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故事》 第一章 二婶不行了 。二婶躺在炕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了。 三天三夜中,二婶生育的三男两女五个雌雄后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心如火燎,手忙脚乱地绑扎起一副担架,几次打算抬着二婶到镇上的医院去治疗,可二婶生就了那刚强的倔性子,说什么也不肯去。她蜡黄着脸,躺在炕上微微锁着眉头,几次试图挣扎着抬起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有气无力地对儿女们说:“好娃娃们哩,嫑……嫑瞎缭乱!一点点小病,徐俊峰能……能看得了!俺……俺能行!能挺得住……” 没法儿,儿女们早已就习惯了听从娘亲的话,所以一个个就只好摸着眼泪,哭丧着脸,苦苦地日夜轮流守候在手脚上同时扎着液体的二婶的身边,就盼望徐俊峰能像神医华佗一样的高明厉害,就盼望二婶真的能挺得住,能有个好转。 那徐俊峰是村里的保健医生。他的医术究竟怎样,乡亲们没谁能说得上来。大家只知道他年轻时外出学过医,农村时兴赤脚医生的时候,他又被大队革委会派到公社和县上的医院修炼过。至于修炼成没修炼成,或者具体修炼到了什么程度,大家还是谁也说不上个什么来。反正村里甚至包括周围几个小村,歪歪好好就他一个医生,再没有个比较,大家就相信他。而谁要是有个什么病病灾灾的,一家老小自然就会去找他,而且会百分之百的信赖他,依靠他。 后来,当一连陪着熬了几个通宵的徐俊峰,再次把过二婶的脉搏后,就抬头望着一溜儿守在二婶身边的五个儿女,显得很是无奈地摇着头,说:“唉,依俺看,你们还是赶快到镇上的医院去。要不……要不就赶紧给你爸打个招呼……” 见徐俊峰这么说,大女儿巧梅不由得就打了一个冷颤,慌兮兮就将自己的目光从徐俊峰的脸上转向了二婶。 望着气若游丝的娘亲,一个可怕的念头便迅速在巧梅的脑海中闪过。可是,巧梅又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徐俊峰的论断。她噙着满眼的泪水,向徐俊峰哀求道:“俊峰大哥,俺们姊妹兄弟相信你!俺妈能好起来的!求求你就再给好好看看吧!” “唉,巧梅呀,这,这……俺恐怕不行的……”徐俊峰显得很是不安和无奈。 这样,巧梅的心就有些凉了。 而恰在这当儿,巧梅看到二婶周正而秀气的鼻子,两个鼻孔好像出奇地朝着窑顶翘了起来,完全就像奶奶(读nia)咽气时的那样。 “你奶奶不行了。人要死的时候就是这样,鼻子都提了起来。”巧梅清楚地记得,那年奶奶咽气时,娘亲噙着泪水,就这么对她哀哀地说过。 巧梅这么想着,那泪珠儿就断线似的直往下涌流。她清楚地感到,娘亲这次实在是扛不过去了。然而她是多么想永远拥有娘亲这个大山一般的依靠啊。这多少年来,她虽然深知娘亲活得很苦很苦,但如果没有娘亲内心的坚强,内心的博大,她真不敢想像他们这个家将会怎样,他们兄弟姐妹将会怎样。因此,在自己结婚前后的所有的日子里,她总是默默无语地尽力帮助娘亲支撑着这个家,操持着这个家。可是,娘亲这座大山现在就要倒了,支撑他们兄弟姐妹的依靠从此就要消失了,巧梅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徐俊峰拿着听诊器,用指头在二婶身上敲敲打打的,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就说:“再不敢耽误了,你们姊妹兄弟就快点拿个主意吧!” 巧梅和妹妹弟弟们一听这话,吓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一个个泪眼朦胧地望着二婶的气色,仿佛生生感到那阎王爷就要来催命了。 一会,巧梅抖着干裂的双唇,哀声对二妹改梅和三个弟弟说,还是到镇上给爸打个电话的好。她说,他要是还没有忘记自己是咱的老子,他就一定会回来看看咱妈的。 妹妹和弟弟们都同意大姐的意见。可是说话间,姐弟五人就都像止不住了那就要失去娘亲的悲痛,就都涕泪横流地无声哭泣了起来。 而这时,二婶就像死下了的一般,半睁着那双深陷在两个眼窝里的大花眼,静静地躺在那炕上已不会动弹。但两颗成熟了的浑黄的珠泪,却从她的两个密布着许多皱纹的眼角上,快活地滚了下来。 于是,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常年寂静的徐家河村的村口,便突然黄风斗阵地卷起了满天的飞尘,一辆深红色的小卧车,就像个什么怪物似的,在少经没见的村人们的一片惊叹不已中,呼呼地喘着大气 ,很势派地便把二叔送了回来。 二叔是在村口小学校的院子里露脸的。 那小卧车在校园里停下,放了一个长长的哑屁之后 ,二叔就在司机的殷勤服侍下,笨手笨脚地从那低低的车门里,慢慢地溜了出来。 这时,学校已经放学,校园里本已经空无一人,但是随着那小卧车的呼啸而来,一群碎脑娃娃就仿佛从那山旮旯旯里突然奔出来的小兔子一般,呼啦啦地就涌到了校园里来。娃娃们都不认识二叔,自然不是冲着二叔来的。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气冲冲地跑到距那小卧车两三米的地方,停下,然后就满怀惊奇地看着那稀罕、日怪的小卧车,看着那司机从那卧车的肚子里,取出了一个课本一般大小的十分漂亮的黑皮包包,和一个小暖壶似的十分精致的喝水杯杯,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二叔。 一会,就见二叔对那司机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那司机就钻进那卧车里,开动车子,调转头,转眼就在娃娃们的视野里,跑出老远,跑得没了踪影。 可是那一群碎脑娃娃还似心有不甘,还像没有看够那小卧车,就一齐又吼喊着追出了村口。 但这时,在那曲里拐弯,坎坷不平的黄土路上,却只留下了一个好像溜地横着窜起来的长长的鬼旋风(龙卷风),就那么地翻滚不止在那狭窄的山沟里,久久飘散不尽…… 第二章 二叔苍老了许多,大半头发已经变得花白。精神也像不太好,看上去乏乏的,极像是二婶喂的那只绵羊圪羝 ,有点傻里傻气,呆头呆脑。 但谁也可不敢小瞧二婶那只绵羊圪羝,别看牠老是那么突鼻子淌憨水的,可是每年到那羊儿们放圈(交配)的季节,牠就会为二婶赚回来好多好多的钱,这可让不少村人又眼红又羡慕呐。一次,对面阳洼上的茅圈,一个算起来还是二婶的孙子辈的愣头青,拉着自己起圈(发情)的绵羊,来找二婶的圪羝配种,就趁机和二婶开玩笑道:“啧啧啧,二奶(读nia)呀,你说这世上还有个理没?” “什么有理没理的?”二婶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就这么老实的附和了一声。 “唉,就是没理的嘛。”听得二婶那么说,那茅圈就兀自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装腔作势道,“你看嘛,你看这骚圪羝官明朗敞放圈还能挣钱哩,可俺们男人家黑水汗脸地偷着、躲着串个门子,倒还要出钱呐,你说这世上还有个理?” 说到这,茅圈见二婶没反应,就接着说:“唉——,俺二爷(读ya)也真是个人样子,怎就舍得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遭这情罪……” “呸!快爬求远远的。”二婶从未和任何人开过这样的玩笑,当即就被气得满脸通红:“谁和你龟孙子说这号脏话哩!你要是真格觉得吃亏,你毛亲家这事你解决了不就得了!还来这达做什么?看你龟孙子也是个贱骨怂!” 那龟孙子茅圈被二婶骂得灰头土脸,吐了吐舌头,再也没敢吱声说什么二叔和骚圪羝的闲话。 而随后这事在村里传开后,再也就没谁敢和二婶开类似的玩笑了。 二叔站在校园里,呆呆愣愣的,对着学校那几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就那么看了很久很久。而村里阳阳背背的一道道黄土高坡上,凡是听到了汽车声,走出了家门,站在了自家硷畔上的男男女女们,远远近近的,也就那么很自然地把二叔看了很久很久。 谁也不知道二叔站在那校园里想些什么,但大家看着他呆愣在那里,却想了好多好多,而且想得好复杂好复杂。尽管有许多的问题,大家就是到老到死也想不明白、想不透。 二叔在驼城市工作。据说还在一个叫做什么“红火热闹”的局里当个副局长呢。其实乡亲们有所不知,就是普天之下也没有一个叫做红火热闹局的,人家二叔工作的那单位叫做“文化文物局”的哟。不过,这也怪不得乡亲们,他们大部分从小到大一辈子连个县城也没进过,少经没见的,又都不懂得什么文化知识,哪里晓得公门中会有那么多的单位名堂?老实说,他们能在闲聊中根据文化文物局的工作特点与特性,将其理解、记忆成红火热闹局已经很不容易了。 村里的人见罢二叔已有好些年了。早年间,人们还能在过年的时候,或者在其它一个什么时候,看到二叔匆匆地回来,不言不语地小住那么一日两日,然后又匆匆地走了。可是,自那年二叔的老娘在二婶背出背里,精心服侍了十多年,最后安祥地死在二婶的怀里后,二叔回来披麻戴孝的多住了那么几日,之后,谁也就再没见他回来过。这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怎么这人就连家也不回呢?大家想。大家真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更令父老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大前年和前年,二婶忙里忙外,相继出嫁大女儿和二女儿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二叔,居然也没有回来过。乡亲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日怪的事实,心里都好像塞着十万个为什么。可是,在面对二婶的时候,谁也又不敢问问究竟。于是大家就觉得,二叔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彻底地消失了的一般。 但是,乡亲们毕竟还是被二婶和二叔给搞糊涂了,因为谁也没听说他俩嘴吵过,更没见他俩打闹过,可事实上,他俩之间却就是这个样子。 其实,大家都知道二婶和二叔这看似让人不明不白的关系是明摆着的明白,可二婶在人面前还绝口不提二叔的半个不是呢。这便让大家在越发觉得二婶可怜的同时,就更加感到二叔的可憎可恨不成人了。因此,这些年来,人们就背着二婶,就时常要在一起编排二叔,议论二叔。有的说,二叔根本就不像农人家出身的料子,那眼睛仁子就像长在了脑门心的一般,从来也不肯低头看看咱这些穷乡亲。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也不管不顾,不愿意多看两眼的。有的说,二叔当了官,挣上了大钱,早就像那《铡美案》里攀龙附凤,忘恩负义,抛弃了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一样,偷着在那大城市里又问(娶)下老婆了。有的还说,二叔其所以敢这样,也怪二婶太善良,太贤惠,不该就那么地任由二叔在那花花世界里消遥自在,寻花问柳的,而应该引上儿女们到那驼城市去找二叔闹腾,给二叔点颜色让他看看。有的甚至又联想到老早前在村里教书的那个公派女教师,就说二叔是那天生的采花贼,心术不正,本性难改,到底还是把二婶这么个好婆姨给甩了…… 这些议论,二婶隐隐约约地都听到了,可听着了她也装着没听着。尽管她心里苦苦的,每次都很想抱着儿女们大哭一场,但一次次的,她还是把那就要夺眶而出的咸涩的泪水,强咽进了肚里,悄悄地,什么也不表露出来。 经常和二婶在一起的几个女人,见二婶这样,就觉得二婶活得太苦,太累,太可怜,太窝囊,就老想帮帮二婶,老想替二婶分担点什么,可想想又觉得自己什么也帮不了、分担不了。因此,几个女人有时不由得就为二婶抹鼻子掉泪的,一声声叹息着,无奈地劝二婶说,唉,怎个不是活人哩?谁离了谁不得过?你就想开点。而每在这时,二婶反倒会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微笑着反问说:“你们说什么呀?俺想不开什么了?” 这么说过后,二婶就满脸发烧地低下了头,就兀自感到心里慌慌的,好一阵不敢再看身边的那几个女人。她觉得自己笨得实在是不会骗人。她想那几个女人肯定看透了她的心思,肯定会觉得自己说了谎话的。 是的,二婶是说了谎话的。但二婶是从不说谎话的,乡亲们都知道她老实的要死,是从来也不会说慌话的。可是在这件事上,二婶却忽然假眉三道地捣了鬼,撒了谎,欺骗了和自己相好的那几个女人。 唉,这是没法子的事啊。二婶想。二婶本不想这样,本不想糊弄任何人。而其所以要这样,主要是她不愿意叫任何人说二叔,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心灵深处的那真实的想法的。她想,二叔就是再不成器,也终归是自己的男人。既然是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叫别人随便往歪里说呢?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憨女人。 而对于二叔,二婶还以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身份,另有一种很是情感甚至很是暧昧的感觉,即——她以自己的思维,自己的坚强,给了自己一种最具权威、最符合客观事实的说服,那就是她不相信任何的闲言碎语,只相信二叔跟她弄出了男男女女几个娃,只感到二叔迟早会回来的。 这不,二叔不是果真回来了吗? 这完全证明了二婶的感觉没错,是对的。 然而,遗憾的是,当二叔走进阔别了许久的家门时,二婶却已匆匆地踏上了黄泉路,死了。 第三章 二叔进得家门后,就呆了。 二叔根本没想到二婶会死去,会就这么地不到那该死的年龄,却就早早地死去。他连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还不知道二婶害得是什么病呢。 怎就会是这样呢?二叔呆立在脚地上不会动弹。他感觉自己的后脑把子紧捂捂的,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人,不,是有什么鬼怪似的,正拿着凿子什么的利器,要在那里开挖的一般。 家庭的突如其来的灾难变故,一时间好像完全、彻底地摧垮了二叔,他只会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地上,茫然望着早已经魂飞天外的二婶…… 在二叔的脑海里,不算漂亮,也不算丑的二婶,是那种极普通而又极典型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虽然不怎么特显精神,特显健康,但特能吃苦,特能干,过去还一直没见、也没听说闹过什么病呢。可是,可是那天——“喂?你好!” “……” “喂?喂?你是那位呀?怎不说话呀?” “……俺是巧梅……” “巧梅?噢,那你……你在哪?” “……俺在镇邮电所……” “你好吗?” “……俺妈病重。你……你看得办吧……” “病重?好好的怎害什么病?” “……” “喂?巧梅……巧梅!喂?巧梅啊,你怎不说话……你给爸说话呀……” “……嘟!嘟!嘟……” 那天下午,二叔刚走出办公室,急着要到市政府去参加一个会议,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二叔站在门口,愣了下神后,还是弯首回去接了电话。可是,当他拿起话筒时,那听筒里却只有一股电流声,而并没有人说话。二叔就觉得很是奇怪,所以就对着话筒耐心喂了好一阵,才搞清楚电话那边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大女儿巧梅。 哦,是女儿的声音。是女儿巧梅在镇邮电所给自己打来的电话。这让二叔一时很有些激动不已,惊喜过望。 二叔也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女儿巧梅的声音了。所以,一时他就很想多问问巧梅点什么,很想多听听巧梅说点儿什么,因为自那年回家埋老母时,他把自己办公室兼卧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二婶和儿女们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到家人的电话呢。然而,然而女儿巧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好像根本就不愿对他多说什么。巧梅只是在电话那头,用很简短的话语告诉他说,我妈病重,你看得办吧。接着,就那么地就把电话给挂了。当时,二叔手握话筒,愣愣地听着那听筒里“嘟!嘟!嘟”的传出一片盲音,他便呆立在地上,好一阵,懵懵地还好像回不过神来。 二叔心里感到揪揪的疼痛。那疼痛使他苦苦地锁紧眉头,不得不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部。但当时二叔好像根本顾不得这些,他在不由得想着女儿。他仿佛真切地看到女儿巧梅单薄的、凄零零的身影,就那么充满了哀怨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是的,二叔知道巧梅是在怨恨他。也知道这多少年来,儿女们一个个其所以也和二婶一样,一满不和他书来信往,不给他打一个电话,无疑也是在怨恨他。尤其是巧梅这个大女儿,一直在这方面好像表现的很是突出。二叔觉得巧梅的模样儿和心性儿很像她妈,善良平和,外柔内刚,料理什么事务都很有章法,但他却没能在她出嫁的时候回家来。当时,他正好到省城去参加一个学习研讨会。而当时的通讯条件也还很不方便,等到单位几经周折告诉他这事的时候,女儿巧梅出嫁的日子早已经就过去了。如此,在未能及时接到家里电话的情况之下,二叔就这样失去了一次回归家庭,与骨肉亲情团聚的大好机会。二叔觉得这事不仅深深地伤害了女儿巧梅,而且更加重了所有儿女对他的敌对情绪。所以当学习结束后,他就很想回去给巧梅、给儿女们说说情况,解释解释,但他又想到了自己和二婶的关系,想到了自己这多少年来脱离了家庭的事实,他便觉得说什么儿女们也都不会相信自己、原谅自己的。唉,一切随缘罢。二叔这样想着,结果就又没有回去。 可是,二叔毕竟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女们许多的父爱。所以,那天当搞清楚是女儿巧梅打来的电话时,他那孤苦而寂寥的心里,便着实掀起了一股儿女情长的丝丝波澜,那天伦之乐的点点美妙,一时几乎令他无法享用,无法消受。 但一会,二叔又觉得女儿的那个电话来得很有点突兀,很有点蹊跷。这样一想,一阵不安的疑惑,就又使得二叔心烦气躁,坐卧不宁。于是,曾有那么一刻,二叔就在胡思乱想中,好像并不太相信女儿巧梅的话,也并不太相信二婶病重什么的。他只好像觉得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他又好像说不上来。 也许一切皆是因为急着要去开会,皆是因为和家里,和二婶,在心灵上和情感上存在太多、太久的隔阂与疏远,才使得二叔这般的漠然无知。而更为关键的是,那不安的念头,当时也仅就在那一闪念间,被二叔就那么地想了想,而并没有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当二叔面对二婶死丧在地这一残酷的事实的时候,他才恍然间在那心里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那一刻,那令自己心动、不安的一刻,原来是亲情之间的一种息息相关的感知和感应。 怎么会是这样呢?二叔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傻傻地想。 二婶就躺在脚地上的一扇门扇上。那门扇上铺了一层很是刺眼的干草,生生地让人感到那死亡的恐惧。 二叔看到儿女们全爬在二婶身前,一个个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 二叔还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物——脚地上站着一个大约就是两岁多的碎脑小子,紧贴在女儿巧梅的身上,鼻涕憨水地张着小口,也在哇哇啼哭。