由得眉头一皱,无可奈何道:“宝玉就喜欢胡闹。眼看都是要娶亲的人了,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王夫人忙笑着道:“他一向都是这么个性子。任谁劝都不肯听的。或许等到娶了亲,人懂事了,也就好了。” 她们两人对话之时所说的娶亲,自是指宝玉和黛玉的亲事。王夫人原本是看不惯黛玉的,一来她和黛玉之母贾敏有宿仇,二来她觉得宝玉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她身为母亲,自该有权决定他的婚姻大事,因此对贾母一直以来把宝玉和黛玉凑作对的意图极为不满,三来是嫌弃黛玉身体不好,看起来不像是个能劝宝玉上进的。 故而王夫人曾力推金玉良缘,谁知她一意看好的宝钗压根看不上宝玉,每每躲得远远的,行事越来越不合王夫人的意思,两相对比之下,黛玉就显得顺眼多了。再者姚静曾替黛玉诊过脉,虽不能根治她的病症,却留下了几个温养的食谱,黛玉看起来倒不似从前那般三天两头病倒了。更何况宫中元春娘娘那边已经打过照面了,宝玉和黛玉成亲已是定局。既如此,她又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呢? 又过了片刻鸳鸯回返,回说的消息越发让贾母吃惊。鸳鸯在贾府里转了这么一圈,竟是凑了足足十多两银子。想来这些丫鬟便是位居一等,一月也顶多不过一两银子的月钱,这十多两银子还不定是多少丫鬟凑起的份子。贾母历练了大几十年,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如果说邢夫人等人愿意凑份子,还是为了面子的意气之争的话,这几十个丫鬟必然是发自内心尊敬和爱戴宝钗,才会在她已然失去薛家姑娘的这一重身份之时,不惜从拮据的月钱中拿出一部分凑份子,以这种方式表达她们对宝钗的支持。 “怎地这么多?鸳鸯,你该不会是把袭人她们的私房钱都搜刮来了吧?”王熙凤也吃了一惊,不由得问道。 鸳鸯笑了一笑:“宝二爷心中不自在,袭人每天照顾他还忙不过来呢,我哪里敢去怡红院讨打。这些却是我、平儿、彩霞、彩云、司棋、侍书、入画还有晴雯十几个人凑的。” 宝钗听在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此情此景并无她说话的余地,纵使她心中再怎么不情愿,百般推辞,也毕竟不好直接撕破脸,驳了贾母的面子去。只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里贾母起头给王熙凤凑份子过生日的事情。那时候王熙凤正是管家奶奶,如日中天,众人奉承还来不及,故而凑份子也凑了一百多两,但仔细品来,却不如这些丫鬟们凑份子来得真挚。 随着鸳鸯的话,宝钗又想起了前世里这些丫鬟们的结局:鸳鸯被大老爷贾赦看中,意欲纳为小妾,鸳鸯不允,贾母仙逝之后,鸳鸯因不愿落入贾赦之手,自尽殉主;平儿对王熙凤一片忠心,身为通房大丫头,却被王熙凤和贾琏两头责怪作践,最终在王熙凤犯事入狱后,郁郁而终;彩霞和彩云和贾环有旧情,奈何贾环只是玩玩她们而已,压根都没有天长地久的意思,最后彩霞年纪大了,被迫嫁给旺儿家的丑儿子,被折磨致死,彩云和贾环大闹分手,重病早夭;司棋和表弟潘又安相恋,两人偷情之时被鸳鸯撞见,潘又安逃走,查抄大观园时候东窗事发,司棋被撵回家去,苦候潘又安不至,被父母逼婚之时撞柱而亡;侍书随探春远嫁番国,一帆风雨路三千;入画因替在宁国府做事的哥哥收存银子,在查抄大观园后被撵了出去,不知所踪;晴雯本是贾母暗中看中的丫鬟,意欲将来给宝玉做姨娘的,奈何王夫人不喜欢,在她重病之时使了个由头撵了她出去,不过几日就夭折了…… 如今这些丫鬟们听说她不再是皇商薛家的大小姐,明知道她身无分文,却不惜凑了银子来送她。宝钗在贾府中时,未必对她们有过多少恩惠,但却被她们如此尊重敬爱…… 想到这里,宝钗竟有些羞愧了。她当着贾母、王夫人的面,向着鸳鸯郑重行礼。她应下了这些丫鬟们东拼西凑来的银子,却也在不为外人知的时候,多了一重沉重却又心甘情愿的责任…… “还有,我路过栊翠庵的时候,遇见妙玉大师,据她说,若是宝姑娘摆宴辞行那天,她也要参加。”鸳鸯又补充说道。 第148章 “妙玉大师?”贾母吃惊道,“妙玉大师怎么会跟宝丫头有交情的?” 一时之间,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面面相觑。苏州的慧娘隐姓埋名住进贾府,这种事情只好瞒外头的人,她们这三位贾府内宅里的当权派又怎么会不晓得个中详细缘由? 这等深宅贵妇是最眼高于顶的,若非慧娘小小年纪就得了翰林院一班学士追捧,王夫人又怎么会在请她进大观园的时候亲自做主写了帖子,贾母又怎会在去栊翠庵品茶之时有说有笑。她们尚要高看妙玉一眼,想不到妙玉这么个性情孤僻、不合时宜的人却突然提出要参加宝钗的酒宴,不免震惊万分。 在她们看来,宝钗虽是被亲生母亲逼迫,无路可走,但是自甘堕落到下嫁金陵冯渊的份儿上,这辈子恐怕就这样了。她们不屑同她为伍。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令人不屑为伍的宝钗,反而比她们更得了妙玉的心,岂不是让她们疑窦丛生,又是羡慕又是猜疑又是不安? 薛姨妈是不知道妙玉来历的。这等秘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王夫人也没打算讲与她听。故而薛姨妈听说后,冷笑一声,道:“她一个出家人来做什么?难道受不住清规戒律,也打算还俗,让宝钗那丫头给她也寻一个小女婿?”这般说着,却是一脸不以为然地笑了出来。只是她接连笑了两声,只觉得场上气氛分外的诡异,竟如同冷场了一般,便又不敢笑了。 姚静见贾母跟宝钗凑份子,知道这是难得的体面,却也不去打扰,待得诸事商量妥当,才与孙穆搀扶着宝钗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谁知刚刚走出去,便见小红悄悄走上来报说:“刚刚打探得消息,原来太太这般急着将咱们家姑娘嫁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夺咱们家姑娘的嫁妆。薛大爷指着这嫁妆做聘礼呢。太太知道咱们家的下人多是偏向姑娘的,就不敢声张,只是暗暗请了王家帮忙说合,把咱们都当死人糊弄呢。事情都快成了,我这才收到风声。”一边说时,一边跺脚叹气,对于薛蟠要娶亲的事情被瞒了这么久,很是不安,过意不去。 宝钗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道:“她既有心忙着,你又怎能知道呢?此时知道已是不易了。”又问:“不知道我那未来嫂子是何方人士?”她虽然遭薛姨妈逼迫至此,但对薛家到底好存着一份骨肉亲情在,故而甚是关心薛蟠的未来伴侣。 小红低头想了一想,她再怎么聪明伶俐,又如何知道多少外面的事?少不得鹦鹉学舌地照原样搬弄道:“听说也是皇商出身,京城人都叫他们‘桂花夏家’,据说这宫里四处的盆景,都是他们家的呢。”她也知道宝钗关心哥哥之心,看着她神色,又补充说道:“听人说,这位夏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最最温柔和顺的一个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宝钗立即焦急起来。小红只说这夏家的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最最温柔和顺,她却知道这人就是夏金桂。前世里薛姨妈打量着吃绝户财,急着张罗这桩婚事,结果却娶了个搅家精进门。一来薛蟠不争气,连夏金桂身边的丫鬟宝蟾也敢沾惹,二来夏金桂有心算计,将整个薛家搞得乌烟瘴气,绝户财没吃上不说,夏金桂每日里嗜爱鸭脑等物,将好好的鸭肉肆意浪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薛姨妈人年纪大了,最是小气不过,夏金桂这般糟践东西,她便心疼起来。婆媳两个常有口角。宝钗在时,还能从旁助着母亲,弹压一二,后来宝钗嫁了人,薛家之中夏金桂独大,薛姨妈悔之晚矣,常流泪说当初是糊涂猪油蒙了心,才娶了这么个搅家精回来。 宝钗想到此处,不顾母女关系已绝,复又回去,向着薛姨妈言道:“女儿知道母亲想替哥哥娶了桂花夏家的姑娘。还请母亲三思,夏家的姑娘,断乎娶不得……” 薛姨妈见宝钗去而复返,只当她是心生悔意,或者嫌净身出户太吃亏,回来讨要随身衣物,正不自在间,就听宝钗竟是指手画脚,说起薛蟠的婚事来了。须知薛蟠的婚事可是薛姨妈的得意之作,她打听得桂花夏家只得一个姑娘,想来这许多财富到底无人继承,是绝了的,加上薛蟠不善经营,薛家日益消耗,她就动了迎娶夏金桂、吃下绝户财以填补亏空的心思,再加上薛蟠见过夏金桂几面,觉得姑娘温柔腼腆,最是可爱可亲不过的一个人,也就嚷着要迎娶。这两厢夹击之下,薛姨妈为薛蟠迎娶夏金桂的心思无比坚定,倒是比前世之中更早了一两年。 迎娶夏金桂是薛姨妈暗中筹谋的得意之事,她一路赶宝钗去王府当妾,逼得她净身出户,不能带分毫嫁妆,一路瞒着薛家家丁、借着王子腾家的人手紧锣密鼓促成此事,哪里容得了宝钗在此劝阻? 薛姨妈当下脸色一肃,理都不理宝钗,朝着王子腾夫人笑道:“咦,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没规矩,我们正在这里说话呢,她就贸然闯将进来,对我薛家的家事指指点点。门口的人呢?怎么没拦住她?都是死人不成?” 王子腾夫人幽幽一叹道:“宝钗,莫说你此时已经不再是薛家人。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蟠儿是薛家唯一的男丁,他的婚事更是如此,你便仍旧是薛家的姑娘,依旧说不上话。你这孩子,平时是个最懂礼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宝钗急着说道:“这桩亲事有诸多蹊跷之处,万万使不得!你们肯听我的话也好,不听我的话也罢,总之来日若是后悔时,便是鞭长莫及了!” 薛姨妈只觉得她养了宝钗十几年,憋屈了十几年,直到此时才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心中暗喜,谈笑间将个富贵之家管家太太的风度仪态做了个十足,笑着说道:“薛家的家事,不劳外人操心。这位姑娘请回吧。你私闯民宅,若是我认真起来,早将你送到官府去,问一个罪名,这丢人可就丢大了,再不然,我使家丁把你乱棍打了出去,姑娘你又有什么脸面?” 薛姨妈所言难得句句在理,宝钗一时语塞,一张脸气得发白,却说不出话来。她满心委屈,想将娶来夏金桂之后薛姨妈的遭遇和悲戚一句一句讲给她听,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正在焦躁间,姚静却已经冲了进来,眼锋如刀,在薛姨妈脸上转了一回,笑着挽宝钗的手,向她言道:“良言难劝想死的鬼。漫天神佛那么慈悲,还只能渡有缘之人呢。宝钗,纵然那人是你从前的母亲,却也要看一看能救不能救。眼下她是一意寻思,任什么人都拉不住,你何必白费力气,反落得她埋怨?”一面说,一面和孙穆一边一个,将宝钗强行拖拽了出去。 宝钗急得拼命挣扎,向姚静道:“旁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姚静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你知道,可其他人不知道你知道。纵使其他人知道你知道,你知道的事情也未必会发生。再者,就算发生了,将来你也未必不能补救。” 宝钗听着她说一大堆“知道”、“不知道”的,起初如同在云里雾里,到了后来姚静说“未必不能补救的时候”宝钗才眼前一亮,暗道,纵使娶了夏金桂进门,最多也就是把薛姨妈欺负一番。按薛姨妈那性子,遇到麻烦事的时候,少不得舔着脸来求宝钗的,到时候也不过是将她接出来住,好吃好喝的供着便是了,只怕那时候她低眉顺眼,反倒好说话好做事些。 宝钗想到此处,方渐渐安定下来。 孙穆在一旁笑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这知道不知道的,听着人好生烦闷。” 姚静忙拿他言搪塞之,宝钗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孙穆何等样人,从来不强人所难,料得她们两人之间必有筹谋,也不多问,心中坦荡,又素知这两人皆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更不会多想。 宝钗从此就在孙穆家住了下来。姚静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纵使薛姨妈不懂事,想赖账,王夫人和王子腾夫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作死,不过几天,薛家账房就亲自送了银子、田庄诸物过来,当着宝钗的面交割明白。宝钗问黛玉的那份如何处置,薛家账房一向是佩服这位大小姐的,又怜惜她的遭遇,恭恭敬敬回答说,已是同贾母房中的鸳鸯姑娘交割明白,由她收着了。宝钗素知鸳鸯做事妥当,是贾母身边少有的能干之人,这才放了心。 姚静知道宝钗此时心境极乱,连筹备下嫁之事都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不积极态度,更不要说别的事情了,于是手头拿着一万两千两银子并两家田庄,只觉得如同烫手的山芋,巴不得立时交给宝钗,由着她筹谋,却强忍着不在此时开口。 又过了几日,贾母那边遣了鸳鸯,王熙凤那边遣了平儿,两个大丫鬟联袂而行,亲自送了上次凑份子的银子来,当着姚静的面点了一遍。姚静怕宝钗不自在,就命小丫鬟捧着那银子来见宝钗,向她言道:“她们肯凑这些银子,必是看在你的面上,你莫要多心……” 宝钗却摆了摆手,向她言道:“老太太和王夫人也就罢了。她们箱子里的银子堆成小山,不过白拿几个出来做情,我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些个丫鬟们的,她们赚银子不易,既收了她们的银子,就要承担起责任来,将来拉她们一把。这其间种种,你究竟知道多少?可想好该如何做了?” 第149章 被宝钗这么一说,姚静顿觉到手的银子十分烫手。想起原本“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结局,姚静心中就是一阵无力感。 “要如何救?”姚静忍不住喃喃说道,“难道要我把这些丫鬟都要到自己身边?你我纵有银子,养得了她们一时,也未必养得了她们一世。” “靠你了。”宝钗抿嘴笑道,“你既想着建什么女儿谷,自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此重任,你责无旁贷。” “我只是一介小小女子,可没这个能耐!”姚静满脸惊恐之色地说道,“何况那群丫鬟里,无自知之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有之,识人不明、痴情错付的有之,被父母兄长拖累的有之,要如何才能救得完?佛渡有缘之人,也要分能救不能救,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 “静儿,你也不消妄自菲薄。”正在这时,孙穆走过来说道,“此事宝钗已经同我说过了。我们自然是救能救之人,也不过搭把手,将来令其自食其力,难道果真养活她一辈子不成?或者等她嫁了人,难道我们还要连她们的子女夫婿一并养活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孙姐姐,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姚静甚是忐忑不安,忍不住问道。一开始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她觉得她无所不知,可是渐渐的几次碰壁之后,遇到了孙穆,才发现孙穆有很多她不及的好处,再者又遇到了宝钗,她明明有超越数百年的眼光见识,偏偏宝钗在她面前能够处惊不乱,对着她的奚落也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如今的姚静其实已经没那么自信了,而且她渐渐发现,她再也离不开孙穆。 可是,想来以薛宝钗的聪慧,只怕她已经猜到姚静的来历了。姚静不知道孙穆对所谓的穿越、怪力乱神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态度,若是薛宝钗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孙穆,孙穆因此而嫌弃她,她简直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放心,宝钗这孩子甚是聪慧,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孙穆似乎猜透了姚静的心思一般,“但是你种种怪异之处,我日夜同你相处,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只要你不害人,就心满意足了。” 敢情孙穆虽然看出了姚静的异常,却直接把她当成鬼怪一般了,还主动表示说即使她是鬼怪,只要不害人,孙穆就不嫌弃她。姚静先是憋得一口血差点要吐出来,紧接着又觉得感动。 “你放心,孙姐姐,我不是鬼怪,我只是隐隐约约能预感到你身边部分人的将来而已。”姚静赶紧轻描淡写地解释,“从此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告诉你,对你完全不做隐瞒。” 姚静想了一想,又说道:“对了,你的徒弟宝钗,宝钗她也能预感到部分人的将来。”她果真是说到做到,什么事情都不肯隐瞒孙穆,一转眼就把宝钗卖了出去。 孙穆含笑点头,一副丝毫不吃惊的样子:“此事宝钗倒是已经告诉过我了。只是这所谓的未来,也是不断变化的,古来一直有人定胜天的说法,我们万万不可过于悲观,尽力去做就是了。” 姚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未来不断发展变化这样的观点居然从孙穆的口中说出来,简直令她叹为观止。想不到她的女人竟然这么开明和超越时代啊!上天何德何能,竟给她这么大的惊喜! 凑份子的银子既然已经送来,筹办宴会的事情也就紧锣密鼓被提上了日程。以姚静的意思来说,最好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的银子一概不收,省得将来她们倒霉的时候,还要念着香火之情去救她们。但是孙穆和宝钗却不同意。她们绝非舍不得那百余两银子,而是富贵之家收礼送礼自有讲究,稍微不慎就得罪了人。以贾母她们的身份来说,肯送银子已经是很给姚静和宝钗面子了,若是她们当面拒绝,最多落一个清高迂腐,当面默许,背后拒绝,却是要大大地得罪人了。 “别看那些太太奶奶们拿出几两银子来,就如同割她们的心头肉一般,可若是真个原封不动地退过去,就等于在众人面前打她们的脸,足令她们念叨一辈子了。”孙穆很有经验地说道。 这话说的轻松俏皮,显见孙穆此时的心情之佳,姚静和宝钗听了都忍不住笑了。 紧接着就是讨论宴会的规模。仍旧是姚静的意思,觉得宝钗有她做后盾,压根就不在乎那几百两银子当陪嫁,最好能将这些钱统统在酒宴之中花掉,大张旗鼓地办上一场,一来让薛王贾三家看看她们的实力心胸气魄,二来这些太太奶奶小姐丫鬟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种宴会简直是她们唯一的娱乐,姚静从心里暗暗地可怜她们,也想把宴会办得热闹一些。 宴会的地点依照姚静的执念,选定了大观园,这点无论是孙穆还是宝钗,都没有什么异议。反正以贾家对姚静敢怒不敢言的巴结态度,料想也不敢拒绝。“就是要在临走的时候膈应她们一下,耀武扬威一回!”姚静如此洋洋得意地宣扬道。 可是事有不凑巧,姚静和孙穆联袂去贾家说事的时候,正是赶上贾家人如同死了顶梁柱一般——姚静语——的诡异气氛。贾母心不在焉地听姚静说完,正沉吟着斟酌该拒绝还是接受,旁边王熙凤已经快人快语地开口了。 和贾母的沉稳凝重不同,王熙凤是头一个胆子大的,平日里就有些看不惯贾母将一个暴发户般的半吊子游方女医生供起来的态度,当下笑吟吟抢在头里说道:“哎呀,姚先生既是开口了,咱们家本是无论如何也该应承的。莫说借这贵妃娘娘的园子一日,便是借这园子十日,咱们家也自该爽快答应。说句不好听的老实话,咱们还不是一样替上头效忠,穷一点富一点又有什么差别呢。我的便是你的。” 姚静撇撇嘴,暗道这位琏二奶奶果真是一张钢口,最是口蜜腹剑的难缠,把这捧杀的诀窍运用得炉火纯青,正在感慨间,便又听得王熙凤开口了:“只是我们家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孙儿得了病,连宫中贵妃娘娘都急得不得了,特特派人吩咐说要让他静养,莫要使些不相干的人冲撞了他。” 王熙凤刻意把“不相干”三个字咬得极重,又道:“两位有所不知,这位得病的不是旁人,正是贵妃娘娘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由娘娘自幼教授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娘娘既然这般发了话,我们谁也不敢不听从。故而还请两位体谅则个,另觅别处。” 姚静听王熙凤笑里藏刀的话,只觉得满心不是滋味,忍不住就道:“我又有什么有所不知的?这位得病的,不是旁人,不就是贾家的贾宝玉吗?” 孙穆想笑又不敢笑,作势呵斥姚静道:“静儿,不得无礼!” 姚静故意装作一脸讶然:“我哪里无理了?你说我方才直接说贾宝玉的名讳?谁不知道这贾宝玉从小怕养不活,巴巴地写了名字贴到外头各处,由着千人喊,万人叫去,连乞丐叫花子都叫得,难道我偏叫不得了?” 姚静横起来自然是不论路数,蛮不讲理,可也只有她这样,方能轻松克制王熙凤那等少说也有几十万个心眼子的人。她和孙穆两个一文一武,她负责撒泼,孙穆就在旁边斯斯文文地说道:“方才二奶奶这般说,倒是我同姚妹妹太过冒昧了,来之前竟然未打听清楚尊府上的情况。只是我尚有一事不解,那大观园本是贵妃娘娘昔年省亲的居处,似尊府上的几位姑娘,并姑姨表亲家的几位小姐,自是住得,偏生宝二爷这么大了,也混在其中,难道竟不怕有损几位姑娘的清誉吗?” 王熙凤脸色变了一变,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姚静抢着说道:“孙姐姐你难道忘了,这位贾家的宝二爷最是风流的一个人,从小便喜欢在内帷里厮混,酷爱吃人嘴唇上的胭脂。外面都知道他名声呢,偏生令他跟众姐妹一同进了大观园,也不知道什么居心。哦对了,宝二爷这次可不是生病,听街头巷尾的人说,是挨了打呢?孙姐姐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挨打?” 孙穆素知姚静对林黛玉、贾宝玉莫名偏爱,对宝钗一直带着成见,如今竟听得她贬损起贾宝玉来丝毫不留情面,大为诧异,笑道:“这是人家府里的秘事,你又从何处听闻?还是莫要说人是非,胡乱诽谤了。” 姚静摇头道:“可不是诽谤呢。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又怎会有错?” 她想了一想记忆中宝玉挨打的起因,道:“听闻是这位宝二爷暗中结交了忠顺王爷府的一个唤作琪官的戏子,还跟人家换了身上的汗巾子,结果人家忠顺王爷府上的长史官寻了来,这才引得贾家老爷大动家法。”她原本还想说出贾宝玉同金钏儿调笑,连累金钏儿被王夫人赶出去这种事情的,突然又想到宝钗已经将金钏儿要到自己身边,一来没有被连累得投井自杀,二来也当以宝钗身边丫鬟的名节为重,故而掩住了不说。 姚静和孙穆借园子未果,碰了一鼻子灰,却刚好赶上宝玉挨打,趁机将宝玉好生数落了一番,志得意满地告辞回家去了,也不管坐上贾母等人面色铁青,一个个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人!这是一朝得志就鸡犬不宁的小人!”贾母忍不住骂道,“我原说对这等小人,着意冷落,令她不至于跟咱们为难也就罢了,谁知道你们一个个年轻气盛,非要同她争竞。结果又如何呢?” 王熙凤赶紧站起来,走在贾母面前,一声不吭地跪下了,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起来,我本不是说你。罢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王熙凤情知贾母是借着骂她,骂薛姨妈鼠目寸光,得罪了宝钗,以至于姚静这等混混跳出来跟所有人为难,只是薛姨妈到底是客人,没办法直接骂,才借着数落她发泄出来。 王熙凤想了一想,小心翼翼说道:“此事都怪我太鲁莽。只是咱们有贵妃娘娘撑腰,若被一个看病的游方女医生欺负到头上,未免让人看了笑话……” 贾母着急着打断她的话:“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你当元儿在宫里的日子是好熬的?怎能如此给她添乱?” 王夫人却焦急道:“宝玉挨打之事我已经密令家里人不得传出去,特别是从前和宝钗那丫头走得近的,更是下了死命。姓姚的又从何处得知这些消息,难道果真如她所说,宝玉挨打的消息在外头已经是尽人皆知了?” 第150章 姚静怒气冲冲回到家,先埋怨宝钗道:“你的心好大!竟由着林妹妹嫁给那种人!” 宝钗不解其意,忙细问时,方知姚静从贾府附近路人那里听说了贾宝玉挨打的消息:“原本我还没当一回事,后来她们居然拿宝玉生病推脱,不借我们园子。这也倒罢了,横竖是她们的园子,借与不借都由她们说了算,只不过奚落我和孙姐姐。故而我就拿宝玉跟忠顺王爷府里的琪官交好说事,那王夫人气得脸都绿了。” 姚静讲述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质问宝钗:“你既然心里有林妹妹,却由着林妹妹嫁给那种人,想想看都觉得恶心!” 宝钗苦笑:“他有贵妃娘娘懿旨,我又能怎样?况且林妹妹的父亲乃是前朝探花,那样的清贵人家出身,怎可因为我的缘故,坏了她的名节?” 姚静啼笑皆非,原来这世道颠倒,似贾宝玉那等的,内里和袭人纠缠不清,外面跟琪官拉拉扯扯的,是斯文干净的王孙公子,而宝钗这等的,反倒是大逆不道,若是黛玉跟了她,就是坏名节了。 “静儿,这世道如此,你且莫不可轻举妄动。”孙穆也在旁边劝道,“宝钗不是忍心,而是无可奈何罢了。” 姚静呆立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愤愤接受了现实,看在场两人脸色皆不好看,料得她们心情想来也甚是难受,遂有意转移话题,问道:“大观园既是去不成了,但这酒宴必须得摆,而且还要贴了银子大办,才显我们的魄力!只是这酒宴却摆在何处?” 宝钗听她前面半段慷慨激昂,到了后面却满口无奈,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若实在无处摆酒的话,我却有一个所在。只是这处园子不是我的,是林妹妹的,契书暂在我这里罢了。” 孙穆和姚静听得啧啧称奇,忙同宝钗一道往那园子里看了,见虽是不大的地界,但摆上几桌酒来,却是绰绰有余了。待绕到后堂时,方见那类似潇湘馆的半坡竹林,盛赞宝钗居心。待到看到那蘅芜苑中常见的奇花异草于太湖石间透出新绿,孙穆先将宝钗望了一回,道:“你也算是有心了。” 宝钗连忙澄清:“这处太湖石,我原想着是挪走的,谁想林妹妹看了不高兴,没奈何又移了过来。” 姚静更是兴奋,拍板道:“就将酒宴设在此处!你既然难开这个口,就借着这园子向林妹妹致意一回了!” 谁知众人忙着筹备,还未来得及下帖子,皇太妃娘娘大安以后,往圣上处请了旨意,册封姚静的诏书便到了,诏书中胡乱给了姚静一个五品诰命,连姚静的金兰姐妹孙穆都因为举荐有功,封了个七品敕命,照姚静惊叹的说法,就仿佛诰命敕命都不要钱了似的。她们对于这深宅贵府梦寐以求的称号倒是看得很淡,却对诏书中任由她们购买良田美宅、修建府邸、安居乐业的说法欢天喜地。这也就标志着她们终于可以凭了这诏书兴建女儿谷了。有了诏书在手,官府不至于摊派钱粮,盘剥苛捐杂税,也正好能堵住外头那些无知庶民的嘴巴。 只是这样一来,来姚静家送礼、赶着巴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听说姚静要以义姐的徒弟宝钗的名义举办赏花宴,许多贵妇都想求一张帖子。便是长公主殿下,也饶有兴致地唤了宝钗前去,打听这赏花宴的事情,表示定然要来一探究竟。 长公主素有喜欢招惹女子的名声,这么一来宝钗和孙穆都坐不住了。她们是打定主意要邀了林妹妹和三春姐妹一起来的,若是不慎被这位运道颇佳、实则草包的长公主殿下看上,岂不生出无尽的麻烦?幸好那园子有几进几出,宝钗索性跟孙穆等人商量停当,将韩奇等人也邀来,同长公主坐在前厅,由孙穆和姚静负责招待,由着他们怎么胡闹去。宝钗却在园子里招待诸位姐妹,两不干扰。 因长公主殿下将要莅临的缘故,赏花宴办得甚是热闹,韩奇等人竭力在长公主面前表现,自告奋勇请来了京城之中知名的戏班,又说请了什么公子哥来客串一回。原本因为贾宝玉挨打的缘故,宝钗料定送到贾母处的帖子定然会被驳回的,想不到当日里贾母却带着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三春姐妹、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外加一个妙玉大师一起做了车子来了,宝钗忙乎着好容易安顿好,又有人报说宁国府的尤氏带着她儿媳妇胡氏外加她继母尤老娘嫁过来时的两个拖油瓶尤二姐和尤三姐一起到了。 尤氏不请自到,令宝钗十分莫名。待到听说前头韩奇邀请客串旦角的竟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月子弟柳湘莲,这才恍然大悟。 前世里她哥哥薛蟠和这位柳湘莲不打不相识,到了后来居然成为结拜兄弟,故而对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事情印象颇深。 当时贾琏和王熙凤相敬如冰,趁着宁国府贾敬出丧的时候跟被贾珍玩腻了的尤二姐勾搭上,偷买了小花枝巷的房子,娶做外宅。因怕尤三姐闹将起来,问明她痴恋柳湘莲五年,这才赶着柳湘莲,以雌雄宝剑定情,说成了亲事。 其后柳湘莲怀疑尤三姐和贾府中人有染,说下“东府里也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干净”这种话,退了亲事,索还聘礼,逼得尤三姐用雌雄宝剑自尽,他大哭一场,以示情义,其后就借口跟了道人出家,远遁了。 宝钗当时就觉得柳湘莲其人大有可疑,故而薛蟠为柳湘莲出家失声痛哭时,她心中颇为平静。谁知没过几年,就传出消息来,柳湘莲果然落草为寇,在平安州地界当了贼人,连她那最钟爱的妹子薛宝琴,都被柳湘莲霸占去了。 宝琴可是连贾母都赞不绝口的美人,也算应了柳湘莲当日所说:“定要寻一个绝色的。”只是柳湘莲何德何能,既落草为寇,又凭什么高攀宝琴这样的女儿? 宝钗想到此处,难免心生警惕,暗道那尤小妹兴许是为了柳湘莲而来,成与不成,情缘皆由天定,她大可置身事外,只是对她的宝贝妹妹薛宝琴,她必要保护妥当,坚决不能让她被柳湘莲那等草寇看了去,以免重蹈覆辙。 只是此时场间忙乱,宝钗又何止要留意柳湘莲与尤三姐之情。她稍一回头,便看见伺候着迎春的那个身材高大的丫鬟名唤司棋的,同临时雇了进来在前院做事的一个小厮眉目传情,交头接耳。宝钗多了个心眼,取了名册来,待看到名册中有一人名唤潘又安者,当下就哀叹一声:究竟是谁把潘又安招进来打短工的! 当年司棋被逐出大观园时候,名声差得很,风言风语都说她跟她的表弟潘又安有不轨之事。这两人私下里有什么来往,宝钗一概不关心。可若是这两人在赏花宴上做出什么羞人的事情,被人撞见拿住,所有人都脸上无光。想到这里,宝钗手心里尽是冷汗。 不过此间园子本不甚大,留意到司棋异样的,并非只有宝钗一人。鸳鸯伺候着贾母来此,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见司棋心神不属,本有意提点,以免她进退差池。谁知尾随司棋一路走来,竟看见司棋和前院伺候的一个小厮眉来眼去,当下轻咳一声,扬声叫道:“司棋,你们家姑娘唤你呢,还不快回来!” 金鸳鸯姐姐一嗓子吓退了一对野鸳鸯,宝钗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眼见四下再无异样,她便打算按原路折返去交代宝琴几句,再寻闲暇同黛玉好生推心置腹一番,突然看见长公主殿下由一堆人簇拥着从旁边小解出来。 因前院的宴会已是开了多半个时辰了,长公主殿下此时满面□□,脸上带着些酒意,看到宝钗就喝止住她,摇摇摆摆走到她面前,用手轻佻地勾起她的脸蛋,含糊不清地问道:“听说你看上了个金陵城里的破落户,还不惜为了他同你家里闹翻,堂堂的官宦小姐弄到这般下场?那个破落户究竟有什么好的?难道竟比我还好吗?” 宝钗吓坏了,欲要转身走人,毕竟不敢,硬着头皮盯着长公主身边女官桑落快要杀人的目光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长公主反而更加得意起来,她仗着酒意,再次凑近了宝钗,一副要亲她的样子。她身上浓郁得有些过分的熏香和满身的酒气交织在一起,简直迫得宝钗透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走廊上头的葡萄架上有一颗小石子落了下来,在众人眼前跳了一跳,滚到一边。 “有刺客!”桑落脸色一凝,暴喝一声说道。她盯住那石子看了半天,皱了皱眉头,跟周围人使了个眼色,一群侍卫将长公主簇拥着带走了。 第151章 长公主走后,宝钗心中也甚是不安,正欲匆匆离去,忽见葡萄架前风移影动,一个轻盈的影子跳将下来。宝钗定睛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柳依依。只见她身穿一身青布衣服,同这满园的绿树青藤融为一色,若非她现身面前,宝钗还真寻不出她。 宝钗和柳依依到底也算有些渊源,故而柳依依的打扮行径像极了飞贼,宝钗却并不怕她,只是因这次宴会是自家张罗的,又有长公主殿下亲临,守卫严密比平日不同,生怕她被侍卫发现,连道:“你怎地大白天的跑到这处来了。今日许多富贵人家的女眷都来了呢,防守最是严密,仔细被侍卫当做飞贼捉拿了去。你若要用银子时,只管同我说,再不济还有姚先生呢,何苦冒险做这行业?” 柳依依冷笑道:“我大老远跑了,哪里是为了几两银子?若要用银子时,我何处取不得?只有一样,如今我且问你,满城尽传得沸沸扬扬,说薛大小姐看上了金陵城的一个穷书生,要不顾一切与那穷书生私奔,结果被家里人发现了,不惜与薛家决裂,也要与那书生相好?” 宝钗听了,失笑道:“世人惯会以讹传讹。哪里是什么穷书生。那人也算是金陵城地界的乡宦人家,薄有一点资财,算不得穷,平日里游手好闲,只守着点薄产度日,不爱读书,哪里更称得上是什么书生。” 宝钗本是有心敷衍柳依依,并不欲跟她讲太多,一来不愿交浅言深,二来料想她小小年纪一个女娃娃,说这些家长里短、婚姻之事反而不美,只是淡淡把话说开而已。 不想柳依依聪慧异常,早从宝钗这寥寥数语中听出端倪,皱眉道:“看样子你竟不甚喜欢他。既是如此,何必闹到这份儿上。不成,我定要寻个明白。” 宝钗见柳依依苦苦缠着不肯罢休,怕她被人察觉了,也是不小的事端,遂三言两语把话解释清楚了,无非是家里逼着她去忠顺王府当妾,无奈之下只得胡乱寻个人家嫁了之类。 宝钗虽说的简略,但柳依依居然皆能听懂,当下瞪着眼睛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若那人不是你的母亲,我定要夜探薛宅,好生惩治她一番才好。” 宝钗闻言不觉鼻酸,强忍着道:“天底下的父母,多半如此。为了儿子就不顾脸面卖女儿的事情,又何止我这一桩。见怪不怪罢了。我尚有幸解脱,不知那千千万万的女儿又如何挣扎着熬日子呢。” 柳依依道:“她们既没我这个心气,能舍身离家,也没你这样的本事,能寻到人下嫁。这样的家人,早该划清界限的好,也省得被他们拖累。只有一样,我见你言语之间,对这个姓冯的不甚满意,难道其间另有别情不成?” 宝钗不欲同她说得太细,摇头道:“你小小年纪,何必问太多。天底下的事情,哪里就件件有别情了?” 柳依依闻言不快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多问。你当我那么闲,专程过来寻你?我自是有别的事。” 宝钗半开玩笑半试探道:“只是莫要去当刺客。今日宴中长公主殿下带了许多侍卫,你孤身一人,又怎会是对手。” 柳依依只当宝钗是担心自身受到连累,有些不高兴,道:“放心,我才没那么傻,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在你的地盘上连累你。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听言语竟是自负得很。 宝钗一笑,也不解释,见柳依依行走如风,三步两步消失不见,复转身去张罗。 柳依依艺高人胆大,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来到戏楼后头。一个小生正在对镜慢慢地描眉,听见动静,淡淡道:“来了。”回头看时,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不是别人,却正是柳湘莲。他是柳家直系子孙,正是理国公柳彪之后,虽然家里穷了些,却也是正经的世家子弟,论身份地位,比贾府里的贾芸、贾芹等人还要高些。 次日韩奇等人巴结着长公主殿下,威逼他出了客串,柳湘莲和韩奇不是一路,两人早已分道扬镳,原本是打算托故不来的,却因同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桑落有约,故而应承下来。 “常听人说无依姑娘如何如何,我还当多了不起,原来竟是个身量未齐的孩子。”柳湘莲轻描淡写地说道,姿态颇高。他堂堂世家子弟,天性嫉恶如仇,既不和韩奇一路,却也未和冯紫英、薛蟠等人为伍,而是受了那天理教的教义,同这群草寇混迹一处,自以为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然而柳依依和她师父老道姑等人,凭了些半真半假的身份,在天理教中颇得众人尊敬,竟比他柳湘莲还要受人看重一些,柳湘莲哪里能忍得了这个气?故而见柳依依年幼,难免出言嘲讽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但柳依依虽是个半大的女孩子,却也是骄傲不服输的人,哪里受得了柳湘莲这种口气,当下怒道:“你倒是长得人高马大的,却只是嘴上锋利些,若不服时,咱们寻个场子比过便是。” 柳湘莲不由得哑然失笑。柳依依这口气,倒像是在跟他讨教切磋武艺的了。他世家出身,自幼弓马娴熟,又酷爱武艺,京城之中知名的武学大家不知道拜访了多少,才有这般能耐,正是自负得很,哪里把柳依依放在眼睛里?但是他自恃身份,自然不肯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奚落过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当下笑道:“我可不敢以大欺小,若是传了出去,未免失了身份。再说,你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倘若仔细论起来,你还是我远房的族亲,正经要叫我一声叔叔的,我怎好和你比划?” 柳湘莲说的却是柳依依之前为了一个弟弟,不愿忍受父母虐待盘剥,愤然离家的事情。她当年离开柳家的时候,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的,还给自己取名唤作“无依”,怎肯再跟柳湘莲攀亲带故,当下大喝一声,双拳并上,就朝着柳湘莲打了过去。 此处房屋狭小,四处堆满了箱子,皆是请来唱戏的戏班们的随身行头。两人拳脚如风,在此间斗了一回,却因地形限制,都觉得有些施展不开,正意犹未尽间,突然听见门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两人随即警觉,交换了一个眼色,在一个大箱子后头躲了起来,却见一个眉眼俏丽、身材婀娜的红衣女子四顾张望了一番,才匆匆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荷包,杏眼里满是忐忑和羞涩。 若是宝钗在场,大抵可以认出此女是宁国府尤氏继母尤老娘带来的拖油瓶妹妹尤三姐。宝钗知道前世里尤三姐痴心待柳湘莲五年,最后死在柳湘莲面前,以死明志。但是柳依依和柳湘莲却不知道。柳依依再聪慧,也猜不出尤三姐跑到这里来,是按捺不住情思,想跟柳湘莲吐露心声的一片心意。柳湘莲却只管盯住尤三姐的脸看,暗道此女杏脸桃腮,行动间婉转风流,实在是难得的绝色,不由得看呆了。然而继而想到她竟大着胆子跑到戏子们的后台来,想来和那些暗中同戏子有染的太太夫人们皆是一丘之貉,难免心中又有不喜。 尤三姐四顾张望了一番,心中好生奇怪,她原本是窥见柳湘莲孤身一人在此,才大着胆子过来寻他的,想不到好容易鼓起勇气,人又不在,不觉甚是寥落,又怕人知觉,慢慢走了出去。 被尤三姐这么一打岔,柳依依和柳湘莲再也打不起来。她这日潜入此地,原本是为乐天理教的教中之事。——桑落趁着陪同长公主进宫的机会,游说了不少宫女太监做内应,编了好大一本名册,只是苦于无机会传与柳湘莲。柳依依此来,正好做两人之中的中人。打斗既被败了兴致,她便默不作声将那名册递于柳湘莲,转身离开。 “无依。”柳湘莲却叫住她,“柳家到底是你的家,难道你竟不想回去看看?” “不想!”柳依依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一转身上了房顶,如轻盈的狸猫一般。 其实柳依依说了谎。她学艺已有小成,常被老道姑派下山去做事,偶尔也曾到自家门前看过。她看见她奶奶满脸骄傲地抱着她那弟弟把尿,动作极其夸张,生怕别人看不见那孩子的小*,她看见她娘亲用甜甜的声音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给他吃点心,那脸上关切和温柔的神色,柳依依竟是生平从未看见过的。她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她的家人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从来都没有。他们只是曾经哄骗过她,让她以为她受尽疼爱,后来弟弟要出生了,他们就撕下这一层伪装,再也不屑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我叫无依,天生就没有什么依靠。我只靠自己,不靠别人。”无依低声对自己说着,在连绵的屋顶之上几个起落,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远方。 随着她的动作,几滴晶莹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落,狠狠砸在屋顶上,却由于到底太过势单力薄,没有什么人会留意。这些水滴或许是汗水,或许是泪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52章 当柳依依和她同宗的叔叔,为了姓柳的家事争吵的时候,宝钗却在后院的蔷薇花架下接受韩奇的诘问。宝钗对此很是坦然,她自从知道韩奇等人有意随长公主殿下前来赴宴,就猜到必有此问。 “可曾后悔?”韩奇头戴玉冠,穿着天青色云纹的袍子,在蔷薇花架下负手而立,单看其形容神态,也确实是一位难得的世家公子。他眼神温淡,有些戏谑地将宝钗看着,或许心中还有些不甘心,大抵是觉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味。 宝钗敛衽为礼,却不答话。她心中清清楚楚,其实她从脱离薛家开始,同韩奇这帮人便不是一个阶层了,或许因为合谋做生意的事情,之后尚有交集,但韩奇他们再也无需对她客气。又譬如同三春姐妹、黛玉那帮人,也是一样的,如今大家团团坐在一起,看似不分高低,然而他日黛玉成了贾家夫人,就算贾家再落魄,身份地位总是在的,自己却只是金陵地界一名普通乡宦人家的娘子。身份高下,云泥有别,从此天各一方,各自欢喜罢了。 但是其实宝钗一点也不后悔。她从离家的那一瞬间已经将薛姨妈看了个透彻。哪怕她当年应承了韩奇的提亲,薛姨妈也有本事闹上一场,要她在韩家整日抬不起头来。所谓的拉扯哥哥更是个无底洞:薛蟠那样的人,吃了多少苦头也未必见得学好的,又有薛姨妈在一旁纵着护着,半点听不进人言,焉能拉扯起来? 韩奇见宝钗默然不语,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姓冯的不过是个乡宦人家的少爷,平日里不学无术,守着些薄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长相人品皆无可取之处。薛大姑娘若是看上了别人,韩某或许还会认命,想不到挑来挑去,居然挑了他!” 宝钗便知他是面上过不去。若是寻常的姑娘家,被一个年轻男子如此评头论足,大谈特谈婚姻之事,早就羞愧惊慌,难以自处了,但宝钗素来稳重,又二世为人,看淡世事,那些毫无必要的矫情做作便薄了许多,于是反而赶着安慰韩奇道:“韩爷岂不知我家的事?正所谓齐大非偶,我原是要被卖了去当人家小妾的人,又被家人所嫉,闹成这一副光景,姓冯的肯收留我,已是我修来的福分了。” 韩奇微微一愣,不防宝钗竟这样说。其实他一开始郑重其事请了媒人向薛家提亲的时候,确实是看重宝钗的才干人品,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然而其后薛姨妈几次三番折腾,但凡有意和薛家结亲的人家稍一打听,也就泄了气。故而后来韩奇再提出要提亲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江湖救急的意思多于真心实意了。 若是薛姨妈张罗着要将女儿送入忠顺王爷府当小妾的时候,宝钗苦苦哀求韩奇收留,韩奇看在往日情分以及宝钗的才干人品上,兴许也会捏着鼻子前来提亲,但以韩家那样的世家豪门,一个两个的消息灵通着呢,似薛家这等做派,宝钗纵使嫁进韩家,焉能有好日子过? 只是宝钗连求都不肯求,直接择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金陵乡宦姓冯的,甚至不惜和薛姨妈大闹一场,也要嫁了去。韩奇在诧异宝钗之决然之时,又开始隐隐懊悔:早知她有同薛家一刀两断的决心,自家收留了岂不更好?故而又开始不甘起来。 宝钗一句齐大非偶,到底点醒了韩奇。然而宝钗将这话说的这般透彻,韩奇听在耳中,却也忍不住为她感到悲凉,不由得叹道:“可怜天妒英才。若是你是男儿之身,你我或许可为挚友。可惜了。” “韩爷言重了。”宝钗微微笑道,“倘若我是男儿之身,或许是我哥哥那般的人物,也未可知。” 韩奇起初愕然,随即恍然,长长一叹,正欲说话时,突然听见有女子步履欢快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还笑着说道:“大姐姐,林姐姐满园子的找你,想不到你却躲在此处!” 韩奇抬眼看时,却见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论容色之端丽脱俗,竟不下于宝钗,然眼如秋水,眉头轻蹙,却又比宝钗多了几分俏皮可爱,不由得看呆了。 宝钗听见女子说话声,急转身看时,却见是宝琴,正欲说话,宝琴已经瞧见韩奇站在旁边,见是一位陌生的公子,当下脸一红,一言不发,竟急急从原路退回了。 宝钗看着宝琴匆匆离去的身影,不觉莞尔,暗想宝琴在心中还不定怎么怪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招待不周,竟叫她看见了陌生人家的年轻男子。然而在宝钗这等两世为人的人看来,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小到大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些,故而似宝琴这等从小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的,也会拘泥于男女大防,耽误了自己终身,以至于被柳湘莲玷污后,明明心中惦念梅翰林的儿子,却不得不从了草寇;又似王熙凤这样杀伐决断的巾帼英雄,为了才干远不如她的贾琏争风吃醋,甚至闹出人命官司了,颜面扫地,牵连众人。可惜她薛宝钗也不过只是一介闺阁女子,自救尚且不能,虽有心提点她们,却也只恐有心无力了…… 宝钗正在这般胡思乱想间,那边韩奇却已经迟疑着开口问道:“却不知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方才唤你一声大姐姐,可是你家的?” 宝钗度韩奇形容,竟是对宝琴上了心。若是换了旁的女子,见韩奇起先追求自己,纵使看不上他,却也只顾得沾沾自喜,如今再见韩奇见异思迁,有转向别人之意,难免会怅然若失。但宝钗是个尊重沉稳的性子,平时只拿韩奇当做生意伙伴一般看待,并无别的心思,比别人更是多了一分坦然,得以从旁观的角度看待此事。 故而宝钗颇有些喜出望外之意。锦乡侯韩家的家世、韩奇本人的上进心和才干,配宝琴都是绰绰有余的。更兼以宝钗前世的记忆,韩家并未像四大家族那般遭到清算,宝琴若嫁进去,就是尊贵的正室夫人,一辈子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比上辈子思嫁梅翰林的儿子不得、最后被柳湘莲强占了去要好许多? 只是无论宝钗心中怎么千肯万肯,乐见其成,作为女方亲眷,此时却不好十分赶着上,是以淡淡道:“她是我二叔家的女孩。我二叔过世前,已是将她许配给梅翰林的儿子了。” 韩奇起初听闻宝琴已是许配了人家,面上凝重,然思忖片刻,复又说道:“这桩亲事断乎做不得。梅翰林家的底细,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并非我说他家不好,薛大姑娘在这京城中稍一打听便知,梅翰林一向不问家事,他家的公子皆由内宅夫人照顾,于纨绔之处,京城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令妹那般的人物,怎好让她嫁到那种人家去受磋磨?” 宝钗听了心中暗暗微笑,面上却一派波澜不兴,指点道:“韩爷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二叔既已过世,他家的大小事务,皆由嫡子薛蝌打理。这薛蝌却是琴妹妹的亲兄长,年纪尚幼,为人最是板正,一心想恪守二叔遗命,将琴妹妹嫁与梅家的。偏梅家合家都在任上,此事急切间成不得。该如何做,还请韩爷自己斟酌,我如今已不是薛家女孩,再也说不上话了。韩爷一向行事有度,料想必有妥帖万全的法子。” 韩奇不知道宝钗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事,对她肯这般指点自己,大为诧异,忙抱拳作礼,好声感谢了一番,这才步履轻快地过去了。 宝钗只觉长期困扰着自己的一桩事情有了眉目,心中也颇为惬意,正欲举步离开间,突然见一个人影从蔷薇花架后头走出来,含笑说道:“真是好姐姐,这般就把妹妹给卖了!” 宝钗先是一惊,再定睛看时,不免笑了起来,只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宝钗只见她满面含笑,一双妙目盯着自己看,也不知道在蔷薇花架下站了多久,忙笑着打招呼道:“我正要去寻妹妹呢,想不到妹妹却藏在这里,倒让我好找!” 黛玉微笑着说道:“你果真是要去寻我的?我可在此处接连看了好一阵子的戏了!” 第153章 (倒V) 事关宝琴名节,虽然宝钗心中有千百个理由,自信是为了宝琴好,但此事被黛玉撞破,毕竟不美,少不得要从中解释一番。谁知黛玉连连摆手,满面含笑道:“谁要听你解释这些?只是我先前还疑惑你恐怕和这位韩公子有什么情弊,谁知见你竟对这位韩公子如此落落大方,说起自家妹子来不卑不亢,全然是光风霁月的胸襟,这才服了你。只是我尚有一事不解,你是怎地认识那位姓冯的公子的,他竟这般得你的心,你宁可舍却薛家姑娘的名头,也要嫁给他不成?” 提起冯渊,宝钗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但是这件事情她早就打算同黛玉讲清楚的,于是携了黛玉的手,慢慢走至那一方竹林前,见四周无人,遂从金陵城中哥哥薛蟠同冯渊争抢香菱开始讲起。黛玉一边听一边抿嘴笑:“这也真算奇缘了。可见前缘天定,谁能想到你哥哥同人争夺一个丫鬟,最后却落到自家妹子的姻缘上头呢。” 然而黛玉虽是笑着,心中却隐隐觉得膈应。她觉得这个冯渊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宝钗。但是忖度着宝钗既然这般愿意嫁,她自然也不好当着宝钗的面说冯渊的坏话,故而只是一味以恭维为主。 “你这般说,却是笑话我了。”宝钗摇头道,神情中透着凄然,“我原想着,便如同别人家里头的守灶女一般,这辈子不出嫁,守着母亲过活,却也是了。哪里是什么前缘天定?只是我虽是这般想,奈何天不从人愿,母亲一心想打发我出门。你难道竟不知道,母亲竟有意把我送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室。可那忠顺王爷府是什么去处,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果真去了那里,我粉身碎骨尚是小事,没得让薛家背上卖女求荣的名声。” 其实薛姨妈要把宝钗卖到忠顺王府里当妾室的消息,在贾府里也曾经风靡一时,故而黛玉有所耳闻。可是黛玉一直以来只当是以讹传讹:她的父亲林如海和母亲贾敏疼她如掌上明珠,她实在想不到薛姨妈竟能作践女儿作践到这种地步。 “原来那个传闻居然是真的。”黛玉不由得喃喃说道,她看着宝钗,满眼怜惜。黛玉是个聪明人,宝钗说到此处,黛玉自然能够想见当日宝钗的艰难处境。 “难道那什么冯公子,竟是宝姐姐无奈之时推出来应急的吗?”黛玉冰雪聪明,忍不住问道。 其余人皆不屑冯渊家世,平日开口闭口以“姓冯的”称之,惟黛玉肯看在宝钗面上,称他一声“冯公子”,是她自己有涵养的缘故。其实仔细论起来,黛玉的父亲母亲皆是世族大家出身,似冯渊这样的家世,纵使拖家带口捧了契纸过来愿意合家为奴以求庇护,林家也未必肯收的,怎的就配被黛玉称一声“冯公子”了? “我也知道你们多为我抱屈的。此人品行我心中也大概有数。”宝钗笑得苍凉,“若非如此,我又怎肯下嫁?这都是迫于无奈,师父和姚先生她们帮我择定的,为的是他家世弱,好拿捏,不至对我家有太多抱怨罢了。” 黛玉略想了一想,也知道宝钗心中无奈之意,却又惋惜道:“可惜了。其实姐姐同那位韩公子甚是般配,若是姨妈肯成全时,当日韩家上门求亲之时,就该一口允诺下来,其后风光大嫁,以姐姐之能,未尝不能做出光耀门楣的一番事业来……” 宝钗摇头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来试探我。我早已告诉过你,我同这位韩爷只得生意上的交情。若非如此,我怎会希望他跟琴儿……” 黛玉疑惑道:“这可就奇了。宝玉那样的你自是看不上的,如今韩公子这样的,你却又忙着推给别人。你不惜同薛家闹翻,也要嫁给这位冯公子,可若说你对他青眼有加,原也不像。难道宝姐姐竟是个天生冷情冷心的人吗?”她心中不觉微动,然而先前几次已是被宝钗以言语拒过,伤得太深,故而再也没法子鼓起勇气。 宝钗看了黛玉一眼,想起不久后即将嫁与冯渊,早晚要回金陵生活,从此天各一方,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黛玉不得。因了这个缘故,姚静、孙穆等人都一直怂恿着她跟黛玉把话说清楚,以免徒生遗憾。只是话到嘴边,却苦于无法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拉起黛玉的手,向她微笑道:“你且随我来。” 黛玉心中砰砰狂跳,因怕失望,却又竭力安慰自己说千万莫要想多。两个姑娘就这样一路手牵着手,走过那片风格酷似潇湘馆的竹林,沿着小石子甬道,一路走向园子的尽头。园子毕竟狭小,一路上她们接连遇到探春、鸳鸯等人,黛玉只觉得脸上发烧,颇有几分无地自容,但是探春和鸳鸯她们却只觉得宝姑娘和林姑娘感情好,她们跟她们随意地打着招呼,报之友善的微笑。 黛玉就被宝钗这般一路拖拽着,来到小石子甬道的尽头。在那里,原本被宝钗下令移去的太湖石全部又被移了回来,太湖石旁许多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像极了蘅芜苑的风景。黛玉从前曾经为这处风景大发雷霆的,如今见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早惊呆了。她惊讶中却又透着隐隐的兴奋,她总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将要发生,却又害怕自己再次失望。 “这处园子是我亲手买下,亲自指挥着人打理的。从前你嫌这处地方改的不好,我便命人一一改了回来,只盼着你心中欢喜。其实这些年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宝钗缓缓说道,“我从前曾经指望着能一直伴在你身旁,若能亲手照顾你最好,若不能时,远远看着你,便也心满意足,只恨因缘际遇,天不遂人愿。但愿从今往后,你能于闲暇之时,来这处园子多走动走动,能多忆着我的好处……” 黛玉起初还觉得宝钗的话过于含蓄,生怕猜错了她的意思,然而到了后来,听着听着,却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什么叫天不遂人愿?倘若你果真记得我说的话,就该明白我的心事,又怎会说出天不遂人愿这种话?”黛玉流着泪说道。她何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早从宝钗这般欲言又止、一派含蓄的言语里体察到了宝钗的心意。她知道若想逼着宝钗说出更直白的话,那是千难万难,故而也不去强求,然而想起宝钗那一句天不遂人愿时,到底心有不甘,还是嚷了出来。 宝钗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两世为人,遥望着黛玉、恋慕着黛玉、揣测着黛玉的心意,也已经有两世。早在她开口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便料定了黛玉会有这般反应。然而她又能如何? “如今你仍旧是林家的大小姐,钟鼎之家、探花老爷的嫡女,我只是一个被宗族所弃、行事不妥的女人。你难道未曾听说过士庶有别不成?更何况宝兄弟对你一片痴心,虽不思上进,不事生产,然世家子弟,能似他那般温柔待人,是极难得的,当为你良配。便是他日果真坐吃山空,只要你仍旧守定了这一份嫁妆,再加上起先你分得的那些利钱,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是有着落的。”宝钗耐心说道,“除此之外,这处园子的竹林下面还藏着一万两银子,却是姚先生特意为你准备的私房钱,若到十万火急的时候,大可以拿这个来应急……” 宝钗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已经将黛玉的未来都筹划安置妥当,但是黛玉却越听越不是滋味,恼怒道:“为什么你总说宝玉是我的良配?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把伺候他的丫鬟暗暗收了房,在外面又眠花卧柳,无所不为,前不久还被忠顺王府的人寻上门来,说他和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来往过密,把戏子给拐走了。似这样的人,除了一条温柔待人,哪一处及得上你?你既然说你只盼着我心中欢喜,为何每每总要撮合我和他?” 宝钗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黛玉的话,字字句句皆戳中她的心思。其实宝钗又何曾真个把宝玉看在眼睛里,何尝不知道宝玉除了待人温柔外,既不能于经济仕途有所成就,又不能安贫乐道,护住妻子家人? 宝钗觉得宝玉处处皆不如自己,然而惟独有一条: “可他是个男子,我只是个女子。”宝钗无奈道,“身为女子,是无法不依附于男子生存的,无论你才华横溢,还是精明强干,都不能。朝廷不会容你,官府不会容你,父母宗族也不会容你,便是街坊邻居,却也容你不得。” 身为男子,至少有这点好处。单这一点好处,就足以一锤定音,将宝钗压得死死的了。宝钗清清楚楚,这便是薛姨妈宁可舍弃孝顺体贴的女儿她,也要拼命拉扯一个简直蠢到无可救药的薛蟠的原因。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无人可以撼动,就连宝钗和姚静暗中谋划了这么久,也不过是想在这种以男子为尊的观念控制下,为女儿寻一点苟延残喘的生机罢了。然而成功与否尚在五五之数。 宝钗一个人被逼无奈,同薛家决裂,只怕会是遗臭万年之举,宝钗又怎敢让林黛玉牵扯其中,令她声誉有损呢? 黛玉冰雪聪明,恼怒了一阵子,看着满脸无奈的宝钗,却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宝钗是为了她好,身为姑苏林家的嫡女,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林家家风。她的父母那么疼她,她的情况和宝钗截然不同,确实没办法冒着林家家族蒙羞的危险,肆意妄为,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你说的对。”黛玉拼命搅着手中的帕子,满脸的不甘心,“可这世上总是有办法的。只要我们努力,总能想出办法的。” 宝钗迟疑了很久,才告诉黛玉道:“我师父先前同冯公子提起过,说我心中另有所属,冯公子说他大可以另觅姬妾传宗接代,未必会强迫我。只是,冯公子家乡在金陵,早晚要回去的……” “那我也回金陵!我跟宝玉说,他也可以由着袭人为他家开枝散叶,我同你一起回金陵去!”黛玉心神激荡之下,口不择言地说道。 宝钗只得无奈地叹气。宫中元妃娘娘指婚的事情,已是定了下来了,过不了多久,旨意即将下达。而身为国公府二房嫡子的贾宝玉,一向颇得贾母和元妃看重,这样的人,自然是要留在京中,好在贾母膝下承欢的。至于黛玉所言让袭人这个姨娘替贾家开枝散叶,则更是小孩子的气话。袭人固然恪守本分,不至于宠妾灭妻,然黛玉若是长期和宝玉分居,一个人回金陵去,头一个贾母就不乐意,再者也是生生打了元妃娘娘的脸。便是黛玉体弱,不禁生产之苦,贾母她们只怕也会变着法子给黛玉寻医问药,逼着她生出贾家的嫡子来。这是豪门贵妇人的必经之路,无一可以幸免。 宝钗思来想去,见黛玉始终不肯接受现实,无奈之下,只得起了暂时稳住她的心思,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试着说服冯家,令他留在京城吧。在京城经营生意,商机比起金陵城中却是多了许多,晓之以利,只怕冯家未必不动心。” 黛玉只觉得峰回路转,便如同绝处逢生一般喜出望外。她只顾得高兴,一时怎能堪透宝钗言语里的敷衍之意,只当宝钗果真是回心转意了。 此日宴会,对于旁人来说,是大家姐妹一场,为宝钗最后践行,从起士庶有别,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对于黛玉来说,却如同一场苦尽甘来的狂欢。 宴会之后,黛玉胡乱寻了个理由,借口身子不好,想在园子里休养几天,不肯随贾母等人一起离去。贾母虽是深感纳闷,不放心她,然而有姚静一干人在旁边拍胸脯打包票,也不好相强,没奈何留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嬷嬷,又嘱咐了一番,这才离开了,料想天子脚下,贾家又是皇亲国戚,谅得无人敢对元妃娘娘的未来弟媳下手,做出什么冲撞亵渎的事情。 对于黛玉来说,在园子里逗留的几天时光简直是她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刻。那日待到宝钗送走了一干客人,她便命雪雁将宝钗请到屋里来,当着紫鹃的面,同宝钗讨论些诗词歌赋。 可怜紫鹃暗中得了老太太的叮嘱,重任在肩,却苦于听不懂这些高雅脱俗的东西,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生闷气。 少顷又有琴声响起,却是宝钗和黛玉两人各自取了一把琴,以琴声相互挑逗相和。 紫鹃更加听不懂玄而又玄的琴声,暗中向雪雁抱怨说林姑娘未免和宝姑娘走得太近,道:“原先这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宝姑娘为了私自嫁人,在薛家那一通大闹,外面还不定说她什么呢。林姑娘和她走得这么近,若是不慎被风言风语牵连到了一丁点,你我粉身碎骨尚是小事,只怕姑娘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黛玉每每单独见宝钗时,都会把雪雁带在身边。故而雪雁反而更能理解黛玉和宝钗两个人之间的深厚情意。雪雁听紫鹃说德煞有介事,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心中很有几分瞧不起紫鹃忧心忡忡、因为宝钗失了身份、就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姑娘的一辈子?姑娘不是要嫁给宝二爷的吗?传闻都说过三两日,只怕贵妃娘娘的懿旨也就下来了。宝二爷对咱们家姑娘如何,你也是清楚的,温柔小意还来不及,如何又会责怪姑娘?更何况,宝姑娘的才学,宝二爷每日里也是极为称道的,便是宝姑娘同薛家三击掌划清界限,宝二爷还怅然若失了好一阵子,反而大骂说是薛姨妈的不是,这些事情你全忘了?” 