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行云录》 第一章 夜来星月隐,血幕落人间 青白色的月亮瘦如镰刀,矮矮悬于远方群山之巅,夜空深沉,星子闪烁,在高空飞奔着的风儿,将零散的云朵儿推向未知之处。大地隐没于黑暗之中,有虫声蛙鸣,有风吹过草叶时留下的细碎歌声,有夜行的野兽们发出的孤独嘶吼,有河水奔流的声音。 无边夜色里,最深的黑暗当中,这是一片无比寂静之地,宛如是隐藏于世界之外,不为人知。群山包围着的大地平坦肥沃,流淌不息的河水浇灌着那些纷杂草木,使其繁茂成荫。 群星与弯月之下,来自于自然本身的万千声音,让夜色尤其显得寂静。 河岸一旁,那些高过头顶的芦苇丛中,被人清理出了一片小小的空地,停放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高大骏马,中央燃着篝火,有人围坐于地。 两具高大的血红甲胄半依磐石站着,面前是两柄银色大剑,剑身宽过手掌,直直插入泥土之中。甲胄上纹络繁复,似是百兽图腾,又如云雷金纹,覆盖了几乎整具盔甲。盔甲头部也几乎全然封闭,唯有双眼处镶嵌着两块湛蓝色晶石,内部似有无尽气流盘旋回荡。 “大人,咱们如今已是入了妖物横行之地,今夜且需小心着些!不如我激发了血甲之威,隐于暗处伺机而动,若是有变,也好出其不意制敌而胜!” 一阵嗡嗡的声音自其中一具甲胄之中传出,其声如铁器摩擦,刺耳异常。 围火而坐的分别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位青衣的娇俏少女。老人眉目慈祥,体态富贵,身着金纹锦衣,闻言道: “无妨,哪里需要如此小心!咱们此番乃是有求而来,怎能在主人面前唐突失礼!匡护卫,此地主人虽非我族类,却也不是什么茹毛饮血残暴无良之徒!咱们平素所称的妖,乃是贪图心中欲念,灵智沦落混沌自拔不得的一众生灵,与诸多山野精灵,不可一概而论。况且那所谓妖中,可不少了人族为祸!嘿嘿,同族相伐,尤是残暴。” 老人谈吐温和,徐徐而言。又自腰间褡袋中取出一干长长烟杆,在脚边磕尽烟锅中余烬,重塞入香醇烟草,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点起烟锅。 “但凡世间万物,除却先天有灵者,如我人族,又或传言之中的龙族、鲛族,甚或海外之地的翩翩羽族,其余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土石流川,都可后天得其机缘,修成有灵有识的智慧生灵,甚至更可蜕尽凡俗浊躯,饮风月朝露,食香火精气,化而为神。咱们天机堂所为何求?怎可像那些庸碌之人一般,将族群之分化为心中沟壑?此间乃是建木之国!其中生灵,同我等虽有相别,却也都是天地之间的跋涉同行之人!不管世间众生是如何排斥敌视之,咱们都切不可随波而视!匡护卫,再莫言其他,只说此乃精灵之国度即可!” 老人长篇大论说的滔滔不绝,激动处不由一阵颇为剧烈的咳嗽,面庞都有些青紫起来。身旁的少女慌忙把他手中的烟杆夺过,轻轻拍打着老人的背部。 “爷爷,就您知道的多!管他们是妖还是精呢!匡大叔哪里会在乎这些,谁都知道,便是那些吃人饮血的妖怪们,也好过这世间许多人了!倒是爷爷,您都多大了,不能少抽些大烟锅子?” 少女轻轻拍了片刻,老人终于止住了咳嗽,伸手想要拿过少女手中的烟杆,见后者躲了下,也就作罢。 “好了,好了!知道小倩最关心爷爷了!不抽就不抽吧!匡护卫,烈护卫,脱了血甲吧,小倩说的不错,世间最恶是人心,咱们如今已经离了他们十万八千里了!再说别看这条河窄窄浅浅,可河岸这方便是净土,安全的很哪!说不定现在就有精灵在暗中看着咱们,可别让朋友们看扁了咱们天机堂!” 老人话音一落,两位护卫也不迟疑,只见两具甲胄上那些繁复奇异的纹络如同活了过来一般,一阵扭曲流动,片刻间便全部缩回了甲胄胸口一块圆形的凸起之上,继而甲胄本身也变成了可以流动的黑色液体,附于两个大汉身体之上,只是眨眼功夫,那些黑色的液体便已隐没在了那块圆形凸起之上。 两位护卫身材都是魁梧非常,身着青黑色短装,其中中年者相貌普通,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自额头起,斜入耳后,威严异常。年轻的则是剑眉星目,俊郎非凡。 两人将甲胄变成的圆形物仔细放回胸口挂着的吊坠,那吊坠上有一微小机关,恰是用来容纳此物,防它脱落。这才走到篝火前坐下,其中年轻的护卫趁着旁人不注意,飞快的朝少女做了个鬼脸,后者以吐舌回应,向老者问道: “爷爷,真的有精灵在看咱们?他们都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比小烈子还丑?上次咱们桃花郡抓的那个妖怪就长得可吓人了!” 一旁烈护卫又是一阵呲牙咧嘴,朝着少女扮鬼脸。 “这个嘛!你若想知道,爷爷倒想先同你做个买卖:只需把烟袋锅子还了爷爷,爷爷但凡所知,定是无有不言!要知道这中土大陆最是浩瀚无边,生灵亿亿万,其形其貌,超凡所思,奇妙的很哪!为祸者为妖又魔,戾气充盈,自是恐怖吓人!可那云云精怪异类,心向诚善的,形貌自然,也有许多昳丽美好!” 老人眼中自然看到了少女与那年轻护卫脸上做出的怪像,却习以为常。听闻爱孙女求问,笑眯眯的说道。 “爷爷又来唬我!” 少女撇嘴,心下一番思索,按耐不住好奇之情,不情不愿将长烟杆还了老人。 老人狠狠抽了一口烟袋,又是咳嗽了好半会儿,方才稍稍平定了呼吸,挺直身子,抬手指向西方,道: “说起精灵,便要说的多了!不过此处荒野漠漠,左右无事,寝睡嫌早,围火闲谈,倒也是趣事一桩。不凑巧,今日乃是初一,月光太暗,天也略有些阴沉,否则在这里便可看到那棵神木了!常言说的好,‘建木入目,可知天高,可叹地厚;身临碧落,何处天涯,哪方海角’,说的便是这建木的雄伟之处,可那碧落远在极西的汪洋之地,我倒是还未去过,只知道那里乃是龙神诞生之地,也是鲛人们生存的乐土。呵!这辈子我是去不了了。” “爷爷不要扯偏,这般的神话儿我自小都听得厌了,我只要听那妖怪精灵们如何如何!“ “嘿嘿,小倩听得厌了,可老头儿方才开了兴致!停不了喽!再不要打岔,爷爷自然会一一说到的。” 当下老人轻捋颔须,微摇花白头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上尽天象,下穷地理,古往多少事,江湖朝堂间,又并那云间山头,端坐垂钓的逍遥仙人,亿万里神州,钟秀绝奇的无数异族奇兽,慢吞吞言语间,竟是都有涉及。 两位护卫并那少女三人,耳中所闻都是匪夷所思,种种趣事,逍遥事,不平事,悲愤事,不知不觉间,早已心神沉浸。 不知何时起,天幕变得有些奇怪起来,竟像是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薄纱,氤氲湿重的雾气自河水之中升腾而起,自草窠和沙土之上升起,也从整片草地和远方的山峦之中升起。 无边黑暗的天地之间,一改夜色应有的旷远寂寥,变得沉郁万分,一如被是陈年的老酱油整个浸润了一遍般。等到燃着的篝火上,连火苗都沾上几分黑红色彩,四个人方才猛然心神颤动,发现了这番天不知是何的天地异动。 少女猛然便缩进老人怀中,两护卫俱是一跃而起,一手猛击胸前吊坠,刹那间黑色液体便已流遍全身,在诡异的黑红火光闪动中,化为两具狰狞血色铠甲,双眼处蓝色晶石绽放毫光足有寸许,各持大剑,肃穆护于左右。 老人抬头望天,群星隐没,天幕如血,有光自血幕之后透出,晦晦暗暗,不由呆住了心神,口中喃喃: “幕血蔽天,光暗无分,郁郁幽幽,上下共计三千里,仙凡不可知,此乃天殇啊!” 少女紧紧抱住老人,一张俏脸藏在老人胸口,声音颤抖: “爷爷,天殇是什么?莫不是这天让人给杀了,这才流出血来,挡住了星星月亮?”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皱眉思索片刻,说道: “若我所记无差,千年之前这番景象也曾有过一次,发生之地同样是这巍巍建木所在。只是彼时群星皓月隐没之后,先是那轮自古不曾现于人世,只存典籍当中的血月横空而悬,血光自上而下洒满建木神山,后又有一点蓝星突兀绽于血月之上,须臾即遮住了无尽血光。蓝色光海如渊,挤满天地,据说亿万神州,无有不曾见者。而后又一须臾,异象突兀横消,清风明月寒星流云,复归天地当中。” 于是四个人俱都仰头,努力看向那如血天幕,直到脖颈酸疼,也未见到什么血月蓝星,倒是天幕之中的黑红血色,渐渐有些淡薄起来。 老人和少女都是柔弱之辈,未修武艺,也不通道法,片刻间脖子已是有些僵住,正自无法坚持之时,天地间忽有无尽蓝光一闪,光线灼烈,刺痛眼球,让两人都泪流不止,双眼朦胧。两护卫虽则甲胄上有晶石护目,奈何晶石对这灿然光芒竟有些许收聚之效,虽则都是有高深武艺在身的能人,却也因此受创更剧,一时间双眼之中除却无尽光华之外再无他物。而那蓝光闪过,便有一颗贼星,拖曳丈许长的蓝色光尾,划空而逝。 四人或泪眼朦胧,这时候只顾着揉眼,或双目不可视物,正自心神慌乱。倒是都不曾看见那贼星光尾烧尽之时,收敛了坠落的极速,如风拖轻羽一般,不偏不倚,恰恰落于四人所在不远之处,再无生息。 九霄之上血幕须臾便消失不见,群星青月再现天穹,却已非先前的那般瘦月寒星之景。但见月满似盆,星辰如萤虫,拱卫满月周围,天河流瀑清晰如凡间景致,玉带飘摇间,那流瀑洒落的无尽星光如大水瓢泼,落向极九之遥的亿万神州大地,点滴璀璨分明。 月满自溢,流瀑人间,芳华一刻,为帝流浆。天地于众生,此刻不无情。 第二章 旷野多奇事,山中谈九重 星月流瀑异象只一炷香功夫便逐渐消去,天地之间无数如银丝串珠般的帝流浆,或被夜风消去,或落于地面,或沾于草木之叶,或于水中,或于顽石,无数变成有数,有数终究成了少数。且异象既停,串珠便断,初时落于地上各处的帝流浆尚滚滚欲动,晶莹剔透,如珍珠宝玉一般,然而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各自溶失于所落之物中,这少数更是成了万分不易。一时间天地终回先前那般清寂夜色当中。 此番机缘不过落于建木神山百里方圆,虽则帝流浆与凡间五行相冲,须臾即消,但只要是无碍落于生灵身上,却也须臾即可融入体内,让许多幸运者,有了化形修行的缘法。况且建木乃众妖之国,哪里会少了身怀大能异术之人!说不得就有种种了不得的手段,可以聚拢这有情天道的大礼,留待后用。 须知帝流浆为星月精华,因性而灵,对于懵懂生灵最是有用,点滴即可开慧,使其走上一条因性而命的康庄大路,抛开众生共行的因命而性的拥挤窄道。 世间修行法千千种,万万般,却多出于人族,修行境界划分,亦由人族立书榜而定。诸法可归一,其中武道最直最苦也最公平,因此习武便是大流,修他法却须大才。以武道修为境界,便可概论诸法修行之境界。为九重山,一重入门,可抵寻常三两壮汉,九重凡俗最高,力可万斤,势可杀人。 九重山外更有山重重,只是神仙手段却难知。世间修行习武者,多是三重内的下品,中品三重可算翘楚,三重上品傲视众生。 习武修行所为何?修命罢了。然而修命却还要性灵作为根依,性灵高者,聪慧远过他人,习武修行之路便可走的更远更高,性灵普通者,便是去那中品三重,也是需要大毅力。 妖族除却有大机缘者,大抵都是因命而性,活的越久自然智慧越高,久到极处,便成妖孽。所幸神州浩大无边,多有奇山深水,仙草神药总是藏了许许多,食之有种种非凡之处,其中最多益寿延年之效,虽于龙鲛人羽四族甚微,然对其余众生,却最是有用,也算公平了神州各样生灵,称得上是天道有情的又一份力证。 只是其实世间千万事,哪里有什么定数!所谓命运之言,条条框框,大概也只是多数人曾走过这样的道路罢了。 却说帝流浆降世,百里建木神山都因此躁动起来。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万千妖怪精灵,不论混沌智慧,都被那帝流浆勾动起了贪慕本能。不能行者竭力伸展枝叶,有腿或翅的,四下里奔行飞动,不能停止。 河边,少女和老人终于揉去了眼中的酸涩杂味,又问及两甲士,知是双目爆于光中,以致失明,老人口言并无大碍,使其脱下狰狞血甲,闭目凝神,片刻之后终于可以视物,只是眼中所见仍有些朦胧。 四人收束心神,思及先前异象,都是惊叹不已。老人捋须不言,匡护卫起身去看那几匹骏马,见其无碍方回火旁坐下,盯着火光沉思。唯有少女和那年轻俊朗的烈护卫,叽叽喳喳,议论不休,间或鬼脸娇嗔,很是活泼。 几只野兔突然直横横从芦草中冲出,不避不让,撞散了熊熊烧着的火堆,也不停步,又直横横冲入芦草中去,所幸只是灼焦了毛发,并未受太大伤害。 野兔方过,又有几匹高大矫健身影冲出,同样一往无前,冲入夜色当中。 烈护卫眼尖,瞧见乃是几头大狼。当下与少女打趣道: “小倩,先不论先前那异象是因何出现,眼下这几只野兔山狼,大概便是远瞧见你,夜色中看不真切,只以为花容月貌,急冲冲来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眼神差了,羞愧之下,竟是连路都看不到了!得亏这里没有个地窟窿,否则它们还不得通通跳进去躲着?” 说完他心中甚是自得,自顾自大笑起来。少女呵呵冷笑,站起身子,玉足轻抬,一脚印在了烈护卫脸上。 “勿再言语,有些异样!” 烈护卫受了少女一脚,嬉皮笑脸,正待开口再以言语回击,身旁匡护卫突然沉声说道。 杂语一消,原本在夜色中显得轻巧的万千声音,便突兀大了起来。四人只闻身旁平缓流淌的河水中,传出无数细碎的哗啦水声;又有动物穿行草丛之中沙沙声响,几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头顶深沉夜空中,鸟雀展翅的扑簌声,也是纷杂到了极点。 四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匡护卫一手挥出,以掌风压灭了半燃着的散乱火堆,眼神示意年轻同伴,两人重又穿上狰狞血甲。 这万千声音一炷香功夫方才散去,期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山兽野鸟。两护卫守着老少二人紧靠马车,将几匹马围在身前,银色大剑半横胸前,小心戒备。 又足足等了一炷香功夫,四周终于除了水声风声再无其他声响,四人这才如释重负。 “爷爷,这是怎么了?方才简直就是兽潮了罢!要是白天看得真切,可真要吓死人呢!” 小倩小声开口道。 “我也不知!这情形就算不是兽潮也着实够诡异了!别是建木神山上出了什么事!匡护卫,再莫多留,咱们马上出发,便是明日白昼休息也可!” 老人声音有些干哑。 然而不待匡护卫有所反应,方方静寂下来的夜色中,又突兀传来一声哀切兽鸣,如金如玉。继而一声声成一阵阵,绵绵不绝。其音之哀,撼动心神,其声之异,绝非混沌兽类,让人难以舍去。 四人闻此哀鸣,都是心神一紧,脑海中思绪如飞,早不知道想了多少。 匡护卫略作思索,声如撕铁,开口言道: “老爷,当如何行之?” 老人一脸凝重,抬头看向面前寂寂黑暗中的无边山林,片刻后似是下了狠心,咬牙道: “建木神山上都是山野精灵所化,便当视天下鸟兽鱼虫为子辈后族,这兽哀鸣灵动揪心,哪是凡俗!咱们有求而来,怎能听而不闻,失了礼数!且现在已过了黑界河,入了建木方圆,怕他怎的?血甲可抵六重武夫,你二人又本是三四重的高手,身着血甲,一人便可与七重境抵力,两人两甲,怎么着也能对一对所谓八重无敌了!为防万一,咱们同去一观,若在对岸,便不予理会。” 四人点了火把,舍了车马,匡护卫在前,烈护卫断后,护着老少两人小心翼翼寻向那哀鸣所在之处。 第三章 山中灵异客,月下少年郎 弯月悬空如青玉,众星明暗似磷光。夜既向晚,夜风尤静。一座巍峨高山挺拔于夜色当中,山形奇异,竟如一柄撑开的竹伞一般,山根处最细,其上平延十里,犹如巨柱,十里之上,蓬然若穹盖,弧度圆润,直至三十里顶峰方才重化尖顶。 此山如此便高过三十里,山腰处最广覆压足二十里方圆。也非独山一座,冷冷清清,在它周围,又有大大小小百座山峦,高不过十里。或奇峰耸立,或山势连绵,成幽谷,成深涧,聚平原,藏风水,隐了万千神州精华,风景独绝瑰丽幽清者,何止凡几。 此山便是建木,如木若山,都可称之。共周围百余座各样山峦,占据神洲百里方圆,以黑界之河相围,被世间众多精怪妖灵称之为建木神国。 夜空中异象既过,帝流浆便跟着降世。那建木峰顶平坦处有草庐几座,这时间都凭空生出各色光华,彼此相连,绞成几十里方圆的五彩光幕,迎空而起,接住了坠落去凡尘的无数帝流浆。那光幕闪耀,以五行相合,却多了几分五行之外的气机,帝流浆落于其上,虽仍有消融,却减缓了不少。等到星空中流瀑消去,天河隐匿,五彩光幕便裹着残存的帝流浆缩回草庐。 几声大笑,声如霹雳雷霆,撼动诸草庐灰尘簌簌而落,处在最中央的那草庐之中有一大汉推开柴门而出,一只大手托举着个人头大小的陶瓮,糙脸张扬,眉飞色舞,道: “这般大机缘实在难得,诸位,所得帝流浆可有多过我的?若是没有,且都将各自藏着的好酒取来一坛,赔与我帝僵,结了这次赌局罢!” 几道神念自各草庐中传出,早扫过了大汉托着的陶瓮,片刻后,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道: “你这头天外老粽,龙神失了心,竟是让你得了灵慧!一身蛮力,脑袋空空,法力多过我等不说,毕竟也只是个白毛臭僵!这帝流浆最怯五行,我等尚需用超然手段,方可让法力超得几分五行之气,你却本就不在神洲五行中,此番赌斗,实在不够公平。反正我元丈大爷的果子酒,肯定是不会给你!” 其余三草庐也陆续有人推门而出,同样一手托物,只是手中所持器物,都不过是些小巧羊脂玉瓶,同帝僵手中陶瓮,实无可比之处。 这后出来的三者,老壮少各一。老者长须及胸,松枝簪发,白衣如雪,手持藜杖,一派仙风道骨,超然非凡;壮年者却身材矮小,赤膊而立,尖嘴猴腮,骂骂咧咧的便是此人;剩一温润少年,青衫翩翩,俊美无边,眉目神情都是柔顺如处子一般,虽有倾绝之资,却无出尘之意,称得上是如水温情。 帝僵一张糙脸上横眉而视,赤红双目瞪向枯瘦矮小的元丈。 “怎的!你这猴头不服?我名字便是‘帝僵’,与帝流浆同姓而称,又同天外而来,怎的不该我多取?莫多嘴说话,你那果子酒老子最是喜爱,若不给时,呵呵,老子现如今有了个手段,定能让你吃了大亏。百年脱身不得!” 元丈猴嘴微咧,一脸满不在乎,道: “老粽子,可别唬我,咱们谁不知道谁?乱吹什么牛皮!你要如何,且说来听听,看我会不会怕了你?” 帝僵粗眉一立,正欲上前同元丈辩说个明白,好教他知道自己琢磨良久,想出的法子定是管用无比,包试包灵。忽然便听得一声哀切兽鸣自远方传来,继而声声不绝,其音之哀,一如天殇心死一般,若失孤鸿雁,又似离群小兽。 四妖王察觉兽鸣之异,心神更为这哀声撼动,俱都凝神静气,目光化电,凭空藏了手中帝流浆,以神念探出搜寻。照理说他们各自修为都已通天,万万不可能搜寻不到,然而足足盏茶功夫过去,四妖神念何止探出千里距离,却始终只闻其声不知其形。最后只得作罢。 “我看不到!” 元丈满脸沮丧,悻悻然说道。 “老子……老子我也看不到!” 帝僵也是一脸失落,满目迷惑。 青衫少年神色如常,看向身旁白须老人。老者也不言语,一手前抓,自虚空中抓出了许多龟甲、蓍草、断玉等物,继而龟甲无火自燃,蓍草无风而动,断玉无刀而字。老者凝神盯着眼前布卦之物,花白头颅上青烟袅袅,双手十指不断掐动,口中念念有词。