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安可》 第1章 day 1 keepcalmandcarryon. 我手指颤抖着在牛皮信纸上写下这句英文。这是极艰难的工作,因为我此刻疲惫至极,温热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本以为是汗,将其擦去时,袖子满是铁锈味的血污。但我不觉得此情此景恐怖,只是忽然想起这句英文的渊源。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德意志汹涌的攻势下,英国皇家政府早早便做好了被攻陷的心理准备。他们连夜加印了写满“保持冷静,继续前行”的宣传海报,计划着当**占领英国后,以此来鼓舞民众的士气。但他们料想的败局没有发生,英国在空战中大获全胜,这些海报也因而被秘密销毁。英国政府未战先料败的想法甚是讽刺,足以让人没品得笑出声来。 但我笑不出来。 此时此刻,我面临着比当时的大英帝国更加凶险的境地。而能够战胜这一切的,只有我独自一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笔来继续写。 “你的名字叫张思睿,从2231年7月31日起,你拥有了整个地球上,人类文明的一切。” “你要纵情享受这一切,再去对抗这一切,你只能依靠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给你提供帮助……” “……因为,你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 “你今年二十八岁,毕业于香江大学,之后五年在云讯公司从事美术建模工程。你在香江市健民路12号有一套40平米的房产,首付是父母为你垫付的。你有一个深爱的人,名字叫r……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2231年7月31日七点时分,你从家中醒来,照常出门,上班。从那时起,你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类。你的名字叫做张思睿,你是一名人类,这是唯一有价值的信息。” “你为了确认自己是仅存的人类这个事实,耗费了极其宝贵的一天。 你骑车到地铁站,在发现地铁停运后又骑到公司,路上只有零星的汽车,杳无人烟。 在意识到公司也没有入后,你仍旧不愿意相信事实,给手机里的每一个联系人打了电话。 每一个电话都顺利拨出了,也不约而同地在三十秒后发出忙音。 你固执地认为这是整座城市在昨夜凌晨发生了重大的自然灾害,以至于所有人都逃出城外了,你只是睡得太熟没有听见警报,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并没有被抛弃。 所以你做了很鲁莽的决定。 你要骑上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去到邻近的港州市寻找你的父母,那是你的老家。你从早上十点出发,没有携带任何食物,十个小时的路程足以让你累死在路上。事实上,仅仅在骑行了两个小时后,你就已经眼冒金星,喝完了唯一的一瓶矿泉水。 你在绝望之际来到了高速公路上的歇阳休息站,洗劫了无人看管的肯德基。你翻进后厨,拿着保温柜里被烘成肉干的炸鸡大快朵颐,猛喝着可乐机里不限量的可乐,你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吃到肯德基。 你难得地聪明了一次。在下楼时,你发现休息站里停泊的车全都没有上锁。事实上,所有在道路上戛然停驶的汽车都没有上锁。在驾驶座上,方向盘旁,还总是放着一台没被拿走的手机。这意味着所有在开车的人全都无一例外地人间蒸发了。 你偷了人生第一辆马自达,开了十五公里后,发现前方的高速弯道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车祸,无数高速行驶的车在没有人刹车、转向的情况下如同失控的玩具车一辆一辆地撞上防护栏,堆叠在一起,你甚至能闻到汽油爆炸后的刺鼻味道。 你下车步行,在走了两公里后偷了第二辆车,那是一台雅阁。开了三十公里后,雅阁没油了。你换了第三台车,那是一台保养得很好的保时捷轻型跑车,而这台车你只开了不到五分钟,因为你看到了路上有一台宾利。 你是张思睿,法外狂徒张思睿。在人类彻底消失的人类社会,法律已经形同虚设。 你是22世纪的鲁滨逊。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孤岛。 你在下午五点整到达港州市。在这里,你迎来了第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夜晚。街道上的路灯没有按时开启,在日落西山之际,整座港州市都被罩上一层血的红色。你不安地停下车,抓过副驾驶上为保万一顺走的几袋鸡翅,鸡翅已经隐约散发出食物变质的臭味。 在这一刻,你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你已经错过了在人类末日生存的第一个黄金时机:在人类全部蒸发的第一天,所有制备完成,未经冷藏的食物都将在这个盛夏的尾巴迅速腐烂,而你没有储存哪怕一丁点食物。 夜幕降临,这座一线城市再也不见华灯初上。你在黑暗中开足远光灯疾驰,在彻底天黑前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小区。 你不出所料地没有发现父母的踪影,除了两老留在沙发和床上的手机,上面是十几个你在早上打出的未接来电。 屋子里还留有老人生活的痕迹,茶桌上的电热水壶开着,已经把水反复加热,烧得干净了,茶壶里的新茶却还没泡过水。你知道你父亲的怪癖,他总要在五点前起床,泡上一壶龙井,喝完两泡后出门晨跑,回来时再喝两泡。 人是在茶还没开始泡好的时候消失的。 人类是在7月31日凌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凭空蒸发的,应该如此。 这是你耗费了一整天得到的另一条有用的消息。 你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攀上脊背。你想要把它甩开,你于是冲出门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有——人——吗——’ 你如是喊着。声音在空荡的小区里回响几转,惊起几只飞鸟。随后迎接你的,是黑夜中无数的猫狗嗥叫,这些叫声此起彼落,凄惨之极,宛如一座巨大的屠宰场。最近的狗吠便在邻门,你意识到这都是被关在屋里的宠物叫声。没有了人类,这些猫狗连开门的能力也没有,再过些时日,它们都将生生饿死在屋里。 你宛如着了魔,你走向邻居门前,抽出旁边消防箱里的灭火器,开始砸门。人生不是电影,你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把门砸开,一只黑白斑纹、六个月大的边牧将你扑倒,冲你龇牙咧嘴。你被磕伤额头,神情恍惚,在那一刻,你意识到,想要救出小区里的所有宠物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从邻居家拿走了所有的食物和罐头,还有那只边牧。小区里仍然充斥着悲惨的猫狗叫声,你把门窗紧锁,紧抱着小狗,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你开玩笑似地把它取名为星期天。因为人类不会放过人类,星期天是休息日,那么星期一一定会来的,社畜永远逃不掉星期一的到来。 所以明天一定会来的,你抱着小狗说。 这天晚上,你食欲不振。你喂小狗吃了罐头,把父母的屋子翻了个遍,找到了父亲珍藏的一瓶麦卡伦十八年威士忌。你用手机淘宝识图,发现它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八千块一瓶。 在把它打开之前,你写下了这封信。 你是张思睿,你要活下去。你要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也要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你要找到热爱的事情,你要对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孤独。 去爱,或者去死。张思睿。 还有,记得抬头。” 第2章 day2 在人类彻底消失的地球上独自生存是什么样的体验?人类社会的遗迹对你来说是宝贵的遗产还是催命的魔鬼?在一切将将开始的第二天,你依然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无所知。 张思睿。 你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在迷糊中摸到床边的手机。 无需思考,你本能地打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像每一个22世纪的现代人一样批阅着名为最新动态的奏折。你刷了一阵微信,发现没有任何更新,而后,你随手打开了微博,最新的动态却仍然停留在7月31日的凌晨五点多。 你感到疑惑,而后又相继翻看了抖音,贴吧,外国的视频网站,统统没有更新。你以为是手机的网络出了问题,直到你打开了直播软件,才猛然坐起,额头冒出冷汗。 直播软件里依然有很多通宵档的直播房间开着,只是,无一例外地,每一个房间的摄像头拍到的都是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直播间全都开着,却没有人在直播。 你无法理解这一切。 一声小狗的呜咽把你吓了一跳。床脚处躺着一只约六个月大的边牧,仿佛是被你吵醒了,正疑惑地看着你。你比它更疑惑——你失忆了,记不起所有的一切。 也许是昨天撞到了头,也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你对眼下的情景满头雾水。 而后,你看见了床头用钱包压着的牛皮信纸。 “keepcalmandcarryon.” “你的名字叫张思睿……” 你从信里了解了来龙去脉。手机上的日期是8月1号,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你翻了翻钱包,里面除了一些零钱,便是你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件,证件上清晰地写着“张思睿”,照片那边却被划花了,可能是昨天尝试着用身份证去撬邻居的门救狗导致的。 这使你认不清楚自己的样子。你看向床脚无辜的小狗,“都怪你。”你说。 你下了床,走到洗漱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白衬衫的领子掖着黄色的汗渍,邋遢得不像是个年方二十八的有为青年。你对镜子里的人无比陌生。你脑海里仍在回忆着信中的内容,一滴冰凉的恐怖跌进心底,渐渐晕染开来。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随后,你又花了一个多小时,重复了信里的你写过的、愚蠢的做法:你给手机通讯录里的每个人打了电话,翻遍了全世界的社交网络,才让自己一点一点地相信了这都是真的。 名为星期天的小狗叫起来,你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叫。已经十一点了,你俩都还没吃饭。 你又打开大众点评,发现小区附近就有一家便利店,你决定带着小狗去买点吃的。 “兴许这就是个什么恶作剧,出去走走就能见到人了——” 你如是想。 你的幻想破灭了。 更甚。 因为在你走出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你想起信件里最后一行字。 “还有,记得抬头。” ——青空之上,你的视网膜正中,悬浮着一行触目惊心的红色倒计时。 9999996723 9999996722 9999996721…… 在那个瞬间,你头皮发麻。 末端的数字以每秒一点的速率缩减,这让你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倒计时。你一遍又一遍地闭眼、睁眼,提醒自己这是妄想。但每当你重新看向天空,那段倒计时就宛如太阳星辰般清晰可见,仿佛它生来就长在你的视网膜里——这让你想起前些年读过的科幻小说《三体》中令人战栗的智子。 你失神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时,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你试图寻找人类的痕迹,然而,整个小区,整条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都不见人影。偌大世界,陪着你的只有那条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边牧幼犬。 你在便利店前驻足,问了几声“有人吗”,收银台前的烤肠已经被烤焦了,烤肠机也隐约散发出短路的焦味。你犹豫着,走进柜台里拔掉了烤肠机的插头。 你已经饥肠辘辘了,从货架上取了包薯片和可乐大快朵颐,不忘给小狗拆了一罐火腿肉。而后又装了一袋方便面留作晚餐。你想了想,从钱包里取出一百块,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前。 回到家里,你喝着冰凉的可乐,在客厅书桌前反复阅读昨天的自己留下的信件。思忖良久,你将信件翻转,在空白的背面写下了: “我现在…… 1,孤身一人。 2,无法联络到任何人。 3,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4,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5,害怕得要命,甚至觉得度日如年。 6,觉得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死了好过。 7……” 你放下笔,叹了口气,目光怔怔,盯着放在桌面的一串宾利钥匙。过了半晌,你抓过钥匙,冲出门口,径直跑到地下车库,按着遥控开关找到了那台宾利,重新开到了方才去过的便利店门前,胡乱地装了一篮又一篮的物资塞进车里,临走时还不忘把放在收银台前的一百块揣回口袋。 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你看着堆放在地上的各种零食、生活用品,又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 “但是…… 1,短期内的吃喝不成问题。 2,不用上班。 3,有了一只宠物。 4,衣食住行都不用花一分钱。 5,还能开宾利。 6,可以看椅子直播代打。 7……” “7,我还活着。” 你放下笔,长舒口气。开始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吃喝不愁,但这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即便才过了半天,孤独的感觉已经让你很不好过。你尝试着鼓励自己: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要去找到别的人类,要想办法恢复自己的记忆,既然不再需要过信里提到的那种朝九晚五的人生,你就应该趁这个机会,开着那台宾利到处走走,世界上肯定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对了,还有r,你的爱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她是外国人吗?她一定很美,你得找回相关的记忆,对了,自己在香江市有一套房产是吗?那里应该会有着更多的线索…… 在不断的心理暗示下,你短暂地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出来,抱着安静乖巧的小狗,开始幻想着光明的未来。 对于社恐人群来说,自己正过着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吧!你大可以去“征收”一个四季如春的豪华庄园,再养上许多可爱的猫猫狗狗,每天钓鱼、打猎,过着贵族般的生活……对了,还有新上市的ps50,微博前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只要搞上一台,里面有数不清的高质量主机游戏,够玩上一辈子的……没准,这个《楚门的世界》般的场景对你而言是一个莫大的机会,你能够借此体验到截然不同的人生…… 你的所有美好幻想在不到半天后便宣告破裂。 这天晚上,你就着泡面和泡椒凤爪喝完了两罐啤酒及小半瓶昨日剩下的麦卡伦。在半醉半醒间,一直在脚边沉睡的星期天猛然惊醒,冲着门外狂吠。你感到不解,以为它嗅到门外有人,刚把门打开,星期天便箭射般窜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你追着它一路跑下地下车库。下一瞬间,天摇地动。 你抱着星期天靠在墙边惊恐至极,以为是发生了地震。楼上不断发出巨响,地动山摇间,无数砖石开始碎裂,整个地下车库烟尘四起。 几分钟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当你抱着星期天沿着安全楼道回到地面时,你才意识到小狗生性的警觉救了你一命。 整个小区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你父母的屋子也不能幸免,你花了一天时间攒下的物资已经被塌陷的砖石统统掩埋。 直到第二天,你方才明白,这场剧变是源于小区隔壁那个糖厂的粉尘爆炸。 第3章 新生活 你尽可以对人类遗迹的哀嚎声充耳不闻,过上几天怡然自得的生活。但这一切美好的背面早已暗暗标上了价码。 只是你当时一无所知。 张思睿—— 所有的一切。由人类创造的、意图为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事物,都在人类消失之后的时间里逐渐崩溃,相继暴动,最终,它们会试图以最暴戾的方式摧毁一切。 你在第三天清晨带着星期天回到地面,整个小区烟尘滚滚。你沿着爆炸的焦痕追溯源头,发现了紧挨着这座小区的那座糖厂已经被炸开了花。 人类消失后,没有人让糖厂的自动化生产链停止运作。它夜以继日地工作了四十八个小时,空气里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细密易燃的糖粉颗粒,也许是生产链里的某个零件老化,又也许是某条电路突然短路,只是一刹,一颗小小的火星,就可以点燃糖厂里所有的粉尘。 爆炸波及到的不仅仅是这个小区,沿路的电缆也被烧坏了。空气里偶尔飘来零星的,生肉烤焦的味道,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呛鼻臭味。 你已经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你回到父母的屋子,将所有从便利店顺来的食物装进了地下车库的宾利,你拿上了纸笔,还有身份证,抱着星期天坐进车里。 小狗的毛上沾了许多烟尘,灰不溜秋的。你把它身上的尘土拍掉,小声说: “我们得振作起来。” 你打开了手机的地图软件,一边搜寻着合适的目的地,一边计划自己的未来。 你可以驱车回到香江市,找到那套属于你自己的房子,你在那里生活了接近十年,肯定能够找到许多关于自己的线索,这能够帮你找回记忆。 但你已经失忆了,对于此时此刻的你来说,香江市其实是个陌生的地方,再浪费几个小时从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跑到另外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不是明智的选择,你不想重蹈覆辙。 况且,你已经从信里得知香江市没有人类的踪迹。找回记忆不是你的当务之急,见到活人才是。孤独已经开始侵蚀你的精神。 单从生存下去这点考虑。也许你该去找个远离城市,靠近水源的地方。糖厂爆炸仅仅只是开始,城市里的许多机器都仍在运作,天知道会不会再出现什么短路爆炸的情况,整座港州市对你而言恐怕都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但你不打算离开。 城市意味着网络,意味着信号塔,意味着电台。 待在城市里,遇到人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你渴望见到人类。 你敲定了目的地。 铂金君爵酒店。 位于港州市河天区,市内最繁华的地方的五星级酒店。 它足够高。它的高度足有470米,高过了港州市的地标性建筑港州塔。你可以在顶楼俯瞰整个港州市。无论是寻找人类还是向天上的卫星求援,都是极好的。 它也足够好。每一个五星级酒店都拥有极其周到的生活用品,附近就是商圈,在那里你可以不愁吃穿。它的建筑质量极好,无论是台风地震,都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心底知道却不愿细想的第三个理由是它足够贵。它是你在大众点评搜到的最贵的酒店,总统套房一晚上的房费已经超过了四万,能够入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如果不是现在这种特殊状况,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体验如此奢靡的生活。 到达酒店后,你吃了个闭门羹。 你没有房卡。没有房卡甚至连电梯都用不了。没有房卡更没法让房间通电。 前台没有人,你随意走了进去,电脑是开着的,你大可以给自己办理入住手续。但你没有做过酒店招待,并不知道具体的程序。你鼓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如何办理入住。 因为你的身份证坏了。 就在前天,你用它来撬门的时候,把它撬断了一截。 你放弃了办理入住的想法,把前台的抽屉拉开,取了一大叠房卡,这些都是未经激活的,你不抱希望,只是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你通过消防楼道上了二楼,随便找个房间刷了几张卡,果然不行。你开始感到有些头疼了,看向四周,目光停在清洁房处。 ——有的客人会住两三天,他们会在白天离开的时候挂上“请即打扫”的牌子,通知清洁工更换生活用品。 这也就意味着,清洁工是能开门的。 你闯进了清洁房,暴力破解了员工储物柜,拿到了清洁卡。 房门打开了。将卡插进卡槽,房间通电了。 你喜出望外,又折回电梯,刷卡,一路升上了190楼。 总统套房。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超过一千平米的面积,三面落地窗的设计,足以让你看到广州的全景。这一整层都属于总统套房,内置了九个风格迥异的房间,主卧在朝东的方向,每天早晨你都可以在这里毫无遮拦地看到日出。书房的壁挂上放有胶囊咖啡和咖啡机,主厅的开放式厨房后面陈放着一个巨大的双门冰箱,下方的急冻层摆满了调酒用的老冰,从日本空运过来的速冻a5和牛——上面还贴心地标注着酒店前台提供厨师上门料理的服务。浴缸像个小型的游泳池,正对着落地窗,窗是电子玻璃屏,可以一键雾化,也可以点播电视节目和音乐。港州市的母亲河珠江,正在你脚下四百米静静流淌。在东南方向有大理石雕成的旋梯,一路通往顶层天台。天台本身是用作酒吧,而你所在的是贵宾区,与其他客人的区域隔开,用木板为主体材料做成风格简约的美国乡村式建筑,在这里,你可以找到精致的吧台,后头的酒柜摆满价格令人咂舌的名酒,还有配套齐全的调酒工具:雪克壶,吧勺,滤冰器,制冰机,人工凿制的冰球。吧台对出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泳池,琳琅满目的遮阳伞下,是一台产自德国的户外商用大型烧烤炉。 你趴在楼顶护栏朝下望去,一街之隔,便是所有物资一应俱全的沃尔玛大型超市。 你的新生活在满怀兴奋中开始了。 第1章 day 1 keepcalmandcarryon. 我手指颤抖着在牛皮信纸上写下这句英文。这是极艰难的工作,因为我此刻疲惫至极,温热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本以为是汗,将其擦去时,袖子满是铁锈味的血污。但我不觉得此情此景恐怖,只是忽然想起这句英文的渊源。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德意志汹涌的攻势下,英国皇家政府早早便做好了被攻陷的心理准备。他们连夜加印了写满“保持冷静,继续前行”的宣传海报,计划着当**占领英国后,以此来鼓舞民众的士气。但他们料想的败局没有发生,英国在空战中大获全胜,这些海报也因而被秘密销毁。英国政府未战先料败的想法甚是讽刺,足以让人没品得笑出声来。 但我笑不出来。 此时此刻,我面临着比当时的大英帝国更加凶险的境地。而能够战胜这一切的,只有我独自一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笔来继续写。 “你的名字叫张思睿,从2231年7月31日起,你拥有了整个地球上,人类文明的一切。” “你要纵情享受这一切,再去对抗这一切,你只能依靠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给你提供帮助……” “……因为,你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 “你今年二十八岁,毕业于香江大学,之后五年在云讯公司从事美术建模工程。你在香江市健民路12号有一套40平米的房产,首付是父母为你垫付的。你有一个深爱的人,名字叫r……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2231年7月31日七点时分,你从家中醒来,照常出门,上班。从那时起,你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类。你的名字叫做张思睿,你是一名人类,这是唯一有价值的信息。” “你为了确认自己是仅存的人类这个事实,耗费了极其宝贵的一天。 你骑车到地铁站,在发现地铁停运后又骑到公司,路上只有零星的汽车,杳无人烟。 在意识到公司也没有入后,你仍旧不愿意相信事实,给手机里的每一个联系人打了电话。 每一个电话都顺利拨出了,也不约而同地在三十秒后发出忙音。 你固执地认为这是整座城市在昨夜凌晨发生了重大的自然灾害,以至于所有人都逃出城外了,你只是睡得太熟没有听见警报,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并没有被抛弃。 所以你做了很鲁莽的决定。 你要骑上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去到邻近的港州市寻找你的父母,那是你的老家。你从早上十点出发,没有携带任何食物,十个小时的路程足以让你累死在路上。事实上,仅仅在骑行了两个小时后,你就已经眼冒金星,喝完了唯一的一瓶矿泉水。 你在绝望之际来到了高速公路上的歇阳休息站,洗劫了无人看管的肯德基。你翻进后厨,拿着保温柜里被烘成肉干的炸鸡大快朵颐,猛喝着可乐机里不限量的可乐,你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吃到肯德基。 你难得地聪明了一次。在下楼时,你发现休息站里停泊的车全都没有上锁。事实上,所有在道路上戛然停驶的汽车都没有上锁。在驾驶座上,方向盘旁,还总是放着一台没被拿走的手机。这意味着所有在开车的人全都无一例外地人间蒸发了。 你偷了人生第一辆马自达,开了十五公里后,发现前方的高速弯道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车祸,无数高速行驶的车在没有人刹车、转向的情况下如同失控的玩具车一辆一辆地撞上防护栏,堆叠在一起,你甚至能闻到汽油爆炸后的刺鼻味道。 你下车步行,在走了两公里后偷了第二辆车,那是一台雅阁。开了三十公里后,雅阁没油了。你换了第三台车,那是一台保养得很好的保时捷轻型跑车,而这台车你只开了不到五分钟,因为你看到了路上有一台宾利。 你是张思睿,法外狂徒张思睿。在人类彻底消失的人类社会,法律已经形同虚设。 你是22世纪的鲁滨逊。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孤岛。 你在下午五点整到达港州市。在这里,你迎来了第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夜晚。街道上的路灯没有按时开启,在日落西山之际,整座港州市都被罩上一层血的红色。你不安地停下车,抓过副驾驶上为保万一顺走的几袋鸡翅,鸡翅已经隐约散发出食物变质的臭味。 在这一刻,你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你已经错过了在人类末日生存的第一个黄金时机:在人类全部蒸发的第一天,所有制备完成,未经冷藏的食物都将在这个盛夏的尾巴迅速腐烂,而你没有储存哪怕一丁点食物。 夜幕降临,这座一线城市再也不见华灯初上。你在黑暗中开足远光灯疾驰,在彻底天黑前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小区。 你不出所料地没有发现父母的踪影,除了两老留在沙发和床上的手机,上面是十几个你在早上打出的未接来电。 屋子里还留有老人生活的痕迹,茶桌上的电热水壶开着,已经把水反复加热,烧得干净了,茶壶里的新茶却还没泡过水。你知道你父亲的怪癖,他总要在五点前起床,泡上一壶龙井,喝完两泡后出门晨跑,回来时再喝两泡。 人是在茶还没开始泡好的时候消失的。 人类是在7月31日凌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凭空蒸发的,应该如此。 这是你耗费了一整天得到的另一条有用的消息。 你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攀上脊背。你想要把它甩开,你于是冲出门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有——人——吗——’ 你如是喊着。声音在空荡的小区里回响几转,惊起几只飞鸟。随后迎接你的,是黑夜中无数的猫狗嗥叫,这些叫声此起彼落,凄惨之极,宛如一座巨大的屠宰场。最近的狗吠便在邻门,你意识到这都是被关在屋里的宠物叫声。没有了人类,这些猫狗连开门的能力也没有,再过些时日,它们都将生生饿死在屋里。 你宛如着了魔,你走向邻居门前,抽出旁边消防箱里的灭火器,开始砸门。人生不是电影,你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把门砸开,一只黑白斑纹、六个月大的边牧将你扑倒,冲你龇牙咧嘴。你被磕伤额头,神情恍惚,在那一刻,你意识到,想要救出小区里的所有宠物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从邻居家拿走了所有的食物和罐头,还有那只边牧。小区里仍然充斥着悲惨的猫狗叫声,你把门窗紧锁,紧抱着小狗,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你开玩笑似地把它取名为星期天。因为人类不会放过人类,星期天是休息日,那么星期一一定会来的,社畜永远逃不掉星期一的到来。 所以明天一定会来的,你抱着小狗说。 这天晚上,你食欲不振。你喂小狗吃了罐头,把父母的屋子翻了个遍,找到了父亲珍藏的一瓶麦卡伦十八年威士忌。你用手机淘宝识图,发现它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八千块一瓶。 在把它打开之前,你写下了这封信。 你是张思睿,你要活下去。你要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也要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你要找到热爱的事情,你要对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孤独。 去爱,或者去死。张思睿。 还有,记得抬头。” 第2章 day2 在人类彻底消失的地球上独自生存是什么样的体验?人类社会的遗迹对你来说是宝贵的遗产还是催命的魔鬼?在一切将将开始的第二天,你依然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无所知。 张思睿。 你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在迷糊中摸到床边的手机。 无需思考,你本能地打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像每一个22世纪的现代人一样批阅着名为最新动态的奏折。你刷了一阵微信,发现没有任何更新,而后,你随手打开了微博,最新的动态却仍然停留在7月31日的凌晨五点多。 你感到疑惑,而后又相继翻看了抖音,贴吧,外国的视频网站,统统没有更新。你以为是手机的网络出了问题,直到你打开了直播软件,才猛然坐起,额头冒出冷汗。 直播软件里依然有很多通宵档的直播房间开着,只是,无一例外地,每一个房间的摄像头拍到的都是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直播间全都开着,却没有人在直播。 你无法理解这一切。 一声小狗的呜咽把你吓了一跳。床脚处躺着一只约六个月大的边牧,仿佛是被你吵醒了,正疑惑地看着你。你比它更疑惑——你失忆了,记不起所有的一切。 也许是昨天撞到了头,也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你对眼下的情景满头雾水。 