紫鹃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又实在说不出来。曾经为宫中皇太妃医病的姚先生每日来为黛玉问诊,言说黛玉的病势一日好似一日,又说心病还要心药医,要宝钗陪着黛玉四处走动走动。 紫鹃完全不能明白姚先生的意思,她曾经大着胆子问:是在治黛玉从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吗?姚先生却又摇头说不是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然而黛玉的气色确实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宝钗待黛玉也确实尽心竭力,她那么忙的一个人,一早一晚都会来探视黛玉,有的时候还亲自挽起袖子,替黛玉盥洗理妆,那目光里的体贴和殷勤,令紫鹃这个做惯了黛玉贴身丫鬟的,也不觉为之汗颜。 贾母每日里打发了婆子来看黛玉,每每言语里流露出催促黛玉回大观园的意思,总有姚先生跳出来说,治病治到一半,半途而废了对谁都不好。于是贾母一时之间倒也无计可施了。 只是所有人却也清楚,黛玉不可能长久地在这个园子里住下去,元妃娘娘的赐婚眼看着过几日就要下来了。而宝钗下嫁冯渊之事,却也筹备得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黛玉突然间心血来潮,表示要跟宝钗一起出去透透气,在外面逛一逛了。紫鹃吓得魂不附体,贾家派来的婆子也好说歹说,以良言相劝,都没能改变黛玉那一颗想看看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心。 也就是在那一天,黛玉和宝钗两个人在喧闹的集市之中,遇见了正在四处躲避官兵追杀的柳依依。黛玉的胆子比宝钗大,她一力怂恿着宝钗,两人合力将柳依依藏了起来。 第154章 V章 “这就是你常日里说的那个柳家的小姑娘?”黛玉挑起车子的帘子,含笑将柳依依打量了一番,问道。 此时官兵刚刚离去,宝钗带着张嬷嬷、莺儿等一干人围成一圈,沉默地柳依依奋力从集市的一只菜筐中探出头来。——若非先前一群人围在这里,明摆着一副大家小姐出游,路遇官兵搜查,临时躲避的情景,柳依依藏匿之处早被翻出来了。 但是宝钗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这般草率的搜查,说明柳依依犯下的事不大,最多不过是偷窃财物之类的鸡鸣狗盗,若是她惹了什么贵人、窃取了什么机密事,断然没有这么草草了事的份儿。 众人将柳依依夹带其中,带回了孙穆姚静的家中,仔细问时,柳依依抢先说道:“放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断然连累不到你头上。” 黛玉仔细看柳依依,见她俊眉修眼,十足的美人胚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蕴着宝光,不觉暗暗叹息。姚静却是和柳依依从前就打过交道的,熟知她家的事情,忙问道:“既说连累不到这里,莫不是你被家里人发现了?” 柳依依眼睛里立即涌出泪花:“你怎知道?我离开这几年,家里每况愈下,平日里也没想过我,前几日我倒心善,往家堂屋里丢了块碎银子,不想就被发现了,买通了官兵来捉我,真真可恶。” 姚静原也是胡乱一猜,想不到竟猜着了,忙不迭安慰她。宝钗亲自与她端了碗茶,缓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家里如何,可见仍旧是个顾念旧情的,何必平日里那般决绝?”想了想又道:“你既说家中每况愈下,连你都忍不住丢了块银子救急,却能买通官兵,可见仍旧是关心你的……” 柳依依抹了一把眼泪道:“你这么个人,平日里说话是极清楚的,怎么偏就在这个时候糊涂起来。是家里想巴结那官老爷,才想起有我这么个女儿在,不过想捉了我换钱罢了。” 宝钗见她说得笃定,心中想起薛姨妈欲要把自己卖到忠顺王爷府当妾之事,不觉红了眼圈,微微叹息。然而心中却也明白,若是柳依依先前对家里还存了几分眷恋之心,时常挂念的话,经此一役,只怕从此寒了心吧。 只是柳依依年轻时候尚可凭了一时意气,行走无忌,等到年华渐老之时,又该如何?宝钗这般想着,不觉说了出来。 柳依依讶然道:“年老之时自有年老之时的活法。姓柳的一家人不把我当人看,难道我为了年老之时有人照应,如今就该卑躬屈膝,任他们打骂不成?更何况我看他们家的日子早晚过不下去——溺子如杀子,早晚惹出祸端来。”又道:“难道世间女子都得嫁人不成?我难道不能寻个情投意合的姐妹,一起互相扶持?我见孙嬷嬷和姚先生,还有你跟这位姑娘,就过得极好。你为人太过谨慎内敛,平日里心苦,又有什么意思,直到这些日子,才从心里带出些笑容来。” 众人听了她的话,起初尚在发愣,黛玉先反应过来,立时红了脸,宝钗尴尬道:“你胡说些什么?这位是钟鼎之家出来的大小姐,只不过在此处暂住,调养身体罢了,什么情投意合,互相扶持?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坏了她的声誉?” 柳依依看看众人脸色,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起身来道:“此处不能久留。我和你们不是一类人,来往过密到底不好。”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去:“这次算你们救了我,我欠你们一条命,其后必有回报。”一个闪身,已是不见人影了。 宝钗回头看着黛玉,见她羞涩之意尽去,一双眼睛瞧着自己,眼睛里满是忐忑和欢喜,突然之间长叹了一口气,问:“你几时回去?” 黛玉低头不答。孙穆、姚静等人原本是坐在屋子里的,此时悄悄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慢慢退了出去。 黛玉一面低头摆弄着衣角,一面道:“连柳家的小姑娘都看出来,你又何必欲盖弥彰?你……难道你到了如今,还要同我说该嫁与宝玉这等生分的话?” 宝钗摇头道:“并非生分。你是林家的姑娘,从小你父母对你极尽心意,贵妃娘娘赐婚,更是光耀门楣之事,也好让苏州的那群远亲好好看着,扬眉吐气一番。我……我却已经离开薛家,和你身份云泥之别。这些日子能和你朝夕相伴,已是心满意足。如今只怕贵妃娘娘的赐婚旨意将近颁下,若你还不回去,只怕老太太那边就要撕破脸,命人过来抢人了。” 黛玉也知宝钗所言句句在理。她是林家的姑娘,林如海和贾敏从小视她为掌上明珠,视作男儿教养,聘请了进士老爷为西席,令她读书习字,如今爹娘相继仙逝,若她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岂不是令爹娘在九泉之下蒙羞?更何况贵妃指婚,除了接受,更无他法。否则的话,抛却林家的脸面不谈,便是一向疼爱黛玉的贾母以及对黛玉敬爱有加的宝玉脸上也无光彩。 宝钗见黛玉面上一派凄然,心中虽是万分的割舍不下,却知这是劝黛玉回去的最好机会:“眼下筹备婚事要紧。若是将来觉得闷了,大可以到园子里住上几日散散心。这契书就算是我与你的添箱礼了。”宝钗一面说,一面将为林黛玉购置的那个园子的契书奉上。 黛玉一时无法,只得接了契书,又道:“宝姐姐若是嫁了冯公子,千万莫要回金陵城去。便在京城里住,咱们姐妹之间还能有个照应,闲暇时候,也好走动走动。” 宝钗为了劝黛玉回去,含笑一一应了。心中却清清楚楚,将来嫁了冯渊之后,早晚是要离开京城回金陵的。只是眼下实在顾及不了许多,更兼姚静处和长公主处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交割,急切间回不得金陵,也不算是虚应了黛玉。 一番长谈,黛玉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回去了。刚传了消息去贾府,自有紫鹃忙前忙后为她打理,贾母一连遣了几个二等仆妇过来接黛玉。不久后元妃娘娘赐婚的消息已是传下,整个贾府欢天喜地筹备婚事,自是不提。 却说宝玉自从因被指拐带忠顺王爷府上戏子琪官以来,被贾政一番痛打,皆因贾政觉得宝玉纨绔不上进,在外私结优伶,惹了不该惹的人,累及亲族的缘故。宝玉一向被贾母呵护得如珠似玉,蓦然遭此毒打,身上十分禁受不住。他本是一个在意女儿家想法的人,一向觉得天底下女儿皆会为他流泪,不想此番毒打养伤期间,恰逢宝钗摆宴,连房中的晴雯等人都去凑热闹,黛玉更是在宝钗处一连逗留十数日方归。他既知道钗黛二人心意,越发觉得气苦,不恨自己对内私通大丫鬟袭人,对外和优伶一路下九流的人有染,只怨黛玉这个未婚妻子不能爱护丈夫。 故而元妃指婚的懿旨既下,倒是宝玉唧唧歪歪了一阵子,先说要与袭人扶正,被王夫人大骂了一通驳回,又说要抬举晴雯做姨娘,就想着打情骂俏,谁知晴雯模样虽生得风流,却是一个为人最正派不过的,心中虽然知道贾母想把她指给宝玉当姨娘,料得也是同黛玉成婚数年之后,故而不肯应承。宝玉自讨没趣,也只得讪讪住了手。 这些事情都是怡红院里的内务,关起门来本无人知,更兼黛玉的心思越发不在宝玉身上,贾府忙着筹备嫁妆,贾母都要拉了她去过目的,每日里应接不暇,哪里有心思去安抚宝玉?只是于夜里闲暇之时,想起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从柳依依的遭遇又想起宝钗的遭遇,正感叹间,突然听见紫鹃走过来说宝二爷如何如何,一脸千肯万肯被宝玉收了去当通房的样子,黛玉心中膈应,对紫鹃越发疏远。 薛姨妈自逼了女儿离家之后,起初觉得虽损失了一个女儿,但趁机逐走了张嬷嬷、莺儿一家、陈义一家眼中钉、肉中刺,又讨回了宝钗那两个得利颇丰的铺子,以为抢到了两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心中自鸣得意不已。然而贾母、王夫人等人赶着同宝钗做面子,纷纷凑了银子出来,薛姨妈大略听一听,也知道宝钗有百两银子的进账,银钱虽不多,到底心中有些不自在,其后长公主殿下亲至,宝钗这个宴席居然办得热闹无比,连贾母等人都不得不扔掉伤重卧床的宝玉不理,赶去一个破落狭小的园子里捧场凑热闹,薛姨妈越发心中有气起来,觉得宝钗简直是自己命中的克星,便是连净身出户,也要同自己抢风头。 因了宝钗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薛家和夏家联姻之事,看起来就没那么风光了,颇为灰头土脸。明明薛姨妈收了宝钗的嫁妆后,凑了一万两的聘礼去夏家,原本也是豪绰的,然而和长公主殿下亲临的风光相比,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更兼京城里有一帮人不学好,捧高踩低,流言说薛家主母如何如何嫉贤妒能,连自家女儿都容不下,要卖到青楼当妓.女,逼得薛家大小姐与其三击掌,净身离家。谣言编的有鼻子有眼睛,薛姨妈听说都要气破肚肠了,连正在做亲的夏家,也不停旁敲侧击打探有无此事,影影绰绰传过来消息,说夏家的夏金桂姑娘自幼娇生惯养,若是薛家的婆婆如此凶悍,姑娘是受不得磋磨的。气得薛姨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亲自赶去夏家说项,说宝钗如此这般令人失望,此事绝非京城流言所说,其实另有内情云云,又跟夏金桂那寡母再三保证,说姑娘进了门,必定疼她如眼珠子一般,夏家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姨妈一意将宝钗手中的那两间铺子夺了过来,原本是看在铺子得利颇丰的份儿上,又自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昔日宝钗用惯了的老人心生不满,故而嘱咐薛蟠使出雷霆手段,一并撤换了去。也因为这个,铺子里不少人主动辞别,正是人心惶惶,人手青黄不接之时,突然忠顺王爷府上来人,又想趁机勒索,薛姨妈闻讯,肠子都要悔青了。 第155章 V章 “原以为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岂料竟是这种货色!”薛姨妈向姐姐王夫人提及此事时,满脸的痛心疾首,“如今想来,却是当日中了宝钗的圈套了。她明知忠顺王爷府的人会上门讨债,却敢将这烂摊子丢给薛家,摆明了是要坑害兄长。这等人简直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 王夫人脸色不变,淡淡听着,一边听一边喝茶,心中只管为宝玉即将娶亲的时候筹谋,哪里有空管薛姨妈家的闲事? 倒是一边服侍薛姨妈的丫鬟文杏,听了薛姨妈这话,心中好生惊讶。回想起当日众人为了争抢这铺子,着实费了许多口角。王夫人原本是不常同王子腾夫人走动的,为了这个缘故,特地搬了她过来说项,又装疯卖惨,说什么薛蟠指着这铺子做聘礼,拼命劝说宝钗为了哥哥放弃铺子。犹记得当时宝钗支支吾吾,似有未尽之意,一概被薛姨妈无视。眼下薛姨妈如愿以偿,因铺子稍有不顺心,反倒埋怨起女儿来。这等出尔反尔,厚颜无耻,便是文杏是个小丫鬟,也颇为不耻。 文杏中途出去时候,就将所见悄悄地同要好的丫鬟婆子们说了,丫鬟婆子们一个个摆手偷笑道:“你才知道她呢?这位自死了男人后,是越发的糊涂了。原本有大小姐出面兜着,如今逼走了大小姐,只怕更糊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想了想又道:“其实就算没有忠顺王爷府的人上门勒索,那铺子也被大爷糟蹋得七七八八了。听说整个乌烟瘴气的,里头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稍有本事的人,谁肯在那里受气?只恨咱们这些都是薛家的世仆,脱身不得,不然也早另投了出身,又怎会在这里受这些窝囊气?这位连大小姐都能逼走,可见是天底下头一号糊涂人,还指着她给你好处不成?” 众仆妇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忽又有一人高声说道:“诸位,咱们说归说,只有一样,万万不可传出门去。大家都知道,大小姐那个人,是最懂事不过的,薛家但凡有事,她都会冲到头里,苦心筹谋。如今她被那位逼到那步田地,若是心软回头,没准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果真大小姐被逼死了,岂不是咱们的罪过?” 众人纷纷应道:“正是。别的不说,单说那三击掌后,大小姐与薛家更无干系,平日里常用的钗环等物都未带,换洗衣服也没有,就被赶出门外。幸亏姚先生公道仗义,讨了张嬷嬷、莺儿等人的卖身契去,否则就算嫁到那什么姓冯的家里,也会遭人看不起。如今薛家遇到事情,难道还能像从前那般劳烦大小姐去?” 又有人道:“这个道理极是。大小姐既离了薛家,眼看就要出嫁的人,万万不能拿了这个事情烦她。”又沮丧道:“大小姐在家时,我等皆受她恩惠。可惜命不好,当日姚先生怎地不把我等也要了过去?” 薛家薛姨妈才能不过尔尔,治家无能,偏又是薛家主母,故而薛家的家长里短,时不时就流传了出去,为外人所耻笑。只是这次,只因薛姨妈做事太不得人心,被忠顺王爷府勒索正是报应不爽,众仆妇甚觉大快人心之余,又怕宝钗知晓后为难,居然难得的对外缄默起来,一晃数日过去,皆未走漏半点风声。 故而宝钗对薛家遭忠顺王府下人勒索一事,毫不知情。薛姨妈倒是心疼这两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但是她总觉得自家儿子有本事,就算天底下人都晓得薛蟠其实最不中用不过,她也总觉得薛蟠比宝钗要能干得多,就算一时不中用,但早晚会中用的。正是抱了这个心态,她压根也没打算求宝钗。能够不给嫁妆把宝钗打发出去,薛姨妈正暗暗遂心呢,又怎么会再给自己寻不自在? 薛姨妈信任儿子薛蟠,把这两个铺子交给薛蟠处理。薛蟠原本就嫌人手不足,拙于应付,此时被忠顺王府的人勒索,更是雪上加霜。薛蟠哪里懂什么生意经,无非仗着自己是王子腾和贾府的亲戚,还有就是薛家从前皇商时候的人脉胡作非为罢了,如今有人仗着忠顺王爷府的势力勒索于他,他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薛蟠虽然无能,却是个好面子的人。薛姨妈既如此倚重,薛蟠也不好明面上说自己如何如何束手无策,面上哼哼唧唧不置可否,一转头就寻他那群狐朋狗友应对。他自从投奔了冯紫英、贾珍等人后,每日里当个出钱的冤大头,自以为颇受倚重,此时自然想求冯紫英出手。 谁知冯紫英听了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皱眉道:“不过是两个铺子,舍了便舍了,大丈夫在世,为的是功名大事,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必为这些小钱斤斤计较?”原来冯紫英这些日子为了筹划举事,从薛蟠处耗用了不少银子,只当薛蟠是借机敲打,故有此答。 贾珍却素来知道薛蟠甚深,知道他是个没心机的,然而忠顺王爷府上的事,贾珍一个赋闲在家的一品将军如何有法子料理?故而只是笑着说道:“前不久忠顺王爷府上的长史官来那府里寻宝玉,说宝玉拐带了他们家的戏子琪官,这原本多大点事?可是只因同忠顺王爷牵扯起来,这罪责到底不是那府里担当得起的。故而我那政老叔少不得狠狠责打了宝玉一顿,惹得整个荣国府天翻地覆的,所为何来?不过为了好交差罢了。宝玉是北静王爷座上宾客,犹自难撄其锋,更何况你我?依我说,钱财都是身外物,不过两个铺子,舍了便舍了。” 薛蟠不好明说这两个铺子得利如何丰厚,见冯紫英、贾政等人皆是如此说法,初来懊悔,紧接着又坦然起来,暗道连冯紫英、贾珍那般能干人皆是束手无策,自己又如何有办法,故而遂也将这两个铺子置之不理,索性寻了中人,将那铺子连同契书直接打包送与忠顺王爷府的来人。 却说那来人不过是忠顺王爷府上一个寻常管家,豪奴仗势欺人而已,原先宝钗用一件慧纹已是堵住了他的嘴,又兼林之孝一家暗中寻了人说项,此事本告一段落,忽闻薛家出了这等奇事,将个能干的薛大姑娘逐出家门,这人料定了薛家主事昏庸暗昧,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上门勒索,谁知薛蟠干脆利落地将两间铺子相送,正是意料不到的喜事。当下正是助长了豪奴敲诈勒索的气焰,柿子拣软的捏,自是寻常之理,故而从此这豪奴之流认定了薛家好欺负,从此变了法子勒索不断,这是后话。 宝钗是直到薛蟠将铺子连同契书一起送出去的时候,方知道此事的。原先在铺子里做活的人拖家带口来投奔,宝钗听说事情原委后气不打一处来,却早就来不及了。 宝钗苦笑着向诸人说:“我离家之时,两手空空,眼下不过赖师父和姚先生收留,勉强度日而已,身边更无产业,又怎能安置诸位?” 谁知正说话间,姚静已是走了出来,向她言道:“虽是如此说,不过宝姑娘于生意经营一道的本事,我是极佩服的。先前同宝姑娘合作,获利颇丰,眼下仍旧愿意将手中银钱交于宝姑娘打理。既是如此,做生不如做熟,这些人难得既来投奔,又是你平日里用熟了的,脾气秉性最清楚不过,何不趁了这个当口,另起炉灶呢。” 宝钗见姚静如是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想当初姚静对她颇有敌意,如今却一副将身家全盘交付的态度,她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开始三击掌净身出户时,宝钗还为姚静横插一杠,硬要分走那两间铺子的利润而略有微词,然而其后姚静屡次出头,收留于她,又替她将从前那些用惯了的部属一一招揽来,宝钗心中也就不好埋怨了。 “但我既然已经应承了冯家,早晚还是要嫁给他的。若是冯家他年回金陵城,我少不得也要跟随,才是正理。”宝钗道。 姚静秀眉一挑,颇不满意。在她看来,当年号称要嫁给冯渊,不过是权宜之计,想不到薛姨妈居然这样狠毒,全然不顾母女情分,公然将宝钗驱逐出门,从前因为权宜之计促成的婚约还有必要遵守吗?那个冯渊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当年看上香菱就号称不再娶第二个妾室,后来窥见宝钗颜色丰美,便不顾死活缠了上来,可见没有自知之明之至,这种百无是处的主儿,居然要和宝钗结为良缘?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依我说,莫过于取消婚约,便同你师父还有我住在此处,将来林姑娘若想见你时,也方便走动走动……”姚静劝道。 宝钗摇了摇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已经应承下来,除非冯家主动取消婚约,我怎能食言。更何况,黛玉她也是要嫁人的。心思太多了反而不好。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我远赴金陵,她仍旧当她的宝二奶奶,岂不是一桩美事?” 姚静急得直跺脚,暗道朽木不可雕,孙穆在一旁听着,却知道似宝钗这样的性子,既然承诺下来,势必会一诺千金,实在无从劝解,于是笑着说道:“虽是如此说,可是林姑娘离开之时,将一万两银票放在我这里,讲明了是要等你另起炉灶时候入伙凑份子的,难道你竟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不成?” 第156章 V章 这下子宝钗愣住了。 若这话是姚静说的,她或许还会质疑一下其中的真实性。但是这话是她的师父孙穆说的。据宝钗所知,孙穆在她面前从来不打诳语。 若是黛玉果然有意等宝钗另起炉灶时凑份子入伙,宝钗自然没有要辜负她的道理。更何况宝钗知道前世里贾家的遭遇,她先前同意黛玉凑份子分红利,原也是为了将来入不敷出之时考虑。 “既是如此,少不得我先把铺子开起来,若是他日回金陵时,便转交给师父好了。”宝钗想了想道。 姚静笑了:“眼下你虽没什么本钱,但单凭了这生意经营一道的本事,也该算一个技术入股,便算你一成的股份吧。” 这是姚静事先和孙穆商量过的。收留宝钗之后,她本欲将装作蛮不讲理从薛家分得的万两白银直接交还宝钗,却被经验老道的孙穆阻止了。孙穆说薛家薛姨妈甚是糊涂,只怕是反复无常的人,这般匆匆将宝钗的财物交还,只怕薛姨妈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又恐宝钗是太过老实厚道,不忍薛家人受难,意气用事补贴娘家,反而白费姚静一番苦心。姚静听说后也深以为然,故而此番不提交还万两白银的事情,只说给她一成的技术入股。 对于宝钗而言,技术入股的说法自是新鲜。不过中华文化一脉相承,望文生义并非什么难事,不过稍作适应后,宝钗欣然相从。 于是宝钗、孙穆、姚静、香菱、刘姥姥等人围坐一堂,孙穆又下帖子请来了赵芳,到了后头莺儿、茜雪、小红等人也被拉进门来,一起讨论。 按照姚静和香菱的意思,莫过于将那食肆的生意继续下去,刘姥姥尝尽了棉布店的甜头,言说棉布是城里的贫苦人家和乡下人都用得着的,经济实惠,小本生意便可赚不菲的收益;赵芳是京城中出名的绣娘,一心想继续老本行,却苦于和众人不熟,没有立场说话。 众说纷纭,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了。姚静的所谓民主议论大会宣告失败,自己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烦躁,遂将所有事务推给宝钗:“宝钗是经营者,大伙莫过于听听她的想法。” 姚静这么一说话,众人都不言语了。大家齐齐向宝钗看过去。在座诸人要么是受过宝钗恩惠的,要么常年在宝钗麾下当差,又或者是赵芳那般亲眼目睹过宝钗发号施令的人。她们对宝钗的话自是信服非常。 宝钗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据我从公说来,香菱于烹饪确有几分天赋,但那黄金丝的生意,不过是小本生意,京城又有多少人家,能天天靠吃黄金丝过活的?余者猪手、卤肉之类,味道虽美,但只是路菜,一般人家也不是做不来,利润到底有限。” 她这般说得香菱频频点头,便是提出黄金丝、为此自傲不已的姚静,也不得不承认宝钗所言极是。黄金丝就是薯条,后来经香菱改良,又有油炸山芋等物,皆是高油高盐的东西,油盐在这个年代却是稀罕物,盐政是国家税收的重要组成部分,便是不顾朝廷禁令、贩卖私盐的盐帮,也从中获利颇丰,赚了个盆满钵满。穷苦大众尚未温饱,每日为了果腹奔波,怎有闲钱去买这些成本不菲的风味小吃?至于高门大户人家,食不厌精,讲究一个色香味俱全,有的时候菜的味道未必绝佳,但是其中的花样却是多得很,炸什么螃蟹馅儿的面果子,煮什么荷叶汤,吃一点茄子都要拿许多只鸡来配。说白了,高门大户的设宴时候的吃食,绝对不是香菱凭了天赋能做得出来的,日常吃食自有世仆去做,黄金丝和猪手等物,或许能博他们一时新鲜,不过若要拿这个来赚钱,只恐难得长久。 “不过我倒是想着,以姚先生眼下在京城里的名气,倒可以同香菱联手,鼓捣出什么药膳来。配方不求奇险,但求无功无过,凭着皇太妃娘娘对姚先生的信赖,只怕富贵人家的夫人肯出银子的不少。”宝钗见姚静有几分郁郁不乐,微笑着提议道。 姚静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正是。常言道药补不如食补。”然而细想片刻,却又踌躇道:“只是若论药膳,我知道的也不过是宫廷里口口相传的古方,只怕大户人家也知道不少,不足为奇。” 宝钗道:“然而有皇太妃娘娘眷顾,必然有所不同。” 姚静恍然大悟。说白了,宝钗的意思不过是走朝廷营销路线,拉着皇太妃娘娘打广告而已。“只是这样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姚静道。 宝钗很高兴姚静能自己领悟到这个道理,微笑点头:“故而药膳堪为一时辅助,并非主业。” 她这番话说来,有理有据,连一向最为刺头的姚静都大为叹服,更不用说别人了。 众女凝神静气,却又听宝钗说道:“棉布铺子的法子,实乃小本钱的经营之道。刘姥姥对此驾轻就熟,再寻一家人合伙便是了。只是京城之中对棉布等物的需求再多,也有一个限度,若是大本钱,单做这个,只恐利润太薄。此外,也恐遭其余铺子打压。” 她这一番说,真个深入浅出,姚静立即就又明白了。棉布对于京城之中的大部分人家来说,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必需品总有一个限度,除非朝廷对外用兵的特殊年度,市场总归是有限的。本钱太多的话,规模铺得太大,很容易供大于求,利润越发微薄。此外,规模铺得太大,有垄断的嫌疑,势必遭到京城其余诸家的联手封杀。 “故而我思来想去,以咱们几万两的大本钱,莫过于分成两拨,一拨继续依附长公主殿下,做出海的营生,这部分风险大,然而一趟海运下来,利润也丰,十钱之货,足以换来百钱千钱。另一拨呢,则是做薛家的老本行,绸缎庄的生意。一来做生不如做熟,来投奔我的人,大多是从薛家绸缎铺里过来的,对其中的细微之处清楚得很,是市面上的老行尊,不至被人糊弄了去。二来也好借着绸缎庄的生意,揽些刺绣的活计,咱们姐妹们闲来无事,也好练练手。” 众人听她如是说来,正是言辞恳切,句句皆是道理,无不轰然应诺。于是刘姥姥同小红、林之孝一家商议停当,一起做那棉布铺的生意,香菱悄声说近日身子沉了,有了喜脉,对药膳的主意不甚热衷,姚静闻言,也就冷了下来,再不提此事。 一干人欢欢喜喜,开始凑绸缎庄和出海贸易的份子。林黛玉有一万两的银票守在孙穆手中,姚静有为宝钗讨来的一万两,另有皇太妃娘娘赏赐若干,除此之外,刘姥姥、陈义一家、莺儿一家、林之孝一家,也不甘人后,纷纷解囊,几家零零总总,拿出了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虽不算甚多,但考虑到刘姥姥和林之孝一家还要做棉布铺的买卖,两相兼顾之下,已是难得的了。赵芳见众人踊跃,心中不免跃跃欲试,思忖良久,竟将原本攒了打算买门口的二十两银子奉了出来,笑着说道:“我亦是倾尽所有了。” 宝钗看了她一眼,情知她孤身一人,攒钱不易,却不说破,只道:“即使如此,先前贾家送来的几百两银子,是不是也该算一份子?” 旁人不解宝钗的用意,只当她为人迂腐,烂好人,独姚静知道此后这些人各自的遭遇,知道宝钗是打算滴水之恩,涌泉以报,替她们留个后路了,于是抢先笑着点头道:“是极。咱们又不缺这几两银子,难道还能真的摆一场酒宴,就把她们给打发了。少不得给她们尝尝甜头,也好显得咱们大方。” 宝钗笑着说道:“只是做生意这种事情,有赚就有赔的。细论起来,海运风险最大,途中若遇风浪,一船货物顷刻化作乌有,不用说,这本钱自是打了水漂了。绸缎庄的风险小了许多,收益比海运却也小了许多,但也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说别的,朝廷一纸征召,就难说得很了。诸位既是凑份子,可想过往哪边投?”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愣住了。她们只晓得宝钗这几年将薛家的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在京城地界都是大名鼎鼎的薛大小姐,又怎么会知道生意场上的辛酸?当下赵芳就陪着笑脸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个,宝姑娘说哪里,就是哪里吧。我信得过宝姑娘,便是血本无归,心中也是情愿的。” 小红听了便笑着说道:“嬷嬷这话说的。宝姑娘自是想让大家赚钱的,只是这生意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嬷嬷这话咱们都听着呢,也都记下了,宝姑娘替咱们赚了钱,固然是大家的福气,若是一时不慎,果真失了手,咱们也该认命,断然不能怨天尤人。”原来在场诸人,独赵芳是个外人,从前没怎么和宝钗打过交道的,小红心思伶俐,担心日后出了什么幺蛾子,故抢先这么说道。 小红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谁知赵芳也是个最实诚不过的人,越发诚惶诚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小红看了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了。 陈义家的忙站起来打圆场,笑道:“我家一向跟着宝姑娘做绸缎庄的生意。这银子就投在绸缎庄里,就算利钱少些,到底是安心的。”她家小三子担任绸缎庄的掌柜多时,对其中的利润风险自是熟稔无比。 莺儿的娘道:“所谓富贵险中求,我家倒想把钱投到海运上,说到底不过是些闲钱,便是血本无归,也是一时之命,没什么妨碍的。” 众人纷纷表态,到了最后,等到赵芳时,宝钗见赵芳唯唯诺诺,实在可怜,就好心给她出主意道:“嬷嬷若不嫌弃时,我倒有个主意,不若将嬷嬷的二十两银子一分为二,十两银子投海运,十两银子放在绸缎庄,不知如何?” 赵芳自己不是个有主意的,闻言如蒙大赦,感激地看着宝钗。姚静在旁看了不由得发笑,私下与宝钗说道:“海运都是大买卖,哪有这样投十两银子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意,岂不是被人耻笑了去?” 宝钗摇头道:“不妨。不单她的钱如此,连贾老太太她们、鸳鸯、平儿、彩霞、彩云、司棋、侍书、入画还有晴雯十几个人的钱,我也打算如是处理。” 姚静闻言把宝钗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问道:“莫非你是怕我不许她们进女儿谷吗?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铁石心肠?” 宝钗笑了:“时也运也。我只不过想为她们谋些保障罢了,区区几两银子,实在微薄的很。你千万莫要多心。” 此时皇太妃娘娘的旨意已下,恰逢宝钗跟韩奇他们第一次出海的船队已经凯旋,个个分了不下数万两银子。若是薛姨妈沉得住气,等到海运银子分了之后再发难,少说也要多一万两银子入账,只可惜她太过沉不住气。这银子宝钗打定了主意要为兴建女儿谷之事救急,更何况她和薛家早已恩断义绝,是断然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愚孝,不顾一切奉给薛姨妈了。 奉了皇太妃娘娘的懿旨,姚静等人大可在京城中采买一处府邸,于城外建一座别院,故而姚静同宝钗筹谋几回,于城外选址,买了几十亩地,建了一座农庄。其间探察方位,建造房屋,诸事皆交由贾芸筹办,由林之孝一家人从中代为斡旋。无论是贾芸还是林之孝一家,都是能埋头做实事的人,故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多日别院建成,姚静见了大为满意,要约着宝钗一起去小住几日,宝钗却婉言拒绝,笑言说长公主有令,说要筹谋第二次出海之事。 姚静并不以为意,只当宝钗借故推脱。想来那长公主殿下对宝钗颇为倚重,麾下韩奇等人更是对宝钗仰慕有加,理应多多照拂才是。 然而宝钗却自家人知自家事,晓得离开薛家之后,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身份同长公主、韩奇等人已有云泥之别,同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长公主殿下那个人,其实轻浮好色,颇为不妥,先前看在她是薛家小姐面上,或许还会忌惮一二。如今越发没了忌惮,上次宴会之事,那般逼迫宝钗,幸得柳依依以小石子解围,这番还不定生出什么祸端来。 韩奇从前或许有照拂宝钗的意图,然而宝钗思嫁冯渊之事惹得沸沸扬扬,早冷了心,又上次宴会中窥见宝琴,越发要撇开干系。 故宝钗料得这次必然举步维艰,只是韩奇青目宝琴之事,有碍宝琴名节,眼下韩家虽已经私下同薛蝌相谈,颇为投契,到底薛家尚未同梅家退亲成功,越发不好张扬,因了这个缘故,宝钗心中纵有烦恼,也不能说与姚静等人知晓。 姚静见宝钗不去城外庄子,便拉着孙穆等人一起去消夏,连刘姥姥都好奇去了。 京城中宝钗一人独撑大局,蒙长公主殿下相召,急急沐浴更衣,带着莺儿等人诚意十足前往。 第157章 谁知长公主殿下生性跳脱,往常议事,皆在公主府中,任什么人都传不出什么闲话来。这次征召,却不然,偏生设在京城一处唤作锦香院的所在。 宝钗见来传消息的那人语意含糊,便知不好,待那人走后悄悄一打听,方知锦香院竟是京城之中有名的青楼,常有王孙公子前去饮酒寻欢,甚是热闹。 莺儿听说不觉红了脸,道:“这算什么地方?姑娘千金之体,若是进了那等地方,岂不是玷污了名声?” 小红却是一脸担忧:“如今咱们皆是一介草民,无人庇佑。长公主殿下虽然劣迹种种,到底是咱们的靠山。若是恶了长公主殿下,难保外面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不生出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来,难道次次都要姚先生进宫向皇太妃娘娘求助不成?只怕鞭长莫及了。” 宝钗道:“小红所言极是。我何尝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在京城中的名声不大好听,只是咱们出海做生意的事情,少不得由着她牵头,因而得罪不得。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莺儿和小红忙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们身为奴婢的,何处去不得?只是委屈了姑娘。” 稍后韩奇亦派人过来细说,宝钗方知这次设宴竟是为了请一位贵客,并非有意折辱于她。越发放下心来,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又有何处去不得?清者自清,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莺儿小红闻言,分外伤感,暗恨薛姨妈绝情,致使宝钗失了身份,受人看低。 宝钗自己心中却是自若,遥想前世之事,多少名门闺秀,从小受尽呵护,最后家族一朝失势,被官卖,沦落风尘,整日里受妈妈责打,风流肮脏违心愿,又有多少金闺花柳质,嫁人后事事不如意,常年以泪洗面,被虐待致死。可见所谓的名节清白,本无大用,而她如今不过悄悄去锦香院喝一回酒,做一回清客罢了,又有何惧? 莺儿和小红见宝钗下定主意,执意要去,纷纷说要陪同在侧,最后宝钗念及小红正同贾芸来往,若是被贾芸知晓此事,难免生出许多口舌,故命小红留守家中,自己同莺儿穿了男人装束前去赴宴。 先前宝钗应薛蟠之请,前往外面铺子理账之初,颇注意避讳,常以男装示人,莺儿随侍一旁,也是扮男人扮惯了的,故而主仆二人行走在外,分外自如,竟无人识破此中玄机的。 谁知赴宴之处并非锦香院里头,而是与锦香院相连的一座别院,另有路径与大街相通,幽静雅致,宝钗见状更觉心安,入得厅堂,先拜见了长公主、韩奇等人。 长公主见惯她女儿装束时鲜艳妩媚的模样,至宝钗进来,先是一惊,待认出人来,却不教平身,只拿眼睛盯着宝钗看了良久,方道:“席间多少男子,独薛君占尽风流。若世上果真有这等美貌郎君,本宫便是再嫁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这话说得微妙,宝钗闻言更不敢相和,只是低头不语。正忐忑间,忽然听到外头报了一声:“北静王爷到!”宝钗拿眼睛余光细看之时,却是北静王爷水溶身穿便服来了。水溶唇红齿白,满面笑意,身边携了一个男子,不是别人,竟是荣国府的贾宝玉。别人犹可,宝钗初次见这种场景,免不了大吃一惊,却凝神静气,一言不发。 原来长公主殿下这日要宴请的客人,就是北静王爷水溶。宝玉不过是北静王爷带来的宾客,恰逢其会罢了。只是见水溶同宝玉颇为亲密,甚是碍眼,宝钗心中颇感不自在。 起初并不知道缘由,细想之时,方忆起当年哥哥薛蟠同他那群契弟相处之景,心中不免砰砰乱跳,暗道似宝玉那等人,竟然也会似金荣等奴颜媚骨,同北静王爷做出那等事情?莫非是自己一时眼花,认错人了?但再看两眼,却是宝玉形容无误。 纵然北静王爷名声颇佳,一表人才,但是宝钗心中还是止不住的膈应。 宝玉看了宝钗两眼,却因初次见宝钗男装扮相,未曾认出来,只觉得丰神秀丽,神彩脱俗,颇为面善。宝玉原本就是喜欢与美貌男子结交的,如今侍奉北静王爷,比往日收敛些,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向宝钗不住看去。 北静王水溶见宝钗这般样貌,仪表不俗,他是个喜欢招揽贤能之士的,当下暗暗就留了神,一转头看见宝玉的神色,心中不喜,面上微笑道:“宝玉,莫非你认得这位相公不成?” 宝钗这才敢确信此人就是宝玉,禁不住心中一片迷茫:难道竟能忍心看着黛玉嫁给这种人吗?世家公子大多内有侍妾,外有娈童,宝钗对此司空见惯,颇能容忍,然而似宝玉这般,分明是把自己放在了娈童的位置上,令人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正在此时,忽听宝玉笑着说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日后岂不更和睦?”一面说着,一面笑着看北静王。 宝钗素知宝玉纨绔,却不料他在北静王面前竟也有如此一面,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忙上前与北静王再次见礼,末了,笑着向宝玉道:“怡红公子怎地不认得我了?我乃蘅芜君。” 无论是怡红公子还是蘅芜君,都是前世里他们在大观园兴建诗社之时,所起的雅号。如今宝钗搬出去的早,元妃指婚得也早,贾府里为了宝玉的婚事每日里忙碌不停,兴建诗社之事自然无人提起。不过在大观园时,宝玉住怡红院,宝钗住蘅芜苑,这两个名号都是同住处有关的,稍一暗示,不怕宝玉想不起来。 宝玉原本就觉得宝钗颇为面熟,此时又经宝钗如此暗示,又仔细看了宝钗两眼,不觉变了颜色。“你……你是……”拿手指着宝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北静王见宝玉这个形容,分明是认出宝钗来历,不觉好奇,笑道:“原来竟是旧日相识。这可奇了。” 宝玉定了定神,附到水溶耳边一阵耳语,水溶面露诧异之色,对着宝钗又多看了两眼,口中叹息道:“原来竟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薛君!幸会幸会!” 水溶一向谈吐雅致,虽有几分诧异京城中沸沸扬扬的谣言主角薛大小姐竟然会以男装来到此处,但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于同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布衣女子结交。原本宝钗相貌才干,皆是上上之选,只是她为了嫁一个姓冯的同娘家决裂,这等事情过于惊世骇俗,有违女德,略讲究一些的人家若是和这等女子结交,是要遭人耻笑的,这也是韩奇等人和宝钗日渐疏远的原因。纵是水溶心中起了惜才之意,然而这等行径近似于淫.奔的女子,样貌再美、再才华横溢,也无资格进他后院。故而水溶心中大呼可惜,却不过寒暄了一句,揭过开去,众人继续相商海运正事,正是财帛动人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水溶初次见宝钗尚且如此,长公主、韩奇等人同宝钗数度合作,对她的容貌才干经历自然更是又惋惜又疏远。故而宝钗一个人默默坐在下首,见众人谈论得热火朝天,只于关键处寥寥数语,将生意场上的常用手法讲与众人知悉罢了,余者皆不开言。 然宝玉一向不善经济仕途之道,听众人相商,越发百无聊赖。他虽一向爱护看重女子,但一来宝钗同他未来妻子黛玉感情暧昧,黛玉在宝钗处小住口,回了大观园越发对宝玉不理不睬,二来宝钗不日将下嫁冯渊,宝玉虽然激赏红拂绿珠等女子,却对冯渊无感,连带着对宝钗越发微妙,隐隐生出敌意。 待到众人相商之事告一段落,几个锦香院的当红妓.女都上前劝酒,宝玉几杯酒下肚,忽起狭促,恰逢北静王言道枯坐无趣,须得行个令方好,宝玉便道:“既如此,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如何?” 水溶素知宝玉于经济学问之道有限,然于玩乐之道颇有功底,最是雅致,故而笑道:“依你便是。”原先若论地位,长公主于国于民有功,得朝廷嘉许,地位较北静郡王为高,然北静王来者是客,更何况长公主自家人知自家事,明白若无桑落提点,她断然无今日之安富贵,故而难免在北静郡王面前自惭形秽,也不做声。长公主犹自如此,其余韩奇等众皆知贾宝玉是北静王的外宠之一,更不会反对,都凑趣笑道:“是极是极!” 宝玉有意无意间看了宝钗一眼,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便说了,只有一样,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诸君以为如何?” 待到众人纷纷点头,宝玉这才说道:“既如此,就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如何?” 宝玉这令是从前和狐朋狗友吃酒时候常行的,同宝钗的哥哥薛蟠也行过,但在北静王、韩奇这里,却是新令无疑,听在耳中,轰然叫好。宝钗面色不变,心中却已经雪亮,知道宝玉有意针对。 其实若论诗才,无论黛玉还是宝钗,都稳稳居于宝玉之上。前世里大观园中每逢诗社,无论作诗填词联对,宝玉从来就没有超过宝钗的。当日闺中女儿们齐聚一堂,也曾行过几个新鲜的酒令,故而无论是女儿悲愁喜乐,抑或是席上生风的古诗旧对,皆难不倒宝钗,只是那个新鲜时样曲子,却是常在外面厮混行乐之人才唱的出来的。宝钗何曾去过那等场合? 第158章 宝钗心中虽明白,面上却丝毫不露风声,只跟众人一起只管谈笑自若。 她这般笃定,贾宝玉反倒诧异起来,暗道:难道宝姐姐常年于生意场上奔走,竟对那等风月场合,也耳熟能详?否则决计不会如是淡定。贾宝玉这般想着,对宝钗的态度越发微妙起来。 宝玉心中虽疼惜敬重女儿家,却是拿女儿家当做精致脆弱的东西一般处置,故而才会说出未出嫁的姑娘是无价的宝珠,到了嫁人后许多年,反倒是鱼眼睛的这等话,说白了也是叶公好龙,如同主人对待猫儿狗儿那般。 纵使他曾激赏的红拂绿珠等奇女子,抑或是苏小小鱼玄机等娼门女子果真站在他面前,只要有损他利益,不见得他能以君子之风,大度拱手相让,不与其相争的。更何况宝钗呢? 想到宝钗有可能以男儿装束出没于秦楼楚馆之中,宝玉只觉得从前对她的敬重完全就是瞎了眼。再想到黛玉为了这等人对自己不咸不淡,宝玉顿时觉得莫名憋屈。 宝玉尚在这边疑神疑鬼,场中到底有人心细,又一心想着奉承长公主,已经提出质疑道:“宝兄的主意妙虽妙,只有一样,难道长公主殿下也要跟我们一样,唱什么新鲜时样曲子不成?” 宝玉闻言脸色一变。他原本只为了挤兑宝钗,一时失了计较,忘了此间主人正是长公主。虽说长公主于京城中的名声一向糟糕得很,但也不是他一个贾家一个不能袭爵的公子哥儿能编排的。便是长公主名声再烂,不禁男女入幕之宾无数,令她在众人面前唱什么时样曲子,到底不恭。 须知唱什么时样曲子,原本是一班身份地位相差无几的年轻公子哥儿们一起聚在一起取乐,或有烟花女子或戏子忝列席间,也不过是在一旁抚琴添兴的。如今长公主处于高位,她自己不拘小节,但其余人却不能不守规矩,肆意妄为。要她似公子哥儿们闲聚一般唱什么新鲜的曲儿,更是大大的唐突了。宝玉这样,长公主不计较尚好,若计较时,就是大大的罪名。 宝玉想到此处,脸都白了,求救似的向北静王看过去。北静王水溶起初觉得宝玉虽于经济学问之道有限,但于玩乐之道甚是精通,打探得长公主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们,料想宝玉必能同他们相处融洽,这才携了他前来,又允他发令,谁知他竟然会弄出这种纰漏来,当下心中也是甚为恼怒,只是不便发作出来。 但凡金枝玉叶,都不愿轻易否定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水溶刚刚才应允过要依了宝玉的令的,此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宝玉心中已知不妥,但身为令官,一言既出,毁诺便是自打嘴巴,一时势成骑虎。 桑落身为长公主面前的第一红人,这等场合正是她派的上用场的时候。长公主地位虽然逼北静郡王高,但是论根基却远远不如,桑落何等精明,惯于审时度势之人,虽明知宝玉的酒令不妥,但看在北静王的面子上,也不好当众斥责,忙越众而出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我们家殿下麾下的人虽然多碌碌无能之辈,就算不善吹拉弹唱,难道竟连区区几杯酒还不能替殿下分忧不成?” 一面说,一面到了席间,不由分说自斟自饮了一大海,笑道:“不过喝几杯酒而已。奴婢虽然不才,只怕也是做得的。” 一大杯酒饮罢又向长公主和北静王请罪,言道:“奴婢自幼长于穷乡僻壤,虽然酷爱这杯中之物,只是家贫,无缘畅饮,今日见北静王莅临,蓬荜生辉,连带着这酒也如琼浆玉液一般,难免驾前无状,贪饮了些,还请殿下、北静王殿下赎罪。” 桑落这话干脆利落,不卑不亢,已是把话交割明白,讲清楚轮到长公主行令之时,她会代为饮酒,一来不跌了长公主的身份,二来也不败坏众人的兴致,拂了北静王的面子。其后请罪只不过是全了大家颜面的过场。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北静王也自觉桑落解了一个大围,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当真怪罪于她?就连宝玉,也暗叫一声侥幸,心中感念桑落其貌不扬,却能有这般胆识。 至于长公主本人,一直以来都依赖桑落过活,反倒感受没有旁人那般深,只笑着说:“我这侍女确实来自乡间,平日里也不懂什么规矩,只是她同我作伴已有近十年,感情深厚,不忍责罚,还请王爷海涵。” 北静王忙拱手还礼,笑道:“岂敢岂敢。殿下这边竟有这等能干之人,我辈羡慕还来不及呢。”水溶这般说,底下的人自然连连附和称是。 莺儿见得这一副情景,突然间向前一跪,高声嚷道:“既是如此,奴婢自是也能与我家姑娘代饮了?” 众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她。北静王水溶先前见莺儿一身男子装束,只当是薛家姑娘外出行走之时随侍的家生子,未曾多留意,如今听她声音娇憨婉转,分明是女子口音,更何况“奴婢”“姑娘”地叫个不停,更是无疑了。 当下水溶把莺儿看了两眼,笑赞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薛君如此风采,连身边服侍的人也如此出挑。只是你‘姑娘’‘奴婢’地混叫,却把薛君的底给泄了。” 宝钗原未曾料到一向怕生的莺儿竟会在此时为她出头,心中大感诧异,此时听北静王如是说,忙上前道:“王爷恕罪。我二人这等装束,原是为了行走方便,不招人闲话罢了,再不敢在王爷面前隐瞒的。” 北静王更不欲责怪宝钗,笑着说了几句话,就把这事情揭过了。他颇为好名,心中越发惋惜宝钗、莺儿主仆二人的遭遇,只因怕人非议,故而不动声色。 宝玉也料不到莺儿竟会在这个时候出声。因宝钗有意疏远他的缘故,宝玉和莺儿打交道甚少,只记得这是一个颇为温柔腼腆的女孩儿,却不想她竟能有这般勇气。 宝玉原本就是故意想找茬给宝钗难堪的,此时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动静。席间是他出主意起了新鲜令,那令自然是精熟的,不过他从前同薛蟠、冯紫英等人玩乐时候,“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四句,接着又唱过了一手《红豆曲》,虽是极好的词藻,极美的曲调,却因他自己心不在焉,唱得断断续续,旁人也不理会,有些人全神贯注想自己的酒令,有些人只是一味附和凑趣,不管席间什么人说什么唱什么,都大声言道:“是极!是极!” 最后还是长公主第一次听这新奇酒令,听宝玉说的女儿四句颇有闺阁意趣,抚掌道:“好句!好句!难道宝公竟常年厮混内帷,才将深闺女儿间的情态形容得如此淋漓尽致,竟是一个多余的词也没有了!” 长公主原是赞扬的话,只是听在宝玉耳中却有些火辣辣的刺耳,颇为尴尬。宝玉可不就是常年厮混内帷,和深闺女儿为伴吗?这种事情若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们倚红偎翠之时,坐在一起,谈笑间说起,自是一种艳福,而此时说话的人是长公主,宝玉却一时摸不准长公主的心思,琢磨了半天,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是。 幸好长公主只是随便说说,绝无揶揄宝玉的意思。酒令在席间轮着轮着,就到了长公主跟前。那侍女名唤桑落者果然毫不含糊,按照宝玉酒令的要求,连喝了三大海酒,将事情抹平了过去。宝玉见桑落竟如此善饮,不免心中暗吃一惊,暗道这个侍女身手不凡,决计不是个容易欺负的。 不多时酒令又到了宝钗面前。莺儿如法炮制,也抢到跟前,连饮了三大海,饮完之后面不改色,带着笑意退到宝钗身边。 众人起初听莺儿讲话,是娇憨软糯的语音,此时见她连饮三大海,不由得向她细细打量了一回,只见她一副举重若轻,把三大海不当回事的做派,更令众人纳罕。有那城府略浅的公子哥,见席间气氛颇佳,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北静王,都是难得的和善亲切之人,不由得趁着点子酒意,问了出来,道:“那小娘子好生海量!” 宝钗听那人言语里略有轻佻之意,颇为不喜,正想说话间,便听得北静王水溶略略欠身,笑着问道:“想不到闺阁之中竟有这等高手。我今日才算见了!看你满脸意犹未尽,能再饮否?” 莺儿自幼善饮,苦于被宝钗管束,每每不能尽兴,如今听得水溶这般问,分明是想让她为自家姑娘挣脸的意思,当下脆生生答道:“如此就多谢王爷成全了!” 北静王见惯了王府之中那些矫揉造作、风一吹就倒的女子,当下对莺儿如此爽快颇有好感,一招手笑道:“既是如此,拿酒来!” 第159章 莺儿原本是不忿宝钗受到挤兑,再加上看到桑落如此,有样学样,全仗着一股护主的胆气,挺身而出。此时见北静王对她颇多关注,又命人取酒来与她饮,却开始不自在起来,频频向宝钗张望,心中拿不准这酒是该饮,还是不该饮,她如此莽撞的举动会不会给宝钗带来麻烦。 宝钗见北静王饶有兴致,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再加上素知莺儿嗜酒,料得再饮上几坛子也无碍的,笑道:“既是王爷赏赐,莺儿你还不谢过了?” 莺儿大喜。当下席间侍者捧了酒坛子过来,与她连斟了几大海。 北静王和长公主身边侍女虽多,但北静王府邸尊卑有别,长公主早被桑落架空,一干奴仆不是惟桑落马首是瞻,就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怎有宝钗和莺儿如姐妹般相处的和睦?因了这个,莺儿出落得更与寻常奴仆不同,行事不卑不亢,况且有一种灵动的神气。长公主在一旁看得欢喜,忙笑着说道:“滥饮易醉,须得吃些东西垫一垫才好。小姑娘你喜欢吃哪个菜,我命人与你夹来。” 宝钗在旁听得心中突突得跳。她是亲身领教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风流多情的。忙笑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太抬举她了。”见旁边侍者已在忙着与莺儿布菜,宝钗又说道:“滥饮无味。其实方才贾公子的女儿之令,细想起来却有些意趣。我虽不才,也勉强诌了一个,博人一笑罢了。” 长公主闻言,果然忘记了莺儿,连声道:“薛君既有好的,还不快说来。” 宝钗遂开口缓缓说道,“女儿悲,风刀霜剑常相催;女儿愁,孤叶飘零逐水流;女儿喜,青云之志凭风起;女儿乐,四海升平盛世歌。”众人闻言,正欲喝彩间,宝钗又道:“我每日里奔走,于这新鲜时样曲子却是无法,思来想去,他年却有几首旧作,配了琴声,只怕勉强尚可一听。” 一面说,一面走到席间末座的一个乐姬跟前,道:“借琴一用。”随意试了几个音,众人但听得琴声叮咚,复听得宝钗清吟之声随着琴声不觉,正是一阙《临江仙》,词曰: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曲既终,宝钗笑着解释道:“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但愿好风频借力,得陶朱公庇佑,好令我等生意财源广进。” 众人听她的解释,不卑不亢,言语甚是妥帖。起初听她说“女儿悲愁喜乐”四句之时,旁人还以为她不过自感身世飘零,大为唏嘘,等到她说“青云之志凭风起”,又有人颇不屑一顾,觉得区区女儿家又能有什么青云之志,待到她道出这阙《临江仙》,又解释说希望好风借力,庇佑他们的海运生意,众人皆恍然大悟,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无不赞宝钗想得周到妥帖的。众人聚集此地,可不就是为了求富贵的? 又有些善文之辈,细细咀嚼这些话里的意思,觉得那女儿四句,不过是宝钗有感而发,自感身世、寄语未来的遣怀述志之语,而那阙《临江仙》,却格调雅致,隐隐透着胸襟格局。偏偏这样的词却是宝钗这等以生意经营之道闻名、文名不显的女子所做,顿觉汗颜不已。北静王素来爱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拿宝钗该怎么办才好了。先前贾宝玉对宝钗的不友善,北静王爷略略察觉,只道是宝钗是他家亲戚,做出于闺德有碍之事,令贾家蒙羞所致。如今水溶感念宝钗才华,既不满宝玉太过小鸡肚肠,又有几分庆幸他出言挑衅,自己方能知道宝钗才华若斯。 其余人为了宝钗言语里的祈愿富贵之语喜不自胜,水溶却更在意文字本身的妙处,遂追问宝钗道:“还要说一句席面生风的东西,不知薛君青目何处?” 宝钗闻言,忙饮了门杯,看着席间那道红枣板栗蒸兔肉,道:“茕茕白兔。”言罢,低头退下,敛声静气,再不言语。 经女儿四句以及一首《临江仙》,水溶再不敢小觑宝钗的才气性格,因见她每每机带双敲,遂细细咀嚼“茕茕白兔”里可能的深意,遂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原本对莺儿的娇憨爽利印象颇深,也隐隐存了想把这丫鬟要过去细细赏玩的主意,至此却是断绝了这方心思,郑重其事以士待之。 长公主心中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个性聪慧,本是识文断字的,可惜这些年一直被个桑落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渐渐地也便什么都不去想了。谁知桑落固然有几分能耐,于这诗词之道的典故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哪里懂这许多? 是以长公主一系的人都未能明白,分明莺儿已经代为饮酒,将此事揭过,宝钗却突然出面重行酒令的深意,更不知道“茕茕白兔”的暗含之意。长公主见自宝钗念了《临江仙》之后,场上诸人竟起了同宝钗讨教才学之心,她是只觉得雅致好玩,却说不上其中名堂的,自然兴致缺缺,只管看莺儿饮酒,莺儿一边饮,她还一边吩咐旁边侍奉的人:“给她多布些菜。”因见莺儿饮得香甜,又问:“能再饮否?” 莺儿哪里知道宝钗心中的担心,见长公主待她颇为和善,再加上酒壮人胆,也渐渐不拘束了,向长公主谢恩之后,因长公主细细说起着喝酒配菜之事,便也笑着说道:“这里的酒自是好的,显是多年的陈酿。我们家乡的酒也是如此,要埋在地里很多年,喝了才好呢。秋天的时候配了螃蟹吃,最是别致不过的。” 长公主听见,忙说:“此时正是吃蟹的季节。我早吩咐过预备下螃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 底下人都是听从上头吩咐的,螃蟹好歹是稀罕玩意儿,因长公主没说,上好的大闸蟹都蒸在笼子里,哪个敢自作主张端上来?只是这话自然不好同长公主明说,于是纷纷都赔着笑说:“原是打算这时上的,因见大家行酒令行得别致,又见这位姑娘好酒量,一时都看住了。”遂一叠声传唤说要上螃蟹。 少顷众侍者捧了螃蟹上来,众人也顾及仪态,不敢多吃,各自取了一个罢了。北静王身居高位,原本不必如此拘谨的,偏他胃寒,不得多吃,便拿眼睛看着宝玉一眼。宝玉自然知道北静王的意思,两人相处亲昵,以往这种场合,不待北静王说什么,宝玉都会主动上前服侍一二的,如今却因宝钗在旁边,不愿在她面前折了气势。然到底不敢得罪北静王,犹豫再三,在心里寻思着:宝钗看上了个冯渊,同薛姨妈大闹了那么一场,又有何脸面?他再怎么阿谀奉承,侍奉的男人好歹是北静王,有名的贤王,同她云泥之别。宝玉这般想着,终于下定决心,笑着站起来,挽了袖子,重新净了手,将蟹肉细细掰开,奉于北静王。 宝钗在旁冷眼相观,见宝玉在水溶面前如此殷勤服侍,心中五味杂陈,暗想,原来宝玉不止在女子面前有细致体贴的工夫,侍奉起男子来,却也小意殷勤,只是既有这般心意,又何必于经济仕途一道,做出一副清高模样呢?可见所谓的清高,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宝钗这般想着,手上却分毫不乱。她是参加过宫选的人,于礼仪上一丝不苟,吃起蟹来,也颇为赏心悦目。在座诸人多半是世家弟子,于饮食礼仪上自然也是不差的,却无人能做得如她这般雅致好看。 长公主在一旁看到,不免开口赞道:“不愧是薛君!这般人才,当日我原说要放在身边的,奈何贵妃娘娘不与方便……唉……” 桑落在一旁忙咳嗽了一声。说起来这还是宝钗宫选之时的事情了。长公主当时已是看上了宝钗,颇有叫她到身边当个伴读,朝夕相伴的意思,只是宝钗甄选之时,以弹琴做才艺,却犯了同样精通琴道的元春娘娘的忌讳,故而落选。席间诸人却少有人知道这一段典故,忙竖起耳朵去听,见长公主掩口不再说起,心中颇有些失望,也只得撂开来放到一边。 宫选落选原本是宝钗的伤心之事,那时候,她一来怪金锁里的声音刻意算计,二来叹元春娘娘心思深沉,过于提防,三来又烦长公主仗势欺人,心存不良。只是时过境迁,此时回想起来,宝钗心中竟莫名有一种庆幸感。若是果真成功入宫的话,又能怎样?十数载光阴虚耗,女儿谷之事同她再无关联,她也不可能有机会在生意场上大展拳脚,不负平生所学……那时候求之不得的东西,现在想来,却是庆幸未曾得到,世事变迁,何等无常。 宝钗正百感交集间,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道:“今日持螯赏花,怎可无诗?我素来仰慕薛君才华,便请薛君赋诗一首,如何?”宝钗回头看时,见正是宝玉。他这日连着喝了几杯闷酒,又在宝钗面前泄了底,心中颇为郁闷愤恨,此时见长公主又来称赞宝钗,北静王也面露赞赏之意,不觉更是又妒又恨,不经意间就又开始出言挑事。 北静王微微皱眉。他何等剔透之人,此时已是感受到了宝玉对宝钗的敌意。他念及这敌意事出有因,说不定还与自己赏识宝钗有关,故而不便深责,只是他是爱才之人,又开始担心宝钗受不得激,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正担心间,便听到宝钗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日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所幸我旧日闲暇之时,胡乱诌了一首应景的,如今贾家兄弟既然提起此事,少不得出来献丑,权当个乐子了。” 众人见宝钗分明胸有成竹、要同宝玉硬气到底的架势,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忙轰然叫好。长公主和北静王见得这样一幅情景,也不免来了兴致,都要看看宝钗究竟要拿出什么佳作来同宝玉争这个意气,长公主就一叠声叫着笔墨纸砚伺候。 锦香院中的姑娘们时常同达官显贵交接,故而自身学识有限,但笔墨纸砚诸物,却是准备的齐全。不多时便捧来了上好的狼毫端砚并雪浪纸。宝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在纸上一挥而就。 因墨迹未干,不好直接奉于长公主同北静王细看,众人便公推韩奇念诗,只听他大声说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几句读罢,席间沉寂片刻,异口同声叫好。 第160章 宝钗起先向北静王和长公主所说“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句句属实。所谓诗词,最是讲究,际遇不同,心境不同,风格也就大不相同。无论是她先前拿来凑酒令的《临江仙咏絮》,还是此时的螃蟹诗,都是上辈子于大观园办诗社之时所做。如今这些日子她遭逢巨变,正值戚惶之际,才华虽不弱于前世,但心境迥异,文风越发沉郁,这些东西也未必做得出了。 大观园中起诗社,原本是探春的主意,后来先后起了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柳絮社等,一时华章无数,黛玉、宝钗、史湘云等人各当过几次魁首。而咏絮词和螃蟹诗,都是经过众人共评,一致叫好的。贾宝玉那时常说这一班闺阁女儿,论才学比外头峨冠博带的男子要强了许多,宝钗这两首诗词又是其中翘楚,水准可想而知。 更何况螃蟹吟原本就是讽刺世人的,若是宝钗自己来念,虽然仍精妙无比,但声音温婉,却少了几分气势,如今由韩奇代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整个席间竟然全呆住了。 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蒙良师开过蒙的,知道其中好歹,不禁惊叹于宝钗的才学。北静王更是酷爱诗词成癖,反复咀嚼良久,方赞叹道:“好诗!好诗!据我来看,不亚于昔年花蕊夫人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北静王这般赞叹,算是给这诗定了调子,其余等人也纷纷赞叹不已,都道:“骂得好!若说那些纨绔子弟,也该经此一骂了!” “就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你别装了。咱们之中,骂得究竟是哪个?” 这些公子哥儿们互相之间是极熟的,原本还顾念北静王在席间,略略收敛些,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脸上都有些酒意,再加上见北静王果然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谦逊有礼的贤王,故而更是放松,居然开始彼此嘲讽取笑起来。 宝玉混在其间,只觉得整个人灰扑扑的,面上无光。他虽不若薛林两人才华,但在外也算是于诗文之道有些捷才,常得人称道的,如何不知道宝钗这诗的深意?那字字句句,却都是在骂他纨绔啊!北静王越是称道这诗,他面上越是没有光彩,心中越不是滋味。 然而宝玉也算是诗文行家,自然知道这两首诗词造诣颇高,若非才华横溢之人,决不能写出。这辈子宝钗搬出大观园的早,探春也忙于做女红赚钱,再不然就是托了宝钗从外面买了新奇好玩的玩意儿,或者从外面带了书细细研读,无暇起意办什么诗社,宝玉虽然知道宝钗有才华,却不知她竟如此锦心绣口,心中又是惊讶,又是不服,一转念想,从未见过宝姐姐于诗文上有这般功力,她口口声声说这诗词皆是她旧日所做,莫非是林妹妹代她做的?这般想,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宝钗为人处世一向低调,素来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前世里若非探春兴办什么诗社,她原也不会主动将才华现于人前。这日受形势所逼,不得已于北静王及长公主面前说了这么几句,一来是想警告宝玉休要再玩弄花招,二来是为莺儿解围,分去长公主的注意,免得莺儿遭人惦记。剽窃他人诗作之事,宝钗如何做得出来?更不想宝玉竟会想到这层上。 北静王酷爱诗文,此时犹在细细咀嚼那首螃蟹诗,因宝玉平日里也算是长于此道的,还想拿来同宝玉一道鉴赏,笑道:“最喜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将世间纨绔子弟骂得淋漓尽致,功力可见一斑。宝玉你以为呢?” 