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变局》 第1章 惊变(1) 大唐元和十年,六月初三。 清晨,四更时分。 长安城内天色尚暗,夜空犹有星光。 绛帻鸡人走街串巷,报了鸡鸣之声。寂静的长安城内,开始出现了一些响动。 长安昭国坊内,一位中年男子,走出自己的家门,仆从提着灯笼、牵着一匹骏马站在门外等候,男子稍微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梳理了腰间的十銙金带,一提浅绯色官袍下摆,左手扶着马背,脚踩着马镫,翻身一上马,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只有他腰间的银鱼袋在轻轻晃动。 中年男子坐好后,对着牵马的仆从温声道了句:“走吧。”仆从点头称是,领着马向前走去。 如果有人在这巨大都市的上空俯瞰,便可见到城内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移动火光。这些虽然散落在城内的各个角落,却无一不在往城北移动。 中年男子走在这清冷地大街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这天真冷啊,明明是六月了。”男子说道。 “待得太阳出来了,天才会热些呢,早晨可冷了,方才我叫先生戴那毡帽,多添些衣裳,先生却不听。”仆人一面牵着马,一面说道。 男子却微微摇头,带着笑道:“怪我昨夜饮酒,以致今日起得晚了,是以着急了些,若是慢慢穿那么些衣服,恐误了早朝,非要教御史录名夺奉不可。” 出了坊外,马头一转,面向北方,直往大明宫而去。 男子坐在马上,面有思索之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他一低头,看着自己的官服,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 仆人听见男子的声音,问道:“先生叹什么。” 男子尚未回答,仆人道:“先生,我不太明白。您诗写得好,名满天下,去年还升了五品官,多威风啊,这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照理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怎么看先生似乎并不开心?我随先生从河南来京,却见先生较以前不同,时常自己一个人喝酒到半夜,似乎心事重重,这是为什么呢?” 男子道:“自安史二贼作乱,我大唐国力日渐衰微,各地军阀拥兵自立,藩镇割据,不服朝廷法度,天下分崩离析,混乱不堪。先生我不高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 仆人道:“原来是这样,先生胸怀天下,自是和我不同。” 男子问道:“有何不同?” “我只是希望能多赚点钱,能让我儿子读书识字,以后也做大官。”仆人捏了捏手中的缰绳,道。 男子问道:“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仆人道:“已有十二,能帮着家里做些农活了。” 男子笑道:“都这么大啦,有先生在,你何须请外人教他识字?你将你儿子接来京城,先生我亲自教他便可。” 仆人大喜,道:“得先生教诲,真是小儿的荣幸。不瞒先生说,我上个月已经写信让我妻子带着儿子来长安了。想必不日就会到。” 男子微微惊讶,道:“噢?怎么?你家里不种地了么?” 仆人摇头,道:“淮西那边打仗了,哪里还种得了地。” 听到这里,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不听我劝,执意要对淮西动兵。我上疏劝谏,却惹得陛下不高兴了,我这身五品官,就是这么来的。” 仆人奇道:“这是为什么?陛下不高兴了,先生怎么还升了官?先生原先不是翰林学士么?这一下从八品升到了五品,不是陛下赏识您么?” 男子道:“你可知,我现在当这左赞善大夫,是个什么职务么?” 仆人摇头道:“小人不知。” 男子道:“这是负责太子事务的官,负责讽喻、提醒太子品德行止的。” 仆人想了一会儿,道:“小人还是不懂。” 男子道:“说白了,就是给太子当官的。你别看翰林学士虽然是八品,可却是给陛下当官的。” 仆人道:“这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么?给老子当官,和给儿子当官,有什么区别么?” 男子无奈一笑,道:“当然有区别了,跟你一时间也说不明白。唉,只是这战火一起,不知多少生灵涂炭,钱帛损失不知几何……”说罢,连连摇头。 仆人道:“先生说的是,我也认为打仗是不好的。” 两人说话间,马已行到靖安坊外,不知道为什么,男子感觉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看似的,气氛十分的压抑。 这时,不远外的街角处忽然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传出,“哒哒”的马蹄声轻轻地回荡。男子听到这声音,心头一振,暗道这光芒像是灯笼的光,来者想必也是与同朝为官的同袍。只是,男子感到有些奇怪,自己今日算是起得晚的了,怎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晚? 男子想到这里,正要提马上去,欲与这位同袍招呼,一道上往大明宫。 就在此时,猛然间有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嗖!” 男子听到这声音,心头一跳。他耳间听到微弱地“啊”地一声痛呼,随之一道凄惨的马嘶之声,紧接着,几道金属交击声“劈啪”入耳,如惊雷狂舞一般,听得男子心惊肉跳。 这……这是什么声音? 这些声音仅仅持续了几息的时间,就悄然而止,只剩下惨白的回音在街道间晃荡着。接着,男子听到了一个更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刺耳,听得男子寒毛倒竖。 “这是……什么声音?”男子惊魂不定,自言自语道。 仆人似乎满不在乎,道:“先生,听着像是我平时做菜时,砍骨切肉的声音。” “砍骨……切肉?”