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同人]十月海道线》 Chapter 1.回想电车 平成二十一年十月,藤川凉与自己的初恋说了再见。 下午四点,她坐在回家的电车上,离抵达还有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电车内的乘客始终在不断减少,仿佛退潮时的海浪。剩下的几个人则分别占据座椅一角,彼此之间互不干扰。 她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头脑里一片空白,手里的小说也依旧停在之前书签夹着的地方,一页都没有翻过。 她从没觉得那么累过。 正是清爽的秋天,与神奈川酷热难耐的盛夏和干燥寒冷的落雪季相比,理所当然更加惹人喜爱。江之电古老的深绿色车厢穿行过湘南海岸,沿途是天海通透的蓝与银杏耀眼的金。赤色的枫树林掩映着古老清幽的庙宇,时常会有慕名而来的背包客沿着两旁开满铃原百合与金盏花的阡陌小径散步。 纯白与鹅黄,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喜欢这两种颜色。至少在她单纯的高中时代,无论是那个人洁白的衬衣被神奈川清朗的海风鼓起,或是他身穿鹅黄色的球队队服活跃在运动场上,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哪怕是再微小的瞬间都能令她心悸。 那时他们只有十六岁,正是十代中最好的年纪。他们来自同一所私立直升制国中,同级四年却不曾同班,全年级九个班级近二百五十个学生,如果不是刻意留意,就只能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就如国中时期的藤川凉对他便是单方面的认识:那样英俊优秀的少年,总是能轻易吸引到女孩的视线。 真正的相识则结缘于一场意外。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的十月,因为准备文化祭班级茶座的关系,身为副委员长的藤川凉在放学后独自前往美术储藏室,去寻找布置必需的展板颜料。颜料箱被置于储物柜最上层,藤川凉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 而当她费力地将箱子往下挪时,原本倚靠在颜料箱后方的一叠纸板没了依托,瞬间齐刷刷地向她倒下来,途中还蹭到了同样摆在柜子顶端的几尊石膏头像。 许多人喜欢在回忆时将生命里的某些瞬间描绘成时间的凝固,藤川凉也不例外。美术教室昏黄的光线下,那一刻纸板与石膏像的坠落过程都被定格成了一帧帧古旧的胶片。静止、滑至下一帧。然后时间的横断面里,同样被派到美术储藏室取物的男生忽然出现。 他在纸板砸中藤川凉的前一刻跑了过去,迅速架起她躲开。接着他们一起失去平衡,无法挽回地后仰。两人倒在地上的同时纸板与石膏像也终于停止下坠。 巨大的脆响,石膏碎片散落一地,扬起的尘土呛得人直咳嗽。 藤川凉仆在男生身上,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此刻有多尴尬,她慌忙坐起来,一时竟连道谢都说不出口。这时恰好有巡察老师闻声而至,在看见满地狼藉后当即要求两位毫发无损的“肇事者”将现场清理干净。 “是我的错,我来整理就好……”藤川凉小声解释,企图为对方开脱。 男生却只是温和一笑,看起来善意而宽容:“没关系的。两个人一起整理,或许会更快一些。” 之后便像许多青春故事一样,他们相识相熟,最后相恋。没有主动被动,只有你情我愿。少年情热,这一切自然得就好像他们已经熟识多年,所谓名分不过是个迟来许久的仪式。 交往模式也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大同小异。她一场不落地观看他的比赛,为他加油,或是精心研究菜谱为他制作便当。他则用自行车载她驶过湘南阡陌交错的小道,偶尔从坂坡俯冲而下,惊起林间的栖鸟,也扬起了她的裙摆和长发。 无关现实和金钱利益,这是只属于十几岁的、初恋的浪漫。 再然后他们毕业,顺利考取同一所大学。四年时光弹指而过,快得不可思议。毕业后他们没有继续深造,接着便踏入社会。他继承父辈的志向,她也服从于家庭的安排,感情平淡却也安稳,这一切都完美得太不真实。她曾经想过他们的未来:体面的工作、宽敞的房子、有一对子女、养一条大狗作伴、四季在住宅前的花园里种满她最爱的花。儿孙绕膝,相濡以沫终老一生。 幻想没有边际,梦总是又臭又长,直到现实叫人醒来。 所有美好的表象终结于一场婚礼。他站在教堂神坛前,目光清明,新娘不是她。他自觉愧疚,向她解释:他与新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纯真年代被镀成耀眼的金色。他为青梅戴上草编指环,允诺长大后娶她为妻。却不料七岁那年对方忽然搬离,不辞而别音讯全无,他试着寻找却毫无结果,于是打算忘掉一切重新生活。谁知多年之后竟意外在异地重逢,尽管内心曾经犹豫挣扎,但十年之交最终还是输给了青梅之情。仅仅是惊鸿一瞥,便足以让他软了心肠。 “凉,对不起,但我放不下香织,她毕竟是我的初恋。” 坐在桌对面的年轻女人一言不发,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藤川凉温柔但不软弱,更不会天真地认为眼泪或凭空冒出的救世主可以为她挽回这段感情。当面前这个曾经被她列入后半生计划的男人说出这句话时她就已经彻底心死,放弃一段持续八年的感情竟然可以如此简单,内心从男友到前男友的位置转换只用了短短一瞬。她冷冷地注视着他,面无表情,也不说一句话。她甚至懒得听他作任何无谓的解释。于是她站起来,用一杯苏打水结束了他们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交谈。 “知道吗,你也是我的初恋。” 这不是谎话。这确实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恋爱。 她那被泼了满身水的前男友呆坐在原地,瞠目结舌,不知是在回味她的话,还是惊讶于一向温和的她竟会有如此激烈无礼的举动。 藤川凉也不想再搭理他。她迅速放下杯子提起包,迎着服务生与其他顾客惊愕的目光坦然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曾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没出息地掉泪,但当她走出店门外,看见街上来来往往,各自行走在人生轨迹中编织着自己的故事的行人时,酝酿许久的眼泪仿佛蒸发在了夏末的阳光里,而她忽然之间竟萌生出一种想笑的冲动。 生活本就像个笑话,让人笑着笑着便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但她还是去参加了他们的婚宴,并在酒店的宴会厅外与新人相遇。英俊的新郎欲言又止,神色中不无紧张;漂亮的新娘则像是对他们的关系毫不知情,只是温柔地微笑,手上的戒指璀璨刺眼。 藤川凉维持着优雅得体的仪态。她从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礼金,从容地向这对新人致以祝福:“新婚快乐。” 这一刻,她亲手为自己的初恋画上了休止符。 颠簸的车箱让人无心阅读。藤川凉合上书,将它塞回包里,然后闭上眼,打算小睡一会儿。阳光仿佛大鸟丰厚温暖的羽翼,轻柔地扫过她的脸颊。能感到光斑在眼皮上跳跃。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少年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中的女主角无意中发现自己有了跳跃时间的能力,从那以后无论迟到、考试、接到意想不到的告白、发生意外或是别的不如意,都能通过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新来过。这简直是现在的藤川凉梦寐以求的能力。在经历这一系列变故后,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或许她可以尽自己所能阻止这段感情的失败;又或许,她可以回到更早的时候,趁还没有遇见那个人时彻底地远离他,重新为自己选择一条不同的路。 她在梦与现实的临界点作着天马行空的想象,慢慢陷入沉睡。 藤川凉醒来时电车已经靠站,车厢内空无一人。耳边响起轻柔机械的提示音,大抵是说请诸位到站的乘客抓紧时间离开,电车将要关门驶往下一站。藤川凉来不及思考太多,慌慌张张地抓起包跑出车厢,紧接着车门在背后缓缓合上,电车随即驶离。 绿皮车厢哐哐压过轨道,带起一阵风。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藤川凉看了看周围,奇怪的是站台上竟然也是空空荡荡。这里的站台既没有围栏也没有墙壁,从站台向旁边看去就能看见背后城镇里的灯光,显得格外遥远。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与渐行渐远的电车引擎声外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藤川凉感到奇怪,却又无法描述具体奇怪在哪里。这个古怪的念头困扰着她,直到她独自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站台外侧的检票口,从包里取出票夹时才得到答案。她惊讶地发现,手里从刚才起提着的并不是当天早晨带出门的吊钟花紫手袋,而是国中时代使用过三年的书包:大容量的黑色经典款,透过半拉开的拉链,能看见整齐排列的文具和课本。 是不是拿错了包?藤川凉努力回忆,却不记得之前同路的乘客中有国中生模样的人。 她别无选择,只能拉开提包外侧口袋的拉链,企图从中寻找线索。首先摸到的是一枚紫色的票夹,表面镶嵌的金红色云纹似曾相识。她将票夹放回去,又从夹层里抽出一本作业本,想通过直接信息确定书包的主人。但当她看见作业本封皮上熟悉的手写字体时,不禁震惊地松开了手,连书包砸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神奈川县私立立海大学附属国中、三年b组、7番、藤川凉」 这简直是不可能存在的巧合。血液瞬间涌上藤川凉的大脑,让她难以思考更多可能。她不顾形象地蹲下,胡乱翻找着书包里的其它物品:写有姓名的课本,附带相片的学生证件,款式古老、早已被市场淘汰的手机,曾经习惯使用的护手霜和润唇膏,折叠整齐的补习班课程表,以及另外许多熟悉的东西,每一件都属于十多年前国中时的藤川凉,标志着她的一段历史。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陌生的主妇在藤川凉身边停下,关切地望着她,“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是的,她掉了名叫时间的东西。这个答案徘徊在藤川凉的脑海中,却无论如何无法说出口。 “没有掉东西……”她垂着头,小声回答了面前的好心人,然后抱起被翻乱的书包,迅速向出口跑去。 站外的景象让藤川凉感到亲切: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橱窗,熟悉的广告牌和灯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偏偏不属于她应该处在的时代,只存在于她遥远的回忆中。 藤川凉强装镇定,小心翼翼地将票夹中的车票抽出来。古老的样式,票面注明了确切时间:平成十一年。 先前的猜测尘埃落定,铺天盖地的惊讶和恐惧向她袭来。 藤川凉抬起头,恰巧看见了左手边一间711便利店的玻璃墙。在她的记忆中,这间店面早就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她走进店里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的布置确实于多年前无二。分明已经在六七年前去世的店长站在收银台边和蔼地看着她,向她微笑致意后继续指点店内打工的学生整理货架。 这不是梦,这确实是十年前的世界。 从店里仓皇逃离时,藤川凉的视线再次落在了玻璃墙上。越过书架上摆放的漫画杂志间的缝隙,反光形成的镜面那头,穿立海大附属国中部制服的国中生少女正紧张地注视着她:柔软的过肩长发、解开两粒扣子的外套、同款百褶背心裙和与之搭配的条纹领带和白色长袜,还有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犹如双生的脸。 这也确实是十年之前、国中时代的藤川凉。 这时有熟悉的手机铃声从书包里传来,平成十一年的流行曲,也是藤川凉国三那年自己设定过的铃声。她从夹层里把手机摸出来,发现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号码。藤川凉想了想,按下接听键。 “阿凉,你现在在哪?” “妈妈!”听见来自十年前的亲人的声音,藤川凉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是是,你啊,补习班早就结束了吧,怎么现在还没到家?” “我……”藤川凉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母亲并没有对她晚归的理由多作追问。“尽快回来哦,我们都在等你开饭呢。”她只是温和地对她说。 “好的,我明白了。” 合上手机后,藤川凉依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恍惚。她把月票和手机塞进外套口袋,把单肩书包的包带分开,像双肩包一样背在了身上,然后她深吸了口气,穿过商业街来到熟悉的住宅社区,沿着街道跑了起来。起初只是慢慢地跑,之后大步大步越跑越快,风从耳边呼呼刮过,熟悉的灯光和景物都被她抛在身后。 如同幻想故事般的经历,却又偏偏不是个梦。 那么,回到久远的平成十一年的她,是否可以真的像她在电车上设想的那样,重新选择一条更好的路? Chapter 2.東京以東 所谓时空跳跃究竟是怎么样的? 藤川凉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书的作者这样向读者解释道:在我们所生活的时空里,其实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平行时空。它们象征着我们的过去或是未来,但在时效上却又与「现在」一致。这些平行时空的界限并不分明,甚至有时候我们悄悄从一个时空跳跃至另一个都不曾察觉。比如说我们常会去苦苦寻找一样东西,翻箱倒柜不见踪影,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却又总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它。而这个过程便可以看作为我们在某个时间点做了跳跃,从看得见那个东西的现在跳跃到了东西被挪开的未来,虽然时间跨度不长,但在理论上确实存在。 想到这里藤川凉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书上所说的短时间跳跃她勉强还能理解接受。可像现在这样莫名地倒退了十年,除了最初的惊讶,现在的她更感到迷茫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究竟处在什么位置,不知道如果她擅自参与改变了过去(如果可以的话),处在未来的自己与周围人又会怎样;甚至,她不能确定自己能在这个十年之前的时空里生活多久,会不会在短暂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再次消失——就像许多描述时空跳跃的影片一般。 太多太多的未知,太多太多的可能。 穿过几个街区后便到了家。三层楼的西式建筑,即使在十年之后依然伫立在这片土地。藤川凉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按响门铃后不久便听见了踏踏的脚步声。母亲围着围裙打开大门,看见藤川凉连忙将她推进屋里,一边向餐桌旁的人说:“开饭吧,小凉她回来了。” 晚餐是喷香的牛肉锅,在暖融融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席间藤川凉咬着筷子小心地打量四周:那时的母亲还显得很年轻,父亲也还未开始掉发,两人讨论着最近父亲在学校进行的学术课题;已经上了高中的哥哥藤川树则完全不像日后那派成熟稳重的模样,正皱着脸向藤川凉抱怨高中的课业负担与社团的辛苦。末了藤川树吞下一片牛肉,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说:“小凉的高中还是会留在本校吧,和哥哥一样?” 藤川凉一惊,连忙含混地说:“唔……大概吧。”然后她沉默下来。 她想起最初发现时空跳跃时,自己所想到的便是通过过去将那不愿去想的残酷未来改变,而最直接的方法便是使自己与那个人从未相见。可如果他们在高中时代依然处在同一学校,冒着随时可能相遇的危险显然并不是保险之举。但换个角度,私立立海大附属在神奈川境内向来是最强名校,如果放弃直升入学的机会,那么也很难再在神奈川县内寻得可去的高校。 这么看来……如果是在更远的地方,比如东京呢? 那之后藤川凉便回到学校上课,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运动场上奔跑,在课堂上昏昏欲睡,或是和交好的同伴一同吃午餐,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偶尔也会在校园里与那个人擦肩而过,对方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在那个平行时空里,那时的他们还不曾认识罢了。每当这时藤川凉总会在心里轻笑,她想,不仅是现在,即使在未来他们也不会再有相熟的可能。 然后忽然间便释怀了下来。 她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 冬天如期而至,寒风从陆地另一端吹来,最终归于苍茫大海。或许是因为事先确定了目标的关系,国三最后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藤川凉只觉得似乎昨日还在寺内为新年祈福,转眼间竟连入学考试都被抛在脑后。这个春天因为寒流的关系比往年来得更迟,樱花悄然绽放的时候藤川凉最后一次穿上国中制服,手握毕业卷轴站在连接礼堂与教学楼的那条花树繁茂的甬道上。她看见运动场内有不少后辈正沿着跑道反复练习冲刺,脚步嗒嗒,阳光下混在树叶簌簌的轻响中是那么干净好听。那是些新的人,新的故事,新的未来,而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想着,用力夹紧了手肘上的书包。那里面有她的入学通知,来自东京都著名的强豪冰帝学园,也是藤川凉父亲曾经的母校。对藤川凉而言,以25岁的心智来应付15岁级别的高中入学考试显然绰绰有余,而家中除了兄长对她突然的决定抱以极大的不解外,父母尽管起初也表示惊愕,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他们说:“如果想趁着年轻闯一闯,那就放心去吧。” 校园内其实并没有太多感伤的气氛,立海大附属直升的传统让这其中的多数人在高中依旧能以同学相称。藤川凉一路穿过吵嚷打闹的人群,穿过酝酿眼泪向前辈索要制服第二颗纽扣的女孩,穿过落英缤纷的观樱道。她深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自己度过了国中时代的土地,然后便转身离开。她想起很久以前进入这所学校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抬头仰望这宏伟的建筑与广阔的森林,心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那或许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人生从此将迈上新的轨道。 三月中旬藤川凉搬至东京,开始独立生活。家中为她在东京寻得了一间单身公寓,一居室的屋子,附带厨房厕所,对于单身女性而言刚刚好。公寓地处离学校距离适中的住宅区,周边设施齐全交通便捷,乘坐电车便可到达学校。搬家那天货运公司在傍晚五点半将全部行李运抵,陪同前来的父母核对物件后签单,他们将公寓简单收拾一番,又一起吃过晚饭后便在女儿的坚持下匆匆赶回了家——毕竟第二天还有工作。兄长藤川树还未从社团的假期集训中归来,但他还是抽空打来了电话,嘱咐妹妹在东京要照顾好自己。 送走父母后藤川凉便撩起袖子撕拉起纸箱上的胶带,一不留神小刀划过指腹,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她蹲在地上愣了半晌,不由记起大学时代第一次独自租房时,自己也曾因为同样的原因割破了手。而那天那个人也恰好在一旁帮忙整理,见此情景连忙将藤川凉拖到一旁,为她清洗伤口并小心包扎,而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人。藤川凉想着想着便顺势坐在了地上,曲起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手上的伤口一时竟也忘了疼。她想还真是该死,这个春天她没有染上花粉症却得了无可救药的怀旧病。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就是没办法戒掉。 夜风透过大开的窗户灌了进来,纱质窗帘被搅得哗哗作响,窗外则是万家灯火,隐隐还能听见远处电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藤川凉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现在她在东京,一个人。身边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所谓的挚爱,从此以后她必须独自承担那些回忆与未来,而这或许便是让一切重新来过的代价。想到这里藤川凉起身拍去膝上的灰,简单冲洗了伤口,然后她带齐钱包与钥匙,出门去买纱布创可贴及其他日用品。 这栋公寓建在一座坂坡上,七层,没有电梯。进入底楼大厅后一至三楼下行,四至七楼朝上走,楼顶有巨大的露台(听说夏日祭的时候能望见远方的烟花,但藤川凉不以为意,毕竟暑假时她不会留在东京)。每层楼有两户人家,因为毗邻冰帝学园(初等到大学部)与商业区的关系多是独居的学生或上班族。藤川凉住在五楼,据房东佐野太太说隔壁的住户是已经工作的年轻人,有一个与藤川凉年龄相仿的弟弟,常会来看他。而那男子的家境其实不错,本家就在附近,但他在工作后仍旧坚持独自搬出,为求独立。“现在这样有进取心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呢。”佐野太太不忘感叹。 藤川凉在出门时特意按响邻家的门铃想打声招呼,但迟迟无人应门,显然户主并不在家。她走出公寓,沿着坂坡踏在东京的土地上。初春的夜风还透着凉意,夹杂着植物的气息,清冽好闻。路旁的樱树枝上则爬满鼓鼓的花苞,像是在期待一年一度的盛放。两旁住宅的窗里透出暖色灯光,抬起头,电线横切过月亮,一时间连月色清冷竟也不觉得。世界五大经济圈之一的东京,无数电影或文学作品中光怪陆离的东京,还有成年后自己所接触到的东京,藤川凉发现它们与现在自己眼前的东京都不同。此时此刻夜幕中的东京住宅区像是睡着了的猫,敛起爪子也闭上了碧色的眼。 她在便利店买齐了需要的东西,排队结帐时身后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打电话。“……我马上就到家了……嗯,告诉爸爸妈妈不必担心……你也早点回家吧。”说完便与电话那头的人告别,“那么晚安,小凉。”藤川凉猛地直起背脊,片刻后便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单字凉本就是个常见的名字,因此在陌生的东京,即使遇到同名也没有必要大惊小怪。这样想着,她看着收银员将找零与收据放在托盘上,将这些塞进钱包后便提着塑胶袋走出自动门。 其实内心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吧,或许说嫉妒也不为过。当她独自行走在这样的夜,世界上也有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小凉”,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人温柔地向她道出晚安。 藤川凉攥紧了手中的袋子,仰起头用力吸了口气。 这是她的选择,她不该懦弱,不会后悔。 她绕路回家,打算从另一端登上坂坡。那边临近商业区,相比之下显得热闹许多。卖场,柏青哥,拉面馆,录像店。路过书店时正看见一个男生提着袋子走出。容貌俊秀身材高挑,鼻梁上架着的圆眼镜则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藤川凉觉得眼熟,正回想时却看见他的脚步顿了顿,眼神有些游移。然后他对着藤川凉的方向招了招手,语调上扬,出乎意料竟是略显暧昧的关西腔。 ——“哟,是小凉啊。” Chapter 3.狹路相逢 一般来说身体的反应往往要比大脑快许多。因此尽管藤川凉明白自己与眼前的关西腔少年素不相识,但她还是立刻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是!”可她很快又发现少年的视线分明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地方,见过路的藤川凉应声,少年似乎也吃了一惊。他迟疑地看看藤川凉,又继续看向藤川凉身后的人,然后用询问的语调又说了一遍:“りょぅ……ちゃん?” 她循着关西腔少年的目光回过头去,正看见另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站在那里。似乎是误会了藤川凉回头的举动,他皱起眉头抓了抓支楞着的短发,有些别扭地向关西腔少年抗议道:“都说了多少遍别这样叫我,真是的。”而藤川凉也立刻意识到这回是真正遇到了至少在读音上重名的人,她一面为自己名字的大众默哀,一面又为刚才的冒失感到窘迫。好在关西腔少年只是耸了耸肩,忽然凑向夹在两人之间的藤川凉,笑着问:“说起来这位小姐……你也叫这个名字?” “啊?嗯……” “哦,全名呢?” “藤……藤川凉。” 一问一答间关西腔少年已经走到同伴身旁,听后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藤川……凉?”他淡淡一笑,“明白了,唔,我是忍足侑士,那么后会有期了。”说完他们便一起离开,只留下藤川凉在原地愣了半晌。她无法单从读音辨出关西腔少年所说的那个名字——尽管她觉得那少年似乎又那么些眼熟,但又偏偏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就像她同样想不明白,在东京的茫茫人海中,少年那句轻描淡写的『后会有期』又是从何而来。藤川凉想着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初春空气灌进鼻腔。但很快她便把这个插曲抛在了脑后。 两星期时间漏指而过,仔细整理房间,偶尔也会出门熟悉交通线路与周围环境。其实在这十年间东京本身并没有变化太多,有许多次藤川凉甚至有完全不曾跳跃时空的错觉。而这期间藤川凉与邻居宍户明史见过多次。巧的是青年男子正是那晚在便利店遇到的上班族,但他似乎已经对藤川凉没了印象。据宍户先生说他供职于某it公司,平日工作忙碌。藤川凉则告诉他自己从外县来东京念书,但她想了想还是抑制住自己向对方询问那个电话中『小凉』的冲动,毕竟那是别人的私事,她无权干涉。 樱前线在三月末终于由神奈川北上触到了东京的土地。而在樱花烂漫的四月初,藤川凉也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次高中入学式。礼堂坐落在校园深处,掩映在层叠的树林中,欧式风格的建筑处处透着优雅奢华。但之后藤川凉便发现,冰帝其实并不是一所家族势力至上门槛极高的纯贵族学校,尽管其中权贵之后的比例较其余学校确实要高许多,但事实上无论东京都或是外县,只要能力足够便完全有资格报考。而这种强大的包容力,或许才是真正强豪的体现。 那么我究竟属于哪类呢?藤川凉默默地想,后者吧,或许。 入学典礼还没开始,身旁的新生们则三两成群聊着天,关于刚才过去的假期,也关于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因为冰帝学园与立海大附属一样实行集体升学制的关系,如今的同班同学大都也早已熟识。藤川凉站在队列中佩戴胸花沉默,偶尔环顾四周偶尔低头翻看入学手册。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多余的bug,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错觉。 冗长的理事长致词,她没有听;引来阵阵尖叫的学生代表发言,她也没有留意。藤川凉只记得台上那个名叫迹部的少年曾在网球场上与立海大附属相遇多次,输赢皆有,不变的是那张扬的态度与多到可怕的后援团。而在十年之后,这个神采飞扬的骄傲少年也顺利成了统领商界的领袖,与社交名媛联姻,时常出现在报纸杂志或荧屏之中,沿着既定的人生道路顺利前行。不知不觉致词已经结束。藤川凉神游至半便看见班级委员长今井由嘉利抱着一盒明信片停在自己跟前,“抽一张吧,藤川同学。”今井微微一笑。 这是冰帝学园由来已久的传统:每个新生都须在入学前填写好与录取通知一同寄达的明信片,内容不限,长度一句话便可,可以是自身的座右铭,也可以是能对同龄人起勉励或劝诫短句。不必留名,在入学时当日进校时投放在校门口的纸箱中,之后全年级打乱抽取,作为每个人入学之初收到的来自同学的礼物。 当初藤川凉伏在桌前,一面埋怨这项传统发起者的无聊一面还是苦思冥想了许久。最终她叹了口气,干脆直接摘取了之前那部影片的主题:time waits for no one。她想收到这张明信片的人一定会对这意味不明的赠言莫名不已,毕竟想要真正读懂这句话的含义,这其中的代价只有经历者才会明白。然后她便一个人对着明信片上的笔迹轻笑了起来,有些无奈。 藤川凉迎着今井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随手从纸盒中抽出一张。今井走后她将明信片翻转过来。精致的白色卡纸上拓着冰帝校徽,还有便是那尽管是花体,但显然出自男生之手的笔迹。 『adel sitzt gemut,nicht im geblut』 陌生的文字。藤川凉愣了半晌,完全猜不透这其中的含义。正莫名时却忽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人声,来自隔壁班的男生队列。“哟,还真是运气不错嘛。”低沉又略显暧昧的关西腔,藤川凉心里一紧,猛得回过头去,她竟看见不久前才在书店前见过的少年站在那里。相比藤川凉的一脸惊愕,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抬手向她打招呼,“看吧,藤川小姐,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不过一面之交,但他竟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对方名字,这让藤川凉不禁有些窘迫——因为当她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了数次后,却发现那个夜晚少年轻吐而出的几个音节,于她依然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她只好尴尬的笑笑,说:“呵,真巧。”刻意避过称呼环节。而少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只见他扬起嘴角小声道,“果然,藤川小姐你,其实根本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吧。” 一语中的。藤川凉摊开手掌,像是默认,但也没打算再问一遍。 而忍足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后来藤川曾问过忍足侑士为何当初会如此肯定他们将『后会有期』,起初忍足只是耸肩,简单解释说事先曾看过外县考生的录取名单,因此留了印象,态度敷衍。藤川凉自然不信,几度追问后忍足才终于叹了口气坦白道,当初他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毕竟那之后无论两人见或不见,这两者间的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而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黑白两清,泾渭分明。藤川凉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一时却又想不出实例,只好作罢。 忍足告诉藤川凉说明信片上的短句是德文,含义是『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在心中』,算是迹部景吾一直以来的座右铭。藤川凉撇了撇嘴道:“不就是十五岁的毛头小鬼么,装什么深沉。”忍足笑出声来,“你也不一样是这个年纪么。”他说,“比起这个,你还是快把这东西收起来吧,如果被别的女孩看到,可是会遭人嫉妒的哦。”藤川凉叹了口气,看看面前带着微笑的英俊少年又环视四周已经面露狐疑打量自己的女孩,心想不必了,光你一个就够了。 所幸入学式很快结束。列队回教室的途中身后的今井由嘉利试探着问:“藤川同学是神奈川人,但以前认识忍足君么?”o*ari,关西腔少年的姓氏。听后藤川凉终于反应过来。她随口说了几句敷衍过去,见今井无意追问便又顺口问说:“怎么,难道忍足同学很受欢迎?”今井一听便笑了,说:“如果没记错,藤川同学毕业于立海大附属不是么,这样的话,多少也该了解些冰帝网球部吧。”经这样一提藤川凉才隐约回想起来,她想果然,在她当初那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混沌年岁,只有招摇如迹部才有可能给她留下较为清晰的印象。 藤川凉的班级是一年b组,班级导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姓蛯原。而b组并没有任何国中网球部的风云人物,相反隔壁的a组与c组却分别拥有迹部忍足等一众人。藤川凉倒也并不介意,那种想要去关注或在意一个人的能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而班里由外县考来的学生共有两个——算全年级比例最少的班级,除藤川凉外还有一个来自北海道的女孩,矮个子白皮肤,姓山本,单名一个皋字——那是五月的意思,算是个很精致的名字。听说山本的本家是北面望族,典型的名门闺秀,看上也透着疏离和冷淡。今井说起这些的时候正是午休,她正尽委员长职责带着藤川凉参观整座校园,而原本同样该参与其中的山本皋下课后便没了踪迹。 去了许多地方:包括本部栋,教学楼,实验楼在内的教学行政区域;包括武/弓道馆,篮球馆,野球场,网球场之类的运动场馆。还有餐厅,讲堂,图书馆,游泳池,甚至介绍历任理事长或校友的纪念堂。值得一提的是冰帝的本部栋坐落于一座矮坡上,站在楼顶向下便能俯瞰整座校园。尤其在春天,樱花像云般笼罩整座校园,就连碧色的游泳池水都掺着大片粉红。 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今井笑着说。 她们在餐厅吃过午饭,然后便动身回教室。路过实验楼的时候藤川凉打算去卫生间,今井提出为她带路。午后的实验楼少有人来,两人一起攀上侧面的楼梯,走至二楼便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女生的喧哗,粗略判断少说也有四五人。走近才发现是由女卫生间传出,尽管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显然语气不善。这算什么,入学第一天就要目睹校园暴力?而且是在所谓的名门冰帝?藤川凉不禁皱起眉头。一旁的今井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拍着她的肩说:“别在意,从去年起就这样了,没想到进了高中还在继续。劝也劝不住,会习惯的。” 临进门时今井犹豫片刻,然后好心提议还是去三楼卫生间避嫌,藤川凉却执意进门看看,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拧开门把果然看见六七个女生围在墙角,后排的人抱手看着,一脸冷漠鄙夷。前排为首的两个女生则分别手拿拖把和水桶。藤川凉拉着今井快步走近的时候正看见女生将半桶水泼在瘫坐在墙角的女生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 藤川凉厉声道。尽管在这个时空中她依旧是十五岁的模样,但在心理上她无疑还是长辈。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来,女生们一惊,然后全都意识地回过头来愣在那里;藤川凉却没有理会她们,只是拨开女生们走上前去。眼前坐在墙角的女孩正低头喘着粗气,长发遮在脸前,制服与头发上都滴着污水,很是狼狈。听见动静后她缓缓抬起头,而在那一秒,藤川凉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她忽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对着这张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脸孔,究竟该哭还是笑。 因为同时她也听见身边手握拖把的女生问:“你是谁?和麻生香织是什么关系?” Chapter 4.逢魔時刻 在日本自古便有一种说法:黄昏前的一段时间通常被称作『逢魔时刻』。 因为日本人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的时间,所有魍魉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空中,它们会迷惑意志不坚的人,使他们失去魂魄,最终做出游离于意识之外的事。而在看见麻生香织的瞬间藤川凉便真切地感到心魔忽然侵蚀了她的内心。尽管现在是中午不是傍晚,尽管她的周围还有今井与几个素不相识的女生,可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在刚才思维近乎空白的几秒她竟一把夺过了身旁女生手里的拖把,走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依旧缩在墙角的麻生。 所谓怀念,所谓怨恨,所谓那实际上永远无法释怀的一切。 这些心情就好像内心深处那只在惊蛰里破土而出的野兽,挥舞前爪,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今井等人愣在一旁没有吭声,就连麻生也停下了喘息,抬头紧盯住眼前勾起唇角的藤川,显然都没有明白此刻的状况。接着她们竟看见藤川凉抬手向麻生高高举起拖把,显然是带有恶意的举动,但那时的藤川凉笑得轻巧,笑得云淡风轻,以至于后来每当麻生回想起那个片断时总感到一阵凉意侵入骨髓——那样的笑容意味不明,看似简单,实则最是复杂得让人害怕,让人心慌,让她无法揣测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她所能做的只有用背脊紧紧抵住墙角,扭过头去闭上眼,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谁料藤川凉却只是轻哼一声,然后用力将拖把丢向了一旁的水槽。顷刻污水四溅,刚才还愣在一旁的女生们回过神来惊呼躲闪,麻生则直起身子张大了嘴,脸上的惊恐被不可置信所取代。而一旁手提水桶的女生犹豫再三,这才再次壮着胆子问:“你是谁?是麻生香织的什么人?快回答!”藤川凉循声回过头去,“哦,你说我么,”她轻笑,“我是一年b组的藤川凉。” 似乎是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坦然,女生们面面相觑,麻生紧咬嘴唇,今井由嘉利却在心中暗自替藤川凉捏了把汗。她知道那几个女生的头目——从头至尾抱手站在一旁,身为某大公司社长千金的笠原加奈并不是简单的角色,因此尽管不知道藤川凉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此刻的行为在那些女生们眼中无疑会被认为是对麻生的袒护,这对她之后的高中生活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今井想着,不由回过头观察笠原的脸色,却发现笠原竟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另几个女孩也下意识地看向笠原,同样意外地发现她正死死盯住藤川凉的脸,似乎是在努力回想什么,许久笠原才小声试探道:“藤川……你是……那个藤川建设的藤川?”藤川凉猛得一惊,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然后她再次笑了,她想果然,这个在生活中已经与自己脱离许多年,以至于再难有交集的名号,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由陌生人念出时,便注定了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自己未来三年的庇护。因此藤川凉当即凉爽快地点了头,“是的,藤川建设。” 笠原不信,“胡说,如果真的是藤川建设的人,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 藤川耸肩,“那是你的问题了,藤川堪九郎,我的爷爷,信不信随你。” 事情的结果以笠原加奈等人丢下麻生与藤川等三人扭头离开告终,临走前笠原加奈反复打量藤川凉,像是要用肉眼看清藤川凉的真实。之后麻生也挣扎着站起身,她有些慌乱地向藤川鞠躬说,“谢谢你!”说完便低下头带着满身狼藉跑出门去。藤川凉刚想阻拦却被今井按住。 “藤川同学,已经够了。”今井摇头。 “那她的衣服……?” “保健室有备用的制服,其余麻生自己会处理。” 事实上比起麻生的遭遇,今井似乎对藤川凉刚才与笠原的对话更加感兴趣。以至于在回教室的途中她依旧不断喃喃道,“没想到居然是藤川建设,我以为藤川这个姓很常见,只是巧合罢了……”藤川凉不置可否,也不打算给今井继续追问的机会。她轻巧地带过话题说,“那今井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位麻生同学是怎么会变成现在样子的?按你的说法已经一年了吧。” 今井叹气,“说来话长,其实一年前站在笠原位置上的是麻生才对。” “哦?” “麻生的父亲是厚生省官员,外公是福冈当地的华族,作为独生女的她可以说系出名门。所以即使在冰帝这样的环境里,那时的麻生也是令人头疼的存在呢。” “就像刚才的那个……笠……” “笠原,笠原加奈。” “嗯,像笠原一样,以欺负别人为乐?” “可以这么说吧。要知道刚才笠原身旁的那几个人,原来可都是麻生的心腹噢。” “那后来呢?家道中落于是被反报复么?” “差不多,藤川你有没有听过一年前厚生省爆出的受贿案?” 说到这里藤川凉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记忆里在十四岁那年曾闹得沸沸扬扬的厚生省官员受贿案里,那个被推向风口浪尖的麻生谦吾,竟正是夺走自己未来的麻生香织的父亲,这个世界还真是小的可怕。今井则继续解释道,因为当时案件牵扯到的金额数目巨大,麻生的父母曾一度打算畏罪潜逃,但在逃离的中途意外发生车祸,两人当场身亡,报应一般。作为遗孤的麻生香织则由外公收留——虽然能够继续呆在冰帝,但在丑闻的影响下,地位已今非昔比。 今井还说,那件案子的突破点在于,那个最先爆出受贿事件的人,似乎正是麻生家的熟识。 藤川沉思,今井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起来藤川同学刚才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她说,“你举拖把的时候,我还以为藤川同学与麻生同学也有什么过节,所以要用这样的方式回敬她呢。”藤川凉淡淡一笑没有吭声,今井的话其实与她原先的心情丝毫未差,可当举起拖把的一瞬她便明白,这般单纯的报复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她想着,一面透过走廊旁的窗户向外望去。云朵聚散,天蓝得像是能让人流泪。她在今井看不见的地方握起拳,麻生香织么,她暗暗想,你所亏欠我的一切,我会我的方式,让你在三年时间里慢慢偿还。 四月中旬的招新大会上,藤川凉递交了学生会的入会申请。 那以后的许多个午后她坐在学生会室的办公桌前,攥着笔托腮看着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投下大片光斑。暖风鼓起了窗帘也掀起那文件山的一角,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藤川凉不由记起在曾经的少年时代,内敛的自己从未和学生会等学校事务扯上关系。但现在不同,现在的她需要权力,哪怕职务只是学生会一个小小的书记。这样想着,她稍稍侧了侧脸,视线落在不远处办公桌后靠坐在沙发上的身影。迹部景吾,那个张扬高傲的少年,如预想一样甫一入学便替代了原先的学生会长与网球部长的位置。藤川不由又想起了那张明信片上的花体字: 『adel sitzt gemut,nicht im geblut——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在心中。』 意味不明的句子。藤川没来由地觉得,这句话的背后或许才隐藏着真正的迹部景吾。 她好奇,但也没打算去深究。 至于社团,藤川凉选择的是低调的电影协会,成立不过两年,二十来人的小规模社团。无关竞赛,也不会受到太多时间上的约束,又刚好与兴趣相符,如此一来电影协会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会长是三年级的间宫莲,黑框眼镜加一头支楞着的短发,爽朗而散发着学生气的男子。他告诉会员社团采取自由活动制,每周一三五在多媒体室放映不同风格的影片,其余时候则可以随时借用社办内的放映设施等资源,定期还会组织讨论或发起讲座。间宫还说,电影协会存在的初衷是为了形成一种半开放式的聚会,无关名利,只是一些爱看电影的人在约定俗成的时间,坐到一块,看看电影,聊聊观看电影的感受。 而对于藤川凉而言,比起相对来说很是实在的社团计划,更让她介意的则是在递交申请表时无意间在桌上发现的,上书忍足侑士几字的另一份表格。直到看见表格上的照片后她才终于将先前多次遇到的关西腔少年与这个名字真正联系起来——毕竟要凭空由罗马音联想到汉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自入学典礼后藤川凉在学校里与忍足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偶尔在遇见时简单问好,藤川凉与他并没有太多交集,纯粹的点头之交。而奇怪的是,尽管申请了入会,事实上忍足在这半个月内从未出现在社团活动中,俨然一副幽灵会员的模样。藤川凉不由想起今井之前说过的话,暗想或许是网球部训练太过严格,以至于无法抽身参加其余活动的缘故。 五月的第一个周三,学校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地震演习,算是日本境内所有学校的传统。最开始通过扩音器向全校发布地震警报说:『全体师生注意了,刚刚接到地震警报,我们所在的城市有地震的状况发生,请大家马上做好避难准备。』然后每班教室内的老师立刻下达避难的口令,接下来所有学生迅速钻到桌子底下,前后不过一分钟上下。藤川凉蹲在桌下抓着桌腿打量四周,众人都一脸镇定,显然从小无数次的演练使他们已经对这样的情况不再慌乱。 这时校长又通过广播下达了因为地震已经引起火灾的警报,要求教室里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以最快的速度马上到运动场的空旷地带集合。学生们纷纷照做,藤川凉也随着人流快速走出教室。按照楼层构造,一年a组与b组应经由一号楼梯离开——此时a组学生已经悉数撤离,b组则紧随其后。由于座位靠后的关系藤川凉处在队尾,走至一半忽然感到有人拍她,竟是据安排应沿二号楼梯下楼的c组的忍足。惊讶的当口她看见忍足朝她笑了笑,似乎要说什么,还未听清便感到肩膀被人一撞,藤川凉不由一个踉跄。她忿忿地回过头,竟看见同样早就应该离开的a组的迹部正扶着楼梯扶手,咬着牙,脸色也苍白得异常。然后她听见迹部小声开口,气若游丝,早就没了平日的张扬。 ——“可恶……” Chapter 5.你的真實 迹部景吾,商界名门迹部财阀的独子,高傲,强大,不可一世。年少时便展现出了超脱同龄人的,与年龄极其不符的王者之气;成年后顺利继承家业驰骋商界,无论经营头脑或领袖才能都让一般人难望其项背。但就是这样所谓奇迹般存在的男子,当他的影像交错在十年跨度的概念中,最后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在自己面前,并暂时敛起周身的光芒,像一个普通的,受了挫的十五六岁少年般轻声念出那句「可恶」时,藤川凉一时竟恍然觉得,面前的迹部就像是走下了神坛,放下看不见的防备,像普通人般流露出自己的真实,哪怕或许并不光彩。 但她很快努力驱走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并为之感到可笑。时间的横切面里她看见忍足蹙着眉快步上前,扶起迹部小声耳语了几句。迹部手撑额头简单应声,脸色不见好转。忍足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停在不远处的藤川凉,但他只是长久的注视,并不说话或是用手势示意,眼底是深深的蓝色。藤川凉立刻心领神会,欠了欠身下楼离开。她清楚此刻自己不应久留,毕竟眼下地震演习仍在继续,集合广播依旧盘旋在头顶上空;至于迹部的反常她也无权深究干涉,尽管以忍足的表情看这决不是单纯的意外。她明白自己只是多余的路人,不是救世主。偶然目睹了所谓王者狼狈的一面,最好的选择便是沉默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隐隐觉得,无论事情的真相会是如何,一旦牵扯其中,便难以脱身。 之后的一切藤川凉并不知晓,仔细留意也不曾发现周围的学生有所提及。那个午后所看见的种种就像一场幻觉,是他们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当然了,最后那句只是藤川凉单方面的猜测,事实上目光所及之处迹部依旧活得张扬,仿佛站在高处俯瞰众生,偶尔在学生会室遇见,面对藤川凉他的神色也丝毫不见异常,在他眼里藤川凉不过是陌生的下属,或许他根本从未察觉那天的另一个目击者;而作为电影协会幽灵会员的忍足则更是再没有碰面,藤川凉有时也会想起那天忍足被迹部打断的那番将要出口的话。她好奇,但也再无法得知,于是久而久之便也抛在了脑后。 生活逐渐平稳下来,东京的节奏也在慢慢适应。习惯了晨间永远拥挤的电车,jr国铁上有翻看报纸的上班族与聊着八卦的女高中生;也习惯了黄昏热闹的卖场,在香气四溢的空间里与推着推车的主妇或是与自己一样的独居学生们擦肩而过,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安逸。但有时想想,这样的生活终究还是无聊的。电视上的剧集都已看过,结局在男女主角相遇时便已知晓,而那位漂亮的女星在十年后世界中正饱受离婚传闻的折磨;至于垒球,赛马等各类比赛的结果也早已注定,藤川凉甚至想过是否要靠参赌后者赚上一笔,但这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毕竟这个世界原有的规律,她还不敢轻易打破。 因为公寓自带厨房的关系藤川凉选择自己做饭,在简单勘察公寓附近的地形后她将供应食材的超市分为了三类:距离坡底最近,更像是便利店的泷山,甜品丰富,相隔一条河流的阿鲁普斯和距离最远,但果蔬新鲜的中野。而在光顾多次后,藤川凉甚至已经连单品打折日也能记得清晰,毕竟初到东京时她便下了决心,如非必要尽可能不多向父母讨要生活费,而冰帝校规明令禁止任何打工行为,因此只能在精打细算间得来。 于是当藤川凉将一盒折价牛肉放入购物篮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出之前笠原加奈与今井由嘉利在听见「藤川建设」后所露出的惊愕神情,然后她悄悄对自己扯了扯嘴角,带着些许无奈。人前头顶藤川建设光环的藤川凉,人后为节约生活费苦恼的藤川凉,她们都真切地存在着,而旁人也永远不会懂得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实。 平日做饭偶尔会超出份量,比如咖喱,比如蔬菜杂锅。如果是在周末藤川凉便会与隔壁的宍户先生分享——如果他在家并清醒着的话。其实新学期开始后藤川凉与宍户先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往往早上出门时对门早已没了动静,临近午夜又被来自隔壁的开门声与沉闷的脚步声惊醒。藤川凉明白像宍户这般初涉it业的上班族青年注定工作操劳,况且又是男性,如此一来能尝到手制新鲜食物无疑是一种奢侈。 宍户明史倒也从不故作推托,向来是欣然接受,落落大方。他一面向藤川凉抱怨自己与偶尔来探望的弟弟糟糕的手艺——比如弟弟手下那可怕的炒鸡蛋,又比如刚搬来时差点造成的瓦斯事故,一面一再夸赞藤川凉的手艺,赞词中也包括藤川凉将来会是个好太太云云。对此藤川凉听后通常只是笑笑,不多说什么。既然宍户之言出自无心,那她自然也没有必要为之纠结。该经历的终究会跨过,该愈合的终究会结痂。 路旁仲春的樱花开得正好。它们在风中盘旋而下,最后被碾作一地花泥。 绚烂之后的幻灭,那是残酷至极的美丽。 忍足侑士第一次出现在电影协会的部室已是五月中旬。那天藤川凉在学生会工作结束后前去归还之前所借的录像带,拧开门把便听见有声音传出,里面显然有人。进门后她看见录像机正在运作,入会后还从未出现过的忍足侑士则靠在沙发上,支起下巴看向不远处的荧幕:荧幕上是古典气息浓郁的伦敦所罕有的,洋溢着异国风情的街区——来自当年上映的电影《诺丁山》。那时正是安娜离威廉而去的片断,威廉独自行走在波特贝露市场,雨滴在诺丁山的石块街道上敲出嗒嗒的声响。路旁的果摊上有草莓镶嵌其中,翠绿色的芹菜也像碧色的花般在菜床上盛开。不过是市井而平凡的场景,却也触动人心。 忍足愣了愣,藤川也愣了愣,彼此显然都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最后还是藤川凉尴尬地朝忍足笑笑,简单打过招呼后她避开对方的目光走到窗边的书架将录像带插回原位,接着便继续挑选其余影带。一时间空间内只剩下影片中的台词声,隐约还能听见校园其他角落传来的喧闹。这时藤川凉忽然听见背后的忍足幽幽开口,说:“既然来了,藤川小姐不过来一起看么?”依旧是低沉的关西腔调,奇怪的是听上去竟也不显得违和。藤川凉回头正看见忍足支着下巴向她轻笑,一面抬手指向身旁的位置,那笑容随意而戏谑。藤川凉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她老实回答,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说起来,还真没想到忍足君你会喜欢这类片子呢。” “哦,哪类?” “像这样的,看上去很美,但不合逻辑的故事。” “或许吧,但正因为现实中的不可能,才让它们有了在镜头中存在的价值。” 那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忍足淡定依旧,镜片后墨蓝色的眼深不见底,显得少年老成。藤川凉则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毕竟两人本来便只是几面之交,根本谈不上熟识。她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重新将视线投向书架上的影带,不再纠缠于这个微妙的话题。窗外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油画般浓重的色彩,云朵在天边漂移聚散。心底掩埋许久的好奇心开始作祟。藤川凉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主动发问。 “忍足君。” “嗯。” “迹部会长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不会。” “哈哈,那不就行了。” 前后不过几十秒的交流,意料之中的问,也是意料之中的答。其实藤川凉最初便对能从忍足口中对迹部的事了解一二的可能不抱希望,如今得到了确切的答复,更是反倒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她舒了口气,将从书架上抽出的两盒影带抱在肘上——本想寻找的第三盒并不在架中,或许已经被人借走。然后藤川凉绕过忍足所坐的沙发打算离开。只是当她拧开门把的时候,竟又分明听见之前一直沉浸在诺丁山童话中的忍足轻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促狭。 “你刚才找了很久的,其实是这个吧?” 忍足说着,举起从刚才起一直叠在矮桌一角的,混在许多爱情片中的一盒。录像带简单的黑色外壳上,侧封的字迹已经在摩擦下显得模糊,但依旧能够辨认出来。 ——a scene at the sea。 北野武,1991年,《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那一刻藤川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在原地愣了许久,这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藤川凉低头看了看手里刚刚从书架上抽走的那两盒录像带,一时间不禁为忍足的敏锐不可思议。眼前的这个少年竟在片刻间注意到了自己刚才的选择:《getting any——怀孩子的天空》与《hana-bi——花火》,分别由北野武导演与1996与1997年的两部影片。尽管同样在少年时代便已经看过,但如今依然有着重温的冲动。 “既然如此……那么这样好了。”忍足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目光带笑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迹部的事,那么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来惠比寿吧,如何?”见藤川凉面露不解,他又勾起嘴角,向她比出一根手指。 “这个啊,是代价。” Chapter 6.暗潮洶湧 东京,涉谷,惠比寿,与代官山相邻的商区,聚集了许多商店餐厅或是咖啡厅,还有演唱会会馆,电影院,美术馆,博物馆等场所,处处充满了浓郁的欧洲气息,但相比于附近同样以洋气著称的六本木又显得更加平易近人,其中位于四町目的时钟广场更是被奉为年轻人的约会圣地——这点无论在十年前后都是如此。 周六下午三点,当藤川凉看见不远处早已等候在惠比寿花园电影院门前的忍足时,她忽然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脱力感,这才明白自己贸然答应赴约是何其愚蠢的一件事。因为尽管入学冰帝不过一个多月,但关于忍足侑士的传闻她早已在同学的闲聊间听过许多:比如他在国中时由关西考至东京,外表英俊气质优雅,就连声音都透着蛊惑;又比如他无论学习,运动或是处事都被称为天才,极具城府,以善于察言观色与封闭自己的内心著称。虽不及迹部张扬高调,倒也有着自己独到的魅力——当然了,那些关于他*,频繁与年长者交往或是审美趣味的传闻则暂且可以一并忽略。 那即是说,这样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滴水不漏的男子,又怎么可能真的会如此轻易便把同伴的秘密全盘托出?藤川凉想着,不由长叹一声。她一面鄙视自己的头脑简单,一面迎着忍足的目光尴尬地笑道:“忍足同学约我出来,其实根本没打算告诉我什么,只是想找人陪看电影吧?”见被对方一语点破,忍足倒也不显丝毫意外。他只是点点头,扬起嘴角言简意骇说:“正是。”藤川凉当即郁结,面对精明如忍足的对手,有时候诚实似乎比谎言更让人无奈。 他们买票入场,起初藤川凉坚持aa,但在最后关头却还是被忍足绅士地挡下。售票小姐隔着窗口打量他们一番,竟也笑着调侃道:“小姐你有那么帅的男朋友,还客气些什么~”忍足笑而不语,只是抱手站着,似乎并不介意被这么误会。藤川凉则连忙摆手澄清说:“不是的,你误会了,”一面环顾四周。或许是由于影院最近上档的多是温情文艺片关系,连观众也以情侣居多,尽管偶尔也会有父母带着儿女前来,却罕有像藤川凉与忍足这般莫名的组合。 只可惜藤川凉早就过了幻想王子的年纪,一次邀约,一场电影,一届暧昧,这些普通十六岁女孩眼中的浪漫,却不足以让她动心沦陷。 电影开场,灯光暗了下来。 整个放映厅瞬间便陷入黑暗,而当『东映』的标志出现在荧幕上时,周围先前还喧闹着的人群也集体噤声。那是1999年上映,由北野武导演的《菊次郎的夏天》,既不是他所擅长的暴力美学,也并非《那年夏天宁静的海》里那般淡淡的情愫,而是充满了谐趣与温情。 闷闷的夏日,陶瓷风铃叮当作响。孤独的男孩收拾行装,离开祖母独自奔跑在天色微明的街道,想要寻找远在丰桥的母亲。之后看上去坏坏的老头出现,让男孩原先白描的梦有了鲜活的色彩;此外性格迥异的情侣,流浪诗人,好人先生,还有外刚内柔的飞车族,男孩将他们心底最纯真的部分逐一唤醒。这些人来了又去,就像时隐时现的琴音,又像盛夏的花火,映亮那一段旅途。 同样是很久以前便看过的影片,如今权当重温,尽管情节都已知晓,但其中的幽默与温情依然能让人会心一笑。中途藤川凉曾悄悄扭头去看身边的忍足,对方只是专注地看着荧幕,脸与瞳孔都被笼上温柔的色彩。这样一个总被比作狼的男子,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藤川凉想着,将视线重新投向荧幕。她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忍足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 故事层层推进。一次次懊丧,又一次次重燃希望,他们的旅途荒诞中充溢着温情。颜色鲜亮的向日葵插在背包后,夏虫在林间浅吟低唱。时间遗落在指缝,最终随他们回到浅草,停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夏天。而影片真正的□出现在最后:怪老头笑着对男孩说: ——“我叫菊次郎,妈的,快滚吧。” 其实男孩叫胜男,其实怪老头才是菊次郎;故事讲述的不是胜男的夏天,而是菊次郎的。 而那,或许也是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脏话。 在桥上大步奔跑的胜男,目送他离开的,面无表情的菊次郎。影片终了,只剩下久石让谱写的那曲《summer》久久缭绕。放映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起初只是单薄的声响,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那是北野武罕有的温情,很难让人不为之动容。 灯光大开,黑暗被重新驱走。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影院,忍足手抄口袋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从刚才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街上行人依旧如潮,日光刺得人想要流泪。藤川凉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她眯起眼,稍作犹豫后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她伸手敲了敲忍足的背,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忍足君。”忍足扭过头来,“谢什么?”他也跟着笑,一脸明知故问的模样,藤川凉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会刻意在众多自己钟爱的文艺片中选出对方所中意的导演所拍影片的少年,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温柔,哪怕或许只是出于无意。 他们继续走在惠比寿的街道。之前的电影耗时两个多小时,眼下自然已过五点,尽管天色还未见变暗,但街道旁的餐馆已经渐渐热闹了起来,显然到了晚餐时段。藤川凉不禁猜测是否连时间都早在忍足的计划之内。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便真见忍足放慢脚步问道:“想吃什么?”藤川凉本想说随意便好——既然忍足好意邀请,那她也没必要故作推托。只是她刚要开口,视线远远掠过街对面的一家西餐馆,仅一眼,便足以让她猛地顿住。 忍足显然也发现了藤川凉的异常。他停下脚步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越过来往人流,透过窗前的植物与明净的落地玻璃恰好能将玻璃后桌旁的两人纳入视线:一个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此刻正面色温柔地说着什么;另一个身穿洋装,同样笑容满面的年轻女子则更是无比熟悉。忍足不由皱起眉头:“那个是……h组的麻生?”语调微微上扬,像是要确认什么。见藤川凉咬着嘴唇点头,忍足戏谑一笑,补充道,“啧,看来□的传闻是真的呢。” ——『骄蛮成性的大小姐,家道中落后放低姿态,靠出卖*生存立足。』 原本只是电视剧中才可能出现的场景,在这一刻竟如此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尤其是这其中主角与看客关系的微妙,更让藤川凉不禁感叹造物主的残酷。内心掩埋多日的某种情感瞬间又被激发,藤川凉连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想打开摄像头捕捉这令人惊讶的一幕——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之后自己会做出些什么。只是她立刻又意识到在自己现在所处的年代,手机不过还是功能简单的通信工具罢了。她叹了口气收起手机,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她唯一能想的是,所幸身边还有这个名叫忍足侑士的旁观者,在必要的时候,他无疑是个行走的证物。 至于所谓『必要的时候』是什么,就连藤川凉自己都没有想到。 回过神却看见忍足忽然凑向自己,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深蓝色的眼看不到底,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在确认了藤川凉正直视他的双眼后忍足才悠悠开口道:“刚才藤川小姐你……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很丰富呢,可以解释一下么?”低沉而充满魅惑的语调,尽管只是随口询问的模样,却分明带着不小的压迫。 藤川凉内心一沉,再次惊讶于忍足可怕的洞察力。但她料想忍足不会明白其中内情,于是还是很快稳住了情绪,故意笑着反问说:“忍足君你所说的,是怎样的丰富?”一面大胆直视他的双眼,语调不卑不亢。但她显然低估了忍足的能耐,只见忍足笑而不语,脚下却是步步逼近,气氛一时更加诡异。藤川凉无奈挪步,直到背脊触到身后的红砖墙才意识到无路可退。 ——“你啊……还是说实话比较好哦。” 忍足低声说,同时笑着单手撑住藤川凉脑后的墙,再一次俯身凑近,将她死死禁锢在狭小的空间中。藤川凉甚至能够清晰地嗅到他衣领上所带着的淡淡的香气——既不是馥郁的香水味也不像洗涤剂散发的干净气息,而是轻柔且不甜腻的金木樨花香。但与这暧昧举动极其不符的却是忍足隐藏在平光镜片的眼神,没有了平日里透着淡淡戏谑的笑意,而是夹杂着深深的怀疑,警惕和审视,像是要看清对方所隐瞒的一切。藤川凉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她原以为忍足于她在心理上不过是年轻了近十岁的晚辈,但在这一刻,她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个男人太可怕,无论是洞察力还是这在平日里敛而不露,却明显超乎了年龄的气势。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无人驻足无人留意,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在红砖墙边无人关注的角落,对峙着的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像是哗哗拍打堤岸的浪潮般要将一切吞噬。时间漏过纸缝,忍足的压迫感不减丝毫。藤川凉则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咚咚跳着,她不禁感到可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哎,这不是忍足君么。” 忽然有陌生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忍足这才松开手,直起身子回过头去,脚却依然没有从藤川凉面前迈开;藤川凉感到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她紧紧靠在墙上,为刚才的气氛心有余悸,也为声音主人的及时出现感到庆幸。这样想着,她侧了侧身子越过忍足去看那几个与他打招呼的人——似乎有四五个。但她立刻感到了又一阵晕眩。 熟悉的鹅黄色,熟悉的人。 对方中的另一人也探过身来,“哟,又换了么,不愧是忍足你的速度阿~”满头淡色乱发的少年摸着下巴,脸上是戏谑玩味的笑。但在看清藤川凉时他怔了怔,笑容凝固在脸上。忍足诧异地看着他敛起笑意与同伴小声耳语了几句,然后一行人竟同时将目光聚焦在了脸色苍白的藤川凉身上。 ——“你是……” Chapter 7.畫地為牢 在看见立海大附属的运动服时藤川凉几乎想到过逃跑,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并为自己的这种懦弱心理感到万分可笑。为什么要逃?为什么偏偏是她要逃?况且即使那个人真的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点上的他们最多也不过是国中时代无数次擦肩而过的路人。而这种情绪在看清眼前的那四个人后也越发强烈:除了最初发现她的那个少年外,满头红发个子偏矮的少年满脸莫名,正与皮肤黝黑的异国同伴窃窃私语;另一个蓝发紫眸的清秀少年则是发问者。 只见他有礼地笑着问:“你是……立海大附属毕业的学生吧?” 四个人依次排序:仁王雅治,丸井文太,桑原杰克,幸村精市。 都曾经是网球部的名人,『神之子』幸村更是作为部长存在。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个人,并不在其中。 藤川凉不由松了口气,她笑着对幸村点头,回答说:“是的。”一面也自嘲地暗想,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面对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恐怕会脸红得不成样子。神游间她也就没去介意仁王等人在看见她后的反常模样。听幸村说他们刚结束了一场练习赛,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后他们便向忍足与藤川告别。藤川凉目送他们走远,这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幸村为什么会如此直接地询问她是否来自立海大——毕竟国中时她与他们可以说毫无交集。 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安慰自己,那或许是凑巧的缘故。 身旁的忍足已经沉默了许久。他抱着手,嘴唇抿起好看的弧度,若有所思,却早已没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注意到藤川凉小心翼翼的目光,忍足朝她笑了笑,出乎意料竟没有追问什么。藤川凉也勉强牵了牵嘴角,不由又想起了之前的情形,于是她连忙找借口先行离开,毕竟比起忍足的盘问,所谓晚餐,所谓能令一票女孩嫉妒的「约会」都已经不重要。 忍足这样的人,浑身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可对于藤川凉,一旦靠近,或许便意味着万劫不复。 忍足不阻拦,只是坚持将她送到车站,“到家后给我打电话。”最后他这么说。 藤川凉点头,隔着验票闸向忍足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他们都没有听到对方的一声叹息。 东京周末傍晚的电车依然拥挤。人群像潮水般涌进涌出。藤川凉独自靠在门边,面朝窗外的方向。高速行驶下的电车将窗外夜色中的流光溢彩拉成闪闪烁烁的细长条纹。夜色中的东京一如既往地被装点得亮如白昼。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似乎能将一切掩埋。 窗玻璃映出她的面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到站时已经饥肠辘辘。她顺路去了公寓附近的超市。正犹豫该吃什么时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难得作家居打扮出门的宍户先生。对方立刻咧嘴朝她打招呼,“藤川小姐~”他笑道:“还没有吃过晚饭么?”藤川凉摇头如实回答,宍户便提议:“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如何,难得今天我弟弟也在,你们两个同岁,大家认识一下也好。”见藤川凉面露犹豫,他连忙指了指推车里的食品,说:“别担心,虽说那小子坚持要下厨,但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藤川凉笑着答应下来。 他们在春末微凉的夜风中登上坂坡,在与楼前门卫处正在看报纸的大场先生打过招呼后走上楼梯。一个折返便到了五楼,宍户按响了门铃,“小亮,我回来了。”话刚出口他便愣在那里,边上的藤川凉也终于意识到这其中的微妙。门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宍户也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藤川小姐你的名字……似乎也是ryou吧……”藤川凉哭笑不地的点头,她伸手在空中向他比划:“写成汉字的话是这个『凉』。” 原来最初在电话中听见的那个ryou,竟然正是宍户先生的弟弟。 而更令藤川凉没有料到的是,当门被从内侧打开时,她一眼便认出了宍户先生的弟弟,也就是眼前系着围裙的短发男生,居然也就是她初来东京的那个夜晚,在书店外遇到的与忍足熟识的ryou。面面相觑的当口便见对方脸色倏的一变——显然也认出了藤川凉。然后他飞快地关上了门——藤川凉本以为这样的反应只有剧集中才可能出现。但她也能理解,毕竟在宍户弟这样的十五六岁高中生眼里,以如此打扮出现在同龄女生面前,显然并不怎么有型。 宍户兄对眼前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认识?” “算不上,但可能是同校……” “哎?藤川小姐也是冰帝的学生?” “嗯……” 世界很小,巧合很大。 宍户准备的是牛肉锅,这让藤川凉想起了回到这个年代后的第一顿晚餐,他们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边,看着锅内香气袅袅。而如今她已经安稳地过了两个月,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百感交集。而对于此刻同处一间屋子内的宍户弟——单名亮,汉字与凉不同,尽管两人在宍户兄的要求下互相交换了所在班级的信息——宍户a组,藤川b组,但基于宍户弟明显『不善应付女生』的别扭少年属性,席间藤川凉与他的交流并不多。只是在餐后藤川凉帮忙整理餐具时她接到了忍足的电话,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之前的约定抛在了脑后。她随口应了几句挂断电话,转身将碗筷放进水槽的时候正看见宍户弟靠在门边,手里戴着洗碗用的橡胶手套。 “刚才是忍足?啧,速度真快。” 他勾起嘴角,笑容里透着淡淡的戏谑,却与忍足不同,是纯粹的少年样。留下这句话后他将藤川凉推出厨房,示意她不必插手。藤川凉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对宍户弟的话似懂非懂,但也不敢再问。于是简单收拾了餐厅外便动身告辞。 周一她回到学校,上课,午休,与同班女生闲聊,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漆黑的电影院,菊次郎的夏天,忍足身上的金木樨香气,脸红红的中年人,身穿洋装的麻生,立海大附属网球部的四人组,还有宍户亮与牛肉锅,前一个周六的经历都像是幻觉。没有再遇见教室不处在同一楼层的麻生,宍户亮见到她只是把目光移开,就连曾让藤川凉一度几乎乱了阵脚的忍足,碰面时也只是简单点头,并没有多余的问题或是举动。 但藤川凉却分明感到有什么正慢慢收紧,几乎要将她困在其中。 她怅然地抬头望天,忽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修课。因为之后的电影协会没有活动的缘故,藤川凉在今井的默许下逃课提早去了学生会室,打算整理完社团活动的报表便提前回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太多学生。她走进学生会室所在的行政楼,顺着楼梯往上走,阳光透过楼道边的窗玻璃铺了一路。学生会室在三楼,藤川凉走到二楼时忽然听见一阵琴音,她想起二楼走廊的拐角尽头确实有一间琴房,普通教室的大小,但除了装饰用的橱柜外就只有一架孤零零的钢琴,平日里并不准许普通学生出入。按耐不住越发强烈的好奇心,她抛开犹豫顺着走廊向琴房走去。 刻意压低了脚步声,走得越近,琴音也越发清晰。 流畅的,回旋的琴音,散发着浓浓的异国情调。尽管出自名家却并非家喻户晓的经典。 那是德彪西的《阿拉伯风》。 只是在走过拐角的时候藤川凉却意外地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同班那与自己同样来自外县,但总是与其余学生保持距离的山本皋正背靠琴房大门坐着。她仰起头轻闭双眼,春末的阳光就这样洒了她满脸满身。似乎是沉浸在了音乐中,她年轻的脸庞看上去静谧而安详。 藤川凉向她走去,最终停在她的面前。 光影交替。 意识到光源被人阻隔,山本猛得睁开眼,压平裙角的褶皱站起身,脸上写满尴尬,像是被藤川凉发现了自己的秘密。藤川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尽管内心疑惑不断,但她反复掂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尽可能简单地问出一句:“山本同学……这是在做什么?”山本用力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她避开给藤川凉的视线,低头后退,绕过对方便快速向楼下嗒嗒跑去。 铺满阳光的走道内,北国女孩的黑发与裙摆都扬起了好看的弧度。 藤川凉自知追赶不上,于是干脆停在原地。她将视线转向紧闭的木门,可惜整间琴房并没有连通走廊的窗户,外界根本无法窥探到其中状况。山本皋笼罩在日光之下的侧脸始终在脑内徘徊,明亮通透的色彩,就像是信手涂抹出的水彩画。她猜测着山本举动的含义与琴室内依然在不断弹奏钢琴的人——此刻已是德彪西的《月光》。她所能想到的只有,那或许是山本倾慕的人。无法靠近,于是只能悄悄坐在门外,倾听琴音,直到自己也变为他人眼中的风景。 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室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同样是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但相比较高中男生的步伐,似乎要更加沉稳一些。想这些的时候门内的人似乎已经握住了门把手,而当那咔嗒一声脆响清晰传来时,藤川凉也就近躲在了与音乐室平行的另一间房间前,尽管大门同样紧闭,但向内拓出的凹槽无疑能将她整个人隐藏。直到走出琴房的人锁上大门向反方向走去,藤川凉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但换一个角度考虑,她为什么要躲? 高大的身材,输得整齐的浅色短发,还有那身剪裁得体的黑色hugo boss。 那是被戏称为女教师全名偶像,或是移动着的奢侈品牌产品目录的男人。 冰帝的音乐教师,同时作为网球部监督的榊太郎。 藤川凉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 那些秘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如果靠近,便会被整个吞噬。 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学生会室,拧开门把的瞬间藤川凉的脑内也没来由地乱。之前不知是谁临走时忘了关窗户,此刻窗正大开着,暖风呼呼鼓起窗帘,也将桌上堆积的文件吹得散落一地。藤川凉叹了口气,俯身去捡的时候忽然被其中一份上书网球部的计划表吸引住了视线,她放下其余文件,用桌上的镇纸压好,然后将那本装订好的薄册翻开,前几页基本都是网球部的训练时间与安排,跨度从入学到学期终了;而在马上到来的六月初的某天,则被人清晰地用红笔标出了一排小字:关东大会决赛。再往下看,全国大赛几字也赫然在目。 那即是说,高校网球界这一年的角逐,马上又将开始。 世事难料,几家欢喜几家愁,只有天知道。 但现在不同。 藤川凉努力回想,终于依稀记起了十年前的场景。她想起自己为了那个人开始关注网球的时候,那一年的关东大会已经结束,立海大与冰帝一起出线。而在之后的全国大赛决赛中,立海大与来自关西的四天宝寺稳坐一二,冰帝由于在半决赛再度负于立海大的关系获得第三。 同时藤川凉也曾听那个人说过,那一年的立海大,冰帝与四天宝寺都缺少了国中时代强大的后辈,单单比较刚刚毕业进入高校的原国三生与其余高校前辈,鹿死谁手其实并不能预知。 那个人还说,冰帝负于立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出场人员的顺序。 藤川凉还沉浸在回想中,却不料忽然被人从背后抽过计划表。 脚边多出一团人影,与此同时也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的清新,沉淀着海风,花朵与果实的香气,纯净的神秘中蕴含着平静真实的男性力量。那是1996年出品的armani寄情水。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迹部站在那里。只见他朝藤川凉扬了扬眉,表情似笑非笑: “阿恩,立海大毕业的女人也会对冰帝的资料感兴趣?” “你知道?” “忍足知道。” “但我现在是冰帝的人。” “谁知道呢。” 迹部说完便不再理会藤川凉,而是转身向办公室一角的内室走去,显然不打算给对方任何反驳的机会。内室隐藏在另一扇木门后,向来便是会长专有的私人空间。藤川凉不争辩,也不打算询问迹部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只是默默向茶水间走去。她明白迹部不同于忍足或是宍户,即使对藤川凉而言,无论生长环境或是思维模式他们都处在两个世界。与其自取其辱,倒不如远远躲开。 这样想着,她从架子上抽下茶具——饮用被誉为红茶中香槟的大吉岭红茶,向来便是冰帝学生会的传统。起初藤川凉觉得矫情,久而久之也已经习惯。可当她刚想取出茶叶的时候便忽然感到脚下一阵震颤,她及时抓住水槽才勉强站稳。而柜子里的茶具也丁丁当当响成了一片。 地震了。 《阿拉伯风》 Chapter 8.六月遠足 处在亚欧与太平洋板块之间的日本原本就是地震多发国家,国民从小受到完整的地震防范与安全教育,因此在持续了十来秒的震感里藤川凉并没有太多惊慌。她察觉到颠簸似乎仅限于上下方向——来自破坏性远低于左右摇晃横波的纵波,显然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小规模地震。 颠簸很快停了下来。一切恢复平静后藤川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这次短震已经基本结束,然后她重新走回厨柜边,将架子上那些被晃挪了位的茶具摆放成原来的样子。只是她刚想按照泡茶的步骤烧水暖壶,就分明听见一声闷响。声音从茶水间外传来。 由距离判断无疑来自学生会长——也就是迹部景吾的私人房间。 藤川凉这才想起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而那人偏偏正是在之前的地震演习中举止反常的迹部。藤川凉连忙跑向那扇紧闭的门。她将手按在门把上,用指关节叩了叩门,对着门内小声试探道:“会长?”然后她将右耳贴近木门屏息听着,打算一旦得不到回音便直接开门闯入。 她感到自己的心正突突跳着,为门后的迹部此刻的状态,为她之后可能面对的真相。 “什么事?”出乎意料,迹部平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内传来。 藤川凉愣在原地,在那瞬间竟无言以对。关于此刻的迹部她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料到这声四平八稳的回应。藤川凉说不出话。门内安静了良久后,传来了皮鞋敲击原木地板的踏踏声。藤川凉抬眼看见迹部正搭着门框看她,瞳孔是好看的灰蓝色,居高临下。 “到底什么事?” “呃……”藤川凉避开视线,支吾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实话实说。 “刚才……听见了声音。” “哦?”迹部挑眉,紧接着扬起嘴角,“听觉还不错嘛。” 说着他侧过身去,留出的空间刚好能让藤川凉看见室内情况。宽敞的房间内,除了原本立在桌上的一尊木雕像是在颠簸中被摔在地上外,其余一切如常。而再看身边的迹部也是面色镇定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藤川凉叹了口气,三分安心七分遗憾,不禁喃喃。 “真是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啊,不,没什么。” 藤川凉连忙摆手后退,一面尴尬地朝对方干笑,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尽管内心依旧存有疑惑,但事实毕竟摆在了眼前。她退出不远,却看见迹部忽然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语调上扬。紧接着他松开门框,走上前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藤川凉一番,然后抱起手肘,一副了然于心的自信模样。 “忍足都告诉你了么?”他眯起眼,语气里透着不容违抗的压迫。 藤川凉计上心来,忽然就想和迹部开个玩笑。于是她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的,全都说了,”同时直视迹部的双眼,作不卑不亢状。事到如今她倒想看看,如果以这般豁出去的姿态与迹部对峙,这个虽然霸气十足却终究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会不会在无意中被套出实话。 迹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你撒谎。” “……” “忍足的为人,本大爷会不清楚?” “……” “至于你,哼,还真是一点都不像藤川家的人啊。” 藤川凉咬住嘴唇,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拳头,有些郁结,甚至耻辱。她设下圈套想让他钻,却没料到原来自己从一开始便已经身在陷阱中;而之后关于藤川家的那番话,某种程度上更是直击了那些她不愿面对的真相。迹部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藤川凉脸上的各种情绪依次交替,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学生会室的大门被人再次推开。 矮个眼镜男生走了进来,“会长,”他递过手中的文件,“远足的地方决定了,是高尾山。” 盘旋在室内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终于被打破,就好像浸没在漆黑的深海中,许久之后才得以重归明亮,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藤川凉连忙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开始努力回忆所谓「远足」与「高尾山」之间的联系。一旁的迹部则直接绕过了她,接过男生手中的文件简单看了看,“高尾山么,”他皱眉,“果然又是这个不华丽的地方……不过,也罢了。” 那是冰帝学园多年以来的传统。每届新生在入学后的几个月里都将组织一场集体远足,目的地由学校选择,范围限于东京都内的某处自然景区——都是些普通的地方,毕竟远足与修学旅行之类的大事件不同,规模小,性质也并非纯粹观光,而是向学生们提供一个接触自然并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同时鉴于校内生源的特殊,所到的景区也必然是经过严格挑选。 比如这一年的高尾山,位于多摩市与八王子市的交界处,向来便是赏樱,观赏都市夜景与夏日祭典的胜地。根据安排远足将于六月第一个周二的早晨由山底开始,耗时一上午,终点是位于山顶的瞭望台。上山共分四条路线:登山铁路,缆车,普通公路与一条特别保留的原始登山路。学校虽不明令禁止搭乘交通工具,但还是鼓励学生徒步登山,真正达到远足的目的。 普通学生多半都不以为意,反倒跃跃欲试。毕竟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而言,登山虽说是体力活,但也并非一件难事;而那些因家境优越,总被世人认作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中,不少人也像要证明自己一般决定采纳学校的意见。远足当天全年级近三百人在山脚处解散,藤川凉与同班的今井由嘉利还有高田梨奈三人一组,特意选择了由野道上山,那是今井的提议。 “这里的野道很出名呢,”今井说,“既然来了,干脆就尽兴些吧。” 正是春夏交替的时节,气温舒适,天空湛蓝辽远,是个登山的好日子。 高尾山的野道名副其实,起初脚下还都是浅灰色的石阶,阶面角落在湿润的林间空气里藏有青苔。两旁的树林内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叶压满枝头,阳光则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落了一地,放眼望去就像一条曲折的绿色长廊;到后来左手边逐渐变成了山岩,另一侧则俨然已是悬崖的模样——好在有低矮灌木阻隔,况且山并不高,望下去也是一片浓绿,如此一来倒也不让人感到害怕。最大的变化还是在脚下:原先的人工石阶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形成的,由暴露在外的树根与泥土组成的褐色台阶,让人不由赞叹自然的奇妙。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褪去,山里盘旋着不知名的鸟叫,百转千回。 有清泉从山涧淙淙流过,拍击着岩石,那声音清脆好听。 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多,再加上一路说笑,因此直到她们顺利走到半山腰,也依旧没感觉到太过吃力。只是或许是考虑到安全因素的关系,相比于宽敞平坦而中规中矩的登山公路,像她们这样选择带有冒险性质的野道的学生似乎不多——至少一路上没有看见多少。偶尔也有慕名而来的背包客驻着拐杖从她们身边匆匆经过,转眼又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融进浓稠的绿。 前方是一片毗邻缓坡的平地,上面立着几只由树根打磨成的木凳。时间还早,于是她们便打算在这里暂时停下,休息片刻。藤川凉坐在凳子上俯瞰缓坡,青草像是在表面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哎,是楠木,很名贵的树呢。”她看着那些漂亮笔直的深棕色树干,不禁感叹。 今井正与高田讨论什么,大多也是这个年纪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藤川凉无心参与,只能百般无聊地四处张望。视线不经意向后一扫,她意外地发现那里竟还存在着另一条岔路。岔路的入口隐藏在一片灌木中,因此尽管在高处可以观摩到它的全貌,但在经过时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便会遗漏。藤川凉正无所事事,又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于是便起身向岔路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林,沿着树根交错而成的天然阶梯走出不远,竟看见一排石阶,坡度不陡,向下延伸了五六米的垂直距离后又连接了一座木桥——木桥下同样有清澈的溪水蜿蜒流过,藤川凉这才明白为什么从刚才起便觉得水声没来由地大。更令她惊讶的是,木桥尽头的雾气中笼罩的,居然是一间看上去似乎已经闲置很久的神社。 传统的原木结构,茅草盖顶,即便在盛夏也不会感到一丝燥热。 通往拜殿的小路铺满青砖,蜿蜒曲折,绕树而行。 所谓一草一木皆为神灵所有,不得妄动,因此修路时只好为树让行。 在鸟鸣与水声的衬托中一片死寂的建筑,简直是游走于虚实边缘的场景,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所谓的山间怪谈。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丝毫害怕,反倒沿着木桥一路走了过去,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拜殿的长廊上有人。不是民间传说中诡异的山妖婆婆,也不是穿着盛装和服反复轻唱奇怪歌谣的小女孩,那个在拜殿长廊外脱了鞋席地而坐,双脚垂在半空晃荡的人,是麻生。 她穿着统一的冰帝制服,西装外套,格子裙,黑色长袜,落在肩上的长发柔软服帖。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是失神地望着某个方向。 藤川凉同样脱了鞋踩上木质阶梯,木板咯吱咯吱的□这才将麻生带回现实。而在看清来人后她有些惶恐地睁大了眼:“藤川同学,”她小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藤川凉示意她不必站起来,一面走上前与她并排坐下,同样将双腿垂于廊外。她感到可笑,这一刻的自己面对麻生竟可以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只因为内心的疑惑忽然间大过了怨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真对不起,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向藤川同学道谢……” “哦?” “就是上次的事……真是谢谢藤川同学了。” “唔,不必,应该的。”藤川凉不去看她,只是面不改色地说着漂亮的违心话。 她想了想又故意问道:“你这是一个人?” 对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何必明知故问呢,虽说才入学,但藤川同学其实都知道吧。” “哈,被发现了,真对不住。” “没有的事,其实你心底里一定也觉得我是个糟糕的人,对么。” “那你要先告诉我,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事,都是真的?” “确实,如你所闻。” “不恨么?” “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不?被欺负也不介意?” “不是不介意,只是不逃避罢了。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我不会躲。” 麻生说着,将视线转向更远的地方,面前是漫山遍野的绿色,就像浪潮般要将人吞没。 ——“我只是一直在告诉自己,命运这东西,要对它充满敬畏,但是,绝不能屈服。” Chapter 9.彼境難複 那之后麻生便陷入了沉默,藤川凉几次想要开口,最终也还是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十年前的当下以沉默的姿态去承受同学们欺负的,十五岁的麻生;与十年后的未来因为麻生的出现而间接受到煎熬的,二十五岁的自己,这两段原本毫不相关的影像,当之前关于命运的那番话被麻生用如此平淡的口吻娓娓道来时,那个瞬间它们竟在藤川凉的脑内重叠。 藤川凉不禁暂时放下了怨恨,对麻生产生了一丝同情,只为她们面对命运相似的态度。 殊途同归。或许她们两个,都是被高高在上的命运玩弄的人吧。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藤川凉打开翻盖,屏幕显示是今井的电话。 藤川凉回过神,这才想起刚才离开前居然忘了向在一旁休息的今井她们打招呼。她连忙按下接听键。听见藤川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今井像是松了口气,她问藤川凉去了哪里。藤川凉如实回答,并告诉今井自己马上就会回去,今井应了一声说好,一面不忘调侃: “哎~真没想到这山里也会有信号呢~” 藤川凉附和着笑了几声,挂断电话站起身来。 “你不走么?”她下意识地扭头问麻生。 “不了,我再呆一会儿。”麻生捋了捋落在肩上的长发,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藤川凉向麻生道别,走下外廊将鞋穿上,她踩着青石砖走出不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麻生,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什么?” “上个星期六,你有到过原宿么?我在那里看见了很像你的人。” 藤川凉试探,故意篡改了地点。她想了想又补充,“大概是傍晚的时候。” “认错了吧,”麻生笑着耸了耸肩,轻描淡写:“上个周末,我可一直在家。” 果然,是在撒谎。 藤川凉由原路返回,麻生的谎言始终在脑内徘徊。她不禁暗想,如果是一年前近乎毁灭性的丑闻事故让麻生香织不得不放下从前所倚赖的一切,在孤独中迅速成长起来——无论用怎样的手段,那在之后的十年内又发生了些什么,能让当下这个身上充满了谜团的女子最终以那般纯良的姿态介入她的生活,仿佛过去所遭受的一切都只是无痕的烟云? 这样想着,藤川凉重新踏上来时的石阶,攀爬来到灌木丛边缘。她拨开灌木丛,正打算返回主登山路,抬眼却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两人:那是两个与藤川凉一样,身穿冰帝学园制服的男孩子,个子都不怎么高,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尽管藤川凉清楚他们与自己同级。 其中一个顶着满头淡色卷发,另一个则留着奇怪的酒红色妹妹头。 藤川凉立刻便认出了他们:芥川慈郎和向日岳人。 平日里从女生间的闲聊得知,他们也都是网球部的人。 此刻他们两人正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作手搭凉棚状饶有兴致地打量藤川凉身后那依旧隐匿在雾气中的木桥与神社。看见藤川凉沿着石阶走上来,向日连忙跨步上前拦住了她,问:“同学,那边走得过去么?”语气里是满满的元气和好奇。藤川凉先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思量着是否要编出一些木桥不牢靠之类的谎话,毕竟现在的麻生确实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正犹豫时却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斜刺里冒出来。 ——“向日,慈郎,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扭头竟看见迹部正沿着前面的山路折返回来,一个人。少年依旧是平日里的那副模样,双手插在制服格子长裤的口袋里,脚下踩着一地碎光。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疑问句,但慈郎和向日闻言后,却立刻快步走向了他。慈郎抓着满头卷发笑得人畜无害,向日则似乎还没有死心,他看了看迹部,然后扭头指向神社的方向,说:“看那边,居然把神社建着这种地方。” 慈郎也附和着点头:“嗯嗯,迹部你快看,好像妖怪住的地方啊~” 迹部挑眉,然后顺着向日的手指看过去,视线扫过雾气中的风景,最终停在了路边藤川凉的身上。他轻哼一声蹙起了眉:“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哼,这家伙也是。”吐字清晰,像是故意让藤川凉听得真切。另两人的目光当即向目标聚拢过来,而这也让藤川凉更觉得没来由地火大。迹部那句轻蔑的『不入流』究竟具体指向什么,他没有明说,但不代表藤川凉不懂。 自从那个发生地震的下午,两人在空荡荡的学生会室内对峙之前,当藤川凉透过迹部私人会室的大门,看见那尊落在地上的木雕——甚至更早一些,当迹部从藤川凉手中抽走那份属于冰帝男网部的记录时,她就已经明白,这个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少年或许一直都知道,她藤川凉是藤川家的异类,尽管头顶这个姓氏并流着那一族的血,却终究不属于那里。 其实她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绕口令一般的说法,却是实话。 只因为她的血液里注定有一种本能,叫背叛。 只因为她认得那尊木雕头像。 藤川贤治,她的曾祖父,藤川建设的神话创始人,也是冰帝学园最初的设计者之一。 目光交错的时间很短,那之后迹部没有再多看她,而是转过身去扬了扬手,带着向日和慈郎离开。藤川凉在原地愣了半晌,想不明白为什么迹部这样的人会选择由野道徒步上山。 正思索时却又听见迹部略带傲慢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磨蹭什么,还不快跟过来。” 藤川凉一惊,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迟疑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试探:“你是说……我?” 回复依旧是一声带着鼻音的冷哼:“把女人单独留在山里,这样的事,本大爷还做不出。” 一前三后的行路格局,途中迹部独自走在前面,另两人与藤川凉同行,偶尔闲聊。四人顺利与前方石凳处等候着的另外四人会合。宍户抱手站着,看神情像是疑惑藤川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忍足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他有礼地向藤川凉打过招呼,谦和中却透着淡淡的疏离。而今井与高田尽管强装淡定,但显然也没料到能在这里与学园里的偶像近距离接触。 微红的面色,她们终究只是十五岁的女孩子。 气温渐渐升高,休息了片刻,他们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原本的两组人合为了一组,“让女孩子们走野道上山,终归有些不放心呢。”忍足推着眼镜作绅士状提议,嘴角的弧度几乎让今井与高田一阵心悸。她们忙不迭地点头,向日与慈郎也举手说好。宍户与藤川凉不作正面表态,而迹部尽管斜着眼冷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反对,于是便这样定了下来。 逐渐到了接近山顶的地带,周围变得平坦开阔。路边不时能看见警示牌,示意山中可能会出现的动物——包括孔雀,穿山甲等小型兽类,甚至还有鹿和野猪,让游客们自己小心。藤川凉走在一边细细打量周围,暗想这一路上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动物。视线向上一扫又看见另一块木牌,木牌上画有柔软的长条状生物,草草几笔勾勒的简笔画,提示有蛇出没。 她看着岩石壁上附着的植物,脑海内浮现出这其中忽然窜出蛇来的场景,画面甚至细致到那黏滑的表皮与猩红的蛇信,然后就感到一阵恶心。她下意识地朝另一边挪了几步,眼神停留在木牌与岩石壁上,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直到脚触到了山路边缘悬在半空的灌木,隐约听见细小山石滑落的簌簌声,她才意识到快要踩空。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 又一次慢镜头般的体验。藤川凉能清晰地听见山间的鸟鸣与呼呼风声,能清楚地看见前方不远处正轻松闲聊着的同伴,还有那片自己将要坠入其中的山谷:越过谷壁上的植物,能看见最底下是有溪流蜿蜒而过的,凸起的石块群。而在下一秒,她感到左手肘忽然被人用力拽住。 踉跄了几步后,她脚一软坐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对方也放开了手。 片刻的失神后藤川凉回归现实,为刚才的遭遇心有余悸。抬头正看见忍足在她身边蹲下,少年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金木樨香气。“好些了没有?”他小声问,带着关西腔特有的上扬语调。见藤川凉有些茫然地点头,忍足笑了笑拍拍藤川凉的肩,然后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那就起来吧。” “嗯……噢……” 忍足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依位置看似乎除了握拍,少年平日里应该还有摆弄乐器的习惯。 只是,这并不是在刚才抓住她的那只手。 藤川凉借着忍足的力量站起来,回头果然看见迹部站在身后,从刚才起就没说过一句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定了定神,直视迹部的双眼,鼓起勇气说:“刚才,谢谢你。”迹部的嘴角似乎扬起了微弱的弧度,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越过藤川凉和忍足,走到前面。 “大惊小怪。本大爷还不至于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微微上扬的语调。 “……”藤川凉简直哭笑不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是一副嘴上不饶人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这个看上去别扭又早熟的少年,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短暂的插曲,气氛却因此缓和了不少。 三人没有再追上前面的五人,而是保持了一段距离。起初还有些沉默,之后话也多了起来。 迹部说选择野道而不是普通交通工具只是因为兴趣,“谁规定了本大爷不能走这条路?” 忍足则提到了自己那个远在大阪的,从小就无论什么事都要与自己争个高下的堂弟:“谦也他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山里迷了路,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家伙硬说自己看到了熊,正边哭边死命扒在树上不肯下来,真是太丢脸了。” 藤川凉笑出声,迹部也勉强扯了扯嘴角,“真是不华丽的兄弟。” 不知不觉终于到了山顶。 意料之内,山顶只是最普通的瞭望平台,由黑色的护栏围着,站在栏边能看见多摩与八王子两市的全景。而在比较好的天气,甚至还能看见远在静冈的富士山。由于选择了交通工具或是容易登上的普通山路,此刻护栏边已经聚着不少学生。他们三两闲聊,等待乘坐缆车下山。 今井与向日等人已经聊得熟络,忍足则似乎接到了一通电话,正背过身说着什么。迹部则站在他身旁的树荫下,倚着栏杆,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藤川凉同样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眯起眼看向山下的风景。初夏的清风迎面吹来,带着好闻的植物气息。 温柔的,干净的味道,好像能把内心的所有迷茫也一起吹散。 三个月,她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三个月。 刻意选择了不同的路,却还是与麻生香织不期而遇;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却发现这似乎并不完全是自己想要的;麻生,山本,忍足,宍户,迹部,这些形形□的人,他们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她又想起自己决定报考父亲的母校冰帝时,父亲先是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笑着答应的神情。忽然便隐隐觉得,自己现在所选的这条路,或许又是一种『既定』。 无法违逆的命运,想要改变,却无从下手。 彼境难复,未来又不可测——以现在的情况看,甚至较原先更加复杂。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就必须勇敢面对。 Chapter 10風華之夏 紫阳花开的时节,全国高校男网界的争夺以地区预赛拉开了帷幕。 从东京都大会到接下来的关东决战,尽管这一路上的比赛都发生在近在咫尺的东京赛场,但藤川凉不曾刻意去看。毕竟所谓网球,所谓称霸全国的梦想,她的世界与这些本就没有关联。 她暂时安稳地生活在又一个十五岁的初夏,知足却不沉沦。每天上学,回家。看太阳照常升起,听早蝉浅吟低唱。有不知名的鸟拍着翅膀从屋檐下快速掠过,路边的斑纹野猫踩着骄傲的步子,轻巧地攀上陌生的院墙,眯起湖绿色的眼,朝她龇牙咧嘴打着呵欠。然后在太阳落山,光线被寸寸逼退到墙角,最终由黑暗悄无声息地统辖这座城市时,一切安静下来。 那样静谧,却又让人无法放松警惕的时刻。 再次在电影协会部室遇到忍足时,关东大会刚刚结束。冰帝负于立海双双晋级,意料之中。 积蓄已久的梅雨季在关东大会后终于到来。连绵数日的雨水,空气闷热潮湿,好像挥手就能扫下一片雨。教学楼外的红砖墙面被染成了更深的红褐色,柏油路面黑得发亮,路边的植物汲满了水,花瓣与叶片都变得沉甸甸的,颜色鲜亮地仿佛随时都能滴落。 然后在这样的天气里忍足拧开了部室的门。“哦,是你啊。” 他笑了笑,看着坐在沙发上手捧茶杯的人回过头,然后走上前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感觉到沙发坐垫因为重量的凹陷下沉,藤川凉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两人一起沉默着将视线转向别处。电视柜下的录像机正发出咔咔的声响,将胶片在荧幕上粘成连贯的画面。 那是某位近年来颇受欢迎的导演的作品,此人自出道后就以描绘令人回味的青春见长。他镜头下的画面永远充满了饱满的颗粒质感,看上去温柔地像一幅画:夏天夜晚的星空,冬日清晨的初雪;腼腆的男生与他笔挺的黑色制服,围着围巾的女孩在逆光中毛茸茸的淡色长发。 分明只是些普通的片断,却总能引起观众的共鸣。 “藤川小姐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最终还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比如说?”藤川凉迟疑,听不透忍足话里的意思。 “比如恭喜晋级全国之类的,不是么。” 沙发的后靠很矮。忍足说着,将左手肘搁在上面,侧过身去用审视的眼光看对方。 藤川凉本能地后退,一时间对忍足话里的目的也产生了怀疑。 “……只是这样?” “当然,”忍足推推眼镜,“否则……藤川小姐以为我想问些什么呢?” “……唔……恭喜晋级。” “呵,听起来诚意不够呢。” “……” “果然还是老样子。” “……哎?” “藤川小姐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啊,一直都很想知道。” 对话间电影画面上打出『终』的字样,紧接着开始滚动播放演职人员名单。 窗外的雨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越来越大,顽固地像是要把什么浇灭。藤川凉尴尬地牵了牵嘴角,故意别过头装作看风景的模样。尽管六月初的远足后,因为网球比赛的缘故两人许久不见,但这一刻忍足所给她的压迫感竟不减反增。她回想起了更早之前,当少年在惠比寿的街上说出那句被打断了的逼问时,他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就像是能将一切看透。 最可怕的是,他在审视别人的同时,却不动声色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他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心安理得地窥探别人的一切。 “我在想,在全国大赛的决赛上,你们会安排怎样的出场次序。” 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回应,忍足愣了愣,紧接着探过身去。“决赛?” “是的,冰帝和立海大附属。” “哦?”忍足眯起了眼,“你确定?” “或许吧。” “可比赛根本就没有开始。” “我知道。” “那你的确定从哪里来?” “这是我的想法,至于你信不信,我没理由干涉。” 忍足嘁了一声靠回沙发,像是不打算再纠缠于藤川凉的诡辩。他抱起手想了想。 “这么说来,你又为什么想知道我们的出场次序?” “只是好奇而已,不能说么?” “不是不能,但这是迹部和监督决定的。至少现在我不知道。” “这样……” “呵,难道你有什么看法?” 终于绕到了关键话题。藤川凉吸了口气,打算赌一把。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迹部,请他避免在单一上场。” “为什么?” “这样的话,冰帝一定能赢。” 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微弱可能,一旦迹部采纳了这个意见,并因此让冰帝在这一年的全国大赛夺冠,除此之外至少就能证明一点:在这个过去的平行世界,有些东西确实可逆。即使走了弯路,即使避不过命运,但在重新经历的人生里,还是能够将不好的过往改变。 她相信忍足会如实转告,但也就像预料之中一样,迹部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决赛果然是在立海与冰帝间展开,所谓十年一轮回。藤川凉赶到会场的时候之前的局数已经结束。她站在看台的最上方,正前方是黑色的记分牌,下面则是冰帝人数惊人的后援团。梅雨季已经结束,越发炙热的阳光晒得头顶发烫。她听见后援团浪潮般的呐喊,看见那个君临天下的少年提着球拍走上赛场,响指之后全场寂静,只有隔网而立的蓝发少年从容依旧。 “迹部,这次可千万不要大意。”幸村精市笑起来,语调中有淡淡的挑衅。 一模一样的场景。藤川凉闭上眼,知道结局已定。 比赛在抢七局中结束,裁判宣布立海大取胜。被剥夺五感后迹部平躺在地上,向着天空展开双手,仿佛在刚才的比赛中大获全胜的不是幸村而是他自己。冰帝的众人不敢靠前,整片球场都被安静笼罩。就连立海大的欢呼也被掐死在喉咙中。他们看着自家部长绕过球网,清秀的少年正微喘着气,脚步间的迟疑泄露了他在刚才的拼抢中体力濒临透支的秘密。 “迹部,你真的很强。” 听觉逐渐恢复时迹部首先听见了幸村的声音,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之后视觉也顺利恢复清晰,他看见头顶上通透的蓝天,耀眼的阳光,看台上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幸村俯视他的脸。 “有机会的话,再赛一场吧。” “哼,你这是在找输么?” “这句话该由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吧,迹部。” 幸村向迹部伸出手,后者借力站起。两手交握的时候,看台上压抑已久的欢呼终于爆发。 三千世界,所谓输赢成败,这些在少年们十来岁的世界里被看得无比重要的东西,在他们许多年后的记忆里往往早已褪色,偶尔回想起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但当初那种棋逢对手的乐趣,那种互相承认的快乐,或许才是最珍贵的宝藏。 球员列队,退场,紧接着是短暂的颁奖仪式。 藤川凉依旧站在下沉式球场的看台最高处,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无能为力,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即使是其余的普通人,面对这般毫无理由的所谓「劝告」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何况一直以来唯我独尊的迹部?这样想着,藤川凉的视线扫过球场。手捧冠军奖杯的幸村;尽管看上去不愿服输却涵养良好的迹部;来自大阪四天宝寺学园的季军队伍队长:一个看上去绅士漂亮的男孩子,还有便是他们身后各自的正选队伍。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在刚才的比赛中,他是否也像十年前一样赢了呢? 记分牌已经撤去,答案暂时不得而知,也没有太多意义。 仪式结束后看台上的人也开始褪去。藤川凉随着人流往外走,穿过长廊走过室内阶梯,来到场馆另一端的户外。她去自动贩售机边卖饮料,似乎是机械的故障,贩售机上贴了纸条,注明不受纸币。她在钱包里翻找了半天,一枚百円与一枚五十円,显然不够。正烦恼时却感到有人在背后拍她。回头看见麻生站在那里,简单的连衣裙,清爽的便装打扮。 “零钱的话我有。”麻生莞尔,上前往递币口投入一枚五百円硬币,“想喝什么?” 藤川凉一时说不出话来,不仅是为麻生出现在全国大赛的球场。她这才发现,即使麻生在搬家后曾与那个人失去过联系,但东京与神奈川,冰帝与立海大的距离其实足够他们相见。就像刚才,当麻生站在球场边的看台,她没有理由认不出那个曾在童真年代向她许诺的少年。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很可能早在比十年前更远一些的时间点便已经重逢。 既然如此,那么在十年后的分手之际,那个人的话又从何而来? 他们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他们之中究竟是谁曾经逃避或是欺骗? 藤川凉愣在那里的当口麻生已经按下按钮。她将易拉罐放在藤川凉手里,“你怎么了?”麻生好意询问。藤川凉刚想含混过去,却看见麻生的动作忽然停滞。她定定地看向藤川凉身后的某个方向,在那一刻藤川凉甚至觉得麻生的脸色在温暖的六月天中显得发白。 她同样扭头去看,然后同样陷入停滞。 少年踏着一地从树叶罅隙中漏下的碎光,就好像踏着回忆的时光隧道走来。 不变的栗色短发,不变的无框眼镜,不变的从容步伐,就好像从记忆中复制黏贴一般。 他正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硬币,似乎也是想买饮料的模样。只是在看见贩售机前两人后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脸色与麻生一样逐渐泛白,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 “香织。”他小声说。 然后再藤川凉转身的时候,他迟疑着,再次动了动嘴唇。 “还有……凉……?” 不是泛泛的「藤川桑」,也不是客套的「藤川同学」,而是那个熟悉亲昵的「凉」。 凉。 凉。 凉。 无关爱恨,无关失落,那一刻藤川凉竟觉得鼻子发酸。 回忆涌上心来。仿若时光逆流,那些回忆的碎片,忽然之间便撒了一地。 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思考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上分明不该认识自己的柳生会如此准确直白地念出自己的名字,藤川凉只记得自己最终落荒而逃,留下同样久别的柳生与麻生面面相觑。 但撇开柳生那声反常的称呼,藤川凉同时也隐隐觉得,在跨越了八年时光的偶遇里,柳生与麻生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久别重逢的喜悦。相反,他们注视对方的目光都带着隐隐的戒备与试探。那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其中存在着只有他们知晓的内情,这点藤川凉无法介入。 在她所不曾知晓的时光里,究竟隐藏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思维纠结,头脑一片混沌。 藤川凉不断地跑。穿过人群跑出体育场,继而跑上东京的街道。鞋底磨擦着柏油路面,初夏的暖湿气流掀起了额发。她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或许是二百米,或许是五百米,她甚至担心如果就这么跑下去,自己最终会体力透支瘫坐在行人往来的街道。 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就好像只有奔跑,才能将心中的种种发泄。 直到有人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Chapter 11深深深藍 藤川凉只感到被人往后一扯,一时间在惯性下几乎要跌坐在地。 而身后死死拽住她手腕的人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那是个比藤川凉年长一些的少年,面容俊秀身材高挑,微卷的短发是与藤川凉相近的浅褐,五官也透着相似。似乎是刚经历过比赛或练习的样子,他身上的棒球外套还没有换下,肩上搭着旅行袋,上边绣有学校的字母校徽。 藤川凉当即愣住,少年也面露诧异。他张了张嘴,良久终于出声。 “小凉?” “哥哥……” 东京都冰帝学园一年级生,藤川凉;神奈川县立海大附属高校二年级生,藤川树。 分明是亲兄妹却就读于不同的学校,甚至身处异地。这其中的缘由只有藤川凉一人知道。 藤川凉在兄长询问的目光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与狼狈,她心里一紧,先前还在眼眶中徘徊的眼泪也被硬生生地逼退。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向兄长解释这样的状况——向来沉稳淡定的妹妹竟会在东京街头毫不顾忌地飞奔,这与记忆偏差极大的景象难免让人心生怀疑。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兄妹相见,却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两人相视无言,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好在这样的对峙被随后赶到的人打破。那是与藤川树同属于立海大附属棒球部的队友,其中有几人甚至在国中与藤川兄妹就是熟识。尽管对藤川凉当初考离立海大附属的决定不解,但久别重逢,众人也像约好一般没有提及。简单的寒暄后他们与藤川凉道别,毕竟下午还要参加在东京举办的甲子园预赛——而这也是藤川树出现在东京的原因。 藤川凉客套地给予祝福,尽管她清楚地记得,这年的立海大附属在甲子园止步八强。 毕竟相较于网球,国球棒球在立海大附属的众多社团中并不算强项。 从头至尾藤川树都没有再说什么。所有的疑惑凝聚在眼底,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在临走前他忽然叫住了藤川凉,“小凉,”他小声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藤川凉的神经再次绷紧。但她还是轻轻点头,示意可以问下去。 藤川树吸了口气,“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少年的语调平稳,但握成拳的右手那微微发白的指关节却暴露了他正控制情绪的事实。 藤川凉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茫然,“谁?” 温柔的兄长淡淡一笑终结这个话题,“没什么,”他扬了扬手,“那么我先走了,暑假见。” 藤川凉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远去,忽然觉得他们的背影是这样熟悉又陌生。她意识到在这个平行的时空里,似乎连她没有触及的地方,都在悄悄发生着改变。就好像行走在向下的螺旋楼梯上,不断盘旋,最终迎接她的或许是明亮的出口,又或许…… 会踏上原来的路? 当柳生在那个七月天的午后联系到她时,藤川凉的大脑中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这个惊悚的想法。那时她靠在学校天台的铁网边,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曾经烂熟于心的号码,良久之后还是按下挂断键,她清楚自己在回避些什么。因为她不知道一旦接过电话,自己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柳生,哪怕现在的他还是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少年。 但内心的疑惑也从未停止,它们迅速膨胀,逐渐将所谓的畏惧吞噬。她好奇,柳生为什么会在那天叫她作「凉」?柳生为什么会无故联系在这个时间点上分明与他不相熟的自己?甚至柳生为什么会有自己的联系方式?——立海大附属的学生档案从不公开。因此在这个动作重复三遍后,她终于选择了接听。铃声戛然而止,短暂的静默后,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回忆与现实交织,铺天盖地,就像哗哗翻滚的浪潮般要将人吞没。 再次合上手机的时候藤川凉只觉得头脑里空空荡荡,之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觉。刚才他们互相怎样称呼?说了些什么?以怎样的语气?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这些统统都记不清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少年用平稳温和的语调对她说:“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这个周末,你有没有空?” “约个时间吧,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是的,当面。” 藤川凉透过铁网上的窟窿向远处眺望,一时竟无法接受自己贸然答应赴约的事实。顶上的天空是干净的蓝,没有云。从天台向下望去,大片大片的绿色凝结成汪洋。风夹带着植物的香气迎面而来,灌进衣服也掀起额发,却无法将某些东西吹散。失神间忽然感觉脚边多了一团模糊的影子,有人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俯身,凑近她的耳边用夹带着促狭笑意的声音说:“原来已经邀约了么,呵,动作还真快。” 温热的鼻息,淡淡的金木樨香气。 藤川凉蓦得转过身,背靠铁网瞪向面前刚刚出声的人,“真没想到你还有偷听的兴趣,忍足。”她咬牙,一字一顿,那样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手插口袋的关西少年却只是无辜地耸肩,一派风轻云淡,似乎丝毫不介意刚才的行为会被认作无礼,“哎,生气了么?”他的嘴角扬起,只是镜片背后的眼泄漏了他的真实。那样深沉的蓝色,就像是黑夜中的海,辽阔无际,也不知道究竟会有多深。 “你误会了,没这个必要。” “……什么意思?” “呵,否则藤川小姐你觉得,将你的联系方式交给柳生的,是谁?” 忍足说完笑了笑便转身离开,只留下藤川凉愣在原地,瞠目结舌。 脚步声沿着楼梯渐渐远去,在巨大的空间里透着空灵。 ※ 尽管犹豫多次,但藤川凉最终决定赴约。所有的疑惑,她想当面问清。 东京御台场,填海而建的商业区,被称为东京的海上副中心,也是年轻人的约会胜地。藤川凉不知道柳生为什么会选在这样的地方。走进事先约定的咖啡馆时柳生已经坐在里面,临窗的位置,能看见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只见柳生站起来,笑着向藤川凉扬了扬手:“这边。” 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少年,即使这其中横亘着十年或进或退的时光,却一点都没有变。 藤川凉向他打过招呼后坐下,有些拘束。她想了想,打算直接发问。 “柳生君认识我?” “当然,我们是国中同学,不是么。” “不,我是指……” 藤川凉还未说完便被柳生挥手打断,“先不说这些,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纸袋从桌上推给藤川凉。比手掌略大一些的包装,浅蓝色的底纹上绘着干净的白色茶花。柳生比吕士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处事中不会放过任何微小的细节。 藤川凉伸手接过,隔着包装纸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有规律的形状,软硬适中,随着纸袋的翻转还会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似乎是一叠便条贴之类的卡片。她有些疑惑,不明白柳生的意思。 抬头正对上柳生琥珀色的瞳孔,然后他笑了笑。 ——“打开看看吧。”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曾经熟悉的人,如今带着满满的陌生感坐在你面前。你经历过他不知道的岁月,他似乎也掌握着你所不知道的时光。然后他向你伸出手,笑着对你说:“打开看看吧。”不过是普通的语调,这瞬间竟让你莫名地迟疑,手按在纸袋的封口处,黏纸揭开一半,久久没有继续下去。 藤川凉感觉自己似乎在本能地回避纸袋中的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柳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隔着桌子倾过身去,“凉?”,他小声说,话刚出口似乎是感到了不妥,连忙又改口道,“不……藤川桑,不打开么?”藤川凉茫然地看着他,先摇头,之后又点头。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撕开封口的粘纸将纸袋撑开。只是她的视线刚触到那叠泛黄的卡片,忽然看见柳生的脸上写满惊讶。紧接着有人从她身后伸出手,不由分说将纸袋夺过。 藤川凉没有回头。仅凭那熟悉的香气,她就知道那会是谁。 忍足将纸袋口重新封上,折叠整齐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他微笑着向瞠目结舌的柳生打招呼,“晚上好啊,柳生。”紧接着侧过身,将从刚才起就站在他身后的人推到前面。“虽然和校友叙旧没有错,不过比起藤川小姐,至少现在,有些问题你更应该和这位小姐谈一下不是么?”留意着柳生与藤川凉的脸色,他又看向面前的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麻生桑。” 麻生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绷着脸,看不透她脸上的表情。 三人僵持,没有对忍足的话作出回应,只是各怀心事。时间凝固在当下。麻生表情漠然,柳生神色惊愕;至于藤川凉,暂且不说忍足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带着麻生出现,单凭之后的那段显然针对他们三人,带着明显隐喻的话,就让她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们三人间的种种,忍足侑士究竟知道多少? 藤川凉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在怎样的状态下离开。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台场沿海而建的蜿蜒木廊中,璀璨灯光中的东京湾显得真实又虚幻。她靠在栏杆旁,面前是整座城市流光溢彩,所有繁华与喧闹都被困在海的那端;身边是则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忍足。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夜幕中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有彩虹大桥横跨而过,灯光绚烂。 光线落在他的眼底,泛出干净的,硬玻璃般的色彩。 那是深深深深的蓝色。 “给我。” “哦?” “你拿走的东西,给我。” 忍足这才恍然。他扬起嘴角,从上衣口袋掏出柳生给的纸袋,交给藤川凉。“啊,真对不住。” 藤川凉沉默地接过,手再一次触到封口。有着温柔触感的包装纸质,摸上去很舒服。 她想了想,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是才指责过我偷听么,藤川小姐真是健忘。” “哦,那为什么会带麻生来?” “偶然遇到而已。我告诉她,我要去见的人,可能有话要对她说。 “她真的相信?” “你也看到了,确实如此。” “你究竟知道多少?” “嗯?”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 “比你认为的要多。”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知道的,比你认为的要多得多。” 藤川凉还在回味忍足话里的意思,对方已经笑着耸肩,示意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与此同时纸袋也被拆开。藤川凉吸了口气定下神,将之前曾瞥见过一眼的那叠卡片抽出来,硬挺而并不滑腻的质感。然后她借着昏暗的灯光翻看,却不料仅是几眼,便足以让她顿住呼吸。 那是一叠附在图书馆藏书背后的借书登记卡。 来自立海大附属国中部,源于各式各样的书籍。 参考书,图鉴,和歌集,侦探小说,还有许多。唯一的共同点是,每张借书证上的登记表格最末端都标有两个熟悉的名字。前后依次排序,借书日期的间隔短则一周,长则按年计算。 那两个名字是:藤川凉,柳生比吕士。 头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什么击中。她几乎能够想象到那样的情形:阳光笼罩的图书馆;被风鼓起的米色窗帘;墨绿色的铁质书架;烫金标题的精装书;翻开书页时腾起的细小灰尘;抱着书擦肩而过的同级生;男生的领带与女生的裙摆;还有无数次看见那个名字时的会心一笑。 藤川凉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没有。 忍足也凑了过来,“这是什么?”他说着,伸手指向微微泛黄的卡纸。 藤川凉递过去给他看,“柳生的礼物呢。”她勉强笑了笑,“有什么想说的?” 忍足看了看她,促狭地笑了一声。然后他重复藤川凉刚才的动作。只是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将借书证翻转,意料之内,看见了碳素笔绘成的画像。简单几笔勾勒出的人像,却不失神韵。 他将那张人像比在藤川凉脸旁,咧嘴笑了笑,“他一定看过《情书》。” 藤川凉挡下他的手,“是啊,真没劲。” 真是,没劲啊。 她所不知道的曾经,究竟还有多少? 藤川凉默默地将忍足手里的卡片接过,作势要撕。究竟是谁亏欠了谁?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自欺欺人?这一切她不管她不想她不顾。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是抹去过去的一切,或好或坏,然后站起来,义无反顾走上新的路,不再留恋不再回头。 忍足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藤川凉耸肩,“你也看到了,有意见么?” “当然,”忍足叹气,“不要往海里乱丢垃圾,会遭报应的。” “其实你想说的是罚款吧。” 尽管嘴上这样说,但藤川凉还是暂时收手。 她攥着卡片吹了会儿风,又开口,“有没有打火机?” “我不抽烟。” “我知道,我只问你有没有。” 忍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givenchy,“别弄坏,否则谦也会杀了我。” “谦也是谁?” “我堂弟,你果然健忘。” 火苗燃起的时候,空气里飘散起植物纤维燃烧的味道。 手腕微颤,最终还是忍足伸手接过。藤川凉则将借书卡一张张靠过去,任火苗舔舐。明明灭灭的火光映亮了两人年轻的脸庞,那些不曾知道的往事就这样消失在指尖,化作灰烬。如虚风,如幻境,直到被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尘埃重重掩埋,仿佛从未存在。 只剩下最后一张画像的时候,忍足放开手指,“别烧了,这张就留下吧。” “不要,一点都不像我,真难看。” 忍足笑着去推她的额头,“你现在笑得才难看。” ——“想哭的话,就哭吧。” Chapter 12淺川流燈 八月中旬的时候,藤川凉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其实暑假早在七月末的考试后就已开始,但由于学生会长迹部出征全国大赛的缘故,学生会本学期的总结事务都落在了其余干事身上。处理完一切时全国大赛已经落幕,冰帝再次负于立海位居第二,而进入高校后的第一个假期也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比赛结束后冰帝校方意外接到《网球月刊》的邀请,对方询问是否能借用冰帝的场地,来为本次全国大赛前三甲的学校做一回专题,以纪念这群国中就已经崭露头角的少年们高中首次全国制霸。监督榊太郎表示接受,经过商谈,包括采访拍摄等项目的日程也很快定了下来。 留守学校的学生会成员负责后勤事务,藤川凉的回家计划也因此再度拖延。 神奈川县立海大附属,东京都冰帝,大阪府四天宝寺。采访当天三所学校的网球部正选集中在冰帝球场,依照学校自然分组,首先以自由练习的动态模式配合拍摄,藤川凉暂时忙完了手头分配到的任务,与其他干事一同在休息区观看。天空湛蓝辽远,夏日里明晃晃的寂寞悄无声息地统辖了这座城市。她看见他们挥拍,奔跑,脚下被日光拖下长长的倒影。 他们手中所掌握的,是青春无限的可能。 视线落在正与迹部交谈着的忍足身上,之前的回忆也渐渐清晰。藤川凉想起那晚夜空中无声缓行的的云朵,想起夜幕中海对岸喧嚣无眠的都市。无星之夜,只有清冷的月光将草丛中初开的绣球栀子镀上银白。时光呼啸着仓促流过,咫尺之外的关西少年透着蛊惑的嗓音在空气里震出温柔的波长。然后他伸手轻点她的额头,指尖延展出的射线穿过她的头颅。 他说:“想哭的话,就哭吧。” 良久之后藤川凉仰起头来。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泪痕。 “有什么好哭的。” “哈,我就知道。” 他们沿着长廊往回走,海风由侧面灌进衣领,在这样的夏夜里透着微凉。尽管藤川凉并不觉得饿,但还是由忍足带着途中在路边尚未打烊的店家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他们穿过台场午夜的街道,路过无数早已暗淡下去的橱窗。直到抵达漆黑一片的电车站才发现时间已晚。 末班车早已驶离,空荡荡的电车轨道在夜色下显得诡异。察看附近巴士站的时间表也是同样结果。而最令藤川凉郁结的是,纵使他们耐心等了许久,却依旧连计程车都没有看到一辆。 她不禁有些无措,忍足则想了想叹气道:“要不要联系家里?” “我家人都在镰仓。”藤川凉正色,“你呢?” “更远,大阪。”忍足轻笑,“但是藤川家……” “和我没有关系,你不是应该知道么?” “啧,真绝情。” 藤川凉不再搭理他,而是继续踏着月光前行。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到哪里去。 最后在忍足的提议下他们去了夜间影院。狭小的放映厅内列着软席,前方荧幕中滚动播放年代久远的文艺片,以欧风为主:偏暖的主色调,正统的英式口语或圆润的法语发音。昏暗的光线中有灰尘漂浮,偶尔也能看见角落的座椅上蜷坐着喝得烂醉不省人事的成人或是满脸茫然目光空洞的小少年,多半是疲于应酬的职员或是与家人发生矛盾后逃家的孩子。 漫长又短暂的六个小时。 藤川凉醒来已是清晨,她看着忍足一脸无奈揉着肩膀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枕着对方睡了整夜。他们坐早班车回家,车厢内空空荡荡。最后他们在天色微明的街头道别。直到几天后的采访当日早晨遇见,两人也只是简单打过招呼,并没有再提那晚的事,默契一般。 至于柳生,从台场回家的早晨藤川凉便接到了他的电话。之前手机电池早已耗尽,藤川凉无法得知这整晚柳生曾多少次拨下这个号码。接通后他们在电话两端沉默了许久,最终柳生选择投出直球。他问藤川凉是否看过纸袋,藤川凉说是。他又问藤川凉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得到了相同的答案。最后他追问回复,藤川凉说,对不起。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片刻的沉默,她听见电话那头的柳生笑了笑,有些尴尬,但依旧不失绅士的气度。 ——“没有关系,我会等藤川桑好好考虑。”最后他这么说。 藤川凉将思绪从回忆里抽回,怅然地仰起头望天,对柳生的执著不解。她同样不明白,如果柳生的心意真的如此,那十年后时间点上,柳生选择麻生时所说的所谓原因,又从何而来? 她感觉自己正在耐心拆开手中的线团。抽出一个结,背后却又露出了更加复杂的构造。 命运的红绳系在每个人的小指上,却看不透从哪里来。 拍摄结束后全体成员集中到部室进行采访,发问者是《网球月刊》的井上与芝,精明的中年人与活力十足的年轻女子,算是互补的异色组合。问的都是些客套的问题,关于网球关于日常关于梦想。藤川凉旁听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对劲,却想不通究竟是在哪里。苦思冥想时井上已经合上记事本,“那么就到这里为止,真是辛苦大家了。”他对着面前的少年们笑笑,又转向立海与四天宝寺的部长提议,“话说今晚浅川有流灯会,不介意的话,值得一看。” 名叫白石的大阪少年当即爽快地答应,幸村想了想,却还是礼貌回绝。 时间还早。幸村等人动身返回,四天宝寺的各位则收拾随身行李,约定傍晚在校门集合,由身为东京人的冰帝众带路——包括各位学生会干事。井上和芝还留在部室内整理收集到的素材,偶尔与监督榊太郎闲聊几句。藤川凉则出门在部室外的自动贩售机买了饮料,然后沿着网球场的边缘回学生会室取东西。只是没走出多远忽然发现最上方的那排座椅有人坐着,身影在空荡荡的球场内显得有些孤独。藤川凉向他走近了些,她意识到那正是刚才出门的迹部。 迹部正坐在那里俯瞰球场,眸如鹰隼,即使孤身一人依旧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霸气。同时他将两根手指抵在眼角——那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东京的盛夏天空是漂亮的海豚蓝,薄云在头顶快速移动,淡色的阳光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场内的绿色地表就像繁盛草木的色彩。练习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清理,荧黄色的小球滚落一地。偶尔会有东京常见的乌鸦停在场边打量周遭,柔顺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发亮。没有喧哗助威没有挥拍奔跑的少年没有尖叫围观的少女。人群散去后的冰帝球场透着一种平日所看不到的寂寥氛围。藤川凉看见迹部忽然扬起嘴角,对着球场倨傲地笑了笑,不同于平日里看到的模样,而是凛冽如冰,让人不敢靠近。 生而为王,用这四个字形容迹部,或许再合适不过。 藤川凉看着眼前的迹部,又想起之前疑惑的种种「不对劲」,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无论是拍摄或采访,比起迹部,井上与芝始终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在幸村,白石甚至在网球部中地位相差了一级的真田等人。只因为比起记录少年们青春的杂编,他们更是精明的生意人,他们明白即使现在的迹部再强,也终有一天会走上父辈的路,放弃网球,与人们所关注的职网无关。 迹部的一生被过早地决定,在学会奔跑前,就已经被残酷地阻绝了其他道路。他头顶迹部这个注定不凡的姓氏,生来相比别人拥有太多,也必将失去不少。藤川凉不禁想起十年后的时间点里这张无数次出现在各类媒体上的脸孔。当他以那般君临天下的自信姿态站在世界的顶端时,是否会为这从一开始便被规划好的人生无奈?又是否曾感到失落或是寂寞? 而现在,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俯瞰这片球场? 不得而知。 时间呼啸而过。有许多问题想问,有许多话想说。 但最终换来的,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 晚上八点,人头攒动的浅川河畔,藤川凉点燃了手里的灯笼,流放在河水中。 成群的灯笼顺流而下,在河面泛起点点荧光,远远望去就像银河一样。那是浅川长久以来的传统,作为浅川漂流前夕的纪念活动,旨在祈愿和平。同来的网球部少年都四散在别处,混杂在喧嚣的人群中。藤川凉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一个人。她目送灯笼消失在远方的黑暗,又抬腕看了看表。回家的车次定在隔天早晨,她思考着是否要先向其余人告别。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的肩。回过头去,正看见有些眼熟的少年手提灯笼站在那里。浅色卷发和有些熟悉的眉眼轮廓,然后他朝藤川凉爽朗地笑笑,落落大方开口道:“你就是那个藤川,对么?”同样是大阪口音,听起来却是十足的少年味。藤川凉呆了几秒,直到远远看见忍足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才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少年就是忍足曾提过多次,隶属四天宝寺网球部的堂弟谦也。虽然白天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印象并不深刻。 忍足谦也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咧起更大的弧度,“啧,还真是没想到。” “你说……什么?” “我一直都以为侑士他只对比自己年长的感兴趣呢。” 这段莫名的对话终结于忍足的出现。他不由分说扣过谦也的脖子,将对方强行带走。谦也显然不服,他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忍足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硬生生地逼退回去,“你绝对误会了哟,谦也。”他说着,又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藤川凉,“刚才真是失礼了,藤川小姐。” 藤川凉在原地愣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多想什么。 流灯会的最后,远方山坡上忽然有烟火腾空而起。 漫长哨音后是巨大的爆破,人群中一阵骚动,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藤川凉半仰起头,视线越过身边十指相扣的情侣,骑在父亲脖子上一脸兴奋的孩子,河水中连成光带的灯笼,落在遥远的天边。明亮通透的色彩填满整片视线,火星在半空停留片刻后缓缓落下,最终在空旷的夜幕中消失殆尽,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盛大演出。 岁月之初,这样的场面,你曾经和谁一起分享? 经年之后,这样的盛景,你又会和谁一同观看? 当烟花散尽,流灯熄灭,人潮褪去,万籁俱寂。 谁为你杀尽三千世界之鸦,与你安然等待天明? 灯会走到尽头,火光灭去后黑暗重新笼罩河畔。嘈杂中众人也互相道别,忍足与四天宝寺的各位一同坐晚班车返回大阪——车票下午已经预订,行李同样早早收拾好。家在东京的其余人则各自回家。藤川凉一个人向车站方向走,夜晚的东京街道不乏路人。而在迎面走来或擦身而过的路人频频回头后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她侧过头,透过街边店家橱窗玻璃的反光果然看见一台陌生的黑色limo车跟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像是隐匿在黑暗中。 藤川凉立刻顿住脚步,笔直地向对方望过去,尽管处在类似「敌暗我明」的状态,但在那瞬间她竟不感到丝毫害怕。意料之中,对方也当即停了下来。一人一车对峙在灯光浸染的东京街头,偶尔有其他的车经过,车灯扯出的光带落在他们身上,从明到暗,再由暗变明,仿佛经历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她几乎禁不住要主动上前的时候,一侧的窗玻璃忽然降下,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上车。” Chapter 13無往經年 黑色limo行驶在夜晚的街道。由浅川河畔到中央商区,并没有经过太久。 窗外尽是东京夜晚的景色,处处透着世界五大经济圈之一的繁华。林立的高楼灯火辉煌,显得格外迷人,仿佛永远不会被黑夜彻底吞噬。各色光线像水一样透过窗玻璃流进来,车内空间随着行驶不断切换明暗。直到藤川凉几乎就要看厌窗外被拖成光带的绚丽夜景,身边同样沉默已久的另一位乘客才终于轻笑出声。 “都那么久了,小凉居然还能认出我,真是感动。” 藤川凉将脸转向他,笑容有些僵硬,“彼此,好久不见,律……哥。” “呵,不用勉强,直呼名字也没有问题。”被称作律的男子扬起嘴角,神色温柔。 藤川律,藤川家族次男的独子,因为某些缘故年龄要大过长男的一对儿女——也就是树与凉。 自小接受以精英为目标的教育,待人谦和有礼,同时也不失关键时刻的精明果断;在十年后的时间点不负众望继承藤川建设,最终成为业内的又一个传奇。而现在,他就在咫尺之外。 灯光落进他金棕色的瞳孔,也在他轮廓分明脸上刻下大片明暗。 短暂寒暄后又是沉默。久别重逢却丝毫不感到惊喜,反倒是尴尬的气氛在室内膨胀。 窗外的景色依旧迅速倒退。新宿,涩谷,台场,六本木,惠比寿,银座和表参道,甚至还到过千代田区附近。漫无目的的行驶路线,不见规律,显然是刻意为之。意识到从刚才起他们便不断在东京市内繁华地带兜圈,藤川凉才感到有些不对劲,并为自己的贸然上车不安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 “哪个家?”藤川凉警觉。 “当然是你的公寓,”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完,忽然笑了,“不然,小凉你认为是哪个家?” 藤川凉不再说话。她明白对方话里的玄机,也明白这种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是上策。藤川律似乎却并不打算就此住口,他轻咳一声,用指关节叩击窗玻璃,示意藤川凉扭头看路两侧的建筑,“小凉,”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你看,这间百货公司,这间剧院……嗯,还有这里,”他说着,隔着玻璃指向不远处的一栋高楼,巨大玻璃墙中透出的灯光在夜幕中格外醒目,同样醒目的还有建筑外空地上标有「藤川建设」的矮墙,“这些,可都是藤川家的东西。” 藤川凉敛下眼睑,刻意不去理会他的话。“律,”她靠回椅背,“还有多久到家,我困了。” 堂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知趣地不再多说什么。 那之后一路无言。 车在公寓门前停下。身穿制服,戴有白手套的司机下车为藤川凉打开车门,一时间室内外的温差让她在盛夏温暖的夜风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有许多疑惑,比如律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浅川,为什么会说出这样意味不明的话,如此这般。但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在她礼节性地道了晚安,即将踏出车外时,却又分明听见背后有声音传来。 “那么,明天见了,小凉。” 藤川凉顿在原地,“你说……什么?” “我说明天见,晚安了。” “但我明天回家,”藤川凉蹙眉,想了想又补充,“神奈川的家。” “你不会的,”对方依旧是轻描淡写的笃定语气,迎着藤川凉质疑的目光,神色坦然。 僵持中忽然有手机铃声传来,藤川律满意地看着藤川凉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手机,察看屏幕,接听,说话,最后又一脸茫然地挂断,“怎样?我说得没错吧。”语气中是淡淡的得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藤川凉回过神来。她向前跨出一步,“告诉我。” “说了你也不明白,”藤川律笑着耸肩,转过身退回车内。临走前他伸手又拍了拍藤川凉的头顶,“不过小凉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么,这一路回来,你可根本没有告诉过我你住在哪里。” “……” “顺便告诉你,这栋公寓,也是归在藤川建设名下的哦。” 藤川凉目送着黑色limo消失在夜色中,引擎声渐渐远去。 她忽然感到,盛夏的夜风竟透着渗人的凉意。 ※ 父母和兄长在次日早晨抵达公寓的时候,藤川凉已经起床梳洗完毕。 尽管明显察觉到女儿的心不在焉,但看在她努力想要做出与平日里无二的模样,父母也不好多问。只有藤川凉自己明白,当她在昨晚接到父母那内容为「祖父想见他们,所以需要先回东京的本家一趟,所以暂时不必回家」的电话;当堂兄藤川律告诉她,父母为她选租的公寓分明属于藤川建设;当她再进一步联想到不久前兄长树的那句莫名的「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你」,甚至当追溯到最初想要考入本以为与藤川建设已经没有太大关系的冰帝时,父母从犹豫到爽快答应的转变,藤川凉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己像一枚棋子,处在错综复杂的棋盘里,对周围人全都知晓的局势面露茫然。 但她还是乖顺地配合母亲为她梳妆。穿上绣有山茶花的浅色和服,在几小时后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藤川家山间和居的茶庵。这是藤川家世代以来用来避暑的和式大宅,已经有百来年的历史。宅子建在东京外围的泷山半坡,掩映在层叠的密林间,车辆只能停在坡脚,然后便得沿着木桩搭成的楼梯徒步二十来米到达。茶庵外是庭园,栀子花在回廊边开了一路,绣球从假山背后探出头。竹筒敲击岩石的声音混着水流声,倒也减了几分暑意。 茶庵中据说是要进行传统的茶道仪式,宾客还没有来齐。父母去了屋外,似乎有事。兄长藤川树则经由下人引路去了卫生间,为此藤川凉几乎想像从前那样嘲笑他。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跪坐在茶庵一角,偶尔闭目养神偶尔抬眼打量周围。那些男人都有着相似的脸孔,在炎热的盛夏依旧是黑色西装的统一打扮,胸口端端正正别着藤川家菱形的标志;女人们则身穿各种花式繁复的昂贵和服,轻声细语地寒暄谈笑。就连年龄明显不及她的孩子们也早早地懂得了轻步缓行,神色惊人地成熟,透着淡淡的疏离。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这张陌生的脸。 藤川凉闭上眼。她深吸了口气,反倒不再觉得那么拘束。 尽管在此时此刻,她似乎接受着作为藤川家小姐的礼遇,但在这间屋子里,其实并没有谁会承认她,把她真正当作藤川家的人看待。在东京上流社会的名册里,从来就没有藤川凉这三个字存在过。无论是过去,还是十年后的未来。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了坐在屋子另一角的迹部。 迹部穿着灰色的西服,胸前空空荡荡没有家徽,显然是不属于这里的异族。他坐在靠近庭院长廊的移门边,周围是几个藤川家的远亲:严肃的中年男子,优雅漂亮的妇人,还有那个与藤川凉年纪相仿,此刻面色绯红的女孩子,很久以前曾见过几面,印象中似乎与她同岁,只稍稍小一两个月的模样,至于到底叫茧,真由还是麻由(茧=真由=麻由=まゅ),这些统统都记不清了。他们正小心翼翼地与迹部攀谈,神色语气透着谦恭,这让藤川凉不禁为如此主次颠倒的场景哑然。 像是察觉到了藤川凉的注视,从刚才起便面无表情的迹部忽然偏过头,目光向茶庵的角落扫来。藤川凉的面色当即僵硬下来。正感到尴尬,却又分明看见迹部的视线直接越过她,在茶庵环视一周后重新收回,漫不经心,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藤川凉的存在。她松了口气,但同时不禁有些失望。这时迹部身后的移门又被人拉开,门边的几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藤川律走了进来,他远远看见角落里的藤川凉,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站起身的迹部打断。 迹部俯身向他鞠躬,“律学长,”语调中是满满的尊敬。 藤川律愣了愣,然后爽朗地笑了。他大方地搭住迹部的肩,“好久不见啊,景吾。” 藤川凉沉默地看着远处寒暄着的两人,头一次发现少年老成的迹部,原来也可以露出这样的笑容。她叹了口气,再次清楚地意识到,藤川律与迹部景吾,藤川建设的继承者与迹部财团的未来领袖,这两个无论外表与能力都占尽上天宠幸的人,在这一刻看上去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不禁又想起另一组更久远画面。五岁那年的秋天祖母病倒,住进东京近郊某间著名的私立医院。那天下午父母带她与兄长前去探望,刻意提前与医生联系,在前一拨探视者离开后抵达,以避开与本家人偶然碰面的尴尬。谁知正碰上祖母接受例行检查,等待时父母便将她和兄长打发去医院宽敞的院落。他们走出红砖墙包裹的古老建筑,逛了一会儿嫌院落无聊,于是便穿过金色的梧桐道,来到医院后山的银杏林。那里毗邻医院的停车场,连接下山的路。 眼前是满目耀眼的金,掉落的银杏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柔软舒服。林间偶尔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探出头,然后在下一秒又消失在视野中。他们自顾自地玩开,藤川凉不知不觉走近树林尽头的停车场。黑色limo车停在那里,藏青色制服的司机正扶正帽沿,往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其余乘客已经上车,只剩下最后一个男孩留在车外。他朝藤川凉的方向转过头,墨绿色的薄毛衣,v领口露出藏青色衬衫,□则是灰色短裤与及膝的藏青色长袜。 比她年长一些的,非常漂亮的男孩子。 他们互相注视了良久,直到车内传来似乎是催促的声音,男孩才回头说了句什么。然后他朝藤川凉咧嘴一笑,挥了挥手最后弯腰钻进车内。司机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关上门,回到驾驶席发动引擎。limo车缓缓驶离。藤川凉有些莫名,她回头去问刚靠过来的兄长,“那个是谁?” 藤川树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老实回答,“那是律,我们的堂哥。” 银杏林里的野孩子与limo车中的王子,他们三个的世界,从那一年就已经裂开。 回过神的时候,茶道式已经进行了大半。 冗长繁琐的礼仪,空气里弥漫着茶粉香,还有茶棒与茶碗间的摩擦声。藤川凉不喜欢,自然有些不耐烦。她悄悄打量四周,尽管这是她懂事来第一次真正参加如此正式的家庭聚会,但眼前排位的规律还是让她有些吃惊。不是因为异常,而是太过正常,仿佛这真的只是个平淡幸福的普通大家庭。她的左手边是树,树边上则是律;右手边是暂时把她叫作茧的女孩;斜对面则是异族人迹部,他似乎依旧没有注意到藤川凉的存在,也没有将视线集中在茶庵中央磨茶的妇人身上,神情有些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 作为族长的藤川堪九郎端坐在上座,是个看上去威严而有精神的老人家。无论记忆,公共媒体或是眼下的场合都是同一个模样。而对于藤川凉一家的出现,他竟也没有过多表示,甚至不曾将目光移向他们的方向。只是在茶会的最后老人率先站起身,“律,还有你。”他的手指点向藤川凉身旁的兄长树,“你们两个,跟我过来。”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或许是坐久的缘故脚步有些不稳,一旁的下人连忙上前搀扶。全屋的人都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与猜测,却都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最后还是律从容地站起来,“我们走吧。” 二十一岁的青年男子与十七岁的少年,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 茶庵内沉默了片刻,紧接着窃窃私语从各个角落蔓延开来。藤川凉侧头看见父母互相交换了眼色,两人同样出了门,律的父母紧随其后。纸门重新合上,将真相阻隔在门的另一端。 四周瞬间陷入嘈杂。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平静,在这样的大家族中,猜忌与争夺永远是不变的主题。而作为牵扯其中的两家人里唯一留在茶庵的人,藤川凉只感到不时有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她咬着嘴唇选择无视,余光瞥见斜对面的迹部忽然侧头对身旁的漂亮妇人——应该是他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妇人起初面露难色,“这样不太好吧,景吾。”声音清楚地传过来。 迹部坚持,“出去走走而已,不必担心。”妇人与他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艰难地点了头。 少年当即站起来,对从藤川凉身上转移向他的目光不予理会。 只是他并没有立刻从身后的移门走向回廊,反而绕过人群,向茶庵的另一端走去。藤川凉茫然地看着迹部向这边走过来,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同时她也感到右手边茧的脊背变得有些僵硬,像是在期待什么。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之前始终视藤川凉作空气的迹部在她的身旁停下来,依旧不理会其余人,也对藤川凉的一脸惊讶无动于衷。他只是倨傲地笑了笑,俯身隔着和服衣袖抓起藤川凉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看来这位小姐也想出去走走吧,ぁん?” Chapter 14複刻回憶 盘踞在茶庵内的窃窃私语当即褪去,就好像潮水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藤川凉与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的迹部身上,神情复杂各怀心事,仿佛在观摩一场粗制滥造的剧目。藤川凉侧过头,笔直地看进迹部清浅的灰蓝色瞳孔。她沉默了半晌,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不是无法反抗,也并非来不及拒绝,而是出于一种对屋内压抑气氛的本能抵触。 迹部扬起嘴角,显然对藤川凉的回应很是满意。他们穿过来自茶庵四周的目光出了门,顺着外边的回廊朝庭院方向走。自始至终迹部都没有放开藤川凉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像是刻意表演给茶庵内的其余人看,藤川凉甚至怀疑下次撩起袖子会不会看见腕上红肿的指印。至于擅自离开茶庵的后果,至于茧的表情或其余宾客的反应,这一切她不看她不想她不顾。 暂时的逃离,其实正合她意。 檐廊顶端的横梁上挂着陶瓷风铃,白色底子上的红色山茶娇艳欲滴。 行走因为身上和服的束缚显得有些不便。脚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偶尔有咯吱声漏出来。而迹部只是配合藤川凉的步速向前走,不回头也不说话,仅留给她一个沉默的侧背面。少年的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树,包裹在剪裁得体的灰色西服中,已经流露出些许成年男人的味道。 最后他们停在庭院深处漆成红色的木桥边,有山间溪流从下面蜿蜒而过。 正所谓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迹部这才放开藤川凉的手腕,“配合得不错,真难得。” “彼此,”藤川凉笑答,“不过,谢谢你。” 他们间的对话,都变成了肯定的语气。 庭院角落在这样的时候少有人来。大片盛夏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落了他们满脸满身。迹部觉得热,于是便脱下西服外套挽在手肘上,又松了松领带。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藤川凉片刻,“啧,果然是人要衣装,刚才差点就没认出来。”戏谑的神情,明显的调侃语气。 藤川凉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她想了想绕开话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 “你不是藤川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你就是了?”迹部倨傲地笑笑,毫不客气地反问。 藤川凉哑口无言。她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抓紧和服衣袖内侧,目光锁定对方的脸。迹部的话无疑正中关键,将他们两个同时划为了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沉默的间隙迹部并没有顺着这个方向说下去,转而回答藤川凉刚才的问题:“藤川家对迹部家有恩,所以藤川家的聚会,迹部家总会有人出席。至于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去观察藤川凉的表情。 “还没有意识到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全都是你造成的。” “你考进冰帝,对藤川家是怎样的信号,认真考虑一下吧。” 藤川凉没有接过他的话,也没有再问下去。 熟悉或陌生的人参演着奇怪的剧目,自己却只能坐在台下一角,在黑暗中猜测其中的联系与走向,没有人来为她解答。分别多年后突如其来的家庭聚会,前一夜堂兄奇怪的表现,祖父莫名的「跟我过来」及两方父母仿佛早有心理准备的神情,再加上这在原来世界不曾发生的一切偏偏出现在她如今考入冰帝以后,所有一切的异常,她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家族中这一辈近亲里仅有的两名男性被族长同时叫走,这在这样的家庭可能意味着什么,她自然能够轻易猜测,却没有理由相信。 他们共享同一个姓氏,留着相似的血,却早就不是一家人。 “你在开玩笑。”最后她固执地说。 迹部带着嘲讽的神情笑了,“藤川,知道本大爷为什么一直针对你么?” 无论是最初学生会室内的对峙,高尾山腰的有意讥讽,还是现在。 “因为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 ※ 平成元年秋,东京郊外的综合病院停车场。 五岁的迹部坐在limo车内,身旁是将双手揣进深色和服衣袖,看上去精神抖擞的老人。 那时的迹部尚不是经年之后立于顶峰的王者,不过是常年居于国外,偶尔回国,连基本的日文都说不清楚的普通小鬼。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比后来要浅,泪痣则已经在眼角下定居。还没来得及学会傲气凌人,也没有自负如「本大爷」的自称。 他晃荡着双脚,看着名叫律的男孩子钻进车。 “你在和谁打招呼?”结结巴巴的日文,语法也有错。 “小凉。”律咧嘴一笑,简短回答。 “小凉是谁?”不死心地追问。 身旁沉默已久的藤川堪九郎忽然笑了,不再是平日里的严肃,而是透着淡淡的宠腻。 他抬手摸了摸迹部的头发,“小凉啊……” “是我的孙女。” ※ ——“藤川,知道本大爷为什么一直针对你么?” ——“因为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 ※ 回家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自己与迹部怎样回到茶庵,律和树以怎样的表情归来,聚会在怎样的气氛中结束。 这些都慢慢沉入回忆中,渐渐微缩成一个细小的,模糊的光点。 父亲负责开车,母亲在副驾驶座沉默,偶尔小声与父亲说些什么,听不真切。兄长藤川树则侧头望着窗外的流景匆匆掠过,难得安静。车内的音响反复播放着轻柔的民谣,那是父亲的最爱。中途他关上空调打开车窗,霎那间温热的风夹杂着夏日特有的香气鼓进车来。藤川凉眯眼打量那些日光与树影,耳边蝉鸣阵阵,像潮水一般缓缓漫过。 她什么都没有问。 这些在十年前的世界中不曾有过,显然是因她的改变而裂变出的事件分支——包括树和律被叫去的原因,与祖父私下谈话的内容,以及那让父母犹豫叹息,让爽朗如兄长都紧锁眉头的内情,当看着他们沉默的表情时,藤川凉不敢问,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亲口告诉她,心甘情愿。 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直至到家时被叫醒才反应过来。 树对她笑笑,分明还是平时的模样。藤川凉连忙下车去后备箱帮忙搬行李,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想起途中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沿着海岸线走,天边是层叠的积雨云;她梦见台场夜幕中的东京湾,关西少年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浮现;她梦见迹部在黄昏的学生会室逆光而坐,君临天下的模样;她又梦见藤川家的和室,她站在门旁,律走上来笑着搭住她的肩,他说小凉你看,藤川凉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看见树和祖父并排坐在上座,神情肃穆。 这个梦代表什么,又预示着什么? 不得而知。 那之后的半个月过得风平浪静。全家都没有再提那天的事,约好一般。 假期剩下的时间不长。除了和国中时代的好友小聚,一起聊天逛街,互相交流进高中后遇到的趣事;或是偶尔去市立图书馆查找作业课题需要用到的资料外,其余时间藤川凉几乎都留在家里。看电视或是阅读,经常也会帮忙做些家务,生活平淡安稳。有时也会在晚饭后独自去家附近的海岸。不是散步,而是坐在大堤上发呆。 夏日的天总是暗的很迟,藤川凉看着夕阳沉入大海,头顶上的天空逐渐暗下去,最后在幕天席地的深蓝中,远方的灯塔亮了起来。连接着海面上偶尔经过的渔船灯光,像是海的项链。 身边不远通常也会坐着垂钓者,手执钓竿懒洋洋的模样,最后在临走前将鱼悉数放归大海。 没有东京的繁华喧嚣,没有藤川家族巨大的压迫感,这才是她所熟悉的十六岁。 期间她收到过柳生的邮件,大都谈及生活上的琐事,和和气气,似乎并没有因被回绝而心存芥蒂。藤川凉同样客套有礼地回复,同样不刻意回避。尽管柳生提出留给她考虑的时间,但藤川凉拒意已定。也不担心外出时撞见,因为她知道柳生家每年都有去轻井泽避暑的习惯。 有时也会接到忍足的邮件,关于大阪关于新上映的影片,却不再追问藤川凉背后的秘密。 他一直都是聪明的人。突然的退让,反倒让藤川凉疑惑不已。 至于迹部,家族聚会后藤川凉与他便不再有联系,毕竟他们本就不相熟,某些程度上也不属于一个世界——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迹部的假期,充满各式应酬,没有支配自己时间的权利。 偶尔她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他带她逃离气氛压抑的茶庵,这点藤川凉心存感激;他说他看不惯她无端的自以为理所当然,这点藤川凉无法理解。她跨越的是前后十年的世界,理应比旁人看到更多,懂得更多。但那一刻迹部严肃的神情,还是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些尚还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该由谁来为她解答? 那天藤川凉再次去图书馆的时候正是早晨,馆内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从书架上抽走查找的资料,在附近的桌子上铺开,抽出笔记本打算记录。忽然看见有人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同样是满手的书。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藤川凉抬起头正撞见对方微笑着道歉,“打搅了,真不好意思。”蓝发紫眸的少年大大方方的坐下,在看清对面的人后似乎有些惊讶,“哈啊,是藤川桑。” “幸村桑,”藤川凉合上手里的书,“那个,早就想问了,幸村桑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不也认识我么?”幸村笑了笑,将一叠大开面的精装书叠在桌上。 “不一样,幸村桑可是名人。” “藤川桑又何尝不是?”漂亮的少年支起下巴,语调轻松,一脸无害的模样,“藤川桑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在立海大的网球部里,没有秘密。” 藤川凉尴尬地笑笑,心里自然明白幸村的意思。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从头到尾果然只有她一个。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的目光又落在幸村面前的大开面书上,“这些是……?” “哦,画集而已,”幸村将画册翻开,举起来给藤川凉看,“我可不是只会打网球的人呐。” “这我当然知道,”藤川凉叹气,这个少年的强大决定了他总会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对己对人都不时发出这样轻松的调侃,但事实上又比任何人都较真。 “对了,那张借书证,藤川桑还保留着么?” 藤川凉心里一紧,幸村指的是什么她很清楚,因此才害怕被问及。那些泛黄的纸片与那些从未说明的情愫一起,早就在那个无星的夜晚化作灰烬,沉入了夜幕中映出灯火的东京湾。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你是说……?” 幸村又笑了,“何必明知故问呢,那背后的画像,可是由我亲手画上去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藤川凉的表情,末了又补充,“毕竟柳生的美术成绩,实在是惨不忍睹呢。” 藤川凉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暗自松了口气。那一叠卡片中,唯有画上铅笔稿的那张在忍足的坚持下被留了下来,至今仍夹在她的钱包夹缝中,不曾抽出来看过。 “对不起。”但她最后还是这么说。对柳生,也是对在背后默默支持的幸村。 “不必,”幸村只是轻轻将画册合上,“不管怎么说,人一辈子勇敢这么一次,也就够了。” 他知道藤川凉对柳生的回绝,却并不知道那样的回绝是如此残酷决绝而不留退路。 幸村查阅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将书放归原位后向藤川凉告别。 藤川凉点头说了再见,目送他推开玻璃门离开,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 她将手肘搁在木质桌子上,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闭起眼,许久后才重新睁开。 视线触到不远处的杂志栏,那里摆放着最近的新闻杂志。 尽管那些所谓的新闻对她而言早已过时,但藤川凉还是有些好奇,于是起身过去翻看。她将最新一期的杂志抽下,又瞥见杂志架下没有锁上的柜子,干脆蹲□子一起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旧杂志,日期由四五年前开始。似乎很久没人翻过,封面上都积着薄薄的一层灰。 在抽出其中一本时藤川凉的视线被那醒目的封面吸引。 ——“这个是……” Chapter 15月見竹醉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新闻杂志,封面由一组黑白相片拼成。 三菱银行大楼的残垣断壁,在饮水领取出排成长队的市民,全程出动的警察与自卫队,还有露宿空旷地带,无家可归的人们。即使不去看那醒目的粗体字标题,藤川凉依旧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是一九九五年发生在日本关西地带,震中靠近大阪神户等城市的神户大地震。 芮氏7.3级,由神户到淡路岛的六甲断层地区的活动引起,6500人死亡,32万人转移。 其灾情之惨烈,受灾之严重,财产损失之巨大,毫无疑问是日本近七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地震。 那年她十一岁,念国小五年级。地震发生时她还在神奈川的家中安稳入睡,而在名古屋山脉另一端的许多人却已经生死两隔。生命有时就是这样无常而脆弱。记得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学校还曾组织过多场讲座演习,甚至比国中三年加起来的更多。电视新闻也从最初的着重报道灾情,分析受灾原理到关注灾后重建,那长达十年的复原计划,在这个时间点依旧在继续。 藤川凉边想边默默翻着杂志。一九九五年二月的头刊,因为时间敏感的缘故几乎整本杂志都被地震相关内容占据。她快速翻了几页,视线忽然被醒目的红体字标题吸引:那是报道在地震中遇难名人的板块。照片上那些曾经在公众视野中风光无限的人,如今都已长眠地下。 而在看见一张眉目间有些熟悉的脸时,藤川凉心里格登了一下。 那是个漂亮的异国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淡金色的卷发,湛蓝的瞳孔,还有右眼角下那颗醒目的泪痣。 藤川凉的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迹部的脸。她连忙将目光移向照片下的生平介绍。 生于英国,后远嫁日本,成为迹部财团总理事长的夫人。热衷于慈善事业,育有一子,其子暂住在英国。零碎信息拼凑出了清晰的脉络。毫无疑问,迹部的母亲正是相片上这个笑容和善的异国女子,而并非藤川家茶会当天所见到的,坐在他身旁一脸谦恭的年轻妇人。 藤川凉默默将杂志放回柜内,她感到自己似乎窥探到了迹部不为人知的角落。 又或许,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她不禁想起了刚入学不久的那次地震演习中,迹部苍白异常的脸,忍足仿佛早就习以为常的应对方式,以及之后某次在学生会室遭遇小规模地震时,他却又镇定自若得仿佛完全没有感到任何震感。迹部对于地震的反常,与他先前在地震中丧母的经历,又会有怎样的联系? 柳生的前后不一,麻生的模糊背景,藤川家的复杂事务,兄长的无端遭遇,还有迹部的秘密。 从月见八月跨越到竹醉九月,直到结束神奈川的暑假回到东京,这些疑惑丝毫没有淡忘,反倒愈演愈烈。太多太多的未知,藤川凉好奇,却不知道究竟该去问谁。 脑海中的弦,似乎已经绷到了极致。 ※ 秋季开学的前一天的中午,藤川凉由神奈川返回东京。 行李依旧不多,因此这一次藤川凉拒绝了父母的接送。她由电车站步行来到公寓,与管理员打过招呼后便上了楼。依旧是进入大厅后一至三楼下行,四至七楼朝上走的格局,只是她刚走上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就听见楼到尽头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走近才发现隔壁宍户家的大门敞开着,忍足正靠在玄关边穿鞋,一面回头对身后的人说着些什么。他抬眼看见了藤川凉,脸上写满惊喜:“太好了,藤川小姐就陪我一起去吧,”一面接过藤川凉的行李往屋内放。 藤川凉一头雾水,连忙上前阻止,“你干什么,”同时她好奇地打量宍户宅内的状况:只见门内一片狼藉。杂志纸牌丢了一地,慈郎睡死在房间角落,向日则坐在电视机前,与一个陌生少年为争抢游戏手柄闹作一团,最后被宍户亮毫不客气地拔去电源;另一个没见过的高个少年出来迎接他们,他有礼地向藤川凉鞠了一躬打招呼道:“学姐好。” 忍足向她介绍:“日吉若,凤长太郎,明年也会加入我们。” 藤川凉有些无力,“忍足,你说的不是重点。” 忍足促狭地干笑了一声,然后不由分说扳过藤川凉的肩膀,出门就往下行的楼梯上带。藤川凉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间只好死抓住忍足的手肘。回头看见正直少年凤长太郎还在门内向他们道别,那笑容和煦又纯良。藤川凉感到哭笑不得,她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扯透了。 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公寓楼附近的超市。 忍足将一盒牛肉放进推车,嘴里嘟哝着:“还真没有见过想空凭咖喱块做出午饭的。”藤川凉立刻拿眼睛斜他,“也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去别人家蹭食的。”忍足听后耸了耸肩,笑得一脸无辜:“庆祝秋季开学而已,况且藤川小姐也可以一起加入啊。”轻巧异常的语气。 藤川凉无奈扶额,不想再与他争辩。 他们推着推车穿梭在货架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时与家庭主妇或独居的学生职员们擦肩而过。路过蔬菜区的时候忍足拿了甘蓝,藤川凉则从架子上抽下一本当周的折价宣传册,打算顺便考虑自己该带些什么回家。这时忍足凑了过来,“折价品?”明知故问的语气,又抽下另一本册子飞快地翻了几页,然后笑了,“藤川家的大小姐,居然也会对折价品感兴趣。” 藤川凉不慌不忙地将一盒鸡蛋放进推车,“忍足,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开玩笑而已,别介意。” “嘁,难道你从不为生活费发愁?” “算是吧。” “真败家。” “谢谢,”忍足无所谓地笑笑,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父母能够给我的,或许也就只有钱了。” ※ 京都,奈良,滋贺,兵库,和歌山,最后回到出生的大阪府。 浪速,大正,东成,鹤见,平野,淀川,天王寺,然后又到了市北的梅田。 家族医院遍布全国,作为继承人自然需要在各个地方磨练自己。 生命仿佛就是一场无止尽的迁徙。 好不容易熟悉了的朋友不久就要分离,进入新的环境后又对已经结成的小团体产生了无法插足的失落。他哭过,沮丧过,感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父母终年忙碌不在身边,于是只能转而向相差七岁的姐姐诉苦。姐姐裕里正坐在床边比划着新学校制服裙子的裙摆长度,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末了只是简单回答一句,“侑士,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 那是怎样的习惯? 最初的时候,他遵循与朋友的承诺,每到新的地方便与他们通信,偶尔也会打电话,各自讲述生活里的新鲜事,乐此不疲。通常直到母亲在夜里催促再三,甚至有一回差点拔了电话线才罢手。而到后来,信箱内不再有写着熟悉字迹的信封,电话铃也不再为他而响。曾经固执地认为会地久天长的友情被时间慢慢冲淡,最终在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们的脸。 原来习惯可以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 他逐渐学会了封闭自己的内心,开始用察言观色来保持与人的距离。 就像是茧群中率先破蛹而出的蝶,展开翅膀,在同龄人中过早地成长起来。不再会轻易投入所谓的感情,因为一旦分别,有些东西终将会在时间中慢慢消失。与其承受失落,倒不如对所有人投以相同的微笑,相同的温柔,保持相同的距离,以成熟的姿态在任何环境来去自由。 十二岁国小毕业前的冬天,姐姐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他对父母说:“我想去东京。” 父母当即点了头,沉默了半晌,对他说:“对不起,侑士。” 他歪了歪头,笑了,“对不起什么?” 父母的办事效率向来很高。 租了公寓,联系了最好的学校,最后将银行卡交到他的手上,“钱的事不必担心。” 临走当天他坚持独自前往,父母将他送到新干线车站。上车前堂弟谦也红着眼圈,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侑士,我好想揍你。”他反手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那就揍吧。”可爱又笨蛋的堂弟自然没有真的动手,而是毫不客气地抹了他一肩膀眼泪。 其实他也是很想哭的,只是眼泪到了眼眶,最后却偏偏笑了出来。 他说,再见。 再见,爸爸妈妈。 再见,姐姐。 再见,谦也。 再见,大阪。 再见,过去的时光。 他没有野心,对未来没有太大的追求。 他想要的,其实就只是安定的生活罢了。 ※ “所以说,你来东京只是因为想安稳地待在同一个地方?” “可以这么说吧。” “唔……” “那藤川小姐为什么考来东京?立海大附属可是名校呢。” “哈哈,这个啊,是秘密。” “啧,又来了,真小气。” 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想买的东西也都已经拿齐,然后他们推着推车去了收银台。结账时忍足坚持付了钱,藤川凉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他们提着塑胶袋爬回坂坡,身旁有不少居民来来去去。盛夏已经过去,秋天的氛围渐渐浓了起来。天空辽远,风里也透着令人舒服的微凉。 忍足想了想,又说:“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 “今年秋天起,我爸爸会调职到东京的分院。” “那不是很好?全家团聚。” “不,其实也是暂时的,或许明年又会去别的地方,谁知道呢。” “所以你不打算搬去和父母一起住?” “说得没错。” “真固执。” “哈哈,或许吧。”忍足笑了笑,又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所以在这期间如果藤川小姐需要去医院的话,来找我就可以了。” “我为什么要去医院?” “感冒啊,胃病啊,之类的。” “你纯粹是在诅咒我吧,忍足。” “怎么会,啊,还有……”说到这里忍足忽然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他凑到藤川凉耳边说了一个单词。