宝玉正在满心不是滋味,北静王这般夸奖宝钗,他面上越发挂不住,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间说道:“这首诗自然是好的。只是薛君自己也说,并非即时而作,兴许是同我哪个姐妹一起参详,推敲而成,也未可知,到底算不得她一个人的本事。” 宝钗闻言,怫然变色。 她是个务实的人,女子在诗词歌赋上有才,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银子用,说起来历朝历代的女子,除了青楼歌姬之流外,大多从贤惠襄助夫主方面出名,并无多少良家女子是因了诗词歌赋上的名气,有个好下场的,便是易安居士那般的才女,也不免晚年落魄,被一群卫道者大肆争论是否节操有瑕。故而无论前世今生,宝钗都没把这诗词歌赋上的才学当做一回事。 但是宝玉此言,非但暗中讥讽质疑她才学不足,故意剽窃他人诗作,还将大观园一干闺阁女子全卷入其中。 宝钗不会忘记,前世里宝玉将黛玉的海棠诗写在扇子上,结果流传出去,导致北静王知道了闺阁女儿的名号,要娶黛玉做妾,导致黛玉病情加重,呕血而亡的事情。 此事究其因果,北静王本是酷爱诗词,不知她三人情感纠葛,更不知黛玉心有所属,因仰慕她诗才,故而求娶,原本也算不上什么大错。罪魁祸首却是宝玉,不该这般不检点,将闺阁女儿的诗作写在扇子上,四处宣扬,又生性软弱无能,在对方求娶挚爱之时无力庇护,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宝钗心中忐忑,不免留意场上诸人动静。别人犹可,不过笑着打圆场,说以薛君才华,定然一个人也做得出如此诗作,不消同旁人推敲参详,北静王却是个爱诗如命的,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原来你家中还有擅长诗文的姐妹?甚至才学不在薛君之下?” 宝玉急着自证清白,大声道:“这是自然。我家的姐妹们,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于那诗词一道,更是比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薛君这样的诗词,我虽做不出来,但也未尝见薛君在此道上有什么建树。倒是我家有一个姐妹,从小就是出口成章,伶牙俐齿的……” 宝钗从来稳重低调,从不肯轻易打断别人说话,如今竟是顾不得了。她早听出宝玉话里的意思是要将黛玉扯出来,忙从中截住,道:“这是什么话?我原说过,我是个俗人,这几年每每忙于生意经营之道,平素又不和贾公子相熟,贾公子未曾见我在此道上有什么建树,此话倒也不假,但怎能以此断定,我定然写不出这样的诗词?长公主殿下和北静王爷在上,难道我竟敢欺瞒他们二位不成,这种场合急急把家中姐妹扯了出来,难道不嫌唐突?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句子,贾公子这般说,也忒小看我了!既如此,便请王爷出题,我当众做个十首二十首诗便是了!” 宝钗如此发作,任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因她素日是个温文有礼的性子,众人对她观感颇高,自然而然都站在了她这边。韩奇等人担心她为了争一时意气,得罪了北静王,忙从旁说项调和,长公主担心她锋芒太盛,夸口要做十首二十首诗,万一做不出来的时候,便是犯下了欺瞒王爷的罪名,桑落顾念着宝钗于生意之道的天分,还指望着她替天理教赚大把银子呢,自然在此时要想方设法维护她。 便是宝玉,被宝钗一席话说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他是个心细的人,待听到“唐突”二字,方醒悟自己不该为了同宝钗争高下,反把黛玉也扯了出来,不觉也有几分后悔,红了脸,低头再不说话。 北静王见宝钗言辞激烈,以为她很是在意此事,这种场合,倘若北静王果真依了宝钗所说,当场出题,令她做十首二十首诗,一来有不信任宝钗,为难人之嫌,二来,若是宝钗说话时候太过托大,一时做不出来,场面岂不尴尬?到时候是问罪好,还是不问罪好?若问罪时,一来弄僵了场面,二来传将出去,也同他平素的贤王名声不符。若是不问罪时,又恐被旁人耻笑。他这次是为了海上生意的利润来的,可不是为了得罪人。 故而北静王思及此处,忙笑着道:“薛君何出此言?薛君才华闻名京城,哪个不知?宝玉他是多喝了酒,一时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薛君休要放在心上。宝玉,还不快过来,向薛君赔罪?” 第161章 贾宝玉惯于在闺阁女儿面前做小伏低。每次他和黛玉发生口角,黛玉被怄得流泪时候,总是他不论对错,先过去赔不是的。就连怡红院的丫鬟晴雯不小心弄坏了扇子,他唠叨了几句脸上挂不住发起了脾气,也是他“撕扇子做千金一笑”,赶着上前赔罪的。 在贾宝玉看来,向如花似玉的女孩家低头,算不得失败,反而是一种荣耀,故而乐此不疲。 然而这次赔罪却是贾宝玉感到最难受的时候。 不但因为这次他向宝钗赔罪是当着北静王在内的许多有身份的人物的面,也因为,从前的赔罪,都是贾宝玉带着俯视的、不同她们一般见识的角度,所谓的养脂粉和怜惜女孩,他赔罪的时候仍带着优越感,居高临下,然而这次赔罪,宝玉却觉得被宝钗审视地看着,居高临下的不是他,而是宝钗。 然而赔罪也只能赔罪了。宝玉可不敢不遵北静王的令。赔罪之后,宝玉像蔫了的茄子一般退在一旁,看着北静王面带笑容,同长公主这帮人讨论出海事宜。 宝玉连称银子的秤都看不来的,自然更不通这个,听得迷迷糊糊的,却见突然间众人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望向宝钗,似乎是有个什么疑问,要宝钗来解答 。却见宝钗一脸镇定,毫无女儿家娇羞怯弱之态,侃侃而谈,颇为自信的样子。若不是宝玉知道她的底细,以她这日的男儿打扮,说不定还真花了眼,把她认作是貌如好女的男人呢。 无他,男子貌若好女者,虽然罕见,却有史书可查;然似宝钗这般精于庶务的,实属罕见。宝玉自幼酷爱读那些香艳至极的文字,对历朝历代的奇女子如数家珍,却从未见过宝钗这般的。他心中陡然生出疑问:世间既有似宝钗这样的女子,孤身一人便可出入厅堂之间侃侃而谈,比那等纨绔子弟好了不知道多少,世间既有宝钗,又何必生出那许多纨绔子弟? 因有了这个念头,宝玉心中对宝钗的怨怼之意,竟莫名少了很多。他站在宝钗面前越发自惭形秽,竟丝毫提不起与之相持的勇气。 宝玉就这般浑浑噩噩,直至当日酒宴散去,陪着北静王回到了王府,尚未清醒过来。北静王这日却乏了,要他先回去,宝玉便失魂落魄般回了荣国府,似平日那般去拜见贾母,仍旧是贾母爱不释手的宝贝孙儿。 因宝玉这日吃了些酒,晚饭时贾母便吩咐人为他做醒酒的酸笋鸡皮汤,又满面慈祥与他说贵妃指婚之事:“你母亲已是进宫秉明贵妃娘娘了,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天了。” 宝玉突然回魂,颤声道:“为何这般快?起先不是说还有几月光景吗?” 贾母于是越发慈爱:“指婚是天家的旨意。单为了这个旨意,就前后筹谋了足足半年。从下了旨意到大喜之日,少说又得半年光景。我已是催他们快些了。唉,咱们家这种的,虽只是中等人家,到底和那些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不同。这三媒六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宝玉听贾母言语里“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分明在暗中讥讽宝钗,心中咯噔一下,越发的左立不安。他想起宝钗于长公主席前的模样,隐隐竟有种自己的丢人事被洞悉的羞耻感,他四顾房中诸人,幸好薛姨妈不在场,王夫人同邢夫人都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李纨更是只管捧饭的,这才略松了口气。 此时三春姐妹和黛玉等人皆由大观园小厨房负责饮食,故而均不在场。王熙凤在一旁侍奉贾母吃饭,此时便凑趣笑道:“老祖宗说的是,宝玉的婚事,咱们自然要大办起来。幸好林妹妹就园子里住着,倒也省心不少。” 王夫人原本听见贾母讥讽宝钗“没名没分净身出户私奔一般的”,觉得宝钗算是自家亲戚,颇为丢脸,故而低下头去,私心将薛姨妈骂了又骂,后来听见王熙凤开腔说宝玉婚事之时如何如何,她身为宝玉的生身母亲,自然是要说话的,这才提议道:“如今以我的愚见,宝玉和林丫头既已是未婚的夫妻,在一处园子里呆着,虽然孩子们都知书明理,可叫外面人看了,到底不像,倒不如趁了这个时候,将宝玉挪出园子来,也免得风言风语。” 贾母也觉得王夫人的主意好,微微颔首赞同,又开始畅想宝玉的婚后生活,因道:“林丫头的身子,怕是弱的。幸好我早有先见之明,为宝玉准备了一房美妾,放在房中,也就不怕了。” 王夫人忙道:“媳妇儿也在忧心此事,冷眼旁观了这许多年,见还是当年老太太给宝玉的丫鬟袭人最知疼知热,宝玉每每肆意胡为之时,她倒还知道分寸,从旁劝解着。故而虽未开了明路,我已经从自己的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来赏她了。” 贾母皱眉。她为宝玉看中的丫鬟却是晴雯。不想王夫人偏偏看中了袭人。仔细说起来,晴雯和袭人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丫鬟,只是袭人当年便是贾母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原名唤作珍珠的,贾母因她办事妥帖,伺候人的时候心细,早年曾叫她伺候过史湘云的,后来又把她放在宝玉身边。晴雯却是不同,晴雯长相俏皮,嘴甜讨喜,虽只是二等丫鬟,却颇得贾母看重,贾母把晴雯送去伺候宝玉,存得就是将来让晴雯给宝玉当通房的意思。更想不到王夫人怕宝玉学坏,偏偏抬了个样貌不算出彩的袭人来和她打擂台。 婆媳二人就未来宝玉的通房问题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了一番,最后成了和局。贾母对于王夫人自作主张,抬袭人为姨娘的做法大为不满,只是木已成舟,也不好公然打她脸,只是暂且记下,留待来日发作;王夫人担心贾母青目的晴雯太过狐媚,将来成了姨娘之后越发勾引着宝玉不学好,只是贾母坚持,不好公然违背,也只得暗暗留意,等到他日抓住晴雯的把柄,再做处置。 第162章 这日宝钗可谓满载而归,出海计划既有北静王府入局,想来一路关卡更是通行无碍。便是长公主一朝行事不妥,失了圣眷,也是无妨了。只是这日莺儿护主心切,未免太过出风头,宝钗为了护住她,也不免一改平日谦和低调,展露锋芒,技惊四座一回。私下里便说莺儿:“我知道你从小嗜酒,颇为能喝。只是咱们私下里关起门来,好好喝一个畅快不好?偏生在宴席上这般,你这么能干,若是被长公主、北静王什么人看上,强行索要了去,我身边哪里还有这么可人贴心的丫头?” 宝钗便是责怪,也是带着回护的语气,莺儿听了,心悦诚服认错之余,更是满心欢喜,低声笑道:“我也是一时急了,见长公主殿下身边有婢女如此,才学样的。谁知姑娘自有定计,我这般倒是画蛇添足了。” 想了想又道:“姑娘唱的那曲,吟的那诗,都是极好的。只怕姑娘平时只管深藏不露,若不是此番为了护住我,又有谁知道姑娘这般才学?”这般说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就连茜雪、小红等人在一旁听了来龙去脉,也喜出望外道:“姑娘此番大展才学,还怕没有良人迎娶?当时许嫁那什么姓冯,原本就是权宜之计,三媒六证全无的,便是咱们不承认,谅得姓冯的也没有什么话说。” 她们毕竟太过年轻,宝钗这等品貌却要委屈下嫁冯渊,她们心中一直暗暗觉得不值。此番宝钗在长公主宴席间大展才学,她们就觉得定然会有高门公子怜惜宝钗才华,救拔宝钗与水火当中。 宝钗起初料不到她们竟有这般想法,待听明白后忙摇头笑道:“你们好糊涂!越是高门大户,越是深谙名当户对的道理。别的不说,倘若我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便是孤独终身,也不会娶我这般家世经历的女子。你们实在多想了。” 孙穆和张嬷嬷听了,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难为你看的明白。” 莺儿、茜雪、小红等人都道不解,宝钗才缓缓说道:“高门大户的男人娶亲,无非重门第,重家风,重钱财,以各家取舍不同,依次分前后罢了。重门第,意在得妻族提携扶持,再不济也要同气连枝;重家风,意在娶妻娶贤良,打理后院,惠及子孙;重钱财,意在补贴夫家,至少不必被连累。似我这样的,便是没同家里闹翻,但哥哥那个样子,差不多的人家略一打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原本还勉强有个贤良的名声,如今又同家里闹翻,是最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女子,又有哪个高门公子会想着娶我?” 莺儿犹不服气:“可是姑娘这等才貌……姑娘的才学……” 宝钗淡淡一笑:“从古到今,才学都只是锦上添花、博人一笑的东西。非但女儿家如此,便是那顶冠束带的男人,空有才学的话,也只得晚景凄凉。东方朔博闻强记,史载弄臣,曹子建七步成诗,贬居陈郡,李太白锦心绣口,醉死宣城,苏东坡惊采绝艳,流徙琼州。男儿犹自如此,女儿才学更是如此。你们难道不见薛涛、苏小等人,以才貌双全传世,却不过是文人雅士的玩物,易安居士名门出身,何等才华,何等风骨,仍不免遭历朝历代人诟病不守晚节,改嫁他人。女儿家行至巅峰,当属皇后太后之位,又有哪几个皇后太后是以才貌传世的?史书中多不载盛宠,俱赞以贤德。你们竟然认为高门大户的公子会因为我薄有才名而另眼相看?” 她这般淡淡说来,听在孙穆和张嬷嬷等人耳中,更为惊心动魄。特别是孙穆原本也是识文断字的饱读之士,深知宝钗才华,却见她一脸超然将数千年来文人的悲剧娓娓道来,期间既不为怀才不遇者愤世嫉俗,也不替红颜薄命者鸣冤道屈,言语里充满阅尽世事的淡然。念及宝钗的遭遇,孙穆等人竟是无言以对,惟余叹息。 宝钗颇有自知之明。此日之后,曾和她于长公主酒宴之上觥筹交错的公子哥儿们虽对她格外敬重,却未能如莺儿等人期盼的那样不顾一切上门求娶。倒是有个姓陈的,据说是齐国公的后代,托了韩奇上门说合,言语里大有以宝钗做外室的念头,又说什么“两头大”,韩奇明知此事不谐,早推脱了,数日后为了宝琴之事上门,当做笑话一般提了两句,也不知道是试探还是表功。宝钗犹不觉得什么,几个丫鬟们早已是勃然大怒,若不是看在韩奇一向对宝钗颇为推崇,又有意同宝钗之妹宝琴联姻,早就变着法子作弄他了。 韩奇同宝琴的亲事,虽然尚未放定,总算有了几分眉目了。薛蝌虽然年轻,但颇为信赖宝钗,经她点拨了几句,又四处打听了锦乡侯韩家的风评,不顾薛姨妈的跳脚反对,毅然赶去梅家退婚。那梅翰林家原本就是嫌贫爱富的,只不过碍着薛家亲戚王家贾家的面子,不好明里悔婚,如今薛家知情知趣,正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欣然应允。 宝钗得知此事之后甚是开心,她原本把拯救宝琴当做是她的责任,如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韩奇虽然世俗了些,但是明事理,知进退,也不嫌弃薛家家风不好,已经宝钗所知的最靠得住的夫婿人选了。莺儿等人为韩奇先是求娶宝钗,继而没过多久又求娶宝琴,认定他见异思迁,宝钗却知韩奇所求不过娶妻娶贤而已,并无多少私情,在他眼中,宝钗同宝琴都是一样的,宝钗既然宁可嫁姓冯的也不愿嫁他,又有母亲和兄长为累赘,倒不如娶了宝琴,方是皆大欢喜。比起宝钗来,宝琴虽然于才华处略逊些,但父母双亡,兄长薛蝌明理,比宝钗少了些拖累,况且娇俏美丽,眉眼灵动,同宝钗的雍容沉稳,又是不一样的风情,惹人怜惜。 “还请薛大姑娘放心,他日成亲之后,我必会好好待令妹,永不相违。”韩奇道。 宝钗颔首:“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韩奇见宝钗如此淡然,突然心有不甘,问:“听闻薛大姑娘也在筹备自己的婚事?”此言一出,颇感造次,暗悔失言。 宝钗点头:“正是。算起来也不过是这几日了。小门小户的人家,简陋得很,倒让韩爷见笑了。” 韩奇犹豫道:“不知吉日定了哪一日?”心中为是否前往观礼,颇费踌躇。论身份,他是贵族公子,宝钗却是连宗族都不认的寒门孤女,无论私下里如何合作生意亲密无间,正式场合里还是不便有所交集的。但宝钗又是这样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更何况是未婚妻宝琴的姐姐,倘若连提一句都不曾,也不好看。故而左右为难。 宝钗善解人意,微笑道:“寒户荆门哪里讲究什么黄道吉日,嫁也便嫁了。也未预备摆酒,不过请相熟的人家坐一坐,吃顿便饭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来日韩爷与琴儿良辰吉日,我必沐浴更衣,焚香遥拜。” 宝钗这般说,韩奇自是明白,越发感念宝钗用心。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话,韩奇便告辞了。临出门时见院子里梨花如雪,落了一地,不禁心有所感,微微惆怅,然而他究竟惆怅些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来。猛然之间,薛宝琴身穿红衣,宜嗔宜喜的样子浮现于眼前,韩奇惆怅尽逝,整了整衣衫,终于出门去了。 “姑娘,冯公子来了。”小红上前一步,在宝钗耳边轻轻说道。 “知道了。”宝钗点头,目光无悲无喜。小红正是和贾芸眉来眼去、情谊日益深厚的时候,熟稔痴男怨女目光里的缠绵之意。如今见得宝钗这目光,不觉心头一凛,心中暗暗叹息。 宝钗起身回房去换家常衣服的时候,小红忍不住向张嬷嬷小声说道:“我见姑娘这样子,分明是不想嫁的,既是如此,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张嬷嬷摇头道:“你来的晚,哪里知道她这个人!她从小就学习经营之道,薛家当日经商,第一注重一个诺字。如今大爷执掌家业,我不好说,可从前的时候,薛家最是讲究一诺千金,言出无悔的。姑娘既是应承了姓冯的,况且拿了他当幌子,逃了进忠顺王爷府当妾的劫难,又岂会轻易反悔?若反悔时,也就不是咱们家姑娘了。” 少顷宝钗换过了衣服,由孙穆、姚静等人陪着,坐在碧纱橱里见了冯渊。冯渊抬头看时,只见许多穿红着绿的人在纱幔之后站着,只是影影绰绰不见其形容,心中便如同猫抓了似的难受。他年少时候不知事,颇好过一阵子男风,待到那年在金陵城里先后见了香菱和宝钗之后,就慢慢地转了性子,故而不知道天高地厚,惦记着宝钗这许多年。 此时冯渊见碧纱橱里衣香鬓影,半边身子早酥了,却竭力掩饰自己,半晌方道:“我这次来,是来请姑娘的示下的。姑娘离开薛家这许多日子,总是借住在朋友家里,到底说起来不好看。总要挑个黄道吉日,把事情办了才好。不知道姑娘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打算?” 第163章 宝钗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孙穆、张嬷嬷等人,一脸的求助之意。 女孩家婚姻嫁娶的大事,自然是不好自己开口做主的。虽然薛姨妈已经同宝钗彻底断绝了母女关系,但是张嬷嬷是她奶妈,孙穆是她师父,这两人在宝钗眼中,便如同父母一般。 孙穆和张嬷嬷也知道宝钗的意思,互相对望一眼,张嬷嬷探身开口说道:“我薛家皇商出身,讲究一个一诺千金,既是先前早有许诺,嫁是自然是要嫁的。只不过我家姑娘这等人品,断乎委屈不得,三媒六聘,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个也不能少。” 宝钗在一旁尴尬不已,心想自己已经被从薛家逐出,再无亲族,况且许嫁冯渊,本是权宜之计,只求相敬如宾,从来未有过白首不离、琴瑟和鸣的念头。她自谓已经是普天下第一不遵礼法之人,又何必在意三媒六聘、纳彩、问名等事? 孙穆在一旁听得,也微微皱眉,心中暗道不妥,只是张嬷嬷是宝钗的奶娘,身份地位与旁人不同,更不好轻易在人前驳了她的面子。正思忖间,就听到纱帐外冯渊连声叫好,道:“这个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姑娘委屈了才是。” 孙穆听冯渊一口答应,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她见冯渊满脸欣喜,确乎出自本心,心下稍安,向他道:“先前已经议定,姑娘嫁入冯家,为你操持家务、打理后院自是分内之事,她虽没多少嫁妆,但只要我在一日,日常衣食自是由我这边出,不消你供养。日后你若是看中哪家的女子,纳为姬妾,聘礼也可由我们这里出,决计影响不了你冯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冯渊听了更加喜欢,满面笑容道:“诸位奶奶言重了。”他隔着纱帘,不知道里面说话人的身份,于是索性都以奶奶称呼,以表敬重之意。可巧莺儿、小红等正当妙龄却尚未出嫁的姑娘们也在纱帘后,闻言暗笑不已。 其后的几日里,众人但看冯家人络绎不绝来往于宅院之中,显是为了求娶宝钗紧锣密鼓,不遗余力。便是那送来的聘礼,比起小康之家来,也毫不逊色,令张嬷嬷等人大呼意外,惊喜连连。 “如此可见冯家看重姑娘,郑重其事迎娶。虽是冯家门第差了点,但若有这份心意,姑娘将来也能过上好日子了。”张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然而宝钗看了那聘礼,却更觉心烦意乱。她暗地里向孙穆道:“冯家既是如此,显是郑重其事,倾力而为。但我将来何以相酬?” 孙穆心中也觉得诧异,安慰宝钗道:“不妨事。他本是乡下的土财主,原本压根和你沾不上边的,如今因缘际会,竟有了这般奇遇,是他前世里修来的福分。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似这等没有根基的乡宦公子,最好拿捏不过,大喜之日,便是与他分房而睡,也是没什么的,横竖他一早都答应过的。咱们也绝不仗势欺人,自会为他纳了可心合意的姬妾,又不吃他的用他的,说白了只是寻个地方落脚罢了,你做生意赚了银子,难道还能少了他的好处?似这等面子也有的事情,他若不知进退,也就白长那一脸聪明相了。” 宝钗见孙穆如此说,心下方安定起来。 姚静又指给她看冯渊送来的聘礼,以及她们给宝钗充作嫁妆的箱笼。自宝钗脱离薛家之后,张嬷嬷等人憋着一口气,这次命冯渊送了几十担聘礼来,大肆操办。姚静她们便从日前从薛家分得的银子里拿出一部分,照数置办了相当的嫁妆,预备着大喜之日一起送过去。 孙穆心细,又寻了金银匠打造了几只中空的银簪子,将薄薄一张几十两的银票塞了进去,又如法炮制,于银镯子里也塞了银票,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几百两银子,道:“若是家里缺衣少食,或是要买人,只管往这里要。静儿那里收着你上万两银子呢,都是你上次分家时候应得的。这几百两不过预备你应急。” 时下几十两银子足够一个庄户人家吃一年有余,几百两便是对乡宦冯家而言,也是极大的数字。孙穆往银簪子、银镯里塞银票的时候,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和姚静等人反复商议,既怕银票少了,委屈了宝钗,又怕银票多了,不慎将银簪子、银镯遗失后,引得小贼觊觎,反而引火上身。 宝钗冰雪聪明,不消细想,便知道孙穆、姚静的用意,感动着说道:“什么上次分家时候应得的?若不是师父和姚先生为我出头,只怕我早就一文不名,流落街头了。大恩不言谢,师父和姚先生的好处,宝钗铭记于心,永世不敢忘。” 姚静见她说的诚恳,想起她的遭遇,心下叹息,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既是如此,这银子可就算我的了。你不许反悔。” 孙穆笑着止道:“静儿——” 姚静也笑着说:“天底下人有可救的,也有不可救的,有可帮的,也有不可帮的。我愿意帮你,也是看在你才华学识人品心性俱是上上之选,能为我打理生意,免却后顾之忧。你若谢时,就谢你自个儿好了。” 只是虽是万事俱备,备嫁诸事□□的齐全,宝钗心中却越发焦躁不安。姚静素来是个好事闲不住的,见宝钗面色,往屋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帖子来,却是修国公侯家某位小姐发的帖子。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将于府里某地开赏花宴,请姚静携家眷前往赏脸。 却原来姚静自成为皇太妃娘娘面前红人以后,深得京中豪门贵妇推崇,一时拜帖如雨,都是想跟这位传说比太医还有学问的女先生搭上关系的。也有些人有陈年旧疾不便宣之于口,借了拜帖的名头,想请姚静前往府中诊治,都被姚静推下了。 “这种帖子我以往是不接的。只是听闻她家园子的菊花开得特别好,故而才接下来。我想着菊花是个有诗性的,这样的赏花宴须得你这样的诗文行家压阵,方不露怯。你以为如何?”姚静面露恳求之色。 宝钗未曾多想,因姚静说得恳切,便应了。又过了几日,方听说贾府里的姑娘们也要去的,才知道姚静体贴自己的深意,不免又是感激,又是忐忑。想起即将与黛玉重逢,然各自有了归宿,将来注定殊途,不免惆怅。 孙穆看在眼中,从旁提点道:“凡事须得有始有终,总要有个交代才好。难道你不见她时,就能终生无憾吗?” 宝钗低头道:“师父放心,我早就盼着再见她一面了。” 就在宝钗紧锣密鼓同冯渊议定了亲事的时候,茜雪那边也传过来消息,说宝玉和黛玉指婚之事已是定下来了。贵妃娘娘有意给宝玉一个大脸面,认定自己出面指婚还不够光彩,故而打定主意,要在重阳之日,前去拜见太上皇与皇太后娘娘,欲讨得他们金口玉言。宝钗心中如明镜似的,今上以孝为先,若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娘娘开了金口,这于贾家自是莫大的恩典,这也就意味着这桩亲事如板上钉钉,再无翻盘的可能性了。 孙穆看在眼中,何尝不知道宝钗那股子欲语还休、惆怅无奈的心境?但是她阅尽世事,同宝钗有着相同的观点,知道该怎样为黛玉好,因而叹了口气道:“宝钗,你须知道,咱们这种人,到底不是正途。我同静儿一时光鲜,但身后事又如何?凄凉难免。故而我才不顾将来被你怨恨,一力做主,将你许配给冯家,不图别的,权当买门口,有个出身罢了。林姑娘出身名门,一身傲骨,又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样人,若是跟我同静儿似的,私下里被人指指点点,受尽褒贬,莫说你心中不忍,便是我们看了,也过意不去。你从小到大都是个坚强的孩子,凡事理应多担待些……” 宝钗起初只是淡淡的,垂首恭恭敬敬地听孙穆说话,然而孙穆越说越恳切,字字句句都似说在她心中一般。宝钗原本小时候就是极依恋信赖孙穆的,如今再也忍不住,竟直接扑到孙穆怀里,呜呜咽咽抽泣起来。孙穆心中亦是心酸,就那般由着她抱着,等到她渐渐收住了泪,才给她递了块绢子,安慰道:“宝钗,你可还记得师父常说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记得,自是记得。”宝钗一边抹泪,一边说道,“老天爷既赐予我这么多苦难做考验,全因他也知晓,我扛得住。”她这般说着,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然后宝钗不等孙穆再说话,就自顾自地往铜盘里打了一盆水,挽了袖子净面,重新梳妆。她又恢复了平日里镇定自若的模样,依旧是人前那个温和细致、时时处处为她人着想的薛宝钗。 “说起来,许久不同几位姑娘们见面了,再见面自然是好的。”宝钗最后微笑着说道,一派温文尔雅,云淡风轻,“况且如今绸缎庄都还给哥哥了,新的铺子还没开起来,三姑娘她们寄放在铺子里的针线,也该交割明白了。总不好失信于人的。” 第164章 今非昔比,宝钗已经不是金陵城四大家族之一、皇商薛家的女孩,似这种京城贵女之间的集会,她自是没有身份参加的。但因侯家是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见姚静颇得皇太妃娘娘喜爱,故而动了心思,宴会中也邀了她来,姚静便理直气壮,以孙穆、宝钗为拜帖里的所谓“家眷”,光明正大携了前来。 那侯家小姐也听说过宝钗大名,起先据说是皇商薛家的小姐,深得父辈真传,于生意场上所向披靡的,心里也曾好生敬佩。然而此后又听闻宝钗同薛家闹翻,为了一个乡宦家的公子净身出户,又有几分瞧不起她,认为她一时糊涂,有失富贵人家女孩儿的娇贵身份。 这日姚静携了宝钗来,大摇大摆介绍说这位是宝钗姑娘,契姐孙穆的徒弟,京城中有名的商道高手,侯家小姐一愣之下,便想起宝钗底细,于是不由得下死命多瞧了宝钗几眼,心中更觉诧异:如此一位美人,模样相貌风度气质俱佳,怎会干出那般有辱门楣、有碍闺誉的事情? 谁料侯家小姐多看了宝钗这么几眼,旁边林黛玉早就深怨她造次了。 黛玉厌恶京城里豪门贵女的做派,一向懒得应付这些不知道哪门子的小姐,偏生前些日子茜雪往园子里送进来消息,说宝钗也要去赏花宴,这才强忍着不快来了。 黛玉最是个千灵百巧的细心人,如今看侯家小姐不顺眼,一心想要维护宝钗,不过出言淡淡说了几句话,便令侯家小姐花容失色,欲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 探春等人素来是知道黛玉嘴皮子厉害的,见状只是暗中觉得好笑。黛玉却已经擎着一杯酒走到宝钗跟前,口中道:“宝姐姐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宝钗也连忙站起来,眼睛只想黛玉上下打量了一回,就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忙也笑着举杯,道:“尚好。你却是消瘦不少了。” 两人举杯对饮,尚未来得及说几句话,旁边已经有史湘云在一旁打岔道:“宝姐姐,林姐姐,你们也莫要总顾着自己说话,咱们也许久未见了,你们也跟我说说话吧。” 宝钗闻言无奈一笑。史湘云是贾母史太君娘家的孙女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故而贾母一向疼得厉害,时常叫人接了史湘云来贾府里居住。但是由于宝钗这辈子早早有意离开贾府的缘故,她和史湘云打交道倒不如上辈子多。然而宝钗虽然有意疏远,史湘云倒还跟从前那般喜欢缠着她,真是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旁人都顾念着宝钗身份,不愿在人前和她过于亲热,以免被人看低了去,史湘云却浑然不在意。她也端着酒杯过来,同宝钗、黛玉两个站在一处。一开始的时候三人互相寒暄,有来有往,到了后头,却只有史湘云一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 侯家小姐看在眼里,心里气得不行,但身为主人,也不好跟宝钗、湘云过于计较,只是暗暗纳闷:“不过是个被薛家扫地出门的小姐,史林两位竟然不顾身份,和她结交,简直是我辈的耻辱!” 探春见侯家小姐如此做派,心中不喜,遂提议道:“既是赏花之宴,不可无诗,不如咱们以一炷香为限,各自写了诗出来,一起品评如何?” 那侯家小姐从小受名师教导,一向自以为不凡的,闻言正中下怀,竟颇为感激探春提议,遂命丫鬟取了一支细细的梦甜香点上,冥思苦想,开始推敲起语句来。 探春素知宝钗和黛玉善于此道,她这番提议也有令钗黛二人展露才华,好叫侯家小姐知难而退之意。谁知待到一支香点完,各家小姐都交了诗作之时,探春四顾却不见钗黛二人踪影,心中好奇,匆匆交了诗作,却看都不看一眼,开始四顾找寻钗黛二人下落。 侯家府邸甚大,然后宅花园却以精致见长,探春不过穿了几座回廊,绕了几株花树,就看见宝钗和黛玉二人站在一堆假山山石旁说话,那场面竟是令人揪心得紧。 黛玉低着头,一面说话时,一面摆弄自己的衣角,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未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宝钗见了,不由得笑道:“先前在人前还伶牙俐齿,嘴巴像个刀子似的,如今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了?” 黛玉欲言又止,半晌方说:“谁叫我看不得有人被人欺辱,少不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回,想不到好心当做驴肝肺,那人还全不领情。罢了,罢了,全怪我多事吧。”一边说,一边转身欲走。 宝钗连忙拉住她的袖子:“是我说错话了。你这般出头,我岂能不知你是为我?只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连累了你的名声,又是何必?” 黛玉冷笑一声:“我在意名声?”顿了顿却又低声说:“我巴不得坏了名声,贾家容我不下,我也好出得府来,与你作伴。” 宝钗叹息一声:“你这又是说哪里话来。你父母在时,何其疼爱你,难道你竟忍心他们在黄泉下蒙羞不成?” 此话却戳中了黛玉的软肋。黛玉一时无语,眼睛里尽是黯然之色。 探春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脸红心跳,尴尬无比。 探春是个聪明人,早就察觉道钗黛二人情若姐妹,亲密非常,此时又见了此景,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不便道破。她情知站在此处,若被钗黛二人发觉,难免会怀疑她有意窥探,反而不美,正忐忑间,突见史湘云从远处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说:“三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那边在公议诗歌优劣呢,都说侯小姐的诗最好,谎话说成这样子,也不怕被人笑话。你还不过去看看?” 探春心中叫苦不迭。史湘云这么一嚷嚷,钗黛二人也听到了,都向这边看过来。探春避无可避,只得站出来筒钗黛二人打招呼,却见黛玉一副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坦荡样子,不免深感诧异,待到看到宝钗时,又见宝钗容色温和,目光亲切更胜往日,越发惊诧了。 “既是如此,”宝钗抢先开口说道,“云儿,你还不带了你林姐姐过去看看?我同三姑娘尚有话要说。” 史湘云知道林黛玉最擅诗词,正是此道行家,欢呼一声,就拖着黛玉的手臂走了。黛玉临走时候看了宝钗一眼,目光里有未尽之意,道:“既是如此,我回头再寻你说话。”见宝钗点了点头,心下顿觉安心,便随史湘云去了。 这边宝钗不动声色,从身上翻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探春,笑着说道:“这是前些日子,你托我寄卖的那些针线……” 探春忙接在手中,只觉得入手之处沉甸甸的,心中欢喜,笑道:“我原以为必是没有了呢。想不到宝姐姐居然心细至此,我……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探春生性豪爽,喜欢郎阔的格局,偏生在赵姨娘的肚子里,平日月钱诸物,俱是有数。贾府里的那群豪奴,都是生了一双富贵眼睛,惯来喜欢捧高踩低的,探春出手大方,手头常年拮据。故而前些时宝钗说绸缎庄中可以寄卖针线,她便动了心思,时常绣了些精致的活计,托了宝钗带出去寄卖。 数月之前宝钗先是搬离了大观园,探春便发愁着日后寄卖针线越发难了,想不多后来宝钗又同薛姨妈大闹了那么一场,彻底从薛家出走,好好的一间绸缎庄,交于薛蟠打理,从那时候探春就断定,这条生财之路便是断了,只是心中难免对薛姨妈、薛蟠等人有几分怨言,认为宝钗明珠暗投,心中暗自为宝钗不值。 宝钗笑道:“这是什么话?薛家做事,向来讲究童叟无欺,既是应允过你的,又怎会没有?话说那绸缎庄虽不是我主事,但如今的掌柜也是薛家人,我也是能说上话的,难道会让你吃亏不成?” 探春听到此处,面上感谢不已,心中却已经生出犹豫之态,断定宝钗是不知道近期薛家的变故了。她反复犹豫是否要告诉宝钗实情,欲要告诉时,又怕她过于劳心劳力,反而不美,欲要不告诉时,又知宝钗对薛姨妈和薛蟠犹有期待。 探春正犹豫间,突然听得宝钗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求你。” 探春遂将薛家变故之事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听宝钗说话,却听宝钗将前些日子长公主宴席上贾宝玉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通,隐去了贾宝玉有意挑衅自己的事情,只说他一时高兴,向北静王等人明言家中有几个擅长写诗的姐妹,末了,忧虑道:“你我都知道宝兄弟最是天真烂漫,口无遮拦之人。但此事实在可大可小,不可不慎。听说那北静王爷,平素最是个爱好诗文的,奉旨娶的北静王妃,也是此道中人无疑。若是他信了宝兄弟的话,对园子里的姐妹生出什么心思,此事岂不是棘手了?” 探春心思却不在此处。她一来对钗黛二人情势不明,满心猜疑,只是不便说出,二来新得了寄卖针线的银两,春风得意,转瞬就有无数打算。故而宝钗虽然说得恳切,探春却未曾十分往心里去,只是暗暗觉得:“这宝姐姐做事果然是个稳妥滴水不露的,只不过有的时候也太谨慎了些,哪里就到了这般田地!”明面上应声附和,应允要伺机规劝宝玉,私下里却未将此事当一回事。 第165章 史湘云向来有诗疯子的雅号,每每为了诗歌诸事不顾。此时她不由分说,将林黛玉拖了过来,两人一起走到桌前品评众人所做菊花诗。黛玉心里有事,只管匆匆看去,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暗自摇头,并不显露于外,那湘云却是个沉不住气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侯家小姐原本和贾家、史家无多少来往,只因知道贾家出了个贵妃娘娘,皇亲国戚正有几分炙手可热的光景,史湘云又新近和卫若兰说定了亲事,认定是同道中人,将来必然可以彼此照应,这才逐一下了帖子,都请了过来,意在热闹。却想不到一向不出席宴会的姚静突然会携孙穆和宝钗出现,已经与整个气氛颇为格格不入,如今好容易有人提议作诗,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想不到贾家、史家这两位姑娘,竟然一边看一边摇头,难道自己的诗作还不值得她们膜拜惊叹吗? 侯小姐心中这般想,早有她知己的同伴胡小姐已经快人快语,替她将心底话说了出来。胡小姐家境略逊些,平日里依靠侯小姐提携,似这等场合自然不遗余力地做陪衬。因见史湘云满脸失望,便笑着出言问道:“史大姑娘怎么只看不说话?难道对各位姑娘写的诗文看不过眼?” 胡小姐这般说,其余各家姑娘们都开始斜眼看史湘云,对史湘云不满起来。她们的诗才或者有高有低,然而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诗作,居然遭人唾弃,她们自然不高兴。 “说起来,史姑娘和林姑娘还未曾作诗呢?如此良辰美景,没有诗怎么能行?”便有姑娘出言挤兑。 “是啊。史姑娘和林姑娘眼光高,想来必然是锦心绣口,一气写出几首诗来,技惊四座也说不定。”又有姑娘说道。 史湘云酷爱诗文,原本就有几分跃跃欲试,只是见探春、宝钗、黛玉等人都不知所踪,深感寂寞,不好孤军作战罢了,如今被几家的姑娘这般以言语相激,她顿时豪情大发,当下就拿起笔,稍一斟酌,就是一首:“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八句诗写完,湘云突然觉得有些怪异,心中纳闷道:“好生奇怪,这几句诗却似从前也写过似的。”她起初还疑心是读的诗词多了,信手化用了前人的句子而不自知,然而看了看旁边林黛玉的脸色,再看看周围一圈姑娘们一脸震惊的神情,才知道不是。 其实这八句诗正是宝钗前世记忆里,菊花社中湘云所做的《对菊》。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湘云的脾气秉性和此诗暗合,故而在不同的时空之中,她屡屡能够触动这妙手偶得的机缘,并同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诗……这诗……”原先有意挤兑湘云的贵族小姐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之中有些根本没读过多少书,似这等场合,本来就只能沉默,或者人云亦云;另一些倒是出自清贵之家,饱读四书五经,然而越是如此,她们越是不能昧着良心,将一首警句已出的佳作打作不入流的作品。显然,史湘云的诗才远远高于她们之上,以至于她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未知这首诗可有诗名?”有好诗的贵族小姐心悦诚服,讪讪问道。 “这——”湘云一时语塞。她写诗的时候只顾得畅快,至于诗名什么的,倒是其次了。正如唐诗里充斥着《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诗名一般,许多诗的亮点根本不是诗名,多数只是平平叙述,纪实应景而已。 “不如就叫《对菊》吧。”宝钗的声音从远及近传来。众人默不作声传阅史湘云的这一诗作的时候,宝钗刚好和探春一起赶来。她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也大为吃惊,甚至感受到了某些命运的不可抗拒。一时之间,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令她忍不住敬畏和恐惧,却又下意识地想努力着抵御抗拒。 “《对菊》!对的,《对菊》!”史湘云不负“诗疯子”的名号,一脸兴奋地说道,“宝姐姐你果然是我的知音啊!妙啊!妙啊!” 宝钗不动声色,刚刚从湘云手中抽出袖子来,就见黛玉突然笑着说道:“我也勉强写了一首,却不知道能不能入方家法眼。且写了来大家取笑罢了。”笑着说话间,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湘云一脸兴奋,忙抢过那诗,朗声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首诗名曰《问菊》,昔年菊花社公议之时,这首诗的排名尚在《对菊》之上。八句诗出,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默了。侯小姐面色铁青,心中懊恼不已,她兴师动众,苦心孤诣想好的出风头的场合,她下帖子,她摆酒,她邀请所有人来赏菊花,她庆幸有人识趣识大体,先于她说出赏花不可无诗的话,但是最后出风头的人,却是这些看起来对赛诗不屑一顾、因为言语相激、以极快的速度写了一首、轻松交卷的人。 “宝姐姐给诗取名,却是颇见功力。怨不得云妹妹夸你。却不知道我这诗,宝姐姐有没有诗名相送?”黛玉拿眼睛静静看着宝钗,似笑非笑,似嗔似喜。 宝钗没有犹豫。“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这四句诗,却似在她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倒像不是问的菊花,倒是在问她了。然而她能回答什么呢? “这首诗,名为《问菊》。”宝钗说道。 黛玉不由分说,就在那八句诗的上头赘了《问菊》的诗名,然后直接将手中的笔塞给宝钗。 “我和云妹妹都作诗了,宝姐姐若是不作诗,岂不是辜负了我们的一片情意?”黛玉直接说道。 宝钗实在是提不起作诗的兴致。这辈子她被能够预知到的未来的悲惨遭遇压迫得不堪重负,诗兴全无。她觉得她自己是一个务实而市侩的商人,失去了全部灵气,心怀希冀而每每被现实折磨得疲惫不堪。她甚至无人倾诉。有的时候,她觉得黛玉是她唯一的知己,她只要静静看着黛玉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就会莫名地安静许多;但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黛玉简直是她命中的魔星,黛玉清澈的眼睛如同一面镜子,照见她的狼狈,照见她的惆怅,照见她的无能为力。 宝钗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诗才是被现实消磨尽了。幸得上辈子她也曾经天真过,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幻想。所以每逢要硬着头皮凑诗作的时候,她尚可以拿上辈子的东西凑数。 宝钗接过黛玉手中的笔,直接写下标题: “《忆菊》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前世里菊花社中,《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这三首诗都是黛玉所作,所以黛玉是菊花社当之无愧的魁首。紧接在这三首诗后面的是探春的诗和湘云的《对菊》,宝钗的《忆菊》排名不能算好,排在第八,总体排名只是高于贾宝玉而已。不过她那时没打算在诗文方面特意显出才华来,令林黛玉刮目相看,也没有认真用心去做,否则的话,菊花社的菊花诗题目都是她头天夜里出的,若有意夺魁,连夜推敲一番,多出几句警句,也不至于十二首菊花诗只做了两首,是菊花社作诗众人中数量最少的。 宝钗选择这首诗充数,原本也没想着要标新立异,靠诗文艳压群芳,只不过是为了应对黛玉的要求罢了。之所以选择菊花社里排名第八的《忆菊》,而非选择同样是宝钗所作、排名第七的《画菊》,是因为《忆菊》隐隐有应答《问菊》之意。问而不答,直至此情可达成追忆,宝钗其实已经委婉表达了自己的不舍和无可奈何。 然而黛玉看到这诗的反应之大,仍然是宝钗始料未及的。黛玉看着那诗,像见鬼了似的,立即变了颜色,踉踉跄跄几步,口中喃喃道:“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好一个慰语重阳会有期!”几句话言罢,双目紧闭,仰面就向后倒去。 宝钗赶紧去扶她,用力拉扯了她一把,这才没有摔实了,然而宴席之上,已经是一片大乱了。 孙穆盯着宝钗写的那首诗,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半晌方压低声音问宝钗道:“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宝钗,你怎会想起写这两句?我知道你心里苦,但她心里又何尝不苦?先前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赐婚的日子就是重阳那日。你这般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宝钗被孙穆提醒,一下子变了脸色:“我……我实是忘记这回事了。”她眼睛里俱是苦涩。 第166章 有的时候,选择遗忘,只不过因为不愿意想起而已。 然而那一时间,所有人都已经慌乱成一团。 无论是身为东道主的侯家夫人小姐,还是前来赏花的各家贵女,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特别是她们听说林黛玉体弱多病以后,心中越发担忧。时下无论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好意头。若是林黛玉果真在宴席上出什么事情,她们也会觉得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气晕过去了。”宴席之上,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姚静自然而然地成为黛玉的主治医师。 众人七手八脚,将黛玉抬进花园一旁的小阁楼。姚静凝神静气,闭着眼睛开始为黛玉诊脉。她起初是颇为慌乱,对宝钗颇为气愤的,然而,她为黛玉诊脉之后,心中却开始有些异样的感觉。她觉得怪异无比,神色古怪地向着宝钗看了一眼。 “你真是厉害,我只听说过有人能将林妹妹气哭,把她直接气晕过去的,你是第一个。”姚静啧啧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前那么疼爱怜惜黛玉,如今却对黛玉是否能安然醒来漠不关心。 但是这也是宝钗的幸运。以从前姚静对宝钗的观感以及对黛玉的怜惜,出了这种事情,宝钗毫无疑问会被黑到死。哪怕她想为黛玉做什么,或者想安安静静守在黛玉身边等她醒来,只怕都会被打上不怀好意、伺机谋财害命的嫌疑烙印,被姚静赶得要多远有多远吧。 “病人需要静养。”姚静大声宣布道,将所有人赶出阁楼,却把宝钗留在了那里。 “你就待在这里,好生照顾她,将功赎罪吧。”姚静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说道,“明知道她会在重阳被赐婚,你还在诗里盼望重阳节。你是有多怕她赖上你,不肯嫁人?别说是林妹妹那样的水晶人,便是我,恐怕也要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了。” 宝钗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那是她上辈子写就的菊花诗,胡乱拿来凑数而已,谁料到会偏偏同黛玉被赐婚之事暗合?但是她对姚静没有解释一句话,她根本没心情解释。她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孙穆轻轻拉了姚静一下,两人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宝钗守在床前,望着黛玉的模样。黛玉双目紧闭,鼻息平缓,眉头之间却轻轻蹙着,仿佛有什么愁绪化解不开的时候。 宝钗突然间就想起了前世里第一次见到黛玉。事先王夫人就同薛姨妈微微透过意思,说贾府里住着宝玉姑母家的女儿,整个人纤弱又娇气,说不得碰不得,让人看了就烦躁。王夫人又说极喜欢宝钗这样的孩子,看着稳重,让人放心。 然后宝钗就见到了黛玉。不过初冬的天气,宝钗只穿着夹袄,黛玉却已经将自己整个裹在了鹤氅里,手里还捧着手炉。 仙鹤给人的形象是清冷孤高的,黛玉也是如此,静静地转头过来看宝钗,目光冰冷地一瞥,疲倦中带着防备,疏离中又带着探究。 然而宝钗注意到,黛玉小小年纪,眉头却是微微蹙起的,让人不禁怜惜,想替她把眉头抚平,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竟然会如此忧郁。 后来宝钗渐渐知道了黛玉忧郁的原因。因为宝玉和黛玉吵架时候,总威胁说要摔了那块玉;因为花儿谢了鸟儿飞走了;因为贾府里的奴仆私下里说了什么不那么尊重她的话了;因为贾母在她面前夸奖别人了…… 然而黛玉却又是活泼的。她会在王夫人筹谋金玉良缘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用言语回击;她会跟小丫头们开无伤大雅的俏皮玩笑;她会对一切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拥有探究的欲.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宝钗明明知道,王夫人和自家母亲薛姨妈正在筹谋金玉良缘,甚至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排斥嫁给宝玉。这样的话,宝钗和黛玉是毫无疑问的情敌。然而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留意和关注黛玉,她想知道黛玉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例如说,对才华和诗文的看法。 曾经,宝钗是一个坚定的务实主义者,因此尽管她内心颇为热爱诗文,那些书卷里的锦绣华章,却固执地将这种喜爱藏起来。就连元春省亲之时,诸姐妹都要做一首应制诗,宝钗的第一反应不是趁机大展才华,而是守拙,不出错。所以宝钗不会替宝玉捉刀,做什么《杏帘在望》,却会好心地提醒他,元春娘娘不喜欢红香绿玉,教他改成绿蜡。 但是因为黛玉,宝钗终于慢慢改变了。香菱一直对诗文有一种谜之喜爱,但是宝钗觉得香菱学那东西对香菱自身没有好处,所以没有教过她。但在她会指点香菱去求黛玉。接连三首吟月诗,香菱的诗歌造诣飞速提高着,同时她也成为宝钗和黛玉思维碰撞的桥梁。 宝钗渐渐地开始看重诗社里的排名,她近似幼稚地用这种方式吸引着黛玉的关注。她开始苦心孤诣,从立意下手,翻做海棠诗和柳絮词,将同样苦心孤诣、以魁首为目标的黛玉盖过。 作为所有人认定的黛玉的情敌,宝钗发现她和黛玉越来越默契。两个人说典故射覆,互相都能接得住招,知道对方在讲什么,说玩笑话取乐时,一个人负责逗乐,一个人负责在后头解释,合作无间。 感情向着不可捉摸的地方发展。宝钗终于借着黛玉说错酒令,当众说了几句《牡丹亭》的机会,向她解释了自己的志趣,又教她每日喝燕窝养身,两人终成金兰姐妹。 可是,那时候的天真期盼,那些因为不够沉稳而导致的美好幻想,最后结局是怎样的呢?宛如怡红院里随随便便就碎掉了的水晶盘玛瑙碗,掉了一地的渣子,令人心灰意懒,挫败得简直不想去提起。 “你……你实在是太过多疑了。”宝钗坐在黛玉旁边,看着昏迷不醒、眉头轻蹙的黛玉,喃喃说道。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这两句难道不是在说我对你的思念?”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我的思念了无痕迹,然为伊消得人憔悴,一片相思全在梦中。”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难道不是说,我因对你的心思困守孤城,进退两难?”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这两句也不过是在说,重阳你大喜的日子,贾府中人都会感到欣慰,又有谁会顾惜我的遭遇呢?” 宝钗向着黛玉的耳边说道。若是黛玉醒着的时候,她断然说不出这般话来,她会觉得尴尬而无地自容。但是黛玉现在昏迷不醒,一切却显得自然而然了。 这样昏迷不醒的黛玉,惹人怜惜。宝钗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嫁给冯渊,一点也不想坐视黛玉和宝玉永结连理。她四顾无人,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起初只是细微的小火苗,渐渐地越来越大,终成燎原之势。 “你还不醒吗?……若你再不醒来,就别怪我唐突了。”宝钗喃喃说道。然后,她看着黛玉苍白如玉的脸颊,小巧稚嫩的唇,目光流连,犹豫半晌,最后在黛玉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而那一刹那,宝钗万万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黛玉长睫微颤,就在宝钗吻向黛玉的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宝钗看着黛玉,只觉得尴尬无比,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才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都在聒噪些什么?”黛玉微笑着问道。她微笑的时候,眉目含情,宛如清澈的湖水上那一抹潋滟的波光,又如同拂晓时岸边随风摇摆的那一株杨柳。 此时此刻。小楼外。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林妹妹这次是没救了。”姚静语气欢快地向着孙穆解释道。 “什么?你说我为什么不告诉宝钗实话?我就是故意让她着急着急。你难道没看到她有多可恶?态度实在太差了。她着急了,愧疚了,说不定林妹妹就心软了,就此醒来也未可知。”姚静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 “不不不,林妹妹没有装病。她方才是真的晕过去了。然而气急攻心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也奇怪,她这么一晕,我替她诊脉的时候,倒觉得她的脉息比从前洪大了不少。她那不足之症,倒似有了几分治愈的希望。”姚静想起曾经困扰了她许多时日的不足之症,竟然莫名其妙有治愈的希望,一时之间,神情颇为微妙。 “我当然知道她醒了。我是什么人?如果我真的着急的话,就会使出金针刺穴的独门绝技了。那个时候才真正是折腾人呢。现在多好,把宝钗留在她身边忏悔,什么时候忏悔够了,什么时候也就皆大欢喜了。”姚静最后一摊双手,满脸无辜。 孙穆最后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姚静,她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朝廷的赐婚要怎么办?”孙穆神情忧郁地说道,一脸忧心忡忡。 第167章 宝钗忧虑的,却要比孙穆多很多。 “朝廷的赐婚要如何应付?你是林家嫡女,抗婚岂不叫林家蒙羞?你我皆是女流之辈,要如何安身立命?我如今托庇于长公主,姚先生诸人,但圣眷不能长久,四五年后,尚不知何以为继,又怎能有余力照顾你?”宝钗道。 黛玉原以为好容易盼得宝钗吐露心声,从此守得云开见月明,就是一片坦途了。岂料宝钗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觉愣住了,好半晌方道:“难道我竟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全赖你照顾不成?你把我当成什么?” 宝钗不答,但心中却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黛玉和宝钗不同,从小就养在锦衣玉食的贾家,贾母以她的品味教养黛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长年居于锦楼绣户之中,通身的气派都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又秀外慧中,天生一股子灵秀之气,因家学渊源,得进士贾雨村等饱学之士开蒙,气度才华又非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比。 宝钗觉得似黛玉这等女子理应娇养在朱门之中,未嫁前是探花家的小姐,出身高贵,嫁人后是富贵人家的正妻,生活优渥,而非跟着她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宝钗也因薛家之事,在黛玉面前颇有自卑之意。黛玉固然父母早亡,但无论林如海还是贾敏,对黛玉都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至林如海撒手人寰之时,尚给黛玉留了数万两银子当嫁妆。而薛家呢?薛姨妈为了些嫁妆,恨不得把宝钗卖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薛蟠就更不用说了。 宝钗心中清楚,以薛蟠的脾气秉性,日后早晚会闹出事来。若黛玉果真抛却身份地位,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或许凭了她那几万两嫁妆以及宝钗做生意上头的本事,衣食暂时无忧,但若果真薛蟠闹出事来,薛姨妈借着母女情分,凭着官宦人家的权势,欺负两个身份全无的女子,易如反掌。宝钗自谓受薛家恩惠养大,被薛家纠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黛玉却不该受到牵连。 “宝兄弟那个人,待人是极细心的,又和你从小一道长大,脾气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想来将来必会待你好……”宝钗说到这里,想起宝玉身长的袭人和晴雯两个准姨娘,又想起宝玉待北静王的情态,不觉叹了口气。 “其实宝兄弟那人,是个极聪明的,未必不堪教化,不懂上进,”宝钗想了想说道,“婚姻之道,在乎经营,你好生调.教着他,未必将来没有当一品夫人的命。我知你不喜宝兄弟和北静王爷相交,只是我冷眼看着,北静王爷倒是个可依附的,也不似当年忠孝老王爷和忠顺王爷那般,动辄大起大落,倒安稳许多……” “若是……若是果真贾家走错了路……”宝钗想了想又说,“真到那一步,你只推说你是深闺妇人,想来以你为人和悟性,也不至于像凤丫头那般贪得无厌,不知收敛……说句犯忌讳的话,纵使贾家蒙难,你也大可关起门来,似李大嫂子那般只管自己过日子,安稳日子总是有的。若是有难处时,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总会想法子助你……” 宝钗诸多忧虑,皆因前世遭遇及今生见闻推测而来,但听在黛玉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黛玉从小和贾宝玉朝夕相处,宝钗初来之时,金玉之说风靡一时,贾府上下有那么一起子喜欢乱嚼舌头的,难免将二人评头论足,说什么黛玉不及宝钗。黛玉那时候年纪小,难免有些敌意,对宝钗颇有怨怼之心。 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两个姑娘常在一处玩耍,宝钗处处对黛玉有照拂之意,心细如发比起贾宝玉的殷勤小意略有不同,但却更胜一筹,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黛玉是何等聪明灵慧的女子,天长日久,岂有不知? 黛玉心中感激宝钗,暗暗留意,很快察觉宝钗固然对贾府众人不分亲疏,一概照应,甚至待贾环与宝玉一般亲切,然而却独独待她不同,饮食起居,乃至延医问药,分外尽心。 黛玉起初懵懂,感激之余,将宝钗当作手足姐妹一般看待。渐渐更觉得宝钗学问见识、气度胸襟,绝非其他姐妹所能比拟。待到影影绰绰听闻珠大嫂子李纨从前的事,不知怎么的竟隐隐生出朦胧的念头,觉得世间竟无一个男子能胜过宝钗的,若能同宝钗一辈子在一起,方是人生乐事。 这种情绪暗中滋长,挥之不去。黛玉起初自知这种想法大逆不道,但每每贾母为她延医治病之时,总会安抚她说莫要太多多愁善感,凡事随缘便是,方是养生之道。故而也就渐渐听之任之了。 因黛玉存了这个心思,每每留意宝钗反应,屡次试探,宝钗皆婉言谢绝,或者避而不答。黛玉失望之余,宝钗却待她一如往昔,更加困惑纠结。 如今黛玉昏迷后佯装未醒,好容易逼迫宝钗吐露真言,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可以排除万难,长相厮守,却不料宝钗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惊怒交加,问宝钗:“你明明知道宝玉年纪轻轻就和他房中袭人秋纹等人厮混,□□金钏儿不成,反累她被二舅母逐出,你知道宝玉不学无术,于经济仕途无望,明知道他私下和那什么臭男人做什么下流事,仍旧叫我嫁给他?” 黛玉何等钟灵毓秀之人,既和宝玉从小到大一道长大,对于宝玉的种种劣迹,岂能不知。尤其是和宝钗这么一对比,越发显得宝玉顽劣不堪,宝钗成熟持重,堪为依靠。 类似的质问,黛玉从前也曾问过宝钗,宝钗虽明知宝玉种种不堪,却坚持黛玉应该嫁于宝玉。黛玉那时只当是自己表错情,会错意,是宝钗有意用宝玉推开自己,但宝钗明明承认钟情于自己,仍如此铁石心肠,令黛玉分外不解。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我知道你家学渊源,才华并非寻常人家的小姐可比。但须知匹夫无罪,怀璧自罪的道理。日后若是吟诗作赋之时,一定要再三交待宝玉,千万不许他一时兴起,将闺阁文字流传出去,免得反遭其害。”宝钗想了想,又交待道。 不过北静王到底是讲究脸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强占别人家的正头妻子。贾府再怎么无能,再怎么败落,还是要脸的,已经成为贾家正妻进了族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前世一样装聋作哑,对婚约一句不提,逼得黛玉最后以命相抗。眼下朝廷赐婚的圣旨不多久就即将颁下,想来前世的悲剧不至于发生。宝钗想到此处,心下稍安,故而只是略略一提,未曾十分在意。 宴席终有结束的时候。这场宴会,以侯家刻意挑衅、看不起宝钗史湘云等人起头,结果却被湘云黛玉宝钗一人一首菊花诗给打了回去。一时间,湘云黛玉等人菊花诗技惊四座,侯家颇有为人作嫁的憋屈感。 但黛玉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她被宝钗不由分说,强塞给宝玉,心中难过。这日黛玉浑浑噩噩,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大观园的。刚回到沧海文学网馆,就有贾母听说黛玉赴宴之时晕倒,打发鸳鸯前来问候。 黛玉这日虽然当众晕倒,但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她素来体弱多病,出了名的虚弱,中暑昏迷等事也绝非一次,故而贾府中人也没郑重其事当一回事。 鸳鸯是贾母面前的红人,怠慢不得,早有紫鹃迎上去,殷勤应答。 少顷,紫鹃送了鸳鸯出门,半晌回来,面有喜色道:“给姑娘道喜了。鸳鸯姐姐透露说,老太太已是和二太太、琏二奶奶众人议定,说只怕重阳节的时候圣旨就要颁下,要将宝二爷移出园子,好筹备姑娘和宝二爷的婚礼呢。” 黛玉心中正抑郁间,哪里有心思应答这种事情,越发心烦意乱,面上只管默默无语。 