如此半晌后却颓然拍散眼前卦物,口中喃喃道: “竟是算不出?只知道乃是在东北方位,黑界河内,与我等有偌大机缘!” 青衫少年温言道: “既算不出,又怎么会知?” “咳咳!却是老儿我心念动处,有此预感!” “今夜先有异景,后落星月精华,不偏不倚,皆在这建木之上,其中道理谁能想到算得?灵犀上人既有预感,便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定数。我等且去寻上一寻!观上一观!” 说罢,少年抬步而行,不急不缓,一步踏出后,竟是已出了建木峰顶,虚空若有无形金桥相拱,少年便在这金桥之上一步数里,前行而去。 余下三者也各自施展手段,土遁者,纵云者,御剑者,急逾奔雷,寻之而去。 转说那黑界河边四人,也是闻此哀鸣动寻而去。匡护卫在前,烈护卫并小倩同老者,紧紧跟随。不过前行了里许,便已到了哀鸣生发之地。但见一蓬蓬一簇簇野草高过人腰,四下里除却声声细微兽鸣别无它声,夜虫们似乎都闭了嘴,尽皆逃离。 “这声音倒是比先前听到的还要小呢!敢情那小东西都已经叫没了力气?” 年轻的烈护卫自顾自小声说道。 哀哀之音中四野尤显静谧,匡护卫藏身于血色甲胄之中,手挚火把,小心翼翼剥开草丛,众人借着火光,齐把目光投去,原来在那葳蕤青草的掩盖之中,却是侧身抱膝躺着一位赤裸少年,身形纤细,姿态柔弱,紧闭双目,呼吸平和,如在沉眠。旁边有一雪白小兽,似虎又似狐,大眼灵动,望着诸人,正焦急哀鸣。 小倩一眼瞧见那赤裸少年,顿时“呀“的一声惊呼,红透了脸庞,飞快转过身去。 第四章 他言大机缘,死生两难知 另三人都为男子身,自然不会为草窠之中的赤裸少年心生异念。倒是烈护卫年轻气盛,平素便对自己的俊郎仪表最是自得,眼下虽火光昏暗,倒也瞧得清那少年模样,剑眉星目,唇红面白,长发披散,如寝起之美人,娇美妩媚,偏昏睡之中神情里尚溢着几分柔弱,尤是有些动人心魄。 “这小孩儿真是好看,倒像是比小倩还要美上几分!着实没了天理!想必这般模样的男子,定是最能勾住女子!“ 他如此想着,心中不由有了些卑下之感。然而转念间便又想到其他。 “啊呸!想我烈云堂堂七尺男儿,三重境的高手,又俊郎帅气到没边际了!多少女子私下爱我慕我要死要活,何苦跟这荒野流落的小孩儿相比较!丢了身份气度不说,眼见他昏睡若死,十分的可怜模样,我却心有他念,倒像我烈云有一副恶心肠!” 烈云如此想,便不由自主回首望了身后少女一眼。却见她脸泛红云,目不转睛,竟是已经重又转身,死死看着那赤裸少年,那专注模样似是丢了心神一般。 烈云不由心中一堵,抢前一步,道: “这般荒废野地,竟有个光屁股小孩儿躺着!匡叔,你且让开,让我扯些东西将他盖住,免得让小倩看到,伤了风化。” 说着便要弯腰抓向那雪白小兽。 突然凭空里一声霹雳,便如丈高晨钟在耳边敲响一般,几乎要炸裂诸人心神。匡护卫经验老道,知是情形有变,脚下步伐横跨,气沉丹田,想以腰胯挤开方方弯下腰去的年轻护卫。 然而他脚步方才移出分毫,便又听得一声利啸,一道青白身影拖曳着长长的光影,自夜色中闪现而出,如笔走龙蛇一般,撞在烈云身体之上,势如山崩海啸,其势盛过雷霆万分。 可怜烈云遭此一撞,身上狰狞血甲蓬然破碎,化为无数黑红碎屑,四下纷扬。烈云身子飞起,又撞在身边匡护卫身上,带起后者,远远飞出了足足数十丈去,方才噗通一声落入了草丛之中,再无生息。 “贼子!敢尔!” 远远夜空之中,再传来如此一声怒喝,炸雷一般暴烈异常。现出青白色老猿本相的元丈,凭空而现,又瞬闪而至,与撞飞两护卫的青白虚影相融在一起,重又变回先前那般尖嘴猴腮的模样。 老者和少女呆在原地,被眼前突兀惊变骇住,几乎要吓破了胆去。 元丈哪里顾得上这两个凡人,他身形佝偻,弯着腰细细去看那草中的雪白小兽,眉目里尽是狂喜,又细细看了几遍赤裸少年,却有些疑惑,便抽动鼻子仔细闻了一闻,当下不由的抓耳挠腮,连连翻了几个跟头。 青衫少年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他微皱眉头,朝着呆楞着的老少二人歉然一笑,抬手轻拂,二人便自瘫软在地,昏睡过去。 “元丈这番太过莽撞!却要劳烦灵犀去救那两位伤者!” 灵犀同帝僵稍前稍后,几乎同时来到,此刻正同元丈一同,眉眼里尽是舒心笑意,闻言头也不回,大笑道: “哈哈哈哈!奇异事!大幸事!心念激动处,连我都不能自持,这实非元王过错啊!青云子,那两人不过凡俗之躯,遭元王虚幻身一撞,岂有幸存之理?我便是想要去救,却也没医活死人的能耐!不过是两人族,死便死了罢!你快来瞧,这头奇异小兽,这昏睡少年,端的是我妖族千万年不遇的大机缘哪!哈哈哈哈,我灵犀老儿,今番只想大醉一场,慷慨心意!” 元丈也道:“我远远望见那人伸手抓去,以为所行不轨,急切间哪里顾得上别的!” 那帝僵眼见少年和小兽,心中只有狂喜,来不及说话,糙脸扭动,也笑得捶胸顿足,平白于夜空中引出无数道惊雷电光,一时间山野内外,深沉夜色中,竟绽放出万千光明。 “机缘于我族,千万年都等了,何在乎这片刻光阴!那两人虽是非我族,却也是神州生灵,心有灵慧,怎可轻言其生死?灵犀上人,这两人你确实可以救得!” 青云子温言温语,神色平静,话语之中却有万分坚定。 灵犀上人见其说的端重,也不好拂了他意。当下也就稍正神情,伸手一招,气机牵动处,将匡烈两人血肉狼藉的身体,引到了身前。 “竟然真的未死?着实奇哉怪也!也罢,托生此世,百年千年,虽都煎熬,却皆不易,天地之中,何妨是我妖族他族!今日青云子既说了,我便也舍得这两枚灵犀丹,且救他们一救吧!大小也算个善行!” 说罢自袖中仔细摸出两枚指甲盖大小的金色药丸,小心塞入了匡烈二人口中,而后一甩袍袖,气机复又引动二人,找了草叶厚密之处抛下。 “元丈老猴儿!你果然是越发不堪了!对凡人出手不说,竟还只让人伤而不死!莫要告诉老子,你是菩萨心肠故意如此!那老子可真要笑穿肚肠了!不过今夜高兴,老子不会看不起你就是!“ 帝僵此刻大笑稍止,便又忍不住开口嘲讽元丈。 “非元丈之因,他得虚幻法身撞上那青年之时,却被一股非凡气机挡了一挡,力道气势几乎弱上了九成之多!再加之那二人身上的甲胄着实不凡,这才得以伤而不死!“ 不等元丈开口反驳,青云子却先开口解释道。 “其实我早些便已来到,只是见得那少年似乎与这四人有些缘法,雪白异兽又护着少年,不移分毫。我想着先在暗中观察一番,也好看些先机!哪想到元丈会以虚幻法身先行攻击,大惊之下刚准备出手,又被那雪白异兽给抢了先!如此便只好做些幕后收尾之工了!” “什么?你说这可爱小兽竟有本事破了元丈手段?青云子,你可确定?” 灵犀上人狐疑问道,帝僵元丈二人也都是一脸不信的神色。 “不是破,只是先挡上一挡,又护了那二人一护!” 青云子郑重回答道。 “却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如此说来,单是这雪白小兽就有如此出尘手段?我观这少年与它,根骨上都是虚而无痕,定当是初降尘世不久!甫一新生,便已出尘,哈哈哈哈,我族机缘何其不凡哪!” 灵犀上人长须抖动,嘴巴大张,仰天大笑再不能自已,早丢了原先那般仙风道骨的超然气质。 第五章 缘法何如解,平生是千年 山中少喧嚣,日月几轮落。转眼之间那血幕异夜,已是过去了数天。三十里高壮阔建木,于一片百样山峰的簇拥之中,巍然而立,一如擎天。 那建木既称神山,就绝非是寻常树木之形态。但见树干处径高皆过十里,远观如同一敦厚石柱,近视却可见其上土石皆具,唯有最险峻处,方才一见建木本身,如金如玉的本来面目。又有奇树异花百草生灵无数,或迎风或往来,肆意不绝。一条虬龙般盘旋危道,一圈圈团围山体而上,直入天穹树盖。 那树盖处也是少见神木金玉树体,唯有无数山石突兀,其绝其险,最少平土,无数竞相松柏,覆盖其上,郁郁葱葱,生机最茂。飞泉流瀑,绽发无数云烟,异禽之鸣,更显旷远清灵。 却说那穹盖之中,依势挖出许多洞窟,彼此相连,内建许多高檐大殿,栏柱簇簇,饰风雨雷电,并那百兽之纹。洞顶皆留着许多开口,费尽精巧心思,可避风雨,却迎天光,使得这许多洞窟之中不致昏暗。 其中一殿最是高大,通体黑色,雄然古朴,不知以何物所建。大殿之中门窗禁闭,四角燃着一人高的青铜古灯,灯火通明,光影幢幢。 殿中不设桌椅杂物,此刻四妖王各自来回踱步,神态或烦躁或忿然或焦急或木然,全不相同。 元丈佝偻着矮小身躯,极速在殿中转了许多圈,终于忍耐不住,道: “我等受那约定之累,断然不能离了建木百里方圆!若让他们随几个凡人离去,嘿嘿!神洲虽广亿万,可哪里有什么温善之地,遇阻受挫都是小事,只怕动辄便有生死之祸!到时候我等又如何救得?” “老猴儿说的是!那少年和那小兽,身上妖气充盈,直冲斗牛,连我们四个都比不得,若去那凡人国度,还不立马就被人降妖除魔一剑斩去?这事,我帝僵也不同意!” 灵犀上人眉头紧皱,眼神急切,看向一旁风清云淡的青云子,后者轻叹一声,道: “万事有定数,众生循机缘。那少年生而知之,那小兽护他左右,他之彼时,可定我族之未来一切!然而那少年的执拗性子,你们又不是没有看到!便阻他一次,又能如何!况且这建木虽巍巍,却也只有百里,怎比得上山外繁华景象?留在这里,又能看得什么红尘万丈!吾等修行为的是逍遥无距,怎可为己利,断了旁人心意!那茫茫天地间,天涯海角,人间万相,都该是他的缘法!” “况且他二人身上虽妖气充盈,其实也只是降世之时受这建木浸染所致,黑界河水便可轻易洗去,到时候谁能看出端倪?妖气脱去,也有缘法仍在。于我族而言都是一样。灵犀,元丈同帝僵二人生性或跳脱或粗莽,对千年之前的龙神法旨知之不多,如此抵触也实属常情!只是你通慧古今,智绝九重,却怎么会忘了那当初的谶言,究竟何解?” 灵犀上人闻言顿时呆楞住,片刻后颓然道: “青云子所言极是,是老儿糊涂了!原也不知竟是如此机缘啊!唉!也罢,天道至公,天心难测,谁能料得一二呢?便随他们去吧!” “你这老头儿,怎就如此答应了?好不是个东西!“ 帝僵粗声粗气骂了一句。 元丈帝僵听闻灵犀上人答应此事,都是一脸匪夷所思,只是因他二人生性所致,少有慧行,似这般妖族大事,二人想法意见委实放不上台面。青云子为主,灵犀上人为辅,言定妖族上下一切,数千年来都是如此。二人先前诸般抵触,也只是因为有灵犀上人在前头领着。头羊既失,便都散伙。 只是帝僵心中却有些梗惑,开口问道: “不过老儿,那法旨是什么,我倒是知道的!不就是应在如今的这名少年身上么?要不大家怎么会如此上心?可那谶言又是个什么东西?我竟一点也不曾知道?” “你这莽货,又需要知道什么!莫问,问也不会告诉你等二人!上次赌斗输与你的美酒,你只管再多嘴开口一次,我便绝不会给了!” 灵犀上人闻言怒气冲冲,一甩袍袖,推门而出。 帝僵嘴巴大张,只觉有些摸不清了头脑,怎的那灵犀老儿今天竟破天荒发了火气?自己不过就是骂了他一句罢了!这老妖今日着实小气。 元丈尖嘴猴腮,枯瘦脸上,眼珠子一阵乱滚,却也不再多言,跟着灵犀上人同出而去。 “平生千百哉,一谶落云间。他妖他人他是仙,他云他海他攀山。长生不死,是逍遥乎?” 青云子抑扬顿挫念白一句,脚下抬步而起,消无踪影。 匡烈二人当日遭元丈法身一撞,若非幸运之极,就要身死灵消。幸好灵犀上人丹药神异,最能生机续骨,夺生机造化,但凡魂魄未消,便可救人于无形当中。小倩与老人则被青云子一拂之下昏睡不醒,四妖王回山之时,青云子自附近招来几头雄壮妖兽,驮了他们四人同回。 妖国葱茏,草木生机怎是他处可比!这四人却一同被安置于建木山脚之处,那里以青竹为墙,蕉叶做顶,建了无数连绵屋舍,排排道道,整齐异常,且那青竹蕉树,都非死物,绿意盎然,老叶尚翠,新枝勃发,端的是赏心悦目。 屋舍间道宽阔,有各样生灵往来,或买或卖,热闹非凡,虽则买卖双方俱是奇形怪状,然而吆喝声,还价声,不满声,诸如此般,竟与人间国度别无二样。 匡烈二人受伤虽重,但得那灵犀丹药之助,不过昏睡了短短几日,就已恢复如初,甚至药力还剩了不少,潜居二人丹田之内,缓慢发散,潜移默化当中打磨着他们气血。 两人甫一醒来,便被一位等在床边的青衫少年告知了眼下境况,虽然心中后怕,却也无可奈何。只是那少年竟像是有些怯人一般,几句话说完,便自顾自离去。待至二人心神稍定,方才想到竟是忘了问其余二人的下落。 烈云性子急,当下来不及穿上外衣,推门追去,然而冲出之后,眼中竟只见得无数异类,或人身兽首,或人首兽身,谈笑而行,衣衫整洁,更有的干脆就是个野兽模样,却同样也穿了衣物,口中也作人言。 烈云吓了一跳,缩回房中,冷汗直冒。然后复又探出头去,揉眼而望,方才确定眼前景象许是真的。他胆战心惊,眼光扫了一圈,却看不到那青衫少年的身影,自己不敢出门去找,悻悻然关门回了床前。 “如何?怎不出去一问?” 匡护卫正自穿衣,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悻然而回,开口问道。 “门外实在吓人!师傅,许是我伤到了脑袋!眼中看到的都是幻觉?” “那少年业已告知此处是群妖居所,给咱们心中留了底儿,就算是它们长相凶恶怪异些,也是常情,你堂堂七尺男儿,却害怕什么?” “若只是凶恶怪异,我哪会如此!师傅先别多说,你且出门看看去!” 匡护卫此刻已穿衣完毕,正是青衫少年拿来的玄衣短装,倒也合身,闻言信步推门而出。 第六章 仇怨谁可解,孤苦犬中妖 方一推门,匡护卫便也大吃一惊。那熙熙攘攘的,那当道买卖的,那谈趣说笑的,那见面问礼的,这个说‘今日天好!’那家答‘已吃过饭了,还多饮了杯竹青美酒,真的是好滋味,不如咱们再同去一品?’若不是这些人多少还留着些兽类的本相,谁又能想到这里竟不是在那人间的热闹街市。 “今日方才算大开眼界哪!老爷往日里只说妖族虽为山野间精灵异类,却同我人族一般无二,都有灵慧。彼时我尚不以为然,以为不过兽类得智,定是粗鲁野蛮,今日一见如此景象,才算是真正知道了,天地上下,确非独我人族属菁华!” 匡护卫一番感慨不已。他本名匡清,自幼失家,四处游荡,至今足有三四十年,其间也多有奇遇异闻,可作谈资,但终究只是在人族三国之中徘徊,眼界虽高广,却也局促。 “是不是同吓了一跳?嘿嘿,师父,你说那妖,与我等人族相比,区别是不是只在容貌相异?” 烈云自后跟出,嘿嘿一笑道。 匡清脸上一冷,呵斥道: “你这莽撞小儿,想那些何用?如今急事,是快些寻到老爷小倩二人,其他都不紧要!” 两人正说处,那街道上有几妖径直而来,为首者身材肥硕,大肚子如大鼓,脑满大耳,粗鼻如柱高耸,满面黑毛,却是一山猪成形。同行的三个妖精也都人身兽首,分别是山狼、野狐、林兔。 猪妖气势汹汹,双目赤红,鼻子哧哧喘着粗气。许是嫌弃衣物勒束不够爽利,上身只穿了个黑色对襟短褂,也不系上扣子,漏了雪白大肚子在外面,随他呼吸脚步,上下左右摇摆,痴憨之态甚是喜人。 “你这两凡人,今日终于醒了!也不多说,俺今日便是来寻仇的!” 匡烈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烈云小心开口道: “这位……嗯,这位老哥,我师徒俩初来贵国,便遇坎坷,今日方才醒来,实在不知哪个地方竟与老哥结了仇?” 猪妖恨声道: “只要是人,便与我有仇。而且不只与我,同我们四兄妹都是血海深仇!非生死不能忘!” 那兔精却是女装打扮,声音清脆,很是悦耳,道: “虽然妖皇着意看护你们几个凡人,但血仇未报,我们兄妹如何过了心中的坎儿!你二人也莫觉委屈,正所谓因果报应,你们人族若非残暴无良,哪里会有今日之果!今番生死赌斗,天地作证,便是妖皇在前,也无话可说!” “我二人乃天机堂出身,却从未出过人族三国,更未曾在哪里杀害过任何妖怪精灵,四位大侠,是不是认错了仇家?” 匡清抱拳见礼道。 “血海深仇,哪能认错?我狐三今日立誓,与眼前凡人生死比斗,只为仇怨,不关其他,天地作证,妖皇明鉴!“ 那狐首的妖精却突然仰天高喊了一句,其音既尖又利,刺耳异常。喊罢脚下生风而起,一拳捣向匡清胸口。 匡清对敌经验丰富,眼角挑处,见这突然一击当胸捣来,也不慌不忙,侧身而让,一手旋即挡出,电闪火石间,格开了狐妖的拳头。那狐妖变拳为爪,五指探出五根尖利的黑色短刃,顺势便划在匡清手臂上。 一声嗤响,匡清衣袖割破,手臂上伤痕深可见骨,血流不止。 那狐三一击既中,便退回了远处,一脸得意笑容,道: “原来不过如此!嘿嘿,你这凡人,接下来可要小心,生死赌斗,只有你去死了,方才算完呢!” 此刻周围已经围起了许多妖族,眼见如此情形,都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狐三抱拳一周,又道: “诸位兄弟姐妹,今日非我兄妹刻意寻事,污坠我妖族声誉。想我四兄妹当年,都不过只是山野中寻常野兽,心性混沌,万事只为个腹中饥饱。万幸有一日,尚是野狐的我,追着彼时还是林兔之身的四妹,狼二哥追着猪老大,同是冲撞到了一老树之下,就待各自撕咬下嘴之时,那老树竟抽动枝条将我等分开,又赐下树上一灵果,于我四人分食,自此我四兄妹方才开了灵慧,弃了混沌。原来那老树乃是天地灵根,所结之果最有性灵。我等兄妹拜它为父,一同生活修行,足有三百年。其间种种,哪须多谈。谁知便在十年前,来了两人,都有通天本领,见义父神异,便要夺去。我等四人同义父都反抗不得,若非义父求情,嘿嘿,咱兄妹四个小妖,哪有幸存之理。只是义父却被那二人打散了灵智,掘去了根系,携带而去,再不可见。” 狐三一番长言,言真意切,一边说着,眼中便淌下热泪,其他兄妹三人也是泪流滚滚,不能自已。 “如此深仇大恨,便是穷尽毕生,怎能不报?莫说人族亿万,今日先杀两个垫底,来朝修行有成,再去那人间国度,杀他个血流成河,狼烟四起!“ 狐三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周围众妖议论纷纷。 有说“想我同胞兄弟两个,我是大哥,得机缘后开了灵慧,便想分与我那弟弟同享,哪知遍找不见,最后竟在一山户的篱笆墙上见了他的毛皮!同我一般无二的花色,却一个生,一个死!” 有说“当年我初化形,兴奋之下出了山林,便被一群凡人追赶打骂,若非跑得快,就得死了!” 也有说“我乃人间犬,生于豪富之家,平日里最得宠爱,一日觅得时机,偷入主人密室,吃下一枚灵药,便开了慧,能说人言,高兴去与主人说时,竟引得一众惊恐,我去便避,我言便喊,又哭又闹。更有恶仆告了衙门,要捉我去。我那主人无奈,只得抱扔我与山林。自此再无相见时!” 众妖听此犬妖说完,便众口揶揄道: “养狗养出了妖怪,那人倒也奇葩!” 犬妖又道: “你们若去人间时,旁人我倒不管,但我哪主人却不能加害,否则我老狗咬起来,谁也不认!” 猪狼狐兔四兄妹听了犬妖之言,心中各自不快。脸上泪痕染了兽毛,一片狼藉,齐齐拿如刀眼光瞪向犬妖。 犬妖脖子一梗,气机冲起,妖气磅礴,竟是势如蛮荒巨兽,让人心怯。 第七章 转眼生死祸,强弱谁可知 只听犬妖慨然大笑一声,讥讽四妖道: “怎么?听到不爱听的话了?莫非想要与俺也来个生死赌斗?老狗儿虽然近来有些掉毛了,牙口却还可以!” 四妖中为首的猪妖妖力最长,平素也最是憨横,老二狼妖性子冷冽,少有言语,脾性却激暴,老三狐妖心眼最多,老四兔妖则是万事跟随三位兄长,他去便去,他往便往。 被那犬妖言语一激,猪妖狼妖旋即勃然大怒,衣袂无风自动,双目充血,胡乱抹下脸上眼泪,就要发难而去。 “你们这些个妖怪,无缘无故欺压上门,又施卑鄙手段伤了我师父!在哪里说什么家仇血恨!当真是凶恶粗陋之辈!我烈云堂堂七尺男儿,何俱一战,不就是生死勿论!且来且来!