二叔仿佛感到那碎脑小子是巧梅的孩子,是自己的外孙,可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感到。眼前的悲情深深地刺在了他的心上。他就那么立在地上,好一阵,心慌意乱,浑身惊颤地不能够顺顺出上一口气来。 怎么就会死去呢?二叔呆呆地望着二婶的死面,无论如何,他都好像不能够相信二婶会就此离开人世,离开自己,离开孩子们。 一会,二叔就想责问儿女们为啥不给他早点打电话,或者捎书转信什么的,可是话到口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能怪他们吗?你不是在接到电话整整一天之后,才迟迟地动身回来的吗?驼城到老家也就是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要是一接到电话就往回赶,还能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这样想着,二叔心里就满是那慌慌恐恐的感觉,进而便是那不由自主地恍惚。他仿佛觉得自己就像灵魂出窍的一般,丑陋地将自己赤裸裸地摆在了儿女们的面前。 这时,儿女们本已哭得有气无力,但一见他这个老子回来了,由不得,就又一齐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叔木讷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儿女们,七扭八歪地哭倒在二婶的身边,一阵从未有过的不安,一种骨肉亲情的牵连,一时就似那点燃的红烛,化作丝丝泪潮,朦胧了他的双眼。可他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没让那泪水涌出眼眶来…… 当儿女们再次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二叔便显得很拘谨,很理亏,也很深情,很心疼地挨个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然后,二叔颤抖着双手,就像一个迟钝而笨拙的老人一样,很是吃力地从那个漂亮的黑皮包包里,拿出了两叠厚厚的“大团结”来,结结绊绊地低声对儿女们说:“把……把这钱拿上,看该给你妈怎么办,就……就怎么办去。” 可是,五个儿女像谁也不知道二叔的存在,谁也没接二叔手上的钱。他们恓恓惶惶的,一个个挂着满脸的泪水鼻涕,就那么挨个儿低着头,从二叔的面前走出了家门。 于是,二叔的双手就抖得更加厉害,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就那么捏着一大把“大团结”,灰灰地跌坐在了那门槛上…… 第四章 二婶穿了很昂贵、很精致的老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那闪光流彩的绫纙绸缎,华丽极了。使用的棺材也是村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是那清一色的正宗的四片瓦式的柏木料子,平展展,光油油的,纹丝的裂儿不见一条。成寒(入殓)那天下午,许多专门前来观看的村人,在由衷同情二婶生前遭受了那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罪的同时,便都情不自禁地咂舌称叹。 阳洼上的背锅二奶奶,神经质地摇晃着自己那颗苍老的脑袋,咧着那张没牙的扁嘴说,谁也没二婶的落结好,就是当年村里大地主徐开基最宠幸的小老婆,“卷心白菜”乔翠华作古时,也没坐过二婶这么漂亮的棺材,没穿过二婶这么光鲜、贵重的老衣。 背锅二奶奶的话,乡亲们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可是,一旁有人又叹息道,唉——,落脚再好也不如不死啊。俗话还说,好死也不如赖活着。不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啊。 随着那人的这一声叹息,乡亲们在那伤感中,不由得就都抬头忧郁地望着那茫茫苍天。 这是五月天,开春至今还未见下一点雨,二婶家门对面的火烧圪垯,和远远近近的连绵不断的群山,仍然是那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而唯有村里那条小河的两岸上,和阳背山坡上的一处处窑洞周围,这里哪里的,一棵棵顽强的树木撑起的一簇簇鲜嫩的绿荫,才使人感到这荒蛮的土地上还尚存生机。 人们就那么看看天,看看地,在面对那满目的荒凉凭添了许多的感伤中,一个个还是哀哀地觉得二婶死的可惜,死的不该,真是好人命不长啊。 二婶的老衣是二叔亲自给穿上的。 开头,儿女们硬是不理二叔,不和二叔言传一句,不和二叔商量任何问题,没花二叔的一分钱,更没想让二叔给二婶去穿老衣什么的,而一个个噙着泪花,低着头,鼓着劲,只管自己默默地为二婶张罗后事。他们觉得他们有本事、有能力为自己的娘亲送终。而且,他们还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暗里商量,一定要把二婶的后事办大,办好,办得让世人和二叔都感到是那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的精彩体面。尤其是要让二叔这样感到。因为,他们觉得二叔接电话后迟迟不归,是彻底地心眼儿瞎了,是彻底地把二婶和他们几个儿女给忘了。所以,他们就在伤透心肝,寒彻骨髓的剧烈悲痛中,觉得他们再也没必要和二叔保持那父子与父女间的正常关系了。 这样一来,二叔就很尴尬,很难受,就一个人灰灰地望着二婶的死面,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二叔觉得这样实在是不行,实在是有失体统。但他又深知,自己对儿女们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根本就不能对他们有任何的微词。所以,他就不停地吸着一支支香烟,使劲开动自己那嗡嗡乱叫的脑瓜儿,苦思冥想着能够帮助自己走出那困境的办法。可是,想来想去,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够解救自己的。 究竟该怎么办呢?二叔觉得自己这次可要把人丢大了。 二叔十分地忧伤,不,准确地说,是十分地伤痛。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那作茧自缚的蚕蛹儿一般,茫然无知地一步步走到了寸步难行的今天。一会,他又感觉自己就好像一朵轻飘飘的柳絮,孤独地随风飘离了生他养他的老窝,现在再也无法回到那固有的自然亲情之中了。于是,猛然间他就觉得自己原来很是渺小,渺小的连儿女们也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不知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儿女们究竟想对他怎样?乡亲们究竟对他怎么看待?多年前,乡亲们曾都很尊重他,都崇拜他有知识,都说他是个不一般的人物。这些,曾让他在故乡这一方小天地里满足过人生的许多的虚荣,也曾使他在那无数个苦难的日子里对那美满人生激起过无限的冲动。可是,可是这次回来后,乡亲们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种种神色,自己捏着满把的钱,儿女们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不言不语地低头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情景,却只能令他心酸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他想,自己的确是愧对了儿女,自己原本就不是什么人物,自己的人生完全是那失败的人生,这辈子完全可以说是白在这个社会上混了多年,白当了那么多年的领导,白在脑子里装了那许多的文化知识…… 这样,满怀忧伤和悔恨的二叔,在自责自省了好久之后,终于便想到了大哥。 尽管二叔知道大哥人很窝囊,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老婆说了算。而且至弟兄二人分家门,另家户,各过各的日月之后,因为老母的赡养问题,嫂子根本不愿意管,弟兄两家的关系从此便冷冰冰的显得有些紧张,但毕竟没冤没仇,没吵没闹的,仅限于平日里别别扭扭,互不往来罢了。二叔想,弟兄终归是弟兄,自己以往就是再怎么对不住大哥,想必在自己家里突然遭遇丧事,自己完全陷入困境这件事上,大哥也会尽力来帮助他的。所以,他就决定去找大哥,商量看怎么办。 山沟里黑的早。日落西山,黄昏来临的时候,家里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二叔惶惶不安地等到掌灯时分,就高一脚,低一脚的,灰灰地摸黑向大哥家走去。 结果,大哥对二叔很是热情,还没等得二叔开口招呼一声,他就十分关切地问二叔说,啥时回来?吃了没?并像招待客人似的,慌忙拿起笤帚在炕上扫了扫,请二叔坐炕上去。然后又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的一只老式门箱里,找出一盒软猴王香烟来,让二叔抽。 见大哥这样,二叔就急忙在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盒“金延安”来,抽出一支,恭恭敬敬递向大哥说:“抽这个。” “就抽这么。” “还是抽这……” 兄弟俩相让了一阵之后,还是大哥接住了二叔的“金延安”。 于是,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坐坐的两弟兄,就在那短暂的沉默中,尽情吸放出了满口的烟雾来。 一会,那烟雾袅袅娜娜的就在那窑洞的空间里,慢慢地就相融在了一起。 这时,透过那丝丝缕缕,薄如蝉翼的烟雾,忧伤的二叔望着满脸沧桑的大哥,恍然间就有些百感交集的激动。 二叔没有想到,数年不见,仅仅比自己大两岁的大哥,竟然被日子操磨的苍老了许多。二叔更没有想到,大哥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度,对他竟然是那么的好。这便使二叔真切地感到了一种飘逝已久的亲情的温暖,也使二叔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儿时曾经和大哥在一起的许多美好而欢乐的情景来。 但此刻,对于同胞弟兄血肉相连的那一份真情真意,二叔只有心存感激了,因为他不是来和大哥叙旧舒怀的。 于是,就那么的,二叔坐在炕栏上吸了一会香烟后,就问大哥:“家里怎就你一个?嫂子哪去了?” “她娘家老子的有病,她去伺候几天了。”大哥回答说。 “娃娃们也都不在?”二叔又问。 “都成事了。”大哥就答,“都各在各的小窝里过日子了。” “噢……” 这样,二叔便再没问别的什么,就长叹了一声。接着,他就对大哥叙述了自己家里遭遇的丧事,和他现在面对儿女们所处的尴尬。 “唉,今早上俺才听说巧梅娘的昨天没(死)下的事。俺也不知道你回来了没,才正准备过你家里来哩。”大哥默默听过后,就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地对二叔说:“不过,你晓得哥是少本没事的人。你叫俺说巧梅他们,俺盘算他们姊妹是不会听俺的话的。俺看你还是去找找五大爷,看他老能不能帮你出面说说。” 大哥说完这话,就看着二叔。二叔也看着大哥。两弟兄就那么长久地看着对方,再没说什么。 但二叔理解大哥的难处。他想着大哥的话,觉得大哥是坦诚的,不是在借故推脱,因为他知道事实的确就是那样的。 “那……那我这就去找找五大爷。”末了,二叔就对大哥又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二叔就离开了大哥家,耷拉着脑袋,又灰灰地连夜去找五大爷。 第五章 二叔灰灰地愣坐在炕栏边。 二叔领教到了五大爷的威严。他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太过冲动,太过随意。 这当儿,二叔看到,也听到,脚地上的乡亲们全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便觉得,他们就像自己在研究一件刚刚出土的稀世古物的那样,正在满怀激情地对他进行开肠破肚般的解剖分析,于是,他心里就是那抽抽疼痛的感觉。但他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不便说。所以他就只有老实而胆怯地低着头,摆出一副很规矩、很实诚的样子,就像早些年被人们猛然间揪出的一个什么险恶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似的,面对那种既有形而又无形的强大的力量,乖乖地就准备接受大家的批判教育。 二叔在煎熬着。 二叔不知五大爷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五大爷最终会不会给自己赏脸。他不敢作五大爷不给自己帮忙的假设。因为他觉得假如真的是那样,他将在自己的家里,甚至在整个村子里和社会上,从此都会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走投无路,再也没有了立锥之地…… 五大爷吸了好一阵烟后,才又睁开了那一双灰黄的老眼,定定地看着二叔。 看了一会,老人家便又开口对二叔说道:“古往今来,多少君子圣贤,礼贤下士,身教言传,劝人向善,留下多少和睦美谈。这些,你一个满腹经论的文化人,自然要比俺老汉懂得多的多。不过,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俺感到这些年,你仅许里(也许)忘记了许多活人的规矩。所以,俺尔格这么说,就是想给你提个醒。明白吗?” “明白!明白!”二叔像公鸡啄米的一般,连连点头认可。 “俺想,”五大爷接着道:“你的几个娃娃不尊重你,一满不理你,不给你面子,是不合礼义,不够孝道。不过,毛主席说,看什么问题都要一分为二。你家这场事情,实实在在地说,还是你自己做得太绝了。再一个,你的几个娃娃能这样,俺倒觉得他们都像了你女人,有血性,有骨气。你说,这多少年了,他们提名上有你这个老子,可这和没老子有什么区别?你说,巧梅和改梅这两个娃要出嫁了,要去给人家栽根立基,生儿育女了,可娃们给你打电话,连请你都请不回来。你说,你说你做求的这是些什么事!俺就不信你比县长和省长还忙、还牛逼。俺想,就是那县长和省长,也不会像你这般,不管不要儿女的。你说,这给那个娃等上,能受得了?” 说到这儿,五大爷就气愤地盯着二叔。 二叔哪里还敢支声。他完全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坐在前炕边,乖乖地聆听着老人家那尖刻而凌厉的教诲。 “因此上,俺感到这场事情,实在是你做得太不近情理了。”一会,五大爷愤愤地接着说:“不过,俺尔格还不想和你说这个。也不想说你女人山里上,沟里下,没明没黑的为你这个家怎的磨俭日月,和几十年为你烧火做饭,养儿抱蛋,往大拉扯那一群娃娃,有怎的难场。而就说你女人服侍你娘这事,那是怎的个不容易。古人说,久病床下没孝子。你说你娘一个老大人,瘫在炕上多少年,吃吃喝喝要人喂,拉屎送尿要人背,谁能有那长久的耐心。你有?你哥有?你嫂子有?谁也没有,就你女人有!人家什么话也不说,谁也不攀,多少年就人家一个人,就那么悄悄的,为你娘端屎送尿,背出背里伺候着。直伺候到了老瞌,扶上了山。俺活这么大年纪了,从旧社会到尔格,再还没见过这么贤良孝道的女人。唉——,这么好的个女人,怎说没,一下子就没了呐……” 五大爷说着,就有些激动,两串黄泪就从他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拐着弯儿,滑落了下来。有几颗泪珠就挂在老人家那把银色的长须上,仿佛莹莹的就在那里闪烁着一种哀伤的光泽。 这时,二叔也就感到有些激动,就鼻子酸酸的,眼里盈满了闪闪泪光。 “我知道,她是很贤良,很孝道。”二叔由衷地这样说。 “狗日的!你知道?你知道个求哩!” 五大爷像是动了真情,猛然间,老人家就沉着声,狠狠地把二叔骂了这么一句。 顿时,窑洞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紧张。二叔被骂得没了反应,灰灰地愣在炕栏边,睁着一双泪眼,便不会吱声。而那几个或蹲或站在脚地上的邻里乡亲,也大眼瞪小眼的,不敢有丝毫的动静。 “那你说,”过了一会,五大爷就接着询问二叔道:“巧梅她娘究竟害得是什么病?” “我……我还不知道。” “那你就没问一下徐俊峰?”五大爷许是觉得,赤脚医生徐俊峰会知道二婶是害什么病没命的。 “……” 二叔尴尬地看了看五大爷,又忙忙地低下了头。他不知怎么回答五大爷着好。 “我刚回来就……”一会,二叔还是老实地回答说,“我,我还没顾得上去问。” “唉,明飞啊,不是俺说你哩,你还当官哩,你看你这活求成个什么人了!” 五大爷盯着二叔垂头丧气的一副霉样,就嘲弄着又把二叔数落了几句。 接着,老人家就不慌不忙地,在灶火口上慢慢地磕掉了吸过的烟灰,随手又在烟袋里摸出旱烟叶,装满烟锅,用一个很现代的气体打火机,点燃,吸了几口后,也不管二叔愿不愿意听,就又举出好多好多实实在在的例子,夸赞了二婶的许多许多的好处,把二叔狠狠地骂了许久,数落了许久。 但,骂归骂,数落归数落,最后,老人家还是答应了二叔,承诺自己愿意出面帮二叔解决那家务难题。 第六章 五大爷就是五老爷的大儿子,他是徐家河村七八百人口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而又最有威望,最具能耐,最见多识广的耄耋长者。五大爷说出的话,村子里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敢说不听的。五大爷这辈子说大事,了小事,在村前村后,庄里庄外,不知为多少户族,多少人家,办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红白事儿。村里年龄比较大一点的老者们,都清楚地记得,五大爷还在不过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当上了那红白事儿上发号施令的总管了。二叔想,大哥的主意或许真的管用,只要五大爷出面,儿女们或许真的就不再会难为自己了。 高龄已经八十有二,身体精瘦,但仍然耳聪目明,气色很好,神情飘逸,行动自如的五大爷,胸前垂着一把很是漂亮的银色长须,那模样儿极像是什么神话传说中的一个充满了智慧的神仙老儿。这时,在那窑洞的昏暗的灯光里,老人家坐在热炕头,手握旱烟袋,一边慢悠悠地品味着那旱烟叶儿的辛辣劲儿,一边却微微合着那双像树皮一般皱巴巴的老眼,静静地听着端坐在前炕炕栏边的二叔,在嘟嘟囔囔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嗯……这么个,是不行。” 听明白二叔的来意后,五大爷就睁开一双灰黄的老眼,定定地看着二叔,直看得二叔低下了头,老人家才慢悠悠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来。 “我想也是不行的。可我……” 二叔低着头,一副很是可怜的样子。 “不过,你家这场事情,还真是少见。”五大爷继续定定地看着二叔,隔了好一阵,才又沉着声这么说。 “都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一听二叔说是自己的责任,五大爷忽然就变得满脸严肃,他说:“ 你的责任是什么?你的责任就是错误!就是罪过!” “是的。因此,因此我才要……求你老出面,帮我……” “求俺?你看俺这副棺材瓤子,有今没明的,尔格有谁还愿意听俺唠叨?” “看你老说哪儿了。凭你老的威望,谁还能不听你的!” “俺有什么威望!你也就别抬举俺了,俺恐怕给你帮不了什么的。” “帮了哩!帮了哩!”听得五大爷那么说,二叔就有些着急,就低声下气地连连哀求着。 看到二叔满是那猴急的样子,五大爷就不再忙着说啥,而只管自己又微闭上双眼,就那么叼着旱烟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叭、叭、叭”的,有滋有味地过起了烟瘾,品起了那旱烟叶儿的独特劲道来。 