因黛玉平日也常对人不理不睬,这日虽然略有异样,紫鹃却是见怪不怪,当夜服侍黛玉时候,却将黛玉将来要带谁当陪嫁之事,旁敲侧击问了个彻底。原本紫鹃从黛玉入贾府之后,就一直服侍她,黛玉若出嫁,紫鹃是当仁不让的陪嫁,板上钉钉的预定姨娘,故而紫鹃的想头原也没多少不妥。只是黛玉正烦躁间,听在耳中,不觉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想与宝玉当姨娘。这又有何难,老太太给了晴雯,二舅母给袭人半过了明路,倒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少你一个的。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便索性成全了你,送了你到老太太、二舅母面前,送你到怡红院当姨娘,如何?” 紫鹃闻言,方知黛玉不言不语,其实心中正是狂怒,慌忙跪下,含泪说道:“姑娘这般说,岂不是要奴婢以死明志?奴婢原也是想着,是从小时服侍姑娘的,主仆一场情分,更兼老太太明里暗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也是叫奴婢跟一辈子的。这才想着,横竖早晚总是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免得将来吃亏。姑娘若是这般说,奴婢只怕浑身是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一面说,一面只管磕头。 第168章 黛玉从小就受紫鹃服侍,情同姐妹,听紫鹃这么一说,心早软了,再想想紫鹃的处境,也就释然了。 次日黛玉身体稍安,便去贾母房中请安,表示身体无恙,贾母见了果然欢喜,笑言道:“如此就好了。” 见左右都是心腹,又向黛玉语重心长道:“做主母不同于未出阁时候做小姐,一大家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都在等着挑你毛病呢。你身子骨弱些,做姑娘时尚没什么,当人主母时可要被人说闲话的。如今筹备嫁妆倒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调理好身体,免得受人褒贬。” 黛玉低下头去,心中好生烦躁,突然想起宝钗昨日所言,暗道:她必是嫌我体弱多病,怕拖累于她,说什么无暇照顾。难道我竟是贪图她的照顾才要和她在一起的吗?难道我竟不会照顾自己不成?她这般说,定然看我从小锦衣玉食,怕我捱不得苦,受不得累,有意嫌弃,难道我果然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无是处吗?难道她在外面为生意经营之事奔波之时,我就不能在内宅操持家务吗?这般想着,不由得痴了。 突然见得鸳鸯走过来笑着摇醒她,道:“老太太问姑娘话呢。怎么发起呆来。” 黛玉一愣,忙回神时,方知贾母在向她说话,言说别人家的八卦事。起先道:“既是不多时即将完婚,便不好把你当原先闺阁小姐一般看待。家里的人情往来,少不得要告诉你,便是有些旁人不便知道的*事,也该细细说与你听,免得到时候你出面待客之时,犯了忌讳。东府里你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恍惚前几日宴会的时候,你们也见过面的,谁知那样两个水葱一般标志的人,好端端犯起糊涂来,一个竟同姐夫有染,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个清俊男子,竟然发起痴来,一意同那人远走高飞,昨夜里私奔之时被捉住。东府里是大闹了一场的,你珍大嫂子已经气得生病躲起来不见人了。” 黛玉原无心听别人家的闲话,难免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但天生灵秀,稍听几句,就知道这里头的路数,心知贾珍之妻尤氏定然是乱吃自家妹子的醋,多少年隐忍不发,借了私奔之事一概闹了出来,心中感慨,面上笑着说道:“既是珍大嫂子生了病,我们自然不好拿了这个事情烦她的。寻常遇见时,也只好装作不知道,看她怎么说了。” 贾母听了就知道黛玉已经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果然越发欢喜,颌首道:“其实也难怪你珍大嫂子生气,姑娘家安身立命,最要紧的是一个德字。任凭什么清秀佳人,若是失了这个德字,也就是失了根本。闹出私奔之事来,确实是给家里头蒙羞,远也怪不得你珍大嫂子如此。你看那薛家,你薛姨妈拎不清,好好的女儿非要逼成那样子,逐出门去,也不好好想想,虽说细细论起来,失德的是宝丫头,但旁人家这么一打听,又有谁敢嫁到他们家里去?他儿子到了此时尚未娶亲呢。” 黛玉原先听贾母说宁国府贾珍和尤二姐偷.情、尤三姐鬼迷心窍要私奔,只当作别人家的闲事胡乱听着,待到贾母突然提起薛家之事,却开始满心不自在起来。她只当贾母这般洞悉世事的老人家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有意敲打,难免有些惊慌,低下头去。 突然鸳鸯凑了上去,笑着在贾母耳边说道:“老太太想是事情多,给忘记了。前几天姨妈来时,不是说他们家已经同那什么桂花夏家议定了亲事吗?那边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了呢,老太太还说人家发愁结亲。” 鸳鸯虽只是个一等丫鬟,但这些年颇得贾母信赖,贾母年纪渐高,忘性大在所难免,有想不到的事情,皆由鸳鸯提着,大家都习以为常,故而此番也不为越礼。 贾母听了,笑道:“可不是!我差点忘了!”因薛姨妈为儿子薛蟠议定亲事之时,颇有多年的寡妇即将熬成婆的感觉,在贾母面前提起此事是,那副洋洋得意令人很是看不惯,贾母好涵养,当面并不做声,但此时回想起来,到底还是不舒服的。黛玉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嫡亲的外孙女,最亲密不过的人,当下难免拉着她的手吐槽几句,道:“以我冷眼看着,那宝丫头着实是委屈了。不过这世间的道理,原本就是孝道大过天,她借口要嫁那什么姓冯的,违了薛姨妈的意思,连一个德字都顾不上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说来这薛姨妈做事实在颠倒,娶了个桂花夏家的姑娘,欢喜得大肆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打定了绝户财的主意。” 黛玉这才明白,贾母提起薛家,并非为了敲打她,只是为了借此跟她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免得她将来成亲之后吃亏。只是因说到宝钗被薛姨妈逐出家门之事,黛玉心里不免为宝钗难过。 其后的日子里,薛家果然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婚事来,因重阳节将近,贾家亦为宝玉和黛玉的婚事预先筹备,无暇他顾。贾母以薛姨妈倒行逆施,恐薛家好景不长,不欲宝玉黛玉这辈人和薛家过分亲近,借口宝玉身上不好,需安静休养,黛玉即将出阁,难免羞涩怕见人,只带了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前去观礼,就连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都未带去。 雪雁年纪尚小,小孩子心□□凑热闹,去看了一日,因见黛玉关心此事,将这日的见闻都学说了一番,直说到黛玉精神困乏,昏昏欲睡,无意间提了一句:“我和佳惠她们在门口远远望着看热闹,依稀看见外头不远处停着一辆车子,旁边跟着服侍的人仿佛是茜雪姐姐和薛家原来的张嬷嬷……” 黛玉原本歪在床上昏昏欲睡,听见茜雪的名字,忙起身问道:“据你说来,可是宝姐姐在车子里?” 雪雁不防她如此激动,吓了一大跳,反倒犹豫起来,期期艾艾道:“奴婢只是远远看着有几分像,街上看热闹的人多,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姑娘请细想,若果真是宝姑娘,她平素那么维护哥哥,如今薛大爷大喜的日子,她因何只是远远看着,不进去看看新娘子?” 黛玉含泪道:“难道你竟不知她家的事!长辈的事情,原轮不到我们多说。可姨妈既然连卖女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种日子又怎会容她进门?”说到最后,想起宝钗命运坎坷,天下之大,原本自己可以勉强为她知己,从旁派遣,互相扶持,然却被她嫌弃婉拒,不免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雪雁和紫鹃等人见黛玉落泪,忙上前服侍。因黛玉自幼多愁善感,颇有几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光景,雪雁紫鹃起初还追问缘故,拿言语劝解,日子渐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只管在旁安静陪伴,等她哭够了,再与她挽袖净面,重新收拾。 往往黛玉哭过之后,身心疲惫,常会一言不发,安静发呆,雪雁紫鹃二人早已见怪不怪,谁知这次黛玉怔怔想了一会子,突然说道:“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我非但不能为她臂助,反而连累她费神照顾罢了。也太过小看人了。她就算是唐三藏去西天取真经,身边也得有几个人帮衬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知她肩头重任不堪其负,可何苦一个人扛着?我长了这么十几岁,难道在她眼中只是个纸糊的人,平日里只能小心呵护着,风一来就倒了不成?” 雪雁和紫鹃冷不防黛玉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摸不着头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呆住了。正纳闷间,便听得黛玉又问道:“你们两个,可愿意识字?若蒙不弃时,我便教授你们读书识字如何?” 紫鹃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看了雪雁一眼,见她也是一脸懵懂。紫鹃是贾母遣来服侍黛玉的人,听了此话难免心中犯愁,暗道林姑娘过些日子就要出阁的人,这时候不思制备嫁衣,也不思同宝二爷婚后统御妾侍,制霸后宅,也不想着琴瑟和鸣,一举得男,却想着教她和雪雁两个丫鬟得书写字,却是何道理?莫不是整日里胡思乱想,变傻了不成? 须知贾母对姑娘们读书,一向不甚热衷,所娶王夫人、王熙凤诸人,皆是不怎么识字的,也常有意无意对外说什么女孩子只消略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即可。黛玉酷爱读书,潇湘馆里书架上满满皆是书,将千金小姐的闺房布置得活脱脱像公子哥们的书房一般。贾母面上不说,但心中是颇不以为然的,念在黛玉体弱多病,不忍夺了她念想的份儿上,这才忍了下来。若是传出去黛玉竟异想天开,要教丫鬟们识字,还不定怎么大发雷霆。 除此之外,紫鹃年纪大了,渐知人事,知道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过些日子随着黛玉一起到宝玉房中,当陪嫁的通房大丫鬟,若不当陪嫁通房时,便会依了贾家一直以来的规矩,或配一个家生子的小厮过活,或嫁到外面去。无论如何,紫鹃下半辈子理应把心思用在料理家务,伺候男人,为男人家族开枝散叶上,哪里有时间和精力似个小童那样等着黛玉开蒙授书?世间可有女先生开蒙授书的?便纵有,她紫鹃一届女流,难道竟能像男儿一般聪明,熟读什么之乎者也?何况女儿家不能参加科举,也不好似男人一般抛头露面,做些读书人常做的行业。学之无益,反而有害,为何要去学? 紫鹃这般想着,忙规劝黛玉当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异想天开。黛玉自幼得紫鹃服侍,深感紫鹃细致用心,然此时却颇为失望,叹道:“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古人常说夏虫不可语冰,我今日方悟了!”神色更加郁郁。 紫鹃不能理解夏虫不可语冰的含义,却见黛玉未曾逼迫于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正待苦口婆心劝说黛玉打消怪念头间,便听黛玉问雪雁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你紫鹃姐姐年纪大了,确实不该学这些东西。她从前也常这么劝我的,怕我因了这个移了心智。你呢?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只管如实说出来,我绝不怪罪。” 第169章 雪雁年纪比黛玉尚小几岁,从小是孤儿,一直跟着黛玉的,心地纯良,一派天真烂漫,除一心服侍黛玉外,整日在大观园中玩耍,不解人事,从未替自己的未来打算过。 雪雁虽年幼,却是赤胆忠心,以往黛玉伤春悲秋,她无从劝解,心中常以为憾事,如今听黛玉这般形容,心里难免心酸,暗道:若能让林姑娘排遣一二,便就依了她学些读书写字的学问,原本也是好的。她是姑苏林家这等书香门第出身的丫鬟,和贾府风气不重读书不同,耳濡目染之下,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亲近崇拜之感,如今黛玉问她,她心中自是千肯万肯。 雪雁想到这里,不顾紫鹃背着黛玉给她使眼色,脆生生笑着回答:“既是姑娘想教我读书写字,我欢喜还来不及,说什么肯不肯的?不过我一向生性愚笨,只怕榆木疙瘩不开窍,到时姑娘莫要生气才好。” 黛玉听说,十分欢喜,次日就命雪雁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开蒙的书搬了出来,每日教授几个字。雪雁虽于学字这上头不甚灵光,但胜在心思纯净,心无旁骛,倒也颇为顺当。黛玉原本因宝钗拒绝及赐婚圣旨即将颁下的缘故,心境颇为苦闷,却因每日要教授雪雁识字的缘故,有了事情做,也就不胡思乱想了。 却说薛蟠娶夏金桂过门那日,当真是十里红毯,锣鼓喧天。薛姨妈疼爱儿子,有意将婚事办得轰轰烈烈,她虽一向吝啬守财,这次却顾念着夏家小姐夏金桂并无什么嫡亲的兄弟,这笔绝户财足以令薛家盆满钵满,故而咬咬牙大出血,花起银子来固然心肝疼,却强撑着眼皮连眨都不眨,什么罪过可惜也顾不得了。 那日宝钗听闻自家哥哥成亲,特特一大早乘了车子来到薛家宅子外,远远看见那夏家小姐大张旗鼓嫁进薛家,一帮子薛家人面露喜色,盼着新奶奶进门,代替薛姨妈管家,让他们过几天舒适顺心的日子。 那日宝钗在车子里直直坐到将近天黑,眼看薛家门口行人渐少,恐再等下去,被薛家人察觉,薛姨妈在大喜日子大发雷霆,才吩咐道:“走罢。” 张嬷嬷和茜雪这才上得车子来服侍。张嬷嬷见宝钗双眼泛红,只当她为不能光明正大参与薛蟠新婚之礼而伤感,劝慰道:“姑娘也莫要太过难过。太太是一时在气头上,常言道母女没有隔夜的仇,日子久了,到底会念着姑娘的好。到时候重新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大爷过去固然混些,但既然已经娶亲了,就是大人了,有媳妇管束着,只怕渐渐也就成器了。过几年三年抱俩,俱是姑娘的侄儿。还有什么发愁的?” 一宝钗原本泪已经止住了,张嬷嬷的话原本是安抚劝慰的善意之言,然听在宝钗耳中,却分外难过,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张嬷嬷大为诧异,忙与茜雪手忙脚乱的与宝钗拭泪,好半天才好了些。 宝钗前世里的经历见闻,是张嬷嬷无从知晓的。 前世里薛姨妈盼望的吃绝户财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夏金桂纵然带来许多嫁妆来,但大红箱子俱上了锁,每日里看得死死的,自己反倒糟蹋薛家的东西,气得薛姨妈每日里后悔娶进了个扫把星。 这也就罢了,夏金桂深谙宅斗之道,仗着薛姨妈软弱兼糊涂,薛蟠一味胡闹不论思路,宝钗是未嫁小姐注重名声不好和嫂子太过争锋相对,故而薛家惟夏金桂一家独大,驱策众人,众仆妇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其后宝钗嫁入贾家,薛蟠因些杂事吃了官司,薛家被夏金桂搞得乌烟瘴气。薛家之败,根源是“君子之泽,三世而竭,”在于薛家教子无方,宝钗之兄薛蟠太不争气,但确乎因为娶进了夏金桂,薛家连粉饰太平尚不可得,加速走向倾颓。 故而宝钗在被逼净身出户前,曾试图竭力阻止薛蟠和夏金桂的婚事。奈何彼时薛姨妈正打着如意算盘想把她嫁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一心卖女儿间,哪里听得尽她的金玉良言?待到宝钗净身被逐,薛姨妈方用从宝钗那里剥夺的嫁妆,又添添减减,打造成给夏金桂下聘的聘礼,终成此事。 宝钗这日整日坐在车中,听喜庆鼓乐声不断,却如同听到了薛家大厦将倾的哀乐一般。她这辈子痛定思痛,步步为营,甚至抛弃了她上辈子恪守的名声妇德,但仍旧难以力挽狂澜。 “不日我将嫁入冯家。”宝钗好容易平复了情绪,吩咐道,“薛家的消息,还请张嬷嬷帮我留意些。若有什么大事,千万要知会我一声。” 她前世不信神佛,但她自己既然有这番奇遇,也不由得不信了。此时百般努力皆付诸流水,只得心存侥幸,抱了万一的指望,希望苍天保佑,薛家不至于像从前那么凄惨。 张嬷嬷不解宝钗用意,但既然是宝钗吩咐下来的,还是应了。 主仆三人方坐在车子里回到住处,正好看见姚静正向两个女子大声说话:“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们虽是尤老娘再嫁之前带来的拖油瓶,但好歹也算她名义上的姐妹,她怎能如此带你们?” 宝钗听得一个“尤”字,心思微动,走上去看时,却见那两名女子正是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子尤二姐和尤三姐。尤氏父亲当年,在尤氏的生身母亲原配妻子过世后,娶了带着两个女儿改嫁的尤老娘为妻。这两个女儿便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姚静对于尤二姐的印象不算深,大概只知道贾琏贪慕尤二姐美色,偷娶尤二姐,尤三姐痴恋柳湘琏,结果被误会以死明志,以及尤二姐被王熙凤活活逼死的事情。 此时不期然被尤二姐尤三姐寻上门开,言说被姐姐尤氏逐出,因见姚先生是个爽利的仗义人,况且又十分有能力,颇得圣眷,故而前来投奔,请求收留。 姚静听得尤二姐尤三姐诉说原委,义愤填膺,先不说是否收留二尤,先说要去宁国府帮二尤讨回公道。二尤深知尤氏手段,哪里敢应承,正斟酌着该如何措辞婉拒间,突然看见宝钗从外面回来了。宝钗手段之高明。眼光之精准,心思之灵透,二尤在宁国府中早有耳闻。此时难免尴尬异常,面色如土。 幸好姚静已非昨日可比,对宝钗的才干颇为信服,此时见宝钗和二尤相见的光景,便知道此中有内情。于是先令二尤在旁边厢房休息,自己入内连带孙穆一起同宝钗商议。 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宝钗尚未开口,孙穆却早皱起眉头:“此事没得透着诡异。那尤氏既是宁国府的当家主母,她家道中落尚有手腕将整个宁国府治得妥帖,就连宁国府大老爷那般的,也要敬畏她三分,如何会自爆其丑,做出让外面人说嘴的事情。这里面必定有些咱们不知道的原委。” 宝钗点头道:“师父所言不差,这里头有个缘故。”她身边小红茜雪等原是贾府的旧人,世仆经营多年,消息灵透得很,有什么不知道的?更何况宁国府里贾珍小姨子一个跟姐夫有染,被姐姐当场捉奸,一个春情萌动,竟然要跟不知道哪里的野男人私奔。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等轰动之事,早被贾府里那起子喜欢诽谤主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孙穆姚静二人因皆是女流,怕被人看破底细,故而门户谨慎,少与邻里往来,故而不知。 宝钗因前世之事,比起旁人来又更知道底细一些,当下既是二尤前来投奔,他们的经历背景少不得要说出来,好让孙穆姚静一起参详推敲的,于是笑着说:“师父此言有理。这事闹将出来,二尤固然没了去处,漂泊无依,然丑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尤氏脸上又有什么光彩?” 遂压低声音将尤二姐和贾珍勾搭成奸之事简略说了那么一遍,接着又说尤三姐欲同人私奔如何被人发现,道:“我不但知道这男人的名字,只怕师父和姚先生也是见过的,只恐你们不记得罢了,此人名叫柳湘琏,是八公中柳家的一脉,不过这些年他们家已经式微了,故而这柳公子才被人蛊惑说动,作那大逆不道的事情。” 孙穆和姚静听说“大逆不道”四个字,都吓了一大跳。二女见识绝非深闺妇人可比,慌忙问道:“难道这姓柳的竟是忠孝王老千岁的人?” 宝钗摇头道:“若果真是那个,只怕还好了,到底是金枝玉叶的嫡系,既已经没了主心骨,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蹦跶数日,寻几个首领出来问罪,也就风平浪静了。这柳公子干的事情,却比这个厉害得多。” 说到这里,宝钗声音更低了,仿佛极不情愿似的,轻轻吐出天理教三个字。 孙穆和姚静听了,都骇然惊惧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民不与官斗,这样的人,如何能收留?” 三人斟酌良久,都觉得尤三姐既是要闹着同天理教的人私奔,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传了出去,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只怕连带着众人都会惹祸上身,故而谩说尤三姐不能留下,便是尤二姐,都最好请她另寻去处,免得惹来麻烦。 谁知姚静拟定主意出来见二尤,尚未开口,尤三姐已经抢着说道:“久闻薛姑娘冰雪聪明,既是薛姑娘回来了,想来你们早已明白个中原委。我知道你们如何看我,无非无耻淫.奔等言语,我原不像薛姑娘那般能干,又有什么颜面请求收留?不过我姐姐却不同,她是个最温柔和顺不过的人,不慎被荣华迷了眼,方有今日之事。我原本也没打算留在此处,只有一样,求你们善待我姐姐。她如今不是一个人,腹中正怀着贾家的骨血,所以被那娼.妇往死里作贱。你们收留她,诞下儿子,自有姓贾的谢你们。” 第170章 这句话一说,却是在拿她们姐妹和宝钗相提并论了,隐隐有往自己脸上贴金之意,暗含既然你们容得下薛宝钗、为何容不下我们姐妹的意思。 孙穆原本还在犹豫,因见她们姐妹俩实在可怜,觉得这般狠心不收留的话,怕她们姐妹两个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但尤三姐这么说话,她们心中反倒少了这层顾虑。待到听到尤三姐说尤二姐已经怀有身孕,说什么等到生了儿子,自有姓贾的出来感谢她们,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尤三姑娘这是哪里话来?难道我们收留姑娘们,竟是为了那不相干的人感谢我们不成?再说那贾家,尤二姑娘寄住在姐夫家里,原本应该循规蹈矩,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姑娘,姑娘倒好,同自家姐夫勾搭成双,这叫什么事?难道还想抢了自家姐姐的位子不成?这等不仁不义的无德之人,我们不被牵连就是万幸了,焉能盼着什么等姓贾的来谢我们?” 孙穆是见尤三姐出言无状,竟在有意无意间讥讽了宝钗,故而应对答话之时也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反驳于她。不过孙穆到底还有些话因涉及贾家辛密,不好直接说出。那尤氏是宁国府贾家贾敬未曾出城修道在家时候,亲自为贾珍娶的继室妻子,为的就是知道自家儿子贾珍那纨绔脾气,见尤氏于内政理家是一把好手,特特地娶来襄助打理内宅。故而尤氏虽然娘家已然败落,得了贾敬暗中撑腰,照样将贾家长房正室夫人的位子坐得稳如泰山,就算贾珍不喜欢她,也动不得的。尤三姐如此张狂,说什么待了诞下子嗣,等着姓贾的来谢他们,这般不知收敛,只怕早晚被尤氏暗地里收拾了去,谁帮她谁倒霉。 宝钗颇知宁国府底细,暗想当日秦可卿在世时候,那样聪慧水晶心肝的一个人,都未能在尤氏面前讨得好去,如今尤二姐、尤三姐两人,没什么见识,见宁国府里吃穿用度不比其他地方,就留了心思,眼皮子如此之浅,可见是个好逸恶劳的。若不由分说留了下来,得罪尤氏是一回事,二尤好吃懒做兼招蜂引蝶又是一回事,还不定生出什么祸端。 当下众人互相交换了眼色,主意已定。尤三姐没料到把贾家抬出来,孙穆逐客之意越发坚决,她一向伶牙俐齿,闻言不觉慌了神:“这是怎么说?难道连国公府贾家的面子,你们都不放在眼里?” 姚静冷笑道:“岂敢。我们就是因为要顾着国公府贾家的面子,才不敢留你哩。你刚刚被宁国府扫地出门,如今径直来投奔,若我们允了,叫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不过是凭借一点好运,才在这京城地界略有几分名气,根基尚浅,若是收留你们,坏了我的根基,又该如何?” 姚静说话态度更为坚决,尤二姐和尤三姐听了,都慌了神色,尤二姐一双手轻轻抚摸腹部,神色戚惶低头不做声,尤三姐犹自不甘,大声道:“既然你们能收留薛宝钗,为何不能收留我们?” 姚静忍耐她已久,见她仍然将自身和宝钗并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你们算什么东西?薛大姑娘的名讳,竟是你们叫得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同她相提并论?一个仗着几分姿色,勾搭自己的姐夫,一个看见年轻英俊的男人,就走不动路了,眼皮子浅成这样,你们还好意思来求上门来?” 姚静原本是颇为同情尤二姐被王熙凤虐待致死的遭遇的,如今才知她住在宁国府时候,竟和贾珍还有一段,左右思及原因,不过是贾珍荒.淫好.色,什么大姨子小姨子一概上门不拒,二尤又贪慕虚荣,为了些首饰衣食之物心甘情愿委身,说到底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求仁得仁而已,最后结局不幸也只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个好吃懒做、除了讨好男人外别无所长的女人,竟然口口声声想和宝钗并列,见宝钗在此处住着,便想当然认为自己也该受到收留。凭什么?姚静虽然是个见天下女儿过的不如意,都愿意扶一把的性格,却看不惯二尤这般托大的态度,分外不爽。 双方照面没说几句话,就失了和气。姚静索性趁机发作一通,将二尤直接扫地出门,好生讥讽一番,回来见宝钗犹在走廊那边站着怔怔发呆,误以为她受不得二尤言语,心中不好受,安抚道:“咱们清者自清,我们都知道你的人品。两个没见识的黄毛丫头的话,你何必放在心上?” 宝钗抬头见是姚静,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笑着说道:“多谢你好意。不过你倒是误会了。我哪里会把尤氏姐妹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两个没出过门的小姑娘,有些姿色,有些小聪明,就自以为可以横着走了。那尤二姐还好些,不过一时受了骗,失了计较,等到连着碰几回壁就学乖了,那尤三姐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世事,却偏生有些小聪明,口头上也利索,性子暴烈偏激,不肯饶人,日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正说话间,姚静见前些日子皇太妃娘娘赏赐下的一条西洋长毛狗并一只眼睛蓝绿相交的波斯猫在廊下打架,忙过去分开,笑道:“如今想那尤氏姐妹,便如同这博美犬同波斯猫一般,因人见它长得可爱乖巧,闲暇无事时候,逗弄一番,若是讨了主人缘法,就得以吃香的喝辣的,作威作福,若是不讨主人缘法时,暴打一顿便是,难道这世界里,人尚衣食无着,又怎顾得上猫狗?” 宝钗听了有所触动,笑道:“如是说来,世间女子,多有是西洋长毛狗和波斯猫的了。说到底,一心一意讨好主人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可若是跟错了人,挑了一个自身衣食无着、三更穷、五更富的主人,便是再怎么乖巧可爱,也只能叹一声明珠暗投、所托非人了。若是慧眼识珠,倒也不失为安身立命之所在。” 姚静听她言语,见她竟有为尤氏姐妹开脱之意,生气道:“宝钗!” 话音刚落,便见宝钗又说道:“我方才的话未说完。只可惜当今这世道,竟是末世运消之时,女子若如丝罗,何处可托乔木?一眼望过去,哪里有什么国家栋梁之才,尽是些朽木不可雕之辈。与其仰人鼻息,仍旧所托非人,连累得自身颠沛流离,倒不如将那蒲草丝罗之志,暂放一放,自己也好做个掌舵者。纵有失手时,也是自己力有不逮,不至于怨天尤人。” 姚静拍手道:“宝钗你说话惯于云里雾里,让我这等粗人听了,浑身都只觉得难受。我这般听了半晌,干脆替你做个注解,也好警醒世人。你无非就是说,女子倘若甘心雌伏,无论以色侍人还是以贤良淑德身居当家主母之位,替人打理后院,少不得要为前堂那群男人们操碎心,担心他们在外头丢了官,输了钱,败了事,到头来反而要连累自己。还不如自己出来,顶天立地做事,撑起门户来,以你我的才能,自是比那些碌碌无为的男子要强不知道多少倍,便是一朝偶有不慎,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也就不觉得冤屈了。” 两人正在谈笑间,突然从旁边花影里走出一个人来,笑着说道:“如此就是‘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了。” 宝钗忙回头看时,却见正是香菱,她已经有了孩子显了怀,身材倒比过去发福不少,颤巍巍地扶着腰,智能儿在旁扶着她另一只手。宝钗笑着叹道:“我原说你虽生性聪明,但是心思太过细腻,原不该看这些诗词歌赋的,恐怕移了性情,反被那个拘住,想不到你还是看了。” 旁边智能儿抿嘴笑道:“好叫姑娘得知,这却并不是香菱姑娘自己要学的。是姑爷读书的时候,香菱姑娘偶尔看见,在旁认了几个字。”一语尚未说完,香菱已经羞红了脸,嗔道:“就你知道。” 姚静和宝钗观其形容,猜也能猜到智能儿未尽之语应当是一些红袖添香的旖旎之事。宝钗虽是二世为人,阅尽世事,但身份到底是未嫁的女儿家,姚静又是个于这些爽利粗心的人,顾念到香菱是出嫁不到一年的新嫁娘,脸皮尚嫩,故而谁也不笑她,只是闲闲几句,问过香菱腹中孩儿月份,并她侍奉公婆等琐事,不过点到为止,遇到烦恼时,多替她开解“柴米油盐酱醋茶,寻常百姓家谁家不是这么磕磕碰碰过来的,当以忍耐为上,早晚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又往深里说了几句,宝钗见香菱嫁的那户人家家风甚好,说来说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方放下心来。 香菱这日是听说这边宅子里新来了两个十分水灵的姑娘,心中好奇,赶着来打听消息的。莺儿就在旁边嘲她:“眼看也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胡思乱想,咋咋呼呼的,一点也不稳重,将来又该如何是好。”茜雪也劝她:“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出入更要谨慎,有什么事情要传消息的,叫智能儿过来传个话,不也是一样的?” 香菱摇头,欲言又止,宝钗见她这般形容,猜到必有缘故,遂屏退左右,香菱方向宝钗说:“我这次来,还有一件心事,想请姑娘做主。只是姑娘如今尚未出阁,我这话只怕唐突了,还请暗暗地叫孙嬷嬷、张嬷嬷一起来参详的好。” 宝钗沉声道:“这个不妨。你只管说。” 香菱无法,才缓缓道出,原来她自己身体日益沉重,伺候不得她家男人,便想着寻一个人替她伺候。思来想去,总觉得外面买的人不放心,又见智能儿有几分姿色,又是知人事的,想来若是能将智能儿开了脸,岂不两全其美。因先前智能儿曾发了誓不复再嫁的,香菱不好直接开口,就过来讨宝钗的主意。 宝钗听了沉吟片刻,问道:“你公公婆婆是个什么意思?”香菱红着脸道:“此事尚未同他们说起。只是前些时候智能儿服侍我起居,姑爷好像看了她几眼,不知道是否留了意。” 宝钗心中暗暗摇头。若论相貌,香菱自然是上上之品,智能儿不过中上之姿,可若论风情,香菱过于老实,怎比得上智能儿千灵百巧?香菱此举,虽看似贤惠,却无异于引狼入室。只是智能儿是个极聪慧的,自从前些时候被收留以来,一直同她们相处得极好,倒也不忍为了过于防备她,伤了彼此情谊,正斟酌间,便见后面屋里姚静拉着孙穆的手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头大声说道:“呆香菱,你也太过贤惠了!先前你嫁人时,众人打探得你嫁得这户人家家风好,并无那些妻妾相争的事情,才放心把你送过去,如今才过了几日,难道那男人竟动了花花肠子要纳妾不成?” 宝钗见姚静带着孙穆走了进来,心中暗地松了一口气,忙站了起来,请孙穆坐下。 香菱慌忙摇手道:“不是他想纳妾,是我犹豫着……” 姚静不等香菱说完就笑道:“这可是奇了。正主尚未开口,你急什么?一个个都跟着宝钗学傻了,如今她自己看破跳了出来,你们还不曾悟。我也不怕同你说实话,我并非有意闯进来,是那个叫智能儿的小丫鬟叫我过来的。那丫头甚是机警,说见你这么不辞劳苦地赶来,只怕是动了些别样的心思。在家时候人多眼杂,不好把话说透了,伤了和气,也怕反累得你公公婆婆多想,故而她来到此处,暗中寻我说话,把志向给讲明白了:她纵嫁人时候,也要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地嫁出去,又说让你放宽心,那日她不过新染了个凤仙花的指甲,姑爷好奇,多看了几眼,绝非对她有意。她也无意同你争。” 其实智能儿的原话是这般说的:“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她那姑爷,人虽然老实,但据我看来却过于木讷,不中我的意。我本是这辈子死了嫁人的心思的,就算你们说我年纪小,如今说得斩钉截铁,说不定过几年心思又活络了,也断然不会跟她相争。若真个要争时候,她那性子,过于绵软,怎能争得过我?如此反而伤了和气。难道我们女儿家活该被人瞧不起,竟为了一个两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不顾姐妹情谊不成?” 姚静等人刚刚见识过尤二姐在宁国府勾搭上自家姐夫的丑事,听了智能儿的话分外感慨,暗中向孙穆说:“如此说来,我们的女儿谷大计还是有些指望的。世间女儿,若都能像她们这般互相照应着,彼此谦让,凡事都拿捏一个分寸,何愁大事不成?” 姚静听了这话后,方同孙穆一起来见宝钗,生怕宝钗一时犯了糊涂,又将那贤良淑德的女训拿来说事,到头来误了香菱,谁想得宝钗也同她们一般心思,一致觉得香菱性子太软,若胡乱做主替夫君纳妾的话,还不定将来起什么波澜。 众人好说歹说,方劝了香菱回转。宝钗看着香菱,又想起黛玉,心中分外难过。暗道:旁人家里人口简单,家风淳朴,尚可以坚持着不纳妾,以保太平,可怜林妹妹也是同香菱一般的纤弱细腻,甚至比香菱更加多愁善感,如今尚未过门,贾宝玉房中已经有两房妾室候着了。黛玉和她惯于以柔克刚、后发制人不同,最是个烈性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同晴雯袭人有了什么冲突,又该如何是好?这般想着,心中时而担忧,时而焦虑,想起黛玉见到花谢花飞尚要伤感的性情,不免长吁短叹,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明。 姚静见香菱走后,宝钗神色阴晴不定,只当宝钗仍旧是为了香菱之事筹谋,笑道:“怕什么,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户人家一向对咱们客气得紧,知道咱们是能同宫里说上话的,言语分外恭敬。若是果真做出什么来,咱们这些娘家人难道不能去讨个公道不成?” 宝钗缓缓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旁人家都要靠娘家兄弟出头。咱们这些人并无什么兄弟,少不得也只能自己去了。”话说到这里,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薛蟠,一阵黯然。 姚静见宝钗的样子,忙劝慰道:“你过几日就要出嫁的人,此时不忙着赶制嫁衣,尽在这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几日我同你师父生怕你累着了,不敢惊动,为了给你准备嫁衣我们两人忙得要死要活,难道竟是为了看你这副形容的?”一副把宝钗当自己人的恨铁不成钢。 宝钗这几日心情莫名很不平静,却说不上来原因。此时见姚静这副模样,又想起她先前所说“娘家人”的话,便如同得了依靠一般,将心中担惊受怕之事和盘托出,道:“我这几日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 姚静哂笑:“原来你竟信这个?” 宝钗缓缓道:“从前是不信的,不过经了这许多怪异的事情,却也不由得不信了。” 这话却说到姚静的心坎里了。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时空错乱的事情都能发生在她身上,世间种种怪异难言之处,也少不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正点头附和时,结果就听到宝钗道:“我思来想去,必有缘故。只怕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就是我家里的事情。有你和师父坐镇,咱们住在这里必然是稳妥的。” 这话里却有暗赞姚静稳妥的意思。姚静岂有听不出来?她好容易得了宝钗的赞许,正心花怒放,想着该如何措辞时候,却看到小红匆匆忙忙从外头进来了。宝钗一眼望过去,看见小红的神色,心中就是咯噔一声。她知道小红是个能干的人,颇有心计,眼下却这样一幅紧张的样子,可见必是有什么大事。 果然就听见小红急着说道:“宝姑娘,不好了,方才芸哥儿打探来消息说,京城里有船队在南海里遭了海盗,货丢了不说,几船人一个也没能回来!” 第171章 宝钗听说是这个事,心中却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到地上。她见小红说得急切,连忙向她道:“你慢慢说,不急。不知道芸哥儿是从何处问过来的消息,又是京城哪家的船队遭了难?” 姚静先前听小红这么说,早吓得心惊胆战,如今见宝钗一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神情,方缓缓平和起来,心中懊恼道:是了。我太过在意,反倒糊涂了。家里入伙的生意这次还没出海呢,任凭旁人家遭了难,又和我们什么相干?真真是关心则乱。由此可见,术业有专攻,我断然做不了买卖。 果然听得小红喘了一会儿气,方道:“听说是京城吴家的生意,就是家里有姑娘在宫里当贵妃的那个吴家。芸哥儿也是在道上吃酒,听旁人偶尔间提起的。听说他们家的少爷见海运颇能获利,故而求了娘娘,备了几船货去,先前也赚了不少,据说吴贵妃省亲的那个园子,就是用这里头的钱修的,如今连人带船都没了,算起来只怕要亏空呢。” 宝钗叹道:“据我来看,何止是亏空,只怕先前他们那几遭赚的钱尽数赔进去,也未可知。旁的不说,这出海的船只是从何处筹备的,少不得是几家合力的本钱。如今遭了难,抚恤亡者尚且来不及,哪里能凑出多少银子来,把本钱一一还给各家,以后要扯皮的事情多着呢。” 孙穆等人听说船只出了事,纷纷过来打听消息,听了这话,感叹道:“这贾家的来历,难为你也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宝钗解释道:“京城里的生意,数来数去,说白了不过这么几项。他家因贵妃娘娘在宫里开销大,故而舍了脸皮出来做些本钱小、来钱快的营生,难免急功近利些,多有妨害到别人的。京城里做生意的人家,又有哪个不知道的?无非是看在宫里娘娘份上,不同他家计较罢了。今日这么一遭难,不知道有多少心胸狭隘的暗地里称愿呢。可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了想又道:“咱们是背地里关起门来说话,虽然没说什么不好的,但倘若话这么一流传出去,早晚变了味道,反被人误会,惹出祸灾来,倒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她见莺儿、茜雪等人也跑来听消息,只恐人多嘴杂,故有这么一说。 孙穆闻言笑道:“这个你放心。咱们又有谁是喜欢往外头乱嚼舌头的?只是先前见京城吴家何等豪奢,吴贵妃省亲时候,也把银子使得像淌海水似的,我当初还纳闷呢,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竟是从这上头来的。” 张嬷嬷也道:“当年吴贵妃省亲时候,吴家何等的富贵,如今海上的船只遭了难,眼看就要败落下来,难道吴贵妃在宫中竟然不想着帮衬不成?” 宝钗闻言默然。孙穆看了张嬷嬷一眼,走到她面前,拉着张嬷嬷的手说道:“嬷嬷久居深宅大院,想来并不清楚这宫里的事。这宫里规矩严得很,更与民间不同,娘娘封妃之时能上一回金册,赏赐给娘家的聘礼也是有数的东西,不过那么几样,看起来虽然多,但一来除金银外,只能好生供起来,不方便动用,二来这京城里人情往来,设宴款待的势头想来嬷嬷也知道,怎经得住这般挥霍?除册封时候的赏赐外,过年过节亦有节礼,满打满算一年到头不过千两银子,在他们这等人家又能算得了什么,便是宫里的公公们出来走这一回,难道他们竟然敢不奉承孝敬的,连孝敬的钱都不够呢。” 张嬷嬷听了口中直念佛,连声道罪过可惜,突然又悄声道:“既是吴贵妃家里如此,难道那府里竟能免俗不成?” 孙穆知道她问的是荣国府贾家,只是贾家与吴家不同,同她们颇有牵涉,不好背地里讲人是非,只是摇头微笑,终不肯说。张嬷嬷也知道自己造次,轻轻一笑,慌忙掩过话头。只是经她这么一提醒,宝钗身边几个聪明的丫鬟,如小红、茜雪等人,已经开始计算贾家这些年的开销,虽然她们位卑权轻,未能得窥全貌,但是偶尔也曾见识到一鳞半爪,如今和孙穆这一番话对照起来,都暗暗心惊。 小红更加大胆些,心中已经开始暗自寻思:难道前几年二太太张罗着要给宝二爷定下宝姑娘,这几年老太太一意主张要宝二爷和林姑娘成亲,都是为了填补这里头的亏空不成?不过她也知道轻重,明白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头想想犹可,万万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红尚如是想,宝钗身为当事人之一,心中滋味可想而知。不过她到底两世为人,人世间的酸甜苦来也已品尝大半,此时反而有种堪破世事的淡然,微笑着说道:“张嬷嬷这话却是差了。说到底,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等无知俗妇为了头面衣裳,机关算计,争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说到底,金银诸物俱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要宝兄弟能待林妹妹好,就算他不善经济仕途又有何妨。只求不添乱就够了,难道林妹妹的嫁妆还不够他们两个使的?林妹妹是何等清高之人,你们竟替她操心这个吗?” 对宝钗而言,贾府中人,全无一个黛玉来的重要。故而说着说着,先前还想着讲些大道理,渐渐就难免把话题引到黛玉身上了。黛玉要同宝玉成亲,宝钗自己也要下嫁冯渊,这对宝钗来说俱是无可奈何之事,几千年法理如此,虽有万般不甘,也不是她们几个弱小女子可以大胆挑战的。只是胸中难免暗暗积郁了一些不平之气。此番言语,看似是为了劝诫众人,实则也是为了安抚自己。 孙穆和姚静都是明白宝钗心事的,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好生难过,但一时也是束手无策。茜雪和小红几个只知道宝钗同黛玉十分要好,却不敢往这上头想,但见宝钗这副形容,不知道为什么,也暗地替她难过。 一时场上气氛颇为压抑。姚静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话头,问宝钗道:“既是吴贵妃娘娘家里的事情,想是同咱们不相干了吧。” 宝钗眉宇之间愈发凝重,摇头道:“天下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又都是生意经营之道,同属海运,怎能同咱们不相干?只看事大事小罢了。做生意总有亏赚,输赢都是兵家常事。我只盼那些人胆子大些,不要为了这些消息吓破了胆子。” 宝钗为人一贯稳重,纵使有千钧的担子担在肩上,也习惯于云淡风轻,又能每每想出妙法来化险为夷。故而这般久而久之,众人便都觉得,天大的事情经宝钗这么妙手一理,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故而此时众人也未把这消息真正当回事,只有小红点头说道:“姑娘所言极是。芸哥儿也说怕跟咱们合伙的人家心思不齐,因了这个消息,惹出风波来,故而要我早早来通报,知会姑娘一声,方便应对。” 宝钗点点头,道:“难为他想着。你且替我转告他,就说他的这番苦心,我已是记下了。”这便是承情之意。 小红素知宝钗是个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人,既说了这话,日后少不得要许贾芸什么好处,当下心中也为贾芸暗暗欢喜,正在此时,又听得张嬷嬷笑着打趣:“芸哥儿这孩子我也见过。模样好,人也能干,又难得是明白事理的,小红姑娘好福气啊。” 小红虽一向是伶牙俐齿惯了,听了这话,却难免粉颊绯红,被莺儿、茜雪等人好生打趣。 但事实上此事遗祸非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吴贵妃家里的船只遭了海难,致使亏了大钱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城中传得甚远。起初众商家一窝蜂地捧了些礼物上门去慰问巴结,待到不知道谁打听出来今上转去宠爱新人,吴贵妃受了冷遇,也就无人愿意巴巴赶到吴家门前用肉包子打狗了。 这也倒罢了,横竖宝钗在京城里经营的路数熟得很,原也不需去他家拜门,姚静还庆幸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没过几日,长公主那边就遣了人过来通知宝钗,说这海运的生意太过凶险,不愿意做了,要另收些银子做别的去,问宝钗可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主意。 气得姚静在无人时候破口大骂:“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反之亦然。这世上哪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生意?若有时,天底下的人谁不争着去干?轮得到她?就算她是长公主,上头还有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皇太妃娘娘呢!再不济还有几位老亲王,难道大家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不成?纵他们是,难道他们手下人就能不吃不喝,安贫乐道了?” 孙穆听姚静这番话大有犯禁之处,忙不迭过来堵她的嘴,宝钗听了却赞道:“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此言极是精辟,寥寥数语,已是将世间熙熙攘攘、争名逐利之事,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堪为传世警句。不知道可是姚先生自己的语录?” 姚静本是极喜别人称赞之人,闻言却红了脸,摇头道:“当然不是。我都是从旁处听来的,实在是不好掠美。我还听说过,资本总是追逐着利润。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铤而走险。” 宝钗闻言叹息道:“这言语极是。咱们关起门来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天底下最稳妥最能赚大钱的生意,都是朝廷把持着,如盐政如铸钱,便是这有些风险能赚大钱的生意,如海运,也非得同皇家的人攀上关系,方能畅通无阻。不过若再说得更深些,这些生意,却也不能完全高枕无忧。前朝时候,那宋朝赵家江山,可不就因为太过富庶,惹来邻居觊觎,才丢的吗?就算边境有雄兵百万,不畏强敌,内陆盗寇横行,也是一重忧虑。故而便是雄踞于那宝座之上,也算不得绝对稳妥。方才姚先生还说什么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那夺嫡之争是朝廷的国事,咱们不好深论,可仔细想来,民间那什么白莲教、天理教暴民,不都是觊觎朝廷龙座上之人的权势,才丧心病狂,想着要篡位的吗?” 宝钗这番话,说得孙穆心惊肉跳,却偏偏丝丝入扣,颇有道理,孙穆一时竟不好反驳,只是笑着叹道:“你这孩子越发疯魔了。横竖朝廷上头的事,都是同咱们这些弱女子不相干的。难道你为了能赚大钱,竟疯魔到想同那天理教的人联合起来,造反不成?” 宝钗连声说不敢,说只是胡乱开个玩笑应景。孙穆也只是开玩笑。大家关起门来笑闹了一回,且将此语揭过,然宝钗于无人之时却为长公主意欲退出海运之时烦躁不已。在宝钗看来,这世道变幻莫测,不可捉摸,权衡下来,倒是海运的生意最好做,总有赚有赔,但长久坚持下去,总是赚得多,眼下长公主若执意要退出,皇家无人牵头,他们几个自然也难成事,为此惋惜不已。又问过了韩奇、王公子等人,几人原本因尚未分家出来单过,平日里需用钱之处甚多,故而起意想赚几个私房体己钱的,这几次分红已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本来就嫌做生意不如为官体面,又有许多麻烦,只愿躲在后头收银子的,如今早已赚个盆满钵满,大大出乎意外,见长公主殿下有退出之意,遂有急流勇退之心。 深夜,宝钗借着灯火盘点这几日的账目,时不时皱眉。除却海运生意外,刘姥姥起头兴起的那棉布庄的生意也在筹划当中。刘姥姥先前尝过了旧货翻新的甜头,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宝钗原先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富贵人家常用的,觉得里面的赚头太薄,故而索性由着刘姥姥等人按了旧例张罗。 如今因海运的事情受阻,宝钗重新想了一回绸缎棉布上的事,突然忆起前世里偶然间曾和西洋轮船上的买办攀谈,那买办翻译西洋人的话说,有一个遥远的岛国名叫英吉利,有个什么人造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说织布速度比从前快得多。因当时宝钗忙于深宅大院之中主持中馈、孝敬公婆等杂务,也未曾细想。说到底棉布里的赚头太过微薄,宝钗是见惯大手笔买卖的人,也未曾真个留心。何况以中华之人力,何必弄什么飞梭,须知凡事都讲究一个平衡,若是织布速度快了,棉纱供应量不足又该如何? 宝钗正在蹙眉沉思间,孙穆已经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尚未开口,同她一道来的姚静已经嚷道:“你愁眉苦脸的在发愁些什么?既然海运的路子走不通,咱们另外干别的便是!我就不信凭了你的才华能力见识,只能走海运这一条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今有我们这么多人支持你,你还怕什么?” 宝钗莞尔微笑,摇头道:“海运的路子并非行不通,只是眼下仍旧有一桩难处。此事暂且不提,你来的正好。看你谈吐见识,也想是个出过远门见识过些异域风情的,我且问你,西洋有个什么岛国唤作英吉利,你可知道?” 姚静一愣道:“太知道了!英国嘛!不过仔细算来,英国还在搞什么工业革命,隔着这大老远的路,万里迢迢的,整整两座海洋,应该打不过来吧。”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想起鸦片战争后头那些糟心事,姚静就觉得痛苦烦躁,不愿意深想。 宝钗看了姚静这个样子,倒笑了:“你怕什么?就算真有什么岛国打过来,难道咱们朝廷里的军队是干吃军饷不干活的?西洋长毛难道是会吃人的妖怪不成?前些日子咱们跟北边打了那么一仗,不也打赢了?”她到底没有经历过那个冷兵器和大炮相抗衡的那个年代,虽然知道朝廷的军队里那些供职的王孙公子游手好闲,其实拿不得枪,但一来料得天下乌鸦一般黑,西洋长毛也未必多么军纪严明,二来知道低级将官里总有干实事的人,故而仍旧对朝廷军队充满了信心。 姚静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在此时说什么丧气的话,宝钗就又问道:“听说那英吉利有人造了什么飞梭织布,速度比往日快上许多,不知道你可知晓?” 其实宝钗也就是见姚静过来,随口这么一问,她觉得姚静固然见识广博,但是除了医术之外,大多是泛泛而谈,似是而非,中间多有谬误之处,做不得准,更不可以为做事情的依据。谁知道姚静这次却如同亲见一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飞梭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屈指算来,这时候英吉利有人发明了什么珍妮纺纱机,这是英国工业革命的标志*件之一。” 姚静说话向来如此神神叨叨,无论是宝钗还是孙穆,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此时宝钗听姚静说什么纺纱机,眼前一亮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应景。我原先还想着,若是用那什么飞梭织布,棉纱的产量跟不上又该如何是好。如今你却说他们造了什么纺纱机,想来也是能增加产量的神.器.两相放在一起,事情就有谱了。只可惜英吉利同我们到底路途太远,若非如此,我们亲自过去看一趟,岂不更好?” 姚静道:“纺纱机的关键不过是把横着的纱锭变成竖着的,故而用一个纱轮带动更多纱锭纺纱,增进生产效率。这又有什么难的,咱们去寻个纺纱机,依言炮制便是。” 宝钗仔细回想平日所见的纺纱机,仍旧想不出该如何炮制,想来那英吉利的纺纱机和这边的纺纱机有些许不同,虽异曲同工,此时却无法有样学样。正为难间,孙穆已经在旁边开口笑道:“说来说去,你无非是嫌如今纺纱织布速度太慢,想改进罢了。这又有何难?何必学西洋长毛的法子?咱们老祖宗原本也传下来不少宝贝,不过后来改朝换代,许多做法如今不时兴罢了。”孙穆本是江南人士,便将幼时老家流传的说法讲与宝钗听,说将纺织工坊扩大规模,招揽许多工人,令其各负责其中一部分,道:“常言道熟能生巧,那些工人只负责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一来不易出错,二来速度也快。” 姚静在旁边卖弄道:“无非是资本主义萌芽,手工业者工坊化,流水线作业,集约化管理罢了,这个我也知道。说起来,江南正是纺织圣地,前朝末年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这种工坊也是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后来改朝换代了,嗯,一切就被打回原形了。” 宝钗听她说话俏皮有趣,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沧桑感。她到底年轻,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追问道:“既是这样纺纱织布速度快,为何本朝不效仿?” 孙穆微微一笑:“这个嘛。当年太.祖皇帝起兵入关之时,江南等地起义者众,几次杀戮,血流成河,屡教不改。故而官府难免杯弓蛇影,有些许风吹草动,都担心是有人聚众谋逆。工坊招收许多工人,在他们看来或许是在密谋造反,故而严禁过几回。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这么做了。如今官府倒不像先前那么惊弓之鸟,不过斗升小民都怕麻烦,这种做法一时半会就没有重新被推行开来。” 宝钗闻言禁不住叹息,问道:“官府怕工坊里工人太多,误会说密谋造反,但若我们尽数以女儿家为工坊女工,想来他们总不至于误会了罢。” 孙穆和姚静直到此时方敢确定宝钗的意思,姚静不由得喜道:“原来你竟是在打这个主意。这个好,今后咱们女儿谷里的人多了,常年无所事事、不事生产总是不行的,难道我们养得她们一时,还能养得她们一世不成,少不得为她们谋个生路。如此倒好,一来不算抛头露面,全了那些愚顽不灵的女人三从四德的恭顺之心,二来也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生产效率一高,这成本自然就下来了,利润就多了。真个一举两得!” 第172章 孙穆见姚静只顾得高兴,冷不丁泼冷水说:“你且别先忙着高兴,此事说来容易,倘若要做成时,少说也要两三年的工夫,等到三年五载,方成气候,如今还早着呢。”又问宝钗道:“你先前说那海运之事,虽然长公主执意退伙,你却仍有别的法子,不如说说看。” 宝钗点头道:“正是。姚先生既然有壮志豪情,想救拔情天孽海之中的无辜女儿家,我别无是处,惟有这经营上头,倒还有几分小聪明,少不得竭尽全力筹划着。如今我想着,若依了姚先生先前的想法,只怕咱们这女儿谷之中用钱之处甚多,粗略一算,没有几万两银子,决计难成绵绵不息、周而复始的规模。这还未算被官府衙门打秋风的那份,若他们以为此间有利可图,赶来盘剥,便是再多及万两银子也是不够用的。少不得都得预备着。难得海运来钱快,既是做了几铺这样的生意,有了些同官府衙门打交道的经验,少不得硬着头皮再做几回,便是日后造房子买地,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姚静听见她说怕被官府衙门以为其中有利可图,赶来盘剥,不免大大不以为然,道:“这个你放心。如今皇太妃娘娘视我如同自家女儿一般,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往咱们头上动土?” 宝钗不答,同孙穆对望一眼,两人皆知皇太妃娘娘对姚静的看重,不过是因为她救了她一命罢了。天家的事情,雷霆雨露皆是恩泽,此时皇太妃娘娘待姚静好,可过几日翻脸了,又该如何?况且皇太妃娘娘不过是个老太妃,仗着今上以孝治国,有那么几分脸面,如今也已经有了春秋,便是宫里突然传出来什么消息说她薨了,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故而当居安思危,不要把宝都押在皇太妃娘娘对姚静的看重上。 当下孙穆便笑道:“静儿,这就是你不知事了。宝钗这是为你好,不想你肩上的担子太重。这是她一番好意,连我在旁边看了,都深感她想的周到细致,恨不得代你好好谢谢她这番体恤的意思。怎么你偏不知?”转身向宝钗道:“你这孩子,总是想得这般细致。只是这样一来,你肩头的担子可就更重了。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事,你合该缓上一缓,好好休息休息,何必这么给自己揽事?” 宝钗微笑道:“如此找些事做,只怕心中倒还清净些,不至于胡思乱想。” 她虽然是微笑着说话,神情竭力不露出自怜自伤之意,但是孙穆和姚静两个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连番遭遇,忍不住鼻子一酸,堪堪流下泪来。 孙穆忙咳嗽两声,又往前走两步看墙上的字画,掩饰住面上异样,见那墙上挂着的是一副水墨斑竹图,仔细看落款正是出自宝钗的手笔,忙赞叹了几声,待到想到斑斑泪竹正是林黛玉潇湘馆的指代,一时察觉宝钗除却被薛家逐出之外,更有些伤痛难以向旁人细说,心中越发怜惜。她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初到金陵薛家时候,宝钗不过是扮作童子打扮、扎着总角小辫的一个孩童,长得粉雕玉琢一般,目光清澈,唇边带笑,无忧无虑,再看看她今日这番明明伤心欲绝却面上刻意不露出分毫的形容,心中如同被刀子刮一般难受,不觉间又如宝钗儿时那般搂住她脖子,轻抚她头发说道:“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想哭就哭出来吧。万事有师父呢。”宝钗不防孙穆竟会如此,身子一僵,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不期然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孙穆循声望去,却见姚静一边装腔作势地大声咳嗽,一边恶狠狠地拿眼睛瞪着她,孙穆起初尚未反应过来,待到心中想了这么一回,方领悟到姚静在吃醋,顿时啼笑皆非,正欲训斥她几句,一来怕宝钗面嫩,徒生尴尬,二来看见姚静脸上那一份色厉内荏、怕被人抛弃的惊惶模样,也就不忍说什么了。此时宝钗早顺势从孙穆怀里出来,一抬眼看见桌上有一盏枫露茶,忙走过去端起茶盏,奉于孙穆,口中言道:“秋日里天干物燥,怨不得师父咳嗽不止。这是一盏枫露茶,是茜雪怕我夜里口渴,临走时留给我的。师父也知道这种茶总要泡上几回才显滋味。可巧我这几日怕夜里睡不着,不曾喝过,如今正好请师父润润喉咙。” 孙穆知道宝钗这般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先前的尴尬,心中深赞她行事,顺口夸了几句,接过那枫露茶就要饮时,早有姚静向前走了几步,将那茶盏劈手抢了过去,道:“宝钗你何必厚彼薄此。虽然你师父待你好,可我自从与你冰释前嫌之后,可有半点对不住你。这枫露茶的名声我早听说过了,只是一直无缘亲尝。如今恰逢其会,少不得也要尝尝才好。” 宝钗见她这般说,早会意她又在吃醋,抿嘴笑道:“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了。只是这枫露茶本是个有趣的东西,这么多人惟有茜雪泡得最为出色。如今已是入夜,她一个出了阁的,自然不好深更半夜叫她过来泡茶。况且这个茶急切之间泡了也不好喝。若你不嫌弃我手艺,我先同你泡一杯大红袍,他日再请你喝枫露茶如何?” 姚静摇头道:“何必这么麻烦。左右不过尝个滋味罢了。我喝半盏也就够了。”一边说,一边将那枫露茶喝了小半杯,另外半杯递于孙穆。 孙穆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见姚静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没奈何当着宝钗的面,将那剩下的半杯茶饮了几口。饮罢,将杯子放于一边,缓缓问道:“先前你说你有法子继续做这海运的生意,不知道是走的哪里的门道?不若说来听听。” 宝钗见孙穆和姚静如此恩爱,早看呆了。一时间,她突然想起前世之时,某日她和黛玉同在大观园中,正为了些琐事犯了口角,彼此深疑对方心意,欲要出言试探间,恰逢袭人端了一杯茶过来。宝钗便用这半杯茶同黛玉印证了一回。至今回想起来,往事尚历历在目,那时候她和黛玉都困于深闺之中,虽各有些不凡才华,却只能如同寂寞宫花一般,坐视年华老去,而蹉跎无成。偏生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外面的兴衰更替同自家这些女儿家有什么关系,成天听着什么甄家被抄家了,贾雨村升官了,却都觉得遥远无比,同自家毫无关系,每日里只为些眼角眉梢的事情猜疑试探,使些小儿女心性。重生以来,每每想起这段,宝钗曾经悔恨虚度光阴,然而此时偶尔想起来,却觉得苦涩难掩甜蜜,便如同一个人孤身困于迷津渡万仞悬崖之上,手中紧握藤条以求活命,身下悬空,耳边但闻悬崖下波浪翻滚,百鬼夜哭,忽见一只大蟒从旁边游来,蛇信吞吐,目露凶光作欲噬人之状,情势分明已经危急无比,下一瞬要么遭受蛇吻,要么葬身迷津,但那人却公然不顾,见藤条之上几片绿叶青翠可爱,为绿叶之上的露水璀璨如珍珠陶醉不已……恰如同戏文里唱的那般“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又何尝不是一种豁达和物我两忘的心态呢? 孙穆问了一声,见宝钗如痴如呆,迟迟未有回应,只当她被姚静方才的举动气着了,狠狠瞪了姚静一眼,柔声向宝钗说道:“是师父思虑欠妥当了。夜也深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我这次来,只因白日里你不在时,替你接了一个帖子,夜里突然想起来,怕误了你的事,见你房中还亮着灯,故而送了过来。” 宝钗只见孙穆双唇一张一合,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竟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孙穆将那帖子递了过来,宝钗打开帖子,眼睛定定落在帖子落款上,却如同被人用清风吹了满脸,这才惊醒过来,随即想起了什么,惊喜道:“有了!有了!” 孙穆和姚静都不解其意,问是何事。