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神[重生]》 第一章 重生来的这具身体与自己同名,虽然长得好看,但体能实在是个弱鸡。 常跃蹬了没两下自行车就累得气喘吁吁,身下的坐骑还在嘎吱乱叫,叫得他愈加心慌气短,愈加追悔莫及。 没车、没房、没事业、没钱、还没健康,常跃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疯了才会跳海,不就是穿仓欠几个亿吗?不就是被枕边人暗算,半生辛苦付诸东流吗? 打拼几年也就回来了。 中外哪个投资大师没有倾家荡产过?老婆孩子跟人跑了的也多的是。饥寒交迫的日子,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过过,怎么年纪大了却忍不了了呢? 活该啊! 常跃想,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想到重生了更悲催。现在谁要能让他开上车,不要蹬着自行车东奔西跑,他愿意告诉那人未来a股十年的牛熊起始点,如假包换。 最后一声短促的呻-吟,自行车光荣牺牲在了离证券营业部一百米的地方。常跃气得要死,但又舍不得遗弃目前自己唯一的大件,只能跟旁边小卖部的大爷说了声,小跑着进了营业部。 1998年,个人电脑与互联网远没有后来普及,炒股的人只能都堆在营业部看盘。有钱的在大户室,没钱的就能只能在大厅里站着,人挤人,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儿扑鼻而来。 但是常跃不是来炒股的,他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厅,径直来到业务窗口前,身份证和股东证一扔:“销户!” 这年头,开户的多销户的少,他这一声格外的引人注意。 旁边排队报单子人们都转头打量他,几秒钟就恍然大悟,看他这模样打扮一看就是赔光销户的,啧啧! “呦呵!这不是常跃吗?你这是怎么了?”人堆里钻出一个穿西装的胖子,腆着个大肚子,衬衣扣子都快被崩掉了。 常跃转头看他一眼,从身体原主零碎的记忆中想起来,这胖子是身体原主的股友,进出大户室的那种。 胖子看他那模样,很是惋惜:“唉,都说股市如战场,你也不能做这种自断兵器的事啊!难不成以后还真不炒了?” 业务办理完毕,常跃收回自己的身份证,真心实意的说:“真不炒了。” 胖子以前就觉得常跃这个人很奇怪,也不好多说什么,抬手揽上他的肩:“唉,不过兄弟我还是想着以后能再在这儿看见你,来来来,去我那大户室坐坐,你之前进去过没?” 进个屁! 老子以前都是在大宗交易平台上解决问题,一个连的操盘手供驱使,分分钟千万上下,难不成还要去营业部门口和大爷大妈们磕牙打牌体察民情? 你逗我? 这样想着,常跃笑了笑,说:“还真没进去过,这下要跟着胖哥开眼了。” 1998年,a股已经历过一轮牛熊更迭。 沪市当年的表现虽然不起眼,收跌四个点,但实际上正要迎来99年的一轮行情,后市可期。 而深市,97年创下的高点6103到06年时才被打破,全年跌去三分之一的指数,足可以击碎大多数人的幻想。 然而身处赌场中的人,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全局,满脑子只有三个字:赌!赌!赌! 大户室里的气氛就是这样。 人人都死盯着眼前的显示器,额上出着汗,手边放着一沓买卖单,时刻准备着填上一组莫名其妙的数字,完成一笔莫名其妙的交易,亏损或者盈利,各安天命。 胖子把常跃领到自己的位置上,冲他摇了摇手里的单子:“刚买的四川长虹,3000股,你说这笔交易怎么样,哈哈哈,我要放个长线,等它翻倍给儿子娶媳妇呢!” 常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现在多钱?” “六十四,我可是买到了今天的低点。” “……” 自1997年5月21日创下历史高价66.18后,四川长虹这支昔日龙头便从此一蹶不振,从炙手可热的明日之星,沦为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往后十年,它都再没能触及过旧日王座,英雄末路,如是而已。 常跃几乎可以想象胖哥家儿子日后的人生,怎一个命苦了得?! “卖了吧。”他往旁边飞快的扫了两眼,低声说。 但胖哥显然不可能把他当成一回事儿。 这两人自打入市第一天起就相识,他是眼见着常跃赔个精光,怎么可能听他的建议? 他又不傻! 胖哥嘿嘿一笑,当没听见:“来来来,你在这儿坐会儿。等收盘了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都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老哥与你相识一场,要祝你日后情场顺风顺水,娶个漂亮媳妇。” 常跃现在身无分文,媳妇算什么?!吃饭才是硬道理!听他这么说,常跃立马气沉丹田坐在椅子上,专心等收盘。 然而看着看着,他突然心中一动,问旁边的人:“今天几号?” 那人头也没抬:“三月二。” 常跃收回脑袋,想了一下,填了一张买单,填的是深发展,60元。他打算等胖哥回来劝他买点儿,当报一饭之恩。 然而胖哥没回来,大厅里却传来广播的声音:“常跃,常跃,常跃在吗?有位应先生打电话找你!” 闻言常跃立马低下头,用衣领遮住脸,匆匆离开大户室,出去就被迎面的胖哥拽住:“去哪儿啊这是?不吃饭了?” “临时有事,我们回头再聚。”常跃把手里的单子塞他手上,“多买点儿,明天卖掉。” 说完,胖哥就看见那个穿白衬衣的身影跟做贼似的,仗着自己瘦长的身形优势,七绕八绕地,从人群中飞快的消失了。 胖哥低头将单子展开,嘟囔着:“搞什么鬼,深发展有什么好买的。” 之后,他便将单子随手丢在地上。 四十分钟后收盘,胖哥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收拾东西回家。 “涨了!涨了!涨了!”外面突然有人开始高声叫喊。 胖哥急忙冲出去,随便揪住一个人:“什么涨了?!” 那人脸通红通红的,整个人欣喜若狂:“深发展!深发展!涨停!涨停!” 是深发展! -- 打电话找常跃的不是别人,正是这身体原主的姘头,姓应名胜江,是个男人。 是的,常跃此人是个同性恋,而且上下两辈子都是同性恋。 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常跃搞基搞得高调,因为有实力还有钱,没人敢说他什么。但这辈子,大多数人的观念都还落后,这位原主在别人眼中,说好听是与众不同,说难听就是二椅子。 原主脸皮子薄,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就从集体宿舍搬了出去,租了某别墅中的一小间住。幸好租期长,房东也是朋友,常跃眼前还不需要担心续租的问题。 他担心那个姓应的。 应胜江出身复杂,黑白两道均沾,和原主爱恨纠葛了好多年,带他炒过股,也带他吸过毒。 最后这原主把所有的钱赔了个光,身体也糟践地差不多,而应胜江还是风光无限,有力气出去沾花惹草。 两人分手。 分手的当天晚上,原主烧炭自杀,才有常跃鸠占鹊巢。 大约是因为两人名字相同经历类似,老天爷才会把常跃送回来。 但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重蹈覆辙。 常跃在别墅外面溜达了半天,到十点多的时候,看到一直在外面等待的应胜江手下散了,才飞也似的跑进院子里。 别墅是独栋,前几天搬进来一位新房客,常跃没见着人,光见着院子里停的车了——锃亮的进口蓝鸟,羡慕得他眼睛疼。 进门前,他还不忘眼睛在那黑色的车身上打了个转,心想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坐不上这样的车了。 沉重的木门一推开,出乎常跃预料,里面灯光明亮,正对着大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身后站着一众保镖。 “你终于回来了。”男人支着下巴,微微一笑。 常跃懒得搭理他。 当没看见似的,他旁若无人地踢掉鞋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睡衣。 保镖们不敢看他,但那个姓应的,目光倒是毫不避讳的落在他身上,一直到常跃坐到他对面。 常跃一只脚撂在茶几上,一只脚踩在木地板上,从睡衣口袋里摸出自己抠门省下的最后一根烟,点着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沉沉开口: “说的好聚好散,姓应的,你别给脸不要脸。要不老子就把你不举的事情弄得天下皆知。” 那应胜江倒也是个角色,被这屎盆子兜头一扣,他依然面不改色:“如果不举也能让你那么爽,那我愿意不举一辈子,不过,我们今天不能干那事儿。 你还有欠条在我这儿呢,五十万,还记得吗?” 这五十万是身体原主买毒品欠下的账,账目也不清不楚,本来就是床笫间亲昵着写下的东西,当时还说过类似于“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之类令人作呕的甜言蜜语,没想到这厮还真就要账来了! 常跃冷笑:“明年还你,一分也不会少。” 在应胜江的记忆里,常跃还从来没有这么冷漠地对待过自己。常跃留给自己的印象,总是黏黏糊糊优柔寡断,连自杀都威胁过自己好多次,但从未实行。 现在自己来要账,他居然没有哭唧唧的,应胜江觉得很新奇:“欠条的事情我们可以再议,有个大单子想找你做,事情一了,债务一笔勾销。” 他推过去一份文件。 常跃扫了两眼,是一份雇佣协议,要常跃操盘做一只股票,佣金五十万。 “拉倒吧你。我的水平你知道,还雇我?你还不如说你对我余情未了。”常跃不屑的说。 应胜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我需要一个能信任的人,这个股票我盯了很长时间,不会让你把钱赔光的,宝贝儿。” 常跃没说话,吸了口烟。 现在他身无分文,别说买股票的本钱了,连明天的早饭都成问题,要还五十万的债实在不容易。而且经过吸毒又戒毒,这具身体已经被完全透支,加上又死过一次,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常跃怀疑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猝死。 现在应胜江送来的这份合同,且不说动机,它从表面上看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 借助他的力量,常跃不管是身体健康,还是生活的基本保障,短时间内都不会成问题。 但这就意味着自己从此要任人拿捏。 常跃斜睨了应胜江一眼:“操盘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要分成。我自己算技术入股,到时候给你赚这个数,我拿三分之一。” 常跃比了一个数字。 应胜江哈哈大笑:“宝贝儿,你明明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帮你,你要是这么不识抬举,我可就不给你这么多面子了。” 常跃面无表情:“那不好意思,我这人天生不会识抬举。” “有趣。”应胜江低声笑了笑,“你是要决定彻底和我恩断义绝了吗?我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再和我赌这口气,接下来吃苦的可不是我。你现在乖乖的回来,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你还是我心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应胜江这人说情话是一把好手,人品却着实卑劣,最特别的那一个,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说是正宫娘娘呢?! 常跃皱着眉听完他这番叽歪,完了问:“说完了吗?那可以滚了吗?” 微微一愣,应胜江展颜一笑:“你还在生气。算了,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说。不过你要记住,我可没多少耐心。” 说着,他起身带属下离开,经过常跃身边的时候顿了一下,低声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少抽点烟吧。” “去你妈的,少管闲事。” 今天碰了一鼻子灰,但应胜江还是忍着没发脾气,说:“对了,要不要我留下人照顾你,等你想好了再……” 咚、咚、咚,有人从别墅的楼梯上走下来。 常跃脸上终于换了表情,笑容可掬的转身对应胜江说:“不用你留下人照顾,我现在已经有人照顾了,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现在的男朋友。” 楼梯上的男人停下脚步。 第二章 “嘿,小哥你别生气啊!兄弟我情急之下拿你救个场,是我不地道。可是我以后可以带着你发财,怎么样?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 应胜江一走,常跃立马摆出一副笑脸围着那男人团团转。 这个男人就是那辆蓝鸟的主人,有钱人啊! 房东早就和常跃说过了,来的人是他的朋友,来丰镇散心一段时间,借住在这里,说这男人看上去冷面,但是人还不错,常跃遇见困难可以找他帮点儿小忙。 可不是,常跃这就遇到困难了呀! 他一只脚卡在男人的卧室门里,讪笑着说:“兄弟,别急着关门,听我说完好不好?” 男人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松开手。 常跃闪身进去,搓搓手:“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看我,身体不好难得走出我那狗窝。我叫常跃,敢问兄弟贵姓?” 男人正背对着他倒水,看起来身材很好。 “武道。” “哦哦哦,武兄弟,这名字好啊,听着就英武!”常跃竖起大拇指。 武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端着玻璃杯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也不问常跃喝不喝。 像常跃这种人他见多了,看他那精神模样就知道是吸毒的,加之刚在才楼下听到的对话,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差极了。 同性恋、瘾君子、还是个赌徒,如果早知道隔壁住着这种人,他说什么也不会来住。 “有话说话。”武道沉声说。 常跃被呛了一下,只能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蹭一旁的椅子坐下:“是这样的,兄弟,我现在有点儿缺钱,你也看见了债主都要上门来了,不还不行。我主要是想跟你借点儿钱,别急别急! 就是一点点,保证过几天就还你,利息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另外就是想让你帮点儿忙,我这身体你也看见了,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就是这几天让你稍微帮个忙,但凡我身体好了,绝不再烦你,怎么样?可以吗?” 这个叫武道的男人喝了口水却没有回答,常跃害怕自己的许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连忙又加了句:“我还可以跟你说点儿好项目啥的,保准你发大财哈!” 武道哪里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听完这段絮叨,想也不想就起身拎起常跃的衣服领子来,一路拖到房间门口。 常跃就只能这么被他拽着,跟只被揪着耳朵的大兔子似的,只知道扑腾,连个稍微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出来:“哎你考虑一下吧!这个生意真的不错……” 砰!卧室门甩在了他脸上。 常跃愣了一下,摸摸鼻子,转身慢悠悠走回自己卧室。 得!自己现在真的是人见人恨啊! 世态那个炎凉哟! 武道在房间里,刚刚放下水杯,打开桌上的文件,床头的座机突然响起来。 他走过去漫不经心的接起电话,脑子里还在想刚被他扔出去的常跃,看他那样子?还想着发大财?吸毒还能把脑子吸傻吗? “少爷,今天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关于住在您隔壁的那个男人,叫常跃的,他的身份……” 武道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 第二天一早,常跃萎靡不振地下楼,他昨晚净想怎么弄钱了,一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腰酸背痛,头昏眼花,晃悠着下楼的时候,咣当一下,扑倒在楼梯口。 他吃力地爬起来,看见绊倒自己的是一双腿:“早啊!武兄弟。” 武道在楼梯口的坐凳上皱眉望着他,觉得此人可能不单脑子有问题,眼睛也要去看大夫。 常跃揉了揉左膝盖,预感今天晚上那里必然会是一大片淤青。 他是饿醒的,没法子,他现在连豆浆油条都买不起,只能在楼下厨房灌上一肚子凉水,预备继续回卧室睡觉。 要么梦见弄钱的法子,要么就此饿死,也算一条康庄大道。 武道就那么看着他跟梦游般去喝完水,整个人飘似的再次走回楼上,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喂,你不是让我帮你点儿忙吗?” 唰的一下,常跃回过头,跟被什么附体似的,眼睛亮得如同恶鬼。 “脱!脱!脱!”他指着武道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长风衣外套,跃跃欲试仿佛要直接上手去扒,“我们这就可以出门了!” 最后,武道还是和常跃换了衣服。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但常跃要瘦得多,穿上武道的衣服,衬衣领口多松了一个扣子,风衣也不扣起来,十足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他现在头不昏眼不花了,还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市面上很难买到的高档玉溪,更是喜上加喜。 他两只手指捏着滤嘴,在镜子面前吐出一口白烟,轻轻一笑,对身后的人说:“借下你的车吧兄弟,有车我们弄钱更快一点。” -- 四天后,某赌场 “妈的,今天手气又不好,操蛋操蛋,老子再不来了,晦气晦气!” 年轻的男人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头,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脏话,手上将牌一扔,招来身后的小弟,“你去开车,我们这就走。” 同一个赌桌上的人都嘿嘿笑了起来:“别这么说呀,再来一把呀!” 新来的这个男人是个傻大款,模样打扮都不错,每天上午有小弟开着车送来,只可惜脑子不清楚,这四天来没有一把赢过,几天就把几万块给生生输没了。 他们对这样的人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舍得他走?! 人们纷纷来拉他,常跃却装模作样地和赌友们推来推去,嘴里说:“不行不行,钱没了要找爹娘老子要去,等要来了钱再来耍啊。” 他掰掉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冲立在一旁的武道瞪眼睛:“叫你去开车,耳朵聋了?!” 旁边的人却想:真是个纨绔子弟,也是可惜了那个司机,看上去挺英俊精神的小伙子,人高马大像是当过兵似的,却被他呼来喝去,也不见抱怨一下。 常跃再三和旁边人强调,虽然自己也等不及要和大家再次相聚,但弄钱还要几天,等钱一弄到,马上再给大家送钱来,啊不对,是打牌来。 一群人依依惜别,常跃坐上武道开的车,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果然再次看到有人偷偷跟上了自己。 98年的这光景,空手赚五十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常跃可不想自己到时候在应胜江那个王八蛋面前拿不出钱来,鱼儿钓得差不多,该收网了。 他戳了戳武道的手臂:“前面面馆停一下,我请你吃面。” 一直冷眼旁观的武道此刻几乎要笑出声来。 自那天自己答应帮他忙开始,常跃就和自己借了几万块钱,看他那样子好像很胸有成竹。 这点儿钱对武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打个电话就叫人送来了,他更好奇的是,常跃怎么让这几万块翻好几番,变成五十万。 于是这几天他一直听常跃的调度,两人换了衣服,假扮做一个大款和一个小弟,出入于这家地下赌场。 刚开始武道还以为他要靠赌博赚钱,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常跃根本就是来送钱的。 整整四天,他一把都没有赢过,有时候明明在牌很好的情况下,还故意放水,筹码一堆堆地往外送,好似流水一般全然不心疼。 另一边,他嘴上还不停地给自己加戏,说父母都在国外工作啦,自己从来不工作只有钱多得没处花啦,女朋友找腻了只有来玩玩儿啦,过几条街的那幢别墅是自己的,大家可以去找我啦云云。 实际上呢,武道知道他这时候说请自己吃面,无非还是拿自己借给他的钱再翻回来请自己罢了,真是无耻得令人叹为观止。 常跃进了面馆,看到跟踪者坐在了隔壁的桌子上,嘴角一勾,知道这把自己赌赢了。 他清了清嗓子,感慨道:“真是好久没来这种地方吃饭了,武道你可别嫌弃,就当忆苦思甜了。哎,小姐,来两碗牛肉面,多加点儿肉。” 但他连吃饭都不愿意消停,先把上面的肉块吃完,他便开始放下筷子絮叨,说:“我爸妈要过几天才能回国,说是到时候可以给我一百万,唉,动作也不快点儿,没钱我这几天玩儿什么呀,唉,好心烦。” 武道不理他。 常跃又自言自语说:“太无聊了,要是能早点儿弄到钱就好了,哪怕掏点儿利息呢。” 隔壁桌的跟踪者终于有了动向,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凑过来:“同志,缺钱吗?” 常跃嗤笑了一声,嘲讽道:“我缺的钱你能拿得出来吗?一边儿凉快去。” 见常跃不感兴趣,男人急了:“哎,有话我们好好说,钱的事情好商量,您要多少?” 常跃白他一眼,转脸在面馆玻璃上照镜子,扒拉自己的头发:“秋桐路的那幢别墅是我的,外面车也是我的,你说我缺多少?” 这位放高利贷的就在赌场外面蹲点儿,已经盯了常跃好几天了,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辆蓝鸟是他的,别墅也是他的,抽的烟也是好烟,衣服是进口的,保镖也和他住在一起,这样的大鱼,他怎么能错过? 他急切地压低说:“十万,利息好商量,您觉得呢?” 常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股票要不是被套,分分钟卖了拿钱砸死你,还十万,你打发要饭的?” 那人没辙了,只好说:“二十万,最多了啊大爷。我老板最多只让我放这个数,我之前不敢放这么多的,但您不是一般人,我知道您小了的话看不上。” 常跃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神情,他手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眉眼低垂,仿佛在隐藏笑意:“武道,跟着他去拿钱。” 第三章 “你的钱。” 武道进门将箱子一扔,旧版一百元哗啦啦的散出来,常跃本来正抽烟,这时连烟也不要了,连忙上去点钱,动作老练而娴熟。 武道看他这幅见钱眼开的样子不顺眼,他将身上衣服一脱:“换衣服!” 常跃这才将手从人民币上恋恋不舍地移开,动手解扣子。 他的衣服武道穿着有点紧,衬衣紧绷绷地箍在身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好身材。 这个年代的男人穿着打扮大都很土,自重生以来,甭提别的,常跃连基本的眼瘾都没有过到,色心作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这两眼还被武道发现了。 他背转身,感觉常跃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身上有些发热,心里还有点儿犯恶心。 虽然以前听人说过这个群体,但常跃其实是他真正接触过的第一个同性恋。一方面,他不愿出言讥讽,另一方面,直白地将此事点明也做不到。 武道压下心中的不悦,想假装自己没发现。 看就看吧,反正又不少块肉。 常跃将钱清点完毕,心满意足的合上箱子,说:“二十万,差不多了,明天你送我去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看我怎么给它翻个跟头。” 从无到有弄来50万,即使是常跃也要很长时间,但现在钱多了,要翻一倍显然简单多了。 武道皱着眉头转身,觉得常跃简直就是在说笑话:“你要去炒股?” 常跃斜着眼看他:“不然呢?” 98年沪深两市的行情再不好,对常跃这种从十年后重生来的人来说,都是得天独厚的好机会。而且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凭他那走两步就大喘气的体格? 看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武道冷笑了一声:“借高利贷炒股,没看出来你的胆子真不小,你就那么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我们可以打个赌啊!” 武道正对着镜子穿衬衣,闻言也不管常跃是不是在看自己了,他赤脚穿过客厅,停在那人面前:“如果你赢了,我投资你开公司,给你开车当司机。” 常跃仰面躺在沙发上,颠倒着看他:“那如果我输了怎么办,要不要以身相许啊大爷?” 武道站在沙发旁,居高临下:“也不看看你的样子,昨天晚上咳嗽得我一晚上没睡着,我就是真买男人,也不买你。” 听他说话,常跃愣了一愣,面目表情有些僵硬。 武道自觉失言,他自幼家教严格,当面讽刺别人的身体健康,不管那人是谁,都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然而他刚想补救一句,就听常跃说—— “别介啊大爷,我活儿好着呢!” 武道猝然转身上楼。 如果可以,常跃这个人他连第二眼都不想看。 武道在卧室里拨通家里的电话:“爷爷,那个人我看了,人没正形,应该也没什么城府,就是个盲流,如果还是这样,过几天我想搬去其他地方住。” “是,爷爷,您放心。” -- “哎呦,常跃你不是销户了吗?唉……这位是?” 常跃笑眯眯地回答:“我司机。” 听到这段对话,大户室里专注于k线图的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这边,前几天才赔个精光销户走人的小散户,今天就成了大户室的座上宾,后边还领着一个年轻体面的司机,说不好奇那是在哄鬼。 无数双耳朵竖起来。 胖哥啊呀了一声,凑近了常跃:“兄弟可哪儿发财呢?” 常跃也神神秘秘的附上去:“借的钱。” 胖哥一脸迷茫。 常跃又说:“高利贷。” 胖哥:“……” 武道实在听不下去了,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一边,完全不想听常跃向别人传授自己的发财之道。 他动静挺大,面无表情,坐姿又端又正,胖哥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来回。 常跃了然的笑了笑:“我前两天在大马路上捡的,刚退伍的人民子弟兵,我雇来当个司机,你觉得怎么样?” 胖哥嘴角抽动着:“不错、不错。” 常跃满意了。他一边心满意足地打开沪指日k线,查看近日的行情,一边问胖哥:“对了,你的四川长虹卖了没有?” 说起这个四川长虹,胖哥就是一把辛酸泪。 这几天长虹的走势疲软,说它要向上吧,前期高点看上去也不过垫一下脚的事,但却死活走走停停说什么也不往上走了。 虽然短期波动对于放长线的胖哥无关紧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账面上的浮亏,他心里总是没底儿,晚上睡不着吃饭吃不下。 而且有了常跃之前的劝说,他也有点动摇,不知道长虹到底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卖了吧。”常跃再次说,“想放长线买万科,要么就跟着我炒。” 他顿了顿,不出武道所料的说出了那句口头禅:“保你发大财哈。” 胖哥本来还犹豫着想,看在常跃如此胸有成竹的份儿上,要不要信他一回,结果这一句话他就怂了。 都说股市如战场,涨跌哪能由人算准?还保证发大财?! 那是只有外行才信的话! 胖哥只能敬谢不敏,并且打心眼里觉得常跃这个人估计是疯了,之前深发展误打误撞一回,这就以为自己股神附体了。 他惋惜地拍了拍常跃的肩膀:“唉,哥再放着看看,不着急,中午哥请你吃饭,算是给你接风,希望你能……唉……” 望着胖哥沉痛离开的背影,常跃转头莫名其妙地问武道:“他说希望我怎么样?我没听清。” 武道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不单当过兵,而且连他刚退伍都算准了,如果没弄错的话,武道记得自己完全没有在常跃面前提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信息。 常跃眯起眼睛一笑,仿佛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似的,百无聊赖地拨弄面前的计算器,回答地也很漫不经心: “刚退伍,而且家境不一般,应该是红二或者红三,长辈起码是军区首长级别的,但现在应该出来从商了,至于来丰镇是玩儿还是出来执行任务的,你选一个?” 竟然全中! 大户室每人一个的小隔间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分外凝重,与此同时,分针刚刚指向三十,九点半,沪深两市统一开盘,一齐低开跳水,有人在隔壁哎呀了一声,明显是赔了。 武道还是盯着常跃的侧脸。 常跃这个人,白且瘦,平时总是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似的,和人说起话来都有些轻飘飘的没什么底气。但他的五官确实算男人里长得不错的,清秀却不带女气,放在人群中也是独一份的出挑,否则也不会和见惯美人的应胜江搅和那么长时间。 但武道此时看着他,只觉得他确实是很符合自己的身份——那个连常跃本人都不知道的身份。 他缓缓的开口:“那你觉得我是来执行什么任务的?” “来执行任务执行着给我当了司机?”常跃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武道的肩膀,“兵哥哥,别强行给自己加戏了,退伍分配的工作不满意就直说,没人笑话你,还执行任务?你当这是什么年代?” 说完,他离开大户室,临走对武道说:“帮身体虚弱的病人抄一下沪指近三个月的日k线和这一年的周k线,有时间的话月k线也抄一抄,有兴趣的话三十分钟线也抄一抄,有钻研精神的话把10、20、60、120日均线还有macd、bias什么的有什么抄什么,记得,一定要抄对,收盘的时候我回来检查。” 就这样,身体虚弱的病人在交易大厅和众大爷大妈聊天嗑瓜子,厮混了一整天,丝毫没有显露任何体力上的弱势。 不单如此,病人对自己的炒股技术还分外的有信心,大爷大妈们不管买什么股票,他都要上去掺和上一脚,好像自己特牛掰似的。 结果一位大妈要卖一支小盘股,该病人硬拦着不让,大妈和他不熟,还以为这是何方神圣,竟然给相信了。结果过了三分钟,该股莫名其妙的下跌了五个点,将大妈的账面盈利亏了个一干二净,差点儿没气死。 身体虚弱的病人灰溜溜的滚回了大户室。 “我来检查了。”常跃一只手探过武道的肩膀,拿过抄好的表格:“啧啧,还不错嘛,虽然字丑了点儿。” 武道的字是很一般,但是图却画得一丝不苟,沪指三个月来的日k线被他画在一张白纸上,横纵坐标标了时间价格,还用红笔画了均线,底下有成交量。 他之前画战术图画习惯了,本来还以为这东西也差不多,都是画嘛,随手两下就当消遣了,反正他是绝不会再帮常跃干别的。结果武道上手才知道k线图这种东西太过细致,没有亲手抄过的人,绝不会懂得它的繁琐,稍微画错一点,之后就会连错下去。 他刚开始也画错了好几张,不过现在都安静的躺在废纸篓里。 “有人给画图就是好,兄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帮我把个股都画……哎!等等!” 望着武道忍无可忍离去的背影,常跃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脾气怎么都这么大,啧啧,不懂事。” 第四章 长期的部队生活让武道的生活十分规律,他习惯在九点钟就上床睡觉,而且很快就能陷入深度睡眠,因此十一点多电话响起的时候,窗外静谧的夜晚,让他有一瞬间的迷蒙。 但下一秒钟,他便翻身下床:“喂?爷爷。” 声音清明,听不到任何睡意残留。 “我还没睡,刚刚在洗漱。您的身体还好吗?嗯,我知道,好。” “他想靠炒股还债,但是目前看起来没什么进展,不用心,比较散漫,身体也不好。” 这么一说,武道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好像没怎么听到常跃咳嗽的声音。 “他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与常家人没有联系。” “我明白,他现在已经大概猜到了我的身份,虽然不会有别的联想,但是我还是希望交接的人能早点来,我会提前和他说我要走。” “好,我明白,您早些休息,注意身体。” 上面派来的人最早要一周后才能到位,武道打算这几天就先向常跃暗示一下自己的行程,以免到时候自己突然离去,再让他猜出点儿什么。 常跃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他既然能从自己的举止衣着等方面猜出自己的出身,那就应该值得认真对待,就算要走,也要让他看不出丝毫刻意的痕迹。 武道坐在床边想了两分钟,终于把自己搞得睡意全无。他今天睡前没有倒水,暖壶里也没有热水,反正已经晚了,他打算烧一壶热水再睡。 一楼有人。 别墅的楼梯是木质拐角式的,武道还没走到一二层中间的平台上,就发现一楼亮着灯。 他手里拿着水杯,动作极轻地侧过身子,站在一侧的阴影里往客厅的位置看去。 客厅的布置与中国大多数的家庭一般大同小异,三面沙发合围着一张宽大的木质茶几,只是此时桌子上的茶杯和烟灰缸等物都被放到了不知哪里,现在上面摊着一堆报纸和笔记本。 常跃正坐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地上,在某个本子上奋笔疾书,左手则轻轻地翻动报纸。 角几上的台灯光色昏黄并不适合书写,他戴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一副眼镜,可能是为了离灯近一点,身体歪向左侧,头也压得很低。 此人难得不聒噪,坐在那里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十分认真,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物的一切一无所觉。 武道有些感到奇怪,因为三月的夜晚天气依旧阴冷,尤其是一层,没道理常跃放着二层温暖的卧室不呆,非要跑到客厅看书。 正当他准备出声的时候,只见常跃整个人突然瑟缩了一下,放下笔飞快的别过头,一只手捂在嘴上一只手扶着茶几,整个人都快钻进了茶几底下,咳了两声。 说他在咳嗽,其实只是武道的推测。 他看见常跃的耳根都憋得发红了,身体佝偻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凭这副模样,足可以以使人想象出他咳得有多厉害。 只是这样剧烈的咳嗽,他竟然能压得几乎没有声音! 过了半分钟,常跃终于直起腰,但是脸依然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他伏在桌子上略微平复了一下,这才重新拿起笔,一边抬头—— “我吵醒你了?”常跃觉得简直没天理,当过兵的人耳朵都这么好吗?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尽力了! 武道望着他戴着眼镜的愤愤的面孔,觉得有些陌生,只能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里的水杯:“我来烧水。” 常跃一下子平静下来:“哦,我刚才有烧水,你直接倒吧。” 倒完水,武道还在犹豫,就听见常跃又在咳嗽,这次武道醒了,常跃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来场大的,那声音在夜里听得人心惊肉跳,让人怀疑他还能不能喘上下一口气儿。 武道握紧水杯,走到常跃面前:“你的声音我在楼上都能听见,你最好早点睡,我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省得我明天也睡不好。” “不行,我尽量不吵你,但是你别得寸进尺。”常跃连头都不抬,只顾着拿尺子在白纸上画线,“而且我没时间去医院,我要看盘。” 走近了,武道才发现常跃正在k线图上做标记。 红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实线虚线还有标记,摊开的报纸上则是国内外股票期货市场近期的信息,甚至新出的政策和领导人的讲话都被常跃重点做了标记,另外在笔记本上有记录,有条有理,重点清晰。 常跃发觉他在看,挑起眉来看了他一眼,一边摸过一根烟点着:“怎么了?很奇怪?你不会以为放放嘴炮就能炒股吧?” 武道当然没这么想,但他确实是这么想常跃的。 这个出身复杂,并且一路放纵自己行至人生低谷的男人,看上去已经一无所有并且没有任何挽救的价值。 武道觉得常跃就像是那种空空的彩色玻璃瓶,看上去很漂亮,实则空空如也,而且稍一用力就碎了。 他没想到这个人还能坐在这儿,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写下这么多的东西。 他似乎是很认真的在对待股票,这种态度,简直不太像是赌博而像是在完成某项事业。 武道把水杯放在桌上:“说吧,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你早点儿睡我也能早点儿休息。” 常跃闻言一愣,镜片后的眼睛流露出讶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兵哥哥,没想到你这么热爱为人民服务。” -- 常跃是被做饭的声音吵醒的,熹微的晨光中,他揉了揉眼睛,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将身上盖着的武道的风衣扔到一边,伸手拿过桌上的k线图。 不得不说武道领悟力真的不错,昨天晚上他不过说了几句,在他睡觉以后,武道就能准确地划出沪指长短期支撑线和压力线,而且可能与出身有关,他还很擅长从废话连篇的领导人讲话中划出重点,简直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喂,要不要和我学炒股?”常跃晃荡着靠在厨房门上,离开了眼镜的伪装就是个二流子样。 武道正光着膀子站在煤气炉前,平底锅里的煎鸡蛋冒着香滋滋的热气,他抬手撒了一点盐:“不。” “为什么?” “我不赌博。” 常跃:“怎么能说是赌博呢?跟着别人炒就是赌博,跟着我就不是,这就是区……喂,鸡蛋有我的吗?” 盘子被送到他面前,常跃飞快的伸手捞起来,不顾还烫着就塞进嘴里,边吃边眉开眼笑地说:“我喜欢单面流黄,下次煎时间短一点……唔,不错,这个人情我领了,回头保你发大财。” 武道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常跃这个人是不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明明昨天晚上指着k线图跟自己说日内波动无法预测、人永远不能战胜市场、要直面失败及时止损……现在就口口声声说可以保证发财。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常跃偷了武道泡的牛奶,几大口喝完,“等你回头试一下就放不开手了,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抗拒那种感觉。” 没有人能抗拒那种紧张的、刺激的,只要几分钟便可以将别人几年都赚不到的钱收进囊中的感觉。 因此好多炒过股票的人,除非倾家荡产,否则再无法回归平淡的生活,而炒过期货的人,都再无法回头忍受那如同死水般宁静的股票市场。 这是一条属于金融市场的食物链,它暗藏在生活海洋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只待你轻轻伸出试探的触角,然后—— “别废话了。”武道抬头看了一眼表,“快开盘了,你真的不快走吗?” 这句话戳中了常跃的痛点,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将桌上的笔记收拢起来,一边说:“已经快跌到支撑位了,如果今天能够止跌的话,那么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 今天的大户室不太寻常。 集合竞价的时间,按平常来说大家都会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开盘或者已经挂单,但今天所有人都围在角落里一个位置周围,热切的讨论着,不断传出提问的声音。 常跃拽住最外围因为体型问题而挤不进去的胖哥:“他们这是干什么?” “股神!股神来了!”胖哥垫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 常跃大吃一惊:“巴菲特?!” 胖哥的声音很激动:“是郑老,我们这里的股神!” 听了半天他颠三倒四的介绍,常跃才搞明白,原来这个郑老是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名人,年轻时候在上海做过红马甲的牛散,如今荣归故里,偶尔来营业部下一次单总会受到众人追捧。 因为他判断的准确与操作的精准,众人奉他为股神,往往他一下单,就会引来大户室不少人跟风,数量之巨,甚至能一口气将小盘股股价推高一到两个点。 常跃听完胖哥的话,若有所思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第五章 武道对这些闲事没兴趣,他已经坐在显示器前问:“今天画什么?” “中小板指。” 常跃心不在焉的回答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武道的动作驾轻就熟,人高马大的男人,一看就是被风雨淬炼出来的骨骼与肌肉,摸惯枪的手,写起这种东西来居然非常熟练。 他熟练地将屏幕切换至中小板指日k线,先打坐标轴,然后确认指数,每一笔都一丝不苟。 沪指这段时间一直在1200点附近波动,三月初的低开下探渐渐趋于平缓。 就常跃昨天的分析来看,只要沪指在250日线获得有效支撑,加上不错的国内外经济环境支持,应该就会有一段值得参与的反弹行情。而反弹的主力,很有可能就是之前跌势惨重的中小板。 那个郑老今天来,应该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沉沦了数个月的股市行情即将复苏,灵敏的鼻子已经率先要采取行动了。 然而常跃对这次反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重生到98年确实给他这个职业投机者带来了许多优势,譬如对国家政策和大行情的把握。他熟知从现在起每一段大行情,每一支需要重仓参与或是避而远之的股票。 其他人眼中迷雾重重的市场前景,在常跃眼中就像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 但是精确到这样细微的行情,就如同是大道旁边的野草,常跃实在记不清了。 像那天偶然捕捉的深发展涨停,不过因为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当案例学习过,可惜的是,这样的案例少之又少。 常跃点了一根烟,决定有时间去找高校教材的编写者谈谈心。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中小板随同沪指跌破250线,大户室所有人都盯着郑老的位置,过了两分钟,他的助手拿出一张买单。 这张买单并不大,只有一百手,买的是玉梅生物,一支新疆板块的畜牧业小盘股,公司业绩不错,现价21.34,市盈率13.1,而且已在低位盘整许久,近日来成交量有所放大,显露出不甘寂寞的本质。 这张买单一到报单小姐手里,大户室的人便蜂拥而上,多的几十手,少的只有几手,很快就递上去二十多张玉梅生物的买单,使股价一度上冲至21.98,然而之后该股便突然大幅跳水,中午收在了19.87。 众人的账户上都是亏损。 不过因为郑老一直以来战绩优异,大户室的人并没有因此失落。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郑老默不作声,其他人则讨论的都是这只股票未来可以涨多少,可以赚多少钱,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悲观的预计,可见郑老在营业部威信之高。 常跃在自己的位置上掐熄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小人。” “什么?”武道没听清。 常跃却没有再重复,他拿着盒饭走到人群中,高声开口:“这样跟风买卖迟早要被套牢。” 众人哗然,郑老却猛地抬起头来,紧盯着常跃。 “哎呀,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我的亲弟弟!”胖哥急忙从另一头艰难地跋涉过来拉常跃,然而已经晚了。 大户室里有几个中年男人极其敏感,穿着红色内衣、脖子上戴观音、钱包里夹财神爷,连下单时间都要佛前问几遍的人,听见别人说他套牢,就跟有人说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似的,气得能直接晕过去。 有个姓孔的当即放下筷子,指着常跃的鼻子:“你!把话说清楚!” 胖哥急得满头大汗,对众人道:“对不住对不住,常跃他不晓得忌讳,年轻人嘛……” 常跃却继续道:“我是说这么跟风炒下去,你们、每一个人、迟早要、一个一个的、都被、套牢,赔得妈都不认。” 他说话掷地有声,甚至话音刚落的时候大户室中还有一瞬的寂静,但紧接着,就有人把筷子摔了,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有人扑上来,有人挤过去,有人劝架,有人火上浇油。 常跃虽然个子高,但毕竟身材单薄,被人群挤在最中央推来搡去。 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进来,格外用力的拉了常跃一把,硬是把他从中间拉出去,常跃转头,看见武道面无表情的脸。 “都别闹了!”郑老声如洪钟,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的助手连忙劈山开海般拨开人群,将常跃领到老头面前。 头发半白的老头子,眉头深锁地问常跃:“你什么意思?” 常跃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和你打个赌,你选你的股票,我选我的股票,一个月后看盈利,怎么样?” 郑老沉吟了一下:“赌什么?” “赌……”常跃环顾四周,所有城南营业部大户室的人都在看他们,他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我们赌的,当然是你的经验和威信。” 郑老干脆地点头:“可以。” 常跃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去,微微弯腰向坐着的老者伸出手来:“对了,我叫常跃,请问……” “叫我郑博厚。” -- 收盘之后,武道开车和常跃一起回家,顺路捎胖哥一程。 出于舒适问题考虑,常跃跑去坐了副驾驶,大方地将宽敞的后座让给了身型伟岸的胖哥,并且在胖哥刚上车的时候很体贴的转头问:“够坐么?” 胖哥没好气的摆手:“去你的。” 他死活也想不明白,常跃是为什么非要和郑博厚打这个赌,且不说常跃没那个水平,就算他有这个水平,也没必要这么当着大家的面犯众怒嘛,又没什么好处! “你怎么就知道没好处?”98年的光景,路上车还少车速也不快,常跃享受着将胳膊支在窗户上的乐趣,姿态无比的闲适,窗口涌进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你说来听听。” 他咧嘴一笑,从后视镜中望向胖哥的目光却很认真:“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样跟风炒下去,就算他郑博厚再牛,你们迟早也会赔本。但是你心里还心存侥幸,想趁乱分杯羹。” 胖哥不说话了。 常跃继续道:“光他郑博厚一个人也就算了,你们这么多人跟上去,可不是个小数目。 你们当庄家就那么傻,把股价拉高等你们卖掉? 等数目再大一点,任他郑博厚挑再好的股票,庄家正好直接将手里的筹码送给你们,一群人全都套死,谁都逃不掉。” 股票市场拥有与海洋相似的食物链,庄家因为拥有庞大的资金,足以左右一只股票的涨跌,相当于海洋中的鲨鱼。 而散户则是海洋中的小鱼小虾,虽然无法自行捕获猎物,但只要操作得当,不单能从鲨鱼的牙缝中逃脱,有时候还能分一杯小小的羹。 然而在股票市场,最怕的就是一边拥有了惹眼的体型,一边却无法自保。 跟着郑博厚蜂拥而上的大户室众人,就像是那些身形较大同时色彩鲜艳的鱼类,他们合起来既无法左右股票价格,却又容易引起鲨鱼的注意。 海洋当中的霸主,它只消轻轻的一张嘴便足以将他们一个不落的吞进腹中。 胖哥的沉默肯定了常跃的看法,事实上,大户室的人多数都应该清楚这一点:跟着郑博厚远非长久之计。 但人就是这样,在混乱无章的市场涨跌之中,人性的贪婪和恐惧被无限放大,人人都自诩聪明,认为自己会在灾难来临之前全身而退。 但事实上股票市场中的胜利者永远都是少数,十赌九输、久赌必输,这是一定之理。 “那你想怎么样?挑战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常跃眯起眼睛轻轻一笑:“郑博厚的来路我不清楚,但是大户室的那些跟风盘留在他身边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们调转方向跟着我,大家找个安全的方式一起赚钱,又快又好。在这之前,我想大家信任我只能先拿他开刀了。 你也知道,我身上背着债,生活很苦的。” “哦。”胖哥干巴巴的应了一声,之后他的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在后排蹦起来,“快停车!我儿子!” 武道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只见离胖哥家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个少年正背着书包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脚下踢着石子。 第六章 胖哥跳下车叫他儿子:“荣凡!快过来,爸给你介绍下你常叔叔和武叔叔。” “叫什么叔叔啊,”常跃下车皮笑肉不笑的说,“叫哥吧,听着多亲。” 叫荣凡的少年走近,常跃才发现这孩子和胖哥还真是不怎么像。 如果说胖哥是个又白又胖的肉球,那他儿子就是个竹竿,两条腿在裤管里晃呀晃的,瘦得和自己不相上下,简直就像是胖哥他老婆和常跃出轨留下的产物。 常跃惋惜的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在哪儿上学”“高几”啊之类的老问题。 之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胖哥:“对了,你手里的四川长虹还没卖?” “没。” 常跃扼腕叹息,目光复杂地看了荣凡一眼:小子,眼见你已经上高中了,你爹却把你老婆本弄没了,记得以后找你爹算账。 然后,他探头回车里,冲武道比了个数钞票的手势:“来点儿钱。” 武道掏出自己的钱包给他。 常跃拿到钱包,看也不看的从里面抽出所有的大票,塞进荣凡的手里:“大哥给你点儿见面礼,怎么花都可以,但是千万别买股票,尤其是四川长虹。” 荣凡从见到常跃开始就不怎么吭声,问一句答一句,钱一塞到手里,就跟钞票烧手似的,猛地跳开了:“谢谢、谢谢哥、叔,呃,这、这钱我不能要,不能要。” 嘿,还紧张地结巴上了。 胖哥连忙挡住二人:“兄弟,你这就太见外了,给什么钱啊。况且他还小,要钱也没什么用。” “少跟我来这些废话。现在给他的钱,以后我有了孩子你也要还回来,瞎客气个什么劲。”说着,常跃硬越过胖哥将钱塞荣凡手里,回身就上了车。 他动作太快,不给别人留任何反应的余地,弄得荣凡手里抓着钱,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武道这边松了刹车,车子启动,常跃朝姓荣的父子俩挥了挥手,之后关上了车窗。 车内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常跃将钱包扔回武道怀里:“和之前的钱算一起,等以后还你。” 武道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注视着前方说:“等你有了孩子吗?” 常跃一愣,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武道的意思,饶有兴致的支着脑袋看着他:“喂,我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了。话说回来,兄弟你对我这么好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听了他的话,武道根本没什么反应,他的车依旧开得很稳:“想象力不错。” 常跃眼睛眯起来,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 说真的,他是真的觉得武道这人不错,尤其从长相到性格都属于常跃会喜欢的那种,话不多、沉稳、可靠。 可惜他们遇见得太迟,迟了一辈子,还有二十年。 “我帮你的忙,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而且我很快就要走了,你可能要另找一个司机。”武道将车停在院子里,熄火。 常跃微微睁大眼:“多会儿?” 武道平静的望着他:“应该是下周。” 常跃沉默了一下,开口说:“把地址留下,以后钱我会汇给你。” “会的。” 武道进屋了,常跃却在院门口的栏杆旁边站了一会儿。 这条路名叫秋桐,道路两旁都是旧式的别墅,有些未翻新过,尚且留有些旧时代沧桑的痕迹,一幢幢的房屋新旧交错,掩映在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之后。 已经是春天了,树木已经有了些绿意,常跃盯着梧桐看了一会儿,几次想伸手点烟,却又缩回手去:“算了算了,冤大头要走了,以后可就没好烟抽了。” 他把烟放回口袋,正巧有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哈巴狗从他跟前路过,常跃蹲下逗它,小狗却戴着铃铛叮铃叮铃地从他跟前跑过,看都不看他一眼。 “没趣的东西。”常跃笑骂,接着小跑回屋子里,高声道:“今天抄的k线呢?快拿来我看看,看爷干场大的。” -- 实际上这个为期一个月的赌约,常跃订得很没道理。 对于一个职业股民来说,他的职业生涯中并没有所谓的阶段性胜利,只有最终的结果。 有人在股海当中沉浮一生,也曾荣耀风光,却最终落得惨淡收场;有人终其一生在亏损当中无法挣脱,却在最后一役当中大获丰收。 孰胜孰败? 像一个月这么短的期限,其实根本无法看出一个人到底资质如何。 但是没办法啊,常跃冷漠地想。 他想要将郑博厚身上的威信夺过来,就必须要一场精彩而悬殊的胜利,不管这场胜利技术含量如何,首先要好看才行。 他将目标锁定在了郑博厚因为资金量大,目前已根本无法涉足的超小盘股。这种股票因为流通盘小,动辄涨跌幅都十分巨大,常常一两分钟内便可以在天堂地狱之内打个来回。 波利科技,刚上市不久的小盘股。 根据这家公司去年的财务报表显示,他们正在与美国的一家公司洽谈计算机业务,如果洽谈成功,那么对方流水线当中的一部分将会移至中国由波利科技代为加工。 1998年,计算机产业在中国方兴未艾,这时大部分的中国人都尚未意识到这件东西将带给他们的生活多么彻底而巨大的改变。 及至2008年,常跃离开人世时,这场轰轰烈烈的科技革命,都尚未看到可知的尽头。 十年后人人趋之若鹜的黄金行业,在十年前就像是河滩上多得吓人的破石头,没有人会多看它们一眼。大部分国人仍然固执地认为:电脑属于科研与有钱人,距离大众生活还有相当的距离。 但是常跃知道,到人们的观念被彻底颠覆,不过一两年的时间。 就在今年六月,微软推出的windows98,即将带着它那标志性的窗口图标走进千家万户,风暴席卷全球。 因为对新技术的引进,波利科技公司去年的研发成本大幅增加,前几天97年度财务报表一经披露,年利润由正转负,复牌后股价便一路跌停。 到常跃出手,已经连续三个跌停板,股价生生跌去一小半。 常跃在跌停板上优哉游哉地买入了三分之一的仓位,每股价格9.7,一共6900股。 胖哥看了他买单,吓得差点儿把纸扔地上:“在跌停板上买股票!我看你是疯了!” “怕什么,我赌它能v型反转嘛。”常跃闲靠在大户室的沙发上,满不在乎的说。 这是赌约定下的第一天,大户室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关注着这场竞争,不过没几个人是盼着他好的。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股票一枝独秀,天天占据涨幅榜榜首,而那个张狂的小子最好吃到这个市场重重的一击。 胖子这一叫,长耳朵的人都听见常跃买了哪支股票,躲在各自的显示器后敲了代码一瞧: 得!连续三个跌停板,长短期均线都已被跌穿,毫无疑问的空头排列,图形难看得令人发指,这是想抄底想疯了吧。 人们不约而同的发出嗤笑声,对这场比赛的胜算又加了几分。 郑博厚的助手也好奇地看了波利科技一眼,却见老头子目光沉沉地望着这支不被众人看好的股票。 “您觉得怎么样?”助手低声问他。 郑博厚看着断崖式下跌,并且没有任何和缓迹象的k线图,轻轻的摇了摇头:“不一定。” 常跃在股价尚未到达底部时逆势持股,也就是左侧交易,绝对是炒股中十分忌讳的一种行为。 十支暴跌的股票,能有一支会反转就不错了。 大多数股票都是在下跌之后久久沉沦在底部,要很久才能走出困境,保险的做法是在上升前期买入。 然而常跃此时买入波利科技,虽然看上去剑走偏锋,但却不失为一步好棋。 毕竟赌期只有一个月,只要在这一个月中骑上一匹黑马,那结果就会天翻地覆。 常跃不求稳定的盈利,但求赌对一次,只要一次! 而且…… 郑博厚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昨天见过面的年轻人分外的自信,但那种自信却并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而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下的从容。 郑博厚这一生,纵横股海数十年,见过的股民不计其数:倾家荡产的、盈利出局的、踌躇满志的。 股市是放大的人生,他见证了无数人的起落沉浮,看人的眼睛毒而狠。 但是常跃这个人与过去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他自信的模样,让老头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点期待,他想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会不会赢,会不会一直赢下去。 然而理想是好的,现实却是——波利科技以跌停板开盘,全天一直被巨额抛单死死地压制在跌停板上,没有一丝一毫求生的意志。 下午,显然又一批散户坐不住了。 抛单不停地在增加,直到收盘,天价抛单如同倾覆的山峦,重重地压在常跃的头上,要想挪开这座山,他起码要一个亿! 怎么可能?! “亏损股,一看就是垃圾,怎么可能涨?!我看呀,还要五六个跌停板才行,说不定会跌到直接退市。”说话的男人对自己很有自信。 “五六个不一定吧,不过看今天这势头,明天直接跌停板开盘是铁定的,看明天能不能开板吧。”这位嘴下略微留情。 昨天被常跃惹着了的那几个男人显然还没消气,卯足了力气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可劲儿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声音还不小,专门想让常跃听见。 而常跃却在显示器后点了一根烟,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种心态居然还能在股市里混这么久,可见运气非同一般,自己以后一定要学着他们一起念经拜佛。 第七章 “哎呀我的妈呀,祖宗,你怎么还这么闲呢!”胖哥携着周身的一团肥肉挤过来,一把抽掉他手里的烟,“一直没开板,你快想想怎么办吧!” 真是皇上不急那啥急。 常跃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有在想啊,你看,他这不是正帮我抄图嘛!今天的波利科技才占了三分之一的仓位,剩下的钱我打算买点儿别的,你有什么推荐吗?” 只见武道正坐在常跃旁边,低头帮他抄另一支股票的日k线。 胖哥气得要死,他忍不住低下头急促而低声说:“祖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借的是高利贷,经不起赔啊祖宗!” 常跃哈哈一笑:“正因为不是自己的钱才经得起赔啊!更何况——”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武道,身上突然传来滴滴的声音,胖哥诧异地看向他。 只见武道拿出一个宽宽大大的黑色盒子,在上面按了两下,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大户室,惊得胖哥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儿来,不可置信地说:“你这司机……可真够有钱的。” 手机啊这可是! 大户室里都没什么人用的,只有那种真正的牛散,才会随身带上一个随时随地给助手发布买卖指令,其余的也就是些做生意的老板会用。 要知道,这是98年!虽然大哥大已经快过时了,但大多数人用的都还是bp机呢! 常跃:“——更何况,我赔了钱还有他帮我还嘛!” 这句胡扯把胖哥一下子搞蒙了,心里还琢磨着说不准武道真会替常跃还钱,他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凑到常跃耳边:“你这位武兄弟,到底有什么背景?” 常跃笑而不语。 -- 营业部门外,武道正因为他爷爷的突然来电而惊讶不已。 “下周三,这么快?”武道的手蓦地握紧了手机。 直到电话那头他爷爷叫他,他才反应过来:“哦,不,我不是觉得仓促,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他还记得,昨天自己对常跃说自己要走的时候,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一点失落。 武道是知道常跃的身世的。 黑道教父与情妇的私生子,从小就被送了人,流落在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到一年前他的父母因飞机事故身亡,都没认回他这个儿子,如今他的哥哥常毅上位,一口气弄掉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妹,大权独揽,而剩下的唯一的这一个弟弟,就是常跃。 因为常跃这些年的生活痕迹并没有刻意隐藏,所以武家排查武道身边人的时候,才轻易查出了他的身份。 刚开始底下的人还如临大敌,以为常家要暗害武道,接着他们才发现,常跃这么些年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是混混沌沌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与常家没有半点儿牵扯。 巧的是,可能常毅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对这世上离自己最近的血缘亲人手下留了情,常跃才得以活到现在。 武道的爷爷叫武道先安抚住他,之后再派人占用武道的位置进行监视。 没办法,常毅的势力扩张得太快了,已经引起了相关部门的警觉。 只是现在,接替自己的人已经来了,武道却突然有那么一点儿犹豫。 这可和他之前的想法不太一样。 武道迟疑着转过身,看见营业部的玻璃门内,常跃正和胖哥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常跃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他的心态是真的很好,跌停板上搭出去六万多块钱,还是高利贷借来的钱,却没见他有任何的紧张的举动,该干什么干什么,连盘都懒得盯。 有这样的心态,无论世事如何,他总会顺利度过所有难关。 常跃走近撞了武道的肩膀一下:“怎么,还没打完电话呢?” 武道嗯了一声,对电话那头道:“我明白了,爷爷,我下周二就回去,好,再见。” “你家里有事找你啊?” “恩,挺急的。” 武道决定还是尽早回家,常跃这个人很厉害,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 “你昨天几点钟睡的?”武道皱着眉头站在常跃面前。 眼前的人气色实在是太差了,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如同国宝的孪生兄弟。武道不敢相信,以常跃的身体,他连续两晚挑灯夜战之后,竟然还敢熬夜。 常跃一边喝牛奶,一边嘟囔:“三四点吧。” 武道抬头看了一眼表,现在是早晨七点,他最多睡了四个小时。 “我看了一支新股票,想要盈利远超过郑博厚,起码要重仓,否则太不尊重对手了。买一个稳健点儿的,业绩好的,再买它三分之一,用它保证基本的盈利,然后再用波利科技冲……” “你再这么熬夜,迟早过劳死。”武道不咸不淡的打断他。 常跃回过头凄惨一笑:“我身上背着债,不拼不行啊兄弟,要不,你帮我还钱?” 武道不理他。 今天胖哥没来营业部。 这在常跃的预料之中,前段时间,有人给胖哥介绍了期货,帮他联系了期货公司。 这胖子一上手,就迷期货迷得连股票都快不管了,时常收盘后还要溜去期货公司看行情,看那势头,迟早有一天要把股票全丢开。 常跃回忆了一下,胖哥操作的大豆期货这段时间的行情他记得很清楚。 98年的三四月,大豆期货的庄家因国际大豆价格的剧烈波动,操作手法残酷而凶狠,绞肉机般无情地将大豆合约玩弄于股掌之上,一天之内可以在涨跌停间翻覆好几次,屠戮了不知道多少散户的血汗钱。 能在其中幸存下来的散户,那是少数中的少数。 不过这样也好,让胖哥赔点儿小钱就收手,总比他玩儿大了之后赔个倾家荡产要好。 常跃在座位上坐定,瞄了一眼显示器,还真让昨天那男人说中了。 波利科技依然是跌停板开盘,而抛单与昨日相比也没有任何减少。 空方抛售的决心看上去空前的坚定,是非要将这支股票砸到底不可。 照现在的价格,常跃已经赔钱了,一个跌停板百分之十,他赔了六千多块钱。 六千多,对于以前的常跃来说只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丢了他都懒得找;而对现在的常跃来说,卖了他都抵不上。 大户室里的其他人也看见了这个局面,现在他们的账面上的玉梅生物可都是盈利,愈加将常跃押宝的波利科技比得寒酸丑陋。 常跃一边填写另一支股票的买单,一边听着隔壁刻意高声的聊天: “看我说对了吧,你看庄家砸盘的意图那么强烈,我说,起码还要一个跌停板。” “一个不行,我看还要三个,等到时候止跌了,说不定咱哥俩还能进去抢个反弹,价格可是比九块七低多了。” 9.7是常跃的买入价,经过又一个跌停,此时波利科技每股的价格是8.7。 常跃扫了一眼,又填了一张买单,波利科技,8.7,6900股。 他要加码! 没了胖子的大呼小叫,常跃顺利将买单递到报单小姐手里,得到了年轻姑娘不可置信的目光。 连续两天大手笔买入跌停板上的股票,这在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可是绝无仅有,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等常跃回到座位上坐定,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已经不是嘲笑了,而是怜悯。 为数不多的女大户聚在一起,好心商量着要不要去提示一下常跃,叫他不这么胡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你现在已经有十三万压在这个股票上了。”武道一边帮他画k线,一边语调平平地提醒。 常跃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懒洋洋的说:“这感觉才爽,人生啊,如果不赌一把又有什么一意义,你说是不是?” 第八章 大户室的另一头,郑博厚也听到了常跃在波利科技上加码的消息,老头觉得十分难以相信。 用小体量的仓位去搏一个超跌反弹,他觉得还可以勉强一试,但重仓压在上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只有蠢到对股市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这么做。 连郑博厚都开始怀疑了,这个常跃到底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能力,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一整个上午,常跃除了递了一下买单,其余时间都是在分析沪指最近的走势。 他另买的那支股票很普通,是典型的大盘蓝筹股,它的波动基本与指数吻合,涨跌都起伏不大,只能在一个月后赚到与指数差不多的盈利,勉强使投资者不跑输指数而已。 下午的时候,他出去抽了一根烟,顺嘴和外边大厅的小帅哥聊了一会儿,答应他日后教他炒股。 回到大户室的时候,他却敏锐的发现,屋子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上午的时候还在大肆评论这支股票如何糟糕的男人,此刻都收了声,常跃还觉得很惊异。 “你自己看。”武道将显示器推到面朝常跃的方向。 只见波利科技一直压在股价上方的卖单,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不翼而飞,买方的显示则在不断变化着。 分时线上,一直在跌停板上萎靡的股价仿佛被一棍子打醒似的,诡异的直线被高高吊起,如同拔地而起的高峰! 股价显示一直变动着,已经快到开盘价的9.7,却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今天,庄家恐怕是不会给散户上车的机会了,洗盘结束,他的目标应该是涨停。 v形反转! 常跃扫了一眼显示器,勾了勾嘴角,有气无力地评价:“不错。” 说完,他又坐下来拿起自己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然而拿笔的手却怎么都遏制不住的在抖动。 不会吧?! 常跃心想,一个v形反转而已,自己可真没怎么激动呀!不至于重生一次就眼皮子变浅没出息了吧,这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重重的甩了两下手,无奈地发现右手仍然不听话,还是在抖。 嘿! “这儿有个叫常跃的小伙子吗?” 有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从大户室外传来,应该是保安拦住了她,大妈探进头来,嗓门还不小:“这儿有个叫常跃的嘛?你前两天没让我卖那个齐发,还真是建议对了,它这两天可涨得好。 你还有没别的给大娘推荐一下?” 常跃赶紧站起身来:“哎,我在这儿呢大娘……” 也许是因为起得太猛了,常跃眼前突然一黑,他赶紧用手扶住桌子,凭记忆朝门口笑了笑:“大娘,还是您过来吧,我怕我走不……” 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肩膀狠狠地磕在了某件硬物上,所幸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接住了,没硬摔在地上。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武道的喊声:“叫救护车!” -- 常跃:“空单被人暗中平仓了嘛,我当时一直在外地,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儿。” “哇,那你岂不是赔了很多钱?” 常跃:“不是我的钱,是客户的、银行的、还有公司的钱。” “不能挽回了?” 常跃:“怎么可能有挽回的余地?难不成我还能让时间倒回去重来?” “那怎么办呢?” 常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之后笑着反问隔壁床的男孩儿:“那你说怎么办呢?” 男孩儿是丰镇市体操队的队员,今年十八岁,训练受伤了,在医院和常跃住一个病房。 男孩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懂股票和期货,只听常跃说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并不管真假。 他听了这个问题,想了老一阵才愁眉苦脸地说:“那么多钱,只能慢慢还了,估计要很长时间,怎么也要七八年吧?” 常跃没说话,转头望向病房窗外湛蓝的天空。 如果只要七八年就好了。 毕竟,只有七八年。 “呀!你的液体快输完了,我去帮你叫护士!”男孩儿从愣神中一下子蹦起来,焦急地就要出去。 常跃摆摆手:“没事儿,我自己就能行,麻烦什么护士。” 说着,他坐起身来,右手去够左手的针头,还没把胶布撕下来,就听见门口有人说:“别动!” 武道快步走过来,重重地将带来的书和水果牛奶放在桌上,重新给常跃贴上了胶布,这才去找护士。 男孩儿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对常跃轻叹:“你亲戚每天都来看你,对你可真好呀。” “是很好。”常跃回答,接着又自言自语,“好得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是常跃住院的第六天,间隔了一个周末,也是波利科技延续上周的如虹之势继续涨停的第四天,也是武道每天来给常跃带吃的带当天的行情图帮他打水带换洗衣服的第六天。 所有细节纤毫毕现,不像是在梦里。 看着护士拔掉针,给常跃拿了棉花止血,武道才蹲下身将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塞进病床旁的矮柜中。整理完毕,他拿了一小兜苹果给隔壁床的男孩儿。 本来耷拉着腿在床边和常跃聊天的少年,突然之间便跟受惊了似的,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谢谢,我出去散会儿,散会儿步。” 说完连鞋都没换,穿着拖鞋就跑了。 关上门,常跃靠在床头哈哈大笑:“喂,兵哥哥,这孩子可是看上你了啊!” 武道打了两壶开水回来,话是听进去了,却懒得搭话,他这几天可发现常跃有个毛病:看谁都像同性恋。 他把医院门口报亭买来的财经报刊,还有今天抄的行情放在常跃面前。 波利科技常跃算是赌对了,连续四个涨停,已经将失地已经收复了大半却仍无止歇的趋势,尖锐的v型反转,看着可是怪吓人的。 城南营业部里现在已经议论纷纷,都在说那个在跌停板上两次买入波利科技的大户,有人猜他是庄家的手下,也有人猜他有内幕消息,甚至连报纸上都登了这支股票的妖异表现。 常跃切了一声:“肯定是谈判谈成了,庄家知道消息提前运作而已,等公司公布吧。” 说着他就将报纸扔到了一旁。 呆在医院实在是太无聊了,虽然每天武道都会给他带k线图和乱七八糟的书来,但是白日漫长,常跃只能靠和小男儿聊天来排遣寂寞。 其实他不过就是过度劳累晕倒了而已,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大夫都不愿意收他,只要他输了液回家休息了事。 但也不知道武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常跃住院,好像是走了什么关系,才把他硬塞到骨科的病房来,一住就是六天。 不过这六天他倒是吃吃喝喝都补上了,睡眠时间也长,身体像是好了不少。护士今天早晨叫他去称体重,胖了二斤多。 凭空变肥的常跃忧愁地靠在床头,唉声叹气:“妈的,六天了,那个死胖子也不来看我,真是有了期货忘了娘。” 武道正坐在一旁看书,听了这话突然开口:“我今天听有人说起他来。” 常跃竖起耳朵:“哦?” 第九章 可惜,传播流言蜚语不是武道的强项,他说话的样子很勉强,用词也很模糊,只说是他听人说胖哥在期货市场上赔了不少钱,他老婆像是给气病了。 常跃支起上半身,无视了武道谴责的目光,探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来。 一次性打火机嘎达一声点着,他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说:“没生命危险吧?” 武道:“没听说。” 常跃又吐出一口缭绕的白色烟雾来,医院里不让抽烟,好不容易借机来一口,这一口他快想疯了:“那你帮我盯着点儿,他要是缺钱,肯定会去营业部卖股票,到时候你就把波利科技卖了把钱给他,人生病的时候最不能缺钱了。” 武道哦了一声,继续低下头看书。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抬头说:“你宁可没钱还高利贷也要把钱借他?” 现在武道倒是对常跃的能力有了认知,以他的能力,要还高利贷是易如反掌,但是如果把钱借给胖哥,就不那么简单了。这年头放贷的人向来藐视法律,要起钱来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常跃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 武道一抬头,两人恰好四目相对,常跃正一只手夹着烟,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自己,仿佛这个问题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胖哥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武道确实不信。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常跃的资料,虽然常跃确实从小无父无母,但也不乏好友邻里,即使是现在形同陌路的应胜江,两人之间也曾有过一段亲密的感情,要说“好”,怎么就轮得到不怎么熟的胖哥了呢? 常跃眨了眨眼睛:“之前,就咱俩见面那天吧,胖哥说是要请我吃过饭,可惜最后被个王八蛋搅局没吃成。” “一顿饭?” 常跃勾起嘴角:“是啊,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太饿了,饿得……就快要死了。” 武道没说话。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常跃的时候,第一印象是真的不好,又瘦又滑稽的年轻男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些谄媚的样子,种种都在惹武道厌烦。 他曾考虑过这个人是不是因为穷所以迫不得已,但这个念头终究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常跃一边租住着相当不错的别墅,一边还有功夫和情人纠缠不清,怎么都无法让人将他和贫穷联系起来……更何况,他还是常家人。 常家人会饿死?开玩笑! 但常跃现在认真的模样可不像是在开玩笑,武道回忆起自己当时对他的态度,那毫不留情的拒绝,还有第二天早晨常跃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好像真的没有撒谎。 武道的神情立马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响,就当武道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常跃突然捶桌大笑:“哈哈哈哈,兵哥哥你真是太耿直了!怎么什么都信,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饿死人?你当是六零年呢!” 武道无语凝噎。 正当常跃搜肠刮肚想要再大肆嘲笑他一番的时候,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什么这么高兴?老远就听到你在笑了。” 常跃看见门边的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下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说你呢。” 应胜江走到他床前,西装笔挺,意气风发,一看就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微微俯下身,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说我什么呢?” 常跃直视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的说:“说你这个人有多讨厌。” 应胜江微微一笑,轻叹道:“常跃啊常跃,你和以前是真的不一样了。” “托您的福。” 虽然这具身体是借来的,但是这身体中的记忆可是一点儿没丢,常跃记得这具身体的旧主与应胜江的所有过往,因此本能地讨厌他, 恨不得离这人越远越好,最好还钱之后再无瓜葛。 当然,也不能说那旧主与应胜江之间没有爱,但爱上哪儿去了呢? 兴许是化成蝴蝶飞走了吧,常跃想。 要说应胜江这人的脸皮也真是厚,被常跃这么直白地讽刺了一通,他也没走,反而是意态闲闲地往旁边凳子上一坐,眼风扫过武道,意思很明确,是想叫他回避。 但武道压根没理他,继续低头看书,当他不存在。 应胜江也没法子撵人走,只絮絮叨叨的问了常跃几句病情方面的废话,常跃对他也是爱搭不理,就这么几句下来,应胜江突然问:“你的戒指呢?” 武道翻书的手顿了一下,之后才去翻下一页。 常跃一脸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 应胜江看他这样子,以为常跃在生气装傻,也就不多说了,直接点明自己的来意:“你和郑博厚的那个赌,我听人说了。” “哦,有何指教?” 应胜江翘着二郎腿,两手交叉放在膝上,身体前倾:“郑博厚在丰镇成名已久,你挑战他,树大招风,小心被人盯上。” 常跃:“说完了吗?” 应胜江耐着性子:“郑博厚最有名的地方在期货市场,和几个大佬都有联系,如果他看上你了想带你入行,千万别听他的,你如果搅和进去,我就保不了你了。” 常跃:“说完了吗?” 应胜江苦笑了一下:“说完了。你好好养身体,不要着急赚钱,之前我要你还钱的话是逗你的,还是身体最重要,股票有兴趣的话玩玩儿就好了。想要钱了可以来找我。” 常跃冷笑,应胜江的这番话,也许打动得了这身体的旧主,但对他来说与废话无异。 他不耐烦地挥手:“那滚吧,不送了。” 应胜江叫门外的保镖进来放下满地的营养品,准备走的时候,在门边突然停下脚步:“武先生,能单独和你说几句吗?” -- “你有什么想说的?我时间不多。”武道脱下军装,在时尚方面可谓是毫无建树,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衬衣和西裤换来换去,连最初的那件风衣都被穿在了常跃身上,再没穿回来过。 应胜江上下打量了他几遍,说:“武公子,怎么有空来丰镇这小地方散心?” 他的保镖原本在几米外看着他,见两人本来在说话,应胜江却突然被武道一个肘击,狠狠地撞在了墙上!退伍没多久的男人动作飞快,上前一步马上用右手抵住了应胜江的脖子,将他制住动弹不得。 保镖们就要上前,却见应胜江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你查我?”武道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应胜江一个人听到,但他声音中的怒气却足够让应胜江明白—— 此刻贴在他咽喉处的冰凉刀锋,绝非是他情急之下一厢情愿的幻觉。 应胜江微笑:“以武将军如今的地位,他唯一的孙子上哪儿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秘密,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话是这么说,可武道手上的短刀可没有一丝放松,反而更进了一步:“你想说什么?” “我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只是希望武公子能意识到自己身份特殊, 和阿跃在一起的时候,为他留一定的余地。 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见不得光,别人也管束不了我们,但对武家来说事情却完全不同,是不是? 真到了关键时刻,将军有可能对自己的孙子手下留情,对孙子的同性恋人可就不一定了。”说到恋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应胜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武道收刀回鞘,冷漠的说:“这不关你的事。” 应胜江摆脱了束缚,整理了一下被弄出褶皱的西装:“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还是很感谢你这些日子照顾他,阿跃小时候身体就不好,日后还是劳你费心了。” 武道看了他一眼,忽视了应胜江为表感谢伸出的右手,理都不理地直接推门回病房。 应胜江的手落在空气中,最后只能苦笑一下,不尴不尬地收回手去,带手下人离开。 第十章 病房里,常跃正坐在床边看报纸,见武道进来,他佯装不耐烦地抖了抖报纸:“和那王八蛋也能说这么长时间你真有耐心,快过来帮爷倒杯水,爷渴了。” 武道脚步一停,俯身拿起暖壶就要倒水,常跃一下子惊住了,他只是闲得无聊放放嘴炮而已,武道对自己已经够好了,自己哪儿来那么大脸指挥债主给自己端茶倒水? 却见武道将水杯放在床头桌子上,之后一声不吭的伸出右手抱了常跃一下。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仅仅是半个拥抱而已,就差点儿将常跃一头闷死。 常跃推开他,仰头看见武道紧抿的嘴唇与轮廓刚硬的下巴,狐疑地问:“你这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 别说拥抱了,据常跃一直以来的观察,武道此人行端坐正,连男人之间惯常的那种下三路的打趣,或是勾肩搭背的感情交流方式都少见,怎么突然转性了? 武道没有回答他,只是下颌看起来收得愈紧,仿佛在面临人生上的巨大抉择。 “别住院了,”他沉声说,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常跃身上,“今天就出院吧。” -- “可惜啊。”大户室里寂然无声,就听见常跃一个人在絮叨。 “可惜什么?”武道头也不抬的问。 常跃:“可惜我这么快就出院了,没有给那个小男孩儿问你要电话地址的机会。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体操队的啊!” 武道:“那就怎么了?” 常跃:“身材好啊!” 这厮一拍桌子,感觉比武道自己还惋惜,生生错失了一场好姻缘。 武道一听他说身材,瞬间失去了和这个人继续聊天的*,低头继续抄k线图。 大户室里的其他人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见声音往这边看了一眼,又默默地收回目光。 波利科技的v形反转最终停留在了五个涨停板上,今天上午集合竞价阶段,常跃已将自己手上的波利科技全部卖出,资金并没有买入新的股票。 这也没什么,因为五个涨停板之后波利科技的股价摸到了15.63,而常跃在这支股票上的净利润,竟然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七十个点! 遗憾的是,郑博厚看好的玉梅生物此时股价仍在23.4左右徘徊。充其量赚十个点而已。 这场赌局,胜负已分。 但这并不是常跃的最终目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扭转了大户室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想让他们死心塌地毫无疑虑地跟着自己,还要一段路要走。 首先…… 常跃站起身来,朝隔壁大户的位置走去,一边感叹,一边给围在一起的众人递烟:“人啊,真是身体最重要了,要不是各位帮我打救护电话,我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大恩不言谢,周五收盘后,我请诸位喝酒去。” 隔壁大户恰是当时和常跃矛盾比较激烈的两个,一时间气氛很尴尬,但常跃就如同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似的,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瞄了一眼显示器,表情十分震惊:“哎兄弟,这个头肩底有点儿意思啊!” 刚刚他正好听到他们在讨论这支新股票,此时来一句,周围的人马上来了兴趣:“你觉得怎么样呢?” 常跃也不藏私,马上头头是道地说起来。 九十年代,我国很多股民专业技术都不过关,大多数都是在摸索中缓慢前进,全靠大家互通有无,远没有后来的专业素质。 这样一来,常跃很多理论式的东西,在他们听来就相当高深了,一个个都被唬住了,不断地催促他多说一点。 常跃就这么一口气讲了很长时间,从头肩底这种基础的技术形态,讲到仓位控制,讲到庄家的操盘手法,直到有人过来叫他。 “常先生,郑老在隔壁的房间等您,想请你喝杯茶。”郑博厚的助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邀请他。 大户室的众人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有赌约呢!大家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精彩。 常跃恍若未觉,微笑着站起身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没想到郑老这么好的雅兴。”常跃到达隔壁会客室的时候,郑博厚正在煮茶,茶香散了满满一室,正是难得清静。 郑博厚淡淡一笑:“像我这种以投机为生的人,摆弄这种东西也只为了修身养性更好的赚钱而已,与雅是沾不上半点儿边儿的。” 一边说着,他手持茶壶,往茶盏中注了浅浅一汪金黄的茶水,放到对面:“尝尝吧。” 常跃站在他面前,随手拿起便一饮而尽,完事儿他还装模作样的回味了一下,屁都没回味出来。 “可惜了我牛嚼牡丹。”常跃自嘲道。 郑博厚依然微笑,又倒了一小杯给他,说:“这次的赌,是你赢了。” 常跃:“郑老不觉得是我运气好?” 郑博厚摇头:“就算是运气,也是你赢了。运气,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更何况这不是你的运气。” 常跃将第二杯茶一口喝光:“那是什么?” 郑博厚继续给他倒茶,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好波利科技,就我所知,它谈判成功的消息今天才放出来。” 今天的晨报才登了波利科技公司的公告,公司与美国的合同已经签下来了,年内就将与对方在计算机硬件制造方面展开深度合作。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利好,仅这一纸合同就可以让公司大大开拓在计算机领域的生意。 但是在很多人看来,这个项目终究只是一个小众的项目,也不是波利科技的主营业务,只是说起来好听而已,市场不见得广阔,盈利空间也很小。 这样的消息,怎么值得庄家用如此血腥的方式洗盘,又如此大手笔地高调拉升? 报纸上有股评人士猜测,波利科技公司还有大利好尚未放出,要大家持股等待。 简直就是漫天胡扯。 常跃手指扣在桌面上,看着郑博厚继续给自己倒茶,说:“它之前下跌的原因是财报不够好看,但是我当时怀疑这个理由是否够充分。” 上年度亏损,确实对股价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但波利科技所谓的亏损毕竟不是因为经营方式有问题,也没有别的丑闻。 因为科研费用投入过多而导致的前期亏损,不少公司都存在,首先,它当时的下跌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在当时,愿意理性看待这个问题的投资者实在少之又少,大部分股民一看见财报,马上如坐针毡,只要庄家在高处稍微一砸盘,散户马上跟风卖出,生怕跑到别人后面。 股市中的羊群效应就是这样,即使是有自己主张的投资者,看见这样的疯狂下跌,也不免心存疑虑,跟风减仓。 之后,庄家连砸三个跌停,一个比一个令人恐慌,一个比一个令人绝望,到最后一个跌停板,常跃怀疑里面究竟还有多少散户,那些天价抛单,怕全是庄家做出来的样子,吓唬人用的。 想逃的散户,早逃没了。 郑博厚:“就这样?” 常跃:“它想要推进的那个项目,在我看来是个绝佳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当然,它的财务报表,我也在怀疑真实性。” 