藤川凉愣了一秒,接着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抬脚踢在忍足的小腿上。 “忍足你果然应该去死一死!” “唉呀,好痛……”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暗自猜测这其中的内情。 吵吵闹闹中他们终于回到了公寓。午餐最终还是由擅长厨艺的藤川凉与凤长太郎准备,忍足由于几年来独自生活的经验,偶尔也会进来打打下手。至于宍户亮则被其余人牢牢控制在客厅,不让接近厨房一步。那之后他们便开了饭,尽管同席者都是学校内令女生倾慕不已的网球部风云人物,但实际上用餐期间藤川凉也并没有觉得拘束或尴尬。 席间他们还提到了新学期。秋季学期既不像刚刚度过的春季学期,有着新入学的惶恐与各个运动社团来自全国大赛的束缚,也不像冬季学期,由于学长们临近升学毕业而带着严肃惆怅甚至悲壮的气氛。尤其在冰帝,处在一年最好时节的秋季学期,仿佛就是为了活动而生。 也正因为如此,它承载的是全校学生的期待。 ——“十月的学园祭,十一月的体育祭和毕业生见面会,还有十二月的圣诞舞会。” 向日叼着筷子一一细数,“大型活动有这四个,据说比国中时要隆重许多,”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眼神移向桌子一角的忍足,脸上写满意味不明的坏笑,“不过说到十月的活动……”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忍足与向日对视了一眼,立刻将脸扭开。 ——“还有啊,就是迹部和忍足的生日了。” Chapter 16逝水年華〔柳生番外〕 柳生比吕士一直自觉记性不错。 曾经读过的书,曾经到过的地方,曾经思索过的问题,曾经遇见过的人。除去这些笼统的事物,也包括国中时代好友的手机号码,国小毕业时作为学生代表宣读的致辞,甚至更久远的小时候,祖母家那条貌似凶狠,曾经追着他跑出三条街的牛头梗,还有某年某天某个诡异的时间点,他的妈妈笑得一脸邪恶对他说:“比吕士,你刚才说的,我可都听见了哦。” 柳生的脑袋里嗡了一声心想不好,女人的心思果然远比对门奶奶那只养了十来年的臭脾气波斯猫的胡子来的敏感。那年他才五岁,尚处于什么都不懂的空白年纪。视力还没下降到需要戴眼镜的程度,后来给他带来巨大困扰的妹妹也还叼在送子仙鹤嘴里。父亲忙于工作,母亲也并非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因此多数时候只能和邻家同岁的小女孩腻在一起。 女孩子名叫香织,脾气温顺,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看上去乖巧异常。 然后就像许多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他们在幼稚园的游戏里分在同组,午睡时小声讨论前天的动画剧情直到被老师抓包,约好在艺术学校故意撅断琴弓逃避练习,或是偷摘树上的石榴结果被园艺工追了一路。记得那天她正帮他完成让他头痛不已的美术作业,两人并排坐在屋外的院子下,草地上铺满金色的银杏叶。或许是受了长期陪母亲大人看月九的影响,柳生百般无聊地拽着地上的草,忽然就没来由地冒出一句:“香织,以后做我的新娘吧。” 而在他被自己的心血来潮吓了一跳的当口,小女孩头也没抬地回应:“好。” 柳生加代透过厨房的窗户将一切收在眼底,许久之后叹了口气。但她还是在柳生提着画纸回家后故意开他的玩笑,她说比吕士你可要抓紧,亲梅竹马被甩得最快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家儿子小脸涨得通红,心想这一切果然有趣至极。笑过之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话说回来,香织可是麻生家的小姐,即使比吕士你想,估计也是高攀不起的哦。” 柳生歪了歪头听得似懂非懂。 香织家的情况他在父母的闲谈中听说过一些,似乎是祖上华族加商政联姻的组合,而她家在福冈的祖屋更是盘踞了一座山头。但这些在五岁的柳生眼里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五岁孩子的心思很单纯,所谓金钱所谓权利所谓社会地位的差异,他体会不到。况且麻生一家向来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丝毫没有所谓有钱人的架子,似乎也从没有月九剧里繁复的家族纠纷。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只有试一下才知道,两三年原来可以过得那么快。 直到发生了后来的那件事。 那是在七岁那年的初夏,他们已经上了小学。 入学时恰好进了同一所国小,又是同班,因此顺理成章延续了早晨相约出门,傍晚放学再同路回家的格局。偶尔会偷跑去商店街的书店,经常也会刻意绕路往沿海地带走。正是六月初的善变天气,往往早晨还是日光明朗,临近中午却看见远处的云层逐渐聚拢,天色变暗。最后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点,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将整片湘南地带浇得通透。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全世界都在雨幕中变得模糊。 没有带伞,他们头顶书包跑了一路,雨水溅了满腿,到家时浑身已经湿透。互相看了看对方狼狈的样子,刚想哈哈大笑,抬眼却看见麻生的父母站在门前,面色苍白。麻生茫然,她的母亲则抬手向她作了个简单的手势:“香织,你先过来,进去换了衣服再说。”声音微微颤抖。 然后她又俯□摸了摸柳生的头:“比吕士,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所以你先回家,好么?” 柳生点头答应。 他透过房间内的窗户,透过雨幕看着麻生家的车疾驰而去,直到傍晚依旧没有回来。 而晚餐桌上他才听父母讲了完整的经过。他的母亲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比吕士你知道么,其实香织还有一个亲哥哥。”然后在他的瞠目结舌中,他的父母对视一眼,长叹了口气,娓娓道来这个一直以来隐藏在麻生家背后的故事。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它们哗哗冲刷着树叶,像是顽固地要把什么浇灭。 所有故事都有一个相似的开头。 麻生的祖父是福冈当地的望族,育有两个儿子。麻生父亲的兄长——也就是麻生的伯伯曾有一个儿子,较麻生年长近十岁,原本是家族顺位的第三继承人,却不料在十四岁那年因为意外事故身亡。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承受丧子之痛的伯伯没有选择再次生育,反而向麻生的父母提出,要求将麻生的兄长过继过去,以新继承人的身份在他们家培养。 看似无道理的要求,但迫于家族的压力,麻生的父母最终竟选择了同意。并且在同年,麻生的母亲带着肚子里已足六个月的她,与她的父亲一同迁去了远离福冈的神奈川。 对此柳生父母只好如此解释:“大家族解决事情的方法,和我们不同。” 因此从六岁那年起,麻生季光,麻生家次子的儿子,便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远离了生养他的父母,肩头过早地负担起整个家族的期待。即使伯伯待他亲如己出,却还是无法抹去他心里被父母抛弃的失落。而当内心的憋屈与压抑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时,他终于鼓足勇气,给伯伯留下了信,带着简单的衣物和有限的现金离家出走。 十三岁的男孩子,因内心的矛盾而冲动。 他的伯伯在下午发现了信件,连忙报警。可尽管警市厅在县内所有车站都布下了监视,直到傍晚仍旧一无所获,甚至有人猜测,离家的当事人或许已经逃到了邻县。绝望之际他们只好通知他的父母。意料之内,麻生的母亲濒临崩溃,他的父亲也再冷静不下来,连忙通过所有关系布置福冈邻县的警力展开搜索,但这其实并不现实。 麻生家努力维护多年的堤坝,终于决堤。 故事到这里为止,那个夜晚柳生在雨声中睡去,做了一夜的梦。 但当天色微明时,却都已经忘记。 隔天早晨麻生一家依旧没有回来。柳生独自去了学校,一整天心神不宁。 回家路上皮质书包带竟意外断开。柳生摩挲着不规则的截面,意识到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的预感没有错。麻生家已经在这一天的中午一声不吭地搬离了神奈川。那个初夏的傍晚柳生站在麻生家空荡荡的院落,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笑话。 再也不见,连道别都来不及。 很久以后柳生才断断续续听父母讲述了麻生季光出走事件的后续。 据说一切的骚乱止于那天的凌晨,麻生家布置的警力最终在福冈县边境某条铁路隧道旁的电话亭内找到了离家九个小时的孩子,也即是说,出走的过程中他其实并没有跑远。见到亲人的瞬间他先是号啕大哭,紧接着便下跪请求大家的原谅。情绪稍稍稳定后他才说出自己的经历:贸然离家后不知道该去哪里,在福冈边境踌躇不前。后来下了暴雨,因为害怕打雷的缘故他躲进附近的电话亭,想回家却又不敢播下号码,直到被人发现。而另在场的所有人震惊的是,那孩子最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一柄匕首,坦言曾经有过切腹的想法。 父母说到这里便沉默了,柳生亦是。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在想,一个连打雷都会害怕的孩子,居然会有切腹的勇气? 无从考证。而关于麻生一家的下落,包括他们是否团聚,包括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这些他的父母同样闭口不谈。只记得母亲曾经简短地对他说过一句:“比吕士,还是放弃吧。” 尽管没有点明,但他还是很快读懂其中的意思,带着认真的神情点头。 复杂的家族,复杂的家务事,麻生一家为尚还是少年的他撕开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那其中汹涌的暗潮,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靠近。 结婚的话,对象是普通的女孩子,就够好了。 那一年,他对自己这么说。 ※ 平成六年春,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举家搬往横滨。 妹妹比吕乃刚满四岁,牙还没有长齐,爱好是在新居的榻榻米上打滚。柳生比吕士十二岁过半,头发梳得整齐服帖,因为视力降得厉害迫不得已戴起了眼镜。再加上长期以来受到父母如何待人接物的教育熏陶,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日后为人称道的绅士形象已具雏形。 食品涨价,汇率提高,内阁重组,这个世界依旧运转,生生不息。 偶尔会在早间电视新闻中看见麻生父亲的脸。麻生谦吾,厚生省新上任的官员,背后有着庞大家族支持的中年男人。头一次见到不禁有些惊讶,连忙大声喊父母来看。但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于是有许多个早晨柳生坐在餐桌旁喝牛奶,边听他用沉稳的声音叙述养老金保险的改革边想,啊啊,原来他们是去了东京。但这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即使知道了去向,又能怎么样呢? 四月新生入学。国中他考取了立海大附属,神奈川县的传统名门。 环境优美,设施完备,师资雄厚,强手如云,竞争激烈。拥有一切强豪必备的要素。 入学典礼当天母亲加代在镜子前教他打领带,条纹布条在手指间绕了几圈,最终固定成一个漂亮的结。然后她抱起手肘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比吕士长大了,妈妈我好高兴。”她如是说。柳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我先出门了。” 所谓的长大,其实可以很平淡。 平淡本分地上课,平淡本分地与人交往,暂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他本以为国中可以这样平淡地过去,却没有料到平淡表象背后那糟糕的戏码。 十一月的时候他染了重感冒,只好在家休养,回到学校已经是三天之后。 早晨进教室的时候便感到气氛不对,令人难耐的沉默盘旋在教室上空,就连原本多话的女孩们也难得没有凑在一起闲聊。柳生有些茫然,环视四周时眼神忽然触到了临窗第二张桌子上的一束白花,花瓣因为长时间放置已经有些锈蚀,不再新鲜。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刚盘算着拉人询问,便听见背后有声音低低地传来,“你请假的第二天,内藤自杀了,跳楼。” 内藤雄一,他们的班长,平日里为人谦和,常被称作稳考东大的天才。 柳生背一僵,向后侧过头去,“怎么会?” 来自九州,长着一副混血脸孔的仁王淡淡回应,“不知道,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吧。” 柳生沉默下来。他想起入学不久的远足时,男生们曾在旅行车上围作一团闲聊,话题从正经到猥琐,相互间熟络得丝毫不像只认识了几个月。途中他们曾提到过自杀,为哪种自杀方式比较科学争论不休。有人推荐安眠药,立刻被驳回,理由是临死前的痛苦实在难耐。仁王提议说上吊不错,效率高,窒息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就算七窍流血反正自己也看不到。其余人点头称道的时候内藤也曾笑着插嘴,他说其实还是跳楼最好,根据研究跳楼的人在半空中其实已经陷入假死状态,根本感觉不到坠落在地的痛苦。 现在想想,真的是一语成谶。 内藤离开所带来的悲伤气氛只持续了两个星期。 桌上的白花迅速枯萎,而在下一次调换座位时,班里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这个人曾经的存在。他的桌椅和课本被搬去仓库,鞋柜被清空,在这个学校内曾经存在的痕迹都被一一抹去,曾经的内藤雄一正逐渐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 这或许就是现实的残酷。 周末扫除时柳生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陈旧的铁皮匣,他的母亲从门前经过,吃了一惊,“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在搬家时弄丢了呢。”打开后是满满一匣的回忆,曾经的相片,曾经收集的卡片,压得扁扁的银杏叶,歪歪扭扭的彩笔画,色彩鲜艳的贺年片,甚至还有撅断了的琴弓残骸,这一切都关于他的生命中曾经走过的,那个名叫麻生香织的人。 柳生没来由地想起了内藤,然后他合上眼睑低下头,按住自己的前额。 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们的脸了。 旧时光从脚边打马而过,拼命想要记得,却还是逃不过淡忘。 就像攥在手里的沙子,握得越紧,透过指缝漏得越快。 又一年惊蛰,闹哄哄的新生塞满了曾经呆过的楼面。国二年级的新教室搬到了三楼,视野比原先开阔不少。十四岁是个敏感又矛盾的年纪,男生们的个子逐渐蹿高,学会了故意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女生不再生活在拥有两届学姐的底层阴影下,开始光明正大将裙摆改至膝上,并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样,用长辈的语气教训新入学的后辈们不准用带色彩的头饰。 而在新学年里,柳生出乎意料地加入了网球部。 那天他正服从值日安排整理体育课后的球场,刚拆下球网认认真真叠起便听见背后传来清脆的击球声。柳生不由有些火大,心想自己才将滚了满场的球收拾好就有人添乱。想这些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到球正夹着风声向他站得位置飞过来,于是他侧过身,抬手轻而易举抓住了球。 回头对上同班的仁王雅治那张好死不死的笑脸。 “nice catch。”银发小子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来网球部吧,我关注你很久了。” “没兴趣,”柳生远远将球抛回球筐,“还有以后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听起来很奇怪。” “唔啊,比吕士真绝情,”仁王悲愤,“我可是打了赌的,如果不把你拉进部,我就不姓仁王。” “谢谢夸奖,那就爱姓什么就姓什么去吧。” 但他最后竟真的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五年。 生活规律起来,上课,部活,平淡依旧,却比原先多了几分青春的味道。 偶尔也会趁午休去校内的图书馆随便看看。最初只是借阅侦探小说打发时间,但当他将所有侦探类馆藏都看过一遍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其他方面。史书图鉴或和歌集,看似无聊,读起来倒也挺有意思。而这些偏冷门的书籍平时也少有人借,翻开书背后的借书卡来看,上一次的借阅时间往往在一两年之前,甚至还曾出现过昭和中期的年代记录。 跨越几十年的时光,看到的却是同样的文字和同样的风景。 这样的发现与想象,不失为一种乐趣。 但在不久之后,当柳生再次借回一本晦涩的古书时,他意外地在卡片上发现了陌生的名字。 藤川凉,二年b组,不认识的人。但后面的日期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分明就在一星期前。 也就是说,除他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人,在同样的时代里默默借阅着被人遗忘的旧书。 他有些好奇,但终究没有主动去隔壁班打探。他将这归结为绅士的矜持。 矜持个鬼!后来仁王雅治对这般闷骚行径如此评价。 而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五月末,春夏交际的时节。 很久以后柳生依旧能记得那个午后的许多细节。比如投射进来的阳光颜色,借阅处墙上走慢了的时钟,管理员系歪的领带,窗外天空的色彩,还有就是排在他身前的女孩子,手里那本暗褐色封面的诗集——柳生记得那本书,几天前他才刚刚将它归还馆内。这一刻他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陌生名字,好奇心剧烈膨胀。而在下一秒,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清楚地听见女生的同伴侧过头问她:“凉,你为什么总要借很多大家都不看的书呢?” 凉,藤川凉,他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对方笑着回答,“随便看看罢了,而且这些借书单现在都写上了我的名字,等到以后大家借书的时候,就会发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今日子不觉的这样很有趣么?。” 柳生在那瞬间有那么些失神。 过去与未来,遗忘与铭记。 他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某部电影,柔和的画面颗粒中有同名的男女主角与小樽美丽的北国风光。年少时女主角也曾经问过男主角相似的问题,对此男主角这样回答:“我借这些书不是用来看的。只是想将每张借书单上都写上我的名字,很多年后等大家借书的时候,就会回忆起我。”而在多年后,男主角早就因为山难丧生而被人遗忘,但在他曾经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图书室,却有一群孩子坚持做着一个游戏。 游戏的名字就叫作:寻找藤井树。 后来想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许在那时就埋下了种子。 它们在心底里悄然生长,经历二十四节气,最终在某一天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密的林。 Chapter 17明落之秋 冬天有情人节,夏天有七夕,春天虽无节日但有樱花渲染,似乎只有秋天平平淡淡。 于是向日岳人说,同在十月的迹部与忍足的生日,当仁不让成了冰帝一年一度的粉色祭典。 听见这番话后在座所有人都立刻将视线投向忍足,当事人先是别过头作沉默状,随后叹气扶额,摆出一脸「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也不打算多解释什么。而作为这个时间点上唯一成年人的宍户兄则开了罐啤酒,抬手轻拍面色憔悴的忍足的肩,爽朗地笑着感叹年轻真好。 藤川凉也陷入自己的回忆里,毕竟原先在立海大附属几年的生活经历,足以让她想象到那样的情形:写有祝福话语的精致卡片,塞满鞋柜的礼物,课间托人或是亲自忐忑递上的手制蛋糕,还有许多。十五六岁的爱慕总是单纯又直接,所做的一切想要传递的或许只有一句话: ——「为你的降生感谢上帝。」 那是纯粹而美好的感动。 吃过午饭后他们一起将餐桌和厨房整理干净,然后藤川凉起身告辞说要出门去买一些日用品,回来后再将空置了一段时间的公寓打扫一遍;忍足紧随其后,穿好鞋后他提起从进门后就放在玄关角落的纸袋,说是要去给还在医院工作的父亲送些东西。走出公寓楼后他们又同走了一段下坡路,最后在坡脚的岔路道别,忍足往车站,藤川凉则去商店街。 “那么,新学期见了。”最后忍足这么说。 藤川凉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自己的路。 新购置的东西不多,一个塑料袋就能装下。藤川凉收起托盘上的找零走出店门,沿着人行道往回走时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人蹲在地上,脚边散着十几本大开面的书,一旁破了底的纸袋无声解释了这一幕发生的经过。藤川凉上前捡起几本帮着收拾,递还给对方时她看了一眼书封面,暗红色的底上用烫金字体描绘出几个熟悉的名字。 “这是……乐谱?”藤川凉脱口而出,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学钢琴的经过。深棕色的樱桃木琴身,严厉的家庭教师,复杂的音符,伸直脚背才能踩到的踏板,还有节拍器单调的声音。 而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书的主人是个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子,听见藤川凉的话后她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是的,钢琴谱。”她说着从藤川凉手里接过一小叠书,同时反复对她说谢谢。尽管语调似乎已经被正统东京口音同化,但仍能略微辨出原先的关西腔调。藤川凉愣了一下,没来由地想起关西人忍足。回过神后她连忙摇头说不用,同时继续帮忙整理。 贝多芬,肖邦,李斯特,德彪西,勃拉姆斯。几本经典名家钢琴谱后却是不少基础技巧类的小提琴谱。藤川凉感到有些茫然,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似乎是看透了她的疑惑,那女子主动回答道:“钢琴谱是我自己的,而这些小提琴谱不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一直在给车站前那户人家的二女儿作小提琴辅导。” 藤川凉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乐谱终于全部整理好,她们又向路边的便利店店员借了塑料袋,暂时将书包裹起来。那之后藤川凉便向那女子道别,而对方仍在对她表示感谢,“我是鹰司圣美,国立音大研习生。” 藤川凉礼貌地回应,“藤川凉,高中一年级。”其实年纪分明更大才对,她在心里暗想。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尽管交换了姓名,却不见得能再次相遇。 世界很大,人海茫茫。 ※ 凉爽的九月初,第二学期正式开始。 衬衫,领带,短裙,外套,书包,一切完备;搭早八点的电车去学校,意料之中的拥挤,以至于车门在警告灯闪烁许久后才勉强关上;在市北下车,步行十分钟后由正门进校,沿着两旁此刻一派浓绿的樱花道穿过一号馆,再绕过中庭的喷泉进入作为主教学楼的二号馆,接着在大厅换上室内拖后上楼到达教室,照黑板上新划分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坐下。 四列三座,临窗的好位置。周围已经到校的学生们正三两而聚讨论着假期里的见闻,藤川凉与他们简单打过招呼,却并没有加入其中。教室窗外是被绿色草皮覆盖的运动场,也与运动场的另一头掩映在森林间的讲堂遥相呼应。藤川凉托着下巴,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那片色彩浓烈的银杏林,然后她在心里自嘲地想:啊啊,人果然是容易习惯的动物。 这毕竟已经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十六岁。 开学第一天上午是惯常的健康诊断,班级导师蛯原将班内学生按性别分成两组带到检查处。 藤川凉随着女生队列慢慢走,她想起遥远的过去,当她还在立海大附属念书时,健康诊断通常都在春季学期的中段进行,而九月则被用来组织让学生清扫海滩的义务活动。于是在每年九月初的某天,全年级学生都会穿上运动服,由校巴载着前往湘南海岸。老师读完注意事项后宣布解散,然后他们便会带着垃圾袋或其他清理工具在凉爽的秋风里赤足行走在海滩,潮水哗哗拍打脚踝,天空与海面都是硬玻璃般的干净色彩。比起劳动,其实更像是在远足。 但那些在海风中衣袂飘飘的纯真年代,都已经一去不复返。 在她神游的时候检查已经结束。藤川凉将外套重新套上,从校医吉泽手里接过诊断结果: 身高16*,体重4*公斤,血型a,心率**,肺活量****,血压**,无传染病,无重病史,肝脾功能良好;听力良好,嗅觉正常,无色盲色弱,无平足,裸眼视力5.*,矫正视力5.*。 除这些外还有许多看不太懂的数据。“藤川同学的身体素质很不错呢。”待她看完后吉泽从藤川凉手里接过表格原件插回文件夹,合上后靠回椅背,“一定要好好保持。”她笑着说。藤川凉回复以点头。她不由又想起在十年后的未来里,自己总会受头痛和失眠困扰,还曾因长期伏案工作损害到腰椎,无论哪点都不能与现在拥有的这副身体相提并论。 与几个月来经历过的种种困扰比较,这或许是少有值得庆幸的事。 按规定诊断结果的主表需要被医生收回,留给学生的只是记录普通数据的简表。 藤川凉叠起表格刚想塞回上衣口袋,出门正看见隔壁班的忍足从另一间男生专用的检查室内开门走了出来。在看见藤川凉后忍足当即走上前去,接着心安理得地抽过她手里的表格就要打开看。藤川凉及时反应过来,连忙一把夺回,“忍足,你妈妈没教过你么,偷看女生的体重是很猥琐的事。”忍足淡定地耸肩摊手,“没有,况且我有说过想看体重么,小凉真是心虚。” 藤川凉反驳不能一时郁结。但在沉默的当口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凉啊,都新学期了,认识那么久也该换个称呼了吧。” “不好意思啊,我好像不记得有和你很熟。” “真绝情,那我说藤川小姐叫起来很拗口总行了吧。” “那就叫藤川,直接用姓氏。” “哈哈,不要。” “你够了!” 说话的声音很轻,因此尽管周围其他学生看出他们是在争论什么,却听不到内容。 他们走出医务室所处的综合馆,穿过中庭回到教学主馆。一路上忍足显眼依旧,经过的女生们频频回头,看向藤川凉的眼神也意味不明。尽管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信号,但一时却又无法脱身,直到顺着楼梯攀上三楼她才松了口气,连忙和忍足简单说了再见就往教室方向走。 直到走近才注意到从刚才起就靠在b组后门边,抱着手肘看向这里的人。 “迹部?”藤川凉试探,不知道他大爷今天又有何贵干。 “真够慢的,”对方挑眉,简短地抱怨了一句,接着将一份文件递给藤川凉,“把这些看完。” 一如既往的命令语气。 数十页的打印纸,简单的装帧,看首页格式似乎是活动策划书。 而在题头的位置,除去冰帝醒目的盾式校徽外,还有一个陌生的,花朵状纹样。 下面的标注是:函岭百合学园中学校。 那是与冰帝几个街区之隔的著名私立女子学院,建立于明治年间,历来奉行从国小到高校的一贯制教育。校风严禁,生源也多为社会名流之女,可以说是比起冰帝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的贵族学校。藤川凉疑惑地看看迹部,又盯着对方花哨的的校名校徽愣了半晌,立刻想到了什么,但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竟笑了出来:“这算什么名字?居然叫百合学园……哈哈……” 生硬的,明显是故作轻松的语气。 迹部不留情面地点穿:“在本大爷面前不要装傻,行不通的。”然后他淡定地伸手将藤川凉手里的策划书向后翻过几页,勾起嘴角又加了一句,“毕竟那里原来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知道的。”如他所料,藤川凉立刻敛起笑容沉默下来,迹部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尴尬之于藤川凉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策划书上。并不是什么复杂的策划,无非是在今年的学园祭中,向来单独承办的冰帝学园被邀请和坐落在几个街区外的函岭百合学园合办。 她合上策划书,笔直地看进迹部灰蓝色的瞳孔,“你难道又想说这是因为我的关系?” 迹部倨傲地笑起来,“藤川,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这只是个巧合。” “那你打算让我做些什么?” “主会场定在冰帝,函岭的组织方下午会到这里商量具体流程,你需要和本大爷一起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书记的工作吧。” “确实没什么关系。”迹部从藤川凉手里抽过策划书,“我只是觉得你在场的话,会很有趣。” 迹部说完便转身走回a组教室。他背着她举了举右手算是道别,除此之外仅留给藤川凉一个简单的背影。而在当天下午,当藤川凉坐在学生会室的会议桌边时,她看着桌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这才终于明白了迹部所说的“很有趣”是怎样的含义。 藤川茧正与另一个函岭的学生代表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姿态优雅,裙角压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沉默地看着藤川凉跟在迹部身后走进门,沉默地看着他们小声交谈了几句,随后迹部独自走进学生会室角落的私有房间,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藤川凉则隔桌在她们面前坐下。 “又是你……”藤川茧喃喃,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藤川凉稳住情绪回复以微笑,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又被迹部的声音打断,“这家伙好歹也是你的长辈,基本的礼貌也该有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戏谑。说这些时迹部已经走到藤川凉身边坐下,同时将一份事先准备好,印有流程预算等细节的文件放在桌上。好在藤川茧也是明理之人,只见她优雅地将长发捋到耳后,又按照礼节向藤川凉重新问好,那之后便切入正题讨论,不再说多余的话,也没有再流露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藤川凉不禁感叹于她的涵养。不过是十来年的功夫,无论是律还是茧,似乎都变成了与她处在两个世界的人。 包括迹部也一样。他们比她更早懂得了成人世界的规则,也因此能站在更高的地方。 讨论进行得顺利,包括场地布置和经费结算,不过两小时工夫已经基本定妥。 瞬息万变的股市或虚浮不定的房地产市场,它们无疑都教给了靠这两者起家的两方家族后代以精明,决断和果敢。而自始至终藤川茧都对迹部恭恭敬敬,也丝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倾慕之情;对藤川凉尽管也客客气气,但却透着淡淡的疏离。除了知道内情者外恐怕没有人会认为这两个同姓的女孩子会是亲缘关系。最后迹部关照藤川凉送她们到楼下,临走前藤川茧与她的校友一同向藤川凉欠身道别。藤川凉刚想还以相同的礼节,却看见茧忽然凑了过来。 “你和景吾哥哥是什么关系?”她的声音低而急促,这让藤川凉不禁哑然。无论出身与自小经历的教育培养如何,无论在会议桌旁的她有着多么超乎年龄的沉稳,眼前这个与自己分享着相似血缘的女孩,不过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会为自己所倾慕的人变得敏感而卑微。 于是她笑了笑,倾身凑近茧的耳朵,“校友关系而已,加油吧。” 茧的背脊一僵,耳根也立刻红起来,像是没有料到会被对方如此轻易地看透自己的心思。只见她又朝藤川凉鞠了一躬,紧接着便转身拉着自己的同伴匆匆走开,那样子被形容为落荒而逃或许也不为过。藤川凉目送她们消失在视线尽头,末了叹了口气。 “迹部,你怎么下来了?”没有回头,却是异常笃定的语气。 迹部走下阶梯,落落大方并不躲闪,“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藤川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说,“迹部你未来的结婚对象,会是家族决定的么?” 一条gg说,要冒头,别bw! 不知道一条gg的继续韩度! Chapter 18物是人非 通婚在现今的日本并不罕见,甚至在全世界范围都是一种变相的传统。 华族总会因名誉与社会影响在圈内通婚,商族则是为了利益与商场上的野心。曾经在几个世纪来由暗处统领全世界经济走向,被诗人海涅戏称为“金钱是世界的命脉,他们是金钱的先知”的rothschild家族,更是有过必须严格遵循家族表亲间通婚以控制财产外流稀释的规定。 而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日本,无论迹部或藤川家的后代也都逃不过这道命运。 甚至还来不及去看迹部的表情变化,话音刚落,藤川凉便被自己的冒失吓得噤声。 迹部的私事她从未想过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打探,哪怕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既定的答案。她只是忽然想到,如果迹部景吾未来的命运真的逃不过家族间的联姻,那么对在与迹部家私交甚密的藤川家里与迹部家继承人年龄相仿的茧而言,这个注定将站在银座之巅的男人或许并不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哪怕那段婚姻或许建立在无奈之上,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你若想得到许多,也注定会失去不少。 迹部的面色也变得僵硬,显然没有料到藤川凉会忽然提到这个问题。 “你想说什么?”良久他小声问,声线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上的变化。 藤川凉连忙摆手否认,“口误,口误,麻烦大爷你快把刚才的话忘了吧。” 迹部听后不再说话。他蹙起眉,神色怪异地打量了面前的藤川凉一会儿,忽然倨傲地笑了,“虽然不知道你在乱想些什么,不过……”说到这里他侧头避开藤川凉的目光,视线越过不远处的榉树林与梧桐道,落在看不见的远方。 最后他说:“如果本大爷说不会,你会不会相信?” 有些惊讶,但藤川凉还是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只等他自己解释。 迹部扬起下巴:“第一,靠这种手段夺取天下,本大爷……不,是迹部家不需要。” 商场如战场,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没有永远的亲人与朋友,有时甚至连至亲都不可信任。更何况迹部一族以证券起家,而股市总是瞬息万变无法预测,有时在他人影响下一次不经意的错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与决策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因此在经历过无数背叛或起伏后才有了今天成就的迹部家族更是清楚地明白,只有自身才真正值得信任。 以自身力量立足于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利益场,这是迹部家的生存哲学。 在藤川凉竭力想要读懂这句话的当口迹部已经抛下她动身返回楼上。而在经过第一个转角时他又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回敬藤川凉的目光。然后他再一次勾起嘴角,“第二,”他补充道,阳光透过落地窗洒了他满脸满身,“adel sitzt gemut,nicht im geblut。如果你听得明白。” 怎么可能不明白? 德文句子,也是这个世界中的迹部留给她的第一句话,哪怕他或许并不知情。 ——『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在心中。』 ※ 学园祭的准备从九月办开始,历时半个月,目的仅为那一天的精彩。 既然是两所名校合办的祭典,那自然会有区别于普通学园祭的元素。而身为学生会一员,着手于学园祭策划的最大好处就是无论目睹怎样的活动,无论在活动中发生什么事先并未公布的插曲都不会显得惊慌失措。而相反的,这也注定了当事人无法体会到和其他人等同的惊喜和愉悦。因此在学园祭当天,当两校学生带着满心期待穿梭在校园中时,藤川凉却站在学生会室的落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远处的林间偶尔有鸟群飞起,秋日里明晃晃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统辖了整座城市。 然后她侧过身对背后的人说:“居然把游乐园搬进学校,迹部他还真做得到。” 不远处正对着电脑噼啪打字的人——学生会书记,二年级的羽山美智从屏幕上收回视线,对藤川凉笑了笑,说:“我敢打赌,如果迹部听见这句话,他一定会说「只要本大爷想,有什么做不到」之类的。” 藤川凉举手表示严重同意,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运动场边巨大的旋转木马与咖啡转杯设施,以及周围身穿函岭浅灰色水手制服的女生们,最后合上窗帘,室内光线顷刻暗了不少。 “他怎么不把摩天轮和过山车也一起建进来?”明显的揶揄语气。 羽山终于输完了报表,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又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说:“其实还真的有考虑过呢,不过建摩天轮耗费的时间太长,过山车又不太适合,对方毕竟是女校。”说到这里羽山又好奇地打量了藤川凉片刻,最后问她:“倒是藤川你,学园祭的时候居然呆在这种冷清的地方,还真是没有一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样子。哪像我可是被逼无奈的啊……” 藤川凉耸肩笑着回答,“都已经事先知道策划了,没什么值得惊喜的。况且学园祭这东西……” 她无奈地笑道:“在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许多次了啊。” 羽山将报表打印出来后放在迹部的办公桌上,用镇纸压牢。然后她拉着藤川凉一同出门,“别老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就算知道了策划,出去感受一下气氛也好。”藤川凉拗不过她,只好点头答应。锁门时羽山看着藤川凉从包里摸出钥匙,忽然问她:“说起来,关于今天晚上的策划,藤川你有没有听说过?”藤川凉有些茫然地看向羽山,一面努力回想策划书的内容。 “演奏会?” “那是在下午。” “唔,对……那烟火会?” “也不是。” “啊,那就不知道了……” 羽山美智竖起食指抵住嘴唇,语调和笑容都显得无比神秘,“这可不是学生会管辖范围内的策划哟,”她用轻松的语气说,并没有回应藤川凉询问的目光,“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她们在二号馆前道别,羽山说要去看看自己班级的布置,藤川凉则打算一个人到处走走。她绕过喷泉绕过树林,沿路都是各式展板摊位,光看这里与记忆里的海原祭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熟识的人,独来独往倒也乐得自在。 直到忍足的声从背后传来。 “小凉。” “……”淡定又沉默。 “凉?”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藤川凉停下脚步转身,而身后的人见有了回应,立刻扬起嘴角。 “这有什么关系,凉可比藤川好听许多,”忍足无谓地笑笑,双手插在制服口袋走到与她平行的位置,“况且小凉你,究竟希望别人记得的是藤川家的藤川凉,还是作为你自己的凉呢?”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藤川凉一时间无言以对。 忍足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现在要去哪里?”良久还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嗯,不知道……”说着重新迈开脚步。 “那要不要出去走走?” “哎?” “我是说,就今天一天,出了校门,去随便什么能到达的地方玩怎么样?” 关西少年唇角带笑,墨蓝色的眼在阳光下呈现出硬玻璃的干净色彩。 他低沉的嗓音与记忆里的片断重合,让藤川凉在这一瞬不禁有那么些失神。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迎着忍足询问的目光试探地开口:“《baby blue》,你也看过?” 记忆里曾有这样一部短片,蝉鸣肆虐的盛夏,日光刺眼,云层从辽远的蓝天缓行而过。少年在音乐教室里单手敲出肖邦的离别曲,简单的琴音连绵不绝。然后他在布满大片阳光与阴影的走廊上问少女:“就今天,把明日啊未来啊什么的给忘掉,找个地方去逛逛好吗?” 这样的语气,同刚才的忍足一模一样。 忍足伸手推了推眼镜,“《baby blue》?那是什么?电影么?” 藤川凉这才回过神来。生活在2000年的忍足,没理由会看过上映于2007年的影片。但她还是点头回答:“是的,电影。”好在忍足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简单地问,“是怎样的剧情?” “两个高中生逃课去了湘南。台词和你刚才的话很像。” “哈,真巧,那改天我去看看。” “嗯……”藤川凉尴尬的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其实那并不是一部夺人眼球的巨作。单线剧情,画面精致却因节奏显得平淡。可即使从十年后的未来回到过去,即使身边的许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藤川凉依旧清晰地记得影片中那个名叫翔的,倔强而清秀的少年,在临别前夕忽然想要抛开一切,前往任何能到达的地方。 因此他说:“把钱全部用光,有多远去多远,怎么样?” 而女生说:“我想去湘南,想在海边放烟花。” 他们带着仅有的几千日币踏上旅途。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哪怕坐错车坐过站也不愿回头。 那或许就是十几岁年纪最真切的写照。厌烦平淡的生活,内心的野兽骚动不已。还没有尝过真正的苦与痛,只会为内心所谓的忧伤惆怅。也因此总是满怀不切实际的理想,以为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以为自己的青春永远花不完,以为自己能够拯救这个腐烂的世界。 而只有在遭遇某些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只是惘然。 后来的翔说:“就这样逃到某个地方就好了。” 叶月垂下眼帘:“哪里也去不了的,我们。” 那时只属于青春的,淡淡的绝望。 听过藤川凉的描述后忍足先是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什么,“伤脑筋啊……”他喃喃。 然后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忍足忽然戏谑地笑起来,他快步绕到藤川凉背后,将她朝教学楼的方向推了一把,“既然要去,那就先陪我回一次教室吧,我的包还在柜子里。” “去哪里?” “湘南,和电影一样。” 见藤川凉有些失神,忍足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说起来,往南走总有种在犯罪的感觉呢。” 秋季的湘南海岸,包裹在碧蓝的天海与清爽湿润的海风中。标志性的灯塔伫立在长桥连接的江之岛上,白色的海鸟在海面上扑着翅膀盘旋。经常还能看见附近学校的运动部少年们身穿运动服,大声喊着口号列队脚踩沙滩跑过。这些无不承载着她的乡愁。 但藤川凉最终还是摇了头,“恐怕不行,今天。” 忍足不解,“为什么?”他问,“不去湘南的话,别的地方也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藤川凉朝他摆手,“下午的演奏会,学生会成员需要在场,迹部交待过。” “演奏会?” “嗯,你没有看过布告栏?” “没有,很麻烦。是冰帝的管弦乐队?” “不,是国立音大的。他们和函岭是姐妹学校。” “……”忍足忽然沉默下来。藤川凉有些好奇地侧过头打量他,“有什么问题。” “……演奏会在哪里举行?” “就在冰帝讲堂,下午三点。” “明白了。”忍足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而在道别时他又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小凉你现在可欠着我一次出游的机会哦。欢迎随时补偿。” 藤川凉扶额:“忍足,不要自作主张!” 尽管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但藤川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忍足的反常。那样奇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在期待,又像是竭力要把什么隐瞒。这些天来她所认识的忍足总是能轻易看透别人的内心,对自己的一切则包裹在重重防备之下,因此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 胡思乱想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在下午时分来到讲堂后台的准备室,直到见到了半天未见的迹部和茧,直到国立音大的前辈们从准备室大门鱼贯而入,藤川凉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向他们问好。迹部与国立音大的领队礼节性地客套时,其余在场的学生会成员们则饶有兴致地猜测表演者手中的乐器。“那边的盒子里是单簧管……这个一定是大提琴。”他们隔着乐器盒小声讨论。藤川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忽然扫过人群中那张不久前才见过的脸孔。她惊讶地张开嘴,正犹豫着是否要主动打招呼,这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哈,是凉啊,又见面了。”鹰司圣美穿过人群向她走来,手里的小提琴盒格外醒目。 “好久不见,鹰司学姐。” “愿意的话就叫我圣美吧。”鹰司莞尔,“原来凉是冰帝的学生,真巧。” “嗯,是啊。” 她们随便寒暄了几句,在这期间外面会场的声音已经渐渐嘈杂起来,观众入场,离演出开始已经不到半个小时。那之后管弦乐队便被集中到一起进行最后的调试。藤川凉远远看见鹰司圣美用下巴抵住搁在肩上的小提琴,举起琴弓随意拉了几下,悠扬的旋律顷刻流了出来。 “你们认识?”身边有人推了推她小声询问。 “算是吧……”藤川凉含混回答,“她真是厉害。” “那是当然,”沉默许久的茧忽然开了口,“鹰司学姐她,从入学起可就是首席了哦。” 而在一个舞台之隔的观众席一角,忍足已经坐在那里。他将手肘搁在坐椅扶手上,用手背托住下巴,任凭边上的向日宍户吵吵嚷嚷,依旧是从入场起便一言不发。讲堂内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大片灯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明暗。就在刚才,他在布告栏边仔细阅读了那张关于演奏会的海报,并如愿在显眼的位置看见了料想中的那个名字。 『鹰司圣美』。 其实从到东京的第一天起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是曾经期待也不为过。 有人说,未来总会变得平淡,因为不平静的都已经过去。但对忍足而言,那些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片段,却偏偏守候在道路的前方,等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喧嚣四起。 而那个声音也正在脑海中徘徊。低沉的,温柔的,悲伤的,甚至绝望的。 ——“侑士。” Chapter 19無疾而終〔忍足番外·上〕 记忆里曾有过这么一段相对安逸的时光。 那还是在国小四年级的时候,因为某些缘故父亲不得不调回大阪市北的总院处理事务,并带着全家迁回梅田的旧屋,允诺两三年内不会再搬迁。旧屋是父亲出生成长的地方,位于一座缓坡的半腰。西式结构,墙面被刷成干净的乳白,立柱和巨大的落地玻璃都别有风味。屋背后有大片浓密的树林,被木桩围起来,周围的地上总是掉满不知名的果实,经常也有野花从木桩上方探出头。据说里面供有地藏庙,但无从考证。另三面则是其他零零落落的民居,以白墙黑瓦的和式为主,也因此衬得忍足家的屋子格外醒目。 沿着半坡往下走,经过一所旧书屋,绕过几栋附近短大的学生宿舍,再越过一片竹林,便能看见尽头处横淌着的一条不知名的河,波光粼粼,水声不息。它或许曾有过名字,但雕刻名字的石碑已经在岁月中悄然腐蚀,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河里偶尔会有鸳鸯结对而过,也常能看见骄傲的长腿鹭鸶出没。那些洁白优雅的鸟类在浅滩处悠闲踱步,然后展开翅膀飞去不知名的远方。河面还有座窄窄的桥梁横跨其上,木质桥身被刷成韵味十足的暗红。附近人家的孩子总爱趴在木桥的护栏上,探出头去看河水中色彩斑斓的锦鲤来回穿梭。 梅田区安逸的两年,就是从这里开始。 那年忍足家的长女裕里刚进高中。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踏入新环境,换上新的制服,结交新的朋友,参与新的社团,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因此自然无论如何不愿放弃重来。再加上早已厌烦奔波不定的生活,于是在那个仲春她头一次鼓足勇气,向父母表达了想要留在原来学校的愿望。父母欣然答应,他们想了想又说:“既然如此,那侑士干脆也在道堀顿把国小念完吧”。 中央区道堀顿第二小学,普普通通的学校,唯一的特点是隔壁班那个叫谦也的笨蛋。 忍足谦也,忍足侑士的堂弟,虽然他不怎么想承认。 当然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事实上搬回梅田的前几个月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凝重。以往晚餐时都有让小辈汇报一天情况的习惯,但那段时间全家人在餐桌上几乎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只是沉默。甚至每当忍足想要开口吐槽不按常理出牌的堂弟谦也(比如当其他孩子都在宠物店窗前对着约克夏或金毛猎犬的柔软皮毛死抱父母大腿时,他却高高兴兴抱回一条面目狰狞的蜥蜴)时,他的姐姐总会用眼神告诉他闭嘴,于是他闷着头乖乖吃饭,偶尔与父母一同死盯着餐桌边电视上播报的新闻。 尴尬的,难耐的沉默。 后来他也渐渐知道了这其中的微妙。包括父亲为什么会忽然长期回到总院工作,为什么会如此在意社会新闻的内容动向。因为在偷听了数次父母间的私下交谈,留意了无数新闻报道后他了解到,那一年的忍足家总院里有一名素来口碑良好的医生在用药时因为走神发生了失误,最后导致一名患者死亡。这原本便是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而后续发展在医生仗着自己的名望将责任全数推给负责送药输药等操作的值班护士身上并拒绝向病人家属赔偿道歉,最终引发社会众怒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尽管事件以「医生被捕,家属得到赔偿」的看似完美的结局告终,但忍足家医院的名誉无疑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而父亲唯一能做的,只有亲自监督补救。 忍足曾与姐姐一起随着父亲与医院的其他高层一起参加事故致死的病人葬礼,算是代表医院正式道歉。那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阴天。极厚的云层堆积在头顶上方,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着浓浓的湿气。病人姓辻堂,四十来岁的男性。进医院只为阑尾这样的小手术,却不料一夜间与家人生死两隔。葬礼在大阪郊外的辻堂家祖屋举行。忍足与姐姐都是一身黑色正装,从进门起便低着头,只是跟在大人身后慢慢走。尽管是白天但堂屋很暗,点起了蜡烛,越发显得人影幢幢。从寺里请来的和尚正喃喃诵经,声音沙哑,木鱼的嗒嗒声回旋在室内。 屋外偶有人声,屋内除此却是一片死寂。 忍足看见父亲与其他人一起向辻堂的妻子下跪,用最严肃的方式表达歉意。那是个倔强而优雅的妇人,自始至终只是抱着丈夫的遗像默默流泪,不看他们,也不多说什么。原本设想中或许会难以控制的失态状况没有出现。而她那在这年春天刚升入国三的长子同样沉默地跪坐在母亲身边,背脊挺拔得像一棵树。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而是紧咬嘴唇,眸如鹰隼。 最后他带着嘲弄的神情冷笑起来:“医生什么的,最讨厌了。”他说着,又执拗地挣开旁人想要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其实你们关心的根本不是病人的死活,只是医院的利益罢了。” 这年忍足十岁过半,已经能够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里的失望。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紧接着有密集的雨声传来。 忍足透过木格子窗看向外边灰蒙蒙的天,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雨幕中。 那些雨滴落在屋檐上,落入树林间,落在走廊前,落进地面上的水洼,像是连绵不绝的叹息。 回家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父母照例占据了正副驾驶座,忍足姐弟坐在后座。途中姐姐戴上耳机闭眼小睡,忍足则侧过头去看窗外,天边依旧是层叠的云,雨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能看见雨丝倾斜交织,沿途的风景都被拖成一片模糊。收回视线时正撞见后视镜中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的影像,这让他不禁吃了一惊,毕竟自他记事起就几乎没有见过父亲抽烟的模样。忍足立刻直起身子,刚想出声便看见母亲夺下父亲手里的烟,“别这样。”她轻轻地说,“都会过去的。” 他的父亲单手控制着行车方向,末了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 他说,津子你知道么,辻堂家的孩子,原本一直想当医生。 到家后母亲和姐姐先下了车,母女两人合撑着伞踏着门前的台阶去开门。忍足刚从车里钻出来便被他的父亲叫住,“侑士,你等一下。”他的父亲将驾驶座边的车窗摇下,“进屋后去我的书房,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忍足不明所以地点头,然后目送父亲将车停去车库。他穿过餐厅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窗外隐约传来车库卷帘门的声音,预告父亲即将进门。 于是他将杯子放回原位,沿着楼梯走上二楼。 所谓的谈话其实很简短。 看得出父亲原先有许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只凝缩成简单的几句。自始至终忍足都与他隔桌而坐,透过父亲鼻梁上的镜片直视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目光锐利而严肃,像是夜幕中深不见底的海。最后他的父亲说,侑士,无论你今后会不会走上做医生的路,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有几点你务必明白:做一个好医生,必须付出的是一辈子的心血,有时甚至会因此影响到与家庭的相处。而在那之后他或许会收获名利,也或许会享有较普通人优越许多的生活与社会地位,但他作为医生的初衷永远都不会改变——侑士你知道是怎样的初衷么? 忍足一怔,连忙点头,并没有正面回答。 后来忍足一直在想,虽然嘴上说着『尊重他的选择』,但事实上父亲早在那一年就看死了他未来的路,因此在那个下午走进父亲书房的才会是年仅十岁的他,而不是更年长一些,成年后涉足其它行业的姐姐。而之所以会衍生出这么一段所谓的谈话,则是因为尽管忍足并不属于牵扯到那次事故的相关人员,他的父亲依旧担心儿子那还未形成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会因为这样的冲击变得扭曲,最终像辻堂的儿子一样,亲手阻绝自己成为医生的路。 梦想,未来什么的,有时候真的脆弱不堪。 时间是块磨刀石,再多的波澜都被磨成水色般平滑。 随着导致事故的福岛医生被捕入狱,忍足家医院的声望也在全院员工及媒体舆论的帮助下逐渐恢复。在此期间辻堂一家则在得到相应的补偿后悄然搬走,以至于院方代表再又一次上门探望时寻得的只是一幢空荡荡的宅子。“没有把屋子卖掉,这代表他们还会回来。”忍足曾听父亲在餐桌上这么说,只见他放下碗筷:“至少现在,这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远离打扰,远离这片伤心地,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直到拥有归来勇气的那天。 希望那家的孩子不要真的放弃做医生的愿望。 最后他这么说。 开春的时候,忍足升入国小五年级,姐姐则已经是高二学生。 十七岁的忍足裕里高高兴兴地向家里人介绍自己新交的男朋友:偶然认识的,国中起就在京都学习院就读的华族旁支,出生于以主持祭祀闻名的神官世家,所谓帅气多金权势兼收的代表。平时见面不多,用忍足后来的话说就是纯属活生生的悲情偶像剧戏码。家世,地位,未来的巨大落差让上至父母胞弟下至同学闺蜜都对这份感情不怎么看好,“分明以后必须和家里定下的婚约对象结婚,现在居然还在玩弄民女,”有人曾苦口婆心地劝她,“靠不住,这样不负责任的人,真的靠不住啊。”但所谓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忍足裕里坚持己见,“我不介意。”她笑着说:“就算以后必须要分开,趁年轻的时候疯一场也好。” 忍足侑士别过头,心想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糊涂的姐姐。 而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改变,以见证所谓的成长。 学期第一天忍足谦也在走廊上遇见了阔别一个假期的堂哥,纯情少年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用力按住对方的肩拼命摇晃问说侑士侑士你怎么了脑袋摔坏了还是被门夹了……然后全年级都知道了忍足侑士开始戴眼镜的事实。事后忍足摆出一脸恨不得掐死对方的表情,谦也则满脸委屈地碎碎念,“分明视力那么好,戴什么平光镜嘛……”而姐姐裕里则窝在沙发上翻看时尚杂志,头也不抬,“侑士长大了,会拗造型扮成熟耍帅吸引女孩子了,谦也你也学着点。”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啊啊,带侑士上街终于不会再有带着牙没长齐的小鬼头的感觉了……” 忍足推推鼻梁上的平光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但这不会改变别人总是把我们看成母子的事实。” 迎接他的是一个迎面丢来的抱枕和姐姐大人一顿爱的胖揍。 谦也无所事事地捡起裕里丢下的杂志,翻开她刚才看的那页,“星座占卜啊,”他喃喃。 事业运学习运金钱运友情运爱情运,纸牌塔罗牌鲜花毛线茶叶,一切都能占卜。而这一无比神棍的行为无疑给了女孩子们足够的遐想和心理安慰,大大满足了她们对未知未来的好奇与向往,因此在这一年快速流行了起来。裕里就读的高中在四月半举办学园祭时,忍足家兄弟曾一起偷偷去学校参观。两人原本就都是长相清秀的小少年,因此即使在人群中依旧足够吸引眼球。路过某班布置的占卜屋时谦也死活拖着堂兄掀开门帘走进去,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头顶上一盏吊灯发出微弱的光。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忍足皱眉,不喜欢这样的味道。而在看见不远处坐在桌前的所谓占卜师那套黑色长袍连带兜帽外加山寨水晶球的低标准配置后更是坚定了要走的打算。只是刚想转身就听对方开了口。 “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比打扮更加神棍的声音。 忍足把谦也往前推了一把,转身继续走。 “不不,不是你,是戴眼镜,长得很帅的那个。” 恭维永远有种神奇的力量,不出十来秒,忍足就端端正正坐在了桌前。 只见兜帽同学端详了他一会儿,终于又幽幽开了口。 “小兄弟,恕我直言,你这辈子总结起来不过一个恋字。”兜帽如是说。 忍足茫然了,他看了看谦也,对方也回报以相同的眼神。思维跳跃地实在太快,忍足瞬间想到了什么,别过头去为自己抱头默哀,“我才十一岁,这辈子就被定为成情种了么!”他悲愤。 兜帽轻咳一声,“想听分析的话……”他伸出五根手指,“这个价。” “五十?” “五百。” 本着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的心理,忍足认命地掏出一枚古铜色硬币。 对方清清嗓子:“听好了,恋者,变之上,态之下者也……” “……” 而在忍足带着满脸绝望的表情走出门后,兜帽将刚收得的五百円丢进桌边的铁皮罐,回过头去看从幕布后走出来的女孩子,“这样真的好么?你弟弟看上去受打击不小啊……” 忍足裕里耸了耸肩,“应该的,侑士这家伙天生嘴毒,我早就想这样试试了。” 对方无言,“算你狠……” 所谓年轻就是郁闷的事转身就忘。不多久他们又从中庭归来,端着章鱼烧穿过学校别馆。 学院祭时的学校一片混乱。路过文体楼的大厅时他们撞见有学生偷偷在厕所抽烟,烟的味道很烈,呛得两人一阵咳嗽。二楼音乐教室外的空地上还有学校乐队在演练,打扮前卫的高中男生偏偏唱着elton john的the captain & the kid,走音程度因为配合着从拐角处琴房内飘出的古典钢琴曲,由万米长跑迅速演变成五十米短跑,直到变成一幕喜剧。最后还是主唱做了个手势要求暂停,“吃过午饭继续练吧。”接着一行人放下乐器勾肩搭背出门闲逛。 顷刻只剩下琴声盘旋,像是大鸟的羽翼,轻柔地扫过楼层每个角落。 忍足侧耳听了一会儿,“是肖邦的曲子,”他对谦也说,“练习曲第三首,《farewell tune》。” 丢图 嗯,所谓的无眼镜叼花图 Chapter 20無疾而終〔忍足番外·下〕 后来忍足总是说,1996年,那是日本电影界奇迹辈出的年份。 那一年,名叫岩井俊二的新人导演靠一部清新感人的《情书》轰动全国。旖旎的北国风光中有长发少女清丽的笑容与门外清秀少年抬眼间惊鸿一瞥的惊艳。而一封通往天国的情书和两段贯穿一生的爱恋则筑造起整个故事的骨架,最终成为日本电影史上难以超越的传奇之一。 那时的岩井正在构想日后同样造成轰动的《燕尾蝶》,2001年才上映的莉莉周尚是个遥远虚无的梦。也就是说在1996年的时空里还没有星野没有莲见没有津田没有莉莉周没有大片绿色的麦田和探向天空的风筝,自然也没有音乐教室里反复演奏德彪西的倔强少女久野阳子。 但在1996年春天的私立郁文馆高校音乐教室,肖邦的离别曲连绵不绝。 那是属于十一岁的忍足的奇迹,虽然当初的他并不知情。 忍足记得在入夜后的学园祭晚会上,他坐在观众席中再次听见了这首曲子。十一岁的小少年个子还没有长开,因此只能透过前面黑压压的人头间的缝隙勉强看见舞台上三角钢琴前专注弹奏的身影。聚光灯从舞台上方打下来,将演奏者整个包裹在温柔明亮的光线中。“那是三年级的鹰司学姐,美人哟,”身旁的姐姐向他们介绍,“其他方面也很厉害,才开春就已经被国立音大提前录取了,”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不过话说回来……” 演奏恰好在这时结束,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如潮的掌声中。 没有听清,但忍足也没想去追问。 学园祭的最后,全体学生集中在运动场上,正中央的篝火已经点燃。 裕里独自回教室取了包,又在忍足诧异的目光里换下了室内拖,“回家吧,不早了。”她揽过两个弟弟的肩笑着说,“想吃什么?我请客。”谦也满脸雀跃的同时忍足却侧过头去偷偷打量相处多年的姐姐,然后他清楚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失落,瞬间便心领神会。向来以看电影和爱情小说为乐趣的忍足理所当然地早熟,他知道学园祭篝火舞会的邀舞环节向来有恋爱催化剂的美称,他也知道他的姐姐不过是在刻意回避,只因为她等待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远在京都的,忍足素未谋面的世家少年。 只是当他们三人与许多涌向运动场的学生们擦肩而过,踩着一地清冷的月光踏出校门时,忍足抬眼就看见了校门外不远处的路旁停靠的那辆他叫不出名字的车。而在看见倚在车旁的那个与姐姐年龄相仿的英俊男子时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忍足扭头和谦也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迟钝模样,他连忙动手将谦也往边上拖,一面小声告诉他不要出声。途中他回过头,果然看见那男子向愣在原地的裕里走过去,最后张开双臂,将对方拥入怀中。 树叶沙沙作响,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忍足忽然觉得有些理解了姐姐的心情,尽管说不出具体的理由。 而长大后的忍足每当回想起那个夜晚,总会带着些许无奈扬起嘴角。那两个人,一个注定为家族利益而活。肩上背负着过多的责任,也因此生来就被变相剥夺了爱一个人的权利,只有联姻才是他唯一的归途;另一个则正处在少年时代最好的年纪,执着,勇敢,不计后果,爱与恨的表达都热烈而直白。他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各自介入对方不同于自己的生活。即使明白终将分别,即使清楚这段感情注定无望,却依旧抱着全盘皆输的决心和准备,暂时抛下所谓的明天和未来,义无反顾,只为让这段曾经能以最美的姿态留在回忆。 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恋。 梅雨季过后,充斥着白昼蝉鸣和紫阳绣球的夏天到了眼前。 那个初夏他在关西地区的国小级别网球比赛里得了第二。第三是谦也,第一则是个名叫白石藏之介的小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就读于离忍足家不远的南梅田小学,家里似乎和谦也家有事业上的往来;孟兰节的时候他收到了人生的第六封情书,淡蓝色的信封躺在自家门前的信箱中,没有邮票和邮戳,显然是亲自送达,但最后的落款却是陌生的名字。忍足在信封正面用铅笔标上大阪,然后将它同另外五封标有京都或神户等地名的旧信一起压在写字台抽屉的最底下,并没打算去深究对方是谁。为此他的姐姐曾伸出手指用力戳他的额头,“别太得意了,小子,”十七岁的少女严肃地说,“辜负女孩子的心意,可是会遭雷劈的。” 忍足觉得很委屈。寄信人躲在暗处观望,这样薄薄的一纸书信,能代表什么? 既然决心表达那份心意,又为什么会没有亲口说出的勇气? 这样的疑问,爱情小说和文艺电影都回答不了他。 那年冬天的初雪落下时,裕里口中“厉害的鹰司学姐”出现在了忍足家的客厅。 这是忍足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神秘的演奏者。尽管同是同龄人间的美人,但和十七岁的忍足裕里不同,十八岁的鹰司圣美举手投足间已经透着些许成熟女子的味道。进门后她在玄关换下鞋,又将脱下的大衣挽在手肘,然后温和地向他们问好。在这样的雪天里她的肩上和头发上都没有沾到雪片,显然是忍足的父母亲自接送过来。裕里先是满脸惊讶,但似乎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恭敬地向学姐回礼。他们的父亲则向忍足介绍,“这位是鹰司圣美,已经被国立音大录取,在明年春天前有充裕的时间,所以从今天起辅导侑士你的小提琴。” 忍足有些茫然,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练琴六七年,期间因为频繁搬迁的缘故曾换过不少老师,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员,并且无一例外是父母亲的熟人。比如之前的那任就是当年辅导他母亲练琴的老人的女儿,只可惜不久前全家移居国外,那之后的课程也就停了下来。而现在,他的父亲却忽然带着姐姐即将毕业的校友出现在这里,并告诉他这将是他在未来几个月间的辅导老师,这不禁让忍足感到疑惑:他的父母与鹰司是如何结识?而一个即将毕业,在春天就将进入大学的青年女子又为什么会放弃享受这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反倒担负起家庭教师的职责? 他想了许多,但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不能否认鹰司是个很好的老师。 温和,耐心,琴技高超,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会在练习的间隙同他聊天,告诉他不少高中趣事,或是在谈起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音乐时耐心听忍足表达自己的看法,并适当给出中肯的赞同或反驳。没有居高临下,也丝毫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随便敷衍的意思,仿佛只是面对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以至于后来忍足曾半开玩笑地对姐姐裕里说,尽管只相差一岁,但鹰司在感觉上却比她成熟了不止一点。意外的是裕里竟难得没有反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力戳他的额头,只是沉默。末了她叹了口气,说,侑士你知道么,上帝真的是公平的。 后面的话裕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母亲在楼下叫她,说有她的电话。 其实并不是没有察觉到鹰司的反常。比如偶尔,当忍足奏完一曲放下琴弓时,回头看见的却是鹰司失神看向窗外的侧影。外边的阳光透过木制百叶窗上的缝隙一条一条切在地板上,光影相间,就像一场虚幻又真实的梦境。这时候的鹰司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忍足不由想起姐姐说过的那番话。像鹰司这样的人,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浑浑噩噩中,日子就这样平淡又真实地过去,转眼迎来了1997年。 新年里的第一堂课,鹰司没有出现。 忍足再次见到鹰司时已经过了正月,地点是自家医院五楼的单人病房。 心脏科室二区,重点收治需要长期观察的病人。那个下午他沉默地和姐姐走进病房,正靠在床前看书的鹰司循着声音抬起头,在看清来人后冲他们扬起嘴角,“裕里,侑士,”她边说边将手里的硬面书合上,放回枕边,“哎,真是丢脸呐,居然在新年的时候犯病。”故作轻松的语调,却无法掩饰苍白的面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们随意客套了几句,之后有护士开门探进头,和气地说鹰司小姐,今天的检查时间到了。鹰司随护士出门后忍足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发呆。他的视线从雪白的墙面移到窗前玻璃瓶内的植物,最后落在窗外看不见的远方。 姐姐裕里垂下眼睑,伸手揽过他的肩,“侑士,你真的是今天才知道?” 忍足咬着嘴唇点头,一言不发。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知道她的脸色常年苍白,知道她喜静不好动,知道她总是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淡然,从不会流露出激烈的情绪。但她的矛盾,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将这一切藏在身后,只留给旁人温和的笑脸。忍足忽然有些生气。他原以为他们早就无话不谈,却不料她从一开始便在刻意向他隐瞒。他这才明白,纵使他总以为自己远要比同龄人成熟,以为自己的举止行为能够得到成人的肯定,但事实上鹰司根本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强烈的失落感从心里破土而出,像藤蔓般互相缠绕。 裕里说,鹰司的病况在同类病例中不算严重。只要静心调养,普通生活不会有太大问题。 裕里说,鹰司的病情她一直都清楚,不仅因为她们同校,更因为鹰司自小就在忍足家医院接受治疗,与忍足的父亲本是医患关系上的旧识。而之所以会突然以小提琴辅导教师的身份出现在忍足面前,则是因为她想在前往异地求学前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报答有恩于自己的忍足医生,也为填补自己不能和其他同龄女孩一样以出门远游或无止尽的狂欢来度过的假期。 她的声线在空气里振出温柔的波长,所有疑惑都得以完满的解答。 但那时的忍足已经没有心情去听。 直到很久以后,在忍足国三那年,他曾随迹部一同去探望病中的幸村。 那天早晨他们乘坐迹部家的专车从东京出发,踏进病房的时候正是中午,只看见大片阳光铺了满地,被子掀开一角,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路过的护士好心提醒他们,“幸村君在楼顶。”迹部扬起嘴角嘁了一声,说没想到幸村还有这等闲情雅致,但他们还是沿着逃生梯攀上一层之隔的顶楼。正是仲春的天气,空气里混合着潮水和花的香气,拉开移门便看见坚强的少年站在网边,手抠着铁网上的窟窿眺望远方与天空连成一线的海平面。 那种慑人心魄的蓝,仿佛能将一切包容进去。 那一天的幸村表现得冷静而淡然,他始终在微笑,并用平稳的语调与他们讨论即将到来的比赛,仿佛经受病痛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但在几星期后忍足却从芥川和丸井打通的联系线中辗转听说了幸村某天在队友面前的失控。芥川绘声绘色描述的场景他没有过多留意,但其中幸村所提到的一句话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果没了网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曾问过鹰司是否非常喜欢音乐,毕竟能做到钢琴与小提琴兼修的人并不是多数,即使是在国立音大这样的专业环境。对此鹰司不置可否,而在他的再三追问下也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吧,除了音乐,我大概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这一刻,他忽然读懂了她当初的无奈与绝望。 事实上即使没有网球,优秀如幸村依旧能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同理,即使不是旁人眼中琴技高超的鹰司圣美,她也依旧能平静优雅地度过余生。但事实上她始终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期待能过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尽情奔跑尽情欢笑,无所顾忌。但同时她又不希望得到别人无差别的怜悯,因此只能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阻隔了他人,也让自己的心魔越变越大。 而她之所以选择音乐,是因为音乐能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经过两个月的调养,鹰司在二月末出院,东京之行也近在眼前。离开当天忍足一家去新干线站台为她送别。调养后的鹰司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看上去神采奕奕,她先是向忍足的父母鞠躬道谢,又与裕里拥抱道别,最后她拍了拍忍足的头,笑着问他:“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忍足推着眼镜作深沉状想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不久前才看过的法国老片,生于乱世的男女主角在经历最初的敌意抵触,暗生的情愫和无望的挣扎后面临离别:男主角即将参加一个正在作战的师团,第二天就要动身去苏德战场,而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告别当夜在男主角充满悲伤的告白之后,女主角的嘴唇动了动,终于第一次向他开了口。 那是一句微小到几乎听不见的,“永别了。” 而在现实中忍足脱口而出的则是简单的一句:“tu me manqueras。” 声音不大,因此听见的只有鹰司和裕里两人。只是话刚出口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劲,本意里礼貌又不失优雅的“我会想你”在当下的气氛里却似乎有了不同的暧昧味道。于是在看见鹰司和裕里的表情同时迟疑的瞬间他又连忙改口补救道:“bon voyage。”这回是正统的祝福。 裕里继续发愣,鹰司却只是淡淡一笑,“merci,”她说:“au revoir。” 正面回答,简简单单,没了下文。 回去的途中裕里并没有忘记揶揄他,“少年,其实你应该更直接一点,含蓄没前途的。” 而忍足只是用哀怨的目光回敬,继续听裕里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些类似「虽然鹰司学姐比你年龄大了一截但不可否认你小子眼光确实不错」的话,没有反驳没有回嘴,某种程度上像是默认了姐姐的话。其实当那句[tu me manqueras]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比如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愫。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在对方的眼里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鬼。而所谓爱恨离别所谓长相厮守,尽管这些他曾在无数文学作品和电影画面中见证过许多,但在现实中,它们还离他太远。 忍足靠回椅背闭上眼,过去几个月里的许多场景挥之不去。 他想,如果现在的他能够再稍稍大上几岁,不求太多,只要能让对方不再将他当小孩子看待就可以了,那么在刚才他或许就会在最初那句话后鼓起勇气,补上一句真挚的“tu it”。 甚至,“je taime”之类的也说不定。 但这终究只能想想而已,事实上他也确实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国小毕业的那个春天,他辗转得知了远在东京的鹰司有了男朋友的消息;而在毕业典礼结束当天的回家途中,在路上碰巧遇见的,同在这一天高中毕业的姐姐告诉他,自己刚刚已经通过电话和交往三年的男友分了手。“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在这一天,也算好聚好散。”裕里这样告诉他,语气平静地就好象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忍足只是沉默地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毕竟这样的结局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料到。那个傍晚他们并排坐在屋顶,就像小时候的许多个无所事事的傍晚一样,攥着易拉罐看远处的夕阳染红了一片天。 忍足说:“你真的不后悔?” 裕里摇头,“不。现在不,以后也不。” 最后她说,侑士你要知道,人一辈子不一定会顺利和真正喜欢的人走到一起。但你可以在心里为那个人保留一个位置——不会影响到未来生活的那种位置,并且始终记得这个人曾经在你的身边存在过,那就足够了。如果侑士你以后也遇到这样一个人,千万要记住这句话。 忍足喝光了罐子里的最后一点果汁,没有说话。 裕里下楼后忍足一个人在屋顶上坐了很久,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 山坡下的城市里逐渐有灯光亮起来,一点一点连成一张网,像是浮动在城市上空的星空。 头顶的云朵飘移聚集,夜风渐渐变大,最后有雨滴零零散散落了下来。 那是沾染着泥土清香的,春天的雨。 忍足没有躲,只是摘下蒙上雨水的平光镜。反正下楼后也要洗澡,他这么想。 他想到不久后的未来,裕里会前往与学习院同处在一个城市的京都大学,而他也将要升入东京的国中——临近毕业前他向父亲提出了想独自去别的地方求学的愿望,而当父亲问他想要去哪里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东京。但他还是安慰自己,过去的一切已经和他无关。 青春暂时还用不完,未来的路也还有很远,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生命就像一场梦,点点滴滴就像是记录在电影胶片上,快进,倒带,重播,没有尽头。梦里面的他坐在没有浆的木船里,任由沉默的河流带着走,任由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们为他推波助澜,而不知不觉竟又只剩下他一人。他回头发现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向前看却又不知道将抵达到哪里。他迷茫,无助,甚至开始焦虑,因此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怕,不要担心,不要畏惧。或许过了这场暴雨,他就能抵达对岸,从此不再徘徊。 忘尽前川。 Chapter 21幕落時分 忍足走进后台休息室的时候,藤川凉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透过化妆台上的镜子看见有人进门,以为是其他工作人员,于是回头简单打了招呼。但在看清来人后又立刻站了起来,“忍足,”藤川凉有些惊讶,“你来这里做什么?”与此同时前台的演出临近终结,乐声渐渐低了下去,缥缈不定,然后在下个瞬间,一切归于寂静。 掌声像潮水一样透过幕布和连接前后台的走廊灌进来,起起伏伏盘旋在室内。 忍足先是笑而不答,但在藤川凉长时间的注视下还是开了口,“随便看看,”他耸肩,语调轻佻漫不经心。他知道即使这个答案明显透着敷衍,以她的性格依旧会就此收口不再追问。想到这里他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子——柔软的褐色额发,灯光下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的睫毛,鼻梁,嘴唇,最后又回到那对松绿色的瞳孔,它们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湿润清澈的色彩。 从这年的四月到十月,他们认识不过半年,严格来说仅仅是校友关系,除此之外无论班级或社团都没有太多交集,私下双方也从没有刻意接近对方的意思。但事实上这几个月来他们却已经共同经历了许多,包括夜游包括所谓的约会,期间他还曾亲身参与了涉及到她过去的纠结戏码,目睹她的失措,无奈,隐忍和决绝,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其中具体的故事。 对此早些时候迹部曾经揶揄他:“不错,钓到了藤川家的大小姐。” 忍足有些不解:“大小姐?你不是说她和藤川家早就没了关系?” 迹部扬起嘴角笑了,“那是从前。但以后会是的。” 其实很久以前忍足就察觉到,尽管同样面对这个春天才从立海考入冰帝的外来者,但迹部对藤川凉的了解明显远高于他,比如她那向来缄口不提的家庭背景和状况,这些迹部从一开始就了如指掌。而于他,他对她的了解则基本缘自生活中的接触,语言和眼神的交流,或是某些事件上的旁观视角。他向来对自己的眼力自信,知道她有所隐瞒,并理所当然地认为能读懂她。但在逐渐推测了解到她的过去后他开始疑惑,十六岁的她固然有这个年龄特有的不成熟的一面,但之前有许多次,她说的话做过的事,却又分明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味道。 与其说成熟,更像是站在俯视的高度观察这个世界。 虽然知道忍足是在思考什么,但这样的眼神还是看得藤川凉有些不自在。这时前台通往休息室的走廊传来噪杂的声响,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混在一起,显然是刚刚结束演出的弦乐队正陆续往回走。她抛下忍足出了门,抬眼就看见鹰司向休息室走来,“很顺利,”像是读懂了藤川凉眼神里的询问,鹰司咧嘴一笑向她作出手势。藤川凉表示祝贺,然后便和鹰司一起回休息室取随身行李。进门后她看见忍足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口袋,脸上是礼貌温和的微笑。藤川凉走到他身边,刚想向他介绍,却分明听见背后的鹰司忽然顿住了脚步。 藤川凉转过身,意外地看见鹰司停在门前,灯光下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侑士……?”良久她才小声试探,语调里是明显的惊讶。 “好久不见,鹰司老师。”忍足扬起嘴角,淡淡的语气。 “那个,侑士,你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国一时就到了东京。” “这样……但我一直没见过你呢。” “因为东京很大。”忍足推推眼镜,“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嗯,托你爸爸的福,这几年都很好。”鹰司的表情缓和下来,又反问,“你呢?” “很好。”斩钉截铁的语气。 而在说完这句话的后一秒,忍足忽然上前一步从背后将藤川凉抱了满怀,并将她锁在双臂搭起的桎梏里,不容她做出任何反抗。猝不及防的藤川凉头脑空白了几秒,紧接着为当下的状况大吃一惊。就在她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时,忍足又低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用一种暧昧至极的动作凑近她耳边,温热的鼻息喷在对方的脸上,“不要动,顺着我说的做就可以了,”极轻的声音,距离近到他能够清晰地闻到藤川凉头发上的香茅味和衬衫领口洗涤剂的味道。然后他抬头笔直地看向有些失神的鹰司,扬起嘴角笑道,“你看,很好吧。” 刻意的,甚至带着淡淡挑衅意味的语气。 忍足的反常举动,那两人明显的熟识再加上这样的眼神交流与对话,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大半。而藤川凉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忍足利用的工具。她有些生气,于是试着想要挣扎对方的桎梏,谁知几次三番还是动弹不得,偏偏又也狠不下心当面将他拙劣的演技揭穿。无措间她只能暗暗用皮鞋的硬跟大力踩向忍足的前脚,并如愿听见忍足明显地倒抽一口气。 可精明如忍足却似乎摸透了她不会无情点穿他的心理,不仅依旧没有放手,反倒越箍越紧,像是变相的小报复。“凉,”他保持着刚才的无害微笑,当着鹰司的面用低沉的关西腔调叫她的名字,然后再一次凑近过去,带着无比温柔的表情,用只有藤川凉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警告她:“都说了,你还是不要动比较好哦。” 两个人暗暗较劲的时候鹰司却忽然笑了,“原来如此,看来侑士长大了啊。” 箍紧自己的双臂明显松了一下。藤川凉叹了口气,觉得忍足真是个悲剧。 这场拙劣的戏码终结于其他人的到来。而当鹰司随着弦乐队离开后,休息室内再次恢复了原先空荡荡的光景。藤川凉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忍足,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给他看刚才在较劲中留在上臂的红箍印,“看,你干的好事。”忍足无谓地耸肩,“要不要我也脱鞋给你看看?” 藤川凉不再说话。末了她冷笑一声:“我原以为你很聪明,看来也是个笨蛋。” 忍足支起下巴笑了,“是啊,笨蛋。” 他用了在东京的这四年时间长大,个子更高,人更英俊,也理所当然更受欢迎。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直视那些过往,能够放下那些该放下的东西,却不料所有信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而更令他沮丧的是,他终于发现,无论是三年前十二三岁的自己还是四年后十六七岁的自己,他所曾经为之失落或期待的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而现在,舞台已经崩塌,或许也该到剧终的时候了。 他说,“我刚才一定笑得很难看。” 藤川凉重新套上外套,“知道就好。”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途中她清楚地听见有手机铃声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忍足与对方通话的声音,声音很小听不清具体内容,藤川凉对此也没有理睬。只是她的手才按上门把,刚要拧开却又忽然听见忍足开口叫她,“凉。”依旧是固执地直呼名字。藤川凉迟疑地回过头,正看见忍足迎着她的目光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皱眉看了看表,然后径直朝她走过去,一面问她:“你现在有没有空。” 藤川凉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陪我去个地方,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什么?你的鹰司老师?”藤川凉扬起嘴角,语气中是明显的嘲讽,“恕不奉陪。但如果需要的话,你只要从这里走出去,随便拦下任何一个经过你面前的女孩子就行了。” “你误会了,不是这个,”忍足却似乎并不介意她语气中的无礼,反而大度地笑起来,目光清明,“听说过今晚的那个计划么?”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抱起手饶有兴致地观察藤川凉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并成功捕捉到了一瞬的动摇,“如果好奇的话,就跟着我来。” 最后在藤川凉的默认中,忍足伸手率先拧开门把,侧身做出一个让对方先出门的手势。 “在不会添麻烦的基础上,多一个人共事,总会有趣一些。” “哈,那我还真是荣幸。”藤川凉不禁揶揄。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后台,学生会的成员早已离开去忙其余的工作,途中也再没有碰到其他熟人。在路过讲堂正厅的后门时藤川凉特地探头去看,包裹在周围黑暗中的舞台上正上演着经过适当改编的经典剧目,聚光灯将身穿古典洋服的演员包裹其中,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独特氛围。“演的是《纯真年代》。”在观察片刻后藤川凉自信地下了结论,忍足仔细听了一下台词,也点头表示赞同。藤川凉读过原著小说而忍足看过改编的电影,因此两人对故事情节都十分熟悉。他们知道那是个关于发生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纽约的,上流社会的悲剧罗曼史。那些看似光鲜的表像背后,隐藏的却是深深的残酷与悲伤,绝望与无奈。 这或许是最不像斯科塞斯的影片了。忍足如是评价。 他们干脆走进了讲厅,站在最后端角落的阴影里,讨论中两人间之前还紧绷的气氛也渐渐缓和,先前的尴尬似乎已经不再有。间幕的时候藤川凉甚至大胆调侃忍足道:“看来你恢复得比我想象要快。”忍足先是明知故问,“恢复什么?”然后在藤川凉笑着接口说“别装了,我还没迟钝到连这都意识不到的地步”后讪讪笑了起来,末了他深吸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他的视线落在远处舞台中央,那里的幕布正重新掀起。 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可以真的试着放手,试着遗忘。 然后在新一轮故事展开之前,他们悄然退场。 出了门才发现天色渐暗,不知不觉已经是接近六点的光景。 秋天的夜晚已经来得早了起来。从傍晚开始,混合着金红和暗紫色的夕光就占据了头顶上的整片天空,色彩浓烈地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那是调色板上永远跳不出的奇妙色彩。它们攀上屋顶攀上建筑墙面,或是扫过林间枝头,最终沉入黑暗消失不见。 两人沿原路穿过中庭,又顺着缓坡攀上校方行政专用的本部栋。 那是位于学校至高点的高楼,由楼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座校园。平日里有包括校长理事长等的校方工作人员在其中办公,但由于文化祭活动的关系,本部栋在这样的时候已经少有人在,从越发逼近的夜色中看,整栋楼内几乎一片黑暗,只有零星窗口亮起灯光。“七点后这里的职工会下班,”忍足说,一面与擦肩而过的某个老师打了招呼。 藤川凉一头雾水,“那又怎么样?”她问,一面四下打量楼内豪华的布置。 忍足带她坐电梯登上二楼的露台,“再等一下。”他朝她做出手势。 百般无聊中他们站在露台边缘向远处眺望。还未完全褪去的暮色中,光线被寸寸逼退到墙角。运动场上的游乐器材已经被运走,也能看见不远处的教学楼内,亮着灯光的窗口中正有学生在拆除班级展示的布置,标志这一天的日间祭典已经结束。然后他们纷纷走向餐厅——在前往本部栋前,用餐高峰还没有开始的时候藤川凉就和忍足在那里简单吃过东西。餐厅的内部的结构已经按迹部的要求被重新设计改造过,以自助餐会的形式招待两个学校的学生。而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坡下从夏天后就开始闲置的游泳池隐藏在树影之下,水面黝黑一片,透着些许萧瑟些许诡异。 七点整的钟声回荡在校园中。随着底楼大门关上的钝响,一切安静下来。 与远处灯光浸染的活动区不同,黑暗悄无声息地统辖这整座楼。 忍足侧耳听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开始吧。”他说。 ※ ——“我们被锁在这里了?” ——“不。之前有买通校工,所以只要在临走前请保安再来确认一下就好。” ——“真*。” ——“喂喂,不要用那么难听的词。” ※ 不多久他们已经穿行在黑暗中的本部栋,好在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依靠窗外的光线尚还足够看清脚下的路,也因此并不感到恐怖。途中忍足依旧是一脸神秘的模样,他熟练地带藤川凉登上电梯,进入狭小的空间后就将三楼按下,“刚才忘了告诉你,现在这栋楼除电梯外的电闸都已经请校工暂时关闭,”他如是解释。这时电梯在一声清脆的[叮——]后停下,金属门打开后藤川凉随着忍足走出门。她有些疑惑,不明白所谓计划的内容,也不知道忍足究竟想要干什么,只是当她看见忍足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记有长串数字的纸看了看,接着大步走到一间房间门前,并从不知是哪里拿来的,装有全楼房间钥匙的硬皮本中取出钥匙打开门后,终于忍不住轻叫出来。 “你在做什么!” “计划,计划。” “哈,强行入室就是你的计划?” “都说了别用这么难听的词,”忍足无奈耸肩,接着径直走进屋内,“看清了,我可是有避开私人办公区域。”他淡定地说着,边指向门上本该挂有名牌,此刻却是空荡荡的位置,“茶水间,储物室,公共休息室,这些总没有问题吧。”藤川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地随他走进室内。而当她看见忍足的下一个举动,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迟疑的,不确定的语气。 “猜得没错。”忍足向她展开手里捏着的纸,“悟性比我想象的要好。” 从三楼到二十四楼,忍足所谓计划的完成共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而自始至终藤川凉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不说什么,只是看忍足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在此时楼里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并没有因为等电梯拖延太久。重新回到底楼后藤川凉看着忍足将大门暂时锁上——“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闯进来”——然后走下阶梯来到楼前的空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远远地有光线隔空传递过来,除此之外就是路灯温柔的橘色。 临走前藤川凉再次回头,仰起脸看了看这栋包裹在黑暗中的大楼。 “还真是个夸张的计划。”末了她笑道。 “那是当然。否则可就不符合那家伙的美学了。” “美学?任性还差不多。” “凉,说话那么毒,绝对会嫁不出去的。” 他们走下矮坡,经过横跨在人工湖上的石桥,最终到达灯火通明的活动区域。 秋日的夜风泛着凉意,惊得树叶发出簌簌细响,就连头顶上辽远的深蓝色夜空也显得孤独。而空气里淡淡的食物香气和包裹在灯光中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却让人感到温馨。 两人最终在纪念堂前到了别,忍足足说要去确认计划的另一部分,同时叮嘱藤川凉。 ——“现在,你只要去找到迹部就可以了。” Chapter 22夜色溫柔 平成十二年十月三日晚,东京时间八点三十七分。 天气晴,气温十六摄氏度,海面浪高一米,适合海上作业。藤川凉学着电视新闻中天气预报的口吻在脑海中默默描述完了以上段落,然后她将戴着腕表的手叠回膝上,又向前伸了伸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抬起头继续注视面前由学校正门通往学生专用的三号馆的必经之路。 一个半小时前她和同级的忍足侑士一起潜入(某种程度上也算光明正大)被刻意掐断供电的本部栋,以诡异甚至略显疯狂的方式完成了某个夸张计划的部分前期准备。那之后她又被要求在九点前从占地超过一万坪的校园内找出冰帝之王迹部景吾,并尽可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将他带去视野开阔且和本部栋相对的位置——比如位于三号馆三楼南面的学生会办公室,这其中的理由在经历过准备现场后自然不言而喻。 而现在,她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庭喷泉边的长椅上,进行一场事先约好的等待。 因为这一年的学院祭已经结束的关系,冰帝本校的学生们大都涌去了二号馆的教室鞋柜取自己的书包等物件,也有不少人同函岭的学生一样早就陆续离开。再加上活动区域内的外部设施已经拆除,讲堂内的灯光也早已暗尽,因此白天还热闹非常的中庭在这个时候已经少有人来,看上去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寂寥氛围。藤川凉不禁想起之前在本部栋内时曾隐约听到远处的中庭方向传来迹部的声音和紧随其后的如潮欢呼,因为大楼隔音效果良好的关系没有特别在意,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学园祭的结尾。 她有些遗憾没有亲临现场,但也毫无办法。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失神,直到光源被人阻隔才回到现实。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那个她从刚才起就一直等待的,向来高傲,强大且总是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和人生哲学生存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站在面前。因为逆光而立的关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藤川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用最普通的开场白:“你来了,迹部。” 所谓万坪寻一人的搜索,其实并非艰难的任务。 前提仅仅是拥有一部通讯良好的手机。 迹部没有理会她,只是蹙着眉朝边上挪开一步,稍稍改变了站立方向。 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极浅的颜色,也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大片明暗。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刚才去了哪里?”毫不客套的直球,带有审问意味的语气。 藤川凉尴尬地咧嘴笑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作声。 其实早在藤川凉掏出整个下午没再看过的手机打算主动联络迹部时,屏幕亮起的瞬间她就注意到了那三个来自同一联系人的未接来电。迹部,迹部,迹部,像是一段无言的回声。记得学校内曾有传言说迹部总是随身携带三个手机——国际用,家用和日常普通联络用。而学生会成员与其他和迹部熟识的社员校友都被归于第三类,也因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号码。藤川凉愣了片刻,感到有些意外,连忙按键回拨。 信号在夜空中传递。除铃声外就是长久的,诡异难耐的空白。 后来迹部说,接通电话时他正在学校正门礼节性地向函岭最后离开的代表方道别,也就是藤川茧等一行人。而藤川凉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他的声音穿透背景中模糊的杂音传来,“居然还记得回电,不容易。”平淡却又带有淡淡压迫感的语气,尽管听上去不急不恼,但依旧让藤川凉在那一刻说不出任何话。好在尽管嘴上抱怨着“作为工作人员擅自离职,你的责任心未免也太差了一点”之类的话,对于藤川凉的沉默迹部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更令藤川凉感到意外的是,当她小心又直接地向迹部提出希望他能尽快回中庭一趟时,这个向来厌恶受控于人的少年竟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在原地等着。” 他简单地说,并没有询问原因,那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 ——“茧已经回去了?” ——“是的。怎么,还记得关心你那所谓的妹妹?”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迹部。我只是随口问问。” ——“呵,随口问问?”迹部挑眉,“藤川,有这些闲功夫还不如快说正题。” 说到这里他扫了面前像是在思索什么的藤川凉一眼,稍稍停顿后又补充道:“难道你慌慌张张把本大爷叫来这里,就为了特地让本大爷看你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上扬的,已经透着些许不耐烦的语调。藤川凉无言以对,几乎就想要点头。 夜色温柔,秋风凉爽。林间透出这个季节最后的虫鸣,远远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近处的长椅旁,英俊优秀的少年和欲言又止的少女僵持而立,银白色的月光与橘色灯光相融,把他们包裹其中,映亮了他们年轻的脸,也将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而不远处高台上的喷泉依旧在不断涌出,水声汩汩。那些微小的水珠折射出耀眼的光,最终汇成水流落回大理石台,偶尔也会有几滴隐没到周遭浓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精致得仿佛是电影镜头下的场景,但此刻藤川凉所感到的只有沮丧。 她想自己果然不是个rpg游戏高手。自作聪明地以为绕开一切多余支线,并最终顺利在冰帝校园内的万坪千人中寻得迹部就算是基本完成了忍足所交代的任务,但当后者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向她询问所谓“到这里来的理由”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甚至根本就还没有想到一个能令迹部信服的,合情合理的理由,能在不透露计划的前提下让迹部心甘情愿随她回到空荡荡的学生会室。 各怀心事的几十秒,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见两人潮水般起伏的呼吸。 就在藤川凉几乎打算胡编一个哪怕是拙劣异常的理由,并做好了将迹部强行带入楼内的心理准备时,从正门处传来的一阵巨响却让两人同时回头,而在下一秒,周围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紧接着幕天席地的黑暗顷刻间笼罩了这整座校园,远处还未回家的学生们的惊呼同样此起彼伏。藤川凉起初以为是忍足提前实行了计划,刚想在心里抱怨对方的擅自行动和不配合,却又忽然意识到这根本是电力系统上的故障。她茫然地看向面前的迹部求助,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各种猜想;但她很快醒悟,对从刚才起就始终处在中庭的两人而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理由知道正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思乱想间却见迹部淡定的掏出手机,丝毫没有为突如其来的断电失措的模样。 拨下号码,接通,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信号游经城市上空的短暂时间里他迎着藤川凉询问的目光比出手势,“安静,”他小声说,声音几乎像是被掐死在喉咙里。藤川凉默默点头,圈起手指表示配合。她重新坐回长椅上,半仰着脸看迹部以平静的表情耐心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末了他蹙起眉,“需要多久?”干净好听的嗓音,语调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而在等到答案后他又沉吟片刻,“明白了,那么请尽快。” “怎么了?”藤川凉看他结束通话,连忙起身问。 “虽然具体事故原因还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迹部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往藤川凉的方向走了几步,同时笔直地看向对方松绿色的双眼:“不止是冰帝,这附近街区的电路系统似乎全都被损坏了。”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月光勉强映亮脚下的路。 “那现在怎么办?”藤川凉心里一紧,电路系统的损坏无疑与计划的实施息息相关。 “只有等。维修工马上赶到,但恐怕我需要去正门一次。” “为什么?” “因为造成电路损坏的事故发生地就在那里。”迹部将双手□制服口袋,大步向前走出一段路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银白色的月光融进他灰蓝色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冰冷清澈的色彩。然后他向站在原地的藤川凉伸出手。 ——“不想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的话,就跟我来。” ※ ——“我从没说过我怕黑。” ——“那你跟着本大爷做什么?” ——“当然是好奇。” ——“啊,你的后面……” ——“……唔啊!” ——“看,藤川,口是心非可不好。” ——“你!” ※ 中庭离学校正门的距离不是太远。他们走上中庭边缘的装饰阶梯,经过浓稠夜色中宏伟又沉默的体育馆,最终踏上两旁植满梧桐的林荫道,直走七十米后抵达正门。尽管头顶上浓密的梧桐叶将月光这唯一的光源挡住大半,但在经历脚下一路磕碰后两人的视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藤川凉也终于镇定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失措。 与此同时目光所及之处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都三两聚在一起,朝着正门的方向窃窃私语。除此之外还能清晰地听见尖锐的警笛声混在风中传来。 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 ——“看,是迹部。” 远远听见有人小声议论,目光也当即从周围聚了过来。藤川凉默不作声地从与迹部平行的行走位置退到与他相隔三米的后方,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前走。她看见有同校学生从正门外小跑回来,上前对迹部说了些什么,一面抬手指向门外右方的位置。迹部耐心听他说完。“带我过去。”末了他用平稳的语调说,同时回头看了藤川凉一眼。 看不透意味的眼神,不知是邀请还是阻止。但藤川凉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宏伟的学校正门,很远就看到警车刺眼的顶灯在百米之外闪烁着诡异的光。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的警部正在听一旁的记录员说着些什么,其余警员则将围观的居民和学生隔开。他们连忙又快步走近了些,只见离学校最近的配电站旁,一辆运输用的集卡正死死嵌在那里,车头被撞得彻底变了形,碎玻璃渣落了一地,在月光与警车顶灯光下泛着斑驳彩光,就像是秋日夜空里的星。 ——“伤者中岛三郎,建筑公司货运人员,事故原因是疲劳驾驶。” 他们由迹部带头穿过人群来到警部身旁,刚好听见记录员作出以上报告。中途警部又接到一个电话,只见他耐心听对方讲完,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中岛三郎已经被送达最近的医院,目前没有什么大碍。”他说着合上手机朝别的警员在走去,但表情看上去显然比刚才轻松不少。这时事故发生地的数据还没有采集完全,警戒带也尚未拉起。藤川凉朝边上挪了几步,忽然觉得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低下头,清楚地看见离自己脚边不足五公分处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尽管明白自己并不晕血,但当她借月光灯光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看去,视线最终停留在血迹斑驳的驾驶室座位与挡风玻璃上时,还是连忙抑制住叫出声的冲动,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迹部的手臂。“干什么?”迹部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同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心领神会,“到这样的地步还能没有大碍,果然命大。”末了迹部淡淡地补上一句,不再说话。藤川凉放开手想要反驳些什么,但还是被其余警员“你们在干什么,离远点”的大喊打断。 修理工逐渐赶到。迹部上前去询问维修时间,藤川凉则重新回到人群外。 捏在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许久。她看着屏幕上的忍足两字,按下通话键。 杂音之外就是空白。藤川凉有些疑惑,连忙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看了看。 信号满格,显然通讯良好,不存在什么问题。于是藤川良再次将手机贴近耳边,又试探性地「喂」了一声。而在下一秒,忍足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端传来。 “情况怎么样?”熟悉的关西嗓音,慢条斯理,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很糟糕。”藤川凉回过头,人群的缝隙间勉强能看见迹部。“短时间内恐怕修不好。” “哈啊,果然糟糕。”忍足应合,藤川凉隐约听见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对着边上的什么人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重新回到与藤川凉的通话,“不过也不算彻底完蛋。” “怎么说?电力系统在今晚能不能恢复都是个问题。大家都要回家,不可能等下去。” “这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藤川凉清楚地听见忍足隔着无线讯号轻笑起来,“你只要按原来的计划做就好,其余我们会解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先挂了。” 前后不过一分钟的通话,却又一次让藤川凉听得摸不着头脑。印象里的忍足似乎一直是这样——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一次次引导她发现真相,然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使问题重新隐入云雾,也让她再次陷入迷茫。想这些的时候迹部已经回来。藤川凉连忙收起手机,迎着对方的目光问出了和忍足一样的问题。 “情况怎么样?” “比想象的要好。最迟一小时内能够恢复。” “啊,那真好。”藤川凉庆幸地松了口气,心想是否需要告诉忍足这个消息。 那之后维修和事故善后工作开始,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也重新走回学校。 即使这个时间点上的迹部景吾已经是较同龄人成熟许多,某些程度上足够独当一面的冰之帝王;即使这个时间点上的藤川凉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年纪,拥有超出这副身体十年的心智与生活经历,但在警部这样所谓的大人眼中,现在的他们依旧是不谙世事的小鬼,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波折,也不懂真正的苦与痛,只会依本能而活,妄图影响这个世界。因此他们所能做的只能回到学校,回到自己的位置,静候事情解决。 “你满脑子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迹部听她说完不禁有些无奈。然后他转向另一边那个带他来事故现场的男生,“都先回家吧。没整理完的明天早晨继续,反正是假日。” 藤川凉无谓地耸肩,并不反驳——当然了,这段话的前两句,她并没有说出口。 时间从指缝漏过。忍足不知去了哪里,计划也依旧在继续。 藤川凉边走边沉默地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努力思索怎样才能不留痕迹地将迹部带进黑暗包裹的三号馆。走出一段路后却又忽然听身边的迹部用嘲讽的语气开了口,“真可怜,刚才的司机。”藤川凉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点头表示赞同。迹部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补充,视线笔直向前,落在夜幕中看不见的远方,“即使这次他侥幸活下来,事故对他生活和职业的影响依然是长久的。” 生理上可能的后遗症,事故为公司带来的丑闻,还有许多。 “疲劳驾驶,那是他应得的。”藤川凉反驳,“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背上人命。” “那看来我得收回原来的话。”迹部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她松绿色的眼里,“虽然曾经说过你不像藤川家的人,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藤川」。” 似乎对藤川凉震惊却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是满意,迹部扬起嘴角自顾自地说下去,脚下的步伐丝毫不见减慢:“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像今天这样所谓的疲劳驾驶,究竟是司机本身的原因更多,还是公司为了利益在工作强度上的安排导致的过错更多?” “这和藤川家有什么关系?迹部,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看来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比如你的父亲,你认为他会愿意放弃一切离开藤川家,真的仅仅是因为那些成天在月九剧里反复播出的,烂俗至极的情节和理由?”说到这里迹部忽然轻蔑的笑起来。 “哦,原来大少爷也会看月九?”藤川凉一时语塞,只能乱扯几句掩饰紧张。 “不要偏离话题。”迹部皱眉,随后又笑了:“欢迎来到现实世界,藤川。” 夜色温柔。高傲的少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月光落了他满脸满身。 藤川凉正想继续追问,偏头却忽然发现三号馆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眼前。 也即是说,尽管一路上两人都因为交谈而显得心不在焉,但就好象冥冥之中被什么力量牵引一样,他们漫无目地最终到达的地方,竟正是忍□待的三号馆。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从心里慢慢涌上来,以至于藤川凉一时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只是当她刚想寻找一个进馆的理由,却忽然发现一片漆黑的,此刻应该没有人的三号馆内,二楼走廊中有明显的光线闪过。 “迹部……”她小心翼翼地问,语调中透着不确定,“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迹部却是气定神闲,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楼里有人。” 贴图.阿土伯你好,阿土伯再见. Chapter 23此間少年〔伪OA番外〕 side a 忍足在临近午夜的时候被手机震动吵起来。 按亮屏幕一看,不是无聊的服务信息,而是显示着父亲的名字。 ——「生日快乐,侑士,要好好照顾自己。」 简简单单十来个字,却让他立刻醒了大半。忍足连忙翻身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十月十四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荧荧绿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忍足觉得奇怪,父亲这样的人固然严谨,但也从没严谨到会掐准时间祝他生日快乐的地步。想到这里他将光标往下拖,不出所料看到了真正的发信时间:十月十四日晚二十一点半。或许是怕忘记才刻意提前祝福,忍足这样安慰自己,尽量不去想父亲记错自己生日的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居然延迟了三小时啊……忍足对着手机屏幕上的亮光发呆。 他想:啊啊,电信公司在合并后果然越来越靠不住了。 床边的窗户没有关牢,冰冷的夜风透过缝隙倒灌进来,直掀得纱质窗帘猎猎作响。 忍足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赤脚端着杯子站在落地玻璃前,从十七楼的高度居高临下俯瞰东京的夜景。尽管已是午夜但远处仍有灯光隔空传来,像是浮在半空的星云,偶尔还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暴走族经过时隆隆的引擎声,整座东京就好像是存在于未来时空的不夜城。 东京啊,忍足在心里默念,忽然就没来由地想念起大阪。 大阪城的八重樱花,四天王寺上空的浮云,道堀顿的河流,心斋桥的街道,还有从通天阁顶端观望到的璀璨夜景。即使他来到东京已经一年有余,但大阪的一切依旧让他魂牵梦绕。 只因为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故乡。 这时候又一封邮件穿过城市上空密密麻麻的信号带挤进来,嗡嗡震动声刺激着耳膜。 忍足走到床边把手机捡起来,打开邮件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勾起嘴角笑了。 ——「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 from 迹部。 他想了想又打开新模板回复,「用日文,小景,我外语很糟。」完成,发送。 显然是明知故问。这样想着,忍足心满意足地倒回床上,将手机扔回床头柜。 而屏幕在这个晚上也确实没有再亮起来过。 忍足侑士,男,祖籍大阪府,爱好是音乐和电影。 在得到两条文字祝福,尚还没有任何口头祝福的情况下,已经十四岁。 side b 第二天照旧起得很早,因为有部活的关系,即使是生日也逃避不掉。 算下来时间还充裕,因此忍足边吃早饭边开了电视。正是早间国内新闻的播报时段,身穿正装的主持从上到下翻开布告板上的转动条,逐一对上面写着的新闻进行解释点评。粗看下来除去内阁再度变动外似乎就没有太大的新闻,这让忍足不禁想起了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管他商场沉浮不定,□势不断变化,只有看病就医在社会上的位置和需求永远不会变。 或许当医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忍足暗想。 其实忍足很早就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路,笃定不会盲目服从家里的安排,但也不代表会刻意去走叛逆的弯路。他有自己的判断,而其中最大的筹码就是对未来生活的利益。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正在播报的那条关于群马县女高中生参加暴食王争霸,最后因为胰腺负荷过重暴死的新闻,然后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点牛奶,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领带站到客厅的落地镜前戴。 米色西装和格子裤,外加暗红色领带和胸前的盾形校徽,搭配起来倒也不显得违和。 从位于千代田区的公寓到学校,电车车程是二十分钟。 因为八点半才上第一节课的缘故,早七点的校园内暂时还没太多人,只有三两个和他一样隶属运动部门的学生背着运动包匆匆走过去。路过垒球场的时候忍足透过铁网上的窟窿看见垒球部长宫本正在与他们的经理人说话。换上运动服的女孩子将头发綁成干净利落的马尾,显得朝气十足,手里端着的密封塑料盒内估计是昨晚新腌制好的柠檬片。 有经理人多好啊……忍足在心里悲愤地想,这才是青春嘛。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事实上冰帝男网部自从忍足加入的那天起就始终由超过两百个大老爷们构成,并且在他有生之年恐怕没有翻盘的可能——尽管他知道校园里有成打的女孩子在默默观望这一职务的需求走向。但现任部长迹部景吾对此有自己的坚持,“经理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然后继续去忙自己的事。而身边的其余人,比如同级的宍户亮那句轻巧非常的“女人什么的,麻烦死了”也让忍足对今生在网球场内看见雌性生物不报期望。 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在练习时端端正正坐在下沉式球场看台上的几百来号女生。 起初忍足对这样的现象十分不解,“按理来说她们应该表现地更热情一些,不是么?”他曾经这样问迹部,同时不争气地自动脑补了《m dunk》中经典的的大腿舞流川命形象。而在他努力驱散这不好的联想时,身边从刚才起就坐在长椅上休息的迹部沉默地喝了口水,又用力紧了紧手上的拍线,最后冷哼一声笑了,“忍足,你还不够解女人的想法。” 其实那一刻忍足是很想吐槽的。 他想我从小受尽包括女邻居女教师甚至父母亲女同事的宠爱,又被亲姐姐压榨多年,和我相比你这种社交面狭窄的独生子大少爷懂个毛!但这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那之后迹部就被出现在球场的型男教练榊太郎叫走,只留下忍足一个人继续在坐在场边对满观众席安静矜持的女生们发呆打混。 直到后来忍足才自己慢慢悟出了这其中的道理:大凡女生面对自己倾慕的对象总是想表现出最好的一面,而不是令人厌烦的气势汹汹吵吵闹闹。因此她们才会以如此安静的状态观摩他们的练习,本本分分仪态万千。至于外界所盛传的浩大的助威方式,一旦到了正式比赛这样的必要场合,自然能够看见。 似乎走神走过了马里亚纳海沟来到了阿拉斯加冻土层。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到了网球场外。忍足走下看台打算去换衣服,本以为今天相比平时来得够早,不料头一歪看见的却是今年新加入的后辈——一年级的日吉若和凤长太郎勤勤恳恳练习的身影。他刚在心里感叹后生可畏,就听见迹部的声音从背后不远处传过来。 ——“迟到了,忍足,绕着学校跑一圈。” 忍足看了一眼表,举起双手大呼冤枉。 他立刻转过身,伸手把表面朝向站在几隔台阶之上的迹部。他说小景你看清楚了,现在时间还早我可完全没有迟到啊。迹部不理他,只是一言不发居高临下抱手上下打量忍足,脸绷得死死的没有表情,那样的目光直看得忍足心里发毛。漫长的沉默里只能听见底下球场中传来的怦怦击球声,其他运动部队员绕场跑圈时的整齐口号声,还有飞鸟扑打翅膀的声音。 良久忍足终于试探着看口:“小景你……心情不好?” 他们认识一年有余,从入学时那场莫名其妙的比赛开始。初到东京,冒冒失失的关西小子和刚刚回国,出手阔绰的集团大少,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人因为那场在很久后仍被后辈们津津乐道的比赛成为队友,并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一起吃饭闲聊抬杠练球比赛妄图称霸全国(尽管前两次都因毫厘之差以失败告终,但好强如迹部始终坚信国三那年必定能够达成这个目标),因此他有足够的经验通过细节去判断迹部的心情。 而现在的迹部显然心情够糟,比起生气似乎更像哭笑不得。 就在忍足满脑子搜刮自己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得罪过他大少爷,并顺利得到了『怎么可能得罪啊他昨天还分明恰准时间祝我生日快乐来着』的悲哀结论时,迹部终于勉强开了金口,尽管脸上的扑克表情丝毫没有变。他说忍足,午休的时候来社办找我,现在什么都别问。 忍足松了口气,连忙狗腿地答应下来。 side c 『不行。迹部说。』 『我才不会去管对和错。 忍足用沙哑的声音回答,继续爱抚迹部的锁骨。』 『迹部的双手其实是可以抵抗忍足的侵犯的。可事实上明明没被束缚得很紧他却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头脑里有声音在尖叫,一遍一遍想要阻止,可到嘴边竟统统都变成了□。或许多年以前的那个芒种之日他们就该完成的那个仪式,拖延到今天终究还是太迟了些。这样想着,迹部认命地闭上眼。他把手指□忍足的头发,先前一直紧绷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真看不出原来你居然喜欢男人。最后他用带着喘息的声音说。』 『既然你喜欢,那我便喜欢。忍足笑着回答。』 “这……是什么?”长久的沉默后,忍足强忍着内心想把纸扯破的冲动小心发问。 “你往下看。”迹部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用眼睛瞪他,咬牙切齿。 尽管在一头雾水的同时用脑电波拼命发射[小景啊错又不在我这件事我也算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之一所以你怪我有什么用啊冷静点吧你]的信号,但忍足自知对方仍就在气头上,连忙唔了一声将视线往下挪。只看见打印稿下方的粗黑字体格外夺人眼球。 『骚耳的诱惑』 『椿花的馨香』 『在万里无云的午后 』 『我心中的修罗躁动不安 』 ——敬请期待,《芒种》连载第七回!禁忌之恋究竟该走向何方! by冰帝学院文学社特刊编写组。 ——“这算什么鬼特刊!” 忍足默默将手里的杂志合上,精准地丢进部室角落的废纸篓。 这场短暂的谈话在之后两人长时间的沉默中结束。出门时迹部依旧黑着脸不说话,而忍足尽管同样一脸严肃的模样,但面部肌肉却以每五秒一次的频率抽搐,显然是想笑却不敢笑出来。 他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他与迹部独处——无论是两人在教学楼的走道内闲聊或是在部活休息时段一起坐在场边讨论网球战术,总能感到周围有女生暧昧的视线聚拢过来。甚至还有一次,当他习惯性地拒绝某个女生的告白时,这个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女孩子非但没有表现出太大失望,反倒一脸感激,仿佛在忍足的回答中确认了什么。 ——“原来真的是这样,那么,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她对忍足深鞠了一躬,很快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出他的视线。 忍足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抓了抓头背起书包往回走。 至于这本令迹部黑面的《芒种》,忍足也终于意识到它并不是这场风波唯一的传播者。事实上从升入国二起他就不止一次看见班上有女生抱着一些封面花哨的册子看得津津有味。忍足好奇却不好意思亲自去问,只能在路过时用余光偷瞄。内页是密密麻麻的字,虽然他视力不错但在这样的距离终究看不清。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在封面和书脊上出现频率颇高的两个英文字母:oa。忍足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终于有一天壮起胆子发问。 出乎他意料的是,被问及的女生在抬头看见忍足后,第一反应竟是将书藏在身后。然后她对着忍足茫然的脸表情复杂地干笑了两声。见忍足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犹豫良久才终于回答: ——“那个……oa其实是……一个组合!” 如今的忍足回想起当时那个片段,简直想用力抓自己的头发。 他想人世间的事情果然都是塞翁失马,我忍足侑士精明一世却败在这等拙劣的谎言上。 oa,o*ari & atobe,这该死的,隐晦的缩写。 所幸这次事件在两人的对话后就平息了下来。 生气归生气,但事实上迹部后来并没有追究这本杂志的责任,直到现在它们的后续或许仍旧在冰帝校园内经由女生之手悄悄传播,讲述着关西少年和财团少东缠绵凄美的罗曼史。这样的结果忍足早已经预料到,因此毫不惊讶——他迹部景吾就是这样的男人,立于王者之位却并不□□,尽管看上去狂妄自大,实际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尊重包容着别人。 这样的气度,或许就是他能够一直立于这个被人仰视位置的筹码。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迹部没有再提这件事,忍足也识相地保持沉默——尽管他很好奇迹部是忽然以怎样的渠道取得这本杂志。他们两人依旧像从前一样一起上课吃饭闲聊抬杠打球比赛并计划在下一年称霸全国,生活平淡安稳。直到这年冬天的一次远足时迹部主动旧事重提。 那是在新年之后的一月半,按理说这个时候冰帝学园的全体学生应该在北海道享受每年一度的滑雪之旅——算是贯穿国中与高中部的传统。可因为天气因素,那几天雪山上的安全存在隐患,因此滑雪的计划被暂时搁置下来。回东京的航班同样受到影响滞留札幌机场,因此所有随行人员只好被困在旅馆中无聊度过这本该充满乐趣的假期。 迹部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问话是在傍晚,他们刚吃过晚饭,正泡在旅馆温泉中无所事事。 温泉周边蒸腾着的乳白色雾气蒙上镜片,因此忍足只好脱了眼镜,另一只手端着漂浮托盘带来的柳橙汁慢慢喝。而在听清迹部的话后他一时没能把持住,柳橙汁顺着喉咙往上冒,最后在气管内呛得他咳嗽连连。他强忍着内心中哀嚎的冲动小心试探道:“小景你……刚才说什么?” 迹部面不改色:“我是说,她们为什么会把我们凑成一对。” 忍足简直要哭了,于是默默别过头边咳边作无力泪流状。他在心里悲哀地想小景看来你不仅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连时间地点都挑得恰到好处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这话传出去下一期的文学部特刊或许就会出版oa温泉心跳系列了么……然后就觉得自己吐槽自己真是没出息。 但在停下咳嗽后他还是强装镇定微笑:“大概是她们觉得小景你太男人,女人满足不了你吧。” 不出所料,迹部的脸色又一次沉了下去。 迹部说:“既然太男人,那为什么我……” 他的语气透着难得的迟疑,吞吞吐吐的样子,显然是想好了接下去的话却不愿说出口。忍足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好心帮忙补充:“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你是下面的那个?” ——嗡,咔嚓,噼哩啪啦,轰。 脑细胞城墙瞬间倒塌,简直是又一幕悲剧的开始。 浸泡身体的温泉水依旧不紧不慢冒着泡,时间光着脚偷偷溜走。忍足想没想到小景你居然仔细看过了……然后意识到现在他们间存在一场糟糕的拉锯战,是迹部好死不死地发起了它。 迹部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事后他坚持说是温泉的因素。时间的横断面里忍足高举双手说我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所以小景你饶了我放我一条生路,迹部用狰狞的表情微笑点头,然后在下一秒扣住忍足的脖子用力往水里按。两个人挣扎着抱作一团时宍户,向日和难得没有睡眼惺忪的芥川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来,看见他们后征了一下,然后互相默契地交换了眼色。 哇哦,好□,看来是真的。 宍户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水里的两人一眼,顺便向身边的人发送以上脑电波。 然后在下一秒被迎面飞来的饮料托盘砸得一个踉跄,直接和衣落进水里,砸起巨大的水花。 ——“哇啊,宍户前辈你千万不能死!” 正直少年凤长太郎掀开门帘就看见宍户作浮尸状飘在水面,连忙大叫起来。 这次由滑雪退化而成的温泉之旅最终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回东京当天忍足给家人带了当地特产的狐狸和猫头鹰图案手信,上飞机后倒头就睡,甚至没有再看窗外银装素裹的雪国一眼,最后在抵达时被身边的人好心推醒,直到提着行李出了羽田空港还有些昏昏沉沉。学校没有安排集体巴士,毕竟大多学生都有家人或专车来接。忍足打了个呵欠打算去坐电车,他从口袋里摸出月票——那还是他刚到东京时办的。卡面上印有不知名的海边线路,碧蓝的天海中有粉色樱花点缀,几乎就像是连接大阪与东京的东海道线和天守阁旁的八重樱。 那时的他十三岁过半,在这所完全陌生的城市努力从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东京铁路中辨别出自己乘坐的那条,可惜最终还是坐上了方向相反的车次,最终耽误了入学典礼;现在的他十五岁将近,确切来说还有□个月的距离。他在刚刚过去的两年中认识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他感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也依旧在摸索着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这样想着,忍足心满意足地深呼吸,清冷的空气立刻让他清醒不少,然后他调整包带长度往电车站的方向慢慢走。冬日里的东京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硬玻璃质地般的的浅蓝色。尚未褪尽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松松地挂在脚后,像是个沉默腼腆的同伴。 走出不远后,迹部家那辆从他们认识起就出镜率极高的房车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停下。 迹部的脸出现在窗玻璃后,“上车,”他用口型这么说,没有任何废话。 忍足也没有任何多余举动地点头照做。 从羽田机场到千代田的公寓,大约要半个小时。 因为班级活动设置的关系,自从那天混乱的温泉后他们就没怎么见面。起初忍足努力想寻找话题企图打破两人间尴尬的气氛,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京的街景在窗外迅速倒退,被拉扯成模糊的线条。最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主动自寻死路地切入话题。他说小景,如果你真的那么介意,那想办法打破她们的期待不就好了。 迹部偏了偏头,“怎么打破?” 忍足比出一根手指,“简单,找个女朋友不就行了。” 迹部不屑地笑起来,“女朋友?我才不需要。” 忍足扶额,他想小景你这自作孽的样子果然就是被妄想的料。 但他还是退了一步,“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来好了。” 迹部理所当然嘲笑他。他说忍足,你说的女朋友难道是那个比你大八岁的女人? 忍足在那瞬间无比后悔,他想果然不能把什么都告诉迹部,这家伙的记忆力简直和电脑硬盘有得一拼。但他还是无比冷静地微笑摇头,“当然不是,小景你等着看好了。” 迹部冷笑,他抱着双臂说好,我等着。 然后在两星期后果然等到了。 国中二年级的春假前夕,忍足侑士有了女朋友的消息迅速在学校内传开。 女朋友叫理理子,并不是冰帝的学生,而是周边一所公立学校的校花,因为性格开朗的关系名声不小。尽管看起来算不上顶尖漂亮,但打扮时尚,就连去学校都化着浓妆。这样的女生在冰帝学园的一贯审美中无疑是异类,因此在所有人落了下巴的同时,迹部也火大起来。 他在第一时间冲进忍足所在班级的教室,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将他往外面带。 他说忍足,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忍足淡淡回答说如你所见。 他说忍足,明眼人都知道你不会喜欢她。忍足避开话题说理理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他说忍足,你们两个不会长久的。忍足受伤地说小景你连初恋都不愿祝福我么。 他说忍足,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该做不值得的事。这一次忍足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笑起来,他说小景,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的么?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开,留下迹部站在原地,手脚冰冷。 后来迹部见过忍足和他那所谓的女朋友约会。一次,也只有一次。 他坐在自家的房车内,透过反光玻璃一眼就看见了一街之隔的那两个人。他连忙让司机在附近停下车,慢慢端详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忍足。这天的忍足难得没戴眼镜——其实迹部一直觉得他不戴眼镜看起来更英俊些。他穿着米色的长风衣,看上去优雅大方,和边上那个普通至极甚至打扮得显得庸俗的女孩子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迹部远远地看见他们拥抱,十秒,十五秒,甚至更久。 然后他看见忍足俯□,无比暧昧的气氛和举动。而就在他打算别过头以逃避那在他预料中即将发生的某些镜头时,却诧异地看见忍足在那女孩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推开她大步离开。女孩子在原地愣了几秒,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然后她同样快步追上去,并在忍足循声回头的瞬间用力将巴掌甩在他脸上。 异常响亮的声音,即使隔着车窗也能听见。但从动作上看,下手显然并不重。 或许那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迹部这样想着靠回椅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然后他看见忍足笑着向她鞠了一躬,口型似乎在说对不起,并他在那刚晋升为前女友的好女孩理理子哭出来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再一次转身离开。 这回对方没有再追上来。 忍足大步穿过斑马线,径直朝迹部的车走来。 然后他在迹部诧异的目光下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又一言不发地坐下。 他坐在迹部身旁,沉默得似乎有一个世纪般漫长。迹部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配合?恭喜分手?庆幸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真的不知道。 最后忍足说,小景,我果然办不到。 迹部用力扣过忍足的脖子,他说都忘了吧,有这些闲功夫不如想想夏天的全国大赛。 忍足说小景你果然就是个变态。这一次既没有被骂也没有被揍。 那年他们站在十四岁的尾巴上,尽管偶有坎坷,但生活终究无忧。 他们不会知道未来的事。比如一年之后未能登顶的全国大赛,比如那场著名的双部长之战。 未来还太远,青春还太长。只要活在当下,或许就足够了。 side d 二月初的时候,忍足回了趟家。 从东京到大阪的距离,沿着东海道线,大约是三小时的车程。 身边的座位没有人坐,因此忍足理所当然占据了两个位置。 没有带可看的书,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因此窗外的风景也被窗玻璃上的雾气阻隔。百般无聊间忍足只好闭上眼。他想起当初刚来东京的时候还是春天,那年的樱前线正由大阪北上向东京大肆蔓延。它们越过名古屋山脉来到关东平原,最终将整座本岛染上深浅不一的红。 而现在,无雪的东京只留下一座城市的光秃秃的枝丫。 耳边是连续三小时的,列车隆隆压过轨道的声音。 它们在全世界的喧嚣中那样平稳又安宁地延续着,就像是大海的呼吸一样起起伏伏。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忍足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名字,扬起嘴角笑了。 ——“啊,小景。” ——“嗯,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到。” ——“总要回家的嘛。唔……我会给你带手信的。” ——“对了小景,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我似乎以前见过你。” 在电话那头的对方发出疑问时忍足的注意力忽然被周围人的惊呼吸引。 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手掌擦去窗玻璃上的雾气,那些水珠纳成水流滑下时他也看清了窗外。 从青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飘落的,纯白色的雪片。只需要四五个小时,整座东京都或许就能被装扮成一座纯白色的城市。这样想着,忍足重新将手机贴回耳边。 ——“小景,看到了么,下雪了哟。” ——“有机会的话,下次再一起去滑雪吧。” ——“一言为定。” 番外●完 Chapter 24燭火季節 二十一点二十七分,冰帝学园三号馆二楼琴室,忍足侑士正坐在窗边的琴凳上。 他倚在窗台边支起下巴,躲在暗处透过木质百叶窗间的缝隙俯瞰这整片校园。尽管因为断电的关系黑暗侵蚀了周围一切,但因为有了月光,外面终究还是比室内稍亮了一些。干净温柔的银白色光线就这样缓慢地渗透进来,光带一条一条切在地上,这样的画面细腻又不真实。 而在看见楼下互相推搡着走进三号馆大门的两个人影后,忍足从窗外收回视线。 他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通讯本中的号码拨通,冗长的信号音后终于传来了对方的声音。“羽山学姐,”忍足压低声音,“他们已经进了楼,是时候开始准备了。”他安静地听对方说了些什么,偶尔应声,最后扬起嘴角笑了,“那是当然,我早就说过,藤川她很可靠。” 说完这些忍足挂断电话,抬脚跨过琴凳,恢复到面对钢琴的坐姿。 翻开琴盖后却迟迟没有按下琴键,脚踩在踏板上有些犹豫。 忍足脱下平光镜放在琴上,脸上的笑意逐渐像潮水那样褪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 被黑暗笼罩的四周,就好像身处在充满海水的房间。 ※ 二十一点三十分,冰帝学园三号馆一楼正厅,藤川凉正随迹部经过枝形灯架下方。 从室外到室内,视网膜的负荷显然又加重不少。起初迹部对藤川凉要求进楼看看的提议嗤之以鼻,“这是公有地,你没有权利干涉其他学生进楼。”他反驳,“这与你无关。”而藤川凉坚持己见,“但有谁会在断电的时候进到这种恐怖的地方,”她说着,边伸手指向底楼正厅角落陈列着的那几座雕像。大都是学校创始者和历任校长理事的石质半身像,平日里看看并不感到异样,可在这样的黑暗中却仿佛能接收到来自雕像的,令人发毛的诡异目光。 迹部叹了口气,“那个是你的曾祖父,藤川。”他点了点最外边的某尊雕像。 藤川凉当即沉默下来。她有些尴尬地咧嘴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尽管嘴上百般不情愿,迹部终究还是拗不过她,同意和她一起进楼。 黑暗中他们只能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辨别方位,避开一切障碍物,同时努力适应周遭的黑暗,然后踩着阶梯登上刚才有亮光传出的二楼——那里是不少社团的办公室,长长的l型走廊,结构与其它楼层基本一致,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最末端的一间隐蔽的琴室。 “会不会是榊先生在琴室里?”藤川凉试探着推推迹部,半开玩笑的语气。她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看到的,在午后的琴室奏响德彪西的优雅中年男子。而其实这样的猜测也并非完全盲目,因为尽管坚持进到楼内起初只是为了履行忍□待的任务,但这一刻藤川凉的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想法:那个此刻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或许并不是忍足等与计划相关的人。 迹部扬眉,“你知道那里?”他有些惊讶,“那间琴室一般不会对学生开放。” 藤川凉抿着嘴点头,没有正面回答。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终于踩上最后一级楼梯,空旷的二楼走廊暴露在眼前。 藤川凉对迹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用不屑的目光回敬她,然后大步走到她前面。 他们刻意压低脚步,以保证不惊到自己,更不去惊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耳边能听见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整栋三号馆就相是陷入沉睡般安静。而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保持前后行进位置,沉默地顺着走廊走过几间办公室,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这让藤川凉不禁有些失望。就在迹部几乎也要开口嘲笑她时,从身旁某间公共休息室紧闭的门内传来的细细簌簌的说话声,却让两人同时屏息,顿住了脚步。 很显然,那里面有人。 似乎没料到会真的被对方言中,迹部的表情滞了一下,直到藤川凉伸手扯他才回过神来。 他们在贸然闯入和谨慎偷听中选择了后者——藤川凉做的决定,毕竟在迹部眼中这两种都是极不入流的行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奇心还是占了多数,因此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学着藤川凉的样子将耳朵贴近门板,门内的说话声当即变得清晰,隔着门板传入耳中。 是个女声。 …… ——『是,托池田先生的福。』 ——『并不久,就在几个月前。』 ——『确实很难相信,但我只能接受。』 ——『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接下来的话……我想我或许应该亲自找他谈谈。』 ——『我知道这和他无关,但他有知道的权力,不是么。』 …… 仅一个声音,似乎是电话交谈。起初还只是淡淡的语气,之后情绪却明显波动起来。 但在断断续续的单方对话里暂时分辨不出具体联系,因此迹部皱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他有些茫然地垂下眼去看身边靠在门板上侧耳倾听的藤川凉,发现对方竟也在看他,松绿色的瞳孔在这样的黑暗中望不见底。而当迹部注意到她微微泛白的脸色,同样紧锁的眉和若有所思的表情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问:“在这里面的人,你认识?” 片刻的沉默后,藤川凉迎着迹部的目光点了头。 其实这一刻藤川凉是很想笑的。生命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她在一夜之间被独自抛回十代的年纪,几月来种种莫名的境遇让她慌乱无措,许多本以为既定的事实似乎正向着颠覆的方向发展,也因此让她对未来的路迷茫不已,而迹部此时普通的问话在她听来又像是一种无心的讽刺:这个改变了她的命运,贯穿她生命中两段时光的声音,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忘掉? 藤川凉撑着门板直起身子,“是h组的麻生,”她小声说,嗓音沙哑,“不会错。” 紧随其后的是门板挤压的咯吱声。在空旷的走道内被无限放大。 门内的谈话戛然而止,紧接着麻生警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外面是谁?” 而在藤川凉清楚地听见麻生的脚步逐渐向门口靠近时,她感到自己的肩被迹部推了一把,“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这是她最后听清的一句话。紧接着头脑一片空白,时间也仿佛停滞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迹部一起躲在了与公共休息室两扇门之隔的,电影协会社办门前的巨大凹槽中,就像是当初躲避忽然出门的榊太郎一样。她听见麻生走出门,拧上门把后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脚步中带着迟疑,显然还在意着刚才突兀的声响。 抑制住慌乱的心跳,努力稳住呼吸的频率,然后她悄悄探出头去看。 女生单薄的身影被月光映在地上,缠绕在树影中,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 麻生完全没入楼梯内的黑暗中时藤川凉察觉到迹部忽然舒了口气,细小的动作仿佛牵动了四周浓稠的黑暗,绽出浅蓝色的漩涡,也让藤川凉紧张的心情没来由地放松下来。“原来迹部你也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她用带笑的声音说,“真想不到。”迹部回敬她一个『还不是因为你』的眼神,并不接她的话,只是按自己的意愿提问:“麻生在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好奇乃人之常情。藤川凉明白,但她只是抱起手臂,“我不知道,那是她的私事。” 不需要解答,也没有办法解答。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麻生香织的异样,而这种感觉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显。无论是十年后夺走自己一切的入侵者,还是十年前遭遇家庭变故的可怜人,这两个时间点中的麻生同时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而她们间的联系非但没有因为藤川凉在时间跳跃后与她的接触和相处变得清晰明了,反倒更加模糊:她那超乎寻常的淡然坚强,面对柳生的奇怪表现,还有刚才在电话中那段显然含有隐情的对话,都无疑让藤川凉心中的疑惑层层叠加。 迹部挑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被突如其来的琴音堵在了嘴中。 来自走廊末端的琴室,婉转悠扬的旋律。两人一惊,注意力被同时吸引过去。藤川凉仔细辨别了片刻,“啊,是福列的浪漫曲,”她肯定地说,然后顺利收获了迹部无可奈何的目光。 迹部将双手□口袋,朝琴室的方向走,“藤川,不要总是关注无关紧要的事。” 推开门的时候,他们一眼就辨出了窗前月光笼罩下的忍足。 意识到琴室的位置刚好,藤川凉心领神会,朝忍足暗暗做了个『good job』的手势;迹部则当即走了上去,“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伸手阻止忍足弹下去,后者只是淡淡耸肩,将平光镜重新戴回鼻梁,“如你所见啊,小景果然还是那么爱钻牛角尖呢。”他低沉的关西腔嗓音混合着室内还未褪去的钢琴回声,在黑暗笼罩的室内透着一种蛊惑。 迹部丝毫不理会他,反倒是倨傲地笑了笑。只见他在藤川凉和忍足的注视下大步走到琴凳后的窗前,将百叶窗完全掀开,并把半开的窗户拉开到最大,顷刻间夜风从他四周的空隙倒灌进来,冰冷而清新,就像是海面上吹来的风。然后他回过头,自信满满的模样。月光下他的五官立体而生动,即使只是这样平淡的回眸,也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到那份君临天下的霸气。 他说:“忍足,藤川,本大爷的洞察力可不是摆设。”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他留意到了羽山等人躲闪却充满期待的目光,留意到忍足和藤川一个多小时的失踪,留意到藤川将他约到中庭后的含混其词,留意到她时刻注意着口袋里的手机,留意到她对进入三号馆的坚持,留意到二楼琴室内的人影而并非藤川说在意的亮光,留意到进楼前躲在中庭暗处的人影,也留意到了三号馆正南方向所对的空地上排列着的,拳头大小的圆蜡烛。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始终没有点穿。 地上的烛火群点亮的时候,原本躲在暗处的学生们纷纷走出来,“生日快乐,迹部!” 藤川凉听见他们这样喊,然后迹部回应了些什么,紧接着尖叫声又高了好几个分贝。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楼下地面上排列出『happy birthday』字样的蜡烛群,什么都没有说。良久她才挨着忍足在琴凳上坐下,“你所做的准备,其实并不只有这些吧。” 忍足推推眼镜,“聪明。今天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呢,凉。” 藤川凉立刻伸脚踩他。 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迹部从窗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笑着问:“哦?还有些什么?” 忍足抬腕看了看表,忽然站起来径直走向窗前的迹部。他转身对藤川凉做了个『你过来』的手势,一手搭住迹部的肩一手比在嘴唇上示意安静,并露出了邪气的笑容:“时间差不多了。” 他说小景,你倒数三十秒,我来给你看真正的惊喜。 起初迹部极不情愿,“开什么玩笑,”他挑眉。 但忍足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倒数十五秒,哦不,现在是十秒。” 迹部不再说话,而是和楼下的学生们一起沉默下来,显然真的开始在内心计数。 藤川凉侧头看着忍足戏谑随意的笑和迹部别扭认真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片柔软下来。 还剩五秒。她同样将视线挪向远方,开始暗暗计数。 五。 月光下塔楼上的指针向十点整靠拢,离迹部的生日还有二小时。 四。 风里有海的味道,果然是想家了。 三。 黑暗中的本部栋像是沉默的巨人,但那里的灯光已经不可能亮起。 二。 校道上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在月光下像是浅金色的扇子。 一。 听见了远处的人声和车流声,这座城市永远醒着。 零。 东京。东京。东京。东京。 咔嚓。 远远地似乎听见时针靠上十点那一瞬的轻响。那样清脆而温柔的声音。 然后在下一刻,从三号馆经由中庭,穿过广场最后通往矮坡上本部栋的那一路路灯,忽然像受到了指引一样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它们在夜色中形成了干净的浅金色光带,映亮了浓密的树林与沿途的各式欧式建筑,就仿佛在四周全是黑暗的时候,只有那里是唯一的白昼。 最后光带停在了本部栋前,高楼上由窗户拼出的『10.4』像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 全世界陷入安静。迹部一言不发,只有忍足愉快的声音劈开空气传来。 他说:“看,现在是白天,时间跳跃了哟。” 他说:“小景,生日快乐。” 他说:“唉呀,你怎么不说话,我好伤心。” 良久迹部终于吐出一口气,“忍足,”他扬起嘴角,“都说了不要用那么甜腻的称呼叫本大爷!” 琴室内的三个人沉默了一秒,然后同时笑了出来。藤川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不仅是为了忍足绝妙的企划,更因为这样纯粹无忧且不加掩饰的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 这或许真的是又一场时间跳跃的奇迹。 ※ 回家的路上,藤川凉与忍足同路。 从学校步行到电车站,然后登上方向相反的电车。起初迹部半开玩笑地问那么晚了需不需要我送你们一程,理所当然被两个人分别堵了回来。忍足说送一程做什么,直接送到家吧;藤川凉则说大少爷你既然那么有闲心,倒不如把其他学生也一起送回家去。然后他们心满意足地看着迹部冷哼一声摇上车窗,黑色的limo缓缓驶入夜色,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忍足说:“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很高兴。” 藤川凉把包搭在肩上,“白痴都看得出。” 他们沿着通往车站的小道慢慢走,偶尔说些有的没的,或许是之前气氛影响的关系心情大好。 只是不多久藤川凉便注意到忍足在短时间内频频回了几次头,“你怎么了?”他问。 忍足笑着摇头,“没什么。” 或许是错觉。这样想着,忍足继续往前走。 其实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隐藏在角落中的人与事,远远不会是错觉那么简单。 他们潜伏在这个烛火季节,像是黑暗中的野兽,挥舞前爪露出尖尖的獠牙。 只是当时的他们还没有发现。 Chapter 25最初的人 学园祭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转眼秋季学期的第一次段考将至。 由十月十八号开考,时间跨度为三天的高强度考试。囊括了英语,国语,数学,地历,公民和理科等高校传统必修课,最终成绩和年级排名则会在那周周五——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冰帝学园每年一度的毕业生见面会当天,通过在中庭布告栏张榜的方式公布。 那个夜晚的惊喜已经像潮水那样褪了下去,如今整座校园逐渐被考试的氛围笼罩,一切社团的训练与活动也随之暂停。于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除了时常能看见来年春天面临毕业的高年级生们手抱资料匆匆走过,就连一年级的学生们都是一脸不敢怠慢的模样。他们踏踏实实制定起周密的复习计划,那样的专注和认真,谁也不甘轻易落于人后。 毕竟在具有百年历史的冰帝学园,永远不会缺少争强好胜的人。 藤川凉对此倒不是特别在意,生活作息一切如常,显然并不打算为一场考试劳累自己。 就连隔壁那总是忙于工作应酬的邻居宍户先生,几次三番在晚归时注意到藤川凉家早已暗下去的窗户后,也不禁在两人下一次碰面时感叹:“藤川小姐真是信心十足,”他笑道,“不像我家的笨蛋小亮,听说最近每晚都要学习到零点之后呢。” 藤川凉笑而不答,毕竟虽然如今离她当初高校毕业的时候已经有将近七年的时间距离,但只要在考前的这段日子里大致回顾一下学习内容,应付高中一年级的考试基本还是绰绰有余。 况且,现在的她其实根本没有争取前列的必要,不是么? 她不是迹部,没有立于千人之上,不必为尊严来严格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她也不再是这年春天刚来到东京时的藤川凉:那时的她回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离开故土企图以所谓的逃离来催眠自己,实际精神依旧处在相对脆弱的状态。她无助,迷茫,甚至焦虑,因此才会格外渴望权力和力量:加入学生会或在考试中以外来者的身份占据榜单上紧邻王者的席位,其实只为用学生世界里所谓的强大来麻痹自己,来填补心魔造成的,内心中真实的懦弱。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荒诞与可笑。 她曾经怨过曾经恨过,想要用力所能及的报复让麻生加倍奉还自己受到的伤害,却不料这些曾经尖锐的刺在时间的打磨下竟变得迟钝平滑,最终淹没在生活中几乎消失不见。有许多次午夜梦回她想起十年后的那场婚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就没了想哭的冲动,曾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也逐渐淡得再也寻不得,她甚至已经记不起那段曾经的青春,以及他当时年轻的脸。 进退不得,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藤川凉自嘲。 忍足侑士也止不住叹气,“真是个悲剧。”他说,“考试什么的,最讨厌了。” 他在十月十三日放学后拉开b组教室的门,因为两个班级放学时间不一的关系,这时候的教室里只剩下藤川凉一人,偌大的空间显得空空荡荡。忍足抱怨的同时藤川凉正坐在临窗自己座位的桌面上,垂着双脚面向被拉开到最大的窗,书包等物品都被堆在背后的桌上。干净的凉风透过她周围的缝隙倒灌进来,掀起了教室乳白色的窗帘,也将她散开的头发吹乱。 听到声音后藤川凉转身看向对方。夕光从她身后投进室内,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不远处的忍足将制服外套和书包带一起搭在肩上,衬衫袖子卷至手肘,露出的小臂形状或许因为打网球的关系互相略有差异,而双手,尤其是手指关节的骨骼则因为摆弄乐器比一般人漂亮不少。再往上看,他的衬衫领口故意松开了最上方的两粒扣子,就连领带也系得松松垮垮,整个人显得异常随便。但尽管他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却出卖了他。尤其当他注视一个人的时候,瞳孔深处那种墨蓝色的光泽就会像梦魇那样缠绕对方,那样的眼神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他是藤川凉在东京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遇到的,第一个与她对话的同龄人,至少单从身体年龄来看。那个早春的夜晚她停在了正在呼唤别人的他面前,凉和亮,同音不同字,这一切巧得就像是上天精心策划的剧目。后来他们又在新生入学式上相遇,在成为同级并同样加入电影协会后逐渐相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也包括他曾数次旁敲侧击藤川凉的秘密。 记得当忍足第一次用类似胁迫的语气说出那些话时藤川凉几乎认为他已经看穿了所有,比如她的过去,她的经历,她的心情。但之后忍足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亲切礼貌地对待她,自来熟地叫她作凉,或是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仿佛那曾经的胁迫逼问都是她记忆的错误,而事实上他只是说了些例如今天天气不错的无营养话题一样。 ——「你是在玩弄我么?」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你?」 ——「你为什么总会在关键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有多少次她想要反问他,却终究没有这个勇气。 这些问题密密麻麻叠加在心里,却没有传递的机会。 ※ “你在发什么呆?” “哈啊?” “用这样容易引人误会的眼光盯着我看,我可是会往别处想哦。” “忍足,少说两句我不会把你当哑巴的。” 忍足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意识到刚才的失神藤川凉不禁翻了个白眼,反手抓起最近处刚从电影协会部室借来的一叠录像带中的一盒,想了想后剥下纸质外壳丢向已经走到两米开外的忍足。忍足倒并不生气,只是玩味地笑着伸手挡下,一面顺手翻过纸盒看标签。那是一九九八年上映的《楚门的世界》,也算是当年的热门影片。“这个我看过,”忍足将纸盒递还给藤川凉,又将视线挪向下一卷:一九九三年上映的《土拨鼠日》,一个关于时间的荒诞故事。 在时间面前,人永远是脆弱的生物,只有自己能够救赎自己。 “挑重点说,忍足,”藤川凉说着跳下桌子,“查过了么,究竟打算去哪家?” “查了一下大概,具体报价上区别不大,秋叶原或池袋的bic camera总店都可以。” 就在几天前,他们从电影协会部长间宫那里听说了秋季学期最新的活动企划——“大家在众多社团里选择参与电影协会,我想不仅是欣赏影片本身,对拍摄可能也有一定兴趣。既然如此大家或许可以试着拍摄一些短片,关于日常生活或是任何自己感兴趣的题材,也算给自己的高中生活留一个纪念。”记得当时间宫在例会上这样说。而让藤川凉感到意外的是,以往看起来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忍足,对于这项企划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很早就想这样干了。”对此忍足如此解释。 忍足表示不愿用传统的8厘米摄像机,理由是冲洗和剪辑都太过麻烦,那时又适逢dv刚开始普及,于是便搬出类似“整个电影协会我和小凉你最熟所以也只有你会愿意陪我”的说辞怂恿藤川凉在周末陪他去买。起初藤川凉理所当然不答应,对忍足的话也不为所动。她迎着忍足「被拒绝了,好失败」的受伤表情无辜耸肩,一面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我可没这个闲钱去投入高科技;第二,没人陪?省省吧,也不看看协会里有多少女生是冲着你加入的。” 短短一席话让忍足哑口无言,尤其对第二句毫无反驳之力。事实上每当例会时总能看见有不同年级的女生聚拢在忍足周围,一开始偶尔还装模作样地聊一些电影相关话题——尽管还显得生硬,但显然事先有通过杂志等渠道事先补习过,而后来就越发随便起来。 就连部长间宫也忍不住揶揄,“忍足啊,”他对着忍足强装对话题感兴趣的无奈表情苦笑,“托他的福,恐怕今后的会员招新得加入测试这一项才对。”藤川凉点头表示赞同,她很明白间宫的心情:他在各类热门社团的包围下顶住压力创建协会,初衷简单,只是为了创造一个电影爱好者的交流环境。而现在他已经三年级,在来年春天面临毕业,升学和离别,自然也不忍自己亲手创建的协会在交由后辈手上时不知不觉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后来他们间的拉锯战甚至延伸到了「下周段考所以需要复习」的严肃话题,但也就是在这里藤川凉因为被忍足毫不留情地点穿「从没有认真复习」的事实,最终无奈选择妥协。不过令她转而答应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忽然有些好奇一贯对什么都表现得满不在乎的忍足少有的,坚持得近乎任性的理由。况且换个角度想想,能够在无聊的考试周前有这样的机会出去走走,体会一下二十一世纪初的东京,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约在周日见面,在山手线秋叶原站前。“这里的选择比池袋更多。”忍足这样解释。 刚走出车站,藤川凉就清楚地感到秋叶原特有的气息迎面扑来:将格子衬衫绑在腰上的青年男子拉着写有「萌」字的人力车四下徘徊;穿着粉色洋服,戴着夸张猫耳的女孩子挽着男友的手臂落落大方地向前走,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路旁的咖啡馆门前有可爱的女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女仆装招揽顾客,笑容甜美。拉开门的时候系在木把手上的铃铛丁玲作响,咖啡和奶精混合在一起的香气从店里溢出来,似乎连空气都被浸染上了甜味。 这里是秋叶原,位于东京市北,方圆0.5平方公里的区域。 由四条大街围成的弹丸之地,却因为其集中的宅文化和发达到令人发指的电器业被无数人视为梦想之国,有时甚至光听到名字就能令人的审美达到兴奋点。那里就像一片隔绝于现实世界的土地,没有黑暗没有残酷没有无病□没有现实生活的压力,有的只是简单明快,就像洒满这片土地的阳光一样。就连路旁那些沉迷于二次元世界的otaku大叔,其实也有着纤细敏感的心。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在现实与二次元的夹缝中,冷暖自知也自得其乐。他们不会去考虑这样的生存方式究竟是好是坏,只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理由。 在听完忍足的这番话后藤川凉简直要笑出声。“忍足,你果然有变成宅男的潜质。” 忍足毫不在乎,“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勾起嘴角轻巧地耸肩,一面顺手接过咖啡馆女仆递到自己面前的传单,忽然又感叹起来:“啊啊,如果明年我们能分到一个班,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小凉你在学园祭上作这样的打扮。”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女仆蕾丝裙摆下纤细的小腿和脚踝,然后又低头去看藤川凉的,同时敏捷的朝边上跨出一步防止对方的肘击。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变得沉默起来。 明年。明年。明年。 少年充满蛊惑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徘徊,仅仅是简单的单词,可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竟忽然觉得可笑。她这才发现,半年来的生活已经让她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这个世界,以至于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忘了去考虑在不久的未来,自己是否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忍足所说的明年,对她而言却是如此沉重和虚无。 或许是认为自己说错了话,忍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干笑了几声继续往前走。 他们穿过大街小巷,从分散到车站周边狭小却货品齐全的零件批发部来到高达十几层的大型家电量贩超市。大楼的外立面上挂满了降价的横幅,大学生打工者则穿着统一的制服在门前分发宣传单。藤川凉在bic camera和yodobashi caamera的店歌太难听了。”近乎无赖的思路,忍足正想反驳她,却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叫他们。 ——“这位先生……啊,还有这位小姐。” 愉快的,朝气十足的女声。他们同时回过头,却被随之而来的闪光灯晃花了眼。 ——咔嚓。 那是相机快门的声音。 Chapter 26雨落窗前 愣了一秒后,他们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身材高挑,都化着精致的妆容。但从那套明黄色的连身制服短裙和其中一人手举着的那台当年新出品的立可拍相机来看,显然是电器店聘请的临时员工。而在看见忍足和藤川凉真的循声朝她们回过头来,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冒失举动后,那两个女孩似乎也无措起来,直到相机底部有相片咔咔打印出来才回过神,连忙不迭地向他们道歉: ——“啊,真是抱歉,刚才擅自把你们拍了下来……” 藤川凉笑着摆手说没关系,她基本能够理解那两个女孩贸然将忍足摄入镜头的举动——哪怕她们是比他年长至少三岁的大学生。时间的横断面里她看见忍足径直向对方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从打工女孩手里接过刚印出的相片,又朝她们露出温柔清爽的笑容:“那么,这个可以送给我们么?”不变的,因为浓重关西腔调而带着强烈蛊惑味道的嗓音,令他整个人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然后他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礼貌地向她们道谢,最后带着藤川凉离开。 他们走进店门乘上自动扶梯,扶梯缓缓上升的同时原本白色的相片底片上也逐渐显示出图像,由浅到深,直到清晰。 那是在千分之一秒内捕捉到的,少年和少女在汹涌人潮中的回眸。 秋日午后人来人往的秋叶原街头,夹在现实与一二维世界间的奇妙世界。那里的天空是干净明朗的水蓝,浅金色的阳光衬托得少年挺拔俊秀,目光深邃;少女则是明眸皓齿,裙角飞扬,如同德加笔下芭蕾舞者般优雅的轮廓。尽管只是电器店打工女孩在那瞬间随手摄下的照片,但无论光线或色彩的饱满度却都显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看上去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 人海茫茫,时间定格在镜头,全世界静默无声。 扶梯抵达二楼的时候忍足将相片夹在了钱包夹层中。“归我了。”他这么说。 然后他在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反对时研究起货架上的dv,开始寻找自己先前看中的那款。 像这样的电器量贩店往往占地不大,狭小的层面内挤满货架商品,降价标签随处可见,而导购人员只会在你需要他的时候悄然出现。空间内不断传来源自其余角落的嘈杂人声,还有就是始终盘旋在店内,一遍一遍乐此不疲播放着的传统店歌。yodobashi caamera的要温柔舒缓不少,也正因为如此藤川凉喜欢前者更多一些。“这也算是经营策略的一部分。”她这样说。忍足对此只好无奈地点头说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小细节如此执著。 从挑选到结账,事实上买下dv的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走出店门的时候街上的人潮依旧汹涌,先前的立可拍女孩也在原处向他们微笑问好,只是天空的颜色似乎比刚才稍稍暗淡了些。忍足在临走前配好了电池,因此出门后便将新买的dv从包装盒里取出来,走在街上四处乱拍。行人,建筑,商店,植物,天空,最多的还是因为离他最近所以始终逃不出镜头的藤川凉。起初藤川凉还有些木知木觉,但在注意到后立刻下意识地伸手去堵镜头。忍足自然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当即敏捷地朝边上躲开,并在隔着两三个行人的距离外再次将镜头对准藤川凉。拍得心安理得,笑得人畜无害。 他们在吵吵闹闹中穿梭在过往人群里。忍足边拍边露出戏谑的笑容故意调侃说「哎呀小凉你果然还是那么害羞,这样不好哦」,然后被藤川凉狠狠瞪回来,顺带也吸引了不少擦肩而过的路人诧异的目光。而在清楚意识到自己对忍足的拍摄行为毫无办法后藤川凉干脆不再理他,于是她自顾自地朝前走,仅留给对方一个沉默的背影。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只因为她坚信忍足会一直在她的身后。与她的距离或许是五米也或许是十米,但始终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心。 直到走出秋叶原区域,来到了相邻的神保町,忍足才收起dv打量起身处着的街道。 那是以古本屋为主的著名书店街,两旁多为古朴的木结构建筑,却是全日本最大的书籍集中地。忍足想起自己上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在国三冬天,那时因为对围棋产生了兴趣的缘故想要找一些相关棋谱,并和来到东京后的许多次神田街之旅一样都是单独行动,像今天这样有人陪伴还是头一回。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生长在湘南的藤川凉尽管和他一样是相对于东京的异乡人(忽略祖籍不记的话),但她对神田书店街却流露出了相当的熟悉。无论是经营现代文学的朝日书林,专销东洋史的东城书苑,专卖浮世绘和版面的大屋书房,或是专注建筑的南洋堂,她都能一一细数,有许多甚至连忍足自己都不曾知道。 忍足若有所思的神情让藤川凉在心里无奈叹气。她或许明白他在疑惑些什么,却无法为他解答。 她如今身处的年代与忍足尚还没有经历过的十年,时间的断层内她曾到过许多次神保町,现在看来却是只属于她一人的回忆。 这时藤川凉看见忍足拉开了街角一家书店的格子门,回头招呼她过去。进门前她仰头去看匾额上的字:「莲昭书屋」,藤川凉清楚地记得这里:由一位祖籍京都的老人所开,主要经营中国古典文学,也是自己在大学时为寻找选修课资料光顾过多次的地方。那是家并不起眼的小店:共计两层,普通书店的布置。如果顾客在底层有看中的书籍,只要拉一下窗边垂着的铃铛,书屋的主人便会从二楼下来。最初只是因为走错门撞了进去,但一来二去便和健谈的屋主成了熟识。想这些的时候藤川凉随忍足沿着窄窄的楼梯直接上到二楼,眼前的一切和回忆中的场景相差无几:仅几坪大的狭小空间里有三面立着书架,比楼下拥挤不少。门边空墙上则挂着中国名家的字画——记得老板说过那些都是祖传的珍品。室内并不亮堂,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片间的缝隙一条一条切在地上,如果是夜晚便会点亮头顶上的老式方灯。空气里则通常弥漫着纸张的淡淡香气,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姜黄色的褶耳猫懒懒地缩在楼梯口,偶尔舒展身子,之后又眯起翠绿色的眼沉沉睡去。 屋中央的矮桌旁,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老者正和往常一样坐在软垫上翻看一本深棕色封皮的线装书,脚边放着一把三弦,手里的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他抬眼看清了眼前的人,立刻放下书温和地笑了,“侑士,真是好久不见。”一口地道的京都话,眼角牵起细密的鱼尾纹,显然很喜欢这个优雅的少年。 然后他将视线投向忍足身后的藤川凉,停顿了一下后用平稳的语调问道:“话说回来,这位又是……?” 忍足扬起嘴角笑了,“我的校友。”他将藤川凉推到自己身前,“姓藤川,单名凉。” 书屋主眯起眼,“凉么……”他喃喃,然后露出爽朗的笑容:“「碧桃花落仙人去,静听松风心自凉」,真是个好名字。” 藤川凉礼貌地向他微笑问好,心里却是一阵发酸。有些东西从她踏进书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只不过心底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不愿承认。 比如那些她早已经买走的书此刻仍躺在书架上,又比如这个和善的老人家在这个时间点根本就不曾见过他。 十年前的他们,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忍足和书屋主的谈话她再没有心思去听,多数时候她只是端着茶杯安静地坐着,任凭姜黄色的大猫轻轻蹭着她的脚。她的视线偶尔也会悄悄游走在书架上陈列着的那些自己曾经买下的书上,藤川凉感到怅然,却又无可奈何。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神游,书屋主忽然停下讲话循着她的目光直看过去。然后他心领神会地对藤川凉笑了笑,站起身走到书架旁,将藤川凉注视的那本吴清源的自传《以文会友》抽下,越过忍足直接递给她,“想看的话,拿去也无妨,毕竟是侑士的朋友。” 而在藤川凉正想推脱的当口,忍足挡下她的手将书接过,“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他笑道,落落大方。 离开的时候,书屋主,也就是莲昭先生表示腿脚不便,又因为是熟人的缘故不必太讲究礼节,因此不再将他们送到楼下。 藤川凉抱着书对老人再三道谢,书页携带着的淡淡纸香气似乎有让人安心的魔力。这本书对她的意义早已不仅是一本书那么简单,更像是纪念了那段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她随忍足沿着楼梯回到一楼,安静地看着忍足抱起跟着他们到楼下的大猫放回到木质楼梯上,然后又看着他拉开移门,外面的新鲜空气立刻透过他周围的缝隙灌了进来,将屋檐下忘记取走的陶瓷风铃吹得丁零作响。藤川凉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去,日光昏黄,天边是层叠的积雨云。 “真糟糕,”忍足仰起头来看天,“但愿短时间内别下雨,我们可都没带伞。” 他说着率先跨出大门,一面回过头,似乎想对藤川凉说些什么。只是他刚说出一个凉字,眨眼间就感到大滴雨水从天上落了下来。 那是罕有的,秋日里的雨。冰冷的雨滴落在屋檐上,落在树叶上,落在窗玻璃上,也落在还没能躲进室内的忍足肩上,水迹无声地在衣料上晕开。 藤川凉连忙将忍足拉回来,“你还真是雨男,”她毫不留情地调侃他,毕竟是难得的机会。 镜片上在刚才淋雨的瞬间沾到了水,忍足叹了口气,脱下眼镜去擦。 藤川凉抱起双手,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其实你不戴眼镜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哟,迷上我了么?”忍足挑眉,故意突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在藤川凉发作前将眼镜戴回鼻梁。 他们在书屋内躲雨,看着外边雨越下越大,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多久雨水顺着屋檐汇成水幕,放眼望去街景都成了一片模糊。空气变得越发干净,满是植物的清香气。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因为是秋天的缘故再过不多久天色就会完全暗下去。忍足表示不愿再等,于是重新上楼去向莲沼先生借雨具,下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一柄红色长柄伞,“只有一把,先凑合着用吧”。忍足这样说。而当他在屋檐下打开伞的时候,鲜艳的伞面几乎映亮了素色的神田街。然后他示意藤川凉到伞下来,“有没有想到什么?”