而这当儿,二叔也就好象不敢再说什么,就卑躬屈膝,如猫似狗的呆在一边,乖乖地看着一派仙风道骨似的五大爷,在那里尽情地喷云吐雾。 左邻右舍的几个乡亲,像是听说二叔来求五大爷了,所以就都满怀好奇地先后和五大爷的儿子媳妇们,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五大爷居住的窑洞。他们或蹲、或站在脚地上,虽然谁连什么话也不说,全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二叔,但对于二叔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他们便在那眉目传情的交流中,相互间又好像都能够心知肚明地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意。 “唉——,徐明飞,” 过了好一阵,五大爷猛地长叹了一声,叫着二叔的名字,说,“你是个文化人,又在公门中这么些年了,还不大不小地当着个官儿哩,按理说,俺这瞎字歪好不识一个的人,就要入土作古了的人,是没理由、没资格、没能耐说你什么的。但是,既然尔格你想叫俺帮你,那俺就想不客气地说你两句。俺也不怕惹你。” “怎能是惹我呢?你老说。你老说。” “俺会说的。至于最终俺帮成帮不成你,咱暂且不论。” “肯定帮成的。你老说。我听着。” “前几年,咱庄里的队干部们几次想到驼城来找你,想叫你给咱庄里帮个忙,在上面要点钱,给咱庄好好修个学校,可是你连家也不回,多少年谁连你的个人影影也见不上,队干部们就只好一次次打消了那念头。” “我……我哪里有那个能耐。” “俺想,办这事,你仅许(或许)里没这个能耐的。可对你不回家这场事情,俺却一直想不明白。你说,你这到底是怎搞得?” “这……我……” “这些年,好些人在私下里议论说,你在驼城又找下了女人,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绝对没有。我不骗你老。” “那,这些年,你为啥总不回家来?” “……” “唉,明飞啊,你什么也不说,仅许里有你的难处。不过,再有什么难处,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该怎么着,最好还是怎么着的好。你想……” “就是,”二叔正在那尴尬中不知如何回答五大爷提问的那些头疼事,这时,忽然听得老人家扯大了话题,所以他忙忙地就在一边附和着道:“就是,你老家说得很对。我……” 不料,五大爷像是嫌二叔插他的话了,一听二叔这么说,他就不温不火地白了二叔一眼。二叔立时便吓得闭住了嘴。 接着,老人家一时就又垂下了那皱巴巴的眼皮,不再说话,就将二叔丢在一边,只管自己“叭、叭、叭”的,在那里喷云吐雾起来。 第七章 五大爷果然是五大爷,次日一大早,天上就刮起了黄风,但老人家还是早早地就来到了二叔家。看来信守承诺,以诚待人,是老人家此生立身做人,扬名乡间的重要法宝。 二叔家的地方就在背洼上一个很好的地段上。那地方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坡坡洼洼上,二婶栽下的各种树木,如今都已长得枝叶繁茂,十分诱人。 二叔家的地方座西向东,一线儿三孔细錾摆面的漂亮的新石窑洞,是二婶自进得二叔的家门后,多少年饥一顿,饱一顿,春种秋收,起早贪黑,喂猪打狗,勤俭节约,省下鸡屁股里掏出的每一分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手亲自看得修起来的。当年修窑的事,二叔一满没管,一满没出力。如果要说二叔还出力了的话,那就是那些年,二婶在开支二叔寄回来的每笔钱时,精打细算每毛每分,硬是节省下了一个不小的数目,以致使二婶在准备修窑时,心里感到了些许的踏实。二叔的老娘在世时,住在南面紧靠老山的边窑里。当年,二婶对儿女们说,边窑紧靠老山,冬暖夏凉,就让奶奶住嗑。同时,二婶想得很周到,为了使婆婆少些孤独,平时寻长递短的有个依靠,就又叫巧梅和改梅两个女儿,陪同老人家住在了一起。后来,老人家仙逝后,两个女儿晚上总是梦见奶奶,因此就害怕得怎么也不敢在这边窑里住了。二婶自然不想叫任何一个儿女受到什么惊吓。所以,想了想,就问三个儿子怕不怕。三个儿子都说不怕。于是,二婶就又叫三个儿子住到了这边窑里。二婶住前窑,三个儿子原来住后窑。那前窑其实就是中窑,后窑其实就是朝北的边窑。因为原来中窑和朝北的边窑是一进两开的前后窑,两个女儿倒调得往这后窑里住来的时候,乘行动方便,才又叫二婶给她们在正面打开了一道门,但一家人和左邻右舍早已经习惯了那原先的叫法,所以大家就一直都还叫中窑是前窑,叫朝北的边窑是后窑的。 大清早的,二叔一见五大爷拄着手杖,飘舞着胸前的那一把漂亮的银色胡须,在风中一摇一摆地从硷畔上上来,慌得他急忙跑着迎上去,搀住五大爷的胳膊,激动地说:“哎哟,你老怎自己来了?我还正想着再过一会,我到你家来接你老来哩!” “没事。不应你接,俺尔格又得动哩讪。”五大爷没看二叔,就这么淡淡地说。 这时,二叔家显得很是烦乱,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走动着好多男女。他们有的是主动前来帮忙的乡里乡亲,有的则是巧梅和弟妹们专门请来干活的户族亲人。大家见已经很久没给人办过什么事情的五大爷,忽然又出现在了二婶的后事上,就都觉得十分惊讶,就都像拜佛似的,毕恭毕敬地向老人家点头问好。 二叔看着这情景,就没敢冒然再说什么,就很小心地一直把五大爷搀扶进了后窑。 五大爷坐炕上后,就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旱烟锅和旱烟袋拿下,准备过过烟瘾。 二叔一见,赶忙掏出“金延安”来,向老人家敬上,说:“你老抽这个。” “你自己抽吧。俺抽不惯那个,觉得没劲。还是这旱烟好,既顺口,又带劲。” 说话间,五大爷就装好了旱烟,二叔便赶紧拿起打火机,帮着老人家点燃了那烟锅里的旱烟叶。然后,二叔便悄悄站在脚地上,看着老人家就那么眯缝着一双老眼,在尽情吸放出一口口浓浓的烟雾的同时,又时不时的将握着烟锅的右手的大拇指,在那闪着红红的火星的烟锅上按下抬起,抬起按下,那神情,显得很是悠然,像根本感觉不到烧似的。 “明飞啊,”五大爷过足了烟瘾,就对二叔说:“你去把你大哥叫来。” “嗯。”二叔乖乖地应了一声,就很听话地去叫大哥。 一会,大哥就随二叔走进了后窑。 于是,五大爷在和大哥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叫着大哥的名字,说:“明山啊,你兄弟明飞这两天的日子怎的个过法,俺不说你也该是知道的罢?当然,这也不能怪你这当大哥的。昨晚上明飞来俺家时,俺已经对他说了,问题主要是他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才弄成眼前这个样子的。所以说,尔格要帮助他解决妥帖他家这场事情,俺觉得还真不容易。再了,人常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因此上,俺想,咱得好好合计合计,看究竟怎么化解着才比较妥当。” “既然把你老惊动来了,那你老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大哥说,“你老怎弄,俺都没意见。俺想明飞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大哥这么说着,就看了看二叔。 二叔没言传,就那么轻轻点了点头。 “俺想,几个娃娃尔格对明飞那样,谁都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事情总归还得有些规矩和下(读ha)数。因此上,俺想,尔格当务之急的是,要和娃娃们沟通思想。说白了,就是要叫娃娃们不再和明飞较劲。你哥俩看是不是该这样?” “应该!应该!” 大哥一迭声地表示赞同,但就是始终未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对策来。 二叔乖乖地呆在一边,还是没言传。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那就这样吧。”五大爷见征求不来什么好主意,就说:“明山,你去把巧梅他们兄弟姐妹都叫这里来。” “好。俺给咱叫去。” 待那姐弟五人灰灰的都到齐后,五大爷就慈爱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过来过去端详了好一阵之后,才缓着声,也没做什么话题的过多铺垫,就那么直接了当地对他们说:“这里都是一家无外的亲人,俺也就不说那些客套的话了。你们几个都是你妈的好儿女,也是你妈为咱徐氏家族生育的几个好后代。你妈尔格走了,她是怎的为人,她有怎的声望,庄里自有评说,今上在这俺也就不说了。但是,通过你妈,却让俺明白了一个很简单、可又很深奥的道理,那就是,这人活在世,有许多的事情,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的好,谁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如果都由了性子,没了一个下数(规矩),那一切就都乱套了。因此上,俺要对你们几个说,你爸歪好也是你们的亲老子,歪好也是那公门中的个官儿哩。再了,你爸和你妈也是那结发夫妻,是那阴阳两界相随相伴的一对老伙计,这是谁也不能够改变的一个事实。所以,俺感到你们家这场事情,也就是在你妈的后事上,不管怎么说,你爸都该有那说话的份儿。就是你们的叔父都该有那说话的份儿。当然,你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尔格社会也不同了,什么三纲五常的许多礼义规矩也早就不讲究了,可是,再怎么个不同、不讲究,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你们都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 还能怎样呢?五个雌雄早已陷进了那万般无奈、万般沉痛的悲哀之中,恓恓惶惶的谁还再能说出什么话来。 一时,巧梅禁不住悲伤,“妈呀”的呼喊了一声,就向前窑跑去。妹妹弟弟们一见,就都跟着跑过去,一齐爬在二婶的身边,凄凄惨惨的全都哭得没了人样儿。 在儿女们一个个哭得精疲力尽,没有了声息之后,二叔就颤抖着双手,再次从那个漂亮的黑皮包包里,取出那两叠“大团结”来,走到儿女们跟前,沙哑着声音,说:“多跑几步路,多花一点钱,给你妈买最好的棺材,做最好的衣服。” 儿女们听后,谁也没说啥,一个个灰灰的,全都愣在那地上,没有什么反应。但谁也再没给二叔什么难堪。 一会,巧梅调头给大弟弟雄虎递了个眼色,让他从二叔手里接过了那“大团结”来。 然后,姐弟几个红肿着眼睛,在一起低声嘀咕了一阵什么之后,就分头忙去了。 第八章 这是个黄风斗阵的天气。从早到晚,日头一直躲在一个浑黄的大大的圆圈里,朦朦胧胧的露着一张惨淡的怪脸,偷窥似的在看人类像那蚂蚁搬家一般的瞎忙碌。上山给二婶打坟的七八个土工,被黄风吹得两眼落泪,胸闷气短,所以,有那性情暴烈者,就在感叹二婶的不幸中,不停地诅咒老天的混账不开眼。结果,一个个就被老天作弄得灰头土脸,鬼眉怪眼,十分难看。 日落西山的时候,巧梅和妹妹改梅抱着两包红红绿绿的衣裤,悲悲戚戚地准备给二婶去净身,去装穿。 这时,二叔就很是委琐地站在前窑门口。见两个女儿朝自己这边走来,他就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挡住了两个女儿的去路,结巴着说:“让我……让我给你妈去……去穿罢。” 巧梅和改梅睁着红肿的眼睛,原本就沉浸在那悲痛中,默默低头前行,根本没想到二叔会要怎样,所以,猛然间听得二叔提出这样的问题,二人就身不由己地愣在了二叔的面前。 一时,可怜的姐妹俩心里好慌乱,好矛盾,那充满了悲伤和疲惫的脸上,双双涌现出了那万千复杂的痛苦表情。但慌然中,二人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含泪望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的父亲,——自己久已未曾好好看上一眼的父亲。 噢,这就是父亲!这就是让母亲苦苦遭受了一辈子情罪的父亲! 姐妹俩就那么满怀痛苦地望着二叔,泪水止不住地就从那脸颊上如涌泉似的落下。 好一阵后,巧梅和妹妹改梅泪眼朦胧地相互看看,谁也没说啥,就默默地都把抱在怀里的衣裤,递给了二叔。 这样,二叔就颤抖着双手觉得十分感动,就忘却了人伦辈分似的,向两个女儿不停地点头致谢。 接着,二叔就轻轻地走进了家门,又轻轻地插上了前窑的正门和通往后窑的侧门,然后就拉灭了电灯,十分小心地点着了两支红蜡烛,和三支白蜡烛。 一会,待那五支蜡烛慢慢地燃亮之后,二叔就长久地看着二婶,看着那五支流泪的蜡烛。二叔想,二婶不知明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把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都叫到她的身边来了。 二叔就这么想着。 然后,二叔又轻手轻脚地打好了半脸盆清水,并在柜子里悄无声息地取出一瓶秦川大曲,放在了二婶的身边。二叔想,自己要给二婶好好洗洗身子,再穿老衣。 二婶咽气的时候像是了无遗憾,她的遗容十分安祥,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的一般。 二叔把二婶的衣服脱得净光。 二婶就像蜡人儿似的出现在了门扇上。 接着,二叔就像生怕惊吓到二婶的一般,小心翼翼地便将那瓶秦川大曲,倒进那洗脸盆里,并将一块崭新的羊肚子手巾浸入其中后,他就把手伸向了二婶,开始给二婶着手擦洗身子。 可是,这时二叔突然地就有些手脚发软,他看到五支烛光里,还不到五十岁的二婶的身子,鲜鲜活活的,竟然是那般的美丽,那般的柔润,那般的生动诱人。二叔好惊讶。二叔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的身子呢。当然,二婶的身子,他也是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的。 晚风在窗外叹息,灯影儿被弄得恍惚。二婶软蜡一般的身子在那烛光里忽明忽暗,好像闪着莹莹发亮的光泽。二叔如同一根木桩似的,呆呆地立在地上,就那么傻望着二婶那赤裸的身子。望着望着,不知怎的,二叔就觉得二婶好像根本就没死,还活着,甚至,还好像觉得二婶正在对他哧哧地微笑呢。而恍然间,一阵唢呐的欢快的吹奏声,仿佛呜哩哇啦的就从那远远的山路上悠悠传来。于是,二叔就仿佛看到二婶穿红着绿的,留着齐肩的短帽盖发型,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羞羞答答地在一群婆姨女子们的簇拥下,被他挽着手,牵进了家门…… 一支蜡烛上像有什么杂质,突然“嘭——”地爆响了一声。 二叔吓了一大跳,浑身上下不由得就被惊出了一层冷汗。而那充满了欢乐和喜气的人生往事,就如昨夜银河边牛郎做的一个美梦一般,随着那支蜡烛上的那个灯花流萤似的精彩落地,瞬间便破灭的了无踪迹。 当二叔的目光再次落到二婶的身上时,一层虚汗就悄悄地爬在了二叔的苍老多皱的额头上,并继续在那里悄悄地涌出,汇集,流下。 一时间,二叔的感觉好像有些恍恍惚惚,他好像完全陷入进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的惶恐之中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他仿佛觉得二婶的两个微微隆着的乳房就像两座山包一样,就那么耸立在一片陌生而浩瀚的戈壁滩上,而自己则像一个孤独的迷途者,正盲目无知地穿越在这戈壁滩上,在苦苦地寻找着青山,寻找着绿水,但眼前只有茫茫无际的沙漠,只有望不到边缘的荒凉,一切的一切,就那么赤裸裸地横陈在那火辣辣的阳光之下…… 怎么会是这样呢?二叔在心里这样嘀咕着。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二婶。他好像怎么也不能够相信,二婶生育了五个孩子的身子,竟然还是这般的柔润,这般的美丽生动。 一会,二叔便不由得抬起了一只手来。他想抚摸抚摸二婶那闪亮而微耸的乳房,和那闪亮而丰润的身子。可是,可是那手却好像有点不听使唤,在一个劲儿地乱抖。 后来,二叔那只颤抖的手,终于触摸到了二婶那僵硬而冰冷的皮肉。但是,这时二叔的感觉却不是那样,他好像分明觉得二婶那皮肉是温热的,是赋有弹性的。 “亲……亲……亲亲俺……” 当自己的手和目光,惶惶然溜到二婶身子的隐秘处时,二叔就仿佛真真切切地又听到了二婶那柔柔的声音。 于是,二叔的心就十分地不安,就颤颤地在那皮肉下跳的慌乱…… 第九章 二婶叫郝雀。小名叫郝雀,大名还叫郝雀。 本来二婶这名字很好的,既雅气,又好听,而且也很有文化内涵,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美丽的孔雀,或者搏击长空的山雀和云雀什么的灵鸟。但是早年间,村里的人却都好像觉得二婶这名字有些笨拙,不准听,甚至还好像觉得怪怪的有些好玩呢。这问题主要是语音文化的差异引发的。因为多少辈子以来,村里人一直都说的是方言,谁也不习惯、也不会说那普通话,所以按方言的发音,大家就将二婶好好的名字,郝姓的郝,读成了——he,孔雀的雀,读成了——qiao。这样一来,郝雀两字的语音效果,在现实生活环境中就彻底地变了味。因此,在二婶刚嫁给二叔那几年,村里好多人在和二婶打招呼的时候,就故意敞开嗓门,“雀”、“雀”的,或者“郝雀”、“郝雀”的,叫得十分的响亮。后来,直至二婶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后,也就是村里的老老小小在那一天天的日子里,慢慢地熟悉了二婶的品性和为人之后,人们才渐渐地不再那么叫二婶了,才渐渐地改口或叫她是“明飞家的”,或叫她是“巧梅娘的”了。 其实,二婶的娘家离我们徐家河村并不算太远,就在二叔家脑畔山后五六里山路上的郝家焉村。那郝家焉村就在一个干山圪垯的焉口上,村里人吃水还要赶着牲灵到沟底里去驮,自然条件实在是要比我们徐家河村差远了。我们徐家河村座落在一道宽宽的山沟里,沟里一条由山泉汇集而成的弯弯曲曲的小河,清凌凌的,常年轻歌悄唱,汩汩作响,仿佛永远充满了一股欢乐而诱人的灵气。古往今来,这充满了灵气的河水,带着我们村一代代先人,一代代后人的五光十色,精彩迷离的梦想,日夜流淌出山沟,流淌出村庄,流淌进那默默的小沙河,然后又流淌进了那奔腾不息的大沙河,一直流向远方。如果简单地说我们徐家河村和郝家焉村还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也仅就是这自然条件有些悬殊罢了。其他方面,诸如人们的生活习俗、思想意识、文化素养、见识修为等,则就都不差上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所以按理说,两个村里的人,是谁也笑话不了谁的。而二婶的名字以方言的读法虽然叫得有些笨拙,不准听,但她人却生得很巧,很聪明,很有才智,而且十分贤惠,十分勤劳,平易近人地对谁都很好很和蔼。当然,对二叔肯定也是很好很体贴的了。 然而,二叔却一直瞧不起二婶。他嫌二婶人笨,土气,不识字。甚至大失一个文化人的水准,居然也嫌二婶那名字起得太糟糕了呢。尤其是一听到谁在哪里就那么“雀”、“雀”的喊叫二婶时,他就会感到浑身难受,马上就会生出一肚子的无名火来。这一无名火的最初的燃烧,便注定了二人婚姻的不幸的开始。因此,二人结婚那么多年了,在人稠广众之下,几乎谁也没见他们夫妻俩出双入对地相跟过。即便是在他们家里,也好像没谁见他们说过一句话。给人的感觉,夫妻俩就像是那不认识的路人一般。好些嘴长的男女见他们那样,就免不了得要在私下里挤眉弄眼地议论一番,猜测和推想他们夫妻俩到底是怎么生出那些儿女来的。但无论旁人怎么猜测,怎么推想,他们还就是那么生活着,还就是那么一天天地打发着那日子。 二叔是村里学问最大的人,他在洪州师范念过书,经见过那大世面。可是,二叔师范毕业时,恰巧赶上了国民经济大困难,许多在职的干部都被精简回家了,刚出校门的青年学生,自然也就很难被分配工作了。正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当时,二叔和他的同学们只好自叹命苦,自叹生不逢时。