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鹤凌云记》 第一回 豪门血光灾 初识翔鹤刀(1) 明朝嘉靖年间,位于泉州湾北岸的惠安县境内,正是春夏之交。放眼望去,只见山间吐翠,花间莺啼,好一派生机昂然的原野景象。 初来惠安的外乡旅人,常惊讶于看不见有多少本该在这时节插秧劳作的耕田人,倒常见着许多肩挑担子满载海产渔货,前往镇上集市作买卖的讨海人在走动。这只因那惠安县治一带多为不利耕作的海涂盐碱之地,当地的乡民既无田可作,便转而去干些打鱼拾贝的讨海营生以为糊口。 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国立业以后,因倭夷入寇,沿海患之,便命令江夏侯周德兴率部入闽,于沿海各要处设置卫所,屯戍兵以防倭寇。洪武二十一年,在惠安县治境内设崇武千户所,安置千余名卫所军官兵落户惠东。这些外来军户的涌入,不但大大影响了当地人的作息习俗,同时也给惠安当地的土著居民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讨生方式:行商。 盖只因依他大明王朝的军制,这些官兵既然已入军籍,那便生亦是军丁,死亦是军户,永世不得脱籍还农。他们带着家眷。族人搬来一道居住在其所屯扎的卫所堡寨里头的,形成一种与外界相隔绝的特殊寄生社会。这样众多的军籍人口聚居一处险要的海角要塞,可是附近却没有足以养活他们的耕地来播种粮食,几千口王朝卫士的衣食住行当然就成了大问题。于是,商业上的陆运与航海贸易便如此应运而生,成为主宰惠安县财政大权的大明官僚们所乐于投资与从事的富家之业。这些人常常派出浩浩荡荡的大批商队,满载各种各样的腌腊鱼鲜以及海盐。西洋奇珍,或走陆路至荆。襄各府境内以货易粮,或沿海路自泉州直达浙江的温州。杭州,甚至金陵应天府一带贩卖贸易。如此则既可满足本地官绅士民的各种需求,又可买空卖空,赚其差价,所得利润自然颇丰。 对于惠安县境内的大部分人来说,能够得到县城里某位官爷的赏识,得以代表他们召集商队出外贸易,那便是祖宗积德,为自己修来的莫大气运。如位于惠安县西南不远处的乾义庄汪氏家族,便是凭其祖孙三代兢兢业业经营海上贸易生意所积攒下来的百万家财,不但在惠安本地闯荡出了一点名头,博得县里各位官老爷们的青睐;更凭其圆滑世故地经营善缘,在江湖上的黑白两道间也赢得了很高的评价。惠安乾义庄一时间成了各种江湖浪客经常落脚盘亘,暂时安身的歇雁之地。 “驾!”,十一辆马车随着车夫嘹亮的吆喝声,排成一条壮观的长龙,沿着泉州至惠安的大道一路疾驰行来。所有马车的车座两边均插着一面红底绿边的醒目锦旗,中间用黑色书写着两个斗大的“汪记”字样。 车队穿越荒芜的乡野,横跨架在小溪上的桥梁,一路风雨无阻,平安来到一座规模宏大。黑瓦白墙的大家宅院门前停下。宅院门前立着两座威武雄壮的黄铜巨狮,门槛顶上赫然横着一块绣金匾额“乾德义庄”。门旁立着的两名青衣大汉急步迎上前来。为首的一人唱诺道:“恭迎老爷回府。”话却是冲着车队中第三辆马车的车厢里说的。 “嗯,好好好。”车厢前面挂的布帘随着一阵沉稳而有些干涩的中年人嗓音被掀了起来。出来的男子满身富贵装束,头戴锦绣四方巾,手抚一把浓黑胡子,正是乾义庄上现时的老爷汪贵勋。“你们,去把后面车上的贵客给请下来。”他吩咐正从前面车上下来的两名劲装保镖道。这两人一个身材高大,头戴一顶寻常官兵所用的毡帽,背上背着一把沉重宽阔的精钢大砍刀;另一个则是名中等个子的青年男子,面白无须,腰间悬着一把做工精美的龙泉宝剑。均是汪老爷从江湖上招揽来身怀绝技的武林异人。 正当那名汪老爷口中的贵客,在两名保镖的引领下从车里走下来的时候,汪府大院的大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从门缝里面撞出来一个身材中人。满脸堆笑的圆脸汉子。看见外头的情形,他先是猛地一愣,继而一边向前举手做恭状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一边扭头冲着后面门里大骂:“操你姥姥的龟儿子!你敢暗算老子?看老子下回不用”分尸鹰爪手“把你撕成两截!”言词甚为粗鲁,瞧得汪老爷连连摇头。 “陆护院!”从老爷车上跟着下来的一名高瘦汉子,汪府大院的副总管林若彬沉声喝道。“老爷跟前,不得无礼!”他冲那圆脸汉子挥挥手,示意其退下。“还不快去通报巩总管,就说又有东洋来的贵客到了。”他吩咐从门里闪出来的另两个护院脑袋道。 “是。小人遵命。小人有礼。”那陆护院点头哈腰地抢先答应着,挺胸站直了树立在大门口,睁目迎送着主从一行人鱼贯入院。主人们所不知道的却是,这陆护院此时在心里已将诸人祖宗十八代的老少妇女都给问候了个遍,正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编排那位令人嫉恨的东洋贵宾呢。 “哼,又是一个东洋来的小蛮子。”对于汪贵勋府上的护院陆大勇来说,看到自家老爷从外头经商回来带着一个两个不三不四的番邦蛮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这些蛮子,据说全都是打从东洋岛上的倭国来的,喜欢穿一种宽袍大袖。样式古朴的单衣;头梳成前面两边分开中间剃光,后面头发盘顶上扎个结的奇异发型。他们所有人的脚上均穿了白袜子,鞋则是普通的布鞋或草鞋。此外还有一件非常显眼的物事,便是所有来的东洋人都佩腰刀——不是大明官兵们人手一把的那种宽背大砍刀,而是两把形状相似。刀身匀称而长短不一的长刀。一把长的,刀刃朝上挂在腰间;一把短的,与长的同侧插在腰带里。 然而今天来的这个东洋蛮子,陆大勇看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首先,来者是个看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张俊俏白净的瓜子脸不露丝毫喜怒之色,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吻合的世故。其次,这位右眼下略微带着几点红斑的瘦小东洋人留了一头长发,在头后束成马尾,仿佛女人一般;腿脚较短的他行动时的样子显得十分奇怪,身子常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最后,此人身上只挂了一把东洋长刀,大异寻常;而且此刀看来带得十分古怪,因为对方带刀时是刀刃朝下将其悬挂的,在倭人中间显得很是另类。 “哎,老爷……该不会是把兴趣从女人身上又转嫁到男童那儿去了吧?”整天沉迷在胭脂花坊这种三教九流之地的俗人护院陆大勇,可没三国演义里头那妖人孔明般明辨真假黑白的智慧;他的满腹花花肠子除了想到吃的就剩下玩的了。所知道和熟悉的除了金瓶梅肉蒲团这样的男欢女爱之外,更多则是从那各种怪诞武林志里搜刮得来的妙趣异闻。“看那东洋少年的身形,许是真叫老爷给玩得重了,所以才落了个下体不灵的坐遗症吧。”他脑袋里乌烟瘴气地想着,已将对方归类为专供老爷玩弄的娈童。“唉,真可怜,少小年纪的便沦落至此。不知他爹妈的心是怎么长的,竟让他孩子孤身一人地被带到这异乡来受鸡巴苦……” 正胡思乱想间,那少年已紧随在汪老爷身后进了院里。两人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轰然关上了。 “喂!等等我!开门,开门啊!”可怜陆护院突然醒悟过来:站得笔挺的自己竟然就这样被锁在了汪府大门的外头!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彻底把他给遗忘了,不然就是应该和他有仇,才会做出如此欺负于他的事情。他义愤填膺敲打着门上的兽头把手,一副恨不得冲进去把里面人都给剁碎生吃了的凶恶嘴脸。“让我知道是谁再跟我过不去,看我不逮到——”他口里将要吐出的粗话随着汪府大门的再次打开而突地刹住了,只因这回从门缝里冒出来的脑袋可是属于汪府大总管——巩永的。 “陆大勇!看看你刚刚干的好事!”巩总管一把捏着陆大勇的耳朵根子拎进门里来数落道。“老爷出门大半个月,今儿天好不容易的才回来。竟让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兔崽子给冲撞了车驾,还几乎惊着了老爷的贵客!” “唉,巩老。这冲撞了车驾……我可也是身不由己的啊。”自知理亏的陆大勇咬着舌根强辩道。“要不是管门的那两个混蛋捉弄于我,我……我也不至于像那样一下便扑到老爷的队伍前面……” “你——你还敢说?你看我不打断了你这条狗腿!”巩总管虽然年纪已经一大把了,可手底下的功夫却一点不弱,那手逍遥通臂拳和武当太极掌法足以折腾得院里的下等狗爪子们腿断臂折。俯首称爷了。看到老爷子动了真怒,机灵如大勇当然不会傻到继续犯颜再辩。他赶紧跪倒地上,双手作恭状迎向巩永,口中道:“大勇无知,但凭总管大人责罚。只求您手下留情,不要将小的打得连今晚值二更班的气力也没剩下了。” “哼,你道我真会怕了你个小无赖的威胁?”那巩老爷子面上冷笑道。“门儿都没有!”说完照着他胸口一脚踢去,将陆大勇踢得在地上翻了个筋斗。“今天的事儿,老爷已经说了,要将你再降一等。哼,可叹老爷他却不知道,在这短短一月不到时间里,你已经连降四级,早掉到最末席的第九等去了。”巩永继续说道。“大勇。我看你今儿个还是好好收拾收拾东西。赶明儿天一大早,我就打发阿福送你上路,你自个儿找地方另谋高就去吧。”说罢不等陆大勇回答,他便已转身往后堂而去。 陆大勇捂着心口从地上坐起身子。“去你奶奶的!呸!什么总管,狐假虎威的老妖怪一个……”他趁着对方背影在转角消失的时候恨恨骂道。 “哟,小勇子!什么事儿火气这么大啊?”正骂间,汪府新来的两名卫士之一,巩永的亲侄子牛元富在背后大声嚷道。“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总管跟老爷都看他不顺眼,决定要让他拍屁股走人的事儿啦。”汪府的另一名卫士,牛元富的同乡黄得禄从旁接上道。“嘿嘿,小勇子。怎么样?咱大爷们说要你走,你就得走。”他继续挑逗着闷坐在地的陆大勇道。“可不?赶明儿个的这时辰,你就已经赶在去陕西你姥姥家的路上啦。哈哈哈哈。”黄得禄和牛元富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陆大勇满怀怨愤地盯着眼前的二人。他知道自己这一个月来的苦闷遭遇,全是拜的两人还有他们的后台——汪府大总管巩永所赐。 陆大勇本不是这惠安当地的土著人士。他出生在山西大同的一个军户家庭,家里除了父亲母亲之外,还有大哥陆德明,二哥陆德智,以及其他两个妹妹。大勇本名陆德勇,因为军户之家终身不得脱籍,只能为军队服务的干系,他和哥哥们刚成年便被卫所里的军官老爷们使唤着去修屋盖房。开路种地。这些祖坟上头冒青烟的大官老爷一个赛一个的心黑手辣,不但亏空粮米。贪污军饷,甚至刻意过度役使众人,累毙饿毙无数,以私吞那些缺额兵丁的粮饷;陆大勇的两个哥哥便是如此死去的。眼看自己当兵的那点生计实在已难以维持下去,他便壮着胆子改名换姓,逃跑出来至陕西飞鹰门旗下投效。不料那飞鹰门的门主霍金,因见他身形敦实,脸型圆润,使起他家六合鹰爪功来时的样子委实过于难看,竟将他逐出门墙,并扼令永生不得踏足陕西飞鹰门半步,否则便要砍下了他的一双手来。 自那以后,他便凭着自己这身半模半样的鹰爪手功夫浪迹天涯,四处谋生。几经辗转,终于蒙当年汪家主人的汪老太爷赏识,在这汪府大院里当上了一名看家护院的狗腿子。想自己这两年来尽心竭力,服侍得老太爷和各位夫人们喜欢,总算是稍为寻得了一点安生的感觉,却不意遇着巩永这瘟神。而欣赏自己的汪家老太爷又在去年年前刚刚病逝。自从巩永将侄子带入汪宅以后,身为青牌门卫的自己便成了对方一意排挤的目标,直欲将自己赶走而后快。 原来这汪府之中,因历代老爷们的勤俭持家,对府宅里头门卫护院的酬劳等级。人员数量均有一套极其严格的限定。整个汪府共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种等级的带牌家丁共五十六人。其中持红牌的二人,为老爷的贴身保镖,享受最高等级的资格待遇;持橙牌的二人,分别负责保护汪家的老太爷和小少爷;持黄牌的四人,协助持橙牌的二人保护汪家老小及其余眷属;持绿牌的六人,为跟随商队负责照看的护卫头子;持青牌的六人,专门负责门卫;持蓝牌的六人,充任出行的卫士及替老爷驾车;持紫牌的六人,担当护院的巡逻及夜班看守;持白牌的是跑腿的下人,共有十二人;持黑牌的那十二个也是下人,只不过所干的活儿更脏更累,而待遇也跟着更差了一些。 牛元富等二人刚来的时候,是补的两名蓝牌卫士的缺,刚好落在陆大勇这青牌等级的下面。巩永这老奸巨滑看准了陆大勇一个外乡人在汪府孤立无援,手上又无过硬的本事,不甚得老爷的欢心,于是便一意找他的麻烦,想把他打压下去好让自己的亲侄儿能够往上再爬高些。却不料牛元富为着再将自己的妻弟拉进汪府来享福,对于仅仅夺了陆大勇的青牌之位并不满足,非要把他踢走这才罢休。这样汪府的人员又将缺额一名,他的那个妻弟才能够有机会捧上汪府的金饭碗。 望着眼前不住陷害自己的仇人,陆大勇却无奈知道自己拿对方一点法子也都没有。整个汪宅上下,除了方二彪。李能德这两个老爷最器重的贴身保镖是外乡来的江湖人之外,便数楼大器。楼国华,还有方守义。刘全这几个来自兴化府的习武之人不属本州本府的乡里人了——只因那兴化府治内,有一所闻名遐迩的莆田少林寺下院。此地武风兴盛,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且素以老实肯干。淳朴忠厚而出名。汪家招募几名这样能干的功夫人为自己出力,也是理所当然。而其余那些均是泉州本土人士,乡里乡亲一衣带水的,光聊起那口乡音来就够亲热的了,更何况还能攀得上家门头的祖宗香烟?单凭这一点,陆大勇心里也清楚自己在这汪家大院里头的实际斤两。他只是不巧被误塞进这个黑白闷罐子里的一个陕西土老冒罢了,这里一家人上上下下都不会对他有多少看重的——除了那位已经去世的汪家老太爷,一名足迹曾经遍及西疆东海的大江湖客。 “喝!闷头在想着啥子呐?”突听得身后一声大喝。陆大勇回身看去,见那名手提长剑的青年男子,青城剑派的方二彪从一旁厢房里走出来道:“看你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陆兄,你该不会是因为偷看四夫人和二小姐洗澡的事儿发了,才会被老爷和总管他们如此责罚的吧?哈哈。”这方二彪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却已是汪贵勋以重金挽留身边的一名红牌侍卫了。他的一手追云剑法快如闪电,兼且其中招式千变万化,在青城剑派里素有“快剑郎”的美誉,连其同门的四位师兄也难望其项背;只有他的师父“苍松剑”于子丹,以及大师兄于海涛。二师兄傅俊可以凌驾其上。少年得志,难免轻狂。放眼汪府上下,除了老爷。夫人,还有同样身为红牌侍卫的湘西刀客李能德外,还真没一个人是他瞧得进眼里的。 “方贤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从后面跟出来的高个儿侠客,有“李大刀”之称的李能德挥手制止同僚接下来进一步的讽刺和挖苦。“大家同是吃这碗江湖饭的。陆护院虽然武功不济,人品卑微,可多少总是条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儿汉子。贤弟别再取笑他了,一起上前院找兄弟们聊聊去。”这个脸上长着老腮胡渣的豪快大汉建议道。 黄得禄在旁奇道:“咦?李大刀。今天老爷见客,怎么不要你们保驾,倒打发你们都出来了啊?”那方二彪抢前头答道:“可不是吗?我跟李大哥也正奇怪呢。老爷平常见客,不论他是本地客。外乡客还是东洋客也好,都会留我们一个在身边保驾看护着哩。可今儿却摆摆手让我们俩都退下了,单留下那东洋来的兔儿爷和自己对坐详谈。” 李能德道:“方贤弟,你又来了。那东洋少年多少总是汪老爷的客人,你怎么能这样子损他?”方二彪道:“那只怪他自己,本来便长得个女人样子,跟戏台上唱花旦的伶儿似的,难道还能怪我?” 牛元富插话道:“说起今天来的那个东洋人少年,我却是听车队里面的老刘说了,似乎是在泉州外海的船上跟老爷碰了面的。他独自一个人来,身边竟然连一个语言方面的通事翻译都没有带,非常的蹊跷。” 李能德接口道:“不错,当时我跟方贤弟也都在场。那海船上的其余各人全都是不会说汉话的倭国渔民,却似是对那少年十分忌惮。他和老爷用东洋话说了些什么以后,老爷便吩咐我俩退出去在船舱外面等候。挨了老半天的两个人才从里面出来,也不知都谈了些什么内容。只记得当时那东洋人少年的脸上红光满面,显是十分喜悦;却不知他欢喜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黄得禄听出他话里的深长意味,续道:“还能有什么好样儿的勾当了?唉,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本我还以为老爷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呢,却不料美色面前人心动,终究没能把持住啊。”众人一起哄笑。 陆大勇独自一个闷坐在旁,静静聆听着他们这些与自己所想大同小异,可是此刻却响亮地回荡在庭院里的说话声。他想过要加入他们,想过要和别人一样参与到这种热闹同时却又庸俗的争论中去;但是腰间所挂的证明他下等人身份的黑色腰牌,却不住地在提醒着他:你跟他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他们中间没你插足的份儿!使他很快又泄气下去,保持着枯坐观望的局外人姿态,继续停留在这幅喧闹的庭院画卷之中。 但听场中李能德继续道:“玩笑归玩笑。不过老爷这些年与东洋人之间的往来,确实总是令人揪心。”方二彪道:“这也怪不得老爷。要不是因为朝廷厉行海禁,严办缉私,他汪家经营的东洋海商生意又如何会一落千丈?搞得楼家兄弟他们每次去都战战兢兢,担心被海上的稽私船队给巡逮了一刀两断。”楼家兄弟便是指的楼大器。楼国华二人,他两个和方守义都是负责监护商队的绿牌大当家,此时都在外地忙碌着照顾生意。 牛元富道:“然则近年来防夷灭倭之议越闹越紧。听说浙江总督胡宗宪已经先后诱执王直,击杀徐海,将这些倭夷巨寇们都给一一剿灭了。我国与东洋倭国的绝交之期,只怕已是不远。” 方二彪摇头道:“非也非也。那胡总督虽然诱逮了王直,却一直将他好吃好喝地供养在杭州,连根毛也没敢动他的。只怕是将来寇势一复,便又要将他放出来为朝廷效力,还要加以高官厚禄了。” 黄得禄奇道:“真有此事?那胡总督如此做法,难道就不怕朝廷治他个”养寇自重“之罪?”牛元富道:“那却是不用担心。胡宗宪早已投身严党,天大的事压下来朝中自有股肱重臣替他担待。”那严党却是说的朝野所指的大奸臣严嵩及其子严世蕃,以及投靠阿附他的一夥大小官僚。严嵩父子由于曲意媚上,深得圣心,故而现下极是受宠,朝政进退多为其党羽所把持。 李能德道:“现在朝廷派大员精选练士,整肃海防,显是一意图寇。征剿之期,相信已经为之不晚。唉,老爷此刻仍与东洋人密切往来,实是极为不智。”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蓝牌车卫张开方忽插言问道:“慢着!刚刚你们所说的那两个倭寇,王直。徐海,怎么他们二人的名字听着一点儿也不像是倭人?听说但凡倭夷,所取姓氏必为二字相连的河野田川之类,为何这两个当大寇的却是不然?” 李能德道:“张贤弟你初出茅庐,这却是有所不知。”那张开方本为崇武一渔村的私塾老师,今年春节因为偶然的关系蒙老爷赏识,这才得以选入汪府的,故而李能德说他是“初出茅庐”。那李能德接下去说道:“只因那王直。徐海等人,其实并非东洋人的出身,而是我大明逃亡海上,避居外岛的一伙流寇。” “大明流寇?”张开方奇道。“如此说来,那王直。徐海等人的部下,难道也都是中国人了吗?那朝廷又何来倭寇一说?” 方二彪道:“也不尽然。虽然王直。徐海等都是横行海上的大明流寇,但他的部下之中,却混入了许多从东洋倭国里流亡出来的武士和浪人。”黄得禄插话道:“武士浪人?那又是些什么东西?”方二彪答:“他们是东洋倭国里的武林人士,以擅使刀法和忍术而著称。据传现在倭国正遭内乱,诸侯并起,自相攻杀。很多失去土地和主人的武士便沦落为浪人,在海上为寇四方。” 张开方又问:“既然这些倭国武士有如此的本事,为何他们肯甘心成为王直等人的下属,替他们卖命?”李能德道:“至于这点,在下却是不知。或许是因为王直等武艺出众,凌驾其上,所以众人摄服?” 方二彪哈哈大笑道:“张兄问得有趣,李大哥答得更妙!我看王直等武艺高强是假,谋略出众才是真。像我家老爷,虽文不得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武手无缚鸡之力,处处靠人保驾;却能统领汪家上下几百口丁壮,傲然立足于江湖群雄。难道就算不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吗?哈哈哈哈。” 牛元富道:“方少侠说得有道理。只不知那王直既是如此厉害的角色,却为何又会堕入胡总督计中而不知,自投罗网以致成擒的呢?” 方二彪道:“还不是为的一个”贪“字!这王直江洋巨寇,每日所思者无非钱财权势二物。胡总督略施小计,于杭州设宅善待他的亲人,并遣使许以通商自由。官袍加身之利,他便欣然投诚,以为可以坐收渔利。却不料胡总督招降是假,诱捕是真。王直一入督府,便被官兵扣押,拘于杭州软禁起来。堂堂一代逆枭,竟因贪图小利而自投罗网,实是愚蠢之至。” 牛元富道:“只可惜朝廷犹疑,至今未能果决此獠。将来要是一个不当心让他的部下死党解救了去,可就大大的麻烦。” 李能德道:“这倒无妨。胡宗宪老成谋国,严世蕃狡黠多智。他们敢于留下王直一条活命,自是胸有成算,必有防范对方劫人的准备。” 方二彪道:“而且听说严氏父子与胡总督,多年来在江湖上网罗了许多身怀绝技的杀手死士,听其差遣,为其卖命。还有很多人被调遣至官府各所司处协助办案平乱。相信在杭州软禁王直的府宅里头,一定也布置了不少像这样的武林高手看管监视。” 正议论间,众护院忽然听见从屋里传来汪老爷惊恐万状的呼救声:“救命啊——”呼声嘎然而止。众人正惊疑不定间,紧接着从屋里又传来一阵尖厉刺耳的鬼哭狼嚎声,其音惨怖异常,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方二彪。李能德各自提起兵器,纵身跃到内堂门前。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几乎是同时动手推开了房门。映入二人眼帘的赫然竟是那矮小的东洋人少年!只见他正状貌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沾满了血迹的东洋长刀,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惧慌乱的神色。汪老爷血肉模糊的躯体正横躺在那东洋少年一旁的地板上,已经被从肩膀处给斜着劈成了两半。 “你?”李能德举起刀来指着东洋人少年大声吼道,“你竟敢恩将仇报,杀害我家主人!?起来,我们要送你去见官……啊——” 正分说间,说时迟那事快。但见那俊俏少年的衣袖忽然一摆,一根尖利的绣花细针猛地飞来,如流星追月一般刺入了李大刀的眉心。可怜李能德大叫一声,当场倒地而亡。 方二彪见状大惊,正欲挥剑攻上。却见那东洋人少年就地一个仰翻,又双手握刀朝着自己小腿那儿砍来,其势道仿如迎风急转的风车叶儿。方二彪不及出剑,急跃起躲闪,却是迟了一步。一声惨叫,左脚顿遭削落。 那东洋人少年举刀将摔倒在地的方二彪自右肩砍成两截,血溅满屋。 他连杀两人的动作,均于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完成。此刻的他显然已十分虚弱,握刀的手由于使不上气力而不住地抖动着。外面聚集的汪府护院们在听到屋里紧接着传来方 第一回 豪门血光灾 初识翔鹤刀(2) 随着时间的推移,聚在汪府前院里的护院人数越来越多。那持橙牌的一人。持黄牌的二人。持绿牌的二人。还有持那青。蓝。紫牌的一十八人,此刻均拿刀弄枪,全副武装地摆开架势散开在了庭院里,防备着内屋里不知名姓的敌人猝起发难。 站在队伍最后方的汪府总管巩永,与身旁站着的林若彬互换一下眼色。巩永问:“阿福和阿寿往县城里去多久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带着许捕头他们过来?”一名青牌门卫抢前行礼道:“回总管: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相信很快就会到了。”巩永点头道:“好。”“陆护院!”他喊着陆大勇的旧称。正紧张万分缩在一旁廊柱后的大勇闻声一震,下意识地道声:“有!”“过来这边说话。” 陆大勇依令乖巧地闪身出来,站到总管面前作恭道:“听总管吩咐。”他估量着对方赶这种时候喊自己出来绝无好意,并不打算真的俯首听命,这时所表演的谦恭做派只是为了要哄骗一下巩永等人而已。到时他自有法子巧言推脱了一切干系。 “陆护院。”巩永望着站在台阶下的陆大勇道,“我知你对老太爷一向忠心耿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今虽他老人家已经鹤驾西去,他的子侄儿孙们仍都健在。你当要好好地保护了他们,方可得告慰老太爷的在天之灵。”陆大勇点头道:“大勇知道。” 巩永又说:“今日祸起萧墙,老爷必已为屋内的凶徒所害。四位夫人和各位小姐都外出不在,小少爷却正留在屋里读书,相信已经落入了对方手里。陆护院,老太爷生前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个孙子了,我们一定要把他给救出来。为了赎回他,你可否代表我们入屋与凶徒谈判?”陆大勇神思恍惚,忆及当年老太爷对自己的恩遇,起了侠义之心。他顿首道:“大勇愿往。” 巩永得意地回头望了身后侄子一眼。自己的计策马上就要成功了!按眼下的情形,要是等许捕头一干人等前来时看到:府里众人均龟缩前院一动不动,搁了一个时辰连派个人去屋里瞅瞅动静看的胆量也都没有,这位汪老爷的牛脾气快婿难道还能饶得了自己?所以一定得要至少先牺牲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让他无比凄惨地横尸在院门口地上;然后再推说些敌人武功如何厉害,我们为避免无谓的死伤暂取守势云云,那就有凭有据,使人不得不信服了。至于小少爷,呵。恐怕那呆头鹅陆大勇完全没注意到,小少爷今儿个一大早地便拉了阿元阿匡他们上西山玩去了。 陆大勇却不知道,他家总管竟正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他认真问巩永:“不知府里愿出多少两银子赎回小少爷?”“最多一万两。”巩永森然道,“告诉他如果再讨价还价的话,咱们就一起冲进去将他乱刀砍杀了。”“这……这样谈恐怕不大好吧?”“怎么?你怕了?”“不,不是……其实呢,我的意思是……杀价嘛,大概需要至少五万两。”“不行!”“那……要不就四万两?” 正当二人讨价还价之际,汪府大院外忽然响起一阵人喊马嘶的嘈杂声。“糟!是许捕头他们到了。没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巩永此时心里头那个悔啊。要是自己早些儿派眼前这个姓陆的傻蛋冲进去送了死的话,现在就不用——“让开,让开!不长眼睛的狗奴才!”随着一阵耀武扬威的喝骂声,汪老爷的大女婿,惠安县衙的总捕头许广阳带着十数名捕快匆匆步入前庭。“巩老。怎么样?岳丈大人现在的情况如何?票匪有没有跟你们通款过?”这许捕头一见面就催问他老丈人的下落道。想是阿福和阿寿他两个不敢跟他明说老爷已死,这才含糊其词说是老爷遭人胁持绑票而将他带了来的。 “这,这……”巩老爷子面色难看,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没,还没有。老爷他人现在还跟票匪一起留在屋里。方。李二位护卫据信已遭其杀害。” “噢?这么厉害?”听闻方。李二人的凶信,许广阳低头不语起来。这许捕头乃是一名武痴,打小便精于刀口上讨生活的各种绝艺。当年他自泰安天刀门出师闯荡,半日间便以一手风雷刀法手刃了横行县里的恶霸兄弟鹿氏双英。鹿氏双英的师父,大力牛魔王金从善找他寻仇,两人相约于泰安岳庙内一决雌雄。结果却是不打不相识,双刀并日月;斗得不分上下,旗鼓相当。最后竟把酒山前,尽兴言欢,传为一段武林佳话。那方二彪。李能德二人,于他却是熟识;两人的武功与自己高下相差不大。合他二人之力居然还不能降伏的角色,由自己一人对付成功的可能性自然更是不大。 “许捕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巩永在一旁小心询问道。他老人家那点可怜的拳脚功夫只配吓吓如陆大勇之流的江湖混混,收拾起喋血狠辣的江湖亡命来可轮不到他那套养生健身功夫献丑。“要不,请县里再调派一些新驻防的捕盗军兵来?”那些捕盗官军却是县里专门训练了来对付倭寇入犯的,不但身强力壮,熟习武艺;还精通阵型与战法,特别擅长对付使用倭刀作战的东洋武士。巩永对老爷带回来的那位东洋人少年深为忌惮,觉得还是等增加一些必要的人手后再破门而入来得稳妥些。 正僵持不下间,突觉屋里一股气浪如狂潮卷地般自门角。窗缝间涌来。众人惊疑不定。许广阳拔出腰刀,刘全摆开八卦棍,其余的护院卫士们也都握紧了手上的兵器。就连巩永和林若彬这两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收敛心神,凝气立于当场戒备。整个庭院里顿时一片肃杀的气氛。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内堂的红木大门终于被这股强烈的气浪给震坏了拴闩,它无助地整个儿扑倒在地下,激荡起一片尘土。待尘埃落定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位手握刀柄,赤着双足亦步亦趋走出庭院来的俊秀倭装少年,以及横卧在其身后不远处三具血迹斑驳的尸体。还有便是屋内天花板上那叫人触目惊心的一片黄色晶莹之物。 “岳丈大人!”许广阳远远望见汪家老爷死状凄惨,顿时气得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好强盗!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便欲合身扑上。 正准备出招拿人间,那对面的东洋人少年却已跟着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在汪府内用大明国的官腔说话。“强盗?你的,是在说我?”少年的声音既柔又软,听在众人耳中竟是如沐春风般的舒服;可是其嗓门中夹杂着的另一股尖锐女音,也在同时十分刺耳地回响于这庭院里,叫人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 许广阳呆愣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是!就是在说你!”他右手抡刀腋下,做一个“花开见佛”的刀招起手式;同时左手指着对方答道。“你潜入汪府,杀害汪家老爷及两名护卫,到底居心何在?快快从实招来!” 那东洋人少年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十分迷茫般望着眼前身着奇装异服的各位大明官差捕快。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答应许捕头质问的话来。少年将左手食指压在嘴唇上,仰着脑袋竭力思索了一会,终于吐出一个磕磕绊绊而又不伦不类的回答:“他,坏人,杀我;我,杀他,替天行道。”那颠三倒四的言词引来场中一片竭力克制的低笑声。 许广阳勃然大怒:“倭奴!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想汪老爷行善积德几十年,忠厚仁义,人所共知;还能被你陷害了去不成?王六,赵同!还不快将此人拿下?”他喝令跟随在身后的两名捕快道。同时自己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大刀随臂挥出,直取那倭装少年握刀戒备的右手。 那东洋人少年双足不动,身躯微微一侧,右手堪堪闪过许广阳的大刀。同时左手快捷无伦忽地一翻,一掌拍在许捕头毫无防范的胸口上。许广阳只感五内顿如翻江倒海一般腾堂上下,手中的大刀几乎脱手,身子便如断了线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正撞在那两名捕快的身上。三人一同栽倒在地。一旁众人见状大惊失色,都呆若木鸡立在当场。“你们,走!”那东洋人少年面上露出惶急的神色道,“我,不想杀你们。” “倭奴!受死!”身为堂堂惠安县的总捕头,武林中也颇有一些名望的山东豪杰,许广阳此刻只感羞愤交加,几欲自尽。对手居然连兵器都未用上,便已将自己打倒在地,而且还口口声声地声称是放自己一条生路;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自己以后还有何面目在江湖上立足?他怒吼着一个腾跃从地上翻身跳起,便欲提刀再上。 “许捕头且慢!”巩永在一旁急忙出手制止道,“此人来历不明,而且武功深不可测。连青城派的方少侠和湘西李大刀都眨眼工夫坏在他的手上。此时硬拼绝非上策。”他这番话是用闽南方言说的,谅那东洋倭人在侧也无法听懂。 “巩老。”刘全插话道,他所说的也是那少年所听不懂的闽南土话,“若依你所言,我们难道就这样放过杀害老爷和方。李二护卫的凶手去不成?” 巩永道:“当然不可!各位且听我巩老儿一言:依我计较,我们可以先假装听信了他的说词,表示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让他放下心来对我们不再戒备。然后再利用查证录供的机会靠近他的身边,由两位和其他捕快兄弟们瞅个空子,出其不意将他制住。这样不费什么力气就擒住了凶手,还可以避免像方。李二位那样出现意外。” 刘全道:“总管此言大谬矣!想我等虽非什么正人君子,可好歹也是堂堂大明天朝的子民。似此这般对一个年方弱冠。兼且语言不通的外邦夷人欺蒙拐骗,倘使真的得手将其擒获了,却又有何面目再自立于天地间?” 巩永摇头道:“俗言:兵不厌诈。我观此人武功甚高,制伏不易;却喜涉世未深,年少无知,故出此下策耳。此权宜之计也!何况此人杀害老爷。方少侠及李护卫,已是眼面前不争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已亲口承认,老爷等皆为他所杀。若是今天放走了此人,日后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如何能够担待?”刘全等皆默然。 许广阳咬了咬牙,对巩永施礼道:“既如此,一切全听巩总管的吩咐。”他方才静心思虑,回忆先前与那东洋人少年交手时的招数变化,已察觉此人武艺确非凡品,更似身怀一股无比霸道的内家气劲。若是自己像刚才那样挺身硬上,只怕也将如方。李二人般横死当场,枉自送了性命。 巩永低头对许广阳耳语一番后,转过头来招呼众人道:“各位,待会我等上前与这东洋倭奴对话的时候,各位切记千万不得擅自出手,一切但听许捕头的号令行事。若有不听号令而行动的,事后虽有功而罪不赦!”他用闽南语说完这番话后,又转过身来冲着那位东洋人少年行礼道:“壮士有礼。在下巩永,是这汪宅府里的总管;这位许捕头,是县里专司办案捕盗的大官。壮士您刚才所言,若句句属实,则我等自当让一条大路,放壮士离去。却不知壮士你有何真凭实据,能证明汪家老爷他确曾加害于你?”他这番却是用了与那少年一样的京陵官话说的。言下之意,只要对方能够证实老爷意图谋害,就会放他自由离开,不予追究。 许广阳接口道:“不错!在下刚才因为目睹现场惨况,一时激愤,才会不觉出手冒犯;却不是有意要与壮士为难。壮士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近前与在下等明说。在下等自会于公堂设法还你一个公道。” 东洋人少年的脸上再度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似乎他并未能完全听懂他二人的说话。巩永见他只是望着众人摇头不止,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便又用更为简单直白的方式试探道:“孩子。有话尽管跟叔叔伯伯们说,我们会替你主持公道的。老爷,就是那位倒在地上,被用刀砍成两半的黑胡子伯伯;他,欺负你?用拳头打你?用脚踢你?还是拿刀子砍你?”他连比带划地向对方示意道。 那少年白净的脸上忽而现出一股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回头望了望屋里地下的尸首,又看了看屋顶板那层黄色的污迹,最后回过头来:“不,不。他,他没……”他一边摇手,一边以同样的动作向巩永一一演示道。每演示一种动作之后,他便会紧跟着左右摇摆一下手掌,显是在表明汪老爷并无对他有作出过那样的行为。 巩永接下去又一连比划了好几种可能的言行动作,可是均为那东洋人少年一一否决了。眼看着自己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性都给他演示过了,可对方依旧是晃晃荡荡地摇头不决;巩老爷子智穷计竭,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竟双臂一扑,双腿一分,向着那少年做了一个癞驴胯马的下般动作——那是发情公驴骑到母马屁股上春交时的姿势…… 他这一下动作意思,对方却是全看懂了。那少年面露窘迫之色,双手放开了腰间的刀柄连连乱摆,竟是羞得连耳朵根子都红得透了。“不,不……”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我的,是……是男人。不,不是女人……不是。”惊惶之下,他凌乱的话语更是越来越令人感到难以理解。显然,他是被巩永刚才动作里所隐含着的下流意味给吓坏掉了。 眼看那原本气势逼人的俊秀东洋人少年,竟被巩总管一个有意无意的隐喻动作给弄得窘态毕现,方寸大乱;众人一时间大乐,都只觉得眼前的情景有趣非常。一些人甚至还差点儿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在这时候,从南边庭院花石那儿突然传来一阵尽兴而又放肆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一个脸圆腿粗的年青汉子,双手捂着肚子,形状十分滑稽地软倒在地上狂笑不止,看他模样,直怕是笑得连气儿也快断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汪府即将滚蛋的末席护院——陆大勇是也。 那陆大勇好容易止住了笑,欲从地上爬起身来,却见汪府总管巩永正脸色铁青地怒瞪着他。一旁许捕头沉声劝道:“巩老!大敌当前,你要冷静!”巩永未置可否,气氛极其凝重。正自相纠缠间,那东洋人少年右足一点,左足一提,身子如鹞鹰掠地般霍地一下腾空而起,滑到陆大勇的跟前站定。 他这一下变起仓促,别说许广阳。刘全。巩永等旁观之人来不及反应,就是身当其冲的陆大勇本人,也被他这手快绝无伦的轻功给搞了个措手不及——需知那东洋人少年刚刚滑过那段路程足有四五十尺宽呢,若换了平常人,这四五十尺便是用大步跨的也需走个至少十来步。“你……你的,是不是……在笑……我不是……”那少年结结巴巴地红着脸紧贴陆大勇脸庞问道;十只纤细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捉住了对方的衣领。 “机会!”许广阳和刘全等几位在场的江湖行家突然同时反应过来。此时这位东洋人少年不但身处众人之间,而且正背对着身后的许广阳和橙牌侍卫张义宣两大高手,双手更已脱离了刀柄而不再保持戒备的模样。若是不趁此时下手,还要更待何时?猝然间,只见许广阳施展锁臂功,张义宣使出擒拿手,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招架住了东洋人少年的双臂,将其一举成擒! 陆大勇只感到自己衣襟那儿忽然那么一松,然后便是屁股落到院中青石板上的疼痛撞击声。映在眼帘里的,是面前东洋人少年惊骇惶然的眼神,以及横在对方身后的许捕头和张侍卫那洋洋得意的嘴脸。大勇只感到自己心口那儿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偷袭一个刚出道的江湖雏儿,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可爱而又单纯的家伙。这两个所谓的武林高手难道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就没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之心吗? “哈哈。”那边巩老爷子早已抚掌大笑着走上前来。“恭喜两位,这下总算马到成功。”回头招呼刘全等人:“快将此人的琵琶骨穿了,押下交许捕头带走。林副总管,麻烦——”话音未落,那边厢许。张二人已经出事儿了。 陆大勇虽在这汪府大院里胡混了两年,忘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可好歹也知道这“将琵琶骨穿了”六字的含义。眼前这夥人不但不守江湖规矩,以大欺小。坑蒙拐骗,还打算将那看起来怯生生的小鬼加以对付江洋大盗的酷刑,实在是太过分了!他终于忍不住决定,要站出来“主持公道”一回。趁许。张二人只顾着架紧那东洋人少年的双肩,无瑕顾及其他,陆大勇突然抢前出手,一把拔出了少年腰间那锋利无匹的倭刀。 “你们,快把他给放开了!”陆大勇挥刀比划着许广阳的胳膊吼道,“如此胜之不武,枉顾”侠义“二字的事情,亏你们也做得出来!快点先把他给放了,然后你们再摆好了架势跟他重新打过。” 巩永在身后一掌拍来,陆大勇左手一推一挡,将其架住。巩永怒道:“大勇!你疯啦?这种时候你还讲什么江湖规矩!”陆大勇愤然道:“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分明欺负他年少无知,连道理都不讲一点地就死认了他这个凶手。还欲制他于死地,卑鄙无耻地出手偷袭,简直禽兽不如!” 许广阳。张义宣正愣一旁看着热闹,手上架着的东洋人少年突起发难:两人只感到从架着对方的手臂上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内劲,紧接着一股澎湃汹涌的气浪突然在那少年背后爆开。许。张二人顿时双双被震飞开去。他俩在后掠的途中各自运功抵卸寒劲,总算是平安落地,毫发未伤;但却均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料对方小小年纪,竟已练就了足以伤人的如此内功! “翔鹤。”那东洋人少年一摆脱二人,立时便朝陆大勇的身边掠去,一边呼唤着这陌生奇怪的名字。陆大勇见他居然独力挣脱许。张二人的胁制,而且轻功精湛,内力悠长,几乎便是一派武林名宿的风采,在一旁看得呆了。正犹疑间,那东洋人少年已掠至大勇身前。却见他一边尖声叫着:“翔鹤,我的!”一边右手在陆大勇拿刀的手腕上一拍,一推,再是一翻,竟是轻巧如兮地夺去了那把倭刀。 那少年若臂轻摇,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大勇;右手持刀,将刀身一横,瞠目瞪着巩永。刘全等人道:“你们,全部的欺骗。我的,替天行道,杀死你们。” 没人为了这好像笑话一般的古怪宣言而讪笑起来。因为此时留在汪府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对面少年身上所散发的凌厉杀气。 许广阳。张义宣二人拔刀在手,不约而同地自少年身后攻来,试图抢攻他个措手不及。看看将近目标,却见眼前蓝影一闪,白光拂面;那东洋人少年长刀后圈,同时整个身子划弧而进。只听呯砰两声兵器碰击声响,三人的刀刃各自架住在半空。 许广阳拼尽全力,奋力架住那东洋人少年的长刀;张义宣撤刀左劈,砍向对方腰间。与此同时,前院刘全的八卦棍。巩永的通臂拳,林若彬的太极掌,还有另两名护院的腰刀,齐齐向那东洋人少年的背后袭去。兵锋临近,眼看便要将对方毙命于当场;突而那东洋人少年以刀身为支架,身子向上一翻,整个人竟如展翅的大鹏鸟一般飞上了半空。许广阳望见半空里一阵白光疾闪,急举刀护住上盘;一阵兵器碰响过后,紧接着便是一股血雨自身侧喷来:却是那东洋人少年以头为轴,在半空里抡刀向下旋转着斜劈了一圈,将身在下方的巩永等人的脖颈部位都给切开了。 巩永。刘全等五人双目圆瞪,几乎是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一般地继续将兵器招式力挥至尽,这才扑通一声各自栽倒在了地上。一腔热血喷洒得满庭满院都是。那身当其后的张义宣本为海上巨鲸帮的一名堂主,他的武功路数却是正对此种飘渺空逸的刀法——只因他巨鲸帮长年在海上闯荡营生,处身之地多为摇晃不定的海船,所练的自然也尽是些应对来势飘逸敌人的避挡砍刺招式。方才见对方身子腾空,立知不妙;不及收刀,急将身子扑地朝前一滚,堪堪躲过那东洋人少年自上而下的刀锋。 正惊魂甫定间,不意那少年竟已落地于自己身后,双手持刀如一轮斜月般朝着他的右肩挥去。幸得同在自己身后的许广阳瞧见不妙,急出一刀攻向对方腰间相救;那东洋人少年侧身回刀急忙架住;张义宣在前又抽刀再攻。两人如豺狼搏虎般一前一后,围住对方缠斗不止,只求让对方无懈进击,不再复动速胜对手的妄念。 三人纠错相斗,眨眼过了三十余招仍是不分高下。那东洋人少年被许。张二人的分进合击之势牵制着身法,一身霸烈的刀招由于无法站定身形而一时间无法使出。一旁围着的汪府众人则因眼见三人兵刃交错。白光闪烁不止,均自度武艺低微,无从插手,竟都立在一旁静观其变,而未加一兵一刃相助。 眼看三人边斗边走,战场渐渐转移到了后面堂角的屋檐下。那许广阳一刀横切落空,正欲乘势使一式“八面来朝”的护身腿法将敌人踢开;后面张义宣同时挥刀而进,斩向对方左肩。那东洋人少年身子一侧一闪,避过张义宣刀招;同时却不躲不让,挺胸正正地挨了许广阳这一腿。但听砰地一声轻响,那东洋人少年整个人顿被击得飞了出去,掉出圈子落在院外众人前面的空地上。 “杀!”看到敌人形貌狼狈地跌落在自己身前,几名犹有余勇的汪府护院一时士气大振,各自抡刀使枪往那东洋人少年身上招呼。那东洋人少年挥刀一个斜劈,砍倒右边的一名青牌门卫;然后腾身跨步,连斩三刀,砍翻近前的两人。突然,他换以左手握刀,右手伸入袖中抽了一把绣花针出来,照定扑面而至的众护院猛一挥手。但闻惨呼声一片响起,十数名汪府护院有的头部要害中针,当场倒地死去;有的臂腿关节中招,丢枪弃刀滚在地上哀嚎不止。剩下有一名较为勇悍的黄牌近卫,虽然胳膊上中了一针,仍勉力杀至那东洋人少年身前;却为对方以一式单手抡刀的上引弧斩砍断了手臂,继而又一刀削下了头颅!侥幸未中招的其余几名汪府家仆望之均骇然失色,如撞鬼一般凄凄惶惶地逃出汪府大院狂奔而去,再也不敢回头。 许广阳。张义宣正紧随那东洋人少年之后赶来邀击,眼见前面各护院猝然间惨遭毒手,俱都吃了一惊。那少年却未作丝毫的犹豫,倏一击退身前的敌人,便第一时刻站起身来,左右手将刀合握,作势与许。张二人对峙。这下却形成了以一对二的正面对决之势,两人已无从再绕到他的身后发起攻击了。 场中僵持一会,许广阳向张义宣做个眼色,示意其向侧旁的廊阶那儿绕行。张义宣手上提刀,缓缓移步向右移去。一步,两步……眼看便要渐渐接近了对方的侧后。突然那东洋人少年将倭刀平举过头,用力往许广阳处身之所猛地一刀挥去;其满身的阴寒内力劲贯刀尖,赫然生出一股无形的凌厉刀气,直扑对方面门而去。 许广阳大喝一声:“来得好!”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纵,同时手上钢刀急舞,一招“疾风扫叶”将对手的刀气全数挡下。刚一落地,正要拔刀冲上,却惊见那东洋人少年趁着自己躲闪还招的工夫,已经如疾电般纵身向着一旁的张义宣掠去。张义宣孤军奋战,心里一急,一下横刀冒然杀出;却是被那敌人趁势弯腰斜闪,同时手上倭刀横身一劈——血花四溅,当场将张义宣拦腰砍为两截! 许广阳骇然望着眼前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双手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把。他习武出道近二十年,于江湖豪客间的各种血腥杀戮也是耳熟能详,却从未见过有如斯霸烈而又残酷的杀人之技。若非此刻自己眼前亲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在他所熟识的武林同道中间。正藏身在两人附近一花石后观战的陆大勇,显然也已得到了与其相同的感受;因为此刻他的脸上一如许捕头般苍白而无血色。 而那位刚刚一击得手的东洋人少年,却根本无意放这位已经心胆俱裂的惠安县总捕头一条活命。他将手上的长刀顺势一挥,甩去沾在其上死者的污血和秽物,一个跨步站定在了许广阳身前十步处;双手握刀回身,却是摆出了又一个准备出招的架势。 已经无路可退的许广阳环顾四周,发现包括 第一回 豪门血光灾 初识翔鹤刀(3) 那东洋人少年一边低头口里说着倭国的话语,一边伸手自陆大勇的衣襟上撕下了一块布来,将染在其刀刃上的污秽血迹一把把抹去。陆大勇呆立当场不动,竭力控制着自己转身尖叫逃跑的欲望。好一会儿,那少年将倭刀擦拭干净了,收刀回鞘。他抬头望望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陆大勇,突然挥手在其脸前摇晃了一下;陆大勇呆立依旧。那倭装少年再摇晃一下,仍然不动。最后他将脖子伸长了凑在陆大勇鼻梁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才终于确认了这仍然是一个活人。这个瓜子脸的俊俏少年伸手拍拍对方臂上,将他的身子拉近了过来;同时手上指指自己,再指指陆大勇,做了一个提笔写字的动作,最后又看着他的表情。 正当陆大勇为对方莫名奇妙的示意动作而感到困惑时。那面庞白净的俊俏少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方精致的绢绣帕子,操一口生硬的京陵官话指点着上面的文字向他问道:“你的,知道?”看他话语动作里的意思,似是要大勇帮忙翻译。 “知道,知道!”陆大勇赶紧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答应道,生恐一个不当心激怒了这位性情乖僻而又不太会说话的东洋刀客,跟倒在地上的各位同僚们落得个同样的下场。“杭州……秋芳阁之特产。桂花院……柳如春……春姑娘的留情信物。”他小心翼翼地念着那段刺绣上的文字讨好说。 “你,领我,去杭州。”对方的手指指大勇,又转回来指指自己,最后指着帕子上绣着的“杭州”二字道。 “这。这……”陆大勇闻言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这位相公,咱们这现在可是在泉州。”他鼓足勇气向对方解释道,“泉州距离杭州,那。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赶得到的。”“这小子该不是想这女人想得快发疯了吧?”他在肚里思量着,“要不然怎么这样急着跑去跟人家见面?” 那身穿东洋倭服的俊俏少年冷冷地盯着陆大勇看了又看,直瞧得大勇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发都哆嗦了起来。“你的,欺骗的不要。”那兔儿爷一般尖细的嗓音又阴阴响了起来,“我,杀死你的。”他手上一转,握住了挂在腰间的东洋长刀的刀柄。 可怜陆大勇白当了两年的汪府护院,跟主人吃香喝辣在惠安县呼风唤雨了那么久,现而今居然沦落到连同一个东洋蛮子讲道理的胆儿也落了。“不,不要!”他惊恐万丈地大叫着,“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你,你可千万不要杀我啊。”只要别落得像其他人那样缺胳膊少腿的凄惨下场,就昧着良心说说谎话又有何难?“我一定带你很快去到杭州。一定,一定!” 东洋人少年冷哼一声,松开他握着刀柄的那只手。“你的,去找一辆车。”他吩咐陆大勇道。“我的和你的,一同去到杭州。” “是,是。小人就去,小人这就去。”陆大勇满脸堆笑,连声诺诺道。现在只求摆脱了眼前这位可怕的瘟神,那就万事大吉。不趁这前去后院准备套车的机会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他还更待何时? 然而陆大勇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名身材矮小的东洋人少年在他临行前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来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红色丸子。“你的好人,我的不杀你的。我给你的,好药。”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和缓了一些,嘴角间甚至还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此时陆大勇脸上的表情真比那哭还难看。完了,对方果然计高一筹,居然如此轻易便看穿了自己的企图。不用说,这瓶子里倒出来的红艳艳丸子一定是那种传说中邪派大魔头必备的慢性毒药,这东洋矮冬瓜逼自己服下了好控制自己替他乖乖卖命用的。 东洋人少年手托药丸亲自送到陆大勇面前。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吃!立刻,马上! “谢,谢大爷相公恩典。”陆大勇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了药丸。看对方十分关切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知道今天这一关终究是过不了了。唉,认命了吧。陆大勇把心一横,仰起头来将那红色的古怪药丸一口吞下。嘿,味道倒是不坏。 以后套马拉车,自是一味的乖巧恭顺,不敢再有丝毫的异念与不轨企图。盖因他陆大勇自知命悬人手,若是不强颜欢笑小心服侍,到时惹得对方性起,那可不是如一班弟兄们般缺胳膊断头的就能解脱得了的了。 第二回 乱世多强寇 真假谁人知(1) 天近黄昏,从兴化府城通往仙游县境内的大路上,一伙扶老携幼。身背包裹的乡野贫民,正艰难地徒步跋涉在雨雾茫茫的夏初淫雨之中。 为首一条年约三十多岁的健壮大汉,身上缠着一条破烂的短摆褂子,腰间绑着一个云游和尚所常见的灰布挎包,头戴防雨的大竹笠。他手中提着一条哨棍,赶在队伍的前头观望周遭情况。此时道路两旁,山丘起伏,绿树成荫;泥泞的地下露出不少坑坑洼洼的水塘,一点点露珠不停冲破顶上枝叶的遮盖,急匆匆而又莽撞撞地跌进那平静如镜的水面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正观望间,一个矮小瘦削的灰影突然自那大汉身后的队列里跌跌冲冲地跑来。“爹!爹!”一个清婉亮丽的女孩子声音响起在背后。“马大娘……马大娘她……她……”那灰衣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自己父亲的身边道,一时半刻间竟然咽着喉咙说不下去话了。 那大汉转过身来。“玲儿,别急。先停一停,缓口气儿。”他面上现出关切的神色道。看女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样子,他才问:“说,玲儿。马大娘她到底怎么了?” “她,她大概是要生了。”那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略显尴尬地低下了头。“她刚才忽然又抱着肚子喊起疼来,倒在地上怎么拉也不起。周阿姨和黄大婶看了以后都说,她的宝宝可能熬不到仙游便要出世了。这荒郊野地的,又下那么大雨,爹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好阿?”她脸带忧色地问道。 那大汉听说如此情形,不由得心里也是一阵焦虑。想不到自己为了躲避传说中即将来犯的倭寇,而带着邻里乡亲们逃离家园前往惠安老家避难的计较,却会在途中遇上了这许多意料之外的变故和急难。他吩咐女儿:“玲儿,在这里替爹看着前面的动静。”一边急急提棍往回赶去,欲探视下那马大娘现在的情况。 “嗯。”乖巧听话的玲儿,一边点点头答应着爹的说话,一边转动身子充满了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林中的这一片雨景。 正瞭望间,忽然眼前绿影一亮,却是一只毛色鲜艳的绿背雀儿,唧唧喳喳地不住惊叫着自大路西侧的密林那儿飞来,正好从那小姑娘玲儿的身前大路上穿过。玲儿不禁下意识地扭过头来,顺着那鸟儿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西边小山丘脚下的茫茫绿海间,隐然露出一个灰败脱漆的暗青色屋角。那悬挂其上的铜铃随风摇摆,似是在昭彰着自己残寺破庙的近时身份。 黄昏以后,为头的大汉领着众人穿越湿滑泥泞的林地,好容易抵达了那所破庙一般建筑的大门前。当先一名贡院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打着油纸伞仰头往大殿门前的匾额上看去,口里喃喃念道:“城隍庙。”“咦,张秀才。你说这是一座城隍庙?”身后另一名与其年齿相若的作田人起疑道,“这里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县城?” 一位看着已经上了岁数的老儒生在后面接口道:“非也非也。阿胜,你等可能并不知道:那仙游县城几百年前确曾座落在这附近山下。后因元末兵灾,本朝太祖皇帝和占据此地的逆首交战,兵火涂炭之下,却把那仙游旧城就此夷为了平地。眼前的这座城隍破庙,相信就是在那个时候以前造起来的。” 众人分头察看这城隍庙里各处的殿堂,发现并无有人居住的迹象。两名年青的后生将一副临时搭就的简易担架抬进内间的后殿,搁在城隍菩萨像脚下。两位神情紧张的村妇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端水拧布,照顾着躺在其上一名大腹便便。满头是汗的白衣少妇。 “娘子!娘子!你怎么样了?”听到从少妇口里传来的痛苦呻吟声,那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担架上怀孕女子的丈夫,福建莆田松林书院的秀才张峑急奔到她身畔,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捧着妻子马大娘的手呼唤道。“相公,我……我没……事……”众人口中的马大娘竟赫然便是那即将生产的少妇!却原来她马家自她以降前后连生了六个女儿,其乡人便依序称呼她们为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和六娘,以为区别。那马大娘口齿艰难出言安慰丈夫道:“有……有周姐姐,黄大姨……在……这里照看。我……不会有事……的。你……请你先……啊——”她口里忽又不由自主地痛唤起来,双手捂着腹腰不住地晃动着身体。 “张秀才。”在一旁照看着她的一位中年妇人劝道,“大娘就快要生了。有我们在这里看着,她不会有事的。你一个大男人家的,还是先出去回避一下吧。”那张秀才神情关切望了眼妻子苍白的脸庞,见对方也正吃力地以眼色示意着自己,便起身道:“好,好。那内子就拜托给两位了。”依依不舍退出房来,站到外头殿廊下焦急地等候着。 那名手提哨棍在外头望风的壮年汉子,见张峑惶惶然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拢着双手在廊里不住地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不止,忍不住出言相劝道:“张秀才,你少安毋躁!这女人生孩子虽说有九死一生的危险,却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解决了的。你家大娘吉人天相,她母子自当平安无恙。你不要再这样妄动无明,自添烦恼。” 那张峑摇头道:“谢苦心大师好意。唉,只可惜在下此刻只觉心焚如火。五内俱焦。只恨自己一介书生无用,不但不能替大娘分忧解难,让她过上幸福安定的日子;还要牵累她陪着我在这荒郊野地里受苦。大师,我……” 那汉子急道:“哎呀!张秀才,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贫僧现在已经不再做和尚了,这”大师“二字,休要再提!” 张秀才慌忙道歉:“对不住。大师……噢不,应该是苦心先生,请恕在下刚刚失礼。” 那苦心还礼道:“张秀才,其实你也不必过分担心。我观大娘她胸丰臀圆,有多子之相。菩萨保佑,必能平安度过此劫。” 张秀才未及答话,那小女孩玲儿却在一旁插口道:“哎哟,爹。没想到你一个出家人的,居然也这么好色。” 苦心嗔怒:“小女孩儿家胡说八道些什么!” 玲儿道:“可不是吗?街坊上的大妈大姨们都说:这男人看女人,若是看了说不出她的好的,便是无色无欲。四大皆空的和尚;而若是看了连连称好。念念不忘的,便是满口好色赋的那……那个什么?”张秀才接口道:“登徒子。”玲儿一笑说:“对,是登徒子!爹刚才对马大娘如此称赞,又说她什么”多子之相,菩萨保佑“,这且不是正应了那句”连连称好。念念不忘“的话来?” 苦心急了,红着脸尴尬道:“玲儿,玲儿!你这是说何闲话来?爹心里除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佛祖他老人家,便只剩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祖宗了。可从没犯过什么色戒淫戒登徒子戒的啊!你不要诬赖爹爹。” 玲儿道:“还说!穆姐姐都告诉给我知道了,说你整天逢人便夸我如何机灵听话漂亮可爱的,把人家时刻都给挂在嘴里念念不忘。这还敢说你不是个好色的登徒子!?” 苦心慌道:“佛祖保佑!玲儿,我的好宝贝,小心肝儿。你就别再说下去了行不行?算爹我求你了!” 张秀才等人在一旁见那众所敬服的苦心先生,竟被自家小女孩儿一顿蛮横无理的取闹给整得如斯狼狈,都感到十分有趣。只是碍着眼前苦心的面子,不好笑出声来,只好一起掩口偷笑。 此时殿内突又传来马大娘生孩子时的痛苦叫唤声,打断了殿外众人的喧哗。一伙人随着殿内不时传来的女人声响沉寂一会儿以后,那张秀才忽忆起一事,转身问旁边的青年农夫:“阿胜,先前你说看到城门口新贴了一纸告示,称这仙游县境内有一股流民窜犯,不时出没抢劫的。可还记得那最后署名的日期?” 那阿胜挠头道:“不记得啦。咱也就认得那几个字儿,连告示上的内容都还是听旁边的人口里说的。咱只记得那告示的最下一行的末尾,依稀写着”三十八年“。”兴化府“,还有”小满“这几个字样。” 张秀才神情大变:“三十八年?小满?莫非那”三十八年“字样前头便是今上的尊号,合起来正好是”嘉靖三十八年小满“?这……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苦心在旁奇道:“秀才何事如此惊慌?” 张秀才摇头苦笑道:“实不相瞒各位。当今朝廷素好文过饰非,欺上瞒下,这城门布告上的”流民“二字,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其实所谓出没抢劫的流民,指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更有甚者,也许便是倭寇。那则告示分明是近日张贴,用作官样文章的通告。我等此行所往的这仙游县境内,现今恐怕也不大太平。” 苦心却是吃了一惊,回头四顾道:“若果真如此,则我等在此地停留,实是大为不妥。”他招呼玲儿:“玲儿,快去叫门外站着看风的两位哥哥回来。咱们得……”话音未落,忽听得两声惨叫同时从前殿门口那里传来——听声音正是方才留在外头望风的两名后生。 苦心提起哨棍,竭力压低嗓门冲身后诸人道:“大家小心!是强敌。”他挥手制止了拿起棍棒。叉矛及斧头欲往殿前察看的阿胜等几个年轻力壮者。“对方是武林中人,你们寻常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留在这里守着秀才娘子和各位老小,小心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我过去看看情况就来。”众人默然点头。那张秀才及玲儿等数人急忙退后入殿,招呼其余各人同相戒备。 苦心抛下身后众人,双手持棍,棍首向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着方位向殿前走去。穿越中殿的时候,他依稀看见对面半开的前殿后门里人影一闪。看服饰样子,似乎却是一身形高大的东洋倭寇。 苦心将哨棍一收,使出轻身功夫往庙顶屋檐上一纵,悄悄落在雨声大作的屋顶瓦片堆上。他小心一个纵跃,跳到前殿屋顶上面;移步走到一处瓦砾的缝隙旁,俯身观望起下面殿堂里头的动静。 只见殿前门口地上,两名年轻后生横尸四段,血淋淋的肚肠器官散落得满地都是,显是遭人以重刀砍劈致死。再看大殿正中,大约有十四名着倭装打扮的灰衣汉子,正或坐或站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议论纷纷;口中说的,赫然是那大明朝廷里的官话。“好小子!原来却是一伙假扮倭寇的中国人!”苦心在心里暗暗咬牙道,“却不知这伙人都是些什么来历?为何冒充倭寇到这渺无人烟的仙游荒郊地方行凶杀人呢?” 正自寻思,却听下面殿内一角,响起一名年轻汉子的声音道:“余帮主,这里荒郊野地的,行宿打尖多有不便。你和贺巡检召集我们庆红园十三堂主齐集于此,已经将近十来天了,却到底所为何事?”语带疑意,似是对那姓余的帮主并不十分信任。 另一个粗重深沉的嗓音紧接着说道:“是啊,余震湘!不要以为严大人抬举,贺巡检高看,你就可以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摆官架子。哼!若不是看贺知晖的面上,老子早已将你剁成八块——喏,就跟刚刚门口那两个被我宰掉的小鬼一样!”显然方才出手杀害那两名无辜后生的武林高手便是他了。“你最好还是给老子快人快语,老实回答了洪贤弟的问题!” 那余帮主的声音听起来洪亮周正,却似是一位在江湖上纵横多年的龙头老大:“刘堂主。洪堂主,还有其他在坐的各位。余某不才,只是严大人手下虎影门的一员爪牙;与贺贤弟,也仅属同袍之交,并无他谊。其实这次的任务,贺巡检对在下也并没有交代清楚。只说是由余某牵头,带同各位兄弟们假扮倭寇,在这仙游旧城地方等候一名轻车简从的朝廷将官携眷经过。务将其一行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哦?果有此事?”从西侧的一位武者那儿传来不置可否的质疑声,“那贺知晖据说武功深不可测,还精通各种东瀛倭国的奇门异术,深得严大人和严公子的器重。怎么像这次袭杀朝廷将官的重任,竟不见他本人亲自前来?” 余震湘道:“不然。贺巡检公务在身,脱身不得。他是严大人手上的重要棋子,轻易不能够见光。所以这次才要委屈各位跟从余某,来办这一件现下头等的大事。” 那姓洪的年青人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严大人。贺巡检如此安排,我等自当尽效犬马,替虎影门卖命。”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只可惜要我等换使东瀛倭刀,实是极为不易。旬日之间,恐难习练成功。” 另一个声音道:“无妨。虽然倭刀沉重难练,砍劈之势却是刚猛无比,寻常官兵器械料难抵敌。何况连日来我等已劈杀数十男女,招式手段,渐趋完美。相信只要再砍他个三五十的乡下贱民来练刀的话,一定可以早日练成这套贺巡检所传的东瀛刀法。” 先前那嗓音粗重的刘堂主哈哈大笑:“都说虞堂主你冷酷无情,果然是我们庆红园十三堂里最横的一个!记得那天玩完几个女人之后拿她们的身子练刀,你将那小丫头对半劈开时连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够狠!” 坐于右首位的一汉子跟着笑道:“虞堂主冷酷无情,刘堂主怜香惜玉。昨天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在让俺兄弟们给操得欲仙欲死的时候,让他老人家救了去好好疼惜的,哈哈!只可惜您老的二弟跟着干得太也过分;那骚娘们才吃了几口,就蹬腿儿伸直不动唤啦,哈哈!”他抚掌大笑起来。旁边另一个长得跟他样貌相近的大汉也是一般乐得前仰后合。 躲在屋板顶上的那位苦心先生,耳里听着下面这些江湖豪霸们不时传来的乌烟瘴气的淫笑秽语声,不自禁地涨红了一双脸颊。他原本曾是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里的和尚,跟从素有武名的法元禅师学艺,习得一身本领,尤善使那闻名遐迩的三十六路少林达摩棍法。虽然后来因缘际会,以人情还俗,不再以僧人自居;却至今仍是一不折不扣的童男。当苦心好不容易宁定心神冷静下来,打算潜回后殿悄悄带着众人离开时,从后殿的城隍菩萨庙那里突然传来一阵清亮刺耳的婴儿啼哭声:“哇……哇……” “什么人?”前殿里正围坐烤火的十四名江湖豪客闻声,一个个都警觉地站直了身子。拔刀的拔刀,四顾的四顾,迅速寻找着那婴儿哭声的来源。 “不好,想是大娘她的孩子已经顺利降生了。却没想到居然赶在了这要紧关口!”屋顶的苦心暗暗叫苦道。眼看几名假扮倭寇的江湖杀手往殿后门外跑去,知道局势已经无可挽回;把心一横,突然大吼一声:“贼子!哪里走?!”将哨棍高举过头,纵身一跃,照着下面刚迈出门口的两人劈头打去。 两名身着倭服手持倭刀的江湖杀手,一人看也不看,听风辨位回手一刀,轻松架住苦心当头一棍;另一人则转身抡刀,横砍苦心腹腰之间。苦心此时人在半空,足未点地;身法不灵,欲避无从——此招端的狠辣。幸而他见机极快,在半空里将哨棍一抽一拉,同时手上用劲;竟利用那挡棍之人刀上的力量往半空中翻了个身,正好避过另一人的拦腰横斩。苦心落地后一个纵跃,跳至两人身前不远处站定;横棍一甩,摆出一个“万夫莫开”的架式,挡在了中殿门前的空场上。 前殿里的其他十二名杀手陆续走出殿外,步入场中。当先一名年约五六十岁的花白胡子老头,手持倭刀指着苦心以东洋倭语喝问道:“阁下何人?胆敢管我原川家的闲事。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哈哈哈哈哈哈!”苦心虽听不懂那老头的倭国语言,却明白眼前之人是在装神弄鬼糊弄自己。他仰天长笑,久久不息;半晌,方肃容厉声道:“装神弄鬼,回家糊弄你爷爷去吧!贫僧可很清楚地认得你们,庆红园十三堂的各位堂主大人!假扮倭寇企图暗算朝廷命官的武林败类!”他背着刚才所偷听到的内容吓唬他们道,期望对方会因为伪装被自己揭穿而恐慌退去。 不料他话一出口,对面十几人脸上的神气立时大变。场中的气氛霎时之间凝重起来。 一个长着满脸麻子的大汉大声向另一位貌似是头儿的中年人吼道:“余震湘!看你作的好事!连少林寺的秃驴都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这他妈到底是哪个混帐东西给泄的密?” 另一名身材粗短的白净汉子连忙喝止:“汪大彪!你闹够了没有?这秃驴摆明了使诈!他分明刚偷听了咱们的说话,才会知道这些事情。哪里来的什么泄密?!” 麻子脸大汉不忿道:“赵乘风!我和你好歹也都算是庆红园十三堂的堂主。为什么每次说话,你都要跟我过不去!?” 那赵乘风鄙夷道:“还好意思说呢。和你这样的傻瓜并列为庆红园十三堂堂主,是赵某生平最引以为耻的一件事!” 汪大彪怒道:“你说我不如你?好!现在放着眼前这个少林寺的秃驴在,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看我们谁能够把他给杀了!” 赵乘风道:“他早已是一个死人了,你还拿他的人头做赌?” 汪大彪道:“死人?这家伙现在不还好好儿地站在那儿吗?” 赵乘风道:“这家伙撞破我们的秘密,已经不能再留他活口。现在这里人人有份要杀他灭口,难道他还有命活着从这儿离开?” 苦心在一旁尴尬无比。眼前这俩显然把他给认作了插标卖首的草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活人看了。不过刚才跟那两个配合默契的庆红园杀手对招之时,苦心发现这夥人手底下的功夫不弱,自己一挑二或许都不敌;要是眼前这十四个一起上阵,只怕明年的今天便是自己的忌日。他不由得心里紧捏了一把凉汗,握棍的手上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 第二回 乱世多强寇 真假谁人知(2) 那中年汉子模样的余帮主沉声道:“刘万志。洪滔,马龙。马虎;速速解决这少林和尚。方献云。虞笑,赵乘风。汪大彪;留下看住殿门,别放任何人进出。其余的人;跟着我去后殿。务要斩草除根,不得留下了一个活口!” 苦心见那众人答应一声,便要立即行动,心中大急。他顾念着后面城隍菩萨殿里众乡邻的安危,舞个棍花,主动向着迈步走过自己身侧的余帮主抢攻过去。 那余帮主恍若不见,也不理会苦心刺来的那一棍,只是轻轻巧巧往前一纵,身子便已落在了两丈外的中殿门前。苦心见他的轻功竟如此厉害,大惊,急挥棍紧赶而去。忽闻身后刀风作响,心知是有人从后偷袭;急转身挽个棍花,架开了左右袭来的两把倭刀。仔细看时,却是先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那两名样貌相近的大汉。其余敌人趁机各分两头,直奔东西而去。 苦心举棍一挥,击在身前地上;劲贯棍头,破地入土。一声爆响,立时尘土飞扬,呛得那二人连连后退。这却是少林三十六路棍法中一式迷惑敌人的虚招,唤作“花开见佛”。他正回身欲走,突听前面城隍殿那儿传来张秀才等人的惊呼惨叫声;心里一慌,身形移动略显迟疑;那两名大汉却已移步身侧,两把长刀又是一横一竖自两边同时向自己砍来。苦心急仰身一个后翻,同时手上哨棍急舞,退回场中以避对手的攻势。 那边厢一个身形高壮的大汉粗声喝道:“马家兄弟,你们不要插手!这秃驴是留给老子跟洪贤弟练刀的!”苦心料他必是先前所闻的那刘堂主。他和一旁另一个黄脸高瘦的汉子同时举刀移步,向苦心逼来;另两名刚才和他对招的江湖杀手则收招撤后,退在一旁观望。 苦心挂念殿后玲儿及张秀才等人的生死,急欲摆脱眼前的二人。他将棍抡开,突前至对方五步以内,忽然变招,棍头照那刘堂主眉角虚刺一下;刘万志收刀侧身一闪。旁边洪滔举刀当面劈来;苦心趁势使一招“佛光开天”,棍根上挑,同时身子往后一翻闪避;一棍正中那洪堂主下颌。棍劲沉重,打得对方口吐鲜血,望后便倒。刘万志怒火冲天,上前横挥一刀,欲砍苦心腰间;苦心不躲不闪,脚下骤然发力,身子快若闪电般撞入对方怀中,将他未成的刀招瓦解。刘万志正惊怒间,苦心肘弯一顶,击在他的前胸;他只感心口一阵剧痛,双手一麻,倭刀砰然落地。 苦心振臂一挥,将刘万志推开两步,跨步上前,抡棍横扫。那刘万志急拢了一双小臂欲挡,却不料对手棍打是假,腿踢是真。苦心一个甩手,虚棍从对方头上掠过;同时侧身一脚,实实踢在对手肚腹之上。刘万志口中哀号,双手捂腹跪倒。苦心再抡棍从另一侧猛劲儿狠狠打去,正中右太阳穴。那刘堂主一声未哼,扑地毙命。 那边厢洪堂主身受重伤,刚从地上爬起,不觉苦心早已闪在其身后。玄门正宗的内家气功配合独步武林的少林棍法,一式“佛渡苍生”落下,洪滔脖颈中棍,大张嘴巴死不瞑目地软倒在地上。也是一招毙命。 马龙。马虎兄弟两个,眼睁睁看着苦心将那刘堂主二人杀死,却始终未动一招一式加以援手。苦心不知这兄弟二人虽然武艺精湛,在庆红园十三堂主当中可排第一。二高手的位置;于派系组织中的实权地位,反而倒是不著。只因那庆红园本是严世蕃于江西老家开的一所私娼妓馆,其下设十三分院,分置一堂主以为头目。虽严府招揽任用的堂主均是江湖中人,这严世蕃却不喜以武功强弱排其位次高低,而是凭妓院经营的收益多少来评判其能力。这次庆红园十三堂主齐集,两人作为经营不善。本利尽赔的最无能者,被扼令在本次行动中服从其他所有人的指挥,以为惩戒。刚才既然刘堂主有言在先,他们自是不敢造次。 苦心击杀二獠,也无心理会剩下的那俩兄弟。急纵身跃起,跳上中殿的屋顶观望后殿究竟。那马家兄弟并未出手阻挠,只是远远跟在后面一起跳了上来。 苦心举目远眺,见后殿地上尸横数具,形貌甚惨。仔细些看时,其间赫然倒着张秀才及阿胜等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正自悲恸间,忽瞥见大殿内一角,两名倭装杀手将一女孩摁倒地上,撕衣扯裤,欲图不轨。再看那女孩儿的容貌——依稀见得肤白胜雪。眉目清秀,却是自己的乖女玲儿! 那两名庆红园的堂主,一人唤作富二,另一人名叫王宏。他两个杀死几名躲藏殿里的难民之后,突见从廊柱后面跑出来一个年稚貌美的小女孩儿,顿时色心大起,竟强拉住了欲一逞兽欲。那女孩一边争扎反抗,又踢又蹬;一边高声叫骂,呼喊救命。却可怜孤女无援,眼看便要遭了他们的污辱。 那苦心听得玲儿“爹啊!救命”之声不绝入耳,早红着眼睛跳下殿来。长棍点刺,狠击那压着女儿欲图不轨的恶棍尾骨,疼得他惨嚎一声,滚落地上;再一挑,一拨,把一边按住玲儿双手的黑脸大汉整个掀翻在地。那富二。王宏二人此时均一心对付那女孩,刀器尽都弃在一旁,无从还手。苦心顺势进招,一式“扫荡乾坤”,双腿一棍如行云流水般连环痛击,竟将二人踢打得横着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殿内的墙壁上。当场便震得人事不知,双双瘫倒在地。 殿内另一名杀手见苦心势若疯虎,出招狠辣,大异寻常功夫,心里却先怯了。正欲转身开溜,那苦心哪里肯饶?飞身一个“饿虎扑羊”,当头一棍击向对方顶门。那庆红园杀手倭刀上举,险些未能挡住。却不防苦心紧跟着往下一脚踢来,正中下阴;嗥叫一声,手上长刀不觉脱手。苦心横棍一扫,击在颈旁要害上。那杀手的惨叫声话音未落,人已滚地不起,双眼圆瞪,一命呜呼。 苦心收棍回身,疾奔向女儿身边。那玲儿见是爹爹来了,忙从地上挣起身来哭告道:“爹!坏人,这些坏人……他们把张大哥。李叔叔,还有江伯伯。黄大婶……全都给杀了。呜呜……他们还……”她此时上身衣不遮体。胸腰袒露,下身一丝不挂,满脸尽是惊慌之色,瞧来甚是可怜,显然刚才受了不轻的惊吓。 苦心急扯下身上外衣披盖在女儿身上,好言安抚道:“玲儿别怕。有爹在这里,这里这些坏人谁也伤害不了你!”正说话间,那菩萨殿后忽又窜出来两个庆红园的杀手。先前所见的那余帮主也跟着走了进来。 “小丫头!你把那女人和她孩子藏哪儿去啦?”先前用倭语欺骗苦心的半老头子举刀指着玲儿喝道,“那后生亲口跟徐老弟说,他看到你带那女人往右厢后头去了的。快说!不然要你生死两难!” 苦心未及呵斥,玲儿却咬牙抢着道:“你们休想!丧尽天良的坏东西,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老头鄙夷地哼了一声:“哼,口里说得好听。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一会待老夫将你手脚筋脉挑断,用北镇抚司十八般绝技对付你的时候,希望不要令老夫失望。” 不想那小女孩玲儿听罢,面色忽地一沉:“北镇抚司?哼,原来你曾经是京城里的锦衣卫缇骑。爹,这锦衣卫北镇抚司专司”诏狱“,本是替皇帝负责侦缉叛国谋逆。贪官污吏的法司。那当今执掌者陆炳以权谋私,信用奸佞,常以酷刑构陷手段杀害商贾大户聚敛钱财。这些缇骑便是他手下的爪牙!” 老头奇道:“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名,还晓得我们陆大人的名讳?” 玲儿叱道:“呸!玲儿才不晓得这些鬼东西呢。是被你们杀害的张大哥和江伯伯告诉我知道的。我和爹今天要是不能够替他们报仇,宁可死在你们的刀下!” 另一杀手威胁说:“小丫头,你还是早点将那女人和她孩子的下落以实相告。不然到时就算我们不忍心杀你,你爹他也不忍心看着你在兄弟们的胯下尖叫啊。哈哈!” 玲儿擦擦眼角的泪水,从地下捡起一把雕工精美的木柄小刀:“我知道我气力不够,杀不了你们这些坏人。但我爹一定可以收拾得了你!不然,我父女俩就一起自尽,也不受你们的污辱。” 那余帮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想余某漂泊半生,阅人无数;竟在这乡野之间遇上这么一位,如江湖侠客般不贪生畏死的女娃儿。”他脸上露出一股深沉的笑意。“不过你可知道,那些选择了舍身取义的江湖侠客们,最终都是怎么死的吗?”他饶有兴味地问。 玲儿认真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和你的其他这些坏蛋最后会是怎么死的——死在我爹的”少林大妈棍“下!”余震湘等人听了愕然一愣:少林大-妈-棍?少林寺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么一路新棍法哇,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却见苦心在一旁哭笑不得:“玲儿,是达摩棍,达-摩-棍啊。爹使的是少林寺的三十六路达摩棍法……” 玲儿脸红道:“爹!女儿明明记得你跟玲儿说的是”少林大-妈-棍“嘛。你还跟我说这套棍法刚柔并济。男女皆宜,要我长大以后跟你一起习练的。怎么你都忘记了呀?” 苦心正欲再辩,那余帮主忽然抬头大声喝道:“藏头露尾!还不快滚下来?”但听屋顶一阵瓦砾抨击声响起,先前拦截苦心的那两杀手兄弟一起跳下殿来。 马龙。马虎齐声告道:“余帮主恕罪!在下等力所不及,未能解决这少林寺和尚。”余帮主问:“怎么不见刘万志。洪滔他二人?”马虎答:“已经不幸遇害。”马龙补充说:“为这少林寺和尚所杀。”看到余震湘眉头微皱,马虎赶紧接上道:“属下等已经尽力相助。”马龙又补充说:“可惜却不敌那和尚绝世的武功。” 苦心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这两个家伙先前明明一出手就将自己克得死死,怎么现在又装起孙子来啦?他忍不住打断那兄弟俩:“胡说八道!什么贫僧身怀绝世的武功?刚刚明明被你们给弄得一愁——”话音未落,却见那兄弟二人已同时爆起发难。两人心里异口同声都在大叫:“住口!” 苦心出棍点刺,先逼退从右侧袭来的马虎。随即人随棍进,一个跨步斜闪,避过左侧马龙的重刀。马龙。马虎持刀再进,紧咬苦心不放。三人又拆斗了十数招过后,苦心逮个机会,趁虚跳出战圈。刚刚站定,却见马龙在左。马虎在右,又是两把倭刀蓄势待发,准备同时出手。苦心已知两人的手段,不待他二人继续进招,急跳起使出一招“文殊降龙”,一个旋身扫腿,将不及出刀的他俩踢翻在地。 苦心却不知这兄弟俩的本意只是要阻止自己说话揭破他们的老底,暴露他们保存实力坐等其余各人被杀的企图。刚才两人所以会故意留手被苦心打翻,完全是为了迷惑姓余的帮主,好令其深信不疑自己确实不敌这和尚的武功。那余震湘眼见马家兄弟俩被苦心以一式少林绝技击倒地上,心头对他二人的疑意果然顿消。他忽然挥手一扬,示意身后另两名堂主加入战团。那马家兄弟也挥刀前趋,四人与苦心又战在了一处。 这下可苦了苦心。马龙。马虎兄弟配合默契,两人的刀招二合为一,应付起来本就令他感到吃力;现在又加上了两个武功不弱的庆红园堂主。苦心在场中的情形立时变得凶险异常,危机迭出。 堪堪斗了三二十合过后,苦心一式“佛渡苍生”,将挥刀横劈自己腰间的老者打翻在地。一旁斜眉狐眼的汉子趁势收脚回踢,击在苦心中路大开的胸膛上。苦心忍痛踉跄后退几步,棍尾横扫,击中那汉左腿胫骨以下。那汉栽倒地上。苦心正欲乘胜追击,身后马龙。马虎兄弟两个已同时跳起发招,双刀齐下,直袭头腰。苦心收棍旋身,从乱刀间护住身上要害跳出。不防那兄弟二人却紧赶而上,一个单掌击出,一个左腿横扫,分别击在苦心毫无防范的背后和左腰上。苦心身遭重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不由得喷出。 马龙。马虎不待苦心回气再战,两把倭刀顺势狠狠砍来,只欲速速取他性命,让秘密长埋地下。可怜苦心此时身上负伤。周身乏力,欲避无从。他自度无幸,闭目待死。眼看刀锋将要及身,突听得身后一声轻响,一人如鹰雀穿林般飞身扑至。一双箭指两边一分,点在马家兄弟胸口膻中大穴上;两人顿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那人再侧身一脚,踢中苦心腰间肾俞穴;苦心立时感到腿上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倒下来。 那人哈哈大笑:“马龙。马虎!你们如此急于取这少林秃驴的性命,就算是木人也能瞧出不对来了。我又岂能不知?”却是那一直束手做壁上观的余帮主。他转向苦心:“说!是不是少林寺的老秃驴派你跟来监视咱们的?对严大人的计划,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快说!”说着一脚踹在苦心肚腹上,将他踢得在地下虾弯了腰连连咳嗽,又吐出几口鲜血来。 “奸贼……你要杀便杀……”那苦心在地上呻吟着念道,“莆田少林寺……没有屈膝求饶的胆小怕死之徒……”“很好。你果然和这小娃娃一样,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脾气。”那余帮主不以为然地笑笑,“却不知一会儿是女儿害怕爹死呢,还是爹更担心女儿生不如死?” 一旁正悄悄靠近两人的玲儿听见余帮主说话,心里霎是一惊。说时迟那事快,未及她有所行动,那余帮主忽一个跨步转身,手上同时伸指疾点。玲儿只感到脐下气海穴那儿一麻,自己整个人连同那条握着小刀的手臂便僵在半空,再也无法往前推进一寸。 余震湘一把掀开裹在玲儿身上的褂衣,抚弄着女孩裸露的脖子和肩膀冲苦心道:“大师,我虽不知你好好的一个出家人,为何会跟这些毫无背景的乡野贫民厮混一起。”说到这儿,手上突然发力,一指点在玲儿背后心俞穴上,疼得她猝然一声惨呼。“不过相信凭你和这丫头之间的关系,应该可以让你回答我所想要的一切。说!你是怎么混进这些下贱人堆里,又是怎么跑到咱们藏身的这片荒郊里来的?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快说!不然要你看着你女儿心脉尽碎。肝肠寸断而死!” 那玲儿双目含泪,身子动弹不得;看她此刻汗如雨下,秀眉紧锁,显是十分痛苦。苦心瞧在眼里,心头顿如万箭穿心一般的难受。正欲出声答话,忽听得玲儿颤声道:“爹,爹……玲儿不怕死……爹也不要……啊——”却是那余震湘又出手点了她身上的重穴。“能跟……爹……死,死一起……玲儿……喜欢……死得清白……安心……”玲儿忍着心口传来的锥刺剧痛咬牙继续道,“爹……你——” 玲儿那虚弱而又坚定的话音突然凝固在空气里。她的嘴唇张合依旧,可是却再也发不出来任何声音。苦心知是那余帮主为了防她继续说出勉励自己决绝对抗的话来,出手点上了女儿的哑穴。“住手!”正当余震湘准备进一步惩罚这不听话的女孩时,苦心大喝一声制止了他。“好!反正我父女二人今日也难逃一死。我就老实都告诉了你,贫僧今天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我为什么不再做那少林寺的和尚!” 第三回 往事如烟去 城隍喋血变(1) “十一年前,当时的我刚刚二十出头,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善恶曲直。是非黑白“,只知道白天黑夜的跟着师父练功。”仙游城隍旧庙外哗哗不绝的雨点落地声中,菩萨大殿内一僧一俗相对而视;那坐倒地上的和尚头戴一顶竹笠,将面容隐藏在深邃的阴影里沉声回忆道。“余帮主,这和尚分明是在扯蛋!谁问他,呃——”那腿上受伤倒在地下的斜眉汉子打岔刚说了一半,口里突然哑了。却是那余震湘纵身过去,伸指点了对方身上的鹰窗大穴,他挥手示意苦心:“说下去。” “我的阿父阿母,都是乡下里作田的穷苦人家。送我到少林寺的目的,无非也就图的让我能够在寺里自食其力,混口饭吃。”苦心幽然道。“家里兄弟多了,养不起我这个小的,所以托人情把六岁的我送去做了和尚。寺里方丈大师让我拜在法元师父门下,以后便一直跟着他老人家学艺。我师父对参经悟佛并不擅长,却是天生的武学奇才。我跟了他十四年,学到他七成的棍术与五成拳脚功夫,已是寺里年轻一代中武功最好的三人之一。” 玲儿在旁边听得入神,不自禁地想问:“三人?那另外两个人又是谁呢?”方欲出口发问,却只觉唇张舌动,竟尔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才醒起自己遭那姓余的坏人点了穴道,既不能说也不能动了。一边却听得苦心继续道:“当时我们三个日出夜行,练功吃饭,俱在一处;便是亲家兄弟,也莫过于此般相得。转眼冬去春来,又一年时候过去,到了三月的武艺考校时候。就在这天傍晚,我们寺里收到应天府刘大人的紧急求援信,说松江一带有大队倭寇犯境,官兵们抵敌不住……” “噢?”那余帮主打断苦心说话道,“那些倭奴有何能耐,连朝廷卫所的官兵也对付不了?” “嘿,那些东洋倭寇都擅长刀术,所用的也都是一些好刀。别说寻常的卫所官兵,就算当时顶尖的武林高手,一个抵上他十个也难全身而退。”苦心嘿然道。“我师伯答应了他们,派了我们三个还有其他三十几位师兄弟去,帮助那些官兵抗敌。却不料,对方来了足有三百多人;而负责守卫哨堡的军官胆怯如鼠,竟将我们一行和其他两百多名逃难的乡民都锁在了堡门外面。” 玲儿想:“爹他们总共才几十个人,比不上对方人多。对付起三百多个倭寇来,只怕是要吃亏。”却听那苦心果然道:“我们师兄弟几个联手抗敌,什么罗汉棍阵。十二金人都用上了,却终因众寡不敌败下阵来。那些倭寇也真是悍不畏死。似我苦善师兄棍术高超,一连击杀数名强敌;那剩下的些许倭贼居然毫不畏惧,继续围住了他拚杀。最后竟将他乱刀砍死。我因为武艺好,伤人多,也如师兄一般,让几十个敌人给围上了。我左冲右杀,棍打脚踢,虽也击倒了六七名倭寇;右肩上却狠吃了一刀,被伤得不轻。那些倭贼见我受了重伤,神情显得更加兴奋。有个似乎是当头儿的金甲倭将,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开;然后拿倭刀冲我比划两下,意思是打算要跟我单挑。” 玲儿虽知这场决斗的最后胜利者必是活到今天的爹爹,心里却仍为当时的那种紧张场面而感到揪心不已。苦心接着说:“嘿嘿,他以为我手臂受伤,使不动棍子了,想来捡个现成的便宜。却没想到贫僧练的虽然是棍,其实内含枪法的精深变化。我跟他对了几招刀棍之后,先使一招”双星逐月“,双脚踢他胸前;他长刀横挡,然后挥高了一个斜劈。我不躲不闪,待他长刀近身,突然左手持棍,纵身前刺;那金甲倭将措手不及,被我棍头击在前胸。可惜盔甲阻挡,未能刺入,只将对方刺倒在了地上。那倭将又羞又怒,挥刀又是一削。这时我脑袋里头一激灵,用棍梢偏过来挡了一下,给他倭刀削着,斜砍去了一截。那剩下的尖端十分锋锐,我拿了来正好用做枪使;照准对方腰间盔甲的缝隙一个猛刺,立时穿身而过,插出后背。那金甲倭将干嗥几声,当场便倒下死了;血流得满地都是。”玲儿心里咯噔一下,想:“当时的场面一定很骇人,很血腥。”不知怎么,忽然开始觉得有些同情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金甲叔叔了。 苦心停顿一下,继续回忆说:“这样我干掉一员倭酋,加上先前杀毙的二十来人。当时虽然已经精疲力尽,而且身上伤处流血过多,估计此番必死;但想这趟能够拉得这许多倭寇垫背,总算也是死得不冤。就在他们要对我动手的时候,突然从后面海上传来一阵响亮的螺号声。那些倭贼听了各个面现惊慌神色,也顾不得对付我和剩下的几个师兄弟了,竟而自行退去。当时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余帮主插口道:“这退兵的螺号,想必乃海上掌控大局的五峰船帮头目所吹。这些倭奴语言不通。情况不明,但凡入寇,必寻中国海盗为其向导,替他们出谋划策。引领指挥。因此听得带队的寇首发令收兵,便不欲走也得退。嘿,似此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安能大权在握,独霸江湖?”最后一段话里颇多感慨,听来仿佛深有感触一般。 苦心摇头苦笑:“余帮主只猜对了一半。我们事后打听,这才了解到原来三百人的那伙倭寇,是从倭国南方一个岛子上逃亡出来的地方草头王。他们被邻居的另一伙山大王给打败,山头被人家给吞并了。因在家乡不能立足,所以便举族逃亡海上,出来当了强盗。而吹响螺号吓退他们的,则是另外一群”倭寇“,其头目名叫陈周,是五峰船帮里头的香主。这些”倭寇“成员几乎全部都是中国人出身的海盗和流民,当然间中也不乏投效卖命的倭夷。那陈周却据说是奉了五峰船帮帮主汪五峰的命令,千里迢迢赶来松江追杀这群逃往海外的倭国亡命的。” 余帮主奇道:“追杀?真是奇哉怪也。莫非这倭寇也跟我明国寻常的江湖强盗一般,喜欢窝里互相斗的么?” 苦心点头说:“确实如此。那汪五峰号称”五峰船主“,在倭国有很大的权势和威望。他受端掉那群正牌倭寇老家的倭国州官重金所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全族诛灭。而这陈周做事一向心狠手辣,据说连真倭也望尘莫及,甚至对其敬畏有加。所以他们听得后有五峰船帮的海寇出现时,才会惊慌而退。我们师兄弟几个当时劫后余生,检点众人,发现除去不幸牺牲的三十一名武僧外,还有六人身负重伤;其中苦慧师弟被倭贼一刀砍在腰部,几乎丧命。幸好当时一同被困的百余名难民之中,有一位姓李的江湖郎中。他医术高明,不但救活了我师弟,还替我们几个包扎伤处,并不收任何诊金。我们谢过他之后便归途回寺,走半路上心里却越想越窝火:这趟出来三四十个兄弟,不但没有能够消灭得了敌人,反而平白丢了三十一条性命。如此带伤扶灵地回去寺里,见了方丈那该有多窝囊?” 余帮主点头道:“所以你们就又转了回去,打算寻机再消灭这伙倭寇?”苦心道:“也是我当时年轻气盛,虽然吃了刀伤,却一股子地只是想着要赢回来。我跟几位师兄师弟都谈过了,却没有一个人赞成回头再战的。我一怒之下,便抛下他们管自己独个儿走了。临行前还赌咒发誓地说:”要是消灭不了这伙倭寇,我孙小驴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足少林寺半步!“” 正说话间,忽听得殿内啪嗒一声落地声响。两人惊往声音的来处望去,却见玲儿口张得老大,身子保持着握刀欲刺的姿势跌在地下。原来刚才她听爹自报名姓,居然会是个跟自己所料千差万别的可爱的名字,一时失口想笑;却因身上穴道未解,不但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已困难。身子一阵憋闷,肢体晃动,立足不稳,不自觉地便摔跌了。 苦心见女儿如此狼狈,知是被那余帮主下重手点了穴道的缘故,出言求道:“余帮主,我女儿年少孤弱。身世坎坷,且今日已难全性命。求你看在贫僧面上,先解了她身上的哑穴吧,莫要憋坏了她。” 那余帮主嘿然道:“大师真是见笑了。阁下父女俩都已注定是要入鬼籍的人了,你还在乎她这一个感觉好坏。快乐痛苦的死法?”口里说着,身子却一纵跃了过去,挥手一拍一点,解了玲儿身上哑穴。同时顺手将她手里的小刀拿下丢在一旁,探臂胸前,伸指一戳。玲儿口里嘤咛一声,双手上扬,掩口而笑。她的双臂现在复又可以活动了。 苦心嘴角含笑:“阁下心口不一,却也是一个好笑之人。我方才便觉得你自重身份,与那号称十三堂主的几个浑人甚不相容,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却不知帮主与青城派于大侠如何称呼?为何甘为虎影门效力?” 此言一出,那余帮主立时变了脸色,他口里森然道:“和尚,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如果想这小鬼活着听完你讲故事,最好还是给我老实一点。” 苦心黯然低头:“贫僧……失言了。唉,余帮主休怪。佛论缘法。其实贫僧和小女能够相识一场,实在也是有缘。只可惜因果难料。当年若不是我一时性起,出手将她救了,她现在仍应该和自己的阿父阿母在地下团聚,倒强似今日跟着我这落魄乡间的和尚同赴黄泉。玲儿!”他招呼女儿道。“从小到大,有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爹一直都没告诉过你知道。今天我父女大难,我要现在不说,以后便是再没机会了。你愿不愿意听?” 看玲儿点头,苦心认真说:“第一,你爹我家姓孙,另有八个兄弟,四个姐妹。分别唤做:小牛。小马。小鸡。小朱。小兔。小羊。小锣。小驴。小狗。小猫。小鱼。小鸭。小贝。兄弟姐妹间我排行第八,所以名唤小驴。”一旁玲儿早笑弯了腰,她上气不接下气说:“爹,爹……你爹娘……我爷爷奶奶,他们取名字……怎么这么逗啊……”“还不是为了讨个吉利。我们海边乡下人家的,怕邪灵来作祟拐了小孩儿灵魂去,所以才刻意给孩子起个低贱些的名字,好避邪。”苦心面露窘色,显是在女儿面前坦诚这些有点不好意思。那余帮主在旁边看着,也是不觉莞尔。 玲儿又问:“那第二件事呢?”苦心抬头望着玲儿的双眼,道:“第二,其实我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捡了回来,那时候你还只得一岁。为方便照顾,我便一直假称自己是你爹。其实我专心武学,此生根本未曾碰过女人,更别提留下子孙后代的事儿了。玲儿,你不怪爹一直欺骗于你?” 玲儿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怪。爹你是天下间第一老实的和尚。连街坊邻居的穆姐姐跟小红妹妹都说,我是你没娶老婆便抱了来的女儿。其实从很小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定然不会是爹的亲生女儿。”她眼神里流露出留恋的色彩。“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爹你就是我的亲爹,我的阿父。我渴了你找来苹果,我饿了你抓鱼给我吃;送我去江伯伯那儿读书认字的人是你,陪着我下田玩闹。早出晚归的人也是你。我小时候调皮得紧,经常把自己给弄伤了什么,一个人在野地里埋头大哭。每次都是爹你找来替我包扎收拾,带我回家。”听到这儿,苦心老脸不由地一红。他这个女儿虽然年幼,可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兼且小丫头长得非常俏皮可爱,讨人喜欢。八岁以后每替她洗澡更衣,自己心里都会突如其来涌上一股莫名的邪念,此时他总靠着闭起眼睛狂念佛经这才镇压下去。 那玲儿只顾着埋头说话,却没注意到爹脸上的异样神情。“我知道爹你很疼爱我,照顾我。也知道我一定更要听话。懂事,而且勇敢。坚强;好让爹能在乡里之间抬得起头来做人。”她哏哽道,“在玲儿的心目中,也只有你……才配做我的爹。我一直都没在乎过……真的,一点也没有。” 苦心望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女儿,沉默良久,欲言又止。那余帮主在一旁催促道:“姓孙的。这里荒郊野岭,你拖延时间也等不到救兵来的。还是早些儿坦白了你的秘密,我好送你父女俩去阎王殿报到。”玲儿也好奇道:“爹,女儿不怕死。你说吧,到底那第三件事情又是什么?” 苦心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还是,从我独自一人回到松江的那段认真讲起吧。”看两人不置可否,他又继续说:“当我重新回到松江战场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又多出了几百具倭寇的尸体。我问了事发当地的住家百姓,这才得知原来自我们走后,那伙先来的倭寇便和后来的那群倭寇打了起来,一连打了几天几夜。最后三百多人的那支真倭不敌后来的一千多假倭,被他们男男女女都给杀了个干净。” 余震湘倒抽了一口冷气:“杀光了?全部?”苦心点头:“没错。男女老幼,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下至嗷嗷待乳的婴儿。而且,有很多女人,都是被先奸后杀的。死状非常凄惨。”晓事的玲儿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猛然打个寒战。她为这些素未谋面而惨遭横死的老弱妇孺感到由衷的同情和难过。 余震湘又问:“那,那些假倭。他们所使的又是些什么样的兵器?他们都会武功吗?”苦心答:“据一位目击者说,当时在现场,曾看见有一男一女纵横砍杀,快如鬼魅;而且当者披靡,十分显眼。两人所用的兵器,赫然便是同那伙真倭一模一样的长刀。仅他二人便砍翻对手百来条大汉,剩下一群老弱残兵自然就更不是那大批假倭的对手了。而那大批假倭,听说用的武器也跟我们普通江湖人用的兵器差不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全有。功夫也是五花八门的,拳脚枪矛棍棒刀剑,内功外功气功童子功,样样都来。” 看那余帮主沉吟不语,苦心跟着说道:“我在战场各处游走,四下翻查敌人的面目,试图想找出几个可能是头目的来割首级。我找到自己亲手击毙的那员金甲倭将的尸体,打开了他头上盔具的面罩来看时,却发觉……发觉他原来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面白无须,模样长得十分俊俏。”他看了看一旁玲儿的若桃瓜子脸蛋。“和玲儿现在的样子非常相像。”在场的其余各人听到这话,心里都是噌地一惊。 玲儿双唇紧咬,低下头去再不声响。耳中却隆隆回响起爹的声音:“我又察看后面倭酋家属等人的遗体,在其中赫然发现了一名……奄奄一息。即将死去的婢女。她看见了我,起先样子十分害怕,似乎是怕我再接着糟蹋她;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和尚,而且无意伤害于她,一下子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拉着我的手口口声声说着”求求你,照看她……求求你,照看她……“。我被她缠得受不住了,只好点头答应了。没想到她竟挣扎着坐了起来,要我带她去这附近的一个地方。在她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山后一处隐蔽的河湾旁边。就在那河岸附近的两块大石缝隙间,找到了一名被人藏在那里的年仅周岁的女婴。” 玲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脑袋里打雷一般的隆隆作响,几乎当场便要昏厥过去。却听旁边苦心阿爹继续道:“那婢女抱了孩子过来,郑重其事将她递到我手上,刚说了一句”拜托你……“,便倒地不起,气绝身亡。我将那孩子抱来看时,发现裹着她身子的布包外面赫然绣着一行金字。间中有两个认得的汉字,却是写的”祖先“。后来问了知晓倭国事务的商船通事,才知道原来那祖先二字乃其家姓”宗像“之意。这宗像氏本为倭国南方岛上的一世家大族,后家道中落,族中内讧。有那其中一支便举家远走,退往海上避难。却不料仇敌仍是不肯放过,竟买通倭寇追杀,斩草除根。这个女婴,想来便是这宗像氏分家的最后遗孤了。” 余帮主忽道:“你既然已知她是倭寇之后,当时为何不杀了她?难道你忘了自己三十一位同门师兄弟刚刚惨死在他们手上的仇恨了吗?”言辞犀利,似是大有谴责之意。 苦心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先前去的时候,也许我会这样做。可是后来在见过这许多残酷的事情后,却再也做不到了。我不能让自己也变得跟那些真倭假倭一样,成为没有人性的冷酷杀手。”“爹……”玲儿在一旁突然叫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婴,是不是就是玲儿?”