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与共》 幕启 这是一个乱世。 五国,东越、西叶、南原、北云、阙兆,割据着这乱世的版图。 乱世英雄出,英雄过处起荒冢。 乱世美人泪,美人膝上江山定。 乱世中,雄心万丈、自恃铁蹄强悍者,欲踏平五国,将版图尽收一己之囊;偏安一隅、冀求太平度日者,欲以姻亲牵联,使各国英豪均为入幕之宾…… 北云国定王暨定国大将军左丘无俦,率兵攻打东越国边境,东越以少延静王嵇奭为帅阻之。 两军对磊,“战神”左丘无俦对上“常胜王”嵇奭,以连战两捷之姿,佐实了“神”之誉。 第三战,北军更是如神兵天降,气势惊天动地。但……,败了。 首吃败绩的左丘无俦虽意外,却并不觉扫兴。稳坐定王府,借第三国之舌,施暗门之手,使得远隔千里的东越王将延静王府一干老小统入了囹圄,可以期待,他国势必要掀一场君臣之争。 定王擅长的,不是只有战场上的筹谋。 少延静王得胜回朝途中,闻得家人落难之讯,施全力营救。 故事于焉展开…… 第一章 初识(上) 天近戌时,日阳西斜,却因时值盛夏,褥热的暑气非但未消,反因地面蒸腾了一日的阳晒,愈加闷燠难耐。 不过,这并不影响身在避暑行苑内的左丘无双。身为北云国的小公主,封号“安国”,身娇体贵,为避盛夏,每年她都要远离王都,避到这地处北云国高潜城的王室避暑圣苑。只是,北云国朝堂上下心照不宣,公主殿下只所以偏爱高潜城这块宝地,并不止因为它的一隅清凉,仿佛,镇守高潜城的左将军占时,更能使公主心驰神往。 公主殿下十二岁时,曾在王室的祭天大典上,满朝文武之前,对时年二十岁的占时讲:“你是本宫订下的附马,除了我,你不能再看别的女子。”时易四载,公主殿下痴心未改。是以,每年夏时方始,她即会奔徙至此,唱一出近水楼台。 水轩上,妍丽佳人望穿秋水,痴盼心上人英姿飒来。轩内桌上素果时鲜一应俱全,只因为占时将军素喜清淡,她也痛舍了自己素来的口味浓厚而追随。 “惜元,占将军到了没有?” 被点到名的宫婢正立门前多时,张颈观望凉园入口,闻言答道:“禀公主,还不见将军身影。” 左丘无双弯眉紧锁:“怎么会?他昨日前日都未来,今日说什么也该来探望我了,你再派人去催。” “是,公主。” 该不该告诉公主?大前日占将军应召前来,去时曾对她们道“在下军务繁忙,请转告公主,臣既已参拜毕公主凤驾,还请公主体谅,若无大事,臣将不再拜谒”。 “莫要只是‘是’,要快一些,告诉占将军,本公主身体不适,请他尽速过来。” “公主,您凤体有恙?要不要奴婢宣随行御医过来……” “傻惜元。”另名贴身宫婢惜心推了这迟钝姐妹一把,“公主也只是一说,你还给当真了。” “哦。”惜元傻傻应声,心下却忖:只怕占将军听了,会派了军中最好的大夫过来。忽然眼前一亮,“公主,将军来了,咦,啊,是……” “来了?”左丘无双花容大喜,即道,“快,快,按本宫事先说好的来,惜元,你守在门口,将军到了,你对他言公主琴曲未竟,请他暂缓入内。惜怜,你关上轩门与南墙的牖窗。小云,你……”却见那默立右侧的新收小婢已在垂纱后就位,十指安放琴弦,暗赞一声机灵,道,“好了,开始。” “始”字方落,琴弦轻挑,一个淡淡低音作始,倏尔,琴声如百鸟出谷,高亢扬起。 左丘无双忍不住再声哀叹,看小云年纪,与己上下相仿,竟能把一手琴曲弹得如此出神入化,相对了,自己的琴艺,连在宫内自娱,都怕众婢私下笑场。若非为了讨好心上人,依她这公主殿下的脾气,早将这刁钻磨人的琴砸烂,弃到了一旁。无奈,心上人虽是武将,却因家传渊源,甚喜音律鼓乐,女为悦己者容,也为悦己者忍呐。 好在,上苍助她,派来了琴艺惊人的小云给她作婢,这下,来一个“主在前,仆在后”,合演琴艺双簧,先把心上人的魂震住,其它,慢慢再讲。 一曲悠扬作罢,四下阗寂无声,此时际,竟连那琴起前尚在枝间喧嚣的夏蝉,仿若也因贪听琴曲,误了自己的鸣唱。 “好!”晌久,轩外忽有双掌相击声起,“好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无双,若这曲是你弹的,二哥由不得要说一句,你的琴技,足以令四座疑为天响。占将军,你认同么?” “王爷说得不错,公主的琴艺今非昔比,怕是连我北云第一乐师也难望项背。” 二哥?左丘无双微怔,蓦起身到门前,排开双闼,门外,两长身男子卓然而立,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没错;而另一个,便是她今世的克星,更兼任她的二王兄——左丘无俦……“二、二哥,你何以来此?” “公主又何以来此?”左丘无俦不答反诘。 “自然是……”秋波暗瞥面无表情的心上人,“避暑。” “公主来此做什么,本王便来此做什么。” “二哥,你明知我是……”欲言又止,羞恼交加,秋波再移心上人,蛮靴一顿,“二哥,你最讨厌!”饶是北云国国风开化,她总是豆蔻女儿家,有些话儿,已无法再如幼时无羁无拘。偏偏整个北云国,唯一不买她帐的,便是这位名震八方的定王殿下。 “禀公主,定王来此,是为巡察军防。”占时恭首作答,解了佳人的尴尬。 “是……是么?”左丘无双当即面若朝霞,“外面天热,请入内罢。” “谢公主。” ————————————————— 左丘无俦入得轩里,撩衣归坐后,一双北云王室专有的澄紫瞳眸闲闲扫过一遭,悠然问道:“公主殿下是来此避暑的,没有错罢?” “那又如何?”同样是一对祖传紫眸,左丘无双却没有其兄来得闲怡,她焉能不知,自己这李代桃僵的小伎俩,或许可使耿直纯正的占时受惑,要瞒过精明度使狐狸自叹弗如的二哥,怕还欠些火候。 “不如何。”左丘无俦意态舒懒,“提醒公主殿下,这凉园纵算是湖迫通渠凉意沁人,将门窗紧闭也非纳凉之道,小心避暑不成反中了暑,得不偿失。”“二哥,请尝一口高潜城特产的香茗,润润您的喉……”也拦住您多事的舌。在安国公主的定义里,定王爷的利嘴,与其震慑五国的军略武功,堪称北云国的镇国两宝。“惜元,本公主的身子不那冷了,打开门户;惜心,吩咐膳房烹些时蔬,小云……” “小云?”左丘无俦紫眸一闪,“安国公主何时又收了新婢?” 左丘无双最讨厌亦是最怕的,便是王兄这似乎无孔不入的洞察,这使她自小在他面前毫无建树可言,连带的,享受不到些微的成就感。“二哥,你这位北云国的战神定王兼定国大将军,怎连小妹收个新婢也关心起来了?小妹奉劝王兄,还是将心思用在军国大事上罢?” “小王受教。”左丘无俦恭首作礼,君子谦谦,漫不经心收回原欲投出的视线。 “小云,将琴抱下去,妥当放着,那是本公主的心肝宝贝呢。”左丘无双欣赏极了这小云的伶俐乖巧,方才曲罢琴歇,不待她说,已将琴隐在案幔之下,做了公主十几年,尚是第一回遇到与她配合恁样天衣无缝的侍婢,好生受用。 “是。”小云浅应,轻巧退下。 左丘无俦低睑啜茗,眼角余光只察一抹纤影退转于门外,浑未经意,此时的他,也并不曾以为,这抹影与其它形影,于他,有何样不同。 第一章 初识(下) 时值月末,天边无月娘悬挂,除了几处值夜侍卫的寥落灯火,窗外,阒黑如墨。夜凉恰似水,王家避暑圣地的深夜,有着秋的爽落。 扶襄俯坐窗下,遥望沉寂东方,那边,有她挂心挂念的人。为他们安危,她出现在脚下的北云国域。恁多年来,她不似扶粤走遍各国搜罗王室情报,除了一趟大漠,以及随少王爷出征的时月,回到莫河城内,她几乎足不出户。人人皆知延静王府的扶襄姑娘,舞冠天下,琴领一国,却鲜少有人得见其容,在东越国都,“东襄西阳”的“襄”, 几乎是最神秘的存在。 哪成想,一朝远足,便是异国他乡。 到目前,事情推进得尚算顺利。乔装落难女子,依附于北云公主门下,恰到好处的显露伶俐乖巧,获得主子宠信。接下来,是如何在最短时日内,自北云王室察得自己想要的。 今日来的那紫眸男子,便是曾在战场上与少王爷有过三次对阵、两胜一负的定王左丘无俦了罢?嵇少王爷征战四方,博得“常胜王”美名,却在与北云定王对阵时,连吃两回败绩,将她连夜自东越西疆调至北方,彻夜推算演计,方以乱木攘兵之法破除了他诡异如天兵的强大气势,强强扳回一局。 曾听人言,北云左丘无俦,既有军家运筹帷幄的战略,又俱谋家翻云覆雨的阴诡,北云有他,称霸五国乃早晚事。 借敌国大王之手为己铲除强敌,这式隔山打虎兼借刀杀人的连环计,着实高段。 利用三战两胜的战果,以第三国使臣的含糊其词,调起东越王猜忌之心。而王上也未使北云定王失望,趁小侯爷出兵未归之时,调用宫卫突袭王府,自老侯爷的榻下,搜出了延静王通敌北云的佐证,一夜之间,王府主仆奴卫几百余人成阶下之囚。她与少王行至雁门时,得了王府一脱逃门人迎来的报讯。 少王爷虽领十万雄兵,但东越国规,每凡起兵动燮,需有王上与当任主帅的联手之令,三军方顺命成行,矧且投鼠忌器,事亲至孝的少王爷亦断难舍了天牢在押的老侯爷与老夫人。王上只所以不惧小侯爷拥兵在外,怕也是料准这一点。 与少王爷几经斟商,两人分头行事,他密遣王府地下力量潜入东越国都莫河城,暗中佑卫老侯爷夫妇人等;她则快骑赶回,调查事发之因。 则熏的杏花楼,由来是消息灵通的宝地。她去了,果然也得到了想要的讯息。她到的前一夜,夜宿于此的西叶国使臣酒后失言,在美人窝的温存里,道出了左丘无俦以重金贿他口舌的算计。无奈,清醒后的他自知贪杯吐实坏了事,连夜逃回西叶避难去了。且纵算不逃,若其执意不肯出面为证,身为别国使臣,他们也怕无法肆无忌惮的强勉作难。 她入宫面见太后,由太后召来了王上,以一舞之价,获了这一月之期。 按理,她该设法潜入定王近畔更有利搜证,但她不以为定王府能任她随意出入,选中骄贵的定国公主,亦是做了最坏打算——如若王上给定的限期将至前,她仍未如愿,那么,便要委屈一下这位集万千宠爱的美人权充人质,使北云王室将可为延静王府洗冤的力证自动奉上。不过,她无意教纯洁的公主殿下学识人心险恶,对这不上台面的下下策,只会启用在万般无奈的最后。 关于她这些奇怪的坚持,扶粤曾说过什么?“扶门出来的我辈人里,阿襄你无疑是最出色的,有捭阖天下的大智大略,有步步为营的机警心机,也有市井世俗的小智小慧,不管放在何处何时,你都是一颗光华灼烁的奇珠。当初的申王子,也是现今的王上,曾一再向师父提出以我换你。是先王给否决了,他说,你出类拔萃不假,但你亦存两个致命的缺陷,一为傲骨,二为心软,这四个字,是王室暗卫的大忌,某一时刻,当王命与你的良知矛盾滋生时,兴许,这两大缺陷会使被你护卫的主上于危难。” 记得,她与先王不过谋过两三面,难不成为王者有一眼识人的异能,两三面里,即辨她入骨?……唉~~ “这声叹息,是叹你遇主不淑,还是另有寄思?” ———————————————————— 她悚然心惊。窗外有人?!怎在这空寂深夜,她竟毫无所觉?是思绪繁乱导致心神难宁?还是来者武功太过卓绝? “谁?”她颤声问,以一个奴婢该有的慌措。 “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白日轩内操琴的,是你罢?” 这声音……?她侧耳细聆,记得占将军语声低沉,此人则略是略带磁音的沉越,白日听过琴的男子,只有二人,不是占时,便是—— “……您是王爷?” “很聪明。”来人正是定王左丘无俦,他素来少眠,一觉过后,睡意全无。无榻上辗转的习惯,手边又未有兵册可阅,索性趁夜踏步,使教雄心壮志塞满的心际享受难得静谧安闲。不知漫步了几时,不经意下,却赫见一对幽亮水眸绽在启开的牖户间。以他的功力,夜间视物如昼,见其目,其全貌已入眼帘,这张清秀素颜,以见惯丽质的王室眼光评断,称不上国色天香。但那一对眸,当属世上少见的绝美,乍观如澈然清湖,再看却似海般邃远,以为窥清至底,细端却起万端波澜。 避暑行苑的宫婢不算少数,他不可能熟识每人,但能断定,她不会是长年在这深墙内存活的小婢一名,拥有这样眼睛和眼神的人,显然,睹识过风云,参历过大川。他脑中忽响一曲,是日间自轩外听闻的那曲由“无双”弹奏的琴音,他从来没以为那是定国公主手底拨弄来的曲子,功力或可凭时日长短练就,意境却是要靠弹者修为养成,那一曲天籁,配这一双绝色清瞳,何等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日间那首琴曲,是你代操的罢?可有曲名?” 扶襄微怔,“王爷,奴婢……” “不好说么?你适才的叹息,可是叹才华被窃的不甘不平?” 定王身仍处窗外,她看得见一双瞳眸澄明。她摇首道:“奴婢不会。奴婢落魄潦倒,幸得公主收容,既为婢仆,主子命令自该遵从,谈不到不甘不平。” 她音质清柔,吐字圆润,神态不见卑微,面容不现屈从。听得出字字出得肺腑,不含媚欺。“这么说,琴曲的确是你弹的了?” “是,曲名‘唤凤’,即百鸟唤凤之意。” “唤凤?百鸟唤凤?”左丘无俦攒眉品咂少许,颔首赞道,“果然好意境。是你自创的么?” “是奴婢的家乡流传甚广的一首曲子。” “你一定有自创的曲目罢?” 这男子从何判定她有?“……有一两首,难登大雅之堂。” “这里没有大雅大堂,可否谈给我听?” 呃?“王爷……” “本王强人所难了么?”定王语声柔缓,“你也可随意弹奏一曲,我是看你同本王一般了无困意,漫漫长夜,不妨知音共鸣?” 莫说她时下是奴婢一枚,对主命自当听从。单是此人懂琴识音,身为王者又能将话说得如此谦和有礼,她也乐得在此漫漫长夜与之共鸣。“……是,王爷,容奴婢掌灯焚香抱琴来。” 过不多时,夤夜的行苑,铮铮琴曲绕梁而升,一扇窗,两个人,窗内窗外,心尚在陌生两域,此刻以音律互通。 第二章 怜惜(上) “小云,你略事准备,膳后随本公主前去军营。”左丘无双一夜好眠,满面春风,愉悦说道。 正举箸用膳的左丘无俦剑眉微蹙,“你去军营?” “二哥,你不得拦我喔。”左丘无双抬起姣美脸蛋,语意坚决。“若害你小妹嫁不出去,我会恨你一生。” “你嫁人又与去军营有何干联?” 左丘无双美眸大瞠,“二哥你装什么糊涂?你明知……” 左丘无俦对每道菜浅尝辄止,道:“明知你落花有意许多年,奈何流水情难见?” 左丘无双气煞:“二哥,我北云王族向来对自己欲得之人、物绝不放手,你不想出手支持也不得从中作便,否则我真会恨上二哥!” “你不怕行苑外天热暑高,只管追你的附马去,何必带上小云?”昨夜,听她弹奏三曲,最后一曲名为“迎曦”,尾音弦落时,正见东方泛白,薄晓初透。他自震撼中回过神来,方察她清素小脸已呈疲态。当下便有几分对己滋生的懊恼,抚琴本来就是一桩极耗心力的累事,她三曲中间,只有短短的空场,怪只怪,他一时贪飨耳宴,忽略了女儿家的体躯薄弱。而自那时至今,不过两个时辰,她岂休整得过来? “小云是我的抱琴侍女,当然要随行,我可是要坐到营帐之中,给在日阳下操练军兵的占时将军抚一曲金戈铁马以励军心呢。”左丘无双眉飞色舞,尽是得意。 “不行!”左丘无俦断然沉喝。 左丘无双遽愣:二哥反对得未免太过坚决?“为什么?” “你懂琴么?金戈铁马乃金石之音,这等的大曲最是累神耗力,有许多体力稍有不济者在神清气爽下尚无法完成全曲,况且她此时疲累至斯?” 嗯?左丘无双似乎嗅到毫微异样气息,她美眸在自家王兄面上巡回,又移向了侍立右侧的小婢,狐疑问道:“她累?干你何事?” 左丘无俦语音带出愠意:“你既邀人代弹,以假作真,总该体人辛劳,察人辛苦罢?” “你、你、你……”至此,恍察自己方才竟在不自觉中认了请人代打的弊行。先前虽料到很难瞒过这狐狸二哥,但仍有一丝侥幸寄存心头,毕竟,这不是一件可拿来炫耀的光彩事。“你、你、你,她累与不累,你如何得知?还有还有,你尚未回答我,干你何事?” 左丘无俦懒睇小妹一眼,凉凉道:“请公主收敛,恼羞成怒对公主殿下的仪态毫无增补。” “哼,你以为我弹不出那曲子么?我只是…… “你只是当真弹不出而已。”左丘无俦生怕公主殿下的恼羞不够怒,“您要想弹出可打动您未来占附马的琴曲,七为的修为尚待修炼,十分的天份怕是无法补了。” 好毒的舌!“二哥!” “惜心,挑两三样未动的小菜,拿一屉小笼蒸包,随本王来。”左丘无俦慈悲大发,不再荼毒自家幺妹芳心,“走罢。”握住垂眉在旁的小婢皓腕,在一干人等的愕然目送下,迳自携其悠然而离。 “这是做什么?”良久后,左丘无双方呆呆发问,“惜心,惜元,你们告诉我,二哥在做什么?” “奴婢不知。”双婢恭答。尤其惜心,手忙脚乱以食盒收拾了几样小菜一盘蒸包,匆匆尾追过去。 —————————————————————— 避暑行苑既为避暑,处处彰显避暑之能事。苑内土地,非湖纵泊横,即浓荫蔽日,轩亭矗建,抄廊回合,行走其间,大多地段不须领受暑袭之苦。究如此,素腕被人牵握的扶襄,仍难免不适。 昨夜夜色作蔽,她尚能当这男子是个知音者与其攀谈,而此时红日高悬的白昼下,两人的隔亘横行如山,他对此不知,她却无法自心欺瞒。定王府,的确是她窃取为延静王府洗冤力证的终标之地,但却从未想过欲以女子的身份接近王府主人,师父当年,或许曾教授为主效命的她们可不择手段,但扶襄素爱洁净,为救主污衣而行可以,化身为乞亦可,唯独以身为资,她不屑为之。 “王爷,奴婢……”扶襄娇喘咻咻,“奴婢跟不上王爷的步子……”这男人长腿阔步,哪是当下的她能追随得来的? “唉!”左丘无俦掌力当即一松,心下又懊恼起自己的粗略,“你莫气本王,本王一心想尽快使你回房安歇,却又忘了你是个娇弱的女儿家。” “王爷,奴婢体力尚可,公主那厢……” “你莫管她……”他语间回身,却倏然收语,心神兀地一荡:兴许是方才被他拖走得太急,她秀发蓬乱了些,两绺青丝自鬓间垂下,贴在她细致芙颊,清秀素靥,竟透出了道不尽的风流宛转。他不是青涩儿郎,此刻在胸臆间浮腾起的异感,他不会装作懵懂不解。“……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云……” “这不会是你的本名。” 她面呈作难之色:“王爷……?” “好罢,你或许就叫小云,但本王不想如此唤你,这样毫无特色的两字,实在与你不配。你有一对绝美眼眸,本王为你取一字,‘瞳’,自今日今时起,你,即是本王的‘瞳’。” 你,即是本王的瞳。 他抛完这足以惊响心湖的石子,便携她回房,途中,疾匆赶上的惜心得了王命,改赴膳间端来一碗新鲜肉粥。他盯着她全然吃下后,留一言“乖乖上榻休憩,休憩够了再为本王弹琴”,方满意身退。 四面开窗的清凉寝室内,她侧卧软榻,因体内那根封囿功力的银针作祟,周身委实疲累不堪,但因思绪纷繁,一时亦难入眠。 你,即是本王的瞳。 是无心之语?还是掷地有声?万一后者,她该如何应对? 不管如何,那人的确令人凛然心惊啊。 五官深刻如神雕,双眸俊璨若紫玉,如斯英俊出色的伟岸男子,却有一副怜惜心肠,世间,有多少女子能抗拒得成? 但愿,他仅是一时兴起的快语。但愿,他对她这副平淡颜容,波澜不兴。但愿,她庸人自扰,自作多情。 —— 第二章 怜惜(下) 叩响时,她恰醒转,双目稍启,恍见灿灿金光。 “小云。”门外人轻唤,“王爷吩咐,你已睡了已近四个时辰,该起来用膳了。” 四个时辰?无怪乎满室的金光,原来是偏西的日阳射进来的万缕光线。她浅应一声,惺忪趿履,简事梳洗,拉开门弦。不料目之所及,竟是门外垂柳下那道负手而立的英拔矫影。 “王爷?”扶襄微怔,福礼,“奴婢见过王爷。” 左丘无俦望着她清新小脸,冁然一笑:“来,看看,我给你拿来了什么。”转身就步。 她只得随他移足前往。花轩距此稍远,这一路,她不难察出,他玄色宽袍下的长腿极力按捺,特意为她放缓了步调, “参见王爷。”花轩的黄梨木圆桌上,已呈精肴美馔。两婢见得主子身至,屈膝见礼。 “将东西备齐了,就下去罢。”左丘无俦摆手,转向她时,眉眼亮采飞扬。“瞳,快来,我有好东西送你。” 扶襄不能不想,他这样子,像极了一个亟欲向人献宝的孩子。行慢一步,便被迫不及待的他一把拉过,到了轩窗下的长案之前。“初得它时,我尚为它惋惜世上罕有配之人,本王虽懂音识律,操琴之艺却不敢博人恭维。直至见了你,才恍然悟到,它竟是为你得的。” 扶襄目随他掌示下移,长案上,一缎华美紫缭微隆,其下所覆,便是“好东西”罢?听他言下之义,莫不是琴?扶襄好奇了。 古来礼之所重,莫过投其所好。在他目光的鼓励下,掀开那缎紫缭,倏地,她吸气声起—— 广陵! 纤指抚触琴身及琴弦,没有错,身为凤桐木,弦为天域丝,单一样,均是世间罕见,况乎二者相合,这琴,确是世上四名琴之一广陵古琴。记得,自她十岁生日始,当今王上嵇申都会送她一具古琴以贺,品质均堪上乘,少延静王嵇奭曾打趣她道:“襄儿,有一日你离了这延静王府,不必愁了过活。单是开家琴行,也够你衣食无虞了。” 但相比之下,那八琴的总值,怕也不及这眼前一具。传说百年前,这琴的制者禹睿先生将广陵初成,拨弦试音间,曾引来西岭凤凰共鸣。 一念至此,技痒难耐,食指轻挑一弦,锵然金玉交鸣,果然不同凡品。遂十指俱起,琴声琮琮,如山间泉水自指下流淌开来。 左丘无俦倚立案侧,双眸半阖,静聆天籁。待曲歇良久,他仍不她纤巧十指造下的奇妙寰宇,沉浸难醒。 —————————————————— “瞳,明日本王要回王都了。”扶襄一怔:他,要走了? 左丘无俦手持玉箸,为佳人布菜,口中道:“无双她每季来此,都要待到夏尽秋至,在每个王室成员必须莅参的中秋祭祀大典临前,不得不走时方回王都。但我不想放你在此。” 她也不能在此啊。但是,如何令痴情公主提前返程呢? “待无双自军营回来,我便向她要你过来。” 嗯?她抬眉,希望他的“要”,不是她时下脑里设下的定义。 他见她眉间细细褶痕,知她对自己的心思难免小小误会,笑道:“放心,依你的清华卓韵,不同于一般奴婢,我不会轻怠了你。” “王爷。”扶襄咬唇,“再美好的琴曲,尾音来时仍不免惆怅。不如使琴曲在最高亢清丽时戛然而止,反韵味隽久,令人不尽缅怀。” “哦?”斯样的论调,左丘无俦还是首闻。原来,这清颜小婢,不止多才多艺。“瞳儿想告诉本王什么呢?” “何不让一切美好,到此为止?”进入他的府邸,于她所负使命的完成大有裨益,但不知怎地,她宁肯多个迂回,也不想距这男人太近。 左丘无俦温和笑哂:“既然是美好,哪能容它稍纵即逝?瞳,你讨厌本王么?” 讨厌?如若他不是敌国主帅,她会有多欣喜世间有知音若此?“王爷,小云只是明白。” “明白什么?”他执意求解就是了。 “王爷和小云,就如泾和渭。” “泾和渭,纵然迥异不同,不是依然汇流了么?” “汇流之后仍然不同。” “我和你,谁是泾,谁是渭呢?” “孰泾孰渭不重要,重要的是泾渭分明。” 左丘无俦微颔首。“如此,我们便共同努力罢。” 什么?她惊怔看他。 这男人的英俊面容上,波澜未兴,又将一箸鲜笋递到她盘内。“快吃罢,你身子太弱,该多吃些。” 无双那丫头,纵不长进,有句话说得未错:北云王族对自己欲得之人、物绝不放手。何况,面对一个久觅终得的瑰宝,岂有放任不取的道理? ———————————————————— 安国公主并不肯放人。无奈向她要人的,是定国大将军。 左丘无俦身为北云王族,没有一般达官贵族的放纵恶习,反而因身在军中,自律甚严,在北云举国百姓心中,口碑亦佳,是个允文允武年轻有为的好王爷。但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贵族的傲气与霸气,尤其是一个被五国军界奉为“战神”的人物。 他不恃势凌人,是因他只愿向强者挑战;他不轻怒易暴,是因他只愿将精力用在可供他肆意酣畅的沙场。而当某一样东西激起了他的占有欲时,他也只是一个处在权力顶峰的普通男子。 基于种种,返回王都的归途中,被两百亲兵簇拥在前的伟岸人影,不再是单骑独人。他满足的臂弯里,有人儿抱琴与他共乘。 “瞳,前面便是驿站,你到了洗浴换衣,好好歇上一晚。” 天热暑正,若非他军务繁重,他会在避暑行苑,在怀里妙人的美妙琴声中,度过漫漫盛夏。但是,不得不归,又不想放下她,尽管他已尽力挑了一天首尾两端最凉爽的时辰行路,仍是苦了她。 “嗯。”她应声,若有若无。 “很累么?”他看日头西落,为她除下头上的遮笠,“到驿站后,我设法为你弄些冰来……” “王爷。”她螓首摇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莫让小云做那样的人。” 左丘无俦心怔。是啊,适才自己说了什么?若没有她的一语提醒,他当真会命令驿站上下为她在这暑天取冰罢?她不过才走进他的生命短短几日,他便要宠她怜她至斯么?而她,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儿啊。“……瞳,你如何会来?” “嗯?” “你如何会到本王身边来?” “王爷……” “你是上苍指派给本王的,是罢?”他忽然拥住她。 扶襄清颜蓦然堪比天边红云,男人的气息环围周身,强大的臂膀束囿之下,一颗心在胸际怦跳如鼓。“王爷,您……” “瞳,你是本王发掘的宝,除了我,谁也不能夺走你!” 她的心弦被男人的话击震,强自镇定的笑道:“王爷,小云只是一介普通侍女,又非绝代佳人,哪会惹得起什么争夺呢?” 左丘无俦捧起她素白清靥,如她所言,她并非绝色,但是,但凡眼光独具的男人,都有可能窥见她黑白分明的明眸内,所散溢出的绝代风华。“本王要你这双眼睛,兹今后只看得到本王。” 男人俊魅面颜不过盈寸,紫玉般的眸线,欲织成一张无形大网,将她套牢其上。扶襄不着痕迹地转回螓首,避开了他热密的凝视,稳匀了渐紊的呼吸。适才,她心脏的重响几乎令她发聩。怎么会,怎么会呢?这个男人竟有本事扰乱她一池心水。但是,不能啊,莫说他是王,她为侍,他,还是北云国的兵马主帅,还是陷延静王府于危难的始作俑者。他们,不是泾与渭,不是天与地,而是山南与海北的亘距。 那么,这一回到了他的定王府,在心为他所陷之前,定要将佐证窃取在手。然后,她要消失。定王府不能久留,北云国不能久留 第三章 醋火(上) 久留。 北云定王府,是风昌城最富丽的府邸。 左丘无俦并非奢华之人。但其兄左丘无伦,亦即北云大王,执意要将最好的给予王弟,只以为,在他心里,认为这小了自己十岁的弟弟,这个为他开疆辟土、平定天下的定王,方是真正有资格问鼎今日由他盘踞的大王宝座之人。 兄长的微妙心理,左丘无俦不是不知,却一笑置之。他志在四海,要王座何用?不过,这话,他无法诉诸王兄,说出来了,便是招嫌的口祸。毕竟,这北云,不是只有他兄弟两人。 到城郊巡过了今年入伍新兵的操练,又应召跑了趟王宫与王兄共享午膳,回到府内,已是申时。当下,脚步匆匆,直取寝楼。也不知,瞳儿的身体,可恢复了? 一路行来,她中了暑气,回到王府的这五六日,先是发烧,再是干咳。他要王宫内最好的太医给用了药,今晨出门前,他又去看了她,似乎已有起色,逼着她喝下了那碗黑苦的药水,方安心离去。 唉~~他是该忍耐一月,让她随无双在秋凉回程后,再开口向无双要她的。但是,他忍不住呢。 “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今日,王兄在膳桌上,又提起了他的婚事。 什么样的女子呢?才情卓绝是肯定的,更要言之有物,泱泱大气,敢与他执理力争,最好,可以分庭抗礼。自然,能共聘疆场,更是他梦寐以求的今世良伴。 那些养在深闺自小受琴棋书画熏陶的大家闺秀们,或许也能抚琴吟诗,但羞涩闭讷的闺阁仪态不是他所能容忍欣赏的。堂堂定王妃,岂能与混同于其它贵族妻女的千人一面? “何不让一切美好,到此为止?” 耳畔,她清婉嗓音响起。他笑,他怎会允许? “王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莫让小云做那样的人。” 他再笑,明明是求他劝他,语气却明朗清亮,她,不怕他。 “……好苦,怎会这般苦?” “良药苦口。” “小云有过一位姐妹是良医,也开良药,她开过的药便不会这般苦。” “你是在质疑我北云国最好大夫的医术?” “……就是苦嘛。” 他一笑再笑,想到她的小脸因为不胜药苦皱成一团,虽破坏了她的温婉优雅却凭添几分可爱娇憨,更是笑不可抑。不过,她等一下再用药时,便不必受那苦了。他摸了摸特意向王嫂讨来贴胸而放的物什,笑意未掩,足步行得更急。 随行的贴身侍卫,身形高大与主子相若的乔正,对自家王爷的怪异视若无睹,也以目示意其它仆佣莫来侧目。 王爷有了挂心的人,是桩好事。 —————————————— 寝楼已近,他反而慢步缓行,因为悠婉琴曲正盈耳迎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为杞梁妻……” 左丘无俦心神一荡:瞳儿尚有一副清丽歌喉?她当真给了他重重惊喜啊。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美好琴艺,清丽歌喉,玲珑心思,兰蕙内质,这样的人儿,是他的宝!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好!” 好?的确很好,但谁喊得这声“好”?当是戏园子看戏了么?如此不解风雅!他放目回望,身旁唯一的乔正一如既往的板肃面孔,非他?那是…… “小云,你琴弹得妙,歌唱得好,要是我府内有你这样的侍女,我定会将你给深藏,免得有人与我抢你。” 左丘无俦泼墨似的剑眉扬起,阔步迈开。 卫王爷,保重。乔正侍立在外,暗为那寝楼内的不速之客祷告。 —————————————— 寝楼花厅内,扶襄琴罢歌歇。她敛眉静息,取茗浅饮。 对案,一男子在座。自服侍她的小丫头口中,得知了这与左丘无俦生得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乃卫王左丘无倚是也。亦是北云声名显赫的战将,虽不及左丘无铸令几国军界有神般的畏惧,但依然是东越的强敌。其实,单凭那对紫眸,也不能猜出他的背景身份,北云王室有几位少年王爷,扶粤的情报簿上笔笔在记。 左丘无倚年方双十,无论是历练或是心计,都远逊于左丘无俦,面对他,比面对其堂兄来得容易,所以,扶襄与他攀谈,旁敲侧击中,试探北云王室对延静王府落难之讯所持的姿态。自其不时泄露的自得中,她已获肯定,那西叶使臣所说确凿不假。 “小云,不如这样,我向王兄讨你如何?上阳宫内有所部乐署,专部收落天下乐律奇才,以你这样的才华,该……” “卫王爷何时清闲到要操心本王侍女前程的份上了?”门扉大开,冷谑语调扬起,左丘无俦高大身形介入这方空间。 “二哥?”左丘无倚看见他崇拜的兄长,热络迎接。 无奈兄长颇不领情,看也不看他一眼,行至那盈立起的小云近前,问:“你身子好了么?” “是。”扶襄颔颐。 “我今早走时你还病恹恹惹人心烦,半天的功夫就好完全了?”左丘无俦摆明找茬,“还是本王不讨你的欢心,以致姑娘你吝赐一张笑颜?” 呃?扶襄惊愕。 “这个尖头鼠脑的东西哪里又比本王好了?你弹琴给他,还唱歌给他?” 啊?左丘无倚扪心自问:二哥口中“尖头鼠脑的东西”可是在下?“咳,咳,这个,二哥,我想……” “你方才歌中唱道‘但伤知音稀’,既如此,还唱给这厮听?这与焚琴煮鹤有何两样?” 越来越狠了呢,二哥毒舌。“这个,二哥,我想,我和小云,我们……” 我们?“乔正,进来!” “是,爷。”门外的乔正闪身而入。 “将这房里某样碍眼的东西给本王清了!” “爷……”唉,看来,他适才的祷告无效。 “怎么,连你也认为本王不及那尖头鼠脑的东西重要么?” “是,爷。”乔正将头垂到肩平,盯着自己的足尖,平板声音道,“卫王爷,属下在驻鹤亭摆了您爱吃的干鲜果品,请移驾。” 左丘无倚虽被这一通无名火烧得莫名其妙,但他还算聪明,晓得在火气蹿冒的兄长近前,避为上策,摸摸鼻子,带着满头满脑的沼泽雾水离开火源。 “乔正。”直到坐在驻鹤厅将一盘西瓜啃个干净,他方开口问道,“你家主子今儿个可是吃坏了肚子?” “禀卫王爷,王爷他只是吃味。” 吃味?“那是什么?咱北云国的名吃?” “禀卫王爷,吃味,又名吃醋。” 吃醋?“那是什么?怎本王不曾听过……吃醋?!二哥?!” ———————————————— 第三章 醋火(下) 光熠熠,怒问。 “说什么?”扶襄实在不明白这男人,今晨到她房中探看时,满颜满眸尽是霸道的温存。不过半日,怎会判若两人?这个冷嘲热讽、尖刻锐利的男人是谁? 左丘无俦倏逼到她面前,紫眸直盯入她清瞳深处。“看你能对他笑得这般开心,卫王爷很风趣罢?” “王爷……”她似有所察,但又难置信,“……您在吃醋?” “是又如何?”他下巴高扬,“本王的人,竟将本王也未听过的歌喉展露人前,本王不该吃醋么?” 天下,有将醋吃得这等心安理得堂而皇之的男人?“王爷,小云是侍女,卫王爷是您的兄弟,也该是小云的主子,小云……” “谁说那个东西是你的主子?”他咆然大吼,“本王说过,你是本王的人,除了本王,谁也做不了你的主子!还是,你认为那卫王爷比较年轻风趣,你春心动了?” “王爷!”扶襄素颜冷凛,明眸蹿出小小火花,“您怎会如此说话?” 左丘无俦浓眉飞攒,“本王高兴,本王喜欢,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喜欢怎样说话就怎样说话,你能如何?” 这人是超龄赖皮么?扶襄难得被人将得无话可说。 “又不说话?”他逼近她的眸,“不说话!” “小云无话可说。”她抚着泛开闷意的胸际。 “无话可说?你对本王无话说?本王就恁样令你感觉乏味么?” 这人……她当真要无话可说了。浊气上升,胸际更觉憋闷,她咳出一声,似是舒适了些。 “你还在咳?”他扶住她肩,看她苍白脸色,“药喝过了么?” 闷意泛滥开来,她咳得更剧,边以帕掩口边颔首。 “何时喝的?” “咳咳……一个时辰前……咳咳……” “一个时辰前?不行,再服一剂。来人——!” “咳咳……不是说……一日三回么……咳……” “大夫说过,若未有好转迹象,可以每日多加一回。”他大掌在她背心处抚挲,“你需将身子养得壮实些,不然这小小的中暑就将你折腾的如此疲弱……人怎还不来?来人——” “王爷,奴婢在。”门外有丫头应声。 “再到制膳间,为云姑娘熬份药来。” 听着门外丫头领命去远,扶襄回想起那苦苦涩觉,秀眉微凝道:“好苦……咳……还要多吃一回,好苦呢。” 苦?左丘无俦眼前一亮,隧矮身归座,将她安放自己膝上,一手扶她纤腰,一手自怀内取出特地向王嫂索讨的物什。“你看这个。” 嗯?她一对秋水明眸,潋滟出询意。 “本王向来不喜甜食,这府内也没有女眷,所以厨间不曾备下任何甜品。我今日进宫,向王后讨了它过来,你今后食药前后含上一片,便不觉得苦了。” 油纸包层叠打开,其内,晶莹剔透,竟是上等的薄片冰糖。扶襄有瞬间的怔忡:这男人,竟特地为她,向当今的王后讨要甜品?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先尝一下。”他捏起一片,递到她因病弱略透苍白的唇边,看她小嘴纳了进去,眼神再没有错移,“甜么?” 她含在舌间,轻轻颔首,却摇落泪儿纷纷。 “呃?”他一惊,有些慌了,“这糖甜到你要喜极而泣了么?” 他怎懂,他怎懂啊?由小至大,她因身处王室,吃穿用度不虞匮乏,八岁时分了主子,待她极好的少王爷更是让她享受形同主子的规格,东越大王对她亦青眼相加,赐赏不绝。但是,那些,均基于她及扶门带来的价值回馈。而这个男人,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为她的琴,她的歌,她的人?她的琴与歌,带不来城池疆土,带不来战略奇谋,她的人,更非天香国色…… 不过,她会哭,自己也意外,她并不喜欢眼泪,眼下,许是因身处异地,许是因身染病疾,许是这个男人的语声太过温柔,动作太过细昵…… “要哭,便大声哭,这样子容易憋出病来。”他轻晃着她窈窕娇躯,以指腹抹去涌垂不断的泪儿,“你啊你,我都不知该把你怎么办才好。病本来便没有好,再这样哭,病加重了怎么办?你的病不能……”他突地俊眸暴瞠,吼道,“你……你病还没有好,嗓子犹带着咳,竟还给那个东西唱歌?你不要命了!” 这个男人啊……她含泪失笑,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恨可爱可气的男人?! ——————————————————— “二哥。”左丘无倚戒慎戒惧,在门外唤过一声。 “等着。”左丘无俦瞥瞥服药后睡去的佳人清靥,提着跫音,轻开门扃。 “二哥,关于东越延静王府……” “嘘!”无俦对这莽撞愣头青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睡了。书房里再说。” 左丘无倚傻应,不自觉地欲向兄长身后瞧上一眼,倏觉脖领一紧,偌大的人成死狗状拖在兄长掌下,直至书房在望。 “咳咳……二哥……你是想谋杀兄弟么?你好狠!” “嗓咳不好受罢?”无俦施施然归座书案之后,长指在垒满军册的案面上闲闲敲打。 “当然不好受,咳咳……你受一回不就知道了么?”可怜左丘无倚,至今还没明白兄长何来的怒气。 “她中了暑气,高烧方退,咳疾未愈,你便要她为你唱歌?” “谁……?小云?”左丘无倚试问。 左丘无俦未答,只持来军部交来的军件批阅。 “真是她?”双目圆睁,“乔正与我说,我还不信?二哥,你当真将那小云当成宝贝?” “多事。”无俦浅叱。 “喂,二哥,那么多倾城名花你不放在眼界,竟看上了一名平淡……呃,也不能说是平淡了,她唱歌抚琴时,会教人产生绝代有佳人的错觉。她看着你时,你会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出色伟岸的男人,她的眼睛……啊——!疼!”一块黑玉镇纸结结实实砸在多舌者的脚面,受难者抱足惨呼不绝,“二哥,你当真与弟弟我有仇的么?好疼好疼,二哥,你好狠……” “有么?”无俦耸肩,“你看错了罢?” “你……算了。”不算又能如何?左丘无倚安抚了可怜脚面半天,将其缓缓落下实地,再没脑子,也知道兄长不喜欢将话题在那名小婢身上打转。“好了,二哥,咱们言归正传,你不是吩咐我打听东越延静王府如今的情状么?我派出的人已经回来了,不出二哥所料,那延静王府当真满门沦为阶下之囚……” “满门么?一个没有落下?” “嗯……似有传闻,说延静王府小王爷在逃……” 左丘无俦无力地打量这位堂弟,摇头叹息。 “……二哥?”又怎么了?兄长竟拿如此哀惋的眼神看他? “延静王府小王爷在逃,你还报什么满门?你……”不长脑子?“你不会不知,真正堪称本王之敌的,是谁罢?” “二哥说得有理,如今的延静王廉颇老矣,已不足为虑。”左丘无倚装着听不出兄长口气中的揶揄,仍呆呆道,“有人说,当今世上,二哥只有一个半对手。小延静王是一个,另外半个则是南原的小荣王冉晔。” “还好。”左丘无俦拿笔蘸墨,在兵部送来上请给新兵增供给养的折子上做过批示。 “我还听说,这小延静王,是个百年难见的风流人物,不止是武功了得,且擅诗擅赋擅画擅琴,不过,要说到琴,那个小云可了不得,小弟还是首回听到有人能将琴弹得……啊——!疼!这是什么?二哥,你敢将王兄赐你的阳西大笔随意丢掷,哈,你死定了啦——啊!好痛!” 第四章 疑窦(上) 繁忙的军务抽身一日,携佳人到风昌城郊的王室林苑纳凉泛舟。 原本,经过卫王爷一张大嘴巴不遗余力的散播,风昌城内上至贵族世家,下至平民百姓,时下最热闹的话题,都离不开定王爷新纳的心爱宠婢。而他们向来自律严正的王爷,为一女子撇开公务,更将这话题的热闹级数上升一阶。 自然,这等喧嚷,非是此刻正在浓荫遮蔽下,悠游湖上的二人所感受到的。 “瞳,唱首歌来听罢。” “早知王爷要听歌,把琴带来不是更好?”今个动身前,她已将琴抱在怀里了,他又给拿了去。说是她病才好,不宜弹琴劳神。 “抚琴是耗心费力的活事,不适合大病初愈的你。”他道。 佳人就坐在离他有两尺开外的软枕上,满头秀发按北云国女儿家惯有的发式,素绾成髻,仅有的装饰是插在右鬓的一根梅状银钗。月白袍衫,素白面颜,唯一的一点色彩,是一条系在她腰间勾出盈盈欲折纤腰的淡黄丝带。在湖光山色里,她裙袂飘飘,似误闯人间的脱尘仙子,随时待好风吹来,携她归去。 一念至此,他眸内紫光倏转幽深,趋身探臂,将纤软人儿揽在怀内。 “王爷!”上一回,他亲手喂她食糖,两人也曾有过亲近,但那时她心绪跌伏,浑然不觉。今时如斯亲密的接触无疑令扶襄大窘。“……请您放手。” “为什么?”他挑眉。 听听,这男人,竟问为什么?“自然是男女有别,您如此……” “本王和瞳儿亲密中一体,何来有‘别’?”他抱得更紧,这人儿向来不擦脂粉,身上却有一股的天然幽香。这香息他不陌生,年幼时曾长年留连上阳王宫的一处梅苑,在父王亲自督导下习文修武。那时,浸绕鼻喉间不去的,便是这梅之香韵清华。 “……王爷,小云不过是奴婢,依王爷的人才地位,不愁没有春花秋月般的美人。” “偏偏,本王不喜欢娇弱的春花。”他陡然发觉,她纤细的身子几乎不禁他劲实臂膀的轻轻一折,但小小的身体内,却能崩射出教他眩目的风华。“我喜欢的,是冬花之梅,你有梅的香,也有梅的傲。本王要定了你!” 这……这个男人…… “瞳儿。”随着这低低的亲昵一唤,他的唇触上了她的耳。 她通身一震。这个男人啊,语气温柔,行动霸道,如此柔刚兼济,又如此卓尔出色,女人怎抵受得住? “瞳儿……”他唇戏闹似地,细啮到她的鼻尖。 扶襄饶是聪明,但未经情事,亦未经人事的她,在男人不同于女人纤柔的强硬骨骼之下心悸,在一双铁臂紧密火力的拥抱下眩晕……若她不是自小历过非人炼化的扶门传人,若她不是延静王府以冷静机警闻名的扶襄姑娘,她怕早已融化成水成泥……在两片火唇沾到她唇的前一瞬,螓首别开。 “你……”他紫眸内掠过怒意,转瞬又体谅了她的羞涩,给敛了下去,“害羞?” “……奴婢为王爷唱首歌儿,好么?” “狡猾的小东西。”他英俊的脸,再度粘贴上了她的芙颊,“以为这样,就能脱得了本王么?” “王爷……” “该死!”突然,他扑她在地。 她尚愕然,耳畔已有劲利风擦袭过,听他沉道:“有刺客,你俯在船上,莫乱动!” 他们遇袭了! 冷箭仅仅是开场的前奏,八色人影,自东、西、南、北四方,如鬼魅般倏现,杀机不彰自显,原本林下长湖的清爽凉郁,顿被浓郁阴森所替。 —————————————————— 遇刺,对王室成员以及身居要位的达官贵族来说,与荣华富贵如孪影随形。 左丘无俦有些意外且怒意,自小到大,遇刺并不罕见。但在自家林苑内遭伏,尚是头一回,这负责王都防卫的左丘无倚竟失职至此? 不过,气归气,他尚懂得目前不是纠察渎职之责的良好时机,在众敌来时,腰间宽厚长剑已出鞘在手,迎击来犯之敌。 启始,为顾及扶襄,他身挡其前,尚不能放手一搏。但过不多时,对方有备而来的一种诡异阵式,如漩涡样的将他卷入中心,且显而易见,来者八人,心无旁骛,只为取他一人,他遂顺势应势,将战圈引到远离小舡的湖岸,终能全力以对。 旁观的扶襄,渐窥端倪。来袭之人,用得应是八色漩心阵,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八人单打独斗也许均非绝顶高手,但一旦联合,八人如一,一人成八,首尾相合,默契攻守,专注致一,凝心、凝力、凝神,攻势成铁。被锁为目标之人,功力不及者将迅死于乱刃之下,功力高者,在缠、消、磨、耗、胶之下,力竭之时即是命绝夕。 他们时下所处,是为王室林苑一隅,林苑地大面广,戒备亦称不上严密,加之定王禁扰的谕令在先,一干仆卫定是不敢随意凑近来打扰主子雅兴。矧且,袭者既敢采取这耗战一着,势必在四围做了布置,想来,是一心要置左丘无俦于死地了。 她要说,这袭者对左丘无俦的武功想必是极了解的。以他的武功,耍快耍狠无异以卵击石,而采取这胶耗战力之法,似是别出心裁,正中软肋。但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左丘无俦。 这胶耗战费时弥长,左丘无俦虽一时遭困,无法如以往速战降敌。但其战力气势万钧,内力磅礴不绝,耗上一二时辰不是难事。而她相信,以其智慧,半个时辰内,必能找出这阵法之罩门溃敌。 所以敢如此断信,是因为旁观者清的她,一刻钟后,已了然于心。 “攻巽位黄衣者!”尽管在喉咙里憋了几回,但与生的灵敏反应,更有几分对被袭者忧心的促使,她脱口喊出。 她声落,反应不逊于她的左丘无俦长剑遽转,斜刺巽位黄衣,血光即起! 她在那瞬间闭眸。她竟因那血腥而不忍,好虚伪呢,她想自己。 ———————————————— 第四章 疑窦(下) 震、坎两位各施一臂递补,速将缺势弥补。 “兑位黑衣!”为求迅快,她说得简略,而听者以掌风震开当胸刺来的剑锋,长剑直没黑衣胸口。 以八卦方位形成的八色阵骤失二力,虽递补得当,攻粘之间仍明显缓势。 “离位青衣!” 三位出缺,八人阵势败势兀呈,各守其位是漏洞百出,递补它位更是错不应支。左丘无俦不再给人机会,一个鹏鸟般跃起俯冲过后,余六人三死三伤,死者一剑毙命,权作湖中沉尸;伤者胸口血洞淋漓,摔落湖畔青石路。 “瞳,你没事罢?”他长剑血迹未干,眉间意气风发,足落小舟,却见心爱的妙人儿面泛苍白,唇无血色。 她摇头。她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如粤所说,命定杀戳者,却无杀戳心,自讨苦吃而已。 “你……”他俯下长拔身躯,指抬起她柔颌,紫眸柔情淌溢,“真的没事?” 虚应一笑,她启唇,骤见面前俊颜脸色骤变,颌下左手未移,右手长剑挥下。 伴一声凄厉嚎叫,来袭者一人作两截,伴入湖中为尸。 自封功力的扶襄事前虽未觉异样,但长久训练得就的危机感知能力使她不难察出,来者的目标是她。 想来,是三伤者未昏迷的一人,看准这场惨败囿于船上女子,欲在死前取其性命,不料却将自己落个拦腰截断的凄惨死状。 战神,战斗之神,残酷伴血液同游。 —————————————————— 定王府寝楼,书房,纱灯亮,人心惶。 左丘无倚自眉睫覆盖之下,探出眸光偷乜俯案阅册之人。一个时辰过去,卫王爷双足已站得酸麻,自从不再习武,何曾领受过这等惩罚?他宁愿定王爷出拳痛殴,也落个痛快利落。 “二……哥?” 被唤者面皮不动,手下笔耕未辍。 “……二哥?” 被唤者墨眉微攒,紫眸熠闪。 有反应便好。“二哥,小弟……” “乔正!”被唤者出声唤人。 贴身侍卫当即闪入,“王爷。” “将这份急件送往兵部,本王已有批示在其上,要他们当即着手办理,半月后,本王要听进展呈报。” “属下遵命,不过,王爷……” “还有事?” “王爷,属下可否找个可靠人代属下前往,属下已发誓,兹今再不离王爷一步。”乔正端正脸上一派坚定。 左丘无俦明白下属执意的因由,颔首道:“去办罢。” “属下谢王爷。” “啧、啧、啧,”不待乔正完全退出,已有人啧舌摇头,“不离一步?怎可能?你又不是二哥的老婆,难不成夜间还守在王爷床头,看你家主子与心爱侍女……啊!痛啦!” 乔正睇其一眼,消身门外。他真不明白卫王爷,明知在主子面前讨不得半点便宜,对惹怒主子的事却乐此不疲,难不成卫王千岁能把每一回讨得的苦头化作糖吃? 左丘无倚举着将自己门牙撞得生疼的罪物,“二哥,这檀木纸镇是我孝敬您的,您却拿它痛击它昔日的主上?它情何以堪嘛。” 无奈左丘无俦素来对他的插科打诨免疫,推开案上批折,缓声道:“左丘无倚,你知罪么?” “知、知、知。”卫王岂会傻到嘴硬抗罪? “你身为负责风昌防卫的总都统,竟教我王室的林苑成了别人来往无拘的乐园,你这个总都统,做得可真够称职!” “是、是、是。”左丘无倚此时不敢存有丝微戏谑。二哥赏罚分明,治军公正,且王都防卫的确存在漏洞,是以,兄长的责叱,他全心臣服。 “我给你五日之限,将风昌城防卫重作部署,五日后,我将微服袭检,若仍存任何纰漏,你这个总都统只管闭门讨好贵府的娇妻美妾去罢。” “是,是,是,属下知道了。” “明日为限期始日,你去做准备罢。”他目光再回案上。 “二哥……” “还有事?”他抬眸。 “就是关于二哥的侍女小云……” “嗯?”他眉心浅蹙。 “您不觉得……”尽管先前二哥护婢的态度令他言得忐忑,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说,“您不认为小云的来历值得商榷?” 左丘无俦胸臆一震,“……说下去。” “小弟已知,她流离失所,落魄街头,被无双偶见买为侍婢。但纵算是家破人亡,也总该有迹可寻,但有关小云这个人,暗门却察不到丝毫行迹,或者说,在我北云国境内,察不到。” “你想说什么?” “小云不是普通人,若是单精琴善歌或许称得上才情满腹,兴许是哪家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但她今日上午能出言指点二哥降敌,这样的本事委实出奇。” “她满腹经纶,或许,精通阴阳八卦之理?”左丘无俦道。 “这个理由二哥连自己也说不服,对罢?小弟虽不才,对于暗门的能力却自信非常,二哥,我需要调动暗门在他国的暗桩,请你签发定王令。” 暗门,就如扶门在东越一般,是北云王室的暗流力量,除护卫之责外,最核要的职能,是侦与谍。左丘无倚为现任暗门统领指挥作阵,但若要号令北云国境之外的门众,则需盖有定王公私双印的定王令方可凑效。 “几日后有消息?”左丘无俦垂下眼睑,问。 “十日之内。”左丘无倚信心满腹。 “好,去查罢。” 纵算无倚不提,他已将要布人做同一件事。私心里,他当然希望小云仅是个才华横溢的“普通”少女,但愈与她相处,他愈能感觉,这样的女子,不会是普通深宅大院能养成的闺中女儿。 用兵者,不管是暗渡陈沧,出奇制胜,还是明修栈道,欲擒故纵,都要所有变化尽在掌握。 但有一点,他笃定无比:不管无倚的结果如何,他要瞳儿,要定了她! —————————————————— ……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中央居五……“五”! 纤指按下最后一数,“咔”声低响,暗格倏启,扶襄心里称许:若暗格的设置者是左丘无倚,她需对他多生几分钦佩,毕竟想到用九宫八卦之法设下密码,亦非凡几可为。只是,小小一个暗格,如此煞费心机,这其内的东西,是否贵重如斯? 直至取了置内的红漆木匣,再以特制药水松了匣隙间的封鉴,阅罢那份盖了艳红“密”字的折件,她必须相信,它的确值得苦心藏匿。 听着远处八角大亭内左丘无俦的笑声,她将密件匆读一遍,暗熟于心,依照折痕恢复原状,置匣贴鉴封存,重归原处,阖了暗格小门。 将吸取人体行经气味的无色药粉弹出,而后,身如轻烟疾掠,离了卫王书房,回到暂憩的花轩小榻,锁功的银针重入体内,闭目侧卧养息。 要走了么? 在定王府,她百般寻不到自己欲觅之物。苦思冥推之下,忖到左丘无倚身为北云副帅,又是暗门统领,有关设陷延静王府之事,更是全程参与,不在无俦处的东西,兴许在卫王府邸。 竟是给--她料对了。如今只待离开北云的时日确定,取了它上路。她远足到此的使命,即告完结。 意识朦胧中,扶襄忖思未停。 何时走呢?需趁在这个男人夜宿王宫未归时,她趁夜狂驰,待他回时,她已然出了桐城。越过之后的那片荒野,即是北云与东越的交界千巉岭。 他,会找她么?她在心下无力自问。 他会,而且很急切很火大的搜寻,然后,过一段时日,蓦然顿悟,堂堂定王,怎会为一小婢浪费气力。于是,停了追,停了寻。她和他,再无交集……也不一定罢?未来,她仍会随少王爷踏上沙场,迟早有一日,与他遭逢,到那时,面面相对,会揣何种心情? 第五章 挣扎(上) 定王府也下了帖子,搁在平日,他断无闲情闲心理会。但眼下,他有了小云,想她自入府,不曾外出一步,花样妙龄,女儿心性,定然是憋闷坏了。于是,携她同来。 只不过,他不知的是,定王爷带心爱婢女莅临赏莲之举,又给风昌贵妇们的八卦会、坊间茶客的口舌业造下多大一笔谈资。 “瞳,好些了么?”一只大掌落下,在她颊上、鬓间轻轻摩挲。 唉,这个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在莲舟上,他一时兴起,喂她吃了两杯酒,她竟头痛得教他后悔,急令无倚辟了静幽花厅给她安歇。他堂堂定王,耐着心性佯作无事,和一干同宗、同僚把杯高谈,不足半个时辰,他委实忍无可忍,搪了藉辞,赶来陪伴佳人。 “瞳,头还在痛么?” 她睁眸,惺忪间,向他掀唇一笑。适才,她当真入了梦中,只是,他才一来,她便醒了。 那泛着梅之冷香的笑花,掠了左丘无俦三魂,长躯坐在榻沿,伸探猿臂,将佳人搂抱怀中。 “王爷……”这人也忒狂妄,莫忘了,他们脚下是卫王府,而非他的定王邸。 他执意拥抱,以脸贴着她的清妍娇靥,敛上一对紫玉俊眸,喃道:“别动,抱抱就好。” 扶襄当真不动,在最近的距隔下,端量着他。他绰号是“战神”,实质也是神的宠儿罢?否则,神怎会亲自操刀,为他雕刻出这英美俊颜? 他目蓦开,她迷恋的眼神不及逃避,全副落入他眼底,男人勾起一弧得意浅笑,道:“瞳,被本王迷住了么?” 她粉颊透出薄红,“……你这人,真是厚脸皮……” 忽尔,他的唇适时贴上。 她一惊,待要挣扎,他的手撑在了她的脑后,抵唇而语:“……别动,亲亲就好。” 没有火热进占,没有激情四溢,仅是静静贴磨,一份共有的甜昵亲密自两人的四唇间荡溢开来。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扶襄水眸轻阖,听着自己心脏律动的频率转急。他有两片厚薄适中的唇,温暖得犹如春天的日阳,以吻为介,传遍了她通身经络。这人,终她一生,是断难忘了罢? “……瞳,要留在我身边,明白么?”许久,他殷殷低语飘入她耳内。 若干年后,亦是某个夏日,有人在耳边提及了左丘无俦。当即,若干年前这个夏日午后的片段,如鸿光掠影,自脑中推过。然后,她将自己藏进无人一隅,无声哭泣。 ———————————————— 风昌城,定王府,无俦君,将别离。 撤身的路线,她早在遇安国公主之前已然设好。再在地图上标过一遍,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稍移的离心。她是东越国人,她是扶门中人,她是延静王府少王爷的宠婢,她对此地的不舍,犹豫,毫无道理! “襄儿,以后,我不再派你独行。你看看,一趟大漠,你就瘦成这副模样?你没有想过,我会心疼的么?你呀,还是安心做少爷我的军师,哪里也不要再去。爹再派任务给你,你只让他找我便好,听到了么?”少王爷……是两年前罢?她为助扶粤远赴大漠,受了些轻伤回来,少王爷拉她手,抚她鬓,心疼不胜。果然在这两年内,除了在西疆的三月,少延静王与她,公私出入,都是形影未离。莫非真如少王爷说的,她是不能独行的么?一遭大漠,她惹了冉晔一个麻烦;这一回北云,她遇上了左丘无俦。 左丘无俦啊,霸道却不失温柔,多情却不滥情,尚有无赖孩气偶而一现,就这样,惊起了她心湖涟漪。何时心动的呢?是那把广陵古琴?还是他执意逼药时…… “奴婢拜见无双公主。” “免了免了,小云在里面么?” “是,奴婢给您……” “本公主在自家哥哥府邸里,还需要通报的么?你们都在外面侯着,本公主要与小云单独说说话。”“吱呀”门轴声动,一美丽妙影施施而入。“小云,在哪里?” 扶襄早已敛衣纳袖,起身静立,见得那小公主人到,福身:“拜见公主。” “免了。”左丘无双转眸看她,没了婢女服饰,身裹素淡裙衫,发梳凤驻流云,脂粉未脂,清妍宜人。“小云,你虽不是个绝代佳人,却生有一股不骄自高的清华,纵算本公主在此,也仿佛影响不了你的气度呢。” “谢公主夸奖。” “我不是夸奖。”左丘无双在这寝室内走个来回,左右看过,摇头咂舌道,“瞧这屋内的布置,他可是把王府内最好的东西都搬到你眼前来了。我这位二哥,是不动情则已,一动情惊人呢。听大王兄说,二哥自走上战场,掌了兵权,对女人便再无兴趣。你看他这府内,连个侍妾也没有,他甚至不叫丫鬟贴身伺候。这对于生长在王族的男人来讲,在在是不可思议,不是么?” 对此,扶襄也滋过些微诧异。少延静王亦非贪欲之人,左右尚有两位侍妾在旁,是其年满弱冠时,老王爷送予的加冠礼。而左丘无俦,望着她时的目光如此火热,抱着她时的力道如此滚烫,怎么会…… “我大王兄不止一次为二哥张落婚事,想堂堂定王,全北云国闺阁千金的梦中人,高龄二十有五,尚未娶下自己的定王妃。已成了所有王室长辈的头痛事呐。”左丘无双说得兴起,径自坐下,拿过案上香茗,呡入口中润喉。 扶襄与她相处数日,早知其脾性,虽不免有荣华富贵养成的骄纵,但也不乏处尊养优形就的单纯,更有几分本性天成的糊涂可爱,并不难相处。遂也坦然归座,聆听公主殿下圣训。 “有一回我大王兄被二哥给推搪得急了,吼道:‘你到底要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二哥四平八稳地道:‘反正不能是庸脂俗粉。’我呢,就跑上前问:‘是不是要找小妹这样美丽可爱的?’你道他说什么?他看也不看我,说:‘更不能是尘花凡草。’你听听,难不成他要找个天仙?说北云国最美丽的公主是尘花凡草,岂有此理!” 看小公主花容冒火,义愤填膺,扶襄在旁嫣然失笑。 “但是,现在不同了。风昌城上至王兄,下至平民,都知道定王府多了一位定王爷的心爱婢女。大王兄知道后可是高兴极了,得知是本公主找了你给二哥,以五百里快骑宣我回来,先是用赏赐将我的公主府塞个盆满钵盈。而后,派了任务给我。你可知,是什么?” ——————————————— 第五章 挣扎(下) “想知道,大王兄派了什么给本公主么?” 扶襄莞尔,“与小云有关?” 左丘无双美眸大睁,叹道:“好聪明哦,难怪我二哥那么喜欢你,他说他生平最讨厌的是,便是拿愚蠢当妇德、拿无知装可爱的庸俗女子了。” 这就叫聪明么?扶襄但笑不语。 “大王兄说,恁多年来,你是二哥走得最近的女人,既然二哥能允许你的接近,想必你在二哥心目中的份量不轻,所以,令我求你一桩事。” “公主请讲。” “二哥多年来孜孜以求的,是能与他并肩齐行,高谈阔论,甚至能共骋沙场的妻子。” 并肩齐行?高谈阔论?共骋沙场?扶襄不得不想,这男人的确与大多常人异样。 “大王兄已按二哥的理想妻子模样,寻了一门上好的亲事给他,阙兆国有位常夕公主,文武双全,才貌兼备,且能带兵打仗,三年前阙兆曾有场内乱,便是她挂帅平定的。加上我的姑姑下嫁了她的叔父,两国有世代的姻亲。如能凑成这桩联姻,于公于私都是天大的好事。” 阙兆,五国中唯一未与他国发生战事的中立之国。事实上,多年来,阙兆王室不止与北云有联姻,与其它三国也互有姻缘。原来,尚有一位文武双全、才貌兼备且能走马为帅的绝色公主? “大王兄先前与二哥提过此事,二哥当堂给拒了。大王兄对我说,不如请无俦身畔的小云姑娘开口劝劝无俦,这王室中人,子嗣最为宝贵,早日娶妻,早日生子,更能后顾无忧的拼杀疆场不是?” 要她开口劝无俦娶妻生子?扶襄唯感啼笑皆非,荒唐荒唐。 “大王兄并允诺,一旦小云你劝成了二哥,他将下旨封你为定王二妃,享受与正妃同等规格的对待,亦具参加王室大典、庆宴的资格。” 扶襄听出,安国公主语气兴致盎然,显然,在她认为,听者必当对这无上王恩感激涕零三跪九叩。试想小小婢女,一朝能为定王侧室,确属飞上枝头的殊荣呢。 犹记某年中秋月下,老延静王一时起了做月下老人的兴致,也曾给过她类似的殊荣,只是,教一起突发事故打断。但若没有那起突变,结果又会如何? “小云,小云!”左丘无双看她怔神,“你是高兴得傻了么?” 公主殿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撇却高兴,她别无选择?“……公主,王上也太看重小云了?小云不过一介奴婢,有什么本事劝成定王爷?” 左丘无双噘嘴颔首:“不瞒你说,起初本公主也作如是想。在走进二哥的府门之前,我还对大王兄的嘱托颇奇怪不解呢。但进了这府,得知你住进寝楼,进了这寝楼,又见这房内的摆设,我才有几分信了。” 好生坦白。扶襄附和道:“公主您思虑得对,小云的确不具改变王爷的力量。能住进寝楼,不外乎王爷为听琴听得方便;而这房内摆设原本就放在这儿,也不是因为小云无中生有。”才怪! “真的么?”小公主细眉微颦,容泛难色,“唉呀,那可怎么办?大王兄要我一定要办得成,否则不将占时给我做附马。”蛮足一顿,“怎么办嘛?” “什么怎么办?”笑嗓扬起,长影踏入,“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咱们骄纵任性的安国公主?” ————————————————————— “无双要你劝我娶妻?”他问。 安国公主凤驾已去,小厅内,两人享用膳后清茶。 扶襄螓首微点。 “那开始罢。”左丘无俦危坐正襟。 “呃?”扶襄懵然。 “你的劝说呀,小东西。”他扭扭她娇细下颌,道。 “小云劝了,王爷当真能听?”她秀瞳大睁。 真可爱。“要劝了,才能晓得,是不是?” “明知不可为,小云不会为。” “何以见得不可为?” “有哪家的侍女能管主子的事?” “我家就可以。” “主子宽待是一回事,侍女不知轻重便不该,小云不敢僭越。” “既然如此有主仆观念,就该知道,主子的话你不得不从。现在,主子让你劝。”与自己心爱的小侍女头嘴,真是人生快事呢。 “请主子娶妻。”扶襄善尽乖巧听话的侍女之责。 “好。”他慨然允诺。 “呃?”她微愕,小嘴未阖。 太可爱了。“我说‘好’。” “……恭喜主子。” “同喜同喜。”左丘无俦爽然道。 同喜同喜?这男人的言外,可有深意……扶襄蛾眉微颦。 左丘无俦却是意气风发,陡然间豪情万丈,兹此,春风秋月有人共赏,奇胜荣光有人共享,人生,当真待他不薄。“瞳儿,我很高兴。” 她不知这时正时邪的男人是真是假,心底却有一丝酸涩回避不得……罢了罢了,她不应再在他身上妄动心思。他纵算不在此时娶妻,也会在他时娶妻;她不在此时离开,也会在他时离开。两人本不应交集,眼下有了,也只该快快断离。 ———————————————— 他是当真的。 他说下“娶”的翌日,定王府上上下下,即张落起来。大门张灯,二门结彩,亭亭挂红,轩轩见喜。往来丫环,个个面含笑;穿梭仆役,人人嘴不拢,登高攀低,清扫擦洗,忙个大汗淋漓。而“侍女小云”,最得清闲。 延静王府的扶襄,虽名为少延静王侍婢,但在府内时,除了安排大小琐事,苦杂粗累一概未沾,手底还有几个小婢贴身侍唤。而居此,她亦是个挂名的“奴”,纵算要来做些什么来佐实“奴”名,也只能换来众婢惶恐不及的阻搪。 但是,闲闲看着别人张落婚事,她还是首遭。索性眼不见为净,一日不出寝室,曲拨一曲又一曲,弦动未停……这走的时日,一日拖过一日,她总以为明日定了,可到了明日,又有理由拖她难去。而各样理由归结在一起,不过一个字——他。他的温柔是网,他的霸道是绳,欲网住她,困住她,她势必要脱,要逃…… “这琴有振翮欲飞之心,琴声虽好,琴意我不喜欢。” 琴声恰止,她抬首,正见左丘无俦双手抱在胸前,倚门而伫。 “如果是只鸟儿,注定要飞的。”她弦外有音。 他紫眸明灭一动,“要飞便飞,本王要的,也不是一只金丝雀。” “那么,王爷想要什么呢?” “本王要将我的鸟儿养成能与雄鹰比翼的鹏鸟,而落地时,她便是一只被本王捧在手心的凤凰。” 这个男人,怎能将话也能讲得恁般动听?扶襄垂眸,掩尽生波眸海。倏觉双手因久时的抚拨不辍,十指已酸痛难当,相互捏握着,正好藉此将不安的思绪转移。 只是中途,忽添来两只瘦劲大掌,“弹了多久?竟把手给弹得累了?” 她盯着他为自己揉摩指节的长指,她的素白陷在他的黝黑中,执子之手,与子偕……她在想什么?外面,甚至有一场正在为他筹备的婚礼! “瞳……” “嗯?”她应声,乍仰粉靥,却正将嫣唇送进他虚位以待的方唇内。她初惊,微微挣扎,下一刻,被他轻吮慢吸的柔情融化,但是下一刻,又开始了挣扎,因这个男人突改温柔步调,吮吻变得浓稠激狂,动作也转热烈狂野。“……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含混咕哝着,唇贪婪留连在她玉长皓颈,她抗拒的捶打于他与骚痒无异,他的热情不受转移。 “……你、你要娶妻了!”她情急喊道。她长在王族,自然不难晓得这个理由有多薄弱,拥有王势权赫的贵族男子,娶妻绝不能杜绝其偷香窃玉。 “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要你……”他拘她纤腰,贴紧了自己。“瞳,你如此聪明,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听了你的琴,听了你的歌,你的人,你的心,我便要定了……” 他的大手已钻进她衣襟,这个男人……“小云不止会弹琴唱歌!” “哦?”他热烈的求索暂止,挑起两道好看剑眉,紫瞳内,她的影儿正清晰,“你还会什么呢?我的瞳儿。” “小云还曾学舞。”东襄西阳,说得便是以“舞”名闻天下的二人。她名列其中,舞技可想而知。眼下,她需要将这男人的热情转移。“跳舞,让我为你跳一曲舞。” 第六章 缠绵(上) 舞作毕,回首迎见了左丘无俦眸内的光芒,那光芒她不会陌生。 舞,使她名扬天下,也使她屡受其磨。东越大王嵇申、小荣王冉晔,……她曾对自己告诫,今生绝不再舞于任何男子面前。但,偏偏在最危险的他之前,破了例。 扶襄抚额,头痛莫名。 “小云姑娘。”有小婢在扃外垂唤。 “何事?” “礼服送过来了。” 礼服?她颦眉,“什么?” “宫里霓衣堂的裁缝言道,最好由您试穿一下,看有哪不合适,也好利用余下的三天给稍事整改。” “……?”她启步,拉开双闼,“垂绿,你可否讲详细些?” 垂绿扬笑道:“云姑娘,就是您的礼服嘛,您和王爷大婚在即,总不能不穿礼服的不是?” 谁和谁的大婚?她惊然,“垂绿,你是否弄错了?” “恁大的事,奴婢怎敢弄错?”垂绿小嘴一噘,“今晨王爷走前还特地吩咐奴婢,将您的衣饰用品搬到王爷的主卧内呢。” 这……这个男人!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此处,她一刻也不能留了么?“王爷呢?” “王爷今日会早早回来,云姑娘和奴婢说话的当口,说不定王爷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 是么?当下走是不可能了,如若夜内趁他深睡,是不是更稳妥些? “云姑娘,礼服试是不试?”垂绿慎询。 她虽向来所受的,与主子的规格无异,对为婢者的不安忐忑却感同身知。看得见这小婢脸上的希翼,不忍为难,“拿过来罢。” “是。”垂绿大喜,福身后愉快离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奉捧紫漆描金长箧的裁缝女。 “民女见过王妃,请王妃试衣。” 王妃?扶襄欲辩又止,“……有劳了。” 在垂绿与裁女的四手侍弄下,扶襄着衣系裙。 这套礼服,用得单色套就的特种宫锦,上襦、下裙、罩袍,都是一式喜庆之色,但色泽由内到外深浅不同,宽袖襦表以五色彩绣缀牡丹花蕊,凤尾裙面以金银线绣凤凰翔云,罩袍下摆有几片银线刺就的云朵。配之以金银丝线薄纱罗制成的披帛、合欢花样做饰的缎面喜鞋,新装焕成,她一个旋身,裙摆旋飞出红浪无数。 “云姑娘,你好美。”垂绿盯着清妍面颊上染了三分艳色的她,赞道。 美的是衣,惶的却是心。扶襄对张目殷盼评价的小小裁女一笑,“很合适,不必再改了。” “是。”裁女羞涩应声,“王妃穿着她,的确很好看。”听说,这位打动了北云所有青春女子梦中情人定王爷的准王妃,是婢女出身,原以为,会生得倾国倾城,就似那璧画上的姑射真人一般。初见,虽因礼节不敢直视,也知准王妃没有那震慑的美丽,但刚刚装就,她腰身随意轻转间,她当真看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当世。 “云姑娘,要不垂绿给您梳个头,您眼下的女儿头戴那凤冠不太适宜呢。” “凤冠?”扶襄不知若自己晕倒,会不会吓坏眼前两人,“不必了,我是说那凤冠不必试了……”反正她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戴上。 “要试。” “是啊,一定要试的,王爷临行前……咦,王爷?” 房内三女,矮下两人,扶襄也欲一礼,教男人的大掌给牵了过去。 “这礼服……”他放肆的目光周巡在她身上每寸,“本王的王妃穿得还好,不必改了。到帐房领赏银去罢。” “是。”裁女俯身退下。 “垂绿,凤冠呢?” “奴婢去拿。”垂绿颠颠跑出。 ———————————————— “王爷,这……”她想要问的太多,这场婚礼,这身礼服,还有未至的凤冠,以及两人地位的悬殊,定王爷的亲事必得得获当今的北云王上亲允,他这样悖礼行事,没有问题么?但不管她有多少疑惑,眼前均没有机会出口,因为她的小嘴,又遭这个男人的占领。 “……瞳,本王独一无二的瞳……这衣服当真适合你,看本王对你的尺寸有多了解……这肩,这臂,这腰,这胸……” 他唇每说一处,手便移到一处,烙下滚烫的行迹。扶襄推拒着,颤栗着,却知自己力不从心。若先前这男人以温柔做网,将她困扎其中;时下,这男人的热烈即成了一团火,烧灼,炙烤的,是她本已薄弱的心防…… “王爷,云姑娘,凤冠拿来了……啊?!”垂绿一声羞不自抑的惊呼,疾掩双目,也将托举凤冠紧后而行的男仆给惊退了三步。 定王的贴身侍卫乔正撇起幸灾乐祸的笑纹。他一直在门外侍立,室内情形纵算眼未看,耳也听个分明,谁让这小丫头少不更事,当头便闯,活该。 扶襄一张粉白脸儿,已赧得与身上的喜服同色,推开那未受任何影响的男人,吸气定了会神,方道:“垂绿,把东西拿进来罢。” “……是……是。”垂绿狠瞪乔正一记,紧垂首,小移步,带着男仆进得里去,置好凤冠,待男仆撤后,她嚅声问,“云姑娘,奴婢为您上冠罢?” 扶襄看小婢难为情,她又何尝好过?“……不必了,我自己试便行了。” “是,谢姑娘!”垂绿忙不及福礼疾离,这一回临去,未忘了将双门带阖。 从这小丫头反应,定王爷在府内时,该是不常为此等事罢?扶襄暗自揣磨,岂料纤腰又陷落一双铁臂里。“……王爷,你就不能正经些时候么?” “你去问问,闺房内有谁正经得起来?”他在她耳边邪肆火热的吐息,“来,本王为王妃上冠。” 王妃?听了别人称唤,唯感别扭。但自他嘴里吐出来,便似有千斤重锤锤在心底。“你当真要娶我做你的定王妃?” “我以为,我已对你说过了。” “何时?” “你劝我娶妻时。” “……你娶我为妻,真的可以么?” “有何不可?” 第六章 缠绵(下) 不可逾越的门第与礼教,在这个男人,仅以四个字便能浅浅带过? 话间,他已将凤冠为她正上,“我要他们在制时少加那些华而不实的金饰,以免压坏了本王小王妃这漂亮修长的颈子。”究如此,仍免不得明珠美玉为饰,但那种种光辉,均不及闪耀在她明眸内的三分。 “好重……”她怔然立于长镜前,心里惑着,镜内,那凤冠霞帔的人是谁?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明明如此熟悉,但此刻,为何染上待嫁娘的娇羞红晕?她以为,她当真能嫁么?能嫁么?能嫁么? “什么都不要想。”他也现身在镜里,直视她迷惑的眸,揽她腰身靠向自己厚实温暖的宽胸,“你只要安心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也不必烦顾,明白么?” 她赫然一惊,他弦外有音?“……王爷,你从来没有问过小云的出身。” “那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目未稍移,藉那面镜,将决心传递出去,“你的心。” 她亦盯着镜内的他,“定王妃的身份非同小可,当今王上怎么会任王爷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若他要,我会为你找一个不凡的身份给他。”他将散着无羁长发的头偎靠在她的肩头,以唇角摩挲着她的柔颊,“还是,你愿意对我坦诚告知?” “小云的身世并不离奇。”她道。 他双掌骤然一紧,“那,你只要做一件事便好。” “什么?” “你的心。”他一掌忽顺着她腰线上抚,在她的轻颤中,停在了她的胸房,“将你的心尽数给我。” 她的心?扶襄听到了心脏的剧响,仿佛此刻,他真将她的心掬在掌中。“王爷……” “你这个妖女!”他忽怒吼,抬手将她凤冠卸下,吻如狂风暴雨降临。这一回,他无法再满足于唇舌的纠缠与隔靴搔痒的抚摸,抱起她几步至那内室的床榻,手指熟练地解除那喜服的衣带,到此时,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王爷御口亲下,对霓衣堂主裁吩咐,王妃的喜服尽量少用复杂难解的盘扣,最好处处活带相系,以免“不便”。何谓不便?主裁自然心知肚明,这不,这喜服就给做得“放便”,放便了定王大人的“急吃”,否则这等情形下,一件美仑美奂的嫁衣势必毁了去,毁一件嫁衣倒无甚打紧,但没有嫁衣如何成就大礼? 至于王爷大人,边解除边没忘了申诉,“……是你诱惑我的,是你诱惑我的,是你,你拿一对瞳子那般看我,你拿那样的神情看我,你拿那样的声音唤我……” “王爷,你听……” “不听不听,此刻,我不要你的舞,你的歌,你的琴,只要你,要你!”那层层喜服,被他一一除却,身下的她,冰肌玉肤,仅剩一抹一枝红梅斜挂的素缎胸兜遮挡春光。他张手欲拿,却教她握住。 “王爷……”她瞳波脉脉,似有千言万语。 “你……存心要我死就是了!”他泼墨似的浓眉委屈地锁起,“好,忍就忍,三日后洞房之夜,看我怎么……” “王爷!”他放肆邪气的话儿更使她粉颊激红,“……为什么要娶我?” 他一愣:“……我没有告诉过你么?” 她摇头。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他撇嘴,“要不然,我娶你做什么?” 这男人依然在赌气。“喜欢我什么呢?弹琴?唱歌?跳舞?” “你。” “嗯?” 左丘无俦心里无奈叹息:这小妮子如此闲怡,是真的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是不是?“不管是弹琴的你,还是歌舞的你,都只是你,慧骨歌为神,琴心舞作魂,属于你的每一分,都是你,不是么?” 慧骨歌为神,琴心舞作魂?他是如此看她的么?他竟是如此看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啊……扶襄只感一股温暖淌溢在经络之间,这温暖熨烫着她,要做些什么,所以,她张开玉臂,抱住了他的颈。 “瞳?”小妮子以为他是铜筋铁骨么?禁得起她这样活色生香的诱惑? 她绽出笑靥,明眸生辉,唇角生香,不尽妩媚妖娆,“……亲亲我。” “瞳儿!”他甚至感到有汗要滑下,平生,从未感觉如此丢人过,“……你想好了么?” 她不语,直接以唇作答。 瞳!他在喉里嘶吼,闷在血液深层的火焰引爆成火山,带着怀里的人儿,燃烧成了一对抵死缠绵的鸳鸯…… “王爷……” “无俦。” “王……” “无俦。” “无俦……” 她在他怀里,在她的无俦怀里,交出了人,交出了魂,这一刻,国恨家仇,俱已远去…… —————————————— “瞳?” “嗯……”她被困意包围,依稀应着。 “饿不饿?”他缠她太久,午膳、晚膳都已错过了,现已是亥时时分,他尚能受,她却定是禁不得的。 “嗯。”纵然不甚清醒,她亦能感觉到此刻肚肠的不平,噘嘴应道。 她爱娇的模样惹他心痒,凑上去啄了啄已饱经他疼爱的红唇,在瘦劲长躯上套件长衣,再将她连人带被抱起,行到外厅。“乔正?” “属下在。” “膳间的粥好了么?”缠绵间歇,他曾下榻吩咐过一回,为得就是此刻。 “属下即命人给端来。”乔正声嗓一如从前,丝毫未因已守在一晌贪欢的主子门外半日多余而稍有起移。无法,自一年前主子为救他负伤,他即发誓,无论何等情况,他都不离主子一步。几日前的林苑,他听从了主子吩咐避了几步,刺客来时虽亦遭强手拦阻,仍对己的一时疏离而深疚不已。 垂绿端了粥来,火红着一张小脸,不敢看坐在桌边的主子一眼,放了东西便迅捷地退了下去。而她的两位主子,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注意到婢女的窘意。 左丘无俦全副目光均放在胸前那张困娇的粉靥上,“瞳,粥来了。” “嗯……”扶襄似听非听,脸儿在颊旁那处温厚胸墙上蹭了蹭,又教困意卷去。 左丘无俦快活低笑,一手揽她,一手将持匙舀起一勺鱼粥,放在唇边试过温度后,送到胸前这张小嘴边。 受腹内饥虫指引,她眸儿未睁,嘴儿自发开阖,将粥纳了进。他趁她嚼咽当口,自己吞下一匙。如此交替喂食,一大海碗粥大半下去之后,她小脸转开,将唇沿的粥渍在他的胸襟上擦试。后者却像是得了宝信的闷声笑着,放匙推盘,又将她送回软床好睡。他则陪坐床沿,俯看着这张蜷在丝被内深眠的睡颜,有谁想到,这充满娇憨孩子气的人儿,就在方才,尚娇媚冶艳得令他陷入顶巅的疯狂? 忽有轻响一声,左丘无俦微怔。随即放了床幔,加袭外袍,轻悄步出一室的春色融融。 “王爷。”门外,乔正、垂绿各在左右侍立。 “怀盘明早规置便好,你进去将地上的喜服给收起来,手脚轻些,别惊醒了瞳儿。”他对垂绿吩咐毕,一迳潇洒而去。 乔正依旧板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留在原地的小婢赧红了双颊。穿在主子身上的喜服如今换作地上,任谁也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垂绿不过是个十四岁小丫头,王爷说得轻松自在,她这颗娇羞少女心哪受得了那无拘礼节的磊落放肆?只是,在踮着足地满地捡拾主子衣衫时,尚庆幸了一回:幸好王爷还未太粗鲁,这大好的喜服依然完美无损,否则,三天后的婚礼岂不要作急? 唉,小丫头想得单纯,焉知她家那狂妄王爷对此早有算计? 第七章 耳光(上) 书房内,左丘无俦置身楠木圈椅,长指在案上闲闲叩击。“是卫王送来的消息?” 乔正颔首,面色凝重。 左丘无俦扬眉,“说罢。” “卫王爷说,有两个身份最待疑虑。一是南原国的正熙,是南原王冉悫的琴婢,琴歌双绝,曾是西叶王最宠的婢女,但因不容于王后,如今迫走民间,下落成迷。二是东越国的扶粤,是东越王的女侍卫及……爱姬。”暗睇主子一眼,“扶粤出身东越扶门,袭称扶门‘菊使’,自幼接受各种训练,琴棋书画皆有触通,长年游走各国,为东越王搜集各国王室情报。” “以你之见,哪个更为靠近或准确?”左丘无俦双掌交接成尖塔状支在颌下,脸隐在桌上纱灯的暗影里,神色不明。 “属下想问……”略事沉吟,想来这事也只有主子有机会辨明,“云姑娘可是易容?” “何有此问?” “据传,扶粤美艳过人。” “正熙又是怎样?” “因其长居宫内,样貌并不为外人所清晰。” “你的言下意,如若瞳儿是易容,她便极有可能是扶粤?” 乔正听得出主子语中的不悦之意,恭声道:“云姑娘不止才情出众,还有聪慧的心骨,且王爷林苑遇刺时,她识得破阵之术,这……” “她在遇我之前,不可能曾是任何人的爱姬。”左丘无俦沉声道。 “是……”涉及隐私话题,乔正不免尴尬,俯下身去,“但不管这两个身份哪个为真,王爷您都要小心……” “她不会害我。”左丘无俦断然道。 “可是……” “夜深了,下去歇息罢。” “是,王爷。”乔正倒步恭退,至门前方待转身,听得主子沉唤—— “乔正。” “爷。” “乔副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应该是两日之后。” “替我告诉所有人,也包括你那即将归府的弟与妹,三日后,本王的那场婚礼,迎得是北云国的定王正妃,行得是北云王室的正妃大仪,这府内所有人,凡还想在府内吃饭做事的,待她须与本王无异。” “属下明白。”乔正自知主子深意。 “乔莹以前做过什么,我懒得计较,以后,若敢再做什么,本王不会客气。” “是。”唉,都是自己那异想天开的妹子不懂事,一厢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王上几次御赐来的美人,都教她给整得面目全非、鬼哭狼蹿去。虽则王爷不曾正眼看过那些美人便她们尽数分赐了麾下将领,但对她的嚣张亦早已不悦。若非不是念在乔家世代为王室效命流血的劳苦上,哪容那丫头妄为?“属下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对云姑娘放肆。” “不是有无机会,而要她连这样的念头也不能有,你该明白为什么罢?”左丘无俦紫眸熠光犀利,唇掀冷意。 “因为云姑娘是她的主子。” “不错。对你和乔副,我可以兄弟相待,但对她,她既然不想安份做个妹妹,那便给本王安份做个侍卫奴婢。你可将本王的原话,一字不落地转告。” “属下明白。”乔正再为妹子汗颜,“属下会管教好她的。” “最好是这样,不然本王替你管教起来,怕不会很温和。” “是!” 第七章 耳光(下) 左丘无双再度上门,趁着其兄未在府内的时机,她嚼着点心,先是将左丘无俦为娶她为妻与王兄产生的小小龃龉说个仔细,再道:“你看罢小云,我二哥还是个痴情种子,是不是?不过,我两位哥哥从来没有产生过恁大的争执,要不是有本宫居中调停,他们还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子。小云,你该感谢我的罢?” “公主告诉小云,是想小云做些什么呢?”扶襄莞尔,问, 聪明。左丘无双拍掌,“……将广陵古琴给本宫,好不好?” 扶襄怔然望她,“广陵古琴?” “是啊。”左丘无双美眸璨殷殷,“广陵古琴是二哥自一家老琴匠手内以三颗夜明珠换来的,我向他要过几回,甚至拿王兄赐的南海玉珠以物易物,他都不肯,且不管去哪,均要随身带着,本宫连想其它法子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气人的是,他竟就那般轻易给了你……啊,我不是说你不配,而是他要是重色轻妹也就罢了……可是你……” “可是小云并非绝代佳人?” “……啊,不是啦……你生气了?” 怎么会?这公主娇性惯养,金玉贵质,没有历过什么艰难,是以口快心直,说话不需为人设身考虑,但心性不坏。 “小云,我很喜欢你,你做我的嫂子也是好事,以后我也有个谈心聊天的人,你都不知道,王后嫂子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我在她身边坐不到半刻,脚底便要抽筋犯痛,王兄的其它两个妃子……啊呀,话跑得太远了。”公主叽叽呱呱,旧话重提,“小云,你好心,将那琴给我好么?你也知道……”脸颊骤染双绯,“你也知道本宫素对占将军心怀爱意,他那人最爱听琴,也爱抚琴,我把琴给了他,他看着它,便想到了我,如此……小云,给我好不好?” 按理,金枝玉叶软语央求至斯,她该把琴献出去才是,纵然名贵,也不外乎身外之物。只是,这琴是他送的,给琴时,那郑重期待的眸光如在昨日,她送了它,不也抹煞他的一片心意?“公主,王爷虽然将此琴给了小云抚弄,但并不就是属小云所有了。小云不敢将王爷的东西转送出去。” 安国公主嫣唇一撇,脚儿一跺,“小云,你太低估二哥对你的心了。他为你都可与大王兄拉下脸面,这在咱们北云,可是绝无仅有的事。他给你的东西,当然是都属于了你,你送也罢扔也好,我想二哥都不会有异议啦。” 扶襄螓首仍摇,“对不住,公主。王爷不是小气之人,若他先前不肯给你,如今就算你拿了去,他也会拿它回来,届时为一把琴闹得兄妹失和,何必?” “……你,总之,你不肯把它给我就是了,对罢?”左丘无双气急。 “公主见谅。” “本公主不见谅!”左丘无双拍案而起,“小云,你没有良心,若不是本宫在街上捡了你,你此时说不定已成了街头饿殍……救命之恩大于天,你就算把命给我,都不会稀奇,现下本宫不过要那一把琴,你竟然如此小气?你、你、你气死我了!” “公主,你要琴是为了赠心上之人,可这琴,也是小云的心上之人送小云的,小云万般珍惜都来不及,怎能送它出去?” “我……你……本宫不管!”理屈辩不过人,只得顿足大道,“二哥把你当成宝,把我这个妹妹却当成草,我不欢喜!你把琴给了我,我便叫你嫂子,和你好,要不然,今后在王室中,本公主会处处给你好看!” 这任性的小公主啊。“王爷的情意,小云不敢……” “哪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敢说王爷待她有情意?” ———————————————————— 室内的两人都是一惊,为着那竟敢踹门而入的女子。别说扶襄在这王府住了时日尚短不曾见识,纵算是在定王府常来常往的左丘无双,也极意外二哥身边竟有这等放肆的人存在。况且不管来者是何身份,在公主驾前失礼至此,已成大罪。“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大刺刺闯进来?惊了本宫的驾你可担当得起?” 扶襄暗叹:究是天黄贵胄罢,人虽稚了些,这公主的驾子端得倒也有模有样。 “你——”来人怔住。显然,这位私下在府内“率性”惯了的主儿,没料到房内尚有一位大人物在。“……公主殿下?” “你还认得本宫?你又是谁?”左丘无双抬眸斜睨。 女子一身劲装,高挑健美,容貌虽不及公主姣美,亦有几分鲜亮颜色,当下嗫嚅行礼:“属下乔莹,见过公主。” “姓乔,你是暗门派给我二哥的三侍卫之一?” “正是属下。” “适才你在做什么?定王府何时有了以脚开门的习惯?” “属下……”女子乔莹正待迟疑辩解,转眸见了一旁在坐者,蓦然变色,“……她是谁?” 左丘无双微愕间,乔莹已指着扶襄鼻尖,“你是谁?竟敢坐在王爷的寝楼里?” 扶襄弯眉淡挑,“我是谁,你不是早已听说了么?”不然,何以来兴师问罪? “那个迷惑了王爷的狐媚子竟然是你?”乔莹居高临下,将她打量到底,“长成这副丑样子,也敢来迷惑王爷……” 喂,这女人说话未免太……若非左丘无双对自家二哥的情事堪称了解,真以为这女侍卫曾受过二哥什么样的特别眷宠,以致她敢拿连堂堂公主也不敢耍弄的骄纵对待小云。 “因为我要迷惑的是王爷,不是你,你不需看见我的好。”扶襄对乔女侍卫这号人物早有听闻,是以在初时的诧然过后,四平八稳。 “不要脸的贱货,无耻的东西!”乔莹微黑的脸上蒸腾起怒意,“你不配王爷,你配不上!” 先不管她不堪入耳的辱骂,“请问,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王爷的亲事的呢?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侍卫?” “我——你——”乔莹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竟敢利落还嘴,“我说你配不上,你就是配不上!你照过镜子没有,一只丑八怪也敢到人前现眼?你看你哪里配得上王爷?” “他配得上我便好。”在她一气尖吼嘶厉过后,扶襄犹是声淡气闲。 崇拜哦。扶襄嫉妒,多想将小云这份不受风吹雨打的平静从容据为己有,也省得受兄嫂镇日指点摇头…… “不要脸的野女人,给我滚出王爷府,不然……” “不然如何?”扶襄抬眸,望着那张扭曲的俏脸。 乔莹教迎面而来的那一对美瞳扰得一愣,夹杂着恐惧的不安形成心头,使她一时抛却了理智,忽然扬手:啪! 左丘无双傻住。这女人,竟然掴了二哥心肝宝贝的耳光?! 扶襄抚颊拧眉,静待那片灼痛稍去,对这一掌,她始料未及。虽早从丫环仆投嘴里听多了这位乔家女侍卫的恶形恶状,但却不曾想她胆大包天至此,谁给了她有恃无恐的勇气? “乔莹!”一粗壮身形忽自未阖的门间蹿近,制住了女侍卫的手腕,“你怎会跑到爷的寝楼来撒野?你做了什么?” “我……”乔莹打过人后,亦隐感似有不妥,但思忖起她整治过较这女子美丽得多的狐媚子,王爷也不舍拿她如何,这一回,也不会有甚不同,遂冷哼道,“我不过是替王爷教训这不知羞耻的野女人,我……” “住口!”粗壮男子大吼,“告诉我,适才,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打了我。”扶襄手撤下,颊上的五指红印赫然在目。 “你……乔莹,你大胆!”乔副气急败坏又心胆俱寒,大哥的殷嘱他只是晚了一时知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便闯了这等的滔天大祸,“快跪下,求取云姑娘原谅!” 乔莹鼻孔朝天,嗤声,“二哥,你糊涂了,这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又是一只想来飞上枝头的野鸡……” “住口!”乔副恨不能拿针线缝了妹子的嘴皮,“云姑娘是王爷要娶的王妃,也是你我的主子,你冲撞了主子,罪该万死!” 乔莹大惊,却仍不肯服软:“凭她?怎么可能?你少听那些下人丫环胡说八道!你看她丑如无盐的德性,王爷哪会看上……” “住口!” 扶襄眯细了眸。基本上,对于得罪过自己的人或事,她很难释怀。时下她功力自封,那一记耳光挨得猝不及防,原本以为这随后而来的男子会替她讨还这账,但如今看他一再“住口”“ 住口”,手上却不见行动,遂耐心全无。 “乔侍卫。”她盈盈起身,柔声唤。 争执中的兄妹齐扭了头向她—— 啪!扶襄掌挥指落,毫不因对方手腕陷在自家兄长掌中无暇自顾而感有何不公:觑敌之薄弱趁虚而入以歼之,素来为用兵者首选。 “你——”乔莹怒红了双眼,“你这个野……” “乔副侍卫,令妹再发厥词,要她闭嘴的方法,便是我方才的做法,你的一再‘住口’显然收效甚微。”扶襄悠然道。 乔副恭首,“是,云姑娘……” “二哥,你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野女人,你放开,我要杀了她!” “你要杀了谁?”有人沉问。 “我要杀了这个野女人,丑女人,无耻的贱女人……啊!”她发出惨呼,而在她惨呼之前,是又一声耳光响亮。 此次挥掌的,不是已闲怡归座的扶襄,不是疼溺妹子的乔副,而是—— 满面怒意兼杂一丝惧意的乔正。“跪下!” “大哥……” “跪下!”乔正目光凛厉,语锋如刀。 “大哥……”乔莹一眼睇见了兄长身后那半隐门侧的长大身影,双膝当即弯了下去,“王……” “乔副你也跪下!”乔正喝令,“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竟还敢纵容这丫头到王爷寝楼放肆,她不知好歹,你这兄长又是如何做的?你们就这样跪着,云姑娘未要你们起身之前,你们便到死跪着!” 乔莹的不服又冒出了头,并钻出了口:“大哥,你也太高看这丑女人了,你看看她那德性嘛……” 啪! 乔莹、乔副均给傻了:兄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大哥纵然严厉,却不曾对他们施过体罚,今日,前后不过须臾,竟给了小妹两记掌掴,那女人,当真有那般重要? 乔正又何尝不无心疼,只是,由他来打,许能消去王爷三分怒火,否则,妹子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云姑娘,舍妹年幼无知,您想打想罚,但能解气,敬请发落。” 扶襄轻摇螓首:“不必了,她打我的那一巴掌,我业已还了回去,乔侍卫又替我……” 此话令乔正瞬间冷汗瞬间狂冒,却仍不及另一道长影疾速,“你挨了打?她竟然打了你?”音嗓携着剧愠急怒,指尖却无比轻柔地托她尖颌,印在粉颊上的红紫指痕激起他胸臆内的万丈冰焰,“乔正,我看你的面上,准你亲自发落。” “……是,爷。”乔正俯首。“属下会要她哪只手打了云姑娘,哪只手来赔。” “大哥?”乔副、乔莹惊叫,旋即又明白决定权不在大哥处,转向主子,惶恐道,“……王爷?” “乔正,本王要清静。”左丘无俦揽着娇人,旋向内室。 左丘无双眼见乔正面上壮士断腕的悲肃,悄声道:“这时下也只有小云开口,你那不懂事的妹子才有可能保住……”那只手。话犹未完,已遭一声冷喝—— “无双,滚回你的公主府!” 啊呀,狐狸化暴龙,危险哩!左丘无双伸伸小舌,送给了乔氏兄弟同情一睇——他们那愚蠢妹子就免了,提裙踮脚,溜之大吉。 第八章 贪恋(上) 既不能全然善良,又不能残酷到底。 早在扶襄八岁时,自百虫窟放出了来犯扶门的死敌,师父曾于她下过如是评断。 十年后,情形没有改变。 乔莹那一耳光,的确打出了她性子里的残虐,纵算如数奉还,乔正又使之增加到三倍,亦难消心头气。但要拿一只手来陪葬,尤其是一个花季少女,毕竟太过。 是以,她在乔正拖着妹子出门之际,回身道:“乔侍卫,气你已然为我出过了,事情尚没有严重到要拿手来抵的地步,教训两句,也就罢了。” “瞳儿……”左丘无俦欲阻,却教她整个偎来的香馥娇躯给闪了神。 “王爷也允了。”扶襄握住他的大掌,又道,“你们世代为王室效忠,王爷不会不感念这份情,今后,若令妹能安分守己,王爷也定当既往不咎。” “谢王爷!”三人跪伏,感激涕零。 “谢本王?”左丘无俦声音危险上扬。 “谢云姑娘,谢云姑娘……”乔家兄弟一再叩首,乔莹僵直不动,乔正捉其后颈领襟强摁着行了三叩。 左丘无俦眯眸:“令妹似乎并不认同?” “不,不,不,她虽年幼,也知道错了,乔莹,快谢云姑娘的大恩,快!” 乔莹尚不是愚蠢到无可救药,事情至此,她当然看得出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云在王爷心中地位非比寻常,若依然强不低头,怕真会丢了自己的一只手。“……属下谢云姑娘大量,谢王爷……” “在本王来讲,你今日犯下的,一只手也难偿其过,你明白么?” 她身子一震。 “乔正,好好看住你的妹子,今后这寝楼,她不得走近一步!” “是,爷,属下等告退。” ———————————————— 闲杂人等,走个干净,小小雅室,四目凝对。 “过来。”他向她伸出大掌,因为,随着众人的脚步声远,她亦悄然将身儿抽离。 “王爷,您可要听琴?”她弯起笑靥,楚楚动人。 他摇首,向她迈出一步。 她则退了三步,将两人之间隔了一张长长木几,“还是,您要看舞?” 他摇首,前踏了三步,倏然探臂。不料,她纤腰以一个舞步的漫闪,将他巧妙避开,再避到长几的另头。 “不然,我为您下厨做几样小菜?小云的厨艺虽平平,几样家乡小菜还勉强能入口。” “嗯。”他终于颔首,“我的确是饿了。” “那好,小云这就去!”这个男人时下闪在眸里的芒,她怎会不清?昨夜她就是在他恁样的注视下交出处子之身,而后几回生生死死,几乎让人神魂俱失的疯狂,她怕到极致。 谁知,她手才碰到门弦,他的人已到了,宽厚的胸膛包住了她柔美的纤背,“我要吃的不是几样小菜,而是瞳儿这道大餐……” 这个男人,总是将话讲得如此狂肆。“……王爷!” “该叫我什么,又忘了?”他亲昵地啮她细润粉颈,“该罚。” “……无俦,现在外面日头还高……” “对,提醒我们莫辜负好时光。”他的大手已经开始蠢动。 “……不怕让人议论堂堂定王竟耽欲溺色么?” 他轻笑,“你以为你方才的美人计是白施的么?” “哪有美人计……” “堂堂定王,中了你的计,很得意罢?看我如何罚你!”锁住她柔软芳唇,密密实实地吻下。 “……唔,痛!”引她呼痛的,是他作乱唇舌的噬咬。他却以为是她那半张脸作祟,当下就捧起她的颊来看,其上红肿痕印刺目刺心,不由让他暗恼自己的粗失。 “有没有人在外面?” “王爷,奴婢在。”垂绿惶然应声。 “取珠玉膏来!” “珠玉膏?” “在书房。” “书房……的何处?”王爷的书房大得惊人呢。 “……”左丘无俦低咒一声,如一阵风地席卷出房,房门外的垂绿眼前仅是一花。再一花时,王爷高大的身形已卷回房内。 “王爷,要奴婢为云姑娘上药罢?”垂绿好是愧疚。云姑娘平生待她很好,但她在见着气势汹汹的乔莹护卫闯来时,胆小怕事地连挡也不敢挡,躲到了角落旁抖成一团…… “没你的事了,将门带了,出去。” “云姑娘……”小丫鬟泪眼汪汪。 扶襄一笑,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我饿了,去给我做碗面罢。” “是!”垂绿破涕为笑,跑了下去。 “明日我要给你换个丫头。”他一边以指腹将膏药缓柔地匀在她的颊上,一边道。 “为何?” “护主不力的丫头,要她做什么?” 扶襄摇头,却因扯动了面皮痛得“咝”声抽气。 “别动。”他漂亮的紫色瞳眸一沉。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你那个女侍卫却是个练家子,纵算她在场,不过多一个人挨打而已。” “你总是如此冷静理智的么?”他问。 “不然呢?”“……杀了乔莹如何?” “你不是如此嗜杀的人。” “我的确不是嗜杀的人。” 但他够残酷,她曾亲眼见到过他在战场上的杀伐,但战场上,又有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呢。“乔正是你的心腹,你不想伤他。同理之心,乔莹是他的妹子,他也不想伤她。况且……” “况且如何?” “况且,我并没有吃亏多少,当时便给打了回去不说,乔正又给……” “你打了回去?”他正好将膏药涂完,紫眸移往她的一双素白柔荑。“凭它们?” “它们不能打人的么?”她举起“它们”,除了眸,她最美的,还有一双手,连扶门中最美的兰使扶宁亦称羡不已的一双手,十指尖尖,状若鲜笋,虽因长年抚琴,右拇指指甲上磨出一线勒痕,但在泛出的玉样光华下,仍无暇完美。 他握住了它们,贴在胸口,“这双手,会弹琴,会拨曲,会抓人的心,还会打人么?” “抓人的心?”她笑,“你何必把它们说得血淋淋的,它们……” “它们不曾沾过血么?”他突问。 她遽然愣住,“王爷?” 他大笑,“想也知道。你必是不擅下厨的,这双手,自然不曾杀过活鸡活鱼,对么?” 这……话转得未免太硬太勉强。他不是一个会失言的人,要失言,也是有心为之。他想试探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 扶襄明眸柔柔流波,菱唇微微泛笑,抱住他健长颈子,“王爷,抱小云上床可好?” 他喉结一动,气息骤紧,“……你在诱惑我么?” “王爷不是说过美人计不能白施么?虽则小云是个不怎么美的美人,也要尽到职责才好,对不对?”她吐气如兰,悠绵在他耳廓近畔。 “妖女!”左丘无俦闷吼一声。 可怜的小垂绿,为赎心头不安,诚惶诚恐做来一碗香喷喷素面,但直待面烂汤凉,仍不得其门而入,愁煞煞了一张娇娇娃儿脸…… 第八章 贪恋(下) 大婚在即,左丘无俦每日仍拿出半日处理军务,而左丘无倚却是急了。作为主帅与副帅,皆身着戎装的两人一齐巡完新兵的阵法演练、对打近搏诸况后,回到军帐,左丘无倚仍如影随形,不肯稍移。 左丘无俦知他有话要说,也大概能把他要说的话猜个八九,遂问:“你最近可染上了什么怪僻?” “哪有?”左丘无倚自诩绝世无双的风流哥儿,自封风昌城女儿家的梦中情人,对这可是计较得紧。“二哥莫胡说。” “你如此不离我一步,我还以为,你对本王动了什么心思呢。” “啊!”听出兄长言外意,左丘无倚胀红了脸,大声嚷嚷,“二哥少恶心!这世上有的是软玉生香的美人等我临幸,你臭哄哄的大男人哪能惹我动什么心思?” “我有说什么么?”他翻出案上军卷,“是你联想太多了,心不净,思想即污,你啊,太龌龊。” “二哥!”他认了。反正不管是嘴皮功夫,还是其它什么,他从来都没有胜过这个兄长。“你先别忙看着阅卷,我有话说。” 左丘无俦甩开战袍,落座案后,“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你仍是要娶那个小云么?” “‘那个’小云?”左丘无俦浓眉一扬,“哪个小云呢,卫王爷?” “……是云姑娘,云姑娘。”左丘无倚涎起谄媚笑脸,“云姑娘,可以了罢?” 差强人意。左丘无俦剑眉深攒,提笔批卷之余,尚能冷然施教:“纵算大婚尚未举行,你也该尊称一声。” “二哥……你明知她来历不明,且极有可能是他国派来的细作……” “你现下是以什么身份与本王对话?” “呃?” “如若你是以暗门的现任统领说话,本王会有本王的答复;如若你是自家兄弟的规劝,我会说,我有我的打算。” “如果是前者呢,二哥如何答复?”左丘无倚壮着胆子,小心探询。 “本王会说,到目前,贵统领尚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瞳儿的确凿身份,如若贵统领查个十年八载,难不成本王还要等你个十年八载再娶妻生子么?如此磋砣,误了本王延续香火的大事谁来承担?你么?” “……”强辞夺理啊。“……二哥,你对小云,啊不,云姑娘,我的小嫂子,当真如此执着,非她不可?她有什么好?会弹琴,会唱歌,而且弹得不是一般好,唱得不是一般妙,那又如何?想我王室娶妻,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纵算是最重妇德的王后人选,不也要德容兼备?她……”遽迎见了兄长扫来的一对冷眸,下面的话骇得悉数吞回腹里,且因吞咽得过急,呛得连咳不止。 其实,左丘无俦无意与他计较。世人多爱艳俗的庸花凡草,他独衷驿外寒梅的沁滑冷香。瞳儿的好,有他一人知道便好。若多一人与他觊觎,他尚要费神除却,岂不麻烦? “二哥,现下种种迹象,表明她极可能是扶门的菊使扶粤。” 他漫口回诘:“你不是说,那扶粤生得极是美艳么?” “传说未必可信,再说,二哥敢确定她,不,我的小嫂子没有易容?” 他再赏一记冷瞥。 “没有?”左丘无倚面露坏笑,“原来二哥与小嫂子已进展得如此神速?小嫂子有什么魔力,将咱们素不喜女色的定王给迷得恁样神魂颠倒?” “你废话可以再多一些无妨,不如,本王派你巡视西北边防,听说,那边的小罗部落又有伺机而动之势?” “啊,二哥,你不可以如此害为弟啦……”左丘无倚垮脸苦叫。因为他明白兄长绝对不会只是说说,若他不能获其满意,西北之行,他必不能逃脱,但那西北的食人部落……不要啦…… ——————————————————— “扶门在东越,与暗门在我北云地位相若,但扶门的声名,远高于暗门,皆因其屡出奇才。当世,曾有人说,单是扶门的梅兰竹菊四使,足以撼动天下走势……” 梅、兰、竹、菊么? “奴婢见过王爷。” 一声垂唤,行走中的左丘无俦将飞驰神思暂时收敛,紫眸睨向垂绿小婢,“瞳儿在做什么?” “禀王爷,云姑娘去了云亭赏花。” 他剑眉轻锁:“你为何没有在旁跟着?” 垂绿一惶,举起臂上古琴:“……禀王爷,小婢是奉了云姑娘的命,回来为她取琴的。” “把琴给我,你泡一壶铁观音送来。那边可有什么点心?” “禀王爷,有云片糕,雪花酥,还有云姑娘爱吃的凉糕。” “嗯,够了,将茶尽速送来。” “是。”垂绿应。她好怕,怕王爷不再要她侍候云姑娘,这府内没有其它女眷,王爷的起居又从不要丫环贴身侍候,不能侍候云姑娘,她只能去做粗使丫头,冬天洗衣,夏日烧火,还有大丫头们的欺凌压迫,她不要啊。 “垂绿,你看那垂柳垂下的千万丝绦,就成了你的名字……王爷?”被人从后面抱住,扶襄回首,美眸内的惊喜不容错认,“不是说,今日的军务比较多,要处理到很晚么?” “本王有意为美人荒废政务,不可以么?”他笑得邪气,语调更是贵族惯有的轻佻。 扶襄嫣然,“在你心中,国事政事从来都是重于一切,小云可不敢奢望与它们比肩。” “哦?”他坐下,将她拉到膝上,“若我说,本王为了瞳儿可抛下一切,你如何看?” “我会把它当成王爷说得最动听的甜言蜜语珍藏心底。” “只是珍藏?”他唇贴在她柔嫩芙颊,“不相信?” “王爷信么?”她不答反诘。 他稍顿,答:“不信。” 她意料之内,俏皮道:“王爷自己都不信的话,还敢叫人来信?” “……瞳。”他深吻印下,唇齿相依中,他道,“不得离开我,知道么?” 她埋进他宽阔怀内,咕哝道:“……我的心将永远放在王爷身上。”而我的人,势必要走。 “有刺客!”乔正一声冷嗓长喝,打破了这方寸内柔情蜜意。 他抱她未动,她埋首未离,一个是对自己府内侍卫及防卫的充分自信,一个是对他有着绝对信心。 众侍卫将刺客团团围住,乔副拔剑迎了上去,乔正则伫立亭前按剑而守。 听得打斗声起,刀剑交鸣中,忽穿过一脉低哑哨音,埋在无俦胸前的扶襄心惊,缓缓抬起螓首,状若随意地向那黑衣刺客望去。 一对赤色七寸短剑,一双灵巧腾挪的脚步,还有,恰巧瞥来的眼神……扶襄的心,在刹那回复冰点,那是未遇无俦前的温度。 “怎么了?”他大手抚上了她颊。 显在脸上了么?扶襄微诧,移瞳到这个伟岸男子面上。 “为本王担心?”他问,“你的手儿都冷了。” 原来……她心机如海,喜怒不形于色已是本能,而身体的温度,却诚实无比,先前未有人觉,是因了她从未让人如此贴近过她,或者,那些靠近过她的同门,也有着不输她的寒冷。“我……” “唇也这般凉。”他拿来试的,是他的热唇。不管亭外不远处尚有刀剑霍霍,他辗转吮吻,只想让那两片冷玉生温。但是啊……扶襄看见了自己的泪,它倒行逆施,流向心底,为着那近在眼前不得不来的分离。 又一脉哨音轻滑过耳畔,她闭眸。粤,你何苦逼我?身在扶门,难道我不明白,我终须走的么?让我贪恋一下这可能是我生命里最后的热度,不可以么? 第九单 逃离(上) 定王屡屡遇刺,惊动了北云王上,一道急召,左丘无俦应宣入宫。 对扶襄来讲,时机来了。她端坐床榻,望着横在床畔木几上的紫金长箧,里面,有她试穿过一回的喜服,是她人生里第一回亦是最后一次的嫁衣。 还有,广陵古琴。 “瞳,快来,我有好东西送你。”亟欲向人献宝的孩子样的眼神,无俦。 “初得它时,我尚为它惋惜……见你方恍然悟到,它竟是为你得的。”无俦,无俦,无俦,当世无俦的无俦…… 哨音急厉,穿响而至。扶襄拭净颊上清泪,吹灭了房内火烛,已除却体内银针的她恢复矫健身形,若轻烟一缕,自窗间飘出。 府内侍卫强手多不胜数,论武功她不会走到多远,但论及扶门独步天下的逃生路数,当今世人少有人及。 此时,外厅的垂绿正捧着那顶凤冠轻轻抹拭——明日,是王爷和云姑娘的大婚之期了呢。 —————————— “东西拿了么?”风昌城郊,湛黑夜林内,着夜行衣的扶粤在她抵临的刹那,问。 “走罢。”扶襄飞身,扑入无边黑暗。 “东西……” “先走了再说!” “襄!”扶粤追上她,“你方向错了。” “我在那边山下的农家寄养了两匹快马。” “何时放的?” “初到北云时。” 扶粤高挂的心弦歇下。扶襄还是扶襄,未雨绸缪,步步为营,她还以为……若那样,怎还会是扶门的四使之首? 夏日天长,亥时农家尚未安歇,扶襄放了银两,不待多话,跨上马便投入了深沉夜色。 纵马并驰时,扶粤问道:“你怎会放两匹马?早料到会有人来接应你么?” “有备无患。”扶襄持鞭一迳击马,只想快行。 “襄,你和那个定王……” “你是扶门的谍使,事情瞒不过你的眼睛,不是早已清楚了么?” “我……” “保留力气罢,在未行出北云境前,我们并不安全。” 扶粤抑一声叹息在喉里,不再言语。 浓夜方始,默然驰骑的两人两骑,马蹄声击在扶襄一早规划的退路上,响亮的令人心悸。 桐城并不难通过。这里没有几户人家,整府大城是一处商贾交流互贸的集市,昼夜城门不歇。 到达桐城前,扶襄取出了装在马鞍下的男衫换上,是商人惯有的对襟长袍、扁平小帽。扶粤马上亦有一套。两人将换下来的衣服及食物盘缠撑成偌大包裹充作货物,牵马前行,交了城门的岗卫五两银子,轻易过关。 东方露白时,北云与东越的交界千巉岭遥遥在望。 一夜纵驰,坐骑累了,马上人也略觉疲意,速度放缓了下来。 “阿襄,你总是让人不称服都不行。相对着,我和阿宁的那些小聪明就显得小气许多。难怪他会对你……” 扶襄挑眉,“你对他,仍然不能死心?” “我……” “对一个拿他施舍般的感情操纵你的人,你竟然会痴心至此?恕我直言,你遭受任何虐待,都是你自找苦吃,难以得人同情。” 扶粤咬唇窒声。 见此,扶襄也不好深言,话音一转,“你此来仅仅是为了接应我么?” “阿襄……”扶粤娇艳面容在黎明天色中泛出苍白。 “不止?”扶襄妙目精光掠过,“还为了监视我?” 扶粤美眸内苦意不胜:“阿襄,我不会伤你。” “你不会伤,只是想替‘他’拿到那份东西而已?但若我不给,你要如何拿呢?” “我……”扶粤无可辩驳。 唉,怜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不必为难,东西不在我手上。” “当真?”扶粤脸上一喜。 “通过千巉岭,我们方算安稳,还是快走罢。”扶襄双腿一并,马儿再度掀蹄疾行。 —————————————— 疾行中,马儿忽然嘶鸣,一双前蹄高扬,若非马上人骑术精湛,怕早已滚落尘埃。 “原来,我的瞳儿还将马骑得这般好,告诉本王,你还有更大的惊喜准备着么?” 轻懒腔嗓入耳,扶襄心弦苦颤。将马带定,望着四面包抄上来的人马,最中央黑甲黑马者,正是左丘无俦。她这是第一回见他的戎装作扮,较平日贵气王侯的华丽装束,少了慵懒闲谑,添了凌厉杀气,但不管是哪一时的他,俱是英俊慑人。素日披散的发束归拢在泛着幽微光泽的黑金头盔内,一只如活物般的金色悍隼缀在迎风招展的玄色披风上,而他的眸,亦如那悍隼一般,闪着狞猎烈芒,噬锁住了她。 “瞳。”他唇边讥讽笑浓,“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佳期,你不在府内乖乖做我的新娘,跑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呢?” “见过定王爷。”她在马上微微揖首。“您不也在此?” 定、王、爷? “本王在此,是因为你在此!” “我若不在此,此记得便在您的大牢里了。” 左丘无俦紫眸欲焚,冷道:“梅使扶襄,你以为你很了解本王么?” “定王果然高段。”他居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果然是定王。 “过奖。这高段来得稍晚了一步。”他扬扬手中红漆木匣,将其掷抛于地,“打开这匣的初刹,本王尚以为冤枉了你。里面的东西,你伪造得极是成功,不但笔迹毫无二致,连那印鉴亦几可乱真。这高段二字,本王该回敬给你。” “过奖。” 左丘无俦胸中冷焰愈烈,“而你标在地图上的撤退路线,充分彰显智慧不凡,着实教人佩服得紧呐。扶门的四使之首,延静王府的扶襄姑娘,名不虚传。” 地图……昨晚即已寻不到的那幅地图?!“原来定王早已怀疑了扶襄,定王的谋略运筹方是真正的名不虚传,扶襄甘拜下风。” 左丘无俦扬眉,眸内讽意不减,“怎么,更加迷恋本王了么?” 这个男人!她撇却窘意,问:“王爷昨晚既已识破,为何那时不拿下扶襄问罪?” “你——”左丘无俦咬牙,没良心的女人!“本王想看看你还能玩些什么,不可以么?” 不可以么?他问得负气,她听得用心,他是想看看她是否能为他放弃罢?“王爷……” “有你这一声‘王爷’,本王可原谅你一回!”他以马鞭点指扶襄左方的扶粤,眼光却未自扶襄苍白脸上稍移。哼,该气的是他,这小女人作出一副受伤模样作甚?“本王可以放你同伴过关,而你和那样东西,留下。” 事到如今,他还要留她?她以为,他会因不可侵犯的尊严受到折损,一怒之下斩杀了她,哪怕事后再生悔意。“王爷留下扶襄,做什么呢?” 颌下肌条抽动,他又咬了牙,一字一句,恨恨而出:“为奴为婢,为妾为役,都好。你还指望本王仍会把你当成宝贝捧着么?” 扶襄窥见了他眸底的伤。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背叛,矧且是他那般天神般出类拔萃的人物。“王爷,扶襄可以留下。” 第九章 逃离(下) 扶襄可以留下? “真的?你肯……”留下?左丘无俦几乎欲喜形于色。他在此拦截,她自然逃脱不过,但她甘意自求留下,是他心中最乐见的。 “阿襄?”静默在旁的扶粤不解惊呼,“你疯了么?”想想办法啊,比这凶险得多的情境他们也曾多番遭遇,她哪一回不是忽出奇谋,化险为夷?这一次难道就甘心受缚? “扶襄可以留下,王爷要应我一事。” “说来听听。” “请王爷准扶襄的同伴带那样东西回到东越。” “不可能!”左丘无俦拒绝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你和它,都必须留下!” “若两样只能留一样,王爷又要选哪一样?” “你在质疑本王的能力?”左丘无俦声冷眸寒,睥睨天下的气势彰显,“能一并拿回来的,本王何必要选?” 扶襄苦笑,“如此,扶襄明白了。” 他剑眉旋起,因她面上挂着的一丝苦涩自嘲心弦微紧,不由放柔了声量:“瞳儿,你带着东西快些过来,本王改变主意前,你这同伴尚有一条生路,迟了……” 已然迟了。扶襄闭眸:“东西,早已从另一条路走了。”明修栈道,暗渡陈沧是也。 她此话一出,左丘无俦震愕,纵是扶粤亦花容讶异。 “王爷如若不信,尽管派人搜搜看。”早在看过那密件的当夜,她即造好伪件,翌日易容成卫府书房小婢,将真件取出,遣当初安插在风昌城接应的下属带它早早上路,此刻说不定它已到了杏花楼的则熏手中。而她现下包裹中的,不过是另一封伪件,拿来混淆视听而已。 ———————————————— “你——”左丘无俦怒吼,“既如此,你还求我放它过去做什么?!” 扶襄自嘲一笑,“扶襄只是想知道,在王爷心中,扶襄到底有多少分量?” “你——”他冷道,“你竟还敢奢望我会为你贻误国事?你未免太——” “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是么?”她自他眼里读出未竟之字,悠悠替言。 “知道就好!在被你一次又一次骗过之后,你能指望本王有多少容你的雅量?” “两国交兵,各为其主,王爷鉴谅了。” 左丘无俦掀唇冷哂:“你是在和本王谈你的身不由己?” 扶襄螓首微摇,妙目内波澜已无,“王爷可还记得乱木攘兵?” 左丘无俦微怔:乱木攘兵?他用兵史上的唯一一次的败北,他怎会漏记? 那一日,大军势气如虹,正待推进歼敌,却见敌阵中并跑出十几辆高马大车,向己军当头迎来。敌意不明,他下令飞箭伺之,不料那中了箭的马更当疯狂,听得“嘭”声连作,辔绳套缰接连断裂,马只管向前跳脚横冲,那突然栽地的马车上,滚下断木,残木、圆木、长木、方木、木梢、木尾、木根、木墩、木桩……滚滚不绝,且增援不断,同时敌阵乱箭如雨发来。从来都是攻无不克的北云大军为这一回奇诡攻势伤亡惨重,不得已,下令兵撤百里…… “那些马,事前吃过了致其幻乱狂躁的兽药,性子本已处在激狂边缘。中箭之下,更是力大无比,而此时先就割断了一半的辔绳自然再难承当。贵军来势锐不可挡,我军抵挡不住,唯以木相攘。定王阁下以为扶襄的这个法子还好用么?” “你是想告诉本王,败了本王大军的人是你?”左丘无俦眸内利芒倏现。他并不太过意外:能打动他心的女子,本来就该如此不凡,只是,一日内收到的“惊喜”未免太多。耳听得身后下属中响起抽息之声,谁能想到北云的不败之师,竟是让一对抚琴的素手给拨了回去呢? “扶襄正是此意。” “如此你更走不得了,本王岂会纵虎归山?”他剑眉旋出冷意,讥诮声嗓不改,“本王劝你最好莫要敌抗。否则,本王或许能念在‘旧情’份上不杀你,却不敢保证不伤你。何况你也不愿你的同伴会因你顽抗而死得太难看罢?” 扶襄冁然而笑,一双美眸却风掠不动。“定王爷,扶襄说出那日的乱木攘兵,不是为了让你留下我,只是想让王爷会永远记得,你曾败在扶襄手上。” “那又如何?”左丘无俦冷嗤,剑眉一挑,“一次胜败,何足言道?本王想要的,从来不是常胜将军的虚名。” “扶襄知道,王爷想做的,是最后的赢家。”这个男人,志在千里,燕雀难窥。 “你……”左丘无俦紫眸内的光彩复杂深晦。这世上,有几人会如此了解自己?“瞳儿……” “王爷,扶襄告退了。“ 他先挑唇冷笑,倏尔又面色丕变,“你……出来!你在何处?”仅是眨眼的须臾,原地就只剩了两骑快马,马背佳人踪迹全无。 悠悠柔语随风传来,“扶襄既然选择这条退路,事前就该早有安排,定王神机妙算,没有想到么?” “你做了什么?!” “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奇门阵法,旁门左道,贻笑大方了……”语音杳杳渐远。 左丘无俦一对紫瞳犀瞠如刀,“你在哪里?在何处?出来见我!出来——” “扶襄告辞。” “你……”左丘无俦被突涌而来的恐慌袭击得失了矜持,“不要走,瞳儿,不要走!” 处在九宫八卦的乱石移位中,扶襄望得见他眉目间的真情流露,幽幽道:“那嫁衣很美,找个配得上它的女子,穿上它罢,无俦。” “你以为,能穿上本王新娘嫁衣的女子随处可见么?瞳儿,本王对你,从来都是真的!” 我对你,又何尝不是真的呢?只是……对不住, 无俦。 “瞳儿,你在哪里?出来,出来——” 痴的喊,狂的呼,这男人,何时在她身上投诸了恁多深情? “瞳儿,怎样才能留下?告诉本王,告诉我!” “无俦,保重了~~”再无声息。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我——”声声吼诘,响天遏地,在山野之间回响不绝,直向那纵身远离的扶襄,追讨缠绕而去。 无俦,我永远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不是捭阖天下的英雄,不是震惊四海的霸王,那一个时刻里,你只属于我,只是我的无俦。 别了,无俦。 第十章 暗流(上) 琴前的扶襄听得门外呼声不绝,转回眸,静待三位同门来访。 梅使扶襄,兰使扶宁,竹使扶岩,菊使扶粤,四人中,只有扶岩一人是男子,亦是她们三人的师兄。扶襄护卫延静王府的老少王爷,扶粤是谍使亦是当今王上近侍,扶岩武功最高,自扶门掌门也是他们的师父辞隐后袭任扶门掌舵。而精通医术擅长占卜的扶宁,是她们甚至千百人中生得最为貌美的那个。在与南原交恶期内,曾被大王派到南原王冉悫身畔,一度为冉悫极度宠爱,后宠衰返还东越,现在莫河城一家酒楼的一隅设案施医,兼做民间及官场的情报收集。 扶宁在南原的宠衰过程,从未向他们详述。他们也未追问,作为自幼相伴接受严苛训练长大的同门,只是张开了怀抱,欢迎了她回“家“。 扶襄晓得,他们今日来,也是欢迎她回家的,只因她和扶宁一样,一颗心亦是不完整的归来。 “阿襄。”首先出现在门口的,是大师兄扶岩的瘦削身影。他是个美丽的男人,暗色的曳地袍衫将肤色映得吹弹可破,黛眉妙目流盼之间,甚至比大美人扶宁更多三分魅惑。 扶门向来只收俊男美女,只有她是个异数罢?一念至此,扶襄轻笑,脚底已站起来,扑向了大师兄的臂弯,“岩!” “我的小襄儿,你瘦了不少呢。”扶岩轻环着她,“要不要我下厨做几个菜,喂喂你那刁钻挑剔的小嘴?” 扶粤从旁嘴儿一撇,“阿宁你看到了没有?我们适才千说万说也没说动岩为我们做几道菜来开开牙祭,才一见阿襄,他就给自己主动请缨,偏心也没有这样偏心的!” “岩向来最疼襄,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扶宁柔声道。 扶襄赖在扶岩臂弯,睇眸娇笑道:“阿粤爱吃我和岩的醋,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你少得意!”扶粤撇了嘴儿,“你不在的期内,岩可是疼够了我呢。每日介换着花样给我烹制佳肴,什么云焖茄子,姜瓜鱿丝,蛋包虾仁,红……” “岩,岩,岩!”扶襄开始不依,如一个孩童般扭着扶岩的衣襟,迭声撒娇。 扶岩叹了口气,道:“好,都给你做,而且,还加一道阿粤不曾吃过的,我新创的菜品,八宝豆腐,如何?” 扶襄笑靥如花,“岩,你对我这般好,我几乎要哭了呢。” “阿岩,我不答应!”扶粤跳脚大叫。 一室同门四人,都笑起来。 扶襄必须笑,每人都各揣自己的心事,却还能跑来为她解闷开怀,这份情谊,她不得不领。 “扶襄姑娘。”门外小婢敬声垂唤。 扶襄四人当即敛了欢容。由来,扶门中人哭笑不由己,惟有在出生入死过的同门之前,方有片刻的自得。 认出门外人是少王爷书房的小婢,问:“是少王爷找我么?” “是,少王爷在书房等姑娘。” “知道了,你先去罢,我随后就来。” 小婢仍未动。 “怎么了?”扶襄不解颦眉。 “……少王爷请您快一些。” “我哪一次又是慢的呢?总不能衣冠不整的去见主子罢?你先去,我自会来。” “是。”小婢恭退。 “襄,心平气和罢,你不是恃势凌人的人。”扶岩拍拍她的肩。 “没有势可恃,又如何恃势呢?”扶襄说得是自怜语,用得却非自怜调,“我没事,你们不须担心,把我看作上一回大漠归来的情形就好了。” “上一回大漠,你只是累了身体,充其量还有一个你不会放在心上的冉晔。而这一回北云……”扶岩一目了然,一语中的,“你,是伤了心,或者,是丢了心。” 伤了身,自有愈期;丢了心,可有复时? —————————————————— 少延静王。莫河城曾有好事者唱云:胸藏十万甲,文纳百万兵,玉铸身来剑作骨,当世不二人,唯有少延静。 嵇奭,双十有二,玉面朱唇,长眉朗目,骨骼秀奇,行止洒逸。在莫河城,在东越国,他与当年的申王,亦是当今王上,曾并称“嵇世双杰”。 “少王爷。”门虽开着,她仍以指在门上轻叩几下,“扶襄来了。” “襄儿。”嵇奭招手,“快些,将门关好,我有事对你说。” 扶襄依言,行近主子。 “快看,这是前方送来的战报,北云国又在集结兵力,似又有攻我边防之图。” “……前段时日,王上不是在与北云王议和的么?”扶襄心际微砰。 嵇奭朱唇挂起淡笑,“双方姿态都摆得颇高,议得成才是怪事。” 没有议成,便是又要开战?“或许是襄儿的盗密之举,激怒了北云王室?” “北云人素来好战黩武,议和本就不是其所欲,除非议和能让他们得到比战争更大的好处,但那个人,又岂是能让人占得便宜的?” “那个人”,是两人间的隐语,指得是当今东越王上嵇申。 “说到这里,襄儿,本王还没有好好赏你呢。你凭一己之力,救回了延静王府几百条人命,想来是怎么赏都不为过了。只是,你回来这十几日憋在房内,一直没有调息过来,我知你操劳过度,也没有让人惊扰你。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我带你去游玉园,赏歌舞,听说是礼乐司正在那边为今年太后的寿诞新排练的歌舞。” 她非操劳过度,只是暂时收不回遗失的心魂而已。“少王爷不是要和扶襄谈论军情的么?” “哪一次我们不是在湖光山色谈笑用兵,这一回又何必例外?” “少王爷想去,扶襄当然不会拂逆。” “小丫头。”嵇奭亲昵地刮了她鼻尖一下,“说得那般勉强,谁不知,你最喜欢玉园的风景?我这般讨好你,你可不准不领情哦。” “哪有?”扶襄扁嘴,忽又颦眉,“奴婢有话要说。” “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的。” 扶襄叹息:“那个人……不会干休。” 嵇奭玉面一沉,目光微凝,“我知道。以他的心智,怎会凭一封莫名其妙的通敌信即将劳苦功高的父亲下狱?除非,这个机会是他早已等待的。这一回,他没有趁机连根拔除,是因时机并不成熟,各国军事蠢动,太后不会坐视,若有下次……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凭那人的自负脾气,他这着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敲山震虎。” “那……” 嵇奭笑得且冷且深:“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延静王府的谋生之道。” “您可有了打算?” “当前,先以姻亲加以拖延。” “少王是说联姻?” “知我者,襄儿也。”嵇奭颔首浅笑,“若我有了王后及谦信王一派的支持,他势必要有所顾忌。” “您是指王后那位待字闺中的小妹,谦信王家的小郡主?这的确是一个可以争取时间的好方法。可如此一来,延静王府的地位更加显著。王上只所以会心存猜忌,一来因为公子在民众间的口碑;二来因为延静王府在东越民众间的地位;三来公子常掌军权,军威显赫。功高震主,那个人早已不是当年与公子舞剑当歌的风流王爷。为王者要的就是孤标独芳,岂容再有人并称双杰?” 玲珑剔透的小扶襄啊。“我要的也不是他永远的容忍。只要暂解了眼前的困顿,至少,腾挪出本王与左丘无俦再决高下的时间就好。” “公子,为何一定要与……左丘无俦决个高下呢?” “那等千载难逢的对手,本王岂会轻易放过?上次对决,三局两输,如果本王胜得不是最后一场,场面将会很难看。”嵇奭眸心泛出男人拼杀世界时的凌厉光芒,“就如襄儿见了霍阳,不想对舞一回么?不想佐证一番东襄西阳,到底哪个更胜一筹?”十五岁时,她曾存有过如此强烈的翼望,盼有一日,可与那个和自己齐名的舞技对手一较高下,但十八岁了,在更该气盛的当儿,反而淡了。是因为女子的好胜之心原本就弱?还是她人稚心老,使心境提前入了晚秋季节? 第十章 暗流(下) 玉园。 嵇奭携扶襄踏进园内,不意竟撞见了王上仪仗。当下二人都未多言,自知撤身万不可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拜见。 “参见王上。” “免礼。”东越王嵇申相较嵇奭的秀奇俊逸,略显阴郁,但仍不失王族中人大多拥有的俊美本色。此刻着一袭便装长袍,高踞八角宽亭,捧一杯水酒浅酌小饮,状极悠然。 对面高台上,一场歌舞正酣。 “卿等来得正好,这百花祝寿舞礼乐司排了有半年之久,两位均为我东越数一数二的风雅人物,看看可还需要什么补进?” 二人谢恩后,扶襄尚未坐稳,听到嵇申已道:“襄儿,你过来。” 嵇奭眉间隐闪过一丝寒意。 扶襄称“是”,掀步上亭。 “坐这边。”嵇申指得是自己侧近,那个铺了东越王族专用正朱色泽软垫的石椅。 “谢王上。”扶襄恭顺落座,垂首覆眸。 嵇申垂视着她一对白玉似的皓耳,俯下首,唇几乎贴在了那对耳上,低语道:“襄儿,你该了解朕是极不喜欢你在朕前的这副恭谨之态,若你不想激起朕的征服欲望,还是放得开些,可好?” 同样是满含着挑逗的狎昵,另一个男人做起来,她亦会生起羞窘,却不会有满身恶寒。扶襄索尽全力,才不使自己秀气的眉峰向眉中敛聚,平声答:“王上,扶襄生来如此。” 嵇申毫不介意周围有几双眼睛的围视,仍是以极亲昵的姿态,低低道:“你可知,朕有多恨你在朕面前的这份机滑么?在朕面前的你,不是在扶粤面前的你,不是在嵇奭面前的你,或者,你还有更真实的你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那个人,会是谁呢? “王上。”嵇奭玉立长身,揖身道,“既然今日有这场歌舞,不妨教襄儿下场点拨一二,相信这对舞伶们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嵇申冷如黑玉的眸光眄过去,薄唇噙笑,“襄儿远途回来没有几日,该让她好好调养才对。你这位据说最体贴下人的主子,怎也这般刻薄起来?” 扶襄起身道:“王上,扶襄听说这是礼乐司为太后的五十寿辰排练的百花祝寿舞,扶襄素受太后疼爱,也该略尽绵力才是。” “襄儿,你向来最擅长的,似乎不是舞,而是推开朕的体贴呢。”嵇申长指挑起起她肩上的一绺长发,在指间把玩缠绕,“虽如此,朕仍是乐意疼你,你道这是为何呢?” “扶襄不知。” 嵇申目锁着眼前人儿无任何起伏的娇靥,“朕今日得了一把好琴,这世上,怕也只有襄儿的玉手配弹得起它。德全,拿上来。” 好琴?扶襄心弦倏悬:什么样的好琴?会是…… “这琴名曰‘幽咽’,虽不及广陵等当世四大名琴名贵,但也品质不俗,你来试试?” 是“幽咽”呢。扶襄暗暗松下气息,不去理会缠绕在胸臆里的一团絮乱,道:“四大名琴也只是占了问世时长的便宜,论及琴音品质,‘幽咽’‘名泉’不遑多让。” “怎么?朕的襄儿见过四大名琴了么?朕这几年搜罗它们却未得,难不成已有人在朕之前给襄儿找到了?” 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么?扶襄总觉得王上今日的话,透着些许的诡探。“王上,扶襄这就来试琴如何?” —————————————————— “襄儿。”回程路上,直待两人共乘的轿子出了宫门,面容霾重的嵇奭方压声开口,“他对你,越迫越紧了。” 扶襄长喟,好无奈。 “他对你从来没有放弃。只是,太后尚在,而你也握有先王永不得入宫为妃的遗诏,他尚存顾忌而已。但他想钻那遗诏的漏洞,不给你妃的名号,却……襄儿,那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少王爷,咱们何时出征?”惹不得,只有躲,这是她几年来的应对之道。 “北云军形势尚未明朗,何况,若对方派得不是左丘无俦,你想那个人会把兵符给我么?” “扶襄先去陪太后理佛如何?” 嵇奭摇首:“襄儿,我们不能一味忍着避着,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了。” 一劳永逸?这四字使扶襄微栗,“少王爷……” “我只问,届时你可还会在我身边?”嵇奭亮莹的眼内,闪着机沉之光。 有事要发生了么?虽然,很久之前,她已有所感,有一些事迟早都要发生,但是……“扶门护卫的是东越的王族,扶襄护卫的是少王爷。” 嵇奭一喜,为她理着长长垂髫,“只要你站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做不成的呢?” 一旦暗潮涌起,现今扶门四使的情谊必也起变罢?她与扶粤,各为其主,阿岩、阿宁又该何去何从? 第十一章 无情(上) “阿岩,是你么?” 室内屏风前红袍衣影缓缓转身,是风华绝代的扶岩没错,“阿襄。” 扶襄迎着他凝重的眸光,“有事?” “小阿襄是打算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的与你的掌门师兄对话么?”扶岩上前两步,拉了她进来,回手将门阖上,“我们今日秉烛夜话,好么?” 扶襄颔首。阿岩趁夜前来,不难想象,他们今夜的话题不会轻松愉悦。 “阿襄,你可知当年申王一再向师父要你,师父未允么?” “听阿粤说过,师父所以不允,是由于先王力阻。” “你可知先王何以力阻你做申王护卫?甚至,驾崩之前尚留下一道你永不得入宫的遗诏?” “先王认为扶襄身上有暗卫者不该存有的致命缺陷。”即奴性不够。 “何止如此。”扶岩苦笑,摇头一叹,“原来阿襄也有看不透的么?” 看不透是因她不想看透,那座宫门,从来不是她想要的归宿,是以先王的好恶与她毫无干系,也就无需经心。但既谈到了,也不会抵触真相,挑眉问:“难不成另有深由?” 扶岩手入袖内,拿了一卷鹿皮展在桌上,“这是我自师父的密箧里看到的。” 密箧?“既是密箧,当是藏着机密大事,又岂是能随便……”扶襄话止于鹿皮上入目而来的梅花小篆,字字震魂,行行惊心,冰冷的清寒浑入血液,传达百骸千骨。 “阿襄。”扶岩深叹,轻柔地将她揽入臂弯,“我知道你看了必然会伤心。你性子看起来冷,却是我们四人中最心善的,最受不得的就是亲友的离叛。而师父,是养大我们的人啊。” 养大他们的人?不知师父是以怎样的心情养大了他们? “……岩,我真的是个命定的杀戳者么?”她不是左丘无俦,斩杀敌人时如魔神临世;她不似少王爷,血肉横飞中尚能谈笑自若,她只是扶襄,充当扶门梅使,亦是孩提时别人给按在头上的身家,何以要以“命定”二字给她一生下咒? “命数之说本就玄奇,若以你的智慧尚无法参透,我又从何敢断言呢?”扶岩轻拍她纤薄背心,“我只知道你是大师兄的阿襄,是扶门里最聪明的小师妹。” 唉,善良的阿岩。“你把它拿给我看,没有关系么?” “现任掌门本就有权力翻阅前任掌门留在扶门内的任何密件。” 扶襄心内一动:若如此,师父又焉没有料到? “我永远忘不掉,三年前你受了那一剑后,眼内那如死灰般的绝望。那样的阿襄我绝不想再一次看到。”三年前那一剑?哪一剑呢?是……“若无那一剑,这张鹿皮对我来说,的确是个重创。而现在,就算是那一剑,我业已看开了。那一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是不是?谢谢你,岩。” “对家人的关怀,不必感谢。”扶岩面色郑重,“在不远的将来必定有大事发生,我只希望到那时,我们仍是我们,永远的一家人。” 扶襄暗喟:若有一日风起云涌,家人刀剑相向,多情的岩必是不能接受的罢? “王上对你的心思,少有人不知。虽有一道遗诏横着,但他是王上,想要取巧并不难,而你对他没有半分的情动,他若逼你,以你的秉性,断不会一味忍让。嵇少王爷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他的志向你也是最明白的那个……” 扶岩略顿,“他在利用你的智慧,你在利用他的强大,自三年前事起后,你和他早已不是那一对两小无猜长起的亲密主仆。只是你们都不是常人,这样的利用对彼此关系的牵绊是不够的,你们联手时天下无敌,一朝分歧,彼此又将是彼此最大的克敌……” 好个阿岩,好个旁观者清。 “阿襄,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来告诉你,你想做什么时,记得你不是一人,我和阿宁都在这里。但若有一日你和阿粤成为敌对,我和阿宁怕只得攒纸为阄来选择了,但愿,没有那一日,我们永远是我们。” 是啊,但愿没有那一日。 —————————————————— 但那一日若来时,扶门四使真要分隙两簇么? 不,那样的景象,多情的岩无法承受,她又何尝乐见?为免那一日来临,她需要做些什么呢?一夜辗转,苦无良计。 “襄姑娘,宫内来人,太后宣您进宫。”贴身小婢瑶环禀来。 太后?太后尚在理佛期间,怎会无故宣诏?“少王爷目前何处?” “适才随兵部的人走了。” “你速去云雁楼找在顶楼设案施医的宁姑娘,告诉她,是我说的,请她进宫谒见太后。” 在以前,她或许会担心太后不会为了她一介奴婢与王上生硬抗上,但看过那张鹿皮卷,知太后为自家江山,断无可能置她不顾。 ———————————————— “扶襄参见王上。” “粤儿,你下去罢。”男人的眼晴,攫住自门外迈入的纤妙身姿,推开了怀中温存未完的香软娇躯。 扶襄垂眉侍立,怒意在心际生腾:这位王上,当真以玩弄别人为乐! 扶粤一时僵住。 “下去。”两个字,又自无情薄唇翕出。 扶粤紧咬下唇,尖齿刺破了薄弱唇皮,脚下疾疾,与扶襄擦肩而过。 “王上,听闻太后宣召奴婢……” “太后?想来是那嘴笨的宫人传错了话,太后理佛期内,少问世事,怎会宣小襄儿你觐见呢?”仍是似笑非笑的惯有表情“还是,若非太后有宣,襄儿你便不来呢?” “奴婢不敢。” “走近来些,朕有好物件送你。” “谢王上,奴婢不敢领受。” 嵇申长眉斜斜一扬:“襄儿可是在拒绝朕?” “奴婢不敢,实在是王上送奴婢的好物件已多不胜数,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屡受王恩。” “说得好啊,襄儿,无功不受禄。既如此,你何不让自己有功而受呢?” “王上……” “襄儿。”嵇申按阶而下,一步步行到不肯靠近自己的人儿之前,“朕的恩宠于你,当真是弃如敝屣么?” “王上……” “朕要听的是真心之言!”嵇申突然目愠色厉,“若你还是那些官冕虚话,就免了!” “王上,扶襄在王上前,从无虚言。”扶襄挺直了玉颈,迎住他意欲攫取的目光,“扶襄所有的推搪、抗拒,都是真的。” “你——”嵇申怒极反笑,“你是在逼朕下最后的决断么?” 扶襄倔强抿唇,未明言抗拒,也不见示软退步。 殿内一时陷进僵持。 “启禀王上,延静少王殿外求见。”内侍惶恐来报。 嵇申薄唇勾起嘲弄弧度,“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看来朕这座泰兴宫的宫墙不够高深呢。” “禀王上,太后鸾驾将至。”内侍禀声再入。 “你——”嵇申眼眸蓦然逼向那张安之若素的清秀娇靥,“你当真要拒朕于千里之外?” “王上,您对扶襄,是因为没有得到。您对扶粤,是因为太易得到。太易得手,使您以为永在掌握之内,不须费神维护,但有一日不在您掌握了,您可会当真无动于衷?” 她话至此,无情君王是否听进耳去,无从得知,反正太后和少王,都到了。 第十一章 无情(下) 多情却被无情恼。扶粤,十二岁随在东越王左右,十四岁为其侍姬,此后人生,陷入长长恶梦。 扶襄曾问扶粤,那人对她无情如斯,她何以还要以一片痴情相馈?那时,她十三岁。十五岁的扶粤答她:爱上了,便是身不由己,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便明白。 爱上一个人时?她爱上了么?若未爱上,不会有夜间的泪湿枕畔,不会有梦醒后的怅然无眠。那么,是爱得不深么?所以,她尚不能为一个爱字把一切抛诸?但那百转千回的折磨,绵延无止的煎熬,为何如此痛不可当? 阿粤,你何时方能挣脱加诸于自身的情锁?把心放得自由? “襄姑娘,您回来了?”小婢瑶环奉上浸了花瓣水的巾帕,“外面天热,您擦把脸。” 扶襄接来拭额,倒杯凉茶吃了半碗,眼光瞥见案上的一幅卷轴,“那是什么?” “喔,忘了告诉襄姑娘,今儿个晌时,府外有人给您送来了这个。” “送我的?” 瑶环胖颌点点,“点着名给扶襄姑娘,管家接了,亲自给送了过来。” “是什么?”扶襄狐疑展卷,展及卷首,已然愣住:一双眼睛,一双紫色的眼睛利利而来……心际砰然作响,迅将卷轴下拉,陡见一双劲翅冲天翮起。 瑶环讶呼:“是一只鹰?一只黑色的大鹰,可是,有紫色眼睛的鹰么?” “天下也只有一只罢。不过,他是隼,比鹰还要凶猛的隼。”扶襄与画上的双眸相接,无奈一笑:你这是何苦呢?你是尚嫌梦里折磨得我不足么? “襄姑娘,上面还有字,瑶环给念念……广陵犹存……” “广陵犹存,琴可在?吾身犹在,魂可存?”扶襄接诵。 琴者,情也。情可在?在又如何?徒留万种滋味给人伤心,他若聪明,当挥出腰间惊虹宝剑,斩断这团情丝…… “呀,襄姑娘,您哭了?”垂绿慌了手脚,“您怎么了?可是在外面受了气?还是这幅图有什么古怪?您……” “瑶环,笔墨伺候,我要作画。”扶襄抹去颊边一滴珠泪。 两炷香后,画成字落。 “小姐,这梅花画得真好,但为何只有一枝呢?这边,这边,再添两三朵……” “因为,这梅生来孤独。”扶襄撂笔,“明日一早帮我带给杏花楼的则熏。” “是。”瑶环也是识文断字的,又羡又服望着上面大气凛然且风骨隐存的题字,“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噫,姑娘,这‘蝶恋花’怎只有上阙呢?” “断在上阙,不是更好?何必执意看到尽头呢?”扶襄妙目朦胧,眉尖浅颦,“明天送了去,则姑娘若问你,你只管说是给她北方府上的落成祝贺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愿君早日寻得非君莫属的绝世奇葩……无俦。 ———————————————— “少王爷。”扶襄推门而入,书房内,已有五六位颇熟面的将军在座。 几人都识得扶襄,也多番见识她的本事,是以,在她进室时,俱起身以下属之礼相迎。 “襄儿,快来坐下,”嵇奭招手相唤,“想来你也得到西南边境的消息了?” 扶襄颔首,“当日奴婢离开西南边疆时,曾给辅弼将军留话,有任何风吹草动可直书给我。” 方头大耳的庞三河将军道:“属下刚刚接到西南边境发来的兵情告急书,南原小荣王率兵攻陷我恶门关,现正向白韶城进拔。” 其兄庞三江恼惑嘟咕道:“这个冉晔,他想做什么?既没有吃下我东越的本事,却屡屡相扰,他到底要做什么?那边左丘无俦大兴攻势,他也凑来个热闹,敢情是想趁火打劫么?襄姑娘这回去了,要好好给这毛头小儿吃上一顿排头!” 扶襄抿笑不语。 嵇奭道:“襄儿,由华胥给你做先锋,如何?” “华将军武艺超群,勇冠三军,当然好。” 华胥立起,“末将愿听扶姑娘调遣。” “三河做你的副帅,三河,本王将襄儿的安危交给你了。” “末将定当誓死相护!” 扶襄一笑,“将军言重了。” “穆可、朝旭、三江,跟随本王前往北疆会那左丘无俦。”烁烁光芒闪耀在少王眼底,那是男人面对搏杀时的热情。 那一战,少王爷似是誓在必得呢,鹰枭重逢,鹿死谁手? “襄儿,在想什么?” 思绪缅沉间,书房里的人竟已退下了,少王的一双黑星朗目正兴味视她。“可是在寻思恶门关的战计?冉晔是襄儿的手下败将,怕是他听了襄儿名字,都给望风而逃了呢。” “他是南原的小荣王,哪有恁不济事?”若那人听了少王爷如此说他,怕是会哇哇大叫了罢? 嵇奭旋尔释笑,“听说冉晔对襄儿,曾一见钟情?” “……襄儿退下了。”显然不欲多谈。 嵇奭却不肯轻易干休,追着她,谑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的襄儿也长大了,迟早要嫁人做妇,不如趁这次出征你来看看,这冉晔可是个值得托附终身的好男儿?”“少王爷!”扶襄噘嘴顿足,转首走了。 “哈哈……襄儿,若是看上了哪家男儿,莫忘告诉本王,本王为你做主!”难得见自家冷静自持的爱婢小女儿情状,他欢然大笑,抛出了话儿追她背影。但在那道纤妙身姿转过门后之际,嘴边笑纹当即全无,黑眸内深沉如夜。 —————————————— 梵音弥漫耳际,香烟缭绕鼻端,这佛堂,当真能让人清净。无怪太后每年盛夏,都在佛前端坐度过。不过,若自己当下这番猜测教太后晓了,怕是念上好几声“罪过”罢? 扶襄正仰首瞻望众家佛相,听身后履音轻软,太后已自佛前抽身了。 “见过太后。” “免了,襄儿。随哀家到后园走走罢。”太后启步,两人迈离佛堂,漫步后园扶疏花木中时。“看到佛时,在想什么?” 扶襄稍怔,“佛即是佛,看到佛,也只能想到佛。” 太后凤首微颔,浅浅叹息绵出嗓来,“扶襄,你的确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可惜了。“听说你又要出征了?” “是,已领了兵符,三日赴西南边疆。” “听哀家一句话,这次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呃?扶襄纵来前做过千般思量,也未曾料到太后有此一语。 “你未听错,哀家说了,此次走,就莫再回来。你许会认为哀家不够厚道,身为东越国母,将为东越东征西战的你驱出门外。但你要相信,哀家是喜欢你的,你这样富谋善略、兰心蕙质的人儿,是哀家一心想要成就的人物。可作为暗卫,你身上傲性太过,奴性太少,先王执意不许你进宫,亦是为此。但先王只及看到你的谋略资质可为我东越建功立业,却未及想到你不进宫,将会成为我王儿最大的敌人,也必将使东越最杰出的两个男子为你反目。先王那时想不到,哀家却看到了。哀家思前虑后,也只有你的离开,对各方都算是上策,对你又何尝不是?” 东越最杰出的两个男子为你反目?太后看重了,使那两个男子反目的,从来不会是她。不过……离开?扶襄敛眉,心思飞转。 “别怪哀家无情,哀家是东越国的国母,也是我王儿的母亲,就必须为国为子考虑。以你的本事,谋生并非难事。不过,你既是自战场上消失,也需以战场上的消失方式,这样说,你会明白罢?” “扶襄明白。”扶襄恭礼,“太后对扶襄的所有照顾,扶襄在此铭谢。扶襄会谨遵太后懿旨,拜别太后。” 唉,太后皓首轻摇,“走罢。走之后,‘扶襄’这两个字也不要再用了。”“扶襄”这两个字么?原来,太后是要“扶襄”完全消逝于世?想想并无不可罢,既消失,当然要彻底。若太后信得不是慈悲的佛祖,何必费事“劝”人消失? ——————————————— 意相违兮今朝别,今朝别兮路修远。 路修远兮途漫漫,原珍重兮身安泰。 扶襄挂帅,带五万士兵,增援西疆。扶门三使尽来来送,十里长亭,她手拨琴弦,以歌作别。扶宁尚摇首道:“你每回出征,都无别情,今儿个是怎么了?” 无他,不过长别离。 她想他们不会没有见期,扶门中人,自有属于自己不为他人知的联络方式,但离情犹在啊。 拉缰驻马,回望群山包围中的莫河城,三道亲人影仍立城头未去。 原珍重兮身安泰。 第十二章 交战(上) 虽已值夏末,但日阳余威犹存,尤其在正午当际行军跋涉者,日子更不好过。 “元帅,前方五十里,是潮关。” 扶襄拭汗带马,“潮关是小荣王攻陷的我东越第二座城池罢?现有何人把守?” 暗哨恭身,“南原小庆王冉时。” “先锋华胥现至何处?” “华将军已在潮关前十里扎了营寨。” 扶襄展望四围,“再往前走,该是潮山了罢?” “是,前行十里。” “前行十里,择有利地形安营!” “是!” “元帅。”副帅庞三河抹了一把汗,献言道,“万一对方在潮山布了伏兵,我军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扶襄自信一笑,“将军不必担心,那冉时在战场上算是个猛将,两个扶襄也非对手。但该人目中无人,尤其轻视女子,若知是扶襄挂帅,此刻想必正滚笑在他的将军榻上,十足轻敌,怎可能设伏于我?” 知己知彼,两军交战所需矣。 庞三河由不得要为敌将掬一把同情之泪:若真如襄姑娘所言,那冉时怕是要大吃这位女子的苦头了。 ———————————— “哈哈……这东越没人么了?竟然派一个女人出来?哈哈……笑死本将军了,那女人是要拿着绣花针上阵杀敌,还是以为哭一鼻子咱们南原的兵士就会怜香惜玉了?哈哈……” 果不其然。小庆王冉时在自己的将军榻上滚笑一团,极尽嘲讽之能事。 副将常胜立旁攒眉道:“可是小荣王爷适才来讯说,此女绝非等闲,请小庆王爷小心应付。” 冉时将笑出眼眶的泪拭了去,“我那位胭脂堆滚过来的小荣王兄,自封情圣,但凡女子,在他眼里都非等闲,你信他?” 常胜犹不能放心,“小荣王爷是咱南原的第一将军,勇谋兼备,且军中无戏言,小荣王爷既然说了,咱们总该小心才对。” 冉时跃起,重重拍了这位同僚下属一记,豪气干云道:“好,小心,明儿你就看本将军如何小心应付那位小荣王爷嘴中非等闲的女子,怕只是本将军大嗓门的一喊,她就给吓得跑回绣房哭天喊地去了,哈哈……” ———————————————— 冉时将军大嗓门的一喊,未吓回绝非等闲的女子,但其与对方先锋华胥的首战,以他长枪挑了对方帽盔而首战告捷。 这其下,冉时更是意气风发,在敌方鸣金撤回营寨之时,大笑道:“东越没人了么?你们的常胜王现在何处?咱南原帐下也有个常胜,出来比划比划嘛,哈哈,是吓破了胆是不是?” 副将常胜闻言,并无喜色,道:“小庆王爷,末将总觉对方有诈败之嫌。” “诈败?”冉时嗤之以鼻,“女子为帅,本就荒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可是……” “好了好了,你也别皱着眉头胡乱操心,本将军今夜来个神兵天降,彻底打发那女子回乡嫁人去!哈哈……” 三更敲过,冉时亲率精兵五千,夜袭敌营,岂知,白日时旗幡招展的东越营寨,此时踪迹全无。他当下也生起警戒之心,带马止兵,遣人前去打探,不时即得讯,那东越军趁夜拔营,避到潮山里去了。 “常胜,这就是小荣王嘴里的非等闲女子,给本将军来个‘走为上’,有趣啊有趣。” “小庆王爷……” “穆车,你回城带一万兵士,从北方包抄;魏城,带一万兵士,从南方攻上,本将军带五千兵马,正面破敌,咱们今夜要给东越大军来个全军覆没!” “是!”将军令下,众将惟有服从,那位副将常胜纵感不妥,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 潮山,距潮关四十里,山不高,石不险,但林密沟深,暗夜之下,更添阴幽。南原军急行山下,听得飒飒风声,哪有东越军的影迹? “小庆王爷,似乎不对。”常胜惕望四围,“这东越军若在此,怎会没有半点声响。” “哼,故弄玄虚。”冉时嗤笑,“你想他们逃蹿至此,还敢大张旗鼓么?” “但不会静成这等模样……” 他话未落,山林中忽有几处火亮,迅即又似遭人扑灭。 “看到了罢,东越以为恃着这深林可藏匿形迹,不想无意露了行藏,更不想本将军来得这般快。来人,放火箭!” 火镞如雨,投入幽密深林。登时,暗空擦亮,焰焰腾起。 冉时挥臂:“攻山!” 响箭作鸣,杀声冲天,但杀声,非由南原军发出,而是来自四方八方突然包抄而来的东越大军! ——————————— “华胥,你带五千兵士以白蟒吸虹阵式破击北方来敌!” “得令!” “白仁,你率五千兵士以蛟龙腾海阵式破击南方来敌!” “得令!” “白义,带五千人马在林内游走,莫发声息,闻得山下马声传来时偶起几处火亮再迅速扑灭,一旦山下杀声大起,速攻下山来!” “得令!” “庞三河,你带三万兵士待各方战起时以合围之式将敌军困囿其内,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得令!” “响箭为号,众将各依时行事,不得延误!” “是!” 第十二章 交战(下) 此一役过后,“女子”二字的涵蕴,于小庆王爷冉时,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个中因由,不外乎那场翻天覆地的战争。 东越军如神鬼之兵,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南原大军阵式破坏殆尽。嘶杀声里,南原兵士被人摧枯拉朽般砍杀殒殁,横尸沙场。 冉时挥枪刺杀,战袍染尽自家儿郎及敌军之血,常胜双手持刀拼卫左右,喊道:“将军,咱们中了埋伏,末将护您撤退!” 埋伏?一个小女子也配给本将军设伏!冉时再刺翻了四名围来的东越兵士,吼道:“扶襄贱女,你出来!本将军要见你!” “呸,恁你这货色,也配见我家主帅!”庞三河啐过一口,大斧排山劈下。 冉时托枪相迎,两人错马战起。 “将军,请下令撤军罢,此人交给末将!”常胜大吼。眼瞅得主将仍一脸倔强,犹未有退意,他急了,“将军,再拖下去,只能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冉时一栗:这是他来时给东越军设定的下场,怎就轮到了自己?“……退!” 主将“退”令出,南原将士护其合力突围。直待拼出重围时,来时三万之众仅余两千余人了。 “元帅,为何放他们一条生路?”这边,庞三河不解问。 一身戎装的扶襄挑眉淡道:“冉时不过一介猛夫,留他不足为患。但其乃南原直系王族中人,杀了他,南原大军为了面子,必掀起一场疯狂报复,得不偿失。” “元帅考虑得是。”庞三河心悦诚服,“下一步我军该当如何?” “趁敌方防范未稳,趁胜追击,直取潮关!” “得令!” “追!” “杀!” 冉时在东越军排江倒海的喊杀声中,被部将拖出潮关,投奔恶门关而去。 ———————————————— “报——!” 传令官飞骑赶来,单膝跪到在中军帐前,“报小荣王爷,潮关、恶门关失守!” 中军帐内,冉晔挑琴自娱,闻言止弦,挑眉,“两关守将何在?” “小荣王爷、章将军均向此逃来!” “还剩多少兵马?” “两关汇合,不足八千。” “八千?”冉晔拍琴,“五万兵马,仅余八千,扶襄,你当真狠呢。” “小荣王爷,两位守将来了,该如何处置?”副帅姚千意问道。 “先各把大过记着,回朝后本帅再作处置。”冉晔斜睨下属,俊俏眉目间尽是笑意,“怎样?本帅没有说错罢,这扶襄当真不可小觑。” 姚千意摇首连道:“没想到,末将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女子,一日内连取关,连败我南原两大猛将,没想到,没想到。” “本帅给那两位猛将事前都送了信去,结果只是白白浪费了笔墨。不过,一日连下两关,这等战绩,委实也有点出乎本帅之料,是扶襄太厉害,还是我南原军太无用?扶襄啊,你好狠,好狠呶。” 姚千意偷觑上帅脸色,“那女子既如此可恨,咱们该如何应付?” “这个嘛……”小荣王食指挠挠下颌,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何谓妙计?能见“妙”人之“计”也。 ———————————— “是谁?”扶襄聆得身后空气浮动,叱声出时,袖内白练也飘袭出去。 衣袂划响,听得压声低笑,“扶姑娘,一别经年,还是如此灵敏善察。” “……冉晔?”扶襄收力,妙目狐疑望着自暗影步出的素衫少年。 “正是在下。”冉晔抱袖一礼,“扶姑娘能记得在下,是在下的莫大荣幸呢。” 被一个人无赖样的纠缠整整达三月之久,怕是想忘也忘不掉罢?“冉晔,两军敌对时,你潜进敌军主帅卧房,意欲何为?”冉晔卓绝的轻功她见识过,纵是扶门武功最好的阿岩也难望项背,是以,她并不奇怪他能越过外面重重守卫潜入此间。 “唉,经年未见,扶姑娘对在下仍是如此淡漠,好伤在下一颗赤诚的男儿心,好伤好伤。”冉晔扪胸哀怨沉叹。 扶襄归座,勾起桌上清茶浅呷一口,顺道对小荣王爷的哀怨之姿聊作欣赏。说来奇罢,这世上,也只有左丘无俦的几句挑逗话儿惹她脸红心跳。这位南原小荣王冉晔生性多情,最擅长留恋花丛撷芳窃香,偏无法使她心湖掀起一丝涟漪。 “扶姑娘,你好狠的心呐,在下来了,你竟连杯茶也不舍得给在下,在下好生命苦喔。” “对于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本帅能做到心平气和,礼节已经够了。况阁下乃敌军主帅,本帅没要刀斧手侍候,已算客气……住手!”扶襄窥其意图,一掌抵其袭来之指,一手将茶盅掷地。 “元帅!”巡逻兵士听见室内动静,纷纷奔来,但虑到主帅女儿身份,先在门外询唤。 “没事,本帅失手打碎了杯子而已。夜深了,尔等小心提防。” “是。”兵士跫音退却。 冉晔目投地上四分五裂的瓷杯碎片,垮脸道:“扶姑娘,你竟如此讨厌在下?”适才,他不过是想拿过这只佳人用过的茶杯润一下喉,以求间接亲近芳泽而已。岂料遭佳人识破,宁肯使瓦碎也不肯成全他恋慕之心呢。 扶襄脸儿依然是一汪幽深的静湖,“说罢,你来到底何事?” 唉。冉晔无味扁扁嘴,这女子生来,似乎是专为打击他多情小荣王自尊的。“在下记得,你懂梵罗文?” “是。”当年,也正是囿于她识看梵罗文,才助扶粤赴去大漠破解座大漠之王的墓穴藏宝之迷,也才惹上这位尊神。 “帮我看看,这上面说了什么。”冉晔探手袖囊取出一物,打开其外的油纸封包,将其内羊皮笺递上,触到她疑惑未消的眼神,蓦想到自己当下是有求于人,实在该以礼相托。“扶姑娘,可否帮在下这个忙呢?” 扶襄观他语意殷殷,神态诚恳,不像是玩闹的,遂接了那皮笺展开,才看了先头十几字,速甩回给他,“小荣王爷,你在跟扶襄开玩笑么?” 冉晔茫然:“怎么了?” “这是令堂给你的家书,你怎可以让扶襄一个外人来看?” “真的?”冉晔面容蓦然间染上激动之色,两眸熠着希翼,“真的是家母留给我的信么?” 扶襄螓首微颔。小荣王是个多情种子,平日看似调笑嬉闹情绪外向,实则是个深沉人物,这时把情绪彰显于外,显然这封家书对其意义非比寻常。 “可否请姑娘帮在下读出来?不瞒姑娘说,在下拿到家母的这封信足足一年有余了,却始终无法知道家母在临终前对在下说了什么,拜托了,扶姑娘。”冉晔目抹黯意,涩然道。 临终前?“……令堂是梵罗族人?” 冉晔颔颐,“家母去世之际,在下并不在近前侍候。待我返抵家门时,家母已入土为安多日。那一年我赴大漠,即是为了寻找在家母告逝当日即失了踪影的贴身侍女。一年前,我找到阿满贞,并拿到了这张羊皮笺,但包括阿满贞在内的存活下来的梵罗族人无人识读梵罗文,偌大南原也找不到一个通晓此种文字的人,在下想到了扶姑娘你。” “别告诉我,你这一年来频扰边疆,便是为了引我出面给你读这份留笺?” 冉晔咧嘴一乐,“在下对姑娘的思慕之情也是做不得假的。” “那么,阁下攻陷恶门关、潮关,志并不在东越国土?” “当然。”冉晔笑得桃花朵朵,“在下从来不认为南原偏安一隅有何不妥,开疆辟土这等劳力之事非我所欲。” “你花上几万兵士性命,竟只是为这一笺留书?”扶襄压抑着音嗓。 冉晔无辜扁嘴道:“在下也想跑到贵国去找姑娘,可是王兄不许在下离境,若不行此着,在下又如何能见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佳人呢?” “……阁下真是慷慨。”人命对这些站在顶端的王族中人来讲,与路边芥草可有不同? “好说啦。”冉晔大方接受“褒奖”,未忘此行目的,“扶姑娘,可以帮在下这个忙了么?” 帮忙?以此人劣行,帮忙这等劳力之事非己所欲。但若是有偿的施手,则另当别论。他不惜犯人边境等她上门,她又何尝不缺一个送上门相助的呢? 第十三章 双雄(上) 北云、东越大战在即。 北、东两国之战,向来为各方所瞩目。只因双方统帅,都是军界不世出的奇材。像这样的双雄对阵,不牵扯其中是上策。不过,不妨碍从旁学习观摩。而与两国土地均有接壤的阙兆,当然更不会不加以关注。 阙兆在各国中并不是最强盛的国家。但相较于他国之间的边战不断,该国因走中立路线,以圆滑外交、丰富贸物保持与各国的良好互动,民生尚算安宁。 阙兆王室为穰姓,当今阙兆王穰饶年近六旬,在各国多以少年天子当政之际,这位君主无疑有廉颇老矣之嫌了。 阙兆国国都天歌,百乐宫。 “唉~~”这声叹息,正是泛自阙兆王穰饶嘴内。愁呐。 想自己若是个贪恋权政的人也便罢了,但恰恰相反,当初登这大位,便是满心的不愿。原指望早早将接位人培育完毕,也好清闲去,可满宫后妃只给他生了两个公主,而近亲的王族里,亦找不出堪委大任的青壮人士。难不成,真要指望两个女儿招了附马生下子嗣他方能如愿卸任不成?那又要他操劳到几时? “王上,两位公主求见。” “宣罢。”阙兆王揉揉两鬓,掷下了在奏章间挪移的笔。 妙影双双,阙兆国两位如花公主遏见。“儿臣拜见父王。” “常夕,亘夕,怎会一起来见父王呢?” 长公主穰常夕一对大眼望着父王疲惫脸色,“父王,您不高兴?” “怎会不高兴?”阙兆王伸出双臂,“来,到父王近了坐下。” “是。”守礼沉稳的常夕以宫廷礼仪在父王书案旁的侧椅下座。而二公主穰亘夕年方豆蔻,较长姐自是多了份活泼,亲亲热热偎到了父王臂弯里。 “你们都是父王的好女儿,文有成,武有就,只可惜……” “父王。”穰亘夕噘嘴,“你又要说可惜我和姐姐都不是男儿了是不是?不是男儿又如何?姐姐执掌兵权,护卫疆土,亘夕掌管财司,充盈国库,那一桩桩事,哪一点又做得比男儿逊色?父王不能因为我们是女儿身否定了我和姐姐的努力罢?” “亘夕!”穰常夕低叱小妹的失礼,“不可以对父王如此说话。” “无妨。”阙兆王轻拍长女肩头,“你们是何样的出色,又是如何的努力,父王焉能不察?只是父王老了,想将一身担子卸下,如果你们有一个男儿,父王便早已如愿了不是?” “父王,有些政事就交给左右两相为您分担罢,食君之禄,本该为君分忧。”穰常夕忧形于色,柔声道。“有些事让亘夕也学着插手。” “亘夕插手?常夕你不想学么?”阙兆王望着长女,较幼女,这持重稳敛的长女更多几分王族中人该有的狠伐决断。若需在二女中选一人暂摄王位,定然是她无疑。 “儿臣想学,但非现在。父王可听说北云、东越两国开战的消息了罢?” 穰饶颔首:“朕还闻东越与南原业已交战。今晨收飞鸽之讯,东越一日内收复失地,且逼退了南原大军百里。想不到这东越除了嵇奭,尚有其它的出色将帅之才。” “东越与南原之战,离天歌城远隔千里,我们纵算星夜兼程,也怕赶不及了。且东越与北云之战,是战神与常胜王的对决,儿臣身为掌帅,更该观摩强手之争。” “吾儿要去观摩两国的疆场?” 常夕美眸精光灿灿:“望父王恩准。” “嗯。”穰饶拈须沉吟,“虽我阙兆不参他国之争,但对他国的战争实力也当有确准了解。吾儿执掌兵司,理当前去摸底勘察……” “卟~~”亘夕忽掩口失笑。 常夕暗瞪她一眼,“亘夕,你少作怪。” “发生了何事?”穰饶不解,“亘夕你来说。” “父王要问,儿臣不得不说哦。”亘夕向其姊递个调皮眼色,“其实姐姐此去,除了勘察军情外,另有紧急要务啦……” “亘夕!”常夕怕了自家妹子这毫无遮拦的小嘴,“父王跟前,不得……” “嗯?”幼女面上的神秘引来了阙王兴趣,“亘夕,父王准你说。” 亘夕再给长姊送去夸张鬼脸,甜甜笑道:“父王,前阵子三王婶不是向您提过左丘无俦尚未婚配之事么?” 穰饶恍然,“难不成常夕此行,还要看这左丘无俦是配得上吾儿么?” “父王,儿臣……”常夕满面羞窘,“您莫听亘夕胡说……” “真若能得到左丘无俦那样的女婿,确是一桩幸事。”阙兆王眸内涌起憧憬,拈须微笑道。 “父王,您怎能这样说?姐姐是咱们阙兆王室里最出色的公主啊,娶到姐姐这样的妻子,该是男人的幸事才对。”亘夕噘嘴不依,“不够斤秤的人,哪敢也哪配向姐姐提亲?” “你这孩子,镇日和一群税官打交道,又哪晓得那天下大势?小延静王和定王,乃是当世的传奇双雄,我阙兆但有一人,足可安邦定国。若有那样的皇子,父王更是高枕无忧。那两人,哪国的王族不想将公主托嫁?只是……”穰饶眉际微紧,“听你们三王婶后来的含糊语气,似乎左丘无俦已有婚配,是以只提了开头,便无了下文。” “王族的婚配是何等的大事?三王婶虽嫁在了阙兆多年,但她是左丘无俦的姑姑,对她家侄儿的婚姻大事怎会临到关头才知道?”亘夕利齿利口,不肯干休,“难道那个左丘无俦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俦,拒绝了咱们阙兆国的公主么?” 唉。阙兆王不由叹息:左丘无俦纵算是拒绝,也是情理中事啊。虽然以为父角度来讲,自己的女儿确属世间难求,再优秀的男子也难以般配。但左丘无俦那样的男子,已如天神般让人敬畏,怕是早已屡受各国王族求亲相挠了罢?阙兆置身在各国环伺中,说是夹缝求存亦不为过,又有哪方的优势可独得青睐呢? 但亘夕公主的不平之音犹未能止,“哼,不嫁左丘无俦了!不是还有个与他齐名的东越少王么?嫁他,小妹明日就为姐且遣媒去东越!” “亘夕,你莫胡闹!”常夕低喝。 “……亘夕此言亦有几分道理。”阙兆王微微颔颐,面上打着精明算计,“吾儿此去,正好藉机细细观摩那两个当世双雄,看看哪个更堪托附。” 亘夕美眸倏放异彩:“儿臣也去!” “你去?为何?” 但见他的小公主神秘一笑:“父王你不可偏心哦,为姐姐寻觅佳婿,就把亘夕给忘到脑后了么?” 第十三章 双雄(下) 风起,扰得旌旗猎猎生响。北地秋意已来。 东越与北云接壤之地昌平山,北云大军军营所在处。 “王爷,您不高兴?” 他们至此,安营扎寨了有十余日,主子每日不是捧卷高卧,便是营前挥剑,不见任何攻城略地之迹,这实在有违北云定王一贯的电闪雷鸣的行军作风。而在暗探报来东越少延静王已到临边关时,王爷单人独骑消失了半个时辰,回来后即静坐主帐,至今一个多时辰过去,不发一辞。乔正终是按奈不住,暗睇着主子神色发问。 “何以见得本王不高兴?”左丘无俦眉峰高挑,反诘。 乔正很老实地禀道:“因为王爷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有道理。”左丘无俦颔首,“乔正,你变得有趣了。” 有趣?乔正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主子是在夸奖属下。 “乔正,你说她为何不来?” 乔正垂眉,“不知爷说得是谁呢?” 左丘无俦嘴角上扬,“才说你有趣,又打回原形了不是?” 敢情王爷当他是妖怪了么?“……云姑娘没来?” “非但没有,本王还自那个东越兵士嘴里问出,她去了南原战场。”虽然对东越举兵不是为了瞳儿,但不可否认,此次出征,他多揣了一份悸怀不已的期待,期待啊,期待两人重逢时的目光交汇,期待两人战场上的智慧对决,更期待,见到她,看到她,以解那不知名的焦躁苦耐。责成暗门将那幅鹰图交到她手内,也是为了不甘仅仅是自己一人吞那相思苦味。但是,他的瞳儿由来给他的,便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 “哼,本王便不信,你不想本王?你怎可能不思念本王呢?”左丘无俦为平定胸内烦郁,指尖闲敲帅案,但敲出的节奏将心情扰得更形紊乱。“瞳儿,你不想本王么?不想么?” 主子的嘟喃,乔正很想充耳不闻,前提是主子肯将他彻底忽略—— “乔正,你来说,她该是对本王极度思念的罢?”如本王念他一般? “……云姑娘当然思念爷。” “为什么?”左丘无俦目光豁然调向属下,其内的翼盼昭昭,“你敢说得如此肯定,为什么?可是瞳儿曾对你说过什么么?”说呀,说嘛。 王爷会不会太看重他这位贴身侍卫了呢?“……云姑娘看王爷的眼神,很真,很痴。” “是罢?”左丘无俦扬唇得意一笑,“她是当真被本王给迷住了呢。” 乔正聪明地不再接话。 “此次她未来,是她胆小,生怕再见本王时熬不住相思,本王不计较,原谅了她罢。”左后无俦虚怀若谷道。 王爷好大方呢。乔正暗为主子喝采。 又见王爷眉心微锁:“但是,暗门那些人也太不济事,竟未将这消息及时传来,是本王太纵容左丘无倚了?” 卫王爷保重。乔正暗念。 “你认为呢,乔正?” 咳咳咳。“王爷不妨再给卫王爷将功折罪的机会。” “哦?”左丘无俦支颐挑眉,“以你之见,卫王该如何将功折罪呢?” “责成暗门兹始严密关注云姑娘动向,同时兼行保护之责?” 左丘无俦摸颌沉吟:“听起来似乎可行。不过,不会太便宜左丘无倚么?” “卫王爷知道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做事会更尽责卖力的。” “有理。”左丘无俦击掌,“如此就给了他这个大便宜。” “末将这就去传王爷的谕令给卫王。”得罪了,卫王千岁。 “好。”积压在胸臆方寸内的沉霾因这番抒发稍有减除,左丘无俦振奋精神,“传令三军,吃顿饱饭,而后将刀枪给利磨出来,明日随本王会那位东越少王!” “是!” —————————————— 这一会,要如何个“会”法呢?千军为介,万马为媒,刀剑相亲,血肉相迎……而已。 透过两国厮杀中的军马缝隙,嵇奭遥见了左丘无俦。那人,玄袍黑甲,面色冷凝,如一座山般不可撼动……山般不可撼动么? “三江,就你看来,我东越与北云兵士有何不同?” 副帅庞三江答:“北云兵士人人皆如一匹恶狼。” 嵇奭颔首。恶狼啊,此语没有一点虚张。北云每员兵士眸内,都闪着噬血之芒,主帅一臂扬起攻令将下时,那噬血之芒即会掺进一种跃跃的兴奋,与见猎心喜的恶狼无甚两样,甚至更让人胆寒心悸。 “而我东越兵士虽勇猛,却少了对方那份誓在必取的悍烈。”庞三江又道。“气势上先输人一截,难怪……”北云大军威慑各国了。 嵇奭知属下未竟之意,目光锁向那北云大军之魂左丘无俦。正巧,对方的目光正好扫来,虽隔得遥远,浓浓的较量仍然产生。 “三江,鸣金收兵。” 初战,是对彼此的一场试探。两人虽多番对战沙场,但数月不见,彼此实力尚需揣磨。毕竟,对方是这世上惟一可致自己失败的存在。 是以,一方鸣金,另一方也没有趁势追缠,双方各将死伤兵士清下,没了中间战场的阻蔽,两方主帅的视线更能畅通无碍的交锋。 “嵇少王爷。”左丘无俦率先开口,以气御音,沉磁嗓音跨过偌大疆场,清晰送到彼端,“上一回征战,你我算打个平手,不知这一回,阁下想带什么样的战果以复贵国王上君命呢?” 打个平手?嵇奭不难察到他语内的淡讽,遂淡哂,长声道:“上一回是阁下承让,小王侥幸以胜绩作结,小王尚未谢过阁下。” “好说好说,只是此回少王阁下没了一位军师在旁指点,万事小心了!” 嵇奭扬眉高笑,“谢定王阁下提点,小王向来只求结果,不问过程,但凡战果为我所欲,有谁指点又何必计较呢?” 左丘无俦一手当胸微礼,“希望阁下的这份好心情能保持到最后。” 两人都不再多话,同时别了目光,带开马缰。“回营!” 但两人身旁之人,如庞三江、乔正之流,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适才,那两位看似言来语往,笑意未断,但那传递在当中的冷肃寒流,怕是三军将士均已感受到了罢? 两人,就如丛林中狭路遭逢的两虎,一只上山,一只下山,狺狺咆哮间,伺机而待的,是对方的薄软弱处,以期给上致命一击。这样的两人,注定要做一世的瑜亮宿敌了罢? 第十四章 机关各出(上) 那是什么? 阙兆国两位金枝玉叶,立在阙兆边境的万马山头,隐身于一方巨石之后,俯瞰那山下战场,俱已教那入目种种骇得心栗身寒,苍白娇怯。 她们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人的头,前一刻尚安稳生在颈上,一个眨眼后,那头已不知去向,唯见少了它的颈子蹿出一管艳红液体;她们也从不曾见过,一个人好端端的肚腹,突然大开,倒出花花绿绿的肝肠流个满地,随即被乱马的蹄印践成彩样尘泥;她们更不会见过,一个人完整的身躯突然一分为二,上端的眉眼看着下端已隔离出去的下肢,犹举起双手拉起旁人的裤腿呼救哀叫…… 那是战争。 她们没有见过,纵然是曾亲历本国内乱的常夕公主,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战争,这样将人的血肉轻贱与泥尘无异的战争。 “呕——”穰亘夕掉头,将腹内的七荤八素呕个不止。 