末了,二叔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到百货公司里买了条劳动布裤子,然后便和同学们背起铺盖,拿上碗筷,站一起,含着热泪唱了那一曲豪情满怀的毕业颂歌。接着,大家就都灰不塌塌地各自打回各自的老家,山里上,沟里下的,去务农了。 回家两年后,二叔的父母就给二叔成了亲。那媳妇便是二婶。是二叔的父母早就给二叔瞅下的。当时,对于这门亲事,二叔像旧时所有听命与父母的青年一样,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就那么的和二婶结了婚。当时,二叔已经二十三岁,二婶才只有十八岁。 后来,村里办起了学校,二叔便走了轻路,当上了那每月(寒暑假除外)能挣二十四个工分,还能领三块钱补贴的民请教师。 二叔教书的学校是由村里的一处古庙改建而成的。学校一共有四十多个学生,两个老师,五个班级。由于学生少,教室紧张,所以一二三年级,和四五年级,就分别在两个教室里混合上课。两个老师,二叔算一个,教四五年级的课程;还有一个女的,是公派的,教一二三年级的课程。 那女老师是黄木塬县人,姓常,单名叫了一个青字。 常青的年龄比二叔还大两岁,但她的模样儿却长得十分好看,花眉俊眼,秀发披肩,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身材端端正正,细嫩的皮肤白白净净,水灵灵的很是迷人。村里好些男人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顺眼的女人,大家虽然说不出这女人具体俊在哪里,但大家就是觉得她像那个《野火……》什么的电影上的人儿——,金环和银环什么的一样好看,俊俏。所以有的一碰见常校长,那心里就痒痒地直叫“好女人!好女人!”而两只眼睛却不由得就像那山鸡瞅百蝬(蝗虫)的一般,直直地死盯着人家看个不够。有的甚至走出老远远了,还要扭转脖子向后看。阳洼上的茅圈就只顾那么扭转脖子看人家,结果一头就撞到了路畔上的一颗老树上,碰得鼻青脸肿且不说,还把脚腕也崴了,疼得小子呲牙咧嘴的躺在炕上好几天都无法对人说,也无法对老婆说。 二叔在学校第一次见到常青时,也不知怎的,就在感觉这女人不错的同时,便从心底里产生出了那么一丝无可名状的自卑来。这倒不是说二叔也像茅圈等男人一样,也在倾慕垂涎常青有够多么的漂亮美丽,而主要是通过二人初次见面的几句一般性的客套话中,二叔便感觉到了一个知识女性所具有的那种内在的娴静和柔美。这种内在的娴静和柔美是一种不被村民们所能理解了和领悟了的气质,是一种蕴含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典雅的气质。二叔打心眼里感到喜欢,他仿佛一下子又找回了在洪州师范读书时的那种感觉,那种充满了理想抱负和诗情画意的美好感觉。然而,然而自己的命运……转眼间,二叔又在伤感自己低贱的身份的同时,不由得就想到了不识字的二婶,就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仿佛比那常青低了很大很大一截。 但是,无论如何,常青都是公家派来的公办教师,所以自然而然的,她就是学校的领导了,也就是二叔的领导了。 对于自己的这个领导,二叔虽然在那无可名状的自卑中感到十分压抑,但他却又从内心深处很是尊重自己的这个领导,人前面后的,总是一口一个常校长叫的十分亲热。常校长也很尊重二叔,甜甜的一个劲儿叫二叔是徐老师。 常校长和二叔同用一张办公桌,两人在很多的时间里,要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工作。而那办公室就是由一孔小庙窑窑演变而成的,加之里边又是常校长和她两岁的女儿生活起居,休息睡觉的地方,东东西西的搁置了不少,所以就越发地显得有些狭小而拥挤不堪。刚开始,二叔在那狭小的天地里,和常校长面对面地坐下工作时,觉得很是有些别扭,有些拘谨不安。后来,好在常校长把自己那个上着皮套套,如书本一般大小的收音机,像公物一样就那么摆在办公桌上,这便使尴尬中的二叔,在听着那收音机里播出的一条条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新闻消息,和一首首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的同时,就感觉眼前仿佛人山人海,群情振奋,到处春歌如潮,捷报频传,那心里不由得就好像感到暖洋洋的有些舒坦。因此,渐渐地也就没有了什么压力,也就习惯了和常校长就那么地同处一室,就那么地走进一个别样的二人世界。 常校长许是有什么难处,或者纯粹是因为母爱的缘故,舍不得的情结,所以从第一次来学校的时候,她身边就带着自己很小的女儿。 常校长的女儿叫晶晶。小家伙生得人见人爱,十分好看,红苹果似的脸圪蛋蛋上,一双毛格闪闪的大眼睛,就像会说话的一般,透出了一股天生的灵气。村里凡是见过晶晶的婆姨女子们都说,这女女长得实在是太亲、太招人喜欢了,怎么就像供销社里卖的那布娃娃似的,洋洋的让人一见就想亲亲,抱抱。二叔和常校长办公的时候,那布娃娃就咿咿呀呀的,时常敢缠在二叔的身前身后呐喊,于是,有时二叔也就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就把布娃娃抱在怀里玩得笑声不止。 其实,那时二叔也已经有了大女儿巧梅。而且,女儿巧梅也像布娃娃一般大小,也像布娃娃那般逗人喜爱,可二叔却从来也没和女儿那么开心地玩过。 第十章 那时,二叔活得很不畅快,心里总是像那荒凉的山野一样,时而空空荡荡的死寂沉闷,时而又风云突变的黄风斗阵,就那么苦苦的,纠缠着好多好多的难言之隐。他常常会一个人站在校园里,紧锁着眉头,静静地望着塞在自己眼前的一座座大山圪垯,和一个个乡亲们像蚂蚁搬家似的在那大山圪垯上辛苦劳作的身影,便就那么长久地发愣发呆。好多时候,二叔不由得就会想到自己在洪州师范上学时的情景,想到自己曾经的一个个蓝色的梦想。有时,他又会反反复复地想到自己回家这几年来早出晚归,取妻生子,山上坡下,春种秋收,过着一如猪猪羊羊的生活,他就觉得自己的命太贱、太苦。 本来二叔想,自己十年寒窗,苦读了那么多的书,最终一定会走出满目荒凉,极其穷困的故乡,一定会远离故乡这土里土气,土天土地,令人憋气的大山深沟,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一点的城市也行,和一个知书达理的理想女人,在一起幸福而快乐地工作一辈子,生活一辈子。然而,所有的理想与梦想,全都就那么地破灭了。他就像一粒随风飘浮的尘土,在那蓝天下巨大的空间中,悠悠然就要从这个山头飘浮到那个山头的时候,忽然又被一阵回头风,无情地吹回了原地。 生活。生活何其难?二叔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直到他不得不俯首投身现实生活时,他方才好像彻底地感到了生活的沉重,生活的残酷。 民以食为天。一代一代的农民,本是粮食的制造者,但可悲的是,当家做主了的农民在积极自力更生的过程中,却怎么也好像不能够走向丰衣足食,甚至连在土地上种什么样的农作物都由不得自己。而每年每月,无数农民在那日复一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煎熬中,用心血和汗水换来得粮食,在好的里头挑好的,上交过公粮、购粮、战备粮之后,农民那双长满了一层层硬茧的手里,便再也没有了多少所得。这实在是太不公平。在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中,二叔便有些愤愤然。因为他在真正认识到农村的贫穷落后与农民的艰难困苦的同时,仿佛清楚地看到,——是农民用长满了硬茧的双手,提供了人类生存的基本保障,支撑了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的发展进步。他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农民才是最伟大的。而农民的伟大,就在于农民的善良与隐忍,老实与宽容。 但身为农民出身的二叔,却再也不想继承父辈们的这种伟大。他好像天生就不是那受苦的料子。面对那一桩桩繁重的农活,他简直有些害怕。他不敢想像自己一辈子就这么面对农村的艰苦生活。他在对自己命运心灰意冷的绝望中,几乎无法再承受那体力上的煎熬。而家里的生活又是那样的窘困,突汤露水的,饥一顿,饱一顿,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有时劳累一天回到家,歪歪好好喝吃上点什么,他就什么也不想去再干,就乏乏地只想倒头去睡。女儿巧梅从哇哇落地,到会走会说,会叫他爸爸了,他都懒得从未主动去亲过,去逗过。而更为不幸的是,他甚至麻木的连初为人父后的一点儿欣喜的感觉也好像没有产生过。 可是,二婶自嫁进二叔的家门之后,憨憨的好像从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艰苦。她好像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而不知怎的,她仿佛一下子就对二叔百依百顺的,很习惯二叔的不言不语,和对她那种不冷不热的情感和态度了。 白天,二叔外出忙碌,二婶也忙碌,夫妻俩谁也见不上谁,相互间好好坏坏的自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二叔,一语不发地或坐在灯下看书,或懒懒地颠倒躺在铺盖卷上,苦着脸,紧锁着眉头长久地发呆,二婶就悄悄地在一边忙做家务。一会,二婶见二叔哈欠连连,睡意袭来,她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爬上炕为二叔铺好铺盖,伺候二叔睡下。然后,自己也解衣宽带,熄灯休息。有时,在那静悄悄的黑暗里,二婶感觉二叔想怎么了,她就很温顺地摆好姿势,任其尽情作为。只可,每在那欲仙欲死的时刻,二婶就很想叫二叔亲亲她,或对她说说什么,但二叔只对她那样,就是不亲她,就是什么也不说。于是,二婶就觉得有些难过。可难过归难过,二婶却从来也没有把自己这心事说出口。因为她觉得夫妻间好像就该是那样,——有许多的事情是说不出口的,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然而,后来在看到二叔对孩子也是那样的冷淡后,二婶心里就疙疙瘩瘩的觉得无法接受。怎么能这样呢?二婶搞不清楚二叔为什么会那样。她看到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把自己的孩子像命蛋蛋一样的亲着疼着,她就很伤心,就很想向二叔问问究竟。可是,她又不知二叔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以为二叔是文化人,就那性子,所以她也就一直没好意思对二叔说出什么来。而为了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她就大包大揽了家里所有的生活事务,什么也不让二叔干。她觉得手里有个做上的,别的什么就好像都不存在了。 不过说实话,二婶其所以要这样,主要还是她心疼二叔,舍不得叫二叔太过辛苦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这么过罢。二叔想。所以,在当民请教师后不久,为了扭转生活和生存的拮据困境,二叔就耍出祖传下来的手艺,瞅空儿弄一些石料到校园里来,之后,他就利用下午放学后的一些时间和星期天,挥锤舞錾,锻打得一合两合石磨,出售于乡邻,赚几个小钱来弥补家用。 那时,也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恼和忧愁,二叔的烟瘾便一天天地染得很重很重,特别是干上什么苦活儿时,隔一会,他就要那么狠狠地吸上几口劲儿很大的旱烟。 二叔曾有一个很精致、很漂亮的椿木烟锅,那是他从洪州师范毕业回家后,在那失意落魄的无法对人述说的痛苦中,一刀一刀亲自修成的。可是,自从和常校长在一起教上书后,二叔就把那个精致漂亮的椿木烟锅,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而每在想吸烟的时候,他就总是不厌其烦地拿着一张张草纸,卷得抽起了旱烟来了。 本来,二叔觉得干上活儿,口里像斯大林同志那样叼上个旱烟锅儿,是很有意思,很带生活艺术劲儿的。用几十年之后流行的时尚话说,就是很帅很酷的。但是,二叔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觉得一个男人在一个有知识的女性面前,拿个旱烟锅子抽烟是挺粗野,挺不文明的,甚至是挺不道德的。因此,在和常校长一起共事后,二叔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艺术追求,就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思想深处和兴趣爱好上,在极力修正着自己的丑陋行为。 教书的活儿在农村一直被看作是高头营生,没文化,没能耐的人是万万干不上的,更是万万干不了的。但对于二叔来说,这却是小菜一碟,根本没有什么难处可言。他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师范毕业生,别说是教几个小学的碎脑娃娃了,就是教那些中学生、高中生也绝不在话下。 所以,每天下午放学之后,二叔坐在办公室,一边听着那收音机里的新闻或歌曲,一边三下五除二的,就十分轻松地批改完了孩子们的作业。接着,二叔就用草纸蘸着唾沫,耐心地卷得点燃一支喇叭头烟卷,然后边走边吸,来到外面,不回家,就那么蹲在那校园里,挥锤舞錾,叮叮当当地锻打起了石磨来。 这时,常校长就坐在办公室的门槛上,哄着给布娃娃喂饭。 那布娃娃很淘气,每吃一口饭,就要跑到二叔跟前捣蛋,不是要二叔抱着玩,就是要耍二叔手中的锤錾。每次,直到常校长乖哄着,吼喊着,把那饭碗碗敲得阵阵乱响,布娃娃才会憨憨笑着,朝常校长跑去,并老远远就像那燕娃儿似的,把小口长得老大大的。可是吃一口,布娃娃就又向二叔这边跑来。没法儿,二叔就只好停住手中的活儿,一边傻笑着陪布娃娃玩,一边便不由得想想眼前这母女俩,觉得常校长果真不错,果真是一个聪慧精细,娴静柔美的女人。 第十一章 日子,就那么乏乏的,在二叔那无可奈何的心境中,明了黑了,黑了明了,一天天地过着。 后来,有一天日头如往常一样,精彩夺目地从东到西横空灿烂了一整天之后,就像个劳累过度的哮喘老人一般,涨红着脸,有气无力的就要倒向那西山后睡去的时候,二叔灰头土脸的,拾掇好那些锤锤錾錾的家什,也准备回家。 这时,只见常校长双手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拌圪垯,迈着碎碎的步子,轻盈盈如那水上漂的一般,漂到二叔跟前,就叫二叔趁热吃了那鸡蛋拌圪垯。 噢,这……这怎么可能呢?二叔有些措手不及的感动与仓惶。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看看常校长,再看看那碗里白里透黄,香味扑鼻的鸡蛋拌圪垯,那苦难的心田上,顿时便翻腾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 干什么呀?可万万不能接受的啊。二叔想。二叔的心虽然被感动的、温暖的有些颤抖不已了,但是,他却又像害怕这份温暖似的,怎么也不肯接受常校长的这番美意——“这……这……我家里有饭……”二叔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 “别说什么了,快趁热吃了吧。”常校长微笑着。 “唉,”二叔很是为难,就笨拙的又说:“我……我家里真的有饭的。” “我知道你家里有饭的,可有就歪好不能在我这吃点了吗?我也没吃过呀。” “那,那你就快吃吧。”二叔这么说着,一时就不敢看常校长了。 常校长见二叔那样,就还是微笑着,说:“这不是剩饭。” “不不不!”二叔听得一下子慌了神,就急忙看着常校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快吃了呀。” “不不。我不饿。你快吃吧。” “是我不小心做得太多了。你不吃就糟蹋了。” “……” 常校长深情地望着二叔,见二叔还是执意不肯接受,就有些不好意思,就满脸红晕地接着又说:“你嫌气吗?” “不不。哪儿的话……” 二叔哪里还能说出嫌弃的话来。 其实,这时二叔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别说是一碗令人眼馋的香美的鸡蛋拌圪垯了,就是一碗黄米捞饭甚至一碗稀汤汤钱钱饭烩酸菜什么的,此刻也不知对他有够多么大的诱惑呢。可是……二叔尴尬地望着满脸羞赧的常校长,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推辞了。所以他就不再客气,就手忙脚乱地抬起双手在怀前的衣服上抹擦了几下,然后就伸出双手,很谦卑地从常校长手里,接过了那一大碗鸡蛋拌圪垯。 于是,二叔就怀着满腔的感动与尴尬,瞬间就将那满满一大碗鸡蛋拌圪垯,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了。 多么的香啊。老大人仿佛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口福,这样的享受啊。一时间,他好像根本顾不得那斯文扫地了,直吃了个浑身冒汗,脸红脖子粗。 但是,老大人吃着,还在一个劲地想,真的是常校长不小心做得太多了…… 也许,一切皆是因为那时人们太过饥饿的缘故,二叔的心就这样的,仿佛被常校长的那碗鸡蛋拌圪垯给彻底地、永久地温暖了。直至好多年以后,他都会冷不丁地想起这温暖来,一次次的还好像能够清楚地嗅到那人、那鸡蛋拌圪垯的扑鼻的香味来。 可是二叔也清楚地记得,自那天吃过那碗鸡蛋拌圪垯之后,他好像忽然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看走了眼的一般,——他发现娴静柔美的常校长好像并不是一个聪慧精细的女人,而倒极像是一个很粗心大意的女人,因为常校长好像经常会做出那种不小心的事来,闹得二叔经常要吃她那不小心做得太多的饭菜。 开头,二叔心里实在有些不安,实在觉得这事蹊跷的很。后来,二叔就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那心里不由得就痒痒地慌乱了起来。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实在是自己把问题给想歪了。 真的。二叔真的觉得是自己把问题给想歪了。因为,他以为常校长绝对是一个聪慧精细,娴静柔美的女人,绝对是那令人值得尊重和爱戴的一个女性。她不但对自己好,就是对每一个学生,和每一个家长,都是那么的好。而她的所有的行为表现,又都是那么的真诚和善,那么的自然而然,几乎无法让人说出半点的不是来。于是,在那随后的日子里,每当白白吃过那鸡蛋拌圪垯,或者是别的什么样的饭菜之后,常校长再给二叔抽上那么一支盒盒蓝蓝的“海河牌”香烟的时候,二叔便不由得就会在那烟雾缭绕中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就会不知不觉地在一种短暂的亢奋中,忘却了自己苦难的命运,苦难的生活。 这样一来,二叔一时也就好像忘记了二婶,每天晚上,都迟迟地不归。在常校长那儿吃了饭,自然而然的,他就不必再忙着往家里跑,就会陪常校长呆很久很久;要是在家里吃饭,把饭碗儿一撂,他就又显得有些心神不安,魂不守舍,忙忙地要往那学校里跑。 这期间,二婶见二叔有些反常,就懵懵地觉得有些异样。有几次,看着二叔那心神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就很想问问究竟,可是一思想,发一阵呆,也就作罢了。二婶以为学校的活儿不是那一般的活儿,是那挺费时间,挺忙人,挺累人的活儿。再则,她觉得自己没文化亏对了二叔,说什么自己也得支持二叔,万万不能拖二叔的后腿,给二叔添什么乱子的。 如此,二叔就彻底地没有了那后顾之忧,也就很自然地有了那很充裕的时间,和常校长在一起,心情舒畅地去啦那些永远也啦不完的话题。他们啦知识,啦社会,啦人生,也啦古今中外、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从伊甸园的亚当夏娃,啦到天河上的牛郎织女;又从本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啦到了国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直拉到了自己的家庭,婚姻,情感。 