他偏过头,典型的明知故问。藤川凉迅速将纸包裹的书装进包里,淡淡回答,“和你想的一样,不是么?”简短的一句话便转换了问答角色。 忍足回复以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九九八年的《四月物语》,雨中红伞,一个关于爱的奇迹的故事。 他们都确信彼此所想到的,自然会是同一件事。 他们沿原路折回秋叶原的方向,被雨水沾湿的柏油路宛如镜面,映出了脚下的另一座东京城。 远远看过去,空中仿佛布满倒长的树。全世界都悄然无声。全世界都在下雨。 路过街角的时候忍足接了一个电话,因为伞下空间狭小的关系藤川凉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声音,是个女声。她自觉有些尴尬,于是借口去附近的自动贩售机买饮料——那里有屋檐遮挡雨水。她按照价格投进相应数量的硬币却发现没有易拉罐滚出来,正感到挫败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藤川凉循声回过头,只见忍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电话朝她径直走过来,鲜红色的雨伞在雨幕中越发显眼。他先看了看尬欲言又止的藤川凉,又看了看安静沉默的自动贩售机,立刻便明白了当前的状况。“我来吧,”忍足说着,上前按住机器两侧稍稍摇晃了几下。不出所料,随着几声哐哐的轻响,易拉罐顺利落进取物口。 这一回掉出来的却是两个相同的易拉罐。 按下拉环的时候,果汁清甜的味道溢了出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沾上的这样的香气。 最初他们面面相觑,但之后还是禁不住笑了出来。忍足感叹:“秋叶原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后来想想,这或许就是年少时的单纯心境。哪怕以特殊的方式生存,也依旧能够清晰地体会。 就像这台落出两个易拉罐的贩售机,让人会心一笑的插曲,就连讨厌的雨天似乎都变得可爱起来。 雨终于停下。黑暗笼罩东京的同时,周围灯光也逐渐亮了起来,在城市上空织成一张细密明亮的网。 街上的人有增无减,不夜城的活力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展现。而在忍足去女仆餐厅吃晚饭的提议被藤川凉极力否决,并被对方附赠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后,他终于摊手选择妥协。他们最后去了车站附近的意大利餐厅,非常普通的店家,顾客多为学生和周围公司的上班族。藤川凉翻看菜单的时候忍足去了洗手间,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因此当屏幕亮起的时候就算刻意不想去注意也很难。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藤川凉皱起眉,想到了今天一路上忍足频繁掏出手机察看的动作,不禁有些好奇。但她明白擅自翻看会是不礼貌且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只能对着还没有暗下去的,忍足的手机屏幕发呆。 屏幕上显示着发件人和邮件主题,尽管方向颠倒,但还是很容易读懂。 『发件人:ゆかり』 『时间:2000/10/15/17:37.』 『主题:happy birthday, yuushi.』 Chapter 27未來之匣 『happy birthday, yuushi.』 『2000/10/15/17:37.』 忍足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藤川凉依旧保持着翻看菜单的姿势,但显然心思并不在上面。 餐厅内柔和的灯光从头顶上方投射下来,也将忍足的影子映在桌面上。藤川凉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回来,她先尴尬地抬头朝他笑笑,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重新挪向不远处忍足那台屏幕早已暗下去的手机,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在等忍足率先开口。忍足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当他在坐下后将手机拾起,按亮屏幕并看见显示着的新邮件提示后,立刻扬起嘴角笑了,“啊,原来是这个。”他将手机屏幕转向藤川凉,“话说回来,现在离我最近的你,却偏偏还没对我说过这句话呢。” 藤川凉默默将菜单挡在脸前,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就是个笨蛋。 她能清楚地记起学园祭当天为迹部庆生准备的烛火和灯光,却偏偏忘记了最近几天应该有不少女生讨论的忍足的生日,尽管这两个同处在十月的诞生日早在之前美其名曰庆祝新学期的宍户家聚会上就曾被向日提及过。又比如这次,当忍足难得任性地不顾段考安排坚持在这天出行,无奈之余藤川凉竟也没有丝毫怀疑。“所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沉默许久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发问。忍足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迟疑,只见他将手机收起来,“小凉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 藤川凉诚实地选择后者,并不忘补充一句为自己开脱:“我只是刚好记错了。” 而在忍足露出亦真亦假的失望神情时,藤川凉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那封邮件的发件人上。 ゆかり,yukari。如果作为女孩名字的话,可以写作紫,又或者……由嘉利。 今井由嘉利,藤川凉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人。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名叫ゆかり的女孩。况且从另一个角度来向,甚至即使那真的是今井,她是怎样认识忍足,怎样与他熟识起来,又为什么会在这封祝福邮件中如此亲昵地称呼他作侑士,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们间的私事,她无权过问也无权干涉。因此她只是象征性地就忘记对方生日的事实再次向忍足道歉,想方设法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可忍足却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今井啊,”他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邮件前端显示的名字,“虽然不太熟,不过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和凉你一个班的不是么?” 不太熟?不太熟的话,由嘉利和侑士,这样的称呼又从何而来? 藤川凉在心里冷笑,却终究没有点穿。 整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期间他们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各怀心事。 好在店内始终循环播放着音乐,意大利女人伴着温柔的旋律浅吟低唱,沙哑的歌声像是金鱼的尾鳍扫过每个角落,也算填补了这段难耐的空白。 …… 『prendimi cosi, prendie』 『tienimi cosi, tienimi cosi per sempre』 『notte prendi i sogni infranti』 『e fanne stelle scintinti』 『fammi guardare le mie rose』 『arrampicarsi fino al sole』 『ora che piove....』 …… 『fa』 『lungo strada, a finestra』 『prendi questi sogni infranti』 『e fanne musica o silenzi』 『purché siano eterni…』 …… 『prendimi cosi, prendie』 『tienimi cosi, tienimi cosi per sempre』 …… 带着淡淡哀伤的歌曲,因为曾在学校的选修课程中进修过一段时间意语的缘故,偶尔有只字片语能够听懂。 关于引导的星辰,关于将迎的黎明。关于逃离,关于承诺,关于相守。那种夹杂在迷茫与憧憬中的心情,竟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共鸣感。 谁会在未来的路上引导你前行?谁会带你逃离?又有谁会与你相守? 这些都还藏在名为未来的匣子里,暂时不得而知。 结帐时忍足像往常一样坚持由他来付,“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你没有理由拒绝,”他用平稳的语调认真地说出这番话,紧接着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递给服务生,“况且,家里给的东西,不用白不用。”藤川凉瞥了他一眼想鄙视他败家,但想想自己没有这样说的立场,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拉开店门便看见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而在这样的季节室内外的温差也有了明显的差别。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时藤川凉打了个哆嗦,刚想迈开步子却注意到了忍足的目光。 “怎么了……?”她侧过头问。忍足听后笑了笑,径直绕到她的右边走在与她并排的位置,藤川凉想或许是他注意到了自己将包挽在左手肘的缘故。 “我在想啊,既然根本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小凉却还是愿意陪我出来,换个角度想想真是令人感动。” “你想得太多了,忍足!” 路过站前某家著名的甜品店时藤川凉示意忍足在门外等。她说我一个人进去就行,麻烦你在这里等着,忍足简单地点头说好,不再多问什么。其实他们彼此都相信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故意没有点穿,就仿佛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会令人百玩不厌乐此不疲。经过挑选后藤川凉最终选定的蛋糕是低脂蓝莓口味,慕斯蛋糕配上新鲜的蓝莓酱,那样的色泽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和忍足很配。店员为蛋糕包装的时候藤川凉百般无聊地透过店内的落地玻璃往外看,除去黑暗中的窗玻璃因为灯光关系形成镜面所映出的店内布置外,就是店外人行道上包裹在来往行人和街道灯光中的,正在耐心等待她的忍足。 而在下一刻,藤川凉注意到他再次摸出手机来看,屏幕明晃晃地亮着,但因为距离关系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次的邮件,又是来自谁? 她不会知道,就像她同样不会知道,当她以看客的身份注视窗玻璃外的人与景,她自己也同样是另一些人的目光焦点。 ——“考虑好了么?” ——“……” ——“现在就等你的答复了哦,树。” ——“……小凉那边,我该怎么对她说?” ——“凉的话,不必担心,实话实说就好。” ——“可是……” ——“如果你真的无法说出口,那就由我来向她好好解释。” ——“……” ——“如何?” 黑色limo车停在夜色中的街角,反光窗玻璃后并排坐着的两人同时注视着甜品店的方向。 藤川律抱手而坐,东京夜晚街头的灯光透过窗玻璃落了他满脸满身,也衬得他的眉目轮廓越发英挺俊秀。然后他将目光从甜品店的玻璃幕墙内正与店员交谈着的藤川凉身上收回,回头转向了身旁脸色苍白的堂弟藤川树:这个与自己看上去极其相似的少年早就没了平时的活力,而是沉默机械地看着窗外,只有放在体侧紧握成拳的手上泛白的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犹豫和挣扎。藤川律安静地端详他片刻,最后温和地笑了,“其实你不必这样。”他安慰对方,“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英俊的青年男子扬起嘴角,那样子淡然而自信。 长久的沉默后藤川树敛下了眼睑,他用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妥协。 藤川律微笑着揽过他的脖子,就像所有平常人家的兄弟会有的亲昵举动一样,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对堂弟的选择很是满意。 “会好的。”他喃喃,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示意前排穿着藏青色制服,正在调整帽沿的司机,“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limo车庞大的身躯缓缓驶向街道另一端,引擎声逐渐变小,最终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如同那些同样被带走了的秘密。 漆黑浓稠的夜,吞噬着他们所想与所看到的一切。 ※ 刚走出甜品店,藤川凉就将包装好的蛋糕盒直接递给了迎上来的忍足。 “生日快乐,”她吸了口气,郑重地向对方说出这句祝福,显然是在用实际行动弥补之前记错生日的失误。忍足也毫不推托,礼貌道谢后便落落大方地抓着红色纸盒上的黑色缎带接了过来,毕竟从藤川凉踏入甜品店的那一刻起他便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之后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例行仪式。然后他将纸盒举起来凑到脸前,隔着包装稍稍嗅了嗅后作出了『唔,是蓝莓』的判断,而这也让藤川凉在点头的同时不得不在心里佩服——他的嗅觉或是他精准的猜测推理能力,两者必有其一。 这时忍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地表情。他想了想问:“那么,蜡烛在哪里?” 藤川凉几乎要当面笑出声来。她故意用揶揄的语气问忍足你今年几岁了?忍足满脸认真地回答说实岁十六虚岁十七,语调里听不出认真与否。藤川凉连忙又改口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像你这样年纪的男生居然还想着在生日时点蜡烛,况且你根本就是一个人住,这样难道不是很奇怪么?只是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中了忍足设下的圈套——还是自投罗网的那种。果不其然,忍足听后立刻扬起了嘴角,“哎,小凉你难道不打算尝一下这个蛋糕么?” 然后在藤川凉瞠目结舌的当口,忍足大步走回店里去向店员取生日蜡烛和打火机。 从秋叶原到同样隶属千代田区的忍足家公寓,步行距离不过二十分钟。 起初藤川凉甚至想过质疑这一切是否是忍足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尤其从他住的公寓与他所提议的秋叶原如此之近来看,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忍足的之前在餐厅内的反应明显表示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记错他的生日,那么之后由她来买蛋糕的弥补方式自然也不能纳入计划,而这些胡思乱想很快便被忍足打断。于是之后的一段路里他们开始闲聊,关于学校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不知不觉间也就到了目的地。忍足所住的公寓是一栋有着气派棕色外立面的高层建筑,租金显然不低。他们通过严格的安检系统刷卡进入大堂,走向电梯的途中藤川凉四下打量大堂内的枝形吊灯和油画,不禁联想到了自己普通的公寓。 “还真是有钱人啊……”对比之后她小声感叹。 “小凉,你顶着这个姓氏说出这样的话还真够违和。” “哈,怎么个违和法?” “唔……大概就像迹部他忽然来和我讨论速食面的口味一样。” 莫名其妙竟又扯到了原本与话题毫不相关的迹部头上,藤川凉不禁暗想哎呀怪不得关于你们两个的传言从来就没停过,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忍足心里发毛。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其间最多也只是轻咳了一声,然后便径直走向大堂另一侧去开信箱。打开银色的金属小门后最先看到的是当天还没拿走的早晚报纸,忍足伸手取走它们,接着零零散散的几张明信片也随之被抽了出来。“家庭习惯,来东京后每年生日都有从大阪寄来,要不是今年父亲因为工作调来了东京恐怕还有他们的那份……”忍足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把落款分别是姐姐裕里和堂弟谦也的两张明信片递给一脸茫然的藤川凉看。“其实他们两个今天早晨就都已经发过邮件来了,还真是多此一举……啊啊,谦也这家伙,字果然是越写越难看了!” 藤川凉笑着没有接话。显而易见忍足是高兴的,不过…… “你的父母呢?其实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分明应该和他们一起过才对吧?” “母亲有事回了京都老家,父亲今晚有手术,走不开。” “这样……” 旁人眼里的完美家庭,那张光鲜表皮下的烦恼,或许只有当事人最为清楚。 这时电梯还没有来,他们只好等在梯门前呆看着玻璃梯门和铁网后深邃又空荡荡的电梯井。 墙上嵌入金属板内的按钮透着红光,光标依旧停在十七楼的位置。隔着梯门能听见里边缆索咯吱叫嚣,箱形电梯在漆黑的甬道内下沉。 不多久电梯终于伴着轻微的隆隆声停了下来,梯门打开时藤川凉首先看见了里面仅有的乘客:一个身穿深灰色长款风衣,看起来气质儒雅的的青年男子,目测的话约摸三十岁上下。他正在翻看手里的报纸,在意识到已经到达底楼后抬眼看见了忍足,愣了片刻,随即温和地笑了,“哟,是侑士啊,回来了么。”忍足同样礼貌地向他问好,“晚上好,依田先生,”他这样称呼对方,然后侧过头向藤川凉介绍,“我的邻居,早稻田大学经济学部未来的教授。” 藤川凉欠了欠身向他打招呼,对方则客套地笑着否认:“才不是,不过是个小讲师罢了。” 语言传递的间隙里三人已经改变了站立位置。擦肩而过的时候藤川凉听见依田低头对忍足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者当即神色一凛,“你误会了,依田先生,”忍足先是满脸严肃,注意到藤川凉疑惑的目光后又立刻换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向他解释,“她只是我的校友罢了。”藤川凉闻言也终于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包括依田刚才可能对忍足说过的话。她顿时感到尴尬,却又因为担心越描越黑而不知该如何解释。因此她只能用尴尬地表情干笑着,眼看已经走出电梯的依田转过身,扬手向他们两个道别,同时附赠一个爽朗的笑容:“侑士,还有这位小姐,可不要怀疑中年人的眼光哟。”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青灰色的烟雾蒸腾起来,尼古丁因子在狭小的空间内四下碰撞。 最后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梯门缓缓合上,将他们隔绝在两个空间。 ※ ——“别介意,依田先生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嗯,我明白……” 密闭空间里的二十来秒时间,经过刚才与依田先生的相遇自然免不了尴尬,甚至连所谓的解释都可能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因此干脆避而不提。好在这时藤川凉包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突兀闯进来的来电也算缓解了这份尴尬。她一边在心里感激地想不愧是高级公寓连电梯里都有那么好的收迅信号一面迎着忍足疑惑的目光翻出手机看,是来自兄长藤川树的电话。只是他们从开学起便许久不曾联系,此刻对方却在这样的时间打来,这样的行为显然有些怪异。按下接听键后藤川凉首先听见嘈杂的背景音隔空传来,她反复试探了几声才终于勉强辨认出兄长模糊的声音。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信号忽然被切断,紧接着电梯稳稳当当地停下,玻璃梯门在金属围栏后打开。 “是谁?”跨出电梯后忍足回头问她,同时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我哥哥。”藤川凉简单回答。 忍足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他转过身去的同时藤川凉也立刻按下回拨键,只是除了嘟嘟的占线音外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不回拨么?”这时忍足已经打开了门,他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这么问她。 “不,我想,如果有事的话,他一定会再打来的。”藤川凉连忙摇头,将手机塞回包里。 “唔,那进来吧。” “好。”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外界的一切嘈杂喧嚣也随之阻绝。 而那些还没有传递到的声音,也就这样随着讯号的中断消失在了东京的夜色里,无影无踪。 ania,《e l’alba verrc》 文章当中提到的意语歌 歌词好长,不贴了,擦汗 我专栏里有个放歌的地方有,第七首,有兴趣的可以去看^^ Chapter 28如星閃耀 ——“不许愿么?” ——“唔,我想想……” ※ 打开客厅内的吊灯后,视野瞬间变得明亮开阔。 清爽浅色系装潢的公寓,对独居的高中男生而言显然太过宽敞了些,而与居住面积同样让藤川凉感到诧异的则是公寓的整洁程度:包括家具在内的所有物品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简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普通男生居住的房间。又或许是建筑材料和结构的关系室内比室外暖和不少,因此进门后忍足便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了客厅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并将装有蛋糕的红色纸盒往餐桌上一放,“坐下吧,随便哪里都可以。”他回头对刚在玄关换完鞋,此时正要将包放下的藤川凉说,随即独自去敞开式厨房烧水泡茶。藤川凉爽快地点了头却没有照做,而是在客厅内小范围走动,一面四下打量周围的布置: 浅灰色椭圆形地毯,藤编蒲团,再加上散在茶几上的一叠杂志,基本已经能够想象到忍足平时的生活状态;沙发边上是巨大的落地窗,被纱质窗帘覆盖着,隐约透出其后东京璀璨绚烂的夜色;再往另一侧看,电视机边的木质架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近百盒录像带,显然是电影爱好者忍足的私家收藏。藤川凉俯身去看录像带的侧封标签时便听见忍足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最近多了不少新片,小凉有什么想看的尽管说。”他边说边走向她,并将装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摆在茶几上。 剔透的壶中能清晰看见大片茶叶在红润明亮的茶汤里上下浮动,叶芽饱满,与此同时大吉岭红茶的香气也在室内弥漫开来。 藤川凉听后连忙下意识地回绝,“啊,不用了,我还得赶电车回家。”实话实说,毕竟来忍足家原本就在计划之外,更不用提留下看录像带。 忍足的表情滞了一下,然后笑了:“小凉你误会了,我是指,如果有想看的,直接带回家便好。”说完便转身去拿餐桌上的蛋糕。 藤川凉尴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不禁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真是没出息。 那之后他们便隔着茶几坐在地毯上,蛋糕摆在正中央,标有数字形状的蜡烛还没有被点燃。 忍足将玻璃壶中的大吉岭红茶斟进白瓷杯。那是亚洲季风吹拂下出产的夏摘茶,香气织细精雅,滋味丰硕饱满,茶汤在杯中呈现出金黄色的光晕,是上等好茶的标志。藤川凉默默喝茶的同时忍足则掏出打火机准备点蜡烛,不是甜品店店员所给的一次性打火机,而是不久前才在台场海边见过的那只银色givenchy。似乎是注意到了藤川凉询问的目光,忍足停下动作朝她微笑,“店员给的那个刚才弄丢了,”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语气,“至于这个嘛……一年才用得上一两次。” 如果说一次是今天,那另一次则是台场之夜的海边。 在手中逐渐燃成灰烬的借书卡,明明灭灭的火光,植物纤维燃烧的气味。 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们两个却都没有忘记那个夜晚。 临动手时忍足又摆出了思索的表情,“唔,好像少了些什么。”他喃喃,接着很快反应了过来,起身将客厅的灯关上,最后才点燃蜡烛。 室内顷刻间比原先暗了不少,黑暗笼上一切,只剩下飘缈不定的烛火与从窗外透进来的东京夜晚的灯光将客厅四周微微映亮。忍足低头打量蛋糕的同时藤川凉则隔着跳跃的火苗端详他的脸。那依旧是数月之前的某个早春夜晚在坡下书店前遇见的关西少年,永远以温柔优雅的神情示人,偶尔流露出戏谑的一面,令他看上去仿佛生来就有一种吸引目光的独特气质——与迹部的张扬耀眼不同,忍足的气质更显内敛沉静,就像他那双深蓝色的瞳孔,仿佛有着大海般的深邃与包容力。 她托着下颚,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 “为什么是我?” “哎?” “我是说,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会去秋叶原?为什么会去神田?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并没有把问句说完整,事实上也没有必要说,毕竟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藤川凉甚至想过,如果忍足在她这样的追问下依旧坚持用类似『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切蛋糕罢了』之流的烂俗理由,她就会搬出迹部,搬出宍户,搬出网球部各位,搬出学校内外那些对他死心塌地的女孩子,甚至曾令他死心塌地的鹰司圣美——只要是任何除了他的父母外可以代替她坐在这里的人,来换回一个真实的答案。出乎意料的是忍足竟没有丝毫要逃避话题的意思,似乎早料到了会面对如此疑问。只见他学着藤川凉的样子撑起下颚,嘴角微扬,明灭的烛光映亮了他年轻英俊的脸。然后他闭上眼,笑容却在持续放大,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能清晰地感知。 ——“因为你是小凉啊。” 简单的,却又无法完全当作是敷衍的回答。 因为是你,所以不需要任何理由。 藤川凉怔了许久没有说话,只感到脑海中有什么声音在叫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原本铺排好的反驳之词此刻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声音仿佛被掐死在喉咙里,剩下的只有冗长的沉默。楼外车水马龙的喧嚣,窗帘被晚风鼓起的猎猎摩擦,烛火在空气中摇曳发出的嘶嘶声,还有海潮般此起彼伏的呼吸,这些原本被忽略的声音就这样趁虚侵入,直到藤川凉硬着头皮用拙劣的方法转移话题:“呃……不许愿么?” 忍足笑得随意轻浅:“唔,我想想……”,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那是他思索时常有的另一个动作,“不如,就『下次和小凉一起去更远的地方』好了。” 然后在藤川凉发怔的当口,忍足直接将蜡烛吹灭,更深的黑暗瞬间浸没整个空间。 藤川凉撑住额头,无奈异常:“忍足,麻烦你认真些。” 对方无辜耸肩:“我有很认真啊,仅仅在东京都内实在太无趣了。” 藤川凉不说话,只是伸手摸过来自谦也的givenchy,迎着忍足怀疑的目光重新点燃蜡烛。 “哇啊,这样都可以?” “少废话,重来。” “为什么?我真的是在认真许愿啊……” “管你认不认真,说出来的愿望就都不作数了。” “哎呀,真麻烦……” 忍足叹了口气算是妥协。他对着摇曳的火苗沉默了一会,仿佛真的是在认真许愿。 火光再一次暗了下去。空气里残存着蜡烛燃烧后的气味,混在蛋糕的奶油果酱中,显得真实而亲切。 “许了什么愿?” “哈啊,不是小凉你自己说「说出来的愿望就不作数」的么?” “……忍足,你绝对是故意的!” 回去的时候,忍足坚持送藤川凉去车站。 起初藤川凉推说不必那么麻烦,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最近这里的治安很差,尤其在晚上。”忍足这样解释,“少年团体的斗殴就有好几起,哦,还有上个月,光塩女子学院也有一个女生在附近失踪。”平淡语气下的这番话让藤川凉听得背脊发凉。东京和湘南,冰帝和立海,尽管同样是以十六岁的身体年龄经历,所看见的却仿佛是两个世界。想这些的时候他们正走在住宅区的小路上,路灯下的街道虽没有商店街的嘈杂,但也不至于安详静谧。不时有野猫从角落里突然窜出,跳上别家的围墙快速跑远;还有就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走着歪歪斜斜的步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浑身浓烈的酒气让藤川凉不禁皱眉。 而另她更为介意的则是从刚才起便强烈感觉到的,来自背后某个角落的目光。 这种不安的感觉让她频频回头,所看见的却依旧是不变的街道和逐渐走远的醉汉。路灯映亮眼前的街道,视野尽头却是摸不透的黑暗。 简直就像是学园祭之夜的翻版,只不过回头的变成了藤川凉,而发问的则是忍足。“怎么了?”他循着藤川凉的目光回头,看见的同样是望不到边的黑暗。而在听见对方关于「后面似乎有人」的质疑后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含糊其辞:“错觉罢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呢,小凉你太敏感了。”四两拨千斤的语气,藤川凉将信将疑却毫无办法,直到在车站与对方道别也没能得到确认。忍足目送她穿过验票闸消失在车站拐角,这才插着口袋往回走。 走出车站,穿过商业街,又回到了住宅区域。 这一次没有野猫也没有醉汉,只有商业区的嘈杂和树叶的沙沙声传来。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走出不远后忍足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没有回头,却是无比肯定的语气。黑夜还给他的是冗长的沉默。 ——“出来,我知道你在那里。” 第二遍,语调慢慢沉了下来,从最初的试探逐渐转变为质问。 不远处的垃圾箱忽然发出了沉闷的匡匡声。而在忍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时,就听见背后有零碎的脚步传来,并在他回过神来前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垃圾箱内棕色条纹的野猫迈着轻巧的步子蹭他的脚。忍足则保持着面向黑暗处的动作,若有所思。 而在车站灯火通明的站台,正对着夜色发呆的藤川凉忍不住再次拨下了那个号码。 冗长的信号音后电话被接起,但长时间的静默却让她不得不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信号满格。她疑惑地将手机贴回耳边,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 “凉。”这时兄长略显疲惫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那么晚了还没回家?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 藤川凉在他看不见的电话那端咧嘴笑笑,“马上回去,”像是让对方安心的保证,“话说回来,哥哥你刚才的电话……有什么事?” “这个……其实也……”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而这也让藤川凉更加怀疑他第一个电话的动机。只是在藤川树用极其拙劣的演技干笑着说出后面那句「其实也没什么,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小凉你过得怎样」后,藤川凉刚想追问真正原因便感到面前的站台震动起来,那之后顺着铁轨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开始鼓动耳膜。车站的广播里响起熟悉的轻柔女声,提示电车马上就要进站,与此同时手机信号也受到了明显的干扰。 见此情况对方如获大赦般及时收了线,“在车站么?”显然是听见了报站音,“那先挂了吧,回家后我会再打给你。” 然后在藤川凉还没来的及说出那句好时,信号已经被对方人为切断,只剩下空旷的嘟嘟声停留在耳边。 东京晚九点的电车依然拥挤,人像潮水般涌进涌出,大多是上班族与晚归的打工者。藤川凉拉着扶手面朝窗外。高速行驶下的电车将窗外夜色中的流光溢彩拉成闪闪烁烁的细长条纹。夜幕中的窗玻璃映出她十六岁的脸,与上一个十六岁并没有太大差别。真要细数那就是头发更长了些,眉目间所透露出的东西也比原先更复杂了些。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很快把前面的一切,包括忍足,包括烛火,包括没有说出声的愿望,包括兄长令人怀疑的支支吾吾抛在了脑后。 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有时或许更加幸福也说不定。 她所不会知道的是,当她沉浸在一个人暂时的安宁中时,此刻的藤川树正握着手机坐在自家的屋顶。 反复查看时间,几次想要拨下号码最终却还是放弃,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说些什么,能解释些什么。 向远处眺望的时候,越过周围亮着温柔橘色灯光的民居,便能清楚地看见黑丝绒般的夜空下翻滚着的湘南海,几乎还能闻到清新的潮水香气,还有不灭的灯塔与因为灯光连成一线的渔船点缀其中,像是浮沉在海面上闪耀的星星。在这样的夜里天海似乎真的融为了一体,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互相倾慕却永远相隔了很远的天与海,只有当夜幕降临时才能偷偷相聚,是个浪漫却又伤感的故事。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努力驱散脑海中无关紧要的联想,任由思维逐渐被这些天来所看到,听到,想到的种种侵蚀。夜风吹乱了他浅色的头发,凌乱随意的感觉依旧很衬他俊秀的脸。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枚棋子,被摆到了棋盘上。自此将别人一军或被人吞噬,不过是他的选择。 如果妥协真的能带来改变,如果自此他能得到那样的许可和权力,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他要走的路,那么…… 想到这里他将头埋进膝盖里,夜风带来了潮水拍击堤岸的哗哗声响,却无法代他作出选择。 ——“树。” 父亲用手指敲了敲通往屋顶的阁楼的窗,“下来吧,很晚了。” 他应了一声,顺从地开窗翻回到屋内。拍掉裤子上的灰打算往回走,却又被对方叫住。 “树,”第二遍,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着温柔的读音,“还在为那件事烦恼?” “嗯。”爽快地点了头,不打算作任何推托,“爸爸你觉得,如果我答应,真的好么?” “你指的是怎样的好坏?” “就是说……一旦他们按约定作出了逃避很多年的决定,如果……我是说万一……” “这取决于你的看法,我没有权力干涉,”他的父亲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知道,藤川家尽管最初是商社起家,后来才融进建设业,但商人精明的血液依旧留在每个人的血管中,包括你的祖父,包括我,也包括你,”他比出手势,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他们作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会平白无故任由家族几代积累下的财富毁于一旦,相信这次的机会,他们也是等了许多年才终于决定下来,所以……” 湘南湿润的海风透过窗户倒灌进来,没有窗纱,因此畅通无阻。 “下去吧。”父亲搭过长子的肩,“睡个好觉,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 “那么小凉……?” “就像律说的,下星期他会找到她。即使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我想,她总会慢慢明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逐渐变得清明,“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犯和我相同的错误。” “比迎头遇挫更可怕的,其实还是逃避。” “让孩子成长在对家人的怀疑和仇恨中,是我最大的失败。” “如果当时的我没有选择逃避,或许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了。” 无星之夜,灯火缭绕在漆黑的湘南海,在模糊的视线中融进了天顶的银河。 Chapter 29前路漫漫 十月十五日晚,藤川凉将手机摆在床头整夜未关,却终究没有接到藤川树的电话。 那一夜她做了许多梦,模模糊糊支离破碎,又不像是传说中的记忆闪回:梦见了从小成长的湘南海岸,清澈碧蓝的海面上落满金屑,成群穿着中高学校制服的少年并肩走在并不宽阔的小路,脚旁盛开着铃兰与金盏花。沿堤而建的护栏已经因为掉漆变得斑斑驳驳,逐渐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偶尔有成群的海鸟扑打翅膀擦着海面飞过,纷繁撤尽留下的只有绵长的安宁; 也梦见了夜幕中纸醉金迷的东京都,入夜的新宿街头,头顶上空堆积着密实的云朵。她穿过街上的来往人流,与扮相清纯的看板娘和疯狂拉生意的皮条客擦肩而过,走出隆隆驶过的电车轨道下墙面贴满夜店招贴画的隧道后才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两旁钢筋水泥筑造的建筑中没有半点灯光透出,鞋底嗒嗒敲打着被雨水濡湿的地面。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路的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大楼,外立面上藤川建设几字极其醒目。 她在梦境的结尾忽然醒来,虽没有文学作品中常描述的满头大汗但也心跳得厉害。 那些虚无飘渺的声音和画面都弱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彻底被周围无尽的黑暗吞噬。藤川凉费力坐起来,很快意识到自己依旧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不由一阵安心。闹钟钟面上3:27a.m的荧光闪闪烁烁,手机屏幕则没有任何来电提示。重新躺下后她感到睡意全无,开了收音机又发现信号不良,始终有嘶啦嘶啦的模糊杂音,因此只好放弃。无奈间她干脆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将被子扯过下巴,头脑逐渐清醒的同时先前梦中的一切也倒灌回来。 湘南,东京,湘南,东京,湘南,东京。 她这才惊恐地读懂了这个梦的含义:梦里的湘南已经没有她,那些天海那些花树那些在上学路上闲聊打闹的少女和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少年如今也都不再有。梦里的她只存在于东京,无边荒凉的夜晚,一个人。漫长的夜在湘南的日历上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笔,而在梦境中的东京却像无法逃脱的牢笼。好在最后藤川凉还是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临出门前她在卫生间镜子前用毛巾反复敷了半天,在确定不再有明显熊猫眼痕迹后才出了门。 平成十二年十月十六日晨,冰帝学园本学期段考第一天。 比预计时间早了许多到学校,因为考试周的关系所有部活都暂停活动,缺少了平日里清晨盘旋在校园上空的击球声和口号声,此时只觉得耳边出奇宁静。离考试时间还早,清晨的校园里只有零散几个学生,一年级的鞋柜处更是显得空空荡荡。因此当藤川凉换完鞋,抬眼看见身旁一列鞋柜之隔的地方迹部正将鞋塞进他自己的柜子时,没有多想便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迹部循声回过头,点了点头,算了回应对方的招呼。那之后他们一同登上楼梯,一路无言,秋日的晨光透过楼道边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在迹部的脸上投下光影交错的一片,越发显得他的脸部线条分明起来。 难得安宁的相处,连藤川凉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只是当在教室前道别时迹部忽然回过头,“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唔,还行。”回想起前几天基本没有看太多书,藤川凉不禁有些心虚。 “好好考。”迹部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走进自己的教室,留下简短的几个字,“……别太丢脸。”他想了想又补充。 意味不明的句子,虽不顺耳竟也让人无法生气。他迹部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只是普通的祝福,从他嘴里说出来依旧是说不出的别扭。 三天考试转瞬而过。 考前在日历上漫长细数的七十二小时,当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即刻而逝的瞬间。 平成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午,段考结果在中庭的布告栏发布。 迹部景吾,寺岛椿,忍足侑士,横须贺道一,藤川凉。五个名字列在最前端。 空气在围观人群中凝固,这样的结果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惊喜。后四人的总分相差不多,都与排在首位的迹部拉开一大段距离。 意料之内且理所当然。在当下的冰帝,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的和帝王平起平坐。 而也就在这个下午,藤川凉才真正明白了考前迹部所谓「别太丢脸」的真正含义——如果她理解无误。 那时的她正独自坐在讲堂门前的台阶上,眯着眼打量底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打闹的,讨论考试结果的,商量出游计划的。两小时后这里将举行冰帝学园一年一度的毕业生见面会,届时近年来的优秀毕业生都会齐聚在这里,为全学园三个年级的数千名在校生指点当下和未来的路。奇怪的是学生会长迹部在这样的准备当口竟不知去了哪里,看似招摇的他行事上其实远比表面来的低调神秘;剩下的学生会干事则刚刚将讲堂作了布置——无非也就是些简单的调整,那之后便空闲下来。 秋天的阳光虽谈不上毒辣,但也足够让人眼晕,连空气都变得微热。 藤川凉懒得动弹,于是将手里的文件夹挡在额前,也算阻隔了一部分阳光。而在发现面前多了一段人影时她下意识地拿开文件夹想要站起来,却被对方伸过来的易拉罐隔着头发贴住额头,随着冰凉的气息传来,她也被硬生生地逼坐回原位。她下意识地接过易拉罐定下神来,看清面前那个刚刚大方地在她身边坐下的人后脸上立刻写满诧异,“律?”她皱起眉,因为尽管事先已经知道原本私交甚少堂兄藤川律同样毕业于冰帝,且在校时是与如今的迹部不相上下的风云人物,但由她在考试前亲手张贴于布告栏的海报上清清楚楚并没有这个名字。这让她不禁对对方的到来充满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藤川律打开自己手中的易拉罐,温和地笑了笑,“如你所见,毕业生见面会。” “可是海报上没有你,怎么……” “我知道,”对方淡淡打断了她,“原本没有空就拒绝了,但想到小凉和景吾都在冰帝,还是觉得值得一来,所以就临时重新安排了时间。”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视线越过不远处浓密的银杏林落在那背后的中庭布告栏上。 “过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小凉考得还不错,不愧是我家的妹妹。” 十足的,充满长辈感觉的语气。藤川凉想起自己从小与堂兄谈不上亲近,即使逢年过节也罕有接触,比起她和树或许对藤川律充满敬重的迹部与他才更像兄弟也说不定——说起来,生为独生子的迹部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哥哥,他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吧……胡思乱想的时候藤川律又撑着下巴笑起来,“在想些什么?”他用温和轻快的语调问,“小凉果然还是和原来一样,即使不愿真的暴露自己,也还是会不由自主把内心的情绪写在脸上呢。” 那我刚才的表情是怎样的?藤川凉回看对方一眼,想要问出口却没这个胆量。 她只好故意挑开话题:“我在想,像你这样的人站在讲堂里对学生们讲着奋斗和未来,岂不是很可笑?” “这话怎么说?”对方不急也不恼,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礼貌表情。 “现在的你根本不必去争取什么,藤川家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归到你名下,你注定要做一家之主,不是么?” “哈,好糟糕的说法,”藤川律的表情丝毫未变,金棕色的瞳孔干净透明,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藤川凉瞬间变了脸色。 “如果我说不是呢?” “如果你口中所说的未来的一家之主,不是我呢?” “如果注定会站在这个位置的,是你的亲哥哥,藤川树呢?” 快速的,不留丝毫停顿的三句话,显然之前就已经酝酿好,并将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的藤川凉直接逼到死角。相比于之前的懵懂混沌,直到现在当所有的一切线索都像鱼鳞一样被串联起来时她才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早就中了堂兄的圈套,这个优秀的男人继承了藤川家精明的生意人头脑,从不会主动为与己无关或无利益可言的事大费周折,也正因为如此他今天的到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仅仅是「想来看看你和景吾」这样单纯的理由,而是为了亲口告诉她这个信息,这个从几个月前的家庭聚会上就已经开始酝酿,只有当时的藤川凉一人毫不知情的计划。而前一周藤川树那个支支吾吾的电话与此也有着必然联系。 台阶底下的人依旧来来往往,至多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上面的人身上片刻就挪开。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的解释,你们不会做亏本生意,大家都明白。” “你多心了,小凉。虽然在你们眼里我们始终是罪人,但你必须知道同根相煎不是我们的作风。” “所以我需要你的解释,不方便回答么?”藤川凉学着对方的样子撑起下巴,将洗耳恭听四字以行动还给堂兄。 “当然可以。听好了,藤川家下任族长的位置原本就属于你们,我们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做了适当的归还。” “开什么玩笑,”藤川凉猛得警觉,坐直身子直视堂兄的双眼,语气变得严肃,“这样的归还,你不会接受,爷爷他更不会同意。” “你错了,恰恰相反,”对此藤川律却只是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你要知道,这一天,我和他都等了许多年。” “……为什么?” “因为他心目中真正的人选其实并不是我,而我所期待的未来,也从来不是和藤川家的责任绑在一起。” “那你期待的是什么?”皱眉追问,完全陷入了对方的语言怪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律微微一笑,“但愿你听过不要笑话,人各有志,小凉,有一些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堂兄被一个电话叫走后藤川凉又独自在台阶上呆坐了很久,头脑里却是一派清明。 易拉罐里的果汁没有喝完,原本冰冷的表面已经被手心攥得发烫。周围的空气里依旧残存着藤川律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香水味,和迹部身上的相似,而不是像藤川树这样在普通环境下生长起来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身上会有的洗涤液香气。藤川律和藤川树,前者二十二岁,从小接受家族继承人的精英模式培养,如今就读于国内最好的帝国大学,是家族的骄傲,也是几乎所有人眼中藤川建设未来的领袖;后者十八岁,尚处在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代,和普通男孩子相差无几的成长经历使他性格中许多在成年后立足社会方面至关重要的部分没有完全形成,未来的路也还看不到头。可现在,藤川律简短的一席话却突兀地将这两人的位置对调过来,自此优秀精明的堂兄放弃一切,相比之下懵懂青涩的兄长却即将背负家族的全部。 ——『藤川家下任族长的位置原本就属于你们,我们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做了适当的归还。』 这样的理由,又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时间从指缝缓慢漏过。律已经进了讲堂去作演讲前的最后准备,周围与藤川凉擦肩而过登上阶梯的学生们也逐渐多了起来。 藤川凉隐约感到不时有目光从各个方向落到自己身上,伴随着听不清的窃窃私语。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但当她从人群中辨认出笠原加奈的脸,并联想起刚才同律坐在阶梯上时偶尔接受到的几束意味深长的目光后终究还是反应过来:在这所学校里知道她藤川姓氏来源的肯定不止笠原一人,尽管不约而同没有说破,至多也就是在藤川家家人出现在讲堂时投以关注,但姓氏所蕴含的力量却不可估量。例如对笠原,自从入学之初藤川凉当着她的面偏袒麻生香织,并被对方一眼看穿自己藤川姓氏的来源后,尽管没有任何越界出格的举动,笠原注视她的目光就总是这样:怀着明显的敌意却也有着无可奈何的不甘。 这样复杂的目光让藤川凉感到矛盾: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骄傲,庆幸还是抵触;她也不知道当某一天,如果笠原识破了藤川家眼下真正的关系,她会作何感想?又会有怎样的举动。比如,将她当作第二个麻生香织看待?将从前积蓄的不满一并发泄出来?而在这时候,若是藤川树接受了藤川律所放弃的少当家之位,将家族间的裂痕用怪异的方式弥补圆滑,这样的状况是否也会随之湮灭,被掐死在土壤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和家族无故易主本身相比,这些小事根本就不是重点吧……藤川凉叹气,自觉太没出息。 礼堂内传出的嗡嗡声响打断了她的沉思。似乎是在调试话筒,紧接着主持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 而在意识到首个发言人随着藤川律的重新加入改为他后,犹豫再三藤川凉还是站起身,拍平裙子上的褶皱登上楼梯去看。 没有从后门进入,而是乘工作人员之便直接穿过后台。她试着拨开连接前后台通道处的人群挤到前面,正看见灯光笼罩的舞台上藤川律站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侃侃而谈,看上去一如既往从容淡定。这时他正讲到自己在次年即将完成大学学业,似乎是注意到了藤川凉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在与对方视线交接的同时扬起嘴角,那样的笑容意味不明。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转向台下,继续讲述毕业后几年内的计划。 没有藤川建设的事务,而是充斥着佛法的研习与第三世界的体验和改变。 震惊之余藤川凉才明白,放弃一切所换来的特立独行的路,这就是藤川律的决定。 ——“或许这里的许多人都认为我的决定很可笑,为一时冲动耽误前程,包括我的妹妹,”说到这里他回头向藤川凉眨了眨眼,与此同时台下也传来善意的笑声。 ——“但我想我不会后悔。自从懂事起我便一直被教育要有藤川家继承人的觉悟,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始终照着家人为我指定的道路走下去,丧失了独立思考决断的能力,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从没有静下心来面对自己真正的想法。但是这一回我头一次意识到,在这世上比起金钱,地位和权力,其实还有更多值得我去关注,甚至倾其一生的事。即使这在许多人眼中是彻头彻尾的亏本生意,可我想既然决心踏出这一步,我便不会后悔,也希望身边的人能够给予我理解和支持。” ——“而对大家,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路。不必再多说什么,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漫长的安静后,观众席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尽管作为外人的他们对藤川律的部分发言仅有一知半解,但其中的触动却是真实的。 嘈杂中只有藤川凉站在原地,头脑空白,连目光与站在一个舞台之隔的另一侧通道处的迹部相接也浑然不觉。藤川律的精明果真名副其实,他在这样的场合光明正大宣告了自己的放弃,留给旁观者无尽的想象也留给了局内人无尽的深思;他在藤川凉还在为落子举棋不定的时候执子落在棋盘中央的天元处,看似将自己摆放在最为敏感的位置,实则是险秒兼具的一步,只要是好的棋手,便足够利用这步怪棋牵制全局,将局势掌握在手中。 藤川律和藤川树,自由和权力的争夺战,在这个时候已经打响。 只是这场残酷的战争注定没有硝烟也没有藤川凉涉足的余地,唯一的武器掌握在当事人手中。 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选择。 Chapter 30急景凋年 段考与毕业生见面会结束后,十月步入尾声,天气也随着十一月的到来越来越冷。 学校制服内不可避免地添入了配套毛衣,但在早晚温差较大的时候还是经常会被冻到。十一月初,十一月中,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时间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慢跑过去,直到如今邻近圣诞节的十二月中旬到了眼前。气温降低后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尤其当处在温暖阳光下时,就会萌生出一种自己变成了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的错觉。而这样的心态放在同级的芥川慈郎身上恐怕再合适不过,藤川凉常会看见他睡死在校园内各个被阳光包裹的角落:中庭的木质长椅,运动场边的大块草地,沙龙紧邻落地窗的圆桌(附带脸下垫着的几本作枕头用的厚书),视野开阔阳光尽洒的天台,甚至已经抽干了池水的游泳池边,睡得旁若无人天昏地暗。 对此平日里与他交好的网球部成员却都只是摆出一脸不足为奇的表情,仿佛芥川在秋冬季节那每年一度的嗜睡升级状态本就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早就习惯了。”他们不约而同用行动无声地传达了以上信息:向日和宍户会从社团部室带来毯子盖在他身上,尽管向日会恶作剧地捏芥川鼻子而宍户依旧是那一脸「关我什么事」的别扭少年表情;忍足则会无奈地在芥川面前坐一个中午,“我的书还垫在他脑袋下呢,真难办。”关西少年无奈叹气,随随便便的语气动作竟也显得优雅;而迹部更是从国中部将比他们小一届的魁梧少年带到天台,“把这家伙给我搬下去,扔在楼梯之类的地方随便!”他皱眉,“在这种天气睡在这里,简直是胡来!” 看上去老实木讷的国中学弟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口头禅万年不变。 尽管表达手法不尽相同,但毫无疑问这些少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呵护同伴的美梦。而令藤川凉哭笑不得的是,与少年们的温柔举动大相径庭的反倒是学校内一些本该以温婉优雅著称的女孩子,以至于她曾经不止一次撞见这样的情形:裙摆短至膝上十五公分的可爱女孩径直走向草地上睡死过去的芥川,顶着纯良无辜的表情绊倒在对方身边甚至身上,并在芥川睡眼朦胧地醒来时怯生生地向他道歉,企图借此与看似心灵单纯的对方迅速拉近关系。 蓄意制造的俗套邂逅,自以为我见犹怜,只可惜拙劣的演技在旁观者眼里只会显得滑稽十足。 ——“无聊的女人,以为男人都是没长脑子的草履虫么,慈郎那家伙又不是笨蛋。” 迹部透过学生会室的落地窗再次目睹类似的一幕,当即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屑。 正是中午,因为某些特殊缘故学生会进入了一年一度的忙碌季节。文书正在隔壁的影印室打印文件,财务则更远在操场那头的办公楼与老师商量资金事宜,因此这时唯一留守主会室的只有忙于整理文件报表的藤川凉与等待在上面签字的迹部。在听见正处在无所事事状态的对方的话后藤川凉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头也不抬地回应迹部:“是啊,还真是不够华丽,完全不符合你大爷的美学。”揶揄的语气,因为故意突出后半句变得意图明显。而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藤川凉开始不时用余光兴致盎然地观察迹部的反应,企图捕捉到其中变化。可惜迹部定力够好,完全没有流露丝毫难堪的表情。他只是简单地挑眉,问:“你知道?” “那是当然,”尽管失望,但藤川凉还是莞尔:“虽然我才来这里不久,但对迹部大爷的经典名言还是有所耳闻。” “啧,还真够清楚。”说完这句后迹部便将脸别开,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要签字的文件,还没整理好?” 明显是在回避。这样想着,藤川凉一言不发地将文件递给他。她察觉到迹部似乎并不打算纠缠于这个话题,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尽管如今的迹部依旧是学园内君临天下的王者,处事高调自我,有时候目空一切的态度更是显得狂妄,可「美学」,「不够华丽」这些听周围人说起在过去国中三年里的迹部口中出现频率极高的,稍显不成熟的词句确实已经很少听他提及,入学至今恐怕也只有极少的一两回。当然了,这也可能只是从不在她面前提及而已,藤川凉这样想。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的成长路途中确实都会有这么一段尴尬时光,还没经历过真正的苦与痛,心里却突兀地装下了对整个世界的傲视。谁料那些曾经说过的,自以为拉风实则显得孩子气的傻话会在不久的未来让自己产生不堪回首之感。 虽然这样的猜测有些不厚道,不过……不知道如今的迹部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藤川凉悄悄扬起嘴角,“其实也没关系,因为你是迹部嘛。”她用对方听不清的声音小声说。 言下之意,即使再傻气的话只要经由迹部口说出,也依旧会被人奉为金玉良言,只因为他生而为王。 “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哈,没有……” 迹部斜了她一眼,不再追问。 他撑着下巴签完所有文件,签字笔在纸上划拉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将那十来页纸重新交还给藤川凉,看她装订,并放入牛皮纸袋。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期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因为室内开了暖气的缘故门窗紧闭,但仍能隐约听见外边传来飘渺的歌声。来自正在隔壁楼内排练的合唱团,唱的是最传统的圣歌,那种融进阳光般的安宁祥和,仿佛会把人的思维一同抽离。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身为教会学校的函岭,此刻正在那里上学的藤川茧,是否也已经得知了家族即将遭遇的变化?胡思乱想间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竟又拐到了这件事上,直到迹部接下来的话让她清醒过来。 “想到的事,说出来也无妨,藤川。”迹部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已经两个月了。” “两个月差三天,”藤川凉愣了愣,但很快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回答。 短暂的交谈,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把话说破,却也都知道互相在说些什么。 藤川律的演讲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八天。记得那天演讲结束后他坚持送藤川凉回家,最后在始终处于沉默状态的对方上楼前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上面显示的是藤川凉父母的号码,“你来接,小凉。”不变的轻快语调,并在藤川凉犹豫踌躇的时候为她按下接听键,近乎霸道地贴在对方耳边。其实那时候的藤川凉是不满甚至生气的。她不满于留着相同血液的至亲竟可以对她隐瞒事情的真相那么久,生气于就连今天这场所谓的探望竟也是双方周密计划下的产物,而自己不过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直到几乎尘埃落定才得以知情——况且还是经由处在对立面的藤川律告知。只是这些原本积攒好的埋怨在听见父亲略显疲惫的声音的下一刻便注定被暂时深埋,“凉,对不起。”这是她听见的第一句话,所谓开门见山。之后父亲怎样解释她并没有用心去听,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始终在脑海中徘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让父母低头对儿女道出这句话? 如果以这样的角度来想,即使不愿释怀,似乎也是一件难事。 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将这场交换中的利益得失理清,唯一缺少的便是藤川树的答案。权力和自由,这两者背后有着不同的利弊,每个选择都可能让身边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需要时间去谨慎考虑。起初藤川凉始终坚定地认为兄长一定会拒绝,因为在权力和金钱面前,她相信和自己留着最接近的血液的藤川树不会轻易迷失,可对方迟迟没有回应这点却让她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疑惑起来。没敢亲口去问,说不清的原因,因此只能向父母问起过兄长的近况。而对于所谓的回复父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答应一旦决定便会告诉她。期间藤川凉也曾问过迹部的看法,比如藤川树答应的几率有多少,毕竟如今迹部是她身边仅有的可以与之讨论这类话题的人。只可惜迹部对此拒绝给出正面回答,“这是他的选择,任何人没有权力去猜测或干涉,”他只是简短地这样说,“你要做的只有等。” 漫长的等待。等过了十月,等过了十一月,是否又要等过十二月? 傍晚因为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又拖延了很久,由于统领者迹部需要参加部活的关系似乎连办事效率都减慢下来,但藤川凉想这一定是错觉。所幸眼下尽管到了冬天但回家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刻意绕了远路想去附近的另一家超市,誰知路过居民区另一侧的某片河堤时竟看见远远许久不见的麻生香织坐在那里,这样的偶遇让藤川凉不禁哑然。事实上这几个月的时间不仅让她对麻生的怨恨迅速减淡,如今就连对麻生之前在学园祭之夜的那个含义不明的电话的疑惑也已经被淹没在自己身边的复杂事务中。如果不是今天的相遇,她或许已经暂时忘了麻生,忘了柳生,忘了那些曾经的不甘,甚至忘了自己回到这个时间点时最初的打算。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所谓的释怀,竟然是如此平淡的一件事。 麻生正抱起双膝对周围零散的几个架着画板描绘沿河风景的孩子笑着说些什么,夕阳在他们周身镀上温柔的金色。十年后时间点突然闯入她生活的麻生,十年前曾经张扬霸道的麻生,如今坦然接受一切变故并不愿屈服于命运的麻生,以及此刻包围在孩子中表情温和的麻生,这些各不相同的形象叠在一起,让藤川凉几乎无法辩清哪个才是麻生的真实。想这些的时候她竟鬼使神差地径直向麻生走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相隔不到三米时麻生似乎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顺着逆光的方向打量了对方片刻,高兴地笑了:“藤川同学,好久不见。” 藤川凉回复以微笑,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但最后还是选择压平裙角在麻生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兼职么?” 麻生摇头,“并不是,这些都是附近绘画速成班的孩子,常会出来写生。我也只是偶尔会来看看。” 说这些的时候一个矮矮的男孩子顺着河堤小跑上来将刚完成的画递给麻生看,油性蜡笔涂抹出的河边夕阳,虽谈不上精致也毫无章法,但孩子出于本能的真实笔调却也触动人心。麻生看画的同时那男孩子则神秘地凑到藤川凉耳边:“香织姐姐几乎每天都回来噢~”有内容有音量的悄悄话,说完便在麻生出声前迅速拿回画纸,咯咯笑着踩着草皮跑开,直到绊倒在倾斜的河堤上。 “拓实,都说过别跑那么快的……”麻生急急地站起身,却又看那男孩子立刻满不在乎的跳了起来,“香织姐姐你又弄错了,我是拓也,哥哥在那边!”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和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子,挤了个鬼脸,但显然并没有生气。 麻生哭笑不得,“你们是双胞胎,我怎么分得清!” 叫拓也的孩子不依不饶:“哥哥右脸上有痣,我没有!香织姐姐以前分明认得清的!” 麻生转头对藤川凉耸肩,“小孩子就是这么较真。”说着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融洽至诡异的气氛,如果是从前的藤川凉,或许根本想都不敢想。 过不多久夕阳就消失在远处层叠的楼房中,整座东京都逐渐被黑夜笼罩。 远近处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孩子们开始收拾画板回家,藤川凉也惊觉自己已经耽误了时间,为防止到家太晚只好改去最近的超市。离开河堤后她与麻生同走了一段路,起初不禁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当她侧过头,发现麻生脸上新戴起的眼镜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麻生,你是什么时候……?”后半句没有说下去,但看麻生淡然的表情显然已经明白对方要说些什么。“这个啊,”她指指自己,丝毫不打算回避的样子,“最近视力降得厉害呢,真伤脑筋。” 藤川凉没有多想,只是附和着笑了笑,“也不错,看上去很可爱。” 经过下一个道口的时候她们互相道别。藤川凉去超市,麻生家则在另一个方向。 走出几步藤川凉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过身,好在麻生也没有走远。路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夜幕中她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弱。“麻生,”她叫对方的名字,然后在麻生回过头后连忙发问,“我想问你,六月的时候,在台场的餐厅和你在一起的,是谁?”直截了当地切入,只因为藤川凉估计麻生此时早已忘记她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在高尾山的神社前,而彼时麻生的回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藤川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再问一次的冲动。但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一次的麻生非但没有对这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产生丝毫惊讶,反倒大方地坦承:“藤川同学看到了么?”她笑道,“那个啊,是池田先生,父亲的故友,帮了我大忙呢。” ——『是,托池田先生的福。』 学园祭之夜黑暗的三号馆,麻生的电话内容历历在耳。而如今这两条线索终于串成一线。但所谓的大忙,所谓的托池田先生的福究竟指什么,藤川凉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尽管她知道这些天来学校里的女生们对麻生的欺负已经日益减少——就像她曾认为无法轻易消除的怨恨;而麻生的表情也比原先更加柔和,也逐渐变得开朗爱笑——或许那才是她原来的样子。可关于麻生现在的生活,麻生经历了什么,麻生与柳生在重逢之后又发生过什么,她真的一无所知。 这时候麻生忽然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想起来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对藤川同学说。” “……什么?” “比吕士的传话,”女孩子爽朗地笑起来,镜片后深棕色的瞳孔映着路灯柔和的光, “「或许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原话。” 然后在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麻生已经快步走远,背影逐渐融进夜色中。 说是瞠目结舌恐怕也不为过。因为藤川凉清楚地记得,无论是全国大赛后自动贩售机前的初见,或是台场咖啡馆内遇见麻生的那晚,麻生与柳生看待对方的眼神都清楚地透露出陌生和疏离,其中柳生的眼里更多了几分回避,就连身为旁观者的藤川凉都心生奇怪的不安。而现在麻生谈及柳生的语气却又是这么随意,仿佛他们是多年来从未分别的老友,充当信使的行为更是让藤川凉有一种近似哭笑不得的无力——这样的麻生,简直和十年后处在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位置。 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导致了他们态度中突兀的变化? 刚才还感到逐渐清晰的生活线索,忽然间又乱了起来。 这些疑惑盘旋在心里久久不散,以至于机械地走到超市门前都浑然不觉。 室内一片亮堂,终于回过神后便听见自动门叮得一声打开。紧接着有人从里面匆匆走出,猝不及防间与她撞了满怀。 ——“哇。” 下意识的惊叫立刻引起了撞人者的注意,而在看清眼前的人后他立刻露出不变的笑容。 “真糟糕,女孩子惊讶的时候应该叫「呀」才对吧,”他用手里的杂志打对方的头。 “凉。” Chapter 31鏡花水月 那还是在这年三月的时候,沾着花香气的早春夜晚。 在公寓所在的坂坡底部,邻近商业区的书店外,那个人也是像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除了春天已经轮换为冬天,地点从书店变为了超市外一切如故。包括他透着强烈蛊惑感的笑容,镜片后深邃的眼,尾音上扬的关西腔调,也包括他说出的这个温柔的单字:「りょう」。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凉和亮,同音不同字,这样的巧合恐怕无论多久之后想起来都会让人会心一笑。而现在的藤川凉也不再像当初那个夜晚时那么局促,只是自然地接过对方手里的杂志,“忍足。” 忍足,o*ari,读上去圆滑却不显得拗口的名字。并如愿看见对方的笑容增大了几分。 说话的间隙里藤川凉又顺手将刚从忍足那里抽过来的册子翻转,这才发现并不是原先所想的电影或网球杂志新刊,空气舔舐下冰冷的塑料薄膜后透露出意想不到的内容。“地图?”她立刻抬眼去看站在原地的忍足,有些茫然。这时因为两人堵在超市门前的关系自动门反复开合,叮叮的提示音叠在一起像是不满。忍足见状连忙推着藤川凉往边上挪了几步,直到耳边重新安静下来才笑着承认,“是的,有什么问题么?”同时直视对方的双眼,“东京的铁路果然还是那么让人头疼。” 藤川凉默默看了忍足一眼,将地图递还给他后没有说话。她明白忍足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因为那本地图的范围并不仅是都营线路,是全国。 而之所以没有揭穿,只因为她自知还没有从忍足嘴里套出话来的能耐。 冬日清冷的夜晚,鼻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呵出的气在嘴边凝成大团白雾,无星的夜空漆黑沉寂。两人简单道别后藤川凉重新折回超市内,却不料当她提着塑胶袋出门时竟发现忍足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不远处的立柱边,像是在等她。他的头发在这样的夜里看起来比原先颜色更深一些,柔软的发梢末端碎碎地扎进衬衫衣领。没有戴围巾,制服外套的扣子也没有扣齐,这让藤川凉不禁感慨于对方的耐寒能力。道旁的马路上有汽车打着车灯来回驶过,扯开道道耀眼的光束。他的脸在灯光中从明到暗,再由暗变明,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这般漫长。见藤川凉出来,忍足站直身子笑着向她招手。 “你不走么?” “不,有人陪着走一段路岂不更好?” “这……” “没关系的,况且女孩子单独走夜路也不好。” 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又伸手递给她一个易拉罐,“今年冬天冷得可真早。” 藤川凉看看忍足手中的另一个易拉罐,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刚买下的热可可藏回塑料袋里,尴尬地笑道:“是啊,真早。” 手掌触到易拉罐光洁温暖的外壁,几乎辩不清这温度究竟是来自哪里。 他们并肩而行,逐渐远离商店街的声色喧嚣。藤川凉依旧需要登上坂坡,忍足则需绕路去另一段的电车站。两旁建筑物的窗户里透出朦胧的橘色灯光。路灯微弱的光从头顶上打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拖成漆黑模糊的一片。藤川凉问忍足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忍足家在遥远的千代田区,从学校到家与到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忍足毫不隐瞒,“刚从小亮家出来,”他笑道,发现同音字后又补充,“是宍户,宍户亮。他家上星期从储物室清理出不少他哥哥学生时代积攒的电影录像带,放着也没什么用,所以就让我去看看。”说着又指指肩上比平时鼓起不少的书包,不言而喻。 藤川凉喝了一口忍足给的温红茶,“你们关系真好。” “那是当然,”忍足抬臂甩出弧线,将刚喝完的易拉罐丢尽最近的垃圾箱,金属碰撞出不小的声响,“我和小凉你的关系也很好哟。” “你和所有女孩子的关系都够好,忍足。”想起学校内的各种传言,藤川凉不禁莞尔。 “哈。但凉你是最特别的。” 凛冽的寒风从本岛陆地的另一端吹来,最终归于苍茫大海。冬夜的街上少有行人,就连以往常常出没的野猫也仿佛消失了一般。而在这寂静的氛围中忍足用容易让人误会的语调说着让人容易误会的话,听起来亦真亦假,脸上却是坦坦荡荡。昏黄的灯光下能看见他深邃清明的瞳孔,像是揉进了一整片深蓝夜空。那一刻藤川凉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因此只好将罐子举在脸前,装模作样继续往嘴里灌红茶。温润醇厚的气息,似乎能驱走这个冬日夜晚的寒意。 忍足也不再说什么,将她送到坡底便道别离开。 熟悉的坡道,熟悉的公寓。正在看报纸的管理员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回来了啊,藤川小姐。” 藤川凉笑着向他问好,登上楼梯后摸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她想起最近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隔壁的宍户先生,听说是新交了女朋友的缘故。冬天果然是适合恋爱的季节啊……她这样想,不禁又想到了最近学生会一直在忙碌准备的圣诞舞会。那是冰帝学园每年一度的传统,从前在立海大附属时尽管也有类似活动,但对服装礼仪都没有任何要求,一般都是身穿学校制服前往。舞会至半更是能看见学生们三两聚在礼堂外的草坪上闲聊,全然没了所谓的气氛,丝毫不及冰帝的计划来得正式。而根据藤川凉在准备工作中接触的信息,冰帝学园圣诞舞会的末尾,也就是真正的舞蹈开始前通常还有一个特殊环节:全场熄灯一分钟,在这段时间内所有人可以在场内任意走动,并且当灯光重新点亮时,你所牵着的那个人便是你的舞伴。 带着浪漫色彩的环节,向来便被历届冰帝女生奉为与情人节平起平坐的平安夜恋爱盛筵。 甚至还有传言说,在那一天共舞的两人,如果有朝一日结为情侣,便会因得到祝福地久天长。 虽然对这样的平安夜充满好奇,不过……藤川凉按亮日光灯,客厅镜面中的自己笑得几分无奈。 手里攥着的手机上显示着忍足一分钟前发来的邮件:『听说小凉不会来参加圣诞舞会,是不是?』 藤川凉放下书包,用在室外冷空气里冻僵的手指缓慢按键回复,『嗯,不会,怎么了?』 几星期前就已经作下的决定,情况特殊,因此照理来说学校内提前知道的人应该并不会太多。但既然是忍足也没必要隐瞒。 发完这些她便将手机放在餐桌上,进厨房为自己准备晚饭。而手机在这个夜晚也再没有因为忍足的邮件亮起来过。 直到第二天早晨,当藤川凉收拾好一切出门去学校时,迹部的电话穿过城市上空密密麻麻的信号带挤了进来。 没有设置静音,因此铃声在安静的冬日清晨显得格外突兀,霸道地四下撞击楼道内的墙壁。藤川凉连忙快跑了几步下楼梯走出大门,瞬间被室内外的温差刺激得浑身哆嗦,呼吸凝结成雾气。冬日早晨看起来总会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色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在酝酿这一年的落雪季。而在连接下坡的道路两旁,原本植着的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或许不久后它们就能形成一条白色的长廊。藤川凉不禁又想起了故土湘南,如今的湘南海,看上去恐怕也已经像蓝色的硬玻璃了吧。 在罕有行人的清晨小路上接起电话,迹部的声音当即清楚平稳地传来。 ——“衣服已经拿到了。是kenzo。” ※ 藤川家与迹部家的渊源,恐怕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的战时。 那时候的藤川家正在从传统商社向建工会社转型,同样已具规模的迹部家则刚从海外迁回。原本除生意场外毫不相干的两家人却因为那场以失败告终的残酷战争联系到一起,而也就是在那场战争里藤川家犯下了让部分后人无法原谅的错误,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所谓的最初交集并不是十分复杂的故事,无非是在那个无论家族产业或世家子弟都需要参与到战争去的灰色年代,藤川家当时的少东家,也就是藤川凉的祖父堪九郎在某次失败的突击战里因为机缘巧合救下了同为未来家主的迹部祖父。后来战争在1945年裕仁天皇面向全国的玉音放送中以投降告终(讽刺的是那是当时的大部分日本普通民众第一次听见天皇的声音),而后金钱赔偿,废除军队,那时候的日本伤痕累累,但因为是自身造下的罪孽,所有的伤口也只能自己去舔舐。 再后来,东区有交火西线无战事的梦魇般的时代宣告结束,国民开始起适应相对安宁的生活,各项产业逐渐重新投入生产。而在战争结束后已经顺利登上家主之位的两人并没有忘记战争中结下的情谊,他们先是主动加大了生意上的往来:迹部家君临天下的手段与霸气和藤川家精明的头脑与对市场走向敏锐的判断让他们互相欣赏且合作顺利愉快,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成了东京产业阶层的传奇。与此同时两家人的私交也因藤川堪九郎对迹部家主的救命之恩日渐亲密。他们的后代自小结识——比如藤川律和迹部景吾;互相参与对方的家庭聚会,而在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每年他们也都会共同以轮流坐庄的方式举办面向业界的酒会。 他们分别是东京都内商界与建工业的王者。站在同样的高度,也因此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平成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年的酒会在迹部家旗下酒店的宴会厅举办。 kenzo的银灰色小礼服裙——来自堂兄藤川律,因为对方忙于自身事务的关系由迹部转交;emporio armani的同色系高跟鞋——由远在神奈川的父母所赠,采用邮寄;外加完整的妆容,按酒会习惯盘起的长发与胸前别有的菱形族徽,这样的打扮在上一段十代岁月里从未有过。而当她怀着夹杂些许不好意思的心情,在平安夜傍晚顶着底楼值班室内的公寓管理员先生诧异的目光走向楼外limo车旁正等候她的迹部时,对方抱起双臂端详了她半晌,最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啊嗯,看来灰姑娘也可以做变成公主的美梦。”藤川凉在心里哼了一声不理会他,只是径自在对方故作客套的邀请手势中弯腰钻进车里。有那么一瞬迹部的话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了曾在某部知名少女漫画中看到过的句子:「一双好的鞋子会带你去好的地方」。记得当年读到时还曾觉得狗血甚至可笑,如今回想却仿佛有了别样的感触。 如果说灰姑娘的水晶鞋带她见到了城堡中的王子,那么现在,这双银色的emporio armani将带她去的宴会厅,又会有怎样的未知等待她? “多少也该意识到了吧,或许就是今天了。”行使在东京街头的车内,迹部倨傲地笑道。背后的窗外有流景匆匆掠过。 藤川凉侧头看了他一眼,“迹部你胡说什么,”她故作淡定地回复以微笑,但语气却远没有说的话来得底气十足。其实就像迹部所说,早在藤川凉接到父母关于要去参加两个家族举办的酒会通知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点。在这个业界上层阶级齐聚一堂的平安夜酒会,一旦兄长答应了易主的计划,那么酒会现场对藤川家而言无疑是最好的加冕礼场所。而这样的假设也与几个月来他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以及今天父母拜托同在东京的迹部带藤川凉去酒店,自己却与长子提前到达会场的事实不谋而合。想到这里她不由靠回椅背捏紧手指,什么都没有说,但细小的动作依旧引起了洞察力强大的迹部的注意。 “先别想那么多。看到事实再沮丧也不迟。”淡淡的语气,但藤川凉明白这是安慰。 即使担忧,即使对可能迎接的事实不甘心,但在亲眼看到事实以前,她所需要做的只有挺直腰杆,做好自己。 limo车稳稳地停在位于六本木主干道旁的roppongi king hotel正门前,按流程司机会先下车打开车门,然后由侍者引他们进入举办酒会的宴会厅。 穿过铺有黑耀石地板的大堂进入直达电梯,最终将抵达的宴会厅位于酒店大楼的第三十层。梯门合上后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与侍者三人,沉默的间隙里藤川凉脱下外套挽在手上,透过镜面设计的电梯壁却发现迹部在看她。她回头直视对方的双眼,身穿正装的迹部在这个夜晚看上去愈发风度翩翩,尽管可能因为场所的关系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相比在学校时低调内敛了不少,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与眼神中自信的光芒却不曾减少半分。而在她还没来得及问任何问题时电梯内的楼层提示音已经响起,减速的短暂时间段里她看见迹部朝她伸出手,不说什么,但含义不言而喻。 藤川凉点头,顺从地挽住他的手臂,随他一同走向电梯外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即使还相隔一段距离,也已经基本能够看清里面的模样。明亮的灯光映得整座宴会厅内没有一丝阴霾,那些衣着华贵的人们像游鱼一般穿梭其中。 与从前参加过的任何学校庆典或公司年会都不同,这是她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场合。而那也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没有她。 想到这里,背脊也没来由得僵硬起来,尽管那并不是完全出于对未知世界的惶恐。 “紧张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迹部忽然停下脚步。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果然是灰姑娘。” “我没有。”苍白无力的辩白。 “啧,随意了。”对方并不急于揭穿,“但是藤川,你现在这样的表情,可不行。” “……什么?”连忙回头去看还未合上的电梯内的镜面,不出所料看见了自己闷闷不乐的苍白面色。 “无论你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里,当你跨出这一步,你就必须以微笑示人。” “……我知道,这是礼节。”勉强弯了弯嘴角。 “不仅仅是,”迹部迅速否定,“不仅仅是礼节,更是面具。” “……” “悲伤也好,愤怒也好,如果想要立足于这个世界,就必须笑着走下去,哪怕这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因为这个世界不欢迎弱者,” “……” “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讨厌,你抵触,但当你站在这里,你就必须遵守” “……可面具一旦戴久了,会拿不下来。” “这就是代价,”迹部将目光从藤川凉身上挪开,投向宴会厅门内灯火辉煌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 “又怎么了?” “……哈啊?” “忽然不说话。” “……不,你说的,我能明白……” “那是必须的。” “嗯……” “你就只会说这几个词?” “……谢谢你,迹部。” “啰嗦。” 迹部将脸转开,不再说什么,但藤川凉分明感到有什么正从心底涌出来。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或许有时并不十分中听,只因为这少年表达内心温柔善意的方式总是这样别扭又笨拙。但也正是这样的他,像一束明亮耀眼的光,能为人照亮前方道路的混沌,让学园内的千名学生为之折服敬佩,让此刻的藤川凉不由自主心生感动与尊敬,也终于明白他为何注定君临天下。 “迹部。” “啊嗯?”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这个啊,”对方露出了熟悉的自信笑容,“站在本大爷身边的女人,绝不能显得那么没出息。” 看吧,果然是这样。 深呼吸,扬起嘴角,挺直脊梁,仿佛自己已经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那般自信。没有水晶鞋,没有南瓜马车,也没有cindere教母神奇的魔法,现在她依然能够站在这里,离那个遥远陌生的世界仅几步之遥。那些曾经的惶恐,曾经的磕磕绊绊与满腹辛酸,正在某种令人安心的魔力下逐渐消融。并非镜花水月,终将是一场虚无的幻境,而是某种真实温暖的力量,支撑她向前跨出那一步。从最初的跌跌撞撞到如今,一步一步,能够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并露出从容的微笑。 只因为此刻陪在她身边的是王子。 ……不。 是国王。 Chapter 33悠久風景·卷一終 </embed> 平成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平安夜,东京六本木的roppongi king hotel。 走出直达电梯,穿过铺有黑耀石地板的过道踏上地毯,就已进入位于酒店第三十层,足有五层楼高的挑高宴会厅。全玻璃构造的六角形屋顶在晴朗的白天能让阳光大片倾泻进来,而在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则能让人直接仰望到那片被整座城市的璀璨灯光染亮的东京夜空。当夜将在那里举行的平安夜酒会原本名义上应由迹部家主办,但由于迹部家现任家主,也就是迹部景吾的父亲尚在海外处理工作上的事务,无法及时赶回东京,因此实际主人还是暂时由私交甚密的藤川家人担当。 衣香鬓影的奢华场合,聚集了东京商建两界的多数名流,算是业内每年一度的盛会之一。证券地价或是兴趣收藏,这些居于东京产业界食物链顶端的人们以优雅的方式相互攀谈,或是像游鱼一样穿梭在灯光浸染的宴会厅,仿佛那是他们所熟悉的海洋。而在换上从容不迫的淡定姿态挽着迹部的手臂走入宴会厅后,藤川凉先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番,很快发现人群中除了零散几个在几月前的家族聚会上见过的「藤川」外,其余包括她的祖父,父母和兄长都并不在场,唯一熟悉的恐怕只有宴会厅另一侧正与人从容谈笑的堂兄藤川律。迹部显然也看到了对方,于是用眼神示意藤川凉过去和堂兄打个招呼。 藤川凉不反对,因此便顺从地任由他带着走。鞋跟无声地踩在地毯上,暖色调的灯光晃得她有些眼晕。 尽管事先就已经充分预计过手挽之人的存在感将会带来的影响,但当夹带着各种诸如疑惑茫然甚至不满嫉妒的心情的目光在踏入宴会厅的十几秒内从西面八方聚拢过来时,藤川凉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抽了一口冷气。其实多少也能够明白这样的心情,毕竟这位被东京都不少女孩视作交往甚至婚姻目标的迹部家少东在平安夜酒会竟带来了来路不明的女伴(宴会厅里除去藤川家人外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毫无疑问并不是件讨人喜欢的圣诞礼物。特别是最后那道来自她的远亲藤川茧的目光,冰冷凌厉。同为十六岁的少女包裹在miumiu少女风浓郁的的珍珠色小礼服裙里,不久前满面绯红的模样历历在目,只是此刻惨白且面无表情的脸已经甜美不再。一时间解释不清,藤川凉干脆别过头不去看她,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闷闷地将挽住风波源泉之人胳膊的力量加大几分,算是表示不满。 可迹部却误以为她又在紧张,不由起了捉弄之心,于是故意低头凑近过去,对她半开玩笑地耳语: “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宣布说你是本大爷的未婚妻,会看到怎样的反应。” 藤川凉面不改色:“你不敢。” 婚姻非儿戏,因此她料定明理如迹部不会轻易开这种幼稚的玩笑。 “哦?”迹部挑眉,“本大爷的字典里从没有不敢这个词。” “那你不妨试一下,我不介意。”迅速反驳,脚步毫不迟疑。 迹部不屑冷哼,下一刻竟真的迅速抽回被藤川凉紧挽的手臂,从对方背后绕过后径直揽上她的肩。而在藤川凉目瞪口呆却只能竭力保持镇定神情的当口,迹部又像刚才那样轻俯□,用无比暧昧的姿势凑近她耳边,“看,本大爷快赢了哦。”他用只有藤川凉听得见的愉悦声音对她说,泪痣的位置也因为笑容的关系比平时高了几分,并如愿以偿看见藤川凉的面色瞬间僵硬。因为礼服设计的关系□在外的肩上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手掌的温度,温热的呼吸则夹着馥郁的香水味闯进脸旁的空气,藤川凉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红得很糟糕。与此同时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越发古怪,只有不断涌来的窃窃私语提示人们时间还没有被按下暂停键。 他们旁观,耳语,猜忌,殊不知这样在他们眼中亲密无间的举动,在那两人的世界里不过是一场关于敢不敢的争夺。 而在看见迹部重新直起身子,清清嗓子像是真的要向全场人宣布什么时,情急之中藤川凉只好暂时放下自己在这场赌博中的自尊,陪着笑重新将迹部的手臂挽住。“千万不行,”她压低声音,“我还不想挑战我的生存能力。” 迹部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果然是灰姑娘。”第二遍,依旧是在藤川凉眼中如此欠揍的笑容。 处在宴会厅另一端的藤川律很快也循着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看见了他们,他当即抱歉地和面前正与他谈到子女进途问题的伊藤商社社长打招呼告辞,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不远处那两个总是不让人省心的后辈。“景吾,还有小凉,”他用愉悦热情的声音直呼他们的名字,走近后先是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迹部——仿佛亲兄弟般的自然亲密,就像自小以来的许多次一样,然后又将视线转向了迹部身旁显然还没能从刚才的尴尬中完全走出的藤川凉。多年来始终少有联系的堂妹已经不再是当初医院后山的银杏林边那个用怯怯的目光远远观望他的孩子,而是已经有着介于优雅和纯真之间的打扮,处在十六岁最好年华的清丽少女。 “很漂亮,裙子也很衬,看来我的眼光还不赖,”他扬起嘴角,“小凉果然是长大了,真好。” 没有太多的客套,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发出自然由衷的赞叹。这样的真诚坦荡,或许就是藤川律的魅力所在。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下雪了。”陌生的女声就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下沉后只留下缓缓泛起的波纹,巧妙地将当下未散的尴尬气氛带过。转瞬间刚才还迷茫于眼前三人关系的人们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就连那些尚未对藤川凉与迹部的亲密举止完全释怀的年轻女孩们——包括茧,也在听见低呼的同时迅速抬起头,透过六角形的屋顶玻璃仰望正逐渐落下雪片的东京夜空。那是这年的第一场雪。纯白色的晶体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点点洒落,轻盈地落在因为室内外温差已经覆上薄雾的玻璃屋顶,仿佛来自天那端的另一个世界。短时间内雪已经越下越大,藤川凉想,或许再过不久,整座东京都就会变成银白色的世界了吧。 身穿华服的人们在那一刻驻足仰望。即使处在这座城市的顶端,他们依旧会为如此平凡的场景暂时忘却一切喧嚣。 平安之夜,不曾想过的奢华酒会,缓缓飘落的初雪,外加英俊多金的集团少东陪伴与同样优雅如王子的堂兄的称赞。 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如果能暂时抛弃那些过往与对未来的惶恐,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现实中的他们各怀心事,也注定了这个夜晚终将走入既定的轨道。 银匙敲击玻璃杯的清脆声响隔着人群传来时,藤川凉正将视线从屋顶抽回,想向堂兄询问父母和兄长的去向。 她确信藤川律会知道,只因为尽管他今夜的表情同往常一样温柔淡定,看上去却分明比两个月前在学校见面时少了那份淡淡的疲惫,仿佛曾经的负担终于被全数卸下,留下的只有内心满满的充实和愉悦。堂兄的表情与已经感知到的种种异状无不提示着她兄长的答案,只是内心的某个角落始终不愿承认面对,而是依旧怀着些许侥幸,希望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敏感和自作多情下的误会,但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以迂回的方式从堂兄处得知真相,也让心里能稍稍好过一些。只可惜藤川树终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选择在这个原本温馨的夜晚残忍决绝地将一切摊开给她看,用最直白的方式将既定的事实传递给与自己流有最相近血液的人。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外,身旁是他的祖父,身后则并排站着他与藤川凉共同的父母。 前两人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后两者却流露出淡淡的疲惫。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将全场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后藤川树满意地扬起嘴角,面对这样的场面依旧丝毫不露胆怯,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他真的是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酒会。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他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用一种藤川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与迹部如出一辙,仿佛君王俯瞰臣子般的自信目光扫视全场,视线经过人群之后的藤川凉时也并没有作任何停留,仿佛看到的不是在一起共同生活多年的胞妹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期间他没有说任何话,但简单的肢体语言仅仅是片刻工夫就让藤川凉感到手脚冰冷,她想她或许终于明白了律说的「爷爷心中真正的选择并不是我」所蕴藏的真实含义。这些年来平淡安逸的生活让兄长身体中那属于藤川家的血液变得迟钝低调,以至于经过那她不曾知道的几个月的蜕变,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发现,树的表情,树的姿态以及树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场和他们的祖父是何其相似。 他才是真正的藤川。仿佛等待了十八年,只为这一天的到来。 ——“我是藤川树,或许在场的各位中有不少人从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见过我,但我的身上流着藤川家的血液,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明年我将会从高校毕业,而在春季进入大学后我会一边继续学业一边在藤川家下属的企业实习……” ——“……在这里我希望……” 目光中心的藤川树神采飞扬,所表现出的谈吐和气度丝毫不输从小接受精英式教育的藤川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提供了必要信息,与此同时也让所有当看见他与藤川家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的祖父同时出现后对他的身份等状况充满疑惑的人们一时间深究不能。只是藤川凉没有在听。她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宴会厅外走时迹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去哪里?”他蹙眉,“你哥哥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但藤川凉的沉默却让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那之后依旧不怎么放心,因此他迟疑了一下又跟上她的脚步。好在宴会厅内的人们大都还将目光集中在中央那个侃侃而谈的陌生的「藤川」少年身上,就连此刻按理说地位尴尬的藤川律也是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那两个人的离开。他们从柔软的地毯踏上坚硬的黑曜石地板,最终停在了化妆室的门前。 “你要跟我进去?”藤川凉回头看他,勉强笑了笑,明知故问。 迹部自知被摆了一道,但并没有立刻走开,“快一些,我等你。”说着转身走出几步,背过身抱起手臂作等待状。 依旧是不容抗拒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这一刻他的语调其实平淡又温柔,让藤川凉简直想要怀疑自己是否出了幻觉。而也正是他的坚持让藤川凉几乎想要对他尖叫。她希望他离开,越远越好,远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就好像潜意识里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想也不能让迹部看见自己狼狈懦弱的模样。用力推开化妆室的大门后藤川凉快步穿过洗手台,最终无力地坐在镜面前的座椅上。她用双手遮在脸前撑住额头,不敢去看镜中此刻自己的模样。 幸好此时的化妆室内空无一人,冰冷的瓷砖为她筑起了逃避的空间。 闭上眼的时候,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画面闪回。就好像过去的时光被被裁成了一段段老旧胶片,飞得铺天盖地: 她仿佛看见了十三岁的藤川树别着胸花参加国中入学礼;十四岁的藤川树在学院祭上扮演正义方的武士;十五岁的藤川树在垒球场上打出又一个全垒;十六岁的藤川树在阳光正好的午后趴在桌上打着瞌睡,最后被老师掷出的粉笔打中额头;十七岁的藤川树抱着厚厚的书对镜头皱眉,反复抱怨作业好多升学好麻烦。琐琐碎碎点点滴滴,这些都是那么多年她的记忆中熟悉又温馨的场景,没有阴谋没有野心没有家族恩怨豪门争夺,有的只是满院和煦的阳光。可一切的最后却是十八岁的藤川树在平安夜酒会上从容致词,看上去光芒四射,又陌生得仿佛素不相识。 银座之巅与湘南海岸,兄长最终果然还是选择了前者。 迹部在门外用指关节叩化妆室的门:“还不想出来?已经十分钟了。” 藤川凉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哑然,心里五味杂陈。迹部看穿她此刻的心情可谓轻而易举,而他之所以会暂时放下自身的高傲等在化妆室门外,对门内的她不劝慰也不解释什么,不过是为了静看她如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门,也走出自己的心魔。其实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是想向迹部求助的,但很快又在内心否决。她几乎能够想象到迹部带着怎样的笑容以怎样的目光打量神色黯然的她,告诉她树的选择毫无疑问是两方的双赢:自此藤川律获得想要的自由,而藤川树也将坐上与自身实际力量匹配的王座,因此她没有任何必要为之纠结。想到这里藤川凉深吸了一口气,这些道理她自然都明白,只是…… “抱歉,马上就好。” 她所能做的,只有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回答对方。 灯光明亮的化妆室,背后的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光。沿街的树上缀满彩灯,圣诞气氛随处可见; 而在这里她终于松开手,眯起眼努力看清镜中自己的脸。因为之前将脸遮了许久的关系有些不适应突然涌入的强光,视野中也是朦朦胧胧,光线在瞳孔里温柔地晕开。她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分明该为之高兴的夜晚,两个兄长都寻得了适合自己的路,家庭间曾经的恩怨也似乎因此被不留痕迹地化解。但为什么现在她不但丝毫不想,或是说不敢重回门外喧嚣和睦的世界,内心更是满是想要逃离的冲动,甚至当她勉强对镜中自己扬起嘴角想要控制情绪时,眼角却会没出息地落下泪来。 莫名的,心里仿佛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逐渐成形。做不到心平气和,无法从容坦然地微笑,而是只是想逃离。 在妆容被眼泪弄花前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擦干眼泪,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前去听外面的动静。 而在这时候,门外的迹部则接到了藤川律的电话。他回头看了看依旧没有动静的化妆大门,走到宴会厅门前,却没有进去。 “小凉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但我尽快带她回来。” “那最好不过,”律叹了口气,“我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哦?看起来确实挺像。是怎样的误会?” “关于树的决定,其中还有一些事,她似乎并不知道。” 简短的对话后电话被挂断。迹部将手机放回口袋,刚想去化妆室再催促一遍,却惊愕地发现门已经大开,而他所等的人不在这里。 “那个,迹部先生……”不远处的侍者走向他,“藤川小姐刚才已经走了,她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一格一格往下跳的电梯光标。 落入手中纸袋里有一枚银色的族徽和一条白金项链,上面还残存着持有人的体温。前者是藤川家的象征,后者则是自己在酒会开始前交给她的。 “借你用。”他记得自己这样说,“脖子上空空荡荡像什么样子。” 显而易见的谎言,但或许对方听不懂。可惜他也没有机会再在酒会后点破,在钟声敲响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给她的圣诞礼物。 对cindere而言,华服,城堡,王子,璀璨的灯光,永不完结的舞曲,这些终究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沿着高高的楼梯下行,脚趾早已在舞会时被水晶鞋磨擦出血泡。因此最终只能脱下鞋,带着未愈的血痂奔跑。 跌跌撞撞满腹辛酸,看不清前方的路,身后也没有王子会追上来,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她的结局永远只有一个。 落荒而逃。 宴会厅内的喧嚣仍在继续,楼外的东京则逐渐被大雪覆盖,远方钟声与唱诗班的歌声缭绕在一起。 而在这个诸神庇护的神圣夜晚,有一些人一些事,一旦踏出那一步,所走的或许就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再也回不来了。 </embed> 作者有话要说:文末解释: 凉的纠结是因为不能接受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的突变,也一时不能接受对她眼里的罪人本家低头 因为她不知道他哥答应本家要求是经过等价交换的(两方之间有一个协议),而只是单纯认为金钱地位的利益收买了他 所以尽管不断催眠自己这是个对双方都好的结局,实际内心里她依旧感到被背叛,做不到心平气和,所以想逃 而树之所以忽然表现得成熟是因为1他本来就有这个能力2当站在那个高度时不做出匹配的表现很难得到尊重,用大爷的话来说就是面具 以上 以下开始分线^^两条线在各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 ps下一章是无用章节,主要是为文章格式服务的,只有极少的剧透,所以我建议直接跳过^^ 第34章 Prolusion 《ガールフレンド(girlfriend)》by the pillows then ——“哦,全名呢?” ——“藤……藤川凉。” ——“明白了,唔,我是忍足侑士,那么后会有期了。” the future ——“上帝从不会眷顾任何人。” ——“用报复给人带来痛苦,其实并不会让我感到幸福。” ——“怨恨不能改变现实。所以,我从没有恨过他。” ——“真的很庆幸,藤川你当初没有选择我,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 ——“不要用这个没出息的姓氏叫我。我不姓今井。” ——“没可能不记得我了吧?小子。你父亲造下的孽,就由你来还好了。” ——“既然会为这样的理由想去死,那同样可以为一个更莫名其妙的理由活下去。” ——“已经七年了。即使不甘心,但过去的事,就让大海带走它吧。”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亲口说出原谅的这一天。” ——“你相不相信时间倒流?” ——“我相信” 我想和一个即使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之后,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依旧会让我怦然心动的人在一起。 那个人,就是你。 and now merry christtinued…… ガールフレンド ● girlfriend 詞曲:山中さわお 演唱:the pillows 最終 電車が過ぎた後 最後的一班電車開過後 線路を歩いて帰る二人なら遠く感じないよ 我們沿著鐵軌走回家兩個人不覺得路途遙遠 わざと嫌ってる流行の歌を口ずさむ君とケンカしてそして 你哼著我討厭的流行歌曲故意和你吵了一架然後 雨が降れば一つの傘寄り添ってたのさまるで暖め合うように 抱き合うように 下了雨我們又共撐起一把傘完全像是相互取暖 相互擁抱 すぐふてくされる僕の胸にささった 立刻變成心灰意冷刺痛我的胸口 棘の抜き方をわかってる 知道了撥出荊棘的方法 君の優しさにふれた日々が今ここにいる事の全てさ 被你的溫柔包容的日子就是現在這裏的全部 悲しみ繰り返してもgirl friend 平気さ 独りじゃないぜ 就算重複著悲傷girl friend 不在意也不是孤單一人 二人が模様のちょっとぎこちないポスル照れなからもずっと続けたい 兩個人的樣子有些尷尬雖然有些害羞卻想一直這樣 丁度今言われたい言葉を当たり前の顔で君は言う 正是現在我想聽你說的話你用很自然的表情說出 少し向こう見ててよgirl friend 何だか泣きそうだ 向你的對面看看吧girl friend 總覺得有種哭泣的衝動 君の優しさにふれた日々が今ここにいる事の全てさ 被你的溫柔包容的日子就是現在這裏的全部 悲しみ振り返してもgirl friend 平気さ忘れないで 就算重複著悲傷girl friend 不在意也請你不要忘記 作者有话要说:我算过了,两段无用文字占的积分不到一点 如果有同学想拿回来就留言吧,好像是25字能送一点,所以即使你只打一段25字符的省略号我也不介意 Chapter 34雪落無聲 ——“小姐?” ——“……” ——“小姐?” ——“哦……嗯?” ——“我想问……你真的不打算接电话?” ——“啊,这个嘛……” ※ 行使中的计程车后座上,被司机一语点醒的藤川凉透过反光镜抱歉地向对方笑笑,终于将手中已经持续震动了二十来分钟的手机的电板直接抽走,深深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现今距离她从藤川家的平安夜酒会狼狈出逃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计程车计价器突突往上跳的同时她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之前被封闭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开始快速倒灌。就像是从冰冷压抑的深海中缓慢上浮,直到呼吸到了清洌的新鲜空气。她想起刚才的自己在迹部与堂兄通电话的短暂时间间隙里偷偷逃出了化妆室,将族徽和项链留给迹部,并从侍者那里拿到寄存的外套后便坐电梯仓皇逃出酒店,径直坐上了停靠在门外的这辆计程车。 向司机简单交待了公寓的地址,那之后她便靠回椅背陷入漫长的沉默。 迹部,父母,律,树……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断循环,没有设置音量,嗡嗡的振动振得手发麻。 起初她还只是机械地将它们直接挂断——不知道接通后该说些什么,也因为害怕责骂不敢接,到后来干脆放任不管。而那些长达几十秒甚至更多的振动也在她的麻木中逐渐成了习惯,以至于在司机的好意提醒前藤川凉对此已经浑然不觉。 果然让人担心了呢……在回到现实后她不禁对自己苦笑,心想此刻留在宴会厅内的家人多半已经为她的贸然出逃乱作一团,而作为最后见证人的迹部也会难以向他们解释——尽管她的心情他们或许全都明白。但事到如今,至少是在这个夜晚她已经无法回头。不会再开手机,最多也就是在到家后打电话向家人报个平安。之后被埋怨也好被责备也好,这一切现在她不想她不管她不顾。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逃到能够让自己的安心的地方,或许过了这个夜晚,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一切就会变好。 计程车早已驶出繁华的六本木,那些高楼那些店面那些缠满彩灯的行道树和在路上结伴行走的人们都被抛在了后面。 璀璨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路灯与民居透出的灯光映亮前面的路。而当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在窗玻璃上胡乱划道时便因为划开了蒙在上面的雾气看见了倒影中的自己:kenzo的小礼服被包裹在大衣里,透过敞开的衣领能看见因为取走了迹部给的项链而显得空空荡荡的脖子。盘起的长发也已经散了下来,在微弱的光线里泛着淡金色的光。与此同时窗外的灯光因为叠影的关系在她的脸上闪现。那些灯光就这样在她脸上迅速闪过,但并没有将她的脸完全照亮,而只是温柔模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四周。偶尔有那么些瞬间那些灯火与她的瞳孔重叠,就像是夏日的焰火绽放在夜空中。 窗外的雪依旧没有停,它们覆在树枝屋顶或是地上,像是要将整座东京都染成银白。 ——“呵,今年冬天可冷得真早。” 司机的声音从车前座传来:“别说圣诞了,往年即使在元月新年里,以东京的天气来看也很少下雪呢。” 藤川凉礼貌客套地微笑附和,“是啊,冷得可真早,”说话的同时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公寓附近商店街的超市门外,那个体贴地递给她罐装红茶的关西少年也是像前座的司机这样笑着说出同样的话,而此刻他或许正在学校灯光璀璨的礼堂中,即将于每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和某个身穿华服的美丽女孩共舞。想到这里她的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重新摸出手机——但在手指触到开机键的那一刻又退缩。之后她迟疑了片刻,最后干脆前倾身子扶上了驾驶座的椅背,“司机先生,”她试探着问,“您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并在司机好奇却又爽快的一句“好”中如愿以偿。 指尖在陌生的键盘上轻按,流畅地播下一串号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冗长的信号音后,电话那端传来了熟悉慵懒的嗓音,“もしもし?” 他就在那里,声音穿过东京上空的无数信号,直到传达到她的耳中。 那一刻藤川凉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对方,甚至究竟该不该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的只有,在她从司机手中接过手机到如今播下号码的短暂时间段里,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想要听到忍足的声音。即使见不到面,即使无法向他诉说这一晚经历的任何事,这种想法依旧这样突兀又顽固地盘踞在脑海中,以至于身体简直都完全不受控制,一切自然得仿佛是出自本能。而在她被自己瞬间的本能反应吓到时,电话那头的忍足也已经将相同的问候语重复了三遍。陌生的号码加上始终不愿吭声的神秘来电人,忍足自然觉得奇怪,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该就此挂断。直到电话那头又传来清晰的深呼吸声忍足才终于勉强辨认出了对方。 “小凉?”他连忙试探着问,而他也不会知道在听见这句曾被这个名字的持有人抵触的亲密称呼后,那一刻的藤川凉竟会感到鼻子发酸,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忍足……”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 “哈……说来话长……” “你在哪里?” “我……” “你在哪里?” “……” 计程车驶入一条隧道,周围迅速暗下去的同时信号也被切断,他们短暂的通话最终停在了藤川凉的沉默里。 藤川凉对着灯光还没有熄灭的屏幕愣了半晌,重新按下拨号键,听见的却只有一陈不变的忙音。见此情形她干脆停下手,没过多久果然又看见屏幕上显示出忍足的手机号码,是对方打来的。只是当藤川凉再次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法发出任何声音时,耳边突然的安静却迫使她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不出所料看见了已经呈现出一片漆黑状态的屏幕。两次被打断的通话,果然是上苍的旨意么……她在心里苦笑,却也只能将手机还给司机先生,“那个,没有电了,真是抱歉……” 司机接过手机,“没关系,”他爽朗地笑道,“早晨忘了充电,电池板果然已经老化得不行了呢。” “哈哈……” “恕我多嘴,刚才小姐你是在给男朋友打电话么?” “……不是!您多心了。” “哦?” “真的不是,只是朋友罢了,普通朋友。” “那倒未必,”司机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有一些东西,旁人比自己看得更清。” “……” “随口说说罢了,哈哈,小姐你别介意。” “不……”藤川凉从靠着的椅背直起身子,“司机先生,我改变主意了……” “去的地方。” ※ 从边门进入夜晚的冰帝学园,向值班门卫报上了班级姓名,因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计程车司机在驱车离开前朝她意味深长地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藤川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而在和司机道别后她便沿着空无一人的小径向此刻正在举办平安夜舞会的学校讲堂走去,尽管四周被浓密的常青树木遮挡,但仍旧不断有凛冽的冬夜寒风夹着雪片从领口不客气地灌进来,让她浑身不住地哆嗦,却也只能捂紧领口撑着伞独自向前走。高跟鞋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清晰的足印,由她的身后向远处蜿蜒,与此同时□在外的脚踝和小腿也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就在这样近乎麻木的状态中登上讲堂门前的阶梯,绕过两层阶梯中段平台上不断喷涌的喷泉。喷泉喷洒出的水珠在礼堂灯光的映射下散发出温柔迷人的光晕,其中的雕像始终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俯瞰整座校园;那之后藤川凉径直穿过由四根欧式立柱撑起的礼堂玄关,终于与舞会现场仅两道门之隔。 没有门童也没有侍者,即使看上去再豪华正式,学生的世界终究与成人不同。 穿过落地玻璃门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与舞会现场还有一道门之隔的时候,耳边的喧嚣也越发大了起来,就像哗哗拍打堤岸的潮水那样要将人吞没,几乎已经能想象到此刻其中热闹的场景。即使这个夜晚没有冰帝之王迹部的参与,这所学校的平安之夜也注定不凡。藤川凉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用力将木门推开。但她所没料到的是那一瞬间映入她眼帘的画面不过持续了一秒,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整座礼堂吞噬,也将那些身着华服面带愉快笑容的少年少女隐藏起来。与此同时远方塔楼的钟声也铛铛敲响,平安夜晚二十一点整,藤川凉这才想起那正是企划书中的最终舞蹈前在黑暗中寻求舞伴的环节。周围的学生们显然同样早已知道了这点,不仅没有显出丝毫慌乱,更是在主持人再次向全场学生简单介绍了寻找舞伴的规则后报以热烈的欢呼并迅速行动起来。 好在短时间的视力适应后便能借着来自窗外的微弱光线看见周围涌动的人群,只要小心避开便不至于撞到人。 藤川凉贴着背后的落地窗玻璃慢慢走,远离喧嚣的人群,暂时不打算加入其中,毕竟自己原本就是这场平安夜舞会中多余的局外人。但同时她还是努力在黑暗中的人群里搜索忍足的身影,未果,最终只好无奈放弃,因为黑暗永远是最好的遮蔽物。对此她有些怅然但毫无办法,不过仔细想过后倒还感到有些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两个被打断的电话后再突然出现在忍足面前打搅到他的舞会,对此他会怎样想,她又该说些什么。很多时候人类就是这样感情用事的复杂动物,直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才会发现自己是多想见到一个人,尽管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只能在冲动到来之后默默躲在看不见的角落,用黑夜来遮蔽一切。 喧嚣的人群与安静的落地窗边,黑夜在他们间画出一条无形的线。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哥哥藤川树告诉过她的怪谈:一群孩子在老家的祖屋捉迷藏,祖屋有很多和式房间,又大又宽敞,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男孩a躲在最醒目的衣柜中却始终没有被找到——其实衣柜就在扮鬼的孩子b身后,数完数后他只要转过身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衣橱,照理应该会从那里开始找起才对,但事实上除了满柜的衣服外他什么都没看见。而直到全屋的孩子为a的失踪急成一团时才终于听见a君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房间某个未知的角落传来,在众人的询问下a君表示自己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但可能是在衣柜中,于是b君急中生智告诉a君要先用手敲周围的墙壁。不出所料,沉闷的咚咚声从刚才无人的衣柜方向传来。打开门的时候,果然看见吓得快哭了的a君在里面。 事后他们问a君那时候看到了什么,他说里头只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连吊挂的衣服都摸不到。 曾让幼时的她对房间的衣柜充满恐惧的古老怪谈,如今想来某些方面却与现在的自己有着不谋而合的地方。 现在的她就在这片黑暗的舞会会场,离周围喧嚣的人群不过几米距离,却仿佛处在两个无法触到世界。 想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一路穿过会场来到讲堂的后门,门外的世界雪落无声。 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侧身挤出去,将那些喧嚣与黑暗留在身后,而她仅仅是这场舞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从头至尾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讲堂的后门外是学校的一片湖泊,与湖对面的图书馆大楼二十来米之隔,由一座被称为荣光之桥的褐色桥梁连接。这时的桥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雪,雪面反射出的银白色光线与桥两旁桔色的路灯光融合在一起,显得温馨美好。藤川凉深吸了口气,紧紧衣领撑起伞走上桥去。因为感到愈发冷的关系她将手凑到嘴前,呵出的白雾在脸前的空气里几乎凝结成霜。暂时还不想回家——此刻那里一定已经有人等待,无论是父母,两个兄长甚至迹部都有可能。倒不如在空无一人的学校走走。 但她很快便又惊讶的发现,在跨越这片雪夜湖面的荣光之桥上,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那些不属于她的脚印从她的脚下蜿蜒到桥的那一段,直到深入那片看不清的黑暗,但可以肯定那里有人。 然后在下一刻,背后讲堂内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门背后的人群发出了越发热烈的欢呼,紧接着音乐随之响起,那是最古老的平安夜圣歌: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u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on of god, loves pure light. radiant beace, with the dawn of redeeming grace, jesus, lord, at thy birth; jesus, lord, at thy birth. …… 那些温柔飘渺的歌声就这样融进门外铺天盖地的落雪中,嘈杂的脚步预示着舞会的□就此开始。与此同时强烈的水晶灯光也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径直传递到了桥的另一端,终于使藏匿其中的人形露出了清晰的轮廓:那个她在平安夜的后半段一路寻找,实际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冲动的少年就站在那里,整个人包裹在暖色调的灯光里。没有撑伞,雪片从夜空中无声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甚至沾在他的正装之上。 他快步向她走过来,一言不发,嘴边凝起的白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merry christmas,ryou。” 温柔的,沙哑的,充满魅惑的声音。而在祝福落入耳中的同时她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拥抱。 遮挡落雪的雨伞无声地落下,少年的身上始终散发着不变的金木樨香气。额头抵住对方颈窝的时候,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一个人的温度。 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其实有许多事情想问,但一旦站在她的面前,他却体贴地选择了回避,最先流露出的依旧是那熟悉的微笑。 会场内的人群翩翩起舞,门外的雪地里,却有两个人长久驻足。 有很多时候,仅一个拥抱,便足以抵过万语千言。 ※ 迷茫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最想见到的,就是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1970年的某版本……马上就要开始head north了……擦汗(丢) 歌词翻译: silent night (by joseph mohr in 1816)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详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旷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 神子爱,光皎洁, 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 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 耶稣我主降生,耶稣我主降生! Chapter 35夜間旅行 ——“要喝什么?” ——“唔,随意了……” ——“热可可?” ——“……好。” ※ 温度透过杯壁沿着掌纹蔓延,袅袅香气很快模糊了视线。 已经是第二次到忍足家,相比第一次来时自然少了几分局促。房间内整洁依旧,沙发套与窗帘都换成了厚软的材质,矮桌旁堆的杂志也比原先多出不少。 从擅自退出舞会到离开学校,最后一同登上校门外的计程车,自始至终忍足都没有追问藤川凉中途逃离平安夜酒会且不愿回家的理由,只是淡淡地说如果小凉你真的有什么有苦衷,好心人我不介意收留你一晚。一如既往的忍足式口吻,前半句一针见血而后半句又带出了些许半开玩笑的意味,几乎听不出认真与否。但现在的藤川凉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反驳他,只是点头说好。荣光之桥上的拥抱遗留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散去,只要回想起来就会觉得脸上发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让她几乎鼻子发酸的安心。 至少在这一晚,留在这个人的身边,或许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难得的爽快显然也让忍足大吃一惊。“凉,你确定?”他问,最终还是在藤川凉的默认下将玩笑化为现实。 因为室内开足了暖气外加喝下热可可的缘故,身体相比之前暖了许多,在雪天里冻僵的小腿也已经恢复了知觉。但令藤川凉感到左右为难的是,现在的自己全身除了那套及膝礼服外就是外套大衣,在这样温暖的室内不脱嫌热,脱去又稍显不妥。好在她脸上流露出的矛盾立刻便被忍足尽收眼底,“稍等一下,”说完他径直走进卧室,即刻有抽屉开合的声音传出,不多久便看见忍足带着一套睡衣回到客厅。深蓝色的格子,看起来暖而厚。“干净的,不介意的话就换上吧。”他说。 藤川凉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外的小腿,只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接过,向忍足道谢后走进卫生间。 十六七岁的男生的衣物,对于同龄的女孩子而言未免嫌大了一些。藤川凉不得不把衣袖与裤管挽起,并将睡衣的腰带抽紧。 柔软的材质贴在身上,相比以视觉效果取胜而非保暖的礼服而言显然舒适许多。衣领袖口无不散发着洗涤剂干净的香气,甚至还能隐约嗅到衣物主人残留在上面的特有味道,但藤川凉想那或许是错觉。那之后她又留在卫生间内洗掉了脸上的妆,幸好随身携带的化妆包里备了常用的卸装油和乳液,不至于冒着毛孔堵塞的危险在外过夜……等等……过夜?当这个单词突兀地钻入脑中时藤川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平安夜,初雪,本能拨下的电话,暧昧不明的拥抱,暖气充足的私人公寓,共处一室的孤男寡女,而现在她甚至还穿着对方的衣物。想到这里她连忙将温水扑在脸上,降低脸上的温度也竭力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将脸洗净后她直起身子,借着卫生间柔和的灯光去看镜中的自己。比起精致的妆容,果然还是干干净净的素颜更衬这副十六七岁的身体啊…… 这样想着,她长叹了口气,拧开门把向外走去。 回到客厅的时候,忍足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站在半开的大门边,手里托着一个扁扁的纸盒。 室外的冷空气当即透过门缝灌了进来,尽管楼道内也供应暖气,但毕竟不如封闭的室内来的暖和。忍足回头看见藤川凉出来,一手将房门合上另一手将纸盒举给她看,“我叫了外卖,”他解释,“你今晚多半还什么都没吃过,对不对?”说着又在藤川凉迟疑点头的时间横断面里上下打量了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的她,最后扬起嘴角笑了:“漂亮的人果然穿什么都合适。”他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容易让人心跳加速的话,理所当然的模样,同时又像对一切毫不自觉般地指指沙发:“坐下吧。” 他们各坐在沙发一端,隔着两个靠垫的距离。藤川凉默默吃东西的同时忍足则拿着遥控器频繁换台,心思显然不在上面。 国外新闻里的国际纠纷不断升级,各级峰会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国内新闻里的商业区域人来人往,广场中央的巨大圣诞树缀满了彩灯与榭寄生装饰;电视剧里的人物命运多羁,情节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综艺节目里的偶像则在这样的冬夜打扮清凉,卖力地载歌载舞,只为这所城市的最高舞台在未来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这个被银白色包裹的平安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时忍足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在这样沉默尴尬的气氛里就像石子落在了平静的水面,回音当即像波纹一样蔓延开来。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因此藤川凉连忙赶在忍足反应过来前探身去看。而在毫不意外地从屏幕上读出「来电人:小景」的字样后她的心里蓦地一沉,当即下意识地想要将电话直接挂断,只可惜忍足终究还是快了她一步。“安静,小凉,”他对她作出压低声音的手势并按下接听键。嗡嗡的信号声隔空传来后藤川凉无力地靠回柔软的沙发垫,自知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阻止那两人的通话。她所能做的只有朝着忍足望向她的眼神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迹部此刻的这个电话只是关于忍足和他之间的私事——网球甚至圣诞祝福什么的都好,只要与从宴会厅逃离,手机关机也没有回家,作人间蒸发状的她无关就行。 ——“哦,小凉啊,她就在我这里,要她听电话么?” 然后在下一秒,忍足短短的回答便彻底粉碎了藤川凉最后的期望。 她当即站了起来,无视忍足越发诧异的目光抓过自己那些已经整整齐齐叠起并放在边上的衣物就往卫生间走。 忍足向迹部爽快的坦白在某种程度上对她无疑是一纸暧昧的逐客令:在被知道行踪下落后继续留在温暖的室内显然是坐以待毙,更何况在出逃的当晚便在同级男生的家过夜,这样的细节若是传出去,那对向来注重声誉的藤川家也不会是一件讨喜的圣诞礼物——在藤川树登上藤川家未来家主的候补席后,不仅是他,就连藤川凉所处的位置也难以避免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使她毫不情愿也无法改变,只能像迹部说的那样去尽可能地妥协改变,努力适应这个原本回避的世界。 而现在的她,不过是在做融入这个世界前的最后挣扎罢了,即使知道最终的结局也暂时不愿回头。 站在卫生间内展开堂兄赠与的礼服,又低头看看身上厚暖的睡衣,犹豫了许久也没有动手换下来。 外面世界的落雪寒风与室内充足的暖气,在这两者间说不犹豫那一定是谎言。解开领口的几粒扣子又重新扣了回去,这样的动作反复了许多遍。而在藤川凉进退为难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忽然被吱嘎一声拧开,紧接着传来了忍足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小凉?”他透过已经半开着的卫生间大门询问,一脸正直。突然闯进来的声音显然也吓到了藤川凉。她一面庆幸自己还没来的及动手换下衣服,一面从架子上随手扯下一条毛巾向忍足的脸狠狠掷了过去,“你!变态!” 忍足很委屈:“你根本就没有脱啊……”顺便也迎来了砸在他脸上的第二条毛巾。 门口门内,相隔一米多的距离,他们僵持而立。 藤川凉问忍足和迹部究竟说了些什么,忍足诚实地回答该问的都问了该回答得都回答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藤川凉听后愈发郁结,因此再次将忍足往卫生间门外推,并在忍足想要阻止她的时候用嘲讽的语气说忍足先生不必客气我这就离开,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话没说完又被忍足捉住手腕,门也被死死卡住再关不上。忍足向她解释说他不愿对迹部撒谎,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藤川凉不理他,忿忿的目光看得忍足哭笑不得。 “小凉,我说,你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让我在这里等着迹部他大爷把我带回去,比起这样丢脸的事我宁愿自己出去!” “不是这样的,”忍足苦笑,“你的父母那边迹部已经为你摆平了,说你留宿在了今井家。” “……今井……由嘉利?” “是的,”对方挣扎的力量瞬间小了许多,这让忍足不禁松了口气,“我已经和今井联系过了,她也愿意帮忙,如果你的父母打电话去核实。” “……” “怎么了?你至少应该表现地高兴一点吧,小凉。” “……我当然高兴,你们三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有这样的朋友我还真是三生有幸。” “别这样,迹部他向来都是可靠的人,今井也只是答应了帮忙,对其他一无所知,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随意了。”见藤川凉终于放下戒备,忍足拍拍她的头,“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或者……” 他迎着藤川凉对「一个人」三字露出的疑惑目光扬起嘴角,藤川凉这才发现忍足一直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正握着在不久前看见他买下的那本地图。 “跟我走。” ※ ——“忍足你果然是变态。” ——“唔啊,好歹我也刚当了跑腿,被小凉这么说真是伤心……” ——“嗯,谢谢,变态先生,真难为您潜心研究女孩子放衣服的习惯了……” ——“……都说了是因为我和我姐姐一起长大的关系啊!” 面对忍足的解释藤川凉不为所动,只是带着一脸不信任的表情将对方直接推上车。 由东京出发的jr东北新干线,抵达青森县的八户后转特急去函馆,最终转车就能到达目的地札幌。 “日程和车票都是几星期前就订好的,因为小凉的关系原本打算将车票延期,但想想多一个人同路或许会更有意思一些,怎样?”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仅因为这番话,藤川凉便作出了同忍足一起出门而非独自留下的决定。冰帝学园一贯的的传统是每年从圣诞到新年间的几天都算假期,而这段时间也是忍足在十四岁之后独自出游的机会所在。“去年去了南方,所以今年打算北上,”对于旅行路线的决定忍足如此解释,“况且既然是十二月,那国内自然是北海道周边最有气氛了吧。”对此藤川凉并没有太大意见。毕竟当初驱使她答应忍足的并不单单是北海道旖旎的风光,更多还是一种逃离的畅快。 远离东京,去远方的雪国呆一段时间,这期间对任何事不管不顾,最终回归现实。 忍足说自己的行李早已经整理好:现金,信用卡,手机,地图,随身御寒的衣物,仅这些便足够完成这场不过数天的北国之旅。相比之下更令人头疼的其实还是藤川凉的衣着:不可能在睡衣或其他属于忍足的衣服外直接套上大衣出门,换回原来的礼服踏上北国土地更是有冻死异乡的危险,而外面的商业街在这个时间更是多半已经打烊。无奈之中忍足只能提议藤川凉将自家钥匙给他,由他亲自跑一趟带回足够御寒的衣物,“你的公寓里现在没有别人,迹部向我保证过,我会尽量快去快回。”他迎着藤川凉不放心的目光将钥匙串在自己的钥匙包内,看看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又问,“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藤川凉迟疑:“但我的衣服……你要怎样找?”尽管已经告诉了忍足大致位置,但那毕竟是自己家,难道要让忍足像入室盗窃那样翻箱倒柜? 忍足看上去信心十足,“简单,”他说着拧下门把,“好歹我也是在我那懒散姐姐的压迫下长大的,帮她整理了那么多年房间,大概位置多少也知道一些。” 他没有说大话。仅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忍足果然顺利带着旅行需要的衣物重新打开了自家大门,并在接下去的时间内持续接受藤川凉所谓「变态」的鉴定。 但话说回来,尽管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感激的吧。 经计算行程总共八小时不到,照理说第二天上午就能到达,但因为下雪天的关系可能会有延误。 夜间的东北新干线并没有太多乘客,车上的人或许是因为疲惫的关系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灯光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车厢。列车启动后忍足开始翻看在站台买的杂志,示意藤川凉可以先睡一会儿,否则在第二天抵达后可能体力不支——这在寒冷的北国是绝对的大忌。藤川凉点头说好,靠回椅背将脸转向窗外,同时将脱下的外套盖在膝上。窗户的四角上因为室内温差的关系挂满了水珠,外面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落雪的天空光是看着就仿佛会把人吸进去。铁轨外东京高耸的建筑物伫立在夜色里,在这样的时间点只有零星窗口透着亮光,远远望去就像列队在荒芜平原上的巨人。 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耳边是列车压过铁轨的隆隆声,像海潮一样持续不断的沉闷声响,间歇伴随着忍足翻动书页的声音。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青森县的八户市,他们将在这里转车。藤川凉对刚才的旅程一无所知,问起忍足列车是否曾因大雪暂时停靠过,得到的也只是忍足模棱两可的答案。此时正是午夜,露天站台外一片漆黑。走下列车后脚踩在站台上的积雪里发出轻柔的声音,迎面吹来的冷风立刻让人清醒了大半。或许是因为青森县三面靠海的关系,就连大部分土地都处在内陆地带的八户市,在这样的冬夜空气里除了干净的雪的味道外也有着淡淡的潮水味,让藤川凉不禁想到了故乡神奈川的海。相似的味道,不同的是对于青森对于八户,甚至对于最终将抵达的北海道而言,她都只是一个与之萍水相逢的旅者,将在短暂的停留后相忘江湖。 换乘口很近,从西口穿至第五站台便可到达,七分钟的时间绰绰有余。 随着单薄的人流走下楼梯,穿过一段类似地下通道的区域。整座车站由无数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立柱支撑,苍白的灯光则将这一段隧道一般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在站内的自动贩售机买了暖手的饮料,最终登上了特急站台。与东京的新干线车站不同,八户的站外不再是连绵不绝的高楼,而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原。 鼻腔里吸入冰冷的空气,站内很亮,仔细看看外边似乎也不再有刚才那样黑暗,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了微弱月光的缘故。 登上列车前,藤川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青森的土地。 风已经渐渐小了,只有雪片依旧悄无声息地竖直飘落。一望无际的雪原背后,城镇的灯光显得分外遥远。 站台上一片寂静。除了细细簌簌的落雪声,乘客小声的谈话声外,就只剩下列车隆隆的引擎声。 离抵达北海道,还有约三个小时的车程。 Chapter 36舊日時光 ——“呜啊,我就说不该穿那么少出门的!” 那是在昭和五十年二月三日的下午,北海道登别,天寒地冻,但好歹没有下雪。 坐落在景区附近的家庭旅馆,三层楼高的巨大木结构建筑,外加前面的庭院与背靠着的树林,虽不豪华但也别致温馨。旅馆的底层是居酒屋,尽管天气寒冷,但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大多留宿的观光客都在各个景区游览,因此只有零散几个人散在居酒屋各个角落,就着暖气独自默默喝酒取暖。旅馆老板娘吉泽澄江正在柜台后向新来的雇佣工交待注意事项,独自经营处在旅游旺季的家庭旅馆远没有想象中简单。 正说到炭炉问题时便听见最外边的大门被人吱嘎打开,紧接着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嗒嗒敲打在连接玄关和内室的木质长廊上。然后在吉泽与雇佣工的相视一笑中,名叫西园寺槙子的女孩子率先掀开厚厚的门帘撞进来,同时另几个与她同级的女孩紧随其后。 “冷死了!”西园寺不住地搓着手,脸红红的,□在外的小腿和膝盖也已经冻得微微发青。 吉泽放下手里擦着的杯子冲她们微笑。那是批来自东京某所知名女子学园的学生,今年高中二年级,正来北海道享受一生一次的高中修学旅行。 她们于这天早晨抵达北海道,刚分配好房间,下午至晚上则被安排为自由活动,来为第二天的滑雪之旅积攒体力。而就在不多久前以西园寺为首的这群女孩以「一定要穿着学校制服在雪地里留影否则会没有修学旅行的感觉」为理由风风火火出了门,丝毫不顾旅店其余职工的好意劝阻——那样薄薄的单层浅灰色水手服与一律停留在膝盖以上十公分的百褶裙,即使有长袜,厚重大衣和围巾手套的装备也不足以抵挡北国凛冽的寒风——之后果然在几十分钟后被毫无意外地冻了回来。 见此情景吉泽连忙嘱咐梅田,也就是新来的雇用工给她们每人倒了一杯热茶。“喝完就回去把衣服换了吧,”她笑道,并不理会女孩子们期盼的目光,“即使冻成这样,我也不会把酒卖给你们的。” “嘁……”虽然失望在所难免,但她们还是笑闹着在居酒屋角落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继续商量晚上的泡汤计划。 处在最好年纪的十六七岁少女,单纯明朗且充满活力,在寒冷得几乎没有生气的北国尤其惹人羡慕。而其中又属明目皓齿的西园寺槙子最为出挑,那样的相貌和神采,无一不似著名女星吉永小百合少女时期的模样,也正因如此在入住首日便有好奇的旅店员工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所以说,还是年轻最好了呢。”吉泽将目光收回来,新取出一瓶清酒交给坐在柜台前离她最近处的青年男子,“你说是不是?” 而对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除此之外不多说什么,只是在礼貌地看看吉泽表示自己有在听后便重新垂下眼睑,再次将温热的清酒斟进酒杯里,显然对刚才吉泽的话,也包括之前女孩子们的闯入毫不在意,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周遭一无所知。吉泽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于是回头去忙别的事。 自上一个落雪天算起,青年的到来至今已快有三天。 彼时女校虽然预订了房间但还未入住,因此旅馆难得有了空荡荡的几天时间。 有着苍白面色和忧郁神情的英俊青年就在那个傍晚踏雪而来,头发上沾着未化的雪片,呼吸凝结成雾。而当他站在韵味十足的木结构旅馆,包裹在桔色的灯光中时,那一刻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的人物。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吉泽便觉得眼熟,但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于是只能安慰自己那或许是因为青年长得像某个曾在荧幕上见过的电影明星的缘故。发愣的时间间隙里便听那青年淡淡开了口,干干净净的东京口音,要求订一间房间,时间是两星期。这让吉泽有些不解:因为行程与气候适应的关系异乡客在北海道停留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星期,两星期留宿于同一所旅馆更是罕见。但那毕竟是客人的私事,她没有权力追问。 但她还是特意留心了青年的作息,并很快发现了规律:他通常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便会出门散步,然后在下午左右回到居酒屋,占据离电视机最近的柜台前的位置一个人默默喝酒,时常也会看报纸——旅馆订阅的报纸除了观光客外,吉泽与其余员工都很少翻阅。为打发无聊的午后时间吉泽通常都会看一些时代剧或歌谣类节目,她料定青年对此不会有太大兴趣,可当她几次好心试探着问他是否需要看新闻之类的节目并被礼貌拒绝后便不再提及,但偶尔也还是会同他闲聊。 ——“是大学生么?” ——“嗯,是的。” ——“哪所学校?东京的?” ——“是的,东大。” ——“哈,小伙子,真厉害呀!” ——“您过奖了。” 永远只是寥寥数语,最后通常被青年用一个谦和的微笑不留痕迹地截断,似乎并不愿提及太多关于自己的事。 然后在傍晚的时候他便会早早吃过晚饭,再次出门散步一段时间,大约在七点左右回到旅馆,泡汤之后回房休息。 三天来固定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像以往的观光客。吉泽对他神秘的行事越发好奇但百思不得其解,旅馆内的其余青年女佣工亦是。她们总会在青年经过时互相推搡着打量他,脸色红红却没有人上前搭话。她们也常会在私下谈论他英俊漂亮的外表与优雅得体的仪态谈吐,最终得出结论:那青年必定是从东京某所德高望重的大户人家离家出逃的小少爷,来到遥远的北国最终与某位美丽的北国女子展开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吉泽通常对前半句一笑而过,而在听见后半段的妄想后更是笑着打发那些想像力旺盛的姑娘们回屋收拾整理打扫,美其名曰:有时间编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还不如先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姑娘们吐着舌头散开,临走前还不忘互相挤眉弄眼。 其实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她们的猜想——当然了,指的是前半句。 尤其是青年的表情,并不应该是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但他对自己的事避而不谈,吉泽也无从得知。 唯一知道的恐怕只有他的名字,在入住旅馆时曾登记过,记得是叫…… ——“嘿,那不是藤川么?” 忽然有清脆的女声从斜刺里窜出来。 ……对,藤川。藤川谦信。 ※ 西园寺槙子从没想过会在遥远的北国遇见认识的人……尽管也谈不上有多熟悉。 但她还是在无意中看见对方的瞬间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并在藤川谦信循着声音回过头来后抛下自己的同伴起身跑上前去,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径直在他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坦然面对吉泽和梅田意为「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啊」的微妙眼神。而在看清来人后藤川谦信的眼里先是迅速闪过一丝惊讶,但那光芒很快便暗了下去。 “西园寺?”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与除吉泽外的人说话,或许是平辈的关系语调慵懒,“修学旅行?” “是的,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噢,和你一样。”闷闷的声音,明显是敷衍。 西园寺咬了咬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她也想变得直接,变得坦率,想要像小说或电影里描绘的女主人公一样,面对藤川此刻明目张胆的谎言大声嚷着「开什么玩笑!」「骗鬼去吧你!」用力踢他的椅子,并毫不留情地抓过他的酒杯向柜台后的老板娘爆料:“这家伙虽然是大学生,但根本就没到二十岁啊”;或是温柔耐心地引导他说出实话——其实从看见藤川的第一刻起她便觉得奇怪,几天前那场轰动东京的示威与之后的连锁新闻,尽管对这些还未正面作出回复,但即使作为旁人的她也能大致猜到藤川家上下此刻为之忙得焦头烂额的状况。可就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点上身为藤川家长子,也是未来家主的藤川谦信竟会抛下整个家庭跑来遥远的北海道喝酒,这点自然引人生疑。 但是她不能。无论是勇气或立场,面对藤川谦信,她都没有。 对方生长于统领建筑地产业的藤川建设,自家则经营着规模与之完全没有可比性的西园寺商社,若不是因为曾经相熟的学姐是藤川家长女,也就是藤川谦信的亲姐姐的缘故,她或许就和周围其他女孩一样永远只能远远观望这位在学区人气颇高的学长,而没有接近的可能;又比如现在,尽管藤川谦信已经能够正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但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尚不谙世事的普通小鬼,有着与他毫无交集或相似性的将来的路:他肩负着整个藤川家的未来,而自己只是区区西园寺商社的幺女,如果说大哥继承家业二哥成立分家,那她最后只有落得嫁人的下场,因此从一开始便不可能理解他的处境或烦恼,更没有让他与之交心的必要。 这样想着,西园寺槙子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手指磨挲着陶杯壁,裙下的双脚有些烦躁地晃荡。 特别是,曾是她和藤川谦信之间唯一联系的咲智学姐,现在已经…… “西园寺。” “……” “西园寺?” “……是!” 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主动与她说话,西园寺槙子心里一紧,连忙坐直了身子。 藤川谦信依旧在慢悠悠地喝酒,看见西园寺拘束的模样不禁露出微笑,“别紧张,”他用温和的语调安慰她,“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请说!” “家族利益和道义良心,你觉得哪边更重要?” 没有客套没有迂回,而是在得到对方应允后直截了当地切入话题,并当场将西园寺问得哑口无言。 “这……”有那么一瞬间,西园寺槙子简直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 她自然已经多少猜到藤川谦信的逃离与家庭内部的矛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尽管从他刚才的问题中暂时还听不出具体缘由;她自然也明白藤川提出的这个问题所蕴含的深意,因此不得不绞尽脑汁权衡,想要以一种得体的方式作答——毕竟这样的问题与「究竟是深蓝还是湖绿好看」之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那之后便是沉默的,难耐的半分钟。 西园寺槙子心想不好,自己酝酿许久却被这样一句煞风景的话毁了全部,真是糟糕透顶。而边上的藤川也终于放下了酒杯,转而用一种奇怪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这也让西园寺槙子第一次心虚地感到自己是多不情愿从这对松绿色的瞳孔里寻得自己的倒影。胡思乱想的时候又见藤川谦信忽然站了起来,身体前倾靠在柜台上向老板娘吉泽结算酒钱,突兀的举动让西园寺越发内疚与自责,后悔不该让如此立场不明,抑或是说没有诚意的回答让藤川坏了心情。 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正感到失落,却忽然感到有手掌压在自己的头上,随即有温度清楚地传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西园寺。” 说完这句话他又和吉泽简单打了招呼,径直掀开门帘往外走。 脚踏长廊木板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在木门发出的巨大□中戛然而止。 藤川离开后西园寺一个人在原地愣了许久,捉摸不透藤川话里的意思。 她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就对方的问题作出实质回答,那么刚才那句仿佛幻觉般的「谢谢」又从何而来?直到同伴们闹哄哄地催她泡汤时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抱歉地朝她们笑笑,然后随她们沿着楼梯上了楼。临走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藤川离开的方向,想象着门外面满目的银白,忽然间就感到有些懊悔——暂不论藤川还会在这里停留多久,至少对于她,之后几天里的日程都已经被学校安排得满满当当,即使因为巧合留宿于同一所旅馆,但不出意外基本已经难有再见到对方的可能。 而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藤川,无论他烦恼的究竟是什么,无论他为什么选择逃离,无论他将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解决,她都愿意站在他的一边。 只可惜这些心情已经无法传递。 次日早晨藤川谦信退房离开,女校的学生们也在附近的雪山开始了滑雪之旅。 居酒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柜台后的吉泽漫不经心地翻着帐簿,其余员工也在自己的岗位各自忙碌。当翻到记有藤川名字的那页时她不免又想起了前一天西园寺与藤川两人的谈话。尽管自始至终她将一切收于眼底,但那两人在谈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因此从零星传出的只字片语里也无法听出事件的大概。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退房时的藤川看上去气色已经比刚来时好了许多——至于是否是因为与西园寺的谈话的缘故,这点吉泽不得而知。但话说回来,西园寺那孩子的心思就这样直白地挂在脸上,这点让旁人不去发现也很难。想到这里吉泽不禁翘起了嘴角,再次在心里感叹年轻真好。与此同时梅田则在电视机旁调着频道。 以往吉泽并不会关注,但这天却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 新闻频道,荧幕上包围在记者人群里的中年男子气宇轩昂。底下的标注是藤川堪九郎,藤川建设的现任社长。 同样的姓氏和相似的外貌,吉泽心里猛得一沉,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藤川谦信如此眼熟,并感叹于旅馆员工们敏锐的阅人目光——如果她此刻的猜测没有错。想这些的同时她又细细打量起新闻中的内容,因为从中间看起的缘故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知道这位藤川建设的当家人正从某个会场里走出,紧接着很快被等候在外的记者包围得水泄不通。但对于记者们不断抛出的问题中年男子始终紧锁眉头不予回答,沉默的样子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啊,这个不是……” 边上的梅田似乎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看看荧幕又看看吉泽手中的记帐簿,一脸难以置信。然后她对吉泽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快步走到报纸架边抽出几天前的日报,拆开夹子逐一翻阅,最终果然在醒目的版面看见了曾在居酒屋观光客的谈论中出现过的那条新闻——那也正是发生在藤川谦信出现在北海道的两天前。 她们沉默地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内心却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家族越大,所要背负的东西也就越重,直到包袱逐渐超出了自身的负荷。而在那蹒跚前行所经过的历史中,总有那么些东西会在多年的压抑后得到爆发,最终公诸于众。而在这个时候,作为家族的一分子,该以怎样的心态去解决面对,就将是一道没有选项的问答题。前行或是退却,抵抗或是归顺,不过是一念之间。 “老板娘。” “……” “老板娘,请问……” “……啊,真是抱歉!” 在意识到自己的神游后吉泽连忙合上手里那本老旧的记帐簿。二十来年前的老东西了,若不是在今早的大扫除中被细心的雇工高尾从柜台夹缝里偶然翻出,恐怕此生她都无缘再见。如此一来包括西园寺,包括藤川,包括那年那个冬日下午他们在柜台前的神秘谈话,以及与藤川建设有关的那些报纸与新闻,这些零零散散的回忆都将在时间里慢慢褪色,最终淹没在这些年来来去去于旅馆的游客中,再寻不得踪迹;但换个角度想想,尽管现在的她重新想起了这些,但那段回忆的后续——比如藤川是否不再那样充满忧虑,西园寺是否能够离自己憧憬的人更进一步,也包括藤川建设是否已经脱离了自身造成的困境,这些她都不会再知道。 他们萍水相逢,而后相忘于江湖,这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这样想着,吉泽吸了口气,迅速换上了接待客人的礼貌笑容,迎向刚踏进旅馆的那对年轻人。 ※ 旅馆内的暖气充足,因此刚进门藤川凉和忍足便解开围巾脱掉了手套,为暂时躲过寒风松了口气。 越往北走,气候对交通的影响也越发严重。因为大雪的关系列车一路开开停停,期间还被迫延误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抵达札幌已经临近中午,而雪也在这个时候奇迹般地停了下来。他们与其他观光客一同走出车站,出门的瞬间便被北国那足足比东京低了十几度的可怕气温冻得说不出话,好在走出一段路后也就逐渐适应了起来。其实这并不是藤川凉第一次来到北海道:原先高中时期的修学旅行,二十岁成人礼的纪念之旅,外加工作后的几次公事会议,如此加起来至少也有四五回。但这些她并没有告诉忍足,毕竟此时自己除了观光外也无事可做,索性也就陪着初来北海道的忍足到处走走,就像普通的观光客一样。 预计的留宿点在更北的登别,因此现代氛围浓郁的札幌注定只是一个中转站。但因为换乘方便外加天色尚早的缘故,吃过午饭后他们便开始在札幌城打发时间。 去了许多地方:被称为红砖馆的旧道厅,作为当地商业中心的地下街和狸小路,还有大通公园及其入口处的札幌电视塔,札幌的观光点基本已经踏遍。到达大通公园时北国的天色已经迅速暗了下来,周围遍是装点着彩灯的行道树,映着厚厚的积雪,无不透着浓郁的圣诞氛围,丝毫不输以迷人夜色著称的东京——藤川凉这才想起现在距离先前那场仿佛已经隔了很久的平安夜酒会不过一天时间,而远在东京的父母和兄长依旧被自己留宿于同学家的谎言蒙在鼓里。与此同时她也没来由地想起了每年将在这里举行的雪祭庆典——那些迷人的冰雕曾在二十岁成人礼那年的二月,也就是临近自己生日的时候与当时已经交往了三四年的柳生一起来看过,而现在,曾经目睹的盛景仿佛就在眼前,可身边的人,以及自己的处境和心情却都已经不同。 “差不多了,该去车站了。”忍足在一旁提醒她。 雪又下了起来。列车载他们一路悲伤,来到白雪皑皑的登别。 那些灯光贴着地平线延展向远方,将北海道的冬夜烘托出一种奇妙的气氛。 推开山道旁的旅馆大门时,手表上的指针恰巧指向八点。 他们原以为第一天的行程会平和地落下帷幕,却不料这背后还隐藏着其他的戏码。 Chapter 37北國之夜 ——“凉,听到没有?她刚才说了太太啊。” ——“嗯……还有先生……好糟糕……” ※ 汤那边一如既往冒着热气,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泡了好久才感到寒意稍稍消退。 换上旅馆提供的素色浴衣,掀开厚重的帘子走出去,里边蒸腾着的乳白色雾气也被一并留在了背后。藤川凉惬意地吸了口气,边走边将绑起的头发散开,抬眼就看见刚才去了男汤那边的忍足已经早早等在门外,此时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偶尔按键。发现藤川凉出来后他又立刻换上了一贯的戏谑笑容向她迎过去,并在对方还没来得及躲避的时候单手圈住了藤川凉的肩,俯身凑到她耳边故意借着暧昧的姿势低声说:“忍足太太,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温热的鼻息让藤川凉一怔,随即脸色通红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肘击,“……忍足!你给我适可而止一些!” 忍足吃痛地叫了一声却没有松手,同时压低声音委屈地说小凉你怎么那么不配合,这让你先生我很难办啊…… 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丝毫不认为自己那令对方心跳加速的称呼和举动有什么不妥,甚至更加用力地箍住藤川凉的肩,对她的挣扎毫不理会。窘迫中藤川凉甚至想要用厚重的木屐底去踩忍足的脚,但也被对方轻而易举躲了过去。打打打,吵吵吵,他们就这样维持着推推搡搡的状态沿着无人的走廊走得歪歪扭扭,直到有刚刚才在柜台旁见过的旅馆员工从背后匆匆赶上来,在经过他们身旁时回头对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藤川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瞬间便没了反抗的底气,只好努力牵扯面部肌肉向员工回复以微笑,同时怀着满腹悲哀顺从地向忍足身上靠。尽管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在能力范围内还是收敛一些好。 忍足的表情看起来哭笑不得:“小凉你那么勉强,看得我好伤心……” 忍足先生与忍足太太,从进旅馆登记住宿的那一刻算起,这样的虚假关系已经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就在两小时前,直到经过数次转车,最后终于站在旅馆柜台前时他们才意识到出发前两人竟都完全没有留意住宿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各一间房间耗钱且没有照应,同一间则因为男女有别显得不妥——况且不少家庭旅馆也都有「如非夫妻不可合坠的规定。正感到左右为难时又看见旅店老板娘悠悠翻看了当天的住宿记录,“真是抱歉,单人房暂时已经没有了,双人间倒还有一些,不过如果你们两位不是夫妻的话恐怕……”她用试探的目光打量了忍足与藤川凉一番,尽管内心明白这对结伴而来,看上去应该是高中生模样的的漂亮年青人是夫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没有立刻点穿。她能够理解他们处境的尴尬:眼下八点已过,在雪国这时的天已经黑透。再加上正是隆冬,外面冰天雪地而室内暖气充足。如果坚持为了两人分房而居让他们另寻别家注定又是一番波折,与其如此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规矩依人而定,自然也能在适当的范围内放宽。至于如何选择全靠他们自己。 意味深长且留有余地的句子立刻被两人读懂。忍足回头去看背后的藤川凉,用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 瞬间的迟疑后藤川凉便点了头,同时直视忍足的双眼表示已经作了决定。为天气等因素所迫是一方面,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没有太多值得担心的地方。毕竟自己在心理上早已经是成年人,此刻同来旅馆的更是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忍足,双方都明白许多事的规则与底线,因此即使两人独处一室也不必有太多顾虑。 忍足心领神会,“当然是夫妻了,”他面对老板娘笑得从容,“还是新婚的。” 吉泽在心里哑然,这个青年……不,应该说是少年就连谎话都能说得如此坦坦荡荡,目光清明得几乎要让旁人怀疑自己的判断。与此同时正在一旁整理报纸架的雇工高尾显然也注意到了吉泽话语里留出的余地和忍足明目张胆的谎言,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想说什么就被吉泽的一个眼神制止。她清楚且肯定自己刻意纵容谎言并非不经大脑的贸然举动,毕竟她吉泽澄江在先生过世后已经独自经营旅馆多年,每天都要面对来来往往的游客,阅人无数锻造出的精准目光使她通常仅凭一面之缘就能基本读出一个人的大概:比如这个说话带着关西腔的少年,尽管看上去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掩饰不住整个人透出的稳重可靠;又比如他背后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在刚才短暂的考虑时间里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故作矜持的踌躇和优柔寡断,显然也是较实际年龄成熟的类型。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孩子的脸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呢…… 这样想着,优雅的老妇人戴上老花镜,又抽出登记表与笔一起交给忍足。 “那就麻烦先生您填写资料,同时把太太的名字也填上去。” “好的。凉,到这边来。” 或许同样是老板娘故意纵容的关系,登记途中竟没有要求出示证件,因此年龄栏也就随意填了合法日期。 而当在忍足名字后的「妻」那栏填上「凉」时,尽管手有些颤抖,但还是顺利将表格填完。 双方默认下的逢场作戏而已,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也因此没有感到太多异样。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忍足四五步的距离,他们正要沿着楼梯回到位于旅馆另一侧的房间。 底下忽然有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不规则地砸在楼梯木板上,紧接着有七八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住在一层的关系他们互相礼貌地打了招呼:忍足简单地说他们来自东京,除此之外并没有提及年龄或是关于两人关系的细节,好在大学生们或许是刚从外边回来,还没有摆脱兴奋状态的缘故也没有过多追问。据他们介绍说他们是来自樱美林大学的学生,一共七人,于三天前结伴来到北海道体验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风情,至今已经一路经过札幌,小樽和今晚留宿的温泉之乡登别,明早就将返回东京。而与其将最后一夜昏睡过去倒不如聚在一起尽情玩一场,也算给这次北国之行画上一个完满的休止符。 “要不要一起过来?”领头人青木向他们发出邀请。盛情难却,况且离睡下确实嫌早,因此他们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青木指挥同伴将他们订下的两间屋子中间阻隔的移门卸掉,将房间合在一起,然后所有人在中间围坐一圈。 起初有人提议玩百物语,甚至连蜡烛都被从房间的某个角落被翻找出来,但最终还是被人否决。“才不要!”名叫河合麻里奈的女生大声抗议,“这种可怕的事还是免了吧,你们说对不对?志穗,还有……小凉?”她伸手挽住这间屋子内仅有的另两个女生,一边却又笑嘻嘻地说着自己听过的怪谈,“说起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听说曾经有个不信这些的女记者为了完成杂志采访任务去参加了一次网站上募集的百物语游戏,去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但当她因为觉得无聊昏昏沉沉睡过去又醒过来后才发现周围的人说的居然都是关于自己当初怎样死去的故事。最开始她还以为是玩笑所以没有介意,可在一个国中女生说完她当初在学校的储物室上吊自杀的故事,并把脖子上的勒痕展示给周围人看后才感到害怕,想逃跑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轮到了她,然后她就……” “停,停,别在说了!”被她挽住的两人一齐制止了她,没有让她把故事说完。 无聊中他们还是决定先打牌。最简单的升级,因为用了两副牌的关系不用分成两组。 纯粹的学生间的游戏,期间有人赢得得意有人输得抱头,但都自得其乐。身边恰好没有用来夹耳朵的夹子,只好象征性地在脸上贴纸条算作惩罚,不出一会儿屋内的牌局阶级已经分明。而随着时间的延长众人的坐姿也从最初的矜持变得随意起来。有几次藤川凉斜眼瞄见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忍足前一秒还在神色淡定地出牌后一秒却凑过来企图偷看,立刻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推了回去。再后来青木等人又顺利从楼下弄来了酒——不是啤酒或米酒,而是味道更烈的类型。尽管其中的好几个大学生实际都还没有满二十岁,但在这样的夜晚也就不再顾忌。他们分了酒杯各自尝了几口,被辣得呛到了喉咙,但还是坚持喝了下去。 酒精渐渐起效。青木带头扔了纸牌,决定改玩更加无所忌惮的国王游戏。 腿脚快的人再次去楼下跑了一趟,并从雇工手里拿回了一把薄木片,标上一到九的阿拉伯数字,按规定抽到一的就是大王。 忍足最先抽到了大王。见此情景藤川凉连忙将标有五的木片紧紧攥在手里并祈祷忍足千万不能抽到自己——从忍足对捉弄人的兴趣和执着来看,被抽到的人注定会很惨。所幸忍足在扫视屋内所有人后慢悠悠地报出了数字七。藤川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青木则无奈地将木片举了起来。他说忍足看在长辈的情面上一定要高抬贵手,忍足爽快地点头说好,笑得人畜无害。而在几分钟后所有人躲在拉开一条缝的纸门后偷看门外的青木拉住了从走廊中路过的某位陌生女士,举起戴着手表的手腕,用诚恳的表情对一脸莫名的对方说:“小姐,打扰了,其实……我不会看表,所以请问您是否能告诉我现在究竟几点了?” 门后的人几乎要憋笑到内伤,而青木也在收到一个「你有补的眼神后悻悻地回来。 同伴桐岛立刻迎上去安慰他,“这算什么,”他说,“当初我念寄宿学校的时候,还曾经干过去每个房间借一张纸牌最后必须凑满一副的事呢……” 或许是为了安慰受挫的青木的关系,其余人对此也都表示严重同意。而作为罪魁祸首忍足更是无辜耸肩想要为自己开脱,只是他还没来的及说些什么便被青木狠狠瞪了回来。“你会遭报应的,忍足!”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青木还是一把扣住忍足的脖子笑着将他往地上按,完全是学长与学弟开玩笑的随意姿态。 而他的这席话也顺利随着新任大王桐岛坏笑着念出“三号和六号,唔……接吻好了,”并看见忍足目瞪口呆地将标有一的木片翻转过来后成真。 只是…… ——“我说……六号是我啊!”青木用手捂住脸,欲哭无泪。 还真没见过运气那么背的……包括忍足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内心默默腹诽。与此同时房间内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古怪,其余人都用复杂的目光在忍足与青木之间来回看,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不敢说出口。直到爽朗的河合大胆出了声:“忍足!青木!麻烦快一些吧,我们不介意!”她将双手罩在嘴前作扩音状,语调中带着满满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如果真的不愿意……那什么的话,脸也可以!”一番话立刻引起了其余人的又一波起哄。房间内一片噪杂的时候藤川凉也心满意足地打量起忍足越来越挂不住的脸色。她想果然这世界上的事都是塞翁失马,你忍足侑士如此精明居然每次都会载在男人手上阿……想到这里眼前又浮现出学生会的羽山学姐曾当作玩笑偷偷拿给她看的那本连载有《芒种》的刊物,说起来,听羽山说那里面的忍足和迹部都已经进入到和家庭反对作斗争的阶段了…… 貌似走神走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又一路绕回了阿拉斯加冻土层,就连笑容已经直白地挂在脸上都没有自觉。 但她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忍足和青木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愿真的吻下去,反倒是在众人的灼灼目光和忍足无奈的干笑中,向桐岛求情无能的青木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的签,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呼起来:“等一下!刚才弄错了,我的是九号,不是六!”他带着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将签面举给其余人看,因为是阿拉伯数字的关系九与六的界限确实不明,但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清楚。“所以说,真正的六号是谁?”游戏位置很快翻转。青木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用得意的目光居高临下俯视了众人一番,视线最终落在了脸色瞬间发白的藤川凉身上:她竭力想藏到身后却被河合惊呼着抽出来的签,竟正是自己差点作了替死鬼的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在这期间除了河合的惊呼外其他人都沉默下来,紧接着又发出了比刚才更甚的起哄声。 ——“噢噢,忍足你小子便宜你了!吻女朋友也太平常了啊!” ——“无所谓啦,吻下去就行了!这次总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吧!” ——“快一点遵守规则吧~大家都等着呢!” ——“忍足!再不下手的话我来和你换!” ——“人渣桐岛你还是去死一死吧!” 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只感到手脚发软,连开口反驳自己和忍足并不是恋人关系都做不到。 那些嘈杂的起哄声在屋内四下撞击墙壁,那些灼热的目光也将此刻处在事件中心的他们两个包围。其实这并不是藤川凉第一次玩国王游戏——无论是曾经的学生时代或是工作后都有所接触,遇到过的要求更是千奇百怪光怪陆离,诡异程度并不逊于此刻桐岛所提出的这一个吻。可当现在的藤川凉看见作为另一名当事人的忍足神色坦然地绕过周围人向她走来,蹲□并逐渐向她的脸靠近时,除了怔怔地注视忍足镜片后的深邃瞳孔里越来越清晰的自己的倒影外,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去阻止他。这一刻藤川凉没来由地想起忍足刚才在旅馆温泉外那句轻描淡写的「忍足太太」,前一晚的平安夜于荣光之桥上的拥抱,甚至更久远之前的另一些亲昵举动。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心脏也跳得厉害,咚咚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周围的起哄,同时仿佛有什么像是要从心里溢出来。 渐近的距离,温热的鼻息,全世界寂静无声,咫尺之外又是谁面无表情的脸。 只是当藤川凉几乎已经认命时却又见忍足扬起嘴角,紧接着便感到背上被人用力一按,视线随即被忍足的身体整个挡住。 ——“哎呀,真难办啊,小凉她可是会不好意思的。” 温柔的,沙哑的,懒散的,甚至是轻佻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尽管因为被按在怀里的关系看不见忍足与周围其他人的表情,但从语气里依旧能想象到他说出这番话时的笑容。情况的再次突变藤川凉不禁悄悄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速度并没有因此减慢丝毫。维持这样的僵持状态过了十几秒后忍足的坚持终于有了效果。随着周围此起彼伏地传来众人夹带着失望不满的小抱怨,大王桐岛也笑着选择了妥协,“还真是保护过度哟,忍足君真是好男人,”他调侃,并在众人的授意下让步,“那这样好了,换一个要求。你们只要去山坡南端的神社拍一张照片回来就算过了。” “就这样?”听到这里两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不过必须把相片带回来,要合照,”青木轻咳一声将一台立可拍递给忍足,“这次就放过你了,小子。” ※ 换上适合室外行走的御寒衣物,躲过员工的目光穿过年代久远却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走出大门后便到了庭院。 天空是灰蒙蒙的藏蓝色,旅馆主楼两侧的屋顶,以及庭院和石龛上都堆满了厚重的白雪,里面的灯光明明灭灭。推开最外边的院门前藤川凉又回头看了一眼透着温馨桔色灯光的旅馆,夜色中古朴巨大的建筑,或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已经完全融入了周围的景色里。从正面还能看见有粗壮的树的枝丫从建筑一侧露出来,是种植在庭院另一侧的古木。初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但可以肯定那棵树必然大得惊人。甚至这整座建筑或许都是依附着树的位置设计建造也说不定。 靴子在坑坑洼洼的雪地里走得磕磕绊绊,寒风迎面刮来,藤川凉不得不将围巾围得更紧一些。 桐岛所说的神社位于旅馆所在的山坡地另一端,已经废弃多年,按理说在那里合照并没有太多意义。 藤川凉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想到游戏的惩罚已经从最初的接吻退让到这里也就再没有怨言。于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忍足身后慢慢走——从出门后他们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因为天气太冷,外加周围不断有风声和积雪从树枝上落下的沙沙声传来,倒也并不感到十分尴尬。夜晚的山路很黑,走出一段路后下面的旅馆包括周围城镇的灯光都仿佛已经离他们很远。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的月亮,银白色的月光投射在不规则的雪地里折射出温柔朦胧的光,再加上路两旁因为承受不住积雪重量而像拱桥般向中间左右垂下的枝丫,看上去仿佛一条纯白的隧道。而当藤川凉忽然发现自己从刚才起便一直是踩着忍足的脚印往前走时,平稳了许久的心跳又莫名快了起来。她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定神,却被鼻子内侧感到的一阵冰凉冻得经不住抱怨。 “呼吸都困难了……”她用有些哆嗦的声音说,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没出息。 “也还好,”在听见对方的话后忍足主动放慢了脚步,退到与她平行的位置,“这里的空气很新鲜,头脑也会变得清楚。” “唔……”几乎懒得说话,刚才喝下的酒散发出的热量完全不足以与雪国的严寒匹敌。 “特别是对从小在城市里吸了满肚子废气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空气真的是很难得。” “哈,你是想说顺便洗洗你那被废气熏出来的黑心黑肝么?” “要这么说我也不介意,小凉你不也是?” “嘁……”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气氛却逐渐缓和下来。又因为持续走动的关系身体已经适应了严寒,甚至能感到脚底有热气泛上来。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神社。古老的建筑坐落在山坡中段一块较为平坦的土地上,站在神社的台阶上往下看,透过山上叠着积雪的树林能清楚地看见坡下登别小镇星星点点的灯光,让这样的冬夜在一片安静又朴素的纯白笼罩下升腾着一股的暖意。这时天上又开始飘起细雪,不大,干燥的白色颗粒缓缓落在地上,树上,以及他们的头发上,或许不久之后这里的积雪又将比原来厚上许多。见此情景忍足迅速将藤川凉带到神社拜殿的长廊前,按桐岛和青木他们的要求拍下合照。