瞧瞧是我死来,还是猪妖你的头脸不保,让我拿来下酒!” 一旁烈云眼见匡清受伤,心中已是暴怒,又见这些妖族你言我语,喋喋不休,倒似是个诉苦大会,再按耐不住,怒声斥道。 匡清紧抓住徒弟胳膊,不让离去,虎目圆瞪,道: “那狐妖爪上有毒,我如今已是有些使不上力气,恐怕要糟!你若再被伤,老爷和小倩怎么办?切莫意气用事!” 烈云低头一看,看清匡清手臂上的伤口,如今已成黑红之色,汩汩黑血,流淌而出,发出腥臭恶味。他额头青筋毕现,又听到那猪妖叫骂道: “该被油炸炭烤的小子,你不过一愚蠢人族,也敢与俺说什么一战!我便是猪妖,身上一根汗毛你也吃不到嘴去。只配喝老子的尿水!你上前来,看老子一拳打烂了你!” 周围众妖有说‘那人族小儿,你不过双十年纪,如何与他百年老妖相比!还不被一拳打死!你说拿他头脸下酒,我看是他拿你填饱肚子才是哩!“ 也有说“我们妖族,说些心疼的可怜往事,也不能吗?我等是粗陋一些,但凶恶一说,哪里比得上你们人族!” 或说“那山猪混沌,你杀它吃它都是天理,可这老兄已经开慧化形,有了性灵,怎能开口便说要吃他头脸!嘿嘿,人族残暴,果不其然哪!你看我等,是不是都该是你人族那餐盘之物?” 那犬妖也道: “小孩儿不懂事,说什么置气话,我拿话激他与我相斗,你添什么乱?你们若被打死,有朝一日老子见了我那主人,知无不言之间,这事儿该如何说?” 烈云却伸手一把拽下匡清胸前的吊坠,重重拍在胸前,黑色液体如油似漆,自他手掌间隙中涌出,流遍全身上下,眨眼功夫,狰狞血甲便再次出现。 那夜元丈法身一撞,其势其力何等猛烈,烈云首当其冲,身上血甲被一撞而焚。匡清身上血甲虽则也遭受巨力,但比之前者却要小上不少,血甲伤而不毁,只是防御攻杀隐匿种种手段,都弱上许多。 甲胄上身,烈云一甩手臂,震开匡清之手,黑液蔓延,手臂处也同隐于甲胄之下。他弓腿踏出一步,前身微倾,抬头死死盯住那肥硕猪妖,周围众妖看那甲胄凶恶,都感觉有些不妙,再不敢多言,纷纷让开了道。 烈云脚跟抬地,重重一蹬,爆喝一声,血色甲胄化为一道猩红,直撞猪妖而去。 那猪妖赤目圆睁,双腿岔开,吸一口长气,嘶嘶有声,圆滚肚皮随这一口气息更见滚圆,双手交叉挡于胸前,一道若隐若现的黑毛野猪幻像出现在他背后,那幻像猪嘴尖长,逾尺獠牙森森,作仰天怒吼状。 两者嘭一声巨响,撞在了一起,猪妖本体动也未动,唯有身后黑猪幻像荡漾一下,旋即散去。而身着血甲的烈云却被弹起,落于一丈之外,单膝跪地,胸口处喘息不已。猪妖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黑黄烂牙,狞笑着大步上前,巨掌伸出,就要抓向烈云。 烈云似是瞧不见汹汹而来的猪妖,他微伏下头颅,双手成爪重重抵在地面,狰狞血甲不断颤抖。便在猪妖巨掌来临之时,甲胄之上徒然生发出无数纤细红线,如蛇似虫,灵动异常,末端红光最艳,眨眼间便缠绕上猪妖的手臂,其势不止,更向其头颅身躯蔓延而去。 那红线虽是纤细,却似乎坚韧之极,更兼有其他歹毒之用,瞬息之间,猪妖被红线缠绕的手臂,就肉眼可变的枯瘦了一圈,皮肤之上一片青紫,再无血色。猪妖虽用另一手大力撕扯不止,扯断了不少红线,可那红线此消彼生,竟是源源不略无穷无尽一般。 眼见自己手臂就要变成皮包骨头一般,感受到体内精血也虽之飞快流逝。猪妖这时候终于惊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大喊,涕泪淋漓,转头急切向身后众妖求助: “快!快来救我!老二,杀了他!杀了他!求求你们,谁能把这红线割断?救我老猪一命吧!” 狼妖早见那红线诡异,见兄长受难,更不迟疑,怒吼一声化出本相,一头足足丈高的威武金狼,化为金光,四蹄御青风,闪电而至,一口咬住那具狰狞血甲。 然而血甲此刻已经全然被红线包裹,几乎成为虫茧一般,其上无数红线蔓延扭动,不留丝毫缝隙。巨狼方一口咬上,便察觉不对,来不及将力道用老,生生止住咬势,身形极速后退,无数红线漫天炸起,在他身后足足追出几丈距离,方才不甘缩回。 幸好众妖早早见机,远远退开,方才没被那炸开的红线缠上身体。犬妖便也在众妖之中,此刻幸灾乐祸道: “我的乖乖!这东西可真够厉害!你们四个老妖,这点本事也想去人间杀人?还不让人笑破了肚皮?我瞧这红线霸道,恐怕你们的猪哥哥,今日就要去轮回了!” “你这狗妖,大家同属妖族,为什么向着外人!我兄长……我兄长怎么会死!求求大伙,救救他吧!大恩大德,兔灵儿甘愿做牛做马,以报此情!” 兔妖心中早慌乱无措,听了犬妖之言,既怒且悲,眼见猪妖身上红线,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内心一片绝望,转向众妖求道。 狼妖所化巨狼双目如灯笼,发出渗人绿光,死死瞪向犬妖,恨恨不已。他呲嘴低吼,青风又起,身随风动,再次冲向那狰狞血甲。 第八章 生死一场事,何独在人间 丈高巨狼便如一座小小山丘,金色毛发散发熠熠神采,青风成缕,盘旋流动在他身体周围,势大力猛,眼见就要合身撞在那团红茧之上。 那红线这次却有了预判,金狼未至,红线便起,凌空舞动,根根所向,直指那御风而来的狼妖。 狼妖巨目血红,双耳后抿,已是有了决然之意。兄弟情深,总归无法放下。红线虽嚣嚣,恶绝无比,也阻不了他要与之同归于尽。短三百年修为,若是以己精血燃尽周身妖力,区区血甲,何能抵挡,至于生死之事,留待他人去想罢! 世艰行,事慷慨,我以生死换生死,三百年作薪柴。 巨狼其势不减,所幸闭紧双目,不去看万千毒恶红线。心中冷冽,慷慨决绝。 匡清不及阻挡烈云夺甲而去,撞向那肥硕猪妖,心中只怕猪妖本事高强,徒弟烈云虽有血甲护身,也要吃了大亏。奈何狐妖爪上之毒霸道无比,片刻间浑身竟是瘫软,有些动弹不得。急怒之下气血攻心,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然而片刻间红甲生红线,蔓延飞舞,猪妖竟是因此吃了大亏。匡清内心更是焦急万分,只恨不得飞身而去,阻止那红甲织丝。 原来两人身上狰狞甲胄,是天机堂耗费百年之久,方才研究制作成功的神异之物,便是常人穿上,也能同中品三重的武士之流相抵一二。此甲有诸般玄妙手段,可隐匿,可耐水火,防御之重,非是寻常铠甲所能比拟。情况危难之时,更能以精血催动血蛛之丝,攻杀敌者。那蛛丝便是构织血甲之物,产自一种上古妖兽,秘法熔炼,便可随意念化液生丝,互相变化。这蛛丝最是阴毒,能吸人精血生气,非手段高明之辈,委实不可防备。 然而血蛛之丝若要离甲生发而出时,却先要穿甲之人以精血饲喂。血甲出世已有十年之久,却少有人敢一试此招。究其根本,却是因为连天机堂诸位匠老,也只说非是生死两难之时,断不能让血甲织丝,否则后果无论如何,天机堂都不会负责。 匡清平素行走江湖,见闻最多,却是知晓曾有离国权贵耗费巨资,买了一具血甲去,交由奴仆试用,催发出了那恶绝红线,不过片刻功夫,那奴仆便被吸尽了精血,干枯死去。 匡清既急且怒,心中既恨众妖可恶之极,又怒烈云莽撞,不知血丝之恶,竟然催发而出。心念焦急,口中连连咳出斑斑血迹。他抬首仰天,眼有绝望之色,口中喃喃道: “你这劣徒,这是在生生逼我去死哪!只是不知还救不救得回你这个傻徒弟!” 他猛咬舌尖,周身气血聚于丹田,又生生爆开,血脉在这汹涌气血冲击之下,徒然扩涨,整个人好似都大上了一圈,身上短装顿时被撑爆开来,手臂伤口处一股黑血激射而出。 自烈云披甲而起,撞向猪妖,再到狼妖第二次冲向那狰狞血甲,其间不过只是过去片刻光阴。 匡清气血爆发,气势雄浑,便在狼妖第二次出击之前,弹身而起,脚下大步连蹬,也冲向了场中。狼妖御风冲至半道之时,他已合身撞入那一团红茧之中,大力之下,生生带动血甲横移了丈许之远,而红线延展,也随之长了丈余,仍是牢牢缠在猪妖身上。 匡清心神清朗,红茧之中虽不可视物,然他穿甲已有十年,对甲胄本身何其了解,身体方被缠入,便极力探出手,按住了甲胄胸口,掌心吐力,或轻或重,足足九次。 旋即金色巨狼闭目撞空,毁去不少青竹屋舍。待狼妖摇着脑袋自一片狼藉中站起,正待再次御风而行时,却不由的愣住,原来那狰狞血甲所生发出的恶毒红茧,此刻竟是正在一簇簇的枯萎风化,缕缕根根,干枯无色,继而粉碎成尘,落于地面。 片刻之间,红茧便成了一地晶莹尘土,露出了生死不知的匡烈二人。烈云身上血甲,也已经重新缩回那吊坠当中,哐当一声轻响,坠落于地。 两人面少血色,双目紧闭,肌肤干枯,身体都枯瘦了不少,躺在地上不闻声息。其中烈云头顶黑发,竟已变成了花白之色。 猪妖身上红线既消,也抱着受创的手臂委顿于地。那一只胳膊自肩往下,已成枯黑,血肉尽消,便如是蒙了层皮的骷髅手爪一般。他肥硕猪脸上满是庆幸,又哭又笑,涕泪横流,便连口中涎水淌流,都不自知。 金色巨狼重化人形,沉默不言,看也不看一眼躺着的匡烈二人,直直走上前去扶起猪妖,排开围观众妖,沿街道行去。兔灵儿眼神复杂,看着二人稍作思索,也转身追二妖而去。 众妖眼见不过片刻之间,那两个凡人便已昏迷在地,生死不知,同族猪妖,也重伤而去,都是有些唏嘘,心中各有感慨。 犬妖自幼及长,未成道前都在人间,过得快乐安足,因此最愿亲近人族。虽然机缘良多,如今已成大妖,却始终难以对妖族产生认同之感,平素便是妖族大能之辈,也难让他心存敬意,动辄便要言出不逊,因此也吃了不少大亏,心中对妖族厌恶更甚。 人族所驯养诸般动物,唯有犬者最早,且不是作为口粮而养。远在上古之时,人族微弱,便养狼为犬,互为伙伴,狩猎求生。千万年来,人族终成神洲之主,莫说山野普通兽类,便是其他灵慧诸族,兵戈向处,也难与之争锋。犬便也不再作为狩猎伙伴,而是成了人间之宠,无忧于人族宅院,生老病死,全凭人心向背。 因此故老有言:诸般兽,灵性长者唯人间犬,通人言,知人心,忠之诚之,铁石也需向柔。 犬妖初一眼见到匡烈二人,便知他们都乃宅心仁厚之辈,与自己人间主人乃是相同之人,打定了心眼要去帮他们一帮,本以为那狰狞血甲威势惊人,可保无忧,哪里知道片刻间,场中竟已是如此惨烈景象,两人躺卧在地,生死全然不知! 犬妖又焦急又是担忧,口中怒吼一声: “你们这些缺心肠,黑心胆的妖怪,快快给俺让开道去!” 他周身妖力勃然爆发,大手推开挡在眼前的诸般妖族,大步生风,排众而出。 第九章 九重山何高,山外九重仙 犬妖急忙忙上前去,近看发觉匡烈二人呼吸虽是微弱,却未断绝,于是心下稍安,但二人肌肤干枯,血脉孱弱,进气多于出气,显然已是性命垂危。 他心中急切,深吸了一口气,身形突兀拔高,变为一个足有丈余的魁梧壮汉,而身上衣物也随体型而涨,不裂分毫,显然并非凡物。他大臂舒张,弯腰将两人抱于胸前,竟如抱起两个轻巧稚童,毫不费力。 “怎么!伤了我家大哥,还想着能囫囵离去?可问我答应了没?” 犬妖刚抱起两人,正待离去,为两人寻医问药之时,那众妖之中却有一道阴恻恻声音传来。犬妖冷眼望去,原来便是那狐妖狐三。 “嘿嘿,你瞪我又能怎的?想着我会怕了你这老狗?今日事已至此,倒也不怕泄了底儿去!实话告诉你罢,此番我兄妹四人,寻仇是真,为我家大人办事也是真!且此真可比天大,你还能翻得过天去?” 狐妖狐脸尖瘦,此刻却一副胸有成竹的得意神态,指着场中犬妖尖声说道。 犬妖脚下大步流星,竟是不停,直朝狐妖而去。几步踏出,一头凶恶獒犬的幻相便浮现于他身后,足有几丈大小,真如一个小山丘一般。那獒犬双目血红一片,獠牙长逾一尺,白森森一片,骇人万分。 狐三见犬妖向自己而来,气势冲天,有汹汹恶态,心中着慌,喊道: “老狗你且思量一二,我家主人乃是黑木老祖,是居于建木之上的通天大妖!那二人为老祖所恶,你若执意带他们离去,我倒无妨,只怕你得罪了老祖,任你本事高强,也也难逃一死!” 犬妖闻言稍定,似是思索,然而他背后那獒犬幻相,血红巨口突然大张,朝狐妖作怒吼之状,虽无音无声,但狐三分明觉到一阵阴冷寒风迎面而过,刺骨冰凉,难以抵挡,几乎冻住了他的心脏,脚下忍不住有些发软,微微向后退开一步。 那无形寒风所过之处,众妖也纷纷躲开,有那修为低下,且胆子极小的妖族,竟是突兀发出几声尖叫,慌忙仓皇逃离。 犬妖几步来至狐三面前,周身气势已是集聚成山,妖力澎湃之间,那丈高身形似乎已高不可视,玄色衣衫无风自动,他低头瞪着狐妖道: “来!你告诉俺,你家大人是哪位?黑木老妖?俺这头老狗啊,平素胆子最小,你把这老妖名字说了,俺是不是得立马吓的屁滚尿流!小狐狸,你说老子该用哪种姿势拍屁股逃啊?好些年不撵狐狸逗乐,这会真有些忍耐不住啊!” 狐三被他气势逼迫,战战兢兢,身体不自觉有些蜷缩,只觉那犬妖几乎高大参天,哪里是自己能够抵抗得了的。他没来由突然回想到,自己尚未开慧化形之时,被猎犬追赶的情形,彼时心中那无边的绝望恐惧,竟是在此时此刻再次重现? “原来便成了妖,狐狸还是斗不过狗啊!真是没地方说理!我狐三莫非竟要命丧今日?” 狐三如是想着,心中惧怕之意弥漫开来,再也没了胆气。他闭上双目,身体颤抖,牙关紧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你这骚物,不过吓你一吓,连话都说不得了!且滚去一边吧,莫挡了爷爷的道!黑木老妖又如何,爷爷会怕了他?” 犬妖恻恻冷笑,抬脚将狐三踢出几丈之远,又冷眼环视一圈周围众妖,大笑一声,就要慷慨离去。 “阁下,伤了我的人,就不要再想着离去之事了!” 又是一声阴冷声音传来。自街道上行来一个矮小的枯瘦老太,身穿黑袍,身躯佝偻,背着双手,面容黝黑,一头数得过来稀疏白发,却用青色玉簪,端端正正挽个指肚大小的发髻。这老太方一出现,先前围观的众妖便作鸟兽散去,须臾之间,场中便再无闲妖。 黑面老太脚步迟缓,花了不少时间方才走到犬妖面前。然而自她出现,犬妖便凝重立于原地,额头微渗冷汗,一脸苦涩。 随着那黑面老太脚步临近,犬妖周身妖力几次爆发,背后獒犬幻相接连作仰天怒吼状,引得平地生雷霆,在他身周炸出朵朵青色光焰,然而无论如何他用力,却始终跨不出脚下一步。 黑面老太在他身前站定,抬头打量一番,口中啧啧一声,道: “好两个该死的凡人哪!小狗狗,你说是不是?他们是不是该死?” 犬妖额头满是冷汗,脖颈上青筋毕露,努力低下头颅,望着不及他腿高的矮小老太婆,强提心中胆气,艰难开口道: “黑木……老妖,老子……老子看你……才真该死!” 黑面老太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绕着犬妖转了一圈,突然尖声叫道: “狐三,没死就快滚过来!” 狐三挨犬妖一脚,被踢出数丈,正委顿于地,吐血不已,重伤之下,连维持人形都有些吃力,身后一条毛茸茸尾巴已是破衣而出,耷拉在地。 黑木老妖一声尖叫,狐三慌不迭自地上爬起,拿衣袖胡乱抹一把口中鲜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老妖身侧,扑通跪倒,连连叩头不已,牙齿打颤: “小妖……小妖办差了事!请老祖……老祖赎罪!” 黑木老妖黑脸全然一片冰冷,也是一脚踹出,正踢在狐三胸口,后者飞出十丈之远,尚在空中之时便喷出一口血雾,脱去了人形,化为一头青狐落在地上,身体痛苦扭动,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 “狐狸果然是没本事的!人族都说忠犬可敬,狡狐当杀,果是如此!小狗狗,你说是不是?” 犬妖对她怒目而视,闻言也不说话,身上妖力又自崩发,与黑木老妖气机冲撞在一起,发出沉闷之极的轰隆声响。 “小狗狗,别费力了!你不过是九重山的本事,老祖我可已经入了道呢。凡间九重哪能抗拒得了我妖仙手段!你便是拼尽了全力,也决然动不得分毫!” 黑木老妖一句话说完,突然弯腰呕吐了起来,吐出好大一滩污秽之物,她伸出枯枝般的细长手臂,自那秽物中拈出两条黑色小虫,置于掌心,咯咯轻笑一声,便如老鸨夜鸣,刺耳异常,道: “小狗狗!乖,不要乱看哟!老祖这两条噬心虫可是宝贝得很,平素哪会让谁看见!不过今日老祖见了你这条好狗,心中实在高兴,不用些好手段怎能行!放心罢,这小虫只要进了他们身体,就可保他们七日生不如死!便是砍了头去,那头也能重新长回去!” 说着便将两条噬心黑虫,曲指弹向犬妖怀中的匡烈两人。 犬妖目欲裂眶,紧咬牙关,嘴角渗出斑斑血迹。身后獒犬幻相不断仰天怒吼,朵朵青雷连绵炸开,便如人间焰火,绚烂夺目。然而无论如何,却终究动弹不得。 第十章 山外九重天,无距与逍遥 噬心黑虫形如蚰蜒,却少了许多长腿,头部两对螯牙硕大,泛着乌光,被黑木老妖曲指弹出,身躯在空中扭动,螯牙大张,发出嘶嘶轻鸣。 眼见那两点乌光就要落到匡烈二人身上,犬妖心中只剩急怒,然而黑木老妖无形气机,如同万顷湖水,覆压在他身上,任他万般手段用尽,终是无可奈何。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是空荡荡一片的街道之上,突然有朵朵青白莲花肆意生发,不过须臾之间,便已开遍巷道,平地生出莲池如画。那莲花花体硕大,馨香清和,其上有云烟轻袅,隐有蛙声虫鸣。 犬妖口鼻方呼入那似有还无的花香,便蓦然觉到胸腹之中,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百会,刹那间便已破去黑木老妖设下的樊篱。 他嘿然吐出一口浊气,周身妖力如龙,自血脉中滚滚而过,背后獒犬妖相獠牙参差,血口大张,咬向眼前老妖,本体身形凭空后移出丈许,落于那绚烂莲花之上。 黑木老妖枯枝般的胳膊伸出,随手便拍散了咬向自己的獒犬妖相。她黑面苦皱,眉头锁起,眼光死死看向那处莲池。 犬妖强行以妖力搬运身体,不亚以肉身搬山,方移丈余,已是受了不轻的伤势。他闷哼一声,将涌入口中的鲜血生生吞下,面若金纸,闭目微微喘息片刻,才弯下腰去,将匡烈两人轻放于莲池之上。 莲池千朵万朵莲花争相斗艳,新枝抽出,花蕾绽放,花叶飘零,死生之相,须臾之间往复不息。黑木老妖目光注视莲池,面容渐渐平静无波,无悲无喜,无惧亦无忧。 平地生清风,清风入莲池。万千花瓣随风而起,于莲池上方聚于一团,旋即风散,花瓣片片下落,瓣瓣消于无形,连那下方灿然莲池,也再不见。 青云子青衫长立,黑发如瀑披散身后,额饰莲花金冠,淡然清逸,声似春水细流: “这两人乃是我请来的客人,黑木你失礼了!” 黑木老妖嘿然一笑,佝偻着矮小身体,略略拱手,声音如老树枯裂: “原来是青云妖王驾临,老身有礼了!只是不知我妖族何时与凡人作了朋友?莫非是因这化莲云行之术,乃是妖王从人间学来?就此与那些俗物落下了缘法?” “缘法如何,却非你黑木能厚见断得了!修行之路,蹬一山方知他山重重,其高几何!待你何时得了逍遥,再来谈论缘法一说罢!” “嘿嘿!逍遥?妖王大人,我老树离那逍遥天地的无上境界,是还远了些!可若论真逍遥,怕是比您这妖王都要强上许多吧!生来世间,我黑木老祖只图心中快活,只观眼下享乐,你那逍遥大境,老身我可不稀罕!况且妖王大人,那逍遥大境,怕是连您都不曾得见分毫吧!小妖何德何能,不敢多想哪!” 青云子青衫黑发,冠面如玉,说不出的出尘逍遥之紫,闻言却轻叹一声,道: “黑木,我妖族多难势弱,总归是脱不去这世间块垒如涛难!你心中之想,脚下所行,只要无损于我族,我等都可不管不顾。只是眼前二人,已同我族结下因果,初因方现,我与灵犀上人,都还想着要看看那结果会是如何!你今日且退去罢!” 黑木老妖嗤哼一声,语有不奈,冷笑道: “黑木谨遵妖王旨意。只是小妖却也想告知四位妖王,小妖如今修行入了瓶颈,须出建木之外受那红尘历练,以求突破。小妖不过是入道小境,倒还没有受那誓言约禁的能耐!建木内外,小妖或进或出,想来四位妖王大人都是不管的吧!” 