她眼里满是泪水,眼前的景象。人物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苦心缓缓点头。可他这个动作,落在双眼湿润的玲儿眼里只是模模糊糊一阵人影晃动。“说啊!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啊?”她绝望地大声叫问着,“是我吗?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倭寇的孩子吗?!” 耳边传来阿爹的回答声:“不错。那宗像氏的当家,正是你爹亲手杀死的那员金甲倭将,据说当时只得十九岁。他唯一留下的血脉,便是那婢女临死之前交到我手上的女婴。而她,就是你。” 那余帮主的声音接着道:“所以你自食其言,终于未能彻底地消灭那伙倭寇。”苦心说:“是的。我不但没将唯一的幸存者杀死,而是将她收为养女,起名”小玲“小心照料长大。虽然玲儿乖巧懂事,邻里间谁见了都夸赞她是一个好孩子。但我自己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因为她的缘故,我已经没脸再回到少林寺去见方丈和师父。” 苦心继续道:“之后,我隐姓埋名,带着玲儿去了兴化府郊外定居。这里一来距离莆田少林寺不远,二来我的两个姐姐就出嫁在这附近,各方各面的照顾起来都比较方便。”“这么说来,你虽然不做和尚了,却仍很关注俗世间的种种恩恩怨怨啊。”“是的。不过这次会在仙游荒郊遇上你们,的确只是意外。我们原本打算前往惠安以避倭寇之祸,谁想却在途经仙游的时候……”苦心的说话声音渐渐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从大殿外远远传来一名堂主的喝问之声:“站住!停下!你们是什么人?”紧接着,突然响起另一声垂死之人的惨叫。那名堂主的声音一下跟着变了调:“赵兄,汪兄!啊——”之后也一般没了声息。 那余帮主脸上变色,急跨两步走到马龙马虎兄弟身边,伸指疾点,解了他二人的穴道。“去!看一下外间殿里的动静。”他压低嗓音吩咐道,自己转身去应付另几名昏瘫在地的庆红园堂主。待将那昏倒的富二。王宏,老头丁德隆和被点穴的徐相救起之后,却见这兄弟二人仍站在原地不曾动唤。“怎么?你们现在连我下的命令都敢违抗了么?”他有些惊讶地沉声问。 那马家兄弟不言不语,不动不唤,却似是死了一般。余震湘仔细看时,发现马虎眼珠微转,像是要跟自己示意些什么。上前小心一探,不由哭笑不得:原来刚才自己忙中出错,误点了对方的期门大穴。结果定身穴非但没解,还给对方身上又加上一重禁制…… 第三回 往事如烟去 城隍喋血变(2) 待他解开二人身上的穴道之后,马虎怒急道:“余震湘!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了!俺兄弟好歹也是庆红园十三堂的堂主,你竟敢封咱自家人的穴道?这事情要是告到严大人跟贺巡检那儿,我看你怎么交代!” 那余震湘不愠不躁,神情和缓作恭致歉道:“马贤弟息怒,余某告罪了。方才只因情势甚急,此人——”他指了指倒在地下的苦心和尚。“乃一路跟踪我等的少林寺奸细。你们若是当时便杀了他,余某又如何能从其口中问出那主谋之人?”马家兄弟见他说得有理,且似有不再追究自己诈败取巧的罪责之意,心下俱是转怒为喜。余震湘又道:“现在余某口供已经问完。这人乃是少林寺的一个弃徒,无意中在此地撞见我等,窥得我们的秘密;却与严大人的江湖对头们无关。汝等——” 话音未落,忽听得门口一声轰响,原本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股强烈的气浪震得脱栓飞散了开去。殿内众人大惊之余,齐齐往菩萨殿门口看去。却见一名衣衫湿透。长发披肩的俏颜美少年,双手握着长刀站定在门前空地上,身上穿的赫然也是一套天蓝色的东瀛倭服。在其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身形略高,一身家仆装束的圆脸汉子,面带尴尬而又无奈的笑容,似是在为同伴的鲁莽行为而感到歉疚。 “你们,不是我的国人。你的,什么人?”那少年操着一口生硬的京陵官话喝问道。他的嗓音仿佛女人一般的甜美,可是声调尖锐,听在众人耳朵里感觉说不出来的别扭。 余震湘见对方来者不善,而且刀上染血,显是已将看守门口的几名堂主杀害,心下杀机大起。他小声冲一旁的六堂主丁德隆指示说:“用倭语跟他答话,先稳住他们。”那丁堂主会意,上前用东瀛话应道:“在下乃故原川家的家臣,横田甚之助。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来此有何贵干?”一旁马龙。马虎,富二。王宏及徐相等均作势戒备,只候那余帮主一声令下,立即便将出手。 那东洋人少年以东洋倭话回了几句。听得丁堂主是一脸的疑惑,张口结舌呆愣在那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小心翼翼回转身来附耳余震湘道:“他自称是从倭国来的浪人,问我们为何突然袭击他,还问我们所使的刀法是从哪里学的。似乎他很忌惮这套东瀛刀法的样子,这?”“告诉他我们也是流落异乡的倭国浪人。之所以会袭击他,是因为把他当作了仇家派来的人。”“可那套刀法?”“就说是我们先前跟随的老大教的,不过现在我们不跟他混了。” 那丁堂主依言为之一番后,对面的东洋人少年果然戒心大去。他收刀回鞘,态度谦恭地低头行了一礼,继而便热诚地向众人探问起来。那边丁堂主小声翻译过去,原来却他是在为自己先前的自卫行为表示致歉,并告之除被杀的两人外,另有二人经已如飞窜去,不知所踪。“不用说的,一定是赵乘风。汪大彪这两兔崽子!”余震湘咬着牙根暗暗道。这两个跳梁小丑向来如此,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好东西。那丁堂主又说,对方想要拉拢自己,请他们帮忙去杭州救一个人,说愿意以重金。武功秘籍来答谢。“噢?武功秘籍?”那余震湘听了两眼忽现异光。“问问他是什么样的武功秘籍,所传的到底是内功。刀法。忍术,还是轻功?”“有,都有。”那丁堂主小心查问几句后点头回答。“他说他手上拿着的是他师父最为珍视的一本<<葵花宝典>>,传说是当年流落东瀛的一位绝顶武林高手所著。里头的武学典要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习之不但可获得盖世的武功,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那余帮主听了丁堂主所言,心头半信半疑,感觉对面的东洋人少年或许在夸大其词,诓骗自己替他办事。他小声嘱咐丁德隆道:“你,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亮点功夫出来给大家瞧瞧。告诉他否则口说无凭,我们兄弟几个很难相信他的说话。” 丁堂主照他意思和对方分说过后,那东洋人少年正低头沉吟,跟在后面的青年汉子忽挺身走近,靠在少年的背后。两人身子相贴默然站立一会,东洋人少年脸上的神色突变。他扭头看看对方的眼睛,那家仆装束的家伙一言未发,只是点头向其示意。一旁众人正瞧得一头雾水时候,那边厢东洋人少年突然跳起发难,速度极快一式横刀对空斜砍,锋利的无形刀气直冲大殿一角的屋梁,将之猛然断为两段。一阵震耳的乒乒磅磅声过后,大殿右侧的二层阁板垮了一廊,露出暗藏其中的一个小隔间。里面赫然躲着一位怀抱婴儿。面色苍白的年青妇女——正是刚刚产子又遭丧夫之痛的马大娘! “哇啊-哇啊-”那婴孩大概是受了惊吓,突然挣开母亲盖住自己小口的衣袖哇哇哭叫起来。那马大娘满面惊慌与恐惧之色,张口结舌,似是不知该说什么话的才好。正在这时候,躺在地下一直闭口不语的苦心和尚突然长声大喊:“装什么不要脸的龟孙子!你们这群假冒倭寇的中国人!干尽那丧——”话音未落,余震湘手上一甩,一支细长的飞镖顺势飞出,直奔苦心胸膛而去。 “啊!”菩萨殿内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余震湘目瞪口呆望着插在孙小玲肩头的暗镖:这个被他们遗忘在角落里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苦心和尚的身边。方才她见爹出言不逊,暗想这些坏人必然对付,忙横身挡在苦心身前。余帮主听声辩位,甩手出镖,未曾想竟误伤了这可怜的女孩。 苦心手足酸软,无力动弹。他不知所措地张望着倒在自己肩上的女儿。孙小玲神色痛苦,口中呻吟不止,瞧得他心头狂跳。惊惶四顾间,却瞥见对面那家仆装束的年青汉子又靠过去在那少年的背后,手上微微动作,似是在对方背脊上划字。 那东洋人少年面色再变,口中突道:“陆君,你认真的说?”他这番汉话却是冲着那圆脸汉子说的。那人连连点头道:“不错。他一说话,他们马上变色,还想杀他,肯定是怕说话揭穿自己。他们不是你的国人,是杀手。相信我。” 对面余震湘听到那汉子口里所说,又看那东洋人少年似是信了他的说话,急返身作势,欲先下手为强,将那苦心父女俩先给砍了。不料手中倭刀刚挥过一半,突听得脑后破空声响,对方已经如闪电一般纵到自己身后,抢前一刀向自己劈来。余震湘不及回刀挡格,忙使出自己看家的逃命功夫,轻身往半空里一跃。对方刀锋横削自己脚下三二寸之处,堪堪躲过。 马龙。马虎双刀并举,齐向那少年砍去;富二。王宏,丁德隆。徐相四人各持倭刀,四面围住对方。余震湘身在半空,寻觅那方才出言揭破自己的圆脸汉子时,却吃惊地发现对方已经不知所踪!正惊愕间,只听得下头一阵兵器碰击声响,随即便是刀刃破体的声音,那富二。王宏两个口里哀号,双手抱着流血不住的脖子栽倒地下。马龙四人满脸惧色,显是为刚才对方所展露出来的绝杀招数给吓到了。 余震湘不及细想,就势在半空里一个空翻,身子如纸鸢一般划了个圈子,向地下的对手扑去。下面马龙。马虎一左一右,同时向那东洋人少年砍削。外圈丁德隆横刀戒备;徐相退开老远,似是有些害怕。忽见场中蓝影一闪,目标所在的那东洋人少年已经不翼而飞。余震湘在顶上细看,发现对方正以一手快绝的轻功纵跃而去,目标直指退在圈外不远处的徐相。余震湘急驱轻功猛追。看看将要靠近,只见那少年一个上空翻身,跳过徐相头顶,同时手上单刀一横,扫向对方脖颈。徐相冲前挥刀,不但攻势落空,反将自己颈项撞上对手的刀锋,“噗”地一声,人头飞落。无头的尸身前冲跌地,一腔血喷洒四处,望之触目惊心。 不待余震湘回神,那少年双足点地,翻身腾跃,身子又直上半空。这回目标赫然直指他本人。余震湘眼见对手迅速靠近,而自己手中倭刀并不乘手,拿手的招数不能尽情施展出来,心里一急,突然弃刀投向对方。那东洋人少年显是未料他会出此险着,一时手忙脚乱,急挥刀将其挡开。正惊魂甫定间,霍见对手身形突进,双手伸指疾点自己身上要害,却是那余帮主最为得意的点穴功夫。 眼看就要得手,余震湘惊觉触手之处仿佛着了一片冰凉,继而便是撞入了柔软无骨的棉絮堆里的感觉。正惊讶间,突然小腹一痛,整个身子飞脱开去,撞上廊柱后跌落在地。一旁马家兄弟看得明白:余帮主那招点穴根本未有点实在对方身上。只因那少年身子及时后仰,同时脚下前踢,上退下进;这才能在躲过对方点穴的同时,一脚蹬在余震湘腹上,将他踹飞开去。 马龙。马虎相互对望一眼,知道遇上了劲敌。他二人原是使刀的好手,改用更为锋锐沉重的倭刀后,实力不但未损,反而有所提升。原本计划坐山观虎斗,待别人都被干掉后再出手显露压箱底真功夫的,现在看来再不拼命只怕是要没命。马龙道:“兄弟,用”锁命连环刀“吧?”马虎说:“正有此意。”说话间,对面东洋人少年一个半月斜斩,又将那口舌逞能的丁堂主连肩带被砍做了两半。花花红红的肚儿肠儿落得满地都是,骇得躲在阁楼上偷偷观望的马大娘两眼一翻,竟尔昏了过去。 那少年杀了人,衣上沾血,面带红迹,却是气定神闲,浑然不觉异样一般。刀锋一转,又对上了最后剩下的这两兄弟。那马家兄弟知不能善了,也左右各分出一个架势来。马龙收刀近身,蓄势待发;马虎回臂横刀,刀尖直指对手。三人六目相对,伺机而动。 正相持间,那边余震湘已经腾身跳起。他虽手无兵器,却有一身极好的点穴本事及轻功,见到场中的情形,立时会意,也纵身跃过去加入战局。但见他轻移八卦步,悄然踱到那东洋人少年的背后,准备趁间偷袭。 马虎突然跃起,左脚在马龙右肩头一点,身子斜向对手左侧扑去,同时横刀左手,奋力挥出。马龙几乎同时急步冲前,双臂持刀砍向少年右肩。那东洋人少年身子微移,避开左边马虎的刀锋;同时倭刀一斜,架住右边马龙的刀势。马龙拼力架刀,马虎旋身竖劈。那少年见势不好,身旋人转,避过马虎长刀。后面余震湘跟着突然出手,一个飞腿踢来。少年似是早有提防,手上倭刀及时一隔,将其挡住;同时身子趁势借力后退,避开三人围击的阵势。 马龙前冲圈刀,锋刃飞舞,招招直逼对手要害;那马虎则急奔右路,打算截击。余震湘纵身跃上大梁,准备恃机再攻。那少年身旋刀转,将对方攻势一一化解,间或偶尔出刀反击。四人刀来刃去,交相往来,继续大战。苦心在一旁看得明白:虽然那少年的身法和轻功均有如神助,每每能在敌刃堪堪将近之际及时避开或闪过;却为对方紧迫的围困战法阻住了出招致胜的机会。“如此拖延,恐怕结果非善。唉,却不知此人到底是敌是友。还有那刚刚跟着出现的另一人呢?”正焦虑间,身前玲儿突然呻吟一声,身子不再动唤,却是已经昏了过去。看她脸色青黑,知是毒性发作所致,显是方才那镖上喂有剧毒。 苦心情急,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快来救人呐!我女儿中毒昏过去了!”他这一声话音出口,倒提醒了场中正在打斗的那余帮主。“还救?看我先宰了你这秃驴。”身子一纵,直扑苦心。场中东洋人少年正为马龙兄弟二人夹攻,料想无力相救。看看将近目标,余震湘剑指伸来,瞄的却是苦心脐上七寸处的死穴——鸠尾。 一双快捷无伦的鹰爪手突然从旁袭出,其一拿住余震湘伸出点穴的右腕,将其扼止;其二直奔咽喉而去,径取七寸要害。余震湘大骇失惊,左臂急缩,挡住对手右爪。对方左手紧抓,右手顺势一转,按住余震湘右肩用力往地下一压。疼得他大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扭头看时,却是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对手,赫然便是方才那不知所踪的圆脸汉子。 “小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看对方虽然满腮软须,年纪似乎倒不大,余震湘摆出一番长辈的架势喝问道。“为何——”话音未落,突然身上一麻,嘴里再也吐不出话来。余震湘心下大惊:“不好,此人也会点穴!看他出招的手法路数,却似乎是陕西霍老儿的徒孙。这该如何是好?我和他飞鹰门……”正自思量间,忽听得身后马龙一声惨嚎,知势不妙。暗想若不尽快脱身,只怕今日性命不保。趁对方关心战局之机,突然脚下发力,使招“赖兔蹬鹰”的脱困手法,将毫无防备的对手踢开。双手在地上一拍,身子头下脚上地倒飞上去,伸腿一勾,挂住了屋梁。那圆脸汉子似是不会轻功,竟落在下面抬头仰望着一愁莫展。 余震湘窥看场中情形,见马龙单手提刀,流汗满面,却是断了一臂。那东洋人少年则毫发无伤,正与马虎缠斗。两人交换数招,马虎一刀砍空,为那少年欺近身来,拦腰一刀挥去,砍在左腰。幸喜距离过近,刀势不甚凌厉,一时却是未死。那马虎悍吼一声,突然弃刀伸臂,紧紧抓住了对方拿刀的手腕,大喊一声:“兄弟!砍了他!”机不可失,马龙急步走近,挥刀便砍。 那东洋人少年初时被抓,面上还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听到马虎所言后迅速镇定下来。看马龙挥刀近前,他弃刀松手,双掌如电前推,击在马虎胸前将其震飞开去,卡在马虎腰间的倭刀受震落下。说时迟那事快,那少年右足一点一提,身子仿若蝴蝶般翩然飞起,同时左脚在那倭刀刀柄上一踢一拨。倭刀圈转,锋刃所向,直指马龙喉间。马龙一刀砍空,正欲变招,忽而脖上一痛,敌刃入体。方大叫一声,头上又吃了对方一脚,栽倒地上,瞠目而亡。 少年从半空中飘然落地,身子一探,伸手拔刀。后面马虎趁隙袭来,一把倭刀直取其背部。看看刀锋将近,那少年侧身避过,同时手上长刀回刺,通体而过。马虎“啊!”的一声惨呼,过后好久好久,都没再发出任何声响。一度兵刃交错。血肉横飞的城隍大殿内重又安静下来。 第四回 舍命救危难 郎心暗自惊 见几名杀手陆续横尸,躲梁上的余震湘早乘间溜了。东洋人少年抽出长刀,任马虎尸身重重滑落到地上。“陆君?”他左右张望一下,问道,“你的,在哪里?”一边问,一边从手上掏出一卷白绸布来,将刀上沾染着的血迹抹去。那圆脸汉子在后答应:“在,小人在这里。”他神态恭敬而又拘谨地举手示意着。“这里父女两个都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那个女儿身中毒镖,大概是快要死了,他爹倒没伤着。我们怎么办?” “你……你是何人,为何跟这倭国少年混在一起?”那倒在地下的苦心闻言大奇道。“看你功夫,似乎乃陕西飞鹰门之传。飞鹰门霍氏双绝是你什么人?!” 那年轻汉子冷哼了一声,未有回话。对面东洋人少年却靠近来道:“我,看你的女儿。”说着便要伸手去给玲儿把脉。 “你,你们……”苦心心下揣揣不安,担心对方会对自己父女俩不利。他曾亲身体历过倭人武士的残毒,知道这些人虽然平时看着谦恭有礼,其实骨子里却是倨傲嗜杀的阴狠脾性。眼前的少年方才连杀数人,毫无留手,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却不知小小年纪的他,如何便习得了这般上乘的武功?这次前来中土,又是有何图谋?”苦心暗自思量。 那东洋人少年探过玲儿脉息之后,又看了看她的脸色,眉头深锁。他冲被称为“陆君”的年轻汉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陆君”不是别人,却是已神秘失踪两日的汪府护院陆大勇。他见那少年招手示意,知是又有任务交代;而且十有八九,是要自己帮忙向别人解释清楚事情。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陆大勇十分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位东洋人少年懂得不少汉文!特别是他的字写得非常工整地道,好像从小练过书法一般。而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则是:虽然此人写得一手好汉字,而且句法格式,俨然是位饱学的儒生;要其开口说番明话,却总是不得要领。往往前后颠倒,妙语连篇,什么“我们今天食饭的哪里”。“看月亮回来的说”,诸如此类,均是颠三倒四的怪话。亏得陆大勇临急智生,想出一个背后划字相认的办法应付对答,这才勉强确保沿途沟通无恙,未有闹出大的麻烦事来。 大勇背转身子,倒着走到那少年身前。对方在他背上划道:“毒-发,性-命-难-保。”陆大勇闻言禁不住扭头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小女孩一眼,看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家伙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唉,真是红颜薄命啊。那少年又划道:“告-其-父,望——珍-重。”大勇感到为难,方欲出言推却,却见对方已经伸手将那女孩从地上拉起,双手紧抓她的左右肩井,闭目凝神,运起功来。大勇知他不会解穴,此刻必是在设法救醒那女孩,让他父女临终话别。 陆大勇强打精神,靠近苦心道:“这位兄台。嗯,我同伴要我跟你说声。这个……那个,你女儿她……中了很厉害的毒。大概……不能再活太久了。”他尽量挑着不会太刺激到对方的语气,“他会想办法先救醒她一会儿。”苦心闻言既惊讶又疑惑地望望他和不远处的东洋人少年。“嗯,希望你和你女儿能够……珍重,这段最后的时光。” 苦心呆望良久,忽然请求道:“求你替我解开身上穴道。我想过去看看玲儿。”陆大勇摇头说:“对不住。我同伴现正替她行功驱毒,不可打扰。我现在还不能就放了你。”苦心沉默一会,又问:“你同伴是东洋倭国的人吗?为什么又会说汉话?”“是。应该是吧。”陆大勇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他的汉文其实不错。要不是因为曾在师父门下学过些古文,我都没法领会他跟我写的句子究竟什么意思。不过他到底怎么学。从哪学的,我就无从知道了。”“你不知道?还以为你跟他一伙的呢。你不是他的手下吗?”“手下?嗯,也许算是吧。其实……”正当陆大勇斟酌着是否应将实情向这老实汉子交代时,玲儿突然呻吟一声,自己醒了过来。东洋人少年撤手放开她的双肩,收掌回身,呼出一口长气。女孩身子无力地软倒靠在他胸前。 “陆君……”那东洋人少年似乎有些吃力地说着,“解开他,让他们说话。”听到少年命令,陆大勇出手解了苦心的穴道。“去吧。她剩下的时候大概不多了。”他有些同情地对苦心说。边说边抢前走到女孩身边,背转身子伸指往下一戳,解了对方下半身的穴道;随后和那少年退开一旁,静静观望。苦心连滚带爬地摸到玲儿身畔。 “爹……爹啊……”玲儿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惊慌失措地伸手胡乱抓摸着,想要寻找爹的下落。她的眼睛刚刚睁开不久,却显然还不能够正常视物。也许是受了所中镖毒的影响吧。苦心急伸手握住女儿的小手:“玲儿,别怕!爹……爹就在这儿。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他望着气息奄奄的女儿,脸上不禁挂下泪来。十一年的共同生活,使他在心底里早已把玲儿当作了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眼看她中毒已深,神仙难救,怎能让他不心胆俱裂。痛心疾首。 “爹……是你吗?玲儿……玲儿看不见。”女孩虚弱无力的说着,“我害怕……爹,我大概是快要死了……我觉得身上好冷,可是心里面却又好热……爹,你在吗?你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受伤了吗?那个坏蛋把你打伤了吗?”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仿佛想要一下子把这些恼人的事情都给搞清楚似的。苦心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望着女儿的脸不住点头摇头。那女孩问了一会,见爹总是不出声回答,突然生起气来:“爹这个大坏蛋……就是不懂说话,不会说话……说过的话也总忘……大笨蛋……”她断断续续地骂道,“……瞒着我这么多事情,我恨他一辈子。我要是……我要是早知道,他……他……”她忽然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话了。“玲儿!”看到女儿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苦心吓得大喊了一声。他急忙收掌运气,行功替女儿牵住生机。 玲儿苦笑一下,低头黯然道:“爹,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从小照看着女儿长大,却从没跟我说过一回像今天这样吓坏玲儿的事。玲儿……咳,咳。”她咳嗽两下,又吐了一口血出来。“玲儿欠你的太多,太多……欠亲生爹娘的太多,太多……忠孝……不能两全……”苦心打断她道:“不!别说了!是爹的错!爹早应该把你的身世情由都告诉给你知道。是爹存了私心,因为怕你离开爹,所以一直不敢把秘密说出来。是爹该死!害你今天落到这般田地……”“不……”玲儿轻声道,“你早一些说,我就早一些儿痛苦。我很感激,自己能够在……在这种时候,才知道了……这一切。”她咬牙坚持下去说,“爹,希望你能够记住……我……玲儿是你的女儿。无论以前,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玲儿,我都是你的乖……乖女儿。啊——” 玲儿抱住心口痛唤一声,身子无力地软倒下去。苦心心情激荡,急伸臂将女儿抱起。看她手足颤抖。神智昏乱,显然已经到了毒发的最后关头。苦心五内如焚,心伤欲死。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双手从旁伸来,一拨一分,将自己震开一边。“让开!我-救人!”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提着嗓子说话的女人。扭头看时,是那东洋人少年。 那少年推开苦心,双掌相对,运起独门内功。殿内各人均感一股寒意自其所在溢出,流动在周遭的空间里。苦心提心吊胆地看他将玲儿身子扶正,双掌贴于她背后命门穴上,运气行功。一旁陆大勇瞧着也是满脸肃容,显得十分凝重。那少年运了一阵功过后,头顶烟气直冒,面上开始流汗;而身前的女孩依旧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眼看时间流逝,玲儿仍然没有获救的迹象;苦心不禁老泪长流,担心女儿已死,上前欲探女儿的鼻息。陆大勇在旁拉住道:“使不得!你女儿还有救。不要妄动!” 正自纠缠间,那少年突然撤手收招,长吐出一口郁结之气。玲儿身子软弱无力地倒在他怀里。“怎么样?”苦心焦急地问道,“我女儿她还有救没有?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那少年不去理会苦心,却招手示意陆大勇上前。陆大勇战战兢兢地靠拢来问:“如何?有救否?”对方未置可否,忽伸手出来,在他胸前划道:“封-他-穴-道,带-他-出-去。”写完朝向身后的苦心和尚对大勇使了个眼色。临了似乎又突然醒起什么,再在大勇胸前补划道:“汝-一-同-去。无-我-吩-咐,不-得-进-来。” 虽然陆大勇对这位“同伴”如此安排的动机非常怀疑,但作为一个受人挟持的仆人,他很清楚自己除了照着主人的意思去做之外并无什么别的选择。大勇鼓起勇气,小心翼翼走回苦心和尚那里。“怎样?我女儿她怎么样了?”苦心急切地靠过来问道。陆大勇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凑近苦心耳边:“他说——”突然手上握爪一拿,制住了苦心胸前膻中穴。苦心身体麻痹,不能动弹,口里急叫:“你做什么?为何偷袭——”话音未落,腰间一痛,又被补上了哑穴。陆大勇告罪道:“兄台莫怪。我同伴方才吩咐,他运功替你女儿逼毒,事关机密,要在下带你出去回避一下。怕你关心情切,不肯离开,故而出此下策。休怪,休怪。”说着搀起苦心,将他扶出殿外,又掩上了破门。菩萨殿内只剩下了玲儿与那东洋人少年二人。 东洋人少年看看四下无人,确信这殿里已经安全,便抱着玲儿端坐下来。他将玲儿的身子转个个儿,使她的脸正对着自己。望着女孩那不下于自己的娇俏容貌,少年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嘴里用倭语喃喃对着已经昏迷不醒的女孩说了几句长话,然后伸手探入她怀中,扯住衣襟使劲往下一拉,竟将那女孩身上遮体的灰衣给扯了下来…… “唉,怎么那么慢。”大约等了一柱香时辰过后,见殿里仍然没有什么动静传来,在外头等得心烦意乱的陆大勇不由抱怨道,“那小子,该不会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俏,打算来个临别怜香。死前惜玉的风流勾当吧?哎,这倒挺有可能的。”胡言种种,听得一旁苦心双目圆瞪;若不是因身上穴道被封,身体不能动弹,早扑进殿内一探究竟去了。 陆大勇正胡思乱想,突然从大殿里传来一阵竭力压抑的低吟哀号声;细听起来,却似乎是那东洋人少年所发。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紧张:此人先前曾喂自己吃下过毒药。要是他现在突然死了,自己岂不也跟着陪葬?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对方有言在先的吩咐了,径直窜到菩萨殿虚掩上的破门跟前,透过门板和墙壁间的缝隙急急向殿内望去。 借着一旁地上柴堆的火光,殿里满堂春色尽入陆大勇的眼底:两具白白净净的纤细身子正紧紧贴附一起,如藤蔓纠葛般相互缠绕着——正是那中毒的女孩与东洋人少年!再细看些时,一旁地上四处散落着二人的衣衫,那把倭刀也解下摆在少年的右手二尺外。陆大勇感觉奇怪的是:那两人此刻虽相对而坐,身子的上半部相互紧贴;那最紧要的下面半身却毫无接触,显然不是在行那下流苟且之事。看那少年仰头深深喘息,抓着对方脊背的手不住上下摩挲,神情十分痛苦,恰像是身上热坏了一般。而女孩神智未复,只是仿若木头人偶一般地任其操纵摆布着。 陆大勇看得口干舌燥,浑身火烫。虽不解其意,但是殿内的情景也实在太过撩人,他的胯下之物已不由自主的坚挺起来。陆大勇突然注意到:从女孩的口角处正缕缕吐出一股白烟,如灵蛇吐信般顺着少年呼出的气息向他口鼻移去。那东洋人少年不停地挺胸吸纳白烟,将其从女孩口中吸入自己体内。“原来,他是在用某种调运内息的法子,替她吸毒。”陆大勇暗暗醒觉道,“不过这样一来,她身上的毒质就都转移到他身体里去了。这小子虽然内功厉害,但要有个万一,毒发身亡的话,我岂不就……”想到急处,手上不自觉地用了一下力,竟把那虚掩上的破败殿门给推翻了去,“砰”地一声,连人带门重重跌入殿内。 “谁人?”殿里少年吃了一惊,急探手捡起地上衣袍,旋身匆匆披上。同时右手一转,倭刀出鞘,身子一纵,光着双脚跳到闯入者身前。眼看刀锋将近颈项,陆大勇急喊:“是我!不要杀!”刀刃在其喉前一寸处堪堪停住。 “陆君……”那东洋人少年窘迫道,“你,你做好的!你要……杀你不死,我却怎么生了?!桑伊……” “我,我……”莽撞的陆大勇看他脸涨得通红,身上衣不遮体,宽松的袍袖之间露出两条白净的大腿,也觉窘迫异常。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眼前一亮:那少年毫无掩饰的胯裆间,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再仔细些看时,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煞白,大张着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那东洋人少年初时未曾留意,只低头自顾自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汉话和倭语。后来发觉对面“陆君”反应不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对方圆瞪双目。方口大张,正直愣愣盯着自己的下体瞧个不住。立时羞杀了三魂七魄,大叫一声:“傻瓜!滚出去!”手上左掌一翻,狠狠打在陆大勇脸上。那大勇却似是傻了,吃下一记居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双目依旧瞪着原位不放。少年大急,又抬腿一脚踢在大勇腰间。这一击顿却将他踹得飞出殿外,撞在廊柱上一下便昏死了过去…… “陆君?陆君……”耳边传来一阵紧接一阵的熟悉呼唤声。陆大勇晃晃脑袋,吃力地睁开双眼。朦朦胧胧间,他像是看到那东洋人少年的脸正凑在自己跟前。瞧他面上颜色灰败,白如金纸,似乎刚刚得了一场大病。 “陆君!你的可醒了。”那尖锐的声音显得兴奋而又略带几分慌急地说,“快……快帮我,解穴。我的不会……解穴。这个没有你的不行。” 唉,还以为这小子是天良发现了来给自己赔不是的呢,却原来为了拉醒自己去做差事。陆大勇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意料之外的不快。他一脸茫然貌地愣瞅着对方,就是不说一句话。看那样子,仿佛是受到了过大的打击,已经傻掉成了呆子的白痴一般。 “陆君,你好?嗨,陆君!你的听见我在说话吗?”那东洋人少年慌张起来。“糟了。该不会是因为刚才气急时用力过度,被我给打成傻子了吧?”他心里想着。 正焦虑不安间,突然想起自己发音不正,所说的话对方多半是听不懂。赶紧伸手过去,在大勇胸前划道:“陆-君,汝-无-恙-否——”不防字才划了一半,突然对方放声大笑,身子抖个不停。倒是被他给吓了个半死。 “哈哈……我说……我说……你别,别挠我痒……哈哈……痒了好不……好……哈哈……哈哈哈哈……”可怜陆大勇原本只是想跟那少年开个玩笑,装个鬼样子吓他一吓,谁料对方居然想到了胸前划字这个“好主意”。这少年的手指纤细光滑,划在陆大勇胸上感觉说不出来的痒痒。他实在忍不下去,一时开口,笑声顿如怒涛奔潮般汹涌而出,竟是泄个不住。“哈……哎,咳……咳……”好容易方止住了笑,他忙答应道:“小人遵命,小人照办。小人这就去。”一边逃也似的从地下爬起身子,一溜烟跑外殿那里去了。 那东洋人少年呆望着陆大勇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阴影里,半晌没有挪动一步。从他身后大门敞开的菩萨殿内,远远传来一个女孩虚弱困惑的声音:“我?我……我这是在哪里呀?”那少年闻声,面上神色一变,转身步入殿中,顺手将那殿门又给带上了。 好长时间以后,当陆大勇好容易跟苦心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将他带至城隍后殿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站在殿门口一言不发,双手交抱胸前的东洋人少年。 “怎么样?那女孩没事了吧?”陆大勇瞧他神色不对,战战兢兢首先发问道。 “她,没事。不会死。”少年低下脑袋黯然道。“但是……” “玲儿!”忆女情切的苦心不待少年把话说完,已从他身边抢过冲进殿内。陆大勇有些担心地瞧瞧那少年。他看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目光里也含着同样的隐忧与不安。 陆大勇走上前去,问道:“如何?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那少年脸现不忍之色,拉过大勇右手,在其手心上划道:“人-活,神-失;往-事-矣,亲-不-识。”陆大勇大吃一惊:“什么?居然有这样的事?你不是已经把她身体里的毒都给解了吗?”少年摇头,又划道:“尽-心-力,去-八-九;毒-入-腑,功-难-去。此-女-受-惊-太-过,神-志-本-乱;毒-发,失-忆。” 陆大勇细细体味话中的意思,又问:“为何只是失忆,而没有失智?听说中毒未死者常失去神智,形同白痴。却从未听说过有中毒以后会失忆的呀。”少年不语。大勇见了,又建议道:“我们进去看看情形再说。”说完不待对方答应,便拉了他的手一起窜进殿去。 两人进得殿来,却见城隍菩萨像脚下,一男一女相对而立,一个神情迷茫,一个眼含泪光。那玲儿身上罩着一件领口沾满血污,宽松肥大的东洋灰袍,远远望去样子显得非常滑稽。她眼睛一眨不眨瞧着眼前站直不动的高壮汉子,似乎在竭力搜索着一些寻回记忆的线索。苦心忽然开口道:“玲儿。爹……我不怪你。你不记得过去发生的这些事情,也许对你反而好。但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说我不是你爹了呢?爹……”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不!”对面女孩大声尖叫着,“我没有爹!我没有爹!玲儿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爹!”她身子剧烈摇晃起来,几乎便要站立不住。“我爹死了。在我记得他的样貌以前便已经死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爹的样子。你……”她喃喃自语着,“你一定不是我爹……不,你不是。我爹他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好人!他不是你!不是你!” 苦心默然无语,傻愣愣站在那里望着对面的女孩,那个已经把他和她之间的事情全部忘记的“女儿”。他觉得今晚这夜实在是好黑。好沉,又好闷。好热,直压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你说,我……我应该算是你的什么人?”苦心心灰意冷地问对方。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虽然玲儿这条命已经被救回来了,可是至亲至爱的那个乖女儿,大概永远都无法再出现在自己跟前了。 “我知道,我认得你。”女孩定定盯着苦心的眼睛答道,“你心地善良,武功又高。我记得你姓孙,是个对玲儿很好很好的人。” “阿玲。”正在这时候,从大殿角落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说话声,“苦心大师,他是……咳咳……是你阿爹啊。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呢?”大勇寻声望去,却是先前见过的那位怀抱婴儿的少妇。 “你,你是谁?”玲儿瞧瞧对方的样子,却是未能认出她来。“哎,傻阿玲,是我啊。我是村西张秀才的娘子,马家店的马大娘啊。你一岁时候我还跑来抱过你的呢。”“不,不对!我不认得你。我不记得有看到过你的脸!”“哎,你……你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啦?唉,那么多人死了……阿全死了,江大爷死了。多和气的老人家……还有阿胜。周大姐也死了。无缘无故地就被他们给杀了……就连相公……天啊,这些天杀的倭寇!咳咳……” “倭寇?”玲儿的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和不解,“是他们?”她指了指殿内地下横七竖八倒卧着的几具倭服尸体。看到苦心和马大娘一个摇头,一个点头,女孩更加困惑了:“是他们吗?就是他们将我的亲人害死,把我给弄成这个样子的?”苦心和马大娘都点了头。“原来这样。是倭寇,是倭寇杀死了我的亲人。是倭寇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女孩双手握紧了拳头。 “我要报仇!”玲儿突然放声大喊道。一旁几人均被她激烈的言辞给吓了一跳。“我要为我死去的亲人,为我爹娘报仇!”她举目四顾,突然跌跌撞撞地扑倒到苦心脚前。 “教我功夫吧,师父。”女孩言词恳切地请求道,“我知道你武功很好,以前是从少林寺里出来的。求求你,教我。收我做徒弟吧。我给您磕头!”边说边砰砰砰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收下我吧,师父。我现在已无处可去。而且我,我……”女孩的说话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打断了。 苦心和尚——少女孙小玲从今往后的师父,扶着肩膀将她从地下拉了起来。“好!我答应你。从今天起,玲儿你就是我苦心和尚门下的弟子!”他答应道,“快起来说话吧。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看你哭的。”他伸手抹去玲儿脸上流下的几滴泪珠。“你听师父的话,师父才教你功夫。来!现在,把眼泪给我擦了。”女孩听话地照办了。 苦心吩咐道:“玲儿,你带这位马大娘去外间殿里歇息,这里交给为师处理。”“是,师父。”玲儿点头答应。 看玲儿引着马大娘母子从殿前门走出去,苦心转身招呼一旁呆看着的陆大勇二人:“两位!方便过来帮贫僧一个忙么?”他指指一旁地下几具尸体向二人示意道。 “我们……”陆大勇正盘算着该如何推掉这件苦事,一旁东洋人少年却已开了口:“吾等幸何如之。”“啊?”陆大勇目瞪口呆望向身旁同伴,“你汉语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流利了?”对方头一歪,突然伸手陆大勇背上连划:“傻-瓜!此-客-套-话,吾-早-熟-知!”看脸上神色颇为不善,显是很为他看轻自己而感到生气。 “哼。要不是有我一路跟在旁边,你哪有机会跟人家交流客套。”陆大勇在心里暗暗驳斥道。不过他可没那当面对质的胆子,只有跟着那少年依照苦心的吩咐去做这做那。 忍着尸骸血腥,尸体沉重。陆大勇心不甘情不愿陪那东洋人少年和苦心和尚,将十几名不幸遇害的乡民和恶贯满盈的杀手尸身逐一抬到殿后,各掘一大坑分别予以安葬。间中苦心偶尔出言探问陆大勇等人两句,主要问他二人的来历与目的。陆大勇编排几句,敷衍了事;那东洋人少年则一言不发,只是埋头挖坑。最后苦心和尚长叹了一口气,毋复多言。三人默然动手,不再深作交流。 待收拾完殿内各处的尸首,已是半夜初更时辰。三人出来一看,玲儿和马大娘母子经已在中殿熟睡。陆大勇道:“大师,如今天色已晚,身子疲倦,我们也早些睡了吧。有话明日一早再说。”苦心点头同意,那东洋人少年也无异议。三人便各自在殿中挑拣了一个干净的角落,蜷曲成一团卧下,打着盹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股凉风吹过。殿外迷离的夜空里,弦月出云,冷照残檐。靡靡不息的业雨,已经不知何时在这浓黑的山林间消散殆尽了。 黎明时分,陆大勇被外面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鸟啼声吵醒。他睁开眼来,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眼前那空荡荡的大殿——那东洋人少年。孙和尚父女以及少妇母子均已不知所踪。大勇一惊之下,顿时跳起身来:“不好!”他撞开殿门,径直冲了出去。 殿外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天上是一朵朵缓慢飘移的白云。陆大勇转头四顾,沮丧地发现破庙周围确实毫无仍有人存在的迹象。“那家伙莫不是嫌我麻烦,把我独个儿丢在这里管自己都走了?唉……这,这身上的毒都还没解呢。可怎么得了?”他着急道。 正垂头丧气往回走时,忽听得殿后法场那里,随风传来一阵树木倒地的哗啦声。大勇心想:“莫非他们人在那里?过去看看。”当下迈开大步,朝着后边山脚那儿走去。 法场是一片方圆十余丈的青石地面。陆大勇隔老远地便望见了,在这法场上的一棵老槐树绿荫底下,正站着一个蓝袍飘逸。长发拂面的持刀身影。 走近些看时,确认是那东洋人少年无误,大勇顿时放下了心来。再看场中的少年:他此刻双目紧闭,两手握刀平放身前,一动不动,静立当场,却 第五回 回首前尘事 方知路何行 “鹤千代……鹤千代……”噫,是娘亲的声音。朦朦胧胧间,少年似乎看见母亲身影,正从远处向着自己走来。“娘……”他感觉自己的心忽又沉了下去,“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已经那么多年了,我都已经记不得您的容颜了……不,不对!这一定不是真的!我娘她……我娘她在我六岁那年便已经死了。这是一场梦!一定只是场梦!”他大叫起来。 “鹤千代……鹤千代……”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少年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手上赫然拿着自己珍若性命的物事——翔鹤刀。“鹤千代,纪子过世,五峰船帮缺了一把不可缺的刀。”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道,“这把”翔鹤刀“,是你母亲的遗物,现在我将它传与你。希望你能够早日像你母亲一样,把力量借给我,借给五峰船帮……”宝刀出鞘,寒光四射,照亮了眼前的一片黑暗。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明辨。“父亲大人……”鹤千代凝望着对方的面容哽哽道。 突然,眼前的画面扭曲。粉碎。从一片虚无中又冒出了一个黑影。黑影的手里拿着柄锋利的尖刀,向自己身前一步步逼来。“不,不要!”鹤千代惊惶失措地喊道。他企图避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黑影渐渐逼近,终于,站到了少年的面前。“饶了我……您饶了我吧,师父大人。”他苦苦哀求道。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下体传来的阵阵难言疼痛,少年再次醒起一段段曾经的往事……已经背叛了自小遵从的师父,并且亲手选择了下地狱的不归路。如今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为了帮助父亲大人完成他的梦想。而这个梦的未来,将完全取决于自己此行任务的成败。 “呜……呜呜……”自己在哭。是为了感伤身世,还是因为体破躯残所带来的痛苦?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已经习惯了失去所有的人生,整日沉浸在练武与杀人的快感里。杀人直至被杀,这本是武者必然的宿命。可是心又何安?自己所杀掉的那些人当中,有多少是无辜卷入的冤魂?杀人无数的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接受正义的制裁,脱离苦海,沦入黄泉?早已觉得厌倦,因为武功盖世的自己从未保住一点应得的幸福,从未为自己带来一丝的温暖。可是肩头那付重担,那寄托了父亲大人一辈子心血和付出的期待,仍在不停地推搡自己于没有尽头的修罗之道上,越行越远。越陷越深…… “我不是杀人魔!”鹤千代大叫着从地上挣起身子。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自己又回到了先前睡过的城隍大殿里。头顶是灰黑的大梁,身下是青褐的地板;珍视的爱刀被人搁在一边,一条脏乱的毡子盖在自己胸前。 “嗨,你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鹤千代忆起自己先前的一番经历。“是他了。那个傻楞楞爱管闲事的家伙。”他回想当初自己第一次在汪六叔府上遇见此人时的情形。“就凭他那身三脚猫似的功夫,居然也敢站出来管自家主人的闲事。呵,真是可笑不自量。”他心想,“要不是我因为中了汪六叔在茶里下的”醉仙散“,身上功力聚不起四成,砍那几个虾兵蟹将还不似利刀破竹。飞鸢擒雀?” “怎么样?你没事了吧?”陆大勇的话语里听来带着一种战战兢兢的关怀,显然很为自己身上“解药”的着落而担惊受怕着。他递上一条浸过水的毛巾:“来,擦把脸。提下精神。”鹤千代不置可否接了过来,将毛巾盖到自己的脸上。一股凉意顺着面颊直透入少年心坎里。 “为什么我那时没有下手把他给干掉?”他在心里问着自己,“师父再三叮咛:”身为武者是不可以有仁慈之心的。“原本在汪六叔和那些人欺骗自己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将那些人给统统杀死。自己当时不经意留下对方一条性命,应该只是为了利用他去做向导吧?想不到今天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对方,那个自己以为废物的男子,他又为什么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救了而不是杀了自己?师父……”他想着,“为什么师父教我”一念无心流“的刀法,却不肯传我”如影随形“的口诀?师父一直不肯答应出山解救父亲大人,却暗中派青龙。朱雀潜赴海外,究竟意欲何为?师父跟父亲大人之间,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喂!你没有事吧?”一声响亮的问话打断了少年的思绪。陆大勇有点纳闷地瞪着将毛巾覆盖在脸上久久未动的对方。“要是没有力气擦脸的话,在下可以代劳。”他说,“你像这样长时间地把毛巾盖在脸上,会影响到——”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便搁住了,因为对方已经伸手捉着了自己的衣领。 “陆君……”那东洋人少年拿掉盖在脸上的湿巾,“你说……你觉得,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这一问变起仓促,陆大勇一时半会儿的居然没能回过神来。“不,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以为……”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以为你是一位,一位非常厉害的……少侠。”这“少侠”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实在是完全搞错了方向。需知那东洋人少年前后已经杀死了几十条人命,而且手段残忍,毫无行侠仗义者的大家风度;说他“屠夫”。“杀人狂”也不为过,这么个“少侠”倒显得像是在讽刺对方了。幸好,对面的东洋人少年也不清楚这“少侠”二字的真实含义,所以他竟没有提出什么疑义。“那么,你……你的情愿,情愿跟着我。跟我去杭州么?” “愿意,当然愿意啦!”陆大勇急忙点头道。他可不知此问的深浅——如果他敢流露出一丝的犹疑或不情愿,这个陷入窘境的东洋人少年会立刻取其性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怎么会离开你呐?!”其实大勇担心的,是对方将“中毒已深”的自己丢下一个人走掉。要是让他知道鹤千代那次喂药事件真相的话,也许他就…… “真?真的……”少年的脸上不由自主有些微红,“好……那很好。我要……相信你的……”他右手紧紧握住搁在一旁的刀柄,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半晌过后,那少年挣扎起身。“陆君……我,我的一件事情,必要跟你的说。”他扶着陆大勇的肩头道。 大勇小心翼翼地看他撑着刀身从地上爬起,亦步亦趋踱到城隍菩萨像后,从神案底下摸出一个花格子布包裹。“陆君,你来……”少年冲陆大勇招手示意道。边说边低头打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锦盒。 陆大勇提心吊胆迎上前去。“莫非是想给我看看,他收藏的什么宝贝?”他心里暗想,“看他武艺高强。轻功非凡,或许竟是一名江洋大盗,身上暗藏价值连城的宝物?那样的话,自己跟了他倒也不坏。”正欲伸手去摸那锦盒,对方突然抬臂将自己推开。 “不要碰!”那东洋人少年尖声大叫道,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刀柄,“<<葵花宝典>>是我的,我的!没有任何人的抢走,没有!”神情激动,仿佛陆大勇刚刚捏到了自己的命根子一般。 “是,是。我不抢……”大勇吓得高举双手,竭力摆出一副顺从而又恭敬的样子道。他很好奇,这“葵花宝典”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惹得这少年如此珍而重之。 少年喘息一会,似乎又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忽然冲陆大勇低头道歉说:“对不起。又一次……吓坏你了。”陆大勇连忙依样回礼:“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自己太鲁莽了。” “陆君,你的……听我说。”那东洋人少年认真道,“我的名叫,鹤千代……是,徽王手下的一名……武士。” “鹤千代?徽王?”陆大勇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完全理不出一点像样的头绪来。“这个,你说徽王。徽王他究竟是什么人?” “主君。我们……武士家的。”少年回答。 “主君?东洋国的……皇帝吗?”陆大勇还是没有明白。 “不,不是……”那少年显得有些窘迫,“主君……徽王大人……他不是皇帝。他是,徽王是……鹤千代的……主人。” “哦,原来徽王他是你主人啊。”陆大勇呵呵傻笑道。“绕什么弯弯嘛,这小鬼!”他心里暗骂,“不就是个关起家门作威作福的帮派老大吗?还说什么”徽王“,真能吹的。”大勇记得当初自己拜在陕西飞鹰门旗下时,那飞鹰门的二当家霍银乃门主霍金的同父异母兄弟,一身武功尽得老门主亲传,使起六合鹰爪手来比乃兄更快,敌人往往未见其出招便已被他制住要害。江湖中人因送他一个外号,唤作“千手鹰王”。自己跟各位同门每次在外头提到二当家,那一声“鹰王”自是必不可少的礼数…… 那名叫鹤千代的东洋人少年继续道:“徽王,他现在……被人,囚禁在杭州。身为他的武士,我必须……要救他。” “哦,这样啊。”陆大勇听了点点头。他还记得当初方二彪他们几个曾经说过,东洋人所谓的“武士”,便是指的“武林人士”的意思。联系到这小子身上那不凡的武功,他不算是倭国的武林高手,还有谁能够算?“所以你要我带你去到杭州,是因为要去救你的那位主子?”他问。 “是的。”鹤千代点头。“我……不熟悉道路。也,不曾来过明国。而且我一个……一个人,身体……不好。”他小心斟酌着,“……害怕,一个人……没用,救他不了。” “你就算是把我拉上,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啊。”大勇心里暗暗摇头,“我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武功比你还要差劲许多呢,哪能帮你去救人?”当然,他嘴上可没敢这么讲。 那少年看陆大勇呆愣着看着地板一言不发,以为他没听懂自己刚才话里的意思,又补充道:“陆君,我的需要你的帮助……咳咳——”他停顿一下,咳嗽了两声。“你的武功……不行,太差……我的,有办法……让你一夜之间,变成……武功高手。”少年的黑眼珠里闪烁着期待的火花。 “武……武功高手。我吗?”陆大勇感觉自己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滚水,整个人身上霎时间变得火热火热起来。已经等了多少个年头了?一直期待能有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师肯指点自己功夫。要是自己也学会了一身好本领再出来闯荡江湖,像巩永。牛元富那样的小瘪三对付起来还不叫一个轻松?如传说中的金大侠。白郎君那样搞个六妻十妾携美归的完美大团满结局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虽然自己长得可能没有人家那么帅…… 慢着!死鬼老爹曾经说过:“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粮食,只有劳而不获的穷人。”这少年打算教自己的功夫,自己就一定能学会得了吗?陆大勇猛醒起来。“喂,你且先告诉我。这套武功你打算让我花多长的时间来学啊?”他问。 “时间?”那东洋人少年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和你说了,是……一夜之间。” 大勇立时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赖倒在地上。“你耍我啊?一夜之间?!”他满腔愤怒地抱怨道,“就算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亲临,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把平常人给提升到像你那样的境界啊!” “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那是什么?”少年带着疑惑与不解,语调十分真诚地在问。因为他真的从未听闻过这两个在中原武林里仰之弥高的称谓。 陆大勇终于痛彻肺腑地明白了同一个番邦野人谈论中土人文,那将会是一种怎样无奈的情趣和境界。“他们……是当今武林,最厉害的两个大高手。”盘腿坐在地上,他勉力支持着解释道,“少林寺法鉴,凭一部易筋经而稳坐武林盟主的宝座;武当山的青尘子,则以一套太极掌法。一本太极剑谱而声显大江南北。” “噢。听陆君说的……似乎他们,都很会写经……作书。”鹤千代感觉饶有兴味地也跟着跪坐下来道,“他们是明国的……法师吗?” 陆大勇感觉自己彻底地被耍了。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提起,他又怎会把话扯到这种离题千里的东西上去?而眼前的少年分明不懂大明国情,却跟着问得津津有味,倒是绝口不再谈教自己武功的事了。 当然,被耍的归被耍。该说的话仍然得说,该摊的牌依然得摊。“是。”他昧着良心敷衍道,“你说得很正确。现在让我们回头再来说说教我武功的事吧。你真有办法让我一夜之间成为武林高手吗?” “陆君……”那东洋人少年肃起脸来郑重道,“办法,我有……但是,你要……忍得住痛。” “痛?”陆大勇听着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功夫架式练久了的肌肉也许会有点酸痛,但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痛苦啊。”他想,“难道是因为他家的武功比较特别?” 正自胡思乱想间,那少年已经动手拆开锦盒外纠结的带子,从里面取出来一本黄绸布做成的印花册子;册子的封皮上镶着四个醒目的黑字“<<葵花宝典>>”。 “陆君。你,看不得懂汉字?”那东洋人少年问。 多么愚蠢的问题啊,莫非你也欺负我陆大勇是一个只读过一年零六个月私塾的人么?“当然看得懂!”陆大勇愤懑不已答道。这简直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嘛! “那好……你,拿去看吧。”少年将册子递过来道,“小心,不要看的……坏。我……在一旁,看着你的。” 哼,不就是一本破秘籍吗?有什么好稀罕的!陆大勇气鼓鼓地将<<葵花宝典>>的册子一把抢过。翻开第一页,一行非常醒目的红字跃然映入眼帘:“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自……自宫?”大勇喃喃念叨着这个非常文言而又简洁,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看到过的词汇。 “对,欲-练-神-功,挥-刀-自-宫。”那东洋人少年靠在他背上划道,“汝-须-先-自-宫,后-练-剑。方-能-练-成-葵-花-宝-典-上-的-武-功。” “自宫……痛吗?”陆大勇战战兢兢地问,“你以前练功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东洋人少年沉默良久,忽然埋头在他背上划道:“汝-实-不-知?宫-者,宫-刑-也;又-做-去-势。断-子-孙-根。此-绝-后-之-痛,非-凡-人-可-忍。” “那……那么说来。先前我看到的,你的……下面,那个……难道你是,阴阳人?”对方默默点头。 陆大勇浑身上下顿时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敢情是想把自己也变成他的同类啊。那,那可绝对不行!他陆大勇虽然落魄江湖,最终沦落得为泉州土豪看家护院的奴才爪牙德性,可要让他做出对不起他陆家列祖列宗的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却是万万不能! “我,我不要。”陆大勇鼓足勇气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自宫练剑,我的不行。我的会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的。”他将那本<<葵花宝典>>丢还给鹤千代道。 “列祖列宗?”那东洋人少年表情十分惊讶地问道,“谁的是列祖列宗?是你的……妻子?” “不,不……”陆大勇头摇得跟泼浪鼓似的,几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眼看对方似乎于大明朝臣民的一点基本道德观念和人生准则都毫无了解,要让自己跟他解释清楚这列祖列宗的究竟是个啥子概念,那还不如干脆一刀把他陆大勇的脑袋瓜子给切开来得爽快。 不过现在看来,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于直接砍掉自己的脑袋兴趣缺缺,却像是对切掉自己下半部分的子孙带甚感兴趣的样子。“我的相信你的,我的不杀你。”鹤千代摆摆手尽力做出和气的样子道。他把披在身上的倭服袍子往两边一掀,竟主动露出自己裸露的下半身来给陆大勇瞧见。“看。我的,自宫的……成功。很痛……但是,死的没有……”俊俏的瓜子脸上透出一层羞怯但是却又坚忍的红光。陆大勇望着对方下部那经已凝结成疤块的一片白地,一时间竟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陆君,你的……需要勇敢。”那东洋人少年继续劝诱道。他披散开来的头发再配上那秀气的五官和娇小玲珑的身段,使他现在的样子更像是一名杏花院里的稚妓而不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武者。“我的明国没有志士,你是我的唯一……同伴。”他那尖细高亢的声音忽而渐渐变得轻柔起来,在陆大勇耳中听来仿佛是位漂亮的姑娘正在对自己倾诉衷肠一般。“拜托了。陆君。” 然而不管他——或者是“她”的这个诱惑有多大,只要一想到那会令人鬼哭狼嚎的自宫,还有画像上他陆家祖宗十八代的威严面孔,陆大勇都铁了心就是答应不出来一个“是”字。他固执地把头摇了又摇,坚决拒绝接受这个能让自己一夜之间成为武林高手的真诚礼物。 其实陆大勇现在最为害怕的,却是那东洋人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把自己给阉了,然后再捧着这本宝典来逼他练功。按现下这种自己生死全操于他人之手的凄惨境地而言,对方只要一旦心里动了这种念头,自己这太监老公公那可是当定的了。 不过令陆大勇感到欣慰的是,也许是因为经过这些天来的日夕服侍,或是缘于自己今天的相救之德,这位名唤鹤千代的东洋人少年对待自己的态度显然已大为好转,不复再有最初见面时的那种强迫行为。“你……唉。”鹤千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将蓝袍裹住了身子。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示意陆大勇离去。大勇赶紧点头哈腰一句:“小人告退。”,便转身急急溜出了这闷热而又阴森的城隍大殿。 走出殿来,外头夕阳西照,已是日暮时分。“唉。”陆大勇望着远处天边的一片片火烧云叹息道,“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可是谁想……居然落得空欢喜一场。也许我是真的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命吧。”他挠了挠头,目光注视到西侧山顶的红霞。“”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看来明天又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了。” 想起殿里那急于赶路的东洋人少年,陆大勇不禁再度感慨万千:“他小小年纪,且已身残体缺,竟也这般江湖义气,对救他们门主出来的事情如此执着。我身为江湖中人,与其同是沦落天涯,理当体谅理解他的处境才是……既已身服其药,脱身不得,何不干脆仗义一把,相助对方成事?”他回想两年以前——“小伙子,你可知道,现在站你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山路当口站着的一名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邋遢汉子摇头道,“你们……快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子交出来!老子没闲工夫……跟你们啰嗦。”手上的大刀不由自主有些晃动。 “汪兄,你就不要再吓他了。”跟在老者身旁的一名中年道士插口道,“这仙人岭上方圆几十里地的,从没听说过有”拦路虎陆大勇“这一号人物。我看这人样子,倒像是个外乡流落来的贫汉,因为没饭吃了才跑来劫道讨生的。” “你……”那邋遢汉子气得浑身发抖,将刀指着对方鼻尖道,“你们不要逼我动手……别看我就一个人,我很厉害的啊。对付,对付你们两个……那叫一个绰绰有余!” “张贤弟,你不要出手。让我来对付他。”那白胡子老者呵呵笑道,“年轻人不知江湖深浅,不解人心险恶。这个有趣的小鬼就算已出来做了强盗,也不过尔尔。有救,有救。” “你干什么?你……你不要过来!”陆大勇看着老者步步逼近自己,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油然而生。那老者竟不理会眼前白刃的威胁,径直朝着陆大勇走来,神态清闲,恍若无事。 “你……”陆大勇把心一横,突然挥刀往对方左肩上砍去。忽然,身前的老者人影一花,一张老脸猝不及防逼近自己眼前。陆大勇心里一慌,同时右手腕上跟着一紧,手上的大刀便悬在半空,再也无法往前推进一步。 陆大勇又惊又怒。惊的是这看来年逾花甲的垂垂老翁,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怒的是自己本事不争,只一下便给对方拿住了手腕要害。身为陕西飞鹰门的门徒,本来陆大勇最是擅长这种擒拿手的近身格斗功夫,常凭此克敌制胜,想不到今天竟被人以相同的手段制住。眼看对手的武功高出自己甚多,他一边心里暗叹:“我死定了。”一边却又垂死挣扎,左手作势抓向对方咽喉。 那老者脑袋一偏,躲过陆大勇爪击;同时身子左旋,脚下急转。陆大勇只感手腕那里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手指间一松,大刀“当啷”一声脱手落地。正惊魂未定间,忽觉背后命门穴上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挺直,整个人都无法再挪动半步。 “呵呵……小伙子,现在你可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了吧?”那老者呵呵笑着问陆大勇。“是……是。您是……武林前辈……数一数二的大高手。”大勇胆战心惊地讨好说。 “呸!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尽说些阿腴奉承之词。简直是毫无廉耻!”那老者突然发起怒来,“说!你可知道,为何我汪老儿可以如此轻易地制住你?”他瞪着陆大勇眼睛狠狠问道。 “我……”陆大勇感到心里一阵紧缩。其实他本也不喜欢阿腴奉承的小人,更讨厌做出同样事情来的自己。只因身处陕西飞鹰门的那段辛酸经历,以及长年在外看眼色吃饭的流浪生涯,才塑就了今日厚颜无赖的流氓性情;这却不是他的本性。想到痛处,他把心一横,仰起脖子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不知道。你的动作实在是太快,我看不清楚。”又十分肯定说:“但是现在我心里已经清楚。要是我们再比一次的话,一招之内,你绝无法像刚才那样轻松击败我。” “嗨,小子。你不是在说笑吧?”那姓张的道士在一旁嚷嚷道,“汪兄……”“哎-哎-哎-张贤弟且慢!”那白胡子老者似乎对陆大勇的挑战极感兴趣。他挥手制止了那道士接下来的说话,扭头再问陆大勇:“小伙子,你真确信,下次打的时候便可以让我一招么?”“不……不是让。”陆大勇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的武功远远比不上前辈,大勇不可能让得了你一招。我确信的是自己若全副身心迎战,当可挡下前辈至少这一招。” “好!那就凭这一招之约,我们在这里见个高下。”那姓汪的白胡子老头兴奋点头道。话音刚落,陆大勇只觉脊骨上一阵酸痛,已被解了定身的穴道。他活动两下筋骨,拾起地上的大刀,横刀认真地摆出一个架势。“小伙子,你守好了哦。”那老者心平气和地提醒他说。 陆大勇点头示意。那汪姓老者静立不动,却没立时发招抢攻。陆大勇见对方不攻,他自己便也跟着不动,只是一般地严守戒备。 两人默然对立许久。终于,那老者出言道:“小子,我过来咯。”话音未落,身随音走,已逼近至陆大勇身前数尺。“来得好!”陆大勇大喝一声,突然手上一甩,大刀脱手飞出,砸向对方胸前。那老者愕然躲闪。方避过刀势,陆大勇双手一分,鹰爪左右齐袭对手肩腰。老者臂出如电,一一挡下。陆大勇紧接着又是一式“天鹰击顶”,左爪压住老者双臂,右爪疾往对手天灵盖上击落。看看便要得手,那老者的身形忽然下沉,天灵随之前移,却是让陆大勇抓了个空。 大勇正自惊疑间,突然腹遭重击,痛得弯下腰来。那老者一击得手,顺势一脚踢出,击在大勇右颊面上。陆大勇摔倒地上。 老者跨步上前,伸足欲踩倒在地上的陆大勇。陆大勇右手鹰爪急扬,击退他的来势,同时翻身跃起,左爪袭其面门。白胡子老者右手袍袖一挥,顿将他左手上臂卷住。陆大勇大感惊骇,方欲挣脱时,对手左肩突进,猛地撞上自己心口。陆大勇只觉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往后便倒…… “小子 第六回 倭刀锋芒利 少年断臂亡(1) “陆君……陆君?”耳边响起熟悉的吵嚷声。“唔嗯……”陆大勇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挥挥手想把这个讨厌的声音赶开。突觉臂弯上一紧,胳膊被人拿住在半空。“陆君,杀死你的!”那个声音尖声厉叫道。吓得大勇恍如劈头浇了一盆冷水,良辰美梦哗地一下子全醒了。他像受了惊的狸猫一般从地下弹起身来。 “鹤……鹤君。”陆大勇神情尴尬地望着拿住自己胳膊的东洋人少年道,“是我。不要杀。”一束明媚的晨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提醒着他现在已经过了欣赏日升的最佳时刻。 “陆君……你。好懒惰。”鹤千代面上神色不虞道,“我的……正要教你的……刀术。可是,你……睡觉太好……怎么回,都不应。” “是,是……我的不好。我的懒惰。”陆大勇吊着手臂连连点头示歉道,“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我的胳膊都快掉下来了。”鹤千代听了脸一红,赶紧将手放开。大勇的右胳膊上顿时一松,手臂顺势落下。 陆大勇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身来。“现在距离日出已经过去多少时候了?”他问鹤千代,“你还有工夫传授我刀法吗?”一边问,一边从地下拾起自己拿来垫脑袋的包袱。 “刀法?你不说……刀术吗?”鹤千代奇怪道。“刀法,刀术都一样的啦,哎。总之就是像你那样……挥刀砍人的招数。架式,你说了要教给我的。”陆大勇分辩道。 “好。我的……今天就教你这一招……拔刀。”鹤千代说。他拔出一把插在腰际带子上的倭刀,将之丢给陆大勇。“拿住。去外面……挥刀。”两人来到殿外的法场上。 鹤千代扬手示意陆大勇停下脚步。他独自一个走到四五尺外的一块青石板上站定,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嚓啦”一声响,倭刀出鞘尺许。“这是,平常的拔刀。”鹤千代边说边缓缓地将刀从鞘中抽出。“刀这样做……慢。无法突袭敌人……不过,它不会伤害自己。”他招呼陆大勇道:“陆君。现在照着我的……架式。你……做一遍。”说完收刀回鞘。 陆大勇看看手上的倭刀。这是一把和鹤千代手上爱刀的形制几乎完全一样的东洋长刀,约三尺来长,刀柄上绘着兽形的图案和花纹。他学着鹤千代的样子,先将刀连鞘插在腰带上定住,然后右手慢慢伸过去握住刀柄基部。一拔,没能拔动——那倭刀仍然紧紧地卡在刀鞘里。陆大勇心里一急,手上不由猛加了几分力道,“嚓啷”一声,长长的倭刀整个儿滑出鞘来。手臂顺势一挥,刀光闪烁,往脚前空划了半个圈弧。“哈哈!我成功啦!”他大乐道。 “不,你失败了。”那东洋人少年鹤千代在一旁冷冷地道,“你的,完全没有做……我的架式。”陆大勇张口结舌望着对方。“你,再做一遍。”鹤千代面无表情地说。 “嚓啷”…… “失败。再做一遍。” “嚓-”…… “失败。再做一遍。” “嚓啦-哐噹-”…… “失败。我来……你看我的。”…… “嚓啦,嚓-” “你,再做一遍。” “嚓-嚓啷-”…… “失败。再来一遍。” …… 终于,当日头快要照到杆影重合的时候,鹤千代说出了让人满意的答复。“可以了,陆君。就要像……这个样子的做。”他跟着陆大勇的动作同时收刀回鞘道,“现在,我教你的……另一个,不同的……拔刀。” 陆大勇点点头。鹤千代两腿分跨,双足相距尺许。“人,这样……站。手……这样拿。”他右手反手拿住腰间的刀柄,左手按住刀鞘前端示意道。说着纤腰一扭,手腕上扬,长长的刀刃随着一声轻响直上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这招,斩头……这里。”鹤千代左手虚斩一下自己脖子的右侧,向陆大勇解释说,“要快……敌人,应不了。”先发制人“,”一刀致命“。”他回刀入鞘,示意陆大勇:“照我的样子……再做一遍。” “嚓-”…… “失败。再做一遍。” “嚓-嚓啷-”…… “失败。我再做一遍……你看。” “嚓啷”……“好,现在你做。” “嚓啷”…… “好。再做一遍。” “嚓啷”…… 出乎陆大勇的意料,这套看来十分繁复的出刀动作,他只跟着对方习练了四次,便已经完全领悟了要诀。那东洋人少年“鹤君”在旁边看着,似乎也感到十分满意,不住地点头说:“好,好。” 大勇忽感肚里响起一阵嘀咕,这才醒起自己从昨晚起就再没食过饭了。两人先前从汪府里头带出来的干粮,已经在丢弃马车的时候遗失了大半。身上带着的那一小部分,这两天来也消耗了很多,只剩下一点虾干。腌鱼还有两小袋白米。“时候……不早了。我们做饭吃吧,现在。”他停下了手中的刀,“看你的样子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出去搞点吃的。”鹤千代微微点头,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陆大勇用白巾包着两个热腾腾的饭团和半条烤好的腌鱼回到殿内。“给,这是你的。”他将一个饭团连同烤好的半条腌鱼递给跪坐在地上的鹤千代道。两人相对坐下,狼吞虎咽地大块朵硕起来。 “鹤君。”陆大勇一边啃着自制的米饭团子,一边口齿不清地问对方,“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坐船去……杭州?”他停顿一下,看对方低着脑袋似乎无意回答,又继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在海上……唔……追杀着你?” “陆君……我……”鹤千代鼓起勇气,抬头对上陆大勇征询的目光,“我不骗你。我的……不是和他们一样的,海……倭寇。”他好容易才说出最后的那两个词儿,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红。 “是啦,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你是那个,什么……武士。”陆大勇咽下了口里的米饭,突然记起,“啊!是了,你曾经跟我提起……”他吞下手里最后剩下的半截饭团,“海上那些官兵……海盗,他们都不是好人……一旦遇上了你,就会……打杀纠缠,不死不休。所以你要避开……海路。” “是的……因为,我……背叛了我的师父。我偷了他的……<<葵花宝典>>。”鹤千代低头道。 “<<葵花宝典>>?就是那本教人自宫练剑的怪书吗?”陆大勇纳闷地看对方点了一点头,“既然这样,那他也是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了?”他好奇道。 “不……我师父,不是……”鹤千代连连摇头。“你确信?”陆大勇追问。“是……是的。我……确信……他,是男人。”鹤千代别过脸去避开大勇目光道。 “可是,你师父不也一样学了宝典上的武功吗?为什么他会跟你不一样?”陆大勇对这个问题仍是大惑不解,“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为何他没自宫,却练成了神功?” 鹤千代不言。陆大勇又问:“如果同样自宫练功,他肯定不会还是男人的。是不是你弄错了什么?或者,是宝典里面本身的说话有问题?” 鹤千代低头闷坐,默然无语。 良久,陆大勇见他耳根微红,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赶紧赔礼道:“对不起,我是胡乱问的。你可别真的在意啊。嗯,我的饭吃完了。我去山上打些鸟兽,回来……回来做些……准备……” 话还没说完,他便站起来急匆匆地跑出殿外,径自往后山上去了。 鹤千代掉转身子,背对着陆大勇离去的方向。仰头望着窗格子外由晴转阴的天色,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落下。 “陆君……对不起。”鹤千代语音哏哏地呜咽道,“我……以前,没有想……没有。从来没有……”他突然埋头痛哭起来。 是悔恨吗?因为从来没怀疑过师父的说话,因为一直不曾动摇过对宝典的执念,不知不觉间自己究竟已经失去了多少?而如今,缘于身后正匆匆离去的男人,自己却忽然醒觉了这一切。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条宽敞明亮的大道,庶几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对于过去事物的迷茫,似乎已经变得不再深刻;对现在所拥有的那份依恋,却是显得如此的,真。纯。 距离旧庙不远的涂岭山径上,正前后行进着一串长长的队伍。 走在人流最前头的,是两名平巾儒服的带剑男子。其一身高不及中人,面色腊黄,仿若病夫;另一人则身宽体胖,嘴下挂着几缕长须,模样滑稽之至。两人身后是一群官差打扮的县里衙役和身着便服的青衣捕快。后面紧跟着的,是十几名提枪带刀。全副武装的捕盗官兵。 “陈捕头。”一名差役打扮的少年问走在前面的青衣大汉,“知府大人严命,要我们这趟出动县里最厉害的人手。又派了两位带剑的大人带同官兵前来。如此劳师动众,究竟是办的什么案子?” “哎,小刘。”说话的是跟在少年身后的一名老伯,“俗话说:”祸从口出“。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岂是我们做厮役的可以妄自议论的?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还不快给我闭嘴。” “黄伯。”那少年郎小刘不服气道,“我又怎么不对了?从府里来的那两位大人……”他顿了一顿,偷偷看了眼队伍前头带队那两人的动静,附耳过去小声继续道:“我听县老爷身边的人说,昨天夜里他们来的时候,是直接翻墙进老爷家去的。那墙,足足有二十来尺高哩!一定是什么来头不小的武林高手——” “小六子,你少在那给老子乱嚼舌根!”走前头的青衣大汉突然回手卡住小刘脖子,“你不要胡猜乱想,那两位可是知府大人的亲信。”他给了小刘头上一个暴栗。“要是你说了什么得罪他们的话,我还不跟着你一块儿遭殃。给我放老实一点!” 另一名形貌魁梧的青衣大汉插口道:“陈捕头,你别怪俺老哈啰嗦。这次的案情,听说已经惊动了整个兴化府上上下下,俺们想不听到点风声的也难。”他咽了一下口水,看陈捕头没有说话,又接下去继续说道:“据说报官的那名产妇,是住在城北的一位秀才娘子。他夫妇俩和十多位乡邻在从府城赶往本县的途中遇到强盗,同行的一十三人竟尔全部遇难,这其中还包括了她的丈夫和二叔。”他伸伸舌头,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真是难以想像,竟然会有那么胆大的强盗,敢在咱仙游县城郊闹事啊。哎,老黄。你说……”他拍拍那黄老伯的肩膀,“咱仙游县有多久没出过像这样的大案子啦?” “唉,你个”哈鞑子“啊。”那黄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嗜案如命,我算是怕了你了。嗯,二十,是二十年吧。已经整整二十年没再让我碰过这样多的尸首啦。”他茫然回顾一会,忽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对,对了!”他突然有些激动地喊道,“倭寇!还有当年闹倭寇的那一阵子……唉,那时候死的好多人啊。” 那姓哈的汉子奇道:“倭寇?老黄,您是说的十五年前,路大人还在县里的那个时候吗?原来那时候也闹过倭寇啊。” “唉,可不是吗。”黄伯又叹了一口气。“也和这次的一样,府里县里闹得人心惶惶的。外面的村寨里头则是最惨的,有好几个村里人都叫人家给杀光了,只落下一片烧焦了的白地。不过……”他沉吟道,“又和这次的不同。往年的倭寇犯事,那可是从来不会留活口的。而今次的这桩案子,报官的那个女人可是虎口余生的啊。” “哎,会不会是那女人,嗯,趁他们晚上……那个她完了以后,看守松懈的时候逃脱的?”那大汉猜测说,“这种事情也蛮常听闻的啊。特别是最近两年——” “哈同义,你少在那给我胡说八道!”陈捕头大声喝道,“那马氏时已临盆待产。若真有恶贼敢泯灭天良,做那人神共愤之事,她还站得到衙门的公堂上去么?早成了一具抱恨冤死的尸体!叫你鬼扯——” 那哈同义不服道:“俺怎么瞎说了?谁说女人那个的时候给男人干了就一定会死的?!想当年,俺姑——” “住口!你这不长脑子的大笨牛!信不信再说下去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陈金生,你——” “哎呀,你们……都不要再讲了!”眼看陈捕头二人争吵得几乎要拔刀相向,黄伯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人命关天,哪是但凭几句市井流言就可以枉自揣测的?我们但听知府大人的安排行事就好。两位勿再多言。” 就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黄脸剑客忽然把手一扬,示意身后的众人停下。“骆师弟,你察觉了没有?”他问站在身旁的另一名同门。“嗯,前方靠东面不远处,似乎正有人畜走动。”那骆师弟侧耳静听一阵以后回答。 两人招手示意,让身后的众人待在原地别动。那黄脸剑客卷起衣袖,一个纵身,跃然攀上一棵高耸挺拔的老松。他居高临下四处张望了一会,忽然对树下打起手势。那姓骆的师弟见了,会意点头。两人抛下众人,一个在树上纵跃,一个在地下飞跑,急奔东面的一片山间竹林里而去。 近了,更近了。从竹林的里面,远远传来一阵男人舒心畅快的笑声。“哈哈……八。十,十五。这可真是一网打尽啊。”陆大勇得意洋洋数着罩进自己网里的十几只灰背雀儿,“今晚看来有十几串烤子鸡可以吃了哦。” 正自盘算间,忽听得头顶树梢的竹叶哗啦啦一阵急响。“谁?什么人……”陆大勇警觉地抬头向上看去。却见一个灰影自天而降,直扑自己面门。 陆大勇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双手扯起捕鸟网子的下沿,就地一个后仰翻身。网子顺势上扬,将那急冲而下的灰影罩个正着,套住了滚跌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大勇退开闪到一旁,仔细些看时,网里面的却是一个儒服平巾的黄脸汉子,腰际还挂着一把鸢尾红垂的三尺长剑。 “喂,你……”不容陆大勇分说,那汉子唰地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转,已将那细细的捕鸟网罩切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纵身跳出网来,收剑回身,伸手疾拿陆大勇的肩头。陆大勇侧身一闪而过,同时左手鹰爪下意识地探出反击。那汉见状吃了一惊,失口叫道:“六合鹰——”话音未落,右腋章门穴已然中招。气血一凝,身体和嘴唇的动作嘎然而止,呆呆立于当场再也动弹不得。 陆大勇定住那汉身形,左右察看无事,这才放下紧悬着的心来。他小心地将对方身子扶靠在一根竹竿上。“真奇怪了。无怨无仇的,他干嘛一见面就出手拿我?”他嘀咕道。 就在这时候,陆大勇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惧意。似乎有人正站在自己的背后!陆大勇猛地回手一抓,砰地一声,击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陆大勇一惊不小,右手放开那黄脸汉子,跟着转身一爪补进,却抓了个空。正自惊异,突觉胸口膻中穴一麻,已被人点了穴道,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哈哈。”从陆大勇眼皮子底下钻出来一个又矮又胖的长须怪人。瞧他的穿着打扮,倒跟自己先前制服的黄脸汉子似是一路。那人憨笑着走过去解开同伴的穴道。“薛师兄,得罪。得罪……”他乐呵呵地向对方赔礼作歉道,“师弟没想到……没有想到啊……” “骆元中,你笑够了没有?!”那黄脸汉子显然脸上很挂不住的样子,“是啊。我”大意失荆州“,刚才被这看来毫不起眼的奸险小子给算计到了。可是你拿下他的那一招,”敲东打西“,是当初我替你给设想出来的。所以这次的功劳,还是应该算在我的头上。”他涨红着面皮强辩道。 “是,是,是。师兄英明,师兄了得。师兄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次的功劳当然仍是师兄您的啦。师弟以后还会有很多的招式要向师兄您请教呢。”那骆师弟倒似是全不在意他师兄的夺词强辩。他十分谦恭地一意讨好着对方道。“不过这个人,他刚才是用的什么手段困住师兄?”他指了指被定在旁边一动不动的陆大勇,“我只看到他左手往您的腋下一掏……” “是”鹰爪摄兔“,六合鹰爪功里最叫人防不胜防的”十三反手“之一。”那薛师兄面色凝重道,“想不到他陕西飞鹰门的徒子徒孙,居然会在这闽东沿海的山林里头出现。嘿,霍老儿的鹰爪子也是越伸越长了。” “飞鹰门?师兄,您是说”金眼神雕“霍金。”千手鹰王“霍银?”骆元中问。 “不错,正是他二人。”那姓薛的点头道,“飞鹰堡这些年来雄霸陕西黑白两道。旗下的”十六苍鹰“散布四方,不但总揽了渭河及汉水两岸的船运和客栈生意,还获得大同镇总兵仇鸳的信任,其势力已经渗入山西。只是这西疆二鹰一向把心思用在关中老家附近,不曾染指过这东南沿海之地,想不到这次却把棋子拨到了咱师兄弟脚下。” 骆元中说:“师兄您是怀疑,这人便是陕西”十六苍鹰“之一?” “怀疑?我敢肯定,此人的鹰爪手功夫必是得自霍家二老亲传。”黄脸汉子眼里闪过一抹精光,“那招”鹰爪摄兔“,就算由飞鹰门下最厉害的年青弟子,”银爪神鹰“高人杰使来,我也自信能挡它得住。除非……” 他无意中说出这番话来,却让陆大勇听了心中打翻了酸辣酱罐一般的五味陈杂。“高人杰……人杰?”陆大勇依稀记得,五年前常在花园一角缠着自己教授他拳脚的那个机灵男孩,他的名字,好像便是唤作人杰吧。听说他的父亲高斌,霍府的前任管家,这个人生前……想不到如今人杰竟成了飞鹰门里最厉害的年青后辈。一别五年,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其间究竟又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磨难?恍恍惚惚的,好像还记得自己临行前那个晚上,他是怎样扯着裤腿不放自己走的…… 第六回 倭刀锋芒利 少年断臂亡(2) “喂!你——”一阵响雷也似的吼声,将陆大勇从纷乱的思绪中又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你究竟属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到这涂岭上来做何勾当?快点从实招来!”一名身着青衣的大汉厉声喝问道。 陆大勇一脸鄙夷貌地望着这个行止粗鄙的大汉。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得跟只粽子一样,坐倒在一群衣着服饰各异的各色人等中间。这些人里面有差役,有捕快,有军官,有士兵,还有身带宝剑的江湖人。每一个都是他所讨厌的,或者感觉难以相处的类型。 “嘿,问你呢!”另一名同样打扮的青衣汉子踢了陆大勇一脚。陆大勇注意到这人鼻梁旁边有一颗又浓又大的黑痣。“哈同义,你住手!”先前问话的青衣大汉喝止道,“我们这是在审讯疑犯,不是刑讯犯人!” “是,陈捕头。俺老哈知道。”那黑痣大汉悻悻地退开到一旁。 “其实,陈捕头你……刚才,做得也不对。”一个差役打扮的年青后生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小六子,你说什么!”那陈捕头怒目相对。“陈,陈捕头……”这小六子鼓足勇气剖白道,“你方才……说话的声音如此之大。还有你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吃,吃了他一样。他一害怕,还不是就……就被你逼供了。” “你——”陈捕头初时一股怒气直上云霄,几乎想把那小六子给生吞活剥了。可是稍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却发觉他句句实情。自己的口气姿态,虽然算不上特别的凶恶,可也确是过于激烈,有逼压犯人之嫌。“好,我听你的。我平心静气地跟他说。”他换了一种较为和缓的口气对小刘说。 “请问……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到这涂岭来……干什么的?”那陈捕头粗哑的男子嗓音柔和亲昵地问道。陆大勇听了只觉得周身毛发倒竖,感觉无比的不自在。 “我叫……何言勇。是……老家是在陕西,天水。我在这一带的林子里……作猎,捕鸟。”他支支吾吾道。 “呸!你是陕西人?陕西人怎么会跑到福建的树林子里来打鸟?”那陈捕头不屑道,“你不要刻意瞒骗,否则罪加一等!快点从实招来!”好言好语的讯问承诺转瞬间就被他自己的急性子给坏了。 “冤枉啊,老爷。小的在……十五年前就被人从家里买走,混混颠颠地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便成了这附近一户打猎人家的儿子。从不知道这是在什么福建。鸟建。”陆大勇面色惶然,急切分说道,“小人父母过世的早,单剩下小人一个在这荒山间捕鸟为生。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绝无瞒骗老爷!”“哦?这么说,你承认你是陕西来的人了?”那一直在侧旁听的黄脸剑客突然插口问话道。 “是,是……小人,便是从陕西,山西来的。”大勇口齿不清胡乱答道。 “说清楚点,到底是哪儿?!是陕西?还是山西?”黄脸剑客恨他狡黠,忽然探手卡住陆大勇的脖子。“你要敢再乱说一个字,我就卡断了你的脖子!” “薛元喜!”陈捕头在旁大吼一声,“你不要做得太过了。这里是仙游县衙门治下,不是你衡山派的束心堂别院!审讯犯人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陈捕头,你少在咱师兄弟跟前摆官架子。”那黄脸剑客薛元喜回头冷笑道,“别人也许都不知道。你的出身——”他的目光扫过聚在两人四周的众差役及捕快。“咱衡山派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陈金生。噢不,应该是”鬼判黑煞“陈兄——” “你住口!”陈捕头怒急道,“我……我不是。”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薛元喜得意地转过身去,“不过关于这位小哥。”他捏捏陆大勇的脸颊。“我敢肯定,他是陕西飞鹰门的人。”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陈捕头奇道。 “陈捕头,你有所不知。”一旁骆元中抢着说,“方才我和师兄擒下此人的时候,发现他竟会使六合鹰爪功里的功夫。” “六合鹰爪功?陕西飞鹰门的不传之秘?”陈捕头闻言一怔。 “正是!”薛元喜点头道。“此人——”他指着坐在地下的陆大勇,“以六合鹰爪功里的一式”鹰爪摄兔“,几乎令在下失手被擒。幸得骆师弟及时赶到,这才合力将他制住。”那骆元中听了,笑容略显尴尬。 陈捕头眉头微皱。“这位薛兄刚才说的,是否属实?”他问陆大勇,“快点给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陆大勇一脸茫然的样子。 “小子,你还装蒜!”薛元喜气得卡着脖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陆大勇默然不语,只是面带轻蔑之意地看着对方。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薛元喜大怒,抬手便给了陆大勇重重一个耳光。他手一松,陆大勇身子沉沉地滚落在地上。“小子,你好!今天要不打得你喊爹,我就不姓薛了!”头顶上,一个嘶哑的嗓音叫嚣着。 老城隍破庙内,鹤千代将头发扎起,独坐后殿廊前,痴然凝望着对面外殿洞开的数进大门。透过宽敞的空隙,一阵阵山林阴风不住地吹进殿内,赶走那郁积在沉闷空间里的一股湿热之气,以及令人心神难安的烦躁。“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了。陆君……他怎么还没回来?”鹤千代心想,“该不会……因为我不肯听他的说话,便讨厌我了吧?”他心里胡思乱想着。 忽然,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最外间大门外的树丛中隐约出现。透过重重的门缝,鹤千代依稀看清那是一个身穿官服的小个子差役。“不是他。是官府的人。”鹤千代警觉起来。他轻轻一跃,悄然攀住屋檐,翻上殿顶。 他藏身于屋脊飞檐后,屏气静观着下面场中的动静。两个带剑的男子和一群差役。捕快以及全副武装的官兵,鱼贯进入破庙的三进大殿间的法场中。夹在他们中间的,是被五花大绑。面上青肿的囚犯陆大勇。 “是陆君!他们抓到他了……”鹤千代心里暗急道。正苦思相救之计间,忽而体内一股真气走岔,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抖,碰落下几粒碎石。“什么人?”但听得一声断喝,薛元喜。骆元中双双拔出宝剑,跃上殿来。 “不妙,体内的毒……又发作了。”鹤千代这一提真气,方惊觉内力竟所存无几。“怎么这样?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候……这可怎么办?”自己现下功力不复,聚不起真气,除开拔刀斩人的“一念无心流”兵法外已一无所倚。“杀了他们!”他心念电转,“不过,不能在这里杀。他们人太多,得把这两个引到远离大队的地方去杀掉。”想到这儿,鹤千代猛一咬牙,右足一点,身子拔地而起。 薛元喜见他纵身欲走,手上宝剑急刺,封其去路。那骆元中在侧也是一剑横削,阻他离去。却不防鹤千代就半空里翻了个身,竟又一下落回了原地。说时迟,那事快。不待薛。骆二人收招回身,却见他右足又是一点,一个倒纵跃下殿去。足未及地,鹤千代左手在旁侧的飞檐上一拍,身形疾闪,落在殿旁一棵大树的树梢上。他孰一回首,又纵身向靠山一侧的另一棵树上跃去。 “站住!不要走!”薛。骆二人见此人身穿倭人服饰,腰挂东洋长刀,已然认定此人便是马大娘所供称遇上的倭寇高手。师兄弟俩都是一个心思:“捉活的。解回府里准是大功一件。”两人不虞鹤千代有诈,恐怕对方逃走,不等其余众人赶上便大喊着紧跟追来。“呵呵,鱼咬钩了。这些人真好骗呢。”鹤千代心中暗笑。他使出学自葵花宝典里的轻身功夫,借着交错反蹬的力量在密林间与二人玩着猫逐老鼠的游戏,不知不觉,渐渐远离了人群聚集的城隍旧庙所在。 终于,在跳到山丘北坡的一棵大树上后,鹤千代停下了身形。这里距离破庙已经足有一二里地,料想那两人的随从已经落下很远。他攀着树干回头望去,但见一个褐影在林木间穿行,一袭灰衣在地下急走,都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赶来,相距不过百丈。“就在这里杀了他们。”鹤千代估算与二人的距离,决定抢先动手。他从左手袖子里摸出一把绣花针来,卡在指缝之间握定;身形忽而一起,直上半空,却冲着自树梢间行来的薛元喜先去。 转瞬间,两人在半空里相遇。那薛元喜长剑当空,一招“惊云起雾”,疾扫鹤千代双膝以下。鹤千代身旋衣转,袍袖一掀,将薛元喜的长剑荡开。右手同时照定对方面门一甩,六七根尖利细针顺势飞出,直刺向薛元喜脸上。 “啊!”薛元喜不料对方有此一着,面上赫然中了三枚尖针。其一插在左眼,其二一在右颊。一中下颌。幸而此时鹤千代身上功力所剩无己,针上未附真力,不然薛元喜早已一命呜呼。他落于枝头,抚创怒吼:“我要杀了你——”话音未落,却见眼前蓝影一闪,鹤千代回身一脚踢在自己腹上。薛元喜身形一晃,失衡自树上坠下,“砰”地一声实实摔在地上,跌得只剩下半口气儿。 那骆元中随后赶到,却是迟了一步,见师兄电光火舌间已遭敌人重创,心下暗惊:“此人好生厉害!”正欲回身退走,忽瞥见对方落身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看着两手空空,倭刀却还未出鞘。“这是?”骆元中初时只觉纳闷,刹那间突然醒悟:“是了!此人被师兄赶得急了,这才急急出手伤他。还不曾有空隙拔刀。不趁此时出手将他擒住,更待何时?”想到这里,他跨步上前,剑锋急进,以一式“蛇打七寸”直指对手咽喉要害。 鹤千代冷眼望着骆元中长剑袭来,静立当场,纹丝不动。看看相距将近数尺,鹤千代身形突然一闪,快如鬼魅,避开骆元中剑锋。同时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反拿刀柄,将腰一扭,“翔鹤”出鞘。血光四溅间,已将骆元中人头削落!可怜骆元中师从衡山派习剑十余年,武学造诣直逼其师兄,竟而如此一招毙命。 薛元喜刚从地上挣得起身,一抬头,赫见脑袋上方,一人持刀而立,作势将发。“不——”他正欲开口求饶,鹤千代刀光一闪。薛元喜人头落地,滚入一旁尘埃之中。 鹤千代手扶刀柄,靠在树干上喘息一会。“还有追兵……此地不宜久留。”他心里盘算着。先前窥看涌进庙里的人数,大概有二三十人。其中穿平常青衣差服的约有十人,其余全是顶盔带甲的明军官兵。这些人显然不好对付。“须得各个击破。我且先想个法子绕路回去。”他提气一跃,纵身上了树顶。举目远眺,却见林间十数条人影蜿蜒而来。“他们来了。避开他们。”主意拿定,鹤千代忙自树梢间跃下,身子悄然落地。他小心地避开敌人的来路,从侧旁树丛里绕路转个圈子,径往城隍旧庙那里急奔回去。 菩萨殿内,差役小刘独自看管着双手倒缚。鼻青脸肿的疑犯陆大勇。那黄老。哈同义等衙门诸人俱在殿外掘坑验尸。 陆大勇身上的穴道仍然未解。他睁开眼睛,看着闷坐在一旁的少年。“小子,你今年几岁了?”他问小刘。 小刘瞪了眼靠在墙上的囚犯陆大勇,将头转开了去不欲理他。“算了,果然是因为太小了吗?”陆大勇好像感觉十分遗憾似的说着,“居然让一个孩子出来抓捕杀人犯,唉。如今的官府啊……真是无——” “喂,你说够了没有?!”小刘忍不住开口道,“我今年刚满十六岁,已经是……仙游县城里的一名捕快。”后面的说话声渐渐轻微下去。 “捕快?你吗?啊哈哈哈哈——”陆大勇闻言开怀而笑道。“小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他对涨红了脸的小刘认真说,“你看来一点也不会武功的样子,而且人又长得这么瘦小,随便从哪钻出来一个大汉都能顺手把你给撕了。让你去做捕快抓人,这实在是……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喂,你不许笑!”小刘非常生气。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状况,他凭什么就这样瞧不起自己。“是啊,我是不会什么武功。而且也没什么力气,抓不住那些杀人越货的坏人。但是,我很会寻找线索。分析情况的。靠了我的帮忙,捕头和其他的捕快们才能跟踪追查,抓到犯人。”小刘说到这儿,显得有些特别得意。“像去年县城里赵六柱被杀一案,凶手铁牛就是在我的帮助下被陈捕头他们逮捕归案的。” “啊,铁牛?原来这铁牛也会杀人的呀?”陆大勇脸上露出极为夸张的讶异神色。 “傻瓜。铁牛是人,不是石像啦。”这回倒轮到小刘来嘲笑了,“那家伙生来就体壮如牛,从小吃得大碗饭,堆得山一样力气。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铁牛“。” “哦,原来这样。”陆大勇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这人倒是一条好汉。” “嗯,铁牛哥他确实挺有两下子的。”小刘点头,“只可惜这人不务正业,整日只是游手好闲。那赵六柱本是他儿时的朋友。结果一天晚上他赌输了钱,上门找六柱哥借钱还债不成,竟一气杀了赵家三口人命。” “可惜……那他后来又怎么样了呀?” “怎么样?”天道有还,杀人偿命“。逮回县里关了两个月,挨秋后便拉出去砍头了。”那小刘似乎感到陆大勇的问话很是奇怪,语气十分天经地义地答道。“难道你以为他杀了人,老天爷还能饶他舒舒服服地活着?如此又何来的天理!” 陆大勇无言以对。要说杀人,自己身边那个阴阳怪气的东洋少年绝对够得上“杀人无数”。“杀人如麻”这样的万死罪名。可大勇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所跟从的那位少年并不是什么嗜杀成性的恶徒。相反很多时候,自己却在隐隐地替对方担心,怕他再像这个样子下去会越陷越深,渐渐变得无法自拔。“我一定得要想办法……劝阻他别再滥杀无辜。”他在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不论是用什么样的方法。” 那小刘见他半晌未曾答话,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刚刚的那番大道理给说得心服口服了。他有些得意地拍拍陆大勇肩头:“怎么样,服了吧?” “什么服——噢,是!服了,服了……”陆大勇给他这么一拍,却是忽然醒起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刚才鹤君被两名衡山派的高手追赶而去,后面又有十数名官兵紧随,料他不能顷刻回来相救。自己得先想个办法脱困。“对了,还不知道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啊?”他灵机一动问道。 “我姓刘,衙门里头的人都叫我做”小六子“。”少年老实回答道,“不过,你是犯人,可不允许你这么叫。” “呵呵……”陆大勇干笑两声。这小子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单纯呢,他想。“那,我叫你小刘好了。”看对方点点头表示同意,大勇又接下去问道:“小刘,你是衙门里头出来的,应该知道审犯人的规矩。刚才,那姓薛的使剑家伙对着我拳打脚踢。又打又骂的。这也算是正当的在审讯犯人吗?” “嗯……”那小刘低头沉吟,似是在专心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会,他看看四下无人,悄悄地附耳大勇道:“陈捕头觉得他做的不对,我也这么觉得。但人家是知府派来督察办案的武林高手,是大人手下的亲信。所以,我们也……爱莫能助。抱歉了。” “算了,唉。这也不是你们的错。”陆大勇叹口气道。