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从君gl》 第一章 “你听说了没,从前西边儿韦家那姑娘竟也有一朝出人头地的光景,考上了贡士不说,听说殿试还赢了个满堂彩,惹得皇帝老爷都夸得不绝口呢。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谁晓得那么破烂的草房子里的孤女能如此光彩!真算奇事一桩了!” “可不是,她那酸腐的秀才老爹也算死而瞑目了……不过咱这朝代哪里轮得上女人做主,我倒也奇怪怎的她就光明磊落地进金銮殿了,原是打扮成小生模样了!听说风光了没三日,妒忌好事之人便将她改头换面之事暴露了出来,龙颜自然大怒,这可是杀头的罪!昨儿去,府衙大人还受了惩戒,闹得人心惶惶呢……” 听到这话的时候,赵锦之正在她那店面柜台边扒拉算珠子,手下一顿,账目便糊了一块。 “张三嫂子,快说说千雪现在如何?” 张三嫂子被突然如疯婆子一般冲出来的赵锦之吓了一跳,眨了半天眼珠子才吞吐道:“这我怎的知道?想来是要秋后处斩的吧……毕竟是欺君,好好的一个姑娘,非学男子考功名,我就说没好结局,也难为你们友谊一场,啧啧……” 将绣娘尽数散去,继而锁了西岭绣坊的大门,赵锦之抬头看着韦千雪亲手写的这“西岭”两字——窗含西岭千秋雪。赵锦之背上胡乱收拾的包裹,小巧的脸上满是毅然决绝,她紧了紧抓着包裹的手,大步离去。 京城长安,正值三月飞花,春意胜锦,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果然与扬州边远乡镇大不相同,只是对于此时的赵锦之,这一切繁华胜景竟毫无迷人之处。 一路上她打探了不少这新晋女状元的传奇事,只是谁都只能唾沫星子横飞地说个大概,竟没人知道细节。 扬州小镇至京城,从未离家如此之远的赵锦之一路颠簸,已是疲惫不堪。她垂头丧气地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回头而望,不见故人,不闻音讯,偌大京城竟无留恋之处。 惶惶然抬头,赵锦之忽觉前头门庭若市,来往之人皆是八方来客。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个酒楼。 酒楼有三层之高,挂着“聚月楼”的牌匾,飞檐画壁,描金大字,好不气派。 来往人如此多,想来消息也是极为灵通的。赵锦之抱着星点希望步入这京城远近闻名的酒楼。 “姑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店小二热情洋溢地上来问道,眼睛都眯成条缝。 “你好,”赵锦之重新打起精神,亦堆了满脸笑容,“我想打听个人,名叫……” 没说完,店小二便倒豆子似的截断了赵锦之的话:“哎呦我说,这位小姐,我们这只是吃饭住店的小本生意,您要打听人,可得出了门前头左拐……” 翻脸比翻书快的店小二没说完,便又出来个声音把他截了断。 “哟,我在也敢如此口无遮拦,我不在时想必更是放肆。一个跑堂的,还真敢把自个儿当大爷。说起来,你叫什么来着?” 赵锦之应声回头,只见柜台边上靠着一个身穿利落胡服的女人,她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算盘打得噼啪响,一缕缱绻乌发垂落,挤兑店小二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抬。 店小二浑身一抖,立刻又恢复那副谄媚之态:“三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昨夜没睡好,今儿有点犯浑,自请饿一顿以……” “你还没回答我叫什么名字呢。”被叫做三娘的女人不急不慢道。 “小的,小的名叫……” “好了,没你的事了,招呼客人去吧。”三娘再次堵了店小二的口,像个没事人似的抬起一边眼睛,手指依旧飞快打着算盘,上下打量赵锦之之后,手上终于停了下来,直起身子,笑道,“姑娘见笑了。姑娘要打听谁?我燕三娘走东闯西,天下闻名人事还是知道些的。” 这燕三娘生得极为夺目,明眸若灿,鼻梁秀挺,朱唇艳艳,举手投足间尽是柔情风流,却又夹着一股子西域女子的落落大方,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赵锦之忙上前,道:“先谢过三娘,我想打听前些天新中女状元韦千雪的近况,不知她现如今是生是死。” 燕三娘瘪瘪嘴:“我还以为是谁,要问这人你尽可去城南说书茶馆去听听,可都绘声绘色地编成传奇小说了。” 赵锦之皱了皱眉,恭色道:“还烦请三娘直接告诉我罢。” 燕三娘叹口气,道:“好吧,那日琼林宴女状元被榜眼借醉刻意扯下了高冠,满座哗然,皇帝一生气,当下就押了女状元进天牢。好好的一场酒宴就成了个闹剧,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燕三娘顿了顿,赵锦之听得揪心,急忙问着:“然后呢?” 燕三娘眼波一转,笑盈盈地盯着赵锦之急切的眼睛,兴致极好地靠过去些:“看你这么紧张,这女状元是你什么人啊?” 赵锦之一愣,淡然一笑:“自然是我重要之人。” “哦?这重要一词可是模棱两可,是姐妹?朋友?还是……”燕三娘笑得暧昧不明,见赵锦之皱眉,便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三娘可要恭喜姑娘了。姑娘重要之人必也将姑娘放在重要之位,如此飞上枝头成为四王妃,自然是不会忘了往日情分,姑娘是要沾光了。” “四,四王妃?千雪……成了四王妃?”赵锦之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口中喃喃重复着,“怎么会?她不是被关在天牢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有些人啊就是命中带贵人,这贵人沾上桃花,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当日琼林宴虽贻笑大方,可谁知一向爱才如命,风流成性的四王爷见到女状元真容,当下便心动了。貌美如花,又有一肚才华,谁能不心动呢?于是在皇帝哥哥面前好说歹说,才把那才女救了出来,才女感激不尽,考虑了没几日,便含泪允了四王爷。”燕三娘淡淡说道,“也就昨天的事,因此还没传开来,不多日八抬大轿游街一圈儿,京城谁不传这段子佳话?” 说完,燕三娘故意笑嘻嘻地望着赵锦之,见她如遭雷击却又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燕三娘眯了眯眼,心中对这女子暗觉好奇,眸子往门口一瞥,勾了唇角道:“哎呦我这嘴,说曹操曹操到,门口两顶软轿,可不是四王爷与他那新纳的四王妃了。” 第二章 黛青轿帘被拉开,从前头轿中出来的男子仅看背影便觉器宇不凡,负手大步走向后头的轿子,一只凝脂皓白的纤手柔柔搭上他手腕,继而精致玉琢的侧脸便从珠帘下隐约而出。 韦千雪化成灰赵锦之都能认出来,何况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这行头华美又婉约,韦千雪本就出淤泥不染,穿上锦服更是清丽照人,竟若画中出。 将近半年的辛酸与甜蜜的等待,此刻心上之人就在面前,可却连相认都不能。赵锦之就这样愣愣地站在柜台前,想要逃开却迈不开腿。 燕三娘瞧着情况不对,若是这哭喊着打闹起来,可不得砸了她这酒楼?于是燕三娘眼疾手快地在那双璧人进来之前将赵锦之一把拉入了柜台里侧,按着她肩膀往底下一塞,自己亦蹲下来,故作凶神恶煞道:“要是敢出声,我就剁了你做包子!” 赵锦之脑中乱得很,哪里听得见燕三娘的话,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四王爷驾临三娘这小店,聚月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啊。这位便是扬名千里的女状元了罢……”笑容可掬地说着,燕三娘眼睛在两人身上一转,掩了唇歉意道,“瞧我这笨嘴,该叫四王妃才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四王爷心情极好,摆摆手笑道:“无妨,今日千雪第一次来你这,尽挑些好的菜上。还有,千雪只喝花雕,上坛小小的陈年花雕便好。” 花雕,千雪哪里喝得起花雕……扬州的花雕极贵,寻常人家皆是取了河水自家酿了糯米酒吃,若是要好的,便得在地下埋上几年。千雪平日不喝酒,然而写诗的时候却必须要浅酌一杯,锦之便陪她一同喝,那酒是赵锦之亲手酿的,里头藏了冬天的梅花,或是深秋的金桂,闻一闻便醉人三分。千雪抿一口酒,略显苍白的颊上便会出现两朵柔柔的红云,提笔挥毫,她认真而恣意的模样,如今赵锦之想起来却是掩都掩不住的鼻酸。 相逢那年屋口埋下的女儿红,已经五年了,该是最香醇的时候了。 外头两人要了个包厢,与柜台隔得近,笑语嬉戏声隐约可闻。韦千雪的话不多,尽是四王爷温柔体贴的话语,然而韦千雪并无推让,听着声音极为欢欣。 千雪,千雪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多说,然而不喜欢便要全然拒绝的,她那么固执,那么决绝。然而她没有否认,她接受了四王爷,接受了便是不要从前了…… 两人的交谈声在赵锦之耳中无限放大,嗡嗡然震得脑子都成了浆糊。 燕三娘招待完了,又在门口与往来之人唠了会家常,半天之后才陡然想起柜台后头还藏了个祸殃,心中一惊,赶忙回去一瞧,只见赵锦之依旧用方才那姿势蹲在柜台下,依旧是之前那张面瘫似的脸,只是这会子爬满了干涸的泪痕,歪歪扭扭,有碍美观。 “我说,你是打算蹲到他们俩离开吗?”燕三娘啧啧一叹,又好心地往两人方向望了眼,“看着快吃完了,你马上熬出头了,想必接下来要去河坊逛夜市了……” “给我纸笔。”赵锦之声音淡淡,然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什么?”燕三娘没反应过来。 “纸笔,我要写字。”赵锦之看了燕三娘一眼,重复道。 小小一方熟宣摊在膝上,赵锦之缓缓写了两行字,写到最后,墨将干,字迹有些枯瘦,就仿佛现下的心情。 没亲眼见,亲耳听之前赵锦之的确有些信心当面与韦千雪问个清楚,只是听了这么久,赵锦之反倒没了冲上前去与她泪眼相对峙的勇气,她甚至不敢重见那张曾经朝夕相对的面孔。 燕三娘拿着这张叠好的薄纸,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瞧了眼,只见上头用工整而秀气的楷书整整齐齐写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从来以铁石心肠,嘴不饶人著名的燕三娘看完心里竟仿若被把快刀割了个口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 “交给她了吗?”赵锦之仍旧是那副表情。 “嗯。”燕三娘这会子也蹲下来,与赵锦之面对面,“她看上去也甚是难过。”燕三娘扯起慌来不眨眼。 “别骗我,她根本没看是不是。”赵锦之微微笑道。 燕三娘悚然:“你偷看了?” 赵锦之摇一摇头:“我太了解她了。他们走了?” 燕三娘点点头。 “给我个房间吧,天色这样暗了,人不要我了,我总不能不要自己吧。”赵锦之自嘲似的笑笑。 三层厢房是最好最大的,燕三娘却只收了赵锦之普通房间的钱。为了腾给她,燕三娘甚至好说歹说回绝了刚从西域回来的商路老友,好友讦她“必定金屋藏娇了”,燕三娘听闻,只耸耸肩,笑得意味深长。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京城。 店小二端着满满一食盘菜,赔笑道。“三娘,送到水天阁的饭菜一点没动。” 燕三娘一刻不停地打算盘,扫了眼早已冷却的饭菜,又环视一圈逐渐冷清下来的大堂:“时候也不早了,盘账盘得我都忘了吃晚饭。厨房的包子还热着,给我拿几个过来,饿死我了。” “对了,今日来的那女状元……啊呸,四王妃后来还托人送来封信,也不说给谁,封面什么都没写,您看……” 燕三娘柳眉一挑,搁下笔:“拿来。” 不知为何,做事向来知道分寸的燕三娘望着那薄薄信封竟抑制不住想拆开它看看的心,算了,管她什么王妃不王妃,多知道点八卦消息总不至于没命吧! 信封里面皱巴巴的竟是方才赵锦之写过的那方熟宣,只是背后又轻飘飘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燕三娘翻来翻去三四遍,两个人字迹倒是极像。千里寻来,没想到竟又是个“陈世美”,只是如今换成了两个女子,真真造化弄人。 燕三娘摇摇头,接过店小二重新端来的食盘上楼而去。忽又想到之前其写下“故来相决绝”一句时的模样,燕三娘转头又对店小二道:“跟着提些酒来。” 水天阁的门虚掩着,里头一点声响都没有。燕三娘端着食盘,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紧张起来。 “喂,那个谁。”燕三娘清清嗓子道。 “我不饿。”赵锦之反应倒快,“而且我也没钱了。” 燕三娘望着赵锦之对着窗外如同雕塑般笔直的背影瘪瘪嘴,将食盘放在桌上:“几个包子而已,我请你好了。” 赵锦之还是没挪步,燕三娘便自己坐下来,拿个包子便开始啃,啃到一半,身上落下片阴影,燕三娘抬起眼睛,只见赵锦之默默坐到了桌边,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发呆。 看赵锦之心事沉沉又不苟言笑,燕三娘以为赵锦之酝酿着要说些什么感慨之话,谁知出口便是一句“……好香,这包子什么馅儿的?”。 “……”燕三娘一怔,目光从一脸严肃的赵锦之脸上转到自己手中的包子上,“大概是……鲜肉。”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包子?梅菜扣肉的更好吃。”赵锦之说着拿个包子放到面前,盯着上头分明的褶子,然后三口把它啃完了。 一眨眼,燕三娘端上来的食盘空了,燕三娘有点愕然,这女人不应难过得吃不下饭吗?! 看过韦千雪托人送来的三个字,赵锦之表情也没什么大变,只默默地将字条举到烛火之上,火苗跃跃,白纸染黑,顷刻便成了灰烬,随风而散。 瞧着赵锦之沉默寡言的模样,燕三娘竟觉隐隐不舒服。 桌上放了三四坛陈年醇酿,赵锦之倒也不推脱,燕三娘给她倒满,她便端起来喝完,如此一来一去,不多时酒便见底了。 踢开跌落一地的空坛子,燕三娘自诩海量,先下看东西亦带上了圈晕。 “喂,我说你,就这么放过那女人了?也不跟她说说清楚?怎么着也得见个面吧。” 赵锦之默然倒酒。 “喂,说不定她也有苦衷呢?说不定是被逼无奈呢?那倒也不像……看她今儿的表情举止,倒是欢喜情愿得很……” 赵锦之默然举杯。 “喂,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呀,想开点儿,世上负心人多了去了,像你生的这般好看,啧啧……”燕三娘凑近些,托着腮,醉眼朦胧地打量赵锦之,“卖到青楼倒吃香……” 赵锦之瞥她一眼,一口闷。 “喂,你倒是说话啊!亏老娘舍命喝了这么多酒,你连脸都不红,你是酒罐子里泡大的啊?” 赵锦之盯着酒杯出神,轻轻抽了抽鼻子说:“我不叫‘喂’,我叫赵锦之。” 燕三娘眨了眨眼,眼睛愈发迷离:“我也不叫三娘,我叫燕然。” “……西北有燕然,乘之胡不归。”赵锦之笑了笑,说。 说完,一直吵吵嚷嚷的燕然突然没了声音,许久,赵锦之侧头一看,才发现她早已枕在胳膊上睡着了。 被阳光刺得眼睛疼,燕三娘醒来头疼不已。 惨不忍睹的一地酒罐子还在,自己不知何时躺到了床上,燕三娘皱着眉头想半天,赵锦之……赵锦之这女人还真奇了怪了,人家被抛弃都哭得寻死觅活,非上吊抹脖子不可,而她却像个闷葫芦,只喝酒,不说话。喝就算了,还居然把燕三娘给灌倒了……千杯不倒的名号可算是交代给她了。 这女人真有趣,燕三娘揉着太阳穴发笑,笑到一半,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等等,赵锦之人呢?! “昨天水天阁那客人呢?”燕三娘来不及整理鬓发便匆匆从楼梯上下来,拽住店小二便蹙眉问。 “她,她,她说不打扰您了,一早就走了,还,还说谢谢三娘的包子和酒。”店小二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她说去哪了吗?”燕三娘抓着他衣领不放。 “好像是回,回,回乡了。”在燕三娘面前,店小二成了个结巴。 回乡?燕三娘微微眯了眯眸子,动作倒是干脆利落,亦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 四王妃是扬州府三河镇上的人,那么赵锦之自然也该是此地之人。 扬州,扬州可是个好地方啊,富裕锦绣,与京城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三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唇角勾了勾,笑得神秘难测。她拿过小毫,饱蘸墨汁,在狭窄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伯父,雲川在外历练七年,愿回您侧,以助一臂之力。 写完,燕三娘朝洞开的窗口轻吹一声哨,一只通体洁白的鸽子应声而入。燕三娘抚了抚白鸽的羽翎,便将字条塞入了系于其脚杆的小筒之中。 第三章 去时的路那般长,重逢前的一分一秒仿佛都是煎熬。 然而归途却像是一眨眼,中间的千山万水竟只是一晃而过,赵锦之整个儿昏昏沉沉,恍若醉于梦中,可这一觉,却再没了醒来的迹象。 三河镇,璜县边上的小镇,依璜山,傍湄水,溪流密布,竹环柳扶,乃风水宝地。 张三嫂子领着自家伢儿张小宝从安丰桥上下来,手上一串晶莹糖葫芦高高举着,倒竖着眉毛训小宝:“小兔崽子,不好好在学堂念书,到处跑着撒疯,竟还跟着偷糖葫芦吃!不学无术的玩意儿,看看你韦姐儿,半年不见,早已中了状元,当大官啦!看看你这没出息样……” 从来顽劣的张小宝被训得垂头丧气,眼珠子一转瞧见驴车上发愣的赵锦之,即刻来了精神,竟一蹦从他娘身边跳开:“赵姐姐回来了!赵姐姐!韦夫子呢?” 从前韦千雪是镇上学堂的助理夫子,待学生极好,又能说会道,调皮捣蛋鬼们皆对其服服帖帖,顺带着连赵锦之都一同沾了光。这会子张小宝一见到赵锦之,便以为韦千雪亦回来了,当下大喜。 本就走得精疲力竭的驴子被小宝一吓,干脆吐口唾沫,跪地上脖子一歪,打死不起来了,车夫默默瞥一眼赵锦之,便直接将其包裹塞到她怀中,心中早已把这一路都一言不发的女人当作哑女。 “哟,锦之啊,你这一走十天半个月的,可算回来了!”张三嫂子伸手便将小宝揪着耳朵拎了回来,一边扯着嘴角冲赵锦之笑,“怎的?见着千雪啦?可问过她啥时候回来瞧瞧?也好叫我们这些乡亲父老都见识见识这百年难见的女状元的风范呀!不过你这脸色可真够差的,眼睛下边这般乌黑一圈……” 听到韦千雪的名字,赵锦之好容易因小宝而放松下来的面孔再次结了冰,她随意将包裹往腕上一搭,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抬脚便要走。 张三嫂子见赵锦之不搭理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顺手捞了赵锦之的胳膊,故作神秘地凑近些:“从前你们俩不是好得似一个人一般,成天黏着嘛,害得我们这些姑嫂邻居都往了歪处想……嘿嘿,你可别放心上!三嫂子从前待你不薄吧,这会千雪丫头腾达了,你可得在她跟前多说说好话,小宝这孩子的前景……” 没等其说完,赵锦之便胡乱点了头,扒拉开张三嫂子钳子一般的手,头也不回地跌撞着走了。 千雪……呵,这会子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怎还情愿开口和我讲话? 赵锦之觉得自己一路下来竟快分裂成两个,一个消极讽刺,一个却还拼命维护韦千雪。她开始有些后悔,为何当时如此决绝地离开,若当日凭着一口气冲出去与韦千雪对峙,就算结果更为惨痛,到底给了自己一个断念。 而如今,虽有千雪一句“对不起”,到底还是不明不白。 韦千雪的性子,她赵锦之最清楚不过了。凡事都喜欢一个人藏着掖着,看上去清清寡寡柔柔弱弱的小丫头,脊梁骨挺地比谁都直,一双比山涧还透亮的眸子却总藏着看不见的东西。 赵锦之心里有数,韦千雪是领来的孤儿,八岁时,那打了一辈子光棍,考了一辈子科举,却还只是个穷秀才的爹爹便蹬了腿,只剩千雪一个人东家蹭口饭,西家给点米这般过活。 不过韦千雪脑子的确是好使,那股子聪明劲儿,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十岁便开始在集市口靠摆字画摊为生,上边尽是自个儿的笔墨,工整而不失灵气,日子久了,竟有不少文人墨客慕名而来,便在整个璜县出了小名。 初识那年大约是二八年纪,赵锦之停下脚步,立在石拱桥上,日头毒辣得有些刺眼,当日亦是在这小小的八字桥上头,亦是这个位置,她赵锦之百无聊赖地垂头望向桥脚,正撞上韦千雪晶亮的眼眸。 赵锦之不愿再多想,环顾四周,白晃晃的日光让人有些头昏。 八字桥一岸是个酒楼,不算兴隆,掌柜的温温吞吞还结巴,人却是不错。 而另一岸则是自个儿家祖传下来的绣坊,原来叫“赵氏绣庄”,韦千雪嫌这名字不雅气,赵锦之便二话不说改了名。这绣坊从前有过一段儿名盛的光景,自从爹娘去世之后,便在赵锦之手上没落下去。 赵锦之叹口气,果真没这个经商的脑子,之前更是沉浸在对千雪的思念里,弄得丝毫没心思打理绣坊,只见得起日益萧条,绣娘都走得七七八八,这次上京,更是把唯一一个从小跟着她的绣娘俞莘子打发了……若那急性子的父亲在世,必定要狠狠责骂自己了。 是该有个人好好骂醒自己罢。赵锦之揉揉脸,想着。怎的就被一个女人折腾成这样了呢。 如今她飞黄腾达了,板上钉钉的四王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要旧人亦属正常,更何况还是女子相亲,传出去有辱名声。即是如此,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怀? 从桥上下来,一步一步,赵锦之都恍若踩在棉花上,知了的叫声烦人极了,明明是如此初夏,赵锦之却生生出了一头冷汗。 没瞧见最后一级石阶,赵锦之一脚踩空,来不及惊呼便往前头跌去。眼睛一闭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 正疑惑着,一声宛转的哀嚎响起:“臭丫头,冲你招手不搭理也就罢了,还想把我压死是怎的?半个月不见怎又重了不少?倒是给我起来!” “对,对不起。”赵锦之忙坐起来,原来竟是摔到了隔壁邻居楚泠身上,方才太过入神,竟未发觉。 “咳,你竟然会跟我说对不起,稀奇稀奇。”楚泠瘪瘪嘴亦坐起身子,掸了掸天青纱衣,秀气的脸庞因常年化戏子的浓妆而有些不自然的白,只是一双漂亮的长眸顾盼神飞,情意天成,添了不少彩。楚泠用胳膊肘碰了碰赵锦之,“嗳,怎么样?” “什么?”赵锦之瞅着楚泠的眼睛发呆。 “什么什么?自然是你家那位了,怎么没把状元娘带回家来?半年没见你俩腻歪,我也怪难受的。”楚泠挤眉弄眼道。 赵锦之道:“不几日消息便会传来了吧,她现如今可是四……” 没说完,一声娇喝炸响:“赵锦之你个狐狸精!姑奶奶就说你跟我家泠姐姐纠缠不清,你一回来就给我下马威?韦千雪不要你了,你就跑楚姐姐身上了?你不要脸!” 楚泠脸色一变,来不及多说一句,便脚底抹油开了溜,这辈子没跑这么快。 反倒是赵锦之,不急不恼地起身,悠悠然拎着包裹走至大门紧闭的“西岭绣坊”跟前,长叹一口气—— 这日子,愈发难过了。 第四章 来者是李和微,璜县县令的心肝宝贝儿。 此刻其正领着三四个扎着双髻的小跟班,以排山倒海之势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见楚泠已然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李和微便干脆地停在了赵锦之身侧。 “喂,跟你说话呢,别给我装聋作哑!本小姐千里迢迢从县城到你们这三河镇,本想找我家泠姐姐聊会儿天,却被你这个扫把星触了霉头。”李和微说话自带小喇叭,柳腰一叉,活脱脱一个娇蛮小姐。 赵锦之发笑地摇头,顾自掏了铜钥匙开锁。 “我家小姐跟你讲话呢!别装聋作哑!”旁边的小丫头忠心十分,模仿主子极有神韵。 赵锦之推门,又转身扫了李和微一眼,只见其一身鹅黄,面施薄粉,口点朱砂,可见其为了来见楚泠,精心打扮了一番,略带稚气的鹅蛋脸气鼓鼓的,瞪得一眼大一眼小,着实令人恼不起来。 “李小姐可要进来坐坐?只是半月未打扫,屋子里有些灰尘。”赵锦之清了清嗓子,说。 李和微翻个白眼,嘟哝着:“谁要进你的屋子,管好你的状元郎罢,别跟我家泠姐姐拉拉扯扯……”说着,便跺个脚,转身往楚泠住所走。 赵锦之听了这话,咬着唇才堪堪忍下来,扒着门框的手,指节泛白。 如此一个天大的笑话,所有人都等着看呢。 还得再坚强些才能熬过去罢。 千雪,你倒是好,风风光光。可留了我一个人,多难啊。 进门第一件事,赵锦之便提了木梯子到门口,将“西岭绣坊”的牌匾给撤了下来,牌匾挺沉,赵锦之举着,险些从梯子上滑下去。 穿过略显暗沉的前堂,后边的院子则宽敞多了,亦亮堂堂的。中间一口新井,边上几棵郁郁葱葱的杨树,原本这些房间都是绣娘们穿针引线的地方,只是这会子清净得有些可怕。 赵锦之坐在板凳上,一斧子下去便将牌匾劈了对半开。本想将牌匾剁碎了好烧火,谁料李家小姐进了楚泠门,尽是些鸡飞狗跳,吵得不得安生,赵锦之便揉了揉太阳穴收拾前堂去了。 里里外外忙活了半天,终于将一直无心料理的绣坊打理得一尘不染。虽然此时赵锦之依旧为韦千雪之事心乱如麻,头大如斗,且绣坊如今一团糟,然而她明白,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即使不知该如何继续,总还是得一步步尝试罢。 她端着热水立在厅堂中央,周遭门窗大开,流风夹着暖黄夕阳一扫阴霾,屋外行人谈笑而过。赵锦之深吸一口气,父亲患病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独女与绣坊,赵锦之没把绣坊照料好,亦让自己千疮百孔,着实愧怍万分。 赶明儿便去木匠老孙那儿重新打块牌匾挂起来好好做生意,就算不为了父亲遗愿,也得为自己争口气,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只是,换个什么名号好呢? 一动脑仁,赵锦之就开始头疼。她趴在床上翻古籍,这些书还是韦千雪留给她的,跟着韦千雪学了四五年的诗词辞赋,她赵锦之亦从一个五大三俗的乡下丫头成了半个文化人,想想还真是可笑,努力把自己和她靠近,就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吗? 赵锦之自嘲地笑笑,散了发髻,乌黑的发散了一脊背。 看得眼皮子打架,却还是找不出个合适的名号,不是太过高雅晦涩,便是过于普通,赵锦之托着腮叹口气,不然还是改成从前的“赵氏绣庄”罢了? 正纠结着,后院的门便被“哐哐”敲得震天响。 赵锦之一愣,披了外套凑近一听,竟听见楚泠压低了的声音:“锦之快接济我一晚,李大小姐今日说什么天黑路难,死活要在我这住下了,你快帮帮我……” 没说完,李和微的声音响起:“泠姐姐,你贴着门做什么呢?” 楚泠即可提亮声音,尴尬笑道:“没,没什么,我这屋子小,就一个寝居,这不是帮你找你赵姐姐帮忙嘛……” 果然随后便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满天飞。 赵锦之打个哈欠,紧了紧领子往回走。这初夏的天,昼夜差的大,白天里热得似盛夏,到了晚上竟开始起风,有些森森的凉意。 半夜里,赵锦之一个寒颤醒了过来,手指抽了筋,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缓了半天才顺过来。 她不想想韦千雪,只是这满满的皆是与千雪一起的回忆,还有千雪在西郊的草屋子,虽然破了些,但被其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点上廉价的柑橘味儿熏香,两人的时光都甜腻起来。 赵锦之忍不住笑了片刻,又睁开眼睛,这夜色黑得像是要将人吞没。 两眼鳏鳏到鸡鸣,厨房里米面都见了底,赵锦之又懒得出门,坐在石槛上半天。明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至少出门吃碗热腾腾的馄饨,只是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分明是个外强中干之人,从前千雪明白赵锦之的心思,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怎的又想到韦千雪了!赵锦之懊恼地摸了摸肚皮,从昨天中午便没再吃什么,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望着后院门出神,也不知昨夜楚泠与那大小姐如何度过良宵。 赵锦之忽然想到前些天在聚月楼白吃白喝的那晚,那包子可真好吃啊,皮薄馅厚,饱满得就像十五的满月,一口下去,粉丝弹滑,鲜肉紧实,汤汁入口浓香……想着想着,赵锦之肚子更饿了。 只是,这个给自己吃免费包子的老板娘叫什么来着? 貌似姓燕,燕子?燕门?燕几娘来着? 都怪那日喝多了,竟忘得如此干脆。亏得人家好心相待,不然就得挨饿露宿街头了。 正发着愣,前堂大门被扣了响。 “谁?”赵锦之有气无力地问。 “你姐姐我。”楚泠从小便开始唱戏,平日里讲话都未免带上点戏腔,婉转动听。 开了门,赵锦之如鬼魅一般生动的面孔便被曝晒在晨光下。 “哎哟哟,瞧瞧你这脸,没睡好?”楚泠好心道。 赵锦之扫她一眼:“何事?” “喏,对面王结巴的酒楼昨儿个盘出去了,也不知换了哪个老板,如此勤快!一大早摆了个早点铺,我看那包子又白又大,就琢磨着给你带了俩。说是只卖梅菜扣肉的,想吃个素的都没有……”楚泠说着,便将手里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分了一个塞到赵锦之怀中。 第五章 三河镇早市街头,两个妙龄姑娘蹲在绣坊门口啃包子。 一个眉目秀莞,脉脉含情,连吃包子看起来都是一种享受;而另一个则披头散发,邋里邋遢,两个黑眼圈活脱脱就是个女鬼,那吃相,简直就是饿了三天三夜。 “我说,你慢点吃会死啊……”楚泠翻个白眼,伸手拍了拍赵锦之的背。 赵锦之差点噎得没背过气去,眼睛里一包泪,模糊不清得说:“好吃啊,跟我在长安吃得没差啊,那天的老板娘真是个好人啊,我整整吃了她一盘她都没眨眼……” 楚泠手一僵,嫌弃地收了回来,这女人咋恁丢脸呢。 赵锦之没说完,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看了看手中的包子,又觉得不可能,便一口将包子塞进了嘴里。 “说起来,昨日你是如何安顿那大小姐的?”赵锦之吃了人家包子,好歹关心一句。 楚泠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包子:“老天有眼,昨儿县令大人不放心这宝贝,便派人将其带了回去。可吓死我了,若真要我和那小丫头睡一张床,啧啧……” 赵锦之笑道:“分明心里愿意得不得了。” 楚泠一口包子呛到:“咳咳咳,说什么呢你,咳咳,你个不正经的……” “说你还不承认,人家小丫头都追到家里来了,看你这会往哪儿逃。”这回轮到赵锦之给楚泠顺气。 “我……我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丫头片子,乳臭未干,又不懂事,整天吵吵嚷嚷,刁蛮任性,长得又不耐看,关键是,身板还没料!”楚泠喋喋不休地列了一箩筐,最后摊一摊手表示不可能。 赵锦之点点头:“你想清楚就好,毕竟人家是县令女儿,门不当户不对,还是个女人,县令知道非得抄了你的家。” 楚泠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笑,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早知如此,去年就不该去县令家唱戏,名声是响了,倒给自己惹来这么些麻烦……嗳,你去哪?” “没吃饱,再买几个去!” 身子里有了热气,胳膊腿都活泛了,赵锦之走过八字桥,远远的就能看见酒楼门口的热闹情景。 人最喜欢凑热闹,瞧见都围着买早点,便觉着新鲜,于是便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个个探头探脑地想瞧个究竟。 “不就是个早点铺子嘛,猴急个什么劲。”赵锦之抱怨着,全然忘了自己亦是觉得好吃才赶着过来多买几个的。 “锦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盘下这楼的可是京城来的大老板哦!乡亲们哪里吃过京城的食,这不,一传十,十传百的,便都过来尝个鲜。”路过的李大姨笑嘻嘻道,李大姨从前便是赵锦之爹娘的旧识,一向照顾锦之。 赵锦之一愣:“京城来的?这平白无故的,跑这小地方作甚?” 李大姨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听你王叔讲,是个蒙着面的女人,一双大黑眼睛滴溜溜的,一瞧便与我们江南女娃大不相同。” 蒙着面的女人?素来清心寡欲的赵锦之此时亦有了些好奇心,往人群中间伸了伸脖子,然而除了一团白蒸汽,还是白蒸汽。 “赵姐姐早!”张小宝带着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恭恭敬敬地异口同声道。 这仨皆是捣蛋的倒霉孩子,小宝年纪大些,便做了他们的头头。 赵锦之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真乖,改日姐姐买桂花糖给你们吃。快迟到了,去学堂罢!” “哎。”小宝点点头,刚要走,又有些为难地小声问道,“赵姐姐,你知道韦夫子什么时候回来吗?我们都想她了……” 赵锦之哑口无言。 “臭小子,又想着逃学去耍是不是?!还不快去学堂?!”张三嫂子洪亮的声音划破长空。 吓得张小宝二话不说,领着俩小屁孩撒丫子狂奔。 一提到韦千雪,赵锦之又开始发愣,心口子闷着疼。 包子吞得急,这会子才觉得饱,赵锦之将散落下来的鬓发别至耳后,望着往来的人群顿觉无趣,便意兴阑珊地往回走。 强制把韦千雪这个人赶出脑子,赵锦之长舒口气,锈了许久的生意脑子开始咔哒咔哒地转起来。 老爹是两年前患肺病去世的,而一向视丈夫为天地的娘亲在他死之后不多时便也郁郁寡欢走了,走之前紧紧攥着赵锦之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太轻,赵锦之什么都没听到。想来定是让赵锦之将绣坊传承下去。 这绣坊从前繁盛的时候客户多得是,小到街坊邻居,大到邻乡邻村或者县城的布庄、绸缎庄或是大员外家。只如今,那些生意皆让这两年新起来的福仙绣坊给抢了,也怪自己,只剩一些同情自己的姑嫂女伴之流来给些绣活做。 再者,绣坊从前的绣娘可不少,最多的时候得有个十七八个,把小院儿塞得满满当当,笑语人声,还有穿针引线轻微的梭梭声,好听极了。 俞莘子是从小住在绣坊的,算是赵锦之半个姐妹了,然而现在竟也被撵了走。赵锦之无奈地叹气,俞莘子被自己赶走的时候一声声叫“姐姐”,眼中红通通的模样全刻在赵锦之脑中,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若让莘子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兴许还要被饿死,赵锦之自己可以将就,但不能委屈家人。 这会子赵锦之着实想给当时的自己一个耳刮子,怎的就为了一个负心女子痴傻地荒废了这般许多。 若要重新打响绣坊的名号,首先得把从前忠心的几个绣娘招回来,不用多,两三个便好,毕竟如今不比当年,还是得一步步踏实着来。其后便是镇上的胡员外,他家可是个大客户,逢年过节的,一大家子得要许多绣活,若做得好,再往外一宣传……赵锦之不由得眯着眼睛笑了笑。 甩着胳膊腿回来,赵锦之哼着小调跨入绣坊门槛,腹诽着,楚泠这个没道德的,竟自顾自走了,剩了她绣坊大门大开,这是在招贼么? 赵锦之拿眼睛随便一瞥,正堂下一个高挑的身影背着光摇摇晃晃。 唉呀妈呀,随口一说,还真进贼了啊! 第六章 “你你你,你谁啊?”赵锦之一脚跨在门外,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若一不对劲她便扯嗓子喊人。 背影转了身,随带着垂至腰际的长发轻轻一飘。 还是背光,看不清。 身影的主人轻笑一声:“我没做过梅菜扣肉馅儿的包子,可好吃?” 赵锦之没反应过来:“什么包子……我现在穷得连包子都吃不起,姐姐您还是去别家吧!” 女子啧啧叹息,背着手慢悠悠走近,轮廓愈来愈分明。 细腰柔肩,银白胡服包裹下的双腿长而笔直,窄口的衣袖愈发显得其清瘦。然这风韵却与清癯二字全然搭不上边,其左手抱着右手肘,右手食指若有若无地扣着下颌。 赵锦之皱了眉头,有点儿眼熟。 人形越发清晰,直到那张艳若桃夭的面庞从阴影中完全显露出来,赵锦之这才生生地吃了一大惊。 “吃干抹净就一走了之?”燕三娘眉目盈盈。 “你,你,你……”赵锦之不知该用什么言辞形容此刻的心情。 燕三娘不由失笑:“这模样倒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赵锦之拍了拍胸口,本就混沌的脑子这会彻底罢工:“你叫什么来着?” 燕三娘一愣,果然高估了这女人。 赵锦之替燕三娘倒了杯凉水,因不知其来意,便还是恭谨地为其双手送上,斟酌着开口:“不知三娘此番前来,有何要事?”又有些尴尬地环顾四周,“我这家徒四壁的,也拿不出什么好茶给你。” 燕三娘抿了唇笑,端着瓷杯一口饮尽,又拿眼睛瞅着赵锦之:“那晚也没见你这般拘束,如今却又客气什么。” 这话说的,赵锦之不由得想了歪。赶忙晃晃脑袋,道:“那天晚上是我失了礼数,还请三娘别放在心上。” 赵锦之说着,心中暗自揣测,难不成这燕三娘如此斤斤计较,只为了那晚白吃白喝了之后不辞而别便千里来讨债?这也太骇人了罢! 想着,赵锦之不由惊悚地瞟了燕三娘一眼,生的方桃譬李,心眼儿却卡在钱眼里,着实可怕。 燕三娘眼见着赵锦之面上精彩,心中不免暗笑,起身踱到大门口:“我本就是四处飘零之人,西域、长安、晋中,唯有这江浙一带还未涉足,恰巧听闻你便是广陵一带人士,我便生了这个念头。再者,长安那酒楼生意太好,整日里忙忙碌碌的,我本就早想盘出去了。”燕三娘深吸口气,望着门外小桥流水,清风朗日,笑道,“果然是温润之地,与中原全然不同。” 赵锦之依旧一头雾水,似信非信地跟着往外瞧,目光扫一扫的,猛然定在桥对岸那三层的酒楼,乌压压地围着许多人的门口还冒着早点的腾腾白雾。 “是你买下了福祥酒楼?!” 燕三娘笑意盈盈地回头,望着赵锦之的眸子,幽幽道:“如今唤作‘聚月楼’。” 赵锦之默,看来这女人是准备把“聚月楼”开成全国连锁,是个疯子。 燕三娘随意道:“我就是懒得重新起名儿,随手便拈来用了。说起来,你这绣坊为何连个牌匾都没有,害得我一通好找。听说原来是叫什么‘西岭绣坊’是罢?” 那匾儿早已被赵锦之乱斧劈成烧火木柴了,这会儿正横尸厨房…… 见赵锦之没说话,燕三娘抿唇一笑:“既然准备改名,不若我替你起一个好了。” 赵锦之淡淡道:“你怎知我要替绣坊改名?” 燕三娘倚在门框边上,面容透着神秘:“窗含西岭千秋雪,故人已去,自然留着旧物无用。” 赵锦之倒吸一口凉气,眸中即刻满是敌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别,我可真没什么意思。”燕三娘勾着唇角,略略仰头,清瘦的下颌弧度极为好看,“我看你这清清冷冷,不如叫‘客来绣坊’?还是大气些,‘盛昌绣坊’?我看‘有家绣坊’就不错,”燕三娘越说越来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你说呢,锦儿?” 赵锦之被膈应得一阵鸡皮疙瘩:“谁是锦儿……你起的都是什么名,分明是在捉弄我。” 三娘挑眉:“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嘛。”说着,又抱着胳膊在屋内走了一圈,若有所思地皱了眉,“罗缎若锦,沉雲积澹,锦雲,如何?” 锦雲绣坊。 赵锦之这话倒是听进去了。只是沉吟片刻,锦之还是瞪了眼,瞧着分明已经没把自个儿当外人的三娘:“你究竟是为何故来的这小地方?” 燕三娘凑近些,那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恍若蝶翼:“真想知道?” 赵锦之心中不知为何紧了紧,心跳竟有些不稳:“嗯。” “活腻歪了,想养老。”燕三娘嬉皮笑脸道,还伸出手指勾了勾赵锦之下巴。 赵锦之默,这到底是什么烂借口?这个燕三娘一定是脑子有问题吧! “行了,我先回去了。”燕然负手,干脆利落地抬脚走人。 暖融融的晨光从厚厚云端洒落,为之缠上一层灿灿金边,小镇的薄雾渐次散去,河面清凌凌的,挑担的,吆喝的,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赵锦之趴在柜台上,就差把眼睛贴到账目上头,手边则是厚厚一沓枯黄的账本,皆是这些年的账,赵锦之决心从其中看出点所以然来。然而看了半天,只觉头昏眼花,哈欠连天。 “哟哟哟,没看出来我家锦之魅力非凡啊,竟还引得如此大美人千里迢迢追来,啧啧,真是羡慕煞小女子也。” 不知何时,楚泠从门边溜达过,不咸不淡打趣道。 “唱你的戏去!胡说什么!”赵锦之把手中的笔朝着门口甩去,溅了楚泠一脸墨汁麻子。 第七章 好容易看了三四本账目,日头已经西偏,赵锦之放下笔,然而眼前一旦没了横七竖八的数字,韦千雪的音容笑貌便又重新占据了赵锦之的脑袋。 她毫无办法,便又只能强迫着又一头扎进灰尘扑扑的数字里。 瞎忙活了一天,赵锦之坐在绣坊门口发呆。 存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得留个本,只能省一顿是一顿,终于明白这落魄的滋味,所幸自己还有这一处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莘子被自己的恶言恶语中伤后必定回了老家,这般前去找她,必定得好好道歉才是。再说这福仙绣庄,原来自家的绣娘半数去了那里做活,那家掌柜是外来人,脾气倒是不错,只是其婆娘绵里藏针,不好应付…… 赵锦之悔得要死,为何从前将爱情奉为全部,结果落得如此场景。 目光漫无目的乱转,暮色四起,西边天空有浅淡的烧云,映在河面上,一切沉静下来。 对岸的聚月楼一年前才修葺过,飞檐画壁,倒有几分气势。 赵锦之不由得想到燕三娘略带点西域色彩的模样,究竟这女人是何来头?给的理由如此牵强,鬼都不会信,哪有人放着大好的京城不住,非要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养老?再说了,她那聚月楼可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谁会跟钱过不去。难不成燕三娘知道了千雪与自己的关系?因此奉命前来调查清楚,好回去迫害千雪? 赵锦之想得头疼,罢了罢了,韦千雪现在于她赵锦之毫无关联,她做她的新科状元、四王妃,高不可攀,远在天边,赵锦之无非是个胸无大志的乡镇丫头,这番只想着努力把从前犯的傻补回来,也能对得起黄泉底下的爹娘。 盯着愈发浓黑的天宇,赵锦之肚子开始泛酸水。 除了早上那两个包子,赵锦之算是一天没吃上东西,只灌了一肚子水,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拉不下这个脸去找邻居蹭吃蹭喝。她摸着口袋里三四个铜板,楚泠还没回来,她琢磨着要不要去那新开的聚月楼买个白馒头啃啃。 正犹豫不决,一阵酱料的浓香夹着面食温暖清甜的味道沿街飘来,钻进赵锦之鼻子。 还未来得及暗骂哪家这么缺德,身边便出现了团阴影。 “三娘?”赵锦之对着燕然,总是有些不自然。 燕三娘粲然一笑,熟稔地坐在赵锦之身边,打开拎来的食盒,里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三丁分明,酱汁透亮,露出底下白生的宽面条,瞧着便叫人吞口水。 “不知道你什么口味,便下了碗面给你。”燕三娘把碗放到赵锦之手中,又从食盒中拿出一双漆花木筷,递给赵锦之。 赵锦之不是个客气人,讨食的事儿做不出来,但这吃的都送到眼前了,不吃便是浪费粮食,是要被雷公打的。于是她瞟一眼笑吟吟的燕三娘,接过筷子随意把面拌了拌,便夹着大口吃起来。 这么几次下来,赵锦之突然觉得燕三娘长得可真是一脸菩萨像。 “你怎知道我没吃饭?”吃完了,赵锦之才端着干干净净的碗问道。 燕三娘接过碗筷,重新放入食盒,笑道:“看你在这坐了老半天,都过了饭点了还不挪窝,可见是要饿了罢。”说着起身,“好了,我也没别的事,就先回去了。” 赵锦之有些不好意思:“那啥,要不,进屋坐会吧,不能白白吃你的,还让你专程走一趟……” 三娘双手提着食盒,转身冲赵锦之道:“不过一碗面罢了,若怕我麻烦,日后你就来聚月楼,想吃什么做给你便是。” 赵锦之不明就里,难不成这燕三娘还真是朝廷之人,不择手段来套近乎,为的是韦千雪?然而赵锦之思索,从前韦千雪也从未提及有得罪朝廷中人呀?还是这三娘是受了妒忌、好事之徒所托?如此莫名其妙对自己好,赵锦之心里毛毛的。 一大早,赵锦之略略打扮妥当,便揣着最后几块银锭子出了门。 清晨的小镇模模糊糊,如同水墨画一般,人又少,空气清冷。 “孙叔。”赵锦之扣了扣敞开的木门,探头往里头瞧。 “哎!”不大的小院里传来应答声,不多时便从屋里走出个中年汉子,帽檐下有神的眼睛,一瞧见赵锦之便呵呵笑道,“是赵家丫头呀,快进来坐?” 赵锦之和气笑道:“孙叔近来可好?” 孙木匠道:“好,好,只是囡儿在胡员外家做女工,胡夫人苛刻了些,一个月回来几次都抹眼泪抱怨。况且她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也张罗着找媒婆,只是员外家总拖着不放人哩。” 赵锦之叹道:“如今世道,有权有势便是一方天下了,我们只顾着自家便不错了。不瞒您说,孙叔,我今儿来,是想请您给我爹留下来这绣坊重新打个牌匾。” 孙木匠道:“没问题,你这丫头也是不容易了,钱就不收你了,好好经营家业罢!” “这怎么行……”赵锦之上前一步,还未说完,其妻便挑高了眉毛掀开了帘子出来。 “哟,我倒是谁来了,听隔壁张三妹子说,锦丫头前几天便从京城回来了,如今有了千雪丫头这摇钱树,怎还赖这三两吊铜钱?” 赵锦之强笑着从佩囊中取出几粒碎银,塞到她手中:“孙婶婶,如此便麻烦你们了。牌匾上头不用写字儿,我自个儿来就行了。” 把银子随手揣进怀里,木匠婆姨终于换了副关切模样,上来摸了摸赵锦之肩膀:“锦丫头吃了早饭没?要不进来同吃?” 赵锦之忙摇头,谢道:“不用不用,谢婶婶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木匠婆姨便不强求:“那你路上小心!” 待赵锦之出门,婆姨吊着尖嗓子,又说道:“嗳,忘了告诉你了,昨儿个晚上听三妹子说,她男人从县城回来,听说千雪丫头要做四王妃了哦!再一个月就完婚了,全长安城都欢腾,咱这县城也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喜事儿哩!” 第八章 果然还是传了过来,赵锦之有种不详的预感。 乡下女人是最喜欢嚼舌头根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做,便喜欢聚在一块说些趣事。 从前赵锦之与韦千雪走得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伙儿只当是小姑娘家家亲近,可惜三年前两人在韦千雪那小屋子里亲吻的场景竟被一向好事的张三嫂子给撞了见。这下“磨镜”“断袖”之类的称号便扣上了两人的脑袋,消息不胫而走,虽两人面上坦荡,赵锦之又极力解释,当日只是自己喝多了酒,才昏了头罢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见着两人还是窃窃偷笑。韦千雪脸皮薄,赵锦之便拼命维护,还为这事与几个领头笑话的闹了不愉快。爹娘为了这事也没少操心,忙张罗着给赵锦之相亲来堵悠悠之口。 听到这话,赵锦之本想一笑了之,谁料停了脚步,扭头,这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这时,孙木匠邻居张三嫂子亦推门出来看热闹,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手中还捧了碗稀粥:“哟,锦之起得挺早啊!”打了招呼,张三嫂子眼珠子一转,便凑近些道,“怎的,你上次在京城就没听千雪讲起这事?你们从前如胶似漆的,这会怎么……她这是有了权贵新欢便不要你了?” 赵锦之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口干舌燥的不想争辩,便冷声道:“千雪自有自己的路要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事,不耽搁了。” 说着,赵锦之便拔脚离去,背后两个女人夹着笑声的窃窃私语令赵锦之如芒在背,直到拐入小巷,赵锦之才发觉拳头握得太紧,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来。 驴车得在镇西郊坐,再有半个时辰才来,于是赵锦之只得要了碗梗子茶坐在茶水铺。 茶水淡得尝不出味道,赵锦之慢吞吞地啜着,小铺子再往西没几步再转个弯进了小竹林便是韦千雪的住所,她不敢也不愿意抬头看。 五年的记忆有一半是在这边的,初识那些光景都是赵锦之巴巴的跑来找韦千雪玩,韦千雪便带她爬附近的凤凰山、杨梅岭,还有璜县最出名的璜山,三河镇的“三河”起源便在璜山中间的湄池,当年韦千雪拉着赵锦之的手好容易爬上了璜山顶,望着中间如镜子一般映出云影天光的湄池,她说她会永远在锦之身边。 韦千雪的声音细细的,却极其坚定,赵锦之即刻当了真。 不过现在想来,韦千雪的确从未对锦之说过“爱”,就连“喜欢”都极少说。 赵锦之趴在木桌上,竟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哟,这不是燕老板嘛,怎的跑这儿来了?是要去县城吗?”楚泠谄媚道,想来当日赵锦之走去买包子了以后,燕三娘给了这见利忘义的女人不少好处才把她支走,“我刚从县城唱戏回来,听说那谁去当四王妃了,我看你有戏呀!好好把握……” 没等其说完,赵锦之一下跳了起来,险些撞到茅草顶,以一副泼妇骂街状指着不远处驴车上悠游自在的楚泠:“你再胡说八道我非得撕了你的嘴不可!” 前一刻还眉飞色舞的楚泠被吓了个半死,正卸着西厢记中张生的妆,面颊与调色盘似的,露出一双惊恐万分的眸子,着实可笑。 楚泠对赵锦之的脾性清楚的不得了,也没道歉,往其怀中塞了一袋鼓囊囊的油纸包,便冲两人挤眉弄眼地走了。 赵锦之拨开油纸,里头果然是县城百年老字号零嘴店带来的许多糕点,楚泠知道赵锦之人瞧着冷淡,但像孩子一般,顶喜欢软糯的甜食,每次惹了不高兴,都戏法一般变出些桂花糕、马蹄酥、糯米饺子给她,连“对不起”都免了。 “吃吧。”赵锦之顾自拿了块芙蓉糕,腾出个位置给燕三娘,“她那人就是这样,说话没个章法,你可别在意。” 燕三娘在其身边坐下来,不吃,反倒笑嘻嘻地望着赵锦之的侧脸:“原来你喜欢吃甜食。” 赵锦之不置可否,又随意瞥了三娘一眼:“没想到这里都能碰到三娘,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燕三娘别开眼睛,拢了拢长发:“我……随处走走罢了,你呢?” 赵锦之道:“等驴车,去俞家村找人。” “那里是璜山南坡脚下罢?听闻风景不错,我跟你一块去。”三娘轻飘飘道。 赵锦之不乐意了,但转念一想,人家这是去游玩的,不干自己的事儿,于是便皱着眉头,勉强道:“随你。” 于是赵锦之与燕三娘两人便搭上了去俞家村的驴车,车上还有几个乡下女人小孩,讲着方言,大抵觉得燕三娘生的漂亮,又穿着不俗,讨论地正起劲。 燕三娘听不懂这山沟沟里的方言,只觉得被盯得诡异,便小声问道:“她们这是在说什么?” 赵锦之淡淡道:“商量着把你卖到村子里做媳妇呢。” 燕三娘一怔,乐了,一脚踩到车板边缘,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扬个脖子,笑得好看,皮肤如凝脂一般:“极好极好,得是个俊俏小伙子才成。” 赵锦之白她一眼,也是个没正经的。 靠着燕三娘的胳臂,赵锦之想着今后得与其做隔岸邻居,彼此必定要多帮衬些,虽一向不爱搭话,赵锦之还是故作关心地问:“三娘你如此草率地就离家这么远,你家人朋友不担心吗?” 燕三娘摇头:“我说过我本就是飘零之人,见怪不怪。” 赵锦之再次语塞,偷偷瞅了眼三娘的侧脸,这女子着实古怪。 “还有啊,方才楚泠说的,你千万别听进去,首先我和……四王妃从前只是关系不错的女伴罢了,我与她走得比较近,因此才会有些误会。”赵锦之垂着眼睛正色道。 燕三娘笑道:“给我解释什么?我本就是不相干之人。” 赵锦之一听,有些懊恼,是啊,自己这是越描越黑啊。想着,赵锦之闭了眼睛,转头睡了过去,再不管这乱七八糟之事。 第九章 驴车走得慢,加上有些山坡绕弯,到俞家村的时候已是晌午。天气并不很好,快到黄梅天,阴沉的天像是随时预备着下雨。 停在村口老樟树下,赵锦之显然还懵懂着,揉着眼睛对燕三娘说:“三娘啊,你要去璜山得沿着玉水溪穿过村子,后面有条小径上南坡。” 燕三娘笑着看着赵锦之,点了点头。 于是赵锦之便再没管燕三娘,从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掬了抔水冲了脸,方才稍清醒些。 幼时俞莘子带赵锦之来俞家村玩过,俞莘子娘亲的老家在这里,如今只剩个年迈的阿婆在这里,也不知莘子是否如赵锦之所料回了这里。 循着依稀的记忆在胡同巷子里七拐八拐,赵锦之终于停了下来。 老房子有些破败,木头受了潮,看上去摇摇欲坠。 带着些不确定,赵锦之扣响了半爿屋门的铜扣子。 “锦姐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黑漠漠的屋子里传来,“你怎么来啦?!” 赵锦之舒口气,看来没找错地儿:“莘子,我……我是来找你回去的。”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门缝里出现一个水灵的女孩,十六七的年纪,头上包着普通的蓝头巾,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泛着水光,身子正如花苞一般生长开来,浑身皆是生气。 “莘子,对不起,当日是我说得重了。你,你快跟我回去罢,绣坊没了你不行……”赵锦之心里酝酿了好几遍的话,说出来还是有些磕磕绊绊。 俞莘子拿袖口擦了眼角:“锦姐姐你不用跟我道歉的,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跟着你吃苦。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也有自己在意的人,我跟你回去便是。只是,阿婆,我答应陪她一段时间……你也知道,她一个人孤独惯了,难得我回来看看她。” 赵锦之愁云密布的心即刻放了晴,忙握了俞莘子的手:“哎,好。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会算是想通了,必定要决心好好经营绣坊,那我今日先回去了,安顿好了阿婆便回来……” 没说完,远处隐隐传来雷声,牛毛针脚般的雨丝便飘了下来。 “天留人,锦姐姐你今儿就住这吧!可千万别嫌弃乡下地方差。”俞莘子咯咯笑着把赵锦之拉了进去,正要关门,却被唬了一跳,“你……你是哪位?” 只见燕三娘趁着门缝从中钻了进来,滑得跟条泥鳅似的。 “你……你不是去璜山上了吗?”赵锦之亦是瞪了眼睛。 燕三娘拨了拨微卷的发梢,长睫毛上沾了些雨丝,明丽的脸颊难掩尴尬:“喏,下雨了,没带雨具。” 赵锦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俞莘子则一脸茫然地望着两人。 阿婆年纪虽大,但依旧耳聪眼明,丝毫不犯糊涂,见着赵锦之竟还叫得出其名字。 外头雨丝密密麻麻,江南梅雨季节便是如此,一朝开始便得过个半个月才淅淅沥沥地停下来,之后才正式进入盛夏时节。 乡下老屋有些昏暗,赵锦之坐在窗边圆凳上,沁人的凉意从歪歪扭扭的木栅栏窗外飘入,一股子清新的味道,叫人不免心情舒畅。 燕三娘自告奋勇地去了后厨帮忙,莘子被其抢了活,又不好在厨房闲手闲脚地站着,便坐在赵锦之身边缝补衣裳。 俞莘子的手指细白细白的,快速地穿针引线,手中的掉了纽扣的襟子很快便修补好了。 赵锦之看得入神,从她膝上拾起针线小箩,里头有些碎绸布,上边绣了不少精致的花啊草的,针脚细密,栩栩如生。赵锦之不由赞叹道:“从前我真是傻,竟舍得把你这般好的绣娘赶出去,所幸你回了老家,若你去了福仙绣庄,这不是叫我要懊死嘛。” 俞莘子腼腆一笑:“走的时候带了些绸子,想着还能练练,不至于生疏了。莘子就是饿死也不会去福仙绣庄的,我必定是跟着锦姐姐的。” 赵锦之心中有些酸楚,笑着摸了摸俞莘子的头。 俞莘子抿唇笑了笑,又扭头望了眼厨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锦姐姐,这位姐姐到底是谁呀?你说是朋友,可我却从未见过。还有韦姐姐呢?你半月前去寻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赵锦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笑着轻声说:“你韦姐姐如今可不同寻常啦,是已经敲定的王妃啦。至于这个燕三娘嘛,她是我在长安遇上的朋友,人是不错,只是有点……怪。” “怪?”俞莘子满脑子问号。 赵锦之懒得解释,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仅仅半天下来,阿婆便已然把吞了蜜糖一般的燕三娘当作了自家人,喜笑颜开地招呼几人吃饭。 不大的木桌子上摆了许多时鲜的家常菜,满满地铺了一桌子,燕三娘围着发白的围裙,卷着袖子最后从厨房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起来唇角有个淡不可闻的酒窝。 这模样倒有了几分可亲可近的人情味。赵锦之暗想。 一顿饭吃得极高兴,阿婆许久没有这么多人相伴,显得愈发精神矍铄,聊着家长里短,嘱咐赵锦之好好经营绣坊。 吃完饭,燕三娘便又主动站起身来,预备端着空碗盘去洗,俞莘子有些不好意思,忙拦了三娘想要自己去洗碟子,却没抢得过燕三娘。 暮色沉沉,云层极厚,在天上缓缓走着,透不出一丁点月光星辰。 乡下人睡得早,饭后歇一会阿婆便由俞莘子扶着进了里屋。 赵锦之陪着俞莘子做了会绣活,烛火烟重,熏得眼睛疼,俞莘子便也回了房,只吩咐等燕三娘回来便锁上门。 莘子一走,屋内便空了下来,雨点大了些,敲击在青石板上很好听。赵锦之还丝毫没有困意,便在屋子里到处溜达。 只见厨房的门大开着,赵锦之往里瞥一眼,燕三娘不知何时从外头回来了,包着头巾不知在忙忙碌碌些什么。锅子里白雾升腾,依稀能闻到一丝甜腻的酒香。 赵锦之吸了吸鼻子,团着双手凑近些:“好香啊,你刚去哪了?” 燕三娘回头看一眼赵锦之,道:“方才听到卖酒声,便出去沽了些。你先出去,等下找你。” “大晚上的喝什么酒……”赵锦之嘟哝着走了,不知燕三娘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十章 老屋后门出去便是溪流,上头架着简单的石板桥,水很清,有些湍急,雨水打击在上头,落下一个个亮亮的水莲花。 赵锦之坐在檐下的门槛上,脑子里乱七八糟尽是最近的糟心事,夜色愈发浓重,赵锦之觉得有些凉,只是懒得起身,只呆呆地望着对岸的黑白人家,觉得自己和这它们一样,单调而空洞。 不知何时,燕三娘端着瓷碗在赵锦之身边坐下。 “有时候想太多反倒不是件好事儿,吃饱穿暖不就够了?”燕三娘轻声道,顺便把手中的碗递给锦之。 赵锦之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了碗,往里头一看,竟是酒酿圆子羹,上头撒了些许桂花,混着淡淡酒味,香气四溢。 赵锦之本想极有骨气地拒绝,一想到燕三娘在厨房的身影,还是默默拾了搪瓷勺子,轻轻搅了搅,圆子羹煮得恰到好处,糯米圆子入口绵软香甜。 燕三娘问道:“好吃吗?” 明明都快见到碗底了,赵锦之还嘴硬,只说:“还行。”又把剩着些余温的空碗捧在手里捂手,迟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韦千雪的事儿的?” 燕三娘笑着说:“这个还用问吗?你当日的表现便足够说明一切了。放心,我对韦千雪没有丝毫兴趣,亦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赵锦之本不是个轻信他人的人,然而虽燕三娘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算太真诚,但赵锦之竟莫名地相信了。她只是有些疑惑地问:“寻常人听闻这种女子相恋之事必定震愕不已,你为什么如此淡定?” 燕三娘挑了挑眉:“见得多了罢了,原本人与人相爱便只靠着一个情字,我平生最烦什么门当户对之类的,喜欢了便在一起,何苦被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拘泥着,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赵锦之咬着唇,手中的碗已经没了温度,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并不是这样的,有些时候……很无奈。” “我对你和你旧情人的事儿没兴趣,你不愿讲就不讲罢了。”燕三娘随口道,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陶罐,上头堵了块红布。三娘把这红布掀开,浓醇的酒香便从中飘逸出来。 没等三娘开口问,赵锦之便默默伸出手中的碗,示意三娘倒酒。 燕三娘唇角笑意渐浓:“今夜怕是要不醉不眠了。” 扬州一带的米酒有稻米的甘甜,入口温和,后劲却大。 赵锦之喝了好几口,肚子里滚烫起来,意识有些混乱,目光盯着微微晃动的酒水,问道:“你何必待我这样好。” 燕三娘是直接拎了酒罐子喝的,她深吸口气,笑得有些妩媚,陶罐磕在石阶上,“碰”的一声。 “我燕然待朋友从来皆是如此。” “燕然……”赵锦之终于记起来燕三娘的本名了,只是听到“朋友”一词,她心中似乎终于放下了些什么惴惴不安的,有些释然,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幸好,只是自己多虑了。 酒喝的有些多了,赵锦之不知道燕然沽了多少酒,她脚边已跌了三四个酒罐子了,而她还是能源源不断地变出酒来。 赵锦之缩成一团,脑子很混,周遭清风细雨,静谧安宁。 倒酒,饮酒。这样的动作重复了无数遍,两人都快有不言而喻的默契。 赵锦之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明明什么都没想,没想千里之外的韦千雪,没想黄土以下的爹娘,没想一团糟的绣坊,没想一片迷雾的未来和虚掷的过去。就这样脑子里空空的,突然流出了眼泪。 已经多久没这样痛快地流泪了,赵锦之把头埋在膝头,眼泪就像开了便合不上的水龙头,竟像是要把方才喝下去的酒都化作眼泪流干。 燕然没想到赵锦之会突然哭,眼见着她伏着,脊背一拱一拱的,却不发出任何声音,燕然忽然觉得难受,胸口堵得慌,这种感觉与那日在长安酒楼初见,她替赵锦之送那决绝书时如出一辙。 她从未安慰过人,亦不会安慰人,只好不说话,静静陪着赵锦之。 好一会儿,赵锦之才抬起头来,面上早已恢复了那副面瘫一般的平静:“一定要把绣坊摆在头等大,已经对不起了自己,不能再对不起爹娘。从前我是软弱,是懒惰,以后不会了。感情什么的……太难了。” 燕三娘望着锦之的侧脸,夜色如洗,她的五官本不算极其惊艳,只是凑在一起便有股子叫人心疼的倔强,偏薄的唇总是紧抿着,下三白的眸子在不笑的时候着实有些拒人千里。明明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却总装着无所不能,咬着牙硬撑,要去做许多事。 “锦之……”燕然此时亦有些发昏,扣着陶罐儿的手指松了松,罐子便从脚边滚落,咕噜噜转了几圈摔进溪中。 赵锦之略带茫然地转头,望向燕然,眼眶红肿一圈,眸中湿漉漉的,鬓发有些凌乱。 两人不知何时凑得如此近,近得赵锦之满是酒意的吐息皆扑在燕三娘唇畔。 燕然明白自己此刻醉得厉害,明明是如此安静的时刻,耳中脑中竟全是“嗡嗡”的声响,她像是中了魔怔一般抬手轻轻捧住赵锦之泪痕遍布的脸颊,略一侧脸便吻上了赵锦之的唇。 而后的故事,燕然发誓简直就是这辈子的魇。 上一秒还在叹息着品尝花瓣一般柔软的唇,下一刻就被无情地推进了溪流。哗啦啦的清水毫不留情面地把她彻底兜头浇了个透心凉。 这桩事件中,燕三娘觉得自己做的唯一可圈可点的,便是被推下水之前还机智地不忘一把拽了赵锦之这个没心肝的罪魁祸首的衣领子,要死不能一人死。 第十一章 经过昨夜一事,赵锦之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燕三娘。 原本好容易对其生出点信任与感动,强行扭转成了别有用心,加上赵锦之这会子对谈对象这件事满满都皆是抵触,于是乎,见着燕三娘着实想要退避三舍。 