庄家联合上市公司与会计师事务所在财务报表上做手脚,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常跃的怀疑,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继续说:“不正常的财报,光明的前景,还有它公布财报前反常的k线,这些足够我赌一把了。” 郑博厚沉默。 是的,其实所有的招式套路,说出来都很简单,但是其间所要经过的千万次的考量与心理上巨大的压力,都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大道至简,真正高明的投资,说出来都很简单。 郑博厚有那么几分钟一直在摆弄自己的茶壶,没有说话,常跃也就没再开口,等到太阳西斜,郑博厚终于说出了此次请常跃来的真正意图: “说出口会有些唐突。 实际上,这些年来我工作的重心并不是在股票市场,从这里向南五百米,有一家期货公司,我这些年一直那里进行期货投资工作,积累了一点资金和人脉,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兴趣?” 第十一章 他想招徕常跃。 本来以郑博厚的想法,他很欣赏眼前的年轻人,不管常跃这次是不是赢了自己,只要表现出色,他都想要收至麾下。 能力与心态兼备的年轻人,如今实在难得,他只要投身期货市场,接受郑博厚的指导,不出一年就会有不俗的成绩,远比股票来得要好得多。 刚才听常跃说话的时候,郑博厚一念之间甚至想过要不要将自己的衣钵交由常跃继承。 他一生在股票与期货市场中摸爬滚打,并没有家庭或子女,有时候回首望去,只觉人生大半终究虚度,但如果有个人能够继承……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但希望的火苗在老人的心头一闪而灭,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不会热衷这样的提议,常跃会走得比自己更长更远,不会止步于此。 不过他想,自己提出的好处也很有诱惑力,期货是个比股票更广阔的市场,常跃绝对、绝对不会没有兴趣。 但是,他却见常跃略略低下头,注视着面前的原木小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脸上是歉意的笑。 郑博厚心里咯噔一下。 他听见常跃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并不是很想插手期货。” 郑博厚:“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常跃才缓慢地回答:“因为,我曾经发过誓不碰期货,那玩意儿对我来说,比毒品还厉害。” 这理由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郑博厚也不好继续追问,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能在那里遇见你。” 常跃笑着点头:“生活很大,希望和您再次相遇。” 后来,常跃和郑博厚又聊了一些别的,离开营业部的时候,天将擦黑,武道正在门口等他。 常跃伸了个懒腰,觉得犯困得厉害,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武道的车上休息一会儿,却见武道迈开步子,并没有往停车的方向去。 常跃小跑了两步:“怎么了,你的车呢?丢了?” 武道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卖了。” 常跃愣了:“怎么?怎么卖了?” 那车可是辆好车,性能也没什么问题,怎么突然就卖了?也没听武道说急需要钱啊!常跃一脸茫然,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渐渐变得面如死灰—— 那辆车卖了,他以后岂不是要步行去营业部了? 常跃对这件事的意见很大,非要刨根问底不可,一路跟着武道絮絮叨叨,连他路过菜市场买菜的时候都跟在后面问,仿佛卖了个车跟把自己卖了似的,悲伤得难以自抑。 刚拐进秋桐路,武道终于受不了了,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债主了。” 常跃:“我不是一直都欠你钱吗?我记着呢。” 武道又说:“车卖了,债帮你还了,以后不会有放贷的人来找你了。” 常跃一下子愣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高声说:“喂!你上周不是说你家里有急事叫你回去吗?” 武道脚步停也不停:“事情解决了,不走了。” 旁边街道上偶有车辆驶过,晚风习习,梧桐树叶在风中发出瑟瑟的声响,除此之外都是静悄悄的。 常跃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突然抽风似的哈哈大笑,顺着一棵棵的梧桐树跑过去,一头撞进自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俩人站在那儿。 胖的那个占了一整个停车位,瘦的那个,像是停车位旁边的旗杆。 是胖哥父子。 -- 胖哥显然急着回医院去看媳妇,水也不喝,将来意简单说明。 大约就是现在他们夫妻俩顾不上荣凡这个孩子,亲戚又都在外地,想要常跃照顾一段时间。荣凡这孩子好养活,平时就一副蔫巴巴的性格,悄没声的,现在又闹起脾气来不愿意去上学。 胖哥自己学历不高,觉得上学没意思,也就放纵自己儿子想干嘛干嘛,可以不上学,但是不能杀人放火,每天无所事事。 他想叫荣凡跟着常跃上营业部去,学点儿必备的技能,哪怕是炒股看k线呢。 常跃听完他的来意,这才头一次认真将荣凡打量了一次。荣凡这孩子不单瘦,个子也不高,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初中生似的,此刻肩膀上还背着属于高三生的硕大的书包,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人的眼睛。 他摸了摸这孩子的发顶,眼神询问了一下武道。 这期间武道一直站在旁边听着,收到他的眼神也没有反对,带着荣凡上楼安置去了。 望着自己儿子乖乖地跟着武道上楼,身影消失在拐角,胖哥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刹那间仿佛老了好多岁。 常跃坐到他对面:“嫂子病情严重吗?” 胖哥摇头:“还好,丰镇的大夫都说不清楚。我打算等她好点儿,过几天带她去北京找找方法。” 常跃:“缺钱吗?” 他没有把卖出波利科技的资金买了别的股票,就是防备着胖哥要用。 胖哥:“不缺,还好,不缺。” 常跃:“你的四川长虹没卖吧,现在上面有多钱?我帮你卖掉炒别的吧。” 胖哥伸进怀里,将从不离身股东证扔在茶几上:“随便炒。” 说完,他盯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喉头突然剧烈地颤动,声音也哽咽起来:“我炒股炒了十多年了,十多年了,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每一个投机客,都有说不完的故事:精彩如同战役般的精准操作、壮士断腕般的果断止损、或是抱憾终身的擦肩而过。 普通人的故事都是爱恨情仇,只有他们的故事是涨涨跌跌,富贵幻梦,瞬息万变。 然而当大起大落的人生行至谷底,他们每个人都免不了如此一问,甚至是常跃,上一世的他也曾这么问过自己: 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常跃,他明明可以在大学毕业之后找个安稳的工作,找个相爱的伴侣,或许不会大富大贵,但怎么就到了那种身负巨债跳海自杀的地步?! 在得知胖哥妻子生病之后,常跃也很愧疚,因为他本来打算劝胖哥不要涉足期货的。但他想着再等几天,等胖哥尝到厉害了再劝,总是更有说服力。 但怎么,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常跃木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往日乐观幽默的男人在自己对面抱头痛哭,他颤抖着手指想要点烟,却最终因为无力点着打火机而作罢。 “如果有一天我有答案了,我一定告诉你。”常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 “今天,你就要进入人生的新阶段了。”常跃在早餐餐桌上正襟危坐,对荣凡严肃地说。 荣凡拉开椅子坐下,认真地望着常跃,等待他说下一句话。 常跃清了清嗓子:“因为,你将与一位伟大的投资大师一起生活。” 荣凡:“……” 常跃:“你将跟他学到很多的东西,鉴于人的记忆总是会有疏漏,同时方便日后复习回忆,我希望你能有一个笔记本。” 说着,他从桌子底下变出一个又厚又大的本子给荣凡,这是他从这身体旧主的书桌里翻出来的,仅写了名字而已,还没有用过。 荣凡打开看了看,第一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常跃的名字,还有这幢别墅的地址。他郑重地收下。 常跃满意地点点头,荣凡这孩子看起来比他爹可好教育多了,一看就省心,听话。 他伸手,将武道准备好的早餐推到荣凡面前,满满一大盘的鸡蛋火腿面包,还有一颗梨两根香蕉,一大杯牛奶,一大杯果汁。 荣凡嘴角抽动了一下,小声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常跃皱眉:“下面,我要给你上第一课,拿本子记好。” 荣凡麻利地翻开那个大厚笔记本,笔尖停在上面。 常跃:“炒股的第一课,早餐,一定要吃好。” 荣凡记好之后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为什么?” 常跃:“因为,谁知道中午还有没有心情吃?” 荣凡:“……” 常跃摸着肚子靠在椅子上,催促道:“快点儿吃,青春期的小孩儿多吃可以长个子。你武叔叔就快跑步回来了,到时候可别跟他说我把我的饭也给你吃了,他会生气的。” 荣凡:“……” 就这样,困扰常跃已久的早饭问题终于解决,他终于可以不用逼着自己吃一大堆饭了。 临近九点钟,常跃、武道、荣凡一行三人在晨光中走进城南营业部。 这一天,是1998年的三月十九日,星期四,天气晴朗,吉兆涌现。也就是这样的一天,成了日后闻名于江湖的“丰镇涨停板敢死队”的,有据可寻的源头之日。 第十二章 这一天的一切,在最开始都显得很平淡。直到常跃说—— “我看了一个股票很不错。” 他坐在大户室众人的中间,在聊天中突然□□这么一句,表情显得十分莫测高深,搞得周围人都来了兴趣。 多的不说,只要常跃看上的这个股票盈利能达到波利科技的一半,那他们就赚翻了。 脖子上戴观音的男人迫不及待的问:“什么股票?” 他就是之前和常跃闹得很不愉快的那位,姓孔名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现在也属他们两人最熟,已经开始称兄道弟。 常跃:“其实不能算是一支股票,其实是一种操作方法。” 新的操作方法就像是新的武功秘籍,在众股民中拥有非同一般的魔力。 不管是喜不喜欢参与讨论的大户,此时都悄悄地朝包围圈靠近了两步,有人暗中关上大户室的门。 众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听常跃讲。 常跃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姿态无比的从容。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他打转,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武道在外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简单地来说,就是一种突击制造涨停的方法。利用我们拥有的巨大资金量,寻找盘面小、无庄的绩优股,在上升突破前迅速买入,拉升至涨停,同时在拉升过程中吸引散户跟风。” 从1995年起,沪深两市一直实施的是t+1交易制度,也就是说,在当天买进的股票,最早要在第二天才可以卖出。 如果常跃他们利用自己的资金优势,迅速介入无庄的绩优股,早盯着这些股票的散户会以为该股就要启动,会有不少人跟风买入,但这些人买入的股票最早要到涨停的第二天才能卖出。 再配合股票的优良质地,这样就能保证第一天的拉涨他们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一小部分资金在第二天稳住盘面,制造一个活跃的上升势头,但是大部分的资金暗中在高位卖出。” 有一部分保守的散户,第一天涨停的时候不会追高参与,但是如果第二天股价依旧保持在高位,那么受不住诱惑的人就会变多。 他们要做的,就是暗中将股票高价卖给这部分人,赚取差价。 大家都是沉浸股市多年的老手,很快,他们就发现常跃的这种方法简单但是异常的高效,同时实用性很强。 如果顺利,他们不单能保持稳定的盈利,同时这种盈利会非常非常的可观。 所有人脸上都显示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那模样就如同窥视了天机般畏惧,却又忍不住神往。 “……如果,我是说如果,盘面抛压太大呢?” 常跃吸了口烟,干脆地点头:“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首先,我们应该选择低价的绩优股,保证它的上方没有太大的抛压。其次,在拉升之前会有试盘,如果它的抛压太大,我们可以马上放弃拉升。转而寻找其他的机会。” 大户室内又是一阵寂静,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关心自己股票一时的涨跌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遇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这个机会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敢相信。 孔伟想了一下:“这种方法失败的概率大吗?” 常跃:“只要手法不出现失误,失败概率可以控制得很小,但是一定存在。” 手法不出现失误的意思是,目标机会由常跃选择,所有人的资金由常跃指挥,完全服从他的调度。 有人又问:“那如果失败了呢?” 常跃看了那人忐忑不安的面孔一眼,忽然笑了:“你们不会指望我是救世主吧?如果赔了还要拿钱给你们补上亏空? 愿赌服输,兄弟们,尽人事听天命,富贵向来是天定的。不过丑话说前头,别把身家性命都压给我,我受不起。” 许久许久的寂静。 有人悄声离开去给自己老婆打电话要钱,有人直接不管不顾的去找保单小姐卖出所有持股。 常跃已经将胖哥交给自己的四川长虹全部卖出了,52.1的卖出价,一共3000股,十五万六千三百元,常跃自己又添了点儿,变成了整整十六万。 他拿出一张纸,题头什么也没写,直接写了序号1。 1胖哥壹拾陆万元整 之后是序号2,常跃自己,他所有的本金加上他之前在波利科技与另一支股票的盈利,一共是二十九万元。 接着源源不断地有名字添加在名单上,少的几十万,一百多万的算中等,最多的那位竟然是孔伟,直接给了常跃一个七百多万的户头。 果然真人不露相。 最后常跃算了一下,整个大户室几乎人人都有参与,十九个人一共凑出了两千一百二十万,并且立下协议,所有资金交由常跃统一调度,目标计划绝不外传。 十九个人依次在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胖哥的名字是常跃代签的,签完字,所有人面面相觑,仿佛共同承担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既忐忑不安又彼此生死相交。 “行了,”常跃将单子交给荣凡夹进本子里,“到时候盈利按入股份额平分,没什么别的好说了。中午我请大家吃饭,机会一旦出现我们就开工。” -- 笔记本上的字迹很潦草,常跃写东西向来如此,每一个字中总有一笔很长,恨不得直接贯穿到下两行去。 他写写停停地完成了今天的复盘,盘着腿往后一靠,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武道正在看一本书。 常跃发现了,自打这周开始,武道无时无刻不拿着书在看。 他观察过,那些书不是企业管理方面的,就是财务管理方面,要么就是微观宏观经济学,全是高校的教材,厚厚的一本,毫无趣味可言,看得人直可以由生到死,再由死复生。 尤其在常跃看来,这些书中的很多东西,早已经过时了,实用价值也很低。 “喂,你这是打算自主创业还是继承家业啊,光看书可是没什么用。” 武道翻过一页:“基础必须要看。” 常跃被他噎了一下,伸手推了他的膝盖一把:“嘿,说真的,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东西?比如行业前景啊,投资项目啊,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和你说,我看这方面真的是很准的,如假包换。” 武道终于被他弄得没心思看书了,只能合上书页。 此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钟,万籁俱寂,客厅角几的台灯被灯罩一罩,只能朦朦胧胧照亮一小片地方。昏黄的光线下,常跃就坐在武道脚边的地上,他斜着眼睛瞅着武道的脸,神情有些得意,一副“来求我”的表情。 他就不信了,这么好的机会,都比得上和巴菲特共进晚餐了,可武道怎么就不动心呢?! 模样英俊的男人皱眉沉思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常跃一下子蹦起来,恨不得打醒眼前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一个好的行业对公司来说多重要?先机!先机! 什么人力资源,什么财务管理,都是空的!什么都比不上一个富有前景的行业项目!现在什么行业最有前景?计算机!互联网!什么投资最赚钱?房地产! 北京的房价——” 说到激动的地方,常跃左手豪迈一挥,台灯应声落地,客厅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常跃一下子没站稳,向旁边迈了一步,黑暗之中,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别动,地上有玻璃。” 说着,抓着他手臂的那股力量将他引到沙发上,常跃感觉到武道站起身来,去门边开灯。 他坐在沙发上,眼睛一时之间适应不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常跃朝黑暗中笑了一下,说:“哎,兄弟,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习惯,说真的,你这么担待我,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吧?” 武道的手停在电灯开关上,没有按下去。他的声音依然像以往一样,听不出什么大的情绪起伏:“能有什么原因?” 常跃咧嘴一笑,大言不惭地说:“我想也没什么原因,我这人一穷二白,没身份没背景,当然没什么好图的了。 想来想去,也就这张脸不错,你图吗?” 轻轻一“嗒”声,电灯开关被按下去。 手工制作的水晶吊灯光线轻盈浅黄,刹那间盛满一室,常跃就坐在屋子的正中央,因为突然而来的明亮而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眼皮微微地颤动。 这是一个类似于献祭的姿势,他向后扬起的脖子,裸、露出的脖颈,就像是臣服于野兽爪下的小动物,正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无奈只能奉献自己。 甚至是,渴望野兽能够怜惜自己。 心神感到一阵巨震,武道强自按下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情绪。 他竭力说服自己:眼前的男人变化多端,而这只是他诸多面孔中微不足道的又一个假象。 果然,没过了几秒钟常跃就睁开眼睛,看见武道立在原地的样子,他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我说话唐突了。不过我也有苦衷。我这人天生命不好,但凡有人对我好点儿就怕得要命,你说是不是个病?” 武道没有回答。 常跃又说了些类似“我不是故意试探你的,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一类的话,之后才离开。 武道注视着常跃上楼,面色上依然看不出变化,但是他心里知道,就在刚才,他的心跳变快了。 第十三章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一,沪深两市低开低走,临近午时收盘才走稳,成交量萎靡。 常跃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其实上周五的时候,他盯上的那支名叫鑫阳高科的股票就已经走出了一个双底图形,向上突破迫在眉睫。 当时大户室就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但是考虑到周末的时候外围股市变数太大,常跃放弃了那个机会。 他是个老练的猎手,知道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贸然开枪,不单可能打不到猎物,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但大户室的其他人不这么想,两千万的资金分散在几个账户里,全部由常跃调度,只要他不开始,那损失的机会成本可是相当巨大的。 角落里不断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常跃安坐在显示器前,恍若未闻。 “小凡啊,你学过那篇古文没?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是《左传》里的文章,说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荣凡抱着厚厚的笔记本在旁边点头:“记得。” 常跃:“那就记在本上,我们今天下午就开工。先去问一下经理准备好了没,中午的时候请报单的姑娘吃顿好的。” 听说这个消息,大户室里参股的众人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各个摩拳擦掌。 当天下午,大盘不出常跃所料,开始收复上午的失地,鑫阳高科也跟随大盘稳步回升,越过了昨日收盘的7.31,开始飘红。 第一张买单是常跃填的,当时鑫阳高科的市价是7.39,他填得比市价高了0.15元,一共两千手,一百五十万。 被委以重任的姑娘很快将单子报上去,屏息凝视,所有人都望着显示器,唯独常跃正低着头,不知道心里正在想什么。 过了两秒,卖一卖二卖三卖四卖五上的卖单顷刻消失,鑫阳高科的分时线上拉出了一条陡峭的直线,但是并不长,放在起伏不定的日k线上,也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阳线而已。 但人们的目光依旧没有移开,他们还在看。 这是一次不起眼的试盘,试的目的,就是看看散户们会不会在常跃出手后在高位将股票趁机抛出。 挂单依然一条一条变化着,过了一秒钟、又一秒钟,鑫阳高科走出了一个圆弧曲线,但是并没有大幅回落。 他们成功了! 鑫阳高科的股价依旧在7.54以上的价格内成交,盘面抛压不大! 常跃抬头看了一眼显示器,干脆地站起身,眼睛环顾众人:“那我们就开始吧,一切按计划。” 按照他们的约定,两千万的资金被分在几个账户里,分别由几个小组使用,大部分负责第一天的拉升,小部分负责第二天稳住盘面。 只要计划顺利,第三天的时候所有资金就都能撤出战斗,鸣金收兵。 大户室的众人别的也许不行,但对于这种庄家拉升的老套路,可谓是了然于胸。 大幅拉升,小幅回落,洗掉一些松散的浮筹,折回,再次上攻。 三轮之后,鑫阳高科的涨幅达到了近九个点,他们手里已经拿了不少股票,这些股票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变回现钱。而他们剩下大约一千万的资金,离收盘还有二十分钟。 “别让散户跟了,最后一波直接封板。”常跃说。 涨停价是8.04,九十九万股的买单封涨停。 但是有人在担心:“如果这么早上封单,之后会不会撑不住?” 他们的钱不多,如果涨停之后卖单太大,很有可能钱全部被砸进去,血本无归。晚一点封涨停他们面临的资金压力也小一点。 但话说回来了,涨停的早晚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庄家的资金实力,太晚封死,会让觉得散户觉得庄家没什么钱,不愿意跟进。 还真让他们猜对了: 两千万多一点,还真的是个很考验水平的资金量,但凡盘面稍微不对,就撑不住了。坐庄,最重要的就是资金量,没有钱什么都白搭。 所有人都看着常跃,等他做决定。 但是备受瞩目的那个人此刻却仍在低着头,目光反复地、反复地在已经被磨到看不清的数字键盘上流连。 今天他好像有些不一样,所有人都发现了,但他们还以为是常跃第一次指挥这么大的资金,心理压力太大所以才比较寡言。众人都表示十分理解。 但实际上,常跃却在神游天外。 他想起自己上一世第一次操盘的样子,那种雀跃的心情。 想想看,一个一直热衷于赌局的赌徒,当他突然被赋予强大的力量,可以去左右其他赌客,那是种什么感觉? 那就仿佛重生一样,他从赌客变成了可以操纵一切的上帝。 他站在牌桌的上方,每个人的下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稍加引导,就能获得胜利。 对于从小就对这种金钱的博弈极其敏感的常跃来说,玩弄那些愚蠢的散户,就像是玩弄手掌上只知道盲目爬行的蚂蚁,简直轻而易举! 很容易想到,他初次操盘便大获全胜,整个人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一丁点儿成功就足以让他目空一切! 真是傻得要命。 那时常跃不知道,这世事有如山峦起伏,有成就终有败,有赌就必有输。 后来为了摆脱失败,他纵身入海,摆脱了困住自己爱情的人,摆脱了自己人生的囹圄,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自己灵魂的赌局。 令人熟悉的感觉顺着数字键盘涌入他的指尖,传透四肢百骸,那种快感……常跃听到了自己灵魂颤栗的声音,这种感觉,他又怎么想摆脱呢? 常跃笑了一下,抬头瞄了一眼显示器。 九十九万股的封单,真是轻易,要在十年后,你没有一个亿哪封得了涨停?通货膨胀真他妈的厉害…… 哎?封单呢? 他奇怪得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看自己:“哎?我刚不是叫封板吗?板呢?” 敢情这个王八蛋根本没听人说话?!亏他们还以为他在沉思,不好意思打搅! 刚才说话的人咬着牙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样呀。”常跃随意地说,“太晚封单诚意不够,明天容易低开。还是现在就封吧,省得别人觉得我们抠门。” 就这样,在报单小姐反复确认之后,他的指令通过电流,飞速传到了上海证券交易所。 正当散户们仍毫无所觉地争夺涨停前的每分每秒的时候,一张大单直接吃掉上方还未成交的卖单,直接将价格封在涨停板上。 之后,为了让盘面好看一点,常跃又将后续的所有资金,包括预备明天使用的资金都挂在了涨停板上,制造出了一种“我也不是很穷”的假象。 他这样做的时候,其实别人都为自己的钱捏了一把汗,害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卖了自己。 所幸的是,直到三点钟收盘,鑫阳高科的上方都没有太大的卖单出现,成功的让他们封住了涨停板,最后还剩下了五百多万。 丰镇涨停板敢死队迈出了他们的第一步,成功了一小半。所有的人欢呼雀跃,而这里面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孔伟。 如果明天出货成功,计划内他们起码能赚五个点,百分之五! 这对他来说就是三天赚了三十五万,就是每天十一万六千块,假设他每天吃饭花掉六千块,就是每天十一万,每年二百五十个交易日,就是两千七百五十万,十年就是两亿七千五百万!!! 两个亿!!!这还不算复利,算上复利他就是全球首富了好吗?!李嘉诚算个屁!!! 而且李嘉诚还是白手起家奋斗起来的,而他仅仅是递了递买卖单而已! 孔伟这辈子的算术都没有这么快过,成功封死涨停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无数的人民币从天而降,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金钱馥郁的芳香,几乎就要将自己溺死了。 什么观音,什么菩萨,什么如来玉皇财神耶稣圣母玛利亚,常跃才是神! 第十四章 “你看那姓孔的……他看我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对?他是不是对我有点儿意思?”说完这话,常跃自己都哆嗦了一下。不是他矫情,主要孔伟是真的丑啊,而且还穿红色内裤! 想到这里,他又抖了一下,实在是红色内裤太丑了,丑得他连想都不敢想。 顺着他的目光,武道抬头望了过去,只见隔着半个大户室房间,孔伟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常跃,那目光不受人群阻隔,热情得连旁人都看不下去。 “不是。”武道回答。 常跃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推了他一下:“不是是什么意思?是不太对还是没意思?” 可惜还没等武道解释,孔伟就穿过人群过来,搓着手说:“今天这板封得好啊封得好!待会儿我想请大家一起去吃个饭乐一乐,常兄弟赏个光吧?” 常跃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下。 他们所谓的“乐一乐”常跃是知道的,胖哥对他讲过,无非就是吃完饭后再续一摊,唱个歌找几个陪酒的姑娘,有需要的会带姑娘出台。 胖哥对他说这事的时候十分义正言辞,说自己已婚,从来不参与这种糜烂的局,要坚决抵制。 但是常跃和他不一样啊!常跃没结婚啊!就算是他对姑娘没兴趣,但他对喝酒有兴趣啊! 想到这里,常跃严肃地点头:“那行,武道和荣凡也去没问题吧?” “当然当然,我还正准备说呢……” 武道在旁边看了常跃一眼,没说话。 过了没多久,孔伟叫的车就来了,大户室的男人几乎都去,今天一群人都格外的高兴,吵吵闹闹地往外走。 但是临出门,有人将常跃叫住了。 “常跃,你还记得我吗?” 常跃转过头,只见营业部大厅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皮肤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模样长得还不赖,让人眼前一亮。 他马上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好,有什么事吗?” 小帅哥羞涩地笑了一下:“你果然不记得我了,我们之前在外面聊过天,你忘了?” 常跃想了一下,确实没想起来。 小帅哥继续引导他:“你当时还说是要教我炒股。” 这个常跃是真不记得了,他每天放过的嘴炮千千万,随口答应过要教的人不要太多,哪儿还都能当真? 看他茫然的表情,那人一下子就难过起来了,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低声说:“我还当你是认真的……没想到……唉……”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常跃赶紧拉住他,嘴里说:“哎我终于想起来了,你不是那个谁吗?怎么,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也不知道这帅哥是真好哄还是假好哄,常跃这么一说,他还真的高兴起来了:“我就说嘛,明明前几天还见过,你记性再差也不会完全没印象。 唉,不过我的股票这几天总跌,下午大盘涨,它还是在跌,心烦死了。” 常跃歪着头点烟,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涨涨跌跌嘛,正常。” 那人朝四周看了一眼,悄悄凑上去:“哎,我听说……你们大户室今天干了场大的?” 常跃面不改色,轻轻吐出一口烟,有些飘到了帅哥脸上,弄得他脸红了一下。 “你听谁说的?” 对方说:“也没谁,散户们都这么传,不知道真假。” 常跃右手夹着烟,有些暧昧地放在他肩头,两个人距离更近了。 “乱传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啊?” 听了这话,俊秀的面孔沮丧起来:“唉,我还当能跟着你一起呢。我的学费都赔光了,好几千呢。 “你还在上学?”常跃的手敏感地收回来。 “是啊。”帅哥的目光游移着,“我今年大四,就在丰镇上学……”, 他的目光望向玻璃门外,大户室的其他人正在陆续坐上车。“你们这是要去饭店吃饭吗?真好啊,我的钱都赔光了,这几天光吃方便面了。” 常跃怔了一下,低头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万分期待地望向自己,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他怎么拒绝? 这都是债啊!常跃想。 帅哥名叫叶至哲,虽然到场到得很突兀,但是因为会来事儿,很讨在场的女大户喜欢,哦,还有常跃。 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常跃旁边,没过了几分钟就瞅准了常跃爱吃什么,又夹菜又倒酒,异常的殷勤。除此之外,他还很会看人,不单讨好常跃,还有孔伟。 不过这不算什么,孔伟发财后狂喜的气息八百米开外的耗子都闻得到,别说同桌的人了。 但有一点很奇怪,叶至哲对武道也很上心,处处想着要和他搭话,姿态也很小心。但武道还是一贯的那样,不爱搭理人,说话以字计,基本不超十个字,特别的悭吝。 不过这也早成了大户室默认的事,而且他越是懒得搭理人,别人越觉得他背景深厚,直接导致武道身周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 整场饭局,就见叶至哲一个人在这气场当中左突右蹿,不得要领。 终于还是常跃看不下去了,饭局散场的时候,他已经和叶至哲很熟了,揽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听着,待会儿喝酒你去吗?” 叶至哲脸上红红的:“当然去啊。” 常跃:“那你听我的,待会儿离那家伙远一点。” 叶至哲:“为什么?” 常跃望着站在远处孤身一人的武道,一脸神秘:“防止误伤。” 吃完饭荣凡就被孔伟的司机送回秋桐路去了,除了女大户和几个已婚的男人,其他人接着找地方再续。 其实武道愿意跟着一起来,这事儿挺让常跃觉得不可思议的。 在他眼里,武道就一根正苗红的好青年,饭桌上喝两杯酒已经算是顶天了,和他一起出现在灯光迷离气氛颓靡的包间,常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因此他没坐在武道旁边,而是被孔伟拉着便顺势坐在了沙发中间,左手是今天发了大财的暴发户,右手是需要人帮助指点的小帅哥。 孔伟这个时候已经喝高了,歌厅经理带着姑娘们进来的时候,他不拘一格地大手一挥,将所有人都留下了,连经理本人都打赏了两千块钱。 经理笑得牙不见眼,自己点着票子出去,姑娘们穿着裙子进来,将包间塞了个满满当当。每个人旁边俩姑娘还有富余,简直就像进了盘丝洞。 叶至哲再比同龄人成熟也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往直常跃右胳膊后面缩。 常跃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边笑边对旁边的姑娘说:“他还在上学,你们聊点儿别的吧。” 夜场的姑娘经验老到,马上从两-性情感切换到人生哲学模式,看得叶至哲眼睛发愣。 另一边,孔伟拉着常跃的右胳膊,大着舌头说起自己的人生历程。 他说他爹妈本身对他寄予了厚望,将公司留给他是为了让他好好经营的,可他倒好,弄了没两天就亏得什么都没了,最后拼死将公司给卖了,卖了一千万整。 钱倒是有钱了,可钱是死的,他也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坐吃等死,后来听人说股市里能赚大钱,就来股市了。 常跃听得眉头一跳,原来这货手里拿的七百万不是赚的,是赔剩下的。看来烧香不管用啊! 孔伟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说,说他是多么的愧疚,多么的难过,他多少次对着佛祖祈祷,希望自己能不负父母的嘱托,光宗耀祖,但是财运却从不眷顾他…… “幸亏啊幸亏!哥遇见你了!”孔伟喷着酒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常跃的袖子抹脸,“哥真是,太幸运了!” “不敢当、不敢当。”常跃干笑着抽回手来,感觉放在膝上的右手被人轻轻地握住了。 回过头,只见暗色的灯光下,叶至哲原本白皙的皮肤也染上了些鲜艳的色彩,正冲着他软软地笑。 那一秒,饶是常跃并不真心喜欢这一款,也有些动心。年轻嘛,又漂亮又乖巧,算是很难得了。 常跃将手抽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怎么了?聊得不开心?” 叶至哲旁边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打发走了。 他笑望着常跃,声音带着点儿黏腻:“我觉得听你们聊天更有意思。” 常跃随手拿来一瓶酒,也不看红的白的,哗哗往杯子里倒:“那你每天可没事儿干了,天天听故事吧。” 股市是仅次于医院故事最多的地方。 医院的故事大多大喜大悲,分离聚散;股市的故事则是柳暗之后有花明,潮起之后又潮落,而且只有分离,少有相聚。 这种故事听着有什么意思? “我身边可听不到那么有意思的,”叶至哲模样可爱地撇撇嘴,“那些小散户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呀?一两万撑死了,没意思。” 常跃哈哈大笑:“当年我也是一两万起家的,比你年纪还小。” 叶至哲对这个也很有兴趣,催促常跃讲自己的发家史。 “不讲那个,太丢人了。”常跃眯起眼睛,想起自己当年手里拿着张破纸,带着马扎在营业部大厅抄行情的样子,酒就是这点儿好,能让人回忆起以前的事,还能不那么伤心。 “什么呀。”叶至哲抱怨道,“还说教我炒股呢,什么都不说。” “行行行,”常跃受不了了,答应他,“以后有了好的机会一定和你说。” 叶至哲眼睛发亮:“真的?” 常跃:“我没事逗你做什么?” 虽然大户室的操作不能告诉他,但是有其他的好行情知会一声就是了,也不枉他勾引了自己一晚上。 第十五章 这段时间一直被武道督促每天按点儿睡觉,常跃好不容易出来放肆一晚上,旁边又难得有人养眼,喝着喝着就多了。 一群人放浪形骸,常跃和叶至哲混迹其中,居然也没人觉得违和。叶至哲和他越聊,两个人离得越近,又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伸进常跃的衣摆,手指抚过他的脊背。 常跃一只手抓住,将那只手放回叶至哲腿上,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强撑的清明:“别这样,你年纪还小。” 叶至哲不高兴了:“年纪小你怎么还带我来这种地方?你不安好心!” 常跃斜眼瞧他,男孩儿生气的脸很可爱,虽然有些故作姿态,但还是带着点儿不沾世俗的天真。 常跃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市场中是容不得天真的,只有洞悉人性才能赚钱。即使是赔得一塌糊涂的孔伟,也有自己的窍门在,譬如拜佛,哈哈哈。 脑海中一片混乱,常跃的思维从这里跳到那里,又从那里跳回来,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迷迷糊糊中,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叶至哲说:“哎呀,武大哥呢?他刚才不是一直在门那边儿坐吗?上哪儿去了?好像好久没见到他了。” 常跃稍微清醒了一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去找他一起回家。你去找人送一下你,要么就在这儿找地方休息,姓孔的不差钱。别乱跑,外面不安全。” 但叶至哲抓住了重点:“你和他住在一起?!” 常跃拍拍他震惊的脸:“可惜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往外走,叶至哲拉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常跃:“哦对了,我答应有机会通知你,你给我留个电话吧。” 叶至哲将自己电话号码写在纸上,塞进他的口袋里,因为害怕他醒酒后什么都不记得,还把名字也写上了。 之后他还是有些担心:“算了,你喝太多了,我陪你一起找他吧。” 他扶着头脑不清醒的常跃离开包间。 午夜,正是牛鬼蛇神出没的时候,走道里乌七八糟的人来来去去,两人走两步停两步,加之常跃走得东倒西歪,连走出歌厅都困难,甭提找人了。 正当叶至哲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只胳膊突然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松松便扶正了常跃的身子。 武道关切地低下头,看了眼常跃的样子,应该只是喝多了,没什么别的问题。 放下心来,他看也不看地就要带常跃走,瞥都没瞥叶至哲一下。 叶至哲一下子就急了。 虽然他是想跟着赚些钱,但他确实是喜欢常跃的,而且他见常跃的第一眼,就知道两人都是同一类人。常跃对他来说成熟,风趣,而且有经济基础,人看上去也不坏,算是叶至哲能碰得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他之前在营业部暗暗观察了好几天,刚和常跃搭上话,结果常跃就住院了。叶至哲看着救护车来了又去,心里别提多急了,他也想去医院探病,可他连常跃住哪个医院都不知道! 今天,他拐着弯从报单小姐那里打听到大户室这天有大动作,而且挺成功的,就专门在门口等他,好不容易混到一起吃饭喝酒,却莫名其妙的被拒绝了。 叶至哲被气得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长得好,又一直洁身自好,社会上的那些人勾搭他,他都没理会,就看上一个常跃,可常跃还不要他。 到后来常跃说自己和武道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感觉……他叶至哲哪儿不如他?! 之前在饭桌上他向武道示好,不过是因为看常跃的面子,不搭理也就算了,现在还摆起脸色来了! 叶至哲一个箭步挡在两人的前面,挺着脖子说:“他让我送他回家,你是在干什么?” 武道一只手架着常跃,目光从叶至哲脸上轻飘飘地掠过,这个人在常跃身边出现得很突然,虽然看上去挺热乎,但并不像是关系很好的样子。 “他让你送他回家,有没有告诉你地址?” 叶至哲语塞,半响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你就把他抢走了,快还回来!” 武道觉得眼前的人简直脑子有问题,绕过这人就要走,就在这个时候,常跃被走廊尽头的冷风一吹,清醒了。 他借着武道的力量站直身体,奇怪地看了看眼前对峙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在说话啊?武道,几点了?” 武道低头看表:“十二点三十五。” 常跃看见旁边有洗手间:“那等我上个厕所我们回家。那个,小叶啊,你看看什么地方能去就去什么地方住一晚上,别乱跑。” 说完,他一头扎进洗手间。 叶至哲看了一眼面前面无表情,似乎还有点凶神恶煞的男人,也跟着跑进去了。 他要和常跃说说理,凭什么武道可以,自己就不可以。 -- 一进卫生间,常跃就后悔了,自己喝了酒以后脑子是真慢,居然想着到这种地方上厕所。 虽然比不上后来开放,但是这个年代最糜烂的生活也就不过如此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刚一推门进去,就能听到隔间中隐约传来的暧昧的声响,另外还有隔板发出的某种规律的撞击。 常跃转头就想出去,但是却看见了洗手池,那边正好没人,他打算洗个脸再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踉跄着走近,叶至哲却在这个时候钻了进来,硬扶着常跃往隔间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你不是要上厕所么?我帮你找个空的。” 也是运气,在两个咣咣被撞击的隔间中间,还真有那么一间空的。常跃直觉不对,本能地就不想走进去,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跟着往里面走。 这个时候,左手那间可能正临近完事,喘息声忽然大了起来,其间夹杂着男性的低吼。 那声音就像是能够穿透耳膜的利剑,常跃被浑身一激,扶着叶至哲肩膀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叶至哲痛得发出了声音。 “你怎么啦?”叶至哲反手锁上隔间的门,小声问他。 常跃的脑子此刻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但他的本能仍旧驱使着他,他一边伸手隔开自己和叶至哲的距离,一边说:“你快出去。”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叶至哲不禁觉得非常委屈,他也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就处处惹常跃讨厌? 常跃背靠在隔板上,隔壁传来的声音深深折磨着他,让他又心猿意马又痛苦难当。 这两种感觉就像是极具引力的两极般拉扯着他的灵魂,让常跃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了。 他感受到一双手伸进自己的衣摆里,但是却无力挣脱,他放在叶至哲肩上的手就像是摆设一样,不管他脑海中怎么叫嚣,却一点力都使不上。 拉链被拉开的震动透过衣料传到他的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步步沉入地狱的深渊。终于要解脱了,常跃想,他不再推拒叶至哲,而是放纵漂亮的男孩子继续将自己的使命完成下去。 叶至哲实则并没有他之前向常跃表现的那么单纯,不过常跃确实也没有全部相信,逢场作戏而已,双方心知肚明并且卓有意趣。 男孩儿终于将手握上了那个位置,手上的动作也非常的娴熟,他一边老练的抚慰着,一边还将面孔与常跃凑得更近,两人呼吸交错,脖颈相交。 叶至哲高兴地发现,常跃不再推拒自己了。 “你以后还能接受我吗?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他娇憨地冲常跃笑着,鼻尖上还有因为热气蒸腾而冒出的汗珠。 常跃低头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男孩子,放在以前那肯定是很讨自己喜欢的,就算是不发生关系,平时逗一逗看着也会觉得心情愉悦,但现在…… 他左手挑着男孩儿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将叶至哲的脸都看红了,才说:“你确定想要跟着我吗?我倒是能给你些钱,但是……” “但是什么?”叶至哲手下还在动作着,眉头却有些皱起来,常跃似乎软趴趴地没什么反应……自己的技术有这么差吗? 常跃望着他,笑而不语。 又过了一小会儿,叶至哲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他觉得自己没判断错啊……难道常跃是个直的? 常跃依然还是笑,但那双眼睛里的表情,既带着些玩味,更多的还是无奈。 小男孩儿喜欢义无反顾地探索人生,那就让他去啊,他总会发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叶至哲本来想停下,却被常跃那表情激到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蹲下身去。 第十六章 “呵呵,怪不得你是这种样子,装什么清高?原来身上有病啊!”常跃的身体依然毫无反应,叶至哲飞快地站起身,简直要气得火冒三丈。 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受到了愚弄和侮辱! 常跃靠在隔板上,浑身软塌塌的,又衣衫不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现实世界遗弃了的可怜虫。 “所以呢?孩子,人生的第一课,我可是奉献了我自己讲给你听的啊。”常跃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他无比清醒地从别人眼中看到了轻蔑,看到了不可思议,看到了惊恐。 叶至哲拍了拍双手,仿佛要拍掉某种令人不齿的细菌:“没关系,我就是自己恶心恶心罢了,不会对别人说的,你放心。” 说完,他开门离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身来,虽然脸上早已经泪流满面,但他还是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真讨厌你骗我!” 常跃平静地望着他:“对不起。” 叶至哲再也撑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初入社会就遇见了不好的事情,这给他的打击非常大,一路抹着眼泪出去,却迎头撞上了武道。 武道还是那幅令他讨厌的高高在上的模样,见他在哭却还是无动于衷。 叶至哲站在他面前,手指着洗手间里面:“刚才里面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呵呵,没听到是吧?我告诉你,常跃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也不用再装了!和这么一个像太监一样的男人在一起,我是真的、真的很同情你。” 说完他转身就跑了,武道则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常跃一直没从洗手间里出来,他推门进去。 迷乱依旧的洗手间里,隔间以外却是一片清净。 常跃站在洗手池前,从水龙头底下抬起头,满脸的水痕,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一大片水迹顺着脖子从锁骨一下蔓延开,使衬衣紧贴在皮肤上。 武道顺着水痕看下去,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刚才叶至哲说的话,他说常跃…… 常跃面色苍白,他双手撑在洗手台前,从镜子里看了武道一眼,扯了扯一边的嘴角:“哦,你都知道了?” 武道站在原地没回答,本来满肚子情绪无处发泄的常跃碰了个软棉花,心里暗骂了句二愣子,继续低下头哗哗往脸上扑水。 他需要冷静一下,以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这样弄待会儿出去了可能会感冒。”武道在他身后说。 常跃猛地将水龙头关上,转过身,看见武道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倒是控制得很好,好到让人根本没法看出来他有多讨厌自己。 “别装模作样了。”常跃语调平平的,又冷又不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还是说你之前没对我动过心?不想和我上床? 要不你每天跟着我这个病秧子干什么?为了体验生活吗? 不过你现在知道真相了吧?要滚就快点滚,老子不想看到你那副嘴脸。” 武道直觉要否认常跃的话,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否认。否认为什么跟着他?还是否认自己不讨厌他? 还是否认……他动过心? 那夜客厅中常跃的模样突然闪现在他眼前。 他闭上眼睛毫无防备的模样,就像是臣服于野兽爪下的柔弱的小动物。 再往前,他靠在病床上说:“那个时候啊,我饿得就快要死了。” 再往前,向来随便的男人写起东西来会很认真,因为害怕吵醒自己,整个人缩进茶几底下去咳嗽。 那个时候,他到底,有没有动过心? “有过。”武道看着常跃的眼睛。 “你说有就有啊?”常跃冷淡的说,“我对路边儿叫花子还动心呢。到时候该滚的不照样滚?看看出去的那个就知道了。你过来。” 武道走到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如同背景音般存在的声音突然放大,鼓噪的、悸动的、难耐的声音。 常跃不耐烦地一把抓住武道的领口,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便拉近了,呼吸中沾染着彼此的气息。 “动过心,总要有所表示吧?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如果我这样……”常跃硬把武道的头压下来,两个人的唇碰在一起。 “……你会不会推开我?还是……” 嗡的一声,武道感觉浑身的肌肉突然收缩,手不自觉地用力,他一只手抓住常跃的手,一边吻下去。 对方的唇带着些酒气,而且因为扑了冷水,温度冰凉但柔软,就像是伤痛之后亟待安抚的小动物。然而武道的吻并不得章法,只知道一个劲的索取,初入情网的毛头小子一样冲动无畏。 而且他的手劲极大,常跃被他握得手腕疼,只能竭力挣脱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武道这才放松。 两人唇舌相交,双方都格外的情动,竭尽对方所有呼吸的空间。最终还是常跃先推开,他用舌头极尽挑逗之能事地,将武道嘴边的银丝裹挟进自己的口中,餮足得眯了眯眼睛。 武道看见他准备张口,好像想说什么,却突然捏了捏鼻梁声音变得无比的困倦:“算了,回头再说吧,等我休息……” 如武道预感的那样,常跃喝了太多酒,精神和生理上都大受刺激,很快就站不住,倒在地上一把被他接住,顺势楼进怀里。 常跃比之前胖了一些,明显没有之前骨头硌人的手感,然而还是很瘦,随便他一只胳膊就能抱紧。 一张纸条从常跃的口袋里半掉不掉地露出来,武道展开看了一眼,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刚才出去买的醒酒药看来是没法吃了,只能直接带他回家了。 第十七章 常跃醒来的时候,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床上,与他隔着被子,他正好伸懒腰,于是毫不客气地狠狠一踹,就当舒展了筋骨。 床角露出武道不那么精神的脸来,刚在趴在床上的,就是他的脑袋。 常跃一乐:“对不住了兄弟,位置没趴对,下次离远点儿。” 说着,他掀了被子起身,格外迅速地刷牙洗脸。 今天指不定多少人因为宿醉没去大户室,到时候就要他亲自交易操盘,马虎不得。 他麻利地收拾完毕,拿着毛巾从洗手间走出来,擦完脸就随手扔在床上,一边对武道说:“你去叫荣凡那小子快点儿,今天别吃早饭了,赶紧走吧,路上买点儿就行。” 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口,客厅里传来他收拾资料和笔记本的声音。 房间里,武道给他准备的水和干净衣服一动未动,放下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这天的情况倒是也没常跃想象的那么糟糕,即使是昨晚早早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孔伟,也支撑着来到了营业部。 今天是他赚大钱的日子,可不能错过了。 一群人开着玩笑对常跃夹道欢迎,等他指挥今天的一役。 有人说起来,说昨天常跃醉得太厉害了,是被武道弄回家的,没想到常跃那么瘦,个子这么高但是却没点儿肉,也没想到武道力气那么大,背个成年男人都脸不红气不喘的。 常跃笑着说:“是吗?那我以后可要多吃点儿了。对了,谁看了今天早晨的新闻,昨天外围股市怎么样?” 现在大户室里学习炒股的热情空前地狂热,马上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讨论昨天的新闻,九点多的时候就准备就绪了。 常跃定下的计划是,今天看大盘的情况先高开两到三个点,上拉到一定幅度之后,等散户的卖出的*变得强烈,之后顺势砸盘,将股价压低。 就这么一次打压,他们就可以出大约三分之一的货,消化一下上方难抑的抛压,之后再用剩下的资金将股价拉起来。 这次拉升一定要又快又狠,总之不能将低价的股票卖给散户,所以打压和拉升都要迅速。 最后一波拉升视大盘情况确定最终的点位,最好在高处稳定一段时间,让他们将剩下的大部分股票在暗中卖给散户。 只要情况顺利,他们大批的货在上午就可以全部出完,就算还有一部分股票必须在明天卖出,但是因为早先的盈利可观,明天多钱卖出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如果常跃高兴,他还可以在今天收盘前的几分钟,花少量的资金迅速地将股价拉高,制造出突击上涨的态势,这样明天也能卖个好点的价钱。 这都要看他的心情了。 其他人都没有操盘的经验,也看不出来他的计划到底是好是坏,总之就是全盘接受。尤其是孔伟,他现在对常跃简直信任得可怕,就算常跃让他去营业部楼顶跳下来,他恐怕也绝不会二话。 打压和拉升说起来简单,但操作起来非要一定难度不可。 常跃不放心他们,因此一直是自己亲自盯盘,面前好几个显示器,一边对照沪深指数,还要看中小板鑫阳高科所属的版块,间或还要给荣凡指点一二。 他选的这个日子很不错,早晨的时候,鑫阳高科所在的珠三角版块有个不错的减税利好,整个版块几乎都是飘红。 常跃索性上午都没有打压股价,而是顺势边拉高边暗中出货,最高的时候将鑫阳高科拉到8.49,并且在那个价格等到了一个冤大头,一口气卖给他不少。 等到下午的时候货都快出完了,就剩下一点儿零零星星的在等待卖出,常跃这才有时间放松抽烟。 五个点的利润已经是保底,最差的可能,他这一波也能做到六个点的利润。 听完他这么估计,孔伟整个人立马再次飘飘然,说是还要请大家喝酒,要常跃也去。 “不行不行,酒以后可不能乱喝了。”常跃这么拒绝。 “哎,哥,这儿怎么突然有个大单子?”荣凡忽然问他。 短短两天的闪电战已经完成,常跃浑身懒洋洋的,慢吞吞地挪过去看了一眼。 哪儿有什么大单?不过都是些几手十几手的小单而已。 但是荣凡肯定地指着屏幕:“我绝对看到了,刚才这儿有一个六千六百六十六手的买单,一下子就消失了。” 六千六百六十六手,也就是六十六万六千六百股,也就是五百多万块钱的买单。 在屏幕上一闪而过,那可能是没有成交就被飞速撤单了,不知道挂单的人打着什么主意。 孔伟笑了:“怎么可能,谁家挂单还凑吉利数啊,小孩子眼花了吧。” 听了这话,荣凡有点不高兴。 常跃摸了摸他的头顶:“应该不是眼花,可能是谁路过打个招呼吧,也算是讨个吉利。” 这人也是个高手,居然看得出来常跃已经出完货了,这一仗干得顺利,他来打招呼也不算是讨没趣。 反正常跃那边的两位报单小姐都闲着,他索性也挂了一个买单上去,之后很快也撤下来,挂的是八千八百八十八手,与六六六六恰好相对。 大额的买单又一次从屏幕上飞速出现又消失,荣凡看得有些发愣。 常跃给他讲:“有时候一个庄家没有办法拉抬一支股票,可能会选择与另外一个或者多个庄家共同操作,就会选择在盘口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 或者是两个庄家在同一支股票里相遇,用这种方式进行试探。” 荣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是什么人会跟你打招呼?” 常跃嘴角抽动:“不知道。” 拿着五百多万满市场瞎蹿,不买卖股票光顾着跟别人问好,反正这种事情常跃干不出来。 说着,一个女大户从门外进来,顺嘴对常跃说:“眼见着就要收盘了,我刚才看见武道从营业部出去,怎么了,你们今天不一起回家?” 常跃一愣:“没有的事,他可能临时有事,你看见他上哪儿了?” 第十八章 常跃斜靠在商场走廊上,看着商店里正在试衣服的男人。 这年头土大款多,像武道这种年轻英俊又有钱的还真不多,眼见着一句话不说就把小姑娘们的魂都勾走了,挨个殷勤地给他递衣服配领带,恨不得亲自伸手给他打结。 当然了,也恨不得亲手从他口袋里弄出些钱来。看武道这样子,他此次要买不少衣服。 “红色太亮了,不适合他。”常跃看了片刻,如此点评。 导购姑娘收回手来,有些惴惴不安地望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常跃走上前去,重新拿了一条在武道胸前比了比,之后又换了一条深蓝的,看模样很娴熟。 武道就这么低头看着他,一言不发,任由他摆弄。 常跃没了人阻止更是肆无忌惮,随手扔下一条领带就叫导购去包装带走,一连买了十七条,斜纹原点纯色方格应有尽有。 之后他又问武道:“衣服买了几套?再多来点儿?这个牌子我看着也不错。” 刚入驻国内的奢侈品品牌,国内的第三家分店,废话不错。 武道皱着眉看他:“我要不了这么多,你想买就买。” “哦,”常跃抱臂靠在镜子上看他,“我忘了,收拾东西走人当然带不了这么多东西,哎,姑娘,那些都不要了。” 正在开票的导购姑娘一脸沮丧,恨不得把常跃活剥了。 “没事,继续开票,一会儿我掏钱。”武道说。 常跃呵呵冷笑:“你倒是很会哄人嘛。” 武道对他实在没法子了,只将手放在他肩上,微微低头对他说:“我爸给我打电话要我去帮忙谈生意,这几天可能比较忙,但是我不会走的。” 常跃扒拉开他的手,表情相当的不耐烦:“别把我当女人哄。 我没心情关心你去哪儿,就是说昨天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要是因为那丁点儿小事还要避嫌,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更何况……” 常跃随手拿了一件深银灰的西装在自己身上比划,一边说:“……更何况我现在也找不到比你更划算的保姆,你走了我多亏?” 他将衣服递给导购:“帮我拿一件我能穿的。” 这俩人算是给刚开业的店里带来不少生意,常跃挑了几件往试衣间走,武道也跟进去。 常跃换衣服像在家里一样也是乱七八糟的,脱下自己的裤子就随地一扔,就踩在脚底下,对着镜子翻衬衣衣领。 武道一件一件帮他捡起来,然后帮他打领带。 但是打领带这事儿,一般男人都只会给自己打,专门学给别人打的一般都是女人,打给自己老公的。 于是乱七八糟下来,武道终于搞了个一团糟。本来,常跃还是微微抿着嘴唇看他怎么弄,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推开他,自己来。 这时常跃也终于冷静下来,深刻地反思,觉得自己刚才发脾气一定是因为昨天的酒劲还没下去。 “你不用对昨天的事情特别挂怀,我知道你们直男挺恶心这种事情的,你想走可以直接走,也不用和我说,跟荣凡说一声就成。”常跃透过镜子平静地看着武道,言语十分随意。 武道:“你放心,我永远都不……” 莫名的烦躁涌上常跃的心头,他一把将衬衣扣子扯开,心烦道:“我最心烦你们这种年轻人了,动不动就永远,就一辈子。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一辈子? 随便动两次心你就敢说永远,那要是爱上了,你岂不是可以立刻就死啊?!” 武道看着他火冒三丈,但语气仍然冷静:“你和我一样大。”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常跃的生理年龄此时与武道相当,都是二十五岁。 常跃冷笑:“我?我可比你大多了。” 他拍了拍武道的脸,对这张沉默着的、有点阴郁的英俊面孔简直就是又爱又恨:“我爱过的人都不敢打包票和他一辈子,你又怎么保证永远? 就凭你一时冲动过想和我上个床?上个床容易上啊,半小时就完事儿了。可那么多人你上得过来吗? 外边儿的姑娘,我看她们对你都挺心动的,可你今天走了人家顶多明天就把你忘干净了,难不成各个要记你一辈子啊? 傻小子,也别在这儿跟我耗了,我的身体你也清楚,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回家开你的公司去吧,好好干说不定我以后还能炒一把你们公司的股票,也算缘分。” 也不知道武道听进去没有,他说完也一直没有听到回答。 试衣间里的空气胶着而沉重,常跃感到一层又一层的负面情绪交叠上心头,压抑得他喘不过气。 武道应该听进去了吧?他想。 年轻人总要过这一关,也没见哪个人真就非要和自己的初恋白头偕老。更何况他还不是所谓的初恋,只是动、了、动、心而已,这年头还有比动心更不值钱的吗? 常跃觉得这玩意要是折合成股票,八成也就是个小盘股,估计还是那种一股一块钱、连年亏损、从不分红的那种,估计跌着跌着就直接退市了。 他为自己的幽默感咧嘴一笑,出门的时候听见武道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你爱过谁?应胜江?” 他的表情冷下来,十分轻蔑:“就他?他也配?” -- 可惜了,常跃在试衣间里煞费苦心的一通长篇大论,武道八成没有听进去。 往后的日子,他依然住在秋桐路的别墅里,与常跃低头不见抬头见。唯一的改变就是,他似乎开始变忙了,有时候接一个电话就出去,而且还要避开常跃接电话。 常跃表示他根本就懒得偷听。 他现在也很忙,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大户室渐渐在丰镇出了名,这种事情做得再低调也只能瞒得了一时。 你做了哪支股票,那都是在涨幅榜上明明白白显示出来的,根本做不了假。 他们使用的那个属于“丰镇市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账户,因为买卖金额巨大,频频位列龙虎榜前列,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瞩目。而对常跃来说他唯一庆幸的就是:那个账户的名字写的不是他,是孔伟。 前几天有财经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想要得到一些丰镇涨停板敢死队的□□消息,他推出去的就是孔伟。 孔伟深以为这是个光宗耀祖的好机会,还让报纸登了自己的照片,搞得他的秃顶照流传得到处都是,被散户奉为敢死队队长,大受追捧。 敢死队队长!听听这名字!幸亏不是他! 常跃抚了抚胸口,喝了一口普洱茶压了压惊,让荣凡继续给自己读今天的报纸。 “……对于今年春季的行情,我们持一种乐观的态度。 不管是从国际国内的经济形势来看,还是从股民的热情来看,我们都有理由相信,凛冽的寒冬已经离我们远去,热烈的夏日即将在新的年度到来,这个春天,我们可以期待……” “咳咳咳咳咳咳!”常跃一口茶水喷出去,说,“别念了别念了,看看这篇的作者是谁?” 荣凡翻了一下,小声说:“和写孔叔叔的是同一个人。” 常跃摆手:“跳过他,以后不要念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每天的复盘笔记要好好写,但是不要学他们写这种东西。炒股不是写诗,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对了,今天的额度用完没?” 旁边一人回答:“还差三百万。” 常跃:“那就跟着去做t+0,不要偷懒。” 因为之前的几次都做得很成功,大部分的人都愿意将利润再次投入成为本金,现在他们已经有了近三千万,常跃也开始变化操作手法,避免时常都走在钢丝上。 他所谓的t+0,实际上是在t+1的制度下,卖出前一天买进的股票,再在当天的低位买入,实现变种的t+0,也是一种常见的摊低持股成本的方法。 但是这种交易需要优秀的心理素质和看盘经验,常跃这几天常用这种方法磨练荣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哥之前的潜移默化,他发现荣凡这个孩子对炒股很有天分。虽然他看上去对任何东西都兴致不高,但是同样的,他对金钱也没有太强烈的*。 一般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手里拿上十几万就手抖了,哪儿还能进行交易? 但是荣凡随便一单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但是依然判断冷静,能做到果断止损止盈,就算是当天交易成果不佳,也不见他情绪低落。 像他这样磨练下去,别的不说,怎么样也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短线操盘手,起码不会像他爹一样傻啦吧唧地跑去放四川长虹的长线,简直再蠢没有了。 这样想着,常跃又开始盘算过一段时间要带荣凡去北京看他父母,好好交待一下他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以免做父母的担心。 这么说的话……武道的家,应该也在北京吧? 常跃记得自己在家里接到过北京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个说话挺严肃的老头,听说武道不在就挂了,可能是他的祖父。 这么想着,常跃就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过了一会儿,荣凡回过头来对他说:“哥,之前那个股票又挂了一个大单,但是少了一个六。” 他们操盘的上一支股票今天是最后出货的日子,快收盘的时候,买单上又挂了一个大单。 这是老习惯了,常跃最近操盘的股票,好像总是被人盯着,在最后的日子挂一个六千六百六十六手的买单作为鼓励,之后会飞快地撤掉。 常跃估摸着这是哪里的高手闲得无聊,到处蹦跶,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叫荣凡打一个八八八八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就懒得理会。 但是今天怎么少了一个六?六千六百六十六,缩减成了六百六十六,难不成那位高手缺钱了? 还是说常跃这次操盘的表现不够好? 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跃在心中呵呵冷笑,叫荣凡在收盘前半分钟挂了一个四四四四回敬,之后他翻开当天的30分钟线,之后又翻开15分钟线,最后是1分钟线。 他挥手叫来荣凡,指着昨天的一根有着长下影线的小阳线问:“这个最低点的价格是谁打下去的?” 出货即将完毕,常跃的时间全放在了新的那支股票上,对旧的这支只是大略规划而已,并没有精力仔细过问。 但是很明显,这个最低点的价格是大资金砸下去的,作为目前这支票中唯一的庄,只可能是出自他们自己的账户,但是常跃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计划。 突然将股票从高位砸下,就为了接某些资金从低位上车,用自己的钱为别人铺路,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常跃绝不会干。 荣凡从常跃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回忆了片刻,摇头:“我不太记得了,昨天行情混乱,好多人都填过单子。” 那么多张单子不停地往上报,随便哪一个人砸盘都不会被发现,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填错了,反正他们资金量大,再拉回来就是了,不会有人在意。 甚至连常跃都没有发现。 但是那个一直暗暗盯着这支股票的人,他却发现了。 他发现了常跃管理的队伍中出现了老鼠仓,于是遗憾地没有给他打满分,而是减掉了一位。 常跃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对“六六六六”好奇一点,还是解决老鼠仓的心情更急迫。 他点了一根烟,对荣凡说:“给你武叔叔打个电话,今天晚上我们要请孔伟在家吃饭,好好讨论一下革命的队伍中是不是出现了叛徒。” 第十九章 虽然这段时间很忙,但是接到荣凡的电话,武道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营业部。 三个人一起回家,武道和常跃在路上顺道买菜,荣凡一个人先回家。 要说买菜,常跃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平生最擅长的东西只有股票,缺乏其他的必备生存技能,遇到这种事情只能跟在武道后面负责拎东西。 但是武道又不要他拎,常跃只能满菜市场乱蹿,最后又与武道遇见是在卖香菇的摊子前。 个高腿长的武道站在一众妇女中间分外地显眼,常跃靠过去,听见摊主正问武道:“小武啊,又给你老婆做饭啊?” 常跃看见武道拿钱的手顿了一下,说:“今天家里请人吃饭。” 摊主:“哦,那你老婆今天也不下厨嘛?” 武道伸手接过一袋子香菇:“他工作忙,没时间。” 旁边的一个主妇听见了,跟自己身边的人说:“看看人家,多俊的小伙子,还给自己老婆做饭。看看我家那个,每天就晓得吃,吃得都要三高了还是吃吃吃,还说自己上辈子天蓬元帅投的胎哟。” 一众女人哈哈哈笑开,有人推了那主妇一把:“他是猪八戒,那你就是高小姐嘛,有什么不满意的?” 主妇翘起了兰花指:“什么高小姐,我还是嫦娥呢……” 武道往这边看了一眼,却看见一堆女人之后,常跃斜靠在小柜台上,隔着人群似笑非笑得看着自己,做了一个口型。 常跃是说:你老婆有没有嫦娥好看? 武道慌忙转身。 此后一路上,常跃都在拿武道打趣,武道却一言不发,回到家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常跃今天要吃涮羊肉,其实做起来倒是非常的简单。武道连了一个小的煤气灶在餐厅,自己调了锅底,然后在厨房洗菜切菜。 常跃溜进去,捡了一根洗干净了的黄瓜咬着吃。他坐在流理台边上,一边看武道熟练地切菜,一边随口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菜刀忽然在案板上重重一剁,武道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的变化,但很快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他说:“我父亲想让我在丰镇磨练一下,做几个项目。” 常跃:“什么项目?” 武道:“地产。” 常跃哦了一声,其实他之前就想到了,像武道这样的家庭背景,投资地产是再合适不过,从人脉到资金到消息都分毫不差,要将产业做大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常跃想了一下,忽然说:“要投资吗?” 武道将莲菜摆进盘子里:“我不缺钱。” 常跃非常认真地看着他:“但是我缺。兄弟,有原始股这样的好事,请一定要记得我。” 认购原始股之后发了大财的人不在少数,本金一口气翻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也不在少数,虽然常跃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暴富并没有兴趣,但是能够靠此获得丰厚的本金,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好机会。 常跃鼓励地拍了拍武道的背:“兄弟,能不能把公司做到上市就看你的了。” 武道的背一下子僵硬了一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到了敏感地带一样。这份僵硬常跃也感受到了,不够宽敞的厨房里,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显得太近了,一转身就能贴到彼此的皮肤。 武道的喉结动了一下,低声说:“我记得了。” 深深看了他一眼,常跃正想说什么,门铃却响了,常跃只能去开门。 孔伟笑嘻嘻的脸从门外露出来,他一步跨进来,挥手叫下属搬进一箱酒,整整一箱的茅台。 他握着常跃的手:“兄弟啊,今天怎么有空和哥哥一起吃饭?那我们今天就不醉不归!” 常跃也反手握上他的手:“哥哥,说话之前你最好先不要喝酒,我怕你在我家撒酒疯。” 孔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很重要?” 常跃没回答,只说是先吃饭。 饭桌上,尽管火锅的味道不错,酒也香醇,但孔伟只动了几下筷子就不吃了,急切地问常跃到底要和他说什么。 “你不会不打算退出不干了吧?还是股票出了什么问题?”孔伟手里攥着小酒杯,紧张兮兮地问。 常跃倒是很漫不经心,他放下筷子端详着手里的烟,却没有点着:“一半一半吧。” 孔伟预感成真,浑身一个激灵:“别啊!你跟哥说,哪不满意了,还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哥帮你去解决!股票的事情不着急,赔了就赔了嘛!下回赚回来就是了!” 说着,孔伟想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支持,无奈武道去厨房拿东西了,不在现场;而荣凡则是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似的,完全不关注他们的对话,一个劲地低头吃。 孔伟的目光可怜巴巴的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常跃身上,而他还在慢悠悠地转着烟,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 他的钱现在全在股市里,生活费全是管武道借的,武道不给他钱买烟,他可就真的没烟抽了。 想当年堂堂广跃基金的老板、挥金如土的常大爷,如今连烟都抽不起,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孔伟是个聪明人,他看了常跃片刻,突然间福至心灵,从桌子底下递过去一包烟。 然后见常跃一下子便眉开眼笑起来,立马点着了烟,说:“老鼠仓你知道是什么吗?” 孔伟茫然地摇头。 老鼠层,顾名思义,就是见不得人的被人偷偷建立起来的仓位。 有些操盘手在做一支股票前,可能会把自己的行动计划告诉家人或是朋友,或者干脆将消息卖出去。 得到消息的人在价格的低点埋下买单,或是在操盘资金介入前低价买入股票,之后操盘手再利用操盘资金将股票拉抬到达高位,然后这些老鼠仓再偷偷地卖掉,达到寄生于庄家的目的。 这些老鼠仓一般资金量都不大,然而因为数量多,很容易对私募或是券商等造成实质性损害,蚕食庄家的利润,拖垮了不少组织。 像孔伟,他在资金中的占有量最大受损也最多,不管常跃要怎样对老鼠仓进行处理,都必须要先通知他才行。 然而孔伟听常跃解释听得云里雾里,听完半响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问:“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偷我们的钱?” 常跃对他已经不抱希望了,敷衍道:“可以这么理解吧。” 孔伟一下子就怒了:“那还等什么,揍丫的!” 常跃真想一脚把这个人踹出房间。 说起来,其实他对管理方面也是一窍不通,以前根本没有处理过这种事。 以前广跃基金的日常事务他只管抓投资方向,老鼠仓啦合作啦人事啦这种事他都懒得管,都是另一个人在处理。 常跃只要负责关键时刻出来说句话就行,没办法,他的员工都崇拜他,当神一样崇拜。 常跃在烟雾缭绕中仰天长叹,真他妈的往事如烟啊,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武道从厨房中拿出新的一盘羊肉出来,放在桌子上:“你们要打谁?” 孔伟一听就迎了上去,感动得如同老百姓遇见了八路军,亲人啊! 孔伟:“我就说嘛!我这老胳膊老腿还打得动谁?就要靠你了啊武兄弟!” 武道询问地看向常跃,好像就在等待他一声令下。 抽着烟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神格外的复杂,之后继续吞云吐雾。 是这样,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但现在的日子也还勉强能过下去。 得到了常跃的回答,神经脆弱的孔富豪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吃饭,然而吃到半响,他突然放下筷子:“老弟,那你刚才说的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继续干了?” 常跃真是佩服他的反应速度。 他说:“我没打算不干了,只是换种方式。在大户室操作人多口杂,太容易走漏风声。而且……对我来说,这种方式效率太低,会面临阻碍。” 大户室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孔伟一样信任他。 就常跃所知,就在除他自己、胖哥、孔伟之外的十六个人中,有好几个都抱怨过自己。 常跃在他们看好的时候不拉升,在他们认为应该出货的时候洗盘,几次意见相左。 虽然最后的结果证明常跃的选择是对的,但人就是这样,原谅别人的错误要比正确容易得多。 尤其关系到金钱的得失,常跃越是正确,他们对常跃就越不放心,越是愤愤不平,觉得他独断专行、妄自尊大。 持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常跃的指令不会被实施。 而且反对他的人其实没有错,因为他们的关系从本质上来讲只是合作,常跃和他们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他没有资格让别人听从自己。 而常跃需要的,恰恰是一个完完全全听从他指令的团队,一个不会走漏风声、全心全意信赖他、贯彻他指令的团队。 他要权力。 常跃本来以为自己这么说会引来孔伟的反弹,却没想到孔伟点了点头,叹气道: “我也觉得继续在大户室操盘很不好,人多口杂,天天都有人围在门外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操作,确实太麻烦了。对了,你还记得那天你带去一起喝酒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常跃:“好像姓叶,叫什么哲?” 常跃向来忘性大,尤其对无关紧要的人,连一点儿回顾的功夫都没有。 像此刻孔伟提起的这个人,他几乎连长相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长得还不错,白白嫩嫩的,之前在歌厅一别,他还以为这男孩儿恶心自己恶心得再也不愿意出现在城南营业部了。 其实常跃后来觉得挺愧对他的,曾专门为他找了一支不错的股票做推荐,然而却怎么都找不着写电话号码的纸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孔伟:“他前段时间在营业部到处说你坏话,每天净瞎扯,我找人把他打了一顿,撵走了。” 还有这一茬? 常跃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是该心疼那小孩儿,还是感谢孔伟。 “没打脸吧?”挺不错的一张脸,打坏了有些可惜。 孔伟义正言辞:“怎么可能?!哥这辈子最讨厌小白脸了!” 第二十章 孔伟喝得有点儿多了,又从小白脸说开去,说起了当年因为一个小白脸抛弃了自己的女人。 他眼泪汪汪地趴在桌子上,望着桌上咕咚咕咚冒热气的锅子:“常老弟,你说哥也有钱,哥人也不错啊!要说这做饭,哥也不比武兄弟差!不就是长得磕碜点儿吗? 男人!长相有那么重要吗?!” 常跃真心实意的给他夹菜:“说真的,其实挺重要的。” 孔伟一口闷掉杯子里的酒:“这就是你不对了!常老弟!要哥说,男人!最重要的是那玩意儿!哥跟你说,哥有二十公分!” 常跃一口酒喷出来,一脸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孔伟。 怕是小时候发育不良,孔伟的个头刚到常跃下巴,长相不佳还有些啤酒肚,怎么都不像是二十公分。 也许是他不相信的眼神刺激了中年男人酒后脆弱的心灵,孔伟拍案而起:“你不相信我,那我就给你看,你们都看着点儿!” 说着,他就要往下拉裤子,旁边一言不发的武道忽然一杯水泼他衣服上,他动作才慢了半拍。 常跃被吓得一激灵:“你注意点儿,有小孩儿在。” 饭桌另一边,荣凡抬头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常跃终于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孔伟难保做出点儿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他一推碗筷:“算了,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醒醒酒。荣凡,你早点儿上楼睡觉。” 听说常跃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那玩意儿异常伟岸的孔富豪又高兴起来,很快从情伤中走出来,陷入对未来的期许中,跌跌撞撞跑得比常跃还快,率先出门了。 常跃糟心地在玄关换鞋,武道给他拿过外套,站在一旁看他,声音低沉:“你喜欢叶至哲那种长相?” 常跃有些讶异得转过头。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比一米七七的常跃还高出小半个头来。 他鼻梁高挺,肤色偏深,头发是短短的板寸,紧贴在头皮上。这种发型本身就很考验男人的长相,在武道的脸上却愈凸显出他五官的英俊。 这是种与叶至哲截然不同的英俊,如果说叶至哲是那种男女莫辨的漂亮,那武道的男性特征就太鲜明了,几乎到了刺人的地步。 这种迫人的男性气质,让人靠近他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汗毛倒竖,心生防备,好像突然回到了需要靠武力获得地盘与异性的远古时代。 然而这样野兽般的男人,此时站在常跃的身边,就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大狼狗,眉目间有些阴沉的气质被收敛得好好的。 他就站在那儿,黝黑的眼珠跟着你的行动四处乱转,好像就在等着你一声令下就去拼死搏杀。当然了,你要给他块肉骨头,他也会很高兴地摇尾巴。 常跃被自己这样的想象逗笑了。 他严肃地对武道勾了勾手指,站在镜子跟前,向他指了指镜子中自己的面孔。 “你看,我长成这样还用得着垂涎别人?” -- 武道的车卖了,孔伟喝醉了,所以最终是武道开孔伟的车出门。 他们都不知道常跃打算带他们去哪儿,只是在常跃的指挥下去孔伟家拿了香炉和线香。 此人惯常烧香,嚷嚷着常跃终于要皈依我佛了,非要送他一个金镶玉的,烦得常跃差点儿替佛祖一巴掌把他拍死。 之后在常跃的指挥下,三人七拐八拐地来到离秋桐路挺远的一个居民区,临近半夜,整个小区都是静悄悄的,常跃讨厌保安的盘问,带着另外二人跑去钻栏杆上的破洞。 武道身手好,从栏杆上直接翻过去,常跃瘦,过得倒也不费力,唯独孔伟的啤酒肚被卡了一下,最后才被常跃像拔萝卜似的拔过去。 他带着两人进了一栋筒子楼,上了三层,摸到一户家门前,那门看上去很旧了,已经生了大面积的锈,也没有贴春联,像是很久没住人了。 常跃摸出一把钥匙来,一边开门一边说:“先和你们提前说好,这房子的产权现在不在我手上,我们现在算是擅闯民宅,如果被发现了,大家各自听天由命。” 门锁看上去已经锈迹斑斑了,却没想到很好用,防盗门被无声地推开,露出里面光洁的浅黄色地板砖来。 常跃一脚迈进去,将灯拉着。 好像只是一间普通的住宅,但是却比一般家庭的宽敞多了,客厅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深色的窗帘拉着,各个房门都是紧闭。 常跃将一个个房间的门推开,发现只有卧室留着一张床,其余什么也没有。 武道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地砖,起身说:“这里刚有人打扫过。” 这并没有让常跃感到惊讶,他猜到了。 这间房子的主人,其实应该是常跃的养父母,只是后来因病去世,将房子留给了自己的养子,也就是这身体的原主。 那个时候,原主与应胜江就已经相识,并且当时应胜江还没有发迹,穷到没地方住,两人就在这个地方同居,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他们对外谎称是兄弟,掩人耳目。 只是后来两人闹崩,原主因为缺钱将房子抵押给应胜江,后来又还不起钱,房子就到了应胜江手上。 只是那个王八蛋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应该糟践这房子,时常叫人来打扫也算是合情合理。 常跃四处巡视了一圈,最后决定将带来的香炉摆在客厅正中。 他半跪在地上,认真地将香一根一根点着,正正的插在香炉中。 青烟袅袅,孔伟这个时候早睡死在床上,而武道则在旁边看着,两人一齐看着那三根檀香慢慢燃至中段,又慢慢燃至尽头,香灰折断,倒在香炉里。 常跃站起身来,身形一晃,武道迈步上来扶了他一把。 “谢谢。”常跃将香炉拾起来,摆在窗台上,“你看这地方怎么样?我打算以后在这里开公司,反正刚开始又要不了多大的地方。” 原主自杀前的日记里写得很明白,他没有尽过一天孝,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把养父母的房子买回来,但这一天看起来似乎遥遥无期。 因为现在还欠着钱,即使是常跃也没有办法说把房子买回来就买回来。 他已经想好了,房子就当是公司的资产,孔伟说了会入股,那就可以以公司的名义从应胜江手里买回来,等房子弃置不用了,再由常跃买下来就行了。 武道环顾四周:“可以。你想把这儿买下来?” 他之前知道这套房子的存在,但只以为是常跃养父母留给他的遗产,不疑有他。然而刚才常跃的举动透露出几分怪异,那样子看起来可不太像是祭奠父母,反而像是缅怀其他的什么人。 常跃一晒:“其实这房子在谁手里我不在意,只要不在应胜江手里就行了。” 武道:“那我给你……” “打住打住。”常跃浑身一抖,对武道接下来要说什么简直有种神一般的预感。 他发现自从自己重生,就过上了被人包养般的生活,整个人仿若古时候青楼里的头牌花魁,好像时时都需要武道千金买一笑似的。 然而到现在,花魁一直卖艺不卖身,充其量也就是酒后给亲了一下,非常的缺乏敬业精神。 常花魁靠在窗台上,询问自己的恩客:“武大官人,我们认识多久了,您还记得吗?”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三月二号,如今六月份,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个多月。 武大官人是搞地产的,心算能力非常惊人:“九十九天。” 之后他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是第一百天。” 常跃点点头,一百天,真是个出其不意的好日子,这日子适合谈天也适合说地,尤其适合常跃给初入情网的小伙子上一课。 毕竟自己花了他二十多万啊,这学费也是够高了。 常跃:“我问你,你之前跟我说,你对我动过心,那你喜欢我吗?” 他问得直白,武道一愣,很快回答:“喜欢。” 常跃:“那你以前喜欢过别的什么人吗?” 武道想了一下,他从小在大院长大,长大点儿就跟着部队东奔西跑,后来又进了军营…… “没有。” 这回答干脆得常跃简直牙疼,他只能循循善诱道: “你看,你并没有什么喜欢人的经验,就应该多听一听前人的建议。 要我说,喜欢其实是个程度很轻的动词,就像我喜欢抽烟,但是我并不会为了抽烟付出太多。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烟要一万块钱一根,那我是打死都不会抽的。” 常跃觉得自己的举例简直异常的生动形象,而且他看见武道好像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那就是听进去了。 他继续说:“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年轻小伙子追求漂亮姑娘,但最多也就是看个电影、送花、送礼物。 这个姑娘不收,说不定还要拿东西送给下一个姑娘,这叫物尽其用。 但是你看,你现在把钱都花在我身上,如果我哪天赖账不还了,你会找我要吗?” 武道摇头。 常跃一拍巴掌:“这就是了,你现在把钱都花在我身上,遇见下一个人怎么办?难不成还给每个人都花二十万?你可真够有钱的。” 武道看着他,说:“不会有下一个的。” 常跃没说话。 武道又说:“我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 像狼狗一样的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任何躲闪,就像是说随便什么一样坦诚而平静,也没有因为这话的内容而显得有丝毫的卑微。 常跃就这么靠在窗台上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的,过了好久才慢慢笑开:“兵哥哥,你这情话说得,还真不像第一次。” 他慢慢地低下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想到最后,低着头就笑开了,最后笑得乐不可支。 他挥挥手叫武道过去:“你既然喜欢我,那就好好表现,看情况给你奖励。不过,我不要你花钱,帮我个忙吧。” 第二十一章 老鼠仓的利润丰厚,走漏消息的人既然连正在出货的股票都不放过,那常跃正重点操盘的这一支就更不会放过。 前化股份是重生以来,常跃操盘时间最长的一支股票,然而一周多在业界已经算是非常短的时间。 通常庄家要在一支股票上贯彻完成研究、准备、吸筹、洗盘、震仓、拉高、出货等步骤,起码要经过数个月乃至一两年的时间。 庄家耗费在股票上的时间和精力远非散户可以想象,加之信息和资金优势,因此往往将散户玩弄于股掌之上。 现在常跃没有那样的条件,凡事必须亲力亲为,长远和短期计划都是自己制定。 