“他们说你会武功,是陕西飞鹰门的人。”小刘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陆大勇默然半晌,答:“我确实是陕西人,而且的确会一点儿功夫。不过,我并不属于那什么飞鹰门门下。” “哦。这样说来,你是会功夫的喽!”那小刘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能不能,教我那么一下两下?”他恭恭敬敬地问大勇。 “你学功夫做什么呀?”陆大勇疑惑道,“你不是说,你的专长在于查找线索,而不是擒拿格斗吗?” 小刘面色尴尬。“是这样,没错。但是……”他不好意思地说,“陈捕头……他们总是嫌弃我,说我没本事……抓不了犯人。还会拖累他们……” “哦,所以你想自己学点功夫。也好跟他们一起去抓坏人?”小刘点点头。“那我明白了。好吧,我教你那么一招两式。”陆大勇心里突生一计,他赶紧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就趁现在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当然,你不可能放开了我让我来给你演示。”他说,“我还是教你手法。位置,你自己来往我身上抓着试试吧。我教你的是鹰爪手。”小刘点头,说:“好。” “你……右手前引,左手下搭……双手小臂交错,十指并拢。嗯,对。就像这样。”陆大勇谆谆指教道,“然后……放开左手,往左边放……嗯,对了。再然后,右手成爪,前探……好,就像这样。”他小心地将背脊抵在后面墙上,尽量放平正面身子。“现在,对准我的胸前正中央……嗯,左下方一两寸左右的地方……用力抓过来。啊哟——”小刘的手爪顺势而来,正抓在陆大勇所说的位置。大勇一声低唤,身上的穴道却是已经解了。 好,第一步的欺骗成功。接下来便是要寻机解开捆在自己身上的绳子,并设法对付掉眼前的少年。陆大勇正欲出言再加劝诱,却忽听得殿顶瓦砾轻响,一人自半空里跃下。但见白光一闪,身前的少年…… “不要!”陆大勇撕声大喊道。一阵血雨飞溅在自己的身上及四周,那少年捕快小刘右膀斜中来者一刀,整条胳膊都被砍得飞了出去。他抱住伤处痛唤着跌倒在地上,滚动哀号。呻吟不止。满地血泊中,一双白袜子悄然走近,其上横空一柄滴血的东洋长刀。一个蓝衣长发的身影出现在陆大勇面前——正是去而复返的鹤千代! “不要杀他!鹤君,你不要杀他!”陆大勇挣扎着滚跌到地上,向着鹤千代求告说。“他跟你一样,还只是一个孩子,孩子啊!你要是,要是杀了他的话。你会遭报应!会遭老天报应的!”他大声喊道。 “陆君……”鹤千代收刀回鞘。“我……”他边说边急忙奔到陆大勇身旁。“我以为……他要,杀死你。”鹤千代嗓音尖细道,“我以为……你被他们杀,杀死了……”他解开捆住大勇的绳子。陆大勇可以清楚感觉得到,对方的手指,正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在微微颤抖着。 陆大勇心头突然一动:对方显然误会了方才自己诱骗小刘出手解穴的情景,这才急切间扑下殿来行凶伤人的。断臂杀人不是他本心。“对不住,吓坏你了。”大勇解开绳子从地下站起来道。臂膀一伸,忽又忆起一事:“对了,外头还有七个官府里的人!鹤——”“我已经……杀死他们了。”鹤千代语气平淡地回答。 陆大勇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七条人命,又是七条人命!这少年仿佛一个凭空从地府里钻出来的勾魂使者。从自己认识他至今,几乎每到一处地方,对方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并留下数不尽的尸首和残躯。再看看一旁倒在血泊里的弱冠少年,他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而昏死了过去。“不行,一定要设法救他活来。这也是在为鹤千代减少罪孽……”陆大勇想。他走过去察看对方的伤口。 那刘姓少年的右膀被鹤千代利刀齐肩削去,伤口又长又深,血流得很快。陆大勇努力试图替其包扎止血,却发现收效甚微,怎么也止不住。反弄得自己浑身血污,衣上褐迹斑斑…… “陆君……”好多时候过去以后,终于,鹤千代小心地碰碰陆大勇肩膀。“这个人……他已经死了。” 陆大勇怀里抱着小刘毫无生气的身子。他漠然地摇摇头,艰难开口:“不……还没有。” 他毫不死心地继续捣腾着。 鹤千代无可奈何地呆望着大勇替死人包扎止血。擦拭伤口。想不到自己一刀之下,竟给他人带来如此巨大的悲伤与哀愁。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是自己,还是他人的错?第一次的,少年鹤千代那颗轻贱人命的绝性冰心开始彷徨动摇。 忽然,神情呆滞的陆大勇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他脑海里一点灵光闪现:马上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似是震慑于这股莫名的警讯,陆大勇霍地站起疲惫。受伤的身子。“鹤君……我们走……”他恍若梦游一般地说着,跌跌冲冲往西面山上大步健行。鹤千代背起行囊,默然相随而去。 两人去后不久,一双简陋的灰布麻鞋跨入了血气满屋的老城隍菩萨殿。 一个身影走到面无血色。断臂横身的小刘尸身跟前,看少年似是尤有余恨的逝颜良久。忽听得一声长叹,来人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吾祖,请恕法因颠倒。为是:”因果未至,斯世已了;此生有恨,往渡无心。 和尚大悲,断果续因;轮回六道,复归红尘。 承我业火,传汝神功;入圣通玄,正气以弘。 玄阴烈阳,争胜千秋;功德圆满,方证吾法。“ 善哉善哉。“ 来人边唱边动,迅速捆扎起小刘右臂肩膀处仍在缓慢流血的创口。随即俯下身来,竟喂入尸身口中金丹一粒;继而掌抚少年背后命门,振臂一拍…… 第七回 荒山遇穷寇 葛衣入中原(1) 天近黄昏。在闽东内陆崎岖不平的丘陵林地间,正一前一后行走着两个身心俱疲的旅人。 “扑通”,走在前面的陆大勇听见背后落地声响,眼神迷蒙地转过身来。迎入眼帘的是一个栽倒地上。一动不动的蓝衣身影,样子看来非常熟悉。“鹤……鹤千代?” 陆大勇小心走近倒在地下的那具蓝影。一点点回忆像片断一样不住从纷乱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汪府大院里的那个惊艳少年,那斩尽所有过往的绝心一刀,那一段颠沛滑稽的同行日子,黄底黑字的葵花宝典,城隍破庙里的一场血战,还有后面的…… 近了,更近了。“鹤……”陆大勇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鹤千代,应该已经中毒很深。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倒下死去的那个鹤千代;是他,刚刚从那伙人多势众。欲至自己于死地的官府中人手里救出了自己!而自己……他脑袋里有些混乱地记忆着,那感觉已经模模糊糊地快要完全拼凑不起来了。陆大勇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鹤君……他一定是身上的毛病又发作了。”他想。摸摸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少年的额头,惊觉触手之处已经一片冰凉。“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陆大勇吓得浑身哆嗦起来,“死,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正抱头痛苦,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之际,一只冰凉的手掌忽然搭上了他的胳膊。“陆……君……”一个高亢却已极度虚弱的声音喃喃道,“我……我……” “鹤君——太好了,你……你还没死!”陆大勇喜极而泣道。已经完全不再把解药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一次是真心诚意地在为对方幸免于难而感到欣慰。“我……我还以为,你……你……” “陆君……”鹤千代试图从地下挣起身子,却无力地靠在了陆大勇的臂弯里。“你……黑,青了……脸……”他望着对方饱经殴打的脸上,伸手欲摸。大勇只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先前对这个少年杀手所怀有的一切惧意恼意,都在这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别担心,我死不了的。”他按下对方的手温言安抚道。 “我……我……”鹤千代欲言又止,似是再想说些什么。陆大勇微笑着牵起他手,引领到自己的背上:“想说什么,就划在那上面。跟以前一样,还记得吗?” 鹤千代点头,唇角微动,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他在陆大勇的背后划道:“吾-渴。汝-有-无-水?” 陆大勇二话没说,立时动手去摸鹤千代背上的行囊。 那里面却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陆大勇愣在当场,“不!这不可能!我分明把水袋子塞在最右边的锅具里的啊。怎么会不见了?!”他慌急道。腾然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这压根就不是他陆大勇的行囊!鹤千代一定是在刚才的忙乱间把自己背的包袱跟那些官差的给搞错了。 他不死心地继续翻查对方的包裹,发现里面除了一些银两,几本凭证。典籍以及一些不知用途的古怪器具之外,竟真的没有一点食物和水存放。“陆-君。”鹤千代在他背上又划道,“如-何?有-水-吗?” 陆大勇脸色铁青,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的好。如果不是为了东洋人少年那伤患垂危的体质,他一定会将对方破口大骂,再不济也要讽刺挖苦。狠狠奚落了一番。可是他不能。“没……没事儿。等一下,等一下就会有了。”他好言安慰说。 鹤千代并未有所回答。陆大勇有些纳闷地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发现少年冰凉的手腕上传来阵阵纷乱的颤动。“他的脉象很乱。”只是粗通医理的江湖浪人陆大勇暗暗琢磨道,“恐怕……真的需要马上进行治疗。”可是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要上哪去找大夫呢? “来,我背你走吧。”陆大勇弯下腰来架起少年的胳膊道。对方不置可否。大勇摸黑将对方的身子背起,发觉显得分外的沉重。“怎么回事?看他外形矮小瘦削,本应该不会有多少分量。怎么背着会这么重?”陆大勇心里虽然奇怪,却没有吱声出来。径自背起鹤千代冰冷的身子,他迈开大步沿着林道向前面昏暗处走去。 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了,陆大勇背着鹤千代茫然不知方向地在树林子里摸黑转悠着,渐渐不觉来到了一处感觉清凉的地方。 大勇似有所感触,停下脚步四周探望了一下。林海茫然,暗不识物。他踩踩脚下,发觉地下是一块光滑的石板。“这石板这样光滑,显然是为流水冲刷形成的。附近不远处应该还有溪流。”他心想。耸肩掂掂鹤千代的身子,发现仍然沉重依旧。“得赶快……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他心里暗暗催促。 又坚持走了大约一里地的样子,终于,一条隐隐约约的白色长流出现在陆大勇的眼帘里。“是水!我找到啦!”他兴奋不已,背着肩上的少年加快脚步赶去。 走到旁边近前一看:没错,真的是水!看那股水流的宽度。样子,却是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从一旁的山丘上流淌下来的。陆大勇只感到身心一阵松弛,脚上一软,连同背上的少年一起滚跌在溪岸浅滩中。 “鹤君?鹤君!”陆大勇惊觉倒在水里的鹤千代竟毫无生气般一动不动,不禁慌神大喊道。他揽着对方胳膊将身子冰冷的少年从溪水里扶起。这才发现对方腰间居然插着两把倭刀——一把“翔鹤”,是自己的;另一把却是他陆大勇的。大勇一探少年鼻息,生气尤存;再试脉搏,心跳依旧,这才放下一口悬气。“呼,没死……还,还有救。” 但是对方现在昏迷不醒。体温全无,而且先前言道口渴,显然体内却是一片燥热。该当如何施救?陆大勇眉心紧攥,思前想后,却总是拿不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 有了!记得小时候自己发热发烧,身子凉得要命,体内却热得发慌。当时母亲便是脱了衣服搂着自己,靠体热温暖自己身上,缓解病体状况的。这个法子对鹤君也应该管用。至于体内的干渴,可以……可以用含凉水灌喉的办法试试。 陆大勇主意拿定,立时开始行动。他将鹤千代的身子从水中托到岸上,横躺在溪边的滩涂卵石间。伸手解开对方身上的衣带,将天蓝色的倭服脱去,露出里头雪白的肤色。“这小子,长得真……比女人还要美。”大勇在心里暗暗赞叹道,“唉,只可惜……”他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继续解去少年的衣服和自己的湿衣。 这晚夜色清朗,月光明亮。透过地面反射的光亮,依稀可以瞧见岸滩地下两具黑白分明的躯体纠错在一起。间或头部相抵,交口泽润。种种奇景,若是为行人所见,定然视为妖孽,以为不祥。却幸唯闻夜鹰低掠,水波轻漾,将这一切玄奇人事,都隐没了在一片无声无息的林海暗影之中。 第七回 荒山遇穷寇 葛衣入中原(2) 夜深时分,鹤千代脑袋昏昏沉沉地自地下睁开眼睛。“好……好温暖……”从身旁不时传来一股感觉舒适的热流,透过肌肤相贴的身子传到自己的——慢着!肌肤相贴的身子?自己身上的……衣服呢?鹤千代脑海里腾地清醒过来。“我的衣服……在哪里?”他伸手忙乱地摸索着,触手所及,俱是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连肚脐下面的也……“是谁?是谁干的?!”他脑袋里面疯狂地旋转着,“难道我又被……不,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正手足无措地胡思乱想间,忽然手上一撞,碰到了靠在自己身上一个热乎乎的物体,摸上去略显粗糙,却分明是人体的肌肤。鹤千代挣扎着转过身子,将搭在自己胸前的一支壮实胳膊移开,映入眼帘的,是月光照耀下银色面庞的相伴神秘人——陆大勇。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昏昏地睡去了,在安眠中仍然保持着怀抱鹤千代替对方取暖的姿势。 “你……乘人之危……”鹤千代初时以为,自己如此光景,定是遭了对方的污辱。种种被人背弃及伤害的回忆霎时一起涌上心头,羞愤恼怒之下,恨不能生吃了对方的狼心狗肺。“我要……杀了你……”正欲伸手拔刀,却醒起腰际已然空空如也,身上连一片遮体的破布也没有拉下了。心里重重一落,仅有的一点儿气力也随之流逝殆尽。鹤千代身子沉沉地瘫倒下来,重又躺回对方的胳膊臂弯里。 陆大勇仍然酣睡未醒,先前的旅途劳顿和方才的一番忙碌已经使他身心俱疲,早已人事不知。鹤千代仔细探看了一下情形,发现两人紧贴的身子外头裹着自己的袍服和陆大勇的外衣;再清一清喉头,惊觉原本干涩难受的感觉已经为一股清泉滋润的凉意所取代。而且自己的下体……“莫非……我竟然错怪了他?”他生性本极聪慧,此刻静心推敲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已然暗暗明白了刚刚大致所发生的一切。“他一定是在我昏迷过去的时候把我带到这里,喂我喝水,再用体温替我取暖。”鹤千代心想,“他如此对我,却是为的什么?难道他对要我传他刀法的事竟真的执著至此吗?” 少年并不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误解他人,却正因了他的心中并无情义二字的位置。鹤千代所知道的世界,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用。玩弄就是伤害。毁灭,再亲再好的人都会因了各样的理由而转眼背叛于你。所以与其为他人所伤,心痛欲裂;毋如先自否决了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存在。“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为了获得高强的武功,而肯真心待我的人。”他偎依在对方的怀中暗自欣喜道,“我……我一定不能,让他轻易得了我的全部功夫去。这样,陆君他就能……会一生一世地待我这样好了。” 一阵晚间的凉风吹过。在溪边过夜的二人身上由于冰凉水气的侵袭,肌肤间不禁相贴得更加紧密。鹤千代小心地将衣袍遮盖好自己和大勇的身子,心情放松地生平第一次揽着陌生男人的臂膀渐入了梦乡。令人迷醉的气息沉浸在林间湿润的空气里。就连天上的弦月也不自禁地躲进了乌云丛里,仿佛是在为了避免照见地下这难以言喻的暖心一幕,使其显现于人间的暗夜一般。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曙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林间山溪上时,已经恢复部分元气的鹤千代第一个醒转了过来。方睁开眼睛,忽觉颈背后面一片火热,扭头一看:陆大勇双臂环绕自己腰间,一只又圆又沉的大脑袋毫不客气地搁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他的双手……“算了……他应该不是故意的……”鹤千代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心境格外平静祥和,往日与生人相处时的疑忌戒备之意已荡然无存。他心情有些无奈地小心挪开陆大勇的双手,轻轻将其搁在一边,然后撑起胳膊,自地下艰难地爬起身来。放眼望去,两人正处身于一片茫茫无际的绿色林海当中,周围的地势高低起伏不平。一条清澈的溪流自脚前淌过,自西向东,穿越林间而去。 少年瞧见自己的贴身衣衫。爱刀,都被显眼地摆放在一旁不远处的一块溪中大石顶上。他赤足趟水过去,自行穿戴起来。“翔鹤……”鹤千代手抚刀鞘,低声告道,“你知道吗?为了你的缘故,我又……差一点儿便失去了喜欢的东西。”他用倭语对着没有生气的宝刀喃喃自语着。“翔鹤……人,真是难以理喻的一种……野兽。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人可以对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真心相待。在那个人陷入危难的时候去救他,有时甚至完全不顾自己的生死。我这样,陆君也这样。为什么?翔鹤……你,要是能够说话。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去救陆君?为什么陆君救了而不是杀了我?翔鹤……你说。” 没有任何人声回答。周围的林间除了鸟雀的晨歌以及山兽的鸣啼声之外,并无旁的话音传来。少年默然拿起长刀,跳下大石,趟着溪水重又走回到陆大勇的身边。他从仍然熟睡未醒的大勇身上小心地取下自己的外衣,悄无声息地穿在身上,转身离去。 鹤千代一路西行,来到一处远离溪滩。四周空旷的林间空地上。他拔出爱刀,既怜又惜地抚摸其上为水气所侵染的部分,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小筒丁子油和一卷白绒布,小心地涂在刀面上擦拭起来。 将爱刀表面的油层涂抹完毕后,鹤千代又轻轻地将布和小筒收回怀里。接着双手合握刀柄,刀锋向前,闭目静立,凝神会思,却是在做这一天的“一念无心流”晨课。但见他纹丝不动,站立在晨曦笼罩的树林间。照在少年身上的光线随着金色火球的步步高升,不住地跟着变换自己的强度和位置;而那少年,则始终站定这般模样,一直保持着摆刀挺前的架势,仿佛一尊石像。 忽尔,少年猛地将刀用力挥下,眼睛同时睁开。身子接着向右一纵,同时长刀向左横切,刀光闪烁,瞬间将一只不幸经过的大红蜻蜓折翅切落。鹤千代一刀挥过,却未有立时收手。他立定回身,双手高举迅如闪电又是两道白光挥下。待那只红蜻蜓的尸身飘然落地之时,它的身子已经断为了三截。一条微不足道的渺小生命,就此命归黄泉。 鹤千代一招“三叶连”使罢,随即觉得浑身不适,仿佛体内的气力在这几下动作间便已全用尽了一般。“不行……还是不行。是一心丸,醉仙散?还是身上所中的其他余毒在作怪?”他心里暗暗焦急道,“如果继续像这个样子下去。不要说是去杭州救父亲大人了,就连活着走出这荒山野林,也是期望渺茫……难道我费尽心机从师父那里偷来宝典,挟持渔船逃往海上,寻汪六叔商议救人之计,竟落得如此横死异乡的下场?不!”心神大乱之下,手上握着的长刀愈发把持不住,猛地一下挥出。却不防脚下面忽然一绊,一个踉跄,连人带刀摔跌在茵草青青的林间空地上。 “呜……这样不行……”倒在地下的鹤千代仰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再这样下去……我必须赶紧想办法恢复自己的功力……”他在心里默默计较,“据《葵花宝典》所言,其上所记载的武功,只有自宫练剑的男子方可习练。记得其中一篇”阴气阳还“的内功,却是教阴寒体质之人将纯阳正气导入己身,洗经换髓。去除百毒的法门。何不修来试试?”想到这里,伸手怀中藏书的地方一摸,却摸了个空。宝典已经不翼而飞!“这怎么可能?!”鹤千代心下大乱,“我昨天明明……从早上起就一直带在身上的啊。难道是陆君……不对,怎么可能是他呢?他明明不敢学那上头的武功的啊……那,又会是谁?莫非是自己在行路打斗间不慎遗失了?” 正自焦急间,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略带焦虑的呼唤声:“鹤君——鹤君——”却是陆大勇一觉醒来,惊觉身旁的少年已然不知所踪,忙披衣起身,走来各处寻找。“偷宝典的,应该不会是他……”鹤千代在心里暗想,“不然的话,他又何必跟来找我……一定是我自己在昨晚的夜行中不慎丢失了吧……”一边心里泄气,一边张口大喊:“陆君——这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自丛草间嘈杂而来。 鹤千代从地下挣起身来,手抚宝刀,盘腿而坐。看陆大勇急急忙忙赶到自己身前,望之蓬头乱发。衣衫不整,连头顶的冠帽都斜歪了,实是十分有趣的狼狈模样。少年见状觉得好笑,一时不觉莞尔。“陆君……呵呵——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的……呵呵——给我……”他笑着伸手欲指道。 “啊——对……对不起。”陆大勇闻言面色一惊,“我……不是有意要拿你的……那个宝典。我当时……看你把它塞在衣服里头,当时放的……嗯,不是很妥当。所以我就……自己把它拿了出来。”他边说边将一本黄绸布做的册子从裤腰带间急拔出来,递到鹤千代眼前。那册子的面上印着四个十分清晰的黑色大字:葵花宝典。 “陆君——你做的……好事!”鹤千代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伸手一把将宝典抢回自己怀里。真令人哭笑不得啊,刚刚还在心里替这个人说好话呢;可是谁想到转眼之间,对方已经站出来自己承认了,原来擅自拿去自己珍如性命《葵花宝典》的罪魁祸首,竟然真的是这位陆君!“说……昨天,我……不省人事。你对我……还做过些什么?”他有些气恼地厉声问。 “我……我。”陆大勇尴尬脸红道,“我……看到你,昏倒在地上……身子冰冷,之前还说口渴。所以我就……就用体热替你取暖,又喂了你几口水……”他有些虚心地辩解着。自己昨晚做过的可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一点事啊!但他又没胆子照实全说出来。 幸好,对面的少年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并没有与他较真的意思。“陆君。”鹤千代低头沉吟一会,突然抬头问陆大勇,“你把刀……你的那把刀,带来吗?” “刀?我的?噢,我忘记了……等,等一下,我这就去拿。”陆大勇顺着来路匆匆而去。不一会,他手上拿着一柄黑色刀鞘的倭刀跑回来空地。“你要教我的刀法,现在?”他有些兴奋地问。 鹤千代默不作声点了一点头。他从地下支起胳膊,以手上的长刀撑地站了起来。“陆君……我,身体不行……你的,照着我的……说话做。”他对陆大勇说。 大勇点头。鹤千代喊:“拔刀!” 陆大勇闻声一愣。“是慢慢拔的那种,还是拔出来时砍脖子的那招?”他问。 鹤千代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他没有回答陆大勇的提问,却跨步走近对方身边。大勇神色惊疑地望着他。 “一念无心流……”鹤千代忽然伸出手来捉着陆大勇的右腕,“行刀一念,杀人无心……拔刀——”他操纵着大勇的手将刀自鞘中抽出。“摆刀——”大勇双手在他指引下合握刀柄,将刀平伸胸前。“挥刀——”倭刀一扬,顺势挥下。“收刀——”陆大勇依其动作,收刀回身。“就是这样。陆君,现在你……再做一遍。”鹤千代指示道。 大勇依样作为,将整套过程完全重复了一遍。他做得非常认真。到位,鹤千代在心里替这位“弟子”暗暗点头。“好。再做……十遍。”鹤千代继续指定说。 陆大勇依言而行。 十遍练习过后,鹤千代又说:“看我,做。”但见他缓缓拔出翔鹤刀,横身一摆。“这样……备刀。”三叶连“。”他说完忽然一个甩手,单臂挥刀砍出,紧接着一上一下交替又连劈了两刀。势道急烈。刚猛,令人见而生畏。“你的……明白?”鹤千代转身问陆大勇。 陆大勇看他使完这两招之后,脸色苍白。额角冒汗,显是身体不适,不禁有些担心。“明白。”他点点头。“好,你做一下……我看。”鹤千代说。 陆大勇取刀在手,双手合握将刀近身收好,突然一声大喊,奋力劈出。那刀去势凌厉,在一声呼啸中重重地砍在了近旁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大勇用力拔刀,却是未能一下拔出,急得他脸色都变了。 鹤千代走近陆大勇身边,扶住他摇摆不定的胳膊道:“陆君,你……”他忽然将手放到大勇的背上,若指轻摇,写下一串字来:“此-刀-意,当-领-会,不——僵-习。去-力-忘-巧,唯-记-无-心。”陆大勇蓦然回首,答应:“大勇明白。”拔出长刀,摆正姿势,继续再练。鹤千代退开站在一旁,静静观望。 直练到日近子午,鹤千代才开口说:“陆君,休息……吃饭吧。”陆大勇满头大汗,闻声抬头一看:“糟,不知不觉……竟把这事儿给忘了!鹤君。”他对那少年解释说,“昨夜匆忙行来,错拿了他人的包袱。现在我们身边既无干粮又无饮水,捕猎用的工具也丢光了。在这荒山野岭的鬼地方……只怕是要挨饿。” “挨饿?”鹤千代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动,却跟当初陆大勇将马车赶进泥沼里时的情景一样。“你是说,没有吃的了?”“嗯。”陆大勇答道。 鹤千代低头思考一会,说:“方才,我们经过……一条,河。那里面……应该,有鱼。”“有是有。可那鱼……贼机灵着呐。怎么抓得住?”大勇听了连连摇头。鹤千代不答,起身便欲离去。 陆大勇收刀回鞘,紧随其后。两人重又回到来时所经过的溪流。 鹤千代沿着溪旁的浅滩一路逆流而行,最后来到一处较为曲折的河道。他停住了脚,低头凝望着水流里的动静。注意到其间忽闪的银光,少年伸手入袖,从其中取出一枚绣花细针。大勇在旁,看得一脸茫然…… 一个时辰功夫以后,当烤鱼的香气随着阵阵微风传入陆大勇鼻子里的时候,他对那位东洋人少年“鹤君”先前所言的一点疑义已经荡然无存。大勇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小小的一枚绣花针,居然也能够派得上这样的用途。那少年先是将它打弯了针尖,做出一只小钩;然后穿上衣线,再依次扎上几只小虫跟蚯蚓,随后便引线垂钓;竟一条接一条先后逮上二十来条不大不小的细鳞溪鱼来。陆大勇取出火石打火,串起鱼来烧烤,不一刻即已做熟。两人饱餐一顿。 “鹤君……”两人相对吃鱼的时候,陆大勇踯躅着向鹤千代提起道,“你现在……是不是……身体不太对劲?”他问,“你体内的余毒,难道还没有解吗?” 鹤千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沉寂一会,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而且不是……普通的毒。”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跟对方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一心丸……我师父,给我们吃的……药。还有醉仙散,我在汪……你主人家中的……毒。”鹤千代吃力地铺排着言辞恰当的句子。“还有……前几天救那女……孩子时中毒。余毒,它们……都……在发作。我的武功……剩下,已经不……不多。我的现在……杀不了人。” 陆大勇听了他这番半清不楚的话后,总算是大概弄明白了鹤千代眼下的状况:毒发,力丧,武功全失。这情况确实不妙。他皱紧眉头,暗自替自己和对方将来的行动方向做一番计较。很显然,依鹤千代目前的情形,他也许还没到达杭州,就已经在毒病交煎和旅途劳顿之下被整得半死不活了,更毋必说是去救他的主人。何况去杭州还得首先要避开官府对他们的追捕和跟踪。“不行。我得另想一个办法。”陆大勇心想,“须得要兵行险着,方得一线生机。对!就这么办!”主意拿定,接下来便是要设法说服对方。 “鹤君,我明白了。”陆大勇学着少年样子向对方点头致意道,“我有一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说……无妨。”鹤千代没有反对。 陆大勇认真解释道:“鹤君,你的现在身体不好,武功也……不太方便使出来。要是遇上了官府的捕快跟高手,那我们就会……非常麻烦。” “麻烦?”鹤千代没有听懂。“噢,是。就是说,万一被官府的人再给遇上了。我们大概……可能被他们抓走。杀死吧。”陆大勇赶紧补充说明一番。 鹤千代点了点头:“是,你说的……对。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无妨?” “我的意思,我们不如……改走西北面的山路。那里远离沿海的备边卫所,官府的力量不是很大。追捕的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去那里。”陆大勇建议。 “可是,那……去杭州……救人……怎么办?”鹤千代有些踌躇。 陆大勇好言相劝道:“你听我说。你去杭州救人,是需要搏命冒险的,是且不是?” 鹤千代点头:“是……” 陆大勇猛一拍手:“这就对了!鹤君,现在的你身体不好,也使不了武功。就算到了杭州,又怎么去救人?只是徒然送死而已!”少年默然。 陆大勇谆谆善诱说:“你相信我,有一个人,”太虚圣手“屈子平,他一定可以医得好你。这个人在江淮间素有侠名,而且医术高超,尤好诊治各种奇难杂症。我们现在先去洞庭湖畔找他。等你身子恢复,能使上十成武功了的时候,我们再回去杭州救人。你本事这样好,届时一定马到成功。” “可是,我……徽王他……”鹤千代方有些犹豫,却忽然停了口。他似是想起些什么,顾自点了几下头,不复再言。 “陆君。洞庭湖……远吗?”沉默一会以后,鹤千代又发问道。 “远……有点远。得穿过好几个大城。关卡,还有很多河。湖。水道。不过如果一路顺利的话,相信我们在一个月以内,就可回来杭州。”陆大勇估算一番后回答。 “好,我听陆君……你的。”沉吟半晌之后,少年终于做出了决定。“那我们就……先去,洞庭……湖。” 第七回 荒山遇穷寇 葛衣入中原(3) 这日傍晚时分,在经过长达两天的徒步跋涉,穿越密密层层的丛林之后,终于,一座久违的山间木屋出现在陆鹤二人的面前。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鹤千代说:“陆君。我们……去?”陆大勇答应道:“好。”他搀扶着体质日渐衰弱的少年向木屋门口走去。 陆大勇上前敲门。不一会,从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刚劲的声音:“谁?什么人?”“行路的。我们……我弟弟害了重病,走不动路。想借贵宝地……暂歇一晚。”大勇回答。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银须白发。颧骨高突的老人。“哦,有人病了?让我看看。”他说着迎上前来,看了眼鹤千代的脸色。“嗯,果然病得不轻。不成,你们得快点去看大夫,抓药。”老人摇了摇头,“这里唤作白猿岭,附近十几里地都没有人烟。离此最近的城镇,也得赶上一天一夜的山路。你们进来吧,先在我这儿住一晚再说。”他招呼陆大勇二人进屋道。 两人进得屋里。一股浓烈的兽血腥气扑鼻而来,屋内不大的空间里,四处摆放着已经制好的皮货和挂在墙壁上晾干的兽皮。“陆君……”鹤千代靠在陆大勇的身上小声说,“他……老人家,他是做什么……这屋里……皮,野兽?”“别担心,他是一个住在山里的猎人。”陆大勇好言安抚道。与来自海上的鹤千代不同,他对这些东西可是毫不陌生。“这些兽皮,是那老人家从他猎物的身上剥下来的。他把风干了的兽皮储存起来,等积蓄得多了便拿到附近一带的镇上去卖。” “猎物?”鹤千代不解问道。“嗯,就像这个。”陆大勇手指屋角一只已经死去的半大野猪。“被猎人打到的野兽,便唤作他的”猎物“。”他解释说。 老猎人引二人进得内屋,道:“日头不早。你们抱病赶路,想来一定十分辛苦。就借我这一床被与你,歇息一晚。等明早上山鸡叫第二遍的时候,你们再走吧。” 陆大勇看看屋角的一张木床。一套毡子,上面虽然脏灰破旧了一些,却显然已是这老人家中最重要的家当。他低头望了眼鹤千代的脸上,却见对方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陆君……你说……”“我……好吧。” “老人家,承蒙关照。在下等二人一辈子永记您的大恩大德。”大勇向着那老人跪下,叩头行礼道。 老人急忙扶起陆大勇。“快别这样说。小伙子,我姓白,你们叫我白老伯。白老汉都可以。我虽然生长在这山野里头,可也晓得”急人所难,助人为善“的事理。你们就把我白老汉的家,当作是你们自己的家吧。不用跟我客气。”他眉慈目祥地说。说完便退出了屋外,关上了木门。 两人疲累交加,不复多言,齐齐坐倒。鹤千代坐在地下,陆大勇却趴到床上。“陆君,那,你……睡床。我睡……地下。”少年见状小声建议说。 “这……”虽然陆大勇此刻确实感觉身子累得不行,正想立时便躺倒在这床上呼呼睡去,可他毕竟总还算是一个男人,又怎么可以去和一个病人抢夺床位?“不,不行。”他连连摇头道,“你过来……床上睡吧。我——”“真的?!你和我……一起吗?”鹤千代既惊又喜地说。不待陆大勇回答,他已经自行爬上床来。“好……我好高兴。陆君……真好。”少年兴奋得连脸色都变红润了。他揽着大勇的胳膊躺倒在床被上,说声:“睡……安……”不消一刻,即已沉沉入梦,安枕以眠。 陆大勇默默坐在酣睡着的少年身边,小心抚摸着对方已经解开头结的长发。近几日来两人所经历的数起事件一幕幕回现在他的眼前。“虽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可现在,我和这位鹤君,的确是已经绑在一条船上的同路人了。”大勇心里暗暗盘算,“待他找到神医,恢复功力之后。大概我对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重要了吧?也许……哎,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只要到杭州后他肯把解药给我了就好。唉……”不知不觉间,却也倒头躺下,竟和衣靠在那少年鹤千代的身畔,与之一同睡去了。 次日黎明,陆大勇一觉醒转,但听得窗外叽喳之声大作,天花顶上一缕晨光射入,却不知已是早上什么时辰了。他脑袋里激灵一下,腾地从床上坐起。扭头看时,一旁的鹤千代仍是沉睡未醒。“这小子,难得他居然会睡得比我还死。”大勇在心里暗暗满足道。伸手拉扯一下对方的胳膊衣袖:“喂!懒虫,该起床啦!咦……”触手一碰,却觉那少年的体温似是又回到了从前,又冷又寒,仿佛冰人。他心下揣揣,又伸臂去探对方额前——这回却是一片火烫。“不好,真的是病情……又加重了。不成,得快点把他叫醒!”陆大勇心下大惊。他使劲摇晃起那少年的双肩:“鹤君——鹤君——” 如是半晌。鹤千代口中呻吟一声,继而身子一阵哆嗦,忽然睁开了眼睛。“陆……君?是彼……吗?”少年嗓音低哑地问。 “彼?”陆大勇在心里暗奇道。他赶忙答应:“是,我是陆君!我在这里。你怎么样?现在身上的感觉怎么样?”他有些焦虑地问对方。 鹤千代摇了摇头,吃力地说:“不……好……头疼,身子……不是自己的……对不起……君。”陆大勇看他这样,心里愈发着急起来。 就在这时候,白老伯从外面推门进来。他见陆鹤二人的样子奇怪,问:“怎么?出什么事儿了吗?”听来甚是关切。 陆大勇低头无话,鹤千代转头回答:“不……没,没事……我们,这就走……走……”边说边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感觉一阵力不从心,身子又沉沉地跌回到床里。 “哎,别动,孩子!我看你身上的病,怕是又加重了。你先躺着不要动,让我来看一看。”白老伯急忙道。他走近前来查看了一下鹤千代身上的症状,略一沉吟,对陆大勇说:“看情形,令弟的身上,只怕是中了一种不知名的奇毒。这种毒虽不致立伤人命,却能够使令弟的奇筋八脉先天大损,身体日衰,直至百病侵染。顽疾缠身而死。”说到这儿,看陆大勇和鹤千代俱沉默不语,他脸色一沉,冲着大勇道:“你且跟我来。”又转向鹤千代:“孩子,你且先放心歇着。我和你兄长去去就来。”大勇跟鹤千代点了点头,示意他听话歇着,自己随着那白老伯走出门去。 两人来到屋外。“小伙子,你且跟我实说:你兄弟二人到底属何方人士?因何流落此地?令弟到底是如何中毒的?”白老伯瞪着陆大勇眼睛问道,“看你二人身带奇形长刀,你兄弟身上穿的又如此与众不同,显然不是普通的行路旅客。你们是江湖上的人吧?” 陆大勇细细咀嚼他话中所言,赫然惊觉这“白老伯”似是对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多有了解。而且先前对鹤千代所中毒症的那一番解释,也是颇为得法,寻常山乡猎户绝不可能说出这样斯文的话来。“他定然是一位隐姓埋名。避居在这乡野的江湖豪客。”他心里暗醒。略一沉吟,主意已定,忽然跪地叩头道:“白老伯,请恕小人先前隐瞒。不错,我和……义弟,都是来自东海外岛的武林人士。我义弟在一次与别派对头决斗中,遭了对方的暗算,身中无名怪毒,百药不解。眼看他身体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我心急如焚。听说中原地方遍出名医,故带同前来寻医治病。确实别无他意,请老伯毋疑。” 那老人听了陆大勇的说辞,却是信以为真。盖因他前已先入为主,对二人情况有了大致相同的看法;故听得陆大勇所言与己意无甚大异,他竟是未曾起疑,上前扶起陆大勇道:“好!难得你如此义气,为治义弟之伤竟不远万里辛苦前来。我白某定当鼎力相助,扶你们度过眼前难关。”他走去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柜子跟前,一番捣腾摸索之后,从里头捧出来一个小箱子。 大勇看着白老伯小心翼翼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本封皮盖满灰尘的陈旧册子,翻开瞧了几页。“嗯……你过来。”老伯招呼陆大勇道。“你看,这是可压制你义弟身上毒性的草药形状。”他指着一张叶貌古怪。茎色带红的本草图向大勇示意道,“这种赤槲草生长在山溪附近的阴湿处,其茎叶味辛而甘。你速去附近山上,按图寻得新鲜的赤槲草茎叶一升回来,将其捣碎研磨成汁后,立即给令弟服用,当可保得他的性命。” 陆大勇得此讯息,知鹤千代的病势有救,心头甚喜。忙接过画册,照其样式在心里默画了数遍,待得对这药草的印象渐深些了的时候,这才拿起佩刀及白老伯翻出来的药箱。镢头准备离开。临行前,却又想起鹤千代还病在屋里,毫不知情,急忙又赶回到内屋。 鹤千代正半昏半醒地躺在床上。听得陆大勇开门声响,他从床上挣起身来,问:“怎样……如何?他……白伯,他说……什么?” “鹤君,你在这里安心休息一会。”陆大勇抚着对方肩头温言道,“白老伯他告诉了我一种草药,可以治疗你身上的毒症。我现在便去采药,一会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好……我的,相信……”鹤千代点头答应说,“我会……在这,等着你的回来。”他放松身子,复又缓缓躺下。陆大勇小心地又看了他的病容一眼,闭门出屋。 “老伯,我同伴……他,就暂时麻烦你照顾了。”陆大勇临行前,又向着那白老伯鞠了一个躬。“嗯,你放心,我会好好看顾他的。”白老汉连连点头道。大勇转身出门,沿着向南蜿蜒的山径,迈开大步雁行而去。 陆大勇离去后,那老人又回到屋里。他熬了两碗姜汤,自端起一碗便往那内屋里去。 鹤千代在床上听得声响,回转身来一看,见却不是大勇,心头略感失落。白老伯端了姜汤走到他的身边。 “孩子,他已经去了。你不用担心,你的病,我们一定想办法把它给治好。”白老伯对神情紧张的鹤千代说,“你先喝了这碗姜生汤,发一发汗,这样才能支撑得到你同伴回来。” 鹤千代不语,抬头仰望着老人的脸庞,目光中满是疑忌之意。老人又说:“你别担心,他……你义兄都已经跟我说了。你身中奇毒,命悬一线,因此他不远万里带你前来寻医诊治。此等手足情义,实是可敬可佩。”他顿了一顿,看鹤千代脸上的神色愈加疑惑,又温言安慰道:“你不必忌惮,我老头子绝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其实我非普通猎户,乃”五湖药仙“屈子盖府上的下人。因老主人遭人暗害,屈府被他们一把火烧成白地,故隐姓埋名在此白猿岭上客居,以避仇家追杀。我曾从屈老爷行医三十年,素知药理,且通晓江湖之事。你们二位绝非心性凶险之徒,你兄长对你更是关心一片,其情可缅,故决意出手相助尔等。虽不能完全治好你身上的奇毒,却可暂时压制住它的毒性,使其不致立时发作,误你性命。”老人将汤端到鹤千代面前,“快趁热喝吧,你看这汤都快要凉了。” 看对方的神情毫无作伪之态,鹤千代支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接过汤碗。他小心地抿了一口,汤味辛鲜,热腾腾直暖喉咙。少年冲老人家点头道声:“谢……谢……”仰头又喝了一大口。他放下了心,继而便紧接着一口口地喝了起来。白老伯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他。待鹤千代喝完姜汤,他从少年的手里接过了空碗来,转身欲走。 “老伯……不……别,别走……”鹤千代忽然低声轻唤道。白老伯闻声一惊,急忙走回到少年的身边。他问:“怎么?你身子不舒服么?” 鹤千代摇头:“不。老……人家,我……我怕……我一个人……你,陪我……说话……好吗?”他望着对方的目光里满是恳求。 白老伯见他模样可怜,却也不忍弗其意而去。他靠在鹤千代身旁坐下:“好,好。孩子,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吧。直到你的那位义兄采药回来。” 鹤千代点头说:“好……谢,老……人家……”他好奇地问白老伯:“你说……你主人,叫五……五湖药仙屈……屈……” 老人脸上神色一变:“屈老爷?你问他作什么?”话音里满是警惕。 “我……我听说,他……你主人……你很……尊敬他的吧?”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鹤千代埋头幽幽地说。 白老伯闻声先是一愣,继而领悟过来对方的意思,立时笑着点头道:“是,可不是吗……整整三十年,从他做少主人的时候开始,我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盖少爷年轻那时候……”他开始嘴里滔滔不绝地讲起那时候的故事来。有说少主年轻时顽皮不懂事的,有讲屈府内外大小家人林林种种的情状的,还有品论当时在江湖间纵横出没的各路豪杰的。故事精彩,情节生动,引得鹤千代侧了头认真倾听起来,胸中不觉充满了对这中原花花世界的憧憬和遐思。 “……于是屈少爷就这样当上了屈老爷,做了桃源屈府里响当当的头一号人物。”那白老伯正说到少主人“媳妇熬成婆”,终于在嫡庶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屈府当家的时候,从木屋的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的怪笑声。白。鹤二人闻声俱是一惊。那白老伯将身子护住了鹤千代,仰头大声喝道:“谁?什么人?!”同时手上一转,已将鹤千代搁在一旁的倭刀“翔鹤”拿在手里。 屋顶的怪音却未答话,只顾自言道:“嘿嘿,屈子盖那个杂种,就凭他也配当得桃源屈府的大家?难怪五年前便叫人家一把火给烧了——”话音未落,下头白老伯大吼一声:“滚下来!”手上白光一闪,刀鞘凌空飞出,击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对方似是早有提防,一跃闪开,跳下屋外空地上去了。 白老伯低声嘱咐鹤千代:“你在这儿别动,待我出去会会他。”他把刀放下摆在鹤千代的身旁。“你拿着它,防身。”自己从屋角的一堆柴禾中间取了一柄柴刀来,转身推门而出。鹤千代欲要紧跟出去,倏一起身,但觉身上一阵乏力,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重又瘫倒在床上。他眼睁睁瞧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外。 那白老伯提刀出门,举目四顾:林间一片寂静,却无半个人影。他不敢大意,保持着戒备小心地又踱到屋后。那里依旧毫无敌人存在的迹象。 老人正自起疑,忽听得头顶一声唿哨,三个人影自半空里跃下。白老伯身子急退,一个后纵翻至屋顶,避开三人自上而下的攻势。 “嘿嘿,好,好!果然是好……好武功。”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赞道。白老伯仔细看那站在地下的三个人时,左边是一名膀大腰粗的光头大汉,手里拿把四尺来长的大刀;中间是一个面色阴沉的负剑老道,顶戴紫金冠;最后则是那语音半阴半阳的怪人,身上穿了件模样俏丽的印花白袍,头上戴着一顶粉白的脸谱面具,看不见他的面貌。 “白善!”那手拿大刀的光头汉子大声喝道:“咱也不和你多啰嗦!那屈子盖是咱兄弟五个杀的,那屈家庄也是咱一把火给烧的。想替你主人报仇的话,就冲着咱们来!” 白老伯未有动静,那老道却面色不悦道:“三弟,你怎么还是这般性急?汝不自言,人谁知之?害贫道又被你逼着杀人灭口。就不晓得收敛一下你那张大嘴巴!” 光头汉子强辩道:“怎么?你担心杀不死他了?看这人的功夫也不过尔尔。咱兄弟五个苦苦追寻的《长生诀》,兴许压根就不在这老骨头身上!你急什么?”他扭头问那脸谱怪人:“风四,你说对吗?” 那风四咯咯怪笑了两声:“桀桀……三哥说什么,风四信什么。奴当然是跟了你的啦。不像二哥。大哥,尽欺负你。不过两位哥哥……”他把脸朝着白善老头所在的方向撇了撇。“咱们还是先把这个老东西给收拾了好吗?我好讨厌他哦。” 光头汉子点头,他两个一齐望向那站在中间的老道。那老道答应说:“候五弟动手了以后再说吧。屋里的那小鬼想来必是白老鬼的亲人或后代。有他在手,白老鬼定然就范。咱三个不必妄动,在这里看着老东西别让他溜走就成。” 他的这番说话,却全是当了白善眼面前说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对手的心神,诓他露出破绽。那白善听他所言,果然大惊:“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伏低身子欲看下头屋里的动静。却不防就在这个时候,从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一枝小箭如飞般射来,深深刺入了老人的后背。 白善怒吼一声,转身一个腾跃,向飞箭射来的方向扑去。躲在树上的一个黑影随着老人来势,一个翻身跃下树来,同时手上银星急甩。白善抡刀将暗器挡开。 黑影落在地上,赫然是一个猴腮塌鼻的矮小汉子,手上绑着一架小小的盘弩。“侯五,分量下够了吗?”那老道阴阴地问。“回符二爷,是”七步倒“。我下了最大的药量,这老家伙再逞能,也蹦不过一个时辰。”那侯五得意地说。 “你们——”白善气得不轻。正欲合身扑下,忽感身子一阵不适,几乎一头栽下树来。“你们好卑鄙……竟然暗箭伤人!”他怒吼道。 “咯咯……白老伯,我想你大概还不太清楚,咱兄弟五个到底是江湖上的什么角色吧?”那待着脸谱面具的怪人笑道。“无耻小人!江湖上什么时候出来像你这样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白善话音未落,那风四忽然白手一扬,一枚飞凤镖直射在他脚踵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失足掉下树来,落在地上长跪不起。 “嘿嘿,老家伙。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满嘴公道规矩,不把咱们这些能人异士放在眼里的狗东西。”风四走近那白老头的身边道。他手上一翻一转,挡开并架掉了白善勉力攻来的一刀。柴刀重重地跌落在十数尺外的草丛里。“三哥……”他扭头向着身后的光头汉子,“你同他说吧,奴跟哥哥们都是些什么出身的来?” 那光头大汉听得四弟如此说,当即答应道:“好,那就不客气啦。嗨!老头,你听好了。咱大哥呢,是个被少林寺赶出来的和尚——”那符老道在旁听得眉头一皱,道:“顾三秃,你把话放规矩一点!老大的经历,他是最讨厌叫外人给知道了的。你当心叫他给扒了皮!”风四却在一边笑道:“咯咯……怕什么?顶大不过屁股上叫人给戳个窟窿。三哥,你照直说下去就是,奴就爱听你说话……老大要是生你气了的话,有奴替你顶着。你就继续说!” 那光头大汉点头:“嗯,是。”“喂,老头——”他冲着跪在地上的白善喊,“我接下去说啦!咱家老二,便是这位符二爷符道士了。嘿,不过他可不是那名门正派的武当山门下,而是邪教旁支——玉鼎门的信徒。”他又拍拍自己的胸口。“至于我嘛。咱顾三秃排行老三,原本曾在黑水峪做过劫道的买卖。后来官府搅得急了,咱……失风被擒,押回衙门路上,被老大正好救下,于是就……入了伙。” 风四咯咯大笑:“桀桀……三哥,你好有趣!难怪老大除奴之外就最粘你了,原来你的命也是他自个儿捡回来的啊。他是不是教了你武功?”他问那顾三秃。对方连连点头。 “风四!顾三!”那符老道突然大喝道,“你两个都别闹了!等你跟三弟把话对完,这天都已经黑了,还问个屁啊,问?!”他转向白善:“白先生,贫道符安生,这边有礼了。这三位是我三弟顾秃子。四弟风中梅。五弟侯得寿。加上大哥吕不义,我们五个在江湖上却也有些薄名,只怕你倒是不知——” 白善唾道:“呸!自卖自夸,也不晓得害臊!白某从未听过阁下等人的贱名,想是尔等的作为实在过于卑下,以致无人传颂。” 那顾秃子在旁骂道:“不知好歹,就这德性也敢出来江湖上混!?实话告诉你吧,爷们五个大号唤作”天行五煞“,是荆湖一带最鼎鼎有名的杀手。就连那严大人。严公子——”忽听得符道人在一旁急道:“且住!” 符老道面如寒霜,沉声对侯五说:“老五,你去。把屋里那跟老头住一起的小鬼给带出来。记住,要活的。”那侯得寿答应一声,径自奔去屋里。不一会,便拖着形体瘦小。面色惨白的鹤千代出来,将他丢在众人面前的空地上。看见场中的情形,鹤千代惊呼一声:“白伯……”便欲扑到对方的身边。却身不由己地软倒在地,挣扎不起。 符老道阴阴地吩咐说:“三弟,我知道你以前是在衙门里做过的,对拷问犯人很有一手。现在,把这个小鬼交给你了。当着这老东西的面,你就尽情展示一下你的技艺吧。”他嘴角含笑。 那顾秃子咧嘴呵呵一笑,答声:“谢二爷!”他将手中的大刀一把插进地里,从随身袋子里取出几样奇模怪样的刑具,面带虎狼之色走向倒在地上的鹤千代…… 第七回 荒山遇穷寇 葛衣入中原(4) 两个多时辰以后,木屋外的林间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天行五煞”。白善白老伯,还有病弱的少年鹤千代,似乎都凭空消失在这荒寂的绿色海洋里了。 然而再走近仔细些看时,却可赫然见着,地下野草间倒着的两具血迹斑斑的尸身。其一身着粗葛布衣,头上银须白发,无疑便是白善;另一具俯卧在草间的尸首,白袍裹身。覆面遮脸,却是那五煞之一的风四!究竟,刚才在这屋外的刑讯之间,又曾经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呢? 近些,再近些。从木屋的里头,隐隐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与呻吟。突然,外屋的大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符老道和侯得寿一前一后,身上衣衫不整地从屋里迈出来。 “符爷。”那侯五脸色通红,精神亢奋道,“想不到白家那小鬼……如此够劲,做起来真个痛快。哈哈!唉,只是可惜——” 符老道神色不虞,咳嗽两声:“赤猴,少言多思,你先别那么激动。那小鬼……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点不对劲儿……看他的脉象形貌,分明是个少年。可一旦扒下他的衣服,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他是不是吃过什么改变体质的药?不然他绝不可能……体内积存了如此之多的阴气。”他存疑道。 侯得寿摆手道:“哎,管他那么多呢。原本以为是个小妞儿,长那么白白嫩嫩,想不到却一小太监,身子还冷得跟僵尸一样……幸好做起来感觉还够劲道,才没委屈咱兄弟大老远地跑这一遭。反正这小鬼到最后也要杀掉的,任他体质有多奇怪,一刀下去也一了白了了,还想他那么多干嘛?只是可惜了风四。好端端的一个白面优伶,居然就这么让一个老疯子给折了。” 符老道一声冷笑:“白面优伶?是鬼面罗刹还差不多罢。侯五,你入伙得晚,大概还不知道那家伙来历。他本是黄州府一个戏班子里唱妞儿的小旦角,因为窜得太红太快,他自己又太不晓得进退检点,结果招惹了太多的仇家。那伙人雇了一帮子乡里流氓,趁他一次出戏回来的路上将他给截住了,用滚烫的热油……泼了他的脸,还就便把他的身子给糟蹋了几回。如果不是因为我和老大正巧路过,这身心俱毁的小白脸早上吊自尽去了。嘿嘿——”他干笑两声。“不过本来,我是觉得留下这小子是个累赘,打算寻机要把他给做了的。老大却说不行,说这个人心碎身伤,最适合练他那什么绝情绝义的武功。结果人是活下来了,功夫也学到家了,却整日跟个光头蠢人亲亲我我,寻欢作乐的瞎闹着;最后竟落了个以身相殉。老大要知道了,非让他给活活气死不可。” 那侯五心有余悸道:“你别说了。刚才的那一幕真是可怕,现在想来还令我心下揣揣的。”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那老东西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看着看着居然就突然跳了起来。我先前下的可是足以麻倒五头牛的”七步倒“啊!” 符老道点头:“嗯,我也叫他给吓了一跳。虽有提防他暴起发难,却从未想到过会是如斯之快,以致措手不及……看来此人真的很有可能曾经练过《长生诀》里的武功,唉……真是可惜。现在他人死了,那小鬼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好容易才得到的这个线索,这下又要断了。” 侯五摇头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谁让那老东西自己发疯寻死。当时他就这么直奔着三哥过去,手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尖刀。那速度。那神情……我们谁都来不及出手相救,眼看着三哥就要命丧当场,却没注意风四不知什么时候挡在顾秃子背后,竟生生地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挨了那一刀……三哥当时也是让这情形给吓晕乎了,居然傻站着身子都没动换。还是我们——”他话刚说到一半,突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惨怖惊惧,似是那顾三秃所发;紧接着又是一下,却是垂死之人临终以前的哀号。以后便是一片沉寂。 符老道和侯得寿既惊且疑。两人一个从背后拔出宝剑,一个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符老道问:“赤猴,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那小子身上已经被人下过”沭骨散“了的吗?怎么老三……?” 侯得寿惊疑不定,颤声答应道:“是啊……我看未必是那小鬼的所为。是不是有人暗中潜入,趁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出手杀人?” 符老道猛一跺脚:“哎,这个顾秃子!叫他快点下手,宰掉这小鬼后立刻上路。可那家伙就是不听,非留下折腾他的那些鬼把戏玩意儿。现在可好——”他嘴上说着,脚下却是纹丝未动。因为一来屋中的敌情不明,贸然闯入遇上危险的可能性太大;二来屋里的顾三秃显然已经有死无生,自己进去救人明摆着毫无意义。那侯五却是和他一般的心思,两人立在屋外严阵以待,就是都不敢走进那屋子里去。 忽然,从那深幽敞开着的屋子里面,隐隐走出来一个灰色的瘦俏身影。近了,更近了……当灰影最终离开木屋内的暗影时,符。侯二人终于瞧得明白:此人身长不及中人,面容惨白不带一丝儿血色,身上披一件破旧的葛布衣衫,手上赫然提把寒光闪亮的三尺长刀。不是别人,正是那原本病态虚弱。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鹤千代! 符老道瞪圆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幕。这个少年,这个明明已经身染重病。奇毒,还有其他种种莫名症状缠身的瘦小少年,他怎么可能在这眨眼之间,便已经恢复到了可以提刀杀人的境地?这,这绝不可能!老道慌乱地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各种可能的状况,却一时之间怎么也无法自圆其说。他握紧手中的宝剑,方欲出手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却不料对方竟已抢先出手。符老道但见眼前灰影一闪,自己的右臂连同宝剑便已血洒长空,一同掉落在五步外的草地上。连感觉疼痛的时间都没有!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少年的下一刀又至。这回横削颈项,扑地一声,头颅直上半空。老道尸身僵立半晌,颓然扑地。 侯得寿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瞠目结舌愣在当场。那个被大哥倚为长城。身法武功均高出自己甚多的符老二,竟被这看似弱不禁风的俊俏少年一刀断臂,二刀授首!那速度,那力量,还有其所使用的招式,均是他所从未见过的狠烈。狞辣。惊得他魂飞天外,腿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妖……妖术!”侯得寿心头震恐道。 少年刀锋一转,斜削侯得寿手腕。侯得寿未及反应,但觉手腕那儿一凉,右手连同其上的匕首已然落地。伤处传来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猛然醒起:此人可怕,此地危险。还是逃得越远越好!方迈开了脚步欲飞奔而去,忽觉身体的下盘竟而变得沉实如铁,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衣衫溅血,肠腑外露……原来自己的身躯不知何时已被对手拦腰斩断!“啊!”他恐怖已极地大声惨叫着栽倒在地上,眼见得是不成活了。 连杀二人的鹤千代,面上神色显得出奇平静,仿佛一个不具七情六欲的人偶。他默默看着倒在地上断成两截的侯得寿挣扎。死去,手上沾满鲜血的利刀悄然脱手,跌落在地下的丛草和泥土间。“为什么……要,伤害……杀死人……永远,不停?”鹤千代嘴里喃喃念叨,双肩不住剧烈抖动着。“我……白伯,陆君……”正想着,眼前忽然一黑,但觉天旋地转,身子往后便倒…… 中夜时分,听着外头远远传来的一阵阵林间夜啼声,鹤千代终于重又睁开了眼睛。头顶一片黑暗,似乎什么也瞧不清楚。一摸身上,寸丝不挂,自己身子被暖和地裹在一套被子里。“我……我这是在哪……哪里?”他脑袋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欲从地下爬起身来。滚到边上时,却突然落了个空,失身栽了下去。他右手急忙一探旁侧,触手之处阴凉砾糙,显然是一块石头。自己是睡在一块大石头的背上?不,不对!鹤千代猛然醒起,这里不是别处,正是白老伯家的木屋里间,自己先前还曾经被人按在这床上……“哼,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的”阴气阳还“,居然还会有如此的功用吧?哈哈!”少年心头涌过一阵复仇的快意。 “现在体内的毒和病都解了,我的功力又恢复到最初时的八成。只剩下师父的一心丸……咦?”他试着调运内息,竟意外发现遭一心丸药力封禁的各处穴道和筋脉,均已不药自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少年抬头仰望,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我复功杀人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啊。难道是有人暗中相助……对了!自己怎么会回到屋子里来的?是……陆君?陆君……”鹤千代脑袋里轰隆一下,一下子把全部的事情都回忆了起来。“陆君,是他!他去了山上采药,留下我和白老伯在家。莫非是他……救了我?可他人呢……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候,随着外面屋门吱呀一声响,一阵沉实的脚步声踏进屋来。“谁……是谁?”鹤千代警惕地尖声问道。对方在一片黑暗中回答:“鹤君?你没事了?”声音中气十足。略显欣喜,别无他问的自是陆大勇无疑。 鹤千代但觉心头一宽,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是,我……”他喃喃答应着,“灯……灯呢?”四周黑漆漆地一片,那陆君居然到了晚上行路还不打灯?可别看不清楚路给撞上了东西阿。突然身上一阵挤压的感觉传来,一个笨重的男人身子撞到自己腿上,疼得自己叫唤了一声。“啊——对……对不住。我,我……”陆大勇声音惶急道,“我找不到蜡烛,老伯……白老伯他已经……”一只大手随着他的匆忙解释,在鹤千代盖着的被子上胡乱摸索着。“你……你现在人在哪里?”他问,“我找不到床……床的位置。” “陆君,我……我在你,下面……”鹤千代声音轻弱说。陆大勇这才发现自己竟压在了对方的大腿上,他慌忙站起身子。“对不住,啊——”头上突然撞着一个东西,他伸手一摸,是一付搁在半空中的货架。“你还好吗,陆君?”鹤千代关心地问。大勇摇头答:“没事。”他俯下身子,伸手揽住少年的细腰,将他连人带被抱起来放回到床上。“你先歇着。我都知道……发生的一切事情了。”陆大勇意味深长地对鹤千代说,“不用担心,到明天这一切就都过去了。我已喂过你白老伯跟我说的那种药草汁,相信到时候你一定可以恢复回来的。”他拍拍少年的肩头。“你先睡下歇息吧,我今晚在外屋……把风。” “不,陆君。”鹤千代固执道,“你上来……陪我睡。”那语气,完全像是夜里受了惊的撒娇小孩。他紧拉住陆大勇的衣袖不放。“你不走,别离开……我们一起睡。一起睡嘛……” 大勇感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一个孩子,刚刚受了像那样大的委屈和刺激,害怕一个人的在黑夜里待着也该算是人之常情吧?想到这儿,大勇转身紧挨着床沿坐下,温言安抚鹤千代道:“别担心,我不会走的。今晚我就留在这屋里,陪你……一起睡。”他终于给了对方一个可以安心的承诺。鹤千代抓着大勇衣袖的手松开了。 少年心满意足地放松身子仰躺在床上,不再继续动静。方才那孩子气的一幕使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加上今天种种经历所带来的极度疲劳感,鹤千代很快便靠着陆大勇的身子沉沉入梦,不再时时戒备周遭的一切。因为少年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身旁守护着自己的这个人,是让自己绝对放心。不论怎样都不会背弃自己的……同伴。 夜幕深沉,树影暗淡。先前木屋里所发生过的一切,尽在这不言之中,渐渐消逝。 “鹤君——鹤君——”熟睡中的少年,被一阵阵急切的呼唤声吵醒。他从床上挣开眼睛,看到陆大勇正站在床沿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你可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了?”“嗯,我没事……”“那……快点收拾东西吧,我们得准备继续上路了。”大勇有些焦虑地说,“已经在这一带耽搁太久了,我担心官府的人会从后面追上来。” 鹤千代表情祥和地点点头,从床上揽着被单坐起身子。陆大勇将一套葛布做成的山民衣服递到他手上。“穿这个吧。你原先穿的衫袍已经脏了。” 少年默然接过这套做工粗陋的葛衣,缓缓将它穿戴起来。大勇背转身去,又说:“鹤君,我有一个计较,也许可以帮我们摆脱官府的纠缠。”见鹤千代并未答话,他又继续说下去道:“我们换掉先前穿着的衣服,换上普通山民的装束。然后把那些人的尸体搬回屋里,给其中的两个人套上我们的衣裳,再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到时官府的人追踪到这儿,以为我们两个都已经在此地被烧死了,就会收尸结案,不再追查我们的下落。” 鹤千代听陆大勇将他的打算说完,沉思片刻,开口道:“但……我们的刀。刀怎么办?”他有些犹豫,因为少年意识到对方的计划想要成功,还需留下这一件必要的物事——凶器。“没有刀,他们不信是我……不会。” “你是说倭刀,你的”翔鹤“?”陆大勇这才醒起这个莫大的纰漏。少年点头。大勇托着下巴仰头苦思一阵,突然一拍自己的腰间:“对了!我身上,我身上也有带着一把倭刀的呀!把我的刀留下,放屋里跟尸体一起烧掉好了。这样总可以蒙混过关了吧?”他问鹤千代。 少年稍稍细想了一下,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便点头道:“好。”他系好了衣服,正想穿上袜子,低头一瞧,却不见了袜子的踪影。陆大勇背转身子等了半刻,见他许久不动,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回头一看,却见鹤千代正东张西望,四处搜寻着什么。“你怎么啦?在找什么?”他问。“我……我的……”鹤千代面露难色,连比带划了半晌,这才让大勇弄明白原来他是在找袜子。“那个……普通的山民,他们都没有穿白袜子的习惯的。你还是将就一下吧,就直接光着脚穿这个好了。”陆大勇俯下身子,从地下捡起一双草鞋递给鹤千代道。 少年无语接过鞋来,呆看了片刻,立即动手自己穿上。大勇又递给他一顶遮阳用的宽大的草笠。“还有这个,也都一起戴上了吧。”待鹤千代将这一切穿着完毕以后,陆大勇只觉眼前焕然一新:一个如假包换的山乡少年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走吧。我们去给白老伯……收尸。”他系上头顶草笠的结头,转身步出大门。鹤千代将翔鹤刀插在腰间带子上,紧随而去。 出了屋外,两个人合力搬运尸首,将所有五具尸身全抬进屋内。陆大勇动手将自己跟鹤千代身上的衣物给死去的光头大汉和白皮肤小子换上了,鹤千代将白老伯的尸体清理干净了放在床上。两人做完这一切后,又把屋里各处搜刮了一番,将旅途所需的琐碎物事打成一个包袱。陆大勇还动手将一个装运山货的背架自行填满,塞进许多自己认为重要或者值钱的物件。最后,两人将柴禾摆满了屋内四处,各自背着身上的东西退出屋外。陆大勇打着了火石,鹤千代凝望着同伴将火把丢入大门口泼了油的干柴堆里。熊熊大火迅速吞噬了整栋屋子。 “走吧,我们去……洞庭湖。”鹤千代蓦然回首,转身大步离去。陆大勇疾走三两步赶上同伴。“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那老伯的草药,起作用了吗?”“我……没事。不过,我已经没……没有,功力。”远远传来二人对话的声音。“是吗?这么说,你身上的毒仍旧还未能尽除?”“是……是的。所以你……陆君你要,保护我。”“我?可是……我不行的,我武功不好啊。”“拜托了,陆君。我可以……教你的,刀法。你好好学,就能变成……武功高手。”“是吗?那好吧。我一定努力,努力地向您学……”“太好了……陆君,谢谢你。”渐渐远去的少年声音语带笑意地说。 幽静的林子里,火苗越窜越高,覆盖了屋里。屋外,终于延伸到了屋顶的木板上。一股暗灰的浓烟急匆匆推开顶上遮盖着的枝叶,如黑龙出云般腾起升上半空,直达天际,耀眼醒目得地下方圆几十里内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仿佛一位上天求告御状的灵官,正在为了帮助控诉这世间大小的人事不平而在尽责奔忙着。 第八回 神鹰屠鼠雀 血枭灭金刀(1) 陕西凤翔府,陈仓山飞鹰堡。 雕心堂内,一位年已及艾的黑袍老者端坐镶金椅上,冷然注视着堂下立成两排的飞鹰堡侍卫。老者背后的照壁之上横空挂着一幅巨画,内中一只通身乌黑的雄鹰正振翅而上,方欲与头顶的一轮红日相较短长。 片刻之后,但听得堂外传来一声:“青城山傅俊傅少侠到!”的通报。一名手提青虹剑的白衣年青人在一身着黑衣小帽的飞鹰堡家丁引领下,昂然步入内堂。 那青年剑客到得堂前,拱手朝上行礼道:“晚辈青城派傅俊,见过飞鹰门霍前辈。” 那黑袍老者鬓角留白,剑眉鹰目,正是飞鹰门门主,江湖上号为“金眼神雕”的霍金。他在座上拱手为礼道:“傅少侠,请。”待傅俊随家丁在堂下的左首落座之后,霍金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傅少侠,听说你大老远地从青城山跑到咱陕西飞鹰堡,是为了相商一件关乎本门兴亡的要事。却不知所谓究竟为何?少侠是否可以在此明言?” 傅俊拱手告道:“霍前辈快人快语,请恕在下冒昧。事情是这样的:晚辈五日前在施州得泉州府传书,身在惠安的七师弟遭一神秘的倭国少年所杀。凶手不但杀死了七师弟,还将他所在的乾义庄杀得鸡犬不留,手段极其残忍。倏后,又于兴化府境内接连行凶,短短三日间,已经杀伤了数十条人命。就连南岳衡山的——”“哦?”霍金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少年孤身一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傅俊点头:“是的。据说此人来自东海倭国,所使的武功鬼神莫测,尤擅倭刀杀人之术,当之无人能敌。”“哼,无人能敌吗?比起我飞鹰门的天鹰诀来又如何?”老者傲慢地摆了一摆手,“这些事和本门又有何关联?莫非傅少侠怀疑此人打算直上陕西,来找我霍老头子比武?” 傅俊肃容摇头道:“霍前辈切勿见笑,晚辈这会还没说到其间的关窍上。信中还说,据兴化府办案的公差所言,此人身边带着一个并非夷人的仆从。年纪看来不过二十来岁,似乎并不会那倭国少年的刀法,倒会使几招鹰爪手。而事情奇就奇在,那个仆人所使的却并非普通的鹰爪手功夫,竟赫然是贵门引以为傲的不传之秘——六合鹰爪功。” 霍金面色一沉:“本门的六合鹰爪功?这不可能!本座的十六位弟子,现下都不在浙闽沿海境内,这绝不可能是我飞鹰门门下的人所为。傅少侠——”他的分辩被傅俊的说话声打断了:“霍门主少安毋躁。此事中间大有蹊跷,晚辈也以为绝非尔飞鹰门所为。然而江湖荡荡。众口悠悠,一些对贵门心怀不满的宵小之徒,定然会借此机会兴风作浪。败坏贵门的声望清誉。更有甚者,也许会趁机付诸武林公道乃至与官府,以图借他人之力对付贵门。此间曲折,还望前辈三思。”他拱手为礼道。 霍金沉吟片刻,起身步下堂来。“傅少侠,专程前来陈仓山相告,此恩深重。霍某在此先行谢过了。”他躬身向傅俊还了一礼,“却不知青城派对此事,可有什么计较?” 傅俊还礼答曰:“家师闭关修行,目前仍未知消息。派中大小事务,现均由我和大师兄暂时打理。三日前我们已就此事作出决定:青城派不欲深究此案详情,但求将那凶手绳之以法,以慰无辜遇害的七师弟在天之灵。霍前辈,在下这样答复,你可还觉得满意?”他言词恳切道。 霍金抚须点头:“好,好。有少侠这句话在,霍某和飞鹰门也就可以放心了。韩匡!”他招呼侍立在旁的霍府大管家道,“去,拿五十两银子来。”那韩匡急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盘白晃晃的上等纹银回来。“傅少侠,远来辛苦。些许薄礼,权作路费,还请收下。”相辞不若相受。傅俊双手接过银两,道声:“多谢。”随即请辞。“霍门主,晚辈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请!”霍金举手相引道。 “傅少侠,一路保重。来日霍某定当亲登宝山,以礼重谢。”霍金送出大门,拱手相别道。“届时一定恭迎大驾。霍门主,后会有期。”傅俊拱手还礼,转身离去。 “韩匡。”望着白衣年青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山门之外,“金眼神雕”召呼随侍在旁的亲信。“马上派人飞鸽传书,让青木。赤火还有天威三堂的主持人火速回飞鹰堡复命。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渭源县城以西,陕西临洮府与巩昌府交界处,鸟鼠山鼠雀寨。 这里是一片依山傍水。丘陵环绕的土黄色穷山恶岭。在其间一处最高的山峰上,耸立着一座雄踞山巅。气势逼人的浩大山寨。 寨门大开,迎入一名身穿浅色青袍的飞鹰门使者。来者举目四顾,见大寨门口插着两面迎风招展的巨旗,其一书:“群英聚鼠雀”,其二曰:“忠义会豪杰”。两旁立着数十名锦衣华服,手持枪刀的山寨喽啰。 来者英挺俊朗的面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蔑笑。他甩手背后,昂然步入寨中,身后的寨门随着沉重的撞击声被重新关上。来者跟着引路的青衣大汉一路健步而行,辗转来到寨子中央一座宏伟宽敞的厅堂门前。 忠义堂内,大寨主金彪。二寨主白狼分坐两头上首,正与属下的各路头领们喝酒喧闹。忽听外头报到:“报!飞鹰门使者一名,现已带到。请大头领吩咐。”两寨主交换了一下眼色。“带他进来!”金彪大声喝令道。 双手负于背后,来者神情自若跟在引路喽啰的身后踱进堂里。金彪看他似乎二十岁上下年纪,长得眉目清秀,肤白无须,空了一双手走到堂下,模样十分儒雅,心里竟腾地打了一个突:“这家伙……该不会个是女扮男装的雌儿吧?”扭头看了白狼一眼,对方的脸上也正露出同样困惑的神情。 那年青使者来到堂下站定,拱手为礼,声音清亮:“各位鼠雀山寨的英雄。豪杰,在下飞鹰门高人杰。两位寨主,有礼了。”二寨主还礼:“有礼了。高贤弟,请。”堂下一头领上前欲引其入座。来者却摇头谢道:“不必了。在下此番登门,只是为了通传贵寨一件大事而来。要高某在此陪座各位喝酒,倒没得辱没了我飞鹰门的名声。” 那大寨主金彪闻言,面色霍地一沉:“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咱鼠雀七寨五百条好汉齐聚,岂容你在此猖狂!?来人!将此——”“且慢!”高人杰把手一挥,“请各位先听我把话说完,届时再动手不迟。” “大哥,反正这小子孤身一人,谅他也逃不出咱手掌心的。你不如先等他把话说完后……再做处置。”白狼也在一旁劝道,“飞鹰堡财大势大,又得官府的信任,咱们招惹不起。”“好。那你就有屁快放,快点说吧!”想到飞鹰门霍氏双绝的狠辣手段,金彪心里也是一阵紧缩,连忙改口。 “好,那在下就长话短说了吧。”那高人杰负手漫步,悠然踱至忠义堂中央道,“半月以前,家师在飞鹰堡得陕西总督常大人的书函,称有三万两解往狄道的官银在押运的途中遭变兵所劫,要家师协助地方上破案。”在座的各位鼠雀寨头领听他说着,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家师便将此事托付与小弟所在的青木堂负责,并限我等在一个月之内查出真凶,追回官银。”高人杰停步望了望周围各人的神色,突然不再言语。 “高少侠不必顾忌,有话只管明说。”坐在左边下首位的一名跛脚头领催促道。“小子,你飞鹰门到底打算怎样?”另有一个声音夹杂在人群里高喊,“那霍老儿甘做官府的走狗,难道连一点江湖道义都不顾了吗?” 高人杰笑而不答。金彪和白狼相互对望一眼。“姓高的小子,既然你都已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也不怕告诉你知道。”那白狼恶狠狠地向对方说,“不错!阎狗官的那三万两银子的确是咱兄弟们抢的。他害了咱们三弟,还断了山寨的财路。咱鼠雀寨六大头领便合议了这一个计谋,冒充他部下的府兵劫夺甘州中护卫的军饷,让朝廷治他一个纵容下属行凶劫饷的重罪。要他人财两空,人头落地!” 高人杰摇头道:“惭愧惭愧。在下虽也是江湖中人,却自叹比不上各位的冷血。那阎辅臣无非是依法行事,将你们的三寨主”花花太岁“何无忌断了一个奸杀民女。私铸铜钱的斩刑,你们便将他恨之入骨。还暗中派人绑架了办案者尹县令的小儿子,将他肢解杀死,血祭尔弟。哼哼,果然忠义磊落,当真是无愧这”英雄豪杰“四个字!”他厉声道,“只可惜尹县令在追查线索的过程当中,意外发现负责调查此案的刑部郎中居然收受贿赂。他又顺藤摸瓜,这才寻得贵寨这条隐藏在乱兵背后的蝮蛇。如今真相大白,你们派在渭源县城的探子和内奸早已被尹大人一网打尽。临洮。巩昌两府的官兵,现在已经团团包围了这里。我此次上山,是出于江湖朋友的立场,规劝各位放下兵器,交出被劫的官银,打开寨门向官府投诚自效,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不然,兵锋所指,尔等势将灰飞而烟灭。” 堂内一众头领听他把话说完,个个面现惊慌之色。有人高声大嚷:“完了,这下子全完蛋了!临洮。巩昌两府的官兵呐!”又有人混在人群里大叫:“高少侠!劫饷杀人之事,我们天凤寨的人完全未有参与。是——啊!”一声惨叫,却是此人被站在身旁的另一名头领当头一刀,砍翻在地。场中的情形一时间大乱,有一头顶赤色包巾的壮年汉子大声吼道:“二虎。大黑!替副寨主报仇啊!”边说边拔出刀来,斩向那行凶伤人的山寨头领。其他各寨各头领及其手下的喽啰们也纷纷抽刀出鞘,竟自相砍杀起来。二寨主白狼怎么也喝止不住,怒急之下,也拔刀加入战团。 “岂有此理……简直是反了!都反了!”那大寨主金彪在虎皮宝座上气得大骂。“来人呐,快把这飞鹰门派来捣乱的小畜牲给我拿下!砍掉他的四肢跟脑袋,挖空肚儿拉去填草点灯!”他手指着静立场中悠然观变的年青人大声吼道。十几名身穿锦衣的亲信喽啰在旁得令,一起拔刀朝高人杰扑来。 高人杰轻轻一笑,道声:“少陪,在下告辞了!”身子望后一个空翻,已越过身后二喽啰的头顶。他双手鹰爪一分一拿,抓在二人背心之上。两人身形一顿,立时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其余的喽啰见了一呆,均在心里暗奇眼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年青人是个传说中的楚蛮巫师,懂得摄人魂魄的那什么法术?正在惊疑不定间,突听得身后一阵大骂:“一群蠢货!那是霍老儿的定身打穴功夫,你们奇怪什么?还不快给我去追!要是让他给跑了,看我不砍了你们的脑袋!”众人如梦方醒,急忙追着远处往山后急速飞跑的人影紧赶而去。大寨主金彪又招呼其二弟:“白二!”他喊着白狼的本名。“别跟这班蠢驴白费工夫了!快带领你的手下跟着我来,咱兄弟一道追上去抓住那飞鹰门的小杂种!” 山后隔天崖。两块中间如遭鬼斧对切一般平整的巨岩,一东一西斜斜平摊向左右两边。鼠雀寨所在的是东峰,雀鸣山的顶上。那高人杰一路往西跑到尽头,放眼望去,眼前去路为一条数十丈之遥的鸿沟隔绝,不可过;扭头一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从身后不远处呐喊着追杀而来。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高人杰双手交抱胸前,背对着身后的深谷,冷然迎接挥刀舞枪渐渐逼近的百余名鼠雀寨山贼。眨眼工夫,金彪。白狼,还有鼠雀七寨的其他十余名大小头领,便带着上百名山寨喽啰赶至跟前。他们三面散开,团团围住这位容色沉静。气宇不凡的年青飞鹰门弟子。 “小子!如今你已插翅难飞。哼,只要咱一声令下,就会把你给大卸八块了,挖出心肝炒了下酒!”那大寨主金彪洋洋得意道,“不过看你那么会说话,咱山寨里论口才似乎还没一个及得上你的;所以决定大发慈悲,饶你一条活命的机会。”他脸色一转,手摸胡子拉渣的下巴和颜悦色提议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改头换面加入咱鼠雀七寨,做他娘的一名小白脸军师?” 话音未落,忽听得脑后一块大石后面,传来一阵爽心快意的哈哈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一个身着深青色劲装的身影从岩石后面一个翻身跃入人圈当中。“堂主!想不到鼠雀寨的这帮山贼如此滑稽,竟把你当作了三国里那摇鹅毛扇的妖怪军师。”来者呵呵笑着拍拍高人杰的肩膀,“怎么样?大军师?要不要考虑换个身份,再陪他们糊弄几个时辰?”这个浓眉大眼的年青人打趣道。 那高人杰还未及开口,对面金彪却按捺不住先发话了。“小子!”他吼了一声。人杰和那后来的年青人闻言俱是一愣。两人齐齐向着金彪大寨主的脸上看去。“不是你,我说他!”金彪指着后来的那名年青人,“你又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和他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这番话问得不清不楚,特别是那最后一句,让人听了颇有一种两人之间关系暖昧的先入为主感觉。高人杰听了,果然面现不豫之色。那青衣人却未介意,仍然笑着答口道:“我嘛。我姓方,名定基,和人杰一样都是飞鹰堡青木堂的人。本来他今年十八,我今年十九,我应该是在他的上面。”他手上一弄,作了一个鹰爪手的架式。“不过我的这个功夫太烂,师父总是看我不起。所以提拔他做了堂主,而我却不是。”说着扭头看了高人杰一眼,“所以我是很嫉妒他的。日思夜想,就是想找个机会把他给干掉,好让师父也把我提拔上去。于是,为了寻找这个万中无一。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滔滔不绝,故事一个接一个不停地讲了下去。 这伙团团围在四周的鼠雀寨强盗们,见方定基说得手舞足蹈。声情并茂,那情形,就好像眼前这姓高的年青人真的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他们大多出身草莽,自幼失教,头脑极其简单;很多人目不识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听方定基故事说得有趣生动,竟纷纷信以为真。一群人便这样傻站着听他讲了大半天的说书。 终于,当方定基讲到自己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好容易混到今天这个副堂主之位的时候,那绰号白狼的二寨主忍不住打岔道:“姓方的,你废话讲够了没有?咱从你刚才说话的时候便已开始留心。你的这堆故事从午后未时将尽说起,一直到现在申时都快过去了居然还没讲完!你是想耍咱们不成?你是想拖延时间,等那些府里的官兵攻上山来救你们吧?!”他振臂一挥,冲已经听故事听得混混盹盹。如堕梦中的众喽啰一声大喝:“各位兄弟们!还不快快动手将此二人拿下?!”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拔刀在手,挥刀向站在前面的方定基头上砍去。 但听噹得一声轻响,那方定基手上一扬,不知何时已将背上一口单锋直刀抓在了手里。他举刀上迎,恰恰正接着那白狼的来刀。 方定基摇头一笑:“完了,被他们给识破了。人杰!”他喊着好朋友的名字,“你还站在那儿等什么呐?快来帮我——”话音未落,身旁一个人影飘然闪过。“定了。斩。”高人杰边越过二人身前边目不斜视地命令道。方定基撤刀回身,眼前精干结实的鼠雀寨二寨主白狼身子一动不动,默然如石像一般呆呆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姿势站在原地——高人杰方才经过他二人身边的时候,已经在电闪雷鸣之间点了他腰际的期门穴。“抱歉啊,兄台。”方定基面无表情一刀砍下,将动弹不得的白狼身首分家。“堂主吩咐,我这个当副堂主的哪敢不从?一定是你罪大恶极,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才该死了的。可别怪我方定基不饶你一命哦。” 他说话之间,高人杰早已冲到前面和对方的大队人马干上。他双手鹰爪齐出,上下翻腾,转眼便已打倒。定身了七八名自不量力上前迎战的山贼喽啰跟头领。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单凭一人之力势难将其全部击退。那大寨主金彪见他二弟白狼竟被方定基一刀杀死,又惊又怒,气恼大叫:“一起上!大伙一起上,乱刀砍了他们替二寨主报仇!”又赌咒发誓说:“金爷我对天盟誓:山寨里不论位次尊卑,不管今天是谁砍下了这俩小子的脑袋,咱都让他补白二的缺,让他当咱山寨的二寨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看那百来名草莽彪汉杀心大作,仰仗人多围攻上来,交手之间渐渐变得感觉紧迫。吃力。高人杰面色微沉:看来今天要不狠下辣手杀他一二十人,自己和定基是休想活着离开这鸟鼠山了。正在计较,忽听得山前大寨那里杀声大作,一股黑腾腾的浓烟自寨门入口处冉冉升起。“堂主,是胡大人和靳千户的人马到了!”方定基一刀砍倒一名挺枪直刺的小头目,回头对高人杰大声喊道,“原本和他们约好,是在申时动手的。不过……”他边说边一个侧身,避开两把单刀,手上刀光一闪;两名强贼惨嚎一声,同时血溅五步。“看来是因为什么变故而延误了。” 高人杰面色铁青,双手一拢,夹住一名头领拿着大刀的手腕;一翻一扭,对方疼得大叫一声,大刀不觉脱手。人杰右手鹰爪急探,抓在对手喉旁人迎穴上。那头领一声未出,捂着脖颈颓然倒地。人杰左臂同时往下一个后甩手荡去,五指并拢敲在身后一喽啰胸前乳根穴上,将对手击昏。 “定基,你不用跟我解释。”高人杰身子往后一个倒纵,落在方定基身侧两步以内。右手鹰爪一挡一引,化解了一杆红枪突袭方定基后背之势。“就算胡大人他们爽约不来。凭你我二人的刀剑,也能灭了他鼠雀七寨几百口野人!”他伸手抓住对方的枪杆,往前用力一拉,接着猛一松手。那使枪的头领只觉枪杆上突然冲来一股巨力,身子后仰,收脚不住,一个踉跄往后跌倒。 高人杰探手腰际,攥住了一个窄窄扁扁的木柄。他冷眼望着身前蜂拥而上的群獠,猛地决然说:“定基,让开!我要动手了。” 那冲在最前面的六寨主江黑子看看双方距离将近,正准备将手上的长柄大刀斜劈过去。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一道白炼如银蛇浮水般扭曲着滑过自己的脖前。他只觉得喉间一凉,继而便是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血淋淋地糊了一脖子都是……江黑子一声也没能喊出来,手捂着喉咙就这样硬挺挺地倒了下去。一旁和他一起冲上前来的四名山寨喽啰,几乎同时掩喉而倒。五人的致命伤处全在咽喉,一剑划开之后,瞬息间便已毙命。 “啊,这是……”大寨主金彪及其余各头目见状,均是大吃了一惊。望着高人杰手上白晃晃的一条银色带子,金彪喃喃自语道:“带子……剑?带中剑,腰带剑?你,原来是你!你就是……当年在黑风寨的那个少年。”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太像了,太像了……那种武功……”眼前的人影忽地变得模糊起来。“那绝不是飞鹰门的武功,那绝不是!不——”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说话。 方定基收刀回鞘,默默望着好友青衣缥缈,白光闪耀,将身前挡路的数十名鼠雀寨强人一一手刃,直到对方跑得一个人也不剩下了为止。终于,这场一边倒的可怕杀戮结束了,死人活人一起泡在血泊里停了下来。凝在场中静立不动的,是一个孤冷瘦削的青影。 高人杰低头四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剑又收回到腰际的锦带夹层中。“走吧。我们入寨迎接两位大人的官兵去。”他强挤出一丝笑容招呼好友道。“到时候如果他们肯替我记功,统计这里首级数目的话,相信我一定会成为此战中杀敌最厉害的官兵呢。”他打趣说。 方定基按着背上刀柄走到高人杰跟前。“人杰,这已经是你……第三次为了救我而拔剑杀人了。”他有些伤感地拍拍背后鞘中的单刀,“嘿嘿,我那”断首“饮了整整四年的鲜血,却还及不上你的”伤离“这三次出剑。真令我方定基惭愧啊。” 高人杰顾自往前走了几步。“不,这是第二次。”他没有回头,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又继续朝着山前大寨的方向走去。“当年从横岭黑风寨中救你出来的人……是她,不是我。” “他?他是谁?”可怜的副堂主并未能从这番简单的说话里听出什么关窍来。他感觉没头没脑地接着又追问道。 “你也认识的……一位朋友。”高人杰还是不肯直说。“虽然她人在飞鹰门,可是所学的武功,和我们人人习练的天鹰诀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方定基感觉不明不白地继续问道。“莫非你的软剑功夫,便是跟他学的?难怪我看着总觉得是煞气森森……不对,应该是阴气森森!”他如梦方醒道,“喂,他该不会是什么魔教——”他的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塞住了,因为走在前面的高人杰停下了脚步。 “定基,不要再追问这些事了好不好?”高人杰未有回头,只是仰天呆望着说。“我和你是朋友;和她,交情也非浅。我知她对我门中的一位大人物深有成见,两人之间早已势成水火。她练武杀人,只为了发泄自己不幸身世的刻骨仇恨。其人殊甚可怜。我曾立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做出任何背弃她信任的事情。所以……请你见谅。”言罢,他低头默然离去。 方定基呆立当场,形如木鸡,脑中不住回旋着一个个纷乱的念头:“飞鹰门?大人物?……是师父吗?二鹫?或者是鹰王?……他们的仇人,飞鹰门下的弟子?……武功高强?会使软剑?……高人杰?莫非,人杰是在说他自己?”可怜的青木堂副堂主在脑袋里转过了无数道弯弯后,最终锁定了这样一个目标。 “天!自己跟自己学功夫,自己跟自己发誓……他是不是脑袋已经疯啦?”方定基忧心忡忡地想,“人杰,他该不会是得了传说中那种会自己跟自己对话,做事情一会儿慈悲一会儿残忍的中邪毛病吧?不成,我一定得把这件事报告给师父知道。”想到这儿,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与此同时,距离渭源县城不远处的山道上,一骑快马正匆匆朝着鸟鼠山方向绝尘而去。发自陈仓山飞鹰堡的火急鸽书,很快便将转到飞鹰门青木堂堂主——高人杰的手里。 第八回 神鹰屠鼠雀 血枭灭金刀(2) 河南府洛阳城内,进安巷金刀门。 龙门关外,一群锦衣红袍的骑士打马飞奔而过。过往的行人忙忙躲避着他们,仿佛瘟神一般地对他们敬而远之。把关的卫卒却也一样傻站着任其穿门而过,竟不敢上前盘问一句。一行人影渐行渐远,直奔洛阳城而去。 进安巷口,一队队身着官差服饰的衙门捕役持械赶至,正将巷口围得水泄不通。河南府城的总捕头龙田生亲自出马,率领约三十名公人入巷,直奔金刀门府前列队。一个衙役上前打门:“开门!快点开门!府里刑部主事有押状到了:立即逮捕贵门王公子王宽至府衙归案,任何人等不得阻拦,违者立斩不饶!快开门!” 敲了半刻,金刀王家的大红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家仆模样的老伯探首出来。“哎哟,让……让各位老爷久等了。我家老爷说,各位请,请里边坐。”他开门接引道。那龙捕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昂首当先入内。其余的三十名捕快。衙役随后鱼贯而入。 众人到得前庭。金刀门的门主王圭及其一干弟子七十多人,早已整装齐聚在那演武场上相候。“哎呀,龙捕头。真是愧不敢当,要劳动您大驾亲自前来。”那王圭看来已是花甲将近的年纪,满头乌丝尽去,白首银发,额前留得光溜溜的一片。他满脸堆笑着迎上前来告道,“孽子王宽,自从在游历华阴县途中犯事之后,一直逃亡未归,确实不曾藏匿在我金刀门的府中。这一定是又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设计勾陷。还请您早日回府报知杨主事知道,还我王家一个清白。”龙捕头摆手道:“王老爷不必见外。大家是多年的朋友,我这次来,内中也是一言难尽。进内堂谈吧。”王圭带八名高徒急忙让路,将龙捕头及其手下的三名亲信快手们迎入大厅,并使家人奉茶。 一行主客进得金刀堂落座。“王老爷,令公子这次犯的事儿可真是大了,光我龙某一个人推托是不能说了算的。”那龙田生面上犯难说,“有人已经将此事呈报凤阳府的邢总督,打算让中都留守司的锦衣卫出马办理此案,显是要对尊翁不利。”他又上前几步,小声附耳道:“王老爷,别怪我说你不够决断。令郎王宽杀害裴永敬一案,人证物证俱在,那裴永敬又是京师裴大人的独生爱子,更身兼按察副使的要职。此案已惊动太多你想都不敢想的对头。我劝你还是速将令公子交出来给我,我带了人回去也好和知府大人交待。不然的话……”王圭嘿了一声,抚须略一思索,忽然连连点头:“龙捕头,你说的话确实句句在理,老夫深以为然。只可惜那王宽逆子,如今真个不在我这金刀门的府中。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入内搜查,金刀门上下绝不阻拦。”说罢侧身相让,指着金刀门大厅内通往后宅的道路道:“请!” 龙田生摇头叹气说:“王老爷,你这又是何苦?洛阳金刀门的后院,岂是我等衙门中人查得出隐秘的地头?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戏。龙某只是担心,令郎逃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若是等京师派的缇骑到了,那可不是丢掉儿子一条小命如此简单的事了。”那王圭却不理睬他的说话,只是一味低头恭敬道:“龙捕头,请。” 龙田生看他固执己见,知是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摇头颇感无奈。这金刀门在河南声威赫赫,与黄河两岸各府司均有一层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不好用强。想到这里,龙田生回头招呼三名手下:“进去,搜一下内宅的四处。特别留意屋后有无秘道。地室。”四人一同入院。王圭使一个眼色,他的四位徒弟相随龙田生等紧跟了进去。 等了好一会儿以后,龙田生四人一无所获又从后院回到金刀堂里。“如何,龙捕头?现在你总算是相信老夫的说话了吧?”那王圭上前堆笑道。龙田生一脸愁容,拱手道声:“多谢尊翁。告辞了。”出门吆喝手下:“走走走,我们收队回去。消息有误,那犯人王宽真不在这金刀门内。”领了众人,便欲离去。 当头那几名捕役方跨过门槛,忽听得巷口那儿一阵马嘶声传来。朝前放眼望去,不觉却是一愣。“绣金衣,飞鱼服。是……是凤阳府的锦衣卫啊!”有人认出来对面骑士们的身份道。“锦衣卫?”龙田生和王圭等人在内闻声俱是一惊:想不到他们竟来得如斯之快。 龙田生急走几步,跨出门来欲一探究竟。不料此时头顶突然一阵破空声响,一人如大鸟般自墙上腾空跃入庭中。王圭等诸人急忙退开,待其人落地后仔细看时:只见此人戴圆帽,着皂靴,穿一身盘领褐衫,围一件黑鸢披风,腰悬光彩醒目的绣春刀。却是一名锦衣卫千户。 那锦衣千户见众人呆望着自己不知言何是好,哈哈一笑,说:“各位不必惊慌!我叫连酆,是领命从凤阳府赶来缉拿犯人的。我因为性急,便自己带了二十个心腹的力士先骑快马过来。上头得到可靠消息,那犯人王宽现正藏在金刀门后院的暗室里,让我前来拿人。不知龙捕头方才为何却说此人不在?”显然他方才已暗中潜伏在这附近,悄悄观察着府里众人的一举一动。龙田生听他矛头直指自己搜捕要犯办事不力,心里又惊又怕,低下头来闷声不敢再动。 王圭上前两步,跪地求告道:“千户大人,小民确实冤枉!小民逆子王宽,自华阴县命案发生以后,便一直逃亡在外,从未归家。此事当真是千真万确!” 那连酆不以为然地笑笑,摆摆手说:“王圭,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咱锦衣卫办事,何时曾讲究过你一个千真万确,或是绝无此事的缘由来?”他手下的其余锦衣卫陆续拥入金刀门庭中,围着连酆站定。“我劝你还是自己动手,立刻缚子捧金献上给我们。或许还能考虑饶你金刀门一众老小不死,留你们一条活路。”千户大人冷然劝说道。 王圭站起身子,后退两步走到大弟子康友文的身前。“千户大人既如此相逼,那王某也无话可说。你们尽管搜吧。要找不出人来,你们可别——”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就愣住了再不出声。身后一众弟子们瞧着觉得不对劲道,一齐顺着师父骇然的目光朝对面墙顶上看去。一个身影,一个满身鲜红的长发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墙垣上,模糊一块的红影随着背后阳光直刺向底下众人的眼珠里,使人看了感觉说不出来的诡异。更叫人触目惊心的则是此人提在手上一个圆滚滚的头颅。虽其面容大半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却仍然依稀可以分辨得出,那赫然便是金刀门的少门主王宽,王圭独生爱子的首级! “连千户——”那红衣人嗓音尖厉刺耳,听在众人耳中仿若更鸣的夜鸮一般。“王宽仰仗武艺,公然拒捕,某已依律处斩——人头在此,请连千户,过目——”手上一扬,那颗人头直朝着连酆飞去。 连酆袍袖一掀,从内里抽出一匹白布来,正欲对准其来势接着,那人头却已自半空里被另一双手横抢了去。“宽儿!”王圭老泪纵横,显是已乱了方寸。他捧着儿子的人头喃喃自语道:“你好……你好狠的心。要老夫连王家这最后的一条根都保不住……宽儿啊!爹,阿爹对不起你……都是梁用这狗娘养的畜牲坏事,要带你去那华阴见什么世面,会什么绝代佳人……害你被人栽赃陷害,连死……也不能瞑目。阿爹——”他突然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连酆等一众锦衣卫的目光里满是仇恨和野兽一般的凶残。“阿爹一定不能让你白死。拚了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要替你报仇……”一旁众人听得他这话,心坎俱是一震。 几名锦衣卫上前分开众人,进入后院察看。不一刻便有人回来向头领复命,称在这屋后一处隐蔽的暗室中,发现了缉捕要犯王宽的无头尸体。连酆眉头微皱,厉声喝道:“王圭,那王宽藏匿于你金刀门府中,现有暗室的尸体为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看那王圭干瞪双眼,抚着儿子的人头不发一言。他猛地一甩手腕,抛下一块令牌:“金刀门王圭,纵子行凶,杀害朝廷命官;窝藏逃犯,触犯国法刑律,罪大恶极,证据确凿,现即令逮捕。金刀门王氏所有财产,抄没收官!金刀门徒若有敢持械阻拦者,同斩不饶!给我拿下了!”众锦衣卫一霎时俱都拔刀出鞘,同声大喝:“拿下!” 双方对峙良久。那金刀门众徒竟无一人逃离,全都立在当场未动。连酆等锦衣卫见无人慑服于他们的官命,也只是拔刀威吓,却不敢上前动手拿人。王圭虎目含泪,放下了儿子的人头,自地下站起身来。“友文,拿我的金刀来。”他沉声吩咐道。大弟子康友文递过一把金背连环大砍刀。那王圭接刀在手,劈空挥舞了两下。刀势平稳,刀劲沉实,正是他金刀门武功的最高境界——“举刀若金”。连酆远远见了,心里暗道不妙。 “姓连的,你洗干净脖子给我听好了!”王圭沉声大喝,“老夫原本名唤王乾寿,是中条山一带数百里赫赫有名的草莽巨枭。二十年前,我带着五名亲信携金埋名前来河南,凭一身武艺散金置屋,创金刀门于这洛阳城进安巷内,为的便是要光宗耀祖,为我王家打下一片不朽的基业!嘿嘿,想不到晃眼二十年过去,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庞大的家财被官府盘剥殆尽,连自己跟门人的性命都将不保……一切皆成过眼云烟。连千户,老夫此刻的心情,你可明白?”他冷冷地问对方。 那连酆额角冷汗直冒,口角微动,却是未能答出话来。眼看着王乾寿提刀步步逼近,口里森然道:“我想你心里一定很是奇怪:为何我这金刀门一众门徒,竟无一人临阵变节,向尔输诚。听尔摆布,是也不是?哈哈!我且先告你知道,也让你死个明白:我金刀门虽名为武林白道,在官府朋友眼中做的是名正言顺的论武经商买卖。其实这二十年来,老夫无时不刻都在苦心经营着,早已将这金刀门里里外外都换成了对老夫忠心不二,全部身负血债案底的江湖浪人!而且他们——” 龙田生在旁边听到这里,猛地按捺不住跳起来道:“王圭!你好大的胆子!章大人——啊!”话音未落,突然长声惨嚎,跪倒地上。却是那王乾寿转身一刀,猝不及防砍在他的肩上,钢刀入骨,几乎疼得他昏死过去。此招动作直如豺狼扑兔般的敏捷。刁钻,龙田生完全没有抽刀还手的机会。一旁众捕快及锦衣卫见状均大吃了一惊:居然有厂卫欲逮的犯人敢行凶拒捕!在大明国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这分明是要造反啊! 王乾寿一脚踢倒龙田生,抽刀回砍,狠狠劈开对方颈项。可怜龙捕头身首异处,当场死于非命。他将手上血淋淋的钢刀一举,大声喝令:“金刀门门下听令!速将这些官府走狗。朝廷的鹰犬统统都给我杀了。不得放走了一个!我们烧了这里,所有人回中条山继续当强盗去!”数十金刀门人齐声喝彩道:“耶!”“是,大哥!”“杀呀!”“喝!”分头四出砍杀院角庭中的各色官卫,其势胜如猛虎。那八名紧随王乾寿行走的高徒武功极是厉害,往往三招两式间便已将数名对手砍翻在地。王乾寿本人更是老而弥坚,凡其钢刀所至,竟无一人能当其锋。一众锦衣卫和洛阳城里的捕快们被杀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地叫着四散逃起命来。 