然而这小小的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赵锦之一张脸黑得像炭,执意要回三河镇。 好容易作别了阿婆,双手提满了阿婆好意让赵锦之带上的土鸡蛋之类的,赵锦之快步走在湿答答的石板路上,后头跟着撑着油纸伞的燕三娘,俞莘子说两日后再过来,赵锦之便也不好勉强,而这跟屁虫一般的燕三娘硬说酒楼刚开起来,有很多事要忙,便亦跟着赵锦之同行了。 到了原本坐驴车的地儿,赵锦之刚放下菜篮子,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便听茶小哥说,昨日道路塌了方,一时半会通不了车。 赵锦之无比心塞,然她是个牛脾气,认定今天要走,就等不到明天。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到了小码头。 天气依旧阴沉,码头人不多,赵锦之特意挑了大船,想着总不至于船上只剩两人面面相觑,那场景想着就叫人浑身不自在。 在船上等了半天没见燕三娘下来,赵锦之本想不管之,然而总算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只好硬着头皮掀开了蓝浆帘子,只见燕三娘迟疑着站在岸边,姣好的面孔有些泛白,见到赵锦之,漆黑的眸子闪了些光芒。 “咳,”赵锦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上来,船要开了。” 燕三娘点点头,可依旧没有挪步。 赵锦之忽然想到这三娘大抵从小生于塞北,也许是有些害怕罢。 想着,赵锦之不自觉地扯了嘴角,见着她畏手畏脚的模样,赵锦之特别想笑。 把燕三娘拉上船以后,赵锦之又开始后悔了,简直想一巴掌拍死燕三娘,再一巴掌拍死自己。 虽然是大船,由于不是什么赶集的日子,且天气如此差,船上还是没多少人。 没一会船便驶离了小码头,摇摇晃晃地顺着河流往下游走,由于水位涨了不少,流势也比较急,船便晃悠得厉害。 燕然坐在赵锦之对面,也不说话,只一直盯着赵锦之看,看一看的,还委屈起来。 赵锦之被她盯得难受,翻个白眼,不顾形象地把脚往长椅上一缩,昨日的酒劲引得这会子有点头疼,便要倒头要睡过去。 谁料燕然这个装了一路哑巴的女人这会子开了口:“锦之,我不舒服……” 这语调,这口气,这模样,简直就是个饱受了欺负的小媳妇。 管我什么事,赵锦之腹诽一句,继续倒头。 燕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会说话,满满的都是哀怨,赵锦之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才不吃这一套。 见赵锦之没反应,燕然便咬着唇弯腰起身,要往外走。 赵锦之本来还是不想管她,只是周围几个爱管闲事的人这会子都盯了赵锦之看,碎碎叨叨地开始将赵锦之的闲话。 赵锦之叹了一长口气,真是上辈子造的孽! “干什么去?” “不舒服……想吐。” 于是本想在船上睡死过去便用不着打理这麻烦精的赵锦之一路都在照顾燕三娘,还要忍着一阵一阵的头痛。 也不知其是装出来还是真的,从来逍遥自在又风流倜傥的燕三娘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赵锦之又是送水又是抚背,还要不停地问:“好点儿了没……” 好什么好啊!到底是为什么要答应带上这女人同行啊?!赵锦之悔得肠子都青了。 活活折腾了半天,赵锦之觉得自己也快跟着一起吐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船家终于在三河镇靠了岸。 赵锦之胳膊肘上挂了两箩筐土特产,一手还搀扶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燕三娘下了船,满脸阴郁,与这天气遥相呼应。 “锦之,进去坐会吧。”好容易磕磕绊绊走到了聚月楼门口,燕然瞧着挺愧疚,一脸真诚地握了赵锦之的手。 赵锦之呵呵一笑,把快被篮子勒断了的手从燕然手中抽出来:“不,用,了……” 没说完,赵锦之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咕”的叫声——真是没骨气啊! 燕然微微笑了,一把拽了锦之的腕:“反正你那也没什么吃的了,就当我报答你这一路照料的。” 哟,这会子力气倒挺大。刚才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咋就瘫成一滩泥了呢?等等……你怎么知道我那没吃的了! 赵锦之没拗过燕然,只好跟着一同进了聚月楼。 从前在王结巴做掌柜的时候这酒楼冷冷清清,即便是在三河镇中心,酒楼亦是没几个人进门,而这会子竟进进出出热闹得很。 里头布置一新,一边的旋转楼梯通着二楼,桌面扶手皆擦得一尘不染,柜台后边的墙面上挂了紧紧三排菜名,清一色用工整的正楷书写,雕花窗皆大开,清风穿堂,果真与之前大不相同。 赵锦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刚把手上盖着白花布的篮子放下,还未活动活动已然开始红肿的胳膊,便瞧见隔壁桌子边坐了福仙绣庄的一家子。 福仙绣坊这两年抢尽了西岭绣坊的风头,老板姓陈,生得肥头大耳,笑起来眼睛只剩了两条缝,瞧着一团和气,眸中却是精光毕露。而他隔壁的夫人则是一副精明相,削尖下颌,颧骨明显,一双有神的眼睛总觉得在算计些什么。听闻其还有个大儿子在县城做买卖,这会子身边带了个七八岁的胖小子,哪哪儿都圆滚滚的,嘟着嘴也不说话,颇为有趣。 赵锦之这会子正精疲力尽,没什么兴致上前打招呼,便假装没看到,默默背对着三人坐下,陈老板一家又是闽南来的,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赵锦之便自顾自倒了茶水,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喝茶发呆。 “哟哟,怪不得我瞧着眼熟,竟是西岭绣坊的赵姑娘!许久没见了,可别来无恙?”陈夫人说话声音与她那长相倒是没差,皆是刻薄气息。 第十二章 赵锦之无奈地扭头,冲陈老板一家笑笑:“真巧啊,陈老板,陈夫人。” 陈夫人冲赵锦之招招手:“赵姑娘一个人多冷清,来,一起吃嘛!” 赵锦之嘴角一抽,瞧着陈夫人的笑容,总觉得森森的,又看了看其桌上三两碗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的菜,忙摆摆手:“不用了……” “哎哟,知道你家最近不好过,我家老陈请客!今儿难得高兴,又是我家崽子诞辰,一起吃饭罢!”陈夫人挤着眼睛,笑得别有用心。 赵锦之脸色沉了沉,但亦明白自己如今确实落魄,也怨不得人家嘲讽,正准备不卑不亢地拒绝,燕然不知何时从后厨走了出来,立在赵锦之边上。 “既然今日是陈小少爷的生辰,我燕三娘自然得表示表示。这样吧,今日这顿饭算是我请,只是这二荤一素的菜式做庆生宴未免也太过寒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福仙绣坊吃不起好的呢。小顺儿,再给这桌加上三个荤菜三个素菜,一份海鲜汤。”燕三娘说这话时,眼睛都没眨一眨。 被唤作小顺儿的店小二一甩布巾,满面笑容地下去吩咐了。 陈夫人明明被燕然气得嘴歪鼻子斜的,却没法儿发作,只好瓮声瓮气道:“那便多谢燕掌柜的了。” 燕三娘嫣然一笑:“客气客气。”说着摸了摸陈小少爷的脑袋,又转身坐在了赵锦之身边。 “何必替我出这个头。”赵锦之小声责怪,“如今镇上福仙绣坊也算是个大户,你得罪了他们没什么好处。” 小顺儿堆着笑端上东坡肉,香菇青菜小炒与一碗汤饭。燕三娘托着下巴,一手随意地敲着桌面:“从前得罪礼部侍郎的时候那才叫大快人心呢,那老色鬼想吃我豆腐,被我兜头浇了一身的番茄汤,你是没见到,蛋花挂在他那半条眉毛上,抹了半天没抹下来,要多乐人就有多乐人。这算什么?” 赵锦之忍不住也弯了嘴角,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又赶紧把笑憋回去:“本事挺大啊,也不知道是谁下午在船上吐了一路,这会子没事了,倒还能说笑了。” 燕然轻咳一声,忙扯开话题:“快吃饭。” 赵锦之三口两口不客气地吃完了大半,满足地擦擦嘴,本想问燕三娘怎么不吃,或者是已经吃过什么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起身把两个篮子中的一个提起来递给燕然:“喏,也不知道阿婆为什么那么喜欢你,非得给你一份,还那么死沉。” 燕三娘接过篮子,望了望赵锦之。 赵锦之瘪了瘪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好意思开口,只硬邦邦地说:“走了,早些睡。” 隔壁桌的陈老板一家人早已吃完走人,只剩了一桌子风卷残云一般的残羹冷炙,大堂之内剩的人也不多了,赵锦之走到门口,风卷着细雨,赵锦之伸只手,觉得雨不大,便准备一头扎进夜幕中。 没走几步,头顶的雨忽然停了,回头一看,燕三娘不知何时撑了伞走到自己身边。 “这什么鬼天气,下了两天了还是这般阴沉沉的。”燕三娘抱怨道。 赵锦之道:“梅雨时节,没半个月不会停。几步路而已,淋也淋不了多久,你回去罢!” 燕三娘叹口气,笑道:“怎么,昨儿晚上被我亲了之后,便如此生分了?” 赵锦之腾地一下便红了脸,所幸这大晚上的乌起码黑的看不见,她粗着嗓子,十分窘迫:“昨晚喝了多少酒,撒了酒疯还提它做什么!” 燕三娘道:“你也知道是我喝多了,那就别放心上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听到这句话,赵锦之不说话了,直到两人沉默不语地走过八字桥,到了绣坊门口,赵锦之才道:“燕然,既然不喜欢你就别待我太好,最近烦躁得很,也别太把我这脾气当回事。” 燕三娘笑着点点头,便转身离了去。 见到燕然离开,赵锦之亦舒口气关上了门。 燕三娘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揉了揉自己被风吹得发凉的脸,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想法,竟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打听到这个小镇,跟着一起过来了。 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要讨厌一个人却更容易。 怎么办,从前造的孽要开始回报到自己身上了。一向洒脱的燕三娘有些不安地想。 正出神,呼啦啦一声,一只白鸽自暗夜中破空而来,停在燕然伸出的指尖。 燕然轻轻抚了抚白鸽的身子,取下绑在其足上的卷纸,随即伸手将其放飞。 这些天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聚在一起,瞧着聚月楼与对面的绣坊又有新话题可以聊了,比如王结巴那淡得快憋出鸟来的酒楼如今的漂亮掌柜今儿个化了什么妆啦,穿了什么衣服啦,再比如绣坊赵老板遗女这两天一改从前不爱搭理人的性子,开始和大家伙有说有笑啦,还不时带些县城里的小零嘴给各家的小孩儿吃啦…… 讨论着讨论着,这些悲天悯人的女人们便开始替这小姑娘感慨,什么年纪轻轻一个人经营绣坊不容易啦,性子好还听话乖巧,爹妈双双去世太可怜啦,没了生意可怎么生计下去,又抱怨一回福仙绣坊那家女主子尖酸刻薄,锱铢必较的手段。又恰好不久之后便是端午,互相几个人脑子一热,于是纷纷交了些香囊的简单绣活给了赵锦之。 第十三章 三日后,赵锦之的牌匾由孙木匠遣人送了过来。 俞莘子是十几年的熟练女工,几个姑婆交代的香囊绣活没一天便绣完了,这会子从后院绣房转了出来,便瞧见赵锦之一脸苦恼地对着空空的牌匾。 “锦姐姐,不然还是换成‘赵氏绣庄’罢?”俞莘子明白赵锦之的心思,试探着问。 赵锦之手中的毛笔在砚中舔了又舔,道:“之前聚月楼的燕掌柜提过一个‘锦雲’,这个名号我颇喜欢,只是……” 俞莘子眨了眨眼,说:“我回来之后没少见燕掌柜来我们绣坊,也总听街坊们说起她的事儿,她是长安来的,见识广,人又好,我看她提的这个名号不错。” 赵锦之瞥了莘子一眼:“你懂什么……” “哟,我们都不懂,就你最懂!我说,我家锦姐姐都能为了绣坊撇下自命的清高去和那些老女人小崽子们套近乎,怎的就在这燕掌柜的身上犯起了迷糊。”楚泠带着揶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说完便见其打着哈欠进门。 “这都什么时辰了,才起床。”赵锦之早已习惯楚泠的不正经,淡然道。 楚泠道:“昨日去县府唱戏,一直到了子时才算完事,本想在那边随便找个客栈睡了,谁料那讨债鬼大小姐非缠着我在县府睡,我只得说什么‘你赵姐姐还在等着我吃宵夜呢’,千拖万推才跟着春仪班回来,困死我了。”说着,楚泠又笑着拍了拍俞莘子的肩膀,“莘妹子,许久没见了,眼见着又漂亮许多。瞧着端午要到了,快替姐姐去做个香囊!” 俞莘子总被楚泠调戏,早已见惯不怪,只啐了一口:“谁是你妹子!”说着便扭头转去了后院。 “怪不得李大小姐总看我不顺眼,原来是你这个祸害在诋毁我。”赵锦之抬头望一眼楚泠:“昨日带回来些糕点没有,你上次给我的我都送完了。” 楚泠一愣,故作沉痛:“你居然把我送给你的一片心意分给了那些老女人!” 赵锦之一阵鸡皮疙瘩,架着毛笔,不知该往牌匾上写什么。 “好啦,我也听到了,‘锦雲绣坊’挺不错的,不算太过阳春白雪,亦非大俗。你这人呀,就是死脑筋,我都看出来了,你还在这里装傻充愣。”楚泠把玩着一缕头发,说。 听到这话,赵锦之严肃地直起身子:“看出什么来了你,我再说一次,我和燕掌柜没有任何瓜葛,不过朋友罢了。” 楚泠瘪瘪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和你说不通!我看你啊,脑子里就知道那个韦千雪!老实说吧,从前我就看不惯她,矫情得不得了,柔柔弱弱装给谁看。就你脑缺,飞蛾扑火似的往上冲,为她耽误了这么多年不算,如今她飞上枝头,好了吧,哪里还想得起你?!” 赵锦之脸色越来越差,楚泠见状不对,尴尬地咳嗽一声:“你,你也知道我心直口快,别,别放心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唯有一点,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全赖我,与她无关。”赵锦之沉了沉气,在墨黑的牌匾上缓缓写上“锦雲绣坊”四个朱红色大字。 楚泠叹口气:“好吧好吧,都赖你,你是傻子,没脑子。” 赵锦之忍不住弯了嘴角,看了看外头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对楚泠说:“走吧,陪我去聚月楼。” “做什么?”楚泠不知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睛里头闪着一种叫“八卦”的光芒。 赵锦之瞪她一眼:“用了人家给的名号,不得上门谢谢人家!” “哦哦,原来是去谢谢人家呀。”楚泠拖长了声音,不知里头有几个含义。 刚到饭点,聚月楼进出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过今日雨水愈发多,较之昨日,人算挺少了。 小顺儿认得赵锦之,见到她便赶忙挤到跟前,殷勤道:“难得见赵姑娘来聚月楼,今日想吃点什么?” 还没等赵锦之开口,后边的楚泠便抢先道:“她是来找你家掌柜的。” 小顺儿道:“哟,这可真不敢巧儿,燕掌柜方才出门去了。” “她上午还曾在我那喝了茶,是什么时候出的门?”赵锦之问道。 “是中午的时候,瞧着急匆匆的,连饭都没吃上。”小顺儿抓着脑袋说。 赵锦之有些疑惑,便又问:“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掌柜的走前问了我芙蓉铺怎么走,想来是去了芙蓉铺,赵姑娘可是有什么要事要找掌柜的?”小顺儿一边应着食客,一边说。 赵锦之摆摆手,说:“没事,你先忙着,那我明日再来便是了。” “芙蓉铺?”赵锦之背着手走过八字桥,自言自语,“那地儿离得远呢,都到了隔壁梅林县了,靠海的滩涂之地,她去那做什么。” 楚泠又打个哈欠,心不在焉:“你管人家做甚,反正也与你无关。” 赵锦之着实想逮着楚泠狠狠抽一顿:“是无关怎的,就不能关心一句啦?” 楚泠躲闪不及,笑着溜进自家大门,只探出个脑袋:“都知道关心了,前几天是谁还不让我提燕三娘的名字的?”说着,“啪”地关上了门。 赵锦之被楚泠这个疯女人弄得哭笑不得,兀自站在桥头,回头望了眼聚月楼,心里竟有些如释重负,明明燕然亲口说只把自己当作朋友,可为何见着她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有些不敢瞧她的眼睛。 平日里她来找自己便算了,自己亲自登门寻她这还是头一回,也不知在紧张个什么劲儿。罢了罢了,先把牌匾挂起来,回头等她回来了再答谢也不迟。 牌匾挂起来第二日,便有不少赵锦之爹爹从前的旧识邻居上门祝贺,赵锦之免不了差俞莘子跑市集买了不少瓜子花生糕点之类的,花了不少闲钱,赵锦之面上淡定无比,心里却难免肉疼。 把前日姑婆们订的十来个香囊分别亲自送上门去,赵锦之又顺带倒贴送了其一些粽子模样的小挂坠,惹得那些爱贪小便宜的女人们颇为高兴,直夸赵家姑娘长大啦,懂事啦,当即便留了赵锦之吃晚饭。 回来路上路过聚月楼,赵锦之不知自己脑子哪根筋不好使,瞧见小顺儿在门口招呼客人,竟不自觉地问了句:“顺儿,你家掌柜的回来了没?” 第十四章 问出口,赵锦之便后悔了,还没准备好呢!等下见到燕然怎么说话?说什么!赵锦之一时陷入尴尬,同时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尴尬的。 所幸小顺儿摇摇头说:“未曾回来。” 赵锦之这才暗自舒口气,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好吧,待她回来再说。”说完,刚想逃也似的离开,忽又想到些什么,对小顺儿说,“顺儿,你帮我打包一份四喜丸子和一份米饭吧。”说着,便要掏钱囊。 小顺儿忙拦了赵锦之,嘿嘿一笑:“掌柜的吩咐过,不收赵姑娘的钱,您稍等,我马上叫厨房做。” 回到绣坊,赵锦之把手中拎的饭菜放到桌上,想着回头定要好好与燕三娘划清界限,哪能白吃白喝,毕竟吃人嘴软,若以后她杀了人放了火,自己还得假装没看见,可不得当作同谋坐牢! 赵锦之想着,莫名笑了起来,俞莘子恰好搓着手从后院转出来,见到赵锦之,亦笑着说:“锦姐姐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赵锦之干咳一声,忙拉了俞莘子的手:“没什么,快坐下来吃饭罢!下午我不在可有什么人来绣坊?” 俞莘子打开食盒,拾起筷子插了颗丸子便往嘴里塞,却一不留神咬到自己舌尖,疼得眼泪打转,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才难为情地说:“下午张三嫂子来过,听说几个婶婶都找了我们绣坊做香囊,她也想让我们替她做两个。还有就是药铺王郎中的夫人,给了我几件衣裳,让绣上一些简单的花纹。” 赵锦之替莘子摆好饭菜,想了想说:“王郎中从前待我家还算不错,爹娘身子不好的时候,一些药也没收钱,他们的衣裳你好好绣,用上早些年杭州买来的锦线。至于张三嫂子嘛……”赵锦之顿了顿,继续说,“生意是要做的,只是此人过于爱说闲话,给她绣株兰草,好好熏熏她那脾性。” 俞莘子一边吃饭,一边点点头,睁得大大的眼睛清澈而干净。 绣坊重新开起来已有三日,整整三日都不见燕三娘踪迹,赵锦之知道去那芙蓉铺便要大半天,回来又得大半天,却也不免有些担心,这路途颠簸的,上次水路回来的苦头难不成还没吃够?也不知道这燕三娘跑去做什么了,当初便觉得她千里迢迢来扬州,目的绝非说的那样如此简单。 赵锦之起得早,夜里总是失眠,白天忙得团团转,没什么空闲去想那些旧人旧事,一旦到了晚上,韦千雪的模样便又晃晃悠悠到了眼前。 鸡鸣一声,大开的窗外透入模糊的晨光,赵锦之在新的账簿上记着这两天的收支,自己有心给了周围邻居不少人情,乡亲们还是极给面子的,这两天零零碎碎的活儿不少,加上莘子的手艺确实是一等一的,要价又低,于是便都纷纷称赞出去了,只是这些尽是些小生意,若要恢复到从前光景,甚至比从前更好,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墨汁快干了,赵锦之停了笔,抬头望了望窗外青灰色的天,这会子雨停了,天上一团一团的云飘得慢悠悠的。 如果……如果千雪在就好了,赵锦之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如果她在身边,自己何必这么辛苦,何必违心地去讨好那些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算粗茶淡饭,就算陋室空堂亦是温暖惬意的,就算为她做任何事,仅仅只是养着她也好……千雪,一想到她云淡风轻的笑容,总能叫人莫名心安。 烛火荧荧中,赵锦之一时恍惚,好像忽然忘了自己这几天努力的缘由。 罢了罢了,大清早的,又发神经了。 鸡鸣三声,临近夏天,天亮得越来越早了。 赵锦之记完帐,揉着酸痛的眼睛推开门,懒腰正伸到一半,陡然看见一个披着米白色单袍的身影正准备上桥,她戴着帽兜,压得低低的,看不见面容,只觉得身形单薄,微微弓着背,一缕长发从帽檐露出来,往后轻轻飘着,像是一声叹息。 “千雪……”赵锦之揉了揉眼睛,心一下呼啦啦地疼,是在做梦,还是幻觉? 似是听到声音,身影停了下来,侧过一点来,却还是看不见模样。 赵锦之丢了手中的外衣,直直冲过去一下便从后面抱住了“韦千雪”,胳膊勒得紧紧的,总觉得一旦放松,这个失而复得的人便会变成一缕青烟飘走。 抱住她的那一瞬间,赵锦之全然失去了所谓的理智,前两天的坚强一时倒塌,她只知道她的千雪回来了,千雪没有抛弃她,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燕三娘被赵锦之勒得喘不过气,她想挣脱着给这个没长眼睛的死女人一巴掌,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赵锦之的梦境,毕竟被吓醒的人都是有起床气的,赵锦之好容易把自己当了朋友,上次昏头亲她也就算了,这次还被当作那负心人,燕三娘觉得自己有点倒霉。 “咳咳……”忍了半天,燕三娘最终还是忍不住出了声,“我,我说,大清早的,我还没吃早饭呢……” 没说完,燕三娘扭头发现这个疯子竟然趴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点满足的微笑,纤长的睫毛沾了点细细的泪珠,一颤一颤的惹人心疼,而双手依旧紧紧地圈着燕然的腰不放。 这……居然还能睡着?! 燕然即刻啼笑皆非,也是服了。 第十五章 翌日,赵锦之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光大作,随风浮动的天青色窗幔下映出从未见过的阔朗景色。 赵锦之陡然梦醒,一骨碌坐起来,环视周遭这疏疏朗朗的家什布落,又顺手拉开窗幔,登时灿灿的阳光自无遮拦的窗中撒入——大抵是在三层的阁楼之上,望下去三河镇的秀丽风光尽收眼底,淇水款款而行,披上日光波光粼粼,两侧的民居粉墙黛瓦,密密疏疏。而更远处则为环着淡淡白雾的青山远黛,江南扬州的景色若画若仙。 真美,赵锦之沉浸在美景之中,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你醒了?”门“嘎吱”一声开了,燕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燕然? 赵锦之最后一丝困意瞬间驱散,抓着被子往后一缩:“我怎么……” “你怎么在这里是吗?”燕然的墨发高高挽起,转身露出一截玉藕般的脖子,左肩上有粒浅浅的朱砂痣,在纱衣之下若隐若现,正如其人一般魅惑而隐秘。 赵锦之抿了唇,昨夜不是记账至天将明么,接着,接着她便出门想透透气,然后,她好像看到了……千雪。 想到这个名字,赵锦之便再顾不了多少,惶惶然从床上下来,往前走几步:“韦千雪呢?” 听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燕然不禁哑然失笑,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赵锦之,半晌才将手中的巾子递给了她,叹口气道:“你可真没良心,还记得是谁把你从桥头背回来的吗?” 赵锦之接过巾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闷闷地转回去穿好鞋子:“对不起,我将你认做她了。” 想到那刻崩溃的情绪与反应,赵锦之好容易能让自己坦然面对燕然,这会子又有些尴尬了。 燕然倒是大方,勾唇一笑:“无妨无妨,既然难得来了我这小楼,赏脸一起吃个午饭吧。” “午饭?”赵锦之侧目望了望天宇,果真一觉睡到了正午时分。 想到绣坊还有许多账目要清,且自己半天不见人影,莘子必然急得像热锅蚂蚁,赵锦之绞尽脑汁开始想如何推脱燕然的盛情邀请。 自然,燕然没给她这个机会。 聚月楼的阁楼宽阔而大气,并未当作储物间而废弃,瞧着布置倒像是做了燕然自己的闺房。 本想闷头扒拉米饭不搭理燕然,奈何两人对坐的气氛着实有些奇诡,赵锦之斟酌再三,想夹块排骨给燕然,然而想了想还是放入了自己碗中,清清嗓子道:“听顺儿说,你前两日去了芙蓉铺?” 燕然顿了顿,抬起眸子,淡笑着说:“你是在关心我?” 赵锦之咳嗽一声:“我们如今是街坊邻居,自然关心。” “哦,如此甚好。”燕然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又随口道,“我去寻人了。” “寻人?”赵锦之随口一问。 燕然点点头,却并未再多言。 赵锦之亦识趣,只好缄口,复又想到些什么,迟疑着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那绣坊改了名儿,我呢,脑子也不灵光,思来想去,还是用了你的‘锦雲’一词。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你可尽管开口,我得谢谢你。” 燕然望着满脸认真的赵锦之,噗嗤笑了出来,穿堂而过的清风送来些花草河水的清香,往来行人的声响模糊可闻。 两人四目相对,赵锦之这才发觉燕然不着妆容亦十分好看,她与韦千雪不同,她生得十分大方,眸子深深,又大,仔细瞧,仿佛能将人吸入这个漩涡。她并不如韦千雪般有着近乎病态的雪白肌肤,她这样看着让人觉得格外舒服。 “怎的,看呆了?”燕然伸个手,在赵锦之面前晃了晃。 赵锦之倏忽回神,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还拿韦千雪与她相比较,自己真是失心疯了。想着,赵锦之面上不禁泛上些红晕。 “嗯,能帮到你甚好。” 赵锦之想,原来这人也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坏嘛。 燕然不顾赵锦之感激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我这也不缺什么,却少个伴儿,整日冷清清的。不如,你陪我住三日如何?” 赵锦之满脸黑线,果然高估她了。 还未等赵锦之想着法子推脱,燕然挑眉说:“罢了,逗你玩呢。你帮我绣个香囊罢,可得与旁人的不同,最好里头还有你的笔墨。”说完,燕然抿唇一笑,点墨似的眸子弯成月牙。 赵锦之无法推辞,方才点了头。 正当沿着阔气的旋转雕花漆梯往下走时,赵锦之远远瞧见俞莘子火急火燎地从桥上往聚月楼跑。 “莘子,怎的了?”赵锦之下楼后,忙冲俞莘子招手问道。 俞莘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蹙眉望着赵锦之:“锦姐姐,可找到你了,你怎会在聚月楼?” “先不说这个,绣坊出什么事儿了?” 俞莘子声音里带了点哭意,说:“大事不好了,福仙绣坊的陈夫人来了,带了几个小厮,瞧着气势汹汹,说要找你讨个说法!” 原来这端午将近,原本甚擅长生意经的陈夫人早早地便将镇上人家的香囊活计给揽了过去,这会子已然美滋滋地都准备好了,正当准备联络原先那些个人家时,却听闻他们早将香囊交于赵锦之的绣坊,货都已经拿到手了,便再不需要福仙绣坊的香囊了。 且锦雲绣坊俞莘子的手艺无出其二,价钱又实惠,陈夫人磕了头还遭人冷言冷语,自然心中窝火,这便喊了绣坊的伙计一同来兴师问罪了。 赵锦之跨进绣坊大门,便迎来陈夫人一顿冷嘲热讽。 “哎哟,几天没见,赵姑娘这绣坊还改名儿了呀。原先那西岭一名怎的了?怕是冲撞了四王妃的圣名,见不得光了罢!改了名称,果真连屋子都敞亮了不少呢,甚好甚好!”陈夫人坐在堂内的客椅上,挑着细叶眉,翘着二郎腿,笑里藏着刀。 这些天下来,对这些嘲讦,赵锦之已然能不动声色,她亦弯唇一笑,远远地对陈夫人说:“陈夫人所言甚是,自打这撤了西岭的牌匾,生意也多了不少,如有不慎冲撞了福仙绣坊的,还请陈夫人也学学我这晚辈的拙计,改个名儿罢?” “你……”陈夫人被赵锦之这招借力打力,一时语噎,只登时起身,指着赵锦之大眼瞪小眼。 第十六章 “不知陈夫人今日到访是为何事?”赵锦之见陈夫人杯中茶尽,便为其添了茶水。 陈夫人喝了口赵锦之递上来的茶水顺了顺气,方才恢复了原先趾高气昂的模样。她瞥了眼紧紧跟在赵锦之身后的俞莘子,笑道:“那小丫头没和你说么?我说赵姑娘,西岭……你这锦雲绣坊生意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着急心切我能理解,但可不能与我家绣坊已定的生意横刀抢去呀。做人可得厚道,做生意更是如此!” 毕恭毕敬地听了陈夫人的一番教导,赵锦之垂着眼眸,说:“莘子确实与我说明情况了,可我从街坊邻居处听来的可尽是些埋汰您的话,具体细节,我也不便多说,您心里明白。若这便是您所说的生意宝典,晚辈可不敢效仿。再说了,我可只向王郎中的夫人邀了香囊的活儿,其余的可都是她们自己找上门来的,哪能怨我呢?” 陈夫人一跺脚:“好你个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年纪轻轻就出言不逊,不教训教训你,怕你今后还不知怎样嚣张呢!” 说着,陈夫人一挥手,身后几个小厮纷纷站上前来,一个个凶神恶煞,只她身边的那个生得白净,个子亦高高的,一双桃花眼飘飘忽忽,瞧得赵锦之难受。 然则赵锦之不敢多看,这架势是要砸场子,赵锦之从前安分守己,哪里见过这样场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往后退几步,俞莘子则更为慌张,攥着赵锦之的衣角,眼中泪珠直往下掉。 一个小厮抡起椅子便往外砸,听着“咚”的一声,随即还传来声姑娘的叫喊声。 屋内人皆一愣,没一会,县令的宝贝女儿李和微便由几个小丫头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李和微一进来便直冲着她的死对头赵锦之而来,气鼓鼓的脸蛋透着娇俏刁蛮,她走到赵锦之面前,把被砸到的左脚往赵锦之面前一露:“说你是扫把星还真没错,我就难得从你家绣坊前走过都能被砸到脚。”说着,她头一昂,“说吧,赔多少钱,我这可是千金玉体,要是今后走不了路了,你担待得起吗?” 赵锦之望着李和微高高翘着的左脚,再看看她一贯的嚣张模样,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好好,李小姐的医药费我定然赔付,只是当下陈夫人正领着人砸场子呢,李小姐要不要退避一刻,免得又被误伤?” 李和微这才由丫头们扶着,转身面向几个早已噤了声的小厮:“臭混混,还不退下?” “这……”小厮们看着这个大小姐,手中的物什不知是砸还是放。 “你你你,你给我出来。”李和微在人堆里找了一圈,指着躲在后边的陈夫人道。 陈夫人此刻已换了张和颜悦色的脸,有些不自在地推开身前的小厮,赔笑着上前:“哎哟,这不是县令的千金嘛,怎的有空到我们这小镇上来转转呀?” “别给我扯有的没的,问你,你没事派人砸我脚算什么?看我不顺眼直说,我让爹爹请你到家里来数落便是了。”李和微抬着下巴说。 “别别,小姐花容月貌,哪能看不顺眼!只是今日来赵姑娘这叙叙旧,小厮不懂事起了争执,我回去一定好好训他们!”陈夫人说着,忙招呼这些个小厮,急着往外走,“今日多有不敬,小姐见谅!赵姑娘,我们回见!” 说着,陈夫人一脚跨出门槛,一脚被绊着,差点摔个倒栽葱,幸好身后紧跟的那白净的小厮伸手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了身子。 赵锦之望着两人亲昵的背影,蹙了蹙眉。 “哎,想什么呢。”李和微挣脱开丫头的搀扶,走路已然恢复正常。 “陈夫人身边的男人,我看着有些眼熟。”赵锦之揉揉太阳穴,开始整理凌乱的桌椅。 “这女人可是那家什么仙绣坊的女主子?”李和微跟在赵锦之身后问道。 赵锦之点点头。 “竟然比我还嚣张,亏我还曾买过她家的云萝锦缎,回去就不穿那衣裳了!”李和微哼一声,又抓着赵锦之不放,“哎,扫把星,我方才看到楚姐姐家屋门紧闭,她这几日在作甚?” 赵锦之抬头想了想:“似乎春仪班里来了个新角,说是天分极高,她被遣过去亲自教那小姑娘了。这几日都不曾见到楚泠。” 李和微瞪大了眼睛:“什么?长什么模样的姑娘?你可曾见过?” 赵锦之乜一眼一脸紧张的李和微,卖个关子:“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李和微眼睛一亮,拔腿便往外走,没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拉着赵锦之的手,难得地瘪嘴恳请道:“好姐姐,你就在楚姐姐面前,多多帮我说说好话罢!” 赵锦之一愣,笑着说:“可以啊,但你今后买布匹,绣工活都得找我做。” 李和微开心地与赵锦之拉钩:“一言为定!” 李和微倒也信守承诺,离开三河镇前当即便交了些简单的绣活给赵锦之,还颇为财大气粗地直接交付了全额押金,只挤眉弄眼地说下次来的时候取货。 赵锦之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拍拍一边苦着脸的楚泠的肩膀:“这次多亏李家小姐,不然我这小店可要被砸了。且她还给我生意做,看来是个可以托付的好人。” 楚泠白她一眼:“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此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今日在春仪班里,我可出了丑,她这一闹,谁还敢让我教?” “说真的,那新来的角儿好看吗?” “鼻子眼睛的,就那样呗,小姑娘还没长开呢。”楚泠继续愁眉苦脸。 赵锦之低了低声音:“兴许李小姐对你的喜欢,只是朋友间的欣赏,她人不坏,不必拒人千里。” 楚泠说:“要是真这样就算大幸,可她的殷勤劲儿反倒叫我害怕了。我是喜欢女人,可我也怕害了我自个儿前程呀。她是谁?璜县县令的女儿,我是谁?一唱戏的。她要是一闹,我必得早早地远走他乡才能躲过灾祸。她是任性了,我可得承担这后果。” 赵锦之咂着白开水,突然觉得楚泠瞧着万分豁达的眉宇间透着一丝哀愁。 第十七章 将俞莘子做好的香囊亲自送到每家姑嫂手上后已是晌午时分,赵锦之将装了些要绣的衣裳的包裹紧了紧,转身走出小巷,揉了揉笑得都快僵硬的脸。果真是自己从前太过冷淡,木讷讷不通人情,这些街坊邻居只需认真待之,且给些小惠,便对自己赞不绝口,纷纷交了更多的绣活给赵锦之。手上还有张三嫂子这家的香囊没送,她咬了咬唇,敲响了临河的屋门。 “哟,是锦之啊,快进来。”张三嫂子一贯口头上热情得很。 赵锦之推脱不过,便进了稍显晦暗的屋内,从袋中拿出两枚绣着幽兰的香囊,微笑道:“我就是来给您送香囊的,也省得劳烦您亲自跑来绣坊一趟。” 张三嫂子接过香囊,翻来覆去瞧了瞧:“你看看这兰花绣得多俊!可惜今日我家弟弟来做客,提前过个端午,不然可得留你一块儿吃个中饭了!” “嫂子你见外了。”赵锦之摆摆手,一边开着玩笑提醒张三嫂子付钱,“对了,这俩香囊总共二十钱,若您一时拿不出,下次来绣坊可得给您加钱了。” 张三嫂子撇撇嘴,嘀嘀咕咕地从荷包中掏出钱,交给赵锦之,又啧啧笑着说:“说起来,我那弟弟倒也是在绣坊里做差,只是他在那陈家。福仙绣坊给的工资倒还不赖,把我弟弟养的都胖了圈。” 赵锦之不置可否,正要道别之时,张三嫂子身后窜出个小屁孩,正是鬼精鬼精的张小宝。 张小宝伸手向赵锦之要糖,一边一本正经地问好:“赵姐姐好。” 幸好赵锦之早有防备,笑着从包裹中摸出几颗圆滚滚的糖:“小宝今天怎么没去学堂呀?” 张小宝眨巴着无辜的眼睛:“因为不喜欢老夫子,就早早回来了。赵姐姐,韦夫子为何还不回来呀?她和您闹别扭了吗?您从前不是和她最好了吗,您和她去道个歉吧!” 赵锦之忍住了想拿糖果砸张小宝的冲动,幸好张三嫂子替赵锦之出了口气,她一个爆栗打在小宝光溜溜的脑门上:“臭小子,敢给我逃课?老娘辛辛苦苦赚钱给你上学,你逃课?” 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赵锦之转身默默离去,心下打定主意再也不在这是非之地逗留。 没走远,低头走路的赵锦之便撞上个人。 “姑娘,小心些。” 赵锦之揉着额头,抬头却发现是张颇熟悉的面孔。 “你便是张三嫂子的弟弟?你叫……叫什么来着……”赵锦之望着他白净脸上的一双桃花眼,当下反应过来。 “我叫张景荣,赵姑娘还记得我。” 望着张景荣的笑脸,赵锦之不由得腹诽:能不记得吗,前天不差点把绣坊交代在他们手上? “幸会幸会。”赵锦之敷衍着,拔脚便走了。 走过青石板搭的直桥,再穿过条湿漉漉的巷子,便是集市。 昨儿下了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泥土味,中午时刻,集市的热闹已然过去,只剩几家熟食小吃店依旧卖力地招呼着往来的行人。 赵锦之摸了摸空瘪的肚皮,考虑着是吃红烧鸡爪下饭呢还是要点甜糯的小吃边走边啃。 正想得出神,她仿佛恍惚间在家馄饨铺里看到了燕然的身影。 定是饿晕了,想来早上到现在可什么都没吃呢。 赵锦之甩甩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还真是燕然,正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小心翼翼地喝汤,对面亦放了碗满满的馄饨,不知是为谁准备的,头顶上一爿积满了雨水的油布边缘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水。 堂堂聚月楼掌柜的竟然在这种街边小吃店吃馄饨? 赵锦之一边愕然,一边准备远远绕开。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自作主张替赵姑娘要了碗藕丁肉馄饨,不知道赵姑娘赏脸吗?”燕然施施然说着,浅浅笑着望向赵锦之。 赵锦之躲避不及,差点一脚踩到水塘。 扫了眼墙上的价目,赵锦之默默把钱往燕然手边一推:“你怎么在这里?” 燕然看了看赵锦之推过来的钱,没收钱,反倒伸手轻轻掐了赵锦之的手腕:“少来,白吃我的还少?跟我见什么外。” 赵锦之讪讪收回钱,在衣袖底下摸了摸被燕然掐过的地方:“你不也见外。” 燕然被馄饨烫了舌头,直喝凉水,罢了才用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望着赵锦之:“哟,赵姑娘不高兴啦?那该叫你锦之?锦儿?还是小锦?”说着,咬着唇笑得颇有深意。 赵锦之不知该怎么回答,闷头吃馄饨:“你还没说为什么在这里呢。” “早上买菜瞧见你了,便让伙计先回去了,我等了你会。”说着,燕然搅了搅馄饨汤,顿了顿,“方才,那公子生得倒是俊俏啊。” “公子?”赵锦之不解。 “就是你撞的那个咯。”燕然故作不经意。 赵锦之抬抬眉毛,没作声。 燕然有些不高兴,敲敲赵锦之的碗沿:“好歹解释一句嘛。” 赵锦之指着檐角下瓦罐中的花:“这花开得真好。” 鹅黄的花瓣沾了些雨水颤颤巍巍,花身全然舒展开来,似乎能闻到幽淡的香气。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缱绻的云在逐渐放晴的天幕丝丝缕缕的煞是好看。 赵锦之一边慢吞吞地咀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去年也是这家馄饨铺,可惜……” 没说完,赵锦之的腮帮子便被燕然毫不留情地用手左右一挤,燕然瞧着有些不高兴:“别再提韦千雪了可以吗?” 赵锦之眼睛瞪着燕然,模糊不清地说:“我没有要提她呀,我只是可惜去年花谢得早……” 两人同行,赵锦之复又感到气氛古怪,她轻咳一声:“那个,你以后不用待我太好,叫我不知如何谢你了。” 燕然笑道:“能被我燕然称作朋友的不多,但对朋友便是真心。” 赵锦之慢慢点了点头,哦,朋友,朋友好。 “可……”赵锦之还想说点什么,转头发现燕然肩头停了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燕然朝赵锦之眨眨眼,转身背着赵锦之将鸽子脚杆上的字条取下,便将鸽子放回空中。 “瞧我多受欢迎,鸽子都喜欢我。” 赵锦之嘴角忍不住一抽,这女人真是自恋得可以。 第十八章 端午这日,天气甚好。 赵锦之给自己和俞莘子放了个假,两人与楚泠等邻里姑娘们在后院一块儿包粽子,说是包粽子,其实只为图个乐,檐下早已挂满了硕果般累累的三角粽子了。 箬叶的清香与糯米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三三两两扎着小髻的丫头在后院中追逐,姑娘们挽着袖子,素淡的笑脸真诚而可爱。 赵锦之拎着个四不像的袖珍粽子对着日头发呆。楚泠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其实只是忽然想到去年今日的时光,与韦千雪在一起包粽子嬉闹的时光。 那时候可没这么多人,偌大的庭院就只有她们俩,赵锦之不嫌冷清,只要有韦千雪在边上,那就是全世界了。 想来真是可笑,如今千雪可是荣耀光芒的四王妃,锦衣玉食,侍女成群,哪里还有想念这样寡薄的日子? 一想到韦千雪,赵锦之脑瓜子就开始疼,好容易封存起来的记忆又轻而易举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的理智冲散。 又发了好一会的呆,她才勉强笑着从箩筐中拾了几串亲手包的粽子,对俞莘子说:“今日佳节,聚月楼必然忙得很,燕掌柜来不了,我给她送点粽子聊表心意去。” 听着这话,楚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便又开始起哄。 赵锦之一脚踹翻了她面前的筐,惹来楚泠一顿大呼小叫。 聚月楼依旧座无虚席,赵锦之却没找到燕然,从小顺儿口中得知,燕然似乎往扬州去了,且得去个七八日。 三河镇的从北往南的必经之地,淮河从边上流经,与淇水相汇,去扬州只需沿河而下,半天便到了。而燕然坐不了船,那么马车或驴车便得大半天…… 可她去扬州做什么呢? 赵锦之把亲手包的奇形怪状的粽子给了顺儿,自己踱着出了门。 关于燕然,还真是个谜团。她只说自己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可具体的底细却缄口不言,她的容貌中似乎有胡人的血统,胡人皆是争强好胜的,可又为什么甘心偏安三河镇这个小地方呢? 赵锦之瘪瘪嘴,关心燕然干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锦雲绣坊的生意可谓蒸蒸日上,赵锦之总算也忙了起来,整日前前后后招呼着上门的客人,又记下他们的要求,继而传给俞莘子,账目由亏转盈,还盈了不少,这是从前坐吃山空的赵锦之所不敢想象的。 只是听闻福仙绣坊这些天也不甘示弱,将从前故意提高的价格放了下来,以比赵锦之更低的价钱来吸引街坊。他们原本在三河镇就有了几年的根基,人脉广,绣工多;而锦雲绣坊的绣娘少,仅仅靠着街坊的同情,接些散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赵锦之深谙此理,若要真正立足,只能与布坊对接起来,为布坊承接绣活,一来有了更为稳定的收入,二来也满足镇上居民的需求。 可三河镇就一家桓安布坊,福仙绣坊定然早已与之有所往来,要在其中分得一杯羹,着实有些难。 赵锦之背着手慢慢走近桓安布坊主宅大门,一抬头,却发现福仙绣坊的陈夫人与那白净的小厮,张三嫂子的亲弟弟张景荣一道从布坊门内出来,两人竟有说有笑,十指紧扣,眉来眼去,倒像是夫妻一般。 赵锦之心中生疑,忙想找个巷子躲躲,然而桓安布坊主宅在三河镇偏僻地方,庭院大得很,偏偏没有赵锦之藏身之地。 赵锦之只好腆着脸上前打个招呼:“陈夫人早啊。” 陈夫人被赵锦之唬了一跳,着火般赶紧甩掉张景荣的手,面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边强笑着说:“赵姑娘有空来串门啊?难得难得。” 赵锦之亦尴尬:“锦之得空定来福仙绣坊坐坐。” “如此甚好,姑娘好走。”陈夫人逃也似的冲赵锦之挥挥手,三步并两步走开了。 望着两人仓皇而去的背影,赵锦之摸了摸下巴,啧一声便转身扣了门环。 桓安布坊的宋老板是个精瘦的生意人,脑后扎了细细的长辫子,想来陈夫人刚走没多久,他还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悠哉悠哉地喝茶。 “你就是锦雲绣坊的赵当家的?”宋老板放下茶杯,起身端详着赵锦之,“果真英雄出少年,可惜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见到赵姑娘,实在不容易。” 赵锦之听出这话中的三分嘲意,说:“锦之脑子愚钝,只知诚实经营,因而错过了许多机会。此番前来便是觉得当下绣坊生意不错,来与宋老板的布坊求得长远发展的。” 宋老板听完,便哈哈笑起来,说:“诚实经营好啊,赵姑娘,宋某一看你就是实诚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宋某十分欣赏。”说着,宋老板将桌案上的契约单子递给赵锦之,“这是方才福仙绣坊陈夫人交于我的单子,你们两家难得总算要磕上头了。” 赵锦之接过单子,契约上白纸黑字明写着福仙绣坊与桓安布坊约定所有的绣活三年之内不得交付他家。只是上头只有陈夫人的签字,且没有宋老板的签。 “对于这个单子,宋某还在考虑,福仙绣坊虽家业大,但口碑总归不算好,从前也有些偷工减料的事儿。” “宋老板放心,这等事我赵锦之断然不会叫它发生。况且当前锦雲绣坊改弦更张,势头不亚于福仙绣坊,宋老板只需交付三四成的生意给我,锦之自当证明给您。”赵锦之微笑着,不卑不亢道。 宋老板背着身子踱了几步,转身对赵锦之和颜悦色道:“宋某果然没有看错赵姑娘,姑娘是个可塑之才。我也是个爽快人,既然信任赵姑娘,那么这单子就全然作废。”说着,宋老板将赵锦之手中的契约随手撕毁,又吩咐身边的小厮重新写了一张,递给赵锦之。 赵锦之一看,宋老板竟准备把十成的绣活都交付给锦雲绣坊。 赵锦之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宋老板的笑脸,只觉得这精明的笑脸背后有诈,忙说:“宋老板大可不必把所有绣活都交给我,毕竟锦雲绣坊刚起步,做不了这么多活。而且这样一来,不是叫福仙绣坊与我反目嘛……” 宋老板满脸堆笑:“赵姑娘不必推辞,我也是相信姑娘,才把……” 没说完,门外闯进来个人影。 不知何时折返的陈夫人此刻正横眉竖眼地叉腰立在两人中间,气得吹胡子瞪眼。 第十九章 “宋老板,做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明明方才还与我说的好好的,怎的一转头就不认人了?我们这么些年的交情,你就准备这样送在一个小姑娘手上了?再说,我和你家夫人可是拜了把子的姐妹,你这样做,少不了要回去跪个半天搓衣板,宋老板!”陈夫人咬牙切齿地跟宋老板分析其中厉害。 宋老板倒也没想到陈夫人还会杀回来,此刻也是目瞪口呆。 陈夫人见宋老板无话可说,便又转身对着赵锦之道:“赵姑娘,我平日里待你也不薄吧,做人可千万不能没有良心,尤其是你这刚开始经营,不懂的便来我福仙绣坊问问,何苦扮猪吃老虎,一口便要将我家的生计全吞了,这可不厚道哇!且你也看看自己吃不吃得下,一口可吃不成个胖子,可别把自己给噎死!” 赵锦之想到前些天其带人来砸场子的事,觉着这女人惹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便后退几步,好言道:“陈夫人别急,这是宋老板的一番好意,锦之也觉得不妥,因此还并未答应。” 正说着,宋老板的夫人见情势不对,便赶忙从后头转了出来,抚着陈夫人的后背,道:“月姣啊,你可别放心上,老爷怎能糊涂到把活计都交给赵姑娘呢,毕竟大家这么些年生意往来。且看在我的份上,福仙绣坊的活也少不了!” 两位夫人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像,宋夫人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示意宋老板说几句好话。 宋老板脸也黑了不少,然秀才遇上兵,陈夫人这撒泼皮的主,他也只得好说歹说,当即承诺将一半以上的活给福仙绣坊,陈夫人才算完事。 气氛缓和下来,陈夫人也翻着白眼准备走人,接过婢女递上来的一杯刚煮好的擂茶,陈夫人吹了吹,边小口啜着,边往外走。 没走几步便近了赵锦之身边,赵锦之正在看小厮拟契约单子,没留意,冷不防被陈夫人猛地一撞,滚烫的茶水便登时顺着后颈烫了一脊背。 初夏衣裳穿得轻薄,如此一烫,赵锦之强忍着才没流出泪水来。 “瞧我这气得,都不会走路了,自个儿绊了自个儿一跤。赵姑娘,你没事儿吧?”陈夫人忙殷切地把茶杯放下,上前探看伤势。 赵锦之分明在其脸上看出幸灾乐祸,咬着牙说:“没事没事。” 陈夫人故作遗憾地向宋家夫妇道别:“今日多有叨扰,希望今后合作更加愉快。” “陈夫人好走。” 好容易送走了瘟神,赵锦之亦忍着痛道别。 只是走到门口,又被正午的日头一照,额上直冒冷汗,赵锦之扶着门口的细脖水陶缓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正准备走,却听到屋内宋夫人尖利的嗓音。 “我说你是猪油蒙了心了?干嘛把十成的绣活都给这个丫头片子?就算她赵家从前与我们有过交情,也不至于如此吧?再说,我可从没见你这么好心的时候。说,是不是另有他图?瞧着姑娘漂亮,就没脑子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哪敢呀。你忘了?半月前那聚月楼的老板娘怎么说的?只要赵家姑娘上门来要生意,我们就必须全给。她钱都给了,拿人钱财,就得替人办事!你说,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要是燕三娘上门算账,怎么办?她可也不是个善主,听说上头布行总商都得对她礼让三分,你说说……” “那能怎么办,把钱退给她呗!如今也给了赵锦之几分生意做,她还能不依不饶?” 赵锦之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燕然?半月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锦之决定先回去上了烫伤药膏,再找燕然说个明白。 至于这始作俑者陈夫人么,赵锦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这陈夫人亦是忍让再三,既然如今她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赵锦之亦没什么好忍气吞声的了。 没走一会,赵锦之便疼得没气力,加上已到饭点,饿得发昏,她真后悔没在口袋中装些干粮出来。 摸了摸后颈,赵锦之疼得呲牙咧嘴,分明烫出了一连串的疱。 赵锦之哭丧着脸,只得继续往前走,谁料这人烟罕至的沿河小路上竟出现辆驶得飞快的马车。 马车装饰华美,精致的流苏随颠簸摇摇晃晃,晃得赵锦之头更晕了,手边一时没个东西扶,便立刻栽了下去。 只是昏过去前,赵锦之好像依稀看到燕然的脸了,那张一直遇事不慌不忙的漂亮脸蛋怎么看着那么惊慌呢? 赵锦之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背上一片清凉。 当然一则是因为药膏的作用,二来嘛,赵锦之顿时完全醒过来,衣服呢?为什么只穿了个肚兜就趴在床上? 这环境有些眼熟啊,赵锦之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昏过去前看到燕然了,那么这就是在聚月楼的阁楼上?差不离是这样。 “燕然?”赵锦之扭不过头,只能试探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答,赵锦之只好把下颌枕在小臂上,望着飘飘浮浮的黛青帐子发呆。想来竟然栽在了燕然的马车前,真是丢脸啊。更丢脸的是,竟然叫燕然给自己涂药,脱得只剩个肚兜,想到那双吸人魂魄的眼睛……赵锦之不敢再想了,不然脸就该悔得发烧了。 趁着人还没来,赵锦之想伸手去抓床边衣架子上的衣裳。 忽然一双凉凉的手把赵锦之飘到背上的几缕黑发捋走,触到肌肤,赵锦之觉得有股电流在血脉中流走。 赵锦之忙缩回手,咬住下唇,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双眼睛,硬邦邦地说:“今天,谢谢你了。” “怎么回事?”燕然声音淡淡的。 赵锦之摆摆手:“没事没事,不过在桓安布坊恰巧遇见了福仙绣坊的陈夫人,不慎洒了滚茶在我身上罢了。”话虽说得轻巧,赵锦之还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握成了拳头。 燕然的目光落在赵锦之的拳头上,心下便明白过来。对于此事,她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声:“几天没见就这么想我?晕倒还挑在我的马车前。” 赵锦之一时愈发尴尬,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鬼才想你。” “我可是挺想这个鬼的。” 赵锦之窘迫之余,她又开始想着划清界限:“我,我得回去了。”说着,便红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把衣服一把拽下,披到身上,也不顾疼痛,就要往床下跳。 谁知天道不济,赵锦之脚一扭,万般无奈地跌进了燕然的怀中。 第二十章 跌进燕然怀中之后的具体细节种种,赵锦之已然不想再回忆,一想赵锦之就像兜头给自己浇盆水。 走在桥上,赵锦之被风一吹,才逐渐清醒过来,她干脆趴在桥栏上头望着碧蓝的河水发呆。 方才不忘随口问了问燕然“收买桓安布坊老板”的事,燕然虽大方承认,但一口咬定是为朋友义不容辞,赵锦之问她花了多少银子,燕然则只是轻巧地笑笑说什么,不多不多。赵锦之明白,如宋老板这般视财如命的人自然得花许多银两才能叫其忠于其事,而赵锦之更记得宋老板说燕然与上头布行总商关系匪浅,更是对燕然的来头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好奇。 她刚来三河镇时,说觉得活腻歪了,想来养老,想来只是糊弄自己的话。她这一趟趟地往扬州、往芙蓉铺跑,自然有着自己的目的。 赵锦之无法揣摩,也不想、不敢揣摩。 赵锦之自己也不知,从何时竟对这来历不明,又对自己千好万好的燕掌柜生出了些许好感,从初见时她好心陪自己喝酒,到跟来这小镇开酒楼,再到种种明里暗里地帮衬自己……而两人仅仅认识了两月余,也就是说自己与千雪的分别快一年了。 想到千雪,赵锦之又想到其临走时泪眼婆娑的模样,那历历在目的场景,她心里烦躁得很,踢着脚底的小石子,跌进河水中,溅起一个个水花。 与千雪五年的感情,贯穿了整个年少时期的女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击垮?但明明韦千雪能不顾往日情分,毅然往前,那么自己为何总也做不到?赵锦之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又怕自己陷入感情再次受到重创,那可能便要彻彻底底一蹶不振了。 可燕然……想到这个名字,唇齿间轻轻念起这个名字,赵锦之竟然抑制不住地想微笑。 她去了扬州八日,她问自己想不想她,到底还是想的。 可,是朋友间的想,还是…… 罢了罢了,她说把自己当作好友,那便仅仅只是好友罢!虽然赵锦之心知肚明,亦不愿承认,哪有好友能照顾到如此地步? 再说了,她赵锦之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民女,而燕然的来头却神秘莫测,指不定中间藏着些不可告人的事儿,到时候惹得自己伤心。 赵锦之忽然想到那日在乡下水边,带着醉意的亲吻,赵锦之拍拍自己的脸,愈发烦躁地一路跑回了锦雲绣坊。 这一系列过程都被阁楼上的燕然看在眼里,她略略托腮,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着,她的动作随意恣然,散于腰际的微蜷长发为其添了几分妩媚。 赵锦之,赵锦之。 燕然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竟也会如此执念于一个女人,如此念念不忘,而把握却无三分。这般赔本的买卖,燕然可从来不会去做。原本仅仅只觉赵锦之对待感情决绝果断,甚是让自己有分兴趣,怎的就莫名发展成了喜欢?她又想到了一些故人,从前似乎也有个女子将自己视为全部生命,当时自己还当着其面嘲讽过她,想来这大抵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燕然的目光追随着赵锦之,直到其跑进了绣坊。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更进一步,她想要更进一步,却束手无策,如同初临爱情的少年一般茫然。而放手?又似乎有些可惜。燕然真切地体会到进退两难的感受。 她又靠着窗发了回呆,才转身从镶玉的檀木桌上拿了新送上来的信函,封皮上空无一字,仅仅只有一方小小的官戳。 傍晚的时候,赵锦之在堂内正算着账,门口却进来个人。赵锦之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怀疑与陈夫人略有猫腻的张景荣。 赵锦之笔下一顿,想着还没去找他算账,倒先自己上门来了。想着,她微笑着起身,为张景荣倒了杯茶。 “张公子难得来我这绣坊坐坐,也不怕被陈夫人瞧见抽筋扒皮?” 张景荣嘿嘿一笑,眼波流转,看得赵锦之浑身起鸡皮:“老板娘待下人倒都是不错的。今日上午她一时失手,烫了姑娘,也不知你伤势如何了?” 说着,这张景荣便要伸手来拉赵锦之的领口。 赵锦之被唬地忙跳开一步:“已经没事了,多谢陈夫人挂念,回去让陈夫人放心便可。” 张景荣抿唇微笑,借着几分夕阳,倒还真有些翩翩佳公子的意思,在镇上普通男子间,亦称得上俊朗。 赵锦之从他笑眯眯的眼中明白了个大概,这厮倒有胆子上锦雲绣坊来勾搭自己?简直不知好歹。 赵锦之心生一计,虽觉得颇为倒胃口,然为报一箭之仇,她决定忍。 刻意留了张景荣下来一同吃晚饭,本是客套,可他半推半就的还真答应了。赵锦之一边腹诽,一边把砧板剁得梆梆响。 吃饭的时候,俞莘子被赵锦之找个借口支开了。赵锦之假装十分关心其在福仙绣坊的差事,说着自己也准备找些个下手,也免得自己整天忙活。 两人口上虽不咸不淡地说着,赵锦之手上却殷勤地替张景荣夹菜,倒茶。 临了,张景荣望着赵锦之道:“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赵姑娘也有如此热情的一面。那日在河边与姑娘不期而遇,姑娘的音容便记在了张某心里。” 赵锦之心里对这种败类、仗着有些容貌便随处勾搭的无耻败类嗤之以鼻,面上却勾出个微笑,别开眼,故作生气:“是吗,只怕是随口说说罢?我可看出来,你和陈夫人关系匪浅。” “姑娘且听我解释……”张景荣一边说着,一边乘机凑近了些。 赵锦之好容易忍住一巴掌挥过去的冲动,却听见堂内一丝动静。 扭头望去,竟是聚月楼的小顺儿。 “顺儿,有事吗?”赵锦之赶紧逃也似的站起来,走开几步。 “没……”小顺儿瞧着气氛诡异,眼睛往两人身上一转,赔笑着说,“只是掌柜的遣我来找姑娘吃饭,看这情形……我还是早些回去了,这会子忙得很呢!” 说着,小顺儿甩一甩巾子,脚底抹油,没等赵锦之开口就不见了人影。 第二十一章 虽然从张景荣口中得知其果真与陈夫人有那么三两□□,但被其轻描淡写地带过,更说成是自己万般无奈之下的应付之举。 赵锦之明明可以再从其口中套出些什么讯息来,只是一时心烦意乱,本就对这厮满心厌恶,被小顺儿这么一打搅,更是心猿意马起来,倒想着燕然会不会不高兴了。 好容易送走了这瘟神,赵锦之又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望着河对岸聚月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已近酉时,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夏至与冬至,这里姑娘们有着放莲花灯的习俗,以祈求心想事成,更多的则是期望早日遇上如意郎君。 许多莲花灯闪着透粉的烛光纷纷聚在聚月楼边上的河水中,灯火交相辉映,又有几个妙龄女子笑着闹着从面前跑过,赵锦之迈不开腿,亦扯不下这个脸,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门槛上,望着暗夜中亮堂堂的聚月楼发愣。 “既然想人家,就去找她呗。”楚泠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不知何时,楚泠已坐到了赵锦之边上。 “谁想她了。”赵锦之小声说。 “听听这语气,怎么恁傲娇呢。”楚泠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赵锦之白了她一眼:“说说你吧,春仪班的新角儿教得怎么样了?若她能挑梁,你也能轻松不少罢?” 楚泠叹口气,抱着膝盖:“那丫头聪明归聪明,不过哪有个个都像我这么一点就通的?少不了还得多唱几年戏,再教几年,这么一算,都成老姑娘了。” 赵锦之嗤笑一声:“可别当我不知道,你该不会还对那个当年红极一时的‘崔莺莺’念念不忘吧?” “呸!好好的,说个已死之人干嘛,正巧放湖灯招魂,你是想把她的魂招来?你不怕,我还怕呢。”楚泠口上说得干脆,眼中却有些迷茫,“说起来,她都走了好几年了,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下午还一块儿唱戏,我唱张生,她唱崔莺莺,谁知晚上被传去陪酒,第二日便只能见着溺水的面孔了……” 赵锦之暗自骂自己多嘴多舌,正不知如何安慰,楚泠又说:“一起搭戏两年,一晃她的容貌都快忘了,哎,世事无常啊!”说着,她顾自笑起来。 “对了,前几天李小姐又来找我了,春仪班的小厮们都快认识她了,见着她就跑,就跟活见了鬼似的,可逗了……” 楚泠没心没肺地笑着,赵锦之亦笑。 一起坐在门槛上的时光好像过得分外漫长,它与周遭的河水、与融融的月光夜色、与不远处飞檐斗拱的聚月楼一齐,成为一副美丽的画卷。 而此刻,懒懒坐在阁楼窗台边的燕然面容依旧平静,望着赵锦之模糊的笑脸,她想,要是身边的人是自己就好了,两人能推心置腹地说话,而自己恰好也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姑娘,与赵锦之聊聊家常,说说心事。 仅仅这样就很好了。 方才从顺儿口中听说,她与张景荣那败类一同吃饭,燕然心中不是没有气的,只是她能理解赵锦之这倔强的性子,看来是准备将这几人一窝收拾了,可惜瞧她那模样便知下不了狠招。亦如这会子,明明是想来聚月楼找自己的,纠结了那么久,最终还不是只敢远远望着? 燕然不动声色地叹口气,拿着已然干枯的狼毫在墨上舔了舔,借着烁烁的烛光,略一斟酌,便在细长的字条上写下行字,一只白鸽咕咕叫着飞上桌面,她将纸卷了卷,塞入其脚杆上缚的筒子,摸着其羽毛,轻声对白鸽说:“糯米鸡,可乖乖地送到程大人手上,要是出了差池,我可真把你做成糯米鸡。” 被叫做“糯米鸡”的白鸽像是听懂了燕然的话,忙不迭地扑棱着飞出了窗口。 赵锦之与楚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夜风习习,颇为舒爽。 道过别,楚泠一转身便没了踪迹,赵锦之亦准备关门,谁料门缝里伸进来只手,险些夹到。 “哎哟,赵姑娘别急,还是小的……”小顺儿弯着背,揉着手指,满脸笑容,“我家掌柜的请你吃夜宵去。她还说,说……” 赵锦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码子事:“说什么?” “她说……噢,对了,她说,你既然不去找她,她只好来请了。” 赵锦之瘪了瘪嘴:“她怎么不自己来?” 小顺儿面有难色:“这……掌柜的这两天似乎有些忙,小的也没怎么见着她。” 赵锦之本想一口回绝,只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似的就揉着惺忪的眼睛跟着顺儿一道过去了。 走进聚月楼后,赵锦之一眼便看到福仙绣坊陈老板那圆润的身影,与月前所见一家人其乐融融一起吃饭截然不同,此时的陈老板一人一酒,几碟小菜,竟显得有些落寞。 赵锦之远远看了几眼,没多想,便跟着小顺儿走向了沿河的雅座。 