青云子剑眉横立,黑发无风飘扬,面上冷冽,身上气机徒然一变,再无先前那般清和淡泊,如同一柄无上锋锐的神兵,脱鞘而出,凛然之势直冲天穹。 “你若出时,生死天命,再不入我等眼中!那刀海剑山,便是你的红尘人间!” 青云子声音冷然,言方出异象生,点点青莲虚空而绽,花瓣凋落成万千利剑,又破空飞逝而去,一时间剑光如渊,剑气肆意,满场都是杀伐意味。 黑木老妖身在那剑光之中,巍然不惧,她枯皱黝黑的脸上,嘴角裂开,无声冷笑,挺直了腰背,再不复先前那副佝偻模样。 “生死天命,自在我黑木掌间。刀海剑山,嘿嘿!老身也可一拳破之。青云妖王,这建木樊篱存世一天,你等四人便要一动不动的守着一天,何拿这种手段吓我!我既入道,我也灵神,我观不动,我出无距,我自逍遥!哈哈!今日痛快事,需好好醉上一场,妖王大人见谅,老身先行告退了!” 黑木老妖复又朝青云子拱手施礼,此番姿态竟是恭顺异常,然后转身而去,一步十丈,消失于空旷街道之上。 青云子立在原处,星目如海,眸子中尽是无数莲花生灭,又有漆黑菏叶突兀遮蔽莲花,旋即黑叶凋零而逝。 “咳咳!妖王大人!那黑木老妖着实可恶,竟是如此无礼。咳咳!不过妖王大人,您是不是先看看这两凡人?可别让他们死了!俺可不想白费了气力!” 犬妖困境方解,便委顿于地默运妖力,调息片刻后,此刻终于是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眼见黑木老妖业已离去,而眼前青云妖王却兀自呆立,不知想些什么,忍不住出言问道。 青云子闻言回首,眼中花海异象便即消失,不提防却也被犬妖看见了那漆黑菏叶的一角,后者顿时只觉一股寂灭之意,自脑海生出,须臾弥漫全身,气血都被禁锢,就连呼吸心跳,都几乎就要断绝。 青云子被黑木老妖言语相激,恰恰牵动了心念,以致动怒失神。犬妖方一说话,便自清醒,见犬妖受己寂灭神念牵连,刹那间已是魂灵微弱,当下飞快出手,指间生青莲,一指点在犬妖硕大脑门之上。 青莲一触犬妖额头,便化一点青色灵液,挟裹着澎湃生机,汹涌挤入犬妖灵台,继而化雾散开,冲入犬妖周身血脉,那一股寂灭之意,被这澎湃生机一冲即散,竟是毫无阻挡之力。 第十一章 灵犀落红尘,人间最多情 沉黑色大殿,檐角如鹰吻,壁柱似铁铸,孤零零伫在一处空荡洞窟当中,只在四围砌筑一圈骊龙石栏,龙形似实,雕工绝傲。而洞窟之顶,凿有无数孔洞,以周天星辰方位分布,天光自孔而入,落于黑色大殿之上,光影斑驳变幻,玄妙无比。 殿中此刻正有四人,一位俊美绝伦的少年,身着白衣端坐桌前,手捧着青色竹简,正看得入神。一只雪白小兽长尾抱于怀中,四肢蜷缩,卧于他的脚边。灵犀上人则捋着胡须坐在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余下二者正是元丈、帝僵两位妖王,那帝僵蹲于殿角一处明灯之下,元丈缩头弓背,正自忙着去捉帝僵头发中的跳虱,每捉一只,便扔嘴中咬死,发出“噼啪”轻响。 帝僵舒服之极,忍不住哼哼不已,元丈听了也是高兴,手下动作又快上不少,一时间那“噼啪”声响,竟是不绝于耳。 白衣少年面容恬淡,对殿中杂响浑然不觉,心神尽入书卷。而灵犀上人心中本就烦躁,再听到这般声响,顿时忍耐不住,喝道: “你们这两头蠢物,别处捉虱子去!亏得你俩还是我族的妖王,一个性蠢又愚,体浊气恶,一个化了形还脱不去兽性,便不觉得丢脸么?实在是气煞老夫!” 元丈闻言只当未曾听见,动作偏又快上几分,噼啪声便如火燃青竹,清脆之极。帝僵却有些不满,有气无力哼哼道: “你这老儿,朝俺们撒什么火?我俩左右无事,寻些乐子增进兄弟情义,碍着你什么事!若是俺们脸上也有你那般的长毛,何须如此费力,你当生出肉虱真物容易?俺若非近来有所悟,哪里能够做到!胡子没你长,坐着屁股疼,能有什么办法?” 灵犀上人心中怒极,可也对这两位妖王无可奈何。恨恨瞪他们一眼,不再为难颔下长须,心中思量一番,狠下心来,眼神希切,看着白衣少年,迟疑问道: “孩子,你这几天时间,几乎已观尽此处万千书卷典籍,心中可有所得获?那外面的红尘人世,真就如书中所言那般,亿万里神州为洪炉,众生煎熬啊!这建木山虽小,却实乃一处祥和乐土!何苦非要离去哪!” 少年抬头,眼神纯澈柔和,他眉目似画,面比玉洁,唇红齿白,开口道: “既万卷书读尽,便须行万里长路!长者,可否赠我以名姓,得全此身所存!” 灵犀上人本不指望少年相答,这几日里,少年不闻不睬已是常态。哪知竟忽然听到对方言语,他不禁一愣,待听到那意料当中的答案时,他神态不由颓然,然而旋即却听闻那少年所求,心神突又振奋,当下抓耳挠腮,搜肠刮肚,狠拽长须,半晌后终于开口道: “一姓一名,乃众慧存世之根,须得好好思量,仓促之下,我却少了急智,只想出些滥俗的名号,实在是有些配不上你!不如你暂多留些时日,让我再好好思量思量!总归是要给你取一个绝伦天地的脱俗名姓!” 白衣少年却微笑说道: “哪需如此!长者其名灵犀,又怎会缺了聪智!名号之用,不过是方便旁人相称,滥俗脱俗,何有什么分别!我方想到一个名字,‘文天向’,取‘神州苍茫,不知天地何往’之表意,长者以为如何?” 灵犀上人见少年一问一答,也是得当,然而仓促之中,脑中却有些枯涸,竟是想不出什么得当的名姓,听闻少年自为自名,虽则那名字凡凡,却也只能开口夸赞道: “甚好!甚好!天向之名,其意苍而音壮,以问向天,天却何去!天向你胸中豪情,果是绝伦天地内外啊!” “长者说笑了!这名字何有什么出众之处!且此‘文’非‘问’,哪会有什么问天豪情!只是长者心中所想,果然其广其阔,超于众生!天向佩服!” 白衣少年粲然一笑,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前的长须老头很是可爱,便也学他回谀了一句。这一笑真如刹那间春暖花开,万物都染上了妍丽之色。他双眸如春水,微波细漾,一时间让灵犀上人都有些失神。 “‘文’以音柔,便可盛过‘问’字蛮横之意,天向大才,老头实在汗颜哪!只是天向啊!老头儿却还有一问,你既尽观典籍,却为何要独独撇去那些修行武学之道?莫非是你心中有术参天,看不上我殿中所藏么?” 灵犀上人被少年妍色所惊,回过神后老脸一阵发热,却不知为何,先前心中那般患得患失之感,竟是淡弱了不少,他口中“天向”“天向”的叫,打定主意要趁机和少年打好了关系。 少年自来此地,几乎是一直沉默不言,前前后后数天之久,却仅仅说了不过短短三句话而已,初醒来时道:“我须去人间!”,后环视眼神急切的四妖王,说:“神州有经卷,载万事亿物,我要看书!”。过得半日,抱着那头雪白异兽寻到青云子,又道:“它说有人因我得祸,望您看护一二!” 三句一过,直至今日之前,竟是都再无只言片语。灵犀上人心中触动,一时间竟是有些欣喜雀跃之感,若非是在人前,几乎都想要蹦跳一番。偷眼去瞧元丈帝僵二人,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是停了那捉虱的恶心闲戏,四眼圆睁,两嘴大开,都是一副呆楞楞的傻样。 少年顺着灵犀上人目光瞧去,自然也瞧见了那两个妖王的痴相,面上不禁一红,有些扭捏,低下了头去。 灵犀上人自然瞧见了这些,当下离座而起,气势汹汹,冲到元丈帝僵两人面前,兜头而去便是两巴掌,将两人打过了魂来。 “你们这两个憨吃蠢长的老妖,白活了几千年了!盯着天问作甚!再没头没脑,老头非挖了你俩眼珠不可!” 其实元丈帝僵两人,倒不是因为少年粲然一笑失了神,他们虽则修为通天,妖力骇人,但心思纯净,哪里会有什么歪门邪道的想法!只是少年先前几日都是冷漠之极,他们日夜相守,却何曾见过他微笑言谈?在他二人心中,早已认定这少年是铁木坚冰,眼中哪会装进旁人! 可谁知今日灵犀上人,不过是像前两日一样,满嘴胡扯没话找话,这宝贝疙瘩一样的俊美少年,竟真是开口答了他话,不仅如此,两者还一问一答,颇是和谐,实在是让人惊诧! 乃至少年和灵犀老儿互相吹捧之时,他两人早就呆楞了过去!脑中只顾着思索眼前情形是真是假!为何如此!哪里还有其他! 原来那灵犀一点落人间,也须染红尘! 第十二章 尘缘亿万里,建木显灵犀 天向弯下腰,将脚下雪白异兽抱起,那小兽睡意朦胧,将尾巴轻轻缠于他手臂,毛绒绒头颅在他怀中蹭了一蹭,旋即满足打个轻鼾,复又睡去。 “小子不过初临神州,哪里会有什么参天之术!只不过是缘法所向,须去神州人间万里,引红尘炼性,烟火灼身罢了!武道修行之事,却是不急的!” 帝僵不满瞪了灵犀一眼,接口道: “我们这建木也算自成一国咧!你瞧那山下,也是有买有卖,集市之场,热闹得很!” 天向长眸低转,声音柔和,道: “虽是这样说,可妖族毕竟心性单纯,少了太多诡计阴谋。这建木方圆也不过百里,与那亿万神州相比,何其微小!托生此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不悔生来一场!” 灵犀轻捋长须,白衣如雪,仙风道骨,长叹一声,心中有些释怀,他慨然起身,短踱其步,道: “既天向心中已有定数,那老头也就不须再纠缠不清。神州大界,其广无垠,朝昆仑,暮沧海,可谓逍遥无边。“ “奈何我族势微,当年被逼定下龟缩誓言,灵神之上,等闲不可入世。灵神之下,虽有自由,可神州处处何等残酷,妖族更为人族所恶,修为不够时,动辄便有生死之祸。若非如此,我等何苦要守着一山,煎熬千年之久!” 灵犀所言,便是妖族这许多年来的真切境况,建木虽好,终是困居之所,乃是神州诸多大能,为妖族设下的一处樊篱。 元丈帝僵两人都是有些黯然,前者嘟囔着道: “倒也不是我等四人手段不行,奈何敌人实在众多,常言说得好,两拳难抵四手。只能算我们倒霉罢!” 帝僵则道: “本就是我等手段不行,若是修为真通天时,抬手投足间,便可灭去那众鸟货!何需认怂示弱!撇去咱俩不说,灵犀老头和青云子两人,会的门道是多,可打起架来有个屁用,否则当年我们也不会一战而败!” 灵犀上人一番感慨,心中正回味往事,听到帝僵埋怨自己,雪白长眉一挑,就要发火。转念思及天向在侧,只得忍耐住,挑眼道: “我二人无用?你倒豪勇,自个儿去同青岳剑主、长风散人捉战,被人抽空子斩成两截,魂魄都几乎被那长风老贼拍散,却是谁以青莲神藕为你煅躯,又是哪个瞎眼的,耗费神念用灵犀妙术为你凝魂?” 帝僵闻言顿觉讪讪,大手摸下脑勺,嘿笑两声,闭上了嘴巴,转头去看青铜灯上的火苗,目不转睛,定定而视。 元丈本来猴蹲着,眼珠子乌溜溜乱转,听到灵犀扯起那不堪往事,深怕牵连自己,慌忙朝灵犀上人连连摆手,挺直了身子,猴样的瘦脸上肃穆端庄。 一旁天向对三妖王所言所谈听得真切,当下只觉这几个妖王,虽则都是妖族之首,但这赤诚可爱之处,实在繁多。 “小子既然已有名姓,便算此身已全于神州世间,自此与诸般生灵,都无二致。说来我与妖族之间,可谓缘法深重,虽不知未来如何,但几位妖王言行如赤子,天向只觉万分亲近,若日后有托,必当不负。” 天向身着白衣,容颜俊秀,一言一语,都有出尘风姿,在三位妖王眼中,比那无数自命为仙的修士,都要更像是真仙人! 天向一言既毕,正自来回踱步的灵犀上人,猛然站定身子,面容肃穆,竟是朝着他深揖一礼,久久不起。元丈帝僵也都收敛各自神情,站直身子,郑重其事,向天向一躬而礼。 却说青云子从黑木老妖手下,救得那犬妖并匡烈二人,探指搭脉,神念透体,一番仔细诊察,方发觉匡烈二人虽然精血大损,但丹田之内仍是满蕴灵犀神丹的药力,受他两人伤势激发,那丹药之力徐徐化为缕缕气血生机,流转二人周身血脉气海,想来不过半日功夫,就可补全他们损去的精血。 且他二人身体,短短数日之间,遭灵药之力两次浸润,血脉都坚固粗扩了不少,连带丹田气海,都已非先前那般狭仄模样。 这也是匡烈二人的一番造化。须知灵犀上人,采建木百样灵芝仙草,其中不少都是外界不存的奇物,以气血做火,灵犀为引,耗费百年光阴,方才炼出一炉百丸丹药,名之灵犀。 这灵犀丹中生机最浓,几可活死人肉白骨,端的是神异非凡。然而生机再浓,在妖族眼中,也只可算治伤救命之药,只因妖族修行之道,乃是因命而性,凡可化形称妖的,哪个不是肉体非凡,生机勃然。若非身受重伤,生机低迷,这灵犀丹便是吃了十颗八颗下肚,也只能过腹而出,白白浪费。 而人族却是不同,天生寿数不过百哉,气血微弱几不可感,便是那修成无上大道的仙人之流,一刀斩去头颅,也只能呜呼哀哉。可妖族之中,断肢可生的十有八九,可去头复长者也非少数。 因此对人族而言,凡能长气血,增生机的灵药,皆属至宝,倒是被妖族视为无上奇珍的性灵之物,在人族修士看来,虽不嫌多,却也非珍之又重。正所谓:笨鸟先飞,大道三千,愚道亦可通天。 这灵犀丹虽好,却还有另一个奇异之处,那便是它生机浓郁可比涛浪,却药力内锁,一入口腹,便藏于丹田,若身体安康无恙时,半日功夫就会原样而出,生机药力,不留分毫。唯有受伤患病,方可催化灵丹,药力发散,补哺其身。伤之越重,药效愈好。 如此正对了匡烈二人的境况,药力发散之间,他二人之体生机澎湃,早超出他人无数。是故就连青云妖王一番诊视之后,也唯有目瞪口呆,只能感慨命道幻幻,谁人能够看清。 旁边犬妖面若金纸,嘴角染血,眼巴巴盯着青云子,直到妖王亲口告知两人情况,方才大喜过望。 他略思索片刻,努力牵动脸上肌肉,做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眼神渴慕,抬首望着青云子道: “那个啥!妖王大人哪!小妖如今也是受了重伤!半死不活!小妖平素便对您最是钦佩,日日夜夜赞不绝口,那个什么灵犀丹,可否赐给小妖一两粒?” 第十三章 大梦怎得醒,缘法应如是 青云子苦笑不得,无奈说道: “那丹药乃是灵犀妖王的宝贝,想来如今也剩不了多少,若没有根由,我哪里能够要来。再者你身属妖族,便是吃了也唯有疗伤之效,可我观你气血旺盛,生生不息,只是些许小伤,哪用得着吃什么丹药!” 青云子性子最是清淡,平素倒也算少言寡语,只是眼前这犬妖毕竟救了匡烈二人,有功于妖族上下,不便冷言相对,且他本人,对这犬妖也是颇为欣赏。 犬妖倒也干脆,一听丹药对自己修行无益,便不纠缠。只见他消去丈高妖身,重化为一魁梧大汉,拍地起身,略整理下身上衣衫,拂去尘土,朝青云子略一拱手,就要转身离去,意态从容,全无敬畏。 青云子眼含笑意,也不阻止,一直待犬妖蹒跚拐过街角,身形再不复见,方才收回目光。 “你们二人,也算走运!经此一遭,相必与我妖族之间缘法,已是牢不可破!至于是善缘又或孽缘,也只能留待日后评说!” 他袍袖轻拂,又有莲花凭空生灭,莲池灿灿,菏叶如幕。那莲花瓣蕾飞舞之间,躺卧地上的匡烈二人,连同青云子本身,都自街道之上消失不见。 正是:百年千年,都是一场尘缘。凭栏伫处,留待后人拍板仗言。 建木山中,文天向冥冥之间,心念所及,许下诺言。他此时不过方方尘慧初开,明性定神,脑中所有,都为书中所得。见诸妖王诚善,耳中听闻,也觉妖族坎坷,心中所想,便即言出,竟是恰恰应了那妖族,千年相传的神灵谶言。 大道原来虚空,灵犀既落,冥冥之中便有了定数。天向哪里会想到这等誓言牵连,竟会致使自己日后艰行如登天! 他温婉向言,见三妖王长揖不起,正自有些摸不清头脑时,耳边却朦朦胧胧,似是听到一声叹息,其音苍老,便如亘古留存,又有女子轻笑之声若有若无: “你瞧,这可不就入了罄中么?” 天向诧然,待凝神分辨时,那叹息轻笑声却又消无踪影,好似不曾存在一般。他心中疑惑,踟蹰稍思,终是毫无头绪。 便在这时,大殿之中突起一阵清幽香风,无数或洁白或粉淡的青莲花瓣,现于天向眼前,凌空飞舞。待风过花淡,青云子一袭青衫,长身而立,意态潇洒,脚下躺着两人死生不知。 “这是?” 青云子方一现身,便被殿中情形惊住,然而他念头流转,须臾既已明了。洒然一笑,青衫衣袂翻飞,带动那些尚未消尽的莲花,幽香如醉,也朝天向一揖到底。 “青云子代妖族十万族人,谢尊上帮扶大恩!” “诸位妖王这是作何?小子年幼浅薄,哪里经受得了这样大礼!” 天向神思既定,见眼前四妖王长揖而礼,顿时惶恐。 一旁灵犀上人奕奕然抬头,眉开眼笑,长眉抖动,笑言道: “天向勿需妄自菲薄,便凭你说出帮扶二字,我等四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都该行以大礼!若非我四个着实活得久了些,脸皮子又薄,便是焚香沐浴,纳头而拜,也是份内之举!” 一旁帝僵也抬头,一脸快活,哈哈笑道: “若早知天向你有如此心意,我们四个老不死的,这几天哪用心里烦躁,胸中烦闷!灵犀老头这小心眼,唯恐你一旦离了建木,三五日便会把妖族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是心思窄小可恶!” 元丈也道: “天向你这名字好!老猴越瞧越觉得,你这人品相貌,哪里能是这神州之地该有的!天向你且放心去那人间玩耍,若是有人欺负你时,老猴便是破了那劳什子誓言,也定要跳出山外,杀他个血流成河!” 青云子长揖既毕,也温言笑道: “原来尊上已有名姓,青云子此恭贺之。灵犀所言极是,便我四人共十万妖族齐头叩拜,也是应当。尊上今虽年幼,却安知他日云龙之逍遥!” 天向面有绯红,神态窘迫,向四妖王躬身回礼。 “妖王如此称呼,小子如何敢当,只叫一声天向也就是了!先前几日,倒非小子刻意冷漠大家,只是彼时心神尚是混沌,如同沉眠,便连自我之念,都是虚无。今日却不知因何所致,灵犀妖王方动口舌,刹那间如光耀神魂,我竟突兀清醒过来!” “这一清醒,几日间所见所闻种种,便显心头。几位妖王都是澄澈淳善之辈,如同那圣人书所言,言行都可谓赤诚,或有纯真相,或有君子相。天向心中钦佩亲近,窥斑亦可知豹,四位妖王尚是如此,那十万妖族,又如何会是残暴血腥之辈!再听闻妖族过往之危,今日之困,便想着若有能力之时,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协妖族才对!” “然而我虽大梦初醒,但心神冥冥中,却只想要快些去往人间俗世,急切之,好像是干渴了许久,口舌生烟,却闻知唯有人间,方有那甘露琼浆可止饥渴,以致不得不往一般。这欲念强烈,小子直欲抵挡不得!实在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灵犀上人捋须笑道: “世间种种,都是缘法纠缠。机缘到处,便可大梦初醒,缘法牵扯,总会身不得己。天向你也不用多想,随缘而行,便是大道。只是天向你却看岔了一点,我与青云子倒可称得赤诚君子,可这老猴同那老僵,都是性情暴虐,痴憨蠢愚之徒,何能当天向夸赞!” 青云子性子虽沉稳淡漠,但此时心中喜悦,也附和灵犀上人,调侃道: “灵犀此言甚是,这元丈同帝僵,天向你不须放在心上,如此孩童一般的妖怪,倒是辱没了我妖族势威!” 元丈同帝僵相互对看一眼,又齐齐翻个白眼。帝僵哼哼道: “俺们不跟你俩一般见识!天向夸赞我们,就说明老猴和我也都是君子!君子豁达,心胸要广!何用在意你俩?不过今日天向神魂终定,是个大喜事,不如咱们去开宴痛饮一场,如何?” 青云子同灵犀上人齐点头称善,转首望着天向,青云子道: “我等四人枯守山中千年,左右无事,倒是各自酿了不少好酒,都是参仿着人族手段,以建木灵果、九天清露为源,耗费许多时间才酿造成功!滋味都是绝妙!正所谓,男儿生世间,不图朝堂坐,不羡野鸥仙,只须大醉向天言,生前身后,付与酒一坛。天向定要一饮才是!” 第十四章 灵丹得造化,尘缘始牵连 天向低眉垂目,眼光却扫向青云子脚下,道: “天向心中也是高兴,何敢拂逆!只是这两人?” 青云子闻言笑道: “这倒不需担心!