因为担心无法将两人摄入尽头的关系必须靠得很近,因此忍足调试焦距途中藤川凉因为紧张的关系几乎不敢动弹——尽管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直到过了许久才她憋出一句:“那个,如果有闪光灯的话,忍足你把眼镜脱下来或许更好一些……” 忍足应了一声,恍然大悟一样地将眼镜取下,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 闪光灯亮起的时候,时间凝聚在相机底部缓缓吐出的相片纸上。 中规中矩的相片,曝光得正好,透过两人间的缝隙隐约能辨认出神社的背景。 两个人的脸色在灯光下都显得惨白,而相比于藤川凉的拘束,忍足则要显得自然一些。 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因此忍足很快将相机和相片收起来,“快回去吧,”他拍拍藤川凉的背将她向前赶。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因为下雪的关系那条由枝丫组成的白色隧道显得更加空灵,但寒冷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下雪减退一些。 “好冷……”藤川凉走在忍足前方两三米的位置抱怨。下山时两人变换了行走位置,但脚踩着的依旧是上山时留下的脚印。 又一阵大风夹着雪片灌进衣领,围巾此时简直成了摆设。藤川凉冻得一阵哆嗦,不禁将戴着防寒手套的双手举到脸前,“真是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 她用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小声抱怨,直到背后忍足的脚步声突然消失才察觉到有些异样。 藤川凉茫然地回过头,正看见忍足反常地停在那里,面部表情因为夜色和雪片干扰的关系看不真切。这时又有一大片积雪从树枝上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他们之间的雪地上,那些晶体立刻随着沙沙的声响四下飞溅开来,但他们谁都没有动。藤川凉感到奇怪却又不敢开口,僵持的时候却看见忍足将防寒手套脱下。 “凉,麻烦你再说一遍。”他用平稳的语调温柔地说,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明,“刚才的那些话。” “哈……?”藤川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从地重复,“我是说,早知道外面这样冷,还不如……” 说到这里她忽然噤声,说到这里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跳进了亲手挖下的陷阱。 所谓的「还不如」,完整地意思其实并不是简单的「还不如留在室内」,而是「还不如留在室内,完成国王仪式的那个吻。」 “没关系哦,即使是现在,我也不介意。” 时间的横断面里忍足忽然用力将手套抛向她,并在藤川凉下意识地去接时快步迈过落下的雪堆走向她。 然后在对方还完全没来得及去消化这句话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住藤川凉的手将她带到身边来,同时按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渣同学赚回老本的结果是接下去的一晚上慢慢尴尬去吧……otl 此文很正直很和谐,请放心(你够了!) 呼唤霸王党!呼唤潜水帝!一章7k的我如此厚道!奔走! Chapter 38忽然之間 第一次接吻是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当然,是指从前。 曾经的高中二年级八月,和柳生比吕士在经过漫长「友情」磨合后终于开始交往的第三周。那时的立海大附属刚刚夺取幸村等传奇人物升入高校后的第一届全国网球男子组冠军,而在比赛和颁奖仪式结束后的那个夜晚他们被热情邀请去青学某位正选队员家所开的寿司店庆祝。 同为四强的四天宝寺因为某些原因需要立刻赶回大阪,曾于去年参与过烤肉大会的冰帝则遵循自家监督的意见返回学校进行总结,因此最终的参与者只剩下分列一四两位的这两所学校。 其实那之前立海大与青学的关系始终是微妙的——当然了,单指网球上的竞争,并不涉及生活中的其它方面:他们于一年前被青学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斩断了连续多年的制霸传奇,王者的脸面荡然无存。而尽管当时部长幸村表面上涵养良好地微笑着接受了亚军奖杯,甚至不忘慷慨大度地向对方祝贺,但在回到学校重新开始训练后的那段日子,即使很久以后依然被经历者奉为人间炼狱。 “王者只要一个就足够了。”那时的幸村笑得自信洒脱,他站在球场高处的阶梯俯瞰底下挥拍或练习步伐的队员,意气奋发,披在肩上的外套衣袂飘飘。 “输了第一次,就没有理由再让我们输第二次。” 热烈的,直白的对胜利的渴望,不拘泥于过往而是勇敢面向将来,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立海大精神。 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后来回想起来,庆祝之夜的情形大抵便是如此。 双方队员都已经认识三年或是更多,因此很快便卸下了对手的身份,就连藤川凉等因为队员私人关系参与其中的陌生人也都很快跳过了拘谨客套的过程: 内敛如真田手冢端端正正相对而坐,边喝茶边商量着身为世交的两家人这周末的钓鱼计划,尽管实际上交流愉快气氛融洽但四周习惯性骤降的气温还是让敏感的高一少年切原赤也打了个冷战,虽然就算是正常时候他看见这两人依旧会肃然起敬,甚至萌生过将真田的照片放大贴在自家门外辟邪的念头;温润优雅如幸村不二靠在中央的回转带边与店主河村先生拉家常,不多久竟顺利得到对方应允带回酒来,自身魅力可见一般;两小无猜如柳与乾则躲在角落的桌旁凑在一起交流数据,脸上不时流露出让旁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微笑;而热情开朗如菊丸丸井更是早已经勾肩搭背了好一段时间,借着酒劲扮成熟划拳然后被各自的[监护人]直接拖走。 吵吵嚷嚷的寿司店最终淹没成扯谈和吐槽的海洋,一片混乱中藤川凉只记得时间的横切面里柳生忽然向她凑了过来。 然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吻了。没有主动被动没有情愿不情愿,从不知所措到坦然接受不过是很短的瞬间。 生涩的,小心翼翼的吻。说不清到底是谁更紧张,直到分开时才意识到两人都丢脸地磕到了嘴唇。 场面从这里失控起来。被好事之徒仁王呼唤来的围观者们不住起哄,罪魁祸首则被脱了眼镜满脸微笑的柳生拖去寿司店角落按着殴打;副部长真田嘴里一如既往咕哝着太松懈了云云,不出所料被幸村坏笑着调侃说怎么样弦一郎是不是心动了也想交女朋友了?直接导致后者比当事人藤川凉脸红得更厉害;到最后甚至连中途加入到庆祝中来的青学监督龙崎瑾——一个年过六十的豪爽老太太也开始借着酒劲怀念起自己的罗曼史。 “初吻啊……还真是怀念,啧啧……” 后面的絮絮叨叨其余人并没有听清,因为龙崎面色绯红作娇羞少女状的样子已经吓呆了在场所有人,甚至连掉了下巴外加手里的杯子都浑然不觉。 一片混沌中藤川凉也只是附和着周围人笑笑笑,除此之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害羞。毕竟这个吻对当时的她而言其实只是个拖延许久的仪式罢了。 ——『时间永远不会流逝,流逝的只是和时间相比格外渺小的人。』 钻进衣领的冷风让藤川凉瞬间请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遥远的北国土地上,除此之外包括时间,心境,以及所吻的人都已经不同。 忍足的亲吻绵长而细腻,与多年前那个最初的,因为被打断而不了了之的青涩的吻截然不同。现在她的后脑和腰都被对方扣得死死的,呼吸间二氧化碳分子互相撞击,抵抗或逃脱在这样的情形下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与此同时藤川凉能感到忍足口腔里的味道迅速窜了上来,那种清凉的,因为刚喝过酒带着的辛辣味道仿佛有蛊惑的力量,让人几乎要沦陷进去。 最终分开时藤川凉只感到头脑微微发涨,如果不是冷空气的不断入侵与忍足无声的注视,她恐怕会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尽管心跳得厉害但她的神志终归还算清醒,因此回过神后藤川凉只是强装镇定地直视忍足的眼睛,那对深蓝色的瞳孔让人简直无法挪开视线。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相视无言许久,似乎是害怕任何一人率先开了口就会打破这个平衡。 “……是第一次么?”最后还是忍足终结了这段沉默。 “……不是。”实话实说。 “哈哈……也对。” 忍足干笑了两声,欲言又止的样子,表情也是捉摸不透。 浑浑噩噩中也就回到了旅馆,剩下的路上谁都没有再提及这个吻,但若要是说完全不介意那一定是撒谎。 他们将照好的相片交给已经在房间内等候许久的青木等人,对方边抱怨「真是的还以为你们两个干别的事去了呢……」边接过去仔仔细细打量,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忍足瞬间凝固的微笑和藤川凉同样尴尬的表情。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像是很遗憾的样子,说:“哎哎,据说那间神社在下雪天的晚上总会有穿着白色振袖和服的小孩子出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不管怎样你们没有遇到还真是可惜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还真是够上照的,太可恶了!” 一席话听得藤川凉和忍足哭笑不得,也终于明白了所谓「简单任务」的真正目的。忍足坐下去捣了青木一拳并抽回照片的同时藤川凉却悄悄退后,顺手拉开了房间大门。她笑着向其余人欠了欠身,“真是抱歉,”说着已经退出房间,“大家继续,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移门在背后合上,也将向她大声道晚安的大学生与似乎吃了一惊的忍足隔绝在另一边。 回房后藤川凉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便关了灯钻进旅馆员工铺好的被子里躺下。 尽管床铺和枕头被褥都被分成两套,但或许是双人间的关系被并排铺在榻榻米上,底部缝合紧临着无法分开。如果是原来藤川凉或许并不会感到太多尴尬,但在经过了十几分钟前雪地里的那个吻后一切都似乎已经变得不同起来。某些从前被刻意忽略或是无意掩埋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迅速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心慌且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她连忙用被子将发烫的脸蒙住,闭上眼尽量不去想与忍足相关的事。她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一场梦,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而不是被这样似是而非的感觉折磨。 这时她的手忽然触到了枕头下自己那已经关机了整整一天多的手机。尽管之前早已经关机且当时并没有开机的打算,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带在了身边。至于究竟是在期待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稍稍迟疑了一下,藤川凉最终还是按下开机键。 漆黑的屋内被屏幕亮起的光线映亮一角。风灯,画轴,云纹纸门,一切都能看清。 大量邮件和未接来电当即涌了进来。父母,兄长,迹部,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 忽然间就觉得鼻子发酸,原因自己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藤川凉翻了个身,刚想仔细察看邮件却发现屏幕又暗了下去。经过前一天酒会后持续的来电震动和再后来十几小时间的关机走电后,手机的电池终于撑到了极限。顺利开机又无法看清内容,这一切仿佛是对她的嘲笑。藤川凉只好赶在液晶屏幕上的文字延迟还没有完全消退前迅速记下了迹部的号码——她迫切想要知道家里此刻的状况,但又不敢亲自面对父母与兄长,左右为难,因此只能通过中间人迹部旁敲侧击。 藤川凉在心里默念着号码同时从被子里爬起,将那串数字抄在便条贴上后离开房间带着零钱去了楼下。 底楼走廊的尽头设有一台投币电话。老式,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实用。 硬币咚咚掉进投币口,电话接通的过程中藤川凉始终透过木格子窗遥望外边的雪原。 大雪还在继续,屋檐上的积雪噗噗落下,雪片不规则地随风打在窗玻璃上。 电话接通后,那个熟悉的,慵懒的声音迅速传来。分明只离开了东京一天,此时却仿若隔世。 “迹部,”藤川凉深吸了口气,强压住内心的情绪波动开了口,“我是藤川。” ※ 忍足回到旅馆房间的时候,室内已经熄了灯,只有窗外雪地反射出的光模糊地映进来,但在视力适应后也足够看清四周。 关门,脱鞋。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似乎已经睡了。但忍足在仔细辨认呼吸节奏后很快否定了之前的猜测。 “凉?” “……” “凉,我知道你还没有睡。” “……” 呼吸节奏又有了细微的变化。忍足在心里无奈地笑笑,径直走到床铺边俯身去看她。 对方正面向与自己床铺相反的方向侧卧,长发散在枕头上顺带盖住了侧脸,有些诡异,也因此辨认不出此刻的表情。忍足蹲□去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开,冰冷的手指触到脸上的皮肤,能清楚地感到对方在温度刺激下动了一下。细微的动作让忍足暗自发笑,一时间竟也忘了刚才的尴尬,起了捉弄之心,干脆将整个手掌盖在她的脸上,而这一次终于换来了反应。 只见藤川凉条件反射地抓住忍足的手同时翻过身来,微弱的光线中依旧能看出她蹙着眉的表情,显然对忍足刚才的动作有所不满。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平躺与俯视的姿势僵持了片刻,这才终于意识到气氛的尴尬,忍足直起身子的同时藤川凉也连忙坐了起来。 他们在黑暗的室内相视无言。忍足自从神社归来后就没有再戴眼镜,整个人清清楚楚映射在对方松绿色的瞳孔里。 眼睛,鼻梁,嘴唇,视线一路下移,之前雪地中的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忍足正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见对方率先开了口。 “忍足,”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并没有他预计中的躲闪,“回来了啊。” “……唔。” “那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好。” 仅仅四句话的交流,忍足茫然的当口藤川凉已经重新躺了下去,翻了身恢复到背对他的方向。 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的那个笑容,疲惫敷衍,甚至空洞,这让忍足简直摸不透她现在的想法。其实进门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所有对策,无论藤川凉在完全冷静下来后对他刚才的冲动之举施以气愤责怪或是冷淡不予理睬的态度,他都有足够的信心在短时间内将它们化解。但现在的她却偏偏表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淡定豁达,只字不提几小时前发生过的事,仿佛完全没有将那些放在心上,又好像那段记忆已经被完全抹去一样。这样的反应非但没有让忍足安下心,反而更加警觉起来。毕竟从藤川凉回旅馆后便借故像逃避一样离开的行为来看,要说是完全不介意那一定是撒谎。 或许是故作镇定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忍足同样钻进被子躺了下去,转身面向对方的背。 “凉,”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刚才真是抱歉。”装作不介意蒙混过去终究不是上策。 “没关系,我不介意。”没有动,和预计如出一辙的回答。 “你确定?” “放心,忘了吧。” “……什么?” “你只是喝多了,忍足。” 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不多久就有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显然对方已经睡着。 忍足翻了个身,平躺着面朝天花板,睡意全无。过了很久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零点十七分,屏幕泛着幽幽绿光。 窗外面依旧是北国惯有的大雪,幕天席地,尽管不刻意去看但还是能想象出雪片簌簌落下去的场景,或许还会有夹着雪味道的空气从窗缝里漏进来。房间的隔音还算不错,左侧隔壁大学生们持续的笑闹声模模糊糊传来,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右侧隔壁的留宿者估计是同样睡不着的人,正在听收音机。或许是大雪的关系调频广播信号不良,一直有嘶啦嘶啦的杂音,远远盖过了原本就并不十分大声的歌声。 千昌夫的《北国之春》,好在勉勉强强能辨认出来。 当冰雪消融,白桦,青空,南风中的北国,又会是怎样的? “你还真的是,说了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啊……” 这句话,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迷迷糊糊中也就睡了过去,却不料中途又被房间内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惊醒。 忍足当即警觉地睁开眼,“谁在那里?”他压低声音质问,一边迅速坐起一边伸手去摸床铺边落地灯的开关。但在注意到身边另一床已经变得空荡荡的被子后他很快又住了手,转而用一种茫然的的目光打量黑暗中那个似乎也被他的声音惊到的人。 “凉?”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一如这个夜晚中的许多次,“你在那里做什么?” “吓……吵到你了么?真是抱歉……”人影顿了一下后向他转过来。尽管看不清楚但还是能够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打开灯的时候,果然看见藤川凉半蹲在房间一角,正披着厚厚的外套调试暖气的叶片。 忍足不禁哑然:“暖气本来就很足啊……” 脱口而出但也是实话实说,即使室外冰封千里但在房间内单穿衬衣也不会感到太冷。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藤川凉调好暖气,又看着她重新向床铺的方向走过来。少女的脚步缓慢而略显迟疑,尽管室内确实够暖但还是分明能够看出厚外套下她的身体正在不住哆嗦。而当她脱下外套坐回被子,整张脸终于完全被灯光映亮时,微红的面色才让忍足开始感到不对劲。 他想起她在平安夜当晚独自踏雪而来,全身仅有一件单薄的礼服裙和不足以抵挡全部严寒的外套。那之后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气温更低的北国,直到刚刚才终于有了两天来躺下休息的机会。途中经受的严寒和奔波的劳累,两者叠加在一起即使是终年参与运动的忍足都难免不适,更何况一个和他同龄的普通女孩子。 再加上她现在的脸色和那句异样的「有点冷」…… 想到这里他连忙探身过去,不容藤川凉反抗地拨开她的额发,将手掌压住她的额头。 “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 已经是半夜三点,整座旅馆静悄悄的,老板娘和员工必定也早已去休息。 起初藤川凉并不同意忍足「发烧」的论断,尽管她心里明白从神社回来后就有些头重脚轻,但也无法相信自己会体弱到这种程度。 “那就量一□温再说,”忍足坚持己见,说着拖过随身的包里翻出体温剂。 “……你准备得还真齐全。” “这些都是必备品,好歹我也是医生的儿子。”忍足耸肩,“给。” 三十七度二,所幸热度还在正常范围内。但忍足还是起来倒了热水,将退热药递给她。 “这样明天早晨就会退热。” “……谢谢。” 热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体内聚集的寒意也像是被暂时冲散。 窗外夜风呼啸,混合着远处野兽的哀鸣与近处枝叶摩擦的簌簌声响,但雪似乎已经停了。 树影隔着窗纸横斜成诡异的形状,像是挥舞前爪的怪物,仿佛下一秒便会破窗而入。那之后他们又重新睡下。或许是药物还没有起效外加心理作用的缘故,这次换作了藤川凉翻来覆去睡不着。依旧觉得冷,因此只好裹紧被子顺带蜷起身,就像是在洞里冬眠的动物,到最后就连忍足都禁不住对她开玩笑。 “要不要来这里?”他掀开自己的被子一角慢悠悠地开口,“人工供暖,按小时收费。” 藤川凉瞪他。 “那免费?” 这一次隔着被子用力踢了过去。 其实当他笑起来的时候,连昏暗的室内都仿佛被映亮。 药效渐渐上来,后半夜相安无事,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藤川凉醒过来的时候,忍足早已经起来,正在收拾东西。按原计划这一天的行程将会是邻近的小樽。 拥有坡城之称的小樽。整座城市几乎被高高低低的坡道覆盖。昔日的运河径流处,曾在百年前因渔业繁荣一时,随处可见红砖建造充满欧式风情的老建筑。而如今沿岸的仓库都改成了商铺或是工艺店,成了名副其实的旅游城市,也因此失去了原本的一些味道,只剩下小樽运河在原处静静流淌。只有每当傍晚时分,当石板街道和两旁亮起的汽油灯将河水和天色微微映亮,并有悠扬的管乐声从远方传来时,充满怀旧气氛的场景才会在让人感到温暖之余回忆起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 再加上那里还是《情书》的拍摄地,无疑是电影爱好者忍足期待的旅程,只不过…… 想到这里藤川凉勉强支起身子,越发昏沉的头脑和浑身乏力的感觉让她顿感不妙,药物和一晚上的休息似乎并没有让身体恢复多少。 并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忍足的行程,但心里也对身体状况没底。刚想悄悄伸手去掏包里的体温剂,忍足就循着动静转了过来。 “醒了啊,凉。” “……呃,嗯。” “感觉好些了么?” “嗯,没问题了。”悻悻地将手缩了回去。 所幸换衣服的时候还是能将忍足支开。一个人偷偷量了体温,三十七度五,比昨晚稍稍上升了一些,但还不至于中断行程。 多加了一件衣服又吃了药,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壮着胆子开窗想要判断一下外面的温度,刚打开就被迎面扑过来的冷空气逼了回去,一开一关顺便也惊走了窗台上原本站着的一只乌鸦。有着黑色柔亮皮毛的生物用责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身张开翅膀向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里飞去。很快凝缩成黑色的小点消失在视野里。 时间还早,底楼的居酒屋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昨晚遇见的大学生们也还没有醒。 吃早饭的时候与老板娘闲聊,说到小樽和当地特产的八音盒时老板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小樽的八音盒啊,”她说着,背过身去从后面的柜子上拿来一只木盒,“确实不错呢,那么多年了音色还是很棒。” 褐色的木质盒子,雕成提琴的形状。打开时有干净的音符传出来。德彪西的《阿拉伯风》。 “是八音盒堂的么?” “不,山本馆的。” “听说过,也是老工房了。” “是的,而且还是那里的小姐送的呢。” “嗯,那真不错。” “对啊,那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呢,也不知道那位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哈哈……” 忍足与吉泽闲聊的时候藤川凉始终在默默地喝茶顺便发呆,一边在心里祈祷体温尽早下降,至少在忍足察觉到之前。 吃过早饭后他们便与吉泽道别离开。沿着坡道往下走的时候,穿着深枣红色和服的高尾站在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藤川凉转身用同样的动作回复她,直到枣红色的身影在一个拐角后消失不见。 路上的雪已经被扫去了很多,不至于脚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 去车站的路上他们依旧很少说话,忍足也终于意识到藤川凉异样的由来——尽管只是可能:在她昨晚独自离开大学生们的房间和他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恐怕发生或她本身回想起了什么,因此之后那些他所不知道的事便牢牢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直接导致了她对周围的其他事心不在焉,也再没有空余的心思去介意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但猜测终究是猜测,藤川凉不主动提及,他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去问,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走运的是他并没有等太久。 “忍足,”对方主动问他,“你觉得……我这样逃出来,是不是很蠢?” “什么?” “就是迹部告诉你的那些……” “要听实话?” “当然了。” “是啊,很蠢。” 忍足咧开嘴角笑起来,呼吸凝结成雾团。而在发现藤川凉的脸色沉了一下后他连忙为自己开脱,“喂喂,是你说要听实话的啊……”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后来迹部也对你说过吧。” “是的,”忍足耸肩,“但我觉得或许这样更好。” “哈啊?” “比起别别扭扭没了面子似地回去,还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 “……” “等想明白的时候,也就有了面对的勇气了。” “……” “有些事,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凉。” 围巾挡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因此不用担心对方看全自己的表情。藤川凉抬眼看向他,少年的目光直视过来,坦荡真挚。 难免有些感慨。这个少年即使总是那样戏谑随性,即使多数时候总是漫不经心,但确实有值得女生们喜欢的地方。 “忍足,”风又大了起来。她眯起眼叫他的名字,正在酝酿该说什么——比如道谢之类的,却又感到脑袋里一阵晕眩。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道路分岔成两条,铺天盖地都是刺眼的白。与此同时头脑里像是被什么塞得满满当当。 “谢谢你。”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脑发胀的感觉忽然消失,迷迷糊糊间眼前像是浮起了淡金色的光。 “我……想回家。”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一切归于黑暗。 而这也是忍足在北国最后一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阿凉打电话给大爷=>被训了,知道自己误会了=>内疚了,要考虑的事太多,管不了渣同学了 山本的线抽走了,到时候直接写番外,不占正文了= = 洒狗血,直接扔回去了 ps霸王不美,冒头美! Chapter 39新年初夢 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但她知道那是现实。 风的声音,忍足的声音,还有直升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只可惜她没能听见。 黑暗中有光芒闪现,一点一点在眼皮上跳跃,仿佛夹带着暖意,不知不觉连寒冷都感觉不到。 梦里她还在百米高空俯瞰白雪皑皑的北海道平原,山川河流,银装素裹;而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东京的病床上。 “新年前一天还躺在医院,你还真够倒霉的。”有人叩门进来,抬眼时发现是忍足斜倚在门框边,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 “你怎么又来了?” “这里是我家的医院啊。”言下之意自己进出自由。 “不,我是说……你就不需要做些别的事?” “差不多吧,反正都是在休假。” 忍足耸了耸肩,用带来的花换下了花瓶里原来的。素净淡雅的马蹄莲,和白色基调的病房很衬。 然后他走到窗前拉开窗纱,将外边的阳光全部放进来。窗玻璃上覆着厚厚的雾,但并不妨碍看见窗前光秃秃的树梢和未化的雪地折射出的明亮光线。 自始至终藤川凉都背靠床板坐着,手里的杂志已经很久没有翻过一页。忍足笼罩在光线中的背影让她有些失神,连对方已经拉开床边的椅子大大方方坐下,甚至从带来的购物袋里掏出苹果开始削皮都浑然不觉。持续的昏睡加两天来的调养让头脑和身体的神经都不免钝化,记忆只停留在白雪皑皑的登别。后来的事,包括自己是怎样被送回东京,又是怎样在居高不下的热度中恢复,都是这些天来以自己对她的病有责任,因此坚持来探病的忍足告诉她的。 不过话说回来,从北海道登别直接送院时居然启用了直升机,迹部的出手果然阔绰啊…… 醒来的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家人。迹部的掩饰工作做得很到位,只字未提忍足与北海道的事,而或许是在这种场合重逢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多问。 梦与现实的临界点上藤川凉只记得有冰凉的手搭住自己的额头,温度清楚地传达过来。然后她勉强撑起沉甸甸的眼皮,紧接着便有白色的强光透了进来,因为习惯了黑暗的关系眼睛不免有些刺痛。而当基本适应周围环境后她眯起眼,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中寻找焦点,最终辨认出了面前正俯身看着她的,母亲槙子苍白的脸。 “凉,凉……”似乎是没想到女儿会忽然醒来,漂亮的中年妇人脸上当即浮现出了清楚的笑意,连声音都有些变调。 “她醒了啊,”直起身子回过头。紧接着有更多的人聚拢过来,父亲和兄长,即使不去看也能猜到。 心里铸造许久的堤坝在那一刻终于决堤,那些积压已久的情感瞬间便涌了出来。 眼睛红肿,鼻子发酸,想哭的冲动在这一刻丝毫不觉得丢脸。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安慰,曾经的误解,苦衷,委屈和内疚,以及所有其他想说的话,当她努力动着嘴唇想要表达出来时,到了嘴边便都化作了一句简单沙哑的「对不起」,与此同时她勉强抬起手,因为全身乏力的关系只抬起了很小的角度,但并不妨碍三位至亲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一起俯身下来接受她的拥抱。眼泪顺着脸颊流进枕头里,从前堆积在心中的积郁也仿佛顺着泪痕消失干净。 自以为是自欺欺人,伤害自己又伤害了别人的时代,是结束的时候了。 门外的忍足和迹部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最后由忍足将门拉上。 “又在想什么?”发呆的当口忍足忽然出了声,刀下的苹果皮长长的还没有断。 “没有,”藤川凉将杂志合起来放到枕边,托着腮看他的动作,“我只是觉得……忍足你果然越来越有□的气质了。” “喂喂,这样的称赞我可不喜欢,”忍足朝她挑眉,但脸上的笑意表示他并不介意,“给。”说着将已经切成块的苹果装进碟子递给她。 藤川凉嘿嘿笑着接过来,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平成十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距离新年一天之隔,但因为还处在观察期的关系无法立刻出院。 无可奈何却也毫无办法,只能当作对自己从前种种的惩罚。而又因为父亲需要参加某场年终学术发布会,母亲则陪兄长去本家处理一些事务的缘故,这一天早些时候前来探病的估计只会有忍足一人。但或许是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的关系,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与忍足独处也并不会感到太多尴尬,甚至比原先更加放松自然。 抛弃那些胡思乱想,坦坦荡荡继续以朋友的方式相处,或许才是最好的。 “说起来,总觉得你这次醒来后,似乎变了很多啊。” “哎?”心里不免一惊,但很快还是扬起嘴角。多数时候忍足的观察力其实与迹部不相上下,“说来听听。” 明知故问,所谓的变化毕竟还是自己心里最为清楚。 最初的她迷失在时间所开的玩笑里,盲目地认为来自未来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能够轻易将失败的过去改变,最终成为最后的赢家。但之后又开始为种种不曾想到的变故困顿迷茫,一时间乱了阵脚,压抑的心境里就连思考和行为模式有时都变得有欠成熟,直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迎头面对,反而变得畏惧懦弱,但已经来不及回头。 害怕所谓的欺骗与伤害,逐渐变得不愿相信别人,哪怕是自己的至亲。于是自以为聪明地在心里筑起高墙,像洋葱一样把自己的心层层包裹起来。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曾经唾手可得的真相,许多本可以避免的误会都被自己扭曲放大,以逃避与猜忌代替,最终导致心魔越变越强。 但实际上就像忍足所说的,她需要的其实只有坦然面对的勇气,还有一颗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心。 “怎么说呢……”少年讪笑着推推眼镜,似乎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可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和原来不一样。” “真的?”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更漂亮了。”少年的目光温柔坦荡,大大方方的恭维,竟也不会让人脸红心跳。 相由心生。内心不禁为改变而雀跃,哪怕流露出来的暂时只限于表面。 即使前方的路依旧是未知,即使依旧有许多事不得其解,但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逃避。 关于家庭,关于身边的人与事,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忍足家的医院坐落在东京近郊,依山而建,因为周围少有民宅显得异常清静。 临走前忍足依旧不忘揶揄她,“医院里的白色新年啊,”他说着拧开门把,“我说,明天真的不需要我来陪你?” “当然不要,”藤川凉不紧不慢地将忍足带来的电影杂志新刊从袋子里抽出来,“已经向医生申请过了,明天回家一天问题不大。” 撕开杂志外冰冷的塑料薄膜,兹拉兹拉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室内无限扩大,“呃……我是说藤川家,东京的,明天大家都在……” “什么时候出发?”忍足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她的话。 “中午,大概。情况允许的话后天回来。” “嗯,明白了。” 留下这句话后忍足最后向她打了招呼,出去后将门带上。 门外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病房在送走探视者后又迎来了一个人的静默。 杂志里的内容对她而言都是旧闻,因此即使是打发时间也稍嫌无聊。 想了想还是打算在睡前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是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头靠住边上的窗玻璃,边听着电话里的信号音边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冬日的夜幕。病房处在住院部五楼的位置,很好的视野,即使看不见城市中如豆的灯光但月色下的丛林山景依旧很美。她看见忍足从底楼大厅的灯光中走出来,步履匆忙的样子。而在走出不远后他忽然转身仰起头,迅速扫了一眼背后沉默的建筑后重新抬脚向前走。他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拖得很长,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藤川凉目送他离开,刚想收回目光,却又被从医院中庭另一个角落向大门走去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身材不高但脊背挺直,正在和她身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着些什么。 藤川凉一惊,蓦地坐直了身子想要看清那人的脸。但因为正在通话的关系刚一靠近窗玻璃,嘴里呵出的雾气便立刻蒙了上去,完全模糊了视线。她连忙腾出一只手将玻璃擦干净,却无奈还是晚了一步,中庭角落的医生正站在原地朝大门的方向挥手,而刚才的女孩子已经走远,被夜色和从横交错的树枝掩在背后。 新年前一天的夜晚,东京近郊,按理说并不该在这个时间来的医院。可如果她刚才没有看错,那么…… 麻生香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一个冗长的梦,但当身处其中时并没有分辨出来。 最初像是在从水中观察外面的世界。透过那道蔚蓝色的屏,明与暗,甚至生与死,这些都只是一线之隔。 那些漂浮的碎光,那些冰凉的触觉,那些晃动的波纹,那些扭曲的景色。还有同样扭曲了的,水那端某张夹杂着茫然和失措的脸。 可就在快要看清水那端的人,并且几乎能够读懂对方的口型时,梦中的场景竟又忽然切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一次似乎是在某间仓库的小隔间里。四周是空荡荡的墙壁,没有窗,只有贴近地面的地方有一排通风口,透过玻璃能辨出外面尚还明亮的天色。 漏进来的光线勉强映亮了昏暗的室内,就连灰尘在光线里起落沉浮都能看得清楚。与此同时因为自己直接坐在了地上的缘故视线呈仰角,但奇怪的是心里竟丝毫没有感到害怕。而在不远处的房间中央,正反坐在椅子上的陌生男人像是留意到了来自窗边的目光,尽管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的脸但依旧能感觉到他是在笑,得意的,带着嘲弄味道的笑。然后在下一秒,他抬手朝她比出了「安静」的手势,继而伸直手臂作手枪状,相隔两三米的距离直指向她。 ——“砰。” 藤川凉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依旧是在医院,这才松了口气。 空荡荡的单人病房里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周围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翻身时衣服和被褥细细簌簌摩擦的声音外就是滴滴答答的时钟走动声。藤川凉伸手将床头柜上的闹钟翻过来看,清晨5点57分,荧荧绿光在昏暗的室内格外醒目。她不禁想起现在是平成十三年一月一日的清晨,而刚才那个真实感极强的,让她在梦醒后回想起来时心有余悸的梦正是新年中的第一个梦。想到这里她连忙重新躺下去,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努力不去想这个梦是否预示着什么。 水面,仓库,微弱的光线,带笑的嘴角,无奈梦里的一切始终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中竟有感到有人在扯她头顶上的被子。而当新鲜空气顺利灌进来时,床边的黑影也映入了眼帘。 头脑在那瞬间嗡了一声,毕竟在向来被称为灵异多发点的医院遇到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与此同时曾经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也接二连三从头脑里冒了出来:深夜的走廊,缠满绷带的小女孩,厕所镜子里血肉模糊的脸,病床前狞笑的死神婆婆。胡思乱想的结果便是头皮发麻,刚想尖叫又被黑影一把捂住了嘴,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向她俯□来,恐惧中一时间竟也忘了反抗。所幸当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认出面前的人时,尽管惊魂未定但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忍足!”她用力甩掉对方的手,“你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的天色正在慢慢变亮,已经勉强能够借着光线看清少年的脸。 “走进来的。”对方拉开椅子坐下来,托腮看她心有余悸的表情。 “……麻烦你认真回答。” “我的态度很端正,”忍足无辜耸肩,“比起这个,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问的!” “很好。”忍足站起来将一个袋子丢给她,但似乎并不急于回答。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 穿过环形走廊,登上电梯,最终穿过底楼大厅的自动门走了出去。 途中并不是没有经过护士台,甚至好几次与巡夜的值班护士擦肩而过,但奇怪的是竟没有受到任何询问或阻拦。 疑惑问起忍足的时候,对方笑得理所当然,“有什么关系,”他的视线扫过已经换上了厚重私服的藤川凉,“我们只是来探病的。” 骗鬼去吧你……藤川凉默默腹诽,感到有些无力。随意进出病房又擅自将病人带出去,医院家的小少爷果然特权在手。 其实并没有完全走出医院地图,而是绕过住院部和急救栋到了登上后山的小路前。和多年前记忆里相差不多的地方,要说区别恐怕就是沿路的梧桐道和银杏林的树叶都已经掉光,光秃秃的枝丫将天空割裂成碎片。还有就是树林旁曾在五岁那年与藤川律相遇的停车场边,以前没有留意到的一片平房,从外部格局看应该是仓库。而在注意到平房墙脚下紧贴着地面的一排气窗时藤川凉没来由地想起了初梦中的那个场景,“忍足,那个是……什么?”她连忙拉住身边的人。 “废弃的仓库罢了。”忍足淡淡地应道,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藤川凉瞬间沉了一下的脸色,“快过来吧,争取早点回去,再着凉就不好了。” 山并不高,所以上山的路也就相对平缓。又因为是隆冬的关系在这个时间太阳还没有升起,周围尚还陷在昏暗里,只能隐约看见远方的天空被微微映亮。好在山里不时有鸟鸣声传来,百转千回,多少为这样的冬日清晨增加了几分生气。一路上忍足只字不提这次登山的目的,藤川凉也不问,尽管早在看见小路中段土路与石阶交接处的那座朱红色神门时就已经猜到了大半,但她还是装作对一切毫不知情——既然忍足的本意是惊喜,那她自然选择了配合。 路途不远。走完石阶后果然很快到了坐落在半山腰的神社。 “没有祈福的新年可不完整。”忍足笑道,“虽然冷清了点,但也足够了。”说着将她往拜殿的方向推。 不禁感叹于这个少年心思的细腻。所有的温柔和周到都不留痕迹,而当仔细想来时连心里都暖了起来。 神社在这样的清早少有人来。除了他们外便是迎面走来的那位穿着传统和服的老妇人。 她朝他们礼貌地微微一笑,随即向下山的方向走去,显然已经完成了这一年的新年祈福。藤川凉不由想起来时曾在路边看见过的那座小地藏庙,里面供奉着的地藏石像笑容可掬,整座庙身在这样的山内竟没有沾染到一丝灰尘,边上甚至还摆放着一束在这个季节少有的鲜花,现在想想恐怕多半就是这位老妇人所为。藤川凉回头目送老妇人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想象着她在清晨的地藏庙旁虔诚朝拜的场景,心中难免生出感叹。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信仰。或许是神佛,或许是自己,但不变的是那颗坚定虔诚的心。 拜殿里看不见任何可祭拜的对象,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他们往拜殿的善款箱里的扔了零钱,拍手后双手合十祈祷,顺便也摇了门廊前悬挂的粗麻绳,顶头的风铃相互撞击,叮当作响。短暂的时间里藤川凉迅速疏离了脑海中的愿望:比如父母健康,比如家庭和睦,比如自己……想到这里她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念。 如果无法再回到原来的时间,那么就希望如今的自己能有幸福的未来。 临走前忍足提议去求签。从签筒中随意摇出两支,并按照签上的数字去格柜相应号码的抽屉里取签纸。 两人都是中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签面上的内容有所不同。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整座山笼罩在干净透明的淡金色晨光里。 因为急着赶回医院的缘故藤川凉也没有去细看,而是将签纸折叠起来塞进口袋便跟着忍足匆匆下山。 没有人山人海,没有振袖和服,没有午夜的一零八钟,但这样的新年祈福也足够完整。 “刚才许了什么愿?”途中忍足问她。 “说出来就不灵了,不是么?” “哈,也对。”忍足讪笑,“但我的似乎不一样。” “什么意思?” “有一些愿望,或许只有说出来才能实现。” “比如?” “比如……”忍足忽然站定,目光直直地迎过来,坦荡清明。 “比如,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作者有话要说:我补完了!于是安心考试去了! 信春哥! 莫霸王! 下章发卡还是别的等我考完试再说了! 上课去了…… Chapter 40思念之形 平成十三年一月一日,早晨七点零五分,京都。 外套内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忍足谦也刚在街角取水的竹器边洗净了手,正要用竹勺从石槽里舀水。 震动只持续一下,或许是新年祝福简讯又或许只是惯常的服务邮件。这样想着,他一时也就没去理睬。 水的味道和想象中的不同,不甜,也并非完全无味,而是呈现出一种微苦的沙质感。喝完后他便跟着同伴去附近的清水寺里祈福,新年愿望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仔细列好:无非是家庭,学习,竞技比赛之类,自然也不会漏了暂时还看不到影子的恋爱。 尽管心里明白所谓的祈福只是一种寄托,但就是毫无理由地愿意相信。 进殿,祈福,求签,将自己的愿望变成与神明共同的秘密,最终进入漫长的等待。传统流程很快走完。 只可惜虔诚的气氛在走出寺庙,踏上门前的长坡后便开始逐渐崩塌: 好好先生白石正与翘课回了九州的千岁互通邮件中,无暇顾及一旁对着街边果子铺垂涎不已的后辈远山;副部长小石川一如既往没有存在感,大个子石田则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淡定如佛像的神情仿佛在强调自己已经超然世外,尽管谦也很想吐槽说清水寺供奉的本尊分明是染色体xx的千手千眼观音; 一氏和小春更是粉色气场满点地互换起刚才的新年愿望,最开始还只是普通的漫才互吐,到后来限制级的谈话内容与捶胸追打等一系列动作看得正直少年财前光目瞪口呆,直呼自己不该抛下该死的升学复习陪前辈们来这里胡闹。 周围的一片混乱里谦也迎风扶额,他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扯透了。 而使他更加坚定这一想法的则是当他们坐进路边的章鱼丸子店后,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的简讯,于是掏出手机来看。 跳跃的光标显示收件人为侑士,而这也是堂兄在今早的新年祝福后的第二封邮件。 ——“二八!” ——“哇啊,太黑了,四六!” ——“三七!” ——“……成交!” 边上几人正在以诡异到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谈判分食,和往常一样不按理出牌,但谦也知道那里面一定不包括白石,因为那家伙与千岁的精神交流已经由邮件晋升为电话,暂时无暇享用美味。与此同时精致叶形碟子里的酱油章鱼丸柴鱼花香气四溢,视觉嗅觉味觉三重进攻迎面袭来,但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顾及。 事实上当谦也半带着疑惑打开堂兄侑士邮件的刹那,刚看清那短短几个字头脑里便立刻响亮地嗡了一声,紧接着他连忙打开日历去确认今天是一月一日而不是四月的第一天。 邮件很短,内容很单,震憾很大。 『发信人:侑士;内容:内详』 『谦也,哥哥我被拒绝了……』 『时间:2001.1.1.7:05』 忍足谦也,男,正直的浪速青年,刚刚步入十七岁,始终相信现实很扯淡。 比如此刻,它正淡然地告诉他,他那英俊的,迷人的,看起来无节操的,浑身包裹在荷尔蒙里的堂兄…… 在新年的第一天,被人发了卡。 ——“这什么跟什么嘛!” ※ 平成十三年一月一日,午前十一点整,东京。 那是在藤川家的主宅——并非之前去过的山间和屋,而是一栋透着强烈异域风情的古老洋馆。 庞大的灰色石质建筑,所幸外墙上并没有爬山虎之类的诡异覆盖物。内部则加以洛可可式的华丽装饰风格,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难以相信这是私人住宅。 因为还没有到用餐时间的关系大多数应邀前来的人基本都集中在前厅。他们优雅地微笑寒暄,谈论着各种藤川凉还没能完全适应的世界的话题,一切都和几个月前那场山间和屋中的聚会情形无二,要说改变恐怕就是他们对藤川凉一家的态度:从最初的漠视到如今的殷勤,其中的缘由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清楚明白,只可惜无论从前现在藤川凉都始终没能记住他们的脸。他们不像迹部或律,生来夺人眼球,也并非父母兄长这样的至亲,多年来相濡以沫,熟悉得无法再熟悉。 就像是摆在舞台上的纸片人,偶尔逢场作戏,但其实双方都明白自己与对方无法跨越的距离。 这次的新年聚会迹部没有来,似乎在藤川凉从昏睡中醒来后他就已经回了故乡英国,暂时没再有联系,藤川凉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而藤川本家中到目前唯一与她稍算亲近的藤川律也已经踏上了摸索未来道路的旅途,据说第一站是日本驻欧洲某小国的领事馆,从最基层的实习干起,顺带也在留意下一步将踏在哪里;再加上父母兄长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也就意味着此刻不得不以礼貌的姿态与前厅中的那些‘陌生人’周旋,哪怕心怀无奈。因此最后剩下的只有她一人。 他们相聚,最终逐渐各奔东西,越走越远,但藤川凉知道总有东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凉,你去哪里?” “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来自前厅另一角的茧的目光让她浑身难受。尽管她明白那女孩的心思自从平安夜起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错误地将她包裹进去,但就是懒得主动解释。 刻意的洗白总会越描越黑,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时间证明一切。 地毯,大理石,木地板,走过许多路;木门,铁门,推开后最终到达的是意想不到的地方。 隐藏在洋馆最深处,与屋后广袤森林相连的巨大温室,从房屋正面看完全察觉不到。特殊的圆顶结构,四周由玻璃覆盖,像窗户一样被划成无数规则图形,在这样的好天气里阳光倾洒下来铺了一地。温室内种植着不少南国植物,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与外面的冬日景象有着微妙的违和感,却也一点都不让人讨厌。但藤川凉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间纯粹的温室,比如中央的圆形地毯上摆放着的沙发与那背后的一列书柜,又比如再后面一些的角落里,那架被擦得澄亮的三角钢琴。 她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径直走过去,掀开琴盖的时候只感到有灰尘扑了出来,显然尽管平时外部保养得很好,但这架钢琴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犹豫了几次还是按了下去,前厅与温室间的距离暂时能够保证不会惊扰到人。但也只是单调的和弦,并没有打算继续弹奏。 因为长久不曾调音稍稍变了调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静默再次包围的时候藤川凉干脆拉开琴凳坐下,这个清晨发生的一切再次倒灌回脑中。 冬日阳光,山景,清晨的雾气,神社中的祈福,还有少年一贯的笑容。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情感表达,而仅仅是一句简单直白的「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这样突然的状况,任谁都不会立刻答应的吧…… 直到四小时后的现在她仍旧在反复琢磨自己当时的表情,比如那时候的自己面对忍足摆出的这道选择题是否表现得异常震惊或是困扰,以至于尽管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忍足就已经自顾自地接住了下面的话。“没有关系,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他似乎是很大度地笑了笑,伸出手想像以往一样去按藤川凉的头,但到中途却还是及时收了手,只是将她的围巾拉紧了些,“那么,该回去了,不然就麻烦了。”自此不再提这个话题,仿佛问出这句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而就在他将她送回病房转身离开,表现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以至于藤川凉几乎就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否是头脑混乱纯粹是出现了幻觉的时候,忍足又忽然侧过头来,手按在门把上没有完全压下去,“对了,刚才说了那么无礼的话,真是很抱歉,”他笑得坦然,“千万别往心里去。” “……” “但至少是现在,你可以相信,这真的是我新年愿望的一部分。” “……”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也包括给我自己。” “……” “这样一来,或许到下次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我会有勇气听你正面回答,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打断你。” 自始至终藤川凉都一言不发。装淡然伤肝,装深沉伤肺,但这个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并非完全是在质疑忍足的诚意,比起这个更多的或许还是对自己的怀疑。为爱情伤过的人总会变得格外敏感,他们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样的表白远比真正的交往来得轻巧容易,也知道所有曾经的海誓山盟会因为长时间的相守随着时间的推移迅速变淡,最后剩下一纸空白。甚至当某一天你在早晨醒来时,看着身边那个人的睡脸,会忽然觉得何其陌生。想到这里她不禁庆幸忍足不留痕迹地给了她台阶下,让她不至于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不敢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无论忍足认真与否,现在的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接受并经营这样一份连她自己都还分辨不清的感情。 胡思乱想时按在琴凳上的手指忽然压到了边缘的缝隙,意识到琴凳可开后藤川凉迅速站了起来,不出意外在底下发现一叠陈旧的琴谱。 并不是那类书店随处可见的精装册子,而只是自己装订而成的简易本,一般都汇集着拥有者喜欢的曲子。发黄卷了边的纸张被编线紧紧勒在一起,封皮封底都是再朴素不过的厚纹纸,干干净净的墨绿色,只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汉字而是假名。其中有三本属于やよい,另两本则属于さち。 瞬间便明白了琴谱的所有者:祖母弥生与父亲的姐姐咲智。都是多年前就已经故世的人,咲智更是自她出生后就从未见过。 想到这里眼神不由顺着钢琴一路上移,很快看见了摆在上面的几个相框。和钢琴一样被擦得干干净净,其中夹着她从未见过的几张老照片:有父亲童年时的家庭合影,两个大人三个孩子的组合,穿着整齐的正装站在这座洋馆的花园前;有祖母弥生年轻时的相片,看上去温婉秀丽,典型的大和抚子形象,眉目间的优雅味道直到几十年后,当年幼的藤川凉在医院最后一次见到弥留之际的她时也不曾消退;而最后那张照片里那个不曾见过的陌生女子多半就是十几岁时的藤川咲智。 藤川凉端详了照片半晌,藤川咲智嘴角流露的笑容总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就是无论如何说不清楚。 很久以前曾断断续续听父亲说过她的故事,但许多细节自然都被刻意带过,尽管好奇但也不了了之。 这个自小养尊处优,最终却孑然一身死在长崎教会的女人,她的一生,事实上又是怎样的? “我还想是谁在这里,原来是凉啊。” 进来时被特地关上的温室大门不知不觉已经被人打开。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即使他不出声藤川凉也知道那是谁。 “……抱歉,擅自闯了进来。”连忙转身站起来,有些窘迫地捏住衣角,仿佛是做了错事被发现一样。犹豫着是否要加上称呼,但最终还是作罢。 无论是正统的「祖父」或是更加亲昵的「爷爷」,记忆里这样的称呼在她的前半生中都从没有说出口过。 似乎总有那么些东西在阻止这个简单的短语从嘴里说出。曾经缺乏的是机会,如今则是勇气。 “没关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老人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温室中心的沙发坐下。“不过,你可以讨厌我,但并不需要埋怨这个家。” “我没有……”脱口而出,却不知是针对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无所谓了,过去的事。”老人却并不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回到这个家,并不意味着戴上沉重的枷锁。” “……” “从今往后,你依旧可以继续选择自己的生活,这点我不会做任何干涉。” “……” “我的确做过许多错事,但好歹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虽然晚了些,但我很庆幸。” “……” “比起那些虚无的东西,果然还是全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更让我怀念。” 藤川凉一言不发地放下相架,走到自己的祖父面前,俯身握住他的手,屈膝跪在了厚地毯上。 何尝不想全家团聚,何尝不想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开朗的兄长陪伴,有严谨的父母培育,有温柔的老人庇护。 太多的原因让这家人走了多少年的弯路,以至于到如今想要再次回到一起的时候,收拾残局一般的解决方式都需要用所谓的交易来做催化剂。 但无论如何,能有一天重新走到一起,哪怕眼下还不能完全接受,也已经足够了。 不需要多说什么,不需要多表达什么。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老人的手粗糙却温暖,阅尽世间一切最终沉淀下来的目光格外清明,温柔的深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雷厉风行的硬派老人大相径庭。 他示意藤川凉重新站起来,不多说什么,只是惬意地向后靠了靠,目光落在了钢琴上的相框与散落在琴凳上的那些琴谱上,沉默半晌,忽然就爽朗地笑了。 “对了,凉,你刚才看的那些,都是你祖母和姑姑的东西。” “嗯,我知道。” “真好,你们三个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哎……?” “是的。每次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她们从前的样子。” “……” “我很想她们。” 话题与思维都在不规则的跳跃,最终抵达的却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人的思念如果能够幻化成形,那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地球上的一切覆盖起来。如此一来,即使等到身边一切人与事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全都消失,化为灰烬,那些脉脉相承的思念也会继续像网一样环绕,就像是在守护那份再不可寻的心情,以及那些回不来的岁月。 “好了,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一起出去吧。” “好。” 温室大门在背后合上时,藤川凉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架钢琴,注视着它消失在渐细的门缝里。 那上面覆着藤川家另两个女人留下的痕迹,跨越几十年的岁月。而如今,那些曾经的故事也已经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或许曾有过悲伤,或许曾有过黑暗,或许曾有过不甘,但这些都已经过去。来日方长,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作为她们仍遗留在世上的家人,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融入这一切,努力并乐观地生活下去。 这样想着,她搀扶着身边的老人,沿着长长的,充满着华丽弧形装饰的走廊向餐厅走去。 ※ 回医院的时候是那天傍晚,预计的出院时间在两天以后。 气温正在逐渐回暖,尽管不留痕迹但还是能够敏感地察觉。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或许不久以后,樱前线又将一路北上,踏入东京的土地。 父母和兄长已经回家,忍足在这个夜晚也不会再来——对于这点藤川凉有些庆幸,毕竟在登别的那个雪夜后她再次有了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的无力感。 他说给他们两个时间,他说这样的问题会有下一次,那么下一次,她又是否能够真的想通? 暂时不得而知。 身体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百般无聊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些事需要跟父母交待。 算下来父母兄长已经到家,于是便攥着电话卡去楼下的公用电话。手机在出院后便被父母以安心养病为由收走,换作了这样一张薄薄的硬卡。至今连新年收到的邮件祝福都无法看到。这样想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坐电梯下到三层后贴着窗边向环形走廊的尽头走去。尽管点着光线微弱的走廊灯,但窗外的月光还是肆无忌惮地透了进来,在所到之处留下一层淡淡的银色。 很快打完了电话,本想原路折回,却忽然被某间病房内传出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矢部先生!都说了多少遍了,暂不管你的酒从哪里来,但以你的身体状况在医院喝酒简直是拿自己开玩笑,你还嫌你的外孙女担心地不够么?……” 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但可以肯定护士仍旧在喋喋不休地数落。藤川凉哭笑不得,不知不觉已经靠近那间病房的门前,直到气鼓鼓的护士小姐抱着几只空易拉罐推门而出才回过神来。 “你是……”她上下打量了藤川凉一番,很快看见了外套下露出的病号服,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楼上的,下来打电话路过……” “哦,”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那早点回去休息。”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藤川凉目送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刚想提脚回房,却又意外地被病房内那个「偷喝酒的」「刚被训斥的」矢部先生叫住。 ——“外面是谁?” 几分钟后,藤川凉端端正正地坐在矢部治平病床前的椅子上,心里盘算着该怎样不显失礼地脱身。 “所以说啊,那时候我就……接着……那年冬天真是个外冷啊……忽然又……”靠在床头的,年龄上基本等同于自己祖父的老人正说到兴头,旺盛的精力和充血的双颊无不泄漏了他刚刚顶住护士的责骂偷喝酒的事实,“哎,总之我已经老了,连时间都记不清了,小姑娘,现在是昭和几年来着?” “是平成,平成十三年。”藤川凉暗自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夺下矢部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的啤酒罐,“再喝的话,信不信我立刻出门把荣子叫来?” 加护荣子,刚才的护士,也是矢部在这间医院里害怕的人。 “哈哈,不敢,当然不敢,”老人悻悻地收回了手,那样的神采简直不像是…… “不像是快要死了的人,对么?” 显然是看穿了藤川凉的想法,矢部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然后,现在的你一定在想,「老天,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敢确定。” “……恭喜你,猜对了。”尽可能把握着自己的语气,却又不知道对这个濒死的乐观主义者而言,怎样的话才是禁忌。 “可不是猜的,藤川你别太小看我这把老骨头,”矢部不满,“我可是看的。” “但你刚才说了,因为那次的爆炸,从战后你的眼神就不怎么好……” “这算什么,”老人不以为然,“人都是一样的。年轻的时候眼清楚心模糊,老了以后就会反过来,所以看到的世界可比你想得更准确。” 从刚才起老人就将因好奇心误入这间病房的藤川凉当作了自己的忠实听众,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内回顾了自己此生的前三十多年,并打算继续将至今的后三十年继续下去。期间藤川凉经历了最初的忐忑,好奇到如今的疲惫,一心想要回到楼上的病房休息,只可以几次三番的暗示都被老人悉数挡了回来。 “急什么,年轻人,”他笑得爽朗,“我都已经是黄土埋到额头的人了,你都不愿可怜可怜我,多听我说说话?” 老人是东京人,老伴早死,儿子媳妇也因为事故过世,如今只剩下一个与藤川凉年龄相仿的外孙女,也正因为如此看见藤川凉便感到格外亲切。 “想想还真是讽刺,女儿女婿死在医生的手上,到头来却又要靠医生把我医活,现在看来还真是个笑话,说惩罚也行。” 医疗事故么……藤川凉想,犹豫了几次还是小心问出了口,“那你还有……多久?” “两个月,”老人扬扬手指,看上去出乎意料地坦然,“还有整整两个月可活。” 黑衣服的死神已经戴上了手套,悄悄站在了离老人不远的地方,而他却还在这里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看着他精神的样子藤川凉没来由地感到鼻子发酸。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当一部分人在为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折怨天尤人,痛斥上天抛弃了自己的同时,也有这么一些人早早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却不慌不乱,以优雅淡然的微笑迎接死神的拥抱。 “这辈子我也算风光过的人了,该得到的早些年都已经得到过,没什么太大的遗憾。唯一放不下的还是我的外孙女啊。”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难得有了目光涣散的神情,仿佛陷入沉思。藤川凉能够理解他的担忧。自从女儿女婿死后,老人就与被祖父方抛弃的外孙女相依为命,如今一旦他离世,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走接下来的几年路,至少在结婚前只有她独自一人。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香织她……和她的外祖母一样啊……如果……那以后的生活……” 老人依旧絮絮叨叨,只可惜接下去的话藤川凉几乎没有听进去。 「香织」,老人口中外孙女的名字,再加上老人所说的故事与前些天在楼上病房看见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切似乎都像鱼鳞一样联系在了一起。 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确信。正犹豫着是否要向老人求证,就听到病房门忽然被人打开,护士加护的脸从被掀开的帘子后露了出来。 “矢部先生,你果然又在麻烦别人了!每次偷喝完酒都这样!” 彪悍却温柔的护士说着将一件外套披在藤川凉身上,“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矢部先生由我来照料。” 走到病房门口回过头,那一声「香织」所带来的震撼还没有褪去,让她不禁感叹世界实在是太小。 矢部的床被架子上的布帘遮住,窗外透进来的光将他与加护的影子清楚的映出来。只见加护帮他盖好了辈子,说了几句类似于威胁的话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还不走?”看见门外的藤川凉,加护推了推她。 “不,我还有些事想问矢部先生,”她说着,下定决心朝门内跨了一步,“我想知道,您的孙女,是不是姓麻生?” “……你怎么知道?”矢部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诧异,刚想要追问却被加护不耐烦地打断。 “管他麻生朝日,矢部先生你还是快睡吧,我关门了。” “……睡不着怎么办?”声音又软了下来。 “那就用力睡着。”加护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 “荣子小姐你还真狠心,电视上不都是这么演的么,‘漂亮的护士小姐耐心哄被绝症困扰的病人入睡,最终领悟人生真谛……’” 漂亮的护士小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矢部先生,你喝得太多了。” 沉闷的声响后,关于矢部的一切都被阻隔在门的另一端。 “不,我只是说得太多了。” 最后能听见的,只有他的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本来昨天就能发了,但一个晚上除了q和摆渡首页外什么都上不去= = 今天白天出去了一天也刚回来otl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我该把一章分成两章发了= =看起来也雄伟点 最近考试考得恶心,现在都是在考试中间逃出来更新攒rp的tvt为了求治愈去看了冥王神话lc,一激动连着ova和漫画都看了,然后回去重看了一遍ss冥王篇,还是激动于是又找了阿毛的站看图找了些文看,于是今天看goldenboy看伤了nnd为毛我看了一个多小时看了个be!tat!墙裂要求殴打作者! 于是我继续去复习了最近更新不定但在周五前至少还有7k字大家请放心……顶书逃 Chapter 41無別之春 浮生犹若梦樱花亦似此儚世樱花也樱花此刻方见绽咲颜转瞬之间散却尽 樱前线如约而至,盛大的花海将冬日的寒意完全压了下去。 那之前的假期就像一场漫长的梦。出逃,北国,入院,只有经历过才会知道时间过得究竟有多快。 离开医院的当天藤川凉有想过去向矢部先生,也就是麻生香织的外祖父道别,尽管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可说,但就是想过去看看,或许是隐隐料到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缘故。只可惜当她成功找到借口避开前来接她的父母的视线,乘电梯沿着曾经走过的路来到矢部先生的病房门前时,才刚看见里面正掀开床前布帘往外走的麻生,就急忙躲进了隔壁的空病室。直到麻生与门外的护士小声交谈了几句,重新走回病房后才心有余悸地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胆怯些什么。 “嗨,是你啊,”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加护荣子从背后走上来,上下打量了已经换上便服的藤川凉,“要回家了?” “是的。”顺从地点头,这个冬天的尾巴恐怕都要在沿海的神奈川度过吧。 “真好,不久就是春天了啊。”加护将脸转向另一侧的窗外,“这整座山可都会被樱花覆盖,虽说你看不到有些可惜,但好歹出院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临走前加护反复问她是否要进去和矢部先生道别:“都已经过来了,真的不打算进去?” “不了,已经够了。”藤川凉摇头,“那么,我先走了。” “哦,好,路上小心。” 电梯门在面前合上,透过逐渐变小的缝隙能看见加护走进病房的背影。一切终结于轻微的失重感。 出了门才发现这天竟下了雨。冰凉的,细如牛毛的冬雨,像是在预示春天的到来。乘车驶离医院的时候藤川凉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安静的土地,雾气笼络的天边是层叠的云,雨幕中漫山遍野的樱树都还只是光秃秃的单薄枝条,而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就将变成一年一度的花的海洋。年年岁岁日日月月,这样的美景加护荣子每年都能看到,而矢部先生却只剩下一次机会,甚至不会再有。那之后就留下十七岁的麻生孤身一人,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残酷。 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能看到清晰的海岸线。东京有雨,相隔不远的神奈川却是明媚的晴天。 而现在,新学年已经拉开帷幕。新生入校的同时二年级教室被搬到楼上,顺便也重新划分了班级。 藤川凉好命地留在b组,从今往后填写姓名等信息时不至于因为惯性将班级填错,只可惜原本熟悉的今井等人都去了别班,班级导师也从总是一脸淡薄神情的蛯原换成了看起来异常严格的,尽管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常因为没有交往对象被学生们戏称为老小姐的川岛。好在有原本算是熟识的宍户和芥川补了进来,之后座位抽签的结果更是将宍户变成了距离与她相近的前座。 “所以说啊,你哥哥就真打算这么搬走了?” 这是在四月初的某个午后,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教社科的仁吉老师正端着书本推着镜片站在讲台前滔滔不绝。窗外白云藕断丝连,天空被树叶和花瓣不规则的边角裁落寸寸金光;教室内的学生们则处在午休过后大脑混沌的状态。比如两列开外伏在桌上早就睡死过去的芥川慈郎,又比如前座托腮呆坐的宍户亮同学。他那走掉了的神就像是蒸发在了春日有些腻人的花香气里,消失得连个渣都不剩。同样神游中的藤川凉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于是当即探身用笔去戳他。 “是又怎么样,唔啊,好痒,”宍户伸手把她的笔掰开,“年龄到了嘛,男大当婚来着。” 搬家的事最初是由宍户先生本人提起的。那天藤川凉刚从神奈川回到东京,上了楼便看见隔壁宍户家门前靠着一叠没有铺开的硬纸箱。 “哟,新年好啊,藤川小姐,虽然迟了点,”宍户先生刚好开门出来,看见藤川凉后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是这样的,反正好久不在这里住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干脆也就退了。”他简单向藤川凉解释了一番,又抽出几个纸箱带回室内,透过一人宽的门缝能清楚地看见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收拾起来,五六个纸箱正安静地躺在房间角落原本放冰箱的地方,“租贷期限是四月底,不过不要紧,听房东太太说新住户马上就会搬来,所以藤川小姐不会感到寂寞的。” 藤川凉点点头。其实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多变化,毕竟宍户先生原本就总是早出晚归,除了偶尔为应酬喝醉酒在大半夜错敲她的门外见面的机会确实很少。 而从今年年前起他更是少有在这里住,原本听宍户弟说只是在与女友同居,谁知时隔几个月便传出了结婚的消息。 “这……未免也太快了吧……”想到了从前和柳生的六年,藤川凉不禁唏嘘。 “有吗?”宍户不以为然,他皱起眉抓了抓支楞着的短发,“我是不清楚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哥对我说过,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要尽早把她拴住。” “哈啊,用结婚来栓?” “当然了,否则以后被人勾走了那才叫悲剧。女人可都是禁不起诱惑,朝三暮四的麻烦生物啊……” “……你这是哪里来的偏见!” “生活经验啊,况且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经验个鬼啦!” 他们旁若无人地争论着与这个年纪暂时还有段距离的话题,直到仁吉老师忍无可忍地一截粉笔头飞掷过来。 “宍户!还有你,藤川!要聊天的话去操场就可以了!” 全班视线集中过来的同时不远处的芥川也被从梦中惊醒。 他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揉了揉脸上的睡痕,继续倒在桌上。 ※ 宍户先生搬走的当天藤川凉本来约好与宍户一同去帮忙,但两人最后都受绊于学生会与社团的事务。 “迹部这家伙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今天的部活也没有来,只好由我们这些前辈来照料新生咯,”宍户不满地撇嘴,“可恶,该罚他跑圈。” “三年级的前辈们会哭的,”藤川凉揶揄他,一面同宍户一起走下电车,穿过熟悉的街道后登上坂坡。其实迹部的异常不用宍户说她也能感觉到。尽管从开学后她就几乎没有正面遇见过他,即使他们是距离接近的隔壁班级。学生会的事务他也鲜少管起,基本可以说是全权交给了手下的一拨人。藤川凉感到迹部正在离他们的世界越来越远,而那或许本来就是他既定的命运。他是王,终将立于巅峰,也终将以孤独为代价。 回去的时候搬场公司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藤川凉和宍户唯一能做的就是搭手帮忙将楼上较轻的纸箱粘上胶带,并逐个运下来。 “你东西还真够多的,特别是这些可有可无的。扔掉就可以了啊!·”搬到又一个上面用粗油性笔写着「jump」的纸箱时宍户弟不禁抱怨,而在看见藤川凉手中那只稍小一些的,标注为「margaret」的箱子后更是露出了仿佛吞下一条金鱼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很久才终于憋出一句:“唔啊,没想到,少男出嫁了……” 宍户先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记暴栗,另一个声音则在一旁为他开脱,“哈哈,真对不住阿小亮,这些是我的……” 声音来源于他未来的妻子,也是宍户亮未来的嫂子。 开朗又温柔的年轻女子,据说是宍户先生国小到国中阶段的同学,后来女方因为家庭关系去了海外,直到前一年回国才重新遇到。 “嗨,我认识你,你也叫りょう吧,”她落落大方地向藤川凉打了招呼,“真是个好名字~” 藤川凉礼貌地朝她咧嘴微笑。没来由地想起了同样曾经多年未见的柳生和麻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逼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但话说回来,矢部先生那天提到过的,他所担心的麻生的事,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呢…… “喂,藤川,发什么呆,把这些搬好就能去吃饭了!今晚我哥买单!” “哦,好……”思路被打断,她无奈地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追上已经走远的宍户。 晚餐在车站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法国餐厅吃。菜色很不错,唯一委屈的是宍户先生的钱包。 出门后他们兵分三路。宍户先生和他的女朋友还要四处逛逛,毕竟是难得的休假;藤川凉与宍户亮也各回各家。 “对噢,差点忘了,小亮今晚还要特训,”宍户先生狡黠地朝他眨眼,然后爽朗地笑起来,“加油吧。” “特训?”藤川凉稍稍想了一下,立刻就有了头绪,“难不成是……” 宍户亮用一个半威胁的眼神让她住了嘴。 其实心里还是在偷笑的。这个别扭的少年无论什么事都会这样全力以赴,哪怕讨厌的,不擅长的也要努力去完成。 比起总是强调「虽说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铸成,但显然那百分之一发挥了更大作用」的迹部,比起总是习惯性地放低自己,认为用百分之七十的力量来应付这个世界就绰绰有余的忍足,宍户的生活,恐怕才最有真实的青春味道。 独自回到公寓,独自上楼,不知不觉连孤独都成了一种习惯。 走道灯照里暗着,于是用力踩了踩地,一层一层将它们踏亮。一想到隔壁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不禁有些寂寞,尽管从前也少有人在,但这样的感觉终归不一样。 还有一层楼梯就快到家,藤川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但当她看见原本应该已经空无一物的原宍户家门前的人影时,还是禁不住惊叫了起来。 “谁在那里!” 黑暗中的人影瞬间僵硬了一下,与此同时走廊灯也应声而亮。暖色调的光线无疑为她壮了胆,于是藤川凉又向前走了几步。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幅无框眼镜,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身上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和脚上勉强擦干净的皮鞋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落魄,但好歹看上去并不是个恶人。而在看见楼梯下的藤川凉后那男子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消失在厚重的镜片后,藤川凉想那或许是错觉。 “你是……” “呵,真是抱歉,吓到你了吧,”他像是无意识似的抓了抓头,“想必你就是这隔壁的藤川小姐吧,房东太太有向我提过。” 藤川凉注意到他的头发也已经花白,看起来乱蓬蓬地似乎很久没有整理。他的打扮和他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并不相符。 “嗯,是的,不过……请问你是……?” “我是即将搬到这里的住户,初次见面,我叫冈本。” 这个行人来来往往的世界,我们每天都会与无数人相遇,或者擦肩而过。 但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这个闲工夫空下来想,每一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都会有他出现的理由。 上天是最棒的傀儡师。他用看不见的丝线操纵他眼中愚蠢的人类,将他们变成自己游戏中的一部分。 残酷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游戏。尽管不至于无人生还,但最终的胜者,永远只有一个。 ※ 宍户的特训结果很快有了展示的机会。 “烹饪这样的东西,即使男生不会也不丢脸,真的。” 为二年级学生专门开设的家政课开始前,藤川凉和宍户一同站在烹饪教室外的储物柜旁。她一手围上专用围裙一面好意安慰他,末了将除课本外的无关物品留在柜子内上锁。冰帝学园讨人喜欢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里,尽管学生大多来自富裕家庭却也不忘教他们如何自己生活,以确保他们在将来不会除了金钱外一无所有。 宍户假装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但藤川凉明白好胜心这样东西早已扎根在宍户的心里,并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驱散的。 不服输不退却,严格要求自己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这一直都是宍户的生活信条。 课程实行分组进行,三人一组。由于新班级刚组成不久的关系大多是熟人组队。 藤川凉就近和宍户成了一组,也顺便接纳了追随宍户而来的芥川慈郎。以往总被称作「即使在家里帮着父母看店也会倒头就睡」的困觉少年难得一扫以往睡眼朦胧的模样,撩起袖子似乎跃跃欲试,让藤川凉不禁感叹食物力量的伟大。但这样的感叹很快随着宍户的一席话荡然无存。 “千万别相信这家伙,”宍户趁芥川不注意拉过藤川凉小声说,一脸后怕的表情,“慈郎从小最怕的就是火,就连焰火都不敢碰。听说国二家政课的时候这小子的锅起了火,其实那时候桌边就有灭火器,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尖叫着逃了出去。要不是迹部及时反应过来快恐怕半个教室都会被他烧了,真是太没出息了!” 藤川凉默默回头去看已经全副武装站在灶台前,正兴致盎然地研究各种调料瓶的芥川。只见芥川刚打开装着黑胡椒的瓶子凑上去嗅就被呛得直咳嗽,很快哭丧着脸冲向已经一脸超然表情的宍户寻求安慰。藤川凉无力叹气,忽然觉得和芥川分在一组真不是个好消息。 但她很快便发现了比芥川的破坏力更令她伤脑筋的东西。 有嘈杂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向烹饪教室的方向挪来,尽管尚有一段距离但还是能够勉强听到。 藤川凉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班里的二十几个学生已经到齐,位于走廊最末端的烹饪教室也不可能成为学生去别处的必经之路。而当她意识到这间教室的规模远比这样一个班级的人需要的大时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去问宍户:“这节课,除了我们,还有别的班要用?” “好像是的,”宍户翻了翻课表,“还有d组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 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人拉开门走了进来。 “已经有人了啊……啧,好位置果然都已经被占了,津田老师的拖堂果然太糟糕了!” 齐整的红色短发,充满元气的步伐和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宍户的队友向日岳人。而随他一同走进教室,除了耐心听他说话外一言不发的人,正是忍足。 确切来说,是没有戴平光镜,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懒洋洋的忍足。 开学之后就没有与他说过话的忍足。 什么叫腹背受敌? 那就是身边有一个连菜刀都不敢让他碰的芥川慈郎——尽管今天做的只是最简单的菜色,边上连在一起的操作台旁有一个至今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的忍足。 就连正背后靠着的,都是令藤川凉每次见到总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尴尬的麻生香织。 其实早已经对她没有太多怨言,毕竟这个时间点上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就是忍不住好奇。关于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 她究竟曾经经历过什么,她和柳生现在保持着怎样的关系,矢部去世后她又将怎样独自生活? 想到这里藤川凉忽然停了下来。她这才想起自己最初遇到矢部先生是在一月,而四月中旬的今天早已经超过了矢部两个月的生命期限。 矢部先生终究还是没能看见这一年樱花落尽的盛景,而现在的麻生其实也已经开始靠自己生活。 “藤川同学,我的身上沾到什么了吗?” “啊,没有……” 麻生的询问让藤川凉只能回复以干笑。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亲人的依次离开彻底垮下去,这让藤川凉不知该敬佩还是怜悯。 但她还是隐隐觉得麻生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并不像是隐藏了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却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戴了眼镜果然看起来会不一样啊……这样想着,她转身继续去忙自己手里的活,顺便阻止了正要去开油锅的芥川。 整间教室包裹在菜刀敲击切菜板的咚咚声,烧开油锅的滋滋声,排风机的声音和同学间此起彼伏的说笑声里。 宍户正在切土豆。他拒绝了下锅之类的简单活,说是为了检阅经过特训后有了显著提高的刀工,只可惜那些成品全都有着模糊的棱角,实在不能摆上台面;临桌的忍足也在做同样的工作,但成果却比宍户好了不止一个等级,显然并不是新手,惹得同芥川一样属于料理无能只能看热闹组的向日惊呼不断。中途藤川凉曾经偷偷瞄过好几眼,也知道忍足早已经发现了她的目光,但就是死憋着没有开口,连衷心说一句基本的称赞都不敢不愿。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对如何去面对忍足的顾虑完全是多余。 中途藤川凉洗干净手去外面的储物柜拿东西。刚打开柜子就看见有人跟了出来,直直地站在她边上的位置。 “怎么样,我的动手能力还不错吧。”这个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忍足,”她偏过头,满腹狐疑,“你们班的储物柜在那边。”说着还动手指出了方向。 “我知道啊。”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就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是又怎样?” “……是的,很不错,将来你会是个合格的家庭妇男的。” “那敢情好,”像是完全没有去介意藤川凉话里的揶揄,忍足忽然笑了起来,向前跨了几步凑到藤川凉的耳边。教室内的嘈杂喧嚣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却仿佛完全无关,能听见的除了自身的心跳,就是忍足那与三个月前如出一辙的语调,“既然发现了我如此潜质,那么……” “现在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藤川凉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但至少是现在,你可以相信,这真的是我新年愿望的一部分。」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也包括给我自己。」 ——「这样一来,或许到下次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我会有勇气听你正面回答,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打断你。」 忍足说过的话历历在耳。最初听见时心跳确实曾经漏拍,甚至在那瞬间差一点有过点头的打算。而现在,在完全没有交集的三个月后,他又说出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话。轻描淡写,轻而易举,有意无意地将这句话的价值贬低,仿佛这一切只是游戏一场,也就因此并没有打算去顾及被问到的人内心会有怎样的心情。 教室内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后来藤川凉才知道,当时家务无能的向日趁忍足不在时独自炸虾,手脚不利索地溅起了锅里的油,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在躲闪的时候又不慎撞到了正手握土豆削皮的芥川。直接导致后者在慌乱间打翻了油锅,最终制造出与国中时代一模一样的厨房惨案。见此情景周围的学生们连忙打开灭火器前去收拾残局。 一片混乱中只有门外的忍足和藤川凉完全不受影响。忍足的表情云淡风轻,藤川凉也一样。 “当然,不愿意了。” 她直视他的双眼笑着说出这句话。有那么一霎那她甚至觉得,这几个月来她面对忍足从来就没有这么坦然过。 然后她用力合上柜门,留下那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绕过忍足径直走进教室。 作者有话要说:发上来了……今天网络不太好,先发上来有bug再改吧…… 到底发几次卡再主动收了渣同学看我心情……(你够了) 我恨考试我恨考试我恨考试我恨考试我恨考试! 我恨看书我恨看书我恨看书我恨看书我恨看书! 大家原谅我对回复留言的神隐吧……从晚饭吃完写到现在(虽然有接近一半时间是在到处看帖- -) 现在我该去看书了…… 我爱专业课! 我信春哥! Chapter 42再見東京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藤川凉没有再和忍足说过话。 再没有电话或是邮件间的联系,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也好在校时间也好,向来都是远远看见就刻意绕开,至少对藤川凉单方面来说。就连年级晨会或是各自所在的班级每周不得不共享烹饪教室的几十分钟也毫无交流,曾经的熟悉似乎完全是一场幻觉。好在宍户向日芥川等人在某些时候神经相对大条,完全被实则各怀心事的两人外表坦荡的样子蒙骗,并没有起太多疑心,遇到时照样吵吵闹闹,也算恰到好处地填补了这其中的沉默。 “所以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似乎总有这么一个人会是例外。与生俱来的强大洞察力向来是他骄傲的资本。比如现在,他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那张临窗的沙发座椅上,膝头搁着一本德文原版的歌德诗集,笑得异常玩味——尽管就逆光的角度看藤川凉不应该看清他的表情,但或许是语调泄露了情绪的缘故。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毫无疑问够幼稚。” “省省吧,亲爱的小蔬菜1。” 藤川凉面不改色地斜了他一眼,手里的书翻得吡剥作响。刻意卖弄了刚学会的德语,同时也为迹部听见那句称呼后像将要乍毛的猫那样瞬间绷紧背脊的姿势变化偷笑,“我都不知道,原来迹部你对忍足的友情,已经到了会特意统计别人与他说话次数的地步。”顺便坏心眼地强调了友情二字,“真是感动。” 迹部无心与她争辩,“随意了,”他合起书站了起来,“有些事,还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说完率先走出房门。 藤川凉在原地愣了半晌,终于不自觉地弯起嘴角,“说得也是。”她对着迹部离开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她的生活还有许多事等待着她打点梳理。在那之前……不,即使是在那以后,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闲工夫去陪忍足玩一场可有可无的感情游戏。 “话说回来,你今天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不多久他们已经坐在了藤川家洋馆外的花园内,围绕在初开的绣球花中对着洁白桌布上的下午茶和黄油饼干无所事事。骨瓷茶具泛着柔和的光,其中的twinings红茶被熏以天然佛手柑的芳香,茶汤呈现淡金色泽及柔和清醒的口味。藤川与迹部两家的家风都偏西洋化,生活方式也难免向齐靠拢。对此藤川凉并不介意,有时甚至总觉得过于繁琐,但归国子弟迹部却似乎乐在其中。 五月中旬的天气越来越暖,白昼持续拉长,一天内最热的正午甚至常会露出一丝夏天的味道。 “如你所见,把律学长需要的东西一起带走,毕竟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可能回来。” “什么时候走?” “就在下周。” 迹部即将离开的消息很突然,但也是意料之中。他终会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去。 退学手续办得很快,之前被掩藏以久的消息也在冰帝变得铺天盖地,但学生的反应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或许同样是早已预料到,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至于球队与学生会的部长位置如何交接藤川凉并没有去关心,她相信迹部自然会处理妥当。欢送会后很快到了临别的时候,那是在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因为是乘坐自家私人飞机的关系前来送别的学生非常有限,大多是网球部或学生会的熟识,后者里也包括与他因为家庭关系私交不错的藤川凉。她看见他与同伴们拥抱告别,忍足,宍户,向日,芥川,还有那几个刚从国中部升上来的新生。他们像以前一样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但还是有好几个红了眼圈。 最后他又转向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藤川凉。 “这个拿去。”他将一个巴掌大的纸袋递给她,“很早就该还给你了。” 份量很轻,接过的时候还能听见里面细细簌簌的摩擦声,藤川凉基本能猜到是什么。 她撕开封口的标签,将里面那条在平安夜逃离之际交还给迹部的项链取出来,大大方方系在了脖子上。 冰冷又熟悉的触觉。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最初和迹部相遇的时候,那时的他高傲,强大,不可一世,却偏偏在一场地震演练中乱了手脚;他很少对事物报以称赞却也从不肆意轻视任何人,严格要求自己,对生活中的一切付出百分之九十五的努力并收获同等回报;他在一年前的那个午后将她带离暗潮汹涌的茶室,用自己的方式引导她认识并接受从前不了解的一切,最后由化身为cindere的教母,亲自带她走进那个她曾经胆怯抵触的世界。 而现在,是他带着自己的过去和秘密离开,她也保留自己的秘密,靠自身力量独自走下去的时候了。有一些东西,不去过分探究,或许更好。 “gute fahrt2!”最后她这么说。 飞机滑上云端,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藤川凉不打算久留,打了招呼准备离开。 经过忍足身边的时候她察觉到他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藤川凉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出很远也再没有听到背后有动静,心也就安了下来。回家途中顺道去了商店街的书店,据说是开了十来年的老店了,老板娘毕业于某所明星大学,原本就家底丰厚,又因为是没有太大实权的次女不必有太大野心,于是便开了这样一家书店自娱自乐,出售的书也大都反映自己的爱好,并不像普通的连锁店那样注重大众口味。藤川凉去的时候老板娘有事外出,打点店内事务的是新来的打工者。 和她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化着成熟妆容但却并不让人厌烦,或许是她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的缘故。 “是,我是理理子。” 店内的布置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除去墙上嵌着的墨绿色铁质书架,最新贩售的图书杂志则被平铺在店面中央的木质长柜上。顶上的吊灯据说是早些年特意淘来的古董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香。藤川凉将书架上一本阿尔贝·加缪的哲论集抽下来时就听见那店员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粗略听了听似乎是老板娘在交代些什么,直到藤川凉带着书去结账时这个电话才终于进入尾声,“是这样的,店里现在有客人……对,您尽管忙,剩下的事等您回来再说,嗯,我明白了。” 名叫理理子的女孩放下电话,抱歉地向她笑笑,“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隔壁的新住户冈本先生已经搬了进来,与原先的宍户先生一样早出晚归,经常见不到人。 搬家当天藤川凉刚好放学回家,经过时特意留意了一下,发现冈本先生的行李并不多,即使全部搬进屋子恐怕也是空空荡荡,典型的中年单身汉形象。东西全都收拾妥当后冈本先生又特意来向藤川凉打了招呼,送了一些点心作见面礼。藤川凉注意到冈本的口音带着轻微的关西味,但又和忍足的不同,似乎更南方一些。 “藤川小姐猜得没错,我是九州博多人,”被问起时冈本先生只是腼腆地笑笑,“你知道的,那个广阔贫穷的港口。小时候我们一家都住在志贺岛上,为了摆脱那种生活努力了很久才到了大阪,经过那么多年口音自然也就奇怪了,从前妻子孩子们也常拿我说话的腔调开玩笑呢。”注意到藤川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又大度地笑笑补充道,“至于来东京只是迫不得已,藤川小姐如果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请尽管问,不必顾忌。” 藤川凉点点头,“那您的妻子和孩子……?” 从刚才起心里就有了这样的疑惑。冈本先生的气质谈吐显然是很好的教育造就,这样的年龄也绝不该是这样孑然一身的落魄凄凉。 “妻子和我离了婚,带走了两个孩子。大女儿死了,二女儿也至今不愿认我,”冈本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讲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故事,“真是让你见笑了。” “不……”藤川凉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有敢继续追问下去。 与人生已经过去一半的冈本先生相比,或许她真的是相当幸运的人。 “这是你落下的东西吧?”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忽然打开,冈本先生探出头,伸手递给她一本册子,“要去旅行?” “啊,是的,谢谢您。”昨天才刚发下来的修学旅行介绍册,回家后就没有找到过,但也没放在心上。如此看来或许是掏钥匙的时候将它从包里带了出来,刚好掉在冈本先生门前的缘故。 “我擅自看了一下,不介意吧?”藤川凉连忙摇头说怎么会,冈本露出爽朗的笑容,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个落魄的中年人,“目的地是京都,真好。” 冈本原先在大阪工作,因为职位变动的关系在京都也呆过一阵,自然对那座城市有不浅的感情。 ※ 旅行定在五月下旬开始,为期一星期。 京都,奈良,旅途连成一线。如果是在原来,用忍足的话说起或许就是:简直是我从小搬家的路线图。 但现在,她与忍足仍在持续的冷战中,并且双方都没有主动和好的迹象,于是连这样的玩笑也只能是设想而已。 出发当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收拾好行李,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后离开了家。 随身并没有带太多东西,除了必要衣物和其他一些普通日用品外,还有就是一双轻便的鞋子。记得原先那次高中时代的旅行去了冲绳,当时因为脚底没能适应当地高高低低的路况的缘故而在制服配套的皮鞋中磨出了泡,到后几天简直无法动弹,自由活动的时候柳生甚至还背着她走过一段。脚上难耐的痛让她记住了那次的旅行,也记住了那个背着她走过岩石山崖,走过棕榈石屋,走过停泊的渔船里弹着三弦轻唱冲绳旧调的原住民,走过米白色细沙和翻滚着的蓝色大海的少年。 如果时光能有形状,那我宁可它百转千回。这样在多年以后,我或许能在它们交错的地方遇到我原来的爱人。无关怨恨我关怀念,只为对他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曾经给我留下的那些回忆。 到校时校门口已经集中了许多学生。可以看出尽管旅行目的并不特别,但大多人还是显得兴致勃勃。 都说像冰帝这样的学校是浓缩型的小社会,或是踏入社会前的热身场所。各自有着背景的学生们拉帮结派互利互惠,在潜移默化中巩固了未来的社会地位。但尽管如此他们终究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人,渴望在未来生活的束缚前尽可能地多疯几把,渴望在未来不得不戴上假面生活前和那么几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呆在一起。 藤川凉随着人群往前走,留下随身包后将其余行李堆进已经停靠在一旁的巴士行李箱中,然后登上自己班级的巴士。 行程大约五六个小时,比新干线耗时不少,但好歹对于学校方便管理。再加上中途有停靠休息的时间,也算能够忍受。 尽管已是春末夏初但车上的制冷未免有些太过。藤川凉的衣服之前都留在了行李车中,好在有邻座的小泽美江慷慨援助,“你先拿着吧,我暂时不需要。”才刚刚同班了一个多月,实际互相并没有太多交流的女孩子朝她爽朗地笑了笑,戴上耳机继续听音乐。藤川凉感激地接过衣服裹在身上,继续眯起眼睛来看风景。 小泽的耳机中时常有音乐漏出来,仔细辨别似乎是普通的流行音乐电台。 “要听吗?”注意到藤川凉的目光,她好心的匀给她一个耳机。 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着谢接了过来,因为她听出那是她曾经喜欢的歌。 《sil suffisait daimer》,是否爱已足够。 je rêve son visage, je décline son corps et puis je l’imagine habitant mon décor j’aurais tant à lui dire si j’avais su parler ment lui faire lire au fond de mes pensées? ent font ces autres à qui tout réussit? 最后几排是以宍户为首的牌友帮,此刻正兴高采烈打着八十分,嚷嚷着闹作一团。 外面则是熟悉的风景,耳机中的女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浑浑噩噩中她也就睡了过去。 梦里隐约感觉有阳光在眼皮上跳跃,醒来时已经到达目的地。 冰帝的西洋化不言而喻。即使在京都这样的古老城市,他们所留宿的依旧是普通宾馆,而并非传统和屋。 所分到的房间位于宾馆十一楼,视野很好,四人一间抽签决定。藤川凉和刚才在车上邻座的小泽美江,还有一样是同班同学的织田碧和里村真纪子一间。新分发的时间表上显示直到明天早晨都将是休息时间,于是当她们去楼下的餐厅吃了午餐后,织田和小泽便提议出去走走。 “所以说,美中不足的就是没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离开宾馆几条街远的地方,里村指向路对面那栋掩映在树丛中的建筑感叹。 老式的和式旅馆,木质结构。常配以云纹纸门,木走廊,风灯,格窗,石龛等传统元素,确实比现代式的宾馆更让人向往。 “还有夏天的祗园祭啊,我们是肯定熬不到那时候了。”小泽附和着叹气道。 绚丽豪华的神轿,街头巷尾充溢着的传统打击乐的器乐声,恰巧错过也算一种悲哀。 但藤川凉的心思却并不在她们的话题上。因为当刚才里村指出旅馆的位置时,她清楚地看见有几辆巴士依次行驶进去。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熟悉的深黄色车身,车身上的三角状r型校徽,无一不指向那所曾带给她太多回忆的学校。 但她还没来得及去考证,最后一辆车的车尾就已经消失在了层叠的树林中,再看不到踪迹。 立海大附属,在这个时间,分明应该在冲绳才对。如此一来,唯一的解释只有…… 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再一次有了不同的地方。 ※ 学校规定晚上有门禁,因此她们只能在晚饭前匆匆赶回宾馆。 吃过晚饭后她们轮流洗漱。期间有同班同学敲门询问是否要加入在班级导师川岛和a组导师平野房间开的联合牌局,织田和里村兴高采烈地跟去,藤川凉和小泽则借口明早要早起需要足够的休息留守。随便看了会儿电视节目后小泽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藤川凉则乘电梯去楼下的自动售货机买些东西。脚踩在地毯上穿过这层的走廊,顶上的灯将人影浓缩成极小的黑色色块。不时有笑闹声从紧闭的房门中传出,所谓的青春或许就是如此。 打开的电梯门内没有人。她走了进去,按亮一楼的按钮。 十层,宍户和慈郎走了进来。两人惊讶地问藤川凉去那里,藤川凉如实回答,刚想反问电梯就稳稳停在了八层的位置,“向日他们班的人带来了游戏,太帅了!” 七层,今井走了进来,互相寒暄了几句后只听电梯门再次打开,这一次进来的是麻生,“有些事需要去长门老师那里,”她笑着说。 “那我们同路,”今井看着光标一格一格往下跳,很快停在五楼的位置。藤川凉想起今井的班导芜木与麻生的班导长门也是同一间房间。 她们在五楼走出电梯,临行前向她到了别。梯门的反应并不快,藤川凉刚想伸手去按关门键就看见有人影快速侧身进了即将关闭的梯门,瞬间惊得后退。 但她很快认清了眼前的人。 是忍足。 注: 1小蔬菜是德语对小孩子的称呼,她故意的 2gute fahrt,德文的一路顺风 那首歌的地址,歌词很内涵,我贴在下面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吃个饭,有问题回来改 大爷再见,下个结局你会卷土重来,n个月后你又是一条好汉=>无耻的无速度星人 不认识理理子的,去23章找她 不认识冈本的,去前文找他 不认识小泽织田里村的,没关系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今井和麻生的,otl你看文了没? 立海大不会白来的 加缪的书不会白买的 冈本大爷不会只是个打酱油的 电梯不会往下掉不会停电不会摔成人肉渣的 放心(羊驼脸) 最后贴歌词: je rêve son visage, je décline son corps 我梦见他的脸,我拒绝他的身体 et puis je l’imagine habitant mon décor 然后我想像他住在我附近 j’aurais tant à lui dire si j’avais su parler 如果我知道该如何启齿,我会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ment lui faire lire au fond de mes pensées? 如何让他读懂我的心思 ent font ces autres à qui tout réussit? 别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qu’on me dise mes fautes, mes chimères aussi 希望有人说出我的缺点,说出我的梦想 moi j’offrirais mon ame, mon coeur et tout mon temps我则献出我的灵魂,我的心和我的所有时间 mais j’ai beau tout donner, tout n’est pas suffisant 但即使我付出一切,还是不够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si l’on changeait les choses un peu, rien qu’en aimantdonner 如果我们做一点改变,只要付出爱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je ferais de ce ernité 我将使这世界成为一个梦想,一种永恒 j’ai du sang dans mes songes, un pétale séché 在梦中我流着血,一片干枯的花瓣 quand desr que d’autres ont verses 当别人的泪水侵噬我 vie n’est pas étanche, ;le est sous le vent 生命并不是密封的,我的岛在风中飘摇 les portesissent entrer les cris même en fermant 哭泣声传进来,哪怕门紧紧关住 dans un jardin l’enfant, sur un balcon des fleurs 在孩子的花园中,在鲜花的阳台上 ma vie paisible ou j’entends battre tous les coeurs 在能听见所有心跳的地方我的安宁生活 quand les nuages foncent, présages des malheurs 当乌云迫近,预示不幸 quelles ar aux pays de nos peurs? 什么样的武器能护卫我们恐惧的国度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si l’on changeait les choses un peu, rien qu’en aimant donner 果我们做一点改变,只要付出爱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je ferais de ce ernité 我将使这世界成为一个梦想,一种永恒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si l’on pouvait changer les choses et tout rmencer 如果我们能作改变,一切重新开始 s’il suffisait qu’on s’aime,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相爱就足够,是否爱已足够 nous ferions de ce rêve un monde 我们将梦想变成这个世界的现实 s’il suffisait d’aimer 是否爱已足够 粗略看了下翻译有点小偏差但我能力不够自己改所以就不出来丢人了 大家意会一下就可以了大体意思还是很内涵的 Chapter 43京都日和〔上〕 那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 梯门伴随着隆隆声完全关闭,将里面的两人困在狭小的空间中。一片沉默里刚进来的忍足忽然迅速向藤川凉靠了过去。后者心里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忍足是要去按她身边的电梯按钮。可她没有料到忍足并没有选择任何楼层,而是伸手将关门键紧紧按住。电梯也因此悬在五楼的位置,上下不得。外边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也走不出去。除了梯门外的三面都是镜面设计,顶部也同样利用镜面构造制作成无限延伸的花瓣形,在这样的环境眼神接触是逃不掉的必然。 “你在做什么?”藤川凉警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几星期来对忍足说的第一句话,“这是公用电梯。” “我知道,”忍足的回答四平八稳,不松手,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但电梯不止这一部。” “在被监控室发现之前,我劝你还是住手。” “真绝情。难得像这样独处,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无耻。藤川凉在心里暗骂,但脸色依旧平静,“我没有,相信你也是。” 故意堵住了忍足的话。她自然知道忍足必定是有话想说,但就是潜意识地不愿去听,尽管心里也明白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没有立场责怪他。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年轻而富有魅力,从小在溢美声中成长起来,未来也充满着无限精彩的可能。他生来优势满满,长着一副好皮囊又偏偏是个演技派,外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不该有的城府,使得他能随心所欲地挥霍青春。 成人的世界他尚没有走进,眼下轻装上阵的年纪也担负不了太多承诺和责任,因此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哪怕受了挫哪怕撞痛了头也没关系。 但是她不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本,一心只想踏踏实实抓住身边的一切。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藤川凉口袋里的手机竟意外响了起来,单调的铃声回旋在狭小的空间里。 她一愣,忍足的表情也有些诧异。毕竟这样的情况在这个年代,在电梯这类金属包裹的密闭环境里并不常见。 但她还是带着迟疑地掏出手机来看,边上的忍足则轻描淡写地感叹,“信号真好。”按住关门键的手臂继续将她困在电梯一侧逃脱不得。 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柳生比吕士。 藤川凉的脸色迅速变得尴尬,手指按在接听键上进退不得。自从新年时那条直到出院后才看见的祝福简讯外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联系,即使是今天在附近的旅馆看见了疑似立海大附属的学校巴士,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惊讶外她也再没有萌生过去向柳生询问的念头,却不料对方竟在这个时候先她一步打来了电话。 “你不接?”忍足显然从一开始就在偷看,但神色坦然,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藤川凉忿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迅速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空荡荡的背景音,间或夹杂着细微的干扰。意识到是电梯的问题后她推开忍足的手,打开梯门出了五楼,并不理会背后随她走出来的人的神情。 “凉,你在宾馆?”模糊不清的方位称呼,但显然清楚对方在哪里,“如果在楼上的话,就从南面的窗户往下看。” 藤川凉沉默地照做,拉开窗后外面的空气迅速倒灌进来。正是黄昏,天色正在慢慢沉下去,开阔的视野中整座京都城都被镀成了耀眼的金色。 而在楼下左数第二根灯柱的位置,柳生就站在那里。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制服并没有换掉,西装领带显得整洁又精神。 她看见柳生朝她做了个手势,似乎在微笑,但因为距离关系分辨不清。与此同时电话那头再次传来他的声音,“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出来一下?” ※ “如果老师问起,我是不会帮你隐瞒的。” “请便。” “擅自外出处罚严重,当初处罚文件就是你去影印的吧。” “是的。” “……你对这种违反规则的游戏还真不是一般地执着。” “过奖了,”之前始终将回答控制在三个字之内的藤川凉想了想,又好心地补上一句,“和你一样。” 游戏人生,不计后果,或许偶尔也该这样疯一场。 忍足目送她走进电梯,看着光标一层一层往下移,直到底楼。他感到无奈又哭笑不得,却不敢回头透过窗户往下看。 直到在原地站了很久后,他才叹了口气,沿着逃生梯慢慢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房间楼层走去。 ※ 这是藤川凉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看到柳生。 他变得更高,身材一如既往地瘦削,也更英俊,与记忆中他十七八岁的样子重叠。 要去的地方并不远。他们坐在京都市内的公交车上,早早备好了零钱,避免下车投币时的尴尬。 公交车行使在一段相对平缓的坡道上,坡下的城镇闪烁着灯光,云朵在头顶快速流动。 “一点头没有变啊,京都。”柳生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小声感叹。 “也不会,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哪怕只是很细微的部分,只是你察觉不到。”藤川凉的声音很平静,尽管除了几个月前那个被忍足搅乱的台场之夜外,这样与柳生独处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过,但此刻她坐在柳生身边却也并不觉得难堪。那些曾经的情绪,爱也好恨也好,早已经被时间慢慢冲刷干净。 柳生听后一愣,然后莞尔,“是啊,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了许多。” 他想起记忆中自己的家庭:严谨的父亲,温和的母亲,活泼的长女,还有作为长子的他,这是让旁人羡慕的一家。 母亲加代总会在早晨第一个醒来,起床后稍稍打理一下后便扎起围裙去厨房准备早餐。接着是身为内科医生的父亲,最后才是那一双相差八岁的儿女。 另三人围坐在餐桌前边看电视边吃早饭时,女主人总会踩着鞋子去玻璃门后的庭院为花草浇水,横滨清晨干净的阳光在水珠上折射出温柔的色彩,远看去就象用彩铅随意涂抹出的画。那之后父亲出门上班,顺路开车将女儿送去家附近的小学,长子就读的中学校则相对更远一些,因此通常都由他独自坐电车前往。 家里安静下来后母亲便会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前往超市或商店街购置生活用品。路上会遇见附近同为主妇的熟人,偶尔闲聊,然后各自道别回家。 那么事情是怎样,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差一点就无法回头的地步? 那些由早已存在的细微裂缝扩大成的洞穴,又是在怎样的代价中,被强硬又无情地填补? 他为这一切背后的真相羞愧,为自己所信任的形象的崩塌失措,也对那个人内疚,却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施舍一般的原谅并不能让他释怀,哪怕真的是出于那个人的善良。他只有十七岁,太多成人世界的恩怨就这样负担在他的身上,并不直接向他施加压力,而是在潜移默化中使他经受良心上的谴责。他不能改变什么,所能做的只有接受,只有尽可能的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去过一个普通十七岁男生的生活。 上课,社团,旅行,或是像现在这样,和喜欢的人一起乘坐巴士,去那个已经让他怀念了许久的地方。 “说起来,居然麻烦你违反校规出门,我果然还是太任性了。” “没有的事,我也很好奇,你所说的美得像奇迹的地方,会是怎样的。” 看吧,就是这样。这个女孩子似乎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哪怕最简单的言语都会让他莫名心动。 他不了解她,他从不否认。但即使他们四年来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十句,即使他还曾被她拒绝,也不妨碍这种感觉减少半分。 “或许那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同学幸村曾这样对他说,“人这一辈子,爱上一个人,思念一个人的心情,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只是……” 后面的话柳生没有听完整,因为他正忙着修理在一旁怪叫着「springes」并挤眉弄眼的仁王。 直到下车时柳生才发现车站位置较当年有了变动,因此为了赶时间,他们不得不向附近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借了自行车,并承诺晚些时候还回来。 “上来吗?”他把车把一歪,单脚支地,扭头去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藤川凉。 “好的……”藤川凉想,真该感谢慢慢沉下来的天色掩盖了她不自然的表情。 他带着她骑了一段路,绕过车站绕过便利店绕过没有灯光的学校,最后沿着坡道向下俯冲。 春末带着青草香气的风迎面扑来,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藤川凉想这真是糟糕透顶,为什么感觉时间正在后退。 退过这兵荒马乱的一年,退过那些伤感的往事,倒退到那个已经快要褪了颜色的年代。 “柳生,我问你,”她抓住他腰间的衣服,“你觉得,如果人能够回到过去,会怎样?” 风声很大,柳生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直到藤川凉重复了几遍他才迟疑了一下回答道:“那敢情好。” “什么?” “人人都这么想,但谁也办不到。” 自行车在他们的沉默中停下。 藤川凉这才看清柳生想带她来看的地方:一个山坡下的宁静湖泊。 不同于宽广却总是暗流汹涌,底下生活着无数未知生物的大海,印着月影的湖泊是夜空支配下的世界。 月光下的湖水呈现出一种干净幽深的蓝,就像会发光一样,和天空接在一起连成了一整片。 “再走近一点看。”柳生已经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示意藤川凉踩着湖边的石子又超前走了几步。 靠近湖边,湖水较浅的地方,清澈的湖水下是相比脚下的灰褐色碎石子颜色更浅的浅白色泥沙。有水草或者是别的什么植物生长在上面,柔软的翠绿色叶片在月光下看得清楚,随着水纹的波动弯弯曲曲,不时还有手指细的银色小鱼闯进来,整片临岸的水域看过去就像是有生命的琥珀。 “真美,”藤川凉由衷感叹,“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以前来过?” “是的,很久以前就有人带我来看过。” 那还是在国小低年级时,那年暑假柳生参加了学区组织的童子军夏令营。头一天晚上他因为想家睡不着,偷偷摸索到室外的时候遇到了和他一起来的邻家女孩,两个人凭着口袋里仅有的六七枚硬币和可怕的好奇心行动力一路摸索到了这里,看到了与多年后一样的盛景。只是当年那片璀璨的星空现在已经几乎不再有。 “怎么样?早晨坐车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邻居家的女孩笑得露出酒窝,看起来得意非常。 或许连这样的心情都是相似的,即使是在经历了诸多变化的多年以后。哪怕只有一次,哪怕知道是在冒险,也想让重要的人与自己分享这份美丽的秘密。 “是麻生吗,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柳生看起来很诧异。 “乱猜的,”藤川凉捡起一块石子丢向湖中央,“女人的直觉很准。” 石子很快沉了下去,但月光下忽明忽暗的水纹却像漩涡一样蔓延到岸边。 不打算回去地太晚,因此只是简单停留了一会儿后他们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小泽发来简讯说已经用「藤川同学很早就睡着了」的借口打发了前来例行询问的老师,藤川凉向她道谢,顺便用「我马上回来」回避了小泽对她去向的追问。 尽管时间在东京顶多算是夜晚的开始,但这座小镇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极少的人家在玄关处点亮了一盏桔红色的灯,像是在迎接晚归的家人,也为路过的异乡客映亮了脚下的路。他们骑着自行车回到接近车站的坡道顶端,正要去归还给好心的杂货店老板时,又有两辆相对方向的公交车靠站。车灯拖出的四条条耀眼白色光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而从其中一辆上面走下来的乘客更是让藤川凉和柳生同时僵在了原地。 “麻……生?” 藤川凉回头去看柳生,得到了对方点头的答复,“香织她,或许也是想再来看看这里。” “你需不需要过去?” “哎?” “车站就在这里,我一个人能够回去,但让麻生独自去湖边不是太好,”藤川凉将自行车把转动了方向,“难道你没有告诉她你也在京都?” “好像确实没有……” “那现在就可以去了。” “不过,黑灯瞎火的,她会不会以为见到了鬼?” “估计不会,下午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是也很镇定?” “倒也对……” “那就去吧。”说着将对方朝麻生的方向推了一把。 藤川凉没有再回头。上车,坐下,直到公交车缓缓启动,驶离这片湖泊也没有再朝外面看一眼。 她依旧不知道那两人的关系,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所知道的只有,这个晚上的这片湖泊应该属于他们。 这片已经回不去的童年星空,应当由共同经历过的人来怀念。 ※ 回到宾馆的时候,查夜的训导主任与体育部老师果然还在大厅角落的沙发守候,因为灯火通明所以很远就能看见。 藤川凉毫不慌张,只是循着傍晚逃出宾馆时柳生告诉的路线往回走。绕过宾馆停车场后的树林便能看见一道不起眼的铁门,上面虚挂着的南京锁形同虚设,掰开后往里走直接就能通往大厅背部挡在装饰墙后的电梯。因为位置隐蔽的关系平时都是宾馆内部员工专用的小路,在这样的夜里更不会有半个人出来阻碍。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她刚将南京锁从锁扣上解下便看见铁门自己缓缓向后打开,门背后的忍足笑得不怀好意。 “如果你这时候尖叫一声「有鬼」,那这个场景就完美了。”忍足说着,扯了扯铁门上厚重的爬山虎,叶子上落下的灰呛得人直咳嗽。 藤川凉用忍足脑内剧场中百分之十的音量照做,然后用力踢向他的小腿,“好了,不仅台词,连动作都补了。” 忍足吃痛地弯腰揉腿时藤川凉又蹲下看他,“顺便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从这里回来?” “刚才柳生打来了电话,拜托我来这里接你。” “……那还真是要谢谢你,”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藤川凉干笑着朝他伸出腿,“要不你也来补一脚?” “那倒不必了,”似乎终于到了要说的话题,忍足脸上又露出了那副令人不安的诡异笑容,“你应该可以想到,如果现在我把你带到训导主任跟前,会有什么下场。” “你不会的。” “那真是抬举我了,”忍足笑得愈发捉摸不透,“高尚不是我的义务。” “那你想要怎么样?” “做个交易,如何?”见藤川凉又要说话,忍足连忙打断了她,“别急着拒绝,不是你想的那个。” 银色的月光,静谧无人的树林,爬山虎密布的陈旧黑色铁门。 再加上眼前这个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从刚才起就一副胜券在握表情的少年。藤川凉几乎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掀起黑色的斗篷,向她露出尖尖的獠牙。 而吸血鬼先生也就是在她的沉默中向她俯□,小声耳语了一句什么,只留下藤川凉狐疑地盯着他看。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上半章完) Chapter 44京都日和〔下〕 忍足立刻爽快地点了头,“当然,公平交易。” 藤川凉不放心,反复向忍足确认这番话的可信度,毕竟她料定以忍足过人的刁难技术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她过关。僵持中忍足也不禁被盯得哭笑不得:“我说,我就这么像不守信用的无耻之徒么……”他叹气,随后在藤川凉不假思索的点头中叹得更加厉害。 这场交易终结于树林另一头传来的人声,似乎是从停车场抄近路回来的宾馆工作人员。忍足眼疾手快地将铁门重新合上,推着藤川凉回到宾馆大堂的角落,片刻之后登上电梯。整个过程里没有半分迟疑。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忍足班级分配到的房间楼层在藤川凉班级之下,但他还是先将藤川凉送回楼上,然后才返回楼下自己的房间。 藤川凉一时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毕竟并不是什么麻烦事。“最后一天就可以了?” “是的,只要最后一天,然后我可以自己回东京。” “明白了,确定下来后我会通知你。”藤川凉看着电梯缓缓合上,向忍足挥手道别。 学校安排的住宿点位于京都,但事实上旅行的前几天都在京都周边区域度过,和立海大的日程完全错开。奈良,神户,简直是将半张关西地图画在脚下。 奈良古城朴实安静,街道与想象中一样干净狭窄,虽然贵为历史名城却没有丝毫浮华之气。奈良公园的梅花鹿显然见惯了世面,丝毫不怕生人,见了成群的异地学生便早早凑过来,带着无辜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手中的鹿饼叼去。“啧,一群只会用胃袋思考的家伙,”宍户手里的鹿饼早已被争抢一空,此刻边将手里的空袋子揉作一团边不住抱怨,其余人也只好象征性地安慰他:“那是因为它们喜欢你……”顺便将后半句的“因为你看上去最好欺负”吞进肚子。 列队进入东大寺的时候b组与d组同行,离开时两个班级的人分散在寺门外留影。织田将相机的焦距调好后顺手拉住了过路的麻生,“能不能帮个忙?”织田笑得灿烂。藤川凉想起织田也是高中才从外县考来的学生,来自四国西北部的美丽土地爱媛县,据说是当地某位政要的千金,而爱媛也常和曾经热播的《东京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如此美景也留不住莉香,如此美人也留不住完治。”当初在自我介绍时提到自己的故乡,织田的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也正因为没有参与到冰帝国中部的混乱时代来,织田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不甚了解也不感兴趣,对于麻生也没有丝毫芥蒂。 麻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随着闪光灯亮起,镜头里的四个人,连同背后因为掉漆而变得古韵十足的东大寺寺门都成了静止的瞬间。织田取回相机后麻生又礼貌地向藤川凉打了招呼,温和依旧。藤川凉注意到麻生的精神并不好,笑容透着疲惫,显然有心事。她潜意识地认为这与昨晚柳生和麻生在湖边的偶遇有关,但几次想要问起,转念一想麻生或许根本没有看到自己,也就只好作罢。 神户经过几年来的重建,如今已经基本看不出地震留下的痕迹。它依旧是日本人眼中的浪漫之都,“东京求学,大阪赚钱,神户生活”的思维根深蒂固。 沿着异人馆的分布路线出发,一路走过曾经的各国使馆,最终到达神户的标志之一,大名鼎鼎的风向鸡。厚实的红砖建筑,高耸的尖塔,以及塔顶随风转动的风向鸡,西洋与东方的融合在神户随处可见,而这也正是是这座国际贸易港口的魅力所在。因为是学校旅行的关系中途全年级还特意去了被称作全日本求学最灵的北野天满神社,“高中生活转眼就只剩下一半了啊,”不少学生都在一边填写升学祈愿牌的时候,藤川凉忽然听见向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知道忍足就在附近,但没有回头。忍足拜托的事暂时也还没能办妥,如此一来就算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话说回来,侑士你打算考哪里?留在东京么?”神游的时候就听向日接着问。 忍足并没有直接开口,或许只是让向日看了木牌上的字,“哎,我就知道……”很快又听见向日叹了口气,“哪像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向日是某家著名电器行的小少爷,论家世比起忍足等一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天生对经营兴趣缺缺,直到如今也不知道未来的路通向何方。 简短的,半带着抱怨的一番话,却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一年前的藤川树或许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踏上这样一条父亲曾经回避的路。那时候他的世界还很简单,每天踏踏实实念书,毫无负担地进社团,打算毕业之后考取父亲所在的大学,研习四年甚至更多。再然后像父亲一样留在学校工作并享受假期福利,或是踏上社会找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娶一个不一定十分漂亮但能够讨自己喜欢的女人,有一两个孩子,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而现在的他已经不得不站在这个高度,需要去面对许多在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从未遇到的人与事。这是他的选择和决心,藤川凉则认为这更像他本就该拥有的命运。没法逃避,只能勇敢地迎头而上。 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此刻正站在这座神社里的人们又会是怎样的?藤川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尚还空荡荡的木牌,始终无从下笔。 傍晚的时候他们登上了六甲山头,来到了位置最佳的瞭望平台。从那里俯瞰过去,号称全日本最佳的“一千万美元不换的夜景”尽收眼底。 远方高大的灯塔上装满了绚丽的霓虹灯,庞大的摩天轮在五彩灯光中缓缓转动,海洋博物馆的船形屋顶则亮起一方银白,整个港口显得灯火通明。山头上有不少情侣,包括学生和其他异地旅客正将饱含诚挚祝福的同心锁挂起,其余人则各自欣赏夜景,顺带就今晚回宾馆后的活动闲聊。这时藤川凉接到了早晨联系过的寺岛老师的电话,她朝边上靠了靠躲开人群,应了几声后边道谢边挂断,然后迅速拨通了忍足的号码。“你在哪里?”忍足的声音立刻传来,不多久就看见他穿过层层人群来到藤川凉面前。 “谈妥了?” “嗯,假条回学校补办就好。” 忍足在到达京都的第一晚提出的交易只有一句话:“我需要一张假条,一天的。” 他向藤川凉解释说自己需要在那天参加亲生姐姐的婚礼:早晨在当天学校本就要去的平安神宫举行传统仪式,傍晚则回到大阪设宴。原本仪式早在四月末就该举行,但因为天气原因一再推迟,最后没想到竟与修学旅行的时间冲突,而这些也是他在抵达京都的当天才得知。冰帝校规规定修学旅行之类的集体活动不得无故请假,即使确有事假也必须提前申请,按规定流程由学生会统一后交由学校决定是否批准。如此一来,藤川凉帮助忍足从老师那边得到请假许可本就是公事公办,没有动用任何私权——忍足的理由简明充分,本身是关西人的事实也为放任他自由活动的判断加分不少。一切都简单顺利,也难免藤川凉会怀疑忍足的动机和可信度。 “这样的小事,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来拜托我吧。”不多久他们已经退到了人群之外。站在黑黝黝的道口无所事事。忍足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远远丢给等在原地的藤川凉。 “为什么?” “任何学生会的成员都能办到,符合这个条件的,光你的同班同学就有至少三四个。” “我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愿意和我说话。”忍足轻描淡写,说完顺手将空易拉罐用力扔向远处的草丛。 藤川凉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但她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别乱扔垃圾啊……” “夜视不合格,那边有垃圾箱。” “……” 远处分散的人群开始聚拢,各自班级的老师要求学生按班级归位,乘坐缆车下山。 见藤川凉还是不说话,忍足调侃说凉你不回去么,难道想和我一起坐缆车?我不介意。藤川凉瞪了他一眼,之后匆匆回到自己班级的队伍。脸上的温度依旧没有退下去,藤川凉不禁庆幸幸好有夜色的掩护,才不至于让自己刚才在忍足面前脸红得太难堪。尽管早已经自我提醒了许多次不能再被搅进忍足任何似是而非的玩笑和游戏里,但却偏偏总会自掘陷阱。回到山脚登上车不久后巴士即将开动,车内的灯光迅速暗了下来,因为走动了一天的缘故学生们大都在闭目养神。藤川凉睡不着,只是对着窗外的夜景发呆。 因为行使在空旷的郊外周围一片黑暗。唯一能够看见的就是沿着各条岔路延伸向远方的路灯,看不见尽头,仿佛贴住地面的金色锁链。 d组的巴士不知不觉追上了他们,最后竟到了与他们平行的位置。藤川凉一眼就看见了与她只隔了两道窗玻璃,至多一米半距离的忍足,毕竟没有拉上窗帘的车窗在黑暗中无论如何都会显得醒目一些。对方似乎也睡不着,正用同样支着下巴的姿势对窗外发呆,镜片后的眼睛在这样的黑暗中显得干净明亮。而在看见藤川凉后他立刻笑着做了个叩窗的手势,嘴唇张张合合像是在说些什么。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忍足刚才在山顶说的话,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于是立刻拉上窗帘不再理睬。 巴士一路颠簸,像是静静翻滚的海浪,不知道还要行使多久。无奈中她只好闭上眼,保持半睡半醒的姿态,直到回到京都的宾馆。 修学旅行的最后两天,行程终于被限制在了京都境内。金阁寺,清水寺,平安神宫,走马观花,然后在最后一天的午饭过后启程回到东京。 立海大附属的行程则与他们相反。因此在修学旅行最后一天的清晨,当藤川凉还在睡眼朦胧中时,柳生的电话就同窗外的鸟鸣一起将她惊醒。 “还没有起床?”显然是听出了声音的不同,柳生显得歉意十足,“还真是抱歉啊……” “啊,没关系,也该起来了,”事实上离集合时间还有足足一小时,但此刻已经清醒了大半的藤川凉也只能在心里叹气,并且为了不吵醒同屋的另外三人只能匆匆躲进卫生间打电话,“有什么事么?”柳生突然的电话让她感到奇怪。记忆里现在接触到的柳生向来秉持着绅士准则,因为了解到藤川凉可能的困扰,除了必要节日的问候外他从来不曾就无关紧要的事与她联系,无论是电话或者简讯。最近的一次恐怕就是来到京都的第一天晚上,当她从湖边偷溜回宾馆后,柳生关于是否已经安全回去的客套问候了。 “可能很冒昧,但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你尽管说。” “如果可以的话……回到东京后接下来的日子,如果注意到香织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请立刻告诉我。” 意义不明的拜托,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具体原因柳生并没有说明。 与此同时只听见一个陌生的慵懒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比吕士,还打什么电话,该走了。”相当有辨识度的南国腔调,但与冈本的不同。紧接着就听见电话被蛮横地挂断。藤川凉的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许久,想要重新拨打过去问清楚,但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她明白以柳生的个性没有直接说明所谓“奇怪”的含义,其中的原因无非一种:他需要的只是藤川凉的观察,而并非从一而终的知情。他寄予了她信任,却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程度。想到这里藤川凉不禁叹了口气,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奇怪的是竟没有丝毫生气的冲动。她意识到麻生和柳生的过去正在自己此刻存在的这个时空慢慢揭开,或许和曾经接触到的表象下的事实有所出入,但确实能够解答一部分她曾经的疑惑和不甘。 而在那冰山隐藏在水面下的百分之九十完全暴露在外之前,她能够做的,也确实只有静静观察,并守护他暂时的难言之隐。 忍足的假期已经生效。当天早晨他便带着行李离开,前去参加姐姐的婚礼。 藤川凉想起原本父亲与藤川家几乎没有来往,母亲的本家西园寺家也是偏向西洋风格的家庭,因此曾经接触到的亲人婚丧大都是按照西洋习俗置办,仅有的几次亲眼目睹传统婚礼仪式也都是在大学或中学时代家境不错的好友结婚时。同样是在这样的神宫,巫女引领新人踩着地上铺有的白色沙石入场,之后包括双方亲人如何排列,以及仪式中占重要地位的献祭献舞都大有讲究。就像今天,来到平安神宫前藤川凉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或许能看见忍足姐姐的婚礼仪式,但这终究也只是设想而已。红柱碧瓦,左右队称的宫殿格局,四周溪水缠绕,绿树成荫,却偏偏没有期待的新人。边上的游客仍在议论刚才婚礼中漂亮的新娘和英俊的新郎,就连不过是陪衬作用的新娘弟弟都被夸奖了一番。 藤川凉心想忍足果然天生是招蜂引蝶的命,即使不像迹部那样光芒夺目,也从来不是会被轻易忽略的对象。 “那么,藤川同学也请自己小心了。” 而她所没有告诉忍足的是,在为他办妥请假事宜的同时,她也为自己最后一天的行程请了假,在平安神宫的参观后便可以自由行动,最后也由自己坐车回到东京。她给出的说辞是要去附近的大阪看望曾经的老师,理由并不像忍足那样充分但也得到了批准,或许是因为管理这项事务的老师是藤川家的旧识,祖上从冰帝创校之日起就在冰帝工作,如今已经过了三代,显然是颇有渊源,也因此会对藤川凉网开一面。临走前她向这位好心的寺岛小姐反复道谢,并允诺平安回家后会立刻给她打电话。 从京都到大阪,不过是几十分钟的车程。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大阪,却是她头一次在十七岁的时候来到大阪。 她站在道堀顿川上的桥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不远处巨大的格利高标志,并没有作太多停留,只是找着手里纸条上的地址赶路。 她所要见的老师姓筱原,是她从前的钢琴教师。从六岁到十三岁辅导了七年,那之后藤川凉的演奏水准趋于稳定,而她也到了退休养老的年龄,于是便卖掉东京的房子随老伴回到故乡大阪。如今筱原已经六十有余,老伴也在几年前因病过世。没有子女,只有一对褶耳猫陪她守着这栋老房子。筱原见到分别多日的藤川凉显得很高兴,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客人。一口浓郁的关西腔完全没有变。藤川凉手里端着筱原泡给她的茶,并没有说出自己只是行程无聊又恰好从关西顺路。 筱原提到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她说凉,千万不要以为比你年长许多的男人才成熟可靠。男人的寿命向来比女人要短六七岁,这样的婚姻,难保不像我这样落到守寡的境地。 藤川凉用指尖慢慢磨挲骨瓷杯壁边朝筱原笑。她曾经听过他们的故事,筱原的丈夫是她大学时代的老师,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和刚坐上讲师之位,前途无量的年轻老师,这样的关系在那个年代的校园无疑是一种禁忌。他们为了对方将这个秘密保守了四年,并在筱原毕业的当天向所有人宣布婚讯。曾经相伴多年的人如今早早逝去,老人自然有太多孤独不甘,但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心里其实从没有后悔过选择这个曾在她的毕业典礼上递上婚戒的男人。 “凉现在有男朋友了么?” 藤川凉摇头。 “那喜欢的男孩子呢?” 藤川凉顿了一下,依旧摇头。 筱原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许久爽朗地大笑出声,“你撒谎,凉。” 她说凉,你的眼神骗不了我。你总是这样挑剔又被动,所以才抓不住真正想要的东西。 藤川凉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也不辩驳什么。有些事,她其实从来都懂,也或许从来都不懂。 告辞的时候,筱原坚持将她送到小巷外的铁道口。藤川凉穿过铁道走出很远,回头依然看到筱原站在那里,没有挥手也没有微笑,只是像一尊石像那样远远注视着她。暗色调的衣服融进周围的风景中,花白的头发扬在风里。藤川凉没来由地觉得鼻子发酸,这时候道口的红灯忽然亮起,拦路闸缓缓放下,不多久就有电车呼啸而来,隆隆不断将她们隔开。 信号灯转了几个方向。电车离开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不在。 天色逐渐暗下来,大阪夜晚的闹市街头与东京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喧闹繁华,除了满耳都是陌生的关西腔外。 随身只带了装有钱包和证件的普通挎包,装有衣物的行李则拜托寺岛老师带回了东京,在巴士抵达学校的时候放进她的储物柜就好。 藤川凉沿着街边的行道慢慢走,盘算着先去吃一顿晚饭,然后搭新干线回家,遇到冈本先生的话或许还能聊一聊关西的见闻。想这些的时候她正在街口等红绿灯,身边的人与车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百般无聊中她茫然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街对面的一家婚纱店上。二层楼的玻璃结构建筑,橱窗里人体模特身上的华服是每个女人的向往,也曾经是自己的噩梦。与此同时她也没来由地想起了忍足,现在的他恐怕正在他姐姐的婚宴上,东京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就在刚才,她对筱原说的话,又究竟是实话,还是挣扎? “嘿,真的是你啊。” 身侧忽然有明朗的少年嗓音传来。一样的关西腔,藤川凉正思索着自己在大阪是否还有熟人,但很快便在回头后找到了答案。 离她不远处的路边不知何时停下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有着浅棕色卷发和明朗笑容的少年就坐在副驾驶座上,此刻正移下车窗朝藤川凉的方向挥手,“嗨,这里,我们见过面的!” 眉眼弯弯,彻底的自来熟模样。他们确实见过面。就在一年之前的浅川河畔,流灯汇成银河的火霄之夜。 是谦也,忍足谦也。 chapter44京都日和(下) 完 chapter45香水與糖 tbc Chapter 45香水與糖〔上〕 忍足侑士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眼下他坐在酒店的化妆间里,对着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无所事事,直到电话铃声适时地响起。身边的姐姐裕里已经换好了礼服,正一边与化妆师商量眼妆的调整一边问他意见,“女人的妆当然要男人来挑,况且侑士的眼光向来不错。”她这样解释,眼中饱含信任。忍足连忙敷衍地比划了个ok的手势,继续应付电话那端传来的嘈杂声音。 ——“嗨,侑士,运气不错,路上没有塞车,对了,我顺路把你的小女朋友也给载来了,快感谢我吧,哈哈……” ——“都说了不是了!榎木先生!” ——“说得没错,确切来说是把侑士给拒绝了的藤川小姐哟,侑士你听见了没有?” 忍足伸手把手机放到远离耳朵的地方,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好不容易才从对方三人的话语里辨别出了基本情况。 就在当天中午他们一家刚在京都平安神宫参加完了姐姐裕里的结婚仪式,那之后全家回大阪准备晚上的婚宴。忍足独自回家换好衣服并安放好行李后直接到了酒店,占尽了修学旅行的空闲优势。堂弟谦也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尽管是周末但下午的补习班无法请假,严格到几乎变态的老师更是在上课铃打响后直接锁了教室的前后门,完全打碎了谦也企图中途出逃的设想。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新上任的姐夫榎木先生自告奋勇开车接他回来,毕竟路途不算太远,谁知带回来的不仅是谦也,更有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人。 只是,暂不管藤川为什么会出现在大阪,暂不管谦也等三人的争执依旧没有结束,暂不管连裕里都开始调笑说“唉呀我早就想看看那个造成忍足家之耻的女孩子了”…… ——“榎木!开车的时候给我把手机关了!”姐夫榎木总是这样不拘小节,偶尔让人头疼,但也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与相差十来岁的两兄弟格外亲近。 好脾气的姐夫“嗨嗨”地应了两声,直接把手机扔给了谦也专心开车。谦也心满意足的接过来,刚想开口,对面的忍足已经将电话挂断。 “侑士他居然害羞了!”副驾驶座上的谦也耸了耸肩,把榎木的手机丢还给他,又扭头去看后面的人,“藤川,看来世界要灭绝了,我们会是最后三个幸存者,你看怎么办?” 藤川凉笑而不语,只是手越过椅背,将谦也的头往窗外方向掰。 外面万家灯火人流如织,地球人满街跑。 婚宴顺利进行。新郎新娘换上西式礼服,般配异常,整个大厅充溢着温馨融洽的气氛。 新娘裕里正按惯例向台下所有人念一封写给父母的信,内容无外乎从日常小事到成长心路历程来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情。忍足听得无聊,毕竟早在化妆间他就在裕里的强迫下将信反复看了几次,并充分发挥裕里口中「文艺青年」的特质将词句表达改得更加煽情得体。都说语言具有特殊的力量,事实上当忍足透过信纸上裕里的一笔一划,仿佛真的能够从中想象到裕里在曾经儿时的顽皮,青春期的反抗,以及就职艰难的困惑中借着父母的鼓励与关怀一步一步走出来,最终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们是姐弟,相处十来年,直到如今姐姐即将出嫁,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过去已经如此遥远。 “凉,你为什么会在大阪?”最后他还是忍耐不住,敲了敲边上的藤川凉,问她。 作为临时加入的宾客,藤川凉被安排在了忍足兄弟同桌。但话说回来,比起已经换上了正装的他,依旧一身制服打扮的藤川凉和谦也,似乎才更像同学的样子。 “哎?”吃了一惊的模样,显然心思也不完全在婚礼上,看视线似乎更像是在对着桌上的祝福三点发呆。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这个,原本只是来看一个从前认识的人,没想到在回去的路上被谦也认了出来,所以就……”尽可能长话短说,其实藤川凉也已经头疼了很久。她对榎木和谦也的热情邀请感激,尽管他们一个与她素不相识,另一个与她的联系仅止于堂兄忍足侑士,当然了,同样不能排除自来熟孩子气又刚好知晓内情的谦也想要看好戏的心理;但她也对此感到无奈,她曾经憧憬婚姻,却止步在殿堂之外。她原以为如今自己已经能足够洒脱,但当坐在这里,看着远处新娘与新郎幸福的笑脸,内心还是难免有一丝苦涩。 “谦也?”忍足迅速偷换了主题,回头看了看另一侧正用表情传达给他「我好饿,怎么还没有念完……」的谦也,“呵,这称呼不错。” “由不得我,你们都姓忍足,总要有些区分。”听出忍足的言外之意,藤川凉不动声色。 “这不公平,”忍足挑眉,“我宁可你叫他忍足,叫我侑士。” “休想。” 转瞬间又竖起了身上的刺。忍足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对家的眷恋,对未来的希望。读完信的时候,裕里已经红了眼睛。 新郎在宾客的起哄授意下用拥抱来安慰,顺便夺过麦克风向众人讲述他们的相识,借以缓和气氛:他是公司的年轻主管,她则是刚刚毕业到了他手下的实习生。然后就和许多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从最初的争锋相对到后来的理解融洽。她鼓励他认清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一味接手父辈的事业做个傀儡;他则教会她如何在男人当道的职场中以女性身份游刃自如,也包括走出过去的阴影。直到新娘有些害羞地破涕为笑。 忍足远远看向他们,心里在那一瞬五味杂成。记忆中他极少看见姐姐的眼泪。她总是将坚强的一面表露在外,即使是人生中最困惑最痛苦的那段时候也不例外。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榎木那句没有当众说明的,所谓过去的阴影是什么,因此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场被肖邦离别曲包裹的学园祭,孤单的焰火,最初的失望与后来黑暗中的拥抱。那句曾经倔强而不顾一切的“我不在乎”,那些原以为能够轻松放手的自信,以及后来一度的愤怒与失魂落魄。 但这些如今都已经不重要。她过得很好,拥有坦诚美好的婚姻,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人和真正的爱。 他忽然感到莫名地烦躁,说不清理由。于是趁新人在别处敬酒的工夫起身去室外吹风,对藤川凉和谦也询问的目光也不予理会。 快步走出宴会厅,穿过大堂,最终停在门外的台阶前,对着被闹市区灯光映亮的夜空和正在汩汩流水的喷泉发呆。喜欢与爱,想要交往的冲动与想要一起生活的心情,这一切终究是不同的。他想起了自己的从前,他的初恋发生在十一岁,一厢情愿地持续了五年却无疾而终,直到后来才慢慢意识到那不过是出于一种更接近于依赖或崇拜的心情。他也曾经与人交往,第一次交往在十四岁的时候,为时两周,自认为尽到一切责任礼节,最后却终结在一记响亮却并不用力的巴掌里。 “你只是被宠坏了,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迹部曾经这样对他说。 当初他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毕竟与他相比,总是将自己放在人群中心位置的迹部才更像被宠坏的模样。 而他不同,他总是尽可能地温柔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他不拒绝情信或是礼物,偶尔与看得顺眼的女孩约会,过得自由自在没有负担。与理理子分手后也并不是没有和别的女孩交往过,漂亮的,性格好的,志趣相投的都有,在国中结束前就有大约三四次。每次都以女孩主动开始,也每次都以他被甩告终。“忍足君是一个优秀的恋人,但也是个可有可无的恋人。”唯一一次,曾经交往过的女孩中最聪明的那个这样对他说。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当时正由他照顾在校活动的那个中国学生一语道破天机。 “忍足你总是太自我。”漂亮的异国女孩从一开始就对他兴趣缺缺,却也因此成了与他交心的伙伴。 “我以为自己很无私。” “你确实很无私,把自己的爱分成均等,无私得让人胆战心惊。”对方莞尔,“中国有个女作家曾写过这样一句话给情人:当她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尊严的爱情并不可取。” “确实,即使低到尘埃里,也并不一定能开出花来。更何况……”她话锋一转,“像忍足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最高点的位置,这其中的平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忍足不说话。 何尝没有意识到?那些曾经接触的,交往过的女孩,总是这样委曲求全,直到再也无法坚持。 而自己,从来没有站在她们的角度考虑。也从来不知道自认为的无私早已经成为了近乎污蔑的施舍。 爱一个人的心情,对一个人目不转睛的心情,他其实从来都懂,只是将它们自私地藏在心里。 似乎是高傲的表现,认为被爱是心安理得,实际只是习惯了接受,反倒笨拙得不知道如何去向别人表达。 “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去约会吧”“到我身边来”。 说过许多这样的话,但又有哪一句背后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是……侑士?” 黑色limo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台阶前。门童连忙上前将门打开,门背后露出了这一晚忍足最不想看见的脸。 “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好勇气。”忍足迅速回过神来,对着面前一袭黑衣的男子露出微笑,“好久不见,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荣幸,德大寺先生。” 普通而礼貌的问候,但语气却因为心情显得尖刻。但名叫德大寺的男子却似乎并没有因此恼怒,依旧面带温和的微笑,“彼此。侑士能够记得我的样子,我也很荣幸。” “托德大寺家茶道学校的福,即使不想看到广告牌上你的脸,我也没有必要去将它们全都卸了。” “呵,侑士还真是老样子,说话也还是那么不留情面。” 门童保持着拉开车门的姿势进退不得,直到黑衣男子走下车来才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台阶之上,远远观望仍在僵持中的两人。 “德大寺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今晚这里不欢迎你。”两个人相隔两米的距离站着,双方都没有挪动脚步。 “这倒不一定,”德大寺爽朗一笑,将一张请柬展开给忍足看,“至少它告诉我,这里欢迎我来。” 忍足的脸色明显一沉,但也显然不打算让步,“这只是礼节,礼节不等于原谅。” “我当然明白,”德大寺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转身对司机嘱咐了句什么,“我从没有请求你们的原谅,我说过错误的话,做过错误的事,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回避。今晚我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这点侑士你尽管可以放心。我想拜托你的只有……”他接过司机递给他的礼品纸袋,“把这个转交给裕里,就足够了。” “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忍足冷哼一声,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这是什么?抚慰金?”嘴上依旧不饶人,收回视线的时候目光触到了德大寺手指上的戒指。 “我还没有无耻到这种境地,”注意到忍足的视线,德大寺毫不掩饰的举手给他看,“你一定在想,上帝,这个男人的婚姻一定会不幸福。” “抱歉,我不信教,”忍足耸肩,“但后半句确实不错。婚姻是工具,不满足于此,还妄图以卑贱的方式实现爱情,这样的你不配得到幸福。” “确实如此。”依旧是淡然的语气。很久以后忍足一直在想,像德大寺这样的人或许就是这样,从小生活在异于常人的严酷环境中,也因此习得了一种可怕的能力:你可以憎恨他,讨厌他,厌恶他,唾弃他,但当他站在你的面前,他的言行却又是这样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仿佛一本会走路的礼仪教材范本。“你知道么,侑士,直到现在我依旧会做噩梦,”德大寺接着说,“不要笑,确实是噩梦。” “我没有笑。” “那再好不过。”闹市区的车流声似乎稍稍降低了一些,“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我们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走错的?” “真不错,噩梦里还能出现王尔德。” “醒来后我想了很久,答案其实很清楚,从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 “……” “我们的一切,都是一场连续的巧合和错误。好在裕里已经走了出去,而我……”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面露嘲讽,“或许永远都要陷在这个噩梦里了。” 忍足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他和裕里并排坐在屋顶上。他问姐姐:你后不后悔?后者却只是坚定地摇头:“不,现在不,以后也不。” 最爱的人和最合适的人,幸运的人能够同时拥有,不幸的人却必须放弃其一。爱情里没有真正的谁对谁错,没有真正的赢家输家。有很多事,并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忍足裕里曾经不顾一切,因此受伤,如今拥有新的生活。德大寺幸彦曾经伤人于无形,因此受到唾骂,如今不得不用后半生的忏悔来偿还。 但至少曾经,他们走过一段并不后悔走过的路。 回到车里等待许久的司机重新开门出来,小声对德大寺说了句什么,又指了指自己的表。 德大寺点都说我知道了,将司机重新打发回车内后,拍了拍忍足的肩,“我该走了,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今后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要多保重。” “你也一样,要多保重。”如果是在原来,这样的情况下忍足似乎更倾向于嘲讽对方:再也见不到,那真是太好了。但现在不同。眼前的德大寺,他所受到的伤害,因为那种来自家庭的责任,因为那无法摆脱的无形束缚,恐怕比裕里的要更大更深。至于德大寺曾经犯下的错误,如果裕里早已经原谅,那他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样想着,他在对方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叫住了他,“还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 “是什么?” “我姐姐说的。她从不后悔,现在不,以后也不。” “真是谢谢了。如果可以的话,是否也能再为我转达一句话?” “请说。” “应该设想,西绪弗斯是幸福的。” chapter45香水與糖(上)完 chapter46香水與糖(下) tbc 两首婚礼有关的曲子,一首钢琴一首吉他 本来打算用的,但这两章估计都要用歌,所以贴在这里了 普通的吉他曲,后面一首则是婚礼进行曲的钢琴版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了,发文了,网页都打开了,md网断了,混帐无线花了我半小时连上来 忍足他姐的故事大概都可以抽出来写个番外了= =完全没讲清嘛 有问题的直接去看文下评论回复……基本都在那里说清了 题目香水和糖的意思也没解释,所以说慢慢来……最近lc看多了,看到西绪弗斯想到政委看到作者加缪想到法国最性感……otl 下班章的视角依旧偏向忍足,他要当第一个开窍想通的人,阿凉第二个想通,最后女方主动就行了 顺便继续奋力让自来熟属性的谦也抢镜!劳资要抒发自己的爱! ps说实话我是不介意那什么一下的,但最近jj管得严,一那什么就灌砒霜…… 好像开新坑阿,满地滚 Chapter 46香水與糖〔中〕 德大寺乘坐的车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最终消失在酒店大门外。 春末微热的夜风在周围盘旋,忍足将德大寺给的礼品袋举到脸前看了看,寻思着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很快又意识到这个动作很可笑,于是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打算往回走。 刚抬眼就看见身后不远处正站着本应当在室内的藤川凉,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凉?”他有些吃惊,但还是尽可能表现地不动声色。事实上他并不介意自己与德大寺刚才的对话藤川凉究竟听见了多少,比起这个,对方那脸仿佛在急于解释「我没有偷听,真的」的紧张表情倒更令他觉得有趣。 “那个,你离开得太久,所以谦也让我出来看看……” “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不多问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走上前,带过藤川凉的肩膀往回走。 并非没有察觉到对方担忧的心情——与谦也的怂恿无关,也同样意识到自己对如何表达感谢的茫然——不同于往常用调笑蒙混过去。 他们其实都是拙于表达的人,总是像洋葱一样将自己的心意层层包裹起来。甚至即使对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也不会去刻意点穿。 宴会厅内的气氛与离开时相比没有太大改变。敬酒的环节尚未结束,藤川凉刚重新落座就又被谦也拉去闲聊。 虽然谦也的自来熟属性自小就表露无遗,不过……忍足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从谦也不怀好意的笑容,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和藤川凉从哭笑不得到几乎想要去揍他的神情变化来看,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的聊天内容,其中自己当仁不让占据了男主角的位置,这让忍足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无力。但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德大寺交给他转送的礼物。他自然明白这份特殊的礼物不能当众送上——毕竟不知道裕里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因此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比如当敬酒终于结束,婚宴即将走向结尾,裕里独自回到化妆间补妆的时候。 刻意避开了其余时间始终陪同在旁的姐夫榎木,却没料到裕里的表现洒脱得让他瞠目。 “原来他来过了啊,”接过纸袋的动作没有任何推托迟疑,“侑士真不懂事,都不知道让客人进来坐坐。” “是他自己……”忍足顿时郁结,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呢。”裕里朝他露出微笑,声音平静得仿佛从前的一切都不存在。 拆开纸袋的时候,意料中的礼金袋与另一个精致方正的黑色漆盒露了出来。 裕里顺手将礼金放在一旁,同时并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将漆盒打开给忍足看。忍足看了有些发愣:盒子内的丝绒底座上躺着一枚半新不旧的凸透镜,或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看上去灰蒙蒙的,无论从哪方面想都无法将它与新婚贺礼这样的正式场合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出自礼仪活教材德大寺之手的这个事实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牛顿环?”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教科书上的实验。忍足有些哭笑不得,捡起那片凸透镜将凸面抵住化妆台上的玻璃,明暗相间的彩色圆环立刻浮现出来,“这就是礼物?” “我想是的。”裕里不动声色地将凸透镜放回漆盒盖上盖子,“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从我这里拿走的。” 有人说一切都会被时间冲走,唯独回忆会回来。 那时候她还叫忍足裕里,而不是如今随夫姓了榎木;那时候他还叫里千幸彦,而不是后来入赘成了如今的德大寺。 物是人非,眨眼间只剩下这块简陋的玻璃片,年年岁岁衍射出相同的光。 他最终选择将它归还给原来的主人,像是在对过去郑重地说一句再见。 忍足没有追问下去。他想起曾经有这么段时间,谦也沉迷于杂志上所谓的占卜和心理测试,就连屡次被堂兄嘲笑为女气也乐此不疲。 他时常会塞给忍足纸和笔,对他说麻烦你在上面把你的理想的家画出来,然后对着忍足随便涂出的线条振振有词解释说,同样是这个测试,据统计多数女性都会画出一个详细的房间,在里面精心布置每一个细节:花瓶,窗帘,床头柜,地毯等等;男人则会画一些房间之外的东西,比如院子,比如树,比如湖泊河流。 他也会向忍足解释不同测试中每件物品指代的现实意义。有普通的:比如在约会交通工具的测试中,选择自行车的男人通常比选择机车的可靠;也有荒谬或是有些神棍的:比如房间里摆放的花表示想要被注意的内心,使用的香水代表过去的情人,以及砂糖代表执子之手陪伴你一路走下去的人。 当初他完全不能理解谦也的热衷,但现在回想起来,这里面或许确实有几分道理。 香水的香气持久芬芳,不知不觉就会在周身染下磨不掉的味道。但没有人尝过它真正的滋味:苦涩,辛辣,甚至有毒。 而砂糖不同。它朴素,单调,却在不知不觉间融入生活每个角落。生命里的那些苦涩和不如意,能够由砂糖将它们冲淡遗忘。 谁是谁的香水,谁又是谁的糖,这一切当事人最清楚不过。 婚礼的最后,新人按传统提前离开宴会现场。他们的蜜月将在夏威夷度过,为时两个星期。 忍足的父亲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需要连夜赶到名古屋。妻子留在大阪整理好久没人居住的梅田旧屋,儿子则在兄长家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启程回家。 谦也的父亲更是在婚礼中途就已经早早退场,毕竟私人医生的工作时间总会难免受到雇主的制约。因此他先开车将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谦也尚在读国中低年级的弟弟送回就读的寄宿制学校(下周有重要的垒球比赛,因此即使是双休日严格的训练也丝毫不减),然后再前往雇主眼下所在的热海地区,开始之后半工作半度假性质的一星期生活。 “如果不介意的话,藤川同学不如也留在我家住一晚,怎样?” 而就在藤川凉计算着如果现在去乘新干线将会什么时候到东京,觉得有些无望后犹豫着想要打电话向筱原求助时,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之前与她并没有太多交流的谦也的母亲竟主动向她提出了这个建议。妇人柔和的脸部线条与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都和谦也极为相似,金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更是如出一辙,这让藤川凉不免感到一阵亲切,再加上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不知不觉中也就答应了下来,根本没去注意背后谦也意味深长的笑容和那之后的事件走向。 ※ 谦也说:“啊啊,都那么晚了路上还有那么多人。” 谦也说:“我妈果然好眼力,回头得当面夸奖她一次。” 谦也说:“大嫂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侑士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藤川凉终于忍不住用手肘去捅他:“谁是你大嫂了!” 大阪夜晚的闹市街头,年龄相近的三人并肩而行。谦也哈哈大笑毫不介意,继续一左一右扣住另两人的脖子。 “谦也,你自来熟的毛病已经无可救药了……”忍足几次试图掰开谦也的手臂,无效。又回头看看同样被搭着手臂,脸部僵硬的藤川凉,不由叹气。 半小时前他们离开酒店。忍足的父亲独自前往名古屋,谦也的母亲则开车将忍足的母亲送回忍足家在梅田闲置多年的旧屋,顺便一起将屋子简单整理一下,同时让另三人自己乘车回去,并反复嘱咐谦也要好好招待客人。谦也听得不耐烦但还是嗨嗨地答应下来,赶在母亲罗嗦更久前带着另两人沿反方向穿过商业区,前往最近的电车站搭车。时间充裕又无事可做,于是下了电车后三个人就沿着住宅间的小路慢慢走。月明星稀,路上少有行人,只看见远处民居的灯光一盏一盏暗淡下去。 谦也家是一栋古老的和式建筑。木门,院落,石龛,金鱼池,洗手钵,应有尽有。 藤川凉想起刚才听谦也说过忍足家的旧屋是西式风格。联想起两家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不由觉得这两栋屋子恰巧选反了主人。想这些的时候谦也已经摸出钥匙开了门,一边回头招呼他们进去一边去摸玄关顶灯的开关。灯亮后藤川凉刚想跟进去就听谦也低呼一声“不好”,话音未落又见他转身与他们擦肩而过,穿上鞋后径直向院子匆匆跑去。 “他怎么了?”藤川凉下意识地问身后的忍足,尽管有些茫然但还是不禁感叹,“跑得还真快。” “那当然,浪速之星的自称除了坚不可摧的厚脸皮外,基本的实力也还是需要的,”忍足见缝插针拆他的台,“我想,他大概又把奥德修斯掉在院子里了。” “奥德修斯?” “是的,谦也他希腊神话看多了,别理他。” 忍足说完扔给她一句“你先进去吧,我也去帮他找找”后消失在庭院角落的树丛后,只留下藤川凉一人怔怔地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内的灯光透过她与门框之间的缝隙投射出去,将她的影子在门外连接庭院的石子路上拖得老长,但也因为强光的关系越发看不见黑暗中的另两个人,只能听见不时有树丛抖动的簌簌声,什么东西在摩擦地面的吱吱声,以及类似“侑士它就在你脚边快抓住它……哇啊不是让你去踩它”“吵死了!谁让你教会它爬树的!”“我赌一个月的晚饭我没有教过!喂它又朝着水池那边去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有给它留今天的早晚饭?”“……好像是的,我七点不到就出了门。”“那等你家的鱼都被它叼走,我一定会回来围观你爸是怎样揍你的!”“都说了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侑士!”之类的对话传来。 尽管在这场闹剧的整个过程中藤川凉已经隐约猜到将两兄弟耍得团团转的是谦也的宠物,但直到谦也抱着那条巨大的蜥蜴凯旋而归,头发凌乱身上沾满树叶甚至泥土,并在看起来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连眼镜都已经不得不脱掉的忍足无奈的注视下,向藤川凉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奥德修斯时,即使本身并不惧怕昆虫或是此类爬行类植物,藤川凉依旧难以将这只有着坑洼表皮,尖利爪牙和不怀好意目光的巨大蜥蜴与古希腊传说中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奥德修斯联系在一起。 “哦,它看起来精神不错……”藤川凉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尽可能与蜥蜴拉开距离。 “当然,和伊阿宋比奥德修斯可要开朗多了。” 谦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似乎对藤川凉言不由衷的夸奖很满意。他握起蜥蜴的爪子向藤川凉伸了伸,惊得对方顾不得面子迅速后退了几步。 忍足则适时的凑过去向再次陷入茫然的藤川凉解释:“伊阿宋是谦也在奥德修斯之前的宠物,在他国二时死了,那时候谦也还哭了一场,太丢脸了。” 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说实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在谦也八岁生日那年送了他一本希腊神话,让他糟蹋了那么多好名字。” 进入室内后谦也将蜥蜴关进笼子,从冰箱里翻了些东西给它吃,算是补偿早晨没留食物的失误。 灯光下藤川凉才发现忍足兄弟在刚才与蜥蜴的周旋中都带了些小伤:忍足的双手手臂上都有几道明显的划痕,有些甚至还渗出了血——“院子里的玫瑰花茎划到的,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忍足如此解释,“不错了,好歹没有划在脸上。”谦也则没那么幸运,不仅左脸颊不知在哪里被蹭破,右手的虎口上更是有几枚清晰的牙印。 “奥德修斯干的。”忍足仍旧不放过揭谦也短的任何机会,“饿了一天,看见新鲜的人肉,不咬才有鬼。” 谦也家比外观看上去的还要大很多。不仅很容易就分好了房间,整栋房子竟连浴室都有四间。 “原来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也住在这里,人多房子又大,为了方便就这样改造了,”谦也自然地解释,“其实也不错,至少我记忆里从没有全家等着用浴室的情况”说到这里藤川凉也终于了解到原来谦也的父亲才是忍足家的长子,但因为忍足父亲更早结婚生子的缘故导致谦也反而成了忍足和裕里的堂弟。藤川凉能够理解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毕竟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家主对待长子与次子的婚姻向来会抱以不同的态度和要求。但好在忍足和谦也的关系看上去相当融洽,也就让人忽略了这样一段或许有些尴尬的过去。 三人分别在不同浴室洗了澡,换□上的衣服,互不干扰。 忍足理所当然借用了谦也的衣服,对着t恤上巨大的卡通头像哭笑不得,同时也招来了谦也“笑什么笑!不想穿的话就给我脱下来”的抱怨;藤川凉则庆幸自己在将行李交给寺岛时下意识地留了一套换洗衣物在随身包里,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把一切安排好后藤川凉回房休息,谦也则从柜子里翻出常用医药箱,开始和忍足一起处理伤口。只可惜两人尽管是医生家的孩子,但显然都不擅长这项基本技能。最开始还只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安安静静各上各药,之后经历了惯常的互相挑刺,看不顺眼,示范失败的过程,最终因为动静太大引来了同一层楼的藤川凉。 “什么啊……”藤川凉在心里暗骂着两个笨蛋,伸手将谦也脸上被忍足胡乱贴上去的创可贴揭下来,不顾对方的尖叫抗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只好包揽了这项算不上麻烦的苦力活——尽管同样算不上专业,但好歹比那两兄弟自己动手的成果让人看得过去,除了手法温柔程度与他们有得一拼之外。忍足盘腿坐着,支着下巴打量不断挣扎抽气的谦也和报复性地加大上药力度并不断小声抱怨的藤川凉。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眼前的这个人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就像是命运的安排。她不依附于别人,也不属于周围任何一个派别,不张扬不耀眼,却偏偏在最开始就吸引了他的目光,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已经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与他身边的人相处融洽——包括迹部,包括宍户,也包括如今的谦也。 “好了,”藤川凉推开谦也,“下一个。” 楼下的电话忽然响起,谦也跌跌撞撞起来去接电话。“别擦到药水,还没有干。”藤川凉不忘提醒他。 忍足挪到藤川凉身边的位置,背靠着谦也的床脚。回想起刚才所想的一切,有那么瞬间他莫名地不敢去看对方的双眼,只是安静地伸出双手,目光锁定在谦也床前,也就是自己正坐着的小圆地毯上,心想都已经快夏天了这小子竟然还不把那么累赘的东西搬走……胡思乱想的时候手腕已经被人捉住,尽管室温不低但藤川凉的手指显得冰凉,这让忍足几乎要自嘲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体温变高的缘故。沾着药水的棉签接触到伤口时,他也像谦也刚才的反应一样抽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 本以为要像谦也一样拉扯一番,却没想到他刚刚表露出逃走的冲动,藤川凉就立刻松了手。 “啊,抱歉……” 忍足尴尬地笑了笑,将手重新伸过去。藤川凉默不作声地继续上药,不抱怨也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 低头时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这让忍足无法窥见藤川凉此刻的表情,但他几乎也能够猜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独处时他们间的气氛总是这样,除了极少的特殊状况外总是充满礼节性与公式化。忍足基本知道问题在哪里,也明白这一切并非一朝一夕,或是一二小事能够筑就。他想起自己曾经利用她,来在鹰司面前表明自己已经将过去与现在划清界限,尽管事后他才明白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也曾经试探她,在北国的夜晚,在新年清晨的山丘,在喧嚣之外的教学楼走廊上,以及其他零碎言语。这一次又一次,无非是源自对自身心意的怀疑与不确定,因此希望她能像以往遇到的人那样,主动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却不料所有的事开始逐渐偏离自己原本的计划。 隐患早已埋下,只是他无法确定真正的导火索究竟在哪里。仿佛是他率先挑起了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了。”第二次。藤川凉松开他的手,想了想又将他的手臂抬起来,似乎在看还有哪些遗漏的伤口。 忍足看着她认真又安静的脸,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一年的接触中他逐渐意识到他们两个或许是一类人,至少在坦率的方面。想要表达的心情,想要说出的话,这些原本并不太难的事,有许多时候在他们看来却是一场灾难,仿佛表达出来就会让自己固守的某种东西坍塌。