这雅座在三级台阶之上,甚是幽静别致,绛紫色的纱幔在风力柔若无物,却看不清里头的模样。赵锦之拨开纱幔,便看到燕然自若地坐在一侧,长发随意挽一个髻,落下几缕碎发,被风吹散在额间脖颈,她靠窗回眸,眉目含笑。 赵锦之亦在绣花蒲团上坐下来,桌上整齐地排着三盘精致的糕点,做成梅花、马蹄模样,依稀能看见丝丝热气。 “好香啊。”赵锦之不由得赞叹。 “晚上闲着没事便做了些糕点,便想着请你尝尝。”燕然说着,握着细颈白玉瓷酒瓶在面前的酒盅内斟满酒,递一杯给赵锦之,“背后的烫伤还疼不疼?” 赵锦之又一次想拒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还好。”说到烫伤,赵锦之这才意识到,燕然的药着实不错,清清凉凉,这会子已然不怎么疼痛了。 燕然望着赵锦之笑,话锋一转,侧身指着酒楼另一边的陈老板轻声说:“他和他家夫人的丑事,我可都知道一些,只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赵锦之赶紧点头,这才是救人水火的真朋友啊。 燕然故意叹口气,伸个胳膊支脑袋瞧赵锦之:“不过这人和人差距也忒大了,某些人就劳驾我们赵姑娘亲自下厨招待,而我却只能再三吃闭门羹。” 赵锦之瞪她一眼:“可以了啊,酸什么酸。” 燕然没辙,只得弯着眸子笑道:“那你把糕点都尝一遍,然后夸我。夸高兴了,我就说。” 第二十二章 吃,赵锦之根本不在话下。干脆地吃完每碟顶上那块糕点后,赵锦之由衷地赞不绝口。 “这个,这个桂花糯米蒸糕,蒸得恰到好处,软软糯糯的,入口即化。中间这盘马蹄酥,外酥内韧,加了赤豆和果仁,味甜油润。梅花米糕很香,里边的豆沙馅儿一点儿不腻,真好吃。”赵锦之真心夸着燕然,又说,“还好傍晚看着那张脸没吃什么东西,不然这会子该撑了。” 燕然看着赵锦之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了吧,高兴了?”赵锦之这才反应过来。 燕然点点头,直起身子,拿酒杯碰了碰赵锦之手边的杯。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遣人简单查了查福仙绣坊的账目,交税的钱少得可怜,定是陈老板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而征税的则收了关系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那泼你茶水的婆娘,想来你也明白她与自己手下小厮之间的苟且之事。我么,只是比你多知道一些,”燕然停得恰到好处,冲赵锦之眨眨眼,示意其靠近些。 赵锦之刚喝了口酒,此刻正觉其后劲大,辣嗓子,迷迷瞪瞪地就凑近了些。 “他们俩啊,每三天便会在后院空着的厢房行房事。” 燕然的气息尽扑在赵锦之的耳廓,温热的,带着酒气的触觉让赵锦之一时间仿佛被抽了气力,堪堪才坐回原位。 赵锦之赶紧把手贴在泛红的面颊上,不敢看燕然:“这种事情,你……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办法知道。”燕然瞧着赵锦之的窘迫模样抿唇一笑,“我还掐指一算,发觉明日下午申时一过,便是个捉奸的好时机。” 赵锦之将信将疑,又看看外边陈老板喝得醉醺醺的模样:“你说,他应该也知道吧?” 燕然点头:“瞧着模样,自然心知肚明。” “可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赵锦之有些困惑,“我不明白。” “可别把人想得太善良,他在外头偷偷地不知养了几个妓,只是耽着名声,不敢明目张胆带回家罢了。至于孩子嘛,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大的在璜县是赌场常客,小的被惯得亦是骄纵。”燕然语气平淡地说完,俨然一副看惯世俗人情的不屑模样。 赵锦之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平时只觉得他们尖酸势利,贪图小便宜,却不知竟做到了这种地步。可你才来这里没多久,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人情冷暖,夫妻同贫易,共富却难。至于我从何知晓此事嘛,一来,自然是银子,随便买通几个福仙绣坊的婢子小厮便知晓地*不离十了。二来嘛,”燕然神神秘秘地说,“不告诉你。” 这晚,赵锦之又有些喝上头了。这雪腴酒是燕然照着北方苦寒之地的酒单子酿的,醇冽得很,仅仅两三杯便叫人脑袋昏昏沉沉。燕然这没心没肺的还时不时碰杯,赵锦之看在她提供了如许讯息的情况下,只得半推半就地喝了许多。 “你说,你前几天都去扬州干嘛了?”赵锦之拿酒盅敲着桌子,颇有气势地问道。 燕然明白赵锦之有些醉意,手上把玩个碧玉镶嵌的玉搔头:“与你说过呀,寻人去了。” “寻人寻那么多天?”赵锦之继续敲桌子。 “是啊,总也找不到。”燕然无奈地摊手。 “哟,遮遮掩掩的,找的是从前的情人罢?直说好了,没人在意……”赵锦之不敲桌子了,改趴在桌上望着酒盅发呆了。 燕然也趴下来,望着赵锦之:“如果明日,你还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赵锦之一下坐直起来,笑得露出一排牙。 燕然从未见过赵锦之笑得这么灿烂,一时愣了。 赵锦之也不记得如何才回到了绣坊,又成功洗漱了之后躺到了床上。她只知道,一觉醒来已经午时,脑仁还疼得一抽一抽。 这酒果真误事啊! 赵锦之来不及感慨,跑出门的时候还觉得俞莘子的眼神怪怪的,她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一定得找燕然这盆祸水问问清楚昨晚究竟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酉时将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婢慌慌张张跑到张三嫂子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张三嫂子,她弟弟张景荣突然病倒了,陈夫人托自己前来给张三嫂子报个信,让她带人来瞧瞧,指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听着这话,望着小婢焦急的面孔,张三嫂子自然来不及多疑,救人如救火,更何况还是自己骨肉情深的亲弟弟。一边抹泪,一边喊上一条巷子里的医婆王氏,两个人同小婢一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福仙绣坊赶。 一路上,小婢倒是戏足到位,硬是挤出两滴泪,说什么世事无常,从前还受过景荣哥的照拂等等,惹得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更是深信不疑,惹来一番伤感。 到了福仙绣坊的时候刚过了酉时,赵锦之此刻正一人站在二层转角的隐蔽之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一切,包括屋内卿卿我我的场景。 早已打听到今日下午陈老板与若干小厮去了璜县上兜生意卖绣品,而院中婢子更早早地被夫人遣了出来,问了问,婢子习以为常地挥挥手,还说什么夫人的事儿,哪敢过问。赵锦之便明白,果然如燕然所说,到时候院中屋内空无一人。 仅仅只花了十两碎银子,便将一个刚进来不懂事的小婢收买了,瞧她当前哭哭啼啼的模样,倒是没选错人。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赵锦之有些讽刺地笑笑。 张三嫂子疾步走进后院,正准备带着哭腔叫张景荣的名字,却乍然听见些嗯嗯啊啊不合时宜的叫唤声。 小婢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垂手站到了一边。 张三嫂子与王氏面面相觑,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叫唤声越发放肆,听得几个人脸上青青红红,跟开了染坊似的,张三嫂子分明听出了自己亲弟弟的声音,转身想走。 唯恐天下不乱的王氏自然没给她这个机会,一把将门推开,里边的旖旎风光便尽收眼底,四个人皆呆如木鸡,医婆王氏反应最快,紧张的脸顿时换做幸灾乐祸,掩着嘴啧啧笑道:“竟然做出这种事,没羞没臊的……” “姐,姐你怎么来这了?”张景荣从床上跳下来,抓着亵衣就往身上套,一边还想着替自己开脱,“姐,不是你看到的,我也是不得已的呀!我有苦衷啊姐!” “哎哟你这祖宗,你想想你死去的老娘,你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对得起她哦?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张三嫂子一边狠狠揪着张景荣耳朵,一边羞红了脸,喋喋不休地说,“你个败家子,不要脸的玩意儿,怎么对得起祖宗!” 赵锦之远远瞟一眼床上的陈夫人,她依旧呆在原处,鬓发散乱,从前的嚣张气焰哪里还有留下一分,心中大为解气的同时竟觉得同样有些羞愧。 这时候赵锦之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在一开始便选择信了燕然,明明还是存疑的,可讯息从燕然口中说出来,自己便自动选择了信任,并照着往下做了安排,这可真怪啊。 医婆王氏也是个与张三嫂子一般的大喇叭,赵锦之自然知道这点,因此她故意让张三嫂子带上了王氏一起,就算张三嫂子自己羞于启齿,这王氏也会窃笑着将这乐事分享给旁人。那么仅消半日,这事儿便会成为三河镇茶余饭后的不错谈资。 第二十三章 三河镇不小,一千户人家沿河而居,亦不大,走上一圈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喜好听闲话,是街坊邻里永远最擅长,也最热衷的事情。 福仙绣坊这么一出当面捉奸,果然不出赵锦之所料,没多久便人尽皆知。更甚者,没两日县城里便来了几个收缴赋税的差爷,陈老爷本以为又如原先一般糊弄糊弄塞点银子便过去了,只这会子几个官差竟是油盐不进,愣是将账目本缴了上去,又没几天,福仙绣坊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而张三嫂子的处境亦没好到哪儿去,亲眼看到那一幕,且身边还有“证人”所在,不容许她扯赖皮矢口否认。她是最好面子的,宝贝弟弟的丑事让她的面子再也挂不住了,只好天天拿着藤条抽了张景荣之后便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 几日后的早市上还对这天大的丑事津津乐道。 “嗳,听说你是亲眼瞧见那事儿的?” 王氏得意洋洋:“那是,可别羡慕我,当下我也是吓得一愣一愣的呢!谁曾想过会有这样子的一码子事,平日里也见着张三嫂子与她弟弟,那瞧着也是清白人家呀!竟然……啧啧。” “是呀,本以为福仙绣坊掌柜的两口子恩恩爱爱,也就贪小便宜些,还算夫妻一条心,谁知竟是同床异梦,真真可笑哈哈哈……只是,你说那小婢子为何无缘无故前来报信?这点倒是奇怪。” “有什么可奇的?定然是那对吝啬夫妻平时苛待她了,十三四岁的姑娘最是受不得气了!” 俞莘子挽着她胳膊笑嘻嘻地说:“锦姐姐,这下可好了。想想那日陈夫人上门来砸场子的情景,真是作威作福。福仙绣坊总算倒了,三河镇就数我们家绣坊了,可算是老天有眼。” 赵锦之明明应该同样高兴,只是怎的也笑不出来,她点点头。又瞥见张三嫂子挽着菜篮子,听着热议纷纷,张三嫂子脸一黑,扔了千挑百选的菜帮子,低头匆匆折返了。 总算将这些个杂碎的事儿都拾掇干净了,赵锦之沉默着与俞莘子一道回到了绣坊,只是俞莘子一提起不知该为胡员外家要的一批手绢,香囊绣些什么花儿时,赵锦之才忽然想起来些事来。 香囊! 这几天一直忙里忙外,还费劲心思应付些人,竟把燕然要的香囊给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燕然倒也再没提及过此事,怕是连她自己都给忘了。赵锦之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招呼俞莘子将已经绣好的香囊拿几个过来瞧瞧。 赵锦之本打算偷工减料,直接拿成品塞给燕然得了。只可惜翻了半天竟没找到个中意的,且她也担心聪明如燕然,若一眼看穿,自己这不是弄巧成拙? 想着,赵锦之只得叹口气,幸得今日半天闲,便跟着俞莘子一道坐在绣室,绷着块天青色绸缎开始一针一脚往上绣。 难得专心致志地做些绣活,可前堂总有从福仙绣坊来的绣工前来询问,赵锦之进进出出应付着,直到天色近暮,才算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香囊绣完整。 赵锦之将香囊合拢,线绳一抽,对着粉紫的天幕晃荡了半天,明明方才做的时候心如止水,这会子却开始打退堂鼓了。 既然燕然自己都再没提起,那么她为何还巴巴地要把香囊送到燕然面前?倒显得自己过于在乎她了。 赵锦之想了半天,牙一咬,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已允诺下来,便得把事儿做好,再说,前些天燕然也没少帮衬着自己。若不是她的这些消息,怎么可能为赵锦之出如此大的一口气?瞧着这份上,赵锦之也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想到这里,赵锦之再没有犹豫,提着香囊便往聚月楼走。 站在聚月楼门前一探头,赵锦之便一眼瞧见燕然,垂着头在柜台边上拿着支小羊毫快速写着什么,时不时抬一抬头与人客套客套,显得精明而世故,一如当日在京城初见到她时一般。 赵锦之其实还是想不明白,燕然坦白说是用钱收买的讯息,可另一点,却不愿透露,她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来不及深思,小顺儿便发现了在门口徘徊的赵锦之:“哟,赵姑娘来啦!” 这么一声热情的招呼,赵锦之只得笑着点头,径直走到柜台前边儿。 “今日这么难得,哪阵风把我们赵姑娘吹过来了?”燕然别了别被风吹散的鬓发,放下笔,这才抬眼瞧着赵锦之。 “这会该是挺忙的吧?”赵锦之看了看四周,皆是些吃饭喝酒的,西边的窗户洞开,迎进一大片缤纷的霞光溢彩。 “还好,每日都这样,每日账目请了人做,但我这劳心命,总也不放心,还得自己核对一遍才算。”燕然道。 “那就不打扰你了。”赵锦之忙把在手中绞了半天绳子的香囊拍在燕然面前,“你上次说的香囊,我今儿才想起来,便赶了给你。许多时日没做绣工了,技艺可不比莘子的,你可不准嫌弃。对了,前些天的事儿,我想了想,还得再谢谢你……” 赵锦之没说完,就被燕然握了手,赵锦之一愣,只见燕然冲她眨眨眼:“这里太嘈杂,我听不清。” 说着,赵锦之就被燕然不由分说地拉着上了楼。 香囊被燕然以极快的速度小心收到了个掐金丝的檀木小盒子里,她转身对刚进门的赵锦之说:“说罢,准备怎么谢谢我?” 赵锦之总觉得燕然眯着眼睛笑的模样透着些狡黠,她坐下来,抱着脑袋想了半天,只得老老实实地说:“要不,要不请你吃饭吧……”这话说的,赵锦之自己都没底气,可她这个榆木脑袋就是想不出更好的谢法。 燕然亦在她边上坐下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剪了烛花,片刻才说:“你啊,原来真小看你了。本想帮你一把,没想到你自己就能将此事做得妥妥当当的,倒是我多虑了。请了小婢去找来张三嫂子,还不忘叫上个八婆的证人,不暴露自己,还一箭双雕。真是快哉。” 赵锦之没说话,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们都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这样做会不会过于不饶人?”燕然声音柔柔,却一针见血,赵锦之登时愕然地望着燕然,“我自然知道你想的什么。只不过以直报怨罢了,他们做了伦常不容的事,且都欺负到你头上了,难不成依旧忍气吞声当个包子?生活中少不得如此,生意场上更是司空见惯,我是习以为常了。这人情往来,兔死狗烹的,看惯了便好。良心是对着自己的,你这么做没错,你不做,自然会有更多的人不忿。” 自从韦千雪离开了之后,赵锦之身边再没个知心的人。如今燕然温声细语在耳边的一番话,竟让赵锦之听着想哭。 她吸了吸鼻子,不敢抬头看燕然,只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燕然枕着胳膊,侧脸对着赵锦之:“你看着我。” 赵锦之想逃,可还是依着燕然的话略略转过头,面向她。 两人离得那么近,赵锦之能感受到燕然的呼吸有些急促,打在自己的面颊上,让脸的温度也不由自主地升高。燕然的眸子那么好看,瞳孔黑得像是深紫的葡萄,又像是无尽的夜,叫人想放弃挣扎,转而沉溺其中。 心底的防线似乎在一点点崩塌,赵锦之用最后一丝理性说:“你上次说,会告诉我寻人的事……” 燕然望着赵锦之迷惘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得那样好看而魅惑。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的手轻轻抚上赵锦之的发丝,在指尖转个圈:“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第二十四章 正当天雷勾地火,蜜里调油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其中横插一脚,将赵锦之的理智拉回了原位。 赵锦之倏然直起身子,快步走到窗台边上,打开阔窗,嫌夜风不够凉,还用两者手拼命扇,好让自己涨红的脸冷却下来。 “进来。”燕然的声音虽已恢复冷静,但听着有股子愠怒。 “燕掌柜的,是小的……”一个贼眉鼠眼的大块头从门外进来,边把门带上,边笑得阿谀奉承,“您嘱托的事儿,小的们都办妥了。” 赵锦之往这人身上瞥一眼,竟是三河镇有名的游手好闲的无赖泼皮头儿阿四。这人平日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还蛮不讲理,落到他手上只能自认倒霉。燕然怎么会与这种人有交集? “知道了……” 燕然没说完,阿四便邀功似的,手舞足蹈地说:“掌柜的小的们可是按着您的要求,挑了手脚筋,照着脸一顿好打,甭说俊俏,就连鼻子眼睛都……”阿四说话快,也不顾人反应,跟倒豆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够了,下去吧。少不了赏你的。”燕然声音冷冷的。 “哎哎,好嘞!”说着,阿四绿豆子似的眼睛往内室里一转,才发觉赵锦之的身影,一时没认出来,竟以为是个瘦瘦的汉子,笑中即刻带了些猥琐,“噢,那小的就不打扰燕掌柜的*一刻了!” 没等赵锦之抬脚想出来撕了这乱说话的混混的嘴,阿四便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什么*一刻,真是胡说。”燕然心里发毛,装着笑走到赵锦之身后。 赵锦之果然脸色难看得像黑炭,她直直盯着燕然的眼:“燕掌柜做事是不是太绝了?” 燕然抿了抿唇,说:“我只是觉得,那双手不知好歹敢摸你,那双脚没个分寸来找你,那长脸白长了鼻子眼睛,绣花枕头。我没命人处死他,已经算善待他了……” 赵锦之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觉得眼前容颜如故的女子竟看着那般陌生。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只好推开燕然,磕磕绊绊地跑了下楼。 赵锦之走了之后,燕然依旧站在窗边没动。不多时,她眼睁睁地看着赵锦之从聚月楼跑出来,似乎还在抹眼泪,她在上桥的时候绊了绊,险些跌倒。 燕然不自觉地伸手,竟是想要扶她的动作。旋即,燕然又自嘲地笑笑,怕是此时她已把自己当作蛇蝎心肠的人了。 燕然确然有些悔意,赵锦之仅仅只是普普通通的姑娘,生老病死看作是头等的大事,而她燕然却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倒是把赵锦之给吓到了。 方才明明都近在咫尺了,只消再一炷香,就一柱香的光景,却偏偏被那无赖给搅成了浑水。 如此一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尝到甜头?燕然无奈望天,更怕这样一来,赵锦之对她更多了敌意,可是难办了。 燕然忽然想到香囊。她从梳妆奁中拿出那精美的檀木盒,抽开盖子,燕然轻轻拿起那绣着三四朵小小锦云的香囊,细细密密地描了银线,映着天青的缎布,甚是素雅清淡,正如她的人一般。 “赵锦之啊赵锦之,你可真聪明。你怎知道我名字中……恰好有个雲字呢……”燕然一边说,一边抽开了线绳,里面果然整齐地叠了张白纸。 燕然翻来覆去看了看,发现白纸还是张白纸,上头竟是一片空白。她望着这方方正正的宣纸突然笑了出来,看来她亦纠结了许久,还是没法决定下来。 是夜,赵锦之一晚上没睡着。 鸡鸣三声,天亮的时候,赵锦之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站在燕然的角度,她仿佛可以理解燕然的所作所为。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燕然为自己处处维护,不管明里还是暗里,自己想要做的都早已铺好了路,而自己讨厌的又在暗地里掐去苗头。她的这些作为令自己诚惶诚恐,不可否认,赵锦之对燕然是有好感的,方才那一瞬间,她亦不想抵触。 只是,她心里的槛过不去,这个槛不仅仅是韦千雪这座横亘在心中的大山,更有对燕然莫名生出来的疏离与看不透。这种感觉让本就怯懦的赵锦之不敢再有更多的举动。 想得稍稍透彻些,赵锦之有了困意,却没法子,想起今日是三个新来绣娘前来锦雲绣坊的日子。福仙绣坊倒了,原本在那儿的近十个绣工失了饭碗,除了收拾包裹回老家的便都来了锦雲绣坊这讨生计,赵锦之好歹选了三个瞧着老实能干的,又验了她们的绣工技艺,这才留了下来,选了今日前来。 想着,赵锦之只好硬着头皮,拖着浸水棉花般沉重的身子起了床。 梳妆打扮完毕,赵锦之才敢出门见人,三个绣娘皆是本地人,瞧着老实巴交的,听闻家里都有了子女,应是能做得长久的。 只是其中一个看着眼熟,却记不得是在何时何地见过。本想开口问问,只是又不知如何问起,便又作罢。 赵锦之坐在堂下的正椅上,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将三个人扫一遍,眉眼带笑,却又不失严肃,颇有几分当家掌柜的气势。 “你们在福仙绣坊做了五六年,绣工活儿应该熟门熟路,不用我再赘言了。但一些规矩,我还是想重申一遍。锦雲绣坊不比福仙绣坊累财深厚,且这会子刚起来,忙是总归会忙一些,但每个人只顾认真做好我交代的活儿,少说闲话多做事儿,不该管的别管,不出任何岔子,我赵锦之是绝不会亏待她的。”赵锦之一个个拍了拍她们的肩膀,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儿尽管跟我开口。” 几个绣娘互相看看,忙也笑着说:“多谢赵老板。” 赵锦之听得别扭:“以后叫我锦之便好。” “哎哎,好。” 俞莘子在一边看着偷笑,见赵锦之嗔笑地瞪她一眼,忙憋了笑转到后院去了。 趴在桌案上盘账,赵锦之忍不住打盹,午时阳光暖暖融融,正是小憩的好时候。 正当赵锦之想放任自己一梦周公之时,门口突然进来个绯衣黑缎束腰的高个男子,右手边挂了长长的佩刀,瞧着装束打扮竟像是朝廷中人,像是高官贵族的贴身侍从。 “你找谁?”赵锦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脑子却还是一片糊。 “你是赵锦之赵姑娘?”高个男子面上冷峻,微抬着下巴,望向赵锦之问。 “是我。”赵锦之回答。 男子点点头:“我是四王爷随从长,诸舫,王爷命我带姑娘前往长安。” 第二十五章 赵锦之手指一抖,本就松松握住的短毫倏忽掉到了账目上面,黑漆漆地糊了一块。 “为什么。”赵锦之语气甚是平静,似乎心里毫无波澜。 诸舫看着并不怎么耐心,皱一皱眉说:“四王爷的命令,哪里轮得到你一介平民来过问?两日后,璜县准备的软轿下来,你收拾好行李随我去长安便是。” 赵锦之深吸口气,将笔架到笔山上,抬眼毫不示弱地望着诸舫:“那便可惜了,我这平民便是这脾气,若不说个清楚明白,我是断然不会跟你去的。” “放肆!”诸舫眼眸深邃,面孔棱角分明,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赵锦之继续说:“四王爷的命令是将我完整无损地带去长安,若缺了胳膊腿的,你也交不了差吧?” 诸舫紧握着刀把的手顿时松了松,转念一想,这姑娘说的话在理,若自己莽撞强行带了她回去,指不定其在路上寻短见……四王爷可是秘密让自己亲自跑来接这姑娘的,若出了岔子,还真不好交差。 想到这里,诸舫清了清嗓子,语气软了些:“这具体缘由哪里轮得到我们下人过问,”他往窗口走了几步,又说,“听说你是王妃的故人,王妃上个月病得厉害,发烧的时候口里喊过你的名字,王爷心疼她,便差遣我来这三河镇寻你。打听了好些天才到了镇上,因而耽搁了不少时日。” “千……四王妃得了什么病?”不可否认,赵锦之听到这话呼吸一滞。 “不过风寒罢了,不过王妃身子弱,才烧得严重。我也是听王爷与太医对话才得知的,具体细节你随我到了长安王府便知。”诸舫说道。 “好……我知道了。”赵锦之鬼使神差地允诺下来。 诸舫听闻此言,便行个礼,干脆地转身走了。 诸舫走了之后许久,赵锦之才从刺眼的阳光中如梦初醒。手心忽然有些疼痛,赵锦之缓缓伸出双手,不知何时因握拳太过用力,掌心竟已被自己的指甲勒出血痕。 她心疼韦千雪。听到千雪病得厉害时,赵锦之甚至觉得不能呼吸。只是她也恨韦千雪,恨她只是在烧得糊涂的时候才喊过自己的名字,恨她没有亲自来找自己将一切可能的缘由解释清楚,反而仅仅依靠这宠爱她的四王爷来遣赵锦之,恨她能干脆利索地把自己一脚踢开。 赵锦之的胸口似乎被大石头压住了,她喘不过气。 这趟长安,看来是躲不掉了。那么她改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韦千雪面前,是骄傲?还是平静如常?赵锦之想了想,觉得自己哪个都做不到。 赵锦之无助地捂着自己的嘴,似乎生怕自己失声痛哭。 燕然,燕然……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到这个时候,也许燕然能帮帮自己。赵锦之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认为,缺睡又有些窒息的大脑此时全然罢工,全靠着潜意识的反应而活。 “莘子……”赵锦之觉得腿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只好有气无力地唤道。 “哎,锦姐姐你怎么了?”俞莘子刚从外边回来,见赵锦之瘫在椅子上,忙上前问。 赵锦之嘴说得比脑子转得快:“你去帮我找聚月楼的燕掌柜,我有事儿和她商量。” “我方才经过聚月楼,见燕掌柜刚好有事儿准备出门呢,瞧那模样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听着像是要出去个几天……” 赵锦之咬着唇,缓缓说:“既然这样,也好也好。那就不打扰她了。” 其实,见赵锦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俞莘子无比担忧,想到这些天她与燕掌柜关系非同一般,那日醉酒,可不是燕掌柜亲自半扶半抱着送回来的?还毫无怨言。 于是,俞莘子还是咬了牙迅速跑去了聚月楼,若去得早,说不定还能在燕掌柜没走远之前拦住她。 赵锦之趴在堆满账簿的桌案上睡着了,墨汁儿倒了一片,沾着胳膊却浑然不知。 忽然觉得肩头上一沉,赵锦之猛然惊醒,似乎已经薄暮了,天色暗沉沉的,屋内又没点蜡烛,看不清。她揉着眼睛起身,一侧头却被张隐约的脸吓了一跳。 “梦到什么了?给你盖件衣服都一惊一乍。”燕然坐在她身边,替她摆正砚台和纸笔。 赵锦之见到燕然,方才压抑着的委屈与慌张一时间难以控制地想要爆发出来。她一时间彻底忘了昨晚的事儿,忘了燕然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手段。可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能为自己考虑,能为自己担着。 多好啊,她赵锦之应该知足的。 “我梦到韦千雪了。”赵锦之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然的眸子,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赵锦之觉得燕然的瞳孔紧了紧。 燕然冷笑一声:“扬州盐务十万火急,可一听到你找我找得急,我即刻转了方向便来寻你。若你就为了说……” 赵锦之略笑了笑,轻声说:“我就想再见你一面。” 燕然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赵锦之本想依照自己的性子,什么都藏着掖着,但不知怎的,鼻子酸了酸,还是说了出来,“千雪上月发烧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四王爷便准备遣人将我带去长安陪伴王妃,好让她宽心养病。今日四王爷的随从便找到了我这,约定两日后便来接我。” 燕然舒了口气,竟然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赵锦之一头雾水。 “傻子。”燕然用手指戳了戳赵锦之的额头,“这有什么好慌乱的。我且问你,你想不想去长安与王妃相伴左右,为她鞍前马后,重新做回她的贴心小袄子?” 若搁在一年前,赵锦之定然会一头热地答应,只是这会,她有些犹豫不决。 想了想,她还是摇了头:“我刚刚做梦的时候,确实梦见她了。梦见我和她两人在一起的时光。我为她研墨铺纸,为她量衣做菜,为她义无反顾地挡口舌,为她荒废了家业。我已经为她疯狂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好像想明白了,她大概还也没把我太当回事儿,大抵是只有我对她好罢了,她便习惯了我的左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千里迢迢,重新热脸去贴冷屁股呢。且这只是四王爷的意思,若千雪并不想我重新出现,那么我这累赘该如何自处?再说我和千雪的关系毕竟曾经并非一般,王府之内人多口杂,那等是非丛生之所,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况且我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打理绣坊,不能再为了虚妄的事情耽搁了。再者……” 再者,这里还有你,你待我这么好,我竟有些舍不得了。 燕然用湿毛巾轻轻擦着赵锦之被墨水染黑的胳膊肘,垂着眉眼说:“那便好办。我只问你,你相信我,愿意跟我走吗?” 第二十六章 “走?走去哪里?”赵锦之听到这话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否定,而是考虑去哪里。 脱口而出之后,赵锦之自己也觉得不妥,忙纠正说:“我都不知道你的真正底细,你曾说来广陵这一带找人,到如今却还没与我明说,我怎么可能随意就跟你走。” 燕然随手拾起一本散落的账簿,笑着说:“这个好说,你要想知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来龙去脉。只是你可想清楚,那侍卫与你定了两日后来接,可指不定提前那轿子便到了你家门前,到时候你可只得等着被瓮中捉鳖了。” 赵锦之托着腮,心里烦乱得很。 “我在扬州有些宅子,早些年做生意时候盘下的。只要你愿意,躲开官府的人不过只是换个身份的功夫。况且四王爷只是担心韦千雪无人作陪而已,并不是非得找到你不可,若其找不到人,一段时间之后自然也就淡忘了你的存在。那么到时候想要换回身份也何尝不可。” 燕然说得有理有据,可赵锦之从来谨小慎微,心里边还是有些顾忌。毕竟扬州是个比璜县还要遥远的地方,自己能在那里生存下去吗?她可不想仅仅依靠着燕然而活,更甚者,若燕然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靠谱…… 赵锦之想着,便说:“你让我想想,我昨天没睡好,这会脑子不好使。” “嗯,那我再等你一天。”燕然起身,说,“可今晚我得处理扬州的事儿,你一个人小心些。” 赵锦之点点头,本想追问关于燕然口中扬州盐务的事,话到口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这天晚上,赵锦之大半夜睡不着,便开始收拾东西。谁料,收拾地好好的,敲门声突然“梆梆”地震天响。赵锦之一愣,自己整理东西也没多大声响啊,怎的就吵着邻居了? 小心地开门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李和微。 “怎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李和微一向趾高气扬的小圆脸蛋上横七竖八的尽是泪痕,圆髻散了些下来,黏着汗贴在鬓角额头,狼狈极了。 “李……李小姐,你怎么了?”赵锦之望着李和微这索命女鬼般的模样,愣是吃了一惊。 李和微望着赵锦之,圆溜溜的眼睛瞪了半天,突然又涌起盈盈的泪水,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憋着嘴哭,瞧着十分委屈。 “快进来快进来,是被县令大人责备了?还是被人欺负了?”这话说的赵锦之自己都不信,向来只有李和微她欺负别人的份。 李和微钉子似的站在原地,就是不进门,一边还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敲错门了,我是去找楚姐姐的。不找你……” “好好好,不找我不找我。”奈何赵锦之被哭得心都化了,只好好人做到底,扶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和微,一齐敲了楚泠的屋门,只是敲了半天门都没开。 赵锦之无奈地说:“小姐,你看楚泠她个没良心的不搭理你啊,要不还是……” 没说完,好容易止住哭的李和微又放声哭了起来,这会子架势可比方才大多了,简直惊石破天惊,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竟然在这冷清的夜半街头还有了回声。哭一哭的也就算了,竟然还转身挂在了赵锦之身上,把鼻涕眼泪一把抹在她衣领上。 赵锦之手足无措地抱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继续敲楚泠的门,心中早把这关键时刻销声匿迹的死女人骂了千遍万遍。 “大小姐,你楚姐姐大概在春仪班过夜了,你真的不去我那先睡一觉?”赵锦之一肚子苦水没处倒,陪着李和微这任性的大小姐坐在河岸边。 李和微这会子已经平复下来,只是神情看着愣愣的,有些迷茫。她摇摇头,抱着膝盖,目光呆呆地盯着河边枯死的柳树帮子。 正当赵锦之开始忍不住打盹的时候,李和微细弱蚊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扫把星,我以后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嗯嗯,你决定体验民间疾苦了?”赵锦之迷迷糊糊地说。 “我爹被抓了,被押解去了扬州,听说要被关进大牢,然后处斩。我娘不愿我爹被带走,抵抗得过分,被当场刺中了肚子,然后握着我的手就一点点凉了。” 听了这话,赵锦之立刻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天下午。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凄凉得可怕,我受不了了。就跑了出来,跑了一晚上,迷了好几次路,才跑到三河镇……”李和微伸出一直紧握的双手,手,连带着袖口上竟满是发黑的血迹,“这是我娘的血,她是在我怀里去世的。明明上午还说给我挑了门不错的亲事,我还跟她赌气没吃中饭,可到现在,她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赵锦之呆呆地看着李和微嫩白的手上刺目的血色:“怎么会这样……” 李和微收了手,恢复了原状:“我也不知道,只听说爹爹与当前的一桩什么走私盐的大案子脱不了干系,上头的知府什么的动不了,只能先从他们这些小官入手。从来都是这样,下面的官儿油水不多,到了关键时候又都成了替罪羊。” 赵锦之轻轻拍了拍李和微微微颤抖的肩膀,从不可一世的大小姐一下跌落到谷底,甚至连平民都不如,赵锦之没办法对李和微感同身受。 就这样,竟又是一夜未眠,赵锦之觉得自己大概要飞仙了。一早还把好容易合了眼的李和微拖着进了门,安置在厢房,让其和衣而睡。望着其终于在睡梦中露出的安详笑容,赵锦之不由得觉得心疼,明明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却突然一下要去承受了那么多。 安顿好了李和微,赵锦之来不及去想自己的事,脑袋沾到枕头就一睡不省人事了。 再被晃醒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赵锦之一脸茫然,眼前俞莘子的脸有两个,就是难以重合到一块。 “锦姐姐,快醒醒,堂上有个蒙面女子,说是找你的!” “蒙……蒙面女子?”赵锦之更不知所以然了,她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蒙面女子啊。 俞莘子用力点头,面上有些愧意:“她自称有王妃之谕,我,我生怕得罪了她,只好叫醒你了……” 第二十七章 匆匆洗了把脸,赵锦之扎了头发便往前堂走。 已近盛夏,午时的阳光分外灼目,赵锦之从暗处转出来,背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觉其身材甚是高挑,不似江南女子模样。 “敢问姑娘找我何事?”赵锦之揉了揉眼,脑中清醒不少。 “你就是赵锦之?”来人转过身子,口鼻皆被丝绢掩了,露出一双眸子冷冷清清,抬着下巴,甚是倨傲。 赵锦之略略点头,隐隐觉得这女子举止行径竟与昨日的侍从诸舫如出一辙。 女子轻蔑笑一声,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令牌,说话声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传四王妃之谕,赵锦之绝不可随从入京。” 赵锦之一愣,竟有些不自觉的浑身发抖,胸中有一股气,憋着,撑着,好像要把自己的理智冲破。她亦淡淡一笑:“哦?那么如此便甚是可笑,昨日所谓四王爷的侍从强制要将民女带走,而今日又来您这位,说什么传王妃之谕。民女虽说无权无势,但心中不免糊涂,王爷与王妃,究竟拿民女开什么玩笑呢?再者,你的身份真假亦难以确认……” 大抵没想到赵锦之会如此发问,这会倒轮到女子发愣了。 “大胆,见到王妃玉牌还不下跪?还敢质疑?”女子走近一步,将手中令牌显露在赵锦之面前,“我是韦王妃的贴身女婢,见到玉牌如见王妃本人,多余的我亦不必赘言。你只需知道,侍卫那里不用担心,我自会找到他且与他明说。在府上,王爷与王妃恩爱十分,若他知道这是王妃的意思,亦不会怪罪你。” 赵锦之本想别开头不看那玉牌,只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去。只见那玉牌通体晶莹剔透,里头竟毫无一丝杂质,翠碧含润,一看便是上好的材质,而上头镌刻着一个细细的“韦”字,不容赵锦之多作辩解。 赵锦之微微颔首:“好,民女明白了。” 婢女听到这话,便随手收起了玉牌,临走时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忍心,便说:“之前从没听王妃提及过你,这会瞧着倒也像是个明白人。我临出发时,王妃说你算是她旧友,若想要金银珠宝之类的,她念着旧情必然赠予你。只是我劝你还是识相点,王妃可不比寻常人,身份高贵如此,可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若不知好歹地一味贪图些什么,只会把你自己给拖累了。” 赵锦之听闻,不气反笑,她点点头,又对这女子说:“如此民女便多谢王妃美意,多谢姑娘提醒。不过,民女也有两句话想带给王妃,不知姑娘愿不愿意代为传话?” 婢女抿了抿唇,眼睛往赵锦之身上一看:“你说吧。” 赵锦之平平淡淡地说:“其一,人当自立自强,王妃比我看得明白,如今我总算也懂了这点,赵锦之多谢王妃。”她顿了顿,继续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是其二。” 婢女蹙了蹙眉,没再多说什么,正当其出门之际,一声浅笑从门外传来。 “好一个不如怜取眼前人。”燕然掩唇笑着从门侧悠悠然转出来,全然不把拧着眉头诧异的婢女放在眼中,只直直地盯着赵锦之,黑黢黢的眸子似乎闪着些光,“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昔日小姐妹的心已经腾出来了,再不会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放在心上,请韦王妃千万千万,别再挂念了。” “你算什么……”婢女不服气地反口。 燕然眼波一转,声音依旧带着些笑意,只是望着这婢女的眼神如寒冰深潭:“下人不该过问主子的事儿不是吗。” “你……”婢女一时语塞,拿手指指着燕然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咬着唇愤愤拂袖而去。 “我,我不是说你。”赵锦之侧过身子,说那句话的时候没过脑子,它就自己蹦了出来,谁知被燕然逮个正着,赵锦之暗暗叫苦,这可怎么解释? “说我什么?”燕然从容走近几步,故作好奇。 “没什么没什么……”赵锦之深深叹口气,一本正经地转过头望着燕然,“就是你把我当好朋友,我自然也得好好珍惜我们的友谊不是,人生在世可不能没良心,不然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说八道。”燕然失笑,“刚刚不还说那句话并非对我么?” “我……”赵锦之无言以对,对于自己的越描越黑深觉无奈,干脆缄口不言。 燕然弯着唇角凑近些,贴着赵锦之的耳廓道:“我很开心。” 赵锦之退后一步,感觉脸开始发烧了,忙转过身子,用手紧紧捂着面颊,谁知越捂越红。 不知怎的,燕然的声音听着有些失落:“罢了,不逗你了。本来是来接你去扬州,马车都备下了,这回看来没这个必要了。”说着,燕然话锋一转,笑着说,“不过看在你如此在意我的份儿上,我会尽快回来的哦,小锦之。” 赵锦之挥挥手:“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还不知道自己又要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等等! “谁在意你了!我都说那句话不是说你了!还有,你叫的什么昵称,经过我同意了吗!”赵锦之在燕然的笑声中追出去几步,又怕自己红得仿佛抹多了胭脂般的面孔暴露出来,只好嚷嚷着吹胡子瞪眼。 眼看着燕然的马车驶出了视线,扒着门框发愣的赵锦之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燕然的到来冲淡了韦千雪急谕所带来的愤懑与悲凉。她沉静下来,才细细将这段儿荒唐事捋了捋。 先是王爷传命要火急火燎地赶去长安陪伴韦千雪,时隔一日却又得到韦千雪的命令,将这长安之行遏制在襁褓之中。 赵锦之突然想哭,正如赵锦之让那婢女传的话一样,韦千雪比她明白太多了,她果真断的干净,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了。而赵锦之想到之前听闻千雪下狱,还千里迢迢跑去长安寻人,还念念不忘,还挣扎难断,现在想来,真是悲哀可笑之极。这些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如泼水一般被毫不留情地撒到了冰冷的地上,结了冰,如今却连丝毫的影子都看不到。 而此事又令赵锦之想笑,她笑自己终于能从韦千雪的阴影中走出来。此前就算她下定决心要将韦千雪从心中抹去,却总少个正当断然的理由,而这闹剧一出,赵锦之却仿佛豁然开朗,竟有了前行的动力。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可这个眼前人,赵锦之想了又想,家人已逝,而楚泠那损友甚不靠谱。 似乎除了燕然,再也找不出他人了。 第二十八章 “锦姐姐……刚刚我都看到了,你没事儿吧?韦……王妃她可真过分。”俞莘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赵锦之旁边,好容易见到赵锦之紧握的拳头松开些,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赵锦之深吸口气,紧绷的面容缓和了下来:“没事。” 俞莘子握住赵锦之的手,语气轻松许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幸好有燕掌柜,她待你可真好。对了,锦姐姐,李小姐已经醒了,也不知怎么了,看着失魂落魄的,怪让人担心,你要不……去看看她吧。” 赵锦之这才想起来,后院厢房中还睡着李和微这尊大佛呢。 胃隐隐作痛,大概是太久未进食了。只是这会子紧要关口,赵锦之只得按着胃用力揉了揉,喝口水便往后院走。 李和微的房间正朝着南,阳光从小小的一方窗口撒入,带着些暖和的气息。只是一走入房间,赵锦之便觉冷,是这气氛的冰冷,让再暖的阳光都失了温度。 “你来啦,扫把星。”李和微蜷成一团缩在床头,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无血色的脸,眼睛里边儿都是血丝,眼眶一圈发青。 赵锦之觉得原本圆润,带点婴儿肥的李和微一夜之间瘦得面上棱角分明,心中酸涩,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这打击过于沉重,又过□□猛,着实容易将人击垮。赵锦之只好叹息着坐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和微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她仰起头,冲赵锦之微微笑了笑:“昨天害怕得不行,竟让娘亲在家中独自睡了一晚,想想真是不孝,我得赶紧回去把她安顿好。之后我准备去外婆家小住几天,不然赖在你这,也怕你这小绣坊破产,二来也方便爹爹回来找到我。” 赵锦之点点头:“也好,毕竟和自己亲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稍晚些我就帮你准备车马,你一个人路上可小心些。” 李和微一瞪眼,故作娇嗔:“不,你现在就帮我准备,你这破地方我才不要多呆!还有,我要软轿子的,哪里能让我这千金之躯受颠簸!” “好好好,我这就去联系。”赵锦之一边应着,一边又问,“对了,你楚姐姐那儿似乎还没动静,你不等她回来亲自道别?” 李和微咬着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轻巧地笑一声,声音淡不可闻:“算啦,不知该说什么。可能,她也不想见到我罢。” 赵锦之叹口气,刚要出去,又听见李和微轻声说:“谢谢你,扫把星。” 能听到这从来都骄横跋扈的大小姐的一声谢,赵锦之竟更生出几分怜悯,鼻尖有些泛酸,只好赶紧出了门。 马车驶得飞快,燕然靠在纱幔轻晃的窗棂边,望着河岸边柳树成荫,瓦蓝的天宇澄澈而平静。她心中似有波动,微微眯了眯眼。 韦千雪,燕然哼笑一声,原以为只是绝情,竟不知能到如此地步。 倒是便宜了自己,燕然拨了散着的墨发,将手中的厚厚账簿一合,她叹口气,此时赵锦之正需要疏解郁结,若不是扬州之事不能耽搁,她燕然怎能轻易错过这时机。 如果,如果只是个心志平平的普通人倒也真不错,日日与见惯的美景为伴,与心心念念之人相见,就算自己束手束脚不敢挑明,就那么相见家常数言亦是不错。 从来心高气傲而不屑于平淡的燕然明显察觉到自己在三河镇的这些天竟总生出这种想法,燕然顿了顿,可惜不是啊,注定要为钱财,为名誉,为身世而奔忙。 扬州城,集尽繁华温似水,夜市千灯照碧云。脂粉气息靡靡散于大街小巷,亦彰显此为举世无双的天上人间。 马车停在青砖黛瓦之下,蘸饱了雨水的云层低垂着压在天际,在小门口等候多时的小厮见状忙上前拉起绸缎帘子:“哎哟,燕姑娘您可来了,再晚些,老爷可就等不到您了。” “胡说些什么,仔细拖下去掌嘴。” 燕然不慌不忙地从车上下来,整了整衣领子,望着狭窄门内幽深的小径,神色有些凝重。 由两个小厮带着路,燕然快步从后门往内厢走。 周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模样,怪石嶙峋,苍木耸立,溪流潺潺,忽而溅起白花,清凌凌作响。门楣瓦额精巧而不失大方,黄梨木与紫檀木的树脂香气交错,亦暗自彰显着庭院主人的不凡身份。 这条路如此熟悉,却又这般陌生。七年前的点点滴滴被当时年轻的燕然藏掖着抛在脑后,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拼命涌回来,一时间将冷静的思绪冲得支离破碎。 走了将近一刻钟,小厮们才停下来,弯腰立在紧闭的雕花大门之前,轻轻扣了扣:“老爷,燕姑娘到了。” 唤了几声,屋里头皆没动静,正当燕然准备伸手推门之时,门才“嘎吱”一声开了。 一股药味从暗沉沉的门缝里流淌出来,燕然蹙眉走入屋内,朝着立在门边的女人作了个揖:“三娘见过大伯母。” 被唤作“大伯母”的女人名为朱笙,为谢家的大奶奶,管家十几年,手上掌着不少家财铺面。大抵三四十,然面上却瞧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墨青色褙子衬得不着一丝妆容的面色越发寡淡,乌发一丝不苟地在头心盘起,只插一根点翠银簪子,眸似沉谭般深不可测。 “可算来了,你伯父念你可念得紧呢。”朱笙微微笑了笑,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将燕然上下打量一遍,边走边说,“想来也有个五六年未见了,三姑娘长得愈发出落了。前几天老爷子性命垂危,想着要把家业交一部分给你打理,这才火急火燎地唤你来。听老爷子说,这些年你可在外头做了不少生意,果真是个好料子,也算不负当年老爷子栽培你,带你一道行盐了,怪不得如今老爷子想着要把家产分于你呢。” 燕然说:“是七年,自三娘请离谢家已有七年,大伯母瞧着却还年轻似当年。至于分家产一事大伯母说笑了,三娘做的不过是些亏本的小买卖,谢家盐业天下独大,三娘这些旁门左道自然只是班门弄斧,伯母不必将伯父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再者,伯父吉人天相,打理偌大的家业怎能少得了他。” 朱笙轻笑一声:“你这丫头口齿倒是伶俐,若我家肃肃脑子能有你一半儿好使就好了。”说着,她叹口气,“这等关头,她爹爹病成这样,竟还跑出去玩,找了两天都没个踪影。” “说起来,谢伯父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会瞬时如此严重?” 朱笙摇摇头:“扬州城的名医都请了个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晓得是个慢性病,病来如山倒,他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便更为严重。” 说着,两人转进内庭,一些嘤嘤的哭声从玉屏风之后传来,听着怪瘆人。 不出所料,屏风之后三三两两站着些打扮精致的女子,胳膊腕上套着许多金玉镯子,一边拿手绢抹着没什么眼泪的眼眶,一边转着眼珠子往这从未见过的漂亮姑娘身上瞧,周身尽是与病房格格不入的脂粉之气。 “好了,哭嚎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收你们进来也不争气点生个男孩儿出来,整天就知道乱哄哄地添乱,还不下去?” 朱笙声音不响,却威严自带,一群莺莺燕燕即刻没了声响,一溜儿碎步往外走。 走一走的还盯着燕然不放,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哟,这是哪个人家的姑娘?大奶奶可真是,老爷都一把年纪了还给他纳妾呢?” “胡说什么,听说她是老爷的干女儿,大奶奶不明说,底下可暗自把她当作对头呢。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她,今日竟登门到府上来了,看来老爷这身子是真不行了……” 好容易耳根子清净许多,朱笙伸手拾起松松挂着的纱幔,将其挽在掐金钩子上,附身将床上之人扶起来些。 “老爷子,三姑娘来了。” 燕然不及细看,即刻跪下身子:“三娘不孝,时至今日才来看望伯父。” 谢仕清重重咳嗽一声,伸出枯瘦的手往上抬了抬,声音甚是苍老无力:“无妨无妨,快起来吧,雲川。” 第二十九章 燕然直起身子,这才看到老爷子相比七年之前已衰老许多,当日虽说已然年逾五十,却精神矍铄。而现下却分明是个垂垂老者的形态,皱纹如刀痕般刻满了发黄的面孔,鬓发苍苍,一双深邃的眸子不见当年的犀利,只带着些晦暗不清的浑浊。 “听管家说,你上个月来过谢家?”谢仕清说着,又隐隐咳嗽一声。 燕然点头:“可惜当日您不在,三娘只好自行离去了。” “清风堂那丫头不简单哪,你与她交好,可得当心。”谢仕清悠悠道。 “伯父怎知……”燕然眉梢一挑,有些诧异。 谢仕清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重重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便继续道:“不说这个了,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燕然琢磨着眼前这面目衰老的谢家老板,只觉得其慈眉善目背后依旧暗藏锋芒:“我打听到了父亲的家乡,随后又找到他遁世隐居之处,听说其早在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谢仕清愣了愣,叹口气道:“怪不得你父亲总也不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当年啊,我与你父亲可是忘年交呢,不然也不会将你从他手上接过来。你父亲是个好人哪,清廉正直,又是举世闻名的大儒,学识渊博着呢。只是在你母亲身上犯了糊涂,可惜可惜……” 燕然没说话,隐在宽袖中的拳头却不自觉地慢慢握了紧。 他是个好人?是个什么劳什子的好人。能狠心将妻子亲手杀死,把尚且年幼的女儿丢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抚养,随即不问世事,醉心山水,美其名曰成全自己的高尚道德。 可惜了竟早早死去,不然非得揪着他衣领子,让其跪在母亲塞外的荒冢前磕响头,磕到头破血流为止。 燕然神色自若,淡淡道:“是啊,可惜父亲早逝,不然三娘必然跟随父亲学习做人行事之道。” 谢仕清略略叹息:“你啊,性子还是那么倔,话虽这么说着,可到如今还是不肯叫自己的本名。” 燕然道:“名号只是个代词罢了,叫什么并不重要。况且,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 朱笙朝端着木案立在一边的婢女招招手,婢女立刻将木案递上前来。 “药凉了有些时候了,老爷子还是将它喝了吧。”说着,朱笙端起案上的青瓷碗,用细白勺子搅了搅,一股浓重的药味即刻扑面而来。 这味道颇为刺鼻,燕然仔细嗅了嗅,觉得似乎药味有些异常,只是耽着情面,不好多说什么。 谢仕清抿一口药汁,头也不抬地说:“你给雲川讲讲当下的情况罢。毕竟雲川此番前来是帮助谢家的,有些情况还是挑了明的好。她有这个天分,且是自家人,以后少不了要吃这碗饭。” 朱笙点点头,望一眼燕然,平静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天色大暗,燕然才从谢家大门出来。 入夏难得有如此清冷的时候,闷雷从遥远之处传来,落下些淅淅沥沥的雨丝。 朱笙说的情形,燕然早已心知肚明。更甚者,燕然还知道地更多一些。 谢家为世代经营盐业的大户,扬州本有三家盐商,只是一家没眼力劲儿,开罪了朝廷,就此没落。一家传给个败家子,将家业尽数挥霍完毕。到如今,整个扬州便只剩了谢家一门。都说盐为国之命脉,因此谢家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豪,所谓家财万贯,所谓富可敌国。 幸得谢仕清为人低调内蓄,且甚擅长与官府打交道,因而一路下来如鱼得水,更传闻其与皇室也有些牵扯,于是便更是根系稳固,难以动摇。不仅盐业,谢家这些年亦将势力延伸至许多枝叶,钱庄、布坊、典当业等等,谢仕清将整个淮扬地区的金银钱财如流水一般串联起来,最终汇入自家财库。 不过,仅仅靠着行官盐难以发大财,谢家表面上看着光鲜,背后却一样亦在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与几大卖盐的引岸区域的私盐贩子皆有盘根错节的交易,私盐的成本更为低廉,其中利润不可小觑。正是这些油水,才能在与官场的交涉、朝廷的捐输中长久而立。 而方才提到的清风堂,便是这些私盐贩子背后最大的组织。听着名字遗世独立,是个江湖上的飘渺之派,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清风堂却干着吸血虫一般的事儿。 其少堂主名为安陵,前些年才接过权,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有人见过他,甚至连谢老爷子都只是隔着重重纱幔见过其一面,听闻是个恣意自在,放浪形骸的少年俊才。 而今,朝廷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传言,又许是皇帝终于开始担心远在扬州的谢家过于富有,会动摇朝政之根本,于是在几个臣子连本参奏之下最终替换了原先在扬州吃得满肚子油脂的政事,将刚正不阿又雷厉风行的程稽业从山东调转过来,美名曰梳理淮扬盐政,实则想着法子打压谢家,将谢家大部分财势充入朝廷金库。 新任盐政兼两淮巡抚程稽业到扬州已有些时日,只是谢仕清虽然病得不轻,但脑子却依旧好使,因此并未找到谢家的丝毫破绽,只顺着些江湖私底交易,打落了不少贪佞小官,然这小动静难以掀起大^波浪。 只是燕然明白,谢家仅仅只靠着谢仕清一人才得以粉饰繁华,朱笙主内,虽管了许多年的事务,却从未有机会真正接触盐业买卖;谢仕清两个儿子死得早,只剩一个骄纵顽劣的女儿谢肃肃,难成气候。若谢仕清一去,那么整个谢家便如满是创口的空中楼阁一般,顷刻便能崩塌。 燕然还知道,谢家的主账两年前便已不知下落,而当下的账目只是这两年的生意往来、官场流通,虽然不至于损人性命,但还算重要。这消息自然被谢家封得死死的,官府自然对其一无所知。 朱笙留燕然在谢家住上几日,一来方便其熟悉账目往来,二来也能顺带着照看谢老爷子的身子,也算尽了其帮忙照顾十年的孝道。 燕然深知朱笙让其接触的都是些未及根本的皮毛,因此粗粗看了两日便已心中有数。 不过,燕然对朱笙对待谢仕清的态度更为好奇,她本是扬州阑歌坊的歌妓,生得命好被谢仕清看中做了妾,谁知竟颇有手腕,一步步坐到了大奶奶的位置。从前燕然在谢家之时,朱笙虽看着倨傲,但心底里确是对谢仕清死心塌地的,而这会子却在其眼中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担忧与心切。 燕然又想到那日药味中夹杂的丝丝刺鼻气味,那怪异的气息与西域的某些毒草倒是相像,问了熬药的婢女,却说药都是大奶奶亲自提来的,并不知道具体的方子。听到这里,燕然心中似乎隐隐有了些揣测。 扬州城往北二十里有绵延山峦,壁立翠生,曲水相缠,凉风习习自幽深山谷中徐徐而来,夏日的暑气到了这里便荡然不存,果真不负清风堂之名。 燕然住到谢家的这几日,谢仕清的病好了不少,燕然深知这老狐狸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将盐务秘密和盘托出,自己也无心在偌大冷清的谢家久住,因此索性来这紫气谷寻人探探那奇诡药草的根源。 自马车上下来,一个扎着双髻的豆蔻少女便径直向燕然走来,毕恭毕敬地作个揖:“阿衾已经等候姑娘多时。” 燕然眨眨眼:“你家少主呢?” 阿衾抬起圆溜溜的眼睛,道:“少主听说您来扬州,便动身去了三河镇。” “什么?安陵去三河镇干什么?” 阿衾清清嗓子,认真模仿:“少主说,‘到底是什么样的绝世美人,能把拒人千里的燕三娘迷得神魂颠倒,这种美人儿我可不能错过。’” 燕然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上次来扬州到底是为什么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这女人?!这下好了,这好事之徒即刻便打听出了赵锦之…… 燕然扶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三十章 七月流火,日前下了几场阵雨之后,天气开始渐渐转凉。 在燕然离开后,王爷派来的人果真再没来打搅,赵锦之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绣室的梭梭声夹杂着偶尔的隐约笑语,天高气爽,空阔的小庭院爬了些湿漉漉的青苔,却让人开始怀念那人总带着些笑意的漆黑眸子。 赵锦之蹲在后院儿门槛上,甩了甩头,可她与自己怕不是一路人。能轻易将人性命视之如草芥,对狠辣之事轻描淡写,市井街坊皆传着与原先福仙绣坊陈夫人偷情的张景荣的凄惨之状,赵锦之仅仅在市集听到了一些描述,便觉得胆战心惊。挑断手筋脚筋,打到面目全非……赵锦之想着便又是一阵寒噤。 但她还是个明白是非之人,燕然这么做全然是为了自己,若为这事与她生了嫌隙,那么便是自己的不分好歹。只是这做法确实过激,赵锦之想着,等燕然回来了必然得好好与她说说此事。 算起来,她已去了五六天了,究竟何事如此紧迫?也许是赵锦之这一介平民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想得到的事儿吧。 赵锦之这样想着,不免心中开始气馁。她与燕然的住所虽然只隔了一条蜿蜒的河水,却好像永远都触摸不到她所在的世界。 罢了,这么在意这人作甚?她说过只是将自己当作朋友罢了,朋友就得有个分寸不是?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耳边突然冒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袋子。 赵锦之一个没留神,被唬了一跳。 “哟,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思春了呢。”楚泠嘻嘻一笑,坐到赵锦之身边,把袋子一拆,拿了块点着朱红印子的米糕送到赵锦之面前,“这几日春仪班走了趟远的,那新角儿不顶用,非得我自个儿上才是。又没说清去几日,好好的就耽搁了这么些天。” “你这没心没肺的,可算回来了。”赵锦之接过米糕,迟疑着又放回了原处。 “怎么了?”楚泠见赵锦之一反贪吃的常态,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抿了抿唇,“你……和那燕三娘吵架了?还是你答应她了?亦或者,你,不会*给她了吧?哈哈哈……” 赵锦之一口口水呛着自己,咳了半天才一巴掌打在楚泠脑袋上:“臭丫头,整天脑子里尽想着什么!有时间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楚泠一愣:“我怎么了?” “你家李大小姐出事了。”赵锦之本该颇为感伤,被楚泠这么一闹,只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被抄了家,父亲被当场押解带走,母亲死在了她怀中。姑娘跑了一晚上来找你,你却死活没个人影,只好在我这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便心灰意冷地走了。” 说完,楚泠愣愣地望着赵锦之,喃喃道:“不可能吧,你骗我。” 赵锦之瘪瘪嘴,语气软了下来:“我骗你干嘛,大小姐那日狼狈极了,衣袖上皆是凝固的血迹,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走前还觉得你不想见她,那天刚好还下雨,小姑娘家的,凄凄楚楚怪可怜的。” 楚泠从袋子中摸出块白生生的米糕,一点点啃着,盯着院中石缸出神。 “这些天应该也收拾完了家中的事,大抵去了她外婆家。只是她临走前忘了问,我也不知道她外婆家在哪。”