宝钗方同她们徐徐言道,欲成就海运之事,一来要有经验,这个她们打点过几铺生意,经验是不缺的,二来要有门路,要上头有人。既然长公主殿下执意要退出,想来她府上的事情,都是那小侍女桑落说了算,天理教的人居心叵测,又没见识过什么大场面,欲要游说她时,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了,倒不如趁着此时一并了结了,却也心静。故而宝钗思来想去,若能走北静王的门路,倒是比长公主这边牢靠许多,好歹是有名的贤王,想来知道分寸,不致惹出麻烦来。三来就是这本钱上头的。宝钗她们手头约莫有几万两银子,但如今女儿谷刚刚兴建,正责成贾芸等人四处买房子买地,这一注是省不了的,这本钱上头就有所欠缺。 孙穆听宝钗解释至此,神色古怪望着帖子落款处“槛外人妙玉”几个字:“难道你竟是想从这人身上弄些银子?却不知这槛外人妙玉又是何人?” 宝钗忙将妙玉同姑苏慧娘的干系细细讲与孙穆听了,末了道:“慧纹驰名天下,妙姑虽然遁入空门,手中却珍奇古玩无数,平日里视金钱如粪土。如今她竟同我下了这么个帖子,可见是不把我当寻常闲人一般看待。若能得她恻隐之心,就不愁没银子做本钱了。” 妙玉虽一向性情孤僻,等闲人不如她法眼,却难得对宝钗、黛玉两个另眼相看。前世里宝钗和黛玉曾随贾母陪着刘姥姥游大观园,路过妙玉的居处栊翠庵之时,得妙玉以珍奇茶具和梅花上的雪烹茶款待,知道妙玉家底颇厚。其后闻说贾府抄家之时,官差假公济私,将妙玉的珍藏糟蹋得所剩无几,便是妙玉本人,也被他们平白安了个罪名,好好的清白女儿被好生玷污,深为憾事。 姚静见她说得清清楚楚头头是道,笑着向孙穆道:“瞧瞧你徒弟。不说话时候,活脱脱一个娴静的女儿家,旁人不知道底细的,都觉得做一品夫人、宫廷妃嫔也绰绰有余的,却想不到背地里这般算计人,真真钻到钱眼里去了!”一面说,一面同宝钗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旁边,姚静低声问宝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哪里是看中了妙玉的这几两银子,分明是于心不忍,想救她一救。我猜得不错吧?” 宝钗正色道:“也是为了银子,也是为了救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今日留个机缘,日后不定何时受惠呢。再说,天下女儿家多有可怜可敬之处。俗话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倘若都依你,按了一己好恶来,不知道会误了多少人!” 姚静沉默半晌,道:“罢了。先贤有云,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达成最后的胜利,我便信你这回。” 她二人在旁边嘀咕,孙穆分明看见,却故作不知。待到她二人回转,方展颜笑道:“如何,可是有了定计了?” 原来妙玉那帖子却是说自己多日未曾与宝钗相见,十分想念,要约宝钗回栊翠庵下棋。宝钗虽惊诧妙玉竟是如此看重自己,却也不敢怠慢,两日后就去了栊翠庵。栊翠庵在大观园之中,宝钗自离了薛家后,出入不甚方便,但妙玉是王夫人当年亲自下帖子请来的客人,况且贾母明显对她尊敬得很,故而下头一起子势利眼的下人也从来不敢怠慢,如今宝钗凭了这帖子来,没有一个敢拦的。恰逢原先管家的凤姐身体抱恙,王夫人一个人忙不过来托李纨和探春照看着,那看门的婆子回过李纨探春,探春爽快拍了板,竟是连贾母和王夫人都没有禀报,几个婆子在前面带路,宝钗带着小红莺儿悄无声息直向栊翠庵方向走去。 这日妙玉未曾到迎春惜春处下棋,听说宝钗接了帖子前来,十分欢喜,亲自带了婆子丫鬟在栊翠庵大门口候着迎接。分宾主落座,寥寥数语叙过别离之情,妙玉就命人摆上棋盘,宝钗忙说这日并非为了下棋而来,将来意略略这么一说,妙玉一笑,十分高冷道:“且不忙说这个。你且同我下过几盘棋才说。” 宝钗笑着推辞说不擅长这个,妙玉不等她说完,就把眉毛一挑:“都知道薛大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如今你却同我说不擅长,显是有意推辞了。” 宝钗无奈,只得持子先行,以示自己棋力有限之意,接连弈了三局,三盘皆败,胜负只在数目之间。妙玉连胜三局,心中欢喜,面上却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道:“我知道你必然是有意容让。”少顷又道:“这几阵都是险极,你我胜负只在毫末之间。想是你一心想着别的事情,疏忽少许的缘故。”心中却觉得宝钗是果然不如她了。 宝钗见妙玉十分欢喜,这才趁机把海运生意的事情讲了。果然不出宝钗所料,那妙玉平时何等高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听到金银等俗物都要嚷着洗耳的,宝钗这番话自然大不中听,皱眉道:“我一个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日常斋饭茶水,也自有人供应,便是要为菩萨重塑金身,依了例也自可化缘去,要那许多银子作甚?” 宝钗忙将香菱、智能儿等人的事情说了,又说姚先生有大慈悲之心,欲要兴建女儿谷,“使天下女儿少有所养,老有所依,不至受饥饿贫寒之苦”,妙玉听了只管冷笑道:“你平日是何等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反而糊涂了。这套说辞是那些乱臣贼子们用惯了的。那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流民乱党,什么白莲教天理教的,个个都是这般说辞。难道你竟也被他们蛊惑了不成?这等事情做出来,像极了聚众滋事,少不得被朝廷猜疑的,官府岂能容你?” 第173章 宝钗点头笑道:“你所言甚是。只不过却忘了一桩事。那聚众滋事的,都是些生活没有着落的流民,我们这女儿谷之中,收留的却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质女儿家。难道朝廷果真会以为我们这些女孩家能关起门来造反不成?姚先生早讨了一张圣旨,特许她以女儿之身,立户开府。其他人都算是投靠她的,说起来名正言顺。” 妙玉见宝钗说得轻描淡写,不禁冷哼一声,暗道果然是商人本色,将事情吹嘘得如天花乱坠一般,若果真女孩家安身立命如此轻易,当年妙玉自己又何至于用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托言慧娘已死,真身远遁空门?只是宝钗一向口才好,妙玉虽然知道其中有诸多凶险之处,仍不免心动。沉吟半晌,又亲往后堂探视了一回,再出来时候,随侍的婆子便从后头捧出一个包袱来,打开来看时,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张银票并大大小小几锭金银元宝。宝钗正待看时,妙玉又命侍女捧了两个茶盅出来,给宝钗看那茶盅上头的真迹,显见是大有来头、经前朝名人把玩鉴赏过的古玩。 妙玉本不耐俗物,这一番折腾,眉宇间已是显出倦极之色,向宝钗解释说:“再没有了。佛法有云,普度众生。你说的这般动听,我这边少不得也应个景,东拼西凑,寻了这么些东西出来,也不必说什么合伙的本钱不本钱的,我听不惯那个,权当是我听闻你收留的那些女孩子可怜,给她们的一点做衣服的钱罢了。若你果真用这钱翻出许多利来,是她们的造化,若蚀本时候,也只怪她们生来没福,穿不得好衣服罢了。” 宝钗忙应允了,又听妙玉指着那两个茶盅说道:“我自皈依佛门以来,清心寡欲,潜心学禅,并无什么爱好,惟好茶道而已。当年我在家时候,有人打听得我好这个,巴巴搜罗了些珍稀的茶具过来换绣品,我上京的时候,不忍舍弃,就一路带着它们。原本以为总有能重见天日的时候,到时候与三五同道好友,品茶弹琴,岂不是人生美事?大观园中,入我眼者惟有你和林姑娘。想不到造化弄人,你们两个都要早早嫁人去了。这茶盅便算是我送你的嫁妆罢,将来带到那什么冯家也可,或送到当铺随手当个几两银子,生意周转之时,手头也宽裕些。” 宝钗连声应了,同莺儿小红收拾了东西,要按了生意场上的规矩当着妙玉面清点之时,妙玉哪里耐烦这个,早倦极起身,言说回房参禅去了。宝钗也知道她生性清高,提不得银钱两字,遂收了那银两茶盅等物不提。 待回到家中细细盘点,方知那零碎的金银加在一起,少说也折合五六百两的银子,几张银票有三百的,有五百的,加在一起又是两三千两。姚静在旁见了喜出望外道:“这帖子下得甚是及时。总算没白跑这遭。” 莺儿却忍不住替宝钗抱屈道:“我家姑娘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你们没看见妙玉那脸色!活脱脱把我们当成是打秋风的了!居然敢连赢我们家姑娘三盘棋!” 孙穆察言观色,问宝钗道:“你棋力一向不弱,罕逢对手。就算偶有失手,也不至于连输三盘。想是你无心于此,还是那妙玉大师心无旁骛,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国手?又或者,是你有意容让?” 宝钗答道:“都有。也不算是有意容让,只不过这弈棋的场面,在乎把握全局,总要有来有往,相差不过毫厘,这场面才来得好看。” 孙穆闻言叹息道:“委屈你了。” 宝钗摇头道:“生意场上的事情,大凡如此。算不得什么委屈。” 孙穆见宝钗神色大异于前,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追问道:“自家师父面前,何必隐瞒。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宝钗摇头不答,直到小红和莺儿等人知趣退去,房中惟余孙穆姚静之时,方缓缓道:“这次去荣国府,我打探得两件事情。头一桩事,贾家大老爷一家和二房的人闹了一回,明面上说是看中了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鸳鸯,其实是贪图贾家的家业,后来惊动了贾母,把贾家大老爷骂得什么似的。” 孙穆知道宝钗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从不好说人是非,此时特意提起,必有缘故,追问之下,方知宝钗去大观园之时竟然遇到了探春。 因贾赦要讨鸳鸯,得了贾母一通好骂,连带着贾赦之妻邢氏也在后宅有几分抬不起头来,王熙凤是她的媳妇儿,少不得看她脸色行事的,恰逢小产之后淋漓不止,就抱病休养。王夫人一人打理荣国府,心力憔悴,特地委任了李纨和探春两个协助打理大观园。委任李纨,因为她是贾珠的正室,占了名分;委任探春,却因素知探春眼亮心明,精细之处不亚于凤姐,刚好可以补益李纨的面慈心软。 故而宝钗这日拿了妙玉的帖子进大观园,探春最开始就知道了。她寻思着宝钗和王夫人之间因了金玉良缘的事情,是有些心病的,揣摩着这两人一定不愿意互相见面,故而做主命婆子不必回贾母、王夫人,只当平时那些来和妙玉共参佛法、求问佛事的堂客们一般处置,只说这是寻常之事,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直接叫婆子带来宝钗进去,自己却算准时间,在宝钗出来的路上候着。 探春素来为人精细,但自知理家经验尚浅,不够四平八稳。她素来服气宝钗是个细致妥帖的,这日便趁机将理家之中的些许琐事提了一回。不过宝钗度其心意,家务琐事不过是顺带这么一提,探春的主要意思还是在发愁年纪渐长,婚事没有着落,贾母和王夫人为了张罗宝玉、黛玉的婚事大张旗鼓,心力憔悴,却压根没想到探春已经将近摽梅之年,是该多出去交际交际,寻几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公子哥儿们相看一番了。 探春虽没有直接说,但是愁绪溢于言表。她自知是庶出的女儿,亲娘赵姨娘又是王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故而一直以来竭力同赵姨娘划清界限,小心翼翼恭维巴结着王夫人,为的就是嫡母在为子女操办婚事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给她寻一个靠谱的姑爷。然而这番打算如今看来,似乎是落空了。王夫人提起探春来只管说三丫头好,虽是庶出的,却比嫡出的都好,将来必能得一个贵婿,然而眼看着探春一日大似一日,却压根没有为她提亲的意思。 眼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史湘云都定下来卫若兰,年纪更小的薛宝琴也有了人家,大观园的三春姐妹还是音讯全无。探春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虽然她们三春姐妹常在一起吃住,但是迎春是大老爷贾赦家的,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亲妹妹,这两个姐妹是邢氏和尤氏负责找婆家的,惟有她得被王夫人卡着。庶女原本就比嫡女难嫁许多,若是不先下手为强,那些家风好、不装腔作势的人家早被人抢了去,剩下的那些都是喜欢从门缝里看人的,又怎么会把她一个和嫡母不是一气的庶女放在眼睛里? 故而探春思前想后,心中竟然生出些异样的心思来,把心一横,暗道:与其被那不成器的王孙公子挑剔庶嫡,百般嫌弃了去,倒不如寻个真正可心可意的好人家,凭了她的本事,便是做了富贵王侯人家的妾室,也是无碍的。她想起薛姨妈曾经鬼迷心窍要把宝钗送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的经历,突然觉得若不是忠顺王爷年纪太老,那凌.虐人的十号太不好听,太过凶残,送进去的姑娘非死既残,倒也不失为庶女的一个好归宿。这般想着想着,突然就想起宝钗曾向她说道,北静王爷酷爱诗文,连先前娶的王妃都是善于此道的,不觉就动了心思,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只是她心中虽然存了这么个模模糊糊的心思,到底也只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预留后路,见宝钗时候也不好明言,只是反复拿话套问她当日同北静王一干人吟诗作对的场面。 宝钗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心里事重,一时未曾想到这上头,等到回来后就咂摸出几分味来。她冷眼旁观探春处境,知道探春的亲娘赵姨娘虽然有几分姿色,颇得贾政喜爱,其实却是个放不到台面上的角色,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皮子浅得很,探春为了将来嫁得好,无奈之下忍痛同她划清界限,而探春的弟弟贾环又是那般猥琐的一个人,在赵姨娘的教导下越发不堪,和小丫鬟赌钱赌输了赖账,教唆跟瞎了眼睛跟他偷偷相好的彩云彩霞偷王夫人房里的东西,仔细说来,叫人免不了摇头叹息。宝钗自己在薛家那般处境,故而对于探春的尴尬两难洞若观火,心存怜惜,此时同孙穆、姚静说起此事时,隐过了探春隐隐绰绰间暗示的有意委身北静王做妾室的意思不提,只是跟孙穆、姚静仔细分说探春的处境,末了问道:“我见她在贾家的处境,只怕将来的婚事也是艰难的,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除非远嫁,方不屈了她一向的才华抱负,却又辜负了贾府的养育之恩。故而闲来无事的时候,也颇替她发愁。不知道师父可有什么主意?” 姚静是听说过探春“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结局的,听了宝钗的话也连连点头,转头过来满脸期待看着孙穆,孙穆见状反而好笑起来:“你这般眼巴巴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是三头六臂,或是口吐莲花的媒婆不成?若是时,我也必先给宝钗找个好婆家,断然不至于委屈她跟那土包子姓冯的将就了。难道自己人顾不上,反而先去照顾别人的?”又向宝钗叹息道:“听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来她的婚事,却是为难得紧。似贾家这种人家,最喜欢亲上加亲,再不然就是寻了那家世好、有前途的押上一注,图个互相提携,同气连枝。只是如今我数贾家的这些至交,数来数去竟没有合适的庶子配她。若是嫡子时,自然是要挑剔她身份的,齐大非偶,将来她的日子却也难过,若是那一帮等闲的庶子,一个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得很,据你说这三姑娘既然这般人品,倒不好委屈了她。只怕贾府的二太太未必有心思管她的事,一来二去这么耽误,年纪就大了,只能给人家当填房,虽说以她的本事也不怕拿捏不住,只是到底委屈。“ 三人这般叹息了一回,孙穆又问宝钗所说第二桩事。宝钗犹豫良久,最后说道:“妙玉虽然一直对我另眼相看,但我们之间从来是君子之交,少有下了帖子这般巴巴地请我上门的。故而这次有意要我去的,另有其人。” 孙穆见她神色,稍一思索,讶然道:“你是说要你去的人是林姑娘?只不过借了那妙玉师父的帖子掩人耳目?如此说来,你必是在那栊翠庵见到她了?眼下你们两个人都即将成亲,她可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应承了没有?” 也怪不得孙穆这般着急。她在旁看了这么久,宝钗黛玉两人的心事她也知道不少,更是清楚两人顾虑着些什么。然而这些顾虑颇有道理,便是孙穆,也只能无可奈何觉得缘该如此,断然不可效仿自己跟姚静这般肆意胡为,故而颇为支持宝钗的选择。如今她听宝钗说两人竟借着栊翠庵妙玉见了一面,只恐两人凭了一时意气,谋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令本家蒙羞,时过境迁后早晚后悔。 宝钗慢慢摇头,面上难掩寥落:“我未曾见到她。不过是从当时场面推测罢了。我邀妙玉凑份子入伙,妙玉起初是不允的,摇头说我们太过想当然,但后来进得内室,不知道有人同她说了什么话,就改变了主意,带了些金银诸物出来。妙玉日常饮食供给皆是贾府送来,栊翠庵的香油钱,也是另外算的,她平日做出家人打扮,也不怎么施粉黛,须私下动用钱的时候极少,便是要用钱时,多半也是由服侍的婆子拿出现成的金银来,不至于带着这么多银票。那几锭金银,怕是妙玉的体己,那几张银票,只怕就是她的了。” 孙穆和姚静到底未见当时场面,对宝钗的推测将信将疑,却不好直接驳斥,姚静便问道:“既是林妹妹苦心孤诣借了妙玉邀你去,却为何躲在里屋不肯见你?连个照面都不打,却又将防身的银票给你,一句话也未曾留,这是何道理?” 宝钗道:“该说的道理都已经说过了,我明白,她也明白。她父母那般疼她,她也知道不能做出抗婚或是私逃那般惊世骇俗的事情,致使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既是如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想不到,她竟会这般支持我们,这银票必是老太太给她防身安心用的,如今却一股脑都拿了出来。” 孙穆和姚静对望一眼,叹息道:“从前闻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今日才算是见了。你未见到她,却能将她的心思用意揣摩得如此透彻,她总算没有白认识你一场!” 宝钗道:“这个钱暂时记在妙玉账上,若将来问明白了,仍旧是要把分红算清楚给她的。那宝兄弟是个精于享乐、不懂生息的人,况且我冷眼看着,贾家年轻一辈里,也没几个堪当大梁的人,这时候他们一个两个自视清高,不喜欢跟银钱打交道,日后还不定怎么呢。“ 姚静忙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便不是你这句话,我们也断然不会委屈林妹妹的。” 却说宝钗所料一点不差,确实是黛玉借了妙玉的帖子,将她请到大观园中的。原本以为宝钗琐事太多,未必会把这帖子当做一回事,只是存了万一的指望,想不到宝钗竟是来的如此快,这倒令黛玉始料未及。妙玉遣了身边信得过的姑子悄悄去知会她时,黛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一副“近乡情更怯”的形容,思虑良久,最终居然言说要躲在内屋,只消听一听宝钗的声音也是好的。 妙玉不解其意,但是本身是个孤僻的人,也不多言追问,果真将宝钗让到平日里坐卧起居的一处小禅房,令黛玉躲在里屋,自己不紧不慢同宝钗下了三局棋。结果宝钗走后,黛玉出来,只管怔怔看着那棋盘出神。棋盘尚未收拾,上头摆着的正是最后一局官子后的模样。妙玉好奇追问,黛玉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叹道:“宝姐姐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思虑至此。她再怎么玲珑剔透,到底也是血肉之躯,长此以往,怎么支持得住?”妙玉听闻这话里头有典故,笑着追问道:“你躲在里屋,未曾见我二人手谈,便知道她必是让我了?”她再怎么自云看破,万事皆空,但到底年轻,难免小女儿家心性,此时不禁流露出一些争强好胜的心思。 黛玉摇头道:“你常和二姐姐、四妹妹对弈,若论这棋上头的本事,自然是高明的。只是宝姐姐一向计算惊人,最擅官子。眼下你们差距不过数目之间,无论她是有意容让,还是竭力施为最后落败,此局皆可见思虑之甚。” 妙玉度其语意,便知黛玉心中必是认为她不如宝钗了。须知妙玉向来为人怪癖,大观园之中并无多少人同她亲近,她因见宝钗、黛玉两个是出挑的,视二人与别人不同,但因了她孤僻的性格,连黛玉在她面前说话都要格外小心在意,生怕一时不慎,被她嘲讽。似这样含糊着说妙玉棋力不如宝钗的,已是破天荒头一次了,故而妙玉诧异之余,反而笑着说她:“果然在你心中,宝姐姐样样都是好的。来日若有暇时,必要找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只是你未免也太相信她了,那些银票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你就这么借了我的名义送了她?她所言的那女儿谷之事,听起来固然美妙,倒有几分《礼运大同篇》的风采,但果然能成事否?” 黛玉微笑道:“宝姐姐是个最稳妥不过的,她既有这份心愿,我少不得要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事在人为,又有什么成事不成事的呢。” 妙玉见她这般执拗,只得摇头叹息,末了轻声问她:“你跟她……果真就这么算了?听说她看中的那姓冯的,只不过是金陵乡下的一个小官宦人家,京城居大不易,只怕姓冯的早晚要回金陵去,难道你们从此就这般天各一方?”妙玉因为性情孤僻,同他人交接极少,一个人静思较多,故而反倒容易接受这些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事情。前几日黛玉突然跑来看她,将这一番心事和盘托出时,妙玉一开始大吃一惊,但不过想了一夜,就释然了,反而一心一意帮助黛玉见宝钗。 黛玉听妙玉这般问,心中颇有几分肝肠寸断的滋味,想流泪却又觉得力气尽了,流不出来,只管微笑摇头道:“原先未见之时,觉得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待到真个见了,却又觉得一切都不必说了。宝姐姐那个人,是极有主意的,她决定了的事情,说也无益,何况她也是为我好的一片心思。她曾答应过我,将来留居京城之中。便是日后变了卦,想来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我也是不会怪她的。既是如此,眼下何必忧虑那么多呢?” 妙玉听黛玉这般说,感叹了一番,也就罢了。黛玉反过来悄声问妙玉:“我连这等机密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的。你不许笑话我。你……你年纪轻轻就出家,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外头皆流传着你思嫁什么人不得,才一怒之下遁入空门,我知道那些人喜欢乱嚼舌头,必是假的。只是你心中可曾也牵挂着什么人?” 妙玉不防黛玉竟突然如此问,不免一阵恍惚,面上露出怅然之色。她当年在苏州市,声名远播,因求绣品的人络绎不绝,不厌其烦,便借口修禅,逃到寺院里小住。结果又有些不知道她底细的公子哥儿们偶然来寺庙进香,见她貌美,调戏于她。那时候依稀有个白衣公子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也曾一时意乱情迷、芳心可可,意欲以身相许,只可惜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数年匆匆而过,那个白衣影子恍惚得竟然连面孔都看不清楚了,如今被黛玉这么一提醒,才重新想起来,渺茫得如同遥不可及的梦境一般。 “事情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我如今是出家人,理应四大皆空,何必纠结于过去?”妙玉微笑着,命婆子将收在瓮中的昔年所采梅花树上的雪捧了些来,亲自生火烧水,与黛玉烹茶,慢慢地说些从前在闺阁之中的闲话,当夜便留黛玉在栊翠庵中住下。 黛玉因重阳节将近,那指婚的圣旨便如同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正烦躁彷徨之时,也乐得在栊翠庵中清净一回。妙玉是出尘高洁的女子,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喜打理花木,故而栊翠庵中的花树都生得极好,正是金秋时节,头顶桂香浮动,裙边菊花金黄,正是清幽怡人的景色。黛玉在如此夜晚与妙玉秉烛夜谈,鼻间桂香、菊香与檀香混成一片,渐渐心里浮躁之意尽去,惟留一片清明。 第174章 大凡这等做熟了的生意,有经验,有人脉,所欠缺者,不过本钱。如今妙玉和黛玉慷慨解囊,本钱勉强是足了,宝钗就又想办法走北静王的门路,言说只求北静王入局挂个名字,不必出什么本钱,年终之时自会奉上分红若干,其实是求他庇佑而已。 虽说不必北静王府出什么本钱,但似宝钗这等情愿给干股求显贵豪门庇佑的,实在不胜枚举,倘若不清楚这里头的路数,贸然过去,也是不能如愿的。好在宝钗从前参加过京城贵女们的宴会,见过北静王妃几面,虽未说得几句话,但也算有了这么一层交情。那北静王妃起先不欲见时,她身边丫鬟受了宝钗的好处,从旁提醒说:“这薛大姑娘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如今名声不大好听,却也是她亲娘太过狠心糊涂,为了眼馋自家女儿的嫁妆,脸面都顾不得了的缘故。此事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一时笑谈。故而娘娘断然不可因了此事,将她拒之门外。况且她那意思,娘娘只消在王爷身边说几句话,便有银子入账,是稳赚不赔的。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发愁说王爷太过礼贤下士,府里养了一票闲人不事生产,一味奢侈无度,这分红来了也正好稍稍补些亏空。再说我听说这薛大姑娘从前是跟着那什么长公主殿下的,据说连王爷也见过的,王爷当日对她的才华性格赞不绝口呢。如今她不直接去求王爷,反来求娘娘,可见是个聪明懂事的姑娘,知道规矩,颇懂避讳。娘娘断然不可拂了她这番心意。” 北静王妃家学渊源,从小受诗文熏陶,颇为清高自傲,原本是不屑这些金银俗器的,但她一向颇为在意北静王,闻说北静王曾对宝钗赞不绝口,心中就起了心思,笑着说道:“原来王爷也是见过她面的。既是如此,少不得今日我也见识见识了。” 故而北静王妃见了宝钗。先前京城贵女宴会之时,北静王妃身居高位,只管跟那些诰命夫人应酬,如今方有闲暇仔细打量宝钗,见宝钗这等相貌,不觉暗道一声可惜,又同宝钗说了几句话,果见宝钗博闻强记,她引经据典,宝钗竟然全然接得上来,却都点到为止,绝不故意卖弄,顿时令人平添了几分好感。故而便一口答应下来。 宝钗告辞后,北静王妃就叫人去打探北静王爷的动向,听闻北静王这日又和几个年轻清俊的公子混在一道,不觉暗骂几声,同心腹婢女抱怨说:“如今王府之中子息不盛,外面的人多有疑心我善妒专宠的,进宫时候,两位圣人并皇太妃娘娘也劝着我为他多纳些侧妃小老婆,好分担重任。谁知我心里的苦处,替他纳了这么多房姬妾,也不过新鲜几日,等到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撂开手去了。整日里只管同那些臭男人在一起厮混,又从哪里变出孩子来!” 北静王妃在外头看着腼腆,不言不语的,可是心里明白着呢,那几个年轻清俊的公子,她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因想起那几个人中有个贾家的贾宝玉,又突然想起宝钗和贾家从前有亲,不觉抱怨道:“可见龙生九子,各自的秉性都不同。便是这同气连枝的亲戚们,也有高下之分。方才那薛大姑娘,那般品貌,为人那般稳重,却又那样的能干。这贾府传说里衔玉所生的公子哥儿呢,就一味只知道同王爷一起玩乐,正经的事情一概做不来。我看这老天爷想是差了,他们两个人,还不如阴阳颠倒一下的好。薛大姑娘那样的,正好顶天立地,支撑家业,似那姓贾的,若是女儿家,我便索性秉明宫里,纳了她当个妾室,将来也好生出一男半女来,算得是我的功绩,岂不比眼下同王爷不清不白的胡闹要好上许多?” 北静王妃向来治家甚言,凡事讲究规矩。故而她手下的人也极是谨言慎行。若非北静王妃实在看不起贾宝玉,一时触动心事,断然不至于如此抱怨。只是这等内帷之事,涉及北静王爷辛密,北静王妃抱怨得,底下的人却不好轻易附和,免得被王妃一时翻脸说没有规矩。故而那心腹大婢女只是眼中带笑恭维道:“这天底下的女子,妻妾不和的多,又有谁能像娘娘这般贤良淑德呢。” 北静王妃被她一顿不痛不痒的恭维,说得火气全没了,打听得北静王那边玩乐之事暂时告一段落,外面请的戏子们都已经退去了,正好是个时机,就带着人浩浩荡荡赶过去请安,却见北静王在他小书房的一张榻上歪着,仿佛是在轻声读一幅扇面上头的字,在旁伺候的人好巧不巧正是贾宝玉,正拿了个美人锤替北静王捶腿。 北静王妃定睛看时,见北静王微微眯着眼睛,神态慵懒,斜倚于榻前,颇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形容,心中不由得便是一动,情愫暗生。却听北静王双唇轻吐,似在念一首诗:“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好诗!好诗!”一抬眼看见北静王妃扶着个贴身丫鬟进来了,忙向她招手道:“你也过来瞧瞧这扇子上头的诗!”同宝玉使了个眼色。 宝玉见状,慌忙把手中的美人锤放在一边,见北静王手中拿着那把扇子不肯撤手,立即会意,转手从桌上取了另一把扇子,恭恭敬敬递给北静王妃,说话的时候却头也不敢抬,只敢用眼睛看底下,唯恐人说对北静王妃不敬,被揪住把柄:“都是舍妹闺阁之中的信笔之作,倒让娘娘见笑了。” 北静王妃面上含笑,心中却颇为不屑。 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闺中女儿也有擅长舞文弄墨的,偶有佳句,也不过是于亲友女眷之间互相品评一番了,便如她一向以才名称道,但除了几首诗入了宫里圣人的眼,因而四处流传外,其余的笔墨皆好好收着。似傅秋香那样写了几首诗词就忙不迭传给不相干的人看的,任什么人都晓得她是想谋些才名,好嫁一个顺心如意的贵婿了,有些身份的女儿家,又有谁肯真正看上她的? 如今贾宝玉也如同当年傅秋香的哥哥傅试一般,忙不迭拿了自家妹子的墨宝给陌生男子看,这里头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了,北静王妃最看不惯这般赶着巴结的。故而连带着对贾宝玉口中的“舍妹”也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北静王妃刚刚接过那扇子,就被上头的墨迹看得一愣。见一把素白折扇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一首诗词,北静王妃尚未读那诗句,先觉得笔意风流,秀美之中不失爽朗豁达,令人隐隐心折,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字!” 北静王见自家王妃这一副模样,先笑了起来:“我方才也是这般说的。宝玉说正是他家妹子的墨宝。” 宝玉听北静王这般说,当着北静王妃的面,越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道:“当年家中老人教养姐妹们甚严,觉得虽说女孩家以贞静贤良淑德为上,但到底也有略通些才艺,方见意趣。这个妹妹行三,琴棋书画这般排下去,合该学书,久而久之,就有一手好字。” 北静王妃听了感叹道:“怪不得宫中传闻说贾贵妃是最善琴的,原来竟从这里头来。” 北静王却只管含笑催促北静王妃:“你且莫要说别的。先看看这诗究竟如何?” 北静王妃因扇面上的一手好字,失了轻视之心,此时听北静王催促,把目光朝那扇面仔细看去,不觉念道:“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果真有几分意思。” 北静王大笑道:“非但只是有几分意思。宝玉,依我看,令妹单凭诗文而论,已是超过你这个做兄长的多了。你要好好努力,莫要给本王丢人才好。” 原来自探春发觉婚事艰难之后,就动了自救的心思。虽说按女德的说法,女孩家以贞静为上,断然不好整日里想着嫁个如意郎君的,但探春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因知道宝玉同北静王爷有些关系,时常走动,少不得在宝玉面前好话说尽,死磨硬泡,宝玉实在推辞不过,方勉强答应带了几把扇子请北静王爷赏玩品评一番,心中已是将探春埋怨了好几回,觉得她贪慕富贵,有损贾家女孩的名声,却全然不想自己其实一直在做同探春类似的事情。 这时宝玉见北静王称赞探春,又说自己不如她,口上称是,心中却老大不以为然,若论大观园中女儿家的才学,他最服的就是林黛玉,便是宝钗,虽然也是有才之人,奈何两人志向相差太多,彼此颇看不惯,便也不觉得宝钗有多好。宝玉心中想起林黛玉,不觉信口答道:“王爷说的极是。我家中几个姐妹,确实长于诗文,若要认真说起来,舍妹还不算其中最出挑的呢。” 北静王闻言,不免来了兴趣,追问道:“既如此说,难道你还见过更出挑的女子?” 宝玉脸上忍不住带出笑意:“不瞒王爷说,我有一个表妹,姓林,父亲是从科举出身,当年考中探花的,家学渊源之下,极有学问。”他原本还想炫耀说他同这个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将成为夫妻,只是虽然知道不日即将颁下指婚的圣旨,到底涉及儿女私情,不好在此时公然吐露的,因此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不提。 因北静王妃猝不及防赶来,宝玉自然不好久留,又说了几句话,全了礼数,就匆匆告辞离开了。宝玉走后,北静王妃见北静王用手轻抚着那把折扇若有所思,不免生出几丝醋意,嗔道:“到底是贾家的姑娘,未出阁的小姐,她在闺阁里的文字,这般轻易被王爷赏玩,难道就不嫌唐突?” 北静王唇角带笑,起身携了北静王妃的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好,温言道:“莫非你醋了不成?既是醋了,日后就莫要每每张罗着替小王纳什么姬妾,日夜谋划操劳,反而累坏了自己身子。” 北静王天生好相貌,风流倜傥,这般柔声说来,当真是令人心动神摇,北静王妃虽知他的话没一句坐实的,却也忍不住芳心可可。夫妻两个温存少许,北静王妃才想起来意,道:“常言道,一样米水养百样人,古人诚不欺我。说起这贾家的公子来,我还要向王爷禀告一件事。”遂将原先贾家的亲戚薛宝钗诚意邀请北静王府入局的事情简明扼要说了,末了道:“我见那薛大姑娘,确乎是明事理、知进退的好姑娘,可惜只是女儿之身,在外头抛头露面的,自家亲娘又那般心狠,致使名声不大好听。她如今没了身份,在外头做事,必是艰难的。既是听说了王爷礼贤下士、乐善好施的名声,诚意求上门来,所求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倒不如王爷就允了?” 北静王妃这话也说得巧妙。明明是北静王府开销极大,入不敷出,正愁着无处生息,偏生宝钗要仰仗王府的名头,原本是两全其美,珠联璧合的美事,说在北静王妃口中,却成了北静王乐善好施的慈悲之举了。北静王先前带了宝玉去参加长公主的宴会,原本就是因府上开销大,想谋些钱财之意,后来因海运上头出了一回杀人越货的海盗,那吴贵妃吴家遭了大难,吓得长公主立即怂了,缩了回去。北静王正在腹诽着长公主一介无知女流,果然难成大事,懊恼着要如何才能弥补府里用度上头的亏空,不意宝钗竟在此时送上门来。更何况北静王妃会说话,北静王听了不觉心中大悦,眉目含笑替北静王妃理了理额前的一缕乱发,轻声道:“既是爱妃看重她,与她说项,小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都依爱妃了。” 原本就是双方一拍即合之时,办起来自是雷厉风行。不过数日之后,北静王府的管事就唤了宝钗过去,转述北静王的意思,敲定细节。北静王是个好面子的人,虽然极力想弥补王府的亏空,却不愿被别人说占了宝钗这个女流之辈的便宜,故而好说歹说,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算作占了一成的本钱。又有韩奇等人闻风而动,重新赶着来凑份子,也凑了一两千银子出来,算作两成。宝钗等人虽然足足拿出来六七千两银子,却因自身没有门路,又是女流之辈,一介平民,少不得要在这上头吃些亏。不过背地无人之时,孙穆等人和宝钗团团围坐一堂算账,却都欣慰不已,言说这般一闹,虽有长公主殿下在要紧关头退缩,但却引了北静王入局,更为稳妥,几相算计下来,反而比先前更好了,一个个喜之不尽。 宝钗自哥哥薛蟠将绸缎庄等铺子盘出去以后,就有一大票原先的部属赶来投奔,一个两个历练多年,自是精明强干,只恨场子太小,施展不开能耐。如今长公主退出之后,失了桑落等天理教一干部众从旁襄助,浑水摸鱼,北静王和韩奇等人又都乐得甩手掌柜,故而这海运之事,正是宝钗一手料理,这些旧时部属正愁着手头没事干,见状精神抖擞,不过数日工夫,就装束妥当,一众人押送着船队顺运河而下,打算从南方口岸出海,一路下南洋。 海运之事既然已经妥当,宝钗心中又少却一桩心事。正好贾芸那边庄园已渐落成,赶着送了图纸过来,孙穆等人一起观看,又说要择了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备了车子,出城实地勘察一番。一众人正展望未来,憧憬无限之际,宝钗突然开口说道:“只可惜我是不能同大家一起亲往庄子里探看了。” 姚静听她说的奇怪,忙追问其中缘故,就见孙穆在旁叹息一声道:“是来不及了。此事颇为可惜。”遂向众人徐徐言道,不为别的,却是宝钗的婚期已是近了。 因众人看不起冯渊乡下土包子,又觉得这个男人没什么背景来历,好拿捏的缘故,一应备嫁诸物皆是张嬷嬷在张罗,虽然也颇为尽心尽力,但若追究其中底细,一应嫁妆不过是为了宝钗平日的饮食起居不至于太过委屈。至于冯渊这个便宜姑爷会怎么想,无人放在心上。倒是宝钗碍于面子,还时常过问几句,劝说张嬷嬷也要顾全道义。然而除了张嬷嬷外,其余诸人皆是有意无意间忽略宝钗即将嫁给冯渊之事。她们都觉得似宝钗这样的女子,下嫁于冯渊是大大委屈,最无可奈何之举,每每想起这个来,都忍不住要在心中把薛姨妈等人怨上一番。然而薛姨妈到底是宝钗的亲娘,众人看在宝钗面上,也不好过于腹诽,故而为清净起见,索性连冯渊都不提起了。 此时孙穆把事情挑明,言说宝钗婚期就是这几日,众人心中都颇有依依不舍之意。孙穆身为宝钗师父,纵使心中多么不情愿,少不得替她过问一二的,就把张嬷嬷请过来,向她询问宝钗备嫁之事,闻说宝钗已是说定由莺儿陪她嫁入冯家,小红留在这里替宝钗打理生意,心中也不禁赞许宝钗想得周到。 孙穆和张嬷嬷两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一问一答,众人原本还聚精会神听着,然而想起宝钗不日即将嫁到冯家去,心中都颇不自在,不愿意深想。姚静百无聊赖之间,只管嗅那园子里菊花的清香,暗自默念着孙穆夜里总睡不着觉,是否要晒些干菊花做个菊花枕头助她安眠。正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心事间,突然见张嬷嬷向她使了个眼色,姚静一惊之下立即会意,两个人绕到一棵大树后头。 姚静忙问张嬷嬷缘故,见张嬷嬷欲言又止,末了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宝姑娘,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妥当。” 姚静好奇追问时,张嬷嬷方说,两天前薛家遣了人来寻宝钗了。 姚静不听尚可,一听就气恼道:“把一个好好的女儿逼得净身出户,京城里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是这做娘的心狠,若是那不明白事理,偏生喜欢造谣乱嚼舌根的人见了,背地里还不定怎么编排宝钗如何如何不孝,如何如何不守妇德,如何见了个男人就把亲娘忘了呢。如今宝钗在京城中的名声如同冰火两重天,还不是拜薛家人所赐。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薛家人又巴巴赶来寻宝钗做什么?难道是觉得当日对宝钗太过苛刻,赶着来赔礼道歉来了?” 张嬷嬷摇头叹息道:“若是果真如此,姑娘若是听了,还不定有多开心呢,我又怎么会瞒着我们家姑娘?”方压低声音告诉姚静:“薛家有了□□烦了。这次太太打发人来,却为的是求姑娘帮忙的。” 姚静忙问其中缘故,方知道就在宝钗为了海运之事焦头烂额、四处奔走间,薛家出了大事。 任谁也想不到,薛蟠同贾珍、冯紫英等人交好,竟是被人彻彻底底当肥羊给宰了。贾珍和冯紫英等人都算是忠孝老亲王的人,忠孝王爷犯了事没了之后,他们还不死心,又暗中辅佐忠孝王爷的嗣子。常言道兵马未至粮草先行,这谋划夺嫡的事情也是如此。似薛蟠这样不学无术的呆霸王,贾珍肯带契他,也不过是想让他做个出钱的冤大头。偏生薛蟠非但不生气,反而以为这是他们看重他,常向薛姨妈吹嘘着自己虽然不如宝钗善经营,但是却是个能做大事的,将来少不得给薛姨妈挣个诰命夫人来。 薛姨妈嘴上虽然笑言薛蟠糊涂不知轻重,心中到底还是憧憬期盼着的。天底下的无知妇人,因为愚蠢无知,更是把夫死从子的那套言论奉为至宝,因薛蟠支吾着说银钱周转不开,她就动了心思将宝钗的嫁妆谋夺过来,替薛蟠娶了夏金桂做老婆。谁知道夏金桂是薛姨妈拍马也赶不上的厉害人物,算计好的绝户财没入账,不过一个月的工夫,家里的底细反而被夏金桂翻得一清二楚,成为不折不扣的管家奶奶。也正因为管家当权,被夏金桂查出薛家号称的百万之富其实已经所剩无几,遂闹将起来。薛姨妈也慌了神,忙盘问儿子时候,薛蟠起初不甚在意,语焉不详,待到看夏金桂闹得厉害,实在糊弄不住了,方吞吞吐吐说都拿去筹谋大事了,气得薛姨妈直骂他缺心眼。 开弓没有回头箭。薛蟠一口咬定这些银子都是拿去做大事了,又将贾珍他们忽悠他时候,所谓奇货可居的典故颠三倒四说出,薛姨妈是个糊涂耳根子软的人,听了薛蟠的话,当真以为自家儿子便如同战国时候的吕不韦那般,有上商谋国的气势了。她这般怀着渺茫的期盼,横竖也知道那些银子怕是要不回来了,还不如盼着将来事成之后,如同薛家祖宗紫薇舍人一般,有百倍千倍的回报。只是家中银钱将尽,夏金桂不依不饶闹个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到了这般难以支持的时候,薛姨妈终于忆起当年宝钗在家时候的好处了。从前宝钗在家时候,薛蟠闯了祸,每每都是她对外百般周全,对内百般抚慰,哪里要薛姨妈费神?薛姨妈被夏金桂逼得手足无措之时,打听得宝钗是被孙穆收留下来了,就遣了人过来打探,希望宝钗仍旧如过去那般好说话,肯在关键时候出个主意,把她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 第175章 孙穆见张嬷嬷有话要同姚静说,原本有意避嫌,谁知没说了几句,姚静在大树底下同她招手,一脸气愤将张嬷嬷所说一五一十转告给了孙穆。姚静一边转述,心中一边气恼,暗怪薛家人言而无信,说好了宝钗净身出户后双方互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的,此时见宝钗刚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赶过来拖后腿。她越想越气,一时按捺不住,便问张嬷嬷道:“既是前两天来过,这等大事,如何瞒着我同孙姐姐?若我在时,必要把那目光短浅的俗妇好生骂上一骂!” 孙穆因张嬷嬷是宝钗奶娘,不愿因追责此事过分损了她颜面,慌忙拉住姚静,不教她说下去。张嬷嬷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在薛家时候就不受薛姨妈抬举,不过因无路可去,未曾起过离开薛家的心思,一向苟延残喘混口饭吃罢了,并不觉得姚静言语有甚不妥之处。更何况张嬷嬷冷眼旁观,素知这姚静虽然说话不甚舒服,却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人,连贾母那样见多识广久经战阵的还要给她几分面子在,这样有本事的人,就算被她骂,也是一种体面,脸上也是光彩的。 故而张嬷嬷对姚静的嗔怪不以为意,低了头神情越发谦恭道:“因我们几个看门的老婆子见两位诸事繁忙,恐因这事坏了两位兴致,故而未曾提起。”又道:“说起来这也算是天下奇谈了。太太当日同我们家姑娘三击掌之时,任谁都觉得太太是怕姑娘将来不如意,山穷水尽思回头,往娘家哭诉,多使了薛家的人脉银钱。却想不到没过了几日,倒是太太后悔,巴巴地遣人寻上门来了。听太太那意思,仿佛还盼着我们家姑娘像从前一般知疼知热,把所有的烦心事都一肩挑起呢。也不想想先前薛家做的那些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本不该多说,只是私下里未免觉得太太脑子着实太过糊涂,为姑娘不值。” 张嬷嬷和莺儿娘她们都是薛家老人,虽然在宝钗被赶出薛家之后也跟了出来,却因说顺了嘴,仍然称呼薛姨妈为“太太”,“我们家太太”。姚静起初听了还愤愤,怕张嬷嬷她们仍旧向着薛家,不是一心一意跟宝钗,想逼着划清界限,后来经孙穆劝阻,也就听之任之,无所谓这些了。 此时姚静耐着性子听张嬷嬷把话说完,皱着眉头着急问道:“普天之下的人,凡是有眼睛的,谁不知道这事情薛家做得大大不妥,简直是丢尽了脸面。这些是非功过,不消我们多说。我且问你,既是那薛家打发人来问宝钗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打发的?” 张嬷嬷赔着笑说:“说起来,薛家派来的那个婆子同我也是认得的,虽一向没什么交情,却也说得上话。那日正巧我和莺儿娘在后院门口晒太阳闲说话,她悄悄绕到后门来同我们打招呼,不过试探着说了几句,我们正在不忿间,正巧碰上小红姑娘从外面办事回来,三句两句把那婆子给呛走了。小红姑娘那张利嘴,想必姚先生也是晓得的,有她出面,没有吵不赢的架,何况咱们大大的占道理。” 孙穆和姚静听张嬷嬷这般说,她们也是知道宝钗身边的丫鬟小红见过大世面,嘴皮子利索况且惯会讲大道理的,这才罢了,姚静犹自恨恨说道:“可叹我不在旁边,否则,必要好好说道说道!” 孙穆莞尔笑道:“罢罢罢,你不在旁边便罢,若你在旁边时,还不定节外生枝,生出多少事来!有小红把此事挡了下来,当真是再妙不过了。” 姚静不服气道:“你这是在质疑我口才不如小红利索?” 孙穆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说到底,那婆子不过奉薛家之命过来办事的,若你和她争竞,一来失了身份,二来又何必为难一个下人?”一面说着,一面问张嬷嬷道:“嬷嬷办事一向是个妥帖的,若是此事就此偃旗息鼓,必然不至于嚷将出来。如今你特特讲与静儿听,想是其中出了变故不成?” 张嬷嬷面露尴尬之色:“可不是呢,孙师父果是料事如神。”原来,莺儿一家虽是随着宝钗离了薛家,然祖祖辈辈的家生子,根基深厚,又同张嬷嬷这样一向被排挤的人不同,在薛家仍旧是消息灵通。这日莺儿娘见打发走了薛家那婆子,回去悄悄同家里人一说,忙使人留意着薛家的动静,不多时便打听得,原来薛家那婆子哭丧着脸回到薛家以后,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同薛姨妈讲了,气得薛姨妈暴跳如雷,那般小气在意财物的一个人,硬生生把桌上的杯盘碗盏摔了好几个,在家中抱怨着宝钗不孝顺,翅膀长硬了就想飞了。 “因听薛家传过来的消息,以太太那意思,只怕过几天要亲自上门呢。此事绝非我们几个老婆子能拦住的,左思右想之下,特来求姚先生和孙师父讨个示下。”张嬷嬷越发毕恭毕敬说。以她和莺儿娘、林之孝家的商议的结果,恶人还需恶人磨,孙穆固然沉稳大气,却嫌太过和善,只怕拙于应付这种场合,姚静泼辣的一面她们是都领教过的,况且上次宝钗被净身出户时也肯为宝钗做主的,故而方悄悄寻了来。原是悄悄向姚静讨主意的,既是姚静说与孙穆,此事少不得也要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孙穆与姚静对望一眼,姚静赶紧说:“此事你做得很好。幸亏知会我一声,不然薛姨妈果真寻了来,被宝钗撞见,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风波来,反而不美,还不定宝钗会如何呢。” 孙穆沉吟道:“宝钗那孩子对母亲素来是牵挂的,若是被她知道自家母亲寻了来,只怕心早软了,不念旧恶,只顾孝道,仍旧如从前般一心一意为薛家筹谋了去,倒教你我一片心思付诸东流了。” 姚静听了,也觉得宝钗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越发心烦气躁,不住声嚷道:“太气人了。若是如此的话,才是愚孝呢。” 孙穆叹了口气道:“虽是这般说,但二十四孝中多的是卧冰求鲤、扼虎救父之类,那孩子从小喜欢读书,难免不照了书中的以为是圣贤之理,为人处世。” 几人正说话见,突然又看见莺儿娘一脸慌张地走了过来。姚静心里正在不自在,忙叫住问有什么事,却见莺儿娘看了看孙穆,又看了看张嬷嬷,末了向姚静叹道:“我们原本还想着太太就算一时受小人蛊惑,大户人家的体面总是要的。想不到堂堂薛家居然到了这步田地!”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用帕子拭泪。 孙穆见莺儿娘十分感伤,忖度着必是有新的变故,正待问时,莺儿娘一脸含羞忍耻的模样,向两人道:“今日竟是太太亲自来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毕竟不好应对,来向两位讨个示下,究竟告诉不告诉我们家姑娘,事情总要有个章程。” 姚静听莺儿娘说薛姨妈亲来了,不由得大怒,暗道:天底下居然有脸皮这般厚的人!待到听莺儿娘问是否告诉宝钗时,也顾不上同孙穆商量,直接嚷道:“早就三击掌一拍两散的了,如今又告诉她作甚!如今她肩头事务繁多,若告诉她岂不是添乱?何必要她左右为难?” 孙穆也在旁边道:“此事须得我们几个瞒下,不必告诉宝钗方好。一来怕她心软念旧,大家因了这个不快,二来那孩子素来心思重,凡事都想着必要面面俱到的,若是让她知道了,岂不添了一桩心事,反而不美。”又问道:“薛家太太既然来了,你们可曾迎她进花厅用茶?” 莺儿娘慌忙道:“未曾呢。未讨得两位示下,我们如何敢擅专?如今车子还在门外候着呢,门房传消息来,我才过来问两位的意思。”莺儿娘和张嬷嬷几个一向是颇守本分的人,知道此间名义上的主人是姚静,连宝钗住在此地都只算是寄住,更何况她们?故而事事谨慎小心。 孙穆看了姚静一眼,笑道:“到底是宝钗的亲娘,又是你们的旧主,怎好拦在门外,岂不失了礼数?你们快迎她进来,到花厅奉茶,我同静儿换了衣服就过去。”莺儿娘忧心忡忡地应声,同张嬷嬷一起退下了。 这边姚静向孙穆道:“你素来稳重,行事从未吃过亏的。如今薛家居然这样出尔反尔,也少不得好好奚落他们一番了。” 孙穆叹了口气道:“只怕宝钗面上难看。虽说此事瞒着她,但到底是她母亲,总不好太过的。”两人一路商议如何应对,反复斟酌此间分寸,不多时都换过了见客的衣服,往花厅而来。 却说薛姨妈因新娶了夏金桂,一番夫妻斗法、婆媳争斗下来,惊觉薛家家财已被挥霍得七七八八,夏金桂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如何肯依,三天两头哭闹不休,寻死觅活,将个薛家闹腾得家宅不宁。薛姨妈如何见过这种架势,无奈之余,复又想起宝钗的好来,故而遣人前来打探。 那受命前来打探的刘婆子也是薛家老人,平素和莺儿娘她们有些不对的,在她们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又被小红铁口铜牙好一阵奚落,溜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灰溜溜的。这刘婆子心中郁气难消,在薛姨妈面前回话时,不由得暗暗地加油添醋,将莺儿娘她们的推辞谢绝之情态说得更是声气高了十分,又愤愤说:“连那小红也跟着抢白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话,我老婆子也不敢学说给太太听,怕污了太太耳朵。” 薛姨妈听了刘婆子加油添醋的一番话,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在薛家时候,我看着还好,想不到跟着宝钗离了薛家,竟然都变了心肠!说不定都是宝丫头在后面暗中指使,若非如此,她们如何能有这个胆子?” 刘婆子虽是对小红她们嫉恨异常,但当年是被宝钗弹压惯了的,知道宝钗的本事,故而羞恼之余,倒也不敢多说宝钗的坏话,只推说没看到宝钗。只是她越是这副模样,薛姨妈越是气愤,更兼被夏金桂闹腾得不行,这日竟带了丫鬟婆子上门来寻宝钗。 薛姨妈在门外车子里等了许久,门房才请她进去坐在花厅里喝茶,身边只得刘婆子伺候着,不由得心中顿生凄凉之意。待到孙穆和姚静从外头进来时候,薛姨妈却正扶着刘婆子泪落如雨,旁边张嬷嬷垂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第176章 孙穆和姚静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讶。 孙穆见过的贵妇颇多,飞扬跋扈者有之,面和心狠的有之,无不人前注重仪态,极少看见似薛姨妈这般不顾一切嚎啕大哭的。姚静素来见惯了薛姨妈愚蠢却自以为是的模样,本是怒气冲冲而来,要好好奚落她一番的,没想到一眼望见老妇人妆残泪啼的样子,也是目瞪口呆,不好十分与她争竞。 孙穆心中念头飞快:难道薛姨妈山穷水尽之时,终于想到宝钗的好处,为从前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吗?她这般思量着,已经在反复推敲。如果薛姨妈心肠回转,是否应该从中说合,要薛姨妈同宝钗两人言归于好。若从中隐瞒不告诉宝钗,以宝钗那孩子心中对薛家的依恋,只恐酿成终生之憾,若告诉宝钗时,又恐薛姨妈只是一时起意,将来仍旧待宝钗如草芥一般,岂不是可惜了这孩子? 谁知未及孙穆细想,在薛姨妈一旁伺候她的刘婆子已经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太太也莫要难过,这天底下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似太太这样的,老爷那般能干,年纪轻轻就没了,这只能应在前世定下的劫难了。幸得留在一双儿女,太太还可守着熬着,满心盼着儿女长大,互相扶持,将来她老来也有靠。谁知到了这一步,老天爷还不肯放过她,好容易一双儿女长大了,偏偏女儿不孝至此,太太又有什么法子?” 孙穆听薛姨妈只管哭泣,底下服侍她的下人却阴阳怪气,竟然怪罪宝钗不孝顺,将所有不顺心的事情都赖在宝钗头上,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气愤。正待分说几句时,偏薛姨妈不开口,她若同一个没见识蠢笨无比的下人争竞,岂不失了身份?若是不说话时,以薛家这种百年大族的门风,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无主子暗中授意,一个做下人的,怎么敢这么睁眼说瞎话,往宝钗身上抹黑? 姚静却不管这么多,见明明是薛姨妈授意下人肆意诋毁宝钗,心中大怒。她原本没那么多身份规矩的条条框框,立即反驳道:“这话从何说起?当日薛家太太同宝钗击掌立誓的时候,旁边王家贾家都看着呢,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总也要讲道理,孰是孰非,再明白不过了。那时候说好了从此各不相干,如今薛家太太不过遇到一点为难的事,就跑到我家门前来哭哭啼啼,是何道理?” 平心而论,姚静这话句句在理,不过她过于气愤,说得太急,场上的人又压根没打算跟着她的话走。那刘婆子听了这话,装作没听见似的,头一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只管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整个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薛姨妈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姚静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被孙穆保护得太好,来京城之后,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情又有宝钗从旁协助打点,故而渐渐得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更何况荒村野店里粗鄙妇人之见的逞凶斗狠她倒是见识过,却从未想过一个豪门世家的当家主母会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装可怜,狼狈地蛮不讲理却理直气壮。 孙穆看着一味装可怜扮弱势的薛姨妈,一时间心如明镜。她见惯了各种伎俩,薛姨妈的想法倒也不难猜,无非是自家也知道明明已经划清界限,此时却出尔反尔要女儿再出钱出力太过难看,故而绝口不提这些事,只是授意下人一味哭诉女儿不孝,好指着孙穆这边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唤了宝钗出来。其实这种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只要横下一条心来晾着她,坐上几个时辰的冷板凳,也就老实了。只是中间却夹了个宝钗,这事情就难办了。 孙穆想到这里,突然见姚静向她使眼色,孙穆会意,两个人悄悄退到一边。姚静皱眉道:“似她这样糊涂昏昧的,原该晾着她,等到哭得没力气了,只怕也就算了。只是若让宝钗知道,心中不定怎么怪罪我们去。” 孙穆摇头苦笑道:“此事怎敢告诉宝钗?若是她得到消息,定然似从前那般为母分忧,你我平白做了恶人。” 两人思虑至此,面面相觑。姚静莫名烦躁,只觉得这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完全是薛姨妈出尔反尔,不讲道理,可无论己方怎么应对,都似有不妥之处。若要唤出宝钗来,以薛姨妈的偏心和昏昧,还不定要受到多大的委屈,若是刻意隐瞒,似这般拖时间拖下去,只怕瞒不住,反而不美。正在思忖间,突然见张嬷嬷远远地从那边廊下走了过来。孙穆就问张嬷嬷道:“宝钗如今在做什么呢?”张嬷嬷回答说,方才去看过,正在后院做绣活呢,又言莺儿娘悄悄说给莺儿,叫她缠住宝钗,不叫上前院来。 姚静长吁了一口气。宝钗此时忙活的绣活,却是为了出嫁准备的嫁妆,原本是姚静一意反对的,她认为不过是嫁给充当幌子的冯渊,无须这般郑重其事。须知刘姥姥和莺儿一家他们已是将从前棉线铺和绸缎庄的生意重新做起来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然为宝钗准备嫁妆里的绣品已是绰绰有余。做大事的人,岂有事必躬亲的道理?交由底下人做也就是了。偏宝钗执意如此,说什么礼不可偏废,令姚静心中十分不屑。然而此刻,姚静却颇庆幸宝钗的固执——宝钗所住的屋子正是整个庭院最幽静的一个小院子,离这里隔着几道花木呢。做绣活时候需要静心,再把房门掩上,这里不管闹出什么动静来,都听不到。 “虽是如此,也要尽早打发了这位方好。”孙穆忧心忡忡,“论说理,咱们原是不怕的,可她也知道自己理亏,不肯细说,一味坐在那里哭,暗中指使个下人代她说项,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仔细说来,这手段确是进益了。偏生是宝钗的母亲,总不能闹得太难看。不然咱们有一百种方法治她的。” 姚静想到此处,方品悟出孙穆的为难之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怕打老鼠时候伤到玉瓶罢了。可难道咱们竟由着她作妖不成?你平日里何等人物,竟然会为了这个作难?”她眉宇间满是不平之色,因鄙视薛姨妈偏心昏昧,想也不想就把薛姨妈贬低为老鼠一样的角色。 孙穆的目光意味深长:“父母亲族,原本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我朝以孝治国,宝钗又是个聪明孩子,从小读遍圣贤书的,越是如此,只怕越是难以释怀。我纵有一百种一千种手段,若公然把事情挑明,给她母亲没脸,这叫什么事?” 姚静懊恼道:“难道竟叫她得意不成?” 几个人正说话间,正赶上刘姥姥带着女儿小刘氏和几个婆子来寻宝钗说棉线铺的事情,见孙穆和姚静站在花厅外头这般模样,只当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吓得也不敢说话,只蹑手蹑脚过来,预备着同几人打了照面就往后头去,正好听见姚静这句话,心中纳罕不已,面上赔着笑说道:“这是怎么了?” 孙穆看了看刘姥姥,忙把面上的烦恼之意收了起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同刘姥姥说了,刘姥姥刚听了几句,就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好直接同那刘婆子对质,又顾着宝姑娘的面子,不好直接挑明了同薛家太太撕破脸,难道竟不能遣了旁人去不成?” 张嬷嬷在旁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怪只怪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缩手缩脚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刘姥姥忙笑着说道:“几位嬷嬷固然能干,到底是薛家的旧人,又在宝姑娘身边服侍着,这个事情也是不好出头的。否则旁人倒要疑心你们不顾念旧时情谊,或是宝姑娘暗中指使了。只是这等小事,又何须你们亲自出面,且由我来同那婆子说几句话。” 孙穆素知刘姥姥虽然上了年纪,但人情练达,是极难得会来事的一位老人家,她愿意出面担当,自是极好的,只是想起薛姨妈身边那刘婆子的嘴脸,又有几分担心刘姥姥吃亏。正在这时,姚静已经忍不住说道:“姥姥你有所不知,薛姨妈身边那个刘婆子,极其可恶,闭着眼睛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孙穆再料不到姚静居然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姚静却没留意孙穆在看她,只管为刘姥姥担忧不已。不想刘姥姥却连连摇手,一派胸有成竹:“几位成天都只和高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打交道,见惯了斯文人,也难怪一时觉得棘手。我们市井里去得多了,地痞无赖什么没见过,又何曾怕过这个?你们何曾见过我们乡下村妇骂架的场面?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众人商议片刻,主意已定,刘姥姥就带着女儿王刘氏及其余几个婆子,由张嬷嬷在前面引路,几个人大模大样也进了花厅。 薛姨妈见孙穆和姚静寻了个借口暂离,只留自己在花厅饮茶,料得两人必定在背地里商议对策。她这次厚颜前来,只因家中被夏金桂闹得实在没办法了,本来也有几分心虚,见孙穆和姚静迟迟未归,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就示意刘婆子在花厅门口打探,张望动静,想不到刘姥姥等人竟然也往花厅来了,张嬷嬷又是奉茶,又是捧果盘,论待遇竟不下于薛姨妈。 薛姨妈在旁看了,知道这刘姥姥也是从外头来的客人,心中老大不舒服。她出身金陵王家这等大户人家,原本就没见过一间厅堂招待两起客人的规矩,认为不遵礼数,颇为不悦。好容易心中默念劝慰自己说孙穆处房屋狭小,无处待客,把这事揭过,便看见张嬷嬷殷勤奉茶,论待客的礼数,似乎比自己这边还要周全许多。薛姨妈既惊且怒,先细细把刘姥姥等人打量了一回,见是一群荆钗布裙的村妇,确凿不是什么微服私访的金枝玉叶、名门贵女,更是动了气,忙向身边随侍的刘婆子使了个眼色。 刘婆子起初未能会意自家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薛姨妈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明白过来,忙走过去大声问张嬷嬷:“这是谁家的客人,怎地这般不懂礼数,我们太太坐在那边,竟也不过去请安问好?” 