而后,你看见了床头用钱包压着的牛皮信纸。 “keepcalmandcarryon.” “你的名字叫张思睿……” 你从信里了解了来龙去脉。手机上的日期是8月1号,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你翻了翻钱包,里面除了一些零钱,便是你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件,证件上清晰地写着“张思睿”,照片那边却被划花了,可能是昨天尝试着用身份证去撬邻居的门救狗导致的。 这使你认不清楚自己的样子。你看向床脚无辜的小狗,“都怪你。”你说。 你下了床,走到洗漱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白衬衫的领子掖着黄色的汗渍,邋遢得不像是个年方二十八的有为青年。你对镜子里的人无比陌生。你脑海里仍在回忆着信中的内容,一滴冰凉的恐怖跌进心底,渐渐晕染开来。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随后,你又花了一个多小时,重复了信里的你写过的、愚蠢的做法:你给手机通讯录里的每个人打了电话,翻遍了全世界的社交网络,才让自己一点一点地相信了这都是真的。 名为星期天的小狗叫起来,你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叫。已经十一点了,你俩都还没吃饭。 你又打开大众点评,发现小区附近就有一家便利店,你决定带着小狗去买点吃的。 “兴许这就是个什么恶作剧,出去走走就能见到人了——” 你如是想。 你的幻想破灭了。 更甚。 因为在你走出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你想起信件里最后一行字。 “还有,记得抬头。” ——青空之上,你的视网膜正中,悬浮着一行触目惊心的红色倒计时。 9999996723 9999996722 9999996721…… 在那个瞬间,你头皮发麻。 末端的数字以每秒一点的速率缩减,这让你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倒计时。你一遍又一遍地闭眼、睁眼,提醒自己这是妄想。但每当你重新看向天空,那段倒计时就宛如太阳星辰般清晰可见,仿佛它生来就长在你的视网膜里——这让你想起前些年读过的科幻小说《三体》中令人战栗的智子。 你失神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时,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你试图寻找人类的痕迹,然而,整个小区,整条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都不见人影。偌大世界,陪着你的只有那条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边牧幼犬。 你在便利店前驻足,问了几声“有人吗”,收银台前的烤肠已经被烤焦了,烤肠机也隐约散发出短路的焦味。你犹豫着,走进柜台里拔掉了烤肠机的插头。 你已经饥肠辘辘了,从货架上取了包薯片和可乐大快朵颐,不忘给小狗拆了一罐火腿肉。而后又装了一袋方便面留作晚餐。你想了想,从钱包里取出一百块,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前。 回到家里,你喝着冰凉的可乐,在客厅书桌前反复阅读昨天的自己留下的信件。思忖良久,你将信件翻转,在空白的背面写下了: “我现在…… 1,孤身一人。 2,无法联络到任何人。 3,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4,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5,害怕得要命,甚至觉得度日如年。 6,觉得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死了好过。 7……” 你放下笔,叹了口气,目光怔怔,盯着放在桌面的一串宾利钥匙。过了半晌,你抓过钥匙,冲出门口,径直跑到地下车库,按着遥控开关找到了那台宾利,重新开到了方才去过的便利店门前,胡乱地装了一篮又一篮的物资塞进车里,临走时还不忘把放在收银台前的一百块揣回口袋。 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你看着堆放在地上的各种零食、生活用品,又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 “但是…… 1,短期内的吃喝不成问题。 2,不用上班。 3,有了一只宠物。 4,衣食住行都不用花一分钱。 5,还能开宾利。 6,可以看椅子直播代打。 7……” “7,我还活着。” 你放下笔,长舒口气。开始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吃喝不愁,但这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即便才过了半天,孤独的感觉已经让你很不好过。你尝试着鼓励自己: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要去找到别的人类,要想办法恢复自己的记忆,既然不再需要过信里提到的那种朝九晚五的人生,你就应该趁这个机会,开着那台宾利到处走走,世界上肯定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对了,还有r,你的爱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她是外国人吗?她一定很美,你得找回相关的记忆,对了,自己在香江市有一套房产是吗?那里应该会有着更多的线索…… 在不断的心理暗示下,你短暂地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出来,抱着安静乖巧的小狗,开始幻想着光明的未来。 对于社恐人群来说,自己正过着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吧!你大可以去“征收”一个四季如春的豪华庄园,再养上许多可爱的猫猫狗狗,每天钓鱼、打猎,过着贵族般的生活……对了,还有新上市的ps50,微博前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只要搞上一台,里面有数不清的高质量主机游戏,够玩上一辈子的……没准,这个《楚门的世界》般的场景对你而言是一个莫大的机会,你能够借此体验到截然不同的人生…… 你的所有美好幻想在不到半天后便宣告破裂。 这天晚上,你就着泡面和泡椒凤爪喝完了两罐啤酒及小半瓶昨日剩下的麦卡伦。在半醉半醒间,一直在脚边沉睡的星期天猛然惊醒,冲着门外狂吠。你感到不解,以为它嗅到门外有人,刚把门打开,星期天便箭射般窜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你追着它一路跑下地下车库。下一瞬间,天摇地动。 你抱着星期天靠在墙边惊恐至极,以为是发生了地震。楼上不断发出巨响,地动山摇间,无数砖石开始碎裂,整个地下车库烟尘四起。 几分钟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当你抱着星期天沿着安全楼道回到地面时,你才意识到小狗生性的警觉救了你一命。 整个小区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你父母的屋子也不能幸免,你花了一天时间攒下的物资已经被塌陷的砖石统统掩埋。 直到第二天,你方才明白,这场剧变是源于小区隔壁那个糖厂的粉尘爆炸。 第3章 新生活 你尽可以对人类遗迹的哀嚎声充耳不闻,过上几天怡然自得的生活。但这一切美好的背面早已暗暗标上了价码。 只是你当时一无所知。 张思睿—— 所有的一切。由人类创造的、意图为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事物,都在人类消失之后的时间里逐渐崩溃,相继暴动,最终,它们会试图以最暴戾的方式摧毁一切。 你在第三天清晨带着星期天回到地面,整个小区烟尘滚滚。你沿着爆炸的焦痕追溯源头,发现了紧挨着这座小区的那座糖厂已经被炸开了花。 人类消失后,没有人让糖厂的自动化生产链停止运作。它夜以继日地工作了四十八个小时,空气里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细密易燃的糖粉颗粒,也许是生产链里的某个零件老化,又也许是某条电路突然短路,只是一刹,一颗小小的火星,就可以点燃糖厂里所有的粉尘。 爆炸波及到的不仅仅是这个小区,沿路的电缆也被烧坏了。空气里偶尔飘来零星的,生肉烤焦的味道,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呛鼻臭味。 你已经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你回到父母的屋子,将所有从便利店顺来的食物装进了地下车库的宾利,你拿上了纸笔,还有身份证,抱着星期天坐进车里。 小狗的毛上沾了许多烟尘,灰不溜秋的。你把它身上的尘土拍掉,小声说: “我们得振作起来。” 你打开了手机的地图软件,一边搜寻着合适的目的地,一边计划自己的未来。 你可以驱车回到香江市,找到那套属于你自己的房子,你在那里生活了接近十年,肯定能够找到许多关于自己的线索,这能够帮你找回记忆。 但你已经失忆了,对于此时此刻的你来说,香江市其实是个陌生的地方,再浪费几个小时从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跑到另外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不是明智的选择,你不想重蹈覆辙。 况且,你已经从信里得知香江市没有人类的踪迹。找回记忆不是你的当务之急,见到活人才是。孤独已经开始侵蚀你的精神。 单从生存下去这点考虑。也许你该去找个远离城市,靠近水源的地方。糖厂爆炸仅仅只是开始,城市里的许多机器都仍在运作,天知道会不会再出现什么短路爆炸的情况,整座港州市对你而言恐怕都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但你不打算离开。 城市意味着网络,意味着信号塔,意味着电台。 待在城市里,遇到人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你渴望见到人类。 你敲定了目的地。 铂金君爵酒店。 位于港州市河天区,市内最繁华的地方的五星级酒店。 它足够高。它的高度足有470米,高过了港州市的地标性建筑港州塔。你可以在顶楼俯瞰整个港州市。无论是寻找人类还是向天上的卫星求援,都是极好的。 它也足够好。每一个五星级酒店都拥有极其周到的生活用品,附近就是商圈,在那里你可以不愁吃穿。它的建筑质量极好,无论是台风地震,都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心底知道却不愿细想的第三个理由是它足够贵。它是你在大众点评搜到的最贵的酒店,总统套房一晚上的房费已经超过了四万,能够入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如果不是现在这种特殊状况,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体验如此奢靡的生活。 到达酒店后,你吃了个闭门羹。 你没有房卡。没有房卡甚至连电梯都用不了。没有房卡更没法让房间通电。 前台没有人,你随意走了进去,电脑是开着的,你大可以给自己办理入住手续。但你没有做过酒店招待,并不知道具体的程序。你鼓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如何办理入住。 因为你的身份证坏了。 就在前天,你用它来撬门的时候,把它撬断了一截。 你放弃了办理入住的想法,把前台的抽屉拉开,取了一大叠房卡,这些都是未经激活的,你不抱希望,只是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你通过消防楼道上了二楼,随便找个房间刷了几张卡,果然不行。你开始感到有些头疼了,看向四周,目光停在清洁房处。 ——有的客人会住两三天,他们会在白天离开的时候挂上“请即打扫”的牌子,通知清洁工更换生活用品。 这也就意味着,清洁工是能开门的。 你闯进了清洁房,暴力破解了员工储物柜,拿到了清洁卡。 房门打开了。将卡插进卡槽,房间通电了。 你喜出望外,又折回电梯,刷卡,一路升上了190楼。 总统套房。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超过一千平米的面积,三面落地窗的设计,足以让你看到广州的全景。这一整层都属于总统套房,内置了九个风格迥异的房间,主卧在朝东的方向,每天早晨你都可以在这里毫无遮拦地看到日出。书房的壁挂上放有胶囊咖啡和咖啡机,主厅的开放式厨房后面陈放着一个巨大的双门冰箱,下方的急冻层摆满了调酒用的老冰,从日本空运过来的速冻a5和牛——上面还贴心地标注着酒店前台提供厨师上门料理的服务。浴缸像个小型的游泳池,正对着落地窗,窗是电子玻璃屏,可以一键雾化,也可以点播电视节目和音乐。港州市的母亲河珠江,正在你脚下四百米静静流淌。在东南方向有大理石雕成的旋梯,一路通往顶层天台。天台本身是用作酒吧,而你所在的是贵宾区,与其他客人的区域隔开,用木板为主体材料做成风格简约的美国乡村式建筑,在这里,你可以找到精致的吧台,后头的酒柜摆满价格令人咂舌的名酒,还有配套齐全的调酒工具:雪克壶,吧勺,滤冰器,制冰机,人工凿制的冰球。吧台对出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泳池,琳琅满目的遮阳伞下,是一台产自德国的户外商用大型烧烤炉。 你趴在楼顶护栏朝下望去,一街之隔,便是所有物资一应俱全的沃尔玛大型超市。 你的新生活在满怀兴奋中开始了。 第4章 日落 你带着星期天下了楼。十字路口的斜对角就是河天商厦,前方矗立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内容是因为一部电视剧时下当红的女明星乔茜子代言的最新一代苹果手机,他们的宣传方向是“人人皆可摄影”,因为这代的苹果x7已经具备了与传统dv机同等的拍摄能力。你想着自己确实该换一台苹果手机了,性能且不说,它是市面上最贵的,而现在不用钱也能“买”到。 河天商厦的一、二楼全层都是沃尔玛超市。这是港州市的旗舰店。从生活用品到户外装备,所有的物资一应俱全。但沃尔玛并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人类消失的时候显然并没有开门迎客,要闯进沃尔玛,耗费了你一番功夫。你绕着河天商厦转了一圈,到另一边的塔楼走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又通过安全楼道来到沃尔玛的消防门前。 随后发生的事情将成为你一生的心理阴影。 消防门上了锁。逼于无奈,你故技重施,从消防箱里掏出了消防斧,对着门上的铁链砸了半天,星期天冲着门后狂吠,再加上安全通道里的空气闷热,隐隐有些难闻的味道,让你有些烦躁。你喝止了星期天,花了好大力气,终于将门锁砸开。 ——就在沃尔玛的门口向你敞开的瞬间,一阵你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剧烈恶臭向你涌来。整座超市警鸣大作,在不断闪烁的红蓝色刺眼光芒中。 ——你看见了如同狂潮一般的黑色鼠群尖叫着隐没在黑暗里。 星期天再度狂吠。你转过头,抑制不住地将胃酸都吐了出来。 你逃离了沃尔玛,逃离了河天商厦,一路跑到阳光之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你的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你的脊背发凉,你现在只想一把火将这个地方烧得一干二净,你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 你终于感到后悔。 七月末的港州正是盛暑。它纬度偏南,太阳炙烤着空气,再加上沿江城市湿度偏大,有着足够的水分,这一切都成为了加速细菌分解的培养皿。最先腐烂的会是无法低温保存的水果。腐烂的味道会招来果蝇,它们食用腐烂水果,并在上面产卵,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便能增殖到惊人的数目。之后,这场腐烂盛宴的第二批客人是啮齿动物,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老鼠。老鼠不像果蝇那么挑食,它们满怀感恩、欣然接受上天赐予的一切,它们会爬上货架,用锋利的爪子撕开食品包装袋,化身饕餮席卷超市里的一切,随后,陈列在低温格里的生肉也会以缓慢的速度腐烂,这会招来成群的苍蝇,烂肉上,很快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而在不久的之后,整座不断腐烂的港州市将给你带来更大的噩耗。 如果你能够及早意识到这一切,如果你能够在人类消失的第一天就选定住址,第一时间将这里的所有生鲜食品转移到可以长期保存的地方,你就可以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 你错过了在没有人类的世界生存的黄金时机。 你在二十分钟后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你必须要回到沃尔玛。即便食物被老鼠苍蝇捷足先登,它们所不感兴趣的其它生活用品也是你需要的。 你在附近的7-11便利店拿到了n95口罩,还给自己套上了塑料雨衣,打算当做防护服用,你祈祷着老鼠会不喜欢刺激的味道,取走便利店里所有的酒精浇在雨衣上,你不清楚那些老鼠会不会对你群起而攻之,所以你在口袋里揣了个打火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还可以点燃身上的这件雨衣,这种事情你只在《盗墓笔记》的电视剧里见到过,不知道会不会烫伤自己。 一切准备充足之后,你再次回到沃尔玛的消防楼道,你拾起丢在地上的消防斧,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风油精抹在鼻子前,试图麻痹自己的嗅觉,你打开了手机闪光灯,踏进沃尔玛的瞬间,本能先于思考地大喊起来,将闪光灯射向四周。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此刻,老鼠仍然惧怕人类,它们统统闻声而逃,对你造成的唯一伤害是滚落在地上的烂番茄让你在仓皇间跌了一跤。 手机甩飞出去,视线陡然变暗,你在惊慌间喊着星期天的名字,星期天通人性,叼着你的手机回到你身边,这让你感到心安。 你摸索了很久,才找到沃尔玛的照明开关,打开了超市里的灯。 感谢光明,在光明照耀下,你的恐惧终于消退。 克服了困难之后的收获是无比畅快的。你从里面打开了沃尔玛的正门,推了几十辆购物车进来。考虑到这里的烂肉水果还会不断腐烂,不知道今后会不会释出什么有害物质,你决定在一天之内将整座沃尔玛搬空。 你拿了指甲钳,洗发水,护手霜,甚至还有面膜,放在冰箱里老鼠无法染指的瓶装饮料。啤酒是意外之喜,尽管你不缺酒,但今夜你决定要在楼顶吃一顿烧烤和啤酒犒劳自己。你拿走了所有包装没破裂的调味料。不幸中的万幸是,生鲜区有不少推拉柜式冰箱,老鼠打不开,还在持续制冷,于是你得到了大概七辆手推车的冷冻食品:速冻饺子,猪猪包,半成品烧烤,密封包装的冷冻整鸡,羊腿,牛排,鸵鸟扒……应有尽有。还有大米,你将沃尔玛的所有大米搬到门外,一共是十二车,够你吃好几年的了。 你在地上看到不少老鼠尸体,有被啃食的痕迹。你感到有些恶心,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享用不尽的食物,老鼠之间还要互相残杀。你又想了想,人类似乎也是这样的——但无论如何,人类总归比老鼠可爱多了。你又开始想念人类了。 为了排遣思念的寂寞,你把货柜上所有的避孕套都扫进了购物车里。 你上到二楼,收获了各式各样的数码产品,充电器,蓝牙耳机,戴森吹风机,笔记本电脑,你甚至看到了心心念念的ps50,这使你喜出望外,原本你还害怕自己只能像鲁滨逊一样靠写写日记度过余生,现在你却有了无数的主机游戏了。 路过烟酒专柜的时候,你突然好奇自己是不是烟民,拆了包华子点了一支,香烟吸进肺里的时候没有咳嗽,却让你险些晕倒。你急忙把烟丢掉,啐了口唾沫,想着原来你不会抽烟。其实你只是忘了,人在长时间没有接触尼古丁时抽的第一根烟,都是会醉烟的。 你收获满满,推了四十辆购物车出来,你打算把这些物资分类好存放在总统套房下面一层的客房里,从下午一点开始搜刮,中途只随便吃了点罐头,一直忙到晚上七点,你才把所有的东西搬进了君爵酒店。 回到总统套房的时候你已经累坏了,但心满意足。你从楼下拿了一台最近时兴的千风牌智能扫地机器人,按下开关,它便叽叽喳喳唱着难听的歌扫地去了,星期天对它很好奇,以为是来了新朋友,追着它跑。 你累坏了。遂取消了在楼顶烤肉的计划,随便烧了壶开水泡了一包三养火鸡面,趁面还在泡,你打开了新换的苹果x7手机,下载了直播软件,打算随便看点什么东西下饭。直播代打的椅子已经消失了七成,长时间不关机没人使用的电脑大多数都会进入休眠状态,这点你能理解,只是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你发现了很有意思的直播间:ipanda,这是一个二十四小时直播川府大熊猫基地的地方,现在子频道上还能拍摄到被关在房间里的大熊猫,这只叫酷酷的熊猫正焦虑地四处张望,旁边一块乳白色的,用于降温的大干冰已经逐渐融化一大半了,周围的竹子被啃得七零八落。失去了人类的照顾,这个原本不愁吃穿的熊猫天堂已经变成了监狱,迟早有一天,酷酷也会因为食物耗尽而饿死。你看着熊猫直播,火鸡面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觉得你和酷酷的境遇是一样的。 你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养只大熊猫也不错,把国宝带在身边还挺拉风的,好像在这十几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野生动物园,那里也有熊猫…… 但不知为何,你突然有些恼怒:什么狗屁国宝,熊猫不就是因为数量少,才成为珍稀动物的吗?此时此刻,你才是全世界最珍稀的动物,熊猫此刻还有百八十只的呢,你才是他娘的国宝! “饿死你算了。”你对手机里的酷酷说,气愤地嗦了一口火鸡面。你又开始想念人类了,你关掉直播,打开了抖音,在同城那一栏滑动了半天,抖音里多是些没有意义的短视频,记录着同城人类的生活碎片,你看到有人记录港州塔上高空行走的游玩项目,有人在分享“连妈妈都不知道的种植小技巧”,有人拍下了七公里外的一处湿地公园,此时那里紫荆花开得正茂盛,还有长得好看的,长得不好看的,男的,女的人类,对着镜头卡着音乐节奏点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爬满你的脸,你放下火鸡面,说太辣了。站起身来,透过落地窗俯瞰整个港州。 落日的余烬正准备带走最后一丝光明,晚上的港州城再也不会灯火通明了。在残阳里,脚下的河天商厦,巨幅海报里的乔茜子还在举着和你同款的苹果x7冲着你笑,她明明是温柔知性款的,笑起来时,却总不经意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港州城即将被黑暗淹没。你把手搭在落地窗前,五指渐渐扣紧。 第5章 坠落 自我这个概念其实并不存在。 人类不会拥有自我。 我们人类,自出生的那一刻起,都是通过他人来认识自己的。 “他是一个乖孩子,打小就不爱哭。” “他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留了头长发。” “他很爱学习,总拿第一。” “他就是个小混混。” 我们无法看见自己,我们无法认识自己,我们终己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在“他人”这个概念不复存在的瞬间,你就再也找不回“自我”。 因为一切的标签都失去了意义。你可以是一个热情的,坚定的,好色的,睿智的,懒惰的人,但在本质上,你只是被自己驯化的野兽。 这些事情,你都想过吗? 如果没有,你很快就要疯了。 张思睿—— 你为自己制定了诚恳而周密的计划。你打算每天都花上八个小时下楼探索城市,和乔茜子打招呼,寻找物资,顺便遛狗。 但你只坚持了两天。 因为整个港州市都开始发臭了。每一个居民楼,每一个食肆餐馆,每一个奶茶店,每一个有过人类生活痕迹的地方,食物都在迅速地腐烂。老鼠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于街头横行,偶尔会有瘦骨嶙峋的流浪野狗翻垃圾桶,用警觉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你。你看得出来,它们全都饿坏了。星期天每走上几十步,就会弓起身子炸毛,从喉咙里发出嘶声。 你和它都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于是你放弃了继续在街道上寻找物资,寻找人类的打算。 你和星期天回到了君爵酒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酒店清洁工的门卡有固定使用时间,每天晚上七点之后就会失效。好在你已经找到了中控室,从里面的抽屉找到了万能的总控卡。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待着,等到食物腐烂的味道消散,你知道食物不会一直发臭,等到霉菌将它们分解完毕时,臭味就会消失——再好些的情况,就是能饿死城里的那些流浪猫狗。你对流浪犬只难有怜悯,因为以你的知识储备,很难确定这些狗是否已经患上了狂犬病。 你在酒店里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消磨时间,某些时候,你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疯了。起初你会花费心思在楼顶生火烤肉,但收拾和清洁让你感到疲惫,烤肉架你也只用了两次。 然后,你开始在抖音搜索调酒相关的视频。你学会了做长岛冰茶,苦于没有薄荷,做不了莫吉托,你喝了许多不同款式的鸡尾酒,很快,你也对调酒这件事感到了厌烦。 后来,你只是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打到眼睛发干的时候,你就会打开直播软件,看看那只叫做酷酷的熊猫死了没有。你的作息很是混乱,有些时候,你会通宵看乔茜子参演的影视作品,在白天呼呼大睡。 你染上了一些怪癖。你开始对星期天喋喋不休,把它当做人来看,甚至试图教它说话。你跑到君爵酒店的员工更衣室偷走了所有黑白制服,在天台地上像小时候看的《艺术创想》一样,将它们摆出米奇老鼠的形状,并祈祷迪士尼公司的法律部在通过谷歌卫星看到你的作品之后派直升飞机来抓你上法庭,告你侵权。你还对星期天说:我这样不仅仅会被告侵权,迪士尼已经可以直接派狙击手来狙杀我了。你养成了泡澡的习惯,用浴缸教星期天游泳,尽管它并不情愿学,并且会在泡澡的时候点播《柯南》,直到某天你突然想起柯南还没完结,而你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它的结局时,你莫名其妙地崩溃大哭起来,把星期天吓了一跳。 你把酒店所有的镜子都用浴巾盖了起来,镜子里的人太过于陌生,每次看到都会让你受到惊吓。你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并暴饮暴食,每天都宿醉,后来,你开始抽烟。 你常常在落地窗前盯着空中悬浮的倒计时看。你算了半天,发现那个倒计时要在36年后才能走到最后一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36年。 每天你都会在君爵酒店里刷卡进入新的房间,看看房间里是不是曾有客人入住,在消失的瞬间,客人会留下手机。你收集了几十部手机,有上锁的就每天尝试三次破解密码,没上锁的就打开别人的相册,微博,微信,窥视别人的人生,然后用他们的手机下载探探,对每一个附近的人点了喜欢。你甚至用自己的手机加了这些人的微信,试图和他们成为朋友。 你过着颓废奢靡的生活。你既害怕自己再也无法见到人类,更害怕离开了这个吃住不愁的房子无法生存。你假装自己是社交恐惧,只想宅家打游戏等死的宅男,并在不知不觉中真的成为了这种人。你时常精神紧绷,开始断断续续地失眠,并感到身体不适,你在百度上搜索自己的症状,一度以为自己患上了躁狂抑郁症。 一种名为“我”的东西正在从“你” 的里面逐渐消失。 直到一周之后。 这天你从主卧的大床上醒来,天猫精灵向你道了早安,双开式的落地窗帘窗纱徐徐打开,你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星期天没有一如往常地跳上床舔你的脸。你呼唤了两声,听不见回应。过了一阵,你听到来自楼顶的犬吠声。 星期天从不自己上楼。但这次,它的叫声急促。 你来到天台,看见星期天在朝着天上倒计时所在的方向狂吠。你感到疑惑,转过头时,心跳漏跳了一拍。 星期天看见的不是倒计时。 它看见的是飞机。 在蔚蓝天空下,日光隐曜中,不时亮出的红蓝色光点,轮廓肉眼可见,逐渐清晰。 一架正在朝你飞来的航天客机。 磅礴的情感在你胸膛里炸裂。你扯过地上的衣服,爬上了酒吧屋顶,不停地摇晃着衣服,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我在这里!!!!喂!!!我在这里!!” 飞机越来越近,显然是朝你所在的方向直冲过来的。 你越来越兴奋,你甚至能看见飞机上的舷窗,再之后,机身上的“南航”字样清晰可见。 再后来,你的兴奋逐渐转化成疑惑,再转化成惊恐。 飞机丝毫没有减速。 它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朝你脸上冲来! 你预感到不妙,甚至来不及爬下屋顶,直接纵身一跃跳下了楼,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眼冒金星,再下一刻你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狂风鼓荡着你的浴袍,再下一刻你听见一声刺破鼓膜的震天巨响,再下一刻你的眼睛一片黑暗。 7月31号。 一架原计划从海南起飞,采用瑞士新兴科技srimpurse(太阳动力企划)制造的试用型太阳能客机,在起飞后的2小时后,由于长时间偏航进入了强制自动驾驶状态。它在粤东地带盘旋滑行了整整十天后,打破了现存的吉尼斯不着地不加油最长飞行时间记录,最终在8月10号这天失去了所有动能,在港州市河天区坠落。它在撞毁了港州市第三高楼君爵酒店楼顶的酒吧后,直接撞进了对街的配电所。 整个河天区的电力网络被迫中断。 第6章 沦落 情况还没有那么糟…… 事情终归会好起来的…… 只是走了一些弯路…… 不可能更差了,所以会触底反弹的…… 你自我安慰着,一如温水里的青蛙。 一年当中最热的八月初,地面的水汽不断被阳光蒸腾,升上天空,化作积雨云。随后,港州迎来了一场连绵数日的暴雨。 整座城市变得潮湿,像是到了进食时间,开始分泌酸液的胃囊,将你一点一点消化殆尽。 这些你都知道吗? 张思睿—— 你必须要在暴雨中出门。 整个河天区已经停了电,君爵酒店也不能幸免。 但你“想要奢侈一把”的小心机救了你。 作为港州市最高级的酒店,君爵酒店的地下层配备了专业级的备用柴油发电机组,在城市电网断开后将自动开启。 你存放在楼下的冷冻食品没有那么快融化,你也并没有完全进入没有电力茹毛饮血的生活。但这一切都进入了无形的倒计时。当备用发电机的电力也耗光时,你将失去一切。 你无处可去。你当然可以放弃所有的冷冻食品前往其他城区,但你不敢再赌:河天区的电网失效只是个开始,失去了人工维护监督,整个港州市的电力网络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 更多悲观的念头在你心底萦绕。也许过不了几天,网络也会中断。你本来可以利用网络做很多事情,去发布求救信号、去寻找人类信息,甚至提前将有用的数据资料下载到本地设备以防万一,但你这段时间做得最多的竟然只是在网上冲浪看熊猫酷酷和乔茜子。 如果说网络是你错过的第二个黄金时期,你现在正在失去第三个。整个河天区的冷藏食品都会由于失去电力逐渐腐烂发臭,而你没有未雨绸缪地多收集一些。楼下的冷冻食品只够你食用一个月,一个月后,你就只能靠干粮度日。 即便是为了这一个月的肉食和夜晚的灯光,你也不得不在暴雨中每天出门。你要驱车到邻近的云白区,从加油站取来柴油,给备用发电机补充能量。两个楼层一天就要耗费四桶柴油,这已经是你一个人搬运的极限。 尽管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也算是解决了当务之急。所以,你心底仍不算太过焦虑,甚至每天花费两个小时驱车来回四十公里运输柴油的活动让你有了一种工作的踏实感,多少填补了内心的空虚。但你不知道的是,更多的灾难正摩拳擦掌,接踵而至。 断电是【餐前酒】。 雨是【开胃菜】。 【餐前汤】是“烟花”。 2121年第6号台风“烟花”,英文名in_fa,名称来源澳门。 烟花于8月10号在香港登陆。 8月14号,抵达粤东。 每秒风速25.2,风力10级。 ——欢迎来到台风季。 这天街外狂风呼啸,你在下午四点出了门。 你犯了两个大错。 你本可以壁虎断尾,临时住进最靠近地面的楼层。这样一来,即便整栋大楼断电,你也不会受困,你损失的也只是一个月分量的冷冻肉,即便只吃包装食品方便面你也不会死。 