赵锦之带着歉意道,“我说,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毕竟她与你推心置腹,最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想到找你。况且她处世未深,又从小娇生惯养,我怕……” 楚泠轻声道,“我真是傻子。” 楚泠不着油彩的面容清瘦发白,眉眼细长,低垂的眼睛看不出些许情绪。缓缓啃完一块米糕,她又木愣愣地拿起一块,没拿稳,米糕掉到了脚边,雪白软糯的表面立刻沾上了擦不去的尘埃沙粒。 她手指微微抖了抖,收回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我真是傻子。”楚泠的叹息细不可闻,“一年了,小丫头在我耳朵边吵吵嚷嚷,似乎都快要有错觉,她会一直缠着我,时不时出现在我身边了。是我太怯懦,我找了多少理由将她拒之门外,什么身份悬殊;什么还惦念着妙黎,不愿再喜欢他人;什么年纪还小,不懂喜欢。告诉自己等到长大些,她就会对待心爱的布偶一般将我丢弃,因此不该对她动心。在她面前,我真的那么渺小,全然是个懦夫。” 楚泠的声音越来越轻,恍惚带上了哭腔:“妙黎如此,小丫头又如此。都是我没用啊,没用啊。我,我是喜欢她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她骄纵跋扈,她吃不得苦,她任性霸道,还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可一见到小丫头,我就不自觉地想笑。虽然我总避之不及,可,可我心里却是高兴她来的。我真是傻子,为什么总到失去了才明白过来……” 赵锦之明白,这“妙黎”便是当时与楚泠唱对戏的“崔莺莺”,亦是因为楚泠的懵懂迟疑,才使得两人错身而过,阴阳两隔。 赵锦之的心如同被针细细刺痛,她软声道:“那你去找她,别再让自己抱着遗憾啦。她痛失双亲,你的出现决计是最大的安慰,且当前没了她父母的阻碍,你们一定能在一起。” 楚泠转过头,眼中有些迷茫:“去找她……” 赵锦之点点头:“有些事畏首畏尾,那么永远不会有得到幸福的那天。你若不主动追寻,有的只会是失之交臂。” “可,可我怕我做不到,我怕为她家人所不容,怕她终有一日不喜欢我了。她还年轻,会有更好的人,那时我该如何自处?” 赵锦之忍不住皱了眉:“楚泠,就是你的种种瞻前顾后才错过了妙黎,事到如今,你现在还想要错过吗?” 楚泠猛然望着赵锦之坚定的眼神,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想想,我再想想……”说着,楚泠便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赵锦之别过头,深深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一向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楚泠竟有如许复杂的心思,竟把感情压抑地如此之深,深得甚至连自己都快察觉不到了。 是,自古女子相恋,便注定要比常人付出更多代价。 赵锦之似乎能够理解楚泠的胆怯,但更为之感到可悲。但她相信,以楚泠的聪明,一定能做出最终的决断。 她又想到了自己,赵锦之用力咬唇,那么燕然呢?在她身上,是不是自己也过于谨慎了?明明能够清晰看到自己的心,却总在找借口回避。 爱情,从来都是放肆而盲目的,若以种种借口画地为牢,将会错过多少美好的东西啊。 第三十一章 是夜,赵锦之整晚都隐隐听到从后院传来的戏腔,与楚泠的院子隔了扇铁门,因此听不清唱的什么词,只是听着婉转的调子透着化不开的哀愁。 赵锦之似乎能想象楚泠的模样,她纠结着想过去看看楚泠,只是觉得该说的都说了,最终还是得她自己明白过来才是。且感情这事,旁人多加干预也总归不痛不痒,何况楚泠如此好面子。 于是,赵锦之终于迷迷糊糊地在着索命般的戏曲中闷头睡了过去。 洗漱完毕后,赵锦之从后院悠悠然转出来,心中不免还担心着楚泠,可惜这些天总不好好吃饭,一饿便有些胃痛发昏。她弓个背站在门口,俞莘子早早出门买包子去了,怎的这么久还未见回来? 正想着,楚泠拎着包裹从自家门口出来,转身看到赵锦之,便冲她坦然一笑,继而将大门锁好。 “怎么,想通了?”赵锦之清清嗓子,扯个笑脸出来,故作轻松地说,“我正准备来瞧瞧你呢。” 楚泠挑着眉叹口气:“我呀,还是怕。所以还是得亲自去找到那不懂事的丫头,问过她,我才放心。再说了,人家把我当救命稻草,我哪能这么无情,要是她想不开寻短了,这罪名我可背不起!就算不喜欢,做人也得仁义道德不是。” 赵锦之撇撇嘴,望着死鸭子嘴硬楚泠忍不住笑了出声。 楚泠瞅着赵锦之终于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上前抱了抱赵锦之的肩膀,下颌枕着赵锦之:“好了,我的好邻居,好姐妹。我没几天就回来了,你可别想我。” 正准备说“谁想你了”,楚泠便直起身子,从包裹中拿出个热乎乎的纸包,不由分说地塞到赵锦之手中:“知道你总不好好吃饭,刚好屋子里还有些多的包子,顺便给你蒸了,可不准说不好吃。” 说完,楚泠便走开几步,笑得灿烂,朝赵锦之挥挥手,便将包裹甩到肩上,大步走了远。 赵锦之握着有些烫手的包子,楚泠的背影坚决而果断,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畏首畏尾地朝着幸福而去。 独自坐在门槛上啃包子,赵锦之鼻尖总有些泛酸,楚泠的包子做得不伦不类,但味道还不错。她想到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漫无边际谈天的时光,又忽然想起在长安燕三娘收留自己那晚的包子的味道。 若天底下的有情人都能冲破世俗的枷锁,冲破自己锁上的心门,那多好。 赵锦之叹口气,把纸包揉成球,正准备进屋,起身却看到远远过来一人一马,不对,瞧着这通体刷白的高头大马上瞧着有两人。 赵锦之再定睛一看,马上前头这人,可不是买早点买了快一个时辰的俞莘子嘛! 待马走得再近些,赵锦之满肚子疑惑地望着俞莘子挥手:“莘子,这是怎么回事?” 俞莘子见到赵锦之,原本低低垂着的脑袋更是要垂到胸口了,忙挣扎着要从马上下来。 没等俞莘子跳下马来,她身后的人却先侧身下了马,颇为风度翩翩地扶着俞莘子下来,还轻笑着说:“姑娘小心,若贸然下来,怕是会再扭到脚。” 方才没注意俞莘子身后之人,这会子赵锦之才略略看了看。 这人与他的马颇为相似,皆是一身素白,腰际一封藏蓝,鬓发皆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挺括而俊美的侧脸。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赵锦之又把目光转向俞莘子,瞧着俞莘子羞赧的模样,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想来必然对这佳公子动了心。 赵锦之对俞莘子这点小心思心知肚明,见其欲语还休,还冲自己挤眉弄眼,便忍不住笑着上前对这公子行个礼:“多谢公子送我家莘子回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说着,乜一眼在边上脸红成个苹果的俞莘子。 俞莘子忙跟着说:“嗯嗯,公子家,家住何处?莘子想他日能登门感谢公子……”说着说着,俞莘子声音便越来越轻,分明底气不足。 不急不缓收好马缰,这满身风流的公子颔首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负手侧头看向赵锦之:“举手之劳罢了。你便是赵掌柜?” 赵锦之忙应道:“正是正是。”抬头一看这公子哥,赵锦之一愣,这公子生的明眸皓齿,纤黛长眉,甚是清癯秀气,眼中似乎盈着粼粼秋水,眼下一粒朱红泪痣,让人想到逍遥世外的仙人。 他,不对,赵锦之觉得这公子毫无阳刚之气,分明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 她盈盈含笑地盯着赵锦之,若有所思地说:“幸会幸会,赵掌柜。” 赵锦之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忙扯了在一边春心萌动的俞莘子,不尴不尬地说:“总之今日谢谢公子了。” 这女子哈哈笑着,又冲赵锦之眨眨眼,复又翻身上马:“再见,小掌柜。”说着,提缰策马往桥上走去,微风荡荡,扬起宽袖柔纱,一派放浪出世的模样。 “锦姐姐,他可真俊哪……”俞莘子望着那女子的背影笑得看不见眼睛。 赵锦之在她脑门上弹了弹:“死丫头,让你买早点去,怎的带了个公子回来?” 俞莘子如梦初醒,捂着脑门委屈道:“我就跌了一跤嘛,包子都散了一地,还扭到脚了。这不公子好心,才把我送回来。” “方才见你走路也没瘸呀。定是看他看傻了,才绊到自己了罢?” 俞莘子见被赵锦之一语点破,忙狡辩:“当时所有人都看他,我也不算最过分的那个嘛!” “你呀,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多半不是个公子,瞧着像个姑娘。再说,他来路不明,又这样倜傥,看看就好,可别陷太深,到时候有你哭的。”赵锦之好心道。 “怎么会!他明明是个公子呀!”俞莘子不服气地跟在赵锦之后面。 “好好好,你说公子就公子吧……”赵锦之哭笑不得,果真遇上喜欢的就不讲理了。 日暮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赵锦之亲自送完桓安布坊的单子后,揉着酸痛的胳膊正要进门,却听见远远的一声唤。 回头,是聚月楼的小顺儿。 小顺儿朝着赵锦之快步走来,把巾子往肩上一搭,笑眯眯地说:“赵姑娘,我们掌柜的请你一道吃饭呢。” 赵锦之略一挑眉:“燕然回来了?” 回来了都不亲自来找我,等下非得给她脸色。 赵锦之这般想着,不免对自己的想法忍俊不禁:“好了,走吧。” 第三十二章 到了聚月楼,正是饭点,厅内座无虚席。小顺儿指了指阁楼的方向,冲赵锦之挤挤眼睛:“掌柜的在楼上等你呢。” 这话说的赵锦之有些尴尬,虽然明明再正常不过,只是赵锦之此时对燕然这些朦胧的情绪正蠢蠢欲破壳而出,因此听着这简单的一句“等你”,赵锦之竟隐隐有些期待和喜悦。 赵锦之故作镇静地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袖便往楼梯上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今日这一身简单的鸦灰对襟裙子是不是太素了?方才去送货还惹了些尘土,早知道便换件衣裳再出门了…… 赵锦之越想越紧张,又拍拍自己的脸,不过就是几天没见燕然了嘛!从前更狼狈的时候她都见过,这会子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站在熟悉的阁楼门口,赵锦之深吸口气,扣了扣微微阖上的闺门。 嗯?没反应? “燕然?”赵锦之轻声唤着,屋内还是没动静,于是她便随手推了门。难不成她一路劳顿,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一开门,屋内便流淌出一股清冽的焚香气息,入鼻之后便随血脉行至五脏六腑,让人神清气爽。 赵锦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燕然身上从未有过这种香气,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阁楼甚大,此时夜幕低垂,屋内有些模糊晦暗,赵锦之小心翼翼地拨开鲛丝纱幔,只见临窗站着个瘦高的身影,束起的长发轻轻扬起,乍一看确实与燕然有几分相像,可赵锦之还是一眼便断定进了贼。 “你你你,你谁啊?”赵锦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这人的背影,“燕然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身影略略晃了晃,似乎掩唇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子,只是背着光,屋内又没点烛火,赵锦之还是看不清。 “你你你,你别过来!我喊人了啊!”赵锦之抬脚就要往外边跑。 见赵锦之要溜,窗边的人影一晃便到了赵锦之身边,抓着她手腕,笑着说:“人都说我与三娘背影相像,可赵掌柜一下便认了出来,果真对三娘上心。” 赵锦之没反应过来,望着眼前这张俊朗不足,秀美有余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今早送莘子回来的那姑娘?” 这人挑了挑眉,眼中笑意渐浓,直言不讳地说:“赵掌柜眼力劲儿不错嘛,难得被人一眼识破我这女儿身。”说罢,她松开赵锦之的手腕,负着手往屋内走几步,“我与三娘是多年的好友,你可千万别见怪。” 赵锦之揉了揉手腕,对眼前这行为举止放肆而怪异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碍着燕然情面,才说道;“无妨,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安陵。安息的安,陵墓的陵。” 赵锦之嘴角一抽,这世上哪有人这么给自己的名字串词儿的?她望着安陵满不在乎的模样,暗自惊愕燕然这什么朋友。 “那么,不知安姑娘此番假借燕然的名号把我找来,是有什么要事吗?”赵锦之总算恢复了从容。 安陵手上把玩个酒盅,朝着桌上丰盛的佳肴抬了抬下颌:“找你吃饭呀。顺便……”说着,安陵从上至下扫了赵锦之一眼,勾唇笑着说,“瞧瞧这能入燕三娘之眼的女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早晨不是见过一面了吗?又何必大动干戈把自己骗过来?赵锦之一边腹诽,一边呵呵笑道:“那么见也见了,我还有些帐没做完,便不打扰安姑娘的雅兴了。” 安陵侧头望着赵锦之的眸子微微一紧,偏薄的唇瓣抿了抿,旋即轻声笑着说:“像啊,可真像。” 明明是一声轻如叹息的呓语,传到赵锦之耳中便放大了数倍,如绳索一般顿时将她往外走去的步伐束缚住。 赵锦之疑惑地回头:“像谁?你,是在说我吗?” 安陵单手托腮,一双清澈如涧的眸子仔细端量着赵锦之,继而点了点头。 赵锦之明白自己不该从他人口中听取这些讯息,只是这会子双腿和脑子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安陵边上,继续问道:“你说我像谁?” 望着赵锦之镇定背后已然开始乱了阵脚的眼睛,安陵眨眨眼,说:“你过来些。” 赵锦之将信将疑地附耳过去些。 谁知安陵竟伸手将赵锦之因方才慌张而跌落的一缕碎发拢好,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手:“嗯,这样顺眼多了,这一丝头发翘着,看得我浑身难受。” 赵锦之的脸开始黑了,心中认定这女人亦是个满口胡诌的,从她口中说的话自然信不得多少。这般想着,赵锦之便拱拱手要走。 “我认识的燕三娘从来都是唯利是图的,赔本的买卖决计不会做。你应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她愿意在三河镇只为了你吧。鼻子,嘴唇,脸型……眼睛却是最像的,瞧这眼神根本就如出一辙。今早见到你我便明白过来,三娘果真心思缜密,怪不得愿意躲在这乡下地方。” 安陵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像刀子一般锋利地割在赵锦之心口上,明明感觉到有些什么正在崩塌,赵锦之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哼笑一声:“这些话若非从燕然口中而出,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刻意把我骗过来,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挑拨?” 安陵似乎没想到赵锦之会是这般反应,倒是有些欣赏,手指摸了摸下巴:“既然你丝毫不在意,那么我就直接告诉你好了……” 没说完,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燕然竟出现在门外。她像是急着赶路回来,从来都优雅自若的燕然此时少见地有些愠怒,流云碧玉簪挽起的长发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急促的呼吸使得胸口起伏明显。 “够了,你给我出去。”燕然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但安陵熟谙,这是她燕三娘发怒的前兆。 安陵有些尴尬地咳一声:“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阿衾倒是不负我托。”很快,她便恢复了常态,眼睛往两人身上一转,笑得暧昧,“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还不出去?”燕然声音愈发低沉。 “好好好,我走就是了,你个见色忘友的……”说着,安陵赶忙起身,经过燕然身边,还不望帮她把没翻好的衣领扯扯整齐,嘴里还嘟哝,“这样看着舒服多了……赵掌柜清纯可人,你的眼光果然……” 没说完,安陵便被燕然的一计眼刀呛得再不敢说话,笑嘻嘻地转身就出了门,还不忘贴心地关上房门。 第三十三章 她赵锦之就是没用,明明方才面对安陵的时候还能做到不动声色,这会子望着燕然深如幽谭的双眸却只想不由自主地躲开,生怕自己下一刻便忍不住要将掩饰好的情绪拉开道口子。 “你回来了。”赵锦之平淡地说,扯出个笑,“一路辛苦了罢,早些休息。” 说着,赵锦之忙不迭地从燕然身边绕过,想要夺门而出。 熟料燕然还是眼疾手快地将刚开了条缝的门一下推合,嗓音有些沙哑:“锦之……”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了。”此时的赵锦之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只冲燕然笑了笑,便用力拉开门,把自己与这是非之地隔离开来。 果真没错啊,赵锦之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这着实是在意料之中。 蹲在走廊尽头的赵锦之望着一楼厅堂人声鼎沸,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来来往往,编织着喜悦与伤感,可这些似乎都那么遥远,似乎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就像被遗弃被遗忘的一粒尘埃,从韦千雪的背叛,到燕三娘的别有用心。 她的目光又转向阁楼厢房紧闭的大门,安陵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缠绕在耳边挥散不去。 “燕三娘从来都是唯利是图的……你应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她愿意在三河镇只为了你吧……瞧这眼神根本就如出一辙……” 是啊,这些她早就已经都猜到了,只是越相处越靠近,就好像越发迷失了自己的坚定。心中分裂出的两个小人儿,为燕然辩白的那个总占着上风,温声细语地说服自己去相信燕然的好,去依赖燕然,去蒙蔽自己的怀疑。 直到这一刻,这个小人儿还在细细碎碎地劝说自己,为什么不听一听燕然的辩解?她千里从京城寻来,她暗地里帮着自己除去挑衅的陈夫人,她因为张景荣的那人渣而生醋意,她愿意为自己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多停留一日。这时,赵锦之忽然又想起在乡下阿婆家后门,燕然带着酒意的亲吻,她的唇瓣柔软如杜鹃花蕊,带着米酒的甘甜醇冽,让赵锦之头脑一时又被冲昏。 赵锦之明白自己是个极为感性之人,若没有感情便也罢了,但凡喜欢一个人,那理智与从容便即刻化作青烟远离自己而去。 此时的燕然正靠着雕镂窗棂,窗口半开,从这个方向瞧去能清晰望见锦雲绣坊。只是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赵锦之的身影却还是没有在桥上出现。 夜风将天色吹拂地越发浓黑,熙攘的行人逐渐稀少,燕然将披散的长发拨到一侧,姣好的侧脸在溶溶月光之下恍若天人,只是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似乎藏着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 欺骗是很容易做到的,只是燕然这会子开不了口,她不想骗赵锦之。一开始千里跟随而来,好奇与喜欢占了主要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赵锦之确实像某个人,安陵虽尖锐,但说的却属实。其次,则还为了扬州谢家摇钱树般的财源……这些都是燕然南下广陵的原因。她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单纯的姑娘诉说清楚,或许她不能接受,或许她会自此远离自己。 正当燕然伸手阖上窗之际,门却忽然被用力推了开,撞到墙壁之上,发出猝不及防的声响。 燕然诧异地转过头,只见赵锦之敛着眼眸站在门口,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吸了口气,继而把门关好,然后扒着门框,偷偷用袖口拭了拭面颊。 待她转过身来,燕然才发觉赵锦之没什么起伏的面上已存了不少泪痕,屋内没有烛火的光芒,无声的暗涌似乎在两人之间悄无生息地流淌,旋转。 “好了,你说罢。”赵锦之声音有些颤抖,但似乎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燕然起身,慢慢走到赵锦之身边,轻轻叹口气:“安陵说得没错,但不全是……” 没听完,赵锦之便倏忽抬头,淡然的眸子此时红通通的,睫毛上还残余着些细碎晶莹的泪点,在沉沉的夜色中似乎折着淡淡的月光。 燕然望着赵锦之这般模样,一时竟忘了该如何接下文,她只静静看着赵锦之的眼睛,明明脆弱到不堪一击,却还是凭着一口气来见自己。对待感情的事儿,燕然觉得自己简直束手无策。她只想伸手抚摸眼前这个姑娘倔强却冷人心疼的面颊。 “你混蛋。”赵锦之微微启唇,盯着燕然的眼睛眯了眯,随即伸手勾住燕然的脖子,略一侧头,两人的唇便猛然贴到了一起。 “既然只是把我当作别人,为何要待我如此好,为何要让我……让我喜欢你……”赵锦之模模糊糊地说着,用力吻着燕然的唇。厮磨之间,贝齿磕到柔软的唇角,淡淡的血腥气味在口腔之中弥漫开来,辛涩的味道让赵锦之的视线忍不住又模糊起来,“这样的我,一定让你厌恶吧……” 没等燕然一瞬间空白的大脑反应过来,赵锦之便以极快的速度放开了燕然。燕然比她高半个头,因此方才亲吻的时候赵锦之垫了脚尖,这会子快速后退几步,脚有些发麻,转身的瞬间赵锦之绊到了自己,来不及惊呼一声,便朝着坚硬的实木地板跌倒下去。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赵锦之摔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燕然不知何时已与自己滚做一团,她闷哼一声,似乎磕到了椅子,带动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又滚了个圈儿,待赵锦之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燕然正带着笑意直直望着自己,她的笑颜魅惑而妩媚,浓密的睫毛略微掩着深不见底的眸子,让人不禁沉沦于此。 燕然单手撑着地板,与赵锦之的距离不过三寸,她的缱绻发丝落到赵锦之面上,丝丝滑滑,又似乎带着勾人的魔力。 “占了我便宜就想跑?”燕然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扑到赵锦之面上,她的眼神愈发迷离。 “你什么意思……” 没说完,尾音便消湮在蓦然而至的吻中。 第三十四章 “唔……”燕然的吻有些生涩,方才被磕破的唇角再次触痛,赵锦之吃痛地哼一声,然而此时脑中轰然嗡鸣一片,早已将这小小的痛楚抛到九霄云外。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燕然瞬间放大的细腻肌肤,她挺翘的鼻尖抵到自己脸上,灼热的气息与自己的交错缠绵,赵锦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瞬晃神之后,赵锦之伸手环抱住燕然盈盈一握的柔腰,轻轻笑一声,低声道:“混蛋,我教你。” 说着,赵锦之舔了舔有些血丝的唇角,继而温柔地吮吸燕然的下唇,灵巧的舌尖沿着贝齿细细描摹,相触的瞬间仿佛电流一般,顺着血脉筋骨,直到让头皮发麻。 燕然眯着眼,眼前从来都冷冷清清,不愿多搭理自己的女子此时却如同小兽一般温驯而娇媚,她的唇柔软地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带着些血腥味,剧烈地冲击着自己的心。 “果然经验丰富嘛……”燕然轻轻咬了咬赵锦之的唇瓣。 赵锦之皱着眉头瞪一眼燕然,四目相撞,赵锦之这会子倒不禁羞赧起来。她迅速别开眼睛,然后往边上躲一躲,坐起了身子,斜着眼睛看一眼手肘支地的燕然,咳嗽一声道:“你别以为这就算完事了。” 燕然亦起身,挪挪位置,坐到她面前。她的腿又长又直,素锦包裹之下线条优美而诱人。燕然拨了拨有些凌乱的长发,颇有兴致地看着赵锦之:“那你还想怎样?” “什么我还想怎样!难不成把你给吃了啊?”说完,赵锦之便觉不妥,忙改口,“我是说,刚才安陵说的,你帮我当作别人这事儿,还没完呢。” 燕然眼神严肃了些,一本正经地说:“首先,我从未把你当作他人,你就是你,我喜欢的从来就只有赵锦之一人。” 听到这里,赵锦之忍不住点点头,插嘴道:“这个姑且信你。”说着,抚了抚方才被再次磕痛的唇角。 燕然嗔笑着瞪了赵锦之一眼,沉吟片刻才继续道:“其次,你确实与某人有几分相似。这人与我现在想做之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不过这只是当时的想法罢了。你从小便生长在这三河镇?” 赵锦之有些不解,却还是迷惑地点点头。 “那便与那人没有了任何关系。”燕然松口气,“安陵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与她明说。” “那么,你如今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还有你之前说的,来这里寻人……”赵锦之咬了咬唇,轻声说,“要是不方便,我不强求的。只是觉得你身上太多谜团,有时候让人看不透你。” 燕然伸手握住赵锦之的手,继而十指相扣,她的手那般柔软细腻,让人再也不想分开。 “有些事现在还是不能和盘托出,知道地越多并不是一件越好的事儿。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父亲是广陵一带人士,前些个月我正是去找了他的所在,只是他已然离世。而我是扬州盐业总商谢家的养女,七年前被逼离开,如今这个契机重回扬州承业,又正值朝廷对谢家虎视眈眈,因而许多事情皆十分棘手。” 虽然赵锦之此前已有诸多揣测,但从燕然口中亲口听到她的来头,还是不免吸了口凉气。扬州谢家,赵锦之也有所耳闻,在她的意识中,这便是远在天边的富贾人家,是可以与皇亲贵胄比肩的权贵之地,这是他们这些终日经营着小生意的平民百姓所不敢想象的。 不过赵锦之亦明白,拥有如此身份背景的燕然,必然背负着更多苦衷。虽然她说得十分轻巧简单,赵锦之晓得其中必然千回百转,方才提到父亲的时候,燕然的眼神都有些变化,必然有着一些不堪的经历。那么便难怪其有着如此果决的性子,对于丑恶之人能毫不留情。 于是赵锦之轻轻捏了捏燕然有些发凉的手掌,安慰地说:“我知道了。” 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赵锦之这才察觉到自己胃部的剧烈疼痛。这疼痛忽如其来,一下揪住她的全部意识,赵锦之捂着肚子,面色一时发白,瞬时间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 瞧见燕然形容紧张,赵锦之忙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从前总不好好吃饭,于是这会子胃就娇气得很,一饿就容易疼。” 其实赵锦之没说,这毛病还是韦千雪给惯下的,若不是她总让赵锦之陪着上山采风,半天一天不吃饭,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胃病。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了,燕然三步出门,趴在走廊栏杆上颇有架势地喊道:“小顺儿,端碗红枣小米粥上来!” 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赵锦之听着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真好啊,如果能永远无甚烦恼地与燕然在一起,她赵锦之就心满意足了。 是夜,赵锦之失了眠,一想到自己的肆意胆大最终促成两人当下的局面,她就高兴地忍不住在被窝中发笑,这种奇妙的感觉竟是前所未有。从前韦千雪确实带给她满足,可那喜欢现在想来却是那样辛苦,仿佛总在追逐着一颗若离若即的晨星。而此时与燕然相处便迥然,赵锦之只觉得安心和自在。 清早起来,正准备与俞莘子一同去早市买些早点与蔬菜,小顺儿这专业给燕掌柜跑腿的,便又出现在了门口,说是燕掌柜亲自装的盒。 掀开盖得严严实实的沉木食盒,里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边上翠色小碟上则像小塔似的叠着四个白胖的包子,顶上八个褶,瞧着赏心悦目。 正当赵锦之满心蜜糖地在绣坊与俞莘子一同用餐时,聚月楼二楼的雅居内却气氛奇诡。 安陵方才起床洗漱完毕,正从衣架子上取下衣裳,还未来得及往身上穿,门就被打了开。 她侧头望去,来人浓眉大眼,鹿一般黑白分明的双眸盯着安陵不放,一身绫罗虽色彩花纹并不繁复,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其价格不斐。 “哟,谢家小姐?”安陵有一刻慌神,却还是极快地反应过来,将外衣一甩,披到亵衣外边穿好,又背对着谢肃肃将长发拨出,继而将其束在脑后。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全然未把不请自来的谢肃肃放在眼里。 谢肃肃走近一步,双手撑在桌子上,皱皱鼻子,笑得傲气十分:“想把我甩掉,没那么容易!安公子。” 第35章 ,36,37 第三十五章 “既然你都跟到这儿了,我也无话可说。”安陵当着谢肃肃的面,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倒是让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肃肃有些尴尬,“谢小姐如此名嫒美姝,世上谁舍得甩掉你呢。” 说着这露骨的情话,安陵的语调却是淡然自若,语毕才微抬眼看了看面上开始有些绯红,却还是一副不可一世模样的谢肃肃,笑一声道:“你来了也好,待会让你见个故人罢。” 一边吃着桌上的白面馒头,一边颇好奇地左右环视,玩心极重的谢肃肃在椅子上坐不住,便在屋子里踱了起来。 走到安陵就寝的床边,谢肃肃似乎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那大抵是属于安陵身上的味道吧?谢肃肃这般想着,脸上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女的情思,转念又想到自己可是扬州赫赫有名的人物,又是谢家独女,便再次骄傲起来,正要一屁股坐到床上时,门突然开了。 谢肃肃惊了惊,忙起身,把馒头塞进嘴里,拍拍手便往外走。 安陵一眼便看见谢肃肃这个没有自知的大小姐站在自己床边,脊背出了些冷汗。里头还散着自己换下来的裹胸,若被这大小姐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想着,安陵清清嗓子,朝谢肃肃招招手。 谢肃肃有些疑惑,自己在这破落的小镇能有什么故人? 燕然唇角带笑着从安陵身后转出来,望着谢肃肃的眼眸却看不出多少情感:“近年来可好?肃肃。”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谢肃肃眼睛越瞪越大,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一不留神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是,你怎么还活着?!不……你是人是鬼?” 听到这慌不择言的话,燕然哑然失笑,她朝着已然花容失色的谢肃肃走近几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你说呢,我自然是来索命的。” 这下谢肃肃可确实吓得魂不守舍了,圆圆的眸子里瞬间盈起一层水雾,粉嫩的双颊一时刷白:“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记仇干嘛呀!再说了,当年又不是我害你的,我,我那时候也才八岁,我哪里懂这么多,那事儿以后我也很后悔呀……姐姐,你放过我好不好……” 说着,谢肃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了燕然的胳膊,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停了哭声,又摸了摸燕然□□的手腕肌肤,满肚子狐疑地看向燕然:“不是冷的……你是人啊?” 燕然与安陵对视一眼,对谢肃肃道:“既然还记得叫我一声姐姐,那姐姐这回就放过你了。” 这回谢肃肃是彻底愣了。 好容易趁着那混世小魔头午休,燕然肃声问安陵道:“这丫头怎么认识你的?” 安陵叹口气:“都怪我魅力非凡咯,只是在花月阁喝花酒的时候见过一次,当日她亦女扮男装来逛窑子,阴差阳错却偏偏喜欢上了我,还偷偷跟着我到了紫气谷。也是那天喝上了头,竟然没发现身后这尾巴。这下好了,三天两头便来我清风堂堵人。此行要不是她,我可早就到三河镇找到你那美娇娘了。好容易使了个计才把她给甩掉,谁知竟然还是被她找到了踪迹。这等跟踪能力,倒是出类拔萃。” 燕然扫了眼安陵打扮得一丝不苟的男装:“那么她把你当作男人了?” 安陵苦笑一声:“我虽处处留情,但这姑娘可招惹不起。至少我同谢家的生意还得做不是。若被她发觉我这女儿身,不得被折腾死?对了,谢仕清被她大老婆下毒,快病死的消息你不准备告诉谢肃肃?” 燕然忍不住笑起来,啧啧叹道:“你也有这一天。”说着,若有所思道,“果然是她下毒,故伎重施罢了。怪不得能在那药中闻到一股异味,可真是毫无意外。至于谢肃肃,我会先瞒着她,朱笙多操份心对于我们而言,只能再好不过。不过父亲病危的情况下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到处跑,谢姑娘倒是心大。” 安陵冷笑一声道:“真是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娇气小姐。你不在扬州的这些年,我倒是听说谢仕清身体一直不好,而朱笙在外头有几个骈夫,又几次与我清风堂暗地里打交道,怕是□□之心早已有之。你这一回来,倒是让她终于下了手。” 燕然无谓地挑挑眉,继而严肃起来:“昨天的帐还没跟你好好算,趁着我不在,便暗自跑来三河镇就罢了,还把我的跑堂给收买了,好端端的又跟赵锦之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难不成……你还因为当日刘长瑢之事,对我有所芥蒂?” 这话燕然说得十分轻巧,似乎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只是两人谁都再明白不过,刘长瑢似乎是中间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安陵不禁哈哈笑着,手中的酒盅没端稳,不留神便撒了一些在桌上:“怎么可能!我可真的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能叫你这内心万年冰山,不解风情的木头动心!再说了,若不是我昨日那如有神助的一句话,你们的关系能突飞猛进吗?那赵姑娘能冲进来强吻你吗?那么一番表白,听得我都脸红心跳了。唉呀,果真是燕三娘,可真有一套,把人家姑娘吃得死死的。你呀,不感谢感谢我就算了,反倒还责怪我……” 没说完,安陵的胳膊便挨了燕然的一巴掌:“你偷听?” “咳咳,刚好路过罢了。你们自己动静大还怪我?”安陵恬不知耻地反驳。 燕然指着安陵:“这帐我记下了。” “不过我确实觉着她与程稽业那早年病故的夫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与程稽业也有着三分神似,正好上回暗查下来,膝下无子的程大人还真有个孩子遗失在外头。若说不是亲女儿,那真得叫做缘分。”安陵故作委屈。 “我起先也这么觉得,这也是我一口气跑到这的缘由之一。不过她确实从小生长在这镇上,也不像有什么身世之谜。所以你可少添乱了。” 安陵朝着一缕鬓发吹口气:“好吧,真可谓鬼斧神工。”又压着声音说,“那你打算把谢肃肃这倒霉蛋怎么办?总不能迷晕了塞进马车拖走吧?” 燕然起身,淡淡说道:“塞你个头,你走了,她可不就跟着走了?” 安陵一时语塞,忙扯开话题:“再说那个刘长瑢,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可不喜欢她!老子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她!而且刘长瑢可不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嘛,我看了这么多年好戏,看都看腻烦了,怎么可能喜欢……哎,你干嘛去?” “被你吵得耳朵疼,清静清静去。”燕然揉着耳朵,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本想找赵锦之说说话,只是十年前的一些旧事此时随着谢肃肃的到来重新又涌入脑海中,这些影影绰绰的过往缠在燕然眉间心头,让她无法轻松起来。 燕然坐在锦雲绣坊门前岸边的长长石椅上,望着逐渐西垂的日头落了半个在聚月楼的屋檐上。她轻轻晃着垂下的双腿,正发着愣,身边忽然多了个影子。 燕然侧头,不知何时赵锦之已坐到了她身边,看到赵锦之一如往常清素沉静的侧脸,燕然似乎能暂时忘记聚月楼里两个让人烦心的人。 赵锦之被燕然看得心虚,忍不住亦看她一眼,撞入那双微微眯起的笑眼,赵锦之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深入呼吸的亲吻,于是便有些没有来的赧色:“看什么……” “看我的美人儿啊。”说着,燕然舔舔唇,凑近些,用气息在赵锦之耳边说,“怎么办,一见到你就想亲你。锦之的吻害得我昨天都失眠了。” 赵锦之淡定不起来了,忙坐开一些,一把推开燕然:“你你你,你别乱来。这大庭广众的,你敢我还不敢呢!” 燕然坐直身子,垂头顾自笑着:“瞧你窘的,我不过逗逗你罢了。” 赵锦之瘪瘪嘴,忽然开始后悔为什么昨天这么冲动,这下好了,被这女人抓到把柄了,怕是要被调戏一段时间了。 赵锦之想了想,支开话题道:“既然都到我家门口了,干嘛一个人坐在河边,有什么烦心事吗?” 燕然正儿八经地说:“是啊。” “怎么了?”赵锦之看着燕然严肃的表情,追问道。 燕然继续认真道:“我的烦心事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和我的宝贝儿锦之一直在一起。” 赵锦之翻个白眼,决定不搭理这永远没个正经的。 “嗯?怎么不说话了?”燕然望着一脸不高兴的赵锦之兴致大好,挑起赵锦之腰际的一缕乌发,往她脸上蹭一蹭,“锦之?锦儿?宝贝儿?难不成……要我叫你娘子才算嘛?”说着,燕然已经笑得没了眼睛。 赵锦之要被气死了,从椅子上跳下来,鼓着腮帮子,却还得压着嗓子道:“你才娘子,全家都娘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回去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宝贝。”燕然语气软了下来,只是这气鼓鼓的赵锦之着实瞧着可爱极了,像个软绵绵的包子,让人想照着脸掐一把。 半推半就,赵锦之才重新坐了下来。 这会燕然有些沉默了,望着聚月楼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方才赵锦之在一边偷偷看到的模样。赵锦之不想打扰陷在沉思里的燕然,只在边上默默跟着望着对岸高大的酒楼。 许久,燕然才轻轻握住了赵锦之撑在石椅上的手,肌肤一寸寸摩挲,直指紧扣。她微微扬着头,长发缱绻如同蜿蜒而下的浪纹,又如同迷人的花瓣形状。 “你知道我七年前为何会离开谢家吗?”燕然没头没脑地轻声问了句。 赵锦之自然对此浑然不知,只好老实地摇摇头。 燕然继续淡淡说道:“那两年,江淮以北的益城连年干旱,闹得厉害。益城一带的引岸是谢家的地盘,朝廷给了压力,谢家不得不押送官盐进益城。最后果真出了不少岔子,谢家两个儿子都因盗贼抢劫而死在益城,从这之后,谢家便只剩了一个不更事的年幼女儿和我这寄养了七八年的养女。我原本便在谢家做过许多账目,且因好奇而偷偷跟过行盐,谢仕清看得起我,从那之后每逢行盐便带着我一起。我自然明白朱笙,也就是谢家大奶奶哪里肯让我这外人接触这些事。她在我做的账目里撕去几页,嫁祸说是我漏做的,也曾给我喝过慢性药。她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我都看在眼里,没说罢了。我那时不过一个小小的养女,连在那家活着都应觉得知足。” 燕然说着说着,轻轻笑了笑,那笑中透着鄙夷。 “最后,朱笙怕是没辙了,在我枕头底下翻出个扎着密密细针的小人,说是我在暗地里诅咒谢仕清早死,好让自己趁着谢肃肃还小,便能趁机继承一半家业。谢仕清不信,她便气急败坏地趁着夜色命人把我推进水池。只是她不知道,我如此命大,竟然在水里泡了一晚上还没死。倒是把那不慎瞧见我水上‘遗容’的、娇生惯养的谢肃肃吓了个彻底。” 赵锦之深吸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燕然,毕竟她承受的这些仿佛与自己隔了千万里。她无法想象才及笄年纪的燕然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些不公,明明冷眼明看,却还得在面上装作亲近。她只好轻轻扣着燕然的纤手,静静望着燕然的侧脸。 “我明白谢仕清虽待我不错,但同样也存着些私心,谁也不想自家几代的家产落到个外人手中。因而此事之后,我向谢仕清提出要独自外出历练几年时,他亦没有多做挽留。”燕然释然地笑道,“其实离开谢家,对我而言也算是解脱罢。只是终究是要回来面对的,这些年在外面的种种让我明白,能够是自己的,为什么不去争取呢?况且,人生来也不是白白受气的。再说了,可犯不着跟钱过不去,我这么爱财之人,谢家这颗摇钱树,我可不想错过。” 第三十六章 赵锦之明白,这只是燕然这二十几年历程中简单的几章,她的寥寥数语以她一贯轻松而不以为意的口气说出来,却还是让赵锦之的心揪着好一阵子没缓过劲儿来。 果真从前是自己太狭隘,以为丢失了爱情便是末日临头。 望着燕然的深深瞳仁,赵锦之觉得心疼,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啊,是个应该在众人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啊。同时赵锦之也对远在扬州的那负着盛名的谢家生出了几分厌恶,早已听说深宅大院必多肮脏之事,如今听闻却还是让自己震愕。 只是,赵锦之在心底似乎隐隐觉得自己终会被带入这场混乱之中。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然这种莫名的预感竟愈来愈强烈,也许是因为燕然,也许……是因为自己? 这天傍晚,燕然不由分说地留在了锦雲绣坊,丝毫不把自己当作外人地赖在赵锦之的房间里不肯走。赵锦之佯装生气地想把她赶出去,最终无疾而终,着实拿这个自我感觉极佳的黏皮糖毫无办法。赵锦之又想到半年前这女人腆着脸跟着自己回到三河镇,这性子还真是一点不改啊! 好容易说服赵锦之去厨房给自己下鸡蛋面,燕然兴致勃勃地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望着赵锦之布置地干净整齐的小小闺房。两面墙边都竖着书架子,上边存着满满的诗文古籍,间或有一些兵家法学等的杂书,另一面则是一个简单的梳妆台,燕然想象着赵锦之坐在鸾凤铜镜之前,自己执一把最寻常不过的木梳为她梳头的场景。 仅仅只是想着,燕然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己什么时候也如此小女子情怀了?燕然重新趴回床上,把赵锦之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弄得皱巴巴的,被子带着阳光温暖的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体香,燕然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随手翻了翻,如此惬意的时光如同梦境,让从来都绷着神经的燕然不愿醒来。 远远听到赵锦之的脚步声,燕然忙把发黄的书籍放回原处,谁料竟从书页中掉出片薄如蝉翼的银杏叶,大抵是一枚书签。 燕然弯腰将其中地上拾起,却发现背后用细细的蝇头小楷落了一个“韦”字与一个“锦”字,两字书在叶面两边,对称极了。 “才什么时辰,你就饿了……明明自己能下厨,还非得我去,要是敢嫌弃我做得不好吃,以后才不伺候你了。”赵锦之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迅速把碗放在桌上,赶紧甩甩被碗沿烫到的手。 燕然起身坐到桌子边上,面上故意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拿筷子在冒着鸡蛋甜香的面汤里面轻轻搅了搅,然后说:“真香啊。对了,那书签子挺好看的。”说着,燕然挑起一根面慢慢往嘴里吸。 赵锦之顿时反应过来,从床头的书上拾起那片无辜的叶子,想着,完蛋,瞧着这好事之徒的模样,怕自己又得吃瘪了。 又看一眼燕然不闻不问埋头一根根吃面的模样,赵锦之竟忍不住想笑。她拎着这片罪魁祸首的叶梗慢慢晃到燕然眼前。 “怎么?吃醋啦?” “没那闲工夫。” “那怎么一股子酸味儿呢?”说着,赵锦之还故意在燕然面前继续拎着叶子晃两下。 燕然放下筷子,目光直直地望着赵锦之,那满脸严肃的模样让赵锦之再也开不出玩笑来。 两人相对而坐,燕然唇上沾了些汤汁,让其原本便饱满的唇瓣愈发诱人,暖黄的夕阳余光从西边的高窗中透过,在她的肩上落下一缕长长的金色,仿佛披着灿灿的霞光。 此时脑子又开始罢工,理智什么的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去,只剩下一片浆糊。赵锦之眼中似乎只有面前的这个难得沉默的女子——是罢,她不笑的时候也这般好看。 未及细想,赵锦之微微起身,靠近燕然,继而用手指托起她精巧的下颌,在燕然唇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个吻。 占完便宜,赵锦之便赶紧缩回来,舔了舔嘴唇,道:“味道不错,许久未下厨了,看来今天做得还算成功……” 话音刚落,赵锦之便被一股力拽着往前跌去,待到反应过来,赵锦之发觉自己竟坐到了燕然的腿上,略一抬眼,便撞进了燕然略带着些危险的眸子。 赵锦之觉得自己应该赶紧缩回手,但这种骑虎难下的情况之下,赵锦之却只想要更多。 在绵密细致的亲吻之中,手中那□□银杏叶早已不知何时跌落在地。 好罢,确实一开始是自己先去招惹的燕然。可赵锦之不明白,为何总能在抢得先机的情况之下,被燕然反制?这个问题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不多时,两人亲一亲的,不知怎的就亲到床上去了,好好的一碗面便生生地浪费了。 所以说浪费粮食必有报应,正当两人轻解罗裳之时,俞莘子的声音从回廊处传来。 “锦姐姐,安陵公子来了!” “安陵?”赵锦之忙从燕然身上起来,三下五除二把衣带系好,回头见燕然依旧懒懒地躺在床上意犹未尽地望着自己,赵锦之来不及拢一拢自己散乱的发髻,一把把燕然拉起来,替她拉起已然滑落到臂弯处的衣领,从这个角度看去,燕然领口下的旖旎风光若隐若现,甚是撩人。 恶魔驱散,恶魔驱散……赵锦之吞了口口水,毫无气势地瞪了这无辜地望着自己的女人一眼:“定然是来找你的,还不快点起来?” 燕然嘻嘻一笑,双手环抱住赵锦之的光洁的脖子:“好嘛好嘛,都是我的错。再亲一下就起来。” “锦姐姐?”俞莘子已经到了门口,然而见大白天的房门紧闭,便只好疑惑地敲了敲门,“锦姐姐你在吗?” “咳咳,我在。你让安公子稍等会,燕掌柜,呃,吃完面就出去!”赵锦之简直快要口不择言。 而燕然却还是从容不迫地望着赵锦之,眸中笑意渐起。 赵锦之没辙,只好快速在燕然唇上啄了一下,瞪着眼睛道:“好了吧。” “好了。”燕然把眼睛笑成两个小月牙,那模样与偷吃了糖果的孩童不无二致。 “何事?”燕然从回廊转出来,水芙色宽袖对襟下露出细瓷般的脖颈,她散着及腰的如墨长发,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衬得如同璧人一般。只是这会子表情却不甚好看,瞧着确实像个千年冰山。 “哟哟哟,瞧你,吃了炸药了?”安陵悠然自得地坐在堂下,见到燕然便放下手中的茶盏,眼波一转,从来关注细节的安陵的眼神便即刻被燕然脖子上一枚可疑的红色印记吸引去了。 “啧,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佳人在怀,千金一刻,怪不得你摆个臭脸给我。”安陵摊摊手,颇有谦让精神地说,“不过我还真有些事儿得来跟你知会一声,不过嘛,要是你急这一时半会,我倒是可以退避三舍。” 燕然在一旁坐下来,袖口一拂,轻纱便掩了那痕迹,方才开口道:“有话就说。” 安陵仍旧朝燕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之后,才正经起来:“今日你走了之后,我便收到了堂内传来的消息。朝廷不仅仅指派了程稽业这个老顽固来扬州彻查谢家与受贿官员的记录,更让刘长瑢负责暗地里配合程稽业的任务,从背地里调查谢家与民间,也就是我这清风堂的交易。这明枪暗箭一同用力,怕是来真的了。” 燕然问道:“你堂内兄弟可有损伤?” 安陵摇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一问起来,许多弟兄纷纷表示都陆陆续续见过刘长瑢那凶婆娘。看来她已经来到淮扬这地方多日了。也不知她知道了些什么,不过只要是清风堂的人便口风紧得很,绝不会从内部把消息传出去。” 燕然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下巴:“刘长瑢是京都府衙门的人,我在长安的时候便听闻其连破了不少案子,是皇帝亲誉的神探。她可从来没出过长安附近,这会子跑这么远,也不知把她疼得跟宝贝似的家里人可会担心呢。” 安陵哼笑一声:“如今那凶婆娘虽没有什么官名,却实实在在是京都府衙门的首席探子。不爱红妆,爱这打打杀杀的,也真是难为宰相一家了。” 燕然挑眉,轻声道:“不用担心,一来,寻常人找不到清风堂的位置,何况她身子从来娇气,这初来乍到的,水土不服也得难受好些天。二来,你的兄弟既然信得过就不怕走漏风声,就算她真的能够捕风捉影,也只是皮毛罢了,守好账册便万事大吉。” 安陵听着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些什么,便小声对燕然说:“还有一事,京城有飞书来,说是四王爷过几日会亲自前往扬州小住几日。算是临时起的兴,因此消息还没传到扬州这里。” “他来扬州干嘛?不过是站在背后分钱之人,何必亲自来扬州趟一趟这浑水?虽说他算是在朝廷的隐形靠山,但这明目张胆地掺和进来,生怕程稽业看不出来?”燕然眉头微蹙。 安陵耸耸肩:“我怎么知道,都说了是临时起的兴,也许是想趁着江淮大好的秋色,来赏赏风光?” 燕然手指在桌面上微微敲着,似乎有些心猿意马,她总觉得这四王爷毫无征兆地跑来扬州,似乎还会带起更多事端。 第三十七章 正当燕然与安陵在前堂谈论之际,赵锦之与俞莘子两人并排着一道坐在廊檐之下啃苹果。 虽然两人心中所念并非同一人,然而这思春的心思确实如出一辙的,甚至还不约而同地面上都有些红晕,倒是与手中的苹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锦姐姐,你说,安公子他是何方人士呀,怎么会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呢?”俞莘子迷迷糊糊问着,却又自己回答道,“瞧他与燕掌柜倒是关系不错,想来是来找燕掌柜的。也不知道他能在三河镇呆几天呢。哎,燕掌柜生得这么好看,安公子决计不会多看我一眼罢……”说着,俞莘子惆怅地都忘了手中苹果的存在。 被俞莘子这么一说,赵锦之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到。方才燕然简单解释过安陵的身份,赵锦之是个懂道理的人,燕然说安陵只是单纯认识多年的朋友,以及生意上的伙伴,那么便不可能有更多一层的关系。况且瞧着昨日燕然对她的态度,也容不得多做怀疑。 “好啦,你就别多想了。看来待到空闲些的时候,得给你这怀春的姑娘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了。”赵锦之笑着说。 听到这话,俞莘子的小脸更红了些:“锦姐姐你胡说些什么,我,我还不想嫁人呢!” 不远处绣室传来些窸窸窣窣的说笑声,赵锦之亦懒得出面管这些没事就爱唠嗑,说些家长里短的绣工。只要她们能如约把定下的绣品不折不扣地做完,赵锦之便不会多强求些什么。 这是父亲那时候管人的办法,不可将手下之人盯得太紧,亦不可太过放松,唯有这样才能相安无事。当然这也就造就赵锦之这不温不火的性格,注定不会有多大建树。这样亦好,平淡是福。 时候不早了,绣室的门开了,三两个绣娘朝着赵锦之打个招呼,便说笑着出门回家。 待到几个绣娘纷纷没了影子之后,俞莘子才神色异常地靠在赵锦之耳边小声说:“锦姐姐,我忘了告诉你,前几日我在绣室与她们一块绣布匹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她们中有个叫阿姜的绣娘曾经在我们绣坊做过一年半载。那时候你才总角之时呢,听她说起你和你……爹娘的事儿。” 赵锦之不免好奇:“说什么了?” 俞莘子咬着唇,有些问难:“也没什么,我也没听清,好像说锦姐姐似乎并非亲生之类的……还说当时亲眼听到你爹娘在屋子里说……说的什么我也没听清。” 赵锦之登时愣了。 见到她面色有异,俞莘子忙道:“锦姐姐你可别放在心里,左不过是这些无聊的人嚼舌头罢了。再说了叔叔和婶娘都去世那么些年了,必然是些信口开河的胡说罢了。若我下次听到,必然让她们住嘴。” 赵锦之回过神,冲俞莘子笑道:“嗯,你说得对,真是荒谬。” 俞莘子点点头,放心地也跟着笑了。 不过是妇道人家的闲碎之语,又总喜欢听风就是雨,虽说这消息初闻炸如惊雷,不过赵锦之转念一想便将它付诸一笑了。只是找些时候必然要与这些乱说话的绣娘好好训一顿,整日说些有的没的就算了,还把玩笑开到自家掌柜的身上了,且身家渊源的事又岂是儿戏,怎能随口胡说?再不警戒,还不知道要怎么造谣呢。 支个胳膊在柜台之上,燕然一边快速盘着这一个月的帐,一边拿余光瞥着角落里安陵与谢肃肃的身影。 也算是全淮扬适龄男子都盼着入赘进来的千金,却阴差阳错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若是个忠贞不二的便也罢了,偏偏还是安陵这等风月场中的老手。安陵的海誓山盟若能当真,那么这山啊海啊早已干枯了几百上千回了。 燕然想着,唇角渐渐勾起个弧度。 是夜,燕然做了个噩梦。 寒冰刺骨的湖水似乎要夺去自己所有的意识,一整夜的黑暗如同浓墨一般倾倒在身上,从四面八方涌来,把自己的口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生生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自己拽回来,她似乎可以清晰见到早已死去的母亲在那暖阳中间与自己招手。 随后,情景便在须臾间切换。她在屏风后听到年幼的谢肃肃梨花带雨的哭声,她抽抽噎噎地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还说“姐姐是个好人,可为什么死得这么惨”。听到这话的时候,燕然觉得自己应该感动,却不知为什么只扯出个淡淡的冷笑。 那天晚上燕然被朱笙以赏月的名义喊出来,继而在等待中被一个小厮冷不防推入池塘,入水的过程,谢肃肃应当正好全部看到的,燕然分明瞥见恰巧经过的谢肃肃因震惊而瞬间瞪大的眼睛,因恐惧而即刻捂住嘴的动作。只是在指认的时候却选择了回避,让燕然这个被喊了将近十年的姐姐“蒙冤死去”。 甚至连自己还活着的这个消息,朱笙都没有在事后告诉谢肃肃,让她至今都以为自己早已去世。 燕然在彻底的寒心中骤然醒来,不知何时外边风雨大作,闷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在昭示着酷暑的终结。 如此一梦过后,燕然便再无睡意,于是她便披衣起身,坐到窗口旁。 豆大的雨滴在夜幕中穿梭而行,击打在湍急的水面之上落下一个个密集的雨花。 她似乎能理解从来都被当作掌上明珠,同时又年幼从未见过残忍的谢肃肃见到自己被人推进池塘的害怕和无助,也能理解谢肃肃在朱笙事后的嘱托之后的矢口否认。 只是燕然不愿意原谅。 就算是在梦里,不管是湖水还是人心的冰冷刺骨,都让燕然觉得后怕。 早晨再次见到谢肃肃的时候,燕然还是一如当年,家中长姐的模样。只是谢肃肃似乎还对燕然“已死之人”的身份有所顾及,眼睛不敢在燕然身上多做停留,便喊着安陵的名字匆匆下楼。 一边在集市中慢慢踱着,一边看着手中薄薄的账本,赵锦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一抬头便看到之前与三娘一同吃过馄饨的小铺。 这会子已经接近晌午,热闹的早市逐渐变得萧条,来往之人零零碎碎。赵锦之本不觉得肚子饿,只是看到馄饨铺子里飘出来的阵阵香气,忽然就犯了馋。 将手中提着的蔬菜瓜果放到擦得干净的小桌上,赵锦之唤了半天,老板才笑嘻嘻地从里边转出来。怕是过了早点的时间,每户摊点都乐得清闲去了,像赵锦之这般吃个早午饭的也是少见。 昨夜似乎落了大雨,这时候天色如练,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气息,馄饨被装在一个大碗里,清汤寡水的,入口却是满满的鲜香。 若是燕然也在自己对面坐着,一起分享就好了。不用说话,两个人默默地把一碗馄饨吃完,然后再看一会这走得飞快的云,想着,赵锦之也觉得十分美好。 什么时候竟如此依赖燕然了?赵锦之自己也无法作答。她放下了勺子,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唇,那柔软而甜蜜的感觉似乎让自己着迷。 但她却又有些迷茫。 燕然是那样的人物,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一个人。远的不说,她赵锦之这辈子生活在三河镇这小地方,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而燕然,她必然要去扬州争夺属于她的一切。扬州和三河镇,几百里的山山水水,正如她们中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想着想着,赵锦之发了愁,托着腮,再也吃不下去。等到馄饨的热气都已经散去,赵锦之才又叹了口气,提着菜往回走。顺道还不忘给燕三娘带了些自己特别喜欢吃的红豆蓉糯米团子——她不是会变着法子做好吃的嘛,那么以后有机会就天天让她照着做给自己吃。 赵锦之这么想着,便一扫方才的密布愁云。 从早市方向往聚月楼不远,只是赵锦之拎了许多东西,走了几条街后便觉得手臂要被坠断了,于是她便抄了小道。 这小道已经荒弃不少时日了,走的人也不多,因此上边布满了青苔,空气中愈发潮湿。 从幽深的巷子出来不远处便是锦雲绣坊的后门,赵锦之长舒一口气,忙把手上的菜放到台阶上,心中一边抱怨,到底是为什么要想着把几天的菜一道买齐了,看着好吃的还不忘给燕然这个不缺吃穿的女人带了这么一袋子啊?! 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颈部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继而迅速传到大脑,赵锦之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赵锦之觉得眼前又太亮了,似乎是被阳光直射着,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赵锦之深吸了口气,这屋子的味道十分熟悉,熟悉得像是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童年玩偶,熟悉地赵锦之一瞬间有些晃神,鼻子竟然没有来地有些发酸。 她的眼睛被蒙了层薄薄的黑布,刺眼的光线从中模糊透过,只是对于周遭环境却看不太清。刚才应该是从早市回来,她只记得快到绣坊的时候被人击中了脖子,随后便昏了过去……想着,赵锦之心中一震,瞬间谨慎起来,脖子上的疼痛还在延续,微微一动,半边身子皆有些酸痛。 这劫匪也真是没眼力劲儿,比自己富的大有人在,比如燕然,为何偏偏绑了自己来?好在手脚都还是自由的,活动活动后倒还能坐起身子来…… 等等,这劫匪也太不专业了吧?只遮了眼睛,甚至连手脚都没绑上? 赵锦之顿时由紧张转变为莫名其妙,究竟怎么回事? 疑惑着,赵锦之便随手将蒙着自己眼睛的黑布解散,眼前瞬间光明,赵锦之用手挡着前额,眼前的场景却让她连呼吸都要停止。 第三十八章 直到看到了韦千雪在小小一方书桌前的纤瘦背影,赵锦之才反应过来,这熟悉的气息便是韦千雪屋子里淡淡的熏香味道,总夹着一股清淡甜腻的米酒香气,这是赵锦之与韦千雪在五年光阴中不可或缺的地方,这气息从豆蔻年华开始便一直萦绕在赵锦之记忆中,现下似乎带着她竟又重新回到了那些单纯而动人的年轻时光。 “你醒啦?”韦千雪的声音一如既往细细软软的,犹如一条柔韧的蒲草穿行着,然后编织成网,紧紧束缚住自己的心。 赵锦之告诉自己要冷静,只是开了口,声音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你怎么回来了?” 韦千雪依旧背对着赵锦之,轻轻笑了一声:“还是想你啦,就回来看看你。” 赵锦之哼笑一声,翻身准备从床上下来,谁料脚有些不灵活,扭了扭便干脆地坐到了地上,“砰”的一声,在这落针闻声的小屋里可谓惊天动地。 听到这动静,韦千雪也转过了头,看到赵锦之一脸懊丧又尴尬的表情,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 赵锦之不想看韦千雪的,只是没办法,脖子疼得没法扭过去。 她这么一年多似乎一点都没变,在王府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因而她才看着又消瘦了些。可她的眸子依旧那么亮,里面似乎韵着她最擅长的诗情画意,让人能够想到在山上看到的璀璨星辰,看着让人一下子便心软了。 好像什么都没变啊。 赵锦之愣愣望着韦千雪的清浅笑容一时间竟忘了之前的种种痛楚与决心。 面前这人是贯穿了自己整个懵懂如梦年华的女子,赵锦之的感情犹如一条忽然汹涌而起的大江,自己站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在一刹那迷失了方向。 韦千雪见赵锦之望着自己发呆,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她不是那般健忘的人,赵锦之对她的好,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不仅如此,她还无数次在夜半醒来的时候企盼一侧身便能看见这个曾经日夜为伴、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着想的傻姑娘。 