连酆心头剧震。哪曾想这趟严公子派自己出来,竟遇上了这么个隐藏甚深的老东西!此枭如此厉害,看来自己今天和金刀门只怕是不得善了,搞不好说不定还会因公殉职,太惨了……家里刚生出来的娃都还没学会叫爹呢;还有那温婉贤淑的老婆,虽然自己至今连她姓什么的都还没弄清楚。连酆只觉自己那大好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切便将因眼下这场不幸的意外而葬送……真是悔不当初啊。自己为何要强做出头鸟,千里迢迢跑来这洛阳城送死呢?连酆想想都觉得自己真是好傻,好生心痛。 一小群锦衣卫力士护着连酆,急急惶惶退往直通外庭的大门。那金刀门八弟子中的二人见了,相互使个眼色,突然同时抛开各自当面的对手,一起跳至这伙人的面前。其中一个个子略高一些的虎须壮汉,大吼了一声,金刀一抡,前面的两名锦衣卫人头齐被砍飞,鲜血自颈项狂喷而出,身子如木头一般地栽倒在地。余人尽皆骇然。与此同时,连酆急拔了腰际的绣春刀出来,一个盘手回天式,架住另一黑脸矮子当头砍向自己的一刀。 “哦?狗官会使天化刀呢!”那黑脸矮子不噱一顾地嘲笑道,同时手上一松,撤刀砍手。连酆刀柄一提,挡住对手刀锋。堪堪斗了廿十三招过后,两人双刀当空对架,左手几乎同时突进一掌,各都狠狠击在对方胸前。连酆身受重伤,踉跄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倒。他的对手也是一般情形,跪地不起。几名亲信力士急忙上前护住了连酆。 “连千户——”一阵尖厉阴森的声音忽然自诸人的头顶传来。“金刀门倚武顽抗,杀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是否应该,断他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连酆猛然醒起,上司行前曾经告知自己,金刀门藏匿要犯的消息,是一个绰号“血枭”的江湖杀手传递出来的。并要他们到金刀门后依其所提供的线索行事,还说那血枭会出手助他们一臂之力。可现在几经辗转,此人一直袖手作壁上观,最终竟酿成了自己与金刀门火并的惨局。如此费心安排,难道竟是为了获得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将金刀门屠灭的理由?他咳嗽两声,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喊道:“是!如你所愿!快救我——”忽觉旁侧一阵旋风刮过,一个红影翩然落下地来。 一个戴着诡异鸟头面具的红衣人立在连酆身旁两步外。“连千户——”涂着黑。白。红三种颜色的鸟脸扭曲。恐怖,配合那尖厉刺耳的声音,使人感觉仿佛正面对着阴曹地府的噬魂厉鬼一般。“你且退下——这里,由某来应付——”那纤腰若臂的神秘人冷然吩咐。连酆细看此人身形时,竟无意间发觉她还是一在室的处子。“敢问……阁下何人?是否就是……那,那……”他口舌打结道。 红衣少女身形一闪,俏然转至身前一刀砍来的虎须壮汉身后。“某无名——无姓——”她红袖一摆,素手滑过腰际;手圈身旋,一道白光随着身体的转动蛇行闪过那壮汉喉间。“独行江湖——自号”血枭“——”伴随着她的话音,虎须壮汉手捂咽喉,挺身扑地而亡。鲜血自其指缝间渗出,他的喉咙已经被那少女的兵器在电光火舌间割开了一道大口子。连酆等锦衣卫仔细看那血枭手中时,赫然是一把白光森亮。柔若无骨的三尺软剑。 自称血枭的少女手腕一翻,软剑陡然滑过跪在一旁的黑脸矮汉脖颈。这名身负重伤的金刀门徒也是未吭一声,作势掩喉一头栽倒,血淌满地。她猛一转头,眼睛紧紧盯住庭中正与五名捕役相斗的金刀门大弟子,王乾寿的得意门生康友文。那康友文金刀使得虎虎生风,端得是刚猛无匹。但见他势如猛虎当头一刀,先斩死了一人;随即金刀一闪,斜砍右侧另一人右肩,竟将他连肩带背切成了两半!另三名捕役被他迅猛如雷的动作所震慑,俱都僵立住了再不能动弹。康友文哈哈大笑,举刀齐头劈去,三颗人头刹时间一齐飞上半空。 血枭见康友文解决了当面的对手,忽地低啸一声,身子一纵跃了过去,手上软剑一扬,锋刃白光蛇行滑向康友文咽喉。那康友文见对手来势凶急,反应倒也极快;急后仰身形一个倒纵,同时手上金刀急舞,推挡开血枭软剑的剑锋。血枭一击不中,立即后退。两人各自退开数步,凝立场中对峙。 厅堂庭院之间,激斗仍在继续。金刀门人仰仗武艺,横劈竖砍,杀伤数十捕快和锦衣卫力士。在进安巷外候命的二百余官差和随后赶到的锦衣卫力士,听得金刀门内杀声大作,知彼有变故,也呐喊着攻破前后二门杀了进来。门里的形势顿时为之一变,官府公人纷纷群起围杀金刀门门众。好汉难敌人多,三二名金刀门徒转眼间便死于大队人马的枪棒之下。 半晌过后,康友文因对面戴着怪鸟面具的红衣女子迟迟不先动作,再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他抢步上前,右手持刀一个横扫,砍向对手小腿。血枭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康友文正等着对方施展此技。他稳站马步,上身一个侧引,左右手将刀合握往上一劈。却砍了个空!因那血枭在身子腾空之时,右足又在康友文金刀背上点了一下,身形顺势左倾,就此避开了这直上直下的一刀。 康友文回刀急挡,堪堪引开血枭从旁侧刺来的一剑。血枭纵身一跃,又一次跳过他的头顶。康友文举刀上旋,格开她从天际发起的攻势。两人你来我往,瞬息间已交换了数十招攻守,不分胜败。一旁几名金刀门徒众见大师兄竟与一女子纠缠不下,恐其不敌,挥刀欲过来帮忙。康友文见了大急,方喊得:“不要过来!她的剑很快——”那血枭已旋转着身子跳过四人的头顶,一阵血雨倾泻,四名金刀门徒同时捂着脖上的伤口死去。 康友文急赶两步,金刀一横,往对手腰间砍去。他原本算准对方软剑柔韧,绝不敢硬挡自己此招,定会退避相让;届时自己的下一招“盖天刀来”,便可跟着取其上盘。却不防那血枭若腕轻摇,竟将那轻薄的剑身使来挡住了他的金刀!康友文脑海中顿时一阵空白:“这,这怎么可能!?” 还未回过神来,对手的剑锋已经急刺而至,直取面门。康友文重施故技,弓身后仰。身子下落的途中,却惊见血枭双手举剑,狠狠下劈。一声:“不——”的话音未落,对方剑锋已经深深切入自己肩胛之中,痛得他大叫一声,身子重重跌落地上。“她……她的剑,怎么又变直……变硬了?”康友文茫然望着砍入自己肩头的血枭佩剑。那把软剑不知何时竟已回复到硬直如铁的状态,难怪刚才她能用这武器抵挡自己的刀劈,还有直砍自己的肩膀。“难道……是传说中以气御形,剑锋无定……白圭作柄的那把”血吟“?”康友文猛然忆起一段往事。“那么说,这……这女子不就是……” 血枭冷哼一声,毫不留情一脚踢在康友文伤处,手上用力一抽,又将那宝剑拔了出来。康友文疼得大叫了一声。血枭手腕一抖,直剑竟又奇迹般地化作了一条柔韧的白练。但见她一个旋身,白光再次闪过康友文喉间,可怜康友文无力抵抗,脖子一歪,鲜血狂喷而出。已是一剑毙命。 “大师兄!”在旁酣斗正烈的金刀门众人见康友文不敌身死,俱感心惊,一起大叫。有那十余个较为勇悍的金刀门强徒,逞其血气之勇,蜂拥上前围攻。血枭一声清啸,猛地旋身冲过众人之间。一阵白光抹喉闪过,当先杀来的数名金刀门悍匪一起丢刀滚地,破颈而死。余众见之个个心丧胆落,纷纷转身逃走,却为血枭凭快如鬼魅的轻功一一追上杀死。 庭院一角,王乾寿金背刀森然砍下,将一名锦衣卫劈作二半。“友文……他居然死了?”听到对面中庭传来的弟子吵嚷声,他十分惊讶地放眼望去。却见庭中一团红影闪烁腾挪,翩然若蝶。红影身前白光过处,扑上去与之拼命的金刀门弟子纷纷掩喉而倒,扑地而亡。王乾寿见状不禁愕然一愣:想不到锦衣卫力士之中,竟还有如此的武林高手! 见猎心喜。王乾寿一拍金背刀,沉声下令道:“大家散开!让我来对付她!”右足一点地面,霎时便腾空翻越过去,当空一刀斩向血枭头顶。那红衣少女不慌不乱,身子侧避,同时手上剑招回攻。王乾寿挥刀挡开,双脚落在墙面上一个反蹬,又返身攻来。血枭利剑上下翻飞舞动,一连架开王乾寿数刀。两人在庭内四处奔走游斗,间或有那一二名捕快靠近助战,俱遭其刀剑惨伤。其余众人骇然远远避开,不敢再行靠近。 此时金刀门里,官府人马和锦衣卫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金刀门徒绝大多数被歼灭在庭院四处。虽剩下一些武功较高的仍在顽抗杀人,却已不成气候,许多人开始夺路逃走。 王乾寿与血枭在三庭二院间转战多时,不分胜败。红衣少女的剑招极为刁钻狠辣,而且剑形剑势多变,加上速度极快的轻功,其攻势显得甚是凌厉。而王乾寿守多攻少,明显不利长斗。果然,在两人相斗近百招以后,王乾寿金刀左右支倬,开始渐露疲态。他自思“举刀若金”乃自己武学上的平衡之技,虽然沉稳着力,运之可攻可守,但却不擅游击;长此对耗下去,此消彼长,自己恐怕难有胜算。把心一横,猛地大喝一声,双手一合,握紧了刀柄,自上而下一招“金乌堕天”狠狠砍下。 那血枭将头一仰,看清王乾寿金刀来势,身子顺势往侧一扭,俏然避过。却不料王乾寿此乃虚招,刀尖点地,内劲如雷灌入;一声爆响,地面青石板轰然碎裂,飞射四周,来势极猛。血枭引臂旋身,腾空跃起,转动间手上剑光急舞,将射向自己的碎石利物全部挡开。刚一落地,王乾寿忽地一刀“旭阳金升”,自下而上猛劈对手胯间,来势劲急,已是不及回剑招架。 说时迟那事快。血枭双腿急并,险然抢在对手锋刃入体前将他金刀夹在半空!王乾寿冷不防对方竟有此一着,抽刀不回,自己却先慌了手脚。待他醒起撤刀出掌一招或可解除眼前之困时,对手的血吟剑早已冷然刺下,不偏不倚,直贯王乾寿咽喉。金刀门主大叫一声,松手栽倒,不一刻气绝身亡。一腔热血尽洒庭中满地。 血枭抽剑一收,冷然四顾。此地乃是金刀门偏院的一处后庭花园,周围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原来方才二人纵横相斗,在金刀门大宅内紧紧咬着转了不知几进几出,早把一旁的众人抛到了脑后。可叹王乾寿纵横一生,享誉河南黑白两道,最后竟孤身一人惨死自家别院庭中……此人一世黑白,就此化为一段过眼烟云的武林传奇。 默然观望片刻,血枭按剑回身,将血吟收入鞘带之中,身子无声无息地翻上墙头。一团红影翩然如蝴蝶般在院墙屋顶上几个起落,消失在远方尽头的幽暗巷子里。 洛阳城外,十里铺云来客栈。 一名身背篮筐满满的货架。头戴宽边草笠的年青货郎踩着轻快的步子,迈步踏入客栈的大门内。正在店里看顾着生意的小二哥一见是他,连忙上前招呼道:“哎,客官,您回来啦?你娘子还在楼上候着呢。小人一直在此细心照看,没让任何喧哗的江湖客人住进侧房或是惊扰到她。”那年青货郎答应一声:“好。”从怀里掏出几百贯钞来递给他。“这些权当是我送你的谢礼。”“多谢公子。”店小二满脸堆笑着连忙接过。 年青货郎步上楼阶,蹬蹬蹬走到二楼最东面的一间上房门前。只见他伸手敲门,先作两下连击,然后再深扣一记,两记……最后是轻轻一脚踢门。“开门!娘子,是我!” “哎呀,是相公啊。你终于回来啦。”一阵柔媚甜美的女子答话声从门内传来。一阵碎步声响过以后,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素手急急探出将那年青货郎拉入房中,随即带上了房门,又“哐”地一声上了闩。 那年青货郎一入得房内,立即放下货架背篮,脱下头上的大笠,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身旁立着一位身着浅灰色中单的少妇,容姿虽浅,年貌却幼,瞧着倒也有几分姿色。不过看她脸上殊无喜急之色,倒是面上犯难,好像对眼前“相公”的所为有什么不满似的,一时间却也不方便说。 年青货郎将头顶发结解开,放下乌丝,将头发一甩。一片黑幕如瀑闪过后,赫然露出其后一张清婉靓丽。俏颜含煞的瓜子脸蛋儿来。却是一个比那“娘子”更为美貌的少女! “小姐,刚才堂里收到老爷的紧急传书,说是要召你马上回去。可我却一步也离不得这间客栈……真急死我了。”那已逾桃李年华的女子递过一封信道。“柔儿担心……” “青木堂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金头那里有消息过来了没?”少女接信看完,就近从床上拿起一套蓝色儒服边换上边沉声问道。 “有。阿静有条口信随着老爷的鸽书传到,说是青木堂主已经成功剿灭鼠雀寨的山贼, 第九回 洵阳会旧友 大闹白鹤楼(1) 日当午时,从陈仓山险峰脚下的石阶山路上,行来两名身着灰葛布衣。头戴宽边草笠的江湖旅客。两人径直来到峰顶将魂台的飞鹰堡门前。 当先一人仰起头来,挑开斗笠一角,露出其下一张俏丽的少女脸蛋。她报知门口的守卫:“金木五行,天地人和;使而归一,唯我朝阳。天鹰来会,歇脚陈仓;问我何欲,唯眼知之。” 这是飞鹰门内的切口暗语,意指天威堂主持人应飞鹰朝阳令急召赶来,要立刻进见门主。那守卫听对方通报身份,脸上色变,忙招手示意一旁的同伴敲打响铃,打开边上一道窄门放二人入堡。 两名灰衣女客一路穿过三进大厅,数条隧道,以及其他十来重曲曲折折的狭路,最后来到一间四周封闭的宽敞斗室内。室中高踞一鹰翼宝座,其上端坐一人,顶戴金冠,身被黑袍,正是飞鹰门主霍金。 “爹,宁儿回来了。”为首少女向着座上的义父下跪行礼道。霍金身后立着另一名穿红袍的长须老者。“托爹的洪福,我师姐已经成功将那洛阳金刀门除灭。王圭满门上下八十三口,无一漏网。” “嗯,我已听赤鹫说过事情的经过了。有血枭与锦衣卫联手对付他洛阳王家,吾谅那王圭也是插翅难逃。宁儿,你做得好!”霍金抚须夸赞道。“天威堂有你师姐相助,实如猛虎添翼。再加上你在其间居中调度,出谋划策,哈哈——就算崇圣他不能胜任堂主,一样无往不利!我飞鹰堡的霸业又有何患可忧呢?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起来。 那少女宁儿静静地跪在地下,待霍金笑声告停之后方开口续道:“爹,您七天前用飞鹰朝阳令急召女儿回堡,可是有要事相商?”她记得鸽书所载十分扼要,只说是令青木。赤火。天威三堂的主持人限于十天之内即刻归堡复命,不得有误。少女十分怀疑,义父急召距离飞鹰堡最近的三堂堂主回来,是为了有甚为棘手的突发案子或是直面威胁需要倚武处理,故她急于了解其间的内情。 霍金冲女儿略点一点头。他起身步下堂中,示意说:“起来说话吧。”宁儿站起立在一旁。那霍金背转身子走过她身前道:“九日以前,青城派傅俊突然来我飞鹰堡拜会,称有一身份不明的倭国少年在泉州府惠安县境内,袭杀了他的七师弟。”宁儿默然点头。“他又说,这少年的武功路数奇诡,擅以倭刀杀人。往逮凶犯的官差和武林中人先后被他杀伤了无数,仍是未能擒获此獠。惠安县城南的乾义庄满门更被其杀得鸡犬不留,甚是凶恶。于是他青城派——” “于是便想联络我们,一起出面去对付这个魔头?”宁儿忍不住抢过话头道,“这分明是青城派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的毒计嘛,我们怎么可以……” 霍金含笑轻拍一下少女的脑门,打断了女儿性急的说话。“宁儿小傻瓜——爹这边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又开始瞎猜上了。错了!那傅俊此来,乃是与我传讯示警的。”他走回座上重新坐下道,“据负责查案的县里官差透露,那倭国少年的身边,跟着一个会使鹰爪手的男人为仆。他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不是那东倭国本土的人士。” “会使鹰爪手的……男人?”那少女奇道。 “是的。而且非常不巧,被人看出并指认为是我飞鹰门的不传之秘——六合鹰爪功。”霍金沉声说。 宁儿低头沉思一会,恍然惊道:“是了,爹!若此人被逮之后便供称是我陕西飞鹰门门下,我们的那些仇家。对头,他们定会凭此一口咬定是我飞鹰门暗结倭寇,图谋不轨;定将我告上官府,甚至付诸武林公义。现下倭国正与我交恶,当今圣上最忌通倭之罪,武林之间也对此讳莫如深。这十年来,大江南北死于此罪状的豪门大家已是不可计数。这确是一对付我飞鹰门的险恶阴谋!” 霍金满意地点头称许道:“正是。宁儿聪明伶俐,其间如是繁复的道理,你居然这样快便将前因后果都看透了。爹果然是没有错疼你!”“不过女儿怀疑,那青城派恐怕所言不实。”宁儿又沉吟说。 霍金面现惊讶之色。“哦?宁儿,你此话怎讲?”他抚须问道,“青城派傅俊乃一坦荡君子,天下人所共知。爹言谈之间亲观其色,确是句句发自肺腑,诚心替我飞鹰门做的考量。绝无作假诳骗。” 宁儿摇头道:“爹,宁儿所顾忌的并不是这里。”她上前一步,拱手告道:“女儿以为,那傅俊性直而少疑,情殷而寡思,极易为其相知相熟之人所诓骗。他所代传的讯报,其消息来源殊为可疑。” “你是说,官府眼线那方面的话里可能有假?”霍金愕然道。 “是的,爹。”宁儿低头继续说,“官府衙差大多喜欢虚字捏造,夸大案情其实。我飞鹰门近年来称雄陕西,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方霸主,树大自然容易招风。官府中人惯会捕风捉影,误鹊为鸦的例子极多。他们很可能把仅会使几路普通鹰爪手的江湖闲棍错认成我飞鹰门的门人了。” “嗯,你说的情况……确实也有可能。”霍金捏着下巴斟酌一阵点头道:“不过两天以前,爹又接到一封来自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的武林帖,法果禅师已正式邀我派人参与调查此事。所以……”他低头沉吟道,“爹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已经让人杰他们四个下山去赴那青风山庄之约了。” “您说什么?青风山庄?他……他们已经出发了?”少女赫然吃了一惊。“是的,小姐。”后面的红衣老者出声道,“少林寺约集与此案有关的武林各门派,于年中七月初三日在辰州府青风山庄召开武林大会,以便作一公断。门主指名派了青木堂主高人杰全权负责此事。他跟阿基会同赤火堂的凌福。谢英,昨天赶大清早便一起出发了。” 少女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几乎跌倒。“宁儿,你怎么了?”义父在一旁关心地问道。 “我……一路急着赶来。可能,是有点累了……”她支吾着答道,“爹,如果没有其他事了的话,女儿想回房去……歇息一会。”霍金看女儿的脸色苍白,样子确是有些异样,忙吩咐候在门旁的侍女柔儿:“进来!同素娟扶小姐回房歇息去了。小心点照看着。”少女在柔儿的搀扶下行礼告退,一步一挨地走出石室去了。 随着乒地一声轻响,密室的门又被重新关上了。一直静立在侧的红袍老者几步走到飞鹰门主身旁,悄声道:“门主,请恕属下逾越。庞喜以为,宁小姐方才之举颇为可疑。她似是——”见霍金把手一扬,他急忙停止了说话。一袭黑衣的飞鹰门主背负双手站起身来,在屋内原地转了几圈。 “唉。”霍金突然停下脚步,摇头叹息说:“当年我一念之仁,结果害死了萍儿……想不到匆匆数十载过去,昔年的一切,竟又将重演……莫非这真就是天意?”他神情迷茫仰头看着室内天顶的壁画。画中一只黑色的雄鹰高飞天际,正欲直冲其上的满堂金日;而其下那一丝丝的烟云却紧紧缠绕着鹰爪不放,似乎是想牵絆着它回归地下,再一次又降临到人间。 次日早晨,霍金在练武场做过早课,又看了一会鲁教头指导人习堂的徒弟们演练“擒雀三式”,独自一人漫步踱回雕心堂里。他走到镶金椅旁,一遍遍抚着其上的红木扶手,停步静立,若有沉思。 忽然,外头一个门卫的声音报道:“禀门主:天威堂副堂主霍宁称有急事求见,现正在门外等候!”“嗯,让她进来吧。”霍金坐下吩咐说。 不一会,他悉心爱重的义女被一名飞鹰堡侍卫引入堂中。却见她身穿一袭红袍,单膝跪地向上行礼道:“爹。昨日之事,宁儿旅途劳顿,未有深察其究;后来中夜细思,却觉其间大有名堂,特来相告。” “哦?我儿你先起来说话。”霍金抚须道,“这里现今只得你我二人,咱父女间的不必如此客套。”霍宁立起身来。霍金站直身子步下大堂。“你且说吧,都有了些什么发现?” “首先,女儿昨晚回去查看过了法果禅师那张武林帖的全文,发现并无任何作伪的痕迹。”霍金点头:“嗯,是的。千真万确,是法果的亲笔不假。” “女儿又找来湖广蓝水堂发来的方情撰要,查找其间关于青风山庄的消息。结果非常微妙:那青风山庄原本无甚武名,乃两湖间一大贾金屋藏娇的别院。近两年突然易主于一陌生女子”朱红娘“之手,随即声势大起,先后整垮了沅陵水盗梁丕成。李金花,擒斩采花贼丰神公子谷永年,收服紫金堂十八罗汉,接管惜春巷丽花院并使之迅速窜红;还一度与我蓝水堂的人在宜都起了冲突,打伤我一起人马共一十五人,而对方出手的两女子竟分毫无伤。蓝水堂对其势力深为忌惮,不得不拱手让出荆门以南河道的控制权。而且……”霍宁说到这儿,忽然停顿一下,欲言又止。霍金催促道:“宁儿,继续说下去!究竟你还从中发现了些什么?” 霍宁道:“女儿从蓝水堂主甘让的一帖函告中见知,那买下青风山庄的朱红娘曾是云贵一带侗苗贫家的女儿,自小父母双亡,寄身于其戚显者家为奴;后为一身份神秘的外乡女子买下带走,再无音信,直到她于青风山庄突然出现。”看义父默然沉思,不发一言。霍宁又续道:“据说在朱红娘的背后还有一个主要由蛮苗女子组成的神秘门派为她撑腰,其名号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些女子喜欢在手足上佩戴银环,而且身上穿的彩衣某处必绣有一只飞凤。”霍金闻言猛地一惊:“飞凤?彩衣?”他喃喃念叨着这两样东西,手上不由自主地一阵哆嗦。 “爹,怎么了?”惊觉义父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少女警觉地出言探问道。“是女儿说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么?” “不……没什么。宁儿你别管我,接下去继续说。”飞鹰门主支吾着转过话头,没让女儿再继续追问下去。霍宁又讲了一番自己从蓝水堂《楚情撰要》中挖掘出来的其他情报后说:“合计以上总总,女儿大致推断:辰州府青风山庄与我陕西飞鹰门关系非善,其来历也颇为可疑。此武林大会绝不会如法果帖中所言,只是约集相关各派澄清一场误会那么简单。青木堂主等人恐怕难当此行的重任。” 霍金抚须沉思良久,双眉始终紧锁,显是感到难以决断。霍宁在旁见了,又主动提议道:“爹,女儿不才,自请担当此次任务的执事。我会尽快追上青木堂主四人与其同行,并联络我师姐于七月初三武林大会以前查清青风山庄背后势力的底细。届时再临机决断,巧与周旋,以免令我飞鹰门的声威受挫。其间若有半分差池,宁儿愿以天威堂副堂主的身份一力承担!” 飞鹰门主背转身去,缓步走回到镶金宝座上。“好吧,爹就听你一回。”一块黑色令牌随着他的话音甩手落下,不偏不倚正跌在霍宁身旁一侧的椅子座上。霍宁仔细看时,那赫然是代表飞鹰门最高权威的金目黑牌令。“天威堂副堂主霍宁接令:吾令你即刻出发,负责接掌此次与会事务的一切大权。湖广境内蓝水堂的一应事务也都交由你便宜处置,任何人等不得阻挠,违者按门规论处!”霍金沉声宣布命令道。 位于陕西东部汉水北岸的洵阳古镇,因其地处川。楚。陕三省边界得天独厚的地域位置,自古便是汉水中游的水陆枢纽要地。常有南来北往的贸易船队走水路途经此地,在城旁沙聚滩上驻泊停船,歇脚采买物资。 这日近午时分,自上游顺水下来一条挂着青旗的快船,停在北湾的码头上泊住。从船上走下来三名身着交领布衣,头上包巾的年青汉子,以及紧随其后一位身穿绿衣的年青女剑客。 四人下得船来,顺着码头旁临江的商街巷一路闲晃过去。经过路尽头的转角鼓楼时,走在前边的方脸青年转身问他的同伴:“人杰,你说褐土堂的人约了我们在这洵阳镇上会晤。到底是约在哪里见面?” “阿基,你总是那么心急。”说话的人是跟在二人后面的一名独臂男子。看他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右臂已断,脸上虽晒得黑黝黝的,却生了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模样显得十分威武。“阿杰他是今回任务的执事,我们三个全都要听其命令行事,不可逾越。等地方到了以后,他自会与你我各人分说。你别老张口闭口催着阿杰把一切都先讲给你知道。” 在他身旁的绿衣女子笑道:“哎呀,我说凌堂主啊,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哈。难道你没看出来么?人家阿基对阿杰,那可不是一般的亲近啊。阿杰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住阿基的呢?嘿嘿。” 那断了一臂的凌堂主不悦道:“谢英,你们女孩子家的难道就没旁的东西可说了吗?干嘛老和阿基阿杰他们过不去,尽拿人家男人之间子虚乌有的联系说事儿。” 绿衣剑客谢英忙低头致歉:“是,对不起,堂主。”她感觉有点委屈。传闻果然不假,赤火堂堂主凌福生就一副讨厌的大男子脾性,与他相处共事实在是苦差事一件,特别是对于女孩子。幸好,她今次只是临时顶替,代与自己换差的马哈木行使赤火堂副堂主一职。这次的任务结束以后,她和他就不会再有这许多令人烦闷的纠葛跟矛盾冲突了。“我不会再多嘴出声说话了。”她撇着嘴巴咬牙恨恨说。 这种内里其实是在赌气的说辞,当然瞒不过在旁听得一清二楚的精细人高人杰及方定基。只可惜二人出于好玩或是不欲招惹麻烦的心态,竟漠然处之,未有出言挑破。这样那赤火堂主凌福自以为教训了副手一通之后,对方已经知错就改,一时间心里倒觉得非常快意。他笑着拍拍谢英的肩膀:“那不碍事,虽然你是我的下属,可也不必如此拘礼。你尽管和我说无妨。只是注意不要让他们本人听到了就好。” 你以为你是谁啊?还要我有话都只能跟你说?!谢英听了只觉得七窍生烟,在肚里把这自大又迟钝的断臂家伙又重新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她也不好在嘴上就这么直说,因为人家毕竟是大了自己刚好一级的堂主大人呐。可怜的女剑客只好打落牙和血吞,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喃喃点头,再不敢多发一言。 四人辗转来到东面的江口。子午岭发源的旬水支流便是从这里注入汉水,与之化为滔滔白河向东奔腾而去的。众人看那江边岸上,却有人紧依险要建了一座华楼在畔。门上挂一黑木匾额,书“白鹤楼”三个大字。 那为头的高人杰指着白鹤楼对其余各人道:“便是这里了。那使者便是约了我们在这白鹤楼上相见。”“那他约的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到呢?”谢英在后面忍不住抢着问道。“廿十一日午时,便是今天。”“啊?!那我们还不赶快!”方定基闻言大叫起来。“快点快点!要去晚了让对方等得急了,他说不准一气就不告诉我们什么消息了呢!”他大喊着第一个向白鹤楼门前扑去。 高人杰。凌福两位堂主无奈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是暗叹一口气。方定基这家伙做事总这么莽莽撞撞,带他出来完成任务,基本不要妄想可以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了账回去。可惜偏生这小子生就一张能说会道的臭嘴,还有紧要关头那他人难以企及的警觉和急智,让他的同伴们往往颇有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叹。 一阵唉声叹气过后,那剩下的二男一女也紧随着方定基的脚步向白鹤楼门前行去。 入得楼来,霍见大厅里正围坐着一群锦衣玉服的公子哥儿。商家大贾,聚首一堂饮酒作乐,与乐妓喧闹。在门厅旁侍卫的几名大汉见有人进来,抢前拦住方定基道:“慢着,兄台请留步!今天是我家薛大爷三十寿诞,这白鹤楼已经整个被咱洵阳五虎帮给包下了。除老大邀请的贵客之外,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各位请回!” 方定基不肖一顾道:“洵阳五虎帮?咱没听过。这世上哪里来的老虎帮派?啊我知道了,莫非各位都是虎精所变,跑下山来到人间偷欢作乐的吧,哈。” “小子,咱不同你啰嗦。识相的就快滚!”一黑面壮汉粗声骂道,忽然嚓啷一声拔出了挂在腰间的快刀。“否则,一刀砍了你!”其余几人也纷纷拔刀作势威吓道:“滚!不然看大爷们割了你的舌头!” 跟在后面的高人杰见情况不好,正欲上来劝解,拉了定基先退出门外去,一旁凌福却抢先一步跳入场中。“休得胡闹!”他怒喝一声,“光天化日的持械露刃,你们这般作为和野地里的强盗有什么分别?快把刀子给我收回去了!”一边拉过方定基到自己身后。“阿基,不要莽撞。这些人都是混黑道的江湖草莽,有理说不清的。”他小声对青木堂副堂主说。 几名五虎帮众听凌福说得威严赫赫,而且帮主事先有令,确是要自己注意收敛,不可闹起来惊吓到了他的贵宾和生意朋友,便都忍了一口气,收刀回鞘。“各位洵阳五虎帮的朋友。”凌福拱手为礼道,“我们几个是飞鹰门霍先生的弟子,日前刚与分堂一位使者约好了在此白鹤楼会面。不知各位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上楼一聚?” “呸,什么飞鹰飞鸽的,老子没听说过!说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们快滚!”那黑面壮汉不耐烦地伸手欲推凌福出去。手刚伸一半,忽然旁边一只胳膊从下插来往上一推,同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那壮汉扑通一跤,哎哟一声栽倒在凌福脚前。 “你!”其余的五虎帮众在旁边看得明白,此却是那先前口舌轻佻的青衣年轻人所为。“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几个莽汉一齐抽出刀来。“宰了你!” 方定基伸手拔出背后单刀:“谁怕谁啊?比就比!”话音未落,当面一人经已拔刀劈脸砍来。他连忙举刀奋力架住,同时左手臂弯一顶,撞在对手心口;哇啦一声,丢了刀望后便倒。仔细看时,正是那黑面壮汉。 几名五虎帮众见方定基一出手便制住了其五当家范五黑,俱是一愣,不敢再贸然靠近。方定基见对手竟如此不堪一击,心下不禁大乐。他得意洋洋一脚踏在那黑面壮汉身上,向着楼上大声叫阵道:“喂!洵阳病猫帮的各位,都给我听好了:限尔等半个时辰之内立刻离开这白鹤楼,让位出来给咱飞鹰门的各位大爷们!不然这大黑脸的下场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榜样!”一旁凌福。高人杰等人方欲劝阻,已是为时不及。 忽听得楼上腾得一声大喝传来:“飞鹰门?又是你们!欺人太甚,我老薛跟你们拼了!”话音中饱含怒意,却似是和这飞鹰门早有深怨。楼下定基。人杰等正茫然呆立间,突然顶上一阵木板破裂声响,一大片天花板随之霍然跌下,砸在厅堂正中央空旷一片的地方。一阵尘烟飞起,一条健壮的红色身影从尘灰中突闪而出,手上长柄大刀当空一挥,直取首当其冲的“断翅鹰”凌福。 只听半空里当啷一声兵器碰响,凌福纵身跃上半空,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紧了一把长约二尺的宽刃利刀。他在当空里挡下了这一招之后,望对手左侧虚挥一记,同时身子倾侧,半空里打了个旋;左脚脚尖在地下一点,身子着地即滚,退开对手数步之遥方立起站定身形。那红影落地后立在当场未动。众人齐往那堂中央看时,却是一个高大雄姿的红袍大汉,留一把又浓又密的大黑胡子,横眉怒目,形貌甚是凶恶。 那壮汉将手上一杆长柄大砍刀在地上敲得“嘡嘡”震响,声音如打雷一般地猛然喝道:“呔!是个断了一条胳膊的,不是上次那个爱耍剑花的小白脸!怪道方才总觉得声音和上次的不同!师父!”他突然抬头往上面喊道,“今天来的不是那使快剑的小子,是个断了一条胳膊的残废!不过他也算是陕西飞鹰门的人,您说咱该拿他怎么办?!” 一个更为雄浑深厚的声音自顶楼传来:“乖徒儿,汝好自为之。当日飞鹰门人如何辱尔,你今日便依样还之。”高人杰听了眉头一皱,上前两步正欲出言相询,那红袍大汉猛地将长刀一横,直向场中凌堂主挥去。 凌福见对手如此蛮横,兼且先前那番说话辱己太重,有心要教训一下眼前这头冲动行事的大红牛。他一言不发,就手中刀使招“半天鹰扬”的侧身斜引斩,直取红袍大汉的右胳膊以下。那穿红袍的五虎帮薛老大见对手来势劲急,那口刀使来竟比自己还要刚猛了几分,心里暗暗咋舌。忙撤招回身,挺身先架住了这一刀。 两个在场中长兵短接,瞬息间已过了二三十招。那凌福所使之刀虽然刀身较短,却沉凝不下于对手的长柄大刀,兼之其身法灵动如猿,纵横侧跃,左右邀击,竟令那力大刀重的薛老大处处受制,落于下风。一旁围观的五虎帮众人眼见形势不好,有那几个莽撞的便欲拔刀上前相助。却为方定基一声大喝:“好不要脸!”纵身跃去一拳一脚,打倒了两个。谢英拔剑出鞘,与定基一同横身拦在五虎帮众身前,吓得诸人再不敢造次。 又过三五招,那红袍大汉猛一刀砍下,却挥了个空,让凌福身子钻入身前圈内。薛老大方抬脚欲踢,凌福早将刀锋一转,刀柄一头撞上对方脐下气海;薛老大但觉身上一麻,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凌福从容站起身来,回头向高人杰示意说:“幸不辱命。这头大红牛打算如何处置?”一边谢英抢着答:“还用问吗?当然是切开烤做牛肉干吃了啦!”不料话音刚落,半空里忽地一阵破空声响传来,一人大声吼道:“哪来的野女人!尔敢吃我师徒的肉?!”如流星坠地般一头扎下地来,落在方。谢二人站立之处;双手一左一右猝然探出,电光火舌间已卡住了二人的咽喉! 一旁的五虎帮众见了此人,面上均是嘿然一阵青红不定。洵阳五虎中的米老二上前告道:“禀……禀师尊。出手打伤老大的人不是他们。是……是这个人。”他伸手指着站在来者对面十步外的凌福。 “哼,一群没用的东西。有辱师门,有辱师门啊!”来者抬头仰天长啸,满头白发四散飘舞,赫然是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花甲老人。“小丫头。”他突然扭头问被他卡着脖子提在半空的绿衣女剑客,“尔且说,尔是从哪个门派里混出来的?敢侮辱我大力牛魔王金从善的徒弟,尔活得不耐烦了么?!” “我……我……”旁人看“绿鹰”谢英身落人手,命在旦夕,俱以为她会出言哀泣告饶;却不知那桃李女子生就一付吃软不吃硬的傲骨,纵死也难改。“我喜欢……我高兴……你管得我那么多?”听得高人杰等人心里腾地一跳:完了。这女人如此嘴硬,火上添油激怒对方,下场必然凄惨。凌福正欲抢前出刀相救,却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大力神刀门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出息的弟子,唉,为师就不用再为门下这些不争气的徒弟们发愁了。”睁大了眼睛看时,那声音的出处不是别人,正是大力牛魔王金从善本人! 那金从善松开了右手放谢英下来。她跌坐地上咳嗽两声,喘息着支起身子。“前辈……您,您不是在说笑吧?”绿衣女剑客感觉颇为古怪地问对方,“我被您一招制住,几无还手之力。而您却说我……我出息?” “是啊,姑娘。尔不知道我大力神刀门的规矩:凡我门下弟子,与敌人对阵刀可以输,人可以败;但嘴上却绝不可以服软!”金从善怒目指着立在场中呆若木鸡的薛老大道,“薛青虎这头蠢驴,年前在江边与一陕西飞鹰门的黑衣小子起了冲突。对方快剑才一点他的脖根,他便吓得什么狗屁恭维话都送出去了。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说得激动,抓着方定基脖子的左手不觉一阵用力,疼得对方大叫起来:“哎哟……饶命,救命啊……”“哼,就和这小子一样!”那金从善闻声恶狠狠地瞪了方定基一眼,吓得他脖子一缩,传来的疼痛感倒是舒缓了那么几分。“没种没骨气!敌人一对他用硬的,他便什么尊严面目都放弃不要了。收了似这样的人作徒弟,我这做师父 第九回 洵阳会旧友 大闹白鹤楼(2) 白鹤楼内,众人皆为方才发生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感到震惊莫名,各个瞠目结舌,相对无言。半晌过后,洵阳五虎帮几个还能动唤的猛醒过来:眼前那站着不动的两个男女,却不是同对手讨价还价的最好人质?米老二。黄老三几乎是同时出刀,架在了方定基和谢英脖子上。“飞鹰门来的人都给俺听好了,立刻放下你们手里的兵刃!不然,咱就杀了他们!”那米老二大声恫吓说。 凌福收刀回鞘,退后几步站到高人杰身旁。高人杰面有难色,正欲开口,被挟持住的方定基抢着向那米老二怪道:“老兄,我这兄弟手里可什么兵刃也没有,你叫他要怎么丢?别胡乱说话,啊——”话音未落,忽然惨叫了一声。米老二恶狠狠地一刀背砸在方定基腿上,怒吼道:“闭嘴!不然看老子斩下了你跟那妞儿两条腿来!喂,飞鹰门的走狗——”他高声招呼对面脸色铁青的高人杰和凌福说,“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放了我们家薛大哥。不然……我数三声,你们要是再不立刻解开老大,我就一刀刀剁尽了这家伙身上的肉下来!” 高人杰眉头微皱,探手腰间正欲拔剑出手,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声传来:“哈哈!洵阳五虎帮,五只大病猫;老大立成佛,老五滚成蛤。米老二,黄老三!这种不入流的胁迫手段,亏你们也用得出来。真是可笑啊可笑!哈哈哈哈哈哈——”随着笑声,一高个儿灰衣青年闲然步入堂中。众人仔细瞧时,却见那人生得面如冠玉,长臂若猿,右手上紧提着一把装饰着涂金蛇纹的黑鞘宝剑。他径直走向站在大厅对面的五虎帮诸人。 “站住!不许再往前过来!”米老二看此人脸带微笑,意味不明直走到自己身前七尺处,突萌警觉之意。他持刀勒紧了方定基的脖子。“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了这小子的脖子!” “哦,光天化日地杀伤人命,你们难道就不怕王法了吗?”那灰衣青年面上神情自若道,“那本县的刘大人好像会有麻烦的哦,老哥。”他打了一个呵欠,趁着右手上扬遮口的同时将剑换提到左手。“呵——” “哼,咱洵阳五虎帮的人做事,还轮不到他衙门里的人来管!小子,莫非是那人派你来的?”米老二心头起疑道,“你回去告诉阴大哥,就说今年的岁例,咱绝不会再拖。实在是因为出了一点意外……” “哦,意外?”灰衣青年饶有兴味地继续问道,“怎么?你们的生意出什么岔子了吗?” 那米老二打量一下四周,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他小心地和对方商量:“有飞鹰门的官府爪牙在这里,咱先别谈这些了行不行?”“哦,你们怕什么?飞鹰门的人,那不就是咱的自己人吗?”那灰衣青年咧嘴笑道。“你说什么?”米老二震惊莫名。“我想,你们——”那青年突然将身体一侧,右手拔剑一道寒光划过米老二持刀的手腕。“大概是把我——”话音尤转,又一个纵步,剑光扫过架着谢英的黄老三虎口。“跟别人搞错了,哈哈!”他两剑挥过,立即收剑回身。米。黄二人愕然一愣,忽觉手上刚才被对方剑光划过的地方一阵剧痛,双刀不觉脱手落地。“啊!”跟在后面的赛老四一声惊呼:“那剑法!你……是你?” 那灰衣青年笑而不答。米老二。黄老三退后数步,又惊又惧问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突然出手伤我?”“是他,是他……那个黑衣小子。一定是他!我亲眼见过他使剑,快得不得了……而且剑出必先削人手腕。是他,一定是他!绝对错不了的!”赛老四在一旁慌急道。 “赛老四,还是数你眼尖。”灰衣青年探手疾点,眨眼间已解开了方。谢二人身上的穴道。他挥手示意二人退下。“那日我在卖鱼街上教训薛老大,他身后跟着的那一个便是你了吧?”看那赛老四吓得连连摇头,直说:“不,不……不是我。”灰衣青年又道:“实不相瞒各位,在下确是飞鹰门褐土堂的副堂主,姓申名仲秋。因早年家师在飞鹰堡见我习武日精益进,少有壮志,故替我改名为不凡。江湖上唤我大号作”神剑侠鹰“,小可却实在是愧不敢当。” 一旁高人杰听此人自报身份,心里激动难名。却听对面米老二愤懑道:“哼,偷袭暗算,亏你也当得那”神剑侠鹰“之名!”“哦,那阁下二人胁持人质,恶言要挟,难道就当得所谓好人了么?”申不凡冷然笑问道。“呸!咱洵阳五虎帮做的本就是黑道买卖,什么时候冒充过好人了来?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哦,那么我用与阁下相同的手段来对付阁下,却又如何算是不公平的呢?”申不凡呵呵乐道。 在场各人听了那申不凡的说话,均感他所言有理,心下暗自佩服。米老二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却是再强辩不得。那申不凡又说:“不过咱飞鹰门一向仁义为怀,不喜做那绝人后路的缺德事儿。这样吧,我这里五颗五谷辟易丹,你们拿去每人一粒服下。今后一切行事听我飞鹰门的号令,不然以门规家法伺候。劫财究官,盗物礼赔;至于杀人嘛,那就……嘿嘿”他神情狡黠干笑两声。“——偿命!”突然一声如雷暴喝,直吓得五虎帮众人浑身不由自主的一抖。 “怎么样,各位?”申不凡神态自若道,“你们到底是选择服药归顺本门呢,还是决定要武力顽抗到底?若选择了后者,那么对不起,恐怕你们今天休想活着离开这里喽。啊,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你们金师父的疯病今儿个又犯了,他这一去没十天半个月的怕是不会回来了。” “我……我们。”那米老二左右顾盼,曲意推搪道:“申公子,我等虽然号为五虎,其实……帮里的一切事务,全都是由薛大哥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几个实在是……完全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请您——”“休再狡辩!”申不凡打断他的说话厉声喝斥道,“”洵阳五虎帮,薛大出头,米二筹谋,黄三家法,赛四跑腿,范黑打手“。我早探听得一清二楚,五虎帮里就你这五个够格服我的五谷辟易丹!快作决定,你们到底是服,还是不服?!” “是。服,服……”面对这剑术高超的灰衣青年咄咄逼人之势,米老二等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几个人赶紧抢着从对方手里拿过丹药吞下。 “还有他,也让他一起服了!”申不凡又指着场中仍呆立未动的薛老大说。米老二如兔子一般地蹦跳过去,手忙脚乱把一颗五谷辟易丹强塞进自家老大的嘴巴里,又端来一碗水给他灌下。“好了,你们所有人现在先退下去吧。”申不凡冲五虎帮众人挥挥手。“我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得做……就在这里。”他望着对面高人杰的脸上灿烂微笑道。 待洵阳五虎帮一伙人散去之后,申不凡引高人杰一行四人上得楼来,在楼顶挑一临江看景的好位置落座。他唤酒保近前仔细吩咐了一番,让速备好酒好菜送上。 “申兄弟,那个传说中的神秘褐土堂使者,想不到竟然会是你!”酒保下楼去后,赤火堂主凌福抢着发话道。“一别近十年,在那汉祥商号过得可好?” 申不凡神情尴尬地笑了笑:“好,还好……托门主和苏堂主的洪福,小弟如今在川陕两地间也算是小有侠名的。凌大哥当年对我的教诲,小弟没齿难忘。”他以茶代酒敬道:“来,小弟且先敬大哥一杯。”凌福乐呵呵地举杯回敬道:“好兄弟,干!”两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高人杰在边上默然观望,闷不吭声。方定基插嘴喊道:“嗨,不要忘了还有我呢,”审中秋“!”他嘿嘿笑着对申不凡说。“也敬我一杯吧,故人?”“呵呵,阿基你还是这样爱现,赚人口舌。好,看当年同在飞鹰堡学艺的份上。师弟,我敬你一杯。”“哈哈,申师兄果然是爽快。来,干!”他与方定基又互敬了一杯。 却听谢英在一旁叫道:“喂,申不凡。既然你就是那褐土堂的使者,那我现在正想听你的解释,到底因何把我们召到这鬼地方来?”但见她脸色不豫,目光里充满了疑意。“这洵阳五虎帮是你褐土堂的对头吧?为什么你约我们见面的地点会跟他们搅在一起?!” 申不凡脸上微笑道:“你是”绿鹰“谢英,师父七年前从点苍派救来的那个魔教遗孤?”谢英面色一沉,冷然不答。“谢师妹,虽然你我未曾谋面。可是关于你来飞鹰堡后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申不凡意味深长说,“本门最忌门徒私相倾轧,自乱阵脚。内讧者例由天威堂严刑惩处,从不宽恕。师妹你今后说话可要多稳重些。” 谢英倔强道:“我不管!师父要怎么惩罚我,就让他怎么惩罚好了。可你一定得先跟咱们解释清楚,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何你会失约来迟?!” 凌福在旁劝道:“谢英,别这样,你莫胡乱猜疑申兄弟。他是门主最为器重的干才之一,对本门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其间自然另有隐情。”方定基也说:“是啊,阿英。申四哥是不会故意陷害我们的。他做事一向沉稳冷静,细密周到。今天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们恐怕连……连——”他突然瞄到对面高人杰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对,连忙闭口打住,不敢再提。 申不凡看看谢英紧盯自己的双眼,突然摇了摇头,仰天叹息着说:“唉,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背转身去,面对滔滔汉水道:“苏堂主近日得湖广方面一重要消息,其与汝等今之所往大有关联,故遣人留书约会,以便当面陈情。此事本来与我无关,因偶然遇见丐帮使者坠马于路,伤重不治;且听得他约了你们在洵阳白鹤楼见面,顾虑洵阳五虎帮从中作梗,我才兼程从汉阴连夜赶来……唉,想不到竟被人如此误会。”谢英听他这样一说,才觉得自己先前的言语确实莽撞,大大得罪了这位与己方有恩的师哥,红着脸低下了头去再不吭声。余人看在眼里,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当说些什么的好。场中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就在这时候,楼下酒保端着各色菜肴缓步走了上来。众人冷然望着酒保摆菜烫酒,将那鱼虾菜蔬及各样果品摊开一桌儿,又开了一坛安乐坊的好酒。申不凡就怀里掏出两锭十两的大银,打发酒保:“将方才这里诸位打砸损坏的器具,加这一桌的酒菜钱一并合算了。余下的你们就管自己拿去见着花吧。”那酒保满脸喜色,连连称谢而退。 酒保去后,楼上五人围坐一桌,依旧是默然无语。半晌,方定基冲高人杰使个眼色,两人几乎同时突然动筷开始大快朵颐起来。申不凡及凌福在旁边看了,也是相视一笑,各自倒满一杯酒相敬道:“请!”谢英虽然肚里怄气,却也实是饿了。见大家都已经开始用饭,便也一声不响地管自个儿埋头吃起菜来。五人终又欢好如初,渐渐谈笑起来。 席间,申不凡告诉众人:“实不相瞒,汝等此行青风山庄的消息,不知如何竟从本门里泄漏了出去。现在南下两湖的水路上正有不明身份的敌人预谋伏击暗算,打算挟持汝等,所图不明。那传讯之人乃我混入丐帮的暗间,却不知他又从何得知此消息。本来堂主派来会面的使者正是那人的徒弟,所知必详。却不料他南方做乞丐的走惯了泥路不习乘马,竟在半道上坠马跌死,唉……幸好我经过的时候从旁认出。”众自安慰庆幸不提。 喝至日暮时分,那方定基。凌福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申不凡看他们都已经有些困倦了,便起身招呼酒保:“来呀!唤两个人上来,搀扶着两位去后街逢已客栈歇息了!”又嘱咐谢英:“谢师妹,麻烦你一路跟着照看下两位师兄,我已经替你们都在逢己客栈里订好了房间。人杰和我还有些私密事说,我们随后就来。”谢英点头答应。 申。高二人凭栏远眺,直望见诸人身影都消失在了街巷拐角的阴暗处。高人杰喃喃开口说:“十年了,申哥。当年在陈仓山,你十五岁,我八岁。我们相约同进共退,一起闯荡江湖,做一番出人头地的事业。转眼十年过去,二人已分属一南一北,相互间都已再无音信。人之为物者,果真如是难料莫测哉?!”言下嘘嘘,甚有落寞之意。 申不凡摇头苦笑,转身步入廊内。“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杰弟,你在飞鹰堡和鹰扬镖局厮混了这么多年,难道到今天还没弄懂这道理么?”他斟上一杯酒劝道:“来,酒逢知己千杯少。过来喝一杯吧?申哥我今晚陪你,不醉不归!” 高人杰默然无言踱回酒席间入座。他接过申不凡递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申不凡不禁拍手赞道:“好!十年不见,贤弟果然洒脱如故。风采依旧,不枉你我二人相交一场。来,哥哥我再敬你一杯!”他提壶又欲替对方满酒。 “申哥,你以为像这样把我灌醉,就可以一走了之了吗?”高人杰伸手盖住自己杯子,冷然瞧着对面申不凡脸上问道。“你休瞒我,今天这到底怎么回事?别人兴许会认不出是你的笔迹,可我绝不会!那书信……那封江船主交到我手上的书信,上面的文字确实是你亲笔所写。而你却说,是已经死去的丐帮使者约我们来这白鹤楼的?这中间——” 高人杰的说话声被一阵突然大笑声给打断了。“哈哈,哈哈哈哈!杰弟,可真有你的!”申不凡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喘口气说:“原来你是在怀疑这件事啊。不瞒你说,杰弟,那封信还真就是我写的,约你们在这白鹤楼上见面的也正是我本人。哈哈——” 看高人杰望着自己的脸色愈加疑惑,申不凡肃容道:“杰弟,你不必多心。我这条命,是门主救的;我的一身武艺,也是他所传授。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咱飞鹰门的事情?我与你实说了吧。我约尔等在白鹤楼相见,实是图借那洵阳五虎之力,试汝四人的身手,看你们是否当得此行的重任。那位传讯之人在把口信带到后便已回去,坠马身亡半路偶遇的曲折故事都是我捏造出来哄骗那死女人过关的,哈哈。”他又笑了起来。 “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后来,定基他们被对方挟持住了的时候,为什么你又来帮手了?”高人杰追问道。 “唉,你真如此疑我?”看高人杰轻轻点头,申不凡掩面长叹道:“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只是试试看你们各人的身手如何,又不是要看你疯狂杀人的场面。当时我若不跳出来抢在你前头,他两个哪还有命?” 高人杰听了面色一凛。“我要出手杀人?你……你怎么会——”“唉,傻阿杰。这些年你杀过的人难道还少吗?”申不凡摇头苦笑道,“堡里来的人纷纷传说,凡死于青木堂之手的对头,颈部几乎都留有一道致命的割痕。外人都道你宅心仁厚,从来只点穴不杀人,下手的定是你身边那群狠人,却怎么瞒得过我?我早猜出你所使的必是一种软剑功夫,而且此剑十有八九,是藏于你腰间那条不知何时系上的云带。”他指着对方腰际的那条带子道。 高人杰不言不语,将壶来倒满了身前那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申不凡又道:“这些年来,你在陕西青木堂任事,所举多有创绩,门主常令嘉奖,令各堂口羡慕不已。足见兄弟之才,实不出于我之下。”他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也是一口喝干,赞道:“噫,果然好酒!”高人杰点头:“苦在口里,甜在心头。嘿,申哥!我听说你在汉中分堂任事,常受那苏堂主的胁逼刁难,果有此事乎?” 申不凡木然摇头:“没,没有……我想,应该不会是他。”他不知所谓地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他,我又哪能有今天?哈哈——”说着惨然一笑,容色甚异。“多亏了他,我……唉,此事不提也罢。反正申哥我一时还死不了的,至少不会是栽在那班宵小鼠辈手上。杰弟你不用替我担心。”高人杰听他口风甚紧,知他未便吐露实情,也就不再追问。两人转而互敬了对方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他二人相对无言,各坐着喝了一会闷酒。不知不觉间,三二十杯佳酿下肚,高人杰似乎也有了那么七八分醉意。他忽然悄悄靠近申不凡,小声附耳说道:“申哥,其实……嘿,我在鹰扬镖局,认识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她教了我……剑法,还赠我……白练,要我替她严守秘密……我以性命,托付给她……我,我——”“你怎么了?”那申不凡听了大惊道,“说呀,他把你怎么样了?”他突然有些激动地扯起高人杰的衣领。 “我逃跑了。”高人杰醉眼朦胧喃喃道。“我撇下她管自己一个人……不对,是和阿基一起,借口门主急召,回来了……然后,她也来了……带着剑,戴着面具。呵呵,她还真喜欢那个面具。呵呵——” “你,你在说谁?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指的谁?”申不凡茫然如坠雾中,继续着追问道。“鹰扬镖局里会剑术的,就我所知只有骆镖头。王天阙和何勇义他们三个。而且这三个人所习练的剑法,与你运使的软剑之法大相径庭,你怎么可能会是和他们学的?到底那人是谁?你却是跟我说啊!”他猛摇两下人杰的身子,却见对方双目紧闭,倒在自己怀里已然昏昏睡去。望之嘴角含笑,仿佛入了梦的仙子一般模样。 “唉。”申不凡长叹了一口气,黯然扶着熟睡不醒的高人杰站起身来。“店家!店家!”他大声冲着楼下喊道,“有客官醉了,快着两个力大些的伙计来搀扶,另有赏银与你。快来人呐!” 次日清晨,高人杰从逢已客栈的上房客床上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守候在一旁的赤火堂主凌福。 “不凡说他和你昨晚在白鹤楼都吃醉了酒,是他叫人帮忙把你给扶回来的。”见他醒来,凌福冲脑袋仍有些混沌的高人杰解释说,“他还留下话说,客栈的房钱他已经替我们都预付好了,这里其实是他汉祥商号名下的一份产业,我们想在这里住多久的都成。啊,要不要我替你叫碗醒酒汤进来?”看对方脸上似乎仍然一副迷茫朦胧的样子,他关心地问。 “不凡?”追忆昨晚酒席间的一幕幕对话,高人杰脑海里猛一激灵,开口问道,“不凡他人现在哪里?我有急事要找他……” 凌福摇摇头打断了他:“已经晚了。他昨晚把你送回来以后,交代了客栈的焦老板这些话便已离去。听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待在逢已客栈这里等他的消息。至于参加七月初三日辰州府青风山庄武林大会的事,他会帮忙我们出面解决。这件事可真奇怪,申兄弟……”他若有所思般喃喃自语道,“他好像非常顾忌那伙来历不明的敌人,在交代焦老板的话语里一再强调,让我们留在客栈等他查清楚一切了回来以后再上路,还说什么绝不能按着原定的计划走水路南下。似乎那伙对头的势力都在沿江两岸地段,而且非常了解我们的行程安排。莫非,这是一伙与我飞鹰门有仇隙的水贼?” 高人杰默不作声,起身披衣下床。 “人杰,依你看,这是一伙什么样的敌人在图谋算计着咱们呢?”凌福忽然问道。他知眼前这位青年堂主虽然平日里沉静寡言,却并非不通世务。仅从高人杰接掌青木堂这两年来所创下的辉煌业绩便可以看出,这是位非同寻常的谋主。 “我不知道。”避开对方有些逼人的目光,高人杰大摇其头说。“我对这次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又哪来的头绪他们是哪门哪派的人?”他又补上一句。 凌福试探着问:“不管怎么说,现在南下大路上正有人等着伏击咱们。我们是否该听从申兄弟的建议,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以后再作打算?” 高人杰沉吟片刻,站直身子推门出屋。“不,不必了,我们管自己小心些上路就是。不凡现在已是褐土堂的副堂主,我们的事不便将他牵扯进来。”他对跟出来的赤火堂主说,“叫上定基。谢英他们,我们即刻收拾行装上路。” 从洵阳镇上出来,高人杰等乘舟继续沿江东行,数日以后,来到湖广襄阳府境内。 这日途经均州,高人杰令船家在沧浪亭附近停船。一行人上了岸以后,高人杰与船家交割了船钱,随即分道扬镳。众人整顿装束,轻车简从改走陆路南下。 “我们为何不再走水路?”半路上,方定基疑惑不解问道。“从这里走去辰州府,那路途少说也要走上二三十来天呢。这万一要是误了会期……” “定基,你不必多问。”高人杰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板起脸来斥责副手。“等我们到了地方,你自然就会明白。”他挥手打断对方接下来的说话,“别逼我用门规罚你。” “好吧,我不多嘴就是了。”方定基吓得吐了吐舌头,低头去再不敢发一言。其余各人见了这番架势,更是个个噤若寒蝉,哪敢再乱说乱动。 这一去,之后就没留下任何音讯。待霍宁带人于数天后兼程赶到江边时,除了打听到他们最后的去向是朝南外,便再无别的线索可寻了。 第十回 避雨亭中遇 红颜白马行(1) 长沙城西,紧靠岳麓山南麓不远的宁乡大路上,有一座不知何年修筑的凉亭,号曰“十里亭”。 这日午后,原本正是晴空万里的天上忽然风云色变,一场瓢泼大雨随之倾盆而下,顿将那满地走的各色行人淋成了落汤鸡。有那几个机灵的,急忙奔至凉亭避雨。人潮相随,眨眼工夫,小小的十里亭已人满为患。挤在一起避雨的人们一边遥望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岳麓山峰,一边相互攀谈起来。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从茫茫雨雾中冲出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跑着沿大路向凉亭这边赶来。 来人匆匆闯进亭中,身上一袭衣衫早已被大雨淋得湿透。有那两好相与的客人见了,便让出自己的位子来给他烤火。那人道了声谢,正要坐下地来歇息,突然身后一个打雷也似的声音响起:“这不是陕西方兄弟么?”惊得来人身子猛地一跳。“谁?什么人?!”话音里满是戒备。 一名粗眉大眼的麻脸汉子排众而出,看容色甚为惊异。他望着站在那里傻愣住的来者细瞧了两眼,忽然开口道:“方兄弟,你真不记得我啦?我是当年跟你一起在纪叔底下做事的阿彪啊!发生什么事了?” 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神秘失踪的飞鹰门一行四人之一,贵为青木堂副堂主的方定基。此时他身上换了一套灰布破麻衣,被雨水打湿的沾满泥巴的衣袖裤腿紧黏在一起,样子显得十分狼狈,背后醒目的大刀更不翼而飞。好一副凄凄惶惶的丧家败样。 “怎么搞成这样?”那旧相识阿彪见方定基低头不答他的说话,又继续追问。“怎么,是镖局里面出事情啦?门主将你逐出门墙了么?还是——” “王大哥,我没事。”方定基忽然抬起头来,拉住对方的手说。“门中一切都好,我这次出来另有事由。”同时小声附耳过去,“我现在正被敌人追杀,绝不可以暴露身份,彪哥你不要害我。” “哈,啊。原来是这样。”那王大哥憨笑着连忙点头答应道,“方兄弟,一别这许多年,可真想煞为兄了!来,过来这边坐坐。”说着,便搀起方定基的胳膊引他一路行来,两人走到亭中的一角坐地。 “王彪大哥。”看亭里众人注意力又转移了开去,方定基好奇问对方道,“兄弟听说你自离开鹰扬镖局以后,便投了靖虏卫的李总兵。之后一路平步青云,还有说你已经当上大官了的。怎么今天出现在这儿?” “唉,别提了。整就一档子鸟事,算兄弟我倒了大霉。”那名叫王彪的汉子猛一拍大腿,大呼小叫地嚷嚷道。“靖虏卫里那帮王八羔子就他妈没一个好东西,老子投他的军真是瞎了眼!蒙古人来攻城那会,人还没见着城里那班老爷们就关了城门,把老子生生堵在外面任敌人砍杀。哼,要不是我机灵闪躲得快,早搁野地里挺尸去了。奶奶的,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杂种!” 方定基见他情绪过于高亢,显然曾于此大受委屈,连忙劝解说:“王大哥,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既然那些官军如此可恶——” 王彪挥手打断他说:“你以为经历了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我还会继续留下?这帮大官们见了敌人各个畏如鼠兔,抖得浑身的毛都掉了一地。等敌人走后见了我们当兵的倒一下都成了虎狼。一会说某甲通敌了,拉出去斩;一会又骂某乙畏缩不前是违反军令,拖出去砍了。只有他们自己,英明神武总啥毛病也没有,倒骗得朝廷不断封赏和加官进爵。还有那些监军的太监就更加可恶,除了搜刮财物之外什么本事也没有,却耀武扬威的十分嚣张,谁见了都得给他三分颜色。为啥?因为他是皇上派在军中的亲信,你要惹上他了那皇帝就砍你的脑袋,连带你的父母家人一起受罪。我眼看留着不是个头,就瞅个空子诈死逃跑了,没再回他的军营。” 方定基宽慰道:“既如此,想来王兄已是自由之身。” 王彪苦笑:“老子现在人是自由了,遭处却可怜的紧。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沦落为五湖酸人一个。就连替庄家做打手都碰上一档子鸟事被开了,晦气!唉……”言下甚是失意。 方定基大感好奇:“怎么回事?是你惹毛了那家的老爷?” 王彪摇头:“不是。老爷倒好相与,难对付的是那小姐……”方定基不怀好意笑道:“怎么?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王彪勃然大怒:“兄弟开什么玩笑!那陈小姐专横跋扈,欺压我们下人好像疯狗一样,十足的一个女太岁。王彪堂堂男子,会喜欢她那种女人?!真是岂有此理!” 方定基连连致歉:“王大哥息怒。小弟失言,失言。”又道:“既如此,莫非因你无端端得罪了那陈小姐,她故意找碴整你……” 王彪猛地摇了一摇头,低声说:“不,不是……是我的错。我们几个那天也实在太窝囊,害老爷跟小姐受了大委屈。那少年……一切都是因为那奇怪的少年。” 方定基听他越说越觉得奇怪:“奇怪的少年?老爷跟小姐受了大委屈?王大哥,你且和我明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王彪沉默一会道:“方兄弟,我也实不瞒你。这整件事说来真像是一个大笑话,可挨咱头上却生成了一场噩梦。”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手里把玩着一根草茎说:“那事发生在大概一个月以前,当时我在藏剑山庄里做着一名护院。”方定基吃惊问:“藏剑山庄?莫不是说的那”抚州剑侠“陈毕让家的庄院?”王彪点头:“这陈毕让便是陈老爷的爹了。他家三代单传,陈家就他一个儿子,而他也只生了一个女儿。这藏剑山庄在江西抚州颇有些名气,其家祖陈六奇据说曾遇武当派的高人指点,深得武当太极剑法精要。他后来得报大仇,对武林再无眷念,便归隐在抚州娶妻生子,创立了藏剑山庄这片家业。”说到这儿,王彪停了一下,感慨道:“可惜我生不逢时,未能得见他家这位陈老祖宗。传说他待人宽厚仁和,慷慨豪迈,是当时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方定基心里暗想:“没有亲眼见过,哪能真知道好坏?王大哥轻信人言,难免上当受骗。”却听王彪接下去讲道:“这陈老祖虽然是英雄好汉,可他的后人却专心读书考取功名,把祖上的习武家训全放在了一边,功夫一代不如一代。到这陈老爷辈上靠祖宗积蓄苦读了数十年寒窗,终于扬眉吐气也就中了个童生试的秀才,之后便再无上进。陈老爷他爹的年岁已高,不理会庄中大小事务已久;陈老爷本人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却不通武艺,撑不了自家庄上的门面。眼看自己中举人的希望是日渐渺茫,家中在江湖上的名声又一天不如一天,他便计较着想给女儿招个厉害点的女婿,入赘他陈家来做庄主。” 方定基打岔问:“怎么,那陈老爷难道真不会武功?”王彪点头,又说:“不过他女儿却是个异数。据说从小跟爷爷练的剑,剑法尽得其真传,比划起来不差他爷爷多少。”方定基讶然道:“她是个女的,怎么也传授剑法?”王彪嘿然一笑:“嘿,方兄弟你是真不知道。他陈家三辈的单传,家里人丁单薄得连她爷爷想找个说话逗乐的小鬼都难,只得她这一个娃娃亲近。你说他要不传她,还能传给谁?”看方定基无话可说的样子,他又补上道:“而且陈老太爷非常喜欢他这个孙女,一向把她当男孩一般看顾。这陈小姐年纪轻轻就被宠成了个野小子,在家里除了吃饭练剑就是看爷爷指导弟子们习武,还经常找庄上的下人们当麻袋喂招。唉,总之完全就不是个做女红的妇道人家。而她父亲跟爷爷也未加管束,纵容得无法无天。” 方定基点头称是,心道:“怪道王大哥说她是个女太岁。看这陈小姐的所作所为,同武林中的世家子弟又有何异?”王彪嘿嘿冷笑,又说:“话虽如此,要他陈家真来个”无卵头家当权“,那终究是不成的。这陈老太爷父子俩心里想必也都清楚,知道凭自家小姐的斤两外不足以立身。内不足以持家,这才摆了这么一个比武招亲的臭架子,想从江西省内的才俊中挑一个能人来入主他藏剑山庄大局。” 方定基突然问:“比武招亲?让陈家小姐上去跟他们一个个打么?”王彪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见他提了这样一个浅薄问题,不由捧腹大乐道:“哈哈!错啦错啦,贤弟你真是错得离谱!那陈家小姐就算铁打的身子,又怎生受得了跟男人们大玩车轮战?这富贵人家的比武招亲可不比乡下穷卖艺的,让自家闺女在擂台上跟对方一个一个较量。他陈家在庄外的空地上专门搭了一个场子,约集江西各武林世家的年青公子们前来比武,只有先胜出三场的人才可以挑战陈小姐本人。而那三场中最后的一场比试,对手正是庄上年青一辈中武功最好的陈管事。功夫底子弱些的,在他那就一定会被淘汰下来。所以能从场中最终胜出的人,他的武功自然高强,这才配得上与小姐比试。” 方定基点头:“喔,原来这样。那比武那天一定非常热闹吧?”王彪道:“是啊,非常热闹。庄院门口挤得人满满的,连行路的都过不去了。早上开始比武,先是梅庄的少主万辛同与听雨楼六当家黄冕对阵。那万辛同长剑力压黄冕一把钢刀,一转眼工夫就让他赢了。之后由崇安堂的小白脸陆晋元和一个穿黑袍的黑狐公子胡八对打。这两个初时倒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打节骨眼上胡八突然一铁扇击面,打得那姓陆的小白脸翻下台去,出尽了洋相。嘿,场面真叫过瘾!” 方定基手拍着大腿笑道:“王兄你不厚道,笑话我们出洋相的小白脸。说!是不是因为嫉妒?!”王彪道:“老子敢作敢当,有啥不敢承认的了?我就是看那姓陆的小子不顺眼。嘿,活该他学艺不精,受了黑狐公子一击砸在鼻梁上。土星打坏了一辈子都是晦气的,哈哈!”惹得方定基一块大笑起来。 两人一阵笑过以后,王彪接着说:“早上后来又接着比了六场,胜出的都是些身份高贵的世家公子。等比试结束时候老爷看时辰还早,临时又出了个新花样,叫下人摆了张桌子在擂台前面,上面整整齐齐排放了数十盘白晃晃的上好银锭,约莫有三五百两之多。然后公开宣布,说是在场的各人中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能上台来连赢三场并胜得过他女儿的,这些银子就全归他拿了去。” 方定基笑道:“看不出你家老爷一个读书的秀才,居然也这般地爱招摇现卖。就怕是人堆里真钻出来一个打翻了他,却看他怎么收场。”不料对面王彪听了脸色一凛,神情突然黯淡下去。方定基大惊失色道:“怎么?居然还真有?!” 王彪惨笑道:“本来这种事情千万年也难得遇上一件,毕竟武林中来历不明的高人一向很少,他们仅有那些徒子徒孙又多为孤傲清高之辈,寻常绝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可谁想真遇上个要钱不要命的。”方定基不解问:“怎么是要钱不要命?”王彪没理他,接着又说:“老爷的话刚说完,从台下就跳上来了一个少年。模样瘦小清秀,开口猛然一段尖细的嗓音:”我-要拿-“。”他模仿着当时对方怪异的嗓音道。方定基听了只觉得浑身一阵毛骨悚然。王彪继续说:“我们看他穿着一身土得掉渣的灰衣,手里拿一尺布卷,身上竟是什么武器也没有。老爷愣了一愣,让陈管事上前问他的姓名。可那小子却不答话,只是说:”我-比武-,我-拿银子-“。碰到这种俗不可耐的乡下人,陈管事也是傻了眼。老爷还没来得及决定怎么打发他走,一旁恼了万少庄主。他是本次比武招亲的大热门,大概气恼这小子破坏好事,想教训他一下,从背后呼地一剑递出,剑锋直指那少年咽喉,使的是”一剑封喉“的架式。剑到半途,突然他整个人着了魔似僵住再不动弹。我们仔细些一看,却见那少年足下未动,右臂横空,右手上的布卷一端不知何时已撞在了万少庄主胸口上!他布卷中包着的原来却是根硬物。”方定基心里暗吃一惊:“这运使手法,好像本门的”火棍取心“!他以棍头撞着对手的胸口,想必是取了胸前两乳间的膻中穴。与师父传授的刀柄撞穴之法简直如出一辙!” 王彪又接着说:“陈管事与老爷在旁边见了都大吃一惊。这时有一穿绿衣服的年青公子出来将万少庄主扶了下去,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会场。原本午后要与万少庄主对决的风雷堂李蒙不顾老爷的劝阻,出场迎战。结果还是一样,被定成了一尊木雕。”方定基挥手打断问:“他是怎么出招的?”王彪摇头说:“记不太清楚了。似乎还是撞上了胸口,因为李公子当时僵立的姿势是胸口空门大开。”方定基默然不语。 王彪又道:“这下子连输两场,陈家的人都开始紧张了。台下围观的人一看有戏唱,这都纷纷来了兴致,在下面起哄,话说得相当难听。当时小姐便跳了出来,对陈管事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之后陈管事上前相邀那少年下台来说话,说银子的事一切好商量。哪知他完全不加理会,只傻愣愣站在台上等着下一位对手。这样一闹,场中围观的人觉得更加有趣,吵嚷着起哄要陈老庄主亲自出来迎战。这下可恼了小姐。” 方定基奇道:“她怎么便恼了?”王彪说:“这我却是不知。当时场面一片混乱,很多闲棍在旁边指指点点地胡说八道,大概是说了什么有辱他家名声的话,激怒了她。这陈小姐虽然脾气不好,身上倒不乏武林世家的男儿血性,冲动之下拔剑就跳上了擂台,陈管事在一旁想拉都来不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是匪夷所思:那少年不待陈小姐出招递剑,竟然一个箭步如电光般朝她直冲过去;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就听见陈小姐呻吟一声,捂着肚子竟一头栽倒下去。居然就这样输了!” 方定基感叹道:“世事难料。这陈小姐输得如此丢人,她祖宗面上怕是不太好看。”王彪狠一握拳:“可不是吗?”人死留名,虎死留皮“。那陈家老祖响当当的剑客名头,到如今算全完了。老爷在台下看着,气得脸都绿了,大吼大叫让庄客上前拿人。可我们这些人吃惯了闲饭,如今突然遇上个武功高得吓死人的,当时……便磨磨蹭蹭着不太敢靠近。在场的其他几位比武者都袖手旁观,没一个人上前与那少年为难的。老爷眼睁睁看着那古怪少年在台上招呼:”再一个,上来比。“竟是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彪突然停住,眼睛直直望向方定基的身后。方定基感到奇怪地回过身来。只见茫茫雨雾里,一行灰影鱼贯而行,直奔凉亭过来。 方定基脸上变色,对王彪悄声说:“王大哥,追小弟的,便是这伙人了。”说着弹起身子,一跃跳出亭外。“如果我不幸发生什么意外,记得告诉其他飞鹰门人,让他们小心提防仙巫教!”耳边传来他临去前的声音。王彪愕然望着那疾奔远去的身影,半响没能回话。亭里众人一阵骚动过后,随即纷纷安静下来,继续开始各自原先的话题。 又过了一会儿,亭里躲雨的人中有两个戴斗笠的忽然站起身来,循着大路上深浅重叠的数行脚印渐行离去。 且说外边那伙急速行近的灰衣人见了方定基离去时身影,立刻掉转方向紧追他而去。两下在雨后泥泞的大路上一阵猛跑过后,终于,在一个岔路的分岔道口,跑在前面的方定基不慎跌了一跤,一个嘴啃泥摔倒在地下。那伙灰衣人转眼便赶了上来,四下里散开将他团团围住。“姓方的,劝你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三仙子在等着你呢。”一个为头的高大身影冷冷说道。 方定基爬起身子站定,眼望一下四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围着他的灰衣人被笑得莫名其妙,为首那大汉喝道:“呔!你鬼笑些什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要大爷们动手?”方定基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傲然抬头说:“方某的微末道行,对付你们三仙子或许尚有不济。可要收拾你们这群杂碎,那可是绰绰有余!她今天没有跟着你们同来,可真算你们倒霉。”言罢抬手一扬,鹰爪探出,直取那为首汉子的腰间。对方忙侧臂挡架,却见方定基手腕一翻,掠至大汉右肋下顺手一拿。只听那大汉口里一声低嚎,双手捂着伤处轰然倒地。方定基左手鹰爪一横,冷眼望着其余的灰衣汉子问:“怎么样?还有谁敢继续上来的?” 几名灰衣人同时解开背上布包,取出数把刃宽背厚的砍刀。方定基哼哼冷笑说:“怎么?还要送我几把好刀不成?”众灰衣人不理睬他说话,只是各自持刀戒备。忽有一人从后面发动,挥刀往方定基背上砍去;却被他侧身一跃避开,同时手掌一翻,重重隔在对手拿刀的手腕上。那使刀的灰衣人只觉手腕一阵麻木,砍刀不禁脱手。方定基乘势右肘一撞一抒,将他震开一旁;左手向下一捞,已将他掉下的砍刀抓在手里。“再来,那我可真不客气了。”他提刀指着剩下的人道。 忽听得背后一声娇笑:“伐哉伐哉。思不到专会缩头做孙子个汉人倒是个顶顶尖地高手,侬个鹰爪手功夫比个堂主伐俊乎。三妹落貌取人,戈下子可是掉了个大人唻。”却是一女子的声音。方定基警觉地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蓝衣蓝裤的蛮苗女子手持一卷软鞭,正居高临下俏眼望着自己。“不妙,看来这家伙的来头不小,大概是仙巫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这番怕是要糟!”他心里暗暗吃惊道。正寻思时,却见那女子脚踩树枝一个腾跃,同时手上长鞭一伸,勾住对面枝头飘然荡下地来。 “汉人,你个功夫不错哦。落不落得加入奴家仙巫教?”那女子施施然大方问道,满脸捉小孩的坏姐姐一般笑容。看到个娇俏俏水人儿亲热贴近来同自己如此软话,那方定基骨头先自酥了三分,忽觉一阵如兰幽香扑鼻而来。他只觉得脑袋一晕,刚想回答:“要的!”突然神念一闪:“不对!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那女人的身上一定有鬼!”猛地醒觉过来,一掌推出欲将对方推开。却听得耳边一阵银铃也似笑声响起:“晚咯晚咯。吃了香个还要死撑,当心热坏你唻。”方定基眼前突然一黑,身子如米袋一般沉甸甸地倒下,须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十回 避雨亭中遇 红颜白马行(2) 黑沉沉的夜幕里,一骑快马正奔走在雨后泥泞的大道上。马上的骑士一袭红衣,身材瘦削,面容笼罩在完全看不清楚的黑影里,脑后长发迎风披散,远远望去好像夜行的女鬼一般。 骑士打马拐上一条小路,沿着崎岖不平的地面颠簸前进一会,勒马在一处险恶山脚下停住。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顶上一片隐隐烁烁的火把亮光,偶尔还能听见传来几声大汉粗豪的喝骂声。骑士默然跳下马来,将缰绳小心地系在一颗大树上,随即从马后袋子里掏出一个面具。其上涂着黑。白。红三种颜色的鸟形嘴脸,在这月光映照下的黑夜中显得分外可怖。 伏牛山上,聚义堂里杯盘狼藉,一众山寨头目正闹哄哄作乐,大喊大叫之声此起彼伏。令人侧目惊奇的是:这伙粗豪大汉中间簇拥着的,竟是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瞧她身上穿的甚是单薄,一双白嫩的手膀子上吊着几圈银环,两条玉罗也似腿儿散漫搁在身前长桌上,一张鹅蛋脸满是无邪的笑意,似是浑不把四周围着自己的绿林强豪们当一会事儿。围着她的山寨强人则举止更是古怪,虽看神色各个兴奋异常,手舞足蹈,却丝毫不敢靠近碰触那少女诱人的身体。大堂里一派诡异的和睦气氛。 正喧闹时,从外面忽然跑进一个灰衣灰裤的苗女,大声冲正与群豪们有说有笑的少女喊:“不好咯,少仙主!那吃落侬药个汉人背过气去唻!侬快去看看!”那少女听了大惊说:“怎么会?上次用了”五蠹草“加”焚心汤“都没事,这次怎么一下就完了?快把”续命丹“给他服下,我马上过来!”女子领命而去。少女扭头冲身旁紧挨着的大汉一笑:“寨主爷爷对不住,小蛾有事情得先去一下,失陪了哦。”那一嘴浓黑胡子的中年大汉呵呵乐道:“三仙子请便。这里的事,有我过山虎理会得!”那少女小蛾把右手在大汉肩上一搭,笑说:“谢啦,乐爷爷你真可靠!”话音未落,突然身形一提,站直身子一脚丫子踏在长桌上。“各位叔叔爷爷,小蛾去了,大家先管自己慢慢玩吧!不过千万记得:别作欺负我们姐妹的事哦。”说完一个旋身,两条彩带上飘勾住屋顶横梁,将身儿一荡,整个人悄然落在聚义堂门口,随即拔腿飞奔离去。 那大汉过山虎眼望着少女娇俏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而代之以刻骨般仇恨的狰狞。留在厅堂里的其余各山寨头目们也随之安静下来,大家默默望着对方脸上的冷漠神情。终于,有一个年青的山贼头目忍不住了。“大家倒是说话啊!啊?”他吼道,“那小妖女害得咱们这么惨。给咱们下毒还不算,还要陪他说笑解闷,还不许露出难看的表情……他奶奶的,把大爷们当猴耍!这山寨头目做得还不如只鸡!” “休说这风凉话。周老弟,你以为我们就不想造她的反?”另一矮小结实的汉子冷冷打断说,“她来第一天,咱们大伙儿就全部中招。那滋味,难道周老弟你全都忘了?若非得蒙仙子——” “还说什么仙子!?”那周老弟愤然怒喝一声,“那分明就是个妖女!下的不知什么无耻下流毒药,害咱全寨上下百来条汉子全部不近女色。不吃酒肉,被迫做起和尚来了。这强盗当得好生无趣!” “够了!”那大寨主过山虎猛地一声断喝,止住了二人吵闹。“那小贱人每日在咱们的饮食中下药,这里谁不知道?但为了能解身上的恶毒,咱们现在只能选择顺从,只能每日喝她赐下来的鬼药,只能服从她仙巫教的命令!”他咬牙恨恨说,“哼,只要熬过眼前这段日子,终有那么一天……终有那么一天,我要将这浑身刺的小贱人碎尸万段!”说着手上发力一拍,竟将长桌的一角整个儿震塌下来。瞧得屋里众头目暗暗心惊。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这自称仙巫教三仙子叶小蛾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伏牛山白马寨大门口,以一手漫天撒毒烟的古怪功夫将寨中上下全部制住,接着便大大方方带两名使女住进了这里。全寨一百多人自从吸了她的毒烟以后,便变得神情古怪。言语混沌,常会作出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反常举动。虽然那叶小蛾每天都会派使女赐下解毒的汤剂,让自己保得一晚安宁,但堂堂绿林强豪竟如此受女人挟制,实在令人老大不爽。寨中众人早有反抗之意,无奈无从知晓那解毒的方法,只好每日虚与委蛇,挨一日是一日这么过去。 半晌过后,那大寨主冷静一下又说:“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只能忍。”其余众人听了顿时大失所望,却也只能摇头叹气。既然老大都说忍了,那还能有什么法子?只是可怜了自己堂堂山贼,居然过得比和尚还清苦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 再说那叶小蛾出了聚义堂后,一路借着火光往山腰处一个石洞口跑去。她一头钻进黑乎乎的洞窟阴影里,借着两边微弱的灯光蜿蜒来到一扇铁门前。一个打着火把的灰衣苗女迎上来道:“禀少仙主,那个汉人服药气势回转来咯,细妹正替他熬落汤唻。”少女仰脖捏一捏喉咙,清清嗓子道:“玄妹,怎么刚刚还说他背过气去,这会却一下又活了?该不是你同细妹串通了来捉弄我吧?”那玄妹颤声说:“奴婢不敢。”小蛾见她可怜的样子,嘻嘻笑道:“我谅你们也不敢。我娘亲这么厉害,要让她知道你们捉弄我,看不整死你们。好啦!打开门让我进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说完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使女掏出钥匙将那扇铁门打开,随即消失在门外过道的阴影里。叶小蛾迈步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手脚张开被铐在墙上的白衣身影。“怎么,你感觉好一些了么?”她面带笑意问。对方默然不答。 小蛾赤着双脚,一步一缓踩着地上铺草走到那人身边。“你倒是说话呀,药人?”她刮刮对方的脸颊道,“嗯,果然皮肤白嫩细腻多了。想不到娘亲的”保春润露丸“对男人一样那么有效。呵——”少女张嘴冲那人脸上吹了口气,引得对方突然一阵咳嗽。“不要再跟我装死人了啦,人家隔老远就听见你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了哦。喂,说话呀,你们飞鹰门的男人都这么死皮赖脸的么?”她勾着下巴支起对方头来问。火光下,一张眉清目秀,面白无须的鹅蛋脸若隐若现——是失踪多日的高人杰! “怎么,难道你还在不服气啊?”看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之色,小蛾得意洋洋乐道。“哎呀,我只不过是使了一点娘亲传我的毒药工夫而已,连跟手指头都没伤着你的。如何这般小气!之前看你待我那么好,我还挺感激你的,这才决定收你做我的伴儿。你看你的那些同伴下场多惨……” 高人杰冷冷打断她问:“你把其他的人怎么样了?”叶小蛾笑道:“我们仙巫教的人都不爱杀生,还能把他们砍头断胳膊的么?放心啦,那几个都好好儿活着闷在箱子里。我师姐正安排送他们去娘亲那儿,死不了的。”高人杰默然垂首,一会叹着气说:“在下自问这番是栽了,却实在不解为何你会扮成乞丐模样出现在那高盛客栈?我们上岸后的行动路线是事先没任何人知道的,你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那里等着我们?” 叶小蛾乐呵呵勾起他的下巴道:“你想不到我们仙巫教的姐妹都这么厉害吧?”高人杰闭上眼睛不去睬她。小蛾笑着说:“你真不老实,见了本仙子还要装出一副圣人模样。是不是因为我太漂亮了,所以不敢看我?”那高人杰闭着眼睛说:“要说漂亮,比你漂亮千百万倍的我都见过,你还不配入在下的眼。”少女闻言一愕,随即怅然恼道:“死臭男人,果然”送上门的不如路边野的“,落得看轻我!”抬手一巴掌打在高人杰脸上。“娘亲说得没错,对付你们男人哪,就是要凶。”她叉着腰恨恨说。 高人杰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现出一个红衣少女挺剑向自己刺来时的身影。“是啊,她也很凶呢……”他不自禁地开口道。叶小蛾在一旁听了莫名其妙:“怎么,难道你也见过我娘?”高人杰目光祥和望着她说:“不是,是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她练剑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怕真的地狱恶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小蛾好奇问道:“她是女人吗?你们男人的童年好朋友不都是男人嘛?” 高人杰莞尔一笑,柔声问她:“你今年多大了?”小蛾忽然腼腆起来。“我师姐说我比她小七岁,她今年二十又二。”她坐下地来红了脸说。高人杰点头道:“我是闰月里生的,正好比你大了三岁。你做我妹妹倒挺合适。”小蛾恼道:“什么妹妹?我以后要做仙主的。就凭你,当我的药人还差不多!”高人杰问:“到底什么是药人?是像你先前对我做的那样,每天让你灌下各种奇汤怪药来整治的人么?” 小蛾咯咯娇笑道:“没那么可怕啦!我看过我娘同她的那几个药人玩,可有趣了。”高人杰奇道:“玩?当药人还要陪你娘玩什么?”小蛾嗔道:“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要玩也得跟我玩!不过,现在还不能让你碰我,一下就会死的。娘在我身上种了天竺兰的紫罗仙根,男人阳气一旦侵入,便会被它瞬间吸得干净,死状惨不堪言。” 高人杰脸红道:“那……那样对你岂不是太残忍了。”小蛾嘻嘻笑道:“怎么会?娘亲对我很好很好的。她怕有臭男人欺负我,这才替我种上它,还亲传了一手无比神妙的”紫罗天香“烟给我。男人只要是吸过”紫罗天香“的,没有谁敢不听我的号令驱策,而且各个温顺似绵羊,乖巧得很。” 听小蛾一再提及自己“娘亲”,高人杰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烦闷。他闭上眼睛,从回忆中渐渐拼凑出一幅幅图画来:站在自己面前一个黑衣老人,个头高得直撑云天;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青衣胖大汉,手把手指教自己出招;一个黑衣少年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身前,大声呵斥着对面围成一圈的孩子们;自己同一个青衣小子坐着马车离开大山,一路颠簸来到一个大院;在大院里遇着的一个红衣女孩;那厢房里照看着病弱自己的青衣少女……还有许多许多。可在那其中,独缺两种人:“父亲”。“母亲”。 叶小蛾见高人杰闭目不再说话,感觉奇怪地拍拍他脸颊:“怎么?我又说着什么话伤到你了?”看高人杰不答话,她接着又说:“你别看我人前人后这么厉害,其实我在教中私底下挺无聊的。娘亲总是忙着修炼武功和各种丹药,也不陪我玩;她那几个药人又终日一付落胆死样,见了我怕得跟只鹌鹑似的,一点乐趣都没有。红姐姐自从有了姐夫以后,就不怎么在教中出现,平常很少见到;蓝姐姐虽然还没找上姐夫,也已经不爱和我玩了,整天尽在外头同男人玩。你就做我的药人,陪我回家去乐嘛!我保证不会欺负你。我们可以在娘的凌云宫后面搭一个屋,屋前屋后都种上天竺兰跟星星草,在中间再挖一个浅浅的湖……我和你就在湖边做一辈子的白天鸟,互相缠着脖子玩,好么?”少女满怀期待地问。 高人杰睁开眼来看着少女的双睛,那是一种与自己多么相似的眼神阿。“你爹呢?”他忽然问,“你怎么不找你爹陪你玩?” “我爹……他死了。”少女低头一阵黯然。“娘亲说我爹在我出生那会得了急病,不久就死了,不在了。”高人杰听了大感同情,说:“我也是从小就没了爹。他在我一岁时候便过了世,是我娘的仇人逼死他的。”叶小蛾听了大奇道:“你娘的仇人?”“是的,这一切都是门主后来告诉我的。当初他和庞伯。铁叔一起,从仇人手里将我救了出来。”高人杰点头说,“那仇人虽然不会武功,却天生媚骨,利用邪药迷惑我爹伤了我娘。事后我爹得知此事,痛不欲生,举剑自尽。留下我一个成了孤儿。”小蛾心说:“原来你的身世比我还惨。我虽然没了爹,可至少还有娘。”这样想着,心内对他的关切之情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高人杰又说:“小蛾,我初次遇着你时,真觉得好像又见了童年自己一样。满心想的只是要保护。帮你度过难关,却不料竟入了你们仙巫教圈套。”小蛾俏脸一翻,笑道:“哼哼,雕虫小计,何足挂齿?就算那烂陷阱不顶用,你还不一样被我手到擒来。”言下甚是得意。人杰见她神情可爱,不自觉也笑了起来:“是啊,千算万算,我也料不到你竟然在自己身上涂毒。当时我一记”鹰爪掏心手“抓到,立感不妙……”小蛾狠狠打断他道:“还说!就数这节最难看。我本来是想让你抓胳膊,结果却让你逮到了胸!”高人杰脸红道:“我……可我下场比你更惨,当时就觉得手上炙热,然后四肢僵硬,神游物外,之后立刻昏死过去。输得一败涂地。”叶小蛾撅起嘴来道:“那么我呢?你可知道自从胸口被你一记抓过以后,我在那儿呆站了有多少时辰!?”声音极大,远远地传了出去。 声音传到外头,那两个穿灰衣的苗人使女正围着火堆烤火。先前跑去传话的细妹喜道:“少仙主今个似乎很开心样子,那个汉人真个能勾她心唻。” 玄妹笑着说:“可不是麽。少仙主一听说那汉人背过气的,三脚两步马上蹦过来看嘹。还要撞落脸假作生我们个气,真真伐哉!” 两个有说有笑,浑不知洞外风声有变。 白马寨前,一个红衣身影渐渐出现在两名门卫的视野中。“谁?什么人?”内中一个警觉地抽刀喝问道。 那红衣人影一声不吭,继续仿如鬼魂一般飘然走来。“点子!通知大家伙戒备,来者不善。”为首那人吩咐同伴。另一门卫回头向寨内跑去,同时拉响了身后挂铃。“快来,前面山门这里有鬼!”那人大喊道。 七八条大汉手持兵刃,一窝蜂从寨口大屋里冲出。“什么来路?”跟后面的一人问,“是飞鹰门的人来劫寨吗?”“不……不……”当先跑前面的山贼小头目忽然舌头打起结来,“不是她,不是她……”他猛地抛下大刀,撞开众人一路狂奔回去。一边跑,一边嘶心大喊:“血杀,血杀!那个血杀又回来了!大家快逃命啊!” 其余几人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就在没头没脑时候,那个红衣人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借着明晃晃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是个头戴怪鸟面具的瘦削女子。 一阵尖厉刺耳的声音从夜空中响起:“你们——是伏牛山白马寨?”几条大汉听了只觉心胆俱裂,不知对方是人是鬼,该如何答话,竟无一人出声。 那女子手上一扬,只见白光一闪,离她最近的两名大汉竟同时大叫一声,掩喉而倒。却是她以一把软剑伤了二人咽喉。其余汉子见她出手杀了人,惊怒间正要拔刀向其斩去,忽觉丹田一股寒气上涌,胸中怒意迅即退去,又心平气和地自觉收起刀来。 红衣女子见他们不答话。不动手,连同伴被杀都不动怒,愣了半晌,又开口道:“怎么?你们不怕杀——不回话,全都不怕死么?再不回话,某便杀光你们——”这伙汉子见事不好,急忙干笑陪礼道:“姐姐饶命!我们身不由己,万不敢对你动武。这里正是伏牛山白马寨,寨主乐清熊,我们几个只是他当前的小喽啰。”那女子冷然道:“既如此,你们全都得死——”说完手上又是白光连闪,软剑轻轻割开数人咽喉。这一众大汉瞠目瞪眼,齐齐滚地而亡。 女子信步走开,且歌且行,朝着山寨的大门行去。那歌声哀婉悠长,余音回荡在逐渐拉长的背影里久久不息: 常思如海情,寡言报君恩; 花季每如见,心伤泪不停。 念卿本年少,何来断肠恨; 血杀齐天仇,鹰扬唯一枭。 第十回 避雨亭中遇 红颜白马行(3) 聚义堂里,寨主乐清熊接到报告,急忙吆喝手下:“快!还不快去后洞找三仙子来帮忙!”两名小头目领命而去。门外忽然闯入大头目夜不哭:“老大,大事不妙了!这回来闯寨的点子原来是个女的!寨中上下现都中了小妖女的怪毒,根本无法同女人动手。她要是杀将进来,咱们还不都成了待宰的羔羊?得赶紧扯乎!”其余在堂里的头目听了,也都动摇起来。原来那叶小蛾因见众人野性难训,在每日配下克制紫罗天香的解药汤里又加入了一味怜花散。白马寨各人对女人但起歹意,准备动武用粗,其药力便会发作,令他身不由心,任对方如何打骂砍杀都不会有丝毫反抗。本来天下间与绿林强人作对的尽是男子,江湖上虽偶有一二女儿身的高人,却多是神出鬼没的大盗或装神弄鬼骗子,与他们并无瓜葛。所以之前这毒对山寨众人的害处并不大,只是绝了他们调戏妇人。对抗仙巫教一行的念头。不料今日遇上这等大难。 那乐清熊听他所说,不由也是一愣:先前倒未考虑这层。如此算来,如今自己一伙人就算全部一拥而上,对方也是毫发无伤。那还打个什么?想到这儿,他急忙下令:“快,大家伙都跟我来!”说罢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领众人出了后门,疾趋囚禁高人杰的洞窟而去。 叶小蛾接到那两名头目传话后,依依不舍留下两名使女照看,刚别了高人杰出洞,迎面正遇上乐清熊一伙灰头土脸奔逃回来。“乐爷爷,你们跑什么跑哪?”小蛾不悦道,“一百多大男人还打不过一个来闯寨的,这说出去我都替你感到丢人。” 乐清熊看她一脸生气的样子,连忙陪着小心说:“属下不敢。属下等一心一意侍奉仙巫教,绝无二心!这实在是……全因那来者是一个女的,咱不好同她动手啊。” 小蛾闻言一呆,傻傻道:“怎么不好同她动手?”乐清熊心头燃起万丈怒火,压着嗓门回答:“属下等自服了仙子神药之后,便已不能对女子动武。仙子难道忘了?” 叶小蛾抿嘴一笑,呵呵乐道:“哎呀,我怎么倒忘了这一节。你别担心,我这里另外有药,你们服了就能对付她了。”说着大声召唤使女:“玄妹!速取十粒”白虎断情丹“化甘露水解了,拿来让乐爷爷他们服下!”乐清熊等人见了,心里嘿嘿冷笑:“等身上这毒一解,看咱大老爷怎么收拾你。还帮你对付敌人?门都没有!” 不一会,那苗女玄妹端来一大盆青绿色的粘稠药汤,看模样十足令人倒胃,一股辛辣难闻的气味直扑在场的诸人口鼻。乐清熊面上犯难,那夜不哭苦着脸低声问:“仙子,这什么药?服了真能解咱身上的毒么?你可不要害了咱们……”叶小蛾听了倒不以为忤,温言道:“各位既已入了仙巫教,便是我姐妹的兄弟。天下哪有做姐妹的毒害自家兄弟道理?之前是为了怕你趁机欺负我们几个孤弱女子,所以下药防范;而今大敌当前,当然要以大局为重。你们放心,这药虽然苦是苦点,可他不但能够解去你们身上的药力,还能强躯健体,武功大进。对付那来犯的坏女人一定手到擒来。”众山贼听了肚里寻思:莫道“良药苦口”。眼下若不服用这药,一会外头强人杀进来自己岂不全部要糟?于是乐清熊带头,大家伙一个个捏着鼻子将那苦口的“良汤”一一服下。 服后不久,但觉肚里一阵暖劲上涌,浑身充满气力,竟仿如脱胎换骨一般。正暗自心喜,忽感脑后一阵眩晕,继而便如失了三魂六魄般全没了知觉…… 空荡荡的白马寨内,红衣女子手提长剑,正逐一搜查各个地方。走进聚义堂,但见大厅里杯盘狼藉。桌椅错落,却一个人影也不见。女子沉吟一会,转身步出大门。 刚一出门,忽见前面不远处人影一闪。女子警觉地将身一纵,足尖在身后门梁上轻轻一点跃了过去,落地后回身一剑,正架在对方脖子上。瞪眼一看,是先前大喊大叫逃回寨去的山贼小头目。 只见这人长得獐头鼠目,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朝红衣女子瞧个不住,眼神里满是惊疑和恐惧。“你回答某——这山寨里的人呢?”她问。 对方哆嗦着身子说:“全,全跑了。”她又冷冷问道:“怎么你还在?”那人身上抖得更加厉害了。“小人……小人……不知道。” 女子问他:“你认得某么?”那人颤声答:“认得,认得。你是专杀山寨好汉的血……血枭。”女子厉声长笑:“好——好——柔姐姐,真不枉某替你报仇——”转而尖声问他:“你先前是哪个山寨的?还做强盗么——” 那人眼中含泪,几乎便要跪下地来。“不……不……别杀我。我梁丑自问这辈子没干坏事。没杀过好人。您就大恩大德,放我一条生路吧。”他苦苦哀求说,“我下辈子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血枭冷冷打断他说:“你还没回答某话呢——说,你到底是不是强盗?”说着手上一紧,梁丑只觉喉咙那里传来一股剑锋寒气。他双手拢成一团在胸口抖了又抖,终于狠下心来,猛地大声说:“是!我是强盗,我是个该杀千刀的强盗!你杀,你杀呀?你杀死我这没有用处的小人好了!连害死我娘的仇人都找不到,不能替她报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血枭愕然一愣,手上长剑回撤,同时左臂一伸按在梁丑肩头,五指成爪,紧紧扣住了他的肩井。“你且说——害你娘的仇人,是怎么回事?” 那梁丑凄凄惨惨哭道:“我……我自十三岁上便死了爹,就只得娘一个照看。有一天,她带着我……挑了一担鸡蛋去集市上换东西,哪知半路遇到了打劫的……那,那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他们不但侮辱了我娘,还……还拿扁担棍子捅……捅她肚子里面。我……我……”他越说越泣不成声,竟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阴沉可怖的面具下,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气声。血枭音如寒冰般问道:“你——没有在骗某?”梁丑撕心裂肺大喊:“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梁丑若有半句假话,要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女子的声音又问:“你既同他有如此的血海深仇,为何——自甘堕落,做他帮凶?”梁丑低头抹去眼泪。“当日我虽侥幸逃得性命,我娘却不幸惨死,弄得不清不白的……连收尸的人看了都直掉眼泪。我沦为孤儿,以后更是一言难尽……那年冬天,我眼看自己就要饿死,想起娘的不幸遭遇,更深恨天道不公。欺善扬恶。想与其这样窝囊死去,还不如进山去当强盗;若能在山里找到害死娘的仇人替她报仇,便是死也无怨了。” 血枭阴阴说:“既如此,把你的仇人姓名告诉某——某可以在杀你之后,替你同你娘报仇——”梁丑趴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响头,凄然泪下道:“求求你,一定要替我找到他们,替我娘讨还血债。当时我年岁虽小,那些恶人的长相和各自称呼,却是永生难忘。那为首的是个光头鹰目汉子,身材高大,肤色很黑,额头上还密密留着几点烧烫过的疤痕,他几个都唤他”老驴“;害我娘性命的是个恶道,人长得瘦干干的,三角眼,鹰钩鼻,留了一把山羊胡子,满脸都是阴沉之色;另一个——”“够了!”血枭突然打断他说话,“某相信你——你可以走了——”她松开了捉住梁丑肩膀的手,转身扬长而去。 梁丑呆呆望着红衣女子远去的身影。“你……为何不杀我?”远处传来血枭如歌长号声:“血海深仇——岂能假手他人?身负亲恩——汝何不知自爱?切记——切记——”须臾那人影便消失在黑夜的暗影里,只留下梁丑一人独自愣在当地,彷徨不知所措。 血枭行未多远,忽迎面望见黑压压一片人影,正缓缓向着自己方向行来。她停下了脚步,挺身持剑戒备。人群渐渐走到跟前,齐齐站作一排与她隔着丈许相望。借着满场火把的亮光,血枭依稀辨认了出来,这些人正是她先前遍寻不获的白马寨众山贼。血枭剑锋一扬,指着对面众人厉声道:“这里谁是寨主?出来,某有话要问他——”众山贼一片寂静,却仿佛死了一般。又问:“为何不回某话?你们聋了还是哑了——”对面仍然不答。“再不答话,某杀光你们!”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正欲出剑杀他几人,忽听得人群后面传来一阵少女笑声:“咯咯……姐姐,你莫喊了。他们现在都是”断情人“,听不见你说话啊。”“谁——出来!”血枭厉声喝道。 那女孩的说话声清亮纯真,犹如仙音一般动听:“本仙子不喜欢见生人。姐姐你又是谁啊?找乐清熊他有什么事?”血枭收剑回身,冷然道:“某号”血枭“,乃一江湖杀手——找乐寨主,讨还一个人——” 女孩声音道:“哎呀,原来你就是血姐姐!你的大名,我在寨中也早有所闻呢。乐清熊他们每次提到你名字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还说什么要将你先奸后杀。再奸再杀,真当好玩得紧。不过可惜,他们现在都不说话了,不然要是让你们此刻相见,情形一定会非常有趣呵。” 血枭又问她:“你叫做什么名字?为何同乐清熊他们一起?”女孩声音说:“姐姐你真坏。我还不知道你姓名呢,怎么就问我的?我是仙巫教的仙子,乐清熊他们是我仙巫教的仆人。我娘让我来这里看着他们,所以我就来了。”血枭声音尖利说:“某无父无母,没有姓名——”女孩声音顿了一顿,道:“那你比我可怜多啦。小蛾真同情你。” 血枭渐感不耐:“某问你一件事——那飞鹰门的高人杰,是不是在你手里?”小蛾回答:“在——”话音未落,血枭突然凌空跃起,竟往人群背后扑去。 人群之中一阵涌动,数十把长枪临空直刺,阻住血枭去路。血枭在半空里横剑一扫,斩落数个枪头,同时侧身沿着枪杆一滚,撞在一人身上,顺势落下地来。十几个山贼舞刀弄枪向她砍去。血枭将身一扭,避开迎面刺来的一枪,同时长臂一递,剑穿对手咽喉;那人僵立半刻,扑地而死。她又回身一脚踢开身后扑来的大汉,长剑后圈,扫过数人咽喉;几个强人闷不吭声一起倒下。虽然强弱之势悬殊,但这些没有感情的强盗却完全不畏惧死亡,转眼又有数十人围了上来。 血枭见势不妙,翻身一个后跃,跳出众人包围。她扫了一眼场中各人的情势,忽然扭头便跑。后面响起一阵跟来的脚步声。白马寨众山贼为小蛾调制的“断情汤”药力驱使,早已丧失神智,只会服从叶小蛾以药物气味传达的“擒住敌人”意志,这一来正中了她的计策。 血枭拔腿飞奔,跑到山顶正中央的一片空场上停住,回头一望:几十条黑影断断续续连成一条长龙,正蜿蜒沿着山脊梁向着自己方向过来。她一声长啸,赫然提剑向着迎面而来的当先几人冲去。一霎时来到一名大汉身前,剑光一横一扫,大汉人头竟当啷一声落地;随即回身一剑,刺入近旁一人咽喉,再一抽;继又身随剑走掠过另二人身旁,白光一闪,二人踉跄两步颓然倒地。她继续向前冲杀。但见剑光飞舞,一团红影沿着众人队列一路往下飘去,凡其经过地方,必有几条大汉僵立片刻后栽倒地下,再不能爬起。 红影一路直杀回到原先逃离的地方,正在那山腰附近。后面一路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山贼尸体,竟被她杀了个片甲不留。血枭冷眼望着身前不远处一个白衣如雪的娇小身影。“你真厉害,想不到乐清熊他们服了断情汤还打不过你。”黑暗中传来小蛾幽幽的声音。 血枭一言不发,挺剑向那白影扑去。叶小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候着她过来。眼看剑锋已逼近到少女胸前三五尺之内,正要血光飞溅,忽然血枭身子一阵摇晃,剑尖随之插入地下。“你——”她声音尖细道,“某怎么……”“”手脚酸软,浑身乏力“,对吧?”白衣少女甜甜笑着打断她说话。血枭宝剑脱手,身子软软倒在地上,一张鸟嘴怪脸仍昂然对着小蛾。 “血姐姐,你别瞪我。”小蛾的声音洋溢着赢糖果小孩儿般骄傲。“你刚才先自站错了地方;我在上风,你落在下风。”酥骨温柔香“本来就无色无味,我用它对付敌人从来没失手过。你中招也算得不冤了。”边说边轻轻移步靠近,又道:“血姐姐,我听说你们飞鹰门有”二鹫一枭“,还有什么”十六苍鹰“。那”一枭“,莫非就是你么?” 血枭漠然不答。小蛾走到身旁低头望着她,笑说:“姐姐你干嘛戴着这怪鸟面具?难看死哩。让小蛾瞧你的山人真面目。”说着伸手去揭。血枭默默任她摘下面具。 小蛾只觉眼前一亮,朦胧见得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那柳眉下一对黑亮眼珠儿在黑夜里不时闪烁着,俨然流露出一股摄人的神采。小蛾呆了一呆,手里捧着那面具竟没说出话来。两人目光对视许久以后,那年纪看来比她大不过三。四岁的少女忽然道:“你,长得真像人杰……”声音婉如莺啼,与先前尖厉可怖的怪音截然不同。 叶小蛾瞪大眼睛望着眼前漂亮的美女姐姐,脑海里一时间竟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少女又说:“你说你比我命好,又提到你娘的事,莫非你是个没爹的孩子?”小蛾猛一跺脚:“不许你再讲!你是谁?你找他……他有什么事——”红衣少女面不改色道:“我便是血枭。人杰是飞鹰门青木堂的堂主,我和他,算是同门的故人。” 