就像刚才,她始终在不断抱怨着谦也的不配合,却耐心为他的每一道伤口消毒上药,似乎完全忘了这原本就不是她的分内事。回想藤川凉与谦也相处时的随意和鲜活,又对比起如今面对自己时的那种冷冰冰的礼貌,忍足忽然强烈地羡慕起谦也。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即使是这样笨拙的关心方式,也能彻底吸引住自己的目光。 许多次想要告诉她自己真正的想法,却总是无法坦率地说出口。 确认了没有其他伤口,藤川凉松开忍足的手,打算将东西放回药箱。 手指与皮肤的接触还没有完全分开,就又感到自己的手臂反被扣住。短时间内重心在力量下前移,最终落入对方的怀抱。 “对不起。” 心跳漏拍的瞬间,就听见这句话贴着耳朵传来。 胸腔里堆积着太多想说的话。眼中全是此刻的你,哪里顾得上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究竟要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天知道是jj抽了还是网抽了 一章发了我三个小时,主页,后台都打不开,我受够了 谦也的电话究竟要打多久,我会考虑的…… Chapter 47香水與糖〔下〕 额头抵住忍足的颈窝,能清楚地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头脑短暂的空白后藤川凉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想将忍足推开,“你……”后面的话被吞没在忍足的吻里。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却显然与前一次的试探不同。莽撞的,无措的,甚至显得没有技巧的吻,很难想象忍足会这样去吻一个人。双唇交叠唇齿交融。与此同时忍足的双臂紧紧箍住面前的人,力道大得藤川凉觉得自己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想要把他推开,却发现力量的差距下一切只是徒劳。耳边传来忍足的喘息,以及他身上的那种炙热的气息。就像是被这种热情蛊惑了一样,藤川凉原本紧绷着的身体竟逐渐松弛下来,仿佛无奈的妥协。 忍足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藤川凉感到她的双臂被抬起,混沌中环上了忍足的颈部。回应拥抱的亲密姿态让她顿时惊慌失措,想要抽回手,却不料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凉,不要放手……”忍足的声音比平日更加蛊惑,甚至沾上了少许□的味道。额头,眼睛,鼻梁,脸颊,嘴唇,下巴,他的嘴唇沿着藤川凉的脸部轮廓一路下移,最终到达锁骨的位置。藤川凉感到自己的锁骨正在被他轻轻啃咬,他额前的碎发在她的颈窝摩擦,让人发痒难忍。 身体开始颤抖,这样亲密地与人接触已经很久没有过,但藤川凉并没有任由事情朝不可挽回的程度发展下去。 当她意识到忍足的手已经探向她的衣服下摆时,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忍足,”她松开环住忍足的手,捧住他的脸制止他的吻,“玩够了没有?” 忍足按在她腰间的手并不移动,只是注视着她松绿色的瞳孔,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问出这样的话,“你误会了,凉。” 说着再次吻了上去,在能碰触的距离中交换气息,轻声低语:“我现在吻你,不是玩笑,也不是游戏。” ——哐。 有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不出意外看见谦也正站在房门边,神色尴尬。 他俯身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电话子机,动作缓慢。藤川凉注意到谦也不仅是脸色,就连耳根都红得吓人。只见他在确认了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挂断后顺手把子机朝床上一扔,随后对着仍旧坐在地板上,保持着狼狈姿势,呼吸也还没有平复下来的两个人干笑了几声,又抓了抓满头卷发,“嘿嘿……打扰了,你们继续……” 迎接他的是几团纱布,一塑料瓶药水和另两人的大声抱怨。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 “大嫂,真的对不起,小弟我一时疏忽,险些让您遭遇不测……您要打要骂随意吧……” “所以说到底谁是你大嫂了啊!”藤川凉怒不可遏地推他,谦也的头磕在背后的床板上,痛得大呼冤枉。 不多久他们已经并排坐在床脚,推推搡搡又无所事事。刚才波动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好在坐在两人之间的谦也的存在缓解了气氛的尴尬。 起初谦也仍旧坚持不懈揭忍足的底,比如他从小方向感差得惊人,不仅小时候出门经常走丢,三番五次把他的父母惊出一身冷汗,就连谦也自己都曾经参与到在郊游中寻找走失的堂兄的活动中;甚至连国中入学式忍足也因为坐上反方向电车的缘故导致错过;又比如小时候有一次兄弟两人在郊外看见了流星雨,耀眼的光芒在天际转瞬即逝。谦也充分发挥浪速之星的本能说了一大串愿望,最后却被忍足简短的一句话气得几乎吐血。 “你猜他说了什么?”谦也悲愤地问藤川凉,提起这件事他至今耿耿于怀,“他居然说‘我希望谦也的愿望一个都不要实现。’” 忍足反常地沉默,藤川凉虽然配合地笑了两声,但也不再说话。 谦也知趣地转换了话题,又说起了国中时代在木下藤吉郎祭中扮女装的惨痛历史。“白石扮了白雪姬,虽然我觉得他更适合去扮护士……” “护士……感觉好□……” 藤川凉诚实地说出内心想法,并顺利接收到谦也意为「□个鬼!□的分明是你的大脑!」的目光。“那你扮了什么?”她不忘追问谦也。 谦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在他忽然沉默下去的时候已经安静了很久的忍足终于开了口,“是睡美人,”他安慰性地拍拍谦也的头,“然后……” 话没说完就被谦也捂住了嘴。浪速之星忽然觉得很绝望,这世界总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尽管他彻底忽略了今晚这个话题是他率先提起的)。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国三春天那段不怎么好的回忆:扮演睡美人,裹着塑型紧身衣和蕾丝长洋装,头戴累赘假发的他浑身僵硬地躺在舞台中央搭建的床上,台下是几百双充满期待,幸灾乐祸或过分脑补的眼睛,面前则是客串王子的金色小春。而就在台下“吻他!吻他!”的如潮呼声越来越高时,正在后台控制灯光的白石护士好心地拉了舞台电闸为他解了围,也是他至今对白石充满了感激……不过,这好像不是现在的重点。 谦也陷入回忆的时段里忍足几乎就要被他活活闷死。他甩开谦也的手大口喘气,藤川凉则低下头吃吃地笑,并不理会谦也“不要乱想啊”的抗议,或是恳求。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这时候回房显然睡不着,一个人又更容易胡思乱想;留在这里是希望借谦也的存在缓解刚才的失措,尽管依旧不敢去看忍足的方向。 嘴唇上的触觉,颈部的瘙痒和腰间被接触的温度还没有完全褪下去,同样在耳边徘徊的是忍足最后的那句话。 忍足说那不是玩笑也不是游戏,两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确信自己看到了忍足眼里的某些东西,和以往不同的认真和真挚,以至于一时间她的心中欣喜竟盖过了惊讶。藤川凉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亲手将心中的魔盒打开,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吻,也或许是某些东西确实已经到了临界。尽管从中出现的不至于像潘多拉那样悲惨,但也同样不可挽回。人的情感就是这样不可理喻,重要的感觉偏偏总是说不出理由。明明已经能够看到对方的内心,但就是摸不住形状,也因此无措于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 “稍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忍足忽然站起来,握着手机走出房门,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谦也起身将门关上,挨着藤川凉重新坐下来。 “藤川你,究竟是怎样看待侑士的?”良久他忽然发问。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外面的月光混着其他民居内的灯光渗透进来。 藤川凉茫然地抬头看他,少年的脸部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中多了几分柔和。谦也和忍足的长相粗看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或许是因为忍足长得更像父亲,谦也则更像他母亲的缘故,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谦也外向而忍足相对内敛,就好像日光和月影之间的微妙区别。 而现在的谦也,既不是原先半开玩笑的语调,也没有故意搞怪地称她为大嫂,一本正经的模样反倒让藤川凉不知怎么回答。 藤川凉踌躇不语,谦也则继续试探:“那你们刚才……” “我不知道,真的。” 诚实又茫然地摇头,换来的却是谦也理解的微笑。 “侑士他啊,看起来很精明,其实就是个笨蛋。” “……” “他总以为自己很温柔,能对所有人很好,但总是在无意中伤人心……” “那谦也你又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藤川凉打断了他的话。谦也所说的话,以及他想要说下去的话,其实她都明白。 “他啊,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嬉笑也好,揭短也好,他们满不在乎,因为真实的感情尽在不言中。 爱护与珍惜从不说出口。这对兄弟,其实都是善良又温柔的人。 而在楼梯的拐角,忍足透过窗户看向黑黝黝的院子,同时拨通了手机中的号码。 冗长的铃声后,信号终于由遥远的海的那端传来。尽管偶尔会有杂音,但确实存在。 “景吾,好久不联系,是不是吵醒你了?”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扬起嘴角。 “忍足,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你智商下降的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和以往一样倨傲的声音,同时能听见背景里嘈杂的人声,似乎在有着许多人的地方,“本大爷这里现在是下午三点!撬开你的脑袋,把时差的概念重新输入进去后再来和我说话!” “嗨嗨,我错了小景,”迅速承认错误压低态度是和迹部和睦相处的万灵药。 “到底有什么事?长话短说,我正在会议室门口,五分钟之内需要进去。” “是这样的,还记得国三时的选读课上,你们小组负责分析的那个故事么?” “……记得,怎么了?”北欧神话中令人唏嘘的悲伤故事,当时还引起过一阵关于爱情和厌倦的争论。 “我想,我的freya,我已经找到了。但我也不会再犯odur的错。” 迹部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不断追问,但忍足已经干脆地掐断了电话。 他回到房间,看着正在东拉西扯的谦也和依旧吃吃笑着的藤川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他朝藤川凉比了个「你过来」的手势,见对方愣着不动,干脆主动凑到她的耳边。 “凉,我喜欢你,这不是开玩笑。” 浪速之夜,窗外月光温润如水。另一端的谦也不断说着从前的事,眉飞色舞;藤川凉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只是呆坐着,什么都不说。 忍足偶尔配合谦也说的话大笑。他感到自己心里压了许久的一样东西已经被搬走。他终于赢过了自己,学会了坦率,已经说出了内心想说的话。 至于未来的一切,无论好坏,他现在都不愿意去想。或许,或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他也能和心爱的人并肩坐在一起,就像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一样,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我喜欢你。” 而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俺在一边出门吃吃喝喝一边存新文,所以没去要榜这文的速度也有点慢了 新文现在才存了1w,雪特,离我目标的五万还差好多 萨比希了…… 后面那首夜曲是我当年考级时弹的,青葱不再阿= = Chapter 48雲中階梯〔上〕 第二天早晨谦也的母亲回家,进门后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仿佛没有人在。 她满腹狐疑地上了楼,推开谦也的房门后,才发现三个人东倒西歪睡死在床脚前的地板上,床上的被子丝毫不乱。看样子显然是前一晚聊得太忘我造成的结果。这样想着,她无奈的笑笑,走到窗前将窗纱拉开,让明亮的日光将他们叫醒。 “对了,侑士,津子需要暂时回一次娘家,恐怕下午才能回来” 当谦也揉着酸痛的脖子边打呵欠边下楼,藤川凉依旧在楼上的卫生间内洗漱时,谦也的母亲回头叫住了背后正在将早餐从厨房端上餐桌的忍足,后者则惊讶于不过是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对方竟为他们准备好了一顿完整的和式早餐。 津子是忍足母亲的名字,听到这句话后他顺从地应了一声。 “梅田的屋子整理完了没有?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侑士能这么想,那当然再好不过。” 忍足时江,也就是谦也的母亲朝他露出微笑,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打发他们做最后的苦力。 “剩下的活不多,只要把垃圾集中到花园里就可以了,中午前后会有专门的人来收走。” 她说着,又伸手为忍足分担了两个碟子,“吃完饭后我会把你们带去,顺便把津子送走,所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周日的大阪天气晴朗。忍足和谦也在车后座上为该不该开窗争执,藤川凉则靠着副驾驶座看着窗外大阪的街景。车内音响反复播放着轻柔的民谣,是谦也母亲喜欢的曲子。 额前的头发被春末微热的风吹散开来。日光树影交错在一起,虫鸣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 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和谦也描述的一样,忍足曾经的家是一栋白色的西式建筑。 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尖顶洋房,三层建筑,包围在一大片因为长年不曾修剪显得长势喜人的草地中。左右对称有两个尖顶,并特别在一二楼加以六角形的凸窗来装饰。整齐匀称的柱石撑起楼中间的骨架,二楼的阳台端正狭长,刚好充当了天然走廊。 踩着屋前正中浅灰色的石制阶梯走上去,一共是十一级,尽头是紧闭的大门,就连门拉手都是用紫铜开模制造。 “真漂亮,”藤川凉左右环顾了一下,由衷赞叹。” 忍足的母亲已经在底楼的客厅等候,看见藤川凉,她抱歉地朝她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藤川小姐,这种时候居然还麻烦客人来帮忙……” 藤川凉连忙摇手说应该的,毕竟自己已经受到了他们的邀请和接待。 忍足津子也不再说什么,依次向他们三个道别:“那么,下午见了,傍晚我会把你和侑士一起送回东京。” 屋子已经基本整理干净,装有垃圾的纸箱堆满了客厅,只剩下空荡荡的家具留在原地。 忍足说父亲在东京的工作期限已经临近尾声,两年后就能彻底脱手。那之后他的父母会回到大阪,继续在这栋全家人生活了多年的屋子居住。这次来只是抽空将在以后再也用不到的物品全部扔掉,腾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空间来考虑该如何重新改建。 整理出了许多废旧的书籍报纸和衣物,统统整整齐齐码在纸箱里。 谦也撕着胶带将它们封上口,藤川凉则在边上打下手,偶尔递上剪刀和胶带,并没有太多事要做。“我妈吩咐的,说不能麻烦客人。”他这样解释,刻意隐瞒了后半段对话。那是在他的母亲开车带伯母离开前,忍足津子去了花园,说是有东西落在了那里,忍足时江还在玄关处换鞋,一边嘱咐谦也各种需要注意的事。 林林总总说得差不多时,她抬眼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向藤川凉介绍这栋屋子的结构的忍足,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谦也啊,”她带着认真的神情拍拍儿子的肩,“有时候妈妈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和你爸爸对你的教育在哪里出了问题……” “吓,”谦也一惊,对这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话茫然不已,但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看看侑士,再看看你,都已经十七岁了,居然连女朋友都没有,妈妈还真是……” 谦也干净利落地将母亲推出门外,用力拉上门,将对方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堵在门外。 他朝循着声音看过来的另两人尴尬地笑笑,决定不去理睬背后已经开始捣门的母亲。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夹心饼干的馅一样悲哀:堂兄和藤川凉似是而非的关系他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侑士对他的询问不置可否,藤川则干脆摇头说不知道。两个人前一晚还当着他的面吻得旁若无人,到了今早竟连说起话来都像点头之交那样客套;另一方面他的母亲,或许还包括侑士的母亲却执拗地仰仗所谓「女人的直觉」下了定论,直接导致了他在两方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好。 该死的,真是麻烦……谦也抓了抓头,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藤川凉在谦也的指示下去了二楼的书房,去取柜子里的一卷绳带。胶带封口虽然美观,但毕竟不够牢固。推开门就看见从刚才起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忍足坐在书房中间的地毯上,对着散在脚旁的一叠旧报纸发呆。 “哟,”他抬头对藤川凉打了个招呼,语调没有波动半分。 藤川凉也不避不退。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在天亮后非但没有让她对面对忍足有所胆怯,反倒是重新有了直视对方双眼的勇气。就像忍足在早晨的某个间隙对她说的那样:“昨晚的事,很抱歉,”前半句照搬了登别之旅曾经有过的台词,但之后却话锋一转,“至于你的答复,我不急着听,所以你尽管慢慢考虑。” 藤川凉哑然失笑,继而点了头。 她欣慰于忍足主动给了她时间,也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某颗种子也已经开始抽芽,但这并不代表需要立刻开出花来。或许在未来的某天,当她能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也就能像如今的忍足那样,痛快地将内心真正的选择表达出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很快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正要离开,却被脚边的一本硬面抄吸引了视线。 单调的藏青色布纹封面,烫金字体在中央书写着一行陌生的语言。藤川凉鬼使神差地将它拾起来,却不料硬面抄中夹着的一叠纸片忽然掉了出来,一时间全都散落在地上。大都是泛黄发皱的纸质,似乎是本子的所有者曾经的剪报。 “哈,是这个啊。” 不知不觉中忍足已经站了起来,他将地上的报纸碎片捡起来,大大方方给藤川凉看。 藤川凉接过去粗略看了几眼,发现剪报的标题大同小异,几乎都是关于七八年前发生在大阪的一桩医疗事故。“这是……你父亲的医院?”她很快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抬头问忍足。 “是的,我读国小时发生的事了,”忍足点了点头,抽出另一张新闻碎片,“那时候可是把医院上下弄得焦头烂额,算是当年相当轰动的一件事了吧,”他说着,手指点向新闻碎片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喏,就是他,福岛正夫,事情的始作俑者,记得那时候……” 忍足用平稳的语调叙述着当年发生的事。他想起那灰色调的几个月,隔日翻新的新闻,布满连绵雨声与和尚诵经声的葬礼,背脊挺得笔直的优雅妇人,以及在所有人面前大声斥责自己曾经向往的职业的倔强少年。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让他几乎都快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姐姐已经出嫁,自己即将成为考生。至于那当初已经宣布放弃医生梦想的少年及他的家人,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那么多年,而今回头忘过去,就像是一场能够触及的梦。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发现藤川凉在看见福岛照片的那一刻神情的变化。 横亘在其中的七八年时间并不能阻止她在那一瞬的迟疑。尽管头发已经花白,尽管皱纹已经满脸,尽管曾经的白大褂与正装变成了如今脏兮兮的夹克外套和仿佛永远擦不亮的皮鞋,尽管当初的自信与骄傲已经轰然倒塌,将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打入众人唾弃的境地,最终以落魄的姿态混迹在人群之中,但毫无疑问,照片中的这个人,正是他的新邻居冈本无疑。 她忽然感到有些混乱。 觉得难以置信,但冈本支支吾吾间透露出的个人信息,与报道中的福岛却是不谋而合。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犹豫了许久,她还是开口问了忍足。 “不清楚,听说已经刑满了,或许回了老家,也或许去了别的地方,不过我想继续做医生已经没什么可能了,”忍足将剪报重新夹回硬面抄,“说不可惜那一定是撒谎。但无论怎样,虽然有不好的过去,还是希望他能安安分分过好下半辈子。” 藤川凉沉默不语。 照片中的福岛还是个精神的中年人,也难怪,能够从偏远的南方岛屿考入东大,经过筛选后进入医学部进修,最终到了当初的地位,他确实有傲视一切的资本;而现在的福岛,或者该说是冈本,受困于当年的影响无法继续从医,妻离子散,不得不隐姓埋名潦倒度日,这其中的辛苦藤川凉无法想象。但自然的,在得知真相后她也无法完全对冈本报以怜悯。这是他犯过的错,是他这辈子无法抹去的一道划痕,于是如今需要用他的后半生来赎罪。 她想起冈本时刻保持着的谦和微笑,这才发现这微笑背后掩藏着的屈服于生活的无奈。 但或许就像忍足所说的,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会受困于什么,还是希望冈本能够相对平淡地度过下半辈子。而她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藏在心里,不去触痛冈本内心敏感的角落,也不透露给曾经经历当初事件一角的忍足。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也就越幸福。 午餐时他们原本想要叫外卖,但最后还是决定去附近一家熟悉的拉面店。据谦也说当初他们都是那里的常客。他们沿着屋子所在的缓坡往下走,经过一座门面破败的旧书屋,经过几栋短大的宿舍,三三两两的大学男生带着棒球手套和球杆从他们面前经过,目的地显然是位于坡顶的大学球场;又穿过一片竹林后到了一条小河边,面店在河的对岸,因此需要从桥上走。 漆成红褐色的木桥,掉漆掉得厉害。忍足正在和谦也讨论店内的哪种拉面比较美味,或许是说到旧事的关系语速比原先快了许多,藤川凉这才发现纯正的大阪腔她有时并不能完全听懂。插不上话,于是无所事事地走在边上。远远看见桥的那端有人迎面走过来,起初她并没有在意,直到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顿了片刻后开始对他们的方向用力挥手。 ——“嗨,那不是忍足么?” 这句话,她完全听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玩了一星期后我回来了……泪流 我承认我已经懒到连章节名都懒得取,习惯动作是到坛子文区随便抓一个题目改改的地步了 雪特,所以大家以后就直接把题目河蟹掉吧,只是放着好看的,没啥用 话说昨天我20岁了阿,害羞~ Chapter 49雲中階梯〔下〕 那是个年龄与他们差不多的少年,短短的头发支楞在头顶,看上去很精神。 藤川凉本以为那是谦也的同学,但很快发现不对——只见那少年在挥手的同时迅速扫了他们三个一眼,“嘿,我也知道你!”他爽朗地笑起来,手指笔直地点向谦也,“以前你常来这里,对不对?忍足……”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满脸苦恼的神情,“唔……忍足弟弟?” 谦也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我有名字!”他强调,“谦也,我叫忍足谦也!” 忍足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从眼下的情况看,那少年的前一句忍足显然指的是他,可任凭他在回忆里搜寻了一圈,也还是没能记起这位「故友」姓谁名谁,曾经在什么时候与他有过多少接触。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但又不愿轻易承认,毕竟如此失礼的行为他不会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只能努力挤出笑容,“好久不见,”他伸出手,念着公式化的旁白,“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演技拙劣,藤川凉不明所以,谦也则开始偷偷翻白眼,脸上写满对他的鄙视。 那少年自然也看透了他的心思,但却表现得不急不恼。只见他上前一步,迎着忍足伸出的手掌轻拍了一下,“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果然忘了我是谁,”忍足的表情像是在犹豫,或许想到了什么,却因为不确定不敢开口。见此情形那少年不禁对他的健忘苦笑,只好主动给他台阶下,“难得回来一次,想去见见刻耳柏洛斯吗?它一定很想你。” 忍足终于恍然大悟,“濑户!”他脱口而出,“是你啊。” 每个男孩子都做过勇者斗恶龙的美梦,并热衷于在现实中寻找替代。 而对于生长在南梅田区这条河流附近的男孩子们来说,勇者可以有无数个,恶龙的指向却出奇一致:河道分叉处,途经车站的必经之路旁,由开药堂的濑户家饲养的那条牛头梗。尽管濑户先生曾不止一次向面露惊恐的顾客们解释,自家爱犬性情温顺,一般来说决不会伤及路人,但它那倒三角的脑袋,巨大的鼻子,扁平的脸,短而硬的四肢,尾巴和毛发,看上去总是不怀好意的眼神和喉咙深处呼噜呼噜状似威胁的声响,依旧不妨碍所有人对它望而却步。 尤其是它的名字:刻耳柏洛斯,神话中看守地域的三头犬,据说是濑户家长子的杰作。 “你们大阪人有给宠物取神话人物名字的爱好吗?”忍足和濑户回忆旧事的,藤川凉偷偷用手肘捅边上的谦也。她想起了谦也的奥德修斯和伊阿宋,忽然就没来由地想笑。谦也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这是流行,”他耸肩,“谁不希望有条名字勇猛的宠物?” 久而久之周围人家的男孩子们也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会在早晨上学时刻意绕路,即使心里害怕也要装做镇定的模样从刻耳柏洛斯面前经过,对对方的眼神,吼叫甚至爪牙上的威胁无动于衷,以此来标榜自己身为男子汉的勇敢,相反面露胆怯甚至逃跑的不合格者则会被当做胆小鬼看待,受到其余人一致的排挤。小孩子间的圈子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仅仅是这样一条牛头梗,就能被当做衡量朋友的标尺。 忍足在国小四年级时搬去了那里,之后不出意外遇到了这门挑战。 之所以答应倒并不是因为害怕被看扁或排挤。从小到大他已经至少搬了六次家,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长短不一,即使真的曾经有过朋友圈,到后来也都慢慢失去了联系。他并不在意所谓的小学生人际,也不想做英雄,只是单纯怕麻烦罢了——既然从一条狗面前昂首挺胸走过就能够有一群暂时的伙伴,何乐而不为? ——“那然后呢?” ——“然后,他碰到了麻烦。” 忍足发誓,这辈子他从没有见过那么难缠的动物。 姐姐曾经养过猫,最后在搬家时送了人。那家伙有着令全家人头痛的大爷脾气,但只要挠挠它的肚子或是任它躺在腿上为它顺毛,就会立刻化成一块没骨头的浅灰□皮;谦也在三年级的时候迷上了养蜥蜴,表皮坑洼目光凶狠的爬行动物,见到陌生人偶尔还会压低声音嘶嘶地叫,但每当忍足用不输于它的凶狠目光居高临下瞪回去时,蜥蜴就会别开脑袋,朝远离他的方向迅速躲开。 但问题是,眼前的这只和地狱守门狗同名的刻耳柏洛斯,似乎软硬不吃。 它在忍足离它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用目光将他锁定,似乎早已经从一群人里辨认出了这一回的挑战者。同去的男孩子们告诉忍足说如果真的害怕,飞快从它身边跑过去就可以了,这条狗决不会追上来,他们每次也都这么干,但忍足执拗地认为这样的行为和逃跑无异。他很快发现不妙,随着他的接近,刻耳柏洛斯喉咙里的咕噜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大声叫了起来。 眼前有两个选择——a:向前或向后飞奔,b:原地不动等待老板亲自将狗带走。 可忍足偏偏要面子地选择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c。 “我听说,只要你直视狗的双眼,他们就会被你的气势吓到,乖乖听你的话。” 忍足这样对身后的人说。不愿逃跑也不愿等人解救,能够相信的眼下只有自己。因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同时目光始终不离开刻耳柏洛斯的双眼,打算亲自示范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理论。后面跟来看热闹的的男孩子们早已经停下了脚步,忐忑目送忍足走向刻耳柏洛斯的势力范围——在那之前还从没有和他们同龄的小学生像忍足这样冒险,因此当看见刻耳柏洛斯毫不犹豫地向忍足扑上去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新来的小子一定免不了被咬一顿。 他们没有想到忍足会条件反射地用更快的速度将厚硬的书包抽在狗的脸上——尽管他多半并不是故意;他们也没有想到老板的儿子会在这个时候走出家门,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朝忍足揍了一拳。后面的事情没有太大新意,基本就是小学生式的打架,出手谈不上重但谁也不肯让谁,战况精彩激烈以至于其他男孩子们只顾着远远观望,都忘记了上去将他们劝开。 如今忍足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早就忘了这场架究竟打了多久。 打架时说了些什么?挨了几拳踢了几脚?最后被谁分开?这些统统都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在那场架结束后的一个小时,他们两个,外加脚边已经温顺下来的刻耳柏洛斯已经坐在了河对岸商店街的拉面馆里,对着两碗面称兄道弟。 “哟,诚一郎,又逃课了?” “少说废话!我要中华凉面!” 忍足在这之前还从没有逃过课。尽管父母的管教算不上严,但他总觉得这样的事与自己无关。 而药店老板的儿子,也就是刻耳柏洛斯的取名者濑户诚一郎却是这方面的老手。他边和拉面店的老板开玩笑边笑嘻嘻地掰开竹筷。忍足看着他肿了一边的眼睛,觉得很可笑,但一裂嘴角发现痛到不行,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挂了彩。 忍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和濑户混在一起,濑户说男人间的交情就是不打不相识。理由有些站不住脚但忍足也没有多想。他们闲聊,jump或是游戏,都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会喜欢的东西;濑户的电影嗅觉和忍足并不搭,因此这方面也就没有太多交流。出了面馆后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面钱因为濑户家和面店老板的好交情一笔勾销。忍足琢摩着现在回去上课没什么意义,干脆继续跟着濑户去了附近的柏青哥店,那也是他第一次去这样的地方。染着奇怪发色的年轻人和逃课的高中生挤满了店面,叮叮当当的小钢珠看得他眼花缭乱。 如果被家人发现来这里,一定会挨揍的吧…… 他想着,心里忽然有一种做了坏事的满足感油然升起。刻耳柏洛斯不断蹭着他的脚,忍足甚至怀疑濑户养的根本就是一只猫。但是……管他呢。他弯腰把这只几小时前还在与自己交恶的动物抱起来,那些短而硬的毛发扎在身上也不觉得难受。其实很多方面人与动物都是一样的,陌生时充满了警惕,但一旦相识就会忘记之前的不快。 那天忍足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客厅内等他。 显然学校已经通知了家长,但忍足无所谓。他痛快地将一天的经历全盘托出,当然了,要除掉去柏青哥的那段。态度诚恳得连姐姐都不禁去摸他的头,“侑士,我说,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她一脸担忧。而父母看在他爽快地份上也就没有追究什么,只是交待了以后不要再犯,那之后母亲去了厨房,父亲则继续接来自医院的电话。 只剩下裕里一个人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弟弟笑得傻气又开心。 从国小四年级到毕业,忍足和濑户的友谊维持了三年。因为就读的并不是一所学校,所以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但忍足始终将他视为来大阪后最好的朋友。与因为生长环境关系总是显得相对内敛的忍足不同,濑户总是充满了活力。忍足总觉得即使是谦也站在濑户的身边,论元气多半都会矮上一截。国小毕业后忍足决定去东京,濑户则考取了大阪市内的一所寄宿制学校。忍足离开的那天濑户并没有去送他——他在一星期前的一场棒球赛中伤到了脚,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直到国中的入学典礼都是打着石膏去参加的。 ——“那之后你们就没有联系了?” ——“最开始有是有过,但后来就……” 忍足觉得自己依旧没有摆脱多年来搬家生活中的人际诅咒。仅半年的时间,他和濑户的联系频率就从最初每周几次的电话邮件消失的无影无踪。再后来学业和社团占据了太多精力,偶尔在假期几次回家也都放弃了联系对方,久而久之也就仿佛从没有认识这个人。起初难免有些遗憾,但后来也就逐渐想通。这些年来失去的朋友并不只有濑户一个,往后大家都要各自走自己的路,习惯就好。况且,他告诉自己,或许对方也早就忘了他这个人。 而就是这个本应当早就把他忘了的旧友,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情况下认出了他,并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濑户长高了,身材变得结实,唯独双眼中的神采经年不变。 他在藤川凉和谦也的怂恿下接受濑户的邀请去了他家——忍足这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踏进这间药堂的门。他们在花园的角落看见了刻耳柏洛斯,几年不见,年龄放进人类范畴已经算跨入老年的牛头梗正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压扁了一大片盛开的秋英花。闻见了陌生人的气味它警惕地扭过头,喉咙里发出和从前一样噜噜的警告声。但在看见忍足后它的眼神又忽然软了下来。它站起来,像从前一样走到忍足面前,等着对方蹲下,将它结结实实抱起来。 它记得他,显而易见。 忍足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他总是将自己放在被遗忘的位置上,自作聪明地将人的感情看得太过淡薄,也就自此心安理得与过去说再见,过早地将那些应该牢牢记住的人从记忆里抹去。他总以为每一次离开都代表着新一轮的遗忘,除他之外的人都是背叛者,哪怕并不是对方的错。到最后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新环境里以不亲不疏的姿态游走在人群里。 但事实上,总有这么一些已经被他遗忘的人,那么多年始终在他身边。 “忍足你,和濑户的关系很不错吗?” 回东京的车上,母亲掌控方向,忍足则和藤川凉在后座闲聊。 “那当然了,是非常好的朋友。” “但你最开始为什么没有认出他?” “这个……偶然罢了,况且他确实变了许多。” “哈,狡辩。薄情的人。” 长长的铺垫似乎就是为了引出这句小小的嘲讽。藤川凉靠回椅背,将视线转向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如果是我的话,过去的任何人,哪怕分开很远,隔了很久也绝对不会忘记。” “所有人?” “对。喜欢的,讨厌的,都不会忘。” “那我呢?” “哎?” “从现在开始算,几年,不,十几年后,你会不会把我忘掉?” 藤川凉忽然没了声音,只是死死盯着忍足的眼睛看,表□言又止。很显然她很想就这个问题给出否定回答,却意识到是忍足的文字游戏开不了口。气氛逐渐变得尴尬时忍足又主动接住了她的话,“答案无所谓了,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忘掉你的机会?” “对,我会让你一直在我身边。” 正是夜晚,他们的车路过一片空地,那里正有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放着烟花。火光射向空中,争先恐后在夜幕中绽放,继而化为无数星辰后消失在夜色里。巨大的声响吸引了藤川凉的注意,也将忍足的后半句话吞噬其中。 一瞬的绚烂,那是残酷至极的美丽。 藤川凉偏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到东京后我会叫醒你。” 忍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眼前能看到许多场景像胶片一样掠过。 道堀顿的河流,金阁寺的倒影,上野公园的樱花,满世界的阳光树影,还有很多人。来来去去的人,有他的家人,有濑户,有迹部,有此刻身边的那个人。这些都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闭上眼睛后除视觉外的感官都变得敏锐,能清楚地嗅到由身边传来的香气。不是香水或洗涤剂的香味,而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独有的味道。想到这里他故意歪了歪头,将头枕在藤川凉的肩膀上。能感到对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松弛下来,像是无奈的妥协。 汽车一路颠簸,枕着肩膀反而更睡不着觉,但也无所谓了。 包括那句被烟火声吞没的话,即使现在被打断,但以后还有许多机会。 因为他会一直记得,这就足够了。 ※ 忍足津子原本执意要将藤川凉送到家门口,但被对方以要去一次便利店婉拒。 藤川凉明白忍足的公寓和他父母现在居住的屋子与自己家原本就处在三个方向,现在时间已晚,一旦上了缓坡就必然需要从另一端绕路下来,显然会耽误更多时间。她在坡底的便利店前下了车,向忍足母子道了晚安,之后装做要买东西的模样进了便利店。 想了想还是买了一本漫画周刊,虽然从前就都看过,但好歹也能打发时间。出门时忍足母亲的车已经消失在夜色里,藤川凉惬意地吸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刚才被忍足枕得酸痛的肩膀朝坡上公寓楼的方向走去。但她还没走出多远,迎面看见不远处那个正迈着虚浮的步伐向下走的人,脚步就忽然顿住。 那个人是今井由嘉利。曾经的同班,不久前才在京都酒店的电梯内见过。 她的视线朝下,似乎是看着脚下的地在走路,对周围的一切不管不顾。但借着灯光藤川凉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两道泪痕从眼中延伸至下巴,苍白的脸上有五道清晰泛红的指印。 她在哭,并且,她刚被人打过。 作者有话要说: 俺来了 昨天结果12点就断了网 尽早出门,因为下雨爹娘决定捎我一起走 空出了时间,所以发了 俺出门了 忍足同学的心结算全解开了 回东京后文章收尾 冈本不是龙套,他是关键人物 Chapter 50無人知曉〔上〕 隔了十来米的距离,今井似乎并没有看见藤川凉。 她走得很慢,全然没了平时精神的样子。影子在路灯下拖得老长,看上去十分单薄。有好几次藤川凉想要叫住她,但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再加上路灯映亮的空间毕竟有限,黑夜成了最好的遮蔽物。于是藤川凉就这样保持沉默的姿态看着今井从路的另一边走过,最终目送她消失在坡脚。 快要到夏天了,虫鸣在草丛间起起伏伏,她的世界却一片安静。 这座坂坡的地形她很熟悉:绕过坡中段的公寓,再往上走就属于当地一所私立大学。 主要办公楼,球场和学生宿舍盘踞了坡顶的位置,坡的另一面则由学校的其他部分与两幢性质为纪念堂和美术馆的建筑包围,多出来的空间被浓密的树林填补。 下坡的路有两条,一条此刻正在自己脚下,车道与人行道两用,通向最近的车站与商店街; 另一条则通往与临市相隔不远的住宅区,从中段起就由普通路面变成了相对难走的阶梯,路边还能看见附近人家的坟地,平日里除了极少的情况外从不会选择往那里走。 如此一来,今井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这里就更令人生疑。 藤川凉确定今井的家决不在这附近,也不可能有翻过一座坡绕路的雅兴,因此她刚才到过的地方只有两种可能:私立大学领地或是自家所在的公寓。想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一路走到了公寓门前,原本的管理员先生新年辞职回了山形老家,如今窗后坐着的是个姓大野的年轻人。 尽管是新管理人但工作相当热情负责,因此楼内的居民对前任的离开也就没有太多不适应。 藤川凉向大野打了招呼,出于礼貌送了他京都带回的特产,顺便试探着问他,刚才是否有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陌生女孩子在公寓楼出入,理所当然得到了大野否定的回答。“毕竟都已经那么晚了,一般来说即使进了公寓,女孩子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离开吧,”他说着含义暧昧的俏皮话大笑起来,“倒是你隔壁的冈本先生半小时前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藤川凉附和着笑笑,在心里默默将第二种可能排除。 至于去大学的第一种可能……她带着疑惑上了楼,边思索边将房门打开。 既然大野说冈本先生出门还没有回来,那就明天再将特产给他好了。她这样想,继续将心思放在今井的事上。说实话比起来到这所公寓,今井去大学的猜测倒更容易找到理由。藤川凉想起自己当初念大学的时候,学部里就有过仗着大学生身份与高中女生交往的男生。 与同龄男生相比,无论外貌,学识或思想都更加丰富的大学生无疑对大多渴望成熟的高中女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她们陷在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界限之间的魅力无法自拔,往往直到遭遇背叛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对方的玩物。想要向对方讨个说法,到头来得到的只有无情的嘲讽奚落——而刚才今井脸上的指印,是否就和这些有关呢? 猜测似乎变得不负责任起来,意识到这点后藤川凉连忙将心思从中抽离。 事实上尽管好奇,她也绝不会亲自去向今井求证这晚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或不愿被旁人窥探到的地方,秘密就是为此而存在的。藤川凉不禁想到了那个关于驴耳国王与树洞的故事。她敢肯定今井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今夜的狼狈,就像藤川凉自己也无法想像,如果有朝一日身边的某个人问起她那重叠的两年时间,自己的心脏又是否会骤停几秒。 无人知晓的状态,才是最令人安心的空间。 将近十点的时候冈本先生终于回来。藤川凉听见隔壁的开锁声,穿过玄关打开房门。 “你回来了啊,”冈本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勉强挤出微笑,也并没有过多追问为何回来的时间与原本所说的不同,“关西怎么样?”他只是客套地问。藤川凉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就像是许多因为工作压力出门买醉的中年人一样。 她点点头:“很有意思,”说着将土产递过去,“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当作心意吧。” 非常普通的京果子,和大多和式点心一样,外观艳丽,口味大同小异。特别对曾经在关西生活多年的冈本……或者该说福岛先生来说更是不值一提。但他还是道谢收下,“藤川小姐真是个细致的人,”他说着,目光触到包装上的图画后变得柔和:做成桃形的草莓大福,糯米皮下是豆沙馅和完整的草莓。“记得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赤福的京果子。” 藤川凉顿时尴尬地不说话。尽管冈本的目光中温柔要大于悲伤,但藤川凉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意中戳到了冈本的痛处。她想起冈本曾经的介绍:他的大女儿已死,二女儿和妻子一起同他反目,曾经的家庭支离破碎。藤川凉不知所措,笑容凝固在脸上,站在半开的门口一时间进退不得。但冈本的话并没有说完。只见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叹了口气,“真是抱歉,藤川小姐,说了许多奇怪的话……但今天,其实是由利子的忌日,我的大女儿。” 比料想的更加糟糕的状况。如此一来,他在这样的休息日夜晚出门买醉,也就有了合理解释。 藤川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向他道歉,“真是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冈本却及时出手制止了她鞠躬的动作,“和藤川小姐没有关系,相反的,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这个曾经得意如今落魄的中年男子大度地笑起来,“去了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比起陷在里面,或许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藤川凉怀着复杂地心情与他到了晚安,关上房门后靠在门背上,半天没有挪动一步。 时间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连成莫比斯环。人能够承载的痛和罪,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尽头?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祈祷接下去的几天避免与冈本先生照面,以避免尴尬的延续。 整理完了房间与第二天需要的东西,她设了闹钟早早睡下。 修学旅行已经结束,隔天就要恢复上课。据说暑假过后就将正式分科——冰帝的分科时间相对于其他私立学校来说晚了不止一点,或许是因为几乎没有升学压力的缘故,藤川凉也算其中的一员。尽管现阶段成绩过得去,尽管从前念的是同样被学校隶属的立海大,但想想包括律和刚刚升学的树之内的家人都在冰帝大学部就读,也就没了想要跳脱出去的打算。 藤川凉从没有太大的抱负。她明白自己是女人,简单安稳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但对于小部分想要考取外校的学生来说,分科的这一年就是最大的关键,因此他们不得不对学习投入更多精力以争取将偏差值上升更多。比如注定要学医的忍足——虽然在天满神社没能看见他的许愿牌,但在之后的大阪之行中谦也已经清楚透露出了这一点。 他说忍足的目标始终是东大医学部——并非因为喜欢讨厌或家庭的压力,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挑战性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而在说到自己的父母也殷切期盼谦也能够成为忍足的同学(他们似乎已经认定忍足能够考取)后谦也几乎就想离家出走,“原因不解释!”他咬牙。 或许正因为想要专心投入学习的缘故,在修学旅行结束后的六月,东京大赛开始的时候,忍足却急流勇退递交了退部申请,令一众人大惊失色。迹部离开后网球部群龙无首,他的几位同级生实力没有争议却互相推托不愿接手,一年级的新人——尤指凤和日吉尽管前途无量但暂时资历尚浅,不足服众,因此暂时位居部长之位的是一名连忍足自己都记不清名字的三年级前辈,因为打算升学的关系能够继续参加社团。 只知道那是个中庸规矩的好好先生,对忍足退部要求的挽留失败后挣扎了很久,只能无奈地将烂摊子推给了身为学园体育仲裁委员的向日。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从前迹部登顶网球部的时代,部内的一些事其实还是要通过向日的首肯才能决定,学生全自制的冰帝学院稳固的职位体制无法改变。但好在向日从来对迹部的言行心服口服,再加上迹部会长的身份在某些权限上更加一手遮天,记忆里也就没有出现过太大矛盾。 “所以说,你真的不打算把比赛打完再走?” “当然不。马上要参加联考,况且,本来就该是把一切交给后辈们的时候了。” 藤川凉正在去保健室的路上。每月的例假总是这么折磨人,想办法免了体育课,顺便去向保健老师要一些止痛药。因为是上课时间的关系走廊上空荡荡的,远远就看见忍足和向日站在走廊窗边,像是在争论什么。藤川凉想,或许是因为他们班刚好是自习课的缘故。听到脚步声后向日也回头看见了她,连忙挥手向她求救:“藤川!我阵亡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说着跑地无影无踪,甚至没有解释到底要交给她些什么。 “笨蛋,她现在也是归宅部的啊……” 忍足咕哝了一句,朝她耸了耸肩靠回窗边,外面初夏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统辖了整座城市。 藤川凉走过去与他一同看向窗外的球场。只见同班的学生们正在那里上体育课。她看见他们挥拍,奔跑,脚下被日光拖下长长的倒影。忍足不动声色,但藤川凉很快就意识到向日所指的是什么。毕竟这则消息在校园内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 忍足说的没错,藤川凉本身就没有好心劝他的意思。早在新学年的开始她就从原本参加的电影协会退了社,比忍足还要早几个星期,成了名副其实的归宅党。其实从一开始。加入社团就只是在这样迷你社会一般的学园里生存的居住证,参与或退出,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太多差别。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没能看见忍足当初用dv拍摄的大作——其实在这年春天,原本的社长间宫毕业时,当他代表那一届的电影协会在毕业礼上展示几年来的社团生活,其中就有播放社员当初拍摄的dv。 有贴近生活的纪录片,也有刻意模仿名作的迷你电影。但忍足的作品不在其中。 他的解释冠冕堂皇:“我胆子小,觉得丢脸,不敢放出来啊……”但显然没人相信。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剂,随着时间过去,原本缠着他想要一窥究竟的人们也慢慢散去。 “你还真的不打算劝我?”忍足似乎对藤川凉的沉默很意外,“有点失望啊……” “你决定好的事,即使我劝了,也不会有改变的余地吧。” “哈,倒也是……那你觉得这个决定究竟好还是坏?” “不好也不坏,看你自己怎么想。” 他似乎是很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而爽朗地笑了。 “凉,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当初入部,是为了迹部?” “没有,但我现在知道了。”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现在我退出,是为了我自己。” 迷茫到清醒,无措到自如,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曾经对一切都无所谓,好好坏坏,任由别人说去,自己只是甘当时间河流里的一滴水,何去何从都无所谓。但渐渐的,胸腔里开始有了掌控未来的*,想要选择今后的路,亲手去抓住尚还未知的一切。也因此能够骄傲地对人说出:“我的选择,是为了自己。” 想要做自己,不被任何人左右。 ※ 藤川凉到保健室的时候,大门照常紧闭。 她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等了一会儿决定直接进去。装有普通药物的柜子就在门边,进去出来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因此一般来说,学生去拿药的时候也确实没有特地向校医吉泽打招呼的习惯。 保健室很大,一堵墙划出了玄关,背后则是吉泽的办公桌与供人休息的保健床。进去时就发现里面有人在,似乎正在与吉泽小声交谈。起初藤川凉没有多想什么,只当是普通逃课摸鱼的学生——这样的人平日里绝不少见。但当她打开柜子,从第二层的角落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后,刚想安静地离开,却听见了意想不到的话。 “麻生,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以你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呆下去了。” “我是指……这间学校。” 作者有话要说:先说一句大家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 ̄▽ ̄)╯ 穿了一寒假单裤/单袜的我终于遭报应了,前天开始就有点感冒 吃了药以后就是头晕想睡觉,但偏偏天天要往外跑 泪流满面……继续爬下去吃药了 Chapter 51無人知曉〔下〕 ——“啪。” 药柜门上的磁石忽然合上,清脆的声音划破了市内的宁静。 紧接着传来椅子拖动地面的声音,显然有人站了起来。“外面是谁?”惯性下的质问,来自刚才说话的吉泽校医。其实在这个时候藤川凉是完全可以逃跑的,保健室出门往左就是上楼的楼梯,而不必冒被当作偷窥者的险,但在这一刻她却完全不想挪动脚步。 她清楚地听见了刚才那句话里的每个字。因此潜意识里才更想留下,想亲眼证实墙后那位「已经不再适合继续留在学校里」的「麻生」是否就是她所想到的那个。想到这里她握紧手里的药瓶,“吉泽医生,”她礼貌地朝对方微笑,不进也不退,“我想拿一些止痛药。” 坦荡的表情和语气,几乎就要在脸上用笔标明「我刚来这里什么都没听见」。 吉泽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请随便,”但同时显然也没有让藤川凉进去或让里面的人出来的意思,“没什么特别的事的话,就快回去上课吧。” 她淡淡说完分内的话,看着藤川凉迟疑地向她道别,退出门后将房门关上。 “麻生,你也该走了。”确认了外面已经没有声音,良久她才回到室内,拍拍对面坐椅上情绪低落的麻生香织的肩膀,“地址我都抄在了这里,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看一下。”她刷刷用笔写在桌上的便签纸上,确认了一下后撕下来递给麻生,“麻生,要知道,这些事我不能替你决定。我只能给出意见,至于剩下的,我想你自己能够衡量。” 麻生讷讷地接过去,一言不发,只是站起来向吉泽鞠躬道别。 吉泽将她送到门口,嘱咐她小心,靠在门框上目送麻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脚步嗒嗒砸在走廊地砖上,在这样安静的午后就像水的波纹那样蔓延开来。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吉泽终于放下抱着的双臂,叹了口气,从医用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相对清淡的薄荷女烟,气味柔和。“藤川同学,怎么还没有走?”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挪动丝毫。 藤川凉从与吉泽所看方向相反的位置走出来,门前的巨大盆栽是最好的掩护。 “吉泽医生,我记得学校禁烟。”笑着耸肩,显然没有打算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真是的……”吉泽苦笑一声,但并没有灭烟的意思,“进来吧。”说着侧身让她通过。 简单干净的保健室。乳白色的墙壁,浅蓝色的窗帘,木地板的一侧摆着一套办公桌椅和一组沙发,另一侧则依照惯例排列有三张铺有纯白床单的床。 浅灰色的文件夹整齐地排列在办公桌旁银色的不锈钢档案架上,脊部统一贴有明黄色的标签,用黑色钢笔写着日期或字母,显然是吉泽的工作记录;还有一本倒扣在桌上的硬面书,英文标题,藤川凉看不懂上面的专有名词,但能够猜到那是与吉泽工作相关的医学类书籍。 藤川凉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留意到对面的办公桌边缘有一本便条帖,似乎与刚才麻生带走的是同一组产品。吉泽正背对着她冲热可可——原本打算是咖啡,但考虑到藤川凉的特殊情况选择了前者。藤川凉没有多想,快速伸手将最上面的那张空白便条撕下,尽可能不折叠地塞进制服口袋。 心跳得厉害,她明白自己的举动有违道德,却终究还是禁不住揭开秘密的诱惑。 毕竟尽管吉泽邀她进来,但藤川凉明白,在吉泽口中无法得到太多信息。 “先说清楚了,藤川你会问到的问题,我或许没有义务回答。” 仿佛是互相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藤川凉刚把塞有便条的口袋压平,就听见吉泽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我只是请你进来坐坐,对吧,藤川。”热水将粉末冲调开来,香气四溢。 藤川凉点点头,接过吉泽手里的杯子。 她想起以前有从事警务工作的朋友曾对她说过,大凡警察在审问犯人时总会尽可能防止他们喝水。他们认为喝水时的吞咽动作就像一种暗示,会让犯人将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子。 也好,她想着,举起杯子挡住脸上的表情。 那天藤川凉只在吉泽的办公室里停留了一杯热可可的时间,不多久后就有低年级的学生开门进来。高挑的个子柔和的脸部线条,藤川凉记得他,一年级的凤长太郎,社团中迹部和忍足的后辈,因为性格温柔人缘极好,但和另一个名叫日吉若的一年级生异同作为未来部长的候选也容易受到作风不够强硬的诟病。 凤举着手腕,笑得一脸腼腆。说是在体育课的分组训练时蹭破了手。 “凤君参加的项目是什么?垒球?” “不,不,是排球。” 吉泽为凤处理伤口的时候藤川凉也告辞离开。她注意到凤所说的排球项目是指将于后天举行的球技大会,两年举办一次,全校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至少一个项目——球类运动部的成员需要避开本身所属部门的项目,其余人则相对随意。 藤川凉参加的是曲棍球,相比于网球垒球篮球足球等热门项目而言向来都是关注的人较少的集体活动,因此直到现在连练习似乎都没有过几次。况且由于近阶段各社团都在准备考试与全国大赛,学生们对球技大会本就不抱太大热情。 但无论如何,能够平白无故得到一天假期,依旧不失为一件好事。 放学后藤川凉没有在学校久留。即使是学生会的工作,如今已经身为前辈的他们也已经足够有将事务推给后辈的资格。学校这样的小社会永远是这样阶级分明,即使心有不满,即使自身也明白居高临下的前辈姿态令人不快,但就是没有抱怨的底气或改变的心思,只是任由适应或发展。 就像现在这样,新来的会计杉浦大树朝学生会室门边的藤川凉道别:“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旁边的文书古和田真弓也跟着附和:“学姐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快点回家好。” 藤川凉一愣,“可是,古和田,”她指指自己,“我似乎没有提过身体不舒服的事……” 低年级女孩笑得爽朗,“但学姐的脸色够糟,不是么?” 藤川凉笑得有些勉强。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所表现出的「够糟糕」的脸色,决不仅仅是因为身体关系。 迅速乘电车回家,登上坂坡和楼梯,打开房门后闪身进去。 将偷撕来的空白便条从口袋里抽出来,摆在桌上后垫上另一本厚书,然后用削好的木铅笔倾斜着将纸面慢慢涂黑,整个过程中始终控制着力度。吉泽使用的是黑色原子笔,在有厚度的便条本上书写难免会留下印记。如藤川凉所料,过不多久就看见涂黑的纸面上显现出了文字。 由上到下排列着的三行地址以及电话,却没有写究竟是哪里。 藤川凉不甘心。尽管她暂时接触到的信息着实有限,就连撕下这张纸条都是因为一种没有根据的直觉(她隐隐觉得这三行字会是解开麻生身上某些谜题的关键),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含糊敷衍过去。她打开笔记本连上网络检索,依次输入地址后,结果很快出现在页面上。 窗帘没有拉开,因此房间内显得很暗。屏幕上的亮光打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私立小笠原眼科医院』 ——『东京都常城大学附属医院』 ——『东京都立南大泽养护学校』 藤川凉木木地盯着屏幕上的三个窗口看了许久,完全理不清其中的状况。 纸条能够看清的只有主要地址和电话,其余关于楼层之类的信息都是一片模糊。 良久后她打开手机,像是想要确认什么,迅速拨下便条贴上留有的号码。可当对方接起来的瞬间却又忽然退缩,连忙将屏幕合上。呆坐了一段时间后她再次翻开手机,这一回打开的是通讯簿。光标逐个下移,最终停在了柳生的名字上面。 她想起了柳生对她说过的话:如果发现了麻生的异常,需要及时告诉他。 而现在,无疑就是这个时候了。 ※ 第二天放学回家时,藤川凉登上了反方向的电车站台。 原本放学后需要为明天球技大赛的曲棍球练习,但考虑到藤川凉的身体情况临时换了人,藤川凉的位置由小泽替代,如此一来她就必须兼顾曲棍球与羽毛球两个项目。以正当理由成功逃避比赛并相当于匀出了一天半的假期,藤川凉对这样的状况庆幸又感激。 前一晚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拨通柳生的号码。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手中掌握的不过是三个苍白的地址,除此之外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麻生与它们有任何联系——尽管内心对这点已经确信无疑。因此她决定趁空闲的时间先去纸条上地址所指的位置看一看——权当作是散步,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侥幸地想,或许还能知道多一些情况。 而在那之后,再通知柳生也不迟。 从标示牌上能看出上班电车刚刚驶离,站台上的人流显然也已经走了一拨。 因为线路太多的关系下一班则要等到七分钟后。藤川凉不着急,索性买了报纸到一旁候车区的位子上坐下。随便翻了翻后视线停在了某版的标题上,关于前段日子发生的针对单身女性的连环抢劫案。作案的是下北区某个青少年团体,多人配合附以钢管砸头的手段单一也残忍。 如今尽管主要案犯已经抓获,但仍给周边居民和上班族留下了不浅的阴影。 “觉得害怕了么?” 声音在喧嚣的人群中依旧能够清楚传进耳中。回过头,只能勉强看见一个背光的影子,但无论如何还是立刻辨认了出来。“忍足?”起初藤川凉不禁诧异,但很快想起忍足向来是搭乘这个方向的电车。她合上报纸,向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你现在就回家?” “不然呢?我可没有去教育机构的习惯。”显然误会了问句的意思。 “不,我是说……你不需要练习么?”唯恐对方再次误会成已经退出了的网球部,藤川凉连忙又加了一句,“球技大会,每个人都有项目。” “你不是也在这里?” “情况不同啊,”藤川凉将报纸塞进包里,“难道你也有不用参加的许可?” “那倒不是,我只有不用练习的许可。” “你的项目是……” “棒球。” 藤川凉心领神会。在大阪的时候她就曾听说过,忍足和谦也的父亲都是阪神虎的球迷,这些年来没有少将儿子带去甲子园会场观看比赛,同时也不忘锻炼兄弟两个棒球的技能。 “如果没有加入网球部的话,或许现在我早已经站在甲子园的球场上了,”忍足这么说。 相对于更接近于强身健体及培养个人风度的网球,或许棒球才是忍足家的第一运动。 两个人碰巧坐了同一条线路。起初忍足问藤川凉去哪里,看对方似乎踌躇着不愿意多说也没有追问。但当他发现两个人连目的地都是同一站路时,好奇心难免被调动起来。他不顾藤川凉的反对跟在她背后,刻意忽略了通往公寓楼的路口,就连面对诸多类似「变态」「跟踪狂」 的语言攻击也无动于衷,“难道你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接近于无赖的挑衅。 藤川凉渐渐也懒得与他理论。即使忍足跟她去了便条贴上所指的地方,他能看见的也只有几栋死气沉沉的建筑物,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样想着,她也就不打算继续阻拦。 “如果你一定要跟去看的话,就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好了我来了,不过还在反复中otl 那三个地址没什么好猜的,很简单的关系 Chapter 52海洋之心〔上〕 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二十分钟。 柳生最后检查了卷面,放下笔松了口气,不去理睬背后仍旧在踢他椅子的仁王。走出教室时作为这场考试的第一个交卷人难免会受到底下其他学生钦佩的目光洗礼,自然也能感受到仁王那连绵不断的怨念,但柳生无动于衷。 早在国中时代起他们的换装游戏就覆盖了考试,仁王对此感激不尽柳生则不痛不痒。进入高校后一年级立刻进行了分科,选了理科的两个人恰好同组,仁王本打算将这项传统继续,但却遭到了柳生的强烈反对。他说雅治,剩下的三年时间你还是稍微成熟些吧,要知道联考的时候我可帮不了你——柳生一直打算直升大学部,而仁王的目标却很遥远:九州大学,旧式帝国大学中的一所,位于仁王的故乡,他从到神奈川的第一天起就想好了要回去。 友情能持续一辈子但游戏不能。这个看似随性散漫的家伙,事实上出奇恋旧。 仁王摸着鼻子嗨嗨说好,典型的心虚表情。那之后他确实收敛了不少,至多也就是每当考试总会雷打不动地坐在柳生背后。柳生知道他的心思,但从不点穿。柳生始终相信这世上永远是一报还一报,因此视力考核的时候他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仁王的前面。 脱了眼镜后视线一片模糊。仁王的手指在他背后划出方向,有点痒,但柳生很得意。 尚在考试中的学校安安静静,除了偶尔经过的校工或教师外少有路人,风里是惯常的海水气味。柳生一个人沿着校道慢慢走,还有十五分钟,他想着,再次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从最近的车站到学校大约是八分钟的步行路程,算上其余零零碎碎的时间,现在也该到了吧…… 手指不由自主地按开邮箱,昨天夜晚的那封邮件完整地保留着。 ——「柳生,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那时他正在为第二天的考试看书复习,突如其来的邮件和难得的发件人让他心跳变快。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因为他明白这个人决不会无故向他邀约——即使随之而来的另一封邮件向他解释说有些事需要同他谈谈,不单单是通过电话,当面更好。柳生立刻想起了修学旅行的最后那天早晨自己在电话里对她说过的话,背脊在那瞬间没来由地发冷。 他确实对麻生抱有怀疑,无论是她得知真相后常理上根本不该有的释然态度和那一晚他隐隐察觉到的异常——柳生将这归咎于男人的第七感,很扯,但关键时刻总能发挥作用。 因此他当即选择了向他相信的人求助,头脑发热不计后果,挂了电话后又后悔不断——这样暧昧不明的的拜托,无论是谁恐怕都会有不必要的误会,更何况是他所在乎的人。好在回到神奈川后一切如常,学习和社团活动占据了生活的主要,东京也再没有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消息传来。就在他庆幸地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或许被她遗忘,也或许本就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误猜测时,这短短两封邮件,却让他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理由相信,这一回他迎来的,恐怕和直觉一样糟糕。 当天的早晨和下午都有考试,隔天也是。原本柳生打算在下午的考试结束后搭车去东京,但藤川凉似乎早就打听到了考试时间,当即予以了否决。她说她刚好有一天假期,比起正处在段考中的柳生空闲许多,所以由她来神奈川就足够。起初柳生自然不肯答应,他的字典里没有让男人等女人赶来的习惯,这是风度问题。 ——“没有关系,好歹这也是我的母校,想回来看看的愿望还是能接受的吧。” 最后藤川凉搬出了这套说辞,柳生无奈只好答应。尽管立海大附属的国中与高中部除了校舍接近外在藤川凉就读的三年内并没有太多交集,但称作母校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将见面时间约在了这天中午,恰好处在两场考试中间漫长的午休,三小时用来谈话绰绰有余。 柳生本就没打算在这段时间复习,藤川凉离开时也不至于天色太晚。 场所约在了画室,位于能看见大海的老教学楼,在这样的午间不会有人打扰。 钥匙是问幸村要的,柳生向他提出时后者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淡淡一笑就将钥匙从钥匙包里取了出来。幸村在这个学园中或许不是最出色的学生,但却始终是柳生最钦佩的,其中原因太多,想要细数总是无从下手。时间,地点解决后唯一的问题恐怕就是如何入校。立海大附属的校规严格,除去每年两度的学校开放日外,其余时候外校生如非特殊情况难以通过门卫那关。但这对柳生和藤川凉来说也并没有太大问题。 ——「我已经到车站了,柜子的编号和密码?」 柳生站在美术教室的窗前,越过树林和居民区,窗口正对着远处的一片海岸。干干净净的浅色沙滩和碧蓝的海水,最远的地方天海连成一线。天气很好,海上没有气太大的风。波浪安稳又诚实地映射着云层的变化。 他从钱包里翻出纸条,将上面的一串数字发还给对方。 ※ 藤川凉沿着车站的电梯下了楼,脚步一转走向一旁的存包处。 柜子的编号和密码都由柳生通过邮件发来,因此轻而易举就取到了柳生在这天早晨上学时寄存在这里的东西:立海大附属的当季制服,不知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用来换下藤川凉身上的冰帝制服,以免在学校内因为外校生的身份引起麻烦。 与国中时代那套总是被学生贬为服务生装的朴素制服不同,立海大附属与冰帝的高中部制服除了颜色,花纹和校徽外基本相似,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但穿在身上的感觉终究不同。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对一切懵懵懂懂,后知后觉的人。 和柳生约定的画室她以前就曾去过。当初在这里念高中时的好友是美术部的部员,因此藤川凉偶尔也会去那里看看。非常古老的建筑了,灰色墙面上爬满了攀缘类植物的茎蔓。楼梯的设计倒是相当前卫,拐角处由落地玻璃覆盖,看出去就是大片树林和远处的湘南海。 美得惊人的湛蓝色。辽阔无垠的大海,在它的面前,世间一切仿佛都变得渺小。那如果拥有海一样宽广的心,是否也能容纳生命里的一切悲伤和烦恼,在对比中将它们化为虚无? 或许,只能说或许,但事实上,这样的假设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人的内心永远是无底洞。烦恼越多,所需要的空间也就越大。 如果一味地想要一个人去承担或容纳,恐怕有一天连大海都无法将其包围。 那么,想说的话,想知道的事,大胆说出来,就好了。 “好久不见,柳生。” 拉开门,老旧的滑轮咯咯作响。零零散散的画架后,柳生正坐在窗边的桌前对外面发呆。 听见声音后他连忙站起来,对藤川凉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你也是,好久不见,”他尽量保持脸上的笑容,内心对此刻的窘迫最清楚不过。藤川凉将随身带着的包放在桌上,隔着木桌坐在与柳生相对的位置。窗外是大海,潮水味道冲散了室内的炭笔和颜料气味。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她迎着柳生的目光拉开包拉链,叠得整整齐齐的冰帝制服旁赫然是一架dv。 见柳生一脸茫然,藤川凉又将dv抽出来,同那张铅笔划出的纸条一同递给柳生。 “或者,你先自己看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在吃饭归来到洗澡中间的空闲时间里搞了3k字,本来这几天都不打算更新的 事情太多,精力不够阿…… 完结你究竟在哪里…… mlgb的新年里我咒楼里蹭网的混蛋死一户口本! 永远留在老家过年吧混帐别给我滚回来!你们蹭网也就算了给我避开高峰阿! 你们蹭了也不要在2b地要死在上下班的时候在电梯里讨论让别人都听到阿! 劳资今天一天连在网上的最高纪录是10分钟啊! 有钱买解密器难道没钱给自己装个网阿! 网络从那群人搬进来就没安宁过我真怀疑他们在用这网玩网游,本来已经忍了一年了,好不容易他们回老家过年网好了一段时间结果那几个人从老家回来又开始蹭整栋楼的无线还一家一家蹭过去要不是今天电梯里碰到楼上邻居说起来我都没意识到还以为是我电脑的问题 邻居已经把无线名字改成蹭网死全家了,我也要考虑一下= = 无耻也要有个下限阿! Chapter 53海洋之心〔下〕 柳生点点头,伸手将dv与纸条一起接了过去。 藤川凉不再看他,或许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回避,毕竟接下来柳生将要知道的一切,就是经她的手转述的。她将视线转向窗外,原本空荡荡的的海滩已经有人在,远远就能看见几个黑点迎着海浪大步跑去,然后又尖叫着被潮水赶了回来。 碧海蓝天,无数个昼夜,在湘南的日历上,不过是即刻流逝的瞬间。 纸条捏在手上,dv被打开,因为音量关闭的关系只能听见机器运作的吱吱声。 虽然挪开了目光,但藤川凉依旧留意着柳生的情绪变化,偶尔小心辨别他的呼吸节奏,因为她确定柳生的沉默不会持续多久。果不其然,很快柳生就带着迟疑的口吻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藤川,这里是……”他将dv屏幕转向藤川凉。 屏幕里的麻生正走进一栋建筑物的大门,因为距离的关系门牌拍摄得并不清楚。 藤川凉将纸条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点了点上面的第一行字:『私立小笠原眼科医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藤川凉在柳生的默许下将前一个傍晚目睹的一切娓娓道来,顺带隐瞒了得到纸条上信息的经过,毕竟擅自窃取并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她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息来源渠道,所幸柳生也没有过多追问。他只是安静地听她讲述看见的一切,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那是种潜意识里隐忍的姿势。 那一刻藤川凉几乎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柳生分明早就知道了些什么——至少不同于她的毫无头绪,否则决不会表现地如此平静。之所以寻求她的帮助不过是他的内心始终抵抗着不愿去相信或是接受某些已经察觉到的事实,只能借他人之力来打破自欺欺人的心魔。 但当然了,鉴于柳生一言不发,上述一切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 在藤川凉的叙述里,前一天傍晚她在放学后抽空去了纸条上所写的三个地方,试图寻找这三者间的联系。她先是到了离车站最近的常城大学附属医院,因为信息不全范围太大,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之后又来到都立南大泽养护学校,在一位姓阿部的老师的接待下简单参观了这所学校。阿部介绍说养护学校性质特殊,但学校设施还是尽可能按照普通学校的格局建造。这里的学生大都是因为各种身体原因无法适应普通人生活的病人,因此建立学校的初衷不仅是为了帮助他们复健,更是想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使他们相信,自己还没有被原本生存的正常人社会抛弃,这样才不至于对未来丧失希望和勇气。 讲到这里藤川凉才惊讶地发现,在她向柳生叙述的整个过程中,从一开始就已经将陪同而去的忍足不留痕迹地剔除,尽管忍足的存在在这整个调查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无论是借用他父亲的人脉才得以进入门禁严格的养护学校参观,就连那架后来用作提供证据的dv都是忍足慷慨提供。 事实上这样刻意的回避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藤川凉回忆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时常会潜意识地将这这两个人摆在对立面上:她极少在忍足面前提到柳生,更几乎不曾向柳生提起忍足,三人间唯一的交集就是一年前的台场之夜——或许勉强还能算上不久前修学旅行时京都的某个夜晚。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前一辈,她和忍足毫无交集,柳生则是将她抛弃的恋人;这一回,她和他们分别是国中和高中时代的校友,其中柳生屡次表露的心迹均遭到回绝,相比之下给忍足的答案却要温和含糊许多。 或许……藤川凉想,只是或许。 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忍足同曾经的柳生摆在了相同的位置。 神游的临界点上她将自己的心思强制收回,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她去考虑,接踵而至的意外等待她慢慢消化。比如,以往总喜欢抱着恶作剧心态寻根究底的忍足,这次竟一反常态没有多问一句话。 “你真的不打算问什么?” 后来他们一起在商店街吃了晚饭,藤川凉表示想要借用忍足的dv——(那里面有忍足刚刚在小笠原眼科医院门前眼疾手快拍得的,有着麻生香织走进医院经过的片段。事后藤川凉回想起来,总觉得无论当时忍足恰好随身带着dv,或是真的能捕捉到麻生出现的影像,以证实那纸条上的信息并非空穴来风,都实在是个比太阳系更大的巧合)因为当时她已经下定和柳生当面对质的决心,因此最好能有一件证据,一旦柳生在事实面前选择逃避或怀疑,也还是能够将他强制拉回讨论的话题——并得到了忍足爽快的应允。 其实,比起麻生的意外出现和忍足在场的事实叠加起来让她的内心在惊喜和紧张之间颠簸沉浮,忍足迅速打开dv的动作在那瞬间更是让她几乎相信忍足早就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她固然害怕忍足追问(尽管事后他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却更不相信忍足没有一点好奇,因此最终还是冲动压过了理智。 “这样的问题是引诱,凉。”忍足漫不经心地搅着杯子里的冰块,“你明明知道,即使你说这只是你体验生活的一部分,我都会举双手表示相信。” 当然不会没有一丝疑惑,也当然不会对一切都木知木觉,否则也就不会从一开始就坚持要跟随过来。之所以沉默只是因为太过明白对方的固执,既然答案无法强求,不如耐心等待她有勇气解释的那天。而在那之前,他愿意选择支持和相信。 ※ “忍足。” “……” “忍足?” “……哦?” 忍足在走下球场前最后看了一眼记分牌,分数间的微弱差距让他有些可惜又无可奈何。棒球终究和网球这样被一张球网分隔两边的单打独斗不同,输赢不在于一个人的强弱,而在于所有人的配合……想到这里忍足自嘲地笑了笑,将球棒交给收拾器材的学生。想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自我安慰输球的事实,还真是没出息阿。 走出不远后听见有人叫他,这声音很熟悉,回头不出意外看见了拿着曲棍球袋,全身包裹在球服和长筒袜里的今井由嘉利。 “哎,已经输了?”忍足远远眺望了一下正在清理的曲棍球场,记分牌还没有撤去。 “你不也是?”今井耸了耸肩,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同忍足一样,今井由嘉利也是这间学校里少有的关西人,她在国小五年级时因为家庭关系转来东京,比忍足的到来早了整整两年。又因为她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多年来耳濡目染,到如今就连口音里的大阪腔调都已经被消磨干净,几乎没了关西人的特征。因此当忍足在国中一年级来到这里,并凑巧和这位难得的同乡分到同一个班级时,用十三岁的今井的原话描述就是,忍足简直是她无辜人生里的一枚救星。 “你大概不会明白,忍足,”刚认识时她就朝他抱怨,牢骚满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说一些引人发笑的话,真是该死,可我甚至连普通的吐槽都不会。有谁规定关西人就一定有逗人发笑的义务?”今井说着,忿忿地去铲面前的铁板烧,滋滋的声音和酱汁的香味很诱人。 “你可意把那当做友好的表示,”忍足毫不在乎地耸肩,“人对不熟悉的东西总会有一种别扭的好奇。” 爽快又男孩子气,虽然总是无时不刻抱怨故乡大阪「不是个值得回忆的好地方」,但那时候的今井确实让初来乍到,交际圈暂时限制在网球圈子里的忍足有一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今井说虽然她不喜欢大阪也不喜欢东京但美食是无辜的,所以他们偶尔会在放学后去学校附近的大阪烧店打发时间;回去的路上忍足去买绿茶,恰好遇到一台被损坏的自动贩售机,按下按钮后就看见一听啤酒滚了出来。 “哈啊,好东西,”忍足拉开拉环,“我已经至少有一年没碰它们了。” “你才十三岁,”今井好意提醒,“从法律上看你还有七年才能碰。” “无所谓啊,”忍足说,“你要理解,当你在停电的夜里被一个人关在家里,窗外除了黑压压的天外什么都看不见时,警察和法律才管不着你从家里的冰箱翻啤酒来打发时间。” “那你的家人呢?” “我妈带姐姐回了老家,对我爸来说工作可比我重要得多……说实话,醉酒的感觉还不赖。” “胡说吧,我见过我爸醉酒的样子,真不想再看一次。” “确实比想象的好很多,”忍足晃了晃易拉罐,“除了喝醉后我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给我堂弟打电话,然后二十四小时后就连我住在京都的爷爷奶奶都知道我喝高了。” “你们感情真好。” “真是个不错的解释,”忍足笑了笑,“今井你呢?有没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姐姐,”今井诚实地回答,“已经死了。” “……真抱歉。”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今井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忍足也从不过问,似乎对这些没有多大兴趣。他们熟识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后来随着班级和社团的分配,两个人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圈子,昔日的二人大阪帮逐渐成了回忆,但友情还是以沉默的方式存在。以至于后来的某次当网球部的正选们齐聚在迹部家的山间别墅进行合宿,晚上所有人在慈郎的坚持下睡在同一间房间时,夜幕降临灯火熄灭,十几岁的男孩子们情窦初开,八卦细胞也蠢蠢欲动。 “真不敢相信今井对你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嘴碎的向日直戳忍足,“开玩笑吧。” “或许我不是她喜欢的那型,”黑暗中忍足似乎是很深奥地笑了笑,对向日的话不置可否。 然后他听见边上的迹部不留痕迹地哼了一声,侧过身去不再理他们。 “说起来,今井你找我,有什么事?” 忍足将心思从回忆里抽出来,视线触及到的今井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迟疑。忍足的问题并非没有依据,要知道曲棍球场和棒球场处在一道山坡的底部与中段,再加上两个球场的比赛在同一时间结束,这样的时间和地理位置注定了不会有人在曲棍球比赛结束后自讨苦吃白白爬坡上来,除非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今井陷入了沉默。 看得出她确实有话想说,也看得出她确实在犹豫。忍足耐心地等她想通,不主动催促。他只是将视线投向坡下,邻近夏天,游泳池里已经没有春天是飘浮着的樱花,而是映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像一面镜子那样反映着云朵流动的情况。他忽然想起了神奈川的大海。那个带着奇怪的信息回到故土去的人,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 “呃,也没什么事啦,”今井终于出了声,似乎根本没想找理由搪塞过去,而是干脆直白地否定了她出现这里,站在忍足面前的原因,“那么,我先走了……” 忍足点了点头,“那再见了,”说着向坡下大步走去。 答案不能强求,等待是最好的出路。特别是…… 当某些东西早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情况下。 而在忍足的背后,今井长久地凝视他的背影,许久也没有跨出一步。 “他回来了。” 她用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他回来了啊,忍足。” 最后一个音节被吹散在初夏的风里,在晴朗的天气里消失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阿……打我抽我随意了……我已经被大学上成这样了我已经无所谓了卧里个槽玛丽隔壁********(以下省略一千字) 再不更新我自己都要忘记情节了= =otl Chapter 54兩不相欠〔上〕 藤川凉和柳生比吕士的见面结束于幸村的出现。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站在门边咳嗽了两声,顺利吸引到里面两个人的注意。然后他没事似地和藤川凉打了招呼,对她说:“藤川桑,不好意思打扰了,只是……”他带着歉意笑笑,同时指向墙上的挂钟,“下午的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所以我想,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你或许可以等到考试结束再继续?” 藤川凉推开椅子站起来:“没关系,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幸村似乎一直都是以一个会走的传奇形象出现:他出生在普通家庭,非富非贵,在学校也从不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在他学生时代的个人履历上,除去在国中至高校的几年间管理网球部,偶尔兼顾园艺社和学生会的部分零碎事务外相当低调,和同时期的迹部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漂亮的普通人”,却偏偏赢得了挑剔的百年老校立海大附属中多数人的肯定和尊重。 藤川凉和幸村接触不多,却对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精心营造的疏离感印象深刻。她看到的幸村置身人群,对接近他的所有人都友好又温柔,但也始终小心翼翼地与人拉开着距离。而就像是为了冲淡这种看似体贴实际冷淡的不实际感,他一直都笑得格外可亲,无论是面对赞赏他的师长,刻意找茬的前辈,憧憬他的后辈,爱慕他的女生或是球场上网那端的对手。 通常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总是跳动着细微的光点。但只有了解或是看懂他的人才会知道这里面有一种故作爽朗的嫌疑。 其实是一个一眼看到就让人觉得累的人啊。 门外面不断传来细细簌簌的说话声,显然来这里的不只有幸村一人。“该死的英语!stupid english!柳学长我不想补考怎么办!i hate english!”能听见有一个声音拖着哭腔自顾自地抱怨,藤川凉猜那大概是网球部那位比柳生和幸村低上一级的,终生坚持与盎格鲁·撒克逊语系为敌的可怜后辈。 紧接着又有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训斥他:“住嘴!stupid akaya!我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了!” “仁王前辈你太八卦了!连安慰学弟都不懂!” “是是,stupid akaya,下次考及格就行了,所以快住嘴吧!” “这有什么区别!仁王前辈你……唔唔唔唔!”后面的话似乎被掐死在了喉咙里。 同门内安静甚至略显尴尬的氛围相反,门外的动静竟有越来越难控制的趋势。幸村脸上显然也有些挂不住,“抱歉啊,藤川桑,请别介意……”他似乎是有些无奈地指指背后声音传来的方向,当即转身,拉开门就往外走。片刻的安静后就听见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向楼梯的方向转移,仔细辨认大约有三到四个人的样子,中间还夹杂着推搡抱怨甚至这个年龄的男生间惯常的玩笑式咒骂。 等到所有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幸村才带着不变的微笑凯旋归来,“那么,一起下去吧。” 柳生迎着他的目光点了头,顺从地收拾东西,随幸村和藤川凉一起出了门。 幸村锁了画室的门,一路上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幸村像是对他们刚才的见面毫无兴趣,自始至终只字未提;他身边的柳生也没再询问藤川凉任何事件细节,像是心里已经稍稍有了底;藤川凉同样配合地不说话——她明白柳生还没有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将事件完全理清,过早追问显然得不到结果,倒还不如给他时间由他自己处理。 曾经的忽然背叛,如今的举止异常。事到如今,即使具体的前因后果还不清楚,但有些东西已经基本能猜到。从前的她是局外人,莫名其妙成了柳生与麻生纠葛之间的牺牲品,如今她终于能静观事态发展,就算看到的与以前忽略错过的不可能百分百一致,就算她不可能藉由这个机会改变什么,只当给自己的过去一个交代,这样想想,也就足够了。 “藤川,”临走前柳生又叫住了她,“我会再和你联系的。” 藤川凉点头,和他们挥手道别。 回去的时候,天上下了雨。密密麻麻的雨点压下来,水气穿过它们浮了上去。 透过车窗能看见海平线上卷着滚滚浓云,像是平地而起的密林。 忍足来车站接她,拿走了dv,顺便给她带了伞,“问到什么了吗?”他问她。 藤川凉摇头。 “真搞不懂你,”忍足叹气。他们沿着逼仄的车站通道往外走,“先不说柳生,为什么连麻生的事,你都会那么在意?” 雨还没有停。藤川凉打开了忍足带来的长柄伞,听了这句话后动作一滞,但没有吭声。 忍足似乎将藤川凉的沉默当作了「继续说吧」式的应允:“你看,入学第一天就为了麻生顶撞栗原……喂,别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啊。我确实不在场,但今井对我提过那次的事。还有后来,迹部他也说……” 藤川凉连忙制止他说下去,“先别说了,忍足,这些我真的没法向你解释,很抱歉。” 惠比寿,全国大赛,台场,学园祭,京都,再加上这回的变相跟踪。她确实在忍足知道或可能知道的范围内流露出了太多对麻生的不该有的关心,这点忍足在第一次在惠比寿见面时就已经清楚察觉到,当时的逼问如果不是仁王等人的忽然出现,藤川凉完全没有想过除了落荒而逃外还能如何收场;但之后他却忽然奇怪地收起好奇和探究,屡次向身处尴尬的藤川凉伸出援手却不再追问什么。 藤川凉感谢他,发自内心的,同时也意识到当初忍足和现在的自己做出的是一样的决定:他们都在追问和忍耐中选择了后者,如今忍足选择打破那道屏障,选择向她询问关注麻生的真正原因,而她对柳生,以及过去发生的一切的好奇与不甘,显然也已经到了尽头。 或许真的快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忍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上了和藤川凉同方向的车。“要去的地方就在你家附近,想一起来吗?”他问藤川凉。 “要去做什么?” “见一个人。” “谁?” “恨我的人,哦,不,也不是我,但我应该去看看。” “我在也没关系?” “我想她不会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卧里个槽,画图纸画了我10个小时 卧里个槽,好久不上bs上去就看见过黑村哥的雷文 卧里个槽,还真当村哥是狗剩乱糟蹋阿 亚伦筒子,赏那作者一个天雷救赎她吧 啥?私人情绪为啥要在这里发泄? 因为青森我没胆没料,不敢树洞不敢当面挑衅,但实在讨厌黑原著人物的文,所以私下发发牢骚 啥?这里也有作者的粉? 麻痹我早就知道了看bs那贴的第一页我就自插双目了麻痹原来我和那作者是一票货色吸引的读者都一样 麻痹我下次也应该开个嫖文去嫖狗剩操光哥强奸大爷啊 麻痹我失态了这段时间心情本来就不好还看到那么多奇葩嫖也算了黑也算了还精分还地图炮阿你以为别人都不查ip的阿? 真的有点受不了 这里的那作者粉,你也别跳别骂了,自插双目出去吧,我战斗力弱,掐不起啊 皮埃斯,忍足结局确实快完了,我尽量加快速度 Chapter 55兩不相欠〔下〕 雨渐渐停了,天色也在慢慢暗下来。最初像有一支蘸满深蓝颜料的笔在上面反复涂抹。那些曾有过的颜色:金色,橘色,紫红色都被慢慢覆盖,直到浓稠的藏蓝与纯黑一起成了天地间的主宰,最终只剩下店家和民居内的灯光映亮近处的天空。 其实藤川凉不喜欢这样的光。那些自以为是的灯光跃入夜空,在深蓝的底子上涂出脏兮兮的褐色,就像流入蓝色大海的肮脏泥沙,让她浑身不舒服。 出车站后,忍足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剑兰。 藤川凉抱着胳膊站在边上,看忍足付了钱,然后要求花店的工读生用透明塑料纸仔细将花包起来。“先生,需要写卡片吗?”围着围裙的女孩子看起来分明年长于他们两个,但当对忍足说话时却恭恭敬敬用着敬语。在学生时代就尝试着让自己加入真正的成人社会,努力沾染那些残酷又阶级分明的味道,这样的经历,被禁止打工的冰帝学生是不会有的。 如此错过,不知道该遗憾还是庆幸。 忍足拒绝了:“不用,包起来就好。”然后拿了花示意藤川凉往外走。藤川凉沉默地打量朴素的白色花束,剑兰扁平的花瓣因为吸足水分显得饱满晶莹,成穗状排列在花茎上,确实是非常适合送人的花,可照理却绝不该是刻意剔除掉黄,粉,紫等鲜亮颜色的苍白——这一点恐怕连刚才的店员都没有意识到。 尽管之前忍足没有明确说清要去看的是谁,但藤川凉只是稍稍想了想,就基本猜到了大概。 因此当忍足为她撑住花店的玻璃门时,她忽然问他:“是要去朝着多摩方向的山坡吗?” 忍足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的样子,似乎早就猜到对方会这样问,“对。” 简短的一问一答。藤川凉不再说话。 山坡面朝多摩的方向,除了附近一所短大的宿舍,就是这一带唯一的一片坟墓。 也即是说,忍足所谓要去看的人,事实上已经死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爬这段缓坡,但却是第一次爬得这样尴尬又沉默。路上忍足始终走在快藤川凉两步的位置,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树。与此同时藤川凉内心的好奇也在急速膨胀,她迫切想知道忍足要见的故人是谁:忍足不是东京本地人,照理不会有亲戚葬在这里,去掉这种可能后剩下的就是老师,朋友这类相对亲近的人。 但忍足偏偏又加了注解,说那是个“恨着他”的人。 多了这层内疚,其中的缘由似乎也变得扑朔迷离。 黑黝黝的路上因为刚才的雨有了积水。偶尔有汽车打着车灯沿坡道上行,漏出来的汽油混在里面,在灯光下折射出各种扭曲的鲜亮色块。 “黑透了啊,天。”快要到坟地的时候,忍足忽然放缓脚步出了声:“不觉得怕么?” “觉得。”藤川凉爽快地承认。人对死亡,对黑暗,对未知都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并不是值得害臊的事。 “哈,这种时候你倒是意外的坦诚,”忍足笑着揶揄她。雨后的初夏空气非常清爽,忍足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深吸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相当怕鬼。” “看恐怖片的关系?”通常意义上的鬼,这世上多数人没有见过。因此对小孩子而言,最初自然不可能在脑内补完它们的形态,也无法谈得上害怕与否。直到后来逐渐接触到了各种媒体或人为渠道,才真正开启了“恐怖”的感官。 “有一些,但也不完全是。”忍足的回答模棱两可,“小时候,我和谦也经常会去我爸的医院打发时间。医院那样的地方,你也知道,总会有那么些……不干净的东西。虽然通常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看不见,但不代表没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有通灵的人对么,比如遇到奇怪事件的护士或病人?” “当然有啊,只是我没那么走运罢了,一直都和这类戏剧性的经历绝缘,”忍足似乎是很遗憾地耸了耸肩,“比如「传来莫名哭声的空病房」,「照出不属于你的脸的厕所镜子」,「整晚走不到头的楼梯」,「有病人去世前出现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的死神婆婆」,这样的传说在医院里有许多。听谦也说有次他错走到了医院后面的停尸房,想原路返回才意识到必须重新穿过刚才来时的那条路。你设想一下,两边的平房里停满你在外面看不见的尸体,而你必须从中间那条窄窄的路穿过去。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情和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一定吓坏了吧?有没有尿裤子?” “别说得那么直接嘛……虽然没尿裤子,但吓坏是当然的。据说谦也穿过那条路时,背后忽然莫名奇妙起了大风。” “果然是邪风。” “嗯,最邪的是,他发现原本应该牢牢关着的平房窗子居然打开了几扇,窗帘就这么朝外面高高飘了起来,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真可怕,风分明是从外面进去的吧。” “是的,谦也也发现了,所以他开始没命地朝前跑。” “唔阿,浪速之星原来是这么回事!”藤川凉想象着谦也狼狈快跑的样子,一时想笑又不敢笑。或许是被话题中相对轻松的细节感染,尽管他们仍旧走在前往坟地的,黑暗又荒凉的坡道上,但害怕的心情已经不知不觉荡然无存,“那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后来他就一路跑回了大路啊,”又是那一脸惋惜的表情,“重新看到住院部大楼和正走在外面的医生护士后谦也才停下来。但这件事还没有完,就在他弯腰撑着膝盖缓气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有一对母女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我猜,一定是那孩子看到什么了吧?据说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意想不到的东西。” “对,那孩子立刻就指着谦也背后的那条路说:‘妈妈,看,那里有好多人!’” “然后被妈妈训了?”对于孩子眼里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多数成人都会不由分说给予否认。 “差不多,她妈妈立刻阻止她说下去,把她带走了。” “意料之中的故事啊。” “确实,但谦也偏偏听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是什么?” “那个小孩子,在被她生气了的妈妈带走,经过谦也身边的时候,仍旧很执着地盯着那条路的方向。谦也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奶奶在那里!她在说话,可我听不见!’” “已经死去的老人放心不下孙女吗?” “算不上。当时她的奶奶其实还没有死。那天早晨我和谦也才见过她,在电梯里,护士送她做每天的常规检查。老太太已经病了很久,身体时好时坏,昏迷也是经常的事,就像那天她的儿媳和孙女离开时一样。当然了,这些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那你的意思是……” “那个老人家,就是那天傍晚故世的。她的儿孙们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 “有机会最后见她一次的,很可能恰好就是她的小孙女。那时她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却偏偏因为成年人的固执丢掉了这个机会。虽然谁都不知道灵魂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的能力,但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存在鬼,存在灵魂,能够与还留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交谈,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次机会,许多纠缠了人一辈子的爱恨,或许在那时候就化解了。” 话题不知不觉偏出了很远,藤川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幸好这时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大和民族时常被世界上的其它民族视为异类,因为尽管他们确实或多或少出于本能地惧怕死亡,但当死亡真正来临,他们也不会过多忌讳或感到悲伤。在他们看来死亡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解脱,死去的亲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但他仍被当作存在着的家庭的一员,就连坟墓都理所当然地建在居民区里,与正常人的世界几乎没有隔阂。 就连拍摄的电影,比如后来那部著名的《入殓师》,当面向全球市场上映时,标题的翻译也并非传统直译,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the departure”。 departure,出发,并非一个世界的终结,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段生命的开始。 忍足带着藤川凉穿过两排石碑,停在一座名为「福岛由利子」的坟前。 石碑和石台都干干净净,或许是雨水刚刚冲刷过的结果。忍足将那束剑兰放在石台上,按照传统礼节行了礼。藤川凉虽说是外人,但出于礼貌与对死者的敬重也还是跟着照做。从名字看那显然是个女人,而再借昏暗的路灯光算了算年份,福岛要比他们两个大六岁。 去世的年份是五年前,那时他们十二岁,福岛十八岁,刚好是高校三年生。 现在他们十七岁,如果福岛还活着,那她就应该二十三岁,大学也已经毕业。 越来越猜不透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在死者面前藤川凉选择了沉默。 他们沿着原路回去。看得出忍足的心情比刚刚来时好了许多,甚至还以来回奔波太累为由提出去藤川凉家蹭饭。藤川凉没太大所谓,当然也不会做亏本生意,于是不失时机地追问:“那作为报答,你总该告诉我,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忍足笑得一脸坦然,“就算不这样,我也没打算瞒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有没有听说过六年前发生在大阪的那起医疗事故?” 藤川凉回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你是说……和厚生省献金丑闻有关的那起?” 而在得到忍足肯定的回复后,藤川凉似乎又联想到了什么,“难道那间医院……” 忍足点了头,“对,就是我父亲当时管理的医院。而案件里的主治医生,正姓福岛。” 当谈话的双方都了解案件背景后,所谓的真相也就来得格外容易——就像许多故事里描述的那样,福岛在被捕后为了不殃及家人,选择了与妻子离婚——尽管他有罪在身,但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并不是一个恶人;离了婚的福岛妻子很快陷入困境:两个十来岁的女儿等待她抚养,但原本优渥的生活让她已经多年不曾工作,如今即使想重头再来,能够选择的也只有最基本的一些低级工作。 无奈之下她选择了改嫁,并带着两个女儿随第二任丈夫搬到东京。但这场婚姻又是个更大的悲剧。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忍足有意无意没有提及,藤川凉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她知道的只有这些年来忍足家始终在以医院的名义向福岛妻子给予帮助。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们的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时候,却传来了福岛的大女儿自杀身亡的消息。 福岛由利子下葬后,福岛的妻子,或许该说后来的今井太太,再一次选择离婚。 藤川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姓氏:今井。尽管这并不是一个罕见的姓氏,但…… 忍足显然发现了她的疑惑,“你没有猜错,”他给予肯定的目光,“你所认识的今井,今井由嘉利,正是福岛的二女儿。这几年她一直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 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今井会带着泪痕从这里离开。 怪不得,今井和忍足的熟识,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怎么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 “……才没有!” 讲完故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如忍足的提议在藤川凉家,尽管吃的是最普通的炒乌东。忍足上一回来这栋楼还是在去年,当时宍户的哥哥还没有搬走,他们挤在单身男人的房间吃了一顿闹哄哄的午饭,但那回他并没有进到藤川凉的房间。 真的进来后,发现也不过是如此。 普普通通的十来岁女孩房间,布置朴素,但打扫得很干净。 忍足透过窗户看外面:一面是山坡,在这个季节绿意浓浓,能看见树林间一所美术馆的屋顶若隐若现;另一边则是与附近一所大学相连的公园,在这个时候有不少刚吃完晚饭的家庭带着孩子在那里散步。窗没有关,外面月明星稀,清冽的初夏夜风灌进来,吹得拢在边上的白色窗纱猎猎作响。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是冈本先生回家了。 “这里风景真好。”忍足自来熟地倒了水喝,目光盯着公园没挪开。 “说笑。怎么能和你那里比,”藤川凉诚实地否定了他,“价值千万的东京都夜景啊。” “那不一样。我都后悔了,那房间简直大得没法打扫。我还是喜欢这里。” 藤川凉也靠近窗前,站到忍足背后两步远的地方去,透过参差的树林看街对面的公园。最亮的那盏路灯下是一个由麻绳和轮胎绑成的简易秋千,天色晦暗,看不清那边上的人脸,只知道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听声音应该是父子。父亲把坐在秋千上的儿子往天上推,然后小孩咯咯笑着落下来。 “说真的,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太安静了,安静得藤川凉觉得打破沉默才是上选,而既然开了口也就难免硬着头皮说下去:“小时候我和我哥哥一起玩秋千,不是这样的,而是那种更窄,更轻,飞起来更高的木秋千。我哥为了显示所谓的男子汉气概总会用最大的力量把我往前推,他从不知道那种在最高处跌下来的感觉是多难受。” “我也不知道。”忍足的回答让藤川凉吃了一惊,“我没有哥哥,姐姐年龄比我大太多,没法玩到一起。爸妈各有自己的事要忙,更顾不上我。” “你不是还有谦也么?” “但他不可能成天围着我转。况且他把这叫做‘娘娘腔的玩意儿。’” 藤川凉当即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但很快觉得不妥。 其实忍足也在笑,声音细碎又干燥,像是纸的摩擦,不想,但令人不安。 他的视线已就没离开那对父子,视线被隐藏在镜片后,看不清那神情究竟是羡慕还是不屑。 藤川凉忽然想到了早晨刚刚见过的幸村,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忍足和幸村是相像的。他们都是爱笑的人,但不同于谦也或是幸村那位名叫赤也的后辈那样爽朗鲜活的笑,幸村和忍足的笑总是内敛又克制。幸村笑,因为他要面对太多的人,只有均一的笑容才能让他为自己建造出足够大的交际距离;忍足笑,他同样面对了许多人,也习惯了用无差别的亲切营造出好好先生的形象,但同幸村不一样的是,一旦离开学校,一旦回到空荡荡的家,那时候的忍足就只剩下孤身一人,再也没有需要他微笑面对的对象。 辗转关西,最后来到东京,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后来藤川凉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似乎被鬼迷了心窍。 难道是福岛小姐?她这么想过,但这样的细节显然不重要。 回忆的横切面里她只记得自己从背后抱住了忍足,双手相环,就像他以前曾许多次认真或是玩笑着对她做的那样。少年的衣服上是香茅洗涤剂的气味,干净好闻。 有许多时候,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花会开,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什么时候小猫会第一次睁开蓝绿色的眼,什么时候婴儿会长出它的第一颗牙齿。 以及,什么时候,你会真的爱上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忍足结局完结倒数x(我不知道具体还有几章阿哈哈但应该不超过5) 来说一下我的写法,关于柳生线 大家也看到了,这文虽然是第三人称,但基本视角还是从阿凉出发 很少分镜,也就注定了故事叙述的局限。所以柳生的那部分她只能看见结果,过程插不上手 但我还是会尽量说清的,大不了开番外麻=>自暴自弃 现在可以开始猜谁是这个结局的千昭了,主要人物已经差不多了 入殓师的名字翻译是我瞎写的,就当平行世界八别追究 英文翻译我没查,但事实上日文名才是出发,似乎 哎呀不管了 Chapter 56正午黑暗〔上〕 这一年盛夏到来的时候,许多事悄悄发生了改变。 暑假开始前的那天,冰帝的全校学生按规矩打扫了教室。带不走的书被塞进柜子锁起来,再用不到的桌椅也将统一放回仓库。藤川凉刚从教师办公室回来,上楼梯时迎面就看见两个同班男生搬着一副桌椅走下来。 “嘿,藤川,麻烦借过一下,”其中的一个冲她打了招呼。 藤川凉连忙为他们让出路来,“那她柜子里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办?”她问道。 男生耸肩:“当然也都扔了,她没有带走,也就和我们无关了。” 他们口中的“她”指的是同班的山本皋,北海道小樽人,一年级时和藤川凉同是班里仅有的两个由外县考来的学生,二年级初的那次分班也凑巧分到一起。山本是个低调沉默的人,两年来始终和周围人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没有关系太好的人,也从不和人交恶。 除了偶尔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说有人目睹山本在放学后上了音乐教师兼网球部监督神太郎的车,但因为始终是捕风捉影也就不了了之,听过的人多半抱一笑置之的态度,就像藤川凉经常做的那样。 她虽然清楚知道这样的传言决不会是空穴来风,且从在琴室门外遇到仓皇而逃的山本起就猜测她与神太郎必然有一层旁人不知道的联系,但在山本亲手揭开谜底前她选择了沉默。可没想到眼下二年级才刚过半,当所有人即将开始为升学做准备时,山本皋却不声不响缺席了期末考,自此人间蒸发,直到放榜那天全班才从班级导师口中得知,山本在七月初已经从冰帝退学,回到了北海道户籍所在地的学校。 她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留给他们。 藤川凉回教室整理完了自己的东西,正帮忙将山本留下的无用文具书本往垃圾桶搬,忽然听见教室后门被人哗啦一声拉开,紧接着门口传来几个男生的起哄调笑: “哟,藤川,快看看是谁来了!” 藤川凉被他们的一惊一乍吓脱了手,砸进垃圾桶的废书扬起一阵灰尘,呛得她和周围几个正在清扫的女生直咳嗽。 回头看见忍足正气定神闲站在门外面,肩上搭着书包,显然他们班的打扫已经结束。 “动作快些,凉。”他朝她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对周围聚拢过来的目光毫不介意,到后来干脆大大方方进教室收拾起藤川凉的书包,“那家伙快到了。”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合上了书包拉链,然后抓起藤川凉的手,完全不顾对方要先去洗手的抗议,不由分说就往外带。 背后又是一阵起哄,甚至夹杂着口哨,但藤川凉没敢回头看。 至于嘛……她只是悲哀地这么想。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也包括最终是由谁提出由谁答应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楚,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周围的人仿佛也对这件事早有预料。偶尔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些犹豫和纠结,如今平淡的交往反倒像一场梦,衬得以前的那些忐忑不安可笑不已。 接纳一个人,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其实并没有原本想像的那么艰难。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出了教学楼,穿过中庭,穿过讲堂广场,还没有到校门口就已经听见前方百米处爆发出一阵夸张熟悉的尖叫,至于被团团包围在人群中心的那个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啧啧,才出去了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看来那家伙在海那头可没得到这种待遇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宍户亮一手搭住忍足的肩,在看见边上的藤川凉后,又意味深长地嘿嘿笑了两声,“唔哦,真想看看迹部看见你们两个后的反应。” 只可惜迹部只一句话就打破了宍户的期待,“忍足,现在对本大爷该换个称呼了吧?” 忍足很警觉:“比如?” 迹部故意抱手不说话,直到正直的日吉若小声嘀咕:“当然是wife’s older brother……” 藤川凉哭笑不得,其余人却默契地哈哈大笑,顺便每人附送迹部一个拥抱表示好久不见。 迹部没有在学校久留,他的行程很赶,甚至来不及同旧友吃一顿晚饭。早熟早慧使他过早脱离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普通生活,投身到成年人的复杂世界。 看到他时藤川凉忽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兄弟——正在欧洲某国领馆实习的藤川律经常会给她寄明信片,邮戳和明信片上的相片记录了他的足迹。两个月前是碧蓝的爱琴海和人间天堂圣托里尼,一个月前是路德维希港的黎明,上周收到的明信片则印着印度恒河的日落。 巨大的火焰从图片中的天空压下去,然后水气慢慢浮了上来。 再仔细一看发现角落里还留着藤川律的笔迹,很意外。他用黑色圆珠笔在泛着金光的恒河河面上圈了几个圈,拖出箭头到空白的地方注释:垃圾,尸体。背面的留言也是前所未有的多。 ——「知道吗,小凉,印度人深信恒河水能洗掉人一辈子犯下的罪孽和病痛,能让灵魂因此纯洁而升天,他们甚至会在死以后把尸体也抛在这里。」 ——「第一次看到那些尸体时我简直吐翻了,但河边的阿伯却若无其事地在离尸体十来米远的地方洗澡。另一个在河里取水的印度女孩子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好像我才是个怪人。」 ——「吐完后我坐在河边,想起回日本以后要走的路,那时忽然就沮丧得一塌糊涂。」 ——「现在想想,还真是够可笑的。」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想继续回到那种逃不出去的生活里。」 藤川凉记得迹部告诉过她,看起来乖顺优秀的堂兄在刚进大学时也曾经一度变得叛逆。他态度强硬地办了休学,不顾家人反对独自买机票飞去了印度,说是要在寺里研习佛法。只可惜出师不利,到的第二天就因为喝水拉坏了肚子,不仅没能完成修行大业还差点因为惹上传染病丧了命。最后九死一生,被急急忙忙赶过去的家人像条死狗那样拖了回去。 当时迹部还特别强调过:“死狗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的形容。” 好在若干年后的现在,当藤川律再次站在恒河边上,心里或许早已经没了当初的迷茫。 至于藤川树,尽管见面的机会依旧不多,但通过邮件和电话联系藤川凉知道他一切顺利,无论是升学准备或是未来工作上的研习。新年之后的那学期他就通过家庭关系从立海大附属转去了邻近的藤泽庆应。都说东大出官庆应出商,因此对将来注定要插手藤川建设管理的藤川树而言,及早将庆应代替更重学术的立海大作为目标,也是为将来工作铺路的重要部分。 他的生活,也在沿既定的轨道顺利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今天打算更新6000+的,结果中途跑去围观玻璃大神了 罪过,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明天我会把这章更完的,给我一晚上犹豫柳生先出来还是事故先发生 顺便问一句这里有两个番外:1,芒种实体版(不知道是什么就算了)2,柳生第一人称解惑番外 要看哪个什么时候看随便大家,我慢慢判断 我要做三观正的正常人,也 顺便推一下irport,香港的 b胸的我为了这个乐队名去听了他们的歌,觉得很有爱 Chapter 57正午黑暗〔中〕 暑假第二周,藤川凉回到了位于神奈川的家。 这时藤川树还留在东京的祖父身边实习,父母则由于交流学者的委派去了德国,任期两个半月,直到秋天才能回国,因此看家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刚从祖父家的山间别墅回来的藤川凉身上。 但她一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出几天就随着忍足家兄弟的忽然出现戛然而止。 那时藤川凉正在家附近的游泳池边无所事事。背后夏蝉叫得肆无忌惮,天气虽热但不至于让人厌烦。国中时代的好友野村江夏在直升进入立海大附属高中部后加入了游泳部,虽然没能挤进全国级别的大赛,但为了攒钱买洋装,干脆也就现学现卖,利用暑假时间在社区公用的游泳池打工辅导不谙水性的小学生们,轻轻松松攒一份零花钱。 藤川凉有时会去陪她,但从不下水,只是坐在岸边的阴凉处看着,偶尔也会带点杂志。 远远就能看见野村江夏在泳池中央被小学生们团团包围,好脾气的十七岁少女三番五次被卷入孩子们的水仗,即使在被泼得举手认输时脸上也挂着笑容。藤川凉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差不多了,于是站起来打算去提醒她。 刚走出不远又听见留在泳池边凳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只好折回去拿。 是忍足的电话,没什么好意外的。 暑假开始后忍足就随父母回了大阪的家。从此两人隔了一座名古屋山脉,所有的联系基本只能依靠电话或是邮件。其实也没有那么多重要的话可说,大多也就是向对方描述当天的遭遇和见闻,听起来平淡无奇可有可无,但就是像必修课似地无法忽略。 比如忍足会说他刚和谦也去了一次京都的外公家,虽然谦也作为堂弟,和忍足的外公本身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但偏偏从小在那边就相当吃得开,简直让忍足自己都自愧不如。外公家祖上世代都是著名的能乐艺人,所以从小谦也经常被储藏室里稀奇古怪的面具吓得不轻;也比如藤川凉会告诉对方神奈川的雨季终于完全过去了,家里人刚好都不在,与其成天闷在房间里,倒不如隔三差五借陪野村打工的机会出门走走。 但眼下电话那头的忍足说的却是:“凉,我们已经在车上了,最多半小时就能到藤泽,要不要来车站接我们?” 藤川凉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那句“我们”,就又听见谦也的声音从忍足后面模模糊糊传来:“唔噢!看到海了!” 二十分钟后藤川凉风尘仆仆赶到车站,背后跟着企图一探藤川凉新男友究竟的野村。 野村愣愣地看着忍足家兄弟从车站逼仄的过道走出来,两个人都是一副旅行打扮,背着双肩包,在本来就没什么人的车站前显得格外扎眼。“那不是冰帝的忍足君嘛!”野村显然也是个热衷关东高校网球,或者该说是普通女性话题的少女,并且她从一开始就把谦也从藤川凉男友的可能名单中彻底划除,“真人果然比传说的更棒!”她下意识地掐住藤川凉的胳膊,似乎是在压抑内心的兴奋,用一种小老鼠似的细细的声音说:“小凉,你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藤川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江夏……”她朝好友挤出一个笑容,“你掐痛我了。” 兴奋归兴奋,但野村好歹也是个体贴又识时务的人。她很快就从看见忍足的诧异和对藤川凉的倾羡中回过神来,在互相礼节性的自我介绍后爽快地向另外三人道别,说是要去接快要从书法教室下课的弟弟。 藤川凉知道那间教室,那是由她曾经的校友真田弦一郎的祖母开办的,在遥远的国小时代她和哥哥树都曾经去过。 老人家叫真田幸枝,是个典型的大和美人,常年以端庄的和服打扮出现,对所有人都报以温柔优雅的笑容,也时常会教导学生们‘文字都有特殊的力量,就好像语言总会有言灵一样’。藤川凉在她的门下学习了两年半,到后来才渐渐知道书法教室和街那头的老道场居然是一家人,并且永远温婉亲切的老太太居然和严厉甚至有时候火爆的老爷子和和满满做了几十年夫妻,从此就时常感叹这家人组成的互补和奇妙。 但自始至终藤川凉和真田都没有太多交集,尽管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茫茫人海,时过境迁。期间与谁相遇,与谁相熟,往往都靠一个‘缘’字。 有时分明近在咫尺,回头又仿佛远在天涯。 视线回到现在。尽管完全摸不透眼前这两个人究竟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其中忍足对此不愿多提,自告奋勇成为发言人的谦也又搬出了诸如实在闲得发慌于是想来看看湘南海体验男人的浪漫之类可信度极低的说辞,但眼看着他们完全没有要当晚离开的意思,家里又确实空着,因此比起打发他们自己寻找旅馆自身自灭,或许邀请他们住下才显得更为人道。 因此藤川凉给父母打了电话,简单说明了原因并得到允许后,就示意忍足家兄弟跟着她走。 天气很好,头顶上看不见一丝云,阳光耀眼但不太过炙热,就连谦也也啧啧赞叹:“果然是临海的地方,气候真棒。” 回家的路不远,步行一会儿就能到达。或许是顾及到谦也在边上的关系,路上忍足只是简单牵着她的手,没有太亲昵地举动。 这不是藤川凉第一次带男友回家。遥远的回忆里,家在横滨,来湘南过暑假的柳生就曾经受她父母的款待在她家住了两三个星期,但这一回的情况却有那么些不同。比如父母远在海外,又比如他们三个从年龄上看都还是十七八岁的未成年。 正因为如此,藤川凉起初对父母爽快答应的放心态度十分不解,但后来想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两个忍足家的出品物早早就被父母盖上了‘正直可靠可信任’的巨大印记的关系。藤川凉从没打算向父母隐瞒和忍足的交往,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亏心事。而让藤川凉没有料到的是,当她第一次在电话里向父母提及他们两个从未谋面的忍足,她刚刚在描述忍足家庭组成的时候随口带到了忍足父亲的名字,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立刻就有了反应。 “原来是瑛士医生的儿子!”她听见父亲藤川谦信用一种熟络的语气说,“世界真是太小了!” 至于‘太小了’的究竟是什么,藤川凉没有追问,因为电话那端藤川树开门回家的声音让话题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就像修学旅行那回在谦也家度过的那晚一样,房子大的优点很快体现了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分好了房间,安放好行李后懒得亲自动手,干脆出门随便吃了顿午饭。那之后似乎又变得无所事事,于是自来熟的谦也便提议去附近的码头钓鱼。藤川凉拗不过他,不得不从积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动过的储藏室里翻出两套完整的渔具。 结果便是他们在破旧的码头搁板上呆坐了大半个下午,鱼桶内却依然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藤川凉几乎都快打瞌睡了,忍足兄弟却依旧是一副精力旺盛,干劲满满的模样,似乎今天没有收获就不打算罢手,两个人偶尔还会为钓竿的摆放位置争论不休。藤川凉懒得管他们,干脆一个人往边上挪了挪,脱了鞋把脚浸进冰凉的海水里,打算让自己清醒一些。远处的海是漂亮的蓝色,阳光在上面撒满了耀眼的金屑;近处也就是脚底下的海却是黑黝黝一片,看不到底,擦着脚底的海水简直能让人联想到海怪滑腻腻的舌头,但奇怪的是藤川凉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远远能看见一队人沿着海岸朝码头的方向跑过来。等到靠近了藤川凉才从他们衣服上的倒三棱r状标识辨认出那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不过那些男生看起来还都有些稚嫩,国中生的模样,头发被统一修建成简单清爽的板寸,不用想也知道是棒球部那位在任多年的监督的坚持。他们喊着整齐的口号,影子在脚后跟浓缩成短短一截,很快就从码头的一侧跑到另一侧,背影逐渐沿着大堤消失在视野里,速度和体力都相当惊人。 “立海大附属的学生吗?” 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他看了那些渐行渐远的国中生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母校啊,真好。” “嗯。” “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唉?” 藤川凉回复以上扬的疑问调,其实心里虚得很。虽然她不怎么愿意承认,也不敢相信忍足真的如此敏锐,但忍足看似随意的问题和他一贯带笑的眼神,确实让她有了一种心思被窥探干净的羞耻感。就在刚才,当她看见那些努力奔跑的国中男生时,脑内的记忆带忽然发生了断层,由国中毕业的那个点延展向另一个陈旧的方向。她不禁想起了处在从前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以及那些年里或悲或喜的点滴。最后她终于勉强找到了现实的路,却还是几乎将身边的两个人忘了个干净,脑海里首先出现的竟然是柳生的脸。 那一刻藤川凉想的是:暑假至今已经过了一半,但承诺过会再和她联系的柳生,为什么依然毫无音讯? “无所谓了。”忍足看起来有些无奈,但也不打算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说不出的话,那也不要去想。” 他说着,忽然用手按住藤川凉的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双眼,“不管怎样,现在,只看我就可以了。” 只可惜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氛结束于谦也的一阵惊呼:“浮标动了!侑士,有鱼上钩了!” 谦也似乎终于撞到了大运,鱼开始接二连三上钩,仅一个多小时就几乎装满了一桶,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摆上烤箱滤网。 忍足提着塑料桶把鱼网海里丢,“谁告诉你钓上来的要带回去了?” 谦也扁了扁嘴,说不失望肯定是撒谎,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细长的银色小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重回大海的瞬间扑腾了一下,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洋流中。 当天的晚饭依旧是在附近的餐馆解决,吃得很简单,因为晚上还要赶到镰仓去参加那里的夏夜祭,就连藤川凉自己都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但忍足家的兄弟却早早将它排上了日程。“已经好奇了很多年了,这次刚好有机会,当然要来看看。” 谦也正在喝大麦茶,藤川凉对镰仓夏夜祭日程的一无所知让他很意外,“我说……你真的是本地人吗。” 藤川凉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他们搭车去镰仓,很近,到的时候离夏夜祭开始还早,连店铺都没有搭起来,更别提压轴的焰火。 因此只好去海边闲逛。安静,温柔,湘南的海大抵就是如此,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夕阳西下的时分,金红,紫红,浩淼的湘南海诚实地反映着天边的颜色,就像一场盛大演出的序幕。 三个人都穿得很随便,忍足和谦也都是简单的t恤打扮,鞋拎在手上,裤脚管卷了起来,以防被一拨拨漫上来的海水浸透。 藤川凉也没有像周围的大多数女孩那样穿着精巧的浴衣,头发随随便便地散着,实在没有将它们盘成发髻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想更新时发生了很悲剧的事,晚上回来写厕所 现在正大姨妈逆流成河着在宾馆床上挺尸,看到窗外10000+一晚的别墅套房太tm眼红了! ps,说一下下面几章进度,好让大家有个底: 58:柳生同学最后一次出现 59:柳生同学第一人称番外 60~62左右,预算三章内完结 Chapter 58正午黑暗〔下〕 当他们走到江之岛附近时,谦也看着连接陆岛的空荡荡的长桥,忽然异想天开要上去看。 藤川凉依旧中立,忍足也只是笑而不语。他们顺利沿着长桥登上了岛,接着就朝灯塔的方向走去。海浪哗哗拍打着堤岸,咸湿的海风让夏夜也变得凉爽起来。灯塔尽职地照亮周围海域,除了海鸥扑打翅膀的声音外,一切都显得无比安宁。 或许是都赶去参加对岸夏夜祭了的关系,岛上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太多人在。他们沿着岛转了小半圈,看着太阳完全西沉,浓重的夜色终于笼罩了神奈川海岸。再看海那边的陆地,明亮的灯光从海岸攀爬至远处的山坡,从这个角度看,就像铺上了一层由灯火织就的大网。 远远看见几个国中生模样的男孩子蹲在沙滩上,撩着裤脚管,正在用木棒逗一只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海龟。谦也正义感十足地跑上去和他们交涉,不出一会儿果然成功率领国中生们把海龟抛回了海里,接着一群人甚至玩到了一起。 “这家伙永远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啊……这可真叫人担心。” 忍足看着他的背影咕哝着。他和藤川凉在灯塔底下找了块地方坐,因为还不能确定灯塔在这个时候是不是能放外人上去。那里视野很好,直看过去就是灯火通明的镰仓海岸,再过一会儿一年一度的夏夜祭就要正式开始。 “没什么好担心的,天真的人活得最快活,况且谦也在关键时候总是很聪明。” 过分世故的人自找忧愁,稍稍单纯苯拙一些则会快乐很多。当然了,如果笨得太过分,那种自欺欺人的快活也就没什么可要的价值了;有时想想,所谓天真不过也是一层看不透的皮。就像人总是认为孩子是最单纯的,但事实上孩子的纯洁也是一种可怕的邪恶。他们没有罪,而是将一切都推给自己的无知与本能。他们会告诉你许多事但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会抱着新买的宠物信誓旦旦要养好它们,然后在某个平凡的早晨像玩游戏一样将它们推进水里淹死。 谦也似乎终于想起了海那头的夏夜祭,连忙跑过来拖他们回去。只是当他们来到长桥边上时却傻了眼,黑黝黝的海水不知不觉涨了上来,眼下早就将仅有的回去之路淹了个干净,粗略算了算才发现,想要等到退潮起码也要有一个多小时。 国中生们大声招呼谦也过去,“安啦,在这边烟火反而看得更清楚!我们每年都是这么过的!” 因此很快又被骗去加入了他们的游戏阵营,开始在烟火点燃前环岛寻宝。被迫留下来后藤川凉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很快和忍足顺着灯塔边的阶梯往上爬了一段,在合适的高度就地坐下,看着黑压压的海,等待着烟火的开始。风变得越来越大,夜幕中的湘南大海像是一只刚刚睡醒的野兽,随着波涛翻滚抖动着身上的鳞片,然后在下一拨海风刮来时呜地一声收紧。 忍足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知道吗,凉,麻生退学了。下学期她不会再来。” 藤川凉沉默了一会儿,才像如释重负似地吐出了一句:“果然。” 这一个多月柳生确实没有再与她联系,藤川凉自然也不会主动打扰,但这并不意味着麻生与柳生极力隐瞒着的一些事不会被它们发现。早在暑假后不久忍足就靠父亲的关系辗转得到了麻生的病历报告,薄薄几页纸让他和藤川凉都吓了一跳,也终于明白麻生为什么会在去眼科医院的同时来往于心理咨询与看护学校的联络。 原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也被称作色素性视网膜炎,一种光看名字并不起眼的慢性遗传病,在后期却足够让患者失明。 能够想象,当一个正常人逐渐丧失视力,最终连日常生活都受到影响时,会是怎样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藤川凉从没有接触过这种病,但回想起入学时视力良好的麻生忽然戴起眼镜,再进一步想到更久之前的那场她仅仅露了一面的婚礼,还是难免发现了一些线索。 那场婚礼前她在酒店大堂外头一回见到了麻生,那时候的麻生从头到尾都挽着柳生的手,对藤川凉谦和有礼地微笑,看起来就像这世上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样。但后来藤川凉就发现,麻生的视线多数时候并不落在她的身上,起初她认为那只是麻生含蓄表达不欢迎的一种方式,于是在赠送了礼金后就匆匆离开,刻意躲开了所有可能认识的人;而现在想想,如果麻生注定逃不过这种可怕的遗传,那时候的麻生很有可能已经丧失了基本视力,成了一个只能依附黑暗与身旁人手臂的人。 藤川凉按住额头,对着漆黑的大海发呆。 麻生的可怜遭遇并没有带给她类似于复仇的快感,反而为她的心里添上了又一块石头,让好不容易才走出上一段生活的藤川凉再次陷入了迷茫。 心里某个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着的声音开始用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叫嚣,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可怕的误会,被蒙在鼓里的她没有错,忽然出现的麻生没有错,交往多年,自以为熟知其性情的柳生也没有错,所谓的悲剧结局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而并非预谋已久的背叛,因此她忽然格外希望柳生能够主动向她吐露实情,哪怕仅仅是只属于这一世的不完整的一段。 而在另一方面她也感到惶恐。害怕尚未揭开面目的真相会让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内心动摇,甚至辜负如今身边的人。 这时她感到忍足揽住了她的肩,用力把她往怀里拉。 “凉,听着,等我们回去,我会陪你去见一次柳生。”他用一种闷闷的声音说,“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任何事,就像我至今坚持的那样。我只希望当你这一次回东京时,能把那些一直困扰着你的事丢得干干净净。” 藤川凉在清爽的海风中闭上眼,额头抵着忍足的颈窝。他身上那种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味道从最早认识起就没有变过。 海那端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时他们正在接吻,就像交往后已经有过的许多次那样。无数巨大的烟花绽开在海上浓稠的夜色中,仅在高空停留一霎那就化作金色的星芒缓缓坠落,留下无尽的虚空感。 谦也带着国中生们聚在灯塔下大喊起哄,然后在忍足故意装作生气似地脱下鞋子朝他扔过去后大笑着跑开。 潮水终于慢慢褪了下去,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刚认识的国中生们已经和谦也完全混熟,互相交换了号码约好下回假期在大阪见面。再次踏上湘南土地时夏夜祭还没有完全结束,海滩上聚满了人,围着一座木板搭起的高台或站或坐。海风夹着潮声席卷而来,吹得舞台背后巨大的幕布猎猎作响。耀眼的灯光从顶上投射下来,就连音响设施都近乎专业。 江之岛歌会,每年夏日在这片海域上,与烟火同为祭典□的节目。 擅长演歌的中年人,演绎儿歌的孩子,平日安静腼腆的主妇,或者当地因为热爱音乐聚集在一起的青年乐队,他们依次上台。 歌手被笼罩在耀眼的灯光下,观众们大都手握团扇,目光聚焦在舞台上,时而安静聆听时而振臂欢呼。 没有年龄与身份的界限,仅凭对音乐的热爱便足以让他们站在舞台上。这或许就是湘南海巨大的包容力。 这时台上的人正在唱98年那部著名的剧集《邂逅》的主题曲《heart》,轻快的曲调中藤川凉不禁想起了里面的女主人公绘里在公寓小径的樱树下对修二缓缓说:“我在想,像这样看樱花,人生不知能有几次呢?” 同样的话对于她就是:像这样一起看焰火,人生又能有几次? 藤川凉没有想过会在湘南海岸遇到幸村,或者该说是和幸村在一起的柳生,尤其是在忍足说过那样的话之后。 忍足体贴地带着谦也走开,“到时候给我打电话就行了。”他凑到藤川凉耳边,“还有,记住我刚才的话。” 遇到幸村尚可以理解。幸村家原本就在镰仓,是个在海风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出门观摩夏夜祭不过是几步之劳。但原本现在应该在横滨家中的柳生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奇怪。因为藤川凉记得柳生对焰火有着天生的恐惧,记忆里几乎很少陪她来这样的场合。 但托幸村的开门见山,她很快就得到了那个令她意外的答案。 “毕竟是离开前最后一次了啊,”幸村依旧是那副与己无关的平淡笑容,“美帝可不喜欢这套。” 藤川凉诧异地看向柳生,后者像是终于瞒不住了似地点点头,“假期结束后我会去美国,很抱歉一直没来得及说。” 有一种莫名的酸涩忽然就从心里涌了上来,直到喉头。 显然幸村一行人不会只有两个,仁王真田等人很快赶了上来。幸村远远就看见了他们,露出了和忍足相同的体贴神情,“如果有话就去安静的地方说吧,”他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条通往一座山上神社的小路,在这个时候只有几个提着线香的孩子跑来跑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谈话地点。 藤川凉向幸村道了谢,随着柳生往神社的方向走。 有一些事,今天她必须问 作者有话要说:从和hp的蜜月期奔出来更新! 下一章就是柳生的第一人称番外了,包括一些前因后果和他们最后的那场对话都会在下章说完 试着从别的角度迂回着写 皮埃斯,最近还是主更hp,接受bl的姑娘们可以过去看: Chapter 59荒涼星球〔A〕 “mr. quin,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忽然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也不算……我觉得那更像是一段忽然□来的回忆,是我自己的,但不属于现在。” ※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可怕的梦。 当我在梦里醒来时,我发现我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仅有的空间内塞满了奇怪的液体。说实在的。如果这是一个二维世界,我想我一定会把它当作一种神奇的能量补给装置,而我则是培育在营养液中的勇士,孤独地沉睡百年,然后在某个恰当的时机苏醒,像绝地武士那样挥舞着激光剑,去拯救外面腐朽糜烂的世界。 算了,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适合这样的氛围。 我试着用手去碰那层看起来相当紧实的玻璃璧——如果那真的是玻璃的话。运气不错,玻璃几乎是在我接触到它的一刹那化成了一滩死气沉沉的液体。但重获空气和自由带给我的喜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梦里的我似乎很清楚接下去该怎么做。比如我能从房间的角落找到了一套奇怪的连身衣穿上,虽然我想那一定让我看起来像个古怪的外星人。接着我又径直走到房间角落的一台巨大精密的仪器前。不得不说那仪器已经很久了,操纵杆的橡胶脱落得干干净净,按钮已经看不出颜色,机身更是布满了让人不安的铁锈。 我像是本能似地按下了其中的一个圆形键,紧接着,房间背后的一扇隐蔽的金属门打开了。 我走了出去,梦还在继续。 我这才发现刚才打开的似乎是一扇舱门,就像无数星际传奇中描述的那样,巨大,庄严,密封性好得惊人。舱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两旁分布着另外几十扇整齐划一的舱门。我站在外面,打不开他们,但潜意识中却坚信舱门的背后同样有许多个一模一样的玻璃容器,里面包裹着和我一样的生命体。于是我用力敲门,手脚并用,使尽全力地敲,甚至大喊,却换不来任何回应。 最后我沮丧地放弃了。 我安慰自己,或许绝地武士们还没有等来苏醒的时机。 我继续朝前走,一个人。走廊的尽头有亮光,等走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一处突出的平台,而我正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建筑顶端。我深吸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一切都和我所熟悉的地球没什么两样,却偏偏看不见任何一片大陆。整个星球只剩下天和海,整个星球都都像死了那样荒凉寂静。我感觉不到风,尽管空气是这样新鲜清凉;我也感觉不到海水的流动,尽管它是那样清澈,当我惶恐地朝下看时,能清楚地发现我身处的建筑底部像老树一样伸出了无数纠缠盘绕的根须,深深扎在看不见的海底。 没有生物,没有风,没有声音,一切都是静止。 倒数第二句或许错了。静止在洋面上的冰山偶尔会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微炸裂声,那是唯一不属于我的声音。 我感到害怕,发自内心的,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带着巨大的恐惧回到最初的房间,在已经消失了的玻璃柜前蹲了下来,一个人发呆。 记得以前看过声称世界上最棒的科幻故事:当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等死时,门被敲响了。 我关紧舱门,蜷成一团紧靠舱门坐着,想要等待这个荒凉世界中的‘第二个人’。 但我没有等到,因为闹钟响了,我醒了过来。 我平躺在床上,头脑空白,心脏狂跳,枕头上被汗水沾湿了一片。 现在是平成十一年十月十九日,并非梦境,而是我熟悉又陌生的现实世界。 我,柳生比吕士,国中三年级学生,今天刚满十六岁。 ※ 眼镜度数又深了,这和最近的熬夜显然有直接联系。早晨意外地在进学路上碰到了仁王,他难得早到,并且仍旧是那副不知死活的样子,不仅忽然动手摘了我的眼镜,还以一副唯恐周围人听不见的大嗓门瞎喊: “嗨海,亲爱的比吕士,最近气色不太好嘛,双目无神印堂发黑,难道被女人甩了?” 周围有人压低声音嗤嗤地笑,当然了,没人会信仁王的鬼话,任他乱编一气也只是徒增笑料。 所以我只是平静地把眼镜从他手里抽过来,架回鼻梁,然后抬腿朝他的后关节腔踢过去。 仁王的反应速度向来不错,这种程度的偷袭姑且伤不到他。 我认识仁王快三年,从国中入学当天开始。那时候仁王刚从遥远的南方老家搬来,操一口土到掉渣的熊本腔,说话时喜欢摸鼻子,笑起来人畜无害。他才来不久,低调又谦虚,实在看不出真实面目,又偏偏是个演技派。于是当国二头一天我看见他把头发的颜色又脱了一层,同时开始撩着衬衫袖子,领口敞了一大片在走廊上大大咧咧地乱走时,并熟练的用湘南土话骂骂咧咧时,我觉得这一切都虚幻透了。 但也正是这么个人,凭着那种野兽本能似的敏锐,最早一个嗅出了我最近的反常。 其实我能理解仁王这段时间来的热情,哪怕从某些意义上看有些奇怪。最近他对我说的话比平常多了两倍,在学校时连上个厕所都会像这个年龄的女孩们那样要求结伴去,像是怕我随时随地会想不开,扒开窗子就往外跳出去似的。偶尔放肆的动手动脚更是让学校里的女孩们有了特别的谈资。说起谈资,早在国中二年级时我就曾悄悄留意过,然后惊讶的发现,就连我因为害怕忽然变天随手塞在包里的雨伞,都能被想象力丰富的女孩们跟仁王害怕阳光的吸血鬼属性联系到一起,编织出一段美丽动人的湘南往事。 当然了,这些我还从没跟仁王或任何人谈起过。 柳生比吕士是个通晓二维,宅腐兼修的怪男人,这样的流言要是在校园里广为流传,恐怕比大和硬汉真田弦一郎极端宠爱侄子,特别技能是在假期里陪那位名叫佐助的臭小子玩一切丢脸的幼稚游戏更令人惊讶。 有些东西,即使明白了,只要不对当事人造成实质性伤害,那么放在心里就好。 我相当感激仁王表达方式怪异的关怀,发自内心的,却终究没法就最近的状况敞开心扉对他多说什么。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平生最讨厌物理,爱好是将牛顿帕斯卡爱因斯坦伽利略惠更斯哥白尼多普勒轮番咒骂的仁王,在我莫名其妙地与他讨论复杂深奥的空间问题时,会摆出怎样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所以我姑且给我们两个都留了一条生路,将目标转向了东大毕业的物理老师崎本。 “还是没有想明白吗,柳生君?” 崎本老师是个聪明耐心的老好人,单从我连续一星期在午休时冲进办公室打扰他,而他不但没有摆出一副黑脸或用拐弯抹角的方式下逐客令,反倒爽快地放下手头一切事务招待我,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感动了。 “还是不太理解。”我老实地摇了头,这种时候不懂装懂只会自寻烦恼。 崎本老师毫不意外地笑笑,递给我一只陶杯。深灰色的外壳上是一圈圈褶子似的纹路,金黄色的银杏叶像云一样在上面聚拢。杯子里是新泡的麦茶,在这样的仲秋喝起来依旧不失清爽。然后他拖了个椅子,在被我无意中占据的矮沙发前坐下,叠起右腿,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膝上。 对崎本老师这样的教徒来说,这无疑算得上一个虔诚的姿势。 “没关系,这些东西确实挺难理解,”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开了口,“上回我说到哪里?” “百科大全,”我思索了一下,“外星人带走的百科大全,您说可以用来解释平行世界的理论。” 崎本老师又笑了,“哦,我记起来了,”他松开手指,像是很随意似地敲着膝盖,“那再来回顾一下之前说过的那些吧,这几星期来柳生君你几乎是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上面,”他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说着,我则附和着朝他微笑,尽可能不流露出半点不自然的情绪,“最初你问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我的回答是我从不否认,但在没有亲眼见过前也不敢妄下结论。听说过多宇宙理论吧,这在量子物理学界始终是个充满争论的话题。有不少人相信,对于每个个体,这个世界都在无时不刻地分裂着崭新的宇宙。就像现在,当你走出这间办公室,你可能会被我叫住,也可能会被某个同学带走。你或许会走右手边的楼梯回教室,也可能穿过中庭去运动场,这些一念之差间产生的差异就可能分属不同的宇宙。” “这些我已经明白了。” 我放下仍旧装着满满打麦茶的杯子。茶水太烫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将它喝下去。 “然后我们讨论了如何才能出入不同的宇宙,对吗?”崎本的耐心简直让我叹为观止,“关于这方面的讨论也有许多种,至少在我念书的时候,光速论,惠勒泡沫,也就是量子虫洞论就已经争得沸沸扬扬了。但经过讨论我发现你似乎对数据压缩式的平行世界旅行更感兴趣——本体不改变,改变的却是内在的信息和思维,所以需要我再进一步为你解释,所以我才提到了百科全书。” “是的。”我感激地看着他,感谢他为我再次梳理了一遍混乱的思维。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完全理解,但百科全书或许是我能做到的最浅显易懂的解释了,”崎本完成了前几次见面的回顾,终于进入正式话题,“让我们做个假设。某种外来文明需要获取地球上的资料,但它们的飞船体积实在有限,能带走的东西少之又少。因此他们找到了一整套百科全书,但很快发现还是太多,于是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百科全说中的字母全都用简单的数字代替。这样他们就得到了一长串数字,能够通过飞船中的计算机直接传递回母星。可现在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计算机的容量同样有限,无法储存那么多的信息,所以他们只能想了一个奇怪的方法,那就是在精确测量飞船长度后,将飞船的长度设为1,又把那串长长的‘百科全书’数字参照飞船比例,在飞船外壳上的某处刻了很小一个点。这样当他们回到原来的星球,只要测量出这个点的位置,就能把百科全书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了。” 我沉默地看着崎本,就像他说的那样,我确实不怎么理解这样的理论。 “或许我们能再换种说法,拿人来打比方吧,”崎本显然也对怎样解释非常头疼,“想要让一个人穿梭在平行空间,只要有足够的技术支持,就完全能把他的所有思维与资料通过电子方式保存下来,然后将数据通过讯号传递到平行宇宙中的那个‘他’的大脑里进行覆盖,那么他做空间穿梭的形式就不是*,而是精神上的了。” 我似乎是有些懂了,欣喜之余重新握紧了已经略微凉了下来的茶杯。 这时候却听见门锁喀哒一声脆响,有人走了进来。 “崎本老师,b组的作业都在这边了。” 那个声音是这样熟悉又陌生,我僵坐在原位,许久不敢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鸟 解惑中,慢慢来,今天的份到这里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顺着这个头猜到底呢,灭邪邪邪 按计划满长的,是柳生在两段混乱思维里寻找现实的过程,其实他才是最纠结最惨的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女人有时会随遇而安,而男人会死硬地想把一些东西弄清 明天继续 开头那两句话是谁说的也慢慢猜吧。 ps百科全书理论是以前从别的地方看的,凭记忆写了一些,可能有错 反正我是想不出那么复杂的东西啦 pps柳生那种闷骚冷艳的语气还真难揣摩 Chapter 60荒涼星球〔B〕 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国中至今的近三年里,我还从来没有面对面与她说过话。我认识她,她或许也该认识我,但这并不会改变我们是陌路人的事实。可在那个奇怪的梦……或者该说是那段相当奇怪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思维(我实在无法将它看作回忆)里,我却能清楚地拼凑出一段简短的影像: 那是在一间咖啡厅布置的店里,我和这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藤川凉隔着一张桌子而坐。我看不到自己,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桌对面的藤川却完全是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她化了精致的妆,穿着成熟得体,眉目间已经丝毫没有国中女生的青涩味道。然后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了什么,喉头生涩难受,而那段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话结束于藤川泼过来的一杯冰水。 “住嘴吧,都结束了。” 藤川泼水的手法相当精准。以至于我除了半个身体被浇得湿透外,并没有被泼出来的冰块砸伤,或是狼狈地在额角挂一片柠檬。藤川干脆利落地把玻璃杯放回桌上,里面剩余冰块们互相撞击,咕咕乱响,柠檬片则挤在缝隙里动弹不得。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开始翻包,梦(姑且将它称作梦吧)里面的我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作为一个思维的旁观者,我简直怀疑她会从包里摸出烟来,学着太妹党甚至俱乐部里成熟潇洒的妈妈桑那样,点燃了吞云吐雾。 但她显然没有。 藤川翻出来的是一条手帕,杏色格子,说实话burberry的花纹和她并不搭,多少显得有些男气。她像施舍似地把那块手帕丢到我脸上,“你给的,现在拿回去吧。” 我沉默地抓起手帕,脱下眼镜开始擦脸。余光看见藤川已经站了起来,背起包快步往门外走。 “说起来,你也是我的初恋。” 没有温度的声音,是我在这段影像中听见的最后的话。 直到现在我还是能清楚地记起第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段影像时的场景。那时候我正在上国文课,讲台上的原先生正在讲析万叶集的和歌韵律。我在教室里坐的位置临窗靠后,成了走神偷懒的最大便利。而那天,当我又一次撑着下巴面朝窗外发呆时,我忽然感到有刺眼的光束射进了我的眼睛。 我把头往边上挪了几寸,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教学楼是l型的,我所在的a组与仁王所在的c组恰好坐落在l的两条折角横杠上,上课时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崎本正在c组的黑板上画一些简单的受力分析图。 而刚才的那道强光无疑来自同样临窗的仁王,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块只有女生才会喜欢,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镜子,趁上课无聊时把镜子对准窗外,调整了角度,或许是想不出能拿谁做试验,于是就把熟识的我当作了骚扰目标。 他可真无聊。 见我发现了他的把戏,仁王倒是坦荡得很,“哟!”他收起镜子,朝我咧嘴一笑。 我不理他,低下头打算翻书。刚收回视线却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着那些所谓的影像就零零碎碎灌进了我的大脑。 非常突然的,就像在思维中打开了一个豁口那样灌了进来。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究竟从哪里来。 到现在为止,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快三个星期。每天我头脑里的那些来路不明的影像都在频繁做着更新,有时在刚醒来时,有时在电车上发呆时,有时在午休打瞌睡时,零零碎碎,暂时拼不出太多逻辑秩序,却也多少能得到一些信息。 我很快又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每一次更新,总会伴随着或重或轻的头痛,难以预料。有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有时却让我不得不停住脚步,需要靠着墙休息好一会儿,才能渐渐缓过来。 “比吕士最近不舒服吗?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妈妈在做早餐的间隙担忧地问我,母亲在关心儿女时永远是世界上最敏感的生物。 爸爸在看报纸,“估计是在长身体。成长期嘛,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简单地安慰妈妈。我倒也不觉得被忽视。这也难怪,从小我就没有给家人添过麻烦,无论在哪方面。爸爸很快又把报纸提起来挡住了脸。 我凑过去看,头版是一张巨幅照片,乌烟瘴气,火苗在角落飞舞,似乎又是哪个地方发生了动乱。 已经国小二年级的比吕乃却偏偏在边上捣乱,“哥哥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她刚吃完早饭,正在边喝牛奶,边兴致勃勃地用一只金属勺子磨盘子,咯吱咯吱的噪声和她那脸得意洋洋的眼神一样不怀好意。 果然还是应该限制她看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吗……我头痛地想,说起来仁王的口无遮拦似乎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只见过仁王几回,但比吕乃似乎相当喜欢他,无论动作或口头禅都爱向他模仿,这让我非常担心。 作为哥哥,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妹妹能成长为健康的小淑女,而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像男孩子似的小太妹。 但话说回来,仁王这样的人,可以目空一切,可以玩世不恭,却总是奇怪得讨人喜欢,老少通吃。 或许我还是该更关心自己一些,关于那些我在混乱思维中看见过的奇怪影像。 比如,我看见我打开一扇门,门里面一片昏暗,似乎是一间仓库。而当我看见学生打扮,似乎还是高校制服的藤川正在垫起脚尖从一只高大的柜子顶上取什么时,几尊石膏像结结实实摔了下来,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比如,我看见我借了仁王的单车带藤川去海边,风很大,从坡道俯冲而下时藤川牢牢抓住我的腰,吓得大叫。 这样的信息让我迷茫,但随即又心跳加快,因为我至今所接触到的每一段这样的‘回忆’,里面都有藤川。 而且,那都是一些没有发生过的,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事。或者该说,是我时常期待着的事。 除了最初那段分手的影像,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 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么我先告辞了。”藤川的声音将我带回现实。 藤川放下东西就走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我一眼。当她在离开时与坐着的我擦身而过,我几乎能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洗涤剂气味,谈不上馥郁芬芳,却温软宜人的香茅味道,然后莫名其妙地喉头发紧,连之后崎本先生对我说的另一些理论都听得迷迷糊糊,心不在焉。 崎本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常,“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柳生君,余下的改天再谈也没问题。一下子接受那么多东西未免太勉强了,你毕竟只是个国中生啊,虽说可以直接升学,但眼下还有更多比研究复杂的空间理论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他体贴地给了我台阶下,末了却不忘调侃我,“怎么样,我们班的藤川,很漂亮是吧?” 该死,我都忘了,崎本恰好是b组的班级导师。 我尽可能憋出一脸迷茫的神情,其实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羞耻感。我抿着嘴不说话,企图用沉默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话题蒙混过去,但崎本似乎并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嘿,别害羞,柳生君,老师可是过来人,这样的事情看一眼就明白了。” 我更不敢出声了,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磨挲已经空了的杯子。我想如果现在有一架摄像机架在房间角落,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直播这么一档心理分析节目,那我的手和脸一定会被制作人标上可疑的红圈,箭头拖到角落注释: 1号实验者正陷入紧张心虚的情绪里。 崎本并不介意我回避的态度,只是宽容地朝我笑笑,然后给我的杯子重新添了水,“其实啊,不得不说你眼光真的不错,柳生君,”看样子崎本似乎终于找到了比对我解释晦涩的空间理论更有意思的话题,他接着说:“藤川是个好女孩,漂亮,聪明,家教也好,如果再这么犹豫下去,迟早会被人抢走噢。”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很可笑,只好手忙脚乱地朝他道别,然后退了出去。 连崎本都能一眼识破,果然是我表现得太露骨了吗? 回家的时候,我在电车上思考这个问题。晚高峰的电车总是拥挤得可怕,上班族们沉默地看书或打瞌睡,浓妆艳抹的公立学校女生们则大声讨论着不堪入耳的问题,有时连我这样的男生都有些听不下去。快到站了,我从口袋里摸出月卡准备出站,一不小心带出了其它东西。 零钱,学生卡,图书证。 看见图书证的时候我心里一顿,忽然又想起,自从两周前,几乎是我开始出现奇怪记忆更替的一星期起,我就再没有在图书馆遇到过藤川了。她似乎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升学上的样子,有好几回我路过她们班的教室,都能看见她在翻书看,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和要好的朋友们聊天。 其实用不着这样努力吧,我疑惑地想。立海大附属原本就是直升制学校,即使崎本想用‘不能掉以轻心’来约束我最近天马行空爆走着的思维,到最后以不过是说说而已。 『imanust:mr. quin,今天又想起什么了吗?』 这几星期来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我将它们当作秘密看待。无法透露给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但幸好有imanust君的存在。 『mr.quin:暂时没有,但关于上次的问题我可以听听你的答案吗?这究竟是不是精神上的问题?』 imanust君是我在网路聊天室中结识的,就在两星期前,当我四处查找关于我的状况的资料时。但出于对双方*的保护,我只知道他,或是他的家庭有医学背景,因此有些问题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建议。 顺带一提,imanust君对我所说的一切既不表示赞同,却也从不怀疑,只是认真聆听,偶尔也会耐心解答我提出的问题,甚至还为我查阅了不少相关资料,这让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与信任。 我想,他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也是个受人喜爱的绅士……或者淑女也说不定。 『imanust:如果你指的是精神分裂的症状,我想,我能肯定地告诉你不是。我询问了一些相关的医生,他们都告诉我,精神分裂的患者不需要分裂一个相似的人格,更不用说这个人格就是你的本体,虽然不是同一时段的。』 『mr.quin:那妄想症?』 『imanust:这种可能倒不排除。但妄想症的患者能有你这样连贯清晰的幻觉,也非常罕见了。』 『mr.quin:不,一点都不连贯,至今我接触到的都只是片段。如果我能够把它们连到一起,或许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讨论了。』 『imanust:有道理。』 imanust君陷入了沉默。但我想我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最近这段日子我之所以反复像崎本询问平行空间的理论,就是缘自第一次交谈时他对我的提示。 『imanust:我始终持有这个备用的意见,尽管或许不可信。你所感知到的一切,其实来自另一个空间。』 看吧,果然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吃饭啦,留言回来再说了 Chapter 61荒涼星球〔C〕 世界末日是怎样的? 海啸肆虐,火山喷发,地动山摇,最终人类灭亡,世界进入一个新的纪元。 在平成十一年(1999年)的冬天到来之前,有关千禧年的世界末日传言一直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但事实上,直到这年平安夜如期而至,槲寄生挂上穹顶,圣诞颂歌从商场传来,难得一见的大雪将神奈川温柔地包裹,地球依旧运转,生生不息,活蹦乱跳的地球人满大街跑。 “真可惜。”仁王啐了一口,抬脚踢开了一个空罐子,然后顶着凛冽的寒风缩起脖子。 都说只有经历过动荡的人才会格外向往和平,换言之像仁王这样为世界末日的爽约愤慨的人,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犯贱——他们浸泡在安逸的生活中太久了,久到已经尝不出和平的甜味,穷极无聊,于是干脆单纯地将所谓的世界末日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或是一剂活色生香的调味料,来为他们眼里一滩死水似的生活锦上添花。 只可惜人类远要比自己想象的脆弱得多。别说世界末日了,任何一起突发事件都能将人直接压垮。 “你就真的那么想看人类死绝?” “当然不,我只想看看会不会有外星人来救我们,比如maxwell demon那样的。” 仁王得意地吹口哨。而我也没忍心告诉他,maxwell demon其实也是个逃难的穷小子。 那是在平安夜的傍晚,我,仁王,丸井,切原,还有老实的桑原正在外面闲逛,美其名曰庆祝圣诞/庆祝新年/庆祝世界末日在来地球的路上爆了胎,实际只是临近假期单纯的偷懒打混。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还在国二为英语期末考和网球部新上任部长的职责挣扎的切原外,其余人都临近国三毕业,因为就读于一贯制学校的关系毫无升学烦恼。 深冬的天早就黑了,雪却没有停。鹅毛似的硕大雪片从看不到底的黑暗中落下来,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们刚吃了晚饭,正被丸井和切原游说着去广场那头的卡拉ok打发时间。提议正中仁王下怀,桑原对外柔内泼的丸井也向来逆来顺受,因此尽管我对这项活动提不起半点兴趣,也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呆在热闹嘈杂的卡拉ok包房,再怎么说也比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家里强: 爸妈今晚都去参加比吕乃学校办的圣诞晚会了,被丢下的我成了可怜的孤家寡人。 没有预定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平安夜生意好到爆棚的卡拉ok厅找到房间。丸井和切原走进门,刚脱掉外套大衣就开始争抢电唱机,将劝架的桑原弄得里外不是人。我在进门前刚去便利店买了杂志,眼下一心只想坐定下来喝些饮料,却还是被神出鬼没的仁王死死缠住。 “最近脸色好多了啊,比吕士。” 仁王在我边上坐下来,右腿搁在左腿上,一手卷着鬓角的头发,一边眯起眼来打量我。如此流氓的动作都能做得风流倜傥,我难以想象他在成年后会是个怎样的祸害。 “什么脸色?”我明知故问。 “别考验我的概括能力,”他耸了耸肩,“前段日子你的脸色,就像无时不刻在告诉别人:‘我头要裂了’‘我失恋了’之类的。” 我心虚地避开视线,天知道仁王的野兽本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化到了这样可怕的程度:我确实头痛过好久,日日夜夜,不分场合,伴随着无数来路不明的植入性片断;我也确实被人甩过,就在那些真实感强到可怕的琐碎影像里,被我在现实中尚只能远远观望的藤川。但奇怪的是,自打十二月以来,这些头痛这些影像忽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 简直比爽约了的世界末日更叫人惊讶,又有些难以割舍。 因为在那些影像中窥视到的藤川,是我肮脏的小秘密。 就连imanust先生都拿我突然消失的症状打趣: 『imanust:难不成交女朋友了?所以犯不着分裂一个自己来消解寂寞?』 我在屏幕前几乎要把刚喝下去的水喷出来。『mr.quin:……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但这些确实只是玩笑而已。imanust先生是个稳重又随性的人,时常冒出些俏皮话逗人发笑,却也都掌控尺度,点到为止,决不会引人讨厌。 从这个特点,以及他偶尔冒出的一些关东人从来不说的习惯用词,我推测出他是关西人,即使到不了南方遥远的博多,至少也来自中部的名古屋山脉那块。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将推断发送出去,但刚按下确认又懊悔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打探他的*,自然也绝不希望自己的个人信息被打探,哪怕对方是值得信赖的imanust先生。 但imanust先生的豁达却让我吃了一惊。 『imanust:我生在京都。』 我怔怔地盯着显示屏看,就好像看见一堆黑压压的计算机字符拼凑成一个活生生的,能说会走的男人形状。 『imanust:但我在大阪长大。』 跟我的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不同(毕竟那些疑似精神病的混乱影像说出去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光彩事),imanust先生简直毫不避讳地跟我提起了他的童年:京都城的樱花,外公家代代相传的能面道具,堀顿的河流,心斋桥的街道,还有从通天阁顶端观望到的璀璨夜景。我注意到imanust先生时常提起他的弟弟,一个被他简称为k的,相当可爱又冒失的小男孩。 『mr.quin:是你的亲弟弟吗?感情真好。』 『imanust:不,是堂弟,但我们感情确实不错。』 imanust先生的父亲工作忙碌(这回我没有再鲁莽到打探他的父亲是否是我所猜想的外科医生),姐姐的年龄又与他相差太多,因此仅比他小几个月的k成了他童年最亲密的伙伴。 我有些羡慕他。我也有个比我小许多的妹妹,却没能有一个亲密无间的k。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打断了。因为我忽然想起了那张几乎要被遗忘在记忆里的脸:我曾经的邻居,麻生。自她搬走以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但我却见过她长大后的脸,自然地,同样是拜那段奇怪的‘回忆’所赐,但那其中的麻生却和关于藤川的部分不同,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记得最清楚的片断里,我看见我走进一条小巷,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中成年的麻生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 ——“看完这些再来见我。” 她在朝我微笑,却不像童年时让人安心的笑容,而是透着一丝阴冷与得意。 『imanust:mr.quin?』 『imanust:你在吗?』 『imanust:发生什么事了?』 …… 一连串的问号后我才将思绪抽离回来。『mr.quin:走神了,真抱歉。』 imanust先生很快带过了话题,依旧什么都没多问。 很久以后,久到我已经不再有半点imanust先生的音讯时,我曾经在无聊时跟仍旧保持联系的仁王提过这个素未谋面的优秀朋友,当然了,我抹去了所有植入梦境的部分。 仁王的心直口快再一次吓倒了我。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想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严肃地说。 我没法反对。imanust先生,和他名字真正的含义,tsunami(将imanust倒过来拼写),也就是海啸完全不同。张扬或激烈都与他无关。相比之下,他或许更像湘南海畔温柔的波浪,卷着细小的白色泡沫,将沙滩上的一切车辙脚印吞噬抚平。 顺带一提,我的名字,mr.quin,不过是我在为起名烦恼时从书架上寻得的小灵感。 就像我读懂了颠倒的海啸一样,我想imanust先生一定也意识到了,我是多么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痴迷。 仁王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他想做的从一开始恐怕就只有陈述,而并非追根究底的打探,这种另类的体贴让我松了口气。但随着他开始花言巧语哄骗我,顺带怂恿仍在为哪首歌是二十世纪末的no.1争吵不休的切原丸井一起来劝我唱一首活跃气氛时,所有刚刚积攒起来的感动又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虽然我谈不上五音不全,但也绝不是块唱歌的好料,这点我深有自觉。因此从国小起,每当在音乐课上被要求展示一段才艺,我总会绷紧了脸,紧张又含羞地掏出提琴,或是竖笛之类的,而不像其他人那样,随口唱一首《四季歌》或《桃太郎》轻松过关。 推托不下的时候,口袋里传来的手机铃声拯救了我。 刚才还在对我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的三个人瞬间停下了动作,切原和丸井互相看了看,刚想学仁王那样向我投来暧昧的目光,却被桑原在看见屏幕上的人名后带着疑惑吐出的一句‘是真田’给震得愣在了原地。 我们三个不禁回想起缺席今晚这场平安夜狂欢的那三个人:幸村几星期前就约好压在今天与一位著名的园艺师见面,向他讨要一些栽培经验;柳被父母安排去为邻居家的小学生补课;真田则要参加他家道场一年一度的盛大庆祝活动。 而现在打电话来的,恰恰是最不可能有这个闲心关系我们去向的真田。 真田给我的留言很简单:“快来医院,上回的那间。” 他的声音低沉,语速却很快,“幸村的病复发了。” ——“我们不该向上帝索要太多。” 迅速结账,跑出包厢在路边拦下计程车的途中,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这句话。将它告诉我的是仁王的母亲,我在国二时第一次在仁王家见到了她。这个担负起仁王身上一半血液的美丽意大利女人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的温柔端庄和总是嬉皮笑脸的仁王看上去压根不像一对母子。 简直就像一年前的翻版。同样是下着雪的寒冷冬天,同样是这间医院的急诊室外,这条冰冷熟悉的走廊。我们或站或坐,目光游移,却总会落在门框上醒目的[急救中]灯牌上。柳向我们简单解释了这件事的始末,不外乎走在回家路上的幸村毫无征兆地倒在人群中,时隔一年后再一次以同样狼狈的方式被送进了医院大门。 “好歹是在路上,那时从车站楼梯上栽下去,部长的手脚都肿了。” 切原似乎想让气氛缓和一些,却发现无济于事。 急救仍在继续,幸村的父母也在接到通知后即将赶来。偶尔有路过的护士看到我们颓唐的样子,不禁好心安慰我们说:“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我们向她道了谢。但她不会明白,在经历过两次几乎一样的场景后,这样的滋味已经不能用担忧来形容。 仁王垂头坐着,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互相缴着,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是教徒,但显然他是在祈祷;我想不到能用怎样的方式表达祝福,只能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握在一起,在心中默念。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伙伴平安。” 和信仰无关,与友情有关。 急救灯在近一个小时后熄灭,好消息让幸村的父母恨不得拥抱在场的每一个人。 情况似乎并没有我们想象的严重。因为当主治医生与幸村的父母小声交谈时,他们逐渐放松缓和,甚至露出细微喜色的神情让我们都放下心来。 “再过一会儿走?”丸井小声问。 我们无声地点头。 仁王去过道买饮料,切原和丸井又开始吵闹,这回连护士都加入了桑原劝架的队伍。真田和柳则在和幸村的父母说话。 “医生说只是恢复期的反复,没有太大问题。”幸村的母亲笑着说,尽管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朝后靠在墙上,伸直双腿,觉得连空气都没有刚才那么冰冷。过了一会儿闲得无聊,又摸出手机,沿着通讯簿一点一点往下翻,最终停在了那个从没拨通过的号码上。 我想了想,还是打开邮箱,编辑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问候。 『merry xmas!』 我想那个时候我真的忘了那句话——“我们不该向上帝索要太多。” Chapter 62荒涼星球〔D〕 屏幕灯光在片刻后亮起。藤川出乎意料地回复了我的邮件:『merry xmas。』 只字未改。疏离至极客套至极,甚至没有问起我是谁。她或许时常遇见这类不请自来的问候,所以不屑于问。 冷风过境,正月转眼被抛在脑后。平成十二年春天,我从立海大附属国中部毕业,即将进入高中部继续学业。 那注定是个不安分的春天,由前一年平安夜幸村的旧病复发引燃了导火索,最终又以藤川的不辞而别结束。其实假如当初我能稍微留心一些,并不难发现藤川放弃直接升学的迹象,可是我没有。国三最后的几个月,我与仁王还有其他所有人的心思几乎都放在了为防万一留院休养的幸村身上。 在空闲时探望他,尽可能不让他再过一段无聊至极的住院时光,成了我们给他的一份特别的毕业礼物。 所以,当我在那个早春站在高中部的布告栏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里面没有藤川时,一切已经晚了。 “藤川去了东京,冰帝学园,看不出家境还真不错。” 柳把一份国中部毕业生去向的影印件递给我看,这不禁让我惊讶,感激又尴尬:我不知道我的小心思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样人尽皆知,也不知道柳究竟是以怎样的能耐和手段搞到这份照理不应公开的记录。 但我什么都没说,除了道谢;柳也什么都没问,除了从我这里顺走了一整套侦探故事全集,算是回报。 “偶尔也要汲取一些不熟悉的东西啊。” 他朝我微笑。虽然许多人表示难以置信,但柳一直是我在网球部最合得来的伙伴,甚至超过了仁王,这是事实。 故事或许该在这里告一段落:远远观望的女孩去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更适合她的人在等待她的到来;留在湘南的男生也将开始新的生活,交一个现实些的女朋友,然后为高中时代的全国制霸奋斗。 最后两句不是我说的,而是分别来自仁王和幸村。 那时我们正在湘南海岸进行全校性的清扫。原本只是高中部在每年九月举办的义务劳动,从今年起破例改成了每年两回,分别在春季与秋季开学的头个周末进行。全校学生由巴士载着来到离学校较远的一处海岸,穿着传统运动服集中在沙滩上,在听老师宣读完注意事项后分组行动。 这年我意外地和幸村还有仁王分在一个班,因此当仁不让组成了三人组。我们很快将负责的区域清理干净,幸村甚至细心地将垃圾分类,把空瓶子及另一些可供回收的垃圾放进一个垃圾袋。干完一切后我们卷起裤脚,脱掉鞋袜后赤脚走进海水,就着早春还泛着微凉的海水洗干净了手。 浪花从远方朝我们用来,轻柔地拍打我们的手背,激起层层白色的泡沫。 “哟——仁王,柳生,还有幸村!” 远远听见丸井踏着水朝我们跑来。我们回过头,正担心他会不会脚步不稳栽倒,就被他当头泼了满脸海水。 我脱掉被沾湿的眼镜塞进上衣口袋,幸村也只是一声不吭地抹掉脸上的水,然后我们一起抱起双臂,微笑地看着海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流下来仁王直接将丸井按进水里,换来后者狼狈的挣扎和求饶。 浑身湿透后只好去附近的礁石上晒太阳。礁石很高,石面很滑,我们眼疾手快地爬上去,坐定后就厚脸皮地死赖着不让同样成了水人的丸井爬上来。个子始终比我们矮一截的丸井一连尝试了几次,都被仁王伸直长腿,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于是气呼呼地去找隔壁班的桑原帮忙。 桑原正在用垃圾钳夹一堆焰火的残骸,对丸井的自作自受表示无能为力。 “要不要去冰帝见见藤川?”东拉西扯了一番后,话题意外地回到了我身上,很显然柳在将藤川的消息提供给我的同时,也倒卖了一份给其他人。幸村为我出主意,“我可以联系迹部招待,练习赛之类的,一举两得。” “好提议,”同样深谙内情的仁王笑嘻嘻地插嘴,“比吕士,别再像个女高中生那样腼腆了,除非你想放弃。” “我才不想,”我脱口而出,但随即觉得窘迫,只好挪开视线,“现在的女高中生可一点都不腼腆……” 辽阔无垠的湘南海,在它的面前,世间一切都变得渺小,仿佛连隐匿在暗处的烦恼也能一起分担。 “那就主动一些,打电话给她。” “这样太突然了。”继续争论下去似乎没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再多说或多解释什么,只好赶在仁王挖空心思想出更多古怪的主意前跳下礁石,衣服已经完全干了,我拍掉裤子上的灰,朝规定的集合点走去。 谁知这回不死心的变成了幸村,“柳生,”他带笑的声音夹在温柔的潮声中传来,“你掉了东西!” 我上下看了看,无辜地回头问他:“什么?” 他咧嘴笑了起来,印象中我经常看见幸村眉眼弯弯的微笑,却很少看见这样爽朗的笑容,尤其在碧蓝大海与早春阳光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明亮耀眼。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朝我做出了开枪的动作:“你的胆量。” 我哑然失笑,无言以对。 所幸不久后全国大赛高校组的预赛打响,一心沉浸在争取胜利中的他们,也就很快忘了这件事。 没有人会成天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只为了做一个无关剧情的配角。 但我所没有料到的是,我与藤川的再次见面,也正是在与冰帝的争夺关东霸主的比赛之后。 其实早在比赛开始前我就曾有所预感,潜意识地认为能在这里见到藤川,而这个想法也曾一度随着我在观众席中的搜索未果破灭。 因此当我远远看见比赛场馆外的那尊自动贩售机前的藤川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摸出零钱,装作同样是去买饮料那样靠近了一些,以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花。可刚走出不远,发现藤川的惊喜就随着我认出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后消失了,莫名其妙地,就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香织……”我喃喃着,低声念出了这个几乎已经埋藏在记忆里的名字。 