每天早晨,他会根据昨晚外围股市的情况已经消息面的变化预估大盘走势,再根据走势确定个股的操盘计划。 这些计划都是他独立制定完成后,在开盘前几分钟现场公布给大户室众人的,因此不存在消息提前泄露的可能性。 所以揪出老鼠仓的重点,就在于开盘的那两个小时,要确保没有人将消息泄露出去。 “……如果今天大盘低开下探,我们需要趁机洗盘,将昨天在31.2附近买入的浮筹进行一次清洗,十点半之后视大盘情况拉高。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常跃双手撑在桌子上,面色平静地环顾四周,照例没有人提出异议,起码是表面上没有异议。 常跃平时在大户室的时候,几乎从不参与具体交易,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偶尔指点一下荣凡,看起来没有对集体做出过丝毫贡献。 这天依然如此。 常跃坐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身下是武道专门给他买来的躺椅,舒服得人能直接昏睡过去。他在脸上盖了一张报纸,对荣凡说:“到时间了叫我。” 别人也不知道他所谓的“时间”指的是什么,也都当没听见。 空气中,照例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停地有人急急忙忙跑去报单,然后是报单小姐打电话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去上厕所,因为他们的保密约定,操盘期间没有人可以离开大户室。 常跃真的是精神不济,他一直在报纸底下昏睡,偶尔有人去请示他操作问题,他连报纸也不摘就直接回答,搞得来人扫兴而归。 十点二十五分,前化股份已经在低位盘整了不少时间,临近预计的拉升时间不过五分钟,荣凡轻轻拍了拍常跃的肩膀。 常跃茫然地拿掉报纸,脸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站起身来,看也没看行情,只是兴致缺缺地对众人说: “哦对了,大家伙,今天早晨我说错了,今天我们的计划其实是卖出,不用管成本价,手上所有可以卖出的前化股份都要在今天卖出,砸到跌停为止。” 一片哗然。 一个矮个子男人率先跳出来,他在股份中占了一百多万,这个决定与他关系重大:“你说什么?!前化还有拉升空间!大盘涨势这么好,为什么要砸盘?!” 常跃不耐烦地指了指显示器:“我昨天说涨势好是分析错了。大盘已经到压力位了,从技术指标看,它直接突破的可能性很小,会回落。” “你这样是不负责任!” 常跃他看着说话的人的眼睛:“相信我,我比在座的任何一个都负责任得多。” 说话的人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这是专-制!账户里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钱!你才有四十多万!” 几轮盈利下来,常跃在共同账户里的资金占有量已经达到了四十五万,但是相比于像孔伟这样的大户来说,还是差得很远。 说起账户里的钱,忽然那人想到了孔伟,孔伟在账户里的钱最多。那人把他揪出来。 “你说说!到底应不应该砸盘!” 先给老鼠仓上车的机会,之后突然改变主意砸盘,老鼠仓必定会暗中递消息停止买入,开始卖出。 这虽然是个上屋抽梯般的缺德主意,但却行之有效,唯一的缺陷就是会犯众怒。 孔伟早知道常跃这一手会惹麻烦,赶紧调停,口中胡扯道:“我昨天晚上也见了一个炒股高手,他也预测大盘会回落,没想到和常兄弟的看法不谋而合,我想各位就……” 那人气得要死:“你和他狼狈为奸!” 常跃一下子就乐了:“你骂我可以,但不能骂我的品味,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孔伟的脸一下子变得苦瓜似的。 有女大户出来调停:“其实我也觉得常跃说的有道理,大盘不稳当然要趁机卖出,就算你看好这支股票,也可以以后再做嘛。” 那人依然气得厉害:“有道理个屁!他妈的,他每天睡觉,能睡出多少道理来?!” 没想到之前砸盘没有多少人反对,现在说起常跃偷懒睡觉的问题,倒有不少人响应。 众人纷纷指责常跃在开盘期间不盯盘的问题,认为他身负重任却玩忽职守,随意更改计划,辜负了众人的信任。 常跃站在人群中央被数落了半天,等他们都说完了,他才慢吞吞地开口,模样十分情真意切:“既然大家都觉得不应该砸盘,那我们就按原计划拉高吧,我没有异议。” 说完,他坐回位置上,冲荣凡招手:“快点买,再慢就赶不上大盘上升的速度了。” 众人一下子就都沉默了,过了半分钟,他们各回各位,按常跃的计划—— 砸盘。 源源不断的卖单被递出去,常跃脸上盖着报纸,听见报单小姐难得惊呼了一声:“呀!你们怎么开始卖了?!” 回答的人满嘴的不情愿,声音传回大户室:“那位非要砸盘,我们也不能不听,是不是?” 报单小姐:“人家都是买单,怎么就你们开始卖了?再考虑一下吧。” 这位姑娘以前可没这么多话。 “唉,甭说了,就快报吧。” 只听那姑娘还想劝阻,却被噎得只能作罢,连操作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常跃在报纸底下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然而过了没多久,他就被吵醒了,大户室的人跟疯了似的,扔下自己手边的交易,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只剩下荣凡一个人坐在显示器旁边。 常跃打了个哈欠:“人抓住了?” 荣凡:“好像是抓住了。” 常跃:“那就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大户室外,乱七八糟的人全都摩肩接踵地挤做一团,伸长了脖子往一个包围圈里张望,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见常跃出来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他,而后给他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 常跃带着荣凡走进去,只见包围圈中央,有个男人正被武道反手压在地上,他嘴里不住地叫嚷着什么,但却因为脸紧贴着地而发音含混不清。 在他的另一边,一位报单小姐抖如筛糠,哭哭啼啼,站在她左边的营业部经理则是连五官都皱成了一团,看见常跃过来,一副想开口说话又没脸说的模样。 左右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走过来说:“常先生,这件事情我也没有预料到,我非常的对不起您。小铃她违反了工作规定,我一定会严肃处理,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自常跃来了之后,大户室的交易量剧增,营业部在他手上赚了不少钱,此次得罪了他,经理想死的心都有了。 常跃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刁难:“她是你的员工,你自己处理,我不管。武道,把他带回大户室。” 这个“他”,指的是被压在地上的那位,也是曾与大户室众人一起订下保密约定的那位,可惜因为资金量较少,此人平时也很少发表意见,常跃根本搞不清他叫什么名字。 但这次,所有人都会记得他了。 -- 走漏常跃操盘消息的那位姓张,当初订保密合约的时候,他只出了三万块钱,是所有人中最少的之一。 他走漏消息的方式其实非常简单。 因为大户室众人在开盘期间不可以随意走动,唯一可以接触的人只有报单小姐。而据那位名叫报单小姐说,她和姓张的保持情人关系,已经有三年了。 之所以是情人关系,是因为众所周知,姓张的在家中还有一位太太。 他天天在城南营业部炒股,贪念小铃的美貌,对她展开追求,承诺有朝一日会娶她。 另一边,他又对家中的妻子假意逢迎,试图从她手里拿出更多的钱来炒股。 然而左拖右拖,他既不愿意和妻子离婚,又不愿意断绝和小铃的关系。 直到三月份,常跃来到大户室,他看见赚钱的机会来了,私下对小铃说:如果她愿意帮他干完这一次,他赚够了钱,两人就结婚。 于是乎,每次常跃刚一公布操盘计划,他就趁给小铃递单子的机会,将操作计划写在纸上,再由小铃帮他操作他的个人账户。 两人的合作天衣无缝,再加上他们秘密的关系,大户室的人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这两位在暗中捣鬼。 在经理那一边,小铃已经全部都说了,专门来请常跃道歉,常跃懒得去,叫武道过去了。 而这一边,姓张的这位却还在抵赖。武道一走,这人就撕心裂肺地叫嚷开了,非说常跃栽赃陷害他。 直到证据被展示了一圈,大户室里就再没人给这人说情了,有人拿过他私下递过的单子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你老婆上周还和我家的说你把钱都赔光了,好久都没贴补过家里了吗?你怎么还有这么多钱?” 虽然姓张的当时只出了三万,但是他的个人账户里还有十多万块钱,在这个年代算得上富裕了。 姓张的狠狠地一啐:“那老娘们就知道每天和我要钱,老子凭什么把钱给她?妈的!” 他狠狠地挣脱武道,看上去没有一点过意不去的样子,反正大户室的人顶多将他开除出去,又没办法真的对他怎么样。 有个女大户忍不住说:“那你既然不喜欢你老婆,那就离婚,家里一个家外一个算怎么回事儿?你觉得这是人干的事吗!” 现在事情败露,小铃违反工作规定肯定会被开除,这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他太太依然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的男人真的又穷又可怜,正在为家庭打拼。 女大户对此感动身受,恨得咬牙切纸,想要亲手替天下的女人阉了这个姓张的。 姓张的对她的话不屑一顾,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你们凭什么就说我有老鼠仓? 你们谁能拿出证据来说你们没有吗?还有他!” 他一脸正气地指着常跃,高声道:“所有的计划都是他订的!你们怎么就相信他没有?他和这个姓武的难道不是一伙?” 第二十二章 常跃坐在老板椅上,手指撑着下巴,听完他大义凛然的指责,还很诚恳的点头:“我觉得你的怀疑很有道理。” 要证明一个人有老鼠仓很简单,只要拿到证据就行了,但要证明一个人是清白的,非常困难。 常跃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今天他捉住这个姓张的,肯定会被反咬一口,而且大户室的人也一定不会相信他。 他掌握的权利太大了,被猜忌简直就是命中注定。 果然,姓张的这么一说,之前和常跃发生矛盾的矮个子男人马上就跳了出来:“是!谁知道他今天砸盘是不是为了让自己在低位买入?他每天自己订计划,让自己从中得利还不简单?只有傻子才不会!” 是啊,像常跃这样的位置,自己指挥大量的资金,自己左右股票的涨跌,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牟利? 只有傻子才不会! 这个说辞太站得住脚,也太符合人之常情了,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大户室的其他人开始纷纷指责常跃,要问他拿证据。 看那群情激愤的样子,都恨不得一个个将常跃杀之而后快。 孔伟四处调停,声音却总是被淹没,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别被他骗了!”有人拉他,在众人的喧闹声中说。“他这个人有病!” 孔伟没听清:“什么!” 那人竭力拔高声调,压过了所有人:“他这个人有病!他是个变态!是个太监!” 蓦地,许多人都看向他。 说话的人平时在大户室很不起眼,和常跃也没什么过节。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那就像是种无形的鼓励,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描摹的快感,这种快感促使着他往下说。 反正这种人也该死。 这不应该是个秘密,他说出来……是替天行道!让所有人都认清这个人渣……恶心的怪物!他是在替天行道! 男人越想,心里越愤慨,使命感冲破他的喉咙:“这个人是个变态!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过!我听外面人说,他被男人干得连硬都硬不了了!他都不算个男人!他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们?!” 男人伸直了拳头,喊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隔空将常跃打死,剥了他的皮: “像他这种变态!怎么可能没有老鼠仓!我早想把我的钱拿出来了,我害怕他哪天把我的钱偷了,反正这种变态什么都干得出来,不男不女的东西!” 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常跃,想要从他脸上寻找到半点有关于事情真假的蛛丝马迹。 这个时候,他们的目光已非是愤慨地追问,而更像是在看光天化日下交-配的狗。 那种窥测的、新奇的、幸灾乐祸的,甚至是可笑的怜悯的目光。他们看向常跃,带着正常人类特有的优越感,高高在上,洋洋自得。 孔伟站在常跃与众人的中间,手足无措地左右转头,嘴唇颤抖:“你、你说话可是要讲证据,不能胡说。” 那人傲然一笑:“怎么没有证据?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喝酒,他和那个姓叶的一起出去,后来姓叶的就全都说了。孔伟你还叫人打了他,你是不是和常跃也有一腿啊?” 孔伟吓一跳:“别别别,你这人怎么能乱泼脏水?” 旁边又出来一人接话,这人和孔伟关系不错,两人时常出去喝酒厮混,只不过此人已有家室。 他倒是很维护朋友,开口就说:“孔伟我可以作保,大家一起出去多少回了,随便哪个小姐都能拉来作证。倒是常跃,你……” 他还没说完,常跃眼前忽然一花,就见他突然被人一拳打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住了,更何况他们这些人,每天动动手指赚钱的主,只会喝酒吃肉,哪儿是武道的对手? 没有一分钟,就见刚才说话的男人被武道撂倒在地,痛得缩在地上,整个人宛如一只快要被碾死的臭虫。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嘶吼声响成一片,有人急着要钻出去,有人要探头进来,吵吵嚷嚷。 常跃扫了他们一眼,冷漠地想,这场闹剧看起来可真不像是大户室里的有钱人演的,那得是街头的混混才演得出来。 此刻的情景荒诞而不堪,但奇迹般的,他心底居然没有半分不适,甚至感到一身轻松。 常跃从抽屉里拿出当时十九个人签下的协议,拍在桌子上:“武道!” 这一声犹如赦令一样,总算给了被揍的人一个解脱,抓紧时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面容冷硬的男人回过头,眸色深沉,犹如所有深不见底的幽潭深涧。 常跃朝他做了个手势:“回来。” 他将协议摊开:“你们说的事情我不否认。 那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人打了你们,我出医药费。我代他向诸位道歉,并且退出。” 所有的人都愣了。 他们是对常跃很有意见,也希望能通过抗议得到某些好处,但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大户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诡异,唯独常跃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语气平静:“今天前化股份的货已经出完了,明天资金到账,我会叫荣凡来把钱交割清楚。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支持。” 他没有说什么期待下次合作般的废话,分道扬镳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沉默在大户室里持续了很久,过了半响,人们才慢慢散了。 常跃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交代荣凡去和营业部经理沟通提款的事情。 “小孩儿都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孔伟的两只脚不自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余光瞟了一眼站在常跃身后的武道,想说什么又被吓得咽回去,半天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常跃:“有话快说,他不打你。” 又磨蹭了半天,孔伟才问:“……他们刚才说的……真的是真的?” 常跃抬起眼皮来瞄了他一眼:“我没事干骗你干什么?” 那就是真的了。 孔伟想了一下,相信,但是又有些抗拒。常跃虽然长相比一般男人好看,但平时举止一点都不像女人,很难让人往那方面联想。 但是孔伟又想起昨天晚上在秋桐路的事情,武道和常跃住在一起,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管吃,确实很像是一家子。尤其他们平时相处的样子,不太像是朋友,也不像是工作关系。 再带一个荣凡,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 常跃又闭上眼睛,神情有些困倦:“你介意吗?” 一时间,孔伟被逼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个非常注重传宗接代的人,觉得男人就要和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孩子,所谓爱情,不过就是一时令人着迷的东西。 就像他曾爱过的女人,假使孔伟发现她不能生孩子,怎么也要在外边生一个抱回家才行。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么生孩子?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么做那事儿? 那多恶心? 孔伟半天说不出话,只发出恩恩呀呀的声音。 常跃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公司投不投钱随便,不用太放在心上。” 他这话仿佛一语定论,给孔伟也留好了退路。 孔伟听了他的话,留下句“哥再考虑考虑”就跑了。 大户室里终于变清净了。 有人走的时候没关显示器,红红绿绿的数字在屏幕上显现着,前面放着歪七扭八的草稿纸和被扔掉的买卖单,另一边还有被掐熄的烟头和染着深色茶渍的水杯。 到现在为止,每个证券营业部的大户室,依然坐拥着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大户股民。他们每月交着不菲的管理费,占用着最迅捷的交易通道,被营业部经理奉为重点客户。 但用不了多久,等个人电脑及互联网发展完备,这曾经热闹荣耀的地方就将成为过去,尘封在漫长的金融历史当中,再也不被提起。 就像那些曾纵横股海的投机客,转眼就将成为新人崛起的踏脚石。 历史翻覆,皆蹈一辙。 常跃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边的男人正在低头看自己,眼中还有弥散未去的愤怒,他守在自己身边,就像是一只忠心耿耿守着主人的大狼狗。 但是,这狗认的第一个主人是自己,谁还知道他会不会认第二个第三个? 常跃眯起眼睛来。 之前挨了武道揍的那男人,虽然体力不怎么样,但打架方式着实像个泼妇。抓掉了武道的衬衣扣子不说,还在他脖子上留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武道身上的伤疤很多,大多有些历史,不用想也知道是之前在部队留下的。 相比之下,现在的这一条看上去便格外的新鲜,伤痕上沁出一粒粒的血珠来,颜色鲜红。 “没想到啊。”常跃说话又轻又慢,语气夸张,“一言不合就打人!你这样子,还怎么为人民服务?” 武道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表情一怔,之后皱起了眉头,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常跃猜到他想说什么,也猜到他为什么又不说,想来想去,实在绷不住笑出来。 “我看看,他伤你哪儿了?”他坐起身来,拽住武道的衣领将他拉下来。 也许是因为他离得太近了,武道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巴收紧,常跃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在瞬间绷紧。 常跃了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过头,缓缓地、缓缓地在那道伤痕上印下一个煽情的吻。 潮湿而温润,就像是这个暮春时节一腔热血沸腾之后,得到的轻薄而珍贵的安慰。 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但双臂仍然垂在身侧,没有碰他。 第二十三章 “我找应胜江。” 前台小姐打了一个电话,之后马上变得笑容满面:“应总经理让我马上带您上去。” 常跃身体的原主并没有来过这家公司。 应胜江之所以变得有钱,从事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明面上的这个公司只不过是为了他洗钱用的,看上去办公楼很气派,但却十分的冷清。 常跃踏进他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便敏感地闻到了什么味道。 应胜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泛红,浑身的肌肉紧绷,而就在办公桌下面,好像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不住地响。 前台小姐一见这场面,吓得脸都白了,立马转身就走,留下常跃一个人。 常跃将办公桌后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坐在沙发上,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这场遮遮掩掩的活春宫。 过了一分多钟,应胜江忽然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手伸下去像是拽住了什么,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 十几秒钟后,他终于放松了下来,扯了两张纸下去,对桌子底下的人说:“擦干净。” 桌下的人想必憋屈得厉害,但在这人渣面前,估计也只能忍气吞声。 常跃听见拉链被拉上的声音,看来这善后工作还挺尽善尽美。 应胜江将桌上的文件和报纸扔到一边,对常跃说:“从那天我发现房子里有人去过之后,我就知道你会来。” 顺着他的动作,常跃的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注意到还有丰镇市的晨报,标题上写着南方大雨的新闻。 没想到应胜江在办公室除了“办公”外,还有这么多闲情雅致,还会抽空关注国计民生。 他收回目光:“我要把房子买回来,你开价吧。” 常跃计划成立一家公司式私募基金,做股票投资,他作为资金管理人收取资金管理费。 买房子的钱就算做公司的运营成本。 常跃已经想好了,只要应胜江出价不要太离谱,他都要把房子买下来。 他忘记了具体几月份,但就在98年,新政策出台,住房因货币化有过一次小幅度的上涨。 可以想见,所有人都认为房价要跌,毕竟两千多一平米的房价对于新千年前的老百姓而言,高得实在离谱。 但实际上呢?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改变,唯有房价永远向上。 可惜的是,常跃自认为谋略高深,却没想到应胜江微微一笑:“那套房子我不卖 常跃盯着他看了半响,说:“二十五万。” 应胜江:“不是钱的问题,我有条件。只要你答应我,这套房子白送给你。” 常跃:“三十万。” 应胜江:“不是钱的问题。” 一股无名火起,常跃真想抄起烟灰缸扔这人脑袋上,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点了根烟:“说。” 应胜江却又兜起圈子来,腆着脸说:“你以前没这么喜欢抽烟。” 常跃没说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人才终于收敛了:“之前的报纸我看了,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大户室,是你的手笔吧?” 虽然记者采访的是孔伟,但是应胜江知道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他望着常跃,目光深沉,说话间总透漏着些令人厌烦的深意: “我公司的董事长还专门向我问起你,当年你在我身边的时候,看起来可没有这么厉害。” 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涨停板敢死队。 虽然寿命短暂,但这种凶悍激进的操作手法,几乎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刚一出现就引起了各方重视。 几乎就在那段时间,全国股民的目光都集中在丰镇,其中包括各地不少资金雄厚的庄家与深藏不露的操盘手。 在听说常跃只有两千多万的时候,许多人都不敢相信。几乎立刻就有人就要按耐不住想要以重金相邀,但最终又都沉寂下来,默默观察。 常跃毕竟看上去未经考验,真金须火炼之后才能决定成色。 他们要等着看看常跃在这个市场上到底能活多久,到底能经得起多大的考验,最后才能决定他到底值多少钱。 结果呢。 就在几天前,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毫无征兆地将前化股份全部出清,之后就再无踪迹。 有人以为这颗新星终于是被大浪卷走了,也有人以为是被哪方的大佬收走了,应胜江却清楚,这颗新星还等着要掀起更大的浪来。 到时候,他会让那些人都大跌眼镜。 应胜江没有想到的是,当年跟在他身边毫无主见、唯唯诺诺,将自己视为世间唯一的常跃,性格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大到几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无怪乎连董事长都要专程找他询问,毕竟当年常跃年纪小又长得好看,被他带着出入各种场合,很多人都见过他。 常跃咬着牙:“别废话。” 应胜江:“只要你回到我身边,这套房子送给你。” 常跃起身就走:“做梦。” 应胜江提高音量又说:“或者我认购你的基金,我们合作。怎么样,这可是很多钱。” 他算得挺对,常跃确实缺钱。 营业部大户室的人虽然不信任他,但好歹能凑起一笔不小的钱,两三千万。现在他自己开公司,但是却缺乏相应的渠道,在一开始就想要获得大额认购确实困难重重。 常跃:“你能出多钱?” 应胜江难得再次吸引常跃的注意,他盯着对方的脸,恨不得将一句话掰成两句说:“看你需要多少钱,两千万够吗?或者再多一些。 那套房子不值什么钱,你可以当认购费收了,随你高兴。” 常跃:“三千万。” 应胜江:“可以,但是你要多等几天。” 常跃:“没问题。” 两人将事情简单敲定,到常跃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指着办公桌:“对了,你再不让他出来,该憋死了吧?” 应胜江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冲桌子底下道:“小叶,快出来,看看看,我都忘记你了,阿跃他还想着你呢。” 也不知因为什么,之前在桌子底下默默奉献的人,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格外害羞起来,应胜江三催四请都没叫出来,一声也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哑巴。 最后应胜江不耐烦了,狠狠用脚往桌子底下一踢,只听见闷闷的一声,有倒吸冷气的声音。 应胜江语气生硬:“快滚出来。” 这一踢,那人才慢吞吞地从桌子下爬出来,常跃笑看了他一眼:“我们又见面了,这可真是不太巧。” 叶至哲穿着白色的大t恤,黑色的运动裤,白色的运动鞋,头发剪得干净利落,是个端端正正的大学生模样。只可惜那白t恤的正中间有一个黑色的脚印,显得有些滑稽。 叶至哲尴尬地用手拍了拍印子,冲常跃做了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丑表情:“阿跃。” 应胜江坐在老板椅上一转,皮鞋对着他又是一脚,这一脚踹在了裤子上,留下的是个灰脚印:“阿跃也是你叫的?” 要躲又不敢躲,叶至哲涨红了一张脸,生生受了这一脚,就跟在同学面前被家长打耳光的小孩儿似的,恨恨地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 常跃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格外由衷地对应胜江说:“你真是贱得一如既往。” 应胜江把这句话当夸赞笑纳了:“小孩子不听话,喜欢出去乱说疯话,我替你教育教育。” 常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应胜江是指叶至哲将常跃的性向和身体情况抖落出去的事情。 应胜江又说:“我记得你以前没这毛病呀。怎么?离开了我,让你痛苦成这样吗?” 常跃的这具身体以前确实没这个毛病,这个毛病是常跃重生后才突然有的,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心理问题,没法子治。 那天在大户室,这件事情被抖出来,就在那一瞬间,说他不恨叶至哲那不可能。 这种病是每个男人最大的忌讳,尤其在所有人面前被公之于众,简直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似的,甚至比这还痛苦百倍,换个人早就崩溃了。 但常跃那时却表现得分外平静,仿佛那群人说的不是自己。他的灵魂早从体内剥离,从高处俯视那场闹剧,完全感觉不到精神上的痛苦。 对叶至哲的恨也不过一笑了之,不是他也是别人,总有一天会有人说出去,常跃不是那种会守着秘密过活的人。 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起上辈子离世之前那个人对自己的指责。 那人说自己一心扑在股票和期货上,除了涨涨跌跌,满脑子什么也塞不下,不通人事不懂感情,什么也不知道,是个将灵魂建立在k线图上的疯子,是个彻彻底底拿人生在赌的赌徒。 那个人肯定没想到,自己现在成了这幅模样,算是对他话的最好的印证。 你看,我连硬都硬不起来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个除了赌什么也不会的疯子,就算是死了也会不得好死。 第二十四章 应胜江望着常跃脸上诡秘莫测的表情,皱起了眉头:“你在想什么?” 常跃用手指点了点叶至哲:“想你到底用什么控制他的?钱?毒品?人命?” 应胜江大笑:“怎么可能?我早就洗手不干了。小叶,告诉他,你是不是自愿跟我的?” 男孩儿在这场谈话中再次被点名,面色惨白无比。 别看应胜江现在在笑,可是他如果不听话,那等待他的可不知道是什么了。 “是,我是自愿的。”叶至哲怯怯地说。 常跃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但是无法考量出真假:“行。你俩的事情我不掺和,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是作数,缺钱可以来找我。” 应胜江:“哦,你就不怕武大公子找他的麻烦?” 常跃:“你当谁都和你一样。” “他和我不一样……还是说,你们俩根本就没在一起?他知道你的病吧?他不要你?” 常跃放在桌上的手指忽然蜷缩了一下,之后很快放开。 “少管闲事。”他飞快地说,接着起身离开。 难得激起他的情绪波动,应胜江才不肯放过。 他一脚蹬在办公桌上,冲常跃的背影扬声道:“他不要你我要你,反正我们在一起也用不着你那玩意儿是吧?” 望着常跃的背影消失,应胜江挂在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不见,他朝叶至哲一挥手:“你当时是用的哪只手碰他?” 他将叶至哲的右手捏起来,力气大到那手腕很快变得青紫:“少在他面前乱说话,小心剁了你爪子。” 见到常跃来了又走,叶至哲心如死灰,看向应胜江的目光简直恨不得将他活吃了,咬着牙说:“你迟早要遭报应。” “用不着你说。” 应胜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密封袋,里面装着白色粉末,他随手把东西砸到叶至哲身上: “省着点儿用。让他知道就阉了你。” -- 因为自己目前在圈子里人脉有限,常跃联系了胖哥,让他帮忙找人散了自己要招人的消息,别的都不要,只要一两个靠谱的操盘手。 然而消息是放出去了,来的人却大都连私募是什么都弄不清楚。 这些人就像是一部分刚入市的股民似的,刚开始赚钱就恨不得自己可以脚踩巴菲特,拳打索罗斯,只有当之后赔得两手空空才会深刻认识到“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句话是条怎样的至理名言。 所谓切肤之痛,非要钱买来才会心疼。 常跃接连几天接待这样的年轻人,还时不时的受到挑衅,到最后已经麻木,干脆开始着手装修房子。 他订购了四台电脑,并且办理了联网可以进行交易,尽管他对现在的网络速度非常不满意,但离开了大户室,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时近夏日,虽然在北方,但今年丰镇的天气却潮湿得反常,中午的时候尤其闷热得厉害。 “左面再高一点,对,好了,就这么高就行了。”武道在常跃的指挥下,将罗马杆固定住,伸手接过锤头,一下下砸起来。 常跃仰头看得脖子发酸,靠在另一边的窗口,向外望去。 小区外是城市尚未修整过的棚户区,居民自行搭建的房子歪七扭八地排成一长条,屋顶上有突出的天线和支楞的晾衣架,还有自行车的铃声丁零丁零地从中穿行而过。 这和常跃上一世的办公室不大一样。 他上一世在最顶尖的商务区有自己的公司,办公室在三十七层,从窗外望去,天空被建筑物分割成一个个奇特的几何图案,地上的行人和车则模糊遥远,仿佛他独自一人与世隔绝。 那是一个适合独立思考做决定的环境。 因为数亿、数十亿的资金来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错误的代价沉重到无法背负,所以没有人敢轻易打扰他的沉思。甚至是连那个人在公司办公的时候,两人都从来只在会客室见面。 常跃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机会在这样的地方,重新开始这场冒险的游戏。 但是,他绝不会,再次踏进同样的河流。同样的错,犯一次就够了,犯第二次就叫蠢。 武道完成工作,从梯子上下来,将锤头收进工具箱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常跃点了根烟:“等找到人吧,反正这段时间行情一般。” 那天将前化股份卖出之后,大盘遇压力位回落,之后便在均线下方盘整,行情不怎么样。 武道站在他身后:“你找到人认购了?” 手指搭在窗台上磕烟灰,常跃的语气很平淡:“应胜江出三千万,不过我怀疑那不是他的钱。” 应胜江的老板,也就是他口中的“董事长”,是个大人物,应胜江自己应该没那么多的现钱可供驱使,那位董事长还差不多。 武道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非常锐利:“你去找他了?” “不找他难道找你啊大哥?”常跃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你有那么多钱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常跃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又一次神经性的蜷缩了一下,香烟烫到了手,被他皱着眉头扔进垃圾桶里。 “你怎么了?”武道握住他的手腕看了一眼,看到没事才松开。两人在窗台边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我惹你生气了?” 也是从那天离开大户室开始,武道开始慢慢地展现出他的侵略性。 他现在因为忙自己的事情,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但是他很明显地开始增加两人的肢体接触,却只像是小心翼翼的安抚,仅仅是安抚而已。 常跃将这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但是无动于衷。 他总不能厚着脸皮说“你来上我吧,我想被你上想得不行了”或者说“唉呀妈呀,你是不是特别介意我的身体状况但是又不想被我发现?”又或者说“大爷上辈子受过情伤,所以这辈子不想和你搞基,我们就保持炮-友关系你看如何?” 怎么都有点贱啊。 常跃冷静地将自己的内心窥视了一遍,发现那些人还真没说错,自己就是又自卑又自恋,心里想得不行了却连硬都硬不起来,简直就是个变态。 这病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说不好听就是残疾。 都成这样了,还要装出一副贞洁烈女高不可攀的模样来,常跃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武道不过就是和自己一块住了几天,又被自己勾搭了,荷尔蒙一时没有把持住,头脑发热一掷千金都有可能,但是以后呢? 自己早过了那种因为几句山盟海誓就奋不顾身的年纪,也不可能随便给人承诺。人世浮沉,灯红酒绿,能抵御得住诱惑的又有几个?能一起走几十年不生嫌隙的又有几个? 以武道的出身能力,以后不管做地产或是别的,都只有一路坦途,和自己这种时时都在钢丝上行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吹灯拔蜡的人,完全就不是一路。 他凭什么拉别人同路? 他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武道的呼吸就落在他耳后,那种似是而非的贴近,每一下,都让他紧张到颤抖。 常跃重重地咳了一声,强迫自己转开身,重新点了根烟:“拉倒吧你。” 武道不由得皱起眉:“你遇到什么事了?” 常跃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差劲,只能缓和了语气:“没有。你最近在忙什么?” 武道正在和丰镇市本地一个房地产公司联系,想要合作在丰镇开发房地产。 这是他事业上的第一步,但是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以常跃的眼光来看,这时候最好的机会还在北上广。尤其武道背靠武家的深厚背景,又有财力支持,要在北上广掘金简直一掘一个准,在丰镇市发展无疑是大材小用。 常跃:“等过一段时间,我要带荣凡去北京看他爸妈,你顺带一起去看看有没什么好机会。” 武道:“可以,不过我明天有事要去一趟南方。” 常跃:“哦。” 武道硬将他的身体扳正,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一说话就仿佛要吻在一起。但实际上,也只是说话而已。 武道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很认真:“我有一个战友生病了,行动不方便,我去帮忙接他过来看病。” 常跃:“哦。” 武道:“我很快就回来,你这几天不要去找应胜江。”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这句话,常跃的心突然一沉,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又被他压下去。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开始像个女人了。 武道低头,两人的唇一触即分,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 “等我回来……” 咚咚咚,虚掩的门被推开,外面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脸:“这儿是在招操盘手吗?” 第二十五章 看见房间里的场面,男人愣了一下,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将表情收敛好:“我想试试。” 是个反应很快的人。 常跃推开武道,将那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那人拎着一个大箱子,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衣着整洁干净,看上去还算靠谱。 常跃:“叫什么名字?” “简良东。” 常跃:“以前干过吗?” 简良东发现自己未来的老板,虽然看上去刚刚正和自己的爱人卿卿我我,但实际上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于是他回答得很干脆:“做过两年,收益太少,被炒了。” 常跃:“这儿不用做别的,只需要听我的,安心做交易就行了,能行吗?” 简良东:“能行。” 因为在丰镇没有住的地方,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常跃让他住到了这套房子的卧室里,准备考察他几天。 -- 武道就是在简良东来的第二天走的,那天清晨,常跃在睡梦中被弄醒,他看见武道站在自己床头,已经穿戴整齐。 他打着哈欠坐起身:“几点的火车?” “五点五十。” “去哪儿?” 武道背着大包,身上是一身没有任何标志的普通迷彩,站在床头笑看他:“益明县。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 他平时不怎么笑,虽然那样也很好看,有一种慑人的男性气质。但是他这么一笑,黑色的眼睛望向常跃,温柔地几乎能把人吸进去。 常跃本来打算疏远他,但这一笑又心软了,心里难过得不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穿迷彩的男人俯下身,本来是要索吻的意思,但是常跃眼疾手快推了他一把:“我没刷牙。” 就这样,告别的吻顺势转成了一个拥抱,那拥抱紧而有力,带着熟悉却陌生的气息席卷而来,仿佛非要把人包裹地密不透风才罢休。 “等我回来。”武道对他说话的语气里,难得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常跃点点头,注视着他转身离去。 门被带上,他靠在床头,过了半响才苦笑了一下,忍不住又去伸手点烟。 自己这辈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自作多情又优柔寡断,随便一下就能心跳成这样,简直不太像自己。 -- 简良东很稳。 这是常跃观察了两天得到的结论。 这样很好,“稳”在这个市场是出不了头的,但是却能活得长长久久,笑到最后。 常跃决定让他进行一些基本的操盘交易,顺便教一教荣凡。 这天中午,荣凡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没什么新消息,st股票有的还在跌,我们什么时候买?” 为了提醒风险,1998年4月,沪深交易所决定对连续两年亏损或净资产低于面值的上市公司实施“特别处理”政策,也就是在股票名称前面加“st”,意为向投资者示警。 这项政策本身没什么倾向,但是因为这时的投资者解读错误,大多数股民在看到自己持有的股票被st后,都纷纷抛出离场,导致st股大跌。 然而这一跌,跌出的却是机会。 就在随后的一两年,st股因遭遇特别处理,反而受到地方政府政策扶持,普遍大涨,远远跑赢大盘,有些甚至达到了三倍涨幅,利润丰厚。 常跃看上了北京的一支st股票,打算之后去实地考察,如果合适,计划大量买进。 “不着急,等看看再说。” 简良东之前没听常跃讲过这些,但是因为常跃看上去兴致不高,因而也没有多嘴问。 他打开网页,用慢的要死的拨号上网,打算浏览一下这几天的社会新闻,看有没有什么突发*件值得关注。 这是他在之前公司的老习惯,突发*件常会刺激到某些股票,引起无法预测的上涨或下跌,有些值得短线参与,赚些小钱。 网页磕磕绊绊地打开,简良东扫了一眼,嘴里嘟囔着:“暴雨……雨好像越来越大了,要不要买点儿防洪股?” 因为他们正在另一支股票建仓,他本来也不指望常跃对此事给予关注。 但是简良东没想到,听到他的问话,常跃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导致椅子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常跃却没有注意,他大步走过来,神情出奇的严肃。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心神不宁了,从武道和自己说要去南方开始,他心里不祥的预感就怎么也挥之不去,然而他怎么也无法找到原因,现在他知道了—— 洪水! 1998年的夏天,长江流域的洪水! 他伸手从简良东手里夺过鼠标,快速看了一眼新闻。 已经是六月下旬,因洞庭湖、鄱阳湖区域接连不断的暴雨,还有潮汛等因素的影响,长江下游沿江多个省市沿江潮位已超警戒水位。 再加上内河排水不畅,汛情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而常跃心惊地发现,目前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次的洪水到底会有多严重,而只是仅仅将其看成是一次普通的夏季防汛工作。 新闻页面一口气拖到最后,常跃心底一片冰凉。 具体98年的洪水到底怎样,他记得也不清楚,只记得是长江流域,受灾区域广和时间跨度长,但是具体哪里受灾严重,哪里有溃口,他完全不知道。 如果武道去的是大城市,那安全应该也没有问题,但是……益明……他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常跃叫荣凡给武道拨电话,之后打开浏览器,输入“益明”两个字查询。 因为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他反复输入了十几次,到最后手都在抖,尤其敲下回车键等待的时候,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的等待都仿佛再也看不见尽头—— 益明县,长江一条支流附近的县城,陆军某部队驻地。 另一边,荣凡放下座机话筒:“没人接,一会儿再打吗?” “继续打,如果他接了就告诉他先去最近的城市,别去山区。” 常跃看也不看地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三千多块钱,另外拿了身份证和雨衣。 荣凡这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简良东却率先拦住了他:“不行,你去了能怎么样? 又不一定会发洪水。而且说不定你连去都去不了,那边雨那么大,火车都不一定会过去。你不如……” 常跃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直接开门就走。 简良东不甘心地冲走廊里喊:“那裕丰股份呢?你走了可就完蛋了!” 裕丰股份是他们正在建仓的股票,今天上午却突然显露出旧庄砸盘的痕迹,简良东根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常跃走了,那这些钱就是真的完了。 五百多万,就算不赔光,也会活生生被扒掉一层皮。 常跃快步走到走廊尽头,在最后的时刻停下了脚步,然而侧脸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冷酷。 “随便你怎么办,撑到我回来。”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里,简良东脱力地坐回座位上,抬头问荣凡:“怎么办?要不我们逃吧?” 第二十六章 两天后,持续不断的暴雨仍然未停,尽管常跃穿着雨衣,但鞋里仍无法避免地被灌满了水。 他从益明最近的城市下车后,便问路来到了汽车站。 已经是深夜,因为连日来的暴雨,路上积水到小腿肚,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售票处已经关门,只有大门值班室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常跃走过去,看见灯下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正在四处张望,他从两人身边走过,敲了敲值班室窗户:“请问这两天有车去益明吗?” 值班的大爷要他说了两遍,才勉强听明白了益明县这个地名,之后哗啦展开手里的报纸,指着一条新闻对常跃说: “益明?怎么这么多人要去益明?那里昨天就去不了啦!汽车停运啦!” 常跃心一沉,武道比他早出发两天,但是坐的是慢车,常跃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益明县。 他又问:“那去益明那趟线路的司机呢?我有事想问他。” 值班大爷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就在那个地方嘛!不过他现在八成是在睡大觉哦。” 常跃道了谢,给大爷留了包烟就要走,他要去问问那个司机,前几天有没有载过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去益明。 间隔时间还不长,他应该还记得住。 然而常跃还没迈下台阶,就感到有东西挂住了自己的雨衣,他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拽住自己的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身材瘦弱,怀里的孩子大约两岁,此时已经睡着了。可能是怕惊醒孩子,女人没有站起来。 “你是要去益明县吗?能带上我吗?”她声音不高,脸上尽是祈求的神色。 听见声音,值班室的大爷也探出头来,惊讶道:“呀!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又对常跃说:“她昨天就来了,说要去益明!可这个时候哪儿能去益明哟?那里在发大水,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娃!” 暴雨如注,女人和她的孩子被困在房檐下估计有一段时间了。 门下的积水太深,路灯很多都坏了,说不定哪里就有被掀掉的井盖和看不见的暗沟。别说去益明,这女人想带着孩子去马路对面的旅馆都难。 “不行。”常跃皱着眉头看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再在外面呆着绝对会生病,“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淹了,你不能去。” 他急着去打听武道的行踪,没工夫在这儿耗:“你去旅馆住几天,等通了电话再说。” 因为连日来的暴雨,周边的好多个县城都已与外界失联,成了一座座孤岛,情形难测,贸然前去无异于是送死。 说完,常跃扭头不再看女人哀求的眼神,大步就往司机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他连敲了好几扇门,才发现都是空屋子,就当他准备返回值班室的时候,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发现所有司机都聚在一起。 汽车站好几天没有发车了,司机们每天快闲出鸟来,一堆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快活。 尚能直立行走的那个跌跌撞撞地跑来给常跃开门,被迎面的雨水一激,恢复了清醒:“同志,你找谁?” 常跃没穿雨鞋,雨衣下摆被溅满了泥点子,再加上满面的雨水,看上去狼狈不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样。 常跃二话不说先递了烟,他从丰镇火车站出发的时候买了一整条,一路上都快散光了。 “跑益明县的司机在吗?” 开门的人收了他的东西,办事也麻利,从人堆中将人扒拉出来。 但是跑益明县的那司机已经喝得不大清醒了,费了老大劲才被折腾地开口说话。 他醉熏熏地回忆说,三天前他是遇见过一个穿迷彩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挺凶的,但是出手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他三百块钱,要去益明。 “然后呢?”常跃忍不住催促。 这个特征太明显了,是武道无疑。 但是司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失望了,司机说那个时候汽车站下了通知,益明县方向的车全停了,他也不能擅自发车呀! 说来说去,从武道抵达这里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失联了,汽车站不发车,那理论上来说去益明县就是很难的。 如果武道被困在市区,那事情就好说了。常跃只消在汽车站附近的旅馆找找人,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这个计划刚成型,就听见那司机含混不清地说:“所以没办法,我叫他去找老李喽!” “老李?” 清醒的那个向常跃解释:“老李是另一个司机,他自己有车。”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老李自己有车,有时候会拉私活,也就是俗称的“黑车”。 那人踹了旁边人一脚:“喂,老李上哪儿去了?” 于是满屋子的醉汉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老李,连地砖都被掀起来看了一遍,最后对常跃说:“老李刚才还在喝酒,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当他们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手里抓着裤腰带,嘴里骂:“妈蛋,老子差点儿掉坑里,这雨下得,粪坑都要溢出来了。” 一群人哄笑开,得有人冲常跃说:“喏,这不就是老李。” 黑车司机是个秃顶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脚上是塑料拖鞋,里面积着雨水,脚趾缝里还有黑泥,但手腕上却有一块光亮的假劳力士。 他斜眼盯着常跃,对他非常警惕:“你找我干啥?” 常跃问他有没有见过见过武道。 他却矢口否认: “没见过。” 他说没见过,还没等常跃质疑,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一看就是个外地人。” 老李不说话了。 常跃摘下雨衣的兜帽,目光审慎:“我不是查黑车的。我知道你见过他。他去了哪儿?” 老李伸手,常跃抛给他一包烟。 “他?那个有钱的大头兵?不是我跟你吹,现在这地界,有车敢去益明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了。你找不到别人。” 益明县在含章河的上游,那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公路就是沿江建的。 如今暴雨凶猛,决堤、山洪、泥石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去。 听这话的意思,武道果然已经去了益明。 常跃拍桌上一千块钱:“就去益明,现在就走。” 周围司机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那个老李不吭声,盯着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一千块钱,算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了。 他一直不说话,常跃也没表态,过了一小会儿,旁边有人悄声说:“益明的路我也熟。老李,你要不去就把车借给我,我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无尽的雨前赴后继得扑向大地,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但是…… 老李猝然掐熄烟,起身拴紧了裤腰带,对常跃一挥手:“现在就走。” 他没拿桌上的钱,而是扔给了自己的朋友:“别私吞了,给我老婆子捎回去,不然做鬼咬死你!” “呦呵!”那人在笑,“要钱不要命哟!” 老李推开门,扔下句: “富贵险中求,不懂啊?” 老李的车就停在汽车站附近,他没有穿雨衣,打着手电穿着拖鞋蹚在水里,带常跃出去开车。 然而刚到门口,就见有一团黑影向常跃跑过来。 女人带着孩子,一大一小都是*地,对他说:“带我去益明吧,带我去吧!” 常跃头都大了。 老李看这一幕颇有趣味,转头和他说:“你老婆孩子啊?咱事先说清楚,我可不带女人小孩儿去,造孽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事先教了孩子什么,那小孩儿跑过来就拉住常跃的裤脚一个劲地叫叔叔。 女人头发都湿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上,一边还冲他讪笑:“带我们去吧,我都快三年没见过我家男人了,孩子连爹都没见过。” 老李乐了,插嘴说:“好几年没见过,就赶着发大水见?挑的好时候啊!” 女人羞愧道:“这不是我们厂下大雨被淹了,休息了嘛……”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在大雨中一路奔波,一下都没有休息过,常跃已经精疲力竭,对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想多说话。 他冷冷看了女人一眼,塞她手里三百块钱,够她住好久的旅店了,接着就要走。 却没想到那女人还不死心,拖着孩子跟着他:“我不要你的钱,我想去益明!带上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丈夫在益明当兵,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啊!” 常跃停下脚步,在雨里没动。 旁边老李看着他的脸色:“嘿,这可巧了,你俩找的都是当兵的。” 女人一看有门儿,马上冲过来,拉住常跃的手臂:“求求你了,我太想他了啊!带上我们吧!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常跃低头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脸没什么特色,相貌平平,如同这个年代所有的普通女工。然而她的面孔却无比的惊慌绝望。她抓着他,就像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闪电忽地照亮天空。 亮如白昼的一刹那,常跃看见她,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如果遇见危险,你就带孩子坐车回来。” 女人一口答应,不住地点头。 老李却不满了:“加人要加钱,而且……” 常跃:“再给你五百,他们的安全我负责。” 老李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车便离开了市区往郊县驶去。 这个时候已经能听见含章河的水声了,随着水声越来越大,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女人紧张起来。她开始漫无目的得说话,竭力忽视车外越来越深的积水。 女人名叫张丽,外省人,丈夫在益明县的部队服役。她问常跃:“你也是去部队找人吗?是你兄弟?” 常跃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 他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小孩儿买了牛奶和面包,还有一条夏被,小女孩儿这时候吃饱喝足了,正裹着睡觉。 “是朋友。” 张丽很惊讶:“是有什么急事?” 朋友之间,哪有那么多非见不可的面?需要冒着这样的大雨和山洪的危险去见? 常跃:“没有。” 他语气严肃,张丽还以为问到了不该问的,连忙噤声了。 过了几分钟,汽车终于拐到了大路上,然而刚一驶入,就听河中忽然一声巨响,一个浪头狠狠地扑到河岸上,大地仿佛被摇撼般震颤了一下。 老李一踩油门,从水幕中冲过去。 张丽的女儿被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当妈的连忙堵住孩子的嘴,但是她自己都在害怕,手紧紧地抓住座椅,僵硬到放都放不开。 待驶离了刚才浪打过的地方,三个成年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两岁的小女孩儿忍不住颤声问:“妈、妈妈,我们不会被卷进水里去吧?” “闭嘴!”一直专心开车的老李突然恶声恶气地说,“叫你的女儿闭上乌鸦嘴!” 张丽反应过来,连忙让女儿“呸”了三声。 这个时候,常跃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女儿哭得泪汪汪,但是被吓到了,小脸惨白地不敢发出声。 常跃伸过手去,给小女孩儿擦干净眼泪,目光平静。 他回答说:“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只两个字的回答,让本来心都悬在嗓子眼的张丽忽然心头大定。 车驶过了刚才的路段,地势高了起来,虽然雨在下,但是河水令人心惊的咆哮声明显变远了。 老李说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就是益明县城,途经有一个村子,他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山势忽高忽低,即将驶入下坡路段,也就是距离那个村子最近也最危险的路段,老李提议说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后加速冲过去。 小女孩儿说是要上厕所,老李将车停在路边。张丽下车打着雨伞,将女儿带到道路里侧一块巨大的山石后。 不远处含章河仍时不时的发出巨响,提醒他们此时的安全,不过是重重危险中的一个喘息。 老李点了一根常跃给他的烟,将打火机的光凑近,欣赏了一下香烟的牌子:“挺有钱的嗯?” 这个牌子的烟,前两天那个当过兵的男人也给过自己,正是因为太贵,所以让自己印象深刻。 但是老李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并没有抽,他当时多嘴问过一句。那人说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 没有抽烟的习惯,怎么会随身带着? 那男人说是习惯,身边有人喜欢这个牌子。 “找朋友嗯?”他不怀好意地冲常跃笑了笑,一脸了然。 他是跑长途出身,没攒下什么钱,光攒了一肚子的奇闻异事,认识了一堆三教九流。像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他打眼一看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问。 找朋友? 为钱豁出命去的人他见多了,像这种为朋友豁出命去的还真不多。 常跃敏锐地发现这个司机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懒得回应。 张丽带孩子回来了,小姑娘顶风走不动,她只能把孩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撑伞。常跃穿上雨衣,下车帮忙把后排车门打开。 “快点儿!”老李在车里喊,“有浪过来了!” 他在车里看得清楚,就在黑暗里,远处好像有什么野兽似的,顺流而下,裹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巨物,轰隆隆地往这里来。 他急不可耐地放下手刹、换挡,要在第一时间发动汽车。 “啊!”女性的声音被淹没在水声中,只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张丽竟然摔倒了! 柏油路被雨水冲得滑溜溜,她这一摔不要紧,却往下坡处滑了两米远,脚都快伸进河沟里去了。小孩儿哇哇大哭,她连滚带爬地抱住孩子:“怎么了宝贝?没事吧?摔哪儿了?” “别问了!快上车!”老李已经将车发动起来,缓慢开动,但是手动挡加速需要时间。 此时,常跃已经跑到了张丽身边,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张丽捡起雨伞跟上他。 “来不及了!”眼见那团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般倾覆下来,老李发动车,一个猛地掉头,连车门都不关,就朝来路飞驰而去。 常跃转头估量了一下浪头的方向,当机立断:“跟上我!” 几乎就是一两秒或是半秒钟的事情,他们刚刚躲到那块巨石后,巨浪怒吼着向他们压下来! 常跃站在最外围,冰凉的河水此时挟带千钧之力,重重压在他身上,他弯下腰,死死地将小女孩儿压在自己胸前。张丽一手拉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紧握着女儿的小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过、过去了?” 幸亏他们在道路最里侧,常跃下车的时候就看好了,那块巨石与山体相连,无法被轻易挪动。 响声渐远,常跃朝来时的公路看了一眼,老李开车早跑远了,怕是不会再回来。 张丽也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现实,完全傻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打上伞。”常跃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握着雨伞,但是伞骨已经折断了好几根,只剩下半个圆。 常跃:“你跟我走吗?” 张丽:“啊?” 常跃将雨衣脱下来给她:“你要么走回市里,要么跟我往益明走。你可以在路过的村子里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但是恐怕见不到你丈夫了。” 他语气冷静,说话间听不到任何的颤音或犹疑,仿佛此去一路坦途,风和日丽。 张丽将伞罩在他头顶:“我跟你走。” “行。” 常跃低头拍了拍小姑娘的脸:“打起精神来,到叔叔背上去。” 老李说从那个地方到村子里,其实就已经不远了。 常跃拐进了最近的一条小路,总算是远离了暗藏危险的含章河,但是只要有雨水,就始终存在泥石流的可能。 他只能一脚一脚地往地势平坦处走去。张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身上穿雨衣,手里给他和小孩儿撑着那把破破烂烂的伞。 常跃带来的指南针还有麻绳一类的东西,都被落在了老李车上,他们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常跃口袋里的钱了。 但这时候钱有什么用?有个屁用。 张丽这个时候是真害怕常跃倒下。 说实话,这个男人看上去不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身材,不过也不太像斯文的读书人。具体做什么工作的,她也猜不上来,只是觉得现在自己和女儿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他要是倒下了,她非和女儿一起死在这片山里不可。 她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出发的时候天就是黑的,此时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可能已经凌晨了,只是乌云太密,没有阳光。 一路上她都在说话,安抚惴惴不安的女儿,或者和常跃说话,两人又一次说起他为什么要去益明。 这次,常跃的回答总算没那么简练。他说是担心朋友遇洪水,来找人的。 张丽感动得不行:“你和你朋友以前是战友?哎呀,要不就是认识很长时间了吧?感情这么好……” 常跃闻言一愣。其实也没有很长时间,近四个月而已,甚至都不到两百天。 但总像是认识了很久。 从这辈子的最开始,他们就认识了,其实很久。 “哎?!前面有亮!”张丽将伞一抬,突然叫道。 常跃也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黑暗里,隐隐有一束光,那光时隐时现,但张丽确实没看错。 张丽喜极而泣:“我们到地方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两人加快脚步,再往近走,常跃才发现那束光是强光手电发出来的,而且不止一道,就在那束光的后面,还有一束,是两个人。 打光的人似乎在到处搜寻什么,不像赶路,可能就是那座村子里出来的人。 张丽激动地朝那个方向挥手:“这儿有人!我们在这儿!” 也不知道在这大雨里,远处的人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只能加快脚步。走了一段,慢慢可以看清第一个人的身影,张丽“咦”了一声。 “怎么了?” 她的语气很奇怪,好像竭力按捺着什么:“那个人……好像是部队上的?像是……我丈夫?” 刚听到“部队”两个字,常跃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离得这么远,连来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怎么能看清是谁? 就算穿的是军用雨衣,也看不出什么。这里是部队驻扎的地方,老百姓穿那种雨衣也不奇怪。 但女人的直觉根本不会考虑这种逻辑问题,张丽也不知道从哪里判断出那个人是自己丈夫,只埋头使劲走。 常跃也被她勾得也来了兴趣,两人加快脚步赶路。 到三两米远的地方,对面的人忽然叫了一声:“丽丽?” 怎么可能!让她猜准了? 张丽啊了一声,飞奔过去,和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小姑娘也从常跃的背上下来,嘴里叫着爸爸,迈开小短腿跑去,一家三口久别重逢,场面激动人心。 常跃站在原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另一个人也从远处走过来,但是他没注意,只顾弯腰将伞捡起来,给那家人多留点时间。 ——“常跃?”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理会,只低头将伞骨掰直。 ——“你怎么来了?”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就面对面,距离那么近。 他看到那个相识了一生的人。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惊雷划破天空。 ——我……想念你。 一个箭步过去,武道将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罩在常跃身上:“快穿上。”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能再跋涉八百里的常跃,浑身忽然变得疲惫不堪,他懒洋洋地牵动嘴角:“穿个屁啊穿,早湿透了。” 武道哪管他这一套,先把雨衣给他硬穿上,手碰到常跃冰凉的手臂,心疼得不行。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不是说尽快回去吗?” 常跃:“我来考察一下防洪股的潜力。” 他说话基本和放屁没什么差别。 武道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终于确定没受伤,而后两人额头相抵,鼻梁碰在一起,久违的碰触。 雨水从武道的额头上流下来,顺势流到常跃脸上,带着对方残存的体温,最后汇聚成细细的一条,坠在脚下的泥地里。 常跃推了他一把,终究还是没舍得用劲:“别矫情,有人。” 武道笑着看他,还是分别时候那种笑,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他知道我们的事。” 还没来得及追问,常跃就感到他冰凉的唇贴上来,温柔地含住自己,他心里一软,也就接纳了他。雨水顺着流进两人口中,带着点儿苦,但好像也有点甜。 和武道一起出来搜寻的,就是他要接的那位战友,也就是张丽的丈夫。 原来老李送武道来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过不去了。武道在这里下车,本来打算徒步进益明,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自己的战友。 战友名叫康鹏,韧带受伤,准备跟武道去丰镇市医治。前几天雨太大,他害怕武道遭遇泥石流,于是提前出发了一步,两人正好在这个村子碰见。 在外没来得及寒暄,四个人连带一个小孩儿向村子里走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抵达村委会,才发现已经早晨六点多了,但是天依然黑压压得,看不出任何放晴的意思。 村里的电早已经断了,只有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点着一盏丁点儿大的煤油灯。 据村长说,他们现在哪儿都去不了,唯一的一点储备,还是前两年防汛任务下来的时候,村委会采购的。几件救生衣,几捆绳子而已,别的没了。 更重要的是,青壮劳力都在外面打工,现在村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只能坐以待毙,不知道什么时候含章河就要把他们这里淹了。 武道和康鹏刚才就是出去搜寻村民的,现在除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孕妇,村里的所有人都聚在村委会想办法,但都是一筹莫展。 武道把常跃安置在屋子里,给他倒了热水,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严肃地说:“这里离含章河太近了,所有人都要撤离,村里有四辆车,可以把人都带走,去开阔地带,等洪峰过去了再回来。” 常跃看了桌上的简易地图,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那图一看就是武道画的,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他还是否了武道的话,手指敲在桌子上,常跃环视周围的人: “不能回来。这次洪水起码要两个月才能下去,房子都会塌。 你们一路走,必须一路告诉更多的人,让他们和你们一起撤离,等政府通知再回来。” 村长被他的话吓住了:“啥?!两个月?!” 常跃:“两个月。这是第一次洪峰,之后会更厉害,所有人都必须走。”他加重了语气。 有人质疑了:“你是怎么知道?” 常跃:“新闻上说的。” 村民们长时间没和外面接触,一个个都信以为真,只有武道放在常跃肩膀上的手收紧了。他来之前也在市里看过新闻,根本没人把这次洪水当成事儿。 常跃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余光看了武道一眼,常跃忍不住紧张起来,已经做好了被他反驳的准备。 但是他却没想到,武道默认了他的话,甚至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而是直接按他说的布置村里的工作。 村长早已经慌了神,支书不在,这时候全村人都听凭武道指挥。 武道让两个年轻人开车去接孕妇,那是村里唯一的一辆面包车,把座位拆了能坐不少人。 他们可以将孕妇直接送到车上,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儿都坐那辆车先走。 还有一辆小卡车,可以将剩下的人都带上。 头先的一辆车已经开走了,武道在院子里,带领其他人往卡车上搭雨棚。 这时常跃早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别提逃命,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但是环境简陋,他还是打起精神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插两句嘴。 康鹏拄着拐走到他身后,他的腿刚才在雨里泡了太长时间,伤口恐怕会溃烂地更加严重。 “你就是常跃?” 常跃转过身,康鹏冲他伸出手来:“谢谢你救了我妻子和女儿。” “举手之劳。” 还真别说,康鹏和张丽还有些夫妻相,虽然言谈举止大不相同,但长相总让人觉得是个真诚善良的人。 康鹏:“要不是我受伤,武道也不会来,连累你冒险连夜赶来……” 常跃打断他:“没关系。我不是为你来的。” 康鹏笑了,忍不住打趣道:“你俩其实真的很像。” 简直胡扯! 常跃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哈哈哈。”康鹏笑眯眯地分给常跃一支这里村长自制的土烟,“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两人嘴硬心软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怪不得能凑到一起去。 武道刚和他碰面的时候,话还没说两句,就和自己说他找到老婆了。差点儿没把康鹏吓死。 他才退伍三个月就找到老婆了,再多一个月,岂不是连孩子都能满地走了? 之后武道又说他老婆其实不是他老婆,其实是个男人,弄得康鹏云里雾里。 直到刚才常跃在大雨里露面,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康鹏之前还在担心,担心武道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他们战友之间彼此知根知底,他知道武道是个好人。 但是他那模样走出去,光表情和说话的态度就能将姑娘吓得退避三舍,该怎么找老婆?怎么谈恋爱? 不过刚才看他们雨里的样子,这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而且甜蜜得要死,根本用不着他这种多余的人操心。 这样即使常跃是个男人,康鹏也能顺利接受。 雨棚搭好了,武道大步朝他们走来:“你们在说什么?先上车。” 多数村民已经都上车,就剩几个中年男人和他们三个,而张丽和孩子也早已在上一趟车就走了。 康鹏神情严肃起来,将烟掐熄:“武道啊,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跟大伙儿走了。” 武道不动神色地看他:“为什么?” 康鹏:“益明县现在还没有消息,他们不一定知道这次洪水有这么严重,我得想办法去通知他们。” 前方通往益明县的道路已经被泥石流阻断了,益明县正处于地势低洼处,此时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 如果不想办法通知他们,一旦含章河决堤,整个县城都十分危险。 武道:“你说的我想过了。我找了几个熟悉路的,等你们走了就想办法开车去益明通知,一定把消息带到。” 院子另一面,有四个男人围成一圈,朝这边望来。那就是武道挑的人。 大雨瓢泼而下,那四个男人有老有少,身上却只穿着背心,聚在一起却一言不发。 他们的神情都是冷冷地,仿佛带着必死的意志。 年迈的村长走过来,满目愁容地对武道说:“我问了一圈了,他们没人会开车呀!要不,你们就开一辆吧?” 村里只剩下最后两辆皮卡,此时都已经装满了村里能拿出来的所有物资,但是这年代会开车的人少,现在都不在村里。 康鹏:“我之前开过运输车。” 武道断然否决:“你的伤不行。” 他的伤就在右脚脚腕上,只能勉强走路罢了,开车不行。而且如果遇到危险,他们只能弃车徒步,康鹏会成为整个队伍的拖累。 村长更愁了,正当他准备提议只由武道开一辆车时,就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会开车。” 武道猝然转头。 常跃右手将燃尽的烟头按熄在土墙上,平静地重复:“我可以……” 话被打断,他被武道一把拽到另一边的雨里,避开村长遇见救星般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会、开车?”武道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目光中是最后绝望的挣扎。 他揪着常跃的衣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他从得到常跃资料开始,就不知道他会开车,之后两人相处,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什么时候会开车?! 常跃拍了拍他的脸,不屑地笑了笑:“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别太想当然,小伙子。” 第二十七章 从常跃加入开始,那四位村民就发现武道开始不对头了。 他先是将其中的某一辆皮卡,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雨里,不和任何人说话。 偌大的一个村子里,就只剩他们六个人,他们在等雨停,那个时候上路会安全一点。 到上午九点钟,乌云散去,太阳露出一点珍贵的金边。 常跃休息了一小会儿,和其他人将最后的东西抬上车,又听老村民讲了去益明的路。 “你过来。”其他人都已经上了车,唯独武道留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冲他招手,看不出是有什么事。 常跃走过去。 武道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带他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 他看着武道将门反锁,心想,这人不会打算在这个时候来一炮吧?这时间够么? 常跃甚至还打算抬头看一下时间,接着就被武道推到门上,男人说话的语调突然变得异常急促,仿佛后面在追着什么。 “常跃,你记不记得之前和我说过什么?” “我和你说过那么多话,谁记得哪句?”武道瞪着他,眼中密布红血丝,像是在哭,但常跃知道没有。 武道:“你之前和我说过,我不能和你保证一辈子,现在可以了。” “……” “如果这次我死了,你记得,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爱了你一辈子。”话很好听,但武道的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就像是要把人活吃了似的。 常跃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哦,那要是我死了呢?” 男人喉咙中发出一种宛如野兽般痛苦的呜咽,他猛地吻上常跃,两人犹如世界末日前告别般,彼此撕咬着发泄,双手摩挲过对方的皮肤。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表达感情,但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最后,武道气喘吁吁地将他吻了一次又一次,虔诚地停留在他耳边,吻他的耳廓: “如果你死了,那我不管你从哪儿来,是什么人,你这辈子都是我的。” - 两辆车一起上路,武道非开在前面,常跃也懒得和他抢。 他一直在想武道刚才在屋子里说过的话,“不管你从哪儿来,是什么人”,这话太过意味深长,让他不得不深思。 武道究竟是字面的意思?还是别有深意?但短时间内都没办法问了。 他车上坐着一对父子,虽然说上阵父子兵,但像这种说不准就会有去无回的差事,不该一家出两个人,实在太冒险。 但据那位儿子说,他们一家四口,他妈和他老婆结伴去益明县买东西去了,父子俩决定不管情况如何,都要亲自去益明县找人才行。 常跃表示理解。 “哎对了,哥,你是哪儿人啊?” “丰镇。” 年轻人哦了一声:“哥你是干啥的?还会开车?” 离含章河还有段距离,路还好走,常跃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换挡,看起来动作娴熟。 他说:“炒股的。” 年轻人有些迷糊,不太懂炒股是怎么回事儿,却没想到当爹的知道,感叹炒股是个十分赚钱的行业。 常跃有点诧异,这人自称一辈子没离过村,怎么比儿子知道的还多? 当爹的说:“好几年前,有人来村里买过身份证,说是买股票用的。一张身份证给三十五块五毛钱,我当时拿去给你交学费,结果你拿去买衣裳被我揍了,你忘了?” 常跃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听到旧日的江湖故事。 1992年8月,深圳市向全社会发行新股,采取认购抽签表的方式,一张身份证对应一张抽签表。 那时候,所有人都疯了,觉得买了新股就能大赚特赚,全国各地得搜罗身份证。他们到各地的村里去,能租就租,不租就买,短短几天,少说也有百万张身份证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流入深圳。 将当时到深圳的火车票都炒出了天价。 这事儿是当时市场及制度不够完善留下的一个笑话。 后来也因此事,间接导致了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也就是证监会的成立,从此改变了中国证券业的历史。 然而往事已远,当年经历过此事的股民,有的借机挖到了第一桶金,后来成长为证券市场上呼风唤雨的大鳄,几经沉浮起落,将业界搅了个翻天覆地。 而如今在偏僻的小山村,江湖路远,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常跃不知为何竟想放声大笑。 疯魔的、光怪陆离的证券业怪相,没想到到了别人嘴里,竟是这幅模样。 那些下到乡村收身份证的,他们不知道那些人背后容纳着多大的贪婪与野心。 人类对于金钱的追逐,永无改变。 他的笑声透过重重雨幕,传到前面的车上,武道给他打了下转向,示意前方就要到含章河了。 天亮起来,常跃终于能将这条奔腾着的河看清楚。 含章河是长江的支流,沿岸最大的县就是益明,此河约有百米多宽。据老乡说,这河平时水量不大,只有54年洪水的时候犯过一次灾,近三十年都没有出过事。 今年会出事,所有人都没想到。 河水咆哮着从上游狂奔来,土黄色的水流,拍打着岸边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每一次都像是要冲到岸上,将他们卷走。 当儿子的忍不住问他爹:“你说……我娘她们……应该没事吧?” 他爹说:“肯定没事,那里有部队,一定会没事。” 常跃没说话。 他们至今都没有看到部队的身影,可能是他们被困在了益明县出不来,也有可能是…… 车又开了一阵,前面武道的车停下了,他从车上跳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往这边跑,常跃踩了刹车。 武道给他打开车门,说:“下车吧,到地方了。” 只见在车辆的最前方,是一个不小的湖泊,这个湖本身应该是与含章河相隔较远,却因为洪水而被连接到了一起。 河水应当是在昨夜漫过公路,从山间流进湖中,储蓄了水势,此时水位线下去了,又露出公路来。 但是据村民说,这里本应该是一个小池塘,被洪水变成这幅模样,他们也没想到。 “前面的路被泥石流毁了,我们只能从这儿过去,再翻一座山,就是益明。”坐常跃车上的那位父亲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但是……这里水有多深?”儿子问。 父亲摇了摇头,没人知道。 这里的水域被洪水扩大了太多,一时之间,根本没人能搞清这里水的深度,尤其如果通过的时候洪水下来,基本是必死无疑。 武道和另外两个村民身上系了绳子,穿了救生衣,在湖边探测了一圈回来,没有答案,探不到湖底。 “没别的路了?” “没有。” 常跃从湖边站起身,开口说:“那我……” “那我去。”武道看也不看他,将绳子系在自己身上,“我先过去试试,你在这头留着开车,如果看见我不行了,就把车往反方向开。” 皮卡停在湖边,和武道分系在一股粗麻绳的两端,如果武道过湖的时候,被陷进了淤泥里,皮卡在一头拉着,也许能救他一命。 “不过如果河水下来了,那就松开绳子赶快逃命。” 即使是机器的力量,也很难抵抗得住天灾,如果河水突然高涨,肯定会冲进湖水中,到时候说不定连车都会一齐被淹没。 两个村民望着武道,半响没说话。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六个人要过湖,总要有一个先去探路,但是他们这圈人里,也就属武道看上去最有把握。 他们帮武道系紧了绳子,穿上救生衣,临出发每个人拥抱了一下,早当了父亲的男人哭得泪水直流,说他是个好人。 武道没应声,单手抱了常跃。 两个人没说话。 常跃是不会游泳的,各方面的身体素质也差武道很远,所以这事儿也没得争。 而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见的多了。 08年的时候,他跳海自杀,但在此之前,早已经死了好几个朋友,以权谋私被枪毙的有,与人结仇被谋杀的也有。年年饭桌上都有人消失,但没人愿意谈这些。 一千块就足以使一个司机冒生命危险开车送人,那几万呢?几百万呢?几千万呢?几个亿呢?几十个亿呢? 富贵险中求,人事天注定,没有心理准备,没人会玩这个游戏。 常跃之前甚至还想,自己来这里找人,肯定让武道大受感动,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与自己开口说爱。 自己保护了张丽和孩子,康鹏肯定也大受感动,所以轻易接受自己身为一个男性,却与武道纠缠不清的事实。 但他们不会知道,这不过就是自己一个巧妙的欺骗。 普通人都会认为生命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只能为最爱的人付出,实则不然。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无赌不欢,钱可以下注,命当然也可以,它并没有比别的东西更高贵。 常跃即是如此。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为武道或张丽付出多少,却因此赢得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场赌,他赢得很精彩。 可惜像是个骗子,不够磊落。 常跃微微叹了一口气,推了武道一把:“快滚吧。” 接着他回身上车,将皮卡发动,时刻准备着将他的男人从湖中拉出来。 他已经死过一次,再活一遍无非就是为了有趣。如果这辈子变得无趣,再死一次似乎也是无妨。 第二十八章 “这次决策失误了。” 常跃是最后一个拉着绳子过湖的,武道笑着踩进水里,拉着他的手将他拉上岸。 “什么失误?” 常跃:“我应该听简良东的,买点儿防洪股。” 这场洪水怎么说也要持续两三个月,先买防洪股,等洪水过去再买桥梁道路建设,怎么想都比裕丰股份好。 尤其他走的时候,裕丰股份的行情有变,荣凡没有操盘经验,也不知道简良东能不能撑得住。现在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武道给他处理腿上被异物割伤的口子,问:“你很相信他?” 常跃回望了一下浩渺的湖面,就在对岸,他们留下的皮卡被丢弃在了原地,湖中武道冒着生命危险拴上的绳索,正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他是个聪明人。”简良东是个聪明人,脑筋灵活,非常适合与荣凡搭伴。 这意思不是说荣凡不聪明,但那孩子有点死脑筋,太守规矩,容易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过刚易折、不懂得扬长避短,他担心荣凡以后会遇到用逻辑无法解决的问题。 常跃说明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获得了武道的认同。 他们正跟随熟悉路的村民,翻越益明县外围的山,武道跟在后面撑了他一把,左手扶住他的腰。 “宝贝,你这样子,真像是和老公讨论孩子的母亲。” 常跃浑身一抖,差点儿一脚把武道踹下山去。 山林间大家隔得比较远,都在往上爬,没人回头看他们。武道凑近对他说:“等我们回丰镇,给我也生一个吧。” “怎么不是你给我生?”常跃皮笑肉不笑地说,说完他才反应过来。 和武道争上下问题,是真的没意义啊!没意义!更何况还是这种口头争论,有意义么?没有啊! 常跃的表情一下子阴郁起来,他的身体问题还是那样。 那是再多的拥抱和接吻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没有生理原因,纯粹的心理问题,又比任何原因都难以根治。 “你的事情,我会给你想办法。你不要再想了。” “哦,治好了怎么办?