小蛾冷笑道:“哼,好一个同门的故人。看你娇滴滴一个大美人儿,居然尖着嗓子做起江湖杀手来了。药人哥哥哪来你这样的朋友。”血枭语音平淡道:“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故事,我不怪你。人杰他的身世非常可怜。我年幼那时候不懂事,因为自己缘故不幸连累了他,造成终生的遗憾。你可能不曾发觉,他身上一直有病——”小蛾打断她道:“你胡说八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同他在一起,他身上根本什么毛病也没有!” 少女嫣然一笑,细声问她:“他同你好过了没有?”小蛾脸上泛红,声音低得蚊子叫一样:“我……我不行。他,他没事。”少女又是一笑:“小妹妹,我好喜欢你。相信人杰他……也一定不讨厌你吧。”小蛾猛地警觉起来。“你说同他”好“,你……你是不是已经,同他那个……那个过了?” “傻妹妹,人杰他什么也做不了的。”红衣少女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雪白的双颊不知何时竟抹上了一点红晕。“他练了我的功夫,阴阳更乱,天机不调,早已不复男子纯阳的体质……我不同你说了,反正这事情将来你嫁人的时候,你娘亲自会同你说的。”她忽然好像感觉乏力似的把头低了下去。“我害了人杰他一生一世,这辈子恐怕也偿还不了他了。如果我死了的话,请你……替我好好照看着他……”小蛾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不杀你,你死什么死啊?药人哥哥是我的心上伴儿,我自然不欺负他。” 血枭埋头一声不吭,却似是死了一样。小蛾心里一惊,暗道:莫非,她练的功夫不能沾某些药的,中了我的“酥骨温柔香”意外引发病因,竟真的死了?慌忙上前一探鼻息,竟是气若游丝,微弱几不可察。小蛾急叫:“玄妹。细妹,你们快来!我这里需要救人!” 第十一回 同门情难却 扶友义不辞(1) 屋内床上,一红衣女子秀目紧闭,仰面而卧。一旁两灰衣苗女正围着火炉煎药。却听那头缠白巾的女子说:“玄妹,你瞧这个汉人女儿家是何来路?为啥少仙主如此着落她唻?”对面那个道:“细妹,莫道你个不知道,我也正落得伐哉。闻说她杀了乐寨主他们,还同少仙主打听他的下落。无知是不是那个汉人地……娘子?” 正说着,外面屋顶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轻响声,有人从屋顶翻身跳下地来。二女一阵警觉,不约而同去拔腰间的短刀。只听外面传来叶小蛾的声音:“是我!”她推门走了进来。“少仙主。”两人收刀回鞘,上前迎道,“少仙主恕罪,不论奴婢们如何努力,这汉人女子一直没醒过来。”小蛾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走到床前坐下。 “你们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小蛾冲二人挥了挥手。两名苗女行礼之后退出门外,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血枭二人。 小蛾低头望着女子安详的睡脸。“血姐姐,我同药人说过你的事儿了。他好激动,说什么也不相信你会因为中了我的毒而这样。为什么呢……”她把玩着胸前的一串银环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他就不肯相信我的说话?他就这样信任你……为什么……为什么呢?你说话呀,血姐姐!”她懊恼地拍打着床垫,活脱脱一副发脾气的小孩模样。 床上的女子依旧纹丝不动。小蛾转过头去,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望着墙上一幅“百雀迎春图”沉静许久,她又说:“他说你的武功天下无敌,世上根本没有克制得了你的毒药。可我分明看着你中了我的”酥骨温柔香“昏迷过去,难道我还会有错?我……他……”她娇小的身子忽然抖个不住。“他真蠢!”小蛾赌气道。 身后,一个鬼魂一样的影子幽然站起,无声无息慢慢向叶小蛾靠近。 “娘亲过去总跟我说,要是遇上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得把他身边的其他女人统统杀光,一个不留。不然将来后悔的一定是你。”小蛾自顾自说道,“可我的药人哥哥却说他不喜欢杀人,还说我要是害了他飞鹰门一条人命,他就算是做鬼也不会饶了我。我很喜欢他,但我又不能不听我娘亲的话。血姐姐,自见了他和你之后,我就常常在想:为什么娘亲非要和你们飞鹰门过不去呢?你这么温柔善良,和我说话就像红姐姐一样亲切,我真的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啊——” 突然,她感觉腰眼那里传来一阵疼痛,竟有人从身后制她命门!正要开口大叫,另一只手伸来在她胸前膻中穴上一按,顿时浑身麻痹,再也动弹不得。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叶小蛾只觉自己四肢一片冰凉,满脑袋都是回旋不止的各种古怪念头。一个红衣人影越过她的视野,信步向屋门那边走去。 “血枭……血姐姐。这怎么可能?”被定身说不出话来,小蛾的满腹疑问如今只能咽进肚里慢慢咀嚼。“她不是中了”酥骨温柔香“之后便昏过去了么?当时连心脉都完全停滞不动了,玄妹细妹看了也都说没救的,怎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如药人哥哥所说,她其实压根不怕我的毒药?那她又为何假装中了毒?是为了抓我么?还是打算利用我胁迫娘亲,对付仙巫教?或者是为了见药人哥哥……”苦思不解之间,血枭人影已不觉消失在门外。 黑沉沉的洞室里,一身白衣的高人杰被铐在墙上,正靠着手臂昏昏欲睡。洞室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铁门前面停下。随着“当啷”一声沉闷的开锁响声,门开了,一个瘦削高挑的红影出现在门口。 人杰抬起头来。“你……真的是你?”他凝神望着红影喃喃说。红衣人影缓缓走近高人杰身前——借着墙上火把的亮光,人杰可以清楚看见不远处,霍宁毫无血色的脸上正挂着一丝淡淡的泪痕。 霍宁一声不吭打开铐着高人杰手脚的镣铐,搀着胳膊将他身子扶起,向外便走。人杰问她:“你怎么来了?”霍宁漠然道:“来救你。”他停下一会儿,又问:“血枭面具呢?”“我把它烧了。”霍宁冷冷回答。 “小姐,你——”高人杰惊愕不已。“我骗你的。”少女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人杰默然低头,再不敢开口。他想起过去的往事:眼前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鹰扬镖局的霍家小姐。自己从一进门开始就被对方盯上,逼着陪她去后山练剑。她学的那套武功奇诡无比,自己练了浑身难受,几次都想逃走不再回来,却被小姐又打又骂地抓回来继续练招。要不是因为有了她…… 一路无话行到洞口。眼看就要出去,霍宁脚下突然一绊,竟一跤摔倒在地,人杰被她拉着,也不由自主一起坐倒在地上。洞里满地石块,两人这一下都跌得不轻,唯幸只是各擦破了点儿皮,却未受什么重创。高人杰望着倒在身旁伏地喘息的霍宁,忽然壮着胆子伸手过去,捉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一股微弱的脉息透过手掌传递到高人杰整颗心里。霍宁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继续看他。“她的毒……竟真伤到了你!”他又惊又急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霍宁细声说:“我没事。”人杰大声说:“你手掌冰凉,脉息微弱,怎么可能没事!”他拉起霍宁,将她身子扶正与之对坐道:“我用”凝月劲“,你使”霜华功“。我与你导气归体。”霍宁摇头,刚说得一声:“不——”人杰已双手握爪一分,凝神运起功来。 霍宁暗叹了一口气。她闭目仰头,手结四轮印垂下两侧,也一同运起功来。隔了一会,高人杰两手齐出,掌拍霍宁双肩;霍宁口里一声轻唤,同时反掌按在人杰手背上。僵持片刻,高人杰收掌回身,长呼一口浊气,须臾又分爪运起功来;霍宁向地下吐出一口浓痰,继又重复先前的模样,再一次行功运气。两人如是反复大约一炷香光景以后,这才同时一起收功。 霍宁满头凉汗,以衣袖擦拭着对人杰道:“你怎么还练我的”凝月霜华功“?曲大夫说你再这样下去必有子孙之祸,你该听他的。”高人杰摇了摇头,心下惨然说:“我这辈子总是害人,早就应该死了。就算练功走火入魔,伤害身体,那也是我应得的命。我不怨你。” 霍宁语音幽幽道:“如果你不怨的话,为何要逃离鹰扬镖局回来?你,为何不肯再留下来陪我?”人杰心头一痛,不觉又想起那人身影来。“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俩都变了。就在你成为血枭后不久,我发现自己也深陷了进去,实在无法自拔……我不想再杀人了。”霍宁低头说:“难道我就想么?可柔姐姐死得那样惨……”“别说了!”人杰抱着脑袋大喊,“求求你,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我不想,我不想……”他语音哽哽道。 两人沉默一阵,高人杰忽然问:“小蛾……小姐你没杀她吧?”“杀了。”霍宁冷冷回答。人杰听了不觉一愣,她又连忙说出下半句:“我现在正想这样做。” 高人杰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说:“她虽然下毒害你……”霍宁打断他道:“也害了你。”人杰点头:“嗯,确实把我害得不轻。幸好有你的”凝月霜华功“救命。”霍宁哼了一声,道:“这回总算记得我的好处啦?当年教你时可没见你有多感激。” 人杰笑笑不理她,继续说:“我听小蛾提到过她娘,似乎是仙巫教中首领一般的人物。她从小乏人管教,娇纵顽皮,倒令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你。”霍宁嗔怒道:“我哪有那么坏了?这孩子可恶已极,回头看我不刺她三剑!” 她突然想起一事,问人杰:“你说仙巫教?是他们把你抓住关在这里的吗?那其他的人呢?”人杰点点头。“小蛾是仙巫教的三仙子,我们过了武当山不远就遇上她。她当时扮作乞丐模样,骗我们说是被拐卖的外乡女孩,求我们相救。我轻信了她的说话,决定带她一同上路,结果一行人在夷陵川上被她暗算,只有定基一个人逃走。凌福同谢英一道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说很快便要被送往仙巫教总坛。”霍宁急道:“那可不得了!你们走后,我就和义父说了要来替你,想不到晚来一步。执事处置不当而令同门失陷,是要受”三刀两面“之刑的。这回可让我怎么救你?!” 高人杰听了心里也是一惊,沉吟片刻道:“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找小蛾问问,只要打听清楚了他二人下落,就一定能救他们出来。”霍宁点头:“嗯,她人在前面大屋。我来带路。”两人从地下翻身跃起,一前一后急走出洞外。 两人一路摸黑寻回到大屋,刚一踏进院门,霍宁忽然警觉地拔出腰间软剑“血吟”。“怎么回事?”人杰一边问,一边一同凝神戒备起来。霍宁并不答话。 霍宁小心地移步向前走去,一点点挨近到内室的门边。她轻轻将门拉开,只见那屋里竟已空无一人。 “有人把她们都带走了。”霍宁收起“血吟”,回身冲着高人杰说。“一定是乘着刚才我去救你的工夫。这人的轻功好生可怕,连我都没察觉到外头动静。”人杰仔细查看了一番屋内四处的情形,恍然道:“我有线索了。你看这个!”他指着屋梁上插着的一支红绫小镖对霍宁说。霍宁翻身一跃,跳过去将镖拔下,却见那镖尾端系了一张小纸条。两人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蓝,二英。万空谷。” “万空谷?”两人齐声念道。“怎么回事?那不是天邪老人的地盘吗?”人杰茫然问,“难道方才来的人竟然是他?”霍宁皱眉不语,将那纸条翻来覆去地瞧了数遍,突然说:“不对,这绝不是天邪老人的笔迹!”她狠一咬牙:“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耍得你跟我好苦!等回了飞鹰门,看我怎么同他算账。”人杰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怎么回事?你说的”他“是谁?” 霍宁将纸条丢还给他。“你自个儿留着看吧,我不需要这个了。”她转身走出门去。“等等,你这是要去哪里?”后面传来人杰惊疑不定的喊声。“辰州万空谷。”霍宁经过堂前庭院里时,顺手将一旁石桌上的血枭面具戴回脸上道。 第十一回 同门情难却 扶友义不辞(2) 一阵又一阵,颠簸的感觉不住从身子底下传来。方定基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居然什么也看不见。“靠!我这该不是死了吧?难道这里就是地狱?”他心里正纳闷着,忽然身下整个儿一顶,那地面居然把自己拱起半空,结结实实撞在头顶一面墙上。“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底下的颠簸忽然停了下来。头顶的黑幕猛地被揭开一个角,射入一片刺眼的阳光。一个狰狞的脑袋出现在自己上方——是先前被自己打翻在地的那灰衣人首领! “方少侠,您醒啦?”那大汉脸上满是猫看耗子的微笑。方定基心里踹踹不安点了点头。“饿了么?咱们这里有吃的,要水也没问题。想要什么尽管与小人们说。”对方态度出奇恭敬地说,“您别跟咱们客气。” 方定基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居然会是自己先前教训的那粗汉。“是他吃错药了,还是我脑袋晕糊涂了?”他心里乱打圈圈道,“不对,这个……我一定是在做梦!”他猛然大悟,手上不觉一翻,狠狠一掌拍在那汉脸上。“叫你装模作样吓我,死梦鬼!”话音未落,却听得“啪”的一记吃肉重响。“啊?原来他是……真的——”看对方脸上的笑容嘎然而止,方定基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般,缩回手去埋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向上瞧一眼。 左等右等等了半天,那大汉却没发作。方定基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虽然自由着,双腿却被牢牢捆住一起,正仰面躺倒在一个木板箱子——不对!应该是棺材里面。他想起先前的蓝衣女子,依稀难忘她那妩媚的脸蛋,那口娇俏的乡音,还有那一阵刻骨难忘的幽香……“咦,怎么不见她人呢?”他心里疑惑,睁开眼来抬头向外看去。 却见自己人在一座平板车上,四周一片原野,那几个灰衣大汉聚在一旁不远处,正嘀嘀咕咕议论什么。独不见那蓝衣女子身影。 方定基感到心里一阵烦闷,伸手去解那捆住双腿的绳子,触手一摸,却发觉那是条细细长长的硬皮绳,结头的外面赫然扣着一个铁锁。“这什么鬼东西?”他心里纳闷着去挖那结,却翻来覆去怎么都弄不出来。原来那铁锁合拢后把结头给死死地扣住了,他想碰也碰不着。 方定基心下大怒,干脆两手一抓,扯住那皮绳子死命用力,企图将其撕断。无奈不论他如何努力,那绳子总是拉长了又紧,松开了又缩,却怎么扯都不断。搞得方定基满头大汗,越扯心里越慌张:“邪门,这绳子一定有鬼!”他停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抬头,却见那伙灰衣人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方定基涨红着面皮傻笑一下,喃喃道:“没事,没事……各位,你们继续。我……不会逃跑的。”边说边又躺了下去,整张脸重新缩回到棺材里面。 正隔着棺材板儿憋闷之际,忽听得远远传来一个汉子的隐约说话声:“不成,不成……二仙子……脾气你不知道?……说了要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方定基心里大奇道:“二仙子?莫非在说刚才那位姑娘么?”靠着棺材板仔细听去,又听见一个大嗓门吼道:“咱在这无人野地里痛痛快快打他一顿出气,又不会弄得他死,你们怕个什么?反正二仙子有的是灵丹妙药,就算咱把他打成残废都不碍事!”却是先前被他打了一耳光的那大汉。 另一个声音说:“南兄,反正人已经抓到了。等回了山庄自然没那姓方的好果子吃,一切你又何必计较?那二仙子性气最怪,她看上眼的东西从来容不得咱们使坏。你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了。”先前那汉子的声音也说:“是啊。我看那姓方的武功虽高,人却傻得要命,十足的一个蠢货。也许二仙子玩个一阵子的也就腻味他了,到头来还不照样落你我手里?到时你再慢慢地炮制他也不迟啊。” 方定基听得心里一阵毛骨悚然。“不妙,不妙啊。”他暗暗盘算道,“怎么越听越觉得那二仙子就好像盘丝洞里蜘蛛精一样,玩腻了男人就把他们抛弃弄死,太冷血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一定堪虞啊。”一运内功,惊觉穴道被不知什么力量封闭住了,内力竟完全无从运使。“完了,完了。”他颓然倒在棺材板上唉声叹气道。 “人杰,我对不起你啊。我们这回大概都要死了吧……”他望着天上的白云。“唉,只是觉得好不甘心啊。对方都是用毒的卑鄙女人,自己满身武功竟一点用场都没派上。”方定基心里不平道。 忽听外头一声大喝:“站住!”听声音似乎是那首领南兄。方定基好奇地抬头一望。只见一旁草丛中不知何时竟钻出了两个人来,看着头戴草笠,身穿灰葛布衣,手上提着布包。棍棒,却似乎是两个行路的乡下人。见他们朝着方定基方向径直走去,那大汉又喊:“站住,停下!这里没你们事,快点滚开!否则休怪大爷们对你不客气!” 那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站在一起模样显得分外滑稽。却听那又矮又瘦的家伙尖声细语道:“陆君,我们……杀死他们不?”语出惊人,骇得一旁众大汉及方定基都呆住了愣在当场。 那看起来身形略显高胖的同伙沉稳道:“鹤君,你不要动手。看我对付这些家伙。”说完他抬起了头,将草笠帽沿向上一挑,露出隐藏在阴影里一张熊猫也似的憨厚圆脸来,手上忽然一分,摆出了一个爪功的起手架势。方定基在一旁看得真切:那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入门功夫架式,飞鹰门的“擒雀三式”之“天罗式”! 几名灰衣大汉猛醒过来:这两个无疑是来者不善的敌人。那为首的大汉上前两步,双手一扬,前后掌势交相呼应,竟是使的一手掌功。只听他报道:“在下开碑罗汉郭震南,劈雷掌田孝先门下。敢问阁下的万儿?”却是打算和对手单挑。 那圆脸汉子轻轻一笑,随口答:“吾东海如意使者,笑面菩萨陆君是也。”郭震南听出他在信口开河敷衍自己,心下大怒,双臂一分一合,猛地开山一掌劈去,掌势凌厉,直取对方胸膛。对面“陆君”鹰爪一扭,猝不及防从侧面绕过轻轻拿住郭震南手腕,猛一使力,但听一声脆骨轻响,郭震南大声嚎叫,左手紧抓着右手手腕跪倒地上,翻滚痛呼不止。方定基心知这是对方以独门手法扳断了他的腕子。“毫无疑问,他使的绝对是我飞鹰门的武功。”他心里暗暗点头,喜道:“看来此人是友非敌,这下我有救了。” 其余的灰衣大汉见对手一下便制服了自己头领,霎时间脸上一起变了颜色。他们纷纷取出包内携带着的兵器。一见那数把砍刀,方才那个儿瘦小的“鹤君”立时扬起手中缠满布带一根弯棍,尖声说:“我对付他们。”方定基这才看清楚他竟是一眉目清秀的少年。那陆君点头道:“别杀,打穴弄倒他们。”少年点头。忽见他身影一闪,瞬息间竟已扑至前面二人之间,弯棍的两端几乎同时撞上二人小腹。“啊——”两名大汉口里齐唤了一声,捂着肚子一头栽倒下去。紧接着他人影一转,棍头呼地一歪,又击中近旁一人胸口。那人也是哼了一声,忽然僵立凝在当场。 远在身后的两名大汉见事不妙,转身拔步便逃。方定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大乐:“哼哼,兔崽子,这下知道怕啦?看方才那少年出手的速度如此吓人,先前的大汉又一手狠辣鹰爪手功夫,这俩家伙大概苦胆都吓破了……可逃得掉吗?” 只见那少年持棍凝立,放眼望着他二人如惊鹿一般地窜跳奔逃,渐行渐远,却并未追赶。方定基心里大急,忍不住喊道:“喂,你干什么?他们要逃走了——”话刚说到一半,突然那人脚下一点,身子凌空而起,竟如鹞鹰追雀一般地低低贴着地面掠飞跟去,速度快得吓人。方定基骇得嘴巴大张愣在当场。 几乎一眨眼的工夫,那灰衣少年已掠至逃跑的二人身后。可怜他二人这时才跑去四五百尺远!跑后头的大汉只觉后心一凉,跑前面的大汉但感颈子一痛,两人一前一后,双双扑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那少年“鹤君”身子轻轻落下地来,手上一个古怪的收招动作,将那根弯弯长长的布棍收起提在自己身侧。他察看一下倒在地下二人的情状,转身朝着方定基所在走来。 此时那陆君已将倒在地下的郭震南一掌打晕了过去。他站起身来,看看直着腰身坐在棺材里的方定基模样,忽然捧腹大笑。方定基懊恼道:“兄台,虽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也不好这样取笑我的呀。你这是趁人之危。你……你倒是快救我出来。”正发着牢骚,一旁鹤君不知何时竟已走到自己背后,却听他对那人迷茫不解一样问道:“陆君,这个……是你亲爹的兔儿?长得这么难看……” 方定基和那陆君几乎是同时猛咽下一口口水,两人大声咳嗽起来。“鹤……鹤君啊。”那圆脸汉子上气不接下气道,“那”衣食父母“不是”亲爹“什么的意思……我是说,他是我过去主人的徒弟,门人。不是什么兔儿。兔子爷……”对面的少年一脸害羞样子:“对不起,陆君。我,又说错话……给你添麻烦了。”他弯腰鞠躬道。 圆脸汉子温言宽慰道:“不,不碍事。没关系。是我自己话说不清楚。我不该说他是我过去”衣食父母的徒儿“,应该说是我过去”师父的徒弟“。”一旁却喜了方定基。“哎呀,我就知道你是我某个旧日师兄师叔什么的,不然哪能使得这么好鹰爪手!”他手拍着大腿乐道,“快,快点将我解开。人杰他们都被仙巫教妖女抓住了,我得赶快去蓝水堂找人来救人。” 那陆君一惊问道:“人杰?是高人杰,飞鹰门的那个高人杰么?他怎么被人抓了?!”看神色十分关切,却好像和其早已相熟一般。方定基心里虽感纳闷,仍老实回答:“是,他是青木堂堂主,我是副堂主方定基。我们一行四人从陕西过来,不久前在路上遭到仙巫教中人袭击,人杰和其他的同伴都失手被擒,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对方的脸上一时间阴云密布。“他……他的命怎么还是那么苦。”他喃喃道。 却听一旁那鹤君道:“陆君……怎么了?那个高人杰,他是你……心上人么?”圆脸汉子神情木然摇了摇头,说:“不,不是这个意思。人杰他是我的旧日同门……朋。朋友。”方定基又惊又喜道:“原来人杰还有你这么厉害的江湖朋友!我先前怎么没听他提过?那太好了,我正担心蓝水堂那边没人出得了这个头呢,对方本事实在太厉害了。老实说,我觉得就算蓝水堂主甘让亲自出马都不行,仙巫教的那些个臭女人——”那陆君突然打断他话道:“鹤君,我们走!”说着转身便欲离去。 方定基目龇俱裂,猛地愤然拉住那人手道:“站住!同门有难,岂可不闻不问而去?你好歹也是咱飞鹰门的人——”那汉子看也没看他一眼,猛地一甩手挥开他,冷冷回道:“我早已被赶出飞鹰门。”方定基呆了一呆。对方又淡淡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人杰他早已不复当年的那个稚气孩子。他会原谅我的。” 他这话说得甚动感情,方定基听在耳中虽觉得百般不是滋味,却一时塞住了嘴答不上他话来。就在这时候,背后响起先前那个尖细的声音:“陆君,我……不碍事的。我们去帮他吧。” 圆脸汉子长叹了一口气,脚下一顿,停下来转身道:“鹤君,你不明白,这里面关系复杂。江湖凶险,帮派间的种种纷争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我们这一去——”“求你们了,帮人杰一把!”方定基苦苦哀求道,“他为了我们出生入死,这次的事真不能怪他。可失陷同门是要受”三刀两面“酷刑的,人杰他这回真的是很危险啊!” 那俊秀少年鹤君突然问道:“陆君,我……是不是你的同伴?”那汉子点头:“是。”少年又问:“你听我说话,保护我……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是不是?”对方点头:“是,没错……我们走吧。”他转身欲走。 “陆君,我现在决定,跟他一起走。”背后传来少年镇静自若的话音。方定基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指向自己的手指。汉子“陆君”——飞鹰门的弃徒陆大勇猛地又回转身来。“鹤君,你!”他气急败坏道,“你忘了自己身上的事了么?我们得先去找神医!” “神医?”方定基脑海里一念闪过,“这怎么回事?莫非那少年的身上竟还带着内伤?可瞧他武功不是一般的好啊——”却听那少年说道:“你朋友有难,你心里不痛快,我不知道么?你是我同伴,我生死都靠着你,我能不懂么?要不和他一起走,你心里担心难过,一定让我心里也担心难过。我不要这样。”方定基心口猛撞:“看这人说话,心思好纯好真,简直好像孩童一样。他到底是什么人?” 陆大勇凝神望着鹤千代——那个同他经过不知多长时候晓行夜宿,跋山涉水来到眼前湖山之间的“鹤君”。自从来到这洞庭湖畔以来,两人一路寻访“太虚圣手”屈子平的所在,却屡屡碰壁,甚至有说根本没他这个人的。眼看鹤千代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渐渐一天不如一天,而神医的下落仍无从查起,他心里感到无比的恐慌,一种随时可能失去重要存在的可怕感觉时时折磨着他。虽然每天当着对方的面强打笑颜,陪伴一起练武习招,中夜梦回,却常常心惊而起。这次偶然遇见飞鹰门人被袭的事件,本来只是计划着顺道救他一人,也算回报飞鹰门的故旧薄情,却不料竟扯出高人杰来。相处日久,眼前的少年对自己喜好脾气日渐了然于心,自己的心事现在已经瞒不住他了。 陆大勇低头看着脚旁土坑里的积水。“屈神医一日未见,你就多一日的凶险。这许多天下来,你身上情况一直不甚稳定,就算你不和我说,我大概也能瞧得出来。”他忧心忡忡道,“若你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鹤千代语气坚定地说:“”亲有难,侍之;友有难,赴之;主有难,死之。“我不害怕。” 方定基突然插话道:“慢!你们说”曲神医“,莫非是指慕仙居曲紫屏,曲老前辈?我和人杰都认识他啊!我带你们去。”陆大勇身子猛一哆嗦,连声问:“真的?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他人住在哪里?快告诉我们!”一旁鹤千代听了,也是面上不由露出喜色。 方定基心里暗暗得意:“先前真是傻了,这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咋就没看出来?长瘦小俊俏样的那个哪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雏儿!光听那说话的声音就觉得可疑,再看同门老前辈对她如此关怀照顾,就差说个”心肝“。”宝贝“了,这除了情人小妾的关系还能有别的么?想来是那情人小辣椒身体不好,得了什么难治的女人病,老家伙束手无策这才带她出来求医问药,却碰巧给我遇上,真太好了。人杰……嘿嘿,想不到陪你偷偷去看趟大夫竟还能有这样的好处。”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尽量放大道:“前辈,你不用担心。那慕仙居就在这洞庭湖边上,距离此地不远,我方定基一言九鼎,到时一定带你们立刻去见曲神医。不过作为交换,也请你们与我承诺,事后相助我救人杰他们出来,一定不能反悔啊。” 陆大勇与鹤千代相互对望一眼。“陆君,我们答应吧。”“好!”陆大勇沉声道。他转向方定基:“方少侠,我们击掌为誓,就这样一言为定!” 第十二回 青风忆衷情 慕仙拜神医(1) 江湖之上,若是突然说起“朱红娘”这名字,恐怕能回应的人寥寥无几;但提起辰州府青风山庄的大名,在两湖间却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仅仅两年以前,这青风山庄还只是桃源大家屈盖安置其小妾燕飞红的一处山间别院。它座落在沅陵西北方不远处的明溪边上,周围林木茂密,风景幽雅,是富豪人家夏季消暑的绝好去处。忽有一夜,那桃源屈家庄神秘失火,屈府上下百来口老少尽皆遇难,连当时随侍在侧的老爷宠妾燕飞红也未能幸免。这件惨案发生以后,屈家产业全由当初争位失意的长房屈莫一系夺去,随即将其中的大部分低价出卖给一些江湖豪客。青风山庄就在这时换了新的主人,成为陌生女子朱红娘名下的一处秀丽宅院。 大凡外乡人占了风水宝地,本地的光棍闲汉们总是滋扰不断,女子尤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新来的外乡女子朱红娘不但机敏过人,智谋百出,而且竟然还身怀武功!她不但轻易收拾了前来挑衅滋事的当地无赖,更折服以八臂罗汉成威为首的紫金堂十八罗汉诚心投效,收为青风山庄的护院“力士”。之后不久,朱红娘招来许多来自苗乡的会武女子相助,正式打出“青风山庄”的旗号,开始在江湖上行走。这些苗人女子办事干练泼辣,毫无顾忌,探听消息又极灵通,故在两湖武林间常有神来之笔。如设计离间沅陵水道上肆虐多年的水盗梁丕成。李金花,令其自相疑忌,先后引来官府捕盗企图消灭对方,结果落得两败俱伤,最后竟为青风山庄一战消灭;又如擒获曾窜犯宝庆。长沙。辰州三府作案的采花淫贼,自称“丰神公子”的黑龙令传人谷永年,使江湖上一段不解之谜最终真相大白,由此洗清了衡山派少侠孙元放被诬奸杀“朱衣神捕”曹光之女曹雪的冤情。衡山派掌门人孙化眉感激之余,特令门下弟子,有“衡山六剑”之称的宁元越。洪元全。孙元放。钟元雪。薛元喜。骆元中六人一齐登门道谢,并送上利可分金的神兵“紫云剑”一把以及其他许多礼物。朱红娘的副手,二庄主蓝仙儿率青风山庄众人张灯挂彩,隆重接待了宁元越等人,并以大批灵药相赠答礼,两家自此结为至交。这一切令青风山庄在两湖间名望一时大起,竟连少林。武当派的掌门人亦闻其名。然而朱红娘本人处世一贯低调,外出办事的多为其副手,故若是谈及她本人,大多数武林人士不但说不出其武功家数的来历,甚至连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长得是美是丑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其神秘莫测,由此可见一斑。 夜幕低垂,一辆马车缓缓行走在乡间崎岖的土道上,沿一条小溪蜿蜒朝北方点点灯火的青风山庄而去。 山庄门口,紫金堂十八罗汉之一的洗耳罗汉鲍起荣正和一同轮值看门的汤龙兴闲聊。 “庄主发落下的事儿,俺总觉得不对,可又总没人听俺的。汤兄弟,你说这对头么?”那鲍起荣挠着耳朵歪头问同伴,“俺总觉得庄主凡事尽向那些苗女,和俺们这些大老爷……太不通气。” 汤龙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嘘,你小点儿声音说话行不行?”他压低声音道,“庄主大公无私。宽仁为怀,连你大哥同她婢女私通生子的事儿都让了,你还想要她怎样?你不要因为自己求爱小月不成功——”“俺哪里求……求爱她了?!”鲍起荣涨红着脸道,“是那女人自己经常来找我……那些风骚臭狐狸精们,有哪一个是好货了来。” 汤龙兴急了。“还来?你是不是又喝高啦?唉,你可别害我……今晚值夜以后,我还要跟小菊——”鲍起荣咆哮起来:“好小子!不声不响,原来早就已经勾搭上相好啦!罢,罢,就剩俺这一个孤苦伶仃地喝闷酒去吧!”说着猛地一掌,狠狠打在一旁石狮子上,竟震得那石狮一阵摇晃。 汤龙兴正心里暗暗叫苦,忽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好掌力。”二人心里都吓了一跳:“青锋使者!”那鲍起荣这回酒全醒了,连忙挺起腰板站正道:“不敢当。恭迎青锋使者。” 那年青男子的声音问道:“大庄主在家吗?”汤龙兴答:“在。今日大庄主说她要炼制白鹿丹,锁在屋里什么人也不见。”那男子的声音奇道:“白鹿丹?”沉吟片刻,又道:“开门让我进去。”鲍。汤二人急忙转身打开大门,将那人及身后的车马迎入。 那人牵着马车走进庭院,早有几名身着彩衣的女子上前接着。当先一人道:“青锋使者,大仙子说要是你回来的话,请你马上过去后面药房见她。”那身穿黑衣,脸上罩着一个青漆护面的高个子青年答应一声:“好,我知道了。”指着马车里面道:“我把三仙子她们都带回来了。” 几名女子上前揭开帘子一看,纷纷惊呼:“小蛾!”“细妹。玄妹!”为首女子转身问那人道:“怎么这样?发生什么事了?”“被飞鹰门的人袭击,给制了穴道。”那青锋使者不紧不慢回答,“你们放心,穴道我都已替她们解开了,这是服了宁神护气丹以后的效果,大概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了。” 那女子吩咐众人:“先把她们扶到里面的房间去,小心照看好了。”青锋使者转身朝着庭院后面大步离去。背后远远传来一阵女子的嘀咕声:“他就是青锋使者?死样怪气的,简直好像僵尸一样。大仙子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不知道啊。听说是因为他同大仙子先有了夫妻之实,把大仙子的金蚕蛊都抢了去,大仙子这才被迫嫁给他的。”“哪有阿。听说是大仙子自己把金蚕蛊下在他身上,还说什么生死一起,要和他同生共死。仙主为这事儿生了好大的脾气,连二仙子都一起受了责罚,被发派到这四处是汉人的鬼地方来过伐日子。”“还说伐,你。前日我个见你同那白皮红心的汉人在一起耍子唻,还落人家好鬼。”“阿月,你该笑话我?”“嘻嘻,笑话你个鬼……”隐约的说话声随着青锋使者身影一道,渐渐消失在后院的黑幕里。 黑衣人影转过几道回廊,穿过后庭院里一大片种满莲花的池子,来到一座红瓦白墙的二层大屋门前。门旁看着的两名红衣侍女行礼道声:“青锋使者!”急忙开门禀告:“禀大仙子,青锋使者回来了。” 屋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吧。”两名侍女面上带着暖昧笑意,沿来路匆匆离去。黑衣人几步跨进屋内,同时回手关上房门。 一阵沉寂过后,但听那屋里传来青锋使者说话声:“红,好些日子不见,你瘦多了。”那女子的声音埋怨道:“在我面前你还戴这鬼东西做什么,快给我摘了。”一会又说:“秋,你脸色真差。仙主让你办的那事儿妥了么?” “我已经都安排下去了。”那被称为“青锋使者”的年青男子声音恭敬道,“飞鹰门派出的第一起人马除一人逃走外,已经全部落网。逃走的那人正由二仙子负责追查下落,相信很快也会被抓到带回来。仙主吩咐,属下尽心竭力,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女子声音叹了口气,语带伤感地说:“秋,你不要这样。我虽然是仙主跟前的大弟子,可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何仍是这样跟我说话?”那男子声音颤抖着道:“我……我知道。可你,你毕竟是她……她最重要的弟子——”女子声音打断他问道:“你怀疑我,会把你对我失口吐露的话向仙主禀告?” 青锋使者声音安静一会,忽然说:“红,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实在是另有苦衷。”“另有苦衷……”被称为“红”的女子声音低弱道,“我就知道你对这次的任务”另有苦衷“。你其实心里不愿意对付飞鹰门的人,是不是?” 屋里又是一阵沉寂。过了一会,女子的声音又说:“秋,还记得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么?”青锋使者回答:“当然记得。那天你在盘龙寨披发作法,替反叛的苗人头领求神问卜,我和苏堂主带着官兵突然杀进来……”停了片刻,又道:“红,那些时候的事情,还提他做什么?我当时那样伤害了你——” 女子声音打断他说:“我没关系。那时候我也一样正恨不得杀了你呢。你们汉人是我们苗人的大仇人,仙主也一直教我对付男人不可以心慈手软……我当时下的毒没能杀得了你,我很庆幸。你接下去说,我想听你讲那时候故事。” 青锋使者忽然低声唤道:“红!”屋里接着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别,就这样,让我静静地靠着你。我喜欢对你这样。”青锋使者声音无奈,似是认输了一样:“当年倒未曾见你这般……温柔,待我……”他舌头打起结来,“你……今天这是,怎么……怎么了?” 女子声音娇懒道:“我今天做落个大红蜘蛛,要吃个小红蜘蛛耍子。侬伐哉戏看我个?”却听那青锋使者腼腆道:“又吃我个?每次回来当晚便这么弄,也不知道害臊……我会被你活活吃死。”女子撒娇:“我付管哉,哪个叫我同你是夫妻唻。说不得,今晚一定要吃了你个小红蜘蛛!” 青锋使者急了:“红,我真的是累了。今天你饶了我,我明晚上再让你吃行不行?”女子声音得意洋洋道:“好啦,我就饶了你今天。你个小红蜘蛛,早晚还不是我大红蜘蛛肚里的盘菜。还不快点跟我讲故事!” 屋里突然安静了片刻。“从……哪里开始讲起?”男子的声音傻傻问道。“盘龙寨,我作巫那天,你带着官兵进来杀我。”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回答。“啊,我想起来了。”青锋使者声音尴尬道,“你那天穿了一身稀奇古怪衣服,脸上画着花纹,手脚涂满颜料,头上还戴满银饰。银环,望着白晃晃的一片——” 女子声音打断他道:“那是盘苗祭天用的巫服,有什么奇怪的了。倒是你那天穿的,灰衣灰裤,包个傻不拉叽头巾,要不是那一手快得吓死人剑法,我还差点把你当成了扛旗吆喝的喽罗。”女子声音停了停,又说:“你看我干什么?接着继续讲啊。” “……我当时看你那么醒目,觉得你一定是寨子里的首领什么人物,就想……想……”“想把我怎么着?”女子声音笑着问道。“想……想抓住你。”其实青锋使者本想说的是“杀了你。”但看看此刻近在眼前的妻子模样,这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女子笑道:“好一个口是心非的坏郎君。你当时那把长剑直朝着我细脖子招呼,要不是我腿长逃得够快,管叫你抓住个鬼。”青锋使者喃喃道:“红,对不起……”她又说:“对不起什么?那天我可也没便宜你阿,你倒是说说看,当时我怎么对付你的?” 青锋使者道:“你使一根兽头刀杖,招法古怪,我长剑虽然连连进招,却连你一点皮毛都没伤到。”女子声音插话说:“说一点皮毛都没伤到是假的。喏,你看我手臂这里,当年你长剑在我手上留下的伤痕还在这儿呢。”他一阵尴尬。“红,我……”那女子认真道:“秋,我不怪你。我这人爱说直话,过去的讨厌事情现在不讨厌了,怎么说心里也不会在意。你同我接下去实说。” 青锋使者的声音继续道:“我当时并不知你是使毒的高手,见急攻你不下,担心后面接应的官兵有失,就转身退了开去。谁知我人一回身,你便挥手撒了一把白粉出来,顺风直扬向我。幸好我记得苗人善于用毒的传闻,急忙撤身退开,却苦了紧跟在后边的那俩官兵。”他停了一下。“然后我便跑去接应苏堂主那边了。” 女子的声音接上道:“当日一场混战,寨里在仓促间迎战,包寨主他们如何能是你们对手?前寨失陷以后,我瞧着情况不妙,急忙跑去找他商议对策,要把全寨的人都撤进山里去。”那男子声音叹道:“红,我当时真料不到你一个娇弱女子,竟有勇气独自一人留下断后。可叹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只想着多杀你们苗人立功,竟自告奋勇带着一伙官兵赶去追剿你们。” 那女子“红”声音低低地说:“其实那一天,我有心自己也许会死在困龙谷里。我先前在这谷中四处都布下了迷阵。机关,本以为可以阻拦官兵们的追击,却被你一一破去,眼看就要追上张阿妈她们……我横了一条心,这才跳出来和你们硬拼。” 那男子的声音动情道:“红……当日我刺你胸口那一剑,你以毒粉将我弄倒,两败俱伤,一起倒在谷里等死……我当时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和你会有今天。”女子柔声应道:“嗯,我当时也以为自己是死定了。你虽然被我巫刀砍伤了左脚,又被”蚀骨噬心粉“化去了一身功力,可要提剑将我大卸八块,那能耐却是有的。”男子声音一愣,继而哭笑不得:“怎么?你也以为我是个丧心疯狂,专做那种下流事的汉家恶贼么?” 却听那女子认真道:“秋,这些事我以前没跟你提过,我自己却是从小就记得很清楚。我们苗人先前有一位率领大家对抗你们官府暴政的女英雄,她后来事败遇难,战死沙场。你知道官府的汉人后来将她怎样?”对方沉默未答。那女子声音悲切说:“他们砍断她人头,将她破腹开膛,挖心割乳,还将尸体的四肢砍下截去……他们强迫我们各村各寨的人将那些东西挑在旗杆上示众,还说谁要是再敢犯上作乱,就和她一样的下场……我,我当时真的好害怕……”说着说着,她忽然大放悲声,竟而便哭了起来。男子温言安慰道:“红,你不要这样。官府中也不尽是些做坏事的恶人。像我当年在贵州遇上的那位任巡抚,他就坚决反对权总兵等人对起事的苗家不分青红皂白乱杀,解救了很多无辜人的性命。”女子抽泣着说:“秋……我知道你对我好。当年要不是你带着身上的伤把我背进山里,向包寨主他们求医救治,我一定……一定……” 男子声音道:“不要再说了!我当日所做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背你进山去找苗人求医。你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千娇百媚的美人,可我当时心里不知怎么却只得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你死。我死了没什么;可要是你死了,我知道会有很多人为你哭,为你难过,为你心痛难受。” 女子声音缓和一些道:“秋,你又说这自伤自苦的话。当日你从困龙谷救我回来,我得教中神药医治而活,你自己身上的武功却全废掉了,可你却坚持要一个人回去,这才落了那俩相识的恶贼暗算。”男子声音道:“不,他们是普通的劫道山贼。”女子声音说:“我当时沿路一直跟着你,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唤你做”秋贤弟“,又叫你”姓申的小子“,可见得分明认得你的名字,又怎会是普通的山贼?而你对他们竟毫无防备,被那黑胡子的恶汉一剑刺穿胸膛都没反应过来,我当时远远看着,简直好像做了噩梦一样。” 那男子声音沉静一会。女子的声音又道:“我看你当时脸上的神情十分惊讶,连声喝问他二人这是为什么。那两个恶贼回你话的声音很轻,我隔老远的听不明白,却清楚记得有提到你那”苏堂主“。”听到这名字,那男子的声音忽然叹了口长气,道:“别说了,我不相信是他干的。” 女子声音顿了一顿,接着又道:“我瞧着你大骂他们”奸贼“。”无耻的小人“,那两个恶贼动怒,眼看要对你下毒手,心里一阵冲动,立时便出手伤了他们救你,却发现你失血过多,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当时这周围荒郊野岭的,又哪来得及送医救治?没奈何,我只好咬牙破了自己的身子,用金蚕蛊救你回来。却没想到仙主竟会以此胁迫你加入仙巫教。” 男子声音忘情道:“红,你对我情比山高。恩比海深,我并非草木,如何能不动心?加入仙巫教是我自愿的事,娶你为妻也是一样。能和你成为同生共死的”金蚕蛊人“,是我……这辈子感到最开心的一件事。”女子声音忽然叹道:“可惜”金蚕蛊人“雌雄各具异毒,不但每逢七七四十九日便需阴阳交合,互相化解全命;而且泯灭天生,断子绝孙。秋,我与你夫妻两年有余,可是至今仍未能生育……我感觉心里好生难过。” 男子声音安抚道:“红,仙主不是说了,只要等她心愿已了,就将解金蚕蛊的方法传与你我的吗?我们……还有的是机会。”那女子声音低低地说:“秋,你真以为仙主会放你和我归隐田园么?她的心愿,我都知道……我总觉得也许哪天这一去,我就将再也见不着你了。而我……我……我不想就这样和你一起死啊。我不要……我想和你一起好好儿个活着……”她哭道。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那男子的声音:“红,相信我,我不会有什么事的。万一遇上什么危险,我就一定逃走,再不去和敌人纠缠。我有你的金蚕毒功相助,加上二仙子送我的疗伤神药,仙主赐予的黑蛇剑,又有谁能伤得了我?”女子声音破涕为笑道:“还说,你个爱吹牛的汉人贼子!那天在白江码头上要不是二妹救你,你早喝饱一肚皮的水下河见龙王去了。” 那男子声音纳闷道:“你,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我……那天我——”对方声音骄傲打断他道:“二妹是我个亲亲骨肉儿,她做落什么事哪有瞒得过我这个做姐姐的?你啊,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竟被一伙小水贼骗上船去拖落江心。早知你个陕西土包子不会游泳的,却想不到找我姐妹来教你,白白吃落一场汤头——” 屋里瞬间猛一阵安静,隐隐听得传来男女低弱的喘息声。一会过后,那女子的声音忽喘着气道:“秋……秋……你听我说,破……破金蚕蛊毒的方法,我都知道……”里面紧接着传来那男子的声音:“红,你别想那么多了。我……我只想要你……”屋里又是一阵细微的响动。 灯突然熄了。静静的山庄内宅院里,随风轻轻刮起一阵淡淡的莺啼鸟语声,飘荡在满池的莲叶黄花间,久久不息。 第十二回 青风忆衷情 慕仙拜神医(2) 洞庭湖南岸,天刚破晓。从湖畔一间破旧简陋的茅草屋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浓眉大眼的麻衣青年来。 “呵——”方定基感觉十分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他感觉今天心情很好,虽然身上封住穴道的毒还没能解开,但捆住腿脚的绳子已经让那两位“救命恩公”的利刀割断解去,而且对方还答应了自己帮忙去救人杰他们。昨天临走以前,自己又十分聪明地大肆搜刮了那些灰衣人身上一番,不但搞到许多银子。药品和食物,还打听到了前去敌人巢穴“青风山庄”最近的道路。如今只要带那两位恩公去慕仙居找曲神医解决了对方身上的问题,他们马上就能上路去青风山庄救人了。想到这里,方定基不由得咧嘴一乐:“哈哈,我实在是太厉害了!人杰,这次有我出马,一定成功。你就放心等着我带人来救你跟凌堂主他们吧。”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 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呐喊声,方定基循声远远望去,却见那两位救下自己的恩公,面对面地隔着尺许站着,正各自举着一根截去两头的三尺竹棍相互对峙。“哇,这么勤奋,起一大早地便出来练武。真不愧是武林的高人哪!”方定基心里暗暗赞叹道。想想自己入了青木堂以后武功早晚课俱忘的那股子懒劲,不由得心下汗颜。 只见那身形矮小的“鹤君”将棍头一斜,侧过身去朝着对面身长中人的圆脸汉子“陆君”道:“清风扫-”对面陆君猛地将棍高举过头,双手用力向下一压,势道劲急,呼的卷起一阵风浪。那鹤君连人带棍身子一扭,整个人夹在风浪间左摇右摆,却是不知在做什么。一会过后,他停下来擦了一把头上凉汗,又朝着对方喊:“落叶行-”对面那人棍头贴地一伸,够到他脚下左右急晃。鹤君双脚碎步随之一阵左右急跳趋移,上身巍然不动,而底下那棍竟然丝毫沾不到他两脚!一旁瞧得方定基人都呆了。“这小辣椒怎么身手如此灵活?看她那样子,似乎连江湖上传闻身轻如燕。轻功绝顶的凌波仙子都比不过。”思及武功,心里忽感一阵纳闷:“咦?怎么我觉得同门前辈的功夫好像还不如他那小情人好啊?难道说,同门前辈他……竟然是一个”妻管严“?” 可怜方定基压根不知道鹤千代同陆大勇的真实身份关系,早把他二人误当作了是“云游四方的同门前辈”和他偕同相伴的“江湖妙人”。“情人小辣椒”。正想入非非之时,忽望见那少年乡民打扮的鹤千代身子一个踉跄,竟跌足整个人扑倒在对面陆大勇身上。“鹤君,你怎么样?”陆大勇关切地搀起他身子问道,“今天早上就到这儿为止了吧,我们先进去吃饭。”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回草屋这边。方定基满脸堆笑着迎上前去道:“鹤君——”却见那少年眉头一皱,竟尖声叫道:“不要……你不配,不能这样叫我!”一旁陆大勇的憨厚圆脸上也突然阴云密布。方定基心下大骇:“不妙!不妙了!我这是怎么了?竟拿人家情人间的昵称爱语去唐突佳人!”急忙点头哈腰地改口道:“啊,对不起,方才是小子失口叫错了。应该是鹤……鹤夫人!” 鹤千代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竟双颊飞红,口里嘀咕道:“不……不是。”陆大勇在一旁正哭笑不得,那方定基却又改了口:“是,是……我怎么又糊涂了。您是鹤大侠……喔不,是少侠,鹤少侠!”同时心里暗捏了一把冷汗:我的天!喜欢女扮男装的江湖侠女们莫非都是这么难伺候的?叫小名不行,叫夫人不行,叫老了又生气……太挑剔了。 对面陆大勇呵呵一笑,拍着方定基肩膀道:“方少侠,我的同伴身体不好,脾气有些那个。你不要见怪。”方定基连连点头:“没事没事,我不介意。两位请进屋休息,我们一会就动身继续上路。”三人一起走回那无人居住的废弃茅屋里面。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天已大亮,一行三人整顿行装陆续出现在沿湖岸曲折前进的小道上。方定基和那二人一路谈笑说话,间或提及飞鹰门及武林中近些年来的风流趣事,竟和陆大勇二人齐声大笑,放肆粗话,弄得一旁鹤千代尴尬不已。三人走走停停,沿途好不愉快。 在行了大半日路,穿过湖中间一片沙洲以后,终于,方定基引着二人来到了洞庭湖西岸的一个龟形半岛上。却见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岛上一座宅子,几间平房,附近错落横着数片沙洲,其上芦苇密布,鸟群云集,眼见得竟是一处隐密的世外桃源。 过了院子,走到那屋门口,陆大勇抬头望着头顶门框上,肚里突然涌起满腹狐疑。“方少侠,你确定我们没来错地方?”陆大勇在后面问道。 前面方定基只管自己埋头走路,连头也没回:“那还能有差?错不了的,你们跟我进来就是。”一边说,一边他人已推门钻进屋里,口里还喊着:“曲大夫,曲大夫!是我,阿基啊!我又带了两个病人来看你喽!” 陆鹤二人无奈互望一眼,也跟着一同走进屋去。再看那外屋门顶上,却见一块大黑匾额里清清楚楚印着五个金字:“曲-紫-屏-女-科”。 进得屋来,但觉扑鼻一股五味陈杂的熏人药香。只见屋里四处摆放着药罐。药壶,紧靠西墙那面还树着一排排整齐的药材柜子,俨然一个自产自销的药房。却见东墙旁边立着一个柜台,内中一人青衣小帽,赫然是个青春貌美的小药童。只听他和方定基打起招呼来:“哟,基兄!今天是哪阵风又把你给吹回来啦?”方定基嘘了一口气。“阿瓶,你少跟我啰嗦。快点说,你师父他人呢?” 那少年药童声音娇软道:“我师父今天一大早出门看病去了,这没个三五天的他怕是回不来。怎么,基兄你有麻烦上身啦?”他脸上坏笑着问,“要瓶儿我帮你解决吗?价钱便宜得很哦,每位病人我只算你一两银子利钱。如何?” 方定基急了:“小丫头片子,你个奸商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这是有要紧事!”那看着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药童嘻嘻笑着说:“怎么?是你抢了他们看病的银子,他们要杀你么?”方定基吼道:“我不是强盗!”瓶儿故作惊讶道:“哟,难道是你一个不当心把他相好的肚子给弄大了么?唉,这个难治。说不得,得再加收你四两五钱。” 方定基忍着一口气道:“小瓶儿,你别捉弄我了。阿杰他们几个出事儿了,这两个是我请来帮忙救人的。”瓶儿一惊道:“出事儿?出什么事儿了?杰哥哥武功那么好,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方定基叹气说:“还不是被你们这些鬼精灵的女人给害的。”瓶儿嗔道:“爱作怪!我什么时候害过杰哥哥了啦。”方定基连连摇头说:“你是我的克星,我说不过你。阿杰同我在夷陵川被一个爱使毒的女孩儿暗算,被她捉了关在青风山庄里。我带了这两位前辈高人正要去救。” 瓶儿疑惑道:“怎么她就不抓你?”方定基得意洋洋说:“哼哼,我方定基这样聪明机灵,她又怎么抓得住我。”瓶儿嗅道:“大牛皮精!说话不知道害臊!一定是杰哥哥拼死打了掩护,这才让你小子溜了回来。当我不知道你们?说!要我帮你们看什么病?”她转头问正愣住一旁的陆鹤二人,“我们”曲紫屏女科“主治带下。血崩。鬼胎。调经。种子。妊娠等种种疑难杂症,只要是个女的,来了我们这里看病包你药到病除啊。却不知是你们哪位要看大夫?” 陆大勇不睬她话,只是转头眼睛死死盯住方定基。那方定基被他瞧得浑身毛发倒竖,不自然地喃喃道:“怎……怎么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却听得陆大勇虎吼一声,打雷也似怒喝道:“方少侠!你耍得我们好苦!”屋里各人全都吃了一惊。鹤千代细声问:“陆君,怎么了?这位……难道不是我们要找的屈大夫么?”陆大勇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指着方定基大声喊道:“你……你口口声声对我们说,你知道屈子平屈神医的所在。怎么竟把我们带到女科?!鹤……鹤君他得的难道会是妇人病么?你这个傻不垃圾的没头小子!我,我要你偿命!”说着竟鹰爪一探,猛地掐住方定基咽喉。 他这一下鹰爪功含悲出手,速度之快,方定基竟如木人一样连半点反应招架的能耐都没有。他眼看自己咽喉要害被制,心急惊慌之下,张口结舌着竟答不上话来。陆大勇气恼攻心,手上正欲加力一扭,就此了结了他性命,忽有人用棍在他手臂底下一撞一挑,连打带刺将他右手荡开。大勇扭头一看,是鹤千代。 却见鹤千代满脸惊疑之色,口里问道:“陆君,你怎么了?为何要杀他?你不是对我说,为了别人欺负自己皮毛一点小事而杀人,那样做是不可以的吗?”陆大勇心头猛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暗道一声“惭愧”。“是,是……我气糊涂了。方少侠,对不起,请……请你原谅我。”他冲着方定基陪礼道歉说。 方定基惊魂未定,连连喘息道:“我……我……”一旁瓶儿看得心惊肉跳,忽然插口道:“这位姐姐!”听得屋里另外三人一愣。“谁?” 却见瓶儿手里指着鹤千代道:“她。我说这位姐姐。”鹤千代脸上不好意思的一笑,开口细声道:“不,我不是……”瓶儿打断他道:“我不管你是不是,总之你身上肯定是有病。你跟我过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陆大勇在旁边惊疑问道:“你要带他见谁?”鹤千代脸上也是一片茫然,说:“小妹妹,我不碍事……你不必麻烦了。”瓶儿却不理他,竟自从柜台里出来拉了他手,一探脉息道:“果然有古怪。你是阴阳同体的体质,可脉象分明是阴向的……你服的是什么药?为何将自己的血脉逆行搞成这样?”一语技惊四座。 方定基在旁忽道:“小瓶儿,莫非你看得懂这位……少侠身上的病?”瓶儿摇摇头说:“不,我想我解不了。我学得还不够深,只有平姐姐能看得了这些。”说着牵了鹤千代的手便往后门走去。“她正在屋后”忘愁水榭“看书,我带你这就去见她。” 鹤千代回头望望陆大勇,大勇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鹤千代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宁静。是凶是吉,此去但又何妨?不论是生是死,自己都已不再孤单一人面对。他点头轻唤道:“陆君,那我去了。”说着翩然转头,竟是一路顺从地随着那女童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方定基与陆大勇二人各自闷坐屋里,心绪久久都不能平静。 瓶儿带着鹤千代一路穿越数间木屋,辗转间来到屋后一处临湖构筑的水榭小楼门前。却见那小榭分上下二层,上面的阁楼宽敞广大,其中一部分竟延伸到离湖岸很远的地方,全凭其下几根粗大的木柱支撑着;下层的楼房则又高又结实,只开了前面一扇门,两面窗,其余的纸窗全朝着湖面方向。门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忘愁水榭”,一旁提了一行小字:“七儿字”。 瓶儿敲了敲门,朝着屋里尖声喊道:“平姐姐,快来!我给你带了一个难看的病人过来!”鹤千代耳聪目明,先听得那屋里传来一声书桌移位的响声,随即一阵轻碎的脚步声款款移向门口过来,一个柔和细嫩的声音响起在屋门后面:“瓶儿,你又说错话。怎么可以说”难看的病人“?喏,你该讲”看不清楚病症的一个人“,”一个得了我看不了病症来看病的“,或是”一个病症不太好分辨的人“。” 瓶儿不宵道:“平姐姐你又乱掉书包。那种啰里八嗦的鬼话把我舌头拔了我也说不出来,你倒是快给我开门!”边说边手上用力又敲打起来。里面女子声音嗔道:“小小年纪的就这样急躁莽撞,跟个男孩儿家似的,不害臊。当心将来长大了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你。”说着“吱呀”一声将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来。瓶儿一把推开那门,拉了鹤千代的手便闯进屋去。 只见那屋里门旁站着一个儒服长衫打扮,头上却剪了一头短短齐耳散发的桃李女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正瞪大眼睛十分惊讶地望着猛闯进来的这两个不速之客。看她颧骨高耸,下巴尖尖,赫然一张长长的马脸,若非一对细窄的眼缝儿竭力睁大,那眼睛珠子几乎只得绿豆儿也似般小。和闯进屋里的一大一小这两个俊俏娇美人儿相比,双方相貌竟有若云泥之别。 两下都呆了一呆。半晌过后,那瓶儿口中的“平姐姐”突然开口道:“你……你是个男儿身的女人?”鹤千代愣着没动,瓶儿抢着答道:“平姐姐,你也这样认为?我刚才就说他是脉象偏阴,阴阳同体的体质。不过他的血脉是逆行的,奇怪得很。寻常人若是这样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可他不但没死,还能动会走,动作起来灵活得紧呢。你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未回答瓶儿的话,却冲着鹤千代先行了一礼:“这位……公子。”鹤千代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请不要这样叫我。我叫鹤……你们就叫我鹤吧。”女子改口道:“鹤姑娘……”鹤千代脸色一红,这次却没吭声。女子接着说:“小女子家姓屈,单名一个平字。家父曾是两湖间的名医,不幸见背得早。小女子承他家业,立志修行医道,悬壶济世,造福万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有疑难杂症,必躬亲以察,确诊无误后方开方用药,一贴对症良剂灌下,保你顷刻间药到病除,平安无事,又可回家安心度日,下田劳作。你不用担心,此处虽地方偏僻,然附近本草茂繁,药材极丰,我们又自有药房,你在此地直接抓药不妨。唯我家药房所用的药器乃先皇御赐之物,端的贵重,本不宜贸然现于草莽山民之前,但我今既已落户乡野,僻在民间,这御赐之物——”话音未落,突被瓶儿一声断喝打破:“平姐姐!够了!你先替他搭脉看看。” 鹤千代在一旁看得背上凉汗直冒,暗想:“陆君常说中原江湖上多怪人,想不到连这行医的女人也是。说话这样啰嗦。”正想着,那女子屈平已过来捉了他手腕,竟旁若无人地顾自探起他脉息来。看不一会儿,她皱起眉头道:“你随我过来。”牵了他手径往二楼阁楼上行去。瓶儿见着好奇,也一同跟了上去。 两人上得楼来,屈平将鹤千代引至屋中一张竹子制成的齐腰高床跟前,示意道:“鹤姑娘,冒昧触犯。请你躺下平卧在这张床上,仰面朝上的躺着。对了,还要先在这儿烦劳你宽衣解带,把衣服脱了,我好仔细地看你身子。如果曾有什么病变损害身体的地方,我在这儿一看外貌就知端倪。另外,你不用害怕,我们行医之人不贪财物,你身上若是有什么不便摘去的饰品——”鹤千代正被她成串句子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瓶儿早听得不耐烦了:“平姐姐你不要再啰嗦了啦!”一边又转过去拉住鹤千代,“鹤姐姐你别害怕,我和平姐姐都是行医的大夫,替你仔细看看身上得的到底什么毛病。你把衣服都脱了给我,光着身子躺到这床上去就行了。相信我啦!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边说,边瞪大眼睛尽力用十分真诚的眼神望着鹤千代。 鹤千代看看瓶儿,又瞧瞧一旁的女子屈平,一种平常难以置信的放心信任感突然升起。他点头道:“好。”立即动手解衣,随即一丝不挂地躺下卧在那床上,只手里仍警惕地抓着缠绕满布卷的翔鹤刀。屈平小心地探头探脑将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遍,忽然吩咐道:“瓶儿,替我拿把切肉刀子过来,快点,要浸过食盐水,槽里没有血的那一种。要全新的。”听得鹤千代心里猛一阵紧张,手上倭刀不觉握紧:她……她这是要对我做什么?却听那屈平继续道:“哦,对了,还有我的金银针。断骨剪。止血绳。乌金膏,还有续命大还丹。老山人参粉。长白鹿胎。东阿阿胶,还有我那一箱子伤科百宝,一起统统拿来。快点。” 瓶儿带了鹤千代去后,屋里闷坐着的两个男人,陆大勇与方定基沉寂一会,终于还是方定基先开了口:“陆兄,方才你说这曲紫屏不是你们要找的”屈神医“。那你们要见的到底是哪个?他写作什么名字?” 陆大勇低头不去看他,自顾自说道:“其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这”曲紫屏“,我只听人说过他的名字,却从不知道那几个字是如何写的。” 方定基头痛道:“怪道你们先前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人,却原来这样。那种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又如何能够可靠?只怕是话传在人口里变了又变,乡音难改最后完全弄错了也未可知呢。” 陆大勇抬头道:“可……可我记得他有名号。他在江湖上大号唤作”太虚圣手“,是两湖间一个顶顶有名的人物。” 方定基听了眼神忽地一呆。“”太虚圣手“?”他喃喃道,“屈小七?”陆大勇闻声一愣:“怎么?原来他不叫屈子平这名字?” 方定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陆兄,你这个玩笑开得太也大了。那洞庭湖闻名的”太虚圣手“并非什么名医,却是个惹人笑破肚子的江湖奇人。当年告诉你这事的人一定没安好心。他是不是怂恿你去洞庭湖找这位神医治病什么的啊?” 陆大勇点头惊讶说:“你……你怎么连这也知道?那”太虚圣手“屈子平,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觉得心里猛地一沉,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方定基认真言道:“大约五年前,洞庭湖畔突然出现一个打扮古怪。举止唐突的江湖郎中,自称他是桃源屈府的名医,”五湖药仙“屈子盖的传人屈平。这位屈郎中头一次出手,就找上了当时长沙赫赫有名的乾坤庄庄主龙啸天,说是要替他的十二位夫人们看病。”陆大勇打断他道:“这一段我早听人讲过。那龙啸天当时年逾半百,事业初成,新娶的十二位夫人个个青春年少。花枝招展,其中竟有两位连乳牙都还没换完的。他老来求子心切,却不幸连生了七个女娃娃出来,竟没得一个是男胎。这屈子平得知此事后不请自来找上门去,硬是要帮龙庄主夫人们的忙。也不知他开的什么方子,龙庄主最后不但喜得贵子,而且竟是一气同时生了十二个男娃娃。把龙啸天乐得连嘴都合不拢来。” 方定基掩口笑道:“陆兄这你就错了。龙庄主那是差点没喘过气来,几乎一命呜呼!”陆大勇听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方定基满脸坏笑着说:“陆兄啊,看你也该是玩过女人的一条汉子,怎么会这般的不晓事?若非同日怀胎受孕,世上哪有夫人们生孩子时间都撞在一起这种巧事?那龙啸天十二位夫人照着服了他药,结果竟变得如饥似渴,对龙庄主情欲高涨一发不可收拾。龙啸天为求得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同她们当夜便行房下种,足足折腾了一晚直到次日鸡叫,一把老骨头几乎被夫人们掏空。次日便病倒在床不醒人事,若非庄上及时请来屈子盖救治,几乎连性命都不保。” 陆大勇呆了一呆。方定基又道:“这位屈郎中虽说行事莽撞,几乎害了龙庄主一命,但他的医术也确有神妙之处,不然那十二位夫人又如何真能生下十二个男娃娃来?他本人也因此而名声大噪,一时间竟有人将他与屈神医相提并论,敬称他为”太虚圣手“屈子平。这便是其最初名号的来历。” 陆大勇问:“那,他为何又改名叫”屈小七“?”方定基答道:“这屈子平虽然行医看病下药十分霸道,为人倒是非常谦虚有礼。他自称是桃源屈府的传人,而屈子盖见了他却总没个好眼色,老当面斥责他:”小七,你好糊涂。“。”小七,你怎么又出来惹祸。“诸般数落他的不是,还几次当众声称:”这个人不是我屈子盖的传人。“而他竟从不反驳,总是恭恭敬敬地聆听教诲,俨然屈家真正的晚辈子弟一般。加上他后来错漏百出,无形中得罪了无数的江湖豪杰,于是人们就改口叫他”屈小七“这个名字了,意指他是屈子盖门下的小人。” 陆大勇紧张起来:“错漏百出?他害过找他看病的病人么?”方定基笑道:“从来都是他主动找上门去给别人看病,倒没听说有谁主动去找他的。对了,难怪你们之前怎么找都打听不到他的下落!”他猛地恍然大悟道,“其实说起此人的居处,当年还真就没人知道。他自己从来不说,别人更懒得去问,结果就是江湖之上只知道有过那么一个怪医奇人,却无人知道他的下落所在。” 陆大勇点头:“是的。我们路上问了很多人家,偶有似乎见过这个人的,却根本说不出他家在何方。人住何地。”方定基又道:“说起这人的趣事,却是还有一桩,便是说话没得啰嗦。寻常大夫看病,总是问你几句感觉如何。最近如何的简单话儿便罢,其后便确诊病情,开方下药。而这个人却不。他一打开话匣,就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简直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唠叨没他三五个时辰简直不算完的。而且说的话陈词滥调,索然无味,话题又往往牛头不对马嘴,婆婆妈妈得不是一般的紧,往往患者还没听晕过去,一旁陪着的病人家属倒先倒了。是故他又有一个绰号,唤作”啰嗦神医“。”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屋后远处传来鹤千代一声尖叫。陆大勇猛地跳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地打开后门冲了出去。方定基脸色一沉,一言不发跟在他后面紧随而去。 陆大勇一路穿屋而行,顺着那声音来时的方向,须臾便来到瓶儿先前所言的“忘愁水榭”门前。正要破门而入,突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却见瓶儿端了一盆淡淡的血水,径直走出屋来。大勇一惊非小,一把扯住她肩膀问道:“说!鹤君他人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手上使力,却是不觉用了鹰爪手的功夫。 瓶儿吃痛,双手一松“当啷”一声将那盆水掉在地上,却听她语带哭腔地喊道:“救命啊,平姐姐!鹤姐姐的同伴要杀我!”陆大勇闻言一愣:“鹤姐姐?”却听那楼上同时传来鹤千代熟悉的声音:“陆君,我没事。她们……在替我治病。” 大勇呆了一呆,朝着楼上大声喊:“你没有事吧?她们对你做什么?”鹤千代声音软软答道:“不碍事……我没事。平姐姐。瓶儿都不是坏人,她们不会害我。陆君,请你不要进来。留着外面,等我……”陆大勇这才安下心来,放开瓶儿道:“既如此,我就在这门口一直等着你出来。你千万不要有事。”说着竟一屁股坐在门旁地下等了起来。 不知不觉,转眼已是傍晚时分。陆大勇正靠在门旁昏昏欲睡,突觉肩膀被人轻轻一碰,立时猛醒过来。“谁?”他厉声喝问道。 “陆君,是我。”却见面前站着一身山乡少年打扮的鹤千代,望之满脸倦容,眼神里竟淡淡透出一丝哀伤的颜色。陆大勇心里一惊:这神情,鹤君的脸上已经许久没流露出现过了,今天怎么又这样?他连忙站起身来,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你没什么事吧?” 鹤千代神情木然点点头。“没……我没事。她们两个都待我很好。”同时拉住陆大勇手,大勇只觉他那只细小的手掌上传来一阵温意。“我们进那屋去睡吧。”他指着旁边一座简陋的木屋道,“平姐姐说你不能同她睡在一屋里,可我要跟你睡。” 陆大勇听了他这话只感觉脑袋里一阵糊涂。“什么平姐姐?我干嘛要同她一起睡啊?”他问道。却见鹤千代摇头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君,你别再问我。我今天心里难受……我不想说话。”大勇急忙点头道:“好。”他再不言语,就这样默默随着鹤千代一道缓缓走进那屋,又转身关上了房门。 两人入得屋来,却见那屋里只得一床一被,一桌一椅,其余再无长物,满地都是蛛网灰烬。陆大勇正感心里恼火,突然鹤千代整个人身子无力靠倒在他右胳膊上,俄尔竟破天荒地放声大哭起来。慌得大勇碰也不是,劝也不是,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陆大勇细细留意耳边的动静,依稀听得那鹤千代哭着反复说道:“娘不会害我……娘不会害我。娘不会害我……娘不会害我……”语音低弱,己如梦呓。他心里虽感纳闷,却不敢明问对方究竟发生了何事。渐渐渐渐的,鹤千代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 第十三回 谁言长生易 莫道我心痴(1) 第二天早上,鹤千代一觉醒转,发现自己正与陆大勇身子紧靠一起,一同坐倒在满地的灰烬脏物间。他看了一眼身旁似乎仍在沉睡的大勇,身子悄悄脱出对方怀抱缓缓站起,轻移脚步转出门去,须臾消失在门外微亮的晨光里。 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以后,陆大勇渐渐从迷梦当中醒来,睁眼一看,身旁鹤君竟已不翼而飞!他这一惊非小,急忙从地下爬起身来,四下瞧看这屋里,眼前突然一亮:鹤千代从不轻易离手的爱刀翔鹤,正静静地搁在自己脚旁…… 陆大勇心惊肉跳,俯身一把将那刀抓在手里,一摸缠在上面的布卷,却是余温微弱,几不可察。他心里暗暗焦急道:我好糊涂!昨晚鹤君回来情绪这样低落,眼见得分明是受了什么刺激,我却不闻不问,让他独自一个心伤难受。他……他该不会是早上醒来一时想不开——想到这里,他猛地一把推开房门,口里大叫着:“鹤——鹤千代——鹤君——”如疯似狂般冲了出去。 屋门外面,依稀见得草地上一行窄小的足迹渐行渐远,蜿蜒伸向远方湖草深处。陆大勇心里一紧,手抓着翔鹤刀顺路飞奔赶去,沿途口里始终不变喊着鹤千代的名字。称谓。眼看前面道路越来越荒芜,两旁的湖草越来越密,而鹤千代的踪影仍是不见,他只觉心头一块千斤的大石越压越紧,脚下沉重得几乎迈不开步子。踉踉跄跄又走了一段,忽然眼前一亮:鹤千代的足迹完全消失不见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片宽敞辽阔。方圆不知多少里地面的碧绿大湖。 “鹤君——”陆大勇语音哏哽着双膝跪倒在地上,手里不觉攥紧了翔鹤刀。“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放声大喊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你要就这样寻死?!你倒是说话呀,告诉我呀!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语音悲切,到后来几乎化作一片哭嚎之声,如歌似啼般远远回荡在空广的湖面上。 正感万念俱灰之际,忽然耳边一阵水花荡漾声响起,似有一物从湖底破浪钻了出来。大勇一惊抬起头来,赫然望见身前约十丈外的如镜湖面上,一个娇小瘦削的熟悉人影脚踩湖莲,迎风而立,脑后长发如黑瀑般紧贴挂在肩上,一身雪白的肌肤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刺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陆大勇心口撞鹿,嘴里如嚼腊一般地喊着:“鹤君,原来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他竟然整个人傻笑着愣在当场。 远处鹤千代出水后回头一望,看着陆大勇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转过身来,脚下双足在落脚的莲叶上一点一提,身子如水鸟一般在湖面上一个滑跃,一丝不挂翩然落在陆大勇身旁荒滩上。大勇见他裸体,猛地感觉一阵不好意思,别过了头去再不敢迎面瞧他。 却听耳边传来鹤千代一阵温然细语声:“陆君——你觉得我做女人好呢,还是做男人好?”陆大勇听了心里忽尔一荡。“我……我……我喜欢你。”他答非所问道。 鹤千代声音平静说:“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你喜欢我,将来,一定要后悔。”大勇胸口一热:“后悔就后悔,有什么大不了的!鹤君,我不想你死。我要留在你的身边,跟你一直在一起!” 身后传来鹤千代柔弱但又坚定如昔的声音:“陆君,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天起,我将不再做回昔日的那个少年。我——要成为一个女人。”陆大勇听了虎躯一震,口里喃喃道:“鹤……你这又是何苦?我……我和你……”鹤千代打断他道:“陆君,你想不想知道,昨天平姐姐她们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大勇点头:“想。” 鹤千代道:“我身上中的,是师父下的”一心丸“之毒。那是由红花海棠的花茎和花汁制成的毒药,一旦服下,便会潜入体内奇筋八脉各处,循日渐进,逐渐蚕食人体精气,使中毒者体质日虚月赢,御体正气不足,最终百病侵入,无可药解而死。”陆大勇心里一凛,道:“这和当初白老伯讲的基本一致。” 鹤千代又说:“我,自小服用一种宁神护气的”顺心丹“。平姐姐说那是曼陀罗花花粉调制的秘药,男子长期服用,体质将变得不阴不阳,而心智则会完全成为女人。而我,七岁时候便被师父断了男根,在顺心丹的作用下比一般人更早出现了女人的样貌。体质,已经完全无药可救。她能替我做的,只有……缝合创口,割去残留腐肉,使每逢更月那里的痛苦可以缓解。”大勇默然无言,心下这才明白,为何之前每逢一些时候鹤千代便会莫名发作,性情变得阴郁狂躁不安。 “我从小就接受了自己是侍奉主人的武士这一使命,所以我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男子女身这一事实。”鹤千代继续道,“但是现在,我觉悟了,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真实的感觉。陆君,等解救徽王脱困的任务一了,我就以女人的身份与你一起归隐乡间,再不问这江湖上的事儿,东海的也好,中原的也罢。鹤千代从今日开始,只是一个女子。”他,或者应该是“她”——悄然转过身来,走到陆大勇低着的脑袋跟前。“陆君,你看看我。”一双小手勾着大勇下巴让他抬头向上看,“你觉得我看着像一个女子么?” 深深的长草丛里,隐隐传来陆大勇腼腆的回答声:“鹤君……你,你永远都是那么的好看。”鹤千代那女人一样尖细的声音笑着说:“真的吗?陆君,我……我想治好身上的”一心丸“之毒。我决定留在这儿让平姐姐和瓶儿把我治好。可是,那时候也许会很长。很长,我担心……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大勇急道:“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和你一起!我——”“呵呵,我相信你,陆君。我相信你,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湖岸边忽然响起一长串宛如莺啼的笑声。 出乎方定基的预料,原本与他几乎闹翻的陆大勇与鹤千代二人,竟然在瓶儿和屋后避不见人的神秘女子开导下,决定留下慕仙居暂住,说是要医治好鹤千代身上所中的红花海棠奇毒。而更让他咂舌不下的事情则是:鹤千代从那以后便性情大变,彻底摈弃了往日总穿在身上的那套灰葛旧衣,竟开始在二女的张罗下换着穿起各色各样的女服来,而且与她们嬉笑玩耍毫无顾忌,俨然一位脱胎换骨的少女!方定基一时间竟已分辨不清,这位模样俊秀。身材娇小的漂亮水人儿究竟是自己一开始所认定的那女扮男装者呢,还是后来陆大勇及慕仙居二女所言,不男不女阴阳莫测的一个人妖?自己先前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他们弄糊涂了?这不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嘛!那个圆脸的家伙怎么硬说她不是女的,还对自己这样动粗,真是脑筋不大正常……还好,他方定基大人大量,不与这种莽汉计较。这不,今儿个早上,他便颇有诚意地拉了这位“陆君”一起,去早先来过的“望湖酒楼”喝酒消遣,顺便联络联络感情,化解一下前日落下的那场天大误会。 两个男人去后,瓶儿。屈平拉了鹤千代入屋,将她带到忘愁水榭阁楼上又开始每日早上百玩不腻的“换衣游戏”。鹤千代瞧着瓶儿将一件大红袖衫穿在自己身上,屈平取来一对紫色霞帔挂在自己胸前,又在头上戴了一顶琉璃五彩的凤冠,望着对面大铜镜里映现出来的自己影像,忽然失口笑出声来。 二女被她这一笑打岔,不由自主地都分了神儿。两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来瞧她样子。这一瞧可不打紧,三人顿时竟扯在一起笑作了一堆,屋里响起一片震天动地的咯咯大笑声。原来鹤千代虽然容貌娇美,身形却颇矮小,瓶儿不管不顾地将一套屈平大娘留下的命妇大红袍硬套在她身上,结果将她裹成了罩在大布袋里的一只小松鼠,四肢手脚全隐去不见,就露出了个可怜的小脑袋瓜子在外面,头上还戴着一顶大冠,样儿甚是可爱。 屈平好容易才拉扯着鹤千代的衣服袖子停下笑来说:“鹤儿你真可爱,怎么却不早说?看瓶儿把你给折腾的这个样子,我看了都心疼。”一旁瓶儿懊恼道:“怎么又怪我?刚才站在鹤姐姐前面的那个人分明是你,你怎么就不早瞧见。”屈平理直气壮地说:“我身为名门之后,桃源屈家的传人,做事情怎会像你一般的没分晓?你看我给鹤儿挂的霞帔出什么岔子了没?不害臊,自己犯了错误还要怪姐姐。” 瓶儿还要分辩,却听鹤千代在一旁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平姐姐。瓶儿你们不要闹了。今天我们就不玩这游戏了吧。”她问屈平:“平姐姐,你昨天让我服下那碗大白汤之后,我肚里感觉好饥,可吃下东西去后却感觉想吐,这是怎么回事?” 屈平听了,脸上满是欣慰神色:“你别担心,我昨天开那方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身上的红花海棠毒液被大白汤里鬼槐根阴气一吸,大半都已附着在其上,但因有黄草子和桂白隔绝阴毒,它们伤不了你的脾胃,所以你会胃虚而饥,也许一晚上都觉得不能果腹。但你必须遵我医嘱,千万不要动气试图压制,更不要运气大小周天,逆行血脉。那样你会前功尽弃,反将红花海棠毒连同鬼槐根阴气一同吸入体内,深藏脾脏再不能动它。我今日要用玉润凉膏替你抹身,再在腹间神阙穴塞入护红果一颗定气,待候过午时便以七根金银针封住你的大小周天,然后用麻沸散。静心汤替你宁神止痛,以引血刀开腹,断骨剪切口,将胃来洗肠去垢,彻底消除你体内的——” 她还欲再说,鹤千代却已脱下命妇大红袍,解下霞帔。凤冠来对瓶儿道:“瓶儿,麻烦你替我拿着这些。”又转身向着屈平:“我已经可以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吗,平姐姐?” 第十三回 谁言长生易 莫道我心痴(2) 将近午时,通往慕仙居前面的荒滩长草中,忽然响起一阵细碎密集的脚步声。 一群身背长刀。头戴护鼻面罩的青衣大汉悄悄围住了半岛瓶颈口,将寂静无声的慕仙居严密封锁了起来。但见内中一个身材高大,似乎是首领的人物猛一挥手,身后四条大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依次落在外院墙上搭起一座人梯。那首领走上前去踩着人梯肩膀只几下便跃过墙去,轻轻落在院内。其余的二十多人紧跟着鱼贯而入。 那首领进得屋里,四下仔细张望,却没发现一个人影。身后数名大汉跟着在屋内四处搜索一番后,走过来小声禀告道:“禀堂主,这屋里似乎曾有人居住。但没有《长生诀》的下落。”那首领沉吟片刻道:“消息绝对可靠。再搜!” 青衣大汉们四散分开,开始仔细翻查宅院各处。其中一人沿路穿屋走到湖边水榭门前,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屋里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替你拿来!”话音未落,那门吱呀一声猛被打开,一个青衣小帽的女童一头撞入自己怀里。 两人均愣了一愣。那大汉刚反应过来要捂女孩的嘴,瓶儿已抢着喊了起来:“救命啊!有强盗——唔”话才刚说了一半,小嘴便已被那大汉死死捂住。瓶儿拼命挣扎着去踢那汉胯下,却被他左手一捞夹住,随即用力一扭。瓶儿只感小腿关节那儿一阵锥心刺痛,刹时便眼前一黑死了过去。 屋里阁楼上,屈平及鹤千代闻声均吃了一惊。屈平从床上拉起鹤千代,道声:“快,跟我来!”引着一丝不挂的她来到屋内一只书柜跟前,手上一提内中一只书箱,咯呀一声打开了其后一道暗门。屈平手忙脚乱脱下身上儒生袍裹住鹤千代身子,又抱住她说:“你忍一下。”未及鹤千代反应过来,已抱着她纵身一跃跳进门里。 原来那门里却是一条竹制的滑道。二人顺着滑道一直向下滚落,最后重重摔在一堆铺得厚厚的稻草上。鹤千代举目四顾,借着顶上缝隙里传来的微弱光线,发现这里竟是一处地下暗室,位置正好在水榭靠岸部分的一楼前厅下面。正要开口问话,屈平忽然伸手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同时附耳轻轻道:“别……别说话。上面有强盗。”鹤千代心里一凛,急忙静下心来默默靠在她身上,再不动弹。 过了不一会儿,但听顶上一阵震耳脚步声响,似乎有一大群人闯了进来。其中几个脚步声一路渐行渐远,却是朝着水榭的二楼楼阁上去了。鹤千代心里猛醒道:“糟糕!刚才一急慌张,我竟把翔鹤忘在楼上面了,可怎么办?”自己现在治病正处紧要关头,无法用武功对付上面这些强人,如果翔鹤刀被他们就这样拿走…… 却听上面大厅里一个响亮的声音怒道:“饭桶!都是一帮饭桶!连一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还让她喊出声来!洪天魁,你说,你该当何罪?” 那洪天魁口吃道:“堂主……何堂主。我……我……”忽然楼上远远响起另一个声音:“禀堂主,这里楼上似乎曾经有人。但属下等四处寻找,未发现其任何踪迹。”那何堂主的声音又怒道:“洪天魁!这人和书要是逃了,我唯你是问!”又大声喝令楼上:“继续搜!掘地三尺,你们也要把人跟《长生诀》给我挖出来!” 暗室里屈。鹤二人正心里暗暗焦急,顶上又传来一声高呼:“禀堂主,属下在楼上发现一把形制古怪的长刀,很可能是屈家先人留下的东西。”何堂主声音道:“拿下来我看看。”有脚步声从楼上急奔而下。过了一会儿,那何堂主的声音又道:“嗯,不错。果然是一把好刀。”鹤千代听了心里一急,奋身欲起,却被一旁屈平死死拉住。 何堂主的声音接着道:“门主与贺巡检交好多年,近日南昌相聚正愁没个像样些的礼物。他性爱使刀,这把”翔鹤刀“——嗯?”他声音突然顿了一顿,安静了片刻。须臾顶上四处传来一阵阵翻找声,折腾很久以后方歇。屈。鹤二人刚刚暗松下来一口气,忽听顶上又响起一个声音道:“藏在这楼里面的人给我都听好了!我们是天龙门青龙堂的人,来此地寻找”五湖药仙“屈子盖的公子,向他商借一本《长生诀》回去!”听到这儿,鹤千代心里暗吃一惊:《长生诀》?怎么又是它?当年在白猿岭上,伤害自己跟白老伯的那四个恶人,找的不正是这本书么? 却听那人继续道:“你们放心!只要你们乖乖地把《长生诀》交给我们,我们可以保证不伤害你们的性命!”猛听得旁边一个大汉长声惨嚎,紧接着响起一个尖利的大叫声:“千万别相信他们——”声音嘎然而止。屈平埋头抱紧了鹤千代,鹤千代手上紧抓着裹住身子的长袍——那是瓶儿的声音! 头顶声音沉寂了一会儿过后,那何堂主的嗓音又响起道:“屈公子,我知道你躲在这屋里。你不要怕,我们此行只为求那《长生诀》而来,本意绝非伤你的性命。无奈你身边这丫头太不听话,我们只好替你先教训一下,让狗儿懂得如何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话声刚落,却听见瓶儿压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即便再无声息,只隐约传来一阵粗沉响动声。一个声音骂道:“死丫头,刚才还叫那么大声,装什么死人!堂主让你叫,你敢不叫?!” 鹤千代心里疑惑,扭头去看屈平,却见她将头整个儿抵在自己胳膊上,双肩不住地微微抽动。这时头上又传来名叫洪天魁的汉子喝骂声:“小贱人,我让你咬舌头!看大爷们怎么弄你!”然后是另一个阴阴的声音:“别,弄死了可不好办。让我来。”一阵脚步响动过后,上面突然传来瓶儿惊恐的声音:“不,你们要干什么?啊——”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着大汉们充满兽性的喝彩呐喊一起,猛地一齐挤进到躲在暗室里的二人耳中。 顶上隐隐传来一段段毫无人性的说话声。“石兄,还是你有法子!先挖了这小贱人的双眼,之后便什么也好办了。兄弟真是大开眼界!”“哈哈,要弄个痛苦而不死人的刑法找我石屠夫还不容易?别说是挖眼睛鼻子,就是扒了她整个上身的皮,我也有法子让她三天三夜死不了。那叫的,可欢了呢,哈哈!”“奶奶的,姓石的你倒是开心。也让老子割她耳朵一刀试试!”“石兄,不如先挑断她的手脚筋脉,这样更好对付——”“呔,小山你懂什么?我这是要让她多吃点苦头。这犯人要是动不了了任人宰割,她就不会有什么恐惧害怕的念头,要挣扎得动但却什么也看不见的那才叫得欢哪!”“哈哈,石老哥说得有道理!看小贱人刚才叫得多带劲哇。” 耳听着上面响动声越来越大,传来的瓶儿呼叫声越来越尖厉。嘶哑,竟渐渐变得仿如野兽的低嗥一般,鹤千代咬紧了牙关,胸口猛地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什么红花海棠,什么前功尽弃,什么性命难保,此刻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她一把甩开屈平紧张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对方惊怕的目光注视下忽然站起身来,手弯一圈一拉,已系上了腰间的袍带。“鹤……你要做什么?”屈平喃喃地问。 水榭大厅里,突然一声爆响,一股冲天罡气从地底破土而出,将地板掀翻向四面八方冲去。厅内众大汉一惊之下,纷纷抱头四散避开,唯有何堂主一个高大的身影仍巍然屹立在原地。迎着满面飞来的尘土,他双目直视着出现在眼前的矮小瘦削女子。“你就是”翔鹤刀“的主人?虎影门主必欲得之而后快的鹤千代?” 两手空空的鹤千代闻声心里一凛。“你认识我?虎影门主是什么人?”尖厉的问话声音响起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何堂主脸上得意笑了一笑,忽然冷冷招呼手下人说:“杀!此人绝不可留。”屋里的五名大汉一起拔出背上长刀,直如饿狼一样地向着鹤千代身上砍去。 何堂主冷眼观望。只见鹤千代身形忽然一转,瞬息间闪过当先二人刀锋,身子俄然已至左侧一人的身旁。她右手成爪猛朝对方空门大口的胸口一捞,随即左手手爪在他背心上一拿,那人身子顿时僵住。鹤千代右手一振,从他双臂间飞夺了那长柄大刀,左手手掌狠狠一切,“喀喇”一声将那长刀木柄从中切为二段,手上一翻,双手握刀横削过去,正砍着身旁一人头部。那人惨嚎一声,当即便滚了下去。 何堂主望着鹤千代持刀瘦小身影在手下人丛间往来穿梭,耳边不时响起青衣大汉们临死前如野兽一般的惨痛哀嚎声。他脸上渐渐蒙了一层寒霜,忽然转身出屋。 到得屋外,却见那一伙前来的其余十来名青衣人正候在外头。“放火烧屋!不得放走了一个!”何堂主厉声下令道。几名手下点起火箭,就要对着水榭门口射入。 一声如雷炸响,水榭前面的各排门窗尽数脱落飞散出来。那几名手下被气浪冲得身子站立不住,纷纷滚跌坐倒在地上。其余天龙门众人正自惊惶不定,却见鹤千代手提大刀,身披儒袍,赤着双脚一步步从门洞里缓缓走出。 何堂主大吼道:“结五行刀阵!”天龙门人猛醒过来,迅速拔刀排出一个阵势挡在那何堂主身前。鹤千代冷眼看着,却是五名大汉相距数尺散落在前,七名大汉长刀向天立于其后,两侧各有两名大汉刀锋向前护住阵脚。“我要你们的命。”她语音不带丝毫感情地平静道。 鹤千代身形一闪,如鬼魅一般眨眼间纵到五行刀阵右翼。守在右翼的两名大汉长刀并举,一个双刀合龙向她夹来。鹤千代身子躺倒就地一滚,避开刀锋从他二人脚下穿过,内中一人但觉小腿下面刹那间一空,身子竟然不觉跌落,旁边伙伴放眼一看,却是他双足不知如何已被鹤千代齐齐削断!正要横刀去救,脑袋后面脖子突然一凉,人头顺势滚落在地上,那青衣大汉身子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僵立而倒,一腔血喷得满地都是。鹤千代刀锋一转,下划一削,倒在地上的另一大汉同时人头落地。 刀阵中各人一阵慌乱。最靠近右侧的那三人正欲撤回阵内防守,鹤千代一阵疾步迎面朝着他们冲去。看看距离将近,三人及后面补上两翼的另外二人一起大喝出手,刀光闪处,却见鹤千代脚下一点一提,身子轻如鹞燕一般腾空高高跃起,越过五人头顶跳到左翼的那二人身旁,大刀一记挥下,首当其冲的青衣人当场自右肩被劈开两边惨死。一旁他几个正要去救,鹤千代又猛一刀横斩,将另一守在左翼的青衣人脑袋砍去,随即又纵身绕开,这次却闪到了五行刀阵的后面。但见一阵刀光闪烁过后,紧跟过去的三名大汉全部丢刀滚地,一刀夺命而死。 何堂主见势不妙,猛地拔出手上翔鹤刀,身子一跃跳过去加入战团。鹤千代一见自己爱刀,连忙警觉闪避开去,尽量远离不与他刀锋相争,只四处窜跃砍杀其余的青衣人。那何堂主挥刀紧跟在她身后猛砍狂刺,一路死缠烂打,却是怎么也够不着她,竟伤不到她一根毫毛!眼看手下人马渐渐被对方杀净,他心里慌张起来:“不好!等他们都死了,我单独一个如何能是这疯子对手?得撤!”想到这儿,猛地停步站住,脚步后移无声无息地向场外退去。 未走数步,忽见场中三五个青衣身影如枯树一般四散倒去,单留下其间一个瘦小娇俏的影子提着大刀凝然而立。何堂主一颗心顿时猛提到嗓子眼里,脚下突然沉重得再迈不动步子。“你……你……”他口齿不清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鹤千代一言不发,冷冷提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我……知道我什么人吗?”何堂主不甘心地恫吓道,“我是青龙堂主何承宗,天龙门吕门主……严大人。严公子最器重的手下!你要是杀了我……你要敢杀我,天龙门。虎影门,他们一定都不会放过你!我……我和虎影门主交情非同一般,他一定会为我报仇!” 死神的身影停下了脚步。“虎影门主,是什么人?”她再次问他。 何承宗战战兢兢答道:“他……他叫做贺知晖。是……是当年从东瀛仙岛上得道回来的,皇上钦赐的”巡检真人“。” 鹤千代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贺知晖……贺知晖……”突然抬起头来。“我不认识他。” 何承宗不知她此言何意,只是慌乱点头道:“是,是……你不认识他,不认识他……可我,我认识他。他是武功非常厉害的大高手,而且修仙得道,英武不凡,长得真如神人一样……连当今皇上见了,都对他赞不绝口——”鹤千代冷冷打断他道:“你出招吧。我要杀了你。” 何承宗愕然一愣。“杀,杀我?”却见对面鹤千代一言不发,左手松开刀柄按住了胸口,隐约见得她脸上现出一片惨白透黄的颜色。 何承宗心里猛地恍然:“原来她身上早有内伤!一定是因为刚才一番激烈搏斗牵动内伤发作,眼下已经快不行了,还在逞强苦撑。哈哈,我的机会来了!”心里一乐,他神情跟着得意起来,单手拿刀呼地一挥,声音响亮高叫道:“小子,你今天这是自寻死路!我何承宗要你死在自己翔鹤刀之下!”话音未落,已呐喊着拔步向对方冲去。 迎接他充满信心这一击的,是鹤千代脸上突然现出的一阵淡然冷笑。 忘愁水榭,屈平跪在大厅地上,正哭得泪人儿似地伏倒在瓶儿身上包扎着浑身上下的伤口。女孩的双眼。鼻子还有耳朵都已被人用刀割走挖去,满脸血肉模糊;裸露在衣袖外面手臂大腿上的人皮如鱼鳞一样被细细碎剐剥开,只有末端一点根儿相连的一层层皮肉耷拉着相互黏糊在一起,一股血腥呛人的恶心味道从她身下扑鼻传来。情状惨不忍睹。 门洞中现出鹤千代孤单的身影。“瓶儿怎么样?”她声音平静地问道。那屈平初时只是哭,一会摇头抽泣着说:“不……不成……我,我……”忽然埋头伏在瓶儿身上又大哭起来,“呜呜——瓶儿,瓶儿……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救得了性命,可是你……什么也没了,没了……呜呜——我救……医不了,治不了……呜呜——” 鹤千代手里提着翔鹤刀,几步走到她跟前,手扶住她肩膀安慰道:“平姐姐,你先不要着急。你告诉我,瓶儿她到底还有没有救?”屈平哭着说:“有,有救……但是我……我怕她,她会受不了……受不了啊。” 鹤千代转过脸去看看瓶儿,眼中一阵湿润,泪珠儿竟不觉便掉了下来。她凑近过去细声问道:“瓶儿,瓶儿?”耳边传来女孩微弱的呻吟声,似乎是在回答,却模模糊糊根本凑不成话儿。一旁屈平流泪道:“不,别问了……瓶儿她,她的嗓子……坏了,已经说不成话了……”鹤千代心口猛地一阵绞痛,随即脑袋里一阵晕眩。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竟眼前一黑,整个人身子无力地软软扑倒在瓶儿身上,将女孩的血污沾了满身衣服都是。 屈平急忙扶她起身,拉近脸来一看,却又吓了一跳。只见鹤千代脸色腊黄,满头凉汗,已经紧闭双目昏了过去…… 中夜时分,鹤千代躺在床上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张花白胡子。满脸倦容的陌生老人的脸。 “你……是谁?”鹤千代感觉一阵惊疑,刚想要从床上挣起身子,突然旁边响起陆大勇的声音:“鹤君,不要怕。这位是曲大夫,是瓶儿的师父。”她这才安静下来。 陆大勇走过来瞧着她脸色说:“屈小姐都和我说过你们的事儿了。”他抚着鹤千代的手小心劝慰着。“你不用担心,她没事的。曲大夫和屈小姐都是好医生,他们一定会治好瓶儿。你先静下心来安心在这里休息,我们去外面一会就回来。”鹤千代听话地点了点头,说:“嗯。” 两人退出屋来,远远走到外头的湖岸水榭旁边。走前面的老人开口道:“陆大侠,这次我孙女和七儿能够幸免于难,全靠你同伴拼死相救。老夫先在这里谢过了。”身后陆大勇行礼道:“愧不敢当!曲大夫,敢问一声:鹤君他,目前情况究竟如何?” 那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慕仙居主人,刚刚外出行医回来的女科大夫曲紫屏。听了陆大勇的说话后,他眉头一皱,抚须长叹道:“难……难……陆大侠,我不妨与你直说。你这位同伴在服了七儿的大白汤以后妄动真气,将吸取红花海棠毒汁的鬼槐阴根压入腑脏深处,之后又与人交手打斗,使之渗入体内奇筋八脉各处。这情势……就算是华佗再世。扁鹊还阳,也只怕对它束手无策。” 大勇听了吃惊道:“那难道,鹤君她……没得救了?”曲紫屏点头,又说:“不过这红花海棠毒汁经鬼槐根一吸,原本隔绝阳脉的效用经已大减,她的体质应当已恢复得又与往常无异。只不过……这鬼槐根自切落母体以后,最长也只能维系得十四五年寿命,届时等它们一旦自行枯萎死去,那时你的同伴……”他突然停了下来。 陆大勇问道:“会怎么样?”曲紫屏淡淡回答:“残毒入脑,疯狂而死。” 看陆大勇脸上神色黯然,曲紫屏又道:“陆大侠,你同伴是我慕仙居的大恩人,我不妨与你明说。你可知桃源屈府,”五湖药仙“屈子盖的大名?”大勇点头:“他是两湖名医,江湖上也赫赫有名的人物。两年前因家中失火,突然神秘遇难,没有留下传人。” 曲紫屏脸上神色一变,语调伤感道:“他便是我师父。”陆大勇这一惊非小:“怎么?原来你不是看女科的?” 曲紫屏点头道:“我本名唤作李志纯,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徒弟。原本师父自小便将一身医术传与了我,是打算要我继承他衣钵的。可在我成亲后不久,我妻子生产时不幸受寒伤了身子,请来大夫开方抓药以后,病情反而愈加严重,最后竟然不治,只遗下一儿寒生。我受此打击,一度意兴消沉再无行医之念,隐居”慕仙居“不问世事。后来,七儿为了她自己学医的志向找我求教,并以我亡妻故事为鉴劝说我转攻女科,我这才重拾起医书,以”曲紫屏“之名又开始行医。” 陆大勇沉静无言。那曲紫屏又说:“两年以前,桃源屈府神秘发生一场大火,府中上下百余口男女全部离奇死亡,我儿寒生及瓶儿他娘也同时遇难。七儿当时因和我孙女一起留在这慕仙居里读书才幸免于难。事情发生以后,我得知有一批人在四处追查师父《长生诀》的下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便让七儿隐姓埋名留在这慕仙居里躲避敌人耳目。想不到最终还是让他们给找上门来……唉!” 大勇呆呆站在一旁,对此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两人沉静无言了一会,曲紫屏提议道:“陆大侠,此地不可久留。如果你和你同伴方便的话,是否可以请你们帮我一个忙?”大勇点头:“曲大夫请讲。” 曲紫屏说:“我打算带七儿跟瓶儿去飞鹰门,求飞鹰门主霍金庇护。路上想烦劳二位护送。”陆大勇听了一呆:“飞鹰门主霍金?你……你和他有交情?” 老人抚须轻叹:“三十年了。不知道当年的霍少侠,此时还能不能记起我这个昔日救他一命的”两湖郎中“。”天下第二神医“?可那斩钉截铁一句:”霍某有恩必报,言出必践。日后恩公如有差遣,霍金万死不辞!“如雷贯耳,我却是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他沉沉陷入遐思道。 第十三回 谁言长生易 莫道我心痴(3) 洞庭湖旁龙阳镇上,结束了一整天的辛苦以后,柳记茶庄的伙计们正坐茶楼里闲着聊天。 长得粗手大脚,满脸横肉儿的魏四,正和坐一桌的马大郎。梨哥唾沫横飞讲着自己和老婆她妹的风流韵事。 正讲得兴高彩烈时候,忽听耳边传来一个温软的细语声:“哟,魏大哥原来你在这里呀。奴家真该谢谢你哦!奴家汉子已经找回来了,多亏了你的指点。” 那一桌的人顿时循声望去,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蓝衣蓝裤,头上盘着发髻儿的艳丽小妇人,瞧脸上的神色殊为愉悦,竟还隐隐带着一抹羞涩的红光。却见她手里抓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赫然系着一个浓眉大眼。面带苦笑的年青汉子。 那魏四傻笑望着她喃喃点头道:“哪里,哪里……能够帮上大妹你的忙,魏大哥感到高兴……高兴。” 蓝衣女子呵呵行礼道了声万福,随即转身牵着那汉子离去。 两人走后,在座的其余几人一同看向魏四。“老魏,莫非这个也是你的相好?”那年青人梨哥不怀好意笑着问。 家里已经抱了两个娃的魏四脸色尴尬。“咳咳……这位,这位是我在路上认识的……一个外乡来的。”他结巴道,“……找汉子的小媳妇。” 梨哥奇道:“找汉子的?” 魏四咳嗽一声,说:“他们山里人家,媳妇看男人看得死紧……这位的小男人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居然偷跑出来想投洞庭湖做强盗,害他媳妇急得要死,便跟着跑出来寻夫。唉,我也是同情人家一个妇道人家的不容易,这才热心……指点了她一回。想不到竟还真给她找着了……” 其余二人听了他这话,相互对望一眼,脸上同时流露出一种捉狎的神情。 马大郎道:“魏兄,恕兄弟冒昧说一句:那小娘子如此可爱,你难道就不动心么?为何要做这撮合人家团圆的好人?你其实可以——” 魏四猛可里打断他话道:“休得胡言!蓝妹妹是个忠贞不渝的好人家,你不要玷污人家清白!” 二人呆了一呆。梨哥傻傻问道:“”蓝妹妹“?” 魏四大窘:“嗯,嗯……她姓蓝。她叫,我……是她让我这样叫的……”两人开始以像看淫贼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魏四受不了了。“看什么看?老子承认自己喜欢她还不成吗?!奶奶的!”他吼了起来,“老子什么也没跟她干,你们怀疑老子做什么!?” 梨哥急忙安抚道:“老魏,你安静一点!不是小弟瞧不起你。那小娘们长得这样风骚,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我们只是好奇,你怎么跟她认识的?” 魏四道:“老子实话实说,确实什么事也没有!今早上我见这小妇人在镇上四处打听一个浓眉大眼的麻衣青年下落,说是从外乡过来的人,还说那是她刚结婚没多久的丈夫,离家出来竟要入湖去当强盗,眼泪汪汪的怪可怜的。正好,我今早上在湖边见得有两个陌生人走路经过,内中一人正是浓眉大眼。身穿麻衣的年青男子,我便与她说了。实没想到那居然真是她要找的人……” 其余二人宽心道:“原来如此!”又安慰他说:“老魏,这人生一场艳遇,也是千金难换啊。小弟恭喜你!”“魏兄,你是个正人君子,又对嫂子如此忠贞不二,兄弟敬佩你!” 搞得那魏四摇头苦笑,只是说:“没得,没得……我就当是做了一回好事。”转移话题再不谈那女子的事情。 茶楼里面又响起先前那喧哗的声音。 龙阳镇中一条窄窄的街道上,一蓝一灰两个人影肩并肩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忽然停住。 “进去啦,哥哥!”那个穿蓝的女子声音娇嗔道,“侬不要让奴家为难,奴家不会害你性命的啦!” 灰衣人发出一阵男子的咳嗽声。“蓝儿,你待我真好。我求你放了我行不行?被这条绳子绑着,我感觉自己同你简直好像囚犯官差一样。” 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才不要!