韦千雪从书桌前起身,走到没回过神的赵锦之面前蹲下,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小锦,你以后一直陪着我,好吗?” 她的声音如同浓香的*药,赵锦之下意识想点头,忽然想到燕然,于是又想摇头,咬着唇想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地吐出一句:“你喝多了。” “我没有。”韦千雪扬起纤巧的下巴,面颊上有着两团隐隐的红云,使得原本有些病态苍白的肌肤多了几分生动,“写诗的时候,我就喜欢小酌一两杯,从前你都会陪我的。” 赵锦之再也不愿意呆在这是非之地一时半刻,韦千雪猝不及防的到来让她手足无措,赵锦之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睡一觉醒来也许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轨道。 赵锦之想站起身子,只是奈何这脚甚是不争气,方才有些扭到了,只好坐到床边,慢慢揉着脚踝。她难以对韦千雪恶言相向,只好低着头不看她,又一次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吗?” 韦千雪坐到赵锦之旁边,手指悄无声息地勾上赵锦之的缠绕在袖口的丝带,声音轻轻的让人不免心生怜惜:“我说过啦,就是想你了。是真心的,这几日似乎想得更多。只是怕你不愿意见我,又担心我的出现会在这小镇引起些不必要的轰动,不得已才下令绑了你来。下人们粗俗,下手没个轻重,可委屈你了。” “想我……想我你还会急命身边人阻止我去长安?”赵锦之摇摇头,似乎要把对于韦千雪死灰复燃的感觉摇出脑子,又说,“王爷,他对你不是很好嘛。我有什么好的,怎么还有空想起我?” 手指沿着丝带一点点往前,韦千雪的手指轻轻搭上赵锦之的小指:“若你来王府,我怕我克制不住自己。衡晔待我是很好,可你给我的,他永远给不了。小锦,你就一直在我心里,谁也替代不了。” 千雪的手指凉凉的,一瞬间的触碰让赵锦之快速起了鸡皮疙瘩,手不自觉地缩回,理智似乎在一点点回来,将初见韦千雪时的混乱感情理得通畅:“可他能给你的,我却也永远给不了。千雪……”重新唤起这个名字,赵锦之还是顿了顿,“如果说让你放弃王妃的身份,放弃荣华富贵,重新变为普通民女,和我一块生活在三河镇,生活中充斥着最简单的柴米油盐和浣衣劳作,你可愿意?” 韦千雪从来都明白赵锦之是个极其容易被感情捆绑的人,而此时她竟然能淡然说出这些话,这是韦千雪所始料未及的。她突然觉得一年半未见,永远都是言听计从的,她的小锦似乎真的离她远去了。 赵锦之让婢女丛晴带给自己的话,一直萦绕在韦千雪耳边,她不相信,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了之后才明白过来,从前以为不可能失去的人早在自己做出选择之后也慢慢有了新的人。 “小锦,你跟我走好吗?我们一起回长安,你就做我的贴身婢女,王爷隔三差五会出门,每天还有早朝,所以白天应该都是不在府内的。你陪着我,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好好的……”韦千雪有些急了,一把抓住赵锦之的手,捏得死死的。 赵锦之慢慢转头,让自己直视曾经朝思暮想,又让自己痛彻心扉的千雪:“如果你有苦衷,你现在就告诉我。” 韦千雪愣了,她吸了吸鼻子:“小锦……” “你就是不愿意放弃王妃的地位,我明白,由俭入奢易,从锦衣玉食重新换做粗茶淡饭,每个人都做不到的。我不怪你。”赵锦之淡淡笑了,把手从韦千雪手中抽出来,然后起身慢慢走开几步,又说,“再说,若我真的进了府,在那种明枪暗箭的地方,你能保我几时周全?只怕,连你自己都岌岌可危罢。” “我不是不想放弃这王妃的名号,只是有多少眼睛盯着我,我怎么可能一时做到?”韦千雪亦提高了嗓音,跟着站了起来。 赵锦之推开门,侧头看到桌上平整摊着的一张白宣纸,只是上头的字看不清楚,她开口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如果有心,什么事都能做到的。” 说完,赵锦之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了窗口。 见到方才绑来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守在门口的几个王府小厮奇怪地扣了扣屋门:“王妃,还要不要把她带回去了?” 韦千雪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声音中透着些疲惫:“不用了,你们搭着软轿跟在她后面便可。” 从这里到她的绣坊,得走个半个时辰。她这会脚还扭到了,若走不动了,还能坐上轿子。 韦千雪自嘲地笑笑,虽然按照赵锦之这臭脾气是断然不可能坐她的轿子的。 好容易顶着下午的大太阳走到了镇上,赵锦之走得口干舌燥,瞧瞧身后,竟然还跟着那两个抬着轿子的小厮,不声不响的,倒是不错的奴才。果然京城王府里面的下人就是好使唤,怪不得她当了王妃便不想脱下那身精美繁复的华服了。 赵锦之笑一声,继续朝着锦雲绣坊的方向走去。 燕然独自坐在绣坊的门槛上发呆,见到赵锦之远远的身影便开口道:“你去哪了?等你好久。”明明想好应该表现得不高兴,只是看到她回来便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 远远看着冲自己招手的燕然,赵锦之一路过来都平静得如同死水的心情忽然开始泛起波澜。这波澜带着酸楚,一直涌到眼眶,让视线一下子便模糊起来。 赵锦之慌忙转身,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拼命眨眼睛,把如同决堤的眼泪给眨回去。 燕然瞧着不对劲,刚准备起身过去问问情况,目光落到赵锦之后面两个抬着软轿的小厮,这软轿垂着银青色宫绦,包裹的缎子皆有着上好的蜀绣,在日光之下泛着让人难以移开眼睛的流光溢彩。 看到这里,燕然瞬时间明白过来,昨天从安陵口中听到“四王爷突然起兴,准备来扬州小住”之后,心中的不良预感大抵是成了真。 看着这两个亦步亦趋地跟在赵锦之身后的小厮,又看看背对着自己,肩头不断起伏的赵锦之,燕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向赵锦之,然后从背后环抱住了赵锦之的腰。 从赵锦之的脖颈侧略略抬起眼睛,燕然对着面面相觑的小厮冷言道:“回去把所见所闻如实转告你们主子便是。” 说完,燕然察觉到手背上落下一滴凉凉的水珠,燕然的心仿佛被人用细针密密扎了一下。她叹口气,扳过赵锦之在怀中有些僵硬的身体,垂下头,前额相抵,这个看起来总是那样坚强模样的姑娘,到底还是受伤了罢。 燕然小心翼翼地捧着赵锦之的几乎要埋到胸口的脸,然后用手指轻轻拂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好啦,我在呢。” 听到这话,赵锦之再也没忍住,干脆地抱着燕然的腰,然后躲在她脖子后侧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什么的都一股脑儿蹭到她身上。 见到眼前这场景的两个小厮更愣了,大眼瞪小眼,方才这不还好好的嘛,怎么一下子开始抱头痛哭了呢。 其中一个问:“大哥,我们是走还是继续跟着?” 另一个答:“你小子傻啊?还跟着干嘛,欠人揍啊?还不回去如实汇报王妃!” 说完,两个小厮好容易掉个头,又开始抬着空轿子往回疾步奔走。 第三十九章 如果说一开始从丛晴口中听到捕风捉影的话,韦千雪还是断然不肯相信的。那么这两个小厮争先恐后地汇报在三河镇的所见所闻,同时把与赵锦之有着亲昵行径的女人描述了一遍之后,韦千雪这才不得不确信,她的小锦确实对自己的无情感到绝望,继而找到了新欢。 韦千雪背对着两个争相邀功的小厮,淡淡说:“出去吧。” 两个小厮忙“哎”一声,后退着出了门。 “对了,”没等两人关上门,韦千雪又开了口,“你们俩帮我做件事。” “但请王妃吩咐。” “帮我挖开门前的土,我曾在门口埋了罐女儿红,不过不记得埋在什么地方了,你们俩帮我挖出来。要是碰碎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韦千雪的声音太轻,两个人竖着耳朵才听明白,对视一眼,觉得更糊涂了——按照王爷的吩咐,明明是保护王妃来故乡消遣的,绑架了个姑娘不说,这会子掘地三尺开始挖起什么酒来!重点是不住在上好的酒楼,倒喜欢住在原来的破草房子里!待会儿天黑了,自己大抵是要风餐露宿了。 想着,两人又互相看一眼,原先在王府还觉得韦王妃温良娴淑,这会才觉得她一身古怪。 本打算在锦雲绣坊陪赵锦之呆会,只是小顺儿急着跑来说来了些人,说是扬州来的,要见安公子。燕然记得安陵这个闲不住的大概提个折扇跑去周边游山玩水了,而谢肃肃那个正宗的跟屁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怪不得小顺儿哪哪都找不到人,只能跑来绣坊找燕然了。 燕然冲小顺儿使个眼色,顺儿便心领神会地应声出了门。 赵锦之这会子倒是冷静下来了,在桌案便坐得笔直,面前摊着一般账簿,提着笔,一脸聚精会神的模样:“你先回去吧,我没事。” 燕然看了看窗外开始翻滚的浓云,怕是不多时便要下起暴雨了。趁着没人,她像藤蔓一般抱住赵锦之的腰肢,然后在她脖子上蹭了蹭,语气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外边下雨了,我想走也走不了了。今天想和锦之一起睡。” 赵锦之手上一个不稳,在账簿上划了条黑线。放下笔,板着脸转向燕然,谁知对着这双无辜地望着自己的眼睛,赵锦之就彻底没了辙,只得毫无底气地瞪她一眼:“你这样抱着,我怎么盘账?” 谁知燕然这个不知好歹的,听完反倒变本加厉,笑嘻嘻地把手从赵锦之的上襦下摆处探进来,指尖触碰到敏感的肌肤,赵锦之的身子一瞬间便僵在了原地。 燕然观察着赵锦之的表情,这不过是自己的一时玩性大发,意料中赵锦之是应该面颊发着烧,然后把自己不安分的手打掉。 只是手指在柔软的腰间脊背游走了片刻,也不见赵锦之恼羞的模样,于是,燕然渐渐收起玩心,呼吸不自觉地快了些,鼻尖是她身上独有的女子香气,像是一块最纯净的温润美玉,燕然的手指一寸寸在上面挪动,直到顺着肚兜缓缓绕到胸前。 一向沉静的眸子又开始透着迷茫,然而燕然在其中却看到了更多的渴望。 燕然唇角微微勾了勾,贴着赵锦之的耳廓轻声道:“宝贝锦之现在的样子真可爱。” 还未沿着那诱人的曲线握住那柔软,门外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燕然眼波一转,快要触及花蕊的手不得与快速从衣摆缩了回来。 从门口进来三四个男子,瞧着风尘仆仆,似乎刚赶完路。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子,一双绿豆子大小的眼睛在圆脸盘上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块头挺大,站到一边犹如门神一般的存在。 这络腮胡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了口,道:“大掌柜的,俺们在你那酒楼里可等了不少光景了,你倒好,在这跟这个小娘子无端端地坐着,亏得俺们兄弟……” 没说完,络腮胡子身后便出来个穿着青色长衫高瘦的中年人,这人看着可斯文多了,他伸手挡了大块头,示意他闭嘴,而后拱了拱手,恭敬地说:“起先兄弟只以为少堂主在这,却不知大掌柜也在,若小的们知道,必然先找大掌柜说话。” 燕然随意靠在椅子背上,拨了拨长发,面上有些烦躁:“冯师爷有什么话便说,这么远找过来,说话可犯不着再拐弯抹角的。” 这个被唤作冯师爷的高瘦男子快速抬眼看了看燕然,这才不急不缓地说:“扬州谢家出了事,昨夜子时谢仕清去世了。” 燕然匆匆离开后不多时,窗外就忽然炸了声雷,继而倾盆大雨便骤然而至,砸到地上、屋檐上,如同奏着惊心动魄的曲子。 赵锦之也没什么心思做账,她托着腮望着窗外风起云涌的天色出神,除了谢家养女,燕然似乎还有更多的身份,有更多的秘密掩着,只是自己没办法、也不可能去想象。如今其养父离世,必然会直接卷携着她进入明争暗斗之中,这对于她来说,必然是一个混战的开端。 想到这里,赵锦之忍不住为燕然感到担忧。同时,亦为她们两个人的未来感到迷惘。 赵锦之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能像燕然一样为自己做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事。但既然她能全心全意对自己好,且自己已经把燕然这个浑身谜团的女子放在了心里,那么便尽最大的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守着她便好了。 指尖触在肌肤上令人战栗的感觉依然存在,它让赵锦之无法再思考更多的东西。她只是像所有怀春的姑娘一般望着窗外发愣,然后没有来地笑出声来。 仅仅是方才与燕然的这些小插曲,赵锦之发觉自己就能够把韦千雪的到来挪至次要位置。赵锦之自嘲地笑一声,凭着韦千雪方才的一些话,她便明白自己做的选择没错,只是心里却总有一丝隐隐的感慨和叹息挥之不去。 屋内的几个绣娘叽叽喳喳抱怨着天气,从绣室出来出门回家,赵锦之本想喊住那个叫阿姜的绣娘问话,只是看着雨有越下越大的倾向,这才作罢,只朝她们点点头,便放几个人回去了。 正当赵锦之独自在冷冷清清的堂内两眼鳏鳏发呆的时候,门外停了一顶软轿,只是这雨声太大,因而显得悄无声息。抬轿子的两个小厮早已浑身湿透,却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雨水便弯腰拉开软轿的帘子。 换了一身从前的霜色对襟长裙的韦千雪抱着一坛小小的酒罐子从轿子里走出来,另一个小厮忙上前替她打伞,谁知她竟转头瞪了这小厮一眼:“退下。” 两个小厮不知哪里做错,只好互相使个眼色,收了伞便站到屋檐下躲雨。 豆大的雨点砸到小巧的脸上,韦千雪觉得这雨点似乎直接砸到了心上,不然怎的这般疼痛。仅仅半柱香的时间,她的周身衣裳已经全然湿透,鬓发湿答答地贴在耳侧,她睁开眼睛,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 继而她把满头的簪子一口气拔了干净,往轿子里一扔,原本温婉而整齐的随云髻一下散了下来,显得甚是凌乱。她摇了摇头,深棕的发间韦千雪的脸显得愈发苍白,微微下垂的眼眸我见犹怜。 韦千雪把怀中的小酒坛子更抱紧了些,这才咬着牙,拖着沉重的步伐跨过轿子护栏,一步步走进锦雲绣坊。 由于忽如其来的暴雨,屋内暗极了,赵锦之懒懒的不想去点烛火,而俞莘子亦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赵锦之不免有些担心,担心俞莘子,更担心燕然。 正胡思乱想着,赵锦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从门口传来些滴滴答答的声音。 赵锦之倏然抬头,这一眼让她生生吃了一惊。 长裙及地,长发粘在身体周围,还不断地滴着水,在地上汇集成一条细细的水流。赵锦之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还没来得及大惊失色地喊“救命”,这“女鬼”便幽幽地抬起了头,看向了自己—— 千雪? 见到这张已然惨白到毫无人气的脸庞,赵锦之倒吸了口凉气:“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韦千雪轻轻拨开挡着自己实现的湿法,冲赵锦之微微笑了笑:“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好害怕,害怕真的就从此失去你了……想了许久,我还是决定来找你了。” 赵锦之忙起身,快步走到浑身滴水的韦千雪面前,又一时间有些彷徨,周身都是湿的,该从哪里下手? “于是你就一个人走过来?为什么不坐轿子来?你怎么这么傻?”赵锦之紧紧皱着眉头,一把拉了韦千雪的手腕,便往后院走,“不管怎么说,先把衣服换了吧,这一身湿答答的,仔细明天头疼脑热的。” 韦千雪被拖着往前走了两步,反手抓住赵锦之的手,立在原地不动:“我不换。” 望着韦千雪一脸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赵锦之困惑不解:“为什么?” “这是你送我的衣裳,我不换。”韦千雪纤细的声音一字一顿,落在地上,也落在赵锦之心上。 果真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裙子,还是在她生辰的那日。目光落到这片自己精挑细选的霜色上,裙角还有几朵银丝绣成的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这是自己亲手一针一脚地绣上去的。 赵锦之似乎一眨眼便变成了那个专心致志为了韦千雪一个人的傻姑娘,甚至那种期待而喜悦的心情还清晰可闻。只是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深深的无奈,满腔热情化作一盆已被泼出去的冷水,连一滴都找不回来。 算来应该已经好几年了,很少见她穿过这裙子,说是要当作宝贝珍藏起来,如今却为了所谓的挽回自己,而将它淋于雨下。 赵锦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看着韦千雪的眼睛说:“衣裳淋坏了可以再送,身子淋坏了就没办法再修补了。” 最终,韦千雪还是听了赵锦之的话,只是她要求赵锦之陪她一起把这坛女儿红喝完,喝完她就离开。 第38章 第四十章 赵锦之本来不想答应喝酒这件事儿的,但明显这内心的抗拒没什么用处。 韦千雪擦着头发从赵锦之屋内出来,刚刚淋了雨,这会子只觉得浑身冰冷。走在回廊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望了望这片曾经来过多少次,并在这里住过好一段时间的小院子。当时的光阴似乎很漫长,午后的绵软阳光从头顶四四方方的屋檐内漏下来,映在中间的大水缸中,波光粼粼间躺着三四片睡莲叶子,似乎荡着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想着想着,韦千雪入了神,忽然觉得就像从前那样,就算穷,就算总被人看不起,就算总在指指点点中度过也不是一无是处。 忽然,她打了个喷嚏,韦千雪顿时从迷蒙的梦中清醒过来。 不可能。这种生活她早已过够了,并且再也不愿意从王妃这个位置摔回原地。她明白,站得越高跌得越重这个道理,若真的重新回到这里,那便不再是简单的穷,会有更多看笑话的人。她承担不起那种指指点点嗤笑的目光。 想着,韦千雪深吸口气,揉了揉自己冰凉的面颊便往前堂走去。 两人默默地喝着酒,看着都心事重重的。 赵锦之握着小酒盅有些迟疑地偷偷瞥了眼面前的韦千雪,自己的便衣穿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精致的锁骨从领口处若隐若现,酒坛慢慢见了底,她手指有些发抖,却还是一刻不停地为自己倒酒,然后捧着酒盅慢慢地啜。 看着韦千雪这个样子,赵锦之本以为可以慢慢淡定从容起来的心不免又开始钝痛。 “千雪……你别喝了。”赵锦之放下酒盅,轻声道。 “你怪我吧?我知道你怪我的。”韦千雪摇了摇头,随后便把自嘲地笑笑,把杯中酒一口饮尽,“我亦明白自己做得过分,可我不能回头了,所以我只能腆着脸想来求得你的回心转意。” 赵锦之不自觉地咬了自己的下唇,并且越咬越紧,似乎要从中渗出血来。 韦千雪慢慢抬起头,依旧苍白的面颊上多了两团不自然的绯红,望着赵锦之的眼睛中满是令人疼惜的泪水,她一下握住赵锦之的手,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小锦,你就跟我一起回长安吧。我错了,我不该为了自己的贪图享受而放弃你,我不该在你递给我‘决绝书’的时候视而不见,我不该因为害怕而派人阻止你去长安,我不该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该忘记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赵锦之亦有些动容,但她只觉得可悲:“我不会跟你回长安的,你这只是一时冲动罢了,待到明天就后悔了,所以你还是冷静一下罢。” 韦千雪死死地盯着赵锦之的眼睛,声音透着不可置信:“是因为燕三娘吗?所以你才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是因为她吗?” 赵锦之本想说不是,但想了想,能够让千雪打消这心血来潮的念头,她便重重点了点头:“是的,你做了王妃之后,是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治好了我,也让我慢慢忘记了你。” 听到这话,韦千雪竟然微微笑了,她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提起两人中间的女儿红,往赵锦之酒盅中倒尽了最后一滴酒。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初见那年我们听说女儿红要在地底下埋够了五年才最香醇,于是天真的我们就一起在小茅屋前埋了一坛。埋完之后,我们还一起许了个愿,你愿意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吗?”韦千雪轻轻巧巧地说。 “愿我和你有朝一日能比好友更进一步。”赵锦之双手捏着酒盅,慢慢说,然后把酒一口气喝完了。 见到赵锦之喝完了酒,韦千雪才说:“我许的愿便是,饮尽这坛酒,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说着,她望了望已然空了的酒坛,“现在这酒已经饮尽了,你却不愿和我在一起了。你的愿望实现了,而我的却终究落了空。” 赵锦之忽然又开始心软了,温纯甘甜的酒气在肺腑之中弥散开来,原来这便是当年与她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幼稚的誓言重新在耳边蛊惑一般回荡。赵锦之一直以为她早已忘了这酒的存在,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与她共同饮完这坛盛着两人最初和最终的女儿红。 她心里特别明白韦千雪口齿伶俐,只是奈何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耳根子极软之人,这也是此先她不愿韦千雪和自己多呆的原因,赵锦之就怕呆得久了,韦千雪多说些话,这耳边风就慢慢吹进自己耳朵了。 而韦千雪同样也看出了赵锦之的动摇,扶着桌沿走到她身边缓缓坐下,继而抱住赵锦之的胳膊,小声道:“小锦,跟我走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听到这话,赵锦之顿时又清醒过来,她悲戚地笑一声:“保护我吗……用什么保护我?用王爷对你的爱吗?千雪,我不愿活得这么可悲又提心吊胆。我不愿跟随你去长安苟且地享受富贵,正如同你不远留在三河镇粗布麻衣。我们……大概真的缘尽了。” 韦千雪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倔啊。”说着,她抽了抽鼻子,抱着赵锦之的手固执地收紧,同样不肯放弃的心中似乎猛然生出了由于绝望而孤注一掷的冲动。 “小锦,你懂我吗?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我。在三河镇从小的这么多年,我遭受了多少平白的冷眼和嘲诘,就因为我是无亲无故的孤儿,就因为我那不争气、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的酸腐爹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家里都揭不开锅,我幼时只能靠着好心邻居的接济才不至于活活饿死。可就算这样,我还得承受每次去乞食时对着那些居高临下的施舍表情。这些都是我从未跟你说过的,亦是我不敢揭开却又不能忘记的陈年伤疤。而之后的情形,你应当了解,读经书,卖字画,最后当上书院的助理夫子,也许在你看来一帆风顺,可我又面对了多少指指点点。什么‘黄花姑娘不在闺房好好待嫁,抛头露面典卖字画,真不要脸’、‘女儿家也能做夫子教书?老夫子真是老糊涂了’。” 韦千雪说着说着越来越激动,直到深吸了口气之后才慢慢平复下来,语气中又带上了些悲凉:“所以你懂吗?我真的,真的只是怕了。王妃这位子我同样也是不屑的,只是我没有办法,我难以重新拒绝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这条路,难以让自己再次跌落回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深渊。我的才华,在乡野之地永远不可能有用武之地,也不会有任何人欣赏半分。但……我唯一难以忘却的就是你,你给我了在这里唯一的留恋和安慰,你是我在如今仍然会想起过往辛苦时光的唯一理由。所以,小锦,我明白是我贪心,我什么都想要。我想要身为王妃的高高在上,众人景仰,又想要你的陪伴。小锦,你答应我吧,我们一起去长安,把这个肮脏丑恶的乡下丢掉,一起无忧无虑多好……” 听完,赵锦之有些懵,对于千雪这些年的努力,她从来不说,但总是看在眼里,为她心疼的。只是千雪幼时的经历,却从未听她提及过,如今才知道她从小便经受了如此不堪的苦难。 属于千雪的体温从身畔不断传来,与自己的肌肤相融,赵锦之似乎能够体会到千雪当前的心情。她生涩地开口,喉咙有些嘶哑:“不是的,千雪。其实乡亲们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他们只是好热闹,平日里闲得发慌,这才总嚼舌根,你没必要把这些话都铭记在心里折磨自己。再说了,书院里的孩子们不是最喜欢你了吗,你现在不在这里,张小宝还不止一次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千雪,凡事有得必有失,王妃的身份固然能带去钱和权,但你必得承受更多,而这里的生活虽然总有不如意,但总归乐得其所。” 赵锦之略一沉吟,把在脑中想了许久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千雪,爱一个人不能这么自私。也许你喜欢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愿意跟在你身后唯唯诺诺,对你言听计从的人。这并不是爱,你只是缺乏安全感罢了。你说我不懂你,可你亦从来不曾听过我的想法。而且又为了填补自己小小的空虚、为了属于自己的玩偶被掠夺的不痛快,而欲强加给我另一种我并不接受的生活方式。” 韦千雪拼命摇头,倏忽抬头间,眸子与赵锦之的相撞,满腔的酒精化作一股燃烧的力量,似乎把最后的理智都燎地干净:“你就真的不愿跟我走吗?” 赵锦之脑中满是混乱,不知不觉地点了头。 千雪略略微笑,她叹了口气:“她就那么好吗?” 来不及让赵锦之多做思酌,韦千雪便松了紧紧抱着赵锦之胳膊的手,圈到她的脖颈处,身子往前一凑便侧头吻上了赵锦之的唇。 灵巧的舌肆意攫取,这缠绵之情大抵是要把悲意与不舍融合得淋漓尽致。 呼吸交错,赵锦之此时脑中早已炸开了锅,熟悉的触觉让她舍不得推开面前这人,她想麻痹自己说是“此后南北相隔,这便是最后的亲吻”,只是理智不容许她这样想。 还没等赵锦之伸手推开韦千雪,不知何时慢慢转了濛濛细雨的门外传来俞莘子的声音。 “哎?燕掌柜?怎么不进去坐会呢?锦姐姐应该是在屋内……哎,燕掌柜你怎么走了?” 赵锦之忽然如梦初醒,燕然?她怎么会在外面? 俞莘子一脸不解地从门口进来,见到屋内的情形便更迷惑了。只见赵锦之手足无措地站着,而身边坐着个特眼熟的瘦弱女子,侧着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锦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呀?方才燕掌柜独自站在门外一言不发,浑身都叫雨淋湿了,脸色看着不太好。被我一叫还瞪了我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哎,这不是韦,韦王妃吗?锦姐姐,这究竟……” 没等俞莘子问完,赵锦之便提着裙角往门外冲去。 第39章 第四十一章 赵锦之跑出门外的时候已经看不见燕然的身影了,她顾不得这迷蒙的细雨渗入衣服,便擦擦脸往桥对岸跑。 此时稍显冷清的聚月楼门前停了不少马匹,时不时地打着响鼻。而旁边则站了几个正在穿蓑衣的汉子,赵锦之定睛一看,发觉正是下午打搅了她与燕然好事的这些个人。 还没等赵锦之开口询问,那穿着青色长衫的精瘦男子便上前朝赵锦之拱了拱手:“姑娘怕是来晚了一步,我们大掌柜的已经上了马车。”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赵锦之顺着望去,只见雾气蒙蒙的宽阔大路尽头一架马车正绝尘而去。 旁边那络腮胡子又沉不住气了,大大咧咧地抱怨:“嗨,也不知道这大掌柜的想的都是啥,明明早一个时辰就能出发,非得说等安堂主和那个什么谢小姐回来了才一起走。鬼知道俺们堂主这整天天南地北的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嘛!后来还不知去哪了,叫俺们兄弟白白好等。这会浑身湿答答的回来,却又不发一言就走人,真是搞不懂。” 长衫男子一手拍了络腮胡子的脑袋:“大掌柜的心思岂是你这等粗人可以瞎琢磨的?还不快走?” 络腮胡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系紧了蓑衣,准备翻身上马。 赵锦之不会骑马,只得望着越来越小的马车干瞪眼,忽然她又看见不远处停了一顶粉蓝的马车,她忙冲着那马车跑去。 “哎哎,姑娘,这可是大掌柜的给谢小姐准备的……”马车前的小厮见到赵锦之没头没脑地跑来,忙起身阻止道。 长衫男子回头瞥了眼赵锦之,似乎有了点端倪,便说道:“罢了,这位姑娘是大掌柜的朋友,暂且听她的便是。” 赵锦之攀着扶手,一步便跨到马车内,探出个脑袋,指着已然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马车道:“你帮我追上前面的车子。” “好嘞。”小厮二话不说,便扬了鞭子,马长嘶一声,便甩开蹄子往前奔去。 赵锦之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忙坐到车内锦丝垫椅上,拉开窗口的帘子,望着燕然所在的车子。 这一刻,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知道,若燕然带着气恼与误会去了扬州,下一次见面决计难以解释清楚,那么她俩之间的隔阂就不止外力那么简单了。 燕然的马车似乎逐渐慢了下来,因此不多时赵锦之便赶上了燕然。 “燕然,你停下,我有话跟你说!”赵锦之不得已扯着嗓子,喊道,“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答应她,我不可能跟她回去的。你停一下好吗,我想当面跟你说!” 雨丝细密地落在脸上,又逐渐汇集成浅浅的水流,滴进衣裳里,风一吹便生凉意。 “停。”燕然淡淡一声,车夫便收了缰。 看到燕然的马车停了,赵锦之忙冲赶车的小厮道:“快停下!”语毕,马车骤然停下,赵锦之一个没坐稳,又往前摔去,磕到了膝盖,疼得直呲牙咧嘴。 赵锦之揉着膝盖跳下车,顾不得后面慢慢上来的几个骑马弟兄,一瘸一拐地走向燕然的马车边。 只是真的站到了马车旁,赵锦之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亦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燕然。不知道她究竟听到了什么,还是亲眼看到韦千雪吻了自己? 赵锦之发愁地板着手指,在原地绕着圈儿。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还不上来?难不成让我陪你下来淋雨吗?”燕然口上不咸不淡地说着,从帘子底缝中瞧见赵锦之心神不定的模样,原来的气立刻散了大半。 赵锦之吐了吐舌头,只好硬着头皮绕到前面,跨上台板,一鼓作气拉开帘子,然后坐到了燕然对面。 赵锦之偷偷望了燕然一眼,果真浑身都湿透了,没有方才韦千雪从门口进来那般骇人,燕然此时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在窗台边上支个胳膊,轻轻托着下颌,露出沾着不少雨丝的秀美侧脸,竟然全然没有狼狈之色,只显得一如既往的妩媚而慵懒。 “怎么见到我便如此沉默了?”燕然见赵锦之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拢了拢贴在身上的长发,露出个清浅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站在我门外的?”赵锦之斟酌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燕然歪了歪头:“也许是你们开始喝酒之后。” “那么,你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赵锦之继续问道。 燕然点点头,故作不经意地说:“甚是感人,你竟然没同意,真替韦王妃可惜。” 赵锦之心里不由得轻松了些,她笑着对燕然说:“既然你听到我拒绝了她,干嘛还不愿意见我呀?瞧你这傻兮兮的,站在外面这么久,也不知道打个伞。现在好了吧,等下到了扬州一准得得风寒。”说着,赵锦之略略起身,伸手替燕然拨开一缕顽固地粘在眼角的黑发。 手指触上了她被雨淋的有些冰凉的肌肤,赵锦之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现在又值戌时刚过,天色暗得很,这狭窄马车内自然更是黑黢黢的。 燕然望着近在眼前的赵锦之,眯了眯眼睛,继而捉住了她的手:“你们两个情意绵绵,难舍难分,我怎么舍得打破这氛围。再说了,我就算风寒到卧病不起,干脆直接病死,也不消你管我。”话音刚落,燕然还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听着这般赌气的话,赵锦之竟没生气,反倒被逗了笑。她从未觉得此刻面前瞪着眼睛微嘟着嘴,鼻子轻轻皱着的燕三娘如此可爱,像个傲娇不搭理人的孩童。 “好好好,我不管你,不管你总行了吧。”赵锦之笑眯眯地看着她,继续打着趣儿,“看不出来酸劲儿这么大呢,大掌柜的,这么能吃醋可不好,那我今后还怎么拥有三妻四妾呀?” 燕然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自己明明是在生气呢,这女人竟然还敢取笑自己! 没等燕然继续佯装愠怒,赵锦之便把手从她手中挣脱出来,然后弯着腰半蹲在燕然面前,认真地替她解开外衣的衣带。 “你穿着湿衣裳肯定不行,看你手冰的,我没跟你开玩笑,若到了扬州就病倒了,你还怎么去面对你伯父那家子人?不然我们先回去,你换了衣裳再走好了,没必要这么赶。”赵锦之一边把湿衣服替燕然脱下,一边拉开帘子,把褂子拧了拧,将水拧干。继而把湿褂子铺平摊在软垫上,又把自己外衣脱了下来,披在了燕然身上。 薄薄的亵衣亦湿透,紧密贴在燕然身体上,勾画出曼妙有致的轮廓。赵锦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呼吸,又暗令自己挪开眼睛,不得胡思乱想。 “我冷。”燕然搓了搓手,这会子声音倒是弱了许多。 赵锦之不容细想,赶紧握住燕然发白的双手,放在手心哈气:“我们先回聚月楼,身体要紧。” 燕然摇摇头,看着赵锦之紧张的模样,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风吹得身子冷。” 赵锦之一听,忙把被风吹开条缝的帘子捂了严实,继而坐到燕然旁边,把燕然搂到了怀里,正准备提高声音让车夫往回走,却被燕然在耳垂上猝不及防的轻轻一舔吓得立即噤了声。 带着凉意的手灵巧地从上襦下摆处往上游走,没等赵锦之反应过来,这手便隔着肚兜轻轻握住了胸前的柔软。随即手中的力道逐渐加重,赵锦之不免倒吸了口气,她气息不稳地低声道:“你干什么……这里可是马车呢,外面,外面还有好些人呢……” 燕然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故作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是这么好哄的。”说着,沿着赵锦之的耳廓描一圈,然后低头在敏感的锁骨处用力留下一个痕迹。 赵锦之吃痛地哼一声,原本有些抗拒的眸中渐渐多了茫然与渴望。方才陪着韦千雪喝了不少酒,紧张之后又淋了雨,冷风吹得没了醺意,而一放松下来,赵锦之便觉得头昏脑热的,酒气全跑到脸上去了,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 逐渐温热的手指从胸口慢慢滑向小腹,划过之处皆如同被点了火般灼热,直直烧得人理智全无。 赵锦之跨坐到燕然腿上,侧头含住燕然唇瓣,她的领口不知何时敞开,□□在外的香肩与胸口上出现密密的小疙瘩,一缕湿发粘在锁骨上,透着不可名状的诱人。 赵锦之的手探入燕然的衣领,划过纤细的脖侧、精致的锁骨,一路留恋往下,直到触及到早已湿润的敏感之处。 赵锦之略喘着粗气,伏在燕然耳边轻声道:“掌柜的没经验,民女替您示范一遍。” 燕然仰着脖子,细长的眼眸中水漉漉的,满是不可明说的情^欲,长发散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墨色菡萏。她嘤咛一声,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瘦长的手指顺着早已濡湿的花蕊划入身体,方正窗口外的世界便彻底与两人分割开来。外头的飘摇风雨与车内的旖旎厮磨迥然,甚至更为其添了一笔风光缠绵。 原本等在外面的络腮胡子这小暴脾气又要上来,幸好安陵打着伞与那谢肃肃大小姐此时从不远处同乘一匹马而来。一行人便朝着安陵抱了拳:“少堂主。” 安陵抬了抬下巴:“你们怎么都来了,这都干嘛呢?” 长衫男子挡了络腮胡,说道:“原本我们来通报少堂主扬州谢家……的要事,恰好碰上了大掌柜的。这会子正准备与大掌柜的一道回扬州。” 安陵点点头,又不解道:“那你们不走,都围着这马车做什么?”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方才对面绣坊的姑娘急冲冲地跑来找大掌柜的,继而便上了大掌柜的马车,之后就在没了动静。没有指示,我们兄弟自然不好先行离开。” 安陵驾着马,疑惑地仔细一听,耳朵一向比他人好使的她离得远远的便清晰听到马车内传来的暧^昧声音,她舒展了长眉,心中顿时明白过来。于是她啧啧感叹一声,便清清嗓子对众人道:“好了好了,在这儿耗着也不是办法,既然我已经到了,那么兄弟们就先走吧。冯师爷你稍后过来与我说明情况。”说着,对身后紧紧抱着她的腰的谢肃肃温柔道,“小肃肃,你去马车那儿休息一会可好?” 谢肃肃面颊贴着安陵的背,蹭一蹭:“不去。” 安陵只得无奈道:“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透不过气。” 听到这话,谢肃肃只好撅着嘴松了手,下马,不情不愿地上了那顶粉蓝色的马车。 “走。”安陵不高不低的一声,一行人便又辘辘地往前行了,只留下细雨中孤零零的一顶黛蓝马车,听不清马车内的情形,又不好擅自掀开帘子瞧瞧两人是死是活,车夫只好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马鞭。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赵锦之如同婴孩一般蜷缩在燕然身侧,燕然的手指还停留在赵锦之体内,轻轻的触碰便能带起一阵心悸。 赵锦之指尖穿行在燕然的浓云墨发间,微湿而细腻的手感如同触在锦缎上一般。她微微眯着眼,似乎精疲力竭,轻轻开口:“从今以后,大掌柜的可要对民女负责。” 手指缓缓转着圈儿,燕然另一只手轻轻若有若无地抚着赵锦之的脸,笑道:“这是自然了。毕竟这事儿都是我的宝贝锦之教我的呢,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赵锦之吐了口气,在燕然裸^露的玉白肩头轻轻咬了一口:“记得就好。” 燕然抿唇一笑,略略垂头,复又贴上了赵锦之的唇。 第40章 第四十二章 最终燕然还是乖乖听了赵锦之的话,先回聚月楼换了身清爽衣裳。 换衣裳的时候还毫不避讳,当着赵锦之的面,一眨眼便脱了干净,害得躲闪不及的赵锦之没有来的一阵害臊——虽然她也觉得不久前才在马车上做了那事的自己似乎不应该害臊,但方才太过昏暗,什么都看不太清。 而现在屋子里灯火通明的,燕然玲珑有致线条就展现在自己面前,一览无余,甚至还能隐约闻见她身上暖润的熏香味道。赵锦之立刻联想到马车里两人的缱绻时光,咬着唇羞赧地别开了眼睛。 燕然披上了衣裳,回头瞧见赵锦之这般害羞的样子,不禁笑着过去,挑了挑赵锦之的尖巧的下巴:“宝贝儿锦之在害羞什么?” 赵锦之蹙着眉头赶紧帮燕然把襦裙胸口的丝带系好,把宽袖衫的衣领子整理妥当,继而红着脸把燕然推着往外头:“好了好了,快走吧你。” “我会尽快回来的,宝贝儿千万别想我哦。”燕然一边回头,一边笑着说。 “知道了知道了,不想你就是了!”赵锦之忙不迭地应着。 虽然燕然承诺半月之内必然回来找自己,赵锦之回到锦雲绣坊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韦千雪不知何时离开了,只留下桌上一个侧翻的空酒坛和两个小酒盅。赵锦之叹了口气,把桌子收拾干净后将手中提的食盒放到了上面:“莘子,吃饭了。” 俞莘子闻声从后院跑来,坐到赵锦之身边,望着她从食盒中端出的各色菜式,眼睛一亮:“哇,锦姐姐,你和燕掌柜和好啦?她又送给我们这么多好吃的呀?” 赵锦之笑着点点头:“嗯,和好了。” 俞莘子搓着筷子,在东坡肉和油爆虾里面犹豫不决,最终夹了块浓油赤酱的肉一口塞到了嘴里,幸福地差点跳起来转圈:“好好吃!虽然我已经吃了晚饭,但燕掌柜的菜我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说着,俞莘子没等嘴里的咽下去,又夹了筷炒青菜在碗里,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犹豫着说,“对了,锦姐姐,忘了和你说了。韦王妃在你走了之后马上也走了,我跟她打了招呼也没理我……不过幸好没理我,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和她说话呢!不过她走之前让我跟你说,她在小茅屋给你留了字,还说后会有期。” 俞莘子咬着筷子小心地看着赵锦之,赵锦之脸上瞧着没什么起伏,只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咳咳,王妃这次突然来,可吓死我了!要知道她现在这身份,谁敢惹呀!”见赵锦之不在意,俞莘子便又恢复了常态,“虽然她以前对我也还不错,但我还是更喜欢燕掌柜的,到底好吃的从未间断呀!” 听着这话,赵锦之不免又笑了出来。 虽说与燕然定了半月之约,但赵锦之亦明白扬州那些乱成一团的情形必然剪不断理还乱,那么也许她半个月之后也是回不来的。 可就算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赵锦之还是不由自主地总想起燕然。不论是她低眉沉思的模样,还是仰着脖子笑得灿灿明媚的深眸,亦或是,在两人缠绵融合的一瞬间,她在赵锦之耳边发出的轻声嘤咛。想着想着,赵锦之就又开始提着笔发呆。 恰逢前些天雨后回暖,午后暖融融的日光穿过大堂的阔窗,笼罩在赵锦之身上,困倦之意甚浓,正适合想些有的没的。 这可不行,这样下去,这半个月就得生生荒废了。 正极力把思绪拉回来,从后院转出来个矮瘦的绣娘,怀中抱了匹石青的潞绸,朝赵锦之满脸堆着笑走来。 赵锦之一看,是曾讲过自己身世闲话的阿姜,从那日之后,俞莘子便再也没有提及过此事,而自己亦早已把她的话抛到了脑后,这会子见到阿姜,她才隐约记起来。 “西郊张药师家小姑娘要的这匹潞绸绣完整啦,就给您先放在这里了?”阿姜把怀中的潞绸轻轻放在了赵锦之面前,然后冲赵锦之弯了弯腰,便准备退下。 赵锦之随手翻了翻这段潞绸的绣品模样,对阿姜招招手:“绣得倒是不错的,只是我还有些话想问问你,不知你现在是否得空?” 阿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赔笑圈着手站到了赵锦之对面:“不知掌柜的有什么话要问,我若是知道,一定尽数告诉您。” “作为我锦雲绣坊的绣娘,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我便尽心嘱咐不可闲着便说长道短。这么多天来,你们的绣工确是可圈可点的,只是我似乎听到某些人在背后甚至开始议论起我的过往了?只一回两回便罢了,可却是三番四次地听到这些话,确实把我这从来不发话的掌柜当作软柿子了吗?”赵锦之慢吞吞地说,声音不大,却叫心虚的阿姜浑身觳觫起来。 “掌,掌柜的,我们哪敢议论您的事呀!”阿姜显然是个经不住吓唬的,这么几句话便开始语无伦次了,“我们,我们不过趁着些午休的时光讲了会您与那韦家王妃的故事呀。当时你们情比金兰,又是两个蕙质兰心的,确实令我们这等粗俗之人羡慕。” 赵锦之心里不由得愈加不快,摆摆手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姜有些发愣,不知道眼前这个从来少见过问的小掌柜的肚子里打得什么算盘。 “听说,你从前在我爹娘手下做过一段时间?”赵锦之问道。 这回阿姜恍然大悟,慌忙退一步摆摆手:“我确实在老掌柜的手下做过一年半载的,但当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哪里记得那么多事情!若不得有些事情记错了也是可能的,掌柜的可千万别把我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放在心上!” 赵锦之微微侧头,本想再追问几句,想想亦觉得没意思,便对神色紧张的阿姜道:“今天的话,你不必在意,今后只顾做好自己手头上的活儿便是了,我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让你丢了活计的。今天先到这里罢,你下去吧。” “哎。”阿姜如获大释地转身离去,嘴里嘟哝几句,原来从来都温吞吞的小掌柜严肃起来竟让人如此胆怯。 经过这事儿之后,赵锦之再没有深究,便抱着这匹石青潞绸往西郊走。 出了镇子的树木颜色愈发好看,如同泼墨一般的树叶染上星星点点的晚红,夹糅在郁郁墨青之中,风轻柔穿过,便簌簌作响,落下一阵意味着肃秋的落叶。 尽快把怀中越来越沉的潞绸送到了张药师家中,收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铜板和碎银子,赵锦之把钱囊的细线收紧,在指间转了转,正准备转身离去,又忽然想到韦千雪似乎在小茅屋中留了些话给自己这事儿。 赵锦之本想一走了之,奈何脑中总有个声音在劝阻自己的步伐,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往西郊更西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沉暮,赵锦之一抬头便能看见天际的无限彤云,如同染上神秘色彩的揭揭鱼鳞,一直从金光豁然蔓延到头顶的湛蓝。而不远处的凤凰山、杨梅岭交叠在一起,如同紧紧拥抱的情人一般,一条细长的羊肠小径从交错处延伸出来,犹如一条束在美人腰际的薄薄丝带。 赵锦之站在熟悉的小茅屋前望着落日发呆。 每天的落日都不一样啊,所以永远都不会单调乏味。 可惜落日每天总会从西边落下,而曾经一同在此坐看云卷云舒的人却已然沧海桑田。 赵锦之微微叹口气,推门进了小茅屋。 屋内似乎还存着一股清甜的香气,赵锦之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化,整理地干净清爽,正如韦千雪给人的感觉一样。 她忽然又想起韦千雪那日醉酒之后对自己说的话,没想到那么平和,总带着浅浅微笑的千雪竟然深藏着如此不堪的痛苦。赵锦之长吁一口气,目光落到被夕阳染的绚烂的书桌。 上面放着一坛巴掌大小的褐色酒坛子,顶上紧紧塞了红布塞子。 赵锦之疑惑地走进些,从酒坛子底下抽出张纸。 小锦,我走啦。 你说我自私,我想了想,发觉自己确实有些过分。那么便希望燕姑娘能代替我让你重新快乐,我也就放心了。这一趟重回三河镇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明白了自己在从前的五年里犯的错误。我不会再来打搅你啦,我会把你存在心里,当作最宝贵的记忆。若你今后碰上什么难题,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你可不准推脱。 对了,其实当日与你同饮的并非真正我们亲手埋下的女儿红,这坛才是。我只是不愿我们最后的一点凭证都消失。你存着它吧,也许见到它,还能偶尔想起我。 千雪上。 千雪的字还是这般娟秀,这一年半来仿佛更灵动流溢了些。 赵锦之将宣纸轻轻放下,抚上桌上这坛精心擦拭过,却还是沾了不少顽固泥土的酒坛子,用力拔开酒塞子,浓烈的米酒香一时间从坛子中流淌出来,渗透入五脏六腑,仅闻着便有了三分醉意。 赵锦之鼻子有些发酸,复又把塞子塞回去,从支开的木窗望了望已然落到山头的殷红日头,继而俯身将支着的木棒取下,将窗子关好。 紧紧抱着那酒坛,赵锦之转身的瞬间却又顿在了原地。 最终,她还是将酒坛重新放到了原处,只拿了那方宣纸,在手心揉成一团,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曾经承载着多少眷恋的小茅屋。 第41章 淮扬官道。 溪如碎玉,一水萦回,参天古木高入云天。 韦千雪坐在华美的马车之内,面色平静似乎毫无波动,车外美不胜收,她却懒得伸手撩起帘子。 忽而车前小厮拉了缰绳,韦千雪细细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透着些不快:“怎的了?” “回禀王妃,前面横着停了辆马车,挡了我们的道儿。”小厮诚惶诚恐地回头道。 “下去让人让道,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韦千雪淡淡地说。 小厮还没翻身下去,一阵慵懒随意的笑声便从不远处传入韦千雪耳朵。 韦千雪愣了愣,一直微合着的眸子一下睁了开,如同止水一般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虽然从未听闻过她的音容,这略带着危险意味的笑声却让她顿时有了预感。 她本不想露面,只是心中满是好奇,她强烈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把赵锦之从她不由分说地抢了走。 纤纤素手拉开帘子,韦千雪垂头从马车内出来,没等在地上站稳,便迫不及待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侧身靠着一棵霜衣古树,长发及腰,如同波浪一般撩拨人心。似乎听到了声响,她偏头望向自己,唇畔噙笑,方桃譬李,倾国倾城。 碧纱柔柔,风中浮香,倒像是这深林之中的离尘仙子……不,此人若非人,那也必然是勾人魂魄的狐媚子,穿着人皮的画皮鬼。 韦千雪不知为何,如此美丽的画面竟让她心里泛起了酸水,这酸水止也止不住,直直要将自己吞没。 “不知是王妃尊驾,小女子罪该万死。”燕然似笑非笑地说,朝着韦千雪缓步而来。 韦千雪紧抿着唇,这女子着实叫人不由相形见绌。她强令自己镇定自若:“知是本妃的车子,为何不及早避让?莫不是想去尝尝牢狱的滋味?” 燕然越靠越近,她比韦千雪高出许多,便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韦千雪亦不甘示弱地直着脊背骨,冷静地回视她的眼神,只是与那双深眸对视之下,韦千雪竟有些心悸。 看着韦千雪强装镇定,燕然终于笑了出来,只是这笑包着冷意,包着刀片剑光。 继而她侧头靠近韦千雪的耳畔,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是最喜欢钱财名誉吗?不出三个月,我会让这些东西重新从你的身边散去。命中无时莫强求,不属于你的,你如何挽留都没有用的。四王妃,我燕三娘说到做到。” 韦千雪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几欲咬碎一口银牙,还未来得及出口反驳,眼前这嚣张之人便朗声笑着扬长而去。 “王,王妃……”身边的小厮见对方马车都已经走了,韦千雪还恨恨地站在原地,便小心地问道。 “混帐东西,要你们何用?”韦千雪怒目瞪了两个诚惶诚恐的小厮一眼,攀着车辕上了马车。她是恨,恨这个女人生得让人嫉妒,更恨自己似乎全然被她压制。 进了扬州境内,燕然的马车终于追上了安陵一行人。几个人在林子里稍作停歇之后,安陵便带着清风堂的兄弟们一块从小道策马绝尘而去。 而谢肃肃则在安陵的好说歹说之下,才与燕然两人从官道继续慢慢前行。 燕然轻轻撩起马车小窗的帘子,不经意地望着侧后方谢肃肃的马车,只见她仍旧在车帘外面探出个脑袋,依依不舍地看着安陵离去的背影。 燕然心中不免想笑,这傻丫头,还真是一片痴心。不过这份痴心想来最终必然是要被冻成冰坨子的。燕然叹口气,顺着亦看了看安陵白衣胜雪的模样,身侧一柄描金的黑鞘古剑,衣袂飘飘,那清英的浩气确与身边这些凡夫俗子全然不同。 可惜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不知天真的千金小姐知道了安陵为女儿身后,会作出如何反应。又不知,她母亲朱笙得知自己的宝贝女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是会勃然大怒,还是心痛绝望?更不知素来喜好看热闹的扬州民众知道了这趣闻轶事,会对谢肃肃作出什么评判。 燕然这般想着,随手放下帘子,对马夫道:“停一下,让谢小姐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对她说。” 从一脸沉痛的燕然口中听到父亲前天半夜病故的消息时,谢肃肃如遭雷击,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发疯一般地又哭又闹,再到如今的逐渐平静。 车子驶入了扬州最繁华的低端,汉白玉筑成的二十四桥如飘逸于九天的素白玉带,又如一弯浑然天成的霓虹卧波,串联起河畔人声喧闹的繁华街市,又有层层翠樟相拱,团团白云为映,果然不负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赞誉。 只是对于早已见惯了这些美景盛事的谢肃肃而言,这些熙熙攘攘的声音无疑让她更为烦躁。而面前这个一直被自己认为“已死”的异姓姐姐此时却一直温声细语地安慰自己,这无疑让正承受着丧父之痛的谢肃肃感到了一丝温暖。 其实谢肃肃长大的过程中是极其孤独的,两个哥哥在自己刚刚开始记事之时便遭受变故死去,寄养的姐姐似乎总是不招母亲待见,因而也极少与她为伴,此后则同样也长辞于世。整整七年,谢肃肃都被牢牢地看在家里,整日与下人婢女为伴。好容易到了及笄,父母似乎各自都忙了许多,这才总能逮着时机往外头的世界跑。只是不知为何,总也结交不到要好的朋友。 谢肃肃想着,不由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迷茫地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谢府正门,黑底书金的匾额甚是阔气,只是上头此时缠了长长的白绫,两朵缟素绢花从上头垂下来,毫无生气,似乎亦在昭示谢家此时的殡丧之事。 燕然先从马车上下来,接着伸手扶了眼眶红肿的谢肃肃,谢肃肃从稍显昏暗的车内出来,被猛烈炫目的日头一照便有些头晕站不稳,幸得燕然不动声色地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谢肃肃原本对这个从前便有些不近人情,这会还莫名其妙“死而复生”的姐姐并未有多大好感,只是她如今一路的默默暖意,谢肃肃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觉得对她亲近了起来。 穿过庭院当中的莲花池,走进正堂,原本隐隐约约的啼哭声便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宽敞儒雅的正堂此时满满缀着缟素,正中央摆着沉重厚实的一口棺椁,棺盖已然合上,上头同样绕着几条白绫绸缎。 而棺椁旁边垂手立着的便是朱笙,再往下便是谢仕清从前的几房妾室了,这些个女人时不时地拿着白手绢子往眼睛拭着,抽抽噎噎的哭声不绝于耳。 “娘亲!”谢肃肃松开了一直紧紧握着的燕然的手,冲着朱笙满脸惘然地唤了一声。 一路上在她的潜意识中,仍旧不愿相信爹爹去世这个消息,直到看到了眼前这些,才不得不接受了事实。 朱笙听到声音,微微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子,寡淡庄严的脸上有些倦容,穿透人心的眼眸底下有两抹青黑。她冲谢肃肃招招手:“死丫头,又去哪里疯了?直到今天才回来。你爹去世前最挂念的就是你,可真不让我们省心。” 虽是严厉责备的话,可朱笙语气却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怒气。她看到谢肃肃身边的燕然,神色有些不自然了,紧抿着唇盯了燕然一眼。 听到这话,谢肃肃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往里跑,几个妾室见到两人的到来,纷纷从偷着侧眼瞧着两人,忙给谢肃肃让出条路来。 “娘,爹爹,他是怎么去世的?”谢肃肃手足无措地站在棺椁旁,伸了伸手,却不敢把手放到冰冷的棺木上去,原本花俏的面容此刻竟刷白,哭闹了一路的她真正面对父亲的尸体时却呆呆的没了眼泪。 朱笙没有作答,仍旧望着门口,对低头站在原地的燕然招呼道:“三姑娘进来罢,今日是老爷子丧礼的第二日,没什么客人,都是些家里人,你也不必拘束。老爷子离世前还特意嘱托我千万要照顾好你们两个。”说着朱笙淡淡笑了笑,“以后,你便重新住回谢府吧,也好帮着照拂照拂生意和肃肃这个不经世事的丫头。” 燕然点点头,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朵素锦叠成的簪花,并将它簪到低垂的发髻上,从容地穿过用颇为好奇的眸子打量她的人群,走到朱笙身边,重新牵起谢肃肃无力的手,道:“这是自然,不消大伯母吩咐,三娘也会把肃肃照顾好的。不过生意上的事儿,还是得大伯母多加费心,毕竟三娘多年未接触淮扬一带的盐业事务,且只想经营些小生意,对这沉重的担子并无多少兴趣。” 听到这般淡然自若的话,精明如朱笙自然明白燕三娘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表情倒是如这口气一般清心寡欲,险些便让人真的信了。 朱笙靠近燕然一步,轻声道:“都是一样的人,何必遮遮掩掩。”说罢,朱笙又直起了身子,微微笑着看着燕然。 燕然心下明白,这女人果真是沉不住气了,不仅急着不顾一切地将扬州盐业的顶梁柱折断,见到自己掐着时间点儿回来,便分明有些被自己坏了好事的气急败坏。 想着,燕然挑了挑眉,只轻声叹息道:“可惜伯父走得早,甚至连您尽心为肃肃牵线搭桥,准备的大婚都未曾见到。想想淮扬首富谢家与朝廷从二品江浙巡抚联姻,那该是多热闹喜庆的盛事。若伯父在泉下有知,肃肃所托终生之人乃是如此青年才俊,必然也为她高兴。”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几句话,却让谢肃肃恍然间从沉痛不自知从缓过神来。她僵硬地侧过头,用诧异的目光盯着燕然,又看看略微红着眼睛的朱笙,浑身的血液仿佛即将凝固:“你说什么?” 燕然有些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安慰道:“大伯母为你的终身大事可操碎了心呢,好容易选中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身世家道亦都不错……” 没说完,谢肃肃便打断了她,瞪着泪涔涔的眼睛质问朱笙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朱笙不知为何燕然会知道自己暗地里替谢肃肃张罗的这些事儿,她只平平静静地盯着燕然,然后抚了抚谢肃肃冰凉的手,微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原本打算趁着你爹爹身体还算好的时候便订亲,如今看来得再拖上些时日了。” 谢肃肃难以置信地挣脱开,声音一下便激动起来:“娘,你太过分了吧?这种大事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操行了?再说,我连那个什么巡抚大人的公子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如何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谢肃肃这么一声,堂内几个妾室皆纷纷停住了哭声,幸灾乐祸地看过去。 “闹什么,这是你爹的丧礼,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朱笙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 谢肃肃握紧了拳头,咬着唇愤愤地一别头,说:“反正我不嫁。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也往我身上堆,我不乐意。” “古来结亲便是父母之命,你这臭脾气早晚得好好抽抽筋骨。”朱笙语气软了些,不容置喙地说,“一路过来也没得休息罢,漆悦,先带小姐回房歇息。晚上换好了孝衣去灵堂守夜。” 语毕,等在一边的漆悦“哎”了一声,上前扶住谢肃肃有些不稳的身体,熟料谢肃肃定定地站在原地,一脸的怒气冲冲。 从小便跟在谢肃肃身边的漆悦担心地看了看三人,在谢肃肃耳边轻声说:“小姐,何必争于一时?当着诸位奶奶的面,大奶奶怎的会给你台阶下?” 谢肃肃听完觉得有理,这才不依不挠地摔下一句:“反正我不会嫁的。”随后,揉着眼睛抽噎一声,快步绕进了后堂。 谢肃肃走了之后,燕然亦以身体有些不适在婢女的带领下去了厢房休息。时至晌午时分,从来娇生惯养的这些偏室站了许久,皆有些摇摇晃晃,只是大奶奶不开口,又没人敢擅自先走,只好跟着继续干哭着。 朱笙心里自然明白这一大家子的貌合神离,瞧着一直平心静气,亦不哭不喊的朱笙望着金丝楠木制成的漆黑棺椁,一股前所未有的凄凉竟从心里翻涌起来。 她不声不响地走近一些,带着细窄银戒指的手轻轻抚上棺木边缘,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觉从指尖传入,略微模糊的视线中似乎出现了久违的时光,那些早已被她遗忘的故事情节此时却在脑海中如此鲜活。她背对着众人叹了口气。 第42章 第四十四章 浓夜如墨,寥落的星辰在风姿绰约的扬州上空贯穿成一条如练的银河。 华丽疏朗的美景之下,谢府肃穆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昨夜朱笙已守过灵,因此今日酉时一过便早早地回了房,留下谢肃肃与燕然两个晚辈。 走的时候,她望了望谢肃肃跪在地上挺得笔直的脊骨,摇了摇头,这姑娘脾气大得很,就是没什么脑筋,若是放在旁边早已在江湖上混得油滑世故的燕三娘身上,真不知该如何自己保全。 想到燕三娘,朱笙的心不免又紧了紧,她的眼神在燕然身上转一圈,不及细想,便扶着婢女的手小心地回了房。 “大奶奶,奴婢伺候您早些歇息罢?”名为椿年的贴身婢女见朱笙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身影,试探着问道。 “出去吧。”朱笙头也不回道。 婢女是两年前才换上来的,对这个高高在上又总十分严肃的当家女人不敢妄加揣测,便应一声出了门。 偌大的寝厢便只剩了朱笙一人,细裂的茑萝从朴雅的窗口攀了一些进来,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 朱笙望着这幼嫩的植物经脉,似乎想到了多年前在阑歌坊与谢仕清初见的自己,亦是如同这稚嫩的茑萝一般急迫地想要寻找攀附,而后一步步艰难地从被人瞧不起的妾室,直到如今掌管一部分家业的大奶奶。 