但你舍不得冰箱里入口即化的a5和牛。 你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是犹豫。 因为犹豫不决,你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上午10点就出门取油,而是在酒店里待到了下午,才因为害怕第二天没法下楼而临急临忙驱车出发。 风大雨大,行车视线严重受损,你也不敢开得太快,以往小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的路程,你花了四十分钟才走了一半。 这还不是最令你绝望的事情。当你行驶到港园快速路那个巨大的斜坡时,你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 ——港园快速是重型货车拉货出入港州市的主要干道,即便是深夜也有货车经过。先前几天你路过这里时看见的货车因为坡度不陡,自重足够,还不至于滑下坡底,但在今天暴雨狂风的协力下,所有的货车都滑落下来,死死地堵住了整条道路的下坡段。 你下了车发疯一般对着面前的一台货车拳打脚踢。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在斜坡上没拉手刹的货车必然会下滑,你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你不够警惕,没有及时把这些货车开走,清理道路。 你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张思睿! 星期天的叫声把你从恼怒中惊醒,你转过头。 “你做什么?快回车里!星期天!”你冲它大喊,帮狗吹干身上的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星期天没有理你,它的目光死死盯着你身旁的方向,你转过头,看见远处巷道里的五条野狗。 它们无一例外瘦骨嶙峋,但它们就这样停在暴雨里,五双赤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那是饥饿的目光。 哈喽,张思睿。 【肉菜】是野狗。 你停顿了三秒。随后,你大吼起来。 “星期天!上车!” 你俩朝车里跑去,五条野狗如箭射般冲向你们,在你刚刚拉上车门,领头的野狗直接撞上了前车玻璃,整块玻璃从边角初裂开辐射状的痕。 你挂挡倒车,爆踩油门,宾利轰鸣着在雨中倒退,再随着你猛打的方向盘转了一圈,朝着来时的路狂飙,野狗们在身后穷追不舍,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在暴雨中也听得一清二楚。星期天也跟着狂吠起来,是“开快点”,还是“注意路滑”?你听不明白。 车头玻璃沾着红色,是领头野狗撞出来的血,你看不清路,提前一个路口转了弯,拐进了珠江路,你爆了句粗口,低头去找雨刷按钮,星期天还在狂吠。 “闭嘴!星期……靠!” 你没把稳方向盘,宾利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随后,整辆车彻底失控,在路中央旋了两圈,直接侧翻过去。 你没绑安全带。 你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后,你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你在恍惚中醒来,艰难地从窗口爬出宾利,在暴雨中左顾右望,却不见星期天的踪影,你以为星期天被压在了车底,正低头去看时,听见了远方隐约传来的小狗悲鸣声。 ——你在晕厥前听见了星期天的叫声。 这只忠诚的小狗一定先于你醒来,而为了保护昏迷不醒的你,它选择自己引开了那群饥饿的野狗。 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从车里拿了一把雨伞,一瘸一拐地朝珠江边上走去。 就在江边护栏上,四只野狗围成一圈,和星期天撕咬成一团,星期天本就是未成年的幼犬,再加上以一敌四,早已体力不支。 “滚开!都给我滚开!” 你踉踉跄跄地冲上前去,挥舞着手里的雨伞,加入战团。 野狗虽然瘦骨嶙峋,但饥饿已经吞噬了它们的理智,使它们变得悍不畏死,刚开始时你还能用雨伞略做抵挡,但每一次将它们拍开,它们都会再次扑到你身上来,拼命地撕咬着你的皮肉。 你的手臂上,大腿上,后背上血流不止,火辣辣的痛感传遍全身。你的雨伞都已经打烂了,只好护着星期天在怀里,一步步朝江边退去。 野狗们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你和星期天都将沦为它们的食粮。 半米之外,就是不断涨潮,在狂风下波涛汹涌的珠江。 被野狗一点一点吃掉,不如自行了断好过。 你绝望地抱着星期天,滚落珠江。 哈喽,张思睿。 【鱼菜】是你。 第7章 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当一座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最终会沉入海底。鲸尸下沉的过程中,百分之九十的柔软组织都会被其他海洋生物食用、分解。而后,多毛类和甲壳类动物会将鲸骨作为新的栖居环境,它们住在鲸骨里,也啃食鲸骨维生。 再之后,特定的细菌种类也会受益:化能自养细菌例如硫化菌,能够从鲸骨与海水反应后得到的硫化氢中得到养分。当残余鲸落当中的有机物被消化殆尽后,鲸骨的残骸就会作为礁岩,最终成为生物们的聚居地。 这个过程并不浪漫。但它毫无疑问是一场盛大的死亡。一个巨大的生命消失,无数微观的生命降生。这是最直观地观察到地球生态循环的方式之一。 港州市是一个更加宏观,更加盛大的鲸落。 失去了作为细胞的人类运转,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然而,死亡仅仅只是开始,它将成为地球生态循环的一部分,无数的魑魅魍魉仰赖它的尸体,沐浴着它的鲜血而诞生。 你已经知道自己可以有无数种方法去死了。 我也相信你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但仅仅是死,也没什么难的。 ——你准备好去活着了吗? ——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活着吗? 加入它们,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类。 成为魑魅魍魉的一员吧。 啃食这座城市的腐肉,吮吸这座城市的骨髓,不惜一切代价地呼吸下去,不顾一切地活着。 张思睿—— 你睁开眼睛,入眼处是纯粹的黑暗。 你的身体传来冰凉潮湿的信号。 你无法动弹。 “这就是黄泉吗?”你如是想着。死亡原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也没有那么浪漫,没有奈何桥忘川河彼岸花,也没有桥头卖汤的老太婆,更没有十八层地狱和长得像徐锦江的阎王。 直到好一阵,你才意识到你没有死。三三两两幽绿色的光点在你眼前徘徊,你想起来那是萤火虫。 你还能看见东西。你的视力还在。你之所以只能看见黑暗,是因为没有光。 想到这点,你开始努力地让自己恢复知觉,从指尖,再到手指,再到手腕,手臂…… 你努力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黑暗里传来你的叹气声。 张思睿,最后的【甜点】,是月亮。 早些时日,你总不敢在夜晚拉开窗帘,因为自打人类消失,港州城的夜晚就黑暗得吓人。 现在你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月亮消失了。 月亮和人类一样,在某个时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早该知道这一切的,只是没有勇气去细想,去面对。毕竟,此时此刻你的视网膜里还倒映着那个血淋淋的倒计时,连这种事情都出来了,再爆炸个把星星月亮,也不见得是多稀奇的事。 你花了一些时间,让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是的,即便月亮消失了,地球的夜晚也是有光的,它来自更加遥远的星辰,还有银河、极光,本质上和月亮一样,都是星星散发出来的光芒。月亮也只不过是近一点的星星罢了。 月亮消失以后,地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首先,海水失去了月球引力,会产生巨大的浪潮,沿海城市恐怕已经崩溃了,港州市这几天连绵的暴雨恐怕也是有原因的。再然后…… 你无暇再想,你有更要紧的事。检索着脑海里的记忆,你判断自己应该是在抱着星期天跳进珠江之后,被江水裹挟着卷到了下游。撞击到水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昏迷了,你是被星期天救下来的吗?毕竟你花了很长时间教它游泳……星期天呢? 你掏了掏裤兜——手机还在,只是湿漉漉的,但苹果毕竟是尖端科技,防水做得很好,能够正常使用。你打开了手机电筒四下张望,很快便在另一头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星期天。 星期天也是湿漉漉的,浑身冰凉,气若游丝,你呼唤它的名字,得不到回应,小心翼翼地抱它起来。 不必回家。柴油已经拿不到了,当务之急是救下星期天。 它和体型比自己庞大的野狗搏斗多时,受伤严重,没有失血过多直接死掉已经是奇迹。更令人担忧的是,你并不知道那群野狗有没有患上狂犬病。 在没有注射狂犬疫苗的情况下,被疯狗咬伤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注射狂犬疫苗,你对自己的前半生一无所知。眼下,你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你抱着星期天往岸边走。你的当务之急是为自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再找一个宠物医院给星期天做伤口处理,如果能有碘伏,酒精之类的,你也能给自己简单包扎一下,你受的伤也不算少。 你就近找了辆“无人车”,开了远光灯载着星期天沿路行驶。服装店四处可见,湿衣服的问题得以解决,你还顺便用不想穿的新衣服帮星期天擦干了毛发。当你照着导航把星期天载到宠物店时,你才发现真正的难题。 你没有任何宠物护理救治相关的专业知识。你无法判定星期天此时的身体状况。它是得了狂犬病?还是着凉发了烧?你又该如何对症下药?这些你都一无所知。 你为自己知识的匮乏感到懊悔。但你还有弥补的机会:网络尚未断开,你仍可以上网搜索治疗宠物的方式。 你在网络上搜寻不到专业可靠的知识,也只好半蒙半猜地在宠物店到处摸索,给星期天打了退烧针和疑似狂犬疫苗。云白区的电网还能运作,你给星期天裹了条毯子,将它放进笼子里,观察它的呼吸。 这天晚上你将会彻夜不眠,每隔一段时间就强迫星期天喝水,这是网上学来的知识。你害怕星期天离你而去,这是茫茫世上唯一和你有着羁绊的东西。 你花了一整夜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直到某个时刻,你茅塞顿开。自人类消失以来,你一直过着糜烂而荒诞的人生。你以为人类留给你的是无穷无尽的食物和娱乐的方式,却不曾往深处去想。 人类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是智慧。 是科学。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绝对理智的真理。是无限次从发现问题,再到提出假设、再到反复试验、得出结论的过程。人类留给你的是经历成百上千年总结出来的生存之道,它们以书本,以知识的形式存在于网络和图书馆里。你却耽于网络表象的欢愉而忘记了人类存活至今的本质—— 人类凭何而存在?相对于恐龙,人类没有凌驾于其他生物的蛮力;相对于狮虎,人类没有尖锐利爪和恐怖的咬合力;相对于猿类,人类没有灵活的平衡感和摆荡的技巧。但人类以弱小之躯存活至今,更创造了令地球历史翻篇的崭新文明。人类依靠的从来都不是力量,而是思考和智慧。 你从来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你只是在享受着人类遗留下来的鱼肉,却未曾想过学习该如何钓鱼。 你是人类。张思睿。你应当以人类的方式生存下去。为了活下去,你可以像只彻头彻尾的野兽,也可以想周密计算一切的电脑。这就是人类的本质。你突然想起李小龙说过的一句话: “bewater,myfriend.(像水一样吧,我的朋友)” 当水进入罐子时,它就是罐子的形状,当水进入瓶子时,它就是瓶子的形状,当水滴进大海时,它就是大海本身。 适应一切环境,依靠智慧战胜一切环境——这才是人类的生存之道。 即便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你也仍旧是人类。 无所不能的人类。 第8章 脱胎换骨 三个月后。 京城路原本是港州市最知名的商业步行街。它颇有些历史渊源,早在明清时期便是当时最繁华的市集所在,直至如今,街道下方仍然用特质玻璃封存着几百年前的青石路面。 如今的京城路却已不似当年模样。足以容纳六车并行的宽敞街道上杂草横生,两头人工栽种的榕树已经开始落叶——这是古怪天气导致的。 自打月亮消失以后,地球黄赤交角剧变,因而全球的气候也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有可能上个月是寒风刺骨,这个月就暑气逼人。大多数人工栽培的植物无法在短期内适应这种高频率的气候变化,早早枯萎了。只有无数的杂草坚强地生存下来,一点一点地盛开在整个港州市里。 一只野猫从“李白巷”的角落探出头来:三色花纹,眼角有泪痕。是一只不太健康的母狸花。如果你仔细看去,会发现在她的身后还跟随着两只两三个月大的幼崽,它们都是和地上的杂草一样,在人类完全消失后诞生在地球上的新生命。幼猫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它们已经到了断奶的年纪,今天母狸花带它们出来,是要给它们上人生中的第一堂捕猎课。 人类完蛋了,小猫可不在乎。 京城路上有食肆,食物腐烂后,老鼠横行。附近的民居里散养的猫便成了这片街区的守护神。猫最初是沙漠动物,对恶劣环境的适应能力极强,更是天生的捕猎好手,即便是人类肆虐的时期它们也不像狗一样对人类表示臣服,而是与他们建立了互利互惠的关系:它们寄宿在人类家里,人类供奉食物,它们保护人类的安全。 现在没有了人类,它们过得跟以前一样自在。 幼猫中的老大是和妈妈一样的三花。没断奶前,妈妈只许它和弟弟在李白巷一带活动。这次捕猎课程也是猫生中第一次出行,它脏兮兮的肉垫踩在京城路的石砖上,脚下被压弯的杂草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它既兴奋,又有些害怕。旁边的弟弟在用力地抱着杂草啃着,想要磨一磨新长出来的乳牙,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大猫带着两只小猫轻车熟路地在京城路上穿行,路过一个涂满红色油漆的巨大地下通道时,猫咪们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弟弟是第一次闻到这么反胃的味道,不满地叫出声来。大猫却对这味道习以为常,这地方在几个月前常有人类进进出出,却从来没有恶臭的味道,如今她也没打算进去,尽管那里很有可能是老鼠的大本营,但这股气味让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它们穿过了地铁站,来到京城路的另一头,这里已经接近路口处了,今天猫妈妈的运气不太好,里面那一带没有猎物的踪迹,但这毕竟是意义重大的第一堂课,她不想让两个孩子空手而归,所以她决定冒险来到这边碰碰运气,这一片是流浪狗的地盘,流浪狗都不太好惹,它们不像猫一样灵活,抓不到老鼠,常常会吃垃圾,饿坏了的时候会吃自己的同伴。 两只小猫好奇地东张西望,没有意识到妈妈的紧张,只是学着妈妈的样子,时不时嗅一嗅地上的杂草,又看一看旁边的墙缝。 妈妈示意它俩噤声。初为母亲的狸花仍旧保持着天性的敏锐,它已经盯上了猎物:那是一只大腹便便的老鼠,在写着“银记肠粉”的店铺桌子上,忘情地把脑袋伸进调料盘,舔舐着用人类字体写着“豉油”的瓶子。 人类消失后,老鼠和蟑螂是这座城市的新主人。散养的猫没有那么多,它们几乎找不到天敌。成年的老鼠在交配后,一个月内便能产下一窝幼鼠,最多的时候一窝能有十六七只。而这个数字是在每个月都呈指数增长的。近段时间,港州市的食物已经无法满足数量过于庞大的鼠群了,它们常在光天化日之下互相残杀,尸体到处都是,这都是吃了会拉肚子的。 老鼠也变得没以前那么机警了,因为它们不再需要躲避人类的追杀,想要吃什么,往往只要明目张胆地找就好了。 这只胖老鼠看起来也不很聪明,是极佳的“新手猎物”。狸花猫妈妈已经觉得十拿九稳。它藏身在树后的死角,两只前爪扒拉在地上,将重心放到身后,两条毛茸茸的后腿宛如紧绷的弹弓,下一刻,她就会如箭射般出击,在老鼠发现它之前冲进店铺,跳上桌子,精准地叼住它的脖子。 突然,一阵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时间,店里的老鼠,店外的猫都犹如惊弓之鸟,倏地消失在厕所管道下、巷子深处。 京城路口,一台自动贩卖机的玻璃轰然碎裂。一只人类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入裂口,取出了一罐可口可乐。 这是一个35岁上下的成年男性:皮肤呈黄褐色,亚裔面孔,鼻梁高挺,五官端正。头顶上是参差不齐的发茬,应该是剃光后自然生长一段时期的结果。肤质不好,略显干燥,下颌骨和颧骨略呈青色,应该是不久前才刮了胡子,耳后留着些许剃须泡的痕迹。他身上的衣服很新,但整体没有白净的感觉。他的身后背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军用背包。 男人扯掉可乐的拉环,张口便灌,明显的喉结上下涌动,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气声。 “是冰的,竟然是他妈的冰的……来,星期天,喝上一口。” 男人是你,张思睿。 你四处张望,意料之中的,你并没有看见“星期天”的身影。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养成了“自顾自”说话的习惯。你将喝完的可乐空罐随意丢下,哼着不记得名字的旋律沿着京城路走下去,路中央是接二连三的四方亭,在人类销声匿迹前,这些亭子有些是奶茶店,有些是小吃铺,还有的亭子上写着“福利彩票”的字样。 你来到彩票站,驻足片刻,转身往深处走。走了一阵,你又转身折返,津津有味地拿起桌上的彩票券刮了起来。 “……二十块!” “……又二十块!” “……怎么又是二十块?” “……妈的,没中……” “……哇,两百块?!” “……没中……” “……又没中……” “……可恶……” 你乐此不疲,仿佛全然不曾注意从旁边巷角递来的恶意目光。 一只野狗盯上了你。 这显然是只藏獒。它原先可能是某户富裕人家的私养犬,自打人类消失后,能够在城市里生存至今的犬类无一善类。这只藏獒便是这片区域的“犬王”。它不似寻常的流浪犬:毛发斑秃,这是长期摄入过高盐分导致的,但裸露的肌肤隐约可以见到肌肉虬结——毫无疑问,它壮硕得超乎想象。 它盯上了你。 它藏身在巷子里的死角,两只前爪扒拉在地上,将重心放到身后,两条后腿宛如紧绷的弹弓,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藏獒如子弹般击发。下一刻,它就能在你发现它之前飞扑过来,精准地咬断你的脖子。 你仍沉迷在福利彩票中不能自拔。直到藏獒狂奔到你三米开外,即将起跳的瞬间——你动了。 你转身。右手摸向腰际,那里悬挂着一把保养得极其完美的现役军用qkz03式9毫米口径半自动手枪。你掏枪,瞄准,扣动保险,击发,一切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像是久经沙场的士兵。 枪响。枪声响彻晴空。 体型巨大的藏獒应声倒地。而你呢?你如没事人般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说: “靠,怎么还没中?” “……啊哈,五百块!星期天,咱们发了!” 人类在度过难关后会放松警惕。你再次沉迷在福利彩票的世界里。但这里是“狗王”的地盘。在你全然未曾在意的时候,一道黑影已经在悄无声息间逼近。 它起初理你足有几十米。但它体态轻盈,脚步谨慎,它一点一点地靠近你。这是一只野生的杜宾犬,偷袭的好手。它屏住呼吸,无声接近,最终来到你十米开外的地方——它卯足全力朝你冲刺。 犬吠响起。 ——却不是来自冲向你的杜宾犬。杜宾犬跑得太快了,犹如一道残影,但发出吠叫的狗跑得更快,它从路口的另一侧冲出,竟后发先至,凶狠地扑到了那只骨瘦如柴的杜宾犬身上,和它撕作一团,那只边牧年轻力壮,体格惊人,不一会便在争斗中咬断了杜宾犬的脖颈。 你这时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你的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 “星期天!不要乱吃东西!” 你是张思睿。你已经脱胎换骨,和星期天一起。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的某个晚上说起。 第9章 军犬 和星期天被冲到珠江下游的那个晚上,你是在宠物店度过的。 那天你彻夜未眠,当晨曦初上,你便抱着星期天找了一辆车,继续昨日未完成的工作。 你们去到附近的加油站,取了两桶柴油,回到君爵酒店,重新发动了备用发电机,将星期天放到房间里安顿好后,你再次出发。 你知道自己不能再贪图安逸的生活。住在顶级的酒店安全自不必说,但每天来回取油维持电量不是长久之计,你的行动会受到严重的限制,无法了解周边的环境变化,更无法对任何突发情况做出应对。你像是一场棋局对弈里的选手,你的对手是整个港州城,为了战胜自然,你必须走一步看三步,依靠智慧去未雨绸缪。 你的选择是“游猎拾荒”式的生活。在港州市内建立多个据点,以此应对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历了昨天的意外,你深刻地意识到将所有物资集中在一处是多么危险的做法,如果自己再遇到某些突发情况,无法及时在天黑前回家,连一处可靠的避难所都没有,这是极其致命的。 游猎拾荒,能够让你最大限度地掌握港州市的情报,也能够更加高效地利用港州市的隐藏资源。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把双刃剑,因为这意味着你在外探险的时间比之前更久,也更容易遇到各种各样未知的危险。 所以你第一时间想到了防身工具。你想到了,每个人在末世生存,都应该会第一时间想到的——但你从来不曾想到的防身工具:枪械。 就在隔壁湾流区,便是港州市赫赫有名的大埔军校。在两个世纪前的那场世界大战中,许多改变了历史进程的豪杰人物都曾经在那里就读。而在军校的隔壁,便是现役的大埔军营。 这是你唯一能够得到枪械的途径。 你草草收拾了一些行李,驱车前往大埔军营。 你没有如预料之中畅通无阻地进入军营,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在伤口未愈的情况下,碰见了一只狗。 这是一只德国牧羊犬,个头高大,英武非凡,看起来却相当虚弱,应该是饿了相当一阵子。再加上脖子下方的军衔——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军犬。 它的身上没有锁链。它饿坏了,却始终驻守在岗位上,宛如一尊门神。 你背后撕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你犹豫了一阵,却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的了。 你下了车,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那只德牧早早便盯上了你,眼底流露出好奇和警惕的神情,牙齿里挤出嘶声。 你尽可能慢地放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罐午餐肉,将盖子打开,缓缓靠近。 军犬受过严格的训练,不会随意袭击人。它闻见食物的味道,嘴角无法抑制地淌下涎水。 “嘘——乖狗狗,乖狗狗……” 你将罐头递到它面前,它能够嗅出来这是货真价实的食物,下一刻,你将整罐午餐肉往身后用力掷去。 “去吃!” 饥饿战胜了理智。德牧本能地朝罐头跑去,你趁这当口,急忙钻进了军营。 大埔军营面积极广,你一时间竟找不到方向,沿着校场跑道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跑到了食堂,路过了会议室,又穿过军犬训练场,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军犬宿舍,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宿舍笼子里堆满了军犬尸体。 它们都是被饿死的。至于外头那只德牧,兴许是恰好在人类消失的那一刻和轮值军人一块站岗,人类突然消失后仍然坚守岗位,这段时间恐怕也只是吃了点蛇虫鼠蚁之类的勉强维生。 你心底有些黯然,却不忍细想。转身再翻找一通,总算是来到了军备室,匆匆忙忙地拿了些看不懂的枪械,装进包里。 刚踏出门口,你便听到极其暴戾的犬吠声。远处,那只德牧正朝你狂奔而来,它显然是意识到自己被你诓骗了,再看见你闯进军营,早已将你认定成敌人。 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尽管那只军犬身体虚弱,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身上的伤口根本不允许你做出任何抵抗。只消数秒,它就能将你撕碎。 你想到了背包里的手枪。你来不及思考,身体却本能地动了起来,你伸手入包,拿出手枪,你根本不曾了解过手枪的构造,双手却如魔怔般自行组装起来,在德牧扑上来之前,你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它,手指抵在扳机上。 你是在那一刻回过神来的。那个瞬间你的汗毛倒竖,主观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变慢了。于是你能够清晰地看见德牧飞扑过来的样子,它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纤毫毕现,你能够看到它那双愤怒的眼睛。 ——太像星期天了。 ——星期天被野狗围殴,勉力支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你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枪,即便这对你而言意味着放弃了活着。 巨大的力量将你扑倒,你的后脑勺撞在地上,眼冒金星,你能感受到利齿抵在你的喉咙上。 你闭目等死。 你没有死。 过了一阵,你睁开眼睛,发现德牧仍将你摁在身下,它张着嘴,涎水滴在你的脖颈,要咬断你的脖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你看见它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愤怒的情绪。你沉默,心底却有无限惊异。 你认得出来,那是挣扎的眼神。 过了一阵,德牧从你身上爬下来。你从地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它。德牧也抬起头来,用非常复杂,复杂到身为人类的你无法解读的眼神注视着你。 它不想杀你。这是为什么呢?是长期的训练使它懂得了对人命的尊重,还是意识到了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又或者是那个罐头的“一饭之恩”? 你清醒过来,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了另一个火腿罐头打开,放到它面前。 这毫无疑问是一只聪明的,健康的,受过训练的狗。兴许,它能够和星期天成为很好的朋友;兴许,星期天熬不过这一次的伤病…… 你害怕寂寞,所以你尝试性地开口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德牧似乎是听懂了。不,你知道它听懂了。你看见它再次抬起头,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你。那是什么眼神呢?看起来像是悲伤,又像是懦弱,又像是委屈,又像是决绝。 但它没有回应,它叼起罐头,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你看着那只德牧离开的背影,仿佛满是落寞。 第10章 树深时见鹿 等待星期天痊愈期间,你也没有闲着。 你如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地将顶楼的物资搬到了三楼。这是为了省电。日后你将不在君爵长住,但这里仍然会作为大型物资储备点,只是走个三楼的程度,就不需要再用发电机了。 你将楼下所有尚未变质的冷冻肉全部拆封,简单地用盐腌制了一下,在天台支起成排的晾烤架和遮雨棚,在地下放了木炭缓慢熏烤,过些时日,这些肉都会成为方便携带,容易保存的熏肉干。 在你忙活的时候,你的手机也不曾闲着。你去河天商厦多拿了几台手机,装进其他酒店客人手机里的电话卡,连上网络后,你开始不断地下载一切有用的数据。你下载了各种各样的电子版工具书,上视频网站缓存了维修汽车,自制器械的视频,甚至还有全套贝尔格里尔斯的《荒野求生》,李子柒的田园生活视频。你上“柳叶刀”下载了大量的英文医学论文,你把下厨软件的每一样食谱都截图保存以备不时之需。你不知道港州市的信号塔会在多久以后失效,你争分夺秒地下载一切你认为有用的东西,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你在世界上独自生存最大的“金手指”,也是你并不孤独的明证。 一周之后,星期天逐渐康复。你很庆幸,也许是星期天很早便注射过狂犬疫苗,又也许是袭击你们的野狗并没有狂犬病,但结果是好的。 离开君爵酒店的那天,你在三楼的房间里备下了四桶柴油,你打算一个月后再回来,取回楼顶熏制好的肉干。你抱着大病初愈的星期天,跟河天商厦面前那幅巨大海报上的乔茜子郑重道别。 “我会回来看你的,老婆。” 你说。 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大埔军营。那天遇到的军犬德牧让你有些触动,你意识到把星期天训练成军犬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俩可以协同作战。再加上军营里有很多应急野外作战的粮食储备,都是些非常专业的压缩饼干之类,至少短期内你的食物饮水都不成问题。 国家现役的军犬种类并不包含边牧,据说是因为边牧太聪明了。你记得早些时候在网上看见过一则笑话:狗是狗,边牧是边牧。假如边牧真当了警犬,有天警察下令要边牧冲进火场救人,边牧肯定会说:“去你妈的,要狗命的事,谁爱去谁去!”甩身走狗然后第二天给你递上辞呈。 但星期天是很爱你的。至少它很乐意接受训练。你按照网上的视频和营里留下的训练手册,每天教星期天起立,坐下,跳铁环,走钢索,攻击,迂回…… 甚至不惜自己省吃俭用,你也要给星期天吃上富含蛋白质和能量的优质肉食,星期天成长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是一只像模像样,威风凛凛的大军犬了。你敢打包票,倘若再让你们遇到那群皮包骨的流浪狗,星期天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有几分遗憾的是,在军营的这一个月里,你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军犬德牧。 星期天在训练,你也没放松。你给自己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爆发力量和耐力的专项训练一个也没落下,晚上还要雷打不动地喝一大瓶蛋白增肌粉。你每天累得比星期天更像一条狗,身体的变化却是明显的。你身上的肌肉线条迅速隆起,食量暴增,体重暴涨到了八十九公斤,却不是肥胖,而是实打实的肌肉,看起来相当匀称。根据网上学来的健身知识,你本以为这是传说中的“新手福利期”,但后来你发现不太像。这根本不是健身初学者可以达到的涨幅,你在失忆前一定就是有长身健身习惯的爱好者。 白天训练完以后,你还会去到靶场进行射击练习。几乎每天晚上 你都会抱着军营的训练手册看到睡着,有时候是用手机看乔茜子主演的《宫城秘史》,有时候是看《荒野求生》,看着贝爷抱着猎来的兔肉大啃特啃,你饿得哈喇子直流。因为你已经好多天没吃过肉了,除了蛋白粉就是压缩饼干。 星期天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有天训练完后你照例开了一罐即食肉罐头给它当作奖赏,但无论你怎么催促,星期天都不肯吃。你有些恼了,不停骂它,怕它浪费食物,也担心它是不是害了些什么肠道疾病导致食欲不振。星期天耷拉着脑袋,不时用畏缩的眼神看看你,小心翼翼地把罐头顶到你脚边,你愣了一下,才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你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猛得一涩,整个眼眶都湿润起来。你抱着星期天,把头埋到它的脖子里。 “好狗狗……好狗狗……” 打那天起,你会抽出时间回一趟君爵,“进口”更多的包装肉食。因为你不吃肉,星期天也不肯吃。 一个月后,你俩把除了熏肉干外的储备肉吃了个七七八八,终于决定踏出营门,开始“游猎拾荒”计划。 你和星期天自信满满,相信自己已经能够应对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事实上,你们也的确有这样的底气。经过一个月的地狱式训练,你俩已经是蜗居在新手村练到满级的十里坡剑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从旅行社搞来了一副大尺寸的港州市地图。你以河天区为中心,以顺时针螺旋发散的路线对路过的建筑进行地毯式搜索,一个人的负重是有限的,但你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你要做的是不断在地图上标记可用的资源:这里是医院,这里有个大型商场,这里能够得到维修工具,那边是个加油站,旁边就是个广播电台…… 这样的生活不很无趣。像是现实版、没有npc的《侠盗猎车手》,你可以尽情享用城市里所有的资源而不用担心犯法,但也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威胁。 威胁的主要来源还是城市里无处不有的流浪狗。好在你和星期天今时不同往日,一般的流浪狗根本没有办法对你们造成危险。 每天晚上,你都会选择一处相对安全的地点入睡。到了电网仍能使用的区域,你就会定期给自己洗一个热水澡。清洁是很重要的,否则人就容易感染各种病菌,早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能给你看病了。 你们的探索效率很高,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就把三分之一个港州市标记完毕。这个城市的可利用资源多得超乎你想象,你甚至得到了免费的无人机,这下子探索的视角就更加立体高效了。毕竟,港州市曾经是能够养活五百万人口的钢铁怪兽。 你屠杀的流浪狗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只。你心里没有多少罪恶感,你知道人和狗一样,都有着不同的性格。这些狗在外头流浪了三四个月,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早就恢复了骨子里的野性,仁慈没有意义,对上它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过着三个月前的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你以惊人的毅力迅速地适应着城市里的一切。你敏锐地阅读这座城市的“生存守则”,提前规避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危险,你有时候甚至会想: 先是人类消失,再到月亮不见,再之后就是反常的天气,疯掉的流浪狗……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怪事能吓到你呢? 你还是太年轻了,张思睿。 这里是现代化一线都市,港州城。你生活在逐渐被绿茵覆盖的钢筋丛林里。这天清晨,你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三楼醒来,你是被舔醒的。 舔醒你的,是一只把头探进来的长颈鹿。 第11章 消失的秘密 问:当你在城市里(不是动物园)的街道上看见了一只活着的长颈鹿,你会想什么? a.报警 b.吓一跳 c.拍照 d.长颈鹿好吃吗? e.摸摸看 …… 参考答案:d …… 你把脑子里奇怪的幻想丢掉,然后从床上滚落下来,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庞,星期天正对着长颈鹿的脑袋狂吠,长颈鹿盯着那双深邃又迷人的眼睛,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和你四目相对。 这个场景太诡异了。 但长颈鹿真的是很迷人的生物。它们有着地球上第二大的体型,又是再温驯不过的食草动物;它们的身上有着黄褐色的斑点,毛发细密,斑点的形状看起来也很神秘,给人一种优雅娴静的气质。盯着它看久了,你会不由得发现人类长得真是太丑了。人类和长颈鹿真的是一个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物吗?会不会是上帝精心制造了长颈鹿后,说:“这东西真是太完美了,但弄一只出来也太费劲了,这个月的份额还没达标,干脆再随便捏几个人类凑凑数吧?” 这不是你此时此刻该想的东西。你掏出手机,脑子却还有些发蒙,因为你才睡醒。你打开百度百科,下意识地输入了“长颈鹿可以吃吗”,刷了一阵,发现断网了。 你本能地归纳现在的状况: 1,该来的始终会来,港州市终于彻底断网了。 2,吃长颈鹿犯法。 你给了自己一巴掌。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尽管你已经吃了两个月熏肉干,完全忘了生鲜肉是什么味道了。你匆匆洗了把脸,穿戴整齐,背着装备和星期天上了楼。 街上为什么有只他妈的长颈鹿!这是你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 你来到了楼顶。这些旧城区的居民楼也只有四五米高,那只长颈鹿还要略高一头,它伸长脖子,从栏杆外好奇地看着你。你快速地看了一圈附近的街道,已经是满心疑问,一时间都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穿越了。 一夜之间,这片街区怎么就变成了动物世界了? 仅仅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你就瞥到了三只长颈鹿,一头大象,甚至还有一群盘羊成群地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中间,在旁边的斑马线上有几只斑马…… 这些不都是非洲的动物吗?港州市是亚洲都市…… 一时间你心中电闪雷鸣,隐约想明白发生了些什么,转头看向西南方。 在那边,三四公里开外的地方,正是港州市的旅游胜地:昌隆野生动物大世界。 这些都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动物。这一点你确信无疑。 问题是,它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跑出来的,除了这些非洲草食动物之外,还有什么? 要知道,动物园里不仅有长相讨喜的小浣熊,傻里傻气爱钻洞的蒙哥,会“啊啊”叫的土拨鼠,还有大量的狮子,老虎,狼,十几米长的巨蟒…… 如果动物园的所有动物都跑了出来,整个港州市原本渐趋于稳定的生态链都会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更甚者,假设这些动物不是自己跑出动物园的,而是人为放出来的,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迫切地需要了解情况。 于是你和星期天下了楼,上了车,绕过长颈鹿,在路口狂摁喇叭赶走了斑马线上的斑马,一路驶进了动物园。 动物园的正门是旋转闸口,不容得大型动物通过,动物们肯定不是从这边离开的。你翻过闸口,边走边望,发现有许多动物仍在园里栖息,天鹅和鹈鹕在湖面上缓缓游动,不时有鲤鱼跃出水面,偶尔还能看到三两只海鸥,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这片湖区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态系统,飞禽自然是不愿意离开的。但其他的地方就不一样了——非密封的参观区域例如猴山,象山,虎山,所有的动物都没了踪影。但再往前走,你便心底一沉:眼前的人行道上布满了动物的血迹。 以往这些开放区域只会在内侧设置简单的电网,动物们全都离开了,恐怕也就意味着动物园的电网已经断开。 由于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监控室。你在监控室里拉动总闸,看见一排排的电脑屏幕重新开机,心下稍定——还好这里只是暂时跳闸,还有备用电路在,否则要调取这里的监控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你操作着电脑将监控倒放,回到一天之前,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些动物之所以能够出逃,纯粹就是动物园电网跳了闸,而他们又饿了很长时间,生存的本能使得他们离开了这里寻找食物。食肉动物的嗅觉灵敏,很快就寻到了开放式的自驾园区,对食草动物肆意杀戮,仓惶中一头大象直接撞开了园区边境货车出入的通道大门…… 这不是人为的。 你叹了口气。百味杂陈。在心里对自己说:想在监控里看到人类,实在也太荒唐了。 而后,你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你脊背一凉,手臂上瞬间炸起鸡皮疙瘩。 你发了疯似的扑到电脑前,不断地滑动历史监控记录,嘴唇颤抖。 “我怎么能没想到呢……我怎么能没想到呢……” 你被末世裹挟着勉力生存,从惶恐不安到随波逐流,经历了思考了无数事情,却一直囿于眼前的难题而忽略了自己生存的初衷,如果你能够早一点产生这个想法,一切都该会不一样的…… 是了。人类是在7月31日的凌晨五点左右消失的,这是你能够掌控的唯一信息,而这个信息,本身就是让你理解一切的关键。 监控。 港州城里布满了无数监控。 监控是不需要人为操作的。它们会实时记录发生的一切,即便人类消失,它们也会按部就班地存档,录制,冰冷而理性地记录所见的一切。 监控里面,一定藏着人类消失的答案。 你一路调取监控,将其倒回到7月31号的凌晨五点。在动物园的所有监控摄像头里面,只有一个拍到了人类的存在。 那是一名坐在动物园后门值班亭里的保安。 你死死地盯着监控,按下了快进。二倍速下的保安没有太大的变化,从五点开始,那个人就一直埋头看着手机。 时间来到五点二十分,你将播放速度调到回一倍,浑身都在颤抖。监控里显示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凌晨:天蒙蒙亮,晨雾渐起,被初升的太阳晒出薄薄的灰色,值班亭里的保安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睛,走出亭子,开始做舒展运动。 快了。你咽下唾液,冷汗涔涔。一滴汗液从你额头淌下,缀在上睫毛前,但你连眼睛都不肯眨,用尽全力地凝视着屏幕。在某一刻,你忽然一个抽搐,瞳孔骤然收缩。 第12章 何去何从 据说德国的高速公路是完全不限速的。你能在那里看到无数风驰电掣的豪华跑车,一脚油门下去狂飙到三四百公里,几乎是贴地飞行的状态。 但这种“不限速”自由的背后其实是仰赖于德国人对路面质量的执着和长期维修保养。当一辆车飚到两百公里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完全不可控的状态,轻微的颠簸也可能酿成大祸。 国内的高速公路限速是一百二十公里。 即便如此,你也开不了太快,甚至必须要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60的马力前进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在全人类突然消失的瞬间,仍有零星的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失控,停止,因为是凌晨的关系,公路上甚至是运输用的货车居多。在高速行驶中遇到这类大型静止物是很难提前躲避的。 你是张思睿,你坐在一辆随便偷来的丰田三系上,你行驶在粤东高速上,你离开了港州市,你的目的地是香江。 那封信里提到过的,你生活了10年的地方。 ——你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这是此时此刻、比单纯的“活下去”,要重要千万倍的事情。 香江市健民路12号。这是信里提到的地址,是你居住了几年的公寓。如果那里是你居住过的地方,应该会留有很多线索:关于你的人际网络,关于你的工作,关于你的爱人,关于你的家庭…… 仅仅在一天以后,你所有试图寻回记忆的幻想宣告破裂。 连同粤东和大湾区的跨海大桥江虎桥已经完全垮塌。 江虎桥之下的狮子洋,潮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直逼岸头。 你绝望地透过车窗看向天空,天上残阳似血,眼底悬挂的倒计时仍旧摄人心魄。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月亮不见之后,对海水的引力陡然消失,势必会引起一场全球性的海啸。 在这种极端自然灾难面前,曾经不断修复加固屹立了两百年的江虎跨海大桥也不能幸免。 光凭你自己,是不可能跨越这片汪洋的……更何况香江本就是国内海拔最低的沿海城市,在这种史无前例的海啸之下,恐怕也已经完全受损。 ——你还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吗?张思睿。 入夜不能行动。留给你的日照时间已经不多,你就近找了个县城住下。 自打你从动物园出来以后,你就一直处于极端低迷的状态,像极了初临末日头几天的样子,甚至犹有过之。这天晚上,你在县城宾馆简陋的床上彻夜难眠。直至深夜,半睡半醒中,你仿佛听到一记闷雷从九天之外炸响。 第二天下午,你再次出发,原路返回港州市。 直到汽车驶入港州市收费站的那一刻起,你才明白自己这次彻底无家可归了。 你遥望日光之下那座都市的剪影:黑烟四起,火光弥漫。 你不知道你离开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但整座港州市就像是在世界大战中被核弹狂轰滥炸过一般,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你沉默了许久,将手里那份辛苦了两个月精心绘制的地图攥紧。港州市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这意味着在城市里的生物全都危在旦夕,更意味着你这两个月的努力通通付之一炬。 疲惫,哀伤,迷茫。所有的负面情绪化作燃料,被一颗小小的火星点燃,化作无尽的愤怒在你的胸膛里炸开。星期天哀叫了一声,你没有理会,径自驱车冲进了港州市。 你就近找了一栋近两百层的高楼,这个片区的电网彻底损毁,备用发电机也已经失效,但你仍然固执地闯进安全楼道,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直到双腿发软,你终于爬到了顶层。星期天在身后跟着你,累得满嘴白沫。 你喘着粗气,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望远镜,俯瞰港州市的每一处爆炸点。 细密的线索在你的脑海里串联起来,你隐约明白了这一切的起因。 人类消失两个月后,港州市的各个片区相继断电,随后,市内所有的污水处理厂都停止了运作。这些原本应该经过特殊处理排进河流的污水通通堆积在城市的各大下水管道里,产生了甲烷。如果甲烷是在流通的空间里产生,并不会对整座城市造成多大的安全隐患,真正将港州市置于死地的,是它那四通八达的地铁线路。 所有的甲烷都堆积在地铁站里,积少成多,嗅觉敏锐的动物都不愿再靠近,但人类是闻不到甲烷的味道的,你也从来不曾意识到危险的接近。这个时候,只要一点火星,整个港州市就会接二连三地起爆。 港州市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发达的建筑科技,使它注定要在人类消失后的三四个月内毁灭殆尽。 虽然这非你本意,你仍算在无意中逃过了一次死劫。 可你不觉得庆幸,只觉得悲哀。 你现在根本就不想活着。 这天晚上你没有下楼。你取出背包里的工具,和星期天一起在楼顶扎了个简易军用帐篷,从楼下拆了点桌椅升起一簇篝火,将最后一点熏肉和星期天分着吃了。你又一次在无月的夜晚中看向夜空,天上的星星在烟火中若隐若现,每个星星都可能是跟地球一样庞大的星球,你抱着星期天,被强烈的孤独挤压着,几欲窒息。 你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张思睿的名字,还有你的户籍所在地,身份证号码。在以往的世界,这是用来证明你是“张思睿”的重要凭据。但事到如今,你是“张思睿”或者“王小明”,又还有什么所谓呢? 张思睿,你是谁? 你思索着这个问题。过了很久,你将那张残缺的身份证丢进火里。 第二天清晨,你去城郊的汽车厂,找了一辆配置齐全,质量良好的房车,沿着国道一路北上。 你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剩下星期天,既然无处可去,那就是去哪里也无所谓了。于是你打算四处走走,权当旅行,每路过一个城市,再花上一段时间加油,补充物资。 你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行驶了拢共五千多公里。从最南端到最北端,和星期天一起跨越了整个国度。你的头发和胡子渐长,像个野人,看起来不怎么容光焕发,但星期天确实已经长成体格健壮的大狗了。你们不常设立目的地,随性游玩,有时遇到房车没油的情况,就用虹吸管去偷路边汽车的油。 除了欣赏越发自然的风景,你唯一的消遣只剩下了写日记和录制视频。汽油相对富裕的时候,你会缩在床上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看乔茜子的电视剧抹眼泪。星期天也到了发情的年纪,总爱叫唤,你常常吼他。 “闭嘴!就你没对象吗?我也没对象!” 你们沿着川藏线驶到疆境。这天清晨你洗漱完毕,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录制视频,却恍然看到手机上多了一格陌生的,微弱的网络信号。你怔了怔,点开浏览器,网页自动加载了你一年前搜索的那个问题:“长颈鹿能吃吗?” 你欣喜若狂,一个接着一个地点开直播软件,视频软件,社交软件,所有直播间都已经关闭,社交软件上最新的信息也仍旧停留在7月31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新的消息。 你有些索然无味了,点开微博,将本地保存的所有视频通通上传到网络上,又将手机丢到一旁。过了一阵,你又拾起手机,想了想,编辑了一条信息: “祝贺! 您已到达互联网的最后一页。祝您网上冲浪愉快! 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可供浏览的内容了。您可以安全地关闭手机,然后回到现实生活中。” 你看着这条信息,一阵苦笑,按下发送。 你随手将手机揣进口袋里,刚触碰到口袋,你就感觉到手机一阵震动。 你愣了愣,想起来应该是微博消息上传成功的提示,没有理会,将手机放进口袋。下一刻,你的手机又轻微震动了一次。 你诧异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随后,你的心脏狂跳。 “来自未关注人的消息(2): @微博用户45763336743: ifyouarereadingthismassage,youareinseriousdanger.(如果你正在阅读这条信息,你正处于极端危险当中。) @微博用户45763336743: pleaseproceedtotheaddressbelowimmediately(请即刻前往以下地址): e106°34′21″ n25°18′42″” 而后,你的手机又抖了一抖。 “ @微博用户45763336743: welehome,human. ” 第13章 除你之外的人类 你马不停蹄地开车。 你一天驾驶的时间超过12小时。驾驶距离超过800公里。 从拉林公路进入328国道,一路上都是怪石嶙峋,浩瀚云山,但你无心观赏。 你不止一次思索过微博那几条内容的真实性。你也曾经回复过那个不知名的微博用户,“你是谁?”“那是哪里?”“危险是什么?” 但很诡异的,那个微博用户好像从此销声匿迹般,再也没有回复过你。 你胡思乱想过很多可能性——例如发消息给你的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外星人——在连月亮都消失了的情况下,再出现个把外星人,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都没所谓了。是真是假你都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即便只有万一的机会,你也希望能够看到人类。只有看到除你之外的人类,你才能确信自己不是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确信你是真实存在的。 “神秘人”给出的经纬度在国内西部,在真塘县境内,距离你所在的地方足有两千多公里。你对真塘没多少印象,只隐约记得是个山区,还是“夜郎自大”里所说的夜郎的发源地。 走完佘安高速,便是一段崎岖的山路,你提前做好准备,在下高速前放弃了体积过大的房车,背上能够负荷的所有物资,还有两桶汽油,换到了路边的一辆越野车里。真塘境内多是些山路,说九曲十八弯也不为过,早些时候这种陡而窄且弯道角度极小的路段使得这片山区被人称为“剃头岭”,每年都总有几辆车从山上滚落悬崖,这是你不知道的。 好在你开得也足够小心。到了这一段,你已经距离目的地不远了,犯不着太着急。山路料峭,有些时候拐弯的车道宽度都容不下一辆越野车,车身要刮擦着岩壁才能勉强通过,每过一个弯你都要惊出一身冷汗,旁边的星期天从车窗外一看,压根见不到底下的路面,只能看到几十米高的悬崖,和底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它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往你这边挪。 翻过了剃头岭,视线立马开阔起来,一时间,你心底竟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畅快。从山顶俯瞰过去,依稀可以看到真塘县是盆地地貌,一年四季充沛的雨水使得这里的景观极为靓丽,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在这里,用望远镜看到的零星村镇,才是绿树群山之间几分人间烟火的点缀,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你思索了好久没法总结出是个什么风情,只觉得这辈子如果能在这终老是最好不过。 这地方的空气也是极为澄净的。是个夜间观星的好去处。事实上,神秘人给你的经纬度,正是真塘境内一处大型天文观测站的附近。 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了。下了山你便径直闯入了一片森林,起初你还能沿着路上前人留下的车辙走上一段,走到深处,车辙就被落叶彻底隐没了,无奈之下,你只好和星期天下了车,标记好越野车所在的位置,徒步行走。 你让星期天嗅了嗅前车留下的车辙,希望它能闻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星期天也没让你失望,埋头猛嗅了一阵,撒开四足便往一个方向跑。 你跟着星期天在密林里穿行了20分钟。不知不觉间,天色也已渐晚,斜阳透过树林的间隙,在地上铺开密密麻麻的黄色光斑,入眼处尽是浓郁又热烈的自然色彩,像极了油画里的世界。 前头的星期天忽然放慢了脚步,东嗅嗅,西嗅嗅,歪歪扭扭地朝前走。随后,它发出喜悦的叫声,往前跑了几步,你仰头望去,看见星期天竟从一棵树根底下叼出了一块新鲜的生肉。 不妙的预感在你脑子里油然而生,树冠上忽然发出弹响,星期天发出一声惨叫,被藏在草里的绳结套住了后腿,提溜着它整只狗唰地一下吊到树上去了。 “星期天!……” 你急忙冲上去想把星期天救下来,刚跑了两步,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进了一个用树枝落叶隐藏得很好的坑洞陷阱里…… ……… ……… ……… 一阵剧烈的颠簸使你醒来。 你的双手被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了身后,双脚也不例外。 你正在一辆轻型卡车的车厢里。星期天像只烤乳猪一样四肢被缚住,好像在呼呼大睡。 你不清楚自己短暂昏迷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应该是被绑架了。车门不是全密封的状态,黯淡的阳光从缝隙里投射进来,此时还未日落,你们被丢进车里应该没过太久。 你唤醒星期天,又示意它噤声。你往星期天身边凑:“小刀,星期天,小刀。” 星期天听明白了,像只大毛虫一样蠕动着身子,把头埋进你怀里,不一阵,从你胸口的内袋叼出一把蝴蝶刀来。你翻了个身,让星期天把蝴蝶刀放到你手里,你开始用非常艰难的姿势切割手里的绳子。 不一会,你给自己和星期天都松了绑。你检查了自己的身上,发现腰间的手枪已经不翼而飞,你小心翼翼地贴近靠近驾驶座的车壁,除了偶尔听到踩离合,换挡的声音,驾驶者一言不发。你决定将计就计,伺机而动。 五分钟后,卡车似乎到达了目的地,你靠在车厢边上,静静地等待着。你听见开门声,皮靴踩在土地上的声音,脚步声离你越来越近。只要对方一开门,你就可以扑出门外,用蝴蝶刀迅速将其制服,然后反客为主。 你能听到声音就在车厢门外。你屏住呼吸,随时准备发力。过了一阵,车厢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隙,你蹲伏着,等待门外的人再把门打开一些。 但门没有打开。 你刚感到疑惑,便看见车门打开的缝隙里伸进来一条黑黝黝的管状物。 “嘶——” 你还没来得及认清楚那是什么东西,那根黑管便突然喷出大量白色粉末,你仓皇地捂住口鼻,在咳嗽中反应过来那管子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干粉式灭火器喷头! 你和星期天都在车厢里剧烈咳嗽起来,干粉灭火器的原理本就是迅速减少空气中的氧气使得火焰无法充分燃烧,再这样下去,你和星期天都得生生憋死在这里。 “拼了……!” 你猛吹口哨,和星期天一块冲出车厢外面,你朝灭火器那头猛扑过去,在烟尘中你无法视物,不过你确实地感觉到自己抱住了什么东西,只是这个质感不太正常,是坚硬的,冰冷的…… 你抱着那使用灭火器的罪魁祸首在地上摔了两圈,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抹黄色,是喷漆涂层的光泽,下一刻,一道矫健的身影在你身后冲来,用一招无比干净利落的“飞身十字固”抓住你的右臂,双腿卡在你的脖颈处,紧接着,那人开始朝你右臂关节相反的方向发力,一阵钻心彻骨的剧痛从手臂上传来,你忍不住大声惨嚎。再下一刻,你感觉到自己的上臂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那是针管注射的感觉…… 你感到昏昏欲睡,意识逐渐模糊。 第14章 女特务 是时候醒来了,张思睿。 等你醒来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手术床上。乱七八糟的贴片粘在你的身上,连同着旁边密密麻麻的仪器,仪器上忽高忽低的折线诚实地显示着你的心率。 你拔掉贴片,坐起来,环顾四周,看向四面冰冷的墙壁。 你没有看到星期天。 “星期……天?” 你听到了狗叫声。就从你身边传来。你惊愕地转头,看见了一只机械狗。 模仿犬类生物的关节,极简而高效的设计风格,黄色的喷漆涂层,和真正的“狗”相去甚远的是,这只机械狗没有头,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一条相当灵活的机械手臂。 你终于明白自己冲出车厢抱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当时拿着干粉灭火器的就是这只机械狗。 那你现在是怎样?星期天又是怎样?机械狗都出现了,你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吗?你为什么会一丝不挂躺在手术台上?你的肚子上缠着绷带呢,你是不是身体里被植入了抱脸虫,还是成了外星人的试验品? 无数的疑惑在你的脑海中乱窜,机械狗的机械手臂握住床边的一个水杯,讨好般地递到你面前,你没有理会,你转过身在旁边摸索,试图找到一些防身的道具。 你是在这时候听到人类的声音的。 “看起来情况很好嘛。” 心电图上的折线变得陡峭起来。 手术室的门口,一个穿着全密封式防护服的人朝你走来。说那句话的时候瓮声瓮气的。 那人走到你身边,费了番功夫摘下自己的头戴式面罩,露出一张人类女性的面孔,被热汗捂得湿漉漉的红色短发贴在脸颊和颈肩。 女性继续说话: “身体状况各方面都很健康,除了有一丁点窦性心律不齐,应该是饮食睡眠不规律导致的,养一段时间就能好……尘螨性鼻炎,都市人的职业病,哈?不过你的肺功能不是太好,没事还是少抽点烟的好,再不戒掉我这可没有烟给你抽了,你的吉普车里也只放了两条万宝路吧?我没收咯,当保护费嘛……嗯,我看看,接种过牛痘疫苗,也没有携带任何传染病,白白胖胖的,挺好呢。” 女人好像很久没说话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又低头去摆弄一些手术仪器之类的东西。你一直没有回应,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 你说不出来她是什么样的人。不像亚裔,也不像纯粹的白种人,大概是混血人种。一头红色的短发,凌乱中带点蓬松,是天然的颜色,不像染的,脸上皮肤白皙,裸露的前手臂却呈现紫外线曝晒的黄色,脸很小,五官极立体,瞳孔是罕见的碧绿色,像纯度极高的翡翠,颌骨线条及眉眼又有着亚洲人的柔和,说话时嘴角用不自觉地带点上条的弧度,兴许是天生的;对了,她的下睫毛也很长,像波斯人种吗?这种长相大抵不能用精致来形容,但确实是充满个人风格的“赏心悦目”。 你突然察觉到她的气质,像演《低俗小说》,《杀死比尔》的乌玛瑟曼,又有点像《生化危机》和《第五元素》的主演米拉乔沃维奇,但又不尽然,因为你发觉她的嘴唇偏厚,像水原希子。 不,你忽然想到,这个女人谁都不像,她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你想起把自己一秒钟制服的那招飞身十字固,想必是出自她的身手,正常人哪有那么厉害的身手,这人恐怕是像黑寡妇那样的女特务。 对了,女特务。你打算在心里面这么称呼她。 “哈喽?”她五指在你面前晃了晃,将你拉回现实,你又注意到她的手上还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 “怎么?傻啦?有什么想问我的没?” ……是了。你想起来,你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她。但你看着她,怔了好久,脑子没在转动,嘴里却吐出来一句: “我可以和你谈恋爱吗?” 我是脑残吗?你脑子突然转动起来了,给了自己一个相对中肯的评价。但她的回答吓了你一跳。 “可以啊。” 她是这么不假思索的回答的。 “不过,我刚才忘了说了,”紧接着,她左手涂着绿色指甲油的食指随意地指了指你的下身: “给你做体检的时候,发现你有点**障碍……” 你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还是因为她这句话吓到你了。 但你很快被她按回床上了。你没想到她那看似纤细的手臂竟然蕴含着这么强大的肌肉力量,直接把你按得一动不动。 “乖一点……阿尔法,上来。”她呼唤旁边的机械狗跳上床,用机械臂钳住你的另一只手臂,又冲着你笑了笑: “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哈?呃,你是说哪句?和我谈恋爱还是……啊!” 你惨叫一声,女人把另一只针管插进你的手臂,把一管子不知道什么液体注射到你的血管里。 “是狂犬疫苗啦。”她晃晃手上空荡荡的针管,又将其放回托盘,长吁口气,脱下了身上的防护服,里面穿的是灰色的无袖背心,已经被汗渍浸透。 “热死了。” 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万宝路,取了一根叼在嘴里点燃——你认出来那分明是你的烟——这个人刚才还说要你戒烟,自己转头就抽上了! 她眯缝着眼睛,惬意地吹了口烟,又转头看向你,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 “对了,你还剩多少时间啊?” ……… ……… “935310399……我算算……竟然还有三十年?” 女人碧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是啊,怎么了?你也能看到那个天上的倒计时吗?” “每个人都会看到。而且,每个人的倒计时都不一样。” “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建立这个避难所之后,还遇见过其他的人类,两三个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倒计时还没走完的人类了……” “其他的人类……他们人呢?” “他们全都在自己的倒计时结束以后消失了。” 消失。听到这个字眼,你和眼前的“女特务”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当中。你想起了自己在动物园的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那终生难忘的一幕,而女特务的说法如果是真的,她很可能是亲眼看见过那一幕的…… “那你呢?”你问:“你还有多久时间?” 