穰常夕一手握紧了腰下剑柄,一手按在胸口,以压住即将澎湃上来的呕意,她是文武双全的常夕公主,还是阙兆国的三军主帅,怎可能如小妹一般见不得这血腥景面?但是,忍得好难呐。 回到了驿馆有半日,穰亘夕面上的红润色泽仍未回来。 “姐姐,那便是战争么?” “是。”战争,最残酷的战争。 “原来,战争并不好玩。”穰亘夕虚弱道。 “战争从来就不好玩。”其姊语气沉重,“人命在战争中,最廉价。” “可是,那两个男人都似是极喜欢那样不好玩的游戏呢。”穰亘夕忆起开战前,战争两方的那两个主导一切的男子。远远瞧不清面目,只见一个是玄袍黑甲,一个是银色戎装,但那二人气势,似是逼面的刀,凛凛令毛发折动。 “是啊,很多男人都喜欢战争。” “但父王不喜欢。” 穰常夕心头冲击未去,抚额道:“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好事,亦是坏事。” “怎么讲?” 怎么讲?“……以后再和你说,我想躺一下。” “姐姐,你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亘夕追到姐姐榻前,问。 嗯?常夕抬眸,瞥到了小妹俏脸上不同寻常的异彩,“亘夕,你……”不会罢,这吓得魂飞魄散的妮子,还顾得这份心思? “那两人,是上天为咱们订做的夫婿,不是么?”她们姐妹,理当有世上最杰出的男子来配,也只有那样一如青山伟岸一如春柳曜目的男子,才配得上阙兆国两位高贵美丽的公主,不是么? —————————————— “今日死伤人数统出来了么?” 庞三江沉声道:“亡两千,伤约五百。”北云兵士,恶狼的代名词。 “抚恤之事交给文书处理,你将众将传来议事。” “是。” 众将来时,面上均带着一抹沉重。嵇奭并未出言安抚,展开羊皮地图,白皙指节指点其上:“你们说说看,左丘无俦为何选在昌平山下扎营?” “昌平山地势险峻,可攻可守,是兵家上选。”朝旭道。 “不会如此简单。”嵇奭凝着地图上被自己以红毫标注出来的一点,“那人是左丘无俦,每走一步必是经过百般算计。选择昌平山,必有其深意在。” “可是,昌平山也不过一座普通山峰,除了地势险要外,还有何奇要之处呢?这地图上也看不出什么嘛。”穆可抓挠着头皮,“咱们谁都不是地头蛇……” 地头蛇?脑内灵光骤现。“三江,吩咐下去,去找几个土生在这边境的本地人过来,年纪愈长愈好。” 庞三江当即着手布排,一个时辰后,手下人带着两个中年粗汉禀进。 那两汉子皮糙身粗,望之即知为本土生长的农夫。才一进帐,即跪在了地上,抖颤不已。 “你们是东越人?”嵇奭问,长眉微微锁起。 “……禀军爷,咱们是。”两汉子颤巍巍回道。 果不其然,不由的,怒恼之意暗滋于嵇奭春风和煦的表相之下。北云国民风强悍,边境人尤甚,纵算见了高官,亦不会有这等畏缩行止,而仅是一线之隔,两处民风便截然以国境区分开来,东越人竟懦弱至此!“起来回话罢,本帅有事相求,还望赐教。” “……不……敢。”两汉子爬起,挤作一堆。 收回俊目,也收了未形于外的怒气。“你们可曾到过昌平山?” “咱们自小长在这边,昌平山离这不过三十几里路,咱们是常去的。” “去山上做什么?打猎?采药?还是有其它营生?” 汉子嚅嚅:“那山上没有什么奇特药材,也打不着什么猎物……咱们去了,是为了伐那山南峰的木头,卖给镇上的大户做家具,一截丈余木头就能卖二两银子,那木头结实得很,普通斧头砍不动,咱们是用特制的……” “昌平山隶属于北云地段,你们伐木时不会遭遇阻拦么?” “咋不会?”一汉子憨声起怨,话也吐得流畅快利起来,“那北云人都悍蛮得很,遇见了给打一顿不说,辛苦伐好的木头也给留下,吃个现成。咱们摸着黑上山,他们竟给日日夜夜设人在各个入山口看守,要不是后来咱们给寻着了一条路,这条生财的路怕也就给断了……” “寻着了一条路?”嵇奭精眸明灭微闪,“寻着一条怎样的路?” 另一汉子好不得意的憨笑:“咱们还有几个村人,费了十几个通宵的功夫,在昌平山的左麓最茂密的林子处,砍出了一条上山的新路,平日都是用树枝盖着,哼,那北云人以为堵住几个山口咱们就没辙了,谁也想不到咱们走得那条路,几年了他们都不晓得呢。” “几年了都不晓得么?”清朗双目内光亮簇起,道,“三江,赏他们每人一锭金子。今夜,你带几人随这二人走一趟,看那路是否真如其所说神鬼不知?”左丘无俦必也在各山口设人驻守,若真存有这样的密径,他可获知? 当夜,庞三江带十名亲兵,在两汉子轻车熟路的带引下,寻到了那条可直通山顶的密径,并在北云营地附近绕过一遭后安然返回。 当真神鬼不知?听了属下禀述,嵇奭视线落在那红毫标注点,精致唇线上浮起和缓笑弧:那可是在最精密的理志地图上也找不出的一条路呢。 第十四章 机关各出(下) “乔正,都安排好了么?” “禀元帅,安排妥当。” 左丘无俦满意颔首:“左丘无倚这会儿也该得讯了罢?” “副帅离此不过两百里路,乔副昼夜兼程,该是把信到了。” 左丘无俦修指闲敲帅案,锐利紫眸不掩促狭本意,“嗯,也该让人知道卫王那副久浸花丛的身子是否还禁得起劳动了。” 总之,卫王在王爷的嘴皮下讨不得一句好话就是了。乔正忖道。 “乔正,今夜负责山内守卫的是何人?” “禀元帅,是属下。” “你做事向来细心,本王勿需啰嗦。” “谢元帅夸奖。” 然夜深之时,乔正失却了这份成稳,踉跄脚步惊破了帅帐安静,尚在灯下阅卷的左丘无俦举首望见这素来以板肃面色示人的属下难得浮一惶乱之色,颇觉有趣。 “发生了何事?” “元帅,请斩了属下项上人头!” “阵前斩将,非我所欲。”左丘无俦仍是闲怡姿态,“到底有何事需要本帅得力战将的项上人头来偿呢?” “半个时辰前,属下巡山,竟逢了一队东越人,追杀之下,也不知他们从哪条路就给逃了踪影。属下不敢紧追,忙去察看粮草囤处,与另一队正准备烧粮的东越人碰上……” “粮草已然烧了么?”在丘无俦瞄了一眼帐外天色,未见火光,想是对方此举未遂? “没有。”乔正语内不见一丝庆幸,“可是……” “可是?” “可是,咱们的兵械,全都不见了!” “兵械?”左丘无俦心内忍不得要为东越少王叫好。原来对方声东击西,志在兵械,非为军粮。军中无粮的确无以为行,但没有了兵械,就如雄鹰失翅,依然是寸步难成。 “烧了粮草咱们还不怕,反正洞内另有囤粮,但没了兵器,咱们的将士岂不任人宰割了么?”乔正抹着面上汗粒,心急如焚,懊恼不胜,“元帅,请发落属下。” “你可点查过如今军中尚有几人有器可用?” “属下业已查过了。元帅、六位将军俱是剑不离身,器不离帐,未受其殃。属下及今夜负责守卫的三百巡山兵士均为持械而行……” “意即说,除了本帅和几位将军,以及你和三百兵士外,剩余的几万兵士都将是无械可用了?” “……是。” 这样么?东越少王当真给本王出了个难题呢。左丘无俦抚着生了些微髭须的下颌,少加沉吟后问:“弓箭雕翎可还在?” “……弓在,箭已失了大半。”所幸没有俱与兵械一处存放。 “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乔正瞄一眼帅案旁的沙漏,“……卯时天亮,两个时辰不到了。” “两个时辰?”左丘无俦眉峰一挑,“吩咐下去,全军拔营,迁往昌平山最高峰!半个时辰内务必完成。” “是!” “三百持械兵士依然巡山,天亮之前,务必找出对方潜上山来的密道!” “密道?” “你以为对方能在我军毫无察觉的情形之下上山,经由什么?本王曾得报,东越营帐曾找去两个本地人问话,想来,他们是得到他们想要的了。” “属下明白了。” “……本王记得,我军初来此扎营时,普通刀斧对南峰之木无法取用,可对?” “……是。” “乔正你负责迁营,将你腰下的精钢剑留下,传阳开将军进来。” 一刻钟后,阳开将军带五千人,手持定王惊虹剑,乔正精钢剑,以及几位将军的腰间宝剑,前往南峰……” —————————————————————— 北云大军被困昌平山。 北云大军迁营昌平山至高点,四周扎草为人,收纳敌方射来箭翎,山上五万人马,半数用以对敌,依恃险峻山势,靠以乱石、滚木、弓箭御防,击退了东越军三次攻山之举。而另外半数,一直未辍的是另一项攸关全军生死的活计。 “这两日,我军死伤如何?” “亡约百余人,轻伤两百余人,重伤两百余人。” 这个数字低于预料,左丘无俦颔首:“好生安葬医治,都是我北云的好儿郎。” “是。” “箭翎尚能支持多久?” “昨日那场攻战,对方似有所察,已不再放箭上来。”毕竟是嵇奭,不同普普。 “我军库存,以敌军每回两个时辰的攻击算,至多能应对三次了。末将已下令敌军再来,以滚木、乱石为首选。” “不必吝啬,东军来攻时,尽管使用。” “……王爷?” 左丘无俦暂时不欲替下属解除疑惑,反而举剑问道:“本王的这柄惊虹好用么?” “……惊虹乃世间难求的宝器,无坚不摧。亏得有它,那些刁钻怪木方能伐得如此毫不费力,只是委屈它了些。” “不委屈,能在瞬间让恁多奇木为我军所用,它居功至伟。”左丘无俦一笑,“委屈的是你的精钢剑,至今它尚在充当斧头之责。” 刹那间,乔正明白主子这几日来的部署用意,良苦用心,心头当即大亮,“原来,王爷是想……” “想到了就好,去看看,到目前,已有多少可用?” “是!”乔正飞身而去。 ————————————————— 山下,庞三江正深以为疚。 “元帅,若非末将做事不够周密,也不会教那北云巡军发现行踪,致使粮草未能焚毁,才给北军人以顽抗之机。” 嵇奭摇头,“本帅不是说过,在盗弃敌械、烧敌粮草中若仅有一项可为,前者为首选么?那可是向以戒备森严闻名的北云军呢,你能如此顺利完成那一步,已属不易。况以左丘无俦的缜密,既选了这山为营,便不会将粮囤放一处,烧粮除了打草惊蛇,并不能切敌要害。” “北云军粮草充足,山上又不乏水源,敌军依恃着这险恶地势,咱们要攻,并不易取。” “不易,亦不难矣,因为石有尽,木须伐,而其箭翎想必也即告馨。今日暮起时,山间必起岚雾,你率人佯攻,声势虚张,以引其箭矢为目的,切记不可再向山上发箭。明日天光将亮未亮时,再如此来上一遭,对方箭翎怕也就耗得差不多了。若明早攻时见其来箭势微,佯攻当化真攻,趁势直达峰顶。”嵇奭语音朗朗,星眸朗朗,丰神俊朗如月。 “末将明白!”庞三江欣然领命。 下山虎,上山虎,机关各出,不知鹿死谁手? 两虎逢争,必有一伤,伤得又是哪个? 第十五章 华丽对决(上) 天色黎明,战鼓声响彻昌平山谷,震动得向来寂沉的大地也仿佛欲随之激扬起来。 “元帅,北云军冲下来了!” 呃?嵇奭稍怔,拉马上前,眼见恶山峻岭中,北云黑色军团如洪流卸闸俯冲而下,与己方攻山的红衣兵士交汇,战事已起。 “北云军用的,是什么?”庞三江惊叫。 嵇奭亦凝目细望,但见北云兵士每人手中,握有长约六尺、顶端尖利之物,非枪非棍,可挑可刺。 “难不成,北云军兵器械也有另存之处?”庞三江呆了。 “不会。”嵇奭笃定摇首,“若非兵械尽失,左丘无俦又岂能迁营峰顶,任我军围困一隅?” “但那些是哪里来的?” “这三日,可以做不少事情。” “三日?”庞三江眼珠瞪凸,“三日里能做什么?” “别人是不可能,但若是左丘无俦……”嵇奭轻挑一眉,“三江不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么?” “属下去拿一个下来!”庞三江精短身子飞离马鞍,向那半山战场纵跃过去。 而当嵇家少王将部将抄获之物持在掌内时,春风拂熙的面色蓦地微变。 “……咱们去了,是为了伐那山南峰的木头,卖给镇上的大户做家具,一截丈余木头就能卖二两银子,那木头结实得很,普通斧头砍不动,咱们是用……” 是它么?“三江,用普通兵士挎刀砍过来!” “呛”然一声,竟似金属交鸣之音,其物,除多一道白痕外,毫无折损。 庞三江诧然大叫:“这是什么奇怪东西?看起来是木头没错,怎会不怕刀砍?” 嵇奭未语,抽出腰下佩剑“掠金”,将那削得尖利的顶端砍断下。究如此,手内宝剑仍感一股抗力回弹。奇木,的确是奇木。 “元帅,这……” “这便是那两个本土汉子所说的木头,他们上山,就是为偷伐此木。”早该想到,能使生性懦弱的东越平民不惜犯险窃取生财的,必有蹊跷在。他那时竟给忽略了,犯下了这等疏失,亦使北云大军有机可趁。 “鸣金收军,弓箭手断后!” ——————————————— “王爷,东越军退了。” 左丘无俦倚石假寐,一对紫色魅瞳隐在密长睫毛之下,闻言挑唇一哂:“意料之中。” 主子的神机于乔正,已再也引不起惊奇。“咱们不该趁此直追么?” “山下有对方六万人马。如今我军有器可执的仅有两万,且远不如他们使惯的朴刀好用,你以为咱们的儿郎真是铁做的不成?” “还是坚守此峰么?” “去清点一下,此战抢回敌方多少器械?” 在属下应速离之后,左丘无俦倏指抚上剑柄,“下面,该劳动你我的筋骨了。” 能教“战神”拿来劳动筋骨的,唯“战”而已。 是夜,一骑千人精兵,闯入了东越营帐。为首之人,形倾江海骇浪,剑洒霹雳惊虹,挥执之下,如入无人之境,所经之处,再无半刻生机。仅仅半刻钟后,嵇奭跃马迎来时,东越近半营帐已毁,北云千骑已退,只留了一人横剑立马断后。那人,正是左丘无俦。 ———————————————— “左丘无俦,当真是艺高胆大么?”嵇奭笑若风掠寒塘,音若雨打冰岩,“阁下以为在这千军万马环围之中,你一人当真能优游自在的来回?” 左丘无俦回之不输对方的冷意:“本王于千军万马中,确可优游来回,阁下不信么?” “那么,有本王在此,阁下这份自信也敢保证不变?” “有东越少王在,的确难了些。”左丘无俦挑眉淡笑,“不过,结果仍然不会有任何不同。” 嵇奭杀机浮眸,戾意染眉,犹能朗朗清笑:“本王对阁下的结果抱以期待!”声讫身起,凌空抖出剑气如网,罩向生来宿敌。 左丘无俦脚尖轻拨,将爱驹推出丈许,掌中宽剑划出半圆弧影,与击来剑气迎头直遇。 围在四央的东越兵士只听“砰”然巨响,尘砂飞弥,当即,近处火把尽数熄灭。 “退后百尺!” 听得主帅高叱,东越兵士似潮涌后退,将围圈扩大,火把噼吧重燃,再将两人身姿照得分明。北云定王、东越少王,人所共知的当代双雄,运筹兵马疆场对阵已有例在前,短兵相接却尚属首遭。这里每人既是从军之人,骨子内自有好战血性在,岂肯错过这场百年不遇的对决? 左丘无俦剑法,表面观之,走狠、利、迅、疾,似难持久时,无奈其内力磅礴浑厚,且剑法中途突变,藉力借力,遇强愈强,持恒不绝。于是,成就了最可怕的敌人。 嵇奭剑路,飘洒,隽逸,轻巧,灵动,但杀戾之气,隐于其内,狠伐之风,纳于其中,无论攻守,俱以致敌死地为标的。所以,形铸了最儒雅的戾者。 场内,时似蛟龙攀云,时如枭隼试翼,时若兽王哮谷,时成雷鸣电击,两个不世出的男子,两柄不世出的宝器,舞逞出撼世光华,眩目惊魂,果然世所罕见! “本王不得不说,”一派剑山气海中,左丘无俦磁嗓骤起,“阁下的确称得上本王的对手。” 嵇奭冷笑:“多谢看重。” “不过,不足以留住本王!”左丘无俦此语落地,左掌中蓦多了惊虹剑鞘,右手剑势未改下,左手剑鞘点向对方胸际重穴。 此招可谓异峰突起,嵇奭未逞任何异乱,右剑剑式仍走轻灵,左掌挥出劲厉掌风格开去。 “很好,今日本王不再奉陪,有机会再会了,嵇少王爷!”伴着轻笑,左丘无俦如一只展翅倒飞的鸿鹄,落于爱驹鞍上。双腿夹裹马腹,剑鞘轻击马股,一声长叱后,马儿四蹄疾起,竟自东越兵士头上一掠而过,载其主人投入夜之怀抱。随着蹄声渐远,昭示了这位北云定王在己方千军万马中优游来回的事实。 东越兵将为其神姿震慑,亦存几分不解:少王爷何以容其脱逃?明明未分胜负不是么? 他们不解,是因未知。他们的少王元帅,适才因猝迎对方神来一击,以掌格鞘,虽凭藉丰沛内力得成,但肉掌与乌金所制的钢猛剑鞘相抗,虎口已然开裂。 兵士不知,嵇奭却不会不知,而他心里明白左丘无俦必定已知:这场白刃相接的单打独战,胜负已分。 第十五章 华丽对决(下) 东越军攻顶之战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再吝惜箭翎,飞矢劲镞擦过幽阒天际,密麻麻注向峰顶北云守军。 山上。 “王爷,对方的火矢将我军四围的草人尽给燃起了,已有近百兵士受了火伤!”乔正来报。他不得不承认,嵇奭堪称王爷之敌。 “将滚木、树枝泼以酒或油,连上那些起火草人,还馈给山下。”来而不往非礼也,左丘无俦对嵇奭又多了三分欣赏。平常之人,受他昨夜一袭,斗志必受重挫,他曾屡试不爽。而那东越少王反越挫越勇,世人拿他与己并论,想来不虚。 “是!”乔正去传达主帅之命。 登时,火光汹涌,顺山滚滚而下,将黎明之前的黑暗夜空映若白昼。 攻至半路的东越军士遭遇火截,惨嚎不断。 山下。 “元帅,敌军以火易火,我兵士儿郎伤亡惨重,该当如何?” 嵇奭剑指至高峰顶:“命令兵士原地择地隐蔽,调用强弩手,射程放远,加大硝磺用量,本帅要北云大军无栖身之地!” “是!” 山上。 “王爷,山下射来重弩,把林子燃着了,稍迟下去,营帐必受殃央!” “将起火的林木伐了投到山下。”左丘无俦紫眸一眯,“还有,有器可执者整装待命!” “是!” 山下。 “元帅,山顶起火了!” “传本帅号令,总攻发起!” “是!” 山上。 “王爷,东越军似乎发起了总攻号角。” “阳开率无器可执的兵士原地坚守,随时关注山中战况,待见得地有落刃之时,命人下去捡拾。有器可执者随本王下山,所有将领,必在第一时间内找准对方将领,替我兵士挡住可削木器的利刃!” “是!”乔正奋呼,“北云儿郎们,山下有东越军愿将血肉送上,咱们下去吃个痛快!” —————————————————— 当左丘无俦与嵇奭再度打上照面时,各自战袍上已教鲜血染透。此时,言语已成多余,在透天的烈烈火光之下,两人两骑,遥遥相对,剑身悬滴鲜红,四目噬含残虐,宛若两尊死神抵临凡尘。 四遭鼓声未绝,杀声不歇。两匹稀世坐骑似是都感应到了背上主子的心念,几在同时各扬颈嘶鸣。而此一声亦触发了各自主子的战弦,两条矫影疾动,时马上交斗,时当空盘旋,两剑相击时灼灼火芒四溅,剑气相逢时沙石枝叶横飞,大战又起。 那厢庞三江正与乔正对阵,错马回旋时,乔正为十几个兵士拦上,庞三少放目四望,颇感不妙。他既为副帅,必有几分为帅之道,看得出这北云军哪怕以一敌三,亦愈战愈勇,且山上似乎有增援不断,而己方兵士士气已见不支了。如此情形下对东越大军甚为不利。 “报——!”忽有东越哨骑举旗驰来,找到了副帅马下,“报副元帅,潼云城失守!” 潼云城?庞三江大惊,“速速鸣锣!” 军中锣声为收兵之令,军令如山,纵算身为主帅,也不得违背。嵇奭连用三剑,迫对方身形稍退,自己则回落鞍上,拉缰向己阵营驰去。 “弩手上,护卫元帅!”庞三江断喝。 十余弩手强弩齐发,保得主帅未受背袭。只可惜得是,左丘无俦一柄宽剑将十余弩镞如数奉回,还进了发者心口。 “元帅,不追么?”部将全城带马凑来,喘着粗气问。 “莫追了,我军兵士毕竟手无寸铁,若激起对方誓死反扑,不是好事。”左丘无俦目送东越少王去远,还剑入鞘。能使北云大军无法纵马追击,此一役,嵇奭不算败北。 “但若放嵇奭攻援潼云关,卫王爷会是他的对手么?”乔正问道。 “在以逸待劳的情形之下,左丘无倚纵是败了,也不会造成重大损伤。这也算给卫王千岁一个机会,一个使他认识到敌手厉害的机会。”左丘无倚轻敌之心素来有之,此时不治,更待何时?“等他下一回遇着,就不会轻敌了,北云大军不能仅有本王一人。”一人之师,不利北云长远。 “阳开,带一队清点我军死伤人数。全城,带二队打扫对方遗落物资。乔正,带两队人设法绕到原我军扎营处的峰下深涧。” “……敢问王爷,到深涧做什么?” “找回所失兵械。” 噢。乔正恍然顿悟。恁多兵械,对方来时不过两百余人,除了丢到那涧下,怎可能使之一夕内全部消失?王爷早已料着,但彼时时间紧迫不容搜寻,眼下敌军兵退,时机来了。妙算呐。 —————————————— “属下拜见公主……” “你快说你探得了什么?东越与北云孰胜孰负?”探骑礼尚未成,已受二公主殿下的接连催问。 常夕瞥妹子一记,微嗔道:“亘夕,他才进门,容他缓口气的工夫。”这丫头,如此迫不及待,难不成真是春心动了? “禀两位公主,属下探得:北云与东越在昌平山战况激烈,另一路北云军拿下了潼云城,东越少王大军业已回马攻夺。奇怪的是,北云定王的大军并未趁势追下……” “哪还用得说么?”亘夕公主嫣然,“定是北云定王与东越少王英雄见英雄,惺惺相惜,可以交战,可以较量,却不会置彼此于死地,对不对,姐姐?” 常夕轻摇螓首,禀退探骑,淡道:“北云定王未追,当然有其因由,但绝不会如你所说。那样好战黩武的两个人,都不会是能容人的人,若有机会,他们不会放过彼此。放过了,只因机会不对。” 亘夕黛眉颦起,对长姊之言颇不以为然。只是论及才智,她向来输长姊一筹,一时无从反驳。 “东越与北云,不管胜负如何,两国战力均非我军能比。此次回去,我必然奏禀父王,不论贵贱,不拘一格,拨擢年轻有为之士充实军中,以提高我阙兆军队战力。”穰常夕秀美容颜肃凛,“还有,亘夕你所说过的,和亲的确是个捷径。” “耶?姐姐,你是说……” “那两人,至少有一人要成为我阙兆的女婿才行。否则早晚有一日,阙兆再难在夹逢求存。” 亘夕明眸倏亮,“如若两个都成了,我阙兆国再无忧事了,是不是?” “亘夕。”常夕一叹,“我们出生在王族,一切都必为王族所用,包括婚姻。我们将来的夫婿,必是能给阙兆国带来利益的人。这个人不仅是我阙兆王族的忠实拥趸,还要是强有力的捍卫者。而这其中,要求我们不得将太多情怀付诸其内,你明白么?” 亘夕不解,道:“为何呢?若是能找到如姐姐所说的适宜人选,而这人又恰为我们所爱,不是更好么?” 世上,又哪有如此完满的事呢?“女人的爱,多是情感压过理智,一旦情感占了上风,很多事将不在你的控制,甚至将使你为对方所制,届时,你只成了一个普通女人,不再是将阙兆利益放在首要考虑的阙兆公主。” 亘夕公主默然了。是不是仅是因为她们与生王族,享受了上苍赋予的荣华富贵,顺便也把情路上的幸福与否交予了上苍部署? 第十六章 意外陡出(上) “元帅!”未经通禀,左丘无倚闯入中军主帐,气急败坏,“为何没有增援末将?潼云城拿下不过半日,又回到了东越人手内……” “怎么?”左丘无俦眼皮懒懒抬起,很快又回到擦拭中的惊虹剑锋上,“副帅准备将敌军城池得而复失的罪责诿过于本帅了么?” 左丘无倚当即语结,忿忿拉了座椅坐下,蹙着浓眉咕哝:“谁知那个嵇奭故布疑阵,把我骗出了城,才趁虚攻了进去……” “‘谁知’?这是借口么,卫王?” “……不是。”左丘无倚一脸挫败,“为弟总算知道为何嵇奭能与二哥齐名了。” “知道便好,不过,”左丘无俦挑眉,勾出悠然一笑,“齐名不代表势均力敌。” “我明白,他比及二哥,仍逊了一筹。”左丘无倚俊脸懊丧忽失,替而代之的是一抹坏笑。“那另一个人呢?” 左丘无俦抬眸,“将话讲清楚。” 讲清楚了也无妨,两字而已:“扶襄。” 左丘无俦面容一紧,拭剑的手戛然顿止。 就知道,这世上总有人会是二哥的软穴。左丘无倚咧起嘴角,因兵败招至的坏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晴好,“二哥,一个人太无敌了,人生岂不变得无趣?不知她可称得上二哥的敌手么?” “卫王千岁。”左丘无俦盯着他脸上有欠修理的碍眼笑容,紫玉般的瞳眸眯出危险细芒。“你确定你讲得够清楚了么?” 可怕唷。卫王千岁一瑟,聪明地僵住咧到耳根的嘴皮,“……二哥,这正是为弟要向您老禀报的。” “乖。” “……南原骚扰东越边境,攻陷两座城池,东越挂帅前去收复失地者,正是姓扶名襄。” “然后呢?” “然后,东越军一日之内夺回两城。” 好瞳儿。左丘无俦抹剑的那块棉布挥摆得更加轻快。 左丘无倚眄着兄长神色:“二哥不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男人的耻辱么?” “对于无能的男人,她的确是。”笑啊笑,无比开怀。 左丘无倚咬碎满口牙,语音一转,轻佻本色敛去,“下面的消息可能是二哥不太想听到的。” “关于瞳儿?” “……是。” “说。” “适才小弟收到消息,二哥的瞳儿被南原主帅冉晔打进了沙水河。因当时冉晔也随之跳下,如今两人俱已下落不明。小弟敢说,不日这消息将震惊东、南两国……啊!”救命啊,杀人啦! ——————————————————不可能!一只青花瓷杯碎在五指捏握中,有血微淋,但因有厚重书案挡着,无人得见。 “襄儿是何等的聪明?她怎会拿己之短抗人之长?她知自己武功不及对方,断不会置自己于那等险地。” 庞三江将主帅阅完即掷于地上的急报拿起,翻看一遍,将其上字迹及印鉴核认无误后道:“这确是三河亲笔所书没错。”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襄儿的本事,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认识得更清楚,区区冉晔怎会是她的对手? “元帅……”书房内的几名将领欲出言宽慰,却不知该如何拿捏措辞。 虽然主帅五官表相上仍是一派和煦清润,但众人无不察出一股冷寒之气正由其身体某处渗溢出来。他们跟随其征战多年,虽有着主仆之别,但结下战谊极深,少王与扶姑娘的关系,一直为他们所不解。若说是单纯主仆,未免亲密了些。但若说涉及男女事,又未免疏离了些。出外行军时或可理解两人为顾念军纪不曾共居一室,而在延静王府,也从未见这二位有任何可被人归诸男女亲密的举止言语。亲而不昵,密而不切,说得便是其间情形罢? 嵇奭明亮眸色染上意味不明的幽沉。那样的消息,必然是假的,不管是他理性的剖析还是情感的直觉,都不足获他信取。 “三江,派人盯住北云大营,左丘无俦但有动静马上报与本帅!”左丘无俦想必也听悉了这条谬闻,会作何应对? 而晚间戌时,探卫报来北云军营帐旗已消失不见时,嵇奭当下是极恼怒的。左丘无俦,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因为一个尚未证实的消息便班师退兵?他凭什么将襄儿看得如此重要?凭什么? 第十六章 意外陡出(下) 这大千世界,今后任她走了么?拨马混迹在一队商旅中,一身商妇作扮的扶襄如是忖着。 庆幸,她虽是锦衣玉食,却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活下来不是难事。她的专长,舞、歌、琴,都不及扶宁的医术来得易讨生活,但她不错的女红针黹或可补弥。待盘缠挥霍殆尽,她能否藉此维生?或易成男装,应征哪家的夫子?还是账房? 这队商旅是向阙兆国进发的,她的打算是,随他们走上一段路程,待到了异国地面,再一人逍遥去。 她太过欣喜于脱身的自由,只管低首做着盘计,待她忽觉危机来临,听到男人的惨叫及女人的凄呼时,已然有一柄虽做工拙劣却依然能要人性命的朴刀抵在她脖际了。 “男的杀,女的卖,一个都不能溜掉!”有头目样的人大嚷。 扶襄放眼,此时商队地处一所山坳,显然是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盘踞在此的流寇,足足有二十人之众。眼见有几个男子已命丧刀下,她轻道:“何必把男人杀了?卖为壮奴,不也可以赚几个钱么?” “嗯?”拿刀架她的人上下看她一眼,“声音不难听,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卖到大户人家,运气好的话,想必也能讨个小妾做做。” “谢这位大哥抬举。”扶襄垂眉,“只是敢问大哥,男人不也可以拿来卖掉么?杀了不但可惜,还浪费了大哥们的力气。” “男人也有人买?”那人呲着一口黄牙,半信半疑,却还是喊道:“先别杀了,听听这娘们怎么说。你,快说,有谁会买男人?卖了也没有几个钱是不是?” “敢问几位大哥,是往哪里走呢?” “你问这个做啥?”那人警心顿起,刀子向她的颈移近了一寸,细嫩的肌肤当即破了皮。 “大哥,如果你是往阙兆走,这批人可就有了价值。各位大哥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说了,阙兆国向来女多男少,男奴的价钱远远高过女奴多少倍,除了几位大哥已经杀了的三个,剩下的十几人,卖过后,足够几位大哥吃喝不愁半年有余。” “真的?”头目样的匪人凑过来,两眼放着贪婪之光,“你这小娘子说的话不假?” ———————————————— 怎可能不假?扶襄垂眸恭顺答道:“几位大哥一看即知是不得了的精明人物,小女子区区一个商妇,不敢也骗不了你们。不瞒几位大哥说,小女子自知道他们是一支行往阙兆的商队后,原就是抱着达了阙兆地面,买些迷药将这些汉子给迷昏的打算,而后再联络当地的人牙给贩了出去,也好发一笔小财度日……”“哈哈,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本是存着这个打算的?”匪人头目拍腿大嚷恣喊,“冲着你给兄弟们指得这条生财之道,咱们给你卖个好人家享福去。看哪里的财主有买妾生子的肥缺,第一个就荐了你去,咋样?” 看哪里阴间有鬼职的空缺,我也会荐了你们去。扶襄明眸敛下,让一副平庸世俗的商妇貌显于人前。“小女子多谢几位大哥抬爱了。” “好呀,兄弟们,咱们就往阙兆国走,卖了这些壮丁,享半年清福去!今后,就专门找男人到阙兆卖,哈哈,也该轮到咱兄弟发财乐呵了!” 目标,阙兆国。整队人,在刀剑的逼迫下,再度进发。 原来,自由的得来之前,还是要再费些力气的么? —————————————————— 由她处理这些流匪,并不难。 武取?她的武功不是扶门内最高的,拿来对付他们足矣。不过,不是上策—— 遭困的不止她一人,而她没有阿岩形如鬼魅的身手,不具在转眼眼可将二十几人一并制下的信心。一旦有了差池,这一群各自身上不知担了多少人命的亡命之徒,必起杀机,若最后仅她一人脱逃,之前的忍耐周旋又何必? 智取?亦大可不必,因这样的流寇匪类,还不必劳动到她的脑子。 不想动手,不想动脑,唯有动足了罢,兵不血刃,乃兵家最高境界矣。 世上,也只有屈指几人晓得,她扬名天下的舞步中,恰有一种舞,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只所以能拖了些时日,一,她要借这些人避开可能会有的对独身女子的追缉;二,她看这些人只是图财,未起色心,一路行下来,也不见他们对几个稍具姿色的女眷不规矩,索性暂容其自在几日。 不过,也只容到今日。穿过眼前这片林子,便要入了阙兆国境,解决了他们,她正好做下一步归处的打算。看在这些人良知未全泯的份上,可以免了一死。至于他们犯下的罪孽,寄望官府的案差办事得力,或者老天开眼的惩戒…… “大哥,兄弟忍了十几天了,不能开个荤?” “不行!”头目肥脸一紧,“破了身就不值钱了,等赚了大钱咱到花楼,随便你怎么玩都成!” “大哥,找个不是姑娘的不就行了?小弟实在憋不住了,大哥……” “这个……” “大哥,我看你也憋得不行了是不是?就找一个来让大家伙……” “行了行了,你看看哪个是妇人,让她来侍候咱们……” 扶襄听到了,美目里的仁慈尽数敛去:这些人留不得!今儿个天气不错,四周景致不坏,希望大家一起上路时,别太委屈。 “不,不行,当家的,救救奴家——!”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被揪了出来,她自然明白会发生什么,恐惧地泗泪滂沱,尖叫嘶嚎,被缚手连绑的男人堆里挣起一个汉子,却教匪徒的刀柄一下了给拍闷了过去。 “各位大哥。”扶襄盈盈站起,面含笑,声含娇,“这一路行下来,各位想必罚了,不如教小妹给各位跳一曲舞如何?”临死前,能赏到东襄的舞,算他们死得其所。 “你还会跳舞?”头目上下看她一眼,眼神里杂了某些欲念,“嗯,跳来看看,你跳得好了,咱们会给你寻个更好人家,价钱也卖得高些。或者,你干脆先伺候咱?” “大哥,那她……”拉着妇人的匪徒哪肯赏劳什子舞,急色道,“小弟到旁边先自个快活……” “去去去,色鬼,早晚你得死在女人身上……” 扶襄滑过一个灵巧的舞步,到了那兀自淫笑着的人近前,嫣然道:“这位大哥,何必急呢,看完了舞再来做事也不晚,小女子敢说,你肯定此生不悔。”因为,再没有机会后悔。 咦?那匪徒一呆,方才一个恍惚,仿佛看见了天上的仙子降临,忍不住擦眼再看—— 摘下头上缠覆的粗帕,摇下满头青丝如缎,扶襄回眸,扬袖,移步,右足轻闪,踏在八卦的“干”位,左足落下,是“坤”位,双足并前,“震”位……刹然定住,再转眸看,一群人,不管是商旅还是匪众,均已无声无息。 若她只管舞将下去,“巽”位到时,会有人嗅到残锈的气息,“坎”位来时,必有人七孔流血;“离”位临,满目尽是血肉陈尸;而“艮”位,她还不曾舞至过,不知那会是怎样光景?更不肖说,最高境界的“兑”位。 或许,她当真是个命定的杀戳者,不管是她的天赋异禀,能领悟扶门百年来无人能悟的“残舞”;还是她的与生智能,可制出足以陷千军万马于死亡之界的奇谋……扶襄将粗帕重罩头顶,拢起那头一望即知是受过极好保养的浓长秀发,将匪首腰间的水囊以足尖挑到手间,打开木塞儿,“哗”地倒在那妇人脸上。后者稍臾醒转,见了她,面露疑惧之色:“你……你……这坏女人,你想做什……” “这些匪人均中了我的迷药,你最好在半个时辰内拿水去泼醒你的同伴,否则……” “呃?”妇人瞠目四下望去,喜声道,“你、你是好人?” 她是好人么?扶襄挑眉,“还不快去?” “呃,是!”妇人爬起,摘了几个匪人的水囊,先浇醒了自家的男人,再将水一一淋在旁人脸上。 扶襄失笑摇头,这妇人知道救人先救亲,就不知先解了她家男人的绑绳,多一双手帮忙么? “咦?啊,娘呀,我的老天爷——”妇人忽发来惊叫。 还有何事?扶襄正以朴刀挑断了那束住商旅们连环的绳套,闻声仰眸。 第十七章 美人霍阳(上) “老天爷,大美人,大美人,仙子啊!”妇人又是跳又是叫,指着自己拿水浇洗过的一张脸,“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竟然是个绝色大美人!天仙下凡呐!” 扶襄迈步过去,看清了让这位妇人惊声连连的地上美人。当真是美得当真不同寻常:黛眉如画,垂睫作扇,鼻悬瑶玉,唇含樱珠,与扶宁的纤美绝尘相比,此姝是另一番无双丽色。恁样的绝色佳人,怎会混迹于这支普通商旅中? 她正作打量,美人长睫微翕,睁开了眸。两人四目相交,各有短暂怔愕。 扶襄微怔,只因这美人的眸,透出的薄薄淡绿之色。极薄极淡,若非细看,并不易发现。 而仍瘫地上的女子愕得是,没想到自己从黑沉昏境里首一开眼,竟遭见一对绝美双瞳。“你……你是谁?” 扶襄冁然道:“不管我是谁,你总要站起来问才妥当罢?还是,你对大地的怀抱情有独钟?” 那女子握住扶襄探出的柔荑,立起身来。“……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一直要救我们的女子。” “哦,何以见得?”那妇人都认定她是坏人了,难道这美人不但人美,心思也格外灵巧么? “你先出计稳住了他们不乱杀人,然后伺机而动,我早看出了你是好人,只是……”女子不由赧然,“我虽然看得出,却想不出方法帮忙,而且怕越帮越忙,我自幼便什么都不会,除了……” 怕越帮越忙,便足以说明她够沉稳聪慧,不逞盲勇,想必也是在等候时机。“你的容貌太好,如果暴露了,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杀决,暂且的隐藏是对的。”这女子的美,足以使圣人心移,罔论那群好色亡命之徒? “有什么用?除了一张脸,除了舞,我什么都不会……呀,姐姐,你适才的舞步叫什么?那第一步,灵巧如仙,曼妙……” “你也会舞?”绝色,会舞,眼晴淡绿,该不会…… “是。”女子黯下眸来,喃喃自语,“以舞成名,以舞毁我人生……” “你是西叶国的霍阳?”不会如此巧罢? “呃?”女子丽眸惊抬,“你、你、你怎会知……” 真是霍阳?扶襄失笑,齐名了几年的两人,会在这样的境地下相识,这人生,委实多诡。 这位霍阳美人,明显少了与人交道的历练,才与自己初识,便将情绪彰显无疑,不过,正因是她是如此单纯的人儿,能在一支商旅中安然至此,更能说明其聪慧不凡,不可小觑。 “……你也听说过我么?”霍阳迟迟问道。 “东襄西阳,不是么?”不过,这西方之阳,俨然较她这东方之襄美上太多。“西叶国距此近万里之遥,中间还隔着阙兆国,你何以至此?” “我是来找你们东越国扶襄的。” “……找她做什么?”比舞? “我是想看,盛名所累之下,她又是如何过活的?”霍阳如花生艳的丽颜染上灰黯之色,“我想看看,那个与我并传了近十年的女子,她会不会也像我……” “像你如何?” “为舞所宠,为舞所累,为舞所毁……” 扶襄默然半晌,道:“宠她,累她,毁她的,从来就不舞。”舞,只是她诸多技艺里的一部分,尽管,她因舞为己徒惹过不少牵扯,但不足以毁她。 霍阳美眸陡亮,“你识得她?” “可以算是。” “她是怎样一个人?她生得美么?” “较你,差得太远。”她自忖不丑,清秀匀净,不会惹人讨厌,但生在美色充斥里的世界的她,容貌绝对不会令她出色。 “你带我去找她,好么?”霍阳激动眸亮,抓住她的手儿殷殷哀求。“好么?” “这……”两人不过初识,霍美人敢作此请托,是因涉世不深才会信她,还是这美人一迳认为她足以信任? ———————————————— 妇人瞪着地上匪人不放。不管是怎样阶层的女子,最无法忍受最能引发恨意的,是男人的恃强夺取。虽然最终没有实质伤害,但方才一瞬间的恐惧仍在。 “留着罢,不足半个时辰……”扶襄轻道,有意将话儿停在未竟处,随人想象。 “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妇人不依。 “那依大嫂之见,待要如何?” “好歹也交给官府发落……” “此地是阙兆和东越的交界,双方的官差都在至少百里之外,大嫂您乐意跑这一趟?” “不行不行。”妇人尚未及搭话,有人已道,“这天将黑了,这一行人在林子,等着你回来着急不说,等一下豺狼虎豹过来,可不是好玩的。” “……我……当家的,你说咋办?”妇人望向了自家男人。 她家男人忿忿恨恨在碰过自家老婆手脚的那匪人腹上踢过几脚,说:“走罢,说不定一待天黑,豺狼虎豹来了,就拿他们当点心给入了肚!” 扶襄未语。此中只有她晓得,除非天降雨露,否则地上人将永沉入无际梦里,不再醒来。残舞的第三步,能致死,亦能轻易解除,不过陷入昏睡后半个时辰内的当头一瓢水而已。 一行人开始打点行装,扶襄整理着自己因为布料粗陋没有引起匪人兴趣的包裹,牵来坐骑。 那位去了伪饰艳光照人的霍阳跟在她身后须臾不离,“你带我去找扶襄,可好?” “你要找得人既在东越,你何以跟了这支到阙兆的商队?”美人总是讨人喜欢,这小女子美得我见犹怜,就算扶襄是女子,也未免见色心喜的俗流。 霍阳窘道:“我丢了盘缠,身上没有分文,幸好遇见这家的大姐愿意顾我洗衣做饭,他们只是先到阙兆,而后便要回来了……” “洗衣做饭?”扶襄归整着自己的马鞍行李,瞥了美人纤纤素手一眼,口中打趣问,“你会么?” “我会!”像是怕人嫌弃,霍阳急急哝哝道,“我起初笨一些,现下已然会了,虽然……”饭烧焦过,衣洗破过,还是会了。她不是全然无用的。 扶襄一笑,“真若如此想见扶襄,跟我走罢。”尽管她有意独行,但多一个可以以舞会友又赏心悦目的人同走一程,也不会太过排斥就是了。 第十七章 美人霍阳(下) “两位姑娘,咱们方才商量了半晌,不去阙兆了。”妇人走近了来,“咱们的货物叫那些该死的贼人糟蹋得没余多少,身上的钱也教他们挥霍光了,这会儿到了阙兆,也没办法进货易货,所以,咱们想打道回去补了货再说。” “这……这位姐姐,你要去哪里?”霍阳问得是扶襄。 “我?”扶襄稍作思量,即下决定,“阙兆。” “那这位姑娘呢?”妇人打量着霍阳,啧舌道,“你说你一个水当当的大美人,一个人出门做啥?你不知道,亏得你方才掩饰还算好,要不然……” “我随这位姐姐,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霍阳如孩童般,抓住了扶襄袖裾。 妇人似也赞成,点点头,“这位姑娘是位好人,你随她两人也好照应。但你们都是年轻的姑娘家,可都要小心了……这位姑娘,你那头发还是不要放下来的好,头巾也给放低些,一双眼莫要乱瞟,那边可有几个小伙子说你这对眼能勾人的魂。” 扶襄含笑,依言将头帕覆得压了半额,“多谢指教,小妹也有几句话,需对几位说。” 救命恩人的面子非同小可,妇人招手叫来了自家男人及几位汉子,“姑娘你说。” “这伙贼人必定还有同伙,几位回去时,切忌按原路返行,也请忍了这一时之气,莫要报官了。官府给备了案,几位必得留下身份证迹,万一给这贼人的同党查了去,几位的老少家人岂不麻烦?” “是,是。”几人如奉圭臬,这姑娘年纪轻轻,衣着粗劣,但一份雍容大度的安定力量却能使人油生信服。 “既然如此,在此别过了。”扶襄浅礼。不要他们报官,是为了杜绝任何泄露自己行迹的可能。此处虽地势偏远,但残舞致死的手法太过离奇,这一群匪人又非少数,惊了官府,难保不会惊动上听。既离了,便要离得干净。 —————————————————— 霍阳在遇她之前,或者,为名所累之前,定也是锦绣环围金生玉养出来的,且所生长的环境,必然较她单纯许多。 “姐姐,请问你芳名?” “扶襄。” “呃?”美人儿一怔,美眸大瞠。 扶襄冁然一笑,“正是你要找的那个扶襄。” 霍阳丽颜微窒,讷讷道:“我以为,我以为东襄必是个绝代佳人……”忽觉言下有失,脸儿赧得顿如此时天边晚霞,“对、对不起,我没有他意,我是说……我听说……对不住……” 扶襄并不以为意。霍阳的心思均在脸上,她一眼即能看到底处,与这样的人相处,倒也别有趣味。 “我有一银钗可以当来换钱,到了前面镇上,给你买一身衣服罢。”霍阳一心要补救自己的失言,自袖袋里取出最后的值钱之物,腼腆献宝。 “不必了,我包裹内有换洗的衣物。”这美人定是看她衣衫粗破,一心示好。“拿那钱上买匹马罢。两人共骑,太引人注目了些。” “好。”霍阳极高兴,“扶襄,我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上天还是待我极好的,对不对?” 扶襄难置可否。 “扶襄,你今年几岁?” “十八。” “我十七。”霍阳笑得纯如孩童,“你当真是我姐姐了!” 这一笑,莫说男人,扶襄也险要目眩神迷,“你这张脸,还是要掩起来。若不然定会惹来麻烦。” “我一切都听你的!好高兴认识你!” “我也高兴。” 认识霍阳,于她的人生,是幸或不幸呢?多年后,扶襄自问,却无法一言蔽之。 也是在多年后,二人共忆往事,恍觉,她们相识后单纯的快乐,似乎只有那条长路上的共骑时光。 ———————————————————— 当日傍晚,扶襄、霍阳赶在天际吞没最后一脉亮光前,达到了阙兆境内的第一道小镇下榻。两在这无名小镇住了半月,抛开各自过往,好好享受了一番安逸。 半月后,扮作寻常商贩的两人继续向阙兆境内深拨,走走停停的一月之后,到了阙兆国都天歌城。 时值初秋,阙乐国地处温地,气候温淡适宜,天歌城既为王都,自有一派繁华。扶襄、霍阳又换了一身书生作扮,几日来徜徉街上欣赏异国风土人情,颇有几分惬意。但随着阙兆王即将到临的六十寿辰,这份惬意亦将告结。 阙王大寿将至,举国同庆,对路人及客栈异地人的盘查也开始紧严了起来。扶襄、霍阳所在客栈地处较为偏僻,尚未受到查扰,但热情过度的店家婆子已经镇日忧心不已了。 这日,两人正在房内闲叙,听得隔壁门弦被人拍响,那位店家婆子声音传来,“姑娘,在么?”而后,隔壁房客开了房门,柔声请了她进去,因门未阖,加之小店的隔音不佳,秀气房客的语焉不详,但店家婆子的大嗓门,这厢的二人听得分分明明。 “姑娘,敢问你可会女红的么?” “……” “给姑娘你一个好信,成王府正在招收针线好的女工,工钱比一般绣坊衣铺要高得多,咱是活计不好,登不了那高门,看你们都是秀气温存的女儿家,想必手底的活也秀气,想要这份工钱的话不妨去试试,四镇八乡的女红高手可都赶去了呢。你们也知道最近官府查外地房客查得紧,稍一个不好,说不得就给关进衙门……” “……” “高王妃也要过寿了,这府内要操持的事情多,就算不是女工,做个临时丫环也是不错的……是啊是啊,高王妃和咱们王上的生辰是在同一个月。咱们天歌的人都知道,高王爷对高王妃宠爱得不得了,每年过寿都要从各地请来女红高手为王妃共做一件新袍,听人说,是王妃娘家的风俗,穿百地衣,能为穿的人增寿添福……” 百地衣?扶襄柳眉微颦,据她所知,天下有这样风俗的唯有一处,北云国风昌城。成王妃……难道是那位自北云国嫁来的长公主?即定国公主口中的“姑姑”? “姐姐,你在想什么?” 自沉吟中醒过神来,正见霍阳拿一对好奇大眼期待解惑,她笑问:“阿阳,你的女红如何?” “我会刺绣。”霍阳颇得意地,“而且,绣得很好喔。” “是么?”扶襄莞尔,“那么,介不介意去做一下女红呢?” 第十八章 公主之师(上) “父王,您是说真的么?” “亘夕。”常夕语含薄嗔,“君无戏言,父王怎会骗你?”她更想嗔责这个妹子的,是她为一个尚未真正谋面的男子如此热衷的仪止,未免荒唐。 阙兆王拍拍长女肩头,“无妨,这寝殿里没有外人在,自家人不必拘谨。” 长女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孩子,只是过度的持重抑谨使她少了几分正当妙龄的活泼,让他这为父者不免心疼。 “儿臣万分赞同父王的话。”亘夕娇兮兮偎在父亲臂弯,仍发前问,“父王,左丘无俦当真要来阙兆祝寿么?” 穰饶颔首:“你们的高王婶昨日进宫见了你母后,确证了此事。” “儿臣会吩咐礼宾司以最高规格的待宾之礼相待。” “不止。依你高王王婶的意思,左丘无俦此行由常儿你全程陪同,以示郑重。” 穰亘夕对姐姐眨眸一笑,促狭道:“原来,高王婶婶这么中意姐姐做她的侄媳呢。” “不得胡说。”穰常夕娇靥薄红,却不会误了正事,“父王放心,儿臣定然不会失了我阙兆的礼数。” “姐姐,更重要的,是要他领略到我阙兆国女人的无敌魅力哟。” “亘夕!” “嘻……” 阙兆王望一对爱女,满目宠溺。这对女儿,是他生平最大的骄傲,她们能嫁一个利国利民又足以终身依靠的男子当然最好,若无法事事求全,他宁愿她们嫁得所爱,一世和谐。对他这样一个不是甘愿坐在王位上的王者来讲,女儿的福祉,更重于身下座椅的安稳。 左丘无俦,可是一个能给女儿幸福的男人么? ———————————————— 阙兆高王府。 正如外界所传,高王对这位异国嫁来的王妃委实宠爱有加,每年其芳辰将至时,总要招收各地女工为心爱人儿制作“百地衣”,以取长命百岁喻意。 “百地衣”不只是一件衣袍而已,从内到外,由头至足,大小衣饰,不下数十,且花样繁多,式样贵杂,由织到成,工序不下百道,说是“百地衣”,毫不为过。 时下,高王府西苑一处幽僻院落里,正住满了来自各地的女红高手,为王妃华服赶制这一套华服,如火如荼。 “王妃,公主,就在前面,咱们这次招的人都是高手,中间就有几人凤凰绣得极好。”王府女管事领着几位尊贵主子带路前行,嘴中讲解,“奴婢敢保证,这一回王妃的百地衣,必定超过历年。” “有劳了。”高王妃浅笑道。 亘夕没有高王妃的好修养,对这人的聒嗓早已不耐,“别只顾了说话,到底还有多远?” “这就到了。”女管事讨好献笑,“就是前面那院子。” 小径尽头,小院显露。女管事上前推了门,恭身请了几位贵主进去,才跟着迈进了,“云宓,扬舞,把你们绣的凤凰拿出来,公主殿下要看。” ———————————————————————— 霍阳的绣艺,如其所说,很好。采用西叶国五色绣法,绣在披帛上的凤凰,以线的深浅分出了层次和光影,能使绣物仿若活起来,在阳光下闪耀一般。 而扶襄的针黹,来自于幼时岁月的空冷,因为天资聪明,那些严苛的训练占不了她全部的时光,幼年的她不懂得如何排遣填充那恍似无边的岁月,扶宁擅医,扶岩喜武,扶粤所有心神均在嵇申,而她,只得利用天赋智能,扑在各样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使自己处在忙碌之中。 “扶姐姐,今日分派的活计已做完了,你再将那日你跳过的舞教我,好么?” 因主爷的重视,王府对绣工也是颇优待的,不只是工钱给得大方,住处也未按寻常奴婢的大通铺待之,每两人派一寝室,而平常做活时,若不想独家绝技为他人所窥,只要按时交得出当日活量,在室内亦无不可。 扶襄、霍阳两人的手下功夫都忆,分派在手里的东活计每日早早完成后,每每都会切磋舞技。 “扶姐姐,这灵舞看似简单,若想舞出这舞的神韵,好难呢。” 扶襄颔首,“此舞名唤‘灵’舞,全舞神韵均押在一人‘灵’字上,你只要捉住了它,哪怕是舞步给错踏了,也不碍观瞻。你只管将它变成阿阳的灵舞,不去管扶襄的灵舞,就好了。” 霍阳的舞,妩媚妖娆,能将秀美无双的人舞成惑世妖姬。而扶襄的舞,灵动曼妙,能使清素优雅的人幻发绝代风华。所谓“东襄西阳”,端的是风骚各领,千秋各俱。 “是这样么?”霍阳抬手回眸,问。 “我再舞一遍,你不妨确定。”扶襄行至室央,一舞再起。 牵手举步,扬袖摆肢,飞裙回首,偏颈甩发,纤指绽如兰,细腰拂如柳……这舞,柔中蕴刚,灵韧有度,舞中人,不可方物,连带使作为背景的平凡之物,亦似美不胜收。 虽不是第一次得见,霍阳仍有震撼,“扶姐姐,你的舞,令人嫉妒。” 扶襄一笑:“而你的舞,令人连嫉妒都觉惭愧。” “真的么?”自小获人赞叹无数,而来自扶襄的更使霍阳倍感欣喜。“扶姐姐是阿阳的知音人呢。舞,使我失去很多朋友,姐姐这句话,让阿阳好高兴。” “你与这王府内的舞姬,是旧时相识?”昨晚,曾见霍见与王府内的首牌舞姬在后园内低话。若是以往,别人的事她少有过问,但眼下自身安危不定,由不得要多层防范。 “那是任姬,她是我同师学舞的师姐妹。” “你脸上抹了使面色发黄的草灰,额前头发也厚厚盖在眼处,大美人变成了平凡女子,她也能认得出?” “我也没有想到,那日我到管事房内领丝线,她竟然叫住了我。当年,她也是西叶出色的舞者,只是在出师之后便不知所踪,不想竟会在高王府遇着。” “她离开,泰半是因你罢?” “嗯。”霍阳颔首,美眸蒙上浅愁,“任姬曾对我说过不止一次,在西叶,但有霍阳在,所有舞者只能成为霍阳的陪衬,而她十年学舞,绝不是为了一个陪衬的角色。” “若是为此,她断然不会点出你的真实身份。” “噫?”霍阳惑然,“她的确说过了她不会,可是扶姐姐你怎知道?” 远涉千里,是为避开霍阳造就阴影,又怎会自找麻烦?可这话,不好明讲。“你们感情不坏?” “曾经是。”霍阳叹,苦笑,“因舞,霍阳得到了许多,也因舞,霍阳失去了许多。” “云宓,扬舞,你们在房里罢?快来迎接凤驾,将你们绣得凤凰拿出来,公主殿下要看。”此时门大开,有人扬噪踱入。 第十八章 公主之师(下) 公主殿下?“民女参见公主。”在门被排开的那一刻,都盈盈拜了下去。 女管事垂侍在三位高贵主子身畔,一眼望去,斥道:“见了公主,要行大跪之礼!” 扶襄、霍阳心头均微震,不是怕了这位管事的严词,而是为她们行的屈膝福礼,这无疑是个疏失。寻常民间女子,见了天黄贵胄,纵若不必膜顶祟拜,也须三跪九叩。她们过于享受过往环境给予的纵容了。 “不知者不怪,民间女子不懂得宫廷礼节不足为奇,以后注意就是了。”高王妃缓颊道,瞥那管事一眼,“你下去罢。你们也平身。” 这位便是远嫁至此的北云长公主?“他”的姑姑? 亘夕公主指着王妃身上那件凤凰翔云的披帛,“本宫想知道,这只凤凰是你们谁绣成的?” “禀公主。”霍阳应。“是我二人合力绣成的。” 扶襄眉下的眼低扫过两位钗围翠绕的贵族美人,哪位是常夕公主? “太好了!”亘夕拍手,“姐姐,我们可以学艺了!” ———————————————— 拜凤凰所赐,扶襄、霍阳成了公主之师。而拜两位娇贵公主所赐,她们白日绣活、晚间宿息的寝室也易到了王府客房。 原来,两位公主虽多才,但因阙兆无男嗣,她们自幼接受的是男儿式的教育,针线之事从不曾涉猎。阙兆王六十大寿将至,二女一片孝心,思来想去之下,欲共绣一幅寿星图呈献父王。本该自王室制衣处的汇锦堂择一位良师从艺,但挑来选去,终未找到如意人选。高王妃戴新成的披帛进宫,被她们一眼中意,才有了这趟进府拜师之行。 阙兆国实则对于礼仪分阶并不十分看重,二位公主又非闭目塞听的闺阁弱质,常夕文武兼备,亘夕爽朗活泼,扶襄、霍阳将话题围绕在绣识绣艺上,言语甚是丰富有趣,四个年纪相若的少女,几日过后,便熟识了。 “云宓,扬舞,看你们言语不俗,举止端雅,都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呢。”常夕笑道。 “谢公主。民女家世平凡,手艺糊口,一直在绣坊维生。绣坊关门后,靠这绣术四处讨生。还好到了天歌城,有幸进了高王府,否则怕是又要过三餐不继的日子了。”扶襄道。 “民女的身世则更是平淡,也是手艺糊口的普通人家,委实乏善可陈。” “这样说来,传说中汇集天下绣界菁英的汇锦堂并非名副其实。那里的绣工虽绣得精巧,可流于死板,绣不出你们这栩栩如生的绣物。既然你们都是居无定所,不如在高王婶百地衣成了后,本宫推荐你们到汇锦堂如何?” “谢公主抬爱。”扶襄俯首飞针走线,口中道,“汇锦堂的绣工都是顶尖的高手,只所以绣得死板,只因她们常年久在一隅,脑中的绣物已成了死物。民女若入了其内,也难免有一日会如此。” 遭到婉拒,常夕始料未及。汇锦堂是阙兆绣工们向往的圣地,不比辗转求生的生活来得安稳么? “云宓,你说你以绣艺四处求生,定然是到过很多地方了?”亘夕摆弄着绣了两只半鸭半鸡状物的丝帕上下端看,问道。 “是走过一些地方。” 怎么看都不像凤凰嘛。亘夕扁扁嘴。“那你,可去过北云国?” “民女到过。” “咦?”亘夕美眸倏扬,“你当真去过?” “是。”扶襄颔颐,察着手底的绣品:这件披帛,只需再加两朵芝兰,即告结了。 “那……可曾见到过他们的定王么?” 针尖微偏,浅浅刺着了在帛下接针的指尖。“……见过。” “啊?你见过?如何见过?你只是一个绣女么,怎会见着堂堂的北云王爷?” 这位公主,纵若平易近人,却也同天下所有接受优渥境遇熏陶出的公主一般,骨子里潜着两三分骄纵,并在不经意间显现。“民女那年游历到北云,正逢定王得胜还朝,跟着路旁观望的民众,得以一睹定王尊仪。” “这样啊……” 合理了罢?扶襄心下一笑,已将一朵兰花绣成, “那么……”亘夕明眸内异彩流动,“定王生得如何?有人说他长得很俊,可是真的?”她家婶婶,将定王夸成宛若天神,说偌大阙兆国找不出像侄儿那般出众的人物,是真是假? 扶襄微怔,单单一个“俊”字,不足以形容他罢?单从五官,也许他不若少王爷精致俊美,但那经由上天操刀雕刻出来的眉眼鼻唇,隽刻英邃,无人能及,尤其一双紫玉深瞳,仿能将人魂魄吸去…… “云宓!云宓!” “哦……” “在想什么?”亘夕凑来一对大眼,唇角抿笑,“你该不会是想着那定王爷,就给失了魂罢?他当真有那么好看?” “那日人多,民女并未看得很清楚。只是望到一堵高大的侧影……” “高大么?”少女情怀总是春,亘夕眸色一派迷离,“真的高大么?” “亘夕!”穰常夕委实服了这妹子的一厢热情,“你这话偏了!” 穰亘夕扁嘴,不服道,“这北云定王眼看要来……” “亘夕。”穰常夕面挂厉色。她不以为,定王访阙这等的国事可拿在两个绣娘跟前当闲话谈论。 亘夕公主总算不笨,由长姐眼神中揣知了利害,扁唇不语。 瞧这这姐妹间气氛僵滞,霍阳有意缓解,笑语嫣然:“民女也听说过北云的左丘无俦呢。听说他勇冠三军,谋略盖世,普天之下,少有对手,是个大英雄呢。” “哦?”常夕美眸闪过深沉,“你也听说过?原来左丘无俦的大名连靠绣艺吃饭的人家也有耳闻了么?” 霍阳嫣然,“公主说笑了。若是民女不出家门,哪有机会听闻这样的英雄人物呢?民女也是各地谋生,曾入得一些大户人家绣活,这四个字,是自那些千金小姐们的嘴里听到的。” “千金小姐?”亘夕声内含了不满,“她们凭什么谈论他?那个人,只能当我家姐姐的附马!” 那个人,是许多公主心目中的最佳附马。扶襄忖道。 “亘夕,你……”穰常亘欲叱,但颊上先自一红,娇羞之下,竟无语了。 那个人啊,单凭一个名字,一个影象,便能将两位素未谋面的妙龄少女迷成斯般模样,真是魔障,魔障……针尖仍然在熟练游走,巧动的十指再未受它偏刺。