谢仕清的突然死亡,谢家这么些年经营的产业便无疑没了交接,朱笙望了望桌上的一个空白信封,里面是她伪造的遗言。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谢仕清的笔迹,她还是能够模仿出来的。 有了这一份铁证如山的遗书,谢家的生意毋庸置疑将尽数归于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她竟前所未有地觉得有些愧疚。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了,明明已然想通只有钱财地位才是巩固自己地位,才是满足自己野心的利器,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歉意? 朱笙闭上了眼睛,让自己从迷蒙中清醒过来,燕三娘并非一般人,她能带着肃肃及时回来,就说明她有把握从自己手中夺走谢家的一切。已经七年没见了,她不可想象如今燕三娘的想法,只觉得留着便是个威胁祸害。正如她当年一样,只是这次重新回来更是加重了朱笙的担忧。 她紧蹙着眉头,原本只消再两天,将这份遗书昭告扬州,将谢家下面散乱的人心拢一拢,那么就算燕然本事再大,也回天乏术。 可这会子……朱笙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凝视着月光下层次分明的灰云暗天,也许□□远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一声鸡鸣,东边的天宇开始渐渐泛白。 谢肃肃的脑袋靠着燕然的肩膀,反反复复哭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亦不知是为了爹爹的突然离世,还是为了自己骤然而至的亲事。 燕然却依旧清醒着,浓烈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她默不作声地看了看眼角留着泪痕,而唇畔却露出一丝甜笑的谢肃肃,大抵是在梦中遇见了什么高兴事。 她微微笑了笑,一晚上的陪伴让单纯的谢肃肃已然重新接纳了燕然,只是不知道这个失而复得的姐姐终究准备要将自己当作一刻制敌的棋子,毫不留情地甩出去。 谢家唯一有些感情的便是躺在那冷冰冰棺材里的谢伯父,到底照顾了自己整整十年,虽说总还是把自己当作了外人,最后的不信任不挽留,让燕然仍心存芥蒂。只是十年的养育与生意场上的启蒙,让燕然心甘情愿地跪在他的棺椁前一整夜。 晌午时分,几个人在侧厅用餐。 谢肃肃闷声不响地只顾着扒饭,亦不挑菜,只拣着自己面前的两盘青菜豆芽吃。 燕然一边往谢肃肃碗中夹些炒蛋,一边对她轻声道:“这些天原本就不安生,而今伯父突然离世,天广盐号下的盐商必然闹腾,大伯母出面应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本就烦心了,你可别再添乱了。” 谢肃肃本想瞪燕然一眼,抱怨她怎的不帮着自己,只是转念一想,她说的也对,便默默地哼了一声。 朱笙道:“三姑娘倒是善解人意,你这丫头可跟着你姐姐学学。可不止天广盐号下的盐商得操心,那新任盐政程大人明着来道丧,暗地里却虎视眈眈。还不知他又会想些什么法子来针对我们,如今原本的账册还是下落不明,他必然奔着这账册而去。你我可是放心不下,早早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省得我一年到头的操心。” 又提到了这事。看来朱笙瞧着与自己女儿亲,却压根不了解谢肃肃的所思所想。 果不其然,谢肃肃听完,“啪”的一下便把碗放下了,硬邦邦地说:“我都说了我不嫁了。” “耍什么脾气,你不嫁你不嫁,就准备当一辈子老姑娘,让全扬州城看你的笑话?”朱笙没把谢肃肃的话当回事,以为仅仅是她的小孩子脾气。 “反正我不会嫁给那个什么巡抚的公子。我都没见过,鼻子眼睛都不知什么模样,若是个丑八怪,我便寻死给你看。”谢肃肃声音不大,却是咬牙切齿。 “你……” 燕然按了朱笙的手,沉吟片刻对谢肃肃道:“你这会还不愿告诉大伯母吗?” 听到这话,朱笙有些疑惑地看向谢肃肃:“难不成,你这些天总一个劲儿往外跑,是有了什么意中人?” 谢肃肃低着的头开始脸红了,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哦?有这样的事?你可从未与我说起。”朱笙继续吃菜,淡淡问道。 谢肃肃定定道:“反正我们已经订好终身了,所以我不可能随随便便毁约而和他人完婚的。” 这句话听得燕然差点被一口清茶呛到,嘴角一抽,安陵倒是本事大啊,骗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 朱笙有些诧异:“是谁家公子?”又有些愠怒道,“你这做法未免太过武断了罢?一个小姑娘家的,若是被骗了可怎么办?且你不知他家底细,怎可随意答应?从前教你的女德矜持不知都学到哪里去了。” “那你不是也那么武断地就要把我许人!”谢肃肃瘪着嘴顶回去。 朱笙默了片刻,僵硬的脸上渐渐柔和了些,妥协地又问:“究竟是谁家少爷赢了我女儿的芳心?说出来让娘听听,也好让娘替你把把关。” 谢肃肃拿绢子擦了擦嘴,迟疑着说:“他……不是哪家公子,是个江湖人士。叫做安陵。”说着,给燕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帮自己说说话。 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朱笙的脸色明显变了,她顿了顿,问道:“那你可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谢肃肃别别扭扭地说:“只听到他手下都唤他‘少堂主’什么的,女儿认为只是个了不起的江湖人物罢了。” “肃肃,你怎么这么天真!”朱笙瞧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是耽着燕然在场不好发作,便沉声对谢肃肃道,“你跟我来房间。” “我,我不去!”谢肃肃显然察觉到母亲濒近爆发的怒气,忙攥着已然被她当作体己姐姐的燕然的衣袖,“你有话就在这儿说,我哪儿也不去。” 一直不发一言的燕然勾了勾唇,鬓发蜷蜷挡住眼眸,朱笙这些年醉心于权钱,哪里还顾及得上自己女儿的教诲,如今战火一触即发,倒是免了自己的口舌。 而上个月来谢府时,谢仕清既然一语点破安陵的女子身份,那么在边上听着的朱笙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如今谢肃肃说自己爱恋的对象名为安陵,又是被称作“少堂主”的江湖人士,除了与谢家一同背地里贩私的清风堂少堂主,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人? 这些,朱笙自然亦心知肚明。 瞧着女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样,朱笙深吸了口气,起身拂袖,便去了灵堂。 这天晚上,一向无梦到天明的赵锦之破天荒地做了个梦。 不过梦里亦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是些从前父母健在时候的场景。 小时候被熊孩子欺负,打不过人家便跑到爹爹怀里哭,爹爹会赏自己一个爆栗,斥责自己没个姑娘模样。然后娘亲会心疼地把泪眼涔涔的小锦之抢过来,一阵温声细语的安慰。 后来长大了些,跟着爹爹学做账,自己总走神不放心上,学得慢,还被恨铁不成钢的爹爹用戒尺打了手背,疼得三天拿不起筷子。之后,自己便学乖了,仔细看看那列得整齐的账目,似乎也能很快摸懂其中的门道了。 赵锦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还带着笑,天色尚青白一片,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爹娘模样便清晰映在自己脑海中。 爹爹严苛,娘亲慈爱。 似乎是世界上最平凡普通不过的父母,却给了赵锦之一个如此温暖快乐的童年和少年。 赵锦之吸了吸鼻子,只是他们两个已经离开两年了。 爹爹患肺病去世,前后痛苦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月,人一下子便没了。而母亲,夺走她生命的大概是愁思罢。 不过这两人去世前都有些古怪的举动,赵锦之琢磨过一阵子,没有明白,便不再纠结了。 这会子躺床上落得清闲,赵锦之脑海中便又浮现出娘亲死去时候的场景。她三天未进水米,已经瘦得脱了形,眼中满是不舍,紧紧地抓着赵锦之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开了口却最终犹豫着只字未言。只是,她的目光越过赵锦之,落到了对面赤色衣橱的最上层,然后便松开了力气。 而爹爹去世的时候则更令人不解。他在床上咳得出血,好容易缓过神来,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瞪着眼睛让在一旁帮忙的赵锦之出去。赵锦之莫名其妙地在门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娘亲才开了门,然后一把抱着赵锦之,泫然开口说“你爹爹走了”。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从窗口撒入,落到赵锦之眼皮子上。 她忽然想起了安陵与燕然的那几句话。 就是这些被赵锦之当作无稽之谈的话,让她这些天隐隐的不安霎时间被放大了许多倍,让她迷糊中的意识顿时清醒过来。 第43章 第四十五章 绣娘阿姜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赵锦之盯着她看了半天,本想问问她前些时候说的关于自己小时候爹娘奇怪举动的事儿,只是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自己这小小的担心不过是一点猜测,若随意便问了这些好事婆姨,十有八^九在第二天便被传个七七八八了。赵锦之想着,还是冲被自己盯得胆战心惊的阿姜微微笑了笑,然后继续提笔记账。 走上后院寝居的扶梯,赵锦之心里不免有些波动。 自从爹娘去世之后,为了方便起见,自己便搬到了一层居住,因而二楼的房间便空置了出来。此时踏上久违的阶梯,熟悉的“咯吱咯吱”声让人难免心酸。 打开爹娘房间的锁,赵锦之推门而入,久未进人的房间里空落落的布满了灰尘。 西下的日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映出空气中一些因走动而腾在空中的尘埃,赵锦之立在房间中间四顾,许多往事从熟悉的家俱、花瓶、字画中翻涌出来,让赵锦之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亲去世之前,似乎盯着的是眼前这高大的琢玉赤木雕橱柜的上边。赵锦之仰着脖子看了看,衣橱上面放了个半大的匣子,看上去灰扑扑的。 找了凳子垫脚,赵锦之好容易将这匣子从一团尘埃中拿了下来,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 一口气吹在匣面上,赵锦之险些被呛个半死。 将匣子擦拭干净了些,这才发觉这个匣子竟是自己幼时好玩,趁着娘亲出门,在她梳妆台上看见的。当时觉得漂亮极了,只是还未来得及打开,便被娘发现,她难得严肃地呵斥了自己一顿,让赵锦之甚是委屈。 而这会子,这曾经瞧着流光润泽的紫檀木匣子已然变得晦淡,并带上了岁月的紫红褐色。 赵锦之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把匣子侧过来,匣身上的铜扣只轻轻搭着,并未上锁。 屏息把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张薄薄的纸张,旁边还有些零碎的小物件。 赵锦之吞了口唾沫,心中紧张地如同不停的擂鼓。她搓了搓满是冷汗的手,然后轻轻将第一张宣纸拿了出来。 锦之 爹娘没办法亲口将这些事实告诉你,便只好将话存在这里,但愿你发觉时莫要怪罪你爹娘。 其实你并非我们亲生,你的亲生父亲乃是当朝重臣程稽业大人。当年我与你娘亲在程大人家中当差,你亲生父亲刚正不阿,在金銮殿上直言不讳,又遭受小人弹劾,惹了龙颜大怒。抄家的圣旨从朝堂之上下来,幸得程家门生通风报信才提前得知。程大人铮铮铁骨自然不怕死,只担心你这唯一的女婴,因此便托了我们带着你远走,将你抚养成人。 而后,我们便回到了三河镇,重新将这绣坊开了张。后来几经打听,才得知程大人鸿福,皇上的抄家旨意未到达程家之前又下了一道旨,将程大人一家收押天牢,几个月后便放了出来。 虽然明白你并非己出,只是当时已养了一年半载了,你娘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把你还给程家。一拖再拖,你便长大成人了,这些秘密,我们也越来越不敢提及。 锦之,爹娘特别感谢你这么多年的承欢膝下。爹娘亦对不起你,耽误了你这么久。若非我们的自私,你必然是个如你亲生母亲一般出众的大家闺秀。 我们无脸求得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个人于这世上,能尽力让自己开心一些。 单薄的一张白纸却恍若有千斤沉。 赵锦之扫完一遍,心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揪着透不过气,她不敢再仔细地看一遍。 上面的字分明是爹爹的笔迹,苍瘦有力,只是应是在重病之中,写到后面字都变得歪歪扭扭,墨迹枯干,甚至还有些点点的血迹,如同红梅的花苞,在寂冷的雪夜里触目惊心。 怪不得爹爹要在去世前把自己呵斥出去,怪不得娘亲推门出来的时候,发觉爹爹是伏在桌子上咽气的,怪不得娘会欲言又止,会死死盯着这暗藏乾坤的木匣子。 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赵锦之才紧咬着唇从眼前骤然降临的一片漆黑中走出来,她放下紧紧攥着的这张纸,双手无力地又拿出匣子里的另一张纸,里面是赵锦之的生辰八字,名字写的是“漱儿”——也许是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赵锦之的乳名。 而旁边则放了两个雕刻精致的小银镯子与一个银制平安锁,虽然面上已然发黑,然那细致舒逸的雕工一看便价值不菲。 赵锦之再也忍不住,便瘫坐在凳子上,趴在桌沿无声地哭了出来。 眼前这些二十年来决不可能想象到的,令赵锦之猝不及防。 她似乎觉得委屈,但更多的则是对于尽心尽力抚育了自己二十载的爹娘的想念和心疼。 山水倥偬间的紫气谷此时正忙忙碌碌。 三四个垂髫小童在炼药室内疾步如飞,其中一个在两人高的中草药屉前搭着梯子弯腰仰脖地寻觅,另外几人则分别守在几个烧得正旺的药炉面前,拼命扇着手中的蒲扇。 浓烈的药味弥散在不大的室内,尽管四周窗户洞开,流风四入,然这混杂的药味却还是丝毫不见消散。白茫茫的水汽笼着几个小童皱着眉头的稚嫩的面孔。 而这一场景之前坐着的,便是悠然自得的安陵。 她手中执着一卷牛皮纸,上面细细密密记录了一曲残谱。安陵入神地望着这辗转才落到手上的残谱,轻轻地哼着,似乎完全没有将当前这紧张的一幕放在眼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忽然,其中一个小童展眉一笑,拍着蒲扇高兴地喊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继而便从药炉子旁边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将放在一边研磨得细碎的干枯药草小心端着跑到了安陵身边。 “少主你瞧,这便是你所说的冬竭草。气味不与寻常草药相似,煮了之后便有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又带着些酸涩。定然是这冬竭草没错。”小童认真道。 小童粉白的面颊上沾了几粒黑色粉末,瞧得安陵浑身难受,帮他擦了干净这才舒坦地接过了冬竭草的碎末。 她略微靠近这冬竭草的粉末,细细闻了闻,又有些不放心地拿小指挑了一些放到口中抿了抿。这才自言自语道:“冬竭草……原是产自西域的普通药草,其茎能入药,泻下祛积,逐水消肿,归胃肠经。只是,西域的药草出现在淮扬一带,才显得名贵了不少。这应该不能致人性命。” 小童听完,自信满满地说:“少主这就有所不知了。阿霜饱读神农百草经,又幸得在药籍房内读了不少古籍,这冬竭草虽说普通不过,只是其功效甚是厉害,若掌握不好用量,抑或遇上年弱体衰之人,则必然会使人腹泻,而致苦不堪言。更甚者,若其与山参、鹿茸血等燥热进补的药材一同煎服,则极易使人体内气息失调,终将内息紊乱而毙。” 安陵挑眉:“哦?有这么厉害?”说着,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阿霜真聪明,把这方子写给我,然后晚上让张叔给你多加一个鸡腿。” 名为阿霜的小童抿唇一笑,煞是天真可爱。 不多时,阿霜便拿着一张药方递到了安陵手中,安陵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对梯子边抓药的童子道:“按着这方子,将药材配齐三帖。一帖煎了,留药渣,其余两帖均跟着那药渣一同送到大掌柜的手上。明日午时,她会在西直街口等着你。记着,可千万不能叫人发现了。” 安陵笑嘻嘻的温和模样却总给人无形的压力。童子过来接过方子,便复又登上梯子开始皱着眉头抓药。 正准备出门,阿衾却从山谷另一边的回廊一溜小跑着过来,直到到了安陵跟前,才喘着粗气一字一句道:“少主,芝玉堂来了个有个凶巴巴的女人,说找你。” “凶巴巴……的女人?”安陵心中暗想,不妙,定然是谢肃肃这讨债鬼又来了。不对啊,这会子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怎么还可能吃饱了撑的跑来找自己? 蹙着秀长的眉头想了半天,安陵挥了挥手:“不见。” 阿衾模仿着说:“那女人说‘今天非得见到你家少主不可,她若不出来,我便在这住下了’。” 这横行霸道的语气……安陵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等等,她有多高?” 阿衾使劲跳起来,跟安陵差不多高的模样。 完蛋,安陵折扇一合,提着玉箫转身就走。 “想走?我就这么可怕?” 清亮如山泉鸣涧般的声音从山谷口的回廊尽头传来,一股山雾之气从周遭升腾而起,侵袭到凌空架于两座山峰之间的虹栈,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疏远。 安陵“啪”的一声再次打开空无一字的折扇,微微摇着转身面向来人。 这女子着一身精练的丹砂色窄袖胡服,怀中抱了一柄冰白如玉的长剑,侧着瘦高的身子靠在石柱上,傲气的面孔微微扬着,唇角勾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倒是颇有一股江湖女侠的气势。 被抓了个现成,安陵有些尴尬:“咳,好久不见啊,刘……长瑢姑娘。” 第44章 第四十六章 长风贯空,刘长瑢冲安陵抿唇笑着,自虹栈尽头施施然走下来:“自你离开长安,算来已有一年未见了,老朋友,近来可好呀?” 安陵亦不甘示弱地笑得逍遥自在:“你也瞧见了,我在这山水之间做我的神仙隐士,快活自在得很。” 刘长瑢踏入这一片快速弥漫的山雾之中,明丽的面容若隐若现:“这话若搁到当年,我自然深信不疑。但如今,只怕你这逍遥神仙也掺了太多凡夫俗子的铜臭味吧?” 安陵不置可否:“不知长瑢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大名鼎鼎的清风堂着实不好找,碰巧听闻堂主是你,我便找你叙叙旧罢了。” 刘长瑢走到安陵面前,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至肩膀,鬓发落到黛眉星目侧,为这英气凛凛的女子添了三分柔情妩媚。 望着这熟悉的面容,安陵不可否认自己有一刻的晃神。 她似乎想到两人曾在长安郊外赛马狩猎的场景,漫天飘雪如絮,火红如灼焰的袍子衮衮,天地仅一人而已。 只是……只是此人眼中却永远没有自己,一颗心全然扑在一个不可能爱她的人身上。对着那人,安陵才能在她身上看到绝无仅有的小女子情怀。这是自己多少次沉默和茫然的理由。 安陵以为就算重逢,自己亦能平和而待,可谁料想此时忽如其来的重逢,竟还是让自己的脑子有些发晕。 “即是叙旧,长瑢姑娘不妨随在下移步芝玉堂。”安陵面上不动声色,含笑道。 刘长瑢摆摆手:“不用,天色不早了。没几句话,说了我便走了。” 安陵挑挑眉,折扇摇得风流倜傥。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此行得了朝廷的密令来协助调查扬州盐务这个烂摊子。查了两个月,我才得知这清风堂与其中的渊源颇深,而一来二去,我才隐约知道,从前潇洒风流不正经的旧友竟然有可能是这个地下团伙的堂主,因此我便冒险寻了上来。”刘长瑢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不明白。” 安陵此时倒是镇定下来:“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超世的一个人为什么落进这样的泥沼?要知道,贩私可是掉脑袋的事儿,清风堂如此明目张胆地做这些事,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吗?” “人为财死罢了,是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安陵朗声一笑,盈着秋水碧波的眼眸复又定定望着刘长瑢针锋相对的眸子,“不过扬州的生意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刘大小姐可千万别冲动哦。” 刘长瑢咬着一口银牙,瞪了安陵一眼:“这个我自然知道。这几天我亦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我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呈给程大人,让他来做定夺。”说完,她又沉吟片刻,“对了,还有一事,本来我想亲口告诉她,想了想还是你帮我传个话罢。” 安陵自然明白这个人是谁:“且说。” “你就帮我问一句话,威震朝野的西北常胜将军袁刹,与她什么关系。” 安陵一愣,这个什么常胜将军袁什么刹,她甚至从未在燕然口中听说过。不过刘长瑢掌握着朝廷最细密最周全的情报密讯,这问题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隐情。 “自然,我会帮你带到。” 刘长瑢紧绷的神情似乎又恢复了轻松,她舒了口气,一拳头砸在安陵肩上,展颜笑道:“作为老朋友,本该按着江湖规矩痛饮几杯,只是今日还有要事缠身,先走了。” 安陵故作内伤地后退几步:“下手还是这么重,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刘长瑢哈哈笑着,转身而去,回眸冲安陵挥手:“后会有期,安少堂主。” 走出清风堂的时候,刘长瑢听到了绵长悠远的箫声。 这箫曲呜咽如泣,忽而又长啸而起,来凤凰,惊蛰龙,荡春风,吹细雪。 她似乎可以看到安陵如当年一般长身立于小舟之上,裙袂在清朗的疏风中翻飞,颔首吹响玉箫的认真模样,与她平时玩世不恭,调^戏美人的情景大相径庭。远处翠屏笼轻烟,江上送余晖,确确实实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谪尘。 刘长瑢停住了脚步,她蓦然回头望了望这外表瞧着如同普通道观寺庙一般不起眼,甚至有些落魄的清风堂,里头竟藏着如此乾坤,竟藏着从前把她当作知己的人。 今日一见,旧友尤胜从前,甚好。只是朝廷之命不可违,也许注定这回要与她们站到对立面了。 刘长瑢脑中有些混沌,从前的事情明明清晰可触,却在此时一概离她而去,有的只是立在这扇无匾额的大门之下的一时茫然。 燕然将童子送来的两帖药与药渣存放妥当后,便出了门。刘长瑢找到安陵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投鼠忌器,她必然不敢将此事大肆张扬,而这些内情其实朝廷并非全然不知,因而她的到来与质问并不能引起轩然大波。 但她让安陵带来的话,却让燕然的心蒙上了层雾。 与西北边疆的第一将军袁刹虽有着联系,但这些关系自己从未与任何人提及,甚至连安陵也浑然不知。那么朝廷又是从何得知? 然则刘长瑢能够通过安陵,先将此时知会自己,则说明朝廷掌握的讯息不过一鳞半爪,甚至朝廷自身都不能确定。 想要让自己先露出马脚,想得倒美。 燕然轻声一笑,穿过叠石理水、玲珑多姿的后园,苏州园林浓缩了山水乾坤,果真令人赏心悦目。可惜到底乏了一种大气之美,呆得久了,人的心气就狭窄了。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绕到了前堂,棺椁已然移去了偏室,此时的前堂济济来了不少前来吊唁之人。 扬州辖之下不少与谢仕清交好的县令,淮扬的巡抚,天广盐号底下的不少盐商皆到了场,一眼望去便是黑压压的,叫人心生烦躁——不过都是来走过过场,暗地里皆等着看谢家的好戏呢,谁不想从这偌大的生意中分得一杯羹? 燕然不免替谢仕清感到一丝悲凉,人情冷暖,他怕最是自知。 朱笙远远瞧见燕然的到来,过来对她说:“三姑娘可来了,今日许多官员与老爷子从前的属下可都到场凭吊来了,可惜你来晚了,盐台程大人家中有事,因而便早早的走了。” 燕然道:“无妨,三娘本就无意寒暄,不过前来尽个礼仪,不至落人话柄罢了。” 一圈简单的介绍之后,燕然便找个由头脱了身。 出了谢府,三个街口之外,停了顶青黑色的轿子,几个抬轿子的轿夫垂手站在一边不发一言。 燕然上前,轻轻扣了扣轿子边缘:“程大人,别来无恙。” “呵,”一声沉沉的笑从轿子内传来,“燕掌柜让老夫好等。” 燕然笑着道:“谢家琐事缠身,竟耽搁了许久,程大人受累了,小小赔礼已然遣人送到大人府上了,亦是三娘初来扬州的见面礼。” “哈哈,早就听闻声名江湖的燕三娘八面玲珑,今日一见果真与众不同。”说着,一双手将帘子拉开,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皱纹如刀深深刻在额头眉间,一双如鹰般的眸子却是蓄着精光,双唇薄薄,让人见着便有些胆寒。 程稽业打量着面前这个笑得风情万种的燕三娘,这便是在长安便名冠市井朝野的女子。小小一名掌柜,一个生意人,能有恁能耐闯出名声,他倒要看看究竟有什么手段。 “燕掌柜是个爽快人,那么老夫也就明人不说暗话。燕掌柜未来扬州之前,便曾与我飞鸽传书,说你手上有天广盐号,也就是谢老板手头丢失的账本,不知何时能与老夫瞧上一眼?”程稽业口气淡淡,话却是一针见血。 燕然道:“如此重要之物,三娘自然将其作为护身符。时机成熟,我必然将这账本给大人双手奉上。且三娘向您保证,这个时机……不会让大人等得太久。” 程稽业挑眉:“看来燕掌柜早已胸有成竹,那老夫便省心了。” “不过大人答应三娘的事儿,可别忘了。” “这个自然。”程稽业笑里藏着刀,“谢家大奶奶乃是强弩之末,绝非燕掌柜一般的识时务之人。再者,老夫在扬州的整顿还仰仗着燕掌柜的帮忙呢。” 燕然听完,笑道:“哪里哪里,大人说笑。” 眼看着程稽业的轿子慢悠悠地从巷子口拐了弯,很快便消失不见,燕然环着胳膊,微微眯了眼。 果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狐狸,这么多年官场的沉浮倒让这个曾经的胆敢死谏的臣子变得越来越有手腕。只是他愿意与自己做交易,心里还是有着几分胜算的罢?燕然略一勾唇,管你胜算多少,最终不过落个财权两空。 燕然抿了抿唇,然而程稽业的容貌神情不消说,还真与赵锦之有那么一些神似。她曾经在安陵处见过程稽业原配夫人的画像,与赵锦之那才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想着,燕然摇了摇头,既然赵锦之否认,且她着实是从三河镇长大,那便不再过多怀疑。 三河镇,悠闲的河水由湍急转而平缓,贯镇缓缓而过。 俞莘子见赵锦之发了整整一天的呆,早上在门口的台阶上托腮坐了一上午,下午在后院的石板上抱膝坐了一下午,晚上大有继续发呆的倾向,难不成是想燕掌柜想的?难不成还犯了相思病了? 俞莘子忧心忡忡,正准备煮了地瓜粥给赵锦之送去,谁料赵锦之一口喊住了她。 “莘子,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去扬州,玩几天呢?”赵锦之眼眶似乎有些发红,说得十分迟疑。 第45章 第四十七章 亲生父母,这个遥远而陌生的词这两天一直在赵锦之耳边反复,一个声音告诉她应当平平淡淡地走自己的路,二十年熟悉的周遭环境,不是说能舍弃便就可以舍弃的。而另一个似乎更强的声音则在不断劝说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根。 毕竟血缘亲情,就算赵锦之再不舍,再不愿放弃现在的平稳现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都横亘在自己心间,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怪不得燕然说自己与那人十分相像,怪不得安陵第一眼便把燕然为何下扬州的一点缘由点破。原来真的不是她们的猜想出了问题,而是自己确实是“那人”的亲生女儿。 而这个所谓的“程稽业”程大人又是何方神圣,如今身在何处,这些赵锦之都一无所知。唯一寻找的突破口便是燕然与安陵,这两个也许见过自己亲生父亲的人。 再者,扬州则是冠绝天下的富庶之城,堪比长安。那么其中来往的人自然比三河镇这小地方多多了,讯息如同往来交错的网,寻到亲人的可能性更大些。 更甚者,她想见到燕然。 这些忽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整个儿都有些发懵,她想要一个可以完全接纳她的怀抱,她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哭出来的臂弯。而燕然在,那么她定然会明白自己的痛苦和迷惘,如果她在,似乎疼痛亦会减轻一分。 想着想着,赵锦之其实有些悲哀。 明明只愿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平静过活,明明不肯被权贵牵扯,可到头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命运玩弄着,接过了一片晦暗不明的前景。 俞莘子听到这话,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去扬州?” 赵锦之又开始为难,双手捧着脸,喃喃道:“算了算了,要不以后再说吧……有缘,总归会见到的,若是没缘……” 俞莘子听不懂赵锦之在说什么,只是脑海中忽然映出了安陵侧头回眸一笑的模样,秀绝俊美的模样令她天真的少女心砰砰直跳,即刻便脸红了起来。 “好好好,锦姐姐,我们就去扬州玩几天吧。你瞧我们这些个月都忙着生意上的事儿,都没能好好歇息一会儿。恰好昨日把桓安布坊的单子都做了完,亦送了过去,好容易得了空,不若我们便去扬州散散心!”俞莘子忙拉着赵锦之的胳膊摇啊摇,语气带着撒娇。 “是吗,生意上刚好都做完了?”赵锦之迷迷瞪瞪地问。 俞莘子赶紧用力点点头。 “那,那就去吧。”赵锦之看着俞莘子期待的表情,好容易扯个笑出来,“今晚收拾收拾,早些歇息,明天,明天一早便出发罢。” 而此时在扬州的谢府,燕然正趁着夜色正浓,将安陵拿来的药渣撒到煎药房的渣炉中,随后便将手中的一帖药放置到最隐秘的高层暗匣里,继而又寻到了药方册子,依着从前药方誊写的笔迹将安陵捎来的方子重新抄写了一遍,每行字完结皆有一个小小的圆点,怕是这抄写之人的习惯罢,燕然心细如发,同样也将这圆点点在其应有的地方。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燕然便将原有的方子随手悬到窜窜火苗之上,仅仅一刹那,那方子便被贪婪的火苗一口吞噬。 熄灭烛火,转身出门,燕然沿着回廊不多时便走到了自己的厢房。 未及推门,她站在门口,远远望着一片起伏不平的树冠之间的高阁飞檐,那里便是朱笙与谢肃肃居住的地方。最后一帖药已然在傍晚朱笙出门时,放到了她房内。 次日一早,天广盐号之下的几大掌事盐商与盐台程稽业陆陆续续进了谢家大门,如此家产不可一日无主,何况天广盐号掌管天下三分之二的盐业转运贩卖,拖延一天便会致使一分损失。 而谢夫人朱笙在此关键时刻提出手中掌握有谢仕清辞世前的一份遗书,因而便召集了这些重要之人来做个见证和交接。 “谢夫人言报老夫说手上有谢老板的遗书,不知这遗书可否让大伙儿瞧瞧?”程稽业翘着腿悠然坐在大堂之下,手中一杯龙井碧茶,抬着眼睛对朱笙道。 “是啊是啊,谢老板这一去,我们群龙无首的,又不好随便指个首总,可得看看他遗书中说了些什么。”几个盐商站在一边,议论纷纷。 朱笙站在诸人对面,显得从容自在,不卑不亢:“这个自然,今日便是为了我们天广盐号的继承之事而特地请诸位做个见证。”说着,她朝身后的婢女椿年看一眼,椿年便赶忙将手中端着的紫檀木匣子送到了朱笙手中。 朱笙细细抚了抚匣子雕刻着精美浮云纹路的表面,面上瞧着有些哀伤:“我家老爷子想必早有预料,只是临去前才将这匣子交给妾身。”语毕,她拭了拭眼角,将匣子上前递给了程稽业。 程稽业并未多受感染,冷笑一声将匣子打开,伸手拿出里面的薄薄一页纸。 我自知不久人世,唯名下一盐号与家中一独女放心不下,故在此为两者定下归去之路,他人不得有疑。夫人朱氏素日掌管家中大小事宜,亦打理钱庄、布坊等生意,能力不凡,我亦放心。因而在此,老朽百年之后,特将天广盐号大权交付朱氏,扬州盐商应尽力辅佐,不应趁乱谋私。至于小女肃肃的婚姻大事,则亦交由朱氏全权操办。惟愿谢家安好。 谢仕清辞。 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将钱倾半分天下的天广盐号不由分说地交给了一个从前极少接触盐务的女人,程稽业嗤笑一声,便将手中的遗书递给了身边几个满脸期待与紧张的盐商们。 盐商们忙不迭接过这张写着钱权之分的沉甸甸的纸张,纷纷照着读了出来,读毕,几个人脸上皆犹如开了染坊。 其中一个偷偷看了眼淡定的朱笙,上前一步弯腰道:“这这这,不是我们兄弟几个看不起谢夫人,亦不是对女人执掌有什么偏见。只是谢夫人虽打理着不少钱庄,亦有不俗的能力,但着实从未出入过咱们天广的生意。若真如这份遗书上一般,将盐号全然交给夫人,就算夫人有天大的本事,底下的兄弟们若晓得了必然也会存着不服的心思。而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西北战事紧逼,不多时朝廷怕就要找我们扬州要捐输。因而我们觉得,这还是不算稳妥……” 程稽业笑笑,复又端起茶杯,送到口边轻轻抿一口:“谢夫人,你怎么说?” “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争辩?”朱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反应,只一口咬定,“妾身只知人死为大,老爷子的想法必然有他的道理。三位天广盐号的兄弟,你们跟着谢老板干了这么多年,不应最是明白他的吗?” “可……”几个盐商头上冒出些汗珠,面面相觑,“还请程大人发话。” 程稽业依旧打着哈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可是你们盐号内部的家务事儿,我一个当官的本不该前来掺和,只是已经到场了,便不好多说什么。免得今后盐号出了什么岔子,归结到老夫头上来。” 这老谋深算的狐狸,朱笙暗自想着。又瞥一眼几个急得团团转的盐商,微笑着说:“既然几位兄弟都不认可老爷子的话,那么妾身亦不愿苦苦相逼。不若大家皆退一步,妾身仍旧掌管除盐务外的一切生意,在天广盐号中则掌握生意往来与大小事宜的知情权,而各位兄弟则比往日更多一份自由,分割利润已从之前的三七转变为四六。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还未等几个盐商各执一词地讨论出个结果,门口便响起一声拍手声。 “此计甚好。”燕然微笑着从门口踏入,手上似乎握着一本小册。 “我们正在议论生意大事,三姑娘似乎不方便插手吧?”朱笙转身看向燕然,心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慢慢升腾。 程稽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哦?这不是谢家从前的养女吗?竟不知京城声名噪然燕掌柜什么时候回了扬州,身体可安好?” “承蒙程大人关切,小女子自是无恙。” 见到这七年来头一次露面的谢家养女,几个盐商又一次窃窃私语起来。在谢家两个少爷陆续死去后,燕然曾与谢仕清一同行过几趟盐,因此这些个盐商对于燕然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这会子皆愕然而好奇地打量着她。 “大伯母思权心切,一步让却后步步为营,又能顺带着赢得一个忍让的好名头,着实让人嗟叹,可见您长线钓鱼心思之缜密。”燕然噙笑看着面色发白的朱笙,叹口气道,“对钱权的渴望本该是好事,只是可惜了,您的野心太盛,终究将落得个人财两空。” “你胡说些什么。”朱笙不甘示弱地轻笑,似乎没把燕然的话放在眼里,“三姑娘昨夜宿醉未醒,椿年,你把三姑娘送回去。” 燕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头:“只怕是大伯母酒醉未醒罢?思来想去,倒也唯有神志不清,才能做出弑夫□□之事罢。” 第46章 第四十八章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大堂之内炸开了锅。 “哎哟,怪不得谢老板去年这时候还好好的,突然一年下来就重病走了。我就说其中大有文章……” “可不能这么仅凭这丫头的一面之词便让谢夫人蒙受如此不白之冤!” “燕姑娘,你也曾蒙受谢家好些年的恩情,谢老板可待你不薄哇,你这话说得可得有理有据啊!” 盐商这一团乱糟糟的,程稽业倒面不改色,依旧眯着眼笑得高深莫测。而其中,朱笙倒在一霎时的震惊之后渐渐冷静下来,她哼笑一声:“我待老爷子可算是尽心尽责,这一点府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者,三姑娘,你可蒙着良心问问,你还在谢府的时候,我们一家哪一点对不住你?事到如今,竟为了争夺一些家财而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燕然听完,把手中的小册子露在众人目光之下,伸出玉指拂了拂上面的细尘:“这是我在大伯母的房中寻到的一本药方册,其中记录了伯父这些年患病所需的一些方子,病无大小,皆记录在册。三娘不才,曾经跟着江湖术士学过一些简单的医理,只觉得最后一张方子甚是古怪。本不该擅自闯入伯母房间,只是确实对伯父的死心存疑虑,这点,还望大伯母见谅。” 说着,程大人身边跟着的师爷便上前接过这册子,递到了程稽业手中。 程稽业径直翻到最后一页:“这人参、鹿茸、熊胆粉什么的可都是珍品,大补才对,不知其中有什么问题?” 燕然瞥了眼,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对于虚弱之人而言确是延年益寿、强筋健骨,只是其中一味药出了岔子,便冲了整帖药的药性。大人且看,鹿茸血之前那味药名为冬竭草,药性寒凉,更与这些进补的名药相克,因此乱了人的内在气息,最终致人丧命。且最后几张这味药的剂量越来越大,可见是要将这慢性□□发挥到极致了。以此法障人耳目着实高明。” 程稽业兴致极高地挑眉,并顺着往前翻了几页,果真这药的剂量一点点由低到高。 “仅凭这一张方子便想陷害于我?莫说程大人,就连我也不信。”朱笙掩唇,目光冷冷地瞧着燕然道,“再说了,我房中可从来没有过这本册子,这册子一直在药房好好的。” 燕然亦笑着说:“仅凭一张方子自然无法说明什么。只是三娘多了个心眼儿,顺带着问了问一直给伯父煎药的仪儿,她却说这药从来都是大夫人亲手提来的,她可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本册子了。” “有趣有趣。”程稽业哈哈笑起来,又说,“可惜这码子事儿可不归我管,老夫最多只能做个旁观者。” “自然不劳程大人费心,今早小女子已然将此事报了官,只怕这会子官兵亦快进门了。”燕然冲朱笙弯了弯眉眼,笑得无害。 朱笙唇角略略一抽,动了动口型:“你陷害我?” 燕然亦以口型回应:“彼此彼此。” 果不其然,正说着,管门的小厮便踉跄着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夫人,门口来了官兵,说是奉命搜查……” 朱笙揉了揉太阳穴,还没开口,一队人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还没等到看好戏,从翠叠屏风之后转出个婢女,在燕然面前作了个揖,低着头说:“姑娘,偏门有个姓赵的姑娘说是你的朋友。” 是时,场面乱得很,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燕然没听清,便黛眉微蹙:“谁?” 婢女便提高了些声音:“一个姓赵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煞是规整。” 这话显然亦落到了朱笙的耳中,此时的她虽有些慌,但还不至于自乱阵脚,毕竟自己这么多年手段使下来,什么没见过?燕然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姓赵的姑娘……”燕然略一琢磨,难不成是赵锦之?可她好好的来扬州做什么?若不是赵锦之,那又会是谁?“先带她去我房间候着,我随后便来。” 此后,燕然便再也无心看这乱局,反正那煎药的仪儿与大药房抓药的小厮早已被买通,已经一早被押送去了衙门,且知府处已然给过暗示,必然会搜查出朱笙房中的那一帖残药与煎药室内的残渣。况且此行并非准备一举扳倒朱笙,不过给她一个警示罢了,她燕然如此记仇之人,哪能这么容易便放过她? 想着,燕然便与诸位致歉,随后匆匆离去。 见到燕然心不在焉的模样,朱笙朝身后的婢女椿年耳语几句,椿年便点点头,紧跟着燕然的步伐而去。 走了将近一刻钟,燕然终于在厢房门前停了下来,未多做迟疑,她抬手“笃笃”在门上敲了几下,然而屋内并没有人开门,亦没听见什么脚步声。 难不成是安陵?她平日里不是最热衷此类叫人意料不到之事嘛。 想着,燕然左右环顾一周,可周遭并未发现一个人影。于是,她只好干脆地推了门进去。 屋内比外头昏暗许多,只见黄梨木圆桌上伏着一个人,燕然一眼便发觉竟然真是赵锦之。 燕然转身便将房门关紧实,上了栓儿,三步走到桌边,坐到赵锦之身边细细看她熟睡中的侧脸。 这傻瓜难不成是太想念自己了,竟跑到了扬州来找自己?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燕然还是怡然自得地这样想着。 赵锦之不知梦到了什么高兴事儿,嘴角满足地弯着,粉嫩的唇如同纤薄的花瓣,娇柔初绽,而她凝脂般透白的脸颊上缀着一个极浅极浅的酒窝,盛了让燕然无法不心动的甜意。 只是这眼眶之下却有一抹淡淡的青色,看来必然又熬了夜。 傻锦之难道是想念自己想得睡不着?燕然托着腮凝视着眼前的睡美人儿,方才对峙堂上的冷漠与平静的心此时早已化作一滩融雪。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便把自己眼睛笑成了两个小月牙。 于是赵锦之醒过来的时候,便朦朦胧胧看到一个斜倒在半空中的燕然的脸,她大概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便起身顾自揉了揉眼睛,嘟哝着:“天都亮了,还不醒过来……” 听到这话,燕然不禁“噗嗤”笑了出来,一脸兴致勃勃地望着难得如此可爱的赵锦之:“是啊,梦里有我陪你,干嘛还要醒过来?” “胡说八道,谁梦见你了。”说完,赵锦之忽然觉得不对,猛然睁大眼睛回头,这才发觉燕然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在哪里啊……不对,我刚刚来找你的时候是辰时一刻,现在都过了正午……你就白白的看了我这么久?!”赵锦之赶紧摸摸自己的脸,幸好没有在熟睡的时候流口水,不然这丢脸可丢大了。 燕然耸耸肩:“没办法,宝贝锦之越看越好看,怎么都看不厌。” “变态你。”赵锦之瞪着眼前这个无赖,却止不住地想笑。 “可惜就是有人这么喜欢变态。”燕然看着赵锦之故作不快的模样,就特别想调^戏她,于是便用指节在她挺翘小巧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谁喜欢你了?”赵锦之皱皱鼻子,双手扯了燕然的脸颊,忽觉手感温热细腻,甚是不错,于是便改为了搓揉,揉一揉的,自己便先笑了出来。 “玩够了?尽兴了?可放过我了?” 赵锦之摇摇头,望着原本远在天边的人此时真实地在自己面前,可触可摸,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松了手,燕然的脸上留些淡淡的红晕,让赵锦之看着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亲完,赵锦之又坐回原位,满意地说:“好了,这个人以后就是我专属的了,只能我一个人玩儿。”说完,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忙改口,“脸只能我一个人玩。” 燕然忍不住失笑,咬着赵锦之耳朵,轻声说:“哪儿都只能你一个人玩儿。” 好了,燕然果然意料之中地看到赵锦之脸红了,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浆果,让人特别想咬一口。 这么想着,燕然没有克制自己的想法,随即遭到了赵锦之不爽的反攻。 至于为什么来扬州,以及发现非亲生这类事,赵锦之还是没有与燕然开口,只说自己遇上了些事,心情不好罢了,便与俞莘子一同过来散散心。 说起俞莘子,赵锦之恍然想起来她还在客栈等自己,说好傍晚之前定然会回去,可这会子已然接近傍晚了。 赵锦之赶忙从床榻之上坐起身,将散开的肚兜重新系回身上,谁料燕然这个手贱的混蛋下一瞬便把结又解了。 “干嘛?!难不成你让我住你这?要是回去晚了,莘子会着急的。”赵锦之回头瞪一眼斜斜靠在缎面绸枕上的燕然,虽然她墨发搭到一边,慵懒的眼神格外诱人,但赵锦之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扭头不看!重新把肚^兜系上。 谁知这无赖二话不说又给解了。 赵锦之干脆翻身跨到燕然身上,与她的鼻尖不过一寸余:“想怎样啊你。” “不怎样。”燕然抿唇一笑,笑得赵锦之当真有些不想走了。 “好啦,不逗你了。”燕然望着色厉内荏的赵锦之,柔夷轻轻搂上了她光洁的腰肢,边轻声说,“我在扬州城北有不少宅子,你与你的小姐妹一道住在那里便是了。稍晚些,我便派人去送她。你呢,今天就别想走了。” “可……”没说完,鲛丝帐幔便落了下来,微微荡动,如同柔软的波纹。 只是两人不知的是,门外椿年听得隐隐约约,一直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仿佛恍然大悟,却又一时间蹙得更紧了些。 小婢女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嘴,嫌恶地啧一声,便转身跑了远。 第47章 第四十九章 从椿年口中听到这等苟且之事时,见惯了这深宅大院中的丑恶事的朱笙还是目瞪口呆了片刻,只是她刚从衙门被传话回来,这会子精疲力竭,只得在屋子里歇息了片刻。 一刻钟过后,天色便大暗了下来。她不急不缓地喝完了一杯茶,想到下午在知府面前,那从来沉默寡言的仪儿竟然斗胆敢指出是自己每每提药前来,还将药房册子亲手拿走。而后来的永济药房的小厮更是信口雌黄,虽说那冬竭草在扬州少见,仅仅在永济药房才有出售,只自己从未在这小厮手中买过…… 幸得自己还伪造了这份笔迹极像的遗书,在知府面前喊冤,又反称这一切都是燕三娘使的诡计,这才免了收押之灾。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了,便暂且停了审讯,且考虑到谢家丧事还未办完,于是拖了几日重审。 朱笙放下白瓷杯,哼笑一声,还说什么无意争夺家产,我看分明就是做好了准备,卯足了劲儿才来的扬州罢。 她又想到七年之前,当年怎的就没有将这个祸害淹死呢?还是自己最终心慈手软了,毕竟也在眼皮子底下大起来的……着实养虎为患。 这小妮子本事确实有,不过只怕这尖爪利齿不够敏捷,最终反倒伤了自己。 朱笙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起身对椿年说:“走,再喊上几个丫头和后面两房姨奶奶,轮到咱们看好戏了。” 把赵锦之送走之后,燕然便听到了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顺带着些窸窸窣窣的说笑声,她叹口气,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出。 方才椿年走的时候,太过慌张而绊到了木栏,从来警觉的燕然便瞬间明白其中问题,因此便静静坐在屋内等着这些人的到来。 朱笙一把推门进来的时候,许多双眼睛从她身后极为好奇地在屋内左右环视,只是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似乎除了燕然之外便再无一人。 燕然淡定自若地剪了灯芯,故作诧异地望着一干好事的女人,起身道:“不知伯母大晚上的来我这偏僻地方,有何指教?” 朱笙没多说话,往里屋走了几步,只见床上收拾地干净整齐,屏风后也空空如也。又转头撞上燕然笑地大有深意的眼眸,顿时明白她对她们的到来心知肚明,早已将“犯罪证据、相关人等”抹得一干二净。 方才真不该在屋内多做停歇,应一鼓作气,现在倒好,这臭丫头反倒给自己出了难堪。 “大伯母是怀疑,我做了什么不堪之事?”燕然大方地说。 朱笙吃了瘪,又不好在众人面前空口无凭地指控,只好尴尬地笑笑:“本意领着众姐妹来后院散散心,想着你住在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着实牵强的理由。 燕然懒得点破,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今夜的月色着实不错,乌云漫天,月光星云遮得一丝不剩。秋风侵体,伯母可多穿些衣裳。” 语毕,不少好看热闹的姨奶奶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朱笙一时语塞,只恼羞地直盯着燕然。 燕然施施然起身,凑在朱笙耳边,轻声道:“也不怕大伯母笑话,小丫头说的那些可信。不过没什么好奇怪的,肃肃她不是也喜欢了女人嘛。” 瞧着燕然笑嘻嘻的模样,朱笙第一次觉得真真切切地落了下风。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燕三娘会愿意这么干脆地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就当真不怕自己派人找到那女子,随后威胁于她么?不对,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肃肃与清风堂堂主一个小丫头私定终身的丑事定然传得满城风雨,到那个时候,满扬州城都看了宝贝女儿的笑话,哪家公子还愿意娶肃肃做妻室? 且此人瞧着便是个没脸没皮的,江湖上混得久了,这些声誉什么的大抵都看得轻了罢。 朱笙如此想着,便觉得方才燕然自己提供的一点讯息毫无用处,甚至还明里暗里嘲讽了自己一通。 离开燕然之后,赵锦之被占据的满满当当的心便再次空乏了出来,她掀开帘子,望着扬州似乎一直延伸着繁华的街道,又望向在漆黑屋檐分割下剩下的一条窄窄的天际,上面满是层层叠叠的浓云,月光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丝淡不可闻的光,让人不免觉得莫名寂寥。 她微微叹口气,今日的不期而至必然打乱了她的计划,又耽搁了她一下午时光。下一次的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赵锦之默默下了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把这事儿与她讲讲,一来燕然能替自己这个至今仍然有些懵的局中人出谋划策,二来她人脉一向广,说不定还认识那个程大人。 只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听她们之前讲,似乎与燕然现在所做的事有些关联,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不管了,纸终究包不住火,瞻前顾后不是什么好事。 赵锦之打定了注意,可还是有些发愁,若燕然真的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办?若真的即将面对二十年未见的血脉至亲,赵锦之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到了明玉轩,还未等赵锦之下车,早早便等在门口的俞莘子便一蹦三跳地朝她走来:“锦姐姐,没想到燕掌柜在扬州还有如此好看的宅邸。” 流水如漱玉泠泠作响,碎石假山叠成峭壁千仞的模样。开阔的庭院中植着几棵斑驳参天的金桂,此时快至秋日,已有香醇的桂花香气弥漫在空中,甜腻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而院落后便是一片密密的湘妃竹,其间一条小径通向不知处的幽深,风过叶底便簌簌作响,恍若低徊耳语。 站在庭院之间,阵阵清风从面颊吹拂而过,叫人浑身舒畅,这地方果真极有燕然的风格,仅仅站着看着便叫人舒服自在。 想着,赵锦之不免失笑。 虽然燕然总盈盈笑着,但其实她是个让人觉得极有压力之人罢,只是在自己面前总像个爱捉弄自己,爱耍脾气的孩子。 次日一早,俞莘子便准备拖着满脸疲倦的赵锦之出门逛早市,只是还未出门,便迎头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俞莘子“哎哟”一声忙抬头看,之间来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安公子,一时竟有些发愣。 安陵被俞莘子那么一撞之后,胸口有些生疼,这丫头往哪撞不好,偏得照着胸口撞!她一边扶着门框,一边还得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安某没瞧见姑娘,给姑娘赔不是了。” 俞莘子揉着脑门,直直看着安陵皎如玉树,形如子都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赵锦之瞧着俞莘子的憨态,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推她一把:“好了,你的安公子是活人,她定然是来这里等燕掌柜议事的,我们还出不出去逛街了?” 俞莘子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又幡然醒过来:“去去去!”说罢,面上有开始泛起赧色,然后便拖着赵锦之的胳膊往外走。 经过安陵的时候,赵锦之不动声色地盯了安陵一眼,安陵自然明白她是在警示自己不要太靠近这个淳朴的小姑娘,只是安陵也没办法,总不能凶神恶煞地告诉俞莘子,自己其实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处沾花惹草罢? 于是安陵假装看不懂,仍旧嬉皮笑脸地冲赵锦之眨眨眼睛,然后指了指她脖子一侧。 赵锦之忙检查自己的脖子——果然上面留下了一个可疑的红印子。 安陵摇着头转身,折扇一打,风流倜傥。哎,真是毫不收敛。自己也真够倒霉,每次都能抓个现成,成天被秀恩爱,真头痛。 想着,她瘪瘪嘴,准备好好跟燕三娘说道说道,哪能那么明目张胆啦! 傍晚的时候,四人一道在明玉轩吃了晚饭,饭菜出自燕然之手,美味得毫不意外。 在饭桌之上似乎默契似的,没人提及谢家的事儿。而想着等会怎么跟燕然说自己身世的问题,赵锦之心中如有车轮转,因而便只有俞莘子兴致颇高的声音,时不时夸着燕然的手艺,继而抬头偷偷看一眼安陵的侧脸,面上藏不住的三千心思。 饭后,赵锦之扯着燕然的袖子,轻声问她:“晚上不回谢府了么?” “宝贝锦之想让我回去吗?”燕然如是说。 赵锦之决定不睬她了。 最终,燕然自然没有走,留在了美人温柔乡。她深知朱笙不敢拿女儿的声名与婚姻大事作抵押,因此这点上她自然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银带悬空,蝉鸣一声一声有气无力地在耳边响着。 俞莘子独自一人坐在厢房门口的回廊座上,她托着腮望着不远处窸窸窣窣如同在窃窃私语的交错竹叶,玎玲清脆的溪水撞击着犬牙差互的石沟,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原来自己一直欺骗一般的笃定到头来还是假的,安陵安公子,她这么多天心心念念的俊俏人儿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那该怎么办呢?可是自己好像已经陷进去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明眸轻语,她眼角的一粒小小朱砂,都能牵动自己的所有欣喜。 她不敢跟她一向无话不讲的锦姐姐说,她只能把这份痴迷深藏在心里。 女子相恋没有什么罢,锦姐姐喜欢的不就是女子吗?从前是韦千雪,而今是燕三娘。 俞莘子将赵锦之对两人的情感纠缠变化皆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点破。 那么,自己应该亦可以罢? 俞莘子这样想着,似乎释然了些,这才从座上起来,心事沉沉地回了房。 第48章 第五十章 是日,谢家出殡。 随行之人甚多,一路上哭声凄切,黄钱撒天,沿街不少店铺乃是谢家门下,因而都应景地闭了门,整个扬州似乎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萧条之中。 不少曾经与谢仕清交好的官员亦到了场,流了几滴不知真伪的眼泪,程稽业似乎也在下葬的现场,不过沉默着立了片刻,随即便看不见人影了。 仪式完毕之后已是垂垂黄昏,阴沉沉的天压得人透不过气。 回到谢府,朱笙不得歇息,与管家商议着将谢仕清的几房妾室做了遣散,散了不少银两给她们做回娘家的盘缠。几个姨奶奶本是不乐意的,毕竟从前在谢府吃香的喝辣的,一朝重新回到娘家,谁知会是什么光景。只是在其看到朱笙给出的价码之后,便眼珠子一转,故作左右为难地同意了。随后几个妾室便欢欢喜喜地回房去收拾首饰细软去了。 这群无用之人,朱笙早便看不顺眼,这会谢府终于能有一朝安静日子了。 只是她又想到了自己那不听话的闺女,今天一天都神情恍惚,少言寡语,爹爹骤然去世的消息给她的打击还是极大的吧。 不过更令朱笙担心的便是谢肃肃的婚姻大事,谢肃肃一向认死理,决定了的事儿谁都左右不了,越劝反而能让她越加坚定。 可难道就这么让她在这泥沼里越陷越深?女女相恋,古来便被世俗不容,说出去,谢家最后的名声何存?况且,对方可是清风堂堂主,说穿了不过是个贩私盐、跑江湖,发着不正当之财的小人,正道之上连名声都不能说响,到时候非得被众人笑掉大牙不可。 朱笙想得愈发神慌,这事得尽早解决。便命椿年在屋内候着,自己起身往谢肃肃的闺房走去。 “娘亲……”谢肃肃一脸倦容地打开了门,似乎已经忘了前几日朱笙还准备把自己嫁出去这一事实,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抽一抽鼻子,抱住了朱笙的脖子,呜咽地又哭了出来。 “乖女儿,好了好了,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爹爹定然在天上好好的呢。”朱笙叹了口气,拍了拍谢肃肃的脊背。 好一会儿,谢肃肃才放开了朱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她迎进门去,擦擦脸上的泪痕,问道:“娘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朱笙提了青花茶壶,满上两杯清水,沉吟片刻才说:“今日,娘亲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跟你说说婚姻大事。肃肃,你先别急,娘知道你也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想法,这确实是件好事儿,娘也替你高兴。不过,许多事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这是世上站得越高,便有更多的人在底下看着,若一步不慎,便极容易跌落万丈深渊,比身无长物还可怕千倍百倍。” 谢肃肃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安公子娘亲也是有所听闻的,确实是个江湖上声名鹊起之人,也是个不错的人才。只是有一点做娘的得提醒你,做女人的,一生便只跟了一人。你不在出嫁前擦亮眼睛,摸清楚他的底细,难不成要等到嫁给了他之后,才追悔莫及地终日以泪洗面?因而,你甚至连安公子的来历,身份,在做些什么都不清楚,怎能如此武断地把一生幸福给枉送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知道他的一切嘛。之前你让我随便地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谢肃肃小声说。 “你……”这冥顽不灵的女儿着实让朱笙甚是头痛,“这样,既然闺女也是懂道理之人,娘与你定一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 “后天娘要去拜访巡抚大人,你与我一同前去,如你所愿认识认识巡抚的公子。我便答应你把安公子领到家里来,让娘为你把把关。” 谢肃肃咬着唇,双手在宽袖中不停地绞着,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我不去。”因为谢肃肃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朱笙的计策罢了,若真的跟着去了,必然得表现地规矩,一来二去那就真的成了内定的媳妇儿,到时候反悔可难了。 “你这孩子怎么好赖不分呢!”朱笙没了辙,望着这个倔驴般的女儿有些生气起来,“你知不知道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整日就被那些个江湖中下三滥的人迷得七荤八素,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从前教你的女德不知都学去了哪里。还有,燕三娘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跟她保持着距离,千万别给她骗了。” “安公子才不是什么下三滥的人!”谢肃肃毫不示弱,“再说了,这次姐姐回来我才觉得她人甚好,比你对我都关怀备至,你从前平日里就知道家里和外面大大小小的事儿,这会子倒说起我没管教了?” “她对你好?她对你好那可都是有目的的,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天真。再说了,你都不知道燕三娘前日当众责你娘谋害亲夫,害得我因此对簿公堂,你可千万别胳膊肘往外拐。”说着,朱笙又冷笑一声:“再说那安公子,你可知她是清风堂的堂主,是专走私盐,盗官银之人?年初邗沟官船被劫便是清风堂的杰作,此类事件不胜枚举。这人,不过是披了俊美人皮的鬼怪,避之恐还不及,你可不能飞蛾扑火。再者,若这等丑事传到外边,你让整个扬州的人都等着看笑话呐?到时候,不论是官场老爷,盐号兄弟,还是普通老百姓怎么看待谢家,怎么看待你死去的爹爹?你这是在给我们谢家抹黑!” 此时的谢肃肃脑中已然一片混乱,嗡鸣声声中她似乎已经听不见朱笙的话,只惯性地反驳道:“你不要随意污蔑他!再说了,清风堂不是与我们盐号亦有不少合作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儿,娘你可别因为我而血口喷人!” 朱笙呼吸急促起来,她扶了扶额,终于将一直盘旋在口边不好意思吐出来的话一口气顺了出来:“她是女人!你这傻丫头,甚至连人家的性别都没有搞清楚就私定了终身,安陵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谢肃肃彻底傻了,她不知所措地奋力摇头:“不,不可能,你骗我,安公子……我和他认识两个多月了,我们在一起呆了好几天呢,他怎么可能是女的?