常校长的丈夫叫牛万山,曾当过兵,复员后就在长庆油田搞勘察工作。牛万山长得牛高马大,人很粗野,基本属于没文化,没品味,没喝多少墨水且不说,可喝酒却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而平日里说话又咋咋呼呼,高喉咙大嗓门的,脾气坏极了。这是常校长对二叔说的。 常校长还对二叔说,她在驼城师范毕业后,就被分配到牛万山家的庄里去教书。当时她根本不了解牛万山,她的父母双亲也不同意她和牛万山谈对象。而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当时她对牛万山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爱恋之情,可是不知怎搞得,也许仅仅是因为一种青春的冲动罢,她竟然就那么鬼使神差的,不顾父母大人的反对,不顾亲朋好友的相劝,执意和牛万山这个连封信也写不通顺的大兵走在了一起。结果,令她无法说出口的是,婚前婚后,牛万山对她就像判若两人的一般,有人没人的,居然经常大呼小叫地呵斥她,给她脸色看。而一年间,他们能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仅就是那有数的几天假期。 很自然地,二叔也对常校长叙说了二婶的一些优点和缺点。 两人谈这些事的时候,心情都显得十分沉重,灰不塌塌,唉声叹气的。 有时,二叔和常校长也会彻底无话可拉。 在那山村的一个个寂寥而沉闷的夜晚,当一溜溜毫无拘谨的风儿,乘着浓浓的夜色,尽情吻得那树梢儿日日欢叫,窗户纸在颤抖中轻轻呻吟的时候,二人就那么长久地呆在那办公室里,却什么话也不说,仿佛只是为了共同倾心体会那夜的不安与骚动。 而这一刻,他们多半就在那办公室的土炕上,面对面地坐的很近,都傻愣着神儿,好像是怀着对第三世界人民纯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正专心倾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最新消息,又好像是在相互静心感觉着对方的心跳和声息,抑或,便是各自想着各自的什么秘密心事。偶尔谁看对方一眼,对方立时就像感觉到了的一样,马上就会把自己的目光迎了上去。但两人也仅就是那么相互看看,相互笑笑,然后还是谁也不说话,就都又忙忙地从对方的脸上,把自己的目光避开。 这样,似乎令人感到很难受,很难受,但二叔却不这样认为,他好像觉得这样也很好,很好。 第十二章 其实,二叔和常校长都是那守规矩的人,懂礼数的人。晚上拉话时,二叔总是坐前炕边,常校长总是坐后炕边。二人都背靠着墙壁,把身子坐得端端的,把腿盘得圆圆的,谁也不是那随随便便的样子。 可是,后来有一天晚上,二叔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和常校长的双脚,几乎就要碰到了一起,——两人的腿脚不知怎的就都伸展开了。 这一发现,令二叔感到十分地震惊,立时,他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他不知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放松了自己。他在惶惶不安之下,偷偷看了眼常校长,见常校长并未注意自己,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可是,那心里由不得还是在暗想,——赶紧收回自己那有点儿张狂、有点儿放肆的腿脚,坐好,千万别让人家常校长对自己产生什么不良的看法。 然而,就在这一刻,二叔那充满了忧郁和苦难的心里,却“呼——”的一下,猛然间就涌上了许多的热血来。二叔激动的不行,亢奋的不行,因为他突然清楚地看到,常校长那就要碰触到自己脚上的双脚,竟然光光的连袜子也不穿。 啊,老天爷!二叔好惊讶,不由得就在心底里暗自这么呼喊了一声。 是的,二叔是惊讶的不得了,他怎么也不相信常校长会当着他的面不穿袜子的。可是,这事——先前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二叔觉得自己根本没理由注意不到这事的。他想不出先前自己为什么会没发现这事?他兀自羞怯地看到灯光下,常校长那两只光洁而红润的赤脚,就像一对热烈拥抱着的情人似的,一上一下,正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地粘乎在一起;那十个小巧而灵活的脚趾头,仿佛正在一种快活的感觉中,时不时地翘首弹拨,上下舞弄。——哦,多么美的一双秀脚啊。二叔傻傻的直看得发呆,直看得有些心头鹿撞,痴迷癫狂。 而这当儿,常校长则是那懒懒的神情,眯缝着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仿佛正在幽思着什么,一种巨大的诱惑在玩弄着二叔。他的心跳在不停地加快。他仿佛觉得常校长的双脚,那十个白里透红的脚趾头,就像那婴幼儿可爱的、不安分的小兔蹄蹄一般,就那么地正在他的心窝里快乐地蠕动着,弹拨着。 谁也没见过“卷心白菜”那么小巧的三寸金莲,大地主徐开基当年就是先偷偷地揣过了“卷心白菜”的那双小脚之后,才舍不得离开她,才硬是顶着大老婆和二老婆争风吃醋的怨恨,值金贵宝地把她娶回家门的。望着眼前常校长的那一双赤脚,二叔在一阵阵的冲动中,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听来得许许多多的有关男人偷偷摸揣女人的脚的故事来。小时侯他怎么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怎么也想不通男人家竟会那么的贱,什么不能摸揣不能喜欢不能爱,偏偏就瞅准了女人的一双臭脚。可是,可是这会儿,二叔居然也有些按耐不住了自己。他看到常校长的双脚是那么的光洁红润,那么的精巧美妙,如月牙儿似的几条弧线,柔美地勾勒出了那脚后跟、脚心和整个脚掌的小巧精致,而那两行脚趾头,左右均称的一个比一个大,就像十颗红润透明的珍珠一般,就那么由小到大,由大到小,一溜儿巧妙地镶嵌在那双脚的脚掌前,煞是惹人心疼喜爱。二叔想,也许天下所有漂亮的女人都长着这么一双美丽的脚,可惜人们只能看到她们那脸蛋的漂亮,而看不到她们那脚的美丽。这样想着,二叔就浑身痒痒地有些喘不上气来,就恨不得伸出双手,一下子捧住那双妙脚贴在自己的脸上,按在自己的心上。但二叔又清楚地知道,这样显然是不行的。 因此,在那一刻,二叔忽然就心怀鬼胎地想佯装出不小心的样子来,试着用自己的脚,去碰碰常校长的脚。他被自己这忽然的想法,感动的打了一个很长的激灵。他想,那碰触的感觉一定会很美,很美。 然而,就在这当儿,二叔猛地瞭见常校长好像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那满怀的欲望的潮涌,顿时便在一种巨大的羞怯中迅速退却了。 二叔羞愧的不行,他完全以为常校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看透了自己的丑陋,所以他就赶紧低下了头,一时再也不敢看一眼常校长…… 这事本来也不算个什么事,因为期间纯粹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这之后,二叔却由不得就常要想起常校长的那双脚来,甚至,常想着要就那么地试着去碰碰常校长那一双光洁而红润的脚。他很想知道那样到底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滋味。那由小庙窑窑改造成的办公室里的小土炕,是那样的小,两个大人伸展开下肢,脚与脚之间仅就一线之隔,只要二叔有心去碰常校长的脚,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由于二叔从骨子里缺乏一个婚姻反叛者的解放意识,也缺乏那献身情缘的伟大精神和胆略,便好端端地失去了许多许多的机会,而直至和常校长分手的时候,他也终究未能突破那一线之隔。 但是多少年来,对于自己和常校长的这段情缘,二叔心里一直感到很是遗憾,很是伤痛,怎么也不能够放下,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一线之隔,是横在他和常校长之间的最大的、最关键的障碍。然而,好在这最大的、最关键的障碍,并未使二叔对二婶再造下什么罪责,也未使他对自己再造下什么良心上的更大、更深的不安。 也许,二叔这样是很可笑,很可怜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常校长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最初不知道,最终还是不知道。他把自己搞成那样,也许仅仅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罢了。 但是,自从那晚二叔对常校长产生了那样的感觉,那样的冲动之后,他就一直感到十分的烦恼,十分的苦闷。于是,一天天的,他就越发地觉得二婶不太顺眼,左看不顺眼,右看还是不顺眼。这样一来,他那苦难的心田里,就更是那苦不堪言的滋味了。 是的,苦难的二叔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处在这样一个欲罢不能的分水岭上的。他只觉得命运之神又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自己已是一个已婚男子了,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才突然地尝到了那初恋的甜蜜,爱情的甜蜜,这让他怎么能消受得起? 但是消受起消受不起,二叔好像有些不能自己了。 第十三章 可怜的二叔,他好像真的有些忘我的疯狂了。 但可笑的是,这时他竟然还不知道常校长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和常校长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仿佛昏头昏脑的根本就没去想这些问题。他就像中邪了的一般,自从那晚上看到常校长的那双勾魂的赤脚后,每天一吃过晚饭,他就会身不由己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愫中,盲目而又清醒地坚持去学校,去陪常校长。变着法儿,换着方式,陪常校长拉那些重复了好多遍的老旧话题。直到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常校长,离开学校,垂头丧气地在那星光下,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夜色下,山里的世界是那样的寂静,那样的充满暧昧,一座座山峦就像女人的乳房一样,在那天际处朦胧出了高耸迷人的剪影;满天的挤眉弄眼的星星,却就像一群群偷窥的男人的眼睛,虽然远远地躲藏在那神秘苍穹的深处,但怎么也都好像掩饰不住那窃喜的心声。偶尔,村里有谁家的小孩因为尿急什么的突然啼叫哭闹,或者老鼠野兔什么的在谁家院子里吱吱放歌恩爱,便会惊得主家忠实的看门狗,对着那深邃的星空和满村子的黑暗仓然狂吠。于是,一时间这道沟里,或者哪座山上,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就会响起狗们遥相呼应的大合唱。好一阵后,许多被惊亮了窗户的人家,才又会熄灯继续睡觉。一切,也才又渐渐归于平静…… 而这时,劳累了一天的二婶,早已经睡得死沉死沉,可是抹黑上了炕的二叔,却总是在那心有不甘的火烧火燎中,突然地就会对她来一阵暴风骤雨。 二婶在睡梦中被弄醒过来,想一想,心里酸酸的,就有些生气,就想牢骚一句什么。可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么晚了,二叔回来还这么地弄自己,心里就有些激动,就浑身痒痒麻麻地忍不住紧紧抱住身上赤裸的二叔,颤抖着声音低吟道:“亲……亲亲……俺……” “……” 二叔不言传,只管自己动作。 “亲……亲亲人……人嘛……”二婶娇喘着声音,继续请求着二叔的爱抚。 “……” 二叔还是不言传。 二叔不想亲二婶,他嫌二婶口臭。 一会,二叔就喘着大气,从二婶身上滚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滚到一边,如那死猪一般地睡去了。 可这时,二婶却是格外的清醒,格外的精明。她在那黑暗中,一边手按着自己那尚在兴奋狂跳的心窝,一边却在静静地听着二叔那如雷似的鼾声。 唉——,怎么能是这样?二婶想。二婶有些难过。此刻,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和自己那两个就像是插着两颗红枣的白面馍馍一般而高高耸立着的奶子,就很想和二叔说说什么,很想叫二叔的手抚摸在自己身上,抚摸在自己那对奶子上,抚摸在自己那那…… 二婶不知别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人是怎么弄这事的。可她想,要是二叔以后还是这么晚回来,还是这么不言不语地对自己,自己就不让他弄了。二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下定这个决心,决不能再那么没心没肺没骨石(骨头)了。 然而,尽管二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但事实上她这想法却好像很难实现。因为凭着一个女人的感觉,二婶心里自然十分明白二叔很瞧不起自己的,所以她在下定那样的决心的同时,又可怜的生怕由于自己一时的不慎,而弄丢了二叔。这对于二婶来说,实在是一个要命的问题啊。因此,二婶感到自己这辈子好像根本就没办法离得开二叔,没办法要求二叔什么,而天生就是那听从二叔摆布的命。 如此一来,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二叔对二婶还就是那么不言不语,了无情趣地胡弄,还就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常常令二婶心里既感到幸福,又感到难过,既感到快乐,又感到忧伤。 这期间,常校长居然到二叔家串了一回。 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饭后,二叔到山里去营务庄稼,没顾得到学校去。常校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一个人就在学校里和女儿布娃娃玩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巴金的《家》。本来那小说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让她在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激奋中,雨打桃花似的流了许多的热泪。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天面对那一行行充满了无限深情无限苦难的铅字,她却感觉没滋没味的怎么也看不下去。她抬头望着那空荡荡的校园,心里也是那空荡荡的感觉。于是,在孤独与寂寞就那么一阵阵向她袭来的时候,她便不愿再继续无聊地折磨自己,她就抱着布娃娃,决定到村里去家访几个老是学习很差的学生。 自来徐家河村教书后,常校长还没到这个不大不小的,居住着百十户人家的村子里串过呢。对那几十个学生,谁家住这架山,谁家住哪道沟,自然她也是不知道的了。所以,为了不走弯路,便于寻找,她就拿上学生们的报名册,在那阳阳背背沟沟岔岔的居住环境中,选定先从阳洼上开始寻访。 当常校长坡里上,洼里下,张家进,李家出的,和最后一位被确定家访的学生家长挥手告别后,正是亮红晌午,日头毒毒的就那么端端悬在头顶之上。这时,在山里劳动的受苦人,大部分要回家吃午饭,歇晌午。光景日月不好的,虽然没有什么正顿的饭吃,但就是喝口冷水,再在土炕上凉凉快快好好睡一小觉,也还能补充一下身体能量的。 这时布娃娃嚷着要回,说她肚肚饿了。 毛圪蛋,乖,我们就回。常校长在布娃娃红苹果似的脸圪蛋蛋上亲了一下,抬头眯了眯刺眼的日头,本打算就回学校去,可是不知怎的,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时忽然就强烈地闪现在她脑海里,——她很想到二叔家去串串。 这么想着,常校长就抱着布娃娃,身不由己的一路打问着,去了二叔家。 结果,不知为什么,二叔没回家来歇晌午,因此,常校长自然也就没能见得上二叔。 见不上倒也罢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儿的。可是,因为这次走串,常校长心里却疙疙瘩瘩的感到很是难受。她根本没想到二叔的生活过的是那么的艰难,也根本没想到二婶竟会是那么的聪颖贤惠,精明能干—— 第十四章 那天,在村民们的指点下,常校长在背洼上的半山腰上,寻找到了一个有两孔土窑的院落。这是二叔家的老地方(宅子),由二叔的母亲和二叔居住着。 常校长喘着粗气,把布娃娃放在地上,扫视了一下那地方的所有景致。那两孔土窑洞仿佛在那半山腰上深陷进一个“凹”字形的底部,窑洞与窑洞之间凸出的一块约有两三丈高低长短的土峁子,使窑洞的门面——狭窄的门框和窗户,隐现在一个两米多宽的小巷深处;院子没有墙框,不怎么大,倒干干净净的还算顺眼,显然可见主人是那勤快的爱好之人。硷畔上垛着两堆笼火用得柴草,院子一旁靠老山的崖(读nai)面上,大大小小的有几个小窑洞,有的在洞口外圈了一米多高的土墙,大约是仓窑、厕所、羊圈、猪窝和鸡窝什么的;另一旁的空地上,安有碾磨,和一个小石床,是专供加工食物的地方。 “这是徐明飞老师家吗?”歇缓过精神来,常校长就牵着布娃娃的小手,走进那院子里问道。 “谁呀?”二婶碘着大肚子,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短小的蓝底白碎花花的旧布衫,和一条打着几块补丁的深褐色裤子,从朝村口的那孔土洞里慌忙走出来,疑惑地望着常校长,“你……你是……” “我是常青。你……好。” 常校长望着二婶,见她那样的穿着,又满脸胎气,满脸黝黑,本想问出“你是谁”的话来,可又觉得那样不太好,所以她就临时急忙将那问话改成了一句问候语。这都怪二叔没告诉她二婶怀孕了的事,所以才使她在判断上遭遇到了意外。 “噢……俺是他家里的。你是……常……常校长?” “什么校长。”听着二婶那样说,又见二婶称自己是校长,常校长立时就感到了二婶的聪明,她想二婶完全看透了自己刚才的心思,所以她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很是不好意思的说,“还是叫我常青吧。” “校长在哪来来?快到家里走。” “几个学生的学习一直很差,我才分别到他们家里去走了走,就顺路来你家串串。” “噢……这是你的娃娃?怎长的这么亲!”二婶来到常校长跟前,就伸手慈爱而心疼地在布娃娃头头上抚摸着,说,“天这么红,看把娃娃晒的。来,赶紧到家里走。” “谢谢。不客气。” 常校长走进了二叔的家门。 家里光线很暗,但亦可看清其中所有的家当摆设。一进门口的左边,摆着四条色泽黝黑的大瓮,紧挨大瓮按着一对大红门箱;右边是一盘能睡两个大人的小土炕,往里依次连接的便是一个小锅灶,锅台,大锅灶,然后就是一盘大炕。大炕上铺着一块半新不旧的竽席,所有的被褥都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了紧靠窑掌的一个窑圪台上。那窑圪台距炕约有三尺高,正面及前后炕的两处墙面上,依窑圪台的高低尺寸,裱糊上了一层旧报纸,边缘处粘贴着两寸多宽的一圈大红纸,算是装饰的炕围子吧。窑掌正中贴着一幅毛主席的标准画像,其余的墙壁上就光光的,再连任何的装饰点缀都没有了。常校长默默扫视着二叔简陋的家,又见和布娃娃一般大小的一个瘦小的女孩坐在脚地上,端着一只小瓷碗碗,正吃着什么饭饭。她仿佛看到那碗碗里盛得是些高粱面圪垯什么的,于是她心里一时就很不是滋味。因为她觉得一个孩子是不该吃那样的东西的。她想,这孩子肯定是二叔的闺女巧梅无疑了。 “他到山里去营务庄稼了,”这时,二婶在身后告诉常校长说:“俺也才将(刚才)从山里回来。” 常校长自然知道二婶说的那个他是指二叔的,所以她就不由得想到这会儿二叔在山里受苦的情景来。可是,当她再次注意到二婶的大肚子的时候,她便很难想象二婶去山里劳动的情形了。因此,她就惊讶地问二婶说:“你这样了还去山里?” “怎能不去。女人家怀个娃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营务好庄稼,口里不缺吃的,才是活人的大事呐。” “怎说怀孕也是大事呀!有几个月了?” “七八个月了。” “唉——,都临时靠月的了,你还敢上山劳动?你可一定要多加注意啊。”常校长不无同情地望着二婶。 “没事的。”二婶笑了笑,显得有些很不在意。 接着,二婶拿起笤帚在炕上收拾了一下,就对常校长说:“校长快坐炕上歇歇。唉……看俺们这家,茅庵草舍的,实在是见不行个人。” “农村嘛,谁家不是这样。我不累,就地上站站。” “坐炕上嘛。”说话间,二婶就倒来半茶缸开水,双手递向常校长,“来,校长,喝点水解解渴。” 常校长的屁股刚坐在炕栏上,又急忙溜在地上,双手接过二婶递来的茶缸,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你直辛苦一天,够累的了,也快坐下歇歇吧。” “俺们受苦人,从小惯了,也不觉得什么。” “说的也是,可毕竟很辛苦的。” “校长才辛苦哩。你看这大热天的,为了娃娃们,你还要操心操到他们家里去。” “这是应该的。” “……” 常校长顾和二婶说话,没注意这时布娃娃却走到了巧梅跟前,看着巧梅手里的碗碗,嫩着声直叫“饭饭。饭饭……” 那巧梅黑黑瘦瘦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见布娃娃站在自己跟前,就傻傻地笑着,将小手中的碗碗递向布娃娃。小家伙像是懂得布娃娃要吃饭。 谁知,布娃娃接过碗碗,喝了一口那碗碗里的高粱面圪垯烩苦菜,呲牙咧嘴的,一把丢下碗碗,喊叫着妈妈,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常校长不知是怎么回事,惊得一跳下了地,跑过去,捡起碗碗,抱住布娃娃,却在巧梅的头上抚摸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在巧梅没有哭起,她才稍稍觉得心安。 “娃娃是不是饿了?”二婶问。 “对不起。不饿。起身刚给她吃过。”常校长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她看看撒在地上的吃的,又看看浑身肌瘦的巧梅,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酸的难受。 “没事的,再不要说对不起,娃娃是饿了的。” 二婶这么说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的难堪。她仿佛对常校长母女俩做了什么错事的一般,几乎要无法面对人家。她知道布娃娃不同于她的巧梅,粗茶淡饭什么的都能吃,可究竟该给布娃娃吃点什么呢?白面家里是绝对没有的,有两颗鸡蛋还在几天前让她在集上卖的买了食盐了。她想这娘儿俩第一次到她家里来,就这么让人家的娃娃饿得又哭又叫,可要给二叔把人丢大了。 左右为难中,二婶忽然想到家里还藏有一升多南瓜籽,所以她马上高兴的说,“俺给娃娃炒瓜籽去。” “别炒。千万别麻烦了,我们一下就走。”常校长本是那细心的女人,她看着二婶那窘迫的模样,分明感到她的所思所想,因此,那心里突然的就有些不安,就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来这里骚扰。这样想着,她就想尽快离开二叔家。 但二婶好像没听见常校长的话,她只管自己搂柴,生火,取瓜籽。常校长看着她碘着大肚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心里自是越发的过意不去,可想想,又觉得自己就此离开实在有些不妥,所以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一会,瓜籽炒熟了,二婶便悉数放入一个小盘子里端在炕上,叫常校长快给布娃娃嗑得吃。常校长也叫二婶快坐下歇歇,快给巧梅嗑得吃。 于是,接着俩个女人便一边给孩子喂着瓜籽,一边便拉着家长里短的人生闲话。 直到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常校长才抱着布娃娃,带着二婶执意给她包的一手帕胖胖的南瓜籽,回了学校。 第十五章 二婶一直没有对二叔提起过常校长到家里串来过的事。也许,这主要是因为二人从不交流的缘故,抑或便是二婶压根儿就没觉得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在随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常校长却把这事告诉了二叔。 那晚,常校长坐在炕上拍打着布娃娃,将自己小精灵一般可爱的宝贝女儿乖哄的入睡后,她就在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一件崭新的粉红色的的确凉半袖,和一条崭新的粘焦布料的银灰色裤子,对二叔说:“你把这两件衣服拿回去,给你妻子穿去。” 二叔没言传。 当时,二叔正坐在椅子上给学生娃娃们批改作业,听得常校长这么说,他便放下工作抬起头来,满眼疑惑的看着常校长。 “我有穿的。这些放着也闲放着,你不要嫌弃。” “……”二叔在疑惑中张了张口,像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前几天,我到你家去串门儿了。”常校长说。 常校长见二叔那般神情,就知道二婶没有把她串门儿的事告诉二叔,也就好像彻底地明白了之前二叔对她诉述的那些事,那些话,都是真实的。于是,她就迎着二叔那疑惑的目光,和二叔默默相望了好一阵之后,才接着话题说了下去。 本来,常校长想告诉二叔说,二婶真是太苦太苦了,眼见得怀身碘肚的就要临产了,可还要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忙乎,实在是不容易。而关键的是,又没有口好吃喝,大人和婴儿都缺乏应有的营养,这对大人今后的健康和婴儿将来的成长,都有相当大的影响,是很危险的。今后,至下应该别让二婶山上山下的去劳动了。可是,当这些话就要到嘴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她就又想到了那个星期天,她一个人呆在学校所遭受的那种孤独,那种无聊。因此,就像鬼使神差的一般,张口之后,她竟然不知不觉得就在那瞬间,改变了原先要说的主题内容,只对二叔说,“你妻子人很好,很聪明,很勤快,和和善善的,极会接人待物,可惜……可惜就是不识字……” 常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二叔就那么傻愣愣的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插。 常校长住口好一阵了,二叔还是连什么话也没说,还就那么傻愣愣的在椅子上呆坐着。 于是,常校长望着二叔,那心里就直犯嘀咕,她不知二叔是不是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听清楚了的,但她一时又有些吃不准,而且又觉得自己不便再说。所以,她也就只好静静地坐在布娃娃的身边,望着二叔,手里机械地抚弄着自己长长的发梢,在傻傻地发呆。 这样,那办公室里就安静的令人难受,但二人还是那么长久地呆坐着,谁连什么话也不说。 夜色漆黑,山风轻拂,树叶儿什么的不时在外面“沙啦啦,沙啦啦”的乘风骚动,门帘也像插在校园大门顶上的那面五星红旗一样,时不时的在那风中发出“噗、噗、噗”的飘舞声。布娃娃在睡梦中蹬开了被子,常校长老一阵才发现,于是她就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的,急忙伸手给布娃娃盖好了被子。然后,又像先前那么傻坐着发呆。她不知道二叔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叔也不知道常校长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其实,这时二叔是很想对常校长坦露心怀的。他想向常校长彻底倾诉出自己那痛苦的心声,他想把自己对二婶的那种隐忍,那种很是厌恶而又很是无奈的隐忍,全部告诉常校长。可是,思来想去,他又觉得难以启齿,只能忍耐。而且,他还生怕自己真的那样了,说不定常校长会因此而瞧不起自己,从此不再把自己当个人看的。哦,活个人怎就这么的难?这么的累?真是太压抑了,为何有苦还不能向自己心意所依的女人倾诉呢?难道这辈子就只有这样一直忍耐下去了? 唉——,二叔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那发呆的脸上就隐隐显现出一丝复杂而痛苦的表情来。这样,他那许多的很想要倒出口来的苦水,也就随着种种的顾忌与无奈,就全都被他窝在了心里。忍耐,他想自己只有忍耐。 常校长自然是看清了二叔脸上那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没有想到二叔会这样。她望着煎熬在忍耐的痛苦中的二叔,就以为二叔不愿意叫她那么说二婶的。所以,一时间她就感到很是后悔,很是愧疚,就觉得自己太幼稚,太感情用事了,实在不该对二叔说起这事的。而更不该当着二叔的面,说出二婶不识字的话来的。 结果,这一晚直至分手时,二人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什么新的话题来。 而常校长给二婶翻出的那两件衣服,二叔也没拿。二叔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同情与施舍。 苦日子就那么没滋没味地明了又黑了,黑了又明了。 在盛夏到来后不久的一天,又是一个星期日,天气风尘不动,十分闷热,二叔一个人灰灰的,便到学校对面的火烧圪垯上去锄葵花。 红日高悬,蓝天无垠,一簇簇洁白如雪的云朵宛如盛开的棉花,亮闪闪的在那万里晴空悠悠漂浮,而苍茫雄浑的黄土高原却在炙热的阳光之下,是那死一般的沉寂。眼见得这年又是一个干旱年,从春到夏,老天几乎就没有好好下过几点雨,大地早已经在那时不时就会刮起的满天黄风中干透。那一道道山坡上的细细的黄土,如溪水一般,就那么的在日夜随风流淌。十年九旱,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祖祖辈辈永远的无奈和伤痛,可人们又不得不习惯这恶劣的环境与气候。人们虽然愚钝,但却一代代的,都知道天道比人心更加不可预测,而征服自然和人定胜天的言论与做派,必将会成为无知的历史笑话。人们亦知道时令容不得自己考虑老天是否怜悯苍生,秋后是否可有收获。他们只能就那么的在那一个个黄风漫天,飞沙走石的春日里,踩着那透干的流动的黄土,将一粒粒籽种细心地播种在那坡坡洼洼上,沟沟岔岔里。然后,便都日夜提心吊胆,仰望苍天,虔诚等待神灵上苍风调雨顺的恩赐。 二叔穿着背心短裤,赤脚打片的在那山地里干得好苦好累。那不常裸露的肩膀、胸脯和大腿,已被毒毒的阳光暴晒得发红发亮,一行行酸臭咸涩的汗珠,就那么不停地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流下。火烧圪垯的山顶上,长着一颗歪脖子老槐树,二叔一边在那口干舌焦,腰酸腿困的劳累中机械地挥动着锄头,一边却不由得就感觉着那树影下的凉爽畅快,就几次想扔下锄头,跑到那树影下去倒头一睡。但想到家里的光景日月,想到这活儿今天必须干完,他就只好又展展腰,咬咬牙,一次次地全都忍住了。 这时,脚下那灰白的黄土地就好像是燃烧着了的一般,升腾起了一缕缕的袅袅青烟,变得遍地发烧发烫。而那苍苍茫芒,峰峦叠连的群山,此刻就仿佛正在那一缕缕若隐若现,飘飘忽忽的烟雾中,似是哀哀地发出了一种无声的叹息。 忽然,远山里飘来了一阵悠扬而高亢的信天游。二叔听得忧伤,不由得就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循声望去,便见那远远的荒山梁上,一个拦羊的人儿正在如歌如泣的凄婉放歌——晴天蓝天老蓝(噢号的)天,杀人(呀)不见(那)血一点。 十年九旱的苦日(噢号的)子,风吹(呀)黄土(那)似水落。 绿豆白豆黑黑(噢号的)豆,开不出(呀)花花(那)结不上个角。 一样样的胳膊一样样(噢号)的腿,受苦人(呀)是(那)天生的倒糟鬼。 …… 第十六章 二叔被那如歌如泣的信天游深深感染,他站在那火烧火燎般炙人的山坡上,忧伤地望着那寂静的远山里的拦羊的人儿,不禁就有些热泪盈眶。 二叔是个情感丰富的文化人,又打小像祖祖辈辈土生土长在陕北黄土高原这片荒凉而沉寂的土地上的大多数男子与女子一样热爱民歌,喜欢民歌,因此,什么《走西口》、《五哥放羊》、《赶牲灵》、《三十里铺》、《蓝花花》、《绣荷包》、《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泪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等等等等的民歌,很小的时候他就跟村里拦羊的爷爷叔叔,或者邻里街坊的奶奶婶子们学会了。二叔总觉得民歌是一种心灵的咏叹,一种深情的倾诉,一种期盼的歌吟,一种生命的绝唱,其中无不凝结着一代代先民们历经沧桑岁月,悲悲喜喜的人生情怀。尤其是这首《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你要走大路,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二叔一直以为世界上最悲怆,最凄婉,最催人泪下、柔肠痛断的民歌就是《走西口》。虽然那歌词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和句式,几乎就是人们日常应用的大白话,但正是这质朴的口语化式的直白表现,直白歌咏,才使二叔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那民歌、那歌者的千丝万缕、真真切切的爱。——那爱是那样的深沉,那样的苦涩,那样的酸楚,那样的牵肠挂肚而铭心刻骨。二叔完全相信《走西口》中隐喻的悲苦人生,对这首民歌所演绎出的平民百姓患难相依,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他一点也不怀疑。因为他知道先辈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有过这样的不能算作爱的浪漫的浪漫苦旅。有福的生在州城府县,无福的生在孤山旷野。二叔想,多少先辈生不逢时,生不逢地,生在了这十年九旱的黄土地,而又赶上了华夏民族,塞上边陲连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饿殍遍野,不走西口能行吗?不走西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走出去说不定就能混口饭吃,甚至还有可能为亲人挣回一点活命的机会和踏实。所以,多少先辈就撇下妻室儿女去走西口。走西口,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西口,也许并不是米粮川,黄金地,一些人走出去也许就会一去不返,客死他乡。从此,丢下那年轻轻的妹妹活守寡,年年等,月月盼,直至头发愁白了,眼睛哭瞎了,却永远也再等不来个结果…… 二叔的忧伤的思绪,就这么茫然沉浸在那民歌《走西口》的悲情里。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清楚了些什么,但望着那贫瘠的苍苍茫茫的山峦,忽然地,他就产生了一个念头,——远离家门,也去走西口。 其实这念头早就在二叔的脑海中闪现过多次了。在那一个个充满了饥饿和苦难的日子里,那无尽的烦恼和忧愁,使二叔就像那患了绝症的病人一样,几乎昼夜生存在一种绝望的恐惧中。但正像濒临绝境的将死者无比渴望生命的延续那样,二叔是多么的渴望自己的新生啊。因此,他就日谋夜算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一次次想效仿先辈们到那山外去闯一条新的生路。他甚至常常幻想自己挥泪闯出去之后,浪迹天涯,历尽磨难,终于有一天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噢,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气爽的情景啊。他曾被自己这幻想一次次的感动不已。可是……可是怎么就能够那样呢?这想法也仅就能这样一个人偷偷地想想罢了,可千万不敢真的去做,因为眼前早已就不是先辈们生活生存的那个时代啊。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你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想走哪就走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啊。如果你真要是那样了,可就泛滥了资产阶级思想,犯了严重的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错误的,生产队不把你批倒批臭批出味才成怪事呢。 二叔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西口什么的。可一会,他又情不自禁地摇着头,苦苦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幼稚的实在是太不像话,明明是出身农民家庭的一个穷小子,却像个叛徒一样,老想着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堕落情调,真是有些危险…… 日头停在那晴空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存心的一般,闪耀着万丈光芒,毒毒地炙烤着那一望无际的贫瘠的山峦,贫瘠的土地。二叔展了展酸痛的腰背,在脸上揩了把汗水,又把目光瞟向四周,瞟向山脚下。他看到山脚下自己那可爱的、可诅咒的故乡小村,高一处,低一处,灰不溜秋,破败不堪的一宅宅旧窑洞,还有那由庙宇改建成的小学校,丑陋地挤塞在那沟沟壑壑的山的夹缝中,寒酸的令人不敢多看一眼。唉——,二叔长叹了一声,心窝里突然地就感到一阵抽搐的疼痛。他被一种苍凉而荒蛮的感觉在折磨,在摧残。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和故乡所有的父老乡亲的命运一样,终将就会像那信天游里歌吟的那天生的倒糟鬼一样逃脱不了天意的安排,终将要在这贫瘠的荒山野岭劳累一生,苦难一生。可是一会,二叔又想起了常校长,于是,他就又好像忘记了眼前的苦难,忘记了眼前的煎熬似的,猛地就又有些激情浮荡,心头鹿撞般的飘忽。 接着,二叔就这么的,便在那悲悲喜喜,茫茫然然的感觉中,深一锄,浅一锄地干着活儿。 第十七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二叔在那山坡上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来来回回地锄了多少个来回。这时,二叔突然就愣住了,弯腰驼背地把那锄头执在半空里,怎得也锄不下去了,就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怪物猛然间吓傻了似的,呆愣在那里不会动弹。但二叔到底还是被激动的心跳肉筛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雪白的运动鞋的脚。那脚就踩在那锄头将要锄下去的那块土地上。 二叔心跳肉筛地好感动。 二叔虽然没往起抬头,虽然没看到是谁来了,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是谁来了。因为他知道整个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们,除了常校长有这么一双雪白的白球鞋外,谁也不可能会再有的了。 