男子的声音带着颤抖。 就在这时,一股邪恶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这股尖锐的臭味越来越浓,像是浓雾一样朝男子压来,男子微微抬头,远处的大明宫深藏在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轮廓。 男子呆坐在马上,只觉得天地皆静,他的耳朵仿佛聋了,他的呼吸仿佛停了,他甚至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了,他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仆人的声音忽然传来,尖锐之中夹杂着惊恐:“先生,你快看!” 不知觉间,马已经行过了街角,来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男子顺着仆人手指的方向一看。 左边的街道边上,一匹马低着头孤零零地站着,不安地摆动着前蹄;马前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知死活,看那穿着,是一副下人打扮。 男子眼光一移,直看到马的右侧地上,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一根箭羽没入其胸,鲜血流了一地。尸体?对,男子一眼看过去就已经知道,地下躺着的这个人,早已经是一具尸体,因为,这具尸体的脖子处,被人齐根斩断,断颈黑洞洞地看着男子,里面的鲜血喷涌而出,头颅却早已不知去向。 男子乃是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一头冷汗。那仆人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亦是被吓得扶着马头,两腿发软。 男子吞了吞口水,颤颤巍巍地下了马,缓缓地朝那具尸体走去,他的脚踩着地上的鲜血,发出了轻微地“渍渍”声。不是因为他大胆,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倒在地上、沾满血迹的灯笼,那个灯笼上,写有一个“武”字。 男子走近了些,喉头直发颤,慢慢地蹲了下来。尸体的紫色官服在昏暗的光芒下,与一地的鲜血融为一体,尸体腰间的金鱼袋躺在地上,莫名的有些刺眼。 紫色官袍,金鱼袋,灯笼上的“武”字,又在这靖安坊门口。这几个线索,在男子的大脑里串成了一条线。这具无头尸体,男子是认得的。 男子曾经写过一首诗,他与之和过,他们同是文人;男子对薛涛有过一丝爱慕之情,他与大才女薛涛的关系极好,他们似是情敌;他向皇帝力主向藩镇用兵,而男子却反对动兵,为此两人曾在紫宸殿争辩过,他们确是政敌。 看着这具无头的尸体,不知怎地,男子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愤怒,他的胸口像是被火一样的灼烧着。 他不发一言,不动一指,静静地看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愤怒压倒了他的恐惧时,男子动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黑暗的天空开始露出了一抹鱼白,街上也开始有人走动了,路过这里的人们看着眼前的惨象,无不驻足惊呼,或是掩面而逃。 仆人见到男子站了起来,颤抖着问道:“先……先生?” “去报官。”男子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可是仆人分明看到,男子的肩膀在发抖。 “去……报官?”仆人的心中仍然是害怕,机械地回应道。 “去找长安县,报官,”男子一转身,快步走到马前,飞身上马,道,“宫里我自己去。” “可……”仆人还想再说什么,男子却是一抖缰绳,一拍马屁股,绝尘而去。 ——————————————————— 大明宫,建福门外,百官聚首,人人下马而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今天上朝要讲的事情。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名中年男子,留着山羊胡,身穿深绯色官袍,站在一群人中间,神秘兮兮地道,“最近长安城内,流传有一条童谣。” “什么童谣?”一个年轻的官员问道。 山羊胡男子一面摇头,一面慢慢念道:“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他刚刚念完,人群之中发出一阵窃笑声,山羊胡男子听到,眉毛一竖,喝问道:“笑什么!” “王侍郎,你这是什么破童谣啊,也值得在大家面前念叨,稀里糊涂的,毫无意义,难登大雅之堂。”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官员道。 “哎,郑少卿,这你就不懂了,”工部侍郎王涯一撩自己的山羊胡,道,“自古以来,这童谣民谚啊,都暗含着天意啊,这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朝高祖尚为太原守时,早有民谚曰‘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搅得隋炀帝心神不宁,因此杀了李浑一家。可后来,不是我大唐得了天下么?这童谣谶语,可不是信不得的。” 有一中年男子,眉目清雅,颇有正气,道:“此等妖言,如何说得?” 王涯眉毛一横,正要回话,却听另一男子问道:“韩内制,你连鬼都不怕,哪里怕什么谶语?王侍郎,你这童谣,又是什么意思?” 王涯见有人接茬,呵呵一笑,道:“这就简单了。且听我给你们分析啊,‘打麦’者,打麦时节也;‘麦打’者,盖谓暗中突击也;‘三三三’,谓六月三日也,指的就是今天,今天恐怕要有大事发生哦……” 又有人打断王涯,问道:“那么‘舞了也’呢?” 王涯道:“这就更简单了,舞,乃是谐音‘武’,武氏的那个武,意思是今天有一个姓武的人,要完蛋啦……” 王涯语速越说越快,声音也微微上扬了起来。 “这算什么解释,牵强附会。”