你们汉人都是鬼一样的精灵,不把你拴着奴家会害相思病哩。” 男子声音无奈道:“唉,我方定基怎会这样命苦?居然两次都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女子声音乐道:“这个就是命唻!你个小汉人命中注定落我蓝仙儿囊里,侬吃个啥味儿?”又说:“还不快进去。再嘀咕,看我不拿鞭子抽你!” 两人进得屋来,店里掌柜的迎上开口道:“哟,蓝姑娘回来啦。这个就是你的丈夫?”他指点着跟在旁边的方定基问。 蓝仙儿脸上灿然一笑,手舞足蹈咯咯乐道:“是啊!我今天太高兴了!他今天同个强盗头子在”望湖酒楼“那儿喝酒,幸亏有个好心人指点,我这才抓到他回来。夫妻团聚,真是谢谢你哦!” 那客栈掌柜的脸上一红:“哪里,哪里……能够帮得上姑娘的忙,在下也感觉十分的荣幸。” 蓝仙儿摆摆手说:“孙哥哥你太客气了啦!蓝儿夫妻俩能住孙哥哥的店过夜,是蓝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家那汉子也替蓝儿感到高兴。你说是吧,阿方?”方定基在一旁连连点头。 孙掌柜尴尬笑着说:“其实不瞒二位……最近店里住房有些吃紧,你原先住着的那间房……其实……已经卖出去了。” 蓝仙儿突然脸红道:“是,是……奴家知道。孙哥哥你要做生意,你要赚银子。奴家不该总是打扰哥哥的……阿方,我们走吧。我们……我们睡外头草堆里去!”秀目含泪拉了方定基的手,转身便要出门。 孙掌柜急了:“蓝姑娘且慢!我不是要赶你们走!我这是……这是……”他六神无主道,忽然压低了嗓门附耳过去:“其实是我内人见我老是免费开房给你,疑神疑鬼地以为我勾搭外面姑娘,让我赶你出去。我也没别的法子,这客栈可是我老丈人名下的产业啊。你多包涵包涵行不行?” 蓝仙儿也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不难。孙哥哥,我今日就住你夫妻那房隔壁一晚,你让嫂子晚上听我与我丈夫长夜情话,看我同阿方到底是如何干净的人儿,她就自不会再疑我,顺便也还你一个清白。你意下如何?” 孙掌柜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随即招呼伙计:“阿先哪,带蓝姑娘两位去”西丁“那间客房里头歇息!”女子含笑拉起方定基手,两人一前一后跟在那伙计后面扬长而去。 夜幕深深,客栈房内隐隐露出一丝灯光。屋内床上,一男一女和衣而卧,正背靠背各拿着一叠写满字的草纸大声说话。 却听那女的十分生气说:“阿方!你为何坚持要当强盗?我与你勤俭持家,勒紧了裤带度日,便又有何不可?我不求富贵,只图和你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那男子的声音赌气说:“蓝儿,我求求你放过我行不行?男儿大丈夫,应当出门闯荡做出一番事业来才是英雄好汉。你让我闷穷山沟里种一辈子的田,你说我……我能出息么?” 女子声音提高道:“你出息不出息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男子声音高喊:“可是我在意!你也一定会在意!蓝儿,你放我走吧!” 女子声音伤情道:“阿方,你为何总是这样怕我?我说了我不介意你的出身,我不介意你对我粗话……我虽然是寨主的女儿,可我爹既然已将我许配给了你,你就是我这一生的丈夫,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男子声音一顿,突然安静下来。 那女子的声音又说:“你为何不说话?你为何不理我?你觉得我年轻漂亮,一定是背转了你又去戏耍少年郎了是不是?”房里跟着传来女子的哭声:“阿方,阿方……你走以后,我的命真的好苦……爹和娘全死了,我……我跑出了寨子,半路又遇上汉人强盗……呜呜……你要是嫌我身子脏了,你就杀死我……杀死我……呜呜——”语无伦次,显然情绪十分激动。 男子的声音再没有响起。屋里只剩下女子的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哀鸣声。 就这样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了以后,那男子声音微弱道:“好了,蓝儿。他们都已经睡了。” 蓝仙儿不理他话,只是埋头背朝着他抽泣不已。方定基心里大感压抑:这女人好生古怪!明明是她强逼自己照着她给的剧本演戏,连台词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只是唱段夫妻劫后重聚的“破镜重圆”而已,怎么后面说着说着竟掉了词儿?这两湖山村里哪来“寨主的女儿”?前面那段也根本不对,原句分明是“不,我不放你走!”,哪来什么害怕不害怕的……更奇怪的是她后来竟哭得好像自己真遭了强盗侮辱一样悲切,跟着就什么台词也不唱了,搞得自己没来由陪着心里也闷得慌,还对她不由自主生出些许同情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定基心里大喊。他很想这样问对方,可想起对方种在自己身上的“绿芙蓉”之毒,还有那根“百花金蛇鞭”的厉害,方定基只觉浑身乏力,好容易鼓起的那一点勇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静静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直等到灯灭,然后才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两人从客店里面收拾出来。孙掌柜的满脸喜色与蓝仙儿道别,似乎昨晚一番表演真的很有成效样子。方定基看着蓝仙儿微笑如常与他软语话别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忽然感到一阵沉痛。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沿着大道走到镇外,不觉拐上了荒野中的小路。方定基冷眼旁观,瞧着蓝仙儿粉白玉琢的脸上笑颜如花灿烂,却再也无法提起先前欣赏女子艳容时的那股冲动激情。“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暗暗奇怪,“昨晚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难道是因为她对我又下了毒药?” 一路无话,他只是静静地观察,静静地思考。没有人知道,他这一路到底都想过了些什么。 走着走着,蓝仙儿也注意到了方定基的异常举动。“哎,汉人!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尽看着奴家不说话啊?”方定基满腹狐疑观望着对方,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没答话。 蓝仙儿不依:“喂,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昨天还满腹牢骚地和我怨这个怪那个,又反复哀求我放你,还同我斗口没个完儿的,怎么今天突然转性不说话了?你倒是开口说个话儿啊,奴家今天无聊死了!” 方定基盯着她的眼睛淡淡问:“你,真的叫做”蓝儿“?”蓝仙儿听了一笑说:“没错儿,从小到大,身边的叔叔伯伯们都这么叫我。” 方定基又问道:“你为何让我一个陌生人这样叫你?”蓝仙儿甜甜笑着说:“因为我喜欢呀,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名字。” 方定基欲言又止,突然迈步说:“我们继续上路吧。”竟拉着仙儿在后面匆匆赶起路来。 蓝仙儿吃了一惊,手腕一翻,扯着绳子猛地将他拉住。“站在!不把话跟我说清楚,你今天一步也休想走!” 方定基停下脚步,背朝着对方仰头叹息说:“蓝儿,你放过我吧。”蓝仙儿在后面狠狠说:“才不要,做梦!你现在是我手里的玩物,我才不会放你回去呢。” “我是飞鹰门主收留的一个孤儿,除了人杰。仲秋他们几个,我从小没别的同伴。飞鹰门,就是我的家;飞鹰门人,就是我的家人。”方定基语音一字一顿说着,“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蓝儿,我……你就是让我在这里陪你玩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我也愿意……愿意跟着你。”蓝仙儿手里扯着的绳子忽然一松,她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方定基继续说:“蓝儿,我觉得你天真烂漫,完全不像是一个年青成熟的女子。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很特别。”蓝仙儿哏哽道:“阿方,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 方定基又说:“从昨晚上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我原先看到的那个是,还是我昨晚见到哭泣的那个是……是蓝儿,是真正的你。”他转过身来。“现在我确信了,后面会哭的那一个,才是真的。” 蓝仙儿身子猛地扑到他身上,大声哭嚎道:“不!你不是阿方!你不是他,你不是!你不是……”力道奇大,竟将方定基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压住了他身子。方定基愣了一愣,随即会意过来,伸手扶在她肩膀上小心轻拍着安慰,再没有说什么话。蓝仙儿伏在他胸膛上好一阵痛哭流涕。 两人一上一下在地下躺了许久,蓝仙儿擦干眼泪缓缓从方定基身上爬了起来,她默默无言扯着绳子将他从地下拉起。 “我们走。”蓝仙儿一改初时的愉快神情,语气冷冷地说。方定基问:“去哪里?”得到的是一个冷淡的回答:“青风山庄。” 转眼三天时间过去。这日午后,二人来到辰龙关外,这里距离青风山庄已经很近,再有一天的路程,他们的目的地就该到了。 眼看关门将近,突然,走在前面的蓝仙儿停下站住了脚步。后面方定基也跟着一起停了下来。 “你……你还是走吧。”蓝仙儿口里不清不楚地念叨着。方定基问道:“什么?” 蓝仙儿看看四周的行人,忽然一拉绳子,扯着方定基走进路旁一片小竹林里。她自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一蓝一绿两粒小药丸递给方定基,说:“服下它们。”方定基听话地照办了。 蓝仙儿猛地拔出腰间短刀,用力一挥,将牵着二人手腕的蛇皮绳割为两段。方定基吃惊地望着她。 “你走吧。回去飞鹰门再也不要回来。”蓝仙儿淡淡地说。方定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你……你就这样,在这里放我走?”他喃喃问道。 蓝仙儿扭过头去,转身不敢看他。她接着说:“从这里去桃源,路上要经过神仙铺。高都镇。新安桥三处地方,那里都有仙巫教的眼线,你自己千万小心。到了桃源,尽量找会微。林源两家商号的商船搭伙直接去常德蓝水堂总堂,这样可避开沿途水路上巡查飞鹰门人的探子。你这身衣服一定要尽快换掉,青锋使者和大仙子提过你的这身装束,各处的眼线都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你要设法改头换面——” 方定基打断她话突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放我走?”蓝仙儿摇头苦笑说:“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定基不甘心。“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你若是不答应,我就这样跟着你哪儿也不去!”他吼道。 蓝仙儿身子无力靠在一根竹枝儿上。“从你那天和我说出那段话来开始,我就已经意识到你并不是阿方……你是飞鹰门的方定基,飞鹰门青木堂的副堂主,仙主要我对付的一个汉人敌人。”她语音出奇平静地说,“可每次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感觉出奇的难受。我……我觉得你比死去的阿方更懂我的心,我不想你和他一样死在我前面……不想让你死。仙主……她命令我们对付你们,要你们飞鹰门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方定基不解打断问道:“你总说”阿方“,”阿方“,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蓝仙儿语调伤感说:“他是我在苗寨时的丈夫,是个老实忠厚。不爱说话的孤儿。我爹和他过世的父亲有过命的交情,把我许配给了他。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平常做事时候总是躲着我。后来有一天,我们寨子遭了汉人官兵屠杀,他和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其他姐姐们一起遇害,我也被他们污辱几乎差点儿死去……是仙主救了我的性命。我就这样加入了仙巫教。” 方定基叹道:“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伤心的往事。”蓝仙儿背着身子摇摇头说:“不,我没事。自从仙主传了我功夫以后,已经再没坏人能欺负得了我。我……我只是想念丈夫,所以才常常捉些让我想起阿方来的年青男子玩耍。可玩得多了又总会觉得,他们毕竟不是我的丈夫……于是我又把他们恨之入骨,总觉得自己被汉人给玷污了——”方定基听了心里一凛:“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蓝仙儿仰天一阵长笑:“哈哈——我?杀人?”方定基大窘道:“蓝儿,对不起……我,我不是有心的……”蓝仙儿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他肩膀。“要杀,我也一定先杀了你!”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说,“是你害了我的,我……要不是你,我,我哪会有今天?!” 方定基愕然一愣,口里傻傻地问:“什么?怎么了?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了?”蓝仙儿口里突然塞住,隔了半晌才呜咽着说:“才,才不是了——”又说:“你这样坏,我不跟你说了。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 方定基瞧着她脸上新落下的几行泪痕,心里一动,几乎便要留下来陪她;可想起至今仍生死未卜的同门人杰。凌福还有谢英,他不觉又是一阵动摇。情义两难,对于忠字当头的方定基来说,谁轻谁重,自是不难分晓。“你等着,我一定回来找你。”他拉着对方的手在自己胸前郑重许诺道,“蓝儿,你一定不能有事。我去了飞鹰门见过门主以后,一定会回来继续陪你。你相信我!” 蓝仙儿默默看着他把话说完,又轻轻放开她手,一转身迈开大步穿过竹林,悄悄消失在外面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傻子……方定基……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她眼中含着泪喃喃说,“因为我们是敌人……敌人啊……” 翠绿的竹林里面,隐隐见得一个蓝衣的仙子身影靠着竹枝儿缓缓落下,最终整个儿坐倒在灰暗的土壤泥地间。一阵撞人心扉的女人抽泣声须臾随风飘出林去,在路上行人的烦杂脚步声里如烟弥漫,久久不息。 第十四回 武林英雄会 飞鹰斗仙巫(1) 七月初三,青风山庄上空阴云密布。湘西山区自古多雨,这才养得这里林木茂盛,青翠遍野,眼前正是夏中赶雨时节,林间雨后显得尤其潮热。闷湿。山庄门前的泥草路上,坑坑洼洼布满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脚印。车辙,在这一片寂静的山乡别院外面看起来显得分外吓人。 山庄内院,前庭院里的大校场上,中间会台上有一蓝衣女子屹立不动,两旁分开散立着数名短衣长裤,头上包巾的苗人侍女。台下两边,几十张楠木椅子齐齐摆作左右两排,依次坐着少林。武当。衡山。青城。南北雁荡等武林各派出席大会的头面人物,这些人身后面都还侍立着随同他们前来的弟子。晚辈,瞧人数竟有上百人之多。 却听左首位上一名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和尚言道:“蓝二庄主,如今除了崆峒。潜山两派之外,尚有当事的飞鹰门践约未至。贫僧以为,还是宜将这会期暂时延后,待飞鹰门主派出的使者赶到以后大家再作议论,未知蓝二庄主意下如何?” 蓝衣女子在台上拱手为礼道:“明静大师,请恕仙儿无礼。贵派法果方丈早于两月以前便已发出武林帖,邀请飞鹰门派人参与大会并调查此事,对方也再三答复说已经派门中要人前来。可是转眼两月过去,他们派出的人却毫无音信,竟是不知所踪,这显然是意图拖延时间,敷衍赴会的武林群雄。会期早定,岂可随人更改?请大师三思。” 坐在右首位上的中年道人拈须顿了一顿,忽然开口道:“蓝二庄主,贫道也以为你所言甚是。虽然飞鹰门逾期不至,但此次惨案的其他苦主均已到场,我们又岂可因他飞鹰门一家的轻忽,而怠慢了在座的各位武林朋友?” 对面坐着的衡山派三弟子洪元全点头大声说:“苍松子道长所言甚是!蓝二庄主,请你立刻主持大会,声讨”翔鹤魔君“的罪状和飞鹰门人助纣为虐的恶行。我们衡山派今天一定要为含冤惨死的六师弟。七师弟讨回一个公道!”其余在场的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啊,蓝二庄主。我们不远千里辛苦而来,就是为了了解这次惨案的事情真相。怎么可以单单为了一个飞鹰门的缺席就推迟这次的大会?请你立刻开始吧。” 蓝仙儿满意点头道:“好,就按大家的意思办。”她稍退两步移向台后,同时口里大声说着:“今日武林盛会,英雄云集,仙儿位小辈微,深感惶恐,不敢逾越。”一边说,一边从身后让过了一位红衣高挑的女子。“这位是我家大庄主,青风山庄主人朱红娘,江湖上有名的”红云剑客“。今天由她主持这次的武林大会,为各位略尽地主之谊。”台下众人闻声不觉一阵惊讶:想不到默默无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风山庄朱红娘,竟然和近几年间崛起武林,相伴“神剑侠鹰”斩奸除恶的“红云剑客”是同一个人!众人抬头看时,却见那朱红娘长得身材高瘦,脸蛋又窄又尖,坚挺高耸的鼻子两边淡淡散着几片红点,一双狭长的眼眶儿中间闪着一对明亮的眸子。瞧她一身红衣劲装,腰间挂着黑鞘紫菱的三尺长剑,后肩长发披散,头上一顶故楚鸟冠高高耸起——除了那副遮挡面容的玄鸟护目,装束竟和传闻中的“红云剑客”一般丝毫无异。 那女子走到台前,清一清嗓子,声音响亮道:“各位到场的江湖朋友。武林前辈。在下青风山庄朱红娘,受南少林法果禅师及衡山派孙掌门所托,负责调查当日惠安乾德庄惨案及其之后的一系列血案,并召开这次武林大会澄清事实真相。小女子深感责任重大,恐负所托,曾亲赴福建泉州细查对方留下的蛛丝马迹,幸不辱命,终于有所发现。当日在乾德庄,以”翔鹤魔刀“杀死汪庄主及方。李二护卫的,乃一来自东瀛倭国的瘦小少年。他所用的功夫据说乃之前江湖上盛传的魔教”化血夺神功“,身法快如鬼魅,配以所持之锋利倭刀能杀人于无形之间,端的厉害。之后在涂岭遇害的衡山派薛元喜。骆元中两位大侠,也是死于同一种武功……” 趁着她大声回顾乾德庄惨案之后“翔鹤魔君”的罪行,台下各派的人马都侧了耳朵认真倾听的当儿,站在右排北雁荡剑客戴天陵身后的两名弟子悄悄接耳议论起来。左边一人道:“阿谦,你看这人真会是大名鼎鼎的”红云剑客“么?”在他右边的少年小声回答:“我不知道。传说她的剑法和”神剑侠鹰“申不凡的一模一样,还曾有人误认她是申不凡的师妹呢。看外貌瞧不出来……” 戴天陵猛地一声咳嗽,身后两人的轻轻细语声顿时嘎然而止。戴天陵扭头对一旁正凝神听着台上朱红娘说话的青城派傅俊说:“傅少侠,你看这是怎么回事?”红云剑客“不是飞鹰门申不凡身边的江湖爱侣么,怎么如今反目成仇了?” 傅俊微微摇头。“我不知道。戴兄,你且先继续听她说些什么。”戴天陵回头再看台上,却听得那朱红娘不动声色言道:“近十年来,陕西飞鹰门迅速崛起,威压河南各同道,武犯两湖诸豪杰,其势力又染指川中,并得官府撑腰,先后屠灭旋风堂。迷踪门和金刀门满门。小女子早有怀疑,那飞鹰门主霍金野心勃勃,企图称霸武林,铲除一切异己人士;为搜集其祸害各路英雄的证据,小女子曾化名匿身于其各分堂口间往来调查,终于有所斩获。”戴天陵猛地恍然大悟:“都说”江湖凶险,人心叵测“。想不到”红云剑客“接近那申不凡,原来是早有图谋!”只听那朱红娘又说道:“这次”翔鹤魔君“为祸福建,杀害许多当地江湖同道,之后又神秘失踪,横死白猿岭上一木屋内,其实全是飞鹰门的一场阴谋。因为他们不满汪庄主收留与其敌对的江湖侠士,竟买通魔教杀手伪装成倭寇暗下此毒手。之后又因官府方面对此案追查极紧,担心事情真相暴露,派人杀害了负责接头的引子和杀手本人,并焚尸灭迹,企图掩盖其罪行。以上总总,全由小女子调查得实,证据确凿,飞鹰门难辞其咎,希望在场的江湖朋友们可以秉公纠断,还衡山派。青城派及其他死难的各位一个公道。” 参加大会的武林各派人物听她这话说完,都感到心里没来由一阵紧张。那陕西飞鹰门乃当年“霍氏双绝”,霍金。霍银两兄弟在被毁家业飞鹰堡的基础上所重建,三十年来靠着原班人马的不断苦心经营,日益发展壮大,今已隐隐有与少林。武当等武林六大派并驾齐驱之势。虽然江湖盛传他兄弟早已失和,霍银远避京城再不回门中任事,飞鹰门主霍金却仍是中原武林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手下“二鹫”诚忠,“一枭”狠辣,又有包括六名义儿在内的“十六苍鹰”为鹰犬,分管四方各堂口的运作,财大势大,足令人望而生畏。在座的各派人士虽非本门首脑,却多是数一数二的精细聪明人,知道不宜轻易表态招惹虎须,顿时便僵在那儿没了声响,装聋作哑起来。 却听那朱红娘又道:“各位不必害怕。小女子已得南少林法果禅师亲口许诺,要主持公道,将本次大会对血案达成的共议交给正义盟盟主,凤凰山问仙崖的”问仙客“决断,届时飞鹰门将立刻遭到正义盟之裁决,而绝不会有可能报复在座的各位。”那正义盟乃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锦衣卫首脑陆炳所创立的一个神秘组织,其成员多为退隐江湖不再问事的黑白两道高手,平时分散各地互不联络,而遇武林中有通敌卖国。争权夺霸之事发生时则由盟主亲自召集,将祸首各派无论大小于一夜间铲除。底下诸人听了心里顿时稍安,心想:若是能顺利请得正义盟出面,到时不但没有后顾之忧,还就此消灭了飞鹰门这一威胁自己的隐患,对本派的利害倒也无损。不觉暗暗点头。 此时天上突然闪起一道电光,随即传来一阵雷声,竟而便哗哗地下起了雨来。校场上在座的各位武林人物急忙大声吆喝,让随侍在侧的徒儿们打伞替他遮挡风雨。台上朱红娘也从身后侍女手里接过一把油纸伞撑了起来,继续主持大会。她又请衡山派洪元全发言作证,那洪元全起身道:“朱庄主说得一点没错。洪某曾经在仙游当地仔细查看过凶案现场,行凶的确是一主一从二人。而从当时幸存者的事后回忆来看,凶手身边那一人无疑定是身怀”六合鹰爪功“的飞鹰门人。试问当今天下,除了飞鹰门的”鹰爪摄兔“之外,还有哪家的鹰爪手功夫是能从背后制人肋下的?” 话音刚落,忽听得背后冷冷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喔?原来如此。衡山派洪元全果然见多识广,真是名不虚传。”话中充满了讽刺之意。洪元全一惊回头望去,见身后厢房顶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瞧他一身黑袍,身形又高又瘦,直如苍松一般的刚劲。台上朱红娘见了不觉脸色微变,放下手来冲身后的侍女悄悄打了一个手势。 明静大师起身冲着屋顶那人拱手道:“善哉善哉,未料到霍门主竟然屈尊远来,亲临此次青风山庄之会。贫僧等有失远迎,还望霍门主恕罪。”屋顶上那黑袍老者撑着伞一摆手道:“大师不必客气。霍某此行,来者不善,是专程来青风山庄拿人的。”下面明静。苍松子等人一听此言,立时都大吃了一惊:拿人?拿谁?青风山庄里能有什么人竟要劳动他飞鹰门主亲自来抓? 却听洪元全大声吼道:“霍金!你勾结魔教狂徒,杀害汪庄主。方少侠。我薛。骆二位师弟以及其他数十条人命,丧心病狂,残忍已极!当着今日各位武林众同道的面,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霍金冷笑道:“人说我杀人,你便信我杀人;人说我勾结魔教,你便信我勾结魔教。洪大侠,怎么二十年过去了,你的脑子还是一样不会转弯?” 洪元全闻言一呆,僵在那里舌头打结竟说不出话来。二十年前,他和数十位名门正派的剑术高手在赴三边总督帐下听用的途中,于甘凉道上遇魔教杀手袭击受重伤,事后单凭记忆便一口咬定当日以钢爪伤他的人是霍金爱徒,以擅使白钢炼骨爪而闻名的“钢鹰”姜永成,几乎将对方逼死。后来真相大白,真正伤人的魔教长老被霍金擒获击杀,两派却也就此结下梁子,几乎成了死对头。霍金见他不答话,又说:“今日我有备而来,可不会像你上次诬陷我爱徒时那样糊涂。洪元全,你可知道此刻站台上替你说话的那位,她究竟是什么人?”他指着场中朱红娘的方向问洪元全道。 在场的各武林人士听他这么一说,也都疑心大起,瞪着眼珠子重新打量起站在台上的朱红娘来。只见她一手举着纸伞,一手放在身后,傲然挺立,却是满脸平静自若的神色,并无任何异像。正自狐疑间,却听那洪元全声音洪亮说:“你少放屁!朱庄主名震两湖,侠名远播。今日由她在这里主持公道,召开这青风山庄之会,在座的各位谁不知道?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霍金在顶上哈哈大笑,突然手上一翻,从身后跟上的“赤鹫”庞喜手里接过了一张通缉告示。他猛地一把将那告示掷向洪元全:“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瞧你们衡山派都结交了些什么样的歹人!” 洪元全探手一把抢过告示,抖着手将其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画着一张脸上鬼纹交错。头顶戴着挂得满满银饰盘冠的苗人女子头像,望其形貌,竟与台上朱红娘的样子恰似一个模子里灌出来的。再看底下那行字时,洪元全拿着告示的手一阵哆嗦,口里喃喃道:“不……这,怎么会?她……她怎会是苗疆叛贼……”一旁苍松子将那告示伸手抢过,对着瞧了朱红娘几眼,也是连连点头:“嗯,像……确实真像。” 围坐在场的武林群雄见他二人看了那告示之后一个个态度大变,心里都感到十分诧异。就在这时候,顶上又传来霍金的声音:“洪元全,让我替你把这通告示上的字念一遍吧?”说完不待对方回答,他已气运丹田大声念到:“苗疆叛首叶红蛛,贼号”大西巫“,盘苗乱平后畏罪潜逃,下落不明。现着各处州县行文缉拿,有生得者赏银一千两,献其首级者赏银五百两。”余音朗朗回荡在大会场中各处,震得人耳中嗡嗡声响作一片。 朱红娘神情自若,依旧撑着伞纹丝不动站在台上,声音一字一顿瞧着对面屋顶上的黑袍人影道:“霍前辈,小女子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处子,却也总是个身家清白的人儿,你为何要这般作践我?我虽然来自苗疆,却并非反草叛乱的贼子。初次见面,你怎能单凭这一张画像,就认定了我是那叛贼大西巫?”底下众人听了,也觉她说得有理,心里刚涌起的疑惑之意顿时倒消解了大半。 霍金抚须微笑,朗声道:“你以为我手上没有其他的证据,无法证实你的身份,所以决心抵赖了?”朱红娘瞧他神情似是早有成算,心中不觉也是一凛。“小女子不敢。” 霍金招手示意庞喜:“阿喜,带那几人出来见她。”身后庞喜大声吆喝门外:“带上来了!”众人回头看时,只见数十名黑衣劲装的飞鹰门人押着三名渔夫打扮的汉子自门外鱼贯而入。朱红娘神情漠然望着那三名汉子渐渐走近场中,脸上肌肉时不时一阵抽动。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蓝仙儿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群雄凑近了看时,内中早有认识的喊了出来:“咦,这不是”八臂罗汉“成威吗?”“是高都镇的陈六,过去李金花手下的水贼大头目!”却见押着三人进来的一名青衣中年人大声喝令他们道:“说!先前你们都怎么和咱招认的?这女子朱红娘到底是什么人?”那水贼陈六及另一人犹豫着正要开口,“八臂罗汉”成威却已垂头叹息着说:“大庄主,你不要怪我们……小翠她们都已落在飞鹰门的手里,我兄弟不是有心要背叛你……”他这话却是冲着那朱红娘说的,“当年你自苗疆带着二庄主来,用毒药对付我们众兄弟……事后又说自己是仙巫教的大仙子,大仙巫叶红蛛……这些的确都是实情……”在场的武林群雄听了,都纷纷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贵州仙巫教,一个令武林中人切齿痛恨,官府衙门闻风丧胆的诡异门派,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邪教。当年盘苗。红苗。巫溪苗等云贵川诸苗先后杀官叛乱,朝廷震动,派出六总兵率领大军镇压。仙巫教突然崛起,在其间兴风作浪,不但以鬼卜巫术助反乱的苗人与朝廷大军作对,还以妖术。妖法作祟害了官军方面无数高官大将的性命,更令许多前往军前效力的武林正派人士铩羽而归。颜面扫地;其之擅于用毒,竟与昔年称霸苗疆的五毒教不相上下,两者各有千秋。中原武林一直视其为邪魔歪道,必欲除之而后快,曾屡次组织人马随官军进山清剿;却因其僻处苗疆,当地又山高林密,瘴气深众,讨伐往往难以成功,终对其莫可奈何。如今忽然听得仙巫教中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竟还是素有名望的青风山庄主人,在场的众武林豪杰自是吃惊不小。与其交好的少林。衡山等各派中人更是暗暗心惊:这……这可是结交反贼的死罪啊! 洪元全按捺不住,第一个跳起来拔剑指着台上朱红娘逼问:“朱庄主,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你同二庄主——” 朱红娘俏脸一翻,猛地大声招呼身后蓝仙儿道:“蓝妹!放”虎头蜂“快走!”蓝仙儿右手一扬,左手一拍,猛地从手中已经开口的皮囊子里放出数十只颜色腊黄,头大身粗的巨型黄蜂,每只都有如人拇指一般大;其余侍女也一起放出许多蜂来。蓝仙儿挥手一圈一赶,将那些蜂向着场中众人驱去,同时高叫道:“蜂针有毒,要命的快闪!”身子向后一退,随着两边侍女们的脚步声一同躲入台后大屋内。那朱红娘也紧随其后,手提着宝剑转身闲步走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变生不测,在场的各武林人士纷纷惊慌躲避迎面扑来的大群黄蜂,一时竟顾不得理会她们去向。那少林派的明静大师终究是得道高僧,却见他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猛地双掌一分,一卷,再一旋。一股旋风夹杂着雄浑内力朝着那群黄蜂疾奔而去,瞬息间将它全部卷入,在一阵陀螺转圈般的凌空翻滚过后纷纷落下地来。这却是南少林分水功里赫赫有名的一招,唤作“浪卷虚空”。远处霍金在屋顶遥遥见了,冷笑着对庞喜说:“大和尚这次可出风头了。阿喜啊,你看着,这下子他们怕是要糟。” 却见底下那洪元全两步跃到明静大师身侧,道:“大师,除恶务尽!我们绝不能放过她们!”一旁北雁荡派戴天陵也应和道:“不错。苗疆叛贼,人人得尔诛之!此次大会我们颜面尽丧,若是不能将那叶红蛛绳之以法,将来朝廷怪罪,连法果禅师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冲进去擒住她们!”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道:“嗯,不错!” 明静沉吟片刻,正感到决心难下,那武当派的主事人苍松子催促道:“明静师兄,有你我二人联手,何愁大功不成?你快做决定。要不然,我武当派先进去了!”说着拔出背后长剑,吆喝弟子道:“志明。言明,随我进屋!”一边大步朝后屋门前行去。有那几十个跃跃欲试的见有武当派人带头,一时也都勇气陡增,竟一起跟了过去。 明静眼瞧着他们一行人打开房门,警惕戒备着鱼贯涌入屋中无事,不觉也有些犹豫。一旁青城派傅俊劝道:“大师,晚辈以为苍松子前辈等虽莽撞行事,失之持重,但也不可放任不理。若是他们此番进去有了损伤,我们这些人又岂可置身事外?武林正道,理应相互扶持协助的才是。请你三思。”明静听了心里一动,说:“傅少侠言之有理。”也带了身后四名弟子一起过去,傅俊等其余剩下的人随在后面相继走进门里。场外一时间空荡荡的只剩下押着成威等三人的数十名飞鹰门人。 厢房顶上,庞喜在身后问道:“门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霍金拈须不动声色说:“等。等她们出来。”庞喜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庞喜转头朝着下面大声吩咐道:“铁汉!你带领天威堂的人出去守着这庄子四处,一有动静马上向我和门主回报!”那青衣大汉答应一声:“是!”领了众人自行退出庄去。 霍金一手撑伞,一手抚着胡子傲然挺立在雨中屋顶上,听着下面房中远远传来的一阵阵群雄惊叫声,他脸上不觉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微笑。 “阿喜啊,我已经有多少年没跟人动手啦?”飞鹰门主语音淡淡地问身后的红衣老者。 “禀门主,已经有十二年了。” “哦,十二年啊。太久了,”金雕“,它一定很寂寞呐。”笼罩在黑袍里的老人轻轻笑了起来,“阿喜,拿”金雕“给我。看来今天,我们又要与人恶斗一场了呢。”他脸上仿佛孩童一般笑着说。 青风山庄,绝不是一处如外表看起来那样简单的私人宅院。 它的后院内房里机关重重,是令多少想一探究竟的好奇人或心怀不轨者有去无回。再无音信的魔窟鬼狱。 可怜明静。苍松子等人自命名门正派,却做梦也没想到朱红娘此番行的乃“请君入瓮”之计。蓝仙儿之前放出毒蜂纯为迷惑众人视线,同时也让少林。武当派中的高手有机会出面示威,令众人戒意大去,继而狂妄自大认为对手不堪一击,放胆入屋追拿。而仙巫教诸女则利用熟悉的屋内环境及机关。陷阱对付众人,先将他们一一引入地道。暗室等不易施展武功之处,寻机用毒粉。药香等物迷倒,再回头对付另外的人马。追入屋中的一百多武艺高强的正道人士竟纷纷栽在她们手里。 山庄地道口,朱红娘手持“紫云剑”一阵剑光闪动,将对面挡着去路的南雁荡派剑客车富晃得眼花缭乱。那车富手里摆着“雁荡朝阳”的起手式愣在原地,方见得对方人影掠过自己身侧,却觉腰眼一痛,已被她拿了穴道,手上长剑不觉“当啷”一声落地,身子跟着栽倒。“蓝妹,你带着其他姐妹和十八罗汉他们先走。”她对匆匆赶来的蓝仙儿说,“这里由我留下断后。” 蓝仙儿神情疑惑道:“姐姐,我们为何要逃?那明静和尚虽然厉害,我们姐妹联手未必便赢不了他——”朱红娘打断她道:“你忘了飞鹰门主么?”金眼神雕“心狠手辣,狡谋百出。他若等雨停以后放火烧庄,我们哪还有命?” 蓝仙儿闻言一愣,呆了片刻以后,忽然眼中含泪道:“姐姐,我实不瞒你……我,我个对不起阿成阿翠。是我害了他们——”朱红娘挥手打断她话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回去仙主要是责怪下来,你就说我行止失措。有负仙恩,已经殉教死了。蓝妹,我只求你一件事。”她收剑回鞘,从地下行囊里取出一个手掌般大小的香木盒子。 朱红娘将盒子小心递到蓝仙儿手上。“你逃出山庄以后,千万找到青锋使者把这个盒子交给他,告诉他以后再不要来找我。”蓝仙儿泪如雨下道:“姐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后来竟泣不成声,靠着朱红娘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朱红娘猛地一把推开她:“蓝儿!你不听我大仙子的话了?快带领大家从地道离开,他们追上来了!”蓝仙儿泣道:“我……我同你一起死!”拼命摇头,却是一步也不肯走。一旁紧随赶来的仙巫教众女及几名罗汉瞧着直发愣儿,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二女一阵纠缠。朱红娘怒道:“蓝妹,你想害我死不瞑目?你忘了仙主当初是怎么吩咐我们的了?”蓝仙儿低头擦着泪说:“不……我不要……我不想。”朱红娘突然五指成爪朝她背心上一拿,接着掌劲一吐,蓝仙儿身子无力软软倒在地上。 “你们几个,带了二仙子快走。等出了山庄外再拿这药唤醒她。”朱红娘拿出一粒红色药丸递给随侍自己的两名侍女。那为首的侍女阿菊点头道:“大仙子,你自己多加小心。”领着众人一个接一个陆续钻入了地道中,须臾便不见了人影。 朱红娘手按宝剑转过身来,猛地伸手墙上,将那里挂着的一幅画扯下,露出其后暗藏着的一个暗格。她探手摸着压下暗格中一根拉杆,但听一阵轰然隆隆声响起,一块大石自屋旁假山上滚落下来压在地道门前,竟将那狭小的道口完全封死了。 身后不远处,屋外大厅里隐约现出一个黄衣红袍的光头身影,正口宣着佛号缓缓向朱红娘这边走来。红衣女子冷然一笑,伸手将额前散落的虚发向耳旁一拢,提了紫云剑迎上前去。 “明静大师,叶红蛛多有得罪。” “阿弥陀佛——叶施主,你终于还是认了。” “不错。我曾经是阿寨主身边的大仙巫,也对付过烧寨杀人的官兵。可我并没有罪过,更不是什么叛贼。” “善哉善哉——叶施主,贫僧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跟我回去,我南少林绝不会与你为难,法果师伯他也——” “大师,我不是屠夫,我们仙巫教的人也不爱杀人。我没有屠刀,更不打算成佛。” “唉,叶施主,回头是岸呀。” “大师缪矣。叶红蛛与姐妹们一心保家,反抗汉人官府的欺负,又如何能够回头?大师请出招。” “好——事已至此,贫僧也不想多言。叶施主,你动手吧。” 大厅墙上,借着窗外射入的雨中黯淡光亮,可以依稀看见一个瘦削高冠的人影拔剑出鞘,青锋一甩,猛地斜刺向对面昂然挺立一个宽袍大袖。圆头无发的人影…… 第十四回 武林英雄会 飞鹰斗仙巫(2) 雨中的青风山庄,静静的,阴阴的,四处传来雨点落地的噼啪声。相较往日的清新与淡雅,今日的它,更凭空增添了一份幽凉。空漠的哀愁。 山庄内外,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见。伴随着雨声敲打在场中无人椅子。搭台及院中石阶上的如琴仙音,整个庭院里显露出一种与场面浑不相容的诡异气氛。 屋门启处,一个红衣人影翩然闪出,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场来,直到场中左首位的旁边。她弯腰拾起一把掉落在地下的纸伞,举着站起来四处看了看周围的动静,忽然迈开大步,整个人如云飘一般沿着石道向山庄大门外移去。 走出山庄大门,迎面映入红衣人眼帘里的,是远处黑压压一排横挡在路中间的如墙人影。黑影前面还另站着一人,红袍灰靴。身形高瘦,望之一脸冰霜之色——正是自少跟随霍金,江湖人称“赤鹫”的飞鹰门副门主庞喜。 红衣女子停下脚步,站住原地不动。那庞喜大声喝道:“叶红蛛!你杀官造反,挑动蛮苗叛乱;之后又潜逃两湖,掀起滔天恶浪。恶贯满盈,今日还不束手就擒?” 叶红蛛嘴角冷笑,也不答他话,猛地将身倒纵,一下跃上身后山庄门顶,继而脚尖一提一点,紧接着又从墙头跳到近旁一棵大树枝上;随即越过树冠上茂密的叶丛,身形转眼间消失在一旁翠绿如碧的林海里。 这一手轻功玄妙已极,于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拦在她面前的飞鹰门众人初时竟全无反应。呆立半晌过后,方陆续沿着对手离去时的方向分头追赶过去。人群散去以后,却见庞喜沉静不动,仍抚须站在原地,望之眼神深邃,似是若有所思。 燕石崖道口,自西路通往青风山庄的必经之地。蜿蜒曲折的泥草小路边,树林里忽然闪出叶红蛛浑身湿透。满靴污泥的身影。她停下靠在路旁一棵大树干上喘息一阵,正要起身上路,猛的鹿躯一震,竟按剑站在原地再不动弹。随其目光所及之远处,只见前面道上一个黑衣长影手撑黑伞,正袖手身后闲然自得地朝着这里走来。 人影渐渐走近。叶红蛛手扶着剑柄朗声道:“霍前辈,劳烦您大驾在这荒山雨地里久等。叶红蛛真是愧不敢当。”却听对面那人笑道:“叶姑娘,你太客气了。老实说,霍某还真料不到连明静。苍松子都会栽在你手里,更料不到你居然有胆子独个儿出来对付我飞鹰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叶红蛛沉静不答。霍金继续缓缓朝她走来,同时口里又道:“我这次来,除了要对付你仙巫教之外,也为了好好瞧瞧那些人背了我去时的嘴脸。哼哼,想不到少林。武当名声在外,他的高手名宿竟如此落井下石。也活该那明静。苍松子这次横死在青风山庄——”叶红蛛突然开口道:“不,你误会了……我没有杀他们。” 霍金脚下一停,脸上神情骤然变得沉凝如铁。“我也不想杀你。”他一把丢开手上的黑伞,猛地将袍袖一掀,亮出手上早已套着一对金光闪耀的连指钢爪。“叶姑娘,霍某不同你废话。你这是要束手就擒呢?还是打算烦劳我的”金雕“?” 叶红蛛冷冷拔剑出鞘。“霍门主,久闻阁下”六合鹰爪功“厉害,叶红蛛也正想一会。请赐教。”她挺剑抬头说,脸上打湿混杂一起的雨水和汗珠令眸子显得分外明亮。 雨哗哗地下个不停,转眼间顿将凝立对峙着的两个人身上打得透湿一片。叶红蛛突然紧走几步疾奔向对面的黑袍老者,手上紫云剑白光一闪,斜斜掠向霍金手腕。霍金右手钢爪一缩,同时左手一翻拿上,急抓她长剑剑身;红衣女子身子一扭,同时宝剑圈转,一阵剑光闪耀着在霍金爪前左右晃动,快得令人无法分辨清其来势去向。 霍金双爪护身一阵急舞,挡开对手无数虚实难辨的攻击,同时身子后退两步避开对手紧逼;那红影挺剑随后紧追不放,剑锋直扫对手落下后面的些许可攻处。两人在雨后泥泞的草地上一前一后,如灵猫戏鼠般追逐环绕着路边的大树游斗起来。 叶红蛛在后面紧咬着霍金的身影猛追不放,长剑如电连刺带削,拼命攻他双爪遮护不及的肩腰腕踵之处。然而飞鹰门主的动作似乎总赶她快了一截,每次剑锋将近时必能泰然自若般轻移避开,一双钢爪还时不时虚晃过她利剑反攻,逼着她不停地回剑自救。叶红蛛越战心里越是气沮,脚下步伐渐显散乱,长剑攻势也变得再不如初时一般凌厉。 又过了四五十招,前面霍金猛的停步一个急转,双爪齐出分袭对手两路,来势极是迅猛;后面叶红蛛长剑急跟而进,突然一阵剑花飞舞,白光耀得人眼乱心惊,同时身子猛地掠过霍金身侧。两人相交之后但听“砰”的一声金器碰撞声响起,一黑一红两个身影余势未消继续朝前疾奔几步,随即停下慢慢转过身来。 却见叶红蛛脸上神色惊异,拿着长剑的纤手微微抖动,显是在刚才那一击中吃了大亏。对面霍金左手钢爪一扬,右手爪尖敲打着其上一块铁板道:“你的轻功确实不错,只可惜内力实在太浅。若非我隔着钢爪使用这”降龙劲“,刚才那一击你怕是已经重伤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红衣女子默然不动。 霍金不紧不慢又道:“看你的修为,似乎根本不配做少林明静他们对手,可他们在青风山庄却全栽在了你的手下。霍某觉得很奇怪。” 叶红蛛沉寂不答。霍金仔细打量着她手里的长剑说:“你这剑上的颜色有异。你,是不是在剑刃上涂了毒?”看对方仍旧是沉默着不答话,他冷笑道:“好,既然你不愿意在这里说,那就让我抓你回去再说!”两手鹰爪一翻,“金雕爪”猛地又向她袭去。 叶红蛛横剑一扫逼开他的攻势,继而竟将身一纵,从地下跃起急向头顶树杈上窜去。霍金见她要逃,也是提气一跃腾空,竟赶在她前面落在一旁高处枝头上,双手鹰爪一分,同时齐袭叶红蛛肩腰。那叶红蛛刚刚落在树上站犹未稳,身子摇晃着急挥剑荡开他袭腰一路攻势,另一边早被霍金右手金雕爪抢入,拿了肩头一拧,疼得她“啊”地惨叫一声,胳膊无力挂下垂在一边,一只左手就此废掉。 叶红蛛身子摇摇摆摆靠向树干一侧,右手长剑猛刺,直插对手心窝。霍金见她重伤之下出招的章法大乱,闲然轻提了左手钢爪来一把拿住她剑,同时抓着叶红蛛肩头的右手猛地内力一吐,准备将她震晕。但觉手上隐约传来一股极为微弱的反震之力,又急忙收手缩回。“不妙,这女娃娃身上有内伤……可别弄死了。”他心里一凛。 一旁叶红蛛早已神智迷乱,右手剑被他抓着拔了又拔不出,竟撤手回身猛地一记鹰爪手击出,急袭霍金肋下。飞鹰门主见了面色霍地一沉:“”雀鹰穿林“?”右手金雕爪急抬起一式“旋翅凝空”挡住,同时左臂手肘一弯,猛地一拳击在叶红蛛腰间肾俞穴上。伤疲交煎的女子但觉腰间一麻,口里一声嘤咛便昏了过去,身子一晃歪倒向树下。幸得霍金急忙伸手拉住。 霍金双手抱起昏迷不醒的叶红蛛,嘿地一声从树上跳下地来。他低头细看怀中女子苍白无颜色的脸上,忽然叹息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取出一粒浅灰色的药丸塞入叶红蛛口中。身后不远处,庞喜带着一群黑衣人自密林里陆续钻出,小心走上前来告道:“禀门主,铁汉那边传来消息:从北路离开青风山庄的一伙人已经全部被擒获。除了门主事先吩咐的那一人外,其余的人都已被押下带回青风山庄。”霍金微微点头,道:“叫阿星。志明他们过来。” 两名黑衣人迎上前去。身后庞喜又告道:“方才马堂主也派人报告来说,青风山庄里困住的众人已经被他们救出,全部安然无事,并无伤亡。请门主回去主持大局。” 霍金吩咐两名黑衣人:“小心看护好这人。她的左肩骨被我弄断了,你们给她治一下。”他把叶红蛛交到二人手上,转身招呼庞喜:“我们走!”一众黑衣人沿着来路径往青风山庄而去。 茫茫林海中,湿滑泥泞的小道上奔走着一个蓝衣仙子的身影。 跑着跑着,蓝仙儿赤足在泥水里一滑,身子一个踉跄跌倒在路旁的野草中。她急忙探手一摸腰上的皮囊,还好,一切东西都还在。她咬牙从地下撑起身子。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搀着她胳膊。“二仙子,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惊慌地问。 姐夫的轻功还是跟姐姐一样好呢,悄无声息地就可以闪到他人身后,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蓝仙儿心里突然浮出这样古怪的念头。她伸手搭在对方手背上如释重负地说:“青锋使者……太好了。姐姐,姐姐她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一边说,一边从腰上皮囊里取出那香木盒子交给他。 青锋使者手里拿着木盒愣在当场。“这……这是什么?”蓝仙儿默不作声悄悄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沾满泥水的裤腿,抽身甩开他大步朝前行去。身后青锋使者相距数步紧紧跟着她不放。 蓝仙儿拔出腰间软鞭,猛地一下抽出击向他。“你滚,滚啊!滚回你的飞鹰门去……”她一边打,一边叫道,“我们完了……所有人都栽他们手里了,连姐姐她也……”青锋使者猛地一把抓住她鞭子。“你说什么?你怎么了?红蛛她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蓝仙儿泣道:“青风山庄……飞鹰门主来了青风山庄,我们被出卖了……所有的人都攻击我们……姐姐,姐姐她说她不成了……她让我把这盒子一定给你,还说……还说你以后再不用去找她了……”青锋使者僵硬站住,脑海里一阵眩晕,口中喃喃念叨着:“师父……阿杰……小姐……怎么会?师父……师父亲自来了。那庞伯。铁叔……我怎么办?我……这……红蛛她师父,师父……这下糟了……红,她该不会……该不会……不!这不可能——” 他猛地醒悟过来。抬头看时,却见眼前空荡荡的一片林木枯干,蓝仙儿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唯一能证明刚才一幕并非是一场梦的,是手上拿着犹有余温那个对方交给的四方小盒子。 青锋使者颤抖着手打开盒子,一看见里面的东西,一身黑衣便开始剧烈地抖个不住。他右手猛地合上盖子。 “不,这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青锋使者语音哏哽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这不会是你的意思……我们,这一定是弄错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他突然拔剑出鞘,对着身前虚空处一阵狂舞,将一根不幸挂下的枝上树叶全部削落剁成无数碎片。“红……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青锋使者凝立在飘落的碎叶间喃喃说,“我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救你。你等着我……” 青锋使者收剑回鞘,冷静思考片刻过后,突然转身朝着蓝仙儿来时的方向走去。瘦长的人影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之中。 第十五回 天邪凌云剑 霜华锁天长(1) 四周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叶红蛛茫茫走在没有边际的原野里。肩上传来的隐约疼痛感是那样的真实。刺骨,催着她一定要尽快脱离这鬼地方,逃得越远越好,不管哪里……只要能跟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什么样都好。 脚下突然一绊,红衣女子身子无力地摔倒在地下。“我这是在哪儿?身上这是怎么了?”瞧着周围一片陌生的环境,她不觉疑惑道。她扶着脑袋一阵苦思冥想。 “我……我在青风山庄外——”她渐渐回忆起当时的经过。随着神智的清明,骤然间,眼前一切幻象尽被撕扯剥裂开去,映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昏暗光线下一张陌生的娃娃脸。 “你——”叶红蛛身子紧张地一动。站在身旁的陌生女子温言安抚道:“叶姑娘,你醒了?你不要怕,门主正让我们给你治伤来着,绑住手脚只是为了防止你突然发狂伤人。”看叶红蛛神情依旧警惕的样子,她又说:“你内伤很严重,门主已喂你吃下”莲心丹“保命。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 叶红蛛忆起自己先前被明静和尚掌伤时的情景。“南少林的分水功果然厉害,我还是太托大了。”她心里暗想,“用药剑伤他固然卑鄙,但我确实没有其他的把握赢他。秋教我剑法的时候曾经提过,自己和南少林的苦慧。明静相争大概只有七分胜算,我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躺在床上,又想起山庄里逃走的其他人来。“不知道蓝妹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飞鹰门的魔掌?”看着自己身上换穿的白衣囚服,叶红蛛心下突然感到一阵难过,“秋,我们只能来生再见了……希望蓝妹她能及时把那东西交到你手上,不然你的性命——”正想着,却听见耳边那女子又说:“你不用担心,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星儿我一个人换的,小明那臭男人早给我赶到外面去了。真是的,老婆给女人换衣服都不放心要死盯着人家看,你这到底是要盯哪一个!”听着她犹有不平的抱怨声,叶红蛛忽然感到心头一松:原来汉人中间也有这样可爱的女子啊。“当她丈夫的那位还真是可怜呢。”她心想。 那星儿又说:“叶姑娘,你别怕。门主吩咐我和小明好好地看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的。你先躺着好好养伤,门主说——哎呀,我又忘了!我告诉你啊,我和小明都是飞鹰门天威堂里的”回春使者“,就是专门救治受伤犯人的那种大夫,医好过很多很多犯人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们。你先听好了,门主说呢……” 叶红蛛傻愣愣地听着那女子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讲着话儿,脑袋里由最初的一团混沌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继而又慢慢地被填上了各种不同的颜色。她闭上眼睛,将整个头放松靠倒在床板上。“喂,你——要不要我替你拿个枕头来?”一旁星儿突然说。她摇摇头:“不,谢了。好妹妹,我不用。” 星儿呆了一呆,说:“叶姑娘,难道你……年纪比我大?”叶红蛛感觉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简直好像在看怪物一样。“你干嘛看我?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你今年到底几岁了?”叶红蛛还是不答话。 星儿更加纳闷了:“我什么地方说错话啦,你干嘛突然不理我?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一岁了,我觉得我应该比你大才对呀。”叶红蛛脸上露出怪怪的笑容,正要开口答话,忽然外面传来霍金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阿星呢?”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支支吾吾答道:“在,在房里。我……她让我出来看,看门。” 霍金冷哼了一声:“志明,你让我好生失望。”那年轻汉子志明喃喃道:“是,是。请门主恕罪。”霍金又问:“叶红蛛怎么样了?”志明回答:“还没醒来。不过她的断骨和内伤已经给我们调理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天她大概就能下地走动。”霍金满意道:“嗯,很好。”过了片刻,又说:“志明啊,你自从跟了阿星以后,医术果然大有进步,我很宽慰。唉,只是可惜这性格……”他忽然沉默下去长叹了几口气,再不说话。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渐渐来到屋内。叶红蛛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耳边传来的说话声。 “参见门主!” “她怎么样了?” “禀门主,叶姑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她已经醒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属下觉得,她似乎非常不喜欢属下,连话都不愿意跟属下说。属下一定是被讨厌了,所以属下请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星,阿星啊。你也有被人讨厌的时候!我早说你一定会被霍某看到——” “门主!” “好了,你先下去吧。你同志明辛苦照顾了她三天三夜,也该一起回去歇会儿了。这里由我来看着。” “……” “你干嘛站着不动?” “门主,你……一个男人?在这里看着她?” “小丫头!你……你当我门主什么人?!还不快滚!” 叶红蛛忍住笑听着星儿一阵细碎脚步声急响跑出门去。随着这位少女的离去,屋里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叶姑娘,让你见笑了。”霍金在她身旁椅子上坐下说,“阿星是我当年一位至交留下的遗孤,自小在男人丛里长大,野性难训就跟匹小红马一样。别说我管不住她,就算是他爹还阳再世,见了只怕也就能摇摇头。唉……”他叹了口气。 叶红蛛闭着眼睛柔声说:“霍门主,星姑娘其实错怪我了。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不喜欢和人议论年纪长短什么的。我不但不讨厌她这样做,心里反而还感到很宁静。”霍金笑道:“她对付男人倒有着一堆又一堆的法子,偏应付女人却总是没辙。呵呵,这也是她这辈子的命。” 叶红蛛问道:“你把这山庄里其他的人怎么样了?”飞鹰门主停住笑说:“我非正非邪,本应两不相帮。不过既然此次大会仙巫教这样针对我飞鹰门,那与它敌对的武林各派自然便是我朋友。”却是未有正面回答。 霍金顿了一顿,见叶红蛛不说话,又问她道:“我先后向青风山庄派出两起人马,结果都半路失陷,下落无踪,显然是路上遭了伏击。而据我手下调查,那些下手的人对我方各路人马的动向消息极为灵通,每每在其必经路上拦截出现,显然是我门中早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你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叶红蛛默然不答。 霍金拈须笑道:“你既然不说,那我可说了。”叶红蛛心里一惊,闭着眼睛强作镇定躺在床上不动。却听耳边霍金平静言道:“”红云剑客“的江湖爱侣,”神剑侠鹰“申不凡。”叶红蛛身子猛地一阵哆嗦。 霍金继续道:“我徒儿天资聪颖,十七岁上就自行创了一套高深莫测的剑法出来,唤做”天长剑法“,说是取其”地久天长,情义永存“之义。嘿嘿,不凡,真当不凡。就连我这做师父的在旁边看了,也不由替他拍案叫绝啊。”他叹道。 叶红蛛突然抬头说:“你不要误会。我扮作”红云剑客“接近申不凡,只是为了要套取他的剑法和飞鹰门里的武功。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我是仙巫教的人。”霍金冷笑道:“叶姑娘,要说不凡会让感情冲昏头脑而出卖飞鹰门,我这当师父的却是头一个不信。倒是你身为与我为敌的仙巫教中人,何必这样在乎一个敌对门派的姘夫清白?让我一气之下杀了他不是更好?”叶红蛛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苍白一头栽倒在床上。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叶红蛛鼓起勇气问道:“霍门主,蓝妹……青风山庄里其他的仙巫教中人,她们都被你抓到了吗?” 霍金面有得色:“霍某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百密无一疏“。叶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抱什么天真的想法。”却见叶红蛛脸上神色惊慌说:“她们全被你抓到了?不!这怎么会……那蓝妹?蓝妹她——” 霍金打断她道:“不过有一个女的漏网了,是个穿蓝衣蓝裤的苗女。”叶红蛛听了心里稍稍一宽:“蓝妹……秋,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她躺下闭上眼睛:“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耳边传来霍金的声音:“解送京城,交刑部的各位大人议处。” 叶红蛛惨然一笑道:“霍门主,你立了大功,朝廷里汉人大官们一定会好好打赏你飞鹰门一番吧?可苦了我们一群姐妹……”霍金笑道:“那还得多劳叶姑娘成全。你若是在半路上自尽死了,我这个功劳可得大打折扣,也许还要劳累你的姐妹们去教坊司吃点苦头。” 叶红蛛脸上神色急变:“你不如干脆把我们全杀了吧。”霍金也肃起脸来道:“叶姑娘不要误会,霍某绝无戏弄各位的意思。不过你既然做得出,就应该明白与我飞鹰门对抗的后果。”金眼神雕“从不手下留情;凡与我飞鹰门作对的人,吾必除之而后快。” 完了,一切都完了。所谓“解送进京,交刑部议处”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完全明白。想到自己和姐妹们。其他人日后的结果,叶红蛛感到身子一阵阵哆嗦抖个不住,恐惧这个平时竭力压抑着的词儿猛地又窜了上来。“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她心里哭喊道,“秋,我不想这样……我本来要和你一起活着。一起好好儿个活着……”眼泪,不争气的眼泪突然从眼睛里夺眶而出。她脑海里一片混沌躺在那里好久。好久…… 霍金在一旁冷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自始至终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叶红蛛流干了眼泪,忽然抬起头来说:“霍……霍门主,我想求你一件事。”霍金点点头,道:“你说吧。”叶红蛛咬紧牙关道:“你记不记得两年以前,褐土堂在贵州帮助对付盘龙寨的时候,曾经折了两名旗主?” 霍金听了一愣,道:“是,没错。当时不凡也一起失踪了近一个月,后来才从他口里得知那二人下落。怎么,那时你们已经对他下手了?” 叶红蛛声音冰凉道:“那两个人,是我杀的。害仲秋的人,是他们。”她开始讲述起自己过去和申不凡相识时的种种情由,从盘龙寨里一场搏斗开始,到困龙谷里的两败俱伤。申不凡背她进山,一直讲到那二人刺伤申不凡时的情形。听得霍金眉头紧皱,神情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叶红蛛又说:“霍门主,仲秋他绝非卖主求荣的无耻之辈。我后来多方打探,得知那二人确实是受了褐土堂主苏傲天的指使企图杀害仲秋的。苏堂主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嫉恨仲秋在褐土堂里的声望渐渐盖过了他风头,心怕仲秋会抢夺了他的堂主之位。和这样阴险狡诈的小人共在一起,你说仲秋他又怎么能不受苦呢?可他却总是不愿意提这些事来,就算自己中了我的”金蚕蛊毒“,性命都已捏在我们仙巫教手里的时候,他还是推三阻四地不愿意伤害飞鹰门里的每一个人。我知道他引人屠了白马寨,救了关在那里的青木堂主;也知道他找人劫了押往贵州总部的另两名堂主,送往不知何地看护了起来;我还知道——”霍金突然打断她话道:“你不用再说了!害不凡背叛飞鹰门的人是你,该千刀万剐的人也是你。这些,霍某全都清楚!只不过,门规森严。不凡他既然敢作出背叛同门的事情来,我就不能饶他。” 叶红蛛泣道:“可是,仲秋他真的是无辜的。金蚕蛊毒十分厉害,他要是不听我的话,会身受万毒蚀心之痛,身上苦不堪言……都是我逼他的啊——”“你不必多言。”飞鹰门主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想让我放过不凡,但我不能就这样答应你。除非——”他顿了一顿。叶红蛛忙问道:“除非什么?” 霍金瞧着她脸上说:“除非你答应我的一个条件。”叶红蛛喜动颜色道:“霍门主请讲。只要不是背叛仙主和仙巫教的事情,叶红蛛什么也答应你。”霍金微微笑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其实非常简单,可我担心你将来也许要后悔。”叶红蛛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会。你说吧,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答应我不追究仲秋。”霍金忽然问道:“你为何叫他”仲秋“?不凡难道没同你提过他的名字?” 叶红蛛转过了头去。“不,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声音低低地说,“我只知道他是飞鹰门里的一个马前卒,周围的人都叫他”秋弟“。”阿秋“。”仲秋“。我当时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所以一直这样叫他。后来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申不凡时,我还真吃了一惊。可仲秋不让我那样叫他,说他喜欢我这样叫他名字……所以我就听了他的话。我喜欢看他练剑,他也爱瞧我跳巫——”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几不可闻。 霍金在一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左右在屋里踱了几圈。终于,他停下来开口道:“叶姑娘,霍某都已经明白了。你放心吧,只要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不凡他不但不会有事,而且我还要提拔他当褐土堂的堂主。”叶红蛛心头一宽,说:“多谢前辈成全。叶红蛛感激不尽,虽死无憾。” 霍金沉声道:“我会让不凡押着你和其他仙巫教中的人进京,这是个邀功请赏的大好机会,希望他可以好好把握。至于你,我希望你答应我从今天开始直到进京受刑以前,你绝对不可以反抗。试图逃跑或自寻短见。我要你好好活着来成就不凡的功劳。” 原来这样,原来要秋拿我的命为飞鹰门请功,原来“好好活着”这层话里的意思也可以变得这样残忍。冷酷。叶红蛛心里不寒而栗着。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用自己一个必死之人的性命去换取所爱之人的再世重生,即使这笔交易的对象是可怕的魔鬼,即使这样做会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又怎么能够拒绝…… “好,我答应你。在进京受刑而死以前,叶红蛛一定不反抗。不逃跑。不自残自杀,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叶红蛛对九天鬼神起誓,一定遵守诺言,违者愿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第十五回 天邪凌云剑 霜华锁天长(2) 通天崖东南方几十里外的一片树林里,从辰州万空谷出来通往南面青风山庄的道路上,一青一红两个身影正紧紧依偎在一起,趁着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时候十分亲昵地缠绵着。不远处一个绿荫环绕的小山丘上,一个黑影轻轻落在树梢,静静地观望着底下这一幕。 “杰,好了……够了啦……”那红衣女子的身影突然娇喘着推开对方。“你真坏。当着那老家伙面倒总是规规矩矩的,怎么一出谷……就这样欺负人……” 青衣男子的脸上照出一片尴尬红云。“宁……小姐——”霍宁恼道:“还小姐?我都已经是你的夫人了!全拜那天邪老鬼所赐——” 高人杰红着脸说:“宁,你别这样说赵前辈……你一入谷便杀了守门的天门二煞,烧了南天门,又差点伤了他的孙女。他没把你当场打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霍宁争辩道:“可他们后来不都让老鬼给救活了吗?总之我是一个人也没杀,那老鬼却把我一掌打在床上躺了四天五夜。要不是你跟在他身后苦苦哀求,我现在大概已经是废人一个,连路都不能走了!” 高人杰叹道:“宁,我和你自少相识,同门手足情深,今日更已有夫妻之实。不是我说你不是,但你自从变成血枭以后确实性情大变,言行偏激。草菅人命……赵前辈初时也只是欲废掉你的武功,让你没有法子再害人,并没有打算伤你。” 霍宁含泪欲泣道:“杰,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当年是谁做了这个血枭面具送我?是谁教我扮成杀手屠尽九山十五寨的山贼?是谁——”高人杰忽然抱住她好一阵狂吻,将霍宁接下来想说的话全部顶进嘴里。 好一会儿过后,两人方松开对方。高人杰道:“宁,你别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赵前辈说得没错,”因果相生,天道有还“。我已经决定了,回去不管师父责罚也好,打骂也好,就算是杀了我也罢,我也一定要把事情的一切真相向师父和盘托出。我……我要和你一起回万空谷成亲。” 霍宁羞涩道:“杰,你怎么还说成亲……我们不是已经那个,那个过了……”高人杰脸上哭笑不得说:“夫人啊,我只是陪你睡了一晚上的觉而已,还什么事情也没做呢。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成亲行房了吧?”霍宁嗔怪道:“我不懂啦!反正由你们男人说去。那老鬼真不是一个东西,把你教得这样坏……你先前那么老实,怎么现在尽欺负我……”说着眼里竟挤出泪来。“呜,我好命苦哦——” 高人杰看她流泪,心里也是一阵怜惜,正要好言宽慰安抚一番。忽听背后树上一阵枝叶哗啦声轻响,一个人影悄然落下地来。高人杰回头看时,脸上神情不觉一愣:“申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申不凡一身黑袍,头顶金冠,手里提着长剑微笑道:“宁小姐。杰弟,你们一路可好?为兄在旁边已经观望你们多时了。”霍宁听了大恼道:“申不凡,瞧你做的好事!你引我去白马寨救人杰,本来我还挺感激你的;可你竟谎报假讯,又把我骗去万空谷送进天邪老鬼掌中。说,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申不凡呵呵乐道:“宁小姐不要生气。申不凡只是奉命行事,替门主撮合二位在万空谷成就美满姻缘。”两人闻言都是大吃了一惊:“什么?门主?你说这是门主的意思?!” 申不凡点头。“是的。人杰——”他招呼道,“能不能请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些男人间才说的话要问你。”高人杰正在犹豫,一旁霍宁已经喊了起来:“怕什么怕?有什么话你们不敢当着我这女人面说的?申不凡,你别以为我现在功力废了,血吟剑丢了,我就奈何不了你。回头瞧我告诉爹——”高人杰急忙挥手止住:“别!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和申哥去趟一会就回来。” 霍宁忽然将手里用布卷着的一件长物递给高人杰。“这个你拿着,小心一点。”她附耳对高人杰说,“我看你申哥的脸色有异,你多留神。”人杰点头:“嗯,我知道。”同时又说:“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赵前辈给你的怜花散——”霍宁恼道:“你当我真成废人啦?放心去啦,三五个小毛贼我随便收拾。”高人杰一笑回头,随着申不凡一起钻入树林远去。 两人在林中走了不知多少时候,不觉来到林间一片宽阔的空地上,申不凡停步转过头来。“杰弟,瞧你做的好事!”他对身后丈许外的高人杰说,“宁小姐是师父身边最得力的红人,连已经过世的萍小姐都比不上她受他宠爱。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高人杰面色沉静道:“我绝不会作出任何有负宁儿的事情。申哥,难道真是门主让你引我们去万空谷找天邪前辈的?你可不要骗我。” 申不凡仰天一阵大笑:“哈哈——杰弟呀杰弟,若论聪明才智,你真一点也不输给我这个做哥哥的。当日在白鹤楼你不相信我,今天在万空谷你还是不信我……哈哈哈哈哈哈——” 高人杰打断他道:“申哥,这次我和宁儿被困在万空谷以后,我曾和她详细对照过你在我们面前的种种言行。你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副不一样的嘴脸,你分明是在扮假人!” 申不凡停下笑来,声音平静说:“阿杰,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在松林院里保护你时的情形?当时你板了一张脸,死气沉沉蹲在那里任人怎么打骂欺负也不还手;可在我把他们全都赶跑离开之后,你却猛地一下抱着我的裤腿大哭起来,形貌凄惨,和先前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高人杰默然不答。申不凡又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人间真理。杰弟,你若是怪我表里不一。做人不够诚实,那我也无话可说。” 高人杰摇头说:“我不是怪你这些,宁儿也没有讨厌你的意思。我们只是觉得,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大家,瞒着我们。” 申不凡嘿嘿笑道:“”我们“,”我们“?哼,杰弟,你长大了,申哥我好嫉妒你啊。”他猛然拔剑出鞘,剑锋一甩“哗啦”一声削下一旁树上的几片嫩绿新叶。“我们就在这里动手吧。”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全消失了。“我和你决斗。若是你赢了,我的这颗头便是你的。若是你输了,对不起……我要借你娇俏可爱的妻子一用。” 高人杰木人一样呆在原地。“申哥,你干什么?”申不凡用剑冷冷指着他道:“你装什么糊涂?你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是我,是我向仙巫教的人通风报信,出卖你们前往青风山庄的情报!是我,是我引你们往白鹤楼,打算让大力牛魔王金从善杀了你们!也是我,将你那位杀人成性的夫人引入白马寨救你,然后骗她去万空谷自投罗网!她自命聪明伶俐,却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先真后假,来个欲擒故纵。哼哼,居然敢在万空谷里杀人,我看她是救出你以后意乱情迷地昏了头了——” 高人杰吃惊道:“怎么?你是故意引我们去万空谷的?” 申不凡得意道:“你该听过江湖传闻,”生不入问仙崖,死不出万空谷“。我本以为天邪老人会把你们在谷里关一辈子,想不到他竟然会破例放你们出来……也好,看来宁小姐的武功已经全失,也算是省了我不少的功夫。” 高人杰猛地厉声问:“申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背叛飞鹰门,背叛师父?!” 申不凡疯狂大笑道:“哈哈——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我有什么选择的权利?我在贵州,被自己的同门朋友刺杀,本来应该已经死了,却让仙巫教的妖女救了我……我想脱离各方,做一个什么也不亏欠的凡夫俗子,可又有谁肯放我?仙巫教下的毒,红蛛对我的情,苏堂主跟我的仇,还有同门与我的义,师父于我的恩……我根本就不知以天下之大,我这堂堂七尺之躯到底应该放何处去!”他抬起头来。“阿杰,我心里的痛,你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明白的。来吧——”他手里青锋一扬,“让我瞧瞧到底是你的软剑功夫厉害,还是我的”天长剑法“称雄。” 高人杰将手上长物外卷着的布缓缓解开。“不,申哥。你错了,我现在已经不再使软剑。”他从布卷中抖出一把银鞘蓝纹的三尺长剑来,“赵前辈将《玄阴真经》里的”凝月霜华剑“功夫全告诉了我。我现在使的是”凝月霜华剑“里的”霜华剑法“。” 申不凡冷眼望着高人杰拔出手里的长剑,一阵晃眼的银光随着宝剑出鞘猛地刺入他眼中。“天邪老人的”凌云剑“?”他吃惊道,“阿杰,你——”话音未落,却见对面高人杰剑光一闪,已经摆出一个自己过去从未见过的架式来立在那里,剑锋侧身向着天上,远远望着犹如摘星的仙人一般。“你出招吧。”对方语气阴冷说。 申不凡脸上一阵冷笑,突然挺剑向高人杰攻去,剑尖急晃,直指对方胸腹要害。高人杰凌云剑一划一荡,架着剑身将他黑蛇剑引开,身子一晃闪向他身后;申不凡心里暗叫不好,左手鹰爪一扬一个“翅旋凝空”,架住对方一记“天鹰东来”的袭腰猛攻,同时身子一斜让开两步退向高人杰左方。 高人杰横剑一扫,快如旋风连连划过申不凡身前各要害处,却为他一一用剑挡开。申不凡的“天长剑法”本来就以快闻名,一剑递出后往往蕴含多达十种数十种的精妙变化,招式变化之繁之快当世罕有其匹;高人杰的长剑攻势再多,又如何能及得上他挡架速度之快?不过十一二招以后,场中的形势顿时已变。原本被其压着打的申不凡渐渐缓过气来,转守为攻,将“天长剑法”里的各种精妙招数一记连一记接连使出,直杀得高人杰汗流浃背,身子不住后退趋避着以躲闪他剑招,情形十分狼狈。 眼看渐渐不敌,突然,高人杰剑锋一凝,一股凛然寒气不觉透过剑身四散飘逸出来,他挺剑猛地一下直刺申不凡咽喉,势道凌厉已极。申不凡大骇一个侧身躲过,同时手里黑蛇剑一挑他的长剑剑身,顿觉隔着宝剑猛地传来一股巨力震动。“不妙,他的内力比我深厚好多!人杰什么时候练成了这样的功夫?”他心里一凛,急忙撤剑避开对手剑锋。 高人杰长剑急进猛追,又是一击攻他要害,申不凡知他剑上所附的内力厉害,不敢再以黑蛇剑硬接,便撤身后跃猛地一下退开,其势快如闪电。高人杰见了,心里却也暗吃一惊:“想不到申哥的轻功竟如此神妙!”他咬紧牙关,运起“凝月霜华功”里的独门内力力贯剑锋,长剑如铁棍般沉重地斜挥横扫着四处躲避的申不凡。 高人杰不知此奇快身法乃申不凡与叶红蛛成为“金蚕蛊人”后造成的特殊体质所致,并不会耗损使用者太多的体力。他一路不停地狂攻猛打对手,只为等对手疲累露出一个破绽之时予以利用,却全为申不凡轻巧躲过闪开,高人杰自己反而慢慢累得有些支持不住攻势,又开始落入下风;但申不凡也因忌惮他身上内功厉害,不敢放胆用黑蛇剑直攻其要害,只是不住四下散走游斗。战事渐渐陷入僵局。 两人僵持不下又战了一会,高人杰闪身避入树林,申不凡随后紧追过来,眼看对方跑到一棵大树前忽然回身停住不动,他剑光一阵飞闪,整个人突然一掠闪向对手身侧。此为其“天长剑法”里最为得意的七招之一,唤作“苍天无眼”,是利用剑花虚招耀人耳目而以身法长技突然掠过对手身侧拿穴的怪招,常用于擒拿不欲伤其性命的敌人。 眼看就要得手,突感手上另有鹰爪一合,竟是高人杰左手不动声色间以一记“苍鹰来会”对接攥住了他手爪。申不凡但觉左手那里一股冰寒凉意传来,身子一阵哆嗦,手上黑蛇剑竟不觉脱手落地。他心中惊恐不已,猛力一挣甩开对手五指,俯身下去右手刚要抓剑,为时已晚,眼前锋锐无比的凌云剑剑光一闪,瞬息间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输了。 申不凡惨然一笑,道:“杰弟,恭喜你。你的武功大进,申哥我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了。”高人杰语音冷淡说:“”凝月霜华功“伤天害理,十足的邪魔歪道功夫,我以后再不会用;你的”天长剑法“正气凛然,处处留人性命,才是真正的侠者之剑。我今天用”霜华剑法“最后和你一战,是为了劝你回头。” 申不凡苦笑摇头说:“杰,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我近日得知消息,青风山庄一会,师父亲自出面,抓住了青风山庄里全部的仙巫教中人。我和青风山庄的主人有过命的交情,她的生死我绝不能放在一边不理。可师父一向御下严厉,对敌人更是从不留情,红蛛她就算是活过了今天,日后的下场也一定惨不堪言。我……我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高人杰闻言一愣道:“师父也来了青风山庄?”申不凡点头。高人杰又问:“那青风山庄主人,”红蛛“又是谁?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申不凡闭目道:“她叫做叶红蛛,是苗疆仙巫教教主门下的大弟子。我和她成为同命相连的”金蚕蛊人“已经有两年了,我们是一对夫妻。” 高人杰沉默半晌,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申不凡声色不动说:“我本想劫了宁小姐去和师父换人,却见你已经和她成了亲,现在更败在你的手上,这条路想是行不通了。杰弟,我看宁小姐对你倒确是真心一片,连这天邪至宝的凌云剑都临行给了你防身。”高人杰脸上不觉一红:“申哥,宁儿和我——”申不凡打断他又说:“我看你和她这次回去,师父虽然会恼火你们先斩后奏,私定终身,但应该还是会听你们的话。阿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高人杰收剑回鞘:“你想让我砍下你这个飞鹰门叛徒的脑袋,回去向师父报功?”申不凡听了不觉一愣:“你都知道了?阿杰——”高人杰挥手打断他话道:“你以为师父看我擒杀叛贼,平安护着小姐回去,宁儿又喜得佳偶,高兴之余,就会答应我饶过叶红蛛一命的请求?”申不凡默默点头。 猛听得高人杰一声断喝:“申哥,你好糊涂!你这样做不但救不了你妻子,反而会害死她的!”申不凡一惊抬起头来。“怎么会?” “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是飞鹰门里大家注目的焦点。门中上下,有哪一个不曾佩服你的武功才气。为人胆识?我更知道师父对你一直最为器重,认为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儿。”高人杰低头望着自己从小最为敬重的师哥,眼里流露出一股异样的神采。“你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死了,而且是因为她这样一个与大家为敌的女人而坚决求死,你说师父会感动得放过她吗?各位同门的师兄弟们会饶得了她吗?” 申不凡愣住了。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想到了师父的权威。门规的森严,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他觉得已经只能铤而走险;可现在,随着师弟一番话的开解,他却突然醒悟了。意识到了自己原来错得离谱。没有人强迫他欺上瞒下做假面人,没有人把他当作是十恶不赦的门中叛徒……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并非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本人——申不凡。 高人杰从地下捡起黑蛇剑来,缓缓递到申不凡的手上。“和我们一起回去吧,申哥。”他对申不凡说,“去青风山庄向师父认罪,听候师父的发落。不论曾经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还是飞鹰门的门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子……师父,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申不凡忽然站起身来,收剑入鞘。“杰弟,你说得对。大丈夫敢作敢当,大不了让师父送我和红蛛同赴黄泉,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绝不能逃避。走,我和你们一起去青风山庄。”说着迈开大步,竟抢在高人杰前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行去,人杰在后面紧紧跟上了他。 一黑一青两个人影相距尺许一阵急走,须臾便隐没在林间浓密的树荫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先前空场上一番决斗留下的点点剑痕和脚印,证明了这一切曾经的存在。 第十六回 善恶因果报 恩深何能忘(1) 青风山庄门口,一行青衣道士陆续走出山庄大门外。身后一名红衣老者拱手相送道:“各位道长,一路走好。请恕庞喜不能远送。”众道士中有一为首的中年道人回身答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庞先生,告辞了。”转身领着众人大步离去。 庞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褪去。他望着山庄前面大路上和匆匆离开一群道士擦肩而过的三个来人身影,忽然吩咐一旁门口的两名黑衣人:“一会三位堂主进来以后,让他们先在青松堂里等着。门主有事情要问他们。”二人点头道:“是。”庞喜转身走进庄里,直奔内堂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青风山庄的一处偏厅内,高人杰。霍宁与申不凡分别坐在两边的椅子上,正心事重重各自瞧着身前不远处的地板上发愣。门外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身形高瘦的黑袍老人笑着走进屋里。 “宁儿。人杰,你们回来啦。不凡你怎么也一起来了?呵呵。”飞鹰门主霍金今天看来显得心情特别好,他乐呵呵走到堂前中央的椅子边上停住,抚着一旁盆景上的松针叶儿说:“这次我派人杰你带人前往青风山庄,本意便是要考察一下你的能力作为,看是否当得我日后交办下来更大的重任——”话音未落,忽见高人杰。霍宁齐齐跪倒,口里同声说道:“门主恕罪,弟子等失陷同门。延误会期,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门主责罚!”申不凡也随后跪下来说:“师父明鉴!其实宁小姐和青木堂主都没有过错。害他们的人,是逆徒申不凡。申不凡在贵州暗入仙巫教,与其弟子私通成亲,并相助她对付飞鹰门,泄露各方面消息,罪该万死。求师父治罪!” 霍金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众人说:“我都知道了,你们起来吧。”三人跪在原地未动。霍宁开口道:“爹,请恕女儿不孝。女儿同人杰这次在万空谷遇到天邪前辈——”霍金猛地一惊打断她:“天邪老人?宁儿,莫非你……”霍宁低头叩首道:“爹,女儿如今已经成为废人,再不能担任天威堂副堂主一职。我想同人杰一起回去万空谷结婚成亲,并从此退出江湖,在谷中侍奉天邪前辈他老人家一辈子,求爹成全。”霍金愣在当场。 好一阵沉默过去以后,霍金冲着申不凡道:“不凡,你先同庞喜去见一个人。”申不凡心里一凛,叩头道:“是,师父!”起身跟了门外进来的红袍老者一起退出屋外。屋里只剩下他和人杰。霍宁二人。 “宁儿啊——”霍金背过身去对着二人道,“你可知道,那天邪老人是什么人?”霍宁低头伏在地下:“宁儿不知。女儿只知道他在谷里先废了女儿的武功,把女儿打成重伤,之后又百般戏弄人杰和女儿,逼着他与我同房;但是过了数天以后,他又莫名将女儿医好,还放女儿跟人杰一起回来见爹,只是要我们承诺以后一定必须回万空谷去陪他。”霍金仰天长叹道:“他就是这般样的人!唉,宁儿,你遇上了他,这也是你命中的造化。”他回过头来。“三十年了。想不到当年我栽在他手里,三十年后,却又轮到了你和阿杰。宁儿,他是不是有什么书信曾交你带给我?” 霍宁从怀里取出一封书简双手奉上道:“爹料事如神,女儿这里确有一封天邪前辈让女儿转交给爹的信。”霍金伸手接过,拆开来抽出一份折得厚厚的长信好一阵细看。霍宁和高人杰跪在地下悄悄抬头看时,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色时而愉悦,时而哀伤,有时甚至还面带十成怒色,瞧得两人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霍金看完信后,将它折好收进怀里,和颜悦色地对二人说:“你们先起来说话。”霍宁与高人杰从地下站起身来。霍金细细瞧着高人杰脖子上一道淡淡的伤痕,忽然叹息了一口气,摇头道:“是我看错了你。”对面人杰和霍宁闻声均是一愣,霍宁正感惊惧,却听他接着又说道:“你和阿斌真的不一样,你是个实诚可靠的人,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唉……晚了,一切都晚了。” 高人杰和霍宁正被他搞得如堕雾中,霍金又问他们:“天邪老人的凌云剑呢?”霍宁急忙道:“在!爹您请看。”从一旁桌上取出包在布卷里的凌云剑递上。霍金接过剑来,望着那银鞘上的如波蓝纹沉静许久,突然伸手拔剑,三人只见面前一片晃眼的银光闪起,随即消散退去。“”天邪凌云剑,问仙神龙箫“。”飞鹰门主喃喃念叨着,“老赵,老赵……想不到一别三十年过去,你最终还是成了万空谷的主人。”他回手将剑还入鞘内,递还给霍宁。“你们在万空谷中所做过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 霍宁心里一阵紧张,悄悄伸手去拉人杰,高人杰却也正伸手过去,两人双手不觉紧握在一起。却听霍金沉声道:“宁儿。人杰,我只想问清楚你们两件事。其一,你们修练的《玄阴真经》。”凝月霜华剑“,到底从何而来?其二,宁儿你假扮血枭,到底是何原因?为什么一直不敢以真面目视人,为天威堂效力?”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霍宁说:“杰,还是你跟爹说吧。”高人杰点头。他拱手向霍金告道:“师父明鉴,弟子和宁小姐得到《玄阴真经》,纯属偶然,乃于一日在鹰扬镖局后一荒山上游玩时意外发现。但弟子二人于鹰扬镖局其间的曲折却实是一言难尽,绝非三言两语间可以说明,还请师父容弟子从头一一道来。”霍金点头道:“好,你说吧。” “十八年前,宁儿的生母在生产她时不幸去世,生父鹰王因此恨她入骨,视她如同仇人一般,连名字都不给她起。宁儿自小便过着无父无母的日子,只有一名使女柔儿为伴,宁儿都叫她”柔姐姐“。这位柔姑娘不但为人真诚善良,又很能干会事,竟独力一个照顾得她无微不至。当时弟子奉师父之命同阿基一起前往鹰扬镖局听命,曾经亲眼目睹柔儿照看小姐时的情形,她对她,简直就好像是亲生母亲一样的存在。弟子二人初入镖局,因年少不更事,故常触犯遭人数罪,柔姑娘也常宽慰安抚我等,对我们直如生母亲姐一般地照顾,弟子和阿基也都很感激她。小姐当时年少,因见弟子与其年齿相若,便让弟子为伴随她行走。一日在镖局后山游玩时,于山崖背面的一石洞间寻获一部古书,这便是《玄阴真经》。小姐因见其上的”凝月霜华剑“篇中有以她生母名字留下的遗言,故决心习练以承其母志,弟子当时劝阻不住,也只得陪同她一道练剑。弟子随身所用之剑”白练“及小姐化名血枭时所使的”血吟“均为同在山洞中拾得之物,想来当是丁前辈刻意留下来的。如此数年以后,我们剑法初成,尤其小姐已练成凝月霜华剑里的”霜华剑“功夫,性情变得越来越冷漠孤僻,每日在山后练剑时常于不经意间误伤了弟子,还常常杀戮山间各处的飞鸟走兽以为快事。弟子心头震恐已极,决心趁早寻机离开此地,和阿基一起回来飞鹰堡复命。不料就在这月的第十个日间,横岭黑风寨联合九山十五寨的山贼乘隙来犯,将镖局里留守的镖师和其余男子尽数杀害。当时弟子和小姐因在后山练剑,不幸未能阻止此事,等我们发现镖局火起以后下山来一看,发现尸横遍地。血溅四处,连同柔儿在内的所有女眷都已被他们掳走。我们从一位垂死的镖师口中得知来犯的乃是横岭黑风寨强人,急忙循路追赶,不料……在半道上发现柔姑娘已死的尸身。她被人用刀从头劈做两半,死状惨不忍睹。我……弟子当时脑中混乱,全不知当时都做了些什么。小姐提剑一路追去,进了黑风寨将里面的人全都杀了。后来弟子清醒过来跟进寨去,见里面已无一个活人剩下,小姐正拿着剑在一名死去的大汉身上狂刺不停,样子如同厉鬼一般。弟子从寨中地牢里救出阿基及被掳的女眷,这才知道柔姑娘因在半路上抗拒山贼的侮辱而惨遭杀害。此事过后,小姐情绪变得更加阴郁不安,时时发狂动剑,几乎害了镖局里相熟之人的性命。弟子知道她心里积愤难平,便替她做了一个狰狞可怖的怪鸟面具出来,劝她以此改变自己的形貌与声音,扮成可怕杀手模样出去对付与镖局为敌的九山十五寨山贼,杀死所有那些伤害她姐姐的人……宁儿就这样成了江湖上闻名的杀手”血枭“。弟子虽利用”血枭“血腥屠寨的恐怖手段吓退了各路明枪暗箭的敌人,保全了鹰扬镖局,却也因此造下滔天大罪,更将宁儿推入万劫不复的苦海。看着她渐渐沉浸在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意快感中,弟子当时只感到不寒而栗,再不能忍受继续待在这里。恰好当时阿基跑来告诉我师父召他回去,我便一不作二不休,也随他一起悄悄地离开了鹰扬镖局。” 高人杰说到这儿,停下来回头去看霍宁。却见霍宁小声恼道:“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可怕?又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你真会欺负我——”霍金猛地咳嗽了一下。霍宁看着高人杰向自己连连示意的眼神,小嘴一撅,拱手对霍金道:“爹,下面的事还是让女儿对您交待吧。”霍金抚须点头。 霍宁道:“爹,您是女儿这辈子遇上最好的男人,女儿什么也不瞒你。我当时看到人杰不告而别,镖局里与我亲切相熟的人又一个也不剩下了,我当时真是万念俱灰,一度想把身边所见的人全杀了然后再自杀。”听得霍金。高人杰浑身猛地一抖。 霍宁瞧见对面义父紧张的模样,不觉掩口娇俏一笑,说:“爹,您莫怪女儿糊涂。我当时只是脑袋里有过那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要真做起来可没胆子。我的凝月霜华剑从来只驱策我伤人,绝不会有让我伤害到自己的念头,您不用替女儿担心。”霍金刚刚紧绷起来的老脸这才松弛放宽下来。霍宁又道:“爹您方才问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为天威堂效力。宁儿大胆,敢问爹是否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坚持要加入飞鹰门?” 霍金脸上微笑说:“宁儿,小傻瓜,你又考我?”霍宁低下头去:“女儿不敢。”霍金啧啧道:“你哪有不敢?当了我的面还敢这样说话的,除了霍某爱徒姜永成和傻傻的阿基之外,便只有你这个女儿了。我老实告诉你,你追着人杰他们赶来我门下求入,又死皮赖脸地举出种种理由逼着我收留,连你最恨的父亲与我的血肉亲情都拿出来了,我霍老头子还能不了解你的心意?倒是你提出自己和江湖杀手血枭为同门师姐妹,自己可将她引入天威堂门下这一节,让我当时甚是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你们两个本为一人,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也真难为你想得出这样古怪精灵的主意。不过你历年来为天威堂。飞鹰堡做下许多事情,助我大成功业,霍某倒不欲同你计较这些小事,所以一直没点破你们。你说吧,爹还有什么话没替你说的?” 霍宁摇头:“没有了,爹。女儿想说的话,爹都已经替女儿说了。您当年收我为义女,还为我起名”霍宁“,恩深再造,宁儿一辈子永记于心。”霍金叹息说:“唉,可惜,可惜……宁儿,你真的决心要和人杰一起回去万空谷归隐?你们若是留在飞鹰堡,爹我一样可以看着照顾你们一辈子,只要你们愿意。” 杰。宁二人相视一笑。高人杰开口正要说话,霍宁却抢在他前面道:“爹,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出谷临行前,天邪前辈曾逼着女儿发下毒誓,若是不能在禀明爹一切事情真相以后回去万空谷陪他,女儿将身受无尽苦楚而不能自拔,届时下场会惨不堪言。”听得霍金眉头一皱。她又道:“而且天邪前辈曾经与女儿说过,人杰因为身怀凝月霜华功的寒阴之气而伤身灭阳,与女儿成亲后将因不能人道而害了女儿的幸福,只有回谷让他散功并由自己医治好他才能婚姻美满。合家欢聚。他还说,我和人杰在江湖上有意无意中早已结下太多的仇家,若是两人一起散功后留在飞鹰堡的话,不但帮不了爹您的忙,反而会牵累您的事业和堡中各人的安全。爹,女儿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请您三思。” 霍金以手加额,仰起头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们先回房去歇息吧。”两人行礼道:“是,门主。”他招呼门外:“兰芳。心月,带小姐和人杰去内屋歇息。”两名侍女进来引了高人杰和霍宁走出屋去。 黑袍老人自怀中取出那封信来,摊开放在桌上又坐下细细看了一遍。他忽然拂袖起身,在偏厅里四处游走起来,长吁短叹,似是深有别意。再看桌上那封信时,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小霍:你太令我失望。我妹妹聪明伶俐。千娇百媚,又如此清白的身家,如此不凡的身手,当年你竟然不辞而别,害得她好一阵伤心,害得我好一阵失望。我和仁恤。仁景都很生气,一度决定出谷来拿你这个负心汉回去,好好地教训教训。好在她后来又寻得了一位好人家,已经过上了神仙眷侣一般的幸福美满日子,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就这样放了你算了。你的这个女娃娃实在很有意思,一进万空谷就伤了我的看门人夫妇,一个剑穿胸膛,一个利刃破喉,可都让我给救过来了。怎么样,我的医术厉害吧?当年治你弟弟时可真费了我许多功夫,要不是季妹陪着你求我,哼,我才懒得理你们。你的女娃娃可真够了不得的,小小年纪居然已经把《玄阴真经》里的“凝月霜华剑”都练通了,杀人如麻只怕是当年的你见了都要望尘莫及,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英雌出少女啊。你别怪我说话啰嗦,自从你去了以后没几年,季妹出嫁从夫奔了西方沙漠,仁恤色迷心窍跟着媳妇走了安南,仁景这小兔崽子最不中用,居然跑去我们老对头的金家做了上门女婿……唉,总之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跑了,这谷里这些年来空荡荡的一个好玩的人也没给我剩下,我好寂寞我好哀愁啊。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的武功会就这样荒废了,哈哈,我不!我大儿子英年早逝,运气实在很差;二儿子莫名失踪,肯定是被他娘拐了去继承家业去了;三儿子找错媳妇,倒霉透顶成了要灭九族的对象之一,已经逃亡出了东海,幸好临行给我留下了一个孙女,算是报答我的养育之恩,顺便给我赵家留后。 我这个孙女聪明伶俐。千娇百媚,又如此清白的身家,如此不凡的身手。哎呀,我怎么感觉好像是在说我妹妹?不管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这个孙女深得我心,是让我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小宝贝小甜心,我要是年轻个三五十岁的我一定娶她为妻。当然,以我现在那么大的年纪,加上我又是她那么亲的亲人,血滴出来搁水碗里都会相融的那一种,我们两个要是结合了那一定是要天打五雷轰,吓都吓死人嘞。所以当然是不可能的啦。但是,就是我这样宝贝可爱千娇百媚的一个孙女,你的那个女娃娃居然拿剑刺伤她的手腕,把我精心做了三个晚上才大功告成的蝴蝶发结砍断,还威胁说要把她的粉白嫩脸蛋儿画个七八道血蚯蚓出来,实在是太过分太可恶了。我一气之下,不慎用了十成的功力,将她打成半死。她的小白脸跟班急得眼泪汪汪,抱着她要死要活的,弄得小青都怪我做了大恶人。 她大人大量不计较他们,算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自然也不好同他们计较,于是决定救她一命,不过武功就不能保证还给她了,哈哈哈哈哈哈。小霍,我曾经仔细回想当年,你就是因为身上太有本事,又身负毁家丧亲的血海深仇,这才会放不下外面的红尘,最终选择抛弃季妹不告而别的,这次我当然不会重犯当年的错误。不过你这个女娃娃身边的男娃娃实在痴得有趣,我不过吓唬他一句“飞鹰堡的人全都是我的仇人,要想我救她,你先把自己的头割下来送我。”他就真的拔剑去抹脖子啦,而且速度快得吓人,搞得我好一阵手忙脚乱。他练的是和那女娃娃一模一样功夫,《玄阴真经》里的“凝月霜华剑”,实在有趣之极。你大概不知道吧?凝月霜华剑乃是一种只有女人才能习练的阴邪功夫,而且练了以后有伤天和,不但使自己变成冰霜一样的冷血杀手,还会断子绝孙,成为不会怀孕生娃娃的石头姑娘。想不到你这个男娃娃居然也练成了,而且还能有八成的功力,实在是了不起的很,比当年的你对自己更狠哇。不过你学天鹰诀是为了报仇复兴家业,他学这个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但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很悲惨,不但长成一个无须面白。声音清亮如女人一般的小白脸,而且不能人道,跟你的漂亮女娃娃在新房里关了一夜竟什么也没干成,太叫我失望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会兽性大发然后雄起一回的呢,难得我让阿春把他媳妇衣服脱光了送进他房去,还事先喂下了仙姑迎春散……哈哈,你先不要生气。你女儿对这个小白脸很有意思,我也只是在旁边推波助澜地撮合一下他们嘛。何况他也什么都没干成,你女儿倒反而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哈哈——我知道你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废了你爱女的武功,又玷污了她的清白,还逼着她发下毒誓日后一定回来万空谷陪我,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养了好多年的小乳猪被人白白吃掉一样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也是你今日应得的报应。你欠我们万空谷赵家这笔债,如今就这样一笔勾销算啦。 为了防止你不相信,我让那女娃娃带了我的凌云剑来作为信物,睹物思人,希望你还能记得起我这个当年的白衣剑侠。神剑仙人啊,哈哈。不要为难你的徒弟和他媳妇,他们都是可爱的好人家,那个女娃娃被我废了武功以后显得尤其可爱,你那男娃娃回万空谷来散功后大概也一样,瞧瞧你把他们都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你管教小鬼的本事果然是不如我啊。不废话了,我知道你讨厌和别人废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希望你看完这封信后能够让那两个娃娃履行诺言,让他们回来万空谷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成亲生娃娃,哈哈哈哈哈哈。万空谷天邪书。 第十六回 善恶因果报 恩深何能忘(2) 青风山庄后院,庞喜带着申不凡一路穿过数重院墙,走过后庭院里一大片开满黄莲的池子,径直来到一座红瓦白墙的二层大屋门前停住。申不凡见了不觉一呆,暗道:“这,这不是红的药房吗?庞伯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正疑惑间,却听庞喜冲门口看着的两名天威堂弟子道:“开门让我们进去。”“是,副门主!” 两人走进屋里。申不凡霍然看见叶红蛛一身白衣,长发披散背向着自己坐在炼丹炉前面,一手扶肩一手靠在桌上正昏昏沉沉打着盹儿;屋里旁边却还立着一人,是他早就认识的天威堂两名回春使者之一,师父结义兄弟谭威的女儿谭星。谭星冲二人行礼道:“庞伯。申哥,你们怎么来了?”申不凡瞠目愣在当场。 庞喜转过身来。“门主有话要叶姑娘与你好好谈谈。”他对申不凡说。又招呼谭星:“阿星,你出去一下。”谭星禀告道:“庞伯,叶姑娘最近情绪很差,背着我悄悄地哭了好几回,还几次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她内伤虽好了大半,身体不知为何倒日渐虚弱起来,属下百般努力仍不得要领。