你给我上吗?” “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武道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诚恳。 常跃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要说男人平时打点儿嘴炮,讲讲荤话什么的,常跃都可以理解,但武道突然与众人一样同流合污,他是真的没法接受。 得亏康鹏口口声声和自己说害怕武道打一辈子光棍,可他这样子像吗?!真他妈的一点都不像啊! “你就跟吃了药没地儿发情似的,离我远点儿,找别人去。” 武道靠近他,体温灼热,声音喑哑而暧昧:“只对你说这些话。” 血液冲上耳朵,但是反应过来之后,常跃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开始觉得,从自己决定到益明找武道开始,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 自己就应该在刚才他通过湖水的时候,把绳子剪断,让他淹死拉倒。 或者干脆弄死他家的股票吧,常跃心想,武道家集团下属的公司十多个,有好几个都是上市公司。 随便挑一个大量买进砸盘,虽然会亏本,但是也会青史留名,说出去也很好听。 应胜江那种傻逼一定会对这种差事感兴趣。 到时候这两人两败俱伤,计划简直完美,还能顺便开开简良东的眼界……简良东那傻子,五百万就搞不定了,真是怂得要死……还有荣凡,思维太局限,也需要受教育,否则以后和他爹一个德行,难以挽救…… 还没等他的计划彻底成型,前面翻山越岭的村民忽然回身高喊,一边挥手:“看到人啦!看到人啦!” 两人也就没工夫闲话,加快脚步登顶,山顶上也没几个人,就多了一个穿迷彩背心的士兵。 “你好,我是陆军07923部队68旅……” 武道敬了个军礼:“请问王旅长现在在哪儿?我们要见他。” 他的退伍证早不知道被丢哪儿了,一个旅几千人,这小孩儿认识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武道也就不废话。 对方六个人,好几个看起来都是当地的村民,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旅长。 尽管老大不情愿,那小孩儿也只能带路。他不过就是好奇出来看看情况,就这样带人回去,说不定还会被班长批评……唉……旅长肯定正在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见人…… 小兵一路上不太高兴,尤其有点怕武道,这人看上去比排长还凶,询问他益明县的情况,却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像是不好惹。 这几个人里,也就那个长得白的,瘦瘦的那个,看上去是个亲切好沟通的人,于是小兵就和常跃多聊了两句。 他又见武道一路上关照常跃,常跃却爱搭不理的,还以为找到了知音,可劲跟他说了一路武道的坏话。听得常跃神清气爽,恨不得劝这小兄弟退伍以后跟自己干活。 “你说我什么呢?”武道从前面折回来问他。 常跃很高兴得向他解说:“说你不是个东西。” 旁边小孩儿脸都绿了。 武道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那表情,不知为什么像极了他那冷酷无情的排长。 小孩儿又马上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过,觉得自己今天倒了大霉,遇上俩精神病。 “这话我以前可没少听。”武道帮常跃扒拉开前面的一条草蛇。 常跃难得有兴趣:“怎么说?” 武道话少,常跃以前从没听他说过以前的事情,也没问过。 武道说起他当兵时候的故事。 说因为看起来比较凶,他常常被新兵连借调去,目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吓唬不老实的新兵,连续几年,几乎成了新兵连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后来他快退伍的时候,听说有一次有人从新兵连发现一本传了三年的日记,上面不写别的,专写武道如何如何…… “说你怎么样?”常跃问。 已经走过了山腰,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山林,武道站在阴影里,冲他轻轻一笑:“你不需要知道。” “嗯?” 武道:“我永远都不会对你那样的。” 常跃轻蔑地哼了一声,语气嘲讽:“德行,大爷这辈子还没怕过谁。我们可以试一试看……” 走到前方的小战士跑回来:“快点儿跟上,旅长就在前面指挥呢!” 益明县的情况不算差,虽然只是个小县城,但是因为有部队驻扎救援,情况好得多,只是因为排水不畅而导致城里的某些地方积水较深。 他们从山上下去,刚好就到了积水深的地方,必须要蹚过去才行,水大约到常跃肩膀的位置。 战士们的救援工作进展得井然有序,他们划着皮艇在水面上运送一些被困住的小孩儿老人,甚至还有工夫抢救一些物资和家禽。 常跃一路蹚过去,正巧有只大黄狗从他面前游过,脑袋上趴了一只猫,看起来悠闲得厉害。 为了防止下午随时可能发生的泥石流,所有的居民都被临时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县一中体育馆,王旅长也在那里坐镇。 常跃懒得跟武道一起进去,只在外面等,刚才那个小战士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凑过来问他:“外面到底啥情况?有多严重呢?要说这么长时间?“ 常跃大概说了几句。 小战士给吓傻了:“啥?!那是不是要去护堤?!” 常跃也有点愣了,他一路过来,一直想的是通知人群赶紧转移疏散,没想到还有护堤这一层。 但是以他对部队的了解,他们很有可能…… 武道从体育馆侧门走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军官,武道低声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而后带常跃走到外面的角落。 “你待会儿和那对父子一起从原路回去,群众都会一起转移。到了市里以后如果火车停了,你就多待几天,但是也别出去。等铁路恢复了再回丰镇,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回秋桐路找你。” 常跃抱臂看他:“哦,你留下有事?” 武道的神情很自然:“旅长说有些善后的工作需要我处理。” 常跃:“比如护堤?” 武道略微有些诧异,但很快回答说:“这是任务,如果……” “任务你妈!”常跃恨不得把他打死,“这附近的村民都疏散了,就算决堤也死不了人,还有什么好护的?除了拿军功送死以外还有什么?!” 他的话引来了附近军官不悦的目光。 武道也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他两指掐了掐眉心:“如果决堤,这里的群众财产都会受到损失。” “三年以后,我给你捐出一座县城来。” 武道的神情很疲惫,这也是常跃第一次见他这幅模样:“不一样,常跃,这不一样。” 男人的身上就像是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他好像有很多想说,但是最终只能化作沉默。 他说:“只要我能活下去,一定回去找你。” 常跃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了。”他说,“指不定你那时候就残了,我对残疾人没兴趣。死了更好,我不用还钱,以后赚的都是我自己的。” 武道无声地笑了笑,帮他抹平头发,手滑下去的时候,就像是抚过了他的面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忽然一下针刺般的疼痛从心脏传来,常跃手一下子在背后握紧,但是却没在脸上表露分毫:“别装模作样。” 他们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从丰镇到益明,常跃觉得自己奔波了几天,仿佛已可以抵过上辈子几十年浮沉。 他本可以转身就走,就像他曾如何对待所有让他失望的人,但是无论他的精神如何叫嚣着离开,申诉着要放弃,他的身体却挪动不了一丝一毫。 他想再留一下,再留一秒钟,即使已经无言以对,即使从他们见面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永无可能。 有一个军官本打算过来催一句,却远远地就被武道打手势制止了。 常跃:“你快去吧,还有黎民苍生等着你去拯救。” 武道深深地望着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常跃:“说。” 他以为武道要问什么“爱过没有”之类的老套问题,或是问他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转瞬间,常跃已经为这样的问题准备好了几百种最尖刻的说辞,随时准备脱口而出。 但是武道却说:“我想问你,我从湖里过来的时候……” “你从湖里过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常跃说话很轻,笑得难得温柔,“如果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没有心情三番两次为你送命,我们玩儿完了,武道。” “我想也是。” 体育馆的群众接到通知,已经开始陆续转移,其中还包括刚刚入伍,还不满十九岁的新兵。 这是旅长特别命令,他是这么说的,说这些家伙年纪小,留下护堤也是坏事,不如去保护民众撤离,撤离了也就别回来了。 但是其中有一个不听话的,有个新兵蛋子正在队伍外面哇哇大哭,惹得好多群众频频回顾,有小孩儿还跟着一起哭,都乱了秩序,但那新兵的班长劝都劝不住。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武道最后深深看了常跃一眼,大步往那边走去,沉声问:“这怎么回事?” 班长是以前被他带过的兵,连忙过来说了两句。 说是这小孩儿是炊事班的,养了两只狗,现在公狗找不到,就剩母的了,这小孩儿就死活不愿意撤离,非要到水深的地方去找狗。 “因为狗?”武道确认了一下。 班长也觉得很丢人,只用袖子擦擦汗:“是因为狗。” 武道看了那小战士一眼,目光森然得恐怖。 那小战士之前没见过武道,见了他还以为是外面来的官员,一时之间有些弄不清状况,哭声小了许多。 然而他还是识相得有些晚了,只见武道看也不看得,就从旁边的旅长腰间拔出枪来,动作飞快地拉开保险上膛,阴森森地枪口直对着他:“我就问你一遍,走不走?” 他语调单一毫无起伏,听上去根本不像问句,就是个普通的陈述句。 小战士被吓蒙了,武道连保险都开了,手指就放在扳机上,随时都有可能走火! 哇得一声,他吓得腿都软了,顿时坐倒在地上,抱着剩下的那只母狗痛哭不已。 那母狗和他感情应该也不错,很通人性,它一边用脑袋蹭那新兵的脸,一边愤怒地对武道汪汪叫,像是要誓死保护主人的模样。 “这、这、这,你怎么,哎呀别哭了,你……” 班长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砰、砰、砰三声,闹哄哄的体育馆周围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空洞,望着枪声的来源。 新兵呆呆地坐在地上,溅了满脸的狗血。他傻傻地望着自己的怀里,无法接受这样悲惨的现实: 刚才为他出头的那只母狗已经死了,而且死相很惨,连续的三下枪击,如此近的距离,足可以把狗打成对穿。 “如果再耽误整个队伍撤离,我会 第二十九章 跟常跃一起来益明县找人的那父子俩,都高高兴兴地找到了自己的媳妇。 他们撤离的时候满面笑容,逢人就说自己开车来益明的英雄壮举,赢得周围人的一片喝彩。他们老婆和娘也喜气洋洋地看着他们,颇为自豪。 常跃远远落在他们后面,因为一路赶来体力早已不支,他走得比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还慢,磨磨蹭蹭地走在了最末尾。 翻过一座山,就是他们之前涉水而过的湖,绳子还是武道先拉过去的,现在又被当兵的加固过。 为了方便老百姓撤离,新兵们在湖水中一字排开,为他们保驾护航。 刚才痛失爱狗的那位新兵也在其中,非常好认。因为常跃经过的时候,他还在哭鼻子,吸溜鼻涕的声音很响,眼圈红红的。 要在平时,常跃估计也懒得和这种没长大的小孩儿说话。少年人总要成长,方式也许惨烈一点,但效果总是好的嘛。 然而赶巧他经过的时候,被突然涌动起来的湖水一冲,差点儿松开手,被那新兵拉了一把。 一边吸溜鼻涕,那新兵还用带着重重鼻音的声音和他说:“小心一点,这儿水深,老乡。” 常跃忽然有些不忍心。 他看着那新兵,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啥?” 常跃:“那只狗,其实我见过。” 他描述了一下自己在深水区见到的那只黄色的大狗,脑袋上趴着一只花猫,游泳很好。 那新兵听他的描述,一不留神听呆了,无意识地说:“是、是大黄!” 接着,他竟然又哇哇大哭起来:“可是小黑已经死了,大黄还不知道,它如果以后再遇见那个人,说不定也会被杀死!” 常跃回忆了一下那只母狗,真心不算小,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起了这种糟心名字。 他耐心地泡在水里,等新兵哭得终于消停了,才安抚道:“不会,他不会杀你的狗。” 新兵揩了揩鼻子:“那可、那可说不准。” 常跃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身后突然传来一股非常巨大的推力,身后的水像是被迅速抽干,又飞速地高涨起来。 新兵正与他面对面,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身后,样子就像是见到了魔鬼。 常跃心一沉,到现在,他根本不用转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幸亏他一直走在队伍最后,现在后面已经没人了,常跃放心地将那新兵狠狠地朝岸边一推:“快走!” 浪头飞扑而来,犹如水中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常跃抬头看了一眼,可惜已经望不到天了,目之所及,只剩浑浊的江水与暗色的波涛。 这一浪下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松开绳子,心想:一次两次都死在水里,自己果然与水有缘。 -- “阿跃?阿跃?” 有人在拍他的脸。 “你睁开眼看我一下……阿跃?你别吓我……对不起,我错了,我之前不应该那么对你,我发誓以后不那样了。” 滚你妈的。 “我以后对你好还不行吗?你以后看谁不顺眼,不喜欢谁,我都再不理他们了。你不想我做那样的生意,那我以后也不做了,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 “你想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再也不分开。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住在一起……阿跃,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原谅我……我给你买了新的戒指,和以前那只一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阿跃,你说了要等我的,你说了要等我的……” “滚,咳咳咳,滚你妈的远点儿。”常跃睁开眼,侧过身就是一阵猛咳,嘴里一阵腥味儿,刚才说话的那人连忙给他拍背,过了许久他才平复下来。 应胜江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常跃深吸了口气,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棵树下,身下铺了防水垫,周围是*的泥地,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儿。 “这是在哪儿?” 应胜江挥手叫一个手下过来,身材健壮的男人回答:“大概是在益明县外三里多。” 常跃环顾了四周,看到不远处站着七八个保镖模样的人,应该都是应胜江带来的。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随时都可能丧命的地方,居然也有人肯跟他来。 常跃:“几点了?” 应胜江:“夜里两点钟。我找到的你时候还不到一点,你一直昏迷。” 常跃嗯了一声,那一浪来得又凶又猛,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也不知道是幸也不幸。 应胜江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说:“阿跃,我买了新的……” 常跃突然问:“裕丰股份怎么样了?” 应胜江一愣:“我看见裕丰股份突然有点奇怪,然后去找你,你手下新来的那个简良东说……” “裕丰股份怎么样了?” “……我找你好几天了,不清楚股票的事情。” 常跃一句废话都懒得说。 他直接站起身来,问了保镖路,就要往市里走。应胜江连忙跟上他:“你还不能走,你的身体……” 常跃对他十分不耐烦:“身体个屁,钱都快赔没了要命干什么?” 应胜江:“……阿跃你以前不是这样……” “腻腻歪歪个屁!”常跃突然十分暴躁得转过身。 “应胜江,我告诉你!之前和你谈恋爱的那个常跃早就死了,我不是他!你难道就没看出来吗?我和他一点、一点、一点都不一样!我们现在只有钱的关系,你是我的客户,我帮你投资,仅此而已!别整天搞点儿有的没的,跟个精神病似的! 哦对了,我忘了,你就是有精神病,当我没说。” 应胜江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还以为这几个月以来,不过常跃又一次漫长的耍脾气。他可以理解,他以前对常跃不好,常跃发脾气是应该的,过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可以重归于好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是不是?每个回头的浪子,背后都应该有个人在等他,是不是? 就这样,应胜江一路好声好气,一行人坐车来到市外。常跃本来还坐在后座上抽烟,忽然喊了声停。 道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有个穿汗衫拖鞋,却戴劳力士的司机站在车门附近。 常跃跳下车。 老李看见他,就跟看见菩萨似的,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哎呀大兄弟!我可等你回来了!” 那天临阵逃跑之后,老李就一直有些不安。 之后他老婆拿到一千五百块钱,还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了,逼问之下才知道有这档子事,直骂他是懦夫,将他撵出家门去找常跃。 找不到自己也别回去了。 老李就这么在路口等了整整一天,终于把他给盼来了,忐忑不安地解释说,自己当时实在是吓坏了,根本没来得及思考,扔下常跃和张丽是他的错…… “哎,张丽和她家孩子呢?”老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常跃摆手:“和她丈夫团聚,一家三口早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兄弟,我老婆子说要把钱还给你,然后请你吃饭……” 常跃抬脚跨上他的车:“不必。你最后帮我个忙吧,送我到火车站,后边那车看见没?甩掉他们。” 老李是谁啊?这市里开车的司机,要甩掉外地来的应胜江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这脏兮兮的面包车就在市里左拐右拐,三下两下就把应胜江甩没影了。 老李完成了自己老婆的任务,终于心情舒畅,去火车站的时候顺口问常跃:“对了,大兄弟,你找见你要找的人没?” 脑袋正靠在车窗上休息,常跃听见问话,连眼睛都没睁。 “没找见。” -- 从汽车到火车再到汽车,常跃回到丰镇的时候,正是一个周六,沪深两市集体休市,上午九点,简良东正在补眠,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见常跃落魄的模样,简直想放声大笑:“我还以为你被洪水淹死了!” 常跃跨进门去,坐到电脑面前:“差点儿。你敢这么对老板说话,小伙子,我很欣赏你。” 简良东嗤笑了一声:“三千万!我没有卷你的钱跑了,已经算是模范员工了,你还要摆老板架子?” 常跃没说话,直接开电脑:“废话少说,裕丰股份现在怎么样了?” 简良东给他打开交割单:“你自己看。” 常跃从丰镇离开的那天,他们刚买了五百万的裕丰股份,计划作为底仓,进行起码六个月以上的长线操作。但是就在那天上午,裕丰股份忽然变得有些反常,交易变得活跃起来,像是有旧庄停留在内。 但是旧庄手里的筹码应该不多,当时常跃的计划是用资金和他硬扛,全接下来拉倒,反正价格也不高。 然而旧庄似乎还挺留恋这支股票,摆明了一副不让常跃抢食的意思,砸盘猛烈,压单很重,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常跃走的时候,留给简良东和荣凡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自己回来的时候,那五百万说不定已经被这两位赔了个精光。但是他将每天的交易记录以及价格走势看了一遍,非常惊讶地抬起头:“说吧,你要涨多少工资?” 简良东虽然没有将旧庄弄死,但他通过小心翼翼的□□,将裕丰股份的价格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的位置上,装腔作势,使得里面的旧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几天一直在相互试探。 现在,终于撑到了常跃回来。 两人复了很久的盘,一直到中午,常跃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工作,简直把简良东吓呆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直劝他多休息一会儿。 常跃靠在椅子上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懂什么?现在还算遍地黄金,等以后市场越来越大,赚钱会越来越难,现在不完成原始积累,以后你想等一个机会,要十年。” 92年,靠租身份证认购新股就能发一笔横财,十年后,赚钱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靠认购新股?做梦呢! 常跃:“等我们做完裕丰股份,我们就去做期货,st股的事情先搁一搁,利润太少……” “利润太少?你说起码有三倍的!” 常跃:“三倍,小伙子,一年三倍利润就能勾得你没魂,你要做了期货,说不准会哭着喊着不要我撒手啊!” 简良东不像荣凡,哪会被他骗:“可是期货风险和收益是相对的,两码事,你别糊弄我。” 那点儿小伎俩被戳穿了,常跃干脆说:“我是老板,哪儿有你废话的份儿!干活去!” 正是休息日,谁会听他的指使?简良东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说:“你不能因为情场失意,就带着我和荣凡一起送死,这活儿我不做。” 常跃一怔,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这世上还有武道这个人似的。他向来没心没肺,说话做事全凭心情,既然这个人让他不高兴,那忘了就是,怎么会因为区区的一个失意,就影响自己的判断? “你想得太多,和他没关系。” 简良东根本不信:“我不管你和他怎么回事儿,但是定下的计划不能改,尤其荣凡现在跟你一起生活,你总要给他点儿保障吧?就算是做期货,你也总要有保底的东西,要不你赔光了拿什么给我发工资?” 常跃一摞文件抽过去:“两个小兔崽子,待一块儿才几天?就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之后他又想了想,其实简良东说的也没错,他确实冒进了。荣凡和简良东现在还不成熟,尚需磨练,自己揠苗助长会坏事。 他潦草地点了一下头,说:“算了,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他心里已经想好了,等从北京回来后再做期货,反正那时候资金也会更充裕。 简良东见他冷静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说。” 简良东:“有一个人来找 第三十章 包厢里的聊天从生疏到热络,只用了常跃一句话:“往事不可追嘛。只有向前看才是硬道理,大家一起赚钱的事,我怎么会不做呢?” 周围的人见他松口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尤其是孔伟。自打他那天从大户室离开后,心里都怎么都迈不过去那个坎。 他本来是很欣赏常跃的,但是一想到常跃是个同性恋,还是那样那样,是吧?他心里就异常的难受,他一难受,就想数钱,但一数,就又想到了常跃。 他好多的钱,都是常跃给赚来的,一张一张的钞票,都是钱啊! 然而自从常跃离开大户室,他的钱就再没有过进账,全是花出去的、赔出去的,总之就是没赚过。 他包养的小蜜见他每天愁眉不展,询问了原因,登时就从他怀里坐起来了,柳眉倒竖,对他说:“孔二愣子!你傻啊!哪有人有钱不赚?!他是同性恋怎么样?是太监怎么样?他和你上床了嘛?” 孔伟摇头。 小蜜又说:“那不就得了!他啥样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赚钱才是硬道理!你听我的,现在就去找其他人,和他们合计合计凑钱给那姓常的送过去,签好合同,让他给你们赚钱去!” 这个主意,孔伟不是没想过,但是常跃在大户室的时候,局面可是相当不好看,他会答应吗? 小蜜的狐狸眼睛瞪了他一眼:“说你傻呢,有钱不赚才是傻子,面子算个屁!看着吧,他保准答应。” 她说对了。 孔伟联合了大户室好几个人,商量着凑了两千万,打算投资给常跃。不过不巧,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人,常跃却不在公司。 就这么等了几天,孔伟以为常跃已经拒绝了,却没想到某天接到他的电话。 常跃的语气还是像以前那样热络,他说自己出门几天,不知道孔伟来,否则一定亲自接待,之后他又说要找个地方请几位吃饭谈生意,绝口不提当初在大户室闹翻的事。 孔伟这才松了一口气。 饭桌上,众人就当之前的事情没发生,只聊常跃当初的辉煌战绩。聊鑫阳高科辉煌的第一役,丰镇涨停板敢死队初现江湖,万众瞩目。 那时他们曾在龙虎榜上频频出现,与那些著名的游资并列,丝毫不落下风。 所有人说起来都是追忆的神情,惋惜常跃当时离去。 那样的风光可不是每个大户都能有的,有资金同时有实力,还要有机遇。说出去,那可都是股市风云际会中难得一遇的辉煌,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有。 只可惜,就前一两天,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还在龙虎榜上出现过,但那已经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那是常跃一个人的辉煌。 其实自常跃离开后,他们也尝试着自己用他的手法操作,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他们照猫画虎,所有的东西都差不多,最后却总是在赔。 不是无法当机立断出货,就是大盘不配合。 最狠的一次,明明已经就要出货成功了,股价突然一落千丈,连续三个跌停,把所有人都吓蒙了,最后只能屁滚尿流地把股票全部卖出,赔了二十多个点。 第二天,那支股票却突然拉升,他们这才后知后觉,他们跑去给人家坐庄,结果被庄给吃掉了。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常跃看了一下他们目前能投资的资金,大家彼此知根知底,他扫了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吃尽了苦头,终于学乖了。 “管理费我收得不多,大家不要担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 常跃接着说:“我的管理费是按收益率抽的。” 众人连忙迎合:“这样的方式好,这样的方式科学!合理!” 常跃:“如果年化收益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下,管理费是百分之一点五。” “好好,科学,合理!” 常跃:“如果年化收益率在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八十,管理费是百分之三。” “这个好。” 常跃:“如果年化收益率在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一百八,管理费是百分之五。” “不错、不错。” 常跃:“如果年化收益率在百分之一百八以上,管理费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 那一年以后,他们光给常跃管理费,就要七百多万! 常跃笑眯眯地又说:“不要着急,如果收益率在百分之五百以上,我要抽管理费百分之四十。我知道这个有点多。” 岂止是有点多! 饭桌上有人立时站起身拂袖而去,百分之四十,他为什么不去抢? 大户室一帮人在饭桌上面面相觑,都觉得常跃这一手有些过分了,表现出很不满意的态度来。 他们这样表现,无非就是为了吓着常跃,让他改变想法。因为他们以为常跃除了从他们这里拿钱,就再没有别的途径。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常跃根本没反应,脸上还是笑的,一副爱你们认购不认购的模样。 他们疑惑起来,好几个已经秃顶的脑袋聚到一起,过了好久才分开,对常跃说:“我们什么时候签认购合同?” 私募行业这时候尚且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体系不成熟,但他们打听过收益率。年化收益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就算不错了,百分之五百? 就算是他们再见识过常跃的本事,也绝不相信他能把股票做到这种地步,随便和他签个合同又怎么样? 一群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都觉得自己绝不可能给常跃掏百分之四十的管理费,因此爽快地和他约下了签合同的时间,在饭店门口告别。 按照大户室的惯例,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去“乐一乐”,吃喝嫖赌,这群人一样都不落下风。 要在以前,大家一定会热情地邀请常跃,但这个时候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都面露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样向常跃说,是邀请他呢?还是不邀请? 难不成还真在夜总会给他找个男人?想想那场面,众人都是一哆嗦。 就这样,夏季炎热的晚上,众人站在饭店门口话别却迟迟不愿分手,人人都在等别人开口决定。 最后解决这件事的还是荣凡。 常跃刚新叼上一根烟,歪着脖子正要点,摆了一副难以言表的二流子样,打火机刚点着,身后有人叫他,语气难以置信:“哥?!”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一时之间,大家的表情都很精彩。 胖哥过去是大户室交游广泛的红人,和一大堆人称兄道弟,关系密切。 但是自打他踏足期货,又赔了个精光之后,众人都默认他已经退出,即使听说他家庭遇到困难,也没人问过,探望过。现在他们正在一起吃喝,陡然遇到胖哥的儿子,大家都有点尴尬。 常跃这人也是,自己都那样了,还帮别人带儿子? 荣凡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们一眼,上前一把抓住常跃,二话不说就拉他走。 常跃只能背过身朝后面摆了摆手:“记得来公司签合同哦!” 众人应声。 荣凡显然是气得不行,拉着常跃一口气走了很久,之后在一家超市门口刹车,硬邦邦地说:“我要进去买东西。” 常跃知道自己理亏,只能赔笑脸:“那我和你一起。” 因为过一段时间要去北京,荣凡出门是来采购东西的,大约就是些旅行用品。 他一路挑,常跃一路跟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荣凡蹲在地上挑电蚊香,常跃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直蹲着不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常跃反应了半天,才发现他是哭了。 荣凡性格内向,刚和他认识的时候,连话都不太敢说,只是后来被常跃的性格影响,两个人又在一起久了,才变得愿意敞开心扉,两人开开玩笑。 虽然常跃一直不愿意将他当小孩儿看,事事都避开他,但是他知道荣凡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所以也没有事事提点。 况且,他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 常跃尴尬地站了半响,心中百感交集,让他当老师教炒股可以,但是让他当长辈引导人生,那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了。 “怎么了?跟哥说说?”常跃俯下身,摸了摸荣凡的头。 荣凡抽抽噎噎地半天才止住哭,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一起,看上去真的是可怜巴巴的,他哽咽了半响,冒出一句话来:“你、你,为什么那么做?” 常跃:“做什么?” 荣凡忍不住抬头,露出红红的眼睛:“那些人不好!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赚钱?!” 常跃一怔,这事他还真没考虑过,事实上,给孔伟打电话的时候,他是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上辈子,他行事乖张,操作手段野蛮,从股市一路杀到期货,几乎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完全不遵守游戏规则,到碰壁之后才略有好转。 当时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和他敌对的人也很多。 今天我们在橡胶市场上相遇,你做多我做空,杀了个天昏地暗;明天我们在红小豆上遇见,一起做多逼死空头,赚钱之后掉头离开,没有半点儿情谊。 这有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遇见的人多了,但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谁会因为过去的事情放弃赚钱的机会,傻啊? 他帮大户室的那帮人赚钱,可是他收的管理费也很多啊,只要操作顺利,他明年这个时候就有千万以上了!哪还能因为当时的纠葛,放弃这么多钱? 荣凡的看法让他始料未及,常跃咂摸了半响,终于品出些味儿来。 都说年轻好,不知柴米贵,而且还可以意气用事,拼着年轻到处闯。他也想这么做,哪怕碰个头破血流? 可他已经不年轻了。 常跃耐心地等荣凡哭完,将他拉起来,边走边说:“你觉得他们不好,其实我也觉得他们不好。” 荣凡:“那你还给他们赚钱。” 常跃:“可是这不单是我给他们赚,也是他们给我赚。如果仅仅因为之前的事情,就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那才是蠢货。” 荣凡还是不服:“可是你又不缺钱。” 是啊,常跃还真不缺钱。 尤其眼见迈入新千年,他对股市和期货的行情记忆越来越清晰,赚钱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但是常跃又开始发现,随着他手上的钱越多,他的交易就越会影响个股走势。 之前拉涨停的时候他就试过了,明明预计会被游资炒作的一支股票,因为他的介入,而被生生推迟了半个月。 这说明他的重生,已经开始改变历史。 如果他继续在这个市场交易下去,那很可能由于蝴蝶效应,影响越来越大,导致他的记忆完全失效,从而改变整个a股甚至是国际市场的走向。 这个发现让常跃警醒得意识到,在蝴蝶效应愈演愈烈之前,他必须要抓住机会,获得足够的本金。 可这种原因解释起来太复杂,说不定还要摧毁重建荣凡的人生观,常跃想了一下,进一步解释: “我们现在基金里的钱,都是应胜江认购的。他这个人常在法律边缘捞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枪毙了,我们不能全靠他,必须要有别的资金来源加以平衡。” 这理由倒也算有些道理。 荣凡从没想过这一点,开始深入思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问:“那武叔叔呢……简良东说你们分手了,决定炒作期货……” 常跃心中呵呵冷笑,盘算着要去取消自己算给简良东的高工资,高奖金,随随便便就传老板的闲话,像什么样子?! 但表面上,常跃还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道:“我们两个人不合适,但是 第三十一章 “什么破玩意儿?”常跃觉得应胜江精神病又犯了,就要挂电话。那边应胜江好声挽留,他才又听了听。 应胜江说,他刚有渠道消息得知,裕丰股份的旧庄背后的老板,是道上的,手里握着非常多的资金,而且手里的裕丰股份也非常多,远不止常跃发现的那么一点点。 他说那位姓丛的老板,从银行拆借、透支巨额资金炒股炒期货,而且手段极不光明,对敲、违规、放假消息都是小意思,威胁杀人都不在话下。 他说这次的裕丰股份,是丛老板投资计划中的重中之重,早与上市公司商量好了,要借下周公布的利好消息炒一发大的。 但是之前他买入的时候不够谨慎,被证监会发现了,盯得很紧,一时之间没有别的对策。 现在好了,常跃进去横插一脚,丛老板甭提多气了,他既不能将股价砸太低,以防别人觊觎,又不能提前拉升引起证监会的注意,正想杀了常跃泄愤。 常跃一听就乐了,他说:“你这消息准么?” 应胜江严肃道:“千真万确。” 常跃欣喜地向一旁的荣凡招招手:“打电话告诉简良东,明天早晨一开盘就再买六分之一仓位的裕丰股份。” 说完,他啪叽就把电话挂了,理都不理那头应胜江的怒吼。 -- 北京。 “这边,大户室在这边右拐。”经理殷勤地为常跃领路,他点头道了声谢。 丰镇离北京不远,刚下火车,荣凡就去看他父母了。 常跃觉得应该给那一家子留点儿独处的时间,自己最好之后再去,于是一个人就近跑到了离火车站最近的证券营业部,开了个户。 北京是首都,天子脚下,大户室比丰镇更要卧虎藏龙。 光常跃知道的,这个时候就在北京各个大户室里打混,后来成为雄踞一方的大鳄,就有好几个。有些他们后来成了朋友,有些则是彼此拆台,过了半辈子。 不过常跃对这些人的现在都不感兴趣,他来大户室,是想捡一个靠谱的操盘手回丰镇。基金的钱更多了,光他们三个根本忙不过来。 正是交易时间,大户室里十分热闹。 有人说:“哈哈哈,金杨路又买进了铁建,好大的手笔,他们这是要干嘛?” 另一个人回答:“你跟么?” “不跟不跟,他们上次得罪了神万,我听说神万正要调集资金堵他们,我可不想做炮灰。” 那人说:“算了吧你,我要跟2000手,帮他们抬抬价,明天出。” 那人完成交易,突然问常跃身边的胖子:“哎丰鹤,你怎么还不去接你老婆下班啊?” 叫丰鹤的男人确实长相丰满,躯体形状与胖哥有的一拼,既胖且白,就跟个熊猫似的。 丰鹤一直盯着显示器,回答说:“我老婆今天带孩子出国玩儿了,不带我。” 那人说:“那你老婆不管你,你就能好好炒一把了。” 丰鹤:“不不不,没意思,这几天的行情没意思。连亚信在丰镇的那个营业部都没动静了。” 说的是自己,常跃有了兴趣。 那人又问:“那家不是前几天刚买了裕丰股份吗?怎么没动静了?” 丰鹤:“不知道,也许行情不好换目标了吧。” 那人:“这样你就没戏看了。” 丰鹤:“可不是嘛……我喜欢那家的手法……” 说完,常跃便从余光中看到丰鹤换了一支股票看,长期高位盘整,高换手率,出货特征非常明显。 像这种股票,一般常跃看都不会看一眼,都是庄家出货到尾声的股票,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常跃心里忽然冒出一件事……虽然这件事发生在他去益明县以前,但是因为特殊,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会吧,这么巧? 过了一会儿,只见丰鹤用鼠标打开交易面板,输入交易代码,买入数量……六千六百六十六手的买单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又被他飞速地撤掉。 几个月前,丰镇涨停板敢死队在鑫阳高科上一战成名,出货的时候,荣凡正在盯盘,忽然转过头来问他:“哎,哥,这儿怎么突然有个大单子?” 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常跃看着那胖子喜滋滋地将单子挂上又撤掉,收盘后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常跃叫住他。 “哎,兄弟,有兴趣喝个酒吗?” 丰鹤很警惕:“我认识你吗?” 常跃:“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丰鹤:“什么意思?” 大户室的人快走光了,没几个人注意这里,常跃朝这位老朋友伸出手来:“之前在鑫阳高科,我还过你四个八。” 这是第一次相逢,对于之后他还挂过四个四的事情,常跃绝口不提。 丰鹤大笑着握上他的手:“我就说裕丰怎么没动静了,原来你来了北京啊,哈哈哈。” 常跃与这熊猫似的胖子一见如故。 丰鹤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很少见的那种“无事忙”,还是个“妻管严”。 据这位自己介绍说,他以前家里就有点小钱,倒腾过古玩,买卖过国库券,后来机缘巧合进了股市,一折腾就是近十年。 “不过现在我不怎么做了。”丰鹤乐颠颠地说,“我老婆不让我总炒股,说不利于家庭和谐。” 听他这话,语气自豪得无以复加,常跃一时间哑口无言,两人酒到杯干。 他刚开始,其实还在打丰鹤的主意,不过转念一想,丰鹤自己有钱,老婆孩子又在北京,怎么会跟自己去丰镇?无奈,常跃只能问丰鹤周围有没有好的人选。 丰鹤在北京城里也算有名,但认识的人中里,大多数都在北京小有基业,没有跟常跃去丰镇的道理。 他挠头想了半天,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遗憾地说:“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靠谱的年轻人了,要么胆子太大容易捅娄子,要么就是过于畏缩,真正安得下心来的,实在太少了。 不过,我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告诉你。” 丰鹤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起身将包厢的门关上,之后附在常跃耳边,跟他说了几句话。 这几句是说,他得到一个好消息,市政府正要对北京地界上的st公司加以政策扶持,前提是,公司自己先想办法改善自己的经营状况。 与常跃的猜测不谋而合。 现在上市的公司,多是各地的龙头企业,或是曾经的龙头。龙头上戴st,各级领导脸上都没有光,出台扶持政策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看的,就是哪家公司率先拔得头筹。 丰鹤脸上的肥肉颤巍巍地,惋惜地说:“可惜了,我老婆懂股票,不让我买亏损股,否则……” 常跃忍不住笑出来:“丰哥,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北京,除了想找人,还有一个,我刚看上一家st公司。” 常跃将他看上的st芦安说了一下,一个名下有大量土地工厂,却几乎暂停经营了的化纤公司。他想要实地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公司放着钱不赚,朝亏损路上大步迈进。 丰鹤是个爱凑热闹的,听他这么一说也马上来了好奇心,两人当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芦安一看究竟。 -- “姑娘,起床了。” 前台小姐跟听见鬼似的猛地从桌子上坐直,用衣袖不动声色地抹去桌上的口水,从那口水覆盖的面积来看,她恐怕已经睡了很长时间。 前台能在上班时间这么打瞌睡,可见这公司经营状况确实堪忧。 “请问您二位找谁?” 常跃朝公司里瞄了一眼,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你们公司除了你,现在还有几个人?” 这姑娘脸上职业的微笑终于挂不住了,哭丧着脸说:“三个。” 常跃:“那找管事的吧。” 他和丰鹤都以为,公司经营到这种地步,还留在公司管事的,无非就是总经理或是等着给公司打扫收尸的财务主管。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从里面迎出来的,居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 女秘书笑容可掬地将他们领向会客室,常跃沿途在一张写着会计的办公桌上抹了一把,一看手指,薄薄一层灰。 女秘书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自觉也是万分尴尬,画蛇添足地解释说:“张会计其实上个月刚来过……” 接着,她就看见常跃和丰鹤心照不宣的表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确实,北京的上市公司,只有一名会计,一个月只来上一次班,想想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常跃和丰鹤在会客室里说明来意。 女秘书不知道常跃,却在听见丰鹤名字的时候惊讶地张大了嘴,说是以前听说过他。 丰鹤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头上的汗:“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要忘了。” 但就是因为他的名气,女秘书才搞不清楚,这么一个曾控股过隔壁某大型上市公司的股东,何以跑来投资他们这个只剩空壳子的小作坊? 钱多得没处花也不是这样的啊。 常跃:“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芦安现在为什么停止生产?就我所知,这样的情况已经快两年了。” 女秘书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件事,含含糊糊地说,是因为公司的资金链断流了。 常跃:“可是我看贵公司名下还有北京市区周围诸多的不动产,大型的加工厂,目前都处于停工阶段。为什么不用它们去银行做抵押贷款?” 这一问,才问到了关键。 芦安过去可是北京地面上的名企,否则也不会早早上市,常跃从它过去的财务报表看,这家公司在上市初期,经营得还算不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两年开始,公司突然中断经营,好好的地皮和工厂就在那里闲置,开始了亏损之路,如果不是公司每年尚有一些投资收益,这家公司就像是突然死了一样。 如果说是资金链断流,那贷款就行了,银行为了利息,会追着他们屁股后面借钱给他们。 女秘书叹了一口气:“唉,这件事其实以前也说过,但是……”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公司也已丑得尽人皆知,女秘书两年来的牢骚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股东大会不通过。” 刚刚一直沉浸在尴尬中的丰鹤,此时终于解脱出来,笑得畅快淋漓:“你们这是野蛮人进家门了啊!” 公司破产清算,向来是先偿债权后偿股权,那些大股东不通过对公司的有利决议,无非就是盼着这个公司早日破产。到时候大家将公司一分,倒是老大一笔财富。 要知道,以北京的扩张速度,那些工厂划进市区只是早晚的事。常跃算了一下,以北京后来的地价,投资这家公司简直就是一本万利,怪不得那些人各个等着公司破产。 他边翻财报,边问那秘书:“我看你们公司的股权很分散啊?” 这家公司以前是某夫妇一起打拼出来的,算是人家的私企,即使现在上市,公司的股权也应该比较集中才对。 但是表格却明确显示,现在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是那对夫妇的儿子,只掌握公司百分之六的股权。 然而除此之外,前十大股东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或集团的股权超过了百分之二,股权极为分散。 而从公司的经营状况来看,这位第一大股东,也就是实际控制人,恐怕也不管事。 接着他手边就翻到一张与橡胶有关的合同。 他抬头问:“你们以前做过橡胶生意?” 女秘书:“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采购许可证也快过期了……” 常跃的本意,是来看看这家公司值不值得投资,但是这一看,他心中突然一动,如果…… 丰鹤突然打断他的思考:“哎,那不是二踢脚那小子吗?” 他指着门口走过的,一个瘦高的人影。 常跃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谁?” 丰鹤说,那个外号二踢脚的男人,是以前他在大户室认识的操盘手。 这小子是个独来独往的怪脾气,和谁都合不来,只自己一个人闷头炒股,技术不赖,经常被各个公司的老板雇去操盘。 “经常?” 丰鹤说:“他脾气太差,经常干不了两个月就和老板闹翻了,然后就又回大户室来。这次消失,有近半年没见他了,没想到他在这儿呢。” 女秘书接话说:“您认识秦扬啊,他脾气是挺怪的。来半年了,都没和我说过超过三句话。不过技术好像是不错,总是在赚钱。” 常跃低头看了一眼财报,主营业务收入几乎为零,倒是非主营业务收入还算可观。 他问:“所以说,你们今年所有的收入,都是他创造的?” 女秘书尴尬点头。 常跃继续翻财报,语气平平地说:“一家上市公司的利润,居然靠的是买卖另一家上市公司的股票。 姑娘,替我转告你的老板,我很欣赏他。” 可怜的秘书小姐,尴尬得脸都绿了。 按理来说,基础的了解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一句话概括,虽未与芦安的老板谋面,但光看财报就知道:这位单姓老板是个货真价实的败家子。 公司只剩一个空壳,要么指望并购重组,要么指望那老板幡然悔悟。 常跃心里有了底,暗示丰鹤该走了。秘书小姐也该下班了,三人一齐路过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砰”得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你不进去看看?”丰鹤指里面。 秘书小姐目不斜视:“没关系,只是老板喝醉了而已。” 她话音刚落,丰鹤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钦佩,就听里面传来引吭高歌的声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常跃:“……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他了。” 秘书小姐现已站到了老板的对立面,咬着牙补充说:“他最喜欢的不是苏轼,他最喜欢……。” 办公室里接着传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白。” 很好。 接着,他们又路过一个紧闭的办公室,秘书小姐说是那个“二踢脚”的办公室:“他吃住都在里面,好像也没有朋友,平时几乎不离开公司。” 常跃停下脚步,在丰鹤疑惑的目光中,轻轻地将门推开。 “——别!他可是二——” 丰鹤想说的二踢脚,能以这个绰号闻名于北京城,足以说明这个秦杨的脾气有多爆。 然而他根本没来的及拦,就见常跃走进房间。 不大的办公室里,窗帘紧拉,没有开灯,床上的杯子也没有叠,皱皱地,像是张烂卷心菜叶似的。就在菜叶旁边,散着一堆表格和书,留给人睡的地方,只有窄窄地一条。 常跃眼尖,一眼看到大部分的书都是数理,经济一类。 房间的另一面,是一台电脑,老式的台式机,有笨重的后脑勺。运作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此时此刻,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天然橡胶9810的交易价格,15000元每吨。 “你要做多还是做空?” 坐在电脑前的人这才发觉有人走进了房间,猝然回头,但是却只看了常跃一眼,就面无表情转回去盯着屏幕:“多。” “不能再做多了,价格已经很高了,就算是短线也没什么利润了。” “你已经打断了我的思考,滚出去。”听起来,二踢脚的语气还算平静。 但是常跃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继续意态闲闲地说:“15000已经是个很高的价格了,继续做多充其量只能获得点儿蝇头小利,真是没出息……” 常跃料到了,一个大男人被如此指责,肯定要大发雷霆。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还没说完,那二踢脚接着就转过身来,二话不说,直接将身下的椅子一抽,一抡—— 幸亏是丰鹤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办公室里拖出来。 砰! 门被撞上了。 “看吧,看吧!我说你,他叫二踢脚可不是吹的。但凡有人说他的交易哪里不好,非要炸了不可,之前大户室两台电脑都被他砸了。” 常跃没怎么样,丰鹤倒是惊魂未定,吓得浑身的肥肉都在哆嗦。 说实话,常跃虽然还算冷静,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椅子吓得一愣, 他转脸问脸色惨白的秘书:“他一直这样吗?你们老板怎么收服他的?” 秘书也说不清,颠三倒四地解释说他们老板从来都不管事,这人是上门应聘来的,老板连人都没见。 这就对了。 一个每天喝得醉醺醺从不管事的老板,遇见一个一点就炸听不进半点意见的操盘手,怪不得能凑到一起长长久久。 和丰鹤一齐离开芦安化纤,常跃蹲在大楼底下的楼梯上,深思着点了一根烟,说:“丰哥,你说我能不能把这个二踢脚请回丰镇去?” 丰鹤一听就傻眼了。 他给常跃介绍秦扬,是为了让他明白,千万不能找这样的员工,否则流动性太高,机密容易泄露,可他居然打起二踢脚的主意来了?! 常跃抽烟的样子,就像是刚刚从工地上收工的民工,蹲在楼梯上,格外惆怅地说:“不瞒你说,这位就让我想起来我逝去的青春……年轻人嘛,就应该热血又冲动!别人都做空,我偏要做多,赔就赔了嘛!又不是我的钱!” 丰鹤嘴角抽抽着说,这位二踢脚已经炸伤三位老板了,他的钱可不是炒期货赔光的,是赔老板医药费赔光的。 老板叫他炒股,他偏要炒期货;老板叫他买入,他偏要卖出;老板叫资金回笼投入生产,他见机会好,直接全仓杀进股市,把老板的话当成实实在在的耳旁风。 之前也有私募打上了他的主意,想叫他去操盘,结果二踢脚一看私募持仓,直接说:“你们不配让我操盘。” 把人家堂堂基金掌门人气到脑梗。 这是何等的精神?何等的勇气? 常跃想打他的主意?! 常跃笑了笑,站起身在丰鹤耳边说了两句话,这胖子立马就惊了。 “你说话不开玩笑?” 常跃摇头:“我这人向来严肃。怎么?动心么?” 这下轮到丰鹤犯愁了。 自打婚后, 第三十二章 说是这么说,但丰鹤还是不敢背着自己老婆买st公司的股票。 他说他老婆和他说了:股票呢,要价值投资,亏损股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最好的选择是大盘蓝筹绩优股,安全,保险,还能促进国家经济建设,比赌博投机要强得多。 没法子,丰鹤为了强行投机,选择认购常跃的基金,一出手就是五百万。 他苦哈哈地签下合同,对常跃说:“兄弟你省着点儿花,那是我老婆给我最后的零花了。” 常跃拿起合同就走人,不想听已婚男人再向自己显摆。 然而这里刚刚结束,另一边就开始了,常跃第二天去看望胖哥他老婆。 也算好运,胖哥带老婆看病也算不惜血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药,砸了几个月下去,他老婆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复健,所以依旧停留在北京。 他俩见面的时候,也没怎么抱头痛哭,却把常跃吓了一跳。 胖哥瘦了不少,瘦到几乎能看出荣凡亲生父亲的模子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常跃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和胖哥老婆聊了几句,就和胖哥到病房外说话去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活期存折,递过去:“你的钱我帮你取出来了,一共五十万,你数数。” “怎么变得这么多?”胖哥完全不敢相信。 其实常跃也记不清了,他记得胖哥当时给了自己十五万六千三,这是卖掉四川长虹的价格。 但是他拿胖哥的钱到底赚了多少,他完全没印象,只能大概估计了一个数,后来索性凑个整,得出个五十万。 “你给多了吧?”胖哥狐疑道,“哥现在在北京找到个新工作,不缺钱,不用你瞎操心,浪费钱。” 常跃摇头示意自己没那份儿心,他问:“什么工作?” 胖哥刚想和他说,自己先止不住得乐起来。 他说他以后不炒股了,但是每天还是馋得不行,刚巧之前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 那人说是电台要做一档股市节目,播报一下股价,点评什么的,要专业,但是又不能太严肃,否则没市场。 他见胖哥合适,于是盛情邀请他去做嘉宾。 胖哥一想,这工作好啊,又能赚钱又能露脸还能解馋,于是就答应了,等节目开播就去电视台上班。 常跃听完,笑着点头:“我也觉得这样不错,而且还能留在北京陪嫂子。” “是啊。”胖哥乐呵呵地,下一秒却又发起愁来,语重心长得同常跃说,“荣凡那孩子和我说,你要炒期货?” 嘿!从简良东到荣凡,没一个嘴上把门的。 常跃在心里嘀咕完,脸上却一脸坦荡:“他弄错了吧。我今天白天刚去一家上市公司转了一圈,准备投资那家公司,没期货什么事儿啊。” 胖哥:“投资哪家公司?” 常跃:“st芦安,做化纤的那家,我昨天去那儿看了一眼,觉得他家股权分散,管理又不好,想弄个第一大股东当当,分点儿利润。” 听他这话不太像胡诌的,胖哥这才松了一口气:“咳,荣凡那孩子,净瞎说,害得我担心了一晚上。 弟啊,你也知道,这期货风险太大,哥就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哥担心你也走哥的这条老路。” 常跃:“不会的。” 胖哥揽着他肩,语重心长:“哥现在算是活明白了,男人这一辈子,什么是真的?老婆是真的,爹娘孩子是真的,健康是真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是假的!” 常跃嘴里叼着烟,胡乱地点头,心想:真该让这俩胖子拜把子,写本伺候老婆的书出来,保准全部都是真情实感,轻轻松松销量过百万。 胖哥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没往心里去。 只能说人生路,非要自己走出来,才知道道理。 别人嘴里说的话,都是别人的故事,就算听了也没多大的感悟,最后只有自己悟而已。 胖哥望着常跃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 加上丰鹤的投资,常跃的基金已经认购出去五千五百万,其中有一千万,都压在裕丰股份上面。 裕丰股份已经开始停牌,常跃看了一下复牌的大概日期,决定先正式与芦安的老板见一面再说。 他提前打了电话给那位秘书,让她帮忙看着点儿,等哪天晚上老板大脑清醒,及时通知他。 然而过了两天,一直没动静,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五点,秘书急匆匆来电,说有人来找董事长吃饭,饭局还没开始,常跃可以赶在开始前见他一面。 常跃和丰鹤急急忙忙就去了。 可惜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有点晚,抵达饭店包厢的时候,饭局已经开始了,里面正在推杯换盏。 秘书在门口等常跃他们两人,语气平板地说:“他应该已经开始喝了,不过没听见声音,应该还没醉。” 说完,她打开包厢的门。 芦安化纤的董事长姓单,名如海,生在商贾之家,却厌倦铜臭气,平生最爱的诗人是李白,尤其爱他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且稀奇的是,他不单喜欢,还将这种喜欢一点一滴地落到了实处。 据秘书说,他喝醉了最爱散财,芦安的那么多股权之所以分散,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位董事长自己散出去的。 并且董事长一直坚信,他散出去的钱,总有一天会回来。 虽然现在还没见着。 “抓紧时间,一会儿他就不清醒了。”秘书留下这句话,关上门。 常跃站在包厢里,往偌大的圆桌上扫了一眼,很好,他乡遇故知。 包厢墙壁上,不知谁出的主意,描绘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水晶灯亮得刺眼,桌上的菜肴雕龙绘凤,看得人分外没有食欲。 1998年的奢靡生活,其实与十年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应胜江坐在首座上,微笑着朝他招手:“常跃,来这边。” 他右手一个正举着酒杯的男人,转过头来:“哎呀,应总,这俩人是谁?” 能看得出来,单如海年轻时候必定是个潇洒风流的俊男。 然而因为长期酗酒,这男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起码小了十多岁,脸上皮肉松弛,眼袋大得吓人,看上去就像是纵欲过度的老流氓。 常跃觉得这人也没必要再见了,会管应胜江叫“应总”的人,已经没救了。 他动起走人的念头,却架不住丰鹤已经一无所知地拉开椅子坐下,问常跃:“你认识?” 常跃希望自己不认识。 只剩应胜江旁边的一个座位,常跃走过去,招手对旁边的服务员说:“姑娘,这边再加一个椅子。” 然后他一脸泰然地,对站在一边低头不语的叶至哲说:“哎,你怎么不坐?坐啊!” 叶至哲就这么被常跃按着,坐在了应胜江旁边,整个人都是懵的。 虽然事到如今,跟着应胜江这段日子,他已经开始对所有的折磨和侮辱视若无物,甚至,有时候都会希望折磨来得更加刻骨。 但是,是人都向往阳光,即使再十恶不赦、再丧失理智的人,偶尔也会向往正常人的生活和爱情。 常跃是他喜欢过的最后一个人,虽然不深刻,但怦然心动的那一瞬,就像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阳光,几乎化成了一个符号,在他沉沦、绝望,在他极度的愉悦与痛苦中闪现,告诉他:你也曾拥有爱情。 叶至哲没想到,自己跟应胜江来北京还会遇见常跃,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哭出来。 见叶至哲的手颤抖得拿不动筷子,常跃可没想到还和自己有关,他按叶至哲坐下,无非就是为了不和应胜江并排。 但这把戏伤及无辜,常跃心里有点愧疚,伸手给叶至哲夹了一筷子菜。 饭桌的另一面,单如海的注意力已经又回到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张口就是道家是佛学,是诗是词是艺术是哲学,总之绝口不提自己的公司。 他说的到底对不对、好不好,常跃是一文盲,听不出来,但是他感觉出来了,单如海根本没有把自己公司当成一回事,什么亏损什么股权,都是浮云。 用单董事长的话说:金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只有艺术永存不朽! 常跃这下放心了,觉得自己就算收购了芦安化纤,说不定单董事长还会对自己热烈欢迎,将董事长的位子拱手相让。 “我听说你对这个公司有兴趣?”应胜江隔着叶至哲问他。 常跃埋头吃饭,当没听见。 “我给你把它买下来怎么样?”应胜江继续说,“让你玩个高兴。” 常跃抿了一口酒:“要犯精神病你自己犯去,别拉我。” 叶至哲头唰得低下了,生怕被应胜江的怒火波及。 但他没料到,应胜江还是笑眯眯地,说:“为什么?你对赚钱不感兴趣吗?” 常跃真是厌烦透了他这种说话态度,起身就往外走:“我去卫生间。” “哎哎哎,那个年轻人,包厢里就有卫生间。”单如海热情地从百忙中抽出空来为他指路。 常跃却头也没回。 一下子,单如海就不高兴了,觉得常跃蔑视了学识渊博同时高风亮节的自己。 尤其他这个时候已经有点醉了,立马拍案而起:“你!留下!你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告诉我,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谱?” 满桌子的人,不是哪个公司的董事,就是投资人,见应胜江的朋友和单如海产生冲突,都站起来劝说。 但单如海根本不听,他受众星捧月惯了,敢公然这么不给他脸的人还没出生!尤其这个时候,所有人关注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这让单如海感觉良好,比喝了一斤茅台还给劲。 他长臂一挥,指点江山般从容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久经商场的前辈。年轻人,我不问你从哪里来,但是你现在的行为,让我看来很不顺眼。 你,不尊重前辈,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单如海端着酒杯,从桌边绕了一圈,一个个点道:“张董,九州通信的董事,李董,御风集团的股东…… 丰先生,虽我与他二人今日初识,却对他钦佩不已。丰先生过去人称北地熊猫,是三家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在北京城内,那可是大大的有名!” 被他点到的人都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彼此尴尬地对视一眼,而丰鹤则是缩成一个球,恨不能就此从包厢里滚出去。 单如海拍了拍胸脯:“我单如海,三岁吟诗,八岁能作,弱冠之年便已获得博士学位,游遍五湖四海,现如今,我继承祖业,经营芦安化纤……”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常跃淡淡地说,“是st芦安。” 满室的鸦雀无声,常跃微微冲在座的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我、我,”叶至哲眼见着常跃走了,心一横,对应胜江说,“我也去卫生间。” 他进来的时候看过了,应胜江的保镖在酒店外,现在当着一桌子人,应胜江应该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他甚至都敢看应胜江的表情,没得到他的允许,就大步冲了出去。 这样的机会可能只此一次了。 -- “常跃!” 常跃在酒店的走廊尽头抽烟,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唔?” 叶至哲大步冲到他面前,本没几步,但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一段时间不见,他变了很多,甚至是刚进包厢的时候常跃都没有认出来。他记得第一次见叶至哲的时候,他还是个清清爽爽的大学生,虽然有点幼稚无知,但是精神气足,看得人心里舒服。 但今天再见,叶至哲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似的,双颊凹陷,眼圈青黑,人也瘦了很多。常跃还以为是他和应胜江厮混,不注意身体的结果。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叶至哲没等常跃反应,就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警惕地往两边看了两眼:“你能救我吗?” 常跃神情严肃起来。 因为吸毒和受虐待,叶至哲逻辑都开始变得不清不楚,刚才鼓起勇气当着应胜江的面从包厢里跑出来,已经用尽了他的胆量。 现在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往身后看,生怕应胜江什么时候就从包厢里追出来,再把他抓回去。 就这样,常跃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原来叶至哲和应胜江在一起,不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毒品。 应胜江刚开始对他还假作温柔,让叶至哲以为自己遇到了意中人,结果过了没多久,他就翻脸不认人。 而且应胜江手里掌握着叶至哲全部的家庭资料,手里握有他上床时候的照片,威胁他听话,让他给自己做事,如果不听话,就立马断掉他的毒品,并且把他是同性恋的事情告诉他父母。 “你的事,就是、是他让我说,让我说出去的。不是我想说的。”叶至哲泣不成声地说。 他虽然心里也恨,但是却不至于让常跃身败名裂。 是应胜江,他用尽手段威胁他,让他和好几个城南营业部素不相识的男人上床,然后假装倾吐真相,告诉他们常跃不举的事情。 因为常跃突然进出大户室,变得有钱,那些人嫉妒他也有好些日子了,流言要散开几乎就是一夜间的事。 叶至哲一直以为常跃深恨自己,直到上次在应胜江的办公室遇见,常跃并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厌恶,他才开始在心中抱着希望。 他希望常跃在知道内情以后,能够拉一把自己。 “他、他折磨我,他让我生不如死……”叶至哲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理智可言,拉着常跃的胳膊,倾诉这段时间自己遇到的事。 可是有些东西他还是不敢说,甚至连回忆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是支离破碎的,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常跃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拍他的背,他的动作很轻,面上的神情却是冷漠。 应胜江的手段,不用叶至哲说,他也知道。 虽然常跃没经历过,但是他身体的原主经历过,那一幕幕的回忆刻在他的头脑里,这辈子都不会忘。 “好了,没事了。”他说,“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带你离开他?然后戒毒?” 本来叶至哲还趴在常跃怀里哭,听见他说,突然就站直了,哆嗦着说:“不不不,不不,那就不用了,你让我离开他就行了。” 常跃看了他一眼,嘴上没有反驳:“那行,我这就带你走。” “可是!”叶至哲惊叫道,“不能走,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他很可能会追出来,而且他的保镖就在楼下!” 常跃将烟按熄在垃圾桶上,平淡地说:“他如果不想让你走,你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其实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啊?”叶至哲不敢相信。 但常跃知道自己是对的。 应胜江做事周密,否则也不会走到现在还好好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给叶至哲留下如此轻易的空子钻? 叶至哲显然是没有了利用价值,再留着只能添麻烦,专门带来北京给常跃做人情的。 这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举动,让常跃亲自把人放走,让他知道,应胜江之所以没有将叶至哲宰了,是为了常跃的人情,为了让他高兴,为了给他积德,为了他不得不受惠于自己。 叶至哲还是半信半疑,只亦步亦趋地跟随常跃,常跃拿出手机来给胖哥拨电话,叫他找辆车来接人。 “……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等我回丰镇的时候,再带你回去。” 叶至哲本来还想问哪里能买到毒品,还想问自己能不能跟着常跃工作,但他最后将这些疑问都咽回去了。 他决定尽量自力更生,不能太麻烦常跃,以防厌烦,毕竟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忐忑不安地走着,时不时得四处张望,最终,目光停留在走廊的另一头。 高大的男人 第三十三章 常跃给叶至哲把车门关上,在外面嘱咐胖哥:“你不用管别的,直接把他送到戒毒所,回头我去接他。” 胖哥没想到等自己的是这种活计,一下子惊住了,压低声说:“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和这种人搅和到一……”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叶至哲听到了什么,双手猛烈地拍汽车车窗,顿时泪流成河,样子可怜巴巴的。 常跃叫司机把车窗摇下来,严肃地对叶至哲说:“你想靠我生活,就必须要听我的,听话,等你戒了,我们别的都好商量。” 虽然叶至哲吸毒是因为受到应胜江的引诱,但是也与常跃有关。他深知毒品的危害,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叶至哲听他话里的意思,是非要他戒毒不可了,哭声更加猛烈,惹得路过的行人都往这边看。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真的不能戒啊!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求求你,让我走吧,我想走……”他哭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愈加看不出过去清秀的模样。 常跃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涉世未深,仗着长得漂亮还有点儿小聪明,就肆意独行,却缺乏承担责任与面对困难的勇气,以后恐怕要吃苦。 他弯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但是这具身体经历过的一切,都深深刻在常跃的脑海中。可怖的戒断反应,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叶至哲一下子收了声,紧张地望着他。 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那一瞬,他们的灵魂彼此相交,就像是曾共同跋涉艰辛的伙伴。 “去吧,坚持住,以后我去接你。我之前答应过你,要教你炒股的。”常跃在他耳边轻声说。 又想哭出来,但是叶至哲最终还是把泪水忍住了,点了点头。 胖哥与常跃点头示意,坐上副驾驶,车辆无声启动。 常跃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知道这一切已经落进应胜江的保镖眼里,或者已经去汇报了。 他站在街边,慢慢地吸完了一根烟。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常跃注视着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另一个身影,淡淡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其实也不巧,武道的家就在北京,在外面完成了任务,无论如何都要先回家探望父母,他早该想到的。 而且这样的酒店,本来就应该是京城名流汇聚之所,两人的相遇着实算不上一个“巧”字。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他继续问,心中突然想起武道眉眼上多出来的那道疤。 从眼角,一直到太阳穴下部,那么深的痕迹,却没有死也没有瞎,真是万幸。 只刚才那一眼,就让他无法再看下去,只能带着叶至哲落荒而逃。 常跃上下两辈子,都没这么怂过,心中烦躁不堪,他抬手就拦出租车:“如果没事的话,那我就想走了,明天上午开盘,我……” 突然,身后传来的力量,让他不受控制得倒退了一步,接着,就被人完全钳制着往酒店里走去。 常跃最恨这种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情况,火气噌地上来,张口就骂:“武道你个王八蛋!老子当时跟你说的什么,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杀狗杀上瘾了你是不是?自己也想装一装? 我早跟你说过,我们玩儿完了!你没死在益明是你命大,老子祝你长命百岁,但是你别往我眼前……” “武公子这……”酒店经理迎面走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身材偏瘦男人长相清秀斯文,嘴里吐出的话却不堪一听,他一路被前面身材高大的拽住衣领向前走,怎么也挣脱不开。 武道面色阴沉,扔下一句话:“给我开个房间。” 他话音一落,常跃的骂声更进一步,马上从尚且留有一些余地的骂街,进阶到了全程打码式的骂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武道有什么血海深仇。 经理能明显看出常跃是被强迫的,但是以武道的身份,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多管闲事,只能充耳不闻。 武道拿到房卡,一路钳制着常跃上电梯。 “老子操-你——” 他的声音突然被堵住,背部猛地撞上电梯壁,吻住他的唇急切而渴求,常跃愣了一下,接着,就被攻城略地。 熟悉的气息,顷刻之间便铺天盖地而来,占满了他每一寸的呼吸。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两人气息不稳地分开。 武道的唇依然在他的嘴角处流连,甚至最后将头埋在他颈窝里,眼角的那道疤触在常跃的皮肤上,突兀而鲜明,他说:“我很想你。” 常跃这时候也恢复了平静,听见那句话,他浑身肌肉一紧,接着推开武道:“别霸住电梯,别人还要坐。” 酒店高层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上铺着软绵绵的地毯,两边摆放着半人高的花瓶,常跃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问武道:“你开的房间是几号?” 武道默不作声地将门打开。 一个套间,房门正对着客厅的落地窗,北京城夜色空茫,古老的城市正在进入沉睡。 但他们都没有谁有空欣赏夜景。 常跃飞快地在各个房间看了一眼,而后左手将领带松了松,快步走到武道面前,右手擦着对方的腰侧伸过手去,将门反锁,而后顺势从背后抓住武道的头发—— 男人的头发比之前在丰镇的时候长了很多,已经不太能看到青色的头皮。 常跃将他的头压低下,直直地吻上去。 刹那间,仿佛有火苗在空气中燃起,发出噼啪声。 除了两人第一次接吻,常跃还从未如此主动过,这样的主动,就像是点燃油料的一颗火星,仿佛立马就能引发一场熊熊大火。 这是无比的真实,也是无比的绝望,情愈到深处,从来都是一秒天堂一秒地狱,纠缠追逐,至死方休。 两人唇舌纠缠,在彼此的身体上摩挲,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倒在床上。 武道的手从他衬衣底下伸进去,手上的茧十分粗糙,重重地摸在常跃皮肤上,就像是某种让人欢喜又痛苦的酷刑。 常跃难耐地仰起头,双眼紧闭。 “我弄疼你了?”武道紧张地问。 听见他说话,常跃半睁开泛着水光的眼睛,摇了摇头,接着竭力挺起身来,吻了吻武道眼角的疤。 那吻轻盈而湿润,就像是一只将落未落的蝴蝶,轻轻地在人手指上扑扇翅膀。 武道一下子就硬得更厉害了。 他一把将深爱的人摁在床上,两人尽可能快地脱掉彼此的衣服,武道的手刚触及到某个地方,却突然敏感的收回来。 “别啊。”常跃在混乱中轻声说,“不要在意那个。” 这句话意味什么,武道甚至无法细想,生怕自己控制不住。 常跃躺在床上,衬衣早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皮肤乱裹在白色的被单里,却显得他身体愈加洁白细腻。 这具身体是如此的让武道朝思暮想,难以忘怀,甚至是在千钧一发,命在旦夕的时刻,他依然会想起。 他不知道爱情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强到可让人忘却生死,无惧鬼神。 他虔诚地将吻印在常跃的胸膛上,宛如亲吻自己独一无二的神。 常跃的手抚过他的脊背,一边似承受痛苦般眉头紧锁:“快做吧,别磨蹭。” 接着,他在武道耳边留下一句话。 就这一句话,让屋内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武道飞速地翻身从床上下来,将被单扔在常跃身上。 他神情与言语具是冷酷:“常跃,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常跃毫不意外地哈哈大笑,他从床头坐起来,从床另一边散落的衣裤中翻出烟来,边点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武道神情依旧是冷冷地,没接他的话茬。 常跃看着他一件件地穿衣服,身上的肌肉流畅紧绷,犹如一尊雕刻完美的雕塑,只可惜那雕塑上疤痕交错,还有清晰可辨的新伤。 他吹了声口哨:“怎么?还是不答应我?那我可找别人去了,应胜江还在楼下。” “你敢?!” 武道突然暴怒,将他狠狠地摔回床上,手掐着他的下巴:“你去找他试试!” 常跃一脸无所谓,侧过身体继续抽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自己不上还不让别人上,你这也太狠了吧,我得罪过你吗?” 他说话一句比一句过分,一句比一句欠抽,武道几乎就要把牙咬碎,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吞下肚,让他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但是武道想是这么想,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掐常跃下巴的手,还是小心翼翼得,只是看上去狠而已,实际一点都不疼。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非常地绝望。 过了一会儿,常跃没再得寸进尺,他终于还是把手放开:“之前在益明的事情,是我不对。” 常跃嘲弄地看了他一眼:“不要道歉,宝贝儿,你这样让我看不起你。 而且,你也没有错,在益明我们只是分道扬镳了而已。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我做出了我的,没有谁对不起谁。” 穿上衣服,武道坐到床边,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你爱我,否则也不会……” “是是是,我爱你,我爱过你。”常跃不耐烦地说,“但是现在已经不爱了,我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我不会去爱一个注定与我不同的人,所以我放弃了。 对我来说,这是件很简单的事。你知道的,我爱过很多人。” 武道听完他说话,目光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比如在你不是现在的自己的时候?” 常跃一怔,接着就是释然一笑:“你都知道啦?怎么猜到的?” 在开车前往益明以前,武道同他告别,说过一句话“不管你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当时常跃就意识到了,武道其实已经发现他身份的问题了。 因为从来无意隐瞒,所以常跃留下的破绽其实很多。 像“突然会开车”,能“预测洪水”,这些都是小问题,性格的突变最明显不过,只不过都因为常跃身体原主与应胜江的情感纠葛而掩饰了过去。 连应胜江都以为,常跃的性格突变,是因为情伤太过所致。 只有像武道这样,与常跃朝夕相处才会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很多,”武道回答,“我打听过,你以前从来不抽烟。也没有学过开车,对应胜江言听计从,很爱他。” 常跃歪着嘴角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爱?” 眼见着武道又要生气,他忙安抚了一下:“你继续说。” 武道:“而且我看过你给荣凡的本上的字,第一页上是你本来的字体,但是字体变化也很大。完全不同。” 常跃点头。 “还有,你当时带我去那间房子,烧香。你不是烧给你父母的,你是……” 武道没有再说下去。 “烧给我自己。”常跃将这句话补充完,“非常精彩的推断啊,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可能,武道真想把这家伙的嘴堵上。 “你对未来的判断非常有自信,不管是地价,还是别的什么。你说胖哥是对你最好的人,当时我就怀疑……” 常跃想到了很多破绽,但是没想到自己当时随口的一句话,就被武道深深地记住了,从而成为了现在证明自己身份的佐证。 “太厉害了。福尔摩斯先生,能给我签个名吗?” “好好好,”常跃看见武道的表情,不得不举手投降,“我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常跃才再次开口:“不管你说什么,我刚才的话永远都不会改变。” 武道没做声,只是给他盖上被子,关掉灯,躺回他身边。 尽管有过亲密接触,但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在北京,在武道的家乡,也是常跃上一世曾奋斗过的地方。 武道看着他侧躺的背影,尽管心中悲痛难忍,但是现实的甜蜜再次击中了他。 这一切犹如身在梦中,使他甚至都想不起曾在冰冷的水中与死神有过的擦肩。 那个曾在濒死时唤醒他的人就在身边,就是死也值了。 常跃感到炙热的目光在自己身后巡梭不去,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武道也累了,从南方回到丰镇,又从丰镇赶到北京,终于找到了自己思念的人,这样很好,虽然在他睡着的最后一刻,心中又一次浮现出常跃说的话,他说: “我们就这样吧,不要有感情。”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武道不在房间里,常跃还有刹那的欣喜,以为那傻逼决定和自己分开,却没想到武道还在床头上留了纸条,说是要回家一趟,叫常跃等自己一起回丰镇。 常跃大失所望,颇感晦气地将纸条扔开,离开酒店。 走的时候,他还遇见了昨晚那个酒店经理,经理显然得了武道的吩咐,尽量挽留他,却得到了常跃的鄙夷。 “小心我把你的酒店买下来!”他如此威胁着说,之后便扬长而去。 今天,是裕丰股份复牌开盘的日子,裕丰集团昨天刚刚公布了一项重大利好。也就是那位丛老板和上市公司商量好的那个。 现在是早晨九点四十一,常跃迈进营业部的时候,这支股票已经涨停了,空留一堆散户追悔莫及。 常跃给简良东拨了一个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那头报喜的声音,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咋咋呼呼地,恨不得告知全世界他操盘的股票赚了一百万。 “可能还要有一两个一字板,”常跃对电话那头说,“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你提前把股票全部卖出。” 简良东:“为什么?它刚收购的品牌还好啊,我长线看好裕丰。” 常跃:“卖掉。听我的,卖掉之后不计成本,不计代价,吃进st芦安。” 简良东呆了呆,在电话那头查看了一下常跃说的这只股票:“你不是说明年才到炒作st股的时候吗?” 常跃不屑地笑了笑:“谁跟你说我要炒作了?我让你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意思是,全仓吃进。” 简良东吃了一惊,摁了两下计算器:“那你就超过百分之五了啊!需要公告的!” 任何公司或个人,持有一家上市公司股份超过百分之五,都要进行公告。 常跃:“你买到百分之四点九就行了,剩下的,我来操作。” 丰鹤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挂掉电话,问:“你觉得这样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常跃反问。 这样的一家公司,既有常跃想要的人,又有常跃想要的地,再加上芦安股权分散,实际控制人是个智障。 它可以说是空门大开,常跃不买,总有别人会买。 常跃怎么能让这样的好机会落到别人手里? 丰鹤:“那你买下之后打算怎么办?” 常跃望着屏幕上萎靡不振的st芦安,随便挂了一个买单。st股的涨跌停板都是百分之五,还真是有点麻烦。 常跃:“那么多的地,不拿来贷款多可惜?” 丰鹤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声,突然蹦了起来,这对他可有点难度。 “你要把它的地抵押出去?!” 芦安有些厂区现在已经在北京市里了,有些在市郊,但是那么一大片,少说也能贷来几个亿! 常跃看着自己的买单很快被吃掉了,就又挂了一个,反正他要买的很多,根本用不着在乎价格。 “是啊,”他说,“芦安的那个操盘手,叫什么来着?窜天猴还是二踢脚?反正他要是看到自己公司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流动资金,能高兴地睡不着觉吧?” 丰鹤算是清楚了,常跃买芦安,根本不是打算用来投资的,他是打算用公司的钱,去炒股或者炒期货! 他简直就是疯了!常跃和秦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都是疯子! -- 单如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芦安。那就像是一直庇佑着自己的大树,被人突然之间连根拔起一般地不真实。 女秘书向他通知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在喝酒,被第一句话就吓得酒醒了。 单如海:“什么?百分之八点九?胡闹!持有百分之五就要公告的,他们这是违法!是恶意收购!是无效的!” 女秘书难得和他说一些工作上的事,可惜却是在他失去第一大股东的位置之后。 她将公告放在他面前:“事实上,他们是合法的。他们先在二级市场买入了百分之四点九,之后……” “之后,就在十五分钟前,我们在大宗交易平台,完成了三宗一共百分之四的交易,之后进行了公告。不好意思,单董事长,现在您已经不再是芦安的第一大股东了。” 常跃推门而入,微笑着坐在他面前。 单如海一愣。 他记得这个男人,饭桌上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衣着十分普通,根本不是什么大人物。 当时单如海还挺看不起他,可现在,怎么就成了第一大股东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单如海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模样,好像犹在梦里,整个人都踩在云层上似的。 常跃没有心情再等他清醒了,直接说:“事实上,成为芦安第一大股东的不是我,而是我名下的私募基金,望江。” 望江是他的私募的名字,在这场收购战中,连带裕丰股份卖出的部分,望江基金一共付出了近五千万,一跃成为了芦安化纤的第一大股东。 然而单如海并不太懂私募的意思,他只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要干什么?你要当董事长吗?” 这是常跃能做到的,第一大股东拥有董事会的选举与被选举权。就算是想要当董事长,常跃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不过他对这个没兴趣,这样的一家公司,还不配被他费心打理。 “我不想当董事长。”他说,单如海松了一口气,表情马上就变得放松起来,对于他来说,常跃只要不想要董事长的位置,别的什么都好说。 单如海:“那你想干什么?” 常跃:“我想让你的公司赚点钱。” 为了让单如海放心,他还刻意用了“你的”这个词。 常跃有这么好心?单如海不相信。 常跃:“我想将公司的地抵押出去,用钱去做投资。” “哦,投资呀!”单如海恍然大悟,在他眼里,投资就是买房置地或者炒炒股的事,根本不叫个事嘛! 他说:“那你直说呀!你去做吧,我不管。有什么文件拿来我签就行了。” 常跃:“……” 他本来还以为这一战要如何的费尽唇舌,却没想到胜得如此轻易,毕竟如果单如海不同意,他还需要大费周章地加入董事会拉拢各方关系,麻烦得很。 既然单如海同意了,那常跃也不愿意在酒气冲天的办公室里多呆,起身就走人,出门前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还想你和借个人。” 