众官都道,但也有几个官员问道:“姓武的?哪个姓武的这么倒霉?该不会是……” 王涯正要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干咳冷不丁地传来。虽然只是一声咳嗽,可是大家都认得这个声音,纷纷端正姿态,转头朝那声音来处看去。 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紫袍,脸上胡子打理得十分精细,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自威,面色严肃,不苟言笑。 王涯与几名官员连忙朝着男子鞠躬,道:“张相公早。” 原来,这位面容严峻的男子正是当朝宰相,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弘靖。张弘靖乃是玄宗时宰相张嘉贞之孙,也不知是不是跟祖父张嘉贞学的,平日里就不苟言笑,一副宰相架子,朝中大臣背地里评价他跟张嘉贞一样刚愎自用,却又不如张嘉贞一般果断决绝。 果然,张弘靖摆足了宰相的派头,问道:“你们刚才在这里说什么?” 几个大臣互看一眼,目光一齐转到了王涯脸上,王涯被众人看得发慌,抬头正对上张弘靖锐利的双眼,心中一虚,连忙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张弘靖道,“我可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了。王侍郎,你堂堂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口出如此愚昧无知之言!那童谣谶语,不过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在造谣生事,妖言惑众,此等言论,你怎地能在这大明宫门前说起?你是何居心?是不是待会你还要说到圣人面前去?” “不……我……”王涯被张弘靖一说,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慌忙道,“张相公,我……我不就是随口一说嘛,这童谣又不是我发明的。” “无中生有的事情,你帮着别人说一遍,等于你也有责任,你明白吗?”张弘靖含怒道。 王涯连忙躬身道:“张相公教训得是,下官知错了。” 张弘靖狠狠地瞪了王涯一眼,径自朝前走去,直到建福门前,百官首行。与他并列的,则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张相公,我刚才看见你训斥王侍郎,所为何事?”男子问道。 张弘靖道,“韦相公,不过是一些小事,何须多虑。” 原来,这名男子也是当朝宰相,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贯之。 韦贯之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第1章 惊变(2) 两人站了一会儿,有两名官员走到了他们身边,张弘靖、韦贯之认得这两人乃是监察御史,准备引领百官入朝,张弘靖问道:“准备五更了么?” “回张相公,差不多是五更了,只需等承天门楼上击鼓,便可开门入朝了。”一名监察御史回答道。 张弘靖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道:“怪了,这都快五更了,怎么还不见武相公来?” 韦贯之笑道:“我听说,武相公昨夜与陛下弈棋直至深夜呢,想是睡得晚了,起得也迟了些。” 张弘靖道:“陛下可真是看重武相公啊。”他的语气有些怪。 “淮西战事吃紧,武相公本就是力主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人,又是战事的全盘调控者,陛下自然是要与武相公多多议论的了。”韦贯之道。 “陛下年轻气盛,想要干一番事业,武相公就妄动刀兵,不过是投上所好的小人罢了。”张弘靖面露不屑之色道。 “张相公,慎言。”韦贯之道。 “我可是听说了,昨天晚上,淮西的战报来了。”张弘靖并不理韦贯之的提醒,道,“河阴转运院的粮草让人给烧了,大军的后勤补给成了问题,没有粮草,军心涣散,这仗可没法打下去了!今日你我二人必要同心同德,一同劝陛下撤军才是。自先帝与杨公推行两税法以来,朝廷总算是能积累下一些钱了,可再这样打下去,先帝留下的底子都要被打没了。” 韦贯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可嘴上却没有说话。 前面的一名监察御史道:“张相公,韦相公,下官听说,昨天晚上可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哦?”张弘靖问道,“什么事?” “我听说,陛下与武相公下棋到深夜,司天台监忽然来报,星象有异。”监察御史道。 “星象有异?”张弘靖问道。 监察御史十分小心地左右瞟了瞟,压低了声音,道:“司天台监报,当夜,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陛下听得此,大发雷霆,连棋盘都掀翻了。” 张弘靖皱眉道:“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这是什么星象?” 监察御史清咳了一声道:“是……” 张弘靖看着监察御史,等着他说下去,却见监察御史犹犹豫豫地,吞吐不快,立即不耐烦地道:“陈御史,有话就说!” 御史陈中师一低头,道:“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司天台监说,这是大凶之象,意指……” 陈中师又是一犹豫,却被张弘靖眼睛一瞪,心中一突,忙道:“意指,社稷不安,国之将亡。” “混账!”张弘靖鼻子怒张,眼睛瞪得更圆了。然而他这一呼声颇大,引得百官都朝他这里看了过来。 韦贯之连忙道:“张相公,息怒,息怒。” 张弘靖急道:“韦相公,你也听见了,刚才那话,那话……是能说的吗!” 韦贯之道:“张相公,不过星象而已,怪力乱神之事罢了,何须挂怀?况且,这事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张弘靖看了韦贯之一眼,韦贯之道:“淮西战事不利,天又生此凶相,这不正是意味着淮西之战本就不该发起么?