横梗在童年与幻像中成年模样之间的麻生香织,我没有见过,却能够准确地认出来。 麻生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而当我发现藤川的脸色也猛得沉下来后,我想我的脸色也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还有……凉……?” 或许是出于对下意识直呼了麻生名字的弥补或平衡,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用名字,而不是更礼貌一些的姓氏来称呼藤川,却又因为心虚微微提起了语调,形成了摇摆不定的问句。 短暂的尴尬僵持,三个人面面相觑。童年时代的玩伴与少年时代的倾慕,以这样的方式遇见,我不知道该先去理会哪一方。但我的踌躇很快伴随着头脑中那种久违又熟悉的撕裂感被打断了。 前所未有的疼痛和混乱影像向我袭来。捂住头脑蹲下来的前一刻,眼角余光看见的是藤川迅速抛开的背影。看来无论现实还是幻境,她似乎始终在迫不及待地从我身边逃离,但眼下我已经无暇去管。 婚纱雪白的麻生,向我鞠躬问好的藤川,教堂的神坛,灯光璀璨的酒店大堂。 这次的影像,又是什么? 我是在回神奈川的车上醒来的。坐在边上的仁王见我睁开了眼,揭掉了我额头上的冰毛巾。 “你刚才晕倒了,”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丝毫不带惊讶,仿佛在谈论今晚吃些什么那样自然。 “哦……”我把毛巾盖在脸上,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今天太热了,还有比赛的关系,大概。” 仁王赞同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补充道:“刚才是冰帝的学生找到我们的。” “然后呢?”我明知故问。 “是个女的,挺漂亮。该死,你运气真好。” 我没有揭开毛巾。 那些随着我与麻生的重逢卷土重来,愈发古怪的幻像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关东大会后迎来了半个月的空闲,如果不是依旧严格的训练日程,我恐怕早就忘记了全国大赛这回事。 麻生在那天找到仁王他们送走我后,就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仿佛时隔多年的再次相见不过是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插曲。同样让我介意的还有藤川的态度,那天她的匆忙离去让我不解,我不敢奢求她是否是误会了什么,但也还是因此下定决定,想要将一些迟到了许久的话告诉她。 “没有准备见面礼的男人谈不上绅士。”仁王吹着口哨提醒我。 这个提议中肯却也让我为难。想要单纯从物质上博取好感,这对就读于冰帝的藤川而言并不实际。 “至少也该是有一些纪念意义的东西,”仁王继续做着参谋,“让她一看见那样东西,就能想到你。” 我又苦想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 我将想法小声告诉了仁王,他怔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了。 “真他妈疯狂,”他又不自觉地冒出了熊本土骂,似乎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样吧,明天下午六点,本部栋后门见。” Chapter 63荒涼星球〔E〕 “你的意思是,你和仁王君溜进了国中部的图书馆储备室,偷来了给藤川同学的礼物?” “别说得那么难听,香织,”我苦笑着说,“图书馆正在改建,手工登记即将全部改成计算机记录,所以我们只能说是把已经废弃的借书登记卡拿了出来。” “真有心啊,”麻生放下杯子,冲我笑了笑,“但这仍旧是偷,不是吗?” 这场所谓的偷窃发生在不久前的某个夜晚。仁王在下午借故回到国中部的图书馆,单用螺丝刀拧松了底楼一条偏僻走廊窗户上的锁,其熟练程度让我瞠目结舌。再加上三年国中生活让我们或多或少了解一些警卫巡逻的路线和校园摄像头的摆放位置,因此在入夜之后,我们几乎没花费太大力气,就凭着柳在国一初期担任图书委员时保留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事先确认好的目的地,国中部的图书馆储藏室。 “我敢打赌,一张信用卡就足够把这些没用的破门打开了。” 仁王丢给我一个手电筒,把我推进储藏室,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门一关。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听见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看吧,说到做到!”仁王夹着一张硬卡站在外面,笑得无比得意。 “跟我过来。少说话,多干活。”我推了他一把。 “是是,柳生比吕士大爷,小的来给你卖命了!”他嘻皮笑脸地朝我行了个礼。 我没有告诉仁王,他所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感激。 搜寻过程要比想象的艰难许多。尽管在来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回忆并列出了需要寻找的图书目录,但在实际寻找的过程中,储藏室糟糕的分类标签却让仁王几乎要踢柜子,“我们应该在毕业前写信给学校抗议的,该死!”他正在标签为[外国文学]的书架上搜寻一本浅蓝色封皮的叶赛宁诗集,却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一本《百鬼夜行抄》。 我帮他把书塞回[日本文学]书柜,小声咕哝着:“真不吉利”。 花费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大部分写有我和藤川两个人名字的借书登记卡,这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九点。我和仁王靠着紧闭的储藏室大门坐着,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走。仁王的手电筒没有关,手腕粗的光线穿过储藏室书柜间的缝隙没入黑暗,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野兽吞没。 “真想看看藤川收到这些东西时的表情,”仁王手腕一挑,手电的光线直指窗外,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电筒夺过来关掉,惟恐被外面巡逻的警卫看到,“如果掉眼泪就更精彩了,哈哈。” “别瞎说。”我半开玩笑地给了他一拳,尽管我也忐忑地猜测藤川究竟会不会被这份古怪的礼物打动。仁王被我揍得龇牙咧嘴,身子一歪也想凑过来打我。两个人才刚闹了一会儿,门外传来的一阵脚步声让我们俩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就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那样浑身僵硬。 ——“谁在里面?”警卫的声音清楚地从门那边的走廊传来。 被发现—被当作小偷—被通知学校—被处分—甚至被退学。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以上流程。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仁王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两个人都相信对方跟自己想到的是同一件糟糕的事。因此当门卫的脚步陡然靠近,细细簌簌的摸钥匙声隔着门板闯进我们的耳朵时,我和仁王已经迅速跳了起来,继而连滚带爬地朝书柜后的阴影里躲。 门锁咔嗒一声打开了,晃眼的手电筒光线透过层层书柜映在墙上,我和仁王缩在储藏室角落,大气不敢出一声。 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不断靠近,“谁在里面,快出来,”门卫机械地反复着最后的警告。 但在离我们还有六七排书柜远的位置,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像是认定刚才听见的动静是自己的幻觉似的,转身离开了储藏室。偌大的空间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我和仁王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确定真的没再有动静才壮胆离开。 跟来时一样按既定路线跑出一段,挑了个僻静的角落翻墙出去,这些年来靠网球训练培养的运动细胞此刻成了最好的帮手。上衣内袋里的那叠图书登记卡沉甸甸地贴在胸前,像是在大声固执地宣告它们的存在。 “真够险的……”仁王在我之后翻过墙,稳稳地落回地面。他拍掉裤子上的灰,松了口气,露出一幅心有余悸的神情,“有没有零钱?我去买饮料。” 我丢给他几枚硬币,远远看见他在自动贩售机前犹豫,心想这还真是我碰到过的最难堪的夜晚。 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纪录,很快随着麻生在我与藤川的约会时忽然出现打破了。 我不知道麻生香织为什么会来台场,更不知道与这件事毫无关联的忍足侑士也会跟着一起出现在这儿。这个关西男人浑身透着与这个年龄毫不相符的精明,圆滑和世故,虽然这并不能代表他是个恶人,但多少也让我有些不自在。特别是当藤川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我的礼物时,忍足已经自作主张地将东西夺了过去,无视藤川的迟疑与我的愕然,理直气壮,就好像那压根是我为他准备的礼物。 然后像是故意与我作对似地,他留下麻生,却不由分说地带走了藤川。 “真抱歉,打扰了你们。”麻生的脸色在另两个人离开后逐渐和缓,由骇人的苍白回复红润,“我在回家路上遇到忍足君,他说希望我来见个人,但没有想到是你。” “他又提过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吗?或者来见我会有什么事?” “没有,但如果我早一步知道,一定不会来的。” 我们将近十年没见,如今的麻生已经彻底褪去了当年那个脆弱爱哭的小女孩外壳,成为了一个举止谈吐无可挑剔的淑女,这让我为她高兴,但那种随着年龄增长出现的隔阂和疏离感也让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场中途更换主角的约会。我想了想,用最老土的开场白问她,“最近过得好吗?” 麻生正在看咖啡馆的目录,听到这句话果然笑了,“今年几岁了,比吕士?” 我以为这是个揶揄或玩笑,干脆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十七岁差三个月。” 麻生向侍应生要了最简单的苏打水,托着下巴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突兀地朝我伸过手:“好久不见,十七岁差三个月的柳生比吕士,”她说,“我是二十五岁差七个月的麻生香织。” 我被她的话吓呆了,愣了半晌才傻傻地把手伸过去,像是商务谈判似地同她握了握,就连过来送苏打水顺带帮我续杯的侍应生都没有让我从呆滞的状态抽离。虽然脑海深处的理智清楚地告诉我麻生刚才是在与我开玩笑,但我愣愣地盯着她那专属于十来岁少女的面容和那上面远要比我成熟甚至沧桑的神情,忽然有一种错觉,坐在我对面的或许真的是来自未来,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的成年人麻生,她就在那里,似笑非笑,带着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态嘲弄眼下还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十七岁未满的柳生比吕士。 麻生被我的窘态逗地笑出声来,“比吕士,那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好骗啊。” “你还记得坂井先生吗?”麻生忽然提起了我们的国小老师,“他曾经罚你站了一下午的走廊,因为我没有带自然科课本,你偷偷把你的借给了我。” “我当然记得,”熟悉的话题通常是久未谋面的故人寻找过去回忆的方式,所以在刚才那个甚至算不上是玩笑的捉弄伎俩后,麻生的这个问题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逐渐接受这个突然介入的约会对象,“那时候我简直恨透他了。” 我回想起那次糟糕的际遇,觉得这简直是柳生比吕士这个名字童年时代的污点。 “我也是,”麻生的手指磨挲着结了霜的玻璃杯,“我甚至想过用口香糖塞住他办公室抽屉的锁眼。” “你真的干了?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麻生放下杯子,微笑着回答我:“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动手,撇开严厉刻板这两点,他其实真的是个不错的老师。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布置给我们的那份作业,就在我转学前的那个周二,《写给十六岁的自己的一封信》,这篇文章,我没能完成交给他。” “我有印象。”我点了点头,却始终没能回想起那时候自己写了些什么。 “但说句实话,比起在十六岁的时候收到来自过去的信,我到更希望能在十六岁时收到未来自己的信,”或许是自小结识的关系,比起面对藤川的谨慎和拘束,在麻生面前我倒是很快放松了下来,对她那令人意外的健谈也提起了兴趣,“在我有无法向别人诉说的烦恼,当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或者当我生活在无尽的痛苦里,感到所有东西都已经崩溃,无法挽回的时候,至少还有我自己的声音能让我相信,使我有坚持走下去的力量。” 直到今天我都相信,那一刻的麻生,她的心确实属于前方尚还看不见的未来。 除了最初出现在台场的一瞬外,这一晚的麻生始终在微笑,也因此令我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她现在十分幸福’的假象。以至于当我在洗手间接到父母的电话,在被问起几点能够回家时顺口提到今晚遇见了如今在冰帝念书的麻生香织,信号那端的爸爸沉默了几秒,忽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语气问我:“她还好吗?” 我被这句话问懵了,“很好啊,”我试探着问,“有什么问题?” 再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屏幕上持续走动的计时提醒着我电话尚未挂断。又过了很久,爸爸才叹了口气,说:“她现在恐怕过得不容易,毕竟父母都不在了,因为那次事故。” 都不在了。 简短的几个字忽然唤起了我的回忆。我记起来了,在我国二,或者是国三的时候,麻生的父亲供职的厚生省曾经曝出一桩丑闻:官员夫妇在贪污后携款潜逃,最终双双死于车祸。当初据说这件事牵扯背景复杂,不单单只一桩简单的贪污案,因此不得已做了低调处理以限制影响范围,甚至没有曝光官员的名字。 而如今,爸爸的这个电话无疑是在提醒我,那位在车祸中丧失了父母的官员子女,就是几分钟前还在对我微笑的麻生香织。 这一切,他们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我为如何向她确认事件的真相斟酌了许久,却没料到麻生谈到时却是那么坦然。 “真不敢相信你没有听说,神奈川人对东京果然漠不关心吗?”她甚至平静地对我开起了并不恰当的玩笑,“雨夜,酒精,逃难,车祸,致死率百分百,留给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家。” “你还有你的哥哥……虽然过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尽可能从她的其他亲人寻找突破口。 “我的哥哥?”麻生的神色明显一顿,继而古怪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莫名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如果你指的是那个叫麻生季光的家伙,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他也已经死了。” 在我送麻生回家的路上,当年的故事经麻生之口被再一次搬上舞台。一路上麻生走得跌跌撞撞,从电车下来后我甚至不得不扶着她走,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苏打水也能让人喝醉。 无星之夜,云朵无声缓行,灯火通明的东京湾从未沉睡。 在麻生那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隐约听出,那时的麻生季光在被过继到伯父家的几年后忽然染上重病,具体病症麻生没有提及,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清楚,只知道是非常难缠的病,听症状远要比那场差点剥夺幸村网球生涯的疾病更加恐怖。 起初伯父家自然尽全力为他治疗,但随着伯母意外地再次怀孕,并在一年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这个当初曾承诺必定视麻生季光如己出的男人开始为是否要继续抚养他产生了动摇:对他们而言,比起治疗带来的经济负担,麻生季光的利用价值已经基本消失殆尽,被抛弃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个时候,麻生的父母选择接回儿子,而就是为了凑齐那笔数额惊人的治疗费用,才导致了这个麻生香织一家再也无法逃脱的噩梦:父母在车祸中丧生,无力继续治疗的哥哥也随后离世。丑闻成了麻生家拒绝接纳麻生香织的最好理由,从那以后她只能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 麻生告诉我的仅此而已,虽然我潜意识里明白,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我没有问下去。 Chapter 64荒涼星球〔F〕 麻生没有让我把她送回家,尽管天已经黑透,尽管这是一个绅士应尽的礼节。 “如果你还想赶上回神奈川的末班车。”她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坚持在转线车站与我道了别。 她的步履依旧不稳。单薄的背影慢慢融进晚归的上班族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回程的电车上,乘客随着停站不断减少,就像退潮一样:温柔翻滚的海浪带走了搁浅的贝类,余下的那些不得不独自迎接空旷无边的黑夜。坐在我对面的那对母子是眼下我在这节车厢里唯一的伙伴,年轻的母亲正在打电话,看起来不会超过六岁的儿子则不安分地满车厢乱跑,手里还捏着一个拳头大的苹果。过了一会儿他甚至爬上了紧挨着我的位置,趴在座椅靠背上装模作样地凝视窗外漆黑的夜幕。 我回过头,随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高耸的建筑物伫立在夜色里,在这样的时间只有零星窗口透着亮光。远远望去就像列队在荒芜平原上的巨人。 “啊,真是不好意思……”在发现男孩几乎快将腿搁在我身上后,年轻的母亲终于掩住电话,冲我抱歉地笑笑,紧接着忽然变了语气,像是有些生气似地呼唤自己的儿子:“阿逞,快给我下来!” 淘气的男孩滑下座位,咯咯笑着跑回母亲身边。 我脱掉眼镜,塞进外套口袋,随着车厢的颠簸闭上双眼,车灯与窗外偶尔透进来的强光不断抽打我的眼皮。我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开机,电池满格,信号绝佳,可在我坐上这趟车后的这段时间里,却没有丝毫动静。 麻生问我要了号码,却没有给我她的。反复打给被忍足中途带走的藤川,得到的却始终是用户已经关机的提示。 因此只好沮丧地安慰自己,麻生应该已经平安到家,而藤川的手机多半不过是电池耗尽。 但终究还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或许是我的神情不争气地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发现对面那位年轻的母亲又将精力重新放回了电话上,而趁机摆脱控制偷跑过来的男孩就坐在我边上,仰着头胆怯地盯着我看,黑眼睛湿润明亮,就像乖巧的小动物。他扯我的衣袖,然后把苹果往我手里放。 “给你……”他小声说,看上去有些害羞。 孩子惊人的洞察力总会被有限的语言表达阻碍真正的情感流露,但这并没有妨碍我理解他想要安慰我这个满面愁容的陌生人的好意。 我充满感激,又有些尴尬地盯着果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咬掉的缺口看了一会儿,暴露在空气里的乳白色果肉已经生锈了。 这时电车终于靠站,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苹果还给这位年幼慈悲的好心人:“我得走了。”我小声说。 我走下站台,明亮的车厢内,男孩攥着苹果茫然地盯着我看。在属于他那个年龄的世界里,或许一个苹果就能抵过一切忧愁,但十七岁的我不能。 那些虚空中无法辨认的影像碎片,现实里仿佛与我渐行渐远的藤川,还有看似坚强坦然,实际却悄无声息地对我筑起一道屏障的麻生,即使给我一棵苹果树……不,就算给我一棵猴面包树,我也无法用它装点很久以前那个孤独梦境中的荒凉星球,让猴面包树长长的根须穿透那片无尽的深海。 颤动的站台地面标志着电车的再次启程,它将载着剩下的乘客驶入湘南腹地。 想象中抱着苹果的男孩阿逞继续趴着椅背看沿途风景。或许再过不久,当建筑散去,他就能看见夜色中迷人的湘南海,以及海上星空般的船灯。 回到横滨已经临近午夜,附近的住宅区早就陷入沉睡。黑黝黝的道路被桔色路灯勉强映亮,偶尔结伴路过的逃夜国中生们是除我以外仅有的路人。 我走在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奇地打量这些一厢情愿做着绮丽的长大梦,通过夸张的妆容,时髦的发型和稀奇古怪的衣着打扮,甚至法律上这个年龄无法接触的烟酒来掩饰自身稚嫩,沉浸在成熟幻觉中的,可怜又可笑的家伙们。他们只有十几岁,过早地厌倦了平淡无忧地生活,还没有尝过真正的苦和痛,就盲目地想要在一夜间长大,想要用所谓的成熟来宣泄内心不值一提的忧伤和惆怅。 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却在坚硬的壳中折断了翅膀,化作一滩黑水。 我也不过十七岁,确切来说,十七岁还差三个月。但在这一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却忽然没来由地希望时间停滞,只因为害怕面对潜意识中会让我沮丧或是惶恐的,未知的将来。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门背后的客厅一片漆黑,向来放心我的爸爸妈妈和年龄尚小的比吕乃显然都已经睡了。 因为害怕打扰到他们,我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上楼梯,拧开二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门想去洗手,里面的摆设和我早晨出门前没什么两样:窗户半开,马桶盖合着,淡蓝色的浴帘松松垮垮拉了一半,洗手台边缘整齐地摆着牙刷杯(我和比吕乃的),剃刀和剃须液(爸爸的),水槽底下还粘着点没冲干净的牙膏,恐怕是大大咧咧的比吕乃的杰作。 温馨又浓郁的家庭气息,这样的感觉,我曾经的朋友麻生,已经无法再体会到。 刚旋开水龙头,伴随着哗哗水声印在卫生间磨砂门上的黑影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所幸熟悉的声音很快随之传来。 “回来了啊,比吕士。”爸爸将门拉开一条窄缝,而在发现我不过是在洗手后,又将门整个打开。我注意到他并没有换睡衣,脸上淡淡的疲惫泄露了他强打精神的事实。显而易见,爸爸一直在等我回家。 些许内疚夹杂着更多的感动让我一时语塞,只能笨拙地敷衍了几句。 而在接下去的短暂时间里,我不得不暗自思索接下去的台词:尽管爸妈在我出门前并没有刻意询问我的去向,但向来生活习惯良好,没有半点夜游倾向的十七岁长子忽然心血来潮,一声不吭地独自跑去东京,(表面上)只为见一个已经失去联系多年,如今家庭离散,身背沉重丑闻的旧邻居,我想他一定有兴趣听听我的理由。 这并不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测。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父亲,他那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但结果却出乎意料。 “洗个澡,然后快去睡吧,明天早晨还有课。” 爸爸脸色中的犹豫忽然消失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催促着我,然后侧身出门,什么都没有问。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不是接下去的日子里那些命运般的巧合,对于麻生香织可怜的境遇,我的好奇恐怕也就随着爸爸的沉默止步。 我会同请她,怜悯她,单纯幼稚地想要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因为她曾是我幼年时代最重要的伙伴。但隐藏在麻生望向我的,看似淡然安详眼神后的怨恨与那些肮脏的秘密,也会因为包括爸爸在内的许多人的刻意掩藏,麻生的隐忍无奈与我的迟钝无知被永久地埋藏在时间之河,再不见天日。 我甚至差点就不会知道,身边曾有一个人是如此地憎恨我,深入骨髓。而等到我意识到这点,或许,所谓的复仇之剑已经出鞘,也或许,她选择成为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从此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找到。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或许是对幸村曾两度在这个寒冷的季节与死亡擦肩而过,比起圣诞节的西洋氛围或是即将到来的新年正月的喜庆,在我十六岁之后的许多个寒冷的十二月,我总会没来由地产生一种恐惧。 臆想里黑色的怪物破土而出,对仍旧沉浸在生活平静表现下的人挑衅地露出獠牙。 周六中午,临海的神奈川下起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爸爸在医院值班,比吕乃和妈妈去了超市,临走前起居室的电视忘了关,因此当我下楼去厨房倒水喝时,一眼就看见了午间新闻正在播报的内阁献金丑闻。新上任不久的首相在镜头前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仿佛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泄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天时地利人和,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这一切恐怕都是个比太阳系更大的巧合。 当时我呆呆地愣在原地,直到下一条新闻的切入才将视线从电视屏幕挪开。 日本政坛被国民诟病早已不是秘密,多年来各种丑闻层出不穷。我不禁想起了麻生的父母,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假如不是麻生香织在台场之夜的那次坦白,作为旁观者的我恐怕不会想到,在这对夫妇肆意侵吞经老年人抚恤金的贪婪皮囊下,又隐藏着怎样一颗无助的父母心。 但当我继续沿他们在那个雨夜有去无回的逃亡之路回想下去时,强烈的疑惑却忽然笼罩了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转瞬之间的念头会让我的生活与世界观产生多大的改变: 我无法理解,即使身陷丑闻,但膝下的两个孩子尚没有成年,这对初衷是为拯救长子而犯错的父母,又怎么会轻易选择逃亡,企图一走了事,用麻生的话来说,留给他们一个声名狼藉的家? 我不偏执,但也不会任由疑惑烂在心底。而比起亲手去揭麻生的伤疤,我选择了从网络中寻找答案。 案件年代算不上久远,可网络上的线索却寥寥无几。世界每分每刻都在变化,这个在丑闻和事故中四分五裂的家庭,早已被生活在快节奏中的人们遗忘。 短短几年工夫,人们或许还能依稀记得这对贪婪可恨,但因为媒体刻意隐瞒,多数普通民众甚至连姓名都不得而知的夫妇,偶尔在茶余饭后将他们当作毁在私欲与权力诱惑中的谈资,却不会费心关注他们真正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家人如今在哪里,过着怎样孤独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的遗忘,对十六岁的麻生香织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出现频率最多的搜索结果还是一则当时的报道,简短的篇幅低调隐晦地交待了事故。又因为发稿匆忙,所以在报道的末尾,这对丑闻缠身的a姓夫妇才刚被送往最近的医院救治,生死未卜。 说真的,对于当时还是个国中低年级生,头脑被学习,运动及各种兴趣填满的我而言,这则多半藏在报纸角落的新闻恐怕根本就不曾被我留意。可当我在几年之后的现在重新仔细看待它,其中透露的一些细节,却让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麻生没有告诉我,事故发生地并不在东京,而是在神奈川境内。甚至,报道刊载的新闻图片背景中的那座醒目的天桥,每天的上学路上我都能看见; 我也不知道麻生是否知道,他的父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间[离事故现场最近]的综合病院,我的父亲已经在那里供职近二十年。 我的父亲一直都知道。但直到最近,直到我和麻生不可避免地重逢,他才终于松口,告诉了我这个隐藏许久的秘密。 面对我迟来的疑问,父亲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很显然不愿多提。线索到此中断,这让我感到憋屈,尽管在当初看来,事情的真相其实可有可无,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活,但被父亲和曾经的挚友隐瞒欺骗的感觉终究不好过。 又过了一段日子麻生终于主动拨通了我的号码,但似乎也只是出于敷衍和礼貌。 “抱歉,比吕士,最近一直很忙,所以现在才联系你。”她向我道歉,声音中明显流露出的疲惫让我不得不把曾经萌生的,想再约麻生见一次面,暗自打算用迂回战术从她口中套出一些真相的想法吞回喉咙。 信号那头似乎有人在叫她,麻生捂住电话说了些什么,充满歉意地向我道别,然后匆匆挂断。 我怀着怀疑和不甘度过了平成十二年的新年。 生活再一次发生了反复:依稀记得前一年,当我沉浸在对藤川的思念与思维碎片的侵扰,麻生悄悄从过去的黑暗里向我走来,带给我一个不可解的秘密;而当我逐渐将视线转向这位忽然出现的童年挚友,不知不觉将藤川和那些时有时无的奇怪影像暂时遗忘在内心的角落,藤川国中时代的好友,也是我现在的同班同学,一个叫野村江夏的女孩,却在新年第一天清晨的祈福会上带来了藤川入院的消息。 “……听说小凉和家里起了争执……” 系满签条的木支架旁,野村,以及几个同样身穿漂亮振袖,曾经在国中时代与藤川熟识的女孩进行着忧心忡忡的谈话。我正从木盒里去签,经过时感到野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大方地朝她点头致意:作为丸井家的旧交,藤川的老友和我的现任同学,要让处在这张关系网中央的野村知道我的小心思,并不见得是件难事。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倒更佩服这个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守口如瓶的本事。 “要一起去看看小凉吗?”最后野村按耐不住,打发走了周围的同伴,走到我身边,压低发音熟练地报出了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码。我正在拆我手中的签,醒目的黑体字[大凶]刺得我眼疼。 我把签揉成一团丢掉,装作从来没有看见,“好的,”我回答野村,“我和你一起去。” 假如我当时能预见那早已经隐隐预见,却始终逃避着不愿承认的一幕,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野村的邀请。 病院建在东京近郊的山坡上,环境清幽,但好歹交通还算方便。我们在午后抵达,我站在铁门外,打量着里面的建筑群,莫名地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走出电梯后野村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她在梯门边的窗旁按下接听键,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先过去。 忽然想起,在和藤川的父母联系,定下探视时间时,野村似乎并没有提及我这个相对的陌生人会去。 走廊里在这样的午后少有人来,只有零星护士推着推车,或是夹着病历匆匆走过。很快到了病房门前,姓名格里的藤川两字告诉我没有走错。门没有关牢,我的手按在门上,才透过两指宽的门缝扫了一眼,却忽然丧失了推开的力量。 我看见了那个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人:忍足。 比起惊讶,在这一刻,要说不嫉妒,那完全是在撒谎。 我看见藤川靠坐在病床上,比原先消瘦了一些,脸色也更苍白,但总体来说气色并不算太糟。阳光透过百叶窗间的缝隙落在房间里,或明或暗,清晰利落地切开了病房内有限的空间。 藤川在腿上摊开一本杂志,却似乎没有要看的意思。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看他更换花瓶里的白色马蹄莲,看他拉开百叶窗,将外面淡金色的阳光全部放进来,然后坐回到她的床前。她看起来很茫然,目光没有焦距,而这更让这种注视变得像一种生理上的本能。 那个人正是忍足。我没有想到,也不敢去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如此亲密的关系。 忍足背对着我,正在对藤川说着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过远的距离和病房良好的隔音措施也将我这个门外的秘密听众无情排挤。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藤川的脸,偶尔她也会回应忍足几句,话不多,从嘴唇开合的频率来看语速也不算快,但一点一点生动起来的神情和忍足耸动着的肩膀无一不泄露了他们间的融洽和默契。 我看呆了,连我的手已经松开了门把手都悄然不觉。 金属把手咔哒一声反弹回原位,尽管声音在护士小姐经过时推车车轮转动碾压的声音中毫不起眼,大病初愈,各方面感官尚还迟钝的藤川浑然不觉,可我分明看见背对大门的忍足敏锐地向门口侧了侧脸,像是发现了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看。 我松了口气,捏紧手指,心虚地往门另一侧的阴影里躲了躲,眼神却没有离开病房里的两个人。我自然明白这样的偷窥行径无礼且无耻,但当理智输给了情感,身体也逐渐变得不受控制。 最后是野村的电话拯救了我——是的,我不愿承认这是落荒而逃。如果不是她在挂断电话后发现我的失踪,果断地拨通了我的号码,我想我一定会克制不住推门进去,尤其当我看见忍足像是对门外看不见的偷窥者挑衅似地站起来,朝藤川倾身过去,抚摩她头发的手逐渐滑到颈后的软骨,最后被藤川别过脸,皱着眉头推开。 或许他们还没有到我想的那样……我回想着那些关于忍足的流言,安慰自己,大步朝位于环形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走去,虽然内心并不能完全释怀。 我是多么希望,此刻站在病房里的那个人不是忍足,而是我。可当我看见他的手碰触到她的皮肤,却清楚地感到勇气和另一些东西正在从我身体里抽离。 “你不打算进去了?”野村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护士小姐腆怪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夸张的分贝,连忙歉意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哦,我是说,柳生君,你都已经来了这儿……” “我……”我躲闪着野村的目光。 因为事先没有提过要来,所以不愿贸然打扰?还是因为看见了那些意想不到的亲昵情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藤川和忍足?我斟酌着,不知道该怎样向野村解释。僵持不下的时候,越过野村的肩膀,我远远看见忍足从环形走廊的侧面走了过来,目不斜视地进了电梯,或许是藤川知道野村会来,所以事先打发他离开。 在电梯门合上前的最后一刻,进去后一直在翻看手机的忍足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朝我和野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悄无声息地往右边挪了一步,好让野村和走廊中的其余病人将我掩护在后。 我不想面对忍足,理由不言而喻。 野村果然有些生气,“无所谓了,那我自己去,胆小鬼柳生君就请自己回去吧。” 我争不过她,只好放低姿态向她道歉,“真的不好意思,我……” 野村气鼓鼓地打算了我:“什么也别解释,我决不会对小凉提你一个字的!” 我笑着耸了耸肩,没有告诉她这句气话在某种程度上正中我下怀。 “回去时打我电话,我就在医院附近等你。” Chapter 65荒涼星球〔完〕 “后来你就遇到了矢部先生?”藤川问我。 我们站在山坡半腰的一小片平地上,远处静静涌动的漆黑大海,上面浮着点点船灯;近处包裹在明亮灯光中的热闹祭典,每年一度的狂欢还没有结束,这一切被我们尽收眼底。 夜风从海上带来了咸腥湿润的潮水味道,银白月光下的树影斑驳摇曳。这一切都是这样美,就仿佛一场短暂虚幻的梦,我们聚集在这里,讲述所谓的故事和秘密,然后告别分离,从此天各一方。 这一切的结局,在我对藤川讲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残酷地注定。 “是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诚实地回答她。 我忽然有些后悔用私小说的体裁描述我的这段故事。并非不痛不痒,冷眼旁观的看客,肆无忌惮地虚构各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置身其中,被迫从被局限的视角出发,猜忌,惶恐,不安,仿佛被布条蒙住双眼,被看不见的锁链钳住双腿,每走一步都障碍重重,每接近一处真相都小心翼翼。 但到最后,读者相继出现,原本的私小说从独白变成一幕做作的表演。我拒绝这样,却还是不得不自揭伤疤,将那些让我无比羞愧的事实全盘托出,却换不得任何理解或怜悯。 我别无选择。在之前的叙述中,我已经选择性地向藤川隐瞒了许多细节。比如我的梦,比如我的幻觉。 “抱歉,柳生君,其实我没怎么听懂。”我所看到的藤川很直接,也很诚实。 “我才是该说抱歉的那个。”我是真的感觉到了歉意:“但别介意,现在开始说的那些,才是重点。” 我简直就像一个大言不惭要完成一幅万片拼图的无知小鬼,临到头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退却,所以只好象征性地从一大堆花色中挑出最显眼的边框,迅速连成一圈,骄傲地宣布:“看,至少我知道它有多大!” 自欺欺人,是多么可笑又可悲。 那个下午,我躲过了与藤川的见面,却在回去的途中意外地碰见了正在花园里散步的矢部先生。老人家孤独地坐在长椅上,身边并没有护士陪着。 健康的人通常不喜欢医院。他们不喜欢病人苍白的脸,夹杂着麻木或惊恐的神情,消毒水的气味,甚至护士的鞋跟踩在地砖上的嗒嗒声。而真正的病人,比如我眼前的这位矢部先生,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光看他的眼神我就该知道,他一定也很透了这里。 他恨这柔软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恨自己使不出力的双腿,恨早春充满生命希望的阳光,也恨周围那些有着家人陪伴的病友——在阳光下其乐融融与亲人聊天的老人,或是撒开步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的孩子。 这是他打心底里羡慕,却无法拥有的。 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然后我们两个同时认出了对方。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在麻生一家还是我邻居的小时候,矢部先生,以及他的太太,偶尔会在节日里被邀请去探望他们。我记得他是个精神的老者,头发花白,穿深灰色的正装,邻口系到最高,不苟言笑,看起来气宇轩昂。 和我的外公——那个生活在横须贺,酷爱在港口码头钓鱼,夏天总穿着花衬衫乐呵呵地冲我们微笑的快乐老头截然不同。 “矢部先生是东京都的议员。”我听见妈妈悄悄对爸爸说:“我在新闻里见过他。” 而现在,前议员先生就坐在那里,原本的威严已经被时间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一具消瘦的空壳。褪去所有曾经的浮华和光环,他终于到了能被称作糟老头的时代,不再有闪光灯或政治伙伴包围他,甚至连原先的政敌,大概都已经将他遗忘。 “柳生君。”他皱着眉头,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我们离上一回见面已经至少有七八年工夫,和矢部先生简单的越变越老不同,我由国小生变成了高校生,个子高了,五官也逐渐长开,就连有时候我自己翻看过去的相册,都会认为这不是一个人。但他偏偏一眼认出了我。 尤其当他念到“柳生”这几个音节时,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害怕,虽然他语气平平,并没有任何波澜。 我不得不再次中断自己的叙述。而藤川似乎也已经对我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习以为常,只是耐心地沉默着,一点也没有流露出着急。她的体贴让我感动,但还是不得不鼓起勇气挣脱犹豫和挣扎。即使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讲述接下去的一切,那些打破了了十七年来价值观的真相。 是的,我只有十七岁,还处在所谓的理想年代,曾经相信真实相信正义,以为光与暗的界限尤为鲜明,却没料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卷入了那桩不光彩的往事。 远处的大海仍在月色下翻滚,闪烁着的碎光仿佛海怪的鳞片,慢悠悠地张开,但在风吹过时又‘呜’得一声齐刷刷收紧。船灯在海面上织出一张巨网,连接着岸上的灯光,从海面路过沙滩与祭典,再一路攀爬上山坡,就好像海怪的脚印。 这让我想起了曾在幸村家见过的他的画。和保存在学校画室里的那些不同,幸村不轻易向外人展示的私人作品里没有盛开的鲜花,斑驳的树影,死板的静物,认识或不认识的微笑人像,而是充满令人不安的压抑和惶恐。比如漆黑无边的大海,满是窟窿的岩壁,被锁链缠绕的竹林,沙地上□的足踝,还有手捂住脸,像是在尖叫或哭泣的黑衣怪人。 有些是瑰丽的油画,有些则只是简单的线稿,像是匆忙画就。 “都是国三那年手术前后画的。” 幸村大方地把画板翻过来给我看,油画布或画纸背面清清楚楚标注了日期——果然分布在他几年前那次手术前的静养和术后康复的阶段。 “那时候心情真是糟透了。上手术台前担心不能活着下来,活过来了后却还是不能运动,不能打球,出门时必须有护士跟着,回学校看见的只有别人怜悯的眼神。有这么段时间我是真的感觉自己废了,虽然嘴上还坚持说要回到球场全国制霸,但事实上,后来的失败,当初就已经预见了。刚出院的我,走路无法坚持四十分钟以上,偷偷跑去家附近的球场试球拍,却发现自己甚至没法把球打得远过普通的国小生。我逐渐发现,我唯一捏得动的似乎就只剩下画笔了,所以只好一个人回家偷偷地画,像发泄似的画一些疯狂古怪的东西,简直就像发明了一种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图画文字。画好就再把它们藏起来,也不敢让父母看见,否则难免会被担心我的他们送去心理医生那儿谈话。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又一个人在球场边上的角落坐了很久,最后居然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我一个人走回家,那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吹了会儿冷风,脑子里开始慢慢清醒。我开始担心父母是不是在为我的晚归着急,我也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在半路晕倒,但这些担心很快又被别的东西替代了——我开始观察周围的街景,天是墨蓝的,没有月光,住宅区的灯都亮着,里面的人或许正在看电视。一切都和我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前没什么两样。我这才发现,我丧气也好,废了也好,甚至赌气去自杀之类的也好,再怎么折腾地球还是照样转,没什么会因此改变,想通了这些,心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从那时候我开始明白,有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们,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勇敢地接受。” 难得多话的演讲者从画板里抽出一块给我看,问我:“柳生,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海。”我言简意骇地回答。 黑蓝夹杂的晦暗色彩,杂乱分布着微小的光点,画面深邃得仿佛会把人吸进去。 “再看看,这些呢?”幸村不满意,又指了指那些光点。 “船灯,反光,之类的。” 他狡黠地笑了,“说错了,”幸村说:“这些是海怪的眼睛,他们潜伏在海水之下,偷窥凡人的世界,却只看自己想看的那部分。” 它们永远只是旁观者,它们以为自己看见了真实。 或许我可以省去面对藤川时那些时而停顿,时而磕磕绊绊的讲述方式,来用一种更简洁的方式,为我的读者讲述这最后的一段故事。事实就是,我遇见了矢部先生,却发现曾经的政客不仅丧失了光鲜的外表,连处事不乱的气度都已经消失不少。但好歹,在对我这个不知情者做记忆补充的那几十分钟里,他还是多少控制了情绪,没有直接把我掐死在东京近郊。 “真希望你也能经历这一切,我指香织的那部分。”他只是平静又恶毒地诅咒道。 我理解他。弥留之际又心怀怨恨,在这种心境下的口不择言,我没有丝毫必要去责备。 而这一切可以从麻生告诉我的那部分故事结尾开始—— 那一年,麻生的哥哥被接回藤泽养病。对于已经搬往横滨的我而言,说不知情也无可厚非。而在当时,负责为他诊疗的正是我父亲所在的医院。又由于麻生季光病况复杂,医院不得不组织了讨论组,其中的经手人之一,就是我的父亲。 在一周之内,他们很快制定了阶段方案,最开始的药物控制确实效果显著,但也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这时有人提出了器官移植,虽然费用惊人且存在一定风险,但一旦手术成功,并顺利熬过排异反应,麻生季光很快就能回到正常人生活;虽然无法百分百像普通人那样健康,但日常活动只要一些基本调理就能维持,而不用年复一年接受越发复杂的普通治疗,进行一场病情,治疗和抗药性的角逐。 麻生的父母为他选择了后者。为了筹集手术费用,他们生平头一次接受了贿赂者的献金,并凭借麻生父亲的职务冒险占用了部分养老金,原本打算等一切过去后慢慢归还,却不料早一步东窗事发。 而他们的不幸远不止这些。事实上,当手术方案敲定,第一部分的资金归位后,麻生一家,以及整个医疗小组又面临了第二个问题:所需要的移植器官缺少供应。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毕竟器官移植并非超级卖场的采购,你无法在一堆新鲜肉类里找到需要的人类器官。 起初他们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程序,终于在东京的一处医院联系到一位各方面条件匹配的捐献者,但当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妥,手术已经排上日程后,从东京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捐献者的家人反悔了,他们甚至愿意赔偿违约金,只为撕毁最初签下的捐献文件,因为有另一个明码开价的金主等待着他们,以一大笔钱诱惑,允诺为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的捐献者料理后事,就连赔偿都一并包办。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金钱是唯一的筹码,等年龄上去了,你慢慢就会理解。” 矢部先生对这件事反倒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豁达,让我不仅猜测,接下去还有怎样可怕的事,会让他至今无法对柳生这个姓氏释怀。 但我很快又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当我怀着极大的犹豫将它告诉藤川时,我看见,从刚才起就只是安静倾听着的藤川,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 “想知道那位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是谁吗?”矢部先生竟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说:“这件事连香织都不知道——也没太大所谓,说真的,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对香织提过。虽然有些确实值得怨恨,但我没想过让她这辈子都生活在没有尽头也无法改变的怨恨里——你就当个笑话来听吧。听说过藤川建设吗?是关东地区和森下建设不相上下的建工业头头。那个用金钱改变麻生家命运的人,就来自藤川家,虽然并不是那个大家族里的关键人物。” 我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因此当藤川流露出与我当初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恐慌的表情时,即使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请接着说下去。” 过了好久,藤川才幽幽地补了一句,但看起来仍惊魂未定——这样的修辞丝毫没有夸张。 我展开了《麻生家毁灭纪实》的第二个章节——在经历了第一次横刀断抢后的两个星期后,从我父亲所在的医院内部传来了一个消息,住院部一位因为摩托车事故脑部重伤,入院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的少年的家属,前一晚刚刚签署了器官捐献书,因为根据医生的诊断,他的伤势已经无法撑到这个月末。 这对少年的家属或许是一出无奈的悲剧,但麻生家来说,这无疑是福音,是上苍的恩赐。 匹配测试很快有了结果。院方带来的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甚至可以免去繁琐的器官运送过程,在少年死亡后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进行手术。特别是,这件器官还来自一副年轻健康的身体。 当矢部先生讲到这里时,我曾经示意他停下来,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回想,为什么当初我会对这样一桩父母在饭桌上必定会谈到的重要手术没有半点印象,尤其手术的对象——至少麻生季光的家属,还曾经是与我们比邻的熟人。 并且在那时候,这场手术对我的父母而言还算不上一件需要隐瞒或回避的不光彩往事,一旦手术成功,对整个医疗组的成员,无疑都会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能说你从没有在意过。”矢部先生为我分析,“那时候你几岁?” “好像十四岁。”我计算且回忆着,“国二的时候。” 说到这里猛得豁然开朗,心里有那么一瞬竟然想发笑,但碍于气氛,还是拼命忍住了。 国中二年级,少年时代自以为是的巅峰,也是中二病的多发期。那时候的我几乎把所有精力放在学校,社团,网球,以及各种各样自己感兴趣的事上,没有给家庭以及和父母的交流留太大空间,在家总是心不在焉,认为父母的话可有可无。所以比起在晚餐桌上听父母闲聊,或是听比吕乃刮盘子捣乱,通常我总会一个人早早吃完,然后迅速上楼,关门做自己的事。 自以为成熟的十四岁,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对许多事一无所知。虽然我认为当我的父母在回想起这些时,会为此感到相当庆幸。 回忆仍在继续——签字,敲定方案和时间,改变麻生季光的药物治疗来为手术做准备,曾经有那么几星期,麻生家确实沉浸在虚幻的期待里。 但有些奇迹偏偏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时候,或者说,不被期待发生的时候:随着月底的临近,麻生季光的身体状况已经被调理到了最适合手术的阶段,只等那个少年——据说叫哉一——停止了呼吸,就能立刻进行手术,而在那之前,脑损伤严重,已经出现积水压迫脑神经状况的哉一的生命体征一直由仪器维持着。他就像一株精心培育的万灵药,被保存在真空罐里,在合适的时候被斩断根须,用在需要的地方。 而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院方和哉一的家长达成意见一致,拔除他身上的仪器设备,使他沉入永久睡眠的那个夜晚,麻生的父母也在场。 那是在一个雨夜,天色晦暗,空气冰凉湿润,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沿上,像一首能吵死人的儿歌。在被医生引领向特殊病房,去看哉一最后一眼的路上,哉一的父母无声抽泣,为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为亲身骨肉即将被开膛剖肚——尽管这是他们默许的;麻生的父母则默契地沉默着,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尽管心里多少有一种长子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和欣慰。陪同的医生更是罕有言语,偶尔职业化的说明和安慰都无可挑剔。 “请进。”医生打开看护病房大门,示意里面的护士可以离开,语气平常地仿佛在接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病房是单人的。病床就摆在最中间,头两侧的柜子上摆放着各种仪器,连接线像触须那样密密麻麻。两道巨大的淡青色布帘垂向地面,将病人与外人的视线隔开。窗死死关着,能看见黑暗中打在上面的雨水,却没有风。只在病房外的人开门进来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只见它有节奏地抖动了一会儿,又慢慢停了下来,像是有生命似的。 他们在病床边上站了一会儿,麻生夫妇继续保持沉默;哉一的父母魂不守舍地看着永远无法醒来的儿子,木然地在医生递过去的最后一份有关拔除仪器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执行这道程序的另一位医生走了进来,将麻生夫妇请出门,留给里面那对可怜的父母最后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两个人像完成了某项任务那样回到走廊,开始耐心等待结果。起初他们听见病房里一阵骚动,伴随着哉一父母的惊叫,间或还有医生抚慰似地说话声。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在告诉对方,暂停生命的仪式或许已经开始。但紧接着,又有好几名医生带着护士从走廊那头匆匆赶来,看起来十分焦急,但因为半张脸掩藏在口罩下,看不出他们的真正神情。 二十分钟后,其中的一个医生走出病房。他脱下口罩,意味深长地看了麻生夫妇一眼,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麻生的父亲抢先道,“但愿岩田先生和岩田太太能尽快振作。” 医生神色一僵,很快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与此同时另几个护士表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路过麻生夫妇身旁时,无一例外露出了一丝喜忧参杂的神情。医生用眼神把他们打发走,回过头继续对已经流露出忐忑的麻生夫妇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但事实上,就在刚才,我们正要拔除仪器的时候,岩田哉一忽然醒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终于意识到医生在说些什么,麻生的母亲急切地插了嘴,也不顾语义中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看,他已经强撑了那么久,病危通知说他熬不过明后天……” “所以我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或许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又一个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低声在前一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现在呢?他们签了文件!” “但医院,或者说任何道义,都不会允许我们将一个有希望康复的病人丢在那里,任由他死掉。”救急病床被推进病房,很快抬着已经半睁开眼,手指也有知觉地抓住床单的岩田哉一,消失在走廊尽头。“先失陪了,我们得先检查一下岩田先生的身体,确认脑部水肿的情况,然后再来与你们联系。” 没什么好联系的了。 麻生的父母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浑身脱力,一步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生死不是人能够掌握的。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不再等一段时间,而是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回去问你爸爸吧,他也是逃不了干系的参与者……噢,不了,这些我都不能碰。” 我去自动贩售机买饮料,特意选了比较温和的果汁和绿茶,但都被矢部先生拒绝了。他只是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这些已经过去几年的旧事,而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其中的残酷和无奈。 在得到岩田哉一的脑部积水莫名出现了消退的消息后,麻生夫妇简直就想冷笑,而为这两次手术的落空,一切都像老天不负责任的玩笑。他们一夜未睡,仔细思考了接下来的事——比如,改变了治疗方案的麻生季光是否还能接受最初的药物治疗,有没有效,会不会出现抗药性?比如,如果岩田真的活了过来,下一个匹配的捐献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又是否会再一次由于各种古怪的原因失败;还比如,在□势摇摆不定,受贿与贪污的丑闻随时可能被揭露的当下,他们究竟能不能撑到完成麻生季光的手术。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们熬到了天亮,最终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大胆决定,并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医疗小组中相对信任的三个人,而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岩田的身体状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我的父亲向他们坦白:“积水在消退,生命体征也趋于平稳,这一切或许看起来很好,但事实上,他的一处重要的脑神经仍被压迫着,即使开颅也无法弥补那里的损伤。所以尽管我们提供给岩田夫妇的都是好消息,但医生之间都心知肚明,以岩田这样在脑内埋一颗定时炸弹的方式存活,最高也无法超过二十岁……他今年几岁?” 另一个姓原的医生翻了翻病例,补充了他:“十七。” 麻生的父母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医生的诊断让他们看见了岩田未来生命的不确定性,也连带抹去了他们最初萌生出那个念头后的罪恶感。因此他们干脆开诚布公,向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位主治医师提出了他们的意见,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 “恐怕不行,麻生先生。”我父亲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谋杀。” “但他们单方面的反悔对我的儿子来说也是谋杀。”护子心切的麻生太太反击道:“只要手术成功,季光至少还有几十年可活,这和岩田最多只剩下三年的生命有什么可比性?况且我们已经签过了合同,我想,从法律意义而言,我们的提议也并不是百分之百错误的。” 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一番道理,所以三位医生同时陷入了沉默,互相用眼神询问着,交换着意见。而我的父亲,面对曾经的邻居,更是闪躲着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麻生的父亲做了一个决定性的举动。他学着想象中那位藤川家代表的模样,将一张支票放在桌上,小声说: “开个价吧。”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金钱是唯一的筹码。 后来的事不难描述:三位被选中的医生分别受到了金钱的诱惑和人情的压迫,悄无声息地制定着麻生夫妇要求的计划。但具体内容我无法详述,因为就连矢部先生都不甚清楚。他只告诉我,那些计划中的一种,是在盐田熟睡时将空气注入他的静脉,由于盐田原本就是重伤患者,所以即使在夜晚疼得大叫也没有人会怀疑。等到他在没有外伤的情况下死去,三位医生再借由职务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消其中的真相。 似乎听起来天衣无缝,但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成为现实。 理智在最后关头战胜了金钱和人情。我父亲代表三位医生将钱退给了麻生的父母,表示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而麻生季光也没能等到第三位捐献者。在我国三那年,藤泽的某张病床上,已经被迅速扩散的病痛折磨得枯槁不堪的麻生季光永远闭上了双眼。 同年,悲痛中的麻生父母急于寻找一个愤怒的发泄口。他们执拗地把所有错误推给我父亲的医院,尤其是三位曾经答应给予帮助,最后却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悔的医生。他们甚至恐吓我的父亲,一旦将这一切公布,即使他们没有铸成大错,无论医院或是他们三个,都会在瞬间被推向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 “您也认为他们是对的,而我的父亲做错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任何理解,以质问的语气发问。 “当然不。我是说,不仅仅是这些。”老人平静地摇了摇头,接着说:“但你或许可以问问你的父亲,究竟是谁为了保护自己,早一步告发了我女婿接受献金,还有贪污的行为,即使已经用不到那笔钱的他们正打算将钱归还回去;又是谁,当他们在横滨遇到车祸时,故意延误了救治的时间,最后如愿以偿害了两条人命?” “你在撒谎。”我强压着怒火,饮料罐捏得咔咔作响,低声说:“我看了报纸,他们在车祸现场就已经死了。况且,你刚才说的那些无凭无据,我又为什么要相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的大限已经到了,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不会为我改变些什么,也不会让香织重新有一个普通的家。你只要记住两句话:一,没有不会撒谎的人。二,人永远都是有私欲的,它会让人变得冷酷无情。” 我所遇到的矢部先生就是这样。严肃,凝重,如果不是与藤川仔细核对,我们都无法相信这样的矢部,与藤川曾经遇到的那个谈笑风生的快乐老人是同一个。他甚至暗示了藤川——而不是我——关于他所放心不下的麻生的病情,就和麻生的外婆一样,从一生中的某个年级开始视力消退,最终无法正常生活。 “他最终还是原谅了你,麻生也是。”藤川说:“所以他们都没有打算给你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你在开玩笑。”我反驳了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矢部先生根本就不该告诉我这些。” 尤其当他知道,早从我在台场遇见麻生的那天起,几年来以为早已摆脱这件事阴影的我的父亲忽然感到了一丝内疚——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事实上,直到现在,我的父母都在暗中照料着麻生的生活,藤川所告诉我的那些所谓的医院和看护学校,也都是我的父母联系的。 这些他们从没有告诉过我。无论麻生,还是我的父母,他们都将我当作了唯一的局外人,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我看见事情的真相。 “因为不被允许了解,所以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离开,你是这样想的吗?”藤川问我。 我点了点头,“生活得无知一些,或许更幸福。” 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们沿着山坡慢慢往下走。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与藤川并肩而行。但我的心中此刻却没有半点遗憾,反倒有一种奇怪的释然:“说真的,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当初你没有答应我,而是选择了忍足,”我说着以前无法想像的大方的话:“你们两个更加合适。” “为什么要庆幸?”藤川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我的后半句话,头一次正面提及我当初的追求:“害怕麻生好不容易原谅了你们,却在某一天发现藤川建设也在摧毁她家庭的行动中掺了一脚,然后不择手段地来报复,威胁,破坏你的生活?你认为她是这样的人?” 我被她天马行空的假设问住了。想了想才诚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矢部先生说的没错,人都是有私欲的,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那么,如果她说,希望你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和她结婚,你又会怎样回答?” 我再一次被问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藤川今晚为什么会对这样没有丝毫参考价值的假设性话题如此感兴趣。 “我说,藤川,你今天是怎么……” 话说到一半,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再一次侵蚀了我。 面色冰冷的成年藤川,身披婚纱的成年麻生,那些记忆碎片再一次灌入了我的脑海。我感到手脚冰冷,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崎本和大阪海啸先生的话: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平行世界,同样的人,同样的风景,走早某一个既定的岔路,就此踏入不同的轨迹。我在疼痛中思索着藤川的问题,最后的意识里我想的是,我和藤川,究竟是我活在虚幻中,还是藤川是来自别处的先知者?又或许,我所经历,所感知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真正的我活在几光年之外,正在寂静的黑夜中沉睡。 我终究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回答藤川的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坡脚下的长凳上,仁王和幸村陪伴着我,而藤川已经离开了。 “你不会是得了绝症吧,比吕士……”仁王看起来吓得不轻,幸村也装模作样地来摸我的额头:“还好,没有破四十度。” 我却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独自回到了海边,坐在突出的礁石上看黑暗中海怪的眼睛。我想起了幸村的画板,想起了幸村的话:有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心里蓦得轻松了起来。 我忽然发现,没有认真地与藤川道别,没能回答藤川的最后一个问题,或许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每个故事都该留有一些悬念,只因为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可能。 我闭上眼,海风扑面,带来了海上特有的味道。波涛翻滚,蝉鸣起伏,海怪潜伏在海底,憧憬着凡人的世界。 或许,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结局了。 盛夏之夜,梦将醒。 Chapter 66黎明之前〔上〕 柳生离开的那天,藤川凉没有去送他,尽管航班最终定在一个空闲的周末夜晚,尽管从家到位于千叶县的成田空港不过几十分钟的车程。 倒也不是刻意想要回避什么,藤川凉想,或许早在暑假末尾时的那个神奈川海边的夜晚,他们的故事就已经正式画上了句号。可恨与可怜永远是一对双生子,每个人的背后都可能藏着苦楚和辛酸。想通了这些后,那些曾经的爱与恨,挣扎与后悔,听明白的和没能听明白的,想通的或是没能想通的,似乎都已经被吹散在了湘南温和湿润的海风里,再也没有回头寻找的必要。 现在她过得很好,柳生也即将抛开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像是翻过去的书页,阅读的人只想关心未来将会发生些什么,至于过去的事,无论明线或是暗线,都已经成了回不去的历史。 『一路顺风。』 这是她留给柳生的最后的话,规规矩矩的客套,并没有参杂太多个人情绪。邮件顺利发送,但屏幕暗下去后,却再也没有亮起来过。眼看时间越过航班起飞的最后期限,比起遗憾,藤川凉的心里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舒畅。她明白柳生是重礼节的人,没能回复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的手机已经注销了号码。 “在等谁的电话?”坐在驾驶座上的藤川律忍不住问她:“男朋友?” “当然不是。”刻意避过了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合上手机。 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黄褐色,没有美丽的玫瑰色夕阳,天边的积雨云缓慢飘浮着,或许不久之后就要降雨。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暮色中闪烁的指示灯是空中此刻唯一的星光。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藤川凉告诉自己。如果不想被时间抛在背后,那只能朝前走,往前看。 新学期刚开始不久,虽然时间轴仍停留在高中二年级,但离散的气氛已经悄悄降临。除了柳生的离国,早在暑假结束回到东京的公寓时,管理员大野就告诉藤川凉,她家隔壁的那间公寓,在先后经历了宍户先生和冈本先生两任房客后,再一次归于沉寂,挂上了出租的标牌。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急着要走。”大野似乎也对冈本的突然离开感到莫名其妙,说:“还没有住满一年,光违约金就够呛,但冈本还是爽快地付了,暑假一开始就搬光了东西,听说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走廊里的灯坏了,修理工第二天早晨才能来。黑洞洞的楼梯尽头,紧闭着的那扇房门更显孤寂。藤川凉不禁回想起冈本皱巴巴的夹克和花白的头发,以及旧报纸上当他还作为“福岛医生”存在时的那份骄傲和自信。转念又联想到柳生与麻生曾经直接或间接经历目睹的那一切,忽然百感交集。 “我一直以为医生永远像表面上看的那样体面。” 当与忍足提起这件事时,藤川凉这样对他说。当然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透露任何有关柳生和麻生的故事,忍足也没有过问的意思,只是不动声色地遵守了他们最初的约定——他总是这样,聪明且知理,只关注自己能够掌控的那部分,至于其他,比如藤川凉不曾谈起的过去,即使内心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既然对方不愿说,他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知道的太多,有时候只会自寻烦恼。 “医生也是普通人。职业和道德的联系多数时候没有那么密切。” 阴沉的天空,稀稀拉拉的雨水,潮湿的空气,和尚沙哑的诵经声。木鱼声盘旋在室内,眼神愤怒倔强的少年跪在屋子的正中央,背脊挺直,眸如鹰隼。 姓辻堂的少年环顾四周,最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最讨厌医生了。” 他神情中的轻蔑几乎盖过了悲伤,亲人的离去与梦想的破碎都使他难以承受。不属于那个年龄的阴冷让忍足即使在近十年后的今天,也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而一手造成这一切,也因此品尝苦果的的冈本,在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后,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月以后,有许多次藤川凉在学校里看见今井。起初的那段日子里,今井仍旧是过去的样子,冈本先生的不辞而别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影响,又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怨恨着的父亲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住处,那间与她姐姐的长眠之处仅隔一座山坡的公寓。但后来,零零碎碎的谣言开始在学生间散布:有人说今井由嘉利惹上了麻烦,被人跟踪尾随,甚至企图报复。也有人听见今井与人在电话里大吵,说着东京人难以听懂的方言,因此无法辨认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在为怎样的人,怎样的事烦恼并愤怒。 这一切,今井只是用沉默应对。她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什么,但对忍足和藤川凉而言,或许也并不难读懂。 “他们需要时间。”忍足冷静地分析:“怨恨,尤其对家人的,从不会像想象的那样持久。尤其当某一天,你发现支撑你怨恨的东西已经随着时间土崩瓦解,那么一切就会好起来。” 藤川凉无法表示更加赞同了——有人说恨比爱艰难太多,因为时间会让爱成为一种本能,而恨却需要用同一种情绪长久地鞭策维持。因此在多数时候,时间总会让恨无疾而终。比如她对于柳生,她的父亲对于藤川家,这些曾经天真地以为会持续一生的怨恨,如今都已经被时间冲碎,再也拼不出当初完整狰狞的形态。 “比起今井,或许冈本先生也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否则他总有一天会把今井吓坏。”她半开玩笑地说,却不料这句话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一语成谶。 回忆到此为止。现在她正搭藤川律的车,先在惠比寿的maimon ebisu吃了晚饭——七尺高的挑高天花板,大理石地面和两扇足够俯瞰东京夜景的巨大落地窗户带来的惊艳并不亚于美食——然后去接他出发去海外工作前寄养在朋友家的宠物:一条名叫赖昂内尔的金毛猎犬。 “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狗——或者说,一切会掉毛的东西——虽然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们还是把赖昂内尔给领了回来。至于我不在家的日子,当然也就没有理由勉强他们养它。”藤川律懒洋洋地捏着方向盘。他刚刚结束上一季度的工作,暂时有了近两个月的假期回国。 坐在后座上的大狗临走前刚洗完澡,毛发柔软膨松,湿润明亮的眼睛讨人喜欢。 “工作顺利吗?” “还不赖。收到我的明信片了吗?” “当然了。斯德哥尔摩,圣托里尼,路德维希港,印度恒河,耶路撒冷的叹息墙。”藤川凉数给他听:“真是缺乏规律的旅行。” 藤川律笑了起来,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他们恰巧经过彩虹大桥。绚烂的三色灯火,波光粼粼的海面和潮湿的空气将他们包裹。海水是这样深,仿佛看不见底的黑洞,凝视久了就会把人吸进去;而海那端的港区仍旧是这样灯火通明,无数悲欢离合,相遇或离散在这样的灯火中上演,这座城市仿佛永远不会沉睡。 藤川凉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禁回想起在这个年代第一次与藤川律相遇的夜晚。那时的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并肩坐在车里,窗外是整个东京的流光溢彩。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只有那么小,树的个子也才和那时候的我的胸口齐平。”云朵终于承载不住雨水的重量,水珠稀稀拉拉落了下来,很快越下越大,窗外的风景变成了一片模糊。藤川律说着无关紧要的回忆,顺便打开了雨刷,“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去医院看奶奶时在树林那儿看见了你们,傻傻地看了好久,但到最后也还是没敢靠近。” 藤川凉关上车窗,留了一条缝。风夹着零星雨水打进来,透着新鲜湿润的味道。 “后来就是近十年没见——至少对你和树来说。但你决不会知道,你们两个的样子,每年甚至每个季节,我都能从爷爷那儿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得理解,你无法阻止一个孤单又执拗的老人做一些能力与法律范围内的事。所以当我在浅川附近凑巧看见走在路上的你时,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当然了,我更没想到你也能够记住我的样子。以前我总认为小孩子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 他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模糊的头尾和奇怪的转折让人猜不透他真正的意思。 金毛猎犬赖昂内尔睡了半路,这时终于被扑打在车窗上的雨声惊醒。它似乎感到有些无聊,但也知趣地不去打扰他们唯一的司机,只是用两条后腿支起身子,轻柔温顺地呜呜叫着,然后将前腿搭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开玩笑似地去拨藤川凉的头发。 藤川凉握住它的爪子捏了捏,然后松开。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就仿佛百转千回的时间在这个时刻遭遇了重叠,相似的情形在重复的舞台中上演: 他们与那个八月盛夏的夜晚一样,正坐在行使着的车里观览璀璨的东京之夜。新宿,涩谷,台场,六本木,惠比寿,银座,表参道,就连行车路线都一点没变。不同的是商业区的大幅广告已经换上了崭新的面孔,晴朗的夜空落下雨水,藤川律开始习惯自己驾车而不总是司机接送。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藤川凉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年多前的疑惑和警觉在如今看来竟显得有些可笑。只因为现在坐在身旁的不再是令她感到无比拘束甚至自卑的陌生兄长,而是一个真正的家人。 但这个夜晚注定不会以平静收尾。雨越下越大,路上的积水混合着行车留下的汽油,在灯光下折射出千变万化的瑰丽色彩。当他们穿过一条空荡荡的马路时,竟意外地与从侧面忽然出现的另一辆车发生了碰擦。 虽然双方在最后关头都尽可能做出了避让,但潮湿的雨天无疑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在一阵方向感尽失的可怕晕眩后,路边的隔离带最终成了让车停下的最后一道屏障。赖昂内尔显然被吓坏了。它惊恐的狂吠起来,在昏暗的环境里用脚爪胡乱扒拉着紧闭的车窗。 藤川凉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她的头磕到了窗玻璃,疼痛感清晰,但没有流血,好歹不算太糟。而藤川律的安然无恙也让她感到庆幸。 “先下车。”她的堂兄很快摸清了眼下的状况,冷静地要求道。 没有带伞,也顾不上瓢泼大雨淋了一身,他们迅速走向停在路对面的另一辆车。这辆忽然出现的肇事者就没有他们这样幸运了:他们几乎是径直冲向了路边的一处餐馆,瞬间就将落地玻璃撞得粉碎,然后死死卡在已经七零八落的火车式席位间,而店铺里立刻响起的尖锐警报鸣音也为紧绷的气氛更增添了一丝不安。 后车窗上贴了反光贴膜,看不清里面究竟有没有人,冲撞的力量也使车门扭曲变形,无法立刻打开。因此只能趟过满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渣,跨进已经一片狼藉的店里去看坐在前座的司机。 这一带几乎都是商铺或办公楼,在这个时段少有人在。自动警报系统很快就会叫来警察和救护车,所以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有留在原地,最多也就是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弄清事故究竟造成了多大损伤。 赖昂内尔也跟了过来,但很快因为踏到了碎玻璃疼得呜呜叫着后退。 昏暗的环境中,他们很快看见了驾驶座上的司机。紧闭的车窗玻璃后,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制服帽子被碰歪了,白手套上也沾着血,不知道究竟是晕了还是死了。藤川凉正在犹豫要不要动他,却看见藤川律的神色忽然一变。他站直了身子,目光落在车头上已经在撞击中歪倒下来的椭圆形车标上。 三个“木”字以一种庄重又不失艺术感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即使他不说,光凭这一年来与藤川家的磨合,藤川凉很快也明白过来:这是关东地区的建工业里唯一能与藤川这个姓氏并驾齐驱的,森田家的标志。 兄妹两个对视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不安。 窗与门都无法打开,除非里面的人主动醒来,否则这样的局面下两个人都束手无策。他们试着透过窗玻璃往后排张望坐在那里的森田家成员是否安好,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黑洞洞的车里总算有了动静:有人似乎看见了车外的他们,吃力地从后排往前探过身,用力敲打紧闭的玻璃窗,然后做了个朝后指的手势。 藤川律往后看去,发现另一扇后车门被嵌在两个火车座之间,由于柔软坐席的包裹没有损伤太多,只要把火车座搬开就能开门。 照做之后,踉跄着走出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狼狈极了,脸色惨白,额角还流着血,一路沾到了衬衫领口。而从他走路跌跌撞撞的步伐来看,他的脚似乎也受了伤。 “……是你啊,律。”视线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对方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 藤川律绷着脸没有说话。很显然,如果撇开救人的本能,他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陌生,也没有太大好感。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缠于私人恩怨的时候,至少对藤川凉而言。她甚至没有多看走出来的那个人一眼,而是通过已经被打开的后门,在另两个人阻止她之前钻进了车。她感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因为驾驶座里那个安静地趴在方向盘上,浑身没有流露出半点生气的司机,不知道为什么竟显得异常眼熟。 她探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帽子终于滑落下来,黑暗中呈现在她眼前的那张略显苍老又沾着血迹的脸,居然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冈本。 Chapter 67黎明之前〔下〕 雨天似乎影响了警署和医院的效率。所以尽管已经通过几次电话,但信号那端的回答始终是“在路上”。 虽然明显都不想与对方过多交流,但在确认冈本还有气并且没有被卡在车里后,藤川律还是和森田彰久达成了意见上的一致。毕竟光线不佳且满是碎玻璃的室内并不是个等待救援的好地点。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合力将陷入昏迷的冈本从车里拖了出来,又嘱咐藤川凉去另一辆车里取毯子和保险卡。 “他没事吧?”藤川凉看着他们把冈本搀到店面外的屋檐靠墙坐下,给他披上毯子,不禁担心地问。狂风将雨点鼓向他们,雨水透过衣服沾上皮肤,潮溺冰冷,也弄花了冈本浸透在血污里的半张脸。 赖昂内尔蹲在他们脚边,沉默地注视着雨幕中的公路。 藤川律对她的问题不置可否,只是用纸巾擦掉冈本脸上的血迹,回答藤川凉说:“暂时只能看见皮外伤,但骨折或脑震荡也不是没有可能,需要到医院才能确诊。” 他拨开被雨淋湿,狼狈地粘在额头上的头发,然后恶狠狠地看向离他们不远处正掏出烟来抽的森田彰久。毫无疑问事故的责任方是他们,事故的原因也一点都不难确定——在刚才将冈本扛到门外的途中,他身上的浓烈酒气就连浇灌下来的倾盆大雨都掩盖不掉。 而冈本的主人,默认他酒后驾车,几乎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当作玩笑的森田,却表现得事不关己。脱险那一刻浮现在他脸上的心有余悸神情已经消失不见。他擦过了脸,只有衬衫领口和前胸沾染到的血迹和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势泄露了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抽烟吗?”似乎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和藤川律谴责的目光,森田服软似地走向他们,将烟盒递给对方。 “……” “那算了。”事不关己的跛脚先生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气,只是大度地耸了耸肩。他将烟盒塞回上衣口袋,然后就地蹲了下来,隔着一个人好奇地打量五官轮廓与兄长有几分相似的藤川凉。发现后者迅速挪开视线,像是拒绝与他对视,不禁好笑地问藤川律:“这就是你那个没见过几次的妹妹?” 烟头上的火光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呛人的烟雾也让人更加烦躁。“把烟掐了。”藤川律紧锁眉头,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冷地下了命令。发现对方没有照做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你差点害死我们。” “彼此彼此,我也快走不动了。”指了指脚踝,示意自己也是事故的受害者。 “你的司机喝了酒,但你还是让他上路。” “只喝了一点。他是父亲的老熟人,最近到我家找活干。听说这些年过得不顺,我得体谅他。” “那你恐怕得去天堂体谅他了。在这之前,没有人有义务给你陪葬!”诡辩似的解释似乎激怒了藤川律。他忽然揪住了森田彰久的领口,动作快得吓掉了森田手里的烟,也让一旁的藤川凉大吃一惊——她记忆里的藤川律向来温和又有礼,是个典型的绅士,可现在,他眼里冰冷凶狠的目光让藤川凉毫不怀疑,下一秒他的拳头就会用力砸在森田苍白的脸上。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实上,即使处在同一行业对立的家庭,也并不需要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敌意。她只好迟疑地去扯堂兄的手肘:“律……” 与此同时冈本也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动了动脖子,发出痛苦的□。 藤川律这才回过神来,赶在事情变得更复杂前住了手。他松开森田的领口,别过头去没有再看他一眼。雨下得更大了,潮湿的空气使这个秋日夜晚更加寒冷。他脱下外套给藤川凉挡雨,身上仅剩的单薄衬衫被雨水浸透,紧贴住皮肤,冻得他瑟瑟发抖。 “我车里有备用的……”森田试探着建议,却被藤川律瞪了回去,悻悻地拖着跛腿坐在另一边的屋檐下,直到急救车和警察姗姗来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处理伤口,做口录和笔录,另外三个人很快安定了下来。而冈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腿骨裂了,额头有一道口子,需要缝针,手臂内侧甚至嵌进了一块碎玻璃,据说割到了动脉,一路上血流如注。但由于制服是藏青色而藤川律的毯子是暗红,再加上昏暗的环境和潮湿的雨天,直到被抬上急救车,脱下他上身的制服时,另三人才惊恐地发现,冈本的半边衬衫已经几乎被鲜血染红了。 “我们需要给他输血。”急救人员专业地告诉他们:“知道他的血型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 “或许得先化验一下……”森田踌躇了一会儿,对护士这么说。 又是凑巧。送抵的医院恰巧在忍足父亲的工作范围内,因此当藤川律与森田彰久随着警察离开,冈本先生在急救室内进行输血抢救,藤川凉被一个人留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回想着这晚发生的一切发呆时,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的忍足出现在她面前。 脸被冻得苍白,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身披男式上衣瑟瑟发抖,再加上满脸的惊魂未定——这时候的藤川凉确实够狼狈,那种原本一直被微妙维持着的淡然似乎也被打破。但无论如何,至少她安然无恙,除了额角的那一片淤青外,浑身上下没有受一点伤。 忍足给了她一个拥抱,问护士借了毛巾盖在她头上,又脱下自己的外套,换掉了已经湿透了的藤川律的外套。 “我们得通知今井,她家就在附近,如果我没有记错。”沉默了许久后,藤川凉这样说。 忍足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没有说出口,却看见另一个护士从急救室走了出来。她一眼看见了正注视着她的忍足和藤川凉,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你们两个,有谁是rh阴性血?” “……没有。”料到发生了什么,虽然答案残酷,但忍足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她。 “那谁是病人的家属?最好是直系。” Chapter 68海的彼岸 平成十四年一月一日,神奈川藤泽的海岸,又一个新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睦月的天亮得很迟,天色灰蒙蒙的,不知道究竟是阴天还是会放晴,但好歹没有雾气,也没有降雪。海面上在这样的冷天没有渔船,看上去一望无际,浪花吞吐着白沫在原地翻滚,却迟迟没有侵入沙滩更多。 远远能看见海里有人。看身形那是个女人,站在一块膝盖高的礁石边,穿米白色大衣和黑色雨靴,靴身浸没在冰冷的海水里,手里还提着一只木桶,在这样的晦暗的黎明时分,看起来就像一幅沉默的黑白色油画。她已经那里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地看着海平面的尽头,仿佛在等待太阳的升起。 “是来扫墓的吧。”忍足观望了一会儿,敏锐地看见了插在木桶里的菊花和木勺,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淡淡的讥诮:“新年里来扫墓,还真不是时候。” 藤川凉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把领口的围巾拉得更紧了些。话题到此为止,他们沿着沙滩继续朝前走,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即将到来的高校最后一年,谦也的新宠物,刚刚拿到驾照的藤川树,已经返回欧洲工作的藤川律和顺道去旅行的迹部,接下去的假期里计划的大阪和京都观光,也包括新年前几天才出院的冈本先生。 “虽然还不同意他搬回去同住,但今井已经答应了他今年的新年一起吃晚饭。” 忍足抓起对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笑着说:“那最好不过了。” 仿佛又是一场梦——不过是几个月前的那个不眠之夜,他们还瑟瑟发抖着等在医院的急救室外,看着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今井和她的母亲被推去验血,最后今井配型成功,虽然脸上明显流露出挣扎,但还是脸色苍白地被送进急救室。濒临控制线的输血量将冈本从死亡线上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也让今井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因此在冈本先生手术后等待康复的同时,今井也不得不在医院度过了一个夜晚。 “我从没想过我有一天会去救他。”今井平躺在空病房的病床上,茫然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她的母亲听从医生的建议去陪她的父亲,而藤川凉和忍足成了这一晚她的看护。“有许多次我甚至希望他能早点死掉,这样我就能把他和姐姐一起忘了,至少不会再生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但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啊,”今井苦笑着说:“当他丢掉工作,当家里为了赔偿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当妈妈终于下决心和他离婚,带我们离开大阪,并改嫁给那个姓今井的混蛋——他确实有钱,甚至通过关系让我进了冰帝;当那个混蛋对姐姐做了那样的事,直到姐姐被中途转校升学和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弄垮,最后用一池热水和一把手术刀——还是当初从大阪搬家时偷偷留下的——结束这一切,而为了在冰帝继续呆下去,即使妈妈已经和今井断了关系,我甚至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姓氏时,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父亲,除了毁掉我们的生活外,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至少他给了你生命。”已经沉默了很久的忍足忽然插嘴。 “别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忍足,我会想笑。”今井真的笑了起来,但随着而来的哽咽却流露了她的真实情感。她不得不用胳膊遮住眼睛,眼泪顺着手臂流进枕头里。 藤川凉抽了一些纸巾递给她,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来了东京,至于是不是特地来找我们,这一点我和妈妈都不愿去想。我们都恨他,这点毫无疑问。所以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时,我一心只想着推开他,赶走他,用一切难听的话骂他是个懦夫,是个没用的废物。起初他从不反驳我,只是安静地听,低三下四地道歉,最后一个人走开。但后来,他的眼神变了,而我也开始害怕,害怕他报复我们,或者报复你们,忍足。他一定也感到怨恨,感到不甘。他付出了那么多才离开贫困的家乡,却因为一次失误失去了一切。但幸好,到最后挨打的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藤川凉和忍足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想起了之前在公寓前的山坡上遇见今井时,她脸上醒目的泪痕和掌印。 “虽然我在心里告诉了自己无数遍,不能再见这个男人,不能再给他一次把我们的生活毁掉的机会,但在今晚接到那个电话时,妈妈却告诉我,我们得来医院见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虽然他犯过错,但他的后悔,以及他想要弥补的心情,我不能等到他死后才后知后觉地去体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淹没在了均匀的呼吸声中。她睡着了。 回忆到此为止。从最近的神社出来后,他们已经沿着海岸走了小半圈。再过十来分钟,藤川树就会亲自开车来接他们,顺便炫耀他的新车和开车技术。 天忽然亮了。黎明与黄昏终究不同,没有磨磨蹭蹭的变天,从晦暗的黎明之前到太阳升起,不过短暂的一瞬。海面染上金黄,远处的光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四周的山峦,树林,民居,街道,无一不笼罩在清澈的晨曦中,这是一天中最美的黎明,天海变蓝,树木染绿,整个世界因为阳光而取回了颜色。 海里的近处,礁石旁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士已经从木桶里拿出了木勺。她点了几根香,摆在礁石上。海风吹得它摇摇晃晃,但终究没有灭掉。然后她把花抛进海里,又用木勺舀起木桶里的水,撒进海水里。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她很快做完了这些,收拾了东西,趟水往岸边走来。藤川凉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是一个中年妇人,眉目端庄,虽然年龄不算太大,但神情里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安宁。发现藤川凉和忍足朝着她看,她客气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您是来扫墓的吗?”擦肩而过时,忍足忽然问。藤川凉诧异地回头看他,却发现忍足好奇地端详着手提木桶的妇人,像是在回忆,或是怀疑着什么。 “算是吧。但不是忌日,而是外子的生日。”妇人大大方方地回答,似乎并没有为忍足的贸然发问感到不快。她回头看了看随着潮水越漂越远,随后在一个浪头后消失不见的那束菊花,露出了一种释然似的笑容:“今年总算没有再把花冲回来了。阿淳做了医生,执念也该散了。” 他们的对话很短。妇人与他们道别,然后继续往前走。忍足循着她的背影朝前看,发现海岸背后的公路上,停靠在那里的一辆车旁,那个正点着烟,靠在车门旁沉默地注视着远方大海的年轻男人,他的身形和面容,忽然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在一起。 忽然恍然大悟。忍足再一次叫住了越走越远的妇人。对方微笑着回过头,仿佛料到他会这么做。 “您……是不是姓辻堂?” 风卷着海上的腥味,扫过他们身旁,也让他无法再清醒。 “是的。”简单的回答,却没有追问问题的理由,一切仿佛了然于心。妇人抬起手,食指点向车旁的男人,向他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淳。” 海面上随着潮水涌过来的光芒,仿佛一条流泻着的,光的瀑布。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忍足的话变得前所未有的少,但藤川凉知道,他很高兴。 心里涌起一阵勇气。她忽然决定问他一个问题。压在心头很久,而即使问出来,也无法改变什么的问题。 但就是不可遏制地想要知道答案。 “你相不相信时间倒流?” 她停下脚步,忍足却在继续朝前走。他的背影笼罩在明亮的晨光里。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逐渐成长为一个男人。 没有回头,声音被吹散在海风里,模模糊糊,却也听得清楚。 “我相信。” o*ari version: criminals usually head northend 第70章 Prolusion. atobe version: what you believe oround here in the su fall asleep im staring out the window from my bed at 4 a.m. the sun is up look the sky is pepppered with sea birds and with crows all cackeling ——“我想要活在有你的未来” Chapter 69冷酷仙境〔上〕 藤川凉站在六本木街头,温柔的夜色和稠密的人群让她感到安全。 这并不是她成年后记忆中的六本木——现在是平成十二年,理应在一年后开业的六本木新城尚未成形。因此当她沿着未来的榉树坂大道往前走时,她看不见装饰着四十三万颗璀璨彩灯的林荫道,看不见露天咖啡座里亲密交谈的情侣,看不见奢侈品商店里露出职业化微笑的营业员,也看不见艺术馆玻璃墙后神情庄重的收藏者或打扮随意的艺术家。 而在路的尽头,即将竣工的森之塔裹着防护布隐匿在夜色中。它俯瞰一切,仿佛一个沉默的巨人。 源源不断的冷风灌进衣领袖口,即使裹紧大衣也无济于事。它们吹散了酒店大厅里纸醉金迷的脂粉气味,也让藤川凉从木然中醒转。她想起自己为树的“背叛”赌气,不顾一切地逃出宴会厅。途中她给父母发了邮件,有些欲盖弥彰地写到自己已经回家,让他们不必担心。 然后她关闭手机,避开醒目的车站混进人群,最终如愿以偿,像掉进海里的水滴一样难以寻觅。 这一切,离现在已经有二十分钟了。 现在她独自面对夜幕中的六本木,一个被白雪和圣诞礼赞包裹的冰冷仙境,哪里都不想去。 她穿得不够多,浑身发抖,暴露在外的双腿冻得几乎麻木,但头脑却比刚才清醒了不少: 虽然她并不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即使擅自提前退场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但这毕竟不是个普通的平安夜:树得到了肯定,律也抓住了向往已久的自由,父亲与分别多年的祖父冰释前嫌,这一切本该温馨而和睦——至少在表面上。可她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逃离,无论以什么理由,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无礼又狼狈。 这会让树怎么想?父母和祖父怎样看待?了解她真实想法的律是否理解,会怎样为她的任性开脱?而作为最后见证人的迹部又是否苦于为她的不辞而别解释?他们是否都在担心她? 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她开始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也为自己随时间倒退减少的成熟感到羞耻。 但藤川凉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掉转了脚下的方向,打算绕过人群,去开阔一些的路口拦计程车回家。 沿街的商店灯火通明。藤川凉刻意贴着路边走,店堂里的暖气随着玻璃大门的开合一阵阵钻出来,又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吞没。 几扇装饰黯淡的橱窗映出了她的倒影——脸冻得发红,可眉头紧锁,看起来与周围的快乐气氛格格不入;大衣紧裹着,礼服仅露出一点裙摆,虽然脚上的高跟鞋不合季节,但在充满盛装打扮的女孩的六本木街头并不起眼。驳折领下是空荡荡的领口,迹部在傍晚给她的项链已经摘下托门童归还了,解开的头发堆在肩头,却并不能完全挡住寒风。 她看见有人从背后朝她靠近,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相貌还算帅气,染一头黄发,用发胶固定成自认为潇洒的凌乱发型。 “小姐,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笑嘻嘻地说,毫不顾忌地用手搭住藤川凉的肩膀,迫使她转身看他。 藤川凉注意到他穿得也很单薄:灰色的休闲西装敞开着,虽然冻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但衬衫还是解开了胸口以上的扣子,在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冻出的鸡皮疙瘩。 毫无疑问这是个牛郎,在生意不佳的平安夜晚上看见了在闹市街头徘徊,面色阴沉,看上去似乎急需找人排解的富家小姐,以为可以赚上一笔,但或许因为年纪太轻,还是个新手,所以搭讪方式显得笨拙又傻气;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目标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 藤川凉没有心思搭理他。她甩开年轻人的手,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但年轻的牛郎似乎把这无声的拒绝当作欲拒还迎的害羞,又或许六本木地区激烈的业内竞争养成了他越挫越勇的执著个性。他非但没有放弃,而是很快再次追上了眼前这个衣着价格不菲的年轻女人,与她并肩而行,继续充满耐心地对她喋喋不休,像是笃定能把藤川凉拉上自己的客户名单。 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藤川凉没有听清,也懒得再开口赶他。 这样的遭遇在她成年后并不是没有碰到过。所以藤川凉知道,这些只能在街上拉生意的新手牛郎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范围,只要再往前走一些,大约是到达不远处商业区边缘的人行道位置,他就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甚至还顺着牛郎手指的方向往上看了一眼,沿街某幢大楼的三四两层就是他们的店面。蓝白装饰的广告牌上依次排列着十来张年轻的面孔,从打扮到神情都相似得仿佛出自同一条流水线。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另一个身穿正装的年轻人朝他们迎面走来。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藤川凉和牛郎身上,赤|裸又直白,像是随时会热情地开口向他们打招呼。 只一瞬间藤川凉就判断出这并不是另一个难缠的牛郎,虽然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光鲜脸孔:这个年轻人穿一套版型正式,做工精细的黑色西装,修剪整齐的头发也是不加修饰的黑色,更衬出他脸色病态的苍白。他很高,身材比例绝佳,不瘦削也不过份强壮,看起来活像奢侈品目录里贵气十足的模特。 “很抱歉,这位小姐有约了。” 他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然后懒洋洋地说。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摄人的气势让藤川凉没来由地想起了律。 藤川凉满腹狐疑地朝着黑发男人看,有些戒备,却也算不上害怕。比起陌生人平白无故的出手相助,她更相信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又偏偏无法想起来。 纠缠一路的牛郎知趣地离开后,这个陌生的黑发年轻人总算想起了自我介绍。“藤川凉,对吧。”他先是熟络地报出了对方的名字。“你大概没见过我,但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 他那充满自信的语气让藤川凉感到意外。是艺人吗?她顺着男人的外表理所当然地联想,而对方并没有让她考虑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叫森田彰久。” Chapter 70冷酷仙境〔下〕 几分钟后,他们坐进了六本木的一间酒吧。 和附近一带的多数娱乐场所一样,这间酒吧充满了金发高鼻或皮肤黝黑,讲各种语言的外国人。因此,尽管藤川凉和将她带来这里的这个自称森田彰久的男人都有着较普通日本人更深邃一些的面部轮廓,但东洋风情还是让他们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异类。 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角落前的高椅子上,外套叠放在膝头。黑发青年低声问酒保要了杯酒,然后他回过头,似乎想征求藤川凉的意见,但最后还是沉默地转回去,不一会儿推给她一个冒着热气的厚玻璃杯。 “阿拉伯甜茶,加了薄荷的,能让你的脑袋清醒些。”他毫不客气地说。 “我可以喝酒。”藤川凉嗅到了热茶里浓郁的薄荷味道,她不太喜欢,于是皱起了眉头。“我有点冷,酒比茶更能让身体暖起来。”她用双手捂住杯子取暖,却并不喝一口。 “过了二十岁生日再来说这话吧,小姑娘。” 森田冲她露出亲切的微笑。他一口气喝掉了小半杯酒,又肆无忌惮地盯着藤川凉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得出结论,“你和他长得可真像,所以我一眼就知道是你。”他小声说,“我指的是律。相比之下,你们俩恐怕才更像一对亲兄妹。” 藤川凉沉默片刻,接过了他的话:“很多人这么说,你不是第一个。” 这确实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可就像森说的那样,藤川凉从没见过他的脸,却不止一次在包括律和祖父在内的家人交谈中听见这个姓氏:森田,森田建设,关东地区唯一能与藤川建设抗衡的建工业巨子,一直以来与藤川家虽然没有势不两立的敌对,但也绝对谈不上友好。 而森田彰久,这个半年前刚从海外归来,凭空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森田家未来继承人,他的名字,即使在藤川凉原来生活的那个成年后的世界,也不难在报纸或电视中看见。 藤川凉记得媒体报道中的森田建设毁誉参半,森田彰久强硬的手段和堪称狡猾的经营策略也让在那个时间点已经逐渐低调的藤川建设相当头痛。他们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除此之外,和鲜少露面的律不同,森田的私生活也总是让人津津乐道,模糊的偷拍照出现在娱乐版或八卦杂志的频率有时比新闻版的正式特写更高,也正因为如此藤川凉隐约记住了他的脸。 但现在毕竟不是将来。比起这些,倒是森田言语中流露出的与律的熟识,更让藤川凉感到好奇。 “我和律是国小到高中的同学,是不是很凑巧?”森田放下杯子,出乎意料地主动提及他和律的关系:“小一到高二,整整十一年。他很无趣,什么都得第一,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有人管这叫温柔亲切。所以我试着和他抢,想方设法惹他生气,甚至做好了和他干一架的准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十七岁那年我去了海外,和他也就断了联系。” “你真无聊。”藤川凉半开玩笑地说,“就为了引起律的注意?” “随你怎么理解。反正我输了。” 森田平静地讲述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坦诚得让藤川凉感到惊讶:“那时我还不姓森田——原因你可以问律,不是什么秘密,他会告诉你的——所以后来,当他在今年秋天的行业例会上看见跟在我父亲背后的我时,他的表情简直就像随时会把我活剥了。那时候我想,过了那么久,我总算赢了一把。” “我没法想象。他为什么会生气?” 藤川凉回想着总是温润圆滑的律,觉得疑惑又好笑。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素不相识,但森田仿佛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在短短几句话内就让藤川凉放松下来。直觉让她相信森田与她今晚在街头的相遇不过是个偶然,他带她到这里,与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一切或许也只是这个健谈的男人的一次单纯的闲聊。 “我也很好奇。我以为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森田耸了耸肩,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座位旁的木板墙上贴着许多泛黄的老照片,上面记录了不一样的风景和各式各样的笑脸,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温馨,却也并没有与背后热闹的音乐和舞池里疯狂雀跃摇摆的人们格格不入。木板空白处还留有不少顾客随手涂抹的文字和图案。图案乱七八糟,有些近乎粗俗。文字也大多是陌生的语言,可以看懂一些,但大多数还是凌乱得无法识别。 有一行用红色油性笔写下的句子抓住了藤川凉的视线——那是一行简单的意大利文,清秀漂亮的的花体字或许来自一个多愁善感的意大利姑娘。森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显然他也看懂了。 “tutto e.” 森田压低声音念了一遍,字正腔圆得让藤川凉由衷佩服:“‘一切都让我想起你’”。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眼神徘徊在墙上,再配上他刚刚念出的那句话,专注得仿佛在看自己的情人。 藤川凉大胆地端详森田的脸。不得不说他确实够英俊,黑发白肤,鼻梁高直,睫毛上浮着鹅黄色的灯光,整张脸的线条阳刚分明。藤川凉猜他和迹部一样,有着两代以内的外国血统。 现在的森田和律一样,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带着青涩的学生味,而不是多年后那个成熟高调的会长。 “还是来说说你吧。” 森田打破沉默,娴熟地带过了话题:“我知道你今晚该在哪。所以你不妨直接说实话。”他撑住下巴,懒洋洋地扫了藤川凉一眼,安慰她说:“别担心,我和你干了差不多的事,所以没什么好丢脸的。” 藤川凉疑惑地看着他。她知道从一开始,自己那幅丧气狼狈的样子就没有瞒过森田的眼睛,而森田的意思她也听得很明白:他也刚从某场宴会出逃,或许出于无聊,也或许同样有什么烦心事。他碰巧在街头遇见了与他同病相连的旧友的堂妹,然后就一起坐在了这里。 但藤川凉并不急于回答森田的问题,而是顺着森田的话反问:“你继续呆在这里,真的没关系吗?”她直截了当地说:“你和我可不同,你该明白。” 他们当然是不同的。一个是森田家的继承人,森田建设未来的一切都在他手中;一个却只是藤川家新任继承人无足轻重的小妹妹,将会有闲适优越的生活条件,但除了享受和服从外,不需要她说或做些什么,就连偶尔因为任性犯些脾气,也不会太多人关注追究。 她只是这片浅滩中的一滴水珠,除了在夹缝里徘徊,无法掀起改变或阻碍什么的巨浪。 森田垂下眼睑,再次举起杯子挡住了嘴:“没什么关系。”他说,“反正有不少人巴不得看不见我。” 他们的对话被森田接到的一个电话打断了。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记得你没有给谁打过电话,对吗?” 他说着,把手机屏幕举到藤川凉面前,后者茫然地摇头,还把自己早已卸了电池的手机拿给他看。但她的动作在看清屏幕上联系人一栏的名字后停住了。 “我没有告诉律我在哪,”藤川凉脸色发白,哑着声音说,胆战心惊地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他不该——” “也可能只是个巧合。”森田打断了她的话,示意她不要开口。“我去去就回,你就坐在这里,哪都别去。” 藤川凉木然地看着森田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背后,心虚得手脚发冷。 酒吧里的吵闹还在继续,音乐也随着dj的爱好反复。有时是快节奏的电子舞曲,有时则是抒情的慢歌。 在等待森田回来的时间里,藤川凉悄悄问酒保要了杯酒。戴耳钉的年轻人爽快地把杯子推给她,但没等藤川凉碰到杯壁就反悔了。 “抱歉,小姐,森田先生说你还太小了……”他收起杯子干巴巴地说,然后在藤川凉露出失望的神情前转身离开了。 这时音乐变成了一首老歌,《me it on my youth》,nat king cle翻唱的版本。 黑人歌手充满魅力的磁性嗓音让酒吧瞬间安静了大半,气氛也由热烈缓和不少。藤川凉没别的事可做,只好专注地听了一会儿。 当歌词第二次唱到if i cried a little bit, when first i learned the truth,dont me it on myyouth时,森田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把外套穿上,我送你回去。” 森田迅速结清了酒钱。他脸色阴沉,语速也很快,藤川凉几乎来不及消化他态度上的突变,就被他从高脚椅上用力拽了下来:“至少在你堂哥冲我发火之前,虽然这会让我很高兴。” 藤川凉难以相信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完整地对森田讲了一遍,但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他说你应该先回家,而不是四处闲逛,这很危险。” 雪已经停了。他们走出酒吧,在寒风中走了一段路,上了泊在临近停车场里的森田的车,然后分别坐上司机和副驾驶的位置。 森田一边绑安全带,一边模仿律的语调,一板一眼地为藤川凉转述:“他还说,今天晚上不会有人打搅你,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一个人呆着,至于你的父母和哥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留言很含糊,所以律已经擅自为你编了理由,身体不舒服之类的,躺一晚就好的小毛病——你知道,撒谎一直是他的强项——如果愿意,你也可以给他们回个电话。” 见藤川凉没有反应,他又补了一句:“他对你真不错。你确定你们真的不是亲兄妹?” 藤川凉扣紧了安全带,“这怎么可能。当然不是。”她想了想,又口是心非地掩盖心里的后悔和内疚:“律对任何人都很好,你刚刚才说过。” 森田正在发动车子,忽然笑了起来:“是的,我差点忘了。”他小声说。 虽然两人都惊讶于律为什么会知道藤川凉的去向,甚至连森田在场都猜得丝毫不错,但至今仍被困在宴会现场无法脱身的律并没有解释,只是简短地拜托森田送藤川凉回家。 “他还托我给你带话,因为你的手机无法打通。”森田比划了个拔电池板的手势:“他说他理解你的想法,但也让你相信他和你哥哥。他们考虑得远比你要多。” 藤川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问森田:“你也认为他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内心在这件事上多少已经妥协,但既然律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森田一定也从他口中得知了今晚的这场变故。因此藤川凉多少有些好奇,从学生时代起就总是将律视作对手的森田,在得知对方居然选择退出他们未来的比试场,将会有怎样的反应。是会高兴,还是遗憾? 森田平静的态度却让藤川凉感到吃惊。 “当然是错的。”他说,“这是他应得的,即使不想抓住也逃不掉,没有任何亏欠你哥哥的道理。” 这时他们已经驶离了六本木,灯火通明的繁华商业区被抛在脑后。在他们周围,住宅区温柔的灯火,夜幕中一片黑暗的校园,偷偷约会的国中生情侣,便利店里戴着条纹鸭舌帽认真结算的店员,刚刚从补习学校下课,吵吵闹闹聚在街角的书店翻看漫画杂志的学生,以及疲惫地踩着积雪走出电车站,即使在平安夜也不得休假的晚归上班族们,这些最朴实的东京生活的片断在窗外一闪而过。 “现在你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你可以耐心地等一段时间。”最后森田这么说:“我认识律那么久,很清楚他的脾气。所以我敢肯定,不管他现在逃得多远,到一定的时候还是会回来。” 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藤川凉住的公寓所在的坂坡。藤川凉不熟悉东京的路况,而在海外开惯左转车,回国后通常依赖司机的森田,他的驾车技术更是让藤川凉几乎吓出了冷汗。 律一定没有考虑到这点,藤川凉心惊肉跳地想,有好几次甚至差点想与森田抢夺驾驶权,毕竟自己早在成年后就顺利考得了驾照。 但好歹,他们最终还是安全抵达了 通往坂坡的车道被白雪覆盖,大概有脚背厚,附近的环卫工没来得及将它们铲到路旁。坡道最底下还停着一辆抛锚的尼桑,一对情侣正在车外焦躁地给修理厂打电话,不时争吵几句。 出于车技和安全上的考虑,森田知趣地在坡地停下了车,“我可以陪你走一段,”他头一次流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等把你送到楼下,我能和律交待后,我再自己走下来。” “你对律真不错。”路途不远,他们边走边交谈。藤川凉感激于森田的陪同,却也忍不住用与森田刚才所说的相同的句式揶揄他:“你确定你们真的不是朋友?” 森田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和藤川凉一起哆嗦。 “我们一直都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互相都以为对方不这么想。” 公寓大门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森田已经摸出了手机,只要藤川凉再往前走百来步,律的委托他就能完成。但就在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停在公寓门前的那辆房车。与藤川家的车相近的车型,车头却并没有立着那个熟悉的标志。 藤川凉首先认出了那辆车。 她和森田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车背后的公寓值班室里,刚刚换班的尾原先生也在好奇地往外张望。 然后他们看见有人把车门打开,走下车朝他们快步走来。“你认识他?”森田凑到她耳边小声问,换来藤川凉肯定的回答。 “我的同级同学,今晚他也在场。”她说着,将视线转回了那个人身上。 “迹部。” 她小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Chapter 71平安万福〔上〕 故事里似乎总是这样写的:女主角在平安夜与情人私会,回家时意外发现本该出差在外的男友等在楼前,然后便是一场无法避免的争吵与冲突。而结局也通常是男友愤然离去,温柔的情人成为最终赢家。 但藤川凉并不需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和迹部不过是同级生,与森田更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们之间没有过于敏感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当迹部踩着积雪走到他们面前站定时,他的眼神让藤川凉忽然意识到,森田与他显然不是头一次见面。 这不难理解,藤川凉想。律是迹部敬重的学长,他们认识多年,接触到勉强能算做律的“朋友”的森田,也在情理之中。 “景吾。”森田走出几步,朝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他的神情自然得体,仿佛丝毫没有为在这种场合下与迹部见面感到惊讶或尴尬:“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不少。” 迹部扫了藤川凉一眼,又很快将视线挪回森田身上,“你好,堤学长。”他用生硬平板的语调念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姓氏,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堤彰久,而不是森田彰久。藤川凉相信迹部不会认错人或记错人的名字,也很快想起了森田刚刚在酒吧对她提过的一席话——“那时我还不姓森田,原因你可以问律,不是什么秘密,他会告诉你的”和“反正有不少人巴不得看不见我”。 她很好奇森田背后的故事,也多少能够猜到些皮毛。但此时此刻,显然并不是个适合解惑的好时机。 夜色占据了整座城市,山坡下民居的灯光也在一盏盏熄灭,但好歹不规则的雪地反射出微弱的银白色,使周围的黑暗不至于浓稠得令人害怕。 已经将藤川凉平安送达的森田完成了律交待的任务。他无意久留,也不打算与迹部叙旧。他甚至没有问及迹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礼貌地向他们告别,一个人沿着来时的坡道离开了。 “圣诞快乐。”森田在临走前这么说。他苍白的脸颊在冰冷的空气中泛出一丝血色,终于变得鲜活起来。 藤川凉和迹部被单独留下。他们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迹部一言不发,像是在等藤川凉先说话。他所表现出的良好耐心让藤川凉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迹部的情绪她难以揣摩,于是试着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落在停在楼前的车上。车顶覆盖着指关节厚的积雪,这个细节让藤川凉忽然有些感动:尽管迹部违背了律“今晚不会有人打搅她”的承诺,但无论出于担心或是对藤川凉不辞而别的不满,即使天寒地冻,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失去联系的她去了哪里,他还是固执地在这里等了很久,仿佛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迹部。”藤川凉第二次念出他的名字。她斟酌了一会儿,还是直接问他:“你怎么来了?” 迹部依旧沉默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也不说一句话。他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没有系围巾,任由冷风直接往敞开的领口里灌。天空是广袤无边的墨蓝,雪地反射出的光线为他金棕色的头发染上一层绿荧荧的光,和他眼珠的颜色一样冰冷坚硬。 “你不该过来。”他的态度并没有让藤川凉退却。她悄悄计算了一下时间,又试探着说:“宴会结束还早。” “我丢不起这个脸。”迹部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平静,嘴里呵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脸。他接着说:“舞伴临阵逃跑,这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没有“本大爷”这样狂妄的自称,也没有直接了当的责怪,尤其当迹部把话说完时,他似乎再也没法把苦心堆砌的冷酷表情维持下去,而是明显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让藤川凉终于放松下来的笑容。 这是原谅的信号,藤川凉想。 她的无礼,她的鲁莽和她带来的那一系列麻烦,迹部或许确实为之恼火过,但他终究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并包容了。 藤川凉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 她尽可能放低姿态,简单而诚恳地向迹部道歉。她不需要向迹部解释些什么,因为她相信他什么都明白。 “迹部先生。” 不远处传来的男声打破了他们和解的氛围。这时天上又陆陆续续下起了雪,冰晶落在□在外的脸脖子上,很快溶解成水,把藤川凉冻得哆嗦。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身体好不容易在车里积聚起的热量正在冷风里逐渐消散。 越过迹部的肩膀,藤川凉看见声音的主人——迹部家的司机,一个穿深灰色制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开门走下车,急匆匆地跑到迹部身边,带一脸慌张复杂的神情对他耳语了些什么,似乎出了什么大事。而当迹部耐心把他的话听完后,藤川凉留意到,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现在吗?”迹部简短地问。 “是的,我想快了。” 他们交换着藤川凉听不懂的对话。司机神色紧张,一副左右为难的犹豫模样。迹部的眉头却在短暂的紧锁后很快舒展开来。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松村,否则我一定会准你今天全天的假。”迹部轻声责怪他的司机,但语调中流露出的温柔体贴却连藤川凉都感到惊讶。“如果时间不够,现在你就可以走了,不用把我带上。”他说着,又回头看了藤川凉一眼,像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把她带入他们的话题一样,“我猜这位小姐不会拒绝留我喝一杯热茶。” 四层往上,三层往下的公寓。近两年里走过几千回的几段楼梯,这一次却走得磕磕碰碰。只要一想起背后跟着的那个人,藤川凉就感到没来由地紧张,如芒在背。 这还是迹部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这年秋季开学前,包括忍足,宍户,向日,芥川,凤和日吉在内的网球部成员曾在宍户先生家聚餐,只有他因故缺席;而这也是迹部第一次跨进藤川凉在东京独自居住的家。当他们在玄关换鞋时,他诧异地打量周围狭窄的空间,刚想发表意见,就被藤川凉阻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丢给迹部一双拖鞋,又朝他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手势:“不用重复。” “我还以为你会租更好一些的房子。” “没这个必要,我对这里已经很满意了。” 她打开客厅里的吊灯,侧身让迹部先进去。房间里的摆设和刚搬来时一样简单,电视柜,玻璃茶几,湖蓝色的皮沙发,传真机高脚台子和木头餐桌,客厅里的布置大体就是这样。算不上豪华,但对于独居的学生来说确实已经算得上舒适。 Chapter 72平安万福〔下〕 “你想喝什么?” 藤川凉关紧门窗打开暖气,又示意迹部把脱下的外套挂在客厅角落的衣架上,然后往厨房走去。 “锡兰红茶。”迹部在沙发上坐下,慢吞吞地回答她。 “这里没有这个。” 迹部露出一脸失望的神情,“espresso?”他又问。 “当然也没有。” “那算了。牙买加蓝山好了,我不是很挑剔的人。” 藤川凉这才意识到迹部在耍她。她回头瞪了迹部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脸上挂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迹部在多数时候表现出的成熟和自信总会使她产生一种他们两个其实是同龄人的错觉,藤川凉想。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了。 在水烧开的间隙里,她躲在厨房偷偷给父母打了电话。她没有提及自己提前离开的理由,父母也没有追问,藤川凉不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回避,还是律的谎言真的起了作用。有好几次她想向父母道歉,却在如何开口上摇摆不定,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了。 但无论如何,她告诉自己,这个夜晚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藤川凉递给迹部一杯速溶咖啡,故意装作没看见他挑剔的眼神。然后她在离迹部不远的地方坐下,问他:“刚刚是怎么回事?松村怎么了?” 迹部喝了一口咖啡,嫌弃地把杯子推远,但注意到藤川凉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抓了回来。 “松村去医院了。”他向藤川凉解释:“他太太今晚分娩,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 “真不凑巧,但恭喜他了。” “是啊。” 他们的交谈依旧很简短,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待清楚。藤川凉始终留意着迹部的用词。她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当迹部与她对话时,他不再用“本大爷”这种高傲狂妄又带了点少年稚气的词自称,而是改作了简单直白的一个词:“我”。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才认识了一年多,却亲近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 这时门外的楼梯上传来凌乱的脚步,伴随着一男一女的笑声和交谈声。藤川凉知道,是住在隔壁的宍户先生和他的女友一起回来了。 他们似乎喝多了,动静大得惊人,但说话却含含混混,藤川凉和迹部同时把目光转向房门,茫然了很久也没能听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大声喧闹变成了温柔的低语,音量越来越低。藤川凉隐约听见宍户先生在摸钥匙,可迟迟没有门锁旋开的声音传来。 藤川凉几乎要怀疑这对情侣醉倒在了她家门前。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刚想开门出去看,却被门板上传来的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吓得停住了脚步。 太心急了!藤川凉有些恼火地想。 她尴尬地回头看了迹部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竟有些发红。虽然隔着两层门板,但显而易见,他们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迹部一声不吭地从沙发角落摸出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提高音量,硬是盖住了门外的声音。 “他们总是这样?”他绷着脸问。 “怎么可能。”藤川凉回答。她把迹部的不快理解成了某种程度的害羞——他只有十七岁,藤川凉想。但眼下她并没有逗他玩的心情:“我猜他们不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然后他们默契地止住了这个话题,装作在认真地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都立水族馆的圣诞特别节目,工作人员在水底下布置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热带鱼们围着上面的装饰打转,远远看去就像一道彩色的漩涡。藤川凉觉得很有趣,但迹部却不以为然。他又随手按了几下遥控器,最后停在了某个频道上。 “我不知道你还有除了网球以外的爱好。” 藤川凉看着屏幕中的湿漉漉的棒球场。这一年的最后一场棒球联盟赛竟遇到了雪天,再加上是夜晚,无论对球员还是观众而言无疑都是种煎熬。 场上的比分至今仍在胶着,两支球队显然都没有放弃的打算。再过一局,比赛结果就能揭晓了。 迹部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她的玩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平静地说,“今天晚上也是。” 藤川凉松了口气,在心里默默感谢迹部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这个问题从他们在楼下见面的那一刻起,就始终被双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期间藤川凉好几次想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她承认自己确实知道得太少,观察力薄弱,反应也不够快。因此她眼睁睁地放过了许多日常点滴中的线索,直到结果被公诸于众,才狼狈地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找了一个遭人背叛的借口,想要使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而现在,她至少已经冷静了下来,尽管她仍旧不确定,森田的话究竟是否可信。 “他说律是错的。”藤川凉向迹部简单复述了森田的话,“他说树比不上律,这点所有人都明白。就算现在律逃得再远,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 “你相信他说的话?” “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你。” “你的意思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藤川凉还是不假思索地肯定了:“对”。 迹部也没有料到她会回答得如此迅速,因此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拉开了沙发旁的窗帘。 室内外的温差在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迹部用手擦掉了一点,透过空出来的那部分向楼下俯瞰:山坡公路上的积雪布满车辙,住在附近的短大学生狂欢归来,一些互相搀扶着往山坡另一头的宿舍走去,另一些则聚在与校园相连的一片公园里打雪仗,呼出的热气隔了很远都能清楚地看见。天空仍旧是浑沌的藏青色,积雪反射出的光线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既然你愿意相信我,又为什么要怀疑你的家人?”迹部看了一会儿,简短地说道。 并非说教也并非冗长的解释,说话的同时迹部甚至没有回头,但透过玻璃上的倒影,他能看见藤川凉注视着自己的后背。她比今晚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寡言又沉默,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在迹部几乎要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在听自己说话时,倒影里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站了起来,开始往卧室的方向走。 “我去睡一会儿。”藤川凉闷闷地说,“松村来了就叫醒我,你自己先走也没关系。如果你也觉得困,”她的目光落在迹部坐着的沙发上,含义显而易见:“很抱歉,这里没有第二张床。” 这时电视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比赛在最后一刻出现了逆转。迹部关上了电视,又回头看了藤川凉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所谓的很困不过是一个借口,藤川凉和衣躺在床上,妆也没有卸,只是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她相信迹部一定也看穿了这个借口,但她确实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好把所有事理清楚。迹部的话很短,但却让她感到震惊。 藤川凉不得不承认,迹部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沮丧的根源:她敬重着律,但这些年来的分离使她从来没有将律,以及他们的祖父当作自己的家人。他们就像一群忽然闯进她生活里的陌生人,曾经在之前的十几年中对他们不管不问,如今却因为律单方面对继承责任的逃离,先向他们示好,之后又以强硬的手段带走了树,在一夜之间将他从一个热衷打棒球的普通高校生变成了一个家族未来的主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戏剧性,她难免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因为在她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她已经受过类似的教训:看起来理想圆满的表象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个并不愉快的结局。 她爱她的家人,所以她不愿让树在未来的生活中走得艰难,甚至在某一天从现在意外登上的高位跌下。 但也正因为这种亲人的爱,她忽略了树本身的感受。他们在同一个环境下长大,她能想到的一切,比她大两岁的树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他又怎么会放任自己被继承人的头衔迷惑,去盲目地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崎岖之路? 藤川凉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房间里暗极了也静极了,时钟走动的嘀嗒声与门外偶尔传来的迹部的脚步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她听见迹部去厨房倒水,谢天谢地,他终于接受了这里只有速溶咖啡的事实;她也听见迹部似乎走到衣架旁翻上面的衣服,藤川凉猜松村终于来了消息,他该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听见卧室的房门被拧开,迹部走了进来,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存在。 “你应该敲门。”藤川凉提醒他。 “但你醒着。” 迹部没有开灯,所幸客厅里透进来的灯光使室内不再那么黑暗。藤川凉看见迹部在她的床边坐下,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 “是顺产吗?”藤川凉理所当然地问他:“男孩还是女孩?” 迹部被她的问题吓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说谁?” “当然是松村的太太。” “我怎么会知道?”迹部一头雾水地反问。 “他没有联系你?” “没有。” “你也不是来对我说再见的?” “当然不是,我可不想在雪地里走。” 藤川凉感到茫然又意外。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疑惑地问迹部:“那你进来做什么?” 她几乎就想揶揄迹部擅自闯进女性的房间了,尽管她明白以迹部的人格与教养,除了偶然为之的玩笑——她曾经听忍足提起过迹部在尚不成熟的国中时代对一些女生有意无意的羞辱——以外,他如今的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算得上一个绅士,决不会做任何使自己或别人难堪的事。 “我忘了把这个还给你。” 迹部示意藤川凉把手摊开。藤川凉只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手心里,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正是她在离开酒店前托门童还给迹部的那条项链。 “但这不是我的。”藤川凉平静地说。 她的记性并不糟,因此还不至于想不起迹部在这天早晨把项链交给她时说过的话——“借你用。” “现在它是你的了。”迹部打开项链上的搭扣,做了个让藤川凉把盖住脖子的头发撩起来的手势,然后亲自为她戴上了项链。 “圣诞快乐。”他哑声说道,又拨开藤川凉额头前的头发,在上面吻了一下。 这是个冰冷的,礼节性的,不含任何情|欲的吻。 Chapter 73成年舞会〔上〕 新年如期而至。藤川家照惯例举行了聚会,藤川凉一家四人在这十几年来头一次被列入了宾客名单。 但当藤川凉的父母和兄弟树在新年前一天晚上提前赶去聚会的场所,一间建造在东京郊外的古老洋馆时,包括藤川律,迹部和藤川凉在内的三人却收拾行李前往机场: 律要先去一趟比利时,另两人则在意大利停留,两天后到迹部的故乡英国与离开布鲁塞尔抵达那里的律会合。 松村开车去藤川凉的公寓接她。虽然公寓楼管理员已经对不时出现在门前的高档房车见怪不怪,但在学生和上班族成批归来的傍晚时分,他们还是难免受到了路过居民们的目光洗礼。 “圣子还好吗?”藤川凉跟在为他把行李提下楼的松村背后,好奇地问他。 “她很好,非常健康。”松村回过头,笑着回答她。 圣子是松村新生的女儿,出生在圣诞节的凌晨。那个夜晚藤川凉和迹部等了很久,始终没有接到松村的消息,最后迹部按耐不住给松村拨了电话,这才得知松村的太太生产并不顺利。尽管羊水已经破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你想去医院看看吗?”藤川凉试探着问迹部。 松村与他的父亲都为迹部家工作,父子两人看着迹部长大。所以虽然是雇佣关系,但迹部多少对他们有些感情。 因此藤川凉相信,即使是在天寒地冻的平安夜,就算外面还盖着满目积雪,迹部应该不会反对去医院陪伴这个将为人父的男人。 他们坐计程车去医院。尽管临近午夜,但由于平安夜彻夜狂欢和尚未清扫的大雪的缘故,东京的交通并没有想象的顺畅。当他们抵达医院,在护士的引导下来到病房时,松村太太已经产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藤川凉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抱着新生儿的松村太太和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的松村。房间里的其他人——藤川凉猜他们大都是松村家的亲戚——显然也都认识迹部,用一种疑惑又带着些畏惧的目光看着他,直到松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景吾少爷,凉小姐,你们怎么……” 迹部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和藤川凉一起由松村带着去看他的新生儿。 婴儿躺在她母亲的怀里,被裹在厚而温暖的被褥中,仅仅露出一张面颊泛红的小脸,睡得相当安静。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还没有睁开眼,也因此无从得知身边有那么多人关注着她的降生。 “是这样的,我还没有给她起名字。”在迹部好奇地俯身去看时,松村有些害羞地对藤川凉说,“彩香希望给她起一个し字部的名字,比如紫苑(しおん),树理(じゅり),顺子(じゅんこ)之类的,但到现在我们还是没能决定。所以……” 迹部和藤川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对视了一眼,迹部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像是在犹豫,藤川凉却很快回答了松村:“叫圣子(しょうこ)怎么样?” 迹部愣了一愣,想明白后迅速补充了藤川凉的话:“现在刚到二十五号,圣诞节。” 圣子,圣诞节的凌晨出生的孩子。就这样,藤川凉成了松村第一个孩子的命名人。 藤川凉在松村往后备箱放行李的同时拉开车门,发现迹部和律正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小声商量着什么。 迹部回头看见了她,真诚地向她建议:“你还是尽快从这里搬出来比较好。”他说:“律要离开两年,他在港白金的公寓暂时没有人,你可以去那里住。” 边上的律也附和着他:“电器之类的生活设施都在,我只带走了一些衣服。卧室有两间,我的那间锁了,另一间从来没有人用过。如果你愿意过去,等你从欧洲回来,我可以托人把钥匙带给你。” 藤川凉答应了律。 她并不介意住在哪里,但她知道,一旦律和迹部同时决定了一件事,即使听起来不过是个供她选择的建议,但到最后仍会变成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打算在驻比利时的领馆工作?”天色渐暗。驱车前往机场的路上,藤川凉忍不住问律。 “还没有决定,所以大后天我得先去面试。” 律从随身带的包里抽出通知信给藤川凉看,平静地回答她:“我还约了德国领馆的人,时间大概在两周以后。但那里有熟人,我去并不合适。所以我想,还是比利时的胜算更大。” 藤川凉粗略地翻了翻那两封信。信封上的旗帜色调相同,只是条纹的方向有所区别。 信纸末尾的纹章上,红嘴红爪的德国黑鹰与交叉权杖以及鲜红斗篷底下盾面上的比利时雄狮,两者看起来都庄严且充满力量。而在律的心里,关于究竟选择哪一边,如果他在离开东京的这两年中是为了证明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有了答案。 “真的没法抽空来威尼斯一趟吗?”沉默了很久的迹部忽然开口说话。 迹部对律的敬重从来不是个秘密——他是独生子,对于比他大几岁,从小因为两家人的友好关系和他一起在异国长大的律,迹部对他的亲近甚至远要胜于藤川凉这样的血亲。一直以来他都信任并在某些程度上依赖着律,感情坚固得就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很抱歉,时间上不允许,虽然我也很想过来。” 律无奈地说:“会有人来机场接你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我也相信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好好享受在意大利的三天吧。我会在伦敦与你们见面。” 迹部与藤川凉的行程内容与律截然不同。他们的目的地是威尼斯,就在几天后的一月三号,圣马可广场的罗斯科酒店里即将举行一年一度,主要面向商界名流子女的成年仪式。迹部由于父辈积累的丰厚家业和已过世的母亲相对显赫的家庭背景,得以有幸被列入邀请名单。 邀请函早在十一月就已经收到。朴素的香槟色邀请卡,角落印着银色的六瓣晚香玉。迹部很快签名回函,但却迟迟没有决定女伴。 而就在他的父亲即将从威尼斯当地的生意伙伴后代中为他找一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填补空缺时,迹部忽然在圣诞夜的第二天提出,希望能邀请藤川家与他年龄最近的藤川凉同去。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他的父亲欣然同意,藤川家自然也没有太大意见。当藤川凉得知这个消息时,她的父母和堂兄已经擅自为她做了决定。 “就当是去散心。我记得你没去过意大利,不是吗?”律唯恐她不答应,耐心地说服她。 藤川凉自然不会拒绝。虽然她并不知道迹部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选择她,但这个决定确实让她高兴——不仅是因为她可以借此回避藤川家的聚会。 Chapter 74成年舞会〔中〕 旅途并没有想象的漫长难熬。藤川凉从睡梦中醒来时,窗舷外的风景已经不再是日本,而是一海之隔的意大利。 在他们出发前,迹部事先在米兰定制了成年舞会将用到的礼服。而现在,这两件成衣同样刚刚踏上威尼斯的土地。缝制它们的设计师恰巧在当天有一场举办于水城的时装秀,他约他们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工作室见面,顺带附送了两张闪亮华丽的墨绿色邀请函。 他们于清晨抵达工作室,早起为傍晚的秀场忙碌的设计师已经在里面等候他们。这个显然与迹部十分熟识的意大利人热情地向他们问好,然后吩咐助手将礼服取给他们。 “抓紧时间试穿,亲爱的,但愿我们能在半小时里把所有细节调整好。”他用带口音的英文风风火火地说。 男式礼服大同小异,合体的版型和清冷的银灰色调将迹部衬得越发神采奕奕。但这个认真挑剔的中年男人却似乎对没能做到十全十美感到有些惋惜。他在迹部背后比划了几下,低声用意大利文与助手交谈起来。 “或许我应该把这里的省道再往外调零点五公分,还有肩线……天哪,我可没想到他能在一个多月里又长高了一些。” “你在说什么,马帝奥?”迹部疑惑地问。 马帝奥把卷尺收起来,客气地用英语回答他:“还记得吗,迹部,你的体型数据和藤川小姐不同,是在十一月时就送到我这边的。所以这套衣服的顾客,确切来说,是五十天前十一月时的你。但现在……” 他把迹部推到镜子前,示意他把所有扣子扣紧,“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迹部被他的一番话弄糊涂了,但还是诚实地迅速回答。“怎么了?” 马帝奥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自豪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迹部无法察觉到那些微妙的区别。“现在的你比那时又高了,骨骼推动体型发生了改变。不过别担心,这对服装的效果并不会有太多影响。” 他亲昵地拍拍迹部的肩膀,接着说:“还记得你头一回到我这儿来是什么时候吗,小男孩,那时候你才八岁不到,刚到我的腰节,可现在你都快要赶上我的个头,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了。” 当藤川凉走出试衣间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这样的景象:威尼斯金色的晨曦透过拱形窗倾泻进室内,将镜子前的两个人包裹起来。 马帝奥丈量着迹部的身高,神情温和得像一个注视儿孙的长辈。而迹部露出一种罕有的腼腆微笑,利落地将领带打成标准的温莎结。 那一瞬间藤川凉不禁有了种错觉:眼前的迹部已经彻底退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涩和稚气,与十年后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形象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他看起来棒极了,真不敢相信他还不满十八岁!” 负责为藤川凉整理衣物的女助手压低声音夸张地赞叹。这个性格爽朗的红发米兰姑娘回头看见了藤川凉,立刻又慷慨地将同样多的赞美赋予了她:“噢——我想说我爱惨了这个颜色,它简直是天生为东方人存在的!” 她把藤川凉领到另一面落地镜前,让藤川凉看清全身的着装效果。 这一次的礼服是由迹部单独决定的。在莉迪亚——也就是眼下正在为藤川凉整理肩带底部的花朵的女助手将盖在礼服外的黑绒罩子揭开时,藤川凉欣慰地发现,之前她对迹部在女装鉴别能力的担心全都是多余。 这件礼服长及脚踝,或许是因为场合特殊的关系,它比平安夜晚宴上的那件银色过膝的高田贤三正式不少:淡橄榄绿色的纱质面料轻盈神秘,透出浓郁的东方风情。同色系立体花朵的装饰与华丽的珠宝点缀其中,却并不只是营造出奢华闪耀的氛围,而是多了一种盘踞于花瓣上的露珠的清新,让人仿佛置身威尼斯的早春。 透过镜面放光,藤川凉看见迹部和马帝奥已经停止交谈,不约而同地回头注视着她。 “喜欢吗,凉小姐?”马帝奥亲切地问她,“我们的小男孩说这种颜色很衬你的肤色,最早我和莉迪亚都十分怀疑,但现在我得承认他是对的。” “谢谢,我很喜欢。”藤川凉回答。 迹部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将刚打上的领带拆开。 “还是少说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吧,马帝奥。”他慢腾腾地系起一个饱满的圣安德鲁结,“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有不少别的工作要干。” 当他们将两套礼服重新装回丝绒衣套,交给等候在门外的司机,并告别马帝奥和莉迪亚离开时,威尼斯清晨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开了。天空呈现出水洗般的淡蓝色,阳光涂满街道和建筑物的墙面,十几只灰鸽子在路边散步,成群的金翅鸟则挤在窗檐上交头接耳。 而不远处的河道内,贡多拉安静地靠在岸边,河面上漂浮着金屑似的光斑,就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回忆与现实交叠时,人总能想起过去的片断:一个人,一句话,一片景色,或者一个眼神。藤川凉站在马帝奥的临时工作室外足有半层楼高的的阶梯顶端,俯瞰着这座在晨曦中苏醒的城市,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国中时代,立海大附属的拱顶礼堂走廊两侧陈列的那些,萨金特笔下有关威尼斯印象的油画仿制品。 这位出生于佛罗伦萨的画家热衷于用阴郁的笔调描绘这座古老而湿漉漉的城市:蒙灰的冬季,窄巷中的黑发男女,晦暗清晨里的港口,以及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前寂寂无名的观光客。 “看吧,柳生,这才是威尼斯人承认的故乡。” 她也想起了这个声音,来自那位名叫幸村精市的同级生。那时藤川凉十三岁,刚参加完国中入学仪式。各班列队离开礼堂回教室的路上,她恰好听见这位几十分钟前才在主席台上发表完演说的新生代表对这些画评头论足。 “是的。萨金特爱那些穷街陋巷,所以他从来不像个外乡人似地,费尽笔墨描绘那些现在在任何一张旅游明信片上都能找到的东西:运河,教堂,广场之类的,这些从来不是他画中的主角。” 这是她听见的第二个声音,由幸村口中名为柳生的同伴发出。或许不及幸村清越,但也温和得让人感到舒服。 他们的交谈并不张扬,却像有魔力似地穿过新生们的队伍,最后被藤川凉敏锐地捕捉到。 “看那里,幸村。”柳生又平静地补了一句。 藤川凉鬼使神差地回头张望,却仅能看见人群缝隙里幸村带着笑容的侧脸和柳生淡褐色的后脑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踮起脚尖,顺着柳生往斜上方伸出的手指看去: 前方不远处,走廊拐角内侧的墙上,在两幅名为《portrait of rgent curtis》与《an interior in venice》的油画之间,一块木牌上用意大利文和日文分刻着同一段话。 ——“如果您留在这里,您将会看到当雪覆盖了屋顶和阳台,威尼斯人看起来多么不同寻常。天是灰色的,运河是浑浊的绿色,不是不像豌豆汤,与夏天里清汤似的运河截然不同。” 底下的落款是一八八二年的十二月,于萨金特与柯斯蒂夫人的私人信件中。 藤川凉记住了这段话,也记住了将这段话低声覆诵了一遍的柳生。十多年后的现在,她终于来到了这片画中的土地,但在最初之际使她知道了萨金特的那个人,却已经不会坐在她身边,为她指点威尼斯不输于画布的绝伦之处。 离傍晚的成年舞会还早,他们干脆靠马帝奥的时装秀消磨了大半个白天。秀场搭建在与罗斯科酒店毗邻的街上,在一栋建造于十六世纪的古老府邸的大厅里。 闪亮的墨绿色邀请卡,黑色镶金的地毯和幕布,虽然举办在午后,但一走进大厅,就仿佛走进了一个夜晚的世界。马帝奥的邀请使他们免于时限,在秀场未完成搭建的准备阶段进入参观。藤川凉留意着周围风风火火排着座位表的助手,调试灯光与t台地面的工作人员,身穿黑色礼服,利落地往角落的桌子上堆香槟与鸡尾酒杯的俊美服务生,忽然觉得这个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的陌生世界竟是如此有趣。 “是不是觉得这些东西很有趣?”迹部的话一针见血,巧妙地踩中了藤川凉的心思。好在藤川凉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因此并没有表现得意外。 “是的。或许我该考虑以后从事相关的工作,现在决定还不太晚。”藤川凉半开玩笑地回答。 “我会祝福你的,但愿你不会在实习期就被逼疯。”迹部说:“或许你以为时尚圈很不错,在这里工作十分风光,但光是马帝奥的经历就足够让你胆怯了。 “他怎么了?” “马帝奥二十岁就获了奖,之后得到了卢西恩·勒隆工作室的助理工作。可直到三十岁才真正熬出头。他告诉过我,时尚圈就是个怪物,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几乎把他榨干了。有段时间他同时给三个品牌干活,每个季度都要做出三套主题不同的设计,几乎没有休息的余地。” “但他还是成功了。我也不是马帝奥,设计之类的工作我并不擅长。或许我可以干些别的。” 其实藤川凉并不是真的在为看不见的未来详细打算。但迹部认真的神情让她觉得有趣,也就顺着他的思路与他交谈。 “别的?”迹部挑眉,“如果你是指时尚编辑之类的差事,我只能说,永远不要以为九月号只持续一个月,记住这句话。” “好吧。看来家庭主妇才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或许。没什么压力也不容易失业,但那也有前提。至少得有个人愿意娶你。” “会有这么一个人的。”藤川凉想起柳生的脸,忽然一阵心虚,连语气都变得不那么坚定。 “是啊,会有的。” 在他们交谈的时间里,马帝奥在忙碌中□乏术,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作为他得意门生的莉迪亚也只在藤川凉和迹部之间的对话临近尾声时出现了一次,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 “想去后台看看吗,凉?”莉迪亚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却能够用蹩脚的英语自然地直呼藤川凉的名字:“刚运到的衣服都堆在那儿,模特们也都已经来了。尽管来看秀的人很多,但你得知道,并不是人人都有进入后台的机会的。” “当然想。”藤川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接触时尚界,即使迹部想尽一切方法打碎她的设想,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鲜且充满诱惑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跟莉迪亚走,迹部忽然阻止了她。 “还是算了吧,莉迪亚。”他抓着藤川凉的手腕,把她拉回沙发上。虽然语调平和,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我们无意给你们的准备工作添麻烦,能够提前进来已经十分难得了,我和藤川小姐都不介意在这里等到入场开始。况且……” 迹部说到这里,忽然语调一转,用只有藤川凉能够听懂的日文说:“后台的更衣室没有男女之分,模特们并不介意在哪里当着彼此的面脱光,这对他们而言只是工作。不过我想,你应该没有看一群陌生人的裸|体的爱好。” “这么说你看过?” “我倒希望。不过……” 迹部并不理会藤川凉的调侃。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忽然闯入对话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他当然看过,你真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景吾吓坏的样子,大概也就是那时候了。” Chapter 75成年舞会〔下〕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虽然说着流利的日文,但吐字显然不是正宗的本国腔调。藤川凉看见迹部越过她的肩膀,朝她背后的人看了一眼,只迟疑了一下,转眼便露出惊喜的表情。 “萨米!” 他不假思索地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快步走向对方。原本只想谨慎保守地握手,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给了老友一个热情的拥抱。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忽略在场另一个人的存在。迹部很快将这个面部轮廓深邃,与他们年纪相仿,有着南欧男人特有的漂亮外表和阳光气质的黑发青年带回到藤川凉面前,用一种掩饰不住高兴的语气向她介绍曾经的伙伴。 “这是塞缪尔·勒卡雷,罗马人。”迹部站在他们之间说:“勒卡雷家做木材生意,从小他就跟着父母四处生活。当我在英国念小学时,萨米刚好与我同校,比我高一个年级,就是他让我喜欢上了网球。” “而她。”迹部转过头,顺着塞谬尔好奇打探的目光看了藤川凉一眼,说:“是与迹部家祖辈在战场上有过生死之交情谊的藤川家的孩子,也是我的朋友,藤川凉。” 藤川凉隐约察觉到迹部说后一句话时语气的生硬,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全神贯注地回忆着迹部刚才讲述的,有关塞缪尔的话:从没提到过的童年旧友,网球生涯的真正起点。这些都是藤川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迹部的过去,也不曾碰见可以了解的机会。 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窘迫,仿佛自己正强行进入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尴尬的神情被塞缪尔理解成了紧张。这个善良热情的意大利青年主动伸手与她握了握,愉快又好奇地问: “你是景吾的朋友?仅仅是female friend,还是girl friend?可以告诉我吗?” “别问这种让人误会的问题。”还没等藤川凉回答,迹部已经抢先回绝了他。 “让人误会的是你。”塞缪尔无奈地耸了耸肩,却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他很快找回之前的话题,顺着迹部对他简短的介绍继续说了下去:“我在圣劳伦斯念到小学五年级,毕业后就和父亲一起去了阿根廷,他得照顾那里的生意。大概一年多后我听说景吾也离开英国回了日本,然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或许是日语表达能力有限,从刚才起,塞谬尔始终在用英语与他们交谈。迹部起初担心藤川凉无法完全听懂,但很快意识到这并不会对她造成交流障碍。 这个与他同级,尽管从来没有长期海外生活的经历,英语相比东京的同龄人却不可思议地熟练一大截的女孩耐心听完他们的话,理所当然地问:“所以,今天是你们自那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当然不是!”塞缪尔笑着否认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是从哪学的日文吗?说句老实话,东方人的文字对我们而言实在太难了,你没法想象我第一次提笔写汉字时……” “他在日本生活过。”迹部唯恐塞缪尔将话题越扯越远,连忙打断他的话,尽可能言简意骇地向藤川凉解释:“萨米在国二时来东京生活过一年,他入学的学校恰巧就是冰帝。虽然难以置信,但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塞谬尔在这个季节出现在威尼斯,又现身于马蒂奥时装秀的准备现场与他们偶然相遇,很容易便能猜到他也从马蒂奥那儿定制了礼服,将会参加这晚的成年舞会。 他们嫌会场吵闹,于是塞缪尔向莉迪亚打了招呼,请她代他们向正忙碌着的马蒂奥问好,然后和迹部与藤川凉一起回到府邸外的花园里,在一座古老喷泉的边缘并排坐了下来。 阳光很好,让人浑身充满暖意。背后雕刻有圣天使图案的喷泉哗哗朝石头池子里注水,却并不会沾湿池边人的衣襟。 塞缪尔伸直双腿,身体后仰,双手撑在水池边缘。迹部则解开外套前的扣子,随意地把额头前的头发往上撩。藤川凉坐在迹部身边,回头看着他们:深绿色的常青树,波光粼粼的运河,水洗般的蓝天,深灰色的石头阶梯,眼前的这对老友被这些背景环绕着,看起来仿佛一幅安静的,充满诗意的画。 “我的舞伴是我的表妹加布里埃。其实三个月前我和阿勒莱恩家的小女儿罗莎约好了互相作伴,可她年前染了肺病,现在仍在疗养院躺着,恐怕二月的狂欢都无法参加。这件事太突然了,我没法在短时间里再找到一个合适的舞伴,我的母亲就提议让加布里埃代替。谢天谢地,她看起来还挺期待的。” 塞缪尔率先谈起了舞会。他说完这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越过迹部问藤川凉:“你今年几岁?” “我们同级。”迹部替她回答,“比你小一岁。” 藤川凉点了点头,说:“我今年十七岁。” “那看来开场舞多半得由加布里埃和我来跳了。哎……她才刚过十六岁。”塞缪尔有些苦恼地说。 这是成年舞会的老规矩。会场中最年幼的女孩与她的舞伴将跳起一支开场舞,来拉开整场舞会的序幕。迹部和塞缪尔都曾经听说过,只有藤川凉对这样的习惯一无所知。 但她非但不感到可惜,反倒有些庆幸。在这样盛大正式的场合,让她和迹部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为舞会开场,这样的场景她从未想象过,也不会去想。 我为什么会感到害怕?藤川凉在心中自问。 她并不是过于内向或腼腆的人,曾经度过的二十多年里因为工作或学习的需要,也参加过各种规模不一的舞会。这种古怪的恐惧,又或者说对于与迹部在众人注视下共舞的抵触困扰着她——其实也并非困扰。藤川凉早已过了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只能盲目猜测的青春期。或许她已经得到了答案,只是不愿过早地面对。 她来到这个世界快要三年了,但依旧没有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把握。藤川凉一直在想,或许有一天她就会忽然回到原来的生活——就像她出现在十五岁某个秋季傍晚的江之电车厢里一样突然。那里有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已经离开她的柳生,以及不曾相识,再次成为陌路人的藤川家成员。 那里也有迹部。他们之间隔着报纸,隔着杂志,隔着电视或街上巨大的液晶屏幕,但从来没有见过面。 i dont have time to be in love. 她挪开视线,低下头,数着脚下的石砖。 关于舞会的话题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塞缪尔就逐渐说起了那些藤川凉不知道的,关于迹部过去的事。 比如迹部在初次接触网球时手足无措,连球拍都无法挥动。又因为儿童时期更接近于东方人的矮小纤细体型而在网球对抗里屡遭失败,差一点委屈大哭,但最后还是成功化作了苦练的动力; 又比如迹部曾有一匹与他同龄的枣红色小马驹,名叫比玻,来自法国尼斯,是迹部的父亲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买下的。比玻是条血统纯正的名种马,它的母亲曾经享誉英国赛马界,被誉为一块奔跑的红宝石——也正因为如此,比玻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坏脾气让它对主人家的一切百般挑剔,毫不认帐。 当有一次,年幼的迹部想要摸模小马枣红色的脑袋,却差点被莫名其妙发了脾气的它一蹄子踢断三根肋骨后,爱子心切的迹部先生再也不允许独生子在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前接近这头脾气暴烈的小怪物。 “但后来景吾还是偷偷骑了上去,就连比玻发疯似地想把他从背上甩下来都无济于事——你知道的,他总是能想尽方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甚至和比玻一起穿过了庄园背后的石桥,树林和溪流,直到傍晚才浑身泥泞着回来,他的父亲差点为这件危险的事发疯。但景吾很满足,因为——” “你说得太多了,萨米。”迹部忽然打断了他,阻止塞缪尔继续说下去。“没有人会对小孩子的胡闹感兴趣。” “但是我想听。”藤川凉诚恳地说,“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 迹部似乎为她的话感到惊讶。他盯着藤川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定这并不是心血来潮的玩笑话后,忽然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笑了。 “好吧。”他说,“我会告诉你更多,但不是现在。到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你的。” 傍晚的舞会与先前迹部描述的相差无几。华丽的宫廷式布置,以及盛装出席的十五对即将成年的男女。当身穿黑色礼服的塞缪尔与他那有一头明亮金发的表妹加布里埃在正厅中央的地毯上跳起第一支舞,女孩粉色的裙裾像花瓣似地绽开,轻盈地顺着舞步滑行时,玫瑰伴随着掌声从穹顶上飘落,紧接着管弦乐队开始演奏,宣布了舞会正式开始。 原本站在两侧阶梯上的其余舞者也缓缓下行,走进正厅。 藤川凉一手提着裙摆,另一手被迹部牵着。按照礼节他们都戴着白丝绸手套。冰凉柔软的布料让她无法感觉到对方手上的温度,但也一样安心。 这其实并不是太过严肃的场合,所谓舞蹈只是一场简单的仪式——几首旋律温柔的舞曲后,翩翩起舞的人群中,有的已经逐渐停下了脚步,开始三三两两地交谈。现在开始的社交,才是这场舞会最重要的环节。 Chapter 76今夜沉沦〔上〕 藤川凉和迹部退到舞池边,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看见塞缪尔带着加布里埃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 这个有一头金色卷发和明亮绿眼睛的十六岁女孩和她的表兄一样友善。当她优雅地提裙屈膝,露出镶钻的银舞鞋,落落大方地邀请迹部共舞一曲时,迹部也从容地点头答应。藤川凉不知道他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但至少,当加布里埃在这样的场合主动提出邀约时,他们彼此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扭捏或不自然。 “在这里等我,别走开。”迹部对藤川凉说。他很快被重新带入舞池,淹没在了成群的宾客中。 “你呢?也需要和我跳一支舞吗?”塞缪尔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愉快地向藤川凉建议。 “还是算了,我不擅长这些。” “真可惜。”塞缪尔说。他从端着托盘路过的侍应生那拿了两杯饮料。递给藤川凉一杯不含酒精的果汁,然后热情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大厅边缘带去。“那就去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跳的好了。” 藤川凉脚步迟疑,“可是……”她并没有忘记迹部临走前的叮嘱,不由回头往他们分开时所处的位置看。 塞缪尔当然明白她在犹豫些什么。“别担心,”他笑着安慰她说,“景吾能看见你,我保证他不会把你弄丢。” 他们穿过人群,再次登上了入场时经过的回旋楼梯。正聚在楼梯底下交谈的几位身穿华服的女士看见了塞缪尔,纷纷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塞缪尔礼貌地回以问候,然后他带着藤川凉越过她们,沿楼梯一路攀到距地面二十格的位置,这才停了下来,转身俯瞰底下的大厅。那里视野绝佳,大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深情演奏的萨克斯手,谈笑风生的名媛贵妇,风度翩翩的绅士牵起女士的手,裙摆绽放成缤纷的花朵,就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甘甜。女宾们的钻石首饰反射着灯光,随着她们在舞池内轻盈滑行,仿佛一道道蜿蜒闪烁的光的溪流。 “他很棒,不是吗。”塞缪尔突然说,“他在发光。” 他的语气很平淡,并没提及任何称呼,但他仿佛就是能够确定,此时此刻整个大厅移动着的人群中,他与藤川凉所注视着的必定是同一个人。 是的,他在发光。藤川凉想,不知不觉点头承认。她的目光轻而易举地从人群中捕捉到了迹部的身影,那银灰色的礼服,被柠檬黄色的灯光染得更浅的哑金色头发,那高挑匀称,或许是得益于母亲西方血统的身材,以及那从容的,与回荡在大厅里的舞曲节奏吻合的优雅舞步,甚至连此刻与他共舞的加布里埃都被他的光芒掩盖,变得逊色起来。 他们四周不时有人停下脚步,自觉往后退让,用带着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这对壁人,女宾们更是毫不回避地窃窃私语。 “那个是葛罗蒂家的加布里埃,和她的哥哥塞缪尔——勒卡雷家的塞缪尔——一起来,开场舞就是他们俩跳的。她可真叫人嫉妒!” “没错,有那么英俊的哥哥,现在又攀上了那个可爱的家伙。话说回来,他从哪儿来?叫什么来着?” “我从没见过他。你知道他吗,香塔尔?”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在以前在哪见过他。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东方人的味道,很好辨认。我记得刚才他一直和另一个穿淡绿色裙子的东方姑娘在一块儿,我猜那才是他真正的女伴……哎,达妮安娜,克罗伊,快看,她在那里,楼梯上,就在塞缪尔的旁边。我猜她正在盯着她的小男朋友看呢!” 这两个看起来同样不满二十岁的意大利姑娘站在左右两组回旋梯中间的横廊边缘,离藤川凉和塞缪尔不过三四米的距离。当她们在香塔尔的呼唤下往下看时,恰好对上了回头张望的藤川凉尴尬的视线。 藤川凉大学毕业后曾经在欧洲呆过一阵,其中停留最久的是法国南部的蒙彼利埃,几乎有大半年时间。她的房东是个法意混血的老太太,名叫玛蒂尔德。玛蒂尔德在意大利北部的小镇出生长大,如今尽管已经在法国呆了三四十年,但每当遇到兴奋或是担忧着急的事,玛蒂尔德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她真正的母语意大利文。而这栋三层小楼的房客除了藤川凉外,还有一个西班牙姑娘和一个意大利小伙子。 西班牙姑娘已经工作了,每天早出晚归,直到藤川凉离开欧洲,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意大利小伙子则还在上大学,念的是艺术,总是忙碌又充满活力,对比邻而居的藤川凉更是异常热情。 在他与玛蒂尔德的熏陶下,在法国的一年中,藤川凉除了学会了一口还算地道的法语外,也能听懂基本的意大利文了,因此刚刚那三个姑娘的一番讨论被藤川凉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含义也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们毫不掩饰的注视让藤川凉感到有些紧张。她转头收回了视线,也不敢再看迹部所在的方向,而是垂下视线,故作认真地研究着楼梯底下一位贵妇的缀着珠宝的头饰,但没有用。她的刻意躲避似乎引起了那三个姑娘更大的兴趣。藤川凉不仅能感到从高处投射在她背上的视线,更能清楚地听见她们用与刚才相当,恰巧能让藤川凉听见的音调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她是否听懂了她们的话,以及迹部与加布里埃的这支舞是否会让这位可怜的女朋友感到嫉妒。 塞缪尔显然也听见了。他回头看着藤川凉,表情里透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也有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我能听懂。”藤川凉实话实说,越过塞缪尔的脸数着大厅壁画上的花纹:“我为什么会嫉妒。” “你确定?”塞缪尔循循善诱,“你就没有想过,如果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你会更好,景吾也会更高兴?要知道,这和刚才你们的那支舞可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藤川凉想。之前的那支舞更正式,充满着客套和礼节,也不像现在的迹部和加布里埃那样,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沐浴在旁人的目光中,仿佛是一件供人欣赏的展示品。藤川凉的天性不如迹部高调,但也决不是容易害羞的人,曾经在成年后参加过的许多次舞会也并非没有当众与陌生人共舞,可只有现在,不用说与迹部在人群的注视中跳上一支舞,光是在脑海里设想着这样的场景,藤川凉都觉得毫无现实感可言。 畏惧?害羞?藤川凉感到迷茫,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当然确定。”最后她吸了口气,对塞缪尔说,“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 后者笑得更厉害了。“景吾还真可怜,有这么个薄情的女朋友。” “你误会了吧,我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 “真的吗?我不明白。我看见的和你说的可不太一样。”塞缪尔耸了耸肩,愉快地吹了声口哨,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八分钟的乐曲趋于尾声。跳舞的人逐渐散开,而又有新一波人加入,期待着下一支曲子究竟会舒缓还是热烈。迹部在音符消失前便松开了加布里埃,女孩早就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塞缪尔和藤川凉,提着裙摆向他们跑来,柔粉色的裙摆像即将到来的春天里绽开的花。而迹部却停在楼梯下,并没有抬脚往上走。藤川凉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注意到了迹部的嘴型: “我们该走了。” 迹部无声地对她说,一手比划着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脸绷着没有笑,但灯光下的金发却呈现出一种温柔的色彩。 他用了会场中只有他们两个熟知的母语,也是仅属于他们的交流信号。 这时刚过七点半,冬天的这个时候夜色正浓,气氛热烈的大厅则被灯光映得亮如白昼。藤川凉告别了塞缪尔和加布里埃,又随迹部向舞会的主人礼貌道别,然后他们取回了外套,一前一后快步走下会场后门的台阶。提前离开是出发时便计划好的,按照律为他们拟好的行程表,他们并不会在威尼斯过夜,而是将搭当晚的飞机直抵伦敦,先在藤川家在当地的住宅与律见面,第二天下午一同出发去迹部家位于爱丁堡的庄园。 离场的时间似乎比预定的早了一些,可藤川凉起初并没有在意。 但当藤川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在会场背后的花园里对着干涸的喷泉和空荡荡的四周发呆时,藤川凉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在做什么?” “在等车来。”迹部淡淡地回答。他双手抄着口袋,仰头注视着依旧热闹的古老建筑物。 灯光,音乐和人们的谈笑从窗户里源源不断地流淌,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水声和汽车马达声,显得温情又充满诗意。 藤川凉看着迹部,忽然发现,他似乎在撒谎。 Chapter 77今夜沉沦〔下〕 “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迹部开始朝前走。“很晚了,我想早点回去。”他绕过花园,走下台阶,简短而含混地说,并不回头看后面的人。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场合。” 藤川凉跟上他。鞋跟敲击着硬石砖,偶尔也会嵌进砖缝的泥土里。她不得不提着裙摆,借由灯光留意脚下的路,防止自己从阶梯上摔下去。 “但你不喜欢,”迹部侧了一下头,“你刚才的表情很不耐烦。” “我没有。” “你有。” “你在胡说……哎呀!” 她踩空了一步,鞋跟划过石阶边缘覆盖着的青苔,嵌进了底下一格被雨水蚀出的坑洞里。但幸好全身重心还是往后的,因此藤川凉只是踉跄了一下,然后顺势坐在了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让她有点耳鸣,感觉尾椎都快摔裂了。听见动静的迹部回过头,他迅速回走了几步,停在距藤川凉两三格的地方,看她把卡住的鞋脱掉,又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还能不能走?”迹部说。 他问得很平淡,语气不痛不痒,似乎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关心,但抓住藤川凉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这时他们都已经脱了之前的手套,皮肤暴露在威尼斯夜晚的空气里,只有手掌接触的地方有点潮湿。 藤川凉扶着他的肩,站稳后用右脚掌点了点地,发现脚腕没有受伤,不由感到十分幸运。 “没什么问题。”她回答道,接着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鞋从洞里抽出来。鞋跟果然断成两截,只剩一点胶皮连着,显然无法继续承重。“但鞋恐怕坏了。” “我去找人来。” “用不着。”藤川凉阻止了迹部,“车上有备用的鞋,你说车一会儿就来,对不对?