单如海的酒杯刚端起来,诗集刚刚翻开:“谁?” 常跃:“秦扬。” 单如海:“我不认识,你随便用。” -- “你看武道这孩子,都到北京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现在都不回来。”史敏对康鹏歉意地微笑,为他倒水。 康鹏道谢接过,心知武道是去找常跃了。 经历了一次大悲大喜,要是再见不着人,他怕是要疯了。 当时,部队刚完成护堤任务下来,武道就听说常跃死了。 那小战士记忆也不清楚,就记得洪水来之前,常跃推了他一把,之后就被水冲走了。 武道自己沿着洪水一路找下去,得到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 说真的,康鹏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也被他那模样吓着了。那得是有多绝望啊! 即使是曾经并肩战斗最危急的时候,康鹏也没见过武道那副模样。 说不上失常,但那不知疲倦,不知停歇的模样,仿佛就要找到天荒地老,稍微休息一下,就像是会崩溃似的。于是康鹏连劝都不敢劝一句。 那几天,武道翻遍了整个益明县周围,每一寸的土地,却找不到常跃的蛛丝马迹。还是张丽向康鹏说了老李那个黑车司机的存在,他们才知道,常跃其实早回丰镇了。 康鹏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武道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只是沉默着听完,之后就定了去丰镇的机票,回房间收拾东西,仿佛听到的消息只是关于某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康鹏担心他的精神出问题,特意去看他,然而隔着门,他听见了声音。 那不能算是哭声,其实只能算是情绪到达极点之后的发泄,然而康鹏听着听着,愈加觉得心惊肉跳。 他没见过武道哭,他们兄弟之间,一直老土得认为,男人于世间行走,讲究的是流血流汗,喝酒吃肉。他们扛过枪,交过命,见过好几个兄弟于眼前牺牲,自认为已经无坚不摧。 即使明天就要死,他们今天也能从容地告别,不掉一滴眼泪。 然而现在,康鹏听见那声音,才开始觉得,他们当年以为的事情,是错得多么可笑。 过去你认为自己有多强大,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意识到,自己有多软弱。 从一开始就对常跃充满好感与感激的康鹏,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敌意。 他觉得,这个男人将自己的兄弟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常跃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安分,两人的未来会非常艰难。 尤其,如果常跃出了什么意外,武道恐怕……无法接受。 康鹏握紧了水杯。 史敏不能算是家庭主妇,但是因为日子无聊,平时跟家里的保姆学了一手好菜,专在这种儿子回家的时刻拿出来用。 武道去益明县参加护堤任务的事,她也是之后才知道的,虽然得到消息的时候不动声色,嘴里还说:儿子舍己为人,是好事。 但实际上,当妈的心里急坏了,天天让朋友去打听武道他们部队情况。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段时间,她明明听说武道的任务完成了,却滞留在益明不回来,史敏心急如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好在,康鹏带来了武道抵京的消息,史敏的心才放下,大清早就去亲自买菜。 这几年来,她与儿子聚少离多,常常一两年见不到面。现在好了,武道也退伍了,事情也都解决了,这样母子俩总算是可以好好坐下吃顿饭。 “哎,张妈,你觉得我们武道,长得怎么样?” 刚将汤煲上,史敏歇了歇手,忽然问自己家的保姆。丈夫儿子常年不在家,也就是张妈和她说的话多些。 “好啊。”张妈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武道那孩子不单长得好,心眼更是好,这出身这人品,还有前途,在这年代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是啊,史敏心里也这么想,像她丈夫的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他们的孩子每天不是花天酒地,就是不学无术,为人正经的更难找。 也就只有武道,在军营里长大,各方面都没得挑。 史敏觉得,武道就一点儿不好:太严肃了。 现在的小姑娘,一般不喜欢这种,小姑娘们一般喜欢文质彬彬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这和武道差得可有点儿远。 她忧心忡忡地担忧起武道的终身大事,一面觉得自己儿子太好了,没人配得上,一面又觉得武道太过严肃不识趣,不讨人喜欢。 史敏心中越来越着急,眼见武道年纪也不小了,她思怵着,这件事必须要抓紧。 “妈,我回来了。” 史敏啊呀一声,连忙小跑出去。 瘦了,黑了。当妈的忍不住停住脚步细看,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武道在外面受苦,她的心也悬着,就算是听到回家的消息,也总像是美梦忽然成真似的不敢相信。现在看见人,泪水早已经夺眶而出,模糊得看也看不清。 人这一辈子,求的可不是就这样么?亲人团聚,平安健康。 “好了,我这都回来了,别哭了。”武道上前轻轻楼了一下自己的母亲。 史敏转头看见康鹏,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都不敢提前告诉你爸,怕你临时又干什么去了。 张妈,给志明打个电话,就说儿子回来了,让他今天说什么也要回家吃饭。” “哎,我这就去。” 史敏这才仔细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儿子,尤其对眼角新添出的那道疤问了又问。武道不是个会让父母操心的人,只说是在水里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了一道,根本不碍事。 史敏知道他刻意避重就轻,但是也没办法,好歹没大事,也就没继续问。 她说:“你爷爷这几天也在北京,等晚上,我们一起去长功吃饭吧。” 长功是武将军住的地方,武将军身份特殊,就算是家人要见,都需要提前预约,见面前层层搜身。 小时候武道就在长功长大,有自由进出的特权,可自从退伍后就不一样了。 武道点头答应,知道自己也应该去探望长辈了。 “妈给你把衣服……” 武道上楼换衣服,史敏从衣架上拿下武道的衣服,打算给他洗一洗,却没料到从衣兜里掉出一个盒子来。 “……这孩子,怎么连东西都不放……” 史敏笑着将盒子从地上捡起来,准备帮武道放到桌上,然而目光落在上面却是一愣。 没有男人会比女人更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 史敏轻轻地将盒子打开,天鹅绒质地的深蓝色戒指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只光滑圆润的素圈。 第三十五章 武志明是永安集团的董事长,每天日理万机,经常不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也常常是在夜里了。 不过这次武道完成任务回家,他也腾出了时间,和史敏武道一起去长功看望自己的父亲。 虽然是父子,可武董事长和武将军却水火不容,彼此之间都互看不顺眼。 尤其在武将军的眼里,武志明就是个投机倒把,利己不利人的商人,就算再有钱再有名,也不过如此了。 由于这种价值观的根本不同,导致两人在都还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漫长的决裂,好几年都没有见过面,史敏过门的时候,都没见过公公。 最后拉近他们父子关系的人是武道。 武将军无法将自己再战沙场的理想在武志明身上实现,就移情到了武道身上,从小将他放在身边长大,后来武道当兵的事,也是武将军一手促成。 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董事长和将军偶尔才能坐在一起吃饭,而不至于掀桌拔枪,说翻脸就翻脸。 今天,武志明心情不错。 二十多年了,武道先当兵后退伍,之后留在丰镇市,前一段时间又去南方抗洪,现在终于可以回家。 武志明身为父亲,虽然不至于像史敏那样又哭又笑,但是他也是高兴的。儿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可以安定下来,接手自己的工作了。 他一边觉得年华易逝,一边又觉得有些微的自豪,无以言表。 下车的时候,武道从驾驶位置上下来,为自己父母打开车门,武志明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武道微微低头,没说话。 倒是一旁的史敏看上去有些奇怪。 但是武志明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他和妻子感情淡薄,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史敏的很多心理活动都是他想象不到的。 在武志明眼里,史敏今晚一切不同寻常的沉默,都是家庭妇女想太多而已,根本不值得他费心去了解,自然而然就会化解。 武将军一如既往要拖到菜都上齐了才会落座,因此在晚饭开始以前,饭桌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保姆将碗筷摆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武志明难得心情,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 他问的是史敏。他们夫妻之间并没有固定称呼,从来都是直接开头就说话,反正家里人少,谁也不会以为是在叫别人。 这时候,史敏才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丈夫,却对保姆说:“你先休息吧,待会儿我去盛饭,让武道去叫老爷子。” “你有事要说?”武志明问。 因为妻子不回答自己,他已经有点微微地不悦,觉得她拂了自己的面子。 但这次,史敏还是没回答他。 她有些僵硬地握着水杯,好像想找什么依靠似的,手指在杯壁上无力地纠结着:“儿子……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和爸妈说?” 这一刻,史敏想得到否定的回答。 她希望那枚戒指是帮他的哪个战友买的,或者干脆就是地上捡来的,总之不要是武道亲手买的,更不要是送给某个人的。 她也不知道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是哪里来的,本身,对于一个希望儿子早日结婚安定下来的母亲来说,看见儿子兜里装着一只戒指盒,应该高兴才对。 史敏不想强迫武道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或是干脆隔壁哪家将军的孙女。 她只希望武道能找个自己爱的姑娘,哪怕出身寒门,相貌丑陋,也总比自己这样,把婚姻过得一团糟的好。 但是,当酒店的房卡和戒指盒一起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耳边顿时嗡的一声,知道要坏事了。 那戒指的模样与宽度,明确显示出它是个男款戒指,史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哪位姑娘接受求婚,会接受这样的一枚戒指。 然而仅凭一枚戒指并不能断定一切,史敏给那家酒店的负责人打了电话。是永安集团旗下的酒店,老板娘打来电话,询问自家儿子的事,他们当然不敢有所隐瞒。 昨晚值班的经理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包括武道是如何强迫一个男人上电梯,包括那个男人是如何对武道破口大骂,包括今天早晨他走的时候嘱咐经理一定要留住那个人…… 史敏魂不守舍了一整天,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希望儿子能够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却没想到现实会将她如此愚弄。 她盼了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熬过了儿子一出生就经历的母子分别,熬过了冷漠暴躁的丈夫,熬过了所有在外人看来花好月圆内里却无比空虚寂寥的生活,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她担心武道以后的路,担心丈夫的反应,担心家中长辈的反应……所有能想到的,史敏都想到了。 最后她发现,自己唯一能寄予希望的,竟然是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因为他看上去似乎……不愿意接受武道。 多可笑,母子俩竟然拥有同样的宿命,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经历本可以避免的痛苦。 史敏听见耳边丈夫的两次询问,破天荒得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死盯着儿子的眼睛,希望能从中寻到一丝一毫地动摇。 可惜,没有。 武道点了点头:“我是有要说的。” 史敏心中一片冰凉,但仍不死心:“什么事?” 武道看了看楼梯口说:“要不还是等爷爷下来一起说吧。” 武志明对这种打哑谜似的沟通方式厌烦透了,他时间宝贵,可不是用来唧唧歪歪兜圈子的:“有话快说。” “我爱上了一个人,想要和他结婚。” “哦,是哪家的姑娘?”武志明问。 他倒也不在乎武道是不是能找一个同样出身的女孩儿。 在他看来,女人只要安分就行了,家务有保姆去做,女人只要负责安分守己,不要闹事,会生孩子,就算完成了她的人生使命。 家世门第什么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事。 靠女人带来的财富过日子的男人,都是吃软饭的怂蛋。 像他娶史敏的时候,史敏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而已,可他现在不照样有钱有势? 武道:“他不是哪家的姑娘,他是丰镇人,而且……” “别说了!”史敏唰的一声站起来,椅子与地面发出尖锐的噪音,“你再考虑一下。” 武道嘴唇紧抿,望着自己的母亲,没有说话。 史敏开始急促地苦苦哀求:“别说了,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武道……” “你闭嘴!”武志明觉得自己老婆真是丧气,动不动就苦着一张脸,弄得他本来不错的心情也被毁没了,“让他说完!” 武道皱着眉头看了自己母亲一眼,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是她现在看起来已经经不起刺激了。 武道起身把她扶站稳:“要不还是明天再说吧,我先送母亲回去休息。” 史敏有了依靠,一下子就瘫软在儿子身上,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有种直觉,如果这件事被武志明知道,那所有的一切都完了。不单武道完了,他爱的那个人完了,自己,也要完了。 “不行!今天必须说!”武志明拍案而起,将桌子狠狠地一推,实木餐桌在地上留下深深地印记,盘子滑下来,连带饭菜碎了一地。 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在工作,难得回一次家,却要被这娘俩折腾,实在是不可忍受!他为了什么?他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要不是他在外面打拼,获得了社会地位,有能力和武老爷子平等说话,武道哪儿可能退伍?!他指不定已经被他爷爷搞到哪里送死去了! 还有史敏,要不是自己,她哪里有这么安心的日子过?还见儿子? 做梦去吧! 武志明气势汹汹地将史敏从武道手里拽出来,甩到一边,恶狠狠地指着自己儿子的脸:“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要不是什么大事,被你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你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了!” 史敏伏在沙发上,此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听见了自己丈夫的话,感到未来的人生一片灰暗绝望。 毁了,毁了,都毁了。 “不就是找了个男人吗?有什么好折腾的?”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中山装,站在楼梯上,用拐杖指着武志明,“每天只会在家里逞英雄,小心我哪天毙了你!” 但这时候,武志明哪儿还能听到威胁? 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男人”两个字,不住地重复着。 武道……找了个男人?还说是要结婚? 武志明都快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反手对着武道就是一拳:“你给我说一遍!” 可惜的是,武志明忙碌缺乏锻炼的生活,再加上年纪已经大了,他的拳头,充其量也就是常跃级别的,根本对武道够不成任何威胁。 一拳下去,武道仍然站在原地,只是头稍微偏了偏。 “你还敢打他!”武老爷子咚咚咚下楼,照着武志明的双腿就是一拐棍,“我孙子刚抗洪回来,就要挨你的打?!” 武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可是扛着枪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人,就算现在老了,那棍子也生疼生疼地。武志明不敢躲,生生挨了这一下,但是还是要教训武道。 “他这小兔崽子,居然敢搞同性恋了,我就说不能去部队,不能去部队,什么都没有学到,净学了点儿歪门邪道!部队那样……” “让你骂部队。”老爷子又是一棍子下去,“你这是在骂谁?!” 史敏见他打得越来越狠,忙跑过来揽住:“爸,你别打他了,志明他腰不好,他也是着急……” “你还好意思说!”武志明毫不客气地反手把自己老婆推开,“就你和他串通一气,你早就知道他找了个男人是不是?还不告诉我?! 史敏,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我恨得不行,希望我断子绝孙?” 史敏本身就已筋疲力尽,这么被一推,后背磕在了茶几转角上,痛地叫了一声。 武道上前一把将自己母亲扶起来,看他伤哪儿了,但是史敏痛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武老爷子用拐棍指着武志明:“就你这样,你还断子绝孙?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还打老婆?真是反了你了!” 其实武志明看见史敏倒地的那一刻,也害怕了一下,脸都吓白了。 他也想问一句,看看史敏伤哪儿了,但是武道带给他的怒火,和他一直以来维持的一家之主的尊严,让他无力开口。 结婚三十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与家人沟通,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需要换一种方式。 武老爷子重重地将拐棍放在地上,摁铃叫人进来:“找大夫给小敏看一下,你今晚就坐在这里反思,不许睡觉! 武道,跟我上楼。”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如论如何,不会让他带那个男人回来的。武道,你要是敢找个男人,我们从此断绝父子关系。”武志明听上去冷静了许多,但说话还很决绝。 武道站在楼梯上,想要说什么,却被武老爷子制止住了。 武老爷子轻蔑地说:“武道没你这个父亲,是他最大的福气。 你也别跟我这儿摆你那架子,就你那个什么永安集团? 要死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到时候你可别哭。” 长功别墅的二楼,是老爷子的卧室和书房,尽管已经快要迈入二十一世纪,但这里仍旧保持着旧时的布置。 书柜、台灯、书桌,模样朴素到有些简陋。 武老爷子在走到书桌后坐下,示意武道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接着就开口说:“我记得他是叫常跃,是吧?” 武道一路去南方,前往益明,到底怎样通知的县城,怎样决定护堤,这些武老爷子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上他从一开始就在关注常跃的事情,所以武道早猜到了他知道两人的事。 武老爷子、武将军、武江雷,这个世纪初生人,种过地,混迹过市井,扛过枪,杀过人,指挥过军级别的战斗,建国后的种种起落艰辛,他都经历过。 这种经历的老人,往往比许多年轻人更开明而见多识广。 武道并不担心他阻止两人的事,而是担心…… “我记得他是常毅的弟弟,是吧?”武老爷子戴上老花镜,从镜框上方看他。 武道点头,说:“但是他和常家并没有任何联系。” 武老爷子:“这个我知道,不过看样子,常毅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东南亚,恐怕早把他忘天边去了。常跃这个人,我很欣赏他。让我看看……” 他从桌上翻出一张纸来。 “……他之前去益明找你,开车去益明通知了群众转移,而且还保护了康鹏的老婆孩子?” 武道:“是。” 武老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对于孙子成人之后,这么快就找到了喜欢的人,而感到有些不舒服。 毕竟还是年轻,他是看着武道长大的,知道武道从小就不对什么人或事注入太多的感情,这样的人,往往一动心就是牵筋动骨。 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妥协。 要知道,他从听到手下报告常跃和武道不同寻常的关系的时候,可是难得 抛下工作直接飞到丰镇。 不过因为太忙,他只是在路边看了两眼。 别的没看到,只看到武道和常跃站在路边说话。 常跃叼着烟,一手翻报纸,一边示意武道帮自己点烟,结果最后被一下子拿掉。 常跃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瘦了,而且像是一刻都离不了烟似的,不管干什么手里总要夹一根,但说话做事都是笑眯眯地,还算凑合。 武老爷子,即使是年纪大了,那挺直的脊梁也一辈子都没有弯下去过。他坐在椅子上,对自己孙子说: “你找什么人我不管,你喜欢就行了,别把自己搞成你爹那样,到时候就算我走不动了,也要叫人打你。” “不会,我会对他负责。”武道郑重道。 武老爷子点点头:“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就一点,多回来看看,多陪陪你妈。至于那个武志明……” 谈起自己的儿子,武老爷子就是一脸的嫌弃:“反正他也不常在家,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事已至此,算是武老爷子给了常跃的一道通行证,虽然武志明还没有同意,虽然常跃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而这,才是武道这次回来的最重要的目的。 这是他在丰镇的时候就想好的事情:他想和常跃过一辈子,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一辈子,而不再让他再面临那种在大户室受到的指责。 这个想法在他们相处的每一分一秒中不断地加深,最后在益明,在他在山林间苦苦寻找常跃踪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他想把常跃放在身边,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办法去接受一个新的人了。 “记得让他少抽点儿烟,年纪轻轻的,像什么样子!” 武道临出门的时候,武老爷子夹着烟如是说。 第三十六章 “什么?做多天然橡胶?你不是前几天还说做多天胶已经在高位,再做多只有蝇头小利,没出息吗?”丰鹤一听常跃要做什么就急了。 天然橡胶单边上扬的行情已经持续了一两个月了,这几天已经涨到了16000元每吨,已经算是一个相对高位了,上方空单越来越大,没道理做多呀! 尤其芦安化纤的贷款刚批下来,那可是十一个亿! 十一个亿,再加杠杆足有几十个亿!而常跃打算全部买进天然橡胶! 一想起这一点来,丰鹤就觉得天旋地转,想要趁自己老婆度假回来之前,赶紧把常跃拧回来,以防他把天捅个窟窿。 常跃手在键盘上嘎达嘎达按着,一边说:“谁说我只要用这些钱买了?” 他看也不看地拿过桌边的电话,给简良东拨过去,叫他用望江基金剩下的所有钱,全部开仓买入天然橡胶9810。 丰鹤一下子就愣了,芦安化纤贷款的钱是芦安化纤的钱,望江基金的钱是望江基金的钱,这能一样吗? 常跃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我用望江基金的钱,和望江基金控股公司的钱,一起做多天然橡胶,有问题?” 好像是……没有问题,只不过听上去不太光明罢了。丰鹤也知道常跃不打算一直控股芦安, 望江基金和芦安化纤对常跃而言,孰轻孰重,不用想就知道。 等大股东六个月减持期限一到,常跃恐怕就要将芦安的股份全部脱手。 现在,常跃先用望江基金的钱买入天然橡胶,之后又用芦安化纤的钱拉升,等于望江基金的钱平添助力,只赚不赔,这买卖真是再划算没有了。 只可怜那个单如海…… 常跃椅子上起身,将外套搭在臂弯上,对丰鹤说:“这家伙就交给你了。” “啊?!” 坐在常跃身边的秦杨,正在用芦安化纤贷款来的钱,不断开仓买入天然橡胶9810,而对常跃的无耻行径充耳不闻,完全不管自己供职的企业,是不是被别人挖了墙角。 就连丰鹤都不禁感叹,此人所有的爱恨恐怕都奉献给了投机事业,而芦安化纤,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免费提供本金的地方而已,那是半点儿感情或责任都没有的。 这头感叹完,另一头,丰鹤拉住常跃:“那你要去哪儿?” 将这么一个炮仗留在他家,丰鹤觉得自己上这艘船上得太过草率,以为要扬帆远航,实际是艘贼船;以为要及时行乐,其实是艘泰坦尼克号。 常跃:“我要出国一趟,这边的情况就靠你了。” “啊?!” 丰鹤马上将常跃双手抓住:“你把话说清楚!” 常跃的头发略有些长了,前额的碎发有几根会挡眼睛,他歪着头,半眯起眼睛,笑得格外令人不安:“双面夹击,效果最好,我不能让对手失望啊。” -- 荣凡和他父母住在一起,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常跃也不打算让他们参与到这件事当中,因此刻意避开,自己专门挑了一家与他们相距甚远的小旅馆,平时也绝少联系。 他手里晃着钥匙,一个人从丰鹤家的别墅走回去,盘算着到底要…… “你真的要做天然橡胶?”有一辆车静静地行驶在他身边,车窗摇下来。 “是啊。”常跃心不在焉地说。 应胜江让司机开得再慢一点,和他说:“可是我听说空方主力正在调集资金,将价格压下去。” 常跃:“他压他的,我抬我的,有冲突吗?” 做空的人越多,他的潜在利润就越大,当然,风险也越大。 应胜江语气更加担忧了:“现在你不知道空方主力是谁,万一惹到不该惹的人,要不我帮你……” 常跃猛地转头看他:“应胜江,你的钱来路不明,认购基金也就算了,但你要是和我一起搅和海南橡胶,到时候可是往我身上泼脏水。” 到了旅馆门口,应胜江的车停下来,他跟在常跃后面上楼,惹得他一阵白眼。 应胜江苦笑:“我就这么不讨你喜欢?我的人你不要,我的钱你也不要。” 常跃:“大爷从来不花别人的钱。” 应胜江和他一齐走上楼梯,狭窄的旅馆走廊墙皮斑驳,遍布污渍。 应胜江:“那你还用那个姓武的钱。” 常跃:“他和你不一样。” 应胜江:“哪儿不一样?” 常跃不耐烦地将钥匙抛到空中:“你不知道找个红三当靠山有多爽……” 走过一个拐角,第一扇门,他口中的红三就站在房间门口,望着他。 钥匙吧唧一声掉在地上。 常跃若无其事地捡起来,开门进房间。房间外,应胜江和武道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 常跃生怕别人看见这个丢人的场面,在房间里面无表情冲外面的武道说:“进来吗?” 接着,被门摔到的应胜江苦笑着摸了摸鼻子,离开这间小旅馆。 常跃在房间里,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往行李箱里扔东西。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就是些衣服,而且由于他懒惰的个人习惯,他换洗的衣服实在不多。 武道帮他把衣服叠起来,问:“你要回丰镇?” 常跃正低头找满床找一双袜子中的另一只,回答:“丰镇?怎么也要十一月份吧。” 已经是八月了,他要等到天然橡胶9810的交割日过去,还要等叶至哲从戒毒所出来,这是最早的期限了。 武道:“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常跃终于从床底下扒拉出一只脏兮兮的袜子,正在沉思到底是洗一次再穿,还是不洗就穿。问题是如果洗的话,那必须要两只一起洗,这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东南亚。” 武道突然抬头紧盯着他,眼角的疤使他的表情更显严肃。 “你去东南亚干什么?” 据可靠消息,常毅,也就是常跃素未谋面的那个哥哥,目前就在东南亚。 常跃最终还是决定不洗直接穿,他将袜子里外翻了一下,想假装它历经的所有艰辛其实从未存在过。 “买东西。” 他的答案说了和没说一样,武道早已习惯:“我和你一起去。” -- 泰国,曼谷。 八月的曼谷多雨,两人一出机场,迎接他们的,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天空颜色深沉,远处电闪雷鸣,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在益明县的时候。 然而还没等武道说什么,常跃就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用英文说了一串地址,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驾轻就熟。 97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阴霾未散,一年之间,泰国股市狂泻百分之七十,泰铢贬值。 经济的衰退,引发社会动荡。 即使只是走在大街上,都能看到泰国人面孔上的颓废。这场灾难来得如此突兀,让一个正处于发展中的国家,突然之间被外来势力打了个措手不及,仿佛已被未来的世界抛弃。 常跃坐在出租车后座,一边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一边与司机交谈了几句。 他听出来了,这个司机还以为他是日本哪里来的老板,要来收购哪家公司的。 自金融危机之后,因为亚洲货币贬值,欧美诸多国家的企业趁虚而入,纷纷收购兼并亚洲公司,以极小的代价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我是中国人。”常跃淡淡的说,“不过我确实是来买东西的。” 他们在曼谷市中心的某地下车,武道拎着箱子,一路跟随常跃穿过大街小巷。他看起来对路很熟,不过武道对这个已经见惯不怪了。 “泰国的四面佛很有名,据说非常灵验。”他说,“一面求事业,一面求爱情,还有健康和财运,你打算求什么?” 武道:“我不信这个。” 常跃切了一声:“别逗了,孔伟能遇见我,说明拜佛是真的有用的。要不我帮你求一个,早日遇见意中人,婚姻美满早生贵子?” 忽然有风从常跃那边吹来,雨水被斜吹进来打在常跃的白衬衣上。 他的头发也被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笑得一脸纯良,就像是个十七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惜这少年嘴里没一句好话。 武道深深看了他一眼,虽然心动,但还是觉得决不能对常跃放任自流。 于是他顿了顿,反问:“你能生?” 常跃恨恨地闭上嘴。 经济尽管萧条,但佛前永远一片太平盛世,有当地貌美的小姑娘在佛前载歌载舞,常跃欣赏了一阵,去买了一套祭品。 他似乎对这里的规矩很熟,而且出乎武道预料地,十分恭敬。 年轻男人低着头,站在佛前上香,从第一面开始,一直到最后一面,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尤其在右面的时候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武道看见他在佛前闭着眼睛,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好像心中所求的东西分外地沉重。 这是常跃的习惯动作了,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面对很多严肃事情的时候,他的眉头都会深深地皱起来,带着思虑考量的意味。 这个习惯性动作使得他的眉心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川字纹路,显得他整个人的模样与平时的面目迥然不同。 武道隔着雨幕看他,忽然之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外遥远。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急切的情感,想要知道常跃的过去,想要了解他曾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常跃这个人的背景资料已经知道的够多,但是对于常跃真正的过去其实一无所知。 他本来不是这种人。 武道向来认为最重要的永远是现在和未来,对于常跃的过去,他一直并不好奇,但是此时此刻,心中的*战胜了一切——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是什么把常跃塑造成了这样,是什么让他成为了如今这幅模样,他想知道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最好是从出生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 武道遗憾自己没有和他一起走过曾经的风雨,那些他错失过的金色年华。 拜完佛,最后将旁边水缸里的水抹在在前额和手臂上,常跃大步从雨中走过来,钻进伞里。 他拨弄了一下自己湿哒哒地头发,咧嘴笑了一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走吧。”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武道忍不住问。 “当然是发大财。”常跃已经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了,他现在手里已经有足够多的钱,而且利润空间广阔,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奋斗一生。 “哦还有,”他继续说,“我许愿希望你身体健康,下半辈子平安幸福,怎么样?够意思吗?” 武道没回答。 “哦,我还许了别的。”他抛下伞,大步走在前面,“我希望我这一生,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你说,这个愿望怎么样?泰国的神,能听懂我们的话吗?” 他还是太瘦了,衬衣被风吹得鼓鼓地,使人产生出一种他随时会随风而去的错觉。年轻男人笑得肆无忌惮,惹得旁边的人不停地侧目,但他却毫不在乎,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而哈哈大笑。 可惜,也许是因为淋雨了,常跃之后猛烈地咳嗽起来。武道给他撑着伞,拍他的背,恨不得带这人去旁边的酒店扒光了衣服扔床上,这样才能消停。 “好了,”常跃勉强喘匀了气儿,直起身来,低头用手擦了一下嘴角,之后放心地将手收回去,“接下来,我还有事要做。” 第三十七章 “园主正在园里接待别的客人,可能要下午才有时间。” 常跃和武道在橡胶种植园的小木屋里,将东西放下,才得到园主家人的这个回复。 这是泰国南部最大的橡胶种植园,而且园主的子女多在周边经营一些小的种植园或从事贸易生意,常跃上一世曾和这人打过交道,一下了火车便直奔这里。 园主常和中国人打交道,园里出产的橡胶也基本都是出口中国。他的家人还以为常跃武道只不过是某个中国来的熟客,因此让他们先进园里参观。 种植园紧邻一条小河,河滩附近种植的橡树十分稀疏,园里阳光剧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常跃伸手摸了摸高大的树木,抬头看了看,没有看到割胶的痕迹,应该是还没到时候。 园里寂静无声,远近都没有人。 常跃终于开口说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多逼空最终要的一点,是要利用资金优势,抬高期货合约的价格,使到交割日的时候,空方只能在高位平仓出局,或者买入现货交割。” 为了将空方逼死,常跃要提前垄断国内的进口天然橡胶,使得空方到时候无货可买,只能平仓出局,或者从常跃手里买入高价天胶。 他这一手,玩儿得确实够阴够狠,而且稍不留神就容易引来交易所干涉,但一旦成功,就是暴利。 现在泰铢贬值严重,常跃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从1998年之后,泰国的橡胶产量连年递增,再行垄断可就难了。 武道听见了他的解释,知道自己是知道这件事的第一个人,但是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常跃挑起眉毛看他,“你不阻止我?” 要是丰鹤那胖子知道了他要干什么,非要大呼小叫不可。 光玩儿期货也就算了,现货市场上更是步步刀光剑影,他手里这么多的货,一旦砸手里,那可是血本无归。 不过现货商中有一部分人也惯于投机,一旦常跃先行开始垄断,势必会有一些人跟上。 到时候,国内天然橡胶市场价格水涨船高,会不会引起国家政府干预还是未知数。 现在常跃唯一确定的就是,一旦成功,利润丰厚。 武道望着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下轮到常跃默不作声了,他向来脸皮厚,而且有种“人生除死无大事”的二百五精神,面对什么风霜刀剑都能笑而置之。 但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和他绑到一条船上的人,虽然赚钱的时候都兴高采烈,但冒险的时候都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但不冒险,哪儿来的钱赚,对吧? 常跃在心里自嘲了一下,转念又一想:也对,武道和自己又不在一条船上,自己失败或成功,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何必要阻止自己?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 他继续说:“我以前来过这里,这儿的园主朋友多,到时候买下他的橡胶,还能让他介绍一下别家的优质货源,最好能买多少买多少。” 武道:“你多会儿来过这儿?” 常跃走在树林的前面,脚下踢着腐烂的落叶,转头冲他诡异一笑:“二零零一年。” 二零零一年,他当时跟随自己的雇主来到泰国,拜过四面佛之后就直奔这里。倒不是为了买橡胶,而是为了置地。 那时他刚帮雇主赚了大钱,那人害怕钱在二级市场上得而复失,因此赶紧买房置地,看上了泰国的橡胶园,威胁这家橡胶园的园主卖出一半地给自己。 光一支没有装子弹的□□,就把这园主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把地卖了出去。 常跃说起上一世的故事,观察着武道的表情,结果十分扫兴:“我还以为你会害怕。” 武道:“为什么会害怕?” 突然没什么话好说,常跃在猛烈的阳光下看了他一眼,只看到男人困惑而专注的表情,接着,他笑着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知道武道在后面跟着自己,簌簌的声音,是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而金属的碰撞声,则是他在看表。 常跃也知道自己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意,但是心里一直沉溺于这种沟通方式。 他总希望有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横加干涉,但是那个人总在那里。你说话的时候,他就在默默地听,不需要你教导或者是欺骗。 他有自己的世界,并不肆意侵略,也不曲意逢迎。他就站在你身边,是你触手可及的第一个人。 然而,常跃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是没有机会享受这样的爱情了。 他在一棵树下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停下脚步。常跃想伸手点烟,之后又觉得在这地方不太合适,然而还没等他将打火机收回口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弯下腰,咳嗽的声音听起来声嘶力竭,武道心头一跳,赶忙上前一步,给他拍背。 “不用,咳咳,不用。”常跃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他这几下咳嗽,声音传出很远去,常跃往树林深处看了一眼,将眼睛眯起来以求看得更清楚:“哎,你看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人?” 武道顺着他的目光往深处看去,确实看见一大群人,而且那些人都穿着黑衣服。 虽然人很多,但是却没有嘈杂的说话声,反而走起路来井然有序,正在往种植园外走去,很快就要经过他们这里。 “园主这是接了一个大单子吗?”常跃自言自语道,“那我是不是……” 那群人走近,武道忽然身手拉了他一把。 两人闪身到一棵树后,正好避开了那群人离开的路。 常跃:“怎么……” 武道的唇印上来,堵住他的话。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喝水,嘴唇十分干涩,然而因为接吻,嘴唇很快就变得湿润起来。 彼此之间的那一点联系,就像是世间唯一的水源。 常跃感到身下一热,但也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分散了,敷衍了一小会儿就要推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武道这次抓着他肩膀的手力气很大。 也就除了那晚在酒店他使过这么大的力气。 但这两次又有些微妙的不同,那一晚,毕竟两人许久未见都是情热,但这次这个吻来得突兀,好像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别转头。”武道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常跃转头的动作有了一丝迟疑。 “别转头。”武道再次说,他的吻落在常跃颈侧,声音就像是某种祈求。 常跃的手放在他背上,抬眼看了看蓝得仿佛透明的天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又远。 “好了,人都走了。”他说。 然而四野无人,两人又缠绵了片刻才分开,唇边有一线牵连的银丝,常跃伸手满不在乎地抹去。 他朝那群人离开的地方望了望,问:“是你认识的人?” 武道没说话。 不过常跃对这个也没兴趣,他看了下时间,估计这群人走了,园主也有空了,于是往出口走去。 武道还是跟在他的后面,就像一只一直跟随着主人的大狗。 常跃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能和这家伙搅和到一起,口味还是很重的,不禁一乐。武道跟在他身后,弄不清这人为什么笑,但还是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常跃推门走进小木屋。 园主正在里面,四十多岁的男人光着膀子背对他们,正在桌子上整理账簿。 “啊,你们来啦。”他连头都都没回得招呼着。 常跃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只是靠在木屋的墙上,将来意说清楚。 园主答应着:“哦现在橡胶价格可是越来越高了,尤其是高品质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常跃和武道的时候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猛地倒退了一步。 “你!你!”然而他“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腿一个劲地抖,把外面的家人都招来了。 常跃一面莫名其妙,转脸和武道说:“你是不是把他吓着了?要不你先出去?” 他倒是对这个园主针尖大的胆子印象深刻。 不过武道却没听他的。 只见他上前一步,身体挡住常跃,用英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你认错人了。” 这时,园主好像才平静了下来,畏畏缩缩地将常跃上下打量了一遍,心头勉强安定。 常跃从没用这幅面孔见过他,听到武道说的话,他就知道这件事必然与刚才出去的那群人有关系,但是他只是看了武道一眼,并没有多问。 园主好不容易从枪口下逃脱,本来就神思恍惚,骤然一见常跃,跟见了鬼似的。 虽然武道说了他认错了人,但是心里还是不放心,对常跃恭恭敬敬的,不管他说什么,都一口答应,绝不二话。 “这价格你真的答应出手?”常跃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是个老油条了,出价向来压得低,留下很大的还价余地,但也不至于以这个价格拿到符合一级标准的天然橡胶。 园主连连点头,希望快速把这尊大神送走。 他也不知道着了哪儿的道了,今天送走一尊还不算,还能迎来第二尊长得这么像的,说没关系,谁信啊? 之后,常跃还觉得不放心,非要验过橡胶的品质再说。 他和园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定下了东西的质量和价格,过不了几天园主就会装货从海运发往中国。 而未来园里一大部分的产胶,也都被常跃一手包揽了。 他买天胶用的是芦安化纤的名义,只要一切顺利,他决定亲自去沿海接货,租一个仓库放货。 合同就这么定下来,常跃嘴里咬着笔帽,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将订货协议递还回去。 到这个时候,园主还是不敢相信他和刚才那批人毫无瓜葛,还是一直盯着他的手,生怕什么时候他就从兜里掏出一支枪来。 “那我就马上叫人准备货。”园主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合同。 “不着急。”常跃笑眯眯地说,“如果还有中国人来找你,你可以告诉他们,货都被同一个中国人买走了。” 园主狐疑着点头。 常跃和武道拎着箱子离开,他们要赶回曼谷乘飞机,还需要坐火车。 园主一路将他们送往门口,叫自己的儿子送客人离开泰南,然而他儿子开的车刚突突突地将他们送到门口,园主又一次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叫儿子开车回园里。 “出什么事了?”常跃从玻璃里向外看。 只见橡胶种植园的大门外,停着十几辆进口越野车,每辆车旁边都站着三个男人,俨然一副黑社会老大出行的架势。 正是刚才园里那批人。 常跃看了武道一眼,若有所思。 然而可惜的是,常跃的视力并不好,他只草草的扫了一眼,看见其中的一辆车周围围了很多人,正中间则站着一个同样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的着装与气势,却很明白地显示他才是这群人的中心。 听见汽车的声音,男人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知道在看谁。 园主的儿子将油门踩到底,跐溜蹿回园里。 常跃还不甘心,仍是从后视镜里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那群人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故意等着看一眼常跃似的。 等他们的车开回园里,那群人也就跟着离开了。 为首的那个男人第一个上车,目光最后还往常跃这里看了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就那么神色间的一动,常跃忽然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我和他长得很像?”他的话虽然是疑问,但语气却是陈述的。 常跃:“你别是跟我玩儿什么旧情难忘吧?”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种猜测很不靠谱,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点膈应。武道刚才的举动太奇怪了,是不是? 甚至是那个男人望向这边的时候,他都能感到武道身周,忽然出现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紧张与压迫感。 太奇怪了。他之前从未在常跃面前露出过这幅模样。 即使是在益明的时候,明知此去九死一生,他都没有这样过。 也不避讳前座的园主和园主儿子,武道回手将常跃揽进怀里,力气大得吓人。他将头放在常跃的肩膀上,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引得前面的园主回头看他们。 “不要和那个人接触。”武道说,“我以后告诉你为什么。” 第三十八章 刚一回国,常跃就接到了简良东的电话。 当时,他正跟武道说自己有机会可以带武道去海边的某个地方。 简良东这个人,眼皮子分外的浅,说话吵吵嚷嚷地,在电话那头大喊望江基金买入的天然橡胶9810赚大钱了,要不要平仓。 常跃把手机拿远,过了一会儿,等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正常了,才不以为然地回答:“废话,都是老子花钱抬起来的价格,你当然会赚。” 简良东在那边大失水准地惊叫了一声。 他买入的时候,天胶的价格是16000元左右每吨,现在已经涨到了17500附近,多方的持仓量一直在增加,他没想到这是常跃叫人拉起来的。 “你到底有多钱?!”他一边激动,一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常跃实在受够了简良东的大惊小怪:“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以后和你说。” 他计划从机场直接乘飞机去海边租仓库接货,期货那头就由简良东和秦扬操作。 秦扬那人到现在都没有打一个电话给自己,可见玩儿得正爽,搞得常跃也不知道自己挑人到底有没有挑对。 “我家里有事,需要要回北京一趟,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武道也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史敏语焉不详,使得他有些担心。 他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史敏的身体并没有大碍,而且因为他爷爷的教育,武志明好像有了一些反省的意图,他这才离开。 但从刚才的电话里,史敏的心理状态好像有些反常。 常跃看见他表情严肃,伸手安抚地拍了他的肩:“别担心。” 武道点头,说:“你要带我去的那个地方……” 常跃将两人的行李分开,微笑道:“以后再去也一样。” 就这样,两人在机场分开,乘坐飞机奔往两地。 经济正萧条,沿海的仓库很多都在闲置当中,常跃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合适的,之后在等待货物的过程中,就开始无所事事。 他租住在沿海的一家小旅店里,附近没有期货公司,因此他对盘面的掌握全靠手机和秦扬沟通。 秦扬那人,说话比武道还简洁,而且极度不把常跃这个准老板放在眼里,每天报了价格就挂电话,连句“再见”都欠奉。 就这样,常跃每天都在海边散步,要么看着工人从刚入港的船只上卸货,要么一个人沿着海岸线走下去,能走到沿海公路消失的地方再走回去。 他一个大男人,出门在外也不在乎是不是会遇到危险,因此常常半夜才回旅馆,搞得老板娘以为他从事的是不正当行业,每天眼神古怪得小心观察他。 武道每天都会给常跃打一个电话,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感到他在北京确实是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说,常跃也不问,只是说些自己在这边遇到的小事。 什么小孩儿放学在路上打闹差点儿被被车撞到,或者是今天海上浪头很高一类的废话,总之有什么说什么,谁也不会觉得谁无聊。 这是常跃自从重生之后,最大的一段空闲时间。 尽管这个时候,天然橡胶的价格在秦扬的不断吃进当中,已经到达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高位,多空对峙千钧一发。 市场中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那里,每天,都有人加入做多的阵营,但同时,也有很多人看好空方,空单不断增加。 压抑的情绪在市场上空弥漫,快到九月末,天然橡胶9810随时都有可能迎来最后的一战。 但是常跃,这个战役最核心的人物,却在海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自己重生之后的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从胖哥开始,到应胜江,到武道,到之后的郑博厚、荣凡、孔伟、丰鹤……还有他在泰国遇见的那个,和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人。 对过去的回忆,让他想起了很多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比如他和武道第一次见面之后,武道对自己态度上的转变。 当时,武道刚刚退伍,家境显赫为人沉稳,明明应该在北京大展拳脚,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丰镇那么一个小地方? 明明他前一天还那么冷漠,之后为什么莫名其妙得对自己关怀备至?常跃可不觉得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所致。 那个将橡胶种植园园主吓个半死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常跃在脑海中费尽力气搜寻,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常跃占据的这具身体,出身平淡无奇,并没有什么奇特经历,实在很难和那种人联系到一起。 常跃站在海边向远处眺望,觉得原主说不定也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但从武道的反应来看,那个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而且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站在海边抽了一支烟,看着手指间的青烟被海风吹散。 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尽快从这场感情当中抽身为好。 他向来不是那种喜欢唧唧歪歪谈情说爱的人。 因为从事的职业特性,常跃的人生中有太多重要的抉择,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因而他习惯快刀斩乱麻地,处理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只要这个东西干扰到了自己,常跃就能毫不留情地除去。 然而空闲的这几天,常跃在反思中发现,自重生以来,自己已经在这场感情中投入了太多。 他就像是个第一次接触情爱的小姑娘似的,黏黏糊糊、当断不断。 有时候甚至像现在一样,本来应该毫无杂念的时刻,也会被脑子里充斥的杂念干扰。 或者换一个词——相思如狂。 常跃望着远处缓缓驶进港口的货船,觉得自己对于武道的思念,其实就是思念在他身边的安逸生活。 自己这懒病真是没得治了。 常跃蹲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电话那头是个外地口音的男人,说:“常老板!你的货来啦!” 汽笛声由远及近,极远之处的海面上,残阳如血。 夕阳倒映在海中的影子,犹如身着长裙的少女,身姿妖娆。 常跃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大步朝港口跑去。 -- “一万九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橡胶价格这么高!”丰鹤这胖子,气沉丹田起来还有两下子,差点儿把常跃喊聋。 留在北京的秦扬是个疯子,一言不合就动手,丰鹤不敢和他正面硬抗,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常跃这里寻找突破口。 他也不在电话里废话,直接不声不响得飞来海边,对着常跃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你不怕死!我还怕死!”丰鹤指着常跃的鼻子,真想让时间倒流回两人相识的那一刻,不,最好是他在鑫阳高科上留下那“四个六”的一刻。 自己纵横江湖一世,可恨没有修来一副慧眼,当时怎么没看出来,常跃他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 橡胶价格那么高! 这已经打破了市场平衡,整个市场都乱套了!他一路来,一路听见别人在骂,说是哪个王八蛋,把橡胶价格炒得这么高!要死哟! 这种事,国家怎么可能不管?就算国家不管,交易所怎么会不管? 哪天交易所直接让多空双方协议平仓,或者干脆作废交易,他还拿什么混?他们这些投机的,哪个能干得过国家?干得过交易所? 这种看天吃饭的生意,愣是被常跃直接拿着去和天对着干了,他怎么能不气? 丰鹤觉得自己非要被他吓出心脏病来不可。 多逼空,说出来好听,但其实就是拼谁有钱,谁的资金量大。 但是他们的资金全部来源于芦安化纤的贷款,不单有限,被人知道了可是要完蛋的。 北京有好友知道天然橡胶9810里,有丰鹤的一脚,因此还追了些多单,私下里问他:多方的资金到底够不够,打算拉多高,到哪里收手。 其实常跃留下的钱,眼见就到底了,如果空方再加码,他们要么平仓,要么追加保证金。 但丰鹤还是装作闲庭信步的样子,表示自己的钱全是之前减持某公司拿到的,而且资金底厚,储备充足,完全不惧空方。 天知道,他当时是有多想将常跃千刀万剐! 常跃蹲在仓库的角落里,默默地听完他指天划地的抱怨,问:“你走的时候,看见秦扬的状态怎么样?” 现在正是天然橡胶的高产期,国际橡胶价格都很低迷,唯独国内的天胶9810被常跃炒上了天价。 价格远超现货不说,同时持仓量巨大,还在不断膨胀当中。 二十多万手的巨仓,一个操盘手拿着几十亿的仓位,还没有被逼疯,足以说明他天赋异禀。 而且常跃没有叫秦扬双向开仓,只开了多仓一头,但凡撑不住,不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 如果失败,补保证金、赔违约金,说不定还会被扣上扰乱市场的罪名。 现在,他和秦扬,算是被彻彻底底地绑到了一起。 “他?”丰鹤没好气儿地回答,“我看他爽得很!” 秦扬也算是个异类,连丰鹤这种见惯风雨的人,面对这种场面也忍不住捏把冷汗,但秦扬不单不见一点儿紧张,反而看上去异常神清气爽,气定神闲。 丰鹤真怀疑他和常跃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一点儿风险意识都没有,还能走到现在。 常跃背靠在他的橡胶存货上,听他的描述,笑弯了腰:“看来我的选择还真不错。” 他咳嗽了两声:“有些人天生适合风险,风险越大,他反而状态越好。这次没有让他双向开仓,让他都没有发挥机会了。” 一大块一大块的黄色天然橡胶块,整整齐齐地码在仓库里,一眼望去看不到头。这是泰南这几个月来全部的产胶,几乎相当于国内进口的全部,现在都被常跃收入了囊中。 丰鹤一听他的意思,知道这货以后还要作死,忍不住地摇头:“不是我说你。你有那么多钱,干什么不能赚,偏要干这个? 空头那边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多的是现货商进场抛胶,你怎么撑得住? 退一步讲,就算你撑得住,如果空方向交易所施压。 今天交易所就给你打电话,要提高你的保证金,你怎么办?让你多空双方协议平仓,你怎么办? 哎,像这种事,哥见得多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丰鹤这人的嘴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的话刚说完,仓库里的回音还没结束,就听见一阵铃声传来,有人给常跃打电话。 丰鹤的嘴一下子就闭上了,看他那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接吗?”常跃一手拿着手机,笑看他。 第三十九章 丰鹤:“接……要不别接了?” 常跃哈哈大笑,一手按下接听键,秦扬一口“别人都欠我五个亿”的腔调从那边传来:“一万九千五了,剩下的仓位不多了,要继续吗?” 一万九千五,这是常跃离开的时候给秦扬下的死命令。 虽然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他说过,一旦到了这个价格秦扬必须要给他打电话,做最后的决断。 到底是卖出平仓?还是赌上他们的全部身家? “别。”丰鹤在他面前用力摆手,示意他不能冲动。 常跃笑了一下,手里拿着手机,去仓库外面溜达了一圈。 他租的仓库旁边,就是一个轮胎加工厂的原材料仓库,里面本来堆满了橡胶,但是这个时候,正有工人从仓库里把东西搬出来。 有一个会计模样的小青年正在清点存货。 “你们这是要卖货吗?工厂不做了?”常跃笑嘻嘻地凑上去和小青年搭话。 那会计累坏了,和他说话没什么好态度:“乱说什么呀。 不知道谁发癔症了,把橡胶价格炒那么高,海南那边的货都被买空了。老板叫先把库存材料卖出去赚个差价。” 常跃:“那你们什么时候开工呀?” 小会计一挥手:“当然是价格掉下来再开工。” 丰鹤在旁边听愣了。 天然橡胶有价无市?! 常跃库房里放着那么一堆呢!市面上怎么会没有货? 搞得轮胎厂商宁可不做生意,都要抛出自己的原材料赚一笔,可见市面上的货已经缺到了什么地步! 可是,现在不是橡胶高产期吗? 常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招手叫丰鹤和自己回去。开门的时候,小会计瞥到了他仓库里满满的橡胶,惊讶地眼镜都从鼻子上滑了下来。 “这都是你搞的鬼?”丰鹤压低声音问,“你到底干什么了?” 常跃坐在橡胶墩子上,伸长了两条腿:“不过就是把进口胶买断了而已。” 天然橡胶的期货价格被自己拉高,那些死空头和现货商在低位抛出的卖单,已经出现浮亏。 为了保证不被多逼空,在期货交割日到来前有货可交,他们必须要满大街地买入橡胶。 这年头有权利从国外进口橡胶的机构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从海南等地购入国产胶。 天然橡胶现货供不应求,价格当然会上涨,但是等到海南的胶被买空,连这些已经进入加工厂仓库的橡胶,都被买空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才会放到进口胶上。 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发现,常跃已经先他们一步垄断了货源。 空头无力回天。 “可是你这些货砸手里怎么办?”丰鹤一边觉得常跃这手狠绝,一边又为他担心。 常跃:“以后再卖就行了。而且我小时候一直有一个梦想……” 丰鹤:“什么梦想?” 常跃:“做一个有很多橡胶的人。” 丰鹤:“……” 常跃将手机放回耳边,离收盘还有五分钟,电话那头的秦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开口说话,这时候,常跃的语气才终于显露出少有的兴奋,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等待了许久之后,终于可以将猎物收网的猎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刀叉,就要开启这场血腥的盛宴。 “封涨停,”他轻声说,“把今天进场的空仓,全部拉爆。让我们好好教一教他们,到底该怎样做人。” 刹那间,丰鹤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 这是一场他的参与度并不高的战役,却是最让他提心吊胆的一场。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他看着一个猎人,用筹集来的几千万,以小搏大,控制了数十亿的资金,之后又层层布局,直到收网。 而战争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其实往往在最不起眼,他游走在战争的边缘,却掌控全局。 那些在天胶9810市场上与常跃兵戎相见的那些人不会知道,与他们面对面的,并非是常跃本人。 他只是从电话中,遥控了这一切。 五分钟后,秦扬再次打来电话报告了价格,他已经将天胶9810封在了涨停板上。 今天暴仓的空头如果不补保证金,或者调集足够的天胶入库,那么下一个交易日,等待他们的,就是世界末日。 同时,常跃他们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如果空头发力,那需要补保证金的就是他们。 “空头会不会在交割日前买到货?”丰鹤还是有点不放心。 常跃听完秦扬报告的价格,挂了电话就不停地咳嗽,半天才喘匀一口气:“我算过了,除非现在他们买到货走空运到国内,否则他们的货在交割日根本进不了交易所仓库。” “那交易所会不会制止……” 常跃在仓库门口关门落锁,干脆地回答:“不会。 芦安化纤的钱都是贷来的,交易所就算不顾及芦安,也会顾及银行的坏账。就算不顾及银行,也会顾及政府的脸面,不会这么快处理芦安化纤。” 丰鹤无话可说。 他本来还以为常跃这么有自信,是和交易所有什么暗中交易。没想到常跃是算准了交易所瞻前顾后,不会立刻处理芦安化纤的过度投机行为,打了一个微妙的时间差。 常跃看了一下表:“到明天早晨开盘,空头可有十几个小时要忙了,这个觉,他们恐怕是睡不好了。” 同样睡不好的,应该还有期货交易所所长,所有跟随常跃做多的散户,所有虎视眈眈的操盘手…… 没有人能预测,明天开盘,常跃是会再次将天胶价格拉上天价,还是平仓收手。 只不过到这种血腥的地步,只要他出现退缩的迹象,那空头绝对会反过来将他打爆,不留半点儿活口。 “要去吃海鲜吗?”常跃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 有件事情很奇怪。 丰鹤发现,尽管自己在来的飞机上,想了好几种办法叫常跃收手,然而真正到了他面前,却一个都用不上了。 常跃看上去没有秦扬那么固执,却是真正的油盐不进,想到什么就做,谁的话也听不见去。 事已至此,没办法,丰鹤也只能勉强将心事放下,他本来就心宽体胖,做起这种事来倒也没多大难度。 两人在路边的大排档点了一桌各种海鲜小菜,一瓶瓶的啤酒往肚子里灌,谁也没喝多,但是酒精上头,聊起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滔滔不绝。 丰鹤在天南海北的朋友很多,不管哪儿的小道消息都知道一些。 这可比常跃强多了。 常跃这人,一心七窍,除了投机赚钱外,其余一窍不通。 丰鹤说,当年北京城有多少富家子弟,呼朋引伴招摇过市,最终聚散南北。 同样的富贵出身,有人后来成了阶下囚,有人后来流落海外,当然也有人继承祖业,继续站在巅峰呼风唤雨。越是出身优越的人,行事就越要守规矩,否则落得和前者一个下场。 他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搞得旁边一桌来海边做生意的小年轻也过来旁听。不过丰鹤做人还是小心,即使是讲故事的时候,也是真假掺半,不说真名。 常跃一边喝酒,一边断断续续地听着,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有家姓武的?” 讲故事的胖子一愣,压低声音:“你是说永安那家?” 说来也巧,丰鹤早年在永安集团上投资过一笔钱,对这个集团还算了解,不过几年前因为资金周转问题,就将股份全部变现了。 “你也知道……他家是有背景的。” 常跃点头,从盘子里捏了一颗花生豆吃。 到现在,改革开放才二十年,永安集团就能发展到这种规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它“并不一般”。 但区别就在于,有些人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它不一般,但是有些人却知道它到底哪里不一般。 丰鹤谈到自己接触过的事情,变得更加兴奋,说:“不过永安的背景其实并不牢靠,而且它这些年经营地也很……普通。所以之前缺钱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卖它的股份。” 永安集团在军部的背景,虽然称得上是手眼通天,但是武老爷子和武志明的关系,导致永安集团随时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当年武志明出来做生意的时候,打的是武老爷子的旗号,所以人人都买他的账,永安集团得以迅速发展壮大。 但是后来,知道父子二人不和的人越来越多。 武老爷子也常在人前表示自己对武志明的失望,于是慢慢地,永安的发展便开始不那么顺畅,近来已经开始收缩产业规模。 “重要的不是这个,”丰鹤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重要的是,他们上面的那个,年纪已经大了,虎视眈眈的人越来越多啊。” 武老爷子已经年迈,武家在部队中没有后起之秀,三代人青黄不接,再加上武志明缺乏管理能力,一旦武家失势,永安集团就会成为一块人人垂涎的肥肉。 大树倒掉,试问哪个人不想横插一脚?那些闻讯而来的乌鸦,对于腐肉的嗅觉可是比谁都灵敏。 常跃嗯了一声,目光游移,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丰鹤不知道他认识武道,所以说话也不遮掩,但他正说中了常跃心里想的事。 他不知道武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不过他也不用抉择,因为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从昨天开始,武道已经两天没有给常跃打电话了,而他本人的电话也开始打不通。 这个时候常跃才发现,从两人相识开始,自己对这个人其实一直都知之甚少,现在突然失去联系,都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该去哪里找。 丰鹤突然觉得他的模样不对头:“怎么了?你认识他家的人?” 常跃摇头不想多说:“算了,等橡胶的事情完了以后再说吧。” 刚才旁边的小年轻们听他们说武家的事,听得云里雾里,现在听见“橡胶”两个字,突然插得上嘴了,激动道:“哎呀,你们也要买橡胶?” 常跃没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小年轻没反应过来他在套话,诚实地说:“我们那个老板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突然要我们在这里采购什么天然橡胶。 我们以前哪儿买过这个?正愁呢,你们路子广,知道哪儿卖橡胶吗?” 旁边的姑娘戳了他一下:“叫你嘴巴大,丛老板不让到处乱说。” 小年轻:“听他瞎说。 刚才在贸易公司,我们就碰见仨买胶的,可见要买胶的人多得是,有什么好保密的?” 丰鹤目光复杂地看了常跃一眼,意思却很简单:看你造的这些孽。 不过罪魁祸首也是最没有愧疚之心的一个。 常跃伸手叫服务员结账,一边说:“那边有个轮胎厂,今天好像有些库存材料要卖,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说着,他把两桌人的账一起结了,更引得几个年轻人连声道谢,都喜出望外地说“谢谢大哥”。 模样甭提多感激了。 丰鹤望着他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回去的路上,他咬牙切齿地问常跃:“我看你和那几 第四十章 说常跃吊儿郎当,但他其实还是有底线的。 尽管昨晚喝了酒,又和丰鹤话了家常,但他第二天竟然起得很早。 丰鹤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到凌晨才刚刚入睡,就被他在六点多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从床上拽起来。 丰鹤打着哈切从卫生间钻出来,眼睛底下俩黑眼圈,看上去更像熊猫了:“兄弟,我说你今儿怎么突然转性儿了?” 常跃一改这几天背心大裤衩的浪荡本色,换上了雪白的衬衣,甚至衣领的扣子,都被他一丝不苟地系到了第一颗。 “尊重对手,起码要在他死的时候,穿得严肃一点。”常跃对着穿衣镜,说出了自己的人生格言。 他们住在海边,去市区花了不少功夫,不过两人都想看今天的盘面情况,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开盘前赶到了。 期货是九点开盘,这天不到八点半的时候,期货公司里就挤满了人。 “这儿每天人都这么多?”常跃问旁边的人。 那人回答:“哪儿能啊,今天有大事儿!” 常跃:“哦?”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人接着说:“今天橡胶9810不知道要怎么样,大家都等着看呢!” 常跃昨天没有给秦扬平仓的指令。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没钱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存在继续拉高的可能性。 常跃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你看多还是看空?” 那人也没觉得他多嘴,回答说:“我昨天就卖空了,而且是在涨停板上放空的。我看昨天的申买已经不多了,今天多方肯定会败。” 这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这个期货公司里大多数人都是昨天一起做空的,虽然现在是浮亏,但是都看好今天多方败退。 丰鹤纠结了一晚上,本来心态稍好一些,一听他们这么说,马上又按耐不住了。不过临开盘只有几分钟,他再后悔也晚了,是死是活,马上就要见分晓。 “算了!”丰鹤大手一挥,“就当花钱听响了,以后好歹也是写进教科书的案例,这一把值了!” 常跃对这种泄气的说法不屑一顾。 他也不是没进过教科书,可像这种花几个亿就为进教科书的做法,他实在不敢苟同。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他鄙夷地对丰鹤说。 这胖子本来是为了疏导他,结果被无情地倒打一耙,正想发怒,盘面上却显示已经开盘。 从此生死由天,哪儿还有功夫打嘴仗? 昨天秦扬的多单将天然橡胶9810价格封在了20000以上,这段时间9810的价格已与国际橡胶价格差了太多,所以国际价格也失去了参考价值,没人理会。 今天,9810开盘上冲了一个点,正当满屋子的人哀叹自己的浮亏,筹谋着要跟进做多的时候,紧接着,天胶价格一个俯冲,马上掉了下去。 “怎么办啊!”丰鹤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好像是自己从天台上掉下去了似的。 虽然他觉得这次投机很危险,但是因为看到常跃成竹在胸,他心底里也会幻想是不是会大胜而归。 然而他却没想到,现实的痛击来得如此迅速而深刻,那直线跳水般的价格,让他的心一抽一抽地。 “才五分钟。”常跃指了指手表,“就算是要死,也还没死透呢。” 期货走势从来瞬息万变,他这么说也不算错,但这时候听起来,总有些死鸭子嘴硬的架势。 但其他人可不听他的,他算是哪儿根葱啊? 见到多方失势,马上有乌泱乌泱一大堆人跑去跟进做空。众人的意志空前地团结,都说要让炒作9810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他们口中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他们中间。 常跃背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 “哎,我说你要不要让秦扬平……”丰鹤的话没说完,就看见屏幕上9810的价格突然向上了一下,买单变大。 他的话拐了一个弯:“……你还有钱?” 常跃吐出一口烟,神情在烟雾的笼罩中看起来有点失真:“不是我还有钱,是空方有人平仓了。” 就在刹那间,丰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只见9810的价格很快又回到了20000的高位,申买急剧变大。 “什么情况?!”正打算跟进做空的人,一下子都蒙了,多方的持仓已经那么多了!怎么可能还有钱?! 丰鹤这时候才稍微理解了一些眼前的情况,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常跃话,就见他将烟掐熄,快步走出期货公司。 丰鹤赶紧追出去。 他就看见常跃脚步急促,边走边拨电话,但是电话那头过了很长时间才接通。 丰鹤还以为他要和谁报喜,却没想到常跃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劈头就对那边说:“平仓!我叫你现在平仓!” 经过走廊回声的放大,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吼。丰鹤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一下子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常跃皱着眉头听完,声音立马又放大了百倍:“秦扬!我告诉你!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现在就给我平仓!我不管你还能赚多少,现在全部卖出! 你要是敢不卖,你以后就别在这个市场上混了!” 丰鹤从没见过常跃这幅模样,他身边的玻璃,因为回音而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常跃说完就挂掉电话,转头看见丰鹤,装模作样道:“让你见笑了哈。” “你……这么和他说能行吗?”不问缘由,丰鹤先担心起秦扬那二踢脚脾气来。 按照惯例,上一个和秦扬这么叫板的老板,三十分钟后就进医院了。 常跃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怎么不能行?我走的时候和他说过了。 如果他关键时刻敢不听我的,以后他做多我做空,他买进我卖出,肯定叫他以后在市场上寸步难行,就算不亏本,也要膈应死他。” 只有彼此相似的人,才会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儿。常跃拿捏秦扬,就像是蛇打七寸,又狠又准。 丰鹤只能甘拜下风。 常跃一马当先,两人回到期货公司大厅。 里面一片肃穆,9810的价格疯狂上窜,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绝望。 他们都知道,现在来不及了,昨天入场做空的,现在不是已经暴仓,就是在暴仓的路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负债累累。 “看吧,”常跃眯着眼睛看着屏幕,对丰鹤说,“逼死自己人的,永远都是自己人。” 多逼空一旦成功,到了后期,空方平仓的买单只会助长多方的气焰。 昨天晚上,空方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无法从现货市场上买到更多的胶,已经做好了今天平仓的准备,一看见价格下降,马上买入平仓。 垂死的挣扎最令人心惧,空方的平仓单更不计后果,更来势汹汹,哪怕是真正的多头也无法相提并论。 几乎就是在数分钟之间,9810上的交易,马上就演变成了一场踩踏事件,空头争相出逃,比的就是谁比谁跑得快,比得就是谁比谁更无情。 之后,秦扬终于慢慢吞吞地响应了常跃的指令。 9810的价格在20000附近,展开了一场真正的力量交换,多空双方相继有大单平仓。 一天下来,从盘面上就可以看出,这场战役以多方的胜利告终。 收盘前最后一个多方的卖单,明显是秦扬卖出的,有两万手,直接将价格打在了跌停板上,看起来像是出清了底仓。 “多头是打算明天再趁胜追击吗?”有人狐疑着说。 胜利果实当然是越丰硕越好,空方已经落败,多方为什么不趁胜追击?就算没钱了,卖出平仓的利润,还可以继续将价格拉高啊!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次参与9810炒作的多头,刚开始看上去所向披靡,到了后期却后继乏力。 就像是个裹脚老太太似的,居然不追了! 空翻多的众人皆表示十分失望,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是多头的计谋,只要明天,多头就会卷土重来,将没来得及平仓的空头打到彻底消亡。 和他们的想法一样,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丰鹤的心里,也有几分失望。 期货市场上,根本不存在“穷寇莫追”这一说法。 绞杀,就是要彻底,不留丝毫余地。 但常跃就像是突然怂了似的,居然没有穷追猛打,还给秦扬下了死命令平仓,就好像身后有什么怪物追着咬他的屁股似的。 常跃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但是并没有在意,他在角落里看着9810以跌停板收尾,也没有再听别人的讨论,挥手叫丰鹤和自己一起走人。 两人回去的路就不着急了,一路散着步慢慢走回去。 旧时的海边城市,生活节奏还算慢。 他们路过第三个报亭的时候,丰鹤看见摊子上有过了期的财经报纸,令人耸动的大标题上,写的就是天胶9810的多空之战,同时还在谴责投机多头。 然而到现在还不到一天,市场就用铁的事实分出了胜负,现在报纸编辑大概已经急疯了,说不定正在赶工明天的稿件。 丰鹤偏头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明天真的不追了?” 常跃正低头观察地上的地砖。 这里的地砖也是花瓣图案的大菱形,和丰镇的大概是一个厂出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模子一样罢了,常跃对此非常确信。 武道把车卖了之后,两人一起从营业部回家的时候,他观察地砖不知道观察了多少遍,对它的每一个排列组合都了熟于胸。 正当他沉思着,要不要追溯一下这家地砖厂进行投资的时候,丰鹤的问题打断他的思路。 “不追了。”常跃最后看了一眼地砖,“打扫战场都是虾兵蟹将干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明天就回北京吧。” 不知道是什么勾起了他难得的愁绪,常跃突然归心似箭。 第四十一章 “阿跃!” 常跃背后突然被撞了一下,接着就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进他怀里。这老烟民的手一抖,差点儿给别人毁了容。 他将胳膊长长地伸开:“哎呀呀,别烫了你的脸。” 叶至哲笑着退了一步。 常跃这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人是变瘦了,但是气色好了很多,好像又有了点漂亮清秀的模样。 他拍了拍叶至哲的肩膀:“不错嘛,小伙子。” 这是常跃将叶至哲送进戒毒所的三个月之后,也是9810交割日之后的半个多月。 十一月,北京温度下降,常跃从车后座拿出给他新买的外套,扔他怀里:“穿上试试。” 好不容易从戒毒所出来,叶至哲整个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地,一边穿新衣服,一边问常跃:“这是你新买的车?” 常跃唔了一声:“不买车,难不成还要骑着自行车接你?” 其实这车买了有两周了。 9810交割日后,之前上演的逼空大战,以多方的胜利告终。 就在那天,交易所终于姗姗来迟地出了通知,要提高多方的保证金,同时要求多空双方在交易所指定地点协议平仓。 这明显是要处罚多方的意思,而空方有了人撑腰,一时之间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终于有救了。 然而到了交易所指定的时间,空方代表往谈判桌上一坐,才发现多方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根本没人来! 交易所两头一合计,才发现多方早在决战第一天就跑得没影了,剩下的多单,全是些不明所以的散户在拿着。 当初在9810兴风作浪,最多时候手持二十九万手多单的老狐狸,他妈的跑起路来比谁都快!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空方从大喜瞬间跌落到大悲,找不到多方,只能抓住交易所骂,到交易所门口堵人,之后甚至骂到了证监会。 证监会迫于压力,过了没多久,就找了个借口把9810所属交易所的所长撤了。 到他被撤职之后,9810多头的真实身份,才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常跃在北京,声名鹊起。 那几天,他忙得简直要找不着北,丰鹤急着要给他介绍各种各样的私募经理、基金老板、投资人……还有更多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人。 这些人之间又彼此沾亲带故,介绍来更多的人。每天光收名片常跃就能收一沓子,卖废纸都能卖出十块钱来。 后来丰鹤的老婆忍不了了,勒令那胖子回家,于是酒桌上就只有常跃一个人奋斗。 他不愿意被别人接送,但每次打车又容易耽误事。见状,身边立即有人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一辆。常跃大惊,麻利地去买了一辆最贵的,大奔。 那车的形态异常的暴发户,每天在北京城里招摇过市,再加上常跃那独特的气质,走在外面已经好几个人问他: 兄弟,近日煤价几何? 此时,叶至哲也围着车转了一圈,感叹道:“你可真厉害呀。” 常跃难得没在人堆里扎着,悠悠闲闲地靠在车头吸烟:“一般般。” 叶至哲笑了,他靠近常跃,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被常跃拉了一把,两人身体突然贴得极近又分开。 叶至哲疑惑:“怎么了?” 常跃的余光飞快地往左后方瞥了一下。 “没什么,先上车吧。”他不动声色地说。 -- “看看他干的好事儿!” 啪,一份报纸被扔在武道桌子上。 “投机分子!搅乱整个市场!” 武志明气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对常跃的调查,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重创。 9810交割日过去半个多月,天胶价格才终于企稳。 有好事者追寻溯源,将常跃的资金来源,以及抬高天胶价格的手段查了个底掉。 简单粗暴同时悍不畏死,他的操作手法,将许多人价值投资的美梦彻底击碎。 什么风险转移?什么价格发现? 当时本着这种精神与常跃对抗,入场做空的中小散户,被逼暴仓的比比皆是,几乎一夜之间,就从天堂掉落到了地狱。 1997年,索罗斯在东南亚以及香港掀起的巨浪,尚未从人们的视野中退却,心理阴影时时刻刻遮盖在上空。 此时有人将常跃比喻为中国的索罗斯,虽然他们完全不能类比,但是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评论员在文章中言之凿凿地写道: “虽然,天胶9810逼空事件已经过去,但是从长远来说,因为望江基金的出现,期货市场的气象很可能因此变革一新。 投机多头的胜利,助长了期货市场的不正之风,由此引起的种种不良后果,我们需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看清。 而我们唯一确定的是,每一次的变革,终究将这个市场引向成熟,而破坏制度,钻市场漏洞的投机者,终将在历史的巨轮中被无情地碾压,成为这个市场行进中的踏脚石。 投机必败!” 对常跃非常非常得不留情面。 尤其以这家报纸的官方背景来看,这篇文章几乎就是对常跃的盖棺定论,以后就算常跃想要洗心革面,恐怕也逃不过官方的天罗地网。只要他稍微一出错,就会被人抓住狠狠地掐死。 但常跃会在意吗? 他现在忙得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 武道倒是把提到他的报纸看了个遍,武志明摔在他眼前的这一张,他昨天就看过了,每一个字都记忆深刻。 武道低头,将文件签好,递给旁边战战兢兢的秘书,目光瞥都不瞥那报纸一眼,完全不为所动。 武志明更生气了,他完全没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找了个男人,男人!还是个这样的男人! 如果这个男人行事低调,不出风头、不冒尖,愿意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给武道打理家事,武志明还能勉强接受,大不了另外找女人给武道生孩子。 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常跃这人不存在。 可是常跃,就要在北京城里翻起天来了! 昨天他在饭局上还听到了这个名字,有人要将常跃介绍给他,搞得武志明又惊又气,急匆匆走了,生怕两人一见面,将这件事捅得尽人皆知。 “这是他的工作。”武道淡淡地说。 “工作!”武志明怒吼道,“他要是要他的工作,就这辈子别进武家的门!” 秘书将门阖上,武志明终于能将心里的话吼出来。 这还不够,他将一枚信封,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看看他干的好事儿!” 武道没有伸手去拿,但是因为武志明的力气太大,照片从信封里散出来,可以看见拍摄的主角。 这是时隔一个月之后,武道再次看到常跃的面孔……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知道手上的证据难以取信,武志明的声音降了一个调,说:“这是前几天在戒毒所门口拍的,看看他每天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照片上,常跃穿着白衬衣,身材依然削瘦,他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揽着怀里的少年。因为角度的关系,他微微低头的时候,看上去正像是一个轻佻的薄吻。 他怀里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神情中还有几分羞涩。 另外的几张照片虽然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但是也能看到他望向常跃的时候,不管是面目表情还是肢体动作,都透露出几分崇拜。 即使照片十分模糊,但这种崇拜的神情依然呼之欲出。 武道扫了一眼,一边拿起手边丰镇市发来的文件,一边说:“那是他的朋友。” 叶至哲是武道亲眼看见他被常跃送进戒毒所的,之后虽然常跃和他去了泰国,但是一路上都没有忘记叶至哲。 因为戒毒所只允许直系亲属探望,出国之前,常跃托丰鹤找了不少关系,才让他进去看了一眼叶至哲的状况。叶至哲吸毒时间不长,体质也不错,三个月,恰好是他能出来的最短的时间。 常跃去接他,理所应当。 武志明忍无可忍:“朋友?!他就是交往的这些朋友?我——” “我已经按你说的,在事情完成前不再和他联系。如果你继续派人跟踪他,丰镇市的地皮很可能就不属于永安了。” “永安是你的!”武志明一拳捣在桌子上,看那模样,他恨不得这一拳是捣在武道脸上。 “我费尽一生心血,全都是为了你!永安,它迟早是你的!而你现在居然为了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变态,威胁我!