张相公要劝阻陛下,这正可为我们所用。星象之事,可谓上天震怒,讨伐之行不得天眷,及时改正,可弥补一二。” 张弘靖微微点头,心道:王涯说那小儿之谣,显是对武相公不利,不过童谣难上朝堂,这星象乃古之一法,却是可以有些说道。 张弘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承天门楼上传来了“噔噔”的鼓声,百官连忙按部就班分列站好,建福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两名监门校尉自内而出,手持门籍,高声道:“唱籍。” “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监门校尉高声唱道。 人群之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许多官员到处张望,面露奇色。 “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监门校尉也有些奇怪,按道理,他是不该唱两遍官籍的,可是武元衡乃当朝宰相,正得圣眷,皇上倚重的大臣居然早朝不到,也未有请假,真是咄咄怪事。 人群之中依然没有应答声。 监门校尉只得道:“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贯之。” “在。”韦贯之高声应答,便入了门去。 百官分别由两名监门校尉唱籍,缓缓入了建福门。进入建福门后,百官停在宣政门外,议论纷纷。 “武相公来了吗?” “没来,没来。” “武相公为何没来?是不是身体抱恙?” “生病了不会请假么?请了假的话就不用唱籍了。” “哎,奇了,御史中丞、刑部侍郎裴度也没来。” “裴中丞也没来?怪了,武相公和裴中丞两位可都是力主用兵淮西的人啊,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淮西来战报了……” “你听见那个童谣了吗?武了也,武了也,该不会是……” “呸,你别瞎说。” “好像还有一个人也没来……” 百官纷乱间,慢慢地分作两列,文官在东,武官在西。 待百官站定,宣政门监门校尉手持门籍,站在门口,又唱籍道:“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 稍微沉默了几秒,人群中开始发出了“嗡嗡”地议论之声。 监门校尉看了一眼人群,皱着眉头,道:“门下侍郎武元衡并未请假,无故不到,礼部、御史台记武元衡失仪之责,罚奉一月。” 监门校尉刚说完,提笔就要在门籍上写什么。 忽然间,一声高喝传来。 “且慢!” 监门校尉猛一抬眼,文武百官皆回头而望。 来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穿浅绯官服,面带异色,满脸大汗,气喘吁吁,连官帽都歪了。官员们看见了,都有些皱眉。 山羊胡男子、工部侍郎王涯道:“嘿!白赞善,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不过你为何来得如此狼狈?竟然这般失仪!” 男子看了王涯一眼,不再搭理他,自己走上前来,对着监门校尉摆手道:“武相公……来不了了。” 监门校尉正要问,宰相韦贯之一抬手,止住了了监门校尉,温言对男子道:“白赞善,怎么了?武相公不能来,是不是突发疾病?怎地要你请假来了?” 男子摇了摇头,道:“韦相公,武相公不能来,非……非是因为生病,而是……而是因为……” 韦贯之看男子喘息不止,道:“别急,慢慢说。” 男子看了看张弘靖与韦贯之,舒了一口气,道:“因为,武相公死了。” “你……你说什么?”张弘靖绝眦而瞪,一直面容平静的韦贯之也十分吃惊。 “死了?”韦贯之道,“怎么死的?突发疾病?” 男子摇了摇头,道:“我大唐宰相,门下侍郎武元衡于今日上朝之时,在靖安坊门口遇刺,横死街头,尸首被割去,贼人不知所踪!” “遇……遇刺!”张弘靖惊呼一声。 男子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距离得进的几个官员,六部主事、九寺卿等官员全都听到了,个个人都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这个消息像是瘟疫一样慢慢地在百官之中蔓延开来,一股诡异的气氛四散而起。 “白赞善,这,这话可不能乱说!”张弘靖声音有些颤抖。 “张相公,下官亲眼所见!已经着仆人去往长安县报官,想必很快,圣人就能收到消息了。下官来此,不过知会一声,列位既已知晓,下官这就先告辞了。”男子一拱手,转头就要走。 “站住,你……你去哪里!”张弘靖喝问道。 “我朝礼制,三品以上官员离世,圣人须不视事一日,以表哀思。今日是要辍朝了,我就不在这里等了。”男子道,说罢再不回头,径自离开。 见到男子如此放肆,张弘靖正要呵斥,忽然听到背后的监门校尉说道:“什么事?” 张弘靖一转头,发现一个内卫正在和监门校尉说着些什么,监门校尉一面听一面点头。内卫说完,就往里去了。 张弘靖连忙问道:“怎么了?” 校尉道:“张相公,陛下说让大臣们等一等。” “等一等?”张弘靖有些心神不宁,道,“为什么?难道,真的……” “陛下未明说,下官也不知。”校尉道。 韦贯之拍了拍张弘靖的肩膀,宽慰道:“张相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可是张弘靖分明看到,韦贯之的手,也有些发抖。 ————————————————————— 男子自大明宫出来,过了光宅、永昌二坊,来到了太极宫侧、东宫永春门外,下马栓绳,径自入了东宫而去。 穿过左赞善门,这时,太阳已经自天边升起,光芒四射,从这个角度看去,太阳正趴在大明宫紫宸殿的屋顶之上。男子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脚步更紧,进了左春坊。东宫左春坊内,五品以上官员正在上朝,仍有许多六品以下官吏刚刚上班,见到男子进来,纷纷打招呼“白赞善早”,还有些官员问道“白赞善,这就下朝了?” 男子并未过多理会,直接坐到自己的案前,铺了纸,磨了墨,提笔就写了起来。 那些官吏们看着他,悄悄议论,暗中指点。 “他神气什么,不就会写两句诗么。” “你看他又在写东西了,肯定又是要给陛下‘直言进谏’了。” “他真是不知道陛下有多讨厌他,你们知道么,陛下曾对李尚书说,姓白的数次无理犯君,陛下实难奈之呢。” “他这么早回来,不会是给陛下赶出紫宸殿的吧?” ———————————————————— 宣政门外,百官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太阳已经升起,长安城早就褪去了黑暗。只是,在场的官员们个个脸色难看,好像那笼罩着长安的黑暗并未被阳光所驱散,而是悄悄潜入了他们的心中。 “韦相公,陛下怎么还不宣早朝,莫不是……”张弘靖有些心神不宁,对着韦贯之道。 “张相公,放心,放心。”韦贯之的脸色好多了,虽然凝重,却没有慌乱。 张弘靖仍是感觉心乱如麻,也不知是不是被早晨的骄阳过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韦相公,刚才你听见了……” 韦贯之摆了摆手,指了指宣政门内。 张弘靖一看,却见宫内走出一名宦官,来到门前,与监门校尉说了两句,百官也都注意到了这里,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这名宦官。宦官与监门说完,便上前来,道:“陛下有令,今日不上朝。” 话刚出口,百官立刻像是炸开了锅一样,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宦官又道:“陛下召韦相公、张相公、李尚书、皇甫侍郎入见,四位大人请随我来。” 被点到名的韦贯之、张弘靖、李绛、皇甫镈四人出列,互相看了一眼,跟着宦官进了门去。监门校尉喊道:“列位大人,今日不上朝,都请回吧,回各部各行公务。”说罢,监门校尉也走了去。 百官们慢慢转身,朝外走去,却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些什么,脸上都带着恐惧之色。 ———————————————————— 东宫左春坊内,男子提着毛笔,沾了点墨,继续写道: “……盗杀右丞相于通衢中,迸血髓,磔发肉,所不忍道,伏维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臣以为书籍以来,未有此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若有所见,虽畎亩皂隶之臣,不当默默。况在班列,而能胜其痛愤耶!” 男子坐在自己的案上,面色凝重,提笔疾书。 “……臣亲眼所见,武相陈尸于道,忠首不寻,仁义之血盈流于地,臣之足履亦为所染,心中悲愤难平。所以上疏力陈,武相之冤,苍天日月可鉴。……故武相之气平明绝,臣之书奏日午入。臣上表以奏,急请捕贼,刷朝廷耻,以必得为期。” 男子写到这里,方才放下笔,拿起纸,咬着牙,看了一遍,微微点头,又再把纸铺上,提笔在末尾写道: “左赞善大夫,臣,白居易顿首。” 第二章 神秘男子(1) 清思殿内,气氛十分的压抑。 一名男子端坐中央,身穿黄袍,头上未戴冠冕,仅是插了一根金弁。男子看起来给人感觉很年轻,也十分有威严。男子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人,而男子的下首座位是空的,另外有四人分座两边。 这四人,正分别是宰相韦贯之、宰相张弘靖、御史大夫皇甫镈与礼部尚书李绛。这四位都是当朝重臣,而能够坐在他们上首的人,自然不必多言。 李纯。 现年37岁的大唐的天子,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至少,这个年纪的人,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愤怒,一种被极度压抑的却又歇斯底里的愤怒,他的样子,让张弘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种南方的鱼,河豚,这种鱼会把自己的身体膨胀到极致,仿佛一戳就会爆炸,这种鱼总是试图用这种方法威吓敌人。 张弘靖知道皇帝的性格,戳一下河豚鱼,他不敢;戳一下眼前的皇帝,他更不敢,不要说他,在场的其他三个大臣,也都不敢。 这就是为什么,几人被宣入诏已经几分钟了,入了清思殿拜了圣人后,大家都不发一言的原因,皇帝不说话,他们哪里敢开口? 张弘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韦贯之,这个韦贯之倒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张弘靖斜对面的是李绛,李绛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弘靖悄悄撇头,看了看右首的皇甫镈,不料正好和皇甫镈的目光相对,张弘靖脸上肌肉不自然的一抖,立即摆正了目光。 他微微抬头,看向了皇帝身边站着的两个人,有一个人他认得,而另一个人,他却从没见过。 这个人身形高大,穿着的是金吾卫的服饰,但是张弘靖随即心中奇怪,看这人的服饰,应该是金吾卫的一个低级军官,贴身保护皇帝的,至少都该是卫官以上,这样的人怎么就能站在皇帝身边?再看看这人的长相,张弘靖不由得挑了眉,那是一张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目光清亮。 大唐王朝选官,向来有一个讲究,即身、言、书、判,身即长相,言即谈吐,书即书法,判即文章,而且这四点,排在越前面的越重要,你如果有才能,但是长相不好的话,给的官就不会太高,所以,大唐的官吏中,向来不乏美男子,张弘靖自己就是,至少曾经是。不过,张弘靖有些疑惑,身言书判选的都是文官,武官里也有这样的么? 而且,一个金吾卫的小官,怎么能够在这里?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大唐的皇帝,大唐的宰相,大唐的重臣!而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他们即将要讨论的,又将是多么机密而重要的事! 