张嬷嬷和刘婆子原本在薛家时候就有几分不对付的,见刘婆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连理都懒得理她,只是微笑着站在旁边不说话。刘姥姥却站起来,往薛姨妈方向望了望,开口问道:“我年纪大了眼拙,那边坐着的,可是金陵王家的三小姐?” 薛姨妈其实和刘姥姥在大观园中打过照面的,因年老心烦,一时竟想不起来,只觉得刘姥姥面熟,此时听见刘姥姥拿她年青时候在娘家的称谓,却有几分惊疑不定,暗道:我何时和这等村妇有过来往?正纳闷时,却又听得刘姥姥身边的一个婆子诧异道:“金陵王家的三小姐?莫非就是嫁到薛家当太太,为了图谋亲生女儿的嫁妆,硬要逼着女儿做妾,逼得女儿同她恩断义绝的那位?”另一个婆子装模作样地摇头:“你休得胡说!我看这位太太面目慈祥,定然做不出那般狠毒昏聩的事情。莫是弄错了吧?” 薛姨妈坐在那里,听几个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将薛家的家务事说得犹如亲见一般,偏偏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她的不屑,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那几个婆子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只在那里指指点点,又有一个说道:“我却闹不明白了。既是已经恩断义绝,这位薛太太又四处寻女儿打秋风,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豪门大家的太太,都是这样的?”先前一个婆子便故意点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想是人穷志短,缺银子花了,就什么也不顾了。” 薛姨妈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更何况是几个她平素看不起的村妇如此当面说她,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当下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大声问张嬷嬷道:“这是怎么回事?叫姓孙的和姓姚的出来!这些都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说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张嬷嬷一脸诚惶诚恐道:“太太想是误会了。孙师父和姚先生有要紧事,一时脱身不得。这位领头的刘姥姥,仔细说来还是王家的亲戚呢,据说当年可是实打实连过宗的,前不久太太还在贾家同她一起用过宴的。这些客人若非和太太有些渊源,奴婢又怎敢领到此处?” 薛姨妈为之气结。她只觉得张嬷嬷的话里处处透着狡辩,偏生一时又无从分说,怒上心来,欲要骂张嬷嬷几句时候,偏生那几个村妇在旁睁着眼睛看着,她又不好十分与下人争竞,免得失了身份,只用手指着张嬷嬷:“你——你——”竟说不出话来。 刘婆子奋勇护主,此时便走上前去,作势就要厮打张嬷嬷。若是平日,以张嬷嬷的身板,非吃亏不可,然而这日里那群村妇在旁,一个个岂是吃素的,眼疾手快就将刘婆子围了起来。刘婆子本是个喜欢仗势欺人的主,怎奈薛家式微,不得已在其他名门豪奴面前忍气吞声,今日好容易想欺负欺负张嬷嬷,就看见一群村妇虎视眈眈,气势如虹。她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一下子就怯了场,面上堆笑退了回去。 这下子薛姨妈颜面扫地,羞愤交加。她见这个样子决计不能讨得好了,也不等孙穆和姚静回来,竟带着刘婆子灰溜溜离开了。 姚静在旁见薛姨妈这般狼狈,顿觉快意非常,忙和孙穆一起过来郑重谢过刘姥姥等人,感慨道:“想不到这又蠢脸皮又厚的人,终于也有这等下场!”孙穆也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若非姥姥相助,只怕我们还一筹莫展呢。”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忙笑道:“这算什么?孙师父和姚先生都是斯文人,想来平日少这等同人放对的经验,我等却是不怕的。她若还不走时,我等自有更厉害的法子对付她。这个又算什么,乡野间那些逞凶斗狠的,比这厉害多了呢。”刘姥姥见她越说越兴奋,忙在一旁喝止她。 姚静细细打量王刘氏脸色,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王刘氏刚同丈夫狗儿和离之后的情形。那时的王刘氏神色戚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里像如今这般神采奕奕?犹记得当日王刘氏迁怒于姚静,在姚静同孙穆闹崩,四处寻找的时候闭门不纳,不知道王刘氏想起当日的情景,会不会后悔心怀愧疚呢?姚静想到此处,突然明白了宝钗当时一味反对她的原因。那时候的她过于激进,只知道王狗儿并非良人,就力劝王刘氏与之和离,却未曾考虑王刘氏和离之后的生活何以维持,长夜漫漫时如何派遣寂寞。直到如今,刘姥姥她们的棉线铺生意走上正轨,王刘氏心中有了寄托,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姚静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乡间是最重视父母宗族的了。几位竟能不谓世俗,为小女子出头,我实在是……”她正待斟酌着说出一些感激的话,几个婆子已经七嘴八舌道:“姚先生说哪里话来?这世上的事,最重一个道理。虽说孝道大过天,但到底大不过道理去。便是我们乡间的人,也分得清是非曲直。虎毒尚不食子,在乡间若有那为老不尊、欺凌儿女的,保准被人用吐沫星子给淹死了……”“淹死倒没有,不过他若待儿女不好,将来儿女长大之后不管他,也算是因果报应了,任谁都不会说半句不是。”“把亲生女儿送去做妾?也亏得想得出来!我们乡下人还舍不得呢!”“就是!现在手头紧了就想着来要钱,宝姑娘千万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去!” 姚静听着这些村妇的话,反复思忖推敲,当日直到深夜尚未入睡。孙穆困得在床前只打盹,猛然惊醒过来,却见姚静披着衣裳在阶前站着,院子里满是露水。她忙去推姚静,要她早早歇息,谁知一推之下,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 孙穆一脸莫名:“你想明白什么了?” 姚静道:“这个世界还是相对公平的。”见孙穆尚未明白,忙又解释道:“虽说以孝治国,孝道大过天,又有二十四孝,种种惊世骇俗,灭绝人性之处,但既然朝廷钦定为美德,大力倡导,就说明这些压根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是极端的最高标准,我们也不必以这个标准苛求自己。其实朝廷上头的人自己也压根做不到,天家无父子,古往今来,骨肉相残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而朝廷钦定的美德,在实际推行过程中,自有普罗大众自觉自发修正,那些为老不尊、凭着父母二字就想敲骨吸髓的人终究会自食其果!” 孙穆定定地看了姚静很久,神色平静。好半天她才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 “不止是宝钗这一件事。”姚静兴奋之意不减,用力摇着孙穆的手,神色激动,“这意味着我们其实没有那么不自由,只要付出总是会有回报的。就算我们身为女儿家,只要我们比别人更努力,也可以活得很好。不然的话,武则天怎么能当上皇帝?穆桂英又怎么能当上元帅?世界是不公平的,却也是公平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关于女儿谷的梦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了啊,我的姐姐!” 第177章 姚静在孙穆面前时有惊人之语,有的是孙穆闻所未闻,如醍醐灌顶,有的却是世人早心照不宣、习以为常的事情,姚静却如获至宝般讲来,孙穆早已司空见惯。 此时孙穆听姚静如此说,知道她不定想到了什么,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笑道:“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等尚要顾念薛太太身份,既不好太过折了她面子,也不好不顾身份同一个下人争竞太过,又怕时候拖得久了,被宝钗知道。刘姥姥带来的那几个妇人却没这许多顾虑,都是乡野村妇,争地征产历练久了的,为了争多嫌寡,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薛太太受这一顿气,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只是此事还是要瞒着宝钗才好。” 那边薛姨妈含羞带气,铩羽而归,心中老大不自在。她却不想自家亏待女儿在先,只一味嗔怪宝钗绝情,暗想:别人家的女儿都嫁得风风光光,还能补贴娘家、拉扯兄弟,宝钗自幼受薛家娇养,想不到却养出了个白眼狼,前番王夫人有意将宝玉托付,这死丫头却阳奉阴违,结果被林黛玉抢了便宜,当年贾家修园子时候薛家填补进去的钱财,原心照不宣认作嫁妆的,如今大多打了水漂。其后薛家渐渐入不敷出,死丫头又不肯善解人意拿出钱财给薛蟠做聘礼,只一味认定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嫁妆。也不想想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比先前了,薛蟠若娶不起亲,难道宝钗脸上又有光彩?她嫁入夫家,又有何人肯为她撑腰?到最后不愿嫁到忠顺王府当妾,更是大不应该。若说凶险,有甚么能比入宫凶险的?当年宝钗既能想着为了薛家待选公主侍读光耀门楣,为何不能屈身到忠顺王府当妾?简直是岂有此理。 薛姨妈想着想着,又想起薛蟠来,只觉得自己命苦,一儿一女都不是个省心的。宝钗那丫头狠心去了,倒也罢了,薛蟠自幼娇生惯养,游手好闲,原不指望他做出什么成就,只盼着他做个守业之人,好好娶妻生子,薛姨妈也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想不到他跟着贾珍什么人说要做大事业,把家底都折腾尽了,又倒霉娶了个母老虎般的夏金桂当儿媳,每日里为了些银钱上的琐事叫嚷不停。想到这里,不免自叹命苦。 薛姨妈正在默默垂泪自怨自艾间,夏金桂已是听闻她这日去寻宝钗,扶着陪嫁丫头宝蟾过来听消息了。 夏金桂是凤姐之流的人物,自幼识文断字,心高气傲,又比凤姐更阴毒泼辣了许多。她听闻薛姨妈去寻宝钗,不但不怒,反而心中暗喜。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似薛家这样的,底子已经快被薛蟠折腾尽了,便是想兴利除弊、重振家声,只怕也力有未逮,宝钗又有什么办法排忧解难,无非女儿家心软,取了私房出来补贴薛家罢了。想以薛大姑娘在生意营生上的手段,几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故而在夏金桂这边,已经在盘算着用几百两银子做什么新衣裳,打什么新鲜式样的首饰了,横竖银子用完了可以再要,女儿补贴娘家,本是应有之义。 想不到薛姨妈竟然空手而归,只知道低头垂泪,可见是一无所获,气得夏金桂当下柳眉倒竖。她已是将薛家上下逐一降服遍了的,便是薛姨妈是她正经婆婆,却也不放在眼睛里,当下就尖声说道:“您老人家出去走这么一遭,我那小姑子又本是出了名的孝顺,我原本以为必然满载而归。如今却是怎样,难道她竟然不顾念旧时生养的情谊了吗?” 薛姨妈闻言,脸上也有些微热,艰难辩解道:“说起此事来,那时原本是我做主,将她逐出薛家的。她固然狠心,不顾情义,但仔细论起来,也未必没有道理。”薛姨妈虽有几分害怕夏金桂,到底自谓是婆婆身份,不愿在她面前折了气势,故而试图为自己辩解。 夏金桂轻笑一声:“虽是如此说,但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我那小姑子也未免太过心狠了。我打听得她如今跟那什么女神医姚先生合伙做生意,身家丰厚,从私房里取出几百几千两银子,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薛姨妈原本在姚静处时,被那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直接骂懵了,含羞带气之余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果真是宝钗太过严苛,再说当日逐宝钗出门时候,她是清楚宝钗身上没有余钱的,故而去寻宝钗,本来也不是要问她索要钱财的意思,只是因薛家家宅不宁,盼着她仍旧能像从前那般出谋划策,为己分忧罢了。可如今薛姨妈听夏金桂言之凿凿说宝钗这些日子跟姚先生什么人合伙做生意,发了大财,心中便也将信将疑,又想起姚静家中的阵仗摆设,先是信了五成,又追问了夏金桂些许细节,夏金桂自然是添油加醋说了,不由得怒火攻心,一种被姚静和宝钗联手愚弄了的感觉油然而生。 薛姨妈一向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此时不由得浑身发颤说道:“简直是岂有此理!我原本以为她不在家,或者确有为难之处,故而纵使她避而不见,也未与她过于计较。想不到竟是这般原因!是了,这丫头从小就会打算盘,生意上的功夫,那是极精熟的。那姚静和姓孙的相好,和死丫头都是一伙的。当时姚静仗着刚替宫里的贵人医了病,硬要从咱们家拿走了上万两银子,想来这定然也是死丫头跟她们串通好的,不然,凭姓孙的和那姚静起初刚来京里的寒酸,如何有本钱做生意?”想到这里,顿足不已,骂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居然如此不孝,伙同了外人来算计我!”就想着重新去姚静处,好生分说其中的道理。 夏金桂见薛姨妈果然怒了,心中暗笑,面上却劝她说:“您老人家莫要如此。今日天色已晚,便是要去姚家理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有一样,姓姚的如今正得圣眷,闻说宫里还特意给她颁了什么圣旨,不准别人欺负她。咱们家哪里有什么脸面同她这等新贵抗衡?便是借了王家和贾家的名头,闹将起来,也未必能得了什么好处,为了个不孝女儿和些许钱财闹得亲戚们都知道,咱们家面上也无光。依儿媳妇看,此事只能智取,不可硬来。儿媳妇倒想了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只是未免对您老人家有些不恭,您若不计较,我才敢说。” 夏金桂嫁到薛家以后,声气颇高,几时这般和颜悦色同薛姨妈讲过话,更何况这一字一句,尽是为薛姨妈和薛家打算的意思。薛姨妈不由得就听进去了,忙问道:“到底是什么法子,你先说来听听。” 夏金桂笑道:“宝钗妹妹鬼迷心窍,一意孤行要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姓冯的。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您老人家虽然颇不忍心,但为了薛家声誉,却也不得不逐她出家门。明面上说是恩断义绝,但您老人家时刻牵挂着女儿,竟积郁成疾,一朝病倒,难道似宝钗妹妹那般的人,竟然会狠心不来看望您老人家吗?她不来则已,一旦家来,咱们便请她一人入内室,却也不惧姓姚的从旁使坏了。” 薛姨妈虽然愚昧驽钝,却也听出来夏金桂是叫她装病的意思。这日她在姚家受了这么一场气,对于和孙穆姚静再见面难免有些畏惧,夏金桂出的主意正合了她的心事。于是婆媳两人难得一拍即合,居然和睦起来,连当日薛蟠回来,都甚为诧异。他只当是夏金桂一朝顿悟转了性子,心中难免也为家宅安宁庆幸不已,当晚自是于榻上好生奉承了夏金桂一番。 次日夏金桂梳洗打扮停当,就去薛姨妈房中,要她装病,另派了亲信的人坐着车子去姚家送信,言明说薛姨妈思女过度,抑郁成疾,要见女儿一面。谁知这日不凑巧,孙穆姚静宝钗几人都不在家中,惟有小红一人独掌大局。小红听说薛姨妈突然病了,起初不免着慌,但她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精细人,盘问那送信人不过片刻,就发现了不妥。小红既有了疑惑,更不肯轻易让那送信人遂了愿,因宝钗身边的莺儿一家原先在薛家的人缘极好,便先使了个缓兵的计谋,叫那送信人先回去,只说已留了口信待宝钗回来后定夺,自己却暗暗同莺儿商量,叫莺儿家里去打探虚实。莺儿爹亲自出马,去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就说薛姨妈病得极为蹊跷,昨夜还好好的,这日突然就病了,又说薛蟠依旧出门寻欢作乐,半点不像母亲有重疾在身的样子。小红听了之后就有了主意,同莺儿冷笑着说道:“这必是那夏金桂想出来的花招,打算诳咱们家姑娘过去,还不定怎么软硬兼施、威逼陷害呢。这病里只怕大有蹊跷。既是思女过度,昨日又如何亲自上门说咱们家姑娘如何如何不孝。依我的意思,此事仍旧瞒着姑娘,倒是同孙师父和姚先生说一声方好。”孙穆和姚静听了,也觉得小红说得有理,众人此时对薛姨妈和薛家都起了提防之心,既不敢完全不信,也不敢全信,只是打算先瞒着宝钗,静观其变。 却说那送信人向夏金桂回禀,只说宝钗人在外头,已经答应来家,夏金桂并薛姨妈兴冲冲等了一天,并无见到宝钗的踪影。因薛姨妈要躺在床上装病,装了一天下来居然腰酸背痛,颇为辛苦。第二日仍旧如此,又白白等了一天。夏金桂心中有些心浮气躁,强行镇定下来。到了第三日仍旧要装病时,贾府王夫人那边却派了婆子来催,薛姨妈这才想起这日王家要大宴宾客,宴请京城贵妇,她是早早答应了王夫人,要陪着她一起过去的。夏金桂心中犹有不甘,奈何薛姨妈秉性软弱,一生最怕王夫人这个姐姐,不敢拂了她的意思,夏金桂只得作罢,打定主意日后另寻名头装病。于是薛姨妈方重新梳洗打扮了,扶着丫头文杏,带着几个随侍的婆子,会合了王夫人一起去王子腾府上赴宴。莺儿爹留在薛府的线人已是得了薛姨妈神奇无医自愈的消息,飞也似的传给了莺儿爹。孙穆等人遂知道了真相,庆幸之余,却也叹息不已,为宝钗不值,对薛家越发鄙视。 数日之后,夏金桂问明薛姨妈,再无赴宴计划,这才打算重启计谋。刚刚和薛姨妈商议妥当,谁知薛蟠突然说了一句:“过两日就是重阳节了。偏偏贾家要在这个时候摆香案接圣旨,珍大哥原说要请些好朋友来吃酒的,这般一闹,只怕是吃不成了。”因了薛蟠的无心抱怨,薛姨妈这才想起重阳节将至,这可是一年之中少有的几个大节,若为了装病将重阳节混过去,薛姨妈自己不愿犹在其次,只怕亲戚朋友们知道了也会心生不满。薛姨妈一个寡妇,一向拿亲戚当靠山的,如何敢如此行事?更兼这些人全都知道重阳节拟定了是宫里颁下圣旨给贾宝玉和林黛玉指婚的大日子,这是贾府的荣耀,也是王夫人的荣耀,薛姨妈作为王夫人的姐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装病,免得冲撞了喜气,为王夫人不喜。 重阳节这日,贾家宁国府荣国府两府的人全都齐聚荣国府,名义上说是侍孝贾母、共贺重阳佳节,却难得地未请外面的戏班,只是叫家中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拣了些热闹寓意喜庆的戏唱了几出,便是酒席,也不过是将平时众人爱吃的做了几道菜,一家子团团围坐在一处,心思却明显不在酒菜上。待到过了晌午,贾母便命人撤去酒席,率领众人到荣禧堂前静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见一个小厮从外头气喘吁吁奔进来,叫了声“来了”,众人急忙摆香案,启中门准备跪接圣旨。 谁知又等了足足有多半个时辰,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这才率领着许多小内监一起来了。夏守忠骑着马,一直到了中门前头,昂然而入,满面笑容走到厅中,南面而立,传下宫里的旨意,圣旨里先将宝玉和黛玉各自夸了一番,又为两人赐婚。虽则赐婚的消息元春娘娘早早就透出来了,然圣旨当前,众人依然诚惶诚恐。接了圣旨,夏守忠又将宫里赏赐给新人的珠宝玉器等礼物一一交割分明。夏守忠是宫中颇有实权的太监,如今亲自来传旨,贾家如何敢怠慢?贾政亲自上前,请到厅中用茶,夏守忠推说公事繁忙,婉言谢绝了。贾珍跟在贾政后头,此时便自袖中悄悄奉上一封谢银。夏守忠往手中掂量了一回,见足足有二十两重,眉色淡淡,似笑非笑,倒也没说什么,轻悄悄收入囊中。又同贾政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转身告辞。那边贾琏等人自是已将夏守忠带来的这些小内监一个个伺候妥当。 朝廷赐婚,自是莫大的荣耀。此时贾府上下一派欢腾,贾母脸上笑开了花,王夫人更是觉得有了光彩。她平日颇不待见林黛玉的,如今连带着看黛玉都顺眼了许多,心中盘算着,等到宝玉和黛玉完婚之后,索性也就将袭人扶正,再替宝玉从外头挑一个贤良稳重的侍妾,好劝宝玉读书上进,正这般想时,就见宝玉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不觉心中就是一慌,定睛再看时,却见都是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围在他身边恭喜,这才松了一口气,暗忖宝玉身边的丫鬟也大了,似到了该发嫁的年龄了,此时趁着宝玉大婚,把那些妖妖调调的丫鬟都发落出去,换上老实持重的下人服侍,也算是为林黛玉新婚铺路,老太太知道了必然欢喜。 薛姨妈这日也被王夫人强拉在贾府,见证赐婚的荣耀时光,此时看着贾府的喜气洋洋,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倘若不是宝钗那死丫头阳奉阴违,鬼迷心窍想要嫁给什么姓冯的,赐婚的原应该是她薛家的姑娘才是。想当初她以为宝钗必然能嫁给宝玉,故而在建造大观园时,将宝钗的一部分嫁妆填补进去,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不该冲动,若当日那些嫁妆还在的话,薛家也不至于外强中干至此。只是虽有这等想法,那些填补进去的嫁妆,薛姨妈可没胆子向贾家开口要回来,一来是怕折了面子,二来以王熙凤的牙尖嘴利,薛姨妈如何是对手? 王熙凤此时此刻面上带笑,心中却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圣旨赐婚是喜事,来的小内监一个两个都领了喜钱。这钱原本有备下的,但方才贾琏却突然派小厮来向她讨银子,说内监来得多,原本备下的碎银子不够赏人,叫她临时垫上一些。王熙凤何等乖觉,自然不会在这大场合出岔子,故而也不敢找理由推脱,急命平儿取了来,但背地里却难免同平儿抱怨:“宫里头的这些老爷们是越发不好伺候了。你看那为首的夏太监,咱们送了二十两银子的茶钱,他拿在手里掂量,神色还不甚满意,只怕婚礼当日,还不定要如何收场。” 第178章 平儿见王熙凤为不堪宫中太监勒索的事情发愁,有意岔开话题,就笑着在她耳边说道:“奶奶休要忧心。难道老爷太太这些人何等英明,竟会弄到坐吃山空的田地吗?保得一世安虞总是有的。如今却有一件事情要禀告奶奶得知,那旺儿媳妇儿说外头的利钱银子收上来了,要请奶奶示下,看何时交割明白。我因想着这是每月里头例行的事情,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教她过两天再来。” 王熙凤听说旺儿媳妇儿的利钱银子来了,心中果然欢喜。她虽然为夏太监勒索盘剥贾家一事发愁不已,到底是公中的钱,发愁却也是有限,可这旺儿媳妇儿放出去的利钱银子,却是她的私房并了些历年贾府里的月钱,利滚利的高利贷的出息。她每月里往公中领了一月的月钱,一转手就拿出去放账,自己好赚取里面的利息,好容易攒了足有上万两白银了,全是她私人的体己。 王熙凤嘴角带笑吩咐道:“既是如此,等到旺儿媳妇儿把利钱拿来,也好给底下人发这个月的月钱了。这些事情不急。如今宝兄弟和林妹妹两人一嫁一娶,虽说动用的是老太太的私房,但到底公中也要意思一番的,何况是皇家指婚,须热热闹闹的,方不失了我们这等人家的体面。”一面说着,一面又同平儿筹划起这事来。 平儿垂手听王熙凤规划宝玉婚礼,这里须如何如何,那里须如何如何,务必要富贵堂皇,心中暗道:二奶奶平日里就想着成全宝二爷和林姑娘,如今总算是遂了她的意了。婚礼如此隆重,想来林姑娘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可惜她父母死得早,这等场面却是无缘得见了。可惜!可惜! 此时贾家众人早将那圣旨供奉了起来。贾母遥遥望着那圣旨,忍不住老泪纵横: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我那苦命的孩儿!不知不觉间又想起早逝的贾敏,不由得悲喜交加,涕泪纵横。旁边王熙凤看见了,赶紧上前劝解,王夫人,邢夫人也都小心翼翼陪着说话。好容易贾母才止住了泪,重新欢喜起来。王熙凤便趁机将事先准备的聘礼和嫁妆都请贾母一一过目。 这等场合女孩儿们自是不好在旁边的,探春何等机警,早和迎春、惜春拉了黛玉到外面说话。几个姑娘嘴上谈论着些大观园中的景致、日常看的书等无关紧要的事情,心中却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迎春虽是个极懦弱没有主张的人,但看到比她年龄小的林黛玉都要出阁了,又想起日前听说史湘云似乎也择定了人家,不由得忧虑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迎春想道自己是庶出,生身母亲去的早,父亲贾赦一味在吃喝玩乐上留意,继母邢夫人愚蠢软弱,处处以敛财为平生第一桩事,再者就是讨好贾赦以自保,何曾会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探春却仍惦记着前些日子托宝玉送诗稿给北静王的事情,疑惑着也不知道宝玉是否上了心,但这种事情于理不合,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家,她又不好追问。惜春自幼看惯了宁国府那些妻妾争斗、王孙公子花天酒地的龌龊事,年纪虽小,却早已绝了嫁人的念头。她是贾珍胞妹,身份尊贵,料得就算不嫁人,锦衣玉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故而反而为黛玉感叹:林姐姐这样的人,终于也要嫁人了。宝哥哥从前口口声声什么“未嫁的姑娘是无价的宝珠,若嫁了人,便生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到了最后,不是宝珠,竟是鱼眼睛了”,可到底还要娶亲。看他这欢天喜地的样子,只怕早将从前说话的话忘记了。林姐姐那样的人物,果真嫁了人,不知道仍旧是无价的宝珠呢,还是鱼眼睛呢。 故而几个姑娘在外间闲聊,因怕黛玉脸嫩,又心中皆有心事,连拿婚事取笑黛玉都不曾,只是闲闲说了几句没油没盐的话。黛玉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来是悲是喜,随口同迎春她们周旋着。到了夜里卸妆时候,紫鹃去捧洗脸水,方把雪雁唤到跟前,问:“可曾打听明白了?”雪雁慌忙回答道:“打听明白了。宝姑娘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只为了些生意上头的事情忙碌,再者就是绣些嫁妆。连薛姨妈去姚家寻她,都未曾见面。听莺儿那边传过来的意思,宝姑娘果然是个诚信的人,似乎是一心一意要嫁给那姓冯的似的。” 黛玉听了之后声音闷闷的:“我只当她那心气眼光,必然看不上别人。那姓冯的我虽未见过,但听闻其举止言行,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的,难道竟然这么得她的心?若说果真和姓冯的两情相悦,却又不像。可若没什么情弊,嫁给宝玉难道不比嫁给姓冯的要好?以她待母亲的仁孝,又怎会宁可跟母亲翻脸,也要断了她们的念头?” 雪雁一脸纳闷道:“难道宝姑娘是为姑娘才……” 黛玉苦笑着摇头:“断无可能。若她果真是为了我如此,我也就白认识她一场了。”想了想又问道:“她既在忙着绣那劳什子嫁妆,想是婚期将近了?” 雪雁低头,踌躇半晌方道:“听说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黛玉呆了一呆,突然间大声咳嗽起来。雪雁吓坏了,连忙上前服侍,又是捶胸又是捏背,紫鹃带着小丫鬟捧了热水回来,听见动静也赶紧上前帮忙,好半天才咳出几口痰来,拿灯烛一照,却是黑黄之色。紫鹃仔细看了那痰,喜道:“这却是好事。把火毒都咳了出来,只怕姑娘的病根也就从此没了。” 黛玉看见紫鹃满脸的喜色,突然有些恹恹的。紫鹃是她年幼来贾府时候,贾母特意指给她的二等丫鬟,原名鹦哥的。黛玉和紫鹃也曾经一起有一段美好温馨的日子,黛玉把紫鹃当自己的好姐妹一般看待,把自己的烦恼悄悄讲给她听,甚至还为了紫鹃忽视了从小就服侍自己的雪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黛玉不得渐渐疏远紫鹃。紫鹃的父母兄弟全在贾府,是贾府的家生子,为人极忠于贾母,故而一门心思想黛玉嫁给宝玉,自己也有通房丫鬟的待遇。黛玉曾经想过,如果她们的关系不那么好,将来黛玉离开贾府的时候,紫鹃也好名正言顺地留下,或许她可以帮忙把紫鹃送到宝玉身边,全了她想当姨娘的梦想。可是如今……却是不必了,无论是紫鹃本人,还是透过她传消息的贾母,都会欣喜不已。她们或许是想真心为她好的,可是并不理解她到底需要什么。 重阳节朝廷为贾宝玉和林黛玉赐婚的事情,宝钗却没顾得上过问。她这些日子确乎忙得很,为生意,为嫁妆……已经无力更改的事情,她会选择安然承受,尚有生机的事情,她会坚持到底。 和八公之后、朝廷赐婚的贾家不同,宝钗的婚礼只是属于平头百姓的一场热闹,故而办得很是迅速,纵使三媒六证,该有的礼仪一样不少,却也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孙穆特意寻街上声望最隆的算命先生给合了八字,择准的婚期便是重阳佳节的两日之后。那日整个姚家敲锣打鼓,大红的喜字从大门贴到宝钗的闺房,孙穆和姚静完全是按照打发姑娘的闺阁来准备的,刘姥姥等人纷纷穿了体面的新衣服赶来帮忙,婚礼当日整整六十四抬的嫁妆送嫁,虽不能和王公贵族打发姑娘相比,却也已经为宝钗撑足了场面。三日后回门,冯渊携了宝钗赶到姚家,左邻右舍定睛看时,只见冯渊华冠锦衣,宝钗满头珠翠,都只管大声赞叹,连声恭喜。 姚静见冯渊虽无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却也有几分体面,这才把那些不平之意收了回去,暗暗向孙穆说道:“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姓冯的打扮得人模狗样,倒也不是不能见人。” 孙穆脸上仍有不甘:“若说相貌时,贾府里的那个宝二爷倒是好相貌,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又有什么用?北静王爷器宇轩昂,可惜齐大非偶,并非良配,韩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惜宝钗为人厚道,执意不允,又有什么办法?”又忐忑道:“也不知道那姓冯的到底如何,这些日子可有欺负宝钗。宝钗只带了莺儿和张嬷嬷几个人去,若是那姓冯的心生歹意……” 姚静安抚道:“放心,如今我也算小有名气的人,连贾家都要忌惮一二,区区一个姓冯的,倒还弹压得住。”笑道:“当初就是虑着这姓冯的在京中没什么根基,不敢作妖,才要他替宝钗当障眼法,为的是好拿捏。若非如此,难道咱们放着韩公子王公子那样的世家子弟不选,倒替宝钗选这么个家伙,岂不是活脱脱把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吗?” 孙穆到底不放心,叫陈义一家陪着新女婿在前面吃酒,暗中把宝钗叫到身边,反复问了好一阵子,又仔细问过莺儿,确认这几日冯渊待宝钗甚是有礼,夜里都在书房里歇着,这才略略放了心。姚静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把鲨鱼皮鞘的匕首和几个白瓷制的小瓶子来,向莺儿叮嘱道:“若是那姓冯的敢有什么不轨之心,你且用这个招待他。”莺儿连连答应,拔出那匕首看时,见刀面光滑如镜面,刃口吹毛断发,又打开那白瓷制的小瓶子,见都是黄豆大的丸药,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孙穆正待批评姚静狠辣太过时,旁边门帘一挑,却是宝钗在旁边书房看完这几日堆积的账本账册,从里面走出来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如今这生意倒是越来越像样子了。我看了这小半日的账,眼睛也花了,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难道竟瞒着我不成?”孙穆姚静慌忙用言语掩盖,暗中看宝钗脸上情形,倒不像是偷听到了,又扯了好一阵子的闲话,这才慢慢放下心去。 新婚三日归宁,断无住在娘家的道理。故而当日到了申时,陈义一家就从堂屋扶了喝得醉醺醺的新姑爷冯渊,孙穆等人依依惜别将宝钗莺儿送出了门外,一起坐在车子上往城外去了。冯渊不过是金陵城守着薄产度日的乡宦之子,如何有能力在京师繁华地带置产,纵使囊中银钱不缺,也未必有这个心胸气魄。故而宝钗的新家却在城外,城西五里地的一处小庄。说起这事来,孙穆也不甚满意,已是和姚静商议着要在自家附近购下一处产业,送与冯渊,好方便宝钗来往了。 男子醉酒的样子多半不好看,更何况冯渊原本也不是什么貌如潘安之流,酩酊大醉的时候更是仪态全无,小家子气尽显,特别是宝钗这等通身贵气的淑女站在一旁,围观的众人虽多半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咂摸出其中不匹配的味道来。车子辚辚远走,孙穆姚静等人刚刚关上大门,便有好事的酸文人在路边品评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女常伴愚夫。可惜,可惜!”这酸文人竟然消息颇灵通,知道些贾家薛家的八卦,言说薛家姑娘如何命苦,事母纯孝却不受待见,又如何失策,竟放着王孙公子不嫁,不惜净身出户也要嫁给姓冯的。他把这段往事当戏一般演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陈词一般说道:“常言道齐大非偶。这薛家姑娘如此能干,那姓冯的又如此平庸,日后还不定如何呢。”旁边一群看热闹的听了他绘声绘色好长一段故事,此时自然不便砸他的场,都连声附和说是。那酸文人屡次科考不中,心中难免有怀才不遇之意,如今闻得一帮人对他极尽吹捧附和之词,不免飘然陶醉。 谁知偏偏有人不买他的账。一帮人正在附和间,突然有个极清脆的声音道:“那也未必。薛家姑娘多么有眼光的人,几时见她做过赔本生意?只怕这姓冯的确实有过人之处也未可知。或者才华横溢,将来金榜高中,或者胸怀大志,出将入相也未可知。” 那酸文人是个科举失意的,最听不得这话,闻言差点跳了起来,眯着眼睛恶狠狠问:“是谁?”众人忙循着声音方向望过去,却见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容貌颇秀美的小姑娘,正坐在旁边的矮墙上吃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冷冷看着他们。 第179章 那小姑娘眼睛极为清澈明亮,但是目光里却透着一种冰冷疏离的感觉,众人被她这么冷冷看着,不由得都有些心里暗暗发毛。 却听得那小姑娘在人堆里公然不惧,仍然大声说道:“你们这些无知俗夫,刚刚吃了人家款待新女婿的喜宴,一转身出来就开始编排人家的不是了。一个个眼皮子浅得不能再浅了。平日里谈论的,也不过是谁家嫁妆丰厚,谁家给的聘礼多了,谁家新媳妇炕上铺了几层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俗事。统共攀比来攀比去,平日里赚的银子可有人家薛大姑娘的零头?一群无知无聊的庸人!” 她这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清脆如乱琼碎玉一般,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好听,说得在场众人好不懊恼。有那厚道的,见她是个女孩儿,心中念叨一句不和女人计较,也就算了,有那不厚道的,已经是捋了袖子,虎视眈眈,想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娃娃了。 那起先说话的酸文人被小姑娘这么一呛,顿时好生没趣,气得火冒三丈,撇了嘴笑道:“我当是谁呢,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爷们儿聚在一起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去!去!”话尚未说完,却已经惨叫出声。众人定睛看时,见那小姑娘反手拧着酸文人的胳膊,那穷酸文人身上的长衫差点没被她扯了下来,正在龇牙咧嘴地喊痛。 围观的人当中原本有些人仗着膀大腰圆,正想出手教训教训这牙尖嘴利的女娃娃,见这副样子心下俱是一沉。彼时市井小民之间打架斗殴亦是常有之事,这些人大都练就了好眼力,一望过去,便晓得这女娃娃长得虽清秀,却不是个善茬,显是个练家子,武艺高低虽不晓得,却决计不是他们一群无聊路人可以随便打发的。更何况这京城之中横行霸道的,多半都有些来头靠山,女娃娃小小年纪,已经这般蛮横,若说身后没有高人撑腰,任谁也不信。纵使能打赢这女娃娃,还以颜色,过几天被她背后的靠山寻上了,又该如何是好?横竖也只是闲得无聊胡乱说道说道罢了,犯不着为了个穷酸文人的脸面惹上这麻烦。众人打定了这主意,不约而同地后退,闪出一片空地来,将那女娃娃和穷酸文人留在中间。 那穷酸文人起初不防一个小姑娘性子竟如此暴躁,下手又是如此重,冷不防就着了道,茫然四顾之际,平日里对他赞不绝口的无聊看客竟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免不了那痴傻的文人习气又犯了,喃喃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期间手臂又是一痛,却是那艳若桃李心似蛇蝎的小姑娘又下了重手。穷酸文人痛得满脸冷汗,几乎怀疑手臂要断了,哪里还敢坚持什么威武不能屈,赶紧破锣嗓子高叫“女侠饶命”。 那面容秀美的小姑娘柳眉倒竖,满脸煞气,冷声问道:“还敢不敢在背地里乱嚼舌头了?”穷酸文人只觉得腿脚发软,连声道:“再不敢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声迟疑的声音传来:“依依?你可是柳依依?” 小姑娘疑惑地住了手,循声望去,却见人群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艰难越众而出,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惊喜;“我是晨哥儿啊!你小时候我住在你家隔壁,难道你忘记了?” 柳依依怫然变色,一言不发,突然间将那穷酸文人往人群里一推,屈身弓背,一个倒挂便上了旁边屋檐,几个起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远了,留下那自称晨哥儿的少年一脸纳闷,怅然若失。 却说冯渊新婚三日携宝钗回门归宁,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坐车回到家中,尚未醒来。 宝钗嫁与冯渊只是个权宜之计,一来是不堪薛姨妈逼迫,二来也是虑及女儿家行走世间,诸多不易,顶了个冯家妇的名头,是好是歹也总算有个出身。宝钗本人对冯渊谈不上什么私情,只有夫妻之道的所谓敬重而已,如今见冯渊喝酒毫无节制,醉成这副样子,心中虽有不喜,却未曾表现出来,只是吩咐冯渊的长随为冯渊擦身换衣,又吩咐厨房做了些醒酒汤预备着,自己便和莺儿回到房中去了。 冯渊不过一个金陵地界普通的乡宦之子出身,贾家、王家、薛家、乃至孙穆姚静等人,他皆要仰望。故而孙穆和姚静交代他婚后不得对宝钗有非分之想,他虽然觉得略有憋屈,却也只得应命。这几日虽是新婚,他和宝钗始终分房而居,恭请宝钗于正屋坐卧,自己反倒在书房歇息。宝钗觉得此事不妥,曾再三请他于正屋起居,自己情愿带着莺儿等人住厢房的,因他坚持,也就罢了。 这等机密的事情,冯家只有冯渊一人知道其中原委,况且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冯渊也不愿向外提及。故而无论冯渊在京师新交的朋友,还是冯家的下人们,都以为薛家姑娘果真是慧眼识珠,心甘情愿嫁与冯渊了。这几日冯渊新婚,便时不时有朋友从旁打趣,羡慕他艳福匪浅,将来必成大器。这般言辞听得多了,冯渊自己也飘飘然起来,便以为自己果真是个人物了。又有冯家的下人们纳闷自家主子未曾和薛家姑娘圆房,明里怂恿,暗中试探。因而冯渊心中压着一肚子的火,这委屈懊恼也非止一日。 这日冯渊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到了夜阑人静之时,才从炕上醒过来,大声骂着要喝水,那长随忙去倒水时,一摸杯子却是冷的,忙一溜烟跑出去寻热水。这边冯渊宿醉未醒,摇摇晃晃起身,突然又想小解,忙三步两步走到院中,也不管方位,解开衣带对着院子里一棵桂花树好生纾解了一番。整顿衣衫回还时,遥遥看见正屋里灯火影影绰绰,想是宝钗尚未歇息。 冯渊因自觉新婚受了委屈,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见到深夜宝钗尚不歇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由得就暗骂了几声,一转头又看见自己正对着放置宝钗嫁妆的厢房,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暗想:我那些朋友们整日里夸我艳福匪浅,说薛大姑娘是有名的会赚银子,想来嫁妆必然丰厚,又说我下半辈子吃香喝辣万事不愁了,只是姓孙的和姓姚的真真可恶,弄了个嫁妆单子里头竟是含糊其词,到底也未见她那些嫁妆是什么东西,今日难得有此雅兴,倒要看个清楚。 这时候那长随寻了热水回来,奉于冯渊,冯渊却不饮,只叫那长随寻个灯笼来,两人一起趁着夜色去厢房翻检宝钗的嫁妆。因宝钗一向低调,不喜奢华,孙穆姚静也未把冯渊放在眼睛里,故而这六十四抬的嫁妆看起来虽然丰足,里头却多是些绫罗绸缎棉麻布匹诸物,金银首饰并不多见。嫁妆箱子未曾上锁,想是宝钗新嫁,诸事烦杂,还未来得及重新归类,倒是方便了冯渊,只见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开箱,睁大眼睛寻那金银诸物,将那绫罗绸缎抖落一地,口中还骂骂咧咧道:“姓姚的欺人太甚!果真把我冯渊当傻子不成?” 宝钗这日回门之时,有关海运的一些卷宗尚未翻阅完,于是带了一些来家,直看到三更时分,正欲和莺儿洗漱安置,突然听得前院厢房那边传来响动。宝钗只当是进了贼,作势要莺儿先别声张,又盘算着该如何知会冯渊,正思忖间,就看见冯渊一手提着个破灯笼,一手扯着几尺红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莺儿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大吃一惊,忙要喝止冯渊,冯渊早仗着酒意,把莺儿推到一边,用手指着宝钗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子弟,金陵冯家虽然比不得薛家富贵,却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凭什么如此羞辱于我?” 莺儿见冯渊浑身酒气,眼睛里满是血丝,说话颠三倒四,如痴如狂,吓得浑身发抖。宝钗每逢大事必有静气,此时倒格外镇定,居然敢上前去扶冯渊:“你且坐下来说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莫要着急,慢慢说来听。”一面说,一面狂给莺儿使眼色,暗示她跑出去叫人。 冯渊便道:“人家都说我有福气,能得薛大姑娘青目。又说薛大姑娘有点石成金的能耐,将来金山银山,自不必多说,说我下半辈子的富贵是注定了的。你不知道和哪个男人有了首尾,正经嫁嫁不出去,薛太太要把你发卖到忠顺王爷府做妾,姓孙的和姓姚的不忍你受苦,才叫我做好事娶了你,让我做这个绿头活王八,许诺说将来一定不会亏待我。我本来是不想应承的,奈何姓姚的仗势压人,没奈何忍气吞声应了下来。你足足抬了六十四抬嫁妆来,我也只当姓姚的说话算数,我做了个绿头活王八,好歹带契我发点小财,想不到方才一时兴起,翻检下来,竟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绫罗绸缎。这能当饭吃吗?” 宝钗听冯渊说这些混账话,全是她闻所未闻的,想不到她被迫下嫁,竟然被冯渊误会为和某个男人有了私情,做出败坏门楣的事情,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更何况冯渊竟然趁着半夜黑灯瞎火翻检她的嫁妆,更是无赖泼皮的行径。须知这时候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新媳妇的嫁妆虽然丰足,却是新媳妇的私有财产,不是夫家能轻易染指的,如今冯渊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嫁妆上,她怎能不生气? 不过宝钗转念一想,倒也有几分理解了冯渊的心思。虽说彼时风俗,嫁妆是新嫁娘的私有财产,新妇出嫁后理所当然由婆家来养,但是她的情形却是与众不同,冯渊是应承过孙穆和姚静同她分房而居的。既无夫妻之实,自然也就没有夫妻的应有待遇了。 想到这里,宝钗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安抚冯渊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你放心,我和天底下的男人们都是清清白白,决计不会做出让你冯家蒙羞的事情。嫁妆这东西,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只准备了我日常起居所需之物。不过你放心,既已入了冯家门,但凡我有的,你但用无妨。我这里也带了些本钱,若是你肯依了我,做点小生意,日后虽不说金山银山,几辈子衣食无虞还是有的。” 第180章 冯渊听说几辈子衣食无忧,不由得心中一热,面上虽竭力想保持镇静,但那一副小人得志、沾沾自喜的神气到底掩饰不住,宝钗在旁看了,不觉暗暗叹息:难道自己竟要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吗?她几乎能够一眼看透他的丑陋形状,这等气量狭小的人,宝钗心中实在有些看不起。但是宝钗同时却也知道,孙穆和姚静她们挑选这样的人给她做名义上的夫君,其实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一来她们都是正经的女人,本无意和男子有过多瓜葛,故而在京中几年,身边认识的未婚男子颇为有限,除却非富即贵、难以拿捏的,再除去形状猥琐、不堪入目的,冯渊已经算是瘸子里的将军了。 宝钗想到这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面容仍然平静,对着冯渊一派柔和,心中却盼着冯渊莫要过于纠缠,赶紧回自己房中休息。谁知酒装憨人胆,冯渊宿醉未醒之下,又见宝钗温柔斯文,好言好语同他说话,竟然得寸进尺起来,嚷道:“说什么几辈子衣食无忧?我冯渊老大不小的了,不远千里赶到京城,吃了多少苦楚才娶你为妻,迎你入我冯家门。外面的朋友不明就里,都称赞我说必是娶到了贤妻,财源滚滚,儿孙满堂是眼见的事情。却谁知道这桩亲事另有别情,非但不能财源滚滚、儿孙满堂,如今我竟连明媒正娶妻子都近不得身!” 宝钗听冯渊如此说,面上飞起红霞,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却强行镇静,正色问他:“你待如何?” 冯渊见宝钗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不动声色,那一双眼睛如寒星般,仿佛直直望到他心里去一般。冯渊刹那间只觉得心中的肮脏念头无所遁形,吓得酒醒了一半,结结巴巴辩解道:“你放心,我既是答应了那姚神医,也不敢出尔反尔,这几日我日日宿在书房,可曾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只是如今我长到这般年纪,膝下犹虚,难道我冯家竟要在我这辈上断子绝孙不成?”说到这里,捧着脸作势,虽挤不出眼泪来,但几声干嚎,姿态做到十成。 宝钗如何不知道冯渊在装腔作势,见他这般无赖相,心中越发鄙视。她既要嫁与一人,自然早早打听过冯渊的来历。况且在金陵城中时候,冯渊还同宝钗的哥哥薛蟠抢过女人,再加上幼时金锁中的声音时时刻刻耳提面命,这冯渊的底细,宝钗再清楚不过了。在金陵城中时,冯渊便极好男风,他老大不小却连妻妾都没有,也是这上头的缘故。至于看见香菱,见其美色惊为天人,才打算回归正途,有意纳之为妾,绵延子嗣。尚未来得及洗心革面,已是被薛蟠抢了人,冯渊的男风之好故态复萌在所难免。也正因为冯渊好男风的缘故,姚静她们才放心选他为宝钗名义上的夫君,只是这层意思未免难堪,故而无论是孙穆、姚静还是宝钗,都不曾于明面提起,却都是心照不宣的。 冯渊明明自己好男风,极少亲近女人,此时却把责任都推到宝钗身上,会拿子嗣说事,颇有市井之中的无赖之风,令宝钗大为开眼。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争辩这些好男风好女色的事情,未免太过羞耻,况且宝钗何等人品,怎肯同冯渊争辩这个?只得将前情都按过不表,温言同他商议道:“虽说此中有些缘故,并非独我一人的过错。但你既有开枝散叶之心,于家于世,都是有益的事情。此事倒也不难,我身边原有几两压箱子的银子,既是如此,明日便请了媒婆人牙子正经相看一个家世清白会生养的女孩,同你开了脸做妾可好?你放心,她若生了一男半女,我自会当自己孩子一般疼爱。” 宝钗这般说,冯渊自是无话可说,只是若就这般灰溜溜离去,心中又有些不甘心,正犹豫间,只听见外面门响了一声,却是莺儿从厨房捧了热水回来了,一面抬着水盆一面抱怨说,此处饮食起居过于简陋,实在是苦了宝钗了,又说离厨房太远,廊上灯太黑,差点滑了一跤。正唠唠叨叨说时,不觉已经到了里屋,抬头看见屋里多了一人,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水盆放下,问道:“冯……姑爷怎地在此?” 冯渊本是喝醉了酒,又听莺儿叫姑爷叫得如黄莺出谷般娇婉动听,不觉斜眼看着她,只觉得莺儿虽是小丫头的装扮,委实娇憨可人,令人心动。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冯渊心中一阵邪火升起,竟动了色心。他虽在醉中却也知道分寸,晓得宝钗是万万惹不得的,但寻思着莺儿或可以下手,于是竟趁着酒意涎皮赖脸道:“娘子好生贤惠,不愧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薛大姑娘。只是你怎地不会算账?既是要为我纳妾,何必从外头买人,现如今我看着莺儿就好,一来知根知底,二来又是服侍你惯了的,三来是家生的奴才,倒也省了一笔不小的费用,都省下来,将来与你做本钱,利生利,岂不更好?” 莺儿刚刚进屋就听见冯渊这般说,不知道前因后果,尚未反应过来,迷迷糊糊间竟然以为宝钗真个有意将她推与冯渊了。她自幼在宝钗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心气见识自然不凡,怎会看得起似冯渊那样格局的人物,当下大惊道:“万万使不得!求姑娘饶了我!” 宝钗也料不到冯渊趁着酒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当下又羞又恼,见莺儿满脸凄惶之色,更觉愤怒,好容易压住火气,摇头道:“这个却是不行。你趁早绝了这年头罢,大家万事好商量。”语气转冷,字字分明。 冯渊看了看宝钗,又看了看莺儿。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是蠢到家的人物,如何不知道是被宝钗主仆嫌弃了。当下怒从心起,指着宝钗大叫道:“好个薛宝钗!好个贤良淑德的新娘子!我原知道你心有所属,看我不起,只是念在旧时情分上,再加上你口口声声说保我几辈子衣食无忧,故而恪守承诺,不来碰你,难道连给你端洗脚水的丫鬟奴才,我都碰不得吗?我拼着被金陵老家的人指着鼻子骂说绿云罩顶,为的是什么?难道你认为我真的怕了你,要仰仗你姓薛的不成?从遇到你们家的人到现在,我究竟拿了你们什么好处了,每年请安节礼,礼数样样都不曾少。薛家把你逐出门来,名姓全无,我好心好意收容你,如今我竟是连个下人都不如吗?” 一面骂,一面冲向莺儿,作势要撕她衣裳,大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大爷肯睡你,是你几世里修来的福气,你还敢嫌弃大爷不成?不过打上几顿,也就老实了?我看看过了今晚你还敢嫌弃!”仗着酒意,一面撕莺儿衣服,一面把她往床上扯。 宝钗和莺儿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都惊呆了。论力气,她们何尝是男人的对手?何况冯渊趁着酒意发疯,一时间竟然力大无比,怕是来个男人都拉不住。宝钗嫁到冯家时,因冯家地处偏僻,行走不便,并未带多少人过来,乍逢这等场面,竟是连叫人求救都无从谈起。莺儿吓得大声尖叫,拼命挣扎,宝钗情急之中也不再顾大家小姐出身的身份,死死拉住冯渊衣袖,想将他扯开,怎能拉得开?两个弱质女流,遇到这种场面,便如秀才遇到兵一般,空有学识见识却无处施展,真正是有苦说不出。 冯渊被宝钗拉扯得有些焦躁,回头将她狠命一推,宝钗不觉间便跌跌撞撞往后,幸得身后是梳妆镜台,这才未倒在地上。忙重新站起来,所幸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冯渊已经趁着这工夫将莺儿的衣裳都扒开了。 宝钗又急又气,却自知力有不逮,举目四顾间见不远处桌上放着一个箩筐,原是自己在做的针线,未及收起,连忙奔过去,从那箩筐里搜寻一番,竟寻出一把剪刀来,举着剪刀虚张声势大叫道:“住手!”心中却忖度着最好冯渊主动停手,若不停手时,自己也只有拿着剪刀刺他手臂了。 冯渊起初并未把宝钗的喊叫当一回事,谁知一抬眼见宝钗正拿着一把剪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当下也惊了一惊,惊疑道:“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竟要谋杀亲夫!嘿嘿,既是你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少不得把你一起睡了,来日若那姓姚的怪罪下来,我就秉明官府,说你品德败坏,成亲前同人私通过,少不得拿了你浸猪笼……”正说话时,突然间大叫一声,却是莺儿趁他和宝钗说话时候不备,挣扎着起身,拼命推了他一把。冯渊只顾看宝钗和那把剪刀了,未曾留意身后的动静,竟着了道。他原本就不曾站稳,此时被莺儿这么一推,不觉就跌了一跤,不偏不倚正巧踢翻了先前莺儿从厨房提来的热水,半身衣服尽湿了。 冯渊骂骂咧咧地起身,一边防备宝钗偷袭,一边扑向莺儿,打算给这女人一点教训。莺儿见冯渊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慌不已,一面往床里头缩,一面不断拿了床上的枕头诸物朝着冯渊砸过去。冯渊哪里怕这个,狞笑着扑了上去,莺儿大声尖叫着,奋力将他推开。宝钗在旁焦急不已,见冯渊丝毫没把自己的威胁当一回事,硬着头皮拿了剪刀走过去,拼命往冯渊手臂上刺去,趁着冯渊吃痛松手,忙拉了莺儿要逃。几个人渐渐从床边拉扯到桌前,拉拉扯扯间,莺儿反手一推,冯渊脚下一滑,因他正踩在那汪打翻了的水里,这一跤真个跌得是结结实实,仰面倒地,半晌未曾站起来。 宝钗和莺儿连忙逃到房外,两人只觉得如同劫后余生般,抱头痛哭。宝钗知道莺儿受到莫大惊吓,连声劝慰她,又防备着旁边动静,担心冯渊不顾脸面,追到屋外来,闹得全家皆知,心中思忖若是冯渊仍然不依不饶,追将出来,也只有连夜离开此处,待到天明再做计较了。谁知这边莺儿的哭声渐渐弱了,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冯渊也未从屋里出来。 宝钗心中颇为诧异,暗想莫不是冯渊一时酒醒,心中抱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猜想莫不是这一番拉扯,冯渊耗了些力气,就趁着酒意睡过去了?只是那房子却是宝钗日常起居的屋子,衣物细软皆收在此处,实在令人哭笑不得。时值深夜,两人衣饰单薄,不舍在情况不明时候贸然远离,便悄悄来到张嬷嬷的屋子。三人又等了一会儿,是好是歹始终不见什么动静,莺儿便主动请缨,说要去探察一番,看看冯渊究竟是酒醒了还是睡着了,或者在暗中使什么坏。 宝钗无奈允了,叮嘱她务必小心,又和张嬷嬷严阵以待,取了剪刀、木棒等物尾随其后,静待支援。不想莺儿去了片刻,尖叫一声,便再没了消息。宝钗不得已和张嬷嬷进去看时,却见莺儿面色苍白呆立当场,冯渊仍旧仰面躺在床边的地上,身下好大一滩血泊。 第181章 几个人惊疑不定,慢慢走过去看,张嬷嬷战战兢兢探过了冯渊的鼻息,方发觉此人已经死了,当下身子就是一哆嗦。 宝钗也不料事情竟到如此田地,四周一看,沉吟道:“观其形容,只怕是跌了一跤,后脑磕到了什么,跌得实了,才……”她思及当时境况,故而有此推论。 张嬷嬷和莺儿见说得在理,都信了。她们长期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都想着别的且不论,头一桩是要吃人命官司的。莺儿想到这里,先哭着说:“因了我推他,他才摔跤的。是我杀了他。”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魂不附体,此时才清醒过来,也不及细想,抖抖索索就要去报官自首。 张嬷嬷见状,连忙扯住莺儿不叫她慌乱声张,又拿眼睛看宝钗,语气也是吓得不行:“如今之计,莫不是先瞒住,偷偷使人去你舅舅家,再在衙门里使几个钱,把此事压下来?难道要莺儿坐牢不成?”她虽然年长,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当下也慌了手脚。若是从前在金陵城中,薛家还有几分权势。如今却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宝钗又离了薛家,几个人真正是无人依靠,一筹莫展。故而第一念头竟是向宝钗的舅家王子腾一家求援,料得王子腾家在衙门里还有些薄面,许是能压下此事,免吃人命官司。 宝钗苦笑着摇头:“你有所不知。一来舅舅离京公干,纵有舅母等人在京中,但当日是看见我离了薛家的,如今未必肯见咱们,况且就算见时,这人命关天的事,也未必肯出手。二来,这又怎会是莺儿的过错。姓冯的和我是夫妻,又死在我房中,手臂上是我用剪刀扎出印子。此事自是我的过错。” 张嬷嬷吓了一跳,忙压低道:“姑娘怎地这般糊涂。这死人吃官司的事情,岂是好顽的?便是莺儿,我也不舍得她吃官司,更何况姑娘?姑娘若是吃了官司,我们这群人后半辈子却又去靠哪个?” 莺儿也哭着说道:“明明是我的,不关姑娘的事。便是吃官司时,也是我吃。只是还求姑娘看在我一贯勤勉的份儿上,好生看待我爹娘……” 几人正闹做一团不可开交时,突然听见个声音笑道:“天下怪事不少,如今我才算是开了眼。哪里有人争着出来顶罪的?” 张嬷嬷她们唬了一跳,连忙循着声音看时,却见那房梁上轻飘飘下来一个人,身子娇小,一身暗色劲装。张嬷嬷以为屋里来了贼人,第一反应就要张口叫人,被宝钗眼疾手快,一把掩住。宝钗轻声道:“嬷嬷且慢。这个人却是咱们认得的。”她说咱们,将张嬷嬷、莺儿等人一并包括在内。张嬷嬷听了好生疑惑,大着胆子将那人打量两眼,见那人竟是个年幼的小姑娘,相貌生得颇好,不觉纳闷,暗道:这般标致的小姑娘却是罕见,若是见过,必定不至不记得的。道:“仔细想了一回,却是不曾记起。想是我老眼昏花,从前的事情尽忘了?” 宝钗微笑道:“嬷嬷只往几年前去想。” 莺儿也用力将那小姑娘看了几眼,疑惑道:“看她形容,倒似颇为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但若仔细论来,却不记得。” 那小姑娘见宝钗待她友善,又听张嬷嬷和莺儿都说不认得,又说面善,忍不住大声笑道:“确实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在你们绸缎庄前街玩耍,你们常喂我吃果子的。” 宝钗也笑着提示道:“你们难道忘了,当年有户姓柳的人家,他家女孩极有想法,后来跟一个尼姑走了的……” 张嬷嬷和莺儿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竟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我当时还担心了好半天呢。我记得你有个乳名,唤作依依的?”又道:“当年就是美人胚子,想不到如今竟然长这么大了!” 当日宝钗常在绸缎庄看账,柳依依年幼孩童,一派天真浪漫,在门口玩耍。因她生的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常有人将些点心果子来逗她。柳依依年纪虽小,颇有志气,外人送的一概不吃,不知道为何,竟也觉出宝钗待她友善,故而只愿吃她家的果子点心。其后柳依依娘亲胡氏生了儿子,对柳依依更加疏于管教,众人常见她小小年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在路上徘徊,难免有些恻隐之心,只是不成想柳依依性格强硬刚烈,不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因不受父母待见且时常挨打挨饿,竟跟一个来历诡异的中年尼姑走了。当时宝钗众人还叹惋一番,料得那尼姑不是人贩子,便是江湖中为非作歹之徒,料得小姑娘此去必会受许多苦楚。想不到几年过去,女孩子竟出落得如花朵似的,面色晶润,身量高挑苗条,虽面容犹显稚嫩,却已隐隐显出倾城之姿。但论容貌而言,只怕再过几年,不弱于宝钗黛玉,便是和宫中的娘娘相比,也未必见得逊色。 张嬷嬷想起柳依依的身世,心中不觉感叹,暗道柳家没眼力见,这等女孩子天生丽质,若是从小好好教养,只怕将来贵不可言,连带着柳家门楣风光不少,岂不是比胡氏一门心思要拼儿子强许多?可见她目光短浅,福小命薄,实在是怨不得人的。转头又一想,柳依依如此,自家奶大的姑娘宝钗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宝钗心智才学人品,原本有福做个显贵之家的诰命夫人的,在外打理生意,应酬达官显贵,在内主持中馈,孝顺公婆,或者同良人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印证学问……普天底下的男人,又有什么人配不得?偏偏薛姨妈生性愚昧,一味将那不省心的儿子呆霸王薛蟠当宝,对着女儿处处算计,处处克扣,甚至故意败坏她名声,在人前人后给她拖后腿。致使宝钗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若是薛姨妈是个明白人,将宝钗如旁人家女儿那般娇养着,不出什么幺蛾子,一心一意为她寻个家世显赫、夫婿厚道的好人家,宝钗必能把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等到宝钗在婆家站住脚,有了脸面,难道怕她不肯提携娘家兄弟不成?到时候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岂不惬意?张嬷嬷想到这里,不免神色黯然,怔怔站在那里,竟忍不住滴下几滴泪来。 那边宝钗正携了柳依依的手,同她叙旧,言说前番几次相遇,来去匆匆,未能说上几句话等,莺儿却无宝钗这般镇定,见到当年的女孩子如今出落得如此俏丽,心中稍稍欢喜,立即又想起自己误伤了人命,怕是要吃官司的事情,站在一旁愁云惨淡想心事。柳依依斜眼见莺儿如此模样,又见张嬷嬷在旁黯然垂泪,不觉纳闷,大声道:“你们两个怎么了?久别重逢,原是喜事,如何这般模样?” 莺儿忙拭泪道:“久别重逢,原是喜事,只可惜过几日我就要蹲大牢,只怕是再不能见了。原本不该说这种丧气的事情,冲了柳姑娘的兴致,只是我……”她虽是个下人,但自幼长在薛家,处处由宝钗庇护,但人命官司是大事,情知宝钗庇护不得,想到大好青春竟要在牢房中度过,又想起市井之中偶然提及的牢房阴森可怖之传闻,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 柳依依诧异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来?难不成到了此时,你还觉得是你杀了那姓冯的?