前几日他二人受了重伤,灵犀上人已喂服了丹药,药力化开藏于丹田,今番才得物尽其用。本是昏睡半日就可无碍!天向既说了,也罢,且请灵犀上人再出手相助一回罢!” 灵犀上人长眉飘飘,走上前去,低头以神念探视片刻,面露讶然。 “竟会有这种奇事!我那丹药,倒是用处不小哩!天向勿需担忧,这两人好运气哪,得了大好处了!小老头这便出手助他们速速醒来!” 灵犀上人手指掐动间,便有两点青紫之光自他掌间生发,犹如萤火,天向望去时,满眼却觉温暖之意。 那青紫光芒被灵犀上人气机牵动,飘落在匡烈二人额头之上,旋即消失不见。不过须臾时间,便听得匡烈轻咳几声,睁开了双眼。 “我这是……啊?你等却是何人?” 匡清方一醒来,便轱辘一下翻身而起,脚扎马步,眼神戒备,如临大敌,看着殿中众人。 灵犀上人长眉挑起,没好气道: “你说我等是何人!你的救命恩人!小子实在无礼!” 一旁帝僵嗡嗡嗫喏一声: “先打伤你,再救活你!可不就是个救命大恩么?” 元丈听到,乌溜溜眼珠斜暼,自观顾他处,不动声色。 匡清一脸懵懂,然而他自幼厮混于江湖之中,眼光何其敏锐老道,不过片刻之间,就已觉察到殿中诸人都是有些捉摸不透。 他本四重力境的修为,尚未得知神念之妙用,只是平素对敌经验丰富,最善见机行事。 他见这眼前五人,或青衫少年,意态出尘;或长眉白袍,仙风道骨;或尖嘴猴腮,身姿诡异;或魁梧高壮,面容凶恶;最后那位白衣少年,却抱一雪白异兽端立桌前,相貌俊美无边,眼神清澈如冰川之湖。 匡清哪里会看不出这白衣少年,便是当夜裸身躺于草窠的那位,他心中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向诸人拱手。 “原来是恩人在旁,匡清唐突了!只是我那劣徒,也是受了重创,眼下却不知身在何处?” 帝僵伸出两尺长的粗壮胳膊,一指他的脚下。 “喏,那不就是!你这人族小子,眼神真真不好!” 那烈云说巧不巧,恰恰也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长打了声哈欠,坐起身子,揉着双眼,竟是一脸朦胧睡意,除了头上白发如雪,哪里还能够看出先前模样。 匡清低头看去,见了徒弟憨傻模样,也知他已无碍。顿时一脸尴尬,对着众人强挤出个笑容,一脚轻踢烈云腰臀。 “你这劣徒,还不起身!快些向诸位恩人道谢!” 烈云迷迷糊糊抬头,瞧见是自己师父,口中嘟囔一句,爬起身子,眼神依旧朦胧,胡乱朝众人抱了个拳,道: “烈云万谢恩人大恩!以后恩人但有所托,烈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清见他马马虎虎,犹自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样,心中发恨,又是一脚踢在烈云臀上。这一脚力大势猛,烈云一个踉跄,顿时清醒。 青云子将两师徒言行瞧在眼中,心里颇有些感慨,竟是想到了初开慧化形时,去那洞天福地拜师学艺的过往。他闻言笑道: “匡壮士勿需如此,你二人本就因我妖族而伤,合当由我等出手相救!哪里又有什么恩情!倒是令徒白发竟未复黑,着实出人意料。” 匡清慌忙躬礼回道: “那行凶的又非几位恩人!这救命之恩,匡清绝不敢忘。小云他身体无碍就已大幸,黑发白发,都无妨的!” 烈云听闻自己头发变白,顿时慌乱起来,伸手拔了头顶铁簪,解开束发丝带,拉过一缕长发,置于眼前一看,顿时一声惊呼,脸色沮丧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我烈云尚且年少,未曾娶亲,这头发一白,哪里还有出头之日,师父,这可怎么办!几位恩人,有什么法子能让这白发转黑?烈云愿意做牛为马,只求那黑发之术!” 灵犀上人面有不满,撇嘴道: “你这小孩儿!忒多事!老头两颗灵丹救了你师徒俩,还送与你们好一场造化,那头发是黑是白,有何关紧!老头不就白发白须,谁人不说我灵犀上人身有仙意!” 烈云眼中含泪,眼神幽怨: “不知长者您今年贵庚?” 灵犀上人面有得色,轻捋胸前长须: “我四人中,以青云子最长,老头不才,方得第二,如今已活足了三千年整!” 烈云神情更怨,转而看向青云子,脸上满是期盼。 青云子无奈一笑,道: “我也是没有的!黑发之术,于妖族最是无用,我哪里会有这个!不过想来你们人族之中,应有能治此症的药师,再不济,那山间云头的仙人之流,可有不少最善此类偏道!机缘到处,不妨一求!其实你师徒二人身上,如今可是有了不小的造化,日后修行之路,也算有了根依!” 元丈一旁早听得不耐烦,他却不说,拿手捅下身旁帝僵,以眼神示意。帝僵虎目一瞪,粗声说道: “这叽叽歪歪的,何时能够吃上酒宴!你们四人你言我语,好不畅快,却留天向在旁闲等,实在居心甚恶?” 天向本自正含笑听几人说话,见帝僵说到自己,忙摆手道: “无妨,无妨,不碍事的!这两位壮士重伤方愈,多说些话,也是好的!” 灵犀上人一拍额头,面有愧色。 “老僵提醒得对!请天向品饮我等自酿的美酒,才是真正大事!老头却被这人族小子给绕岔了!如今他们既已醒来,天向也可安心,咱们便自去准备宴会!天向你且在此略等候片刻!” 转而向匡烈二人说道: “你二人聒噪,莫要吵了天向,也随我们来罢!” 不待匡烈两人回答,天向便温和开口道: “灵犀妖王,便让他们留在这里吧!我却有不少事,正想要问他二人!” 灵犀上人面上神情一正,复又向二人道: “如此你们便留在此处!不过须记得,这殿中书卷,切莫去看,否则阵法激发,谁也救不得你们!天向乃我妖族恩主,你二人但有冒犯,必是身死魂灭之果!” 说罢,元丈帝僵当首先行,推开沉重殿门,青云子同灵犀上人跟随而出,四妖王脚步匆匆,衣袂生风,自向洞窟之外行去。 第十五章 过往怎堪念,业火焚人间 四妖王方出,烈云神情立变,面容古怪,沉声吐气,迟迟疑疑,向匡烈问道: “师父,这四人也是妖?” 匡清嘿然一声,口中斥道: “都自称妖王了!还不是妖?难道是神仙不成!你这惫懒货,倒是脸变得熟巧!以后再莫如此,若是遇到厌恶这般行径的,岂不是就要性命不保?” 烈云满不在乎,眼光却扫向一旁站着的白衣少年,如观奇珍,细细打量,口中兀自辩驳: “师父这话可说偏了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扮那副可怜相,神情言辞,都是到位,谁人又能够看穿得了!看不穿时,但凡心中还有点人情味,就只会觉得徒弟我啊,这命途真真多舛,悲之极处,不禁都要涕泪连连哪!” 天向被面前青年刀子般的目光,直盯得心中发毛,面上不禁又现一抹绯红。他心中稍作思量,便先开口道: “天向见过两位大侠!前几日承蒙搭救,天向心中不胜感激!” 烈云却突然怪叫一声,跳到天向面前,喊道: “就是你这小子!哼哼!当日朗朗乾坤,星月流光,你竟光了屁股躺在草里,好不知羞耻!也怪小爷我心有慈悲,本想为你盖些衣物挡体,却哪知不明不白间竟落到这份田地!” 天向愕然,看着面前一脸忿意的烈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匡清走上前,一巴掌打在烈云脑勺,向天向歉意一笑,拱手道: “我这徒弟浑愚,还请您多多包涵!” 然后又拿目光,将天向上下打量了一遍,稍作沉思,问道: “我观你仪态出尘,俊美之相,竟是尤盛过世间许多女子。这心中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你并非身属妖族!却敢问一句,匡清所感是否正确!方才我师徒二人言语多有孟浪,倒有不少失礼之处,若您也属妖族大能,还请见谅则个!” 天向也拱手向匡清回礼,温声说道: “匡大侠灵觉非凡,所感所知,哪会有误差之处!小子姓文名天向,确非妖族之人,此身所托之处,也是那人间红尘,嚣嚣万丈!” 匡清爽朗一笑,声有豪迈气: “我哪里是什么大侠!实在愧不敢当!说来也怪!当日初一见你,心中便觉万分亲近,今日又见时,冥冥中竟感你我似曾相识一般。若非是心中早认定了你便是我人族俊才,又哪敢妖前喊妖!无知孟浪!我见你方年少,而匡某却年长,如若不嫌时,叫声匡大哥,便是极好!” 烈云听闻师父匡清所言,嘴角却是一撇,心中想着:师父果然就是师父,手段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实在不凡!嘿嘿!说什么冥冥所感,觉他不是妖怪!当我不知,他就是察言观色,见这少年面善羞怯,那四妖又对其恭敬有加。他这心中肯定是打了好一番算盘,方才顺着我话,去出言试探人家!这倒好,顺杆子往上爬,都称兄道弟了!小爷岂非平白低了一辈儿? 烈云再去看那白衣少年,越瞧越觉得他相貌着实妖孽,好好一个少年郎,微笑侧脸之时,怎么就能比小倩还要好看呢! 烈云又想到当夜今日,自己师徒两人,俱是接连重伤,虽则如今伤势痊愈,可心中又如何没有恨怒之意!只是身处这妖族大城,动辄便有生死之祸,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一忍再忍。 而这一切种种,究其根本,虽是自己四人无知无畏,自寻险境,可这番困境牵连所在,可全然就是这眼前俊美少年。再思及小倩与堂主,两人至今仍是不知所踪。心中便徒然生出一股隐忿,对这名为天向的少年,备感觉厌恶。可是身在他人篱下,终是不得不低头。 烈云于是也上前去,毫不生分,伸手便搂过天向肩膀,面上绝作忿然,叫道: “这可使不得!师父,我烈云一瞧见天向兄弟,也是觉得万分亲近,就如同是遇见了故人一般!心里还想着,定要与天向称兄道弟,好好讲上一讲那弟兄深情!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跟徒弟抢兄弟不成?” 匡清愕然。 天向猛被烈云搂住肩膀,尚未反应过来时,怀中小兽便已炸毛而起,咧牙怒目,伏肩崩臀,竟是想要去攻击烈云。 幸而天向反应迅速,那小兽尚未站起,便不动声色按住了它的肩背,一旁匡烈二人也未发现,只当是那小兽睡醒撒娇。 天向一边安抚怀中小兽,一边微笑说道: “匡大侠年岁远长于我,如若兄弟相称,岂非天向不懂事理!烈大哥与我年岁相仿,兄弟称之也是常情!如此我便叫您一声‘匡叔’罢!” 匡烈二人心中各有他念,当下也就顺心推舟,你请我让,不过片刻功夫,三人之间都已是叫得熟络。 天向神魂初定,虽则心中所知皆缘于这殿中万千典籍书册,然而他毕竟不是凡人,心思何等聪慧,早将那书中所言诸般,融汇于心。竟也能匡烈二人谈笑风声,不露分毫破绽。 三人之间好一番言语纠磨,匡清这才开口问道: “那夜天降异象,继而便见天向你赤身躺于草中。匡某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天向你家住何处?又为何会来这建木妖国?我见那几位妖王,竟似是对你颇为恭顺一般?” 此言一出,温温淡淡,然而落到天向耳中时,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他心间。他倏忽呆楞立住,眼前景象便如水晕墨迹一般,那万千色彩都飞快消去,最后唯余下灰白之色,淡然枯寂。 其中又有无边业火熊熊而燃,淹没了无数巨大城池,那火中有生灵嘶吼怒号,也有灵魂哀泣悲鸣。 那业火如流,火光似瀑,片刻间竟是淹没了整片大地,无数巨城都被烧得炸开,大地之上满是巨大沟壑。 直至那业火燃尽,万物俱成灰烬,大地早已崩碎开来。无数影绰着的灵魂自那崩碎的大地上出现,化为点点青白光芒,汇聚一处,冲天而逝。 天向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心中尽是无以言说的无穷悲哀,好似是无数座参天大山,齐齐而来,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胸闷欲窒,几乎无法呼吸。 那业火异象须臾既消,眼前万物便又重归斑斓颜色。天向眼神哀寂,呆呆站着,面色苍白,手中早松开了抱着的那头雪白小兽。 第十六章 黑袍隐怒起,天向忘宿生 那小兽似是感受到天向心中悲切,乖巧无比,轻跳上天向肩膀,探头去用舌头舔舐他脸上的眼泪。 “我……我不知自己所来何处!我……我好像忘了一般!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呢?那明明是我不可能忘记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忘了呢?” 匡烈二人本是想要试探天向跟脚,哪知一言方出,对方竟是泪流满面,倒好似是失群小鹿一般,其哀之切,让人心中不由怜惜 再思及四妖王对天向的恭顺异常,又想到了那些妖王们可能会有的通天手段,心中顿时都慌乱起来。 匡清急忙上前一步,语恳言切: “这……都怪匡叔性子直,说话不过脑!什么不好问,就偏问了什么!天向,你就权当匡叔是放了个屁!千万莫要放在心上,匡叔是粗人,可别跟匡叔一般见识!常言说得好,是人就有三分不堪过往!老匡我实在不该多嘴啊!” 天向却如行尸走肉一般,眼中死寂一片,口中只反反复复,呆呆说着: “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忘了?我……我是谁?我从哪来?” 他俊美面容上一片哀切,泪水肆意,沾湿了两鬓黑发,口中喃喃,那副模样竟是娇弱如处子心殇,烈云眼中见之,也只觉得心里万分不忍,那藏着的些许隐恨妖族,竟已消散了大半。 烈云扳过天向肩膀,双目闪亮,直视着天向,口中道: “忘了也就忘了!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一直沉浸往事!想我烈云也是幼年遭祸,被官家杀了满门亲眷,只留下我自己艰难求生!可我哭过一回?我只知道,男儿当自强,有怨须报怨,有仇当报仇!” “我看你哭得这般伤心,想来遭遇也是同我相仿!可你却又比我幸运十分,我这十数年来,亲眷们血淋淋被砍头的情景,可是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痛之恨之时,胸口都几乎要炸裂。” “可我烈云本事虽差,也没那份权势可报血海深仇,却哪里哭过一回?本事差,就努力练武,现在杀不了,就等以后再杀!杀不尽那些恶人,就杀一个回本,杀二人大赚!哭个什么?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先前我尚对你有所不满,然而如今却知你我二人,也算同病相怜!那往事既不堪回首,忘了又有何不可!天向你这是大幸运哪!” 烈云情绪激扬,慨慨而言,说到恨怒处,额头青筋如同蚯蚓盘曲。 九天之上,有极致玄奇之地。白云缥缈,雾气如缕,有群山飞空,尖拔入云,山流飞瀑,直落云海。 其中最中央之处,却有一片平坦巨石凭空停驻,通体青透,丈许方圆,无有草木。 巨石上此刻正有两人围坐下棋,一者是位身着华丽长裙,上饰无数玉片流苏,姿容慵贵,云鬓高挽的美貌女子,另一个却是着了一袭黑袍,连面目及手脚,都完全藏于黑袍之下。 黑袍人衣衫不动,意念引动面前黑子纷纷而起,星落棋盘之上,竟是不讲分毫规矩,如同耍赖般,一股脑便是下出许多子来。须臾间即对那美貌女子所执的白子,形成辗压之势。而那棋盘也是奇异,虽则长宽不过尺余,却任那黑子纷落如雨,也始终容纳得下。 女子不慌不忙,面带笑意,思索片刻后,方才信手拈子落盘。一枚白子落处,便有许多黑子消无踪影,黑子碾压之势,顿时消散,一时之间,那古朴棋盘之上,白子所占范围,竟是比黑子还要略广一线。 黑袍人轻哼一声,一只袍袖长挥而出,凭空便有无数密密麻麻,不知其量几何的黑色棋子,出现于两人所处的青石上空,继而黑子骤落,其势之猛,竟有无尽杀伐之机。 那万千黑色棋子化为一道黑色流瀑,挟裹滚滚杀机,砸落棋盘之内,将盘中白子,尽数击打得粉碎,却仍不停止,竟是想要将棋盘也一并砸碎一般。 美貌女子蹙眉,面有隐怒,道: “阁下这却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黑袍人嘶哑之声自那黑袍之中传出,其音苍如山石罡风, “这便是我界的规矩!我界自有灵慧初生,对敌之道,皆是如此以量取胜!” 女子却突然轻笑一声,脸上怒意消去,声如美玉相击。 “那便算是你胜了罢!权当让你一回!小事而已,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黑袍人也不回答,微微点头,挥袖消去眼前棋盘棋子,安静起身,就欲转身离去。 便在此时,那剔透青石之下的无边云海之中,,却突然云层翻涌,云气倏忽退开,露出一块巨大铜镜。那铜镜镜身纹络斑驳,好似已被风化千古。镜中光影绰绰而动,霎时间便已显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身着白衣,本是翩翩美少年,此刻却满面泪水,神态寂灭,呆如木桩一般,竟是身处建木妖国之中的少年天向。 黑袍人方方低头看到时,周身黑袍便倏忽化为轻灰而逝,那隐于黑袍之下的身躯现出,竟似是一尊深黑色石佣一般,面容与四肢躯干,都只是外形像人,所少了太多细节,如是柱状。 石佣头颅之上五官不明,唯有眼睛处镶了两块灰色晶石,那无悲无喜之神态,早已凝固于他面容之上不知几何岁月。 然而此时此刻,任谁都可知道,这石佣已是因为镜中那道人影,平白生发了磅礴怒意,他眼睛处的灰色晶石中丝丝黑气沸腾而起,聚化为两道灰黑光线,一眼破开虚空,射落在面前女子额头。 女子顿时痛呼一声,额头上光线落处,已是染上两点灰色,轻风拂过,那两处化为灰黑之色的皮肉,竟是随之化尘飞散,在她额头上留下两处小小坑洼。 石佣眼中所发灰黑光线,一击而中,却不收回,晶体里丝缕黑气飞快聚拢成团,发出的光线便凭空粗壮上几分。 女子一时不察之下,竟被黑光击中,心中早已懊恼,眼见对方仍是不肯罢休,手段却愈加狠厉,当下便怒哼一声,身形自原地消失不见。 没了女子抵挡,两道黑色光柱瞬息间已越空而出,穿透了这九天之上,无数的云山雾海,所过之处万物皆是消散,不独土石草木,便连无质风云,也一般化为虚无,留下两个细小孔洞。 石佣眼中晶石这才黑气隐没,平复下来。然而那些被黑光穿透的飞天群山,此刻却突然全部崩塌下来,无数土石下落云海,激荡云气翻涌如同涛浪。就连被黑光所穿过的那些洁白云层,起始窄小的孔洞也突兀扩散为里许方圆的巨大空洞。 第十七章 今落神州间,何须忆昔缘 那华服女子身形自云海中出现,满面怒容,一手前伸虚握,万千崩碎的飞山土石,便都齐齐止住了落势,轰隆隆之间重又聚合而起,复如原样。 女子峨眉竖起,粉面含忿,额头伤处已是恢复,白皙平滑,她怒声道: “你这异类,好不讲道理!你自消了那孩子他界宿慧,却如何怨我?” 那石佣眼中黑光既收,身形之上便又有黑袍凭空而现,遮挡住一切。他声音苍老嘶哑,语调却平静无波。 “我界宿命已绝,再与他无关。如今我族虽寄身你这神州世界,可他却并非你瓮中凡生。你那所谓缘法定数,若敢沾染他身,我便催化兵巢,毁去你这神州亿万生灵!” 美貌女子闻言却轻哼一声,说道: “我不过是在神州上诞生的生灵罢了,何敢称神州之主!咱们拼斗千年,你那手段,我早知晓,用不着反反复复拿来威胁!” “至于你所说缘法定数,更是可笑!那等无形之物,哪里会与我有关?天道无常,但凡是在这神州大地之上,管他有灵无灵,有慧无慧,冥冥之中,又有哪个能逃得了被运道左右!我尚如此,莫说是那个初初降世的孩子!” 