扶襄螓首微微摇动,将一双扰人的紫色魅眸,驱出脑际。 第十九章 远来贵客(上) 秋高气爽,横雁过塘。天高云淡,清风拂面。此时远足,本应有颗好心情相随,但乔正很明白,他家主子除外。 “王爷,来都来了,您何不当一趟远游,放高兴些呢?您常年征战,把这段行程当成个难得假期,岂不乐哉?” 一个轻率的单音节自左丘无俦一管鼻内嗤出,“乔侍卫,与其不痛不痒的劝说本王,不如替本王想想,如何对付那位明明不够老却喜欢倚老卖老的长公主?” “长公主是王爷的姑姑,若连王爷都头痛,属下又能想得出什么好法子?”长公主昔日的威名,至今犹让元老们谈之色变,言其为北云王族百年不出之怪胎。若非如此,先王又怎会忍痛将亲妹远嫁他国,在在是那朵奇花北云男儿无人敢折啊。 “王爷,长公主也好,王上王后也好,还不都是为了王爷的婚事着急?属下听闻,这阙兆国两位公主,一位主管兵司,一位主抓财司,都不是仅会扑蝶悲花的无用千金……” “本王很想弄清楚,”左丘无俦眯眸,乜来一睇,“王上给了你多少谢媒钱?本王乐意加倍,买个清静。” “……”乔正噤声。 “那两位公主的底细,本王何尝不比你清楚?但本王清楚的初衷,是为了防范任何有可能成为北云敌人的人。而值得本王以心来追索的,天下只有一人,你该明白本王指得是谁。” “……属下明白。” “行前,本王已向王上告备,此次阙兆祝寿完毕,本王会在外游历一段时间再返北云。如你所说,本王长年征战,是该有个假期了。” “王爷的假期准备去哪里度过?” “你一向了解本王,猜猜看?” “……东越、南原边境?” “知我者,乔正也。”不过,不尽知就是了。左丘无俦朗笑一声,抖缰击马,“本王先走一步,你和乔副押着这些寿礼,欣赏着四遭风景,慢慢放高兴的走罢!” 一骑当先,好马驭风疾蹄,眨眼,只给后面一行人留下一点黑影。 ————————————————— 户外夜深风冷,室内被暖梦酣,此时若被轻缓却坚定的敲门声惊醒,定然是不太令人愉快的体验。 “阿阳,阿阳。”扶襄睡得清浅,早已醒了,开始以为是风吹的响动,等听明白了,也听清了来者的压声低唤。她趿履下床,摇醒对榻的霍阳。 霍阳美眸惺忪,“扶姐姐,怎么了?” 扶襄拧亮油灯,为她披衣,“有人找你。” “是谁……任姬?”这府内,她也只识得她。“是我,阿阳。”门外人压嗓应声。 霍阳一面系了外袍,一面行至门前,“这个时候你怎会来?” “阿阳,您先将门打开。” “扶姐姐?”霍阳望向扶襄征询。后者颔首。 门开后,娇小女子闪了进来。“阿阳,你要助我!” “既然来了,就慢慢将话讲清楚。”霍阳斟了杯茶给她舒缓急促喘息。 “那……”美眸投向在旁的扶襄。 霍阳明了其意,道:“扶姐姐不是外人,也不是多话的人,你尽说无妨。” “明晚,这府内将有一位前所未有的贵客盈门,王爷为此特地叫了我去,一再嘱托要将舞跳好,不得有任何差池,且要跳从未跳过的舞,使贵客见识到阙兆的风雅。原本上,为了王妃寿辰,近一月来,我一直在不眠不休编排新舞。今夜更是彻夜未眠,但是,你看……”任姬拉高裙裾,显出两只情形迥异的脚腕,一只皓白如昔,一只红肿不堪。 “怎会如此?”霍阳蹲下身去,指尖轻碰那伤处。这伤定是到了骨骼,不然外观不会如此红肿骇人。 “适才练舞时,我脚下趔趄,就成了这个模样。” 霍阳忧形于色:“许是你太累了,疲惫失神,才会如此。” 任姬蛾眉蹙愁,“许是这样罢。霍阳,你要助我,你一定要助我,好么?” “如何助你?” “我这脚上的伤,至少要三五日,但是明晚的宴会和客人,王爷是极重视的,我无法缺席,否则,这首牌舞伎的位子,怕是要换人了。” “……你要我代舞?”霍阳美眸大睁,惊问。 “是。”任姬急握起她一只纤手,婉声祈求道,“只有你能助我,好不好?好不好?请你助我。” “可是由人代舞,仍然不是你,不是你的话,你又如何保住你头牌的位子?” “以纱遮面即可,你我身形相若,且同出一门,舞风极似,不易惹人起疑。” 好熟练的说词,就像练了不知多少回。扶襄妙目浅眯,缓缓移到了这求助者的伤处。 “阿阳,你助了我这次,我会好生感谢你的。每次舞得成功,王爷的赏赐素来颇丰,明晚的所赏,都可归你。” 同乡同师之谊,她哀求至斯,霍阳纵作难,也不好推拒。“我助你可以,但是……”在任姬的感激涕零中,“我不管你练了什么新舞,明晚,我只跳我想跳的舞。” “……好。”以纱覆面,诸人只知是她这位头牌舞伎的舞,越是出奇自是越获她意。大不了私底之下,再请霍阳将舞相授,想她也不会拒绝。“你舞时,我在门外树荫的阴影处候着,若王爷要你上前领赏,那时必要摘纱见礼,你便说初舞毕汗透罗衣,为示对贵客的尊重,下去换衣后再来。王爷是个通达之人,会允的。” “这位姑娘,似是将一切都谋划好了。”扶襄笑道,“只是,奉劝姑娘,舞者的足,是舞者最应珍惜的,还请善待它们。” 任姬当下气恼,反唇便要斥讥这不懂分寸的无知绣娘,但接到对方一双似乎知悉一切的明眸及唇边淡淡笑意时,她心内一突,“阿阳,我走了,明晚舞前的一个时辰,我会再来找你。”言讫不甘地狠瞪扶襄一眼,启门踬足离去。 霍阳阖严了门,回首:“扶襄,你认为有不对么?” “没事。”至少,任姬想要利用的,只是霍阳的绝妙舞姿,还不至于有害人之心。她好奇的是,到底是怎样“前所未有的贵客”,需要位高权重的高王府如此草木皆兵的应付? 第十九章 远来贵客(下) 话说北云长公主,亦即阙兆高王妃,的确不是位易相与的人物。但是,绝非欺善怕恶就是。势微力薄的弱者,激不起她丝微兴趣,只有难缠顽劣的强者现身,她方会充分彰显北云王族血统中遇强则强的悍烈本质,斗志昂扬,气焰高涨,来势汹汹。 左丘无俦,她的侄儿,于她,就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 晨光未起,北云会馆内的左丘无俦,尚在丝被内享受定王殿下异国他乡的第一场酣眠,长公主的纤足即爽落落地将寝室门扃踹得地动山响,同时伴之的,是中气颇足的河东狮吼:“左丘无俦,你给我滚起来!你好大的谱呢,到了阙兆竟敢不先拜见长辈,还大大方方地把觉睡到了这会儿功夫,给本公主滚起来!” 乔正、乔副在旁苦脸作陪。虽未谋面,可长公主的赫赫芳名早有耳闻,若是连先王也怕她三分,他们两介小小侍卫又哪敢在此时去掳虎须呢? “左丘无俦,还在摆你定王爷的谱么?还不赶紧给我出来?!”长公主提足又是一踹。 “我说。”房内,响起了定王爷悠然低磁的嗓音,“姑姑,好歹您远嫁到此,算得上北云的门面,您就将堂堂北云国的形象如此不遗余力的糟踏么?” “少废话!”常人也许受了这话会反省自身,长公主岂是常人?“无俦侄儿,做姑姑的给你一盏茶时间,快点收拾整齐出来拜见长辈,过时,换本公主给侄儿你见面礼!” “不知,姑姑的大礼是什么?”左丘无俦一边懒懒着衣,一边闲闲应和。 长公主以帕掩口一笑,甜声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本公主闲暇无事,喜欢捉一些小宝贝儿玩玩,它们挤在这箱子里,也该闷得慌了,不妨请它们见识一下北云定王的堂堂威仪。” 啊唷!乔氏兄弟避出丈许,以骇惧目光盯着长公主身后随侍抱在怀里的木箱。 “吱呀”声响,左丘无俦穿备整齐地现身门后,“姑姑,您老人家如今已然人老色衰,人老珠黄,还是不要时时将过往年幼无知时的一些把戏拿出来卖弄才对。” “你这毒舌的臭小子……” “有劳姑姑了。”左丘无俦有礼地一揖,“乔正、乔副,吩咐人给本王打水净脸。” “是,王爷。”王爷就是王爷,高哦。乔正、乔副暗瞥长公主受过软钉子后的不善脸色,溜之乎也。 —————————————— 不过,一回合的胜利,俨然无法说明什么。 当会馆的大厅里,长公主将阙兆两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隆重推出时,才是这一场姑侄对决序幕拉开的启始。“无俦,你是第一回到阙兆,此地的风土人情不同北云,由两位公主带路,你也好好见识一番。你们年纪相当,该有许多话题,我这个作长辈的识趣,不会掺和在里边,劳烦两位公主替姑姑尽地主之谊。” 左丘无俦挑眉耸肩,未置可否。 “而你作为男子,也该拿出风度,照顾着公主的千金贵体,莫丢了我北云男儿的脸。” “……姑姑年老体迈,还如此费心,侄儿惭愧。” 臭小子!“……无俦孩儿,能懂得姑姑的用心良苦就好。”面上笑意晏晏,口内玉牙咬碎。“常夕,亘夕,他是你们的表哥,相处时尽可自在些,不需对他客气,只管拿来使唤就是。今晚,我备了宴席,你们姐妹也过来凑个热闹。” 在阙兆两位公主恭敬称是之后,志得意满的北云长公主华丽退场。 ————————————————— “两位姑娘,两位公主今儿个不过来了,今晚咱王府有贵客来,你们住得这地方离前厅不远,等一下待在这房内别乱走动,以免冲撞了贵客。”掌灯前,王府管事上门嘱了一堆事。想来,是看在公主称她们一声“师傅”的份上,特地关照。 未过多久,霍阳那位需人代舞的同乡任姬潜来,塞过一个包袱,又俯在霍阳耳边密语叮咛良久。 “扶姐姐。”送走同乡,霍阳摸着以药草灰伪饰过的颊面,“纵算有面纱挡着,我也要把这草灰洗去才行。许是习惯了在草灰的遮掩下自在的生活,突然感到不安了呢。” “别想太多,只是一场舞而已,对霍阳来讲,那是最容易的事,不是么?”扶襄执梳助她轻理云鬓,“美人大多爱惜容颜,像你这般宁愿丑化的,并不多见。” “吃多了因一张脸惹上的苦,对这张脸,便也不再有期待了。”霍阳笑得苦涩,以湿帕轻拭,将姣丽肌肤一寸寸释放出来。 “女子太美,会吃苦,但太丑,何尝又不会吃苦呢?就如那些万贯家财的人因不胜贼偷觊觎,向神佛祈祷宁愿贫淡,然神佛若如其愿,必然遭受诅咒。” “……会么?” “会。霍阳,你的困扰再多,你也必然享受过千般宠爱的滋味罢?拥有一张美丽的脸,较之那些容貌丑陋的女子,你是幸福的,因为你永远不必体会她们自一出生即要遭受的冷讥恶讽、鄙视愚弄。” “是么?”霍阳惑然。许久以来,她为张这脸,曾几度恨上苍戏弄,或者,是她偏执了? “有一日,你遇见了那样的人,不待旁人多说,你就会明白了。”这世上,若比凄惨,谁也不能笃定自己是最坏的那个。所有沉浸苦难不能自拔者,仿佛总是在遇见状况于己更甚者之后,方会焕然开悟。幼时,她因父母熬不住贫困鬻女为生,一度恨世骂天,后机缘巧合,在一群乞丐的棍棒中解救出了一个全身恶疮、面目肿大的丑陋女娃,听过她遭遇,顿即释然了,其后即使那丑娃在师父医治下变成绝色美人,亦无改变。 “霍阳,你是极聪明的,到此时,想必已想透了任姬的脚伤是为你邀你代舞而受,而她有此举,还不是因你的舞技会令她光彩更盛么?也即是说,她不如你,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跳到和你一般好,不得已,由你替着她的名上场,博取赞叹。这样想时,你是不是还一定要恨着据你所言毁你人生的‘舞’呢?” “我……”霍阳更是迷惑了。经扶襄一语,她过往的怨艾哀绵,悲泪凄楚,岂不成了浅薄的庸人自扰? 扶襄冁然:“时辰不早,你快去与任姬会合,今晚,好好享受舞着时的快乐罢。” 舞着时的快乐?霍阳纤腰轻款,舞衣飘逸飞扬。莫非,舞真的给过她快乐么? 第二十章 不静之夜(上) 高王府的今夜,注定是个不静之夜。王府花团锦簇的花园中,明丽开挑的敞轩之内,酒好菜香,一场宾主尽欢的好戏正当开演。 高踞主位者,自是高王夫妇,两位公主在左,一对儿女在右,尚有府内门客三五在陪,端坐主宾之位者,则是来自北云的传奇“战神”北云定王。于是这场筵宴,比平常更格外多了三分隆重。 酒到好处,菜到佳境,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间陡转清亢,舞伎翩然进场,今夜的舞,开始了。 高王举觚道:“定王,北云歌舞以大气恢宏盛名,阙兆歌舞以宛转柔媚见长,本王府内的舞伎虽不敢与宫内舞者相比,倒也不俗,希望能博定王一哂。” “姑丈客气了。”左丘无俦受饮一杯,“如这等赏心悦目的歌舞,北云的确不易观赏得到,姑姑与姑丈的用心,无俦深领。”话虽流于外交辞令,但一双紫眸,当真被场内的窈窕细舞给引去了视线。 舞伎共有五人。四名绿衣女子为陪舞者,翩然起舞间,皆为衬托央心红衣舞者的绝妙舞姿,而那舞姿…… 一举手,一投足,一款腰,一飞发,一在在令人熟悉,不须多作思量,他已记起曾在何处何时看何人舞过。那时,他一度不尽震撼。不错,是灵舞,瞳儿为他跳过的灵舞!但此女,虽面目不清,却定然不是瞳儿。相似的进退步法,相似的回转旋移,这舞者舞出的,是摇人心旌的媚惑,不似瞳儿,唯见一派灵气逼人。只不过,她既会舞灵舞,可与瞳儿有干连?还是这灵舞但凡舞者都有机会习得? 某一个刹那,他甚至生了瞳儿即在左右不远处的错觉,但放目望去,尽不是梦想中人,堂堂定王,难捱相思苦呢。不管如何,他都要找这舞者问上一问,问她的灵舞师自何处。 —————————————————————— “什么人……啊!” “王爷小心,有刺客!” “有刺客——” 轩外侍卫忽大乱,随着器械交鸣的打斗之声,几道黑影自门、窗挟风飞入。 轩内,十几训练得宜的贴身侍卫当即拔刀护主,但仅两个照面过去,五六壮汉已化横尸。 这次第自是再无法歌舞升平,舞伎们尖叫抖瑟,瘫软一团;琴师们奔忙跳蹿,跌做一堆,真真个瑟倒管烂,花摧瓶碎。 高王爷张臂将妻儿护在身后,大叱:“大胆贼人,敢来我高王府作乱,实在是找死!” “那人就是常夕公主!”刺客内,有一人以刀尖所向,点向穰常夕,“杀了她,为咱们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 有一人奋刀周旋:“大哥,你们只管找她,剩下我来应付!” 四把寒刃,辉映着宫灯散出的光芒,挟着志在必得的杀机,齐逼阙兆大公主。后者将小妹一手推进桌下,一手拔出袖内藏剑正面迎敌。 “王爷!”闻声而来的乔氏兄弟仗剑护住自家主子,“您要不要先撤下?” 无俦摇头:“乔正,保护长公主母子三人。乔副,去助阙兆公主一臂之力。” “是!” 斟杯美酒,勾杯浅啜,斜倚客椅,姿态闲适,赏起这比之歌舞更能醒人心神的剧目。不经意的转眸,却瞥见一侍卫被人震出的断剑,向那个跳过灵舞的舞伎落过去。 左丘无俦剑眉方蹙,身形已动,一掌击开断剑,一掌握住那舞伎藕臂,将其带到了未受波及的客座主位之畔,“你在此好生待着,稍后本王有话问你!” —————————————————— 本王有话问你! 这几字,使霍阳如同被下过咒语,当真就傻傻站着,动也不动。面上的红纱将落未落,也未曾顾及收整。唯一灵活的,只有一对妙目,捉住那伟岸的玄衣身影,看他伟姿如神,一个起宕冲伏,两刺客已摔跌在地不能再起。再一个迅雷不及的俯落,又有两刺客胸前受击,昏厥过去。 不过须臾之间,轩外拦击侍卫支援的不算,轩内刺客只余了一个。那人还算聪明,察得出这突然出手的玄衣人武功深不可及,耽下去也只枉送性命,一声尖厉唿哨过后,由就近敞窗翻跃出去。 刺客一撤,轩外侍卫一涌而入:“王爷,王妃……” “刺客已然逃了,你们还来作甚?还不赶紧追!”高王怒目欲裂,“没用的东西!” 众侍卫衔命追下。 王妃不难猜测丈夫此下心境,在其耳畔轻语道:“你何必如此?无俦的武功当世少有人及,本就是个异数。若硬要与他比这样的高低,结果不言自明,王爷何必自寻烦恼?” 高王怎会不知?但左丘无俦也就罢了,同是侍卫,人家的两名侍卫可以轻易进得轩来护主,他的一群侍卫却教人挡击入不得内,几个平日以为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居然也不堪一击……无怪乎北云大军以第一强师之姿威震各国,其来有自啊。 一场宴,终须散。 高王为贵客兴致受扰,一再致歉,贵客却未觉扫兴,反似意犹未尽。 “姑丈不必如此,意外随时都会发生,尽管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穰常夕上前微礼道:“有劳定王爷相助。” “公主客气,若本王没有听错,来人的目标似是公主。地上四人均未气绝,公主不妨拿去审问。” “多谢定王爷提醒。”对此人,穰常夕多了一层畏惧。这样的人,若成了阙兆的敌人,阙兆意将如石下之卵。 左丘无俦突然语出惊人:“姑丈,姑姑,无俦可否有个请求?”长指撩向客座主位旁的红衣舞伎,“将此人暂借无俦如何?” 此语出,众人一片怔愕。率先醒过神来的是高王妃长公主,心中一通好骂,她以为这个不羁侄儿成心使她难堪,为推拒她的牵线姻缘,成心在两位公主前作轻浮之态,“无俦,你……” 左丘无俦莞尔,“姑姑,事情不尽如你所想。”但也无意各人误解。退步,一手当胸,以北云礼,“无俦告退了。你,随我来。”最末句,是对着那兀自呆愣的舞伎发出。 而呆愣中的霍阳,匆匆移履,随上这位救命恩人的脚步。 第二十章 不静之夜(下) “扶姐姐!”门方开一隙,霍阳即携着惶乱声嗓,挤进门来,娇喘咻咻。 扶襄上好了栓闩,扶她坐下,“发生了何事?” 霍阳映在灯下的一张丽颜有些失神张惶,眉际终日不去的一抹轻愁,更显浓重,“有刺客来……来……” “莫急,慢点说。”适才,被外面的吵杂声惊醒,料得必有乱事。 “……刺客刺杀公主,厅里大乱,有人救了我。”霍阳惊魂稍定,抬眸,“……扶姐姐,你可曾结下什么仇家?” 仇家的定义是什么?战场上因她而亡的成千累万的敌国兵士算不算?“……为什么会这样问?” “那个救了我性命的人,问我的灵舞师自谁人,他的语气……”并不急切,只是,肃沉得令她心悸。 “灵舞?你跳了灵舞?”扶襄暗叫失策,竟忘了叮嘱她莫将灵舞轻示于人,那是她自创的舞,天下别无二家,若非是遇见深具舞艺天赋的霍阳,她也不会慷慨相授。只是,那个曾看过灵舞的人,是谁?“……你如何答他?” “恐他对姐姐不利,我只敢说是向自幼向师傅学的,可是……”那人似乎不信,一双能钉人心房的紫瞳,牢牢凝她良久,在她几乎承受不住时,才放她离去。 “问你话的,是什么人?” “是王府内的贵客……”不知为何,霍阳竟不愿将那人的神姿伟仪形容出来。 但是,对扶襄,已足够了。王府贵客,灵舞,这些已经然够了。“那个人,可是称王妃为姑姑?” 霍阳微讶,“扶姐姐怎知?” “那个人,是否和王妃一样,有一双紫色眼睛?” “是,姐姐你怎知?” “那个人,武功奇高,杀人取命仅在一瞬之间?” “啊……” 霍阳神态,已然说明一切。扶襄由感当空一只手探来,将她心弦拨成了无谱乱曲,杂鸣交乱到振聋发聩。 “扶姐姐……” “那个人,不是我的仇家。”而是——冤家。 “那么,他……” 扶襄秀眉一挑。纵然处在惊乱中,也未错过霍阳眸透露出的些许讯息,那个人,魔障。“若有机会,你会知道他的。又惊又累了大半晚,快去上床歇息罢。” 半个时辰后,霍阳倦极睡去。扶襄却睁着清醒双瞳,镇夜无眠。 谁能想到呢?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他们曾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只有她走出几步,就能触摸到真实的他,而非徒在梦内把影虚化,惹得一心酸楚。但是,那几步,近在咫尺,实在天涯。迈出去,她走出扶门冀望来的平静将成泡影,须知,谁能在身处风暴中心时,还敢奢望风平浪静? ———————————————— 高王府夜刺之案很快水落石出。 事情源于两年前一场因外戚而起的内乱。那场内乱既经由常夕公主率兵平定,逃生余党卷土复仇的对象自也非她莫属。据不敌刑罚折磨的遭擒者交待,只所以会选在高王府,乃因他们策划已有一年之久,但公主素日深宫高墙森严防卫,下手的机会太过渺茫。而此次,事前得到常夕公主出宫消息,自以为是天赐良机。 无奈时不我予,恰逢“战神”降临。 常夕公主因这起突起的变故,为不波及父王将至的大寿之礼,遂将精力悉数放到了提讯、侦缉叛党余孽之上,暂时辜负了婶母将她与左丘无俦牵缘撮合的用心。 长公主不免惋惜不已,直对亲侄道:“常夕是你最理想的妻子人选,失去了如此的好姑娘,你会后悔。” “姑姑教训得是”。左丘无俦耸肩笑道。“此前无俦对阙兆公主,没有任何观感。但经此一事,无俦倒有几分欣赏她了。” 长公主眼前一亮。 左丘无俦唇勾坏笑,很尽兴地打破了姑姑又在心中泛起的希望,“这个改变,虽不能使我滋生爱慕,但如此尽职守责的女子,不免使人陡生几分敬意,难得。” “你呀你,气死我了!”长公主蛮靴一顿,气冲冲去了。 左丘无俦不以为意,这几日,尽在思索一个问题:那个舞伎,可曾吐实? 其实,将人传来再诘不难,但脚下的土地是他国地面,那舞伎归更是高王府所有,长公主虽不够可亲可爱,仍是血脉亲人不假,纵是她此下夫妇和睦,儿女成双,一人独在异国的个中滋味,不是强悍的性子即能抵消的。他若当真肆意为之,只会陷她于尴尬之境,那绝非他此遭阙兆之行的目的。 既如此,该从何着手呢?……唉,瞳儿啊,你这个慧黠的小东西,要将本王折磨到何时? ———————————————— 离开高王府么? 扶襄以细密针脚封了袖口,眸线上移,定在前襟一只震翼待起的凤凰上。 …… 本王要将我的鸟儿养成能与雄鹰比翼的鹏鸟,而落地时,她便是一只被本王捧在手心的凤凰。 …… 那个男人从不乏动听的话儿给她,再以霸道为经,温柔为纬,交错织成情网一张,想要她在他的网内沉溺,而她,也几乎沉溺了…… “扶姐姐,你盯着它看,是这凤凰有哪里绣得不好么?……扶姐姐?” 扶襄恍然如醒,“……这凤凰要再好一点,该是真的飞出去了,岂不劳你空忙?” “的确呢。”亘夕公主闻声颔颐,面现艳羡,“真的绣得很好,但愿我和姐姐也能将父王的祝寿图绣得这般好。” 大公主追查凶犯事忙,二公主独来求师,但人在此处,心却不知飞去何隅,美眸不时张望窗外,脉脉似有所待,面上时娇羞时甜蜜时怅惘,俨然少女怀春景象。只不过,苦了公主殿下左手上那五根养尊处优的指头,饱受右指内不听使唤的针尖折磨,娇呼不绝,相思亦不辍。 “公主给王上的,重要的是一份孝感动天的心意,相信王上想要的,也只是如此。”霍阳温声道。 “话随如此,届时真将寿星绣成了寿桃,我和姐姐也拿不出手去。”亘夕公主丧气的话说多了,不免真有几分扫兴。而一颗芳心内想的是那个男人,揣度着他没了姐姐作陪,今日会往何处?应该会为探望姑姑的么?“两位师傅,本公主有事需找王叔,两刻钟后回来。”丢开手内缎帕,提裙立起身子,蛮足将将迈起,但听—— “姑姑,你这王府后园在白日看来,更显别致呢。” 房内三人,皆成木雕。 第二十一章 佳人旁落(上) “姑姑这王府后园在白日看来,另有风味呢。”左丘无俦头箍紫金冠,身着墨纹长袍,声嗓优容,步伐从容,姿态悠然。 长公主黛眉一扬,“风味?你这我这王府后园是后厨不成?”瞪着这不知尊老敬贤的小辈,“适才,你见了任姬,为何表情那般奇怪?” “姑姑看出来了?”左丘无俦抚面,摇头叹道,“原来无俦的城府不过尔尔,惭愧惭愧。” “别给转移话题,姑姑不是那些被你迷昏头的小妮子,快给我从实说来。”这个侄儿对来往见礼的奴婢丫头一迳无意识的颔首浅笑,浑然不知这副岸如青山的修长身姿,峻若刀雕的英俊面容,仅他进府的内半个时辰,已惹来多少秋水回眸?亏得他没有染上一般王族子弟轻浮浪荡的恶习,不然该要欠下多少难偿情债? “姑姑是要无俦在这人来人往的园内从实招来么?” “……去那边的听水轩。”无俦屡屡招见任姬,外人或许认为这太稀松平常,但她了解自己侄儿,任姬那等浅薄美色还入不了他的眼。气得是,明知其中必有隐情,这侄儿狡猾如一只千年狐,任她百般套络,也听不到半句真言。 “姑姑,贵府中除了任姬,可还有其它出色的舞者?” “舞者有十几个,不过任姬是领舞的头牌,应该不会有人比她跳得更出色。” 此任姬非彼任姬。那晚,那舞伎虽面纱半掩,但一双眼甚是清澈,而方才那女子,虽媚却俗,眼内意图昭然若示,世故圆滑到一如他见过每一个欲攀富贵的女子。 “府内可有授舞的师傅?” “任姬既能跳舞,也会编舞,这授舞的师傅也就是她了。” “今晚,无俦还想赏舞,可否?” “你想赏,难道姑姑会拦着你么?” “命任姬再跳那支舞,且非彼舞不可。” 无倚近日送来的消息,言说瞳儿似乎入了阙境……瞳儿若当真进了阙境,那只灵舞或由她所授?不管“任姬”与瞳儿有着什么关联,今晚他问个底细就是。 他在此费尽思量,殊不知,只要推开一扇扃门,即能相思得飨。月老手内的那条线,由来多诡,最爱戏弄红尘男女。 ———————————————— 夜色蒙蒙,佳人步匆匆。 “你站住。” 身后,突来低低沉喝,霍阳当即窒足,芳心在胸内,怦乱如鼓。 “你不是本王白日所见的任姬。” 一道黑长影子,挡住悬在廊檐上灯笼的光亮,伫在眼前。霍阳螓首微扬,“奴婢……”“本王只想知道,你这灵舞到底师从何人?”那晚,是体谅她惊魂未定,未欲强逼。 “奴婢的确是……” “虽然此府非我王府,此国非我北云,但本王想治一个小小舞伎,该是不难。” 霍阳一栗,不该心软的,不该又熬不住任姬的请托掩面代舞,会不会……会不会因此害了扶襄? “想好了么?”左丘无俦两道剑眉中际,蹙出浅壑。但凡了解他的,便该知,这是定王爷怒火将起的前兆。 “王爷,您会如何发落传授奴婢灵舞的人?” 她的犹豫,是生恐他为寻仇?左丘无俦怒意稍止,“本王是为了寻找本王失散在外的妻子。” 霍阳怔住,“扶襄是您……”啊?情急失言,已收口不迭,这、这、这…… “带本王去找她!” —————————————— 这个人,是北云国定王,怎会成了扶襄的丈夫?扶襄不是东越国小延静王的侍婢么? “她竟住在这里?”左后无俦盯着那扇客房之门,他没忘了,不过几个时辰前,他在这门前走过几个来回。 霍阳待要拍叩,左丘无俦已等不得,大掌抵开门户,当腿迈入。“瞳儿!” “扶姐姐……”人呢? 小小蜗室,一目了然,安有人在? 左丘无俦紫眸将室内寸寸览过,桌上一方绿缎帕子引了他身近,拿起那帕子,其上,绣一枝墙角白梅、几行小篆:“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又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老调重弹,这个女人,是要气死他不成? “你与扶襄的交情,到什么地步?”人不见了,左丘无俦反而不急了,将帕子塞到怀内,施施然落坐,径自为自己倒杯茶,悠然发问。 “奴婢与扶姐姐,一见如故。”霍阳摘了面纱,嫣然笑道。 “那你可晓得她会去哪里?”看情形,这滑溜人儿离开并不多时,而此时城门已关,人必尚在城内。“在这城里,你们可有安脚之处?” 安脚之处?她们同是异乡人,哪来安脚之处……” “有?还是没有?” “我们进王府前,曾在城南一个客栈落脚,扶姐姐会去那里么?” 若她有心躲他,便不会。“……带本王去。” —————————————— 定王猜得不错,扶襄确实未去客栈。只不过,许是受了定王爷烈烈怒气牵致,扶襄的此次出逃,极是顺利。 飞过墙面时,巧不巧墙外恰有更夫经过,劳她用一粒石子打了穴道止其惊叫。逃离王府未过一刻钟工夫,一条从天而降的蛇儿咬上了小腿嫩腹,情形更加不妙。 “姑娘,幸在你自己及时破肉放血,你这条腿才能保住了。”正为她涂药包扎的大夫摇头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竟有这等魄力?” 扶襄淡哂:“魄力谈不上,保命而已。” 有人掀开门帘进来,递过一碗黑浓药汤,“姑娘,这是千青草的药汤,专治青叶蛇毒。” “多谢。”青叶蛇,千青草,这些人是西叶人? 她喝完了药,尚在猜测,那位面容方正的汉子已开口为他释疑,“姑娘,在下逯谈光,今夜外出,本只是想品赏阙兆风土,不想手下人不知轻重,带了蛇出去,且疏忽管制,让蛇儿爬出竹筒攀到酒楼窗上,以致误伤姑娘。” 西叶逯氏,将门世家,逯谈光为西叶大将,其弟逯谈辰更乃西叶第一勇士。既敢自曝身份,此行必是光明正大,该是为阙兆王祝寿来的。 逯谈震将一包裹置于案上,“姑娘,这是纹银百两,给姑娘日后补疗补身子之用。” “既然有医有药,银子就不必了。这种事,说起来有三分天意,否则,我也不会从那间正好爬了蛇的酒楼下经过。” “姑娘好风趣。”逯谈光爽朗一笑,“银子还是拿着。今夜天晚了,姑娘在此住下,明日在下会差人送姑娘返家。在下需要给姑娘的家人送个平安口信么?” “不必麻烦,我也是异乡人,在此无家。”这人五官方正,眉目刚强,周身正气凛然,使人油生信赖,扶襄笃定安全无虞。“敢问小女子此刻身在何处?” “敝国在阙兆的会馆。” 很好。至少,她不必担心今夜有人上门踢馆。 无俦,好睡了。 第二十一章 佳人旁落(下) 西叶逯谈光此来,一为替阙王祝寿,二为一桩攸关两国前景的大事。寿辰未至,寿礼未送,先代转西叶王沈赦亲笔御书,为西叶国第一勇士逯谈辰求亲。 “朕闻得贵国常夕公主仙姿玉态,文俱武修,乃世间殊求奇姝。而吾国勇士逯辰,文韬武略,品格刚毅,貌昳体健,是为当世难得儿郎。若能求得贵国常夕公主下嫁,配得佳偶天成,两国结好,当属西叶之幸,阙兆之幸,逯氏之幸也。恭祝贵国君主福寿绵长,冀盼佳音……”云云。 “常儿,在你看来,为父当如何回绝西叶国呢?”待爱女阅览完毕,阙兆王即问。 “回绝?”穰常夕黛眉轻锁,“父王何以如此决断?那位逯将军如此不堪么?” “嗯?”反倒是为父者愣住了:“吾儿不是与左丘无俦相处甚好?” 相处甚好?常夕哑然失笑,“父王,敢问这是您的臆测还是听人的传说?” “难道不是?” “不是。”穰常夕很坦白地,“我与他,相处不过两三日,哪来得‘甚好’之说?” “吾儿不喜欢左丘无俦?” 穰常夕一笑,“左丘无俦是很多女儿家的梦中情朗,若说丝毫不为所动,未免显得女儿矫情,只是……先莫说他会不会接受别人强加于头的安排,此人心藏千壑,深不见底,虚于做作,太难窥测。嫁了他,女儿必然远离故土。若不为其所爱,他连怜惜也不会施舍,阙兆若事起,他在得不到任何利益的情形下,绝不会出手相助。如此,不管是对阙兆还是对女儿,俱是毫无益处。” “他不喜欢吾儿?” “谈不上喜不喜欢,而是不为所动。显然,我和亘夕,都不是他会动心的女子。” 穰饶黯然:快婿难得啊。 “逯谈辰是西叶国第一勇士,或许不及左丘无俦本事,却也不失为一位将才。且他非王族,按我阙兆规例,他可以安家在此,如此,女儿未离,又多一员猛将,不是很好么?” 穰饶喟叹,“朕知你一心体国,但事关你终身幸福,你须谨慎。” “正因谨慎,女儿才不选左丘无俦。”穰常夕目光锐定,“女儿的夫婿,纵算不能掌控,也要能利用。而左丘无俦绝不是一个能掌控的人,也非能利用之人。” “逯谈辰又如何呢?” “西叶逯氏家族的忠正在各国中是闻名的,所出的男人都是忠义两全、家国兼顾的刚正汉子。只要我阙兆与西叶邦交友好,与逮氏结亲,必会得到该家族的全力护囿。” “你都想好了?”穰饶虽感女儿谈到自己终身事时未免太过理智冷静,但是,有何法子呢?膝下无子,女儿需担当的,自然多了些。 “女儿明日将会见逯谈光,探其口声之后,再来定夺。” —————————————————— 穰常夕披公主朝服,着百花凤冠,于迎宾轩设宴,接见西叶来使。 逯谈光以使臣见礼告罢,呈上兄弟画像,再申逯氏一族对公主风采的倾慕,同时,将逯谈辰的品格操守从容道来。言辞恳切,神态刚毅,仿若其所吐每一字都能为人所信。这样的使臣,较之侃侃而谈的舌粲莲花者,似乎更能不辱使命。 静听对方话毕,公主托茶笑道:“按我国规,若公主下嫁的异国人非王族,必以入赘算,且所生子女中须有一人从我国姓,令弟也不介意么?” “吾国君主既下求亲诏,自会尊重贵国传习。” “这是贵国君主的意思,还是令弟的意思?” 逯谈光不卑不亢道:“吾国君贤臣明,君之谕必先采臣之意,是以,君之谕即臣之意。” 话说到此,常夕公主莞尔,举杯劝饮,尽主国之责,直待宴会告罢,不曾续拾话题。 囿此,逯谈光揣着一腹不解回到驿馆,刚正黑脸上满堆疑惑,踞坐大厅独犯寻思。 踏进门来的扶襄,恰听得他一声嗟叹。“逯将军。” “云姑娘?”逯谈光抬眉,“你怎出来了?虽然有解药,但青叶蛇毒由来霸道,还是需好好调养,伤口切莫感染了。” “我是来辞行。” “云姑娘伤势未愈,何必急着走?” “贵国会馆毕竟不比寻常地方……” “不妨不妨。”逯谈光大手一摆,“莫说你的伤在下脱不得干系,纵是陌路相逢,也不能见死不救。这会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你只管住着,好好养伤。” “如此,多谢将军慷慨。”扶襄未再推辞,腿上的伤的确给了不便。而她确信,纵算是在异国,左丘无俦也有力布出一张天网地网等她,有哪里会比西叶国的会馆更安全呢? “这个……云姑娘,有事请教。”迟迟艾艾地,他叫住她欲去的脚步,搬了椅子置她身后,“在下想问姑娘一件事。” “将军请说。” “其实在下虽识得几篇大字,但总算是个粗人,最头疼的,莫过猜人的心思。同是女儿家,你帮在下理理,那位公主是如何想的……”不知是他性直憨实防人心弱,还是对这初识女子莫名信任,竟将此行来此目的,以及见公主后所得应对一一道出……“云姑娘你说,公主于我西叶求亲之事,到底抱着何样态度?” 意外。常夕公主是位务实理性的女子,按理会选择更有利阙兆的强者。而照逯将军的说法,她似乎有意下嫁西叶将军?舍“战神”就“勇士”,此中端由何在? “……不管是公主或是平民,总归是女子,怎好直接向将军表露心底想法?我想,公主既特地拨冗接见将军,该是对两国联姻看好罢?” “有理。”逯谈光拍额恍悟,“在下怎未想到?多谢姑娘点醒。” ————————— 五日后,阙王六十寿辰到临。 喧哗整日后,临晚时候,煊丽宫灯高悬,华美鼎隆的寿宴方始,当着各国使节,臣子王亲,阙王兴致盎然地宣布,应西叶王之求,大公主常夕将与西叶逯氏结姻,下嫁西叶第一勇士逯谈辰。 此语出,哗然全座。 高王夫妇讶异,亘夕公主懵懂,文武百官震愕:舍北云,选西叶,王上此举,不免出人意料。 临席的左丘无俦也有微诧,倒非遗憾佳人旁落,而是:一桩麻烦如此轻易便没了,是老天助他定王殿下? 第二十二章 乍然相逢(上) 老天是否助定王,尚待可议。 但老天惊了霍阳,却是真的。 常夕公主婚讯风走全城,街头巷尾尽是好事百姓的交耳相传。听得这话时,霍阳正自摊上拿起一小巧绣剪赏玩,一个失神,纤指遭绣剪的尖锐挑破。 “姑娘,这剪子您要不要?”摊贩问。 霍阳胡乱应着,随手扔出一块碎银,匆匆举履就步,心思千转:他要娶亲了,娶得还是阙兆公主,这意味着,他放下了过往,已经不恨她了?是不是?是不是呢? 跨国联姻,途经君主,“他”这样做,是为了弥补么?还他一个公主,就可以将过往的嫌隙弥齐? “阿阳!”半途,突来一只手,攫她入巷。 “……扶姐姐?”迷雾顿弥,眼前人,正是别了几日的扶襄。 “你差点就被那匹马踩在脚底了!”扶襄今日易成青衣小帽的书僮上街,是为采买不日上路必需之物,早已发现了霍阳,本无意相认,想着两人的缘份到此也好。但见她如失了魂般直向车马迎去,也只得出手。 霍阳泫然低泣,止不住的泪串将掩饰在脸上的草灰浇出分棱,“扶姐姐……扶姐姐,他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我很高兴,很高兴……我不爱他了,总要有人爱他,可是,公主会爱他么?会么?” 她要的,不是一个答案,只是一个肩膀。扶襄虽不解她所思所语,但还是取出丝绢,拭争她面上污痕,任她搂抱哭泣。 “……扶姐姐,你去哪里了?”半个时辰后,两人已择了一家幽僻茶馆,喝过一杯热茶后,平静许多的霍阳问出心头所惑。 “一个和你有关的地方。” “我?” “西叶国会馆。” “噫?” “贵国的人伤了我,也救了我……” “谁伤了你?”一声沉问。 “西叶国的青叶蛇,奇毒无比……你?” “难得,能从本王优雅温存的瞳儿脸上见着这样的表情。”两簇鹰噬猎物的厉芒,缓缓笼住这一张清素娇靥,“见到本王,让你惊喜得不知所措了么?” “你……”他跟踪霍阳?“你……” “瞳儿,见好就收罢。”长指撑起她下颌,用生了粗茧的指腹有些坏心地在上来回摩挲那娇细肤质。“这个表情虽使本王惊喜,但不适合我的瞳儿。还是,你在邀请本王的热吻?”最末句,他俯在她耳边逐字道出。 扶襄当即酡红了两片芙颊,这个人,这个人总是这般放肆。“……大厅广众,收敛!” “唉。”他摇头,“为何瞳儿总能让本王情不自禁呢?” 扶襄好气,咕哝道:“是你自己脸皮忒厚,还敢赖到别人身上?” 他低笑,融化了眸内冷意,“瞳儿的撒娇方式,总是这般可爱,难怪本王向来无从抗拒。” 这人,这人……“你是想在这个小小茶馆调情调到天荒地老么?” 他笑得更加放肆,眉目间春意融融,语声似柔泉潺潺:“瞳儿,你真是太讨人……” “就是这人,就是这人坏了我等的大事!还害咱们如今像丧家犬般无处安身,兄弟们,杀这狗人性命!” ——————————————— 徒送性命,何苦来哉?扶襄叹,牵着霍阳退到一角,留人家一方清净狙击场地。 “扶姐姐,这些人倚仗人多联手攻王爷一人,王爷不会有事罢?” 扶襄才想告诉霍家美人,有事的不会是…… “王爷!”话未成语,霍美人已忧呼着扑了出去,娇弱弱的玉躯与亮晃晃的寒刃仅差毫厘,只因那寒刃所向,是定王阁下的背心。 扶襄为她此举惊悸,有人却不领情。随着右掌拍飞攻近一人,左丘无俦左手宽袖席卷起那副撞在背上的馥软娇躯,毫无怜惜地生生掷出。 扶襄抖出袖内白练,缠在霍阳腰际,托其平稳着地。谁知这一个用力,牵扯了腿上未愈的蛇伤,作痛之下,连连趄步踉跄,收势不及地涉进了桌倒椅颓的混乱打斗圈内,登时,前面刀,后面剑,腹背受敌,险象环生。 “本王怒了!”左丘无俦长声怒喝,空手夺人白刃,一截宽刀在指内截断,逼进面前人喉咙,足尖同时击中另人持剑之腕,使其剑反送其腹。而后,他右手拔出此剑,挥一弧噬命寒芒,中者肢断胸透。而左臂紧紧勾住的,是扶襄的如柳纤腰。 恰在此时,闻声来的街头捕快后发而至。不待那些个废物废话,左丘无俦已先声夺人:“将这些人中的活口,交给你们公主,算是本王对贵国公主的新婚贺礼。至于在贵国地面的遇刺之事,本王大方,不作计较了。” 捕快们还在云煞煞相觑之时,左丘无俦已捉着他甫入网的滑溜鱼儿,扬长去了。 —————————————— 西叶、北云两国,两年前曾有一场边境磨擦,后因年少时曾有一段交谊的两国君主斡旋,以和解结束。但两方将领经此一役,对彼此的脸孔熟到不能再熟。所以,当在他国大街上狭路相逢,逯谈光一眼见得男装的“云姑娘”一脸别扭地陷左丘无俦的“挟制”中时,真真个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冲上前高喝一声:“紫眼狐狸,放开云姑娘!” 紫眼狐狸?扶襄挑眉,要笑不笑地瞥一眼身边男人,小小声道:“这四字,似乎比‘战神’那两个字更适合你。” 箍在她纤腰上的臂用大了几分力气,但一对被人指摘的紫眸却将讥意传了开来,“西叶大蟒,几年不见,你的长进真是没有令人意外呢。” 西叶大蟒?扶襄望着被这四字给气得面目更形恶劣的西叶将军,耐着辛苦憋住要跑出唇来的笑声。 “你这只只会耍奸施诈的紫眼狐狸,还不把你的臭手拿开,云姑娘,你放心,在下定会救你……” “逯将军,你误会了……” 不待她话落,左丘无俦已道:“西叶大蟒,依本王之见,阁下比较适合的角色,是沙场上有勇无谋的莽夫,躲在驱蛇阵后发抖落泪的懦夫,不知变通冥顽不灵的木夫,这英雄救美的差使轮不到你来做,好自为之罢。” 安国公主左丘无双是不是曾说过?北云国有两大杀人“特产”,皆出自北云定王,一是定王爷神乎其神的谋略,二是定王阁下接近于刻薄的唇舌? 所言不虚矣。 第二十二章 乍然重逢(下) 逯谈光的恼怒,不是假的。 “左丘无俦,你尽管轻浮地卖弄你的嘴皮子,快给我放开云姑娘!”语间,拳风犀利,朝对手面门袭来。 给“我”放开云姑娘?左丘无俦听得恁个刺耳,原打算好好整暇一番的心情顿时失却,出掌即是狠伐杀招,虽是一臂展施,仍能逼人步步倒退,一心要给这昔日的手下败将吃个难堪教训。 而让他另一臂勾在怀内的扶襄,虽左丘无俦将她护得周全,但腿腹上的伤仍受了小小波及,隐隐作痛,这使得心上正转着如何分开这两个男人计量的她…… “啊!”轻呼过后,咬唇颦眉,强堪其苦。 左丘无俦此时身形正撤回,当即止了下一波攻击,“痛?哪里痛?方才你还是受伤了?” “云姑娘,是蛇伤发作了么?在下身上有清毒止痛丸……” “蛇伤?”左丘无俦紫眸底层,危险当即酝酿,刀刻般的唇弧却抿得仍是柔和浅谈,“逯谈光,你说,她受了你的蛇伤?你伤了她?还是你的人伤了她?” 扶襄甫觉不妥,未及出声解释,逯谈光已叱道:“关你何事?” “哦?”一眉高高挑起,“不关我的事么?”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逯谈光若晓得此下形成在左丘无俦脑里的打算,纵使秉直如他,亦会收敛言行,避免触惹这人怒焰。“云姑娘,你的伤尚未痊愈,还是随在下回到会馆,请云太医好生为你调养……” 真是一位忠正淳实的逯将军呢。扶襄笑道:“逯将军,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逯谈光愕住。 “他是我……” “丈夫。”左丘无俦舌尖轻巧将这两字送出,而对方闻后,面上那抹一掠而过的失落未逃脱他紫眸,眸底危险讯息又深重几分。“而关于你伤了吾妻,你西叶伤了我北云定王妃的这笔帐,本王会与你好好清算,再会了,逯将军。” —————————————— 枕席间,几尽缱绻,扶襄虽被这个男人累到极点,仍有疑问待理。 “你要与西叶开战?” “是又如何?” “因为我?” “是又如何?” 扶襄柳眉蹙起,“定王阁下,莫将您自己的好战,推到他人头上,扶襄一介小小女子,担不起误毁别人家国天下的罪名。” 左丘无俦沉笑,两支猿臂自后将她紧紧束进宽厚胸膛,在她玄绸般的秀发间蹭磨,“你没听说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听说过,但那人不是定国大将军。” 他胸内发出闷笑,“本王就不能多情一回?或者,为了瞳儿,本王可以抛却所有?” “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多情种子,与王爷注定无缘。或者,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里,王爷有一日会对一个女子疯狂迷恋,但不会是我。” “为何?”意外,他对瞳儿的迷恋还不够么? “因为扶襄不是倾国佳人。” “仅是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足矣。”她于自己,从来没有不满,没有与生美丽的容颜,仅是事实而已。细数史上各家倾国红颜,哪一个不是惊天动地的绝色,否则,怎会使一干英雄尽气短折腰? “瞳儿……”他未成的叹息,消逝在吻下的唇内。瞳儿,本王或者不会为你抛却家国天下,那是因为,既然可兼得,又何须做选择做舍弃?但,难道你不曾触摸到,本王为你跳动的一颗心,是何等的火热?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做到。 意绸情浓,有煞风景的话,暂歇罢。 ———————————————————— 随左丘无俦返回北云,扶襄再无异议。没遇着时,尚可以理智分析两人不能与共的种种端由,遇着了,情占上风,再多端由,也被抛掷了。 但霍阳,是个意外。 想起霍阳时,已是次日的辰时。似醒非醒间,茶馆内打斗一幕纷至沓来,而后,恍然记得,她竟将霍阳忘在那丬纷乱过后的茶馆内。 早膳后,她差了人,前去王府找一位扬舞绣娘探望平安与否。午时,那人返回,与之同行的,还有霍阳。 “扶姐姐,昨日,你受伤了么?” “没事,是旧伤……”简略地,将中西叶青叶蛇毒的事告述。 霍阳低垂螓首:“想不到,会在阙兆街让碰到大表哥。昨日,我本来是要跟来看扶姐姐的伤的。但他突然现身,我只得逃了。” “逯将军么?” “我们是远房亲戚。但,我无脸见他。”霍阳泪闪于睫,“我年幼时,母亲带着我上门认亲。姨父姨母怜我们孤儿寡母,安排母女在城外买了一个小院住下,每月尚按一房的月例拨度日的资用。如此尽心尽力,最后得到的,竟是我们母女的齐头背叛,我又何面目去见大表哥呢?” 个中原委,必然曲折。霍阳未再深谈,扶襄也不欲究问。 “扶姐姐,霍阳是西叶人,对蛇毒的处理也是颇有了解的,霍阳来服侍候你好么?” 她美眸清澄坦澈,扶襄相信,她这话儿必然是由衷的,遂打趣道:“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侍候,我怕折寿喔。” “扶姐姐,你取笑霍阳。”顿足,“霍阳是真心的,你相信……” “我信你。”扶襄正色,“其实,霍阳是个多情的人呢。” 多情的人?霍阳微怔:多情么? ……霍阳,你的多情是世上最无情的利剑,刺在我胸口,霍阳,你是多情的无情人啊…… 那个男人,是如此说的罢? “扶姐姐,多情,也是无情么?” 嗯?扶襄眉梢一动。“……是有谁指责过你无情么?” “是,他说,我的多情,是把无情的剑。” “若你真的伤过他,就莫在意他说什么罢,那是你欠人的。” 啊……欠他的?是啊,她欠了他,伤了他,他说了什么,都是她该受着的。“扶姐姐,多谢你,真的谢你。” 其实,霍阳真的是个很单纯的人罢?不掩饰,不矫情,想所想,要所要,明确无讳,就算有时会耍弄小小心机,也不会有置人于死地的决绝。聪明而透明的矛盾人儿,辅之丽容绝色,诸家男儿又焉能抗拒? 带一位绝色艳姝共赴北云,她无意试炼任何事,更不会拿世上最经不得试炼的人心捣玩。只不过是,在那张绝色容颜殷殷相待时,她未忍得下心拒绝。 第二十三章 再斗天关(上) “瞳儿,想再与本王斗一回么?” 嗯?阙兆温润的秋风拂面,某人宽阔的胸膛作倚,马上的她昏昏欲睡,陡听得头顶传来他含笑声语。“……斗?” 左丘无俦偎下首来,耳鬓厮磨,唇贴在她耳旁切语:“你不是不满本王藉你之名攻打西叶么?那么本王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由你来决定的机会。” “如何由我决定?”睡意全无,妙目恢复精明光华。 “天峪关是西叶北疆的第一道天堑,倚山而建,易守难攻,若攻西叶,先要毁掉它,而本王已想出了毁它的法子,且已修书给无倚展开部署。自今时始,由此到北云、阙兆、西叶三国相交的彼地,尚有十日路程,在这十日内,你须猜得出本王要采取的手段。本王相信,一旦瞳儿猜得出,就有法子对付,对不对?” 柳眉微颦:“我不是西叶人,纵想得出法子,又如何取信于天峪关守将采纳?” “本王相信,瞳儿若想得出救城的法子,便想得出取信于人的法子。但前提,你不得离开本王半步。” 哼,狡猾。扶襄美眸微阖,无骨的身儿向后倚去。 “做什么?美人计?”他轻笑,借势拢紧双臂。 “既是王爷提议,想必是场公平之斗?” “那又如何?” “我要天峪关方圆百里的地形图,还有当地的地理图志。” “应战了?”紫眸燃起灼灼光亮,这样的眼神,乃战神大将军斗志被全部挑起的彰示。 唇儿懒懒抿起,“王爷兴趣高盎,小女子焉敢违命?” “哈哈……”他在她耳畔长声朗笑,由着秋风将它送抵各处。 他们身后不远,随行的乔正、乔副兄弟及不足百人的卫队,均听到主子的愉快笑声。而坐在双驾车内的霍阳,也被这笑声惹动,撩帘眺望那一方修长背影。 ———————————— 地图上的天峪关被注出一点,绵延起伏的群岭中间,天堑独成,若攻城者是她,对这一道依峙危峻山势易守难攻的天峪关,会采取何样计略? 硬攻,以北云大军的士气与战力,亦能达成目的,只是在西云全军守卫国土首道屏嶂的殊死顽抗下,耗时弥长,亦会给攻城将士带来不小伤损。那样胸有成竹的无俦,断不会用这般下下策…… “霍阳,震守天峪关的逯岳,你可认识?” “逯二叔?”霍阳颔首,嫣然道,“他是那个家里最疼霍阳的人呢。” 不会罢?扶襄此诘,本是想向与逯家有亲缘的霍阳探问一下其人秉性,不料竟有意外所获。“他很疼你?” “嗯。只是有几年没见了,逯二叔驻守边关,我则进了宫……” 扶襄对她面上的尴尬视而未究,“如果有一天你去看他,他该不会拒你于千里之外罢?” “不会,逯二叔他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是对人极好的。” 是么?不知这意外获知对于这场角斗有无助力? 无俦,到底会用法子取关呢?还有八日,猜度、设法、取信,三步路,她步步不易呢。 ————————————— “瞳儿,可猜出本王的毁关之计了么?”为示公允,左丘无俦放她回车上静思揣磨。但无了她的马背时光,不再悠闲心怡,尤其知道她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忍不住时时要来亲近。眼下,又在车帘外藉询问之名,行骚扰之实。 毁关之计?是毁关?不是攻关?“……王爷,难不成你的十日之约自动缩减了时辰?” “本王一言九鼎,岂会食言?” “那就好。”扶襄悠悠然道,“两国交兵,最忌军机外泄,为了避嫌,请王爷离小女子十尺之外。” 这……这个小女子!左丘无俦悻悻拨马,离了那车几尺。也不想,若不是怕这段行程中,她思绪太闲又将横在两人中间的隔亘想大想高而设法逃离,他哪需以这样的法子牵制?难道他不想抱着那个软软的娇躯惬意长途么?再者说了,“怕”?他堂堂定王可怕过什么?为了这小妮子,他可是百味俱尝了呢。且待到了王府后,看他如何找小妮子算上这笔账,哼! ———————————— 北云定王尚在行程悠游闲趣,北云大军犯边之讯,已飞传至西叶国都。 逯谈辰? 天已子时,西叶国元兴城香叶宫议事殿内,宫烛明亮,文武重臣列坐满堂,居央的西叶王沈赦听着群臣之荐,褐眸内神况味难解。 “王上,如今之计也只有请谈辰将军重披战袍增援天峪关了。再者,王上替逯将军向阙兆求亲公主,逯将军也该回朝谢恩。”群臣中,德望最重的王叔沈长轩奏道。 西叶王冷笑:求亲诏书是顾念逯家忠德的太上王之举,干朕何事? “我西叶境内,军威、韬略、战力能与左丘无俦相抗的,也只有谈辰将军了。” 沈赦冷冷道:“难道我堂堂西叶,只有一个逯谈辰能用么?每年兵部拨出的那些银子又做了什么?” 沈长轩摇首:“陛下,常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北云国仰赖的,不也是一个左丘无俦么?没了左丘无俦的北云军,又何以威慑五国?” “王叔说得有理。”沈赦淀了烦乱心神,“只是,逯谈辰会是左丘无俦的对手么?” “这……不管逯将军能否敌得住左丘无俦,怕是到如今,也只有他未被左丘无俦给骇了军心。军心如军魂,一旦三军军心尽失,我西叶……” “好了。”身为王者,又如何不以社稷为先。沈赦挥袖,“拟诏,宣逯谈辰明朝觐见。” 逯谈辰何许人?出身将门,世代浴血护卫西叶国威。十四岁从军,十六岁封将,十八岁与南原小荣王一役成名,二十岁拜帅,两年后辞官,至今三载有余。 身置田禾间,逯谈辰以一身农夫作扮听宣了进宫谕旨,当即回茅屋简事潄洗,随了宫侍见驾。 御书房内,别无他人,这对各有心结在胸的君臣默然相对。未了,仍是为臣者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静寂:“王上宣草民来,定然是有事吩咐,请王上赐教。” “草民?”沈赦摇头,“逯将军,你就是这么不愿做朕的臣子么?” “草民不敢。” 不敢?沈赦将军件掷过,“边关告急,逯将军可曾听说了?” “草民已有耳闻。” “将军如何看?” “但有用着草民处,草民当效犬马之劳。” 呃?沈赦微愕,“你……” “卫家戍国,匹夫之责。草民家世受王恩,若置身事外,枉生为人。” “逯将军,左丘无俦是比冉晔更为强大的敌人。” “草民晓得。” 对着这张刚正的男儿脸,沈赦难以厘清心头感触,曾几何时,两人也是少年交好,推心置腹啊。“你听说了朕代你向阙兆公主求亲一事?” “草民配不上一国公主。” “这诏书已下,举国皆知。你纵算不愿,也须受了。太上王的美意,你岂能不领?” “……臣遵旨。”求亲诏书虽下,阙兆公主能否下嫁尚是未知,何必在此时硬来拂逆? “如此,你拿了封帅的旨意,到天峪关去罢,那里的情势,已迫在眉睫。” 逯谈辰未动,“草民尚有一请。” 第二十三章 再斗天关(下) 尚有一请?沈赦褐眸明灭一闪,“说。” “草民此次的帅印只掌到敌兵退时,届时,草民还是草民。” “你……”沈赦三分怒三分恼,“到如今,你仍是不能谅解朕?你仍以为是朕夺了你的心爱之人?” “草民不敢。” “你口口声声的不敢,只是拿来说的罢?你敢挂印而去,你敢辞帅为民,逯谈辰,朕若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是不是就该为难一下你的家人?” “王上不是。” “对,你欺着朕不是,所以,为所欲为,对么?” “草民不会,也不敢。” 沈赦怒极反笑,“好极了,逯将军。抱着你的一片忠心,赶赴前疆罢。” “是,臣告退。”逯谈辰拜别,踏步旋身。 “逯谈辰。”沈赦盯其背影,忽道,“她走了,她已然不在朕的宫里了。” 逯谈辰背影一顿:“臣知道。” “你知道?你何以知道?”沈赦眸生冷色。 “王上不曾派人在臣的周边伏了几十日么?定然是为了找她不是么?” “她……”眯眸,“她当真没去投你?” “她虽单纯,却不傻,若一心离开王上,怎会投到臣处?” “如今她下落不明,你不担心么?” “当下应该担心的,不再是臣。” “你既已放下她,为何不能安心做朕的臣子?” “放下是一回事,忘记别人的背叛是另一回事。” 背叛?褐瞳猛张,“你认为朕背叛了你?” “臣说得,是臣一个曾经的兄弟。” “曾经?” “王上,臣告退了,臣还要急点亲兵,连夜上路。” 步音沓沓远去,一如两人曾经的兄弟情谊。 ————————————————— 若想减损攻方伤亡……目光在手中地图上窒停,倏然定眸,天峪关西北方向,那里有一座深谷,深谷的彼端,是天峪河……!?她抽息着,吸尽了肺腔内空气。是罢?应该是罢?无俦他定是想,定是想…… “霍阳,若是天峪关有难,你当如何?” “啊?”霍阳正倚空外望,闻得她唤声,整张脸竟然都娇红了起来,“……你、你说了什么,扶姐姐?” 扶襄向窗外一瞥,表情未显任何变化,“天峪关有难,你当如何?” “天峪关有难?”霍阳花容微变,“怎么会?” “如果会,你想救逯岳么?” “逯二叔他会有事?” “一旦事起,就是一个全军覆没,纵若侥幸逃生,西叶王又岂会饶过?说不得,还会祸及家门。” 霍阳慌了,美眸泪起:“扶姐姐,这个消息你从哪里得来?逯二叔他、他……定王爷可以救他么?定王爷是盖世英雄……” 扶襄轻笑摇首:“取天峪关的人,就是定王爷啊。” “啊……”霍阳樱口微启,既窘又怕,“若是王爷,逯二叔焉有命在?扶姐姐,我……”泪眼忽尔生亮,脱口道,“扶姐姐,你来救他,好不好?” “我?”扶襄一眉浅挑,“你是说,我么?” “扶姐姐,我……”霍阳咬唇,低低泣道,“我对不住表哥,我答应和他白首到老的,但后来,却移情爱上了别的男人,这一生,我负疚最多的人,便是表哥了。我永远忘不掉他在宫里……他看见我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时,那绝望的眼神……我对不住他……” 对着这位伤心悲痛的美人,聪明如扶襄,也不知从何安慰起,又懒用空泛堂皇的话儿支应,只得默然以对。 “扶姐姐!”霍阳忽跪下来,以膝点到了她的近前。 扶襄一怔,“你做什么?” “扶姐姐,我不能再瞒你,没见你之前,我便听人说过你的。我知你随小延静王南征北战,你的智略不亚于小延静王。‘延静王府女扶襄,天地妙人世无双’,南原小荣王冉晔在表哥面前如斯赞你,正是那话,使我对你生了向往之心。是以,我在离开宫门思量前程时,首先想到的,便是要去看看扶襄这个女子。扶襄,你能救逯二叔的,是不是?你能救的?求你,救救他好么?我对不住表哥,对不住逯家,今生恩偿不了,情还不了,只能求你……” ———————————————— 阙兆边境,万马山下。 扶襄将内有乾坤的锦囊递进霍阳掌心。“从这条路山路绕过去,即是天峪关的东城门,你进去后,把这封信交给逯将军,劝他按信上所说,最短时日内完成部署。” 霍阳不无担忧:“逯二叔为人虽耿直善良,但这用兵上的事,他会听我的么?” “竭你所能,尽力而为罢。”