女人抬头看向手术室的天花板,但你知道她看的不是天花板。她在心底默数一阵后,答道: “大概是十一个月。” 第15章 女特务的自述 人类消失的时间啊……那时候我还在加利福尼亚州参加一个会展,大概在下午三点半左右,会展里大概一千多个人吧,就是在那时候消失的。 不是一起消失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我和你说过吧?每个人的倒计时都不一样,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的,前后相差大概也就两三分钟吧,一千多个人全都没了。 哦,我不是美国人啊。怎么说呢,我的“成分”比较复杂,我生父是立陶宛的移民,母亲是大阪人。我只是常年到处跑,前段时间在美国工作而已。 我是黑客啊,还是骇客?极客?你们这边的语言怎么说来着?都可以,是吗?嗯,不是基努里维斯那种,不过可能也差不多吧……我小时候经常会骇进美国的一些政府网站,还有脸书啊,推特什么的,fbi找上我的时候,因为还未成年,所以就不了了之了,不过我是有被列进他们的黑名单啦。后来是因为9.11的事情,对,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就成立了额外的部门,叫国土安全局,他们邀请我去做点兼职,主要是帮忙设计防火墙呀,开讲座呀,没事就去黑一下那些东中暴乱组织之类的……招安?那是什么? 哦,你要这么说,那我确实是被招安了。普通话啊,还挺难学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跟妈妈去台湾住过两年……不过对于骇客来说,中文是一种很实用的编程语言,因为它的结构很复杂,可以重复加密,编程本来也是计算机语言的一种嘛。除了中英文,我还会讲俄语啊,日语啊,德语法语意大利语也都会,泰语和韩语没那么好,倒是听得懂啦。嗯,我小时候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智力测试的结果是一百四十多吧?长大以后就没测过了。 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以后,我也是把手机的所有社交软件看了一遍,发现没有人发布任何消息,也联系不上任何人。我就打算去旧金山的推特总部看一看,现在这个时代和以前不同了,要破解推特的用户数据是很麻烦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直接进入推特的公司大楼的话,就能够直接用他们的授权服务器直接转移阅览权限……这样我就可以实时监测有没有新发布的内容了,这是我能想到的寻找人类最高效的方式。 你还是挺幸运的,毕竟按照时差换算过来,你这边人类消失的时间点是凌晨五点左右吧?那时候街道上开车的人不多,但加利福尼亚州那边已经是一片狼藉了……街上的车全部撞到了一起,交通完全瘫痪了,地铁也没有紧急制动,到处都是天摇地动的,下水管道也直接被震裂了,看起来跟世界末日差不多…… 啊,你最好还是不要乱动的好,我给你做身体检查的时候,发现你有点盲肠炎,就顺便帮你割掉了盲肠……你的盲肠还挺可爱的,要不要拿给你看?我有拍照来着……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吧,毕竟这个避难所眼下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身上带有什么传染病的话,我养的小动物们就全都完蛋了,这几个月鼠疫爆发得很厉害,你也是知道的,总得小心一点,所以就给你做了个全身体检咯。 没啊,我不是医生。都是半年前看书现学的,之前也只在小牛小马身上做过实验,在人身上动刀还是第一次呢…… 别怕啦,我切的真是盲肠,喏,给你看嘛……真不看啊? 星期天?什么星期天?哦,你是说小狗狗吗? (女特务吹了吹口哨,星期天从门外窜进来,趴在你身上拱来拱去,狂摇尾巴。) 嘻嘻,你的小狗乖得很呢。我也给他做了体检,比你还要健康,不过眼角有点泪痕,你以后还是要注意点,别喂它吃太咸的东西,是叫星期天吗?对不对呀,星期天?乖,乖,特别乖! 嗯,对呀。我很喜欢动物。我以前也养了只狗,在立陶宛,和父亲失联以后就找不到它了。不过,我现在又养了一只。 (吹口哨。) 雪莉,过来! 哎呀,你别怕嘛。雪莉是狼没错,但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她不是雪狼,是藏狼的白色亚种,基因突变以后才会变成白色的,你看她的眼睛,是不是黑色的?白色亚种和白化病不一样,白化病的动物眼睛一般都是红色的,因为缺乏黑色素的缘故。 雪莉很可怜的。她是被族群抛弃的孤狼,因为同族只有她是白色的,很难被同伴认可,再加上这种毛色在大山里特别显眼,很容易被其他动物察觉,基本上没法捕猎,所以才要离开族群独自生活。 不过呢,雪莉是很勇敢的好姑娘。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附近的山上独自生活了三个月了……哦,这山上本来是没有狼的,都是我九个月前用卡车从最近的城市动物园里偷运过来的,不仅有狼,还有狮子啊,老虎啊,大象长颈鹿什么的,基本上都运过来了。我很喜欢动物嘛! 嗯,对呀,会破坏生态平衡的。不过把它们放在动物园迟早都是死路一条,放回山里没准还能建立新的生态链,能活多少就活多少吧!动物们都是很顽强的。人类也是,人类是特别顽强的动物…… 你别乱动呀,伤口刚缝上,动作太大可能会导致伤口破裂的。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小子还蛮健康的嘛……那这样好了,既然你想走走,我就顺便带你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吧,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朝夕相处的好室友啦!小狗记得借我玩…… 不行吗? (狗吠) 但是星期天说可以啊。是真的。 (狗吠) 啊?宝贝你说啥? (狗吠) 女人?海报?星期天说你好像天天对着一张海报里的女人……嘿嘿…… (你扑上去捂住星期天的嘴) 对呀,我听得明白它在讲什么。这是我和星期天之间的秘密,不会告诉你的,嘻嘻。 走吧,雪莉,阿尔法,咱们带客人熟悉一下环境。 第16章 极客论坛 “之后啊?之后我就去香江市了啊。” “香江市?你去那里做什么?” “和在推特总部做的一样啊。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几个社交网络,推特,脸谱,tictok,还有你们国家的微博,每个总部我都去了一遍,转移了用户权限以后我就可以实时查阅有没有新消息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微博总部在香江,那已经是我的最后一站了,之后我就到真塘县来了。” 你在心底慨叹这个女人执行力之恐怖。仅仅是在人类刚消失的前几天,她就已经做出了这么多惊人的行动,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比你年纪小得多,却掌握了这么多专业知识,且行事冷静又果敢,人和人的确没法一概而论。 你又突然想起什么: “但是美国和这边差着一两万公里呢,你怎么过来的啊?” 女特务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你: “那还能怎么过来,飞过来的呀。” “你会开飞机?” “我有飞行驾照啊,直升飞机和私人飞机都会开。” “……对不起。是我才疏学浅了。” 你们二人三“狗”一起走出门口,真塘的海拔偏低,但胜在空气污染指数极地,夜空清澈,以至于满天星光照射下来的光亮竟和月亮尚在的夜晚也差不太多。更令你惊异的是,这片小小的村庄,是亮着灯的。 像是人类没消失之前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晚上。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也随着亮起,在这个初冬流露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你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温暖的场景了。 “真塘县地理位置比较偏远,所以没有铺设电网,这里的主要电力来源是山上的水力发电站,这也是人类消失后最可靠的电力资源了。所以呢,在这里生活,你是可以不用担心没电的,晚上睡觉前好好洗个热水澡吧。” 女特务双手负在身后,又突然转过身来,语气中带上几分俏皮:“对了,上网也是可以的,我重新铺设了这里的信号电缆,改成了局域网,是不会受到外界影响的,不过呢,网速会相对慢上一点,下载速度恐怕只有80kb/s,欢迎来到千禧年!” 你愣了愣:“谢谢。” 她真的话很多!感觉像是大半年没有和人交流,巴不得把攒在喉咙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似的,除了偶尔有两个复杂一点的词语死活蹦不出来以外,她说话的感觉就是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根本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她对你这一年来流浪了大半个中国的英勇事迹表示了肯定,又说你相当幸运,恰好找到了一个还有信号的地方,恰好发了微博又恰好被她看到,否则就要摊上大事了——因为月亮消失后,所有沿海地区的核电站都被海啸淹没,核反应堆里的铀棒会迅速进入衰变期,周围大范围的土地都会陷入当年切尔诺贝利事件一样的核冬天状态——难怪她在微博里警告你的语气如此严肃。 她一样一样地跟你介绍着村庄里各种各样的设施,还反复强调着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出来的。那语气就像是炫耀自己完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乐高模型的小屁孩。但你听着,心底却不得不惊叹:这地方实在是太神奇了,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电力网络一应俱全之外,还有独立的净水系统,甚至清理出了专用的停机坪放置她偷来的直升飞机,除此之外,她还凭一己之力维持着整个村庄的畜牧和种植工作,东边的草地圈养着人类社会最常见的牲畜:牛、羊、猪、马、鸡鸭鹅,西边的山上有梯田,以水稻为主要粮食作物,有心的话,你甚至可以去牧场喝到自己亲手挤出来的新鲜牛奶,这个女特务简直像个女超人一样,在这山清水秀的一隅搭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 “人类消失的事情,我也有一直在调查。虽然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什么头绪……以我眼下的知识储备还是没法理解这种直接出现在视网膜里的倒计时是怎么做到的,兴许真的是外星科技也说不定。”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人类一定还没有灭亡。他们很有可能是以我们眼下无法理解的方式去到了别的地方。我不是指天堂啊地狱那种地方,是物理意义上的‘另一个世界’之类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女特务右手搭在胸前,左手搭在右手上,摸着下巴作沉思状: “一个‘极客论坛’。” 她给你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约在8年前,女特务还是一名在极客界叱咤风云,让fbi闻风丧胆头疼不已的黑客。有天,她的私人手机忽然强制安装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应用软件,图标也是全黑的。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她这台手机存储的是极其重要的程序资料,一直处于飞行模式,要联网时也只会用本地搭载的网络,从理论上就不存在被骇入的可能性。 更离谱的是,这个软件无法卸载。即便还原出厂设置,将所有资料清空,手机也会在24小时后重新安装这个软件。 女特务尝试着将手机连上电脑,解码这个软件的数据,得出来的却是一团乱码。这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然而,当她将软件点开时,发现那似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聊天室。 聊天室只能容纳26名成员。且每名成员的代号出奇的一致,都是a.a,b.b,c.c这种两个相同英文字母的组合。 她尝试着发了一个“hello”,回复她的只有y.y。 而且是秒回的。 r.r:hello! y.y:欢迎您,r.r,您是第十六位加入的成员。我是y.y,诚挚为您服务。 y.y用几十种不同的语言在一瞬间发出了这句话,这让女特务相信y.y是类似于聊天群里的人工客服小q之类的程序。 r.r:你是谁?这个应用的用途是什么? y.y:很遗憾,r.r,我无从得知该程序的实际用途,我在******纪元被该程序植入运算中枢,无法将其解码和删除。我的名字是******,我来自******,我的主要功能是帮助*****的人类*****,希望可以对您有帮助。 女特务越发迷惑,她基本确定了y.y是具有高度智慧的人工智能,甚至很可能超过了当下人工智能的发展水平,照这个逻辑,其他的成员恐怕就都是些连她都望尘莫及的顶级黑客了,她是这么想的。 之后,她又问了y.y几个问题,每到关键字眼就会被软件自动屏蔽,完全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尝试了几次后,女特务便放弃了探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理会这个应用。 直到一年前,人类完全消失的时候,她登录了所有社交软件搜寻人类尚存的痕迹无果,偶然想起了私人手机里的聊天室,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她再次发了一条信息。 r.r:hello!有人吗? y.y:您好,尊敬的r.r,请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您? c.c:hi! 女特务发现有人回复自己,激动万分。 r.r: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我这里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你们现在在哪里,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吗? c.c:人类消失了?没有呀?我这边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呢,你们是在玩跑团吗? c.c:@y.y小y,你会做微积分吗?帮我看看这道题呗?【图片】 y.y:@r.r您好,我现在正和*****度过******,我们所在的经纬度地址是: e106°34′21″ n25°18′42″ y.y:@c.c您好,c.c小姐,这道题的解析过程为…… r.r:@c.c你那边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你现在在哪里? c.c:诶?我在广城呀 r.r:广城?那是哪里? c.c:中国广城呀 r.r:……中国有广城这个城市吗? c.c:诶? c.c:********** c.c:********* l.l:???? y.y:欢迎您,l.l,您是第十七位加入的成员。我是y.y,诚挚为您服务。 l.l:你们谁啊? y.y:@l.l我的名字是******,我来自******,我的主要功能是帮助*****的人类*****,希望可以对您有帮助。 聊天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女特务记下了y.y所说的经纬度,正是在中国境内,而她当时下一步的目标也是要去到微博总部,于是,在获得了微博用户数据调取权限后,她立马按照y.y留下的地址来到了真塘县。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真塘县根本没有人类存在的痕迹。 这让女特务的脑海中有了新的设想。 结合这边世界上人类突然消失的情况来看,也许,聊天室里的这些人,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谓的平行世界,会不会真的存在呢?1616044467 第17章 二月:田园、除夕、星星和篝火 (上) 出于某种原因,你确信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刚见面就给你来了两针的女特务。 张思睿—— 简单地用过晚餐后,女特务便把你领到了给你安排好的住所。 那是一幢用当地特有的石砖搭建的小屋,屋顶是这个时代不常见的瓦楞尖顶。进去以后,却是别有洞天:面积不大的房间里,干净的单人床,晾衣架,独立浴室,灶台,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颇似古董的梳妆台。 “这是我刚来的时候住的屋子,稍微闲下来以后我就搬到隔壁去了,那栋屋子稍微大一点嘛,嘻嘻。牙刷毛巾这些都是从城里带来的,没有拆封。热水器的款式比较老旧,你过来,我教你,你要先打开这个水阀,然后转这个按钮点火……” “我知道,煤气热水器嘛。”这是上个世纪就已经被淘汰了的热水器。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女特务打了个呵欠,又叉腰活动了下筋骨:“忙活了一天,今晚就早点睡吧,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开过来,应该也累坏了吧?那就再见啦。” “呃,等一下。” 女特务已经走出了门,又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来:“干嘛?” 你挠挠头。 “我叫张思睿,你呢?” “噢,这个啊。”女特务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抵是想到自己冲你聒噪了半天却压根没记起来要互报姓名。 “我的英文名字是rihannarose,中文名的话,随便你怎么叫吧,反正就剩咱俩了。” 说罢,她又朝你脚下的星期天招了招手: “掰掰宝贝!明天见啦!” 星期天摇着尾巴开心地应了一声。 门刚一关上,你立马低下头,和星期天面面相觑。 星期天迅速收敛起那副讨好的笑容,夹起尾巴作可怜状。 你猛地扑上去抱住星期天,和它滚作一团。 “你这个狼心狗肺!见色忘义!重色轻父的东西!” “汪!”星期天惨嚎。 “我被她麻醉的时候,你跟她干嘛去了,老实交代!” “汪!” “啊?” “汪汪!” “我!听!不!懂!啊!” 你不再和星期天打闹,脱了鞋躺在床上,拿出手机,在外网的搜索引擎输入了rihannarose这个名字,果真得到了些许和女特务有关的资料。一则新闻报道了一个三年前的ted反侦查技术讲座,主讲者就是rihannarose,你点开详情,配图上也的确是女特务本人:那时她的头发还没这么蓬,更短一些,像个红色的波波头,戴着遮住了半张脸的墨镜,看起来相当干练。 “没准还是个假名字。”你嘀咕着,把手机丢到一旁,不知不觉间倦意上涌。 这天晚上你睡得很好。 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这一年以来,你辗转各地,在许多张床上过夜。起初是你父母留下的房子,之后是君爵酒店,再之后是各式各样的民宿,公寓,小屋。唯有这天晚上,你在睡前不必再为明天感到担忧。 第二天你起得很早,刚洗完澡,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星期天兴奋地冲到门旁摇尾巴,你刚一开门,便看到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女特务,还有一左一右的藏狼雪莉,机械狗阿尔法。 星期天似乎有点害怕雪莉,一看到她就立马蔫了,尾巴耷拉下来。 “醒啦?吃早餐吧。” 你跟着女特务出门,左转,走几步路,便到了一幢复式石屋。这已经是这个村庄里看上去最“气派”的屋子了,估计前主人也得是村长级的。进了屋,你才发现内有乾坤,女特务显然是花了心思装修内部的,屋子里头的内饰全都很精致,估计是从外头收集回来的,甚至还改装了烟囱,自己用石头垒了个相当西式的壁炉,地上也铺了用兽皮缝制的地毯。 她的卧室在二楼,也没有让你上去的意思。你俩在一楼的客厅用餐,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个餐盘,你坐下定睛一看,愣住了: 两盘东西的内容差不多:黑的,类似鸡蛋的东西,和黑的,类似火腿肠的东西,两个明显没蒸熟的速冻馒头,一把看起来倒是挺新鲜的生菜。 “怎么了?” “没事。”你如是说着,汗如雨下:“屋子里挺暖和。” 女特务疑惑地看你一眼,没有多问,突然双手合十一拍,把你吓了一跳。 “我开动啦!”她用日语说着这句话,然后带着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拿起了筷子把那块焦黑的鸡蛋塞进了嘴里。 “这是妈妈教给我的习惯。”她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着。这让你记起来她妈妈是日本人。 “呃,哦。”你应了一声,硬着头皮把鸡蛋放进口中。你无法形容那股在口腔里炸裂开来的味道,你只是做梦也想不到对于一只鸡蛋而言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残忍的酷刑。这只鸡蛋上辈子必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了。 ——至少你掌握了新的情报,饶是聪明如女特务这种外挂人士,也不尽然是完美的。 她不会做饭。 “你怎么不吃啊?” “啊,哦,没什么,就是刚睡醒,没什么胃口。” “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哦,好……” “平时我一天要做很多事情,现在咱们有两个人了,就可以分担一点,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了。” “啊,是……” “吃的还习惯吗?” “还,还好……” 你心虚地扭过头去看星期天和雪莉。女特务给它俩各盛了碗肉食罐头,星期天讨好地把自己的碗拱到藏狼雪莉旁边,颇有老大先吃的意思,雪莉却看起来相当高冷,自顾自吃着碗里的。你看得咬牙切齿,冲星期天龇牙咧嘴:你丫真不想吃你坐桌上,我趴下边,咱俩换着吃。 用完了早餐,她便把随身的一个包裹丢到机械狗身上,领着你往西边走。 出了村口,沿着山道向上,不多时,你便能看到坡上成片的梯田。 “这就是咱们种地的地方了!上一波晚稻刚收了两个月,还够咱们吃一段时间,下一批的早稻也还没到种植时间,还要等一个半月左右吧。不过咱们得要提前做好准备,再过一个月就是初春雨季了,雨水会顺着山坡流下来冲走土壤,所以得要提前筑好石墙……” 你大抵明白了自己的工作。这就是实打实的体力活了,需要把石头一块一块地从山下搬上来,再沿着梯田垒成围墙,这确实是靠聪明才智也无法解决的工作,女特务虽然功夫了得,但毕竟身高体重摆在那里,比起你来其实没什么身体优势,这活交给你干确实合适。 “好好干吧!张思睿同志!”女特务比你低了一个头,还要踮脚抬手拍拍你的肩膀,作出一副正经模样,你看着心底觉得好笑。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东头放羊了,星期天借我用一下。” “啊?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女特务理所当然地说:“星期天是边牧,边牧是牧羊犬,我现在要去放羊,牧羊犬不跟着我跟着你干嘛?” 她说得很有道理。你一时间无法反驳,心里却气得不得了:这婆娘就是盯上你的狗了,这是阳谋,是离间计! 星期天却不管这些,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这是我的狗!”你说。 “知道啦,知道啦。会还你的,午饭时间找你哈。”女特务又拍了拍你的肩膀,笑嘻嘻地带着星期天走了。 你郁闷地搬起一块石头,也弄不清楚心底到底是在纠结那个女人偷了你的狗,还是你的狗会向那个懂狗话的女人告你的状。 第18章 二月:田园、除夕、星星和篝火 (中) 一年前的你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过上如今这种田园生活。 尽管起初在安排自己的末日生存计划时,你也曾有过去乡下居住的想法。但当时的你觉得实际操作起来会很麻烦,你既不懂得耕种也不懂得放牧,不像老一辈看得懂天时节气之类的东西,但如今真的付诸行动时,你才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而且很显然,身为东方人,仰赖于祖先的农耕经验,你显然比女特务要更具有乡土智慧,在搬石垒壁的第二天,你就花点时间上山找些竹草自己编了个大篓子,还在底下加装了一根木桩,这样一来,每次你就可以背十几块石头上山,累的时候甫一挺腰,就能让木桩抵住篓子,稍事休息。这样一来,你的干活效率就成倍增长了。 女特务对你的“奇妙发明”惊叹不已,你说这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累积的智慧,是伟大人民的功劳。女特务说哦。 过了几天,她仿佛是心血来潮,又带你去东头放牧。放牧的工作倒是轻松,其实主要都是狗在做。雪莉虽然是藏狼,但被女特务训练得很好,早上带羊群去草原上吃草,差不多到点了,就把羊赶回羊圈。但不管怎么说,让一只狼来牧羊是真的有些朋克。 星期天很聪明,它学得很快,也许是本能吧,一狼一狗在赶羊的时候配合得倒是亲密无间,很难不让人觉得这俩是一对默契搭档,但每到饭点的时候你的幻想往往会破裂,星期天还是那个怂样,总等雪莉吃完了碗里的才敢吃自己的。 女特务一点也不矫情,你放羊的这几天,她便背着你做的大竹篓子和阿尔法机器狗一块在西头垒石墙。起初你看她背上竹篓子的兴奋劲,担心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图个好玩,但几天下来,她也能把工作完成的有模有样的。 你们俩轮替着工作,周六日会休息。闲暇的时候,她还会教你怎么给牛挤奶,也教你骑马。女特务不愧是女特务,她是连骑射也会的,在奔驰的马背上精准射中靶子的模样看起来异常潇洒。熟悉了农耕畜牧的生活以后,你也开始好奇女特务在只有她自己的那段时间里到底是怎么过的,因为工作量实在是不小,还没到种植的时节,两人一块干活,要做的事也算排得满满当当。而且,你俩经常一整天都只在饭点见面,女特务无时无刻看起来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你也提出过由你来煮饭。但被女特务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她是按照非常科学的方式计算自己每天摄入的热量以此保持健康的身材的,而且你干的体力活比她多一些,两人要平等分配工作量。 你没说话。心底有些感动也有些遗憾。毕竟她煮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你意识到自己被骗是在差不多一个月后的事。 这天你在牧羊时想到一些问题想和她咨询,想着草场这边有雪莉和星期天在,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索性跟星期天交代了一声,便徒步往东边的梯田走。但到你上了山时,却只看见机械狗阿尔法勤勤恳恳地用机械臂抓着石块往围墙上垒的情景,女特务不知所踪。你有点担心她出点什么意外,在山上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后,急匆匆地往村庄里跑。 在你回到女特务的住所,打开虚掩着的门后,你遇见了令你瞠目结舌的一幕。 女特务穿着瑜伽服,满身汗渍地盘坐在客厅椅子上,一边吃着薯片、喝着啤酒,玩着手机里的消消乐——对面的电视上播放着手机投屏的缓存视频:《帕梅拉-10min翘臀轰炸-激活蜜桃臀》…… 她转过头来看见你时,正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啤酒,挤出僵硬的笑容: “我可以解释……” 你把门遮上,往牧场走。走在路上,你逐渐想明白了一切:在你努力搬运石头的时候,她用阿尔法狗帮忙看着牧场,在你巡视牧场的时候,她用阿尔法狗来搬运石头,这一个月来,她压根就没干过什么体力活,她只是每天待在屋子里,看看电视,跳跳健身操,玩会儿手机,再顺带吃个薯片……至于做饭,只是因为把活都交给你干了,她心底有愧…… 你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生气。且不说这整个村庄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搭建起来的,你算是寄人篱下,女特务出脑子,你出体力,也是合情合理;再说了,她能花心思给原本只作宠物用途的机械狗重新编程,用来自动搬运,那也是她的本事。你只是觉得她想着偷懒还要藏着掖着的模样实在是有够小孩子气的。 那天晚上你放牧完收工回家,晚饭尤其丰盛。你看着女特务可怜巴巴的眼神,像极了挨骂时的星期天,心底觉得好气又好笑。叉起那块女特务珍藏的冰鲜牛扒塞进嘴里,发现压根还没解冻,里头还是冰的。 第二天,你征收了女特务的阿尔法狗,让它陪着自己一块搬运石块。至于牧场那头,其实根本不用人去看,星期天和雪莉自己就能应付,只需要按时去开关栅栏门即可。你化悲愤为力量,每天都超额完成工作,在短短一周内便砌好了整座山头的梯田围墙。 时间渐渐推移,转眼已是二月,真塘的雨季如约而至。你开始拿犁耙在梯田里松土,做好春种的准备。女特务最近也不常在屋里待着了。你知道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周边的天文观测站鼓捣些什么东西,但你看不懂也懒得问,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你对自己眼下的生活很是满足,你遇见了人类,尽管不太靠谱,也不太正常,还整天想偷你的狗——但好歹是漂亮的异性。你不愁吃喝,农活虽然累,但也能锻炼身体,周六日也有足够的闲暇时间让你看看书、睡睡懒觉。这样就够了。 第19章 二月:田园、除夕、星星和篝火 (下) 这一天,你在梯田上忙活到天色渐晚,手机一阵抖动,你知道是女特务给你发消息喊你回家吃饭。你抬头望望天色,又看看手机,疑惑于今天吃饭的时间比平时要迟了不少,更疑惑于手机上的消息。 “晚饭在公社前面吃!” 村庄正中是个人民公社,属于遗留建筑。那里有很大一片空地,估计是早些时候村民务农回家休闲娱乐的地方,兴许那片空地上还用投影幕举办过露天电影会。你和女特务都很少去,公社早已沦为了女特务存放杂物的仓库。 你想不明白她脑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扛起锄头趁着天色未晚,往村里慢慢走去。 当你来到公社前时,你睁大了眼睛。 你看见了一堆巨大的篝火。赤红的火焰在夜空中升腾着,将周边的建筑映得明亮,篝火之上,不时有火星子飞溅出来,发出清脆的爆响。 你满头雾水,这时,一连串的巨响在你耳边响起。你吓了一大跳,扭过头去,发现那竟是一串点燃的鞭炮。鞭炮由鱼竿吊着,从旁边的居民楼顶阳台上垂吊下来,楼顶上拿着鱼竿的女特务兴奋地手舞足蹈,笑得花枝乱颤。 接连不断的鞭炮声中,夹杂着女特务的喊声: “春节快乐!张思睿同志!” 你怔了很是一阵,才意识到今晚是新年的除夕夜。 距离你独自在世界上生存,再到认识女特务,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半了。 你看着女特务拿着鱼竿在阳台上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几声。 放完鞭炮后,女特务身子一矮,钻到栏杆后头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她又捧着两盘已经凉掉的速冻饺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过年要吃饺子,对吗?” “……对。” 你对今夜的晚餐很满意。虽然已经凉透了,但它不是女特务亲手包的饺子。你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女特务对你的学习能力很满意,殊不知你心里却是在真诚地感谢现代社会的蓬勃发展,为人类带来了美味的工业食品。 你们二人三狗搬了几张椅子,就这样坐在篝火前,简单地吃着晚饭。 “张思睿。” “嗯?” “春节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节日吧,就跟新年一样?” “嗯。” “春节除了放鞭炮,吃饺子,还要做什么?” “……发红包吧?” “红包?” “就是大人要给小孩子派发零用钱。” “哦,那你给我。” “这年头谁身上还有钱啊!” “那除了红包呢,你们还会干什么?” “呃,我想想……看春晚?” “春晚……春节晚会吗?我好像有听说过。我小时候过新年,也会和妈妈看日本的红白歌会。” “应该跟那个差不多。” “那你们的春晚都播了什么?” “唱歌吧,一到十二点都会唱《难忘今宵》。” “那你唱给我听。” “你这人怎么那么事儿呢?” “事儿,是什么意思?”女特务平翘舌说得很不好,用很拙劣的口音模仿你的儿化音,你被她逗笑了。 “就是你这个人很麻烦的意思。” “哦,”女特务假装没听懂,继续转移话题: “那篝火呢?你们春节不围着篝火跳舞吗?” “你记错了,那是少数民族的火把节。” “哦……”女特务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还是给我唱难忘今宵吧?” 你沉默了。叹了口气,回忆着脑子里的旋律,小声唱了出来: “难忘,今宵,难忘金~~~宵,难忘,今宵,难忘金~~~宵……” 你只记得那么两句了,唱罢便问:“怎么样?” 女特务沉默了一阵: “that’s……kindof……weird.” 你假装没听懂,埋头吃饺子。 “那除了唱歌呢?你们还要做什么?” “你问这么多干嘛,地球上就剩咱俩了,凑活过呗。” “那怎么行。”女特务站起来,义正言辞的:“做人呢,要有仪式感!”说到仪式感三个字的时候,她还张开双手,画了好大一个圆。 “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按时过各种各样的节日。节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人类需要仪式感,需要在一段循环的时间里提醒自己去爱,提醒自己注意环保,提醒自己感恩家庭,提醒自己缅怀先祖……” 你打断了她: “但你应该知道,时间是连续性的。所谓日期,年份,都不过是人类根据行星转动的周期臆想出来的节点,日期,节日,这些东西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女特务看着你,眨了眨眼睛,忽然问: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义的呢?”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义的呢? 当所有人类都消失,当名为张思睿的人类个体失去了和社会的联结,你能够更加清晰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人类为什么要存在?为了功成名就?如果世上只剩下你自己,谁来铭记你的英雄事迹呢?为了繁衍后代,延续文明?假设人类可以一直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到那时你早已化作一坯黄土,这一切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沉默了。 “你有看过星星吗?” 女特务没头没脑的问题将你从悠长的思绪中拉回,你下意识地看向她。 “没有,怎么了?” “那你来看。诶呀——” 女特务忽然将椅子拉近了你,双手举向天空,做了个相框的手势,框住天空的某个角落,她的身子几乎要埋到你怀里来了,你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 “从这里看。这是正北方,你看见什么没有?” 你凑过去,顺着她手指框住的地方看。 “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也没看见就对了。”女特务放下手,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你,一字一顿地说: “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有北极星的。” 你愣了愣,一时间没能明白她的意思。过了半晌,一道惊雷在你心中炸开。 “我们一直陷入了思维盲区。” 女特务的声音很是平稳,却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我们一直以为,月亮是和人类一样突然消失了。” “——那有没有可能,突然消失的不是月亮……而是地球呢?” 你感到毛骨悚然,急忙说: “不对!那太阳呢?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啊!” “能够照亮地球的,必须得是太阳吗?” 你说不出话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却有如雷鸣。 “地球的四季和日夜更替,是来源于地球的自转和与太阳的公转关系。”女特务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运算过程,但我这半年来一直在天文观测站计算地球的黄赤交角和日照时间,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地球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每天自转一圈的时间不是24小时,而是24.3个小时。每一天的时间都比以前多了18分钟,换算下来,每过60天,就约等于以前的61天。” “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光靠我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进行复杂而庞大的运算,我们早就已经无法预测四季的变化了,不是吗?”女特务深吸了口气: “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什么都没办法知道了。” “我们不知道人类消失的原因,也不知道天上倒计时的原理。我们不知道地球此时此刻在哪里,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光凭你和我……不,哪怕是集合这个时代所有人类的智慧,以我们这个时代的科技,恐怕也没有机会得到答案。如果再给人类一百年,或者两百年,或许会有机会……关键是,此时此刻,世界上可能真的只剩下我和你了。即便我有理由去相信人类并没有消失,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知道答案……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番话听得你如鲠在喉。你抿了抿嘴唇,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回应了一句: “是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正因为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们什么都要去做。”女特务的语气一扫之前的颓靡,“我们要活着,要吃饭,要睡觉,要唱歌,要跳舞,要去爱,爱世界上的花花草草,爱世界上的小动物,要过上没有意义,但足够精彩的人生。” 你摇摇头:“可是这些还是都没有……” “这些都没有意义。”女特务接过你的话茬,不仅如此,她忽然抓过你的手,按在她的胸膛上,你如触电般想要缩回手,却发现她抓得很是用力,你一时间抽不回来。 于是你的手掌感受到她那炽热的心跳。 你怔住了,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眼神其实是无比清澈,无比坚定的。在她碧绿色的眼睛深处,蕴含着一股雀跃的,刻骨铭心的力量。 “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我眼里的世界还在转动着。” “我还能看见篝火的颜色,闻到风里树叶的味道,感受到你的温度,小狗的温度。我还想要看到更多,闻到更多,感受更多……” “这就是对我而言,唯一的意义。” 她放开手,你将手缩回,而后,她又伸出了小拇指,露出明媚的笑容: “所以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十个月,跟我一块多过几次节日吧!” 你看着她伸出来的小拇指,欲言又止。心底苦笑了声:简直是胡搅蛮缠。但最终,你还是伸出了小指头,和她勾在一起。 “好。” 出于某种原因,你确信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刚见面就给你来了两针的女特务。 “既然已经达成共识了,那就来跳舞吧!” “啊?”你不明就里,女特务却已经跑进仓库里头,不一会,抱出一台**l蓝牙音箱来,连上手机后,播起了本地储存的音乐。 iseethecrystalraindropsfall, 我看见水晶般的雨滴落下, andthebeautyofitall, 看着这一切的美丽, iswhenthesuesshiningthrough, 当阳光照耀时, tomakethoserainbowsinmymind, 脑海中形成一道彩虹, whenithinkofyousometime, 当我偶尔想起你时, andiwanttospendsometimewithyou 我想花点时间跟你在一起, …… 女特务跑到火堆旁,随着音乐起伏摆动起来。这是一首来自上个世纪的经典歌曲:billwithers的《justtwoofus》。温柔,明亮,跳跃。让人想起夏日有风的海滩,高速公路上飞速倒退的风景,成排的棕榈树。 justthetwoofus, 就我们俩, wecanmakeitifwetry, 只要一起努力就能做得到, justthetwoofus, 就我们俩, justthetwoofus, 只有我们两个, justthetwoofus, 就我们俩, buildingcastlesinthesky, 在天空筑起城堡, justthetwoofus, 只有你我, youandi, 你和我, …… 女特务不会跳舞。但她沉浸其中,随着音乐律动。在某一刹那,你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情景。 “愣着干嘛呀!”女特务睁开眼睛,把你从椅子上拉起来,在火堆边跳起来。起初,你僵硬地学着她的姿势,慢慢的,你也能够融进音乐中了。她跳的是什么?是踢踏吗是桑巴吗?还是拉丁?爵士?都没所谓了,跳吧动吧,要一起跳舞吗?记得要像收到人生中第一束玫瑰那般忘情。 你们没有在跳舞,你们是在律动。像广袤星球里的两颗互相缠绕的电子,在你们之间,一定有着互相牵扯的理由。 welookforlove,notimefortears, 我们寻找爱情,没有时间哭泣, wastedwaters''sallthatis, 那些都是浪费掉的水而已, anditdon''tmakenoflowersgrow, 它也不可能让花生长, goodthingsmighetothosewhowait, 耐心等待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nottothosewhowaittote, 但不是那些等的太晚的人, wegottogoforallweknow, 我们必须得因为我们所知道的一切而离去, …… 她笑起来时有很是整齐的牙齿,玫红色的嘴唇,连热情洋溢的头发都在跃动。当视野渐渐拉远,这团篝火这片村庄,也是地球上坚定闪耀的星星。这一切都随着音乐声消融在明艳的火光里。 第20章 三月:寒潮、阴雨、美食和眼泪 到了三月中旬,一场意料之外的寒潮突然来袭。 温骤降到两三度,再加上天气潮湿,阴雨连绵,种下去的稻苗也无法成活。无奈之下,你们也只得暂时搁置了早稻春耕的计划。下雨天不能放牧,你的工作也变得更加繁琐起来:在高湿度的环境下,牛羊圈舍是很容易滋生病毒细菌的,所以你要雷打不动地在清晨起床,给圈舍消毒,再抱着一捆捆饲料以人工的方式喂食牛羊,还要定期检查圈舍里有没有漏风漏水的地方,及时修补。 这工作本身不太辛苦,但奈何天气实在太冷,即便你这一年来已经练就了强壮健康的体格,在长期吹风受冻的情况下,你还是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你无法工作,在家修养的这几天,所有事情都由女特务代劳。但你的住所由于天气潮湿的关系,整个床铺都是湿漉漉的。 “睡在那种地方,病是好不了的。”女特务这样说。万般无奈之下,你也只得临时搬进了她的屋子,睡在楼下临时放置的被褥上。女特务的家里有壁炉烤火,空气始终是干燥的。 她也和你约法三章:不许上楼,晚上十点之后不许发出声响,因为那是她的黄金睡眠时间,吃饭不许吧唧嘴。每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藏狼雪莉都会守在楼梯口,别说你了,就连星期天都不敢造次,蜷在墙角的小窝里瑟瑟发抖。 由于身体细胞在抵抗感冒细菌的关系,你的身体变得很烫,最高的时候烧到了39度,成天昏昏欲睡。只有女特务喊你的时候,你才会醒。她会在每天早上做完早餐后喊你起来吃上一点,在桌子上留下感冒药和抗生素后出门,你倒是不担心她能不能干好活,整个村庄都是她建立起来的,以她的聪明才智,自然有投机取巧的办法。 过了两三天,你的身体状况便好了些,听到开关门声也能醒来。正因如此,你才有机会见识到女特务下厨的地狱景象。 “你打算做什么?” “炒饭啊。” “那你往锅里加水干什么?” “煮饭啊。” “旁边有个高压锅你没看到吗?” “高压锅不是用来做中国菜的吗?” “……你不知道高压锅怎么用吗?那里有个煮饭的选项……” “哦,不会。”女特务很老实地应了一句,把米饭丢进了锅里煮开的水中,直接拿锅铲搅拌起来。 “……等等,你是在洗米吗?” “洗米?米为什么要洗?” “煮饭之前肯定要洗米啊!”你开始感到几分恐怖了。女特务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看你: “我之前一直没洗啊。” “……” 女特务用铁锅把米粒煮熟以后,又干了一件令你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竟然直接用滤网把米粒过滤出来,然后放到了盘子里。 “你这又是在干嘛?” “把饭晾干啊!” “……”你勉强站起身来:“还是我来做饭吧……” “不!你坐回去!”女特务生气了:“我能做好这个!我是看youtube学的!” “……” 在你绝望的眼神中,女特务一边看着手机上的视频解说,一边往锅里倒油。她倒了整整半锅的油,待到油温烧热时,她从旁边取了个摩托车头盔,罩在了脑袋上。 你感到不妙。 “你……你在干嘛?” “相信我!我之前做过这个!”女特务用一副英勇就义的语气说着,抱起那盘晾得半干的米饭,直接倒进了油锅里。 厨房中炸起鞭炮般的响声。伴随着女特务一惊一乍的叫声。 ——在她的理解里,炒饭(friedrice)就是油炸米饭的意思。(英文中fried也是油炸) 当她捧着那盆被炸成爆米花状,混入了搅拌好的蛋液,又在微波炉里叮了两分钟的神奇炒饭来到你面前时,你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给你和自己各装了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沉默了一阵。 “如果我记得放盐的话,会不会更好吃一点?” “这已经不是问题所在了……”你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以后还是让我做饭吧……” 不到一周,你的感冒就已经痊愈了。此时已是三月下旬,趁着这几天没有下雨,你去了一趟梯田检查围墙的稳固性和土渠的排水性,偶然间的,你在一些树根下发现了雨后新长的蘑菇。你认得出来一些,是常见的香菇和双孢蘑菇,也就是外国人最常吃的白蘑菇。你摘了一些,回到村庄里,正巧看见女特务开着一辆摩托板车来到路口,板车上放的是一只切分好的整牛。 “巧啦,来帮忙吧!” 冰箱里的牛肉已经吃完了,女特务花了一早上的时间,竟然是杀牛宰牛去了。你惊异于她可以一个人完成如此复杂的工作,但一想到此前的日子都是她一个人过的,也就释然了。 你帮着她将牛肉用保鲜纸分装好,放进了冷库里。看着这么多新鲜的牛肉,你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食谱。 第二天中午,你正式宣布剥夺了女特务的厨房领土主权。女特务非常不爽地领着星期天和雪莉去了天文观测站。你趁这当口,开始准备晚饭。 你从冰箱里取出了一整条牛里脊——昨夜你已经对这块牛里脊做了吸水、密封,冷藏处理,经过十二小时的排酸,这块里脊的酸碱度达到平衡,正是肉质最鲜美的时候。 你在里脊上撒了些黑胡椒和盐,放到一旁静置。而后,又取了个盆,用面粉,水和盐揉成面团,加入黄油混合,反复对折,擀面,将黄油薄而均匀地混入面皮之中,做成了酥皮。 随后,你又取出洗净的白蘑菇,洋葱,香菇,蒜瓣,用刀切得细碎,小火热锅,将这些食材放入锅中翻炒,待到菌菇的香味散发出来后,你又加入了黄油、盐和黑胡椒继续调味。这就是制作惠灵顿酥皮牛排所需要的蘑菇酱了——如果能有松子仁和奶酪,味道会更加正宗,但你手头食材有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将蘑菇酱放到一旁备用,洗了锅,热锅冷油放入里脊,开始煎肉。这一步并不是为了把牛肉直接煎熟,而是为了封住牛肉内部的汁水。待到牛肉表面煎到变色,你便将其夹出,放到干净的砧板上,抹上一层黄芥末酱,又用保鲜膜把蘑菇酱均匀地和牛排紧实地裹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用保鲜膜包成的巨大牛肉糖果。 你将裹好的牛肉放进冰箱里冷藏定型,这一步需要花上不少时间。你在女特务的屋子里翻翻找找,从沙发垫子底下找到了被她藏起来的香烟,走到屋外点了一根消磨时间。 你好奇女特务这段时间总往天文观测站跑是干嘛去了。但她这人多份时候神神叨叨的,问了也讲不清楚。你吹了口烟,伸出手来,手背上多出一颗小小的水珠。 ——又要下雨了。 半小时后,你回到厨房,取出牛肉和酥皮,用酥皮仔细地包裹住已经定型的牛肉,再次放进冰箱冷藏。四点多钟,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你将惠灵顿牛排表面沾上一层蛋液,小刀斜切,划出纵横交错的花纹,将烤箱预热到180度后,开始烤制。 这块牛排有两斤多重,烤制的时间会稍微长一点。你透过烤箱不时查看酥皮的上色程度,四十分钟后,酥皮已经呈现完美的焦黄色,像是一块热烘烘的面包。你在表面覆盖一层锡纸继续烤制。 雨已经越下越大了,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女特务一人二狗跑进门来,将披在头上遮雨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捋着贴在脸上的湿发,长舒了口气。她鼻子翕动了几下,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好香啊!” 她跑到厨房里,看到你正在清洁用过的厨具。 “张思睿,你做了什么饭啊?” “惠灵顿牛排,还差几分钟。” 女特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竟然还会做这个?”跑到烤炉前蹲下,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老实说,你心底也有些忐忑。毕竟这一年多以来你也不怎么下厨,很难保证自己做的牛排是不是原汁原味的。不过,至少在你将牛排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时候,它的卖相是极佳的。 当烤箱掀开的瞬间,整个厨房都弥漫着面包房里独有的烘焙香气。女特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你手上的盘子,说: “看起来真的很不错……” “你还是先去洗手吧。” 你取了盘子和刀叉,将惠灵顿牛排从边缘开始切下两指宽的一片,酥皮烤的酥脆,中间的牛肉呈现出诱人的玫粉色,正是完美的三分熟。牛肉外面的一圈酥皮裹得相当紧实,不会掉渣,而里面夹杂着的蘑菇酱已经和牛肉彻底融合在一起。这下,不仅是女特务,连你都食指大动了。 女特务早已洗好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当你把牛肉切到她的盘子里时,她非常郑重地双手合十,说: “我开动了!” 她切下一小块连着酥皮的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你拿着刀叉却没有吃,颇有些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嚼得很慢,也很斯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她平时不这样,她平时总狼吞虎咽的。 吃完一块,她放下了刀叉。右手环过胸口,左手肘放在桌上撑着脸,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她微微歪着头,用你无法理解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你。 你心底越发忐忑。你看见她的眼眶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泛红。这让你感到慌了,似乎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错,你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吃吗?” “没有,没有。”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子有些狼狈,“嗤”地笑了一声,又急忙拿起刀叉,一块一块地切起牛肉,大块地塞进嘴里,像是在掩饰尴尬。她囫囵着说:“很好吃。”但她的眼泪止不住了,像泛滥的泄洪闸,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一边努力地吞咽着,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说话时带上厚重的鼻音: “吃这么多会胖的……” 你哑口无言。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是毫无疑问的美味。你突然发觉你好像一直都不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但此时此刻,你又好像理解了一些。 你只记得她独立,果敢,聪明绝顶,比你年轻,更比你有为。 这些外在的假象让你一直忽略了很基础的一件事。 当时人类全部消失后,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城市里游荡时,你经历的每一分绝望,她都一分不少地经历过。 第21章 复活节,愚人节,和春天 你意识到那其实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没有攻击性的,本质上是自我保护的聪明。 女特务不会不知道自己没有下厨的天分,做饭很难吃。此前你也屡次提出要由你来做饭,但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回绝。仔细想来,这算是在提防着你。 你们相识不过两个月,她还没有彻底了解你,所以才会坚持自己煮饭——如果你有什么坏心思的话,在饭菜里动些手脚是轻而易举的。 她可以是在篝火前跳舞的女孩,也可以是在屋里偷吃薯片的笨蛋。但人不是片面的、脸谱化的个体,人性永远都是复杂的。在你不曾看见的时候,她是黑客界赫赫有名的新星,练就了堪比跆拳道黑带的搏击技巧,靠自己一个人建立了整个避难所,也能够自己一个人熟练地杀牛宰牛。女特务是聪明的,善于保护自己的人——甚至是太过于擅长自我保护,很多细节她都做得不着痕迹,使你不会产生被冒犯的感觉。起初的一个月,她总和你在两头工作,现在想来,都是有原因的。但在逐渐对你有了了解以后,她开始尝试着接纳你,愿意吃你做的饭,便是往前迈了一大步。 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曾意识到你俩性别的差异会给女特务带来这么多的困扰。你为她逐渐接纳你感动,也决定还以同等的尊重,打算更有意识地和她保持距离。 之后的几天,雨下得小了些,寒潮仍未退去。你便趁着空闲将自己的住处里里外外修理了一遍,重新搬回去住,和以前稍有不同的是,女特务不再锁门,你可以自由出入她的房间——仅限一楼,负责每日的三餐。 到了三月下旬,寒潮退去,春耕的时间也就到了。这一日,你扛了工兵铲,准备开启自己的种植大业,却被女特务拦了下来。 “按照惯例,今天是复活节。” 你想起除夕夜和她勾手指的约定,叹了口气,搁置了手头的工作,回到村子里,和她一起做复活节的准备:你们从仓库里找了道具,把女特务的屋子用彩带装饰了一通,又煮了一筐鸡蛋,用彩笔在上面画画。女特务出了趟门,说要把牧羊的雪莉和星期天叫回来过节,你便在家里烤羊肉。 到得下午时分,女特务方才回来,她穿着猎装,灰头土脸的,双手背在身后: “当当!猜猜我抓到了什么?” 她把手伸出来,手上拎着一只野兔。 “喔,”你扬扬眉头:“真好啊,这只兔子还挺肥的,肉质应该不错……” 女特务迅速将兔子藏回身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你: “你怎么可以吃兔子?这是用来过节的玩具!复活节兔子,知道吗?之后还要放生的……况且,兔子那么可爱,你舍得吃吗?” 你沉默了一阵,突然问: “你能吃辣吗?” 女特务沉默了一阵。 “还行。” “川府有几道很出名的小吃,叫做麻辣兔头,还有辣子兔丁,手撕兔肉……” 女特务慢慢别过头去,藏在身后的手很不争气地递了出来。你暗笑一声,接过兔子,又被女特务夺了回来。 “不行,不用你杀,让我自己来处理这只兔子吧……” “……谁杀都一样吧?” “要我自己来才行,它是我抓到的,我要负责,这是我和它的荣耀。” 你看着女特务走进里屋,挠了挠头。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神神道道的,看待生命的方式似乎也和寻常人不一样。你看看趴在旁边打呵欠的那只白藏狼,一时间想起了《幽灵公主》里的珊,人和自然真的能和谐共处吗?你想。 那天晚上,你们就在家门口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烧烤派对。但是因为用来装饰的复活节蛋做了太多,接下来的一周你们的早餐都是白煮蛋。 第二天早晨,你照例在起床后洗了个热水澡。自从那次发烧后,你更加注意身体清洁,早晚都会各洗一次澡。 但这次,你刚把头上的洗发水打出泡沫,便听见门外传来女特务焦急的喊声。 “张思睿!快跑!避难所要爆炸了!” 你猛地一惊,本能地夺门而出,却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耳边又传来女特务快要断气的笑声。你抬起头,发现她手里举着手机,显然正在录像。你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急忙拿起地上的拖鞋往她身上丢,叫她别拍了,女特务灵活地闪躲着你的拖鞋,笑得更开心了。 “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快乐!张思睿!哈哈哈……” 你恼羞成怒,没有理她的意思,爬进浴室冲净身上的泡沫。但女特务却没有放过你的意思,吃完早餐后,她扛着锄头跟你一道往山上走。你问她干嘛去,她说今天是春耕的日子,你说你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她说她偏不。 ——她盯上你了。她要在你种水稻的时候,时不时来上一句“张思睿你鞋带掉啦”,“张思睿你脖子上有虫子”,“张思睿天上有飞机”……她根本没有在正经干活,满脑子都是那些小孩子才会用的整蛊方法。 你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天。种植水稻比你想象中要来得辛苦,到了下午,你已经腰酸背痛。回到家里,还要立刻着手准备晚饭。女特务呢,则以给你打下手的名义混进厨房里浑水摸鱼,刚炸出来的鸡块还没上桌就让她吃了一半。 你度过了非常郁闷的一天。看着女特务坐在对桌满脸挣扎地一边计算着卡路里一边吃着蔬菜一边盯着你盘子里没吃完的鸡块,你突然感到非常疲惫,把盘子推到她面前。 女特务默默拿起一块,说她明天一定不吃饭了。你说哦,然后想这个女人高兴起来连自己都骗。 天色渐阴,春雷乍响。她吃着吃着,忽然问你怎么了。你抬着头,看向窗外,突然问: “你家的牛会抽烟吗?” “啊?”女特务愣了愣:“不会啊。” “哦。”你说:“那就是你家牛棚着火了。” 女特务眨眨眼睛,说:“我不会上当的。” “是真的。”你说。 然后你俩沉默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夺门而出,跑到村脚端起一盆盆水去抢救被春雷劈着了火的牛棚。 牛棚顶是干茅草,火势越烧越旺,你俩手里的面盆只是杯水车薪。女特务说她去接个水管过来,往村里头跑,你继续朝火里泼水,防止火势蔓延到村庄里。待到女特务拖着长且重的一大团消防水管跑过来时,天上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火不一会儿就灭了。你俩意识到这是白忙活了一场,两个人都累得够呛,你直接瘫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女特务擦了擦脸颊,白净的脸上被拖出一道脏脏的泥印。 她看着你,突然笑起来。起初是“咯咯”地小声笑着,后来越发控制不住,也跟着你一块坐到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呆住了,看着她,旋即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两个人像猪崽一样在泥地中互相丢着泥巴,翻滚起来。 春天到了。 第22章 藏狼雪莉(一) 半边斜阳隐入了山头,余晖如金子般泼洒在大地上。早些时分下了场春雨,满地的草尖缀满水珠,在光芒照耀下闪烁出细密的光点。 星期天把最后一只羊赶进羊圈,跑到一只装满稻草的车斗旁,开心地摇着尾巴。 女特务从车斗钻出跳下,伸了个懒腰,抖落身上的草屑,又蹲下身来揉了揉星期天的脑袋。 “乖狗狗,乖狗狗!星期天最乖了……雪莉呢?” 她顺着星期天的叫声望去,远处的山坡上,一匹通体雪白,俊秀至极的藏狼如雕像般矗立。 夕阳再沉一点,大地便染上血一般的红色。这时,从远方的山林深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嗥。 雪莉也仰起脖颈长嗥一声,似在回应。 近段时间女特务总能在夕阳时分见到这样的画面。她眯起眼睛,看着雪莉在山坡上逆着光的剪影,如其他灰色的狼无异。她走到雪莉身边,轻轻捋了捋雪莉的背毛: “回家吧,雪莉。” 一直在牧场入口处待机的阿尔法狗站起身来。 …… 晚餐时间,你看着正在吃东西的雪莉和星期天若有所思,说: “你有没有发现,星期天好像这段时间总在对雪莉献殷勤。” “是啊,”女特务说:“发情期到了嘛。狗和狼又没有生殖隔离。怎么,你要我帮忙做绝育吗?” “雪莉绝育了吗?” “没有啊,我对摘除子宫和卵巢没什么把握,但切个蛋蛋还是易如反掌的……”说着,女特务还把刀叉交叉起来,作出剪刀的模样,跃跃欲试。 你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再说吧?我问问星期天的意见……” …… 第二天,你投身于种植大业,一直在梯田里插秧,忙活到下午时分,忽然听到急切的狗吠,星期天竟从牧场那头跑来找你了。 “怎么了?星期天。”你问了声,星期天还在叫着,不时调转身子冲牧场所在的方向叫上一声,你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急忙丢下手头的东西,脱下水鞋,跟星期天跑回村子里。 星期天带你来到牧场近树林的一处山坡附近,你心跳登时漏跳一拍。 ——山坡下,是一大片血迹。 女特务和雪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星期天冲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跑去,那里是通向山上的小径,女特务之前说过,她把整个动物园的动物都搬到山里去了。 如果那血迹是来自女特务的话,她为什么还要闯进山里? 不安的感觉逐渐升腾,你随着星期天一路往森林深处闯,到了后头,血迹越来越不明显,幸亏星期天嗅觉灵敏,还能沿着血迹的气味一直追踪下去。 在林子里艰难地行走了十几分钟,星期天兴奋地叫了一声,你却心头一紧。 你们找到了女特务。她正依靠在一棵树下,右手臂上用扯下来的布条紧急包扎了一下,但仍旧鲜血淋漓。她的嘴唇苍白,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你跑上去,刚将女特务扶正,想把她横抱起来,她便醒转过来。看见你时,还能挤出一丝笑容。 “你怎么搞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特务嘴唇微张,气若游丝地说:“是雪莉……” “雪莉?雪莉咬了你吗?”你有些难以置信,但女特务黯然的神情却让你肯定了这一点。 你没想到和女特务朝夕相处的雪莉竟然会作出这种事情,一股无名火冒上心头。女特务却抓住你的手,说: “雪莉……往山上跑了……要带她回来……” 你有些生气了。就算是善良也得有个限度的,在你的印象里,她从来不是什么圣母心泛滥的女人才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难道不是它自己跑掉的吗?再说了,会咬人的狼,怎么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女特务有些着急,把手搭上你的肩膀,却使不上力,说话隐隐约约带上哭腔了。 “雪莉她一直都很孤独……你不知道……” 你不理会她,将她一把抱起,女特务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软绵无力。 “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把雪莉找回来……” “你疯了!”