二叔就那么地呆愣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他却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好像感到常校长的那一双脚,就踩在自己的心田上,而不是踩在那土地上。而且还好像感到那脚上的十个红润的,美丽而灵巧的俏趾头,正在自己的心田上,就那么忽上忽下,快活无比地蠕动着,弹拨着…… 这时,二叔就听得布娃娃娇娇嫩嫩的声音喊道:“叔叔,喝汤汤。” 二叔心里不由得就颤抖了一下,但他的浑身却感到了一阵痒痒的舒坦。 二叔抬起了头。 二叔的目光和常校长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二叔望着常校长,见常校长一口一口地直往外送气,白皙而俊秀的脸上红扑扑的,一颗颗露珠似的汗水挂在那脸上,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向下慢慢滑落,而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淡淡的、草绿色的半袖,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望着这些,二叔心里就隐隐有些抽痛,就很想说句什么,可一时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出句合适的话来。 常校长一手抱着布娃娃,一手提着一大茶缸绿豆米汤。她看着满头是汗的二叔,就说:“天这么红,晌午也不歇,你该要喝吃口什么的。” 二叔揩了把汗水,望着常校长,苦苦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但这时,他忽然尴尬的满脸通红,急忙转身向一边的山洼上跑去了。 二叔是跑去穿裤子的。他猛地觉得自己穿着短裤面对常校长,实在是有失体统,有失斯文。而就是往常在村里或者哪里走动时,他也从未穿着短裤就出去的。他觉得那样太不尊重女性了,几乎是对女性的一种骚扰和挑逗。 二叔穿好了毕业时买的那条劳动布裤子。那裤子已经白华华的破旧不堪,膝盖上和屁股上都打上了补丁。接着,二叔就急急走向常校长,从常校长怀里抱过布娃娃,没说啥,就大步朝那山顶上的大槐树下走去。“你不该上山来。” 二叔坐在那树影下,接过常校长手中的茶缸,喘着大气,狼吞虎咽地猛喝了几口绿豆米汤后,就对常校长这么说。 接着,二叔就那么怀着感激之情,望了望常校长,没等常校长说什么,他就又把茶缸递向常校长。 本来,此刻二叔觉得那绿豆米汤是世界上最最可口、最最甘甜、最最金贵的美味佳肴,他一口气就能将它一扫而光的,可他又实在舍不得一个人独享。他想叫常校长也喝上点。 常校长摇着头,没接那茶缸,只是那么神情专注地望着二叔。 二叔好像被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偏过了头,去看布娃娃在草丛中玩耍。 那草丛中这儿哪儿的,开着一朵朵碎碎的草花儿,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艳艳的十分好看,把个布娃娃喜欢的“花花,花花”地直叫唤。 无疑说,二叔分明是感到常校长那目光对自己充满了无尽的深情,无尽的怜惜。可是同时,二叔又感到常校长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看到常校长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眸子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迷雾。一时,二叔就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常校长心里究竟有什么事。但他又不好意思问。 一会,一直望着二叔的常校长,就低下头,喃喃自语似的对二叔低声说:“我,我不能……不能再到你家去串了……” 显然 ,常校长是装了满腹的心事的,但她又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遮遮掩掩地显出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二叔听过那话后,看看常校长,没搭茬,也低下了头。可是,他的脆弱而敏感的心里,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常校长,不,还应该有自己,所遭遇的问题,所以一时他就恹恹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群山在燃烧,寂静无声的旷野里升腾着炙热的气浪,整个天地间仿佛迷迷蒙蒙地形成了一个大蒸笼。布娃娃憨憨的在一边玩得入迷。二叔和常校长默默低头坐在那还算凉爽的树荫之下,但他们心里却都火烧火燎的,身上和脸上都汗津津的冒着热气,仿佛正在经受着一种炼狱似的烈烤。 过了很一会,常校长果然对二叔说出了二叔所意料到的问题。她说:“昨天下午,我到你家去串,你不知上哪去了。后来,你妻子就对我哭了一场……她求我……她说,她说我是学校的领导,叫我好好帮帮你,说人家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议论你……我……说你……你不好好教书,只顾……只顾……自己锻打石磨,谋私利,挣私钱……我,我听得心里很难过……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常校长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二叔听得答不上话来。他苦苦地紧锁着眉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那苍苍茫芒的远山。 好一阵后,常校长又说:“古往今来,一个女人比一个男人活一世要艰难的多。特别是对于已婚的女人来说,家庭的贫富,丈夫的贵贱,儿女的好坏,就像那十指尖尖连心的一般,无一不在牵动着她们的肝肠心肺。我时常在想,一些男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理解和认识女人……我觉得你妻子她很可怜。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我能知道她的心思,能理解她的苦楚……” 二叔还是没答话,他呆望着远方,就好像遗忘了身边的常校长和布娃娃。 常校长见二叔那样,也就不再说啥,就悄悄地坐在二叔的身边,陪二叔呆呆地望着那远远近近的,苍苍茫茫的山峦…… 第十八章 二婶的坟墓就采在她家的脑畔山上。 那脑畔山上有一块向阳的肥地,上百棵将要全部挂果的梨树和苹果树,正日日夜夜在那肥地上生长发育的令人眼馋。三年前的深秋,二婶带着自己一手养育大的五个儿女,在那块肥地上往下栽种这些吃嘴子树的时候,曾对五个儿女说:“等你们都成了家,立了业,这些小树就都长大了,就都变成摇钱树了。到那时,俺也就老了,干不成什么重活了,俺就带上一群家孙外孙,帮你们在这里看看果子,哄哄孙子们。唉——,就怕俺等不到那一天。将来俺死下了,你们也就把俺埋在这里,好让俺常能看到你们和这些果树……” 当时,二婶这些话自然说得是闲话,谁都知道是随便说说的,虽然其中有些消极伤感,甚至还给人有些不吉利的感觉,但谁也不可能会真正觉得它会有什么而要战战兢兢的牢牢把它放在心上。可是,当二婶瘁然间撒手人寰,飘然离世时,她那五个雌雄后代忽然就全都想起了她这令人不堪想像的话来,所以一个个就都心跳肉筛地感到惊恐不安,就都沉痛万分地后悔自己没能记住二婶这话,没能为二婶到那庙上去烧香磕头,布施许愿,祷告神神老家保佑二婶平安无事,长命百岁。然而,然而事已至此,纵然就是再后悔,再想怎么大愿相许,大报神恩,也无法求得那神神老家的回天之力。因此,五个儿女就只有在那肝肠寸断的悲痛中,真的决定在自家脑畔山上的那块肥地上,为二婶开了坟场,以了却二婶的那个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也无人能够想得明白的夙愿。 公元一九九九年农历五月十三日早上,二婶就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离开了。 五月十三日,这不是个一般的日子。这一日是那《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中成神的关圣帝君关羽关老爷,在陕北民间广为流传的那磨刀的日子。陕北自古民风淳朴,百姓自古老实厚道,重礼尚义,因此人们历来尊重和敬佩关云长关羽关老爷的赤胆忠心,侠义风骨,总觉得这日子有种神圣的感觉。而这日子也就是奇怪,每每逢之,天色总是阴沉沉的,或多或少的总要下几点雨。老辈子们说,那是苍天专门给关老爷下得斩妖除魔的磨刀水。老实说,人们都以为二婶能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入土下葬,那是二婶善善良良辛劳一世修来的最好的结果。 陕北埋人办白事,一般得用三天时间。用三天时间就是办一天事,吃一顿正席的。也有办三天、五天事的。办三天事就得五天时间,要吃三顿正席;办五天事就得七天时间,要吃五顿正席。如埋二婶本来是办一天事的,可到整个事情结束,却就得三天时间。因为从五月十三日的头天早上开始,就要依次进行诸如杀猪宰羊、祭天祭地祭神灵、迎幡子、接娘家、献猪羊祭饭、烧纸跪拜、以荤汤和捞招待客人、直至晚上娘家说话、顺灵安灶等等十分繁琐的礼仪程序。故,这头天倒比正式埋人的日子还要忙人劳累人。到正日子这天,一大早把亡人埋了,等上坟的人回来,亲戚朋友们基本就没有什么事可忙乎了,大家就等着坐正席品尝菜头了。而正日子之后的次日,却要招待答谢上山打坟、抬棺的土工与户族亲朋。当然也要招待那些没有回去的亲戚的。如此,一天的丧事办下来,也就这么忙忙碌碌得要三天时间了。 五月十二日,一大早,二婶家那地方就人来人往地忙开了。 根据五大爷的指令,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户族庄客,或主动,或邀请,凡是在事情上安排了具体工作任务的,统统都上了那“襄事人员名单”,依次按照总管、礼房、迎请客、土工、站灵、保管、荤锅、素锅、糕锅、司酒、净桌、洗碗的、看客的等组划顺序,被徐俊峰用毛笔一一认真写在一整张黄纸上,像通告一样张贴在了那窑腿子上。如此,大家便按部就班,明确分工,密切配合,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压阵的压阵,跑堂的跑堂;杀猪的杀猪,宰羊的宰羊。所以,在太阳刚刚从那东山上探出头来的时候,所有办事的人员就都忙开了,进进出出,跑前跑后的,既搞得人声吵吵,又显得充满压抑,凭使人在面对那死亡所带来的一片白色恐惧中,满怀哀伤地深深感到那人生的苦短,人生的无常。 而随着鼓乐手们的到来,哀乐声起,嚎哭连天,那地方里里外外的,便融入进了二婶那人生末路的最后的精彩。 接着,亲朋好友们一个个陆续而来,整个丧事最复杂、最忙碌的一天,便按既定的礼仪程序依次展开…… 晚上,二婶家灯火辉煌,院里院外黑压压的聚集了好多的人,哭声和哀乐声响彻了整个山村和茫茫星空。那黑压压的人群中,除了少数来赶事的亲戚外,其余的就全都是村里的男女老少了。乡亲们都是自愿赶来的。在唢呐那如歌如泣的吹奏声中,凡是赶来的父老乡亲,几乎全都双眼发红,泪流不止地怀着那沉痛的心情,到灵棚里给二婶烧了纸钱,和二婶作了那最后的诀别。乡亲们忘不了二婶那勤劳贤惠的品质,忘不了二婶那和善待人的美德。同时,乡亲们还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情,都想看看顺灵前,二叔究竟怎么对二婶的娘家作交待。他们实在觉得二婶死得可怜,实在觉得二婶还小,还不到那该死的时候。 顺灵,意即白事上阴阳先生按照那阴阳术,为死者的灵魂就要离开家门,离开阳间,奔赴黄泉,所要做得最后的一道安排工作。灵一顺,也就意味着死者的灵魂,于当晚就出了家门,并彻底地永远离别了所有的亲人。 顺灵前一刻,是娘家人为其死去的子女出头叫板说话的大好良机。这是我们那里古往今来沿袭至今的一种风俗习惯。在这一风俗习惯中,无论那死者生前是歪是好,是富是贫,是贵是贱,在入土下葬安埋的头天晚上,顺灵前,那为事主家负责襄事的总管,都要十分慎重地按照那白事的礼仪程序,为娘家举行一个“说话”的议程的。就是要把娘家所有前来参加丧事凭吊死者的人,全都请的安排在一个摆好了酒菜、烟火的暖炕上,论资排辈坐好之后,再将所有的披麻戴孝的孝子,以亲远、辈份,安排的齐刷刷跪在脚地上,然后,在那总管的主持下,便任由那娘家人指教、评说。假如其子女生前倍受公婆,丈夫,儿女,小姑子等人的歧视、折磨,而死下后儿女们又不想好好抬埋,凑凑合合买几件老衣,置口薄棺,一装穿,一入殓,就准备下葬,那娘家就可乘机名正言顺地大闹一番。轻则会使孝子们长跪在地,整夜不起;重则就会操起丧棍,大打出手。更有甚者,则会狠下手脚,毁掉灵棚,令婆家无法按时将那死者入葬。五大爷说,民国三十八年,他曾在小理河畔上的电市镇的大街上,碰巧遇到一个大户人家办白事,眼看那死人就要入葬了,结果就在顺灵前说话的环节上却出了麻达。原来那事主家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不想听娘家的数落与指教,就在人家娘家说话的时候,顶撞了人家,于是,那娘家一气之下,就毁了灵棚,拂袖而去。最后,直至那死人流脓化水,腐臭得满村子的人出不了家门,两亲家才又言归于好,才重又滚碾推磨,邀请亲朋,杀猪宰羊地择日安葬了那死人。此风俗习惯从表面上看,自然是那娘家在为其子女出头争气,讨一个公道的说法哩,可实际上却是那娘家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尊严,利用这么个死丧在地的紧要关口,在尽力挽回自己和自己的家族那丢失的颜面呢。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无论其子女生前在婆家曾遭受了什么样的欺凌,什么样的磨难,但作为娘家,却永远是那无可奈何的。而这古老的风俗习惯的产生与沿袭,也许正是为了平衡人间的一种公理与公道,才给娘家这方创造了这么个扬眉吐气,公平论理,闪亮登场,而光彩卸装的机会的。 当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吹鼓手们那三吹三打的哀乐声中,逐一给二婶烧了纸,叩过头之后,五大爷就传话叫所有的人都安静。 然后,五大爷就把二婶身着重孝的五个儿女,和一大群嫡系的侄男子孙的孝子们,全都叫得跪倒在了二婶的两个兄弟及其他几个娘家人的面前。 “俺看还是俺给咱先说上两句。”五大爷端坐在后窑的当炕上,神色凝重地吸了几口旱烟后,挨个儿看了看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二婶的娘家人,就说:“亲戚们,你们说怎个?看这样行不行?” “你老人家说。你老人家说。”二婶的两个兄弟都是那满脸悲戚的样子,声音也都低低的,但从他们和五大爷这一问一答中,分明就让人感到他们都是那善良、规矩、老实、本分的受苦人。 “那好吧,俺就给咱先说上两句……” 第十九章 接着,五大爷就再没谦让,就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显得很随便、很平和地说:“唉——,老实说,眼前这场事情要是搁到别的人家下,仅许里俺就不会揽承了的。你们都晓得,俺都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人家办罢事情也已经好多年了。可是,明飞家的在村里是怎样的声望?俺记得前几天俺对明飞说过,俺活这么大年纪了,从旧社会到尔格,再还没见过这么贤良,这么孝道的女人。因此上说,单就看在巧梅她娘对待老人,服侍老人的那场耐心,那场孝心上,她的后事,俺就是再老,再不得动,俺也想来给操办的。不过,这场事情也不是单凭俺一个人在这里说的。常言道,众人是圣人。俺看这话说绝了。今上咱们都看到了,村里今上来了那么多的人,都自愿跪在灵前给巧梅她娘烧纸上香,磕头礼拜,这是怎么的一种情形?怎么的一种排场?咱村里作古了的人,谁有过这么的礼遇?这么的风光?咱村周围的人都说俺人缘好,威信高,可俺晓得俺是怎么个人。俺死下后,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的人牵挂俺,来抬举俺。俺只所以要这么说,意思就是说,这人活在世,这好的声誉也罢,歪的名声也罢,都是自己一天天修炼来的,糟践下的,而绝不是说谁想要叫人抬举,就能猛地一下子被人抬举了的;也不是说谁想怎么臭,就能猛地一下子就臭了的……” 说到这里,五大爷忽然气喘吁吁地咳嗽了起来,于是那话题也就不得不被暂时打住。老人家毕竟年龄大了,毕竟是那八十多岁的人了。可是老人家还能头脑清醒地说出这么多条理分明的话,来中肯地评价二婶的为人,这便使场上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对老人家由衷产生敬佩之情的同时,无不为二婶感到一丝忧伤的欣慰。 歇缓了一会后,五大爷就从怀前的炕桌上端得喝了杯烧酒,然后,老人家就看了看坐在炕栏边的二叔,接着又说:“俺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拉话说,这人活一世,满没意思,到头来都要走死这条路。好人要走,坏人也要走,谁也逃脱不了。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可俺以为还有一些欠缺,那就是它至下没说清一个好人死后,会给人留下那长久的念头,但坏人却不能。俺以为这场事情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他老人家说,有的人死的重于泰山,有的人却死的轻于鸿毛。咱们都是小老百姓,巧梅她娘的死,仅许里不能说是重于泰山,可她却给咱们留下了那长久的念头。因此上说,这场事情俺看儿女们也罢,亲戚们也罢,咱们谁也不要太悲伤,不要想不开,有那过多的难场和念想。俺想,巧梅她娘如果黄泉有知,也会同意俺这意见的。她是个好人,自然希望俺们也都能是好人。其实,这话说回来,咱们在座的多多少少都有过经遇,都想做个好人,没谁愿意做那儿(坏,不好)人的。可这做好人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一个好人不光是要实实在在地多操劳,多受罪,还要善善良良地能容人,能吃亏。这能容人,能吃亏,便是最最切要的了,一般人自然是很难办到的。因此上,这好人往往又被世人叫做憨人的。可究竟谁憨?谁精?谁能?俺看人人只有一小小离娘胎的时候不憨,最精,最能,好像都晓得来这世上要受苦,要遭罪,就都哭哭啼啼地落了地,而没有谁说是笑着落地的。唉——,这活人的事呀,说来也就是复杂,一时半会谁也是说不清楚的。因此,俺想,亡人已去,美名自在,大家还是节哀顺便的好。” 哦,老天爷,这五大爷也真不愧为五大爷,他的两句话居然说了这么长,而且说得竟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而又无可挑剔。乡亲们自然是都听明白五大爷话中的意思了。他的话除了给了二婶很高的评价外,还有一层很明显的意思,那就是极力在替二叔开脱,即对娘家很工巧、很到位地挑明了话题说,“谁也不要太悲伤,不要想不开,有那过多的难场和念想。”所以有人就好像对五大爷的这句话有些想法,就觉得让二婶的娘家不要有那过多的难场和念想实在是委屈了人家,是很亏人心的。但老人家这句话是“高家庄的高”,高就高在一语双关——既在合情合理中大力张扬了以二婶这个普通农妇为代表的人类,与人和善相处,宽厚为怀,乐于付出的一种美好理念,又在特殊环境下不动声色地坚持了传统社会人们所必须遵守的礼仪规矩,这便堵得谁也又好像连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二叔心里自然是很感激五大爷的,所以这时他就从炕栏边溜到脚地上,在锅台上拿起暖壶,就很殷勤地去给五大爷面前的茶缸里加开水。 但五大爷看到二叔这样,却猛地锁紧了眉头,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将二叔瞪了一眼。二叔被瞪得十分尴尬,就赶紧退到了一边,再也不敢有所动静。 