与无俦对决,素来非她所欲,尤其在离了东越后,更无再使自己涉那样境地的道理。若非一心念偿逯谈光的救命之恩,她不会应下无俦挑战,天峪关的存与亡,端看守将一念之间,与其说由她,不如说是由天定夺。“不管他听不听你所劝,十日内你要尽快出关,千万莫耽搁下去,迟了……”怕是要与城俱毁了。 霍阳螓首急颔:“那,此间事了,我如何寻你?” “寻我?”扶襄明眸漫闪,“我会在天峪关以北三十里的一处山林等你。” “扶姐姐,作为西叶国民,我谢你。”霍阳盈盈一拜。 这样善良的霍阳,恁是动人,同是女子,也无法拒绝呢。她们的未来如何,也交由天定罢。 ———————————— “瞳儿,你确定她可以助你战胜本王?”扶襄尚在目送霍阳驰马远去,不曾远离的无俦悠哉踱近,笑问。 “王爷怕了么?” “怕?”左丘无俦收臂揽她纤腰,“不论胜败,你都要随本王回家,那么瞳儿你来说,本王会怕什么呢?” 回家?一度,她曾视延静王府为“家”,以为终老一生,哪怕是以一个老去的孤单奴婢死去,有视她如女的王妃,有疼她如妹的少王,已然够了。只是,某一日一场变故突起,她眼望着那把插入心口的刃,感觉着将自己拿来抵在身前的掌,倏然悟到,任何外在情谊,在骨肉血脉前,竟是薄弱如斯。这样的顿悟,使她甚至不能怪任何人,因为易地而处,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依据亲疏远近来选择牺牲者。也因这样的顿悟,认识了自己的身份,终究,不是家人,终究,是个侍婢…… “瞳?”觉悉怀里佳人思绪飘移,无俦心下一恼,长臂铁箍似的收紧,勒痛了她。“本王可以知道,你此时心时想着谁么?” “家。无俦,你的定王府,会是我的家么?”异国他乡,王族重第,唯一的亲近,是他;唯一的依恃,是他的疼爱。那样的将来,是她要的么? “本王的定王府,若不能使瞳儿安心居下,无俦的心府如何?”在佳人细润耳畔,他一字字吐着,在北地渐寒的风中,尤其火热坚定。 她震愕了:无俦的心府啊,无俦的心府,是她梦里魂里的家乡,不是么? 陡然间,久久盘桓心底的迟疑杂虑,尽数散了。 第二十四章 天关攻防(上) 霍阳怎样也未想到,竟能在天峪关,重逢“故人”。 “表哥?” “阳儿……霍姑娘?”逯谈辰更加意外。听属下来报一女子关外求见二叔,说是自家亲戚,他以为,是二婶遣人来探望久驻关外的叔父,不想是……她消失于宫内,王上全力寻索仍未得其踪,怎会现身在这荒远边境? 初时的错愕过后,霍阳是极高兴的,“表哥,你在此就更加好了,你听说过扶襄的是不是?” “扶襄?” “北云定王左丘无俦已然给天峪关设下了埋伏,这是扶襄的锦囊妙计,请表哥尽早安排,迟了恐有毁关之虞啊。” “……慢慢说,来人,给霍姑娘端杯热茶来。” 一盏茶后,霍阳将此来的所负使命娓娓道清,并将袖袋内锦囊给了表兄。“表哥,事不宜迟,您……” “扶襄是东越少王的侍婢,怎会成了左丘无俦的妻子?她既是定王妻,又怎会与夫为敌,给我军保关之计?”不是质问,只是不解。 “扶姐姐和左丘无俦都不是寻常人,做事也不会循寻常之道。左丘无俦曾与大表哥在阙兆地面发生冲突,泰半是为了她。而她所以助西叶,是为了报大表哥的救命之恩。” 事情竟是如此?逯谈辰开了锦囊匆匆阅过,须臾后,心里已有了定论。“霍姑娘,除此,扶姑娘可还有其它交待?” “扶姐姐说……”霍阳细颦蛾眉,“若不能说服天峪送守将,要我尽速出关。” 逯谈辰当即起身,“来人,速派哨卫到三十里外的天峪河察看,如有异,不得妄动,速来回报!” ———————————————— 十日后。 “报——!”哨骑飞至,翻身跪地高禀,“天峪河前深谷遭巨石乱木横堵,且西军自深谷右端炸开了一道通渠,河水顺了那边,留到天峪河下流去了!” 左丘无倚大愕,是谁破了二哥的偷天奇计?“再探!” 部将探问:“副帅,这城攻是不攻?满军将士的涉水靴都穿好了。” “水淹天峪关的计划落空,涉水靴又能如何?”左丘无倚蹙眉,“你带几个人,去边境接应定王,他也该到了。” 这水闸修了一月,才一落成,权待着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一击,于今竟全无了效用,二哥得晓,不知会是怎样的懊丧?话又说回来,西叶几时有了这样杰出的人才,能窥破北云定王的奇谋? ————————————————— “王爷,你的计,扶襄破了。”秋风中,扶襄单乘一骑,面上笑意自若,姿态风流,惹得一边的男子心痒难耐。 “瞳儿,你为何不与我共骑,本王的怀抱很温暖哟。” 男人挑逗的话儿,张开的手臂,对扶襄显然不具诱惑。 “王爷,”秀眉弯弯颦起,唇角暖暖生春,“扶襄知道你对输赢从不计较,但扶襄却是计较得很。” “哦?”无俦兴味盎然,“但不知本王的瞳儿想要如何计较?” “作为赢者,是不是有资格对输者提一个要求呢?” 朗朗笑声又在风中响荡,“瞳儿,愿赌服输,本王不会狡赖。” “此次扶襄随王爷回去,但有一日,王爷和扶襄不再知心时,请放我离开。” 唇边笑纹微窒,剑眉挑起,“瞳儿?” “请王爷应我。” “……好。”就如严苛的军律只对违者施惩一般,这个别扭的许诺也只用在“不再知心”时。不再知心,若两人真有那悲哀一日,纠缠又是何必? ——————————— 陡然间,风转萧瑟,马声长鸣,整条林间栈道弥出杀机。 乔正、乔副及一干侍卫迅即拔刀聚拢,“主子小心!” 左丘无俦紫眸微眯,抄手将扶襄揽过马来。 “王爷,我……” “本王知你不是需要时时依靠本王保护的弱小女子,但作为男人,想要保护自己的女人没有错!”左丘无俦在她耳根低语。 扶襄一笑,“王爷,小云只是想说,你抱得我太紧了。” “你——”这个狡黠小女人! 这对男女尚在调笑,两排林间已排出强弩重兵两千,将他们百余人给围个严实,密密麻麻,张弩持弓严阵以待。 “这只西叶兵马,可是你安排下的?”左丘无俦鹰般的利光扫掠四围一遭,口中问得,却是她,沉嗓内烈烈火焰待起。 扶襄一恼:“你认为是我,那便是我!” 觉着了她的恼,无俦胸臆反而一松,笑道:“不是你便好。” 她摇首,冷道:“是我,我想杀死自己的丈夫,不行么?” 他唇角憋憋,逼走了一脉受用的笑意,“行,待我赶走了他们,怎样都行。” 扶襄仍然有气,“他们在此,不是为了好看!”但,是为了给你好看,哼。 “我的娇妻,请允许为夫你好看地表现一回。”在她鼓起的小嘴上轻啄一记,手按上腰际惊虹宽剑剑柄,剑,将出鞘。 “左丘无俦,下马受擒!”西叶兵中,一副将刀尖直点过来。 下马受擒?左丘无俦眉梢一动,欲笑非笑。乔正启唇,方待回上个三言两语,已听对方队中有人叱—— “韩副将,不得无礼!”兵士两厢分开,身量宽阔、红色将袍的逯谈辰踏出,恭手抱拳,“定王阁下,在下逯谈辰,有礼了。” 逯谈辰?豪迈干云的西叶第一勇士?扶襄妙目投去,暗想着霍阳此去进展能如此顺利,想必与逯大将军虚怀若谷的胸襟有莫大干系罢。 左丘无俦却低低冷哼一声,“瞳,收起你的一对瞳儿,他没有本王来得英俊。” “……更没有无俦来得厚脸皮!” 无丘无俦长笑喷薄响开,将敌我人马均弄个雾水满脑。 逯谈辰蹙眉,“定王阁下……” “逯将军?”他笑罢,闲闲开嗓,“你拦住本王,不是为了有礼罢?” “阁下兵马犯我边疆,此来,是为讨一个说法。” “说法?”无俦挑眉,“仅是一个说法,也要劳师动众,西叶国的兵士都是没事干了么?” “左丘无俦,你少在卖弄唇舌!你……”韩副将看不惯这人身陷重围依然成竹在胸的嚣张模样,张口叱弄,但不待主将喝止,当两道鹰般噬人的紫色眸线投来时,自动将未竟言语吞回了肚子里去。 第二十五章 此情正浓(上) 霍阳随同北云大军一齐上路。虽然之前从不曾侍候过人,但对扶襄,她是真正的敬重喜爱,不遗余力呵心照拂,换衣,换药,喂食,擦身,在左丘无俦无暇顾及时,悉由她来担承。 初时,乔正尚对她存有几分疑戒,甚至,为防意外,途经银华城时,买了一名粗使婆子从旁看护。后时日推移,窥得这小女子确真心地单纯,方放下心来。 秋高气爽时节,北云大军回到了王都风昌。 百姓的沿道欢呼,百官的奉涌承接,王兄的迂尊出迎,左丘无俦面对种种,均无法再如过往或淡笑或潜心或欣然以对,几乎是才至莫河,他即已吩咐亲随请了风昌城专为王族亲贵诊病的当世名医及宫内御医到定王府候命应诊。 府内总管早早接到了王爷口谕,将王爷寝楼的主卧布上锦褥华被,烧满一池热汤,以备王府未来的女主人舒适休憩。 这天,昏睡了几日的扶襄醒来了,静待眼前朦胧散尽后,正见床边为她抹去额头虚汗的霍阳,还有埋头理整衣物的可爱丫头垂绿。 “有劳了。”她道,音嗓沙哑得令她自己吓了一跳。 “云姑娘……啊,不是,叫‘小姐’好不好?待你同王爷成了亲,就要称‘王妃’了。”垂绿欣喜上前,叽呱如一只小鹊。 霍阳托住她支起的上躯,极娴熟地在她身后塞了软枕,又将下滑的丝被拉到她肩下,柔声问:“膳间有煨好的鸡汤,你要不要?还是,你想喝清淡些的五珍粥?” “是啊,小姐,你想吃什么?奴婢要膳间给小姐你做来。” “先给我一杯茶罢。” “啊,你看我,竟粗心成这样!”霍阳拍额,利落地起身倒茶。 扶襄不无讶异:自己醒醒睡睡间,霍阳竟已将娇贵退却,学会仆役杂务了? “我来我来,霍姑娘,您可别抢了奴婢的活计,奴婢可不想被总管大人骂无用给撵出府去。”垂绿急急抢手,奉到扶襄唇边,“小姐,这茶不烫不凉,奴婢一直拿热巾给焐着呢。” 扶襄自己接下来,呡了半杯,咽啜舒缓了许多,再将余下饮尽。将空杯递给垂绿后,她沉了片刻,委实按奈不住,还是问了:“王爷呢?” “嘻。”垂绿调皮伸舌,“小姐再不问,奴婢都觉得您没良心了。王爷为着小姐,将咱风昌城挂上名的大夫几乎都给请个遍。不止如此,王爷只要有暇待在府内,就会坐在小姐床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不管是奴婢,还是霍姑娘,都插插不上手。不信,您问霍姑娘。” 霍阳樱唇微抿,浅笑颔首。 扶襄失笑,“我没有不信。我喝过茶,觉得饿了,你去膳间端碗粥给我,可好?” “是,小姐!”垂绿欢快应道,一溜烟跑掉。 扶襄目注霍阳,由衷道:“这一段时日,有劳了。” 霍阳摇头,与她手儿交握,道:“扶姐姐,莫谈你对我的各方照顾,况若不是因为我的请托,你不会染上重疾。我对你,有感激,有愧疚,有敬佩,也有喜爱。” 丽丽娇颜静美如诗,柔柔眸光秀谧如湖,扶襄作为女子,也给惊艳了。“霍阳,你真的很美。” 霍阳微赧,抚颊,“你不会怪我罢?” “怪你?”扶襄扬眉,“为何?” “我未经你的允准,将脸上的伪装给除去了,我是想……” “先前你我在路上,伪装容颜是为了避免因你过美的颜貌引来阻难,现在既然到了王府,断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恢复本来面目,是应该的事。不过,一旦你这张脸传了出去,定王府怕是要热闹了。” “热闹什么?瞳儿才醒,便要热闹了么?”有人身未见,声先到。 这男人,到底是耳长,还是喜欢以声夺人?扶襄眉儿一挑。 “瞳儿,觉得如何了?”无视室内尚有别人在,左丘无俦俯身托起她苍白容颊,叹气,“要何时,你才能将本王初见时的瞳给还回来?” 扶襄嫣然一笑,“请王爷容小云几炷香的时光。” “几炷香?”他挑眉,从善发问,“敢问是几炷香呢?” “目前尚不能确知,不如王爷将香燃起,届时咱们来算着看看?” 他嗓内发出沉笑,将额抵上了她的,“瞳,你不会离开我了罢?” “我……”忽瞥见在旁的羞窘佳人,遂也红了颊面,轻推着他的肩头,“王爷。” 左丘无俦总算体谅一回女儿家的羞涩,直了腰身,寻话为她开解:“你方才说‘热闹’,指得是什么?” 扶襄嫣然道:“有霍阳这样的大美人藏在定王府,你的王府势必要被诸家好逑的君子给踏破门槛,不是要热闹了么?” “是么?”左丘无俦耸耸肩,“也许。这风昌城,是有一些爱好风花雪月不事生产的公子哥儿,左丘无倚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扶襄啼笑皆非,“他好歹也是你的副帅,哪算不事生产?您口下对他留情罢。” “哼,不许为那个东西说好话。你这张小嘴再冒出为他一字的好话,我便把他发到北云的最北疆做牧羊人!” 幼稚。“你该不会忘了,‘那个东西’是你的兄弟?你如此说他,置你自己于何地?……唔——”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他、他竟当着霍阳的面……火热的唇舌,激烈的吮吻,几欲把她揉碎塞入自己骨缝合为一体的拥抱,是如此令她身软魂醉,她想推,推不开了。 左丘无感觉自己要疯狂了!这泛着冷梅清香的人儿,在过去的几月内,牵他魂,扰他梦,今时,终在梦外实实在在重温芳泽,只是,不够啊,品尝她的小嘴时,不舍她细滑香颈,细啮她香颈时,又恋绻她唇内细软,他几乎用不够自己的贪婪……妖女,他的小妖女,逼疯了他,惹狂了他! “姑娘,您要的粥来了!”垂绿脆声声一声高唤,划入两人间热烈绸缪的空氛中。 左丘无俦当即戛然止住,眉际浮上微恼,“瞳儿,还好么?”她人才醒来,身子还弱,他竟恁此不知节制,该受军规责罚了。 扶襄娇喘咻咻,满面嫣红,心下的懊意不必他少。霍阳虽不知在何时已避了出去,但适才的自己,可谓忘形得极点,如此放浪形骸,可还是那个内敛清冷的梅使扶襄? “小娘,奴婢进来喽?”垂绿又做垂询。嘿嘿,亏得有门外侍立的乔正大哥指点,她才没有当头闯进去,别说她十三岁的小丫头啥事不晓,王爷还不是在对小姐亲亲爱爱? 扶襄拉来丝被遮到颈下,拍拍娇羞未褪的双颊,“垂绿进来。” 第二十五章 此情正浓(下) 北云国民风朴实,性多彪悍,纵是王族中人,也不喜大奢大华的靡丽。位于风昌城城央的上阳王宫,亭台殿阁亦只求取实用坚固,少见虚饰。 上阳宫的主人,也是北云国的王者左丘无伦,在寝宫外殿,与他的骄傲,也是北云国的骄傲面面而坐,难得闲暇的两人,远案牍,辞丝竹,清茶对饮。 “无俦,那个女子,真的美到如斯地步么?颠倒众生?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左丘无伦眨着与其弟同出一辙的紫眸,问。 谁?瞳儿么?他一笑,他的瞳儿之美,只需颠倒倾倒他一人即可。“臣弟只能说,她足以打动我。” “打动你?仅是打动你么?”左丘无伦深盯着其弟的挺俊面庞,“父王重色,后宫丰盈,徒造了不少风波出来,我们自幼受之牵累,也养成了清心寡欲的性子。朕的后宫,除了王后,只册了三个侧妃。你呢,几乎是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兄长真敢说呢。在丘无俦喷笑,“为弟没有守身如玉,为弟也有荒唐过,王兄不会不知罢?” “哦?”左丘无伦挑眉,“那定王爷是因人生初体验的滋味太过糟糕,所以突然远了女色?” 无俦大笑摇头。 北云王颔首:“朕也认为这个可能太低。但你不喜女色是事实,只是,如此的你,有一日突跑来告诉朕,你要娶一个小婢,将北云诸多名门闺秀企盼的定王妃凤冠奉到她的头上。并为了她首次与朕小起龃龉。后那小婢逃婚走了,给你留下一个大笑话,你也该死心了不是?现下却又接了她回来。无俦,你告诉朕,这小婢仅是打动你么?” 左丘无俦挑唇微哂,“王兄,她是我最想攻下的一座城池,而一座他国城池,绝对抵不过她于臣弟的价值,所以……” “所以?” “她从来不是小婢。” 左丘无伦轻笑,“你为她,在挑朕的语病了?” “据实而已。” “无俦啊无俦。”北云王笑而摇头,“那么也请你据实相告,她打动的是你的情,还是你的心?” 左丘无俦微怔。 “动情易,动心难。情可移,也可尽,而心是在你自己的胸膛内,伴你终生,除了死亡,它永远不会停止跳动。” 左丘无俦哑然莞尔,“臣弟怎不知王兄对男女情爱如此通透呢?动情或动心,在‘动’的当下,有几人分得清?” “分不清么?那么,二弟你只需明白,王族中人的我们,情可放,心莫寄。” “臣弟可以知道为何么?” 左丘无伦未语,只在心里叹:二弟,纵你聪明盖世,也须堪破情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为兄的这番语重心长,你会明白身为王族中人,是没有资格痴情痴心的。 “王上,王后殿外求见。”守门太监恭禀。 “有请。” 说客来了?左丘无俦无奈腹语。 —————————————————— 北云王后曾琳,昔日风昌名媛,前朝鸿儒之女,具备一位合格王后所需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容好,仪端,知礼,丰德,为王室生有两男两女,后位稳如盘石。 见驾获座后,受了左丘无俦长身揖首一礼。“王叔免礼。王叔班师回朝,本宫还未见过王叔呢,你的几个侄儿侄女可都想极了你。” 左丘无俦勾唇大乐:“臣弟也想几个调皮鬼,稍后会去看他们。” “留下来用膳么?他们见了你,定是缠个不休,你想脱身也怕不易。” “也好,臣弟谢过王兄王嫂赐膳。” 北云王借举茶盏浅饮之际,给了自己王后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后者螓首微颔。“王叔,你可知,有时调皮得连王上也敢拂逆的麟儿他们,何以对王叔你恭顺乖从么?” “恭顺乖从?”左丘无俦摇头,“这几个字何时在他们身上出现过?王嫂,你看到的,怕仅是表面罢?” “本宫是亲耳听到,麟儿、麒儿对王叔的祟敬之辞,他们心心念念,做梦都想成为王叔般顶天立地的英雄。” “是么?”左丘无俦方唇含笑。 “不过,自古英雄之畔,少不得美女如影随形,王叔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也该定夺了,可肯听王嫂啰嗦两句么?” “王嫂请讲。”左丘无俦当下了然:王后一番迂回,便是为此。 “昨日,本宫收到了长公主的来信,你二十有五,尚空悬正妃之位,长公主姑姑虽远嫁异国,仍甚是挂念。阙兆国有两位公主,皆是才高貌美的佳人。原本,是想藉你出使阙兆之际,撮合你与大公主常夕的,她文武双全,该是最合你向来的心意,只是……”不好苛责小叔对佳人的不够积极,“不过,常夕公主虽名花有主,那位二公主亘夕也绝非退而求其次的人选。亘夕公主自十三岁始,即任财司总宪,据说阙兆国库就是因有了这位敛财高手,才日益丰盈的。她的容貌王叔也见过,较其姊更为出色……” 她以目测着无俦神色,将话儿暂歇,欲看这位王叔会做如何的说辞。 左丘无俦正端着宫盏,垂眸品尝香茶,俊颜风平浪静,不置一语。 北云王轻咳一嗓。曾后接获暗示,话端再启:“一位是北云叱咤风云的定王,一位是阙兆美貌多才的公主,两国联姻,英雄美人,说是天作之合犹嫌不够。这于国于民于己的好事,我这个王嫂就多事做主王叔订下了,如何?” 北云王室兄弟情感颇笃,曾后是北云王尚为王子时的元配妻子,是以,左丘无俦对她向来颇为敬重。她也正是拿准了这点,以王后之尊,王嫂之亲,行媒妁之实。但她“如何”两字落下后,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殿内未有声出。 她心内存急,启唇方要再言,遭北云王眸神制止。 终于,左丘无俦杯中茶饮尽,悠然道:“王嫂,您不知道么?臣弟业已有了将要婚配的人选。” “无双和本宫说过,你抢了她多才多艺的爱婢,还宠得如珠如宝。本宫早已想请你将这位女子带进宫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动人人物,让咱们眼高于顶的定王爷如此青睐?不过不打紧呐,咱们北云从没将血统出身看得万分紧要,你娶了公主,与娶那位爱婢并不冲突,是不是?无双说过她多才多艺,可想而知是个通情达礼的人儿,将来和公主必也能相处得愉快,王叔担心什么呢?还是,王叔的这位爱婢是个小醋桶,不许王叔亲近别的女子?” 她最末一句,含了笑音,有几分调侃意味。更似激将之法,最好激得起这位王叔的凌然傲气,一口允了婚事。 “臣弟是不是一个可让女子操纵的人,想必王兄和王嫂比谁都清楚。” 曾后面色一喜:“那……” “臣弟何以二十五岁尚未娶妻,你们也是清楚的罢?每年的宫廷宴上,各家淑女名媛看似百花争妍,实则一模成型,言语乏味,反应迟缓,表情呆滞,臣弟焉能自虐到娶回一个人偶面对一生?” 几乎不必再听下去,左丘无伦业已明了自家兄弟的答案,并无意外。不过—— “无俦此言差矣,你的王嫂曾是凤昌城最出色的名媛,更是位合格称职的王后,莫非你也看她不起么?”他自然无意挑拨王后与臣弟的叔嫂关系,只是需打压一下这位不羁臣弟的气焰。纵若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当真因此生了嫌隙,他亦具缓颊消磨的自信。“况乎你的王嫂正是思虑到你的挑剔,方挑了一位足以独挡一面的公主给你,不是么?” 左丘无俦笑意晏晏,慨然接招,“王嫂的确是位实至名归的名媛,所以才能得配王兄,成就我北云最高贵的夫妻佳偶。而王嫂对臣弟的慈母般用心,臣弟更是不胜感激。但无俦对自己相守一生的伴侣向来看重,那位公主于别人来讲,或许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于臣弟,也只是一介平凡女子,既如此,又何必委屈他国的金枝玉叶呢?” “你并不熟识她,又从何铁口直断她不能成为你的瑰宝?”曾后反诘,突地心念一动,福至心灵,“不如,咱们请了长公主姑姑带她到我北云做客,你也好趁此和她相处一段时日?” 吓!左丘无俦为王嫂的异想所赶,决定行兵贵神速之道:“王兄不是奇怪为何臣弟连侍妾都不置么?犹记得,臣弟十六岁生日当晚,半醉半梦中,床榻间爬上了一具丰满艳丽的肉体,初始,的确也激起了臣弟作为男人的欲望。但须臾后,臣弟便一脚将她踢了开去。因为在那样的当下,很诡异地,一丝奇念突闯入臣弟脑际:抱着一具灵魂不相契合的肉体,与跟腐肉为伍何异?世上,又有什么物什堪与腐肉为伍?蝇蚁之流。一念至此,自视甚高的臣弟自不肯再降了品味格调。遇见瞳儿后,臣弟对以往的坚持更是庆幸之甚。否则,那小女人的芳心怕是不会恁样轻易地就付予了臣弟。” 左丘无伦按奈心头不悦,眉梢闲闲挑起,“如此说来,无俦的瞳儿是独一无二了?” “对无俦来说,的确如此。” 第二十六章 暗流伏动(上) “王后想见我?”扶襄已想到自己既随他回来,必有这一日。只是,来得比预料的快了些。 左丘无俦手指蜷弄着怀中人儿垂下鬓来的一绺黑发,道:“她原是要我明日带你入宫,我念你大病初愈,给推到了五日之后。” 在东越,被王后、太后召见均属常事,但彼时,她不过是一个侍女,充其量是一个备受各方赏识的侍女。而今,她成了王爷对外宣扬出的未婚妻子…… “你会怕?”左丘无俦看她美目波光明灭,语气里没有一丝担心,反是满满兴味。 扶襄娇嗔瞪他:“我若真怕了,你会高兴是不是?” 他咧嘴坏笑,抱着她一并躺上身后屏榻,“你若当真怕了,我会为王嫂颁一面‘勇士’军旗,毕竟,她做到了本王千军万马也未做到的事情。” 被他粘在耳根的笑声弄痒,她向前避着,却教他更蛮力地揽贴到胸前。 “见王后,我是以什么身份?” “这事也值得聪明的瞳儿犯愁么?定王将要过门的娇妻,本王的准王妃,还会是什么?” 扶襄叹息,“我何尝担心过这个?我是问,我姓甚名谁?你没有想过么?‘扶襄’这两个字并不多见,稍经探查,即知我来处。而北云王,也就是你的王兄会不计较我是扶门中人么?” “本王身边,晓得你出自东越扶门的,只有当日随我追你的百名精兵与乔正,自千巉岭回程时,我便已勒令他们不得透露你真实身份半字,那百人是我的亲兵卫队,乔正是本王心腹,我信得过他们每一人。”左丘无俦赫记起千巉岭别时,望她背影远去时那唯恐再无见期的惶痛,臂收得更紧。“你是本王的人,我独一无二的瞳儿。” “进宫向王后见礼时,我只管说我是定王爷的瞳儿就好了,对么?”她问得含嗔带气。这男人,千巉岭便已打着算计了,是不是?不过,自己的算计也从没少过,彼此半斤八两,权当打平,不计较,不计较。 “就借你在阙兆时的化名,你姓‘云’名‘宓’,刚好这个‘宓’字,借了你‘扶襄’中的‘扶’字。云宓,富商千金,博学多识, 家道中落,徙转民间,得安国公主收留,天作良缘,邂逅英俊无敌的定王左丘无俦,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我要睡了。” “成婚前夕,你思虑再三,仍疚于自家身世与王室难匹,忍痛逃婚。没想,上天注定你与英俊无敌的定王爷良缘不断,定王出征之时,竟与佳人重逢天峪关,遂爱火再燃,汹汹延绵……” “……”她优优雅雅打个哈欠,悠然入梦。—————————————————— “王上,扶粤求见。” “进来。” 垂眉敛息,扶粤踏入朝泰宫前殿。“扶粤见过王上。” “罢了。”东越王嵇申正看着一份奏章,“想不到,朕的小延静王将要做朕的连襟,这真是一桩天大好事,不是么?” 扶粤知他此语并不求回应,只在原处无声无息静默立着。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嵇申似是记起了这隅内还有除了自己和身后太监外,尚有第三人在,启口道:“粤儿,朕不宣你来,你不会来见朕罢?怎么,不想见到朕?” “王上,扶粤不敢。” “还是,你不想让朕问到朕想知道的?” “……王上想知道的,扶粤也想知道,但实则扶粤并不知道。” “哈哈,朕的粤儿这张小嘴可是越来越灵巧了呢。”嵇申笑声朗亮,眸却阴郁依旧,勾勾食指,“走近点,粤儿,朕有些时日没见你了,让朕好生瞧上一回,朕的粤儿可瘦了?” 扶粤双拳捏紧,纤足未移。 “怎么?”嵇申似笑非笑,“朕的话不好使了?” 扶粤向王案行近数步,“请王上示下。” “朕在粤儿眼里,何时成了洪水猛兽了?” 扶粤再前迈了两步,“请王上……哦!” 一只掌毫无怜惜之念地,将她扯进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嫩唇遭获暴虐蹂躏。起初,她的确是挣扎着,不甘着,她不想再让这个得了她的身、拿了她的心、将她的尊严踩在足下的男人又一回任意妄为,但是……她在通身无力的瘫软中,阖眸泪水涓流,听到了他在自己唇上得意的低语:“……粤儿,别和朕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朕不喜欢,你也绝非个中高手。” 怎么办?扶襄,你说过,他拿他施舍的感情操纵了我,你说,在这样的操纵下任凭摆布的我不值得同情,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我该如何呢? “好了,乖粤儿,现在,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她,在何处?” 寒意由周身骨骼的缝中隙中涔出,扶粤怀疑自己在下一刻,会不会就在寒冷里死去?但是,为何不死? “粤儿?”危险掺进了嗓里,嵇申掌上加力。 忍着腕骨将欲碎裂的剧痛,扶粤启了眸,望进男人无情的眼底,“扶粤不知,不止扶粤,整个扶门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你是在告诉朕,兼着王族安危大任的扶门形同虚设?” “以扶襄的本事,想要躲开追缉,是轻而易举的事。王上岂会不知?”“哪怕整个扶门也奈何不得,对么?” “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奈何的人,扶门奈何不得,并不出奇。” “哈哈,粤儿,你还真是一语中的。”嵇申柔声道,语间,没有任何预兆地,收回了臂膀,任失去了依撑的扶粤委滑于地。 “禀王上,珍妃娘娘求见。” “宣。”地上的人,他再未用上一眼。 香风袭来,环佩叮当,后宫美人珍妃袅娜而至。“臣妾参见王上。” “爱妃,你来得正好,朕正要宣你,过来。”依然是食指勾勾,嘴角噙出魅笑。 “是,王上。”珍妃雀儿般扑进男人虚待的怀抱,巧笑如花。 “爱妃,你真香……”头埋进了女子的酥胸前,脚底移动着,带着酥若无骨的美人向帘后的寝宫内室退移。 长长的帘幕隔去了一对男女的情欲勃发,但挡不住浓重艳烈的呼吸呻吟。扶粤贝齿咬住下唇,咬得鲜血涔涔,而攥握在手心的十处指甲也把嫩肤刺出了淋漓湿意,闪过了东越王贴身太监福全的同情搀扶,蹒跚举步。在她一足抵临殿门前,耳闻得—— “下一回,粤儿,若你仍然不能让朕知道朕想知道的,朕会盛情邀你参与。” 她冲出了殿外。 阿襄,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值得同情。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尊严铺碎在地上任他践踏,咎由自取,活该遭人轻贱! 一路走去,点点血珠为迹。 第二十六章 暗流伏动(下) “阿粤——!”顶着一头薄汗,扶襄怦然惊醒。 窗外天光已亮,身畔枕席已冷,睡在其上的男人想必又是卯时起身,巡视军务去了。她拭着汗渍,抚着犹在怦跳的胸口,仍为梦中的扶粤心痛不已,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也爱上一个男人,恋上了一个当世无俦的男子。若是有朝一日,左丘无俦待她,如嵇申待阿粤,她会如何?会为爱他,忍受一切,包括牺牲尊严么? 会么? 能爱上左丘无俦,是因他是他。若有一日,他苟同了俗流,他便不再是那个她爱上的无俦,而为“爱”抛却尊严的扶襄,也不再是扶襄了罢? “小姐,您醒了么?安国公主、明珠公主来了。” 明珠公主,当今东越王的长女左丘明珠,十岁的娃娃,可爱得紧。她进宫觐见曾后之际,小公主在旁随坐。漫谈之中,不知曾后何以心血来潮,竟要自己的女儿拜她为师。王族拜师,需有郑重其事的拜师大礼,王后的兴之所至,终究是玩笑多一些。扶襄也不以为意,就此与那位娃娃公主半师半友的相处下来。 王府花园的八角亭内,摆上了干鲜果子,香茗吃食,扶襄抚了一曲轻快小调,借广陵古琴,指下荡出优美回响。 “师傅,明珠何时能把琴弹得像你的一样好?”明珠歪着圆圆的脸儿问。 最近,她似乎好为人师,且弟子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们。扶襄冁然道:“公主的天资不错,只要能潜习修习,假以时日,你定然可以超过我。” “真的?”明珠欢跳了起来,“无双姑姑,你听见了么?师傅说我天资不错哦,若是明珠超过了师傅,不就超过姑姑你太多了么?呵呵,姑姑你不及明珠聪明哦。” 左丘无双提提鼻尖:“童言无忌!” ———————————————— “小云……我还可以如此叫你的罢?毕竟,你还没有和我二哥成亲?” “公主请便。”“小云”不是她的名字,在此,她做不了扶襄,怎样都好。何况,当那个男人无比珍爱的唤她“瞳儿”时,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 左丘无双沉吟着,偷眼瞄了四遭情形:明珠跑到花间戏耍扑蝶,垂绿小丫头被她支到膳间炖燕窝,亭内,再无旁人,正是私语时机。颊上浮起笑涡,甜声道:“小云,你爱我二哥么?” “公主爱占时将军么?”尽管公主殿下已努力演得无辜,扶襄仍不难体察到对方将算计打起的异动。这份对人心深处的体察,她几乎是本能。 “……当然爱。” “小云的答案与公主相同。” “……”这小云不易对付?是错觉罢。“既然这样,你劝劝二哥好不好?” “劝他什么?” “劝他娶了阙兆国的公主。你尚不晓得罢?阙兆国的大公主已然给人订下了,这回我提的,是二公主。听说,她是个财司高手,还主管着阙兆的矿脉呢,咱们北云什么都有,就是铁矿少了,若是能与阙兆结成姻亲……你为何如此看着我?” “公主也会劝占时将军娶别的女子为妻么?” “……怎么可能?” “那公主又何以认为我会劝王爷娶别的女子?” “那怎么相同?我是堂堂公主,你是……”收口不及,言多有失,她呐呐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也知道,二哥是堂堂亲王,他……” “他配得上我。” “你……”左丘无双恍觉,眼前的女子,不是她以为的婢女小云,那份大气从容的优雅,连她这位金喂玉养的公主也难以企及,莫怪王后嫂嫂说“云宓不似平常女子,也不似普通的富家千金,生得虽不够貌美,眉眼内却似含了万里江山,无怪可令定王迷恋”。 “小云,你嫁给我二哥,若是做一位侧妃,并无不好。但若你做的是定王的正妃,势必有许多场面需要你出面交际圆圜,你自认为,在面对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妇千金时,不会有丝毫的不自在么?” “公主此言,是想告诉小云,公主你有哪些地方不及那些贵妇千金么?” “耶?……本公主哪里会不及她们?” “正是如此。我既然可以自在地面对公主,又为何不能自在面对她们?” “……本公主向来没有架子,不讲场面,我把你当做朋友,所以可以自在的交谈,但那些贵妇千金便不同了,她们目高过顶,对于你的出身来历很难不予计较,你处在她们之中,会很难做的。长此以往,你也不会快乐,是不是?”左丘无双心里好想为自己拍掌欢呼,这一席话,婉转不失中肯,精彩啊。 “我想,在我面前,她们不必骄傲罢?毕竟,你最骄傲的二哥弃她们而选我,胜利者才有资格笑到最后,不是么?” 啊呀!无双公主气结了。这小云果真难对付,亏得自己还在王后嫂嫂跟前说了满话,此下是要打自己嘴巴了么? “不过,至于王爷娶不娶阙兆公主,公主该劝的是王爷,而非小云,王爷一旦允了,又岂是小云能拦住的呢?” “姑姑不敢啦。”近处花丛突然探出的左丘明珠的小小螓首,“姑姑最喜欢欺软怕硬,哪敢找上王叔?” “左丘明珠,你——” “姑姑最怕的,就是王叔。王叔只需要动动小指,让姑姑一年见不到占时将军……” “左丘明珠,你找打!” ——————————————— “公主,其实占时将军……”悠悠然,气定神闲,扶襄语吐半句,欲言又止,如愿留住了公主殿下恼羞成怒的身形。 “……占将军如何?” “占将军对公主,是有情的。” “……当真?”左丘无双的紫色瞳仁熠然点亮,“你……你如何可以断定?” “公高潜城避暑避暑行苑的几日,表面上看,占将军对公主只有臣子之仪,有礼而漠然。然小云偶及发现,每每公主看往别处时,占将军的眼睛便会注视着公主。” 左丘无双心臆惴然,“真的?他看我?他真的看我?” “公主回去可去问问惜元和惜心,她们定然也有觉察,只是未经情事的她们,也许并不知那眼神下的情意。小云若非遇见王爷,也无从领会。因为,王爷就拿那样的眼神看小云。” “真的?”左丘无双捉住她手,小脸是满布惊喜,但转眼又上轻愁,“可我等了又等,他为何不向王兄求亲?” “或许,他认为自己配不上公主?”扶襄自忖不是情事专家,对占时其人更谈不上了解,若非不愿与左丘无双僵滞了关系使无俦夹在中间难做,她不会多事介入别人郎情妾意的心事。 “配不上?这世上,他若配不上,还有谁能配得上呢?他这个人,怎么让人如此操心?” “公主不让王上指婚,是想占将军主动开口提亲罢?但或许占将军以为,公主心意昭然,王上又对你如此疼爱,届时定会为你们指亲呢?你等他,他等你,中间岂不蹉跎?” “……会么?会是如此么?”左丘无双眸切切,声切切。 “公主不妨设法一试。” “如何试?要怎么试?”此刻,在安国公眼里,小云已然消失不见,存在的,是万能的神。 “占将军会是个对上锋之令无论对错与否只管惟命是从的人么?” “当然不是!”话及心上人操守品格的,左丘无双语声坚定得不容置疑,“他敢作敢当,勇敢无畏,就算是王兄之命有不妥之处,他也敢直言指摘。” “这样的人,若真爱公主,必不会让公主另嫁他人,尤其是不情愿的嫁给他人,公主不妨……”她故意语意未尽,留给公主殿下自己发挥。 “请王兄假意将我指婚他人?” “这是公主自己想到的。” 左丘无双大眼瞅紧了她,卟吱吱笑了出来,“小云,你好可爱,我喜欢你,今后,我会和你好的!” 兹今日,安国公主将友谊正式交予。 女人的友谊,可以坚固如铁,可以脆弱如纸,只要未曾牵涉到同一个男人,情许一生也并非不无可能。 第二十七章 女人心事(上) “这是瞳儿的身世。” 什么啊?左丘无倚接过那张薄笺,雾煞煞眨着眼睛。 “五日内,王兄必然会找上你,责成暗门调查瞳儿的身世背景。” “……所以,届时我拿此交账?” “你很聪明。” 感谢苍天,二哥也会“夸”他一回。“二哥,欺君呢。” “你给自己扣的罪名未免大了,充其量,是手下做事不力,你督导失察而已。” “……” “去做罢。为兄告辞了。” “二哥!”左丘无倚追出来,亦步亦趋,涎起笑脸,“听说贵府内,藏着一位绝代佳人?” “我的瞳儿,的确是我的绝代佳人。” 哪来的拿肉麻当有趣说话的狂徒,拉出去砍了!“听说,这位绝代佳人是未来二嫂的好姐妹?” “你哪来得恁多听说?想要,自己出手,本王没那劳什子时间做说媒拉纤的营生。” “可以么?”左丘无倚狂喜啊,“我可以么?” 左丘无俦截然刹足,一双紫眸将他由头到脚再由脚到头看过一遍,最后,目光的焦点停在一处。“怎么?你已经不‘可以‘了么?” “二哥?!”左丘无倚眼珠瞪圆:他是什么表情? “啧啧啧,”左丘无俦摇头,一脸痛心疾首,“常年游戏花丛,玩‘垮’了是不是?可怜呐,三王叔这一脉要断了。” “二哥!”左丘无倚目眦欲裂。 “你将瞳儿的事做得滴水不漏,我的定王府也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至于你‘行不行’……” “二哥,小弟很‘行’!非常‘行’!” “那就‘行’了。”左丘无俦耸肩,大步重开,卫王府的大门已然在望。 左丘无倚咬碎了牙,吃够了气,突地坏笑:“二哥。” 左丘无俦看未看他,目不斜视,“我非你要的绝色佳人,你可以不必笑得如此淫荡。” 笑容顿垮,“二哥,你当真如此大方?未来二嫂和那位绝色一起出现时,你看着就没有半点怀疑?” “喔?”无俦足行再止,大方投来目光,“你说来听听,本王该怀疑什么?” “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患了眼疾?怀疑自己的脑子哪里出了问题?否则,但凡神智正常长了眼睛的人,怎会弃绝色佳人不选,偏偏……”舌头吞去半截,因为二哥的眼睛已危险眯起。 左丘无俦厚薄得宜的唇上,挂上了和善笑意,“无倚。” “二哥,二哥!”他举手大叫,“小弟毫无取笑未来二嫂之意,事实上,小弟是极其欣赏二嫂的,那样的女子,不会有人敢看不起,只是美丽的人、事、物人人喜欢……” “无倚。”音嗓轻和,一臂扬起。 九泉之下的父王呵,救我!左丘无倚闭眸待戮。但脑袋上未承受预料中的重量,反而,一只大掌极其“温柔”地在上缓缓移动。“……二……哥?” “嗯,我知道了。”左丘无俦颔首,撤手,转身,启步。 “……二哥,您知道了什么?”左丘无倚追着,忐忑问。 “为兄一直存着一桩好奇。” “……二哥也会有好奇的事么?”他好奇二哥的好奇。 左丘无俦掀唇,笑容温良无害,“为兄素来好奇的是,我与笨蛋的区别在何处?” 哦?“二哥与笨蛋的区别?” “那就是,”深邃的紫眸盯着他的脑门,清晰和缓,不使他一字漏听,“笨蛋的脑袋里,装、的、只、有、草。” “那不就是草包么?……二哥,你又耍我!”左丘无倚对着兄长已出门的背影咆哮,扬臂成拳间,忽触到了手中的纸笺。这个二哥,有求于他,还如此嚣张?他倒要看看,二哥对那个大美人,是否真如他所说的无动于衷。哼,那样美丽的女子呢,莫说他这位看遍花丛的安王爷生平未见,王兄的后宫佳丽里也不会有一人能及上的绝色,二哥是个正常男人,怎可能视若无睹? —————————————————— 霍阳所居的地方,是王府后园里一个独立成门的小院。院里绿竹成荫,梅枝疏淡,霍阳一见钟情,如愿得住。扶襄本也是极喜欢的,无奈不会有人放她过来。 “阳姑娘,小姐请您到积雨轩。”垂绿将托盘上的衣裳递来,“天凉了,小姐怕姑娘着凉,请姑娘穿上这个再去。王爷已叫了霓衣堂的人过两天给小姐做衣裳,小姐说,到时也请您去挑些布料花色。” “劳宓姐姐费心了。”霍阳嫣然,着了那袭蕊黄外袍,旋身镜前,“很合体。” “您与小姐的身材相仿,小姐的衣服您定然都能穿得合身。” 霍阳轻理云鬓,淡然笑道:“在王爷的心目中,宓姐姐必是独一无二的罢。” 垂绿心无城府,直愣愣喜孜孜道:“那是自然。奴婢在王府当差了五年,还不见王爷如此宠过一个人呢。” “是啊,王爷是个难得的男子,姐姐也是个难得的女子。”霍阳将一根素钗斜斜插入云髻,“我已然好了,走罢。” 垂绿头前带路,不时回头悄悄打量,有本小书上说女子生得美时,是“雪肤花貌”,可就是阳姑娘的这番面貌? 霍阳发觉了这小丫头的憨态,失笑道:“垂绿,你再不专心走路,就要绊到门槛了。” “是。”垂绿伸伸舌。 两人穿过两道回廊,故态复萌的垂绿果然吃到了不专心的苦头,更糟的是,她绊到的不是门槛,而是—— “乔、乔护卫?”而且,是她最怕的那位乔护卫。 “你这个蠢丫头,不长眼是不是?你……”乔莹本欲大发雌威,抬眼乍见她身后的霍阳,一惊一愣,“你是何人?” “乔护卫,这位是阳姑娘,是小姐的……” “我没有问你!” “乔莹!”随后赶来的乔副喝住妹子的放肆,“我们有正事需向王爷禀告,莫在此耽搁。” 乔莹向霍阳投去了刺敕敕的一瞥,随兄长去了。 “她……是谁?”霍阳对这女子目光中的那簇敌意并不陌生,以前,在深宫里,在那个男人身边时,他的妃嫔们投在自己身上的,即是这样的目光。只是,定王爷在扶襄之前,府内不是连个侍妾也没有置的么? “乔莹,以前是王爷跟前的三护卫之一,现在做一些外面的事。” 霍阳蓦然明白:‘又’是一个满怀异样心事的女人罢? 是世上值得爱的男人,太少了么?还是,这世上没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得了那样的男人?纵若强如扶襄,亦未能例外,不是么? 第二十七章 女人心事(下) 暖暖的,是天间日阳;缓缓的,是林间微风;潺漏的,是涧间流水;欢欢的,是山间小鹿。突然,一只在溪边饮水的白鹤冲天飞起,将一片栖在林梢的鸟儿惊起,白鹤引吭高歌的长鸣中,鸟儿叽啾之声隐伏其内…… 琴声陡然作结。 听得浑然忘我的霍阳,憾意顿生,“扶……姐姐,为何停了?” “你来了,我自然要停。”扶襄弯唇,美眸盈盈笑波,“今天天气不错,趁着这大好的秋色,在下可荣幸赏阳姑娘妙舞?” 被爱浸润着的女人,格外美丽么?霍阳痴望她,忖着。 扶襄秀眉黠扬,“怎么了,阳姑娘不愿意?” 霍阳莞尔,“虽然怕你笑话,但你要看,我自然会跳。” 向四周看过一遍,见轩外正前方丛丛娇黄艳紫的各样菊花圈围中,正有一处六尺方圆的空地,其上落花成毯,遂嫣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连场子也替我看好了,对不对?” “落花为毯菊为伴,你这曲舞,一定要跳得尽兴才好。”扶襄以末指在弦上挑出一个长音,意态悠闲。“要什么样的曲调?” “既然是菊花为伴,就不要清秋的冷落调。” “金秋曲如何?通行各国的名曲。” “好,金秋曲,金秋舞。”霍阳纤纤细步,行到菊的香氛内,藕臂轻抬以待。 扶襄启笋指,曲调悠扬,把满天的红枫浓叶、皓澈的秋阳明空,徐徐带来。 已随曲起舞的霍阳,身上的黄衣绯裙化出色彩万千,蹁跹中,时如枫叶飘曳,时如嫩菊初绽,时如秋水漾柔,时如雁过秋塘…… “好!” 好?的确是好,但当是戏园子看戏么,舞罢即喊,如此不解风雅!扶襄看着自轩外走进的男人,“王爷,您的这位王弟,多日不见,修为似乎毫无长进。” “对一块朽木,不要有太高的期望。”左兵无俦抓起她一只柔荑,放到唇下一吻,“这笋样的指头,好想让人吃了它,可是又怕再也听不到由它弄出来的那将天籁比下的曲子,瞳儿,告诉我,口腹之欲和耳朵的幸福,哪个重要?” “王爷的甜言蜜语,听来真是受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被男人牵进胸怀,扶襄做一只依人的小鸟,“亏得王爷不是轻浮浪荡的脂粉客,否则,该会惹下多少女儿泪?” “本王又何尝没有轻浮浪荡呢?”左丘无俦俯在她耳边,将昨夜缠绵时的枕边蜜语搬出,听得怀中佳人面起绯华,欲避不得。 ———————————————— “杨姑娘,你的舞,与你的人,都是这世间一道绝妙的风景呐。”左丘无倚绽着在群芳花丛中向来无往不利自以为颠倒众姝的笑颜,“适才间,在下的魂魄几乎都给飞到了九天云外,一颗心也悠悠荡荡,仿若不在体内了。” “卫王爷过奖。”霍阳抿唇淡哂。这男子眼角桃花纹,眉梢多情痕,一张与左丘无俦几成相若的英俊脸孔,写着四字:玩世不恭。这样的调调,很适合迷惑一些情窦初开的单纯女娃,但相较其兄那足以令女人窒息的魔魅,未免稚嫩。 但卫王爷并不知美人心思,只觉这人美,音美,舞更美,堪称完美。不由得甩发摆袖,一派风度翩翩浊世美少年作风,“唉,只怕是搬尽这人间最美丽的词藻,也难形容姑娘之万一。在下与姑娘已见过了几面,彼此也该算朋友了,尚不知道姑娘芳名,总是以‘杨姑娘’相称,未免生分了不是?” 敢情这人以为她的“阳”是“杨”么?也好,她早已与扶襄说定,要隐世而活,霍阳,应该成了过去。 “小女子单名一个‘舞’字。” “你的名就是‘舞’?这下,可真是人舞合一,天衣无缝。在下可以称呼姑娘为‘小舞’么?” “……请王爷定夺罢。”这本是同根生,相差怎恁多? “小舞,我府内新来了几株东域奇菊,甚是独特娇艳,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请小舞过府赏花?” “王爷的邀请,应该是小女子的荣幸,只不过……”她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美人蛾眉浅颦,引发了男儿豪情,“小舞尽可言明,看我是否能有帮得上小舞之处?” “民女现下是王府的侍女,行走出动都不能失了规矩。” “侍女?要你如此的绝色佳人做侍女不是暴殄天物了么?”左丘无倚煞是不平,“不然,我和二哥去说?” “卫王爷的盛意民女心领,但民女是心甘情愿做一名侍女的,王爷莫费心了。” “我二哥定是真的患了眼疾不成?他怎会舍得让你这样的大美人为奴为婢?他——”他冷不丁想起了自己先前的盘算,掉头向轩内望去。哼,若要他收到来自二哥嫉意隐隐的瞪视,定要笑上他十天半月拿来佐餐下饭。但…… 轩内,只有一个垂绿小丫头上下捣点着小颅,打出了完美的呼噜。 ——————————————————— “霍阳的舞,很美罢?”床第间,又经一场风急雨骤,扶襄待气息平定,突问。 左丘无俦惊奇,原来他精明聪慧的瞳也会具有这等小女儿心态哦?“要听实话么?” “悉听尊便。”她噘唇,脸埋进他的肩窝。 他唇角得意的上扬,“实话是,我并没有看。” “……骗人。”她仰出螓首,妙目定定,“你明明和卫王一同出现。” 好可爱的表情。“当时,我是闻着你的琴到的,脚步也只管向琴曲源处迈过去,虽然察到有人跳舞,但跳舞的人不是你,我何必浪费了眼睛去看?你不知道罢,自见过你的舞后,再去看宫廷舞姬的舞时,就似看一群小丑的滑稽戏。每此时,我都会对陶醉其中的王兄不胜同情。” 刻薄的毒舌,动听的情话,世上,恐怕也只这个男人才能将恁样的矛盾快乐结合。 “霍阳的舞,不是你口中那些宫姬的舞。” “或许。” “她的舞,柔旖婉媚,可使百花失色。” “你的舞,空灵蕴秀,能将山川动容。” “卟~~”扶襄不得不笑,“无俦,你当真有做情圣的资质,若你想,你不会只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做情圣又何妨?把你迷得神魂俱失,心里眼里除了我,再容不得其它,除了我的怀抱,你哪里也不去不得……”一个深吻狂野罩下,将这迷了他魂获了他心的女子,又卷进了由他掀起的狂热风浪…… 此间情浓,秋风莫扰。 第二十八章 风波将起(上) 远嫁阙兆的长公主携阙兆二公主的到来,无疑是在当前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一方巨石。 按理,异国公主当下榻在宫外的驿馆。但几乎是出于王族的某些奇异天性,曾后在见着亘夕公主的第一眼,便认为自己中意这位未来的定王妃。是以,为示热诚,特在宫中为其僻了一方宫宇居住。此外,频络的交流走动,盛大的欢迎仪式,在在显示了王后的看重珍视。而此起彼伏的宫延活动,当然不会忘了定王爷的参与。 初始,左丘无俦尚有三分耐心周旋,随宴陪行,力求宾主尽欢。及至后来,王嫂的意图甚嚣尘上,甚至在百官之前,暗示着亘夕公主的未来身份,接获到王后暗示的重臣,也纷纷举杯向他致贺时,他再掩饰不住地将厌烦挂上了脸。 又一度宴会结束,曾后如往常,请定王做送公主回下榻处的护花使者,定王笑道:“王嫂,臣弟获此殊荣唯感不胜荣幸,无奈臣弟家中娇妻体弱,臣弟实在不忍她镇日在灯下待臣弟的晚归。公主来了北云已非一日,对回宫的路径想必也娴熟了,或者将此重责委以他人,如最懂怜香惜玉的卫王阁下必将乐意之至。” “卟——”左丘无倚咽到喉口的一口酒,颇浪费地喷到了近旁的随侍脸上。 “请容臣弟告辞。”定王阁下掩胸弯腰,一个标准的宫廷礼后,长身退下。 王后尴尬,长公主生怒,百官无措,而最该难堪的亘夕公主,娇美粉面却浮上了一朵甜甜笑花:这才是她的附马,这才是她心目中不受他人摆布只为欲为之事的英雄。无俦,无俦,果然是世上无俦呢。 是时候,该会会定王爷口中那位“娇妻”了罢? ———————————————— 得知亘夕公主来北云之际,扶襄正以金银两条的丝线,绣出了冲天枭鹰的悍厉瞳眸。这是她为左丘无俦新做的披风,针针线线,丝丝缕缕,辅以爱意成就。 今日的扶襄,自天峪关随他同返的那一刻始,便不再刻意模糊心底的感觉,她爱左丘无俦,极爱。在他怀中时,过往的沙场血腥,风流辉煌,俱已不再重要。左丘无俦爱她,也从未吝啬让她知道,既如此,他们这一生,只该命定相守,不离不弃。 只是,自惶乱担忧的垂绿口中,得知了亘夕到此之讯时,心头疾掠过的那抹不安不容她忽略。 “……小姐?”眼见主子怔忡,垂绿更慌乱了,“小姐,您不必担心了,王爷只疼爱小姐一个人,别的人,就算再美再好,也夺不去王爷的心。” 不,令她莫名不安的,并非这个,而是……她是人非仙,不能未卜先知,或者,那一股不安只是她庸人自扰?她从未象如今这般后悔过自己当初兴之所来的行举,若与亘夕公主素未谋面,事情会简单容易得多。 “垂绿,请阳姑娘过来一趟好么?” “好,我这位曹操已然到了。”霍阳施施然推门进了积雨轩,手上捧着一挂厚暖披肩,“你这身子才好不久,可不能再病了,这轩外的景致最好,可离水近了,难免清凉一些。”言间,将披肩缠到了她瘦薄肩颈上,“说罢,找我何事?” “垂绿,去看一下膳间可有什么现成的吃食,我忽然有些饿了。” 支走小丫头,扶襄挽着霍阳,将亘夕公主到此之事简略说过。“如今看来,亘夕公主不见我的面,定是不会罢休的。进长公主的府内时,我没有易容,她不难认出我,到那一日,王爷为我定下的身世定然惹来北云王的疑云,平地掀起风波不说,王爷怕也会招受猜忌。” “那我们要怎么做?如何避得开亘夕公主?” “这一面是避无可避。我们如今能做文章的,就是你我的相识。你识我时,是在阙兆边境,当时,你我遭受贼匪追迫,一路患难相扶中,正逢阙兆的高王府招收绣娘,为避追劫,进了王府……这样的说词虽不够圆润通融,但也能搪得过去。” “而你的换姓易名,是为了避开王爷对你的追寻?” “阳姑娘,不得不说,你很聪明。” 霍阳莞尔,“小聪明与大智慧相比,如矮山见峻岭。” 扶襄蛾眉淡蹙,此下,只得见招拆招,随机应对了。 第二十八章 风波将起(中) “粤儿,站得那么远,怕朕吃了你么?” 扶粤僵直着娇躯,垂眉未语。 嵇申淡哂,“你很乖,上次听进了朕的话,把朕想知道的查了来,说说看,想要什么赏?” 扶粤螓首倏抬,眸底教愕然充满。 “怎么?”嵇申唇线上挑,挑逗的意味甚浓,“不相信朕会赏你么?朕在你心里,不该是如此小气才是。” “王上已然查到了扶襄的下落?”扶粤问。 “你在这份折报中写得如此清楚,朕焉能不察?”嵇申举起案上一份奏折,“以后,粤儿不要如此别扭才是,你可知罚你时,朕也不好过。” 扶粤盯着那奏折,心思剧转,思析着这中间的古怪。 “粤儿,过来,看朕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嵇申招手。 “王上当真要赏扶粤?” “君无戏言,还有做假的么?”嵇申眯眸注着她未动的双足,“粤儿,你不会拒绝朕的赐赏罢?” “扶粤想向王上另讨一个赏。” “讨赏?”嵇申兴趣大升,“朕的粤儿还从未主动开口向朕要过什么呢,说罢,只要你要的不是朕的大位,朕都会考虑。” 扶粤单脚跪叩,“扶粤想请王上将有关扶襄的任务交予扶粤执行。” “就这样?”嵇申挑眉。 “就这样。” “粤儿,朕容许你有一次重新讨赏的机会。” “除此,扶粤别无所求。” 嵇申偏于阴沉的俊美容颜更形阴暗,“粤儿,朕实在不想伤了你,但朕不得不说,你太多时候,是自讨苦吃。” 扶粤身未起,眉低垂,未置一语。 “朕的傻粤儿,你怎会以为这次的任务朕会派别人?” 扶粤一惊。 “想要毁去一个人,由她认为最不可能毁她的人操刀,才最有可能彻底毁了她。对这一点,不知粤儿与朕可有共识?” 粉拳中央,指尖仍是刺入了最薄嫩的皮肉。 “扶襄是朕在十八岁时就要得到的,但她总是能在朕的手缘安然逃脱,最后,她甚至拿到了先王永不得她入宫为妃的遗诏。你说,如此将朕的胃口吊了有十年的女人,这世人还有第二人么?” 王上的执着,究竟是缘于真爱扶襄, 还是因为这十年的得不到? “你们扶门中人的情谊,向来惹朕羡慕,以致朕总想找一个机会……”语声且轻且慢,甚至有温柔之嫌,“……将它摧毁。” 扶粤听到了耳中,恶劣的寒意由脚底蹿入,达向四肢百骸。 嵇申凉薄的目光,投向了俯首单叩不语的她。“朕后宫恁多嫔妃,能使朕在枕席间得到最多欢愉的,还是朕的粤儿。那么,就从粤儿开始罢?” 由她开始,毁掉扶门同门的情谊,进而毁掉扶襄? 不觉间,下唇又遭贝齿害破,血丝涔淋,心亦泣血。这个男人说得没错,太多时候,她是在自讨苦吃。 ———————————————————— “那份以扶门之名交上的奏折,会是经谁人之手呢?”扶岩黛眉轻锁,似自语,又似诘问在场另外二人。 扶宁螓首摇,水眸寒:“王上对扶襄所持心态,他必然了解。这个人,对扶襄,纵是不恨,也是有极深的怨。否则,不会将消息透露给王上。” “具备这些的,会是哪个?”扶岩再度自问。 扶粤苦笑:“若扶襄在,该不难猜破。” “不。”扶岩扶案而立,面容凝重,“我已想到了一人。” 扶宁丕然色变,“不,不会罢?” 扶粤看他们异状,蓦有所觉,“你们是说……” “若当真是他……”扶岩重叹摇头,“他该是这世上最了解扶襄的人,他若想毁掉扶襄……” “可是。”扶粤仍不能信,“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和扶襄……” “不错,我们目前的确想不到他要如此做的理由,所以,只能是怀疑。扶粤,你何时启程?” “明日。”若非有些准备必须要做,扶粤很想当下即离开这薄情的王都。 “见了扶襄,将我们的怀疑告诉她,她定能确定真假。”扶岩又叹气,“王上想摧毁掉扶门同门之间的情谊,看来,我需做一些安排,让他知道,扶门的彼此之间没有他想象的坚定,毁之无趣。”伴君如伴虎啊。 扶宁纤美面上,忧色如雾朦罩。不管如何,她定要保护阿襄,自十岁那年阿襄将她从群殴的棍棒下救出始,她便已发了重誓,这一生,她要拼死保护的,唯有一人而已。 第二十八章 风波将起(下) 亘夕公主来访,正在亭内操琴的扶襄说了“请”字,指下琴曲未绝。 可以料想,亘夕初见她时的诧愕。在这位公主殿下踏入定王府的大门之前,曾有过千般思量,将定王的心上人设想成天香国色,她必以泱然尊贵的公主凤仪与之各擅胜扬。但是,面前出现的,是那个令她和姐姐曾百般猜度颇费思量的绣女“香云”,这、这、这从何说起? “亘夕公主,没想到,我们能在此重逢,人生真是意外良多呢。” “香云,真的是你?” “公主可称我云宓。” “云宓?”