我可以在这里等。” 她故意这么说,并如愿以偿地看见迹部脸上有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 “好吧。”迹部迟疑了一下,妥协道,“假如你这么希望。” 他脱下围巾递给藤川凉,又盯着石阶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抉择是否该换个干净点的地方,但很快被藤川凉不耐烦地拽着袖口坐下了。 很显然迹部并不擅长撒谎,又或者并不擅长制造惊喜。当他们在尴尬无言的气氛中度过接下去的十多分钟,最终在身体冻僵前迎来从港口方向的夜空中升起的焰火时,藤川凉忽然想起从前忍足宍户等人私底下玩笑似的抱怨:他们说迹部并不是那类善于制造惊喜的人,他太自信,因此有足够的资本诚实坦荡,做一个不用掩饰任何内心想法的人——至少在这还没有成年的十几岁的世界里。因此他的眼神,以及其他一些细微的举动,在多数时候总会在惊喜到来前将他出卖。 她环顾四周,河对岸的建筑外墙上镶着巨钟。古老的雕花式样,时针仿佛静止不动,分针则缓慢地靠近整点,齿轮声和潺潺水流声被吞没在酒店嘈杂的人声,音乐声以及随风而来的焰火爆破声中。夜里泛起的雾气尚还稀薄,因此并不至于阻碍视线。 远处的烟花并没有多璀璨华丽,只是普普通通的金绿色喷射条纹,偶尔点缀着凌乱的红光,甚至比不过每年都能在新年或仲夏看见的赤金火龙,或是会变色的三重花瓣纹样,但在这样的夜晚依旧让人莫名激动,藤川凉甚至觉得,她仿佛都能闻到那混杂在海水,常青植物和香水味中的火药味。 而原本就彻夜运作,终年灯火通明的港口也被照射得如同正午,上方的天空被染成发亮的浅茶色,往酒店所在的方向一路过渡,经由一段藏青和墨绿,最终到达了他们头顶上方那种混浊的,如同调色板上被画笔搅烂的颜料,或是翻滚着肮脏泥沙的海水的颜色。 “你想让我看这些?”她问迹部。这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场景,但她的心情竟然好极了。 迹部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你在开玩笑。”他用一种仿佛品味受到了侮辱的语气抗议:“我不敢相信你会把我的审美和港口的水手相提并论。这太苛刻了。” “看来我可以期待更好的?” “当然了。”他笑着说,带着藤川凉熟悉的,把握十足的笑容。 运河对岸的巨钟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敲响,夜晚八点整,同时响起的还有从毗邻酒店的圣马可广场中央传来的爆破声。 这是这晚的第二场焰火,比港口的更近也更盛大。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巧是高处,从那里能清楚地看见点亮夜空的焰火及灿烂火光与停泊在水面上的大小船只在水中的倒影。那些豪华的私人游艇也在举办着派对,身穿华服的宾客手持酒杯从窗口抬头张望,或是登上甲板朝夜空眺望。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对称的画,让人无法分清哪端才是现实。 而在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古老的——酒店,皇宫,桥梁;所有的交通工具也是古老的——马车,老爷车,贡多拉和经典式样的游艇。就连从酒店大厅传来的二十年代歌曲都在空气中震颤出足以模糊时间的波长,让人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真正的现在,还是七十年前的威尼斯。 焰火持续了十来分钟,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酒店大厅里的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动静。有人推开了门窗,冷空气灌入室内的同时,从中溢出的乐声也变得更响。 姹紫嫣红的火光下,乐声的加入也让游艇上和聚集在圣马可广场上的人群更加雀跃,有不少人开始随着《lets do it》的旋律翩翩起舞,热闹的场景仿佛是二月狂欢的一次预演,并且更加奢华和浪漫。 ——some argentines without means do it ——people say in boston even beans do it ——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 “我们或许也应该跳一支舞?”藤川凉回过头,看着从大厅逐渐向喷泉所处的草坪蔓延的舞姿摇曳的人群,不禁半开玩笑地说。 “刚开始我有这么想过,不过你的主动让我意外。” “真的吗?” “是的。你不像这样的人。” “但我可以变成那样的人。”她站起来,迎着迹部充满笑意的目光,感受着自身由胸腔传递到骨膜的心跳声,居高临下地双手携裙,左膝微屈,作出十分诚恳的邀请动作。 迹部没有动,只有眼神朝下斜了斜,像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你的鞋怎么办?”他冷静地说,四周洋溢的浪漫和快乐的气氛并没有让他忘记刚刚在楼梯上的那次可笑的失误,“你打算光脚跳?” “你介意?”藤川凉反问道。她失去了一只鞋,因此只能赤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当她试着走下石阶,来到高台底端的那片草坪上时,她几乎没法提起脚跟,靠早已冻到发麻的的前脚掌保持身体平衡。 “我无所谓……大概。”迹部说:“这太奇怪了。丢了鞋还想跳舞,你以为你是cindere?” 他说着看似嘲讽的话,却还是顺从地跟随藤川凉走进草坪。那里的草早已枯黄,泥土露在外面冻得发硬。但或许是不久前刚下过雨,有些地方踩上去还软绵绵的,那种微妙的触觉倒也不叫人感到恶心。 “当然不会,你说反了。”藤川凉说。 灰姑娘在与王子共舞后才丢了鞋。而比起她,藤川凉倒更希望自己是那只水晶鞋。至少在魔法消失的时候,马车变回了南瓜和老鼠,仆人变回了狗,华服变回了带补丁的围裙,在舞会上出尽风头的美丽女孩变回了厨房里灰扑扑的厨娘,只有被遗落的水晶鞋没有变。 它依然是它本身,在任何时间和场合都能保持自我。 空中的焰火依然在继续。越来越多的人不畏寒冷涌上了酒店露台和喷泉后的花园。藤川凉笑着作出第二次邀约,这一次她换了一种更复杂的姿势:她并拢双腿,双手背在身后,然后在将右手绕身体划过半个圈的同时迈出右脚,收回右手横放在腹部,同时朝迹部伸出右手,虎口朝上。她省略了一些步骤,但这仍旧是典型的男式起舞方式。 “假如你再那么犹豫,我们大概需要考虑由谁来跳女步了。” 迹部握住她的手,朝上抬至下巴的高度。“别开这种可怕的玩笑。”他这么说。 他们跳了三首曲子长的时间。起初还有些局促,但周围越聚越多,环绕着他们摇曳起舞的人群使这支舞不再那么突兀。 由于藤川凉缺了一只鞋,他们的配合既不轻松也不默契,舞会前的舞蹈补习被忘得一干二净,到后来他们越发频繁地踩脚踉跄,体温回暖,精神放松,原本的拘谨一扫而空。之前偷偷在宴会时摄入的酒精通过血液循环涌上大脑,于是互相又开始为了男女舞步的顺序争论拉扯。 藤川凉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被周围狂热的气氛影响还是真的醉了,她甚至觉得,他们就像童话里穿上烧红舞鞋的巫婆那样跳得停不下来。 ——rohey say do it ——oysters down in oyster bay do it ——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 偶尔他们也会四目相对,迹部灰蓝色的眼睛像黑夜里被灯光映亮的大海,闪烁着少年老成的狡黠和他本身年纪该有的少年纯真,在灯光和焰火的衬托下比曾经在日常所意识到的更加迷人。 藤川凉想,这或许只是酒精美化作用下的错觉。 ——cold cape cod ms gainst their wish do it ——evenzy jellyfish do it ——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 科尔波特的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充满巧妙双关语的歌词盘旋在夜空中,暧昧也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全世界的浪漫在这个威尼斯的夜晚是相通的,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首美国人献给音乐剧《巴黎》的曲子中,没有人喊停,也没有人不耐烦地提议换下一首歌。 ——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 反复出现的这两句话贴合着倾听者内心的悸动,仿佛是暗示,也仿佛是鼓舞。 这支舞最终结束于他们间的一个持续两首曲子的吻。 Chapter 78回到点〔上〕 他们在呼吸困难前结束了这个吻,额头相抵,呼吸相碰。消失的声音重新回到耳旁,满世界都是喧闹和如鼓的心跳。 “别说话。”迹部说。 藤川凉没有说话,也没打算说。她还抓着迹部的手臂,浑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只有这一刻,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双方都过了暗自揣测是否是初吻的年纪,也不会羞怯地追问动机。从亲人般的朋友到可以亲吻的对象,他们用一首歌的时间接受了这样的角色转换。没有犹豫也没有疑问或抗拒,他们心照不宣,任时间和缘分引他们走到这步,一切仿佛水到渠成,自然得像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这或许就是一场梦,只不过他们还没能决定是否要醒来。 后来他们不再跳舞,而是坐在石阶上,看着河岸边的人群慢慢散去。被烟火点亮的夜空重返黑暗,音乐和喧闹也被关回酒店和游艇,空气雾腾腾的,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远处高耸的圆柱顶端,圣徒特奥多罗执矛而立,俯瞰他所守护的这座城市。夜色中的它温柔沉默,已经过去的千百年仿佛只是一瞬。 “我快冻死了。”藤川凉说,“车在哪里?” 后知后觉被提起的话题让迹部发笑。他给司机打了电话,然后低头去亲她的额头。 两天后他们抵达伦敦,在一家餐馆和律碰面。 “我恐怕脱不开身。”律充满歉意地说。他的工作很顺利,几天后将和使馆参赞一起接待远到的客人,日程排满,因此无法与他们同行。 他确实够忙,电话在用餐的四十分钟里频繁响起,数次打断了交谈,也多少影响了邻桌的客人,最后他只能提早告辞,披上外套,匆匆登上早已等在门外的车。 “你觉得他发现了吗?”迹部透过窗玻璃目送汽车远去,意有所指地问。 “发现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是实话。他们的亲密止于那个吻,而在威尼斯之夜的魔力散去后,这个梦也随之醒来。 缺乏表白和承诺的支撑,他们的关系注定徘徊在那扇门外,双方都有过刚才那样的试探,却也拒绝主动打破这层障碍。 藤川凉避而不谈也不愿去想,她需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而她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因此无法想象这一切失衡的样子,虽然只是可能。而迹部的态度更让她觉得,那或许从开始就是个错误,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气氛,而他们都喝高了。 “你说得对。”迹部骇笑着举杯,似乎想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敬友情。” 并不是害羞或拙于表达,只是彼此的心里都有一条渡不过去的河。 原本的三人同游成了两个人的狂欢,但在亲情和友情的掩护下显得不那么尴尬。他们回苏格兰,在迹部长大的地方看见了陪伴他长大的人与物。庄园辽阔如领土,古老的房屋巍峨耸立,内部装饰极尽奢华,与藤川家的风格截然相反。年迈的管家将这个主人每年只回来小住片刻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不苟言笑,举止优雅得体却拘束,倒是迹部主动给了他拥抱。 几十年前他看着迹部的母亲长大,十几年前他迎来了迹部的降生,对迹部而言,他就是他的亲人。 迹部养过的牧羊犬已经不在,它被埋在玫瑰园的前面,每年看着霜降,花开和花落。意大利人塞缪尔曾经提过的尼斯名种马比玻则仍然活着。但它也已经老了,一只眼睛看不见,腿脚不那么利索,曾经美丽的枣红色皮肤也一年比一年黯淡。 或许是时间磨平了它的脾气。当藤川凉在马厩看见它时,它正在懒洋洋地嚼草。灰色的眼睛有些浑浊,但仍旧美丽动人。为它梳毛的嬷嬷自豪地告诉迹部,比玻的子孙已经夺过许多大奖。 “我还记得它给我的那蹄子。”迹部伸手去摸它狭长的脸骨。 比玻吐了他一手碎草末,然后用头去蹭他的肩膀。 伤口会愈合,断骨会长好,但年少时的记忆不会褪色,看过的风景和遇见过的人永远在脑海中停驻。 出行不便,因此迹部向人要了辆车,并拒绝司机的陪同。他们在午饭后出发,迹部熟练地踩离合挂档,同时催藤川凉上车。藤川凉不情不愿地坐进去,又明知故问地问他有没有驾照。 “没有,但我国中前就会开车了,所有人都知道。”迹部气定神闲地说,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罪恶感。 藤川凉说服不了他。她系了安全带,问他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迹部回答,“我已经好久没去看她了。” 他们沿蜿蜒的道路越过山坡,底下的山谷里坐落和迹部就读过的学校。城堡校舍里塞着几百个六到十八岁的男生,他们穿统一的山羊绒制服,小学男生的短裤只到膝盖。他们中的一些坐在阶梯上交谈,也有一些三两成群穿行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还有几个矮个男孩在网球场练习,他们的姿势并不熟练,力量也不足,打出的球路线奇特,歪歪扭扭落在界外。 男孩懊丧地大喊,他的同伴们嬉笑着捉弄他。 迹部特意停了车,认真注视了他们好一会儿,“我也曾经是那样子的。”他小声说,眼神留恋且温柔。 山坡的另一头是一座墓园,这是意料之中的目的地。藤川凉透过后视镜注视着摆在车后座上那束玫瑰,鲜红的花瓣仿佛随时会燃起烈火。 墓地是私有的,不允许外人进入。周围的一切静悄悄,连鸟叫声都很稀疏。年迈的守墓人走出小屋,为他们打开雕花铁门,两人轻声向他道谢,然后踩着薄薄的积雪,并肩穿行在荒芜的小路。 迹部家曾经的女主人就长眠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每逢春夏时节,成片的苜蓿、石楠、蒲公英和翠绿色的桃金娘会环绕在墓碑周围,但现在,这里只有一片坚硬的冻土。 当迹部单膝下跪,将花束摆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时藤川凉也沉默地蹲下,双手合十致以问候;而当迹部用手帕擦试碑上的刻字,藤川凉直起身子悄悄后退。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任何交谈。栖息在柏树冠上的信天翁低头俯视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幕免费的默剧。 大约十分钟后迹部重新站了起来。他拍掉粘在裤子上的雪和枯草屑,掉头朝藤川凉走去。 “其实你不用回避的。”拉开车门的同时,迹部对她说。 “我想给你们留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没必要。”迹部说,“说实话,我一直不知道能和她聊些什么。” 迹部幼年丧母,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葬礼在某个干燥寒冷的冬日清晨于这座墓园举行,当时迹部得了重感冒,但必须出席,因此只能裹得严严实实,披黑色大衣,戴黑色羊绒帽,鼻子和嘴也都被黑色围巾挡住,由他的父亲领着,站在即将落葬的灵柩前听牧师祷告,不时在寒风中微微哆嗦,像一棵矮小稚嫩的树。 远处的白色锦帐和桌布被风吹得鼓起来,酒杯在上面跳舞碰撞。 同样穿黑色正装的宾客环绕在他们周围,男士们面色凝重,低头仿佛在数石砖上的纹路;女士则将上半张脸藏在宽帽沿和黑色网纱之下,目光带着同情和母性的关怀,留连在逝者年幼的独子脸上,企图从中读到悲伤的情绪。 但迹部的眼神让她们感到疑惑又失望——安静、茫然、甚至带着点迷糊的睡意,眼眶干净,眼球像坚硬的蓝玻璃,丝毫没有掉过眼泪的痕迹。 面对母亲的离开,这个漂亮的男孩似乎并不感到难过。 “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但对那时的我而言,她算不上一个好母亲。” 天寒地冻,他们的运气也不好。迹部踩下油门后车迅速熄火,然后再也发动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好给家里打电话,说清所在位置,让管家派人来接。 风越刮越大,雪又开始下,熄火后车内变得格外冷。他们并肩坐在后排,同披一条毯子,在封闭空间内像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松鼠,同时靠闲聊打发时间。 “她二十一岁结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有了我。她太年轻,又是独生子,缺乏和孩子相处的经验,总是哭闹尖叫的婴儿在她眼里就像个怪物,整日整夜几乎把她逼疯。她曾经学着照料我,却总是搞砸,就好像她天生不适合做个母亲,她见识过各种场面,能够应付许多事可偏偏应付不了我。后来她放弃了,雇保姆将我养到两岁。我开始走路,能跑会跳,也学会思考和说话,逐渐变成了一个不会让她头疼的小孩子,这让她感到高兴。她试着和我重建亲密关系,像普通母子一样相处,但她又失败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太淡薄。我不愿亲近她,她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带我出游,滑雪或出海,参加茶会和读书会,甚至耐心地给我念睡前故事,但我们依旧客套疏离,所有举动都像上发条那样冰冷机械。在我眼里她并不是个母亲,反而像个陌生的家庭教师。再后来我念寄宿制学校,爱上打球,有了新朋友和可以说话的对象。我们每周才见一面,所以更难再有交流的机会。” 迹部用极快的语气说了一大段话,仿佛这些储藏在心里的文字都被寒冷从体内挤了出来。 “她过世那天我正在比赛,赢了球却打坏了球拍。回家路上我心慌得厉害,总觉得不对劲,到家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大概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默契。但听见消息时我一点也不伤心,之后的日子也像往常那样过。直到葬礼结束后我从教堂回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才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藤川凉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手。 双方的手都已经冻得发麻,隔着两层手套交握时,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怀疑迹部是喝醉了,醉到毫无顾忌地对她敞开心扉,说一些从没提及过的往事,尽管事实上他滴酒未沾。 “几个月后我小学毕业,回东京念冰帝国中。”迹部接着说,“国二冬天学年去北海道修学旅行,当时大雪封山,没法滑雪,只能在旅馆呆了两天。旅馆老板给我们讲故事,说六年前他去瑞士度假,也在这样一个气候恶劣的冬天,碰见过一个脾气跟牛头梗似的外国女人。她在一个暴雪天不顾其他人的反对离开酒店,独自跋涉几里地,只为见她被大雪困在公路上,因为通讯中断和她失去联络的儿子。” 迹部停顿了一下,又在藤川凉的注视中慢慢地说:“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很幸运,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找对方向,赶在冻僵前见到了我们,不至于被归进当地警局的事故卷宗。看见她时我惊讶得要命,埋怨过她的冒失、小题大作和不计后果,却从没想过她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是为了什么。” 拇指盖大的雪片落在车窗上,又很快被寒风带走,仿佛柔软轻盈的羽毛碎片,填充外面的世界。 Chapter 79回到点〔下〕 藤川凉想安慰他,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这是个老套又心酸的故事,拙于表达爱的母亲和还没来得及学会爱的儿子,彼此在试探和逃避中度过十年相处时光,一直到母亲离开后他才想起她的好,后知后觉,也已经太晚。 余下的回忆如同抓在手心里的沙,想要紧紧握住,不知不觉却漏得精光。到如今,他已经记不起太多她说过的话,习惯的肢体动作,时常流露出的表情。甚至,脑海中她的脸庞也在逐渐变模糊。 人们总说爱的表达永远不迟。但如果世上已经不再有所认定的那个人,所谓的爱又对谁去说。 “我有想过,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或许我能对她好一点,主动和她说说话,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至少不那么冷漠。运气好的话,我甚至可以让过去改变一些,不至于让她死得那么早。” 迹部仰头凝视车顶,做着天马行空的假设,“但后来我发现这种妄想太蠢了。即使倒退回十一岁之前,我依然是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懵懂、自我中心、看不清我拥有和应当珍惜的东西。我改变不了什么,历史只能一遍遍重演。 “或许可以是另一种可能。十七岁的你回到十几年前……之类的。” “这听起来不坏。成熟的灵魂回到过去,弥补曾经犯下的错,避开不好的未来。世界可能会乱套,也可能会变好,确实是不错的假设,”迹部笑了起来,“但也很可怕。在孩子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发生。” 又过不久他们终于迎来了亲自驾车寻人的管家。这时地上已经积起盖过脚背的白雪,积雪反射着光线,让人忽略了头顶正在变暗的天色。堆在树枝上的雪偶尔也会随着鸟类的停栖掉落,发出沙沙的细响。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放弃修理,将熄火的车留在原地,隔天雪停后再派人来取。 回途不远,但因为路况糟糕,管家驾驶得格外谨慎,花费的时间比原先久了很多。藤川凉坐在后排,无心欣赏窗外山坡下的雪景。她无缘无故感觉很困,眼皮沉甸甸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就好像头脑里笼上了一场散不掉的雾。 迹部为她盖上毯子,让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允许她在到家前小睡片刻。 闭上双眼后,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甚至察觉不到透过眼皮的微弱光线。耳边的声音消失了,鼻腔里嗅到的男士香水味消失了,到最后,就连汽车的颠簸竟也逐渐感受不到。 她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就像被风托了起来,之后又忽然下坠,仿佛砸入一个漆黑幽深的水池,水波无声地散开,寂静得让人心寒,失重的滋味并不好受。 黑暗中渐渐出现光亮,从细微的光点汇聚成光的瀑布,最后有画面浮现出来。 她发现自己站在藤川公馆的温室里。那似乎是个下着雨的冬季夜晚,透过包裹温室的球状玻璃,头顶上的夜空漆黑无边,雨水在玻璃表面蜿蜒汇聚,仿佛互相追逐的透明蝌蚪。远离大门的地方,壁炉熊熊燃烧,为四周的常青植物罩上温柔的淡橘色。 藤川凉很清醒,确信自己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该怎样从中离开。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她朝壁炉这唯一的光源走去。然后她意外地发现,壁炉一侧的书架被人推开了,有人正在后面翻找什么东西,不断有纸页摩擦声从那里传来,在寂静的室内尤为清晰。 她越过沙发和花圃向书架后的阴影张望。有些紧张,也有些恐惧。接着她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人: 一个与她拥有相同相貌的,只存在于梦中世界的藤川凉。 这种感觉很奇妙。相隔两米的距离,她望着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就好像她们之间有一面看不见的落地镜。 “你在找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 藤川凉回过头,发现迹部竟也出现在这个梦里。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走进温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面对眼前有着相同脸庞的两个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更确切地说,他的目光越过藤川凉的身体,径直落在了书架旁的那个人身上。 理由显而易见:这也是个只属于梦境的迹部。梦中的世界禁锢着他,使他无法看见离他更近的入侵者。 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弄清梦中的状况,忽然眼前一黑,双脚再一次踏进虚空。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又发生了改变。陷在黑夜和火光中的藤川公馆温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盛夏时节的冰帝学园泳池。 藤川凉明白这依然是个梦,而她也依然是个旁观者,远远观望着站在泳池边的另一个藤川凉。当那个藤川凉向下张望水面时她也无声地看着她,双方都仿佛凝视湖中倒影的那瑟赛斯。 而这个梦里出现的人比刚才更多。迹部、忍足、宍户、向日、芥川、凤甚至网球部的监督榊太郎。梦中的藤川凉正在与监督和迹部交谈,神态轻松,但因为距离遥远,无法听见谈话内容。其他人则在清扫泳池,看似忙碌,实际却在帮倒忙: 向日举着拖把和日吉格斗,一不留神踩到了躺在池边晒太阳的芥川的小腿。凤捏着水管冲洗台阶扶手,却被爱开玩笑的宍户把水量调到最大。水管像条蛇似地从他的手中扭脱出去,狠狠打在忍足脸上,不仅碰掉了他的眼镜,也把忍足浇得浑身湿透。 池水映着天空,呈现出一种如同彩釉般平滑的蓝。空气中洋溢着轻松和兴奋。藤川凉记起这是冰帝学园所有运动社团每季度轮流的工作,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梦境外的现实中曾有过这段经历。 这场清洁很快变成了闹剧,所有的嬉笑打闹从岸上来到水中。水波剧烈震荡,拍打池壁,却似乎永远不会满出来。前去阻止的迹部也被拖进水里,在其余人的欢呼中砸出一片水花。 迹部骂了一声脏话,脸上却带着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 藤川凉也跟着笑了起来。即使明白这仅仅是个虚幻的梦,她也喜欢这样可爱的日常生活场景。 她蹲在池边看了很久,仿佛在看一场免费的青春电影。直到水中的迹部忽然朝她靠过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臂往下带。 掉入水中的那一刻藤川凉感到不可思议。梦中的迹部不该看见她也不该触碰得到她。被池水吞没的瞬间她努力朝岸上张望。摇晃的水面模糊了外面的风景,阳光灿烂得让人眼晕。 她惊讶地发现岸上空空荡荡,梦中的藤川凉原本站立的位置,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窒息感和在水中的失重感向她袭来,在她落水时抱住她的腰的手臂也忽然松开。但现在的藤川凉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呼吸顺畅后她睁开眼,果然看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第三个梦境。 这个梦的时间点比前两个都要清晰:一年后的毕业时节,樱花烂漫的春季,冰帝学园占据的整座山坡浮动着无数粉色的云。 典礼之后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傍晚,混杂着欢笑和眼泪。他们中的一部分会进入冰帝学园大学部,剩下的则将奔向地球上的各个角落。 混在熙熙攘攘的毕业生人群中登上位于学园最高处的本部栋楼顶时,藤川凉忽然意识到她是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梦中世界里唯一的她:手握卷轴,穿三粒扣制服,头上和其他女毕业生一样戴着由橄榄枝、海棠和矢车菊编织成的花环,心脏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 她们在楼顶天台将花环抛向坡底的泳池,有一些颤巍巍地漂浮在池面,更多的则迅速沉了下去。 再后来,暮色渐渐笼罩了山坡下的城市,早春的白昼并不漫长。越过东京璀璨的灯火能看见远处耸立在山梨的富士山。天边暗红的光晕勾勒出它的剪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慢慢变模糊,直到融入黑丝绒般平滑的夜空里消失不见。 离开学校前,藤川凉最后去了一次与礼堂隔湖相望的击剑馆。梦中她能看清所有微小的细节,却无法百分百理解并控制自己的举动。 直到她在击剑馆的试练场上见到了迹部。 “我知道你学过西洋剑。”迹部仿佛预见她会来,扔给她早已准备好的佩剑和头盔,说,“我们比一局,如果我赢了,就回答我的问题。” 藤川凉被弄糊涂了。她不明白迹部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单方面地发出这样的挑战,迹部所谓的问题究竟关于什么,只能把它归咎于梦的错乱、缺失和无序性。 “好吧。”她还在思考,身体却抢先替她作出了回答,“只比一局。” 即使在最宽松的规则环境下,比赛结果依旧是毫无悬念——从一开始迹部就占尽上风,很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老手。只在国中时练过两年西洋剑的藤川凉在他的面前不堪一击,除了节节败退、试图抵挡外,她找不到任何反击的机会。而已经胜券在握的迹部似乎也不想立刻结束这场比试。他只是保持着进攻的节奏,逐渐将他的对手逼向场地边缘,同时慢吞吞地开口说话,仿佛在为即将提出的问题作铺垫。 “我一直很好奇。”迹部说,“你明明可以念一贯制附属学校,却中途转学来东京。没有人知道你转学的真正理由,就连你的家人都不理解。你也从不提及过去的事。” 他稍一抬手,剑尖迅速擦过藤川凉的手背,却故意不刺中,看上去像赤|裸|裸的挑衅。 “忍足告诉我,他曾经向立海大附属的学生打听过你。他们都说你的性格在国中毕业前的半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变得小心翼翼,谨慎过头,像在努力回避什么事发生。” 这番话让藤川凉屏住呼吸。她机械地防备着迹部的攻势,连双脚已经踏出界外都浑然不觉。 “我对你的过去不了解,也没有追究的闲心,但我看见的后来的你确实有些奇怪。你缺乏好奇心,很少向人提问,就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你话很少,但不是不善言辞,也决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人。说话时的用词习惯和同龄人不一样,偶尔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词,有时候谈吐又老成得不像这个年代的高中生。” 迹部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定似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 酝酿已久的问题伴随着一个转移劈刺的动作,随后又像刻意违规似地绕过她的护手盘,挑住手柄将藤川凉的佩剑打落。 这是个好问题,藤川凉在梦里怔怔地想。 她是谁?十七岁的她、二十多岁的她、梦里的她、还是现实中的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前所未有的剧烈头痛忽然侵蚀了她。 这是她在前两段梦境中没有经历过的糟糕体验。与此同时,梦境搭建的击剑馆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崩裂成飞扬的尘土,最后化作虚无。梦的衔接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密。她感到自己在黑暗中旅行了很久,却依然孤独地漂浮着,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点——无论是另一个梦还是回到所谓的现实世界。 “醒一醒,小姐。” 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终于等来一个声音唤醒了她。 黑暗中的远方浮动着金色的光晕,如同屹立在海边的灯塔,指引她向那里前行。藤川凉费力地睁开眼,感到浑身乏力,泪腺被四周明亮的灯光刺激得有些控制不住。 脑海里残存的记忆告诉她,此刻她应该在苏格兰,一个干燥寒冷的冬季夜晚,她坐在返回庄园的车上,身边有迹部和他的管家陪伴,窗外则是夹裹在风中的,一月下不停的雪。 但她很快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与记忆大相径庭:她坐在湘南特有的绿皮电车上,车内灯光大亮,窗外则是暮色沉沉。夕阳苟延残喘,将远方的海平线染成吊钟花紫;年过花甲,穿深蓝色制服的司机半蹲在她面前,满脸担忧又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说:“很抱歉,这已经是末班车了,所以您……” 熟悉而久违的场景让藤川凉感到震惊。她安慰自己,她不过是进入了第四个梦境。 但当她看见车窗玻璃那头的人像倒影和车窗外的江之岛站站牌时,却意识到自欺欺人不再有用——人在梦里无法做到流畅的阅读,也无法在镜面中看见清晰的影像,这是常识。而当她悄悄拧住自己的手背时,也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痛。 她强装镇定环顾四周,并打量被车窗倒映出的自己:记忆中的妆容和发型、翻领外套、一步裙、不属于十几岁学生风格的手拎包,甚至还有那本读了一半的书。车内悬挂的广告显示着年份,每一个细节都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是她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平成二十一年十月的湘南。 Chapter 80时间旅人〔上〕 藤川凉记得,在回到十五岁那年的最初几个月,尽管她迅速接受现实并决定随遇而安,但也不只一次想念过那些被留在未来的东西:不断更新换代的电器和时尚产品、还没来得及看完的电视剧和体育比赛、只差一点就能完成的重要工作、习惯多年的规则政策、等待决定目的地的海外旅行、她的家人朋友,以及他们带给她的那十年回忆。 人在悲伤和失望时总会想着逃离。但到真正离开,才会发现除却那些所谓的不如意外,生活中美好的部分无限多,而那些被舍去的旧时光弥足珍贵。 现在她终于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轨道,美满的家庭、亲密的朋友和稳定体面的工作也依然在原地等她,就连遥远记忆里平成二十一年夏天那段曾让她肝肠寸断的感情纠葛扎在她心里的刺也被时间悄悄拔走,即使回想也感觉不到太多痛苦。 断裂的时间长廊重新接上,心中的恨被冲淡,受过的伤也已经完全治好。 生活展现出最好的姿态,只等她去继续。可当她独自站在江之岛海岸,长久地凝视夜幕中翻涌的海浪和长桥那头逐渐有灯火亮起的片濑江之岛时,内心的失落和遗憾还是盖过了平静与喜悦。 两年时间足够她为自己的人生编织了新的故事和轨迹,从最初的无措到逐渐适应,并感受其中的快乐,甚至尝试接触过去回避的家人,她迫切想要看到另一种未来的可能,但命运又一次作弄了她,活生生地剥夺了她的权利。 如今的世界里,她没有遇见过迹部,没有遇见过忍足,没有遇见过宍户,没有遇见过麻生之外任何冰帝学园的学生,也从没有踏进这座学校一步;她与律十几年没有照面,与藤川家的关系依旧紧张,就连藤川家的几处地产都从未涉足。她能够想象,如果在这个世界与他们碰面,她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路人,他们之间的生活没有交集。 他们决不会停下脚步听她说话,甚至,他们的目光根本不会在她的身上停留。 圣马可广场的舞曲戛然而止,苏格兰高地的雪下不停,想要听的故事不会有后续,想要见的人也不再在咫尺之外。 那些人与事都被冰冷的雪冻在十年前的过去,两年里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鲜活的梦。 她抱着膝盖坐在沙滩上,不顾沙子会弄脏裙子和鞋。她想要像回到十五岁时那样哭一场,却发现流不出一滴眼泪。 之后的两天是周末,藤川凉在藤泽的家中与父母一起度过。她看上去好极了,神采奕奕,完全不像刚刚经历过感情创伤。她良好乐观的心态让父母不再为她担忧,她的父亲甚至委婉地表示,有一位老友的儿子想约她见面。 藤川凉拒绝了。她告诉父母,她希望能好好享受从十六岁起久违的单身时光。 回横滨的第一天她毅然辞去工作,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与同事的交接。她曾经是一家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主管,与柳生供职的医院一向有密切的业务往来。尽管内心对原来的恋人已经没有太多留恋,她依然决心从他的生活与工作圈中彻底退出。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变故在这个人脉狭窄的行业内不是秘密,早在几周前就成为了双方职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围绕他们的议论一直没有间断,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绝于耳,规模堪比对月九剧的剧情预测。 只不过,无论在哪个版本里,她都是受到同情和庇护的弱者。 她不愿再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生活下去,所以她选择辞职离开。几天后她的朋友隐晦地告诉她,就在她离开公司的同一天,柳生同样提交了调职申请。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即将搬往遥远的南方,在四季如春的鹿儿岛开始新的生活。 人海茫茫,即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即使仅仅隔着一条街道,人与人相遇的机率也可能无限小,更不用说相隔千万里距离。因此除非巧合发生,此生他们或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藤川凉想,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她的存款足够她挥霍一段日子,因此她并没有立刻寻找新工作,而是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长假,独自去外面的世界散心。 藤川凉几乎没有单独旅行的经历。十六岁前她总是与家人和朋友出游,十六岁后她的身边有了柳生。曾经的她害怕孤独,如今却觉得落单的感觉也不坏。 正在美国工作的藤川树为她的旅行计划出谋划策,“你可以来波士顿,”他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说,“我刚好能弄到二十天假期,时间很宽裕。我们可以一起驾车横穿美国大陆,从东海岸出发,沿着公路走,路上经过怀俄明、科罗拉多和亚利桑那,最后到达西面的圣佩特罗港,那一定会很酷,你觉得怎么样?” 藤川凉含蓄地表达了她想要独自旅行的意愿。 “那不是问题。”树依然充满热情,“我们可以租两辆车。我不会烦你,我的朋友卡尔会来和我作伴。他当过杂志模特,长得够帅,性格也很棒,你会喜欢他的。”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在订机票前,藤川凉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一趟东京,拜访一位朋友为她推荐的心理医生。 几个月前刚刚失恋的时候,藤川凉曾有过一段情绪不稳的日子。她的朋友担心她的状况却又无能为力,便向她介绍了一位信得过的心理治疗师,希望能为她排解压力。可当时的藤川凉并不领情,尽管表面接受了朋友的好意,但收到的名片被她直接扔进抽屉,再也没有看过一眼。许久之后的如今突然决定与医生见面,则已经背离初衷,有了别的原因。 “藤川小姐,现在准备好了吗?” 藤川凉坐在咨询室中央的棕皮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只空杯子。从脱掉外套坐下后她就不停地喝医生为她冲调的咖啡,就好像渴了很久似的,却始终不愿开始话题。于是医生停止将杯子斟满的动作,仿佛害怕藤川凉把原本想要说出的话也一起咽下去。 “抱歉,久保田医生,请让我再想一想。” 藤川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小时的诊疗时间转眼只剩下一半,高额的咨询费让她不得不下决心配合。 医生的全名是久保田裕里,是个年轻的女人,与藤川凉预想的中年医生形象截然不同。面对患者的踌躇她表现得耐心而专业,嗓音明亮亲切,谈吐间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她的眉目和抑扬顿挫的关西口音让藤川凉想到了在十年前的世界里遇见的忍足。尽管在这条时间轴中他们从未谋面,但藤川凉想,如果忍足沿着父母期盼的道路走下去,现在一定也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医生。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藤川凉终于开始叙述,“姑且就叫它梦吧。梦里有另一个我,只有十五岁。我在那个持续两年的梦里扮演她的角色,选择了一条与现实中的我不同的生活道路。” “这很常见,”久保田医生平静地说:“为了逃避和弥补现实生活中的遗憾而在梦中重塑另一段更加完美的经历,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能说说在你的梦里发生了什么吗?如果觉得困扰,你可以隐去一些名字和细节,这在通常情况下不会影响我的理解。” 藤川凉同意了。 她按照久保田医生的提示对她的叙述进行了艺术加工,隐去姓名,弱化情节,同时对故事里出现的地名做出刻意修改。 其实她并不认为过去两年的经历仅仅是个梦,它违背了梦的基本规律,所有感官和情绪体验都太逼真,所见到的一切人与事也绝非凭空可以想象的。 而在与久保田医生见面之前,她已经查阅过许多资料,从各个角度进行推断,最终一一否定。 她得出的结论是,这段不可思议的体验作为梦太详细,被看作臆想症的症状又过于连贯,最极端的精神分裂倾向则更不可能——没有一个患者需要分裂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格来模糊现实,唯一能说服她的只有最初的推断: 她以一种现有科学知识无法解释的方式掉进时间裂缝,来到另一个完全平行的世界,住进另一个十五岁的藤川凉的身体。 这显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有能力探究或解释的问题,因此藤川凉自然也没有打算把与久保田医生的谈话重点放在对时空跳跃可行性的讨论上,她只是希望借助医生的开导寻找一个出口——回归现实至今已经有将近两周的时间,但她的心似乎仍停留在另一个时空的过去。每天早晨醒来时她都要度过一段混沌的时期。她总认为自己仍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独自在东京居住,有许多学习和生活上的问题等待她去应付,未来是令人期待的未知数。直到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见外面熟悉的横滨街景时才会意识到,那个世界的大门已经对她永远关上。 她还留恋着那段没有走完的人生。但现实不断提醒她,“过去”已经落幕,生活仍在继续,而她需要尽快走出来。 久保田医生最终还是没能进行明确的疏导。这不能怪她,藤川凉想,她面对的是个不诚实的咨询者,她的叙述有所隐瞒,严重干扰了医生的思维,使她无法分析梦境在藤川凉现实生活中的投射。除了排除临床常见的病理可能外,她难以给出更多意见。 “但这不是个大问题。”她肯定地说,“一般来说,时间会慢慢淡化梦在记忆中的存在感。” 这是个敷衍的结论。但为了不至于让久保田医生难堪,藤川凉还是礼貌地与她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打算坚持完一个疗程。 我们可以聊聊别的。藤川凉乐观地想。 离开咨询室时已经下午三点,而她当天的行程还没有结束。久保田医生在诊疗过程中的一句简短的提议与藤川凉的想法不谋而合—— “假如你想加快这个过程,或许可以在现实中寻找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尤其是那些在梦里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回忆的覆盖有助于遗忘。” 故地重游,这确实是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Chapter 81时间旅人〔下〕 “阿凉,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们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吧。” “是啊。”藤川凉直视身边的人,笑着说,“但美和你没怎么变呢。” 立海大附属国中部每年都有一成左右的学生因为家庭或个人的原因放弃升学。另一段人生中的藤川凉选择进入其他高校就读,而眼下,与她并肩坐在冰帝学园网球场一侧的球员休息区长椅上,正兴高采烈回忆着过去的事,几乎忘了本职工作的日比野美和也有着相似的经历。 她们曾经一起度过三年国中时光。 因为父亲调职的缘故,国中毕业后,日比野美和就随家人搬去了兵库县南面的明石市。起初她还与原来的朋友有着书信往来,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份脆弱的远距离友谊终于以联系中断结束。 尽管嘴里说着漂亮的恭维话,但藤川凉想,如果不是日比野美和在驱车进入冰帝学园的途中认出了前方刚刚走下计程车的她,即使她们在路上擦肩而过,她也不一定能立刻回忆起日比野的脸。 更走运的是,日比野美和因为工作关系得到的通行证直接为她解决了如何进入冰帝学园的难题。 “我上一次来冰帝学园,还是国二春天的事,那时候的我大概就和他们一样。” 日比野美和的目光越过不远处那群穿统一运动服,正列队围绕球场慢跑的高校男生,向上落在了休息区对面的观众席中央。几百个冰帝学园的学生将那里坐得满满当当,画面与藤川凉记忆中的场景近乎重合。 “我还记得,当时进行的是立海大附属和冰帝学园的练习赛,也是那年全国大赛前的热身。因为到场的观众实在太多,他们不得不向高中部借了规模更大的球场。比赛持续了七小时,很精彩也很轰动,最后我们艰难地赢了……对了,阿凉当时在场吗?” “我不在,国中时我不看网球。”藤川凉诚实地说。 “也对,我记得你对网球没什么兴趣,”日比野叠起双腿,继续说:“其实我也没兴趣,我讨厌运动,网球规则也让我头疼,现在能成为体育月刊记者来这儿采访简直是个奇迹。当然了,这是后话。” 跑步中的队列慢慢停下。领头的高个男生转身做了个手势,其余人迅速散开,在原地舒展筋骨。 “虽然我是个连球拍都挥不动的运动白痴,但我还是坚持看了立海大的每一场比赛。至于理由嘛……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丢脸的。国中时我曾经很喜欢幸村君,或许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一种小女孩式的憧憬。我从没想过能和他说话,或是和他有更多接触。对那时的我来说,能远远看着幸村君打球就是件幸福的事了。我猜还有许多人怀着和我相似的心情。” 球场上的准备活动接近尾声,队员们分成两人一组,进行短距离击球训练。 “搬去近畿地区后我一度很失落。我再也看不到幸村君打球,我就读的高中甚至没有网球部。全校最受欢迎的运动部门是男子游泳部,他们很强,是连续二十三年的关西地区冠军,我先生高二留下的记录至今没有人打破过。” 藤川凉后知后觉地朝日比野的手指看去,镶粉钻的白金婚戒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留意到藤川凉的目光,日比野落落大方地向她展示戒指,毫不掩饰脸上幸福的神态,“他是我的学长,比我大两岁,我刚进高中时他即将毕业,但我们直到工作后才通过朋友认识,是不是很巧?” “还行吧,”藤川凉笑着说,“同一所学校的学长和学妹,这是常见搭配,只比同级生特别一点点。” “这样说也对啦……但我们其实早在高中前就见过面。他在国中时打过网球,国三时球队走了大运,闯进全国大赛,头一场就遇见了立海大附属。而他打s2,又恰巧对上第一次参赛的国中一年级的幸村君。结果你也能猜到,他输得心服口服。但当我先生告诉我这段惨败的经历时,虽然我记得那场比赛,却无论如何想不起球网那头的他。那时我们相距不到十米,但我的眼里全是幸村君,根本没有容纳他的空间。我曾经觉得我们之间有过两次错过很可惜,但我先生说,他不这么认为。” “他是对的。如果你们国中时就相遇,现在可能又是另一种结局了。” “是的。”日比野双手交握,“他告诉我,人和人的命运就像转动的齿轮,我们都希望在恰当的时间与相应的那颗齿绞合。有时候,幸运的齿轮在旋转开始时就能准确啮合,而其余更多齿轮还是需要经过许多次错身而过的等待。但无论如何你总会和正确的人相遇,因为真正的缘份永远不迟。” 日比野美和为她幸福的恋爱和婚姻作了总结陈词,同时也没有忘记关心藤川凉的感情生活。十年不见带来的空白使她对藤川凉和柳生的故事一无所知。 “我还是单身。”藤川凉简洁地说,并尽可能表现得乐观,“但愿属于我的缘份不会来得太迟。” “会很快的,到时候一定要抓住。” 她们谈话的过程中,球场上的高中生们已经开始了稍带表演性质的练习赛,这样的训练模式与藤川凉记忆里迹部的风格十分相似。 日比野美和也发现了。她走到场边,经过冰帝学园年轻监督的允许为正在活动的球员们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是的,我们一直沿用着榊先生和迹部先生制订的训练计划,具体在贵刊十年来对我们的几次采访中应该有所记录,”这个穿着考究的年轻男人礼貌地回答她:“他们的训练方式是那个时代的经典,除了一些需要根据外界因素和球员自身状况改变的细节外,其余部分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丝毫不逊色,我认为他们的经验值得我们模仿学习。” “迹部先生是我的偶像。”另一个刚从场上退下,站在监督身边拧开一瓶水的男孩插嘴,“虽然他已经毕业那么多年,但冰帝学园依旧以他为傲……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森田昴,二年级生,也是今年秋天刚上任的部长。” 藤川凉认出,他就是那个从刚才起控制着全员训练节奏的领队。 开朗健谈的森田昴有着和迹部截然不同的气质。与在这个年纪时已经相当成熟的迹部相比,森田昴看上去还只是个讨人喜欢的、长不大的少年。 “迹部先生是森田的远房亲戚,森田非常尊敬他。”监督替他补充,“森田六岁的时候,是迹部先生领他网球入门的。” 这个数字引起了藤川凉的注意。高中二年级在读的森田大约十六七岁,那即是说,十年前他开始跟随迹部打球的时间点,恰巧是另一个时空里她遇见迹部的那一年。 如今她已经意识到这两个时空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她曾经在十年前的世界遇见过另一个森田——藤川律的朋友森田彰久,而不是眼前年轻的森田昴。她猜测他们之间或许有亲戚关系,尽管他们看上去并不相似。她从没听那个时空里的迹部提起过森田昴的存在。因此她无法想象,十五岁时的迹部以入门导师的身份教会森田昴打网球,会是一幅怎样的情形。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日比野进行采访工作的时候,藤川凉努力扮演她的助手。她原以为采访只是单纯的闲聊,后期整理纂写才是真正的重点,却没料到其中掺杂着那么多谈话技巧和专业知识。 这让她不禁佩服日比野,这个当年为了喜欢的人接触运动的女孩,为了这份工作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持续一小时的采访临近尾声,他们之间的话题终于从专业角度折回了轻松的日常琐事。自诩毕业于立海大附属的日比野与这群小她们七八岁的男孩们相谈甚欢。年龄差并不影响那些有关学习、旅行、升学、入职甚至恋爱的经验在他们之间引起共鸣。 当他们为九年前迹部和幸村的那著名的一战争论不休时藤川凉暂时离席,监督为她指了洗手间的方向。 “上二楼,沿走廊到底。” 回球员休息室的途中,恰巧又能路过建在一楼中庭边的冰帝学园男子网球部的荣誉室。藤川凉记得那里是敞开式的,没有门禁,所有男子网球部历年获得的奖杯都被存放在玻璃柜中,供所有人参观。与十年前的记忆比较,如今的这间屋子显得更加拥挤,各种奖杯和各个年份的球队巨幅集体照几乎把墙壁填满,很显然这里急需扩建。 更让藤川凉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看见了一尊迹部的半身像,底下的标签注明是校友捐赠,却没有署名。 她盯着雕像看了很久。和周围那些平面照片不同,这座雕像是立体的,因此更鲜活也更真实,雕像制作人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迹部眉宇间的情绪。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几周没见过迹部了。与真人没有见面的可能,对媒体上的消息也有意回避。但当看到这尊雕像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又像涨潮时的海浪那样涌了回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觉得这雕塑摆在这里蠢透了。给一个二十几岁的人立青铜像,简直就像他已经死了几百年。” 藤川凉回过头,果然看见森田昴站在后面,斜靠着门框,看起来懒洋洋的。 “别误会,我也是去上厕所的,刚好路过而已。”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森田又赶紧补充道。 藤川凉没有立刻接他的话。 如果另一段时空中的藤川凉能够顺利长大,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然后在二十五岁那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与十六七岁的森田昴相遇在这间屋子里的这尊铜像前,他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关于铜像、关于迹部的陈年琐事,数不清的回忆等待他们去分享。 而现在,作为一个与迹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藤川凉不得不谨慎言词。她甚至不敢随意对眼前那尊不会动的雕像评头论足。 孤独的时间旅人被抛弃在时间原点,缅怀过去,又逃不开现实,感到左右为难。 “是迹部先生允许把这座雕像摆在这里的?”她问森田。 “差不多吧。我们有征求过他的意见,但他说无所谓,随我们处置,最后就摆在了这里。换个角度想,这其实也挺有冰帝学园的风格。”森田语气轻快地说:“事实上最初学校收到了两尊雕像,另一尊雕刻的是一位姓藤川的学长,比迹部先生更年长一些,但名气没他那么大,所以你们这些外校毕业的不一定听说过。” “藤川律,我知道他。” “消息挺灵通的啊,难怪干媒体这行。”他们结伴往回走,同时融洽地交谈,“但藤川先生比迹部先生的反应大得多,说什么也不允许将铜像摆出来,还曾经特地调查过铜像的来源,虽然也没得到什么结果。我哥哥为这件事笑了他好久。” “我能想象,律就是这样的人。”藤川凉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这句话引起了森田的注意。 他迅速回忆了之前在休息室互通姓名的过程,又盯着藤川凉的脸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天!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Chapter 82昨日重现〔上〕 虽然是生意场上几十年的对手,但在迹部家这条纽带的联结下,藤川与森田家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么恶劣。 双方家庭成员始终保持着平淡的私人关系,既不刻意亲热,也从不在明面上交恶。八年前的五月,当森田家的长子夫妇因一起交通事故双双遇难时,藤川家还曾特地派代表前去吊唁。 而森田昴关于藤川家的记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时森田昴九岁,已经森田家生活了三年,就像一株嫁接过去的植物,努力伸出根须想要适应这片冰冷陌生的土地。 但父母的死在一夜间让他的生活跌到了比他经历过的谷底更深的地方。在这个巨大的家族中,他年幼、孤独而无助。当他随祖父跪坐在举行葬礼的正厅中央,面朝两尊棺木和闭目诵经的和尚,背后是几十个从未谋面的家人时,脑海中徘徊的不仅是与双亲生离死别的悲伤,更是一片说不清的迷茫和恐惧。 从今往后的日子,他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所。 “真可怕啊。那女人简直是个灾星,不仅克死了前夫,这才刚过门几年,竟然连研哉也一起带走了。这下家里可不乱了套,别看老头子撑到现在还不表态,他精明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轻易让一个和森田家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小鬼接手他的生意?我猜他早就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能有什么退路?无非是从嫡系中挑一个顺眼的过继。其实这也挺难的,适龄的男孩就那几个,聪明听话的更少。难道还能凭空冒出一个森田家的儿子?” “这也不是不可能。你也知道,老头子年轻时没少在外面拈花惹草,难保不在外面留下野种,就怕绫子太太到时见了真人会发疯。” “或许对绫子太太来说会是个好机会。她终于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丢掉那女人带来的孩子了。” “那倒是真的。要我说,现在最高兴的一定是藤川家了。他们今天甚至派了人来,现在正和迹部家的人在里屋假惺惺地安慰老头子呢。以往可从没见他们对森田家的事那么殷勤。” “还用说吗?他们一定觉得老天开了眼。十几年前藤川家的大儿子丢下继承权一走了之,二儿子偏偏又对经商一窍不通,再加上石棉和劳工两场官司,当时多少人偷偷给他们下注,说藤川家很可能无人接手,他们的生意一定熬不过十年。现在呢?二十年都快过去了,藤川家非但没有垮掉,二儿子的公子也顺利长大,直接从藤川老头那拿了继承权,今天代表藤川家过来的就是他。往后要是森田家再一垮,整个关东的建工市场就全归他们了。” 当葬礼结束,两位森田家的女性嫬系躲在后院的长廊一角,用自以为安全的音量说着悄悄话时,正坐在拐角另一头的地板上对着金鱼池发呆的森田昴不禁抱紧膝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无风之夜,院子里一片漆黑,不知名的小动物在树丛中穿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安静的水面映着月光和挂在树上的白色纸灯笼,显得鬼气森森。 他想他永远忘不了她们刻薄的语气和这段对话的内容。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森田昴已经十七岁,依然是森田家的一员,既没有被丢掉,也不再孤单。 或许是命运让他在今天遇见了传说中流落在外的藤川家成员,满足了他长达八年的好奇心。日常所见的藤川先生和身边这位同样叫藤川的女性,他们的眉眼、举止和谈吐气质,每一处细节都是那么相似。血液里的基因联系着他们,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我们是堂兄妹,”藤川凉的话肯定了森田的猜测,“但不怎么熟悉。我想你大概知道,我和律几乎没怎么见过面。” “我知道。”森田说,“但藤川先生偶尔会向阿彰提起你们。我想,他一定很想见你们。” “阿彰?”藤川凉明知故问。 “我哥哥,全名是森田是彰久。其实论辈分看,我得叫他一声叔叔。他和藤川先生是不错的朋友,听说他们以前当过很多年的同学。” 这个话题因为森田彰久的介入稍稍偏离了正轨,最后不得不结束于球员休息室门外。 进门前森田昴回头与藤川凉对视了一眼。短暂的迟疑后,他还是把门拧开了。 其实森田昴还有许多话想问眼前的这位“藤川”:她为什么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她是否思念着那些十几年未见的亲人?现在的生活她是否觉得幸福?以及,在那遥远的最初,她的父亲究竟为什么狠下心离开?这些都是他无法想明白的。 森田昴曾经几度失去亲人,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让他对家庭的归属感分外强烈。但这些问题对于初次见面的他们而言太敏感也太私人。因此直到藤川凉和日比野美和结束工作告辞,他还是没能鼓足勇气问出口。 隔天早晨藤川凉醒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这天是周六。外面天光大亮,流浪猫趴在院墙上打盹,对面民宅里的主妇正在前院晾晒衣物,而这间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宿醉感像泥泞的沼泽那样包围着她,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拧她的脑袋和胃,让她感到晕眩又恶心,四肢乏力得近乎散架。 她躺在床上,花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回忆起了昨晚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经历。她不过是接受了日比野美和的晚餐邀约,之后又一起去附近的酒吧聊天叙旧。期间她们喝了几杯,酒精的力量让她们越说越多,兴致也变得高昂,尽管藤川凉已经完全忘了她说过些什么。 她只依稀记得,在一连换了几家店后,日比野家中打来的电话及时中止了这场狂欢。日比野的丈夫亲自来接已经完全无法驾车的她,而藤川凉也婉拒了他们送她回家的好意。她强打精神走到附近的路口,搭计程车回到了位于横滨的家,中途还险些吐在车上。 这当中似乎有记忆断层,但昨晚的藤川凉没心思在乎。 她实在太累也太困,既没有洗澡也没有卸妆,仅仅是踢掉鞋子脱掉外套,然后就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藤川凉还在回忆,努力思索自己是否有付车钱,又是如何打开公寓底楼的门禁坐电梯到家的,却没有留意到房间外传来的动静。因此,当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端着摆有柠檬水、米粥和毛巾的托盘走进她的卧室时,她立刻尖叫着跳下床,同时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想要报警。 但在看清对方的脸后,她又忽然安静下来。 脱过色的清爽短发、比记忆中更高的身材、皱巴巴的衬衫、透过解开的衬衫领口能看见的银十字项链,以及那张熟悉的、总是带着百分百善良和真诚表情的英俊面孔,这一切都让她迅速回忆起了他的名字。 “凤君?” 脱口而出后就意识到了不妥,感到后悔,却已经晚了。 但这个不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称呼并没有引起凤长太郎的注意。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朝不远处满脸惊愕的陌生女人露出和气的笑容,并礼貌地向她致以日常问候:“感觉好点了吗,藤川小姐?”说完,又像是心虚似地补充了一句,“啊,很抱歉我擅自看了您的信件,就摆在外面的餐桌上,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我发誓我没有偷看里面的内容……” 就连这谨小慎微,总是担心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态度都与另一段记忆中少年时期的凤长太郎如出一辙。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已经心平气和地坐在餐座旁,衣冠整洁,面对两份凤根据冰箱内存货准备的早餐,共同回顾昨晚后半夜发生的事。 这让藤川凉感到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作为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相遇的陌路人,即使脑海中还残存着另一段时空中留下的关于对方的记忆,但如果把凤换作除他之外的任意人选:忍足、宍户、向日、芥川甚至最为熟悉的迹部,她一定会感到局促,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镇定。而热情率真,总是不自觉流露出温和笑意的凤长太郎仿佛天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帮助和体贴简直是他的本能。 当他注视着她,用一种坦然真挚的语气详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藤川凉觉得,她可以无条件地相信对方的每一句话。 “当时我刚结束加班,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经过纪尾井町附近时,遇见了站在路边的藤川小姐你。”凤把双臂搁在桌上,耐心地说:“因为红灯的关系我在路口停车,没过多久就看见你向我走过来。你误以为我是应招停车的计程车司机,拉开车门坐下,然后告诉我你的目的地址。你喝醉了,神志不怎么清醒,一直朝着窗外说胡话,我听不清楚,无论问你什么都得不到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时绿灯亮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开。” “我全都不记得了。”藤川凉感到尴尬极了,这简直是最糟糕的偶遇,难以想象她居然在凤的面前丢脸。 “这没什么关系。”凤大度地笑了,“但话说回来,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的名字。我只在路上提过一次,还以为你早就忘了。” “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藤川凉敷衍地带过了这个话题,“请你继续说下去!” “好的。”凤点了点头,接着说:“其实……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原本我想帮你改搭计程车,但那时已经很晚了,你告诉我的地址又在横滨,从千代田开车去有一段距离。我担心让你独自回家不安全,就直接把你送了回来。钥匙包一直被你抓在手上,所以很容易地开门进来了。到家后你有吐过,”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藤川凉已经绝望地用手遮住了脸,“情况不怎么好。我的姐姐曾经跟我提过,说人在醉酒的时候很容易因为呕吐物窒息。我不敢走开,就一直留到了现在,但愿你不会觉得我这样做太鲁莽。” “当然不会,”藤川凉唯恐她消极的态度伤害到善良的凤,连忙对他说,“真的很感谢你!” 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凤长太郎无疑就是她在另一段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他们的形象在两段时空中发生了交叠。对于从学生时代起就积极向身边所有人传递自己的善意帮助,即使屡次遭到误解也从不退缩的凤而言,面对一个陌生人作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有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在凤的哲学下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短暂的交谈后,凤披上外套起身告辞。他走得太匆忙,藤川凉甚至还没有想好该怎样报答他。 “很抱歉我得走了。我还有傍晚的航班要赶,所以现在必须回家一趟收拾行李。” “旅行还是工作?去哪里?” “当然是工作。”凤笑着说,“去伦敦。” Chapter 83昨日重现〔下〕 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是会为他的声音屏息,为他的问候雀跃,还是对他在某一时刻的某个简单的动作心悸不已? 这一切因人而异。对藤川凉而言,唤醒这份心情的密码,是气味。 藤川凉的初恋发生在国小三年级。开始和结束都不甚明了的单恋,对象是每周末与她结伴上书法学校的一个姓北原的男孩。如今十几年过去,藤川凉早就忘了北原的名字和脸,却唯独对他身上时常散发出的某种混合着洗涤剂和水果软糖的香味记忆深刻。 并不是因为记忆中的气味多么迷人芬芳,而是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无论藤川凉走到哪里,她总能从空气中嗅到这股味道。 清晨幽静的通学路、傍晚拥挤的电车车厢、节假日永远热闹的商店、潮水涨落的海岸、开阔的郊外平原、甚至藤川凉自己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北原的味道,挥之不去,仿佛他存在于藤川凉生活的每个角落,尽管事实上他并不在任何地方。 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青涩时光。他们性格相近,彼此有着说不完的话,相处的时间总嫌太少。那也是一段比与柳生的感情更早发生的、人生真正的初恋。但那时他们太年幼,还不到琢摩友情和感情界限的年纪。直到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怦然心动。 三年后他们考入国中,开始走上不同的路:藤川凉念立海大附属,古老著名的私立学校,同时在课余时间练习西洋剑;而北原去了临市的公立男校,开始打工和夜不归宿,时常为了改装摩托车的费用发愁。 起初他们依然会在周末见面,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并装作对对方的生活感兴趣。但越来越乏味的交谈使他们无法继续演下去。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国一结束前的某个平凡的早晨,当藤川凉走在学校沿海建造的通学路上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北原,而她一点都不想念他。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闻到过北原身上的味道。 回忆的另一端储存着柳生的味道。与北原的气味不同,柳生的气味更温柔也更让人安心。藤川凉难以准确描述那种气味:图书馆里泛黄的书页,夏日清爽的番石榴汽水,四月雨后的水珠,嫩芽与泥土,壁炉里的木屑,清晨的浓缩黑咖啡,将这些复杂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就成了她记忆中的柳生。 人们总说动物靠气味寻找配偶,人又何尝不是? 曾经的藤川凉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早在她与柳生分手之前,这种气味就已经消失了。它源自本能,通常随着喜欢与爱的心情出现,最终随着感情的终结消散。难以用科学解释,却又合乎情理。 而现在,当她跟随急于离开的凤一同下楼时,室外十月的风里带来了另一种熟悉又特别的味道:若隐若现的复杂香调,混合着植物,酒精和一点冬天的气息,好闻却不属于市面可见的任何一种香水。在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她曾经每天被这种气息包围。 那是迹部身上的味道。 人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存在感会变得无限大。她明白她在想念他,也一点都不想回避这份心情。 其实她也逃避不了。即使回到了另一段时间,她的身边依然环绕着迹部的影子,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她气味主人的存在:凤带来的报纸副版,迹部的名字赫然在目;早间新闻中有迹部家商会的出现,尽管只维持了短暂的瞬间;手机里储存着的,是不知是出于哪种心情瞒着森田偷偷拍下的铜像照片。 藤川凉仔细检查了凤的副驾驶座,确定自己昨晚并没有吐在车上后才与凤道别。临别前他们互递名片,约好在凤结束工作回东京后再聚,以表她对他的谢意。 意料之中,她又一次在凤的名片上看见了迹部家商会的会徽。 “藤川小姐在筑波健康工作?”凤大致浏览了藤川凉名片上的信息,略带诧异地说,“真是凑巧,家父曾经替筑波健康代理过一起诉讼。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但我刚刚离职,所以正在假期中。很抱歉给了你一张无效的旧名片。”藤川凉笑着说,并没有对无业的身份感到不适。同时她扫了一眼凤名片上的头衔,对他说:“话说回来,凤先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在迹部商会担任法律顾问,真是非常了不起。” “并没有,藤川小姐过奖了。”凤谦和而诚恳地说,“不瞒你说,我念法律只是为了子承父业,其实谈不上有太多兴趣。所以从法学院毕业时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未来能够做什么。我不愿依靠父亲,但我又太年轻,缺乏经验,因此也没有自立门户的可能。正当我打算去大型事务所碰碰运气时,迹部先生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工作,以顾问团一员的身份。我很幸运。迹部先生是我的学长,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一直都十分照顾身边的所有朋友。” 藤川凉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不仅为风对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敞开心扉感到意外,也会迹部令人熟悉的行事作风感到理所当然。 凤的行程不允许他们再有更多交谈,而他那高压且快节奏的工作生活更让他所保持的那颗正直善良的心显得格外珍贵。藤川凉站在街角,目送他的车远去。随着目光的延伸,近处神态温柔、手提购物袋的家庭主妇,卧在便利店门前、等待主人归来的大型宠物犬,某间民居门前三两成群、大声商量去哪里打发时间的小学生,街边花园的沙地和葱郁茂盛的树林,以及道路尽头热闹繁忙的电器行,秋日早晨的阳光为目光所及的平凡的一切镀上温柔的浅金。 即使离开了近三年,但对藤川凉而言,比起东京,横滨这座城市才更令她有一种归属感。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无论过去三年里经历的一切是真实或是幻觉,现在都已经到了梦醒的时刻。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提醒着她,与凤的相遇是一次巧合,也可能是一种来自命运的奇妙暗示。她依然能够从目前所处的世界中寻找与十年前那个世界的联系,同样的人行走在不同的时间线里,百转千回,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聚或错过。 藤川凉权衡再三,作出了选择。 “我从没听说过你在那里有特别好的朋友。”树对她推迟美国之行,临时改道英国的决定感到不解,“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说真的,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藤川凉早有准备,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他。 再次踏上苏格兰的土地时,藤川凉并没有预先想到的那样激动或伤感。事实上她平静极了,就像个普通的外国旅客。她在网上向当地人租到了一间公寓,设施齐全,坐落在与迹部家庄园相邻的那个悬崖上的郡。公寓的主人恰巧要去法国探亲一阵子,因此正巧能让藤川凉入住三周。 那是个好脾气的中年妇人,未婚,终年与两只猫为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她们在她出发去法国前在公寓碰面,她将她的家、车与猫一起托付给了这位来自远东的异乡人,告诉她家居品的摆放位置,需要注意、不能随便触碰的古董茶具,每天给猫喂食的时间,附近的市场、酒吧、加油站和其他生活设施,以及一些知名或是值得一去的旅游景点。 藤川凉认真地听着,不时在地图上作记号。女主人家的两只猫趴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一只在打瞌睡,另一只调皮地用前爪拨拉她的衣角。 三周的假期安宁又闲适,只是天气比起横滨阴冷不少,并时不时下雨。就连女主人都曾经疑惑,藤川凉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前来旅行,但藤川凉没有正面回答,她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每天早晨藤川凉都会开车出门,偶尔也会带上两只精力过剩的猫。她横穿小镇,沿着悬崖后的路往前开,穿过树林,桥梁,湖泊,山坡和一个又一个的小镇,沿途阅尽风景,似乎是想从中捡拾一些留在十年前那个冬天的回忆碎片。 她并没有去刻意寻找迹部家的庄园,因为她并不奢望能在这里与他巧遇,也可以预料庄园周围戒备森严,防止陌生人进入。只是在一个傍晚她偶然路过了坐落着迹部曾就读的学校的那个山谷。那是个美丽的傍晚,空气湿润清新,竟意外地没有下雨。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远处山峦间残存的太阳光线像一道撕裂的伤口,空中漂浮着貂子皮似的云朵,灰扑扑的,轻盈而柔软,顺着风向朝悬崖的方向靠拢。 藤川凉在山坡旁停车。从她所处的地方向下看去,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与十年前的那个冬季如出一辙,仿佛昨日重现。那些年轻的男孩们在校园里奔跑走动。他们穿统一的高级山羊绒制服,浑身散发着新鲜的朝气。而在他们的背后,巍峨的古堡校舍耸立在那里,任绿色藤蔓在它的身上肆意爬行。十年甚至是更久的岁月都不会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时间在这片土地上似乎失去了效力。 迎面而来的冷风里混杂着那熟悉的,不该存在在这里的味道。她踩下离合器,继续往前开。副驾驶座上的两只猫正在打闹。它们的皮毛互相摩擦,似乎在厮打又似乎在亲吻。 通往山坡另一头的两条岔路让她踌躇了一瞬。在前往另一片湖泊或是前往迹部家墓园的这道选择题中,她的心倾向了后者。 附近没有花店,因此她只能随意采摘了一些野花。这个季节已经没有玫瑰,只有蓝钟花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鲜艳野花在树林间绽放。藤川凉用猫脖子上的红丝带把它们捆在一起,然后放在了后车座上。 如她所料,守墓人在藤川凉靠近墓园大门时阻止了她。他很年轻,有苍白的皮肤和一头红头发,并不是藤川凉回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耳背老人。藤川凉并不确定是因为老人已经去世,或是两段不同时间中常见的无序和错位性。 “这里是私人墓园,很抱歉你不能进去。”他用冰冷客气的语调说,同时打量了藤川凉手里的野花束。 “我是迹部先生的朋友。”藤川凉对他说。她明白她不在撒谎,但毫无疑问在这个时间点里,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红头发的守墓人打量着她,浅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他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琢磨这句话的可信度,但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我很抱歉,”他依然用不带起伏的语气说,“迹部先生并没有事先告诉我会有朋友过来,因此我不能擅自作决定,希望你能够理解。” 藤川凉无奈地妥协了,她既能够理解他的立场,也确实不能够解释自己进入墓园的目的。她将花留在墓园的铁门前,与守墓人道别后离开。走出几步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树依然在生长,那些墓碑依旧在伫立。只是回忆中那个在母亲墓前跪下的十八岁少年已经离开,到了遥远的、她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对她说些什么。”那一年的迹部曾经这样提及他的母亲。 而对如今的藤川凉而言,即使他们再次相遇,她也不知道能够对他说些什么。 又来了,那种气味。藤川凉屏住呼吸,却依然躲不过它的存在。 困在车里的猫咪们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它们灵活地爬上车座,拍打车窗,开始用叫声吸引她的注意,附近树林里的似乎栖鸟被它们的叫声惊扰了,纷纷扑腾着翅膀离开,留下一阵回旋的鸟鸣。这些声音和风声及树叶摩擦声混合在一起,缭绕在黄昏的墓园上空,就像是一首悲伤哀婉的歌。 Chapter 84吉光片羽〔上〕 暮色四合时藤川凉踏上归途。她打开车窗,任凭湿润的夜风拂过脸颊。车载电台里播放着一首悲伤的歌,但藤川凉的内心却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难过。 她感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个追寻过去的神圣仪式:从东京到苏格兰,从冰帝学园到山坡上的墓园,一路捡拾的回忆碎片并没有让她在悲伤中沉溺,反倒给了她重新上路的力量。她缅怀那段虚幻又真实存在的时光,因为它为她十七岁那年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赋予了新的定义。而如今,当回忆定格在最美的时候,几度彷徨和失落后她意识到,是时候正视眼前的世界,将那些难以割舍的回忆,那些遗憾与来不及说清的情絮一同埋葬,向前迈出新的一步了。 或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也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但无论如何,那都会是一段与回忆无关的,崭新的故事。 藤川凉专心地想着,没有留意到刚刚朝她迎面驶来,与她擦身而过的那辆熟悉的黑色古董车头上,那枚醒目的迹部家标志。 她在这座小镇安然度过了剩余的假期,在与当地人的交谈中也听闻了不少山谷那头迹部家庄园的传说。这里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庄园领土的辽阔与庄园主的富足和慷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甚至向藤川凉描述了二十多年前庄园主独子出生时的盛况:少有的晴朗秋日,颜色饱满的蓝天。漫山遍野的金黄色树叶,宛如童话故事般的露天宴会,以及神圣的受洗仪式。那一天实在太美好,空气里弥漫着花香,也掺杂着食物和甘甜的酒味。人们的谈笑与乐手们带来的歌声琴声混合在一起,仿佛一条蜿蜒的河流,盘旋在庄园上空。 藤川凉安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看见清晰的画面。 她最终在秋季结束前回到横滨,开始为回归后的新生活做打算。命运在此时又一次推波助澜:藤川凉经由好友的推荐得到了一份欧洲珠宝品牌售后经理的工作,薪资颇丰,待遇也很好。只是办公点并不在横滨,而在千里之外的东京千代田区。 东京,又是东京,这座熟悉又陌生,充满了奇妙魔力的城市。 时间的游戏曾将她引去那里,为她的手脚绑上红线,线的那头连着她在这座城市的牵挂和羁绊。游戏曾经一度终止,仿佛是时间游戏的掌控者厌倦了藤川凉选择的支线,于是在她短暂的睡梦中抹消一切存档,解开她指尖的红线,然后将不知所措的她送回十年后的原点。但在签订合同的那天,当藤川凉坐在公司摩天楼三十一层的hr办公室,望着窗外相比十年前更加美丽繁忙的东京,她意识到即使她不再是时间的傀儡,也依然愿意重新回到这个游戏中去——时间轴是十年后的现在,她将在同一片土地选择一条新的支线,开始一段崭新且充满希望的生活。 这样想着,她抬笔在一式三份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定下工作后,藤川凉开始在东京寻找新的住处。东京房源紧张,租金也高得吓人。但所幸离新年入职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她可以静下心慢慢挑选。十一月末的一个午后,当藤川凉在中介人的陪同下拜访吉祥寺附近的一间内饰考究的公寓时,来自母亲的一通电话打断了她与房东的交谈。 “藤川小姐,你还好吧?” 挂断电话后的藤川凉明显脸色不佳。中介小心翼翼地端详,揣测,最后还是决定以保守的方式发问。 “谢谢,我很好。” 回答他的是前一秒还心情绝佳的看房人含糊的答复和勉强的笑容。 藤川凉以最快的速度告别中介,然后搭计程车前往位于东京近郊的某间私人病院。半小时不到的路途中,她始终都在不停地回味和思考。 她回味着刚刚从母亲的电话里得知的消息:藤川勘九郎,这位在二十五岁的藤川凉的记忆中,与她们四口之家从未有过联系,只存在于报纸和电视新闻中的祖父,前不久因为意外跌倒,入院几周后病情急转直下,最终在这天清早极短的清醒时间里放下了多年来的骄傲和固执,对身边的人留下口信,希望能看至今已经十几年未见的长子一家最后一面。对于藤川凉的父亲而言,即使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少不便明说的积怨与冲突,但此时此刻对于老人在弥留时刻的最后恳请,他自然无法忍心拒绝。现在他们正在驱车从横滨前往东京的途中,而就连远在波士顿的树,也将向公司请假回日本一周。 另一边,藤川凉也在思考着自己当前的境遇和即将面对的一切。十年前的她在阴差阳错间走进了这个曾经被她的父亲视作禁忌的家族。她熟悉藤川家在东京的一切:公馆的构造,氏族的关系,稀奇古怪的家规礼仪,更包括病床上的老人与必然会在医院碰面的堂兄律,甚至还会有与藤川家关系亲密,她以为今生不会再轻易碰见的迹部景吾。 藤川凉的心跳在最后那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骤然加速。她并不是个善于掩藏情绪的天生的演员。但她明白这将是她人生中的一道坎。她可以努力伪装成一个谦和疏离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跨过它,然后重新回归自己选择的新生活;又或者…… “就在这里,小姐,我们已经到了。请问您是用现金还是银行卡?”计程车司机的声音打断了藤川凉进一步的思考。 “现金,谢谢你。” 走下计程车后,眼前出现的是一间依山而建的私人病院。如果没有入口处的标志指引,藤川凉或许会认为这又是一片占据整个山坡的,气派的私家花园。 红枫,梧桐,银杏。这些时常出现在秋日物语中的植被如云朵般将病院西洋风格的白色建筑包裹在中间。或许是冬季来临的关系,天空灰蒙蒙的,云朵互相堆积着,显得有些压抑。但偶尔,当云层随风耸动,裂开一条缝隙时,大片阳光会慷慨地从那里漏下来,为世间万物笼上柔和的颜色。 这是大自然在这个深秋午后的温暖馈赠。仅仅是看着,仿佛连心中的阴霾都被驱走了一般。 藤川凉不打算在缺少父母陪同的情况下独自进入病房,去面对那些来自在她二十五岁世界中“陌生人们”的探究视线,她并不觉得自己胆小或是懦弱,只是单纯不想去忍受那样的尴尬。因此她在离病房不远处一片灌木丛边的长椅上坐下,打算耐心等待父母的到来。 她很快留意到,与她正对的另一条长椅上,那个正在点烟的,面容熟悉的年轻男人。 Chapter 84吉光片羽〔下〕 依然苍白的面色,依然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帝显然对他过分仁慈,因此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就连他神情中自然流露出的那几分刻薄,也与藤川凉记忆中的森田彰久如出一辙。此刻他正神情涣散地抽着烟,像缺水的金鱼一样吞云吐雾,偶尔也会盯着烟盒上的英文字母发呆,看起来十分无聊。 藤川凉的目光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于陌生人的注视。 双方相隔不到两米的距离,时间仿佛停滞,四周除了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外静谧地让人害怕。尽管藤川凉明白这样的注视并不礼貌,却无法说服自己挪开锁定在森田彰久身上的目光。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平安夜,眼前的黑发男人曾像骑士一般从天而降,引领他与等待在公寓楼前雪地中的迹部相遇,为她仓皇的逃亡之旅画上一枚温柔的休止符。她一直欠他一句真挚的感谢,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十年后的世界,身为一个从未与他谋面的陌路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而在下一秒,来自头顶上方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阿彰,麻烦过来一下。” 藤川凉感到背脊僵硬。即使不需要抬头,她也能够确定,那是律的声音。 或许是声音的出现将森田彰久游离的意识带回现实。他弹了弹烟灰,仰头向藤川凉背后那栋建筑物的上层望去,但视线却在经由藤川凉脸庞的同时停了下来。此刻他终于慷慨地将目光投向对面注视他良久的陌生女人的脸。短暂的迟疑后他站起身,径直走向了她。 “藤川小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却准确地识别出了她的身份。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藤川凉注视着森田彰久的双眼,点了点头表示对猜测的认可。然后她站起来,抚平连衣裙上的褶皱,转身与森田一起微笑着看向倚在楼上窗前,表情中交织着惊讶和欣喜的律。 “好久不见,律。” 几分钟后,三人终于在病房背后一条僻静的走廊相遇。由于藤川勘九郎正在午睡,医生禁止任何人出入病房,因此前来探视的亲戚与下属多数也已经在午饭前后离开。而又因为是昂贵的私人病院的缘故,这里并没有收治过多患者。 走廊空荡荡的,每走一步都在四周荡起回声。阳光晒得落地窗玻璃发烫,成片的光晕在墙上随着云层聚散肆意攀爬,仿佛有生命的活物。 四周并没有让人不安的消毒水气味,这让藤川凉感到好受了些。 “我没有想到你依然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我时,你明明还是个婴儿,我以为你一定不会有那时候的记忆,更不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也很惊讶森田先生能够认出我。我们明明从来没有见过面。”藤川凉不慌不忙地将律的疑惑推给了身边的另一个人。 “我不至于辨认不出那么相似的两张脸之间的联系。”森田的目光懒洋洋的扫过面前并排而站的两人,简短地回应道。 其实藤川凉明白,事实上,出于各自的目的,他们三人都刻意隐瞒了一小部分真相。十年前的世界曾经告诉她,她与律在童年时代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而森田与律也因为藤川勘九郎的关照而对她的家庭与成长经历了如指掌。而她也自然不会告诉律和森田,在她的脑海深处至今储存着无数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回忆。影子般滑行的limo车,浅川的流光,冰帝学院礼堂中的演讲,平安夜的银勺撞击声,薄荷味的阿拉伯凉茶,飘散在空气中的英文歌词,还有更多。 他们都是自以为聪明的傻瓜,分别掌握着不对等的信息,即使意识到了不对劲,也并不打算深究。他们只是简单地享受着这温柔的重逢时刻。 藤川凉的父母在不久后赶到,同时抵达的还有律的父亲,也是藤川凉父亲的亲生兄弟。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年未见的陌生,而是自然平和地交谈着。曾经失去的二十多年相处仿佛只是弹指一瞬间。 她很快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如许多普通老年人经历过的那样,年事已高的藤川勘九郎在某个平凡的清晨跌倒在了花园里,在脑溢血的同时免疫系统也一并崩溃。虽然昂贵的治疗费用足够继续维持他的生命一阵子,但医院的诊断已经很明确:在最坏的情况下,他甚至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是一个伤感的,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结局。 藤川凉与父母在藤川勘九郎漫长睡眠之间的短暂清醒时光见到了他——所谓的清醒也不过只是药物侵蚀下的混沌。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听不清声音,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只能靠转动眼球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在分离已久的长子一家靠近病床时,藤川勘九郎的面部表情产生的明显的变化。藤川凉与她的父亲一起握住老人干瘪的手指。它们细而瘦弱,使不出任何力量,但藤川凉能感觉到他想要抓住他们。这个一生驰骋商场,被誉为铁石心肠的硬汉在经历所有辉煌后终于到了弥留之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皮肤皱巴巴的老婴儿。 藤川凉俯身看向藤川勘九郎的肌肤松弛,布满老人斑的脸,这张脸不再像记忆中那样威严而充满威胁性,它太可怜也太无害。任何人——藤川凉相信,即使是他的父亲,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对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有任何苛责。 所有曾经的怨与恨,在这一刻不得不烟消云散,只剩下曾经的美好回忆,那些从未磨灭的吉光片羽。 藤川勘九郎最终在这一年的初雪来临时在睡梦中过世。他走得很安详,面色平静,曾经遭受的病痛仿佛只是幻觉。 或许是为了和分离多年的亲人相处更久一些,藤川勘九郎几乎是凭着自身的意志为自己争取到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而当他过世的消息从医院传来时,他的家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和惊讶。 其实早在几周前,他们已经开始遵循医生的建议为老人准备葬礼,因此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 藤川凉的父辈包揽了葬礼的多数准备工作,律和临时从波士顿赶回东京的树也同手下一起四处洽谈,寻找合适的寺庙,颂经人和入殓师。相比之下,藤川凉的工作就要简单的多。她只需要按照宾客们的回函统计即将在一周后出席守夜和葬礼的人数,然后将最终名单交给两位女性长辈来安排座席。 她毫不意外地在名单上看到了迹部的名字。他的回函似乎是亲笔所写,字迹工整,又带着些英文字母的圆滑,纸面上似乎被撒了些香水,散发着淡淡的马鞭草薄荷香味。他在信中用简短又不失礼仪的语句解释道,他由于公务原因需要在葬礼当天清晨赶往国外,因此只能参加葬礼前夜的守夜仪式。 藤川凉握着这页纸反复看了很久,但并没有感到心跳加速或手指颤抖。 从得知藤川勘九郎入院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定会与迹部相遇,这场单方面的重逢可以发生在任何场合:医院走廊,藤川家公馆,制定葬礼计划的家庭会议,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当然,最可能的还是在藤川勘九郎的守夜礼现场。 藤川凉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相遇的场景细节:守夜仪式大厅外的接待处,透过木门能看见天空中粘连的灰色云朵和云朵间隙里透出的温柔月光。迹部伴随着大厅内众人的低声交谈与窗外淅淅沥沥的冬雨声走进房间。二十五岁的他身穿黑色正装而二十五岁的藤川凉全身由黑色和服包裹。她褐色的头发盘在脑后,点缀以新鲜的白色山茶。 他说:节哀顺变。 她垂下眼睑:请往这边走,迹部先生。 没有任何寒暄。他们神情肃穆,如同陌路人般彬彬有礼地交谈。 而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日期。重逢的倒计时就此开始,可当终点迫近时,她却已经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慌张和焦虑。 藤川凉想,时间或许真的已经治愈,也扼杀了一切。 这时她已经顺利搬到东京,开始了在新公司的培训。事实上,藤川凉并没有定下之前访问过的任何一间住处,而是直接入住了藤川家在港白金空置的一间高级公寓。 或许是凑巧,那恰恰正是十年前的律在出发去欧洲工作前,向藤川凉建议的那间他曾居住过的公寓。十年前的藤川凉没有答应,最终被永远困在了苏格兰高地的鹅毛大雪中。而十年后的藤川凉则选择了欣然接受,以此作为新生活的一个起点。 从公寓阳台上能看见东京都的夜景。那些灯光如同镶在夜空中的钻石,价值连城,却只有站在高处的人才有资格观赏。 而藤川凉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凤的缘故,她与迹部的重逢竟会提前到来。 Chapter 86轻闭双眼〔上〕 自从与凤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面之缘后,藤川凉几乎再也没有想起过他。他们都是忙碌的成年人。凤忙于工作,往返于东京和伦敦之间。而藤川凉则是忙于旅行,工作,乔迁,以及更多复杂的家庭事务。尽管他们保有各自的联系方式,却从来没有联系过,甚至连只字片语的问候邮件都没有。 藤川凉原本以为,短暂的萍水相逢后,她和凤早已重新融进了这座城市的人群里,像掉进大海的水珠一样消失不见。 因此,当凤在藤川勘九郎守夜前的某天与藤川凉再次偶遇,并友好地向她邀约时,她的惊讶并不亚于迹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他记得关于她的一切。 那是新年前夕一个普通的工作日。自从这年的第一场雪后,天气持续转冷,甚至冷过藤川凉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冬天。每天早晨藤川凉起床时,总能看见覆在玻璃窗上的白色雾气。窗的背后是正在苏醒的城市和不远处的东京湾。 那天藤川凉恰巧去品牌旗下位于中央区银座附近的一家门店检查店面布置和产品陈列,顺便同店方一起清算年度售后服务中收到的瑕疵和损坏品。由于工作量巨大的关系,他们直到将近夜晚九点才正式收工。店内的员工们想要庆祝,于是店长城野直贵便提议所有人一起去附近一间大人气的荞麦面店兼居酒屋,原因是他大学时期曾在那家店打过两年工,因此对那里美味的食物和慷慨的老板都十分熟悉。 店员们纷纷表示赞同,而刚刚入职一个多月的藤川凉也自然不能拒绝这个能与新同事们相熟的机会。 居酒屋离门店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坐落在商业区主干道外一条容易被人忽略的小巷,店面也并不起眼,一扇黑黝黝的铁门,两边的墙上布满夸张的涂鸦,如果不是城野推荐,恐怕难以发现它的存在。进入铁门后又是一条大约三人宽的露天走道,藤川凉被夹在两个热烈交谈着的年轻女店员中间往前走,一边好奇地望着四周。只见常青植被在走道两侧形成了一面天然的绿色屏障,成串的淡黄色小灯悬挂其间,闪闪烁烁指向走道尽头的居酒屋,仿佛一条光的隧道。 掀开隧道尽头那面绘有海浪的门帘,室内明亮的光线,温暖的空气和诱人的食物香味一起迎面扑来。 居酒屋内已经坐满了成群结队的公司职员,不少醉醺醺的中年上班族正在大声聊着天,气氛如城野所说的那样高涨。藤川凉一行人幸运地占据了开放式炉端烧旁仅剩的一张桌子,不久之后,各式各样的酒和食物就迅速占满了整个桌面。 藤川凉作为新人被围坐在中间,她为自己点了蜜桃味的啤酒和一些下酒菜,同时耐心回答新同事们出于好奇而抛出的每一个问题:她曾经的学习和工作经历,转行的原因,对东京生活的习惯程度,以及一些个人问题。 以说服并满足客户的销售为日常工作的店员们个个都是天生的聊天高手,藤川凉很快就顺利地融入了他们。 “藤川小姐在藤泽长大吗?”一个与她年纪相仿,名叫芹泽的女店员问她,“真凑巧,我也出生在藤泽,不过幼稚园时就搬来了东京。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见过面!” 芹泽说着,打开手机地图向藤川凉展示自家所在的区域。藤川凉也好奇地探过头张望。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街道所在的区域名称,背后响起的一个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藤川小姐?” 她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与她仅仅相隔一桌人的地方,许久不见的凤长太郎正站在桌旁向她挥着手。“我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藤川小姐,真是太巧了!”凤满面笑容,以在嘈杂的环境内足够让藤川凉听清的开朗语调大声说。他穿着灰色的衬衫,领带微微解开,被环绕在五,六个与他年纪相仿,打扮相近的年轻人间,脸因为酒精的原因红红的,显然也是工作后的应酬。 “那边的是藤川小姐的朋友吗?”城野笑着问她,“我记得你才刚刚说过在东京没什么认识的人呢。” “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朋友。”藤川凉无法在短时间内解释她和凤的相遇,因此只能简单地回答。 她也站起身,露出笑容向凤挥了挥手,但对方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居然越过人群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抱歉,我失陪一会儿……” 藤川凉不得不离开包围着她的同事们,在众人的目光打量下示意凤一起坐在了吧台前刚刚空出的两人座上。 “真的很抱歉,我上个月忙于工作,昨天才回东京,所以一直没能联系藤川小姐。”凤为自己点了一杯生啤,又为藤川凉点了纪州绿茶梅酒,然后用道歉为他们的交谈开场。这依然是藤川凉记忆中的凤,心地纯洁善良,总是无理由的把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哪怕有时根本不是他的错。“但我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再遇见你。这次也是和朋友们的聚会吗?” “是和同事,”藤川凉端起酒杯,同时把酒钱留在桌上,“我也很抱歉一直没有联系你,明明是我允诺要在再次来东京时向你道谢的。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开始在东京工作,当然也已经搬家到了这里。真的很抱歉一直没有联系你,所以今晚的酒请让我来请!” 她反复说着道歉的话,又执意将凤推还给她的两个人的酒钱推了回去,终于看见凤脸上内疚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两人间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藤川凉记得,国中时代的凤并不是一个擅于和女□□谈的人。他总是很害羞,说话时小心翼翼,过于温柔,似乎害怕伤害到别人。而如今的凤或许是经过了成长和社会的历练,变得更加自信稳重。他先问起藤川凉在东京的生活和工作,随后提起了自己上个月在海外工作中的见闻。当他谈及从伦敦搭直升机前往苏格兰南部的途中所经历的风暴时,藤川凉不禁打断了他。因为凤所提及的前往苏格兰的时间,与她独自徘徊在迹部故乡的那两周恰好吻合。 “我以为你只去了伦敦。”她试着打探,“凤君的工作还真是忙碌啊。” “当然不止是伦敦。”凤苦笑着说,顺便喝了一口酒,“最初是伦敦,停留一星期后去了法兰克福和巴黎。回到伦敦后不久又接到了来自上级的前往苏格兰的请求。我记得曾经向你提过我的上级,迹部先生,也是我学生时代尊敬的学长。” “迹部先生约你在那里见面?我从不知道那么荒凉的地方能有什么商机。”藤川凉装作不经意地打趣道,但在凤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指正紧紧抠着座位上的皮垫。 “其实不完全算是公事。迹部先生在苏格兰出生,我只是去协助处理一些家务事。但很抱歉我不能透露太多我的工作内容……”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藤川凉想。从东京到苏格兰,甚至仅仅隔着庄园的大门,她和迹部之间的距离曾经是那么近,却从来没有相见。这或许是命运的玩笑。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用筷子戳着眼前散发着灼人香味的鮪鱼串和牛肉山葵烧。 同事们打探的目光让藤川凉有些不自在,因此在结束那杯梅酒后,她便与凤道别,回到公司的聚会中去。而就在临走前,凤主动向她提出了邀约。 “其实我也刚刚搬家,在世田古区五丁目附近,”凤说,“这周末我会邀请一些朋友办一个乔迁派对,如果藤川小姐不嫌弃的话,请一定要来参加。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所以邀请的客人大多还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大家都是非常正直友好的人,他们各自也都会带一些相熟的朋友们来,所以请藤川小姐不必担心。” 凤的神情过于诚恳,使藤川凉无法拒绝,“好的,我一定会去”。她微笑着说。 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自己在凤的派对上可能会遇见哪些人——他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忍足,向日,芥川,宍户,以及……迹部。但几个月来的新生活已经让她逐渐适应了25岁的藤川凉的身份,无论遇见谁,她所要做的,只是忘记过去的一切,扮演好当前的自己。 周六傍晚,藤川凉在家附近的洋酒铺买了一瓶rosé d\anjou,又嘱咐店家加以包装,作为给凤的乔迁礼物,然后便如约前往凤新入住的高级公寓楼。 这年冬天的第二场雪在这个夜晚如期而至。从午后开始,指甲盖大小的雪花便慢慢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并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越来越大。因此当藤川凉出门时,尽管屋子里面由于暖气的缘故十分温暖,但外面却是天寒地冻,冷风刺骨。街边的自动贩售机,便利店门前的自行车,商业区暂停作业的工程车,以及肆意切割视野中的天空的电线上都被不断飘落的雪花笼罩着。隆冬的天色总是黑得很早,夕阳在六点前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唯有灯光点亮这座城市。藤川凉裹在厚厚的灰色外套里,用围巾挡住嘴,在雪地中慢慢往电车站的方向走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潜行在夜色中的灰猫。 她毫不费力地凭借地址找到了凤的公寓。从外观看,这栋高级公寓与藤川凉在港白金所住的公寓不相上下,租金一定高得惊人。她在入口屋檐下抖落大衣与头发上的雪,穿过自动门后进入公寓底楼的大堂,然后根据门禁系统上新更换的名牌按下了凤的姓氏。 片刻的寂静后,门禁系统的通话被接通。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从扬声器中传来。 “您好,这里是凤家,请问您是哪位?” 那并不是凤的声音,但却使藤川凉感到莫名地熟悉。她环顾四周,仰头张望,因为她相信这栋公寓楼的门禁必然有着可视系统,而摄像头就隐藏在她周围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事实证明藤川凉的判断十分准确。只听电话那头的男声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紧接着追问道: “啊,请问……你是藤川吗?快请进!” 门锁打开的那一瞬间,藤川凉诧异地意识到,那竟是她与柳生共同的国中同学,幸村精市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最后出场的是村哥,但下章开始大爷会出场,并且会章章出场 Chapter 87轻闭双眼〔中〕 二十五岁的藤川凉的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幸村精市还是在高中最后的那个暑假。仲夏之夜的海滩,这群来自立海大附属高校的十七八岁的年轻高中生们围坐在沙滩上。远处是温柔起伏的大海和闪烁着的船灯,近处则是篝火映照下的同伴们热烈交谈的笑脸。 再过几个月,他们中的多数将一起进入立海大就读,而人群中的少数则会前往别的地方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虽然不到法律规定的二十岁饮酒年龄,但在店家默许的情况下,来年春天就将毕业的他们已经能顺利买到酒。藤川凉的左边是不断被仁王灌着酒的柳生。他的脸微微泛红,眼镜被仁王摘掉,挂在微微解开的衬衫领口。头发也被抓得乱七八糟,让人简直认不出他来。柳生的嘴里不断嫌弃着仁王买来的覆盆子味啤酒,却依旧忍不住一口一口喝着。偶尔他还会学着仁王的熊本口音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笑话,那样子滑稽又好笑。 藤川凉没空理他们,十七岁的她正在专心致志地与坐在她右边的好友野村江夏讨论新流行的服装品牌和电视节目。 又过了一会儿野村起身去上厕所,藤川凉右边的位置就此空出。 边上的柳生和仁王闹得更厉害了,他们高涨的情绪感染到了周围的人,连丸井和另一些网球球部的后辈们都加入了进去,一群人全都喝得醉醺醺的,跟过冬的仓鼠一样叠成一团,甚至还唱一些难听又走调的歌。 藤川凉唯恐被他们误伤,只能往边上的空位挪了挪。 “抱歉,我能坐在这里吗?” 她的手臂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腿。藤川凉仰起头,提着长颈酒瓶的幸村正朝她微笑。 “其实我是洋酒派。”顺势坐下的幸村看了一眼不远处以仁王和柳生为首的啤酒派,有些狡黠地说。他熟练地用开瓶器划开瓶口的铝箔纸,然后又迅速拔出了封口的软木瓶塞。“我很喜欢这个地区的muscat,只可惜我们没有和它相配的下酒菜。” 他说着,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脚边的薯片和粟米条。 “真厉害,我完全不懂酒呢。”藤川凉说。幸村给了她一次性纸杯,又往里倒了一点,“可以先试试看。”他说,“我曾经也不喜欢过甜的酒,觉得催吐,还是干一些的更好,不过现在已经慢慢改变想法了。” “我说幸村君,你只有十七岁,不要表现得像个经验丰富的酒鬼一样好吗!” 或许是酒精让人放松的原因,他们随着这个话题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在这个夜晚之前,藤川凉几乎从没和幸村单独说过话。她眼中的幸村亲切又充满疏离感。他是柳生与其他网球部成员们所敬重的部长,也是学园里兼具外貌和人格魅力的偶像,曾经遭遇的病痛仿佛只是英雄胸前的伤疤。 他总是对所有人报以微笑,但也极少有人能真正走近他的内心。 但在这个温暖的夏夜,藤川凉第一次感到幸村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在他们不过十来分钟的短暂交谈中,藤川凉并没有感到半分尴尬或无所适从。他们第一次交换互相的生活,藤川凉的童年,幸村由藤泽海岸开始的网球生涯,以及两人各自未来的打算。 “我会试着考取立海大的商学部。我一直都对市场营销方面很感兴趣,所以希望能朝这个方向努力。”藤川凉坦率地说,“你呢?我猜幸村君大概也会来商学部吧。” “我这么想过。”幸村说,“但在和父母商量过后,我发现海外求学的经历应该会更好,因此打算从后年起去巴黎念商科。所以呢,这其实是我在立海大附属的最后一学期了。从下学期初开始,我会转学去东京一所以外语课程见长的学校,集中训练几个月,来为明年在法国的预科做准备。”他平静地说着,刻意不去看藤川凉充满诧异的脸,“说实话,你还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呢。” 海滩的另一头,有人点燃了这个夜晚的第一颗烟花。空中巨大的炸裂声与映照海岸的微弱火光形成对比。藤川凉凝视着幸村的脸,意识到他即将远游。 公寓底楼大门打开的瞬间,这些回忆像夏日温柔的潮水那样涌入藤川凉的脑海。电梯将她送达凤的公寓门前,值得庆幸的是,最先出现的是凤带着笑意的脸。 “我很高兴你真的来了。”凤接过藤川凉递给他的酒,又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举手投足透着海外归来的味道,“不过没想到你居然和幸村君曾经是校友,世界还真是小啊。” 藤川凉将视线移向凤身后的幸村。那么多年过去,他令人安心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凤结束寒暄,主动将藤川凉的包和外套放进他的卧室,藤川凉则随着幸村走向客厅。她环顾四周,宾客里果然有不少来自冰帝学院的学生,也包括向日,宍户,芥川以及日吉之类的前网球部成员。但对于二十五岁的藤川凉而言,他们只是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于是她只是向周围看向她的人依次问好,然后收回视线,安心听幸村说话。 “我今年夏天刚刚回国,”幸村说,“但我只在神奈川停留了几天,然后就搬来了东京。行程很赶,所以并没有见太多人。不过我听说了你和柳生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了。”藤川凉说,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但话说回来,幸村君又是怎么和凤君熟识的?我记得你们从没在赛场上对战过。” 这时凤也回到了客厅。他搬了一个椅子,在藤川凉和幸村的面前坐下。“说来话长。”只见他加入对话,迅速夺回了故事的讲述权,“我高中毕业后去波士顿念书,大三时作为志愿者去南非,刚好遇见了在那里交流的幸村君。”他说着,微笑着看向幸村,“真的很凑巧,我们被分到同一栋公寓楼,第一天我就认出了幸村君,于是找机会主动和他说话,再后来我们就变成了朋友。” 酒杯空了又满,洋酒派的凤和幸村谈笑风生,藤川凉也始终保持着微笑,听幸村和凤讲述着他们在南非的经历:成群结队的野班马和大象,狂野的派对,广阔灿烂的星空,迷人的日出日落,以及隐秘在峡谷底部注满水的湖泊。他们纵身从二十米的高空跃下,扎入水面的瞬间仿佛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牵挂和忧愁。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六个月。”最后凤作了总结陈词。 之后他们又说起藤川凉和凤的相识。或许是酒精的缘故,藤川凉和凤争相发言,毫不吝啬地透露了各种细节。这个故事太过戏剧化,公寓里的所有人都涌向他们,随着两人的叙述笑得前仰后合。 “长太郎从学生时期就是这个样子了,总爱为别人操心,有时候也会给人添麻烦。”宍户捂着肚子大笑说,“但愿他没吓到藤川小姐你,不过下次碰见这样的情况,请不要理他,一定记得报警!” 包括风在内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只有藤川凉沉默不语。 我知道啊。藤川凉想。你们的过去,你们十六七岁时的生活,为了热爱着的网球拼尽一切的经历,我全部都知道。 乔迁派对的气氛因为他们的故事变得热烈。冰帝的学生开始说起凤在学生时期的事迹,而网球部的各位也不忘揶揄幸村与全国制霸失之交臂的经历。回忆拉近了众人的距离,就连作为局外人的藤川凉也顺利融入了他们。当她与“初次相遇”的日吉提起童年时期在道场训练时的尴尬经历,并引得如今正在经营道场的日吉忍不住发笑时,玄关处传来的门铃声引起了凤的注意。 “是迹部学长!”凤兴奋地小声说。同样的表情也很快浮现在了他周围的冰帝学生脸上。 藤川凉感到有些恍惚。她预感到了迹部的出现,但当意识到自己真的要面对他时,心跳还是经不住快了许多。就在她酝酿着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已经在大楼底下的迹部时,幸村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考。 “我要去抽烟,你要一起过来透透气吗?”他指着紧闭的露台玻璃门,似乎并没有听见凤刚刚说的话。 如果是从前的藤川凉,她一定会迅速跟上,与幸村一起躲在玻璃门的那头,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装作没有看见迹部的出现。但现在的她不会这么做。“当然,”她望着玻璃门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笑着说,“但凤君说迹部君马上就到了,幸村君不如先和迹部君打声招呼?他可是你学生时代的重要对手。” “也是。”幸村回答。 迹部的出现很平淡。没有响指也没有欢呼,有的只是成年人特有的稳重和疲惫,唯一不变的恐怕是依旧跟在他身后的桦地。他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身材比记忆中十几岁的他更加健壮挺拔。浅色的头发变成了淡亚麻色,发梢还粘着些未化的雪花。他依次问候了网球部的各位以及熟识的冰帝学生,最后视线落在了刚结束交谈的藤川凉和幸村身上。 “是幸村啊。”他毫不意外地首先提到了幸村,“国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藤川凉忽然想起她在杂志上曾经读到的。这个世界中的迹部在国中毕业后便远赴伦敦,直到工作后才回到东京,如今过着往返于两地的生活。 “是啊,九年……哦,不,十年了。” 两人隔着藤川凉叙旧,说着这些年在伦敦和巴黎的生活。这样的气氛让她感到难堪。就在她想要顺势躲去厨房拿别的饮料时,凤挡住了她的去路。 “迹部先生,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朋友藤川小姐,她也曾经是立海大附属的学生。” 迹部的眼神在这个夜晚第一次投射到了藤川凉的身上。冰冷,灼热,质疑,刺痛,这些她都没有感觉到。迹部只是像所有生意场上的成年人那样,淡淡地打量了藤川凉几秒,然后径直向她伸出手。 “迹部景吾,请多指教。” 久违的,皮肤间的直接接触。迹部的手十分冰冷,但却有什么东西直击藤川凉的心脏。 “初次见面,我叫藤川……” 凉字还没说出口,迹部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仿佛是迫不及待的逃离。 Chapter 88轻闭双眼〔下〕 但在下一刻,原本松开的手又被迹部再一次握住。藤川凉刚刚吐出的“凉”字由于错愕戛然而止,尾音被抹杀在空气里,留下的只有无措和沉默。 “原来是藤川小姐啊,”迹部说,眼神柔软下来,“失礼了。长太郎向我提起过你的事,有趣的故事。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是一句出乎意料的问候。其实在迹部开口前,藤川凉曾经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可能,毕竟她的姓氏及和藤川律无比相似的容貌足以说明一切,同时在那段虚幻的回忆中,十七岁的迹部也告诉过她,他一直都在律的耳濡目染下知道她的存在。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曾在凤面前烂醉如泥,无法自理的藤川凉,竟然才是这个世界中初次见面的迹部对她的真实印象。 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成功唤起了凤的内疚,“藤川小姐,真是太抱歉了!我并不是刻意向迹部先生提起这件事的!”他不迭地说。 “别担心,不用在意,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藤川凉尽力安慰着凤,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曾经一度期待及幻想过的重逢,就这样淹没在了凤的道歉,其余人止不住的大笑声,以及迹部眼底若隐若现的笑意中。 藤川凉乐观地想,这样的情形其实并不算坏。 酒精温暖了血液,也舒缓了原本紧绷的神经。依然不断有人去室外抽烟,偶尔他们会忘记关闭移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花和烟草味灌入室内,让人在微醺带来的兴奋感中有了断断续续的清醒。 临近午夜的时候,藤川凉已经逐渐适应了迹部的存在。她自然地和凤的朋友们交谈,目光则越过人群,悄悄留意着不远处迹部的一举一动:他不怎么抽烟;他带着一贯的倨傲神情嫌弃忍足带来的红酒,却依然不断地喝着;他谈起工作,似乎很适应这样的高压生活,对忙碌的日程并不抱怨;他也谈到了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散发着阳光和青草香味的学生时代,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将全国大赛桂冠视为人生最高荣耀,在夏日的网球场上拼尽全力,愿望和目标简单纯粹。 那是迹部少年时最珍贵的时光。他沉浸在回忆里,在提起当时赛场上的盛况时,甚至模仿过去的自己打了一个响指,双眼如同阳光下的蔚蓝海面那样熠熠生辉。 藤川凉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十年前的少年迹部与如今近在咫尺的成年迹部,他们的影像在这一刻重叠。 从过去到未来,她的心为他而跳。 “唉唉,真怀念那个时候!”正在与藤川凉交谈的芥川也被迹部的响指吸引了注意,真诚而遗憾地感叹道,“我可是自从高校毕业后就不怎么打网球了呢。” “我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子承父业,经营着一所私立国小的宍户说,“虽然偶尔会和学校里的小鬼们玩玩,但也只是游戏而已,连运动都算不上。” 除了幸村,迹部和凤以外,在场其余人在离开学校后,都或多或少放弃了这项他们曾经无比热爱的运动,转而忙碌于各自的生活。凤的乔迁派对让他们再次聚到一起,迹部率先提起的网球话题也触动了不少人的恋旧情怀。不知是谁借着酒劲提议“来打一场社会人之间的成熟网球”吧!看似胡闹的计划竟得到了多数人的响应。 “太好了!”这种特别的重温旧梦方式让凤十分触动。他从卧室里取来自己的网球袋,快乐地宣布:“我刚好有四把球拍!” 而当藤川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聚集在离凤家不远的一片室外网球场入口,对着球场紧闭的大门面露难色。 雪已经在两小时前停下,地面上薄薄的积雪也早已融化成水。透过球场周围的铁网,能看见灯光投射在场地中央的零星水洼上,所形成的镜面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北面刮来的风绕着球场打转,也让藤川凉从酒精带来的兴奋感中冷静下来。正当她准备向凤提议就此结束这场荒诞的夜间冒险时,却看见向日手脚麻利地翻过近两米高的铁网,身姿如同国中时代那样灵活轻盈。 “你们还在等什么?快过来啊!”向日隔着铁网向他们挥舞双手,脸上写满先驱者的骄傲。 其余人沉默了一秒,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情绪也变得更加高涨。他们脱掉外套围巾,扔到网那头的球场,然后攀爬铁网完成这次翻越,落地时兴奋得仿佛征服雪山的登山客。藤川凉踌躇不前,最终竟成了唯一被留在场外的异类——暂且不提另外几个穿短裙的女孩,就连看起来对这个计划并没有多少兴趣的迹部和桦地,都已经在铁网的另一端稳稳落地,正在弯腰捡起他们的外套。 藤川凉不想被独自留下,她下定决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踩上铁网,顺利地抵达顶端,但在翻越的刹那产生了犹豫。 近两米高的铁网,在攀爬时毫不费力,但当居高临下朝地面望去时,却让她体会到了真实而熟悉的恐惧。 那段几乎被她刻意掩埋的回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十六岁那年,在眼前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中,她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当时她和柳生开始交往三个月,刚刚熟悉了彼此,正是恋爱中最好的时光。那年初夏,立海大附属和青春学园再次在关东大赛的决赛相遇,对于刚刚进入高校的原国三队员们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人们把它称作一雪前耻的机会,但对包括幸村和柳生在内的网球部队员们而言,这不过是在夺回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藤川凉自然不愿错过这场柳生重视的比赛,十六岁的她有着不顾一切的胆量。尽管比赛在工作日举行,但藤川凉还是决定用最原始的方式,翻越学校周围的矮墙,搭电车去东京为柳生及其他队员们应援。 然后,她在不足两米高的矮墙顶端遭遇了与九年后的冬夜同样的麻烦——在那个海风湿润的初夏早晨,她穿着轻便,望着灰墙那头看似茂盛的草地,鼓足勇气一跃而下。失重感和违纪的兴奋感充斥她的心房,海风从她身边绕过,鼓起了她的衬衫,也扬起了她的裙摆和卷曲的发梢。 只可惜结局并不美妙。她在落地时崴到了脚,还蹭到了隐藏在杂草之下的废弃铁片,小腿侧面被划出一条口子,血流如注,最后在医院过完了这一天。 而现在,二十五岁的她来到东京,在一个干燥寒冷的冬夜骑在铁网顶端,微微颤动的铁网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平衡。 温柔却刺骨的风从背后袭来,被风扬起的长发几乎遮挡了视线。铁网底下不会再有看似柔软的杂草,取而代之的坚硬场地让人感到不安。更重要的是,铁网那头也没有了让她奋不顾身向下跳的理由。 “藤川小姐,你不要紧吧?”幸村走到网前仰起头问她。那些国中时代的运动男孩们聚集在离铁网不远的地方,全都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她。 那些眼神中并不包括迹部的。藤川凉看见他回过头,淡淡地对身边的人说:“桦地”。 比青春期时更加高大寡言的男人简单回应了迹部,然后他走到网前,充满骑士精神地向前张开双手。 藤川凉连忙拒绝了桦地的好意:“非常感谢,但真的不必,我自己也可以下来!” 她迅速改变骑在铁网上的姿势,收回另一条腿,开始顺着铁网向下攀爬。整个过程并没有藤川凉想象的那样危险或艰难,但因为没有手套的缘故,冰冷坚硬的铁网将她麻木的手指勒到发痛。 接近地面时藤川凉估错了距离,她一脚踩空,从半米多高的距离摔落在地上,连在铁网下迎接她的桦地和幸村都没有来得及阻止。 边上伸来的一只手将藤川凉搀扶起来。熟悉的冰冷体温和手掌形状,藤川凉抬起头,眼前是自从嘱咐桦地后就没有再说过话的迹部的脸。他看起来十分平静,神色中并没有担忧,倒是眼神中的一丝戏谑,仿佛在责怪藤川凉的冒失。 “谢谢你。”藤川凉抽回手,小声道谢。 迹部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桦地一起走向球场,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大人间的网球”准备热身。 回忆中的他们曾不止一次握住对方的双手,十指紧扣,亲密无间。但在如今的现实中,他们却只能是客套的陌生人。 藤川凉站在原地,轻闭双眼。空气中的古龙水气味还没有散去,那依然是她喜欢的,混合着淡淡的酒精和冬天树木的味道。但那隐藏在古龙水之下的,她所熟悉的迹部的气息,却正在随着他的背影一起远离。 由紧张到些许期待,由期待趋于平静,再从平静回到她不愿面对的失落。这不过是藤川凉与迹部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却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她无法放弃那些过去的回忆,也无法真正忘记他。 命运推波助澜,将他再一次带来她的面前。她想要靠近,不愿再无助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Chapter 89一期一会〔上〕 那场社会人之间的网球赛一共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中间没有任何停歇。已经成长起来的青年们轮番上场,两两任意组合,试图还原十年前的少年时代拿手的网球绝技。 附近办公楼里整晚不灭的灯光为这座室外球场提供了充足的光源,银白色的光线在每个人的脚边拖曳出模糊的影子。 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如今只有依然在坚持打网球的迹部,幸村和凤能够保持原有的水准,甚至由于年龄和体格的变化更上一层。而其他人则多少有些退步,忍足甚至在使用高难度姿势回击凤的高速发球时扭伤了手腕。 “我的天啊……”他迅速退场,和藤川凉并肩坐在观众席上,满脸焦虑地向她抱怨,“我可是明天有两台手术要做的重要人物,这下该怎么办!” “别听他胡说。”宍户恰巧在他们身后脱毛衣,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忍足是内科医生,和手术之类的工作完全没关系!” 藤川凉和周围其他人一起大笑起来。残存在体内的酒精让他们逐渐忘记了寒冷,也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迹部和幸村的单独对决将这个夜晚推向*,双方从一开始就积极进攻,毫不掩饰好胜心,两人之间的每一球都胶着很久,其余所有人也都屏住呼吸凝神观看。藤川凉看着场上来回奔跑,不断用力挥舞球拍的两个青年,恍然感觉回到了高中时代的那个令人难忘的盛夏。少年时代的他们也是这样认真对待自己热爱着的网球,愿意为每一场比赛拼尽全力。 遗憾的是这场比赛没有结果。突然造访的大雪打断了他们,幸村想要再坚持一轮,打破两人依然持平的比分,但迹部拒绝了他的建议。 “场地开始变滑了,我不想冒险。”迹部诚恳地说,“很抱歉,但我明天还有工作。” “真的变成成熟的大人了啊,迹部君,如果是从前的你,一定会不顾一切继续下去的。”幸村收起球拍,微笑着对他说,“那这场比赛我们就下次继续了,一言为定。” 随着雪越下越大,天气也变得不那么冷。离开时他们才发现球场大门可以从内部打开,一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想起入侵球场时的狼狈,不仅再次放肆地爆发出笑声。 “嘘,各位,可以小声一些吗?”凤有些为难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不想打扰到附近还在睡觉的居民。” 现在这么说也太迟了啊……藤川凉遗憾地想。 大力击球声和网球弹跳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午夜丝毫不亚于他们的笑声,之所以没有被这片街区的巡警发现并制止,只能归咎于他们的好运。 由于第二天是周六的关系,除了迹部以外的上班族们还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个夜晚。包括幸村之内的不少人想要回到凤的公寓继续聊天,而另一些人则打算就近去六本木的酒吧和俱乐部。藤川凉起初想要加入聊天组,但在抵达公寓后便反悔了。 “抱歉,我明天也有一些重要的家务事要处理。”藤川凉诚恳地说。这并不是借口,明晚就是藤川堪九郎的守夜礼了,尽管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但她依然必须在午饭后抵达藤川公馆,并保持神志的清醒。 “好的,我明白了。这没什么可道歉的。”凤将藤川凉的包交还给她,“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确定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当然不用,”藤川凉露出笑容,“不要忘记我现在住在东京,搭计程车很快就能到家,所以请不用为我担心。” 凤依然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很显然并没有被这番话说服。他再三确认藤川凉是否需要帮助,直到藤川凉强调“派对主人不能离场”,这才终于妥协。他将藤川凉送到楼下,嘱咐她路上小心,并约定下次有空再见。 走出公寓楼时,门前的积雪已经到了脚踝的位置,从底楼大厅投射出的橘色灯光为积雪笼上一层温柔的色彩。藤川凉站在门前的阶梯上呼吸新鲜空气,比傍晚时温和许多的风挟着大片雪花迎面扑来,落在她的发梢,也融化在她的脸颊和鼻尖。 她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天空并不混沌,透过云层的间隙,能看见广袤无边的深蓝色。 藤川凉反复深呼吸,努力消除睡意和醉意,也汲取着空气里浓郁的冬日气息。呼吸在嘴边凝结成白雾,模糊了她的视野,让她无法看清这座夜幕中静静沉睡着的都市。她尽情享受着这安宁的独处时间,同时开始拨打电话订计程车。 接连打了三四个电话,却始终处于占线状态。藤川凉无法确定是线路问题,或是在这样的午夜真的有许多向她这样的夜归人。于是她试着拨打另一家计程车公司的客服电话,同时走下阶梯,踏进大楼前的庭院。 高跟鞋根稳稳地嵌在积雪中,比起想象竟出乎意料地好走。 这一次电话顺利接通了。按下几个相应的数字后,自动服务台将她转接到人工服务,藤川凉耐心地等待,同时向庭院外的大街走去。 “晚上好,请问能告知您的方位和目的地吗?”很快地,略带疲惫的客服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藤川凉刚想回答,却看见一辆香槟色的卡宴沿着街边,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向她驶来。车身映着路灯光线,在积雪中显得格外显眼。藤川凉怔怔地看着车在她的面前停下,驾驶室的车窗下移后露出了迹部的脸。 “需要我载你一程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或者会有别的人来接你。” 藤川凉意识到他在看她的手机,而此刻,线路那头的客服仍然在反复确认她是否在听。一瞬间的迟疑后,她做出了决定。 “那就麻烦你了。”藤川凉合上手机,在心中向耐心的客服道歉,同时对迹部露出笑容,“我没法订到计程车,迹部君的出现真是帮了大忙。” 迹部也礼貌地回应以微笑。他示意她上车,藤川凉正想打开后座的门,却被迹部的手势制止了。 “抱歉,后车座有放东西,不介意的话,请坐在副驾驶座。”迹部说着,为她打开了车门。 能够在单方面的重逢后与迹部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独处,这是藤川凉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入座后她环顾四周,下意识地问他:“桦地君不在吗?”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可笑的问题,整晚的倾听和交谈让藤川凉得知,如今的迹部和桦地已经不再是学生时代时那种近似主仆的关系。二十四岁的桦地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不变的是,他依然是迹部沉默而可靠的朋友。 所幸迹部只是平淡地回答了她:“桦地已经回去了。他的公寓就在附近,我送他回家,回程路过这里时恰巧看见了你……对了,你有什么喜欢的音乐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按你的喜好就可以了。” “好的。”迹部打开车载音箱,又向藤川凉确认了她的地址,然后踩下离合器出发。 迹部选择了爵士乐,比起记忆中他喜爱的古典乐和交响乐更加活泼一些。关上车窗后,车厢就变成了一个宛如小型水族馆的空间。跳跃着的钢琴音符如同游鱼般在四周游走碰撞,尾鳍温柔地扫过耳际。贯穿其中的萨克斯则像是震荡着的水波,有时悠扬婉转,有时则激烈得仿佛要溢出封闭的车厢。 路灯光和四周建筑物里透出的光线随着汽车的行驶交替变化,粘附在车窗上的雪片也在车内投射出大小不一的斑点。 藤川凉为迹部选择用音乐填补这难耐的沉默感到庆幸。他的绅士精神驱使他载她回家,但刚刚相遇的他们也确实没有太多话题可聊。 “迹部君的工作很忙吧。”她主动展开话题,“我从凤君那里听说了一些,似乎你们都需要不断在各地奔波。” “还好,我已经习惯了。”迹部将音乐音量转小,认真回答了她,“有些人喜欢清闲的工作,有些人则喜欢忙碌的状态,我是后者。忙碌让人清醒,奔波让人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藤川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负责l珠宝日本区的售后。”藤川凉如实回答。 “是吗?有意思。”迹部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道路,“你一定遇到过很多难缠的客户吧。” “是有许多。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由店面的人直接回应处理的。我刚刚入职,至今只亲自接触过一些比较极端的例子。” “这样啊。” 藤川凉原以为迹部会接着追问下去,但他没有,似乎她的故事无关紧要。他们在沉默中伴着音乐前行,直到汽车驶过熟悉的路口,最终在她的公寓入口前停下。 “是这里对吗?”迹部侧过头问他。 “是的,谢谢迹部君。”藤川凉走下车,再一次向他道谢,“那么晚安了,路上小心。” “再见。” 独处就此结束,他们又将回到陌生人的状态。但藤川凉知道他们还会相见。从刚才起她就一直想象着迹部在隔天藤川堪九郎首夜礼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吃惊。不过,迹部的下一句话却让正要转身离开的她顿住脚步。 “明天的守夜礼,藤川小姐你也会在,对不对?” 这个问题其实在意料之内,但还是让藤川凉手脚发麻。她望着迹部那对看不出情绪的,灰蓝色的眼睛,艰难地问他:你为什么会……” “我也是刚刚才确认的。”迹部说,“凤告诉我你来自藤泽,从国小起一直念立海大附属。你的脸和我见过的,你的堂兄妹们十分相似,更何况这栋大楼就是藤川建设的房产,我猜你就住在律从前的公寓里。对吗?” 藤川凉木然地点了点头,迹部说的一点也没有错,简直毫无破绽。 “那么明天见。如果需要的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很好奇藤川家的最后一位成员,是什么样子的。”迹部递给她一张名片,然后缓缓关上车窗。 直到迹部驱车离开,藤川凉依然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卡宴车尾消失的拐角。这注定是一个让她无法平静的夜晚。她比事先预料的更早一天遇到了迹部,他认出了她,也毫无疑问知道她与藤川家的过去,尽管如今他们双方的身份和关系都与另一个世界不同,但至少,无数巧合再一次将他们推到一起,使他们的生活有了交集。 大雪依然没有停,可以听见远处的清雪车已经开始工作。而那些逐渐落在脸上的雪片,竟让藤川凉有了一种温馨的错觉。 回到家后,藤川凉根据迹部名片上的信息编辑了邮件,再一次感谢他今晚的善意。按下发送键后她便开始洗漱,因为她并没有期待得到迹部的回复。 片刻之后,手机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举手之劳,晚安。”迹部这样回复。 新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藤川堪九郎的葬礼在藤川公馆举行。这是一场特别的葬礼,由于藤川家资产庞大,葬礼准备繁复,因此整整拖延了将近一周。周六夜晚的是守夜礼竟迎来了比预想更多的宾客,不少并没有回函的家族远亲在最后关头却决定出席,这让藤川家的主仆们纷纷陷入了忙碌和焦躁。 藤川凉身穿黑色的和服正装,行动不便,却不得不随着女佣们来往于公馆各个角落,安排多余客人的座位,也向厨房预定更多茶水和宵夜。而律在忙完了手头的事后,便顶替藤川凉招待刚刚抵达的客人。 “因为我更熟悉今晚会出现的人,所以让我来应付吧。”他温和地说,“不过说实话,小凉你的记忆力还真是惊人,明明只来过这里几次,对整座公馆的构造就已经那么熟悉了。” 藤川凉把签到簿递给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虽然在这个世界中,他们重逢仅仅一个月,但律似乎早已进入了兄长的角色,与一周前刚刚回国的树相处也十分融洽。如今的他早在藤川堪九郎健在时便逐渐肩负起了藤川家的生意,早已经是默认的,名副其实的藤川家的接班人。在藤川凉看来,比起另一个世界中律的选择,这里才是更适合他的位置。 直到临近午夜的时候,藤川凉才终于有空坐下来休息。她与已经在守夜礼会场用过晚餐的藤川树换班,前去面对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见面的藤川家族人。 会场设在藤川洋馆里面积最大的会客室,与藤川凉最喜欢的半球形温室相隔不远。这里足足有三层楼高,三面墙上原本悬挂着去藤川家珍藏的艺术品,此刻却全部蒙上了白色丝绸。透过另一侧墙面上的巨大落地窗,能看见庭院中及膝的积雪,以及在雪中依然运作着的喷泉。 那些水流高高跃起,最后化作水珠砸在底部的白色石座上,一切归于本真,仿佛生命的起落。 此刻的守夜礼会场已经坐满了藤川家族人和亲近的友邻。藤川凉走进会场时,不少和她一样在胸前佩戴着菱形家徽的远亲们回过头看她,就像十年前的世界中,她第一次出现在藤川家的茶庵时那样窃窃私语。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脸上不再有猜疑或恶意。 藤川堪九郎的辞世意味着藤川家的易主,而显而易见的下任当家藤川律对藤川凉一家表现出的友好和善意,也让族人们不再将他们当作心怀不轨的入侵者。 藤川凉装作不在意那些议论,礼貌地向每一个并不熟悉的族人问好。而她的目光也正投向会场里更远的地方:迹部坐在那里,同样穿黑色和服,手握酒杯,被包围在藤川凉的几个远亲中,谈笑自如。似乎是注意到了藤川凉的目光,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接。 他向她挥了挥手,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容。 藤川凉回应以微笑,迎着他的目光向他走去。途中她却看见另一位身穿黑色和服的年轻女性从会场另一侧出现,快步来到迹部前排落座,转身与他说话。 藤川凉认出了她,那是她在十年前的世界仅仅见过一面的远亲,藤川茧。 Chapter 90一期一会〔中〕 藤川凉清楚地记得,另一段时空中的十五岁的藤川茧,对迹部怀着显而易见的爱慕之心,这一点或许在十年后的这个世界,也依然没有改变。 然而藤川茧的出现并不让她感到不安或威胁,因为即使在与藤川茧对话的过程中,迹部的目光依然不时投向她的方向。他在关注着她,这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于是藤川凉继续往前走,最终在茧的身边停下脚步。 “晚上好。”她轻轻鞠躬,微笑着问候迹部和她的远亲们。 包括迹部和藤川茧在内的五六个人纷纷起身,按照礼节回应了她。“节哀。”他们低声说。 茧的样子与藤川凉记忆中相比改变了不少。十五岁时的她蓄着藤川家女性特有的长卷发,是个别扭骄纵的小淑女。而现在的她已经将长发剪短,发梢在颈部后侧打着卷,两股细细的发辫从耳后通过,又在后脑勺相交,点缀以银白色的珍珠发夹,看起来清爽成熟。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凉姐呢……你比我想象的更加漂亮。”她露出笑容,用让人分不清真挚与否的语调说。然后她又接着补充道:“请多关照,我叫茧,我们的祖父是亲兄弟。” “谢谢。”藤川凉注视着她浅褐色的眼睛,“初次见面,也请你多多关照。” 而当藤川茧打算将迹部介绍给藤川凉时,迹部用手势打断了她:“我们昨晚才见过面,没有必要再重复介绍一次。” 藤川凉表示赞同,“迹部君说的对。”她保持着笑容,面对藤川茧狐疑的目光,又向她解释:我和迹部君被一个共同的朋友邀请去了他的乔迁派对。 “这样啊……”茧小声咕哝,没有再问下去。 几个远房长辈也分别自我介绍,帮助藤川凉理清辈分,然后便邀请她入座。迹部起身叫住了路过的女仆,绅士地从推车里为藤川凉取了饮料和宵夜。 “酒还是果汁?”他转头问她。看似发问,手指触到的长颈酒瓶却像是已经为藤川凉作出选择。 “gris,谢谢迹部君。”藤川凉遵循了他的暗示,那确实是她喜欢的酒。 入座之后,周围的长辈们继续讨论先前的话题,而藤川凉则打开摆在膝盖上的漆器餐盒,边吃边安静地听。 “堪九郎叔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一位看上去与藤川凉父亲年纪相仿的长辈说,“我指的并不是他在生意场上多么精明,而是他的为人处世的方法。他很勇敢,喜欢挑战一切困难,生活中似乎没什么能阻挡他。他对他认定的事总是态度强硬,即使到了危急关头都决不示弱。你们听说过在冲绳发生的那件事吗?”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只有迹部回答了他:“是指那间旅馆吗?我从家父那里听说过,真的是英雄般的故事。” 那是在战前的时候,当时的藤川建设才初具雏形。二十岁出头的藤川堪九郎手握从经营旅馆的母亲娘家继承的大笔钱财,开始通过投资房产和旅馆聚集财富。那年他经由朋友介绍来到冲绳这座尚未被完全开发,却已经逐渐吸引起游客注意力的南方岛屿,在依山的海边买下一片地,迅速建起了那片区域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具有浓郁冲绳风情的传统旅馆。 因为人手不够,藤川堪九郎甚至和普通工人们一起工作。旅馆的地基,墙面和横梁,处处都有他的印记。 那是一个美妙的夏天。开始营业的旅馆接收了无数旅客,营业额逐日上涨,并很快形成了著名的度假村,成功扶持了远在东京的藤川建设的初期发展和扩张。 藤川堪九郎每隔几周就会独自去那里,坐在旅馆拥有无敌海景的露天餐厅里,倒一杯酒,听着当地歌手在餐厅一侧现场弹唱。 三弦琴和歌手温柔沙哑的嗓音交织在一起,融在海面上吹来的,八月末的淙淙暖风中。明亮的月光映照在海面上,在那样的夜里仿佛为海面铺上一层价值连城的钻石。 但这种宁静最终在十一月末被打破了。旅馆里一名冲绳当地服务生背叛了藤川堪九郎。他和他的父亲以及十几名原住民们,在旅游淡季的某个夜晚手持猎枪和刀具入侵旅馆。他们将游客及旅馆员工们围在餐厅,威胁匆匆赶来的藤川堪九郎将旅馆无偿交给他们。 “滚回东京!滚回东京!滚回东京!”他们愤怒的喊声响彻冬日海面,“冲绳的土地只有冲绳人才能经营,只有冲绳人才能从中获利!” 藤川堪九郎试图与他们周旋。他先劝说他们放走无辜的游客和员工,只留下他一个人与那些贪婪的原住民们对峙。后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不少沿海的人家听见枪响,而当警察和已经逃离的员工们带来的支援赶到时,所看见的场景仿佛修罗场。 原先的十几个原住民中已经有不少逃走,餐厅内只躺着藤川堪九郎和骚乱主谋父子等五人。所有人都负了严重的枪伤和刀伤,很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搏斗,血液浸满了木地板。 藤川堪九郎被猎枪击中包括大腿,腹部,手臂和肩胛骨等许多地方,后背呈现出一道长而骇人的刀口。当时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生命垂危,但经过几个月的治疗,竟奇迹般地痊愈了。而被他解救的游客之一,当时正随父母由巴黎来到父亲的故乡日本度假的一位十七岁少女,在几年后成为了他的新娘。 而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有两个村民分别被击穿了肺部和肾脏,主谋父子甚至在混乱中误伤了对方:儿子的膝盖被打烂,从此不能再运动,只能与拐杖作伴。这对向来好动,以无法坐定闻名的他简直是最大的噩耗。而他的父亲则几乎被他击中了太阳穴,捡回一条命后便始终瘫痪在床。 “那间旅馆现在还在营业。从那以后,至今没人再敢找堪九郎叔叔的麻烦。连当地人都说,能够在这样的横祸里存活下来,他啊,一定是被当地神明保佑的异乡人。”在故事的最后,那位长辈总结陈词道。 “我猜你们之中肯定有人去过那里吧?”另一位长辈问。 藤川凉和迹部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藤川茧则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想我知道那个地方,那里的海和沙滩实在太美了。”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看向迹部,“景吾哥,不如明年夏天和我一起去吧!” 还真是直白的,毫不掩饰的邀约啊……藤川凉想。如今的茧比起少女时代的羞涩,似乎更多了几分主动的勇气。 而迹部似乎对她的邀约见怪不怪。“我会考虑的。”他简短而敷衍地说,然后起身与另几位从刚才起就站在他身旁,等待他们结束交谈的的宾客寒暄。 藤川凉环顾四周,发现周围还有不少其他人在谈论她刚刚故去的祖父,讲述着他戏剧般精彩纷呈的一生。而这恰恰就是守夜礼的目的:回忆让人平静,也让人暂时忘记悲痛。 凌晨四点时,开始陆续有疲惫的宾客从会场离开。此时的藤川凉已经分别与几批藤川家的亲友说过话,经历过另一段人生的她很快便适应了藤川家大小姐的角色,对所有的问题对答如流,应付自如。而处在会场另一头的迹部也始终被不同的人搭讪着。 迹部财团的独子和继承人无疑是与迹部家生意攀上关系的最快途径。当然,也有不少年轻女性把这本该气氛凝重的守夜礼当做是普通的周末社交场合,试图与迹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即使迹部擅长于应付身边怀着各自目的接近他的各种女性们,但在守夜礼这样的场合还是让他感觉怪异。因此又过了半小时,他决定起身告辞。 当时藤川凉刚从厨房回来。女仆们已经停止食物派送工作,但漫长的冬夜让她和她的家人们都感到饥肠辘辘。于是藤川树便提议去厨房看看,是否有剩余的,未打开的宵夜。 他们幸运地找到了足够五六人分享的食物,甚至还有一些冰镇的米酒。 回到守夜礼会场的途中需要穿过洋馆入口处的大厅,藤川凉一眼就看见了正与律并肩走向玄关的迹部。他挽着他的围巾和大衣,很显然正要离开。 四个人在大厅中央相遇,头顶上巨大的古典吊灯将每个人的影子压缩成脚边短短的一截。 迹部礼貌地与他们一一告别,但又提起由于工作日程的推迟,明天的葬礼他也会参加。“因为一直以来藤川家都视我如己出,所以不用缺席最好不过。”他用一种真挚的语气补充道。 “景吾能够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律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刚刚遇到你的时候,你只有三四岁,第一次回日本,根本不会说日文,所以总是闷闷不乐。国中一年级你又一次回来,日文好了许多,但大概是受了一些奇怪的电视剧或漫画的影响,那几年里你总会频繁使用一些奇怪的词,比如华丽,美技……” 迹部的脸色已经明显起了变化,“拜托你别说下去了。”他企图阻止藤川律,“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 藤川律沉浸在回忆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时的迹部真的很有趣”,他转而向藤川兄妹看去,勇敢地继续道,“他总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自称本大爷!” 藤川树立刻大笑起来。而藤川凉也装作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迹部不甘地再次强调。很显然,他感到很丢脸。 “是过去了。”藤川律温柔地对他说,“现在的你早就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由于双方父母仍在守夜礼会场中等待,与迹部道别之后,藤川律和藤川树便匆匆将从厨房搜寻到的食物带走。藤川凉原本想要跟上,但走出几步后回头,却透过落地窗看见迹部独自站在室外连接洋馆玄关的,长长的回廊上,出神地望着庭院里十二月末下不停的雪。 她想了想,从门童那里借了工作服外套,披在身上向外走去。 “迹部君今天没有开车吗?”藤川凉径直走到迹部身边,明知故问道。 迹部回头看见了她,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但很快便回答了,“今天会有司机接我,但因为大雪的关系迟到了。” “如果迟到很久的话,迹部君不如去大厅里等,那里更加暖和一些。” 这时有一阵强风吹来,大片雪花砸在他们的脸上,让藤川凉几乎睁不开眼。迹部悄无声息地走到迎风的位置,为藤川凉挡去风暴。“谢谢你的好意,”他礼貌地说,“但我更喜欢在这里等。清晨的空气很好,我的司机也应该很快会到。” 藤川凉不想过多打扰他,于是她再次向迹部道别,然后转身向室内走去。但这一次,迹部竟然主动叫住了她。 “藤川小姐,我可以单独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也可以拒绝。” 藤川凉点头答应,“当然可以,请问。” “据我所知,你和你的祖父并不亲近。所以我想知道,现在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希望你不会认为这个问题很突兀。” “是有些突兀。”藤川凉微笑起来,落落大方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很难过。” 这一刻迹部的神情似曾相识,让藤川凉想起了十年前的世界中,那个在苏格兰高地的坟墓前下跪的少年。当时的迹部也在这样一场大雪中向她讲述了他与母亲的故事:他们疏远的关系,母亲突然的故去,以及他长达数年的,后知后觉的悔恨。 “如果我能对她好一些……” 藤川凉不知道如今的迹部是否还陷在这个假命题里。但迹部的问题让她觉得,他似乎在寻找同类的答案。 “就像你所说的,我和我的祖父毫不亲近,确切来说几乎没有见过面。我所能陪伴他的时间,不过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月。” 藤川凉平静地注视着迹部灰蓝色的眼睛,缓缓地对他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几次见到他的地方就是他的病房。他不能动,不能说话,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虚弱,只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后来我遇到了许多人,包括今晚。那些人向我讲述我祖父的故事。他的勇敢,他的精明,他那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以及作为家人的温柔一面。我逐渐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干巴巴的老人,而是一个亲人,一个经验丰富,能教会我许多,为我的人生指明方向的导师。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努力从最开始拉近和他的距离。但迹部君,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命运把我们放在一条单行道上,我们只能往前看。” 她在关于人生重来的地方撒了谎,但其余的话全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直到这个夜晚她才逐渐发现,即使是十年前另一段时空中的藤川凉,都完全不了解她的祖父藤川堪九郎。 真实的情感总是难以控制。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藤川凉忽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她就在不停地流泪。 “抱歉……”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擦掉眼泪,唯恐弄花妆容,“让你见笑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而认真地听她说话的迹部,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也逐渐被温柔替代。“谢谢你的回答,很抱歉,让你有了不好的情绪。”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抽出手帕,为藤川凉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将手帕放在藤川凉手中,“但你说的很对,有许多事都是无法选择和改变的。” 这时迹部的司机终于赶到。车辆首先沿庭院外围绕了一会儿,最后从车道驶向玄关。车灯行驶的过程中,车灯的方向不断改变着。光线投在迹部和藤川凉的身上,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光影感。 “那么明天见,藤川小姐。”上车之前,迹部对她说。 藤川凉安静地目送他离开。回到室内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冻得没了知觉。而迹部递给她的手帕也依然被捏在手心,散发熟悉的香水味。 间隔十年的两段时空,迹部的品味似乎并没有改变。 隔天的正式葬礼由于全权交给寺庙僧人和专业的丧仪团队打理的缘故,尽管来了比起守夜礼多好几倍的客人,也没有让藤川家感到太过忙碌。 负责签到的藤川凉意外地在宾客人群中看见了森田彰久。黑发男人依然满脸散漫的神情,但在看见藤川凉的时候,忽然露出了仿佛看见友人的笑容。 “我是代表森田家来的。”似乎是预料到藤川凉会发问,森田彰久主动解释道,“森田家和藤川家是对手,但并不是死敌。你的祖父藤川堪九郎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伟大的商人,因此我想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迹部的到来也很平常。他平静地向藤川凉问好,在签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很快又被包围在了与他交谈的人群中。 致辞,诵经,落葬。藤川堪九郎的葬礼在午餐前结束。这个一生传奇的人物走得很平淡。落葬的地点选在藤川公馆西北角的家族墓园,从那里能远远看见公馆背面的球形温室,对喜爱在那里度过下午时光的藤川堪九郎而言,这是一个理想的长眠之地。 葬礼结束后,在招待宾客享用午餐的同时,藤川堪九郎的律师将藤川家亲眷们召集在一起,按照流程宣读遗嘱。 “迹部先生,也麻烦您一起过来。” 这个请求不仅让藤川家亲眷吃惊,也让迹部有些茫然。他与律师确认再三,对方则依然坚持让他出席藤川堪九郎的遗嘱宣读会。 “因为有一份文件与迹部先生相关,所以我希望您能在场。”律师简单地解释道,却不愿意提前透露任何细节。 “迹部家的小子难道也能分到藤川家的遗产?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家伙明明已经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了啊!”有远方亲眷不满的咕哝,但很快被周围的人们劝住了。 迹部则装作没有听见。走进茶庵后,他特意挑选了离律师最远的位置,然后便在茶庵里所有人的注视下安静地坐下。 所谓的遗嘱宣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藤川建设的股份,以及家族地产和财产的分割,都合理而清楚。律和他的父母获得了多数股份和地产,而藤川凉一家也获得了比他们曾经想象的更多的财富。就连藤川茧这样的远亲,也获赠了一处地产和几幅名贵字画。 财产分割的过程中,迹部的名字始终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而这也让藤川家亲眷们心中的疑惑越变越大。 直到遗嘱宣读会的最后,律师向在场所有人出示了一页已经泛黄的古老文件,藤川凉注意到它和之前律师所宣读的,相对崭新的文件看起来都不同。 “这是一份于昭和三十一年起草的文件,有藤川堪九郎先生和迹部常三郎先生的共同签字。”律师向众人详细解释道,“补充一下,迹部常三郎先生,就是在场的迹部景吾先生的祖父。至于文件的内容,是双方后代的婚约书。我与藤川堪九郎先生讨论过许多次,他始终倾向于在他故世后将这份文件公布。” 接下去的话让茶庵内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谁都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以自由婚姻为傲的藤川家和迹部家,竟然在五十三年前共同为这样一纸婚约签字。律师还说,婚约最初的行使人应该是藤川堪九郎的长女藤川佳代与迹部常三郎的独子,也就是迹部的父亲。但双方都对婚约关系表现得相当抵触,想尽办法回避。几年后迹部常三郎的长子成婚,新娘是不知名的外国女性。而藤川佳代则在三十五岁那年因为家庭矛盾前往长崎的修道院定居,最终在四十二岁那年郁郁而终。 因此,这个未能被完履行的约定,由临终时的藤川堪九郎决定,即将由已经成年的,藤川和迹部家的第三代完成。 所有人终于明白了迹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窃窃私语当即在茶庵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藤川凉的处境则更加尴尬,当藤川家的亲眷们互相询问,确认谁是这一代的藤川家长女后,灼人的目光瞬间便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 “迹部景吾先生,藤川凉小姐,如果愿意的话,之后我想和你们单独谈谈。我们十分钟后在藤川堪九郎先生的书房见。其余关于资金和地产的问题,也将会有我的助手们为你们逐一清点并办理相应手续。告辞了。” 自始至终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宣布这一切的律师迅速将所有文件装回了手提箱,然后便快步与他的两个助手离开。 没有人在意到他们的离去。包括藤川凉家人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婚约书的主角们。他们屏息看着藤川凉和迹部同时从座位上艰难地站起,迅速互换眼神后,一起向茶庵入口走去。 离出口明明只是十来米的距离,但这一刻对藤川凉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难以描绘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感觉不到喜悦,脑海中只有无尽的空白。四周亲眷们紧逼的注视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而她也不敢再去看不远处的迹部的表情。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童话故事里烧红的铁鞋上那样饱受折磨。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她!她根本就不是藤川家的一员!” 遗留在藤川凉耳畔的,是她的远亲藤川茧那愤怒而不甘的大喊声。 Chapter 91一期一会〔下〕 离开茶庵后,藤川凉的紧张感骤然减轻了许多。她跟随迹部,无言地登上前往藤川堪九郎书房的旋转阶梯,一边猜测迹部的心情,一边酝酿十分钟后该怎样与律师交谈。 潮水般的议论声被留在背后的茶庵内,像退潮时一样慢慢远去。但藤川凉感到自己仍旧在震荡的海水中沉浮。她身不由己,除了随波逐流外没有别的选择。她不知道海浪究竟会将自己缓缓推向岸边,还是远方看不见尽头的深海。 “我们还真是有缘啊,”迹部忽然放慢脚步,用一种略带挖苦的语气打破了沉默,“明明才刚刚认识两天,现在却已经有了婚约关系。” “迹部君不用担心。”藤川凉故作平静地回应,“你可以拒绝的,就像你父亲做过的那样。” 这时迹部已经登上了阶梯顶端。他转过身,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藤川凉的脸说,“我当然会拒绝。忽然被要求和一个你并不了解的人结婚,难道藤川小姐会打算答应?” “我当然也不会。”藤川凉不假思索地回答。 迹部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藤川凉所了解的,是另一段时空中少年时代的他。对于眼前二十五岁的迹部景吾,她几乎一无所知。 “两位请进。”早已在楼上守候的律师助手微笑着将他们迎进书房,“黑峰老师正在楼下抽烟,很快就会回来。 藤川堪九郎的书房布置与藤川凉在另一段时空中的记忆相差无二:一面墙由藏书占据,书架高达四米,取书时需要通过一旁的阶梯攀爬;古董书桌旁的另一面墙上,则挂有许多家人照片和藤川堪九郎最为珍爱的艺术品。藤川凉仔细端详着这些她在另一段人生中已经观赏过的画作,忽然发现其中的一幅耶稣受难图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一幅特别的画。背景由浓重的油彩绘出浩渺的银河,一些细小的白色斑点遍布画面,很显然是璀璨的行星。而在画面的正下方,由黄铜铸成,食指长短的的耶稣受难像被钉在画布上,营造出一种庄严的神圣感。 “这是你的姑姑藤川佳代的画。”迹部低声说,“这幅画一直被保存在她在长崎居住的修道院,直到几年前修道院重建,才由院长送回藤川家,之后就被挂在了这里。 “真美的画啊。”藤川凉喃喃地感慨。 藤川凉从没见过藤川佳代。早在她出生之前,藤川佳代就已经毅然离开藤川家前往长崎,关于她的线索只有一些古老的照片。之后几年里,藤川凉的父亲曾独自去长崎见过她几面,而藤川佳代直到过世,都没有再回过东京。 因为命运而错开的两代人,却偏偏共同肩负着一个长达五十三年的约定。藤川凉长久地注视着面前这幅画,感觉她的意识都被画布中的星云吸了进去。 姗姗来迟的黑峰律师在藤川堪九郎的书桌前坐下,他重新打开手提箱,然后示意迹部和藤川凉在离他不远处的的两台沙发入座。 “我明白你们现在的心情。”他开门见山地说,“换做任何人都无法立即接受这样的事实。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我继承家父为藤川先生工作了十年,最近才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份文件,谁又能想到,这纸婚约的有效期,竟然会是一百五十年以后呢。” 这个数字实在太过惊人。藤川凉和迹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短暂的眼神交流后,迹部在藤川凉的应允下率先表明了态度。 “我和藤川小姐已经就这份文件交换过想法了。”迹部看着黑峰律师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就如黑峰所先生提到的那样,我们无法接受这种没有听取过我们双方意见的安排。迹部家和藤川家一直以来都信奉自由婚姻,所以只要情况允许,我们会选择像上一代人那样拒绝。” “这确实是可行的。”黑峰律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份婚约仅仅是藤川堪九郎和迹部晋三郎之间的私人约定。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受法律保护,但既然双方都已经辞世,只要两位达成共识,共同拒绝这份婚约,我想你们的家人也不会逼迫你们履行义务。日后一旦你们中的一方与其他人结成婚姻关系,这份婚约对你们便不再有效,而是会继续传递给你们双方的下一代,直到婚约书失效的那天。” “其实这样的婚约根本就可有可无,对不对?”藤川凉忍不住问道,“决定权在履行方手中,明明只要一直拒绝就可以了。” “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这也是你们两个幸运的地方,”黑峰露出了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但是在五十三年以前,这种来自家族最高阶层的约定就是一道命令,是不允许违抗的。” “时代变了。”迹部简短地说。 “是变了许多。”黑峰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什么,然后接着说道:“既然两位坚持拒绝,那么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婚约书会由我继续保留,一直到它对你们中的一方实效的那天。但是……” 藤川凉和迹部同时放下手中的茶杯,认真听他说下去。 “我想说,如果有一天,你们双方改变主意,决定履行这个约定,也请及时告诉我。这纸婚约书会成为一份浪漫的新婚礼物的。” 藤川凉无言地与迹部对视了一眼,双方都没有对黑峰的这番话作出回应。 走出书房的同时,藤川凉感到她和迹部同时松了一口气。迹部的心情她不得而知,或许只是单纯庆幸自己不用与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结婚。而对于藤川凉而言,她对迹部的感觉只停留在十年前那段时空中的恋爱之心。如今的她想要从二十五岁的迹部身上重新找回过去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但那种心情和婚姻这样的关系是不同的。 她的脑海中存在着许多十七岁的藤川凉与迹部的浪漫瞬间,但并没有二十五岁的藤川凉与迹部组成家庭的画面。 藤川凉的家人们正在楼梯下等她。听过藤川凉和迹部的解释后,不安的神情立刻从所有人的脸上消失了。 “真是吓了我一跳!”或许是受了美国文化的影响,藤川树心直口快地说:“我还以为小凉你真的要变成迹部太太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啊!” 迹部有些不满地看着藤川树,说:“抱歉,虽然婚约没有生效,但我不觉得迹部氏是一个让人羞耻的头衔。” “我不是这个意思,迹部君误会了!”藤川树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暂时还没有做好唯一的妹妹要出嫁的准备。这样的心情,迹部君这样的独生子是不会懂的!” 藤川凉原本以为迹部会感到被冒犯,但他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乎。他只是用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回敬了藤川树,然后便向藤川家人告辞离开。 据迹部说,他即将于当晚启程前往欧洲,继续几周前遗留在那里的,未完成的工作。 生活在藤川堪九郎的葬礼结束后,很快便回到了原先的轨道。藤川树离开东京,与父母一起前往藤泽,打算留在故乡过完新年,然后再回波士顿工作。藤川律则作为新一任当家,开始独立掌控起藤川建设的生意。 藤川公馆作为藤川堪九郎的故居被保存下来,分享产权的两家人则都没有入住的打算。藤川凉的父母不愿意离开神奈川,而藤川律的父母也更适应便利的高级公寓生活。两家人经过商量,决定先遣散一部分多余的佣人,只留下管家和一些从昭和时代就开始服侍藤川家的女佣和园丁,来维持洋馆的内部整洁和庭院修饰。 “我们会暂时将这里改造成一个社交场所,直到我们中的一员正式入住。”藤川律平静地说。 日子看似平静地过去,但就在新年前三天,藤川凉忽然接到了紧急前往公司驻巴黎总部的临时派遣令。 接到通知的时候,刚刚下班的藤川凉正好抵达银座区一间名叫的高级酒吧,当晚她会在那里与藤川律以及他那身为酒吧经营者的朋友濑户见面,共同制定几天后即将在酒吧举行的跨年派对的装饰风格和采购计划。 三人占据了吧台侧面私密性较好的的卡座,分别向酒保要了酒。藤川凉所点的tequsunrise刚刚送到,手机便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抱歉,工作电话,我失陪一下。”酒吧内部信号不佳,因此藤川凉只能套上外套,独自前往酒吧后院的露天吸烟区。 她的上司在电话那端用快速而焦急的语气向她解释了清楚事情原委。负责l珠宝日本区售后的藤川凉,日常工作之一便是与l巴黎总部派驻在东京分部,负责破损产品初步维护的的手工匠人交流合作。每当藤川凉从全日本二十三家l门店的负责人那里收到由顾客们拜托维修的损坏品,或是在店铺销售过程中发现的瑕疵品时,一旦残次程度严重到没有能力修理l巴黎总部便会由专人集中收集处理这些珠宝,并按实际情况修理,退回或销毁。 而藤川凉在其中的角色,就是为所修理或寄往l巴黎的每件产品制作详细的报告,记录瑕疵状况及的修理进程和评价。 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藤川凉和收到了由神户市门店寄来的一套包括项链,耳环,手链和戒指的当季首饰。整套首饰都像是碰到了化学试剂那样锈迹斑斑,宝石也黯淡无光,很显然是原料以次充好的伪造品。但顾客偏偏出具了详细的购买证明和包装中附带的鉴定证书,店员也纷纷证明购买当天,顾客曾经要求门店在戒指内侧和耳环边缘刻上了自身姓名的首字母,因此这些珠宝的确出自l珠宝的官方库存。 断定这套珠宝并不是真品,而店员们的坚持又让她感到动摇。在与藤川凉商量之后,她们决定将这套珠宝寄往巴黎进行更为官方的审查。 刚刚出炉的审查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总部在认同首饰销售途径的同时,也顺带对产品原料供应商进行了质量复核。经过层层确认后,他们得出了结论:由于使用了外观相似但化学属性不同的一批原料,有将近九十套类似的瑕疵首饰正在日本区销售。因此藤川凉和立刻被安排前往巴黎,与总部人员商量相应对策。 “我已经通知人事部为你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她的上司继续说道,“很抱歉对你做出了这样仓促的安排。但这次的事态紧急,我希望一切能够尽快得到妥善处理。” 藤川凉别无选择。尽管对无法参加藤川律主办的新年派对感到遗憾,但她还是遵从命令,于第二天清晨登上了直飞巴黎的航班。 藤川凉对巴黎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她的祖母藤川幸枝就出生在那里,来自一个由旅法日本商人和巴黎当地女性组成的家庭,因此藤川凉从血缘起便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十多年前学生时代的藤川凉也曾经到访过巴黎许多次,虽然多数时候只是像寻常海外游客那样走马观花,但她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 温暖夏日里圣马甸运河旁的野餐,夜幕中蒙日广场附近醉醺醺的年轻人,以及塞纳河旁整晚开放的露天酒吧聚乐部,藤川凉记忆里的巴黎始终是美好的。 她入住的酒店位于巴黎八区与九区的交界处,地段极佳,与大道上古朴的l珠宝总部办公楼仅仅步行十分钟的距离。透过房间一侧的落地窗,还能远远看见屹立在蒙马特高地顶端的圣心教堂,每天清晨时分,当第一缕阳光唤醒这座城市时,沐浴在晨曦中的圣心教堂也如同温柔寡言的老人那样,安静地俯瞰众生。 接待藤川凉和的除了公司巴黎总部的手艺匠人和全球售后服务经理外,也包括一位日常负责品牌公共关系,看上去十分年轻的法国女性léa。 léa·l。这是藤川凉所获得的名片上的全名。显而易见,她与l珠宝的创始人家族息息相关。 藤川凉十分喜欢巴黎总部的工作氛围。由于需要在一周内为残次品的回收和如何向客户回应制定完整的计划,她所受到的压力并不比在东京要小。但即使每天在夜晚九点后才离开公司,léa总会建议大家一起去公司附近小有名气的餐厅解决晚餐,或是去一些她熟悉的,氛围与口味都无可挑剔的酒吧消磨时间,顺便聊一聊巴黎和东京办公室里的趣事。 藤川凉的法语和léa的英语都很糟糕,但她们依然相处得很愉快。léa甚至邀请藤川凉和共同参加在她的公寓举办的跨年派对。 “我和我的男朋友邀请了许多朋友,那会是一个很棒的夜晚,你们一定会喜欢的!”léa自信地对藤川凉和说,同时将她的公寓地址和门禁密码通过邮件发给了她们。 léa的公寓坐落在巴黎十五区一栋高档老式公寓的顶楼,是一间面积惊人,装饰风格也十分前卫摩登的错层loft。走进大门后,直通露台的走廊甚至以双层玻璃为顶,在这样的夜晚能看见点缀在蓝丝绒般夜空中的群星。 “真漂亮的公寓啊!”藤川凉真挚地感叹。léa微笑着从她和手上接过香槟和伏特加,然后自然地与藤川凉行贴面礼。 派对确实像léa所说的那样,充满了酒精,音乐和说不完的有趣话题。léa邀请的朋友们来自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藤川凉不断与不同的人交谈,分享曾经经历过的难忘瞬间,同时也设法控制自己不要喝太多酒。 léa的dj朋友将整间公寓用音乐填满,跳跃的音符让人心情愉悦,友好融洽的氛围也让藤川凉感到轻松。 “我好像没有看见你的男朋友。”环顾四周,忽然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他还没有来吗?” “他还在路上。”léa为自己调了一杯ic,迅速回答了她,“sam需要去机场接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现在还因为交通问题被堵在巴黎南面。” “原来如此。” sam。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因此藤川凉并没有在意。可是,当半小时后,迹部与藤川凉在另一段时空中的威尼斯成人礼上曾经遇见的,迹部国小时代的意大利朋友sa的公寓大门前时,藤川凉忽然觉得,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这相隔十年的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 “又是你啊……藤川。” 经过藤川凉身边时,迹部小声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语言说,“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 Chapter 92午夜巴黎〔上〕 “你们两个认识吗?”samuel回过头,尽管听不懂日文,但还是好奇地问道。 “算认识吧。”迹部回答,“她叫凉,是长太郎在东京的朋友,我们曾经见过几次面。” “真的吗?那太巧了!居然能在这里遇到!”léa上前与迹部行了贴面礼,然后将samuel和藤川凉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眼前的samuel与藤川凉在另一段时空中见到的他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身材瘦高,深褐色的卷发用发胶固定,脸上也依然保持着快乐的笑容。 “我和景吾小学时就认识了。”samuel自然而然说起了那些藤川凉已经了解的故事,“那时我们还在苏格兰,上同一所学校,雇同一个网球教练,所以经常一起打发时间。后来景吾在小学毕业后跟随他的父亲回到日本,我也因为家庭关系去了撒丁岛,之后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 “我试着联系过你。”迹部说,“但电话号码变成空号,寄去的信也没有回音。没有人告诉我你也离开了苏格兰……” “好啦好啦。”samuel温和地打断了他,“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 “他们再次见面是六年以后,当时我也在场。”léa为samuel和迹部拿来了酒,接着samuel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十六岁那年在摩纳哥参加成年舞会,因为年纪最小,所以被指定跳开场舞,而景吾就是我当时的舞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藤川凉细微的表情变化,露出心领神会的狡黠笑容,说:“很有意思对吧,我在那场舞会通过景吾认识了他的老朋友samuel,结果开场舞之后的整个晚上都是和samuel度过的。我们做了几年朋友,经常见面,后来慢慢决定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了。” léa看着samuel的脸,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 藤川凉顺势说了一些恭维的话,让一贯开朗的sa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这时刚好有其他客人热情地与samuel打招呼,于是这对情侣便开始向别的方向移动,同时将藤川凉和迹部单独留在原地。 藤川凉无言地看着迹部,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再一次面对了两段时空的明显差异。十年前的那个世界里,十七岁的藤川凉作为迹部的舞伴出席了那场舞会,在烟火之下与他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最后在氛围驱使下发生了与迹部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 当时他们是朋友,是同级生,十七岁的迹部向samuel介绍她时,落落大方地称她是与迹部家有生死之交的,藤川家的千金。 而在如今的世界里,二十五岁的藤川凉与迹部认识仅仅一周。她成长于平凡家庭,从未有资格踏入迹部少年时代的世界。当迹部在举办在摩纳哥海滨的成年舞会上与舞伴跳起第一支舞时,藤川凉或许正和她的朋友们以及柳生在一起,享受一个普通高中生的周末夜晚。记忆中那晚威尼斯璀璨的烟火在这个世界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 二十五岁的迹部眼中,与他有着可有可无的婚约关系的藤川凉,仅仅是“长太郎的朋友”。 “真是特别的偶遇啊。我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或许是捕捉到了藤川凉的尴尬,迹部主动打破沉默,“léa说你们是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其实送你回家的那天晚上,当你告诉我你在l珠宝工作时,我已经觉得很巧了。只不过我没有料到这个世界居然那么小。” “的确很意外,我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见迹部君。”藤川凉客套地回应道,“我们两个明明都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来巴黎的。” “并不是。”迹部简短地否定了她,“其实我没有计划要来巴黎,但是sa求婚,所以我必须作为见证人出席。” 迹部的坦诚让藤川凉有些吃惊。“这样的求婚应该是一个惊喜吧,”她露出疑惑的神情,“迹部君就这样直接了当地告诉我,真的好吗?” “没什么关系,我不认为你会提前把这件事透露给当事人,况且我也没有告诉你更多细节。” 迹部向她露出笑容,灰蓝色的眼睛直视藤川凉的双眼,在灯光下仿佛平静的海面,有一股摄人的魔力。他喝光高脚杯里的酒,又将目光投向摆放各种酒类和饮料的长桌,有意转移了这个关于婚姻的敏感话题,问道:“藤川小姐还有什么想喝的吗?” 藤川凉向他展示依然有残余的酒杯,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暂时不用,谢谢迹部君。” 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氛围逐渐让藤川凉放松下来。迹部或许也这么认为。二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向藤川凉谈起他工作之外的人生和日常生活:他的海外经历,他对网球的热情,他对书籍和音乐的品味。毫无疑问,他比十年前少年时代的迹部更加成熟也迷人。藤川凉耐心地听着,感到这个世界中的迹部的形象,正在她的心中慢慢立体起来。 室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只有一些仿真烛火在桌面和房间角落点燃着,摇曳着的灯光伴随音乐明明灭灭,显然是派对主人刻意营造的,优雅浪漫的氛围。而在他们的身旁,挑高落地窗外的银白色月光混合着周围住宅里透出的暖色调灯光,如同大鸟柔软的羽翼那样,穿过窗玻璃缓缓渗进室内,轻柔地抚过他们的发梢。 “藤川小姐听我说了那么多,却几乎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事啊。” 迹部忽然停止讲述自己的过去,手指灵巧地转动酒杯,意有所指地说:“难以想象我居然对自己的婚约对象一无所知,这真的太可笑了。” “迹部君多心了。我们之间的婚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且……就连我也是从今晚才刚刚开始了解迹部君的。” 藤川凉感到心跳变快,脸颊也有些发烫。她知道,是酒精开始在她的体内起了作用。“就像迹部君能够想象的那样,我的过去很平常,和你的世界完全不一样。”藤川凉保持平缓的语气向迹部娓娓道来:“我在普通的中产家庭长大,上不好不坏的私立学校,交城府不深,友情坚固的朋友。就连过去认真交往过的对象,也是和我成长经历相似的同龄人。很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酒精操控了她的情感,藤川凉感到心底滋生出一种奇怪的勇气,让她坦然说出了一些原本不愿说出口的话。 “我认识他。”迹部的话让藤川凉内心一沉,“柳生比吕士,你的前任交往对象。我们在国中时代的网球部合宿中曾经交过手。他打得不错,和立海大附属当年的许多队员们那样,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只可惜他对待感情的态度似乎远远不及对待网球那样绅士。” “迹部君好像刚刚才说过对我一无所知呢。”藤川凉用带有明显讥讽的口吻回应了他。 即使如今的藤川凉对柳生的见异思迁已经释怀,但这依然是她过去人生中的一道伤疤。迹部当着她的面轻而易举揭开了它,这让藤川凉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怒。 “抱歉,我只是向幸村君打听了我的婚约对象而已。”迹部长久地注视着她,用一种让人无法读懂的语调说,“这是我想要的。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 “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句话像是一句魔咒,又像是一个轮回十年的,完美的巧合。十年前的藤川凉在威尼斯晃眼的阳光下对迹部说出这句话,名为爱情的种子在她十几岁的身体里萌芽,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的过去和未来;如今二十五岁的迹部在巴黎温柔的夜色中对她说出了同样的句子,目光清明坦坦荡荡,但此时此刻,藤川凉却对他的动机毫无头绪。 “我好喜欢你的连衣裙!太漂亮了!”一个陌生的女声打断了藤川凉和迹部的对话。 藤川凉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材矮小,金发在脑后高高绑成发髻的年轻女性正快乐地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神采奕奕。“能告诉我你的连衣裙的品牌吗?”她好奇地问。 藤川凉回答了她的问题,顺便礼节性地称赞了她的珍珠耳环和高跟鞋。时尚是女性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因此很快就有其他在场的女性宾客加入了她们,每个人都争相分享自己的妆容秘籍和服装搭配习惯。 迹部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们,藤川凉明白他对女性话题毫无兴趣。她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隐约感到一丝失落。 这一年的新年来得平淡又特别。零点将至时,音乐音量被降低。有不少人开始大声倒计时,数数声与邻居家传来的声音重合,在空气中震荡出快乐洋溢的波长。在场的几个西班牙青年甚至还遵从传统吃起了葡萄,léa大笑着加入了他们。 当她的嘴被葡萄塞满时,新年的第一响钟声从远方的教堂传来。从公寓露台能看见不远处的铁塔灯火通明,游客们鼎沸的人声由凛冽的冬风携来,这些欢呼声感染了派对在场的许多人,他们同样开始欢呼,互相祝福拥抱。下一个瞬间sa面前单膝跪下。 这是一个简单又特别的求婚仪式。sa,她呛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但最后,她还是满眼通红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戒指。 宾客们用更猛烈的欢呼声祝福了他们。而当他们为对方戴上戒指,开始他们的定情之吻时,一直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迹部打开了桌上的几瓶香槟,白色泡沫伴随着软木塞冲出瓶颈,空气中瞬间浸满了馥郁的酒香。 服务生们立刻为早已准备好的几十个酒杯倒上香槟,又为它们一一插上点燃的烟花棒。烟花棒滋滋燃烧着,金黄色的火光映亮了在场每个人年轻的脸庞。 这或许算不上顶尖华丽或浪漫的求婚仪式,但在藤川凉看来,这份温馨已经足够让人难忘。 派对在零点之后依然继续着。包括藤川凉在内的多数人已经醉了,他们开怀大笑,大声说一些其实并不好笑的笑话,互相交换新年愿望和目标,不受控制地喝更多的酒,不少人甚至直接在室内抽烟和大麻。 léa和samuel起初想要阻止他们,将他们赶去露台,但最终还是妥协,决定打开所有窗户和通往露台的大门,任凭巴黎冰冷湿润的夜风倒灌进来,同时将音乐和欢笑声放出去。 跨年之夜,到处都是这样的派对,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抱怨。 到最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离露台最近的那间房间。几乎全部光源都被熄灭了,只剩下悬在头顶的复古球形彩灯旋转闪烁,散发出迷幻的光芒,映得四周人影绰绰。他们随着音乐跳舞,仿佛想要耗尽最后一点体力;他们也试着互相交谈,但所有声音都被融进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像落入湖面的水珠那样消失不见。 藤川凉感觉自己头晕得厉害。她拨开拥挤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间那头的露台,希望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然后她再次遇见了正靠在露台边缘,出神地望着巴黎夜景的迹部。 “藤川小姐,你还好吗?”迹部循着声音转过身,发现是藤川凉后,立刻走上前,绅士地扶了她一把。 他看起来只是微醺,神志十分清醒。藤川凉迷迷糊糊地想,现在迹部眼中的自己一定很滑稽。 “我还好……只是有些站不稳。但在这样的夜晚很正常不是吗?” 藤川凉试着和迹部开玩笑,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迹部迅速回室内取了保暖衣物和水。他体贴地为藤川凉套上大衣和围巾,引导她在露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接着又催促她喝掉一杯水。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藤川凉清醒了一些,眼前的世界也取回色彩和平衡,不再晃动得那么厉害。 “我想说,遇到长太郎的那个晚上,你也是醉成这个样子吗?”迹部紧挨着她坐下,语气中带着一些无奈。 “没有。当时的情况比现在糟糕多了。”藤川凉坦诚地回答。 她回想起几个月前与凤的奇遇。一想到那个无比尴尬的清晨,就不禁笑了起来,“那天我可是完完全全把凤君当成了计程车司机了呢,根本分不清人的脸。但现在我至少知道,这一刻坐在我身边的是迹部君,而不是任意一个陌生人。” “那就好。”迹部轻轻哼了一声,但似乎并不反感藤川凉说的话。 两人无言地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面前是露台外价值百万的巴黎夜景。浓重的夜色正在侵蚀这座城市,能看见周围楼房里的灯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很显然许多派对都在走向尾声。 藤川凉突然意识到,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的迹部,已经被冻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我们回去吧,迹部君。”她向他提议,并试图将他的围巾还给他,但却被迹部拒绝了。 “我不需要。”迹部说,并不理会藤川凉为难的神情,“我也不想回去,里面太吵闹了,我不想过分折磨自己的神经。” “但你不能留在这里。这里太冷了。” “说的对。”想了想后,迹部站起身,终于从藤川凉手中接过了他的围巾,用它包裹住已经冻僵的颈部,“去把你的外套拿来吧,藤川。我们出去走走。” 藤川凉彻底醒了。她诧异地看着迹部,不敢相信他刚刚向她发出邀约。 Chapter 93午夜巴黎〔中〕 “好的”。身体的本能让藤川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迹部。 他们重新回到室内,艰难地穿过依然跳着舞的人群,去衣帽间拿藤川凉的外套和包。这时已经临近四点,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离开,于是当藤川凉和迹部向两位派对主人告别时,他们并没有露出惊讶或挽留的神情。 “新年快乐!很感谢你们今天能过来!”léa和samuel各自给了他们一个拥抱,并约定下次再见。 狭窄的电梯箱只能容纳两人。与他们共同出门的三位法国青年以女士优先为理由,充满绅士风度地将藤川凉和陪同她的迹部让进电梯。留下一声“新年快乐”后,他们沿着电梯旁的楼梯,互相追逐着向楼下跑去。 “!ée!”藤川凉朝着他们的背影,用法语大声说。 发出吱呀声的雕花铁门随着内部电梯门的关闭缓缓合上,也把藤川凉和迹部关进这个古老狭窄的金属盒子中。 这是他们在这段时空中第二次近距离独处。电梯内密闭狭窄的空间只在他们之间留下一个拳头的距离,过分亲密的氛围让藤川凉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好。 她尽量不去看迹部的双眼,只是全神贯注而盯着与她视线持平的、迹部的衬衫领口看,假装对纽扣设计充满兴趣。 另一方面,从迹部身上散发出的古龙水香味则是她回避不掉的。十七岁的迹部景吾,二十五岁的迹部景吾。他们之间或许因为成长和社会经验的历练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这份让她怦然心动的气息却始终存在。 “迹部君想要去哪里呢?”抵达底楼大厅后,藤川凉忍不住问他。 虽然是跨年之夜的巴黎,但在这个时段,多数酒吧已经关门,小型派对也都临近尾声。同时刚刚逃离楼上狂欢氛围的他们,恐怕并不会想去任何一间通宵营业的聚乐部。 “我不知道。”迹部诚实地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想到处走走。” “迹部君经常来巴黎吗?” “并不是。而且几乎都是为了工作。” “好的,我明白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迹部君请跟我来。” 即使只是一场即兴的巴黎夜游,即使不知道和迹部的缘分是否能持续下去,藤川凉依然希望能在两人之间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打开公寓楼的大门时,倒灌进来的冷风让藤川凉捂紧了脖子上的围巾。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醉醺醺的年轻人结伴走过,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和酒气。 他们手舞足蹈,大声唱着走调的歌,脸上写满疲惫和对新一年的期待和喜悦。有几个陌生青年甚至借着酒劲凑到藤川凉面前与她搭讪,但都被迹部狠狠瞪了回去。 “她和我在一起。”迹部皱起眉头,口齿清晰地用英语说道。同时他牵住藤川凉的手,不留痕迹地把她往身后拽了拽。 “okok,对不起。”青年露出无辜的神情举起双手,用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回答。 迹部手掌的温度比想象中的要高。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不禁让人感到依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藤川凉才意识到,她一直都没有放开迹部的手。 “抱歉。”她迅速抽回手,感到血液往脸上涌去,所幸浓重的夜色掩盖了她的情绪。 “把手给我。”迹部停下脚步,淡淡地说:“你的手太冷了。” 藤川凉迟疑了一下,再次将手覆在迹部伸向她的手掌之上。这并不是另一段回忆中伴随恋爱情愫而生的十指相扣,而是只在这个新年夜的巴黎街头限定的,充满绅士风度的双手交握。 迹部的态度坦坦荡荡,这让藤川凉不禁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沮丧。她也同样无法确定,迹部是否已经察觉到了手掌纹路下她那明显快于他的脉搏。 维持着这样看似亲密的姿势,他们并肩沿着十五区安静整洁的街道一路北上。两边的住宅中已经几乎没有灯光,周围安静得可怕。原本深蓝色的清澈夜空中不知不觉堆积起了灰貂子皮似的厚重云朵,月光和星空都被掩盖在背后,只有流动的冰凉空气让人感到,这里的时间和空间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我们在往哪里走?”这一次,换作迹部提出了问题。 “我们去搭地铁。”藤川凉回答:“现在没有出租车,只有塞纳河对岸的线路是通宵运营的。但要是迹部君觉得太远,我们也可以只在这附近随便看看。 迹部环顾四周,居民区死气沉沉、看不出任何生气的街道让他迅速作出了决定:“没关系,我可以跟你走。” 继续步行了近二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指示牌高高耸起的地铁站入口。进站后藤川凉从包里翻出了一叠地铁票,抽出两张后,分了一张给迹部。 地铁站中聚集着派对结束后想要回家的人群。藤川凉随着人流通过闸机,回头却发现迹部仍旧被困在闸机另一头,脸上流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悄悄观察身边的人怎样检票,却发现所有人使用的都是月卡,因此他无法找到该把车票往哪里放的线索。 “抱歉。”排在迹部身后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好心地从他手里抽过车票,耐心地说:“看,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男孩说着,将车票塞进验票机,然后轻轻推了推迹部的后背,示意他可以前行。 迹部听不懂法语,但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谢谢。”他用他有限的法语词汇回应道。 藤川凉注视着终于穿过闸机,快步向她走来的迹部,不禁惊讶地问他:“难道迹部君从来没有坐过地铁吗?” 然后她头一次看见迹部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藤川凉知道,她猜对了。 地下的世界对二十五岁的迹部而言是新鲜的。阴冷潮湿的空气,被灯光映亮的拱形顶部,黏贴在站台背后的墙面上的各种广告和演出海报,不断闪动的列车到站计时屏,广播里毫无感情地播报列车信息和安全警告的女声,以及零零散散等候在站台上的人群。 即使曾经在无数电影和文学作品中见过对巴黎地铁的描述和演绎,但这种居于压抑和的鲜活之间的氛围,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 当他们在车厢内找到两个位置坐下时,藤川凉看着依然好奇地向外张望的迹部,不禁问他:“那么迹部君有坐过公交车吗?” “也没有。”迹部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但我从来不需要公共交通。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大概吧,我想。”藤川凉看着窗玻璃中的倒影,小声喃喃道。 如果是平时注意言辞的藤川凉,这个话题应该已经到此为止。但此时此刻,当破败的铁皮车厢发出轰鸣,穿过巴黎地底蜿蜒漆黑的隧道时,流淌在体内的酒精让藤川凉鼓起勇气,直视迹部明亮的灰蓝色双眼。 “虽然说出来迹部君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我啊,一直都相信电车这样的交通工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藤川凉说:“每一天,它们承载的无数乘客都在车厢封闭的环境里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和故事,并各自体会着不一样的喜怒哀乐。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悔恨,有的人抱怨,也有的人期盼能让错误的人生重来。太多人类的情绪聚集在那里,就像无法溢出封闭池子的水流那样在里面震荡。久而久之,或许电车这样的机械也会逐渐开始有自己的灵魂。偶尔,当它聆听到人类心中强烈的心声时,很可能会试图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忆中美丽迷人的湘南海岸,藤川凉曾经搭乘着穿行在树荫和庙宇之间的深绿色电车,开启了人生的另一道门。也许正是因为它感知了藤川凉的苦恼,才决定让她看到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但同时,那并不代表她需要彻底放弃原来的人生。时空旅行的经历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示,驱使她紧紧抓住那些原本可能被她忽略并错过的人与事。 “抱歉,我想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迹部认真而困惑地说道:“你是想说,世界上有愿意帮助人类的电车神明的存在?” “差不多吧,因为我自己就曾经在电车上碰见过无法解释的奇妙的事。” 她没有来得及作更多解释,地铁已经到了他们应下的那一站。意识到透露了太多信息的藤川凉慌忙站起身,拧开车厢大门后,熟练地向一侧出口走去。很显然,她明白他们即将去哪里。 迹部回头看了一眼墙面上的站名:anvers。 他对巴黎的地铁线路一无所知,因此无法根据这简短的站名判断出他们的位置。而当他跟随藤川凉走出车站,抬头凝视着眼前向山坡上层层递进,最终止于屹立在坡顶的圣心教堂脚下的古老楼房时,迹部意识到,他们正处在蒙马特高地的边缘。 虽然已经过了凌晨五点,但相比清冷的十五区,这里的街道依然十分热闹。四周环绕的许多通宵营业的酒吧和俱乐部里,满脸醉意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勾肩搭背地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上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 酒意逐渐消退,此刻已经十分清醒的藤川凉和迹部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避开喧嚣的人群,他们穿过一段向上的无人坂坡,然后踏上商店街背后的第一段阶梯。即使藤川凉并没有特意解释,迹部也已经明白,他们即将登上坡顶,去圣心教堂附近的一处能够观览巴黎市区全景的平台,等待新年的第一个日出。 “迹部君来过这里吗?”二十分钟后,当他们并肩依靠在平台边缘的栏杆上,俯瞰这座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城市时,藤川凉深呼了一口气,回头问道。 “没有。”迹部低声回答。 这是句实话。和身边包括凤长太郎在内的多数朋友不同,迹部对巴黎并不十分着迷。除了年幼时两次短暂的家庭旅行,以及成年后必要的工作和与之相应的应酬外,他从来没有像一个合格的观光客那样,仔细探索这座古老的城市。 比如蒙马特高地和他们所处的这座观景平台,迹部对它们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他那从国中起就对巴黎的迷人风情深深喜爱的朋友忍足侑士。 但在表示否认的下一秒,迹部的内心却忽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脑海里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和信息提示着他,眼前的这片夜景,以及此刻陪伴着他的这个人,好像似曾相识。 Chapter 94午夜巴黎〔下〕 “怎么了,迹部君,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迹部长久的注视和他脸上流露出的沉思神情让藤川凉感到疑惑,因此她故意这样问道。 “并没有,失礼了。”迹部平静地收回目光,然后自然而然地引开了话题。 日出直到临近八点才终于出现,而那时,他们已经在平台上等待了一个多小时。 尽管两人始终话题连贯地保持交谈,但酒意褪去后逐渐感受到的寒冷和疲惫,还是让藤川凉为自己一时兴起的提议感到一丝内疚。 “对不起,迹部君,我忘记这里的日出要比东京晚许多了……”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从远方层叠的古老楼宇背后崭露,为它们镶嵌上温柔的金橘色边缘时,早已经坐立不安的藤川凉不禁小声说道。 “唉?”与藤川凉并肩坐在阶梯上的迹部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请不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藤川桑。我并不讨厌这种迎接新年的方式,这是一个美丽清爽的开始。” 随着光芒的侵蚀,能清楚地看见从铅灰转为水蓝色的天空中布满了鱼鳞般的云朵。这是巴黎冬日里罕有的瑰丽景象,光影交融,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迹部说完这番话的同时,横跨整座城市的日光已经迅速攀上平台,寸寸移动,抵达他们的脸颊和发梢。藤川凉感到温热的光线轻轻刺激着皮肤,几乎被冻僵的细胞逐渐苏醒,原本紧绷着的脸部肌肉也松弛下来。 是啊,放下所有曾经的烦恼和忧虑,这是一个美丽清爽的,新的开始。 从上一年的十月,藤川凉在湘南海岸的绿皮电车中苏醒至今,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两次时空跳跃带来的迷茫,失去另一段宝贵回忆的苦楚;主动转换工作,想要在东京拾起勇气重新探索人生,却因为种种因缘而和这个世界中的迹部反复再会。生活中的起承转合曾经让她一度混乱,无数复杂的情绪许多个孤独的夜晚溶解在一起,仿佛日落后没有灯光的城市,一切都被黑暗吸走,使她真正所想和所要的失去了应有的形状。 而两个月后的现在,在距离东京万里之外的巴黎,她和迹部共同俯瞰山坡下这座在日出中缓缓苏醒的城市,胸腔里呼吸着巴黎冬季早晨清冽的空气。在被迹部的话触动的同时,藤川凉的心意也随着希望的复涌而变得澄澈。 二十五岁的迹部,那个她正在慢慢了解的迹部,依然是她所爱的那个人。 她对他的爱之心,远远要高于所谓的“喜欢”。 天亮之后,开始陆续有别的旅客攀上阶梯,抵达这座平台。他们聚集在栏杆前合影留念,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 藤川凉和迹部与他们擦肩而过,姗姗来迟的浓重睡意驱使他们放弃眼前美景,带着一脸倦容离开蒙马特高地。 迹部打电话约他的司机来接,并向藤川凉问清她的酒店位置,执意先送她回去。 “我住在-augustin地铁站附近,请把我送到那里。”藤川凉没有拒绝迹部的好意。她向司机大概解释了酒店位置,想了想又转头问道:“抱歉,冒昧问一句……既然没有别的计划,迹部君还打算在巴黎停留多久呢?” “只是周末而已,我会搭明天傍晚的航班回东京。你呢?你在这里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其实已经结束了,下周一会有总结会和饯行派对,周二一早我就会退房离开。我需要在飞机上充分休息,因为我将在第二天早晨抵达东京,接着就需要立刻回到公司上班。” “是吗?你工作还真是努力啊。” “并不只有我,这个行业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藤川凉直视迹部的双眼,简短酝酿了一下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被藏在记忆深处的话:“迹部君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吗?时尚不仅仅只有九月号。对我们来说,每一天都必须全力以赴。” 迹部愣了一下,忽然将脸转向车窗,无声地笑了起来。藤川凉只能看见他微微耸动的肩膀,却无法猜测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迹部君,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当然没有,失礼了。你说的很有道理。”迹部重新将脸转向她,温柔地说道,但也并没有解释他无缘无故笑起来的原因。 周六早晨的小巴黎交通十分顺畅,他们很快便顺利抵达了藤川凉居住的酒店。 睡眼朦胧地回到客房洗漱,又顺便擦去脸上残留的妆容后,藤川凉拉起房间里的遮光窗帘,决定先用睡眠补充体力。原本她想要设定下午一点的闹钟,来提醒自己起床吃午饭,但早已昏昏沉沉的大脑和酸痛的四肢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当她终于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六点。日光早已隐去,黑夜再次统领了这座城市。 迟来的睡眠让藤川凉感到神清气爽。她想起自己和约定今晚去pigalle附近一间新开的夏威夷风情酒吧为她刚满二十岁的弟弟庆生,刚想打电话询问约定的时间和具体地址,却在发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两封未读邮件后诧异地屏住了呼吸。 邮箱的主人,是这天早晨刚刚与她道别的迹部景吾。 自从在风长太郎的派对当晚留下联系方式后,除了一句简短的道谢外,他们互相都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迄今为止所有的相遇,都只能算是奇妙的偶然。 因此当藤川凉用颤抖的手指点开那两封在她沉睡时抵达的邮件时,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 11:03am迹部君 『我忘了当面感谢你昨晚的邀请,这是一个特别的新年。请务必好好休息。』 ------------------- 14:58pm迹部君 『作为回礼,我想邀请你去一间我喜欢的餐厅。今晚八点,我会准时来接你。』 ------------------- 这是典型的迹部式风格。没有多余的询问和商量余地,他给出的提议就是最终决定,就好像他知道藤川凉一定不会拒绝。 而这也仿佛是情景的反转。几个星期前,她曾经在那个落雪的夜晚为迹部送她回家的绅士之举向他道谢,并意外收获了他的回应。而如今,迹部将自己摆在了致谢方的立场。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相比起前一晚“出去走走”更进一步的邀约。 藤川凉感到心跳加快。正当她努力斟酌回复的语气时,客房门铃竟忽然响了起来。 站在门外的服务生递给藤川凉一个来自“迹部先生”的纸袋。打开包装纸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显然价格不菲的月白色鸡尾酒裙。 藤川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行李中唯一一件足以陪同迹部进入高级餐厅的礼服已经因为昨晚的新年派对而沾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汁酒水和烟味,无法再继续穿着。而心思慎密的迹部竟奇迹般地预料到了这点,然后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抱歉,迹部君,我刚刚看到你的邮件。谢谢你的礼物和邀请,今晚八点见。』 按下发送键后,藤川凉走向洗手台,将冷水扑在脸上,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一场梦。 迹部选择的餐厅位于jardindestuileries旁一间古老华丽的酒店一楼,以富丽堂皇的宫廷风格盛名。藤川凉对这间餐厅早有耳闻,也因此十分疑惑迹部为什么能在当天定到这里原本需要至少提前一个月预约的席位。 宛如凡尔赛宫的装潢,专业细致的餐厅服务,考究的酒水以及随季节更换的精美菜式,这毫无疑问是一顿符合迹部美学标准的晚餐。每上一道菜时,相应酒类品种也会根据食物原料变化。虽然藤川凉并不是行家,但也乐于倾听热爱品酒的迹部侃侃而谈他对每种酒的见解。 “我想你一定没去过藤川家在南特附近的的酒庄吧。”当他们品尝到一种产自卢瓦尔河谷的白葡萄酒时,迹部说:“那里有我最喜欢的粉红气泡酒,记得我念大学的时候……” 或许是美酒让人敞开心扉,这一晚的迹部坦率地叙述了更多藤川凉从未听说过的回忆:十八岁时的他在盛夏逃离伦敦,受律的邀请和国中时代网球部的朋友们一起到藤川家的酒庄消夏。记忆里的南特乡间美得惊人,天空蓝得如同上了彩釉,蜿蜒穿行的溪水晶莹得仿佛点缀在绿草间的钻石缎带,风里满是甜蜜醉人的阳光味和花香气。 他们结伴开车去镇上的商店买球拍,在律的默许下品尝酒庄珍藏的各式葡萄酒,然后带着酒意在酒庄背后采摘工人搭建的简陋网球场里挥起球拍,以此纪念已经远去的,整日梦想着全国制霸的国中时代。 明黄色的小球在球场中来来往往,球场两侧的少年们则高高跃起,每一次伸手都仿佛能触及头顶的蓝天。 对网球毫无兴趣的律只是坐在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观看,而迹部偶尔会放下球拍过去陪他。他们交换关于各自在伦敦和东京的学习和工作的信息,偶尔也会谈一些所谓的家务事。 高脚杯里的粉色起泡酒发出滋滋的声响。微小的气泡接连浮出水面,然后在夏日温暖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破裂。 “当时律不止一次提到过你和你的哥哥。”迹部放下酒杯,笑着说:“他总是说,如果你们也在这里就好了。说实话,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亲密的兄弟姐妹,因为家庭关系也难以交往真正志同道合的同龄人。我们都有一种奇怪的孤独感,所以律总是把我当成你们兄妹的替代品,而我则把在最为敏感的青春期时遇到的,国中网球部的好友们当作羁绊最深的宝物。” “我能感受到,国中时代的回忆对迹部君而言真的很重要。” “抱歉,我好像总是在说过去的事。”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故事。” 反复提及并不是因为过去太完美,而恰恰是因为过去存在着遗憾。迹部的遗憾是学生时代与全国冠军的几次失之交臂,以及国中毕业后便远走伦敦,过早疏远了国中好友的经历。而对于藤川凉而言,如果存在着一个能充分理解她的特殊经历的倾诉对象,她也可以用一整晚的时间,对两段人生中的遗憾娓娓道来。 这时恰巧有侍应生上前收走了第二道前菜的餐盘和与之对应的酒杯。等待主菜的同时,迹部自然地将话题带去了从巴黎回到东京后的计划。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恐怕只是完成手头的工作而已。二月的时候我会有一周假期,那时会是我的生日,我已经和父母约好,今年的生日会在神奈川和他们一起过。” “你的意思是,二月初的时候你不会留在东京?” “我会在假期之后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迹部露出无奈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律一点也没有告诉你们啊。” “什么?” “二月初的时候,他会作为藤川家的代表召开一次记者会。我原本以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作为家人的你们一定会留在东京支持他。” 迹部的话让藤川凉警觉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开记者会?” “为了赎罪。”迹部尝了一口侍应生新打开的,配合主菜的红酒,然后示意对方继续倒酒:“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和你的祖父藤川勘九郎约好的事。” Chapter 95迟到救赎〔上〕 藤川家所谓的罪孽,可以一直追溯到战争中期,藤川建设开始在东京扩张的时候。 战时的藤川勘九郎曾经如同当年许多青壮年男性那样,暂时放下手头蒸蒸日上的事业和有孕在身的妻子,响应天皇的号召走上战场。 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仅仅数周后,藤川勘九郎便因为掩护战友而身负重伤,在被撤离前线后送往医院治疗。最后又因为难以完全治愈,无法支撑他再上战场的腿伤,被直接打发回了东京静养。 而那位战友,迹部景吾的祖父迹部常三郎,也在不久后全身而退,逃往由海峡保护着的英国躲避战乱。 经过将近一年的休息,难耐寂寞的藤川勘九郎决定重启藤川建设的生意。但由于战争消耗了大量的日本国内劳动力,醉心于事业的藤川勘九郎只好与军方达成协议,在之后数年里从海外掳来数以千计的非法劳工,用来解决当时务工者的严重缺失。 而那些劳工所经受的不平等待遇和非人折磨,以及战后以藤川勘九郎为代表的藤川建设拒绝反省道歉的恶劣态度,正是当时身为继承人的藤川凉的父亲与藤川勘九郎产生矛盾的开端。 后来,到了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腾飞的时期,同样因为暴利的驱使,被泡沫般的产业崛起假象遮蔽了双眼的藤川勘九郎又选择放任手下的原材料生产线在瓦片,水泥墙板和保温材料中喷涂远远超标的石棉。 接下去的几年里,因为这种致癌物深受疾病折磨的数百位工匠和居民,也选择联合起来连将藤川建设告上法庭。 然而,当时的藤川勘九郎正处在事业巅峰,又因为有了政府这座靠山而有恃无恐,依旧保持着毫无悔意的漠然,甚至靠律师团的诡辩赢得了所有官司。 金钱利益与权力结盟。所谓的法律和正义,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或许是来自上天的惩罚,很快地,藤川家的长女藤川咲智便因为无法忍受交际圈中的议论和冷嘲热讽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被迫搬去长崎的修道院治疗静养,并在几年后因病去世。 而长子藤川谦信,也就是藤川凉的父亲,在意识到缺乏生意场上经验的自己力量单薄,根本无法撼动藤川勘九郎的权威之后,同样放弃了与藤川勘九郎长达十几年的对抗。 他抛弃继承人的身份,举家搬往神奈川,开始在当地的国立大学任教,并在名义上与藤川家脱离关系。 藤川凉成长的过程中,她的父母总是刻意回避提起这些不光彩的往事。但在眼下这个网路迅速发展的信息时代,也不难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藤川家复杂的过去。 她的父亲以身为藤川家的一员感到耻辱。而这,恰恰就是藤川凉从出生起便一直远离其他家庭成员的根源。 二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所有纠纷都过了有效期,普通民众也逐渐淡忘了这些往事的现在,新上任的当家藤川律却主动发声,要求召开记者会,公开为藤川建设过去犯下的罪孽向公众致歉。 这位年轻人还表示,即使已经过了法律追诉期,他依然愿意支付海外劳工和石棉两起事件中所有受害人相应的金额赔偿。 这个消息,无疑会是一则吸引社会各界眼球的爆炸性新闻。 “迹部君告诉我,这是你在爷爷生前与他做的约定。他说的是真的吗?” 刚刚结束在巴黎的工作便匆忙赶回东京的藤川凉,在一天傍晚与她的堂兄藤川律约在藤川公馆的温室见面时,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的。更准确地说,这是爷爷生前对我最后的请求。” 藤川律微笑着从女佣手上接过两杯白葡萄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藤川凉,然后娓娓道来了藤川勘九郎在过世前与他之间的短暂交谈。 原来在过去几十年里,藤川勘九郎良心上受到的拷问从来没有停止过。面对家人的反抗和来自社会各界的抨击咒骂,他有许多次想要服软认错,但却又一次次地制止了自己——他曾经凭一己之力用血汗重建了在父辈手中衰败的藤川建设,因此十分害怕这几十年的成就会因为他的低头而轰然坍塌,也害怕藤川家会因此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无法忍受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 因为过于强烈而扭曲的自尊心让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披上了冷血顽固的外壳。 为了守护藤川建设这件耗尽他一生心血的艺术品,藤川勘九郎始终强硬地抵抗着舆论压力,甚至还牺牲了自己的家人。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从未忘记自己所做的一切有违伦理道德。因此早在几年以前,开始起草遗嘱的藤川勘九郎便决定委托即将继承家业的长孙律,请求律在他过世后公开道歉,算是他迟到的赎罪。 至于接下去藤川建设将会面对怎样的风暴,阖上双眼的藤川勘九郎已经不用再看。 而从律淡然的反应也能看出,为了完成祖父未了的心愿,他也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去走这一步赌上藤川家声誉和未来的险棋。 “我和爷爷不同,对藤川建设并没有太深的执念。即使家业散了,我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面对藤川凉担忧的神情,律故作轻松地说道。但藤川凉相信,他说的并不是实话。责任心比任何人都要强的律,此刻一定承担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发布会召开那天,我可以一同出席吗?”藤川凉问。 如同迹部说过的那样,在这样事关家族未来的紧要关头,作为家人的她,并不想让律独自面对。 “当然不可以。”律冷酷地回绝了她。“藤川建设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二月初,进入假期的藤川凉如约回到藤泽的家中,一边放松心情,一边同她的母亲一起整理房间里的杂物。 藤川凉的父亲已经不再授课,只在家潜心做研究。而一对子女也已经长大离家。因此他们决定卖掉这间房子,在四月搬往生活更加便利的横滨市区度过晚年。 “虽然在海边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其实你父亲的骨子里还是更习惯都市生活。他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东京人。” 藤川凉的母亲将几本旧相册摆进纸箱,笑着对她说:“就像他总是不想和藤川家扯上关系,年轻时还曾经幼稚地想要改姓,随我的娘家叫西园寺,幸好被我拒绝了。但你看,这次一听说律要公开道歉的消息,他又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跑去了东京。经历了那么多事,只有血液里的羁绊是怎样也回避不了的。” “这是爸爸第二次因为藤川家的事上镜了吧。”藤川凉把一些过期旧杂志塞进垃圾袋,好奇地问。 “是的。上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时,我还在念高中呢。当时他的脸色可比昨天电视里的臭多了。” 藤川凉想象了一下,不由露出笑容。 前一天早晨,她和她的母亲一同在家收看了电视直播的记者会。由于藤川咲智的前车之鉴,尽管藤川凉反复争取,藤川律依然不希望在这种情形下冒险将身处职场,平日里需要正常交际的藤川凉直接置于媒体的镁光灯之前。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次记者会会引发怎样的后续。但如果你的生活因此受到严重打扰,我想我无法原谅自己。但是请放心,你我的父辈都会在场,所以我不会是孤身一人。” 冗长却诚恳的发言,面对媒体刁钻问题的冷静回应,以及藤川家两代人与数位老股东并肩的鞠躬致歉,镜头前的这场发布会顺利结束。就像他们预料的那样,第二天的电视,报纸和网络上立刻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消息,藤川家两代人的露面掀起了全民讨论的狂潮。 藤川凉粗略浏览了一下,发现接受公开道歉、私下赔偿和无法原谅、要求重新立案宣判的声音各自占据一半。 有一些揭示板上还煞有介事地八卦起了藤川家成员的往事,包括律学生时代的照片和上一代人破裂的家庭关系,甚至还有藤川凉的父亲在大学任教时的一些课程资料,所有信息都一览无余。 “没什么关系的,你爸爸不在乎。”当藤川凉担忧地将揭示板展示给她的母亲看时,对方只是无谓地笑了笑:“他已经不再需要公开露面工作,况且我们也要搬家了。” 那一刻,藤川凉不禁怀疑,是否连离开藤泽去横滨的打算,都是父母特意计划好的。 所幸,一切八卦只是浅尝即止,由于律的保护,网络上的搜索没有进一步波及到包括藤川凉在内的其余家人。就连日常见面的邻里之间也并没有问起这些事,这让原本还有些不安的藤川凉逐渐放下心来。 或许,这件事所带来的效应并没有预想的持久。随着赔偿的分配,这桩几十年前的罪孽很快会被公众遗忘。 而当藤川凉将这个想法告诉打来电话询问情况的迹部时,换来的却是他的嘲笑。 “真的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太天真了。”电话中迹部的嗓音与现实有着略微不同,但依然有让人心跳加快的魔力,“大家都只是在等待罢了。等到第一家受害者出声,才是媒体和公众舆论掀起巨浪的时候。你现在感受到的平静,不过是海啸来临前的假象。” “……你说得对。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听到他的话,藤川凉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 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了楼下母亲呼唤,说是有从前的校友来访。 “抱歉,迹部君,有客人来了,我们下次再聊。”藤川凉说着,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二月的藤泽天寒地冻,因为靠海而极其湿润的空气让体表温度低于零下,尤其这一天还下了罕有的大雪,因此藤川凉十分好奇这个时候的访客会是谁。 而在看见坐在餐桌前,手捧藤川凉母亲泡好的红茶的幸村精市时,藤川凉不禁感到更加疑惑。 “真对不起,幸村君。这种天气让你上门拜访,我们却没准备什么……” “请伯母别这么说。是我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幸村露出温柔的笑容,礼貌地说道。 “真是体贴的年轻人啊。” 短暂的寒暄后,藤川凉的母亲离开客厅,将两人单独留下。 “我刚好回神奈川为祖母庆生,又看了昨天的发布会新闻,所以顺路过来看看。”在藤川凉开口询问幸村的来意之前,他便主动说道。 “但为什么……” 藤川凉惊愕地看着他,头脑里思索着所有可能。 她无法理解幸村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住址,又为什么会将昨天的媒体发布会与她联系到一起。她与幸村只是同学之交,彼此并没有熟悉到互通地址的地步。更何况在就读于立海大附属的那些年里,她从来没有向其他校友具体透露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除了……曾经与她交往多年的柳生比吕士。但藤川凉知道,柳生并不是那种会随意向人透露*的人。 那一刻,藤川凉不禁怀疑,自己的信息是否也已经被公开到了网络上。 “抱歉,是我没有解释清楚。”似乎是读懂了藤川凉询问的神情,幸村放下茶杯,说:“我之所以会过来,是受柳生所托。他说他看到了新闻,但没有脸来联系你,所以希望我能帮忙打听一下,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今天只是来碰碰运气的。我原本以为你一定还在东京,却没想到你……” 藤川凉在幸村继续说下去前制止了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出去说好吗?”她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微笑着提议。 Chapter 96迟到救赎〔下〕 “好的。”幸村点头答应。 他从玄关墙面的衣架上取下围巾和外套,安静地跟随藤川凉出门。 外面的雪依然在不停地下,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塌落。他们一前一后走下阶梯,踩进院子里深及脚踝的积雪,然后慢慢走过停泊在庭院一角的幸村的车。 藤川凉留意到冰晶由于体温融化成雪水,幸村浅色的裤脚很快便湿了一大片。她不禁有些内疚地回头说:“幸村君,真的很抱歉把叫你到室外来,是我太任性了。” “没有的事,请不要这样说。”幸村平和地说:“我很喜欢在雪天散步的感觉。一个人的时候总感觉太孤单,好像白茫茫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自己。现在有了藤川桑作伴再好不过……对了,你想不想去海边?现在那里没什么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我知道一条近路。” 从藤川凉家到最近的那片海滩,通常是十五分钟的步行距离。但因为在雪地中行走困难,又必须时刻关注来往的车辆。他们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 四周充斥着寒冬特有的凛冽气息。沿街的屋顶,树梢,以及停泊着的自行车上,全都覆盖着皑皑白雪。但越往海边走,空气中的雪味也变得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风从海上吹来的味道,这让藤川凉真切地有了回家的感觉。 “所以说,幸村君是什么时候听他说起我家的事的?” “昨天傍晚。但事实上,是我主动向柳生问起的。”幸村诚实地说:“我在早晨的新闻里看见了你的堂兄。真的很巧啊,他跟你有同样的姓氏和相似的长相,当时我就感觉有些蹊跷。又因为禁不住好奇心,所以就擅自联系了柳生。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藤川凉说:“不过幸村君还真是敏锐啊。” “过奖了。”幸村微微一笑,“藤川桑似乎也比我想象的更加乐观。” 藤川凉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你看,既然连我都能察觉到你和藤川家的关系,相信几天之后你就会因为媒体的介入被暴露在公众面前。”幸村将视线投向远方,语气温和缓慢地说:“可以想象,眼下一定有不少记者在挖空心思寻找下一轮头条的素材。而身份特殊的你,无疑是他们挖掘这次事件内|幕最好的切入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团。 “明白。”藤川凉回答。 “这就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我现在看到的藤川桑太平静了,就好像你并不担心回东京后可能遭遇的媒体拷问和舆论八卦那样。你的心态可真令人佩服。” 这时他们终于抵达海边,然后并肩走上了被雪沾湿的坚硬沙滩。冬季的海面灰蒙蒙的,视线尽头的海平面与头顶上深灰色的天空几乎融到一起,看起来压抑逼仄,毫无生气。有水鸟在近海上空压低翅膀盘旋,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悲鸣。 藤川凉把冻僵的双手塞进大衣口袋,叹了口气说:“幸村君误会了。我是个普通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现在怎么可能会不紧张担忧?” 她说着,一路走到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巧妙地站在不会被冰冷翻涌的海浪沾湿的位置。 所谓表面的平静不过是不愿示弱的装腔作势。迹部的那通电话已经让几乎放松的藤川凉再次警觉起来。她明白,原本平静的生活,可能马上就要终结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幸村又问道:“或许在藤泽躲一阵会是比较好的选择。时间久了,人们也就忘了。” “我不打算躲。”藤川凉摇摇头,否决了幸村的提议:“我不想躲,也很可能躲不掉。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结束,但既然是藤川家的一员,无论之后的处境是好是坏,我必须亲自去面对。” 海浪在大雪中拍打着沙滩,溅起的水珠吞没了气流中的雪片。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幸村率先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他说:“祝你好运。” 二月中旬,刚刚度过二十六岁生日的藤川凉结束休假,由藤川家派来的司机接回东京。 虽然第一家接受赔偿的受害者在几天前出现,但或许是对方也不想过多刁难的缘故,等候已久的媒体并没有如愿得到值得书写一番的戏剧化进展。这户当年朝鲜劳工的后代平静地表示他们愿意接受藤川家迟来的道歉。唯一附加的要求只有,希望藤川家能够派出代表,一同去已故祖父的坟上吊唁,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隔天的早报上,巨幅照片里身穿黑色正装的藤川律站在劳工坟前,深深弯下了腰。 连迹部都说,这看上去并不是个糟糕的开端。 周一上午,藤川凉按时抵达公司。与她预想的最坏打算不同,公司里的气氛似乎与往日里没有太大差别。部门里的同事平淡地向她问好,又简单询问了几句她的假期和生日会情况,然后便转身面对电脑屏幕,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藤川凉却感到有些微妙。而在午餐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种微妙气氛的来源: 整整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里,像平时那样聚在会议室用餐,一边七嘴八舌讨论着近期在电视和网络看到的各种新闻八卦的同事们,居然没有一个提到这个月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媒体上的藤川建设。 起初藤川凉还乐观地猜测,或许这件事已经逐渐淡出了公众关注的话题。但很快,一位法务部门的后辈便在无意中说漏了嘴。 “对了,我昨天在oo揭示板上看到,那个藤川家的帅哥居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应援团,这个世界还真是看脸的哎。他……” 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后辈忽然察觉到了从四面投向她的目光。无声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噤声。低头继续用塑料叉子拨弄土豆沙拉的同时,她小心翼翼地朝藤川凉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包含着复杂的歉意。 藤川凉瞬间明白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藤川桑,午饭过后,可以先过来我的办公室一下吗?我有一些东西想要给你看。” 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尴尬氛围中,品牌公关部的执行官鹿仓顺子率先打破沉默,温柔地说道。 鹿仓展示给藤川凉的,是一封上周三发送给全公司邮箱的匿名邮件。邮件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详细描述了藤川凉与在历史上罪孽深重的藤川建设的直接关系,并以严重损害品牌形象为理由,强烈要求l日本总部将藤川凉裁员。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邮件的最后竟然还附加了几张原本不应该被外人所得的,偷摄于藤川勘九郎守夜礼的相片: 藤川家前厅将四周映得宛如白昼的灯光下,正在与另外三个人亲密交谈的藤川凉露出了与守夜礼悲伤氛围不符的笑容。除了背对镜头的树以外,神情尴尬的迹部和正在说着些什么的律的脸在相片中也清晰可辨。 “这算什么……”坐在鹿仓身边的藤川凉紧盯屏幕,按住桌子的手指骨节发白。 “或许是一个憎恨藤川家的人吧。”鹿仓说:“但是请放心,对于这个不合理的要求,我们已经按照规定请示了巴黎总部,总部的回应是不予理睬,保留你的职位。” “我感到很抱歉。”藤川凉小声喃喃道:“我没有想过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不是你的错,请不要再道歉。”鹿仓关闭邮件,轻轻笑了起来:“藤川桑是我们的员工,而不是我们的品牌代言人,所以雇佣你根本谈不上损害品牌形象。相反,根据总部的反馈,他们十分满意今年初你在那里的工作,所以希望我们能够保护你的利益。话又说回来,虽然很惊讶你居然是藤川建设的子嗣,但这是你的*,即使不愿意提起也是很自然的。” 藤川凉向鹿仓的一番话道了谢,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对藤川建设这个话题的回避,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差不多算是吧。虽然公司里没有任何有关藤川建设新闻的禁令,但大家都在尽可能避免伤害你的感受。我能想象藤川桑最近在工作外的生活中受到的压力。所以在公司里,就让我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吧。” 藤川凉无言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来自巴黎总部的支持和同事们温柔善意的态度,已经让她万分感激。 重新投入工作后产生的充实感,逐渐让藤川凉的心情放松下来。下午三点半,她接到了来自佐川急便的电话:上一周来自关东地区十五家门店的维修品和残次品已经被集中起来,将与下午四点整送达公司前台。 同时,他们也提醒藤川凉准备好需要送回门店的货物。 这是藤川凉每周的例行工作。通常,她会在签收快递后带着已经修复,需要重新寄回各家门店的珠宝首饰,与送货员一起在前台附近的接待室里清点包装,并核对货物信息和收获地址,以免发生任何不必要的损失。从去年秋天入职至今,藤川凉所熟悉的佐川急便送货负责人,一直是一位姓金赖的中年人。 因此,当她在这天看见一位从未见过的,大约三十多岁的男性时,不由好奇地向他打听金赖先生的去向。 “金赖先生得了重感冒,所以这周在家休息。” 头戴鸭舌帽,胸前的名牌上刻有“蒲田”的代班人向她露出爽朗的笑容,“藤川小姐不必担心,下周金赖先生就会回来了。” 虽然是新人,但蒲田的手脚十分麻利。他们很快就完成了数量清点和信息登记,开始用气泡薄膜纸单独包裹每一个首饰盒。 “对不起,藤川小姐,我想我带来的胶带不够用了。”蒲田忽然说:“请问你有备用的吗?” 藤川凉刚想回答,忽然发现接待室外有hr和前来应聘的新人朝里张望,显然想要用这间屋子。 “当然,请带上所有盒子跟我来。”她起身说:“储藏室里有胶带,我们可以去那里继续。” “真的吗?那再好不过了。” 当时的藤川凉并没有领会到蒲田语气中的深意。直到她从储藏室的货架上找到两卷胶带,刚想交给身后等候已久的蒲田时,却被他手中紧握着的打开的裁纸刀,以及脸上露出的古怪笑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蒲田君?” 虽然无法理解蒲田的转变,但藤川凉知道,她不能激怒他。 “我也想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藤川。”蒲田咬牙切齿地说着,并尤其加重了“藤川”两个字。 他脱下鸭舌帽丢到一旁,又拉开佐川急便的制服外套拉链,然后一步步向她靠近。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点不重要,你们藤川家的人也不会在意。”蒲田将藤川凉逼到货架前,左手轻轻压住她的喉咙,说:“但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父母和祖父,都是藤川家石棉陷阱的受害者。直到他们被癌症折磨到死,都没能得到半点赔偿,甚至连一句假惺惺的道歉也没有。” 藤川凉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心跳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而握住她喉咙的蒲田的手指则十分冰冷。 “这些年我的家人散尽钱财,四处借债为他们治疗,我甚至从国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最后还是死了,带着所有的不甘和怨恨。而一切的罪魁祸首,你的祖父藤川勘九郎却依然毫无悔意地过完一生,到死都没有半点赔罪的打算。” “我知道,我感到很抱歉。”藤川凉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艰难地说:“我和我的家人们从来不想否认他犯下的错,这也是他们选择在几十年后的现在重新站出来的原因……” “闭嘴,我不想听你的废话。” 蒲田打断了她的话,不屑地冷笑起来:“别说得好像如今的道歉是对我们的恩赐那样,这原本就是藤川家欠下的债。你们毁了我的家庭和人生,二三十年连本带利,现在可不只有用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和钱把我打发走那么容易。”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是笨蛋吗?血债血还,我想要的,当然是你的命。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 蒲田扬起手,用力将裁纸刀向藤川凉的脸戳了下去。而与此同时,已经上锁的储藏室的门也被人用力撞开了。 Chapter 97人类之心〔上〕 及时赶到的安保人员制服了蒲田。但在蒲田被撞门声引开注意的一刹那,靠着求生意识拼命挣脱的藤川凉依然被裁纸刀狠狠划伤了肩膀和手臂。 直到警方和急救车同时抵达,分别接走了蒲田和藤川凉,因为过度惊吓而保持沉默的她才终于摆脱六神无主的状态,开始回答起医务人员的问题。 “感觉好一点了吗?” 陪同她前往医院包扎的鹿仓顺子望着上衣沾满血迹,此刻正在配合医生清理伤口的藤川凉,露出担忧的神情,“居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真是太突然了。藤川桑等会儿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后就直接回家休息吧。对了,你有通知你的家人了吗?” 藤川凉摇了摇头,说:“暂时没有。我打算今晚亲口告诉他们。现在说只会让他们担心。” “真的吗?但恐怕他们已经知道了。” 鹿仓顺子叹了口气,将手机屏幕展示给藤川凉看。主流新闻网站和社交网络上,都已经刊登了这则最新的爆炸消息:藤川勘九郎的长孙女被愤怒的石棉案件受害者家属袭击。这怎么看,都是极其夺人眼球的新闻标题。 两星期前迹部曾经预言过的舆论海啸,终于要来临了。 处理完伤口后,藤川凉换上了鹿仓为她准备的一套备用衣物,准备搭计程车去做笔录。 消息蔓延得非常迅速,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她的家人已经依次打来电话询问。她的母亲在通话时几乎哭出声来;律则愤怒的表示,怀着愧疚表达歉意并不意味着容忍针对无辜女性的暴力性报复,藤川家一定会使用法律武器保证家人们的安危。 她反过来安慰了他们,又与律约好当晚在家见面,然后便挂断电话,关闭了手机电源,不再联系任何人。 “藤川桑,不好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刚才去室外抽烟的鹿仓突然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示意她往旁边的窗外看。 外面的情形让藤川凉双腿一软:之前还空旷清静的医院大门外此刻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中不仅有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也有不少纯属好奇的路人。 黑压压的人群堵塞了大门和地下停车场出入口。当藤川凉和鹿仓顺子强装镇定地穿过人群,想去搭乘等候在医院外大街上的计程车时,人群中传来的嘘声和议论声,以及记者们语速极快的问题如同涨潮时的冰冷海水那样向她们涌来。 成长在普通环境中的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藤川凉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她感到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注满水的池子。震荡的水面扭曲了外界投射进来的声音和光线,因此在她的眼中,身旁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看上去都那么地狰狞。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像鱼那样说话,但传递到她耳边的声音却只是一片遥远的模糊。 连续不断的快门声中,她木然地快步朝前走,不理会任何问题,仿佛一个没有心的铁面人。 “藤川桑,这边!”已经突出重围的鹿仓抓起藤川凉的胳膊,一路小跑着将她拖拽到停靠在街对面的一辆计程车前。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计程车司机望着窗外小声咕哝。而当他抬头看见藤川凉的脸时,不禁恍然大悟地问:“啊!难道你就是那个藤……” 同一时间,藤川凉留意到另一辆外观熟悉的汽车停在了他们的身边。后座车窗下移后,露出的是迹部面无表情的脸。 “上车。”他注视着她,言简意骇地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向他们靠拢过来的人群和喧嚣,目瞪口呆的计程车司机和已经钻进车厢的鹿仓顺子,以及身上仍旧隐隐作痛的伤口,这一切忽然都变得不再重要。 藤川凉的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的视线中也只能容纳那双属于她所深爱的人的灰蓝色双眼。 那对干净清澈,明朗得如同冬日海面般的虹膜对她而言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他又一次在她为难的时候出现,而他的目光总是令她感到安心。 仅仅一瞬间,藤川凉便作出决定。她感谢并告别了鹿仓顺子,然后坐上迹部的车。 “你还好吧?伤口怎么样了?” 汽车开始向警察局方向行驶,并利用复杂的路况逐渐将后方紧随的媒体车辆甩开后,迹部平静地问道。 “我很好,伤口也已经处理过了,就是有点痛。”藤川凉回答:“这次是我太大意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不要胡乱把责任往身上揽。”迹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那个人……他没有能力直接向藤川勘九郎复仇,如今却把你当作目标,这是可悲又极端恶劣的行为。” 藤川凉想起蒲田绝望癫狂的眼神,不由叹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想否认藤川家的罪孽。虽然蒲田的报复方式过于极端,但他在病中过世的家人和刚才险些丧命的自己,其实都是藤川勘九郎贪欲的受害者。 大约一小时后,藤川凉顺利做完笔录。而造成这场混乱的蒲田,则仍被关押在另一间房间受审。 “蒲田他会怎么样?”路过那间刑讯室时,藤川凉小声问道。 “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迹部无奈地说:“他会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但他的家庭悲剧却会激起广泛的舆论同情。到时候,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也是无辜的受害者。现实中、网络上,那些没有自身判断力,总是被媒体报道和泛滥的同情心左右的人们很快会要求为蒲田减刑,针对藤川建设的负面声音也会越来越多。你明白你的处境了吗?” 藤川凉无声地点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这场舆论战争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同样为了躲避早已等候在大楼外的各路媒体,他们经由好心警员指点,从地下停车场一侧的隐蔽出口离开。迹部家的进口豪车沿着狭窄蜿蜒的商店街小巷慢慢行驶,有不少行人向贴有反光膜的车窗投来探究的目光,似乎无法理解显然并非庶民的车主的来意。 “迹部君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吧?” 藤川凉看着正透过车窗,好奇打量刚刚路过的“角田豆腐店”的迹部,不禁开口问道。 迹部收回目光,没有说任何话。 “抱歉,迹部君。”藤川凉为自己的冒失发言感到后悔:“我把迹部君牵扯到这种事里来,现在却又丝毫不顾氛围地说出这种话……” “没有关系。”迹部打断了她的道歉,“我并不觉得帮助你是多大的麻烦,这是我情愿做的事。” 迹部的声音很平稳。说这些话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起伏,但却轻易触动了与他毗邻的藤川凉。 当他结束对话,低头查阅手机上的邮件时,藤川凉依然悄悄注视着他的侧脸:饱满的额头,棕色的睫毛,高耸的鼻梁,精雕细琢的嘴唇,以及带着一些胡渣痕迹的下巴和颌角。此刻沉默不语的迹部被包裹在窗外渗透进来的冬日阳光里,看上去宛如一尊精致却没有生命的雕像。但藤川凉知道,迹部胸腔中跳动着的那颗人类之心,包涵的是无尽的善意和温柔。 “这是我情愿做的事。” 对藤川凉而言,这句简单的客套,听起来仿佛一句动人的情话。 汽车从千代田经过港区,却没有向藤川凉居住的公寓调转。藤川凉抬头看了一眼导航仪,惊讶地发现他们正在往西南面田园调布的方向行驶。 “我们要去哪里?” “我家。”迹部回答,“你的父母和律都会在那里和你见面。” 藤川凉没有追问,迹部也没有过多解释,因为中途改变目的地的原因显而易见:位于番町的藤川公馆已经被媒体包围多日,显然不是与家人见面的最佳地点。而港白金的那座公寓,此刻一定也已经被埋伏着的记者团团守住。 至少是今晚,藤川凉恐怕无法轻易回家。 无论十年前或是现在,藤川凉都是第一次来到迹部的家。这里与她想象的十分相似:通往本馆的蜿蜒林茵道,沿途经过的室外泳池和网球场,雕刻着骏马和战神的巨型白色喷泉,以及喷泉背后宛如欧洲城堡般层叠展开,门窗设计有着强烈帕拉弟奥风格的主宅。一切都展示了迹部家的审美理念。 而在这样的日落时分,夕阳余晖燃烧了整片天空,也为迹部家的庭院覆上了温暖的金橘色,让人几乎有了一种温暖的错觉。 出于礼貌,在等候藤川凉家人的同时,迹部带领她参观了这栋五层住宅的公共部分。 主馆的内部装饰果然华丽得如同宫殿。会客室,宴会厅,早餐厅,藏书馆,地下酒窖,以及两间私人影院,这些传统设施与藤川公馆相差无二;而室内泳池,壁球室,保龄球馆,甚至还有两片室内网球场,则反应了这栋屋子的主人健康活力的生活方式。 “迹部君是一个人住吗?” 藤川凉跟随迹部走上楼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几位执事和女佣微笑着向他们鞠躬问好。 “差不多。”迹部回答:“家父十分忙碌,多数时候都在海外,只有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时才会回来。” 藤川凉迟疑了一下,鼓足勇气问:“那迹部君的母亲呢?” 她原本以为这个问题会触到迹部的禁区,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迹部既没有表现得悲伤,也没有刻意回避。 刚刚踏上楼梯顶端平台的迹部转过身,坦然地回答了她:“家母已经过世很久了。当我还在英国的时候,她就遭遇了空难。那是一起私人飞机事故,和她一起遇难的还有我未出世的弟弟。当时她正要去爱丁堡为第一次拿到网球比赛奖杯的我庆祝。” “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 “没关系,都过去了。还有,请不要总是把道歉的话挂在嘴边。” 故事可以反着讲,歌也能够反着唱。而当迹部从二十五岁的未来回忆过去,却无法改变他在两段时间轴内为藤川凉讲述过的曾经。但至少,如今的他已经足够成熟坚强。十年前回忆中的苏格兰高地,那个在母亲坟墓前流露出脆弱无助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远离。 藤川凉的父母和藤川律一家在傍晚七点时抵达,与此同时,迹部家的仆人也已经备好晚餐,开始摆放餐具。 据藤川律说,此刻迹部家的围栏外,也已经等候着不少一路跟随而来的记者。 “把迹部君卷进这次的事,真是万分抱歉。”藤川凉的父亲诚恳地对迹部说道,“这本来只是藤川家的不幸而已……” “我不在乎外界的看法。迹部家和藤川家的伙伴关系向来不是秘密。即使今晚被拍到藤川家的成员前来拜访,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说的不仅仅是这个。” 藤川凉的父母交换了眼神,最终却是律向来沉默寡言的父亲主动说:“你们没有看新闻吗?” 迹部和藤川凉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区区几个小时的时间,此次袭击事件的后续又有了新的进展。蒲田被正式关押的同时,他的邻居工友,甚至几年不见的国中同学纷纷现身媒体,盛赞蒲田平日里的善良勤奋,以及家人患病后的生活艰辛,来为他的暴力行为辩护。而另一方面,受害人藤川凉的个人信息也在第一时间被人在网络揭示板上大段贴出,迅速得让人怀疑是否存在阴谋。 “真的太详细了……现在的人真是可怕。”律将手机递给他们说:“我已经想办法联系一些网站删除所有私人信息,但社交网络和个人部落格很难干涉。” 出生年月,就读过的学校,供职的公司,甚至许多从毕业留念册和社交网络上发掘的旧照。藤川凉怔怔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这些内容,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名人。 当天下午在医院前拍到的照片,同样有一部分被上传到了网络上。 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经过媒体记者朝前走的藤川凉;被鹿仓拽着,用拎包挡住脸,狼狈地跑向出租车的藤川凉;跳上另一辆黑色豪车,仓皇逃离的藤川凉;以及一张从汽车正面拍摄,将藤川凉和迹部的脸暴露得一览无余的清晰照片。 照片用醒目的红色圈出了车头上迹部家的家纹,迹部的全名也被直接写在了新闻标题上。 “藤川家的魔女。” 而拥有藤川家直系血缘,但成长经历特殊,来到东京仅仅三个月便遭遇暴力袭击,紧接着又被曝出与贵公子迹部景吾有疑似亲密私交的藤川凉,也因此获得了这样一个称号。 “还有一些纸媒,上面写得更加荒谬。”律收回手机,露出悲伤的神情:“真没有想到,会给你们的生活带来那么大的麻烦,我很……” “这并不是你们的错,请千万不要自责。”藤川凉握住律的手,尽可能露出乐观的笑容。但一想到迹部同样难堪的处境,不禁又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 前来帮助她的迹部不幸被拍到,之后又被媒体如此曲解他们之间的交情,藤川凉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示歉意。 “她说的对,请不用为我们担心。” 沉默许久的迹部忽然站起身,像是回应藤川凉的目光似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将手掌覆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上,笑着说:“我无所谓被拍,也不介意媒体将我和藤川小姐写到一起。毕竟我们之间原本就有正当的婚约关系。” 那一刻,藤川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Chapter 98人类之心〔下〕 “我们之间原本就有正当的婚约关系。” 虽然知道这不过迹部为了安慰其他人而说出的玩笑话,但藤川凉的心跳还是不免快了好几拍。 她还有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迹部已经移开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自然地引开话题,刚才的惊人发言仿佛只是藤川凉自作多情的幻觉。 当天晚餐的主菜是红酒炖鹿肉,配上用动物油和各种香料烹制的烤土豆片,光是气味就让人感受到了食材的豪华。据迹部家的主厨介绍,这些鹿肉是专程从法国中部的森林捕猎,然后直接空运回日本的。为了不造成滥捕滥杀,猎场每年只在年初向注册过的专职猎人开放一次,因此品尝这道佳肴的机会也十分有限。 藤川凉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美味。鲜嫩的鹿肉配上略带涩感的红葡萄酒,简直是这一天的惊险遭遇后最好的犒劳。 坐在她对面的迹部则教养良好地小块切着肉,神情自然得仿佛这只是一道普通家常菜。 股价下跌,订单流失,合作伙伴毁约,进行到一半的山间隧道工程可能面临更换承包商。自从二月初的记者会结束后,这些意料之中的沉重后果接踵而至。 “明天早晨我将有一个与总务部和营业部的会议,听他们汇报至今为止的损失。”律说:“但相比之前我设想的最坏结果,目前的情况暂时还在控制之中。” 迹部与藤川凉的家人们在餐桌上侃侃而谈,熟练地分析当前的局面,也针对下一步的公关策略交换意见。身为普通上班族,对藤川建设的运营一无所知的藤川凉没有能力加入他们,因此她只是沉默地喝着杯子里的红酒,并装作对这些话题感兴趣。 她的母亲察觉到了这点,转过头轻声问她:“小凉明天工作吗?最近还是暂时休假一阵子吧。” “我会考虑的。”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在遭遇了蒲田之后,她无法确定是否还有其他愤怒的受害者家属,会在她通勤或是工作时借机报复这位最容易接近的藤川家直系。 她不想逃避,但也无法用自身的安危作赌注。 同样丰盛到令人惊艳的甜点过后,藤川家一行人在迹部的建议下留宿,以躲避依然守候在门外的媒体进一步的骚扰。 “藤川小姐,请跟我来,您的房间在这边。” 女佣微笑着做出邀请的手势,示意藤川凉跟随她上楼。 走上大理石铸造,铺设着暗红色地毯的阶梯,她们登上三楼,然后转入右手边的走廊。身穿经典黑白制服裙的女佣始终走在领先藤川凉三四步的位置,镶有花边的裙摆和纯白头冠随着步伐引起的气流微微颤动。 她在走廊中段的一扇虚掩的门前停下,轻轻推开了它。 “如何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诉我。”她温和地说:“房间里有内线电话,我叫南野。” 女佣离开后,藤川凉终于有机会打量这间卧房。这里的西式装潢同样古朴华丽,四面墙上都贴有淡金色花纹的壁纸。装有珊瑚色床幔的巨大四柱床被摆在房间正中央洁白的圆地毯上,床尾还摆放着崭新的浴巾和丝质睡衣,以及一张散发有玫瑰香气的问候卡,看上去确实是藤川凉能够想象的迹部式待客之道。 藤川凉在床上呆坐了很久,脑海中有一种奇异的脱离现实感。曾经被时间的游戏切断了与迹部的所有羁绊的她,在几个月后的今晚却将栖息在迹部家的屋檐下。 她打开房间一侧的玻璃移门,打算去外面的露台上透气。 虽然仍旧是二月,但事实上,夜晚的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不属于冬天的甘甜味道。夜幕笼罩下的迹部家庭院十分宁静,就连喷泉的水量都比傍晚时减少了许多。清朗的月色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镀上清澈的银白,庭院里成片栽植的常青树在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人类无法懂得的大自然的低语。 “还没有睡吗?” 凭空出现的声音把藤川凉吓了一跳。她循着声音回过头,意外地发现在与她的房间相隔三四米的另一个露台上,迹部正倚靠在栏杆上,握着一只平底酒杯对她说话。 “我还不困,谢谢迹部君的关心。” 藤川凉礼貌地回应了他。她没有料到迹部的卧室竟然会与她毗邻。 “这样啊。那要不要过来陪我说说话?”迹部向她举起酒杯,轻松地问:“如果你喜欢波本酒的话。” 这个邀约让藤川凉吃了一惊。 她想迹部一定是醉了,并且醉了整整一天。否则他不会在她落难时突然出现,哪怕因此被媒体写入一些他所不齿的八卦;不会主动开一些有关婚约的玩笑,哪怕向往自由爱情的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婚约束缚的极度反感;更不会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单独邀请她去他的卧室对饮,直接将才刚刚熟悉起来的他们的关系推向了最原始的男女之爱。 这也太快了!藤川凉想。 “还是算了。”她露出为难的神情,尴尬地坦露心声:“抱歉,但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妥。” 迹部疑惑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而当藤川凉几乎就要转身离开时,他终于恍然大悟地回头看了看,接着露出了印象中十分罕有的爽朗笑容。 “我的天,你弄错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提高嗓音说:“这里只是书房,并不是我的卧室。你有见过把主卧直接建在客房边上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以庶民的身份长大的!” 藤川凉一愣,很快不服输地用同样的音量喊了回去。她知道自己的脸此刻一定红得吓人。 解开这个令人发笑的误会后,藤川凉终于接受邀请,叩开了迹部所在的书房大门。再这样隔空交流的话,恐怕整座洋馆里的人都会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这间书房的规模并不大,很显然只是迹部公馆数间书房里的一间。房间两侧的原木书架上摆放着几百本藤川凉无法看懂的德文书,印有烫金文字的书脊在头顶上那座枝形水晶吊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静止的明亮火焰。 迹部带着没有褪去的笑意迎接了她。 他安排藤川凉在临窗的白色小羊皮沙发上坐下,绅士地为她倒了一指节高的波本威士忌,然后又从冰桶里夹了两枚冰块投进去。 “请你不用这样拘束。”或许是感受到了藤川凉的不自在,迹部对她说:“很抱歉让你误会了,但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我知道……”藤川凉轻声说,并为她在之前那一瞬间产生的想法感到羞愧。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交谈。随着对话的展开和酒精的渗透,藤川凉逐渐放松下来。 或许是厌倦了反复提及藤川家的事,他们双方都刻意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迹部好奇地问起藤川凉经历的庶民式生活:学生时代的手制便当,每日清晨与同伴共同等待电车的闲聊时刻,假期里人山人海的伊豆公共海滩,江之岛夏夜祭里在海边升腾起的廉价五彩花火,以及大学入学时因为凑数而被同级生带去联谊的糟糕经历。 这些都是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的迹部在成长过程中缺失的宝贵乐趣。但同样的,许多迹部眼里平凡无奇的事物,也恰恰是无数平凡人一生无法拥有的奢侈体验。 “迹部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学习德文了吧?” 藤川凉环顾四周,忽然想起十年前回忆中的冰帝学园入学式上,她所抽取到的那张迹部书写的德文卡片,不禁好奇地问道。 “是的,这是我的第一门外语。”迹部为自己添了些酒,笑着说:“顺带一提,我的第二门外语才是日文。” 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温柔地为藤川凉朗诵起歌德的《湖上》。 …… /; (水波上闪烁着一千颗浮动的明星) /; (柔雾吞没了四周苍穹的远景) windumflugelt/bucht, (晓风吹动黑沉沉的水湾) bespiegelt/defrucht. (垂熟的果食倒影湖中) …… 优雅迷人的嗓音充满了魔力,仿佛在温软的美酒中浸泡过。每当迹部念出一个陌生的单词,他的声线都能与藤川凉的心跳产生共鸣。 藤川凉感到耳根发热,她想要掩盖自己的心情,但在如此亲密的氛围中却十分艰难。 迹部就坐在正对她的位置,两张羊皮沙发摆得十分接近,近到连他们的膝盖都几乎能碰到。 低头沉浸在诗歌中的迹部比平时更加让人心动。他金褐色的头发从额前滑落,睫毛掩盖了那对灰蓝色的眼珠,随着眨眼的频率微微抖动。偶尔,迹部会在朗读的间隙里抿一口波本酒。他的嘴唇会因为呼吸在玻璃杯上印下痕迹,吞咽时上下滑动的喉结散发出一种无意识的情|色|感。 或许是被酒精左右了思维,有那么一瞬间,藤川凉产生了想要亲吻他的冲动。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为了移开自己的注意力,藤川凉起身从书架上任意抽出了一本书,假装自己能够读懂。 刚刚翻开第一页,一张夹附在书页中的旧照片便落到了地上。 pa.h,2005,croatia。 照片背后用漂亮的花体字书写着女性的名字。藤川凉屏息将它翻过来,照片中有着蓬松金发和海蓝色双眼的年轻女孩站在美丽梦幻的克罗地亚海岸边,如同拥抱般地张开双臂,脸上露出钻石般灿烂的开朗笑容。 “她是谁?”尽管心中多少已经有了答案,但藤川凉还是问道。 迹部停止朗诵,好奇地接过照片,并很快回答了她:“是我大学时的前女友,德国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这张照片夹进书里的。” “我不知道你有前女友……” 2005年,平成十七年,恰巧是两个时空中的藤川凉对于迹部的盲点。 上一段回忆中的藤川凉陪伴了从十五岁到十七岁的迹部,而此刻他们同为二十六岁。其中横亘着的九年时光,蕴藏的是无数她没有机会参与的回忆。想到这里,藤川凉居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嫉妒的酸涩感。 “怎么了,你是在怀疑我吗?” 似乎是误解了藤川凉思索的神情,迹部扬起眉毛,故作生气地说:“你觉得我像是没有感情经历的人吗?我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没有啦。”藤川凉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意外罢了,因为迹部君从来没有提起过前女友的事。” 迹部合上手中的书,平静地反驳道:“你难道不是吗?和柳生比吕士交往了那么久,我也几乎没有听你提起过他。” 藤川凉怔怔地看着迹部,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迹部的话让她想起了去年十月遵循医嘱造访冰帝学园时,与她偶遇的国中校友日比野美和对她说过的恋爱哲学: 『人和人的命运就像转动的齿轮,我们都希望在恰当的时间与相应的那颗齿绞合。有时候,幸运的齿轮在旋转开始时就能准确啮合,而其余更多齿轮还是需要经过许多次错身而过的等待。但无论如何你总会和正确的人相遇,因为真正的缘份永远不迟。』 即使曾经错过,曾经失去又怎样?即使在十年后的世界中,他们并没有参与到对方的过去,但他们之间真正的缘分,现在才刚刚开始。 酒杯见底时,藤川凉起身告辞。 同样离开书房,准备返回卧室的迹部将她送回了一墙之隔的客房。 “迹部君,谢谢你今晚的邀请,我真的很高兴。”藤川凉在房门前向他道别,“晚安。” “晚安。”迹部简短地回应。 而在同一时刻,他略微弯下腰,意外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Chapter 99爱与勇气〔上〕 对于藤川凉来说,这个吻似曾相识。 并不久远的回忆里,另一个时空中的迹部曾经在那个落雪的平安夜亲吻她的额头,并温柔地祝愿她圣诞快乐。而在十年后的这个夜晚,对那段回忆应该一无所知的二十六岁的他,竟然也对藤川凉做出了同样的事。 直到迹部离开,藤川凉依然透过没有闭合的门缝注视着他的背影。她感到这像是一场梦,而她无从猜测迹部的行为动机。 隔天早晨,藤川凉收到了直属上司堂园的回复,准许她休两个星期的假,在家好好养伤。 迹部和律很早就离开了,肩负着家族企业重要责任的他们,无法因为一次突发事件就被打乱生活和工作的节奏。而在迹部的家庭医生为藤川凉手臂和肩膀上的刀伤换过药后,她和她的父母也在随后被藤川家派来的司机接走。 经过前一晚的讨论,由于最近形势依然不稳定,为了保障藤川凉一家的安全,他们将暂住在平日里空置的藤川公馆。 虽然公馆外依然埋伏着不少媒体记者,但至少,私宅本身的安保级别和私密性让人安心,他们的生活起居也都能由可靠的家仆们悉心照料。 与此同时,迹部因为工作原因在周二前往纽约,律则继续忙于藤川建设的经营和赔偿事务。 藤川凉无所事事地度过了接下去的几天。尽管没有被禁足,但蒲田给她留下的阴影和种种媒体编排下出现的流言蜚语使她逐渐产生了胆怯的心理。 她拒绝看任何相关报道,同时也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关闭手机,不上社交网络,仿佛变成了一个脱离社会的隐形人。 二十多年来作为普通人成长起来的藤川凉,其实并没有律和迹部那样强大的内心。 周六下午,藤川凉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当时她正独自在藤川公馆一角的温室里读书,藤川勘九郎留下的海量收藏是藤川凉在逃避现实的这段时间里最好的伙伴。 即使是严冬,这座球型温室里也依然温暖如春。富有异国情调的植被长势喜人,不属于冬季的清淡花香弥漫在空气里,一切都与藤川勘九郎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凉小姐,有一位客人想见你……” 推开温室大门的女佣温柔地对她说,脸上却带着一丝尴尬的神情。 藤川凉很快就明白了原因:那个越过女佣向她走来的,居然是自从藤川勘九郎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森田彰久。而身为森田建设现任当家,又偏偏在藤川家深陷困境时前来拜访的他,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他的动机。 藤川凉放下手里读到一半的书,礼貌地起身向他问好,同时试图猜测对方的来意: “森田先生一定是来见律的吧。但很抱歉,今天他不在这里。” “我今天并不是过来见他的,你误会了。”森田露出笑容,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语气说:“我想要探望的只有你而已。不过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 藤川凉戒备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 “请不要那么紧张,我看上去像是有恶意的样子吗?”森田走到另一张沙发前坐下,甚至还自来熟地吩咐女佣为他倒茶,“用这种方式一夜成名的感觉一定不好过吧?哈哈。看到现在的你,简直就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我自己。” “对不起,但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怎么可能。律和迹部家的小子一定对你说过我的事。”森田十指交叉,平静地说:“你难道没听说过堤彰久这个名字吗?” 藤川凉思索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想起来了……”她喃喃地说。 堤彰久,森田彰久。 两个名字之间相差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 沉睡在记忆中的片段渐渐浮出水面。十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公寓前落雪的山坡上,迹部第一次向藤川凉揭示了森田真正的原名。 后来,当藤川凉含蓄地向律询问其中的隐情时,律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向她说出了那个无奈的故事。 堤是森田母亲的旧姓。二十二岁之前,他一直是森田建设前任当家不愿承认的私生子。 所有的一切始于银座高级俱乐部“白鸟”。身为红牌女公关的堤真理子在与客人森田总二郎的一夜风流后怀了孕,最终在第二年春天诞下儿子“彰久”。 虽然森田总二郎明确表示不会给他们任何名分,但堤真理子依然决定独自将新生儿养大。 产假结束后,堤真理子便继续回到俱乐部工作。极高的收入让她和意外诞生的儿子过上了优渥的生活。再加上森田总二郎的暗中帮助,几年后她甚至有了自己的店,并由于经营有方的关系事业蒸蒸日上。 逐渐长大的森田彰久也因此被准许进入通常不会录取庶民的冰帝学园小学部,从此和与他同龄的藤川律做了十多年同学。 但在森田十七岁那年,堤真理子因病过世,生前经营的俱乐部也被人设计骗走。 失去了唯一亲人的森田带着堤真理子剩余的钱财和珠宝首饰,毫无留恋地离开东京,独自前往旧金山投靠母亲昔日的故友。他放下过去,慢慢开始了新生活。 直到五年后,森田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 森田总二郎的独生子在一起交通意外事故中丧命。而痛失爱子,同时也感到身体每况愈下的森田总二郎,不得不开始寻找血脉相连的新继承人。 正因为如此,当时已经成年,并且成功取得名校学位的森田彰久,第一次进入了生父的视线。 “我刚刚回国的时候,受到的关注可比你现在的遭遇坏多了。” 接过女佣端来的大吉岭红茶后,森田在藤川凉诧异的目光下往里投了两块糖,然后用银匙慢慢搅拌起来,“或许你不相信,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父亲。相反,从小我总是特别努力,希望我的父亲能够回头看我一眼,说我是他的骄傲。所以当他亲自来美国见我,提出要我改姓森田,并跟随他回日本继承森田家的生意时,我第一次觉得老天对我有了眷顾。” 藤川凉注视着森田,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天真地以为森田家已经彻底接纳了我的存在,但很显然,绫子太太对我的出现深恶痛绝。她拒绝和我同桌用餐,在家中总是刻意回避与我碰面,甚至雇人调查了我与母亲的过去。” “然后她把一切透露给了媒体?” “是的。很可悲对吧?她无法左右父亲的决定,所以只能把舆论当作武器。” 森田放下茶杯,继续说道:“那年秋天,我风光无限地陪同父亲参加行业例会,甚至还狠狠吓到了跟随藤川勘九郎出席的律,毕竟我总是骗他说我家是在关西经营吴服店生意的。但就在新年后的第一个星期,oo周刊用整整两版刊登了所谓森田家的新继承人丑闻和我的所有经历信息,就连我母亲工作过的俱乐部也被挖掘出来。新闻稿把我的母亲描写成了表面是女公关,私底下却习惯于向客人出卖*的妓|女,而我就是她处心积虑勾引父亲埋下的种子。” “真可怜啊。”藤川凉说:“这明明只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但却带给了你不公平的评价。” “我还没有说完呢,这只是一个开始。”森田的目光有些失焦,显然他已经沉浸在了回忆里:“当时网络并不发达,所有信息都由电视和纸媒传递,人们也总是心甘情愿地相信它们。所以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各式各样关于我的流言接连出现在了街头巷尾的小报上。除了肮脏的私生子外,甚至还有人提出怀疑,说我是为了夺取继承权而谋害了绫子太太儿子的主谋。” “这也太过分了。当时你明明在美国。” “是啊。但很显然在大多数热爱看八卦的媒体和民众眼里,这并不足以成为我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自然地,即使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但在舆论中,我又因此背负上了杀人犯的嫌疑。” 藤川凉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恰巧发生在十年前她与森田相遇后的几个月里。因为时空跳跃而回到未来的她,并没有见证森田陷入泥沼的窘境。 而现在,端坐在她面前的三十三岁的森田彰久,早已经取代他的父亲,成为了森田建设无法撼动的存在。 “当时你感动害怕吗?”藤川凉忍不住问。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十年前的森田究竟是如何面对家庭内外的所有压力,一步一步坚强地走到今天的。 “算不上是害怕,但肯定有过动摇。”森田坦然地回答:“我一度想过要放弃,抛下一切回归原来的生活。在旧金山,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异乡人。如果回到那里的话,我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交一些普通的朋友,自由进出家门去挤满人的餐馆或酒吧,周末还能开车去附近的海边闲逛。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而这些看起来平凡的事,恰恰都是我在当时的东京无法做到的。你能够想象吗?” 他说着,将衬衫袖口往上卷,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看,和你一样,我也曾经被人袭击过。” 藤川凉低下头,内心涌起一阵感同身受的难过。 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的恶意舆论和潜在危险。森田说的没有错。二十三岁那年的他,确实有过与如今的藤川凉相似,甚至更加糟糕的经历。 “可是你没有放弃,并且最终还真的赢了。” 藤川凉下意识地抚摸着左手臂上掩盖刀伤的纱布,感慨地对森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克服当时的困境的,但这真的很让人敬佩。”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不甘愿做一个懦弱的牺牲品罢了。当我感觉到动摇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根本没有罪,我又为什么要逃走?既然那些人希望看见我崩溃的样子,那么我必须向他们证明这不可能。” 藤川凉并不熟悉森田的为人。但这一刻,她忽然为他简单的话语感到触动。 即使在最坏的时候,人依然能够忽略所有干扰,选择自己未来的方向。更何况她的背上并没有肩负身为继承人的森田那样的责任。 打开封闭内心的怯弱之盒,鼓起勇气面对外面的世界,这一切其实不应该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好了,该说正事了。” 面对藤川凉疑惑的目光,森田露出一丝笑容:“哈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和你谈心吧?” 虽然隐约猜到森田的目的不只如此,但藤川凉依然感到有些吃惊。 “那么森田君今天上门拜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求婚啊。”森田轻描淡写地说。 爆炸性的发言让藤川凉愣在原地。同时她清楚地听见,站在门边的女佣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抱歉,森田君,请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尽可能用冷静的语气问道。 “当然没有。虽然今天没有带戒指,但我可是认真的。”森田镇定地说:“你应该明白,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比起爱的结合,更是生意场上的重要筹码。如今藤川家开始衰败,我想撑不到明年就会被森田建设吞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通过婚姻将我们双方的利益最大化?我们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一定能够了解彼此。况且通过这次藤川家的记者会和之后的袭击事件,你也很难再回归社会做一个普通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一些人的关注。所以说实话,对于你,我几乎想象不出比''森田夫人''更好的归宿了。” “开什么玩笑。” 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回答,从背后传来的、因为愠怒而略显沙哑的嗓音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Chapter 100爱与勇气〔中〕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藤川律站在温室入口,神情严肃,身旁是他的秘书大河原。 “原来是律啊。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呢?”森田并没有流露出尴尬的神情,反倒圆滑地说:“偷听可是要付钱的。” “我没有心情听你的玩笑。请你停止任何骚扰我家人的行为。” “……骚扰?” 森田扬起眉毛,似乎对律的措辞十分不满:“你管这叫骚扰?我只是受到了大仓商社和津岛财阀的启发罢了。难道你也对他们派来的代表抱怨过,他们向你提出联姻的行为是骚扰吗?” 这番话戳中了律的软肋,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森田,目光像是要把他撕碎。 从刚才起就保持沉默的藤川凉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她回过头,鼓足勇气问律:“大仓商社和津岛财阀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也向你提出了和森田君一样的要求吗?” 片刻的沉默后,律艰难地点了点头。 同时,他低声对秘书大河原说了几句话,后者随即将女佣带离温室,然后关上了门。 “别担心,这些倒是与你无关。”森田轻松地说:“他们的目标是律,而不是你。大仓家的二小姐和津岛家的孙女一直对他很感兴趣,听说前几天就已经派人送了信,要求安排一次见面。” 点到为止后,森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藤川凉已经完全可以理解。经营范围涉及了重工行业的大仓商社和津岛财阀,如果能够顺利与藤川家联姻,凭他们的财力和媒体关系网将藤川家救出这场先人引发的困境,并把藤川建设变成扩张商业版图的一颗强力棋子,简直是双方互惠互利的理想结果。 “只可惜律不是女性,不过你也很不错,所以我今天就直接来见你了。” 森田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对藤川凉说,“你觉得呢?做财阀的棋子或是和森田家并肩垄断市场,这道题应该很好选吧?况且你一定也不会希望律和毫无关系的女性结婚。那么……” “对她来说,你也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罢了。” 律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森田的话,态度强硬地说:“抱歉,但我和爷爷不一样,不会为了藤川建设而让我的家人作出牺牲。明天我会回绝大仓商社和津岛财阀,也希望你可以停止。藤川家还没有沦落到需要攀附任何人乞求生存的地步。” “我很欣赏你这种坦率的态度,律。但现在并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麻烦你收起那可怜的自尊心和英雄主义,好好看清现实吧。” 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后,森田推开挡在门前的律,迅速离开了温室。 ……现实是什么? 直到结束假期,在两周后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时,藤川凉依然会时不时地想起森田的话。 股价下跌,生意流失,合作伙伴叛变,媒体报道中的藤川建设就像一条丧家犬。有一间周刊甚至大手笔地制作了受害人专题,花了整整八个版面刊登数个故事,借此严厉抨击藤川建设这些年里的不作为。 报道写得十分煽情,就连身为局内人的藤川凉在读过之后,都不禁为受害人们的悲惨经历感到难过和愧疚。 但除此以外,藤川凉身边的现实氛围,却不再像假期前那么一触即发。 现状好转的契机是一年前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某位知名女星的家暴离婚案。漫长的诉讼终于在这年年初走到尽头,并刚好在上周五迎来了判决结果。 消息一出便立刻以光速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也恰到好处地转移了公众的注意力。于是两周前因为蒲田袭击事件和与迹部的合照进入舆论视线的藤川凉,也因此重现迎来了不受媒体关注打扰的清静。 “凉桑,请让我来吧。”与藤川凉同部门的合同工羽原真希打断了她的思索。 这个去年从大学毕业的新人来自冰帝学园,与另一段人生中的藤川凉一样,羽原是高中入学时由外县考入冰帝的普通中产学生,如今正在和与凤长太郎同年的日吉若交往。 藤川凉曾经在凤的乔迁派对上和羽原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因此当羽原在年初入职,变成藤川凉的助理时,再次见面的双方都感到十分惊喜。 “真是谢谢你了。” 藤川凉并没有推脱,微笑着将装满首饰盒的袋子交给了羽原。 她手臂上的刀伤没有完全恢复,提拉重物时,绷起的肌肉皮肤会牵扯到伤口。羽原的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藤川凉不由对她十分感激。 出于安全考虑,这一周的所有对外工作都将按照上级指示交给羽原真希完成。藤川凉只需要在办公室内处理资料、回复邮件,或是与前来拜访的店铺负责人交流近期的售后情况和数据,偶尔也会和刚刚回到东京的珠宝匠聊一些工作或生活上的事。 在新年结束后便去了毛里求斯度假,所以对二月以来的风波一无所知。 “我的天,太可怕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三下午,当她们在茶水间倒咖啡时,藤川凉平静地向叙述了两周前的袭击事件显然没有料到藤川凉获得额外假期的真实原因,不禁惊愕地捂住了嘴。 她立刻凭着仅有的日文知识用手机在谷歌上搜索,果然得到了长达几十页的搜索结果。 而当因为贪图方便而直接点击图片时,第一页的的最上方,那张袭击发生的当天被人在医院外偷拍到的,藤川凉与迹部共乘一辆车的合影赫然在目。 “我记得这个人。”喃喃地说,“……啊!他是léa的朋友!新年前的那晚,你就是和他一起离开的对不对?” 她说得很大声,茶水间里的另几位金融部的女职员迅速向她们投去目光,并指着藤川凉小声议论起来。 藤川凉感到有些尴尬,但仍旧故作镇定地转身背对她们。 “是我的错,对不起!”察觉到狭小空间内气氛的古怪连忙压低声音。 “没关系。她们应该没有听懂。” 看起来松了口气。但她很快又继续追问道:“所以他是你的男朋友吗?那天他到场时,我就感觉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当然不是。”藤川凉连忙否认了:“我们只是朋友。” “这样啊……明明长得很帅。”有些失望地说:“那他叫什么名字?” “迹部。迹部景吾。” 念出这个令她心动的名字时,她的声音与心跳产生了共鸣。这让藤川凉不由回想起留宿迹部家的那晚与他的独处时光,一切都鲜活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而事实上,袭击发生后的第二天,迹部便因为工作事务去了纽约。迄今为止的两周里,她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他的消息。 或许他依旧在纽约忙碌,也或许他已经回来,只不过没有联系她的打算。 是被讨厌了吧。藤川凉想。 虽然嘴上说着对媒体的肆意捏造并不在乎,但鲜少有过和女性之间的传闻,个人生活与作风开放的森田截然不同的迹部,大概多少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感到了困扰。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闪过,藤川凉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目光触到屏幕显示的来电人后,藤川凉流露出的惊愕目光让好奇的忍不住凑过去看,而当她看见那个人的头像照片时,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 “la,刚才是谁说不是男朋友的?” 接起电话的藤川凉对她做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手势。 当天傍晚下班后,藤川凉搭乘藤川家的专车,前往迹部预约的一间毗邻北青山的高级餐厅。 刚刚从纽约返回东京的迹部主动约她见面,这让已经丧失了希望的藤川凉感到惊喜。而洋食派的迹部竟然会选择日式料理,也同样让她有些意外。 打扮考究的服务生引她穿过木质长廊,进入一间可以容纳四人的和室。 拉开移门时,已经在里面等候的迹部抬起视线,随即礼貌地起身向藤川凉问好。他穿一身合体的深棕色休闲西装,浅色系的衬衫和领带很衬他的发色。而在他的背后,弥漫着薄薄雾气的木框落地窗外,庭院里的水塘被树枝上悬挂的灯笼和镂空石龛里透出的灯光微微映亮,清冷的氛围与灯光温暖的室内形成极大的反差。 藤川凉向他鞠躬回礼,然后在迹部的对面入座。 “好久不见。”迹部客套地对她说:“很抱歉现在才联系你,我在纽约碰到一些工作上的问题,没能提早回来,但我希望能够当面与你对话,所以才一直推到了今天。” “没有的事,请不要为这点小事道歉。” 虽然表面上保持着平和,但迹部的言语和口吻都让藤川凉感到一丝不安。 那些放松的笑容,那些敞开心扉的交谈,以及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两周前留宿的夜晚,她曾经真切地感受到她与迹部之间因为一系列的偶遇和事件而逐渐缩小的距离。而如今,再度与藤川凉共处一室,离她不过一臂之遥的迹部,当他用过分礼貌的语气对她说话时,藤川凉却感到没来由的陌生。 眼前的迹部,似乎变了一个人,而且心事重重。 上菜的服务生稍微缓解了和室内尴尬的气氛。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但藤川凉已经没了胃口。 “那么……迹部君今天约我见面,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需要当面对我说吗?”犹豫片刻后,她鼓起勇气问道。 “既然你问起,那我就直话直说了。” 迹部喝光杯子里的酒,又添了一些:“我听到了传闻,森田彰久上门向你提出联姻,对不对?” “是的。” “那么你的回应是?” “没有回应。那恐怕只是森田君一时兴起的玩笑。” “如果那不是玩笑呢?” 迹部注视着藤川凉的双眼,声音平缓地说道:“森田绫子来纽约与我见面,她已经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她告诉我,如果不打算履行,就必须尽早解除这个约束,将机会让给其他人。” “那么迹部君的回应是?” “我答应了。” “……”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五请和我一起去见黑峰律师。” “……” 比起这些话更让藤川凉感到难过的,是迹部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情。 “很抱歉,我知道现在不是提起这个话题的好时机,但是我本身也感到非常混乱。” 迹部用手指撑住太阳穴,艰难地说道:“森田绫子说得没有错。虽然这份婚约可有可无,我甚至一度拿它开玩笑,但如果不给出明确的答案,它就会变成一种隐患。我们都是成年人,会在不远的将来面对恋爱和婚姻。我无法想象我么中的任何一方在背负婚约的同时和其他人交往的样子。那是背德的行为。” 藤川凉安静地听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迹部其实从来没有将她当作潜在的恋爱对象看待。 从几个月前认识至今,迹部对她表露出的所有温柔,很可能只是出于自己是“藤川家的一员”产生的惯性。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藤川凉甚至怀疑,之所以突然提起背德,是否是因为迹部本身有了喜欢的人。 没有答案,她也问不出口。 “好的,没问题。请迹部君告诉我周五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完这句话后,藤川凉佯装要去洗手间清洗被酱汁弄脏的袖口。 关上门后,她在洗手台前弯下腰,不顾弄花妆容地将冷水扑在脸上,并用水声掩盖自己细微的啜泣声。 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心意,这段恋情就已经结束了。 Chapter 101爱与勇气〔下〕 藤川凉不记得她是怎样回到餐桌,又是怎样强颜欢笑地吃完这顿饭的。 迹部像往常那样送她回家。他们并肩坐在后排,分别转头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迹部的司机在之前几次的接触中已经与藤川凉熟悉了。他试着与两人闲聊,但换来的只有双方敷衍的回应和之后漫长难耐的沉默。 虽然无法理解眼前反常的状况,善于读懂气氛的中年人只是叹了口气,打开车载音响,用迹部钟爱的古典乐填补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尴尬。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江口先生。我可以自己走进去。” 当司机把汽车停在藤川公馆门前,打算下车去按门铃时,藤川凉微笑着制止了他。 如果是在从前,出于个人礼节,藤川凉一定会邀请迹部和江口先生进屋喝一杯茶。但既然迹部已经在餐桌上含蓄表达了想要保持适当距离的意愿,藤川凉自然也不会再一厢情愿地继续这种虚假的亲密关系。 “晚安,那么周五见了。”迹部也走下车,与藤川凉握手道别。 三月初刚刚开始转暖的空气里,藤川凉的手指十分冰凉。当她触到迹部手掌中的体温时,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暖,而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凄凉感。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联系,在现实面前竟是这样的脆弱不堪。 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如今看来就像另一场美妙虚幻的梦。现在一切渐渐尘埃落定,或许她也应该放下过去,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了。 隔天傍晚,藤川凉收拾随身行李,告别了父母和过去两周里悉心照料她的藤川家家仆们,正式搬离藤川公馆,回到了位于港白金的公寓。 虽然只离开了几周,但打开门的时候,公寓里的一切看起来却已经有些陌生。积攒在厨房水槽里的咖啡杯和碗碟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洗衣机里之前烘干后没来得及取出叠放的衣物也已经恢复了皱巴巴的形态。 藤川凉花了半个多小时重新打扫了公寓,这才终于有机会去看手机。 里面一共有三封未读邮件。一封来自迹部,另两封分别来自凤长太郎和幸村精市。 迹部的邮件很简单,仅仅是本周五见面的信息。他们将于周五傍晚七点整在黑峰律师位于丸之内的事务所碰头,共同商讨解除婚约的细节。他的措辞彬彬有礼,却不透露太多情绪,公式化而充满疏离感,仿佛只是在与不熟悉的生意伙伴交谈。 『好的。』藤川凉回复。 凤和幸村的邮件则要亲切得多。他们默契地询问,藤川凉今晚是否还会出席在幸村家举办的生日派对。 藤川凉吃了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三月五号是幸村的二十六岁生日。 两周前幸村就在社交网络上创建了活动页面,但当时藤川凉仍处在遭遇袭击后断绝与外界联系的封闭状态中,因此并没有及时对幸村的邀请作出回应。 就连幸村在袭击案后发来的慰问邮件,藤川凉都选择了忽视。如今想起来,不禁有些内疚。 她回头看了一眼时钟:夜晚八点半。 按照活动页面上的信息,幸村的公寓离港区不远,如果搭计程车过去,应该也不算太迟。 『我会来的。大约三十分钟后到,很抱歉现在才回复。』 同时向两人发送完这条信息后,藤川凉急急忙忙地去换衣服。她一边梳妆打扮,一边思索能够在短时间内为幸村准备怎样的生日礼物。努力回忆了一遍学生时代与幸村的交集后,藤川凉忽然想起高中最后的暑假前,幸村在学校附近的海滩上做出的那番洋酒派宣言。 海浪,篝火,酒精,以及无忧的谈笑。那个夜晚的一切历历在目,脑海中如同旧胶片般略微褪色的画面让藤川凉不由自主地对着镜子露出微笑。 真好啊,已经过去的青春。 搭车前往幸村家的路上,藤川凉在一间平时偶尔路过的酒具店稍作停留,买了一套法国产的自动开瓶器,又从隔壁的洋酒铺挑了一瓶r。这种原产于阿尔萨斯的白葡萄酒拥有甘甜的气味和清爽不腻人的口感,是记忆中幸村喜欢的类型。 提着包装精美的礼物,藤川凉姗姗来迟地赶到了幸村的公寓。在大厅里等待电梯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身边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青年有些眼熟。 那个人很高大,有着下垂的眉毛和长过耳垂的鬓角,看上去十分面善。 他提着一个巨大的三层圆盘漆器盒,长外套下露出传统寿司店里常见的七分袖工作服。 『河村寿司』。 藤川凉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默读着对方外套背后刺绣的店名,试图回想在哪里见过他。 另几位上班族模样的乘客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最后只剩下藤川凉和这位疑似河村寿司店店员的青年。 是幸村订的寿司外送吗?藤川凉看着电梯里唯一亮着的楼层数字,忍不住这样想。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当幸村打开门,看见并肩等候在外的藤川凉和河村隆后,顿时露出友善的笑容。 “晚上好,快请进!”他微笑着向他们示意。 后来藤川凉才知道,这个名叫河村隆的青年曾经在中学时代因为网球与幸村有过交集。如今已经继承了家营寿司店的他,今晚是特意带着亲手制作的豪华寿司礼盒,在晚餐高峰忙里抽空,从店里赶来为幸村庆生的。 而所谓的眼熟,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曾经观摩过那些比赛的缘故吧。 虽然无法与藤川凉或是凤的高级公寓相提并论,但幸村家装饰得十分温馨。几乎所有家具都是清新自然的原木风格。藤川凉很快认出,其中的好几件都来自某个近几年里非常受欢迎的北欧独立品牌,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实际价格不菲。 “之前一段时间没能联系上藤川桑,现在看到你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的关心……”藤川凉勉强笑了笑说。 虽然料到会被幸村问起近况,但藤川凉并不想多谈这件事。为了转移话题,她将装礼物的纸袋递给对方,又明知故问道:“今天过来的都是幸村君在东京的朋友吗?” “差不多吧。”幸村说,“有一些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也有一些是工作后才认识的,不过和我一样从立海大附属毕业的,今天到场的只有你和仁王而已……啊,是r!还有l''atelierduvin的配件!” 能够准确念出这些拗口外文词的幸村毫无疑问是个行家。他欣喜的神情让挑选礼物时犹豫不定的藤川凉松了口气。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谢谢你。”幸村感激地说:“藤川桑真是太费心了!” 虽然心里明白这只是幸村的客套话,但藤川凉还是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又寒暄了几句后,她离开厨房,独自去客厅拿饮料。 当晚参加派对的人比想象的更多。沙发、餐桌、甚至阳台上,到处挤满了手握香烟酒杯,互相谈笑着的青年男女。藤川凉环顾四周,虽然没有看见熟人凤长太郎,但很快找到了那个从刚才听见姓氏的瞬间起,就让她格外在意的人。 “仁王君。”她穿过客厅,径直走到他面前,主动打了招呼。 “……是凉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在专心为人调酒的仁王雅志抬头看见了她,露出一脸复杂的神情。 “是幸村君邀请我来的。” “这样啊……我的话,只是这星期碰巧有这边的工作而已。 仁王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这个少年时代的小动作,至今都没有变过。 藤川凉在学生时代与幸村只是泛泛之交,但和仁王雅治却因为柳生的关系十分亲近,而对方也因此一直习惯于直呼藤川凉的名字。但这份友情最终却在藤川凉和柳生感情破裂后,由于一些原因逐渐走向了尽头。 这是自然的吧,藤川凉想。当时差一点发生了那样的事,光是回想,就已经足够尴尬了。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比吕士婚礼的时候吧。” 仁王为藤川凉调了一杯caipirinha,感慨地说:“真的好久不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封闭的回忆闸门被打开后,那些或好或坏的往事,都像潮水那样涌了出来。 那场婚礼结束后,仁王开车带藤川凉去东京喝酒散心。作为藤川凉和柳生的共同好友,以及两人这段长达八年的感情见证者,仁王对柳生没有征兆的的见异思迁无法理解,也因此对藤川凉的境遇感到同情。 “简直就好像我自己失恋了一样啊。”仁王说。 那个夜晚,他们在新宿附近的酒吧街一间一间地续摊。酒精驱散了心中的阴霾,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然而这份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早晨,当他们在情人旅馆的床上头痛欲裂地醒来时,这才意识到昨晚发生的事已经无法挽回。 醉酒不代表没有记忆。藤川凉明白,这并不是意外,而是两厢情愿的结果。 虽然受到酒精影响,他们其实并没有做到最后,但在藤川凉看来,这份完全变质的友情已经无法维持下去。 她选择了落荒而逃,并在回到神奈川后对试图联络她的仁王采取了消极的回避态度。对于当时的藤川凉而言,所谓的解释和对双方动机的揣测都已经不再重要。尽管已经和柳生分手,但她依然把和仁王发生关系的事看作不伦的行为。她无法面对仁王,也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因此只能用于强硬的方式去遗忘。 久而久之,藤川凉和仁王就彻底断了联系,直到幸村的生日派对让他们意外重逢。 “我很抱歉,当时用那样过分的态度对待你。明明我自己也有责任。”藤川凉鼓起勇气对他说。 仁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料到藤川凉会旧事重提。他叹了口气,说:“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还好吗?我看到了前不久前你被人袭击的新闻,原本想过要联系你的……” “我很好,伤口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真的?那太好了。” 这段无趣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仁王不得不转身应付另几位前来请他调酒的女性。 藤川凉知趣地离开了。这时她恰好听到凤的声音,于是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凤挥了挥手,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恰巧空出的位置。 “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河村隆和不二周助,中学时我们曾经一起打网球。”凤热情地说。 藤川凉已经在电梯里见过河村,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而名叫不二、长相更加阴柔的青年也站起来,微笑着与她握手,举止十分得体。 “然后……这位是藤川凉小姐,是我和幸村君的朋友。”凤接着说。 “同时也是迹部君的朋友吧,不是吗?”不二从摆在茶几上的漆器盒里取了一个鲭鱼寿司,又往里加了双倍芥末,笑着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你们的照片,当时可是爆炸性话题呢。” 藤川凉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被不远处电视机前传来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力。 “是chisaki的新广告!快过来看!” “她真的好漂亮!上次我在《皋月》的发布会上见过真人!” “我公司里的前辈是她在鹿儿岛的小学同学,据说从小在学校里就很显眼了。” 围在电视机前的几个女孩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广告里出现的女星。藤川凉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同样循着声音回过头的幸村看去。 真的……太不凑巧了啊。 屏幕上笑容灿烂的混血美人chisaki,恰巧是国中时代与幸村交往过两年的校友,森川千咲。 Chapter 102初恋成就〔上〕 虽然是校友,但藤川凉和森川千咲并不熟悉。再加上对方在中学毕业后离开了立海大附属,因此关于她的所有印象,都是从零零散散的回忆中拼接起来的。 森川是鹿儿岛出生的日美混血儿,由于长相出众、性格要强,中学一年级夏天又作为陆上部新人挺进了全国大赛,于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校园里的名人。 当她和同样引人注目的幸村从二年级末开始交往时,即使是并不关心这类消息的藤川凉,也被迫从身边好友们的疯狂议论中听到了种种传闻。 当时的幸村身陷病痛,长期住院疗养,面临着可能无法再打网球的残酷未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段特殊时期由朋友蜕变成恋人的原因和契机,但毫无疑问,森川的陪伴在很大程度上为初次跌入人生低谷的幸村带去了鼓舞和安慰。 后来幸村经历了手术和痊愈,顺利参加三年级夏天的全国大赛。而森川也被星探发掘,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为少女杂志《》做兼职模特。 人生重新回到了正轨,两人之间的恋情也一直稳固地持续着。即使森川在三年级冬天因为偶然接拍的一支润唇膏广告出名,并在决定进入艺能界后根据经纪公司的建议放弃直升本校高中,转而报考东京一所专门为工作繁忙,无法保证最低出勤率的少年艺人们开设的函授制高中后,分隔两地的他们在之后的一年里依然努力维系着这份感情。 藤川凉记得,高中第一年的幸村几乎每隔几周就会在周末去一次东京。 虽然能够住在亲戚家里,但为了负担起来回车票,幸村在附近的儿童网球学校做起了兼职教练员的工作。 这个被旁人奉为神之子的少年,在情窦初开的十六岁,也会为了心目中的她作出凡人的努力。 然而仅仅半年以后,藤川凉就从柳生口中听说了两人分手的消息。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校。面对周围人的猜测和议论,幸村除了承认分手之外,始终对其中的理由避而不谈。他只是平淡地上课,平淡地参加社团活动,笑容像从前那样如沐春风,仿佛对失恋这件小事并不在意。 “怎么可能,那时幸村简直介意得要死啊!”二十六岁的仁王笑着说。“森川的名字就是禁语,一旦我们在他的面前提起,不管有意无意,训练量都会加倍。” “仁王君一定挨过许多次罚吧。” “那倒是没有,我可是非常小心的。记得有一次,赤也这个笨蛋他……” 原以为在这个晚上不再会有交集的藤川凉和仁王,不久后便因为森川的广告重新开始了交谈。 比起拘泥于成年后不堪回首的往事,在重逢之际刚刚解开心结的双方,显然更愿意在少年时代纯真的回忆中寻找共鸣,以打消见面时的尴尬氛围。 更何况,今晚在场的所有宾客中,他们是唯一的知情人。秘密联系着他们,也在无形中将他们疏远的关系慢慢拉近了。 “是很介意的吧。”藤川凉叹了口气,“幸村君直到毕业,都没有再交过女朋友。” 结束高中学业后,幸村远赴巴黎顶尖的商校学习,从此就很少有他的消息。而森川则一直活跃在主流艺能界。短短几年中,她从少女杂志青涩的业余模特成长为了全日本知名的艺人,不仅拍摄的广告带动了产品销量,出演的电视剧也电影也大获成功,丝毫不像过去的混血艺人那样,受到脸部轮廓的桎梏。 以罗马音chisaki为艺名的森川,被媒体誉为连接昭和和平成的次时代女|优。 除了作品之外,森川千咲的感情生活也被人津津乐道。出道之后鲜有绯闻的她,在二十二岁时公开了与青梅竹马的将棋士千岁千里的恋情。 这则新闻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为千岁也并非寂寂无名的普通人,而是二十岁时就凭着龙王两连霸,从棋坛新人一路高升至九段的天才棋手。 知名艺人与业内被寄予厚望的将棋士,这段神话般的恋情开始得十分高调,甚至一度传出两人订婚的消息。但就在一年前的七夕节前夕,森川忽然在个人部落格上含蓄地表示,自己其实已经恢复了单身。 “因为我和千岁君更适合做朋友啊。” 消息传出后首次公开露面的新片发布会上,当被记者问到具体的分手原因时,森川千咲在经纪人插手叫停这个无关话题前,微笑着留下了这句话。 “对了,我猜你一定没见过幸村大学时期的女朋友吧。” “当然没有。大学时幸村君可是在海外啊。” “我见过一次哦,她曾经在假期时陪幸村君回到日本,是名叫的法国女孩。”仁王打开手机里的相册,往前滑了很久,终于在一张照片上停下了手指:“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谁?” 照片中褐发碧眼的女孩站在仁王和幸村之间微笑,背景是八景岛水族馆里,被玻璃包裹在海水和无数游鱼中的蓝色长廊。四周浮动着的水纹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些白色光斑,营造出的不真实感模糊了藤川凉的判断力。她恍惚觉得,自己竟然在的脸上看见了森川千咲的影子。 “别怀疑自己的眼睛和森川确实长得很像,第一次见到时我简直吓了一大跳。”仁王露出笑容说:“虽然我不觉得幸村把她当成了替代品,但初恋对人的审美影响有时真的是一辈子的。” “这只是个例吧。我不这样认为。” 藤川凉迅速思索了柳生和迹部之间的共同点,却发现两人无论从外貌到性格都并不相似,于是摇头否认道。 “是吗?那么凉现在的恋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成年后的仁王比起少年时代沉稳了许多。他不再热衷于模仿变装,也不再随便开玩笑。但曾经的欺诈师人格并没有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他的心思敏锐细腻,善于迂回地操纵情感和话题。因此当藤川凉从仁王的口中听到这个问题时,才意识到刚才十几分钟里所有关于幸村的谈话,或许都是为这一刻所做的铺垫。 “我没有恋人。”藤川凉刚刚说完这句话,紧握着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迹部打来的电话。 “对不起,我先失陪一下……”她用手遮住屏幕上的名字,快步走到了外面的阳台角落。 此时已经是夜晚十一点了。向来遵守礼节的迹部居然在这个时间来电,这让藤川凉有些不安。 “那么晚了还打扰你,我很抱歉。”信号那一头,迹部礼貌地说道:“因为工作关系,明天傍晚的见面恐怕要取消了。我已经与黑峰先生联系过,也希望能尽早通知你。” “我知道了,谢谢迹部君。” “至于改期到什么时候,因为黑峰先生到下周三都会在海外,所以暂时无法确定。我会和你保持联络的……你背后是什么声音?你现在在哪里?” 原本语气平稳的迹部突然问道。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藤川凉也能想象出他皱起眉头的样子。 “我在幸村君的生日派对,这里有很多人……对了,凤君也在这里。” 她边说边回头张望,只见不二和幸村正在客厅中央向其他人示范魔术。不二如同占卜师那样将洗过的扑克牌依次摆在幸村面前的矮桌上。幸村每说一张牌,不二都能准确从倒扣着十几张牌中抽出相应的那张。重复了三次以后,人群中爆发出不可置信的赞叹和欢呼声。 “刚才的声音又是?幸村那家伙什么时候玩得那么疯了?” “是幸村君的朋友不二君在变魔术……啊,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藤川凉三言两语地将看到的过程描述了一遍,电话那头的迹部一直耐心地听着,并没有急着挂断或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 “我知道这个魔术。”听完之后,他轻松地说:“雕虫小技而已,我也可以示范给你看。” 熟悉的声音转换作电波,在寂静无星的夜晚跨越城市上空,最终抵达她的耳畔。这是藤川凉过去几周以来第一次与迹部闲聊,仿佛时间倒流,回溯到了在巴黎共度的时光,或是留宿迹部宅邸的那个杯觥交错的温柔夜晚。 “凉,你能过来帮一下忙吗?”仁王忽然拉开移门,探头用足以让迹部听见的声音说:“下个魔术轮到我来变,你以前见过几次怎么玩,今天能不能做我的搭档?” “是谁在对你说话?” “是我和幸村君和校友仁王君。”藤川凉对仁王做了一个ok的手势,对迹部解释道:“你们一起打过比赛,我想迹部君应该记得他吧。” “我记得。”迹部说:“那么不占用你的时间了,再见。” 通话到此为止。虽然结束得有些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藤川凉回到室内,跟随仁王去卧室准备魔术道具。 “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迹部吧。”两人独处的时候,仁王平静地问道。 藤川凉点头默认了。 “我在揭示板上看到了你们的照片。你们在交往吗?”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在交往的对象。”藤川凉放下手中的玻璃壶,认真回应道:“迹部君是我家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这种猜测只会给迹部君带来困扰。” “好啦,我明白了。”仁王耸了耸肩,“我只是随口一问,请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合作的魔术十分成功。明明只是简单的道具和技巧,却被仁王用心理暗示牢牢抓住了观众们的眼球。 藤川凉想起高中二年级的海原祭上,与仁王同班的自己也曾经配合他表演魔术。仁王本尊与变装为仁王的柳生将台下观看的师生耍得团团转,就连身为舞台助手兼柳生女友的藤川凉都几乎被两人天衣无缝的演技骗到。 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短暂的表演结束后,仁王立刻被几个女孩团团围住。头脑聪明,长相和气质都带一点邪气的仁王向来很受欢迎。藤川凉想,一年前的自己恐怕也是被仁王身上的魅力吸引,所以才会在那个错误的夜晚为他沦陷。 她在与其他宾客的轻松谈笑中度过了派对剩下的时间。又过了十几分钟后,藤川凉起身告辞。 “对不起幸村君,我没法等到午夜分蛋糕的时候。明天早晨我有巡店的工作。” 站在玄关前,藤川凉面露遗憾地说。 “藤川桑今晚特意过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幸村温和地说:“请稍等一下,我帮你订计程车。” 婉拒幸村陪同,独自搭电梯下楼的过程中,藤川凉忽然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感。 几个月前的她曾经在凤长太郎的乔迁派对后站在十二月的雪地中等待计程车的到来。如今她在三月略微沾染着花香的温柔晚风中做着同样的事,只不过迹部并不在这里,因此也不会再有惊喜从目光所及的街角出现。 “凉。”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和脚步将藤川凉拽出回忆。转身去看的时候,只见衣衫单薄,匆忙间没来得及披外套的仁王正朝她快步走来,浅色的头发被大楼里映出的光线染成了温柔的金色。 “啊,仁王君……” 藤川凉这才意识到,临走前自己并没有向仁王君道别。 “为什么又一言不发地离开?”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的仁王低声说:“上一次也是这样。我对你而言就是必须远离的病毒吗?” “……你误会了。我没有回避你的意思。否则今晚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你说话。” 面对藤川凉清明的目光,仁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事,你有没有感到后悔过?” “我不觉得后悔。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必要怪罪任何人。” “是吗?但是我啊,从那以后一直后悔得要命。” 这是藤川凉没有料到的发言。她惊讶地注视着眼前露出罕有悲伤表情的仁王,不明白这一刻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后悔也改变不了过去。请把那晚当作一次意外,两个人一起忘掉吧。” 小心揣测着仁王的心思,藤川凉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 “怎么可能忘掉。你果然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仁王站在藤川凉面前,低头俯视着她,那对平时在阳光下如同海水般闪耀的蓝绿色眼珠,此刻却仿佛冰冷月光下漆黑沉静的海面。他们离得非常近,近到能互相闻到对方身上那早已被空气冲淡的微弱香水味。 藤川凉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心跳也骤然快了起来。 “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承认吧,我们都曾经被对方吸引。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明明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试着交往,而不用像现在一样,连朋友都做得那么勉强。” 藤川凉沉默地垂下头。仁王说的每一个字都准确地刺中她的内心,让她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很迷茫……”她嚅嗫道:“我不想失去仁王君这个朋友,但也不知道怎样平衡我们的关系。所以遗忘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藤川凉紧张着注视着胸前的项链,等待仁王的下一句话。这时她听见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之感受到的还有两侧脸颊上温热的触觉。 “还有别的办法啊。” 仁王用双手将藤川凉的脸扳到能与他对视的角度,真挚地对她说出了心中酝酿多年的告白。 “比如从现在开始,我们也可以回到原点,以相恋为目标约会。”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再错过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 Chapter 103言叶之灵〔仁王篇.A〕 谎话说一百遍就会变成真相。 ———————————— 少年时代的仁王一直很疑惑,自己热衷伪装的一面,究竟是从哪里继承的。 是从他的母亲吗? 怎么可能。那个虔诚信奉着上帝,在被前夫抛弃时曾经一度为了向幼子解释父亲去向而手足无措的意大利女人,显然不是一个善于用谎言掩藏心思的高手。 那么……是从他的父亲吗? 应该吧。尽管长大后的仁王已经不再想起他,却始终记得幼年时与父亲共同拍摄党派宣传素材的经历。 这个在家中永远冰冷得如同石像,几乎从来不与妻子和儿子交流的男人在镜头前罕有地向年幼的仁王露出微笑。他像一个普通的慈父那样将仁王举过肩头,在初夏绿意盎然的庭院里奔跑,带仁王玩飞高高的游戏。 而他漂亮的妻子站在不远处,身穿水蓝色的连衣裙,卷发用手巾扎起,嘴角翘起塑料假人般完美的弧度。 连续的快门声让仁王频频回头,烈日与闪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而他的父亲只是紧紧抓住仁王的脚踝,低声用不容拒绝的强硬语调向他发出命令: “向前看”,“不要回头”,“张开嘴笑”。 那是在平成元年的熊本县,被自然庇护的神奇土地。 当时仁王还没有因为父母离异改名,依然用着生父的旧姓。户籍本上的他名为织田雅治,而在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则习惯于叫他的意大利名字:pasquale。 “pasqsoro.” 童年回忆里的无数个夜晚,他的母亲在安抚他入睡时这样说。 后来仁王慢慢知道了父母失败婚姻中的细节。两人在父亲游历各国时相识于母亲的故乡,原本只是一段平凡短暂的情缘,最终却因为母亲的意外怀孕改变了性质。 他的父亲年轻气盛,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将这个不会说一句日文的意大利女人带回熊本,然而期待中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因为仁王的降生来临。 这对意外促成的夫妻既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也因为文化差异缺少共同语言。哪怕他的母亲努力适应当地的生活习惯,也无法弥补婚姻中早已显露出来的裂痕。 然而他们并不能轻易结束这段关系。 理由简单而现实。仁王的生父织田敏雄来自熊本市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族世代从政,曾经出过多位议员,织田敏雄的父亲更是直接辅佐着当时的县知事。在这样的影响下,织田敏雄也自然地加入了家族支持的党派,短短几年中在党内的地位一路攀升。 无量的仕途不容许被任何负|面消息干扰。因此尽管婚姻关系早已貌合神离,织田敏雄依然成功说服了妻子。 两人在外继续做场面夫妻,捏造出的和睦家庭形象也被当成了政治上的宣传手段。 直到国小四年级,被迫牵扯进大人世界的仁王一直扮演着两个自己。 出门在外的他是学校里的名人,头脑聪明,运动全能,尤其擅长打网球,同时有着帅气的长相和完美的家庭,所有人都喜欢和乐观开朗的他做朋友。但关上家门的他却沉默寡言,因为讨厌日照而把房间里的窗帘拉死,喜欢独自玩飞镖,偶尔做一些手工,或者干脆躺在床上,对着墙壁上的海报长久地发呆。 时间从指缝溜走。房门之外的那个所谓的家,总是一片死寂。 如同变色龙根据所处的环境改变保护色,仁王擅长伪装,让人捉摸不透的欺诈师个性,也是从那时起慢慢形成的。 并不和睦的家庭使仁王害怕孤独,因此他本能地扮演受人喜爱的类型,努力将自己保持在不会被人忽视或遗忘的状态。 这种勉强的双面生活在他的父亲被党派调往东京后终结。终于脱离家庭桎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织田敏雄主动提出离婚。他放弃仁王的抚养权,留给母子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几年后,仁王无意中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在东京组建新家庭,也如愿成为了党派在东京的议员。 那一刻,他并不因为自己被父亲抛弃而产生怨恨,反倒觉得一阵轻松。 这场错误的婚姻,以及那持续多年的错误的角色扮演游戏,从很久以前就应该落幕了。 国小毕业那年,他的母亲改嫁给了一位从神奈川被派往熊本工作的建筑公司职员。并在对方在当地的任务结束后,卖掉织田敏雄留下的地产,带着仁王跟随丈夫回到他所在的城市。 “还是念私立学校比较好吧。” 选择即将就读的中学校时,这个性格温顺的男人提议道:“你想去看看我的母校吗?” 他们开车去学校。汽车顺着沿海公路行驶,车窗外阳光照射下的大海熠熠生辉。仁王出神地望着无边的蓝色海面看。藤泽海岸如同传说那样有一种特殊的沉静之美,与故乡熊本那热情而富有活力的南国之海十分不同。 “雅治很喜欢海吗?”赋予他新姓氏的仁王先生忽然问道。 “嗯。” “是第一次看见神奈川的海吗?” “以前在电视上见过,但现实中还是第一次。” “这样啊。” 行驶到下一个道口时,他的继父右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与海岸相连的空地上。 “我们下车吧。” “诶?” “既然是第一次看到这边的海,当然得离得近一点,否则可是感受不到它的魅力的。” 仁王顺从地下车,跟随继父朝沙滩走去。 眼前的高个男人与织田敏雄毫无相似之处,甚至比后者更像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出生在这座滨海城市的中产家庭,经营一间当地知名的西餐厅,全家都是开明善良的人。 “这边离我的母校很近。十几岁的时候,我几乎每天结束社团活动后都会和朋友们过来玩水。” 继父用皮鞋搓着脚底的沙子,露出一脸怀念的神情:“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美好青春啊。虽然现在的生活也很美妙,但有时我会想,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会怎么样。”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吧,还不是一样的人生。”仁王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满不在乎地说。 “别那么悲观,当然会不一样啊。” 对方揉了揉仁王的头发,温柔地笑着说:“人一辈子总会有一些遗憾。尤其是十几岁的时候。比如挂掉的考试,没能察觉到的心意,因为重感冒错过的修学旅行,或者是离甲子园仅仅一步之遥的那场输掉的比赛,这些都有改变的可能不是吗……对了,雅治打算参加什么社团吗?我听说你在熊本有打网球。我母校的网球部可是相当厉害的。” “无所谓啦,随便什么都好。”仁王耸了耸肩,“你的母校叫什么名字?” “立海大附属中学校,是一贯制的私立学园,未来升学会很容易。我的伯父是那里的理事长,所以只要你喜欢,即使现在要求入学也没什么关系。” “那里能看见海吗?” “当然可以。教学楼天台的水塔,只要登上去就能看到,真的是无敌的景观啊,简直是校园恋爱的理想告白地点,到时候你就懂我的意思了。” 继父那仿佛在与朋友交谈的轻松口吻让与生父关系生疏的仁王感到有些不适应。他躲闪着对方抓挠自己头发的手,无奈地说:“我说你啊,对只有十三岁的少年说恋爱什么的真的好吗。” “为什么不可以?时代一直在变。” 继父认真地回答道:“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成熟得更早,体会人生各种滋味的机会也会更多。社团也好恋爱也好,等到长大后回头再看,全是人生中独一无二的成长经历。所以这样的回忆,当然是创造得越多越好了。 仁王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平面,没有说任何话。 国小时代长时间的伪装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如今远离过去,搬来新的城市,并成功摆脱家庭矛盾带来的阴影,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里,自己到底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角色,来创造所谓“最好的回忆呢”? 没有答案。回答他的,只有满目蔚蓝中,从海的彼岸呼啸而来的清爽春风。 ……一定会找到的吧,那个最适合我的位置。 离开海滩前,仁王乐观地想。 四月初的时候,他换上了立海大附属中学的制服。 入学礼之前的晨会上,班级里的新生按照传统依次介绍自己。他们中的多数来自本县,不少人甚至已经认识。 而当轮到仁王时,他只是含糊地表示,自己来自南方某座不知名的临海小城。 并非想要回避熊本出生的事实,而是潜意识中想要与过去十三年的生活彻底划清界限。 “……是九州吗?口音也很特别呢。”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仁王的注意。回过头的时候,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孩正将一张日本地图摊在课桌上,专心地用铅笔标注南方所有临海的城市。 仁王记得他的名字。柳莲二,是东京人。 ……开玩笑吧!为什么要那么较真!还有你究竟为什么会带地图来学校啊! 或许是仁王惊愕的表情太过明显,对方抬起头,平静地问他:“抱歉,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 拼命抑制住内心想笑的冲动,仁王重新坐下,忽然对国中生活充满了期待。 班级导师宫园拍了拍手,示意道:“下一个。” “啊,这里。” 前排角落另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应声站了起来,转身面向所有人,推了推眼镜说: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柳生比吕士。” Chapter 104言叶之灵〔仁王篇.B〕 “仁王君,能不能把衬衫扣子再解开一颗?锁骨的形状露出来比较好。” “脸朝这里,人往下躺一些,注意把重心放在手肘上。” “别紧张仁王君,动作再自然一点……呜哇,朱里快看!这孩子的眼神好色|情!” “我的天,明明只有十三岁吧!哦哦哦敦士君真的太棒了!” “是仁王君啦!仁王!朱里你太失礼啦!” 美术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坐在中央书桌上的仁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有点后悔没有从最开始就拒绝眼前这些前辈们的请求。 时间倒退回五月中旬的时候。 当时仁王刚入学不久,变色龙的体质使他顺利融入了新环境。如同继父之前期待的那样,他认真对待学业,如同模范生那样早晚预习复习,同时申请加入了传说中的网球部,每天放课后直奔校园另一头的球场,根据教练与前辈的指示完成训练。 这里的学生对于网球的热情程度远远高于垒球至上的熊本县。原本只把社团当作兴趣和交友途径的仁王在偶然看过另几名新生的练习赛后,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搞什么啊,玩玩而已,为什么要那么拼命。”他一边用球拍边缘颠球,一边低声嘟哝。 “这几个人从国小时就很出名啦,你不是本地人吧?”身边一个赤褐色头发的矮个男孩听见了仁王的话,笑容健气地对他说:“尤其是幸村,只要握起球拍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诶!” a组的幸村精市,c组的真田弦一郎,以及与自己同班的柳莲二。 远远看着大汗淋漓却依然在球场上缠斗着三人,仁王并不觉得热血沸腾,反倒觉得这些家伙都是无可救药的网球疯子。 日复一日的基础练习十分无聊,仁王逐渐对社团失去了兴趣,于是开始翘掉训练加入归宅部。 五月中旬的某天傍晚,当他完成当天的值日打扫,收拾东西准备直接回家时,教室门忽然被人用力拉开,紧接着几张陌生的脸探了进来。 从领口缎带的颜色看,她们似乎都是三年级的学生。 “仁王君,”领头的短发女孩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能稍微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出、出现了啊!仁王心惊肉跳地想。低调帅气的新生被前辈告白,这样的情节,居然那么快就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神奈川的女子中学生们果然好厉害! 后来他回想起那一瞬间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心理活动,不禁觉得当时的自己就是个笨蛋。 坂口晴美,秋山绫乃,竹谷清子,以及小泽朱里。就读于立海大附属三年级,同时身为美术部成员的这四位前辈,此次来访的目的并不是告白,而是请求仁王的帮助:目标在国中毕业前制作出疯狂迷恋着的漫画作品《撞球王子》同人本的她们,希望能够把仁王当作人体模特,来锻炼自己的画技并取材。 “虽说是人体模特,但仁王君并不需要脱衣服,所以请放心!”坂口向他保证:“我已经向美术部的监督铃木先生递交了申请,他允许我们使用另一间闲置的美术室!” “至于为什么选仁王君……”小泽在书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红着脸将一本漫画递给了仁王。 “这是什么?” “《撞球王子》的原书哦!仁王君有没有觉得自己和敦士——啊就是封面上的那个人很像?” “对啊对啊!仁王君简直就是三次元版的敦士!第一次看见时我简直吓了一跳呢!” 瞬间陷入兴奋状态的女孩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从她们的话中仁王得知,秋山在不久前偶然通过美术室的窗户看见了外面球场上正在拉伸韧带的自己。从那时起她们就开始酝酿,怎样才能说服仁王答应做她们的专属模特。 虽说并不觉得封面上的男人和自己有多相似,但出于无聊,仁王爽快地答应了她们,而那就是之后几个月中漫长历练的开始。 比起在网球部做着机械式的训练,仁王必须承认,与前辈们相处时的氛围确实要轻松许多。他们总是随心所欲地闲聊,关于同人本的创作过程和心得,有时也谈起一些生活上的事,彼此之间感受不到太多年龄上的隔阂。而为了对仁王的无私帮助表示感谢,擅长料理的竹谷和小泽还主动包揽起为仁王提供午餐的责任。通常每天临近午休的时候,两人中的一个总会手捧便当盒出现在仁王所在的教室门口,笑容满面地向他挥手。 “怎么回事!仁王为什么会和三年级的女生那么熟悉?” “那可是竹谷前辈啊!真人果然比传说的更加漂亮!所以说仁王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太可恶了!池面了不起吗!” “难道仁王君在和那两个人同时交往吗?啊啊啊真是看错他了!” 男生们夹杂着疑惑和嫉妒的议论声中,仁王平静地取回便当,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是本能的反应。时常需要在前辈们的注视下摆出一些羞耻姿势的他,当然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发生在美术室里的那些事。 “所以这就是你翘掉社团活动的原因?”有一次,平时与他交流并不多的柳莲二忽然问道。 “诶?”仁王愣了一下。 回过头的时候,只见对方一边慢吞吞地咀嚼炒面面包,一边迅速在笔记本里标注仁王全名的那页纸上挥笔写下“尤其中意年长女性”这行字。 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啊!还有,最右边的那个爱心又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内心猛烈腹诽着,但仁王还是回答了他:“不去练习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前辈们没关系。” “这样啊,”柳叹了口气:“那真的太可惜了,你明明那么强。” 这是仁王没有料到的,来自因为凌厉的球技而被誉为网球部三位鬼才之一的柳莲二的肯定。 “过奖了柳君,我可没有你那么厉害。” “是吗?可我看到的仁王君,明明是可以连只见过一次的别人的球技完美模仿的人啊。你确定不想跟我们一起参加七月份的关东大会吗?” “噗哩。”仁王哑然失笑,头一次对柳展露口癖:“我们可是新生诶,哪里有参赛的资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即使是对比赛的胜利毫无执着的仁王,在听过柳的话后,也难免对关东大会在意起来。为了见证对方是否只是在说大话,仁王渐渐恢复了在网球部的训练。与此同时,每周用来陪伴前辈们的时间也从原本约定的四天减少到了两天。 日子平淡地过去。不知不觉中,学期临近了尾声,在神奈川的第一个夏天即将到来。 “所以仁王君这个暑假有什么打算呢?” 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坂口好奇地问他:“是会和家人一起去旅行的吧?” “大概吧,我还不确定。” 继父确实提起过全家去伊豆度假的计划,但就在不久以前,网球部的监督公布了七月关东大会的比赛阵容,史无前例地将包括鬼才三巨头和仁王在内的四位新生放在了正选替补位置,这意味着这四人中的每一个都有代表学校上场参赛的可能。 对于这个结果,仁王十分惊讶,但也意外地感到有些兴奋。 “如果没什么特别的计划,仁王君要不要来八月份的帮忙?” “那又是什么东西?” “是在东京举办的同人志贩售会哦,规模超大的。虽然我们还没有自己的作品,但是……” 负责解释的小泽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不远处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断了。 除了他们五人之外,这间早已废弃的美术教室从来不会有别的人来,也因此被他们看作彼此之间的秘密领地。而这一刻,误闯进这里的一年级女孩正看着他们。她的视线扫过斜躺在书桌上、双手交握着一根撞球杆、摆出一副撩人姿势的仁王,以及画架上未完成的几幅写生,露出了惊愕又有些疑惑的神情。 “抱歉……打扰了!”面色泛红的女孩迅速关上门,紧接着很快就有远去的脚步声传来。 ……被、被人看到了啊!而且一定产生了不得了的误会吧! 总算回过神来的仁王绝望地双手捂脸,满心都是洗刷不掉的羞耻感。 而在他的背后,毫无紧张感的四人组却转身凑在一起。互相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后,秋山率先回过头问:“仁王君觉得藤川给人的感觉像不像瑞穗?” “藤川是谁,瑞穗又是谁啊?” 坂口敲了仁王的头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藤川就是刚才开门的孩子啊,新生里相当出名的美少女,你们两个明明同年级,你该不会不认识她吧!” “我没听说过,不好意思。”仁王无辜地摇了摇头:“那么瑞穗……” “太让人失望了仁王君!”这一次砸向他后脑勺的是小泽的书包:“我可是把整整一套《撞球王子》全部借给你了诶!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读过?” “没有……”回避着小泽责问的目光,仁王老实回答。 比起读这种卖弄型男、毫无营养的漫画,他更情愿把空闲时间花在游戏厅里。话说回来,那里前两周新安装的光线枪游戏实在太赞了,自己可是玩到晚上七点才舍得回家的……啊,现在不是想起这些的时候! 之后十几分钟里,自知理亏的仁王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听小泽和竹谷重新介绍了瑞穗这个漫画里的重要角色。 瑞穗的全名是奥村瑞穗,是漫画主人公长泽敦士的青梅竹马,最早的时候以敦士的孪生哥哥光也的女友身份出场,担任西大和学园撞球社的经理人,是个性格内敛,不怎么坦率的美少女。而在光也因为比赛失误所激发的抑郁症自杀后,瑞穗与代替光也加入撞球部,立志用全国制霸来告慰兄长在天之灵的敦士从互相敌对到逐渐敞开心扉。共同经历了许多事后,在故事的末尾,敦士成功夺取了全国冠军,也鼓足勇气向瑞穗告白。 正篇到此为止。而同人志的作者们侧重描写的,则是敦士与瑞穗幼年时的交集,以及正式恋爱后的故事。 “其实就是个穿插在热血少年漫画里的亲梅竹马的爱情啦。”坂口总结陈词道。 努力假装对人物关系很感兴趣的仁王频频点头,但百分百演技构成的诚恳表情依然没法让感到被愚弄了的小泽消气。无奈之下,仁王只好答应前辈们,一定会在夏季所有比赛结束后,到东京的帮忙。 “能告诉我是怎样的工作吗?”仁王顺便问道:“搬运之类的吗?” “蛤?怎么可能,才没有那么无聊呢。” 刚才还满脸委屈,仿佛随时会掉眼泪的小泽望着他,忽然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 这个夏天过得比想象的更快。仁王分明记得前一天还躺在花园里的树荫下无所事事,转眼却已经到了八月末。立海大附属中学的网球征战顺利以夺冠画上句点。从关东大会到全国大赛,新生四人组的出场频率随着胜率的刷新节节攀升。比起鬼才三人组各具特色的球技,仁王出众的模仿技能也让许多人看得眼花缭乱。 结束征途,并在东京的主会场领取奖杯的那天,恰巧是的开幕日。 婉拒参加庆功会,并以探望亲戚为理由道别了教练与队友后,仁王在中午前匆匆按照坂口事先发给他的地址赶到会场,并成功与等候在大厅入口内侧的小泽汇合。 “跟我来仁王君,先去摊位把随身行李放下吧。”迅速扫了一眼仁王身上的运动服与肩膀上斜挎着的球袋后,小泽温柔地说:“衣服当然也要换掉哦。” 对二次元毫无兴趣的仁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巨大的场馆中陈列着无数摊位,悬挂着的海报与广告幅上全是些不认识的动漫形象。而在他们的周围,密集得如同潮水般的人流在不同的摊位前涌动或停留,而不少人争相抢购同人志的样子也让仁王大开眼界。 “我不知道晴美有没有告诉你,今天来摆摊的是她的姐姐沙耶加。她在《撞球王子》圈子里可是让人景仰的神级人物,我们都是被她的作品感染,才决定开始自己创作的。” 走在仁王前面的小泽回头说道:“不过等见到真人,还是请叫她saya老师。沙耶加不喜欢被读者知道真名……啊,我们到了!” 沙耶加的摊位在展区内人流量相当大的位置,摊位前站着不少正在试阅的读者。 这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外貌与妹妹晴美十分相似的青年女性循着小泽的声音抬起头,很快热情地迎上来向他们打招呼。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仁王君吧!真的像朱里说的那样,是真人版的少年敦士呢!” 她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赶紧去更衣室换装吧!你的瑞穗已经等了很久了哦!” “瑞穗?” 后知后觉地朝摊位的另一端看去时,仁王这才发现,假期前曾经短暂地见过一面的“藤川”,此刻正站在与顾客交流着的竹谷身旁,身穿陌生的学校制服,柔软弯曲的褐色长发用绿丝带松松地扎成两股。 或许是感受到了仁王的目光,藤川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怎么回事!” “啊,你说小凉啊。”小泽露出狡黠的笑容:“真是非常善良的孩子呢,我只试着拜托了一下,她就直接答应来帮忙了。说起来,仁王君快跟我去把衣服换了。让女孩子等可是不好的行为!” 浑浑噩噩地被小泽推进更衣室,又顺从地换上了象征“敦士”的白衬衫和黑马甲,仁王依然没能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他被小泽按在化妆镜前抹发蜡,将额前和鬓角两旁不听话的杂毛都往后捋时,仁王才终于反应过来。 其实他和藤川……都是被带来做角色扮演的! “真是太完美了!仁王君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负责呆在摊位里微笑就可以了,然后……” 跟随小泽往回走的路上,耳边传来的对方的声音让仁王一阵恍惚。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代的他曾经在父亲的要求下扮演成长在幸福家庭的孩子。而如今的他,则在前辈们的请求下扮演一个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人。敦士的天赋,敦士的努力进取,敦士对撞球的热情,以及敦士的恋爱,这些都是他无法揣测到的信息。 即使到了新的城市,果然还是逃不掉扮演的命运啊……仁王无奈地想。 “天哪!真的好像!”沙耶加与其他在摊位帮忙的朋友也纷纷肯定了仁王的装扮:“只不过你的年纪还太小,比起敦士更像是光也哈哈……” “瑞穗去哪里了?赶紧让她来和敦士合照!” “她刚刚去了洗手间,马上就回来。” 披着敦士外壳的仁王侧身绕过身边热烈议论着的女性们,在藤川之前所处的位置坐下。 四下打量的时候,他忽然被经过摊位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喂!”他大声喊道。 对方脚步一顿,朝仁王回过了头。而在下一秒,惊愕与尴尬写满了他的双颊。 是柳生比吕士。 仁王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同班同学。 Chapter 105言叶之灵〔仁王篇.C〕 为什么柳生比吕士会出现在这里?仁王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多个问号。 虽然已经同班了一学期,但仁王与柳生并不熟悉,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是通过日常观察零碎拼凑起来的。 比如他知道柳生是本地人,轻微近视,是个表里如一的优等生。入学时他便加入了学生会,并迅速成为了深受会长信赖的书记。偶尔他也会在课后参加推理社的活动,据同样喜爱搜集个人情报的柳莲二说,柳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书迷。 总之,不像是个对二次元感兴趣,会特意从神奈川跑来东京参加的宅男。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啊,柳生。”仁王挤出笑容说。 对方没有说话,而是保持着一脸复杂的神情,脸颊也有些发红,仿佛被熟人窥视到在午夜的公园里跳草裙舞。 “这位是仁王君的朋友?”竹谷好奇地问。 “是我的同班同学。” “诶?真的吗?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好巧啊!” 正把一叠崭新的同人志往桌上垒的小泽回过头,开朗地对柳生说:“你也喜欢《撞球王子》?” 经过小泽的提醒,仁王才后知后觉地将视线投向柳生手中的铜板纸袋。只见画面上身穿浅绿色洛丽塔连衣裙的瑞穗撑着缀满蕾丝的遮阳伞,侧过身子回眸一笑。 ……这根本是弄错重点了吧!柳生君!身为热血漫画《撞球王子》的书迷,你迷恋的难道不应该是天才帅气的敦士,或者他那些身怀各种绝技的对手们吗! “我……啊,仁王君在这里又是做什么?为什么会打扮成敦士的样子?” 或许是留意到了仁王的目光,柳生迅速将袋子藏到了身后。 ……那么生硬地转移话题真的好吗!还有你其实是明知故问吧!一定是的吧! “是我们拜托仁王君来的喔,因为他简直是现实版的敦士。”竹谷露出笑容,顺手将一本同人志递给柳生:“这样的宣传再好不过了。对了,你读过saya老师的作品吗?” “以前读过。”柳生回避着仁王的目光,迟疑地说:“我……很喜欢saya老师笔下的人物。” 原本还在忙碌的女孩们抬头注视着眼前清秀又害羞的少年,安静了几秒后,一下子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唔啊!这孩子也超可爱的!认真说话的样子比仁王君更讨人喜欢呢!” “是啊是啊!这本书就送给你了!有你这样可爱的读者,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生,柳生比吕士。” “是个风雅的名字呢!其实认真看的话,柳生君的身材和脸部轮廓都和仁王君有点像啊!” “真、真的诶!如果认真打扮一下,一定能跟仁王君扮成敦士和光也的吧?” “天哪美雪别说了,我也好想看!小凉怎么还没有回来?真想看看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的样子!” 这是仁王和柳生都没有料到的走向。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柳生主动将同人志的钱交给了仁王,同时小声请求道:“今天的事,麻烦不要告诉学校里的任何人,拜托了。” “ok。”仁王比出在嘴上拉拉链的手势,信誓旦旦地保证:“请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直到柳生找借口离开,之前以去洗手间为理由的藤川依然没有回到摊位。期间秋山曾经特意去找过她,却并没有在洗手间内发现对方。 “应该不是临阵脱逃了吧……?”坂口小心翼翼地猜测:“她的包和衣服都还在这里。” “当然不会逃走,小凉不是这样的人。”小泽否认道:“会不会是走丢了?毕竟场馆那么大。” “大概……也不是没有可能。”沙耶加也凑了过来,笑着对仁王说:“那么……敦士君不如去把你的瑞穗找回来吧!” ……为什么又是我! 心里有些不情愿地这样想着,但仁王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们。 扮作敦士,胸前又别有印着沙耶加摊位号的徽章的仁王,当他为了寻找藤川而左顾右盼地在场馆内穿行时,也毫无疑问变成了一块会行走的广告牌。沿途不停有年轻女孩们要求与他合影,也有不少人大胆地向他询问真名和联络方式,希望能在现实生活中与他保持联系。 “抱歉,我在找我的朋友。”仁王不胜其烦,却依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敷衍她们:“是个女孩,比我矮半个头左右,头发是棕色的,穿着浅驼色的学生制服……” “是在说瑞穗吗敦士君!入戏太深了啊!哈哈哈哈哈!”《撞球王子》的书迷们纷纷笑道。 只有一个宅男模样的大叔向仁王提供了有效信息:“是打扮成奥村瑞穗的女子中学生吗?我刚才有见到哦,她和几个衣着和你差不多的大学生去了外面的拍照区。” ……糟糕了。 她是笨蛋吗!为什么要跟陌生人一起走!就算不懂得怎样拒绝,当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吧!饥渴的大学男生可是世界上最危险最可怕的生物啊!身为长相可爱的女子中学生,多少也要有一些自我保护的意识吧!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笨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内心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仁王立刻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向室外区域跑去。 虽然八月末的天气十分炎热,但会场外的拍照区域依旧挤满了各种角色扮演者和身上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与宅男们。仁王迅速走过几个在高温下穿着长袍,作炼金术士打扮的高中生,又嫌弃地打量一群簇拥着一个衣着清凉,身材火爆的猫女,并不怀好意地将镜头对准女孩裙底的狂热偷拍癖,反复搜寻了很久,才终于在围栏角落找到了藤川和将她带走的那些大学生们。 对方依旧穿着象征瑞穗的西大和学园制服,此刻正被三个扮成撞球手的青年围在中间,对着不远处的镜头露出勉强的笑容。 “喂,藤川!”仁王拨开人群,迅速向她跑去。 自从上一次接受过来自小泽朱里的教育后,仁王已经拜读过了《撞球王子》的前十五册,也因此毫不费力地根据发型和打扮上的细微差异认出了大学生们模仿的角色: 戴着眼镜,黑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偏分的是撞球部部长周防;泡面似的金色卷发散在肩头,眼角高高吊起的是主人公的队友兼死对头神谷,而剩下的那个头发全部往后梳的矮个丑男……喂!这是开玩笑的吧!原作中潇洒帅气的敦士,到了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的! 即使算不上前辈四人组那样的忠实读者,那一刻的仁王依旧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忿忿不平感。 尤其这个劣化版的敦士竟然还亲昵地揽住瑞穗的肩膀,手指不安分的向下滑动,俨然把神色为难的藤川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藤川循着声音转过头时,仁王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放开她!”他用力掰开劣化版敦士的手,同时拽住藤川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蛤?这小鬼是谁?”大学生们互相眼神交流了一下,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我是敦……我是她的朋友。” 仁王几乎想咬住自己的舌头。该死,居然差一点就把“我是敦士”说出了口! “是真的吗?” 藤川毫不犹豫地点头默认了。 “嘁。”劣化版敦士露出无所谓的神情,态度恶劣地对仁王说:“朋友怎么了?那么可爱的瑞穗借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又有什么问题?小鬼头给我老实一点,别那么大惊小怪的。”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仁王,试图去抓藤川的肩膀。 “我不要……”藤川紧紧抓住仁王腰部的衣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那也要问问她是不是情愿吧?”仁王再次挥开裂化版敦士的手,退后几步厉声道:“你们没有看见她已经快哭了吗?” 其实那一刻仁王的内心多少是有些害怕的。包括摄影师和道具师在内,对方一共有六个人。虽然全都不怎么健壮,但对付身为国中生的自己依然绰绰有余。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比如眼前因为被屡次呛声而变了脸色的劣化版敦士已经卷起了袖口,骂骂咧咧地向仁王靠近,仿佛随时都会把拳头砸在他的鼻子上。 一般来说,仁王并不是个爱管闲事,习惯来给自己找麻烦的人。连他自己都很疑惑,自己此刻那与大学生对峙的勇气,究竟是所谓的骑士精神,还是在潜意识中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保护瑞穗的敦士。 太入戏了啊!心跳逐渐加快的过程中,仁王懊丧地想。 四周逐渐有别人的目光聚拢过来。但面对两方悬殊的实力差距,他们只是沉默地关注着,不时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谁也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 正当仁王准备好接受挨打的命运,并打算让藤川逃走时,小泽激动万分的声音拯救了他们。 “太太太帅气了啊仁王君!” 这个总是活力满满的女孩举着dv快步跑来,满脸沉醉的笑容,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周围一触即发的气氛:“你刚才维护小凉的样子简直就像真正的敦士!如果我是瑞穗也会爱上你的!”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朱里。”另一个紧跟在她身后,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同样是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皱着眉头对她说。 “好啦真田君,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小气。”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双方旁若无人地争执了一会儿,而这在仁王眼中根本就是打情骂俏。最终还是名叫真田的男生主动结束了话题。 他转过身,对着不远处早已目瞪口呆地大学生六人组说:“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从气势上彻底输给了对方的劣化版敦士结结巴巴地嚅嗫道。 “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小泽同时牵住仁王和藤川的手,快乐地说:“沙耶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诶。” 后来仁王才知道,他们的救世主真田其实并不是自己猜测的大学生。只有十五岁的他是小泽朱里的同班同学兼青梅竹马,也是网球部三位鬼才之一的、真田弦一郎的二哥。兄弟两人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外貌和刻板稳重的性格让仁王不得不感叹基因的伟大。 “刚才真的谢谢你了,仁王君。 回摊位的路上,藤川小声对仁王说。少女视线朝下,有些害羞地将鬓角旁的碎发捋到耳朵后。 那一瞬间仁王恍然觉得,他真的在藤川的身上看到了奥村瑞穗的影子。 直到下午场结束前,并肩站在沙耶加的摊位前,不断配合着其他《撞球王子》书迷们拍照的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交流。 沙耶加的全年龄向同人志成功完售。但由于在第二天早晨的成人向贩售会上,她与圈内写手好友共同制作的另一本成人腐向志也抽到了摊位,因此她暂时无法放松心情去庆祝,而是风尘仆仆地赶去仓库与朋友会合。 而因为尚未成年而无法参与第二本同人志售卖的前辈四人组,也早已经订好了去秋山绫乃在爱媛县的老家的车票,打算结伴在那里度过这一年暑假最后的快乐时光。 “我会在东京的亲戚家住。”就连救世主真田都这样说。 如此一来,当晚回神奈川的路上,同行的就只剩下了仁王与藤川。 “啊,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们……” 离开场馆,去向不同的一行人在路口互相道别时,坂口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将两个亮橘色的塑料手环递给了他们:“这是今天的报酬,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能过来。” “这是什么?” “冰激凌大赛的入场券哦,每年都在驹泽奥林匹克公园办,进去后就可以随便吃。仁王君没有听说过吗?” 仁王套上手环,摇了摇头。 “我知道,”藤川说:“我以前去过一次,是非常棒的地方……今天是第几天?” “是倒数第二天,抱歉。”坂口双手合十说:“那里经营到夜晚八点,或者明天来的话也可以。” “明天不行,我和家人有约了……”藤川露出为难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后,像是鼓起勇气似地转头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仁王君想今天一起去吗?现在过去并不算太晚。” 之前几小时的相处消除了两人间的陌生感。而在换掉制服,脱离了瑞穗形象的桎梏后,恢复到私服打扮的藤川看起来也比之前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时更加可爱,也难怪会被坂口形容为人群中显眼的美少女。 仁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好啊。” ……诶,等等,这算不算是接受了约会的邀请? Chapter 106言叶之灵〔仁王篇.D〕 这是仁王这辈子关于“约会”的初体验。尤其此刻与他一起搭乘田园都市线的,还是至今只见过两次的同级生藤川。 从来没有和同龄女孩单独相处过的仁王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该说什么话?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可以问一些关于学校和社团的事?这些零零碎碎想法像毛线团那样在他的脑海中越滚越大,直到藤川主动打破了沉默。 “仁王君是哪里人?如果不介意告诉我的话。” “九州人,我在熊本出生。” “难怪,你的口音听上去很不一样。”藤川说着,温和地笑了笑。 顺着这个话题,仁王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故乡的事。因为对话而缓和的气氛让他松了口气,原本紧张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整个过程中,藤川始终微笑着听他说话,偶尔提几个问题,却没有聒噪地问东问西。仁王早就留意到藤川并不是开朗的类型,但比起单纯的内敛或不善交际,更像是浑身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小凉给人的感觉,其实有点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很好奇她的家庭是怎么样的。” “我也这样想,她之前确实有提过去母亲的娘家上茶道课的事。” “是啊。还有她的站姿和坐姿,你们没有发现吗?如果不是从小被刻意纠正过,一般女孩子是不会这样一板一眼的吧。” 前辈四人组在午休时曾经这样悄悄议论过。当时仁王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此刻近距离地观察藤川的一举一动,他忽然觉得,她们的话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又怎么样呢?仁王无所谓地想。 虽然已经是活动的倒数第二天,但公园里的前来参加冰激凌大会的客流有增无减。当他们终于赶到现场,开始根据入口宣传册上的内容寻找心仪的冰激凌品尝时,每个摊位前长达二、三十米的队伍使他们面面相觑。 “我们只有两个小时,这样下去恐怕到闭园都吃不了几种的吧。”仁王叹了口气,视线游移在不远处各个帐篷下色彩斑斓的冰激凌桶上。 “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以前明明没有那么夸张的……”藤川也流露出为难的神情。 迅速商量了一下后,两人决定暂时分开,在不同的摊位前排队,同时为自己和对方点单,然后再到附近的建筑物下碰头。 “我想要蜜瓜味的。”藤川看着宣传册上仁王将去的摊位简介说,“你呢?” “蔓越莓朗姆酒看起来不错,没到饮酒年龄不要紧吧?” “我会去问问看的。那么一会儿见了。” 藤川向他道别,转身朝另一间法式冰激凌屋走去。她的背影很快融进了周围的人群里,像落入大海的水珠那样看不见了。 随着队伍缓慢前移的过程里,仁王逐渐感到无聊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前后都是情侣或携带孩子的家庭,只有他孤身一人。青年男女亲昵的调笑和小鬼头们稚嫩兴奋的声音将他衬得更加寂寞,这是仁王从小最害怕的感觉。他烦躁地垂下头,开始用脚底搓起地上的沙子。 “诶,这不是仁王吗?”一切与他无关的嘈杂中,这个声音像浸入沙石的清泉那样拯救了他。 浓重的关西腔,回过头的时候,进入视线的是一张有点眼熟的脸。 “忍足?”仁王在心里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记错对方的名字。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们真是有缘啊。”对方露出微笑,用一种故作老成的语调说。 眼前名叫忍足的少年是冰帝学园的一年级新生。虽然对那间学校一无所知,但据柳莲二说,那里的学生们通常有着良好的家境和背景。而在刚刚结束的全国大赛上,身为神奈川代表的立海大附属与身为东京都代表的冰帝学园曾经在地区预选与最终淘汰战中碰撞了两次,两战皆胜的立海大附属再次登上冠军宝座的同时,过去并不以网球为特色的冰帝学园,也以黑马的姿态第一次捧起亚军的奖杯。 比起凌厉的球技,让所有人记住冰帝学园的,还是获奖球队致词环节中,那位一年级代表语惊四座的嚣张发言。 “明年的胜者会是冰帝!” 金褐色头发,有一颗泪痣,倨傲程度与身高成反比的臭屁小鬼站在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的、来自冠军立海大附属与季军城星学园的两位三年级代表之间,对着台下用奇怪的口音自信满满地说出这句话。包括仁王在内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预备好要鼓掌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吐槽他头脑简单,还是真的脸皮厚到胆大包天不要命。 “请不要介意,迹部他一直是那个样子的,我们都习惯了。”边上队列的忍足好心解释道:“他刚刚从国外回来,所以不能拿日本人的标准衡量他。” ……这和国外回来没什么关系吧!你对外国人到底有什么误解! “没关系,我倒是觉得迹部君的话非常有趣呢。”与忍足并肩的幸村微笑着回过头,说:“他确实是球技一流的选手,我很期待在明年的比赛里再和他交手。不过我一定不会输的。” ……为什么连你的好胜心都被激发起来了啊!这些家伙果然都是提起网球就会发疯的怪物! 回忆到此为止。仁王打量着忍足手里的纸盒,里面覆盖着坚果和焦糖的黑巧克力冰激凌,恰巧是眼前那间摊位的人气产品第一位。 “这个真的超赞,巧克力味比我想象的还要醇厚。就算排二十分钟的队也是值得的。”留意到仁王的目光,忍足笑着问:“要不要尝一下?” “谢谢,不用了。”仁王拒绝了他:“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当然不是。”忍足回头张望了一下,忽然朝着一个方向挥手:“喂,景吾,这里!” 顺着忍足的视线回头望去,仁王看见迹部正向他们快步走来,手中叠成花瓣形的冰激凌蛋卷与他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格格不入,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喜感。 “这算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在约会吗?” “算是吧。”忍足毫不害臊地说:“我刚好拿到了两张票,景吾心情又不好,就把他带来了。那家伙这辈子还从来没参加过这种庶民活动呢,连排队都是头一次,也算体验生活了。” 放下球拍的迹部与仁王印象中的他很不一样,既不像场上那么凌厉凶狠、咄咄逼人,也没有当众致词时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礼貌地向仁王问好,就比赛结果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也顺便问起了仁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她现在在另一个摊位。” “朋友?是女孩子吗?” “对,不过抱歉,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蛤?不要急着否认啊。我们可是国中生了诶,和女孩子约会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闭嘴啦忍足,别说那么失礼的话。” “为什么?虽然景吾你没什么约会经验,但也用不着这样害羞吧。” “……本大爷哪里害羞了!” “噗哩!” 从刚才起就保持沉默的仁王忍不住笑出声来:本大爷!为什么有人会这么称呼自己!实在太太太太羞耻了吧!这家伙果然是个日文水准糟糕透顶的外国人! 时间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地溜走。等到回过神来时,仁王已经到达了队伍前端,迹部与忍足也分别向他道别。 “虽然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但很遗憾我们现在就要走了。”忍足惋惜地叹了口气。 据忍足说,他即将搭乘一小时后的列车回故乡大阪,而迹部也会在隔天早晨出发,去地中海小岛海岸的私家别墅度两周假。 “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最短暑假啊。”临走前,忍足不禁感慨道。 “那干脆退部好了。本大爷可以帮你递申请表。” “诶?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啊!景吾你真是小心眼!” 阳光,蝉鸣,风铃,水池里的冰镇西瓜,路边盛开的紫薇和凌霄花,温柔连绵的海浪,以及清风拂过时簌簌摇动的树叶。 因为全国大赛而把中学一年级的暑假整个投入在训练场上的他们,与仁王一样,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些美好的瞬间,就已经迎来了夏日的终曲。 “刚才和你说话的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与藤川会合的时候,对方好奇地问,很显然从刚才起就在远远地观望,“没有想到仁王君在东京也有认识的人啊。” “是全国大赛上碰到的竞争对手。”仁王拍了拍斜挎着的网球袋,回答:“之前见过几次面,都是很厉害的家伙。” “这样啊。”藤川与仁王交换了冰激凌,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两人在对冰激凌的品尝和评头论足中融洽地度过了剩下的时间。搭乘电车回到神奈川时,已经临近夜晚十点了。 虽然双方都已经事先打电话给父母,告知过要晚归的事,但当电车缓慢靠站时,仁王还是一眼看见了在站台上等候着他的母亲。 她独自坐在木制长椅上,出神地盯着站台外的风景看,灯光将她浅褐色的头发染成金色。而当她透过车窗看见一脸惊愕的仁王时,立刻露出了少女般明朗的笑容,起身朝他挥手示意。 “那是仁王君的妈妈吗?”藤川好奇地问。 “对……再见。”仁王简短地回答,然后快速走下车,尽可能不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 藤川探究的目光与母亲热切的视线钉在他的后背与前胸,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只希望此刻的时间能够静止。 尴尬、害臊还是丢脸?仁王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十三岁的他刚刚进入青春期,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长大,渴望变成能够独当一面的酷酷的大人,也因此对自己的形象格外在意。但如今却很可能被可爱的同龄女孩误解成了依赖母亲、没有断奶的类型,怎么想都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那女孩就是你提到的同学藤川?”像往常一样拥抱了他后,仁王的母亲微笑着用母语问他:“你们两个是在约会吗?” 她说着,又越过仁王,热情地向车厢里的藤川打了招呼。片刻之后,车门重新合上,电车隆隆地压过铁轨,开始逐渐加速。 “我们只是碰巧遇到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仁王压低声音,急急忙忙地辩解。接连被忍足和自己的母亲这样误会,他感到耳根发烫,内心忽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回头,发现藤川依然隔着车门玻璃向他们挥手道别,她的笑容温柔甜美,对站台上母子两人的对话一无所知。 “别紧张,我相信你,但即使是约会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母亲带他离开站台,坐上停靠在路边的汽车,温柔地对他说:“十几岁的恋爱是最好的,因为你会因为很简单的理由喜欢上一个人。或许是为她安静读书的样子,或许是为她穿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也可能是仅仅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羽毛掠过心脏。但那些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你不需要告诉我所有真实的想法,把它们悄悄留在心里就好了。等到十几年后回想起来,你会发现这些回忆是少年时代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天空的底色是纯净的藏蓝。空中漂浮着轻盈柔软的灰色云朵,顺着风向沿海岸线漂移。云朵背后的群星时隐时现,闪烁着淡淡的光晕。 路面铺着沥青,当轮胎压过时,汽车的颠簸微乎其微,仿佛行驶在一个平滑温柔的梦境。 仁王沉默地系上安全带,没有说任何话。 恋爱是什么? 对十三岁的仁王而言,这个词只存在于电视剧和漫画里,仅仅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然而忍足和他的母亲单方面地挑起了这个话题,为他的生活展开新章节,也让他不得不思考起来。 对藤川的心情是恋爱吗? 应该不是。即使她安静漂亮,容易相处也不烦人,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挪不开眼,但仁王对她的了解和所谓的欣赏都只是平面化的。整整一天的相处中,每当看见藤川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羽毛掠过心脏的感觉。 那又为什么会在母亲的问题前感到慌张动摇? 大概是错觉吧,仁王想。他扮演了敦士,而藤川扮演了瑞穗。入戏太深的他或许把敦士对瑞穗的感情错误地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不要紧,时间会抹消这一切。等到第二学期开始,他们又会恢复到原来的陌生人关系,仿佛相交后越走越远的两条直线,今天发生的一切也都会变成夏日限定的回忆,所以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如同仁王预料的那样,直到那一年的十一月,他都没有与藤川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