威胁你的父亲!” 武志明哗得将办公室的窗帘拉开,窗外,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区域。 半个城市都被他们踩在脚下,而这一切,都归属于永安集团。它高耸入云的大楼屹立在城市的街头。 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没多久的城市,在这样的权势面前,就仿若被惊吓到的食草动物,只得俯首帖耳,看不出一丝反击的余地。 武志明不相信,在这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权利面前,居然有人能无动于衷。 武道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两人穿着相似的西装,一站一坐,父子两难得目光相接,气质却迥然不同。 武志明尽管在愤怒当中,但是因为久居上位,他的愤怒也好像力愈千钧,将人吓得不敢直视。 但老了毕竟就是老了,武志明两颊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垮,法令纹就像是两道深深的沟渠,显得他像是个固执得不可理喻的老头子。 人年纪大了,愤怒就开始变得无力,开始变得不值一提,尤其在那样的年轻人面前—— 武道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面容冷峻:“他不是变态,永安也不会是我的。” 年轻的面孔与武志明略有相似,却更像武将军。 武道和他一样,面容上带着些冷硬的杀伐之气,就像是刚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似的。这是在商场上无论如何都磨练不出来的气质,让他在很多年前开始,就开始与武志明显得格格不入。 更别提在京城的那帮子弟当中,武道都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他更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像是上一个年代的人,但凡回京,就会引起一个圈子的震动。 这是武志明当时做不到的。 同样的年龄,武道比他更见锋锐,同时性格深沉稳重,可担大任,掌舵永安集团。 但让武志明永远无法接受的是, 第四十二章 “你居然为了那样的一个人放弃永安?!”武志明完全无法相信。 武道将桌子上的文件阖上:“不是我放弃永安。是它已经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永安集团从一开始,就是借助武将军无形中的力量发展起来的,根基不稳,许多旧事都难以说清。一旦武将军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有人想起来翻旧账,永安必死无疑。 “我会把丰镇的生意和下面的人交接清楚……” 武志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到如今,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要想清楚,你一旦决定离开公司,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武道微微侧过头看自己的父亲,神情冷漠。 他没有说话,意思非常明确:武志明的机会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武志明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喃喃道:“你们母子两个……你们两个……都一样……” 就在两天前,史敏向武志明提出离婚,并且不要一分钱,净身出户。 这件事给武志明的打击很大,并且他怎么也想不通,史敏到底是有多恨自己,才会提出在这个年纪离婚?他就要年过百半,人生走过大半,任何伤害于他都是伤筋动骨。 武道看着这张与自己长相分外相似的面孔,不由得有些心软:“其实……” 忽然,他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这是在永安内部用的号码,知道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他的属下会打。 武道本不打算理会,但是瞥了一眼,却发现上面显示的号码很陌生,他鬼使神差地放下话头,将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焦急:“喂,您好,请问是武先生吗?我是常跃的朋友丰鹤,他……” -- 自古权贵出行都是浩浩荡荡,常跃自重生以来,没想到也能享受一番这样的待遇。 他在北京交下不少狐朋狗友,在他回丰镇的时候,相约一起来送。好几辆豪车相随,显得分外引人注目,而就在几个月前,他来北京的时候还只是和荣凡两个人,风尘仆仆,举目无亲。 现在他回的时候,身上不单有天胶9810的傲人战绩,更是收获了不少基金认购合同,有近一个亿。 不过这次,荣凡没有和他一起回丰镇。 这也是常跃的主意,现在胖哥和他老婆已经在北京安定下来,荣凡再跟着他也不是个事儿。正好人在北京消息灵通,需要有人维系人脉,将荣凡留下打理北京的事情,也算培养他独立工作的能力。 常跃在天胶9810上逼空成功,高位平仓,足足收获了两个亿的利润,虽然这部分的利润归属于芦安化纤。但是此事一经公告,st芦安就凭借这次的重大利好,股价连续涨停,给他带来了无比丰厚的收益。 再加上有了流动资金,芦安一旦恢复生产,st的帽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摘掉,还有北京当地政府的政策扶持,常跃在芦安化纤上的股份只会连续升值。 而基金中剩下的那部分钱,他炒作天胶9810的时候,曾嘱咐简良东在低位建仓。 因为望江基金的钱在天胶9810的炒作中,买卖价格掐得最准,因此利润最丰厚,足足翻了两倍,赚了两千多万。 让人咋舌。 到目前为止,从常跃手里经过的钱,无一不是赚得人目瞪口呆。跟风送钱给他来的人数不胜数,他算是彻底摆脱了缺钱的困境。 但是临上飞机前,丰鹤却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哎,兄弟我说你这……我觉得我这么说是不太合适,但你就要走了,有话总要当面说才行。” 常跃挑眉:“你说。” 丰鹤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意思是自己认购望江基金的钱,收益颇丰,他很高兴,但是并不想继续参与了。丰鹤想要等他认购的基金产品到期之后,尽快赎回。 常跃一笑:“我当什么事儿呢,你提前赎也行,反正合同写得也是不清不楚的。” 但他给了这个回答,丰鹤却并没有放松。 他皱着两道粗粗的眉毛,难得一副苦大仇深地模样,望着常跃:“哥还是劝你,凡事不能靠运气……你这个玩儿法,太危险了。”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那些西装革履,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钱,热情地往常跃手里塞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常跃这种违背常理的操作手法,虽然算不上违法犯罪,但是却会触怒权力部门。他这次没有被处罚,是因为运气好,而且他算准了在大部分人都没有看清情势的情况下,交易所会有迟疑。 但是这只是一时的小聪明,长此以往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处罚。 到那个时候,认购基金的人不会有事,遭殃的只会是常跃。 丰鹤急于将钱赎回,是因为他背地里的动作被老婆发现了,昨天跪了一晚上电脑键盘,但是这些话他早想对常跃说: 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赔上后半生,不值得。 常跃侧着脸,将他絮絮叨叨的话听了一遍,神情一直是笑着的。 听完,他回答说:“谢谢大哥,这话我记住了。” 丰鹤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按说常跃的回答是不错,态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可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你可别敷衍我,我不是在开玩笑。” 常跃展颜一笑:“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丰鹤叹了口气,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敷衍自己了:“行了行了,你这样……算了,以后我在这儿帮你盯着点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通知你。” 以丰鹤在北京城里的人脉,这个保证可以说是相当的有分量,只要常跃不出大的幺蛾子,基本就算是被保驾护航了。 常跃道了声谢,正巧叶至哲过来叫他。 “阿跃,该走了。” 常跃示意他先登机,叶至哲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步三回头,一张好看的脸不住地回头看他,生怕常跃耍了他一把,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秦扬那王八蛋倒是没这个心。 他大步走在叶至哲前面,甚至连个包都没拎,只带钱和身份证,连换洗衣服都没有。 看上去对这座生养他的城市毫无留恋。 常跃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人的模样笑。 想他在北京留下了荣凡,回的时候竟然也能有人搭伴。 “对了……哥还有一个问题问你。”丰鹤在他旁边说,“你是不是和永安集团的人,有什么关系?” 常跃:“什么情况?” 他和武道的关系一直从未张扬过,而且武道本身退伍不久,和永安集团的关系也谈不上多深。就算有传言,应该也是他和武道的传言,而不是他和永安。 丰鹤:“我前几天听人说,永安集团的那个董事长,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但是有人要给他介绍,他态度却马上变了,有点儿不对劲。” 永安集团董事长,常跃心里想了一下,那估计就是武道的爹了。 “行,我知道了。” -- “怎么办啊阿跃,我还是有点儿害怕。”叶至哲跟在常跃旁边,惨白着一张脸。 他是第一次坐飞机,紧张一点儿常跃可以理解,但紧张成这样却很少见。他忍不住打趣叶至哲,却这小孩儿给吓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魂不守舍。 已经下了飞机,但是叶至哲的模样依然没有好转,常跃停下脚步让他缓了一会儿。 叶至哲紧紧地拽住背包带:“我、我还是先去上个厕所,我实在……” 常跃示意他先去。 秦扬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人影都没见着。不过常跃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他早把公司的地址写给了秦扬,应该不会走散。 “我去车来的地方等你。”常跃对叶至哲说。 简良东叫了车来接他们三个,少了秦扬,正好坐得宽敞一点儿,他还乐得高兴呢! 常跃拖着箱子,走出机场。 丰镇市的建设已经不错了,但这个时候机场外面仍是一片荒芜,人烟稀少。最近的一条街道上,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车,都是来接人的,除此之外只有稀疏的树木与路灯。 常跃将箱子立起来,靠在路灯边,刚摸出烟盒,电话响了。 简良东的声音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噪音太大,人声听起来模糊不清。 “……我这儿出了点儿问题……车……我已经……去接你……”常跃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出声问什么,电话突然挂了。 常跃环顾四周,背靠在路灯上,一手拢着打火机,低头叼着烟凑上去,这才将烟点着。 晚上九点多钟,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荒芜的机场周边,冷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声音。 常跃眯起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就在路的尽头,有一辆车驶来,模样长得和简良东之前在电话里描述的差不多。 车果然停在常跃面前,他看了一眼车牌,觉得不对劲,这是一辆外省牌照的车。 “是常总吗?”司机探出头来,“良东半路上不舒服,我把他送到医院去了,他叫我先来接人。” 司机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相貌和打扮都是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端倪。 常跃笑了一下,却没有要上车的样子:“他怎么不舒服?严重吗?” 司机下车来:“他肚子不太舒服,不严重。来,我帮您提东西吧。” 说着,那司机一只手就把常跃双手拎都沉甸甸的箱子举起来,塞进了后备箱。 然而常跃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嘴上说:“那谢谢了,我朋友去卫生间了,我去叫他过来。” “别呀。”司机拉住他的胳膊,“走散了怎么办?您还是先上车吧,在车上等。” 常跃往汽车后座看了一眼,车窗玻璃上贴了膜,里面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甩脱那人的手,将烟掐熄:“还是去看看吧,小孩儿去了有一阵了,我不放心。东西都放你车上了,我马上就回来。” 司机有些犹豫了,他条件反射般的往汽车后座上看了一眼,仿佛想要寻求什么指示。 常跃目光一闪—— 后座上有人。 他轻轻地笑了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笑眯眯地伸手拍那司机的胳膊,就要回机场,司机还在迟疑。 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叫他:“阿跃!我们走吧,我……” 常跃猛地转头,只见叶至哲正从机场里快步走来,显然是恢复好了。见人来了,司机一把抓住他的手,力气很大:“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常总我们就上车吧?” 别过来! 常跃冲叶至哲打手势,他神色异常严厉,氛围十分紧张,一下子就把叶至哲吓住了,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轻轻的一声车门打开的声音,常跃听见有人从车上下来,他心知时间不多了,但依然十分冷静地冲叶至哲做口型。 那口型在关键时刻谁都听得懂,尽管隔得老远,连声音都传不过去,但是却仿佛惊雷般响在叶至哲耳边: 跑!快跑! 叶至哲一下子就蒙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一瞬间他是想跑的,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几乎就要完全支配他的躯体,让他撒腿狂奔。 但是仅仅就在原地愣了一秒,他就飞快得往常跃那里冲去。好歹也是个年轻小伙子,体质差了点儿,但爆发力也不会太差:“你们要干什么!” 而就在常跃冲叶至哲打手势的时候,那司机一下子就变脸了,表情变得凶狠起来。 他和后座上下来的人一起将常跃按住,将他往车门里塞。三个男人动作和力气都奇大无比,就常跃的感觉,几乎可以与武道的力气不相上下。 而他根本懒得去做无谓的挣扎,只冲叶至哲吼了一句:“别冒傻气,去找人!” 汽车门被撞上,外面的三个男人统一一手插在口袋里,接着朝叶至哲跑去。 叶至哲愣了一下,接着,他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机场里跑去! 机场里是安全的,他们不会追过来…… 不能让他们抓到自己。 决不能。 他还要去救常跃! 第四十三章 “咳!咳咳!”常跃是被冷水泼醒的,他的双手被绑在椅子上,咳嗽的时候,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 他缓了缓,对面前的人嘲弄道:“这种手段也太老土了。” 沙发上的男人显然没想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男人愣了一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不屑道:“手段只是方法,结果有效就可以。” 常跃哦了一声:“可是你怎么知道绑架我会有效?”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长相平平,气质却十分凶恶。 就像他穿着皮鞋西装,看上去文质彬彬,却在虎口处露出纹身的一角,是一小块张牙舞爪的龙爪,那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那人手里转着一把枪,单眼皮厚厚地压着眼睛,淡淡从常跃面上瞟过:“做人要识时务,不要在这种时候嘴硬。” 常跃又咳了几声,笑道:“是我自不量力了,请问您有何指教?”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常跃面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的目光越过沙发上的男人,望向墙上的高窗。 他被绑上车之后就被打晕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从窗外的天色看,现在应该是白天。 然而他身周阴冷地过分,潮气逼人,再加上高高的排气窗。 他们现在显然在某地下室,但从房间格局看,又不像是普通的居民区,可能是别墅的地下室,或者干脆是私自搭建的屋子。 “别想了,你再观察也出不去的。”沙发上的男人拍了拍巴掌,姿态宛如从劣质电视剧中走出来的跑龙套,装腔作势,耍尽花枪。 常跃嘴角抽动,一笑一笑地。 “笑什么?!”那人唰的站起来。 常跃想摆手劝他别激动,却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绑住了,只能转而用语言劝说:“丛老板,别激动,有话我们好好说。” 这一句话宛如往油锅里倒了一碗水,飞溅与冷却得都很迅速。丛似春一下子紧盯着他,本就门缝似的眼睛,更像是要消失似的。 常跃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说了,别激动。”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常跃此时虽然全身受制,但脸上却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焦急,甚至说话更慢条斯理。 他说:“干这行容易得罪人,所以我向来心里有数,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得罪。得罪过的,我心里也基本有数。” 丛似春名字好听,可惜人长得五大三粗,还喜欢模仿电视剧里的绑匪说话。语气阴森,却没有威慑力。 “那我呢?” 常跃咧嘴一笑:“您不巧了,您在可以得罪的那一栏里。” 他加码买入裕丰股份之前,本身已经得到了应胜江的示警。 常跃虽然看上去没有在意,但是他又不是莽撞的初生牛犊,该有的警惕心一点儿都不会少,而就算他不为自己负责,也要为自己身边的简良东和荣凡负责。 所以当时他就把这位姓丛的记在了心里。 后来打算做多天胶9810之前,他打听了主要的空方名单。 丛似春在期货市场上的名声不小,都是些不太好的名声,大多数庄家都不想和他打交道,因此很多人都盯着他的动作。知道丛似春做空9810的人不少,很容易就被常跃打听到了。 当时做空9810的,除了丛似春以及他召集的一些丰镇的资金,其余就是江浙一带的现货商在进场抛空。 常跃大概将名单筛了筛,估量了一下自己是否能承受地住他们的报复,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 估量完,他觉得可以,于是就做了。 后来在9810的拉升期间,按理来说是他们最危险的时候。 但是荣凡对此事不知情,简良东手里的资金太少,秦扬每天住在丰鹤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而常跃则是在国外绕了一圈,之后去南方,让丛似春彻底失去了他的行踪,因此几个人都躲过一劫。 之后常跃回到北京,过了几天异常高调的日子,周围都是权贵精英,任丛似春再加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对他动手。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了常跃回丰镇,他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了,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多等。 听了常跃的话,丛似春觉得他是虚张声势,不屑地撇了撇嘴:“马后炮谁也会,现在你还不是落我手里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丛似春的激动简直难以抑制。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从常跃在裕丰股份上抢他的食开始,到得知天胶炒作的幕后主力,这种恨意早已经达到了巅峰。常跃这个人横空出世,却处处与他做对,丛似春早已经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在绑他来的时候,丛似春心里还有过招安的想法,但是一见常跃这幅模样,简直就是上赶着找死。 他怎么舍得不答应? 丛似春从身边的人手上拿过枪,之后又不舍得把猎物太早弄死似的,把枪换成了木棍。他两步走上去,照准常跃的后背一抡! “咳咳咳。” 结结实实的一棍子,常跃连带他身下的椅子,一下子就摔倒了。 血沫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有的呛进气管里,把他咳了个半死,整个胸腔都在抽痛。人像个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 丛似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皱眉的样子,意趣盎然地说:“你刚才不是还很得意吗?” 常跃平复下气息,脸贴着地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丛似春觉得他现在的模样分外的刺眼,他又一次抡起棍子,打算好好在常跃身上撒撒这口恶气。 正当他的棍子高高扬起的时候,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凑在丛似春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丛似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出离愤怒,那种夸张的神情定格在他的面孔上,就像是一个滑稽透顶的面具。 不过,他怎么会让常跃看到自己失措的表情呢? 男人很快强做冷静下来,瞄了一眼地上的常跃,将棍子交给属下:“弄死他,处理干净。” 接着,丛似春就要带着属下离开,然而还未等他踏出门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苏州红小豆出问题了?” 常跃说话的声音极低,仿佛有进气儿无出气儿般的孱弱,但是因为他话里关键的一个词,引得所有知道□□的人侧目。 丛似春几大步迈回去,一脚踩在常跃脸上,将他的脸踩得扭曲变形。 “说!” 刚刚属下来报告,丛似春出手做多的苏州红小豆,不知道为什么,盘面突然出现巨大波动。 它的价格上下颠簸,现已经直逼跌停,使他们的账户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浮亏。 丛似春无法理解,有了前两次的前车之鉴,这次他对红小豆的炒作消息保密措施做得极好,没有道理就这么走漏消息啊! 尤其是,他已经监听了…… “你监听了简良东的电话,以为我现在资金流动性不足。” 芦安化纤的钱毕竟不能随意调动,所以常跃在电话里同简良东做交代的时候,丛似春不疑有他,直接相信了他的嘱咐。 相信了望江基金现在的钱,已经全部流回了股票市场避险,并没有参与期货。 但是背地里,常跃通过电子邮件,又对简良东做了另一番嘱咐,这是丛似春所不知道的。 丛似春毕竟年纪不小,虽然炒作期货,但是网络通信依然不在他的第一反应之内,他的身边也缺乏能够拦截窃取加密邮件的人。 电子邮件被排除出了监控范围。 他也就错过了常跃对他的设计。 经过天胶9810一次的损失重创,为了尽快恢复元气,股票根本无法满足他,丛似春只能选择在期货市场进行快速补充。 但是因为他可调动资金的收缩,所以他能炒作的,只能是一些较小的期货品种。 常跃在这些期货品种当中进行了挑选,给了简良东三个标的。 现在,就在常跃被绑架后的紧接的一个交易日,这三个期货品种同时出现异动,实盘试探之后,秦扬他们迅速选择了其中一个,也就是苏州红小豆,快速出击! “给松绑吗?”常跃在地上斜眼看丛似春,“这地上太冷了。” 丛似春铁青着一张脸,当然不肯就这么认输。他没有给常跃松绑,只是让手下把他勉强扶起来,还是绑在椅子上。 “给根烟吧?”常跃又问。 此时丛似春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过据手下传来的消息,现在苏州红小豆的价格已经跌停,上方压盘极重。 就算是他不想看见常跃这张脸,也必须要和他耗到底为止了。 丛似春再次大马金刀坐到沙发上,叫手下给了常跃一根烟,松了他的右手。 那老烟鬼也不顾 第四十四章 啥?! 丛似春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他还从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多空两方主力对峙,空方的老板就在他手上,常跃不扒着他的裤腿求饶命也就算了,哪有他主动放人的道理? 更何况丛似春根本不是那种不敢宰人的怂包,他一路发展到今天,脚下不知道踩过多少人的尸骨,当年他大哥的命就是他亲手料理的,他又怎么会把常跃放在眼里? 丛似春怒极反笑,眼睛里阴冷冷地,说:“换个有可能的。” 常跃一晒:“那不好意思,我想不出来。” 丛似春看出来了,常跃这人是个混不吝,要钱不要命,天生是个混黑道的料子。 可惜了,他眯着眼睛想:入错了行,老天爷都救不了。 他也不再同常跃废话,直接拿来手机,拨了简良东的电话。在电话尚未接通的时候,对常跃说:“要你说什么,心里要有数,否则——” 几不可闻的“科”地一声,常跃左手的小指就在他的手下,被生生地折了回去。手指翘在半空,弯折成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就像是某种残疾。 丛似春又满意地拽着他的手指头晃悠了两下,看着常跃苍白的面孔。 虽然表情没有变,但是他的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此时也褪了个干干净净,就像是个死人。 很好。 丛似春示意电话接通了。 接电话的是简良东,一听见常跃的声音,他就一蹦三尺高,声音神经兮兮地:“你在哪儿?有人在你身边吗?有生命危险吗?” 常跃简直想隔着电话给他来一拳,不过简良东也是好心,他只能勉力忍着疼,说:“秦扬呢?他在干什么?” 简良东啊了一声,回答:“他正操盘。” 丛似春显然是觉得他太废话了,他伸手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把水果刀,直接刺在他手背上,刀柄摇摇欲坠地立着,鲜血立马涌了出来。 常跃倒吸了一口冷气。 简良东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常跃声音衰弱:“叫他……接电话。” 过了几秒钟,电话被递到秦扬手上。这人显然对常跃的安全问题半点儿不关心,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白瞎了常跃费尽心思,让他和自己兵分两路回丰镇的心。 他在剧痛之中还在想,说不定自己被绑架,秦扬内心还有点高兴。 毕竟这么随心所欲的机会不多,现在一个电话打过去,对秦扬来说,可不正像晴天霹雳吗? 常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觉得自己这手八成是废了。那把水果刀刺进了一半,不知道伤到筋脉没有。 不过很奇怪的是,除了最开始的一下,他现在几乎不怎么疼。他甚至能以一种很冷静的姿态观赏那把刀,目光还留意到了刀的牌子。 “苏州红小豆,现在多钱?” 秦扬报了跌停价。 常跃唔了一声,心里大概知道了此时的状况。 这次的红小豆之争,没有现货的压力。 自己全部的钱,还有芦安化纤的资金全部压在上面,短时间内逼死已经元气大伤的丛似春,绰绰有余。 但是逼死他之后,自己恐怕就没有逃命的机会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丛似春出局之后,准备不够充分的常跃恐怕也会引来豪强觊觎。 所以现在实际上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丛似春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常跃又不能松手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耗下去则两人都是死。 常跃飞快地将两方的势力,已经可能引来的外部势力进行了估测,没有结果。 除非丛似春突然良心发现吃斋念佛外,没有退路。 当然,如果现在自己向丛似春投降,命令秦扬反手和他一起做多,让利给丛似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常跃被捆在椅子上,手机被丛似春的手下拿着,放在他耳边,他浑身动弹不得,也就只有眼皮子能抬一抬。 常跃抬眼看了丛似春一眼。 四十多岁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凶恶的气势,犹如身带血般的残忍。他看到常跃看自己,伸手扒拉了一下常跃手背上的刀,示意他乖乖听话。 常跃倒吸了一口冷气。 电话那头的秦杨倒也不催他。二踢脚同志还在欣赏多头被空单压得喘不过气的惨状,心中得意洋洋。 常跃是死是活,和他有屁关系? “……你听我的,苏州红小豆的价格……”丛似春的手就放在刀柄上,时刻准备着将他的手筋挑断。 常跃的目光从手背的刀柄上掠过,心想:挑就挑呗,还不如把手砍了拉倒,费个什么劲。 “……打到底——” 手起刀落,水果刀将常跃的手背狠狠地刺穿,接着丛似春将常跃一脚踹倒在地上,拳脚如同下雨般落下来。 天和地也仿佛在混乱中连成了一体,常跃的眼中一片血红,他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身周的一切都轻飘飘地。 不过,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丛似春现在不会杀了自己。他那么爱钱,肯定会找别的办法收复失地,常跃是他手上的一个有力的砝码。 他对这一切算得很清楚,之后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一个名字—— 武道! -- 如果常跃没记错的话,接下来的两天,正好赶上周末,期货市场不交易。 丛似春没有再出现过,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知道常跃不可能让步,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调集资金在红小豆上背水一战,最后生死自负。 假如丛似春赢了,既得了钱,又可以宰了常跃庆祝;假如他输了,跑路之前,照样可以宰了常跃泄愤,或者以他为质要点儿赎金。 不过周六周日两天,关常跃的那间地下室,门窗紧锁,没有人送饭,偶尔会有人丢进来一瓶水,是吊着他不要太早死的意思。 但是门外巡逻的人走过的声音一直不停,每天会有三次换班,说明丛似春对常跃的看守很严格。 所幸的是,常跃终于被松绑了。 他半躺在沙发上,左手早已无法挪动,就搭在扶手上,整个手上都是凝结了的血痂。 他的右手举着矿泉水瓶子,缓缓地喝了一小口水,喝出了一丝丝的甜。 周一开盘之前,就要见分晓。 如果丛似春调集够了资金,那可能他的命还要拖一拖,等多空见分晓再说。可是如果丛似春没有调集够资金,他不可能再承受得住又一次跌停板…… 期货市场风云聚散,一个浪头打过来,丛似春这艘巨轮可就是要沉了。 常跃觉得自己也算命好,死了死了,还能拉一个垫背。 他望着窗外的光线,看着天光一点儿点儿地亮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常跃微微转了转脑袋,继续睡觉。脚步声停在房间门口,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似乎涌进来不少人,然而常跃连眼睛都没抬。 突然,有人一把将他拎起来,常跃睁开眼睛,正看见丛似春那张碍眼的脸。 “这是你的东西?!”丛似春的声音怒不可遏,手劲大得吓人,恨不得捏死常跃。 这个时候,常跃的身体已经崩到了极致,连东西都看不太清,他往丛似春的手上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我箱子里的东西,当然是我的。” 丛似春气得手都都在发抖,过了好几秒,最终手一扬,十几张纸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他冲手下挥了挥手:“把他捆上带出去。哼,别以为快死了我就治不了你!” 常跃顺从地被捆上绳子,其实很想对丛似春解释:自己要不要命和有没有肺癌,实则是两码事。 化验单和病历被踩在脚下,常跃被两个人押送着离开房间。 如果说常跃身体健康,对丛似春还有一些利用价值的话,现在他的癌症化验单,算是彻底将这一切打破了。 一个就快要死的病篓子,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常跃又一副早死晚死都是死的模样,看起来任何威胁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效力,留着他只是拖累。 但是丛似春情急之下,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资金调集到没有,丛似春就带着常跃一路从地下室来到地面。层层的保镖围在外面,有两个人在后面拿枪顶着常跃的后脑勺,搞得他根本看不到四周的情况。 房屋的走廊比普通的房间要宽得多,从地下室的墙壁看,是混凝土浇筑的,格局也不像民居,应该是丛似春自己建的房子。 常跃被人推搡着来到楼顶。 巨大的轰鸣声从上空传来,楼顶的灰尘被漩涡般吹散,弄得人睁不开眼睛。 有一架直升飞机正悬停在上空。 楼顶上谁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只能放大了嗓子喊,常跃听见丛似春对自己的属下说:“常老板的人是怎么说的?” 属下:“常老板的人说他们是被派来接您的,说是要到附近的机场坐飞机去香港。” 丛似春更感到奇怪。 他弄不明白了,自己虽然可以在丰镇称王称霸,但是在常毅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尤其常家的势力目前均已经转向了东南亚,正在国内洗白,怎么突然就要帮自己了? 尤其常毅得到消息的速度简直惊人,丛似春刚绑了常跃,常毅手下处理国内事务的心腹第二天一早就给丛似春打来了电话,话中还暗示常毅就在旁边听着。 这更让丛似春心惊不已。 江湖上是个人都知道,常家半个身子都已经上岸,当家家主常毅更是日理万机,哪儿来的功夫操心这等闲事? 丛似春当即想到,同样是姓常的常跃,是不是和常家有什么联系。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就把这个想法掐断了。不可能,常家现在除常毅本人外,真正姓常的核心人物屈指可数,而哪个又有这么大的脸面要常毅出面关心? 尤其常毅本人一直低调,甚至这么多年来,真正见过他长相的人都寥寥无几。 这个人在江湖中简直就像是一个传说般的存在。 而传说往往就是这样,愈是捉摸不透就愈是令人生畏。 丛似春以他的经验来看,认定此事必有蹊跷,要么是常毅心腹的个人行为,要么干脆是为自己设下的陷阱。 他站在保镖的重重保护中,既渴望又胆怯,不敢轻易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而就在不远处,枪声响起—— 负责外围保护的保镖队长冲进人群: “有人带着枪冲进来了!” 因为防御突然被打破,现场一片混乱,就在丛似春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档口,常跃在重重的人群中抬头看了一眼。 旷野之上,狂风卷起。 就在他头顶的直升飞机上,站着一个人, 第四十五章 毕竟是在丰镇的地界上称王称霸的角色,如果为人过于优柔寡断,那丛似春也混不到如今的地步。 他听了属下的报告,就当机立断地再次带常跃离开楼顶。 常家的好意来得太意外,丛似春不敢轻易接受。 不过外面来的这批人是为了什么,他心里倒是很清楚。 虽然武道比他想象地要更加在意常跃,但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被人拿到把柄。 所以他能来救常跃,在丛似春眼里,已经是相当够义气的行为了。 丛似春认为,武道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常毅相比,肯定要好对付的多。 他先叫人将常跃带回之前的房间,自己则带着手下去指挥防御。他不需要打败武道,只需要与之交涉即可。 -- 被带回房间的时候,常跃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他浑身瘫软,几乎抬不起一根手指。 但他的思维仿佛超脱了*,在这时变得无比清晰。 带人来的一定是武道,叶至哲那小子脑袋还算灵光,他知道究竟谁可以救自己,就算他没有武道的联系方式,也总会找到丰鹤,丰鹤可以联系到武道。 而自己之前给秦扬打电话的事,武道也肯定知道了,否则不会这么和丛似春硬来。 但想到这儿,常跃自己心里也有点儿没底,如果武道和丛似春硬来,大概会做到什么程度?能做到什么程度? 常跃直觉这件事要完蛋,可是他听见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响,混乱的脚步声、喊叫声、隐隐约约的枪声,心里觉得自己不太是个东西。 他感觉自己有点像霸着良家妇女的恶霸,一边儿碍于王法不能为非作歹,一边儿又不甘心撒手离去。 只能站着茅坑不拉屎,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缺德。 本来嘛,和武道的关系,他常跃腆着脸也能勉强维系下去。然而现在他听见“良家妇女”为自己冲锋陷阵,久不现身的良知终于冒了个头。 在模糊的思考中,常跃认真决定,必须要找机会和武道断个一干二净。对两个人来说都好。 这说来也巧,就在他考虑完这件事没过多长时间,门板突然被人踹开。丛似春浑身血迹得冲进来,一把拽起常跃。 “不许进来!你们谁敢进来,我就杀了他!” 冰凉的枪口抵在常跃后颈上。 丛似春是个老手,位置找得相当的准,从颈椎以上的位置一枪下去,子弹刚好穿过延髓,足可以一枪毙命。 他的声音果然喝停了外面的脚步声。 “我们不进去,你别冲动。”是武道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稳,完全听不出来是刚刚经过激战。 但丛似春因为正在下风,沉稳的面具已经开始濒临崩溃:“我的人呢?叫他们进来……不!叫他们去开车!要不我就杀了他!” 常跃被丛似春钳制着躲在屋内的沙发后,听见房间外面武道低声对人说:“看他的人有没有没受伤的,叫过来。” 常跃感到丛似春拽着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心里翻了个白眼。果然有些人看似心理稳健,实则一旦身处劣势,马上就会开始崩盘,你不去戳他,他自己都会倒。 过了大约一分钟,门口有人试探着叫了一声:“丛老板?” 会这么叫丛似春的,一般都不是他的心腹属下,但好歹是自己人,丛似春勉强回了神。 “何健?” “是、是我。”那人慢慢地走进房间来。 丛似春扔给他一串钥匙:“去给我开车,开到门口来,越近越好!” 接着,丛似春又害怕这个属下在外面被武道所用,又许诺了这个人许多缥缈的荣华富贵。总之一句话,如果他能让丛似春安全脱险,就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常跃听他说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丛似春现在别说许诺别人了,他自身都难保,他的钱现在全压在苏州红小豆上,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丛似春听见他的声音,又用枪口狠狠地一顶他的后脑勺:“闭嘴!” 就在这时候,门口再次传来武道的声音:“你的人去开车了,你马上就能走。不过要放你走,我还要确认一下,我的人在你手里是安全的。” 交易讲究一个公平,武道提出的条件似乎无可厚非。 丛似春想了一下:“苏州红小豆……” 武道早预料到了他的条件:“只要你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苏州红小豆价格今天就可以拉涨。” 真他妈的。常跃暗骂了一句。 丛似春本来是不打算冒这个险的,但是这个条件对他来说太有诱惑力,苏州红小豆上压着的,是他的全部身家,为此冒险,值得一试。而且让对方的指挥者处于自己的视线之中,也总比人在暗我在明来的好。 他答应了武道的条件,让武道一个人走进来。 这真的不是一个好的见面机会。 虽然说常跃这人脸皮忒厚,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不好看,虚弱得跟个什么似的,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简直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然而武道一走进来,他的这点儿顾虑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段时间没有见面,武道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然而就是刚才外面的一番争斗,他的身上现在全是血,几乎看不出衣服的本来面目。 常跃的神经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身上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他胡乱地自我安慰道,兴许不是他自己的血呢。 但即使是这样想,一直都算气定神闲的常跃,居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矫情,之前为什么非要和丛似春硬抗?丛似春虽然对自己怀恨在心,但是自己如果提出两人合作,以对方的审时度势,未必不肯答应,何必要和他争一口气? 是的,生死对自己来说无所谓,但是他早该想到自己遇到危险,武道肯定会来救。 现在这种情况,正是常跃最不想看到的。 明明想着要一刀两断,两个人却被越捆越紧。 “放下枪!” 武道脑袋上不知道是溅到了别人的血,还是已经受伤,有一道暗红的血留下来,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松开手,枪落在地上。 丛似春:“踢过来。” 看到武道卸除武装,丛似春终于安心了一些:“叫你的人离远点儿。” 武道冲外面的人打了个手势,接着说:“他需要救治。” 常跃不知道武道是什么时候看到自己受伤的,事实上,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紧盯着丛似春,并没有正眼看他一下。 丛似春断然否决:“不可能。” 武道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可以把东西给你带走。” 也不知道武道是靠什么和外面的人联系的,还是早已经准备好。就在丛似春还没点头的时候,外面就扔进来一个塑料袋。 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大概是酒精纱布绷带一类的东西,不存在威胁性。 武道将东西扔在双方之间的地上,自己又后退了两步,示意毫无危险。 这毕竟还是一场交易,丛似春犹豫了一下,用枪抵着常跃缓缓向前走。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他见识过武道的枪法,此人不可轻视。不过现在他卸了枪,威胁大减,丛似春觉得问题不大。 走到包裹面前,他用枪托敲了敲常跃的后脑勺,示意他弯腰捡东西。 常跃几乎毫无力气,动作缓慢,他的目光从武道面上掠过。两人没有任何目光交流,只是武道的头微微往右一偏,动作几不可见。 常跃装作没看见,低头捡东西。 电光石火的刹那,丛似春一直抓着常跃的手猝然一松,接着他被一股推力推出战局之外。 常跃因为失血过多,眼前漆黑一片,但是他刚站稳,就猛地回头。 此时屋子里的情形早已调转! 丛似春握在手里的枪,早被武道一脚踢飞,没有了武器,他在武道面前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转眼间就被武道制住。 他背靠在墙上,脖子艰难地伸长,脆弱的咽喉被武道右手紧紧地、紧紧地掐住! 这时候的丛似春,已经一点儿气儿都喘不上来了,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半点儿空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死! 眼前的男人就像是由地狱而来的恶鬼,手下没留半分力气,分明就是要将他活生生掐死在这儿!丛似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脸色飞速地泛起青来,就差一点儿了、就差一点儿了…… “武道!松手!” 从常跃的角度看,武道的侧脸毫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在杀人而有任何心理波动。 他没有选择枪,没有选择让手下来结果丛似春,而是选择亲自动手,活生生地掐死他! 这绝对不行! 虽然知道丛似春犯过的事儿足可以判七八次死刑,但这绝对、绝对不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更不能让武道亲自动手! 常跃本能地知道要阻止事情发生,而他的身体更快头脑一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武道的肩膀。 那一瞬间,他断定武道本来是想甩开自己的,但是他的动作最后却硬生生地收住了,连带右手也松了松。而他眼角带过来的余光,却是嗜血般锋利,仿佛能割裂人的血肉一般。 常跃按捺住想要使劲拉开他的冲动,强打精神,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审判他。武道,你不能做你没资格做的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常跃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再站着的时候,武道终于还是松手了。 而丛似春则像条死鱼似的,贴着墙面滑下去,马上就有武道的人进来将他抬出去。前方自然还有属于他的命运。 武道也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常跃抱起来放到就近的沙发上,叫手下把自己带来的医生叫进来。 刚才因为太过用力,他眼睛上的血管都凸显了出来,这个时候显得两只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他不敢碰常跃的伤口,而是轻轻地半跪在沙发旁边的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常跃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 就见武道低下头,嘴唇颤抖着吻在他左手手指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眼泪终于落下来。 滚烫地,几乎让常跃想要抽回手去。 “我真想杀了他。” “我知道。” 第四十六章 常跃终于还是抽回手去。 因为失血,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甚至让他回想起了上辈子自杀时最后的记忆:冰冷的海水、孤独、灭顶的窒息感……还有解脱那一瞬的愉悦。 但这一次,他只觉得痛苦。也许还有一点遗憾。 他问武道:“是谁通知你的?” 武道的手下都在房间外面,也不敢高声说话,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武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显愣了一下:“你在北京的那个朋友给我打了电话……” 常跃:“丰鹤,是叶至哲告诉他的?” 这不是一个适合在这种时候提起的名字。 但武道还是回答了:“是。” 他正半跪在地上,常跃抽回手去之后,他的胳膊就在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身体,以防他乱动从狭窄的沙发上摔下来。 近距离的时候,他才能看到武道的头上确实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伤到了,伤口还在流血。 常跃看了一眼,目光再没有在他脸上停留,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说不下去。 常跃:“他怎么样了?刚从戒毒所出来,能适应吗?” 武道神情怔怔的,有些迷惑的样子,好像完全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我就见了他一面。” 就这一面还只是匆匆一瞥而已,虽然这个叫叶至哲的人三番两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连武志明扔给他的照片里,常跃都和这个人姿态亲密。 但实际上武道完全没有怎么注意他,更别提常跃被绑架后的危急时刻,他怎么会注意到这么无关紧要的人,再去关注他是不是适应戒毒后的生活? 然而听到他的回话,常跃的目光却带了几分谴责,好像觉得他对叶至哲的忽视十分不应该。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阿跃?让我进去,哎你们怎么能这样……” 常跃:“让他进来。” 他的声音很低,然而语气坚定,让人难以拒绝。 武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扬声道:“放他进来。” 和叶至哲一起进来的,还有武道带来的医生。就在他给常跃进行简单处理的时候,叶至哲哭鼻子的毛病又犯了。 他没经过大事儿,之前进个戒毒所已经算是顶天了,刚刚在外面又是直升飞机又是声的,早已把他吓呆了。 现在刚缓过神儿来,和常跃见面弄得他悲喜交加,又想凑近看看,又碍着武道和大夫,不敢上前。 常跃做手势叫叶至哲过来,他身边挤不下那么多人,武道只能后退了一步。 叶至哲蹲在他身边,常跃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行了行了,这都什么毛病。”他有些无奈地说。 也许是情绪得到了释放,叶至哲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说话也说不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常跃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他,武道则是站在一旁,面色开始变得有些阴沉。 有人从外面进来,脚步声挺重:“我刚才给公安局打了电话了,马上就来人。常跃有没有……” 康鹏身上的血迹没有武道的多,一路虎虎生风,进门看见房间里的场面,脚步却生生地一顿,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语气立马降了八个调。 “……受伤?”他干巴巴地把话说完。 没有人回答他。 房间里的气氛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压抑,还是压抑,好像随时都要翻天覆地。 除了叶至哲一直在哭,所有人的情绪都看上去不太对劲。尤其那大夫是个人精,只是埋头做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余光都不敢乱瞟。 康鹏是结了婚的男人,和老婆接触多了,比单身的时候要敏感得多。他甚至没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之前就觉得常跃不是个安分的人,心里担心武道和他的未来,但是武道是自己过命的兄弟,常跃又帮过自己的妻女,自己做人再不地道,也不能净想着两人不好,于是这个念头就被他竭力压下去了。 只可惜念头再怎么往下压,终究无法改变现实—— 常跃当时能不管不顾地去益明找人,现在自然也能毫无顾忌地一脚把人踹开。 康鹏怒极简直想笑,半响没出声,最后脸上是个极其诡异的表情,砰得摔门离去。 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儿,这声倒没什么要紧,倒是叶至哲听见声音,就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紧张地跳起来,一不留神压到了常跃的手腕。 常跃突然皱眉,喉咙里闷哼了一声。 “对不起我……”叶至哲焦急地说。 武道却直接上前一步,拎起他的衣服,直接扔到一边,急声问:“怎么了?碰哪儿了?” “你这是干什么?”常跃不耐烦地说。 房间内的空气,一下子冰冻到了极点。 武道缓缓地站直了身体,脸色沉下来,一时没有人再说话。 而这个时候叶至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情景似乎不大对头。这两个人……不是在谈恋爱吗? 这是什么情况? 正当他还迷惑不解的时候,门外有人报告说救护车终于开到了门口,常跃叫叶至哲和大夫先出去。可惜的是,到一脚迈出门的时候,叶至哲整个人还是傻不拉几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常跃出神入化的就地取材能力,给顺手当给使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门轻轻地被关上,武道抱臂站在沙发前,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常跃毫无顾忌地看向他,有点尖刻地说:“我是什么意思,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三个月前,二人在北京重逢的那天晚上,正是情浓之时,常跃对武道说:我们就这样吧,不要有感情。 现在,满地的狼藉之间,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的侥幸。 他看着武道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顿地说:“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难道从来没发现吗?非要我把话说开,羞辱你,你才高兴?你不觉得自己很烦让我很扫兴吗?” 再死一次,无非也就是如此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着:武道也算是天之骄子,出身贵胄,为别人出生入死之后再跑来听这种话。 啧啧啧,这也算是太、子、党中首屈一指的点儿背了啊,真***命途多舛哟! 不过,以后就不会了。 常跃转念又一想:这世界上没人是傻子,还有谁会对这种男人说这种话?大家抢还来不及呢!别抢个你死我活就不错了。 可他常跃想要吗? 他想啊! 可是他得有那个命啊! 天生就是个穷苦人,在古董摊上捡了个漏,你还指望就靠这个宝贝发家致富了不成?与其毁在自己那狗窝,还不如及早让出去,谁家有钱,快去妥妥帖帖地藏起来的好。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好像过了很久才听见武道说:“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这听起来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问句,然而男人的双臂却放下来,方才眼中烧灼的愤怒却开始冷却。 他万分冷静地,再次确认了一遍:“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男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微微向下看,神情傲慢而冷漠。他当然知道常跃会怎么回答,只不过再确认一次,也算是一种尊重。 但是尊重谁呢? 鬼知道。 “是啊。”常跃轻轻松松地说。 很好。 武道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救护车来了,先上车吧。” 说着,他就要俯身将常跃扶起来。 常跃咳了两声,示意自己可以一个人走出去:“你先出去,我还有点儿事儿。” 武道还像是平常似的,没有多问,面无表情地点头离开。 目光注视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常跃坐在沙发上喘了半天粗气,而后一手撑着膝盖,慢慢腾腾地、慢慢腾腾地蹲下身,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地上散落的,一直无人在意的化验单,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幸好没有人在意。 幸好幸好。 第四十七章 三个月后。 “……每天早晨八点半之前,所有小组将操作计划给简良东,交由我过目……” 一组副组长将手举起来,常跃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补充道:“哦,组长不能写的由副组长替代。” 因为之前常跃被绑架时候在苏州红小豆上的优秀表现,公司扩大规模后,秦扬俨然就成了望江基金首屈一指的特权人物,作为掌握资金量最大的一组组长,他不来开会、不写报告、不写操作计划、不见客户…… 哦对了,不见客户这个是常跃亲口嘱咐的,他害怕秦扬一个错手把哪位背景深厚的客户给弄死了,赔医药费无所谓,就怕大家一起去喝西北风。 “……盈利各组看各组的要求,但是止损线前没有例外。所有不能及时止损的交易由我接手,正副组长立刻滚蛋……六月底计算总盈利,前三个小组除公司奖金外,附赠半个月假期和出国游,组长还有我个人的奖励……” “哇,这么好!老板你奖励什么啊?”底下坐了一圈儿的,都是刚刚招进来的新员工,是些比荣凡和叶至哲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野心勃勃、热衷冒险,在说话做事上更是与常跃一脉相承,简而言之,都很操蛋。 常跃听见问话完全没有生气,而是将文件放下来,笑了笑:“你们想要什么啊?” 会议室立马炸了锅。 “我要美女!当然是美女啊老板!” “美你个头!老子要钱!老板,请将所有奖励折人民币送给我,这是我的存折,到时候您直接叫小凡凡存进去就行了……” “不思进取!常帅我就去你办公室坐一坐,时间不长一年就行了……” 荣凡溜进会议室,将常跃叫他从办公室抽屉里取来的牛皮纸袋递给他。 常跃接过来,看也不看地顺手扔在桌上,袋子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滴溜溜滑出很远,最后停在桌子的最中央,露出三把车钥匙,还有几份文件。 凯迪拉克,几年后才会正式进军中国市场的豪华车品牌,在这个年代,简直可以打破人们对于金钱认知的固有壁垒。 常跃:“三辆车,隔壁楼盘三套房,以后别再说我对你们不好。” 众人连声道:“好好好!老板您对我们恩重如山……” “外面来了个不认识的老头,说是认识你,非要闯一组办公室。”荣凡在一片混乱中对常跃低声说。 一组是整个望江基金保护最严密的地方,所有操盘手在操盘期间吃住都在办公室,不能与外界,别说大活人了,连苍蝇都不能往里面飞。 常跃:“我不认识什么老头,撵出去。” 荣凡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那老头看上去六十多岁了,又说是认识你,我和简良东都不敢硬拦啊,我怕他现在已经和秦扬杠上了……” 常跃眉头一跳:“我去看看。” 一组在公司走廊最深处的拐角,常跃一进去,就率先往秦扬的地方走去,庆幸地看到他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后站着的老头也没有什么重伤的痕迹。 老头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戴眼镜,身材精瘦,脊背微佝,看起来像是个知识分子。 听到常跃带人来的声音,他转过身,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眼里精光闪过,。 他意味深长地对常跃说:“郑博厚说的真没错,丰镇这次是要出一个大人物了。” 常跃听到郑博厚的名字,神色严肃起来:“请问阁下……” 老头:“赵思贤。” 赵思贤,郑博厚的朋友,同时也是应胜江的幕后老板。望江起步的时候,应胜江认购基金的那一笔钱,就是从他这儿拿的。 虽然和郑博厚是朋友,但从赵思贤说话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和郑博厚理念不同,彼此之间分歧很大。 两人面对面坐着,他说,郑博厚刚开始向他提起常跃的时候,他最初还以为是另一个“小郑”,所以十分的瞧不上。 “……像他那种手法,我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抠抠索索,畏首畏尾,亏他还当个宝似的捧着不放!”赵思贤毫不客气地说。 另外他还提起了应胜江:“你别看他走出去人模狗样的,实际朽木不可雕,目光短浅,尤不自知!” 常跃低头倒茶,微笑不语。 最后赵思贤才说起他来,说去年三月份,亚信城南营业部登上龙虎榜的那天,他接到了几十通电话。 “……他们都以为我突然年轻了二十岁。”他的目光从眼镜上方锐利地望向常跃,意蕴深刻。 这是勾搭我来了啊,常跃心想。 赵思贤带他来到自己的公司。 虽然地处丰镇市中心的办公大厦内,公司上下几层都是说出去如雷贯耳的跨国集团分公司,但赵思贤所在的那一层却只是挂了个简单的公司名,甚至光从名字上,连它是干什么的都看不出来。 办公区内人来人往,纸条满天飞,电话铃声嘈杂混乱,但所有人看到赵思贤,都会马上放下电话站起身来,恭敬问好。 赵思贤背着手视而不见,而常跃走在他身后,也是一脸冷漠。实际上他心里都要笑翻了:这老头看着老派,实际还挺与时俱进和国际接轨的嘛! 不过赵思贤带他来的目的当然不是展示一下自己员工恭敬的态度,他带着常跃七拐八拐地,一路穿过三道防盗门,终于来到了这家公司的最深处—— 四面密闭的房间,没有窗户,常跃进门的时候注意了一下,甚至这间屋子的墙壁都被改造过,比刚才经过的承重墙还要厚出二十厘米。 房间的墙壁上是一面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正不停地刷新着最新的股票和期货市场行情,显示屏前面的桌子上,一排摆着七部一模一样的无线电话。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很奇怪吗?”赵思贤问他。 常跃沉着脸回答:“当然没有。” 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鬼,当然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赵思贤投资帝国的最核心,一切肮脏秘密的源生之地。 他没想到这老头竟然敢把刚认识的自己带到这种地方,就算是他再赏识自己,这事儿也说不过去。 现在自己站在这里,就只意味着两件事:要么死,要么上了这老头的贼船。 七部电话中的一部突然响起来,与世隔绝的房间里,电话听筒里的声音非常清晰:“610028买入三千九百手已完成,现在价格三十一块六。” 赵思贤:“按原计划,继续吃进。” 挂掉电话,他又拿起另一部来,拨了一个快捷键:“610028以现价附近一块以内全部平仓出。” 那头的人没有一句废话,毫无疑义地遵从着他的指令:“是!” 虽然坐拥庞大的资金量,但是赵思贤手底下的证券期货账户更多,足有成百上千个,一刻不停地流进流出。 然而,这艘巨轮虽然能在市场上翻云覆雨,改天换日,但实际却暗伏在汹涌的水面之下,不着半点儿痕迹。 它靠的就是这样的违规手法。对敲,虚假成交量。 这就像是一个金字塔,赵思贤站在金字塔的最顶端,单线自己的属下。所有的买指令全部由他发出,下线之下又有下线,他们之间对彼此的交易毫不知情,只负责买进出。 也许赵思贤在这边下达了出指令,另一边却在暗中买入。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和自己进行交易的,是不是自家的人,而这支股票,最终又要以怎样的价格收盘。 这是一个真正严密的坐庄系统,常跃之前的那些小打小闹,和它比起来,就像是巨轮旁边的小木筏,经不起任何惊涛骇浪。 “你觉得这种方式怎么样?”赵思贤放下电话,问他。 常跃看到屏幕上的610028在赵思贤的指挥下,果然出现了巨大的波动,一笔又一笔的单子成交,不过是从赵思贤的左手到了右手,本质上没有变化。 只是散户们不这么想。 在散户的眼里,610028股价放量上扬,适宜买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真***天真无邪。 常跃烦躁地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你想让我怎么说?” 赵思贤:“它美吗?” 常跃:“精美绝伦。” 赵思贤:“赚钱吗?” 常跃:“前景广阔。” 赵思贤将一个电话递给他:“想要吗?这可是郑博厚和应胜江都没办法给你的。” 常跃盯着那支话筒,没有接过来,而是慢慢的笑了。 他上下两辈子,收到过的邀约不计其数,有新奇的的,有可笑的,有利润丰厚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如此诱人……同时,万劫不复。 赵思贤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是想让常跃做他投资帝国的一分子,否则他不会带他这里,他的意思是:邀请他,一起,站上,金字塔的顶端。 谁能拒绝? 法律严惩的操盘手法,禁地之处的美好果实,他到底是摘?还是不摘? -- 应胜江难得能载一次常跃,撵了司机和秘书走人,一路上车开得慢悠悠地,愣是将轿车开出了自行车的速度。 “他找你有什么事?” 常跃在副驾驶上,脸色不太好看:“合作而已。” 一声急刹车,应胜江突然停下:“他要拖你下水?!不行!” 应胜江被赵思贤叫来送常跃,还以为他们不过是常规的生意往来,都在同一个市场混,大家打个招呼,展示一下实力,拉一拉关系,对彼此都好。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赵思贤竟然对常跃这么寄予厚望,或者说是不安好心! 常跃斜睨了他一眼:“你紧张个屁啊。我又没答应。” 他是没答应,他对赵思贤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仔细考虑。赵思贤笑眯眯地放他走人。 但是,大家都是习惯在转瞬之间做出重大决定的人,实际上他开口的那一刻,他们彼此就都清楚:常跃的答案,已昭然若揭。 “不行!”应胜江开车就要回赵思贤公司,“我去和他说,你不能参与。” 笑话! “你当自己哪儿根葱啊?”常跃冷笑,“别给我添麻烦了。下一个路口左转,我要去医院。” 应胜江:“你去医院干什么?” 常跃从口袋里摸出来根烟,跟他借了个火:“看病。” 应胜江又一脚刹车:“你病了?!” 常跃叼着烟:“唔。” 应胜江将车停在路边,皱紧了眉头。常跃刚出院没多久,左手已经落了病根,怎么这就又病了? “什么病?严重吗?” 吐出一口淡色的烟圈,常跃语气平淡地简直像是在说他昨晚没睡好。 “肺癌。” 他刚从益明回来的时候查出来的病,现在算算,也该去复查复查了。别万一哪天眼睛一闭过去了,连后事都没准备。 应胜江神情严肃:“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常跃继续吞云吐雾,看起来起劲得狠,一点儿都不像重病缠身:“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好像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应胜江盯着他看了半响,最后艰涩得问:“真的?你、你可别吓我。” 常跃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好心赏了一句:“真的。” 突然,他的衣领被对方揪住,一把拽向驾驶座,应胜江横眉立目,面孔狰狞:“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次常跃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 应胜江得不到答案,突然暴怒,伸手想打他,最后巴掌高高得扬起来,还是没有落下。 他狠狠地看着常跃,那模样活像是要把他吃了,但他最后还是一个人跳下车,砰得摔上车门,跑到车外发疯去了。 晚了,太晚了。 应胜江的脑袋此刻就像是被什么玩意儿重击过似的。眩晕、疼痛,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不停地盘旋。 晚了,太晚了。 他猝然想起常跃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那天,那时候常跃还是个说话做事黏黏糊糊的青年,自己有时候挺喜欢他那温柔模样的,但心烦的时候,看他那模样就很讨厌。 而那天恰好就在他心烦的时候,生意不顺利、国家严打、市场不好,那个时候应胜江心烦的事情总是很多,见到常跃不果决又拖沓的模样就更来气。 于是他找了个女人,不过就是发泄发泄而已,这也不是没有过,但他却没想到常跃的反弹那么大。一气之下,应胜江就把他撵走了。 从此之后,追悔莫及。 而常跃,他现在不黏糊也不拖沓,果断地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脱胎换骨成了应胜江一直要求的样子,可是有些感觉,没了就是没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车边,看到副驾驶座上的常跃既陌生,又熟悉。应胜江咬了咬牙,隔着窗户对他说:“那个姓武的呢?他怎么不和你在一起?” 常跃看上去很无所谓:“他不知道,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这样很好。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不要告诉他,然后,让他后悔一辈子。” 第四十八章 “这位常先生,可是赵老的忘年交,青年才俊,前途无限啊!” 常跃左臂搭着西装外套,右手与对面人短暂相握,微微一笑:“李董过奖了。” 四个人在席上入座,有人立马殷勤地倒酒。 从北京来的这朋友,是冲着赵思贤的名声来的,但他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常跃其实并不知道,或者说是不该知道。赵思贤手下的生意很多见不得光,不可能一一告诉他。 而按照惯例,这样的生意伙伴应该由应胜江接待。但是赵思贤却极力要求常跃和应胜江一起去。 原因很简单,这老头想在把常跃拉上船后,再把他牢牢地绑在船上,最好打个死结,这辈子都下不去。 应胜江挡住伸过来的酒瓶,说:“他不能喝酒。”之后,他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常跃肩膀上,还顺手捏了捏,接着就将他身前的酒杯换走了。 同席的人看到这一幕,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应胜江男女不忌的事情人尽皆知,这样一看,常跃八成就是抱着应胜江大腿,才认识的赵思贤。其实也不过如此嘛! 他在人心中的份量一下子就轻了许多。 常跃也是老于世故了,他想留给别人什么印象,留给了他们什么印象,他自己都心里有数。 而且人一旦真正有实力了,自然也就并不在乎无关紧要人的看法。 尤其这样的看法正中他下怀: 如果有朝一日赵思贤被清算,他巴不得所有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靠人情上位的小角色,而不是犯罪核心的一份子。 自己就算是死,病死也总比被枪毙好是不是? 台面下的事情,台面上不好光明正大地说,于是饭桌上的人也就是聊些废话,之后不知道是谁,提起几个月前发生在丰镇的那场绑架案来。 虽然报警的人只报了绑架,但是最后案件审理的时候,牵连出不少事情来,甚至还有多年前黑道上的几起杀人案,相比之下,绑架案在其中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而且……饭桌上的人欲言又止,说这件案子牵扯出的陈年旧案,不单案情严重,尤其还有上面的人极力施压,因此进行地非常快,证据一对上,三下五除二就定了罪。 是无期。 就算之后减刑,案犯要出来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树倒猢狲散,谁还认得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应胜江的脚在饭桌底下踢了踢常跃,过了几秒,常跃才反应过来,微微侧头向他这边:“什么事?” 那天去医院和他的主治医师聊了一会儿,常跃坚持拒绝住院治疗,没人管得住他,最后只决定吃点儿控制病情的药了事。 应胜江则是硬给他弄了一堆补品,全是市面上难寻的珍奇玩意儿,吃了几天下来倒是气色好了不少,咳的也少了。 应胜江看见他投来的疑惑目光,只是很平常的一个眼神,面孔清俊、姿态从容。 那人说的没错,这是个真正的青年才俊,他有着应胜江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天分,虽然看上去狂傲,实则不骄不躁,知进知退。 但有时候他越是这样优秀,这样令人高山仰止,应胜江就越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怨气。 他总觉得,眼前的常跃其实是张画皮似的伪装,自己应该击破它,刺激它,这样常跃才能恢复正常。 这样想着,他倾过身子,靠近常跃,轻声说:“他对你这么好,怎么不去告诉他?告诉他你就要死了,快去啊。” 你就快要死了,不舍得告诉他,却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和你分手了,还在找人盯你的案子,非要将这件事钉死了不可,生怕哪天丛似春跑出来和你报仇。 你们倒是一个个的情深意重! 不出应胜江所料,他的话成功刺激到了常跃。 年轻男人眼中划过的痛苦,让他感到一阵快意。他就是要让这两个人痛苦,要让他们抱憾终身,也尝尝后悔的滋味! 常跃右手正握着骨筷,因为发抖碰撞出微不可闻的声音,他连忙掩饰地放下。 “怎么不吃了?哪儿不舒服吗?”应胜江假作关切地问。 饭桌上的其他人再次心照不宣地对视。常跃感到一阵心烦气躁。 “你们继续,我出去透透气。”他看也不看应胜江,直接站起来。 哟呵,这是闹矛盾了啊。 饭桌上一群老流氓都不是什么好人,早见常跃长得不错,虽然自己弄不到手上,但怎么也想要过一过嘴瘾。 看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更好说了,如果他真的受赵思贤器重,那他们也不敢乱来。 一个从北京来的客户直接站起来,绕过桌子招呼常跃坐下,拿过杯子就哗啦啦给他倒酒:“小常,我看你这也太见外了,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说着他挤眉弄眼一番,还自以为说得挺美。 “……待会儿我还有几个朋友要来,你这么着,我也不好介绍呀。我可告诉你,今天来的这几个,可不是一般人……来,咱们干一杯。” 一杯酒就这么戳在他鼻子底下。 常跃怒极攻心,脸上却似笑非笑,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喝杯酒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杯酒实在叫人窝火。 什么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就叫! “那我……”他还没说完,包厢门忽然打开,有好几个人走进来。 给他倒酒的那个人马上放下酒杯,迎过去:“快坐快坐,一路上怎么样?” 常跃就那么被晾在那儿,他刚想坐下,就见旁边应胜江的目光,分外地意味深长。 他似有所觉地转过身—— 武道也看到了他,男人穿着一件很眼熟的长风衣外套,面容和平常一样冷峻,目光深邃。 隔着人群,他看到了常跃,但是却一点儿惊讶都没有,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之后在他正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常跃想起来了,这件风衣武道本来就有一件一模一样的,之前自己为了装大款,借来穿过,后来忘了还,现在应该还扔在秋桐路的衣柜里。看来他这是新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有人张罗着把所有的菜全撤了换新的,进来了好几个服务员,桌面一时间有点乱。 武道和旁边人寒暄了几句,忽然问:“家里有点事,所以没去医院看你,你的手怎么样了?” 常跃这时候才意识到整张桌子上只有自己是站着的,他扯起嘴角来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坐下:“还好,恢复地不错。” 他的左手不可能恢复了,现在只能勉强拿一些大点儿轻点儿的东西,连拳头都握不起。 听见两人的对话,除了应胜江,桌上所有人都愣了。尤其是刚才给常跃倒酒的那个男人,他本来还想给他们互相介绍呢! “你们认识?” “去年他来丰镇……”常跃本来想说武道来丰镇正好租住在自己隔壁,住了一段时间,但却被武道冷静的声音打断:“是朋友。” “哦,哈哈,我还打算介绍你们认识……”那人神态尴尬。 武道半靠在椅背上,神色如常,冲常跃举了举酒杯。 两人没有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 “天也不早了,我送您去酒店?”天知道这位是多想把武道弄回自己家。 好不容易盼来尊大神,尽管和武道之间隔了一层,但是这个关系,能拉到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儿。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拼了命的去攀的。 然而永安集团在丰镇的酒店新开没多久,于情于理,武道都应该住在自己家酒店,顺带还能检查一下工作是不是? “不用。”武道回答,“不麻烦你,我和他住两天就行了。” 突然被点名,常跃一愣。 武道:“怎么了?你家里有人不方便?” 虽然说话的时候无形之中多了距离感,但武道不管是语言还是神态都表现得十分若无其事,好像常跃真的就是他哪儿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一起挤着住几天而已。 常跃看他这样极其不顺眼,但也总不能在一堆外人面前拂他的面子:“当然可以。” 真他妈的,他从医院开的药还忘在客厅茶几上没收! 第四十九章 “真有人?” 当常跃半天才从屋子里出来,放武道进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怀疑地问。 常跃脑门青筋暴起:“当然没有!” 他生活习惯太差劲,药瓶东一个西一个乱扔,用过的挂号单诊断书也散得到处都是,搞得他里里外外过了三遍,才终于清理干净。 “快进吧快进吧。”他糟心的说。 武道来的真的太不是时候,因为和赵思贤扯上了关系,不想牵连其他人,本来和常跃住在一起的叶至哲都被他劝搬了出去。 武道现在过来,虽然不至于太麻烦,但也够让他烦心的了。 “喝什么?” “你有什么?” 常跃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水。” 武道坐在沙发上,十指相抵,目光直直地看他。常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进厨房去倒水。 他现在左手是比较麻烦,因为用不上力气,张合也有问题,倒水只能用一只手。按理,这也没什么问题,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点儿小伤根本影响不到他什么。 但这事情寸就寸在,你想低调的时候,狂蜂浪蝶往上扑,你想争气的时候,尽出些丢人现眼的幺蛾子。 常跃右手打开柜子,想从里面把武道以前习惯用的水杯拿出来,却不小心碰倒了另一个。 他右手占着,只能用左手扶,于是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没扶住,旁边的一个玻璃杯从柜子里滚出来,吧唧碎在了厨房地板上。 一声脆响。 几步武道就从客厅里过来,却最终刹车在了厨房门口,站在门边皱着眉头看他,半响问:“要帮忙吗?” 常跃光顾着收拾,头也不抬地:“不用。” 到最后,那两杯水还是他分两次,一杯一杯从厨房里端出来的,那模样简直傻得人想笑。 武道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至极,说的话中带点儿火气:“我之前听说叶至哲和你住一起。” 常跃终于坐下来:“啊,他呀,前几天被我赶出去了,让他去别的地儿找工作长见识。” 他忽然想起来茶几底下还有一盒药没收,一下子做如坐针毡。 武道:“那平时你做饭怎么办?” 常跃:“公司有人做饭。” 实际上公司那群小年轻每天在公司张罗着改善伙食,营养搭配,但他连公司的饭也很少吃。 饭点儿和开盘时间又不冲突,他基本只有开盘的时间在公司,闭市之后就去应酬喝酒,连公司炒菜大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武道沉默着喝了一口水,看着常跃无所谓的模样,突然说:“你就这么喜欢赶人吗?还是说,我和他们其实也一样?” 常跃好像就是这德行,看谁顺眼就帮一把,随随便便就可以领回家,住上一段时间,但是人走的时候,他好像也完全不在意。 荣凡是这样,叶至哲是这样,武道好像……也是这样。 不管谁在他身边来了又去,他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连以孔伟为首的大户室的那帮子人,那么和他针锋相对,他也没有普通人被排挤之后的失落。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虽然从事的工作来钱如流水,但是他的生活一直也就那样,没见有什么提高生活质量的意思。 也懒得买房子置地,一直租住在这幢别墅里,好像随时都能退租上路,无牵无挂。 他有时候甚至会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他随时都可以死去……不带丝毫留恋。 这个认知让武道非常痛苦。 他向来不干预常跃的选择,也很少提出疑问,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把常跃问得愣住了。 “……也没有……吧……”他犹犹豫豫地说。 “荣凡肯定和自己爸妈住在一起比较好,叶至哲……他大学毕业总不能没工作,住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至于武道呢,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离自己身边? 常跃本来搭在茶几上腿,不自觉的收回来,坐姿也端正起来:“我可能,确实一直就这样吧。” 他想了想:“我觉得应该和你道个歉,我这人说话有时候不太好听……” 常跃是说之前被丛似春绑架的时候,他直接就说武道“很烦,很扫兴”。 其实现在想来,他话确实说重了,如果给他充分的准备,他应该会有更漂亮更给对方留颜面的说辞。 “……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滑动,他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无理取闹,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半响,他听见武道的声音:“我也有我的问题,不需要你单方面的道歉。你去益明找我的时候,我也让你失望过。” 常跃笑了笑:“那我们这算是扯平了是吧?” 武道点头。 “这样也不错,说真的我还挺怕你不高兴的……”说着,他拿出根烟来,但是因为左手的问题,点烟的动作不像以前那么老练。 武道这次也没有制止他,而是默不作声地拿过打火机,过来帮他点着,两人一站一坐,面孔被火光照亮。 之后武道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也点了一根烟。 常跃有点惊奇:“你不是不抽吗?” 武道把烟灰缸从茶几上给他推过去:“现在开始抽了。” “哦。” 大约有三四分钟的样子,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隔着不远各自想各自的事情,各自看着烟雾出神。武道眉头紧皱,像是在想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哎对了,你这次来丰镇干嘛?” 永安集团董事长和夫人离婚的事情,常跃也有所耳闻,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太方便问别人家的私事了。 武道:“之前永安拿到的那块地,可能需要嘉银的投资。” 武道帮助永安之前在丰镇拿到的那块地,集团在武志明的施压下,实际上已经不再投钱了,和别人合作开发的话,嘉银证券是个好选择。 嘉银证券的老板就是赵思贤。 常跃断然否决:“不行!” 他的音调突然变高,好像有什么情绪包含在里面,武道挑眉看他。 常跃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态度不够正常,但是赵思贤,绝对绝对不能合作。 “赵思贤这人不干净,你要合作完全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要找他?而且望江也可以……” 话到嘴边,被生生地给咽回去。常跃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么多的钱,丰镇还真就只有赵思贤能拿出来。况且了,就算他自己能拿出来,就算望江基金出钱,武道会不会要? 常跃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真是太愁人了,太愁人了啊。 武道深深地看着他:“他的事情我听说过,我会注意。” 常跃无力地摆手。 事情开始往他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在事情爆发之前,保住尽可能多的人。 -- “刚看到的通知,说是人民银行要提高三年期以上的储蓄存款利率,还有恢复存款的保值贴补,还有国库券也是一样。” 常跃眼睛没有离开电脑:“贴补率是多少?” “不知道。” 目光这才从电脑上移开,常跃正想张口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却响了。但是简良东却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台电话,任由铃响了好几遍。 简良东放下文件:“要我帮你接吗?” 常跃仿若被他惊醒了,摇头说:“你先出去。” 直到看到简良东离开自己办公室,将门关严之后,常跃才接起电话。 赵思贤苍老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一种诅咒:“你看到通知了吧?你看317怎么样,做一把吧?” 317说的是发行于1996年,99年5月到期兑付的三年期国库券的国债期货合约。 本身国库券到期的基础价格早已确定,但是因为新通知的出现,受保值贴补率和加息问题的影响,市场对到期价格的预测必会出现分歧。 有分歧才有利润。 常跃听着电话那头赵思贤兴致勃勃的声音,一直在沉默,最后挂断电话前,他说:“再看看吧,反正快过年了。” 年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常跃公司的员工终于可以休息了,除了秦扬,都一个个地犹如离开了猪圈的猪,四个蹄子上下翻飞,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家去。 噢噢噢噢,等先拿了红包再说。 常跃这老板厚道得很,放假前请大家大吃了一顿,最后大家排排坐,一个个拿了红包再走人。 有个小姑娘捏了一下红包厚度,马上喜上眉梢:“哇!老板你真的是个好人!” “别废话。”常跃又拿一红包敲了她脑门,“去给你组长送过去。”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就垮下来:“真去啊?” 秦扬那模样在她眼中,也就和黑白无常差不多了,去给他送红包,那还有命在吗? 常跃当然绝对不会叫她知道,自己也是因为懒得看秦扬那张脸,才跑去指使别人。 但他怎么会让别人知道他的这点儿小九九? 常跃当即板起脸来: “像你们这种工作,怎么能不和组长搞好关系?没有默契的团队,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业绩会怎么样。更何况秦扬的能力和心态,都非常值得你们学习,给你们很大助益。 你以为我只是叫你去给他送红包吗?错了! 我是叫你去和前辈学习经验,学习他的态度,以后才能更好的工作! 只能看得到眼前的这点儿利益,我真为你们感到痛心! 难道你们这辈子就甘愿一直在我手下工作吗?就没有一点远大的理想吗?在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老板,你比我小两个月。”底下终于有人见缝插针地开口,一脸的沧桑。 常跃尴尬地咳了两声:“还不快去?!” 那小姑娘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带着一组其他人一溜烟的跑了。会议室门口传来人轻笑的声音。 常跃光顾着整理文件,没听到,其他人倒是都转过头去看,最后坐在最前面的那个拍了拍常跃的胳膊,指门口:“常帅,你朋友。” 武道站在门口,面容英俊,深沉的目光里带着隐隐笑意,显然他刚才也听到了常跃说的话。 常跃手底下的姑娘们纷纷表示:啊啊啊!老板你朋友太帅了,他有没有女朋友啊?能不能留个电话啊?不能留电话留个照片瞻仰一下也是可以啊! 瞧瞧他招的这些员工。 常跃一一把红包交到她们手上,嘱咐道:“少做白日梦,回家记得相亲。” 最后一个红包是简良东拿的,临走,他轻飘飘的在常跃耳边留下一句话:“这么有情趣的分手,真是让人嫉妒啊……” 常跃笑着转身,正撞进那个人的眼睛里。 “回家吗?” “走吧。” 第五十章 “虽然这件事论所作所为是他错了,但是归根究底,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帮我递一下刀。” 武道手捏着刀背,将刀柄递过去。 常跃接过来:“谢谢……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怨的,更何况,没几个人有我这种好运,死了还能再活一次,是不是?” 武道站在他旁边,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葱切成指节大小的段,被常跃扔锅里,之后他笑眯眯地抬头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说现在把我绑到医院,看看我又没有妄想症?” 武道缓慢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快过年了,常跃最近的心情好了很多,话也变多了。这是他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虽然与武道已经说开了,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依然很有意义。 起码这一次,他将不会因被背叛而绝望离去。 乳白色的鱼汤上方冒着汩汩的热气,常跃把盖子揭开:“再来点儿盐就能出锅了……哎,盐呢?” 鱼汤是他上辈子的拿手绝活,虽然过程简单,只是宰条鱼扔锅里熬汤而已,但这也是常跃唯一拿得出手的手艺。 这年的除夕,常跃强烈要求自己要露一手,毕竟武道算是自己的客人,让客人下厨,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儿。 