姐姐,你看看你这副身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走路如弱柳扶风状,怕是连鸡都不曾杀过,你拿什么杀人?若不是我在房梁上拿小石子打那姓冯的小腿,他哪里那么容易跌倒,早追上你做那禽兽事去了。嘿嘿,这等禽兽不如的男人,薛大姑娘你这样的人品,竟然也会瞎了眼选他做夫君。我正愁着日前你和林姑娘救了我一命,无计报答的,如今便顺手给了两石子,一颗石子射他小腿,叫他走不得路,一颗石子射他后脑,叫他脑袋开花,命丧黄泉。嘿嘿,谁叫他不开眼,竟敢对你们动歪脑筋。” 原来,因孙穆和姚静看重宝钗的缘故,回门宴请了不少街坊邻居,那柳依依是天理教派到城里四处打探消息、机动行事的,这回门宴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她。柳依依幼时便和宝钗结过善缘,对宝钗颇有好感,因宝钗和黛玉曾在官兵搜捕时候代她掩饰,对宝黛二人更是关注。回门宴后柳依依远远望得宝钗和冯渊坐车子出城,又听见那些无聊闲人说三道四,忍不住就拿言语刺了他们一回,仍然觉得不解气,竟然趁着无人留意,远远跟在宝钗冯渊的后头,访得他们所居的宅子,心中原是存了若冯渊对宝钗不好,就挺身而出替她出头的打算。 谁知道这一跟踪,竟被柳依依窥见了好了不得的事情。她竟然发现这几日宝钗和冯渊虽是新婚却分房而居,冯渊更是趁着酒意嚷嚷出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柳依依艺高人胆大,悄无声息躲在房梁上偷听,心中颇为震撼,正不知道是走是留时,突然见冯渊趁着酒醉狂性大发,宝钗和莺儿两个弱质女子阻他不住。 须知当年柳依依跟着灰衣老尼姑走,一心想的是学一身好武艺,除尽世间不平之事,她天分极好,又心思伶俐,哄着老尼姑把压箱底的绝学都教给她,又狠得下心吃得了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着实苦了几年,如今身手竟是一等一的出色。柳女侠自身因父母重男轻女的缘故,尝遍甘苦,自是看不得世间男子仗着身强力壮肆意欺.凌女儿家。何况宝钗是她欣赏的人,又对她有恩,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当下信手取了两颗石子出来,干脆利落取了冯渊的性命。可怜宝钗等人全不知情,在外面挨寒受冻良久进来看时,还以为是拉扯间冯渊跌倒,致使丧命的呢。 第182章 宝钗莺儿等人听柳依依如是说,欲信不信的,宝钗便大着胆子往冯渊尸体的周围看了一回,果然看见两颗小石子躺在地上,乍一望过去毫不起眼。但宝钗一向好洁,屋中也是时常拂拭,这石子断然不是屋中应有之物。这般看来,倒是同柳依依先前的说辞相互印证了。 宝钗幼时好奇,也曾读过几本唐传奇,如聂隐娘红线之流,对她们谈笑之间取人首级的事迹印象深刻,但只当是稗官野史,山野村谈,不料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位能用石子将人灭杀的侠客来,心中大感惊奇,不觉喃喃道:“原来前朝传奇中的侠客异人,果有其事吗?” 柳依依傲然道:“难道我竟会对你说谎话不成?我年幼时便晓得,靠哥哥弟弟保护,始终是不中用的,只有女孩家自己强起来,才时时刻刻不会遭人欺负。你薛大姑娘在京城中也颇有几分名望,连道上的人都不敢对你等闲视之,怎奈一时糊涂,竟选了这等狼子野心的人做夫婿,致使今日之耻。由此说来,学文不如学商,学商不如学武。身为女子不能走科举那条道,就算再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也只能虚掷年华,无一是处,学商虽能锦衣玉食,一时风光,但被那宵小贼人欺负,仍旧束手无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学武,才算是自己的真本事,仗剑走天涯,横行无忌。” 柳依依因年纪小,想法古怪,平日里少有人和她推心置腹的,要么是不识女侠真手段,对着她冷嘲热讽,以为是丫头片子年少不更事,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要么是晓得她为人,知道她脾气最为刚烈,阴晴不定,心中虽不认可却不敢和她别苗头,明面上唯唯诺诺,把她打发过去,实际上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而宝钗却不然。她听柳依依长篇大论,神情颇为认真,见柳依依嘲讽自己一时风光却仍被宵小贼人欺负,却也不恼,仍旧面带微笑听着,待到柳依依说完了,思忖再三,方摇头道:“这倒也不尽然。侠以武犯禁。我且不同你说大道理,我只问你,你口中食,身上衣从何而来,难道都是你凭了真本事得来的?” 柳依依不解其意,道:“这个自然!”因想到她素来干得是飞檐走壁的勾当,跟着天理教一帮人杀人放火,方得衣食温饱,料得宝钗必然不赞成,语气到底有些踌躇。 宝钗度其语意,笑道:“只怕是从别人那里抢过来的吧。虽说你们走江湖的讲究一个劫富济贫,往往只朝那为富不仁的下手,但你们怎能轻易断定他人善恶?你们哪有时间听其言,观其行,怕多半是道听途说,误信传闻罢了。但世人多半以讹传讹,譬如我一向洁身自好,守礼自持,却被冯家公子污蔑为贞节有亏,可见这些善恶是非,其实复杂得很。再者乱世豪侠,盛世反贼,如今太平盛世,百姓苦思安居乐业而不得,你们教众又何必四处煽风点火,横生是非呢?” 柳依依默然,半晌笑道:“你放心,我并非真心跟着那天理教,只不过见老尼姑确有几分本事,想在她手下学几招罢了。等到学齐了她压箱底的招数,我便远离京城。听说江南风光秀美,我就去那里,或者躬耕种田,或者护镖走镖,如是可全了你盛世太平的心愿?” 莺儿听了,忍不住怯生生说道:“柳姑娘,你仗义出手相救,莺儿这里谢过了。只是……只是……”她吞吞吐吐,言语踌躇,结结巴巴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柳依依听得不耐烦,挑眉道:“可是什么?” 莺儿看了宝钗一眼,好容易才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说道:“可是你到底手上沾了人命,要吃官司的。又怎能从容脱身,前赴江南?”她一言未毕,宝钗已是脸色大变,忙出声道:“莺儿!”想阻止时,已然来不及,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忐忑着以柳依依性格阴晴不定,只怕会发飙。稍想一想也知道,天理教众一向是不服朝廷管,暗中筹划着谋逆之事的,若杀了人后就投案自首,或是等在原地呆呆等官府来拿人吃官司,也就不算谋逆者所为了。 柳依依听了莺儿这话,果然颇为生气,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想了一想,看在宝钗面上,不好同莺儿十分计较,又到底有几分小孩子脾气,遂气鼓鼓扭过头去不说话。 张嬷嬷见这副情景,心不觉凉了半截,不觉问道:“莫不是你打算就此溜走吧?如是说来,我们仍旧要吃官司的!”她年纪大些,已然想到柳依依犯下此事,大可神不知鬼不觉脱身,而冯渊死在宝钗房中,又死状蹊跷,她们决计脱不了干系。若要吐露真情,说是天理教某女柳依依所为,证据全无,官府又怎会相信?为了避免宝钗被官府疑惑说谋杀亲夫,少不得自己或者莺儿出来顶罪,若是一个不好,怕是要偿命的。想到这里,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柳依依奇怪道:“原来你们竟然是怕这个。官不告民不究,并没有人会发现此间出了人命,更不会拖累你们。难道你们竟想着要告发我不成?” 张嬷嬷连声叫道不敢不敢,苦笑着说道:“虽说官不告民不究,但冯家人丁虽不茂,这前后院子里少说也住了十几口人,今夜动静这么大,只怕他们已经起疑,随时都可能过来问询究竟。纵是安然度得今夜,待明日下人们见姓冯的离奇失踪,怎会不追问男主人行迹下落?这等大事关乎人命,如何瞒得过?” 柳依依冷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姓冯的手下有几个是天理教的兄弟。这处宅子,原本就是我们天理教的据点,哄了那姓冯的买下的。如今天理教有一件大事要办,嫌他碍事,原本就打算过几日宰了他的。如今不过是提前动手罢了。冯家的下人们,除了天理教的兄弟,其余的也被我摸黑杀了,如今只剩下你们薛家过来的人。你们这里这般动静,未曾有一个人过来查看的,便是因了这个。只要你们口风紧些,官府又怎会知道?等到过几日,便是官府发现什么,却也不碍事了。” 张嬷嬷和莺儿听说柳依依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把前前后后的人都杀了,不觉惊惧悚然。便是宝钗这样沉稳的,也不由得面色发白,心中对柳依依这个煞神,又多了一层认识。此时她们看着柳依依,就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一般,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惹得她一时恼怒,连她们一并送了见阎王去。一时间,记忆里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渐渐远去,眼前的年轻女孩虽然容貌俏丽,但她们总觉得她身上隐隐能泛出杀气来。 柳依依本是个聪明人,见她们这副模样,心中料定她们必然是嫌弃她了。她从小被人嫌弃大,已经习惯了,虽然觉得有些失望,但是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她本是为报恩而来,此时倒也不恼,只冷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还是不放心。这又有何难,我便在墙上留下表字,叫那官府只来寻我罢了,万事都与你们不相干。”一面说着,竟从旁抽出一条木棒,往地下蘸着那冯渊的血,在旁边一面粉壁上写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杀人者天理教无依。” 又向宝钗等人笑道:“方才忘记提醒你们,我早改名字了。从我离家那日起,便不再姓柳。我名无依,不靠父母不靠兄弟,凡事只靠我自己。”说罢,飞檐走壁,扬长而去。 宝钗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良久无言,不知道怎得,竟然觉得她临走时那笑里竟颇为凄凉。想来她虽然口口声声说凡事只靠自己,但一个人行走在世,无亲无友,无情无爱,想来也是颇为寂寞的吧。这般想来,又对她有些怜惜之意。 柳依依走后,宝钗看着她在墙上留下的血字,半晌方叹道:“这是效仿水浒里武松于鸳鸯楼上的行径了。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她这般聪明的一个人,若就此入了魔道,委实太过可惜了。想那梁山一百零八将,当年忠义堂中何等威名赫赫,英姿飒爽,待到后来,能够善终的,又能有几人?” 想了想又道:“她身手不错,既有心效仿水浒里武松的行径,惟愿她也有武松彻悟出尘的智慧,若要同天理教等人混作一气,早晚自误误人。” 莺儿带着哭腔道:“姑娘先莫要顾着说别人。如今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宝钗回望冯渊,见他躺在地上,尸身冷硬,转头又看了看粉壁上的几行血字,被冷风这么一吹,觉出几分阴森可怖来。她又想起柳依依临走时候所说的话,知道除了她手下的人外,冯家的那些人怕是都悄无声息被杀死了。想到深夜宅子里十几条人命,不觉毛骨悚然。想了一想却也没有好法子,只得先安抚莺儿道:“此处断然是睡不得了。咱们且去嬷嬷的房间里凑合一晚上,待到明日天色大亮,纠集咱们的人,再做打算。” 冯渊死在宝钗日常起居的房子里,如今尸体尚未收拾,粉墙上又被写了血字,淋漓一片,甚是吓人。三人都晓得这屋子已经是住不得了,当下也没别的法子,一起来到张嬷嬷的屋子。发生了这等事情,几个人哪有心思睡觉,当夜翻来覆去凑合了一晚,第二日果然将自家人纠集起来,大着胆子将宅子里外搜罗了一阵子,果然看见冯家的人包括门房在内全断了气,若非宝钗统御有方,这些人平日训练有素,见了这情景早叫出来了。四下里搜罗统计了一回,冯家的人皆死了,他们原本是从金陵赶赴京城,在此地没甚么得力亲友,想来也没甚么人会在意他们的离奇消失。还有两三个人已是不见踪影,宝钗思忖定然是柳依依所言的天理教众,此时只怕躲起来干什么事情去了,也不便追究,遂吩咐众人先守口如瓶,莫要声张,收拾了金银细软悄无声息离开了这座宅子,为了怕引人注目,分作几批悄悄回到了姚静处。 孙穆和姚静听闻宝钗遭遇,甚是自责,连日安抚宝钗不已。因其间涉及天理教谋逆,几人都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直接报官,生怕触怒了根基已颇深厚的天理教,却也不敢就此泰然自若,安然高卧,都觉得虽然冯宅在城外,但那么多人死了,早晚有人会发现报官,彼时纵使粉壁上有柳依依自陈身份的血书,只怕宝钗等人仍有不小的嫌疑,况且容易被误会天理教同党,视为谋逆。 孙穆和姚静已是女子中少有的出色人物,但平日里遵纪守法,何等和这杀人放火的事情有过牵连?故而阖家上下一片忙乱,任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孙穆就出主意叫宝钗预先逃亡,免得被官府缉拿;姚静却觉得自己在宫中仍旧受宠于皇太妃娘娘前,将来事发之时或可从旁斡旋;张嬷嬷一干人则寄希望于长公主殿下和北静王等人的庇护。此事非同小可,几人又不敢声张,生怕人多嘴杂,反而坏了事,每日里莫衷一是,却又担惊受怕,门口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担心着是否是官差上门拿人。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宝钗等人都觉得颇煎熬。突然有一日,京城中四处火起,街上兵荒马乱,却是天理教众趁着皇帝不在京城,举事造反了。家家户户关紧大门,惊魂未定,所幸天理教众人数不多,一心想攻占紫禁城,不曾刻意扰民。但数日后暴徒伏诛,叛乱如潮水褪去,官府清点造册时,还是有不少人家被波及,城内城外皆有伤亡,有的地方连着被烧了几条街。 孙穆和姚静躲在家中,几日里大门紧闭,不敢出门一步,等到几日后街面太平时,方遣了人出去打探,说城外原本冯家居住的那宅子附近全被烧成瓦砾场了,里面的人一个没跑出来,那尸体都和砖瓦泥土等混在一起,面容难辨。 众人得悉,都在惊讶感叹间,突然又有人叩门来报丧,却是有人知道孙穆姚静一家把宝钗当女儿般看待,前几日刚刚发嫁宝钗,办过回门宴的,因听说那宅子无一人生还,赶着来报丧,都说薛大姑娘不幸夭折了,意在姚静一向出手豪绰,想讨几个跑腿的赏钱。 第183章 宝钗等人先听信说冯家那宅子已经被烧成一片瓦砾场,连尸体都难寻觅了,心中都庆幸说:如此干脆明白推给天理教,倒少去不少辩解的口舌。宝钗想起当夜柳依依所言,道:“想不到那女孩虽然杀气略重些,说话却自有深意。她说官府一时必然发现不了这起命案,待再过几日,却也无碍了。这话颇费思量,我苦思一夜都不曾明白。想不到竟是这个意思!如今天理教举事,内外多有死伤,一片混乱,冯渊等众虽是不幸身亡,却自然而然算在了天理教的账上,我等只消说回门次日来城里做生意,故而天理教举事时不在冯宅故而幸运保命即可。再无杀人嫌疑了。” 众人听了她这话自然个个欢喜,心中放下老大一片心事,正欲庆祝间,外头报丧的就到了。 孙穆和姚静听了报丧人的话,再往里屋里看了看宝钗,都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是姚静反应快,装腔作势大哭一场,胡乱赏乐报丧人几个钱,望着他眉开眼笑地去了。 这边重新关起门来,姚静方向宝钗言道:“如此却是你假遁逃脱的好日子。想来这次京城死伤惨重,你可趁机借了别人姓名,也免得被人拖累。”她心中想的是如此一了百了,让那薛姨妈好绝了上门纠缠的念头,只是这般深意却不好同宝钗细说,只是含糊以对。 宝钗心中却想的是若是做些生意经营的事情,梳着妇人发髻以未亡人的身份,比待字闺中的姑娘方便了不知道多少。她原本愿意听从孙穆等人的安排,下嫁冯渊,也是存了这一层意思在。谁知冯渊竟有那般心思,日后若顶着冯家妇的名头行走,她自己只觉恶心,何况闻得冯家在金陵家还有几户亲戚,她实在不愿意再同他们打交道。 故而姚静提议叫宝钗趁机借了别人姓名行走,宝钗心中是颇愿意的,因叹道:“当日我被逐出薛家时,其实便没了姓名,只是不过暂拿了薛姓称呼罢了。其实细想起来,是没有道理的,倘若薛家宗族认真,少不得理亏的。如今却好,一了百了,一笔勾销。” 孙穆见宝钗语态萧索,情知她想起了从前的伤心事,连忙拿言语宽慰之。 这边姚静左思右想,为宝钗想稳妥的姓名,想着最好是客居京城的,于此地没什么牵绊,又要家世清白,免得无端惹了什么难缠的官司,想了半日,始终没什么稳妥的。孙穆在旁看了就笑道:“如是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想,也不是个法子。我娘家有个远方侄女的,家里的父母兄弟都死绝了,几年前托了我在京城里找了户人家嫁掉,谁知这次叛党举事,一家人尽死在乱中了。不如你便顶了她的名姓?” 几个人合计了一回,都觉得好,一来这户人家是孙穆知根知底的,不会有什么难缠的官司,二来又姓孙,更觉亲近。当下刘姥姥笑着凑趣道:“说是侄女,其实凭了孙师父平日里对宝姑娘的情谊,竟和亲生的母女差不多了。” 孙穆也来了兴致,笑言道:“这可折杀我了。似这等女儿去哪里找?万里挑一也不及宝钗的能干!” 宝钗被孙穆这句话触动心事,忍不住含泪说道:“既是如此,我如今就认师父为义母,如何?” 众人忙在一旁起哄叫好,几个见过薛姨妈上门纠缠的人都觉得如此更干脆利落些,于是趁热打铁,把事情定了,翻开黄历寻了个吉日,宝钗方拜见了新母亲,又要问候姚静时,为个称呼打趣半天,始终不得成,最后勉强以姚姨称之,这才罢了。 姚静犹不满意,嚷道:“或父或母,叫姚姨什么意思?没得把人给叫老了。” 孙穆笑道:“静儿总这么沉不住气,依我看你白活了这许多年纪,倒似宝钗的妹妹更确切些。只是琴姑娘那般省心,你却是万万比不上的了。” 众人嬉笑打闹,一时气氛颇为轻松愉悦。宝钗的妹妹宝琴自嫁与韩奇后,倒也是琴瑟和鸣,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叫人很是放心。宝钗觉得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只怕宝琴这辈子也不会被柳湘莲掳走了。想着想着复又想起薛姨妈,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向众人言道:“外头都传着我在这场叛乱中夭折了,也不知道我母亲那边听说了消息不曾。若是听说时,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难过,还是高兴。” 众人听她又提起薛姨妈来,连忙叫道:“打住!打住!如今新认了母亲,又从哪里冒出来个母亲来?” 孙穆深知宝钗对薛姨妈的眷恋非一朝一夕可解,从旁劝慰道:“你放心,我已是遣人偷偷打探去了。若是姨妈未曾听说什么消息时,依我看倒也不必告诉她,免得老人家悬心,若是姨妈听说了什么消息,咱们这边再派人过去澄清不迟。” 宝钗见孙穆说得有理,想起自己在拜见义母之日提起这些,心中惭愧不已,待孙穆更加温驯周到。 姚静听宝钗如此说,却忍不住在旁冷笑,暗道似薛姨妈那般愚昧软弱不堪大用的人,又怎有心肠关心宝钗的死活?只是这番心事不好当面和宝钗提,免得她难堪罢了。突然一抬眼见宝钗期期艾艾,似有难言之语,一脸不耐烦追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大家也好替你参详一番。” 宝钗犹豫道:“林妹妹一向体弱,不知道听到这个噩耗又会如何。我欲要知会她一声,又恐走了风声,欲要不知会她时,又恐她一时误信谣言,思虑伤身。” 姚静一愣,继而伏在桌子上差点笑叉过气去,向孙穆道:“到底是宝丫头心细,连这个都想到了。咱们自然少不得想个法子,也替宝丫头打探一番,把事情做得机密了。” 宝钗粉颊泛红,道:“除此之外,我还怕她正在筹备婚礼,无暇他顾,贸然惊扰了她,怕……” 姚静闻言,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想到林黛玉已经被赐婚给贾宝玉,抗旨不遵是莫大的罪名,显然宝玉黛玉的婚事无可逆转,当下就觉得郁闷,恼怒道:“似贾宝玉那样的草包,怎么配得上林妹妹!” 孙穆忍不住看姚静一眼,提醒道:“当年你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姚静便有些恼羞成怒。当年她不明就里,只当宝玉黛玉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况且也不晓得贾宝玉在外面同秦钟等人搞断背情,在家里同袭人、秋纹等大丫鬟厮混的这些烂事,待到见到黛玉同宝钗那般光景,方知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忙不迭重新站队。这是一段糗事,姚静本不愿提起,想不到孙穆竟然旧话重提。然而也因重提旧话的人是孙穆,姚静连辩驳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正在想措辞挽尊间,猛然听得外头几声钟响,孙穆侧耳听了一阵子,脸色大变说:“是国丧。宫里有要紧人物薨了。” 姚静初闻消息,先是一喜,道:“国丧里禁嫁娶。这下子你的林妹妹和贾宝玉做不成亲事了。”但见孙穆神色郑重,复而追问道:“是否能听得出是哪位亡故了?” 孙穆摇头,欲言又止。姚静想了一想,神色也凝重起来,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那位皇太妃娘娘吧。”她身为为皇太妃娘娘请脉的医生,凭了这个飞黄腾达,如今皇太妃娘娘有恙,她自然也难辞其咎。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孙穆忧心忡忡,却仍然记得安慰她:“未必。宫中要紧人物,又不是皇太妃娘娘一个。” 不多时,便有官差驰马而来,家家户户敲门通知说要满城缟素,孙穆试探着打听了一下,好巧不巧正是皇太妃娘娘亡故了,吓得姚静魂不附体,和孙穆商量着是否要跑路。孙穆也发急,安抚道:“若果真要问罪于你,只怕国丧敲钟之前就派人来抓了,断然不至等到此时。”姚静心下稍安。孙穆又连忙托了相熟的得力朋友去宫中打探究竟,两日后回来说,不关医生的事,是前几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受了惊吓至死的。况且也并非只死了老太妃娘娘一人,宫中的几位妃嫔多有牵连。孙穆是个精细人,急忙追问下去,那人神神秘秘透露说和荣国府贾家的那位贵妃娘娘有莫大干系。 原来那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皇帝皇后和太上皇皇太后几位圣人皆不在,偏偏轮到元春娘娘执掌后宫。后宫中内侍众多,竟有不少人是天理教教徒,里应外合之下,皇宫很快被攻破。事起仓促,元春娘娘虽竭力调度,但独力难支。虽然不日后叛党已被剿灭,但到底伤了皇家脸面,若干低位嫔妃为保贞洁,不得已自裁,也有些嫔妃苟且偷生,被盛怒的皇帝以贞节有损发落,祸及家人。元春娘娘作为当时宫中位分最高之人,虽并无过错,但事后成为众矢之的在所难免,又有政敌情敌从旁诋毁,偏偏自家娘家贾家不得力,被逼无奈之下,也只得自裁,以祈求谅解。这于皇家来说是一桩大丑事,不便宣扬,正巧皇太妃娘娘也死于这场叛乱,便趁机郑重其事,以皇太后之礼举国服丧,聊以祭奠叛乱中死去的无辜之人。 上述情由贾府并不知情。叛乱开始之时,贾府府门紧闭,遣了家丁日夜轮流守候,好容易待叛乱过了,方在喘息之余,复又张罗起宝玉黛玉的婚事来。因贾母偏疼这两个孩子,王熙凤等人度其心意,刻意办得轰轰烈烈,处处不遗余力,正在紧锣密鼓间,突然外头传来消息,说皇太妃娘娘薨了,举国举丧,以皇太后之礼待之。 王熙凤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起初颇为高兴,心中念叨着宝钗的靠山终于倒了,自己以后有得热闹看。过了不多时,她的心腹亲信跑来偷偷向她禀报,说薛家那位被逐出家门的薛姑娘竟然死在这场叛乱中了,王熙凤先是大喜过望,继而又有几丝惆怅,这惆怅里夹杂着些惋惜,又夹杂着些惺惺相惜、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正在无所适从间,突然见贾琏神色慌里慌张,从外头一路跑进来,一面喘气一面说道:“快去禀告老爷和老太太,贵妃娘娘薨了!” 第184章 王熙凤正在为国丧的事情忙碌,指挥着下人们四处换了鲜亮颜色犯忌讳的东西,将些素色布幔翻检出来。谁知这等素色的料子最不禁得放,当年还是秦可卿出殡时候贾府赶做了一批,后来时过境迁,仍由王夫人做主收到库房里了,这日急匆匆一看,料子未曾保管妥当,都发黄了。 王夫人埋怨底下人做事不用心,好好的东西白白糟蹋了的时候,王熙凤还笑着开解,说府里的人见惯了好东西,那些霞影纱、蝉翼纱的都成堆放着,收不过来,哪里有暇理会这些麻布孝服?其实贾府如今日渐坐吃山空,入不敷出,满打满算也不过留了几匹霞影纱充场面,但王熙凤这话说的好意头,王夫人听了只觉得有面子,笑吟吟揭过不提。 王熙凤便和王夫人商议着要重新赶做一批素服,王夫人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小事,早应允了,又叮嘱着王熙凤要精细些,休要在这上头出了纰漏,王熙凤自是应了。 正在筹备这些事的时候,忽而贾琏急惶惶奔进来,说什么贵妃娘娘薨了,王熙凤一心想着皇太妃娘娘的国丧之事,只当贾琏说的是皇太妃娘娘薨了。他们和皇太妃娘娘虽有些渊源,但是算不得什么深厚的交情,况且家族也不是靠皇太妃娘娘的脸面支撑的,故而满心不在意,口中还戏谑道:“我的国舅爷,国丧的旨意早就下来了,难不成你才回过神来?”若是元春受封凤藻宫尚书并贤德妃之初,合家喜气洋洋,贾琏听到这称谓也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但如今却恰中了他的禁忌。贾琏登时大怒,正赶上凤姐的心腹他的侍妾平儿凑上来要为他脱去外衣,贾琏重重一推,平儿收势不住,“哎唷”一声跌倒在地。贾琏看也不看,提着声音向凤姐吼道:“我说的是贵妃娘娘!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王熙凤起初不防贾琏竟当众打她的心腹平儿,这便是杀鸡给猴看,故意给她没脸了,当下柳叶眉一挑,正欲想个法子发作时。已经听清楚了贾琏的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颤声说:“怎么会?” 贾琏理都不理王熙凤,一抬眼看见王夫人张着嘴用手指着他,一副惊魂未定,想寻他问个究竟,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当下奋起全身力气,扑倒在王夫人身前,带着哭腔喊道:“太太,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那王夫人是元春生身母亲,虽在元春幼年时候送她入宫,但母女情分犹在,何况王夫人在贾府中的地位有一半皆是从元春而来的,如何不惊?她愣愣坐在那里,由着贾琏在她身前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回味过来,确信并非是听错了,她那为她带来无数荣耀的女儿元春就这么去了,当下如五雷轰顶一般,嘴巴张了张,手一抬,想说几句话,却突然间眼前一黑,直直向前栽倒。 刹那间场面大乱。贾琏是贾家玉字辈里少有的机敏能干会办事的爷儿们,一向在外面消息灵通的,只是遇到这等大事,也觉得六神无主。他深知自家父亲贾赦和嫡母邢氏只管贪财好乐,其实不中用,故而想进来求贾母和王夫人一个示下,问问日后如何。想不到他刚刚开口,一向沉稳到木讷的王夫人竟然晕倒了,当下更觉凄惶无助。 因了这个缘故,贾琏心中就有几分不敢把实情告诉贾母,免得老人家年事已高,伤心过度,惹出什么祸事来。岂料这阵忙乱早有人报到贾母那里了,他和王熙凤尚未来得及将王夫人搀回房休息,贾母已经一手扶着鸳鸯,一手抓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了。贾母一见贾琏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地贵妃娘娘就薨了?” 贾琏见贾母面上倒还淡定,忙不迭将他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元春自裁之事算得一桩宫闱秘闻,便是贾琏也知之甚少,只是含糊着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元春娘娘守宫有功,皇上和两位老圣人还曾经开口说要嘉奖,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这么急匆匆没了,不但原本说好的嘉奖无影无踪,这般位分的妃子薨了,连个谥号都不曾有,也不预备什么葬礼,竟打算随着皇太妃就葬。此时王夫人被王熙凤狠命掐人中,好容易醒了过来,待到听说元春的凄惨遭遇,哭叫一声苦命的儿,又晕了过去。 贾母虽年纪大些,但经过的事情多了,倒还掌得住,早有鸳鸯机警,从旁捧了人参茶来,贾母忙喝了一口茶提神,闭目良久。此时迎春、探春、惜春、宝玉、黛玉一干人皆听到消息,悉来贾母座前,又有宁国府里贾珍之妻尤氏得了消息,也派人来打听。贾政和贾赦两兄弟匆忙赶来,垂手站在贾母两侧,预备听她示下。却听得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天家一向如此。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泽。能随葬皇太妃娘娘,是我贾家的福气,元春这孩子,我总算没有白疼她一场。”一面说话,一面已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其实贾母这些人都是人精一般的,自叛党平复当日,便开始日夜悬心,不住使人往宫里打探消息,怕就怕上头迁怒于元春,坏了贾家的事。几日前宫里还传出消息来,说圣上欲嘉奖元春娘娘,阖府上下高兴得什么似的,想不到一转眼的工夫,便传出消息来,说是元春已经不明不白就这么去了。一来元春是贾母亲手教养的女孩儿,身份尊贵,对她倾注了极大心血自不必说,二来这几年贾家的风光全凭元春一人撑着,如今元春猝然竟去了,往后贾家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不由得贾母不落泪。 一时间,整个荣禧堂里悲声不断,但闻抽泣之声。贾政心中虽不安,却还想劝着贾母放忧宽怀,又支支吾吾暗示着说凭女子光耀门楣到底不算正经本事,将来还贾家还需走科举这一条路才是,贾母不等他说完,已是劈头盖脸将他训斥了一顿,忙低头不敢多说什么了。 贾府上下皆知,元春娘娘这一去,贾府只怕不若往日风光,说不定还有大祸临头。主子奶奶们如邢夫人、李纨等人已经悄悄盘点手头私财,决意自保,王熙凤见势头不对,已是悄悄吩咐了旺儿媳妇儿把放出去的高利贷暗暗收回来,只是一时不得,尚需时时加以留心。大观园女儿如迎春、惜春等人依然如平日般下棋读书,迎春是素来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料得无论局势如何,早晚有一口饭吃,惜春为人孤僻,自以为看惯世事,抽身事外。 而林黛玉则不然。她一向心思敏锐,一叶落便知天下秋,早从贾府不同寻常的气氛之中察觉出些什么来了。正在这时,宝钗突然遣了人过来送信,言说叛党祸起之时冯家被波及,自己幸而脱得大难,如今隐姓埋名,叫黛玉不需理会世面上有关宝钗遇难的传闻。贾府宅门颇深,因阖家都在为元春的事情哀痛,有关宝钗遇难的消息就不曾传到此中来。此事黛玉本不知情,如今听得消息,为宝钗捏一把汗之余,更替她欢喜。因国丧的缘故,原本的赐婚自是要改期了。再加上宝玉的亲姐姐元春娘娘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料得贾府中人也无人有心思提起此事。黛玉心中倒颇为惬意,反觉得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这般心思,不敢与他人说知。 除黛玉外,贾府中最早知道宝钗死讯的人是王熙凤。她这日正在催着手底下人赶紧把放出去的印子钱收回来,旺儿媳妇面有难色,言说外边人被天理教的叛党吓破了胆,死的死,逃的逃,市面仍有几分混乱。“我听外头的人说,连薛家那个宝姑娘,这回都不幸遇难了呢,别家放出去的印子钱,许多都成了坏账,咱们家托奶奶的福,账目倒还算清楚,只是有些账死了老子的,少不得寻了儿子来补上,这里头须得费些工夫。” 王熙凤听到宝钗遇难,颇为吃惊,大感好奇,追问之下,旺儿媳妇儿便把外面市面上流传的那一套说辞比葫芦画瓢学了来,王熙凤听了,倒起了一番兔死狐悲之意,不免滴了几滴眼泪。她虽然嚣张跋扈些,却也知道宝钗平日为人,认作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同她一般有手段的人物,想不到同薛姨妈闹翻之后,竟是这般遭遇!当下与平儿叹息道:“可见一步错,步步错,身为女儿家,半步皆是错不得的。她原本是有望做宝二奶奶的人,如今却……” 平儿忙在旁低声笑着劝解:“这也是她的际遇缘法了,半点怪不得人。原本我们瞧着林姑娘都要同宝二爷成亲了,偏偏遇国丧家丧,少不得要耽搁几年了,虽说她年纪小,耽搁得起,但到底费些周折,故而心中都怜惜她。如今比起宝姑娘来,却是幸运多了。” 王熙凤听平儿如此说,却疑惑道:“说起这事来,我也正纳闷呢。原本我们思忖着,林姑娘在京城不认得什么人,又是和宝玉从小玩到大的,相貌脾气也都相得,这桩姻缘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只是筹备婚礼了这许多时日,冷眼看着林姑娘,总觉得她脸上淡淡的,仿佛不十分乐意似的。如今国丧家丧这么一闹,婚事自然要往后拖了,她神色倒似松散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第185章 贾府之中因为元春猝死,众人好似一下子天塌了一般,整日里灰溜溜的不自在。只是事到如今除了吃斋念佛、祈祷祖宗保佑,好使安然度过难关外,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贾母便吩咐下去命阖府上下的人谨言慎行,免得惹出什么祸端来。 故而一时间贾府来迎送往之事骤减,往常有亲戚如王家史家、京城贵妇如南安郡王太妃、北静王妃等人走动,如今都知道贾家失了势,都借口国丧期间,不便往来。贾家众人心中越发忐忑,偏薛姨妈不知趣,她是个暮年的寡妇,原本就好来王夫人这边走动的,如今在家中被儿媳妇夏金桂搅得不安宁,时常到王夫人的院子里垂泪诉苦。原先元春的事情未出来前,王夫人倒念在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尚肯敷衍她几句,如今却是心思全无。 然薛姨妈未曾察觉。她和王夫人姐妹之间也暗暗有些攀比之心,心中偷偷想着姐妹两人皆是一儿一女,外人都说薛蟠混账,但据她旁观,那宝玉淘气之处比薛蟠又有一番不同,也是个不省心的,故而这项算是扯平了,原本元春是宫里的娘娘,自是比宝钗这个不孝女要好上许多,如今元春一下子没了,虽其中有许多蹊跷古怪之处,但王夫人再也不好拿这项来压薛姨妈了。如今两相比较之下,王夫人比薛姨妈多个男人贾政,但每日里常宿在姨娘那里,对王夫人也只是面上过得去,王夫人还得每日里侍奉贾母,打理庶务,仔细论来却不如她这个薛家的当家主母顺当了。故而这般暗中一比较,薛姨妈倒比平日更喜欢来王夫人这里闲坐了。 这日薛姨妈又在王夫人哭诉夏金桂如何如何凶悍,薛蟠如何甩手掌柜不管事,王夫人听得焦躁不已,冷不丁就刺她一刺道:“此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忙着抚恤难民,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服丧,从前不和睦的那些人家,出了这桩事,也就顾不上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了。怎的新娶的大奶奶这般不懂事,宝丫头年纪轻轻,去得那般惨,她还故意为这些事情怄你?依我说,你也不必总来诉苦了,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去,说她不孝,岂不什么都有了?” 薛姨妈正抱怨时,不防王夫人竟这般说,脸皮紫涨,支支吾吾说道:“我们这等人家总是要讲几分体面的。难道果真闹到外面去叫满城皆知不成?再者是宝丫头不孝,好心好意给她筹谋的富贵路,她偏不走,我顾念母女情分上门去看她,她见都不见,这等女儿,生她又有什么用?若是老天爷有眼睛,就该收了她,放了你家大姑娘,府里只怕也就欢喜了。” 王夫人见薛姨妈说的不伦不类,冷笑一声,正待说话时,却见旁边服侍的彩云玉钏儿一干人皆满脸疑惑看着薛姨妈。王夫人见其中有缘故,就问彩云道:“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这般看着姨太太,又是做什么?” 彩云素来伶俐乖巧,却比玉钏儿得王夫人看重,此时便道:“奴婢听姨太太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宝姑娘的消息似的……” 王夫人被她这么一提醒,也醒悟过来,盯着薛姨妈看着。薛姨妈一脸莫名,道:“那不孝女能有什么好消息。这样的不如早早没了她,我心中反倒清净!” 自宝钗同薛家决裂后,王夫人虽然口中不说,但私下里却觉得薛姨妈不会办事,分不出轻重,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逼成这般模样,连累着自己也被尤氏她们背地里取笑了去。前几日从王熙凤那里听说宝钗的噩耗时候,也曾感叹过几句。如今王夫人听薛姨妈竟然这么说话,越发不耐,不阴不阳地说道:“如今可正是趁了你的愿呢。许是老天爷听到你这个做母亲的在背地里祈祷也未可知。只是既是如此,怎地不见你心中清净,每日里仍旧为儿媳妇的事抱怨个不停?” 薛姨妈听王夫人这般说,一下子愣住了。王夫人这才饮了口茶,徐徐说道:“前几日凤丫头来报我,我方知道原来宝丫头嫁给那姓冯的之后,竟是住在城外头的。这原本也没什么,偏巧那日天理教的反贼从城外起兵,经过她家,把十几口人一并杀了,一把火把那宅子烧成了平地。我听说这个消息,难过得当晚都没吃下饭。还纳闷你这个做娘亲的怎地连个风声都未透露,想不到你竟然不知!宝丫头去了足足有小半个月,你仍旧毫不知情,也算是奇了。” 薛姨妈听说,如遭雷击一般。她对宝钗虽百般的嫌恶埋怨之心,却未料到宝钗这般命薄,居然就这般去了!当下忍不住放声大哭。王夫人只当她是难过,寻思着这才是天底下做母亲的人的一般心肠,正欲劝解时候,却听得薛姨妈一面哭一面说:“天底下哪里有这般道理?我还未去,她先去了。我还盼着她替家里出力出钱呢!这等天打雷劈的不孝女……” 王夫人见她这般样子,心中越发看她不上,一时间脾气上来,屏退左右,将薛姨妈好生斥责了一顿,打发她回院子去了。 薛姨妈眼睛红红被王夫人遣送回院子里,看见夏金桂正叉着腰瞪着眼睛骂人,冷不丁就悲从心来。她原本想着女儿孝顺体贴,儿子前程似锦,她好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想不到世事全然不如她愿,竟至这步田地! 当下薛姨妈中饭都没有心思好好吃,眼睁睁看着夏金桂在那边兴师动众,宰杀许多鸡鸭,只将鸡颈鸭颈用油煎了来吃,将大块大块的好肉随意赏人,心疼得不得了,却又不敢当面阻止,生怕夏金桂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谁知她不来招惹夏金桂,那夏金桂反而有胆子来招惹她,站在窗外大声骂她的陪嫁丫头宝蟾,其实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薛姨妈百无一能,还不如躺床上挺尸。薛姨妈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气得浑身发抖,暗道:若是宝钗在时,怎容别人如此?这般忍气吞声忍了一阵子,到底忍不下去,推开门叫道:“天底下哪里有做儿媳妇儿的在婆婆门前大声叫骂的道理?” 夏金桂大声回嘴道:“这天底下也没有做母亲的要把自己好端端的女儿逼得诰命夫人不做,偏要送到忠顺王府里当小妾让别人玩弄的道理!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心肠硬,惯会折腾人,你女儿那样会孝顺人的,你还给她想方设法派了个不孝的罪名逼她走呢,更何况我这等做儿媳妇的?活该受您老人家折腾了!” 薛姨妈气得浑身打战,一叠声地叫人把夏金桂去送官,又吩咐说要备轿,亲自到衙门去击鼓鸣冤,告儿媳妇不孝。薛家下人大多是被夏金桂收服了的,又素知薛姨妈无能,哪个肯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仍旧扫地的扫地,煮茶的煮茶,都忙着侍奉薛大奶奶夏金桂去了,哪个肯把薛姨妈的话真正放在心上。 薛姨妈想不到人到晚年,竟然是这种际遇,当下又羞又气,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心等儿子薛蟠回来,好好告夏金桂一状,叫他重振夫纲。想不到尚未等到夜里,却有常跟着薛蟠的长随匆匆忙忙赶来报信说,薛蟠在外头叫衙门的人给抓了,薛姨妈起初尚以为是薛蟠老毛病又犯了,打架斗殴误伤人命之类,气得捶胸顿足,谁知那长随却摇头说不是,说官差拟定的罪名是谋反。 薛姨妈大惊失色,想不通好端端的,薛蟠这等人怎会和谋反连在一起。她哪里有什么主意,厚着脸皮问夏金桂对策时,夏金桂于宅斗骂街倒是犀利非常,但是遇到这等大事,立马恢复闺阁女儿娇怯本色,哭的动静倒比薛姨妈还要大,只说自己命苦,嫁进薛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又命人往娘家送信,叫人接她回去,她要往娘家长住。一时间,薛家人心浮动,乱作一团。 薛姨妈无奈之下,只得又跑到贾家去求救。贾家正在为自己的事情烦躁,本没心思理她,奈何亲戚情面,王夫人派了王熙凤过来,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把薛家的乱局给镇住了,回头寻夏金桂时,却是趁着薛姨妈去贾府搬救兵的时候,带着贴身丫鬟宝钗和几个娘家心腹收拾了屋里的金银细软跑了。当下王熙凤也无暇顾及这个,只发作了几个不听话带头闹事的下人,又催着贾琏出去打听情况。 贾琏接连去了数日,方回来吞吞吐吐说,这事还要追溯到几年前。说几年前薛家有个铺子的掌柜是天理教反贼,如今被捉了,供出薛蟠来。薛姨妈差点吓晕了过去,连声道哪里会有这等事。她于铺子里生意的事情全然不熟,急寻老伙计来问时,才知道还是薛蟠喜欢那龙阳之好惹出来的麻烦,说那反贼在薛家铺子做事时,薛蟠有意强迫那反贼的儿子,故而惹下冤仇,如今反贼落网,不期然竟将薛蟠攀咬进去。 薛姨妈闻言连声叫冤,只当是无妄之灾,又再三托贾琏代为疏通。贾琏却面有难色。实在推脱不过,才屏退左右,暗暗向薛姨妈说清缘故,原来被天理教反贼反咬一口,只是明面上的事情。却是薛蟠平日同贾珍、冯紫英一干人等厮混,为那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一脉势力密谋起复。此事原本皇上心知肚明,只因顾忌太上皇和皇太后两位老圣人尚在,不好发作,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便料定纵使清算,也要待两位圣人仙逝之后了,不想天理教反贼一叛乱,皇家颜面大失,只怕那当今皇上亦是起了乱世用重典之心。底下的人心领神会,顺水推舟想借着天理教反贼的名义将这干人连根拔起。故而其余被天理教攀咬的人,不过使些银子,托些关系,轻轻放出了,上头却还指着薛蟠供出同党来,哪里肯放。 薛姨妈听贾琏说了这一番话,却是傻了眼。她心念急转,想起当日薛蟠跟着贾珍、冯紫英等人,珍珠如土金如铁,不知道填了多少银子进去,追问他时,信誓旦旦说在做什么大事,说要为她挣个诰命回来,可叹当时薛姨妈居然真的相信了,不料薛家银子花了大半,结果却盼来了锒铛入狱这种结局! 薛姨妈当下眼前发黑,晕倒在地。贾琏忙叫人送她回去。在贾琏而言,薛蟠死活尚是小事,但此事涉及宁国府及贾家世交冯紫英一干人等,却是大事。故而贾琏送走了薛姨妈,忙秉明贾政、贾赦,诸男丁一起到宁国府商议对策。谁知贾珍胆子大,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贾政来问时,一派泰然自若,还道他和冯紫英一干人等皆忠君爱国,自秦可卿死后,和义忠亲王老千岁一系再无干系,又说已经托了朋友,那薛蟠不日便能放出,叫他们静心等候结果,不必一惊一乍,反吓坏了自己。贾政等人闻言颇无奈,论辈分,他虽是长辈,但如今贾家的族长之位,却是贾珍那看破红尘的父亲贾敬早早传给贾珍了,故而贾珍若抬出族长的谱来,连贾政也压他不着。 荣国府诸贾无奈之下,只得派人通知了尚在庙里同道士们厮混在一处炼丹修仙的贾敬,又回荣国府关起门来商议对策。那贾赦在家时颇不受贾母待见,好端端的长子,世袭了爵位,贾母却叫小儿子贾政同她一起住正屋,贾赦反倒住在东边偏院。住所尚且如此,其余诸事可知,那偏心明晃晃摆在面上了。因了这个缘故,贾赦越发资质平庸兼自暴自弃,平日里只管贪财好色,搜罗些新奇古怪的珠玉文玩,享用些年轻娇媚的女子。此时贾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里忐忑不安,偏偏才能也有限,结交的官员中也没甚么得力的,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贾赦却听信了贾珍的话,认为贾政太过危言耸听,纵使元春新亡、宁国府密谋不轨,但到底旧时情分仍在,不至于如此,只管低头玩弄他从石呆子那里新得的扇子,见贾政焦急时,才勉强提了一句:“如今王家圣眷正隆,王子腾奉旨查边,旋即回京。既是忧心不断,何不请王家代为试探一二,从旁美言几句?” 王子腾王家,却是贾府的正经姻亲。单文字辈和玉字辈,就有贾政娶了王夫人,贾琏娶了王熙凤。两家关系亲密,时常走动。贾政虽然得贾母偏爱,却是个只懂得死读书的假道学,遇到事情干着急不懂得机变,如今正是束手无策间,听贾赦这么一提醒,竟视为唯一指望。当夜连赵姨娘房中也不去了,宿在王夫人房中,着实将冷落多时的王夫人好生奉承了一宿。外人虽不知年近半百的老男人能否奋起余勇,但已是尽心竭力。王夫人惊喜之余,忙由贾政代笔润色,修书一封,遣了贾琏带着得力家人,备齐了礼物,一路南下顺着王子腾返京的道路去迎接他。谁知也不知道是贾家气数将尽,还是有人重新祭起那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贾琏尚未接到王子腾,贾政这边已是听到了噩耗,说王子腾走在水路上,被一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水寇给劫了道,光荣殉职。 第186章 且不说王家听到这消息之后,如何哭天抢地,王子腾殒命的消息传到京城外头的庙里,当晚贾敬便穿得整整齐齐,天黑夜深人静之时,趁着道士们不备,将炼丹用的朱砂一并倒入肚子里,第二日清晨道士们起来发现的时候,却见整个身体已经冷硬,面皮嘴唇发紫,腹中高高涨起,坚硬似铁,却是早早归天了。 贾琏先听说贾敬归天,继而听说王子腾殒命,虽心中有无限疑惑,却也只得急急忙忙赶回家来,打听得贾敬归天当日,贾珍贾蓉父子并不在京城之中,却不知道神神秘秘做什么去了。欲要再问时,又问不出什么。只是当今皇上听说贾敬归天,因贾敬已经将爵位给贾珍袭了的缘故,还额外发了恩旨,封了个五品官职,贾家合族上下见皇帝仍肯顾念昔日旧情,雀跃欢欣不已。贾珍贾蓉父子更是得意洋洋,贾珍犹向贾政道:“早说请叔父大人放宽心了。” 贾珍、贾蓉既回,请人择定了相宜的日子下葬。因皇上恩旨,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故而送丧之人虽不若秦可卿当日声势惊人,却也颇为浩大。谁知一行人正待从北外门出城时,却有一队官兵拦在送灵队伍前头。贾家众人皆有几分恼怒,贾琏便勒住马,喝问缘故时,对方语气冷漠,只说顷刻有旨意前来。 贾赦、贾政、贾珍等人都不知道何故,聚在一起,惶恐不安。眼看即将误了时辰,贾珍不免焦躁起来。正欲说话间时,便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官差簇拥着两顶八抬大轿摇摇晃晃过来了。贾政定睛看时,却是忠顺王爷的轿子。他素知贾家同忠顺王爷不睦,当下暗中叫了一声苦。那忠顺王爷微微露了个面,叫底下人当街宣读了圣旨,却是贾珍、贾蓉父子收监的旨意。贾政甚觉惊讶,欲要问时,忠顺王爷哪里肯答,只催着叫贾政等人送棺出城,又扬言说皇命在身,吩咐人要查抄宁国府荣国府,说恐有天理教同党藏匿。 一纸圣旨,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贾家就彻底翻天覆地,从深受皇恩的勋贵之家变成了有谋反嫌疑的不祥之宅。贾家人哪里还敢大摆排场,忙急急命人将贾赦的棺木送到城外停好,合家回返之时,却见忠顺王爷手下的官兵已是从荣宁二府抄出许多东西来。忠顺王爷坐在轿子里不露面,由他身边亲信的长史官主持。那个长史官曾来贾家索要过蒋玉函,正是同贾家有些过节的,遇到这等机会,怎会轻轻放过,当下假公济私将贾家翻了个底朝天,除却妙玉所居的栊翠庵尚未波及外,其余诸位太太奶奶的嫁妆皆被翻了出来。 偏贾家运衰,有那眼力好的从王熙凤的屋子里搜出一大箱放利子钱的票据,这也倒还罢了,又有人从库房中翻出许多东西来,一口咬定说是贾家窝藏赃物。气得贾琏当众拔出剑来要杀王熙凤。 王熙凤吓得脸色发白,一路赶去要寻贾母庇护时,却见贾母坐在荣禧堂里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仿佛睡着了一般。王熙凤心中奇怪,须知荣禧堂是荣国府正经的厅堂,上有御赐的牌匾的,若非款待显贵之人,极少会有人出入。贾母日常起居并不在此处,王熙凤便只当是老太太受了惊吓,一时累及,在闭目养神,她一回头见贾琏拿着宝剑要来杀她,也顾不上别的,连忙拉扯贾母的衣服,不料一拉之下,贾母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她身上砸了过去。王熙凤被吓懵了。贾琏见到这种场面,也顾不上许多,将宝剑弃了,同王熙凤一左一右欲搀扶贾母起身。王熙凤心念微动,这时候突然去探贾母鼻息,一探之下,鼻息全无,随即如一桶冰水浇到头上,从头凉到脚,颤声叫道:“老太太……老太太这是……” 王熙凤和贾琏都是年轻一辈中最聪明机变不过的人物,见到这场面却也骇然。贾琏被贾母的死惊了一大跳,顾不得再杀王熙凤,两人对望一眼,王熙凤已是苍白着脸,想到荣禧堂门口去叫人。谁知贾家平日里丫鬟如云,从一等丫鬟到不入流的小丫鬟足足分好几等,王熙凤听彩明念下人名册的时候只觉得长得心慌,但此时不知道为何,连一个丫鬟也看不见。荣禧堂内外静悄悄的,那鎏金的牌匾在昏暗的光线里尽显暮气。 贾琏一咬牙,还是去前头把贾赦和贾政请了过来。此时鸳鸯正守在贾母身前哭,琥珀捧着一杯茶两眼呆滞,原来贾母从外面送灵回来后嚷着要饮茶,鸳鸯琥珀两人遍寻不见平日奉茶的丫鬟婆子,料定必是见到主人家有难,急吼吼乱哄哄去收拾细软,打算跑路了,连贾母身边其余六个一等丫鬟都是如此。两人心中恼怒不已,却也只得琥珀亲自去厨房寻热水与贾母泡茶。这边鸳鸯一个人服侍贾母,见贾母神情寥落,就要拿美人拳与她捶背,谁知贾母不允,只说叫鸳鸯出去,容她老婆子一个人清净清净。鸳鸯本想着趁机教训教训那些见主人家有难就各自肚肠的丫鬟们,故而应了,谁知这一去即是永别。 贾敬出殡当日,贾家竟然遭遇抄家,此事已是贾家众人意料不到,而贾母猝死更令他们难以接受。原本贾母年事已高,精神倦怠并非一时,但常有太医请脉,素来又细心调养,贾家众人都料定无碍,想着大抵可撑过宝玉、黛玉两人的婚礼。不想朝廷大事迭出,丧事不断,婚礼无奈延期,想来这些日子贾母面上不说,定然为了儿孙之事殚精竭虑,时刻挂心忧愁,终于熬到今日,已是油尽灯枯,又受此惊吓,再也支撑不住,与世长辞。 贾母的丧事是在一片争吵声中度过的。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事情原本不算什么,在达官显贵之家只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事情,只可惜如今贾家落魄,墙倒众人推,竟用这个当罪名,欲要问罪。贾琏是王熙凤的夫君,王熙凤在外头放印子钱,用的自是他的名号,此事少不得他要受到牵连,暗地里气得七窍生烟,将王熙凤打骂l了几回,却无可奈何,只能束手待擒了。谁知这时候,王熙凤昔年做过的一桩恶事又被好事者翻了出来。却是当年秦可卿出殡之时,老尼姑为了撮合长安城某户人家的女儿金哥儿同长安节度云老爷家的儿子的婚事,假借了贾琏的名义,命金哥儿原本的未婚夫守备之子退婚,致使一对有情人双双殉情。贾琏原本束手待擒之际,偏听说了这个消息,晓得这是人命官司,同先前的放印子钱又有不同,是要死人的,当下不顾贾母丧礼,同王熙凤大吵大闹,决计不肯当这个冤大头。 王熙凤的靠山之一贾母已经与世长辞,原本王夫人是她亲姑姑,尚可以为她遮挡风雨,岂料贾家窝藏甄家财产之事,却被贾政彻底推到了王夫人头上。那甄家和贾家原本是世交的老亲,关系非其他人家可比,故而在甄家被抄家前,贾家收到风声,应承藏匿甄家的若干财物。因那些箱子皆是甄家的女人们趁人不备送来,故而是王夫人作为当家主母收受的,但究根寻源,此事是连同贾母在内的所有贾家人默许的。如今贾政见贾家风雨飘摇,果断决定弃车保帅,决意将所有罪名全推到王夫人一人头上,自己只肯轻轻担一个失察之罪。正巧王夫人的娘家也自身难保,便欲一纸休书同王夫人划清界限。 除此之外,外头人看着贾家失势,连带着贾政、贾赦、贾琏一起被翻检出不少罪名来,说贾政才学平平,尸位素餐,说贾赦和贾琏父子为了些珠玉古玩,谋财害命。一时间,贾家上下人人想着洗清罪责,人人想着推诿给他人。 又有贾府被抄家之后,总算是天恩浩荡,众太太奶奶们的嫁妆私房大部分在抄家时候被顺走,小部分得以幸存。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是众太太奶奶们这一小部分嫁妆私房,便够小康之家生活一辈子的了,但人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众太太奶奶担心后手不接,坐吃山空,竟不约而同看上了贾母死后的那部分体己私房,其中以贾赦之妻邢氏为甚。贾母生前,其体己一向由鸳鸯负责保存,邢氏便挖空心思欲走鸳鸯的路子。她既蠢且毒,不顾国丧家丧,也不顾贾赦正想方设法脱罪,就要强迫鸳鸯嫁给贾赦当小妾,盘算着人财两得。 因贾家众人为了这些事情纠缠不清,贾母停灵数日,拜祭者寥寥,惟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几个女孩儿日夜守在她身侧。宝玉是贾母生前最受宠的,从小在一片富贵之气中长大,从来未曾料到,贾家如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姐姐元春娘娘死后不过数月,贾家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他悲伤至极,但看着贾家每日里沸反盈天,如鸡飞狗跳一般,竟然束手无策,连他亲娘王夫人即将被贾政休弃,他也一点办法也没有,曾跪在贾政身前哀求过片刻,早被贾政一脚踢了出去,每日里只得跟探春、黛玉她们一起留在贾母灵前默默流泪。 贾母在世时,宝玉是贾母的掌上宝贝,如凤凰蛋一般呵护着,故而探春对宝玉恭敬有加。如今贾母过世了,宝玉的亲娘王夫人也已经失势,探春见宝玉只晓得在她们几个女孩儿身边痛哭流涕,颇看不惯他,皱眉道:“如此危难之际,宝哥哥理应尽身为男儿的职责,一肩挑起门户才是,何必在此做儿女之态?” 正说话时,突然听见外头喧哗声大了起来,几人忙抬头看,却是王熙凤披头散发地从外面奔进来了。她这几日显是未曾睡好觉,整个人显得很是憔悴,蜡黄着一张脸,贾琏跟在她身边,铁青着脸,所幸随身尚未携带利剑。 探春和黛玉对望一眼,探春随即起身,正欲劝解间,便见王熙凤朝着贾母的灵棺端端正正磕了几个头,哭着说恕孙儿媳妇儿不能服侍你了云云。紧接着,王熙凤告诉贾琏:“一人做事一人当。金哥儿和守备之子是我逼死的,银子是我拿的,印子钱是我放的。我横竖都是一死,索性将你的那些罪责也一并担了罢。你也给我一纸休书,再求些恩典,便只消担一个失察之罪。如此黄泉路上我也好同姑姑做个伴。” 贾琏一言不发,观其神情却似松了好大一口气。他生怕王熙凤反悔似的,将早揣在怀里的休书掷于地上,转身就走。 第187章 王熙凤一向是个厉害人物,口中说什么要同姑姑王夫人作伴,原是挤兑贾琏的意思,料得贾琏必定在人前好面子,再者自己同贾琏年少夫妻,自忖情分深厚,并不是贾政和王夫人那等早就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意贾琏竟绝情如此,一时愣住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想起从前同贾琏两人如胶似漆,便是白日里也不免有宣淫之事,偏年少夫妻脸嫩,怕被贾母王夫人等察觉,特意命平儿守在门口,又吩咐了热水预备着,又想起当日小别胜新婚,同贾琏浓情蜜意,矜贵如她也拗不过贾琏的甜言蜜语,由着他试遍了各种新姿势……忆及昔年种种,满腔柔情,王熙凤忍不住百感交集,热泪滚滚而落。 迎春、宝玉等人老大不忍,在旁劝解王熙凤。只是兹体事大,是沾惹了人命官司的事情,一个是堂兄,一个是姨表亲,手心手背都是肉,连宝玉也断不得是非。更何况,自贾母撒手人寰,王夫人惨被休弃,他在贾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真正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连贾环都敢公然羞辱于他,惟有在贾母灵前才略得清净,怎有暇顾及别人的事情?不过半日的工夫,便有贾琏事前打点好的衙役拿了枷锁前来,一溜风般将王熙凤撮走收监了。宝玉等人在旁边呆呆看着,无可奈何。 王熙凤惊讶贾琏为了脱罪,竟然连面子都不顾了,贾琏心中,却想起了当日王熙凤新嫁到贾家时候的事情。当日在贾府合族人里,贾琏以言语爽利懂机变著称,不期然王熙凤也是此中翘楚,况又生得花朵一般。当日他对她确有几分真心,着意恭维,不想王熙凤得了势,贾府中人都赞说王熙凤竟是比贾琏还强了。若只是旁人瞎说也就罢了,王熙凤尚不知收敛,每每在众人面前争强好胜,一心想把贾琏给比下去,连在贾琏的奶娘赵嬷嬷面前,都不曾给过贾琏面子。渐渐所有人都传言说,贾琏怕凤姐,贾琏的心腹凤姐敢惹,凤姐的心腹贾琏不敢惹,族里有人求着办事情,往往也是撇开贾琏,直接寻了凤姐去。天底下又有哪个男子愿意被这样的妻子长久压着呢?渐渐的贾琏待凤姐的心也就淡了,再兼她头胎是个女儿,第二胎因劳累过度小产了,月信崩漏不曾止住,容颜憔悴也不似从前神彩,贾琏凭什么还要怜惜她?早就恨不得她死了,续娶一个温柔合意的女子了,又怎会对王熙凤有半点眷恋? 自王子腾死后,王熙凤的靠山没了,贾琏对她越发不耐,再加上贾母死,王夫人被休,王熙凤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只可惜如今贾家的处境不甚好,怕是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贤德淑女愿意嫁给他,贾琏想至此处,一抬眼见平儿正在外头堂屋里哄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儿,不由得心中一动。平儿单论容貌在贾府众女当中也算是中上之选了,何况生性善良,温柔体贴,虽是王熙凤陪嫁的通房,却时常帮贾琏遮掩。贾琏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的,如今心念微动,便走过去搂平儿的腰,口中说道:“那丫头整日啼哭,你何必哄她?关她在小黑屋里,等一阵子也就好了。” 平儿因了王熙凤的遭遇,心中颇为悲痛,哪里有心思同贾琏胡闹,连忙用手推开他。贾琏见她十分推拒,连忙卖好道:“等这阵子事了了,我就秉明父亲,把你扶了正,咱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如何?”他只当平儿侍妾出身,听了此话必然喜出望外,想不到平儿脸色大变,奋力将他推开,自己反倒跑了。贾琏一愣,脸上老大没脸,骂骂咧咧说:“给你脸不要脸!难不成你要跟你那丧门星主子一起下黄泉不成?”大姐儿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贾琏连管都不曾管,甩了两个巴掌,自去前头寻多浑虫的媳妇儿风流快活去了。 那衙门监牢却不是什么相宜的去处,似王夫人和王熙凤这样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何受得了磨砺?况且王夫人是年迈之人,凤姐亦是久病未愈之人,不过数日,便气息奄奄了。平儿暗中托了许多人情,使尽了自己的体己,监牢的牢头才肯报了时疫,移送在狱神庙中,令其自生自灭。 平儿偷偷出得贾府,想去探望,怎奈那狱神庙虽比牢里行事自在些,依旧不是容易进的。平儿囊中银子已尽,那狱卒便翻脸不认人,哪里肯与她方便。平儿急得在大街上眼泪直流,突然身边一辆车子停住,车帘掀开,一男一女露出面来。幸得平儿跟随王熙凤办事日久,贾府中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因此一眼便认出那男子是贾家同族的贾芸,曾低声下气跟在王熙凤身后求差事的,那女子年纪颇轻,神态闲雅,平儿起初只觉得面熟,未想起姓名,再低头想了一回,才认出她是林之孝家的女儿小红,曾在宝玉的怡红院中当差,后来被贾母做人情把一家人都送给宝钗的。平儿抬头留意两人打扮,见小红梳起了妇人发髻,同贾芸形容亲密,想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为夫妻了,心中正暗暗吃惊时,却听那贾芸跳下车来同她斯斯文文行礼,车里的小红笑着招呼道:“平儿姐姐莫不是要来探望二奶奶?既如此,我们捎你一程如何?” 平儿这才晓得原来贾芸夫妇竟是念着昔日恩情,来狱神庙探望凤姐的,当下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叹服贾芸仗义不已。 车子刚绕了一个弯,贾芸跳下车去,将另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恭恭敬敬扶了上来,自己却坐在前头赶车,再不进车厢。平儿定睛看时,这个新上来的女子她竟也是认识的,正是贾府里的家生子茜雪,原本跟在宝玉身边服侍,后来因宝玉同奶娘怄气,打碎了一个茶盏,被逐了出去,后来被宝钗收留。平儿心中惊疑不定,暗自纳闷遇到的这几个人皆同宝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是贾芸,据说也曾经替宝钗主持过修园子的事情。如今宝钗被传芳华早逝,这几个人观其形容却似颇为滋润,果真是世事无常。 平儿默默想心事时,茜雪却大大方方冲她打招呼叙寒温,言语里颇为热络,又解释道:“这两人都同我们家姑娘有亲,奉我们家姑娘……”被小红在旁咳嗽两声,使了几个眼色,这才急急改口说道:“如今虽说我们家姑娘去了,但她们落到这步田地,到底是不忍的,故而带来酒菜,聊表一番心意。”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挎着的篮子里将些鸡鸭鱼肉并白白小半桶米饭给平儿看。 平儿一看之下,忍不住感动得放声大哭。她想起从前贾家兴盛之时,自己常和王熙凤关起门来一起吃饭,当日吃的不是嫣红如血的胭脂米,就是碧绿宜人的碧粳稻,如今王熙凤落魄至此,也不知道每日里残羹冷炙是否能吃得惯呢。 第188章 待到了狱神庙里,遍寻不见王夫人,贾芸急问狱卒间,却是当天清晨一觉醒来,发觉气息全无,身子已冷硬,送到牢里验明正身去了。贾芸闻言大惊,知道这牢里死的人最是可怜,一卷芦席送往乱葬岗,早晚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王夫人到底是宝钗的二姨母,他怎肯袖手旁观,忙去同那狱卒交涉,商议收殓事宜。 这边小红茜雪和平儿一行径直来看凤姐,不想早有人先来了。此时凤姐早半饿半病,起不得身,在狱神庙的一个角落歪着,她身前燃着一盘炭火,那火光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的样子,炭火的旁边却有一个人蹲在那里,背对着庙门。众人都觉得好生诧异,连平儿在内,都晓得凤姐娘家婆家皆是自身难保,恨不得同她划清界限,她在京中虽有亲族,却比举目无亲更加孤苦伶仃,凄清无助。同她同床共枕十数年的丈夫贾琏尚且翻脸不认人,这当口又有谁会使了大笔银钱买通狱卒,只为探望她一面呢?难道,贾琏转了性子不成? 平儿这般想,不由得冲着小红茜雪她们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随平儿一起悄无声息从侧面绕到神像背后,静观其变。平儿更是微微探了头出去,却见来探望凤姐那人穿着一身普通青布衣服,看不出身份,远远看过去,似乎颇为年轻。小红茜雪见状,心中难免有些微妙的心思,当日王熙凤当权之时,贾府便有传闻说她喜欢同年轻男子调笑,似乎同宁国府的贾蓉贾蔷等人都不清不楚,难道,传闻竟然是真的,这年轻男子,竟然是王熙凤当年入幕之宾之中的一人?却难得有情有义。