女子说到这里,突然嫣然一笑,复又柔声说道: “我呀!只不过是想让那孩子帮个忙罢了!看看你这界外之因,是不是能够结得我这神州之果!我在这云端站了亿万年之久,看神州大海沧海变幻,山川相移,心中早是有些厌了!” 黑袍沉默不言。此时两人脚下云海之中,云层复又翻涌起来,无数云团向周围飞速散去,露出九天之下一片连绵殿宇。 那无数殿宇檐牙高琢,金柱玉瓦,辉煌灿然。又有无数回廊游折,亭台楼榭,流水别苑,散布其中,其美景绝伦处,真如是仙境一般。 黑袍一看到这连绵殿宇,便自发出一声嘿笑。女子脸上恼怒,深吸一气,道: “黑袍,你既然说那宿命已绝,那我且再帮你一把!将他同那几个人族,脑中多余记忆全部消除,如何?” 黑袍默然片刻,向女子微微颔首,转身踏入云海之中,如履平地,一步步走远。 女子恨恨看了一眼脚下那处辉煌殿宇,这才挥手拂动云气,云层重又聚拢。她轻叹一声,手指自虚空中勾出几根透明丝线,弹指击断。 “既落神州,何必再忆那寂灭他界!忘了,忘了!小子,且让本大神为你解忧!” 却说建木妖国,四妖王出殿而去,准备酒宴,他们先各自回了山顶草庐,取出珍藏美酒,幸冲冲抱了下山。又吩咐身边小妖,自去准备菜肴珍馐。这才回了山中大殿。 元丈性子最急,一马当先,推门踏入大殿之内。方才进门,便大吃一惊,只见殿中三人竟是都躺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他怪叫一声跳到天向身旁,引得那旁边守着的雪白小兽呲牙低吼,他也不去管,兀自伸出一只毛手,探查天向鼻息,这才发觉天向只是不知何故昏睡过去。他再以神念探查那匡烈二人,发现同天向也是一般无二。 在元丈之后,余下三妖王接连入殿,一见殿中之景,也都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待知三人只是昏睡,并无大碍,心神这才稍定。 “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两个人族用了不轨手段?想要谋害天向?” 帝僵瓮声瓮气的道。 灵犀上人没好气道: “没见他们也是昏睡在地么?这殿中处处禁制,殿门关时,便是我等都要束手束脚,他们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成?况且天向的伴兽虽幼,却也不是两个三四重山境的武人能够抵抗得了的!” “那你说,这是为何?” 灵犀上人抬眼看向青云子,见他沉思不语,便迟疑说道: “这我却不知了!罢了罢了!天向既无碍,咱们也莫要纠缠多想!山外有青山,山上有九天!何必费心!” 灵犀上人抬手轻点天向额头,以神念轻轻撼动天向灵台,后者轻嗯一声,便自醒来。 一旁元丈见了,也不客气,蹦到匡烈二人身旁,一人一脚便踢了上去,将两人踢醒。 烈云方一睁眼,口中便道: “忘了也就忘了!有何大不了的!咦,我这是……不对,什么忘了?天向兄弟,为兄这是被魇住了么?怎么有点迷糊?” 他头两句尚说的气势轩昂,后面却已迟疑迷惑起来。转头寻处,才见天向也同样刚从地上爬起,脸上泪痕犹在,模样懵懂。 “烈大哥!我也有些头脑发浑!咱们……方才莫非是都睡了过去?” 匡清长身而起,整理下衣衫,向四妖王拱手行礼,道: “妖王莫怪!也不知怎的!好端端竟会睡在地上,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烈云此刻却瞧见了天向脸上泪痕,戏谑笑道: “我说兄弟,你这是做了什么美梦?竟能感动得涕泪直下!天向你果是不凡!为兄这点万万比不过你啊!” 四妖王见三人言谈举止,竟似是彼此之间早就熟络,当下心中都是惊奇万分。再去细看天向,更发觉他神态气质,竟也有了截然变化。若说先前他尚有些太过出尘,不似是凡间之人,那么此刻他神态举止,言语气质,又有何处没有人间气息。 青云子默然注视天向片刻,脸上突然浮出笑意: “原来如此!天向缘法,果是非凡!” 灵犀上人闻言也顿时眉开玩笑,一旁元丈帝僵疑惑看他时,他伸手指了指天,大笑道: “我就说嘛!何必费心!咱们这些劳尘之旅,想那许多作何!开宴开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丈同帝僵二人随他手指处,抬眼一看,彼此对望一眼,接着呼叫一声,急急抢去另外两妖王手中的酒坛,大步奔出殿去。 方一出得殿门,元丈便暗念个法诀,脚下生出青色浓云,团团密密,如同蒲盖。帝僵也抱酒跳上去,只听元丈口中发出一声长呖,那云朵应声而起,若如电逝,载着两妖王倏忽而去。 殿中青云子朝匡烈二人微微颔首示意,口中邀请二人道: “我族今日定下大宴,两位若无旁事的话,就请也一同前来吧!至于两位其他同伴,还请安心,我自会去邀请他们!到时你们便会相见!” 第十八章 群妖酒宴欢,青狐生死厌 却说建木巍巍三十里,屹立天地之间不知多少岁月,上既承天露,下亦抵厚土,生机勃然,温厚无边。山脚处连绵屋舍,青竹绿蕉,妍若画卷。 屋舍之外,东北方向,有一月牙儿形湖泊,水清且深,映射日月之光,发散幽绿之彩,以致远观之时,那湖竟如碧玉一般晶莹透润。 湖边多有平坦之处,植了许多依依杨柳,枝条葱绿如若绿绦。树木之下,草地似茸,野花点缀。上面如今摆了不少桌椅,各色菜肴以偌大陶盘盛着,胡乱放在桌上,量大而色艳,让人一看便有食欲。 众多妖族正自吵吵嚷嚷,吆喝划拳,几乎是人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有那甚者,更是早已扑倒于地,显出了兽类原形。 湖中有一角小岛,也有几丈方圆,种了几棵柳树,柔软柳枝随风轻拂,岸边浅水处几丛芦苇茂盛,水鸟轻鸣,鱼漾微波,景致怡人。 四妖王的宴席便在这处小岛之上,天向腼腆而坐于主座,妖王们同天机堂四人则相陪其下。 元丈帝僵二人性子直爽,先是彼此之间你敬我饮,相互夸赞各家的酒好,不多时便都喝滑了嘴,脱去上身衣衫,光着膀子强要与天向拼酒。 天向不过方方饮了几杯,头脑已有昏沉,对这书中所言的消愁圣物心存畏怯,哪里还敢与二妖王相拼,他再三推让,连连摆手,面红耳赤。 一旁烈云其实便是个好酒之人,奈何自离家至今,几个月时间,竟是少有酣饮,美酒当前,心中早是有些饥渴! 他见身旁这新认下的好兄弟酒量实差,不过几杯便露了怯,又被两个妖王纠缠,推让不过。心中好一番思索,偷眼暼向小倩,见她满脸兴奋,左右顾盼,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烈云口中发干,终于按耐不住,抢过两妖王手中的酒碗,慨然道: “我兄弟天向这酒量实在差点意思!两位妖王也莫再为难他了,咱烈云不是吹,腹中便是装上三五斤烈酒,也只当是白开水!” 元丈帝僵本就只是想要找个对饮之人,见有人出头找上门来,哪里还会客气!当下这两妖王一凡人,酒碗接连碰撞,竟是豪饮不断,不过片刻间便是喝尽了一整坛美酒。 青云子同灵犀上人各自举杯慢酌,同那老者低声轻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见三人都是不时轻点头颅。 天倩儿本是满心兴奋,好奇无比,想要看看这传说中的建木妖族,与人类有何不同。她同爷爷天木老人,自被带回这建木山,便被禁足在山中一处洞窟之内,从不让外出,这几天来,也只见了青云子一人罢了!本以为妖族大宴,定能够看到各种千奇百怪的妖怪,哪里会想到眼中所见,都是同人族一般无二的长相。何有稀奇一说。 其实她却不知,虽则是妖族大宴,可那一众化形不全抑或尚未化形的小妖,又哪里会有资格参加酒宴。 天倩儿心中正觉失望之时,却突然看见一位佝偻矮小的黑衣老妪,怀抱一只青色狐狸,越过闹腾腾的众妖,向这边行来,那众妖只顾着吆喝划拳,竟是没有一人注意到这老妪。 那老妪面容黢黑,满是纵横皱纹,头顶白发干枯稀疏,端端的难看之极。她怀抱青狐,直直走到湖岸边,抬起头向着天倩儿露齿一笑,那口中牙齿皮肉,竟也全然是黑的。 天倩儿顿时被吓得惊呼一声。诸人听到也都转头,看到了那黑衣老妪。青云子眉头蹙起,面上隐有怒意,目光到处,便有朵朵青莲自湖水中绽放,随水波微微荡漾,挡在了老妪面前。 那老妪却似是未曾看见一般,脚下迈步又行,踏落湖面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她脚步每每落处,那盛放青莲便枯萎而化。转眼之间便是来到湖中小岛。 “今日妖王大宴群雄,却不知为何黑木竟不在此列!莫非是觉得黑木修为低薄,尚且没有赴宴的资格?” 元丈帝僵两人与烈云正喝得兴起,见这不识趣的老妪搅局,眼中都有不善。 帝僵随手抓起身边的空酒坛子,砸向那黑衣老妪,口中骂道: “你是哪里来的小妖?也敢在俺们面前多嘴?快些退去,不要扰了老子兴致!” 那老妪不挡不避,任由酒坛子砸落在她头颅,砰然而碎,坛中余酒沾在她稀疏枯发,又滴落衣衫之上,只显得狼狈不堪。 老妪依旧露齿而笑,面色不改分毫,轻轻抚摸着怀中青狐。 “妖王的火气果然比小妖大了许多!只是小妖现如今已经入道之境,虽与诸妖王比起来还差了不少!可如今在那岸边饮酒的诸位妖将们,他们之中又有哪个能及得上小妖!” “小妖黑木,今日前来,倒也不是刻意打搅妖王雅兴,虽然心中也觉妖王不公,但毕竟人微力薄,能奈何之!只是我这后辈狐妖,今日却被人族打成重伤,竟是伤了体内妖丹,再无法化形!小妖身为长辈,虽怯于妖王威势,可也只能强自出头,希望讨回个公道!” 一旁烈云酒意正酣,听闻黑木老妖此言,心中一股火气直冲灵台,他愤然起身,怒道: “你当我不知这狐妖是哪个?今日早些时候,便是他同另外三个妖怪,来寻我和师父的麻烦!这狐妖何其恶毒,竟以卑劣手法毒伤了师父,若非妖王灵丹之佑,怕是都要性命难保!如今你却怎好说是我等重伤了这狐妖?” 青云子起身,眼神示意桌前诸人稍安勿躁。面色冷冽,声音冰寒,道: “黑木,你这是在挑衅于我么?” 黑木老妖躬身一礼,却笑得愈发灿烂,裂开乌黑大嘴,黑牙森森,虽大笑而无声。 “小妖哪里敢!只是我这后辈,心有不平不得舒!如今他已退为兽身,灵智虽在可妖力难复,已是堕回了九重山中下之境,与那两个人族修为,也在伯仲之间。因此小妖斗胆,想请妖王答应让他们公平一战!那两人族占着便宜,狐三以一对二,生死各凭天命!” 第十九章 酒酣多争斗,青狐亦逞凶 黑木老妖这番话却是用了手段,以神念相传,硬生生将声音送入了岸边所有妖族耳中。众妖本是各自乱哄哄一片,闻言却顿时都安静下来,眼中或疑惑,或兴奋,或残忍,不一而足,都看向了湖中小岛。 那元丈见黑木无礼纠缠,心中本是烦躁不已,一手藏于桌下,拇指食指捻动间,便有一根细针般的金色小棍儿出现在他手中,随他两指捻动,愈见变大。 哪知黑木心思诡秘恶毒,竟是引得众妖齐齐看向这边。元丈龇牙怒哼一声,心中恨恨,却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忍耐下火气。 他猢狲般的脸上龇牙冷笑,眼神中杀机深沉,藏于桌下的手里,那金色短棍突长突减,变幻不定。 原来妖族自古便有一个规矩,但凡以私怨为由相斗的,便是妖王也不能阻止。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实乃妖族信奉推崇的大道理 更何况人妖水火而不相容,古来有之。众妖虽见那四个人族同妖王们同宴而欢,可也不代表他们自己,便对这几个人族有所好感。 当下湖岸边众妖便你呼我喊,高举酒坛酒碗,大叫起来: “比斗!比斗!生死斗!生死斗!” 青云子面容阴冷,此刻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盖因妖族散乱,强以妖王身份压之,只恐弄巧成拙。 余下三妖王或无奈或怒忿,都沉默不言。 天倩儿同天木老人满脸惊恐担忧,四顾无助,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烈云醉气冲天,心中一股怒气上冲,他拨开身旁天向的拉扯,强自摇摇晃晃起身上前,口中叫着: “你这老妖怪,这般不讲道理,真当小爷怕了不成!比斗便比斗!哼哼,你怀里这头小狐狸,怕不是要被小爷一脚踢死!” 匡清见徒弟上前,微叹一声,也离座而起,向诸人抱拳道: “既如此,匡某却也不是怕事之人!老爷,属下这便去与他斗上一斗!几位妖王,我家老爷和小姐。还请多多照拂一二!” 青云子眉头紧蹙,一手伸出,自面前虚空之中取出一个吊坠,交到匡清手上。 “眼下情形,我等实感惭愧!只是那黑木所言,却是我妖族自古以来便有的规矩,我虽身为妖王,也是不好阻拦!” “你们这血色甲胄实有神妙之处,只是此甲先前受损颇重,我本待修补一番再还与你们!哪知眼下情形……也罢!那小狐狸如今修为只比你强上一线,虽则妖族力强,但若有此甲之助,应是无碍!匡护卫也勿需担忧,虽是相斗,但既然我等都在此处,便定然无分生死之别!” 匡清低头谢了青云子,接过血甲吊坠,大步走到烈云身前,目光凛然,看向黑木老妪。 黑木老妪嘿然一声,黢黑面庞上终于收敛了那丑陋笑容,道: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真真都是好孩子哪!小妖谢诸妖王,今日大宴,黑木便以人血人肉,权作献礼!” 狐三退化而成的青狐,自黑木老妪怀中轻跳落地,目光复杂,回看了老妪一眼。然后眼神之中显露深沉恨意,死死盯住匡烈二人。 青狐仰天一声尖啸,体内妖力流转,顿时引起一阵狂风,吹动岛上柳枝芦苇簌簌摇摆。狂风过处,那青狐体型竟是已经大如青牛一般,双目血红,獠牙尖利,猩红舌头舔着嘴角。 这巨大青狐四蹄用力一蹬,身化一道青风,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匡清。 匡清将手中吊坠用力拍在胸口,须臾间血甲便已上身,只是此刻那甲胄颜色却是有些暗淡。匡清对此甲是何等熟悉,甲胄方一上身,便觉察到它受创实重,用以织甲的血蛛之丝多有断裂之处,怕是如今再想要以精血催动那血丝歹术,也不可能。 好在甲胄防御隐形之能仍在,虽比之完好时要差上许多。但总归好过于没有。他呵气下腰,扎下端正马步,两臂交于面前,作防御状。 青狐挟裹着巨大力道,血口大张,一口便咬在匡清手臂之上,较力撕扯,只听得一阵刺啦声响,三寸森森獠牙终究没能咬透甲胄,滑了开去。 青狐一咬无功,也不迟疑,只见他侧身一扑,利爪带起割面风刀,竟是绕过了身着甲胄的匡清,攻向站在后面的烈云。 原来狐三虽退为兽形,灵慧却还如常,他怎会不知自己一咬之力何其霸道,便是寻常盈寸厚重的金铁板甲,也可一咬破之。然而眼前这血色甲胄,虽显单薄,但防御之强,却也远非自己的尖牙利齿能够奈何得了。 那年轻人族醉气熏熏,踉跄而站,也无甲胄兵器。正所谓攻敌其短,青狐利爪探出,足有寸许,散发森冷光泽,如若匕首一般,掏向烈云胸口。 烈云酒意上头,反应已是有些迟钝,眼见青狐利爪掏心,情急之下,身形直退,却奈何晚上了几分,速度也远远不及青狐,眼见便要被其一击而中。 匡清耳边听得风声,知是青狐竟要转攻向烈云,他一脚狠狠蹬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处浅浅脚印,身体借力而动,侧身撞在青狐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青狐爪间方方触及到烈云胸口衣衫,便被匡清撞飞出去,落在岛边芦苇丛中。匡清也收力不稳,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一旁元丈见烈云手无一物,险些便吃了大亏。突然嘿笑一声,起身将一柄长剑丢向烈云,口中道: “这小子也没兵器,如此比斗好似是我妖族趁人之危一般!老子这里倒收藏了把废铜烂铁,也没什么大用处,这便借他一用,也好显示显示我妖族凛然正气!” 那长剑长不过三尺,模样普通,剑身甚至还有几处锈斑,好似真是从哪里捡来的破烂一般。 然而黑木老妖眯眼望去,见那长剑虽是破旧,少有锋锐,却神华内敛,气机隐露,偏偏同妖王元丈的那根翻天神棍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黑木老妖心中哪里还不明白。她眼神阴冷,看了一眼元丈,却也没有说话。 湖岸上众妖将中也有不少明眼之人,见元丈妖王竟抛出了自己惯用的神兵,相助那个人族小子,心中都是明了,暗自感慨不已,不知这几个人族同四妖王之间,到底是何等关系。 烈云被青狐利爪掏心一击,虽然千钧一发之际,那青狐被匡清撞开一旁,然而爪尖仍是扫到了烈云胸口处,无声无息之间,烈云胸口衣衫上便出现了几道平滑裂隙,连带胸口肌肤,也有了几道深深血痕。 烈云遭此一吓,酒意顿时消无踪影。他回身接过元丈抛来的长剑,大喝一声,就欲持剑去将青狐刺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第二十章 世间万般礼,谁可作公平 不提防那长剑竟是重逾万斤一般,方入手中便已捉拿不稳,烈云身体踉跄一下,随那长剑落势几乎歪倒在地。 青狐被匡清撞开,自芦苇丛站起身体,抖擞下身上毛发浸染的湖水。他双目血红,夹尾伏身,暗聚力道,见烈云身形不稳,厉吼一声,巨大身躯便似离弦快箭,狠狠撞在尚来不及躲避的匡清身上。 匡清虽有血甲护佑,遭此一撞毫发无伤,但青狐身体比之一头壮牛,还要大上不少,力道何其之大,只听嘭的一声,匡清便被高高撞起,落入了岛外湖水之中。 青狐身形又转,嘶吼一声,四蹄在地面轻点一下,凌空高高跃起,獠牙在阳光之中散发森然冷光,血目之中恨意如狂,却是咬向了烈云。 烈云被剑身重量带偏身体,眼睁睁看着那柄破烂般的长剑直直插入泥土之中,足足有一两尺之深,唯余剑柄和一小段剑身留在外面。 烈云手中用力,却竟然拔之不动。眼见那狐妖就要一口咬来,他心中焦急万分,一时之间,竟是没有想到要撤剑躲开,反而双手握紧剑柄,额头青筋毕露,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拔那柄三尺重剑。 一旁元丈见烈云竟是握不动自己扔出的长剑,他朝着狐疑看向自己的三个妖王尴尬一笑,口中嘟囔一声,朝着烈云吹出一口妖气。 电光石火之间,那青狐獠牙森森,已是开始自空中下落,仿佛下一刻,就要咬在烈云脑袋之上。烈云脸上冷汗成珠,鼻翼之中仿佛闻到了青狐嘴中的腥臭气息。 然而便在此刻,烈云却突觉手中长剑猛然一轻,瞬息之间,那长剑竟是已被他自土中拔出。烈云用力本猛,哪知剑身突然变得轻巧无比,他来不及收势,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圆弧,身体却向后摔到。 这一剑既无剑气,也无剑意,甚至连破空之声都是听闻不到,然而却如有鬼神相助一般,不偏不倚,恰好在青狐鼻头一蹭而过。 但听见青狐一声凄厉哀鸣,身形尚未落地便倒飞出去,远远落在了湖水中央,须臾功夫便有鲜血染红了那处湖水。 烈云方方摔倒在地,便一个鲤鱼打挺,持剑立身,一剑戒备。谁知却只看到一道青影远远落于湖中,水化四溅。 “这……” 烈云心中疑惑,不由看了看手中长剑,那剑身仍是锈迹斑斑,除此之外毫无奇特之处。他思及长剑先重后轻,巨大青狐又莫名飞出,哪里还不知道手中这柄长剑是个宝贝! 烈云本性复发,顿时眼神热切,死死盯住手中长剑,发出几声傻笑,竟连匡清带着一身水草湖泥,来到自己身旁,也是不知。 