结果他在厨房里找了半天,最后竟然连最重要的盐都没找着。 被他勒令不能插手的武道眼见着鱼汤就快熬干,终于看不下去了,进去将他一把拽出来:“还是我来吧。” 武道的动作还是那么驾轻就熟,一切都犹如好几个月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心理上仍有挣扎,不过常跃在偷懒一事上天赋异禀,很快就抛下了心理包袱,吹着口哨在客厅等吃。 不一会儿等来了好几个拜年电话。 这头公司属下的电话刚接完,煞有介事地叮咛了一番,仿佛还是个稳重成熟的公司领导,那头丰鹤的电话一来,就彻底变了副模样。 丰鹤这胖子和老婆孩子去了夏威夷度假,生活安逸得一塌糊涂,在常跃面前狂嘚瑟,恨不能在春晚前买个广告,昭告天下。 不过常跃对他这种生活可不感冒,他天生就不是过安稳日子的料,更别提这种每天被老婆管头管脚的生活。于是讥讽之,一来二去,两人彼此不服,竟然吵起来了。 最后,两人各自在对对方生活状态的不屑中挂掉电话,然而过了还没三秒钟,电话又响了,常跃接起来,那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嫂子正做饭呢,手上不方便,嘱咐我给你拜个年,要不待会儿放炮听不见……哎,你怎么声音不太对?” 这个世界都疯了! 常跃恨得咬牙切齿:“对啊,怎么不对。嫂子还好么?身体怎么样?” 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胖哥老婆惦念着他之前对荣凡的好,一直对他十分上心。 不单隔三差五叫人顺路从北京带吃的用的过来,常跃被绑架后住院那段时间,更是专程来看了他好几次,早早晚晚地带饭给他,帮了他大忙。 常跃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是很承这个情的。 这具身体的养父母已经身故,朋友又都疏远了,而常跃自己又不擅这种人情往来,能与胖哥夫妻保持这种密切的关系,给他的生活添了丝难得的烟火气,常跃十分珍惜。 胖哥说自己老婆身体一直很好,每天忙里忙外,甚至开始劝荣凡回学校上学,考个大学待四年。 “上学不错,应该让他上学。” 荣凡在常跃公司呆了几个月,虽然表现出的能力有目共睹,但是与那些既有理论基础又有经验的操盘手相比,仍然有相当的差距,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常跃知道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后的中国,大学学历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极力劝说他玩儿够了就回学校。 所有叛逆的少年不愿意上学,无非就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跟着常跃这么长时间,荣凡也算是看够了。 所有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还有普通人接触不到的金钱、权力、人性,他也都看过了。 看过就会知道,人生难得是返璞归真、尘埃落定,他也该有自己的选择。 “那你呢?”胖哥在电话那头问,“你不找个姑娘过日子?你嫂子昨天还帮你打听过了,她在丰镇之前认识一姑娘,盘靓条顺会来事,家里文静家外泼辣,能降得住你。尤其还在证券公司工作,和你有共同语言,怎么,不考虑一下?” 常跃真想把电话给摔了! 然而刚才聊荣凡的未来,两个老男人都聊得唏嘘不已,气氛太好,不方便转折太猛。 常跃只能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我这大起大落得,还是别祸害人这么好的姑娘了。” 胖哥:“哪儿能啊。而且哥悄悄地和你说,那姑娘还真就不介意这个。你嫂子问她的时候就说了你,人姑娘还特别激动,说是一直很仰慕你。 望江基金嘛,人家公司还和你们基金有过业务接触,这也算是缘分……” 基本是个证券公司,望江基金都有过接触,按这么算,全丰镇和常跃有缘分的女性没有上万也有上千。 嘿,没想到他还是个花花公子的命! 接着,胖哥又用他所能有的所有贫瘠词汇,将那姑娘天花乱坠地夸赞了一番,说得那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沉鱼落雁、闭月…… “打住打住。”常跃一手拿着电话听筒,整个人翻身躺在沙发上,角度正对着厨房,能看见武道正在里面做饭。 男人因为厨房太热,脱了外衣,里面穿着墨绿色的军装背心,露出肩背上扎实的肌肉来,正在切菜。 他低头的样子十分认真,下颚收紧,喉结上下滚动着,手臂上有一层薄汗……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武道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端过来一碗炒花生米,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做饭去了。 花生米炒得火候刚好,不焦不黑,咬起来嘎嘣脆,常跃一边嚼着,一边对胖哥说:“你可打住吧,人姑娘再好,和我也不合适呀。” 胖哥:“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不合适?这几天过年,等过了年初三,就让你嫂子安排你们见一面,到时候才能知道合不合适。” 常跃两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吊儿郎当的:“那也不成。荣凡没给你说吗?我不喜欢女人。” 胖哥:“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让常跃颇感欣慰的是,荣凡这小子虽然传过他闲话,但在这种重要问题上倒是嘴贼紧,连自己亲爹都没告诉。 也算是没白教啊! 常跃言简意赅地对胖哥讲了自己的性向问题,接着补充说自己能接受他的不适应,胖哥当没听过也没问题,就是别让嫂子再给自己介绍姑娘了,浪费嫂子和别人姑娘的时间。 胖哥好歹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没多久就反应过来,第一个问题就是:“我说呢,一直感觉你和武道特别奇怪。” 一颗花生米没咬就进了气管,差点儿没把常跃呛死,坐在沙发上一阵猛咳,武道要过来看他,常跃示意不用。 “你这联想能力也够牛的。”胖哥去北京后就再没怎么和武道见过面,也就是说,他对两人在一起的印象,至多停留在从丰镇走的那个晚上。 可那时候常跃和武道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呢。 胖哥怀疑:“你俩真不是?” 常跃:“真不是。” 他一脸严肃地撇清两人的关系,武道正好过来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问他温度行不行,常跃尝了一口。 胖哥在电话另一边忽然一嗓子:“你放屁!我听见他声音了!” “你他妈才放屁!一边儿玩儿去吧!”常跃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智障!真的是太智障了!大过年的都不消停! 然而大过年的,他也哪儿都不能去,空有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常跃在客厅里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被饭堵住的嘴。 一直在外边应酬吃饭,喝的酒比饭还多,常跃的胃早被伤了个透。现在陡然吃上自己家的热菜热饭,感动得简直要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武道炒菜虽好,但是不会包饺子。当然了,武道不会,常跃这货就更不会。 最终这件事还是被搁置下去,常跃倒也不在意,饺子只是形式而已嘛,有它没它都一样。 “等我学了,明年包给你吃。”武道给他盛饭的时候说。 常跃夹菜的手突然一顿,声音也冷淡下来:“哦。” 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怎么还会肖想一顿饺子? 两人都没有除夕夜看电视的习惯,因此吃饭的时候只听见杯盘碰撞的声音,昏黄的灯光下,没有人说话。 虽然平静之下,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心里是不是波涛暗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常跃竟然有些贪恋这样的生活。 几十年来,他的人生一直是一段接一段的跌宕起伏,即使偶有平静,也永远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随时都可能再上沙场,再入险境。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么一段和缓的,可以镌刻在他记忆里的时光。 即使很快就要失去,他也可以带着它死去,无悔无怨。 第五十一章 “……那地方也没什么,就是点儿破石头,还有海。我上辈子去过,前几个月我去码头接货的时候,又去过一次,感觉和后来不一样了。” 武道默不作声地听他讲话,闻言笑了笑:“隔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会不一样。” 从泰国回来的时候,常跃本来是要带武道去那里的,结果阴差阳错没去成。 武道:“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可以再陪你去。” 常跃夹了一筷子菜,含混地说:“再说吧。” 在上一秒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安静的,等到他话音落下,屋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 屋子里的窗户没关,很快就有烟火的味道窜进来,常跃不得不弯下腰,止不住的咳嗽。 “你是不是病了?”武道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带你去医院吧。” 常跃一边咳一边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手来摆了摆,意思是不用。正当武道还想在说什么,有人在这个时候按响了门铃。 “我、我去开就行。”常跃勉强站起身,走去开门。 “过年好!”屋外冷气倒灌进来,常跃又开始咳嗽,屋外的人确实兴高采烈地冲进屋子里来,怀里还抱着一串大鞭炮。 叶至哲小脸被冻得惨白,穿着大大厚厚的棉衣,整个人宛如一个圆球:“我们一起去放炮……吧?” 武道的露面让他的话音明显打了个磕绊。 他还记得之前常跃被绑架的时候,武道凶狠的模样,本能地畏惧,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转过身,常跃冲武道一偏头:“一起吗?” “你们去吧,我还有文件要整理。”武道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们走。” 接着,常跃便若无其事地搭上叶至哲的肩膀,两个人溜溜达达地出去放炮了。 -- 大年初七。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但每一个基金经理或操盘手都在期待着开年的第一个交易日能收涨,图一个好彩头。 然而大多数散户还没从过年的气氛中缓过神儿来,串门的串门,休息的休息,期货公司人丁寥落,仅有的几个正在聚在一起嗑瓜子聊天, “你们过来看!快过来!别聊了!”有个人往电脑上看了一眼,突然对自己的朋友边跺脚边挥手,恨不得一把把他们拽过来,“317出事了!” 被他招呼的那几个人是老江湖了,自认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三个两个都是磨磨蹭蹭,他们慢悠悠地拍干净手上的瓜子壳,理了理衣服,走过去:“317怎么了这么大惊小怪的?” 只见电脑屏幕上,国债317价格忽然一改之前的震荡走势,围绕148.3出现了激烈的争夺,多空双方都压单极重,一连串的单子排下去,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那些老江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一个一个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是谁在做多?是谁在做空? 保值贴补率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 “快!快把郑老叫过来!”有人突然清醒过来,连声叫人去叫郑博厚。 过了几分钟,曾出现在亚信丰镇城南营业部的老头走出来,他手里端着水杯,只一眼,就被电脑上的国债317所吸引。 他仔仔细细地将它看了一遍,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唉……” “郑老,您看这是……”有人低声问。 他们之所以如此惊讶于国债317的走势,与其说是因为它是一场战争,更不如说它是一场战争的序曲。 如此重的压单,志在必得的庞大赌注,倾尽全力的一搏……无论哪方落败,从此都再无翻身的可能,同时,无论哪方获胜,都将成为未来十年间国内市场当之无愧的霸主! 而这,仅仅是序曲而已! “要变天了。”郑博厚低声说。 而那个叫常跃的年轻人,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普通的散户中终究还是不缺野心家,有人见多空双方对317的争夺如此的明显,自己也忍不住跃跃欲试。 天上神仙打架,地上的凡人如果站对了队伍,那就能一步登天。 有人试探地问郑博厚:“您看,这多空双方……哪方赢面大?” 都是一样的雄厚资金实力,都是一样的孤注一掷,要么是有可靠的内-幕消息,要么是对自己的判断十足把握,不管押哪一方,好像都说的过去。 那人本来想以郑博厚的人脉,探探口风肯定有用,却没想到郑博厚闻言,重重地一放水杯,将身边的人吓得一愣。 “不怕死的就去做!我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 常跃坐在赵思贤的办公室里,他整个人难得心态不稳,手指上转着一根钢笔,叮叮当当地敲在桌面上。 “市场上有人传言,说是国家要提高317的利率,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少?” “零。”赵思贤神情十分自信,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在他对面的墙壁上,国债317的价格依然在激烈的争夺之中,从大年初七开盘到现在,317价格走势每天都是接连不断的小阴小阳线,上下价差极小,多空难分胜负。 现在市场上的这个传言,是有利多方的,这一点赵思贤和常跃都感觉到了,但是赵思贤和常跃又都调集了一批资金入场做空,盘面还不至于崩溃。 常跃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整个人突然暴怒,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领将赵思贤拎起来:“你知不知道它是谁传的?!” 赵思贤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手无缚鸡之力,很轻松地就被拎了起来,但他完全不以为意,根本不在乎在自己的这个秘密办公室里,常跃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弄死自己,连自己的保镖都发现不了。 他的目光依然狂热地紧盯着屏幕:国债317。 他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的这个机会,他可以一战成名,也可以遗臭万年的机会! 啊!多么美妙! 眼前红红绿绿的图形,就像是他出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如果他的灵魂有终点,那必然应该是它,它应该是他生命的起源,也应该是他灵魂的栖息之地…… “国金办!有人亲耳听到告诉我,这是国金办的人传的!” 常跃真是恨不得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有许多种办法,赵思贤身周的保护虽然严密,但是并不能算是万无一失,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买-凶-杀-人至多不过几十万,就可以把眼前这个老头彻彻底底地从这个国家抹杀干净。 谣言的来源是十分钟前,丰鹤告诉常跃的。 他那边的消息来源十分明确:国家要提高国债317利率,这是国金办某个高层在饭桌上喝醉了,亲口说的。 赵思贤对他的话根本不在意,过了半响才随口说:“你经验应该也不少啊,应该知道市场上的大忌就是听信内-幕消息和谣言。” 常跃狠狠地将钢笔砸在屏幕上:“你和我说国金办的话是谣言?!现在和你对着做多的就是国金办!现在是国家在和你对赌!” 国金办的背景就是财政部,这是市场上半公开的秘密,也是常跃如此重视这条谣言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市场中混,首当其中的就是以政策为准,这是雷打不动的天条。 “宏观调控也是政策,那你为什么不听?”赵思贤有点儿不耐烦了。 虽然他邀请常跃与自己共事的最大原因,是因为查到他常家的背景,但是他也确实认为常跃无论从谋略还是胆识来讲,都属罕见,因此才下定决心。 但是现在常跃腻腻歪歪的样子,简直想让他一脚踢开。 赵思贤认为,在宏观调控的大背景下,国家不可能再拿出十六个亿来贴补317国债。而如果国家不贴补317,那么到时317将以132元的价格兑付,与现价148相比,做空的利润不可谓不丰厚。 常跃见完全说服不了他,无奈之下,正想离开这间办公室,就听赵思贤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管,但是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 哦,你记得吗,你那个姘头,他的投资还在我手上,你最好乖乖的,不要坏我的好事。” 常跃显然没想到他这么下作,整个人一脸震惊,之后便怒容满面,摔门离去。 之后,整个大楼的人都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怒气冲冲地从那家古怪的公司里走出来,步履急促而凌乱,仿佛正历经了令他无比愤怒,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欺压。 然而却只见常跃坐进楼下车里,整个人却仿佛变脸似的,脸上的怒气突然间不翼而飞。 他面无表情地拨通公司的电话:“喂,简良东,你现在就和荣凡一起去北京,买最近的机票,去找丰鹤,越快越好。和公司的人就说要去出差,随便找个理由,不要和其他人说是我安排的。” “赵思贤?他想靠武道拿捏我,做梦呢他。” 第五十二章 “疯了疯了!持仓量这么高他们是要干嘛?持仓量都是发行量的十倍了!” 早晨上班一打开电脑,望江基金二组的副组长就被国债317吓了一个跟头。 这几天虽然大家都没有参与,但所有人最大的热情都在国债317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看317变成什么样了。 317这,317那,所有的传言和推测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什么财政部,什么业界大鳄,总之能放飞的想象他们都放飞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家老板在里面有一腿。 常跃来公司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317,只不过碍于常跃没有恩准,所有的讨论都只是纸上谈兵。 “咳咳。”帮忙放哨的前台妹子发出信号,所有的人霎时各归各位,俨然一副专注上班的模样。 常跃从大办公室的走廊走过,所有人目不斜视,盯着电脑,实际心里正数着他的步数,随时准备当常跃关上办公室门的时候,大家再聚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在关注什么。”常跃突然停下,目光扫视全场,众人心里叫苦不迭,被发现了!惨了!惨了! 常跃因为这两天帮赵思贤那老头拉资金,应酬喝酒到头晕眼花,整个人明显消瘦下来,单薄的身体上裹着大衣,唯独目光依然很精神,甚至还有一份不太正常的精神头,简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 他将再坐的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我知道你们都很关注国债317,这是很正常的。对你们来说,它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内容,包括对政策的解读,对市场风向的预知。 每个组写一份分析明天交给我。” “哪些方面?” “各种方面。” 举手的人转瞬被人快盯死了,常跃不予理会,继续说下去:“但是,公司里的任何人,每一个,都不能参与交易国债317。 你们也不用给我打报告,不用浪费时间,说不行就不行。谁敢干立马滚蛋,大家继续工作。”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 有人在他身后低声抱怨:“只让写分析,不让交易,这是人干的事么?” “闭嘴吧你。”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你还看不出来吗?要出大事了! 我听说一组现在已经把所有的资金都弄出来了,不知道要干什么……” 那人瞪大了眼睛:“一组所有的资金?这要赔了不就是……” 一组握有望江资金的大头,一旦赔光,别说血本无归,连公司都要垮了,而他们这些人,都要另谋生计了。 常跃的办公室里,武道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刚放下电话。 “确切的消息,兑付价格是148.5。”武道的消息和丰鹤的消息两相印证,赵思贤这次的宝确实是押错了。 但是即使是押错了,赵思贤也未必愿意悔改。 常跃不相信他连兑付价格的只言片语都没有打听到,但是他就是要拼死一搏,历来神经病的症状基本都和他差不多,但是常跃不打算和他一起死。 问题就在于……到底要怎么干干净净地脱身,并且不被他牵连。 这几天常跃帮助赵思贤拉资金,见的基本都是资金量雄厚的机构老板,这不单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和赵思贤一起的,同时赵思贤盯他盯得也很紧。 而前几天他把荣凡和简良东支走已经引起了那老头的注意,现在恐怕连电话都被监听了。 想要不引人瞩目的、在关键时刻到来前从丰镇消失,仿佛他从未参与过这件事,这真是个技术活……而且,去哪儿呢? 常跃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 “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这次再见面,郑博厚仍然在泡茶,见到常跃的时候也毫不意外。 他们不过一年没见,但时间对老人来说,总是过得太快,郑博厚比去年的时候更见老态,声音也不似当时浑厚。 他抬手示意常跃坐下:“今天是赵思贤约的我,没想到是你来了。” 郑博厚大隐隐于市,手握重金却轻易不参与交易,尤其他与赵思贤师出同门,即使是多方也不会来拉拢他,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常跃头上。 然而常跃是了解郑博厚风格的,他虽然与赵思贤师出同门,但是操作风格稳健,决不可能参与317这种高风险交易。 所以赵思贤叫常跃来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抱希望,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是的,赵思贤现在的资金捉襟见肘,手下的一些机构已经全仓进场,然而空方实力雄厚,不露丝毫弱势,所以他必须要拉到更多的同盟才行。 常跃坐在他郑博厚对面,难得的,这几天来浮躁的心情忽然一扫而空,他微微一笑:“当时说过生活很大,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郑博厚给他倒茶:“当时你说过不会碰期货。” 一愣,常跃很快又笑开。他没想到郑博厚的记忆力这么好,自己当时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确实是食言了,当时他刚重生没多久,自认为通晓世事,对任何事情都是手到擒来。 只要避开自己上辈子的滑铁卢,即可百战百胜。 没想到还是绕不开。 常跃端起一盏茶,细细的端详里面清透的茶水:“……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当时说期货对我来说比毒品还厉害,您看,这不是复吸了?” 说起当时为什么突然决定重新参与期货交易,甚至是直接玩儿把大的,操作了天胶9810,常跃心里非常清楚。 他是个对自己的内心非常严格的人,在他的心里,一直很严格得考察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可以信赖的,不可以信赖的,会坏事的,可以寻求帮助的…… 前后两世,他将两个人划入可以信赖的那个区域,却两次惨败。 和武道分道扬镳的那天,他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唯独他一人形影单只。 别人问他:“你干什么来益明?” 他回答说:“找朋友。” 那朋友上哪儿去了呢? 是呀,他上哪儿了呢? 常跃至今不觉得他和武道有谁是做错了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 毕竟当时大难当前,武道只是做出了一个符合他身份的选择,仅此而已。 但常跃却病态得执着于这件事,即使表面看上去已云淡风轻,但是常跃知道……他忘不了。 以至于这种病态的心情,直接导致他后来在天胶9810,在国债317,在两个人的感情上独断专行,剑走偏锋。病态得想要寻求刺激,寻求解脱,寻求灭亡。 虽然别人都说望江基金的老板胆大而凶悍,如今市场上无人出其右。 但常跃知道,其实自己才是最胆小的那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自己了。 郑博厚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看人的时候目光依然锐利,他抬头看了常跃一眼,低头继续泡茶,倒水洗茶的时候,动作稳健而有力,与干瘦的赵思贤截然不同。 “当时我觉得你能走得很长很远,后来听说天胶9810是你做的,还很惊讶。” 外行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但郑博厚一看天胶9810的操作手法,就知道常跃必定经历了生活剧变,所以才那么不要命。 从那个时候起,郑博厚就觉得常跃的资质一下子变得平庸,之后就再没关注他。 后来一次和赵思贤遇见,两人喝茶的时候,他才顺口提了一句,说惋惜常跃的天分。 赵思贤这人有一毛病,郑博厚说谁好,他偏觉得不好,郑博厚说谁不好,他就觉得好。 就因为这样,他才开始关注望江基金。 所以说世事无常,常跃不知道自己的因果,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埋下来了。 他淡然一笑,没有做任何评价。 郑博厚终于鼓捣完他的茶水,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国债317我是肯定不会参与的,赵思贤肯定也猜到了,你回去告诉他,他不会为难你。” 常跃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郑博厚倒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两人各做各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被递到郑博厚面前,是常跃写的。 他不能冒险和郑博厚进行对话,鬼才知道赵思贤那个变态有没有满世界安窃听器。 郑博厚挑了挑眉,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 常跃见他没反应,又在纸条上加了一句,写的是:“如果不是你多嘴在赵思贤面前说我,我现在正和我老婆在外面逍遥快活。” 老头显然被他这话气得不轻,呼吸都变重了。不过这事儿到底是郑博厚理亏,他拿起笔,潦草地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行”。 常跃得到答案,笑容满面得站起来:“行,郑老,那我就回去交差了。” 说着,他推门就要走。 “等等。”郑博厚叫住他,“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不是硬碰硬就能解决的。 做人和炒股一样,不能追求极致,谁也不可能总是买卖到最低点和最高点,只有留有余地,才是长久之道。” 最终,常跃还是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一欠身:“我记住了。” 第五十三章 越到大战在即的时刻,市场上反而越是波澜不惊。 国债317上,多空双方对阵地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赵思贤又调集了二十个亿的资金,全部压在了国债317上。 看似庞大的资金量,实则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一溃千里。 三月二十日的这天早晨,本来一直由赵思贤全权掌控的空方各个主力,汇集在丰镇市开会。 这也是赵思贤无奈之下的妥协。 以他的个性,只有大权独揽才符合他的趣味,但这个时候,关于财政部提高国债317利率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些空方主力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求后路,甚至可能反水。 为了安抚这些人,赵思贤只能勉为其难按捺下他激动的心情,与这些人一一交流。 他还向他们展示了空方最后,也最坚实的资金储备:望江基金有二十个亿的资金储备在后方,预备最后一战的时候,成为制胜那那张王牌。 整场会议,所有的人吵来吵去,争论不休,人人都想退出战场,但人人都知道此时退出战场更可能引起整个战局的溃败。 而反手做多更不可行,所有的人都知道,一次反水就意味着从此在市场上失去信誉,再也不会有人与你合作,从此寸步难行。 但是常跃没有参与这些讨论,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头抽烟,一言不发。 不过也没什么人关注他,众人对他的认知都十分明确,这倚赖于常跃前一段时间的精湛演技。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永远是和赵思贤站在一条线上的战友,即使是所有的人都会反水,但是望江基金不会。 而赵思贤认为,望江基金是不会败的,只要有常跃在,他就是这场战役的定海神针。 因为常家辛辛苦苦保下的命,不会任由他失去。 这密密匝匝的信赖之网,构成了常跃备受信任的屏障,他倾听所有的机密,他坐在角落里抽烟,他离开这场会议,都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挠。 常跃一路散漫的离开赵思贤的公司,叫司机送他去附近的一所大学,叶至哲在那里的图书馆做图书整理的工作。 常跃这厮本来以为以自己的长相,起码可以伪装成大学生进图书馆接受一下知识的熏陶,却没想到连阅览室的门都没摸着,就被看图书馆的老师撵出去了。 那老师连图书证都没问他要,就断言他不是学生。搞得常跃以为自己身上的铜臭气过于浓烈,简直污染了图书馆圣洁的气息。 他尴尬地在外面站着,饱受过往学生目光的洗礼,好不容易才拦住一个:“哎同学,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里面的人?” 叶至哲没想到常跃会来看自己,整个人激动地不能自已。他从图书馆冲出来,连胸牌都来不及摘,衣服都不换,就兴高采烈地拉着常跃去湖边散步。 那天晚上过年放炮的时候,常跃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外面乌烟瘴气,炮声震天,谁也没工夫说话,现在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常跃说。 常跃一直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和叶至哲两人并排走在大学校园的湖边,听叶至哲讲自己的所见所闻,而常跃则是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微微侧着倾听他讲话,脸上是一丝浅淡的笑意。 也许是因为学校里多见老师和学生,少见他这号气质的人,湖边总有人路过会回头看他一眼。 男人看上去穿着落拓随意,举手投足却全是从容的风度,仿佛周身所有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不小心撞进他怀里,常跃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然后是小男孩儿家的家长过来道歉,常跃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 初春湖水刚解冻没多久,万木仍在萧疏之中。 常跃站在湖边,显得格外的萧瑟。他今天的话很少,但又不太像是刻意为之,叶至哲站在他身边看他,只觉得常跃这个人可能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那儿,孤单而沉默,以往的所有都是幻觉。 “所以……你喜欢上他了?”常跃突然对他促狭地笑笑。 叶至哲猛地一愣,才回过神来,很快脸上染上了甜蜜的红晕。 他刚和常跃说到自己最近喜欢上的人,是个学校的年轻教师,是物理系的,虽然年轻,但是很严肃,严肃地几乎有些呆板了。 那位年轻教师经常来学校图书馆看书,于是经常和叶至哲遇见,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相处起来的小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常跃边走边听他说。叶至哲说那位年轻教师有可能要借调到南方的学校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喜欢自己,甚至不敢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 他想跟着去,但是却又怕对方嫌弃自己。 总之,陷在爱情里的人患得患失,毛毛躁躁,整个头脑都被感情所占据,再也留不下半分逻辑思考的余地。 两人走着走着停在校门口,常跃笑着听他说完,最后说:“跟他走吧。” 叶至哲一下子害怕起来,苦恼着一张脸:“不行吧,他万一有女朋友呢。” 常跃失笑,所以说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如果他遇到这种问题,最先搞清楚的,一定是对方是否有女朋友,是否有家室,是否喜欢男人。 但有些人总是抱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不敢问,不敢听,只敢默默地看着,仿佛揭开谜底就是世界末日,但其实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去问他。”常跃鼓励地说,“他如果有,就去别的地方躲开他,如果没有,就跟着去南方。总之,不要留在丰镇。” 这才是他此行来的重点,校门口的学生来来往往,将两人淹没在人群之中。这是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容易传递秘密的地方。 常跃对叶至哲一字一顿地说:“不要留在丰镇。” 叶至哲一惊,连声问:“出什么事儿了?你出事了?” “没事,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常跃示意他不用惊慌。 这确实是他的未雨绸缪之举,包括让简良东和荣凡去北京寻求丰鹤的庇护,包括从郑博厚那里拿到关键的护身符,包括让叶至哲离开丰镇……几乎所有和他交往密切的人,常跃都认认真真地考虑到了。 就算是失败,也总不至于被自己牵连,他倒是不怕法律,法律向来明察秋毫,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但是常跃害怕赵思贤利用他们威逼利诱自己,使自己陷于被动。 而他把这些人安置好,总可以少一些后顾之忧。 叶至哲见他模样不像是开玩笑,知道这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没再多说,而是沉重地点点头。 他是很想帮常跃,但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对他来说简直不堪一提,不坏菜就不错了。 “那你怎么办?”他紧张地问。 常跃的目光往人群外围看去,边回答:“我也不会留在这儿的,不过还不确定去哪儿。” 赵思贤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太对劲,几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往这里靠近,只不过校门口的学生都往外面走,他们目的太明显,所以动作很慢。 叶至哲知道时间不多了,赶紧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安全?” 常跃:“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以后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就当我死了,别和别人说我找过你。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和我不熟,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话说得太惊悚,一下子把叶至哲吓得不轻,他赶紧拉住常跃的衣袖:“不行不行,你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常跃转头微微一笑,倾身楼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一个人,有人和我在一起。” 这个拥抱倏忽即逝,两人很快分开,常跃松开他逆着人流跑出去,模样又和刚才截然不同。 他好像是很放松,好像终于得到了解脱似的向前奔跑着,跑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和叶至哲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场相遇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深刻。 这个无所畏惧的男人几乎改变了叶至哲的一生,在他初入社会懵懂无知的目光中,留下了最精彩的那个剪影,并且横贯了整个人生,永远无法磨灭。 叶至哲喜欢过他,崇拜过他,也曾因为他饱受折磨,而后又受到救赎。 就在他看到常跃离开的那一刹那,心里突然明白,他们的缘分就断在了此刻,不会再相见了。 叶至哲突然高声喊了一句:“对不起!” 常跃显然听到了,但他没有转身,而是抬起手随意摇了摇,示意自己知道了。 泪水夺眶而出,叶至哲在人群中缓缓地蹲下身,无声地哭了很久。 -- 街边停着的吉普车突然发动,常跃从后座翻到前面,武道伸手扶了他一把:“小心点儿。” 常跃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神采奕奕,眼睛简直要发出光来。 他坐在副驾驶上兴奋地系上安全带,从后视镜里往后看:“那几个人真是蠢得可怕,我怀疑他们还没发现车出问题了。” 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扎破轮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武道想想自己跟着常跃,也算是把之前没做过的事情都做尽了。 看到赵思贤的人不会追上来,常跃放心地坐回座位上:“他们肯定不会追上来了,现在,我们来说说去哪儿吧。” 武道:“你想去哪儿都行。” 他的回答在常跃的意料之中,他哈哈大笑,接着像是献宝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两张机票来,声音激动地不自觉地压低:“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海边吗? 我们这就逃吧!” 第五十四章 “上次我来接货的时候,就住这儿。” 老板娘还是当时那一个。当时她就觉得常跃这人很奇怪,每天早出晚归,这次见他带了个男人过来,眼神就更奇怪了,那双眼睛恨不得穿透两人的衣服,看进他们的心脏去。 常跃打着哈哈,带武道上楼。他挑的房间很好,房间窗户一推开就是浩渺的海面,有海鸥滑翔而过。 他在窗台上侧坐,光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点了根烟:“这要在十年后,卖别墅可是能赚大钱,考虑一下吧。” 永安集团董事局内讧,整个集团都出现了问题,唯独武道接手的房地产生意欣欣向荣。常跃的这个提议也不算天马行空。 但武道大老远和他来,就是为了和他一起考察当地的房地产市场前景的? 这简直就是人性的光辉啊! 武道帮他收拾完行李,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从窗台挪到沙发上:“现在你能说了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常跃这个人极端谨慎,在事情开始前,连一个字都不肯向他透露,就说让他拖延和嘉银证券的合作,另外交待给他一些任务。 现在两个人都脱身了,总该说了吧? 常跃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不疾不徐地抽了根烟,才将事情的原委抖落出来。 他在郑博厚那里,知道了不少嘉银证券的分仓账户,大约有近五百个,这还是郑博厚不愿意再说了,如果郑博厚愿意提供全部的信息,常跃估计嘉银的分仓账户要有近千个; 另外现在嘉银在国债317上的持仓量,已经远远超过上海证券交易所规定的五十万手,已经违规了。 这些都是扳倒赵思贤的证据。 “赵思贤想威胁我和他一起,不过这种违法的事情我不想掺和,太低级。”常跃如是说。 赵思贤开会对那些机构人士说望江基金还有二十个亿随时待命,其实是胡扯。 实际上望江基金的二十个亿目前几乎已经全部在148.21的位置做空,一个子都没留。 否则以赵思贤的秉性,又怎么可能那么信任常跃?放心地让他去和郑博厚交涉,连监视都那么松懈! 但是常跃和郑博厚说好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这些证据常跃不会拿出来,所以对常跃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全身而退,最差的结果就是退出失败,只能用证据保命。 这次嘉银证券的违规事件,问题比之前的天胶9810要严重的多。常跃炒作9810的时候,至多算是钻制度漏洞,投机过度,但赵思贤这已经算是违法了。 尤其他身后的嘉银证券漏洞百出,黑色势力相互勾结,判他个死刑也绰绰有余。 为了能使周围的人不受这个神经病牵连,他故意将简良东和荣凡安排去北京。 望江基金在北京的一家期货公司有席位,他们去了既可以远离赵思贤的控制范围,又可以和丰镇的秦杨彼此照应。 现在多空双方彼此胶着,损失不大,到最后的期限撤出来,坐山观虎斗。 到时候就是狗咬狗,谁先逃命谁就赢,赵思贤哪儿有那个功夫管他? 常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所以我们现在是天高皇帝远,不要再操心那个老头了。我为了这一刻,可是等了太久太久了。” 他光着脚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松懈下来,懒洋洋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武道忍不住上前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常跃也不介意。 他真的是太累了,前段时间的应酬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能一路疲惫来到这里已经算是极限。 “那你想干什么?” “先让、先让我睡一觉……”这么说着,没几秒的功夫,常跃竟然就在沙发上歪着睡着了。 武道将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到床上,关灯,盖上被子。 时已黄昏,房间里陷入半明半昧的昏暗之中,窗口的空气夹杂着海风咸涩的气息,与不知名的,令人心动的味道。 武道坐在刚才常跃坐的窗台上,看着他的男人在疲惫之后的沉睡。他有时候也在想,这么放纵常跃的性格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有时候是很喜欢常跃那种神情的,从他们认识的一开始,他就喜欢常跃的那种专注,他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每次提起都是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他精于筹划,稳扎稳打,但是同时也喜欢单枪匹马,独断专行。 这其实是个很大的性格缺陷,因为一个人再强大,也不可能扛起所有的事情。 他简直就像入伍前的武道,心比天高,能力也到了,恨不得自己能指挥山河轮转,日月交替。 但他和武道的区别在于,武道经受过军队的磨练,没有经过背叛,所以很容易接纳别人,与别人合作。 但常跃的职业之路,却是一步步加重他的那种独断。 他太聪明太强大了,身边的人都没他有用,所以他干脆就把所有的事情扛过来,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吗?那要别人干嘛,还是不是个拖累?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看上去放出去了很多权力,实则指挥权仍在自己手上,再大的决定都不和别人交流,也不听劝阻。 刚开始武道还觉得他如果高兴,那这样也无所谓。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像是放手太多了。 -- “通知出了!出了!出了!”有人狂叫着冲进期货公司,将报纸扔了个漫天,众人涌上去哄抢。 武道个子高,凭空给常跃抓到一份。 财政部的公告写得明明白白,国家将提高国债317的利率,届时以148.5的价格兑付。 丰鹤和武道的消息都是对的,赵思贤赌的宏观调控政策,赌输了。 “多方也就这点儿本事,没意思。”常跃评价道。 虽然他极其讨厌赵思贤,但在这一点问题上,两人的意见空前一致:大家凭本事赚钱,像这种靠内-幕消息混饭吃的机构,看都不配他们看一眼。 多方拿这么多钱与空方对赌,无疑是有相当的把握的,以国金办与财政部的渊源来说,说他们没内-幕消息,常跃那是第一个不信。 可惜了,赵思贤横行一世,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是栽在了内-幕消息手上,估计可以呕血而死。 这边常跃难得慈悲一回,同情了一把赵思贤,那边期货交易窗口已经围满了人。 “平仓!快给我平仓!”这是抱着投机心理赌一把的空头,财政部新出的消息,意味着他要血本无归,最后还要倒欠期货公司钱了。 有人也很兴奋:“多!快给我做多!” 整个期货公司乱成一片,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甚至有些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呆坐在椅子上,神情仿佛已经死去。 这一役不止是赵思贤,所有参与投机的空头都将惨死。 常跃倒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昨天望江基金在荣凡控制下的那笔钱,在他的授意下已经平仓。 剩下的只有秦扬控制的那一部分,只要今天开盘就平仓,虽然有损失,但总体来说不算惨重。 就这样,国债317就在众人的痛苦挣扎中,准点开盘了。 这必将是载入历史的一天,纵观中国几十年证券期货历史,也少有一天能如此被人们所铭记。 这一天,有空方的大喜大悲,有明枪暗箭,有一步登天……这一天,直接导致证监会叫停国债期货交易,直到2013年才重新上市。 金钱堆积之下,不只有对财富的渴求,更可怕的是求生的*和本能,还有那些——日日夜夜不停跳动的野心。 148.5! 刚一开盘,多方就迅速买入八十万手,将价格牢牢控制在了148.5,以昨天的148.21来看,昨天开仓的空头都已暴仓,而赵思贤恐怕已经赔进去十几个亿。 常跃本来心理准备充足,这时候也不禁突然握起了拳头。 “怎么了?”武道侧头问他。 “我还是太低估他们了……”常跃忽然站起来出去给秦扬和荣凡打电话。 秦扬依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说是开盘就平仓了,赔了大半。但这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了。 常跃松了一口气,接着给荣凡打电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正当常跃打算联系丰鹤的时候,简良东才把电话接起来。 常跃问他:“荣凡呢?” 简良东顿了一下:“哦,他在,他在看317。” 常跃:“没开仓吧?” 简良东:“没,没有。” 常跃:“出现任何情况都不能进场。” 过了几秒钟,简良东才回答:“我知道了。” 常跃挂断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一黑,头晕目眩。然而他以为是生病的原因,也没有在意。 再回到大厅的时候,国债317的价格已经达到了149,或者换句话说,嘉银证券这个昔日的证券行业巨头,此时已经不复存在了。 开盘时候秦扬的平仓,显然也削弱了空头的势力,不过这种时候,几个亿也根本挽救不了空方的颓势。 多方一路势如破竹,裹挟着巨单将317拉到150! 其实这个时候,国债317的价格已经超过了本身的价值148.5,但是就像是常跃操作天胶9810的时候一样,脱离其价值本身的拉升。 多方这次势必要将空方全部拉爆,不留一点儿活口! 但是赵思贤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空方虽然落败,但是并没有放弃求生。 只见屏幕上不断有大笔的空单压下来,一百万手、一百五十万手、二百万手……然而这些天价的单子压下去,就如同泥牛入海,顷刻之间杳无踪迹。 常跃扫了一眼,评论道:“赵思贤控制不住了。” 此刻大厅里的人哀嚎的哀嚎,狂喜的狂喜,所有的人都陷入一种不理智的疯狂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常跃对武道的低语。 “二百万手的单子,他完蛋了。” 上海证券交易所开给嘉银证券的持仓量不过五十万手,现在一个二百万手的单子下去,傻子也能看出来嘉银违规了。 常跃的判断很快,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二百万手的单子太大了,不符合常理。 下午四点钟。 常跃从白天到交易所,这时候已经很困了。尤其现在赵思贤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退出,如果要派人找他的话,肯定要先往有期货公司的地方来。 所以他想要提前离场。 几十个亿都没办法阻止多方的脚步,那空方还能怎么办?这戏没看头了。 常跃站起身来,招呼武道和自己一起走。 大厅里的其他人已经接受了现实,有人呆坐在地上,双目呆滞的望着317的走势,常跃绕过他们,和武道商量晚上吃什么。 “我上次来的时候听说这儿有一家鱼……” 他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大厅里突然传来人愤怒的吼声,有人死而复生,有人生而复死! 空方突然抛出天价大单,将本来已经到达151的国债317突然压下来! 怎么可能?! 常跃紧走几步,屏幕上显示的卖盘数字,即使是他,也觉得不可置信! 一千多万手的卖单!总计超两千个亿!怎么可能?! 赵思贤绝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最后因为那两千个亿的惊天卖单,国债317在多方利好的情况下,以147.4的价格收盘,当天入场的多头全部暴仓。 空方的这惊天一举,将所有人震得说不出话来,个个面如死灰。 不管是空方还是多方,都完完全全的傻了。 甚至连死而复生的空头脸上都没有喜悦,所有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 没有人相信空方会有这么多钱,摆在台面上的透支交易,这该怎么算? 本来多方有财政部公告支撑,完全可以大获全胜,凯旋而归,可现在,却是空方大赚几十个亿? 这笔账该怎么算? 两千个亿啊!那可是两千个亿! 有人念叨着这个数字,拖着步伐离场。 而常跃,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人去楼空的期货公司,满地的废纸、垃圾,空空如也的座位,心里突然无比空虚。 这就是他一直享受着的,大起大落的人生,他用生命与激情堆积起来的k线图,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画在纸上的富贵,却让他与普通的人生越走越远,热闹过后,不过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走吗?”身边突然有人问。 常跃这才反应过来,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这次他是有另一个人在身边的。 他真是疯了才会为赵思贤的生死操心!刚才不是说好的要去吃鱼吗? “走走走。”常跃一挥手,“我今天赔钱了,你请客。” 第五十五章 晚饭过后,两人在常跃去年曾走过的那条路上散步。 孤寂的夜里,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隐隐的涛声。 常跃站在海边眺望了一阵,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冲武道干比划:“一般快晚上的时候,太阳的影子就会是那种长长的形状,就像是有个穿裙子姑娘在海面上跳舞。” 说了半天,他也觉得自己的描述很奇怪,干脆不说了,摸摸脑袋继续沿着海边走下去。 “……我大三的时候就没有再去上学了,跑去炒股,然后发现自己还挺有天分。”他转过头冲武道嘿嘿一笑,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上,破天荒地表现出了一点点“不好意思”。 当然,也就一点点而已。 不过他确实是谦虚了,常跃上一世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所在营业部的人也不管两人之间是不是差了无数个档次,介绍他的时候,都介绍说是“未来的利弗莫尔”。 当时的常跃可能因为年轻还在沾沾自喜,这样称呼他的人,也都是出于好意。 可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称呼,却让常跃几乎完美地复制了利弗莫尔的人生道路。 这位二十世纪初的传奇人物,少年时期就以神童闻名,曾经在纽约华尔街风云一时,人生历程几经起落。 他看破世事、洞悉真相,在纷繁复杂的股票期货市场当中探得先机,先人一步,引得无数人跟风效仿,但这个世上也就一个利弗莫尔而已。 1940年11月28日,杰西·利弗莫尔在旅馆中饮弹自杀。 常跃走的时候双手插兜,风衣大开,被风吹得鼓鼓得:“……好多人都猜他为什么自杀,唔,当时他在和老婆闹离婚,破产了,失去了原来的天分,抑郁症……这些都有可能。” 武道点点头。 人生的重大选择从来都不只有一个原因,如果后人只盲目地将一个人人生的终结归咎于某个特定的原因,只能说太过狭隘。 人生的复杂与美妙在于: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都有可能改变人生。 就像武道当初选择留在丰镇。 “说来说去都说烂了,没意思,真的是太没意思了。哎,你当时为什么要当兵?” 常跃经历了白天的冲击,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毫不要脸地躲避了话题,将问题抛给武道。 “你想知道什么?” 常跃一只脚踩在路边的岩石上,掏出打火机点烟,摇曳不定的火光照亮他左手上的疤。 比他那跳脱的思维要理性得多,武道说话简练而富有条理。 武道十七岁的时候入伍,在此之前在北京的军二军三代的圈子里长大。 当时改革开放后第一批下海的人刚刚获得不菲的财富,在各界崭露头角。 于是圈子里的少年们也就只有两种志向,一种想脱离自己的身份下海经商,成为一方富豪,另一种则略微小众:想当兵王。 关于军队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但有一句话可以一言蔽之:当兵悔三年,不当兵悔一生。 常跃哈哈大笑:“所以你现在后悔吗?” 他当然能够理解武道当时的那种向往,那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东西在作祟:力量、杀伐、忠诚、愤怒,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情感可以串联起古往今来几乎所有战争的源头。 然而这种情感原始却无用,对退伍之后的军人在俗世意义的人生上并无太大帮助,因此总有人后悔当初的选择。 武道没有回答他,而是先从常跃那里借了个火。 两人嘴里的香烟大概相触了大概几秒钟,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两人呼吸交错,距离一下子变得极近。 常跃抬眼看了他一眼,觉得武道在黑暗里低头皱眉的样子简直英俊得惊人。 男人点燃烟,目光投向大海:“后悔谈不上。只不过我当时心理状态很差。” 所以他才会去陌生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于是遇见了常跃。 常跃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就说嘛,好好的富二代来个屁的丰镇啊。” 当时武道正处于人生的迷茫时期,脱离了他可以称王称霸的军营,却要投入俗世生活的蝇营狗苟,并且他完全不了解游戏规则,在这个时候,他遭遇了爱情。 就像是刚出生动物总对母体有天然的依恋,常跃是武道进入陌生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性格狡黠而多变,令他捉摸不透。 而且非常恰好的是,他们一个热衷于指挥,而另一个惯于服从。 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 男人叼着烟,余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常跃的脸,那目光太过锐利,以至于常跃不得不偏头躲避。 “咳咳咳。”他尴尬地咳了两声,觉得继续这个话题绝对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利弗莫尔当年可是相当相当的聪明。”他快步走下去。 因为操作精准盈利丰厚,而导致各个对价行争相躲避的人,恐怕找遍整个美国也找不出第二个。 而常跃上一世也曾因为这个原因,受到证监会的监视。 现在提起这段历史来,他也忍不住炫耀:“他们怀疑我有内-幕消息哈哈哈,查了我的账户半年,最后什么也查不出来。” 之后常跃在市场上迅速出名,认识了当时也很出名的另一个年轻人,两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并且完全不在乎世俗目光,于是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说这段的时候,常跃小心地观察着武道的神色,并且颇有悟力地懂得,现在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钢丝上行走。 不过天才也分高下,常跃和那人一起成立基金之后,不得不分工合作。 天分高的那个成了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一呼百应,获得了狂热的崇拜。天分略低的那个,不得不忙碌于一些人事变动、生意往来之类的琐事。 常跃踏上一块突出的巨石,这块石头就像是平缓的海岸线上莫名冒出来的獠牙似的,直直地伸出去,尾端略微向上弯曲。 就在它的下方,海浪不断地拍打着岸边,就像是某种野兽的怒吼,仿佛随时都能冲上岸来,席卷一切。 武道低头看了一眼,目测这块石头距离海面大概有十米多高。 “……就像今天一样,我当时就在这里的期货公司里看行情。那是一场……哦,我想起来了,那也是一场逼空行情。 我做空,多方是当时的另一个机构,但是当时我很有自信,因为我相信自己判断精准,而且我的钱很多,很多很多钱,客户像疯了一样我的手里塞钱。” 常跃在自己的团队里获得的服从是无条件的。 所有的年轻操盘手都以他为榜样,所有的人进公司,第一个听到的都是他的事迹,之后才会认识公司真正的事务管理者。 他是所有人前进的灯塔,他们的精神图腾。 那是他上一世最风光的时刻,无论是身体还是头脑都在巅峰,而且他还有个很不错的家庭,伴侣无条件的支持他,为他打理好一切无关事物,使他可以心无旁骛的思考。 那场行情的最后,他像以往一样,习惯离开漩涡中心思考,于是他来到海边,一个人默默等待收获胜利果实。 现实,却将他击溃。 即使已经换了一具身体,但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瞬间都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期货公司空头的欢呼、猝不及防的打击、胜负已分之后空头却突然示弱平仓,多方实力大增,转瞬就将他吞噬! 当时常跃还算镇定,他还以为底下的人谁操作错误,于是打电话回公司。 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仅仅是一次不算大的亏损而已,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后再赚回来就是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已经和多头商量好,将空单暗中平仓,而且当时的持仓量,比我计划中的要大得多。” 空头被打穿,不单赔了个血本无归,而且公司立刻便负债累累。而那个人因为给多头送去了一份厚重的大礼,马上便辞去职务,转投他人帐下。 常跃当时就是站在这块石头上,听那个人一字一句对自己道明原委。 冷风呼啸,站在这里极目远眺,他看不到这里还有别人。 “他说我太专-制、冷酷、自私,他说我不顾忌他人感受,肆意独行,妄自尊大。” 那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刻骨的钢刀,一下下将常跃凌迟得体无完肤。 “……他说我总是给他压力,让他感到疲惫。他说再深刻的感情迟早有一天也会因为我而磨平,与其藕断丝连,不如当机立断。 哦对了,他还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说我只爱过k线图而已,哈哈哈哈哈哈!” 常跃站在岩石上转过身,面朝大海,他张开双手,海风从他双臂下穿过,仿若随时要带他远行。 海面上的风忽然剧烈起来,将常跃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连说话声音都仿佛要随时消散在风里。 武道将烟捻灭,紧盯着他。 “他废话连篇,不过都没有说对,只有最后这句对了。我确实没有爱过他,我只爱k线图而已。” “我参与过无数次交易,逆势、重仓、高杠杆,每一次,我都是险胜,只有最后一次血本无归。那一次,就要了我的命。” “这是不正常的,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的人生置于那么大的风险当中,只有穷凶极恶的赌徒才会。” “武道,我是个赌徒。我嘲笑赵思贤,嘲笑丛似春,但实际上和他们都没有差别。” “普通人回顾人生的时候,能看到他们人生的轨迹,他们事业的成就。 像你,你有你的战友,你的事业,你的家庭。 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为这个世界作出任何贡献,却获得了财富,这不公平。” “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只想靠赌赢得一切,市场曾给了我耀眼的胜利,最后又收回了一切。” 他望着黑暗中大海,声音轻得就像是自言自语: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失败。” 1940年的寒冬,年迈的老人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之后选择终结自己传奇的一生。 2008年的夏天,常跃站在这里,就像是他以往的每一次交易一样,精准,果断,无所畏惧—— 年轻男人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坠入大海。 武道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只抓住了风衣的一角。 但他没有丝毫迟疑,跟着那个身影直直地跳入海中! 第五十六章 “哈哈哈,你还真跳啊!” 常跃大笑着从水里站起身来。 上次他来这儿的时候就听人说了,这地方看上去十分危险,跳下去就尸骨无存。 实际上因为海水运动方向的问题,从那块石头上跳下去的人,都会被海浪冲上附近的浅滩,所以经常有渔民家的小孩儿在这儿玩儿。 所以……他其实筹划这事儿有一阵子了。 然而借着月光,常跃看见武道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坏了!玩儿大了! 他赶忙收起嬉皮笑脸:“呃,没事吧你?我知道你会游泳,所以……” 话没说完,武道上前一步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砸去,常跃躲闪不及,心中大呼后悔!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于是干脆挺直了脖子,打算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不就是一拳嘛,来来来,就当赔罪了。 可惜武道最终还是没把这拳头砸下去,最后只是一把将他推倒在沙滩上,上前一步,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拽起来。 常跃两辈子加在一起几十年,恐怕都没有这么狼狈过:浑身*地躺在沙滩上,还被人揪着头发骂。 武道冷冷地审视着他的面孔:“你不是挺能的吗?跳海挺有意思的是吧?来,给你把刀,我就看着你自杀。” 他往常跃手里塞了一把随身的匕首,直接给他摆好姿势,刀尖冲着心脏的位置,两根肋骨之间:“从这儿进去,一下子就死了。没事儿,你不用害怕,要是疼得受不了,我可以亲手送你上路,不用第二刀。” 常跃没有动。 “怎么又不敢了?你玩儿我不是玩儿得挺爽的吗?”武道讥讽地笑了。 在此之前,常跃从来没在武道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 “益明县的时候,我他妈不就说了句让你先走吗?你还因为这事儿一辈子呕上我了?就你还赌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那些动不动发疯上吊的精神病有区别吗?” 武道这时候倒是松开了他的头发,转而捏住常跃的下巴。 常跃惨白着一张脸,被他侵略的目光上下打量,因为攻击性太强,不得不闭上眼睛,声音却依旧毫无选择余地的进入他的耳朵。 “你不是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吗?问你什么你不说,一副死了都不关我事儿的德行,那人说话你倒是挺听的是吧? 他说两句就能把你说得自杀了,那我现在说这么多,能不能把你说得对、我、稍、微、有、一、点、点、同、情?” 他松开常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用脚将他踢正。四野无人,躺在沙滩上的男人仰面朝天,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衣服凌乱地裹在身上。 武道站在他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过了半响忽然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他操-你操得挺爽的,所以那么听他的话啊?” 常跃一只手捂住眼睛,笑着回答:“是啊。” 盛怒之下的男人竟完全没被他的话刺激,而是出奇的冷静,他慢条斯理的点头,说:“我想也是,怪不得你现在都不愿意硬了。” 忍不住放下手臂,常跃睁开眼看他。 武道本来穿的衣服就不多,月光给他的面孔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色,衬衣被打湿贴在身上,肌肉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充满了,让人想要被征服的力量。 常跃的头脑此刻一片空白,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狂热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边无比畏惧地想要移开。 这两种*不断拉扯着他,让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后,无望的跪下,摆出臣服的姿态……等待救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试怎么知道?” “哦,那你这是想让我试了?” “是啊。” 男人看着他,嘴里吐出两个字:“求我。” “求你了。” 武道一脚将地上的匕首踢开:“脱衣服。”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中间省略约4282字】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常跃终究还是身体太弱,高-潮过后,他很快就昏睡过去。两人的衣服被扔遍了周围的沙滩,武道没有管自己,而是一件件给他找衣服穿上,盖上风衣。 最后自己找到扔裤子的地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海水浸湿了的小盒子。 他回到昏睡的男人身旁,单膝跪在他身边,在月光的映照下,认认真真地将戒指戴在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上。 颤抖的嘴唇印上那道永远无法去掉的伤疤。 “我也爱你。” -- 第二天,常跃是被剧烈的咳嗽惊醒的。 他蓦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凉白开,他咳完直接全喝光了,嗓子还是火辣辣地疼。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发烧,而后坐在床上发愣。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背后忽然有人问。 常跃背部突然挺直,过了几秒才慢慢松懈下来,随意道:“没有啊。” “真的没有?” “真没有。”到这个时候,控制好了表情,他才敢回头去看。 武道站在床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正在皱着眉头看他,目光尤其的意味深长。 常跃硬着头皮站起身,绕过床亲了他的唇一下:“现在几点了?” “下午三点钟。饭我给你买好了,待会儿送上来。” 可惜他难得热情,对方却没有回吻他,而是给他披了一件外套:“我出去一下,你吃完饭可以休息或者散步,不要走太远。” 国债317的处理结果还没有出来,现在谁都不安全。 常跃点头:“你去干什么?” 武道显然已经穿戴好有一段时间了,就在这儿一直等着他起床,而自己也就一直没有发觉,常跃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昨晚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而且自己也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他发现了? 武道拉开旅馆的门,显然也觉得自己刚才对常跃有些过于冷淡,于是勉强微笑了一下:“永安的分公司出了点事,我去看一下。” 隔着一道门板,两人都面色阴沉,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说实话。 第五十七章 到国债317处理结果出来的那天,两个人都再没有提起那天发生的对话。 那天武道从外面回来已经是夜里了,虽然温度开始回暖,但是海边的夜里依然凉飕飕地,常跃披着一件外套坐在窗台上抽烟。 他在想国债317的事情。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的计划都进行地非常顺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将会受到这次事情的牵连,但是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忘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的担忧往往是虚惊一场,但是对常跃来说,他的直觉总是比理智更敏锐。 就是直觉,才让他在危机四伏的市场上存活至今。 “今天有消息吗?”听见武道进门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问。 武道过来给他把窗户关上,常跃也就顺势熄灭烟头,从窗台上跳下来。 “没有。” 虽然上海证券交易所已经以“严重蓄意违规”的理由,暂时压下了那天国债317的交易结果,但是每多延后一天,就意味着事情比常跃想象的更加复杂。 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嘉银证券是空头主力的事情众人皆知,赵思贤违规交易也是大家都看到的,还不能确定吗? 还是说多头出现了问题?多头有财政部的背景,虽然同样违规交易,但是要处理起来肯定不会过于招摇,很可能根本不会定罪…… 财政部…… 这么一说,常跃突然想起一件事,当时他从两个渠道拿到过317的兑付价格,一个是丰鹤,一个是武道。 事后也证明他们两个的消息都是对的,丰鹤是从饭桌上无意听来的,同桌的人很多都没当成回事儿,只有那胖子比较机敏,告诉了常跃。那武道呢,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哎对了,当时我问你兑付价格的时候,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常跃还以为这件事十分机密,而武道毕竟没什么财政部的背景,要打听这件事也会比较难。 然而他没想到武道竟然还想了一下,说:“我随便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哪个司长家的儿子。” 常跃:“……” 他没想到,普通人塞多少钱都拿不到的消息,对这些太-子-党来说不过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甚至还直接问到人家部门头上去了! 不过这么看,武道的渠道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也没有兴师动众。那位司长家的儿子,估计也没有兴趣将武道给自己打电话的事情到处宣扬。 更何况常跃只是用这个消息验证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利用内-幕消息谋利,不能算违法。 可能是因为手机那天被泡在海水里泡坏了,他这几天没和丰镇北京那边联系的缘故,所以才这么心神不宁。 这么想着,常跃稍微安下心来。 有嘴唇吻了吻他的耳廓,常跃偏过头去,靠在武道怀里和他接吻。 也许是想补足过去所有的损失,他们两个人这几天的*都非常旺盛,经常一不留神就滚到床上去了。 虽然每次完事儿之后,常跃都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简直可以说是荒淫无度,是对身体极大的透支。 但是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原则,他依然全情投入,极度地配合。 然而除此之外,他们的关系和以前相比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还是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有时候是武道借旅馆的厨房给他做一顿,一起出去散步,聊天,讨论两个人各自的生意……除了在床上的时间,似乎与以往别无二致。 哦对了,他手上还多了一枚戒指。 常跃知道这肯定是那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武道给戴上的,他不知道武道还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但是他没有问,武道也没有多说。 就好像这枚戒指从始至终都在他手上。 “今天的报纸。”一大清早,旅馆老板娘来敲他们的门。 昨天两人做到快凌晨,武道却一大早就出去跑步了,现在正在浴室里洗澡,常跃只能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去开门。 门一打开,老板娘突然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里的报纸滑落到地上。 常跃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领口边缘斑驳的痕迹,有深有浅,最早的在海边留下的那个还没完全消失。 他整个人都愣了,一回过神来,就快速捡起来报纸关门。 这老板娘怀疑他有一阵子了,这下亲眼目睹,可算是把怀疑坐实了,现在指不定正在和后厨前台清扫大姐愉快地分享故事呢。 饶是脸皮厚,常跃也有些尴尬,摸着鼻子将报纸展开—— 上海交易所发出通知:取消国债317当日16时24分45秒之后全部交易。 将违规交易前最后一笔成交价格定位收盘价,也就是151.3! 而对于此次事件中嘉银证券的违规交易,已成立专案组立案侦查。 一直等待的交易结果终于出炉,常跃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赵思贤最后的拼死一击最终还是没能挽回交易结果,证交所一纸通知,就将他的全部心血付之一炬。 现在赵思贤恐怕就在计划逃跑呢。 嘉银证券大厦倾覆,国金办一战成名,整个股票期货市场都要洗牌。 再加上国债期货交易被叫停,大批资金恐怕还要回到股票市场寻求机遇,带给股票市场的刺激,应该可以启动一小轮上升行情,进而推动整个市场的复苏。 游戏再次开始,常跃又要投入工作了。 只不过…… 武道从浴室里出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结果出来了?” 常跃嗯了一声,随手将报纸扔进垃圾桶:“已经完成的交易都可以直接作废,我真想知道这个市场还要给我多大的惊喜。” 制度的不断完善当中,必然会有许多无辜或者不无辜的牺牲者。 已经完成的交易可以直接取消,同样的违规交易,可以针对多空双方不同的背景而区分对待…… 不管是十年后还是今天,任何与金钱有关的活动,都能更深刻地感知到人性。 多年来一直兴致勃勃参与其中的常跃,此时却突然生出一种索然无味来。 不过接着,他很快就自嘲地笑了,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果不其然,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什么都懒得干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对武道说:“这事儿已经定了,我们回吧?” -- 虽然结果出来的那天常跃就提议要回去,但是两人最终还是又在海边逗留了四五天。 后来几天两人稍微克制了一下,常跃才终于能在白天出门,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们还去过之前常跃和丰鹤吃饭的那个大排档,常跃给武道讲自己曾在这里遇见过丛似春的手下来买橡胶,一姑娘一小伙子,傻不拉几把姓丛的给卖了。 不知道现在丛似春进了监狱,这俩又去哪儿工作了,可别再摊上那种老板。 常跃左手的伤一直是武道心里的一根刺,所以他每次提起都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活儿也尽量交给武道去干,免得自己哪儿不顺手又被他看见。 不过这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病。 说起来倒是也很奇怪,他这几天和武道住在一起,几乎完全没有独处的机会,所以药也就一直塞在行李箱最里面没有吃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天受凉以后咳嗽了一次,这几天一直昼夜颠倒,他也没有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自己身体健康的错觉。 常跃计划回到丰镇后,避开武道再去检查一次,配合治疗,如果可能,他想尽量拖延一些时间。 这不单是因为他不舍,更是因为任由病情就这么恶化下去,他都觉得对武道过于残忍。 然而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五天后的机场,常跃接到应胜江的电话。 当时常跃正百无聊赖地在机场电视上观看财经新闻,因为赵思贤卷款逃走,嘉银证券发生挤兑;沪指出现三个月以来最大涨幅,权重股带动大盘上涨,证券公司再次出现开户热潮…… 武道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也没有在意,直到之后手机被递到他手上:“找你的。” 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电话,常跃听到的第一句就是:“你果然和他在一起。” 应胜江果然在惹人讨厌这种事上尤为擅长。 “有话说话。”常跃语气冷漠。 他打算如果应胜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立刻将电话挂断。 但紧接着,应胜江下一句话就让他完全将这个打算抛至脑后。 应胜江说:“望江做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常跃:“什么?!你再说一次!” 应胜江重复说了一遍:“望江基金在三月二十号收盘前五分钟,在国债317上做多三十万手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听见电话那头的沉默,应胜江讽刺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怎么会把这种事惹到那姓武的头上。 只是很可惜,望江的席位有人利用内-幕消息做多,这是有人匿名举报的,很快就要有人上门调查取证了。你快想想,到底是谁没听你的话吧。” 常跃蓦地将电话挂断。 “我们不回丰镇了,去北京。” 第五十八章 事实证明,应胜江是拿到消息最早的那个,回到北京之后,才有源源不断的消息向常跃涌来。 望江的客户都快把常跃的电话打爆了,个个都极其敏感地追问谣传是否属实,望江基金是否参与了国债317事件,交易过程中是否有违法行为存在。 但这些现在常跃都没办法解释,武道要通过自己的人脉帮他询问,也被常跃严词拒绝。 如果望江基金内-幕交易的事情最终被证实,武道将是第一个被牵连的人,他不能再参与这件事了。 最终,将来龙去脉搞清楚的还是丰鹤。 他打听到,说因为国金办的存在,证交所本来并不打算处理多头,但是因为透支交易被处理了的空头十分愤慨,一直向上面反映。 所以上面才决定做做样子追查一下,本来根本没人觉得会查出什么。 结果这一追查不要紧,查出来望江基金在三月二十日收盘前反手做多三十万手,并且获利近一个亿。 而后经人举报,说望江基金涉及内-幕交易,并且提供了证据。 说起来三十万手虽然多,但是比起赵思贤后来抛出的两千亿的卖单,还有国金办的天价堆单,根本不叫个事儿。 然而上面正愁多头无人顶罪,望江基金的出现简直解了燃眉之急,马上下令追查,要不了多久,恐怕常跃就会被扣押质询。 丰鹤:“我说你,怎么突然想不开要干这个?” 望江基金刚成立不久,盈利一直不错,常跃现在缺的不是钱,是信誉。 常跃如果能在国债317事件中干干净净全身而退,只会成为他事业腾飞的助力,何必冒险去趟这浑水? 常跃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也想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把事情交给荣凡? 在机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宛如被惊雷劈中,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到底忘掉了什么!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荣凡抵抗诱惑的能力! 秦扬虽然不爱听人的指挥,但是一向答应了的事从不违背;而简良东虽然谈不上百分百受到常跃信赖,但是他胆子太小,几个亿放在他手上,根本不敢动,所以才叫荣凡和他一起…… 而荣凡…… 常跃跟着胖哥走进他家的客厅,胖哥老婆和荣凡正坐在客厅里等他。 这俩夫妻对这件事还不太了解,神情也看不出多沉重,常跃走进去,也没有打招呼,直接面无表情伸手点了荣凡:“你跟我过来。” 男孩儿还不到二十岁,一直寡言少语,但是心理素质极好,几乎算是个交易天才,只是需要磨砺。 常跃一直欣赏他,刻意栽培,对他倾尽心血,甚至打算等荣凡大学毕业,就把望江基金交给他。 国债317事发前夕,他害怕赵思贤不择手段利用别人对自己进行威胁,于是将荣凡和简良东一起派往北京,嘱咐二人到时平仓手上持有的国债317空单,坚持不再入场。 而且,当时常跃也考虑到了两人禁不住诱惑的问题,于是非常清楚地向荣凡解释过: 国债317的兑付价格是148.5,空头必败,但是也不能做多,因为消息是从武道那儿来的,如果做多就会涉及内-幕交易,牵连到他。 荣凡和武道在同一屋檐下住过几个月,常跃以为,只要这个小孩儿稍有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冷着一张脸走进胖哥家的书房,荣凡跟在他后面将门阖上,然而他刚转过身,迎面就是一耳光! 荣凡一下子愣住,低着头,手抚着脸,半天没放下来。 “你不用伤心,这耳光算是轻的,以后有你受的。”常跃冷漠地坐在桌后,“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你能说服我,说不定也可以说服调查组。” 慢慢地将手放下,男孩儿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玻璃桌上,而后坐在他对面。 荣凡低着头,刘海遮住脸,半天说了一句:“你不是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常跃冷笑:“你还敢承认?我还以为你敢做不敢当呢!” 他将三月二十号那天的交易记录啪地摔在桌上,不过短短的几行。 当天下午的时候三十万手刚刚听从常跃的要求平仓,十分钟后就反手做多,第二天二十一日财政部公布提息消息,只差了一个晚上! 而且第二天常跃还专门打电话去问,简良东和他说已经平仓了,没有再开仓,而实际上他们当时手里正握着三十万手的多单! “能耐啊你,叫简良东和你一起撒谎。” 少年低着头:“……不关他的事。” 常跃气极,整个人都气得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有一句:“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他气的不是别的,他气的是自己已经向荣凡讲清了利害关系,他却依然要执意做多,而将武道置于险地! 荣凡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眼眶红红的,但是并没有哭:“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为了赚钱可以什么都不要,更何况,我又不是为我自己赚钱,我是为了望江。” “谁他妈教过你这种东西。” 常跃虽然行事不守规矩,但是从不触碰法律底线,尤其像他这种人,对内-幕交易更是不屑。 他不需要用毫无含金量的盈利来装点自己。 荣凡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是你亲口说的,如果因为无关紧要的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那是蠢货。” 这是当时他看到常跃与丰镇大户室那帮人合作之后,常跃对他说的话。 玻璃杯被常跃扫到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稀碎:“我教了你那么多!你就记住了这一句?我告诉你不要做多的时候,你怎么不记住?!” 常跃唰得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手用力捏着眉心,却根本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 荣凡年纪还小,他却因为少年看上去冷静,而总以自己的心智去揣度他。 然而事实上,这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抵制得住一个亿的诱惑?! 荣凡是知道武道身份特殊的,但他却总把这种特殊的身份理解成了免罪金牌,而并不知道地位越高越敏感,更不能有一点点行差踏错! 永安集团现在处境复杂,本来就备受质疑,就算是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不涉及到武道,也会成为他身上的污点。 荣凡交易的时候,也许是不想给他带来麻烦的,毕竟有国金办内-幕交易在前,谁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身上。 但就是这一点点的侥幸心理,现在却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 他犹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气得不想和荣凡说第二句话,最终摔门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常跃一直在回应客户的质问,并且等待调查组上门。 望江基金现在在业界的评价非常不好,几乎陷入了和嘉银证券一样的境地,客户争相要求赎回,他却又不可能像赵思贤一样一走了之。 这真像是个绝妙的讽刺,他当时为了能够全身而退,费尽心机掌握了赵思贤违法的证据,但是现在,自己却成了违法的那一个。 望江当时明面上是和嘉银证券站在一起的,现在又传出望江得到内-幕反手做多的消息,为求利益背叛合作方,又违反行业规则进行内-幕交易。 不管是多头还是空头,望江两头都不落好,名声坏到了极致。 甚至是连当时因天胶9810而批判过常跃的报纸,都隐晦地将他拎出来鞭尸了一通。 一时之间,公众对于国债317的怨气都撒到了望江基金的头上,说是痛打落水狗也就不过如此了。 本来计划中要去医院做检查,他当然也没心情去了。这几天常跃一直心浮气躁,晚上睡不着。 为了不给武道惹麻烦,他本来是打算住酒店的,但是武道执意要求他住在自己家。 史敏和武志明离婚后,两人都搬出了一家三口的住所,除了保姆在维护日常的清洁打扫,房子已经空置了许久了。 武道的房间在别墅二层的一角,有一个很大的转角露台,露台上有两只藤椅,常跃坐在其中的一只上,正打算抽烟。 他刚起没多久,武道就也醒了,男人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两个人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再过几个小时,天一亮,常跃的手机就又会响个不停。 “你去找过荣凡了。”武道用的是陈述句。他伸手把桌面上的烟盒拿走,常跃无烟可抽,只能颓废的仰头靠在藤椅上,嗯了一声。 武道:“他怎么说的。” 常跃自嘲地勾起嘴角:“他说我教给他的,为了钱可以什么都不要。” 虽然在胖哥家的时候,常跃怒不可遏,实际上在心里,他已经开始动摇。 回来之后,他也在不停地问自己,自己给荣凡的教导,到底是对是错? 