他的目光皇帝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吐突承璀,张弘靖看见这人,不由得咬了咬牙齿,心中有些不快,暗骂了一句“阉狗”。 张弘靖目光中的鄙视,吐突承璀看在眼里,毫不在意,场下的四位大臣里,他已经感受到了三道不友善的目光,虽然李绛和皇甫镈的目光有些遮掩,可是他这样的内侍,跟随脾气古怪的皇帝已经多年了,连圣人那诡谲隐晦的心思他都能摸得着,何况是下面这些大臣呢?况且这些大臣和自己早有宿怨,倒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至少吐突承璀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倒是旁边这个金吾卫……他眼睛一转,自己也曾经当过十六卫的左尉大将军,怎么就不记得十六卫里有这号人?虽然是个小官,但总归有些眼熟吧?难不成是新提拔的人?新提拔的人,怎么就有资格站在这里,参与这样的会议? 就在这时,在场之人无不听见了一声叹气。 皇帝李纯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道:“诸位爱卿,都知道了吧?” 声音听上去十分平和,如果不看他的脸,完全听不出来他的情绪。 张弘靖见圣人发问,道:“陛下所谓何事?” 张弘靖说完这话,就感受到了一道嘲笑的目光,吐突承璀。 “张爱卿是不知道吗?” 张弘靖听到皇帝发问,也听到了言语中的情绪——怒。他连忙道:“陛下,我……” 这时,户部尚书李绛道:“陛下,臣等也只是在宣政门外听白赞善说的,白赞善并未言细,是以臣等不敢姑妄听之。” 李纯未回答他,只是看了看身边的那个金吾卫年轻军官。 那名金吾卫向皇帝一躬身,转对场下道:“列为大人,想必也听说了,今天早晨,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武相公当街遇刺身亡,身首异处,贼人不知所踪。” 虽然早就知道,可是在皇帝这里得到证实,还是令张弘靖感到震惊。 金吾卫道:“除此之外,御史中丞裴度,也遭到了贼人的袭击……” “什么?”张弘靖忍不住惊呼,别说是他,就连一向持重的韦贯之也惊得猛然摆头,看向杨朴。 “所幸,贼人暗中偷袭,将裴大人砍翻在地后,裴大人之仆王义忠心护主,与贼人殊死搏斗,久战之后被贼人斩断一臂,而贼人行凶心虚,不敢久留,逃匿而去,”金吾卫道,“裴大人头部中刀,却因所戴毡帽厚实,刀未能透入,仅受皮外之伤,只是流血过多,晕倒过去,陛下已派太常寺太医前去诊治,暂无性命之忧。” 张弘靖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随即,他道:“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敢在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行刺当朝重臣。” 没想到,张弘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 答案似乎很显然。 去年,在武元衡力主之下,朝廷决定对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用兵。自宪宗登基以来,唐中央政府开始着手削藩,凭借先帝积累下来的财富与军功,先后平定了夏绥、西川、东川、剑南、镇海、魏博各个藩镇,粉碎义武、辰、溆各州叛乱,大唐西北、西南、南方各个藩镇,战败的战败,归降的归降,各节度使佣兵自立的局面得以改变,大有一扫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仅有北部几个藩镇,仍在负隅顽抗,其中,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三人势力最大,三人相互勾结,对抗朝廷。现如今,朝廷于淮西之战正进行到紧要关头,而武元衡乃是此战的主持人,裴度亦是负责者,两人又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如此看来,凶手的用意,凶手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还能有谁,”吐突承璀阴阳怪气地道,“不是吴元济,就是李师道,不是李师道,就是王承宗,张大人,你难道不明白?” 张弘靖被吐突承璀出言讥讽,心头火起,“嘿嘿”一笑,道:“吐突大人说得是。不过在我看来,这三人毫不足惧,只要吐突大人再次领兵前往征讨,这三人必定望风而降,尤其是那王承宗,吐突大人对王承宗的恩德,可是不轻的啊。” “你!”吐突承璀眼睛一瞪,差点就要发火——这可是一桩丑事。四年前,皇帝李纯趁着上一任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故、自立为新任成德节度使的王承宗立足未稳之际,指派河东、义武、卢龙、横海、魏博、昭义六镇共二十万军队,对其进行讨伐。吐突承璀主动请缨担任总指挥,却不料吐突承璀不懂军事,指挥调度无方,屡战屡败,吐突承璀只能暗中与王承宗通气,让王承宗“归顺”朝廷,而吐突承璀保证朝廷承认王承宗的节度使之名。 没有朝廷的名义、给予的节钺,王承宗虽是有了节度使之实,却没有节度使之名,他自王士真手中篡夺来节度使之位,不服他的人、阴谋推翻他的大有人在,否则朝廷也不会故意拖了大半年不发节钺,为的就是想看成德三州发生内讧。 王承宗初立之时,也担心朝廷“趁火打劫”,立即上表归降,随后又断定朝廷无力对其征讨,立时翻脸,皇帝李纯大怒之下,不顾朝中反对之声,兴兵前往征讨。然而,朝廷多线作战,供给不利,又有吐突承璀这样的糊涂指挥,果然是败得一塌涂地。此时朝廷已然兵败,王承宗自然有价可谈。吐突承璀被诏回朝,王承宗上了一封名为投降、实则要价的书表,朝廷只能忍气吞声答应下来,这次征讨王承宗的行动,就算是失败了。 吐突承璀也被满朝大臣弹劾,其中以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宰相李绛为最,不过没想到的是,皇帝李纯仅仅是小小的对吐突承璀惩戒了一番,并且在李绛以病辞相、转为礼部尚书后,又官复原职。 