黑木老妪黢黑面容上无悲无喜,朝着妖王元丈深深躬了一礼,口中道: “原来这就是妖王的公平!小妖大开了眼界!只是妖王如此行径,却不怕寒了族人之心!” 元丈大怒,他捋了捋手臂上的长毛,瘦弱身躯一挺胸膛,周围空气中便响起一阵沉闷啸音,整片湖泊的水面,都跟着疯狂抖动起来。 须臾间元丈已变成个身躯魁梧的黄肤壮汉,他十指相扣活动着关节,一脸残忍笑意,大步迈开,在原地留下深深脚印,就要走向那黑木老妪。 一旁灵犀上人闪身而动,出现在元丈面前,强行将他拦回椅上。眼神森冷,看向黑木老妪。 “我四人千年来未有杀伐,黑木,莫非你便敢以为我等乃是手软之辈?” “小妖不敢!只是小妖观那人族手中长剑,极像元丈妖王的那根翻天神棍!却不知元丈妖王是否知道?” 元丈闻言怒急,铜铃般的巨目一瞪,拍桌而起。 “你这不知死活的烂木头,也敢来问老子!” 那黑沉铁木制成的木桌,经元丈一拍,竟是顿时化为一地黑色粉末,轻风扬起,飘落了岛上诸人族满头满脸。 青云子此刻方才朝天向诸人歉意一笑,站起身来,开口言道: “今日本乃我族欢幸事!不想有变!诸位妖将,这便都且先行回去罢!此中一切缘法,你们日后自会知晓!” 青云子言出既显异象,复有满天青莲飘落而下,覆盖整片浩荡湖泊。他声音虽是温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息,瞬息间传遍整片湖岸。 岸上众妖本都是盯着岛上情况,心中他想各有不同,其中大多只想要看个热闹;也有些厌恶人族的,便想着青狐能咬死那两人族才好。 众妖之中却有几个隐于人后,眼神诡异,看着岛上的黑木老妪,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云妖王既已发话,众妖哪敢多留。当下便急匆匆饮尽桌上残酒,又胡乱夹上几口菜肴,塞入嘴中,或大摇大摆,或彼此搀扶,或一步三回头,顷刻间散尽。 青云子这才看向黑木老妪,面容无悲无喜,声音依旧温和: “黑木,我且再问一次!你当真便要挑战我等威严?” 黑木老妪却又咧嘴无声而笑,语气恭敬说道: “小妖怎敢!只是心中尤觉妖王回护人族,有些忘了我妖族本分罢了!” 天向一旁见闻眼前一切,心中却也不觉那黑木老妪如何不堪,大抵与妖王们只是所求所想不同罢了!然而自己虽被妖王们奉为尊宝,其实认真算来,身份也只是个客人! 天向自那万千书卷之中,早得知妖杀人,人杀妖,乃是古来便有的常情!如此黑木老妪厌恶人族,也在情理之中。而妖王因为自己,却必须回护于眼前诸人,虽不知所求为何!却总归不会是为一己私利。 若再论之亲疏,自己明显与四妖王及匡烈等人更为亲近。而那黑木老妪,莫说长相骇人,便是在妖王面前以下犯上,就已是不对,更何况还想让手下妖族逞凶伤人! 原来天向初落凡尘,虽看尽书中道理,但心中实无善恶是非之分。他思绪繁繁,这才终于确定下来,自己实该站在妖王一方。 天向心念既定,怀中小兽便有所感,顿时站起身子,看向那黑木老妪,龇牙发出呜呜低吼,四肢紧绷,抓破了天向的衣衫。 第二十一章 人龙羽鲛妖,何堪为天竞 便在此时,黑木老妖话音初落之际,天向蓦然听到四周传来一阵利啸尖音。他寻声望去,立刻便被眼前壮景所震惊。 先前随青云子言出而落,开满湖泊的无数朵莲花,此刻竟是齐齐闭合了花瓣,变成顶端尖锐无比的花骨朵,散发锋锐剑气,青光四溢,带动下方尺长叶柄,冲天而起。 青色剑光丝缕交织,发散出无形气机切割开四周空气,一时间尖锐啸声如是雷鸣不绝。片刻功夫就已遮天蔽日,将湖中小岛尽数笼罩在内。 那无数青莲花蕾之上,森冷剑气吞吐不定,将下方青柳树梢上的枝叶切割成碎片,纷纷而落。靠近小岛的湖面上,剑气过处,便有水中游鱼翻肚而亡,片刻间已是密密麻麻一片。 远方青狐此刻便在水中,口鼻处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他身躯瑟瑟发抖,却畏于眼前剑阵威势,艰难停留在湖水中,既是不敢靠近,也不敢轻易离去。 青云子依旧面无悲喜,声音温和,第三次开口问道: “黑木,你当真要挑衅于我?” 元丈见青云子起了青莲剑阵,困锁整座湖心小岛,与帝僵两人相视一笑,心中都觉快意。帝僵喷出一口浓厚酒气,道: “老子们困居山中千年,少管族中杂事,倒让你个小妖都看不起了!嘿嘿,你这烂木头一块,若搁千年之前,老子一拳便把你破成柴火,生火了事!今日我等欢宴,你却来寻事挑事,真的便不想活了?” 黑木老妪既见那无数青莲剑气,凌空而起,气机锋锐让人生畏,她黢黑脸上神色便凝重起来,脚下稍移步伐,开口道: “小妖何敢挑衅妖王!只是小妖这几百年来,心中太多疑惑!今日既如此,便想问上妖王一问!” 青云子却不再开口,他低头看了眼几乎被死鱼全然覆盖的湖面,眉头微蹙,一手伸出向上虚托,那青莲剑阵便峥然一声轻鸣,拔高了几尺,剑气吞吐间,再触及不到那碧玉般的湖面。 灵犀上人见青云子如此,轻叹一声,道: “你且问!若可言时,老头自会解你疑惑!” 黑木听闻此言,先是仰天无声大笑,而后声音嘶哑,如同老树开裂,道: “那小妖便问了!虽神州亿万里浩大,然而其中灵慧之族不过一手之数,我妖族身为天地精灵之长,在其中不能算是弱者吧!” 灵犀上人捋须感慨道: “不算!神州五慧族,龙妖羽鲛人,我妖族血脉也算得天独厚,可排之第二,唯差龙族分毫!” 黑木老妪嘿然一笑,又道: “既我妖族唯差于龙族,却为何得之建木一山而存!又为何山外诸妖,不可自称为妖族之人!” 帝僵闻言按耐不住心中火气,呵斥道: “你这根烂木头,居心实在叵测!灵慧五族中,若拼个人本事,咱们妖族确确实实排得上第二。可真论族群实力,咱们却要略差上那么一丝!至于为何独存于建木,呵呵!那是老子们当年觉得这建木山景致最好,风水绝佳,可通天道!那山外诸妖,未落族名,未载族册,自然不能称之我族中人!” “建木山好?嘿嘿,十万族人困居百里之地,果然绝佳风水,通天大道!小妖今日求问心中疑惑,还请妖王不要拿着趣话逗弄小妖!” 帝僵怒火更旺,双目化为一片漆黑,青白色大脸上徒然有了几分血气。他猛然起身,身后隐现无尽血海,内有白骨旌旗千万。一股决然天地的杀伐气机自他身上澎湃而起,激荡之下,就连空中那无数青莲剑气都颤抖不已。 灵犀上人慌忙挡在帝僵面前,一指隔空虚点在帝僵额头,后者双目漆黑之色旋即消失,怒哼一声,不情不愿,复又坐下。 灵犀上人见状,轻舒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黑木,你乃我妖族少见的修行天才,本体又是神州天地所孕化的无上灵根,根基之深,实在得天独厚。若非如此,老头当年又怎会将我族圣法《万青诀》,轻易传授给你?这数百年来,你境界提升之快,便是老头也很是佩服!可如今你怎能这般不懂事理,让老头我左右为难!” 黑木老妪向灵犀上人深躬一礼,神色端正,语气坚定,道: “灵犀妖王大恩,小妖怎敢相忘!只是小妖心中块垒相陈,几百年来不得舒畅!若不问个明白时,又如何自证灵昧,修成灵神道境!” 灵犀上人闻言心中感慨,叹了一口气,说道: “既如此,那老头便随你心愿,再不顾左右而言之!” “我妖族于这神州亿万里河山间,其实自上古至今,便一直是艰难求生的境地。原因无他,只怪我族繁衍之道太过艰难!且不说妖类受孕已是大不易,也不谈那后代当中,更有许多都会退化为无智妖兽;单就说这怀子之期,我妖族动辄便要以数十年计,血脉若是强大些的,百年都算正常!而人族怀胎不过短短十月,在我妖族一幼未生之时,那人族群落早已是数代而过。” “再者,神州五族当中,尤以我族智慧最浅。许多化形足有百年之久的族人,智慧却只能同人族那些天生憨厚之辈相比较,甚至还略有不足。而龙族生既先天,力能搏海,法能行云,我妖族如何能够比得上。” “余下两族,那羽族生在神州西陲,存于不毛之地,族人数量,比之我妖族十万族人,都要远远不及。而鲛族则居东海,与龙族之间最是交好。万万年前也曾是神州诸族之首,奈何他们性子清淡,得过且过,加之人族崛起又快,如今族群也是落魄不堪,如我妖族一般困居一地。” “这便是神州世界的现状。黑木,你却说说看,除了那龙族借着化身为人族图腾的便利,尚有几分逍遥景象之外,其余诸族,却有哪个口中敢称自由?” 黑木老妖此刻却挺直了矮小身躯,黢黑面庞上眼神熠熠,如有神光散发。她大笑出声,慨然道: “圈外有羊,成千上万,羊中有虎,百不存一。圈中却有一千饿狼,只因畏惧百虎威势,竟是甘愿被那孱弱羊群所困!哈哈哈哈!妖王大人们,我黑木虽然修为低薄,不堪一观,却也是头真正的吃羊恶狼!腹中饥渴久矣!早已是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灵犀上人长眉微挑,脸上满是苦涩之意。 第二十二章 世间多寂寥,涤荡旧乾坤 青云子此刻微微抬首向天,闭上双目,悲喜全无的脸上,只见其俊朗如暖玉温人。 黑木老妪再向灵犀上人躬身一拜,黑衣飘飘,转身而行,踏水离去。所过之处,那剑气逼人的朵朵青莲自然漂向一旁。 灵犀上人久久注视着黑木离去的身形,直至她消失于林木阴影之中,方才叹息一声,收回目光。 “我已允诺她离山入世之请!” 青云子突然开口道,声音有些疲倦。 灵犀上人转身挤出一丝苦涩笑意。 “当年黑木便是天资出众,意气风发,让老头极为看重!只是性子执拗,本以为这几百年来山中生活,也可磨去她心中执念!哪知会是如此?” 帝僵接口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怎地?管她如何,说不定出了这建木山,倒还会遇上大机缘哩!” 灵犀上人长叹一声,转身向天向诸人歉意道: “今日本该欢喜之时,哪知……唉,也是我等管教无方,倒教诸位见笑了!” 一场酒宴至此不欢而散。 而后几日,天机堂四人都被安排住在山下竹屋,妖王们半是请求半是胁迫,要逼着天向去学妖族的无上修行法门。 可怜妖族种类繁繁,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平常的飞禽走兽化形为妖也就罢了,修行之道无非就是气血精神两相济,也与人族多有相通之处。可是妖族之中何曾缺了山石流水之类的精灵,那一颗石心修的是《化山行》。水妖身无常形,修的却是《癸**经》。就不提还有些云气成妖,铜灯化形的,直让天向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这所有种种世人难见的修行法门,天向倒是拒绝了个一干二净,斩钉截铁的模样,让诸妖王都是无奈之极。 逼迫到最后,还是元丈说了句“天向既然看不上咱们的修行法,也就别勉强他了!我看这雪色异兽灵慧之处,可不落常人!绝非是普通混沌妖兽之流!咱们可试上一试,它学会了,可不就代表天向会了?” 三妖王闻此言,眼神都是一亮,口称大善。自此天向方摆脱了妖王们的纠缠,日日与烈云凑在一块,陪着天倩儿东逛西游,好不自在? 只苦了那可爱异兽,大眼睛泪珠将落未落,奈何天向全然不顾,将它往元丈怀中一放,落荒逃走,几日时间都不露面。 这日天向与烈云两人吃过饭,正欲出门去寻天倩儿。冷不防屋门打开,天木老人与匡烈一前一后,走入屋内。 两人进了屋内站定,匡烈脸上隐有为难之情,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那天木老人抽了口烟袋锅,开口说道: “天向小友!咱们今番能在这建木山遇上,也是命里该有的缘分!咳咳!老夫痴长了这么多年岁,今日却还想有求于小友,实在是有些羞愧!不知该如何开口哪! 天向慌忙摆手道: “天堂主说的哪里话!小子年少无知,若是能够帮上堂主得忙,倒是小子的幸运!还请堂主尽管言下,小子定当尽心尽力!” 匡烈干咳一声,狠狠瞪了眼旁边挤眉弄眼的烈云,接口道: “天向,你有所不知,我们天机堂不远万里来这建木山,其实是想同这山中妖族建个联盟!对双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联盟?匡叔你尽管说!若是可以,天向这便去告诉妖王们!” 匡烈看向天木老人,见他点头同意,便长言道: “天向,你也知这神州人族,千年来分为三国。三国之间彼此立盟又个个相斗,往往不过数十年间便会有一场大战发生,连累平民百姓,苦痛不堪!” “我们天机堂便是由离国的匠人抱团成立的组织,势力也算不小,在民间里颇有声誉!” “只是这民间组织无论声势如何浩大,终究是到不了那朝堂之上的。离国在三国之中兵力最胜,奈何土地却不是最肥沃的,百姓人口也非最多。可那养兵最耗费银钱,一匹军中好马,竟值百两银子,一具普通铁甲,也得数十两纹银。钱从哪来,还不是从百姓身上欺压剥夺来的?” “我天机堂因为匠人众多,又有许多长于机关之道的长老,平素便以出卖各种奇巧机关换些银钱,倒还算豪富。只是哪曾想钱财越多,被被压榨得越狠。我天机堂一年所得的十之八九,都得交到官府,剩余只够勉强维持堂兄上下运转!” “这且不说。官府之外,又有无数世家豪贵之族,身份地位生来便在百姓之上。对平民佃户那是予取予求,毫无节制,以致无数平民变贫民,贫民又成了流民。官府却又发布榜文言称:流民有碍皇家威严,不思进取懒惰成性,实属万恶。派了兵丁四处捉拿,或充军为死士营,或做了挖山开矿的民夫,生死再没人去管。” “如此残暴行径,却不是离国独有,便是那东面靠海的临国,世家贵族,皇亲国戚,也是一般无二,专以压榨百姓为生。南洛在南方肥沃之地,最是富裕,朝廷豪贵虽然也压榨深重,但总归百姓们还能勉强过活!” “我天机堂乃是草莽帮派,匠人都是下九流里的末流之辈,然匡扶正义之心何分人之高下,我等深感世道不公,黎民多灾,百姓最苦,便想揭竿而起,为天下计,为后世人开创出一个朗朗乾坤!” 匡烈言辞初时尚是沉稳,待到后来,越说便越是激慨,一股豪情壮志由然生发。天向一旁听着,心中也觉得心神跃动。 天木老人轻咳一声,吐出一团青色烟雾,缓缓说道: “咱们天机堂虽是人族建立的帮会,可我等却不是狭隘之人,这神州亿万里,普天下的有慧灵族,凡是遭受不公的,希图一个光明乾坤的,都是我天机堂的兄弟姐妹!” “然而我堂中虽不缺银钱,也有兵甲刀剑无数,在百姓当中素有声誉,可却缺了那修为高强的带头之人,高手竟是一个也没有啊!虽然造出了血甲,可是毕竟离那九重山境还差之甚远!不得已,我们便想同妖族立下盟约,彼此守望相助,也好涤荡乾坤,开创出一个大好世道!” 第二十三章 原来山中山,奈何原中缘 天向被匡烈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虽然也知晓妖族似乎是被什么誓约束缚,轻易不能离开建木山,但他只想着凡事都有个例外,既然匡叔相求,无论如何都要去试上一试。 当下天向便拉着烈云兴冲冲出门,直奔建木山而去。 建木山挺拔陡峭,其险峻之势,少见落足之处,唯有一条小路沿山体盘曲而下,宽不过丈许,以青石板铺了,蜿蜒而上,几入云霄。 山脚路口处有一列妖族守卫披甲而立,个个身躯魁梧,膀大腰圆,持刀耍戟,威武非凡。 守卫们都知晓天向乃是妖王贵客,见他要上山,自然不敢阻拦。然而等烈云紧随其后,方方走上前去时,便有两柄长戟迅如闪电,突兀而来,格挡在了烈云脸前。 长戟通体黑沉,唯有锋口处银光森寒,逼人气机激荡到烈云脸上,让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这.....诸位守卫大哥,我和烈大哥都是妖族朋友,今日有些事情,想要向几位妖王大人禀报,还请通融!” 天向见烈云被阻,有些意外,当下慌忙开口道。 其实天向这几日间来来回回,也不知在那条山路上走了多少遭,倒是从未被守卫们阻拦。开始时他还想着同守卫们打个招呼,客气一二,然而对方却从来如同未曾听见一般,全然不理,久而久之,他也只能作罢!只以为这些守卫是铁血石头,全无情感罢了! 哪曾想今日烈云竟会被挡,天向意外之下,也觉有些无奈。 一旁烈云也道: “几位大哥,我同几位妖王大人都是认识的!虽然咱们不是一族人,可我对妖王们可是充满了景仰之情!再说,您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能对妖王们有什么危险不成!” 奈何那几位魁梧护卫,任凭两人如何相求,只是不言不语,唯有两柄长戟寒光森森,杀机凛冽,仍旧挡在烈云面前。 天向朝烈云无奈一笑,后者做个鬼脸,有气无力说道: “既然这几位大哥们不让,天向你就自己去罢,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天向闻言也就不再多留,转而向建木山上行去。那山道崎岖,两旁多有异树奇花,更兼许多鸟雀虫鸣,一派生机景致,最是怡人。 天向不徐不缓,方才走到半途,就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粗狂喊叫,他闻声回头,见身后一股黑风盘旋,那风急势烈,裹杂着路边土石枯叶,浩浩荡荡汇成一团,朝着自己急急冲来。 那黑色旋风之中有一名魁梧大汉,身长九尺,虎背熊腰,眼如铜铃。此刻他满脸兴奋,口中大呼小叫着,直冲到天向身前一丈远的距离,方才收拢风势,停了下来。 这大汉甫一停下,身边三尺之内便成一片狼藉,落满土尘枯叶。他身着玄色短装,站定后整理下身上尘土,正色朝着天向长揖一礼,口中道: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方得一见,金虎实在三生有幸!” 天向只觉口鼻之中,随那大汉一揖,顿时吸入了无数扑面而来的尘土,直欲窒息过去。他也不好意思当面掩鼻,向大汉还礼道: “小子哪里会是什么‘先生’,这位大哥看差了罢!” 大汉神色端重,又是一揖: “先生生而知之,秉承天地异象,必是那天上星宿落了凡尘,若不以先生称之,金虎哪里敢与您搭话?” 天向莫名奇妙,只得开口问道: “这位大哥,却不知叫住天向所为何事?” 那魁梧大汉金虎闻言挠了挠头,憨厚一笑。 “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在山下见了烈云兄弟,一问之下得知先生也要上山,金虎心中欢喜,又恐怕先生走路累着,这才急匆匆赶来,想要背着先生一同上山。” 天向讶然,“金虎大哥也同烈大哥相识?” “认识,认识!前几日还救了他一次!先生走了这么久,定是有些累了!就让俺金虎背您一程吧!” 当下这金虎毫不客气,快步上前,一把便将天向抱起,放在了背上,脚下大步迈开,沿山道朝山上狂奔而去。 可怜天向在金虎的一身蛮力之下,毫无反抗余地,迷迷糊糊之间,就已经被对方背上。金虎脚下健步如飞,虽然这次没有召出那股黑色旋风,可他迅急之势却更盛上三分。 天向或缓或急,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方才到了山路中途,可那金虎虽然背负一人,余下一半路程,也不过是花费了盏茶功夫。 转眼间两人已到山路尽头,前方洞窟大门敞开。青铜铸就的大门高过三丈,厚足三尺,上饰百兽阳纹,又有云雷之形,其厚重之势,隐而不发,其苍其庄,撼人心神。 门前也有两列黑甲妖卫,面容冰冷,魁梧身材如同是两排石柱,立在那里便有万夫莫开之势。 金虎背着天向,带着乌蒙蒙一股烟尘,自两列妖卫一冲而过,竟是未曾遭到丝毫阻拦。 原来妖卫们早见天向被他背在身后,都知天向身份尊贵,金虎又同属妖族,这才没有阻拦。 哪知金虎方方冲入洞窟之中,便被眼前扭曲盘折的无数分窟给搞花了眼。他将天向从背上放下。