亘夕惊疑稍定,“你当真是定王爷的心上之人?” “让公主失望了么?”扶襄亲手自奉茶的丫环托盘上将茶盏端下,“请公放用茶。” 亘夕盯着她,将她细细打量:唇畔之笑,谦而不卑;眸内之光,清而不淡。一件淡色曳地袍衫,几样式样简洁的钗环,脂粉未施,素面秀颜。这样的作扮,与她精心饰就的妆容鲜明反差,明明容色远不及己,却使她有先败一局的错感。 “你说你见过定王爷,原来是真的。”亘夕暗暗吸息定气,拿回了险要因受惊过度破坏去的仪态万方。“说来,我们当真是有缘了。” 扶襄莞尔,“先前,我为了避开王爷的追寻,方隐名遁世,对公主难免有少许隐瞒,请莫怪才是。” 亘夕公主大度地摆手释然:“过去的事就当过去,本公主向来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我要紧的,是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事?” “你是个聪明人,不必多打什么迂回,你只管告诉我,若我成了定王妃,你可心甘?” 这位阙兆小公主,与左丘无双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仿。许是因为都是自降临这世间便从未受过任何挫磨的人上之人,所以,率性对人,直白想要,也不需担心别人因此可能会有的不适和抗拒。这样的人,并不难应付,就如左丘无双,投其所好即可。但可惜,这位公主的“好”,恰是她无法割让的。 “怎么会呢?”她轻浅道。 “怎么会?”亘夕不以为自己听到了答案,“是怎么个不会?不会不心甘,还是不会心甘?” 更正:这位小公主,较无双多几分狡黠。“定王妃的头衔,公主如此想要?” “本公主说了,本公主绝非小肚鸡肠的人,尤其像定王爷那种盖世英雄,更不可能为一个女子所有。本公主可诺你定王侧妃的头衔,且你见我时,不必参礼。” “……公主可问过王爷?” “你我若达成共识,王爷那边自好通过。本公主不会否认,王爷很宠你,但王爷是一国的王爷,又是名震五国的英雄,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必须出身高贵,仪度涣涣。本公主自信可以胜任那个角色。” “只是一个角色?哪怕王爷对公主不假辞色,不闻不问,无情无爱,无动于衷,公主也可胜任愉快么?” “你——”亘夕丽容一窒,“你以为,凭本公主的才貌,要想获得王爷的爱,会是难事么?香云,与本公主共侍一夫,并不辱没你,尤其那个男人还是定王爷。” “公主去找王爷罢,若是他有意娶公主为妃,云宓不会有任何的阻拦。”扶襄笑道。 “……你?”亘夕断想不到,一个婢女会有和堂堂公主对上的自若。 “公主来了多时,扶襄尚未尽东主之谊,谨以琴曲,聊表心意。” 食指挑弦,乐音如流水悠扬,樱唇方启,歌声似百灵响谷。“……唯乱世兮,始出英雄;唯英雄兮,抱得美人。美人适逢乱世起,常以泪染绡罗痴。但愿世宇清平逢,渔樵耕读皆成诗……” 亘夕已挪出亭外准备傲岸离去的纤足,教这歌声生生扯住。她惊异回首,蓦见亭内,落叶纷飞中,有女抚琴吟歌,长发曳动,仪容风流,那样当下,活生生一位绝世佳人莅临,琴声、歌声,响遏行云,宛转清灵中,透出强韧机锋。这当真是那个香云? 扶襄左手按弦,仅以右手一根指无名指抹捻,琴音陷入低低颤鸣中,如松涛呜咽,陡然间,又转高亢壮烈。听琴的亘夕,仿若听闻了千军万马的咆哮,不意间,那日战场上惨烈血腥的一幕忽入眼来。 扶襄仰眸向她眄来一睇,琴音再转柔缓,口中唱道:“……唯美人兮,多惹别离,唯别离兮,方知情许。此情许君君应知,吾将吾心付君惜。繁华当尽世将移,沧海桑田莫相欺……” 被这琴声歌声欺住的,不止是亘夕公主。 远远的,北云王左丘无伦怔然卓立。 第二十九章 冷战兹始(上) “朕想,朕该明白二弟何以对一个小婢情钟至此了。”当晚,宫灯下,寝宫内,左丘无伦立在镜前理妆的曾后身侧,道。 曾后一愣,“王上何出此言?” “朕今日便衣出宫,信步到了无俦府邸,见到了那名女子,也就是二弟钟爱的瞳儿。” 曾后自镜内,瞥见了王上眸内一闪而过的遗憾,她怀疑自己误视,螓首转回,双目望向了自己的王上夫君。“……她生得并不出色,臣妾很奇怪二弟看上了她哪里。” “这便是女子和男子的不同。那个瞳儿的出色之处,不在冰肌玉肤,而在冰心玉骨,二弟好运气。”言间再度摇首,眉际掠过憾意。 “王上……您羡慕定王拥有了那样的女子?” “朕敢断定,羡慕定王拥有那样女子的男人,世间不唯朕一个。”左丘无伦坦言,“不过,朕对她不会有任何绮念,有那样一个弟媳,亦不失为一桩快事。奇女子值得男人的敬意和重待,不是么?” “……敬意和重待?”曾后凝视丈夫,他是王啊,理所应当受到万众敬重的人,怎会对他人产生敬重?况且,对象还是一个女子? 曾后覆眸,阴霾划过深藏的眸心。 那女子何德何能,能让北云国两个最杰出伟大的男人竟相青睐? 那女子,不能留。 —————————————— 秋浓时,告示着寒冷将近。 左丘无俦命霓衣堂为扶襄制作了十余套冬裳,他却只爱她亲手缝做的披风,言曰今后定王的袍衫,尽交与王妃亲手打理。 王妃呢。因扶襄逃婚在前,加之如今长公主力挺的亘夕公主尚在,两人的大婚之礼无法在近期得行。但两人都不是受凡礼所囿的人,既然彼此心中皆早认定对方为夫为妻,那道世俗之礼,只待外事消停补过即可,浓情蜜意不会因此而少了任何的甘美。 只是,形单影只没有如此情爱养身的人,病了。 北云国地势居北,风昌城的气候虽也四季分明,但入了深秋的凉意,比处于西叶国西南的元兴城要肃寒得多。霍阳身子本就纤弱,中了寒气后,在榻上躺了七八日,喝过了几大碗苦药后方见起色。 如自己病重时霍阳的随侍在侧,扶襄亦在霍阳病榻边料理了几个日夜。这日,霍阳终感被抽走的气力渐回归体内,在扶襄的搀扶下,两人到生了炭炉的暖轩闲坐喝茶。 “我真是不济事,不过着个凉,也能在床上躺上几日。你那时中了蛇毒,又因过度操劳而中了风,也不见有我的这样的虚弱。”霍阳自窗口遥望着外面秋意渐深的景致,叹道。 扶襄将丫环送来的手炉递给她,“我有功夫底子,体质自然要比你来得结实些。” “你有的又何止功夫底子呢?”霍阳看一眼她探在炭炉上取暖的手,那双手,鲜如笋,形如兰,洁美细致,这样一双手,是能调拨江山的罢?“当日你在天峪关所做的一切,每一忆及,我仍会震撼不已。自小我被母亲悉心调教歌舞,要成为能使霍家门楣高升的女人,被母亲献到那个男人身边时,受宠或冷待,我都认为那是一个女人当该遭受的。可是,从未想过女人可以如你一般过活。” “但我最想的,却只是眼下这样的生活。”扶襄脸浮薄晕,目光朦胧,“和所爱的人一齐迎接每一个日升日落,纵算身不能时时相守,心却无时不在依偎。彼此眼神交会时,不必言语,便能心领神会……很女儿家的愿望。” “你已经拥有了。”霍阳嫣然,望向敞窗的目光徐徐收回,起身改坐到了扶襄对面,背对轩门,让人两人四膝相抵,大有围炉私语之氛。“天峪关使你与王爷重逢,也因你得以保存。你是天峪关的恩人,也是西林国的恩人,在你病重榻上之时,我曾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对你的跪求,万一你有任何不测,我会恨死我自己!” 她眼际倏然湿润,哽声道:“你是为了天峪关才故意使自己伤势恶化的,对不对?” 扶襄微怔,举起的眸光在瞥见立在门处的高长身影时,更是一愣。“霍阳……” “都是我,都怪我,几次劝你用药,你都给推了,我就该想到你的用心……为了使王爷退兵,保住天峪关,完成对我的承诺,你宁肯拿自己的安危作赌,我……阿襄,这一生,有你这样的朋友,我……” 扶襄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心际却泛起凉笑。“王爷,今日回来的比每日要早呢。” “……啊?”霍阳一震,蓦然回首,在乍见到左丘无俦阴霾冷怒的面颜时,嫣颊变得苍白。“王爷?阿襄,这……我……” “没事,你背对着门,并不知王爷来了,是罢?”扶襄柔声问。 霍阳螓首疾点,泪珠成串,“可是,阿襄……” “没事,这里交给我,你身体才好,回房歇着罢。”扶襄轻拍她受惊的手,所触的冰冷使她叹息。 第二十九章 冷战兹始(中) “可是真的?” “是。”扶襄声平板道,似是怕他听得不清,再重申,“是真的。” 左丘无俦紫眸内是遭人背叛后的伤痛,“……为了赢,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这伤痛刺了她。“兵不厌诈,两军相对之际,一切手段都有可能,难道王爷不是么?” “好一个兵不厌诈!”他冷笑,盯着她毫无愧意的秀颜,“连本王的心意都能算计在内的人,本王该为你叫声好么?” “王爷你又何尝没有算计扶襄的心意呢?”扶襄知道当下她该冷静相对,但是这男人眼神内背叛的指控以及失望,让她无法做优雅温婉的扶襄,何况,她现在,是刚刚真正受了一回“背叛”。 “你……”左丘无俦咬牙,这个女人,不肯示弱就是了?“扶姑娘,总之,你不会为你的作为有任何愧意就是了?” “左丘无俦能与扶襄相识,不也是藉由这一场场你来我往的设计么?我故意加重了自己的病情不假,但也是心甘情愿跟你回来。扶襄敢那么做,赌得是无俦的真心,若你不能怜我爱我,最后输了的我,我若输了,赔上的将会是一条性命。无俦,我不会道歉,若易地而处,你又敢说你不会施出同样的手段对我?” 左丘无俦灼烈目光与她明眸内的倔强对视半晌,忽尔,旋身而出。 扶襄无力地坐回椅内。这是两人自相识以来,首次所发的冲突。这样的结果,有心人可满意? —————————————— 扶襄不曾想到,左丘无俦此次竟一心和她冷战起来。 自那一日,他便宿在书房,人前虽仍和她有言有语,人后却冷冰冰不置一辞。人多时,还会谈笑自若;人去时,他过不多时便也转身离去。 他虽生气,也可谓给她留足颜面,但人的感觉毕竟是敏锐的,纵然迟钝单纯如垂绿,也在偷偷问她:“小姐,王爷他不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何以见得?” “这几日,王爷的眼睛都不再亮晶晶了呢。” “亮晶晶?”那……是什么?“王爷的眼睛何时……亮晶晶来着?” “噫,小姐,您没有发觉么?王爷每次一踏进府门,或者说是一看见小姐,眼睛里面都有光在闪呢,象星星一样亮晶晶。不过,这段日子他回府时总爱闷在书房,也没有亮晶晶看了,小姐,您去书房陪陪王爷嘛,说不定王爷一看见小姐,就又亮晶晶啦……” 扶襄捏捏小丫头的鼻尖,拍拍她稚气的小脸,但笑未语。她又怎知她没有去讨好他们的王爷呢?只是,人家不领情呢。书房的门为她紧闭不说,连她为他烹制的几样最爱小菜,他都舍得赏给了前来串门的左丘无倚吃,可见,这个男人是给真正气着了。 事发的第二日,霍阳曾怆然问:“我做错了事对不对?我那些话, 定然是让王爷对你误会了对不对?” “我的确做了那桩事,所以他不是误会。”扶襄淡然笑,“霍阳,我们每个人做下的事,都会带来一个后果,或好或坏,只要是我们可以承受的,或者认定那是自己想要的,做了便是做了。” 霍阳听此语,心惊魂凛。 但脚步迈到了室门外的男人,脸色更形阴悒:瞳儿,这结果,是你想要的? —————————————————— “师傅,好怪哦,明珠明明对这首‘颂江陵’的曲谱背得熟透了,可是,仍弹不出师傅那样的味道。”明珠歪着小小螓首,愁道。 听这人儿说大人的话,扶襄发噱道:“味道?我弹出来的,又是什么味道呢?” “很大,很远,很高,很……的样子。”明珠皱着鼻尖,穷尽脑中能搜来的想象,“是不是明珠的指法不对呢?” “与指法无关,明珠,‘颂江陵’是一首面对万里江山抒发豪情的琴曲。你的指法和对琴谱的掌握虽都已然熟练了,但是,你的历练不够,年岁还小,没办法想象那种站在高山俯望万里江土的豪迈情感。有一日,你长大了,见得东西多了,曲子境界自然也会随之扩延,至少,现在的你就已经能感受到它的精髓了。” “原来,要抚出很大很高很远的‘味道’,需要自己长得很大很高,走得很远才行么?” “……可以这么说。”这孩子的慧根不止在琴上呢。 “那明珠可要快快长大,走得很远才行。” 长大好么?扶襄碰了碰小公主的钗环,幽然一笑。 “师傅,你不高兴么?”明珠杏圆的大眸眨眨,仰着师傅的素洁秀靥。 “明珠如何晓得我不高兴?” 明珠手儿捧颊,嘴儿噘起:“只觉得,师傅的笑,没有往日那样的高兴。” 这小小人儿,竟有这等体察人的心思。 明珠将小小软躯偎上,“师傅,你莫不高兴,明珠喜欢师傅呢。” 扶襄粲然,轻拥住小公主:“希望你长大后,仍能有这一副玲珑善良心肠。不过……”在王室,善良了,是否好事呢? 第二十九章 冷战兹始(下) “小姐,适才管家来说,王爷今儿个夜宿军宫,不回府了。”垂绿持着点心果子的托盘进亭来,口中禀道。 总之,他是百般设法,不想见她就是了。扶襄颔首,垂眸未语。 垂绿体察出主子此下心情不佳,献言道:“小姐,王爷不回来,咱们可以去看王爷啊。” 扶襄秀眉一挑:“去哪里看?” “军营嘛。” 她失笑摇头:“傻丫头,军营是常人可以随便涉足的地方么?” 垂绿小嘴一扁:“那什么人才可以去?” “除却军中人,谁都不可以去。” “那阙兆公主是军中人么?她怎就可以镇日缠在王爷身边跟前跟后?啊……”垂绿掩口不及,一脸懊恼。从管家那里听来这样的消息,答应不让小姐晓得的,可这张惹事的嘴…… 扶襄无谓浅哂:“阙兆公主是北云的贵宾,若得了王爷的准许,去军中饱览北云军容自然可以。” 明珠在旁明眸滴溜旋转,“阙兆公主是公主,明珠也是公主呢。” 这小公主,怎会这样可爱?扶襄捏她软颊:“是,公主殿下,你当然是公主。” 此时,她只当明珠孩童稚语,全然不曾想到,这位公主殿下正在心底为敬爱的师傅转着打算。 ———————————————— 阙兆公主自与扶襄一晤后,当真不再上门,如扶襄所建言,将目标锁住了定王身上。 长公主以长者之亲,王后以国母之尊,双双成亘夕公主强力后盾。凡定王所到处,除军机重地之外,皆有阙兆公主倩影相随。但,毕竟是公主,做不来市井小女子的胶缠,虽步行左右,乃有礼有节,落落大方,所请所问亦非风花雪月,拿着几幅羊皮地图,与定王探讨用兵之道。 定王其人,性本豪迈无羁,鄙视一切俗礼。只是,非亲近之人,触不到他这隐在持重冷肃表象下的本质。对待异国公主,他身为一国王叔,不会失了该有的礼数。对待长公主夫家的亲戚,他身为一介晚辈,更不会硬下脸使少女时即远嫁他国的姑姑伤心。但前提是,在他能够忍受的范畴之内。 “定王爷,若是三千精兵伏在此处,静待扑空的敌军去而复返,便是兵书上说的‘以逸待劳’么?” 定王剑眉一抬,“公主所言极是。” “可是,若敌军回程行得不是这一条路线,我军劳师动众岂不成了徒劳?” “公主若行此法,必得保证对方非此路不行。否则,当另行奇策。” “亘夕明白了,若行此法,其它三途上须故布疑阵,使敌军非此路不行。正所谓兵不厌诈,对么?” “公主冰雪聪明,说得很对。” “谢定王爷不吝指教。”亘夕公主一礼,“听说贵国的天凤楼有道名菜叫天凤肘子,为示感谢,亘夕请定王前去品尝如何?” 这位公主,功课当真没少做。“公主远来为客,做为东主,这天凤肘子该由本王请才对……” “这……”芳心暗喜,嫣然道,“定王客气了。” “无奈本王军务繁忙,抽不开身……无倚!” 探头探脑以一副看好戏状隐在不远处假山之后的左丘无倚,吓得一栗,又不敢掉头逃去,“……二哥?” “代本王请公主前去天凤楼品尝名菜天凤肘子,所用花度尽记在本王账上。” 亘夕公主花容丕变。 “……是,二哥,公主请。”左丘无倚发誓,明日绝不会再来自投罗网。阙兆公主生得赏心悦目没有错,但人家一颗芳心尽付在二哥身上,他何苦代打? “王爷。”乔正行近,“府内来人了。是云姑娘知道王爷今夜不能回府,特差人送来了御寒皮氅。” 第三十章 任性公主(上) 亘夕公主迈出的足倏然收回,她伫在左丘无俦前,美眸定定,神容冷冷:“定王,您很讨厌亘夕么?” 左丘无俦漂亮的紫眸未带任何意味,淡声道:“公主言重了。” “若非,您为何一再拒亘夕于千里之外?” “是公主的期望与本王能给予的悖离太远。” “为什么?论才论貌论家世论哪一点,本公主达不到定王的期望?有哪一点,不能获您认同?” “公主言重了。”左丘无俦声温笑淡,道,“公主一向不是本王的期望,公主是好是坏,与本王都无干系,是以也不需本王认同。” “你——”生平至今,哪曾遭到过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亘夕既恼且羞,一时怒急,忘了自己曾对自己说过不让其它女人的影子介入的告诫。“那个香云呢,她又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地方符合王爷的期望?只是因为会弹琴会唱歌么?堂堂定王,也难逃世俗的风花雪月么?” “香云?”定王微愣,旋尔明白了这又是扶襄沿用过的化名。 “是,本公主不拿身份的高低贵贱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说话。唯请王爷告诉亘夕,她又做了什么?她哪里符合王爷的期望?” 左丘无俦一眉高挑:“公主,你又凭哪一点来质问本王呢?” “我……”亘夕面色微变。 “不过,本王也不介意回答。”无俦笑笑,“她不用做什么,只要她是她,就足够了。” 这是什么答案?堂堂定王,在说到一名奴婢时,竟将眼神、语调都变得恁样柔软? “……您身为一国的王爷,该明白肩上所负的职责,您的婚姻,不应只是您一人的,还是北云的。您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一个足够和王爷匹配的女人,应是于国于民……” 无俦紫眸浅眯,笑颜转冷:“公主是在教无俦如何选妻么?”不待她答,他已道:“那么,本王也教公主认明白,本王若一定要找那样一个妻子,公主不会有机会站到本王面前进行这番说教。说不定此时,本王会是公主的姐夫,或者南原、东越、西叶任何一国的附马。” “你——”亘夕公主仿才觉悟:或者这个男人足够强大,足够符合她心目中对英雄不受他人摆布只为欲为之事的构想。但当这份强大用之己身时,她才知,这“强”有多冷。 左丘无俦肃淡一笑,“公主与舍妹年纪相仿,同是宫廷女儿,不妨和她多亲近一些。那个丫头镇日想的,绝对没有公主的国家民生大计,若真有一日王上使她与他国和亲,她怕是会把整个上阳宫翻过来抗拒。她所爱的,只是敝国的一位将军。”亘夕暗吸一口气,仿佛欲将勇气重新找回胸臆。“亘夕认识安国公主,也佩服她的敢作敢为。安国公主勇于追求所爱,与亘夕对王爷的追求并无不同。” 还没想明白么?这位公主慧根太浅不是?“不同的是,若我不是定王,不是北云的定国大将军,公主不会假以辞色;而无双爱的,仅是一个姓占名时的男人。” 亘夕压下心头难堪,扬起下巴,傲然道:“那么,香云爱的是定王,还是定国大将军呢?” “是左丘无俦。” “王爷何以敢如此肯定?” “以心来定。” 以心来定!亘夕公主跄然倒步。 话到此处,她公主之尊,定然是已无法再行纠缠之实。 但,不甘啊,想到动身赴北前,满腹的女儿情怀,满心的憧憬痴望,怎会成空?以为此行必能与自己心中的英雄朝夕相对,但英雄是见了,也远比她所期待的更为英魅迷人,只是……只是,英雄不爱她,而且英雄说她爱的是定王,是定国将军。纵如此,又有何不对?定王是他,定国将军也是他啊,有什么不对? ——————————————————— “宓姑娘,宓姑娘!”管家一路呼张,跌撞跑来。 垂绿迎上前,“管家,什么事让您这样张惶?” “垂绿丫头,快去告诉宓姑娘,适才明珠公主的随侍说,公主去军营了,说要替宓姑娘把王爷找回来,侍卫宫婢们都拦不住呢。” 什么?正在持绸抹拭广陵琴弦琴身的扶襄一惊,步下石阶,“公主已动身了?” “是是是,侍卫们拦不住,可从这到军营,也有十几里远,天色也晚了,万一中间出个什么差错……” 这个小公主,终究是个公主,任性总是不缺!“快给我备马!” “……备马?” “备车,找府内最好的脚力和车夫,要快。” 扶襄提起裙角,踅足转向寝楼:既要出门,须换了这身华裳。 “扶姐姐?”霍阳正迎面行来,“发生了何事?看您这般焦急?” “回头再与你细说。”扶襄匆匆赶回寝楼,将一干赘饰除下,出门上路去。 只是,她迈出府门不到半个时辰,定王回府,且为了回府,铁骑快马,抄得是近路。只为早一步见到已思念到心臆泛痛的人儿。 第三十章 任性公主(下) “你说,瞳儿去追明珠了?”听完管家回禀,无俦浓眉蹙如峦,“她一个人?” “还有车夫……” “混账!”对下人向来少怒的无俦凛然喝叱,“这府内的侍卫呢?你竟让瞳儿一个人出门?” “王……王爷……”管家骇跪在地,抖瑟道,“小的小的,也想过……但……” 乔正从旁道:“爷,属下带人去寻扶姑娘……” “牵马!”左丘无俦将才扔到椅上的皮氅系回宽肩,惊虹重握在手,“乔正,带一队追上来!” “是!”乔正撤身速去。 左丘无俦高大身形一个大步已出书房,门前,正有佳人相待。 “王爷……” 剑眉一扬:“有事?” “王爷,阳舞是来请王爷原谅的。因阳舞的无心之失造成王爷和扶姐姐的误会,阳舞……” “不必了!”无俦此下,哪有心思听这番娇诉?长足掠过佳人,翻身鞍上。 “王爷!”霍阳咬唇娇呼。 无俦在马上回身,不耐之色已充于眉宇:“还有事?” 霍阳丽眸生泪,晶莹垂落嫣唇,“阳舞要告诉王爷,扶姐姐对王爷的心是真的,情是真的,她爱王爷……” “本王自然明白!”无俦叱马开行,其势如飞,比这身形更快的,是一颗心,早早飞离全内,向出门人儿悬去。 身后,霍阳珠泪沾唇,绽开苦涩笑花,是啊,自然明白,自己又何必多事?可是……柔肠寸断,情怀难衷,由来由心不由己。 ———————————————————————————— 军营安在风昌城城外十里的闲凉山下。开始路还好走,至一半渐近山区时,地下开始崎岖,车轴、马蹄都饱受颠簸,尤其驾辕的马不像军马蹄掌做过特殊防护,行多了石路蹄掌生疼,不时扬颈长狺,须在车夫几下狠鞭策打下才愿再掀足蹄。 好在是,这番紧赶急催之下,看得见小公主一行的影子了。 “明珠——”扶襄疾呼。 那行进中的公主队伍顿时止住,有侍卫拨马回头:“何人?” 车夫代答:“定王府的云姑娘。” “云姑娘”这三字,时下已成为风昌城定王爷的符记,侍卫统领不敢怠慢,打了马过来,马上抱拳一礼:“云姑娘好。” “我是带明珠小公主回去的。” 侍卫统领感激:“有劳云姑娘多劝劝小主子。” “师傅?是师傅么?”小公主跳出车辇,提裙跑来,“师傅,你和明珠一起去军营么?师傅放心,明珠定然替师傅把王叔从那个阙兆公主的手里抢回来,明珠也是公主呢。” 扶襄心臆一暖,探出素手,柔声道:“到师傅这里来。” “好。”明珠脆应,在侍卫以背为踏之下,进来了马车。 “你王叔此下已经回府了,所以,我们也回府。” “噫?”明珠圆瞪眸儿,扑簌簌眨睫,“王叔回府了?” “是。”扶襄噙笑,向车夫打个手式。后者会意,将车调了头。 “王叔不等明珠前去救他抢他,自己回府做甚?”明珠皱着眉儿问。 扶襄再次嫣然,但旋尔间,眸色沉下。四围暮色渐浓,两侧阒无鸟鸣的深黝山林内,突有微风摇动枝叶。 将明珠紧抱在怀内,扶襄道:“侍卫兄弟,天黑路陡,或有宵小出没,要小心赶路才是。” 侍卫统领见这位姑娘人如此和气,当下即回应:“云姑娘说得是。”扬臂高喝,“大家加些小心保护主子们,赶路了!” “赶路了”的话音尚在空中回旋,右侧林内,已拔出六道黑影,白刃落下,六名侍卫即血溅当场! “留下这车里的两个人,饶尔等不死!”六影一字排开,寒声告叱。 “护主子!”侍卫统领挥刀,众侍卫将车团围央心。 扶襄自车帘招扬缝隙内瞅见对方身手,与林苑无俦遇刺所遭遇的刺客招式极似,甚至更高。当日,无俦尚费了些时辰窥破机宜,侍卫们又哪是对手? “侍卫兄弟。”扶襄出声提醒,“一会儿战起,你责一人快马去军营通知王爷过来。”时下,这是最好的求救法子,只是,由此到军营,大概五里路程,快马加鞭往亦需两刻钟工夫,这不足二十人的侍卫能否支撑到彼时? 六影中,有人寒刃直指车门,“左、中、右,直取车内人,记住,要活捉!”此声下,六影猝分两簇,三人飞抵车顶,三人袭取众侍卫。 扶襄抱明珠飘出车厢,一手护她小躯,一手扬出袖内白练抵住对方剑锋,对护持过来的侍卫统领道:“你挥刀指挥众侍卫,守住坎、巽两位,排成一字形式,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首尾相粘!”在无俦到来之前,她只得尽力拖延诸人的支持时间。 她眉目坚定,语态镇若,侍卫统领不及细忖,已按她所言行事。 原本这林中山道欲上演的杀戳惨剧,因她的口授阵式将六杀手的攻势缓住,只是,毕竟不能长久…… ———————————— 眼见侍卫性命在逐个消失之中,被围在央心的扶襄不再迟疑。她知自己和明珠是来者目标,遂跃上一侧侍卫空下的马鞍,一手提缰,策马奔军营方向驰去。 此举果然分了杀手三人的追击。山路艰险,宫内侍卫坐骑不比战马强悍,无法全力而行,后面追者有渐近之势。 “阿襄快走!”一声娇叱响来,妙影当空,迎上杀手。 “阿粤?”扶襄微愣。 扶粤武功在扶门中,仅次于扶岩,由她抵挡,扶襄渐与追者拉开大段距离,而因这距离,她反倒消了去军营的打算。 翻身下马,踱到路侧山石林木之间,将小公主放到一块巨石之上。“明珠,从现在开始,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不然我们都要被人杀死,明白么?” 夜色中,见得小公主小脸已吓得青白,仍晓得连连颔首。 扶襄陡甩白练缠住一截枯木移竖它处,再以练推一块立石变换形位于两树之间,而后,十几截木枝由枝头削下……布置停当,自暗囊内取白玉声哨,一脉清音送出。 正与杀手酣战的扶粤闻声,撒出一把钉形暗器,轻若鸿雁般跃往哨音来处。 扶襄怀揽明珠盘坐石上, “左‘震’,右‘离’,前三为‘兑’,转右三‘坤’。” 此语外人不闻,乃扶门四使之间的密语之术。扶粤按她所示,进到她所在石前,“阿襄。” 扶襄依是密语,“踩‘坎’位,走‘干’位,出手!” 她手掌挡在明珠眸帘之上,一尺之外,一名杀手被扶粤剑穿当胸。 另两杀手见同伴栽下,对方却仅是惊鸿一闪,惊惧之下,一杀手挥剑一气密集劈砍,另个喊道:“不对,这里像是布了什么奇怪阵法,快走!” 他一个转身,恰让一剑喂进了自己肚肠之内。 另一杀手飞身逃命之际,被钉形暗器掷入后心,登时毙命。 扶粤回眸:“阿襄……” “瞳儿,你在哪里?”男人大呼,忽彻响山道。 扶粤响声低笑,“有人来追老婆,咱们只得找时间再聊了。”纤影投身密林,隐遁了去。 ———————————— “瞳儿!”火把跳耀光下,左丘无俦盯着一地尸体横阵,紫瞳欲焚,“瞳儿呢?你们有谁见着本王的瞳儿?” 乔正将最后一杀手干净解决,遂俯身在倒地尸首巡移,突眼前一亮:“王爷,还有几人是活着的!” 左丘无俦遽然回身,蹲在乔正扶起的侍卫身前:“你可见着本王的王妃?说!” “……王妃?” “就是云姑娘。”乔正道,替他点穴止血。 “……云姑娘?”侍卫似乎看清了来人,“王爷?王爷……”顿了顿,“……云姑娘……走了……” 走了?左丘无俦色变,长身大喊:“瞳儿,你在哪里?” 第三十一章 宫内宣召(上) 一场收小公主善良的任性之举引发的遇袭,结束了两人的冷战。 “瞳儿,今后永远不得再以自己的安危做任何打算,明白么?”策马回驰的一路,左丘无俦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在她耳边叮咛,声音抽紧。 听得扶襄心弦亦震:她因蛇毒深昏昏沉近半死之状时,旁边的他,必定是忧心如焚的罢?正因那样一腔至挚至诚,听闻她的病原是自召时,才会动怒至此。她那时便该软语央求,怎能因别人的“背叛”迁怒于这份情爱? “无俦,我错了。”回拥着他的粗腰,扶襄道。 左丘无俦回之的,是更紧的深抱。 这一夜,冷战过后的恩爱,情浓如火…… —————————————————— “无俦,云宓到底是何人?”左丘无伦炯目锁紧自己的至亲兄弟。“朕想听实话。” 左丘无俦坦然扬眸,“王兄可以告诉无俦何以有此问么?” 辰时未到,宣召旨谕即到了定王府,这其间,必然事出有因。 “你必知明珠昨日遇险之事罢?” “当然,仍是在林苑刺杀臣弟的小云党余孽,好在有惊无险。” “可是。”左丘无伦自案后步出,步伐略显沉重。“昨天王后自明珠嘴里问出,你那位瞳儿好似会什么邪术。” “邪术?”左丘无俦剑眉一挑。“王兄,您确定这是小明珠嘴里说出来的两个字?” 左丘无伦面上微带尴尬,“她小小孩儿,自然不会这么说。但她说师傅摆弄了几下石头木头,然后坐在那里,那些匪徒便好像不见她们般的从眼前过来过去……” 学着女儿的口吻,他将话搬出。 左丘无俦一笑,“那又如何?” “如何?”左丘无伦不悦,“昨夜明珠差一点就命丧当场,还能如何?” “当时若没有瞳儿及时赶去,明珠或者当真会有不测,既然瞳儿救了明珠,王兄又在计较什么呢?” 左丘无伦眉锁懊恼道,“若不是她的挑唆,明珠又怎会到军营寻你?” 左丘无俦紫目倏深,“这话,是明珠说的?还是仅为王兄和王嫂的揣度?” “你——”左丘无伦语结。 无俦倏觉自己口气稍显不恭,遂微低了首,道:“请王兄原谅臣弟方才的失敬。但,请王兄告诉臣弟,您到底在怀疑担心些什么呢?” 左丘无伦举起书案上一份折报,“无倚交来了你瞳儿的一些身世资料,朕或许不是英明君主,但还是看出了其中必然有所隐瞒。你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无倚的资料是臣弟给的,因他查不到瞳儿的过往,向臣弟求救,臣弟便口授了一份给他。王兄若要治罪,尽可治无俦。也请王兄相信,不管是臣弟,还是无倚,都是王兄的忠实臣子和兄弟,绝不会让有可能危及王兄的人或事伏于王兄近畔。” “你只要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有害无害,朕自会判断。” “告诉了王兄她是什么人,王兄必定会判断她有害。” “你是在质疑朕的判断力?还是要朕怀疑你的忠诚?” “都不是。”无俦目迎兄长,从定如山,“王兄不了解她,而臣弟了解。她不会伤害臣弟及臣弟的亲人,臣弟可以相信,王兄却未必信。” “定王,朕以国主之谕,命你告诉朕,她是何人?” “臣……遵旨。”左丘无俦扣胸弯腰,“扶门,扶襄。” “扶门?扶襄?”左丘无伦惊然而起,“她是东越国扶门的人?你竟敢……” 左丘无俦沉定道:“臣弟只所以秘而不宣,正是不想王兄有这种担忧。” “担忧?”左丘无伦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这位最得力最信任最亲密的臣子和兄弟,“你将敌国暗卫放在你的枕边,朕仅能是担忧么?她……” “她不会害臣弟及臣弟的亲人。” “若如此,明珠便不会遇袭!”左丘无伦厉叱。 “明珠遇袭,与她无关。” “朕记得,你前度遇袭她也在场是不是?不觉得太巧么?这小云党的余孽,若没有他国势力支持,怎可能支撑到现在?无俦,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情迷心窍了。” “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你还敢说与她无关?” “是,臣弟敢说,与她无关。瞳儿想做某件事时,以她的心思智能,滴水不漏绝非难事。王兄纵然不了解瞳儿,也该听说过扶门扶襄,粗陋拙劣向来不是扶门扶襄的作风。”左丘无俦拧紧浓眉,定声道,“纵然小云党真有他国势力支持,也与瞳儿无关。她留在臣弟身边,留在北云,只是因为她喜爱臣弟。” ———————————————— 一辆宫廷用车驶来,驻在定王府大门之前。 有小丫环匆匆报到小亭,“小姐,宫里有位公公来宣诏,王后宣小姐觐见。” “王爷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王后就召,早知道,姐姐该与王爷一齐进宫。”霍阳道。 扶襄指按琴弦,道:“王爷在宫里回来了么?” “方才乔正大哥派信来,说是王爷今儿个在要宫内用膳了。” “你去回禀公公,就说我稍事准备,立时便来。” “进宫呢,真好。”垂绿丫头在一边,一张小脸泛出向往光晕,羡慕不已。 扶襄笑瞥她一睇:“既如此,你就跟着来罢。” “真的?”垂绿惊喜咧嘴。 “真的。”扶襄点她额首,“紧着去换身衣服。” “是,奴婢这就去!”雀跃着一溜跑开。 霍阳丽颜则浮忧色,道:“扶姐姐,我今天大早上街买丝线时,听到满街的人说,定王爷未过门的王妃因不满王后阻扰婚事,昨晚欲加害明珠公主,幸得王爷及时赶到……” 扶襄听得怔愕。“会有这种事?” “是啊,很荒唐是不是?”霍阳颦紧蛾眉,“我怕王后此时召你,与这荒唐传闻有关,不如你设法推掉,等王爷回来再说?” 扶襄感觉得出,她此刻是真心为自己忧虑,遂笑道:“王爷就在宫内。” “可是……”街上听来的传闻,原因不想影响扶襄心情,本不欲说的,但此刻宫廷来宣,总是令人觉得突兀。在在是因她曾在深宫,深晓那道宫门内的残酷种种,惧到骨里啊。 扶襄欣慰道:“阿阳,有朋友为我挂念的感觉,真的很好,谢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扶门扶襄,一朝欠思。 第三十一章 宫内宣召(下) “这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计量!”左丘无伦盯着这个智谋过人如今却被一个女人迷了心神的二弟,“一个女子若要狠起来,其歹毒或许不亚男子,但论及缜密,她又如何做得到滴水不漏?” 左丘无俦摇首,“王兄若了解她,便知她的缜密少有人及。” “你了解她?”左丘无伦目注其弟,“或许,她害明珠,并未经过太多的思量,是临时起意也说不定。你怎不想想,或许她要害的是你,旨在动摇我北云国本……” “王上,恕朕逾礼打断。”左丘无俦拱手,“您不相信她,也该相信为臣罢?为臣可曾令王上失望过么?” 左丘无伦行近他,两人相隔盈寸,“你不认为,朕该对你此次所为感到失望么?你甚至为她,可以欺骗朕?” “王上不认为,能让为臣不惜施些伎俩瞒住王兄的女子,必有她与众不同之处么?” 四只紫眸,在最短的距程内对视出云翻波滚。 “或许,朕真的应该相信你。”左丘无伦声沉语重,“能让朕最聪明最机智最英武的弟弟如此全然相信的人,如你说的,朕可以不信她,却无法不信自己的弟弟。” “……谢王上,谢王兄。” ———————————————————————— 宽大的云袖里,十指交握,曾后冷冷颤栗着。差一步,差一步,她的顾忌和犹豫就要害了爱女命丧。这个错误,一定要在今日结束。 “禀王后,云姑娘到了。” “请她先在宫厅侯着,本宫随后就到。” “是,可是,王后……” “何事?” “定王爷尚在王上那边。” “那又如何?”她若不是恁般顾忌着定王,女儿何以会遇险? “……奴婢知道了。”宫侍快步退下:王后今日的眼神,怎如此像王上那只捕杀活物时的海东青? ——————————— “小姐。”垂绿瑟瑟附过来,“奴婢这就去找王爷,好不好?”那些位宫婢、嬷嬷们的表情,很奇怪,很……可怕。 扶襄秀眉也感异常,道:“去罢,若有人拦着,就罢了,别因此吃了什么苦头。” 垂绿方一行动,旁边已有宫侍潜走,禀了曾后,后者微微笑道:“让她去,别拦着,本宫也想知道,定王对这个女子珍视到什么程度?”掀了掀那袭黑色滚红边的后服宽袖,“明珠吾儿,母后为你报仇去了。” ———————————————————— 之前,门口太监指了御书房的方位,垂绿两只脚儿急急跑着,生怕晚了一步,小姐出了什么差错。始料未及的是,她自己先出了错——当头撞上了某人。 实则,这某人是瞅见了她,原地立着任她撞上。“蠢丫头,你在宫内也蠢得象头不看路的驴么?” “乔、乔侍卫?”垂绿抬头见她,脸儿立时吓没了血色,“您、您……” 乔莹瞄她神态,“你是随那个女人进宫?” “是,奴婢是随小姐……” “呸,不过是一个贱婢,什么小姐!”乔莹恨狠一啐,“再要我听见你叫她一声‘小姐’,你……” “乔侍卫,奴婢尚有急事,不陪您了……喔呀——”一簇青丝,被人扯住,娇小的身儿在原地打个旋转,小脸苦痛皱起。 “什么急事?” “我……”纵然垂绿生性纯稚,也明白此人对小姐不好,她将事说出了不但无助,反可能更坏。“奴婢有急事需禀王爷,请乔侍卫让路!” 乔莹双臂抱胸,“将事情告诉本侍卫,以我的脚程,总快过你。” “不敢有劳乔侍卫,还是奴婢自个……” “不敢有劳?是不敢说罢?”乔莹捏住小丫头一撇软腮,恣意拧转,冷笑道,“你的急事必和那个女人有关,对不对?” ———————————————— 一盏茶未尽,曾后雍容而至。扶襄行礼,“参见王后。” 曾后未语先笑:“云姑娘,本宫宫里的茶,还好喝么?” 扶襄目察其色,心感其气,心中不安陡升,“王宫宫里的茶,自是上品。” “这茶是本宫特地为你准备,不是任何人都能喝的,云姑娘。” “云宓谢王后抬爱。” 她不卑不亢,反使曾后火气蹿升,“云姑娘的确不寻常,难怪会让我北云国最出色的两个男人先后为你倾倒。云姑娘,今日本宫不想多费唇舌,你只管实话告诉本宫,为何要害我的明珠孩儿?” 当真是没有多费唇舌呢。“王后,恕云宓愚钝,云宓不知自己何时害小公主来着?” “你——”曾后眉际冷意乍浓,“本宫无意为难你,但若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宫也不会客气!” —————————————— “乔侍卫,您让奴婢过去罢,晚了要出大事的!”垂绿脸儿被拧得红肿,眼儿亦哭得红肿,“误了事,王爷要责罚的。” “哼!”乔莹目横狡狠,“若你敢向王爷透露了半字,本侍卫拔了你的舌头!” 垂绿双膝软倒,砰砰以头叩地,“乔侍卫,求求你了,再晚真要出事了……”“哼……” “安国公主,您今儿个进宫来了?奴婢给您请安。”前方路上,一抹芳影姗姗而行,行经宫婢们纷纷见礼, 垂绿大喜,张口便喊:“公主殿下,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你——”乔莹掩她口已是不及,利眙她一眼,飞身遁入花丛逃去。 “是垂绿小丫头?这会儿出现在宫里,是随谁来的?” “公主殿下,求您救救小姐……” ——————————————— “王后?!” 王后双手一击,长厅内,横在中间的布帷拉开,扶襄盯着那幕后情形,难以置信。 曾后目冷面凝,眉浮残恨,“云姑娘,看在你是定王爷的人的份上,本宫委实不愿将事情走到这一步。” “王后,您要对云宓……” “不错。”曾后雍容下座,“若云姑娘执意不愿与本宫配合,本宫只好出此下策。” “王后,您不问证据,不拿疑点,竟想屈打成招?” “你说本宫没有证据?没有疑点?”曾后扬眉冷噱,“本宫不是聋子,听得着明珠孩儿的禀述;本宫不是呆子,作得出判断;本宫更不是瞎子,看得见你这妖女的蛊惑作祟!”下颌一抬,眸眯神凛,“你还敢说本宫欲屈打成招?本宫可以不计较你出言不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要不要在这份供词上签押?” 第三十二章 宫廷酷刑(上) 扶襄蓦觉自己错了,行前,她因霍阳的担忧,也考虑到王后或有迁怒,却不曾想到,这王后竟有心致她于死地?!“王后,云宓自问并未开罪于你,你何以执意如此?” 曾后掩在宽袖内的指尖一僵,冷道:“你以为本宫是个会计较私人恩怨的人么?本宫如此,是为国,为我北云江山!本宫身为一国之后,不容你继续迷惑我北云最好的儿郎!” “所以,王后不顾后果,一心置我于死地?” 这女子,定不能留! “后果?你指是什么?定王么?你的丫头去了半天,也该把信送到了,定王的人现在又在哪里?云姑娘,你以为,定王会为了你,与身为国母身为长嫂的本宫对上?定王爷是何等样人?他乃一国大将军,这个国家在他心中,重于一切,他还是明珠的王叔,于公于私,他会因你与本宫对上么?” —————————————— “大王兄,二哥!” 御书房内的两个男人,都听见了宫门外自家幺妹由远及近的呼喝,未约而同地皱眉一笑。 “这个无双,还好已给自己订下了占时,不然谁会有胆子娶她回去呢?”左丘无伦为免守门的太监受累,扬声道:“安顺,公主到了以后也别等宣了,直接进来罢,省得她急了在你那身上添两个脚印子。” “奴才谢王上。”守门太监得王谕,看公主身形将近,出手将宫门推开,闪身在旁,“公主殿下请……”但见公主的妙影擦面而过,当下庆幸起王上的先见之明。 “无双参见王兄。”左丘无双匆匆一揖,而后疾道:“二哥,小云受王后嫂嫂的宣召进宫来了,现正在王后寝宫,你——” 左丘无俦闻言色微变,拔身便走。 左丘无伦骤伸猿臂,掌握其肩,“无俦,你去哪里?” ———————————————— “无俦,你准备去哪里呢?”左丘无伦紫眸整肃,神态警然。“还有你无双,急匆匆前来报信,又把你的王后嫂嫂当作什么了呢?会把云姑娘生吞活剥的洪水猛兽么?” 左丘无双一窒,讷讷不敢言。 左丘无俦回身,“王兄……” “听我说,无俦。明珠是你嫂嫂的心头肉,她今儿个宣了云姑娘来,兴许在口齿之间会有些刺探和责难,但是,就当对一个为爱女担心过重的母亲的体贴,让她对云姑娘散发一些,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旦她这口气消了,对云姑娘必然抱愧,自也不好再为难于她。如此不好么?更重要的是,为兄为君,朕不想看到我的定王兄弟与我的王后撕破脸面。” 左丘无俦剑眉浓蹙,“王兄过虑了,为弟只是接回瞳儿,不会对王嫂如何,瞳儿她曾受伤,身子尚弱……” “放心,几句不受听的话而已,不会使你的瞳儿受伤太过。”无俦此去,再好的脸色,也免不过与王后生起龃龉,为兄为夫为君,都非他所能乐见。“无俦,我是以一个兄长盼着家和万事兴的冀望来求你。” “王兄言重了,无俦不敢。” “来,陪王兄下完这盘棋……” —————————————————————— “云姑娘,若你不信,咱们不妨再等等看。看看定王爷,不,左丘无俦,到底是你的,还是北云国的?” 左丘无俦是你的?还是北云国的? “小姐,小姐——”宫门外,有人哭喊。 垂绿?扶襄未及回应,王后云袖一摆:“让她进来。” “小姐——”垂绿哭着跌撞滚来,抓住她的袖。“小姐,奴婢又蠢又笨,奴婢帮不了小姐……” 扶襄见她面目红肿,叹道:“不是告诉过你,办不成不要勉强自己么?你看你的脸……” “你的脸是这宫里人打的么?”事关为后者尊严,王后问。 “……奴婢见过王后。”垂绿伏首,“……是乔莹侍卫,她……” “云姑娘,你听到了?”王后挑唇一笑。“那么,你可见到了你们王爷?” “奴婢没有。” “没有?” “是公主殿下帮奴婢面禀王爷,她出来告诉奴婢……” “公主对你说了什么?” “她告诉奴婢,王爷说,王后乃后宫之主,一国之母,请小姐配合王后……” 一直到多年后,扶襄都记得,在自己极年轻时,曾有一句话,杀死过她。 那句话过后,曾后又对她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进耳去。当两个粗壮且身具武功的宫女向她双臂胁来,而她身子瘫软下去时,想到了王后的那杯茶。 她还是大意了。 隐约,有垂绿的哭喊嘶叫扰来……这善良的丫头。她想。 在她被那焦烂皮肉的剧痛侵袭了意识时,扶门扶襄,在那一刻,心毁神灭。 —————————————— 不,不,小姐,小姐啊……泪混合着尘,通身俱成污垢,垂绿如一团泥人,滚爬着,嘶喊着,沿路所过,均留下了她的万状凄唳:“王爷,王爷啊,王爷救命——” 侍卫自各方涌来,太监宫女亦一路尾观,未至御书房,已惊动了左丘无俦与北云王上。 侍卫统领方要勒其领喝问,左丘无俦已上前叱退,“……垂绿?发生了何事?” “王爷?!”肿胀泪眼中,总算尚能看清,抱住自家主子脚踝,“您救小姐啊,救小姐,王爷,小姐不行了啊,小姐的背已然烂掉了……” “你说什么?”左丘无俦俯身架其薄肩,“你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瞳儿怎么了?” “……火红的烙铁,火红的烙铁,小姐的背烂了,烂了啊……” “不——!”左丘无俦一声凄吼,人已不见。 左丘无伦武功不及他,但听了七七八八后已料知事情不妙,不敢有丝毫停顿,拔身追来。 第三十二章 宫廷酷刑(下) “不——!” 冲入王后寝宫的左丘无俦,如一只失控的兽,紫眸烧成血红之色,宽剑起落,举着烙铁又欲烙下的两宫女先成四段,随后,两个按人胳臂的宫女亦各分为二。四人甚至连一声死前的悲鸣也未能发出,而替她们行之的,是曾王后两侧的四名宫女,尖叫声直达云宵。 “无俦,慢着!”左丘无伦声落,那近在王后身侧的宫婢四人,已悉归了阴曹,血如长瀑,溅到了她们的主子面上、身上。 “王上!”曾王后见得了自己的夫君,骇到极至的神志方始回归体内,嗓里也震出惊喊,“王上,臣妾……” 北云王将她揽向身后,叱着宫门外禁卫:“不得进内,违令者斩!” —————————————— 左丘无俦将趴俯着几无声息的人儿轻揽,撕下一截外袍罩住那一片令他心焚痉通的焦烂血肉,平掂双臂,缓慢移步。 “无俦。”北云王悔愧交加,“无俦……” “让开。”左丘无俦只出两字,眸内是一片怒焰燃后的烬静。 “无俦?!” “让开!” 左丘无伦眯眸,眸神移到了他双手所负,颔首道:“也好,你先为云姑娘疗伤,我们过后再谈。” 左丘无俦未置一辞,一迳轻柔举步而去。 “王上……”曾后惊魂稍定,“定王他……” 左丘无伦长叹,回首:“王后,你还是朕那个贤良的王后么?” 曾后苍白脸色更添青黯,惶然道:“王上,是她欲害明珠啊,是她妖术惑人……” “你的证据何处?” “臣妾诘过那天的侍卫,她在场之时,六名杀手只是佯攻,她一旦离去,侍卫们当即就死伤了大半……” 左丘无伦面上一紧,稍顷道:“纵你当真有证据,亦须将疑点转给刑司,设专人审理此案,你身为王后,怎可在宫内动用私刑?况那人还是无俦的心爱之人?今日,若朕来晚了一步,你敢说,无俦的剑不会到你身上?” “啊?”适才那骇怖之景,过目沓来,曾后体瑟,紧紧抓住丈夫手腕,不信道,“定王他怎可以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对待臣妾?” “若要人重之,必先自重啊,王后。” ———————————————————— 三日,三十六个时辰,榻上俯卧之人无言无语几无声息,榻前伫坐之人不眠不食几为石雕。 左丘无俦可曾悔过什么么? 今日之前,他所答必是截然的“否”字,今日之后呢? 脑中,无数次反复想着,他若推开那棋盘,早去一步,早去一步…… 瞳儿,你恨我对不对? 她一定是恨他的。否则,这样的一个男儿也忍不下去的伤痛,她却自始至终,哪怕是整片伤口的清理时,连声呻吟痛呼亦未发出。若非握着她手的大掌尚能感觉到她的一线脉动,他会以为…… “王爷,药来了。”两只眼睛红肿得如桃般大小的垂绿,托着药碗悄声道。后面,是举着棉布与外敷药膏的霍阳。 “是高原先生配的药么?” “是,高原先生亲自给配的。”垂绿答,“王爷,宫里的顺公公送了药来,在外面侯着,说是王上吩咐,请他代看一眼小姐。” “乔正,打发他走。” 窗外的乔正应声闪身。 “把药给我。”左丘无俦接来药碗,以匙翻搅,再以唇亲试药温药性。 此时,垂绿已跪坐床内,霍阳则置身床外,两人各撑住扶襄一臂,让她一颗螓首靠在垂绿肩头。“王爷,可以了。” 左丘无俦一手端碗,一手持匙,舀起半匙苦药,缓缓倒入那两片苍白唇瓣内。 瞳儿,你到底是醒着还是昏着的呢?若是醒着,你的气息何以如此微弱得令我心颤?若是昏着,这药汤你何以吞咽得这般轻易?瞳儿……“剩下的交给本王即可,你们下去罢。” “王爷,这换药涂药的事还是交给我和垂绿,您也该用些餐点合眼歇息一下了。” “是啊,王爷……” “下去罢。”左丘无俦挥手。 垂绿福礼退了。 霍阳暗盯着那长阔背影,眸色百味难辨,须臾后,也退下。 那一片伤创赫现眼底时,哪怕三日内已看过了十余回遭,他的心脏仍如初见之时的抽搐拧结。 “瞳儿,这位高先生是北云国最出色的大夫,也是位奇能异士。若非欠本王一个人情,他兴许不会下山出诊。他配制的这帖药膏,会为瞳儿愈治被烫死的肤理,伤愈过后,他还会为你配制生肌祛痕膏,以恢复瞳儿白玉无暇的肌肤……瞳儿,痛么?痛就叫出来,好么?不要忍着……”可想而知的奇痛,她不呻吟,不咬唇,如何忍就?初时,霍阳尚怕她咬舌捱苦,但启了她唇,只见两排贝齿紧阖。“瞳儿,你是在与我赌气么?气我未能及时救你?瞳儿?” “……” 呃?左丘无俦动作一顿。 “……” 他确认,是瞳儿的呓声,三天了,首度发出声响。“瞳儿,你说什么?你要与我说什么?瞳儿……” “……” 这一次,他听得清了,却如遭雷殛。 为什么? 这三字,经由两片苍白无力的唇蠕蠕而出,近乎一个呼吸的声量。 但是,于左丘无俦,却似晴日惊雷。 为什么? 他的瞳儿,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近在方圆却未出现及时?为什么弃她不顾?为什么任她受那凌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上阳宫。王后寝宫。 白昼般的宫灯之下,太监安顺向主子禀述完毕。 “什么?再说一遍!”左丘无伦浓眉陡立。 “禀王上,奴才说,奴才没有见着云姑娘,王爷不让见。” “王爷的情形如何?” “奴才也没有见着王爷。” “什么?他不见你?”左丘无伦心思翻腾。他了解无俦,那是一个大节小节面面俱到的人,安顺既然奉王命出宫,即代表着王权,无俦会拒见?无俦,你当真为一女子,生了朕的气?“来人,备驾!” 凤床上喝过安神汤的曾后,挣扎坐起,“王上,这夜已深了,您还要出宫?” “朕要去要会自己的兄弟!”左丘无伦话落时,只见了一截袍衫逝于门后,脚步声远了。 —————————————————— “王爷,王上驾临,在书房。”入夜已久,乔正自外室进禀。 “……臣垢面蓬发,恐渎圣颜,请王上转驾回宫罢。” “这……王上?” “无俦,朕在外室等你。”左丘无伦雍和声嗓响起。 左丘无俦静默无声,外室的人亦静默相待。这次第,兄弟,君臣,抗之以心。 “……王上稍侯,臣这就来。”以君臣之礼。 左丘无俦自内室步出时,左丘无伦赫然心惊:三天,可以令一个人憔悴至此么? “微臣参见王上。” “无俦……”左丘无伦咽下欲至唇边的不以为然,“云姑娘醒了么?” “烙刑之酷,铁打男儿亦难当,何况一个体弱女子呢?” “唉~~”左丘无伦有愧有悔,“王后这一举是过份了些,朕代她向你致歉。” 左丘无俦一笑,未语。 左丘无伦微愣,“无俦,你这样,表示你无法原谅王后么?” “原不原谅又如何?她是王后,不是么?” 意即如果此人不是王后,他不会善罢干休?“无俦,你该知道,王后素来不是歹毒刁狠的人,她能有此举,委实是……自然,她身为国母,不该私审嫌犯,这一点,朕必会令她面壁自省。” “嫌犯?”左丘无俦双目蓦抬,“谁是嫌犯?” 左丘无伦面色一正:“据那日侍卫说……” 无俦疲惫地闭上了眸,“王上,若臣要害某个人,你认为臣有没有办法神鬼不觉?” “无俦,你……” “瞳儿的智慧与臣相当,她若想做,岂会如此拙劣?只怕是要王后的命,也会如探囊取物。” “无俦!”左丘无伦含怒长喝,“你放肆!” “臣只是秉实之言。” “你——”摇首,“一个女子,纵算再珍惜,也不值得你这样罢?” “王上不是微臣,又如何能理解微臣的想法?” 左丘无伦脸色丕变,“无俦,你不止是个将军,还是一国的王爷,这江山朕都可以让了给你坐。但是,若你无法改了你这儿女情长,你永远无法做个合格的君王。” 左丘无俦哑然失笑,髭须乱生的下巴微扬:“臣可曾有过什么举动,使王上误会臣有谋逆之心么?” 无俦没有谋逆之心,但他此时的一颗心,已为那女子,乱了。“朕曾说过,王族中人的我们,情可放,心莫寄。无俦,朕想问你,现下在你这颗心里,可还有家国天下?若当此时,恰有外敌来犯,你会如何取舍?” 第三十三章 不如沉睡(上) 若当此时,恰有外敌来犯,你会如何取舍? 为王为兄,此话铮铮,掷地有声。 左丘无俦视他良久,四只代表王族的紫眸相逢相交,君与臣的忠、兄与弟的义、国与家的重……“王兄,无俦从来就知道自己肩头的责任,也从来没有推卸而去的念想。而瞳儿的出现,只会让我将这责任抗起的更加甜蜜。若此时,外敌来犯,无俦定会披甲上阵,保国卫家,臣弟相信瞳儿亦作如是之想。” “无俦,这话,你须记得。”左丘无伦一掌重重拍在这位臣弟的宽阔肩头,语重心长。 瞳儿亦作如是之想?里内,正好有人短暂醒来,无声失笑:无俦,你还是不够了解扶襄呢,扶襄再如何,也是一个女人,一个自私……一念未完,又陷沉暗。 这次的昏迷,十日过去。 —————————————————————— “瞳儿,我有十几日没去军营,今日去走一遭,午时后即会回来,好么?” ……。这个男人,明知她说不得话,是么? “瞳儿,你要好好的,瞳儿……”额上、唇上、耳上,轻痒过后,跫音响远。 七成昏沌中的人,与寂静为伍。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耳边轻唤:“襄,阿襄,你能醒么?” 这是……?。 “襄!我是粤,你能睁开眼睛么?” 粤?阿粤?扶襄与重似挂了千钧的眼皮困战,终成了胜者,启开紧阖了多时的眸。 扶粤泪隐于睫,“阿襄,你……” “……你……” “不要说话,听我说话就好。这十几日,你床前未断了人,尤其那男人的武功太高,我无法接近了看你,阿襄,你……” 扶襄苍白的唇瓣牵出一笑,“我……没有想得那般虚弱……你来,必然有事。”因为是俯卧,扶襄抬睑看人看得吃力,索性又闭回。“王上派你来杀我么?” “阿襄,这不好笑!”扶粤终于泪落。 “是么?” “阿襄,这世上谁知道你最恨烙刑?谁知道?” 谁知道?“嵇奭。” “你知道是……” “……这么多日……也不是白躺的是不是?” “王上派了两个人来,由我来因妒杀你,别人则是奉王命救你,由此,一面毁你之心,一面买你之心……” “……这法子不错。” “但阿岩的传书我是十日前才收到,那时,你已经……阿岩信中说,少王嵇奭赠了一名美人给北云王,这美人如今是北云王后的侍婢,阿岩唯恐这其中有诈,要你小心,但,还是晚了一步……” “很好,很好呢。”扶襄笑。 “襄……” “如今,你打算如何回复王命?” “我没有打算再回复。” “嗯?” “……我不会再回去了。” 扶襄一笑。“……你这样的打算,晚了太多年……不过,总胜于永远不来。” “阿襄,你的打算呢?” “我的打算……” “有人来了!我会再找机会看你!”扶粤推开后窗,瞬间匿了形迹。 我的打算么…… 适才的多语,耗了太多力气,背上作痛,体内空乏,虚汗又始泛滥。她想,她的打算,是先将身子养好,否则,哪有资格谈什么打算呢? —————————————————— 嘻,这里够隐蔽了罢?扶襄钻进了郁郁花丛,小小的身量当下就全给藏了起来。 不一时,急嚓嚓的足音追了过来,“襄儿,你在哪里,快出来,陪我玩这个!” 蹲在花下的扶襄努起小嘴:才不要,少王爷所认为的好玩的玩意,都好无聊呢。 “襄儿,我看见你喽,再不出来,你的兵书都会不见喔。” 疑兵之计,谁信你?扶襄闭起双眸,趁着阴凉,困意阵阵扰人。 “襄儿……哦!” 扶襄一惊睁眸,果见少王爷也给挤了过来,“你……” “嘘——”少王爷压她唇,“娘和二娘过来了,似乎在吵着架,咱们避开她们。” “姐姐……” “贱婢……” “姐姐……” “狐媚子……” 花丛中的两人,紧紧挤成一团,生怕被已移到眼前的那两条凤尾裙的主人发现。 “姐姐,我不会有异心……” “狐媚子,你当初还说不会勾引王爷!” “姐姐,是王爷他……” “呸!贱婢,你有孕了是不是?” “是……” “服了这个!” “这是……?” “这是你对我表忠心的借证。你将你肚子里的这块贱肉给打了,本王妃就信你没有异心,不会害我奭儿!” “不,姐姐,我求你,饶了这孩子……” “呸,孩子?一块贱肉而已……不想服?本王妃给你脸不要脸?