他对荣凡讲那句话的时候,本意是叫他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自身,却没想到荣凡理解成了这样。 还是说,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荣凡只是……看透了自己。 炒作天胶9810的时候,常跃确实没有违规,但是不管是对芦安化纤的收购,还是对天胶价格的拉升,无疑都干扰到了市场秩序,无形中对社会造成的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当时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成王败寇,这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准则。 现在荣凡的事情却让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底线。 事发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仅仅是武道会不会受到牵连以及望江的未来而已。如果这次没有被证监会查处,他恐怕也不会如此严厉地对待荣凡,顶多告诫一番了事。 “你说……荣凡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觉得这小孩儿怎么样?”常跃歪头问武道,他相信武道不是那种因为此事涉及自身利益就主观评价的那种人。 和他的疑虑相比,武道显然看得更加客观:“你现在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发现他不听你的话了。” “他是我公司的员工……” “没有人会去上门见员工,”武道的目光尽管是在夜里,依然是无法让人忽视的深邃,“你是怎么处理简良东的?” 简良东和荣凡都在一定程度上违反了公司制度,但是常跃连见简良东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叫人给他结算了工资,通知开除。 “你说我太重视他?”一个才那么大的年轻人,给他支配几个亿资金的权利,也许是太重视了。 武道看着他,目光审视:“我是说你还不到二十五岁,为什么这么着急要给自己找一个接班人?” 常跃头猝然转向他,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武道:“你生病了。” 第五十九章 “……我身体一直不好。”常跃干巴巴地说。 他不确定武道是不是知道了,但是现在他确实没有心情承认,他想把望江基金的事情处理完再说。 不过武道也没听信他的借口,常跃既然不承认,他也有办法查出来。 于是他放过这个机会,继续说:“荣凡很崇拜你,他其实有点像你,很冷静,很有目标,甚至……比你更加有野心,他想的没你那么多。” 如果将常跃比作部队中的尖兵,每项比赛都能拿全军第一,引人注目;那荣凡则更像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心无旁骛地等待目标,漫长的、乏味的等待,而后,一击命中! 尖兵总是会考虑很多东西,团队荣誉、个人成绩,或者一些虚无缥缈的虚荣心;而狙击手只是等待,枯燥的等待让他们认清自己,让他们学会孤独,学会在全军覆没无人支持的时候,依然可以独自一人颠覆整个战局。 常跃在思考武道的话,之后说:“可是我之前都觉得他不知变通,有点儿死脑筋。” 这才是荣凡在常跃心中一贯的形象,或者说大多数人在常跃心中都是这种形象。 一只手撑着额头,武道笑看他:“你确定有人在你心里不是这样吗?” 常跃自己头脑灵活,行事不遵守规矩,于是全世界大多数人在他心里都不知变通。唯一的区别不过就是“这个人有点死脑筋”和“这个人很死脑筋”。 武道:“平时行事不守规矩的人,往往更知道底线在哪儿。但是一个平时从不犯错的人,一旦出格,就是大错。” 他说得好像理解深刻,常跃一下子来了兴趣:“听起来你好像懂得挺多。” 常跃一直专注于投机事业,很少关心这种员工心理一类的琐事,而听起来,武道好像比他知道的多的多。 武道失笑:“我带兵有几年了。” 常跃:“那你觉得,如果荣凡交给你带,你会怎么办?” 武道:“我恐怕不会给他那么大的权利。” 对于接班人的渴求,让常跃急于求成,而荣凡又一直表现良好,他没料到一个平时表现良好的人,会突然犯这么大的错。 常跃想了一阵,突然品出不对味儿来,说:“你他妈是不是总用你带兵的那套对我?” 武道看着他笑,没回答。 于是常跃起身过去,膝盖压在他两腿之间的藤椅上,两个人的重量压得椅子吱呀乱响。 常跃将他的下巴抬起来,低声说:“想不到啊,小伙子,现在就敢算计我了。” 武道两手本来放在扶手上,这时候怕常跃站不稳,一只手扶上他的背。 “嗯,所以呢?”男人的眼睛仿若容纳了北京城所有的星光,他的声音喑哑低沉,仅四个字就让常跃把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然后发觉,自己已经有点硬了。 “这可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们……”两人呼吸交错在一起。 武道伸手把他压向自己,手摸到常跃冰凉的皮肤,一边在他耳边说:“这地方确实不错,不过我不是在这儿长大的。过几天我带你去长功……” 此时夜色正好,说话的声音最后消失在两人的唇舌交缠之中,常跃也就没再问,长功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今天去哪儿?” 第二天一早,武道正在浴室刮胡子,从镜子离看见常跃进来翻箱倒柜得找东西。 虽然昨夜放松了一下,但是今天常跃看上去心情并没有好转。 “见客户,下午有个采访。” 从重生伊始,常跃一直拒绝出现在公众面前,就算是之前有什么财经记者上门,也净是派别人挡掉。 但是这次望江基金面临信誉危机,他再不可能无事一身轻,或是把荣凡推出去当挡箭牌,该出面的事就必须要出面。 即使被骂个狗血淋头也要笑着接受。 武道回身搂了他一下:“在哪儿采访?” “明珠大厦。” 武道笑了:“我今天下午正好也在那儿开会,晚上接你去长功,我爷爷昨天晚上正好刚回去。” 常跃本来还心不在焉,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你爷爷?!” 武道解释了一下,常跃才知道长功就是国家给武江雷这种级别的人修建的别墅区,相当的机密,也很安全,进出检查更是严格。 武道小时候就是在那儿长大的。 听他这么说,常跃一时间有些矛盾,一方面,他是很想去看看武道长大的地方,另一方面,他还没有做好向老人家出柜的心理准备。 武江雷的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常跃怕把他气出心脏病来。 他站在原地,思考着怎样拒绝才能显得真诚一点…… “他见过你,说你还不错。”武道欣赏了一番他挣扎的表情,这才慢吞吞地补充。 这下,常跃才是真正的惊了。而且他一时难以分辨,这句话中究竟是前半句比较值得在意,还是后半句比较骇人听闻。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要找什么,愣在原地半响,说:“武将军真有品味。” 武道大笑,终于决定不再逗他,和常跃说,其实不单武江雷,史敏和武志明都知道常跃的存在,他早就和他们报备过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常跃笑不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在还不到二零零零年的时候,要一个出身显贵被寄予厚望的家中独子出柜,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破除多大的阻力。 武道走过去帮他把衬衣扣子扣上,一边说:“你上次来北京我们见面的第二天。” 常跃当然记得那天,那时候他刚拿到化验单没多久,整个人完全没有要和武道继续的打算,于是狠下心在床上和他说:不要有感情。 那时候,他是真的感到世事无常,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而感到悲哀。 而且,直到上一秒种,他都没有后悔过。 然而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真的是太懦弱,太不坦诚,或者说……极端的自私。 他没有给武道任何知情的权利,也没有想过要一生一世。什么戒指、什么家庭,在常跃眼里都是虚的,还没有性来得实在。 就像他手里拿着股票的时候,只有卖掉股票之后的利润才是真实的,所有的浮盈浮亏都是云烟过眼。 这让他推迟了这么久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给了自己多重的诚意,以及……多久的承诺。 他偏过头,看见镜子里,武道低头的模样分外的专注。他迟疑了片刻,目光黯下来:“我……我有事想和你说。” 武道没有抬头,而是转而继续给他打领带:“嗯,我知道。” “不过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决定道,“我们晚上六点见,到时候谈。” 武道最后将领带结推上来,帮他翻下衣领:“好,六点见。” -- “现在望江基金还是芦安化纤公司的大股东么?” 常跃坐在记者对面,模样十分放松:“六个月减持期限刚到,目前望江还没有减持计划。” 记者:“那望江是否觉得,自己现在身受负-面-新-闻缠身,会给芦安化纤带来声誉上的负面影响?” 说着,记者拿出一份这段时间以来芦安化纤的股价日k线图,很明显,自从几天前望江基金的被爆出□□交易丑闻后,刚因为资金流动开始恢复盈利而摘帽没多久的芦安化纤,股价立时下挫,已经跌去近百分之三十。 常跃当然知道这件事。 尤其内行看内行才是精准毒辣,二级市场机构对芦安化纤的不看好,同时也意味着对望江的不看好,所有人都认为望江基金此次无力回天。 常跃瞟了一眼那张纸,神色依旧自然:“芦安被望江控股,受到影响是必然的,但是我认为外来因素的波动总是暂时的,股价总是会回归它本来的价值。” 记者捕捉到他话里的漏洞,却不知道这个漏洞是常跃故意留下来的。 年轻的记者咄咄逼人,有股冲劲儿:“那您的意思是,望江基金已经没指望了,芦安只能靠自救?” 常跃哈哈大笑,把那记者弄得浑身不自在:“我的意思是,声誉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望江不会因为这种外来的评断,而在其真正价值上有丝毫受损。” 他接受采访的地方在大厦的二十一层,再往上数八层,二十九层,武道正在那里开会。 因为早晨已经决定将所有事情向武道全盘托出,常跃现在反而极度的放松,其实在他的本来计划中,他会独自承受此次事件的全部责任,用以保全望江的声誉以及未来的盈利。 这是他本来就想好的事情,但是现在却好像变得无足轻重了。 记者显然没想到有人会用“虚无缥缈”这种词来形容公司的声誉,登时哑口无言。 他翻了几页笔记本,才找到了另一个问题:“那望江基金如何看待这次事件带给私募行业的冲击?昨天在一次小型的私募经理会议上,刚有一位经理抨击望江,说望江基金是害群之马。” 常跃对这样的指责毫无愧疚之色:“我不接受非我责任范围内的指责。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国的私募行业目前还刚刚起步,有了制度的完善,未来将会走得很远。” 这可是句大实话,一语言中未来十年发展,然而可惜记者只以为这是惯例的套话,根本连记都没记。 他的笔记本上只写了一行字:望江基金掌门人常跃拒绝承认进行非法内-幕交易,否认望江违规为私募行业带来污点。 后来,在这份失踪前最后一份有关他的记录中,常跃被形容成了一个嘴脸丑陋拒绝认罪的投机客,一个市场制度的破坏者。 他靠手段不明的股票炒作方式,控股一个历史悠久的北京老牌企业芦安化纤,之后又大肆炒作天然橡胶9810,使当时国内的天胶市场一片混乱,市场损失惨重,舆论哗然。 然而这一事件过后,常跃非但不收敛,还先后参与了数次市场炒作。 在最后的国债317事件中,他先威逼利诱众多中小机构跟随做空,之后却利用内-幕消息临阵倒戈,成为最后一战上获利丰厚的多头。 常跃的行为,从他个人来看:卑劣、愚蠢、阴毒,不择手段,最终难逃法律的恢恢巨网;而从整个市场来看,无视法律,钻制度漏洞的违法机构,也许可以得意一时,但是也会为众人唾弃,最终走向灭亡。 这份采访的记者笔触锋利,义愤填膺,而且在稿子中数次提到了常跃漫不经心的态度、无责任感、无悔过意图,以及他不良的吸烟习惯。 甚至到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常跃主动提出结束采访,都被记者记录在稿件中,视为他心虚的表现。 如果说这份稿件还有哪里称得上是对常跃的褒扬,那也只有采访的配图了。 连摄影师都不得不承认,接受采访的这个男人出乎意料地上镜。 他靠在椅背上凝视镜头的时候,目光仿佛洞穿世事,越过所有市场起落的风暴,跃然于纸上,那是他存在于矫饰文字之下唯一的真实。 也是对他人生的最佳注解。 只可惜,在报纸付印前的当天晚上,报社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众多极有价值的底片,其中就包括这张。 不单是照片,当时采访的录音,常跃随手写下的小纸条,他留给报社的签名,都一并消失在了那场熊熊的大火之中。 江湖从此只留下传说。 这一天的下午五点五十分,常跃向记者提出结束采访,而后离开房间。 从二十一层坐电梯到大厦一层只需要不到一分半钟,在监控摄像头里,可以看到,电梯里的常跃一直注视着楼层数的跳动,神色并未见异常,而后迈出电梯。 当时明珠大厦的前厅的摄像头坏了,但是询问前台小姐可以知道,确实有一个肖似常跃的人穿着西装,从电梯上下来离开了明珠大厦。 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武道乘坐另一部电梯从二十九层来到负一层,准备开车到门口等待常跃。 仅仅五分钟的等待时间,他来到大厦门口的时候,马路边空无一人。 当时武道还以为常跃的采访还没有结束,于是没有打电话,一直停车在旁等待,直到四十分钟后,记者和扛着摄像器材的摄影师出现在他视线里。 -- 电梯灯突然熄灭,猛地下坠又被卡住,常跃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去见武道的时间要迟了。 然而他的手还没摸索到电梯的报警按键,电梯门却自动开启,一个面色白净,五官普通到让人难以形成印象的男人站在电梯外,对他说: “少爷,该回了吧。” 第六十章 “这段时间还在做梦吗?” “还是那样。” “在梦什么?” “我梦见我们之前在海边的时候,他……跳过海。” “跳海?” “其实他当时只是开玩笑。” “你当时在旁边?” “我在旁边。” “你做了什么?” “我当时以为他要自杀……跟着他跳下去了。” “这样很好,你对他很好,不需要自责。” “是吗?”闭着眼睛的男人忽然张开双眼,“我对他其实一点都不好。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帮他找衣服,发现他行李箱里有一瓶药。” 心理医生在本上记了几笔:“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他生病了?” 男人目光投向惨白的天花板,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居然从那个时候才知道他生病了。药瓶上的标签被他撕了,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他做事一直很谨慎。第二天我拿药去化验。” 心理医生:“是治疗癌症的药?” “不是,只是很普通的消炎药。”男人的眉头皱起来,神情有些迷惑,“这件事一直让我很奇怪……可能他当时确实有炎症……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好。不过因为这瓶药,我还以为他的病并不太严重。”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心理医生的声音很轻,这使得男人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其实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沟通方式,男人心理防备过重,甚至从未谈到过自己口中爱人的任何背景、职业、年龄、过去,任何东西。 逝世的爱人就像是他口中的一个谜团,并且在离开三年后的今天,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边。 医生确定自己不是男人的第一个心理咨询师,但是很显然,他的同事们都失败了,现在轮到自己,恐怕也会毫无作用。因为男人看上去并不像是需要心理干预的样子,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地方。 身居社会顶层的上流人士,必然缺乏一个途径倾诉自己对于同性-爱人的思念。 医生很清楚自己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哪里是底线,哪里是禁区。 “……我当时很生气,我生气他什么都不和我说,所以也没有直接问他,而是决定自己去查出来。” “然后呢?” “……我逼他逼得太紧了,可能会给他一种不安全感……他一直不愿意被束缚,我却想带他去见我家里人。” 心理医生知道话题再次绕回了最让男人感到痛苦的那个时间段。 眼前这个身居上位的男人,看上去举重若轻,潇洒从容,实际内心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深深的绝望当中,责备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导致爱人离开,而后客死他乡。 医生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辞:“每个人都会想融入爱人的家庭……他可能只是不想你看到他生病的样子,这是人之常情。” 男人摇头:“不、不,你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种热爱家庭的人,也不会被疾病拖累。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太重,这样反而更好……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只有我认识他就好了……我可以一直看着他,保护他,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从来不要见到我……” 医生的手猛地一用力,在笔记本上留下一小块墨渍。 眼前的人心理已经出现了扭曲,过度责备自己,情绪不稳定,内外极度的分裂。 他甚至怀疑,眼前人口中的爱人究竟是实际曾经存在的,还是已经受到他痛苦的影响,变成了一个被凭空构建出来的心魔。 这到底还算是爱情吗?如果一个人因为另一人而饱尝痛苦折磨的话。 “下个月我还会来。”男人从躺椅上站起来的时候,神情又恢复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不是种高高在上的神情,医生这种表情见得多了,知道内心极度封闭的人,有时候会用这种表情拒绝外物。 他突然之间有些想知道,如果有一天能重见爱人,眼前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他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这些猜测也没有任何意义。医生将他的诊断资料整理起来。 男人离开诊室的时候,他的下属等候在门口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在门尚未阖上时,医生听到了秋桐路三个字,他心中一动。 怪不得要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丰镇找医生,他们是在秋桐路认识的吗? -- “你男人还在就把我叫来,不觉得自己太缺德?” 常家主宅的后山有一段缓坡,那里视野开阔,不远处还有一汪碧色透亮的湖水,微风抚过时,波光粼粼。 常毅近来特别喜欢在湖边休息,往往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有时候闲得无聊就会把常跃叫来,兄弟俩站在湖边的时候,投射在湖面上的影子就犹如一对孪生子。 常毅身体不好,站了一会儿就吃不消,叫常跃扶自己坐下,说:“何安最近忙,顾不上我。” 站在他身后的大总管何安一下子就黑了脸,想说什么,却碍于常跃这个大电灯泡在身边,恨恨地闭上了嘴。 常毅发现,三年过去了,每当自己叫常跃来的时候,何安依然那么容易吃醋或者发怒。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他在何安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笑了笑,而后装作毫无所知的样子嘱咐别人照顾何总管去休息:“我和常跃有话要说。” 虽然很不愿意,但如非必要,何安从不反驳常毅的意思。 他只能给常毅掖了掖身上的毯子,又一次嘱咐了佣人常毅的服药时间和休息时间,之后用目光警告了常跃注意言行,三分钟后才满面怒容,气势汹汹地离开,一路吓得佣人们俯首帖耳。 “等你死了,我非被他大卸八块不可。”何安一走,常跃第一句话就相当的不中听。 常毅低头喝了一口桌上准备好的红茶:“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他留你一命的。” “你人一死,他说不定马上找新人,怎么还会听你的?” 常毅放下茶杯,脸上笑容淡了一点:“那时候他就会知道,能再次看到你,也不是很讨人厌。” 虽然是同父异母,但是出于某种悬而又悬的巧合,常毅和常跃兄弟两人长相极其相似,除了年龄差异和神态气质上的不同,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尤其在某些不需要近距离接触外人的场合,用一些特殊的技巧辅助,两人完全可以互相替代,瞒天过海。 常跃见自己哥哥这幅既幸福又酸涩的表情极其的不顺眼,当即冷了脸:“原来你他妈也知道啊。” 距离常家将常跃从明珠大厦劫走已经三年了,三年前,常家改换电梯录像,又找人乔装打扮,暗中将常跃劫走,并且制造出了他畏罪潜逃之后死在异乡的假象。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常家又陆陆续续地暗中销毁了常跃留在外面的大多数影像留存。 常跃本来就不大爱照相,和他交往过的生意伙伴又竭尽所能和他撇清关系,于是三年间常跃不单名声败坏,个人痕迹都被抹杀得差不多。 不过怎么还会有人在意这些? 一个不值一提的失败者而已,根本没人会在意。 曾经涉及到他的金融案件已经因犯罪嫌疑人病故而做销案处理,户口也被销掉了,望江基金员工也早已被遣散。 现在的常跃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是一个从某种角度来说已经“死”了的人,他现在是一个影子,一个属于常毅的影子。 只要常毅还活着一天,他就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下。 常毅知道常跃对此怨念深重:“那个人前几天还去了丰镇,看了医生……三年了,他还忘不掉你,不过我估计,连照片都没有,他已经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与常毅平静的神色完全不同,常跃眼神讥诮讽刺说:“是呀,多亏了我哥给我帮的大忙呢。” 他的眼神是很愤怒,不过很快就维系不下去了。常跃向后深深靠进椅子里:“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不记得总比记得强。” 常毅:“你现在比刚来的时候冷静多了。” 常跃喝了一口微甜的茶水,望向远处碧蓝的天空:“三年了,习惯了。” 常毅轻声附和:“是啊,早该习惯了。” 三年了,常毅却依然记得常跃刚被何安绑来,知道一切真相后的愤怒神情,与年轻时候的自己殊无二致。 所以常毅就知道,常跃很快就会习惯,习惯自己的人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下个月我们新控股的一个集团要办周年庆典,我可能需要出现一下。” “哦,我知道了。”常跃随口应道。 每隔一段时间,常毅就需要小小地露一次面,用以表示他的身体一切都好,常家依然可以屹立不倒,而所有对颠覆常家依然心存幻想的人们,最好将念头死死地压下去。 不过像这种不值一提的活动,以常毅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和人进行交际,只须远远露出一张脸,走动几步即可。 像往常,这种活动都是常跃去的,他是他哥哥伪装身体健康,安稳人心的替身。 常毅看了他一眼:“永安也收到了邀请函。” 他们现在口中的永安集团,实际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了。 两年前,永安集团分崩离析,其中的地产公司被分离了出去,现在迅速发展壮大,继承了原来集团的名字。 常跃:“他又从来不去。” 因为常毅每次露面都是保镖簇拥,略作停留,见过他正脸的人屈指可数,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将他与常跃联系在一起过。 毕竟同时认识知道两个人的人,几乎没有,除了武道。 “不。”常毅说,“我有确切消息,他这次一定去。” 常跃握茶杯的手突然有些抖,之后只能掩饰似的迅速放回桌上。 常毅注视着自己弟弟明显紧张起来的侧脸:“所以这次,我去,你不去。我最近身体还不错,也该出去转转了。” “转不死你。” 第六十一章 常家大少在还未掌权的时候,曾有一次在崇明山脚下心脏病发,情况十分凶险。 当时医疗条件不发达,山路难行,万分危急的时刻,崇明山上的寺庙里佛钟敲响,震彻寰宇,常毅奇迹般地转危为安,随即脱困。 常家的总管何安一向是个信权不信神的恶人,但经此一事,他认为常毅是受崇明寺中佛祖庇佑,于是在崇明山上大兴土木,将原本建在山崖上的小破寺,直接翻建成了一座恢弘的庙宇。 大殿上供着佛祖金身,佛前是为常毅点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有僧人日夜为常毅诵经祈福。 前几年的时候,常毅还常常来崇明寺抄经休养,但是近几年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差,来得多的反而是常跃。 他在常家主宅与何安互看不顺眼,两人极其不对付。 尤其是何安,这个自己长得不怎么样的男人一直认为,有人和常毅长得太像简直就是对常毅的亵渎。 然而常跃的这张脸如今又是常家维持安稳的基石,碰都碰不得,何安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两人但凡在常家宅子里遇见,就可以直接引发一场战争。常毅病里喜静,嫌他们心烦,最后将常跃打发去了崇明寺,常跃乐得自在,何安也省得怄气。 崇明寺里条件还不错,除了不能随便到游人如织的前殿,常跃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寺里的僧人和他说过,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寺里一堵围墙上向西北角看,看到的那座地处偏僻的别墅区,是国家给部队上一些身份特殊的老人建的,名字叫长功。 虽说是望山跑死马,常跃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离长功不算近,但是能看见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强。 有时候他站在那儿望过去,隐约可以看到有车开进别墅区,他心里也会猜,那是不是武道?他回长功干什么?看望他爷爷?还是有什么事。 这天,他往那儿望了一会儿,从半人高的围墙上跳下来,抓住一个小和尚:“你秦……空河师兄呢?” 小和尚和他很熟,直接告诉他:“空河师兄在工作。” 崇明寺后院深处有一排平房,还有这座寺庙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小和尚口中的空河师兄此刻正在盯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 虽然这台电脑被监控严格到只能进行股票期货交易,但是这个房间依然是最吸引常跃和……空河师兄的地方。 这个在崇明寺辈分并不算低的空河师兄,是个和尚里少见的暴脾气,而且剃度两年后依然背不出一句佛经,平日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寺里开源节流,可谓劳苦功高。 常跃十分怀疑,当年崇明寺里的住持方丈接受这位空河,根本不是为了弘扬佛法,而只是为了我佛的经济利益而已。 空河不抽烟,但是手边常备一只烟灰缸,常跃进去直接将烟头摁熄在里面,又点了一根:“今天行情怎么样?” 空河没搭理他。 常跃只能凑上去自己看。这三年来他只能干看着,不能进行交易,馋都快馋死了。 “快快快,下单买呀你!啊不对不对是这个!” 空河和尚依然没搭理他,最后弄得常跃只能一个人黯然的沉思,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空河和尚在还是秦扬的时候,多听他的话啊! 之前常跃一直觉得在崇明寺碰到秦扬其实是凑巧,但他现在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这其实是偶然中的必然。 望江基金的员工被遣散后,大多数都有了还算不错的去处,除去秦扬。 一个是因为他参与过国债317事件的炒作,当时这件事还没销案,虽然秦扬只是常跃的员工,但是其他公司的老板担心会有后续问题,只能望而却步。 一个是秦扬此人跟过的老板无数,虽然个人能力出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雇过他的老板不是受伤就是犯案,导致其他人对其敬而远之。 这样一来,秦扬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去处,直到崇明寺的住持方丈拿到了常家的一大笔钱,认为本寺应该学会投资理财方为长久之计,两人一拍即合。 方丈不多管闲事,秦扬对吃不吃肉也没有要求,最后干脆遁入空门,成为佛法弘扬路途当中坚实的经济后盾。 在崇明寺的这两年间,秦扬出门的次数比常跃还不如,每天只在电脑前废寝忘食,费心钻研。 常跃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人有多可怕,忍不住暗中咋舌。 之前他还认为自己对投机事业的热爱无人能及,现在才发现,和秦扬比起来,自己根本就是个寄情于花花世界的浪荡子,为名为利还为钱。只有秦扬才是真正的物我两忘。 常跃站在房间中央抽着烟,突然发觉自己曾深信不疑的事被顷刻颠覆,内心唏嘘不已。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说话语气急促而有力,和寺里的和尚迥然不同。那是常家派给常跃的保镖,说白了,就是用来监视他的。 “大少给您打来电话。” “哦,我这就出去。”常跃将烟摁熄在已经满了的烟灰缸里。 -- “施主,要解签吗?”住持方丈跟随在武道身边,问他。 武道看了一眼摇出来的佛签“姜太公遇文王”,摇了摇头:“不用了。” 今天是他祖母的忌日,按照惯例,他会开车去长功接武武江雷去扫墓,但是还没出门,武江雷突然说今年不去了,要武道去附近的崇明寺烧香。 武江雷一生戎马,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突然开始相信神佛,可能也是因为年纪是真的太大了。 崇明寺距离长功不算近,也就是站在房间阳台上,天气好的时候才能够看见。武道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一次。 小的时候他在长功住,武江雷不管他,他一个人将长功方圆百里都玩儿了个遍,到过崇明寺。只不过在记忆里寺庙建在山巅,院后就是山崖,屋顶漏雨,也没几个和尚,看上去就是个处于风雨飘扬之中随时会倾塌的寺庙。 武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崇明寺竟然改头换面成了这样。 摇了签却不解,这样的人住持方丈还没见过几个,于是双掌合十,口称佛号:“看来施主心中并无所求。” 武道嘴角无所谓地勾起,看起来是在笑,实则眼中没有一丝笑意:“是因为不可能实现。” 他抬头望向殿中佛祖慈悲的面孔,注视了一会儿,接着转身离去。 如果他固执地相信死而复生,常跃肯定又会笑他幼稚了。 住持方丈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和尚,认出武道是那种一掷千金的有钱人,于是一路陪同,出去的时候,还在向他介绍本寺的历史以及如今的发展,说话间,提起来本寺还有一位炒股高手,这两年来为寺里贡献颇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和尚还在介绍着,就见武道停在了原地,身形一下子变得极其僵硬。 “施主,有什么问题吗?” 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男人,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那是一种完全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是惊喜,也好像是绝望,然而各种各样的神情从男人的脸上出现,最终又全部消失。 武道按捺下自己的心情,感觉心中空荡荡的。 那种感觉就仿佛身处虚无的无限空间之中,黑暗仿佛从远古时候就存在,他身处其中,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只看到黑暗中隐隐约约的一个光点。 他的头脑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又想要伸手触摸,心里好像还有点害怕,因为知道一旦抓空,就又一次只能在黑暗中无尽的等待了。 最终,他下定决心。 “我能去见见这个人吗?” “可以,当然可以。” 武道大步往崇明寺后院走去。 他步伐突然变快,住持方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追在他后面,说:“空河是两年前来的,每天都在房间里看电脑,听他说之前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然而武道却越走越快,身后跟着的人也都神情严肃,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寺庙后院。 住持方丈连忙在武道身前领路。 与游人如织的前院不同,崇明寺的后院里只有默默走过的僧人与晒太阳的土狗,前山的嘈杂声到这里陡然变得遥远,犹如静默的背景。 武道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是这里。”住持停在那间平房前,颇为自觉地站在那儿等着武道自己敲门。 男人一路大步流星,手抚上斑驳的门板,不知道为什么,连住持都紧张起来了,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看见男人手抬起来,头却微微地低下,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使力,推开门—— 昏暗的房间里,有一个人的背影对着电脑,手边是一个烟灰缸,里面是满满的烟头。 就像是在做梦,武道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生怕自己的声音将眼前的一切破坏…… “常……” 背对他的人突然转身看过来,侧脸的轮廓十分的陌生,不是。 武道的手一下子落下来,握拳在身侧,顿了顿,接着快速转身离开,只剩其他人站在那儿,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只不过可能也没什么大事吧? 他们心想,因为武道离开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面色柔和了很多。于是别人也都放下心来,心中一片轻松。 你看,你又骗了我一次,现在又能笑我了,心里很高兴吧? -- 常跃跟着保镖七转八转,来到崇明寺后院的一个角落,神色有些警惕:“你不是说常毅来电话吗?” 三个保镖围住他,像是害怕他有什么过激反应,其中一个人面带歉意地对他说:“刚刚大少打来电话,说有人来崇明寺后院,需要您回避一下。现在人已经走了,您可以自便。” 常跃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嘿,你就实话实说嘛,我这不一直挺配合工作的吗?” 保镖没说话。 常跃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离开这个偏僻的角落,走了两步才终于有些失落模样地回头,不甘的问:“我能知道是谁来了吗?” “大少说……如果你问起的话,就替他转告,对不起。” 常跃听懂了常毅的意思,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了,仿佛身体一下子脱力似的,摊靠在路边最近的一堵墙上。 他面前有僧人默默走过,脚步不疾不徐,目光无悲无喜,望向他的时候有一丝怜悯。 常跃的身体慢慢地滑下来,最终整个人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很久都再没动过。 第六十二章 从武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时候,就为人低调,同时也很少参加类似周年庆典这样无实际意义的场面活动。 但是常毅去的这次,正好因为集团中的一位大股东与武志明私交甚好,亲自邀请,所以他才答应下来。 曾经的永安集团分裂之后,武志明手握一部分股份,追随史敏去了美国,已经很久都没再在国内露面了。 武道的出现,意味着实力雄厚的永安集团两代人的传承,因而很受重视,在庆典当天晚上的晚宴上备受追捧,炙手可热。 而常毅则和他不同,常毅在早晨的时候在集团内部的会议上稍微坐了一小会儿,与众位股东打了个照面,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不过那短短的三分钟已经足够了,想探听他消息的人肯定已经都知道他又一次出现了,只不过在这次消息的流传中,比以往又加了一句,说常家家主看上去气色不错,就是腿脚不太利索,走起路来腿上没力气,太慢。 但是因为他上次出现的时候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所以大多数人都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什么小毛病。八成人家没吃早饭呢? 果然,过了一个小时,跟在他身边的护士就“不小心”对酒店经理说漏了嘴,说常毅前段时间膝盖上的旧伤犯了,不过不要紧,几天就好。 哦,果然嘛。 消息没多久就流传开,大家的心彻底放下来,知道自己背靠的大树没倒,这就行了。 就当他们交流这一信息的时候,常毅坐在酒店顶层的某间房里,望着墙上的屏幕,晚宴的监控被实时传递到他这里。他半躺在床上,看监控倒是看得兴味十足,旁边的护士和医生站了一排,在何安面前一个个脸都是惨白。 昨天晚上常毅坐私人飞机来北京,本身一路上保护措施做得滴水不漏,却不知道为什么从半夜开始发低烧,医生护士忙了整整一夜却没有任何效果,差点儿被何安亲手活剐了。 其实所有大夫都心照不宣的是:到了常毅的这个地步,身上毛病一大堆,全靠各种金贵的药吊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吊不住了。 现在发了低烧还勉强能凑活,回头稍微划破下手指都能要了他的命。 当然了,没人敢对何安这么说。 何安一直相信的是人定胜天,尤其常家已经处于权势与富贵的巅峰,只要不涉及政治,他想做什么都没人管,也就是之前把常跃“弄死”的时候费了点儿周折。 这事儿说来话长。 许多年前,常毅在何安的扶持下上位。 虽然常毅因为成长环境原因,整个人宛如一个口中阿弥陀佛,手上手起刀落的黑道老大,实则他这个人非常的表里如一,也确实心慈手软,如果不是何安,他连现在的位置的边儿都摸不到就嗝屁着凉了。 何安是他小时候他爹配给他的助手,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长相,还有点斯文的样子。 实际上他才是天生混黑道的料,从十多岁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对常毅忠心无比。 当然后来两人在床上滚到了一起那是后来的事了,在两人关系还比较单纯的时候,常毅被同辈的常家子弟明里暗里欺负地抬不起头来,还是靠何安混的。 后来常毅的爹去世,何安在其他支系血脉的虎视眈眈之中,为常毅杀出一条血路,一手将他送上现在的位置。 虽然当初按常毅的意思,他其实是不想继承常家的,但是他身上的血脉太贵重,如果不坐上这个位置,只能是死。 只不过,到后来他坐上这个位置,也没有真正做过多少重要的决定。 常家的整个体系的大树已经发展成熟,根深蒂固,就算是家主的位置上坐头猪,只要其它的猪不反它,它也能安安稳稳地享福。 何安深知这一点,于是开始着手将所有的潜在威胁帮常毅除掉,为他奠定百年基业。 在那场令所有旁观者都心惊肉跳的血脉清洗中,与常毅血脉相近的兄弟几乎都被处理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常跃的照片被送到何安手上。 那时候,常跃才十四岁,小男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已经开始抽拔出一些少年的轮廓,和曾经的常毅长得一模一样。 照说,处理一个这样养父母都是普通人的小男孩儿,对何安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是他却迟疑了——一个和常毅长得这么像的人,实在太难得。 长得一样,他就可以为常毅做很多事,尤其帮他去一些危险的地方,挡掉一些本该打在常毅身上的枪子,当时常毅身体还好,所以他还没想到现在这一用途……何安最终决定留他一命。 如果不是后来常毅对他说明了一切,常跃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这具身体,在十四岁平淡无波的生活中,曾徘徊在地狱之门前。 但何安做事虽然缜密,但是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常毅身上,难免百密一疏,就在这百密一疏中,常跃认识了武道,还发展出了不一般的感情。 这样一来,如果某天常毅需要用到常跃,就不能按原计划那样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是需要给他找个理由,而这理由必须要武道信服,且查不出一点漏洞。 于是后来常跃在丰镇因咳嗽发烧检查身体的时候,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肺炎,何安手下却暗中将检查结果掉包,给他制造出了肺癌的假象,连后来武道逆流而上去查的时候,都一点儿破绽没有查出来。 这边,他草灰蛇线伏延千里,那边常跃知道真相的时候疯狂地大笑,笑得眼泪要出来。 都说是富贵滔天可以翻云覆雨颠倒黑白,他这次才算是真正见识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有钱了,却没想到还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而他之前因为瞒着武道,各种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每天不是自责就是挣扎,甚至还曾生出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自怜来。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常跃当时在常家主宅中哈哈大笑,笑何安的好手段,笑自己蠢,笑自己自作聪明,最终贻笑大方。 哦对了,他还在笑至今还蒙在鼓里的武道,他真想亲口对他说,他们演的这部苦情剧,不过就是为了另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时常跃的反应太惊悚,常毅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禁眉头深锁,过了一会儿,手指了指屏幕上武道的影像:“我想见他。” 何安正坐在他旁边的床沿上,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又不忍心直接否决,只说:“你现在身体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再让你见他可以吗?” 常毅冰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今天早晨看起来不错的气色,不过是化妆师的一双巧手所为,现在他整只手苍白地仿若透明,连青色的血管都脉络清晰,昭示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何安轻轻地反握回去。 “你知道,我再出来也不知道要再过多久了。” 常毅没有说的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这次恐怕就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常家了。 何安沉默了片刻,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会影响到常毅的心情,于是说:“二十分钟。” “好。” 常毅身边的化妆师专业技能出神入化,过了几分钟,武道被人领进来的时候,常毅就已经恢复了早晨时候的神采奕奕,除了因为畏寒腿上盖了一条毯子,看上去与一个正常的健康人一模一样,而那毯子也暗中合了他腿伤复发的传闻,一切看上去都无懈可击。 “你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常毅微笑着示意武道坐下。 他其实知道这个男人有一阵子了,有时候闲得无聊,他会关心一下自己唯一的弟弟的感情生活,无奈常跃一提起武道就炸,最后常毅只能迂回地从别人那里探听一些消息。 武道没见过自己,他本来以为他看到自己和常跃长得那么像,是应该惊讶的,然而武道进门之后只扫了一眼房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儿停留! “我和常跃毕竟长得很像。” 武道身穿着刚刚在楼下晚宴上穿的深蓝色西装,坐在沙发上,不置可否。 常毅知道这就是否认了,一下子觉得无趣起来。 他本来还以为武道进来起码要惊讶一下,更失态的反应也有可能,毕竟在武道的世界里,常跃已经消失三年了,有个和他长得这么像的人坐在他面前,而他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找我想说什么?”武道声音低沉,看上去对这位神秘的常家家主并无兴趣。 他刚刚在楼下收到邀请的时候,本来都不想上来,如果不是邀请他的人刻意强调是常跃的哥哥,他恐怕都不会理会。 常毅:“我想感谢一下你之前对常跃的照顾。” 武道听出来他请自己来只为说废话,一句多余的都没有,起身就走。他一天前就已经订了回丰镇的机票,就在今天晚上,现在,他根本就没功夫在这里和这个人浪费时间。 常跃的哥哥,武道知道这个人事实上只是那具身体的哥哥而已,与常跃本人是没有任何联系的,因而他也懒得敷衍。 这辈子三十多年,常毅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无视,他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条件反射的就要手撑膝盖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身体刚一离开沙发,一下子就歪倒下来。身旁的佣人连忙去扶他,动作也非常迅捷,看上去常毅只不过就是起身的时候没站稳而已。 武道转头的余光也看到了,不过他没什么反应,接着就大步走了。 门关上后,常毅半躺在沙发上,何安来到他身后,扶住他的肩膀。 “常跃看上的这个人……真的是,不一般。” “我没看出来。”何安嘲弄道。 常毅望着武道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他发现我身体的问题了……你还记得吗,他前几天刚去过崇明寺。” 何安听完他的话,微微皱了眉:“那我让常跃马上回主宅。” 常毅微微弯了嘴角,低声说:“会被发现的迟早都会被发现,躲不过的。” “那也不该是被他发现。”何安语气坚定。武道意味的不是别的,更意味着他身边庞大的国家势力,如果他发现常跃没死,那就意味着常毅的身体状况暴露在国家政权眼中,这是才是他最最忌讳的一件事,这直接关系到常毅今后的日子。 常毅知道这件事不能轻忽,最后只叹了一句:“你看他挑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就算是倾尽所有,也要让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第六十三章 从两年多前的某天开始,秋桐路某栋别墅旁边的住户就发现,自己的邻居好像突然有了不关灯的习惯。 他们为这个问题,开始时不时地观察旁边的这栋房子,才发现这里的住家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几天,有时候隔一天就回来了,最多的一次隔了半个月。 这天的早晨,这家的男主人出门上班的时候,正好看到隔壁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像是刚刚到家。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他老婆之前打听过了,才知道这个男人和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另一个男人是一对儿,现在另一个人去世了,留下的这个却守在两人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不愿意离开。 虽说同性恋的故事让他们惊诧过两秒钟,但最终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 恩爱夫妻都经不起这样的别离,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其实都是一样。 男人这样想着,与武道擦肩而过。 武道本来坐昨天夜里的飞机来丰镇,只可惜飞机晚点了,清晨的时候才到。他一出机场就直奔秋桐路。 这天,是二零零二年的三月二日,三年前的这天晚上,两人在秋桐路初识。 武道在沙发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走遍各个房间,把窗帘拉开,把阳光放进来。 其实以常跃的个性,是不喜欢早起的,但是因为要去营业部等待开盘,所以两人一起在秋桐路住的那段时间,常跃一般还醒得挺早,然而因为睡得晚,他在刚起床的时候总是有点迟钝。 但武道的生活习惯又和他完全不一样,武道是那种可以不受生物钟影响随时随地打起精神的人。即使是在安逸的环境里,他也能严格按照时间表早晨起床跑步,有时候他运动回来,会正好看到常跃莫名其妙地站在客厅中央。 “你怎么了?”武道经过他的时候会问。 这时候,常跃才像是被当头一棒打醒似的,突然回过神来:“啊,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没走啊。” 接着,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当时他们还没后来的各种情感纠缠,而武道也只是觉得常跃站在客厅里的样子失落得有些奇怪。只是很多事情,到后来爱上了才会觉得心疼。 如果是在他清醒的时刻,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话,流露出那种神态。 因为这个细节,从最初的时候,武道心里就有这种觉悟:常跃是那种心理防备很重的人。 不过武道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自己生来耐力惊人,百折不回,并且用这种方式在军队中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于是他想当然的觉得在感情的世界里,同样可以利用这种毅力获得理想的结果。 现在想来,当时确实是年轻,武道觉得如果换做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换一种更加委婉迂回的方式处理当时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取得现在的结果。 当时的自己总觉得自己把心都剖给他看了,姿态低微,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他好,然后呢? 越是这样炙热的情感,就越是会让对方感到无可退却无可回绝的压力,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付出的这一方才更加盛气凌人。因为拿捏好了对方的不忍心,所以才敢那么无所顾忌。 常跃自己本人不甘示弱,自己却非要压他一头,其实让一让又能怎么样?看,自己现在还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武道在常跃的房间里站了站,最终还是没给他把窗帘拉开。 算了,再让你睡一会儿。 他给常跃轻轻地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之后接着沿楼梯来到客厅。 秋桐路的摆设自常跃离开后,就一直没动过。 之前两人聊天的时候,常跃曾经失手打坏过客厅角几上的台灯。 为此常跃向房东道过歉,又买了新的做赔。当时两个人在家具城转了好几圈,硬是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常跃嫌烦,最后买了三个最像的带回去。 现在这三个中,有一个摆在客厅,剩下的两个摆在两人各自的房间。 武道望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常跃在灯下看书做分析,复盘时候的样子,又想起他买台灯时候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甚至还有之后,自己再次来到丰镇,两人以“朋友”的身份在灯下进行的谈话。 当时的常跃已经拒绝过自己两次,武道却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思虑过重,完全没有想到他有什么苦衷。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多东西都是错的,曾经澎湃一时的热血,以为能够打动自己爱的人,却最终只打动了自己,成为了对方的负担。 武道不知道在自己当时的自以为是里,常跃是怎样想的,更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事业的崩塌,舆论的指责,疾病的折磨,还有后来信赖的人的背叛……但是常跃一直没有向自己诉苦过,而自己当时还想当然的觉得能帮他解决一切。 他无法把自己放入那样的情景中去,只要稍一想起,就觉得天崩地裂,痛彻心扉。 他无法想象常跃当时是怎样独自承受这一切的。 他后来曾去常跃最后住过的医院问过,那是个同样位于西南某个省份的海边小城,和两人曾经一起去过的海边很像。 常跃住的医院很偏僻,而且不大,在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 他这样选择的理由很好理解,当时国债317事件过去不长时间,内-幕交易的问题一直有人在查,虽然没有贴出通缉令来,但是各地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畏罪潜逃了。 武道当时找人的时候也是遮遮掩掩的,因此而受到了很多阻挠,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晚了。 他大概在常跃去世两天半后到达那座医院,只拿到常跃亲笔写的遗嘱和骨灰。 骨灰装在一个宽大的深棕色木头盒子里,还有亲笔信。常跃将自己的身后事委托给了附近居民区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并且给了他一大笔钱。 那位大爷说常跃住在那里之后就很少出门,也很少上医院,身体虚弱,晚上会咳嗽,而且疼得很厉害。 那位大爷其实已经年老,说话的时候颠三倒四,会前后矛盾,对常跃的长相甚至都没有看清楚。 武道本来还有些怀疑,但是常跃在信里写,这样是为了没人能认出他是谁。 他在离世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武道坐在沙发上,发觉自己又开始头痛了。 这不是一种心理反应,从一年多或者是两年前开始,武道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个毛病,只要一想起常跃最后的样子,他就会抑制不住地头疼,好像是因为多余的痛苦已经无处释放,转而成为了生理上的疼痛。 不过他没有任何遏制这种头疼打算,肺癌离世前肯定要疼得多,说不定某天这种疼痛愈演愈烈,他可以跟着他一起走。 又一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武道看时间到了,起身去厨房做早饭,等常跃吃完早饭,他还要陪常跃一起去营业部。 哦,他发现了,他最近好像是有些神思恍惚,一边不断地强迫自己去想常跃离世前的样子,一边又好像有种他还活着的错觉。 不过这种念头不重要,并没有引起武道的任何关注,只在他脑海中闪现了一下,就马上消弭无踪了。 今天吃完早饭,常跃却拖拖拉拉地迟迟没有收拾东西,武道看见开盘的时间快到了,没办法只有自己帮他收拾。 常跃的书桌上乱七八糟的,有之前复盘的笔记,还有望江基金的一些文件和资料。 望江基金,这个名字虽然熟悉,但是武道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这是哪里的公司。 可能是常跃什么朋友的吧。他也没有看,只一份份地帮他收拾起来,叠放在书桌的一角。 常跃心安理得得站在书房门口催他,手里夹着烟,一副眼前的事情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然而他催了两句,武道就走得有点儿急了,桌角上的文件被碰掉下来,没办法,还要一张一张捡。 武道弯下腰,手指刚触到地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某张纸的题头上,加粗的黑色宋体字,砰得一下将他拉回现实。 望江基金一组的某次操盘计划,组长写的是秦扬。 秦、扬。 时间倒退回三年多前,春节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他去公司接常跃下班—— 常跃在会议室里,板着脸煞有介事地训人:“像你们这种工作,怎么能不和组长搞好关系?没有默契的团队,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业绩会怎么样。更何况秦扬的能力和心态……” 秦、扬。 武道的脑海中浮上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想起来那个人是常跃在北京芦安化纤挖到的人才,后来带回丰镇市。 虽然常跃公司的员工不少,但是鲜有人这么经常被常跃挂在嘴上,除了荣凡就是秦扬。 常跃后来在海边的时候,向武道说过好几次,说他担心秦扬这个人不听自己的话。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秦扬那个人一心扑到交易上,过年连公司的门都不出,一点儿兴趣爱好都没有,啧啧啧,我真担心他哪天病倒在电脑前面,搞得业界都以为我是周扒皮。” 当时武道反问他,那你自己有什么兴趣爱好? 常跃特别自豪的展示了一下手上的烟:“老子爱抽烟啊。” 时间拉近到几天前,武道在崇明寺后院的那个房间里,看到的坐在电脑前的男人,虽然剃了头发,衣着也变得完全不同,但是从面目的轮廓来说……很像,真的很像。 遗憾的是,武道当时满脑子都是常跃,根本不关心这个人到底是谁,也忘了去注意……这个人的手边放着的那个,满满都是烟头的烟灰缸。 如果常跃之前对自己说的没错,那个秦扬,是不抽烟的。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他离开望江后突然有了烟瘾,也有可能这个人根本不是秦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同寻常的地方突然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武道马上拿起常跃书桌上的电话,打给自己的助手:“帮我去查一下,之前望江基金一组的组长秦扬,在公司解散之后去了哪儿。” 他要确认一下,自己在崇明寺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然后才能确认其他。 之前望江基金事情的善后,一直在武道的人在做的,当时的每个员工也都留有资料,查起来很方便。 过了没几分钟,助手就打回电话,语气还有些新奇:“我刚看了,这个秦杨离开望江基金之后过了几个月,之后就出家了,还挺正规的,拿证的那种。” “在哪儿出家?” “哦,就是您前几天刚去的那个寺,崇明寺。” 武道放下电话。 也许是因为暗藏的深意太大,一时间,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秦扬在这几年间突然染上了很重的烟瘾? 还是说当时有个烟瘾很重的人和秦扬在一起?崇明寺后院全是僧人,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另有其人? 武道站在书房中,又一次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去过的崇明寺,颓败的寺庙仿佛很快就要撑不下去,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如今气势恢宏的庙宇。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 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武道毫无知觉地拿起听筒,听见对面的助手说:“对了,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 “说。” “是这样的,今天集团的股价出现了一些异常波动,刚开盘的时候就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人把股价压在了一个位置没动过,已经好几分钟都是直线了。” “哪个位置?” 助手的肯定觉得今天是个神奇的日子,各种奇怪的事情赶着趟得来:“十八块八毛八,控制股价的人看着不像要拉升,也不像要打压,这样也不赚钱啊,净赔了,不知道还要弄多久。” 十八块八毛八,常跃一直对八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当年丰鹤给他四个六,常跃一向回的都是四个八。 这天晚上的时候,隔壁的男人下班回家,对自己妻子说起今天早晨的偶遇来。他妻子才告诉他,那男人不知道突然有了什么事儿,才在房子里呆了不到一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就看到他急匆匆的出门了。 “会是什么事儿呢?”夫妻两人各自思索着。 第64章 尾声 其实很多事情,事后想来,当时都是在铤而走险。 但是因为当时情况根本容不得多想,常跃只能那么孤注一掷。常家把他关在崇明寺,一定程度上是有风险的,虽然他们严格控制,但也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接触到外界。 秦扬的电脑只能进行交易,而且钱也不算多,要能够稳定持续地影响永安集团的股价,需要一定的积累。而且光影响股价也不行,还必须要引起武道的注意。 这件事,常跃一直在思考要怎样做才能一击即中,毕竟何安那样的人,一次发现之后,就不会给他第二个漏洞了。 这样的思考直到那个庆典的晚上,常家突然派人来接他。 常家手下的人做事一向低调而严密,尤其常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以前来的都是何安的心腹,行色匆匆的七八个人,带上常跃就走。 但是这一天,他们显然出动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属下,夜色的掩护下,几十辆车将崇明寺前山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排到了山路的入口处,把寺里的人吓得不轻。 住持方丈忧心忡忡地跑去敲常跃的门:“施主,外面这么多人都是来接你的?” 常跃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冷静地隔着墙问:“人很多?” 住持回答:“五六十辆车,这算多么?” “多。” 常跃翻身下床,没有换衣服。 自从那天武道来过崇明寺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定,晚上和衣而睡,以防万一。 现在,他心砰砰砰直跳,知道自己等待了这么久,到了要做事的时候了。他从桌上拿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拽开门。 耳朵贴在门上的住持扶了个空,被他吓了一跳,手不停地抚胸口:“施主,你动作真快。” “一般般,我想去见见空河。”见他面色凝重,住持也没有反驳。 常家手下对崇明寺的僧人一向敬重,希望这次依然会循例先打了招呼再说,自己就算出去得慢一点,他们也不会硬闯。 常跃一马当先,大步走向秦扬的房间。 夜已经深了,一排排的平房中,只有秦扬的还亮着灯。常跃没有敲门,走过去一下把门推开,秦扬还在数年如一日地研究股票,要论对专业技能矢志不渝的热爱,常跃其实根本比不上他。 常跃走过去,直接将一本《波浪理论》放在秦扬面前,而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住持方丈。 住持马上用后脑勺对着他,脸冲着月亮念阿弥陀佛,念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语气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情。 常跃手指点着书,无比的郑重:“拜托你了。” 秦扬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大概就是:这人发癔症了。 这个时候,常跃突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压了太多宝在这人身上?这人愿不愿意理自己,这他妈还是两说啊!事发突然,自己也没时间提前跪下求他啊!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十分牙疼的表情,看起来又很想把自己给秦扬的这本书抽走,可是眼下崇明寺上哪儿找一个能帮他操纵股价的人呢? 外面对着月亮念佛的住持咳了一声,过了两秒,就有人出现在房间门口:“大少有事叫您回主宅一趟。” 常跃嗯了一声,最后只能别无选择地,对秦扬意味深长得说了一句:“这本书真的很好看,谢谢你。” 接着,他就跟随着常家的手下离开崇明寺,在夜色中,几十辆黑色的轿车将连夜将他送离北京城,而在郊外的某个小型机场里,已经有飞机在等他了。 秦扬把桌上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觉得常跃可能是真的发病了,这本书他二十年前就能倒背如流了好么。 书被他随手扔在床上的书堆里,旧书的书页散开,露出书脊内侧塞的一张纸条。 -- 从那次低烧之后,常毅的情况就再没有好转过。 常家主宅的后山他也很少再去了,每天只能在何安的帮助下,坐着轮椅在主宅的各层之间转几圈。 于是常跃就成了他的主要骚扰对象,常跃有事要担心,嫌他烦得不行,但还是撵都撵不走,这还是常跃头一次见到一个人脸皮比自己还厚,一时之间惊为天人。 他每天坐着轮椅到常跃的房间,询问他一些废话,类似于:你到底是怎么通知的武道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他你是不是很想他啊?你觉得他会不会发现你在哪儿啊?一类的问题。 常毅现在说话气若游丝,却硬撑着要问个不停,可见他虽然心慈手软,但常毅的这个“毅”字却没有白起,也算名符其实。 不过他的到来,给常跃带来了很多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外界消息,比如从常毅的态度来看,武道确实已经猜到了常跃没死的消息,也猜到了这件事与常家有关,但是要真正解决这件事,恐怕还是很难。 常家主宅不是丛似春的小作坊,且不说他能不能真刀真枪地来带人把常跃弄出去,光现在武道对常家的查探,已经引起各方的注意了。 常跃的房间里,常毅正半躺在自己弟弟的床上,一边输液一边与他废话。 何安这几天照顾常毅很累了,他把人支回去休息,接着来折腾常跃,那可看不出一点儿病秧子的模样,看上去挺精神百倍的。 “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太冲动了?” 常毅叽里呱啦一通废话,常跃站在窗边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常毅:“什么冲动?” 站在常跃的房间朝外看,属于常家的院子几乎看不到头:花园,喷泉,车道,车库,停车场,最外围的一圈是一排排的监控摄像头,没有留下任何一块死角。 而在看不到的其他地方,这个家族渗透进了诸多的重要领域,虽然这些和常跃都没有多于半毛钱的关系,但他也知道其中利害,他知道虽然武江雷等一派的人站在国家角度,对这样的家族势力深恶痛绝。 但是经济上的联系,这两方之间永远不可能彻底斩断,在很多方面,常家是和政府有合作的,即使是身份特殊如武道,也无法撼动这样的联系。 如果武道硬是要继续查下去,很可能无功而返,而且反使武家受到伤害。 常跃有点拿不准,自己当时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自己是不是把武道拖进了一个无法逃离的泥潭。 常毅转念一想就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啊,你想多了。” 常跃回身挑眉看他,脸上带点儿挑衅的意味。 这种神情可从未在常毅脸上出现过,这位年轻的上位者,虽然为了迎合外界的期望,在外时一直神情冷漠,必要的时候还要伪装冷血,但是对内一直温文尔雅,如春风般和煦。 虽然这兄弟俩虽然如长相相似,但是神态气质差异很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常毅一直挺喜欢研究常跃的面目表情,尤其近几天,他认为武道之所以没有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将自己认成常跃,肯定是因为常跃脸上有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独特特征。 他看着常跃的表情,慢慢笑了:“你把自己想得太重了,你男人反而比你要聪明得多。” “怎么说?” “想要彻底瓦解常家的势力,光从武家的那点儿力量是不够的。大厦将倾,必然是因为根基腐坏,要斩断常家的根基,要从真正掌握关键的人入手。” 他说话故弄玄虚,常跃根本懒得听,就要按铃叫人把他弄走,常毅连忙制止,摆出一副和善亲切的笑脸来:“我瞎说两句你别在意,哥重新给你讲。” 常跃:“说。” 常毅:“他派人去找赵思贤了,不知道现在找到了没有。” 常跃:“赵思贤?” 过了三年无业游民的生活,那一瞬间,常跃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赵思贤是谁,过了片刻才想起来,十分诧异:“这老头还活着?” 国债317事件后,赵思贤畏罪潜逃,一路东躲西藏。 常跃还以为三年过去,这老头不是被仇家暗中杀了,就是被逮住了枪毙,或者恶毒点儿讲,那老头违法犯罪的事儿没少干,能在逃亡途中寿终正寝,都算是老天手下留情。 常毅也很震惊:“为什么这么说,他当然还活着。” 常毅说,黑暗势力暗中勾结,赵思贤手里有常家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这老头孤身一人,一直致力于将常家这艘大船紧紧地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譬如当初非要拉常跃入伙,就是为了常家和他站到一起。 常毅:“他见过我也见过你,看见我们长得这么像,我还留了你一命。他就以为我们是亲兄弟。” “我果然还是蠢。”常跃自嘲道,“我当时居然还真以为他是看上我才华了。” 赵思贤却没想到,自己将常跃拉进国债317事件,却一不留神迎合了当时想要暗中弄走常跃的常家,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何安马上便从善如流地叫人匿名举报了常跃,给他扣了内-幕交易的帽子。 “他有你们的证据,你们还把他放走了,怎么不弄死?”常跃嘲弄地问。 常毅提起这事相当的痛心疾首:“这个我本来也不想。 他逃出丰镇的时候,常家还帮了点儿小忙,本来意思是麻痹他一下,之后好解决。结果这老头精明得厉害,暗中跑了,常家就再没找见过他。” 常跃:“你们知道他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吗?” 常毅:“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赵思贤逃离丰镇之后就出了国,再没有掀起惊天风浪的意思,加之常毅的身体状况从三年前开始急转直下,常家就放弃了对他的追踪。 毕竟那老头也六十多岁了,黄土都埋半截身子了,谅他也干不出什么来了。 但是武道却没有放弃对赵思贤的追踪,现在武家突然出现大动作,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赵思贤回国一事。 三年了,这老头还以为风浪平息,要回来重整旗鼓了,却没想到事情还没有结束。 该审判的人一直缺席,又怎么会结束? 常跃:“但是武道一直查赵思贤干什么?他们有仇?” 常毅笑着看眼前这张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脸:“当然是为了你啊,你这三年来名声太难听,可能他觉得丢人了吧。” 死人是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的,于是三年间常跃被和赵思贤捆绑在一起,俨然成了金融行业罪恶之祖,时不时地被拿出来鞭尸,各种子虚乌有的罪名被安在头上,然而安这些罪名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常跃究竟是谁。 武道一直没有放弃追踪赵思贤,为常跃扭转名声,现在竟阴差阳错成了对抗常家的有力砝码。 可是对常家来说,如果把常跃交出去换得赵思贤手上的证据,可没了常跃,常毅的身体状况也会很快暴露在外界眼前。 现在常家正处于两难的境地。 常跃听完再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一直望着窗外沉默。 常毅忽然说:“阿跃。” “唔?” “哥对不起你……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真是太多了。” 因为长期输液,常毅的体内有留置针,每天各种各样的液体顺着埋在他身体里的输液管流进他的血液里。有时候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体内的血到底是不是红色,或者其实它们早已经被药物所替代,而自己已经早没了人类真正的血肉。 常跃偏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想讽刺他,说他真正的弟弟早死了,但看男人伤感的样子,最后还是闭上嘴,大发了一次慈悲。 “……很多人都以为我这个人心善,是靠何安才走到今天。实际上他们不知道,我年轻时候做过的错事很多,比何安可多多了,而且尤其对不起他。”常毅望着输液管里不断落下的透明液体出神。 常跃心中一动,问:“何安知道?” “知道。”常毅微微一笑,眼角弧度有难以察觉的上挑,看上去很美,就像是桃花带了一抹艳色。 这才是他和常跃长相最不一样的地方。 常跃这个人不管怎么算计怎么落魄,清秀中都带着些少年味道,就算是抽烟的时候,侧脸看起来都像是高中校园里翘课打架的扛把子。 但是常毅在某个瞬间,却是担得起漂亮这词的。即使已经因为身体虚弱面露青白,他依然能流露出不经意的艳丽,只不过因为权势地位压在那儿,普通人看不到罢了。 所以之前常跃被人往常毅的方向做伪装,何安总是挑剔说不像,一连换了好几个化妆师。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这两兄弟,其实根本就不像。 “不过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他。”常毅说,“哎,坦白是不是挺难的?” 老男人谈恋爱,就宛如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常毅说起来没完没了,酸得常跃忍无可忍,但还是回忆起自己和武道在海边的那个晚上,尴尬地更把头转向窗外,含混地回答:“还行吧。” “哦?”常毅很惊喜,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找到人聊一聊自己的感情生活,于是不耻下问,“你有什么经验?” “滚!”常跃恨恨地按铃,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回去被窝里自个儿琢磨去吧!” -- 尽管常跃最后说的那句话,给了常毅很广阔的联想,但是他毕竟力不从心,无法进行深刻的实践,而且还未及他身体好转,常家就得到了赵思贤的消息。 他在我国近海的一艘游轮上藏了快半个月了,最终还是被武道的人发现。 何安要离开主宅一趟去和武道进行交易,常跃会被带走,照何安的计划是要常毅在家里养病,但是常毅极力要求参加这次关系到常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最后两个人吵了起来,一如既往,何安屈服了。 幸亏入春之后天气不算冷,何安把常毅里三层外三层亲手裹了无数圈,塞进轮椅的时候都差点儿卡住没塞进去。 而原定乘坐直升机的计划也改成了渡船,安保人员凭空翻倍,护士医生带了一大堆,简直就是为了昭告全世界:今天常家家主要出门了。 当然,要是在平时,常跃看见这情景,绝对要尽情嘲讽二人一番,但是从码头出发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完全没把眼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三月三十日,下午四点钟,海面上风平浪静,天高云淡,已经能看到不远处游轮的大体形状。 据说武道的人已经将赵思贤控制住了。 “我过去一会儿就回来。”何安点了几个属下,放了救生艇下去,几个人要押着常跃去游轮上交涉。 常跃推着常毅的轮椅到甲板上,他看起来面色凝重:“我想……算了。” 他想说自己和何安一起去,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去了也不过就是个拖累。 常跃这个时候还站在轮椅后面,何安的几个属下要过来绑他,但是又不太敢造次。 何安二话不说,准备好救生艇,就拿过绳子过来要绑他—— “慢点儿。”常跃忽然说。 被体温捂了一路的枪管十分温暖,就像是刚刚开火杀过人,枪口抵上常毅的后脑勺。 “让我哥和我一起去吧。” 与温热的枪管不同,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把船开过去。” 虽然在常家的很多贴身保镖都是配枪的,但是这玩意儿对常跃防得很严,常毅一时间想不出常跃怎么可以拿到枪,不由得微笑起来。 他饶有兴致地对已经脸色铁青的何安说:“看来我这弟弟不止会赚钱啊。” 何安大手一挥,渡船重新向游轮的方向开动,甲板上落针可闻。 常跃手上枪握得死死地,感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不紧张,但却十足兴奋。 他再次、再次看到那个身影,时隔……三年之后。 他目光贪婪地望着那个渐渐清晰起来的身影,几乎想用这一眼,看尽所有错失的时光。 赵思贤的游轮比他们的渡船要大了两号,甲板比他们的要高而且宽阔,武道正一人站在最高的位置,遥遥向这里望来。 尘封的记忆刹那间开启,那个身影依然如同记忆里一般挺拔,就像是久经岁月淬炼的兵刃,不锋芒毕露,却暗藏杀机。 “别太激动,注意扳机。”常毅提醒了一句。 常跃被他一句话,硬生生从重逢百感交集的漩涡中拽出来,恨得牙痒痒,直想给自己这位哥哥一枪爆头。 不过他的注意力确实也该回来了,何安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寻找机会,以这个男人的个性,只要常跃一有漏洞,他就能立马把人打成筛子。 “说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搞到枪的。”常毅还是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常跃在主宅虽然有无人看管自由活动的权利,但枪支也绝对不是他能轻易弄到的。 常跃失笑:“我说哥啊,你们绑了我是为了什么?” 终于,常毅这才反应过来。常跃既然可以伪装成自己骗过外人,自然也能伪装成自己骗过自家某个傻不拉几的保镖。 这么明晃晃的漏洞,他和何安竟然都没有想到。 简直可耻! 两艘船之间架上了木板,常跃一手推着常毅的轮椅来到游轮上。 武道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常跃笑眯眯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好久不见。 所以事情现在就简单明了起来,赵思贤手上的证据显然已经被武道拿到了,人被绑了扔在角落里,现在已经失去了价值。而常毅又在常跃的枪口之下,所以何安现在几乎是别无选择。 他必须放了常跃。 “所以这件事就被你这么轻易地解决了?”常毅打趣道。他看起来并无悲喜,也并没有因为身处枪口之下,而有丝毫的失态。这实在是因为……他实在是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死一线太多太多次了。 在这个时候,武道正站在甲板的西北角,风往南刮,在他的脚边不远的地方,赵思贤正躺在地上,手脚被绑在一起,时不时地发出呻-吟声。常跃和常毅则在甲板的西南位置,面朝北面,正对他们三米多远的位置是何安。 何安的动作一看就老练许多,他背对已经没有任何危险的赵思贤,一边武道一边常跃,全部都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三人形成一个三角形。 因为常跃的要求,常毅和何安的属下都没有被带进来,空旷的甲板上,只有他们四个……哦,五个人。 “安分一点,待会儿就让你回去。”常跃低声对常毅说,面对着何安,扶着轮椅缓缓地转动。 天是浅蓝,海是蔚蓝,明晃晃的太阳光下,甲板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腥咸的海风吹过,那是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我真舍不得你。”常毅忽然说。 常跃发出一声嗤笑。 “……毕竟你是我唯一的血脉亲人。”轮椅转动到何安原先位置的对面,他的身体也在转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形与身后的赵思贤交叠,常跃没有将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看清。 突然!他的心被什么紧紧攥住。 这种预感突如其来,以至于常跃完全没顾得上眼前的人,而是推开轮椅往往武道的方向急速退去! 砰! 枪声,打破海面的宁静! 常跃没有受伤,他猝然转头,看见武道依旧毫发无伤,这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因为距离过近,赵思贤几乎被轰掉半个脑袋,苍老的脸上只剩一只浑浊的眼睛,死不瞑目。 武道因为站得位置比较高,他才是真正将刚才转瞬发生的事都看在眼里的人,他没有像常跃一样怔住,而是几步过来将他拉到身后,枪笔直得对着何安—— 这个男人刚才一枪轰了赵思贤,难免因为发狂杀了第二个人。 但是他估计错了,何安开完一枪之后,枪就因为拿不住而掉到地上,他跪在已经漫出血迹的甲板上,转眼之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你挺住,你挺住,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常毅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拉住他的手:“别去。何安,你知道我的,没用了。” 刚才因为帮何安挡枪子,常毅的胸腔被打中,可能伤了肺,说话呼哧带喘,如同破风箱似的,一下子变得极其难听。 他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好像还是两人初见时候的模样,一个六岁,一个十岁。 六岁的那个身份贵重,但是从小身体不好,被养在深宅大院里,看见人的时候喜欢腼腆地笑,对十岁的那个说:“我爸说让你照顾我,你会干什么呀?能给我看看吗?” 然后这一照顾,就是三十年。两人从相依为命,走过三十个秋冬,彼此生死相托。终于,一个就要死在另一个怀里,故事从此有了终结。 常毅出发的时候被何安勒令穿了厚衣服,但是此刻血都已经透过衣服流了出来,将两人在的地方漫出一个红色的小岛。 “何安……我不知道我那儿受伤了,能让我摸一下吗?”常毅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但是眉头终于舒展开,甚至脸上也有了血色。 何安带着他的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一手淋漓的鲜血。 “哦。”常毅看了一眼手掌,微笑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我身体里已经没有血了。” 日复一日的药物输进身体里,小男孩儿问过年长的那个,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吃药,不打针。 没有尽头,人生的真相就是一场镜花水月,他永远困在属于自己的王国里,直到有人愿意做他的守卫,从此不再寂寞。 何安抱着他,失声痛哭。 常毅靠在他怀里,大海带动游轮晃动,就像是母亲摇篮的抚慰。 他望着浅蓝的天空,犹如回到少年时候,两人在并排躺在主宅后山的湖边,天空也是一样的蓝色,生命的尽头遥不可及。 “我、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是,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对不起。” 何安埋头在他耳边,嘴唇剧烈的发抖,曾经铁腕的男人泪如雨下,不断地念道:“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对不起。”常毅吐字清晰,执意把话说完,“不过……我想你也不在意……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你……最爱的,也是你了。” 他躺在最爱的人怀里,知道自己将从此远离病痛折磨,游历四方。 生命在急速的流逝之中,带来最美的幻觉。 他从小无论去哪里,都是保镖重重维护,见过的无非是谄媚的嘴脸与阴险的笑,唯一值得依靠的,也只有身边那人的臂膀。 于是在他过往多年的梦境中,最美的无非就是从此天涯知己,海浪与歌。 今天都实现了。 常毅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次轻声说:“放过常跃,我爱你。” 然后,他便开始了一场长长的梦境,年少时最美的梦。 -- “所以,你是偷看了我桌上的文件?”常跃坐在自己在秋桐路别墅的办公桌上,随手抽了一张纸出来看。 望江基金过去的操作计划,他过去很多年一直看惯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总觉得分外的陌生。 那些为了利润而全情投入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看了望江基金当时遣散员工时候留下的记录,其实很多面孔都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 秦扬……然后是一组的人,还有他亲手开除的简良东……还有……他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顿了一下,荣凡。 “赵思贤逃了之后,嘉银证券被人收购了,他正在那儿工作,业绩很好。” 常跃手指一弹纸张,淡淡笑了一下,果然这世界上只有造化弄人。 他扔下那张纸,继续一间间视察房间,就犹如雄狮巡查自己的领地。 “……你之前,常回来?”房间的整洁以及居住痕迹很难让人视而不见,常跃问这句话的时候心情复杂。 两人三年没有相见,他自己固然也十分心痛,但是这件事到底对武道伤害多深,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他自己是知道自己活着的,但武道却生生经历了一次天人永隔。 男人跟在他身后,目光没有一分一秒离开他身上,从海上重逢那天开始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是常跃晚上从梦中惊醒,都能够感到目光如针刺骨。 他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多久,甚至都不敢问。 “有时候。”武道这样回答。 两人从重逢开始,就因为当时的事情,没有机会表达太多的感情,后来又是一件接一件的事情要处理,忙了个焦头烂额。 常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推开自己的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自己的房间窗帘是拉上的。 “怎么这儿的窗帘不拉开?”他不动声色地问,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常毅之前和他说过武道常去看心理医生,心理状态很成问题,但是具体多严重,谁也不知道。 黑暗的房间里,他们都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但常跃还是感到针刺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宛如下一秒就要将自己生吞入腹。 常跃上前一步,伸出胳膊半搂了男人一下,两人呼吸喷在彼此的耳后,同时也能避开那犹如实质的目光。他再次逼问:“为什么不拉开?” 房间里,只能听到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得到回答。 “不能。” “什么不能?” “不能拉开。”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如同曾经一样喑哑低沉,一听到就仿佛让人深陷进□□的漩涡,但这次却沉郁悲恸,他说:“拉开你就走了。” 心脏犹如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常跃感到由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绝望,一直没有落下过的眼泪好像这时候才突然出现似的,急切地要翻涌上来。 他使出平生力气,死死地扣住男人的肩膀,说:“哦。” 接着,他又吻上对方的唇,尽管有回应,但是当常跃停下问他:“我还会走?” 还是没有答案。 时间是最深刻的毒-药,也是最优良的解毒剂。 常跃回应着对方在自己身上渴望的抚摸,在某个间隙低声说: “没关系,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向你证明。” 仿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常跃头一次比武道醒得更早,男人在睡梦中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以至于他感到胸腔憋闷,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钻出来透透气,光轻手轻脚地进行这一系列的动作,就用了近半个小时。 他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了一眼时间,接着大步走到窗前,哗得将窗帘拉开,看着自己的爱人在晨光中醒转过来。 二零零二年四月,沪指收盘1667.75点,收涨百分之三点九八,a股市场历经跌宕,风云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