大手挠头,扭捏道: “还请先生带路,金虎虽然身为妖族,修为也不低,可还真没有上过这建木山,倒没想到这山洞里七绕八拐的,实在是有些恼人!” 天向落地站定,揉了揉被颠得发酸的腰背,朝着金虎笑言道: “实在多谢金大哥,天向怎敢称之为‘先生’,若是不嫌,叫我天向也便是了!若不是金大哥帮忙,这半程山路让我自己走来,恐怕又得一两个时辰,到时便已该吃午饭了!小弟对这洞窟构造倒还熟悉,金大哥你要去哪里,就由小弟为你带路吧!” “先生此言差矣!殊不知这世道有言:生而知之乃圣人!以先生身份,便是称之圣人都不为过!金虎哪里敢妄言先生名讳!” 金虎慌忙又是一礼,粗狂大脸上满是一本正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金虎因为前几日相助了烈兄弟他们,被青云妖王看重,特意要赐下几件有助修行的宝贝,今日便是上山领宝来了!” 第二十四章 青山映空白,缘法牵今彼 “原来当日为烈大哥和匡叔出头的妖族,便是金大哥你!金大哥实在古道热肠,更有仗义豪情,天向心中万分佩服!” 金虎却是有些害羞一般,低头嗡声嗡气说道: “承蒙先生夸赞,金虎实在是,哈哈!实在是有些,哈哈哈哈!金虎心中实在是高兴!” 他低着头,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已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一脸得意忘形之态,倒让天向有些摸不清头脑! “如此说来,先生也是极看得起小妖了?” 天向迷茫看着金虎,不知如何回答。 “先生有所不知,金虎乃是犬妖,来自于那人间繁华之地。当年一方面是不知实情,只以为这建木山乃是妖族圣地,有秘法典籍、天才地宝无数,来去都可自由;一方面却是当初修为尚浅,在外面实在有些活不下去,被几个老妖怪怂恿着来了这建木山,哪知一入山中,便是十几年都不曾离开。可怜小妖生性最崇自由,未成妖时便最爱撒欢乱跑。如今变了妖,跑起来这百里范围倒还不够我热身呢!” “先生,金虎在那人间离国还有个好主人哩!算算年月如今她也该有二十好几,应是已经嫁人了罢!当年主人待我何其之好,便如是我父我母一般,奈何小妖如今虽然本领大了许多,可却难见主人一眼,也不知她那夫家模样如何,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本事,欺负没欺负主人!唉,小妖近年来多有此忧思,实在是怕我那主人心善人好,被坏人给欺负了,也没人为她撑腰!” 天向一旁洗耳恭听,神态端重,只听犬妖金虎口中感慨不断,复又说道: “先生可知小妖为何叫做‘金虎’?说起来也是因为我那主人啊!我本体乃是一只黄毛土狗,模样嘛,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出生之后,只因为身材瘦小,便被人扔在路边等死,幸而主人路过,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回了家!起名叫做‘阿黄’,日日宠爱得很哩!” 天向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哥您这名字,莫非便与那‘阿黄’二字有所关联?只是天向愚驽,实在想不出来此中联系!” 金虎得意一笑: “先生果然聪慧!主人为我起名‘阿黄’,可小妖既然已经开慧化形,身上也有些修为,让人‘阿黄’、‘阿黄’的叫,岂不是有些丢了面子?都说‘人间最贵是人心,人心却被黄金埋’,那金子说白了,可不就是黄颜色的,却比黄字要好听上万分。因此小妖便舍了黄字,取金字为姓,又想着百兽之中,老虎为王,便以虎字为名!金虎,金虎!先生,这名字是不是极好!” 天向听得直欲翻起白眼,无奈之下打个哈哈,敷衍一番,便当前而行,引着犬妖金虎朝那洞窟深处行去。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一处青铜大殿之前。殿门处有两个身披覆面重甲的妖卫,身形面容都被挡在甲胄之下,站立不动时,犹如是两具铁佣一般,唯有面甲处依稀可闻轻微呼吸之声。 天向有了前番经历,这次便先开口道: “天向同这个金虎大哥有事需找诸位妖王大人,还请两位大哥通融!” 那两名重甲妖卫闻声齐齐而动,手中大斧横拍胸前,发出两声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青铜殿门应声而开。两妖卫也不说话,微微向天向躬身作迎请状。 恰在此时,殿中突兀传出灵犀上人的声音: “天向找我们有事?你且快些进来,为你这小伙伴起个名字!” 天向同金虎一前一后入殿,但见殿中空旷,除了一张矮凳不设旁物,四角伫着四个虬龙青铜灯,灯火熠熠。 那矮凳上此刻正蹲伏着那头雪白异兽,意态疏懒,大眼灵动,见天向进殿,发出一声“啾啾”低鸣,似是委屈万分,然后便轻跳落地,跑到天向脚旁,在他裤腿之上来回摩挲。 金虎方入殿中,眼露希切,迎面拜倒在地,口中道: “妖王大人,小妖今日前来领宝!” 青云子微露笑意,谦和道: “这事却是不急,放心,我既说了,定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且先侯在一旁,让我等忙完眼前事再与你分说!天向,今日你这伙伴灵慧已开,你快给它起个名姓吧!” 天向见了那小兽,心中灵犀动处,只觉得与它似乎有灵血相依之感,亲近之处,便如不分彼此一般。 他弯腰将小兽抱起,放在胸口,心脏突然猛烈跳动起来,如同有一面大鼓在他灵魂深处敲响。 蓦然之间,天向只觉眼前似乎有异象生发:那是一片青绿色的世界,绿色的河水,青色的草原,远处还有一座奇异的城市,竟像是用钢铁铸就的一般,在热阳光下散发出无限光明,给人一种极致的安全感。他便站在那青色的草原之上,面朝钢铁之城,一列白色的人影远远向他奔跑而来...... 不知不觉间,天向眼中已是浸满泪水,两颗泪珠下落,正巧落在怀中的小兽身上。那小兽嘤咛一声,浑身颤抖一下,便有一股莫名气机弥漫开来。 殿中五妖,不论修为高低,都察觉到了这股恶寒气机,一时间心神都几乎要被冻彻。 须臾异象消除,天向心中却一片茫然。他似是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一般,只是呆呆看着怀中小兽,那小兽双目如星辰闪亮,也在定定看着天向。 天向喃喃开口: “那以后就叫你‘白空’好不好?” 此言方出,九天苍穹之上,那处比之仙界更为高远的神异之地里,黑袍人蓦然一声长啸,如同亿万声巨雷同时炸响,那万千悬空青山随这一声啸声,瞬间崩裂为无数细微尘埃。 身着华服的绝美女子凭空现身,轻叹一声,崩解成尘的无数青山便重新聚合复原。她朱唇轻启: “原来便是有亿万无穷的虚空相隔,这缘法之事还是如常如往啊!咱们都不想让他背负那寂灭之昔劫,可是这缘法牵扯之下,便是我等也终究奈何不得!” 第二十五章 原来世间无数事,都有缘法。顺缘逆缘,皆落缘中。 青云子眼中既见天向莫名垂泪,又被白空小兽身上突兀散发出的那股恶寒气机,惊骇住了心神,他灵思千转间,脑中已是想到许多。当下轻踱一步,温和笑言道: “天向,你与白空二者,虽是形体不同,但灵慧却仿!且你们同托血月而生,彼此间当是有着这世间最为深重的缘法!如今白空灵慧方开,今番相见也算得上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心神有所撼动,也是在常理当中!天向你莫要放在心上!” 天向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察觉到脸上异样,伸手以衣袖抹去泪水,眼睛亮如春水破冰,微笑说道: “天向方才看到一些幻象,心中却又觉这些幻象无关紧要!也不知怎的,竟会流了眼泪,倒让几位长者见笑了!” 灵犀上人长捋颔须,满面笑容。 “天向,我等早不知活了几千年,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哪会见笑于你!天向,你却不知这几日里,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妖怪,可是把毕生的修行之道,尽数传授给白空这小丫头了啊!哈哈哈哈,老头活了几千年,还真就没遇到过像她这般聪慧喜人的徒弟呢?” 天向顿时愕然。 “丫头?……她?” 天向瞪大了双眼,低头直愣愣看着怀中那小兽白空,不知不觉间,双手已是松开。 白空一双大眼中满是委屈神色,小小爪子使劲扒腾着,想要将身体挂在天向身上。奈何天向穿着的衣袍是由真丝织成,光滑无比,白空爪上浑然使不出力气。 白空鼻头微皱,发出一声委屈低鸣,也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脚下便有一团青气生发,凭托着她浮空而立,不满看着天向。 四妖王都是哈哈大笑起来。那犬妖金虎为一旁看着,也是既觉惊奇,又感好笑,却碍于殿中几人身份,不敢放肆,紧绷着嘴巴,忍得好生辛苦。 帝僵几乎是捧腹大笑道: “天向,白空可不就是个小丫头么!亏得你们还是并蒂所生,灵血相依,你竟会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哈哈哈哈!” 那小兽白空听到四妖王大笑,黑宝石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又听见帝僵语气揶揄,她转头狠狠瞪了帝僵一眼,一朵洁白莲花便出现在了她视线当中,旋即挟裹着风雷之势,化为一道白光,冲入帝僵口中。 帝僵虽是嘴巴大张,笑得张扬,可要说奈何不了那一朵小小莲花,又怎么可能!只是眼见白空眼中怒意,他不由心中一怯,无奈之下,只得生生吞了那朵莲花。嘴巴闭合,在腹中响起几声沉闷爆音,又张嘴吐出一口黑色烟气。 天向羞红了面庞,嗫喏道: “长者说笑了!白空与我虽然相伴而生,可这几日里,我又不曾去检视于她,如何能知道她非男是女?况且天向之前,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青云子强忍笑意,道: “天向,你却又说错了话!莫非你忘了?先前便已告诉你:白空今日已经开慧,有了性灵!你这番话如何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实在是......唉!实在不妥!” 天向猛然间只觉得胸口中似有一股灼热火线,顺着他脊椎冲上了灵台。他面红如猪肝一般,艰难无比的将视线转到了白空身上。 那雪白小兽此刻正鼓着嘴巴,眼神之中七分羞意,三分怒火,恨恨瞪着天向,然后她四肢在空中虚拨,一头轻撞到天向胸口,旋即转身,化为一道无形金光,消失在大殿当中。 殿中灯火通明,一时间全然一片人间烟火气息。天向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四妖王却都面带揶揄笑容,看着天向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大殿之中尽皆沉默。 半晌后,只听犬妖金虎怯怯开口道: “先生!你还不去追么?” 此言一出,四妖王大笑之声再起。天向心中只觉得这金虎大哥实在多嘴,莫非是看不到自己的尴尬之相,简直是已经如同无地自容一般! 灵犀上人收住大笑,面朝殿门之外,目光苍远,意态古拙,正色而言: “天向,这小妖说得不错!你是应该去追的!老头今日不用卜卦,也可知那小丫头去处!定是在你那山下居所之内!” 天向心乱如麻,却脑袋空空。他眉头紧皱,苦思片刻,才终于找出潜藏在心中的那一抹青绿色柔影,瞬息之间,如有明灯映照灵台,他恍然知晓,原来自己心之向处,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啊! 天向朝殿中诸人躬身一礼,旋即踏步而出,白衣飘然,意态谦和,不紧不慢。只是方出得殿门不久,四妖王同那金虎耳中便听到他脚步声变得轻快而又急促。 四妖王相视一笑,各自脸上表情都是意味深长。 青云子感慨道: “天向果然乃是天地贵子,这般缘法,世间又有几人可得?倒让我都有些羡慕了!” 灵犀上人也附和道: “缘法应如是,只在深浅中。那些仙人之流,当年也有不少依顺缘法落于凡尘的,可那缘来缘去,任凭他们一个个自傲于天地,以为不凡。到头来,竟是只要沾了凡尘,就没有一个能得了前缘后果的!尽皆被那红尘染身,一身道法修为化为乌有!百年而逝!呜呼哀哉,可喜可贺!” 帝僵却有些不满:“你这老儿,说那些丧门星做什么!天向何等神异之姿,白空何等聪慧灵明,能有什么生灵比得上?依我看,任凭这神州红尘滚滚,他们俩也能相依相伴,同享长生大道!” 金虎此时却有隐忧: “诸位妖王大人,先生还未修行,但凭一双腿脚,要下得山去,足足得花上两三个时辰吧!到时天色都晚了!唉!这世间有什么事,不得趁热打铁才好,这几个时辰过去,事情不都被耽误了!” 灵犀上人却摆手道: “无妨!无妨!怪你这小妖本事不行,看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灵犀红线!老头却要告诉你,这天向虽然走得慢,可那白空丫头如今尽得我等妙搭,赶路手段可多了去了!老头猜顶多半个时辰,那丫头就要忍不住去找天向!” 第二十六章 天向心中浑浑噩噩,似乎一无所想,又仿佛思绪万千。他不知奔跑了多久,胸口好像就要炸裂一般,呼吸中全然一片火烧火燎。 那山道平坦,道旁景色如画。远观之时,犹如是建木山上一条淡色的绦带。 天向恍惚之间停下,此刻就在那山路一侧,有一条叮咚小溪,水声悦耳,溪中游鱼细石,历历在目。溪旁奇树怪石,香萱花艳,也有蛙鸣虫声。 其中一块平坦大石上,正坐着一个小小女孩儿,眉目清淡如画,唇如朱砂一线,黑发柔柔披散,身穿白衣,不饰金玉。虽则那白衣如雪,可同这小女孩的柔嫩肌肤相比,却还要逊上几分。 天向一见那小小女孩,心中便突然宁静下来。他脚步迟疑,有些不敢上前,只小心翼翼问道: “白空?” 女孩儿闻言却将头扭开,侧脸上一抹绯红,也不说话。 天向深吸一口气,整理下身上衣袍,这才走上前去。 白空扭头不看天向,却在天向走到身旁的时候,侧了侧身子,给他让出一片地方。 天向面容肃穆,以奔赴战场般的决心和勇气,一屁股坐在了白空身旁。 一时间四周都似乎安静下来,流水蛙鸣,虫声风声,皆不复闻。 天向心间忐忑,思来想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索性便闭口不言。他安静坐在女孩儿身旁,在四周声音越来越安静的时候,依稀间似乎已经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树,所有的肢体都迟钝犹如相隔千里一般,唯有灵台之中一片清明,有烟云横生,幻象如林。 白空将头扭向别处,目光也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天向偷眼看时,可以看到她凝脂般的小巧侧脸,上面晕着一团朦胧绯红,像是春深时候的桃花。 可是春深时的桃花又该是什么样子?天向其实也不知道,那些书中以各种各样,华丽或涓美的词语形容桃花,可是他自己却毕竟没有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天向突然听到身旁女孩轻笑一声: “我送你下山吧!” 天向恍然惊醒一般,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手臂就已经被白空拉住。他只觉身体突然变得轻如鸿毛一般,下一刻,就已经飘飘然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如啸,衣衫鼓荡,向着山下飞去。 白空原来竟赤着脚,白嫩如同莲藕一般,唯有十个小巧指甲上,尤有一些血色。她脚指向下轻垂,脚弓犹如弯月,虚虚点落在一团青色的烟气之上,腾云驾雾,超凡如神人! 天向仍旧说不清心中何种滋味,他低头看见脚下云气似虚却实,青绿色的山川树木,仿佛成为一条流动的河流,而他自己则在这条河流上泛舟而行,身旁相伴者,便是一道洁白的身影。 待到天向忽然间看到山下那无数青色竹屋,他才终于记起自己先前为何上山,心中又是一股莫名滋味,没来由突然想到那个叫做天倩儿的女孩。 “白空,先停一停,我还有事!” 女孩闻言顺从的收住了青云,琥珀般的眼睛看着天向,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态。 “我先前答应匡叔了一件事,还未来得及询问几位妖王!咱们要不还是先回山上!受人之托,就须得忠人之事!” 白空眼中突有万千影像旋转,最后凝定在一个人影上,那人影身着青衣,巧笑倩兮,正是天倩儿。然而天向哪里敢去看她双眼,又如何能够看到她眼中的异象。 白空轻哼一声,一手紧抓住天向手臂,脚下青云散去,一道金光如同虹桥一般出现在空中。下一刻,金桥成渡,白空拉着天向踏桥而上,身形闪逝消去。 大殿之中,如今只有青云子同那金虎仍在,后者此刻正一脸恭顺讨好,巴巴瞅着青云子。 “咱们妖族虽则穷困,但我当年也得了几件用不着的神兵利器,倒是可以送你!不知你惯用哪种兵器?” 金虎瞪着虎目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 “妖王大人,小妖平日里倒也不怎么使用兵器!小妖如今只觉修为卑微,本事低下,有些难以见人!若有神丹妙药之类,小妖实在千恩万谢!再不济,咱们妖族那些无上修行法门,教我一两个也是好的!” 青云子讶然笑出声: “神丹妙药,我却是没有的!就算是有,我妖族也不需要这些!那丹药总归是落于末流,与成道大不利!你就不要再想这些取巧之道了!至于功法,我瞧你身上不就修行的有么?嘿嘿,便是比之我的‘青莲术’,也是不遑多让!” 金虎闻言脸上顿有沮丧之色。他大张嘴巴,半晌后方道: “那小妖倒是挺喜欢刀的!男子汉顶天立地,若要兵器时,自然是要选大刀为上!” 正说话间,殿中便忽然有金光出现,那金光如有实质一般,凝凝定定,须臾散去,现出了白空与天向两人身影。 金光既散,白空便松开了抓着天向的手,退开一旁。天向却尚有些迷茫,在他看来,自己前一刻方和白空一同踏上金桥,下一刻竟是已经来到这洞窟中的大殿之内。他心中既惊又喜,又有种种难言滋味,不必细说。 青云子却先拍掌笑道: “一日之内,开慧化形,诸般手段,如在掌中,信手拈来。白空之才,岂不叫这世间众生齐惭愧!哈哈哈哈!” 白空娇俏身影隐在殿内黑影处,闻言也不出声,倒像是有些羞怯一般,就连气机生息,也都隐没不见。 “先生果然非凡!便连先生的朋友,也是如此神异之材,金虎实在佩服羡慕!” 天向闻言脸上微红,他稍定心神,思及今日所为何来,向青云子拱手一礼,道: “长者在上,其实今日天向上山,却是有一事求教!” 青云子意态谦和,笑言道: “天向请讲,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定会一言一语,详加告知于你!” “其实倒也不是天向有问于妖王!只是匡叔和天爷爷有心想要同妖族结盟,让我来询问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