怎么可能呢……”随后,她认定这不过是朱笙劝自己的另一种说辞,因而坚定地说,“娘你不必为了让我死心而编出这样可笑的话,我,我不会相信你的!姐姐也是,你就是看不惯他人,眼中只有你自己!从前你就要害她,我分明看到了你的下人把她推进了池子,可你却叫我住嘴,到现在你还看不惯……” 没说完,谢肃肃便被脸色骤变的朱笙抬手扇了一个耳光。 谢肃肃顿时没了声响,嘴唇微微颤抖着,震愕地望着朱笙。 朱笙彻底束手无策,她吐一口气,遂又站起身来,在屋内急急地踱两步:“逆女……好,既然你如此执着,娘只能把你关在屋子里了。从今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许去,一日三餐自会有人替你送来,直到你想明白为之。” “娘!”谢肃肃倏然起身,有些怔然,她明白自己好像话说重了,但不知该低头认错好,还是继续犟着好。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随后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钥匙入锁孔之声,脚步渐远,谢肃肃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时抽去,酸软地坐回了圆凳上。 泄水曲折回廊上一个婢女疾步而走,时不时回头探望,直到最终停在了燕然房门之前,小心地敲了敲门。 房门开了条缝,燕然见是自己收买下的谢肃肃的贴身婢女漆悦,眸子往周遭一扫,懒懒道:“何事?” 漆悦用手挡着唇,轻声说:“方才夫人与小姐大吵了一架,如今小姐被夫人关在房间里,说是若其想不通便一直关着。” 燕然略一点头,漆悦便心领神会地想要退下。 “慢着。”燕然伸手拦了她,“你家小姐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你傍晚替她送饭的时候偷着放了她,我自有安排。” 漆悦为难道:“可夫人要是问起来……” 燕然轻声一笑:“装晕,把责任全推给肃肃便是了。你告诉她,在扬州城北城门处候着便可。” 漆悦点点头,复又快步离去。 夜幕降临,暮气笼在方寸天地的诗画园林之后。 路过的婢女发现了躺在谢肃肃闺房门口的漆悦,而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闻讯而来的朱笙从悠悠醒转过来的漆悦口中听闻,谢肃肃出走了。 于是满城开始寻找这个不知所踪的谢家小姐。朱笙亦亲自去了清风堂要人,只是听得看门小童说,这几日压根儿没有任何人前来,且安陵甚至都不在堂内。朱笙不好强令搜查,只好恨恨地剜了这清风堂看起来有些萧瑟的外观一眼,转身走了。 扬州北郊的邗沟旁,一个临水而建的小茅屋内撒入清晨的第一缕日光。 谢肃肃略一蹙眉,睁开了眼睛,只是这周遭的环境让她大为吃惊——像是在一个空置多时的低矮小屋内,干枯的稻草塞满了半个房间,自己似乎是在一张狭窄的床榻上,旁边便是一个密密木棂的小窗。而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了,嘴亦被堵上了。 她用力挣脱,但却丝毫不见松动。谢肃肃想了想,昨夜漆悦说这是姐姐的意思,她便逃了出来,在北城门下等。原以为姐姐与安公子认识,必然有办法让自己见到他。可没等来接应的人,自己却先被一棒子打晕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等谢肃肃捋清楚思路,小茅屋的门便“嘎吱”一声推了开。 谢肃肃浑身一震,往后缩一缩,不知来者会是谁。 第49章 第五十一章 谢肃肃的心“砰砰”直跳,她死死盯着来人,谁料来的竟只是一个送饭的,一身再平常不过的粗布麻衣,瞧着脏兮兮的,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便转身要走,甚至不多看床榻上的谢肃肃一眼。 谢肃肃赶紧发出呜呜的声响,这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忽然记起什么似的,伸手把谢肃肃嘴中堵着的布扯了,继而送了她的手脚。 “呸,是谁这么大胆敢绑本小姐?让你家主子出来见我,想要多少钱我让我娘送来便是。”谢肃肃壮着胆子道。 这人没有搭理谢肃肃,似乎对她的反应不怎么意外,转身走到门口,才不咸不淡地说:“恐怕还得委屈小姐在这里多呆几天。” 说着,这人便出了门,一阵锁链的声音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谢肃肃早已由一开始的惊慌失措转为无聊难耐。 在如此小的封闭空间之内呆上就算一天,都能把人逼疯,更何况一连好几天。 是劫色吗?不像啊,这人甚至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劫财?自己身上的名贵衣裳和首饰倒是被尽数剥了去,还被换上一身宽大不合身的棉麻薄袄裙,可劫匪不应只贪这些小钱罢? 谢肃肃一遍遍数着在床板上刻下的竖条,已经算不清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送饭的人总会定点前来,无论谢肃肃抓着他问些什么,他也不多说一句话。谢肃肃哭也哭不出来,只抱着胳膊,盯着一方小窗发呆,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在监牢之中一般,突如其来的与世隔绝让她茫然绝望。 娘应该急得团团转吧?虽然她从前总忙里忙外,什么担子都想往身上抗,甚至连一起吃饭谈心的时间都极少,只是谢肃肃明白娘还是关心她的,那日确实是自己话说得不妥,才惹下现在的局面……她明白朱笙的不容易,谢肃肃出生的时候朱笙还是家中的妾室,她依稀记得她们娘儿俩受了正妻无数的委屈,还亲眼见过娘亲背着自己偷偷抹眼泪。 谢肃肃懊丧地抓了抓自己的头,把本就散乱地夹着些稻草的发髻又扯乱了些,肚子饿得咕咕叫,外面阴沉沉的,也不知什么时辰了,这一天天不明就里地呆在如此囚笼里,简直让谢肃肃混乱得无法思考。 食盒中还有一个干裂的硬馒头,谢肃肃摸了摸肚子,犹豫再三还是拿了起来,她用力啃着石头一般的馒头,一边怔怔地望着这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食盒——不应该啊,这个食盒如此精致,不像是什么山野盗贼所用的,那么到底会是谁绑了自己呢?还不露一面,这么神神秘秘的。 想着想着,谢肃肃入了神,竟完全没听到门外的轻声低语。 赵锦之这几日有些魂不守舍,她与俞莘子逛街买胭脂的时候见到了她亲生父亲。 第一眼,赵锦之便从人群中反应过来,且她没由来地笃定此人便是程稽业。 果真如同燕然所说,自己与父亲着实有几分相似。他身着藏蓝便服,负着手兴致甚高地左右看,身后还跟了个垂着头的男子,似乎是随从师爷。 赵锦之不敢多看,便赶紧回了头,为了确保万一,她还抓着问了问胭脂铺的老板。老板一口确信地告诉她,这便是扬州盐台老爷程稽业程大人。 当时赵锦之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心里直打鼓,明明应当泪眼婆娑地上前来一出父女重逢,可手脚却顿时没了使唤,她似乎还没有从心底接受这个事实,她不知该以怎样的面貌和情绪来面对这个从未见过,却是自己身生父亲的人。 赵锦之安慰自己,以后定然有机会能见到的,不急于现在这一时。她回想着父亲的模样,倒是精神奕奕,想来是个颇有些本事的官员罢。 忽然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亲人的存在,且就在扬州,距离不过区区几条街之隔,赵锦之没由来地高兴起来。 见赵锦之莫名其妙地从唉声叹气忽然变为喜笑颜开,倒是把燕然弄得一头雾水。她伸只手在中了魔怔一般的赵锦之面前晃了晃:“水,撒,啦!” 听到这话,赵锦之才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提着玉壶倒水,杯中水早已满溢,淌了一桌子,顺便让自己裙子都湿了一片。 赵锦之赶紧放下壶,起身抖掉裙上的水,嗔怪地看一眼燕然:“都怪你。” “怪我?” “干嘛不早说嘛,分明等着看我笑话!”赵锦之脱口而出。 燕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递了块丝绢给她:“甚好甚好,我的小娘子说话越来越像我啦。” “你胡说!”赵锦之嘴上虽矢口否认,但不得不承认,好像与燕然呆得久了,确实越来越无赖了! 这可不成!得改! 等等,怎么又成小娘子啦?谁是你的小娘子!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便又纠缠到一起去了,幸好安陵这会子不在,不然非得又喊着眼珠子疼。 “这几日那边就闲得没事儿吗?”赵锦之搂着燕然的脖子,懒懒地半挂在她身上。 “我这明玉轩藏着美人儿,天大的事呐,也得靠边儿站。”燕然随口不正经地回答,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赵锦之的鼻尖。继而顺手把赵锦之的钗子取了,偏棕的长发便铺散在美人榻上,早晨透亮的日光从屏风缝隙中穿入,落到两人的身上,华服半掩香肩,靡靡□□却美得恍若画卷。 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青丝可谓情丝,果真缱绻十分。 只是赵锦之这个煞风景的总喜欢装什么一本正经。 这不,她在燕然的手不规矩地解开束缚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句:“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在扬州呆这么久吗?” 燕然看她一眼,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继续扯开带子:“我为什么要问?我可巴不得你一直呆在这呢。” 赵锦之瘪瘪嘴,果然不能跟燕然讲正事,她刚酝酿着准备说“其实正如你们之前所想的,我也许就是那人的亲生女儿,而且前几日已经不期而遇了”。 只是时运不济,没开口,温热而柔软的手便握住了胸前的雪峰,好好的一句话到嘴便成了一声诱人的嘤咛。 午后,燕然难得地称要去拜访一个权贵,因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明玉轩。 赵锦之看着燕然的背影,有些懊丧地叹口气,好容易鼓起勇气准备和她坦白身世,最终还是扼杀在襁褓里。看来下次得算个黄道吉日,掐个准点才行。 想着想着,赵锦之自己都笑了出来,抬头望望清风徐来、秋意朗空的惬意园子,若真的能一直在这明玉轩倒也真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和燕然与世无争地厮守在一起便好了。 只是她又想到了爹娘留下来的绣坊,其实走前的锁门,赵锦之便知道也许再也回不去了,若找不到亲生父母便也罢了,只能安安心心地在小镇上做一个小掌柜的;可如今已经亲眼见到父亲了,那么至少要与他相认才可,毕竟身体发肤,受之于他们,此后自然不可能离开其左右了。 如此想着,赵锦之觉得心里莫名难过,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她很快明白过来,她虽然多了亲人,却少了一个家,一个从小陪伴长大的熟悉的地方。 软轿停在珙山园门口,换了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的燕然施施然从软轿中出来,她略略微笑着看了看牌匾,便缓步往里走去。 “劳烦通报,燕三娘请见四王爷。” 小厮瞧着从未见过如此清媚照人的女子,一时有些发愣,直到身边人推搡一把才反应过来,忙应着跌跌撞撞往里头跑去。 领着进了珙山园,这园林本是谢家在珙山边的一处私宅,大气不比谢府,可却有着天下无出其二的玲珑诗意,在小小三分地上栽满了各式奇珍异草,春的百花斗艳,夏有睡莲映日,秋胜陇桂满园,冬赏腊梅傲雪,令人目不暇接。而室内更收藏了无数价值连□□人字画,墨香与花香相融合,着实妙哉。 此时夹道两侧开满了木芙蓉与金丝菊,一朵朵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娇艳欲滴。只是燕然无心赏花,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掠过,便继续向前走去。 四壁皆以椒入泥,暖色阁内沁香扑鼻。 到堂内时四王爷衡晔还未露面,因而燕然便移步,饶有兴致地望着挂在墙上的四君子图。 “劳燕姑娘久等了,本王有些私事耽搁了片刻。” 闻声转身,只见一个身材匀称的高个男子弯腰从帷幔之后走来,暗色祥云纹锦衣裹身,华贵中透着自在悠闲。一双眸子透着天成的贵气与沉稳,只是背后似乎还隐藏了些高深莫测,眼尾几条褶皱则昭示其不再年轻。 “谢府燕三娘见过四王爷。”燕然作个揖,含笑望着面前这个朝中唯一的皇亲贵胄。 衡晔爽朗笑道:“燕姑娘不必拘礼。我们在长安也算是旧识了,那日第一次带王妃出行,可不就是你那聚月楼招待的嘛!不过,本王也曾下过扬州几次,倒是从未得知你还是谢老板从前的养女。燕姑娘倒让本王另眼相看呐!” 燕然重新直了脊背,掩唇笑着说:“王爷莫要取笑。三娘本无意回扬州,然则谢家催的急,这才没了辙。王爷亲临扬州,一向是我们谢家招待,只是这几日恰逢家里办丧,这才怠慢了王爷。且此行本当由伯母出面方显敬意,可惜近日谢小姐失踪一事让其无心应酬,这才遣了民女过来拜访王爷。万望王爷千万海涵。”说着,燕然环顾四周,问道,“不知王爷在这园子里可还住得惯?” 衡晔略一颔首,叹道:“你们谢家这珙山园甚是秀雅,本王素来喜欢文人墨宝,而王妃则对些花花草草性质颇浓,依山傍水,倒是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燕然敛眉轻笑,这王爷倒是个痴情的种,三句话不离心头上的美娇娘。 忽然,燕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乎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她不动声色地瞥一眼,重重纱幔之后一个人影倏忽而过,隐进了帷幔。 燕然心下清明,不由得冷哼一声,面上却依旧恭维热情:“早已听闻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今日怎不见王妃陪伴左右?四王妃乃冠世才女,又有沉鱼落雁之容,三娘心下可钦慕得紧。” 第50章 第五十二章 果不其然,四王爷说王妃今日偶感风寒,因而在内室歇息。燕然便适可而止地没再提到韦千雪了。 两人寒暄了片刻之后,又聊了会文人字画,相谈甚欢。 四王爷衡晔是朝堂上公认的雅客,擅书法,好抚琴,不类宫内之人,倒颇有东篱之气。这点让其在夺嫡之时免了灾祸,更让如今的皇帝甚是放心。 不过,燕然所知的可并不止这些。 眼前这侃侃而谈的志趣雅远之人,同样亦是一个贪财好享受之徒。扬州历年的捐输三分之一便秘密落入了他的府邸,名山大川之下皆有其豪宅所在,美其名曰便于赏景,不囿朝野。游山玩水,名人字画哪个不需要大量白花花的银两?这旁人眼中清高傲世的四王爷,不过也就是一个披着外衣的饕餮。 燕然走了之后,韦千雪便轻轻拨开帷幔从后室走了出来。 “千雪,这会身子如何?”衡晔见韦千雪委着腰出来,扶过她的手,问道。 她静静望着燕然在花道之间蹁跹的身影,继而冲王爷清浅一笑:“我没事了。王爷……”说着,她抬头,楚楚可人的眼中带了些凄切的神色,“王爷能帮妾身做主吗?” 衡晔心疼地说:“你且说。” “此人从前与妾身有旧仇,故而今日妾身只能称病避而不见。王爷能否帮妾身除了此人?”韦千雪脑中一热,也不计后果,便脱口而出。 四王爷愕然,不解得问:“她从前可是在西域长安一带走动,你且与她有什么旧仇?” 韦千雪咬了下唇,垂下眉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接。 “再说,燕三娘是谢府的人,不出所料便是要继承谢家的生意,今后的天广盐号十有□□就是她的了。千雪,咱们在川蜀的紫微阁尚未动工,还需许多钱。这个,兴许就都得靠她孝敬了。”衡晔笑着轻声道,似乎根本没把韦千雪的话放在心上。 韦千雪有些赌气地说:“那就看着她这么嚣张吗?大不了那紫微阁我不要便是了。” “呵,我的傻千雪。就算你不要紫微阁,你那几百匹苏绣锦缎可如何是好?你的书册还要不要编纂了?” 韦千雪不说话了,那日在扬州城外林子里燕三娘的话依旧清晰在耳,“不出三个月,我会让这些东西重新从你的身边散去”,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让韦千雪一想起来便如鲠在喉。 只是她毫无办法。且罢,那便静候着看看这位燕掌柜能有什么办法。 半天韦千雪才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好罢,那且先放过她罢。” 正当谢家大奶奶朱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命人满大街贴告示找人的同时,被找的对象谢肃肃正一头扎进“私定终身之对象”的怀中哭得委屈万分,抽抽噎噎。 提着饭菜糕点进来的安陵没想到谢肃肃的反应能这么激烈,倒让她一时杵着不知如何是好了。 “咳咳,肃肃啊,咱们能先别这么激动吗?有,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安陵总觉得谢肃肃力气大得不像个小姑娘,每次被其抱着都觉得要断气。 谢肃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直起脖子,泪眼婆娑地望着安陵白净的面颊,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安公子,你来救我出去的吗?” 安陵把好容易把谢肃肃推开了些,把手中的食盒放到了桌上,不经意地扫一眼,发觉此刻的谢肃肃蓬头垢面,换上了的普通棉麻对襟裙灰扑扑的,袖口处还撕破了一块,耷拉下来,脚边一块啃了一半的硬馒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没了之前的风光骄傲。 她心中生出些怜悯和叹息,好好的一姑娘,非得把人家逼得发疯。三娘这回做的是有些过了。 “先吃饭吧,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吧。”安陵笑着把食盒中的碗筷摆好,招呼谢肃肃道。 本来心中存满了疑惑,只是一闻到香味,谢肃肃便将那些问题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桃仁鸡丁、糖醋荷藕、琵琶大虾,还有几碟双色豆糕,啃了这么些天的馒头,谢肃肃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美味佳肴。 正吃着,谢肃肃望着坐在边上不发一言的安陵,笑着随口道:“安公子,你知道吗?我娘说你是清风堂的什么堂主,是个无恶不作的奸人。后来竟然还说你是女人,这可太滑稽了,怎么可能呢。她就只想让我嫁给那个巡抚的儿子,这种谎话都能编出来。” 安陵跟着笑了笑,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地随处留情可真是混账。 想着,安陵沉默着伸手摸了摸谢肃肃的头,这分明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涉世未深就遇人不淑,还非认死理不愿放手。安陵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刘长瑢的模样,两人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但这驴脾气倒是挺像。 不过当时让刘长瑢盲目着不肯放手的是三娘,而今这对象却换了自己,真是让人嗟叹。 似乎察觉到安陵的异样,谢肃肃吃得差不多了,接过手绢擦完手之后,小心翼翼地问安陵:“公子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谢肃肃心里七上八下,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安陵。 安陵看着她黑漆漆如同惊鹿的眼眸,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帮她拂掉了唇角粘的一粒饭粒,沉吟片刻说:“你娘说的没错。” 谢肃肃愣愣地看着她,小声问道:“她说的……哪句话没错?是清风堂堂主?还是……女……” “都没错。”安陵微微勾唇,把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了开来,鬓发如瀑,直落到腰际,黛云映衬之下,明眸烁烁,泪痣韵情。前一刻还是俊俏公子的安陵,竟恍然成了一个素容胜雪,吹弹可破的惊鸿佼人。 谢肃肃浑身觳觫,却还是咬着牙说:“你以为你散了头发,就能说自己是姑娘了吗?” 安陵哈哈一笑,美目定定地望着谢肃肃:“难不成,要我在此脱了衣服才算?” 谢肃肃没说话,下唇几欲被她自己咬破。 安陵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霎时间严肃的模样让人心寒。随后她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伸手便解了自己的衣带,轻轻一扯,便露出半个玉白的香肩。 “够了!”谢肃肃即刻转过身去,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不为什么,我乐意。”安陵瞧着满不在乎,把衣服穿戴整齐,对谢肃肃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么谢家小姐也不傻,应该能猜出其中的一星半点罢。不过,你还得在这待两天,两天后,我一定会亲自把你送出去。” 一听还要再呆两天,谢肃肃凭着下意识便赶忙抓住了安陵的胳膊:“我,我不怪你骗我,一开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非得跟着你。你放了我吧,这个鬼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回去不会和娘说的,也不会把你供出去!你相信我,安公子……不,安……姑娘。”说着,谢肃肃眼眶便又红了起来,音调都变了。 安陵的心揪着疼,她亦不忍心。却还是没办法,三娘那儿的事还未妥,自己不能冒险。且自己这回已经是瞒着燕然过来看她了,若在惹出点什么事端,非得被三娘宰了不可。 于是,安陵挣脱开谢肃肃的手,温声细语地说:“这两天过了便没事了,一切都会好了,相信我。外面看着的我已经吩咐过了,定不会再送些难以下咽的东西过来。乖,肃肃。” 瞧着安陵一如从前温润的模样,谢肃肃又开始走神,她回眸微笑的神情分明充满了宠溺,怎么可能是个姑娘,怎么可能是在玩弄自己的感情? 正当谢肃肃大惑不解的时候,安陵已然转身出了门,她在门口斟酌片刻,才说:“谢小姐,今后还是听听你娘的话吧,在外边儿没人有那义务对你好的,像我这样的骗子太多,别再跌跤了。还有,对不起。” “你胡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都是骗我的。”谢肃肃慢慢瘫坐在床榻上,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和双手,忽然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呜呜”地哭出了声,这会子她什么都不想争了,就想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地躺倒自己软和的床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兴许,醒来一切都会好。 正当谢肃肃伤心欲绝的时候,扬州邗沟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经官府尸检之后推测,大抵已经被淹死了七天了,在水里泡得浑身浮肿,胳膊肿得比腿粗,一按一个萝卜坑,甚至连眉眼口鼻都看不清楚。 只不过这女尸身上穿的衣裳倒是不错,虽说被水泡得暗淡不少,但仍然看得出面料不俗。首饰亦算上乘,腕上的白玉镯子质地细腻,绝非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扬州知府听完了尸检报告,摸着山羊胡子,一时联想起谢家这几天急急吼吼满扬州城找女儿这事,便一拍桌子,命人赶紧找了谢夫人前来认领。 也算是家门不幸啊!先是两个儿子在运盐的时候死了,谢老爷又接着死得蹊跷,这会子唯一的女儿还成了这个连死都没个端正的骇人模样,这不是倒了八辈子霉嘛! 想着,章知府便叹口气把谢夫人疑似谋害亲夫这一案子又往后挪了挪。 第51章 第五十三章 谢府的下人皆道谢家今年邪门得紧,主子们一个个离了人世,剩下最后的大奶奶在见了小姐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身之后竟也活生生地成了个傻子。 燕然沉默着站在大堂中央,一边在木板上躺着的便是“谢肃肃”湿答答的尸体,而一向遇事淡定自若的朱笙此时则坐在尸体旁边,她面上少有的露出温柔祥和,脊背挺得笔直,缓缓用手在那冰冷潮湿的尸体面部轻轻抚摸着,嘴里还喃喃道:“肃肃,肃肃,我的宝贝女儿,等天亮了,娘就带你去买你最喜欢的油墩儿吃,好不好?” “大奶奶回来路上就瞧着不正常了……原来在衙门的时候还没说什么,也没哭。可还没走几步,大奶奶就突然自己笑了出来,边笑边说着小姐小时候的事儿。小的们看着着实诡异,这才赶紧找您来主持大局。”跟着去衙门的管家慌慌张张地说。 燕然看了看被泡的不堪入目的尸体,问道:“能确定就是小姐的尸身吗?” “错不了,小姐手上的白玉镯子是上好的和田玉,戴了几年了。再说,这身衣裳也见小姐平日里穿过,应该就是她了。”管家快速瞥一眼,道。 “那么知府可有说案件存着什么疑点?好好的一个人怎的就变成这样了?” 管家皱着眉,小心道:“府衙大人说了,如今也查不出什么蹊跷。审过了发现小姐尸体的人,就是随着邗沟飘到下游的。尸检完了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的伤口,归根结底就是小姐不慎落水了。本来太太似乎还有许多问题,只是看着小姐的尸体,她就,就成这样了……” 燕然见管家心神不宁的模样,抬手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巴不得离了这晦气地方,应一声便快步走了。 看着朱笙温声细语地唱着童谣,哄面前这具尸体入睡的骇人场面,燕然并未觉得害怕,反而亦蹲了下来,望着朱笙的侧脸,轻声道:“大伯母,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朱笙神情有些恍惚,她扭头看一眼燕然,眼中满是茫然:“去哪里?我不去,我要陪着肃肃,不然她睡不着。” “肃肃已经睡着啦,您看呐,睡得可香了。” 朱笙将信将疑地看一眼,又微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是啊,肃肃睡得真香呢。” 燕然轻轻扶着朱笙的胳膊,在她耳边说:“既然肃肃睡着了,您跟我走吧,我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步履蹒跚着,朱笙起身被燕然不容置疑地搀扶着往后院走去,她还时不时地回头担心地看一眼躺在原地的尸体。 谢府西苑有晚花池,池畔假山峥嵘,古木盘错,靠近黄昏的夕阳斜斜照在池面上的枯败荷叶上,几个折断了长颈的莲蓬泛着死气沉沉的黑,本该赏心悦目的池子,此时透着肃杀之气。 “大伯母还记得七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些事儿吗?”燕然扶着朱笙的手,在池边立定。 朱笙此时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静,看不出悲喜之情。 “想来,您贵人应当多忘事,我一个小小的养女,又被成功赶出了府,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是你干的。”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朱笙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低声道:“你这个妖孽。当年我就劝老爷子不可收留你,可恨当年我人微言轻,老爷子不听,不听啊哈哈哈。现在好了,把整个谢府搅得鸡犬不宁……” “伯母您记性不大好吧?我可清楚记得是你亲手把当年的大奶奶蒋氏一直喝的安胎药掉了包,让其大小皆失,二姨太亦是被你挑唆才被伯父冷落,最后郁郁寡欢而终。远的不说了,伯父待你一向不薄,就算你是个歌妓出身,他也从来未嫌弃过你,甚至在外人面前还称你为落魄官宦之女,还将如许生意都交给你打理。可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毫不收敛野心,为了成全自己,甚至最后还把他毒害。如此用心,令人胆寒。”燕然冷笑着说,“这些原本与我都没有干系,只是你不该将疑心放到我的身上。寄人篱下确实得忍气吞声三分,然三分过后,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您千错万错,错在最后让我活着出了谢府。” 朱笙用力挣脱开燕然一直轻轻扶着的手,仰天哈哈笑了起来:“对,你说的没错。冤冤相报,都是报应啊哈哈哈。”忽而她又转头望着燕然,眼神中透着幽怨,“但你为什么迫害我的肃肃?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承担我的错?肃肃才那么小,她才正当年华啊……” 燕然任凭朱笙愤怒地抓着自己的衣领,似笑非笑地说:“我被你推入池中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纪罢了,只是我命大,没死成。” 听完,朱笙慢慢松开了青筋毕露的双手,眸中的光彩尽数散去,她捂着脸失声痛哭,绝望地蹲了下去,彻底没了谢家大奶奶往日的风光和令人惧怕的冷静。 “老爷子,妾身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燕然并未赘言,从朱笙缩成一团的身边绕了过去。 谢夫人彻底疯了,在夫人身边跟了几年的椿年端着雪梨莲子羹站在房间门口不敢进去,只模模糊糊听到夫人呓语一般的声音,一会儿轻笑着哼唱入眠小曲,旋即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着实吊诡得紧。 燕然接过椿年手中的羹汤:“我来吧。” 椿年斜一眼身边这个身材高挑,容貌倾城的燕姑娘,心中一阵胆怯,府上有些传闻说是小姐便是她暗地里下毒手谋害的,如今致使夫人疯癫……可谓是蛇蝎美人。椿年又想到之前她在燕姑娘闺房门口听到的一些靡丽声响,不免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有本事出去乱说,我便命人撕烂了你的嘴。”燕然淡淡说着,毫不在意地推门而入。 椿年可算被吓到了,忙点头应着退下了,谢家上下一个个都不是善类。 燕然的进门完全没有引起朱笙的注意,燕然把羹汤放在洒玉楠木桌上,回头只见朱笙侧着身子坐在床边上,鬓发散乱,玉钗横斜,苍白的脸看起来痴痴傻傻,轻轻握着床上“谢肃肃”尸身的手,柔声细语地用家乡话唱着小曲。 燕然叹息一声:“本想在此事之后再以弑夫之罪让你入狱,在众亲皆失的悲痛中判处罪行,这才方解我心头之恨。不过,看你现在的神态,怕是难以上公堂了。那么亲手杀害伯父的罪过便留着待你百年之后让阴司衙门来审判了。” “弑夫……我杀了仕清,是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朱笙手指一颤,松开尸体的手,喃喃说着,突然又捂着脸失声痛哭,恍若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燕然静静看着,没有说话,许久才略略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屋内的朱笙半哭半笑地开始一直重复这句话,似乎也是对她大起大落的一生一个极好的诠释。 由此,摇摇欲坠的谢氏一族便最终落了个空亡,而谢仕清的遗书不知真伪,无法定夺。 庞大生意不可一日无主,况且老爷子辞世已经半月有余,底下的小商贩人心不稳,皆有些乱象,重新推举一个首领迫在眉睫。 盐商有着世袭制度,本该由谢家嫡庶子嗣继承家业,只是谢家福缘浅薄,并未留下多少亲系,只剩了燕三娘一个养女。 天广盐号下的几大盐商原本对这个瞧着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未多大信任,奈何其与盐台程大人关系密切。背后有如此荫罩,又有四王爷的几句保荐,几个盐商只能忍气吞声,面上堆满着笑容,将这位瞧着便觉不靠谱的黄毛丫头迎上了两淮盐商首领的位置。 撒了贡盐,祭拜了三位盐神。 盐宗庙里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几位盐商簇在一起大夸着燕三娘年少有为,巾帼不让须眉,从前行盐时候便觉是个人才苗子。 一身庄肃青黑的燕然不置可否,身边的程稽业笑得别有用心。 “恭喜燕姑娘。姑娘果真手段高明,当上这首领恍如探囊取物,倒让老夫刮目相看。”程稽业轻声赞许着。 “程大人说笑。若不是大人暗中支撑,这些盐商哪能如此轻易让我坐这位置?”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有一说一的性子,爽快!”程稽业摸着胡子笑道,“那么,老夫也不说暗话了。燕姑娘既然已经遂了心愿,不知答应老夫的账册……” 燕然抿唇一笑:“大人不必着急,如今两淮盐务如一滩散沙,贸然按图索骥,恐怕致使扬州难以久系。还请大人耐心等待,时间到了,三娘定然双手奉上。” 程稽业心中有些怀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瞧着稚嫩的女娃娃,似乎觉得比从前的谢仕清那老狐狸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台屋脊之上,婵娟圆如盘,月色如纱,笼人万千心思。 赵锦之托着下颌听燕然将今日在盐宗庙的事儿,她不知道燕然用了什么手段才辛苦取得了这个首领的位置,亦不知道燕然在谢家所做的一切。 她只知道,她喜欢的人此时眉梢轻扬,眸中有着清浅的皎皎月光,亦有自己的倒影。燕然说的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自己身边,十指紧扣。 夜晚有风,开始霜降了。 从燕然口中听得寥寥数语关于程大人的言行,赵锦之心里不免波动,她不敢看燕然的眼睛,她隐隐觉得父亲与她并不是一派的,甚至还是对立的。 燕然觉得赵锦之手有些凉,便把自己膝头盖的薄毯分了一半盖在赵锦之身上。 赵锦之如梦初醒,回头冲燕然笑了笑,然后侧身躺下来,枕在燕然的腿上。 暖香从燕然的衣襟处若有若无地飘出来,赵锦之望着一览无余的天宇,在燕然的怀中蹭了蹭,微微阖上眼睛说:“要是今后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燕然不免失笑:“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什么啊。” “没有。”赵锦之老实地说,然后委屈地望着燕然嗔笑的深眸,“我又听不懂,看着你就够了。” 燕然用手指戳了戳赵锦之的额头,然后在她柔滑的面颊上轻轻划过,下巴一托,俯首便吻上了她的唇。 赵锦之不懂,原本在□□上单纯如白纸的燕然,为什么在被自己滴了一滴墨汁之后,整张白纸都变了黑。 这会子如此纯洁唯美的亲吻,一不留神便又转变为娇^喘连连。 赵锦之跨坐在燕然腿上,抱着她的脖子,瞪她一眼:“大晚上的,屋顶上就不怕着凉?” “不怕,反正明日的一天空闲。”燕然这个无赖,道理永远没用。 “我是怕你伤风!谁管你有没有事。”赵锦之压着声音,帮燕然把垂落的领口拉好,捂严实。 “对呀,明日空闲,所以无妨。” “……你的意思是,就能有空生病了?”赵锦之有些无奈。 燕然的眸子笑成了两个好看的月牙,比天上那个还迷人:“我的宝贝儿真聪明。” 歪理,都是歪理。 赵锦之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屋顶上下来的了,大概可能是滚下来的,因为第二天醒来身上有淤青。 于是,浑身酸痛的赵锦之一骨碌坐起来,瞪着还在睡梦中恍如八爪鱼般粘着她的燕然,刚要把她摇起来怒斥。忽然有些迷糊的脑中掠过了一件事,让她倏然清醒过来。 “燕然,原来我并非亲生,我的亲生父亲就在扬州,就是方才你口中所说的程大人。” 第52章 第五十四章 感受到动静,燕然蹙一蹙眉,睁开了半只眼睛,瞥到赵锦之正襟危坐地愣着,燕然揉着眼睛懒懒地坐起来:“怎么了?大早上的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赵锦之咬了咬唇:“没,没事。不对,有事。” 燕然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便明白过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事呀?” 难不成燕然没听到?亦或是自己在梦里说的? 赵锦之拿捏不好,叹口气,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都拖了那么久了,干脆死个痛快。于是她扳着手指说:“你离开三河镇之后,我在爹娘以前的房间里翻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放了爹临去前写下的话,还有证明我真实身世的一些东西。” 听完,燕然没说什么,起身替赵锦之披上亵衣,自己亦套上件暗朱砂色的蝉纱,复又坐会原处。 赵锦之有些疑惑:“难道你早就料到了?” 燕然点点头:“原本我还不敢肯定。不过你留在扬州一天,我便确信一分。且宝贝儿最近总爱出神,又吞吞吐吐的,我想不怀疑也难啊。” 赵锦之没由来地吐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那你怎么不早问我?” “问你你会说吗?”燕然扬着下巴笑道,“再说了,这种事到头来还得你自己通透,不然谁都没有办法强令你接受的。” 赵锦之亦笑了,又有些不安地问:“那么你与我……父亲,也就是那个程大人,你们可有过节?昨天听你的语气,像是两个对立的。” “过节对立什么的倒还不至于,你那亲生父亲可是个狠角色,从前在朝里不怕死,直言上书,而后被慢慢打磨地变成个外边圆滑,里面刚硬的重臣,深得皇上喜欢。这不,就被派到扬州来做了这个盐台的肥缺,该收的收,该打的还是打。之前,闹了一阵,拉了不少地方小官下来。不过扬州盐务可算是块硬骨头,其中利益纠葛可不是这么好拎的。你父亲怕也不容易。” 燕然叹口气,随意地说着,拿了木梳替赵锦之梳头。 玉边包裹的梳子入手温润,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头齐。 若说心里毫无担忧是假的,只是燕然不愿说出口,只怕今后的路更得走得小心翼翼了。 心中有了牵绊,便有了顾及,许多事便投鼠忌器,得瞻前顾后。 见燕然只默默给自己梳着头,半天不说话,赵锦之自然也明白其中一二,她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还没准备好去见他呢。我只在路上见过父亲一面,不知娘长得什么模样。” “你与程夫人极像,不过我亦没见过尊容,只在偶得的画像上看到过。可惜,程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啦,你爹爹倒是痴情,从此之后便再没有娶妻生子了。”燕然缓缓说着。 “原来你与安陵当时说的便是我娘啊,说罢,你跟我回三河镇的目的是不是就为了接近我,好拿我做棋子?”赵锦之玩笑道。 燕然停了手上的梳子,笑着在赵锦之弧线优美的脖颈上落下一个鸿毛般的轻吻,旋即抱着她的腰,轻轻晃着:“哎呀,宝贝锦之可太聪明了,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赵锦之当了真,呼吸一滞,声音有些哑:“真的吗?” 燕然在敏感的耳边呵一口气,轻轻含住耳垂,手上亦不安分地隔着薄如蝉翼的亵衣拂过胸前的小小茱萸:“你说呢?” 赵锦之浑身一僵,气息有些不稳,却还是装着正经:“我认真着呢,不吃这套,你别跟我扯开话题。” “是啊,结果我超没用,竟然喜欢上了这个棋子。” 燕然继续半开玩笑地说着,赵锦之绷不住了,很快便在在轻拢慢捻中霞飞双鬓,化作了一滩水。 俞莘子去厨房放碗筷食盘的时候经过赵锦之住的房间,她似乎远远的便听到一些女子绵软惑人的声音,这声音一入耳,便让她立刻脸红到了耳朵根。 这年纪也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候,俞莘子自然明白赵锦之与那美艳风华的燕掌柜的情意。她咬着唇,三步并作两步走,赶忙走过了门口,直到声音听不真切了,才扶着膝头,长吁一口气。 把餐具在涮池中泡着,俞莘子心不在焉地从厨房出来,她慢吞吞地走进一个六角亭子,坐在石凳上望着水中的几尾锦鲤出神。 “哎,可真羡慕锦姐姐,从前有韦王妃,现在又是燕掌柜。都是那么漂亮,又万中无一的人儿,真羡慕啊。”俞莘子叹着气自言自语着,又想到自己,容貌不算十分出挑,又只是一个平凡不过的乡下丫头,仅凭着一手还算不错的绣工活儿,怎么可能让安陵心动呢? 可锦姐姐不也如此吗?虽说她长得是比自己好看些,可也没到了倾城绝世的地步呀,除了读过些书便再也亦没了其他的长处,不知身上有什么引人的气息,竟让这些尖尖儿上的人都醉心与她。 俞莘子满心疑惑地想着,有机会定要不知脸皮地问问她,不然安公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自己的了。 想着,俞莘子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精巧的香囊,上面用最繁复耗时的针法绣了彩蝶恋花的图样。俞莘子是想将这个香囊送给安陵的,只是她不知该用什么理由,于是只能一遍遍地对着叹气。 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图案,花色深入浅出,蝶翼颤颤,如从画中出。 只是还未将这香囊重新收进袖口,一声咳嗽声便将俞莘子吓了一大跳,手一抖,这满载了缱绻情思的香囊便从指缝中漏了下去,坠入亭子下的淙淙溪涧中了。 安陵望着眼前这个一见到她就开始掉眼泪的小姑娘满心的莫名其妙,明明自己还咳嗽了一声提醒她自己的到来,可俞莘子还是手足无措地把手中的什么东西掉了下去,然后就开始哭。 “好了好了,什么东西掉啦?我赔你就是了嘛。”安陵忙坐下来,一脸无奈地安慰俞莘子。 “没,没什么。我自己掉的,不管公子的事儿。”俞莘子抽抽搭搭小声的说。 这话说得安陵更有负罪感了,往下面看了看,仿佛是一个香囊。于是她解下自己腰间垂挂的香囊,递给俞莘子:“路边随手买的,比不上你的好看,可不许嫌弃。” 俞莘子睁开眼睛,从指缝里一看,安陵白净瘦长的手掌中间躺了一个蓝中泛着银光的香囊,上面简简单单地纹了一片水纹模样,干净清爽,如沐春风。恰如安陵给自己的感觉。 “我,我不能要。”俞莘子迟疑着说。 见她止住了泪水,安陵忙把香囊塞进她手中:“好了好了,我们算两清了,可不准在燕老板面前告我的状。” “什么告状?”燕然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 安陵的脸耷拉下来,不带这么说到就到的吧? 赵锦之走得比燕然快,本就对安陵没多大好感,这会见到两人单独在小亭中,一想到安陵这到处沾花惹草,勾人的眸子谁身上都粘的习惯,赵锦之忙快步走到垂着头,眼眶通红的俞莘子身边:“莘子,怎么了?是不是安陵她欺负你了?”说着,赵锦之回头便瞪了安陵一眼。 安陵心中比窦娥冤,但也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苦笑一声对跟着走来的燕然道:“我对天发誓,这回我可真没干什么。” 俞莘子忙小声跟着说:“对,是我自己不小心。” 倒是帮腔帮得紧啊,赵锦之没好气地看安陵那张足够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心驰神往的脸,再瞪一眼。 越抹越黑,安陵干脆撇着嘴不说话了。 燕然望着她那无辜委屈的模样,笑着对还没缓过劲儿来的俞莘子说:“好啦,先跟锦姐姐去洗个脸吧,把眼睛哭肿了可不好看了。” 赵锦之扶着俞莘子走远了之后,燕然才在安陵身边坐下来,把长发拨出栏杆外,仰头靠在栏杆之上。 “现在明白,人人追捧的花蝴蝶亦不好当了吧?” 安陵架着腿,亦靠在栏杆上:“真的累。不过话说回来,若能得你那佳人在怀……” “我警告你,你可别打她的主意。”燕然随意的语气中带了些危险。 安陵耸耸肩:“我不过羡慕你们双宿双飞罢了,身边人确实不少,可总没一个长久的。” 燕然笑一声:“若你总把心门关得这么严严实实的,就算谪尘仙子都入不了你的眼。” 安陵抿了唇,手中雪白的折扇缓缓摇着,似乎有些心事而并未多言。 燕然睁开眼睛,一朵孱瘦的金桂从枝头飘落,恰好悠悠转掉到燕然的眉间,细软浓密的香气从鼻尖飘入:“肃肃,她怎么样了?” “你,知道我去见她了?”虽然毫不意外,但安陵还是问了一句。 “你啊,就是心软,对待喜欢你的,自己喜欢的人亦是如此。若什么时候能干干脆脆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把心思放到台面上来明说,哪会有这么多风流债。”燕然叹口气。 “你说的容易。”安陵嘟哝一句,“我见过那孩子了,在那小屋里关了几天便快没人样了,脸都瘦得有了棱角。不过还是吵吵嚷嚷的,让人耳朵疼。我没忍心,便告诉她我是女子的身份了。真是作孽。”安陵轻声自嘲着,有些感慨。 燕然坐直了身子,额上的点缀倏然掉落,她看着安陵有些黯淡的神色:“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肃肃对你的喜欢,又有你尽力瞒着,我也没办法这么顺利把谢家的旧账算清楚。” “无妨无妨,举手之劳罢了。”安陵不在意地说着,“反正我本就是个把感情当儿戏之人。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谢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把这些家财留给肃肃罢。生意上打理和斡旋的事儿,我自有打算。” 安陵微微勾了勾唇,似乎漫不经心,似乎这些与她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事都不算什么。 第53章 第五十五章 赵锦之与俞莘子两人并排坐在厨房不远处的石阶上,身后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因而偌大的院子倒不显得冷清。 赵锦之瞧着俞莘子一直愣愣的模样,手中紧攥着个素净的香囊,指缝间落出一条细细长长的抽绳。想必是方才安陵赠与她的,这安陵也真是的,不知是真不会处理感情,还是装着傻,明知莘子喜欢她,而自己又对她没有半点意思,又何必吊着俞莘子?害得这个傻丫头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的。 想到前些天与安陵明里暗里说过此事,却被她那满不在乎的一句“是她们喜欢我的,又与我何干”给堵得说不出话,赵锦之觉得安陵更加不靠谱了。 于是赵锦之斟酌了半天,开口道:“莘子啊,姐姐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可不准反驳我。” 俞莘子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香囊:“我知道,安公子其实是个姑娘。” 赵锦之一愣:“你知道?” 俞莘子揉揉眼睛,强装着笑:“锦姐姐,你不必担心,我……不喜欢她了。” 如此一来,赵锦之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拍了拍俞莘子的肩,安慰道:“没事儿,天底下的男子多得是,你又这么乖巧可人,一定能有个好归宿的。感情上的事,我多说也无益,还得你自己明白过来。” 俞莘子用力点头,却只把赵锦之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天底下的男子再多再好,又有谁能比得上安公子呢?不喜欢……这不过是俞莘子让赵锦之放心的说辞罢了,她也想让自己对安陵死心,可为什么要死心呢?为什么自己就偏得嫁个男人了?可安公子也未必瞧得上自己呀。 俞莘子惆怅得很,悄悄把香囊收进袖口,然后继续托着腮发呆。 忽而一个小仆跑着过来,向两人弯个腰,说:“燕主子找您呐。” 赵锦之眨眨眼:“何事?” “说是稍后会有个什么大人来找主子议事,燕主子便吩咐小的来找姑娘。” 赵锦之想了想,这个大人想必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程稽业了,于是她回头对俞莘子微笑道:“那我先走了。” 俞莘子此时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多想,便点了点头。 跟在小仆身后快步走着,赵锦之总觉得身后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只是每每回头,那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便瞬间消失。已经持续三两天了,甚至昨日在屋顶上厮磨的时候,甚至也隐隐觉得被人瞧着,但总也没有踪迹。 只是这个府邸是燕然早年盘下的,之前从未有人居住,且不过极少的人知道她住在这里。而赵锦之自己则更不可能了,她在扬州除了一个尚未相认的父亲便算举目无亲了,更不可能树敌。 赵锦之蹙眉摇了摇头,兴许是自己多虑了。 到了前堂,小仆领着赵锦之从后门走入,绕过一人多高的珊瑚屏风,直到帐幔之后才停了脚步。 小仆转身,在赵锦之耳边轻声说:“燕主子说,您要是不想出去,就在这里看着便可了。” 说完,小仆便垂着手走开了。 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赵锦之满肚子疑惑地拉开些暗青色帐幔,只见燕然侧身站在一边,察觉到赵锦之一般恰好抬起眼睛,冲赵锦之神神秘秘地一笑。 赵锦之忍俊不禁地瞪她一眼,随后便看到视线中走出一个精神矍铄的男子,他负着手大步走入厅堂,朗声笑着:“燕老板如今心愿已了,必定在家中休憩段时间。可老夫不识相,一大早还来燕老板私宅叨扰。朝廷着实催得紧,只能让燕老板烦心了。” 见到程稽业的到来,赵锦之虽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不由得呼吸一紧。 燕然大抵准备让自己近距离见见父亲,如此一来,还能将父亲的为人品行摸个大概,也许能帮着消除当下心里的距离与障碍。 赵锦之心下感激,却还有些紧张,毕竟当时在街上不过一眼罢了,并未看得真切。而如今父亲却是如此鲜活地站在面前。 燕然笑着拱手:“程大人说的哪里话,官商本就是一家人,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提便是了。不过三娘初担大任,不免有些生疏,还望大人千万见谅。” 程稽业接过婢女送上来的碧螺春,悬着茶盖儿吹口气,道:“咱们先不说朝廷的事儿,说说你今后的打算。” “天广盐号这么多年,难免尾大不掉,底下道道的程序太多,许多钱便顺着流了出去。几个大盐商的账本已经送过来了,盯完了账,三娘便会将天广盐号这上上下下千百号人做个裁剪,唯有将钱尽数归到其应有的位置,盐号才能长久不是。再者,两淮官员贪吝由来已久,想必程大人亦头痛不已,其中盐商自然脱不了干系。归根结底便是私盐的猖獗给了可趁之机。小作坊便算了,神出鬼没的清风堂却是令人寝食不安的贩私帮派,据我所知,其势力甚至比官盐销的还要再广些。这还需要大人帮忙设计除去方能平息。”燕然不急不慢地说着。 程稽业一挑眉:“从前还听说这气焰嚣张的清风堂与天广盐号暗地里有不少勾结,如今燕老板这么一说,倒是让老夫放心不少。” 燕然微微一笑。 程稽业抿一口茶,赞许道:“老夫还担心燕老板年轻,嚼不下天广盐号这块肥肉,现在看来倒是老夫多虑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实不相瞒,老夫此行还有更重要的事来找燕老板商量。” “大人但说无妨。” “听闻你从前在西域行商,那么应当对那里的情况有些了解。近年来皇上重西域商贸往来,可全借着河西走廊这条纽带,可现如今河西走廊北部的阿结纳因连年干旱不停南移,大小摩擦不断,蠢蠢欲动。皇上昨日急谕,说是准备两个月内出兵攻打阿结纳一族,一来保障通商,二来也能将版图更扩一些。”程稽业苦着脸,叹口气,“然则国库的银两皆有了安排,明年年初公主的出嫁更是一件花钱的大事。这战事的钱只能咱们扬州盐商来掏,圣旨上写的是三百万两白银,却只给了区区一个月的期限,真让老夫愁煞。” “为国纾难,本是天广盐号的应尽之责。只是如今天广盐号易主,又恰逢之前梅雨季节的天灾,情况着实不容乐观。况且三娘还未细细盘过底下的账,具体能凑出多少亦不清楚,还望大人争取上折多争取一些时日。”燕然瞧着并不慌张,似乎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程稽业似乎没听到燕然的话,自言自语道:“此次出征,统帅的可是西北第一大将袁刹将军啊,必然能马到成功。到时候,皇上论功行赏,自然忘不了盐商的功劳。” “大人说的是。”燕然微笑着颔首。 寒暄了一会儿后,程稽业便离去了。 赵锦之在帷帐之后立得腿发麻,便揉着腿一脸怨气地走了出来,小声抱怨:“也不知道替我放个凳子……” 燕然在堂下软榻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笑眯眯道:“好好好,都是我考虑不周,害得锦之受苦了。” 赵锦之嗔笑着坐到她身边:“油嘴滑舌。” “程……大人说的这些,什么打仗要的三百万两,你可有把握?”赵锦之回想着方才父亲的话,隐隐觉得局势如同搭上了的弓箭,一触即发。 燕然摇了摇头:“虽然早已预料朝廷此番下了决心整顿扬州,可这回要的确实不少,若单纯从盐号身上是挖不出这么多钱的。”说着,她扬着脖子,叹了口气,“扬州富贾无数,朝廷便把这儿当作无偿的取钱之地。一年大小的捐输便算了,咱们也说不得。更多的是人情往来,关系钱,小到盐场大使,大到运输使,一溜儿下去砸进去多少银子。可真叫人心疼。朝廷这么一来也好,倒是帮我把伸手要钱的豺狼虎豹去了许多。” “别说这个了,说说你,见你亲爹说话这么半晌,想什么时候相认?”燕然把下巴枕在赵锦之的肩上,笑吟吟地望着她。 赵锦之有些出神:“我还没想好。感觉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是贸然相认,忽然多个素不相识的亲人出来,不仅仅是我不习惯,怕是也会吓到他吧。再者……”再者,若父亲真的他日与你针锋相对,到时候我夹在中间该如何做人? 赵锦之一想到这点便不安,对于一个乡镇姑娘,这些原是多么遥远的事儿,此时却如洪流般不留余力地冲向赵锦之,她不知自己还要多久才能真正接受。 “借口。”燕然无情点破。 赵锦之撇撇嘴笑着,往燕然腰窝里一抓:“知道你还说出来?非得给我难堪是罢?” “得得得,我错了姑奶奶。”燕然忙不迭躲开,两人嬉闹着滚做一团。 就在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堂内打趣说笑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却不声不响地闪过一个人影。 刘长瑢早已如同死灰一般的心重新又被点燃,只是这会儿烧的是熊熊的妒火。 她燕然何曾对自己如此毫无顾忌地笑过,就算说话,她不是斟酌三四后再言,便是透露着几分不耐烦。 手指握上腰间的长剑,稍一用力,便发出清泠的脆响。 刘长瑢倏忽间从怨怼中惊觉过来,深吸一口气,从来意气风发的俏容此时有些无奈之色,她紧抿着唇,在下人经过之前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偏室。 第54章 第五十六章 午后,燕然在账房内盘账。赵锦之怕打扰到她,本来不想留在这儿,只是燕然这不知好歹的非说自己手疼,要赵锦之留着给她磨墨。 赵锦之没好气地站在一边研墨,咬着唇偷偷瞥燕然一眼,只见她直着脊背坐在太师椅上,聚精会神地一手翻着面前一本厚厚的账册,一手噼里啪啦飞速打着一个半臂长的算盘。而手边更有四五本叠成高高的一摞,这是今日必须要看完的。 赵锦之心里不免有些心疼,手上的动作亦慢了下来。 第一次见到燕掌柜的时候,她亦在算账,娟秀柔长的眉眼敛着,耳边落下几缕蜷曲的鬓发,似乎蓄了一泓温柔的春水。 当时没这心思打量,这会赵锦之却看得入了神。 她认真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想着,赵锦之不禁抿着唇顾自笑了起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窗外便起了风。一炷香的时间,乌云便聚了起来。 燕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罩衣,被风一吹,便打了个喷嚏。 赵锦之从瞌睡中惊醒,摸了摸燕然的手,才发觉早已冰凉。她忙起身关了窗,嗔怪地说:“怎么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可香,像只小猫似的,平日里可少见呢。”燕然搁了笔,搓搓手叹气道,“才算了一本帐,可得忙活一阵了。” 赵锦之心疼地说:“我去帮你拿件衣裳。” “好,娘子真贴心。”燕然眉梢带笑。 赵锦之懒得跟她计较,白一眼便走了。 拿了衣裳,经过厨房时,赵锦之顺便装了叠枣蓉酥在食盒中,只是一时找不到使唤的人,便自己提着往账房走。 没一会儿,天色便愈发暗沉,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便落到了脸上。 赵锦之三步并作两步,好容易抱着衣裳低头跑到回廊下,却又撞上一个人。赵锦之没站稳,回退一步,险险站稳。只是手中的食盒却不慎落到了地上,怕是碎了干净。 “不好意思,这忽然下雨,只顾着躲雨了,没看清有人。”赵锦之看一眼地上倾倒的食盒,惋惜地啧一声,便冲面前这人道歉道。 “呵,倒是个讲道理的主。”被撞之人轻声笑着,语气中带着不屑。 似乎察觉到了敌意,赵锦之揉着撞疼的肩膀,抬头望向此人。 高挑身材偏瘦,一身灼灼绯红,映得面若桃李。一双凤眸直直盯着赵锦之,瞧得人浑身不自在。 赵锦之即刻反应过来,此人或许就是这几天总觉得被人盯着的缘由所在。 赵锦之还没开口,面前这傲气的女子便先问道:“你是谁?” 赵锦之抿唇一笑,随后毫不客气地淡淡道:“这里似乎不是你随意进出的地方吧?我没问你是谁,反倒先质疑起我来。” 未等这女子开口,燕然的声音便从回廊尽头响起:“刘长瑢?” 赵锦之满脸疑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一圈:“你们认识?” 刘长瑢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没料想到会直面遇上燕然,她提着剑干脆利落地准备转身就走。 燕然似乎也没有想要挽留的意思,径直走过来拉了赵锦之的手,替她拂去发丝上沾的水珠。而赵锦之则赶紧把怀中的衣裳给燕然披上,还轻声说:“没事跑出来干嘛,可别伤风了。” 余光瞟到这些,刘长瑢秀长的眉眼拧到了一块儿,她咬着唇转过身来,对面前宛若恩爱鸳鸯的两人,又恢复了原有的奕奕神采。 她扬着下巴,对燕然说:“虽说已经跟你破罐子破摔了,但毕竟还是老朋友,不过一年未见,哪有剑拔弩张的?既然见你如今愈发得意,我自然也替你高兴。那么便送你一个消息好了。” 燕然拨了拨长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倒是赵锦之望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傲气女子,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如今官盐主要由你们天广盐号经营,这些天盐号出了不少岔子,下面早已乱作一团,先是芙蓉铺的盐场查获了几百斤私盐,昨儿又在泰州缴了五艘满载着私盐的船。拷问之下才得知,皆是清风堂的杰作。早已听闻清风堂与你们盐号素来关系匪浅,而你与安陵更是交往甚密。可别以为朝廷对你毫无防备,我此行便是程大人特意叮嘱来勘探情报的。” “哦?那么敢问刘大人可查到些什么了?”燕然勾着赵锦之的手指,淡然自若地说。 刘长瑢一字一顿地说:“你贩私。且不是一星半点,你才是其后的真正黑手。” “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乱说啊刘大人。可不能因为你对我的成见就随口污蔑吧。”燕然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掩唇笑了出来。 追根究底,刘长瑢确实没找到什么实质性的物证认证,只是按照目前口供中的蛛丝马迹而做的推断。 于是刘长瑢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咬着唇,片刻才说:“证据自然不会与你说多,不过我会如实禀报程大人,让他来做定夺。” 雨越下越大,轻飘飘的雨丝陡然转变为疾风骤雨,不少雨点甚至扫到了人身上。 燕然还没说话,便忍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 赵锦之未及多想,便赶紧帮她方才披上的外衣系上衣带,抬眼遇上燕然黑漆漆的眸子,燕然抿着唇粲然一笑,旋即侧头在赵锦之花瓣般柔润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赵锦之一愣,忙退后一步:“人还在那呢……”说着,回头一看,方才还亭亭直立的姑娘早已不知所踪了。 这段小插曲过了之后,燕然便继续伏在案头看那堆积如山的账册,赵锦之对方才那刘长瑢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赵锦之手上研着墨,脑中回想着她看燕然和自己的眼神,里面分明写着不甘和怨恨,分明是满腔热切被毫不留情地撒了干净之后的心痛。 不过是一个曾经的爱慕者罢了,赵锦之本可以对她置之不理,只是她的身份,她所说的话却让赵锦之心下不安。 燕然的确做了解释,说什么“她说的不过是臆想,根本不是事实”,还说程大人为盐台,怀疑燕然是不可避免的,因而不必担心两者之间会割裂对立。 可赵锦之还是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些什么要发生。 亥时过了大半,赵锦之躺在美人榻上看书,她时不时地拿书页遮了半张脸,悄悄地看着燕然。 燕然的黑发被拨到另一侧,露出修长的玉颈,一粒朱砂痣在右肩锁骨下,蓄着欲语还休的风情。跃跃烛光映得她的面容明明灭灭,她蹙着眉头,忽又轻轻舒展开,她手下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十分悦耳。 赵锦之看着看着便不住微笑,幸好拿本书遮了,不然被燕然瞧见必然要被嘲笑了。 燕然伸个懒腰,没想到仅仅几本账册便占了自己如许时间,还是低估了扬州这团乱麻,看来事情远不及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查了一圈之后,燕然才发现当前盐号虽然表面瞧着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甚至有了两百万两的亏空,还是谢家底下的钱庄赊账填上的,这才瞒了官府过去,看不出异常。 而此时恰逢朝廷要三百万两捐输,着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转头,燕然这才发觉赵锦之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一本《盐铁论》翻了一半,倒着盖住半张脸。 燕然哑然失笑,自己一直忙活,竟把她给忘了。于是,燕然提着裙角走近,把书拎一个角,从赵锦之脸上提起来。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赵锦之皱了皱鼻子,把胳膊枕在脑袋底下,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却毫无要醒过来的意思。 