来人,你们压住她!” “不……不……啊——” 花丛中的两人,尚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之间,忽见一张脸倒在他们眼下。 那脸上的双眼在失去焦距之前,看到了隐身的他们:“救我……”一只手抓攀了过来,碰到了扶襄的腕,冰凉刺骨。而眸线沿这只手攀移上去,是一片血肉焦烂的背…… 一只小掌掩上了扶襄欲出尖叫的嘴儿,另一只拖她退着,退开了那只攀来的手,也退离了那张死人脸孔…… —————————————————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襄儿,襄儿,没有了,二娘没有了,已经埋了,没事了。 “不,不,二夫人你的背烂了,不是我的罪过,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 襄儿,襄儿,没事了,醒过来,没事了。 “肉烂了,皮焦了,好可怕,不要,我不要看,不要!” 襄儿,襄儿,我敢保证,未来的延静王府,必不会再有烙刑,襄儿! 不会再有烙刑,少王言出必行,兹此,延静王府撤去所有严刑,外人都道他是为他所喜爱的二娘惨方有此为…… ———————————————— “瞳,做恶梦了么?眉怎皱得这般紧?”缥缈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又传了来。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配合了少王爷的演出?为什么那个时候,连你也来不到?我以为,我以为,就算这世上所有人弃我,你也是唯一站在我身边的那个,是我不该存有这样的期待么?是我错了么? “瞳,能醒过来么?瞳儿!” 为什么要醒?清醒来又做什么呢? “小姐的汗越来越多了,怎么办?” 垂绿小丫头呢,这丫头,似乎一直未断了哭,唉,小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泪? “我去叫高先生过来!” 霍阳?矛盾的霍阳,想必正为这矛盾痛苦熬煎着罢? “怎么办?怎还不醒来?” 何必醒来呢?就这样睡去,也好,也好呢。 第三十三章 不如沉睡(下) 左丘无俦下马,马缰掷给上前接应的管家,匆疾的脚步在望见大门左侧驻着的两辆华车时暂止,剑眉浓蹙,“无双来了?还有谁?” “是阙兆国的公主。” 左丘无俦俊脸抽紧,“到了多久?” “跟王爷您是前后脚,这会儿也就是刚进后院……” 左丘无俦不待多话,身如一抹疾电,追了过去,恰在寝楼之前,将目标拦截。“公主请留步!” 他从天降下,左丘无双对其武功早已见怪不怪,亘夕公主则吓愣了半晌,“王爷,您这是……” “公主请回。” “……王爷,亘夕此来,仅是探病而已。” “公主心意,在下心领。无双,乔正,替本王送客!”言罢,入室阖门。 左丘无双颇有几分尴尬,可对这位兄长,她向来没辄,陪笑道:“亘夕姐姐,请莫见怪,我二哥是伤心过度昏了头,咱们过几日再来探病罢。” 亘夕目注那从不为她打开过的严闭双闼,在心中,为自己奉上苦笑一枚。“安国公主,是亘夕考虑不周全,冒昧了。” ———————————————— 没有想到。 左丘无俦回到内室时,竟正正撞进一双清亮瞳眸! “……瞳儿?”此时,惊喜交加怕无法形容心下于万一,“瞳儿,你醒了?醒了是不是?” 她中蛇毒时,也曾昏卧日久,但那时,她会高烧,会冷栗,会翻滚呻吟,他会担忧,会急迫,会心疼不舍…… 而这二十多个日子里,她静静的卧着,守在旁边的他,认知着恐惧,体会着害怕,忐忑的指尖,不时探到这人儿鼻下,攫取她微弱的声息。而那微乎其微的微弱,更让他恐惧着,害怕着。 今日,被军部急件追去的半日,他归心如箭,心里失去从来的沉着,下笔再无一贯的决断,只得把一干批件甩到左丘无倚头上,快马赶了回来。却没有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样的惊喜? “瞳儿……” 清亮瞳眸,再度闭回。 “瞳儿?”左丘无俦心内一沉,握起她手,“瞳儿,还是很累么?” 苍白清颜,转向里侧。 “瞳儿……” “王爷,小姐该用药了。”垂绿声来人来,与霍阳联手而至。 “瞳儿,该用药了。” 螓首回转,“……垂绿,扶我。” “小姐——!”垂绿一声尖叫,险就要把托盘撒手去,“……小姐你醒了?!” 霍阳更是激动地冲上前来,“扶姐姐,你当真醒了?”“扶我起来罢……哦!”扶襄抬起一臂,搭上了霍阳薄肩,稍待施力,背上钻痛袭来,无力坠下。 “瞳!”左丘无俦推开挡在床前的人,托她娇躯,“垂绿,把药端来。” 只是,他仍是半匙的药汤递到那苍白唇边,那唇却闭而不纳。“瞳儿?” 扶襄螓首移向另侧,静着声道:“垂绿,你来喂我。霍阳,你来扶我。” 左丘无俦面色一白:“瞳儿,你生我的气?” 另两人无措立着,一时失了主张。 “垂绿,霍阳,你们若不帮我,请将药撤下,我要睡了。” 左丘无俦眉峰痛苦纠结,“要生气,先将身子养好再说,好么?” “阿襄。”霍阳屈膝俯下身,与床平着,双目视她,温柔声道,“喂你吃药的事,王爷比我们拿手……” “我要睡了。”扶襄挣不顾了背伤,只想脱开那个臂弯的环围。 “瞳……”左丘无俦投降了,“好,让她们帮你吃药换药,我出去。”双臂不舍地放她匐回床上,俯首在她被他梳洗得洁净的秀发上掠过一吻,沉颜而去。 “小姐,你不该这样对王爷,王爷恁多天来,吃饭入眠都在小姐床前……” 扶襄抿唇一笑:“小丫头,不是要喂我吃药么?” —————————————————— 没有想到。 佳人日夜昏睡时,他尚能日夜相对。她醒来这几日,他反而无法行近一步了。 他进了那内室,她不怒不骂,却不用药,不用膳,于是,他的双足必须撤出。 但相思难耐,只得趁佳人晚间睡后,偷得共处的温存时光。 那日,得晓她在天峪关的病痛是她有心为之,他确是生气了,气得是,她竟拿自己的安危作儿戏,若他稍有迟疑,结果会如何? 这一次,他又拿她的安危迫他,却行之有效。他恍然悟到,在天峪关,纵算是事前获悉了她的用计,结果也不会不同。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任她病体恶化不顾。 明白了此点,之前的冷战当即变得幼稚,瞳儿几次示好,都被他冷冷拒绝,瞳儿在那时,必然是伤心了罢?如今的瞳儿,必然是极气的罢? “王爷,长公主带阙兆国公主来探望云姑娘。” “人现在何处?”怎么,他满腹的郁气要有的放矢了么? “属下请她们暂在前厅用茶。”乔正未忽略主子眼中忽现的幽芒,开始暗自同情那位异国公主。 “本王去向姑姑请安。”左丘无俦剑眉一扬,大步迈开,回首道,“你守在寝楼前……瞳儿想见我时,你即刻来告诉本王!” ———————————————— “那位公主好生厚脸皮,怎又来了?咱们小姐何尝用她探望来着?”垂绿小嘴噘着叨念咕哝。 霍阳也觉一国公主未免太过殷勤,蛾眉颦道:“我见过那位公主,虽性子直了些,但贵族的傲气犹在,不似个厚颜之人呢。怎会如此行事?” 霍阳聪敏,一语道出了事情不合常理之处。 扶襄微蹙了蛾眉,难道这位在这次事件里,也扮演了一位角色么?……在哪里,在哪里呢?明珠赴营,自己追去,然后遇袭……伏袭者,不是北云北疆小云党的残余力量么?与这位公主,应该没有关联罢?且袭击者所用武功路数,的确与那日林苑刺杀无俦者极似…… “小姐,看您把眉儿皱得这紧,是不是背又疼了?”垂绿又是泪儿吧吧。 扶襄一笑:“小丫头,你再哭,可就变成个干人儿了。” “只要小姐的背恢复成以往那光滑,奴婢宁愿变成干人!” 这小丫头。扶襄拍拍她手,心思又转开—— 但若是当真事不关己,公主殿下完全不必如此屈尊讨好……不如一试。 “垂绿,明日到街上给我买几朵绢制梅花好么?这时节,还见不着梅花开,却想念它的风姿了。” 垂绿甜甜道:“小姐要的,当然好。” 霍阳笑道:“用不了一个月了,早开的梅就会展现风姿,届时,你既能赏花,又能闻香。” “希望如此。”扶襄莞尔,“霍阳,你会作画的罢?” “会一些。” “替我画一幅明珠公主的画可好?” “啊?”霍阳一怔,“明珠公主?” “对啊,就是明珠公主,外人都传我有意加害明珠公主,我不妨对着公主画像察察自己内心想法。” 霍阳作难,“咱们都知道明珠公主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何必……” “画一幅罢,别人言之凿凿,我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索性我天天对着,试一下能否让明珠小公主逼出我的阴谋诡计来?” 她说得玩笑,另两人却全然当真,都忙不迭帮她推脱。 “阿襄,你莫如此说,明珠遇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谁不知道?只因你一起担惊受怕了一回便赖你罪名,这本来便是极荒唐的事!” “是啊小姐,咱们不是那此荒唐糊涂的人,不信那些,您千成别自个儿往牛角里钻!” 扶襄嫣然,“我没有钻,你们也不要钻了,当我说着玩的。”两人才松口气,又听她道:“但画像的事,是真的。” “那……” “做什么用处先不要问,也请暂时瞒着王爷。” 公主殿下,扶襄有份大礼奉上,希望您“惊”“喜”双收,端看您是鬼是神了。 第三十四章 暗中作祟(上) 街上买梅,此乃扶门梅使对外联络的暗语,是扶门四使之间的秘密。 翌日,扶襄才将霍阳支离,扶粤便来了。扶襄将那副作好的画给扶她看过,面授几许机宜,扶粤自去安排。 当夜,驿馆内。 亘夕公主晚浴后,回想着昨天在定王府遭受种种,又有满眶的泪儿欲流…… “公主殿下,据闻贵国民风并不似我北云这般开化,公主的行径该称为入乡随俗么?” “……定王您是何意?” “但我北云女子纵算勇敢开化,也是适之有度,廉与耻两字向来不会忽略,对于自己的不受欢迎,不会佯作不知。” “……定王,您何必出口伤人,亘夕此来只是为了探望香云,并无他意!” “公主来探望我定王府的女主人,难道踏的不是我定王府的地面么?难道公主的智慧还不足以公主明白,你不受欢迎的地方,正是定王府。” “无俦,注意你的礼节,堂堂一国王叔,岂能失礼于人?!” “姑姑,无俦的礼节在您与王后委派无俦陪宾之责时已经耗用完了,在无俦的家里,无俦畅所欲言并不为过罢?毕竟,无俦从未请公主鸾驾降临无俦的府邸。” …… 亘夕公主深知,事已至此,纵若此后左丘无俦肯放低姿态,为阙兆国尊严,她已不可能再向定王示好,她与他,姻缘难缔了。 左丘无俦,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公主的垂青,你当真视如草芥?你当真可以无情至斯么? 而你所垂青的她,又是用了怎样神奇的钥匙,打开了你的厚重心门? 唉~~ “唉……” 嗯?亘夕微怔。适才,继她的幽叹之后,有人附了一声叹息? 她回首四顾,因她的吩咐在前,所有侍女丫头均未从旁侍候,此时的灯下,唯她一人而已。 亘夕抚额苦笑,自己已失神到重耳幻听的地步了么?左丘无俦,你害我不浅呐,唉~~ “唉……” 嗯?!亘夕蓦地起身。那叹声,不似假的!“……外面可有人在?” “唉……” 亘夕毛骨悚起,因那叹,近在耳边!“……谁在外面?进来,侍候本公主安歇。” “……本公主也想要人侍候……” “谁?!”亘夕跳起,周转四顾着,“是谁在与本公主开玩笑,出来!” “……本公主想要人侍候……可是这里好冷好冷……本公主不想在这里……本公主想父王,想母后,想王叔,想弟弟妹妹……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呛——”,亘夕拔出床头悬剑,背倚床柱,持剑挡在身前,“是谁,给我出来!” “……为什么找人吓我,找人拿明晃晃的刀吓我,我吃不下东西,我不敢吃东西,我好饿,好饿……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又黑又冷的地方……救我,救我……” 那声音,缥缈断续。有时似在耳畔,有时又悠然飘远,有时清晰可闻,有时模糊难辨……但时,仍能听得出,那是一个女娃含泣的幽诉! 亘夕右手挥着长剑,左手按在狂乱胸口,“是谁在装神弄鬼?敢恐吓本公主,也不怕引起两国之争么?” “……明珠好怕,好怕,好冷好冷……父王,母后,救救明珠……王叔,救救明珠……明珠不要在这里……救我,救救明珠……” 明珠?听说明珠公主自上次回来,就受了惊吓,茶饭不思,难道难道……不不不会……“……我不管你是人是鬼,快点走开 ,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快走!” “为什么你要找人明晃晃的刀吓给明珠,血,好多的血呢……为什么……明珠很乖,明珠没有惹你生气……为什么……” 不,不,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鬼魂?一定是有人做假,一定是!“……你……”忽尔间桌上的灯烛火花一跳,灭了…… “啊——!”灯乍灭,眼前黑如漆墨,亘夕惶然大叫,“ 来人,掌灯,来人啊!” “……公主,你为何要杀死明珠……明珠很乖的……明珠正在学琴……你为何要杀死明珠……救救我,不要杀死我……救救我……” “……装傻弄鬼,以为本公主会怕你么?你敢上前,本公主给你一剑!” “吱呀”轻响,两扇牖窗开了,一抹白影缥忽上下。 不、不、不!“……你是人是鬼都好,本公主都不怕……”不怕,不怕,不怕……那影探出两只小手,爬进了窗内…… “啊——!”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不是要吓你,我只是想找人吓吓那个狂妄的小云……” “……好冷,救救我……好冷……”影儿浮在半空,逼近过来…… “……不,不,你不是鬼,你是人扮的而已,我不怕你,不怕……不要过来……”亘夕挥剑蜷退着,两排贝齿咯咯抖响,“……不要过来……我的剑不是假的……滚开,滚开!” “……公主,好冷,明珠和你睡好不好……” 假的假的,定然是假的!亘夕公主撑咬牙关,一手探进怀中,取了暖体宝珠,室内当即光亮大放,“让本公主看看,你到底是哪只鬼……啊——!”尖叫过后,手内宝珠坠地,而公主眼珠翻白,晕厥去了…… 第三十四章 暗中作祟(下) 唉…… 扶粤摇摇头,初时,当真以为这位公主强悍到神鬼不惧呢。结果,反倒是她自己拿来的光亮,将明珠公主的小脸给照个清楚,而后……其实,也不怪公主胆小罢,扶襄的法子向来少有漏算。 上身至膝白袍,下身至地黑裙,在夜的笼盖下,可不就是一只无足缥缈半空的“鬼”么?再加一张白颜黑唇的人皮面具和她卓绝的轻功,如何能逃得过? 而眼下,她这位不辱使命的“送礼人”,既已将大礼送到,也该功成身退了,公主殿下,晚安。 ————————————— “……不要找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有心吓死你的,我要他们假扮小云党的人,只是为了要吓那个狂妄女人,只是吓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明珠公主,不要找我……我不想杀你……” “亘夕,你该醒了!”一只掌不轻不重,掴上公主耳颊,“快些醒来!” “……不,不要,不要过来!”亘夕公主挥舞着已不在手内的剑,嘶喊着坐起,“不要……婶婶?” “到底发生了何事?”长公主目光阴沉,神色冷厉,“外面的婢女适才神志一度迷失,不知发生了何事。看来亘夕你很清楚,从头至尾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 “阙兆国的公主走啦?”垂绿惊喜睁大双眸,“是真的么,小豆子?你没有诓人?” 长工小豆子颇觉受辱:“垂绿妹子,咱是亲眼看见长公主和阙兆国的鸾驾出城了,听说王上和王后亲自在城门设饯行台呢,咱挤不过去……” 太好啦!垂绿拍手欢跃,一路小跑着,“小姐,太好啦,小姐!” 寝楼内室,霍阳正为扶襄涂抹防痒药膏。 “难怪高先生被称为奇异之士,他初开药为你愈合肤理、祛除死肉,后开药为你生活新肤,还配合这止痒的药膏,三十几日便能将你的背伤恢复成这个样子,真可谓奇迹了。” 扶襄笑道:“这其中,少不得霍阳你的心和力。你为给我上药,特地去向高先生学了这按摩的指法,一双玉手教药水给熏成腊黄之色,难为你了。” “比起你曾为我做过的,我为你帮任何事都不为过。”霍阳粉面靥红,道,“阿襄,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姐妹可好?” 一辈子的姐妹?“…何必执意委屈自己?以你的才貌……”沉吟一笑,“算了,人各有志,我无法代你而思而行,你只要确定那是你想要的便好。” “阿襄?”霍阳呆住,“我不是……”“小姐,小姐!”垂绿撞了门进来,“有大好的消息!” 霍阳忙不迭为拉过锦被为扶襄掩上,对小丫头摇头道:“什么样的好消息值得你边样不管不顾?外面这样冷,你一头冲进来,冷气要是冻了小姐,可怎么是好?” “喔。”垂绿伸伸舌,先乐颠颠跑出去关了外门,再喜孜孜地跑回来阖了内门,“小姐你听了一定高兴,阙兆国的公主走了!” 走了?“大礼”送完了不过才一日,公主殿下即动身开拔,是怕事迹败露?还是另一位公主殿下的“鬼魂”当真把公主的芳魂给吓着了? 其实,亘夕公主并不算太坏,追求左丘无俦虽姿态誓在必得,中间却未用任何卑劣手段,只不过“晚节”不保…… “小姐,您不高兴么?”垂绿意外主子的反应平淡得过了,“她走了,不会再有人和小姐抢王爷了,小姐您该高兴嘛。” “我该高兴?”扶襄挑眉,“你们家王爷是堂堂王爷,又是位美人最爱的英雄,没有了阙兆公主,还会来西叶公主、南原公主、东越公主,我要如何高兴?” “会么?”垂绿皱眉苦脸,“那怎么办?小姐,怎么办呢?” 莞尔一笑,“能怎么办呢?祝你们王爷永享齐人之福,艳泽无边了……”澄眸一眯,语声因门边多出来的一道高长身影戛止。“霍阳,可以了,我想睡了。” “王爷。”垂绿谨小慎微地暗瞥一眼男主子黑沉的脸色,小小声咕哝,“小姐说她要睡了……” “你们退下。” —————————————————— “瞳,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左丘无俦在床边软梨木方椅上坐下,伸手去握那只蜷在枕上的柔软手儿。扶襄未能躲过,却攥出一个小小的拳头,僵硬而抗拒。浓浓的挫败侵上心际,他苦叹道,“……瞳儿,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不气?” 扶襄回以的,仍是过去十多日来的阖目不语。 但左丘无俦却不再想如过去的每回失望离去,他已受够不能见她的苦了。 “瞳儿。”匍下身,与佳人以额抵额,“瞳儿,不要不理我,好么?换种法子罚我,好么?瞳儿……” 扶襄才觉不对,两片炙热已温柔贴上了唇。 “瞳儿啊瞳儿,”抵唇而语,暧昧且亲密着,“你明知我心里的难过,你明知我想念瞳儿,不要再不理我,待你身子好了,打我骂我都好,只是不要不理我……” 他说得极对。她知他心里难过,她知他想她,而她,就是要他心里难过,要他见不到她。在烙铁印上了脊背时,连带得,将她的心也给烙得溃烂,那处伤,怕是那位北云的异士高先生也爱莫能助。 “……你若想我的伤尽快好,请离我远一些。” “瞳儿?”左丘无俦先还是为她肯与他说话而心喜,后又为她话里的冷意所心折,“要我如何,你才会不生气?你说,你来说!” “我要你杀了王后,杀了你的王嫂,你肯么?” “瞳儿!”他面色蓦变。 她张开一对澄美双瞳,出声轻笑:“放心,我仅是说着玩的。” 虽则这笑仍是冷的,他却似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花儿盛放,亦笑:“瞳儿……”但她继尔来的一语,令他笑颜骤逝。 “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 “这里,这王府,这风昌城,我都不想看到。”无力地闭眸,不耐而疲惫,“我要离开。” “你明知我不可能放你离开!”左丘无俦将掌心的粉拳包紧,“我怎可能再放你离开我?这一生一生,不再可能!” “那么,兹今日始,对你我都不再说一句话,直到我离开的那日。” “……瞳儿!” “王爷请出去罢,扶襄要睡了。” “不,瞳儿,你怎能如此罚我?”这狠心的人儿,想要他如何?死在她面前么?“我自知那日的无俦,犯下了大错,但是,你怎能以离我而去作罚?你明知我无法放你,明知我这一生已离不得你……” “明日,我会搬去与霍阳同住,此室是王爷的寝房,扶襄不能鸠占鹊巢。” “不行!” “请勿拦我,我无意再拿自己的身体做要挟,但若王爷不允,高先生的救命良药扶襄怕是要辜负了。” 左丘无俦五内俱焚,狠道:“我不会放你离开。终你一生,你都不能走离我的怀抱。你若不想说话,本王也会陪着你不说话;你若不服药,本王不介意以唇哺喂!” “扶襄若不用饭,王爷也要给我灌食么?” 紫眸射出挫伤之芒,“你竟要逼我?你怎可能如此逼我?!” “天涯处处芳草,走了阙兆公主,还有无数嫣紫姹红任君挑……” “你——”残酷一笑,冷冷道,“很好,瞳儿,你就好好在这府内,本王要让你看着,本王如何挑尽嫣紫姹红!” 疾转的脚步,在身后飘来一句轻慢话儿时僵滞—— “扶襄将拭目以待,王爷。” 这残忍的人儿啊,她怎会如此逼他,怎会如此逼他!若非她的伤,他真想大力摇着她,问她:瞳儿,你是要我死么?要我死在你面前么? 第三十五章 君作何择(上) “王上,定王在外求见。” 左丘无伦大喜,“无俦来了?快请!”上一回在定王府,两人不欢而散后,已多日未见。眼下无俦肯进宫见他,一定是他想通了什么罢? 内侍太监尚未通传,定王高大长阔的身形已踏进了殿门,单腿叩拜,“臣弟参见王上。” “无俦,免礼。”北云王步阶而下,笑意晏晏,“今儿个是什么好风将定王给吹进朕的御书房来了?” 兄长的心情好如春风,却未能使与左丘无俦同来的寒冷空气消弥。“王上,可请禀退左右?” 左丘无伦虽觉诧异,仍然泰然抬指,“都退下。” 待宫婢太监当即退了个干净,左丘无伦笑道:“好了,这下,御书房内就只剩了咱们兄弟二人了,有什么心里话尽管对朕坦言无妨。” “王兄。”左丘无俦忽尔重叩在地,“请王兄允准无俦请辞。” 左丘无伦有半刻钟光景的呆窒。 “……无俦,你可知,你说了什么?” “无俦恳请王兄允准臣弟请辞离都。”昨夜一夜无眠,深思后所下来的决定,本以为对着王兄极难开口,结果却比料想得要容易。 “为了什么?”左丘无伦约略能猜出为了什么,可是,他不愿信。 “请王兄恩准。”左丘无俦语意内有愧,却无一丝迟疑。 左丘无伦俯盯着这个向来是北云骄傲的臣弟,这个曾说为他建立北云国史上最大疆域的将军。“为了她,值得么?兄弟之情,君臣之义,甚至你今生的梦想?值得么?” “王上永远是无俦的兄弟和君上。” 既如此……“朕若不允呢?” “就当无俦大胆向王兄讨一个人情罢。王后欠无俦的,以此作还。” “你……”左丘无伦语噎。无俦虽对世俗之礼不屑,但对于君臣间的分际,守得极是完美,适才之语,按律已属大不敬。只是,他无法以君王的身份相压,因为他的确欠了无俦。 昨日,明珠得知师傅被罚,在宫里大肆哭闹,“母后,你为何伤明珠最爱的师傅,为何要伤师傅?” 王后闻讯过去,抽手一掌:“那个妖女到底给你们都下什么蛊?先是你王叔,再是你父王,连你也如此?你最爱她?你的母后呢?你不爱么?” 此时,他已在宫门立了稍顷,那情那景恰入了眼。王后回身见他,当下眉目间即掠过一抹心虚。 他即屏退左右追诘,王后终不敌他强势,最后讷出自己所以出以重手,有泰半原因是出于“妒忌”,这北云国怎能有比她优秀的第二个女人?闻此,究是夫妻情深,他不好深责,但对无俦和那位云姑娘的抱愧却无法停歇。又不能将始末诉诸无俦,惹来叔嫂更大嫌隙,还在想着以后如何设法还上,未料无俦今时已向他讨要这人情。 “无俦,你去意已决?” “无俦请王兄恩准。” “你这一去,可是弃了王兄,弃了北云,不再回头?” “王上是无俦敬重的兄长,北云是无俦捍卫的国土,若有外敌来犯,无俦责不容辞。” 有此语掷地,足矣了。“无俦,朕给你三月长假,你经年为北云奔波,就去好好调养罢。” “……王兄?” “去罢,无俦,朕和北云都在此等着你的回归。” 但是啊,无俦,你为一个女子做得未免过多了。 —————————————— 本王要让你看着,本王如何挑尽嫣紫姹红! 那个男人,那样违反本性的话,都搬了出来,真的是气坏了呢。 扶襄手在弦上闲闲挑弄,指上的琴音乍听不成曲调,但听在有心人耳里,却弦外有声。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霍阳托着茶水果点娉婷而至,“阿襄,你的琴声是在琴上还是在指上呢?” “‘情’在心中。”扶襄仍是漫拨着弦,笑眸睇她,“霍阳的‘情’呢?” “我?”霍阳微怔,“扶姐姐,我……” 外面,男人含怒的声嗓传来:“她当真搬来了这里?” “王爷……” 门訇然大开,左丘无俦的紫眸直敕敕盯住床上俯卧的扶襄,“你赢了!” 嗯?扶襄以为他必有下文,但他已旋身去了。 反而是乔正微恭身道:“云姑娘,属下会命人将车里弄得尽量舒适些,长途颠簸,您要忍耐了。” 他要放开她了?扶襄淡哂:“有劳乔侍卫。” “长途?小姐您要出门?”垂绿乍呼,“小姐您这身子,能去哪里?” “不止小姐,你也要走。”乔正拨拨教小丫头吵得发麻的耳根,“今儿个开始你来收拾小姐的所有细软用具。” “垂绿是定王府的丫头,她为何要与我一齐走?”扶襄颦眉。 “不止她,这王府内也不过只留下了老总管及三个下人看守。” 呃?扶襄尚处在对这意外的消化中,乔正已恭首告退,调派去了。 三日后的入夜,定王府大门外五六辆马车长列排开,左丘无俦黑沉着一张俊脸,抱着以一幅软氅轻柔环包的扶襄,登上了顶头的双驾马车,带着定王的三百名亲卫,将离风昌城。 陷在他怀内的扶襄,仍是默然无声。但脑海里翻滚的,却是他那日撇下的三字:你赢了!她赢了?无俦这三字,恁多不甘,是否是他已想到,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离去? 只是,他若未随她走,她亦是真的无法再留了。她或可为了他不去计较王后曾有的歹毒,但之后的岁月,她不以为王后有友好相处的雅量,而她断不可能给人第二次伤害的机会。如此到最后,仍免不得要左丘无俦选上一回,她只是逼他早一步做了抉择而已。还是,他也将这些悉数想到,所以方有此举? 但,他当真选了她么?当真么?她突然无法滋生那样的窃喜。与她争夺这个男人的,不是倾城公主,不是绝代佳人,而是沉重的北云,是他的家国天下。若有一日,她与北云当真站在天平的两端时,无俦这颗砣石会向哪方倾斜? 她不要想,在这个男人随着她远离风昌城的今日,不要想。 可,她不要想,现实已不不容她不想。 “报——!王爷,前沿有紧急军情来报!” 第三十五章 君作何择(下) “瞳儿……”男人将她放回寝楼的软榻,望她闭眸的素靥,含了愧轻喊。 扶襄在心底,冷冷笑着,为自己。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么? 女人爱了男人,这人便是成了她的一切。 而男人爱女人,那女人仅是他功业丰勋上的一笔进项,充其量,是点缀在权杖上的一粒宝石,或许绚烂,但也只是点缀。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会与人不同?爱上了,她依然是那个将男人视作一切的女人;被爱上了,也只是男人国、家、天下之后的另项掳获。为她舍去天峪关,是因这天峪关于他,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却不是说,她比得过他的江山天下! “瞳儿。”无俦看她又似封了心的容颜,忽有深得的无奈袭来,深叹气,“东越来犯,且是嵇奭亲自领兵,你该明白,若是他,必须由我迎上。” “你去罢。”在他以为等不到她一字时,她终于开口。 “瞳儿?”他又惊又喜。“你答应了?” 她应不应,结果有不同么?“一切小心。” ———————————————— “王上,请王上亲许,在无俦离京期间,您须亲自向无俦保证,瞳儿不会再受任何伤害!” 左丘无俦临去前沿,特地进宫,向王上了要了一道圣旨,放在扶襄床头,并将从未离过自己左右的乔正留在了府内。 十日后,他亲喂她用过一碗药,又亲手匀抹完药膏,深望她眸:“瞳儿,等我。” 扶襄孱弱抬指,掠他鬓发,“一切小心。” “好!”左丘无俦握她手,热烙一吻,“等我回来,我将拿我得胜的战果,做迎娶我定王妃的贺礼!” 迎娶?定王妃?仿似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这时拿来,真是恍若隔世呢。 “一切小心。”她仍是这样的叮咛。 离别在即,左丘无俦何尝不想瞳儿能跟自己有几句蜜语?可是,这个当下,她能对他的离开释然,已是上天的恩赐,他不能苛求太多。 “等我。”热颊偎她柔凉秀靥,“瞳儿,等我。”旋步踏出之时,无俦蓦然回首,榻上人儿已阖眸静息。若说心底没有失望,未免自欺欺人,他多想,瞳儿正以她一双绝世双瞳送他出征…… 瞳儿,等我。他不能再踏回,心音重重,大步开去。 “无俦,保重。”到最后,她送给他的,只能是四个字,就如在千巉岭…… ———————————————— 又是二十几日过去,经由北云异士的精心调理,扶襄背上的伤已结痂,并开始抽新,那钻钻营营令得奇痒无比,每日都要把止痒膏擦上十余回才行。这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滋味,挠得扶襄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几日间,迅速消瘦了大圈。 这下,全府上下都怕了起来。王爷临走撇令:若宓姑娘少个一丝,他们轻则吃板子重则送脑袋的呀。厨间开始翻着花样烹制入得口的美食,管家也吩咐人把丝褥锦被换了一回又一回,垂绿丫头的眼睛又镇日肿得像只核桃了。 见她如此,扶襄心里的某个念头更为成型,临走前,须为这个丫头做些什么。 “阿襄。”夜静时,扶粤飘然而入。 “我记得,你有一种手法,可以废人武功,且永远再习不得武。” “不错,是五筋错骨手。” “把这人的武功废了。”她递上白色缎帕,其上是她今日用妆台上的眉笔描出的一幅小样。 扶粤挑眉:“直接杀了不是更好?” “她的哥哥对我不错,为此,我可饶她一命。”想到小垂绿颊上的红肿,“她那双手委实可恶,也给废了罢。” “好。”扶粤揣帕入怀,“你的伤还要十几天罢?” “估计尚得十五日左右。” “扶宁明日会到,让她看一眼,或许能快些也说不定。” “扶宁?她……”收声闭目。 “扶姐姐,又痒了不是?我给你上药来了。”桌上油灯拧亮,霍阳倩影婀娜。 “……有劳了。”扶襄启眸一笑。 “还是睡不着么?”霍阳哀愁叹息,“这下可怎么办呢?你这每日睡不上两个时辰,身子哪受得住?” “适才倒是睡着了。” 霍阳破涕为笑:“那就好。” 室内寂然,指尖将药轻柔推开的微声,甚至清晰可闻。 “扶姐姐,药上好了。” 闻甜声破冰,扶襄忽有了与人闲聊的兴致。 “霍阳,当年你爱上逯谈辰,又移爱西叶王,这中间,心上必也辗转千回罢?” 霍阳嫣颊一白:“扶姐姐?” “我毫无窥探你心底密事的用意,只是,我想知道,你一生追寻的可是一位唯爱你疼你一人的大英雄呢?” “……是罢,我自小即祟拜英雄,我……” “离开逯谈辰,故然是你母亲的力撺,但爱上西叶王,是因你发现,与逯将军相比,王者的威仪更能使你折服,可对?” 亮瞳灼灼,直盯这张绝世丽颜,“但西叶王却不符合唯爱你疼你一个的准则,于是,你又离开他?” “嗯,后来又有一位美人进宫,他……”“在他为你舍弃其她美人时,你必然是极感动的罢?” 霍阳愣住。 “霍阳,无俦是个大英雄,且诺过只爱我疼我一个,他可符合你的期望?” 美人脸瞬间雪白,嫣唇翕了几翕,无力抿上。 “你有才有貌,人也聪明,你完全有资格获得一个男人的专注爱情。但这世上又哪来完美的事情呢?要英雄,还要只有你一个的英雄。就算遇得着,他疼的也是别人,是么?” “扶姐姐,霍阳只想……侍候你和王爷……霍阳并不贪求……” “你现在的不贪求,是因为你尚未得到王爷的关注,他关注了你,你便想他爱你,他爱了你,你便想他只爱你一个……这不怪你,得陇会望蜀,你如此,我也如此,世间人概莫如此。” “……扶姐姐?” “去爱王爷罢,有你这样的美人爱着,是王爷的福气。”一席长话,气力费得太多,扶襄微微调喘,闭上了一双妙目。 这席夜话,是她与霍阳的最后长谈。 一月后,在扶宁妙手与北云异士的双重疗愈下,扶襄伤势痊合了,体质也渐得丰养。只是,已恢复复到往日体型与神采的云姑娘,于某日深夜,自定王府失了形迹。 第三十六章 何去何从(上) 北风呼啸时,似乎,去哪里都是寒冷。 “去南原罢。”扶宁道。 扶襄诧抬眸,扶粤亦一愣。 两个姐妹的眼色,使扶宁展唇一笑,“哪里不对?” 扶粤摇头,易容过的平凡脸孔虽看不出表情,但眼内诧异难去:“阿宁,我以为,南原是你的伤心地。” “的确是,”扶宁美眸波澜浅淡,“但再大的伤心事也会过去。阿襄伤虽好了,但身底子还弱,北云、阙兆、东越都已不行,西叶气候又恶,南原四季如春,是目前最好的疗养圣地。也许,我们就在那边找一处安静地方,就此住下来。” 客栈内,三人将前路底定。 但未来的路是否是一路坦程? 三人本想取道阙兆直到南原,但阙兆与北云边关上重兵把守,不得已,改途西叶。虽有春暖花开的南原在前面等着,但西叶的风沙干烈,使三人吃尽苦头。不得已,又绕了路,由西境进到阙境,闷头走了十几日,刚刚有了好天气,扶襄的伤口又见复发,扶宁买药配药,在原处耽搁了五六日,方从新上路。 “我恨起男人来了。”扶粤忽道。 扶襄抿唇未语。 扶宁苦笑:“恨男人做什么?所有的苦,所有的伤,是我们自讨的。” “纵如此,我仍要恨让我们自讨苦吃的男人。”扶粤美眸积起浓重哀伤,“扶襄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仍是逃不掉。” 扶襄遥望眼前仿似没有尽头的长路,掌心轻打在马上,“走罢。” 恨,并不能让人活得容易,也并不能使脚下路好走一些。她这一生,怕也难恨无俦分毫。 无俦爱她,这一点无可否认,虽然他更爱他的国和家,但他是一国的将军,有何错? 她爱无俦,这一点亦无可辩驳,所以不想他在自己与曾后中选择艰难。 无俦,别了。 ———————————————— 虽避开阙兆国都,仍听了大讯,阙兆大公主已与西叶勇士逯谈辰订下姻盟,明年春始,即将大婚之仪。 阙与西联姻,必又使五国格局稍事改变,不知又会生起怎样乱事? 三姝刻意不谈国事,目光仍有如斯交流,于是,重重冬袍包裹下的三人无奈苦笑:原来,有些东西,已渗入到她们血液,要戒掉,绝非易事。 前面,便是阙进南的边境,跨过去,人生又会如何? “扶襄,你想报北云王后的害你之仇么?”深山路险,三人牵马跋涉,扶宁陡然问道。 扶襄淡笑:“这仇要报起来,嵇奭、嵇申、攘亘夕、曾后,三国都惹上了,如何报得?” “别人不可以,你可以,阿襄。”行在最前的扶粤回眸道。 扶襄浅颦秀眉:“怎么,我们三人不是想过太平日子的么?” “我们想过太平日子,就有太平日子过么?”扶宁似问人,也似自问,“若天下不太平,我们又哪里找太平去?” “错。”扶襄断然摇首,“是心不太平,便无处寻太平。” “那你的心可太平?”扶宁浅挑黛眉。 “以你之见呢?” “若你心太平了,又哪来那样的感悟?” “我的确忍不下。”扶襄莞尔,“你们太了解我,或者,我果真是个注定杀戳者。虽知这个忍不下去,定会使无数生灵涂炭,但仍是忍不下,怎么办呢?” “我也忍不下。”扶宁妙目倾波如刀,“阿襄,扶门收养孤儿培养孤儿,为了什么?” “孤儿的感恩之心,是最好用的刀。” “我们都是孤儿,所以,成了扶门最好的刀。”扶宁绝尘美颜上有前所未有坚毅果决,“活命之恩重于天。但你们可记得,与我们一齐训练的,有多少孤儿?” 扶粤倚上背后冷冷山壁,闭目道:“一百五十人。” “最后活下来的,五十人。”扶襄则靠在马项,平声接口。一百人,或在训练的暗桩内齑化成粉,或在刀山剑阵中血肉横飞…… “五十人中,我们四人成了特使,那四十六人在几年的任务中死死伤伤,如今怕也不足十人了。就算我们四个,不也是几度生死?如果不是强者,早在那些严苛训练死亡游戏中去了。我们总以为要感激别人的救命之恩,但那些死在刀山剑阵下的孤儿是该感谢上苍曾给过他们一线生机,还是该恨上苍的给而又夺?” 扶襄自这同门眸中,突然解读到了什么。“阿宁,你直说。” “阿襄,如果我们注定要开疆僻土,谋权夺位,为什么一定要受人利用?为什么一定要做人棋子?为什么不能为我们自己而做?” 扶粤微怔。 扶襄已解其意。 “阿襄的智谋,阿粤的谍谋,我的权谋,我们三人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王国,为己而战,不好么?” “……自己的王国?”扶粤仍是怔忡。 扶襄理着马儿的鬓毛,注她熠熠眸光,“你既如此说,心里必已有了一些打算。我不认为你是在建议我们白手起家。” 扶宁妩媚一笑,“既然有捷径,为什么要绕远路?” “所以你会提议前来南原?” 扶宁螓首微点,淡笑:“南原王对琴婢正熙,想必不是那样轻易就忘情罢?” 扶粤愕问:“当初你不是宠衰返国?” “宠未衰,恩似也未绝。我只是不能容忍一个碰了别的女人的男人再碰我而已。” “现在呢?”扶襄秀眉一挑,“现在你能容忍了?” “如果无关情爱,只是彼此需要,忍又如何?”扶宁美眸噙淡漠。“我需要他的权势,他的国基,他需要的,也只是这一副皮囊。” “你确定你不爱了?”扶襄问。不否认,扶宁的话,的确使她念动,但若是牺牲挚友情感以达目的,她宁愿不取。 扶宁无声低笑,“不爱了。一个男人一厢和你山盟海誓,一厢和别的女人巫山云雨,如何爱得?扶襄,你信不信,在情上,我比你更有果断?” 这世间,的确没有男子会如无俦,但无俦誓死护卫的人,却是她终有一日会讨债的人……“阿粤,你怎么说?” —————————————————— “阿襄,自小到大,你都是我们中间的精神领袖,这一次,还是由你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路。不管你选择如何,我们都莫再分开。”扶粤道。 晌久,扶襄均未作语。另外两人,也在这默然中耐心相待。冷峭山风擦过几位乱世红颜的面颊,六眸中,心思千转。 “出了这段山路再说罢。”事关三人未来人生,扶襄不想轻易决断,牵了马缰,重启脚下路。 扶粤、扶宁默声相随。 建立自己的王国么?曾后加诸于己身的污辱,纵是真忍不下去,想要讨还,并不一定要以兵戎相向,扶襄的才华,绝不止战场。而建立自己的王国,则必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了罢?何况,功成与否,并不全在人之意愿与智能,还有最难测的——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扶襄当真可以探手一试? 一段山路,风声不歇,尚未走出,天忽降冬雨,将崎岖前程侵袭得更加渺茫难测。 第三十六章 何去何从(下) “三位公子,咱这地方又宽敞又暖和,一月租金三两,已经算便宜了。” 不管去向哪里,总要有一处栖身之地。三个人阴着租房民妇前前后后转个遍,听那民妇巧舌如簧,价钱却一文不让。 “既如此不知道通融,两位哥哥,咱们另找地方就是。”扶宁以当地民话道。 租房民妇听了她这口音,陪笑拉住扶宁衣角:“这位俊小哥,有话好说,这样,看在小哥您面上,每月二两五咋样?” “不成,二两五能卖一堆的柴粮……”扶宁继续与民妇磨缠。 倚门观望的扶襄看得有趣,不觉发噱。 “纤美绝尘的阿宁,竟还有这般入俗时呢。”扶粤低笑。 “她是在告诉我们,如果是平凡生活,她也能入乡随俗。” 最终,以每月二两敲定了月租,其实,一间房,也只是一张大通铺而已。若不是适逢乱世,不会有这等高价。入夜后,三人挤在上面,谁都没有说话,多日的奔徙,劳累可以想象,却都无法阖眠。 “三位公子,睡下了么?”半夜,窗棱被人敲响。 “有事?”依然是操一口南原土话的扶宁应答。 “等会儿听见外面的乱声,千万不能出来啊,不然给抓了去,咱可啥法也没有。” “知道,多谢了。” 这话完不到一刻钟,外面杂声已嚣起。 “军爷,军爷,您前两日不是来过了么?咱们家里没有男丁哪……” “爷们饿了,伺候爷们吃顿饭!” “是,是,是……” “手脚快点,不让爷们抓了你去给咱们缝补!” “是,是!” 待一切消停,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翌晨,民妇正在院内起火烹饭。扶宁凑前去,问了昨夜的事,民妇叹道:“南原正和西叶开战,下面的将军头目因兵败死了人,怕上头责怪,到处抓男丁充数呢。”见扶宁面色沉凝,民妇又急道,“公子们放心,咱这地方偏僻,而且他们先前来时已知道这家就剩我一个半老婆子,你们放心住着。若再来了,你们只管在屋里呆着,咱只要做上一顿饱饭喂他们吃了,就没事了。” 扶宁一笑,取了十两银子给她。 “哎?房钱昨个不是已经给了?这么多钱……” “就算伙食罢,我们的一日三餐劳烦大嫂了。” “谢公子,谢公子。”民妇喜孜孜收下。不一时,手脚麻利将早膳端到了三人屋内。虽然是野菜粗米粥,辅之面食窝窝,但份量尚足,三人早撇开了金喂玉养的肚肠,捧场地吃个盆干钵净。 膳后,扶宁换一身劲装,外罩了件普通冬袍,道:“你们好好歇着,我出去办一些事,估计天黑前能返回来。” 扶襄捧颊抬眸:“去看南原王?” “这回女诸葛可是料错了。”扶宁嫣然,“我以前初至此时,曾认过一位义父,是南原著名的琴师,后来走得太匆忙,未及作别。此去是为看他老人家一眼,说不定,还能为阿襄带回一把琴来。” “速去速回。”扶粤促狭眨眸,“就算你真去探看旧情人,我们也能体谅。” 扶宁撇笑离去。 但速去,并未速回,莫说天黑之前,直至第二日中午,仍是芳踪杳然。 “我们去找她。”扶襄将包裹系在身上,当下决定。 “去哪里找?” “她义父处。” “早知道,该问问她义父的住处。” “先进鹤都,再打听有些名声的琴师,从琴师中找一位有义女名正熙者即可。” —————————————— 找到这位琴师青耆,比事前设想得容易。 只是,找到琴师即被带到南原王宫枫月城,便是意料之外的意外了。 精美芳香的宫殿内,美人凭窗独立,留她们一道纤美背影。 “阿宁。” 闻唤声,美人回首,正是换了宫装的扶宁,精心妆饰之下,更是艳色照人。“阿襄,阿粤,你们来得好快。” “怎么回事?” “我才到义父那里,就被守在义父家四围的宫卫给带到了宫里。他说会把我宫外的朋友给找来,没想到竟这般快。” 扶粤黛眉一挑:“这么多年,那位王上一直派人在你义父的家门前值守?” “或是如此罢。”扶宁淡然道。 “倒是一位多情君王呢。” “多情,是南原王族男子的特性。”冷不丁忆及另一位多情桃花般的南原男子,扶襄哂道。 扶宁抚抚云鬓上的丝结金饰,“多情而不专情,更是南原王族男子的共性。” 扶襄瞥一眼远远侍立的宫婢,“你如何打算?” “你的打算呢?”扶宁握她手,“若你想就此平凡一生,我会陪你,不管你的打算如何,我都会陪你。”但有阿襄在,纵使此刻身在深宫,逃出不是难事。 “你会陪谁?”有男子沉嗓忽在三人背后震喝起。 扶宁嫣唇微抿,回道:“你既明知自己听了会不愉快,何必执意要听?” “你——”男人切齿,“你以为你还有第二次机会从朕身边逃开?”语未竟,一双长臂攫起扶宁纤躯,紧紧陷在怀内。 这个宽阔背影,使扶襄几乎错认,好在这个声音,与铭在心底的磁嗓迥然相异。 “正熙,你说走就走,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走后,我会如何?” 你走后,我会如何?仿若轰雷过耳,扶襄怔住。 扶宁明眸举起,仍是无澜。 男人咬牙切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受伤,朕付出给你的,在你走了以后,便成了无人要的弃物,你认为那时,朕会好过?” 第三十七章 得遇故人(上) 你走后,我会如何? 扶襄脸色骤然苍白。 那厢,扶宁犹是冷然一笑:“我不走时,你尚且不愁将深情他付,我走后,你反倒愁了?” 失而复得,满腔欣喜未散,便受她冷言寒声,南原王冉悫怒吼:“朕对你解释过了,朕是一国之君,平衡之术……” “你既知你的平衡之术,为何当初还要招惹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干干净净做你的琴婢?” 冉悫气窒:“正熙,情到深处,是能控制的么?” 这厢,扶襄摇头。都道情到深处无怨尤,可若真到深处,岂能无怨? “你能否控制已与我无关,放我离去!” “你——”冉悫高鼻深目的脸上聚起盛怒,恨声道,“你这两个朋友,你也不想顾了是不是?” 扶宁目射寒钉:“你敢动她们,我会杀了你!” 冉悫大掌一把捏住她下颌:“正熙,凭你这一句,你的义父,你的朋友,都可死上千次万次!” “南原王。”扶襄淡声,“你不知你如此,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扶宁的脾气,外柔内刚,说是性烈如火亦不为过。端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南原王纵是痴情,想来对佳人仍是不够了解。 南原王横来一眼:“朕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你若怕死,就劝正熙改变心意。” 哈,是男人都要如此,还是王者概莫如此?“心意若能轻易改变,便不叫心意。靠威胁得到的,永远也不会是心底之意。南原王,你对扶宁的渴求,仅止于她的美貌么?” 冉悫面色一僵:“……朕的心情,不须和外人交代!”眸光锥向怀内佳人的玉颜,“正熙,你想让朕如何对待你这个伶牙利齿的朋友?” 扶宁冷笑,“王上,最好您可以尽量发挥您王者的威严,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一个对百姓的福祉无能为力的君王,是如何对无辜妇孺施以残手?民女期待呢。” 南原王眸色倏戾:“你——” 眼见王者的尊严已受到最严重的侵犯,扶襄道:“南原王上,如果您还想她能留下,请把下面的时间留给她这两个好友。” ———————————————— “阿宁,这个人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扶宁颔首:“在我回南原前,他已然查知了。” 扶粤涩然一笑:“这个人除了不能专情,对你算是极好了。” “阿宁,你住下来罢。”扶襄牵她柔荑,“我们三人齐离扶门,可以想见今后必遭扶门追杀。在没有任何庇护的情况下,如何周全?你是我们三人中体力最弱的一个,不管是朝不保夕的逃亡,还是民间苦乏的生活,你的身子都无法承受,留下来,受他庇护。毕竟,如果不爱了,就不会在乎……” “阿襄。”扶宁大力反握,“你走,我走;你留,我留。” “我需要考虑。”攸关未来人生,亦可能攸关他人人生,牵扯得人和事必多必大,一旦作出抉择,便须一行到底,再走不得回头路。“你莫再激怒南原王,一国之主,最受不得那话。南原王上可强忍一次,未必能忍二次。”莫说君主,纵是普通男子,能容人指摘“无能”的,少之又少罢?何况,还是出自自己心爱女人之口。 “而他能忍你一次,也是因爱你太过。”扶粤咬唇道。纵然三人都为情所伤,但最不堪的,仍是自己。“阿宁,这样的男人,并非毫无可取。” 扶宁素手也与她交握,唇几经掀翕,暂作无语。阿粤此生,遇见嵇申那样的男人,是其至痛至哀,任何慰藉的话儿,均为苍白无力。好在,阿粤已经出走,已然剥离…… “阿宁,三天罢,三天后若我思虑的结果是离,而你仍然不想留下,我定然会带你离开。” ——————————————— “公子爷,您回来了?” 才进小院,民妇即欢天喜地的迎上,“噫,咋就两位?那位公子爷呢?” “劳大嫂惦念了。”扶襄靠耳聆来的记忆,模仿着南原土话,笑答,“她进了城,近几日可能回不来此处。” 民妇点头,乍喜过,又是愁苦:“唉,公子爷们去得正好,今个上午军爷来了,这一气翻腾啊,将咱这院子给翻个遍,您几位若在这里,怕只得让人给抓去当兵了。” 果然是满目零乱,两人吁叹,俯身帮着收拾规整。 扶粤不住冷嗤:“这南原的兵好不济事,若能保家卫国,不扰百姓,他们又哪会这样艰难?” 扶襄一笑,尚未及语,陡感异样…… “谁?”扶粤旋身。 一位白衣少年,自柴门外噙笑踱来,“姑娘出言骂我南原兵丁,真真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令在下汗颜啊。” 冉晔?目注来者,扶襄秀眉微挑。 “扶姑娘,一别又经年,玉体可安否?” 她不动不声,静待其变。 “以不变应万变,谋定而后动。”冉晔桃花眼含情脉脉,举止间仪礼彬彬,“对扶姑娘这份超人的睿智,在下真是想念呢。在下在府内设宴为姑娘洗尘,恭请芳驾赏临……” 风流俊俏的小荣王爷,以近半个时辰不屈不挠的软磨硬泡,终在给民妇留了两锭金子补偿损失之后,佳人才赏个薄面,登上华车,赴洗尘之宴。 “在下是极想将襄儿请进舍下,以尽地主之谊,但不肖多想,襄儿你必然不允,无奈只得选在这丹鹤楼。”冉晔语态亲昵,已然自动自发将“扶姑娘”换成“襄儿”。当然,向对女子温柔周到的小荣王爷,不会疏怠了从旁的扶粤,“这位姑娘,必然是扶门菊使?南原土地上能迎得两位芳踪,荣幸之至呢。” 扶粤懒抬半眸,直管埋首啖食。显而易见,这张令南原少女尽相失魂的风流桃花脸,较之满桌精馐美味,魅力远远不及, 冉晔素对女子包容有心,虽受冷落,笑色亦丝毫不减绚丽动人。“襄儿,这道菜是焖炒素虾,虽无半点荤腥,但其味鲜美……” 扶粤捧茗浅啜,挑眉问:“贵国的烹调之术可暂且搁下,我时下比较好奇得是,小荣王是如何识出我的?”面上的易容面具是阿宁亲制,不该轻易教人识破。 “正熙失踪,王兄思之成狂,在下奉命查寻了多年,但查来查去,近日才知其乃扶门兰使。而扶门三姝先后失踪,已不是秘密,能与兰使结伴同行之人,少之又少,使之敬服的,更是绝无仅有。何况,扶姑娘的气质神韵,在下可是铭记五内,刻镌心肺……” 第三十七章 得遇故人(下) “扶姑娘,请你任我国兵马元帅。” 呃?小荣王爷语出惊人,扶襄确亦受惊匪小,“你确定?” “十分确定。”冉晔面上不见丝毫戏谑之色。 “为什么?” “因为你是扶襄。” 扶襄摇首,“小荣王,这理由说服不了我。” 冉晔苦叹,“襄儿你好顽固。” “若阁下无事,扶襄要告辞了。” “莫走莫走!”冉晔欲拿手来拦,却在扶襄拒之千里的目光下,只得退后三步,张臂将去路堵住,“有话好说,有事好谈,扶姑娘,请坐。” 劝得佳人重新归座,冉晔侃侃而谈。 “南原一向不是个好战的国家,若能让这方百姓安居乐业,永葆平安,说偏安一隅也好,说胸无大志也罢,南原能不战是不战的。” 这番赤诚表述,扶襄却不领情:“若我没有记错,小荣王爷您曾几次带兵骚扰东越边境。” “哈哈。”冉晔打个干笑,“这样说起来,便是姑娘你的不是了。那些个出兵,还不是因在下对姑娘的仰慕之心作祟?” “你若当真爱你子弟,惜你儿郎,就不会拿恁多人的性命,来成全你的所谓‘仰慕之心’。” 好生个直言无讳,一针刺到血呢。“这个……扶姑娘,咱们言归正传?” 咳一声,板了脸,“我们是想守疆保民即可,但时事时势,不容你做此想,若想保住这方土地子民,南原必要变强。与西叶之战,初战告捷,但南原兵丁安逸太久,难以持衡。不过才一月,即接连溃败了……” “我记得,阁下与西叶勇士逯谈辰似乎相交不错,也因你们这份交情,两国近十年相安无事,怎又打起来了呢?” “唉。”小荣王摇头,使桃花纷纷的脸趋于苦情哀怨,“逯谈辰那厮,才与阙兆公主结姻,便有色忘友,弃军务农去了。人走茶凉,他人怎还可能顾及小王和昔日将军的这点交情?” “阁下凭什么认为我会应允出任贵国元帅?” “襄儿不知么?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昨日,在下就为几位姑娘挡下一批杀手,若在下所料不差,应该是贵国扶门派来的罢?还是贵国王上?或者延静王府的少王?”小荣王眨眨桃花眸。“在下提供全力的护卫,襄儿则拿出你的智慧,但能使吾南原尽快拜托眼前败状,在下会倾力护卫几位姑娘的周全……” “小荣王爷。”扶襄秀眉淡扬,“世人都说,你是左丘无俦或者嵇奭半个对手。但据我所知,如果你肯全力以赴,绝不止半个。西叶没有左丘无俦,也没有嵇奭,怎会接连溃败?原因仅仅因为贵国兵马安逸太久?还是身为主师的小荣王爷从来没打算付诸全力?” 冉晔笑意殷殷的面上,陡然一窒。 “你喜欢的,应该是花间一壶酒、玉人弄笛箫的生活罢?那戎马生涯的倥偬人生,于你的渴盼相差太远,是以,你不尽全力;是以,你容忍兵败;是以,你为南原兵马总帅,眼见兵士儿郎的性命殒去,所想的,也只是让贤于人。你的手下强抢民间壮男充抵兵源,你不会毫无所知,你充耳不闻,也是因你体国爱民?” 字字淬刀,句句含锋呢。扶姑娘,一双利眼,一张利口,好难缠。但该要解释的,冉晔不会屈忍。“扶姑娘,在下自知有负主帅之责。但手下将领强拉壮丁之事,在下事前的确不知。” 扶襄举茶就口,再举箸进食:骂过人,胃口竟也变好了。 “扶姑娘,第一批杀手未成,必然有接二连三的杀手涌来。靠智计,襄儿你的确少有人敌;但若是猝起的武力相搏,怕是防不胜防罢?” 这个,扶襄已知,自己若想索群避世,太难了。若是那批杀手未被再晔挡下,追到三人租居之地,怕是把无辜的民妇也给连累。“我不任元帅。” 冉晔苦脸,“扶姑娘……” “可以出任你的军师。” “呃?”冉晔眼前一亮。 “但你须应我几事。” “说。” “一朝若与东越开战,我不参与。” “好。” “一朝若与北云开战,我酌情再定。” “……好。” “我助你操兵练阵,兵中如有异议者,你须按军规惩处。所有违犯军规扰民者,亦一概惩处。” “那是自然。” “作为主帅,你做不到身先士卒,也须以身作则,共行操练!” “……一定如此么?” “一定。” “……好!”壮士断腕,不过如此罢?大不了,待军中诸士对这位军师俯首贴耳之后,他再逍遥去。以扶襄之能,仅是时日而已,哈哈哈…… ~~~~~~~~~~~~~~~~~~~~~~~~~~~~~~~~ 五日后,扶襄以“云宓”之名,走马上任。 可想而知,当南原诸将见得一位女子走入中军帐时,是何等诧异,一时际,嘲讽、愤慨、鄙夷、轻慢……潮涌而至。 “咱南原没人了么?女子竟现身军中,这也太荒唐了不是?” “哈,女子现身军中亦无不可,但是走错了地方!” “走错了?那该走到哪里?” “就是那厢的红帐,哈哈……” “哈哈……” 易成男子装容充做扶襄侍卫的扶粤,气不过脏话入耳,想暗中施手教训。被扶襄一手拦下:“元帅。” 小荣王已是恼恚不已。想他将人请来费了恁大工夫,这些无知浅薄的笨蛋,想让他前功尽弃么?“来人,将出言污蔑上司者,责八十军棍!出言附和者,五十军棍!轻言者,三十军棍!” 诸将愕住,“元帅,为一女子,您竟然……” “混账!”冉晔拍案怒喝,“本帅已然说了,她乃新任军师,有我南原王上的圣旨钦封,你们竟敢出言无状,莫说打,杀亦不为过!” “元帅且息雷霆之怒。”扶襄淡哂,“云宓初来乍到,诸将不识,难免有轻怠。不如找个熟识的人给引荐一下,亦利今后合作不是?” “引荐?”冉晔稍怔,“这军中除了在下,扶姑娘你还认识他人?” “小庆王爷。” 哈!冉晔恍然大悟,拍掌大噱:“对对对!来人,速到驻营传副帅来见,哈哈,你们也算是故人,哈哈……” 那“故人”冉时初至,本亦深攒眉峰,目露不屑,而当眼前女子轻掀樱唇,吐出“潮关恶门关”后,面色猝变。 “你是那个一日连取两关的东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