属下觉得,依她现在的情况,似乎不方便见客……” 庞喜面有难色。身后申不凡听了心头惶然不已,正不知自己魂飞何处,忽听庞伯声音严厉说:“谭星,我以副门主的身份命令你,马上闭嘴离开这里!”谭星愤声道:“是,庞副门主,属下遵命!”大步流星从二人身侧穿过闪出屋去。庞喜道:“不凡,门主吩咐,要你负责押着这位叶姑娘和其余的仙巫教中人出门一趟,十日以后长沙方面的官差到了就马上动身。他说这位姑娘是个言出必行的守信之人,相信她不会背弃自己的诺言,所以答应她在临行前再让你们最后单独见一面。你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们。”言罢,转身出屋。 申不凡默默听着身后屋门关上的声音,抬起头来呆呆望着妻子的背影。他悄无声息移动脚步走到叶红蛛身侧,小心俯身下去瞧她脸色,却见她正紧闭着双目,形容枯槁,模样与以前相见时相异竟有若化鬼一般。申不凡心里一酸,伸手欲去抚她的脸蛋儿,掌到半途,对方猛地睁开眼睛——原来她先前早已被他们惊醒。“秋,真的是你?”叶红蛛声音微弱地哏哽道。 申不凡点头:“嗯,是我。红,你瘦多了。”听到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说话,叶红蛛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眼泪,突然奋身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秋,秋……我好想你。我好担心……不,你一定不能有事。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屋里响起一阵令人心痛的女子哭泣声。 两人相拥许久,叶红蛛渐渐停止了哭泣。她问申不凡:“秋,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送蛾她们回贵州——”申不凡打断她道:“仙主派四仙子在半路上接了她回去,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叶红蛛心里一宽:“小蛾走了,蓝妹也脱险了。这样真好……”申不凡低头问她:“红,你怎么会在这里?师父把你怎么样了?” 叶红蛛伸手抚着左肩上淡淡说:“他没杀我,也不想我死。秋——”她忽然抬头对申不凡深情道:“你不要再做仙巫教的人了。是我害了你的,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样落得同样的下场。你是汉人,我是苗人,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你应该——”申不凡猛地伸手掩在她口上。“红,你不要再说了。要死咱们一起死!你没有害我,我也绝不会害你。申不凡顶天立地,绝不卖妻求荣!” 叶红蛛凄然一笑,伸手抚着申不凡脸上道:“秋,你不要怪我。我已经对霍门主发了毒誓,不论忍受多大的痛苦,都要听话活着让你送我进京去见朝廷里的大官们听笑话。”申不凡乍闻此言,初时竟呆了一呆,傻傻问道:“听笑话?”看妻子脸上浮起一丝俏皮的神情而不答话,他心口猛地如遭千锤重击:“你……师父他竟然……不!” 申不凡猛地一把推开叶红蛛,伸手一下拔出剑来,长剑圈转向着自己脖子上砍去。叶红蛛惊骇大叫道:“不!”忽然身子快如闪电一般扑上前将他连人带剑紧紧抱住。“快来人哪!”她嘶声大喊道,“仲秋他要自杀,快来人啊!” 门外庞喜及谭星等人听见屋内声响,猛地破门抢入。见了眼前惊险景象,庞喜倒吸一口冷气,急忙一招“黑雕扼腕”拿住申不凡握剑的右手手腕用力一拉一扭,长剑“黑蛇”当啷一声落在地下;因心急慌乱之下错用了十成的功力,可怜申不凡右手竟被他拉脱了臼。却见叶红蛛抱着申不凡齐齐倒在地下哭道:“秋,秋……你这是做什么?” 申不凡语带哭腔挣扎着喊:“你傻啦?!你难道真的都不知道?解送进京,朝廷献俘,刑部那帮官人会判你一刀砍了这么痛快么?凌迟处死,拿刀子一刀一刀地碎割而死啊!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也难以忍受的惨极酷刑,而你却……不行!让我死,让我死!我死了你就解脱了,让金蚕蛊毒杀死我们,我和你一起走——” 庞喜等在一旁听了他话,心里都不觉感到一阵黯然。叶红蛛眼含着泪说:“秋,我不怕死。你知道我的脾气,从小到大那样多的苦日子我都熬过来了,那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放心不下你……”申不凡紧抓着她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若是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当年在山野里牺牲自己用”金蚕蛊“救我,在仙巫教又为我的事和你师父闹翻,受了明里暗里多少责罚……申不凡何德何能,要仙子你这样再三牺牲自己救我……” 叶红蛛突然破涕一笑道:“你个呆鹅,都这时候了还记得叫我”仙子“——”申不凡见了她脸上笑颜,心头不觉竟也一宽,还嘴说:“不然难道该叫”老婆“?那种俗不可耐的乡下粗人称谓,拿来叫你我都觉得亵渎。”叶红蛛擦了一把脸上渐干的泪痕,又笑着说:“我是个大红蜘蛛,专吃你个小红蜘蛛耍子玩的坏蛋。吃完就把你甩了,你还当我是好人呢。”申不凡心里猛地一凛:“红蛛,她这是在劝我放弃她!”他说:“红,当年我救你一回,你也救了我一次,我们早已两不亏欠。你今天实在不该这样牺牲自己。” 叶红蛛握着他的手动情道:“秋,当初在贵州,我之所以不惜一切那样救你,是因为觉得你是一个和我一样苦命却又坚强,清傲却不孤高的人。是个不应该被舍弃的,有能力让自己亲人活得更好的特别的人。我今天所做的这一切,与当年自己对你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分别。你该珍惜自己好好地在飞鹰门里活下去。” 申不凡泪下道:“可你呢?你又何尝不是一个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你就应该死,而我却一定要活着。红,这不公平,上天对你太不公了……” 叶红蛛平静望着他脸上不断流下的泪珠儿,又说:“秋,我从小就失了爱我疼我的亲爹亲娘,收养我的阿叔阿妈待我好像奴婢一样。我当时瞧着阿哥阿妹们过着爹娘在世的幸福日子,也觉得上天对我不公,也觉得心里好愤好怨。可后来有一天,我阿妹不幸掉进河里淹死,我看见阿叔阿妈他们围着她尸体恸哭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世间其实并没有幸福的坏人,也没有幸福的好人,大家其实都一样是受天地支配养育的生灵,都时时经历着各种不同的酸甜苦辣,为何要如此区分善恶好坏。公平相等?既然是上天让我从小失去双亲,让我寄养在阿叔阿妈家过这艰难日子的,这就是我生来的命,我不应该怨他们。后来仙主路过苗寨时候看见了我,同情我的遭遇而带我离开,又像娘亲阿姐一般地待我,我也一样觉得这是自己的命,所以才加入仙巫教想要相助她成就一切,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怕。我也要像她一样,做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让同门姐妹们和苗寨乡亲能在一起快快乐乐幸福过日子的人。秋,我两次愿意为你而死,这都是为了报恩。” 申不凡诧异道:“我只救了你那一次,为何两次都是报恩?” 叶红蛛凄然一笑:“秋,我和你夫妻一场,过了许多快活日子,受你诸多照顾,此恩如山,叶红蛛永生难忘。” 申不凡心中大恸。他从怀里取出一颗白色的丹丸,语音悲呛道:“你让二仙子把这”白鹿丹“给我,是想让我解去了身上的金蚕蛊毒,回头安安心心继续去当飞鹰门堂主?”叶红蛛含泪点头:“秋,你不要怪我。其实”白鹿丹“能解金蚕蛊之毒的秘密我早就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害怕你解开身上的蛊之后会离开我……所以一直不敢——” 申不凡猛地一把将丹丸捏得粉碎:“要死,我同你一起死!”金蚕蛊人“同生共死,我申不凡绝不苟且偷生!”叶红蛛见了他这莽撞而又决绝的表白,心里不觉又是伤心又是感动,两眼一翻,竟是一气昏死了过去。 申不凡紧紧抱着叶红蛛不放,正感到张皇失措间,却听一旁庞喜急唤道:“阿星,快点救她!”谭星上前几步从申不凡怀里抢过叶红蛛,又掐人中又按虎口好一阵施救过后,叶红蛛这才悠悠气转回来。“好了,叶姑娘生机又活过来了。”她满头大汗对一旁焦急的众人说,“她似乎受的刺激太过,精神上需要再多养息一段日子才行。庞伯,请你带申哥先离开这里吧,今天最好还是不要再让她和他说话了。” 庞喜点头:“好,你留下好好看护着叶姑娘。”他拍拍申不凡的肩头:“不凡,走吧。门主说他还有话要问你。”申不凡恋恋不舍再看了昏迷不醒的妻子两眼,起身随着他走出门去。屋里又只剩下谭星和叶红蛛二人。 谭星从屋角端来一盆清水,将布来打湿了擦拭着叶红蛛额上的汗珠。眼角的泪痕,口里喃喃道:“真折腾人……都虚得半死不活的身子骨了,还又哭又笑又抢又抱地……你又不是坏人,干嘛将自己说得好像要死的人一样……骗人家和申哥的眼泪,真狡猾……只是解进京城,门主又不会杀你……为何要这样折腾人呢……门主,你真不厚道……” 女子的细语声渐渐轻弱下去,最终完全淹没在关得严严实实的药房门后面,再无声息。 夜幕已深。风云堂里,霍金端坐在正中虎皮大椅上,正听庞喜将日间申。叶二人相会时从旁所听到的情况一一禀明。当听到申不凡拔剑自刎,叶红蛛含泪苦劝他回头一节时,金眼神雕抚须长叹,显然心下甚感触动。末了,他起身四处走了几圈,在庞喜身后停下道:“阿喜啊,你觉得这件事,我是做对了呢?还是做错了?” 庞喜低头道:“门主多虑了。那叶红蛛虽然对不凡用情甚深,令他一时间难以自拔,但我瞧她主意已决,绝不会出尔反尔破坏门主的大计。不凡是我门中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文武干才,他若是就这样走了,对门主和飞鹰门的事业有百害而无一益。对此您绝不能纵容。” 霍金哈哈大笑:“阿喜,阿喜啊——怎么连你也变得这样老气横秋起来了?还记得当初在鄱阳湖,你拉着余家妹子的手山盟海誓那时候情景么?”庞喜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伤情的神色:“门主,过去的事儿,您还提它干什么?莲儿已经去了三十多年了,我也已经老了——” “可那份情,你永远也忘不了。”霍金转过身来,眼睛直视着跟随自己闯荡江湖三十多年的知心伙伴。“当日在回龙滩水寨,我们设计混入水贼当中,准备里应外合助神道盟的人破敌,那余二当家的女儿却识破了我们伪装。若非你灵机一动想到将自己说成是入匪窟为博红颜一笑的痴情小汉子,咱两个怕是要一起栽在那岛子上。可事情成功以后,你却哭得比谁都伤心,还赌咒发誓再不与神道盟的人为伍。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日那个规规矩矩的你绝不可能作出那样的事来。” 庞喜长叹道:“我当时那是病急乱投医,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成功。唉,后来她死了以后,我才想到:其实她一个姑娘家的从小在强盗窝里待着,那会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我竟还这样骗她……我造了大恶,这辈子实在对她不起。庞喜终生不娶,愿在莲儿坟头为她守一辈子的灵。”霍金拍拍他肩,说:“亲者的遗憾,终生不忘;爱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阿喜,我们都老了,已经由昔日的小侠客化作今天的大恶人了。不凡他们所面对着的,不就是正做着与当年林大侠。洪前辈一样事情的我们么?”庞喜闻言一愣。 霍金缓步走开,慢慢踱回到大椅上坐下。“你去,叫不凡进来。”他吩咐庞喜道。红袍老者点头走出门去,过了不一会儿,一身黑衣的申不凡低头走了进来。 “不凡啊——”霍金平静问爱徒道,“你为何突然跑来青风山庄见我?在褐土堂遇到什么事不遂心了?” “师父……”申不凡突然双膝跪下,“弟子背叛同门,勾结仙巫教妖女暗算师兄师弟,罪恶滔天,实无颜再见师父和各位同门,求师父赐弟子一死。” 霍金脸上苦笑:“不凡啊,我们师徒倆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怎么今天一见着就跟我要死要活的?快点起来,师父知道你受了委屈,师父替你做主。” 申不凡抬起头来:“师父,弟子从小受您的教诲,知道男儿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绝不做苟且偷摸的亏心事儿。弟子的妻子叶红蛛对弟子有救命之恩。夫妻之情,因身为苗疆仙巫教中人,率众与师父敌对之故而难逃一死。弟子情恩当前,义不偷生,愿相从随其于地下,求师父您大发慈悲,让我们夫妻伏剑后一起归葬于青风山庄。” 霍金脸色铁青:“不凡,你应该知道贵州仙巫教的底细——她们是十足的邪魔歪道,其首领和我飞鹰门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你的那位妻子,她固然是一个清白可怜的好人家,可她所归属着的地方,却绝容不了你们。她自己命中注定该死,却还要拉你同她一道陪葬,实是可恶已极。此等愚蠢无聊的女人,你又何必拘泥于她过去的恩情?” 申不凡顿首道:“师父明鉴:这一切都是弟子一个人的过错,与红蛛实在无干。申不凡只求师父赐弟子一死,余无他求。”霍金叹息。 正僵持不知该当言何是好,忽然门外传来庞喜的声音:“禀门主,常德蓝水堂甘让有急信送到。”霍金沉声道:“送进来。”庞喜进屋递上一封细长条子的鸽书,霍金展开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急!今有医者曲紫屏及子弟二人来投,言其乃门主故友,天下第二神医李志纯,求门主收留。随同另有二侠士护送。据查,追害曲医生者为天龙门人,并有探子在蓝水堂附近徘徊窥探,欲图不轨,情势大急,请门主火速派人来援。蓝水堂甘让。 霍金拂袖而起:“是他,绝对是他!错不了的!阿喜——”他吩咐庞喜道,“带不凡下去,让铁汉把事情都跟他好好说清楚。再叫阿灿。阿全过来,我有任务要派给他们。” 屋里各人散去后,霍金起身漫步,不觉走到外头天井里。他仰头望着天上的阴云,忽然叹息说:“”天乌阴郁久不开,沽酒仙妻犹未还;草庐忽传震天响,折翼雄鹰落锅来。“李兄,当年你救我一命,霍某今日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再看头顶变幻莫测的风云时,却见乌云又多飘来几块,竟让那天色显得愈发暗郁了。 第十七回 人生如初见 相逢不相识(1) 天刚破晓,阳光透过薄如纸片儿一样的晨霞,正直露露地照射在位于洞庭湖西滨的常德古城墙上。城门启处,一骑快马从城中疾驰而出,拐往朝北的大路上绝尘而去。 常德城西郊,耸立于片片田野间的一处大户人家庄院里,三五名佩剑带刀的蓝衣大汉在庭院间四处走动,严密巡视着院墙各处的动静。庭院深处,在西屋一间隐蔽的偏厅里,一名蓝衣瘦削的中年汉子正与坐在对面的一高一矮两名白衣人谈话。 却听那个子高些的圆脸汉子言道:“甘堂主,如今天龙门人环视各处,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掌握之下,这日子过得委实艰难。不知阁下可有什么计较,能让我等所护之人早日脱困?” 蓝衣汉子正是飞鹰门设在两湖的分堂首脑,蓝水堂堂主甘让。他摆手道:“哎,陆大侠你不必急。他三人的事,甘某已另有安排。两位侠士只需在此地少歇片刻,待我方接应的人到齐了之后再行动不迟。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陆大勇欲再分说,一旁坐着的小矮个儿却插话了:“甘堂主,这天龙门是干什么的?为何你害怕他们?” 这番话问得浅薄直白,明显发问的这位侠士对今时江湖上的事情不甚了然,恐怕连许多最基本的朋友往来规矩都不懂。但甘让是个胸怀宽大。不与人计较小过的真君子,对话里的冒犯之意只是一笑置之。“鹤少侠。”他脸露微笑对这位扎着头发的俏颜年轻人说,“说起天龙门,这话可长了。首先你可知道,它幕后的主人是谁?” 陆大勇刚听得鹤千代说出一个“不”字,急忙在旁叫道:“鹤君!”惊得她转过头来:“怎么了?”大勇急切道:“你别问了,越问你的毛病越多。你让我和他说。”鹤千代低头道歉说:“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陆大勇急忙还礼:“不,是我的错。你先不要说话,我跟他说。” 甘让脸上笑吟吟地瞧着他二人的滑稽举动,心里没来由涌起一阵快意。“这位侠士,甘某不妨就明白都告诉了你,那天龙门到底是何方神圣。嘿嘿,我和永成。万山曾经与其在河南斗了数年,它的底细,相信世间没几人比我更清楚的。怎么样,你愿听不愿听?”他抚须朝着鹤千代道。 鹤千代转头看看陆大勇,大勇朝甘让点头道:“如此甚好,在下对他们也甚感兴趣。”鹤千代也跟着一起点头。甘让站起身来,边走步边说道:“江湖甚传,严氏父子手下有一龙一虎两员干将,暗里勾结各路匪盗败类组成天龙门和虎影门替其效命,在官场构拿陷害,在乡间肆虐为恶。这一龙,便是指的天龙门主——吕不疑;那一虎嘛,则是顶顶有名的贺知晖,当今皇帝钦赐的巡检真人。” 鹤千代猛听到贺知晖这个名字,心口不觉一震:“是他!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当日那何堂主说的看来全是真的……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清楚我的底细?”那甘让接下去又道:“对这个贺知晖,我知道的不是很多。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帝面前活脱一副得道仙人的模样,而江湖上则纷纷传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都不放过。怪在他虽然整日里穿着儒袍方冠,身上却总佩着一把东瀛倭国带来的长刀,从不离身,不汉不夷不儒不仙的,简直无可理喻。好在他自来待在京城中陪皇帝炼丹修药,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大老粗倒是从未有缘得见;而这个吕不疑嘛,哼,十恶不赦的狗东西一个,扒了他的皮咱也能认得他来!” 他说这话时声色俱厉,坐在位上的陆大勇二人瞧了都不觉一惊。却听甘让说道:“他本来叫做吕不义,家世贫寒,少年丧父丧母,曾投入北少林显德门下为徒,后来弑师杀兄,勾结魔教的龙天相投入咸宁候仇鸾府上,大肆为恶。过了些时候,又接受严氏父子的招揽,出来网罗江湖败类为其效力,从此当上雄霸一方的天龙门主,连名字都改好听了,叫什么吕不疑。其实此人心狠手辣,生性阴骛,疑神疑鬼的事儿他干得最多;仗着背后有严氏父子和天龙门的势力撑腰,经常带着爪牙四出为恶。天龙门里上行下效,也没剩下一个好东西,全是些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如家常便饭一般的狗贼。但这些人不知是使了什么把戏,各州府的推官竟对其恶行熟视无睹,连锦衣卫陆都堂也对其袖手旁观。只能说官场昏暗,背后定有些肮脏的交易,却是可怜了那些受欺压的贫苦百姓。” 陆鹤二人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不觉对这天龙门主大起恶感,特别鹤千代曾两次亲历对方手下对自己的迫害,如今听说更是在心里暗暗点头。甘让又说:“本来穷苦受欺压的人为恶,多指向迫害自己的为富不仁者和手下的狗腿子,再不济也要抢劫比自己更富裕。更有地位些的人。而这个吕不义,他简直是丧尽天良。廉耻全无!他不但抢富人的财货。银子。女人,穷人仅有的那么一丁点东西,他竟然也全不放过,非抢得对方一无所有直至沦为乞丐了才罢手。”他停了一停,又咬牙说:“最残忍恶毒的是,他一旦遇上带着半大孩子的孤寡女人,便会兽性大发,带领手下当着其子女的面将对方糟蹋,百般凌辱。这还不算,完事之后如果对方还活着,他会指使手下人用木棍。竹竿等物插入受害者的下身,使其活活痛死。此等令人发指的恶行,我在河南道上曾经亲眼看见……受害者血流满地,她的孩子葡伏在死者身上撕心恸哭,竟哭得嗓子都哑了……那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 陆大勇听得心惊肉跳,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能做出如此兽行来的人。“这哪是人?分明是畜生……不,连畜生也做不出这样残忍恶毒的事来!想不到,那天龙门吕门主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正感心头疑惑间,身旁鹤千代猛地一拍桌子,飞身跳起,但见白光一闪“哗啦”一下便穿破屋顶跃了上去。紧接着屋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随即便见鹤千代夹着一人跳下屋来。 她这一举动快如闪电,从跳起穿屋到擒人落下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甘让与陆大勇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却见鹤千代一把将人摔在地下,冷冷地说:“你,不想死的就回答我问题。你是谁?谁派你来的?”那人低头不答。两人仔细看时,却是一个矮小精瘦的男子,一身灰衣灰裤,头上包着灰巾。 甘让上前一把捏着那人脸颊抬起来细看时,面色忽的一沉。“是你?”他语音颤抖道。 陆大勇和鹤千代闻声均是一愣。却听甘让厉声喝道:“你什么时候也投靠了天龙门?说呀!”那模样不过三十来岁的汉子脸上带笑:“甘堂主,您这回大概是不成了。我来传珠不妨老实告诉你,门主听说你们竟敢染指他想要的东西,已经亲自带人动身南下,不数日便到。您的甘露庄很快就要完了。” 甘让面色冷峻道:“甘某的生死轮不到你这叛徒操心。你说,他们来了多少人?到底有多少天龙门的探子在附近监视我们?” 来传珠哼了一声,转过了脸去不答。甘让猛地一掌劈在他后脑上,将他打昏过去。 甘让高声喝道:“来人!将叛徒带下去押入地牢,小心看管好了。一会我有话要好好问他。”从外面进来两名蓝衣大汉将来传珠架走。 陆大勇与鹤千代袖手在旁观望。见来人走远,大勇迎上前道:“甘堂主,您不用担心。我和鹤君一定留在庄里与你共抗大敌。”鹤千代也拱手说:“甘堂主,陆君说的也是我的意思,我们一定留下保护好曲大夫和瓶儿他们安全。” 甘让欣慰点头:“两位侠士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曲大夫他们能得两位相助,实在是三生有幸,唉……只可惜那吕不疑确实有些本事。他融合本身所学的少林易筋经功夫,魔教的几套歪门邪派武功,还有投入天龙门下各武林败类所献纳的绝艺,创了一套绝情绝义的化血神功出来。别说在下我和蓝水堂的人非他敌手,就算是你和你同伴一起出面对付,只怕也难赢他——”鹤千代打断他说:“我不赢他,我要杀了他,砍了他的头。” 甘让听了一呆,暗道:“看此人说话,倒不像是在开玩笑,却怎么我老觉得不对劲儿?她……她该不会是个从深山里跑出来的野人吧?可又看着那么彬彬有礼,不像啊……”正自惊疑间,一旁响起陆大勇的话音:“鹤君不得无礼!甘堂主他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了他。” 鹤千代正要道歉,甘让连忙扶住道:“少侠不必多礼。我对少侠的武功所知不详,方才出言多有得罪,还望少侠包涵才是。”鹤千代谢道:“愧不敢当,在下幸何如之。”陆大勇又问道:“那女孩瓶儿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甘让摇头:“秘室里地方狭小,空气也污浊不清,这些对病情都很不利。但曲大夫和七小姐都说不碍事,说这样总比让天龙门人潜入暗害了要来得安全。唉……那女孩目前还未脱离危险,特别是手脚上的伤处难办,两位大夫正全力救治她。太惨了……是天龙门的人把她给伤成这样的?”陆大勇二人默默点头。 “多行不义必自毙。”甘让叹了一口气,又道:“那天龙门这番折了许多好手,特别是青龙堂堂主何承宗,他是吕不疑身边的亲信,近年来在两湖为恶不少,如今总算是遭了报应。甘某在这里替两湖百姓谢过两位为民除害。”说着躬身向二人行礼。鹤千代愣了一下,躬身还礼。陆大勇急忙回礼道:“甘堂主太客气了。曲大夫等如非蒙飞鹰门收留,放眼天下之大,竟不知更往何方。今日之事,我二人深感欣慰,若非另有要事缠身,定长留此间助阁下对付天龙门,请甘堂主包涵。” 甘让一笑道:“得陆大侠此言,甘某心愿已足矣。实不相瞒,我确有长留二位在此间对付天龙门之意,但因瞧你们今日来神色忧急,似是另有紧要之事欲走,心里早已明白。两位少安毋躁,只等飞鹰门各方面的援兵一到,两位便可自由离开,之后曲大夫三人若有任何三长两短,你们但拿我蓝水堂甘让是问。”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响起一名门人喊话声:“禀堂主,送子楼那边派的人已经到了。是眼大人亲自带的队。”甘让。陆大勇闻言均是一愣:门主,他亲自来了?鹤千代虽不解他飞鹰门里的暗语,却也听出对方人马已到的意思,拉了拉陆大勇的衣袖,小声问:“陆君,我们怎么办?要走么?”陆大勇摇头:“不,我想见见他。”他答非所问道。鹤千代听了心里一凛,小心注意起他脸上的神色,闷了头去再不吭声。 甘让没留神听他二人的谈话,他的心思早已沉浸在该如何面对门主,向他交待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难题上了。他吩咐外面:“我知道了。你让刘慕龙。武天他们先去迎接,我自己马上过来。”回身招呼二人:“两位侠士,我方人马已到,不知二位——”大勇拱手道:“大丈夫做事有始有终,岂可半途而废?我们与阁下同进共退,待曲大夫他们事情有了结果以后再走。”鹤千代在一旁也微笑点头。 甘让点头:“好!那我们一言为定。陆大侠。鹤少侠,甘某现在要动身去迎接前来相助的同门,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赏光随在下一同前往?” 陆大勇面色沉毅道:“好!我与你去。”鹤千代闻声一愣:“我?陆君怎么把我给忘了?”刚要开口跟着答应一声,却见甘让转身出屋,陆大勇紧随其后跟出门去,竟将自己独个儿抛下留在这屋里。她叹了一口气,脚步轻移也跟着走出了屋去,临行还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半开着的房门。待那白衣人影走远些时,突然一阵木板破碎声响起,只见那门竟龟裂化作无数木片四散飞去,如脱力的草蛾一样纷纷洒落在凹凸不平地面上,院中景象在晨后初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凄美。华丽。 第十七回 人生如初见 相逢不相识(2) 庄园大门外,十几名黑衣汉子围着四辆大车挤在道路中央,为首一人身长高瘦,面容隐藏在遮阳斗笠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全貌。 两名蓝衣人自庄门中走出,在那名黑衣首领的身前停步告道:“属下刘慕龙。武天恭迎门主金安!”那人挑着斗笠抬起头来看时,正是飞鹰门主霍金,却听他问:“甘堂主人呢?”刘慕龙答:“与两位侠士一起在庄内正气堂里等候。”霍金抚须点头,招呼后面的其他黑衣人:“我们进去。”当先迈步朝着甘露庄内行去。 进得院来,在刘慕龙。武天二人的引领下,一行人鱼贯而入庄前正厅内的正气堂。甘让早已领了庄内各处的大小头目在厅里列队等候,他上前迎道:“不知门主亲来,属下未能远迎,还请恕罪。”霍金一摆手:“免礼。我这次来,是因为想亲眼见见你说的那位旧友。他人现在可好?”甘让点头:“在。他孙女受了重伤——”“喔?”霍金听了眉头一皱。甘让又补充道:“是天龙门的人干的。他们为追查《长生诀》的下落对曲大夫的孙女用刑逼问。他本人当时并不在家,幸免于难。” 霍金点了点头:“他人现在哪里?”甘让禀道:“和另两位都待在庄中的地下秘室里。”霍金听了脸色一沉,不悦地说:“地下秘室?那岂是人待的地方?快把人都给我接出来好好安置了,我要亲自会会他们。”甘让连忙点头:“是!”立刻吩咐身边的人赶紧去办,让把那曲大夫三人都带到大厅里来。 从人走后,霍金又打量起站在一旁的两名白衣陌生人来。他瞧着陆大勇深深埋下头去的脸庞和鹤千代凛然瞪着自己的眼珠子,忽然开口问甘让:“这两位便是你信里提到过的侠士?”甘让点头:“不瞒门主,正是他二人。两位壮士护送曲大夫等前来投奔本庄,之后又留下助本堂对付暗中窥探的天龙门探子,出力甚多。”霍金拱手向两人行礼道:“两位匡扶正义,拔刀相助,乃真侠义之士也。霍某感激不尽,在此先行谢过。”大勇还礼道:“愧不敢当。”鹤千代也一起低头还礼。 霍金问道:“不知二位侠士如何称呼?师承何门何派?”陆大勇头压得低低看着地下的鞋印道:“在下无名无姓,乃一江湖浪客,并无称号,也没有师承。”鹤千代点头:“我和他一样,我们一起的。” 他二人这番答话极是晦涩,等于拒绝回答了霍金的问题,飞鹰门主听了眉头一皱。盖江湖中人都把名誉地位。辈分派系看得极重,别说名门正派和邪魔歪道之间有别,就是正派与正派之间,邪派与邪派之间也是有分支分宗。旁门别院等各种恩怨掺杂的不同流派的;是故武林中人但凡见面问安,总会先论及师承。来历。辈分高低等场面话题,这才能放下心来分晓双方的敌我利害关系,进而与其相交。可是眼前这两人一致保持神秘,不愿透露师承来历,实令他不由得起疑。 霍金仔细打量着低头不敢瞧他的陆大勇形貌,那模样实在好生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他脑海里忽而忆起一个人物来:“咦,莫非竟然是他?”心里略一盘算,开口道:“二位对我故友的恩德,霍某感激不尽。如今天时尚早,况我与他二人另有私密事商议,请两位不妨先回去馆舍中歇息一会,待我和故友小叙片刻之后,再与二位摆酒言谢,未知意下如何?” 鹤千代看陆大勇,见大勇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一切但依霍门主的吩咐。”她便也跟着一起点头。霍金挥手让庄里下人带二人离开。 两人随着庄丁一起回到屋内。那人走后,鹤千代小心问陆大勇:“陆君,你……有心事?”大勇叹了一口气,说:“还记得刚才那穿黑衣的老头吗?”鹤千代点头:“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杀气,我不会不注意到他。”“他便是我曾经的师父……的师父。”陆大勇低头坐在床沿上说。 屋里沉默了一会,鹤千代说:“陆君,你的这位师父武功不错。”陆大勇点头:“而且心也够狠……当初,便是他把我从飞鹰门里赶出去,还威胁说要再回陕西让他看见,他就砍了我的双手。”鹤千代心口一震:“原来你师父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想起自己那人童年时对自己的种种恶行,心里一热冲口道:“我去替你杀了他!” 陆大勇呆了一呆,见她拿着翔鹤刀转身欲走,急忙伸手拉住:“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曾经和他闹得不好,我担心的是他……我担心他会对付我。” 鹤千代停步回头,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他。“陆君,你背叛了他?”陆大勇脸上神色颇不自在:“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该如何面对。”他垂下头来。“老实说,我曾经很讨厌他,整天盼着他和飞鹰门倒霉运,很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不想再与飞鹰门的人有任何瓜葛。但是……每当遇到听说门主。人杰他们这些曾经熟悉的人时,我都会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感觉,让自己忍不住想要再过去看看。见见他们。” 鹤千代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心里不觉感到一阵刺痛。她慢慢走回到桌旁坐下。这里和从小长大的地方实在太不一样了,中原人不喜欢坐地,不喜欢洗澡,不喜欢穿袜,不喜欢走路……这里的人,一定无法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自己不应该来的……可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么?当她为了父亲而决定背叛师父的时候,回去的门路就已经被封死了。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无论怎么恨他。讨厌他,这都是无法抹煞和改变的事实。只要待在岛上,所有活命的人都必须向师父低头,都必须听从他的差遣和安排,违逆者绝无生机。从选择逃离和背叛的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已踏上了亡命海外的不归路——如果看到熟人。认得自己的人,那就一定要先杀死对方!绝不能心慈手软。因为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对方便会毫不犹豫地追踪自己。杀死自己,砍下自己的头回去向师父复命……不会再有其他不一样的结果。 陆大勇注意到她的脸色有异,走过去关切问道:“怎么?你又觉得身上不舒服么?”他还牢牢记得曲大夫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鹤千代如今体质虽已复原,但红花海棠之毒仍然深藏体内未除,若情况稍有异变,或许便会有性命之虞。“要不要我——”鹤千代忽然拉着他的手说:“不,我很累。我想睡一会儿……陆君,请你陪着我,不要离开。”边说,边低头沉沉靠在他肩上。陆大勇不敢再动,和她并排坐着静静聆听四周不时响起的鸟鸣。马嘶及人行过路声,不知不觉间,已伴着身旁的人儿昏昏睡去。 不知多少时辰以后,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随即传来一个声音:“两位侠士有礼。霍门主想请方才说话的陆大侠往后庭花园里一叙,请您立刻随小人前去。”陆大勇。鹤千代同时睁开眼来,相互对望了一眼。鹤千代一把抓住大勇手心:“别去。”大勇摇摇头:“我非去不可。”他大声回应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回头拍拍鹤千代肩。“不用担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又不认得我。”鹤千代点了点头,小声说:“要有什么事,你大声喊我名字。我来救你。”陆大勇一笑点头,起身走出门去。 那庄丁引大勇出来转过好几重院墙,来到一间宽敞孤立的瓦屋门前停住,朗声告道:“禀门主,陆大侠带到了。”屋里传来霍金的声音:“带他进来。”那庄丁开门引陆大勇走了进去。大勇见屋内只有霍金一人,脸上不由一愣。 霍金挥手示意那庄丁出去。大勇自进屋以后,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直盯着站在对面另一头的黑袍老者。双方沉默一会过后,霍金首先开口问道:“原来你姓陆,为何刚才在大厅里不愿与我明言?”陆大勇默然不知该当言何是好。却听他又说:“听说你的那位同伴为救曲大夫孙女,曾经挺身力敌天龙门数十位高手的围攻。他现在的情况怎样?”陆大勇点头:“已无大碍。多谢霍门主关心。”霍金面色一凝。 霍金背转身去:“这位侠士,霍某实不瞒你。那曲大夫本是我昔日落难时的救命恩人,霍某欠他良多;对你们保护他一家的义举,霍某感激不尽。”陆大勇正待答话,却听对方紧接着又说:“但两位来路不明,又不愿与我尽言其实,霍某实难相信你们的为人。”陆大勇闻言一怔,喃喃说:“怎么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因为刚好在治病的时候遇上——”话音未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金眼神雕”一双鹰爪猛向胸前袭来。 陆大勇眼明手快,抬手一着“翅旋凝空”架住,口里惊道:“霍门主——”黑袍老者一言不发,左手一弯回护心胸,同时身随臂转忽然绕到他身后;大勇急忙回手一记“鹰爪摄兔”,抓他心口,却被霍金左手接个正着。霍金顺势一个“天落苍穹”,五指紧扣大勇手腕将他胳膊往下一压,大勇但觉肩头一阵剧痛,身子平平栽倒。刚要开口大叫,但觉背心一麻,已被对方制了穴道,瘫软在地再动弹不得。 事发仓促,大勇却不知自己因连月来一直陪鹤千代练武,出手速度。力量均远超往昔时的自己;若非霍金出其不意使出克制“鹰爪摄兔”的不传绝技“回心挡”对他,纯以鹰爪功对决双方三二十招之内万难分出胜负,更不会败得如斯之惨。霍金初时也未料他鹰爪功进境竟如此厉害,故一击不中吃惊非小,这才急忙动用绝招将他制住。可惜陆大勇毫不知情。 黑衣老者蹲下身来细细瞧着大勇脸上不甘。惊惶的神情。“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他问已完全不能开口说话的对方——陆大勇当然不会回答,“你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身边有个艺业惊人的高手陪着我就会投鼠忌器?哼,霍某一生行事,从不知惧为何物。其实从进门见到你们那时候开始,我就已怀疑你。陆大勇,你的六合鹰爪功如今大成了,可喜可贺啊。若非我亲自出手试探,阿让他只怕至今犹蒙在鼓里哩!” 陆大勇心中惶恐,暗暗叫苦:“不好,被他认出来了!我……这下惨了。鹤君,他们一定会接着对付鹤君的!”却听霍金又说:“应约单独见我,这是你今天犯下的第二个错误;而你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是不肯直面回答我的问题。大凡江湖中人,年青一辈的时候做事时总会显得乖张放肆。求名若渴,便是力行侠义的正道中人也不能免俗;而你们俩却倒似年高退隐的武林前辈一般,行事低调又不留姓名,大异寻常,此举实令我起疑。方才与李兄。阿让一番对证,更知你们是有心隐瞒身份的江湖浪人;据我推测,那少女很可能便是传闻已死的翔鹤魔君,而你,便是她那位会使鹰爪手的仆人。我说的对不对?” 大勇心中叹息:“门主……你太多疑了。我们……我和鹤君其实真没别的企图。”苦于口不能张,他这满腔怨苦的话只得全部埋进心底。正万念俱灰间,霍金忽然伸手一探,竟解了陆大勇哑穴。大勇猛吐出一个“你”字,不觉一呆愣住,半晌方问:“霍门主,你……做什么?” “大勇啊。”霍金抚须长叹道,“从我当年赶你出门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年了吧?你这些年来过得可好?”陆大勇小声说:“托门主洪福,大勇一直在江湖四处行走,生计并不为难。”霍金又问:“你可有声张自己曾是陕西飞鹰门门下?”大勇低声说:“不,大勇不敢。”他还牢牢记得当年对方赶自己出门时所说的话。 霍金沉下脸来望着陆大勇:“也罢,我如今只问你一件事:你这位同伴,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她……我不知道。”陆大勇喃喃说,他胆战心惊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对方。耳边响起霍金话音:“她独力干掉整个天龙门青龙堂的精英,武功委实高明得可怕。李兄证实说她用的武器是刀,看来传说中的翔鹤魔刀确有其事,却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武功……她方才瞧我的眼色深沉阴晦,暗藏杀意;对你倒十分亲和,甚至有言听计从之势。你是她的姘夫?”陆大勇一惊睁开眼来,惶急高喊道:“不!我不是!” 霍金鹰爪猛地一把扣住他咽喉:“住口!不许大声说话。否则我宰了你!”陆大勇安静下来。“你要是再不老实,我把你全身的关节寸寸捏碎。快点从实招来,你到底因何与她结伴同行?发生在李兄家中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飞鹰门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陆大勇把心一横,沉声抗辩道:“不,门主你错了,那些事不是鹤君干的。鹤君,她来自东海外岛,是一名守信重义的倭国武士。她和曲大夫他们是朋友不是敌人。”霍金点头,暗想:“原来她果然是东瀛倭国来的那人。”大勇又说:“当初她受了陆庄主的毒害,一怒便杀了全庄上下数十条人命,又将我掳去充当向导,往洞庭湖找曲大夫求医。”他隐去了对方杭州救人的计划一节。霍金疑道:“你说她让你带她去找李兄治病?她怎么可能会认识李兄呢……你不要撒谎,到底事情真相如何?为什么她肯听你的话?” 陆大勇道:“我见她饱受毒病困扰,又是位忠义之人,心下不忍就同她说了洞庭湖屈大夫的事,之后便见信于她。鹤君……她确实不是坏人。”霍金又问:“这么说来,是因你施恩于她在先,她才会对你深信不疑的?”陆大勇低头道:“她本性不坏,还救过我……因此我帮助她,而她也帮我,相信我不会害她。” 霍金抚须起身,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吧,江湖传闻翔鹤魔君已死,此事早成过眼云烟,我并不打算替那些武林白道出头。”大勇颤声道:“你……您答应放过我们?” 霍金哈哈大笑:“大勇啊,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赶你出门?”陆大勇闻言一怔:“门主?您说什么?”他忽然忆起那日在演武场上被霍金当众奚落后逐出门去时的情景来。 霍金缓步走过他背后。“你当时乃我九徒黄霸门下的弟子。一日我晨起早课,途经后山望子岩时见你独自一个在岩旁练功,使出鹰爪手来竟有自己当年的七分颜色……唉。”此言一出,陆大勇如雷贯耳,神凝意消之下,一时间竟恍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霍金又道:“我当时十分感慨,对你悟性留下很深印象,不料事后一打听,发觉你竟是黄霸的徒儿。”陆大勇听了疑心大起,暗想:“莫非当年我被赶出门,竟与师父有关?”却听霍金又说:“御人之术,万难两全。黄霸其人骄纵自慢,在我门中不得人心,又与他师兄永成。元彪。阿福等皆不谐,恶名昭彰;若非我当时要依靠他与凤阳府衙门的关系经营河南地面,此人早为我亲自制裁。唉,你投在他门下,日后若是发展起来成为帮凶,必为我飞鹰门内患。我为之思虑再三,决定借口样貌难看赶你出门,削其羽翼,日后果然顺利将他铲除。却只是苦了你无辜受累。” 陆大勇语音哏哽道:“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一场骗局……就因为他和你的恩怨,您便将我——”霍金打断他说:“人之生如浮萍付水,随波逐流,从无逆行一说。你既已投诸江湖,身为侠者也好,成为大盗也罢,都已与我飞鹰门无关。你走吧,不要再让官府和武林白道的人抓到,否则霍某定取你性命。”说着朝他背上一点,解开了陆大勇瘫穴。 陆大勇挣扎着从地下爬起,忽然望着霍金的背影说:“霍门主,其实在下这次来,还有一事相告。”霍金淡然道:“说吧,是什么?”陆大勇低头道:“去慕仙居以前,我在半路上遇见过青木堂的方定基,他告诉我说高人杰被仙巫教的人抓走了。后来他自己紧跟着也失了踪,很可能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希望霍门主能够设法派人营救。” 霍金抚须笑道:“他们都已非你的同门,你还关心他们做什么?”陆大勇抬头正色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一日为友,终生为友。高人杰是我朋友,方定基与我有恩,他们的生死,我又岂能不顾?”霍金点头:“很好,很好……如此说来,你与我飞鹰门果然有缘。我有一事欲求你,你可否答应?”陆大勇拱手道:“不敢当,霍门主请讲。” 霍金沉声道:“曲大夫三人虽有我照顾,留在此地终非长远之计。我想带着他们会合门下精英之后,立刻便启程前往飞鹰堡,不知两位可愿随我一同护送?” 陆大勇面有难色:“我们……我们另有要事在身,恐怕立刻得走。”霍金一笑说:“我无意让你们去飞鹰堡那么远,只在辰州附近会合了门中的精英便可。何况有些故人,你应该见见。”大勇犹豫一阵,终于点头说:“好吧,我去与鹤君说说。”冲霍金行了一礼,便即推门离去。 霍金眼神迷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手心忽然一翻,一个“翅旋凝空”胳膊架在半空。“老了……”他放下手来轻轻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这几十年过去后,那下一位出现纵横江湖的大侠,又会是谁呢?”黑袍老者陷入沉思中说。 第十八回 聚散终有时 江湖勿为念 青风山庄内,一身红袍的飞鹰门副门主庞喜正坐在后院亭中打坐养神,外面有一门人疾步进来告道:“禀庞副门主,门主一行已经回来了。”庞喜摆摆手说:“知道了,我立刻过来。”来人退出院外。庞喜抚须轻叹,起身来朝外大步赶去。 山庄前院内,霍金领着一众人马,正指点吩咐天威堂妥为安顿,见庞喜从偏厅门里出来,他迎上前问道:“阿喜,怎么样?我不在时是否有什么事情发生?” 庞喜面有难色:“禀门主,此间山庄内外一切安好,并无任何异像。” 霍金闻言一愣,手摸着下巴没吭声。庞喜又说:“仙巫教众人均押在牢中听候发落,那叶红蛛的气色渐渐转好些了,近日阿星和不凡一直留在她身边照看。” 霍金沉下脸来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一会过来青松堂见我。”庞喜行礼告退。霍金和曲紫屏。陆大勇及鹤千代等人接着寒暄说话。 好些时辰过去以后,山庄偏院内现出霍金黑袍高瘦的身影。他推门走进堂里,庞喜从座上站起来拱手相迎。飞鹰门主大手一挥:“免礼。” “这怎么回事?”霍金缓步走到堂中的大椅上颓然坐下,神情略显焦躁地问道,“不是让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的吗?怎么他两个至今还未走?” 庞喜长叹了一口气,道:“门主,此事说来话长。当日你去了以后,我便让铁汉找来不凡,把你事前交代的意思都和他说了,不凡决定假做挟持叶姑娘一起逃走。哪知叶姑娘却拒不相从,说是同教中人有难,自己不能弃之不顾逃走,要留下陪青风山庄里被俘的众人同死……门主恕罪,对此事属下实有心无力。那叶红蛛本人性子倔强,她拿定主意后无论不凡怎么劝也不相从,甚至以死相胁,我瞧着不凡对她也是计无所出。他如今全没了主张,只说是两人一切但听天命。” 霍金恨恨道:“想不到情之为物,竟误人一至如斯!不凡昔日在褐土堂下行走时,处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果敢雷霆,如今竟变得这样糊涂窝囊,实令我好生失望。” 庞喜道:“也是他年轻识浅,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故有此荒唐之举,但门主总需想个法子救他才是。我瞧叶姑娘等并非忘恩负义之徒,且已经无意再与我为敌,何不趁势卖了她仙巫教这个人情?” 霍金摇头苦笑一声,说:“阿喜,这你就不懂了。纵一人易,放一庄人难,天下武林皆知我于青风山庄一役擒获仙巫教叛党,众目睽睽之下,岂有轻易将其放脱之理?若是他们在我的拘押之下仍能平安脱困,消息一旦传出,我飞鹰门日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庞喜沉静片刻,小心凑近霍金耳边说了一计。霍金听罢,猛地把头一摇,声音颤抖说:“不行!太冒险了!要是事情败露,你……不但你和铁汉会有麻烦,我飞鹰门也得陪着吃衙门官司。”庞喜垂首退到一旁。 霍金沉思片刻,忽抬头喜道:“有了,可以请他们帮忙。”他把庞喜唤到近前贴耳吩咐了一番。庞喜推门去后,霍金在椅上抚须默然良久,眼里不知如何竟透出一股异样的光芒。“借刀杀人,李代桃僵。”他喃喃自语道,“如今也唯有行此一计,方得善了此事了。” 数日以后,洞庭湖畔往长沙府城去的路上,一队头戴圆帽,身穿淡青色隶役制服,脚着白皮靴的东厂番役(又称番子)监押着叶红蛛等数十名男女囚徒正行走赶路。 走近前看时,却见他那队中旗号,赫然写的是“锦衣卫”三字。明是东厂的番子,却打出锦衣卫旗号,这是为何? 原来自从嘉靖皇帝登位大宝以来,曾经横行天下的东厂便地位一落千丈,最终竟沦落到替锦衣卫牵马提鞋的境地。这位皇帝深忌前朝宠信内侍而致大太监刘瑾谋反之祸,对内侍严加约束,大煞了他东厂的威风;反倒是锦衣卫自打头子换了皇帝的亲信乳兄弟陆炳以后,圣眷日隆,渐渐取代了东厂的地位。东厂上下俱是势利小人,如今见局势逆转,便纷纷见风使舵,转投锦衣卫门下以图富贵,连提督东厂的几位公公也不例外。而陆炳来者不拒,通通收为己用。是故嘉靖朝东厂番子外出侦事,往往便以锦衣卫自称,狐假虎威,倒也真迷糊过了许多不知内情的乡下人。 那为头的役长(也称挡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睨瀮四望,好不得意。却听他对跟在马前随侍的一位黑衣青年人说:“申老弟,这里已属长沙地界,再有三五十里过去便是府城。这伙蛮子的同党想是不会来了。瞧你和飞鹰门几位弟兄也是一路辛苦,大家何不就在这里分手?你们也好早些回去复命。” 黑衣青年转过脸来时,赫然见得是申不凡。他拱手笑道:“多蒙陈爷错爱,小可等岂敢有异?只是家师事前再三嘱咐,务将此獠监送至府城王大人处验明正身后方可交接,兄弟实是不敢造次。还请陈爷赎罪则个。” 那陈挡头不悦道:“申老弟,这锦衣卫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咱们的人监押,那霍老头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若是缺银子使,但和我说不妨,少和爷来这一套。” 申不凡心里暗道:“不妙!他起了贪念,想冒功己有去向上司请赏。却是和他硬争不得,如何是好?说不得,只能行此下策……”心念电转,情急智生道:“陈爷说笑了。若非陆都堂的人传讯,我飞鹰门又如何得获此等朝廷钦犯?门主只是交代,为恐防他同党半路劫了人去,故要我们相随。陈爷和锦衣卫的功劳,小可等是绝不敢冒认的。请陈爷宽心。” 他嘴上虽说得好听,然而那陈挡头如何肯信?以己意度人,自是更怀疑申不凡坚持留下的用心。但这飞鹰门乃陆炳手下一枚重要的棋子,深得他上司的信任,同他硬扛不得,于是改为怀柔道:“申兄弟,你莫误了我的好意。我这里有三百两银票,你和弟兄们先拿了去收好。日后但有捉拿叛党的好处,陈爷我一定忘不了你飞鹰门申不凡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票递给申不凡。 申不凡呆了一呆,随即满脸堆笑,一把抄来塞进袖中:“陈爷好意周全,申不凡哪敢不依。小人等多虑了,就此告辞。祝陈爷一路顺风,马到功成。”施施然行了一礼,便招手带了同行的几名飞鹰门人去了。 陈挡头在马背上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冷冷笑道:“小毛子,跟你大爷玩?你还嫩呐!那三百两银票是青风庄反贼的赃银,你要能把它从号里给当出来,大爷我这颗头都让了你!想同咱长沙府锦衣卫争功?呸!” 一个负责看押叶红蛛的番子忽然趋前告道:“禀陈爷,小人方才看见飞鹰门的主事人临去前和那妖巫互使眼色,似是有意串通,不可不防——”话音未落,却听得头目哈哈大笑:“休要多心!你却不知,那小鬼自来是个情郎。我与他往来多年,监押过不知多少囚犯。小子一表人材,慈眉祥目,又性爱小恩小惠犯人,来往女囚哪个不正眼儿看他?他人绝对可靠。只可怜了那妖巫,神女风情万种,也难逃吃这一剐喽。” 那番子仍不放心:“陈爷明见,小人只是担心……”陈挡头见他话多缠人,一阵无名火直上胸心:“住了你鸟口!包老二,如何处置,本管自有分寸,轮得到你多事?”骑在马上挥鞭大声吆喝道,“大家抓紧赶路,今日天黑以前务必赶到城关!”丢下他竟顾自赶马而去。 一行锦衣卫押着青风山庄众人又行了数里,眼见得前面道路渐渐变窄,两旁尽是半枯半折的及腰芦草,北面再过不远便是湖岸。到一处路岔口时,前面开路的番子发一声喊,突然停住不动。紧跟后面的锦衣卫纷纷跟着停了下来。陈挡头在后队里见了,心里暗叫:“邪门!敢情遇上鬼了?”打马急急赶了过去。 走到那开路的近前,刚骂得一声:“混账东西!”眼睛便似钉住了一般死死定在了路口一块木牌上。却见那上面用血写着:“此间有鬼,放人速离,可保生路。”陈挡头呆了半晌,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强打精神吼道:“看什么看?这定是贼人同党留下的东西,装神弄鬼,想吓唬咱们放了那妖巫。别理他,继续上路!”说着拔出腰刀,催促众人赶路。 话音未落,忽听得半空里一声长啸,声震苍穹,一干锦衣卫心胆俱裂,提刀惶然四顾。陈挡头骑在马上,刀尖一指后队的白衣死囚:“快去——”一个灰影悄然从背后掠至。陈挡头但觉脖子一凉,身子无知觉望后便倒,脑袋骨碌碌直滚到地上,手里兀自紧握着那刀。一旁几十个番役瞧着挡头断头惨死,都僵硬了在那里,惊得连魂魄也没了,哪还分辨得出这凶手是人是鬼? 那灰影一击得手,翻下地来跟着又是一道白光。两边芦杆齐齐折断,哗啦啦倒下全砸在众锦衣卫身上。他这一阵停顿露了人形,倒似个待鬼面具的平常强盗,有那俩大胆的便清醒过来:“妖人装神弄鬼,弟兄们别怕!宰了他!”说着挥刀砍去。却见眼前一花,分别两道白光闪过,一旁众番子目瞪口呆望着两人身体分为四段,鲜血四溅栽倒在地下。那灰影一跃而过,却又跳入路旁的长草丛中去了。 这下可炸了锅!刚才“鬼”来的时候,因为过于恐惧和害怕,所以没人敢动;现在那“鬼”走了,此时不逃,却又更待何时?只是眨眼工夫,众番役竟一溜烟逃了个精光,犯人全被丢下孤零零地撇在路上。 手脚皆锁着镣铐的叶红蛛见他们去得远了,忽起身望着长草丛里高声大喊:“番子去矣!”但听芦苇之间一阵细碎声响,众人急忙看时,只见眼前现出数条人影,一个个都佩了腰刀,面上俱戴着红绿油彩横涂竖抹了的恶鬼假面,样貌甚是狰狞。这伙人跳出芦丛,迅疾散开,四面围住了他们。 众人正感害怕,叶红蛛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挺身上前大声说:“邪鬼毒囚,天地不容留。”内中一个鬼面人沉声答道:“闲云野鹤,自在逍遥走。”叶红蛛听了脸露喜色道:“真的是你!”一旁看着的其余各人均不知所以。却听叶红蛛又说:“大家不用怕,是自己人。我们和他们一起走。” 一行人随着几个鬼面人沿湖岸往野地里走了不远,前面豁然出现一片辽阔无边的湖面。那为首的鬼面人打一声唿哨,从两岸芦苇荡里摇摇摆摆驶出六条不大不小的木板船来。 “好,一切顺利。姐妹们,走!上船,我们回家乡去!”一个鬼面人边说边摘下了面具,冲队伍里熟识的两名侍女笑着做了个鬼脸。 那侍女阿菊吃惊道:“二仙子,真个是你?”蓝仙儿嘻嘻笑着说:“自然是我,还有姐夫。阿基他们几个。”一旁另几个鬼面人摘下面具看时,赫见得是申不凡。方定基。高人杰和霍宁。叶红蛛紧紧握着蓝仙儿的手道:“蓝妹,多谢你。”又转向申不凡:“秋,你又救我一次。”眼里尽是柔情,盈盈泪珠便要夺眶而出。申不凡瞧着她也是心神激荡,竟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两下里沉寂了一会,高人杰插口道:“申哥,我们快点上船离开这里。师父的嘱托,你没有忘记吧?”申不凡这才回过神来,道:“杰弟,你说得是。红,你快些安排阿菊他们上船,我们走水路去贵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奇形怪状钥匙,三下两下,便解开了叶红蛛手脚上的镣铐。 叶红蛛奇道:“这什么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申不凡狡黠笑了一笑,说:“我在江湖闯荡多年,早知会有今日。这百变多头匙,是我托一个梁上君子的朋友替我做的,想不到今天果然用上。”叶红蛛笑道:“也亏你交得这样朋友,修得这种宝贝。”她此刻心情大好,手脚解脱出来舒展了一下筋骨,便与蓝仙儿指引众人上船去了。 三五日后,申不凡等出了洞庭湖口,沿途不时更换船只,顺着沅水一路向西,转眼已过沅陵。这日来到卢溪地界,与仙巫教的分坛子接上了头。正是月中时节,那蓝仙儿等上岸探听消息已罢,就路便买了些好酒生肉,并一应果品菜蔬,请人在店里做熟了自提回船来。 当夜,请了众人齐聚在最大的一条画舫船上,分七席就在舱中甲板上落座,热了酒菜端来。众人品酒赏月,谈心论道,好不快活。却听得船里你一言我一语喧哗吵闹个不停,端得是热闹非凡。 猛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声道:“娘的,原来是你小子告密,害老子和小翠被那飞鹰门铁贼做得好苦!你说,这笔帐该怎么算?!” 对面方定基正感尴尬,一旁蓝仙儿劝道:“成大哥,你却别恼他。都是仙儿的错,是我不小心把你们的消息透露了给他,这才让飞鹰门的人抓到你们。阿基他是个实诚的人儿,如何能够在他的师父面前撒谎?你俩且看我的面上,就饶了他这遭好不好?” 怀抱孩子坐在那大汉成威身边的一位苗人姑娘也说:“郎君,你莫和二仙子的相好为难。我个虽然吃亏,但他毕竟是从汉人狗官手里救了我们唻。感恩图报,我们也算是和他不欠,你个别和他说伐哉。” 成威悻悻道:“小翠,不是我怨他。我是可惜同你辛苦积下的那六十两银子,一点家私全被飞鹰狗贼给抢了去……娘的!倒便宜了那群狗党。” 在场的申不凡。方定基等飞鹰门各人脸上顿时一阵发烧。只因这掠夺敌人财物乃他门规特许的奖赏之一,飞鹰门里上上下下几乎全干过这勾当。昔时做起来对付敌人倒是问心无愧,现在敌人变成朋友,双方同乘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这心情一下都变了味道,倒好似自己真亏欠了对方什么的抬不起头来。 见场中情景尴尬,蓝仙儿忙打圆场道:“哎呀,瞧你们这样儿。不就是那六十两银子吗?等回了贵州,仙儿照价赔给你们就是,别学他小孩儿家在这里斤斤计较的。小翠,你说这样好吗?”她问成威的娘子。见对方点头,蓝仙儿又说:“其实这次青风山庄出事,我还以为一切都完了,本想配了迷魂汤在半道上赌命拦截他们,却不料阿基竟来找到我。他说出他师父和姐夫他们的计划时,我真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坐在另一桌上的申不凡见众人渐渐被她岔开了话头去,不再纠葛于门派之间的纷争,心里不觉一宽。他回头牵了牵叶红蛛的手,两人会意一笑。 叶红蛛突然忆起一事,向丈夫问道:“当日劫囚,那扮鬼杀官的好汉轻功绝顶高明,却是何人?怎不见他与我们同行?” 申不凡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面,飞鹰门里该当没这么个人物。我想他大概是师父请来帮忙的世外前辈吧。” 与他俩同席的高人杰笑道:“申哥,你怎么忘了?那人是陆师兄的同伴,看岁数做你弟弟还差不多,怎会是世外隐居的前辈?她也是外乡来的人,和嫂子你是一路的呢。”旁边霍宁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爹他当初是怎么吩咐你们的?切莫向外人透露他两个的来历。这下可好,这么快就全忘记了?!” 在座的两个男人同时脸红起来。高人杰深感自己酒后失言,后悔不及;申不凡则是因谎言被人当场揭穿,感到有些对不住妻子。幸好叶红蛛也不同他计较,只是笑笑说:“还是高少侠爽快。宁妹妹你休恼他,大家现在都坐同一条船上,我叶红蛛绝不会出卖你们飞鹰门的情报。”又叹了口气,道:“何况我早已是仙巫教的罪人,这次青风山庄一役更大折了仙主的威望,这次回去,也许……大概会被她逐出师门。” 霍宁忙安慰道:“红姐姐你别那么说,有申师哥他们跟你一同回去向她解释,事情会好起来的。”叶红蛛点了点头,没有吱声。霍宁又道:“你知道吗?其实陆大哥的那位同伴也是个女侠,就和做红云剑客那时候的姐姐你一样,只是她不爱和我们说话,所以我们也和她不甚亲近。我们确实不清楚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红蛛听了吃惊问:“这么说来,那人并非是你飞鹰门的人,而她竟还和你们素不相识?”霍宁点头:“嗯。”叶红蛛闻言,更是大惑不解:“既如此,她又为何甘愿担着血海也似的关系出手救我们脱险?” 霍宁摇头:“那我不知道。本来我们打算劫了你们全部人之后,走水路一起离开洞庭湖的,可他们非要分开管自己上路,连爹也劝服不了他们,只能随了他们去。”说着,又喝了一杯酒。 高人杰插口说:“本来师父给我们定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夜里住店用蒙汗药迷人劫囚,中策是由申哥在队伍里暗中配合制服官差,下策才是让陆师兄的同伴扮鬼杀光他们。不料那陈狗官端的狡猾,咱们的假客店几乎被他识破,不好动手;眼看到了仙人渡最后一站,他又打发了申哥几个离开,断了咱们的内援;我们只好请她出面对付。初时她还不肯动手,说是不该乱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真是好笑,你看这理由荒唐不?” 一旁霍宁狠狠打断他道:“有什么好笑的?说明人家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不像某些人……哼,貌似忠厚,其实杀人如麻!”边说,一边还拿眼睛瞪他。 高人杰一呆,想:“好端端的,怎么尽拿话来说我?”仔细瞧着对方的神情一看时,猛可里恍然:原来却是醉了。见高人杰干愣着不说话,申不凡还以为他真被霍宁给气到了,忙劝:“宁小姐,人杰他喝得醉了,所以胡闹。你且别和他一般见识,先让他把话说完。”霍宁哼他一声,倒也真停了下来。申不凡使眼色示意高人杰继续讲下去。 高人杰咳嗽一声:“当时幸好有陆师兄在,也不知他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反正她最后答应出手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几个在草丛里蜷伏着等了没多久,就传来番子们惊慌失措逃走的脚步声,然后大嫂就叫起暗号来了,然后陆师兄和她便告辞离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申不凡接口道:“想来她当是一名急人危难。恩怨分明的侠客,这才手下留情,只取了三个番子的性命,并未大开杀戒。红,你不用介怀,此恩此德,余夫妻俩日后定有机会报得。现在还是先盘算下回贵州后该如何向仙主禀报这里的情况,才是要紧。”叶红蛛点头:“嗯,我知道。”停了一会,又说:“秋,我想仙主大概会把我重重责罚一顿后饶过,但……她也许并不会放过你。” 申不凡微笑摇头:“红,你不用担心。师父曾跟我说,他交给我们带去的信里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只要仙主见信后并不立刻将它毁掉,你我的事,就有望成真。”叶红蛛幽幽叹道:“我可没你那样对你师父信心,唉……罢罢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只生死都和你一起便了。”此时霍宁已靠在桌上昏昏睡去,高人杰抬头对申不凡使个眼色,申不凡会意,起身对叶红蛛说:“红,时候不早,我和杰弟要去外面看看风色,你也扶小姐回船歇息去吧。她喝得醉了,权且多照看着些,看人杰和我的面上,休要与她争执。”叶红蛛捏了捏他的脸笑道:“这却不是和我见外?宁妹妹乖巧可爱,你瞧我何曾欺负过她了来。她也只是对着你们男人凶些罢了,你不见她同我和蓝妹玩耍时有多孩子气。”申不凡也笑,拍拍她说:“如此,一切但凭夫人做主。”携了高人杰两个一同走出舱来。 两人走上甲板,并肩立在船头。高人杰看着天上的月色,不觉感慨道:“白鹤楼一别,转眼匆匆百日光阴,想不到竟发生了这许多事。飞鹰门……我们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申不凡在旁听了,问:“杰弟,你是不是怨我?”高人杰满腹心事摇了摇头:“不是。如果不是你帮忙,我和宁儿也不可能碰得上万空谷赵前辈,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豁然开朗的局面。我们都很感激你。” 申不凡不语。高人杰又说:“只是想到从今往后要在深山里住一辈子,再不能出来见到师父。师兄弟们还有其他这许多人,让人觉得心里实在很空。很不是个滋味。” “杰弟,你这是多虑了。”申不凡笑着拍拍高人杰的肩膀,“那万空谷赵前辈乃非常人物,从他这次对你们的态度上来看,其并不是如传闻中所说那样不通情理的一个人。嗯,你不要胡思乱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往后的日子会怎样,我们现在用不着去多想它。”高人杰点头称是。 两个又聊着吹了一会儿风,高人杰忽然问起:“申哥,你看人比我精明得多。你看陆师兄和他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申不凡眉头一皱:“我和陆师兄过去并无往来,他的性格脾气我都不清楚,难下定论;至于和他在一起的那位贺君,此人来历大有可疑,据我看,该是个杀手。” 高人杰大惊:“果然如此!自从当日一别,过后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里面大有蹊跷。我了解陆师兄,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直白点说便是胆小怕事,绝不会轻易去趟别人的浑水,可这次见面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申不凡呵呵笑着打断他道:“杰弟,陆师兄过去怎样我不清楚,但他如今绝对是一条古道热肠的好汉子。好男儿。你却是担心什么?”高人杰摇摇头:“我是担心他身边的那人。申哥,相信你也听过黑鸦的传闻,那是一伙神秘冷血的女杀手,性喜用邪术控制男人替她出面,自己却扮作柔弱平常的样子躲在幕后操纵。我觉得陆师兄那人,很可能便是黑鸦的一员。” “黑鸦?嗯……她们伪善成性,特别爱说反话……平日文静少言,出手时却如迅雷闪电……嘿,不瞒你说,我曾经遇到过两个,还真和他那位有几分相像……”申不凡喃喃道,“不过若论武功,黑鸦成员所惯用都是些奇门短兵和短刀短剑,她使的那把大刀……未免太不合乎常理。”高人杰语塞。 申不凡见他陷入沉思,好久回不过神来,又抬头看着月光下飘移的黑云说:“其实她是杀手也好,是良家女子也罢,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只要陆师兄和她过得好便可以,就像我和红一样,你说不是么。” “是,申哥……你说得对。”高人杰喃喃点头说,“他有他的缘法,我有我的造化,且自由他。”他突然醒起一事:“对了申哥,宁儿和我打算退隐万空谷的事情,你可先别告诉定基,我怕他会有想法。” 申不凡连连摇头:“我是不会去说,但你可要考虑清楚。阿基和你这般情分,你要就这样和他不告而别,不觉得太残酷了些?” “聚散终有时,江湖勿为念。记得师父临别时曾经和我们这样说过。我想,我们还是先各走各的路,等将来……一切都变好以后,再相聚在这天涯海角的某一处吧。”高人杰语音平静说。 江面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那大船一阵摇晃。两人脚下,水面上泛起一道道波纹,把倒映在水里的圆月切割得四分五裂。碎散八方。 第十九回 绿林遇豪杰 荒店险还生(1) 八月的暖风,不住穿过饶州府南部的郁郁山林向平原而去,沿途带走一阵阵凉意。 两名戴笠儿、衣短葛、腰束带、穿缚裤、脚着平底鞋的行路者,正在这荒无人烟的地面上,沿着崎岖不平、野草丛生的密林小径向东赶路。 且说陆大勇与鹤千代自别飞鹰门众人之后,一路沿汨罗江东行,先后经平江、铜鼓、新昌、上高,辗转来到江西。此时朝中严嵩父子专权,大肆贪赃纳贿,将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奇珍古玩,尽数装船运往家乡江西袁州。沿途各地的江湖蛇鼠们探得消息,常聚众呼啸抢劫,江西官府屡禁不止。严氏父子怕走漏风声,不敢大肆声张,只是转而加派亲信爪牙为特使前往助江西官府查案,并严令各路关卡盘查过往行人,遇有可疑的一律收押交由处理。江西境内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二人入境以后得到消息,不敢再走官道大路,从此更弦改辙,只拣偏僻的小路启行。幸而陆大勇昔时曾在这江西一带浪迹,颇识得此间路径,两人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钓鱼捕鸟,风餐露宿,一路走来倒也无事。 看看将近午时,走前面开路的陆大勇关照说:“鹤君,我们休息一下。”后面鹤千代点了点头,两人走到一棵大树露出地面的粗大树根上并肩坐下。 陆大勇从腰间解下盛水的葫芦递给鹤千代,鹤千代接过喝了几口,把葫芦递还给他。陆大勇仰脖大口喝了起来。 “陆君。”趁着大勇喝水的间歇,鹤千代忽然小声道,“你要多小心,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陆大勇闻言一呆:这几天行路何曾碰见一个人过?怎么鹤君突然说有人跟着自己。他扭头四下里看了看,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小声问道:“不会吧?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不知道。。。在洞庭湖,我时常听见有人跟在我们左近。近几日他跟得更紧,有时就在你头顶的树上。” “真的?是什么人?”陆大勇惊疑道。鹤千代修练神功,耳目比自己灵便许多,所听到的当不会有差;但这人沿途跟踪自己,所图究竟何事?该不会是官府的密探? “不清楚。昨天你休息的时候,我试着赶他走,但他跑得很快,追不上。”鹤千代脸上的神情颇为尴尬。 “你说。。。这人轻功比你还厉害?”陆大勇听了心里更是一凉。 “不!不是。我追不上他,他追不上我,我们平手。”看陆大勇脸上的神色不虞,鹤千代顿觉自己失言,连忙安慰说:“你放心,我没用兵器。如果他敢对付我们,我一定杀死他。” “这事情实在越来越蹊跷了。”陆大勇暗自心想,“从他身具如此的上乘轻功看,定是位顶尖的武林高手,身份非同寻常。如果是意图算计我们的官府中人,沿路跟踪了这么久还未动手实在没个道理;如果是心存善意的江湖朋友,这样偷偷摸摸地跟着又为了什么?哎。。。也罢,还是按鹤君说的那样,且自留心便是。” 想到这儿,他朝鹤千代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你也多留神些,我们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嗯,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看到鹤千代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陆大勇霎时间感觉心头一震:“这孩子,就看眼前模样,谁能想到她曾是一个好恶难分的杀人狂呢?”他宽心笑了一笑以为回报,又提醒说:“记得手下留情些,别一照面就对人家使杀手。这里是大明国境,礼仪之邦,武者风俗什么的都与你们那的不同,比武时随便就动手杀人会被大家看成懦夫和胆小鬼的哦。” “是,鹤千代知道。” “嗯,你再说一遍,我和你说过以后有哪三戒要谨记于心的?” “呐。一戒、因言杀人;二戒、因惧杀人;三戒、因性杀人。”已经改装成灰衣少年的鹤千代,一脸无邪貌望着陆大勇。 陆大勇满意点头:“嗯,很好,很好。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做到,‘做明国的普通人,不再当徽王的武士。’”。他重复了一遍少年说过的话试图鼓励对方,鹤千代对此报以一笑,忽然低下了头。 陆大勇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掸去刚沾上的尘泥。“走吧,此去向东不远便是石鼓岭,晚上到那寻个栖处过夜,明天起早还得继续赶路。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一白一灰两个身影先后立起身来,转瞬便隐没在远处野草横生的林间小道里。 两人去后不久,一个绿袍白发的身影忽然自树顶飘然降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俩曾经歇息的地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周遭的动静,那人影又一跃重新跃上树梢,转眼间已消失在这遮天盖地的茫茫绿海之中。 斜阳西吊,陆大勇领着鹤千代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已经干涸的河道旁。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寂静无声的村庄。 陆大勇回头瞧瞧略感紧张的鹤千代:“别担心,这里没人住了。这是个荒废很久的村子。”鹤千代点点头:“嗯。”收回去解刀外布套的手。陆大勇说:“我们一起进去。” 两人一路走过数间破败、倒塌的山屋废墟,沿着村中大路径直来到东面一座尚存完整的房屋门前。岁月的雕琢似乎还未在它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几缕黯淡的余光照在杂草丛生的屋檐上,显得分外肃穆。 屋门已经朽烂,陆大勇破门进屋,先四下打量一阵屋内。除了遍布屋角的蛛网及扑鼻传来的一股霉味外,并无别的什么问题;走进内屋看看,地下挖着的火坑似乎还能够用。“就这里吧,我们生火歇息一晚。” 夜幕降临,陆大勇和鹤千代吃着携带的干粮,对面坐在火坑旁取暖。陆大勇盘腿而坐,鹤千代则是屈膝跪坐着,两人样子颇异其趣。 一阵狼吞虎咽过后,感觉填饱肚子的陆大勇四下看了看屋里残旧的情景,忽然感慨地说:“两年,转眼便是两年了。想不到又会回来,坐在这里。。。。。。” 鹤千代听得清楚,忙问:“回来?陆君,你曾经住。。。坐在这里?” 大勇抬头一笑:“对,半分不差!我就坐在这儿,他坐在对面,就你现在跪着---”鹤千代打断他道:“是坐。”“---对对,是坐,坐着的地方。他当时就这么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说道。” 鹤千代不解,又问:“你说‘他’,他是谁?‘说道’是什么?” 陆大勇道:“说起他来,这话可就长了。‘说道’是讲大道理的意思。还记得我初见你时的那个乾义庄吗?我去乾义庄做护院,就是因为他的关系。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了不起的大豪杰、大英雄。”鹤千代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嗯。” “我那时在江湖上流浪,走投无路沦为强盗,劫道讨生,对将来的日子完全绝了念头。后来行路遇见他,他在这火坑前面同我讲了一番做人的大道理,把我救了回来。我很敬服他的为人,就跟他回了乾义庄。” “乾义庄?”鹤千代听得身子猛一哆嗦。“你说,他是乾义庄的人?” “是的。”陆大勇显然没意识到对方在想什么。“他是乾义庄里最有威望的人呢,人都叫他汪老前辈。” “那。。。陆君,我,我闯庄那会儿,有没有。。。伤了他?”鹤千代小声问道。 “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在以前就已经仙逝了。”陆大勇神色平淡笑了一笑说,“汪庄主虽是他养子,两人不和已久,老太爷平时只和侄孙辈的那些小孩子亲近,你又没碰他们---” 鹤千代忽然打断他:“你说‘老太爷’?” “哦,是,就是他,汪老前辈。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讳,以前都叫他做老太爷的,习惯了就改不过这口。” “他怎么死的?”鹤千代毫无顾忌又问道。 “寿终正寝吧。”陆大勇抬起头来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老太爷说道的时候,最爱讲的便是‘知天命,行天道’,他一直坚守自己的‘道’,也没有试过改变他的‘命’。他是岁数到了自己死的。” “‘道’?‘命’?” “嗯,老太爷说:一个人从投生以来,他这一世的因、果、缘法便已都被上天注定,一切过去皆成过去,一切未来都是未来。无法掌控未来,更无法改变过去,这就是‘命’。” 鹤千代低头沉默一阵没吭声。大勇停了片刻,见她抬起头来,又接着道:“然而人一旦投诸人世,便自会融入到周围人事物的因果循环当中去,他的处世方式、处世原则,会成为决定自己和他人命数的‘道’。” “那。。。‘道’和‘命’,有分别吗?” “有,‘命由天定,道从人决’,一个人要行什么样的道,完全由他自己决定。”陆大勇拨拉着一根半烧的火柴说,“老太爷说天命不可改,大道随心转。一个人可以心存善念活人,也可以心存恶念利己,庸庸碌碌的凡人之道,和天道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人只有遵从天道,才能修成仙人,真正领悟到生而有命的意义。” 对面鹤千代忽然涨红了脸,她细声问道:“陆君,你说。。。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呐?这我可不好说。”陆大勇有点不知所措摆了摆手,“都说仙人能腾云驾雾、日行万里,可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能的。但是。。。我没见到过的东西,他也不一定就没有啊。” “那,你说。。。仙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嗯,按老太爷说,仙人可以是长成任何样子的,我们平常看到的谁都可能是仙人。仙人的特征并非样貌,而是他的言行,特别要看他的行。行为符合天道的人,就是仙人。我想,应该他说的比较对吧。” “那。。。杀小孩子的人,能是仙人吗?” “鹤君,你说什么?”陆大勇吃了一惊,“谁杀小孩子?”他想起对方来历,心里不觉吃紧起来:难道鹤千代。。。。。。 “不,不。。。没杀,不是我杀的。”鹤千代被他一问竟慌了神,说话也口齿不清起来。“我没有杀小孩,是他。。。他要杀。他要仙引,要我。。。小孩子的,我没做。。。” 看到鹤千代惊怕的样子,陆大勇心念电转:“她为何恐慌?难道她以前真做过这样残忍的事?不,不会的!当初在乾义庄,她不是除了动武的人谁也没伤害吗?还有在仙游城隍庙,舍命救了那女孩。也许。。。不!一定是我弄错了,鹤君,她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怎么可以这样怀疑她?”他心里平静下来,伸手拉住起身欲走的她道:“鹤君,等一下!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想知道你刚才为何问我那些话。鹤君,你以前曾经见过仙人吗?” 鹤千代只感手上被陆大勇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又重新跌坐到地上。她神情木然点了点头,又猛地摇摇头:“不!他不是!他一定不是!!”陆大勇听了顿觉一头迷雾,全不知她说这话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却见鹤千代胳膊一甩猛地挣脱自己,抓起翔鹤刀腾身一跃,“哗啦”一声撞破窗户跳出屋外。 陆大勇愣在当场,脑海里霎时间竟是一片空白。想不到自己一番追问,竟会将对方逼得跳窗逃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说错话了吗?不,一定不是的!鹤君,她似乎是想搞清楚仙人的样子,可她问这个干什么?为什么提到杀小孩?她以前是从东瀛来的,莫非那里。。。。。。 正想着,忽听屋外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呯--呯--”。大勇猛一激灵,从遐想里回过神来:“屋外有人!”他急忙跳起身来,挨近窗户小心向外望去。 屋外是一片空场,借着天上射下的暗淡月光,依稀可见两个人影正在场中激斗。其中一个手持一道白光,定是鹤千代无疑;另一个则不知用的什么兵器,穿着宽袖大袍,头戴一顶高冠。陆大勇眼瞧他和鹤千代你来我往走了十四五个来回,相互纠缠甚紧,竟是不分胜败,心里暗暗吃惊。 却见场中突然分开两边停住,那戴高冠的沉声喝道:“阁下何人?和天凤楼胡秀凤如何称呼?”鹤千代不答,尖声反问:“你是谁?”对方仰天哈哈大笑,只听他高声吟道: “楚衣高冠绿林间, 一隐江湖百千年; 云崖流彩不知处, 犹见神龙问仙缘。” “‘天邪凌云剑,问仙神龙箫’?”陆大勇在屋里听得真切,猛想起这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两句话来。“难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仙崖问仙客?武林正义盟盟主?”鹤千代的武功如何,自己跟随月余,心里早已清楚,那绝不是一般功夫的普通江湖人物所能对付得了的。对方能和鹤君照面之后打成平手,武功自是不可小窥,也许真是武林一圣的问仙客也说不定。“啊呀,这可怎么办好?”他心里暗暗打起鼓来。 江湖周知,正义盟不但嫉恶如仇,一意维护武林正道,而且他的盟主问仙客更是天下第一武功高手。此人曾经趁夜独闯少林,将藏匿其中的魔教龙王龙天相生擒回京定罪;又率一众正义盟高手合力打破极乐谷,将为祸云南的极乐教一举铲除,并当场击毙其教主归元真人及座下三妖;他还帮助锦衣卫都督陆炳查获岷王谋叛的证据,将武林横行一时的暗杀组织黑鸦悄然瓦解,在天都峰上以一敌六打败魔教六大法王。。。凡此种种,林林不可胜数。更要紧的,据说他和锦衣卫头子陆炳关系非同一般,常相助擒拿要犯,对滥杀无辜的武林中人特别辣手无情,一照面必先废了对方的武功,是故很多黑道人物对他又恨又怕,称之为“天残老祖”。 然而鹤千代对这些中原武林的正邪人物根本一无所知,自然更不会如陆大勇那样就此生出警兆,她只是从对方肆无忌惮的答话态度当中,得出了“此人恐怕不好对付”的结论。提刀小心戒备着对方,鹤千代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不想知道。我不想杀你。你走,不要再跟着我们。”辞音委婉,似有缓和之意。 对面的人影愕然一愣,随即传出一阵大笑声。“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和胡秀凤毫无关系,你根本就不是她的弟子。怪道方才我总觉得你的武功,和她那套似是而非。”他停下笑来说,“小姑娘,你本事很不错,只可惜性子太狠。刚才要不是我及时亮出神龙箫来挡你切喉一刀,现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只鬼了。你方才为何想杀我?” “你偷听我们说话,我以为你是敌人。”鹤千代声音平静回答,她手里的刀尖依然直指着对方。 “神龙箫!”此时陆大勇已经完全肯定对方就是正义盟盟主问仙客了。留意到他方才说话态度里的变化,陆大勇觉得此人并非为着乾义庄的血案冲自己和鹤千代而来,倒好像是因为误会了些什么而一路跟踪自己,现在既然误会已经消除了,只要鹤千代小心客气回答他的问题,打消他的疑虑,两人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心里稍稍放宽下来,他伏在窗前小心地观望着事情进一步的发展。 “喔?敌人?什么敌人要你这样痛下杀手啊?不用怕,你照实告诉老夫。老夫正义盟问仙客,一定替你做主!”人影转了个身,眼睛却朝陆大勇这边看来。月光直射在他的脸上,让大勇看清那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头,长眉深目,面相甚是威严。 陆大勇见他锐利的目光正朝着自己射来,不觉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脑袋不敢再看外面。只听屋外传来鹤千代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的敌人。。。他不是人。” 那老人的声音笑道:“不是人,那又会是什么?妖魔鬼怪、狼虫虎豹?你倒是说来听听,他长的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我。。。没什么可和你说的。你走,不要再跟着我们!”鹤千代突然变得暴躁起来。“要不然,我跟你,拼命!”她吼道。 “好小子,你以为老夫真----”话音未落,忽听“呯--呯--”两声兵器碰击声响起。老人和鹤千代的说话声音忽然全停止了,外面传来一阵紧接一阵的激烈打斗声。 “糟!她又完全失控了。”陆大勇在屋里听了暗暗着急。虽然鹤千代平时对自己言听计从,俨然一副乖巧小孩的模样;可在面对别人,特别是逼迫她、为难她的人时,会不由自主显出一种孤傲乖僻的野性、兽性,甚至狂性大发,痛下杀手。“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得了?敢得罪那个问仙客,鹤君,这回她死定了。。。我,我也死定。。。”他心乱如麻,不知不觉悄悄移到门旁站住。 怎么办?出门劝解,就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开玩笑,自己武艺如此低微,又是个没身份的江湖浪人,那堂堂一代正义盟主会听自己的说辞?那,是否应该悄悄溜掉,远离这一切是非?不!那不是“坏了良心的”,坏蛋做出来的事么?我陆大勇绝不能这么做!既然口口声声要教鹤千代做一个好人,要和她同进共退,那么现在她被人误会陷入麻烦,自己理当站出来替她解释清楚才是。对,就这样,应该出去劝他们停手!陆大勇拿定主意,猛地推开半掩的破门走出屋去。 屋外凉风阵阵,天空上挂满着星斗。陆大勇循声张望,见不远处空场上两个人影疾走缠斗,一会穿灰的咬住了穿黑的猛追,一会穿黑的跳上屋顶又从穿灰的身后闪出来,正是难解难分。他认出穿灰衣的那个是鹤千代,急忙放开嗓子大喊道:“住手!大家住手!误会,都是误会!老前辈---”正说话间,突然场中那穿黑衣的一跃纵了过来,伸手疾往他身上拿去。 陆大勇一惊非小,手心一翻急忙使出一招“翅旋凝空”,振臂欲挡住对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不料两人双臂相交后,陆大勇只觉胳膊上传来一股巨力透肤而入,如飞瀑奔流般顺势沿着经脉直冲心房,浑身一震,霎时间已人事不知,整个人啪嗒一声仰天倒在地上。 那穿黑的一击打倒陆大勇,初时也自愣了一愣,待听得脑后有细微破空声传来,急忙回身左手上下一阵翻飞,呯呯碰碰打落一堆飞针。左侧墙根黑影里忽然闪出鹤千代,一道白光拦腰斩去,那人影腾身一跃跳上半空,轻轻落在屋顶站住。月光照耀在人影被夜暗遮盖住色彩的衣袍上,显露出原本深绿细纹的底色来,再看冠下的面目,正是大勇口里的武林一圣---问仙客。 问仙客刚刚站稳脚步,突然身旁一棵大树树梢上传来一声低吼:“够了!还不快走?”他低头望望倒在地下的陆大勇,一个腾身跃上树梢,须臾已消失在周遭黑沉沉的一片林海树冠中。鹤千代也不追赶,急忙收刀回去扶起陆大勇,伸手探他鼻息,竟已毫无感应!气息已绝,难道陆大勇。。。。。。“陆君。。。他已经死了?!” 鹤千代脑袋里嗡的一下,整个人如被雷击似的呆坐在当场。 第十九回 绿林遇豪杰 荒店险还生(2) 问仙客在叶丛间穿梭如飞一阵疾走,奔出老远以后,突然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停住。 “赵兄,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问仙客气运丹田,沉声向着对面黑暗处喝道,“他两个分明是鬼岛派来的奸细,为何一路跟踪就是不动手?你是怕了她的灭绝魔刀?” 树影里响起一个中年男子抢白声:“老神龙,你个笨蛋!谁让你自作主张去跟那小家伙动手的?几乎坏我大事!这两个是鬼岛叛徒--不,我说那小姑娘,那个被你‘透骨神爪’打伤的可不是。你又误伤无辜---” 问仙客不服打断他道:“误伤无辜?!他身为我们汉人,却跑去和鬼岛的人串通一气,这种狗杂种汉奸,我看了他就有气!你还回护他?” 中年男子声音叹道:“哎呀,欧阳老哥,你怎么还不开窍?那小姑娘分明是从鬼岛上逃出来的。鬼岛中人如何手段你都清楚,她刚才砍你那么多刀都手下留情,显然只是想赶你走路,鬼岛哪来这样的奸细?那小伙子我也瞧了又瞧,看他一路言传身教的开导小姑娘不要滥杀无辜,还几次阻止她下重手伤人,当然是个想帮她走上正道的好人咯!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家心脉震碎,还说什么狗汉奸。。。” 问仙客沉默了。那赵兄的声音又说:“‘透骨神爪’是你欧阳雄的成名绝学,你竟拿来对付一个根本没练过内功的人!这个飞鹰门的小辈我认得他,是乾义庄汪兄门下的人,不知因何流落至此。我因为好奇他的近况才一路跟来,想不到被你这么横插一刀。唉,要是他就此伤重不治,我看你‘正义盟问仙客’这块牌子还是砸了算了,就改做‘糊涂盟杀手王’好啦。” 问仙客受不了啦:“你别说了行不行?好!我承认我下手是重了一点,不该拿‘透骨神爪’去试探那种小鬼。你让我将功补过,我去把他再重新救活来行不?” “将功补过,你?”赵兄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唉,你到底有没搞清楚状况?!你和那小姑娘陌不相识,刚刚还在性命相斗,又把她最要紧的朋友打成那样。。。你现在去找她,她不扑过来跟你拼命才怪,还听你说话?会乖乖站一边去看你救人?胡闹!” “那。。。你说我应该咋办?”问仙客一下子变得很虚心。 “你啊,就乖乖地回问仙崖去,不要再跟来纠缠我们。放心吧,我会替你料理善后。那小伙子的伤势虽重。。。嘿嘿,你该不会忘了我的江湖老本行是什么吧?”中年男子的声音笑道。 “可是赵兄!你刚刚还说那小姑娘---” “嗳嗳嗳-- 那是你,不是我!瞧你凶神煞气那个样儿,十步之外人家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了。看什么看?不服气啊?!我长得就是比你善良温暖有爱心,救死扶伤我最合适不过了,她不会怀疑我的。” “赵兄。。。。。。” “放心放心,我一个人肯定可以搞定的。你就安心地去吧!” 问仙客长叹一声,纵身跳进树影里消失了。黑沉沉的夜,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黑暗中,响起一个老人熟悉的声音:“知道吗?这石鼓岭一带本来并非荒芜之地。因为闹鬼,这里的人才全走光了。” “闹鬼?”是自己战战兢兢的声音。 “嗯。这里过去唤作莫村,曾经住着几十户人家,我们这间房屋就是他们留下的遗物。正德七年响马盗刘六、刘七兵败,率众南下途经此地,安仁县的知县密告朝廷,说莫村的人勾结响马盗图谋造反,朝廷信以为真,派兵将村里百余口不分老小全都杀了。后来这一带就开始闹鬼。先是在莫村旧屋里宿夜的过路客商纷纷传说,半夜里听见外头有小孩的哭声;再过些年,当初替官兵带路的安仁县一个捕头莫名其妙掉了脑袋,人头竟被发现供奉在当年埋尸体的大坟包上;再后来更是不得了,连安仁县县太爷的脑袋都搬了家,又鬼使神差落在这石鼓岭的坟头上,府里催促办案,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下住在这岭上的人可沉不住气啦,忙请了法师来看风水。那法师在这石鼓岭东西南北的转了一个大圈,又在莫村大坟包上做法摇铃叽里呱啦一阵,回来连连摇头说难办难办,这是鬼神显灵,要替莫村含冤屈死的人索命哇,此地凶气太盛,切不可留住生人---” “哇,那鬼神。。。会不会跑来害我们啊,前辈?” “哈哈哈哈!鬼神显灵。。。小子,你真相信这是鬼神显灵吗?” “当然是了!人死了,就变成鬼,那些冤死的人一定都给变成索命鬼啦。哎,鬼好可怕,活人根本对付不了他呀。。。哇!老前辈你做什么?!” “哈哈,我看你那么紧张,跟你开个玩笑的嘛。小伙子,你别害怕,我问你:你以前曾经死过吗?” 一阵沉静,没有人答话。 “没有吧?嗳,所以你才不知道。这人死了以后呀,其实他很安详的,那感觉呢,就好像---” 老人的话音突然停住,如风一般地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不再动弹。意识,仿佛一叶漏底的孤舟,在虚无的海洋里缓慢下沉,渐渐没入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 好像睡着了很久很久。。。 终于,黑暗里传来一个震聋发聩的声音:“---好像醒过来了。” 陆大勇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下,一张似曾相识、浓黑胡子的朦胧面孔正横在自己面前。 “张道长?”他有些吃力地问,像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是张道长?” “陆君!”一旁鹤千代拉着他的手急忙道,“你没事了,是他救了你。他是游方郎中,行医的人。” 陆大勇闻声转过头来,看到鹤千代安然无恙靠在身边,心中压着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你没事啦?那问仙客。。。”他抬起脑袋,勉力挤出笑来想宽慰一下对方,不料身子刚动,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哎哟--” “陆君!”“别动!你身子还没复原,先乖乖躺着不要乱动。”那浓眉大眼的黑胡子郎中说。 陆大勇依言躺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崭新的竹床上。那郎中替他把脉又看了一阵后,点头对鹤千代说:“嗯,他已脱离险境,大致无碍,只是还需卧床将息三日,方可下地行走。你且放心。我去山里采药,晚些再来看他。”说着站起身来,径自出门走了。 屋里忽然变得沉寂起来,陆大勇等了半天不见鹤千代开口说话,试探着问道:“鹤君,你还好吗?” 鹤千代没有答话,只是更加紧紧握住他手。 陆大勇抬头看着屋顶残旧的横梁。“这位郎中。。。这里荒郊野地的,你怎么请到他的?我总觉得他好面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的一位朋友。。。我是不是已经昏迷了有几天了?这里现在是哪里?这屋子不像我们先前投夜的地方。。。你说话呀?” 鹤千代仍是不答话。 “唉,你生我气呀?其实那天晚上,同你打斗的人是正义盟。。。问仙客,江湖上有数的第一高手。我不是怕你本事不如他,我是担心。。。我以为他是个讲理的人,所以才站出来想劝他住手,没想到。。。” “你别说了。下次见到,我一定杀了他。”鹤千代咬牙切齿地打断他说。 “不,别惹正义盟的人。。。正义盟,他们都是高手,人多势众,你杀了他,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我不管,我一定要杀了他!” “听话,别做傻事。记得我和你说过,要三戒。。。” “不,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砍了他的头。。。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呜---” 鹤千代的说话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屋里响起一阵竭力压抑的抽泣声。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再没有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屋外长草丛里,一个侧耳倾听着动静的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当晚那郎中回来,煎熬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剂令陆大勇服下。大勇服完一阵涌吐过后,感觉顿好了许多,胸口疼痛也不似初时那么剧烈了,一会即昏昏睡去。 那郎中吩咐鹤千代小心看护,若有什么变故便去村口岳王庙找他,说完便走了。 一夜长眠,却是无话。 以后每天,这郎中早晚都来探视陆大勇伤情,并不时改换方药让他服用,却不与他二人多言。陆大勇伤情转好些后,同在旁照顾自己的鹤千代反复询问了多次,这才得知自己昏倒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当夜他被问仙客打倒在地后,那莫测高深的问仙客竟一溜烟逃走了。鹤千代回转来时见他气息断绝,探脉也毫无动静,以为他死了,顿时就傻了眼,正守着他的“尸身”发愣,从北边小路那里摸黑走过来一个不会武功的陌生人;那人了解情况以后,自称是浪迹天涯的游方郎中,毛遂自荐想试试看他还有没有救,鹤千代虽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仍答应了他;结果跟着捣腾了两天一夜以后,这人还真让他给救活了。。。。。。期间他们几经辗转,在这村子的废墟里挑拣好多次才从原先宿夜的地方换到了现在落脚的屋子,屋里的竹床也是依那郎中的意思给搭架起来的。 陆大勇看着鹤千代略显疲惫的面孔和手上新添的些许伤痕,心里不知如何又变得沉重起来。 如此将息三日,陆大勇身子渐渐复元,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腿脚不便,不能远行。他担心因自己的伤势耽搁鹤千代去杭州的行程,几次委婉向对方提出分道扬镳,留下自己在此地养伤的建议,可每次都被鹤千代面无人色地一口回绝了。 第四日早上,陆大勇醒来正与鹤千代说话,那不知名的游方郎中又来看他。陆大勇感激起身向对方施礼道:“未知先生高姓大名?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日后定当图报。” 那郎中笑着摆摆手说:“嗳,莫谢莫谢。你我本乃旧识,在这荒山野地里相遇也是缘分。我且问你:你先前是不是在惠安乾义庄汪家做事的?” “这。。。确有此事。敢问您是?” “哈哈!你不是已经认出来了吗,怎么现在又不敢认了?我是张神仙,汪兄身边那位‘张贤弟’呀!你是‘拦路虎陆大勇’吧。” “哎呀,张道长!原来真的是你!”陆大勇激动跳起来一把抱住对方道,“可想死我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小青她还好吧?你这个臭道士,自从当日在天目山一别--”正要尽述别情,忽听身后传来鹤千代拔刀声响,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天外:“鹤君,你干什么?快把刀收起来!” 鹤千代恍若未闻,刀锋直指张神仙冷冷道:“你骗我,原来你不是郎中。” 陆大勇急忙上前拦住:“你误会了。张道长,他---”话音未落,忽觉气海一紧,身子僵滞再无法挪动半分。 鹤千代左手疾探拿了陆大勇穴道,手腕一翻一转,从腋下弯过来夹紧胳膊,将他整个人从张神仙面前拖开护在自己身后。“我再问你一次,不老实,我就杀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目光紧盯神情略显紧张的张神仙问道。 张神仙抚须叹了口气,莫可奈何说:“唉,我怎么总是遇上蛮不讲理的人。。。这位姑娘,你听我说,我真的没骗你;我是郎中,同时也做道士。这年头,出来外面混的实在真不容易,光靠行医这点钱根本填不饱肚子哇;会行法看风水能多赚两个钱儿,所以我有时也就是道士的打扮。。。其实我有时候还是和尚、教书先生呢。不信,你问他去!”他手指指着陆大勇的方向对鹤千代道。 鹤千代瞧瞧张神仙,又瞧瞧陆大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屋里三个人一时间就这么僵在那儿。 好一刻过去以后,鹤千代左手点开陆大勇上半身穴道,手指在他背上悄悄划道:“此话当真?”大勇无辜点了点脑袋:“嗯,他是个百业通,什么江湖道行都会一点,就是不怎么懂武艺。放心吧,他不会害你的。” 鹤千代不死心,又划道:“欺人之辈,安可言信?”陆大勇一时语塞。 那是他先前同鹤千代讲读过的一段大道理,意思说凡是曾经欺骗过你的人,以后就绝不可以再信任他,不然必遭横祸。本来这也算是应对不明底细陌生人的一种好办法,于情于理都挺正确的,不过放在眼前自己熟悉的这位张神仙身上那就实在冤枉了。。。 然而要想三言两语就把这些误会了的意思都给鹤千代解释明白,却也不太容易,因为对方并非你讲每句话都能立刻就听懂的人啊! 陆大勇把心一横:“总之你相信我,这位张神仙他绝对没问题的。我同你担保,要是出了事,你就把我的头砍下来。”看看鹤千代仍有些迟疑,他又补充说:“鹤君,不是我哄你。你也亲眼看见,是他从那阎罗王掌心里把我救了,这又怎么会是对我们图谋不利的人?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鹤千代收刀回身,同时解开了他下半身的穴道。“你们说吧,我累了,我出去走走。”她还刀入鞘,忽闪身撞过张神仙身侧,径自奔出屋外。陆大勇尴尬地冲张神仙笑笑,对方朝他回以一个捏鼻子吐舌头的滑稽怪脸。 “大勇啊,这小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张神仙笑嘻嘻看着陆大勇道,“我瞧她挺护着你的嘛,莫非是你新过门的小娘子?哎,你真是艳福不浅。” 陆大勇给他瞧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张道长,你别瞎说,她。。。她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只是给她做向导,鹤君,她雇我要去一趟远地访亲。” “怎么,你现在不在惠安乾义庄做事了?” “嗯,老太爷过世以后,我因事恶了庄中的总管,在那里安身不得,只好另谋高就。” “哦,是这样呀。那你们现在打算要去哪儿?” “这个。。。我们要去杭州。”陆大勇虽说有些担心鹤千代,但他还是照实讲了。 “杭州?”张神仙颇感惊讶,“从这饶州府经广信、江山去到杭州,少说得走上五六千里路,而且路途艰险,有剪径的强人,又多猛兽,如此费时费日;你们为何不去鄱阳直接雇船走昌江、浙溪水路?” “这。。。”陆大勇仿佛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立时呆住在那里。原来他过去虽曾浪迹很多地方,却甚少走过水路,竟不知道有这一条捷径;不过以二人今时无业游民的身份,要过关卡的盘查实在困难,却一时难与张神仙解释,故此犯难。 