燕然脸上的笑意愈浓,她小心地绕到另一边,亦躺上了这不大的美人榻,然后往赵锦之身边蹭一蹭,轻轻环抱住她的腰,微笑着阖上了眼睛。 若要清晰得知这几年的银两往来,还得燕然亲自往谢府跑一趟,拿到账房里的内账才能作出定夺。 次日,燕然着素衣回了谢府。 整个谢府再不复曾经的辉煌,大多数佣人皆被燕然遣了散,因而透着一股子冷寂衰亡的气息。水珠连成线,从高高翘起的屋檐上垂落下来,在长满青苔的巨石上砸出一朵水花。 径直走到后园的账房,燕然命管家踩着梯子取了专门放置账本的老檀匣子。 只是匣子上上了锁,管家说,这匣子从来都是老爷看着的,老爷过世后,钥匙便不知去向了。 因而燕然拿着匣子去了朱笙的房间。 站在门前,燕然听到谢肃肃难得的轻声细语。 “娘,我在呢,先喝药吧,喝完我们一起去找肃肃好吗?” “不,我不喝药,肃肃一个人睡觉怕黑,她就喜欢粘着我……” “乖,娘喝一口肃肃也喝一口,好不好?” 燕然抬手敲了敲门,随即推门进去。 “姐姐?”谢肃肃似乎有些诧异,一转头,手中的药撒了一些在脚边。 “你回来了。”燕然冲她微微一笑,“那天大伯母亲自领了尸体回来,大伙儿都以为你溺水了。大伯母受了极大的刺激,就成了这样。” 谢肃肃抿紧了唇,放下药碗,握住朱笙的手,艰难地一字一句道:“现在,你满意了吧?看到我和娘亲如今的落魄,当年的恨都消除了吧?” 第55章 第五十七章 燕然挑了挑眉,没说话。 “昨天回到谢府,看到穿着我的衣裳的女尸,听完管家的讲述之后,我才彻底明白过来。你对我的无微不至让我对你亲近,一次次有意无意间挑起我和娘亲的争端,说什么我应该为自己的爱情奋不顾身,伺机让我离开谢府,才好将我藏起来,让娘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给她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打击。燕姐姐,你一步步的设计得真可谓环环相扣。对,顺便还让安陵来看我,让我这么多天的坚持成了一个最滑稽的笑话。其实你作为安陵的朋友,应到早就知道安陵的女儿身了吧,不过一直瞒着我罢了,并以此作为利用。”谢肃肃面无表情地说着,与从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过我不怪你。”谢肃肃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听娘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之类的话,我明白是她对从前做的一些毒事的后悔,管家也对我说了我娘可能与爹爹的去世脱不了干系。而且她从前确实对你……太严苛了些。而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将真相矢口否认,让你对我们,对谢家彻底寒心。所以大概我们都是罪有应得。” “其实你很聪明,肃肃。”燕然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补充道:“有一点你说错了。安陵是自己来看你的,并非由我故意安排来羞辱你的。” 说到安陵,谢肃肃轻轻颤抖了一下,低垂的眉眼有些发红。 “她本可以对你置之不理,让你心中仍存着念想,正如她对其他所有喜欢她的人一样。不过她怕你继续犯傻,便干脆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你觉悟,她心疼你,不过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值得心疼的傻孩子。” “你说这么多还有什么用?她是女人,我跟她一点可能都没有了。”一直强装着坚强的谢肃肃又情不自禁地软弱下来,抽了抽鼻子。 燕然笑了,笑了一会才说:“女人又如何?这根本不是你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谢肃肃愣愣地抬头,望着燕然:“那什么才是……” 燕然摇了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心里一直藏着个人,虽然从来不与任何人说,我亦只是从她的眼神中发觉一二。安陵游戏花丛,不把感情当回事儿,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安陵如此对你,已是与对待他人有所不同了。” 谢肃肃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一直坐在谢肃肃身边难得安静的朱笙,此时如同孩童一般十分专注地望着两人,时不时“吃吃”发笑。 “这些不过都是后话了。”燕然将匣子放到谢肃肃面前的桌上,“言归正传,这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是谢家的内账,从钱庄、布坊到盐务等等,如今我接手天广盐号,没有这些不行。” “我怎么可能知道钥匙在哪。”谢肃肃皱眉道。 “钥匙自然在你娘手上,你觉得她会将钥匙存在哪里?”燕然问道。 “我不知道。”谢肃肃此时乱得很,她还在想着安陵的事儿,燕然说的这些又重新在她如死水的心里激起了不少涟漪。 燕然没辙了,不过本就没抱多大的希望,还不若直接将锁一锤子敲了来得方便。 正准备离开,谢肃肃突然喊住了燕然:“你等等,一两个月前,爹还在病中,我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曾经暗中塞给我一个锦囊。当时我急着出去找安陵赴约,便随手收了锦囊,转头就把这事忘了。” 说着,谢肃肃把一直跟着朱笙的椿年喊了进来照看,自己则让燕然跟着一同回了自己房间。 在乱七八糟的衣柜中翻了半天,谢肃肃才抓着个玄黑的锦囊直起身子来。她看也不看便把锦囊放到了燕然手中,说:“这就是爹爹给我的锦囊,我从未拆开过,所以也不知里面是什么。若空空如也,我便再帮不上你了。你走吧,姐姐,现在我们彻底两清了,你也别再回谢家来了。” 收到谢肃肃冷冷淡淡的逐客令,燕然点点头,拿上匣子与锦囊,转身道:“保重。” “你也是,燕姐姐。”谢肃肃拱手笑着,仿佛真的从不久前咋咋呼呼的小女孩一下便长成了心思深藏的大人。 果然谢仕清给肃肃的锦囊中躺着一把精美的铜钥匙,燕然将它插^入锁眼,轻轻一转,便“咔哒”一声开了锁。 匣子中躺着三四本厚重的蓝皮账本,燕然随意翻了翻,上面清楚记录着十年内的谢家所有钱财流转。 也许,老谋深算如谢仕清,他在重病的时候也开始对朱笙起了疑心罢?燕然暗自揣度。因此才将关系着盐号命运的账本钥匙给了谢肃肃。只是最终,他还是死在了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身边的女人手中。 燕然抚着账册,轻轻叹了口气,权钱是好东西,可有时候,却又能害人命、散人心。 将账面亏空具体数目盘算清楚,燕然便一五一十地把结果报给了程稽业,程稽业听闻自然又惊又怒。 原本天广盐号在朝廷眼中一直都是棵摇钱树,此时这棵摇钱树却突然被告知结不了果子了。 程稽业立刻上奏朝廷,同时对燕然如实禀报的做法大为赞誉,并要求燕然想办法转亏为盈,在期限之前凑出那三百两捐输。 “转亏为盈?还不能宽限捐输的时间?我父亲……真是这么说的?”赵锦之与燕然一同走在芙蓉铺的盐场边,满脸不解地问道,“可你明明都与他说盐号内部有那么大的漏洞了呀。” 燕然无所谓地耸肩:“有权之人都是这样,只消动一动嘴,不管办事之人的死活,反正最终钱能如期到手便可。”说着,燕然冲那些在盐场中忙忙碌碌的灶户扬了扬下巴,“就比如他们,这些终日辛劳的灶户才是被压得最重的。到最后还不得从他们身上去要钱。” 赵锦之望着那些衣着破旧,汗流浃背的灶户,叹了口气。 走到口岸边,一袋袋密封的海盐正传递着往船上送。风极大,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见到燕然亲自前来,坐在船头太师椅上悠然晒太阳的郭老板浑身一惊,忙赔笑着从船头颠着一身肥膘从船头一溜小跑过来。 “哎哟,燕老板怎么有空亲自过来督察?”郭老板是天广盐号下做了十几年的盐商,为人圆滑得很。 燕然道:“想必郭老板也听闻了,朝廷这回捐输要得急,数额又不小。咱们盐号的问题,郭老板也心知肚明。您不也亲自过来看着了吗?” 郭老板嘿嘿笑着,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倒是精得很,瞧见燕然身后跟了个从未见过的姑娘,忙问道:“这位是?” 燕然毫不犹豫道:“家里人。” 见两人十指紧扣,郭老板自然明白两人关系匪浅,心底下疑惑,从未听说燕三娘家里还有个这么水灵的姊妹呀?郭老板机敏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家里正好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儿子,若能娶了这容貌家世都不错的妹妹,那么自己在盐号中的地位可算是稳如泰山了。 没等郭老板美滋滋地想完,燕然便拉着赵锦之走过连接板,踏上阔大的运盐船。 郭老板见两人走远,忙碎步跟上去。 “这是一等盐,那边的是二等盐。”郭老板领着两人往船舱走,哈着腰为燕然指点,“一等盐品相洁白,含沙少,一般都是卖给有钱人的。而二等盐含沙三成,吃起来就不如一等盐舒服了,一般就卖给普通人家。” 燕然点点头,拿个细长的漏管往封好的盐袋中一插,海盐便簌簌地落入其中。燕然默不作声地在指尖搓了搓,又往郭老板所说的二等盐的盐袋中取了一些。 见燕然没什么表情的面容,虽觉得十分养眼,但郭老板还是忍不住开始冒汗了。 “一等梁盐每引二两二,二等和盐每引一两九,而三等盐每引只需一两五。”燕然放下漏管,冲面露尴尬的郭老板笑笑,“二等盐当作一等卖,三等当二等卖。郭老板果然会做生意。” “这……燕,燕老板说的哪里话!我老郭最是说一不二,此等不厚道的事……” 燕然抬手打断了郭老板拍着胸脯打的包票:“且不说这个,你这船上好说也有三四百斤,可前天报给我的却只有两百斤。我就不问你其余的盐去向何处了,你心里明白。” 郭老板吞了口口水,他原以为新上任的首领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可谁知竟这般精明。 “谢老爷子默许你们贩私,他自己也能从中分成,收些黑钱。如今不同往日,朝廷的捐输紧急得很。既然你们从前也不计后果地吃了进去,那就是时候吐点出来补上了。” 郭老板不停地擦着汗:“是,是。” 走出船舱,赵锦之有些不解地轻声问:“既然都赚了这么多黑心钱,那盐号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大亏空呢?” 燕然笑着点了点赵锦之的额头:“因为花得多呀。” 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锦之耐着性子继续问:“那都花哪儿了呀?” 燕然晃着赵锦之的手,说道:“今年梅雨时间长,天灾使得产盐不够。产盐不够卖的钱就少,算上贩私所得的黑钱,至今积存下来的也就三百万两。而且还被预支了一笔五百万两的开销,这么一来账面上可不就亏空了二百万两白银。预支给了一个身份显赫之人。”说着,燕然神神秘秘地看了看赵锦之,“你猜预支给了谁?” “我怎么知道。”赵锦之不假思索地说。 “猜嘛,这个人,和你也有关系。”燕然眨着眼睛说。 赵锦之沉吟片刻,身份显赫的人,还和自己有关系?她不过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有做了四王妃的韦千雪。而上次观察之后,赵锦之明白父亲表面瞧着随性,而内里却刚硬得很。那么就只剩韦千雪?等等…… “是四王爷?”赵锦之倒吸一口气。 燕然赞许地点头:“宝贝儿真聪明。” “可他不是皇上的亲弟弟吗?为何还要这么多钱?就不怕被皇上发现?”赵锦之觉得脑瓜仁有些疼,真是搞不懂这些有钱有权人的想法。 “世上哪有嫌钱多的。查了账册才发现,他可一次次拿了天广盐号不少钱了,总共得有个……一两千两开外了。不过这次确实多,想来有了王妃之后开销更大了。”燕然嘲道。 第56章 第五十八章 运司衙门门前冷冷清清,程稽业在前院的屋檐下逗着雀儿。 忽而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盐台大人真是好兴致。” 程稽业听闻,顺着声音抬头,见来者是个高高的姑娘,立得腰板儿笔直,神情中带着几分天生的傲气。 “哟,来者可是刘相的宝贝闺女?”程稽业想到几个月前朝廷说给自己送了个帮手过来,只是从来不见这帮手露面,这会子他才恍然大悟,竟是这个办事风风火火的小丫头。 在京城的时候,程稽业也曾在刘相大寿时见过这姑娘,亦听说其探案能力卓越不凡,堪称京都府衙门的杀手锏。程稽业暗暗觉得,若她来帮助自己调查扬州盐务,那么自己倒是可以轻松一些。只是唯一苦恼的是,若出了个三长两短,他可不好跟刘相交代。 “既然是来助程大人一臂之力的,大人便不必在意身份。”刘长瑢笑着从门口走入,“朝廷急着要捐输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看大人如此悠哉悠哉,大人或许早已有了打算?” 程稽业朝刘长瑢拱拱手,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你不知道,昨儿那新任的盐商头儿报给我说,有个二百万两的亏空,可真让老夫头痛不已。原本便是纠缠不清的账务,也不知让他们从何处再掘出这几百万两来。” 刘长瑢道:“大人其实没必要担心。那些盐商本就作风奢靡,如同海绵一般,随便一挤便能挤出不少油水来。” 程稽业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道:“姑娘到了扬州不少时日了吧?怎的今日才露面?老夫总想着没能及早尽一尽地主之宜,心里可过意不去哇。” 刘长瑢笑着摆摆手:“我可不算朝廷的人,程大人不必太在意虚的官礼。” “好!刘姑娘是个爽快人,可总得赏老夫一分薄面,进来喝口茶吧?”程稽业并不急着让刘长瑢道明来由,只伸个手,邀请刘长瑢进门再谈。 茶过半盏,刘长瑢不耐烦地打断了程稽业的嘘寒问暖,放下白瓷杯子,开口道:“程大人,长瑢这两个月在两淮一带走了不少地方,淮南淮北总计二十多个盐场,却有将近一半明目张胆地去贩私,而那贩私的对象想必大人应该也心知肚明。正是江湖上煊赫一时的清风堂,而……而新任的盐商总首燕三娘被指乃是其背后的最大的指使者。” 程稽业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却还是装得甚是好奇:“哦?有这样的事?只是若姑娘说的属实,那燕三娘必然已经能在与天广盐号的交易中获得暴利,又为何重新回来,冒着风险抛头露面?不知刘姑娘可有掌握什么确凿的证据?” 刘长瑢不自觉地握上了腰侧的白玉剑柄,手指来回抚着柄上精细的缠枝纹,沉默片刻后才说:“天广盐号与清风堂勾结的事儿是板上钉钉的。只是关于燕三娘还只是长瑢的揣测罢了,想着能及早告诉大人,让大人有个心理准备。” 程稽业唇角带笑:“那只好劳烦姑娘继续帮老夫盯着那燕三娘了。” “这个自然。”刘长瑢点点头,凤眸一转,她又蹙着眉说,“对了,长瑢此行前来,倒是还有一事,不过与盐务上没什么关联,不知大人会不会感兴趣。前几日我在燕三娘的明玉轩盯了几日,发觉在她府上还有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姑娘,两人瞧着甚是亲密。” “哦?”程稽业此时倒是显得有些感兴趣了。 刘长瑢抬头,冲程稽业微微一笑:“长瑢幼时曾见过程夫人几次,只是并未记得太清楚。而见到那姑娘,倒是让我突然想起已故程夫人的尊容,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程稽业愣了,那年从天牢放出来之后夫人便郁郁去世了,此后他一直到处打探女儿的下落,这么多年却始终石沉大海。如今突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这让已经差不多全然放弃的程稽业重新燃起了星星希望。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啊。刘姑娘可看了真切?” 刘长瑢嘴角挂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不过几眼,可不敢保证。程大人还是自己亲自去看看吧。” 说着,刘长瑢便起身,朝程稽业拱了拱手,二话不说地请辞了。 从运司衙门出来,刘长瑢似乎心事重重。 她长眉微蹙,手则一直紧紧握着刀柄,似乎只有握着,才能从中获得安全和可靠。 她刘长瑢为朝廷办事,一向秉公处理,有一说一。然而方才明明手上就有一份签字画押的笔录,矛头直指燕三娘指使清风堂贩私。白纸黑字,只消呈上去,不说治罪,关押上京是逃不了的。今天不就是为了彻底揭发燕三娘才来的运司衙门的么,可到了最后竟还是没办法亲手送她踏上死路。 就算燕三娘再一次当面羞辱自己,刘长瑢竟然还是心软了。 刘长瑢长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跟一年前一个样子,一碰上那人,就又满是令人可耻的小女子心思了。 明玉轩内少见地摆了酒席,大抵来的都是天广盐号下面有头有脸的盐商,此时正陆陆续续进了正堂。 赵锦之好容易推脱了燕然,一个人在曲折的水榭楼台上捏着发糕喂鱼。那些人情往来本就与她无关,况且她又不可能牵扯到盐务的生意上去。觥筹交错的假意冷暖,赵锦之一点兴趣都没有,还不如喂鱼来得轻松自在。 赵锦之觉着自己真是没出息。想着,她抿唇笑了笑,反正那些事情燕然去做就好了,她着手,就一点都不会让人担心。 在此起彼伏的道喜声中,燕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燕然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今日请大伙儿吃饭,其中缘由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一二。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打暗语了。朝廷的三百万两下个月底就要交齐,而当下天广盐号没有现银,甚至还存着二百万两的缺口。不知大家对此有何看法?” 虽然已然有所准备,但燕然问完,堂内还是一片寂静,十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瘦瘦的男子才满脸为难地清清嗓子:“燕老板有所不知哇,咱们盐号现在可真是没辙了,就说我那盐场,从梅雨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产不了多少好盐,没赔本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那么多盈余!” 一句话落,周围许多盐商便点头附和,皱着眉头,一副世道艰难的愁苦模样。 燕然淡笑着扫了一圈,似乎对这些人的喊穷法早已有预料。她悠悠然道:“三娘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得需各位老板配合才行。三娘虽才接过大任,对盐号的现状不甚熟悉,但也知道这么些年大伙儿或多或少必然家中有盈余。我就是想,若每人能拿个二十万两银子出来,先把捐输应付过去,才是正理儿。” 这么一言,满场便犹如炸开了锅一般,这法子涉及私房钱,自然谁都不情愿出。 “燕老板,你这可不合情理啊。哪有捐输的钱让咱们每个盐商自家家里出的呢?再说了,咱们每家管的盐场和引岸不同,贫富自然有别,就比如我吧,我家里最近也不好过,夫人想要买个珍珠头面都得存个几个月银子,可被埋汰死了。” “齐老板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盐号的事就是大家伙儿的事,这次盐号有二百万两缺口的事已经上报朝廷了,皇上必然满心疑虑,若捐输能及时交上,自然能表现咱们扬州盐商的一番孝心,消除质疑声。若不能,咱们就等着龙颜大怒、两淮盐务的一蹶不振罢。”燕然挑眉,用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厉声道,“再说,可别跟我哭穷,齐老板不才纳了第九房姨太太么?听闻仅仅喜桌便摆了七八十。蔡老板更不消多说,吃饭用的一套金玉碗筷便值个几百两。这些三娘本不想搬出来,只是大家如此不给三娘面子,难不成,要我把每个人家中的奢靡之事都说一遍才算?” 一伙人眉头皱得更紧了,个个哭丧着脸。被点到名的两位盐商,脸色甚是难堪,胡子抖抖瑟瑟,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本以为这燕三娘是个好糊弄的奶娃娃,这下才明白过来,根本就比原先的谢仕清还难应付,宰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好!燕老板说得在理,这二十万两银子我郭世昌出。”郭老板见大势所趋,前几日又在芙蓉铺见识了燕然的厉害,忙第一个拍着桌子答应下来。 见有人应允,其余的盐商也不好再找借口推脱,便只能唉声叹气地也答应下来。 这顿饭吃得每个盐商甚是心痛,毕竟一眨眼二十万两家财便从小金库中挥挥翅膀飞走了。 吃完没一会儿,几个瞧着最不开心的盐商便请了离,燕然也没有多做挽留,便放他们离开了。 最是墙头草一般的郭老板则逆众人而行,腆着笑脸走到燕然跟前,左右望着问道:“燕老板,今日怎不见你那姊妹?” “姊妹?”燕然一想,便知他指的是赵锦之,“你找她做什么?” “是这样的。”郭老板笑眯眯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烫金的帖子,翻开后递给燕然,“我家老二今年二十三,才考上举人,相貌呢也是远近闻名的俊,只是贱内眼界高,门槛都被来做媒的踏破了,却还是没个瞧得上的姑娘。当日见了燕老板的姊妹,乖巧可人的,我甚是喜欢。回去与贱内一提,她亦同意见一见。这便是小儿的生辰,燕老板若想先合一合八字……” 燕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郭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燕然接过了帖子,随意翻开看了一眼,便放到一边,旋即对身边的下人道:“你去把赵姑娘找过来。” 不多时,满脸疑惑的赵锦之就从后面绕了进来,见到冲自己抿唇笑得狡黠的燕然和有些尴尬之色的郭老板,她更疑惑了:“怎么了?” 燕然起身,站到赵锦之边上,然后握住她的手,把放在一边的生辰帖子重新递给郭老板,唇角一弯:“郭老板,我可没有什么姊妹。” 郭老板讪讪地笑着,又在两人脸上瞟一圈:“可上次你不是说,她是家里人么,老郭我就以为是姊妹了。” “这位姑娘确实是我的家人,不过不是姊妹,是内人。”燕然从容不迫地说,手握得紧紧的,“所以,郭老板你的算盘怕是打错了人。”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且不论剩下的几个盐商,赵锦之自己都被燕然这不管不顾的话吓得不轻。 第57章 第五十九章 郭老板自讨了没趣,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张大的嘴足足能塞得下一个鸡蛋。 在场的几个盐商倒是都见识了燕三娘的不落窠臼,心底下更加确信这便是个不好惹的厉害人物,可马虎不得。虽还挺想留下来幸灾乐祸地看会儿热闹,但眼见着气氛奇诡,便纷纷拱手请离了。 明玉轩终于会恢复了平静,赵锦之瞪了燕然一眼:“干嘛呀,好好的说什么胡话,你是想世人皆知是怎的?” 燕然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把下颌枕在赵锦之肩上,舒舒服服地蹭了蹭,拖长了声音,软绵绵地说了一声“嗯——”。 一股浓厚的酒味顺着飘入赵锦之的鼻尖,方才的窘迫顿时烟消云散,赵锦之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刚刚在众人面前瞧你不是挺正经的嘛?怎么人后就成了个粘人的孩子一般?” 燕然没有反驳,反而变本加厉地抱住赵锦之的腰,闻着她身上自然好闻的香气,闭着眼睛说:“刚才那个郭世昌真真是个势利眼,上次在盐场见过你一面之后,以为你是我的姊妹,便不由分说地想让自家的举人儿子娶你过门,好坐到天广盐号更高的位置。小算盘倒是打得快。” 赵锦之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声说:“那你也不必如此让他下不来台罢?再者,传出去了以后,让那些盐商都怎么看你嘛。” 燕然嘟哝着说:“我管他们做什么。我可准备大大方方地把你带出去。再说了,若今后你认了父亲,程大人那里不得早早地作好铺垫?得让他先接受了才行,不然要是把你许了哪家公子……” “那那家公子可得赶早烧香求保佑才行。”赵锦之笑了出来,同时也有些担忧。 原来燕然还有这层打算,是啊,若今后认了父亲,如今的世道虽然开放,但倘若他不能接受,勃然大怒,两人的感情又该何去何从?怪不得燕然此番这么豁出去,将两人的关系先大白于天下,到时候也好有个主动权。 赵锦之想着,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燕然似乎趴在赵锦之肩头睡着了,软软的呼吸均匀地扑在赵锦之的脖子上的敏感处,一下一下似乎撩拨着赵锦之的心。 赵锦之试着唤了几声,而燕然却依旧毫无反应。 这都能睡着?赵锦之无奈地扶着燕然的肩膀,让她靠在靠背上。 堂内的酒席收拾地差不多了,几个婢女都下去了,赵锦之托着下巴细细地看着面前睡得正香的燕然。 明明方才还是让人捉摸不透且胆寒害怕的人物,此时的睡颜却安安静静的。秀长的眉梢舒展着,隐入散落下来的鬓发中,她缩了缩,温驯地像只小猫一般。 一圈应酬兼威逼利诱之后,怕是真的累了。 赵锦之瞧着有些心疼,但心里亦有些痒痒的。 似乎一直看一直看,都看不厌啊。 赵锦之坏心肠地伸出手指,像燕然总对她做的那样,点了点她小巧而挺翘的鼻尖。 燕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然后又恢复了原状,似乎睡得正香甜。 赵锦之瞧得满心欢喜,难得逮到能占到便宜的机会啊,睡着的燕然着实可爱又无辜,特别让人想欺负一把。 四下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赵锦之一手撑着圈椅,慢慢靠近燕然,直到能够感受到她绵软的呼吸。 明明不是第一次亲吻,可赵锦之心中还是紧张地像擂鼓。 碰一下就好,碰一下就好。赵锦之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把唇贴到了燕然含朱般的娇唇上。 嗯,不错,甚是柔软。 原来偷亲果真还别有一番奇异的感觉啊。 赵锦之忍不住伸出舌尖,碰了碰诱人的唇珠,继而沿着轻抿的唇线缓缓描一遍。 虽然心里的*叫嚣地愈发厉害,赵锦之还是准备缩回来,只是还未离开一寸,后脑勺便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控制住,燕然的唇角不知何时已经弯了起来,灵巧的舌探入赵锦之微张的樱口内,倒是让赵锦之这个先主动偷腥的愣愣地落了被动。 “你装睡?”赵锦之被抓了包,有些羞愧。 燕然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她赧然的面色,笑道:“怎么,方才不是胆子挺大的嘛?” 赵锦之一脸镇定:“没有的事。” 燕然用手指转着赵锦之的发缕,蹙了蹙眉说:“我刚刚可是真睡过去了。还困,我们回房睡吧。” 赵锦之如此单纯之人,自然相信了燕然的鬼话,忙半扶着有些醺意的燕然回了房间。可没料到,一躺到床上,燕然这个不讲信用的人便拉着赵锦之的衣袖不让走了。 “要锦之宝贝陪着才能睡着。”燕然如许说。 呸,那不陪你就不睡了?赵锦之腹诽着,却还是发着笑躺到了燕然身边。 四目相对,赵锦之看着燕然笑吟吟的眼神便明白,大抵燕然回房压根儿就不是准备来午休的。 发髻皆散,松垮的衣领一直落到臂弯处,燕然本就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头昏,此时更是浑身软软的毫无气力,她的呼吸有些紊乱,任凭赵锦之吻上柔润肩膀上的那粒朱砂,沿着莹白的肌肤一直往下,小心翼翼地含住她胸前的红樱,腕间玉镯相撞,清凌凌作响。 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最原始的*和燥热在肌肤厮磨间几乎要把燕然烧灼。 几番事毕,燕然懒懒地支着脑袋,媚眼如丝地望着轻喘的赵锦之,手指抚上她泛着潮红春意的面颊,笑着轻声说:“这事儿可真让人上瘾呢。” 没等赵锦之开口,燕然却又自顾自轻叹一声:“若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可如何是好。” 赵锦之愣了愣,抱了燕然修长的玉颈,在她耳侧拂过一个羽毛般的吻,嗓音有些轻哑:“傻子,我怎么可能离开。” 本以为燕然会一如既往地煞风景,可她只是不发一言地缩在赵锦之怀中,伸着小臂,手指在赵锦之光洁的脊背上轻轻地来回磨着。 从花月阁出来之后,安陵脑子有些不大清醒,她漫无目的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走着,在二十四桥边看了半天的夕阳,从绯霞漫天,到月色初上。 明明被交代了许多事儿要去做,然而却根本打不起精神来。就像现在,安陵只想独自一人趴在桥边的石柱上,什么都不想。 三娘向自己要近五年来所有贩私的盐商所得记录,却压根不告诉自己所需为何。这么多年来,三娘皆是如此,她太过于专断了,总是如此不由分说。甚至有些时候让安陵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她的朋友,倒更像是下属一般。 其实不就是下属嘛。安陵自嘲地想着。 清风堂原本如其名一般远离江湖,与世无争,燕三娘帮自己夺了堂主的位置,更帮着清风堂一步步声名大噪,钱权在握。同时,也在此过程中,似乎慢慢成了清风堂的主心骨。而自己这个堂主,却好像只剩了个空号。 安陵笑一声,其实这些她也并不很在意。 但更令她不舒服的是,感情上却也要受她干扰。 从前,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准备与刘长瑢表明心迹,却在那之前,一直将自己当作心腹知己的刘长瑢却满面娇羞地袒露她心中所系之人乃燕三娘。安陵只好把所有的喜欢都小心翼翼收敛起来,一点迹象都不敢表露,生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安陵知道这是自己懦弱,却亦没有办法对燕然毫无怨怼。只是她不愿多想,也不愿提及,便只能任凭这细微的裂缝在两人之间慢慢扩大。 又如现在的谢肃肃,仿佛亦是如此。 明明不想伤害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却不得不因为三娘的缘故去利用她,以最为决绝的方式把对那个粘人的小跟班的一切念想都割裂,从而以谢肃肃这个丫头为利刃彻底瓦解朱笙的理智,帮助三娘获得她想要的报复和地位。 其实,说实在的,安陵还是蛮喜欢谢肃肃这个小孩儿的,就想没什么算计地摸摸她的脑袋,看她如同小鹿一般的眸子霸道中流露出羞涩。 谢肃肃跟着,虽然有些吵闹,但似乎也挺有趣的。 安陵想着,便想去谢府看看她。 如今谢府已然空空荡荡,不复当日,溜进去应当也不会被人发觉。安陵这样想着,便收了折扇往谢府走。 走进谢府大门,果真连个看门的下人都没有,庭院异常萧索,池塘中原本开得热烈的莲花已经凋落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片枯萎之色。 自若地穿过前堂,面前便是一片绕水石林,葱茏古木。黧黑的天幕笼罩在周围,甚至连路都看不清楚。 正当感慨,这园子如此之大,又七拐八拐的,着实有可能迷路的时候,安陵忽然听到了一些隐约的低声细语。 “娘,咱们今天吃薏仁小米粥好不好?吃完了之后再喝药,肃肃已经准备好了蜜饯金枣,一点都不会苦的。” “我家肃肃最喜欢吃水晶肘子了,今天吃这个,不然她会不高兴的。” “您身子不好,不能吃这么油腻的。肃肃不爱吃这个了,她刚刚还跟我说想喝粥来着。” “真的么?” “是啊,不信您等下亲自问她。” 声音由远及近,安陵却突然没了见她的勇气。 这个莽莽撞撞,做事不计后果的小丫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这些话传到安陵耳中竟仿佛一根极细的银针,扎到了心头。 她改以什么模样见谢肃肃?安陵又想到自己曾在江边的小木屋中那样伤她,留给她的怕只是心痛和仇恨罢。说不定,见了面之后,她会大喊大叫着把自己赶出去。 安陵笑了笑,转身想走。可谁知时运不济,人品甚衰,随手带到了一块碎石,掉落到旁边的溪水中,发出极明显的一声脆响。 “谁?”两人就在不远处,谢肃肃警觉地提高了声音。她扶着朱笙的手,回头一看,发觉嶙峋假山背后有一抹月白,翩翩浮浮的衣袂如同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安陵莫名紧张地等了半晌,却只听到谢肃肃渐行渐远的声音。 “也许只是野猫吧,娘,你别怕。管家也越发懒散了,家里也不知打理打理。” 安陵舒了口气,只是离去的同时竟有些失落。 小丫头,还是别见了吧,免得又让你伤心。 只是安陵不知道的是,在她走了之后,谢肃肃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那抹令人魂牵梦萦的月白消失在视线中。 “怎么了?我家肃肃等着呢。”朱笙疑惑地看着谢肃肃,她的记忆停留在谢肃肃幼时的模样,对眼前这个人却只当作了使唤的婢女。 “没事,我们走吧。”谢肃肃恍若如梦初醒,冲朱笙笑了笑,继续走了远。 你真的来找我了。燕姐姐说得没有错,你待我还是与他人不同的。真好。 可我现在得一心照顾娘亲,一刻也不能离开。 等娘身体好些了,我就去找你,到时候可别再躲我。安公子。 谢肃肃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着朱笙,突然抿着唇笑了出来,脸上眸中似乎又有了从前的飞扬神采。 第58章 第六十章 是夜,俞莘子在房间里做绣活,许久没绣东西了,手上都有些生疏。 忽而风起,窗扇被风吹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俞莘子忙将针脚插在布包上,起身跑去关窗,一不留神沙子迷了眼睛,俞莘子手扒着窗棂,站在窗边揉眼睛。 模模糊糊间,俞莘子似乎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从庭院中快速闪了过去。 瞧着身形,倒像是安陵。只是这么大晚上的,她来这里做什么? 本想着不关自己的事儿,便置之不理。只是一涉及到安陵,俞莘子便仿佛被勾了魂儿似的,鬼使神差地便跟了出去。 她去的那个方向似乎是赵锦之的房间,只是步伐甚快,俞莘子好容易才能跟上。幸好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哗啦啦作响,才不至于被耳聪目明的安陵发觉。 晚间燕然被清风堂的人找了走,说是什么交易的明细清楚了,冯师爷亲自来找燕然,说事关紧急,要燕然亲自走一趟,燕然便跟着当日见过的冯师爷去了清风堂。 赵锦之此刻便独自坐在灯烛之下,面前摊一本闲书,懒懒地翻着。 “笃笃”门外响起闷闷的两声敲门声。 “谁?”赵锦之已经吩咐婢女下去休息了,而若是燕然则必定直接推门,那么此时还会有谁前来? “我,安陵。” 赵锦之蹙一蹙眉:“抱歉安姑娘,我已经睡下了。” 刚说完,虚掩着的门便被顺势推了开。 望着一脸警觉和不快的赵锦之,安陵轻笑一声:“赵姑娘倒是扯得一手好谎。” “燕然不在。”赵锦之站起身来,脸拉了下来。因为俞莘子的原因,让她对这个花花蝴蝶并没多少好感。 “我不找她,此行我就是来亲自告诉你一些事的。” 安陵的笑容乍一眼看,让人觉得春风和煦,但看了仔细之后,才会察觉到其中并未有多少温度,甚至还是冰冷的。 “走了够远了,你可以说了罢。”赵锦之揉着酸痛的双腿,她环顾四周,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似乎已经走到城郊来了,从密密的樟树林中出来,面前便是一条豁然开朗的大河,水流甚是湍急,在钩月之下泛着白惨惨的鳞浪。 早知这么麻烦,当安陵问她“你想不想知道燕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时,赵锦之就应该不管不顾地一口回绝。 只是赵锦之并不能拒绝从燕然多年的好友口中去了解关于她的更多的过去。的确,这种做法十分不理智,不是亲眼亲口得知的消息便有可能掺了三分虚假,但燕然没给过她机会去了解。 刚在一起的时候,赵锦之还能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想着只要两人能在一起便很好了。不过,人总归就是个贪婪,得到了便想要全部拥有,看得透彻清楚。 赵锦之虽然从来不说,不表露,但心底深处想要占据的声音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楚。 安陵点了这□□,给了这个机会,赵锦之便脑子一热跟着走了。 推开河边破败小屋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便涌入赵锦之的鼻尖。 “这是什么地方?”赵锦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还是一时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安陵略略靠着门框,终于开口说:“她把谢肃肃关在这里整整十天。” 赵锦之一怔,望着里面逼仄黢黑的环境,简直就像一个没有铁栅栏的牢笼。若是在这里呆上一天,赵锦之觉得自己也会魔怔,何况是漫长的十天,何况是那个从来没吃过苦的千金小姐。 赵锦之想着,吞了吞唾沫:“谢姑娘……不是她的妹妹吗?” “是妹妹又如何?她根本没有将肃肃当作妹妹看待。你以为三娘是如何从谢家大奶奶手里把盐号夺过去的?偏得等到谢老爷子去世了她才回去,先是用谢夫人的逼婚挑起母女矛盾,接着困谢肃肃多日让她几近崩溃,放大谢夫人的自责愧疚,直到最后假借她女儿的尸体让她彻底成了一个疯子。你若去谢府亲眼瞧瞧,便知道如今有多冷清萧索。” “可我也听说,那谢家大奶奶对她步步紧逼,谢姑娘亦先不义于她。”赵锦之深吸了口气,还是不自觉地为燕然辩白。 “自然,三娘确实在谢家受了诸多偏颇,可你别忘了,谢家还养了她整整十年呢。其中报复的缘由和动机我管不着,也没必要解释。我只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她的手段。且不说这些情仇错综复杂的,这片邗沟在年初失过事,三艘满载着官盐和银两的官船被劫,船上百八十个押送衙役全部丧命,当时此事震动朝野,此后才调换了原先的盐运使,换了程稽业过来彻查盐务。外人皆道此事是由我清风堂所为,实则并非如此。从清风堂从原先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到现如今贩私贩得名噪一时,翻了多少条官船,截了多少次运车,这其中燕然才是始作俑者,她在长安之时便利用飞鸽将远在扬州的一整片盐务都控制地死死的,她早已有这野心要将两淮这片富庶之地的钱财都收进囊中。” 听着安陵云淡风轻的话,赵锦之想到之前刘长瑢的不速之访,原来刘长瑢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那时赵锦之还以为是刘长瑢的记恨才故意栽赃给燕然。 一时得知的信息太多,赵锦之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她甚至以为听的是他人的故事。 半晌,赵锦之才嗫嚅着说:“可……贩私不是死罪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陵笑了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三娘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便尽我所能帮她罢了。” 赵锦之迷惘地望着银带一般的河水,她抱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但你究竟为何要将这些都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过想让你看清楚三娘,她并非你所认识的那个身份单纯的酒楼掌柜,她有野心且果决狠毒,三娘对待人性命如同草芥的冷漠,亦曾让我觉得陌生。她做这一切,似乎有着不可昭世的目的,我们相识五年余,她有许多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三娘是个不可捉摸之人。”安陵淡淡地说着,“这些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赵锦之咬着唇哼笑了一声:“或许你对她已有不满了罢?我还记得当日在三河镇与你初次见面时,你说我与某个人很像的那些话,不过是想让我与燕然生出嫌隙罢了。而今又是如此,你与燕然,我自然更愿意相信她。”说着,赵锦之转过头,表情镇定地盯着安陵,似乎完全没有将她方才的那些话放在心上,“至于你今日说过的这些,我会记着,但我更会在回去之后亲口问问燕然,不然你今日说的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不能信任的耳边风。” 听完,安陵兀自笑了出来,赞许似的点了点头:“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只是你怕是暂时没有这个机会了。” 赵锦之神色一凛,自知中了安陵圈套,只是还没等反应过来,头上便遭了重击,眼前一抹黑,便失去了知觉。 一直躲在灌木丛中的俞莘子看得朦朦胧胧,隔得太远又听不清,只依稀听到什么“贩私”、“三娘”、“清风堂”什么的,正打着哈欠抱怨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出来时,却眼见着一个黑影将赵锦之一棒子打了晕,这才倏然清醒过来。 安陵率先转了身,朝着俞莘子藏身之处走来,而身后那个黑衣大汉将软成一滩泥的赵锦之的手脚都缚了,装进个麻袋中,便也扛着跟在安陵身后走来。 俞莘子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劲儿往底下缩,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明明是如同神仙一般的人,为何会作出这等不齿的事?她装了赵锦之却要作甚? 安陵走到十步开外才停了下来,俞莘子小心翼翼地一抬头,谁曾料想竟直直撞上了安陵的眼睛。 糟糕,果然被发现了。 俞莘子浑身一颤,正当她准备撒腿就跑的时候,安陵冲她微微笑了笑,背着月光,她眼角的一点朱砂仿佛愈发柔亮。这一笑让俞莘子看得发傻,她似乎从来没这般温柔地冲自己微笑过。 随即,安陵便仿若没有看见俞莘子一般转身走开了。 俞莘子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没了,她一下瘫坐到了地上,才发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燕然一走进明玉轩的大门,便看到俞莘子一个人魂不守舍地坐在小池边,手中的馒头已经被捏成一张薄薄的饼。 “莘子?你一个人干嘛呢?你的锦姐姐呢?”燕然随口问道。 熟料俞莘子竟如梦初醒一般,听到燕然的声音便一下跳了起来,馒头没捏住,掉进了水里,引来哗啦啦一片锦鲤抢食。 燕然笑道:“怎么了?见到我跟见到了鬼似的。” 俞莘子艰涩地开口:“没,没有。” 燕然并未与她深究,便顾自往里走去。 俞莘子一咬牙,准备将昨夜骇人听闻的一幕说与燕然:“燕……燕掌柜,昨日锦姐姐她……” 只是没等俞莘子说完,一声朗笑便从明玉轩门外传来。 “燕老板呐,老夫一大早便不请自来,可不知有没有扰了燕老板清净?” 话音刚落,兴致甚好的程稽业便大步迈入了明玉轩大门。 第59章 第六十一章 燕然没顾得上听完俞莘子的话,便转身朝程稽业作个揖:“程大人早啊。”燕然面上虽带着笑,可望着程稽业略带着探寻的神色,心下便觉得有些狐疑。 在正堂坐下来之后,两人寒暄片刻,一向心思沉稳的程稽业此时显得有些难耐,似乎有着什么迫切的目的。 燕然悬着白瓷盖子,杯中的毛峰如针尖一般转着。见程稽业一反常态,燕然便觉哪里不对,明明是个对朝野争夺、权利厮杀司空见惯之人,此时还能为何事如此坐立不安,那么自然是家事了。 推算至此,燕然淡描的长眉微微拧了起来,虽然早已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可如此突如其来,还是让燕然有些无措。同时,燕然亦有些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盐商们是决计不可能见过程夫人的容貌,那么便不可能对赵锦之的身世有所揣测,因而就算他们将燕然在明玉轩养了个姑娘的事儿传出去,亦不会惊动程稽业。 燕然思索片刻,突然想到刘长瑢,她是刘相的独女,幼时自然有可能见过时为名门闺秀的程夫人。这么一来,燕然便彻底明白了程稽业的来由,怕也是不敢确信,这才如此吞吞吐吐。 眼波在故作不经意间左顾右盼的程稽业身上打个转,燕然笑着打破了一时的沉寂:“还不知大人今日匆匆前来,所谓何事?” 程稽业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还是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几日运司衙门闲得很,老夫便想着和你们多走动走动。顺道也问问盐号的捐输准备进展如何?皇上那儿可又下了一道旨,对盐务上的亏空甚是震惊,命老夫彻查其中文章,捐输不得耽搁,这又多了一副重担,盐运使这帽子可真不好戴。” 说着,程稽业叹了口气,虽是抱怨的语气,但话中分明没有苦恼的意思。燕然明白,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燕然自然不会主动戳穿,昨晚在清风堂呆了一夜,却连安陵的影子都未曾见到,问了看门的童子,却也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她心里升起一股子不安,便揉着太阳穴下了逐客令:“大人所说的,三娘自然有所了解。捐输已经摊给下面的盐商了,相信不多时之后定然能如期交上。至于亏空一事,三娘也会极力配合大人,大人不必过多忧思。只是昨儿查账查到天色擦亮,这会子却觉得有些困乏,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紧事?若不打紧,三娘便只能扫了大人的兴了。” 程稽业挑了挑眉,似乎也舒了口气,他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便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不打扰燕老板了。燕老板自己多多保重身体,才好把捐输这个老大难问题帮老夫解决了。” 燕然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旋即又对奉茶的丫头道,“帮我送送程大人。” 程稽业边走边挥手:“不用不用。”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明玉轩大门口了。 上了门外等的软轿之后,程稽业疲惫地靠着闭目养神,不停地转着手中的两个核桃,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戴了许多年,看起来有些磨损。 看到燕三娘的警惕模样,程稽业便明白了几分,那刘家千金说的怕是有几分可信。且燕三娘大抵对此亦清楚不过。只是自己这么一来,倒是显得打草惊蛇了。 女儿丢失了二十载,这么多年皆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信。而今突然有了可信的线索,倒让这个做了这么久孤家寡人的程稽业激动地有些害怕了。 正所谓近乡情怯,在政事上向来杀伐果决、不惧权贵的程稽业此时十分少见地患得患失。若不是,那么也习惯了失望,若真的是漱儿,她会认自己这个从出生至今都未曾见过的父亲吗?而自己,从未当过父亲,能扮好这个角色吗? 他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想着得先去给已故的夫人烧柱香絮叨絮叨。 程稽业深吸了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此时的他充满了面见圣上时都不曾有过的无措感。 而此时的明玉轩已然陷入一片混乱,掌事的丫头急匆匆地跑着,还在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痛都不敢喊一声,趴在地上:“主子,到处都找过了,没有找到赵姑娘。” 燕然站在房间内的槅窗之下,面色阴沉得很:“昨天便不见了,却直到我问起来才发觉,要你们这等蠢人何用。” 几个下人抖抖索索地站在一边,不敢再多说一句,只觉从未见他们的主子如此愠怒过。 这时,外边传来抽抽噎噎的哭声,俞莘子揉着眼睛从门外迟疑着转进来。 燕然上前递一方绢子给她:“快别哭了,你知道你锦姐姐去哪了吗?” 俞莘子缓了缓,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看到昨日她与……一个人出去了,我本想跟着一起去,可谁知没一会就跟丢了。也不知她大晚上的做什么去了,我本以为锦姐姐一会便回来了,因而没有在意。直到今天早晨我去找她,才发觉她还是不在,这才慌了神。都怪我没跟上锦姐姐,她才会被人绑架了……” 说着,俞莘子便又哭了起来,眼睛肿成了两个核桃。 “大人,咱们到了。”一直跟在程稽业身边不作声的师爷见程稽业呆在软轿内,半天没动静,便敲了敲木框,提醒道。 程稽业这才缓缓拉开了帘子,眯着眼从轿子内走了出来,背着手站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看门的下人提着杖碎步朝程稽业跑来,“您一早出去之后,咱们衙门门口就被扔了一个麻袋,旁边还有个木头匣子,瞧着里面像是有个人。小的们不敢擅作主张,便只好将这麻袋匣子一并扛到了堂上,您赶紧看看去吧。” 程稽业想着,他这儿也不是什么判案的地儿,平日里哪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恰逢此时心里头乱糟糟的,便没多想,先去了后院的供香龛。 点上三支沉香,程稽业站在一片昏暗之中,袅袅娜娜的细烟从牌位之前腾起来,这股平和温顺的香气总能把人烦乱的心绪平抚下来。 一边挂着一幅半人高的画卷,只是被黑绸遮盖了,只露出一圈泛黄的边。 程稽业倒也没多少表情,只是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自言自语道:“若夫人还在世就好了。也许还能亲眼瞧瞧咱们漱儿长大的模样呢。” “大人,大人!”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便闯进了这幽静的小室。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程稽业十分不悦,睁开只眼睛扫了眼进来的小厮。 “大人恕罪。方才被丢在正堂上的那个麻袋里面似乎真的装了个人,此时醒了,一直呜呜呜地唤着,听声音,倒像是个姑娘。小的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来寻大人决断了。”小厮挠着头说。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程稽业一心认为定然是那些溜须拍马的盐商们搞的鬼,换着法子送些东西上门,前些天是直接藏了个瘦马到自己房间,今天倒是别出心裁,装麻袋里送来。 程稽业想着,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扔出去罢。” “哎。”小厮应一声,正准备抬脚下去,突然又想起些什么,将抱在怀中的木匣子呈了上来,“这是放在那麻袋边上的,大人要不要先过目?” “放着吧放着吧。”程稽业紧皱着眉头,敲了敲桌板。 正堂几个小厮偷懒,商量着不如直接将麻袋的封口去了,让里面挣扎乱动的姑娘自己走出去算了。于是便一剪刀,把麻绳剪了断,扒拉开麻袋,只见一个装束发髻有些凌乱的姑娘垂着头坐在里面,抬头一瞧,眼睛滴溜溜的,模样还甚是周正,只是手脚都被绑上,连嘴巴也被堵上了。 几个小厮眼睛一亮,互相看一眼:“哟,还真是个送上门来的瘦马,现在的老板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瞧着挺白生娇嫩的,大人不要,不如……” 说着,几个人心领神会地一同笑了起来。 “放肆!都给我滚下去。”程稽业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从几人身后的不远处传来,唬得几个小厮一下跳开,脸上青白一片,弯着腰,互相使个眼色,便赶紧快步走开了。 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赵锦之还有些没适应瞬间光明的环境,刺目的阳光让眼前的环境有些模糊,看人都带着一圈光晕。她只觉得被绑得死死地的手腕脚腕甚是疼痛,想必磨破了皮,而脑袋上被砸到的地方更是阵阵作痛。 她眯着眼睛看到从廊下快步走来一个身影,赵锦之虽然猜想过安陵会把她送到运司衙门,只是她不敢相信。 直到程稽业帮她解开了麻绳,她才有些后怕地往后躲了躲,从胳膊弯里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激动地眼泛泪光的年近天命,两鬓皆霜的男人。 “父……父亲。”见程稽业抖着嘴皮子半天开不了口,赵锦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第60章 第六十二章 突如其来的重逢让赵锦之难以平静,她跪在香雾缭绕的供香龛前面,有些茫然地看着龛中的牌位,上面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先世三品淑人葛氏之灵”,用普通的朱砂描的,显得朴素而庄重。而上则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提着“祖德流芳”四个字,瓜果糕点一应俱全,看着这一尘不染的模样便知道是经常清扫勤换的。 赵锦之有些头晕,但还是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 程稽业不忍心好容易回到身边的女儿多跪,便赶紧让赵锦之起来了。他取下挂在壁上的画像,将蒙在上面的黑绸拂开,叹口气道:“这便是你母亲,小时候你奶奶便总说你与你母亲长得像,我还偏生不信,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眼睛脸儿都圆溜溜的,怎么看得出像不像的?今天重新见到你,才发觉你真的像极了你母亲。” 赵锦之扶着桌沿站稳,眼睛还是有些模糊,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只见泛黄的画纸上一个挽发女子折花侧身而立,笑容淡雅,眉目娴静,生得十分端庄。 赵锦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是画中人比自己多了些闺秀恬雅的气质,这是自己学不来的。 “父亲,娘她……是怎么去世的?”赵锦之抽了抽鼻子问道。 程稽业脸上没了惯有的狡黠和锋芒,望着窗口的模样瞧着不过只是一个丧偶多年的孤寡之人。 “都怪我当年直肠子,在皇上面前不知遮拦,又遭了朝廷上小人的弹劾,那日皇上盛怒下命抄家,你母亲正在坐月子,她身子本就孱弱,一惊之下便落了病根。后来在囹圄之中带了几个月,没等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程稽业淡淡地说,“还把你弄丢了,让你在外流落吃苦这么多年。都怪我,唉。” 赵锦之面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重臣父亲,依旧十分拘谨,她想要安慰地拍拍父亲弯曲的脊背,手伸了一半,却还是缩了回来,她想了想才说:“不怪您。您这是为人臣子的忠孝,母亲……一定会以你为傲的。而我,爹娘一直待我很好,甚至从来没告诉我,我并非亲生。直到上个月找到了他们去世前留下的这个匣子,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赵锦之轻轻抚着被程稽业放在桌上的紫檀木匣子,说着说着,鼻子便有些发酸,于是适可而止地没有继续下去。 程稽业转而望向赵锦之,平时如同刀刃般锋利的眸子里透着慈爱:“好了,咱们暂且不多说往事,也不论你究竟为何会被绑着送来运司衙门。来日方长,你且先去厢房休息休息罢。漱儿。”程稽业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忙改口道,“锦之。” 重见的局面赵锦之已经在脑海中想过无数遍,原以为会痛哭流涕,只是没想到如此平静。 关上了门,陌生的房间之内便只有她一个人了。 窗外是一个空落落的小院,庭院内左右有两棵树,一棵苍劲盘虬,另一棵则瞧着耷拉着,甚是没生气。秋意越发浓了,黄叶时不时从枝端飘下来,乘着风摇摇晃晃。这干净朴素的模样倒是与原先所见的几个宅子相去甚远,倒侧面表明父亲做官的清廉正直。 一个早上水米未进,赵锦之平复了心情之后才觉得饿得胃疼。幸好桌上摆了一碟晶莹剔透的冰糕,本不该在空腹之时吃些生冷的东西,只是赵锦之懒得唤下人,便信手拿了块冰糕慢慢抿了一口。 她边吃边想着,安陵为何要将自己扔到运司衙门?且她是从何得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匣子的?自己与父亲相认究竟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就算安陵想让自己与燕然生出嫌隙,可她就不想想赵锦之有手有脚,自然能回到明玉轩,找燕然把话说清楚。到那时候,安陵在燕然那里可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吗? 赵锦之想了片刻便觉得有些头晕,眉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放下凉丝丝的冰糕,里边浸了薄荷汁,吸一口气都有些寒意。赵锦之揉了揉愈发疼痛的胃,后脑勺被打到的地方肿了个大包,一碰便疼得呲牙咧嘴。 自己这个模样亲自去找燕然怕是不可能了,赵锦之喊了半天人,也没个下人前来。 罢了罢了,赵锦之决定先打个瞌睡,就一柱香的时间,等脑子清楚些就立刻找个丫头去明玉轩找燕然,至少让燕然知晓自己的下落。 如此打定主意之后,赵锦之便和衣趴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只是天不遂人愿,万万没想到,赵锦之恍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她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起来,刚一下床,那不争气的胃便开始如同针扎刀刺似的绞着疼。豆大的冷汗在额上凝起来,疼得她腿一软,咕咚就直接照着地板坐了下去。 倒把正巧推门进来,被程稽业拨过来侍候的小丫头吓得不轻,“咣当”一声响,将装着洗脸水的铜盆摔到了地上。 坐在赵锦之床边的程稽业此时瞧着甚是担忧,又有几分自责。从没做过父亲,自然不知道如何照顾人,甚至重逢的喜悦之余都忘了女儿的饥寒之忧,这才让将近一天没吃东西的赵锦之昏厥过去。 郎中把方子递给旁边的丫头,提着药箱对程稽业道:“令嫒不过饿得急了,又思虑过甚,这才一时眩晕,并无大碍。” 赵锦之方才喝了些菜粥,这会把自己缩成一团睡得迷迷糊糊。 程稽业挥了挥手,让郎中下去了,自己则望着赵锦之从被子中露出的一张小脸发愣。他想着:这便是自己与松蓉的亲生骨肉啊,一别就是二十年,对漱儿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总是不声不响,不哭不闹的奶娃娃,任谁抱着都是乖巧冷淡的模样。只是当时自己在朝为官,琐务缠身,竟没有仔仔细细瞧过、抱过这个娃娃。而夫人亦去得早,漱儿是程稽业心中最大的亏欠。 幸好她回来了,看得见摸得着,此时便在自己面前。 多像自己已故的夫人啊,五官并非十分出众,其中却有一股平和的气质。脸儿小小的,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漱儿。 程稽业总算觉得能够有脸到地底下去见自己的妻子了。 程稽业欣慰地舒口气,起身对遣来伺候赵锦之的雪绒吩咐道:“这是程家的小姐,可用着心照看,若此后再出些什么乱子,绝不轻饶。” 被唤作雪绒的小丫头没见过多少世面,被程稽业训着,怯怯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正当程稽业准备离去时,一直微蹙着眉头的赵锦之出了声。 “我没事,好好的……你别担心……” 赵锦之嘟哝着,似乎在说胡话,程稽业面上柔和了些,正准备伸手摸摸赵锦之的鬓发时,毫无意识的赵锦之却撇着嘴,轻声又说了句“燕然你个混蛋……” 程稽业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他靠得近,自然清楚听到了赵锦之的这句话,更甚者,赵锦之还重复了好几遍,还模糊不清地说了些“别走”之类的暧昧词眼。 雪绒垂着头发觉老爷半天没反应,半抬起眼睛瞧了瞧,才发觉程老爷面色霎时间变得铁青,拳头紧紧握着,似乎还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老……老爷,您没事吧?”雪绒不敢上前,只细声细语地问了句。 程稽业瞪了她一眼,一甩袖便几步出了门。 雪绒被突然震怒的程稽业吓得不轻,只觉得方才还好好的,为何一时间如此怒气冲冲。她吞了口唾沫,赶紧上前用丝绢替赵锦之拭去额上的薄汗。 这便是程家丢失了多年的姑娘?生得倒是周正端雅,只是这命也忒苦了些。雪绒啧啧叹息着,又想到,程老爷的脾气,不由得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姐捏了把汗。 赵锦之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似乎已经从未睡得这么深了。在梦里她还是个孩童,牵着爹娘的手在温风和光中走过三河镇的八字石桥,街头的糖葫芦、包子米糕都是如此亲切。 她有些迷茫地望着槅窗外仍旧黛青的天幕,浓重的霜落到树叶上,似乎涂上了一层凄淡的月光。 醒了之后,赵锦之便没了睡意,她摸了摸脑袋上的包,似乎消下去了不少。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带翻了搁在床边上的瓷碗,清脆一声响之后趴在桌边打盹的雪绒便即刻从半梦半醒间直起了身子。 和这个有些害羞怕生的小丫头闲扯了几句,赵锦之得知从前在程府本就没有多少伺候的丫头,而这个雪绒已算是呆得时间长的了,今年更是跟着老爷一同到了扬州,平日里也就掌掌灯,在厨房打个下手。这会子碰上赵锦之,才从下等丫鬟调过来伺候主子。 没一会,赵锦之便洗漱完毕,吃完雪绒从厨房端来的粥膳,天色已经大亮。 想着得快些见到燕然,又想到父亲与燕然或许面和心不合,赵锦之决定偷偷溜出去,免得又遇上些什么岔子,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此时正是晨忙的时候,雪绒领着,赵锦之走过都有不少双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赵锦之是不在乎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的,她只顾快步走着。 绕到后院的时候,雪绒突然停下了脚步,赵锦之一个没留意,一下撞到了她的后背,两人险些一齐摔在地上。 “怎么了?”赵锦之揉着额头,疑惑地问。 雪绒赶紧朝赵锦之使个眼色,然后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地朝着小径另一头作揖:“老,老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