吐突承璀在李纯还是太子时就服侍左右,后来虽然得宠,但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自己也想建功立业、在皇帝面前好好露脸一番,所以才会自告奋勇担任总指挥,没想到别说露脸了,打脸是接二连三的来,战事不利、私通外敌被弹劾,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被揭穿,几次事情搞下来,连他自己都吓得心惊胆颤。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李纯却没有重罚他的意思,简直让吐突承璀有些劫后余生的得意。至于皇帝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直到几年后,他才琢磨出点味来。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吐突承璀的丑事,被人如此当众揭丑,实在是让他气得脖子发胀,他正欲反唇相讥,却不料皇帝李纯忽然道:“诸位爱卿,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见到皇帝既然出言,吐突承璀也不好与张弘靖纠缠,只得闭了嘴。张弘靖看着吐突承璀,心中冷笑一声,正要向皇帝回话,忽然间,韦贯之干咳一声,道:“陛下,此事还需调查后才能确定,此时就下结论,为时尚早。” 第二章 神秘男子(1) 清思殿内,气氛十分的压抑。【零↑九△小↓說△網】 一名男子端坐中央,身穿黄袍,头上未戴冠冕,仅是插了一根金弁。男子看起来给人感觉很年轻,也十分有威严。男子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人,而男子的下首座位是空的,另外有四人分座两边。 这四人,正分别是宰相韦贯之、宰相张弘靖、御史大夫皇甫镈与礼部尚书李绛。这四位都是当朝重臣,而能够坐在他们上首的人,自然不必多言。 李纯。 现年37岁的大唐的天子,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至少,这个年纪的人,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愤怒,一种被极度压抑的却又歇斯底里的愤怒,他的样子,让张弘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种南方的鱼,河豚,这种鱼会把自己的身体膨胀到极致,仿佛一戳就会爆炸,这种鱼总是试图用这种方法威吓敌人。 张弘靖知道皇帝的性格,戳一下河豚鱼,他不敢;戳一下眼前的皇帝,他更不敢,不要说他,在场的其他三个大臣,也都不敢。 这就是为什么,几人被宣入诏已经几分钟了,入了清思殿拜了圣人后,大家都不发一言的原因,皇帝不说话,他们哪里敢开口? 张弘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韦贯之,这个韦贯之倒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张弘靖斜对面的是李绛,李绛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弘靖悄悄撇头,看了看右首的皇甫镈,不料正好和皇甫镈的目光相对,张弘靖脸上肌肉不自然的一抖,立即摆正了目光。 他微微抬头,看向了皇帝身边站着的两个人,有一个人他认得,而另一个人,他却从没见过。 这个人身形高大,穿着的是金吾卫的服饰,但是张弘靖随即心中奇怪,看这人的服饰,应该是金吾卫的一个低级军官,贴身保护皇帝的,至少都该是卫官以上,这样的人怎么就能站在皇帝身边?再看看这人的长相,张弘靖不由得挑了眉,那是一张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目光清亮。【零↑九△小↓說△網】 大唐王朝选官,向来有一个讲究,即身、言、书、判,身即长相,言即谈吐,书即书法,判即文章,而且这四点,排在越前面的越重要,你如果有才能,但是长相不好的话,给的官就不会太高,所以,大唐的官吏中,向来不乏美男子,张弘靖自己就是,至少曾经是。不过,张弘靖有些疑惑,身言书判选的都是文官,武官里也有这样的么? 而且,一个金吾卫的小官,怎么能够在这里?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大唐的皇帝,大唐的宰相,大唐的重臣!而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他们即将要讨论的,又将是多么机密而重要的事! 他的目光皇帝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吐突承璀,张弘靖看见这人,不由得咬了咬牙齿,心中有些不快,暗骂了一句“阉狗”。 张弘靖目光中的鄙视,吐突承璀看在眼里,毫不在意,场下的四位大臣里,他已经感受到了三道不友善的目光,虽然李绛和皇甫镈的目光有些遮掩,可是他这样的内侍,跟随脾气古怪的皇帝已经多年了,连圣人那诡谲隐晦的心思他都能摸得着,何况是下面这些大臣呢?况且这些大臣和自己早有宿怨,倒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至少吐突承璀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倒是旁边这个金吾卫……他眼睛一转,自己也曾经当过十六卫的左尉大将军,怎么就不记得十六卫里有这号人?虽然是个小官,但总归有些眼熟吧?难不成是新提拔的人?新提拔的人,怎么就有资格站在这里,参与这样的会议? 就在这时,在场之人无不听见了一声叹气。 皇帝李纯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道:“诸位爱卿,都知道了吧?” 声音听上去十分平和,如果不看他的脸,完全听不出来他的情绪。【零↑九△小↓說△網】 张弘靖见圣人发问,道:“陛下所谓何事?” 张弘靖说完这话,就感受到了一道嘲笑的目光,吐突承璀。 “张爱卿是不知道吗?” 张弘靖听到皇帝发问,也听到了言语中的情绪——怒。