张神仙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长吁了一口气,又道:“大勇,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你那天被人下重手震伤心脉,胸气痞硬,上冲咽喉而不得息,生机几绝;若非我恰好夜里经过,几乎送了性命。现你虽脱离险境,但身上这伤,别说十天半月,就算将养一年半载也难痊愈,行不得远路,恐怕是当不成她的向导了。” 陆大勇默然点头。他眼前正为此事焦虑,担心自己连累鹤千代耽搁行程,偏偏对方根本不听劝告;而若让她独自一个人上路,心里也自忧心,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听耳旁张神仙笑道:“哈哈,你不用担心!这两天我都注意到了,你的难处,我心里完全明白;思前想后,终于有了一个办法,可以帮你解决眼下的困境。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陆大勇虽然深知这不正经的假道士喜欢和人开玩笑,可他还是信以为真了。 “就是带上我同你们一起走!”那位神通广大的张道士---现在应该叫他张大夫,满脸认真说道。 第二十回 黑白自有道 福祸总相依 (1) 午牌时分,天正火热,广信府往戈阳去的大路上,张神仙、陆大勇和鹤千代三人各戴一顶凉笠,都带了包裹、行杖,顶着烈日径往前面一座大岭上行来。 好容易挨到岭上时,三人歇住脚往四下里张望,但见高低起伏,两旁尽是山丘,放眼全是树林。又看了一阵,忽然张神仙指着山下不远处喜道:“有了有了!你们看那里山脚下,却好有个酒店。这一路辛苦,正是既饥又渴,我们下去买些酒肉吃。”鹤千代默然看着陆大勇,陆大勇点头道:“张大夫所言甚是。”两人跟着张神仙,便往那山脚下靠溪边挑出个酒帘儿的几间草屋而来。 走到店前不远处时,陆大勇仔细朝里一看,见整整齐齐摆放有十来副座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尽是红油桌凳,靠溪涧一脚浸着养活鱼的鱼笼,店里不见一个客人,暗想:“却也古怪!午牌时分正好生意,怎么一个客官不见?莫非别有隐情?”正自迟疑,前边张神仙已经大步跨进店去,拣一副临窗靠溪的座头坐了,急急解下背上的药箱高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 里面有人应道:“来也!来也!”却见从店后转出一个戴白头巾的酒保,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肤色黑黝黝的,只是脸上剃了胡须,看模样倒也并非十分骇人。那酒保向前来问道:“客人,打几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本店有生熟牛肉,肥鹅、大鸡,还有上好的鲜鱼。”张神仙随口接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打一角酒来。”说着,将凉笠摘下,随手搁在桌上。 陆大勇见张神仙放心入店里坐了,当下便要跟去,忽觉背后衣带一紧,脚步不由停住。 身后鹤千代的手指在他背上划道:“此地凶甚,汝疑否?”陆大勇顾望一阵,悄悄反手捉过她手来,在手心上写道:“勿疑,有我。”鹤千代寂然片刻,没有答他,拉着陆大勇衣带的手却忽然松了。陆大勇莞尔一笑,拉了她径直走进店里来,两个在张神仙下首位上坐了。 那酒保上前陪小心道:“客人,且休见怪。我这店里卖酒,只是先交了钱,然后方才吃酒。”陆大勇听了,顿觉不明,正欲同他理论,张神仙笑道:“无妨,如此却也爽快。等我先取银子与你。”便去解了腰包,取出些碎银子来与他。那人在旁边站着,偷眼看时,见得变了面皮,接过银子称谢去了。须臾,酒保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桌上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筷,一面便来筛酒。 看看筛到自己面前,鹤千代突然伸手盖住碗面,道:“我不吃酒。”那酒保听了声音,先自一愣,继而瞪大了眼来瞧她。张神仙在旁劝道:“不碍事,这里卖的都是寻常村酒,醉不了人的。”鹤千代只是摇头。 陆大勇插口道:“张大夫,鹤君一向不喜欢喝酒,你由她去。”张神仙点首道:“也罢。”吩咐酒保:“我的伴当不吃酒,与她做口饭来吃。”又问鹤千代:“要来点什么菜蔬下饭?”鹤千代不答,陆大勇又接口道:“鹤君往日里只喜欢吃鱼,也爱喝鲜鱼汤。”鹤千代听见他如此说,也跟着点点头。张神仙问酒保:“你这卖的是溪鱼、湖鱼?”酒保道:“不瞒客官,是溪鱼,贵溪有名的白片子。”原来这鱼选料里头大有讲究,若是闲常清蒸、红烧时,主食鱼肉,溪鱼肉滑刺少、味美细嫩,是上等佳选;若是放汤调羹,讲究汁味香浓时,这溪鱼的口味却又差湖鱼远矣了。当时张神仙犹豫了片刻,道:“既如此,我与你一付药材并方子,你替我依样做一盘清蒸花白鱼来。”说着递与酒保一个药包、一张方子及些许细碎叶子。 那酒保接了东西,转屋后顾自忙活去了。陆大勇看四下无人,压低嗓门悄悄冲张神仙道:“张大夫,你端的好大胆!这里分明是家黑店,你怎么竟引我们进来吃酒。” 张神仙呵呵一笑:“怕啥?我乃身无长物的云游郎中,你也非腰缠万贯、穿金戴银的行货,同是穷字当头、义字当先的江湖兄弟,谁敢来撩拨虎须?我却有个道理,只是借他店里坐地,就便讨个火头与你医病。” “与我医病?”陆大勇听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神仙端起碗来喝了口酒,又夹一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待酒和着肉一起落肚之后才说:“你放心吧,这酒肉里面都没下药。按江湖道上的规矩:一不坏云游僧道;二不坏行院妓女;三不坏流配刑徒。那大猴子方才张得我袋里都是些散碎杂银,先泄了气;过后又看你伴当是个南来的雌儿,姿色非俗,便绝了动手的念头。他们现在是做正经的酒店生意,不碍咱哥们的事。” 见陆大勇安静下来开始喝酒,一旁鹤千代瞧迷糊了,忍不住问道:“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为何怕酒肉里下药?还有什么‘南来的雌儿’?到底什么意思?”另两人脸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笑。张神仙道:“‘帮闲不如帮亲’,大勇啊,还是你说。”陆大勇摇头道:“嗳,我口笨舌拙,哪及张兄说话利落?还是你来解释。”张神仙道:“我又不及你了解她的心思,万一说错了话这可麻烦。不好说,还是你来。”陆大勇道:“不行,真的不行。”张神仙笑道:“怎么不行?你一向能言善辩、能说会道,你来讲绝无问题。”陆大勇只是不肯。两个正推来谢去,鹤千代拉了陆大勇的手道:“陆君,你来说。”陆大勇见对方如此说了,只好应承道:“好吧!我就先说酒肉里头下药的事。你刚才听到我们说了,这里是家黑店;这开黑店的都是绿林剪径的强人,闲常时也只是一般做些卖酒卖肉的生意,兼且探听大路上边消息;若是见着身上带着大锭金子、银子的行路旅客进来吃酒,便会把蒙汗药拌合在酒肉里端出来叫他们吃了,将人麻翻放倒,拖进屋后铱了,搜走金银、衣物,又把那人一身肉拿来剁了做馒头馅,不留全尸;这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人肉包子’。”鹤千代问道:“蒙汗药是什么?是杀人的毒药么?”陆大勇道:“不是,蒙汗药并非用来杀人的毒药,而是迷醉麻倒人的,只会使人昏睡;若是有心放人时,另有别法可以将人救醒。” 鹤千代又问:“既然有心杀人,为何要先下药让他昏睡再杀?直接一刀斩了却不是快。”陆大勇笑道:“江湖上开黑店的大多武艺稀松平常,若是光凭手底本事与有真功夫的人较量,便几十个打他一个也不济事;往来客商携带大批金银赶路,多半会雇有惯使刀枪棍棒的好手相随,寻常绿林中人也奈何不了他们。但不管这些客商结伙行路如何小心,住店、吃饭总是无可避免,这就给了开黑店的人机会,让他们悄悄下蒙汗药在酒肉里麻翻了,轻轻松松得一笔横财;又因为没了尸首,过后官府也无从查案,结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所以这招厉害。”鹤千代道:“我知道了,我不怕蒙汗药,这个对我无妨。”又指着张神仙道:“他刚才说的什么三个不坏,又是什么意思?” 陆大勇不解,问:“什么三个不坏?”张神仙抢着答道:“江湖道上开黑店的规矩:一不坏云游僧道;二不坏行院妓女;三不坏流配刑徒。大勇,就麻烦你了。”陆大勇见鹤千代跟着点点头,便道:“此规矩乃因江湖道上龙蛇混杂,黑店做手脚不分敌我,经常误会杀伤绿林道上惹不起的朋友,引起纷争;由是黑道中有权威的大人物们便来了个约法三章,约束管教各自的部下,以避免招惹无端的祸患。一不坏云游僧道,因为他们是出家人,掌鬼神之力,明智慧之理,多有惊人的神通艺业,兼且江湖道上常有英雄好汉因故屈身投靠在彼,卧虎藏龙,所以不可动他。二不坏行院妓女,为因这些卖笑唱曲儿的交游广阔,恩客遍天下,万一坏了容易走漏消息;何况那些钱财是她们冲州撞府,陪了许多辛苦小心才得来的,若是黑心下手谋害了,让她们你我相传去戏台子上唱出来,倒显得江湖好汉们如何不英雄,没的坏了名声。三不坏流配刑徒,则因如今天下官司没甚分晓,多少忠良之辈含冤泣血道路,万千犯了弥天大罪的倒在庙堂里逍遥快活,那些被罪流放千里之外的刑徒里多是英雄好汉、忠良之后,真正贪赃枉法的大奸大恶反倒没几个;江湖中人最讲忠义,决不冒犯忠孝仁义之士,更不能害他绝了香火,所以便放一条生路与人,也算积点阴德。” 鹤千代却又问道:“为什么是‘害他绝了香火’?”张神仙自在那里吃笑不住,陆大勇连忙答道:“就是害他死了以后没有儿子继承家室。。。的意思。”看鹤千代瞪大了眼来瞧他,似乎仍不得要领,便又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讲过,就是‘嫡庶之分’。正统上家业是要由正妻出生的嫡子继承的,往后才轮到庶妻、从妾所生的儿子;如果后代里儿子还没生孙子就全死光了,那他这一姓便至此绝了香火,家业就毁败了。” 鹤千代不再言语,低了头顾自沉静起来。陆大勇是个乖觉的人,见了这番头势,不觉便住了口,心疑道:“又是古怪!敢情,我刚刚说错话了?”却碍着座上张神仙在旁,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追问,一时僵在那里。 这边两个僵住不动,各自沉静;那头张神仙却是旁若无人,只管大口将那酒肉来吃。挨了一会,却见那酒保端了一碗饭、一碟熟菜从后面出来,将来放在鹤千代面前道:“客人,请慢用。蒸鱼一会熟了便端来。”忙完顾自去了。陆大勇见鹤千代动筷开始吃饭,这才感觉饥从口出,饿由肚来---实是早起赶路赶得慌了,五脏庙里锣鼓齐天震响;也狼吞虎咽吃这桌上的酒肉。那一角酒、二斤熟牛肉,片刻功夫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张神仙见陆大勇吃完仍是一副七分饱的模样,又唤酒保来吩咐道:“我们行路肚饥,你且再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也再添一瓶。”说着另取一些碎银子与他。那酒保答应一声进去,不消片刻功夫整治了一盘熟牛肉端来,并取一瓶酒开了放在桌上。三个吃了一会,酒保又热腾腾托那一盘清蒸花白鱼来,真是香气扑鼻,直勾人魂魄离体。张神仙便问酒保:“你仔细照我方子办的么?”酒保道:“分毫不差。但有差错时,一切责任都在小人身上。”张神仙大喜,赏他一钱银子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我们几个自要说话,不叫你时休来。”酒保称谢去了。 张神仙见鹤千代望着那盘鱼只是住著不动,便劝道:“这清蒸花白鱼乃我精心调理的一道药膳,用鲜活上好的溪鱼混合数味性甘微寒的药材烹调而成,食之清热解毒,去暑气最好。你且试试看老哥哥的手艺。”鹤千代瞧瞧他面上,伸筷过去夹起片鱼肉小心放口里嚼了一嚼;陆大勇本来担心她这口下去要出差错,正提心吊胆地把眼来看,未料她竟是“不试犹可,一试难休”,鹤千代脸上顿现出少见的欢快神情,点点头连说:“嗯,嗯。好吃,好吃!我不疑你。”便开始忘形地埋头啃起那鱼来。 陆大勇正眼看那盘子里时,却见端正摆着一条腹白无鳞的银色大鱼,两侧肉里划出一纹纹细长的口子,内中嵌着些碎叶片,上面浇着汤汁和蒜葱,随风吹过一股香气好叫人食指大动;他自在眼馋,一旁张神仙声音传入耳里:“大勇啊,别只顾着看。你该不是在怪我不为你准备同一道菜吧,嗯?”陆大勇忙道:“不敢,不敢!”张神仙正色道:“你们二人的情况各有不同,而且体质有别;药膳这东西,其效因人而异,她适口的菜肴对你不但不好味,甚至有可能反变成毒药一般。你认真听我讲:你这副身子骨现今虽然能走能站,吃得酒饭、吞得猪牛羊肉,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在路时若是轻轻推一交便倒了;为因你心脉受损,血气虚浮,筋骨十分使不上力;若要施药医好时,药材甚是难得,在这南方山林里根本没处寻,需要另想办法。”说着停了一停,却动手去翻那药箱。 张神仙从药箱里取出一册书来,翻开随便看了几眼,抬头道:“你知道华佗这个人么?”陆大勇点头:“东汉大名鼎鼎的神医。”张神仙道:“这个人不但精通内外伤科,而且首创健骨强身之法,有一套‘五禽戏’传世。我如今想来,你这内伤之症虽然药石难治,却可以健骨强身之法养之,假以时日,甚至能不药而愈。”说着将书递过。陆大勇接手翻开一看,却见上面绘着一幅幅千姿百态的人形图样,人形身上除标明各处穴道的位置外,并有黑红二色线条贯穿其间。他见那书第一页上写着“练心篇”三个字,不解问张神仙道:“张兄,这‘五禽戏’。。。如何练心法?” 张神仙哈哈大笑:“错也错也!谁说这是教你五禽戏的书了?那五禽戏法乃华佗效仿熊虎等五禽天然之姿所创,你看这图册姿式里有像那些禽兽模样的么?”陆大勇脸上一红,气苦道:“张兄,你又耍我。”手里便把那书猛合上了,欲要交还给他。张神仙急忙伸手拦住:“哎,同你开个玩笑,认真什么?这书里所绘虽非五禽戏,却也是一套教人健骨强身的戏法,你拿去照着练就是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陆大勇这才放下心来,把书收起谢道:“多承张兄美意,小子感激不尽。”张神仙笑道:“哪里,也得多谢你照顾本道的生意。这是老哥哥我新近独创的一套健身戏法,现时还没想好名字,只差寻觅一个因缘恰当的人选试过无恙便可得售,不想今日天随我愿。”陆大勇听了吃呆,心里暗暗道:“这。。。这是什么话。他该不是又话里藏针,整什么新花样想拿我寻开心吧?”正自狐疑不定,却听那张神仙又说:“这书里戏法共有三篇,分别是练心、练胆、练气,你就先从练心篇练起,每日早晚一练;气力如何运使,手脚如何摆布,那书中图形上自有说明;若是有什么深义难解的地方,找我本人查问就是;还有,如果练习途中身体有什么不适的话,一定要尽快来告诉我。沿途有我这医生跟着看顾,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一切只管照我吩咐的去做,包你没事。”陆大勇一边听着连连点头,一边心里盘算:“我怀疑他做什么?张道长一向不拘小节,但在大是大非关头从不含糊。他今日助我之意甚诚,绝非寻常戏弄,我真是枉做小人了。”这样想着,心里渐渐宁定下来。 那边鹤千代表面顾自吃鱼吃饭,其实一直留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看了他二人情形,肚里也在寻思:“陆君这位朋友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而且跟他似乎很亲密的样子。陆君看起来一点也没怀疑他,怎么办?如果就这样让他一直跟着去了杭州,桂花院那边。。。唉,这一路上横生许多枝节。汪六叔背叛五峰船帮的事儿,不知许舵主知不知情?到时若见了面,又如何同他解释发生在惠安分舵的一切?父亲大人他还好么?师父。。。他说任他‘自生自灭’,看情形是不打算管父亲大人的事了,那派青龙、朱雀出去又做何解?船帮的人我只认得父亲大人、少帮主、汪六叔、穆姐姐和许舵主,要是去了杭州见不着许舵主的面,该怎么办?” 正自沉思,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鹤千代警觉抬起头来望着西面官道上。一旁陆大勇留意到她的举动,转头望了望西面,见空无一物,便问她道:“怎么了?”鹤千代说:“有人骑马过来,是赶路的,走得很急。”陆大勇听了释怀道:“放心,那是跑驿站传递急信的信使,不碍咱们的事。”鹤千代伏地又细听了一会,面色凝重的摇摇头说:“人太多,马太多。。。恐怕不是。”陆大勇仍是不以为然。 鹤千代忽然扭头冲张神仙道:“我们进树林子里避一避,如何?” 陆大勇目瞪口呆,实在无法理解鹤千代为何会这样小题大作。他满以为张神仙会一口回绝这种荒谬的提议,却不料张神仙抓起凉笠戴在头上说:“一切听姑娘的吩咐。”站起身来便走。陆大勇急道:“张兄--”张神仙猛打断他:“大勇,走!她说的没错,这里面定有名堂,我们先去林子里躲一阵再说。”说着背起药箱,匆匆走出店外。 陆大勇见他如此,一时也变得紧张起来,似乎这里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他连忙背上包裹,提了行杖急急跟出店来;鹤千代取了自己行囊随后跟着。三人绕过店房,一溜烟钻入后面树林子去了。 一阵急奔后,张神仙为头领着二人转到林子深处一棵大树下停住,摆手道:“停。。。停下歇一歇。”三人坐下歇息片刻,忽见方才来路上有大团黑烟滚起,瞧方位正是先前吃酒的店家。“有。。。有人放火烧店。”陆大勇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抚着胸口差点没喘过气来。张神仙面带忧色,抚须连连叹气,问鹤千代:“姑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鹤千代摇摇头:“我不知道。只觉得来人凶险,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又说:“刚才我远远听见声响,酒店的人怕是都给他们杀了。”陆大勇浑身战栗着道:“会。。。会不会。。。是附近山里的强盗?”张神仙叹了一口气,说:“恐怕不是。强盗又怎敢于光天化日下在官道上行凶?来的这伙人不是锦衣卫,就是严氏父子的龙虎门爪牙。唉,怕是和最近传闻的那件事有关呐。” 陆大勇问道:“什么传闻?”张神仙道:“不久以前,在南昌府境内发生一起杀人抢劫凶案,不知怎么竟惊动了整个江西官府。外面纷纷传说,有人在丰城水路上劫了严贼父子的赃船,闯下弥天大祸,却不知所盗窃的究竟是何物。现在江西境内到处设卡,盘查甚严,同时出现许多身份神秘的江湖人物在道上行走,行踪诡秘,常有刀剑血案发生,死者数以百计;恐怕传言非虚。” 鹤千代在一旁听了,插口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走小路,不要走大路。”张神仙点头:“也只好如此。只是这样赶路实在费时费力,拖延时日太久。”鹤千代道:“我是不妨,只是辛苦你。”张神仙苦笑着摇摇头:“有大勇在,一切都好说。既然我出面管了这事,又岂有半途抽身的道理?医者哪能弃病人不顾而去?” 三人重拾行装,沿着山林小路继续往戈阳方向赶去。 第二十回 黑白自有道 福祸总相依 (2) 晓行夜宿,不觉已过了三日。 这天傍晚,在崎岖难行的山林里不知跋涉了多少时辰以后,眼看日头渐渐偏西,三人正渴得喉咙冒烟,忽然遥遥望见西南面的树林子里有一户人家。 “好了,今晚借宿的地方有着落了。快,先进去讨碗水喝!”张神仙兴高采烈地说着,径向那屋舍奔去。陆鹤二人紧随其后。 走到近前看时,农舍四周环绕着一圈果林,后面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圃,中间围着两间木房,三间草屋;前院门前放着一口大水缸,院门敞开着,没有人畜的踪影;整个院落显得十分宁静。 走前面的张神仙吸吸鼻子,开口高叫道:“喂,有人吗?我们是过路的客人,想进来讨碗水喝!” 没有回音,农舍里的人大概都出去了。他又高叫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回答。 张神仙哼了一声,跨过院子径直向屋里走去。鹤千代猛地伸手拉住正欲跟上的陆大勇,右手在他背上急划道:“血气,走。”陆大勇一惊停下脚步,脱口道:“不可能吧?你是不是把人家杀鸡的血气--”鹤千代几乎是吼着打断他:“是人血!” 说时迟那事快,但听屋门那儿传来“扑通”一声轻响,只见已经走到屋里的张神仙忽然扑倒在地,手脚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陆大勇以为他不小心绊到,喊一声:“张兄,你怎么了?”便急急跑去相助。他进到屋里,只见张神仙脸面朝下趴在那里,声息全无;陆大勇俯身刚要扶他起来,忽觉一股浊气入喉,呼吸困难,心里暗叫:“糟糕!这是个圈套。。。”忽然灵台一空,顿时便软倒在地,很快也跟着不省人事。 鹤千代没提防陆大勇会冲动地跑去救人,一拉竟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进屋之后也跟着倒地不起,心中大乱。她虽然觉出毛病,并听见附近有极可疑的声响,却确信屋里空无一人,不知两人因何突然受制,震恐之下,呆呆站在院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了,她忽然听见身后有许多脚步声走近。鹤千代猛回过头来,只见十数名衣冠各异、样貌凶狠的陌生人围成一个半圈,正静静立在自己身后十丈远外,冷冷盯着自己。 “石千户。”一个背着七星剑的老道对身旁穿盘领官服的中年人说,“这几个只是寻常过路男女,并不是柳小狗的朋友,更不是笑无常的人。大人何不留她一命,交给我天玄羽士?” 那石千户笑道:“哦,道清先生起了惜玉之念?”老道天玄羽士也笑,拍拍挂在腰间的葫芦说:“山人自有妙用。嘿,石老弟放心,以后这一炉春露丹炼成,贫道忘不了你的好处。” “好!这女娃儿就交由大师处理。”石千户答得极爽快,“若非大师以软骨散相助,本官又如何留得住笑无常夫妇?不过这几个男女既找上鲍震岳门来,身份终究可疑;你还是先问一下口供,再行法取丹。”天玄羽士点头道:“贫道自会施展移魂大法问她,大人请放心。” 身后一个穿青袍的白面后生问道:“石爷,那屋里的二人该当如何处置?” “拖出去各补一刀,埋了。”石千户冷然说。 那白面后生一招手,两名大汉拔出腰刀向农舍走去。石千户转身欲走,忽听耳边传来破空声响,未及躲避,他只觉颈上一麻,身子不觉软倒,口里兀自大骂:“一群饭桶!什么人暗算老爷?”却听背后传来两声惨叫,众手下纷纷抽刀拔剑;正在奇怪,想莫非柳小狗躲在附近,突然下毒手偷袭本官?又听见天玄羽士语音颤抖说:“你,你是胡。。。胡秀凤的什么人?” “天凤楼胡秀凤?那个清秀动人的小女孩。。。天呐,难道竟是“黑鸦”女杀手的后人?!”想到那传说中心狠手辣的美貌小女人,石千户但觉脑海里一阵眩晕,顿时便昏了过去。 鹤千代并非善类,此刻身临绝境,又听他们言语蹊跷,早已拿定辣手杀人的主意。石千户发令以后刚一转身,她便随手甩出一根附了七分真力的飞针制他风池穴,擒贼先擒王;同时甩开布条抽出翔鹤刀,身如轻烟疾步绕着两大汉走了一圈之字,刀光闪处,可怜那二人顿时断为四截,横死地下。这一手刀法轻功均属鬼神绝技,奇快、奇狠,寻常人毫无还手之力,在场的天玄羽士等几位高手是识货的,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鹤千代一击得手,几个起落竟又退回到原地。老道的话,她充耳不闻,只用冷漠如野兽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众人,一心一意,全在观望对方如何动作。 左边一个穿黑衣,使一口狭锋单刀的汉子靠近小声问天玄羽士:“道长,您没认错人吧?我九幽刀客去年曾在凤凰山上遇见仙林二狐,他们的女儿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孩子。眼前这个绝不可能是胡秀凤的后人。” “蔡休权,你懂个屁!”天玄羽士压着嗓音恶狠狠骂道,“胡秀凤在委身于胡狼儿以前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浪女,人尽可夫的荡妇!她相好遍及江淮黑白两道,什么小杂种没生出来过?哼,当年黑鸦主人操纵绝户计,让手下女杀手和黑白两道的高手名宿欢好,产下孽种偷偷抚养长大,准备用作对付她们父辈诸人的棋子;如果不是神龙问仙客那个老东西从中作梗,挑动胡秀凤背叛黑鸦嫁给胡狼,又出来揭穿黑鸦图谋江淮武林的阴谋,这黑鸦主人的绝户计几乎得逞。那些小杂种因为身份尴尬,以后大都随他去了问仙崖隐居,胡秀凤有两个女儿也在其中;仙林二狐经常前往探望,很可能把自己拿手的轻功传了她们。不然普天之下有哪个混蛋的轻功,可以快得过本羽士的‘轻蝉绝步’?” 九幽刀客噤声而退。白面后生近前悄悄道:“天玄大师,石爷被那贱人飞针打入风池穴,已经人事不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在场众人除先前倒毙的两名大汉及那白面后生外,其他全是锦衣卫千户石彬从京师礼聘来对付一位柳姓神秘年轻人的高手;如今主事人被制,剩下地位最高的便是这位贵为客卿的天玄羽士了。 天玄羽士忽然眉头一皱:“有蹊跷,这小女人好生古怪。”白面后生不解问道:“大师此言何意?”天玄羽士附耳对他悄悄道:“我的‘十香软骨散’便是柳思凡那小狗,嗅过一管香时也该倒了,怎么她到现在还全无反应?你且看她的眼神。”原来他趁着刚才闲话的工夫偷偷放出迷香,却发现鹤千代对此根本无动于衷,震惊之余,更打消先前利用言语分神突袭的念头。“这是一种形似‘洗心眼’、‘死生劫’的玄功。”天玄羽士咬牙恨恨道,“娘的!她的心神无法撼动,我的移魂绝技对她毫无用处。此人深不可测,万万不可为敌;我们还是护着石千户先走,柳小狗的事以后从长计议。”白面后生微微点头,挥手示意众人撤退。 两名身在队末的爪牙扶起石彬,转身刚走几步,忽然一阵冷风刮过,两人颈项齐齐凭空而断,一腔血喷得满地都是,两颗脑袋骨碌骨碌滚到地上。 “退!”天玄羽士厉声大叫,拔剑出鞘猛地冲前一挑一刺,来势劲急,将电闪扑至白面后生近旁的鹤千代逼开;那白面后生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又退回到老道身侧。鹤千代见老道反应奇快,转身两步踏一个弧圈,瞬息间已绕过二人来到左边五条大汉身后;那五人手持各样兵刃围拢来正要动手,只见眼前鹤千代的人影突然一晃,随即五道白光雷霆电闪依次划过五人腰际;众人齐声惨叫,身子自腰间断为两半一起滚落下来,肚内各件物事随肠子撒得满地都是。 其他几名打手被鹤千代凌厉骇人的手段所震慑,都站住在那儿不敢动弹。天玄羽士目瞪口呆望着缓步退回原位,依旧摆出原先架势的鹤千代,猛地醒悟过来颤抖着道:“他娘的,我总算弄明白了。这小贱人。。。她在守着奇门八卦的方位狙击我们,这里谁一动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瘦后生方才受惊过度,脸色早吓得惨白如纸,此刻听了更是面无人色:“大师,大师。。。你一定要护住石爷。我,兄弟们一起杀。。。杀出去。”原先随在右侧的四个打手此时都靠了过来,内中一黄脸大汉上前愤声道:“天玄大师,这小女人好辣的手段,咱们终不成便坐以待毙?联手毙了她!” 天玄羽士嘿然冷笑:“卢贵,你在痴人说梦哩。你塞北四凶那点道行,替我老道提鞋都不配,还敢去招惹她?实话告诉你,黑鸦的功夫讲究‘以静制动’、‘以慢打快’,‘敌不动,我不动’,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哼,你别看她现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会你只要稍微移动露出破绽,她转眼就跳到跟前,下手都是一招致命。不信,你兄弟出手试试;五招以内,贫道替你们收尸。” 那大汉卢贵吃激不住,哼了一声,提刀向前踏了两步,高声道:“二弟、三弟、四弟,并膀子上!和她拼了!”另三人应和了一声,跟着压上前来,四个人一字儿排开,刀锋一起指向对面气定神闲的鹤千代。 塞北四凶的老二白驼贾六,猛地向右一跳,同左首的三凶黑雕刘晋呈夹击之势,一起抡刀朝鹤千代脸上劈去;卢贵和老四李应雄则从正面同时扑上。鹤千代身形急闪,瞬息间如鬼影一样穿过前面卢、李二人之间,竟从战团正中央冲了出去,灰色的人影化作一道白光,直奔后方拔步开溜的白面后生和天玄羽士。 白面后生听得身后风响,恐惧大叫一声:“饶命!”宝剑脱手落地,双膝不觉间跪下。天玄羽士突然疾步闪到他身后,一把抓起白面后生朝着鹤千代丢出,口里喝声:“接着!”鹤千代身形一矮,滚地避过,任那后生身子重重着地。那白面后生落地以后四肢伸张一阵抽搐,继而口目大张,竟气绝身亡;望之脸色青肿可怖,显是已身中剧毒。 鹤千代毫不理会直奔天玄羽士而去。天玄羽士做梦也想不到对手会躲开自己丢去的毒尸;那巫毒尸咒一经发动,体表周身便带有剧毒,沾之非死即瘫,不知底细接住毒尸的人无可幸免;他本想以此阻挠鹤千代的追击,待对方接人中毒时脱身逃走,不料鹤千代根本不入圈套。眼看双方轻功高下相去甚远,凭“轻蝉绝步”已不可能摆脱,天玄羽士急中生智,猛伏低一个癞狗翻身,倒滚过来手脚并用爬起直向塞北四凶那边跑去;鹤千代不防他突然急停在地下翻身反向,一念犹豫间身子已从天玄羽士的头顶疾飞飘过。 天玄羽士得脱大难,喘着气匆匆赶回四凶身边道:“卢老弟,我。。。我们并肩上,和小辈拼了。”卢贵等人刚才亲眼目睹他俩弃众逃命,又狠心弄毒杀死白面后生暗算对方,心下皆不耻其为人。卢贵退开二步,刀锋一扬冷冷道:“天玄大师,离兄弟远点。不然,卢贵认得大师,卢某手里的这口宝刀可认不得大师。” 天玄羽士又惊又怒:“怎么,你们想造反呀?我是锦衣卫蓝指挥使的心腹,石千户指名的副主事,你们敢违抗我?!” 卢贵仰天狂笑,直笑得天玄羽士心胆俱裂:“老杂种,你还有脸提石千户?!你简直毫无廉耻!华三郎是石大人身边的亲信,正六品的云骑尉你都敢杀;我们几个只不过是和你素昧平生的江湖浪人,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就算死,咱兄弟也不和你躺一块儿!”黑雕刘晋喝一声彩:“卢大哥说得好!这老杂毛枉披人皮,其实根本连禽兽也不如!”四凶李应雄也阴阴地说:“天玄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连锦衣卫的人也敢杀,你真的好大胆那。兄弟佩服,佩服!” “你。。。你们。。。”天玄羽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偷眼看时,鹤千代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站在对面十步之外,正提刀漠然望着自己。 天玄羽士暗中盘算:如果就这样拔步开溜,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方追踪。眼前同伴只剩下塞北四凶这几个不成器的江湖鼠蛇,闹出那点动静根本吸引不了对手注意,她的目标必然锁定在自己一人身上;他一动,敌人也动,死缠烂打紧咬不放,脱身不得;他不动,敌人可以轻松对付掉塞北四凶,快刀斩乱麻瞬间解决战斗以后,接下来遭殃的还是自己。。。。。。 天玄羽士计穷智竭,左思右想都琢磨不出来一个脱困的办法,竟失神僵硬在那里。 塞北四凶经过刚才一场变故,意识到四人合力远非鹤千代对手,正面交锋必然有死无生;虽然口里斥骂临阵脱逃的天玄羽士,自身也失去再冒险挑战的勇气。鹤千代见他们眼神里都失去战意,便收起翔鹤刀,运气沉声发问道:“屋里的人出了什么事?回答我!” 天玄羽士见鹤千代收刀回鞘,忽然灵光一现,以为机会来了,转身拔步狂奔;不料才刚跑五六步,忽觉后颈、命门同时一麻,未及惊呼身子已软软栽倒,眨眼间已不省人事。 鹤千代轻描淡写丢出两根飞针击倒天玄羽士,连头也没转一下。塞北四凶见她露了这一手,心里残存那点寻机暗算的念头顿时荡然无存。卢贵急急丢下手里的大刀,跪地求饶道:“姑娘手下留情!在屋里布置迷香都是天玄老道的主意,和我们兄弟四人无关!”其余三凶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鹤千代见他们一齐屈膝跪地,她自小生长海岛,侍于师尊左右,熟习古礼,此刻天性使然,不自觉竟跟着一起跪坐下来,恳切向他们问道:“你说,他们两个都怎么了?他。。。会不会死?” 塞北四凶不明就里,见她也跟着他们跪下,以为鹤千代对屋里的人关心情切,以致屈膝跪地向自己恳请解救之法,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屋里二人竟对她如此重要,难保不是对方的骨肉至亲或情郎,如果有个万一,自己四人必然会被碎尸万段;喜的是看来此人对江湖上下三滥的迷香圈套毫无所知,对发生的事正一筹莫展,如果能殷勤相助帮忙救人的话,或许能饶了他们性命。卢贵未及开口,贾六已抢着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姑娘你千万不要着急!那天玄贼道的迷香虽然霸道,只是制人昏迷,绝无性命之忧。如果有他的独门解药,药到立时救起;就算没有解药,挨过一两个时辰那些人自己也会醒转的,绝对都死不了!” 鹤千代听得说没事、不会死,心头放下大石,脸上不觉间露出迷人微笑;塞北四凶看在眼里,四肢跟着腾起一股无比的暖流,仿佛身家性命在奈何桥边转了一个圈,终又重新返回到阳世。 接下来便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两下沉寂许久,卢贵终于忍不住小心提醒道:“不过。。。也不能放任他们就这样子躺在屋里不管。这屋子密不透风,老道的‘点灯香’沉在屋里散不出去,他们吸多了极有可能会变成白痴。” 鹤千代听了,面色大变,丢下四凶一阵风也似地向屋里跑去。塞北四凶因怕落得和天玄羽士同样的下场,都噤若寒蝉般待在原地不敢乱动,竟没趁机逃跑。 鹤千代人一离开,其他的三凶便都对卢贵怒目而视。卢贵大惑不解道:“兄弟,你们这是干嘛?”满脸黑毛的刘晋粗声粗气问:“大哥,您是想死呢还是想活?!”卢贵口舌打结说:“当。。。当然想活。”贾六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打得尘土飞扬:“那你干嘛把这‘点灯香’的底细都告诉她?大哥就不会替兄弟们想想?!”卢贵恍然:“你们担心万一那两个人醒来后变得不对劲,她生气迁怒我们?”贾六道:“大哥要是不说出来,这娃儿哪里知晓奥妙?屋里的那两人昏迷时辰越久,咱哥儿几个活着挨到天黑的机会也就越大;到时寻机脱身,却不比屈膝跪在这里等着挨刀强?!”刘晋跟着说:“可不是?那些臭婆娘最会迁怒于人,一会要是见了她情郎老爹醒来真变得痴痴呆呆,说不定当场发飙把咱兄弟砍得七七八八。”李应雄也埋怨道:“大哥,你总是这样!一口失言,却连累众兄弟陪着受罪。” 卢贵哈哈大笑:“我命由我不由天!果矣?否矣?老天注定的结局,苦心瞒骗这个雌儿又能捱得过几个时辰去?你们想,如果她真是黑鸦传人,黑鸦灭口的手段:得罪的要杀,没有得罪的也要杀;看到她们显露本事的人要杀,看到她们真情流露的人也要杀。咱们今天犯忌那么多,总归都是一死,哪还会有什么活路?”其余的三凶一时语塞。卢贵见他们脸有张徨之色,又正容道:“兄弟,凭良心说,今日之祸,实因我等追随石千户设局暗算柳小辈而起。你想他们好好在那里行路,不过来农舍讨碗水喝就祸从天降要被人灭口;如果她并非黑鸦后人,没有那身惊人的艺业,她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嗯?!我兄弟几个又岂是无辜之人?” 三凶一阵默然。贾六扭头看着鹤千代瘦小身子毫不费力将陆、张二人背出屋外,摇头道:“大哥,说心里话:我们几个都罪有应得,你却实在不该。往年你虽凶名卓著,其实那些都是狗贼乾坤一剑父子陷害你的;像你这样一个坦坦荡荡的好男儿、大丈夫,天下大可去得,为何甘心跟咱兄弟几个不成器的混在一道,做那声名狼藉的花贼。。。”卢贵黯然挥手道:“别说了,那些过去的陈年旧事,还提他干什么。。。我是真心不想再当侠义道的走狗。师父。。。乾坤一剑伍云龙也已经死了快五年了。” “当年你从九阴冥魔手里救出兄弟和刘老弟,咱们二人为求报恩随你去连苍山救人,之后两不相欠,各走一方;两年之后在塞外重遇,你一意坚持要与我等结义,陪我们到处来趟这些浑水,当时便觉得你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也许感到大难将至,贾六说话变得毫无顾忌起来:“后来我打听清楚,你本是侠义道名宿天罡剑客的传人,归云燕杨春娇的师兄。十六年前,五湖游龙伍成方为了追求令师妹,不惜勾结玉宇魔姬陷害于你,致令你被天罡剑客误解逐出师门;他老爹乾坤一剑事后得知真相,不但包庇儿子的罪行,更杀死玉宇魔姬灭口,还要对你不利。大哥你被迫在塞外隐姓埋名流浪,其实全是拜这些自命侠义的老狗所赐!” “二哥,你此话当真?”李应雄在旁听了惊道:“天罡剑客杨封,我在关外时也曾听过他的大名;他的三十六路天罡剑法出神入化,当年号称中原武林第一剑。想不到他竟是大哥的师父!莫非大哥也会天罡剑法,碍着令师的面子一直深藏不露?”刘晋摇头苦笑:“即使亲如父子,一旦恩断义绝便也什么都不是了。你没听见二哥说么?他师父已经把他逐出师门,武功自也全都收了。。。大哥刚来塞外的时候,是右手经脉尽废,一身玄门真功尽付尘土。不然他又何至今日左手拿刀。。。” “别说了!”卢贵手里抓着一把泥草早已捏成粉碎,“好汉不提当年勇。二弟三弟,你们不要再给我难堪!” “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其实杨春娇那贱人--” “我说不要再跟我提那件事了!” 怒吼声惊动了另一头正忙着察看二人情状的鹤千代,她抬头望着四凶:“你们。。。怎么了?” 卢贵跪着转动身子正面向她,大声朗朗道:“这位姑娘,塞北四凶先前对你们多有冒犯,卢某在此向姑娘叩头赔罪。”说着重重朝地下连叩几个响头。“此间之事皆因我花狼卢贵而起,我卢贵愿意一力承当。求姑娘您网开一面,饶了我这三位义弟性命,放他们走;卢某愿以一条残命相抵。”贾六等在旁听了齐声高叫:“大哥!使不得--”卢贵只是埋头伏地不理。 鹤千代远远曲身鞠了一躬,语音平静道:“对不起,陆君醒来以前,我不能放你们走。” 卢贵愕然抬头。这女子行径浑不似江湖中人,可瞧手段却又像极了那黑鸦。。。到底怎么回事?他呆呆地望了对方片刻,忽然大起胆来问道:“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和天凤楼胡秀凤,到底如何称呼?” 鹤千代听得眉头一皱:“你们都说我‘胡秀凤’、‘胡秀凤’。胡秀凤,她到底是谁?是什么人?” 卢贵等四人面面相觑,猛地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不认识“黑鸦”和胡秀凤,先前天玄羽士的估计或许竟完全错了。卢贵小心翼翼说:“胡秀凤。。。过去是江湖上有名的‘金陵三凤’之一,武林间以劫富济贫著称的女侠;她那套来去无影的轻功绝顶高明,令人过目难忘。我们因见你的轻功。。。似和她同出一脉,所以冒昧以为姑娘认得胡秀凤,或是曾经得到过她的指点。。。” 鹤千代挥手打断他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弄错了。教我武功的人,不是女人。” 卢贵见她矢口否认,立即知趣打住不再说下去。鹤千代却又问他:“你们刚才说的‘黑鸦’,又是什么?” 卢贵装傻问道:“哪一个‘黑鸦’?”鹤千代淡然道:“你先前说,喜欢杀人灭口的‘黑鸦’。”卢贵心里一紧:“好厉害的娃儿!原来她把我兄弟说的话全听进去了,却一直隐忍没有声张。二弟方才如此耍心机欲对付她,这下岂不是要糟?”又想:“不过看她言行模样,正邪难测,委实捉摸不得。瞧武功绝非是侠义道的门人,邪魔外道又断无可能显得这样斯文有礼,心静如水;便是如柳思凡那样的游侠儿也决不可能。是了!看她那口宝刀模样,我记得先时听师父说过,东海千里之外有一鬼岛,岛上灭绝魔宫勾结倭寇多次犯我大明,百年来打死打伤许多武林黑白两道的高手。魔宫中人的特征,一是带有锋利无比的精钢长刀,据说为东海日本国所独有;二就是身具一种鬼神莫测的轻功,其出处无可名状。眼前这人。。。莫非竟是鬼岛魔宫派来刺探消息的奸细?嗯,眼下江西大乱,严家父子尽出龙虎精英搜捕柳思凡,内中大有隐情。她或有可能是为此而来。” 他正暗自心惊,那边鹤千代又道:“你说吧,我和黑鸦并无恩怨,我想知道她过去的事情。”卢贵想:“这些事并非江湖秘辛,我对她严守消息也全无意义,何不就照实全告诉她?且看她听后有何反应。”于是便道:“实不相瞒,‘黑鸦’并非一个人,而是过去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杀手集团。其首领号黑鸦主人,神秘莫测,无人曾见过她的真面目;只知其身为女人,喜穿黑衣,用黑鸦传信与雇主联络。黑鸦每桩买卖都通过其训养的女杀手出动执行任务,三年来从无失手;直到本朝二十七年深秋,黑鸦中排行第一的女杀手胡秀凤公然背叛,宣布下嫁组织派其前去行刺的巫山派掌门后人,江湖号称胡狼儿的胡浪,并随夫隐居大小仙林。消息传开,黑鸦主人自是勃然大怒,亲自出马带人前去惩戒叛徒,却不料落入神龙问仙客的圈套,被对方率领白道众高手一网打尽。黑鸦主人据说被问仙客亲手打下悬崖,生死不明;其余众杀手死的死,擒的擒,无一幸免,黑鸦也自此在江湖上除名。事情过后,胡秀凤因受问仙客的保护,白道中无人敢与之为难,双方达成和解:胡秀凤随夫隐居,不问世事;武林各派则与她化解前怨,双方旧账从此一笔勾销。” 鹤千代忽然插口道:“神龙问仙客,是不是那个江湖上号称第一高手的正义盟盟主?” 卢贵点点头:“正是。他是江湖上白道的公开首领,在武林间有着崇高的声望。”鹤千代哼了一声,冷冷道:“果然是他。。。哼,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滥杀无辜,简直禽兽不如。下次再遇上他,我一定砍下他的头来。”卢贵闻言,不觉大惊失色。“难道我料错了,此人竟似与那问仙客有未解之深仇。。。难道她真是黑鸦中人的遗孤?”他心想。 正想着,忽听一旁刘晋高叫道:“姑娘说得太好了!什么‘神龙问仙客’,什么‘正义盟主’,呸!狗屁不如的老东西一个,整就一 第二十一回 怒闯栖凤山 误救断天梁(1) 陆大勇被脸上的习习凉风惊醒。他睁开眼来,看见几名大汉的尸体身首异处、横躺在一旁。 陆大勇吃了一惊,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死者的模样一看便知乃鹤千代所为,显然她曾经和人在这里打斗过一场。“鹤君?鹤君!”他心里大急,四处寻找着她那熟悉的身影。 后面传来鹤千代特有轻细的说话声:“陆君,我在这里。” 此时天已大半黑了,陆大勇转过身来,隐约看见鹤千代灰影正坐在几个黑糊糊的陌生人对面。他心里一阵紧张:“怎么了?这些人。。。他们是谁?”想起自己和张神仙先前昏倒在屋里时的情景,再联系眼前修罗场一般的景象,他已经猜到这些人并非善类。“你怎么样了?” “不,我没事。这些人。。。他们不是坏人。”鹤千代摇头说,“他们帮我。。。救你。这些坏人,他们刚刚用迷香暗算,想杀掉你们。”她指指倒在一旁的尸首。 陆大勇虽不信鹤千代会骗自己,但他一望身形,便知这些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绝非等闲之辈,忽然出现在荒僻的深山野林里必有古怪。“那这些人,你知道他们是谁?”他指着四凶追问道。 鹤千代有些犹豫。卢贵注意到她为难,胸膛一热说:“不瞒阁下:我等是追随锦衣卫官爷前来缉拿要犯的力士。官爷在此地设局逮人,不期冒犯阁下,结果反被你的这位伙伴所制。我们帮忙指点她救醒了你们,只为施恩图报,以求脱身。阁下可以怀疑我们的诚意,但不应该怀疑她--” 这番话虽是出于好意,替鹤千代分说,可陆大勇听在耳里却是无比的难过。“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管!”他十分粗暴地打断对方吼道。 “陆君,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鹤千代急忙低头认错。 陆大勇脸涨得通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慌张想掩饰:“我说,你也是。。。我又不曾怪你,你和我道歉作什么。我只是担心。。。担心你被坏人骗了。” “谁敢骗我,我就杀了他。”鹤千代抬头神情幽然说,“陆君,你相信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刚与你相见时那个样儿了。” “喔喔,我记得。我知道你是个好样儿的。。。好样儿的。”陆大勇喃喃低语道。他想起两人乾义庄初见时的情景,当时的鹤千代可真像像一尊煞神,令人望而生畏,和眼前娇美恬淡的少女根本判若两人。 卢贵早住了口愣在那儿。他正想着眼前两人的关系究竟怎么回事,从陆大勇身后又传来一个人说话声:“混账!是哪个死王八蛋敢乱点迷香?实在可恶,害我赵家一代医神的脸都丢尽了。。。” 陆大勇大喜回头:“张大夫,你没事啦?我还以为你--”张神仙满脸不悦打断他说:“傻瓜,难道我还会死么?哼,天玄贼道的点灯香虽然厉害,比起我那心肝宝贝儿的梦仙罗,它还差得远哩。” “‘梦仙罗’?那是什么?”陆大勇听了不解问道。张神仙脸上神色古怪:“总之也是一种迷,迷香。。。哎,不提这些。你怎么样,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也被他迷昏过了的样子。”陆大勇点点头:“幸好鹤君没事,是她救了我们。”“哦,我也看到这周围一切了。她的本事不小,比你,唉。。。确实强太多了。”陆大勇听了不觉面上泛红。 张神仙又转过头来看着塞北四凶。“这些人是锦衣卫力士,京城四指挥使雇来的爪牙。嗯,这几个是‘塞北四凶’,城北聚贤馆的小喽啰,真正厉害的‘三僧一道’似乎没来。。。” 鹤千代忽然插口道:“你知道他们,锦衣卫的人?” 张神仙笑了:“我是无所不知的活神仙嘛,理所应当的。”鹤千代却没笑:“我一直很想问: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张神仙脸上变色。陆大勇在旁劝道:“鹤,你不要误会。张大夫以前认识锦衣卫里的一些人,他不是官府的爪牙--” 鹤千代恍若未闻,继续盯着张神仙说:“你肯定会武功,而且,你的内功很不一般。” “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方才跌倒在屋里时,你其实没有中毒。为什么要引陆君进去?” “你知道我没中毒?”张神仙脸上微微一笑。 “你在屋里倒下后不久,我察觉到你的气息虽然微弱,但是吐纳缓而有力,已经昏迷过去的人绝不会这样。这说明,你的神智是清楚的。” “哈-哈-哈!姑娘,原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是赵某小瞧你了,惭愧,惭愧呀。”张神仙仰天大笑三声,忽然口气一转,拱手道:“举止失措,连累朋友,惊动姑娘,一切都是赵某的不是,赵某向二位赔罪。” 陆大勇被惊呆了。“原来鹤君一直在怀疑他。张大夫。。。难道,上回在山野里偶然撞见,竟然还另有他故?”他心里暗想。此刻见张神仙赔礼,更觉得内有隐情,却不知究竟为何。 鹤千代纹丝不动,冷冷道:“说吧,你靠近我们,究竟有何图谋?” “姑娘,你先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张神仙脸上神色十分坦然,“我本姓赵,名仁献,辰州府人士,因偶然获得一部奇书,修成练气之法和岐黄之术,跻身兴献王府为内医官。后来正德帝驾崩,朝廷迎兴献王世子入继大统,我随同进京,途中遇上刺客被打成重伤,困在一个险绝奇诡的秘境里脱身不得;幸得汪兄之助,方化解此劫。我武功尽废,从此便退出江湖,化名张神仙在各地流浪,利用行医用药、驱邪除妖的本事赚些银子。我既曾练过武,自然懂得道家玄门内功的吐纳之法。先时进屋一察觉有迷香,我便运气逼毒,可惜仍迟了一步,为其所趁;并非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是在设计暗算大勇。” 鹤千代反问道:“你是说,我错怪你了?”张神仙正色道:“不错,我一介江湖浪人,不求名不求利的,没来由图谋你干什么?我为了医治大勇的伤势,这才决定跟你们一起走的。姑娘要是觉得不方便,大可以同我明言,赵某立刻走人便是,何必要暗中算计?” “你说我暗中算计?”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你骗不了我,你一定另有图谋。说,到底为了什么跟着我们?” “荒唐!我看是你太疑神疑鬼了--” 陆大勇实在瞧不下去,上前挡在两人之间道:“别吵了,大家都是自己人!鹤君--”他对鹤千代说,“说真的,我不清楚张大夫以前的事;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一样。在外同行,江湖朋友间不知根知底地走在一起再平常不过,你没必要因为不了解而尽把他往坏处想。相信我,他绝不是如你所想象那样的人,你别胡乱猜疑他了!” 鹤千代没有吱声,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刀柄上。她抬头望着陆大勇的双眼,只是瞪他,瞪着他。 陆大勇突然感到自己说话太大声了!不知不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站在这个娇小瘦削的身影跟前,竟会完全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她本是一个存在于无尽杀戮间的、没有慈悲之心的武者,而绝非寻常良善之人。。。 她,会一气之下拔刀杀了他么? 鹤千代叹了口气,忽然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错了。张大夫,请你原谅我。”她朝张神仙道歉说,语音极尽委婉。 张神仙哼了一声,还礼道:“愧不敢当。其实这次误中圈套,还得多谢姑娘搭救。赵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陆大勇这才放下悬在半空里那颗心来,笑着打圆场说:“其实鹤君她并无恶意,只是不巧发生一点误会。张大夫,你看我面上,千万别同她计较。话说回来,这次真的多亏鹤君,不然我们恐怕都已经丢了性命。唉。。。”停了一会,又说:“天已黑了,我们先在这里歇息一阵,等明早天亮以后再走吧。” 鹤千代指指他身后:“那他们四个该怎么办?” , 陆大勇二人这才醒起:塞北四凶仍跪在一旁等候发落哩!两个转过身来。张神仙先问道:“塞北四凶,你们真的不打算与我为敌?” 卢贵等四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四凶李应雄说,“神仙爷,小人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再跟那位姑娘动手。” 张神仙冷然道:“哼,但是难保你们几个离开之后,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踪,又怎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你们?”卢贵道:“我四人对天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今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还有你们各位的事。今日以后,我兄弟远赴关外,再不回京城替锦衣卫卖命。”贾六、刘晋和李应雄也都跟着赌咒发誓,说了同样的话。 张神仙沉默不语。陆大勇见四凶答得爽快,同时神情庄重,不似作伪;又想起鹤千代先时表现对这些人的好感,便道:“张大夫,我看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反正有鹤君在,这些人也奈何不了我们,就放他们走吧。”张神仙微微点头。 陆大勇又问鹤千代:“鹤君,你觉得怎样?”鹤千代说:“嗯,你放他们走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大勇冲塞北四凶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卢贵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各位,就此别过。山高水长,一路保重。”转身大步离去,其余的三凶紧随其后。四人身影须臾便消失在黑暗的丛林里。 夜幕深沉下来,大地上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虫鸣声。 栖凤山,在永丰城东六十里地外;它南邻三溪寨,北接平洋山,是自江西过仙霞岭入浙的四条小道之一。 此山山势不高,无凶崖绝壁之险;其地苦而贫,无丰产良田之饶;然周处大片森林环绕,飞禽走兽尤多,至为隐秘。嘉靖朝初,有一股强人占据此间,创建山寨,自是寻常客商都不敢从此路过,小道也从此荒废。但对躲避官府、志在亡命的游侠荡客来说,栖凤山仍是他们来去自如的通途;因为而今盘踞那里的非别人,乃是江湖上义气深重的好汉---“断天梁”。此人不但堂堂一表、拳脚了得,而且慷慨大度、急人危难,对往来经过的江湖朋友多方照应,安排护送他们平安离境,在江西绿林间颇有名望。 解决石千户一伙以后,张神仙、陆大勇和鹤千代三人继续向东赶路,转眼过了多日。这天午时,艳阳高照,眼看渐渐临近了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 青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涔涔而过。张神仙领头走到溪边,停下站住道:“歇会吧,先喝口水。”说着蹲了下来,捧起水来便往脸上泼去。 天气炎热,跟在后面的陆大勇、鹤千代也来到溪边喝了几口水。大勇问道:“张大夫,这里便是栖凤山么?” “对,正是!栖凤山落英寨,寨主断天梁,那是我的老相识。”张神仙充满自信道,“你们放心,过了栖凤山,这江西的祸事便再与我无关。以后骑马走官道大路,十天之内便可抵达杭州。” 鹤千代面有难色:“我不会骑马。。。你先前不是说没有官府路引,我们走大路会被当流氓抓起来吗?” “哈哈,确有此言!可是以后不一样了。”张神仙笑道。 “此话怎讲?” “我在栖凤山这位老友,他身边有个货真价实的七巧玲珑手,官印、路引、宫内的腰牌,这世上没有哪样凭证是他造不出来的。只要请他帮忙,我们三人去杭州的路引便都到手了。” 鹤千代沉默起来。陆大勇见她神色不虞,心里纳闷,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鹤千代摇摇头。 张神仙洗了把手,站起身来说:“前面不远便是寨子山门,我先过去通报一声,你们在这里等我。” 陆大勇不解道:“为何?我们和你一起去也不碍事。。。” “哎,我和他是老交情,有我出面事情方便一些嘛。他寨里的人都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长啸声。 张神仙面上变色:“不好,是敌袭!有人攻山顶大寨。”他急急对陆大勇说:“在这里待着,好好看着她。我去去就来。”说着引臂上旋,脚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刹时间如化烟一般消失在林海树冠间。 陆大勇在树下呆呆望着天空,方才“张大夫”身影消失的地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轻功。。。这人,他还是自己熟悉那个不会武功的江湖术士、云游道人、行脚郎中么? 分明一直在欺骗自己,还有鹤君!说什么不会武功,说什么武功尽废,完全都是骗人的!!张神仙,他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可是为什么?为何,要捉弄自己?! 陆大勇想不明白,呆呆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身后鹤千代走上前问道:“陆君,你怎么了?”陆大勇喃喃说:“赵。。。他说的话是真的吗?”鹤千代说:“我不知道。但瞧他着急的样子,应该不假。”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不打算照他说的话去做么?”鹤千代有些奇怪地问。 “不,我不知道。” 鹤千代看着陆大勇愁眉为难的样子,心想:“又在着急他的这个朋友。唉,他总是不肯听我说话,却偏偏相信这个人。。。不,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我是否该劝他离开?” 远处山上传来一声霹雳巨响。“轰--隆--”沉闷如雷,震撼着整个大地,林间飘忽落下一阵叶雨。鹤千代大吃一惊,急忙拉住陆大勇的手道:“陆君,我们走。快离开这里!” 陆大勇茫然不知所措被她拉着跑了几步,忽然似有所悟。“怎么了,那个雷声?” “那不是打雷,是杀人凶器!” “杀人凶器?” “对,总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对方来者不善。” 陆大勇被鹤千代扯着又跑了两步,挣扎着停下站住说:“鹤,我们不能走!这样丢下张大夫不管,实在不讲义气。。。” “你说什么?”鹤千代愣住了。 “我说,你干嘛急着要跑?我小时候也害怕打雷,可是--” 鹤千代猛地挥手制止他说话。“你就想我救那个人。。。好,我听你的。我们这就上山!”说着,拦腰一把将他抱住,毫不费力挟起半空。 “喂,鹤君--”陆大勇刚想问个明白,身上一麻,竟然被点了哑穴。只见鹤千代脚下疾步飞奔,挟着自己沿路径直向那栖凤山上跑去。 第二十一回 怒闯栖凤山 误救断天梁(2) 山门口外,刀枪棍棒丢了一地,到处躺卧着服色各异的劲装大汉,有死有伤,好多都缺胳膊断了腿,正哼哼呀呀地呻吟不已。鹤千代挟着陆大勇看也不看一闪而过,急速沿小路往山顶跑去。 将近山腰,忽然从两边树林子里涌出一伙人来,拦在前面路上大喝道:“站住!什么人?”鹤千代闷不吭声猛地点地一个飞跃,竟从那伙人头顶树上飘然而过,轻轻落在他们前面复又继续赶路。 鹤千代跑了一阵,遥遥望见前面大寨门前,有六个青袍道人正挡在路口。“敌人,不好对付。。。”她边跑边对陆大勇说,“杀了他们?”她忘了大勇已不能开口说话。 陆大勇被鹤千代拦腰挟持一阵猛跑,胸口憋闷,难过喘不上气来,兼之眼耳昏花,根本没留意前面路上都是些什么人挡道。鹤千代久久没听见他回音,这才想起先前一气制了哑穴,连忙停下替他解开。她扶起气喘如牛的陆大勇道歉说:“对不起,我一时性起。你没事吧?” 陆大勇喘着气环顾左右:“我。。。我们。。。怎么上山来了。。。”鹤千代说:“救人如救火。他既然在前面上山,如果不赶快一点,我怕会来不及。”陆大勇呆呆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大寨前面的空场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堆死尸,个个都血肉模糊,肢体像被人用巨力扭曲一样可怕地伸张着,有些还面孔浮肿、腹胀如瓢;尸体的衣服被撕成条条碎片,上面冒着缕缕黑烟。 “小辈,报上名来!”一个青衣老道在对面大声喝道,“玄真六友剑下不除无名之鬼。” “玄真六友?”陆大勇吃了一惊。他在江湖上听过玄真六友的名号:五年前玄真观主大通道人神秘失踪,玄真观随后即为他六人占据,无人知其根底,只知这六人均为剑术高手,所使剑法乃华山一脉。“这几个人绝非善类,怎么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他心想。 不容他有工夫多想,身旁鹤千代已经甩手抖开布卷,“嚓啷”一声亮出翔鹤刀来。“你是谁?刚才来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鹤千代尖声问道。 “小辈休逞强,此地已为本门的人所控制,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那刚才发话的老道厉声说,“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许长上能饶你们一条小命。” 鹤千代凛然一笑,冷若冰霜,刀锋直指玄真六友,举步缓缓上前。 玄真六友一起拔剑。那老道招呼身旁的同伴:“四师弟,你上,打发这小辈。” 鹤千代哼了一声,猛地开口大叫:“咿呀呀呀呀呀呀--”声音尖厉,刺人双耳。玄真六友正自心惊,只见眼前一闪,鹤千代人影消失不见,又一晃,赫然出现在方才发话的那老道身侧,其势快如鬼魅。旁边另一道人见得真切,急叫道:“师兄小心!”抢上一剑递去颈前,欲封对手来路,却已迟了一步。 白光闪过,那老道人头咕咚一声掉落地下,僵硬的身子随后扑倒,右臂沉沉摔在地上,手里仍紧握着宝剑。 瞬息之间,鹤千代已经退回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救应不及的青衣道人又惊又怒:“好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术?竟敢害死师兄。” 鹤千代不理他,扭头看了陆大勇一眼。“我一定替你。。。把他救出来。”她微笑着说,语音森冷,一股沉沉重音和殊不相称的笑容配在一起,令人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我。。。我。。。”瞧着身首异处倒在地下的老道,陆大勇惊得嘴里喃喃说不出话来。他脑袋猛一激灵:“这神情。。。鹤君,她是在生气呢。这是怎么回事?是怪我先前说她不讲义气、逃跑,还是。。。害怕打雷?” 剩下五个道人都被鹤千代的古怪言行震慑住了,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一个模样儒雅的中年道人小声对身旁同伴说:“二师兄,我们撤。没必要为了一龙一虎的人把命送在这里。” 那髯须浓黑的二师兄似是心有不甘:“师弟,你疯了?害大师兄的凶手就在眼前,我们应该合力替他报仇!” “二哥,我们五人联手也非她之敌。。。这人来历不明,武功诡异像是鬼岛一派。只有小师叔的独孤九剑才能对付得了她。” 二师兄沉默了。 “大师兄的驱虎吞狼计虽好,可是助纣为虐,终非正道之士所为。。。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再不回头就晚了!”那中年道人继续劝说。 “不错,此仇日后再报不晚。”袍上绣着玄龟图案的道人应声道。 “强弱之势悬殊,不宜跟她硬拼。”另一道人也说。 “可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难道忘了师父的遗命?” “罢了,我们走!”二师兄一跺脚,弯腰抱起老道尸身向寨门另一侧狂奔。那中年道人捧起大师兄人头,和其余三道紧随其后而去。 鹤千代闻声回过头来。陆大勇怕她再出手伤人,忙喊:“穷寇莫追,你放他们去吧!” 出乎大勇预料,鹤千代没有收刀回鞘,也未出手阻拦玄真五友离开。她眼神漠然扫视了一会倒在地上的众人,忽然回身一掌拍中陆大勇期门。 陆大勇顿时僵立当场。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话音未落,只觉身上一麻,又被补了哑穴。鹤千代望着他嫣然一笑,转身大步向寨门里走去。 山寨大厅内,两边分列数十名一色褐衣灰巾的大汉,手里都拿着大刀、长矛。厅上四个装扮各异的江湖男女左右挟持一个瘦长个儿的中年汉子,正由居中高坐虎皮交椅上的红袍主人讯问。 那主人刚说到:“--你何不与我们合作,大家联手对付霹雳金刚?”忽见外面鹤千代持刀闯入,一愣抬头。左右大汉急忙上前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人?啊--”话音未落,当前的两人同时惨叫一声,身子摔倒在地,两颗人头骨碌骨碌滚在地下。其余众人都吃了一惊,慌忙撤开退到两旁。鹤千代一刀挥过,恍然无事继续往前行去,直到相距中厅五人不足十步远处方停住。 四个挟持中年汉子的江湖人,一个黑衣劲装,黑布蒙面,手里提着一把三尺长剑;另两个挎着腰刀,身形魁梧,瞧模样像是北方来的汉子;还有一个则是道姑打扮的桃李女子,美貌妖艳,眼波妩媚动人。被他们挟持在中间的中年汉子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看似弱不禁风,锐利的目光只是盯着鹤千代瞧个不住。 “刚才上山来的人,他在哪里?”鹤千代嗓音清亮问道。 “你说谁来过了?”发话的是高踞椅上的红袍人。鹤千代抬头一看,见是一个丰神俊貌、修长伟岸的年青男子,瞧样貌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 “一位云游郎中,他说他是这山寨寨主断天梁的朋友。” “哦,云游郎中?没见过。丫头,你是何人?上山来找他干什么?” 鹤千代冷冷地说:“我来救他下山,我要带他走。” “想走?!你伤了我虎影门的人,竟然还想要走?哈哈哈哈--”红袍人仰天大笑,四个男女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鹤千代心坎一震:虎影门,是那个贺知晖的手下!她还记得慕仙居一战,虎影门何堂主供称其门主贺知晖派人四处追索自己下落,他的来历极为可疑。“也许,他是师父派来的人。”她心想,“不,这些人。。。只能在此杀光他们。绝不能让师父派来的人得知我的行踪。” 正思想间,那瘦长个儿的汉子突然挣扎高叫:“姑娘,你快走!虎影门人多势众,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黑衣蒙面人猛地运气一掌劈在他后颈上,将他打昏在地。红袍主事人笑着冲四个手下摆摆手:“罢了。云中双煞,你们收拾这丫头,留活口,一会交妙音仙姑处置。过后我自有打赏。”那两名大汉拱手道:“是,长上!”一齐拔刀对着鹤千代逼近过来。 鹤千代虽然暗中定计,但顾忌对方人多,恐怕自己不能一时杀尽敌人;如果让一二虎影门人漏网,势必引来后患。面对云中双煞声势骇人的进逼,她有些迟疑,脚步不觉缓缓后退。虎影门众人纷纷四散让开,在场中为他三人留出一大片空地。 如此犹豫片刻,眼看被那云中双煞渐渐逼近墙角,鹤千代闭目摇头,心中顷刻大定:“我真糊涂!‘去-力-忘-巧,唯-记-无-心’,一念无心流的剑法心诀,我怎么全忘记了?几条走狗不足为惧,就算逃跑,我以师传神功也能追上轻取他们。”她睁开眼来横刀当胸,手腕一翻,快绝无论猛向右边一煞砍去。 云中双煞的老二恶煞涂烈,见鹤千代一刀出手砍向大哥凶煞谷成汤腰际,急挺身上前,劈头一刀斩其肩上,迫她自救;那凶煞也回刀护身,拦阻对方刀势。说时迟那事快,鹤千代脚底一滑,人刀合一同时下坠,不但避开恶煞上盘攻势,更刀锋偏转扫向凶煞双膝。但听“嚓”的一声轻响,凶煞双腿齐断,身子已不觉栽倒。 恶煞大惊,急收刀撤开。鹤千代哪里肯放?脚下急点,身如鬼魅般闪到对方身侧,不待恶煞出声已一刀横扫。刀光闪处,涂烈人头落地,身子随后扑倒。 凶煞早痛得丢了大刀,抱着双膝在地下哀嚎不止。鹤千代转身一挥长刀,凶煞只觉脖颈后面一凉,眼前一切随之同落尘埃。 电光火石间,两煞已经丧命。周围的虎影门诸人救援不及,目睹鹤千代神妙无比的轻功身法,各个都惊呆了。 红袍人惊起骇然道:“这不可能!云中双煞。。。两个恶煞修炼丧门刀法二十载有余,是乾坤老鬼的得意弟子。怎会在一招间就败死于你手?!” 那桃李女子骇得花容失色,一边后退一边上下牙打颤说:“孟副门主,她是。。。是‘黑鸦’的‘附骨销魂’。我们今天。。。毕命于此。咦?” 场中形势突变。鹤千代一声不吭悄悄收起翔鹤刀,忽然抄手伸入怀中。 虎影门众人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行动。有那俩大胆的便偷偷去看主事者红袍人的动静,看他如何示下。 红袍人是虎影门副门主孟玉成,江湖号称“玉面郎君”,拳脚艺业不在虎影门主贺知晖之下,只不如对方擅用刀剑兵器。他虽然年青,但却老谋深算,为人极富心机城府,投入虎影门以后屡立大功,恩威并施收服不少黑道豪强。这次贺知晖派他带人前来栖凤山,目的是要收服落英寨,准备对付号称“霹雳金刚”的江湖游侠柳思凡;却不料阴差阳错,撞上了鹤千代一伙。他武学境界有限,初时以为鹤千代不过一新出道的江湖后进,哪位退隐武林前辈的小儿女,故起意擒下收为己用;等对方动手一举连杀云中双煞,发觉她招式狠辣,轻功诡奇,这才醒悟眼前少女绝非易与之辈。然而一切悔之晚矣,两下势成骑虎,已无法全身而退了。 孟玉成决心动手拼命。他冲蒙面人使了一个眼色,那黑衣蒙面人挥手示意众门徒:合力将来人格杀! “咿呀呀呀呀呀呀--”虎影门人刚刚发动,鹤千代突然开口大叫。这次她运足十成真力,音色尖厉更胜先前百倍,虎影门众人被撼得脑海空茫,六神无主,纷纷弃械掩耳后退。 孟玉成见情况不妙,勉力运气一把拉住情妇妙音仙姑:“溆溆,走!” 那妙音仙姑乃是道流巫门旁支的后辈,本来只会用迷香移魂术一类的下三滥把戏制人,并无内家气功护身。她被鹤千代震耳强音撼动心神,迷乱间不但没有听从,竟反身一把抱住玉面郎君:“玉成,我好难过。。。不要走。。。你不要走。。。”用力奇大,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孟玉成吓了一跳,心里急叫道:“坏了,她神智已失,又想起玉音观故事。。。溆溆,当年如果我不把你让给萧老魔头,我们今天哪还有命。你怎么--?!” 他拼命挣扎,想要挣开情妇纠缠不休的双手将她制服。可是妙音仙姑拼死抱住他不放,不论他怎么抓她、打她、踢她、咬她,她就是不肯松手。 “贱人,我可不想陪你死在这里!” 晕头转向的玉面郎君猛然吸气运力,狠狠一拳击在妙音仙姑腹部。意识狂乱的妙音仙姑闷哼一声,终于松开双臂,身子软软倒向情郎怀中。玉面郎君急急忙忙将她抱住,跳起身来,便想拔步开溜。 已经迟了。就在两人纠缠不休时候,鹤千代忽然停止大叫,手抄两把绣花针跳起半空旋了一圈;随着灰影如蝶舞动,一阵针雨如水花起浪四散洒向虎影门众大汉,分别贯入各人喉间。大厅里响起一片哀号惊叫声。 鹤千代一招“泽被苍生”干掉满厅虎影门众,飘然落地,忽见黑衣蒙面人右手持剑,左臂护住咽喉要害急向自己袭来。她急忙按刀转身,上盘一晃躲过对手剑招,同时左手上扬一振,轰然一掌击在黑衣蒙面人腹间鸠尾穴上。黑衣蒙面人闷不吭声一头栽倒在地。鹤千代抬起头来,看见孟玉成一身红袍,正抱着妙音仙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自己。 “是虎影门主,贺知晖派你们来的吗?”她冷冷问对方道。 孟玉成眼见鹤千代空手一招干掉被他倚为干将的黑衣蒙面人,不敢造次,连忙跪倒在地说:“不瞒姑娘,正是贺门主安排小人等来此。我们本无意冒犯断天梁,可是他寨中--” “住口!”鹤千代厉声打断他说,“问你什么话,你回答。不问你的时候,不要说话!”孟玉成吓得心胆俱裂,连连称是。 “‘震天雷’,是他给你们的?” “‘震天雷’?”孟玉成呆呆把话重复了一遍。“你是说。。。‘霹雳雷火弹’?” “杀死外面那些人的兵器,是贺知晖给你们的吧?” “对,是他。。。就是他。” “虎影门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别人用这种兵器?” “没,没有了。” 鹤千代停了一会,又问:“你认得我吗?” “在下。。。不认得姑娘。” “你有听说过翔鹤刀?” “不,没有。” “贺知晖没和你提过我。。。和这把刀的事吗?” “没有,从未听门主提过。” “你最好不要骗我。”鹤千代面无人色地收刀回鞘。 孟玉成小心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恭敬说:“小人不敢。” 接下来又是一阵死寂。 “我问完了。你出招吧,我会留你们一个全尸。” 玉面郎君顿如五雷轰顶。“你说什么。。。为,为什么?”他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妙音仙姑,颤抖着问道。 “出招。”鹤千代语音平静地说,“或者我砍下你的头。” 玉面郎君的眼角忽然湿润了。“不,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心里狂叫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遇上这煞星。。。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吗?溆溆,我真糊涂。是我错了--”他低头望了怀里的女子一眼,“我以为投效虎影门,追随朝廷重臣一定能出人头地,一定可以富贵还乡。想不到。。。竟然还连累你。。。我一直以为往后的路还长着。。。想不到,原来。。。竟都是一场空。溆溆,我这辈子也还不了你。” 孟玉成小心将妙音仙姑身子放在地下,缓缓站起身来。 “你可以杀我。但是。。。你绝对不可以伤害溆溆。” “为什么?” “她不是虎影门的人,更不知道你的秘密。你没有必要杀她灭口。” “我的秘密?” “你刚才问我那些话的原因,我大概可以猜到。你和贺门主有仇,你怕我们泄漏你的行踪,所以要将我们灭口。” 鹤千代冷冷望着对方,没有开口。 “在下已经认命,只求你放过溆溆。”孟玉成哀求道,“她是无辜的。紫霞观和虎影门毫无牵连,她只是应在下之邀前来助拳对付霹雳金刚。而且她刚才被我打昏过去,没有听到你说的那些话。” 鹤千代还是没吱声。 “求你了,放溆溆一条生路!她名叫潘溆溆,是血手观音潘小玉的女儿,如果你害了她--” “砰!”,一声轻响,孟玉成只觉心口剧震,眼前一切骤然变得漆黑如夜。他毫无生气地倒了下去。 鹤千代漠然看着倒在自己脚前的孟玉成。“对不起,她必须死。” 她跨过对方尸体朝着妙音仙姑走去。 妙音仙姑被方才孟玉成的说话声惊醒,刚睁开眼睛,便看见鹤千代快如鬼魅一掌打在玉面郎君胸前。“玉成!”她心如刀绞,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在地上的情郎。 鹤千代见她状若疯颠,不觉一愣,让开退到一旁。妙音仙姑赶到孟玉成身边,发现情郎已死,一时更是悲切,抱住他哭喊道:“玉成,玉成!” 鹤千代悄无声息走到妙音仙姑身后,突然一掌拍出重重打在她后心上。“呀--”妙音仙姑娇躯剧震,吐出一口鲜血,顿时无力软倒在玉面郎君身边,气绝身亡。 四周沉寂下来。鹤千代在屋里四处寻找,到处都不见张神仙踪影。她想起还在外面木然傻站着的陆大勇,转身步出大厅。 第二十二回 慷慨小月英 认义结金兰(1) 鹤千代走出门外,猛可里见张神仙扶着一人,青巾白袍;周围数十名持刀拿枪的喽啰环绕,正背对着自己拦住陆大勇说话。但听他说:“你听我讲:这虎影门委实厉害,此地万万不可久留。我们护着寨中的其余老小,先退去顾家村--”鹤千代大声打断道:“不必了!虎影门的人,都给我杀了。” 张神仙等二人闻声,方回过头;陆大勇见鹤千代安然无恙,大喜窜上前来。“鹤君,你没事么?想得我好苦!”他捉着对方的手道,“你怎么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我好担心。” 鹤千代脸一红,缩手回去,低头道声:“对不住,我一时性起。请你原谅。”陆大勇说:“这哪儿的话!你我之间需不必如此客套。老实讲,我虽不成器,也算个一般有本事的武者,自问可保全身;便与你同去同往,也不妨碍。今后厮杀莫要单留我在后头,好么?”鹤千代小声说:“好。” 陆大勇领了鹤千代过来那青巾白袍的人跟前,引见道:“这位是寨中的二当家,姓赵,单名一个庆字,江湖号称‘赛诸葛’。方才虎影门众袭击他们后寨,形势凶险异常;幸赖张大夫及时赶到,击退敌人,保住他后寨众老小性命。他们随即赶来大寨救应,却被一伙贼人伏击伤了赵头领,故而延误了些个。”那赵庆倒头便拜道:“感激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恩未敢言谢。却不知尊驾在寨中,可曾见我娘子的下落?”鹤千代听了一呆:“娘子?里面除了虎影门的人,便只剩尸体。。。” 赵庆闻言,大惊失色,叫声:“苦也!”一头栽倒地上,顿时昏厥过去。 张神仙慌忙救醒,好言安慰道:“老弟宽心。尊夫人机智不在你我之下,岂能有失?容我等入寨看个究竟,再做分晓;休要枉自烦恼。”赵庆哭道:“张大哥,你不知道。今日之事,小玉已抱定玉石俱焚之心与他周旋。。。为保大哥声誉,她什么也做得出来。昨晚定计,她让我躲后寨石头城里不要出来时,我便眼跳心慌;不想今日果然。。。”言罢泣不成声。 陆大勇与鹤千代在旁听着,都不知所然,懵懂不解其意。大勇便问鹤千代:“这大寨里头的人全死绝了么?”鹤千代点头,忽而又摇头道:“不,我进去的时候,还有一个活着。” 一旁张神仙与赵庆听了,一齐抬头问道:“是谁?”鹤千代道:“便是个瘦长样儿的汉子,瞧模样约有三四十岁年纪,白面、短须。”赵庆听了,失惊道:“哎呀,那。。。倒想像是我兄长!这如何使得?他去漳州赴约,至今未归,怎么可能会在寨里?” 鹤千代道:“这我就不知了。他被虎影门的人一掌打在颈后,倒地昏迷不醒,性命倒是无碍。”张神仙与赵庆听说,急忙带领众人入寨去看;大勇与鹤千代也一道跟了进去。 到得厅内,赵庆见了那人脸色,惊呼一声:“大哥!”急忙跑到近前,扶起声唤,百般施救,却是闭目不醒。张神仙把一会那汉子的脉息,又伸手摸他脸上,忽然笑将起来。赵庆及周围各人都吃了一惊。赵庆问道:“张大哥,你笑什么?”张神仙摇头叹道:“我笑你这‘赛诸葛’枉空一肚智计,被‘小月英’耍得好苦--你道眼前这个当真是你大哥?你且摸摸看他脸上。” 赵庆惊疑不定,伸手摸那昏迷汉子的脸时,却觉好似碰在一层脂油上;使力刮一刮时,顿然刮落一片油腻腻的白皮,露出其下红润的肌肤;再往下肢摸时,膝弯以下赫然都是硬的。赵庆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神仙见他神情呆滞,显然先前受的刺激不小,连忙宽慰说:“老弟放心,我已探过尊夫人的脉息。她的脉象平稳,眼前绝无性命之虞;只是被人施药,又下重手制了穴道,一时无法救醒。我们先送她回后山石头城里安顿下来,再做计较。”赵庆点头,道:“一切有劳张大哥。” 张神仙便唤两个山寨喽啰,取一乘小轿将那汉抬了,与赵庆及陆大勇几个一同投后山小寨而去。 向后两日,张神仙自忙着照顾那赵庆夫妇二人不提。陆大勇与鹤千代在寨里闲坐,倒从相陪小头目口里,打听得许多这栖凤山落英寨过往的情事。 这栖凤山方圆六十余里地,四周尽是荒山野林,原本乃畲民刀耕火种之乡;后来本朝初立,江浙之间往来频繁,多有商旅途经此地,便有一股强人起而占据此间,聚集了三五百小喽啰,专一打劫那些过往客商。十二年前,如今的大寨主石敢当同他两个结义兄弟路过,可巧遇见贼人劫掠商贩,抢其金银衣物,又想杀人灭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那为头的几个首恶都赶杀了,趁势夺了这个去处;从此江湖上打出“栖凤山落英寨”旗号,渐传侠名。 现今寨中,便是以这三位寨主为头。那大寨主尤其英雄;他是江湖上义气深重的好汉,姓石,名敢当,本山东高唐州人士,自小随叔父前来江西景德镇经商;为因替一场冤屈官司出头,打折了本县县太爷的鼻子,从此浪迹江湖---因此份上,人都称他作“断天梁”。此人不但生得堂堂一表、拳脚棍棒了得,而且慷慨大度、急人危难,对往来亡命的江湖朋友多方照应,周全护送他们平安离境,在江西绿林间颇有名望。二寨主赵庆,饶州府人士,举人出身,博学多才,人称“赛诸葛”;为因与本县一个财主相争,被对方买通官府栽赃陷害,屈打成招,断罪革去功名,流配二千里外;仇人仍不放过,又买通解差欲于半路上谋害,幸被断天梁救下,结义为兄弟,从此江湖上落草。三寨主袁通,祖贯山西,世居代州,骑术精湛,自小学得一身枪棒;曾在驿站做过马夫,善于相马,人称他“御马候”;因为出来做买卖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沦落为剪径的强人。后来不合打劫石敢当二人,太岁头上动土,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自此幡然悔悟,一意执鞭追随左右。大寨主敬他也是一条好汉,便与其结义做了兄弟,以废主仆之名。 三位寨主中间,二寨主赵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而且上知天文,下明地理,更通晓许多官府衙门里的勾当,作为军师运筹帷幄、谋划大计,端的是智比孔明。大寨主粗通文墨,三寨主则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姓都不会写;故寨中决断文书,往往都是大寨主与二寨主商议了拟就。这二寨主虽是江湖中人,争奈不会一点拳脚方面的本事,为此几次出尽洋相,每次都多得大寨主与三寨主两个相帮扶持。是故寨中人众虽常叹服他智计绝伦,对其本人却不甚了了。不料后来忽有一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寨主竟亲自从山下劫得一个女人来!众人听说,啧啧称奇,纷纷前来探看。这一看却大失所望:那白面书生的二当家居然劫上山一个面色蜡黄、瘦小胆怯的姑娘,看身段平平板板,毫无姿色可言。二寨主倒是不以为意,反而一力恳请大寨主成全他和这位姑娘,并跟着说出一段故事来。 原来这赵庆当初被仇人陷害,锁入大牢内等候发落。其时那财主家已自勾画停当,买通了牢里要结果他性命;却被这位姑娘的父亲,当案的典史尤忠所阻止。那财主在牢里害他不成,只得另想别法,花了许多银子将其改判流刑---为此事上,那财主恨尤忠入骨。后来尤忠终因一件小过为他所陷,知县昏庸,竟判其死罪,家属也流配充军。这尤典史的女儿年方二八,小字唤作巧玉;为因自小染病,人有菜色,兼且母亲早亡,父亲忙于公务,一直未许婆家。这姑娘心灵手巧,平日在家从下人处学得一手雕工,一身细活;尤典史幼时也曾教她读书认字,向后还请几位老师教女儿读些四书五经、女鉴家训。可巧赵举人当时闲来无事,出于好奇也做了一回这姑娘的老师,教其读罢春秋、左传,意犹未尽,又将私下所藏史记、战国策、山海经、水经注等杂作,乃至水浒、西厢记之流曲剧话本倾囊相授;师徒二人甚是相得。也是天作姻缘,那尤典史的女儿在被解押路上设计逃脱,冥冥中不觉竟来到山寨脚下,正撞见下山玩赏秋色的二当家。两人相会,各述别后情状;情深意重,意决结为夫妻。因双方家长都已过世,于是便径来这山寨上找大寨主断天梁作主。 其时山寨众人听得他把话告完,尽捏两把凉汗。为何?只因这二人既存了师徒之名,私相苟合,大逆人伦,非但礼法难容,便是江湖中人也将另眼相看;偏大寨主严守江湖道义,最恨淫邪无耻之徒,这却不是“鸡脖子自撞在刀口上”?为此众人心下惴惴。大寨主听完所言,当时却未发作,转头又问这姑娘的意思;那姑娘羞怯点头,说:“是了。”大寨主哈哈大笑着说:“是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上我听见枝头鹊噪,正不知所主何喜,却原来应在这儿!二弟,休说你二人曾作师徒;便是今作师徒时,我石敢当也一发还了你们愿心!”当即便许配了。向后选个良辰吉日,让他两口儿在山寨里拜堂成亲。当日尽皆筵宴,满寨上下都饮酒庆贺,端的是热闹非凡。那尤巧玉自此便安在后寨,与寨中的其余众老小同住。 之后过了两年,也是合该有事。忽一日,本府地面不知因何有一队捕盗官兵路过,被永丰县里截了,径发派来这栖凤山对付他落英寨。当时大寨主三寨主正护送一位白道侠士去往杭州,可巧不在;二寨主独木难支,迎击不利;弃了山下小寨,退保大寨。寨中被围困七日,粮草渐尽,又被官兵断了水源,眼看便守不住。尤巧玉想出一计,让丈夫与她把本地官府的关防大印画样了,却依样以萝卜雕刻出来,假作一封要其收兵回县里的紧急书信,盖了大印;使个精细能干的喽啰扮作官兵模样,携信悄悄潜下山去,却从县里大路方向送来。那带队的军官不识真假,信以为真,竟便撤兵回县去了。寨中虽脱一时之困,但恐官兵去而复归,正作无计;又是这尤巧玉出的对策,让丈夫使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在这山头各处虚张旗号,大闹锣鼓,以迷惑官兵;又将自己设计用于猎豹的一副连珠弩画了图样,让寨中众老小依样连夜赶造上百架,训练众人熟习操作;又在山中各处布下陷阱。安排已毕,却赶山中雾气最深重的一个早晨,官兵去而复返,偷偷摸上山来;撞在西北角连珠弩阵里,霎时间满山铜铃齐响,箭如雨下,顿时死伤了一片。官兵惶恐而退,又见北面飘起一片黑烟,南方卷起一股红雾,东路升起一道青幡,西边涌起一团绿气,纷纷惊道:“妖术!妖术!”溃不成军,各都弃了兵器、衣甲,顾自逃生去了。山寨自此次大胜后,更加威名远扬,往来官兵都不敢正眼儿看他;从此官府再不敢进兵围剿。 大寨主等回山后听得此事,都乍舌不已。从此寨中但有大小公事往来,便召这二寨主夫人前来一同勾划,俨然如山寨中响当当的又一号头领。寨中众人见她机巧智慧不在其夫之下,精细能干处反有过之,便有那俩好事的呼她作“小月英”,直以东汉三国时诸葛亮的贤内助妻子黄月英相比。三位寨主听说,均大笑称是;那尤巧玉本人羞红了脸,一叠声叫屈。这称呼从此就传了开去,直流传到江湖上。 那陆大勇听他说到这儿,忽然大嚷道:“啊,我知道了!张神仙,张大夫他带我们到寨子里来,原来便是要找的这个人!” 鹤千代问道:“谁?你说谁是我们要找的人?”陆大勇道:“便是这‘小月英’,那位女扮男装、化妆成大寨主样儿的;她正是二寨主的夫人。过去我在江湖上曾听得人说:‘不惧千里路,但寻小月英;若得巧手助,神州任逍游’。有位号称‘小月英’的神秘高人专造各种官司文书、押印路引卖与绿林中人,手艺高超,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却想不到原来便在这儿。” 那作陪的小头目听了,忙辩解道:“哥哥,休取笑。我家二夫人端的不是这般市侩之人!”陆大勇奇道:“难道这江湖上还有别的‘小月英’?”小头目道:“不是,只此一位,便是指的我家二夫人。只她从不将这门手艺卖与外人宣扬;但有求告帮忙的人来时,道义份内,一切都只听大当家和二当家的吩咐。她绝不是那种拿手巧工与人做买卖的人。”陆大勇赔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的不是了。江湖传言,岂可轻信?得罪失礼之处,莫怪,莫怪!” 那小头目正欲再说,忽听身后推门声响,却见张神仙满面倦容走进屋来。那小头目忙起身让过一张椅道:“大师辛苦!”张神仙冲着他摆摆手道:“罢了,不妨的事。我有话与他二人说,你先回避一下。”小头目答应一声,行礼顾自去了。 陆大勇本欲便问起张神仙的武功究竟,却见他形容枯槁、神情萧萧,心里咯噔一下,竟是不能开口。鹤千代在旁见了他模样,心里也自诧异;满腹狐疑,顿时全作化雾散去。张神仙沉吟了片刻,对他二人说道:“事情有变。如今那人敢怕是帮不上我们什么忙了,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陆大勇吃惊道:“怎么?你是说那位夫人,她已经。。。不行了?”张神仙摇头:“死是死不了;活,只怕也难活成。你有听说过‘七虫七死药’?”陆大勇骇然道:“七虫七死药?那。。。那不是已经没救了吗?” 张神仙道:“这七种毒虫、七种毒药的配方虽千变万化、奥妙无穷,但万法不离其宗;要吊住她一口阳气,从阎罗王生死簿上保下这个人来,于我却是不难。难就难在不知那下毒的是何方神圣,所取的虫药到底来自何方?现而今,根本无从下手根治她体内的积聚之毒;便叫醒转,也是瘫软在床的废人一个,济得甚事?唉。” 鹤千代听得他们说,插口道:“怎么?那人她中的难道不是普通的迷香?”张神仙苦笑说:“丫头自己找死。那断天梁威名赫赫,江湖上谁不怕他厉害?虎影门有备而来,自是毒药、暗算双管齐下;她扮的假石敢当被打得奄奄一息,我目下能够救得她气转,已是拼上半条老命。”鹤千代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先前你和那位二寨主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张神仙道:“你想当时那二寨主的情形,我还能说什么?难道能说:‘你娘子身中剧毒、掌伤,命在旦夕;存亡不可或知’么?”鹤千代呆了一阵,欲言又止。 陆大勇不解问道:“这山寨中到底和虎影门起了什么冲突,他们要下此毒手?”张神仙道:“这里头确是大有名堂。你两个也不是外人,便和你们实说了吧。方才赵老弟同我备细说及此事,原来霹雳金刚昔时曾和这寨中的三位当家有旧;虎影门打听得到这个消息,便下勾影帖来他寨中索人。”陆大勇问道:“霹雳金刚?那又是谁?”张神仙道:“便是在丰城水路上劫了严贼父子赃船,闹得江西满城风雨、风声鹤唳的那人。他却是一个有名的游侠儿,同黑白两道间的各种人物都有往来;自称姓柳,名思凡,号称‘霹雳金刚’,一身玄门气功很是了得。”陆大勇道:“原来如此。那他现今就在这寨中?”张神仙摇头:“当然不是。那柳小哥艺高人胆大,岂会甘心躲在朋友家中做个缩头乌龟?赵老弟却和我说了,初六日时确曾投他寨来;待过几日,打听得外面追捕的风声甚紧,挽留不住;同一个白衣银剑的女娃娃相携入鄱阳湖,不知投何处去了。” 屋中沉寂了一会。陆大勇问鹤千代:“鹤君,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鹤千代默然不语。张神仙独个儿在一旁沉吟,却似也拿不出什么主张。陆大勇如坐针毡,焦躁道:“大家都不开口,待要怎的?!我们却是走还是不走,啊?!”张神仙眉头一皱,道:“休要急躁。且容我细细算他一个长便,再做定议。” 正吵嚷间,外面突然传来小喽啰声音道:“言真大师,二夫人已经醒了。有请大师和两位客人一起过去说话。” 第二十二回 慷慨小月英 认义结金兰(2) 三人随那小喽啰出来,转过一大片后宅,穿大院子进去;走不多远,在一间高大的两层木屋前停了步。小喽啰冲着那屋里便喊:“二夫人,言真大师和两位客人来了!”二楼窗内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嗯,阿猴你去吧。小春,让他们进来。” 陆大勇和鹤千代随了张神仙进那屋来时,只见屋里四处都是桌子,上面七零八落摊开各种图样、书卷,墨笔、刻刀;地下堆着木屑、石块,还有其他许多林林种种叫不上名目的物事。那开门的丫鬟小春引他们上了二楼,在一间暖阁前面停住,道声:“夫人,我把他们都带进来了。”屋里那个细弱的声音回道:“嗯,好。。。你下去吧。师父,你们请进来。”小春便下楼去,张神仙推门而入。 陆大勇进屋看时,只见正对窗前面那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年青的妇人,果然颜面泛黄,狐脸儿一般样貌,只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那妇人望得他们进来,冲张神仙说:“师父,一向不见,却在哪里逍遥?徒儿卧病在床,失礼赎罪些个。”张神仙肃然不答,径直走到她床边,就那头旁椅子上坐了,把过那妇人的手来搭脉;挨了片刻,方点头宽怀道:“嗯,巧玉,你的性命。。。总算已经保住。唉,可惊得我们苦。石老弟同袁老弟他两个不在,你岂可如此胡来?这江湖绿林中人需不比那县城官兵--” 尤巧玉咳嗽一声,打断他道:“师父在上,且听巧玉分说。近因丰城那起劫案,我家相公不合收留柳思凡在寨里;消息泄漏,虎影门大举兴师压上山门,满寨老小,生死俱系一发。彼等威逼胁迫我们帮助诱捕柳思凡,似此违反江湖道义之事,我们怎可苟同?若是大哥在时,便死也不能屈从。”张神仙道:“所以你就扮了他的模样,希望对方会知难而退?须知不是耍处!若有半分差池,你。。。你可知道后果?” 尤巧玉脸红道:“师父,巧玉知道错了。。。巧玉扮作那副模样,确是想借石大哥名头吓一吓那敌人,却不料误中对方奸计。。。若非跟前这位姑娘相救,端的是性命难保。”张神仙拍着她床板叫道:“岂但性命难保?若是叫他们察觉出你真身时,定是千般折磨、万般拷打。。。作践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这胆大妄为的丫头,江湖上那许多勾当。。。你实在不知道!”尤巧玉忙低声道:“是,师父。徒儿知错了。”张神仙方才无语。 沉吟片刻,张神仙又问她:“麒儿呢,怎么不见他人?”尤巧玉道:“月初同他叔叔游黄山去了,英娘和玉兰也一道随着。”张神仙笑道:“你这亲娘当得可真悠闲,诸般大小,都是他两个小的替你操持。”尤巧玉也笑,说:“我家相公也一般没个样儿。师父你没看见,麒儿周岁时只管冲他叔叔叫爹。若轮到他来抱时,一味儿的只管顾着哭;不合兴起时,尿也尿得他一身。”张神仙抚须,呵呵乐道:“十月怀胎,诞下老大一个麟儿;光阴似箭,转眼已过六岁半。哎,‘只道枯松将尽寿,哪见雏鹰起枝头’。巧玉,你卧床好好休息,我去唤赵老弟来。”说着便欲起身。尤巧玉急忙拉住:“师父,休急着走。你到是先告诉我,这番为着什么事上寨里来找我?” 张神仙道:“近因四处闲走,路上经过,顺道便来探望你和麒儿。可巧赶上这一遭,幸亏救了你性命。”尤巧玉嗔道:“又作怪!假言假语、假心假义的老贼,一味想把奴诓骗。我可是你的爱徒!”张神仙老脸泛红,连声道:“不是此意,端的是来探望。。。探望你们的。休疑,休疑!” 尤巧玉笑道:“师父若是独个儿来时,需是探望我不假;而今将了两个面生的来,这却哪是探望的道理?定是冲着奴的那几门贱艺,要来谋个道路。”张神仙跌脚道:“哎,你这笨徒儿。好心让你养息,端的不知高低!你知自己刚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一条命么?”说着拉过陆大勇,便欲要走。 那尤巧玉见张神仙不理她要走,却不挽留,单转过头来冲着鹤千代说:“姑娘,请留步。”鹤千代本欲跟了陆大勇一道出门,听得她说,便即住了脚,问道:“何事?”尤巧玉说:“我听月娘说了,是你从那些虎影门强盗手里救了我。大恩未曾言谢。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奴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张神仙大急,未及拦当,鹤千代已自说道:“我们要去杭州,想问你讨几张官府的路引。”尤巧玉听了,在床上掩口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师父啊,你端的看不起徒儿。”说着便欲起身;方挣得一挣,却又软倒下来,倒在床上声唤。张神仙慌忙跑来看顾。 尤巧玉咳嗽两声,陪笑说:“师父,徒儿今天。。。不知怎么。。。浑身似都没了力气--”张神仙一口打断她道:“你休挂心!他俩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先安心将息着养病。”尤巧玉苦笑着摇摇头:“师父,你需瞒我不过。我身上不知中了什么古怪的毒药,心虚气竭,日后恐怕没法再帮你们。。。徒儿赶紧趁这一口气,便将那东西替他们做了,省得师父忧心。”挣扎欲再起来。张神仙急怒道:“傻瓜,你不要命啦?”只是苦苦拦住。 陆大勇和鹤千代见了他师徒俩这番情形,都愣住了不敢吱声。隔了半晌,鹤千代见尤巧玉在床上几番挣扎都无法起身,忽然醒觉一事,问道:“这位。。。夫人,你可记得当初,是哪个虎影门的贼子下毒将你害成这样的?他长得什么模样?” 尤巧玉道:“是那孟姓主事人身边的一个爪牙,用黑巾儿蒙着面,提一把三尺长的金夺游龙剑。”鹤千代点头道:“是了,在下先前确实曾击毙过这么一个人。他当时是死在大厅里。”便对张神仙说:“张大夫,你去翻翻看那人尸首,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这七虫七死的毒药。这样有了来路,你便当有法儿解得了她身上的毒。” 张神仙猛地恍然大悟:“不错,正当此理!那黑巾蒙面,提三尺游龙剑的人。。。我方见赵老弟埋了他尸体。”慌忙大步抢出门去,临行却又招呼尤巧玉:“你给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要乱动。”又盯着陆鹤二人道:“替我看紧了她,别让她下去乱跑。”说完不待他三人回答,便即顾自跑下楼去了。 屋里三个静默了片刻,尤巧玉先开口道:“不敢动问:两位高姓大名?是何方人士?此去杭州,是投亲、访友、经商、走避还是寻仇?”陆大勇道:“我们是避罪潜逃在江湖上的浪人,姓名不敢相告,只央夫人做个手脚。我祖贯山西,她来自泉州。此去杭州,是想要投亲。”尤巧玉道:“若是依客人所言,这路引上的官司文字却是难办。你们不像那些来自同一个州府的江湖儿女,可以亲眷相称出来远游;你同伴瞧样儿也不像是个会装扮说嘴儿的,需瞒不过关卡上那做公的眼儿去。这却怎生是好?”陆大勇未及答话,鹤千代抢着道:“没关系,我可以翻山越岭、跃江跨河,不必去过那些关卡。你只替他办了这路引便成。”大勇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尤巧玉笑说:“这位姑娘,我看你还真像那猛张飞。枉巧玉在绿林里混了这么多年,今天还是头一遭遇见像你这般英雄了得人物,端的替我们女儿家出头。”鹤千代却不知那“猛张飞”所指何物,只听得她说自己“英雄了得”,忙谦道:“夫人过奖,在下愧不敢当。”尤巧玉道:“我看姑娘也是出在道儿上的,却和几位哥哥们一般。我们江湖儿女休作城里太太小姐一般啰噪。你我阴差阳错,同生共死一场,也是合当有缘;不如今日结拜做个姐妹,以后江湖上见了也好相帮扶持。未知意下如何?”鹤千代先前听说小月英种种事迹,本已倾慕她的为人;见面后,更觉得她慷慨大方,热情亲切。听得说道‘结拜姐妹’,心里也自喜欢,点头说:“好。”尤巧玉便道:“巧玉今当本命,虚岁二十又三;敢问妹妹青春几何?”鹤千代听得她问年齿,细细数道:“未及十八。我今岁当是十七。”尤巧玉啧啧叹道:“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好表人材,端的一个好妹妹。”一边说,一边却笑。鹤千代半嗔半恼道:“姐姐,不要取笑!我真的不是什么少年。”陆大勇在旁听了,没得突然翻起一阵鸡皮疙瘩。只有他知道这话里的真意。 尤巧玉却不知鹤千代话中有话,只当说笑戏耍了她一回。她好容易止住了笑,这才认真道:“妹妹,且饶姐姐今日有病在身,容我改日再与你去聚义堂斩鸡头烧黄纸。话休啰噪--前日虎影门强盗来犯,寨里多亏有了师父和妹妹你相助,这才摆脱危机,渡过一劫。你是我寨中的大恩人,你们但有所求,巧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你们如愿以偿。你就和姐姐实说了吧,到底因了何事要上这杭州去?” 鹤千代望了一眼陆大勇,道:“去投亲。”尤巧玉道:“妹妹,这是担着生死关系的勾当,如何可以瞒住我这个着手儿的?若是打造出来凭证上面和你们对照有什么差池,却不害了你那位哥哥性命?你俩见今不像要去投托亲戚的模样,倒好像赶什么事,急要去杭州赴约。”陆大勇和鹤千代二人听得她说,俱是呆了一呆。鹤千代问:“我们。。。赶要去杭州,赴约。。。。这你如何知道?” 尤巧玉笑道:“不是巧玉自夸。我也算个识见大千的女博士,生平最善相人。妹妹你言语急迫,这位哥哥焦躁都写在脸上,心里赶紧,姐姐我如何能瞧不出来?寻常浪子燕客们投亲,需不是这般模样。” 鹤千代道:“姐姐,我不瞒你说。我们现今真的赶紧要去杭州,迟了便来不及。”尤巧玉道:“妹妹放心。若是师父真有办法医得好奴时,只凭巧玉一双手的本事,七日以内必定让你们平安赶到杭州。而今你们先不要急,且等师父回来,再作道理。”鹤千代点头:“是,姐姐说得是。我知道了。” 尤巧玉接着道:“却有一怪:先是我听月娘说了,你们两个跟着师父上山来救应;师父去后寨保护众老小,妹妹你来大寨里对付那些硬手的点子。可我分明记得妹妹初上山时,冲口说是为了相救师父而来,却和相救我寨里的人没关系---当时便觉得事有蹊跷。我想你们如是一般要来求张路引,应当心紧我寨中人的生死才是,却和师父有甚干联?要心紧他的性命?这却是为何?”鹤千代未及开口,陆大勇抢先道:“内里曲折,实难一言道尽。夫人有所不知,张大夫其实是我二人的向导。若他有失,我们却不熟悉道路。”尤巧玉道:“原来如此。” 尤巧玉又道:“这虎影门。。。玉面郎君一伙人端的厉害,便是石大哥在时,只怕也难以抵敌;妹妹既然能够独力斩除这帮奸魔,武功想必已在我家石大哥之上。却不知妹妹师承何门何派?尊师在何处清修?”鹤千代听得问起师承,顿时变了脸色,右手不觉间拿住腰际刀把。陆大勇在旁瞅得真切,急忙按住她手:“夫人,此事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委实难言。请恕我二人难以相告。”尤巧玉早把他二人动作都瞧在眼里,也道:“却是巧玉失言,二位莫怪。” 鹤千代被陆大勇这一按,机灵灵打个冷战,立时清醒过来,心里暗道:“惭愧!我几乎按捺不住,便要对姐姐行凶。”红了脸坐在那儿不能吭声。尤巧玉闭目想了一会,道:“这位哥哥、妹妹,巧玉身子困倦,想歇息一会。今日天时尚早,你们请先下去奉茶,安心等候;待一会师父来了,再作计较。如何?”陆鹤二人点头道:“多多打扰。”尤巧玉便唤楼下:“小春呐,接两位客人下来奉茶。”那丫鬟小春答应一声,须臾上得楼来,便引了陆大勇和鹤千代两个下楼去,坐地吃茶。 挨了一个多时辰,两个正在品茶,和丫鬟小春闲说些这寨中大大小小的情事;却见二寨主赵庆带着两个伴当进来,问小春:“娘子她怎么样了?”小春说:“已经醒过来了。言真大师吩咐,不要让闲杂人等打扰。娘子见今正卧床歇息。”赵庆道:“且让我探她一探。”说着便欲上楼。小春连忙拦住,道:“官人,休怪小春大胆。却是娘子千万叮嘱小婢,莫要放官人进去探望。想是怕病中容色不整,恐怕吓坏了你。官人且自按捺,休要烦恼。”赵庆哪里肯听?却吃她拦挡住了,进退不得,只冲那楼上叫道:“娘子,你这又是何苦?张大哥百般要我放心,可我瞧得蹊跷--他那样儿需无半分心信!这却赶是一怪。天可怜见,今日候得你醒转,却又不肯让我相见,这中间到底有何委曲?我知你病中不喜与我厮见;但一连两日,不见娘子这面,却让小生如何安心?娘子,你便可怜我则个,让我上楼来见你一遭。我自有话与你说!”话自说着,楼上却无声息。 两个伴当见了,相互使个眼色,忽然抢前来管住小春,拦在一边;却招呼赵庆:“二当家的,休和那娘儿们也一般啰噪!相公见娘子,和她分说怎的?你便管顾自上去,下面我们替你看住。”那赵庆犹豫一下,见小春自在挣扎,吩咐二人道:“你们休伤她。”顾自径上楼去了。 鹤千代见架住了丫鬟小春,正要发作,却被陆大勇一把按住:“别动。这是他自家人屋面的事;我俩外人,不可轻易介入。你先细细听他楼上动静,再做道理。”鹤千代听他说得有理,依了,便把耳来细听那楼上面的动静。却听得赵庆脚步声轻轻移到尤巧玉卧房门口,之后便再无声息。 鹤千代看看陆大勇,小声说:“没有动静。他。。。好像是在姐姐房门口,没有进去。”陆大勇连忙示意她噤声。两人再看小春和赵庆两个伴当时,已自松脱了纠缠;却各站在一边,也正抬头观望着那楼上的动静。 那楼上再没有任何响动声传来。 五人便在下面,无言默然。不知挨了多少时候,眼见得日头快到西边,忽听屋外脚步声急响,一人满头大汗撞进屋来。定睛看时,来人却是张神仙! 张神仙见了屋里五人,失惊道:“你们。。。怎么全在这里?”那小春指着赵庆两个伴当,抢着道:“言真大师,全怪这两个浑人多事!方才二当家的来探望娘子。小婢本欲拦挡下来,不合吃这两个捣事的给阻住了;脱身不得,让他窜到楼上。”那两个连声道:“大师,休听这丫头胡说!都是二当家的吩咐,否则怎生试胆!”张神仙却不理他,把眼来盯着陆鹤二人道:“巧玉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陆大勇见他神色威严,逼得人紧张,忙分说因由道:“张大夫,你不要误会。是二夫人。。。她身体不适要歇息一会,让我们下来这屋里等。说是等你回来,到时一切都有计较。”张神仙见说,呵呵乐道:“哈哈,臭丫头果真这么说?不错,确实有了计较!确实有了计较!”满脸阴云,却是刹那间一扫而空;竟不理会五人,背了药箱顾自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