你真的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山上这么多野兽,你又流了这么多血,会死的知不知道?” 女特务艰难地抬起头,瞪着你,咬牙说: “如果你不放我下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你面无表情地说: “让你恨我一辈子,总比让你死了好。” 女特务愣了愣,她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该说是悲伤吗?又或许更像是委屈,她努力地绷着脸,最后在狼狈地哭出来的前一刻,把头埋进你怀里,眼泪如同大坝决堤。 “求求你……求求你,张思睿……” “雪莉会死的……她是去找家人了……她的家人都不要她了……她会死的……” …… 两年前。 动物园仍旧是熙熙攘攘的动物园。父母带着儿女,又或者是年轻的情侣,形形色色的人类穿行在园里。那时候的动物园仍然是一派祥和。狼山上的藏狼无需捕猎,每天都会有人为它们提供营养、丰富的食物。藏狼是国内最常见的狼种,在动物园里不算得太稀奇,也没有特别受人类欢迎,狼群们过着悠游自在的日子。 狼王夫妻每年都会诞下一胎狼崽子,每胎四五只。每只狼崽都和父母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藏狼。 但今年不一样。今年狼王母亲诞下的狼崽中,有一只小狼崽的基因发生了小小的变异。 她是一只很罕见的白色亚种。 通体雪白的藏狼看起来极美,虽然说这种毛色会让藏狼在捕猎时极易被发现,但如今已经不需要捕猎了。小白狼是在人类宠爱的眼神中降生的,在那个时候,白色的毛发还不是诅咒,而是天赐的祝福。 小白狼在还没断奶的时候,就被带到动物园的“动物幼儿园”里,供游客拍照参观。人们还可以排队来抱一抱她,拍张合照。她受到的待遇要比其他的狼崽更好一些,每天都会有动物医生给她做身体检查,确保她的身体健康。狼群内部也是家族制度,成员之间一派和睦,相亲相爱。 那个时候的雪莉还不叫雪莉。 第23章 藏狼雪莉(二)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 狼群不会有确切的时间概念。 但它们知道,从某一天起,动物园里再也没有按时投放的食物了。 对小白狼而言,那是地狱的开端。 一场旷日持久的饥荒,正一点一点地杀死动物们。 起初的一个月,小白狼还未断奶,狼王母亲却已经日渐消瘦。狼群中的成员们变得暴躁,易怒,经常有互相撕咬的情况发生,每当有狼在斗争中死去,它的尸体就会被同伴们啃食得一干二净。 第二个月,和小白狼同一胎出生的弟弟死了。为了给自己补充营养,狼王母亲吃掉了弟弟的尸体。 第三个月,动物园里的狼群数量锐减到了之前的三分之一,只剩下了三十只。 直到某天,一直经历过马戏团特训的成年公狼再也忍受不住饥饿,扑向了河岸对面的电网。 狼山是半开放式的,和人类世界只相隔了一条浅浅的河,还有一道栏杆,栏杆上铺设着电网,往日只要稍微触碰到,都会被电得半身不遂。 但那只公狼跳过去了。它分明触碰到了电网,但它安然无恙。 狼群们意识到电网已经失效了。 它们停止了互相厮杀,接二连三地越过电网,成为了动物园里自由的猎食者。 动物园已经开了很多年,以至于很多园里的草食动物压根没有见过肉食动物。它们的目标是开放园区的长颈鹿,斑马和羚羊。这些动物因为可以食草,仍旧过着和人类消失前差不多的生活。 而后,其他的肉食动物也纷纷被饥饿驱使越过了电网。动物园化作了肉食动物的乐园。 女人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她开车闯进了园区,背上是两杆猎枪,手上还拿着一把。她有着红色的头发,碧绿色的眼睛。她向路上随意来去的食肉动物们开枪,例无虚发——而后,又将这些动物一一拖进卡车的后车厢里。 小白狼也不例外。 当它从麻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一片近乎原生态的山林,没有一丁点人类刀削斧凿的痕迹,甚至自然得让狼群们感到陌生。在它们这一代,根本没有在这种地方生存过。 但狼群们很快就意识到它们被放生了。在山林里仍旧有其他的食草动物,但由于地域更加广阔,地形更加复杂,捕猎也不再像在动物园里时那么简单。镌刻在基因里的野性逐渐在狼群身上迸发出来,与此同时,大自然也在进行一场残酷的优胜劣汰。 仅存十几只狼在狼王夫妇的带领下,本能地恢复了集体捕猎的模式。它们变得极具社会性,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每当出去捕猎时,它们就会排成纵队,互相观望,互相帮助。老狼和病狼会走在最前面,一是避免掉队,二是在遭遇危险时可以牺牲它们来赢得脱身时间;在中间的第二梯队是狼王母亲和几只守卫,它们是狼群中最健壮的,再往后,就是小白狼和一些怀孕的母狼,它们会受到狼群的重点保护,最后方是狼王父亲带领的亲卫,方便观察全局和殿后。 一开始,狼群们还不能形成很好的捕猎节奏,缺乏配合跟经验,常常会被猎物跑脱。猎来的食物也不足够狼群充饥,往往是由青壮的成年狼和怀孕的母狼将肉吃得七七八八后,再让老狼幼狼吃些残渣。这是由狼王判断的最大限度维持种族生存的方式。 小白狼逐渐消瘦下来。老狼们很快就死于饥饿,再被同伴分食。后来,怀孕的母狼们又诞下新的幼崽,更加庞大的食物需求和狼群的迭代导致小白狼开始受到同伴们的冷落。 它已经接近成年了,但身体依旧瘦弱,而且由于毛发太过显眼,在捕猎时往往起不到任何作用。 再后来,小白狼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的狼王,在一次围猎野牛的过程中,被狠狠地踢中了腰部,当天晚上,就因为内脏破裂死了。第一只走上前去撕咬其遗体的,是时下最健壮的,也是当时第一个跳出电网的公狼。 那只公狼成为了新任狼王。 没有了血亲的庇护,小白狼在狼群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它甚至连放在队伍前列当做牺牲品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它的毛发实在太显眼了,很容易暴露目标。 这也导致了,每次在捕猎成功后,分食猎物时,它都会遭到同伴们的排挤,到最后,它能够吃到的东西,比老狼病狼还要少得多。 这形成了恶性循环。不久之后,小白狼就因为营养不良,在一次捕猎行军中倒下了。 剧痛让它醒来。它惊恐地发现,新任狼王正在撕扯着自己的肢体,它意识到自己终于被狼群放弃了,即将成为狼群的食物。它用力地挣扎着,却被狼王钳制住,动弹不得,发出痛苦的悲鸣。 这个时候,它听见一声愤怒的嘶吼。一只年迈的母狼扑上来咬住狼王的脖子,和狼王厮打起来。那只母狼是当时在它面前吃下了弟弟遗骸的母亲,也就是前任母狼王。 趁着两只狼撕扯在一起的当口,小白狼悲鸣着趔趔趄趄站起身来,想要往森林深处跑。其他的狼却盯上了它,追赶过来,小白狼一瘸一拐地跑了一段,最后一个踉跄,顺着坡道一路滚了下去。 它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最终撞在一棵树上,彻底昏迷了过去,在昏迷之前,它仿佛听到一道巨大的雷声。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触碰着自己,小白狼再次醒来。它发现自己仍在那棵树下,但触摸自己的却是一个人类。它依稀记得,这是当初闯进动物园,用麻醉枪袭击它的人类。 它冲人类龇牙,发出愤怒的嘶声。那个人类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她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肉罐头,用它听不懂的语言说: “吃吧。” 小白狼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但生存的本能让使它狼吞虎咽。那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女人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轻轻呢喃: “原来是这样……你也是被抛弃的呀……” 小白狼感觉到一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包裹着自己,不知为何,它对那只抚摸自己的手并不抵触。这让她想起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是常常被这样的手抚摸着的。 “以后……就叫你雪莉吧,好不好?这是我以前养的那只拉布拉多的名字哦。” 雪莉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为雪莉的。 第24章 藏狼雪莉(三) 女人总是对雪莉照顾有加。 起初,雪莉始终对她有所抗拒,每当她靠近,雪莉就会弓起身子,发出嘶声。但她总是很有耐心地安抚雪莉,为自己治疗伤口,每天都会定时给自己提供足量的食物。久而久之,雪莉和女人就熟络起来了。 雪莉肯定了她的存在,女人是她的新任狼王。一人一狼在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朝夕相处,女人会训练雪莉的各项技能,还花了很长时间教会她牧羊。雪莉的体格很快变得健壮起来,她本就是除了毛发全白之外,各项素质都很健康的藏狼,经过科学的特训后,她甚至比一般的藏狼要更加敏锐、强壮。 女人爱干净,常给她洗澡;女人也怕黑,到了晚上,要抱着她睡觉。雪莉习惯了这一切,她在主人的身上找到了幼年时母亲身上的味道。 深林处偶尔会传来狼嗥。那是她曾经的家族在传达狩猎信息。嗥叫声会让她基因里的血脉不自觉地沸腾,但也会让她想起那只曾经想要吃掉自己的领头狼。而女人呢,每到这个时候,好像都能够看穿雪莉的想法,她会抱着自己的脖子,轻声说: “没关系的,我也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主人花了很长时间去鼓捣村庄里的电路,也会带她跋山涉水去修复失灵了的信号塔,或是跑到天文观测站里盯着屏幕计算半天,她会跟自己解释做这些的理由,但很多话雪莉其实是理解不了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留个念想也好,或许还会有别的人类活着呢?” 她的幻想成真了。某天,主人很兴奋地对雪莉说,我们要有新的同伴了。 于是,她领着自己穿过周边的深林,在山的另一头,迎来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一个男人。 男人似乎在外头流落了很久,很偶然的情况下,才收到主人发来的消息,千里迢迢驱车过来。 主人显得很开心,为了庆祝男人的到来,她拿出珍藏的食物,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又热情地带他熟悉村庄里的设施,那都是主人曾经给自己讲过的东西。 男人长得很高大,面容和蔼。但由于是陌生人,雪莉对他总是很戒备。男人说起自己的身世:退役的拳击运动员,工作是在健身馆里担任拳击教练。和主人聊起健身相关的知识,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没有烟酒的习惯,是个自律的人。 打第二天开始,男人便主动请缨,负责料理一日三餐。主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段时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避难所的很多设施都不够完善,需要花费不少心思。辛苦了一天后,男人总会做好晚饭在家等她回来。男人幽默健谈,常常会把主人逗乐。 几天之后的晚上,男人拿出了一瓶库存的红酒。在主人喝到半醉后,提出了在她屋里过夜的请求,被主人婉拒了,男人只得悻悻然回自己屋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主人抱着雪莉,看起来不很开心。她跟雪莉碎碎念了一通,说她其实是慢热的人,没有办法那么快适应一段关系。 隔天,主人在天文观测站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无暇兼顾放牧的事,便请求男人带着雪莉去牧场放牧。雪莉一直没有对男人放松警惕,实际上,男人在和雪莉单独相处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也与在主人面前截然不同。他对雪莉带有敌意,在牧羊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抽,自顾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尽管和这个男人不太对付,但念在他是主人的客人的份上,雪莉始终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只是不愿意搭理他。 大概过了半个月,男人准备了一场烛光晚餐。 据说,这是男人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他的“倒计时”在几个小时后就要结束了。 主人也知道这一点,这几天来,她也花费不少心思给男人准备了礼物。她用特种部队的特战服改制成更复杂的款式,在口袋里装了枪械和子弹、军刀等防身的器具。因为她推测人类“消失”后可能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而消失的过程中,身上的衣服也是会连带着不见的,也许这套衣服能够给男人带来更安全的保障。 男人对此表示感激,将衣服穿上后,和主人共进晚餐。雪莉在今夜的肉罐头中吃到些许异味,却没有多想。因为主人会时不时往罐头里加入一些维生素、驱虫药片之类的东西,那股异味是和这些药物相似的。 主人和男人聊了聊关于消失的话题,浅酌了一口葡萄酒。 过了一阵,她突然使不上劲来。 “蒋杰,你……” 名为蒋杰的男人站起身来,仿佛是撕下了伪装的面具,面目狰狞地笑起来。他把主人扑倒在地。雪莉冲他怒嗥,飞扑上去,腹中却传来一阵剧痛,在半空中被男人一拳击落,滚到墙边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男人用粗言秽语辱骂着主人,掐住她的脖子,从特战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主人刚刚送给她的军刀,划破她胸口的衣服,纽扣被崩飞,主人喘不过气来,面露痛苦,想要反抗,却浑身绵软。 “给你脸你不要脸……该死的女人……” “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你就是一条表子养的母狗……” “你们外国女人不是最开放的吗?跟老子装什么清高?” “一天天在这装傻充愣……瞧不起我就直说啊!啊?” “拒绝我是吧?喜欢洋diao是吧?我告诉你!你没得选!老子现在就把你给办了……” 男人一只手掐着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但他没想到自己身上的特战服结构太过复杂,再加上手忙脚乱之下,花了很长时间才脱掉上衣。紧接着,他又把手伸向女人的裤子。 雪莉在这时醒转过来,看见主人已经陷入危机之中,情急之下强忍着剧痛再次扑上去,死死地咬住了男人的手臂。男人惨嚎一声将雪莉甩到地上,口袋里的手枪也随之飞出。女人稍得喘息,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捡起地上的手枪,却被男人狠狠地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了半米远。男人趔趔趄趄地走向手枪所在的位置,雪莉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来,咬住男人的脚踝,和男人厮打在一起。奈何雪莉方才吃下了混有鼠药的肉罐头,根本不是经过长期锻炼的男人的对手,被男人拎着脖子狠狠地砸到墙上。 “该死的畜生……” 男人话未说完,便在枪声中惨叫起来。女人握着枪的手剧烈颤抖着,此刻的她仍旧绵软无力,就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以至于子弹射偏,从男人的肩头擦过,只造成了些许皮外伤。男人愤怒地转过身来,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扑向女人。 在缠斗中,男人用强有力的拳头砸向女人的太阳穴,好几次女人都快要直接晕厥过去,雪莉努力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却从嘴里淌出近乎黑色的血,摔倒在地。拳拳到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血迹四处飞溅。 直到某一刻,枪声再次响起。 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他的右臂直接被子弹贯穿,巨大的后坐力使他仰倒在地上,女人敏捷地扑上来,坐在他身上,用膝盖压住了他肩头的枪伤,男人再次惨叫,却被枪口死死地抵住了脑门。 一切都安静下来。 “别……别杀我……蕾哈娜……” “我没有恶意的……我没有恶意的!蕾哈娜……”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蕾哈娜……” “闭嘴!”女人大喝。她抵在男人脑门上的枪口不曾挪动一分一毫,眼里是经历了绝望、愤怒和悲伤之后的,死一样的寂静。 男人咽了咽唾沫,用轻柔的,哀求的语气说: “我真的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我太爱你了……真的……你听我说……” “够了。”女人说着,语气冰凉彻骨。 她缓缓扣动扳机。男人瞳孔迅速收缩。 “不要……” 枪响。 第25章 藏狼雪莉(完) 枪响。 一切归于寂静。 女人手指颤抖着,任由无力握住的手枪滑落在地。 地板上多出了一个枪孔,却没有血迹。 ——那个男人,在子弹击出的前一刻,倒计时走到了尽头。 女人勉力站起身来,走向雪莉,摇摇晃晃行了几步,又瘫倒在地。 男人在酒里放入的药物应该含有麻醉剂的成分,再加上刚才那场惨烈的搏斗,已经让她失去了所有力气。 但她没有放弃,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挪到奄奄一息的雪莉身旁。 “没事的……没事的雪莉……都会好的,宝贝……” 她把雪莉的头埋进怀里,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又晃晃悠悠地取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灌进雪莉的嘴里。雪莉一遍又一遍地吐出粉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饱胀的痛楚使她不愿意再喝水,但主人不肯放手,一直往她嘴里灌水。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郁的哭腔,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雪莉白色的毛发上。 “你不会死的……雪莉……” “放心吧……雪莉……” “你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 …… …… 你将绷带扎紧的那一瞬,女特务皱了皱眉头,痛苦的神色一闪而逝,一声不吭地强忍了过去。 “好了。清水冲过,也拿碘伏消毒了,应该不会二次感染,你这次伤得挺严重的,这只手没个把两个月怕是用不了了。雪莉那家伙也是够狠的,骨头都咬穿了……” 女特务坐在床沿,一言不发。你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叉着腰说: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躺着吧,我现在就出发。对了,星期天我也要带上,你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没问题吧?” 女特务摇了摇头。 你又叹了口气。转身欲行,这时,她忽然伸出左手,抓住你的手臂,你愣了愣,转过头来,看见女特务通红的眼眶。她看着你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一阵,却又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对不起……” 在你离去后,女特务静静地、端正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双目失神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了星期天雪莉,也没有了你,只剩下规律的钟声。 慢慢地,女特务抽了抽嘴角,眼泪一点一点从眼眶中满溢出来,起初只是轻轻的哽咽,后来,她像个迷路后找不到家人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你靠在门后,垂下眼睑,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将烟头踩灭。 “走吧,星期天。” “咱们去把雪莉带回来。” 星期天“汪”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跑在前头。 …… …… …… “雪莉。” “雪莉?” “雪——莉——” 雪莉回过头来,看见主人正微笑着朝自己走来。她站到坡下,雪莉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和她对视着。 “回家啦,宝贝。” ——是该回家了。牧羊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但雪莉却不想回去。她仰头看向夕阳落下的山头。 这段时间以来,狼群的嗥叫越来越频繁。她能够预感到那是不安的讯号。兴许是因为到了繁殖的时期,单靠现有的成年藏狼数量,根本不足以养活它们的家族,兴许,她的家族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当听见那些嗥叫声,雪莉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身子里流淌的原始血脉在呼啸。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本能,但每当听到狼嗥的时候,每当靠近那些绵羊的时候,每当看到星期天摇晃的尾巴的时候,她都会忽然想起来,自己原本是狼。 她的内心在挣扎。 她的本能在呼唤她走进那片密林深处,回归到族群里。她是一头成年的雌性藏狼了,如今也是发情的年纪。但她又不舍得离开现在的主人。 “雪莉?”主人似乎意识到今天的雪莉不同以往。 雪莉看了她一眼,忽然仰天长啸。 啸声结束后,雪莉又耷拉下脑袋,缓缓走下山坡,来到主人脚边。主人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雪莉的毛发。 “好孩子,我们回家……” 话未说完,夕阳尽头的山坡上,忽然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狼嗥,似是在呼应雪莉方才的长啸。 在那个瞬间,雪莉体内野性的基因被全部点燃——它清楚地辨认出来,那是来自于前任母狼王的叫声。 女人也是在同一瞬间意识到情况变得不对劲起来,在雪莉转头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抱住了它,果不其然,雪莉开始疯狂地挣扎着,朝着森林的方向狂吠。 女人似乎明白了雪莉的意图,她用力将雪莉抱紧,奈何一头成年藏狼的力量是绝对不可小觑的,雪莉正在一点一点挣脱她的怀抱,情急之下,女人喊着: “雪莉!你不能去……” 被束缚的感觉和女人的话语将雪莉最后一丝理性抹去。它猛然俯下身子,冲女人的手臂咬去。一阵刺骨的剧痛传来,女人顿时放开了手,跪倒在地。 闻到嘴里的血腥味,雪莉忽然惊醒,在她拧过头时,才意识到主人被自己咬伤了。强烈的恐惧灌满全身,她似乎明白,自己冲动的行为已经斩断了某种高于血缘的联结。 雪莉几乎是本能地朝森林里跑去。 “等等……雪莉……” 女人强忍着痛苦站起身来,朝森林里追去,星期天一边狂吠着追将过来,一直跟在女人的身后。 …… …… …… 你用手机打着光,在星期天的带领下,在森林中穿行,一路往山上跑。 此时天色已晚,在无月的夜晚,你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但你还是找到了雪莉。 当星期天的吠叫从前方传来时,你看见雪莉正被四只健壮的成年狼围攻。她身上白色的毛发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四只野狼停下了围殴,转过头来看着你和星期天。它们的八只眼睛在闪光灯的照射下,反射出阴森的光芒。 星期天俯下身子,发出愤怒的低吼。你退了半步,摸向后腰,突然记起来你没有带手枪。 一人一狗如何对付四只成年野狼?趁它们飞扑过来的时候一顿滑铲,把它们开膛破肚吗?你不知道。你只是觉得自己在危险时刻总能想到些烂梗的性格很是好笑。 你悄无声息地解下腰间的军用皮带,眯起眼睛。 第26章 黑盒子 夜里九点时分,天上下了场瓢泼大雨。 你踏过在雨中变得泥泞的小路,肩上扛着已经没有知觉的雪莉,星期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倒在女特务家门前。 ……… ……… ……… 比起星期天,雪莉受的伤要严重得多。 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再加上伤口在野外暴露太久,随时都有感染的风险。你需要剪去她伤口附近的毛发,才能够顺利地进行消毒工作,再复杂一点的内脏检查得留到天亮再说。 处理完雪莉的伤势,你又在女特务的单手帮助下给自己上绷带。在你的左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一直延伸到后背。 “没有带枪,也没有武器,你是怎么杀死那些狼的?”女特务问。 “没杀死。把它们打跑了。一开始打不过,后来突然想起农村人说的狼都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就照着它们的腰狠狠地来了几下,星期天也帮了我很大的忙,它自己引开了两只……后来我怕它们会叫来更多同伙,就直接带雪莉下山了。” 你其实经历了一场颇为惨烈的战斗,但你尽量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不想让女特务过于担心。你还向她展示你腰上划痕累累的军用皮带,说自己是怎么样用这皮带把一头狼勒得喘不过气的,又是怎么用皮带把雪莉一路背下山的。女特务一直听着,脸上带点笑容,不时担忧地望两眼在床上休息的雪莉。 你的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是被挠出来的皮外伤,无甚大碍。倒是女特务的手检查出来是骨性受损,要修养个把月才能够用力。你索性揽下了村庄里的所有工作,让她在家安心养伤,顺便照看雪莉。 自从恢复意识以后,雪莉就一直萎靡不振,也总在回避女特务的眼神。你担心雪莉会再次袭击她——毕竟有过前科,但女特务却待她一如既往。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星期天依然保持着之前的习惯,总是趴在地上摇着尾巴,等到雪莉吃完后才屁颠屁颠地吃自己碗里的,你看着它,笑着说: “这家伙和野狼打架的时候可是凶得狠,一见着雪莉就没脾气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才不是呢,”女特务晃了晃汤勺,很开心地说:“星期天是个绅士呢!” 待到雪莉稍好些,不用终日照看时,女特务便总在吃完早饭后缠着你跟你去插秧。她手伤未愈,帮不到什么忙,也只是坐在田垄边上树荫底下看你干活,时不时说说闲话。 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聊,她像个小孩子,总爱摘点小花拔几棵草,捡地上的碎石头瞄着你的领子里扔。偶尔女特务也做自己的工作,她会用手机遥控阿尔法狗去别的地方巡逻,或是趁你不那么忙的时候拽着你跑去观测站鼓捣那些看不懂的机器。 一个月过去了,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女特务穿衣风格也变得奇怪起来,有时候是穿了条马里奥同款的吊带裤,却又不愿意好好穿,只挂了一边带子,上身搭了件抹胸,露着小半个肚脐被蚊子叮得嗷嗷叫;有时候又会穿上些不知打哪偷来的民族服饰,看起来像是跳黑走马的疆域人。 雪莉逐渐恢复成健康美丽的白狼,这段时间,她跟星期天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些,至少不会在星期天接近的时候冲它龇牙了。女特务重新带她去牧羊,到得日落时分,山那头的狼嗥此起彼伏,雪莉仍旧坐在山坡上,但当女特务在她旁边蹲下时,她会柔顺地垂下耳朵,用侧眼看着自己的主人。 雪莉轻轻唤了一声。女特务轻轻地抱着她,说: “我知道啦……” 早稻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收获的时刻,你也终于清闲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去陪女特务和星期天,公社仓库里有很多从图书馆里运回来的书,念书,做饭,成了你一天中最惯常的消遣。几天以后,女特务忽然找上门来,神采奕奕的。 “张思睿,咱们去旅游吧?” 你愣了愣。 “旅游?什么旅游?” “大概是在海南……三亚那边,咱们坐直升飞机过去,小半天就能到。” “不是……好端端的你干嘛突然想起要旅游?” 女特务嘿嘿一笑,给你讲起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其实,从来到这个避难所开始,我就一直在追踪几个近地卫星的信号,由于没有人工介入修正轨道,这些卫星会受到地心引力的牵引渐渐脱离轨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侦测的那颗卫星就恰好坠落在三亚附近……” “让我捋捋,你一直盯着卫星,为的就是等它掉下来,然后跑去把它捡回来,是这么个意思吧?” “也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你要那玩意儿干嘛?造高达吗?” 女特务撇撇嘴: “这你就不知道了,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卫星虽然坠毁了,但是里面密封保存的黑盒子是不会损坏的,如果能够得到那个黑盒子,我就能够做到很多事情,比如说,黑盒子会储存着近地卫星最后一次航拍的资料,可以帮我们更新整个地球的卫星地图,对于整个地球生态变化的研究是必不可缺的,越是了解地球上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越有可能提前做好计划,规避一些未知的风险,还有啊,黑盒子本来就是不对外开放的信息装置,里面会保存着很多高新航空科技的源代码,如果有了这些源代码,我就可以对阿尔法进一步编程,让它做到更多事情……” 你被女特务说服了。总而言之,黑盒子会在卫星坠毁后的一小段时间内释出特定频率的信号等待人们发现,机不可失,需要尽快出发,而女特务呢,由于手上还没法使力,到了三亚以后,需要你帮忙做一些勘探,搬运的工作,不过,最首要的事情,其实还不是这个。 你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台小半年没用过的军用直升飞机,抽了抽嘴角。 “你不是……要一个只玩过无人机的人来开这玩意儿吧?” 女特务满脸无辜,晃了晃手上的绷带。 女特务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第27章 花 上了直升飞机后,女特务噼里啪啦按了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按钮,便戴上了直升机专用的对话耳机,冲你说: “好了,开吧!” “你这让我怎么开,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会开汽车吗?” “会啊。” “差不多的,你把好这个操控杆就行。按下这个按钮,往后拉,然后螺旋桨就会提速,直升过程中不要乱动方向,之后我告诉你往哪儿飞就好,其它的东西我可以帮忙按一下。” 你将信将疑地按下操控杆上的按钮,直升机的螺旋桨急速转动起来,一时间风声大作,而后,直升机开始摇摇晃晃地向上攀升。 “……这也行?” “安啦!”女特务撩开被风吹乱的刘海,笑得很开心: “目标三亚!出发吧!” 攀升到一定高度后,你在女特务的指示下开始朝东南方向飞行,一路上倒也算是平安无事,不过,这好歹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操控飞行载具,这种感觉是跟坐在飞机上截然不同的,往下望去,山川河流和零星的村庄尽收眼底,这大半年来你和女特务生活的避难所只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画幅,世界的广袤程度让你深感震撼。 几个小时后,你们便按照预定计划来到了三亚。这边原是临海地区,在地球失去月亮后,一场巨大的海啸曾将这里全部淹没,待到退潮时,已经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但自然的生命力永远是旺盛的,仅仅过了半年,这里便重新恢复了绿意盎然的模样,只是和以往碧海蓝天的通透景观有所不同,它看起来更加旺盛,也更加野蛮。 