平儿看小红茜雪神情,就知道只怕她们是想歪了,她深知王熙凤心中只得一个贾琏,虽然喜欢和年轻后辈们说笑,但是也不过只限于调笑而已,绝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平儿凝神看那年轻男子长相,只见到大半个侧面,隐隐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正纳闷间,却听见那人低声说道:“你莫要记挂他了。他这几日整日里同那些腥的臭的女人们一起胡混,哪里还能想起你?如今当务之急,却是要多吃些东西,养好身子,我自当设法救你出去。” 平儿听到这声音,却是一下子认出来了,原来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鸳鸯!想是她嫌女儿家一个人出来走动不方便,故而扮作男装模样,不知道使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力,才能来见凤姐一面。想到这里,平儿心中又是诧异又是震惊。须知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掌管着贾母手中上万两私房,平日里也颇说得上话,连贾府里的主子都得敬她三分。鸳鸯见惯世面,心气颇高,一向谁也瞧不上,偏偏同平儿交好,又肯对王熙凤和贾琏的事情诸多容让,王熙凤和平儿都为此受宠若惊,还曾在私底下推敲合计过,都猜鸳鸯这般肯照拂她们,难不成是看上贾琏,想嫁进来当妾了?故而从前王熙凤吃味,还对鸳鸯诸多试探。不想到了今日,王熙凤被休,鸳鸯远着贾琏,却这般待王熙凤,真叫平儿讶然不已。 王熙凤也没想到这时候鸳鸯竟然会来探望自己,百感交集,不由得叹道:“可见我从前竟是全错了。”却不好直说自己曾经提防鸳鸯,道:“如今我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只道我这番作为,等闲女子皆不能及,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人物,但如今想起来,鼠目寸光,为了些蝇头小利争得如斗鸡眼似的,提防这个,担心那个,觉得人人都会跟自己抢,却不知你竟有这般胸襟!” 鸳鸯滴泪道:“你休要自责。这天底下的事,又有谁能看得准呢。前有甄家,后有咱们家,说抄家就被抄家了,王、薛、史几家也皆不好,又岂是你一个人的过错?若说印子钱,旁的人家也有放的。我不信那么大的朝廷,无缘无故会把几年前的旧事翻出来。说到底,是家败了,罪名也就不来自来了。你等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王熙凤摇头苦笑道:“事到今日,我是咎由自取,哪里还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你心肠好,老太太去的时候,留了几个钱,你守到现在,却盘算着拿这个救我。依我看,大大不必。一来我已经被休,不是他们贾家的人,用老太太的银子,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老太太这银子,到这时候只怕成了贾家的救命稻草,真正有大用场的。” 鸳鸯听王熙凤这般说,忙问其故,王熙凤道:“方才你说的不错,墙倒众人推。如今贾家沦落到这地步,我同姑母固然有错,但仔细论来,只怕东府里珍大爷、蓉儿他们才是真正触犯了圣怒的,只怕连薛大爷的过错都比咱们大些。咱们这府里,其实是被连累了,不过咱们家大小姐没了,没个从中转圜的人,才到了这般境地。” 鸳鸯点头道:“东府里珍大爷蓉大爷还有姨妈家的薛大爷,听说都被抓到天牢里去了,说同反贼勾结呢。我竟不知道好端端的他们怎会同那些人有关联!” 王熙凤道:“这里头的事情,大有蹊跷的。连我也不甚懂。我劝你也莫要深究。如今受东府里牵连,虽然有我和姑母两个出面领罪,但我忖度着,咱们家的那些对头必然不肯就此罢休,只怕二爷他们早晚要被寻个什么名头送进牢里。若如此的话,咱们家可就保不住了。故而当务之急是拼尽全力替咱们家保下几个人才是。老太太在世时候,最疼宝玉,还有二爷,也是事事劳心劳力,若是能照拂时……” 鸳鸯叹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仍肯替二爷说话,只可惜他全无心肠!成天听旁人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如今才知道了。” 他们说这话时候,平儿一直在旁偷听,一直到这时候,觉得不好再偷听下去,忙现身打岔道:“非但夫妻如此,姐妹也不差什么。若非如此,鸳鸯你怎会来此?” 鸳鸯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先是吓了一大跳,看见平儿和茜雪小红她们一起出来,脸色这才慢慢复原,便听得王熙凤交代道:“老太太的体己银钱早晚保不住了,与其被别人拿去乱花,倒不如用在宝玉和咱们二爷身上。这其中的关节,咱们没有得力的人物,也是不行的。我如今已经想了一个,就是住在栊翠庵的妙玉,如今你们去求她,她若肯开口时,事情就成了一半了。”她说到此处,突然想起几年前秦可卿辞世时候与自己托的那个梦,想起梦中的嘱托,悔恨不已,无可奈何,到底不肯要鸳鸯、平儿她们搭救自己,只是将贾府和大姐儿托付。平儿探监后没多久,王熙凤便病得人事不知,没过了几日就去了。仍由贾芸出面买通狱卒将她的尸身运了出来,却既葬不得夫家,也葬不得娘家,胡乱买了口棺材,和王夫人葬在一道了。平儿知道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和鸳鸯偷偷去城外哭了一回,回来却不敢告诉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听,只是哄她说等她长大了二奶奶就回来了。 鸳鸯神情憔悴,却比平儿略振作些,同她商议求妙玉的事情。两人一个是贾母身边的红人,一个是王熙凤的心腹,都隐隐知道妙玉的来历不简单,既然王熙凤本人对妙玉抱这么大希望,两人也都期待着妙玉有什么门路能力挽狂澜也未尝可知。不想两人联袂前往,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妙玉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们来意一般,连栊翠庵的大门都未曾开,同先前态度判若两人。无奈之下,贾芸只能作为贾家男丁代表,在平儿、鸳鸯的帮助下偷偷混进大观园,翻墙进栊翠庵寻妙玉。谁知妙玉一向孤僻,平儿、鸳鸯等人虽是千灵百巧,却不清楚妙玉好恶,这下子恰巧撞到了妙玉的忌讳。 贾芸翻墙进去的时候妙玉正在拿着剪刀修剪院子里的红梅,旁边两个婆子捧着东西跟着,听见动静就皱了眉头,待贾芸将来意讲了,妙玉沉吟半晌,突然间冷笑道:“贾府里的人都在做什么?反轮得到两个丫鬟和一个小辈族亲出场了?且不论我有没有这个本事,愿不愿出面,单凭几位,却也做不得荣国府上下几百号人的主吧?” 一席话说得贾芸哑口无言。他自己不过是贾家的族亲,并非荣宁二府嫡系,原本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想掺和在这种事情上,奈何曾经受过荣国府的恩德,又受了平儿和鸳鸯再三托付,才这般走一遭。妙玉这话,却把他给问住了。他又何尝不知道平儿和鸳鸯做不了荣国府上下几百号人的主。但是能做主的人呢?贾政是个平庸无能、鼠目寸光之辈,出了这事情除了趁机休掉王夫人外,便是每日里交代宝玉、贾环、贾兰多多读书多多上进,一副自知罪责、随时引颈就戮的样子,贾赦倒是心大,只不过这个时候正看中了老太太留下来的一点银子,正在逼着鸳鸯嫁给他当妾。若非鸳鸯的哥哥见贾家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想留着鸳鸯将来卖个好价钱,故而胡乱寻了个理由推诿,只怕这事早成了,怎敢同他细说王熙凤的嘱托?贾芸虽然一向口齿伶俐,但怎奈事实辩无可辩,讪讪而回。 第189章 却说妙玉神色疏离送走了贾芸,回头便吩咐婆子把栊翠庵的大门关上,又命平日里服侍她的丫鬟好生收拾行李,道:“这里住不得了!” 那婆子尚且不解其意,以为妙玉是厌烦贾芸等人相扰,赔着笑说:“贾府里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姑娘修行的地方,他们也敢大白天里偷偷翻墙进来。姑娘也莫要生气,如今二太太和凤姑娘虽是不在了,但那政老爹只怕还是管事的,且由我们秉明了政老爹,他自会管束下人,何必为这一点小事大动干戈?” 妙玉摇头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从开国时候起家,如今屈指算来,正是到了第五代了。先前贵妃娘娘省亲之时还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如今却已经是到了尽头了。此非人力所能扭转。莫说一个政老爹,便是二太太、凤姑娘她们未曾做下作奸犯科的事情,史老太君尚身子健旺,总揽大局,也是无用的。眼看他们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我们?我当年原怕富贵人家仗势欺人,是二太太亲自下帖子请来的,如今二太太既是不在了,府上杂事不断,更应该在这时候告辞而去,免得给主人家添乱,也免得惹祸上身。” 那婆子是妙玉自幼带在身边服侍的人,素来知道她主意大,见这般说,只得罢了,又问妙玉将来的打算,妙玉低头想了一想,笑着说:“犹记得数月之前薛大姑娘离开薛家时候,我去饯行,有个女医生姓姚的,大谈特谈什么女儿谷,说以天下女儿安危为己任。这话固然太过了些,但仔细想来,意思是有的。她应承说若遇旦夕祸福,大可以去她那里躲避。当时宴上旁人听听,笑过也就是了,但我见她那意思,分明是认真的。况且有薛大姑娘相助。不如去她那里一探。”竟打算往姚静处去。 于是一行人匆匆收拾了行李,又要人报与管事的贾政知。贾政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妙玉的去留,碍于面子挽留一二,也就随她去了。 选择在此时离开的,并非只有妙玉一人。贾政自幼酷爱读书,虽然没读出什么功名来,但却因此效仿古人沾染了那起豢养门客的习气,如那詹光、单聘仁、山子野、程日兴、詹子亮等人,或有才学,或无才学,因不得志,整日里挖空心思侍奉贾政,蓄意讨好,如今见主人家失势,再不好“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是树倒猢狲散,走的走,逃的逃了。 贾政虽是个好面子的人,然到了如此地步,也只能心灰意冷,无可奈何了。他单为了贾母出殡的事情,便忙到焦头烂额,心中不由得生出感慨:当年宁国府里秦氏出丧时,那等大场面,凤姐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落人褒贬,难道我一个顶冠束带的男儿,竟然不如女子不成?然到底在出殡当日闹了许多纰漏,传为一时笑柄。他没奈何只得安慰自己说,贾家今非昔比,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些刁奴各自心思,不听调度,却不知当日贾府兴盛之时,王夫人、王熙凤等内宅夫人每日里亦要殚精竭虑,费尽神思。 贾母出殡之后,鸳鸯再没有什么理由把持着贾母的私房不放手。贾赦、贾琏、邢夫人、赵姨娘等人虎视眈眈,哪里还有她区区一个丫鬟说话的余地?贾母在世时,鸳鸯是贾母身边的第一红人,故而颇受贾家主子们的尊敬,如今贾母去了,她便渐渐被打回原形:不过是个任主人捏圆搓扁的丫鬟,难道还能翻出天不成?贾琏的理由最为冠冕堂皇,说要走宫里的门路打通关节,好保贾家合家平安,故而抢了鸳鸯保管的箱笼钥匙,将那金器银器搬了几箱,去当铺换了银钱,自顾自忙碌去了。邢夫人、赵姨娘在旁看了虽有些不甘,但贾赦和贾政都是头顶着罪名的人,知道打通关节的事情万万省不得,一味压制着邢夫人和赵姨娘,叫贾琏办事去了。 这日贾琏从外头回来,满脸愁容,言说足足使了上万两银子,将老太太的体己都使尽了,然而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大怒,言说贾家治家不严,有意寻根求源,问罪满门,唬得贾赦贾政跟什么似的,满地里找银子,好打通关节。 贾赦此时顾不上贪财,威逼利诱从邢夫人那里诈出了足足三千两银子,贾政将王夫人的私房一并拿来充公,又嫌不够,看了看满堂儿女以及李纨赵姨娘等人,尚未开言,赵姨娘已经心虚跳起来说:“我一个服侍老爷的下人,蓬头鬼似的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哪里有银子填补这亏空?倒是老太太在时,大奶奶得了不少好处,一年到头分份例都是上上等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气得贾政恨不得当众教训她几句,再看李纨,拉着贾兰的手,眼圈微红,未语泪先流的样子,让贾政看了又气闷又心虚。 探春见势不妙,忙挺身而出劝解,她虽言语爽利机敏,然而这等贾家生死存亡关头,非言辞可以扭转颓势,不得已黯然退下。宝玉从小锦衣玉食,何尝见过这等难堪的局面,愧得满面通红,忍不住说道:“怪不得人常说一家子若是衰败时,必先从里面烂起。”谁知正好触了贾政霉头。贾政原本就不喜宝玉,无奈贾母溺爱,王夫人力保,此时两人皆去,宝玉再无靠山,此时贾政正没好气间,宝玉却语出不祥,妄谈家族衰败,犯了忌讳。贾政哪里肯饶他,一叠声地命人:“取家法来!我先打死这个不孝子!”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林黛玉却带着雪雁紫鹃来了。贾政和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嫡亲的兄妹,况且贾敏去的那么早,贾政待黛玉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因先前有了圣旨给宝玉黛玉指了婚的缘故,众人皆拿黛玉当宝二奶奶看待。连贾政也觉得黛玉此来,必然是来为宝玉说情的了。岂料黛玉连看都不看宝玉一眼,只向贾政说道:“这许多年来外甥女蒙舅舅一家照顾,听闻舅舅家有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一面说,一面命雪雁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捧到跟前,打开来看时,尽是两百三百一张的银票,还有几件首饰,却是祖母绿、猫眼石之类的珠宝,看得人眼睛都直了。 黛玉将那匣子一并献于贾政面前:“这其中有些是母亲当日留下的,有些是父亲过世时与我防身的。说到底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人没事是第一要紧的。” 贾政一向不善庶务,虽然知道林如海去世时候,定然给了黛玉许多银钱,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大半由贾母收着,建造大观园时候又用了些,他只当不剩什么了,想不到黛玉捧出个紫檀木匣子来,仍旧叫场上所有人眼睛发直,当下又是惊讶,又是惭愧。欲要不收时,明知族里要设法托关系走门路,事关贾家前途,怎敢不收?欲要收时,却着实觉得愧对黛玉,嘴唇颤动几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黛玉却直直将那匣子推到贾政跟前,眼睛看着他说道:“转眼之间,外甥女在贾府中已住了七八年了,如今已经眼看着就到了出阁的年纪。虽蒙舅舅一向照拂,但林家的女儿,断乎没有在贾家出嫁的道理。不敢瞒舅舅,我有一挚友,听说了这里的事,心中挂念我,几次三番要我过去小住。我今日来,亦是同舅舅辞行的。” 众人见黛玉这般说,均大感意外。须知黛玉和贾宝玉是有指婚圣旨的,若非国丧家丧,此时早就结成夫妻,当日王熙凤等人张罗婚事的时候,也只管说从大观园出嫁,从来就没有人提过林家的女儿不该从贾家出嫁这个道理。况且黛玉话里的意思,竟然在京城有什么挚友,要过去住,不晓得要住多长时间,又说是辞行,众人隐隐都觉得,她这一辞行,只怕就不回来了似的。 贾政心中也觉得不妥,奈何刚刚受了人家的金银首饰,正值拿人手软的时候,这反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贾政无奈之下只得拿眼睛望向宝玉,见宝玉神情怪异看着黛玉,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指望不上的样子,复而又转头看贾赦,狂打眼色,希望贾赦出面解围。 贾赦见状,开口说道:“乖外甥女有心了。想不到到了最后,竟是你出来慷慨解囊,救贾家于水火。如今贾家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咳咳,竟是乱得很。舅舅自己都自身难保,也不好说什么留你的话了,既是有林家挚友力邀你小住,却不知道对方什么根底?可否稳妥?若是靠得住时,去避一避倒也无妨。” 黛玉闻言微笑,再三说:“舅舅放心。自是靠得住的。便如同在自己家一般。” 贾赦犹不放心,追问那人来历,黛玉胡乱寻了个同林如海同殿进士的官员与他,如今是清贵不管事的,贾赦不甚熟悉,听了听似乎应景,又叮嘱了几句,也就随她去了。 当天黛玉便开始收拾行装,筹备离开之事。雪雁犹自为送出去的金银珠宝心痛不已,说足足有数千之数,黛玉却不以为意,教导她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况且贾家抚养我七八年,如今危难之时,我如何能袖手旁观?有此回馈,方是正理。”想到这里,心中暗自轻松,知道此番是真正不欠贾家什么了。 第190章 黛玉几年前来贾府时候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奶娘王嬷嬷,一个是雪雁。奶娘王嬷嬷原本年事已高,在贾府服侍了黛玉几年又跟着黛玉南下奔丧后,便回乡养老去了,不曾跟随黛玉重返贾府。故而黛玉从林家带来的人只剩下雪雁一个。黛玉此番本是托故寻宝钗去,并非果真有林如海生前的旧友照顾,不便带许多人,其余那些服侍黛玉的丫鬟嬷嬷们,一个个人心浮动,早被她设法打发了,不过一人赏了些银子,个个千恩万谢口中念佛不已。 待到无人时,黛玉却叫雪雁避开,径直把紫鹃唤到跟前,向她道:“我如今要离开贾家,再不回来了。你原是老太太赏给我的人,平日里我们情同姐妹,但你老子娘皆在此处的。我如今要走,却要问你句实话,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紫鹃闻言大惊道:“难道姑娘竟是想要舍我而去吗?”又道:“不敢瞒姑娘,我老子娘虽都在此处,但他们如今都跟着哥嫂过活,我若回去,家里只恐无容身之地。”从前她一意看好宝玉,盼着黛玉嫁给宝玉之后,自己也好做黛玉身边的通房大丫鬟。如今贾家风雨飘摇,宝玉自身前途未卜,这等打算自是休要再提,何况人心浮动,许多下人都想另觅高枝,这时候留在贾家,实在是下下之策。 黛玉低头沉吟,正在为难间,紫鹃突然小声问道:”姑娘去意如此坚决,莫非是宝姑娘那边,有什么消息不成?” 黛玉大惊,还欲掩饰间,紫鹃却道:“我侍奉姑娘多年,姑娘的心事,前些年我虽看不明白,难道到了这时候还不清楚不成?当日薛姨妈赶宝姑娘离家之时,姑娘郁郁寡欢了许多时日,难道我服侍姑娘,竟然全然不觉?只是我想着宝姑娘和姑娘到底是要嫁人的,这些全都是傻想头,才装作不知道。后来宝姑娘的噩耗传来,我当真了,见姑娘脸上淡淡的,心中疑惑不已,这几日鸳鸯姐姐却暗中告诉我,宝姑娘应该还活着,我起初不信,见姑娘连林家留给姑娘压箱底的银子都不要,一心要离了贾府去,这才明白过来。既是如此,求姑娘带我一道去罢!除了我之外,鸳鸯姐姐也想求姑娘带她脱离苦海。”一面说,一面向着黛玉屈膝跪倒。 黛玉原本正为是否要带紫鹃走迟疑不决,听她这般说,倒吓了一大跳,暗道幸亏紫鹃当时肯替自己掩饰,否则事情闹到贾母那里,还不定怎样轩然大波。又听紫鹃提起鸳鸯,奇道:“好端端的,鸳鸯姐姐也想离开贾府吗?” 紫鹃道:“正是。鸳鸯姐姐是个精细人,言说前些日子偷偷出府去看琏二奶奶,见到茜雪小红她们,猜想宝姑娘尚在人世。只因这些日子大老爷逼她逼得紧,金家又想着拖过这一阵,将她胡乱寻个人家外聘,赚几两银子,实在走投无路了,方来求姑娘。” 黛玉素来钦佩鸳鸯为人,知道鸳鸯虽然不过是贾家的家生子,但心气颇高,一向洁身自好,服侍贾母也是颇尽心力,虽然有些为难,却也不忍鸳鸯这样的人才被贾赦所玷污,一口应承了下来。次日辞别之时,先拜别了贾赦、贾政,由着鸳鸯等人一起送到西边角门,趁人不备,错眼间竟也登上车子,一溜烟去了。那看门的都是鸳鸯事先使了银子打点好的,故而瞒情不报。待到贾赦遍寻不到鸳鸯时,才知道竟是被黛玉带走了,不免大发雷霆,就要命人去要人,贾琏在一旁苦着脸劝道:“如今不比往日了,从前派人拿了帖子过去,那京兆引早亲自来拜访,如今就算到衙门击鼓鸣冤,只怕也颇费周折。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何必为了一个逃奴大动干戈呢?”贾政也在一边劝道:“岂有做舅舅的同外甥女抢人的道理?”贾赦接连在家发作了几回,到底派人按了黛玉所说的地址寻上门去,却发觉查无此事,不但连鸳鸯不见人影,便是黛玉,也未曾来过。 这下子贾府震动。偏宝玉自黛玉离开之后,时常神神叨叨,旁人只当他一贯如此,不加理会,如今却听他说“林妹妹是有意离开的。她原本就不喜这门亲事,是老祖宗和贵妃姐姐强行促成的。如今老祖宗和贵妃姐姐都去了,她自是乐得逍遥自在去了。可叹我竟连个女子都不如!”众人半信半疑,欲要问宝玉,黛玉是否另有心上人时,宝玉只管摇头,不肯回答,却也只能由着他了。 却说黛玉坐着车子没走出多久,便有贾芸亲自来迎,一行人遮遮掩掩在京中走了一回,最后从后门入姚静家。宝钗这才算重新见了黛玉,两人皆是历经坎坷,见面便痛哭了一场,好容易被劝解住了,黛玉这才一面拭泪一面笑道:“如今贵妃娘娘、外祖母已然仙逝,国孝家孝期间,婚姻之说再无人提起。你我姐妹也好一道,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又环顾四周,赞道:“先前你说什么女儿谷时候,我只当你是异想天开,想不到竟有今日。外间乱糟糟的,此处却是桃花源,堪为你我女儿家的避难之所。只盼一辈子不必出去才好。” 宝钗道:“都是托了姚先生的福。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兴衰更替皆是天道,非人力可以窥测。”眉宇之间深有忧色。 黛玉知道她是为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命运担忧,却不点破,只管拉着她一起赏玩园中景致,每日里说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再者就是拉了宝钗一起去妙玉处饮茶,私下向宝钗道:”想不到你交游如此广泛,连妙玉这样眼高于顶的,竟肯来这里!” 经此一事,贾政便和贾赦商议着削减府中吃穿用度,他本是不善俗务之人,趁机将荣国府大小事宜一并交付贾赦。那贾赦也是个不喜欢管事的,邢夫人虽然跃跃欲试,奈何贾赦更看不上她,因平儿从前常协理王熙凤办事,便推给她管了。平儿眼见着家用入不敷出,好生为难,只得顺水推舟将当年因建大观园买的那丫鬟婆子一概遣出,那些尼姑道士纷纷遣返原籍,连同那梨香院唱戏的十二个女戏子,也在遣返之列。姚静是好事之人,便和宝钗商议了,将那些归家无门的女戏子设法一一引至此处。这在贾府兴盛时候,简直是无从下手的事情,如今不过马贩子王短腿等人从中牵线搭桥,就顺水推舟的成了,贾家压根没有心思追问区区几个女孩子的去处。 一时之间,姚静家中满是莺莺燕燕,俱是贾府旧日相识。因姚静家中已经住不下了,鸳鸯和刘姥姥家一起便带着女戏子们去城外女儿谷居住,教她们在那里纺纱织布,挣些家用。女戏子们何尝做过这些?手忙脚乱自是难免。但是她们也知道世道艰辛,知道唱戏不是什么长久的去处,女儿家总要学习傍身的活计,故而一个两个都学得十分用心。 宝钗因要操心生意上头的事情,依旧住在城里,黛玉在旁边陪着她,每日里和紫鹃雪雁胡乱做些针线,紫鹃无人之时暗中取笑她道:“从前在贾府里,宝二爷求了千遍百遍的,姑娘却大半年懒得动剪。好容易做了个扇套,却又赌气绞了。如今陪着宝姑娘住在这里,这针线上头却勤快了许多。”黛玉粉面微红道:“不知道怎得,这些日子我的病倒似好了许多,身上也一天天爽快起来。”雪雁在旁附和道:“怪道前些时姚先生替姑娘诊病时候,说你们的症状恰恰是相反的呢。只怕再互相作伴几年,连病根都除了去呢。” 忽然有一日,贾芸过来报信说,贾家贾赦、贾政、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等男丁悉被朝廷抓了起来,要问谋反的罪名,众女大惊,连忙详询究竟时,这才知道贾家虽然使了足足上万两银子打点,奈何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想落井下石,那银子全进了忠顺王爷和夏守忠等宦官的腰包,连个响声都欠奉,不免扼腕叹息,神色黯然。 宝钗见贾芸面上有踌躇之意,忙问其故,贾芸吞吞吐吐说,是荣国府的三姑娘探春冷眼旁观,从些许端倪猜出宝钗仍旧在世,再三托了贾芸,说有事相求,要见她一面。宝钗想起探春平日为人,爽快应允。却不想探春竟然是欲入北静王府为妾,知道宝钗和北静王府有些关系,想走她的路子。众人但听探春慷慨陈词道:“墙倒众人推。如今贾家的男人们都关进牢里去了,家产也七七八八抄没了,下人们走的走,逃的逃,好容易有几个忠心的,外头却还有人打他们的主意。那袭人是什么身份,咱们都是知道的。她是二哥哥身边的姨娘,虽然没开脸,但是当年太太在时,从自己的份例中月月分给她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可恨忠顺王爷分明知道这一点,却不肯罢休,硬要把袭人要了去。堂堂贾家,居然落到这种田地,二哥哥若是回来时,我岂有面目见他!” 宝钗默默无语。这事情却是前世里也发生过的。大抵是宝玉平日在外头不检点,吃酒的时候常同旁人调笑,外头的人都知道贾府有个丫鬟叫做袭人,是宝玉身边的“宝贝”,最是温柔体贴的。似忠顺王爷那般好色的,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袭人的名声,一意要了去。袭人哪里肯去,还是宝钗这个有名无实的宝二奶奶顾念大局,忍痛劝说她去的。袭人去的时候泪水涟涟,再三哭求“好歹留着麝月”,然而数月之后,贾家家财将尽,连食粥都艰难,连同麝月在内,许多丫鬟都被人牙子卖走。袭人在忠顺王爷府上受尽折磨,幸得有宝玉从前的相好蒋玉函相护,其后蒋玉函不知道怎么的,哄得忠顺王爷心中大悦,将袭人赏了蒋玉函,也算别有一番际遇了。 探春却不这么想,向宝钗言道:“贾家的男人们都犯了事,进了牢里了。可是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贾家这般落魄下去?我听闻北静王爷最是个礼贤下士的,朝廷中颇有几分面子,便是忠顺王爷,都得让他三分。还请宝姐姐引荐。” 探春是个未嫁的姑娘,说这等话的时候难免含羞忍耻,粉颊绯红,但是那话里的意思,宝钗却已经听明白了。起初宝钗有些惊讶,想不到探春竟然能有如此魄力,但是仔细想起来,也就不奇怪了。前世里探春为了家族安危,心甘情愿成为南安郡王妃的义女,远嫁番邦,如今她思嫁北静王,却是又要比番邦好许多了。 北静王酷爱诗文,探春几首诗词奉上,北静王果然对探春另眼相看。虽说国孝之中禁嫁娶之事,然而探春甘愿没名没分跟着北静王,却是于礼法无碍的。以探春的心气才华,若是下定决心恭维一个人,必然是奉承得极好的,北静王心悦之余,对探春越发多了一丝愧疚。这愧疚最终惠及贾家,有北静王从旁美言,皇上终于顾念旧情,只将宁国府一系处死,荣国府贾赦、贾政、贾琏三人流放北边极寒之地,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得以放回。 第191章 宝钗黛玉等人听说了这消息,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须知宁国府所谋之事是真正干系阖家人身家性命的大事,成则飞黄腾达,贵不可言,败则满族获罪,一败涂地。故而贾敬知无力回天后服金丹自杀,也是他自认为忝列贾家族长,贾家从他这一代败亡无颜再见先祖的缘故。 特别是今上隐忍至今,却睚眦必报,将皇族之间争夺大宝之事压下不提,偏偏任由下头办事的人给贾家派了个与天理教勾结的罪名,这若是落到实处,诛九族也是使得的,故而众人连日心中忐忑。贾琏往外头疯狂使银子托关系,贾政心灰意冷闭目待罪,皆是这个缘故。 姚静听了这个消息便向孙穆说:“可见朝廷上头的人还是有眼睛的,知道女眷们所犯之罪,虽也罪有因得,然根子还在这起纨绔子孙不成器。依我说,单贾赦、贾政、贾琏三人流放极北尤嫌不够,那什么贾宝玉贾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理应让他们也吃些苦头才是。” 孙穆道:“他们本是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已是吃了大苦头了。何况贾家气数已尽,似这等不事生产的纨绔,将来何以安生立命?” 两人正说话时,却看见宝钗和黛玉从外头有说有笑进来了,孙穆知道两人皆与贾府有亲,处处心存不忍,忙掩住话题不说,笑着招呼道:“今个倒有空来这里?” 宝钗道:“正是来同几位商议的。咱们那海运的生意,因有北静王爷代为关照,一路畅通,据我粗粗算来,只怕这单生意,各方分红,咱们少说也能获利万两。” 孙穆和姚静皆不通生意上的事情,听了又惊又喜,都道:“想不到这海上的生意得利如此丰厚!若是每年来这么几次,难道将来咱们个个富可敌国不成?” 宝钗笑道:“这等横财,偶一为之尚可,若是积年做下去,只怕折了我等福分,反而不美。”遂正色道:“南边传过来消息,说要打仗了。虽说咱们是近海生意,原本不相干的,但若来年战事不利,圣上迁怒下来,为祸不小。你我皆是女儿家,不过靠了先皇贵妃娘娘的一纸诏书安身立命,战战兢兢,随时朝不保夕,如何敢以身犯险?故而我的想法,是做了这单生意,就部署退出之局。那棉线、刺绣的活计,相较之下虽获利微薄,却可长久。” 几人听了,各抒己见。姚静起初还有不忿之心,认为有风不懂帆使尽,简直是大大的折福。然而转念想起南边的战事结果,却是南安郡王兵败,朝廷灰头土脸遣了人去和亲的,暗中立惊出一头冷汗,复坚定站在宝钗的一边。至于其他人,一向对宝钗在经营之道上的天份颇为折服,更是没有异议。 宝钗见众人都赞成,心中了了一桩心事。姚静按捺不住旧话重提,说起贾府来,老大不屑,言说贾府男不如女。宝钗摇头说并非如此,单论才干,贾琏未必弱于王熙凤,贾宝玉未必弱于探春,但他们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对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够珍惜,贾琏耽于女色,宝玉更喜脂粉,王熙凤从小就充作男儿教养,偏偏不是男儿,故而天生胆识壮,至穷途末路知命之时,仍强作英雄之态,探春更是屡屡发出但凡是男子当如何如何的感慨,贾府至衰败之时,探春不得已出来力挽狂澜,也是意料中事。 姚静冷笑道:“难道这便不是男不如女了?”宝钗默然,半晌道,时者命也,非人力可阻挡,处在四大家族这等高位,明哲保身原本就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若非知道结局,这世间又有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从龙之功心如磐石呢。 孙穆知道宝钗到底心存厚道,不愿再落井下石说宝玉等人如何如何不好,故而强行挽尊,忙与姚静递眼色,命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场面冷寂片刻,复又提起刘姥姥、香菱各人家事,说刘姥姥年纪虽老,却难得是个头脑灵活的,那棉线的生意被她经营得初具规模,宝钗若能从旁点拨规整,只怕更胜一筹;又说香菱即将临盆,盼着她头胎生个大胖小子,好在婆家更加站稳根基。姚静听孙穆这般说,心中老大不忿,竟有讥讽香菱婆家重男轻女之意,宝钗在旁叹道:“世间人大半如此,又岂是你我区区几个女子所能逆转的?生男弄璋,生女弄瓦,男儿在田亩之间可以耕作耘田,于行伍之中保家卫国,平定叛乱,于科举之道可金榜高中,平步青云,于朝堂之上可纵横开阖,忠君爱民。说句犯忌讳的话,龙椅上高坐的,拿那朱笔生杀予夺的,亦是男儿。世间风气如此,人人重男轻女,顺理成章。” 姚静犹不服气,拿自己的医术、孙穆的人情练达、宝钗的经营头脑、黛玉的锦心绣口、以及柳依依飞檐走壁的身手做例子,说世间大凡男儿能做到的,女儿也能做到,但宝钗仍摇头道:“世间如你我般的女孩儿,又能有几人?便是我,也不过是迫于无奈罢了。若能安居后宅之中,寄情风花雪月,安享岁月静好,又有多少女儿家愿意舍弃安逸富贵,在外头冲锋陷阵呢?世人所谓重男轻女,也不过是因了外头有能耐的男子,远比有能耐的女子多的缘故。” 正说话时,鸳鸯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哭。众人皆一脸莫名,惊疑不定。须知自鸳鸯投奔女儿谷以来,姚静秉承众人平等的理念,刻意淡化主子、奴才的称谓,只盼着众女孩活得自在些。似鸳鸯这等心高气傲的女孩,如今却如此模样,难道她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宝钗连忙扶鸳鸯起来,仔细问时,方知官差已经押着贾政、贾琏等人往极北流放之地而去,贾府里贾宝玉每日里疯疯癫癫,说些有的没的话,全然不管事,管家大权落到了贾环的手里。这贾环从小和赵姨娘一起生活,格局最狭窄不过,因嫌府里开销大,四处倒腾未寻出几两银子的家用,再加上想起从前不得志时候凤姐不曾给赵姨娘母子俩好脸色看,故而竟然起了坏心思,想把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卖到别人家里当童养媳。平儿受王熙凤临终前托付,哪里肯依,奈何王熙凤的亲哥哥、巧姐的亲舅舅王仁从旁一力撺掇,平儿一个人孤掌难鸣,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巧姐抢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卖往何处。平儿悲痛欲绝,整个人差点发了疯,正巧鸳鸯对贾家的事情颇为留意,知道了消息,故而匆匆赶进城来,求孙穆她们拿个主意。 孙穆听鸳鸯如此说,也是大吃一惊,感叹道:“虽说人穷志短,也想不到探春姑娘那般的人品,竟然会有这样的亲弟弟。”又道:“若论财力,我们拿银子去赎巧姐,倒也不难,只是如今京城那么大,如何才能打探得她的下落?” 黛玉在贾府时,颇得王熙凤照顾,听闻王熙凤死后,她唯一的一点骨血居然如此遭遇,心中恻然,下意识望着宝钗,念着宝钗素来足智多谋,希冀或有良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同大海捞针,却又往哪里找去?无异于天方夜谭。 黛玉正惆怅间,宝钗却已经开口道:“这个倒不难。既然是卖做童养媳了,定然要有中人从中拉纤保媒。不若寻几个中人打听打听。”想了想又道:“记得有个绰号叫做王短腿的马贩子,很讲义气,行事也颇爽利,不若唤他来问问。”想了想,先吩咐人将贾芸请来,众人一起合计。 贾芸说:“薛姑娘说的有理。这王短腿我也曾听说过,为人最义气不过的,道上也吃得开,我从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事就交与我办好了。”其实自荣国府败落后,他常顾念着昔日恩情,上门照拂一二,奈何荣国府如同一个无底洞,里头的公子哥儿们、太太姨太太们个个嗷嗷待哺,贾芸只觉得财力能力有限,不足以应付,吓得也不敢去了,私下无人之时深以未曾尽心为憾。 贾芸小时候家世已经败落,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门道是最精熟的。他出了姚家门,先买了酒和菜,请了醉金刚倪二、马贩子王短腿等人到家里,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末了,将求他们帮忙的意思给说了。那王短腿尚未说话时,醉金刚倪二已经是拍着胸脯打包票了。倪二素来以放高利贷为生,江湖习气颇重,身边称兄道弟的人也多,过不了几日就打探出来,巧姐竟然被人几次转卖,最后落到了妓院里,被老鸨当做未来的头牌养着,每日里又打又骂命她学些吹拉弹唱,思量着将来等巧姐长大后名动京城财源滚滚的主意。宝钗等人托了王短腿和倪二再三上门说合,足足使了一千两银子,才堪堪将巧姐赎出,更不带回贾府,却养在鸳鸯身边。 宝钗原本以为,为了赎巧姐足足花了一千两银子,因这银子是公中的,连同妙玉、刘姥姥、香菱、鸳鸯等人都有份在内,生怕众人不满,不想连同刘姥姥在内,所有人都是赞不绝口。连妙玉都被惊动了,说此善举胜造七级浮屠。 这日京中初雪,梅香浮动,宝钗和黛玉在花园的亭子里饮茶,不期然提及此事,宝钗便叹道:“我本以为世间人心险恶,须处处提防,常见大观园里众丫鬟们为了些许小事你提防我,我提防你,个个都如斗鸡眼一般,想不到真正遇到事情,一千两银子,她们却眼睛眨都不眨,只是连声叫好,我这般私底下臆测别人,反倒惭愧起来。” 黛玉笑道:“一来是你总想着面面俱到,一向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惯了,故而有此忧虑,并非胡乱臆测的过错,二来你天生有一对点石成金的巧手,她们那些本钱,在你手上不过一年,已经翻出了这许多出息,全是意外之喜,银子来得快了,那等锱铢必较的寒酸气也就尽去了。何况是救人一命的事情,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坏事,她们自然乐意欢喜。“ 宝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几时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了?我竟不知!”一面说,一面伸出双手来给黛玉看。黛玉便拉了她的手细看,只见莹白细腻,纤秾合度,偏偏柔弱无骨。黛玉突然心中一动,将她的手轻轻放下,若无其事般提起鸳鸯的事情道:“记得当年在贾府里时,人人都嚷着鸳鸯怕是看上琏二哥,想同平儿一道做个伴了。凤姐姐那般胸中有沟壑的人,听了风声也不免拈酸吃醋,每每在人前人后对鸳鸯试探。如今看来,鸳鸯对琏二哥淡淡的,倒是为了凤姐姐鞍前马后。你说,难道鸳鸯竟对凤姐姐……” 宝钗自和黛玉重逢之后,虽然和她情同姐妹,每日同住一屋,但各自守礼自持,从未越雷池一步。如今听黛玉说别人的暧昧事,不免面红耳赤,竭力装作泰然自若,道:“据我看来,鸳鸯尚待考证,但另有一人,却对凤姐姐忠心耿耿,连我也是佩服的。” 黛玉低头想了一回,道:“莫非是平儿?” 宝钗点头:“自巧姐之事后,她对贾家越发心灰意冷。贾环治家无力,贾家逃奴层出不穷,平儿起初还凭了昔年协助凤姐管家的威风,弹压一二,如今却是全撂开手了。” 黛玉诧异道:“逃奴如此猖狂,难道贾家竟不知道报官?” 宝钗叹道:“如今贾家的状况,对官府唯恐避之不及,怎敢为区区几个逃奴自寻苦恼?常言道树倒猢狲散,眼看着贾家偌大的家业,竟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了。就连平儿,也托人带了信给我,说想到咱们这里来,仍旧照顾巧姐。” 正说话时,突然北静王府里打发人来寻宝钗了,宝钗不知道所为何事,心中难免忐忑不安,黛玉也担忧不已,连忙赶至北静王府时,却不是北静王妃相召,宝钗定睛看时,见待客的偏厅里端坐着一位华服丽人,见她进门,连忙迎过来,二话不说当面拜倒。宝钗看得真切,连忙扶住,却见这华服丽人不是别人,正是甘心自愿入北静王府的探春。 第192章 探春自来到北静王府之后,将她那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发挥了个十成十,她善诗词,明事理,知进退,对北静王和北静王妃都是小心侍奉着,故而哄得两人十分欢喜,虽然因为国丧的缘故,探春连个小妾的名分都没有,但阖府上下已经是把她当做开了脸、有位分的侍妾一般看待了。北静王更是为了她,冒着激怒皇帝的风险从中斡旋,方保得荣国府贾赦、贾政、贾琏他们的性命,只叫流放极北,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此时探春却全然没有半点北静王府侍妾的风采,对着宝钗郑重其事地拜倒,宝钗大惊,忙双手扶起,追问缘故时候,探春方满脸泪痕说,贾家当日得势时,贾赦不知好歹,因看中了什么古董宝贝,囊中银钱不足,竟从他门生孙绍祖那里借了五千两银子。孙绍祖当时是欣然应允,亲自奉上银两,毕恭毕敬,不想贾家失势之后全然变了嘴脸。如今贾赦已经被流放,孙绍祖仍不罢休,贾环被逼无奈之下,就想出父债女偿的馊主意,硬要拉迎春嫁给孙绍祖,好偿了这项债务。 “我背地里使人打探过孙绍祖为人,知道此人狼子野心,生性最为残暴不过,平日里动辄打骂女人,又好色成性,不是良配。似二姐姐那样温良的老实人,若是带了大笔嫁妆风风光光嫁过去,都未必能弹压得住,更何况这时候是为人抵债的!还不定怎么被孙绍祖看低。故而这桩婚事万万做不得。”探春呜咽着说道。 便是探春不说,宝钗也是知道孙绍祖的。前世里迎春因了贾赦的父母之命嫁与孙绍祖,结果受尽欺.凌,不出一年,便被□□至死。想不到如今许多事情变更了,迎春还是要面临这等厄运。 “既然如此,三妹妹为何不求北静王爷出面,调和此事?”宝钗问。 探春眼睛里满是悲哀,决然摇头道:“此事却是不成。王爷和王妃娘娘已经帮衬我贾家良多。若是事事都去麻烦王爷,纵使我平日再殷勤小意,这恩情只怕也渐渐消磨了,日后若有什么要紧事,我如何开口相求?” 宝钗出得北静王府,去寻姚静等人商议的时候,神情严肃,步履沉重。 “探春已经背着北静王爷暗中寻过那孙绍祖了,孙绍祖说看在探春的面子上,说若贾府肯出八千两银子,他就将债务一笔勾销。”宝钗道,“探春哪里有什么积蓄,她消息倒也灵通,知道我们在做海运的生意,故而求到我们头上。兹体事大,若是应允了她,咱们这一年也就算白忙活了。故而我不肯轻易应允,总要问问大家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姚静,竟是个贪财的人吗?”姚静愤然道。 “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有心无力也就罢了,既是有这个力量,却当拉她一把,做多了善事,便是日后夜里行路也安心。”前世里刘姥姥肯倾尽家财也要救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出风尘,如今些许外财,她自是舍弃得爽快。 “我知道姑娘是最善心不过的人,当日肯为我冒那等干系。若非姑娘当日成全,此刻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如今若是姑娘因虑着怕分薄了我们的红利而迟疑不决,岂不是我们的过错?”香菱大腹便便,已临近生产,眉目越发可亲,透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意。 “我心即如你心,又何必瞻前顾后?”黛玉看着宝钗的眼睛。 “若是把银子直接与那孙绍祖,二姑娘仍旧留在贾家的话,只怕从今往后又出这等事情,二姑娘依旧要受苦。想贾家既然能卖她一次,难道就不能卖她第二次?”鸳鸯道,显然对贾家不顾脸面卖了巧姐的事情仍然愤恨难平,“依我说,索性借了三姑娘的面子,要贾家和那姓孙的坐在一起,大家谈个清楚,我们与贾家八千两银子,叫他们当面交给孙绍祖,了结此事,我们好接了二姑娘来,岂不干脆利落?” …… 最后是孙穆和姚静出面,同孙绍祖及贾家交割清楚的。迎春被姚静带回的时候,尚且忐忑不安,待到看见宝钗、黛玉、妙玉、鸳鸯、平儿她们,终于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抱住宝钗失声痛哭。黛玉忙递了条帕子过去,与迎春拭泪。迎春接连住了几日,才真正回过魂来,黯然说,她自幼亲娘去得早,受人欺辱惯了,一向拿《太上感应篇》安慰自己,言说不争即是争,自己横竖是侯门小姐,再落魄也不过在娘家熬几年,待到了婆家,一切自然好了,想不到竟然到了这般田地!宝钗和黛玉连忙安慰她,宝钗还趁机劝她无事的时候做些针线活,一来派遣心情,二来也有立世之资。 正说话间,宝钗却看见姚静在梅花树下远远和她打招呼,忙走了过去。 姚静看见宝钗就笑道:“我从前常为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感慨不已,如今有你襄助,我们各自竭尽所能,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宝钗道:“自然却是比从前要好太多了。不过,女儿家的命运,便是嫁人生子,亦不能断其终身,恐怕只有盖棺论定了。这些女子性格各异,志趣各异,有的心灰意懒,打算独身终老,我们便引导她们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有的仍想着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我们便该为她们攒一份嫁妆,做她们的娘家人,在她们受婆家欺负的时候,为她们出头。仔细说来,路还长着呢。” “说的是。似我这样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细细想来,恐怕惟有读书习字,尚可勉强塞责一二。我欲主动请缨,当个教书先生,教这些女孩子们识文断字的本事,只求薛姑娘肯收留,容我有片瓦遮头,不知道可否如愿?”黛玉也远远地走过来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道。 宝钗不由得眼前一亮,对黛玉的赞赏又多了几分,道:“我正愁着该如何开口,想不到你自己想到了。” 黛玉微笑道:“不过,女孩子家若想着嫁人生子,这主持中馈的本事,一时少不得的。这些便该由你来教授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展望前景,顿觉前途一片光明。姚静却在旁边叹道:“我原本想着同你谈论些正事,想不到……哎,眼睛快被闪瞎了,我原不该来的,我成了个多余的人了。” 宝钗和黛玉不能尽解姚静话里的意思,却都莫名有些赧然。宝钗便问姚静:“甚么正事?” 姚静正色道:“我想着,看这个势头,惜春姑娘早晚也是要往这里来住的。到时候这里就更热闹了。只不过咱们算来算去,却还少了一人。” 黛玉闻言,好生奇怪,想了一回,道:“莫不是湘云妹妹?”蹙眉摇头道:“她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好容易嫁到了卫家,据说颇为和美,不想卫家公子犯了事,一并被捉进去了,尚未定罪,就死在狱中了。她在卫家立志守寡,怕是同我们无缘了。” 姚静道:“不是她。”想了想顿足道:“难道你们忘了那位长公主不成?” 黛玉心中微微一沉。她隐隐觉得那什么长公主对宝钗有觊觎之心,故而一向不喜欢她,听姚静这般说,飞快接口道:“那位长公主确实提携宝钗不少。不过,前些时候我听说她身边的亲信,都是天理教的反贼。她被朝廷问了个失察的罪名,如今不知道软禁在什么地方,生死未卜的。这皇家的事情,可大可小,纵使心存恻隐之心,也要量力而行,莫要折损了自己。” 宝钗道:“你放心,我不至于如此鲁莽。”又道:“说起这位来,我倒替她想了个主意,只是如今尚施展不得,总要再熬一两年的光景。” 姚静闻言笑道:“巧得很。我也替她想了个主意,也是需要拖上一两年才见分晓。” 宝钗见姚静这般说,也笑道:“如此说来,只怕我们是一般主意了。” 黛玉在旁听两人打哑谜,忙出主意道:“既是如此,不如两位都在雪地里把各自的主意写下来,由我裁夺,是否是所见略同,如何?” 姚静素来是肯让黛玉三分的,宝钗一向肯迁就黛玉,听她这般说,自是都应允了。于是两个人背了身去,各自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黛玉端详良久,摇头道:“你们这哑谜,连我也猜不透呢。据我来看,只怕不是同一个主意。” 宝钗闻言,连忙去看姚静写的字,笑道:“这回你却是错了。”又向着姚静道:“她自和亲而起势,如今能再救她一回的,只怕仍然只有这和亲了。”和姚静互相对望一眼,两人皆默默点了点头。 原来宝钗在雪地上写了一个“南”字,姚静在雪地上写了“和亲”两个字,所指的皆是南边战事。一年后南安郡王难免战败,届时朝廷必定要寻人和亲。原本南安太妃挑中去和亲的人是探春,如今探春既然是北静王的爱妾,自是不能了,若是那长公主能抓住这一机会,或许番邦异国,再闯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黛玉见宝钗和姚静如此默契,似乎有事情瞒着她一样,心中不快,却不好说什么,转身就走。宝钗见状,知道黛玉又开始耍小性了,忙快步走过去,却无从解释,只得赔着笑说些闲话,黛玉爱理不理的。两人在后廊一路走到前廊,黛玉方渐渐回转过来。宝钗心中稍松,正要拉着黛玉的手说话时,突然间前院传来喧嚣声,紧接着薛姨妈的大声哭泣声和夏金桂的高声叱骂声传了过来。 第193章 自王夫人和王熙凤相继被贾府抛弃后,薛姨妈彻底和贾府断了来往。她原本为了和王夫人姐妹聊天方便,选择住在贾府,此时却恨不得离贾府越远越好。索性宝钗昔年在时,曾苦劝过她离了贾府,并着意收拾下一处院落,她便率几个仆妇略加打扫,匆匆带着夏金桂搬了进去。 故而宝钗其实未死的消息渐渐在贾家流传开来,薛姨妈却全然不知情。此时薛蟠被关押在牢里,每日里生死未卜,夏金桂每天哭天抢地的闹腾,又张罗着吃油炸鸡鸭颈肉,薛姨妈只觉得没一天日子好过。突然有一日,夏金桂换过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进屋来同薛姨妈请安了,薛姨妈难免受宠若惊,惊疑不定,那夏金桂却大大方方说出早就想好的一番话,言说自己和宫里的红人太监夏守忠是亲戚关系,夏守忠扬言只要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救得薛蟠的性命。 薛姨妈不辨真假,听了又惊又喜,却又发愁着家财早被薛蟠折腾得七七八八,莫说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夏金桂便告诉她:“都说京城里薛大姑娘有双点石成金的巧手,生意场上最精明不过。据我暗中打探来的消息,她如今隐姓埋名,只怕是为了躲着你呢,但听说救贾府里的巧姐和二姑娘,虽是别人出头,但暗中都是她的手笔。连北静王府的贾三姑娘还得求她呢。如今若家里没有银子,不若去求她?横竖骨肉血亲,如今她哥哥危在旦夕,她岂能袖手旁观?” 薛姨妈听夏金桂说得有板有眼,件件事都是合得上的,不由就信了,起初勃然大怒,恨宝钗隐姓埋名避着自己,继而又想起宝钗身边的人皆伶牙俐齿,怕即使上门,也讨不了好去,畏畏缩缩,面有难色,不敢上前。 夏金桂看薛姨妈这副德行,心中暗地冷笑,将她嘲笑了无数回,口中却说:“我同婆婆一道走一遭,保管见到正主。” 若说夏金桂的泼辣果敢,比王熙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姚静家中皆是些弱质女流,素来平和惯了,如何是泼妇的对手?故而竟被夏金桂带着薛姨妈一路闯将进来。见到宝钗,薛姨妈已是怒不可遏,待见到黛玉,更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向黛玉大声道:“好啊,贾家的人都以为你被人掳了去,还着实伤悲了一场,想不到你却在这里。” 宝钗见薛姨妈来意不善,脸色变了数变,忙挡在黛玉身前,强笑道:“母亲执意闯进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如去我房中稍坐片刻,饮杯茶,如何?” 薛姨妈从前来寻宝钗,被人好生抢白一顿,无功而返,平白受了不少气,难免积怨在心,又仗着有个泼辣的夏金桂从旁撑腰,一路骂,一路说,待到来到宝钗房中,已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况且丝毫不知收敛,一张口便是十万两银子。 宝钗忙亲自倒了一杯茶奉与她,复又倒了茶与夏金桂。那夏金桂环顾宝钗房中陈设,见竟是雪洞一般,除了窗前书案边插了一枝白梅花外,点缀全无,那插梅花的瓷瓶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当下心中好生失望,唯恐榨不出银子来。 此时孙穆、姚静等人已经风闻薛姨妈寻上门的消息,生怕宝钗应付不来,都忙着赶来相助。一时间,小小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屏神静气,却听宝钗说道:“哥哥的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已是托人打听过了,他犯下的罪名,同宁国府贾家、冯紫英、卫若兰等人是一宗事。据说圣上恼怒得很,下令彻查,连冯家、卫家那样的,都保不出人来,堪堪不被抄家,已是万幸,宁国府更是被端了个底朝天,闻说连府里的正派玄孙贾蔷,原是不相干的人,都问了个瞒情不报,发配流放之罪。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只怕也是无济于事。母亲究竟是从何处打探来消息,说十万两银子可赎了哥哥出来?据我所知,断然没有这等道理。何况母亲也是知道的,我离家时候身上一清二白,衣食皆由孙师父姚先生她们资助,又从何处寻银子去?” 其实十万两银子换薛蟠性命,原本就是夏金桂为了想榨干贾家钱财,同宫里的太监夏守忠合谋编造出来的谎话,专骗薛姨妈这等无知妇人,又如何骗得了宝钗?不过细问几句,就咂摸出许多不对味的地方。然而薛姨妈救子心切,况且见识有限,宝钗的苦口婆心如何听得进去?听宝钗说“断然没有这等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勃然大怒,等到宝钗说没有银子的时候,更是哭天抢地般骂起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儿!我如今才算见了!人人都夸你有本事,说什么点石成金,你如何就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你这般狠心,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才肯罢手吗?这便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宝钗见薛姨妈这般闹,心中颇为难受,含泪道:“母亲既是从小养大我的,如何不知道,女儿不过一普通人,不过早年跟着父亲,学了点经营上的东西,又不会变什么戏法,如今离家不过一年的光景,一来本钱全无,二来京中的形势竟是乱得很,生意利润也颇有限,如何拿得出这许多银子了?更何况此事摆明了是有人蒙蔽母亲。哥哥从前受人蛊惑,走了歧路,事到如今,已是救不回来了,我又如何不难受?只是强忍着不说罢了。我劝母亲珍重身子,节哀为上……” 薛姨妈爱子心切,但凡有一线希望,也必然要努力尝试的,如何听得进宝钗的话?听到宝钗说“已是救不回来了”,整个人就已经发了疯,不由分说,一头往宝钗怀里撞过去,一面撞一面嚷道:“我一头撞死你这个不孝女!我知道你早盼着你哥哥死,只是你却不知道,一百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你哥哥一个在我心中来得重要!为什么犯事入狱的不是你?我情愿用你换了你哥哥出来!”又提起探春嫁给北静王为妾的事情,骂宝钗道:“一样是女儿家,别人家的女孩就那般争气,偏你这个不孝女,当日如何就不肯嫁与那忠顺王爷!否则,你哥哥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众人见薛姨妈发了疯,连忙七手八脚抱住她。再看宝钗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痴如傻,说不出话来了。她虽一贯稳重淡定,但骨肉至亲疏离至此,如何不寒心? 夏金桂见薛姨妈于场面上落了下风,她不忙着上前相助,眼珠一转,竟然放下狠话道:“此事闹到这种地步,只怕是难以善终的。薛家到了这步田地,宝钗妹妹还念着从前旧恶,不肯相助,是大大的不孝。何况贾家正在四处寻林姑娘呢,若我一不小心,将此事微微露些风出去,为祸不小……” 黛玉见薛姨妈和夏金桂气势汹汹闯了过来,原本就对夏金桂心怀不满,如今听她言语间竟然露出威胁之意,不由得大怒,一面扶住宝钗身子,一面冷声说道:“休要胡说!我离开贾家时候,是秉明了两位舅舅的。贾家又如何会到处寻我?何况我已经将金银细软皆留给他们,早偿过这些年养育的恩情了。宝钗也是一样的,当年三击掌时,说得清清楚楚,许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何况宝钗离家时候连家常穿的衣服都未曾带几件,又去何处寻这十万两银子?哼,十万两银子一条性命,难道天牢竟是猪肉铺不成?钦犯也能如此?只怕是有人暗中捣鬼,也未可知。” 夏金桂见黛玉伶牙俐齿,句句都在驳自己,自己全然站不得上风,薛姨妈又完全被她们所压制,情知再待下去断乎讨不得好,把牙一咬,大声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只有衙门里见了。我倒要看看,当今朝廷以孝治国,对这等假死遁逃的女儿,究竟会如何处置?不知道是凌迟呢,还是腰斩弃市?”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姨妈,趾高气扬而去。 夏金桂走后,众人团坐一堂商议,连刘姥姥、迎春、妙玉、平儿、鸳鸯等人都闻讯赶来。夏金桂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血淋淋不是凌迟就是腰斩,把众人唬得什么似的,一个个愁眉苦脸。 刘姥姥叹气道:“天底下竟有这般愚顽不灵的父母,偏是为了救儿子,也怪不得她一头栽了下去。如今之计,怕是惟有息事宁人,凑些银子堵住她的嘴了。” 孙穆发愁道:“如今将咱们所有的积蓄并今年海运尚未到手的红利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万两银子不到,这却如何是好?” 宝钗自薛姨妈走后,苍白着一张脸,一直一言不发的,如今却突然开口道:“一两银子也不能给。事有轻重缓急,该与不该。似巧姐二姐姐那般的,舍了银子便可救人,可似这样的,摆明了是有人讹诈。纵使真有人这么大本事,恐怕倾家荡产拿了银子出去,哥哥反而死得快些。若是一味拖延,那人看在银子未到手上头,或许能保得哥哥一条性命,熬到朝廷大赦,也未可知。” 黛玉担忧道:“可那夏金桂临走时说要到衙门去告发你。此事若是假的,倒还罢了,若是真的,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众人皆静默。她们都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若非万不得已,无人想与衙门打交道。片刻之后,姚静率先说道:“不怕!我好歹是进过宫同皇太妃娘娘医过病的人,在御前都挂了号的。若是果真走到那一步,我拼着告御状,也定要辩一个清楚明白。我却不信,似这等无耻之人,难道单凭了一个孝字,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难道为了孝字,就要闹到卖女儿的地步,就要敲骨吸髓?” 宝钗却摇头道:“不消如此。若有官府来拿我,便由着他拿去。横竖人总有一死,把这性命还了,只怕也就清净了。”她被薛姨妈这一场闹,着实伤透了心,心灰意冷之余,竟生出些厌世之念。 妙玉也在旁说道:“不消如此。告御状如何使得。若果真走到那一步,我自会设法与薛君分忧。”孙穆姚静黛玉等人闻言眼前一亮。众人皆隐隐知道妙玉身份来历与众不同,是大名鼎鼎的慧娘,极受文人墨客追捧,在京中有些能耐。先前王熙凤临死时祝福鸳鸯平儿请妙玉出面救贾家,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如今她竟肯为宝钗出头,想来薛姨妈夏金桂等人所谓的告官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谁知道众人等了一段时日,衙门丝毫没有上门的迹象。黛玉先按捺不住,请了贾芸小红设法打探时,方知道那薛姨妈与夏金桂果真一纸诉状,将宝钗以不孝之罪告到衙门,却如同石沉大海般,音讯全无。原来那状纸尚未到县老爷手中,先被师爷瞧见了。薛大姑娘在京城里小有名气,做人师爷的,消息自是精通的,如何不知?见了那状纸就皱眉说,天理昭昭,胜在一个明字。若是接了这状纸,只怕朝廷为了以孝治国的大计,昧心做下错事,有违天道,助长世间邪魔外道,故而略施小计,便压了下去。 宝钗等人听说这个消息,都哭笑不得。贾芸又托了倪二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薛蟠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说,原来薛蟠早捱不过刑去,死在狱中了,芦席一卷,尸身便在乱葬岗上喂了野狗。只因那牢里的差役听说薛家有百万之富,想赚些小钱,故而压着不声张。这等事情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天牢里时有发生,薛蟠也不算什么重要的钦犯,故而一直未曾败露。偏夏金桂钻了这个空子,想哄着薛姨妈榨干薛家的银子,正巧被宝钗等人识破,也是无可奈何了。 宝钗听了这个消息,又是悲伤,又是凭空放下一桩心事。她虽觉得十万两银子一说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却也总担心若果真如此,自己岂不误了哥哥一条人命?如今听得这等消息,却是彻底放下心来,反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置,向黛玉道:“也不知道我母亲如何……”一句话未曾说完,突然间软绵绵向后倒下,人事不知。 姚静闻讯赶来,诊脉之后,却说宝钗大悲之下,伤了肺腑,须得悉心调养。黛玉便在一旁照顾她。一直调养了足足一年光景,宝钗的身子才大安了,经这一场大病,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人却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比先前更多了些精神气。 话说香菱一年前分娩,竟然双喜临门,生出一对龙凤胎来,众人自是欢喜不胜。这日龙凤胎抓周宴上,众人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除却迎春、妙玉等人外,连司棋、晴雯、芳官诸女也来到女儿谷,姚静顿觉有重聚大观园诸芳的架势,不觉喜气洋洋,踌躇满志。 有人来,就有人要离开。司棋和表弟潘又安一段情,最终以劳燕分飞收场。然而她是个爽利的,没过了几个月,又寻到了新的婆家,已经在准备嫁妆了。抓周宴上几位姐妹见了她,都打趣说新娘子。其中以晴雯最不依不饶的取笑,司棋便道:“你莫笑话我,难道你竟不嫁人不成?”晴雯那般泼辣的人,被她这么一说,也只得低下头去。她长得貌美,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原本就是不愁嫁的。前些日子她的一副刺绣被人看中,那家人家颇为殷实,正巧死了老婆,不巧撞见了晴雯,惊为天人,三媒六聘郑重其事要娶为续弦,不日便要过礼了。 不管是即将嫁人的女孩子,还是立志终身不嫁的女孩子,她们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因为她们知道,她们除却自己娘家外,还有女儿谷这么一个后盾。“若是过得不好了,随时可以回来。”姚静向每一个离开女儿谷的女孩子都这般交代道。宝钗却要收敛些,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只是默默点头微笑,女孩子们见到她的微笑,自然而然就觉得安心和欢喜了。 香菱虽然嫁人生子了,但是她被发掘出来的好厨艺并没有就此埋没。抓周宴上,她亲手烹制的几道菜仍然惹得众女孩赞不绝口。莺儿仍然如先前般酷爱饮酒,拍碎酒坛的泥封,女儿红顿时酒香四溢。莺儿微微有些醉意,指着那坛子对茜雪说:“你知道吗?在薛家时,这种酒唤作蟹黄酒,老爷讲定了是小姐出阁大喜的日子,必要开怀痛饮的。” 茜雪无奈笑着推她:“你安分些吧。”又用筷子夹了个五香酱猪蹄封她的嘴,低声道:“我只记得当日里,薛大爷最爱吃这猪手的。薛太太便常命人做了这猪手与他吃,结果却那般下场。” 这下子莺儿吓得酒都醒了,忙推茜雪:“你低声些。莫叫咱们家姑娘听到了。姑娘心中正为了这些事情不自在呢。”当日薛姨妈虽然未能告得宝钗不孝,到底将薛家的家财尽数变卖了,凑了几万两银子,付与夏金桂,想不到夏金桂拿了银子,第二日便卷铺盖走人了,据说不出一年时间,便已经风光再嫁。气得薛姨妈无可奈何,告到官府去,证据全无,夏家又买通了门路,欺上瞒下之下,薛姨妈无计可施,最后竟然落到沿街乞讨的份儿上。 宝钗却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和黛玉微笑着并肩走到香菱面前,举杯向她说道:“你是个有福的,如今嫁到婆家不过两年,便已经儿女双全,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盼着你从此做一个好母亲,也看重儿子,也爱护女儿。须教导儿子正直为人,一心上进,将来担当起光耀门楣、继承家业的重任,当教导女儿贤淑明理,自立自强,愿她长大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黛玉在旁淡淡笑着,将两幅金镶玉的项圈送到香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