他连忙道:“陛下,我……” 这时,户部尚书李绛道:“陛下,臣等也只是在宣政门外听白赞善说的,白赞善并未言细,是以臣等不敢姑妄听之。” 李纯未回答他,只是看了看身边的那个金吾卫年轻军官。 那名金吾卫向皇帝一躬身,转对场下道:“列为大人,想必也听说了,今天早晨,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武相公当街遇刺身亡,身首异处,贼人不知所踪。” 虽然早就知道,可是在皇帝这里得到证实,还是令张弘靖感到震惊。 金吾卫道:“除此之外,御史中丞裴度,也遭到了贼人的袭击……” “什么?”张弘靖忍不住惊呼,别说是他,就连一向持重的韦贯之也惊得猛然摆头,看向杨朴。 “所幸,贼人暗中偷袭,将裴大人砍翻在地后,裴大人之仆王义忠心护主,与贼人殊死搏斗,久战之后被贼人斩断一臂,而贼人行凶心虚,不敢久留,逃匿而去,”金吾卫道,“裴大人头部中刀,却因所戴毡帽厚实,刀未能透入,仅受皮外之伤,只是流血过多,晕倒过去,陛下已派太常寺太医前去诊治,暂无性命之忧。” 张弘靖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随即,他道:“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敢在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行刺当朝重臣。” 没想到,张弘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 答案似乎很显然。 去年,在武元衡力主之下,朝廷决定对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用兵。自宪宗登基以来,唐中央政府开始着手削藩,凭借先帝积累下来的财富与军功,先后平定了夏绥、西川、东川、剑南、镇海、魏博各个藩镇,粉碎义武、辰、溆各州叛乱,大唐西北、西南、南方各个藩镇,战败的战败,归降的归降,各节度使佣兵自立的局面得以改变,大有一扫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仅有北部几个藩镇,仍在负隅顽抗,其中,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三人势力最大,三人相互勾结,对抗朝廷。现如今,朝廷于淮西之战正进行到紧要关头,而武元衡乃是此战的主持人,裴度亦是负责者,两人又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如此看来,凶手的用意,凶手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还能有谁,”吐突承璀阴阳怪气地道,“不是吴元济,就是李师道,不是李师道,就是王承宗,张大人,你难道不明白?” 张弘靖被吐突承璀出言讥讽,心头火起,“嘿嘿”一笑,道:“吐突大人说得是。不过在我看来,这三人毫不足惧,只要吐突大人再次领兵前往征讨,这三人必定望风而降,尤其是那王承宗,吐突大人对王承宗的恩德,可是不轻的啊。” “你!”吐突承璀眼睛一瞪,差点就要发火——这可是一桩丑事。四年前,皇帝李纯趁着上一任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故、自立为新任成德节度使的王承宗立足未稳之际,指派河东、义武、卢龙、横海、魏博、昭义六镇共二十万军队,对其进行讨伐。吐突承璀主动请缨担任总指挥,却不料吐突承璀不懂军事,指挥调度无方,屡战屡败,吐突承璀只能暗中与王承宗通气,让王承宗“归顺”朝廷,而吐突承璀保证朝廷承认王承宗的节度使之名。 没有朝廷的名义、给予的节钺,王承宗虽是有了节度使之实,却没有节度使之名,他自王士真手中篡夺来节度使之位,不服他的人、阴谋推翻他的大有人在,否则朝廷也不会故意拖了大半年不发节钺,为的就是想看成德三州发生内讧。 王承宗初立之时,也担心朝廷“趁火打劫”,立即上表归降,随后又断定朝廷无力对其征讨,立时翻脸,皇帝李纯大怒之下,不顾朝中反对之声,兴兵前往征讨。然而,朝廷多线作战,供给不利,又有吐突承璀这样的糊涂指挥,果然是败得一塌涂地。此时朝廷已然兵败,王承宗自然有价可谈。吐突承璀被诏回朝,王承宗上了一封名为投降、实则要价的书表,朝廷只能忍气吞声答应下来,这次征讨王承宗的行动,就算是失败了。 吐突承璀也被满朝大臣弹劾,其中以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宰相李绛为最,不过没想到的是,皇帝李纯仅仅是小小的对吐突承璀惩戒了一番,并且在李绛以病辞相、转为礼部尚书后,又官复原职。 吐突承璀在李纯还是太子时就服侍左右,后来虽然得宠,但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自己也想建功立业、在皇帝面前好好露脸一番,所以才会自告奋勇担任总指挥,没想到别说露脸了,打脸是接二连三的来,战事不利、私通外敌被弹劾,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被揭穿,几次事情搞下来,连他自己都吓得心惊胆颤。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李纯却没有重罚他的意思,简直让吐突承璀有些劫后余生的得意。至于皇帝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直到几年后,他才琢磨出点味来。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吐突承璀的丑事,被人如此当众揭丑,实在是让他气得脖子发胀,他正欲反唇相讥,却不料皇帝李纯忽然道:“诸位爱卿,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见到皇帝既然出言,吐突承璀也不好与张弘靖纠缠,只得闭了嘴。张弘靖看着吐突承璀,心中冷笑一声,正要向皇帝回话,忽然间,韦贯之干咳一声,道:“陛下,此事还需调查后才能确定,此时就下结论,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