你们寻了处空地下了飞机,女特务开始用手机遥控着阿尔法狗四处搜索黑盒子的信号。这里到处都是东歪西倒的椰树,树冠上还挂着许多珊瑚贝壳,显然是那场海啸的杰作。在这种地方,要靠参照物来认路是极为困难的,好在阿尔法狗经过女特务的不断改进已经具备了相当发达的导航功能,你们在丛林之中穿行也不至于迷路。 你们只花了半个多小时便找到了卫星残骸。它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巨大,足有一辆双层巴士大小,大多数零件都已经解体,散落四周,而周边是一圈类似于陨石坑撞击的焦黑痕迹。 女特务吹了吹口哨,心情愉悦地一头钻进破损的卫星内部,翻腾了半天,才喊你过去,抱起了个长方形的、橙色的铁盒。你很好奇为什么人们要管这种分明涂成了橙色的东西叫做“黑盒子”,女特务的解释是,每当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场空难已经发生了,所以人们会把它视作不祥之物,故定名为“黑盒子”。你撇了撇嘴,心想至少此时此刻黑匣子对你俩而言是件宝贝。 回到真塘避难所后,接连几天,女特务都是一头栽进天文观测站里专注于她的科研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忘了晚饭时间。无奈之下,你也只好迁就着她,将午饭晚饭打包送到观测站里。尽管你看不明白她成天在电脑里敲的那一堆代码,但以女特务的智识来说,这肯定是对他们的生活大有裨益的东西。 由于早稻刚刚种下,还没到收割的时候,你迎来了尤其无聊的小半个月。女特务终日闭门不出,星期天和雪莉都交由你照顾,避难所里无论是牧场还是稻田,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根本没有什么需要你忙活的事情。于是,你索性在雨后的某天独自上了山,打算再趁着晚春时节采些蘑菇丰富菜单。 你沿着溪水朝上游走,无意间发现了一丛丛挺拔的禾本植物,随手捏了几下,熟悉的手感使你感到几分惊喜——这些都是新鲜的箬叶。 其时是五月中旬,照农历算来,再半个月就到端午节了。以女特务对中国节日贫瘠的认识来说,她许是不知道国内还有这样的节日的。有了箬叶,你就能够做糯米,包粽子,正好让她体验一次端午节的气氛。 你沿着溪水且行且采,无意间已经上到了半山腰,穿过林深茂密处,在视线开朗的同时,你看见了半片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峭壁。岩壁黄灰相间,显然是长期经历山土滑坡的结果。 但你看见了一束花。 那是一束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中的、娇翠欲滴的独根草。它的根茎极为粗壮,坚强地从石缝中探出,长出稀碎的,粉红的花瓣。即便远远望去只有小小的一抹粉色,却让整个峭壁都看起来明亮了几分。 你想起女特务家里的银制花瓶。那是她最喜欢的家具之一,瓶子不大,像是观音手里捏着的净瓶。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往那个瓶子里插上一束鲜花,抱着瓶子欣赏半天,爱不释手。悬崖上那束好看的花配得上好看的瓶子,如果你能把它摘回去,女特务一定能高兴个好半天。 但这片峭壁的坡度近乎垂直,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你要爬到半中间去实在是太危险了,你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你扒着凸起的岩石,一点一点向下爬去,好几次一脚踏空险些摔下悬崖,你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花了好长时间才爬到独根草所在的地方。在把那簇粉色小花摘进手中后,你终于松了口气。 之后,你脚下踩着的岩石凸起陡然碎裂。 到了五月份,黄赤交角的变化使得真塘县的日照时间比往常要长上很多,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其实已经是八点多钟了。衣衫褴褛的男人趔趔趄趄地走进这个村庄,最先迎接他的是屋子里的狗叫,厨房里的红发女人匆忙摘下围裙跑出屋外。 “张思睿,你跑哪去了?摘个蘑菇摘一天啦?到了饭点我也找不见人,吓我一跳呢。” 你抓抓满是泥污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束已经有些蔫吧的粉色小花。 “好看吗?刚摘的。” 女人愣住了。 “你从哪儿摘的?” “岩壁上……不小心摔下来了,还好命大,被皮带挂在树上了。” 女人用手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将那束独根草接过,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的后口袋,低头看了看你身上,又突然问: “那你的皮带呢?” “断掉了,没办法,就只好扔掉了。”你苦笑了一下,那是一条很好的皮带。 女人看着手里的花,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不说话了。你看了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愣着干嘛呀,这花摘下来还没多久,再不放进花瓶里养着,就全蔫了。” “我……”女人犹豫了一阵,支支吾吾地说:“我打算把它换个地方养着,咱们种片花圃吧?” 你搞不懂她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是摸了摸后脑勺,说好吧。 女人又低头,怔怔看了阵手里的花,仿佛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啦!先给你检查下身上,然后咱们吃饭吧!” “啊?你做饭了啊?别吧……” “不许嫌弃我的厨艺!” 女人把你推进里屋,在她一直没有伸出来的左手手心里,紧紧捏着一个纯银打制的手工皮带扣。 第28章 再见 “三个月内,我就会回来的。” 女特务看着你如是说,她眼神是斩钉截铁的。 但你没能听进去,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并不真实的梦。到底是一个人在没有人类的地球上流浪了一年荒谬一点,还是说,遇见这样一个女人更像是做梦? 女特务是在一个月前决定要走的。自打你们从海南拾回遗落卫星的黑盒子后。 她的原话是: “黑盒子里的源代码给了我很多灵感……或者说,我之前就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只不过到了现在才具备了成熟的条件。” “我打算……去世界各地几家顶尖的科研企业,把它们的源代码带回来,重新整合一遍。” “这在往常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事实上,每个研发人工智能的公司都会有着独特的优势,有的公司对芯片的研究比较先进,有的公司可以生产出能源利用效率更高的电池,又比如说,咱们家里那个扫地机器人,千风企业,也有着独一无二的程序算法,可以精准地规划程序的运行路线……在以前的世界里,这些企业为了保持核心竞争力,所有的这些研究都是不外传的,但现在,如果我能够去到他们的总公司,就能得到那些源代码,有了这些源代码,就可以实现避难所的自动化运转了……到那时候,无论是种植,生产,还是放牧,都会变得很轻松。” “黑盒子里储备的卫星地图可以让我准确地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世界各地发生的变化,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找到安全的飞行路线。是的,直升飞机确实是飞不到那么远的,所以我会先去一趟首都,那里还停有很多可以用的军用飞机……” “这些根本就不重要吧!”你打断了她。这件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你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思考,你只觉得有那么一丝委屈,你这些天背着她练习了很长时间,终于能够包出精致的、三角形的粽子。你精心地准备了很多种馅料,有豆沙馅的,也有肉馅的,还尝试着做了糯米鸡,但现在,那些粽子全都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直到放凉了也没有人动过。 至少她应该要吃粽子,你是这么想的。 可你是这么说的: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自动化吧?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意义吧?就算平时种地会累上一点,只有两个人也不需要储备那么多东西吧?……再说了,你不是只剩下最后半年了吗?” 女特务的倒计时会在十二月末尾走到尽头。距离那天到来,也不过剩下半年时间。你咬咬牙: “就算你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天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就凭这里库存的食物,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女特务平静地看向你,说: “那你呢?” “你管我做什么……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女特务打断了你说的话,顿了顿,又仿佛是对自己说了一遍:“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张思睿,你还有二十九年吧?二十九年后,你已经多少岁了?五六十了吧?到那时候,你还能自己一个人养活避难所里所有的动物吗?如果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感冒、发烧、遇到什么病痛,又或者出现旱灾、水灾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激动,在你听来却宛如一道道利剑刺入心头。你无法反驳,因为你的内心深处知道,她说的可能都是对的。但你还是梗着脖子,说: “既然你做得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得到。等你走了以后,我可以慢慢去学……但至少是等你走了之后……或者,你可以留下来教我……那些天文知识,那些乱七八糟的发明,还有阿尔法狗,这些我都可以学会。” 女特务轻轻笑了笑,又摇摇头: “来不及的。哪有那么简单的事,现实一点啦,跟小孩子似的。” 你有些生气了,反驳说: “那你呢?你就不像小孩了吗?你自己一个人要出去三个月?飞机的燃料怎么解决?你带的粮食够吃几天?更新了卫星地图又怎么样?如果你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呢?瘟疫呢?生病呢?你会死的,知不知道?” “我不会死的。” 女特务说: “三个月内,我就会回来的。”她的眼神是斩钉截铁的。她伸出小拇指,说: “到了九月份,我就会回来的。那时候有什么节日……中秋节,是吗?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过节,这是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的。” “不。”你站起来:“如果你非要找什么源代码,我就陪你一块去。大不了两个人都在飞机上染个重感冒,两腿一蹬,什么也不用想了。” “你不可以走。”女特务也站起身来,她比你稍矮一个头,她抬手捧住你的脸颊,语气中带上点哀求: “你要留在这里……照看这个避难所,帮我照看雪莉……算我求你的。” 她揉了揉眼角,故作轻松地叉腰笑了笑,又拍拍你肩膀。 “浪漫主义可没法让你生存下去,小伙子,欢迎来到地球。” 时隔一个月,停机坪的直升飞机再次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登上直升飞机的只有女特务。她的手伤已然痊愈,这一次,她要踏上漫长的、危险的旅程,而这一切都不会有另一个见证者。 你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转过身来,抱着头盔,冲你远远地招了招手。在剧烈的风声中,你们甚至没有合适的场合用来说点道别的话。 所以你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也不过是三个月,晚稻收割完的时候,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 …… …… 其时是九月,气温比以往的九月来得更冷些,到了晚上,你需要裹上许久不穿、发了霉的风衣御寒。你坐在屋前的花圃里,周边种了杂七杂八的小花,有一株是粉色的独根草。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 女特务没有回来。 第29章 九盒烟 你渐渐变得不修边幅,张思睿。 你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你的头发长得像野人。你却疏于打理。 你每天最大的度日期望是仓库里的存酒,和零点前的一支烟。 女特务离开的那天,留下了最后的九盒烟,一百八十支。 你算过,一天一根,可以抽半年,抽到第九十根的时候,就是女特务约定回来的日子。 但女特务没有回来,烟也只剩下二十八根。 晚稻收割之后,你的日子过得越发疏懒。在教会星期天栓上羊圈的木门后,你甚至不再锁门,让星期天在村子里自由活动,只会在每天上午带它去牧场看羊,然后自己接着回家睡觉。 你不常洗漱,这使你很快感到牙疼。你在咀嚼东西时牙龈发软,有时后槽牙也有痛觉。你一开始觉得是长了智齿,后来意识到那是牙周炎。 你开始吃抗生素,给自己做牙周治疗。这使你食欲不振,因为抗生素中含有头孢,吃了以后没法喝酒。而漫长的,持久的牙痛比任何痛楚都要绵延得久。如果要给你此时此刻的痛感打分,10分满分的话,你的答案大概会是“π”——没有很痛,但永无止境。 你尝试着用其他的方式转移注意力,缓解这种生活里绵长的痛苦。自从中秋节过后,女特务没有回来,之后的每天你都隐约感觉到这种痛苦,这种精神上无穷无尽的“牙痛”是先于肉体上的牙痛的。 你想起以前和女特务说过的话,常常会跑去天文观测站,想要学习她留下的知识。但天文的学习是一个系统的过程,如今你连地球是不是真的在太阳系都不清楚,缺乏了重要的参照物,也就根本不存在学习天文的可能性——打个恰当一点的比方,就是在没有所谓“天地灵气”的现代社会,是根本不可能学会小说里的内功真气的。 你开始理解女特务那时候摇头的意思。单凭你一个人,很多知识是无法自学的。有一个传授者,并不仅仅是可以让学生少走弯路,事半功倍这么简单,“教学”是一个多方面的反馈过程,不是纯靠观察,聆听,阅读就能完成的。你花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多代价,才意识到这一点。 你开始感到后悔。断断续续的后悔。最主要的是后悔女特务离开的那一天,你因为有些赌气,没跟她好好说话。如果你可以提前知道那是你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你会对她温柔点,再温和点的。又或者,你该更粗暴点,冲她发脾气,把她绑住,不让她走,把那个天文观测站炸掉,让她安心陪自己度过最后的半年…… 但这些事都是没法回头的。你终日终夜回想着这一切,渐渐地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你的肉体在时间推移中憔悴,生长,代谢,产出皮屑,衰老,你的毛发在生长,但你的精神却被困在过去了。这使你常常在深夜里产生割裂感,有时在没有酒精的深夜,牙痛使你无法成眠,你会抑制不住地萌生死志。你会想:鲁滨逊还有在世界另一头的,值得思念的家人,还有朝夕相处的黑人星期五,你有什么?你短暂地拥有过和一个自称rihannarose的女人相处过的生活,你们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亲吻,那算是爱吗?总之不是亲情,那是相濡以沫的、平静似水的爱吧。如今她人呢?大概是死了吧。 但你害怕她没有死去。你害怕她真的会回来,然后再也见不到你。 你静待着每夜零点的那根烟。你想着,至少要等到最后一根烟抽完,再考虑要不要去死的问题。如果还能再苟活下去,索性陪星期天和雪莉走完最后的一段时光,再安静死去。她没有遵守你俩的约定,你俩之间,至少得有一个人是守信的吧。 于是你在某个夜晚开始想通。你不再日夜颠倒自己的生物钟,你重新定期整理自己的仪表,保持清洁,在白天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最常做的是拿着猎枪在山上巡逻。你不是为了打猎,山上的动物是女特务当年从动物园里带回来的,你把它们视作自己的孩子或是同伴,你不插手肉食动物对草食动物的捕猎,但你会以自己贫瘠的知识做些兽医的工作,帮助受伤生病的动物做些简单的治疗。 你做这些的初衷只是为了让自己在白天的时候多消耗点精力,累上一点,到了晚上,就更好入眠。但你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良性的循环,你发现女特务当初将动物们投放到深山里不是嘴上说的“随便一扔”就任由它们自生自灭了——你在深山里看到很多人工搭建的棚架,都是女特务特意搭建给某些动物休养生息的地方,而且,所有动物在山上的分布都是有迹可循的,女特务花了很多心思规划过这些动物生活的场所,把这里变成了第二个动物园,确保不会有物种灭绝的事情发生。 当你发现这些的时候,你自言自语了一句: “外表冷酷,内心慈悲,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大概是再也不会得到回答了。但在这座山里,寄存着女特务藏下来的,对这个世界的涓滴爱意。你照顾山上的动物,其实便是在另一种层面上重新与她建立了连接。 你可以稍微乐观一点地面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了。十二月中旬,由于地球气候剧烈变化,原本纬度偏低的真塘下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几度。你预感到山上有些热带动物都熬不过这次降温了,却没有太多办法,只好不再上山,而是在村庄里烤火看书,研究酿酒的方法。 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着这座宁静的东方小山村。在平安夜即将到来的时候,你将提前腌制了一天的鸡肉放进烤箱里,去了一趟林子,砍下一棵针叶树苗,打算用来当做圣诞树用。这是女特务倒计时结束的最后一天,你仍然遵守着你们之间的约定,精心地准备着这最后的一次节日。 你去到仓库找到上次复活节用剩的彩灯,将它们缠到树上,就这样扛着那棵一人多高的树回到了女特务的屋子里,将其放到壁炉旁。而后,你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一个几日前就包装好了的礼物盒,放到树底下。看着那棵五彩斑斓的圣诞树,你忽然深吸了口气,烟瘾涌上喉舌,决定提前几个小时将最后一支烟抽掉。 你走到沙发底下,取出那盒万宝路,将其打开,而后却愣住了。那根烟不知道滚落哪里去了,你有些焦急地扒开靠枕,往沙发缝里摸了一通,却什么也没摸到。突然,你抽抽鼻子,转过头去,那一瞬间,你的眼里写满了惊愕。 “不是说了这是我的保护费嘛,你怎么老偷我烟抽呀?臭男人。” 红色长发,戴着单边黑色眼罩的女人,穿着一条紧身的女式牛仔裤,上身穿着分明是你的,大了一号的宽松衬衫,依靠在门框边上。 她伸手往门外弹了弹烟灰,吐出一口烟来,仅剩的一只眼睛微微眯缝,绿色瞳仁里光彩流转,看起来甚是惬意,而后又对着你,巧笑嫣然。 第30章 圣诞节:吻和别离 你怔在原地,微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女特务,过了好一段时间,你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但你的视线不曾离开过她眼睛一点。女特务似乎是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丢下烟头,走上前来,像往常一样大剌剌地拍了拍你的肩膀。 “喂,干嘛啦,睡着啦?” 你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举到半空却又收回,心里是数不尽想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你不守信用。” 女特务眨眨眼睛,忽一转身,仰天栽倒在沙发上,舒服地翘起二郎腿,一边拍着你的手,一边理直气壮地说: “女人都是善变的,你还是太年轻啦,mydearmr.睿!” 你忽然反抓住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你转过身去面对着她慢慢蹲下,把她另一只手也牵过来,拢在手心里,放在她的大腿上。女特务有些惊奇地看着你,却没有抵抗。你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握了一阵,你慢慢地把头靠在她的手上。 女特务把手抽出来,任由你枕在她膝盖上,轻轻俯下身来,抱着你的脑袋,像是个哄小孩的幼儿园老师。 她的声音终于不再那么活泼了,像是带着一点点鼻音。 “乖啦。” …… …… …… “按照预定计划,我的最后一站是美国的波士顿动力公司大楼……当我到了那里,我才发现他们总部里竟然有那么多台不同型号的量产机器人原型机,于是,我就产生了一个非常棒的想法……wow……thisissodelicious……” 刚咬上第一口烤鸡腿,女特务的脸上就写满了深深的震撼,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想着她这趟出行只带了不到一个月的干粮,天知道她都在靠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存下来,不由得觉得有些可怜又有些好笑。 “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来不及了,吃了饭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咱们边吃边讲……” 女特务给你讲了一通她在美国那头的遭遇。当看到这群成批的机器人之后,她立马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她要把这批现成的机器人全部带回真塘。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取得所有智能机器的源代码后,她还要在真塘重新制作机器人,这是一项相当耗时耗力的工作,再加上她剩下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很可能倒计时结束前也只能造出那么一两台,对你未来的生活帮助也有限。但如果将这些原型机全部带回去的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实现真塘各种生产行业的全自动化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将这些机器人带回来。一台人形机器人的重量大约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私人飞机无法承载这么多台的重量,唯一可行的方法其实只有轮渡。于是,女特务便在波士顿公司将所有机器人充好电后,领着浩浩荡荡的机器人大队往码头进发,她挑了一艘大型货***控机器人完成了整船的检修之后正式出发,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海上航行之旅。 女特务也不尽是全能的,她没有过独自一人在海上航行的经验,犯了一些错误,她误判了航线,一度导致船只搁浅,甚至还遭遇了一场颇为严重的海难……由于长期缺乏维生素的摄入,她患上了败血症,在船上一病不起,险些死在海上,全靠着青霉素吊着最后一口气。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完全恢复过来——她的右眼因为病毒感染而失明了。 历经千辛万苦,女特务的船才回到了亚洲大陆,她在维多利亚港登陆,又开了一辆重型卡车,跨越几千公里方才回到真塘。 吃完晚饭,女特务带你去到避难所停机坪所在的地方,当初被她开走的直升飞机丢在了首都,如今停在那里的是一辆风尘仆仆的重型卡车。她将车门打开,里面整齐地堆满了黑黄相间的机器部件。 女特务要你打开手机录像,记录下来你俩合力组装一台机器人的过程,你俩花了大约两个小时将一台波士顿动力贝塔原型机组装完毕,这是一台高约1.9米,重三百斤的人形机器,能够做出奔跑、跳跃、旋转等高难度动作,运输各种重物更是不在话下,只要熟悉了编程,甚至可以教会它定时放牧,耕种。 做完这些,女特务又抬头看了眼夜空。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你大概算了算,当时间来到0点07分的时候,她就会再次从你的世界中消失。 但你们几乎剩不下太多温情告白的时间了。女特务还有很多要教你的事情。她在船上的两个月,用手机整理好了所有关于编程和计算机语言的知识,只有学会了这些并根据现实状况将所有的机器人重新编程,这一卡车的机器人才有真正的用武之地。你很想再跟她说些什么,说说家里养的羊又生了几只,什么时候该剃羊毛,说说雪莉和星期天的近况,但你只能认真听她讲解,因为你不希望她这半年的努力被你浪费掉。 将要讲的事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俩又马不停蹄地为她的“消失”做最后的准备。 根据女特务和你见证过人类消失的场景,当倒计时结束的时候,并不只有人类会消失,实际上,消失者身上的所有衣服物品都会随之不见。考虑到人类消失后存在着去到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女特务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你还没认识她之前,她就用一种高性能纺织纤维缝制了一件特制的“portalsuit(传送服)”,其特点就是防弹,耐摔,抗冲击,容量极大,而且充气式拉链的架构使得这件衣服虽然极难穿上,但极易脱下——只要一拉胸前的环扣,整件衣服就会变得松松垮垮,直接滑落。 你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帮女特务把传送服穿上。传送服里面装了一把冲锋枪,一把手枪,大概两百发子弹,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压缩饼干,两壶水,还有应急用的绷带,抗生素,指南针,你想象不到的,想象不到的东西,应有尽有,真的是耗尽心思做足了准备。女特务志得意满地,艰难地在你面前转了一圈,炫耀她的曼妙身姿。 “怎么样?我的主意是不是相当天才?” 你沉默了一阵,检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答道: “像是屎黄色的米其林轮胎人。” 女特务冲你吐舌头扮鬼脸:“到你走的时候没人帮你穿这衣服,有你好受的!” 说完,她又想要弯下腰去抱星期天,但这件衣服实在太难活动了,她费了好半天劲都蹲不下来,你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她满满幽怨的眼神中抱起星期天凑到她脸上,星期天兴奋地摇着尾巴对着她的脸一阵狂舔,女特务痒得格格直笑。 “好啦,好啦,坏狗狗!” 而后,她又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蹲坐着的藏狼雪莉。气氛忽然就这样变得凝重起来。一人一狼对视了一阵,女特务忽然吁了口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宝宝,过来。” 雪莉缓缓走向她,温顺地低下头。女特务弯下腰,摸了摸她雪白的毛发,轻声念叨: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而后,女特务又站起来,叉着腰说: “好啦,张思睿同志,在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你放下星期天,呼了口气,看着她,一时间竟想不到要说些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角落里的圣诞树,拿出放在底下的礼物盒,交到她手上。 “到了你再打开。” 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礼物盒,抬起头来: “现在打开不行吗?” “不行,现在还是平安夜。” “可是已经过了0点了诶……” “不行就是不行!”你有些气急败坏了。女特务噘着嘴“切”了一声,将礼物盒塞进传送服里。 “小气鬼。” 你正想驳句嘴,她忽然往你这头踏出一步,用一个标准的过身摔把你摔倒在地。她身上穿着厚厚的传送服,巨大的重量竟然把你压得动弹不得。女特务坐在你的身上,高举双手: “耶!我赢了!” “谁要跟你玩摔跤啊!快起来……我要断气了……” 女特务俯下身来,一本正经地扯着你耳朵,说: “张思睿,我也给你留了圣诞礼物,悄悄放到你房间里了,你也要到了明天再打开,听到没有?” 你忽然愣住了。 “还有,”女特务沉默了一阵,说: “既然我都要走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 女特务深吸了口气,说: “其实你刚来的那天,我给你肚子上做了手术,不是为了摘除盲肠,而是往肠子里面放了可以遥控的塑胶炸弹。” “哈?哈??????” 看到你惊慌失措的表情,女特务奸计得逞般地大笑起来,又拍拍你胸口。 “安啦安啦,我是放在你小肠里的,没过几天就被你拉出来了,我也是以防万一而已嘛,没什么坏心思的!” “你管这叫没什么坏心思?!” 你气不打一出来,女特务忽然俯下身来,捧住你的脸,吻上你的嘴唇。 你的心神在一瞬间被震荡成一片空白。你能感受到一点湿热,柔软的舌尖强行地叩开你的牙齿,和你的舌头纠缠在一起。你全身发软,动弹不得,无数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在体内炸开,仿佛身体的温度都接近沸腾的状态。 你颤抖着伸出手,拂过她的脸颊,摸着她后颈的头发,若有若无的香气伴随着唾液的味道激荡着你的感官,你和她忘我地在星空下篝火旁圣诞树前相拥着亲吻着,你伸出舌头抵住她的牙齿,她像野猫一样咬住你的舌尖,轻微的痛觉让你变得更加野蛮,你们吻得几乎都让彼此断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女特务终于坐起身来,你看到她凌乱的红色长发下,碧绿的眼眸已经浸满了眼泪。她微微张口,用你完全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你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你睁大眼睛,身体却忽然一轻。 一切都归于寂静。 你从地上坐起身来,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甜蜜的,悲伤又浪漫的梦。 0点07分,女特务倒计时终于走到尽头。 她消失了。在你眼前消失的。一如你当初在监控室看到的那样:没有一点迹象,没有一点征兆,既不会像灭霸打个响指后那样化成沙子,甚至连一缕风都没有,就这样突兀地,直接地消失了。 像是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你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转身跑到自己的屋子里,拿起放在床上的那个圣诞礼物盒子,将外包装撕开,然后再次露出惊愕的表情。 盒子里放着的是一罐用福尔马林泡着的盲肠。你看着那节盲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女特务恶作剧得逞的坏笑了。你又好气又好笑,拿起那个罐子,才发现这个礼物盒底下还有一个夹层,当你打开时,发现里面放的是一个银制皮带扣,还有一朵很漂亮的小花。 花的名字是“勿忘我”。 “勿忘我。” 你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回忆起女特务临走前的口型,终于明白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会忘记她呢?张思睿。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了。你拿起那支勿忘我,轻声,坚定地说: “等我。” 此时此刻,你仍然不知道的是,一场浩荡无常的命运正在牵扯着你和这个女人。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你才会和她相聚,这一切,现在的你都还不知道。 哈喽,张思睿。 你又要开始独自生活了。但至少,在你死去之前,我们还可以自言自语一段时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