接着,五大爷就十分慈祥的望着二婶的两个兄弟,微笑着,慢声细气地问说:“好了,亲戚们,俺唠叨了这么多的废话,你们看有什么话,今上不妨就在这好好说说罢。” 那兄弟俩先还是一脸悲苦地望着五大爷,像是用心斟酌着五大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又像是思量着一会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可这时忽然听得老人家这么一问,兄弟俩一时就好像寻不上了个主张。那老大悲切而胆怯似的看了看老二,老二也悲切而胆怯似的看了看老大,接着,二人就都灰灰的低下了头,木然坐在那炕上,好一阵没了反应。 也许,沉默之下孕育的将是更加猛烈的暴发。 这时,家里家外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了一点声音。人们在那屏息静气之中,好像都感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在涌动,好像都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虽然谁也说不上来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大家却在那紧张的感觉中,仿佛都在那么焦急地等待着…… 一会,就见那老大抬起头来,双眼泪水汪汪地望着满地而跪的孝子们,悲悲戚戚地说:“你们,你们都……都起来。俺们……俺们没……没说的……” 众孝子跪着没动。 家里家外的人谁都没动。怎么能是这样?哪能说没说的呢?人们仿佛觉得更加紧张,定定地望着那老大,都感到有些吃惊,都以为是自己刚才听错了那老大的话。 这时,跪倒在炕栏前的二婶的五个儿女,一个个叩首在地,早已经全都哭得泣不成声了。 那老大悲痛不已地望着痉挛似的抽搐在地的几个外甥,泪水就像那断线的珠珠似的,止不住地就从他那张黝黑而粗造的脸膛上,成串串地滚落下来。 过了一会,那泪眼朦胧的老大见几个外甥就那么抽搐在地,谁也不肯起来,就心疼的不行,就浑身筛糠似的溜下炕栏来,颤抖着一双长满了死肉圪垯的大手,哽咽着说:“好外甥们哩,你们就都……都起来。你们没……你妈……你妈没本事,你们跟她受了多少罪,她……可她还是把你……你们都拉扯大了啊……你们要……要有骨气啊……。” “大——舅——啊——” 那老大的悲声未落,几个外甥早已经听得肝肠寸断,于是他们惨惨地就那么哀嚎了一声大舅,就一齐跪向前去,抱住大舅,就抽筋似的放声痛哭成了一团…… 那哭声撕心裂肺,悲天恸地的淹没了茫茫夜色下的整个山村,迷蒙了一双双善良的眼睛。围观的乡亲们虽然不再听得那舅舅外甥有什么言语的倾诉,但在他们的啼血悲鸣声中,人们却分明感到似有万语千言,万般哀怨,汹涌澎湃在他们那骨肉亲缘的血脉相连之中。于是乡亲们就无不同情心酸,人群里一时就响起了一片抽泣声。 但在这同情的伤痛中,还有几声低低的议论。那议论者似乎很不甘心,仿佛很是失望,很是不想看到眼前这样的结果。他们都好像以为二叔是一个罪人,都好像希望今天在五大爷的主持下,能叫那娘家给二叔一些什么教训…… 这时,二叔呆愣在炕栏上,就像那瓷人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儿女们的嚎叫,妻兄弟们的哭诉,他好像全没听见。他仿佛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可又好像觉得像炒菜的一般,在那心里翻腾着一团又苦又咸,又焦又糊的污物,生生的令他感到欲哭无泪,生不如死。 二叔就这么地独自在那生不如死的感觉中挣扎着。 这当儿,就听得五大爷说,叫孝子们都起来。见下面没有动静,老人家就急忙安排几个亲戚去劝说孝子们。交待说,叫孝子们都起来,不要哭了,要赶紧去顺灵,好叫二婶乘早顺顺当当出门上路…… 第二十章 终于要顺灵了。 随着吹鼓手们的炮声和号声的交响轰鸣,在那灵棚前辉煌的灯光里,身着孝服的众孝子,白华华的,一排排齐刷刷跪倒在了二婶的棺木前。 这时,精瘦的五大爷就像那天庭上的太白金星一样,神情庄重地站在二婶的棺木一侧,严肃地望着眼前白华华、黑压压的人群。那人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在那一片肃穆中,孝子们在五大爷有板有眼的司仪口令下,一齐向二婶的亡灵行着那最后的叩拜大礼。当五大爷喊过“三叩首”之后,所有的孝子俯首在地,一动也不动,仿佛都在默默地祝福着二婶的亡灵,都在等待着五大爷对二婶那苦难的灵魂的超度释放。 五大爷静静地在那棺木旁站了很一阵之后,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接着老人家就提起一口气,拖着悠长而颤颠的声音,喊道:“顺——灵——唻——” 随着老人家这一声喊,那鼓手的由低到高,由缓到疾的鼓点,就如那暴风骤雨般的疾疾擂响。 紧接着,就见老人家十分虔诚的,一手扶着二婶的棺木,一手就在那棺盖上,节奏缓慢地轻轻拍打了三下。 这时,那灯光下的所有的默默无语的亲朋好友,仿佛就在五大爷那三下庄严的、讳莫如深的拍打当中,沉痛地感觉到二婶的灵魂,就那么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了那生死门,悲悲切切地飘向了那奈何桥,喝下了那孟婆汤……于是,人们就迷迷茫茫的仿佛有些恐惧,就又好像感到自己的灵魂,也似陪着二婶那苦难的灵魂,穿越阴阳两界,飘然而去…… 乡亲们在默默无语地散开。大家仿佛仍然迷茫在那死亡的恐惧中。这时,吹鼓手们的炮手便点响了三声震耳欲聋的铁炮声。于是那山村的黑漆漆的夜色中,忽然就“日——咚——!日——咚——”地响起了、升起了满天的精彩灿烂的烟火礼花。 而与此同时,唢呐呜咽,人影晃动。随着儿女们那断肠似的哭声,众孝子就在涕泪交流的悲痛中,打着灯笼火把,前后照应着去撒路灯。 不一会,远远望去,在二叔家到二婶坟墓的脑畔山上,就弯弯曲曲地的,宛如亮起了一长串闪闪烁烁的、永不熄灭的星星…… 当孝子们和亲朋好友们满怀深情地忙着这些事的时候,二叔就那么瓷瓷地呆在家里,呆在他和二婶曾经就那么同床异梦了好些年的中窑里。 此刻,二叔的脑子好像出了些问题,思想意识也好像变得有些糊涂不清。他分明看到大家都在忙,也分明听到大家在不停地呼应问答,可他又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有那么一刻,二叔就想自己也该出去干点什么,也该帮着大家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恍然间,他又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一张张冷漠的面孔,看到了五大爷那狠狠地瞪着他的威严的目光。于是,他就再也不敢想着出去,就觉得外面到处都是那冷漠的面孔,到处都是五大爷那威严的目光。他好悲哀啊。他感觉自己不知啥时候就像患了很严重的狐臭似的,人们一见他就都躲躲闪闪的,谁也不愿靠近他,搭理他。 是的,儿女们的冷眉冷眼,众人的风言风语,自这次回家来,二叔不知已经看了多少,听了多少。虽然一些熟眉熟眼的乡亲见了他,那脸上仍还挂着那么一丝笑容,但二叔分明觉得那笑容太虚假了,太难看了,没有丝毫的真诚,全都是着意挤出来的。为啥要这样呢?二叔不知自己究竟招惹谁了,伤到谁了,他实在觉得很难过,很伤感。可转而他又有所明白,觉得乡亲们还是给自己留了面子的。五大爷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吗?自己歪好也是那公门中的个官儿哩。可是,这却又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当得哪是什么狗屁官儿呀。而他以为,正是因为自己那点点狗屁不如的官衔,才使得自己在乡亲们的面前,落到了现在这么个人见人厌的可怜而可悲的地步。 “看那狗日的那副德性,还当官哩。这号人能不做儿事?能不玩女人?鬼才会想信哩!” 这是二叔这次回家后,多次听到一些长舌妇叽叽咕咕聚在一起议论他的话。每次听过后,二叔心里就会感到抽抽地疼痛好久,但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来。他不怨谁,不怪谁,也不愿意向谁解释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法儿和任何人说得清楚自己。而最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谁也不会相信自己,谁也不可能相信这些年来自己是那孑然一身,就那么苦苦闷闷的像个寡妇似的在一个人孤独地过着的。 然而,这些年来,二叔的确是在一个人过着的。 二叔是驼城市文化文物局分管文物工作的副局长,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副处级领导了。如果再能努努力,进步一下,就能上了品位,成为那七品县令一般的正处级领导了的。但是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半品”子官员,乡亲们好像并没有放在眼里,大家甚至谁都不清楚他的工作单位呢。这也怪不得乡亲们,是他多少年不回家来,也不和村里的任何人交往,才使得大家没为他费那份心思,没把他那单位记挂在心上的。人们只是在那闲聊中,以讹传讹地知道了他是一个什么红火热闹局里的副局长。至于他那官儿究竟有多大,究竟干得是些什么事儿,就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了…… 早些年,有次二叔回家来,陪老母拉话时,老母问他说在公门里做些什么?他就说自己管文物,做文物工作。老母不懂,就问他说,什么是文物?他就将文物的释义告诉了老母。可老母听后,疑惑地眨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他,好像越发地不明白了。于是他就尽量将那文物的释义化解成方言土语,耐心地给老母解释说,历史上——也就是以前,留下来的那些对人、对社会有价值的东西、地方什么的,都是文物。像如,什么什么朝代的一个什么瓶瓶罐罐,碟碟碗碗,就是文物。这些叫做文物的东西,年代越久,件数越少,就越值钱。有的可是价值连城,甚至是无价之宝,就是用多少钱也无法买来的。老母这下听明白了,但她却啧啧咋舌,显得很难相信。说,什么文物,不就是个破碗烂罐吗?怎就值那么多钱?还说,谁如果有那么多的钱的话,修窑呀,盖房呀,做什么不好?酒盅盅,菜碟碟,猪肉羊肉,山珍海味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好,谁会糟蹋世事买那破玩意?还不如买两颗洋芋蛋蛋添肚子呐!二叔理解老母的无知。他深知这文物工作对于一般的老百姓来说,都不大懂,都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实际意思。而就是在好多公门中人的眼里看来,这工作也是可大可小,可轻可重,没多大意义,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当然这轻重大小,全得看一级级的领导和管理部门怎么对待。假如各级领导重视了,那这工作自然也就重要的有鼻子有眼了,而且自然也就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有了那永远也干不完的事儿了。倘若谁也不关注,不重视,无疑说,那有关这项工作的机构等,就都纯粹等于形同虚设,无事可做了。然而,二叔却特别喜欢这项工作。他以为,单就那秦砖汉瓦、唐彩宋釉里,就可见华夏民族文化遗产的璀璨一斑,就有着那研究不透的大学问。 如此,这多少年来,在二叔那孤独的心里,文物研究工作就像个情人一样,在日日夜夜伴随着他,让他无法放得下。 初到文化文物局不久,单位上的同事们见二叔一个大局长,整日不是扑在一堆研究文献资料里,就是围着一件什么文物左看右看,如痴似狂,没明没黑的揣摩、爱抚,要么就是跑到哪个县上,走村串乡,这里哪里的到处疯跑,十天半月也不打回头,实在让属下们有些受不了。在日常生活中,又见二叔不进馆子,很少交际,沉默寡言的从不积极主动参与任何娱乐活动,也从未见他和谁呼朋唤友,称兄道弟的有那较为密切的交往。所以,大家就觉得他实在不像是个领导,他的那些所作所为,也实在不像是一个文化部门的领导该有的。 随后,同事们又发现他就像那没家没舍的一般,一年间几乎不见他回家去探亲。而后来,见他就是在那过年的时候,竟然也不回家里去,就一个人悄悄地呆在单位上。于是,大家就都觉得十分奇怪,想不通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大男人,既不是什么佛家,也不是什么圣人,常年单独在外,怎么就连女人也不想不爱呢? 再后来,二叔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经常要到医院去找大夫,去买药,同事们就想他大约是积劳成疾,因没明没黑的工作而得了什么病。所以一些同事就为他担心,就或直接或委婉地建议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后还是要多休息,多注意保重身体。而每逢此,他却明显表现出那讳疾忌医,避而不谈的情愫,一连声地回答说,没事的,没事的。见是这般,人家也就再没法跟他问个究竟,探明他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以便进一步关心他,帮助他了。 唉,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会有。可是,大家总觉得他有些反常,感觉他有怪癖,是个怪人。因此,单位里上上下下的,先前就免不了得要在那背地里对他作一些胡乱的猜测议论,但天长日久后,也就见怪不怪了,也就渐渐地谁连什么话也不说了,就任由他那么怪去了。 其实二叔根本就不是什么怪人,当然也更不是那佛家和圣人。他不但也想女人,也爱女人,而且还想得是那样的心酸,那样的痛苦呐。只是他的那些心酸,那些痛苦,同事们根本不知道、不了解罢了。真的。这些年来,日日夜夜的,他其所以要那么的疯狂工作,那么的让人感到奇怪,就是因为他心里怎么也割舍不下一个女人——那个曾被他尊敬地称呼为常校长的女人。不过,二叔知道同事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他也知道眼前早已经变成了一个花花世界,一个鸳鸯蝴蝶梦的社会,但在他心里,除了常校长,再也容不下任何的女人。包括二婶。 因此,这也就难怪同事们觉得二叔是个怪人的。同事们哪能想到,在那年复一年的漫漫岁月里,二叔曾给常校长写过好多好多封慢慢长长的信。可是每写一封,二叔就压一封,以致直到今天,他竟然连什么也没往出寄发过。二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有些时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很可笑,但在他的思想灵魂里,仿佛有一种朦朦不清的意识在支配着他、驱使着他去那样。如此一来,在那苦涩而无情的日子的研磨中,二叔就又相信今生今世里,自己和常校长迟早会有那么相聚的一天。他想,等到那一天,他就会把这些年来,自己写下的那半箱子信,一封一封的,全部要当面亲手交给常校长。并且,一定要当着常校长的面,说一声,我想你。二叔想,无论常校长想不想听,愿不愿听,他都要这么说。 二叔就这么想着。居然想得不知红日西下,老之将至,可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那很年轻、很帅气的呢。甚至,还觉得常校长就好像是刚刚被他在那昨天送走的一样呢…… 第二十一章 二叔和常校长是在一个深秋季节里的一天,突然分手的。从此,两人再未见过一面。 二叔和常校长分手的那个早上,有些寒气袭人,天色阴沉沉,灰蒙蒙的,凉风习习中,还好像有些许的毛毛细雨,在有一下没一下地,从那空中往下飘落。 二叔记得,二叔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早上,自己领着学生娃娃们刚出完早操,忽然就见几个队干部在大队书记和革委会主任的带领下,一个一个的全走进学校的大门来。走进学校大门的还有二叔他们那个生产小队的那头健壮的灰骟驴。那骟驴脊梁上架着一副红条骡驮,被走在最后的会计满囤牵着,很精神地喷着响鼻,甩打着尾巴。可刚进大门,牠就在那干净的校园里,拉下了一颗颗冒着热气的驴粪蛋蛋,就像代表生产队突然给学生娃娃们免费赠送来了一溜儿好玩的墨绿色的玩具豆包。 当时,二叔望着那人、那驴、那冒着热气的驴粪蛋蛋,愣愣的不知怎么了,觉得很是有些异样,但他还是敏捷地回过神来,急忙迎了上去,问说:“领导们好啊。大清早的,领导们都来学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走在前面的书记看了眼二叔,显得很随便地说:“是常校长要调走了,俺们来送送她。” “常校长要调走了?这……” 二叔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傻望着书记和其他几个满脸神秘的大队领导,一时就怎也反应不过来,就瓷人人似的立在那地上不会动弹。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怎么能什么也不知道呢?二叔想。二叔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觉得这事来得太蹊跷,太突然了,也太有点那个了。可是,可是……这之前他竟连什么口风也没有听到过。而且,昨天晚上他来学校办公的时候,常校长还像以往那样,根本没有任何的异常举动,既没见收拾东西,也没对他有过什么表露。直至他离开学校回家时,也还是一如往常的那样,——常校长跟在他身后送他,见他就要走出学校的大门了,就不无关切地说,夜深了,路上不好走,小心点。他便悄声回答说,没事,你把门紧守(关)好,不要看书了,早点休息去。一切就这么正正常常的,没有丝毫的异样。假如要是有什么的话,无论如何,常校长都会对他招呼一声的。但是……这太不合情理了。究竟因为什么呢?为什么常校长要把这事封锁的死死的呢? 二叔脑子里就这么急急地打着转转,心里就感到很难过,很紧张,就不由得朝常校长的脸上看去。 然而,令二叔万万意想不到的是,此时常校长正手足无措,神色紧张,一脸绯红中尽透着那惊诧不已的疑惑。 这时,就听得书记平静地对常校长说:“常校长啊,本来这事俺们大队早就该给你来通知一下的,可队上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又正好是秋收大忙季节,所以一耽误就耽误到了尔格。事情是这样的,俺们大队是前晚上接到公社的通知的。公社领导说……” “什么?”听到这里,早已就惊诧不已的常校长,便不由得就惊叫出了声来:“你们……你们前晚上就接到了通知?” 可是,书记俨然一副领导者的样子,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常校长的话似的,只管自己继续平静地说:“公社领导通知说,你已经调回你们黄木县了。通知说,叫你就直接到黄木县文教局去报到。公社领导考虑到你是女同志,就要求俺们大队安排专人,昨天就送你到周家川镇停车点上去乘车。还说,你的档案,俺们巴州县文教局已经给你们黄木县文教局寄去了。可昨天就风就雨的,俺们见天气不好,就没敢叫你走。再了,俺们也考虑到,你没多少东西,没什么可准备的,所以也就没来通知你……” “这不是我有没有多少东西的问题。”常校长急得满脸煞白,“我不知你们究竟是怎想的,但既然是公社领导给你们通知了,你们就有及时告知我的义务。” “你说的很对,俺们的考虑也许真格有欠缺,这样,真格是有点委屈你了。”书记像是真的觉得有所理亏,就见他避开常校长闪着泪光的双眼,显出十分诚恳的样子,接着说:“实在对不起。不过,这事说来咱们谁也不着意,实在也是来得太突然了。唉……” 随着自己的一声叹息,书记就停住话题,看了眼常校长,很不自然地伸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一时就不再说啥,好像是不知如何继续话题似的。 外号叫“这个”的革委会主任,一直没吭声,这时,他就笑了笑,轻声慢语地“这个”道:“啊,这个这个啊,常校长,这个这个你也嫑难过了,这个还不是你们公家人的正常调动嘛?这个没什么的嘛,啊,走哪不是革命工作。再一个啊,这个也不是说俺们队里嫌你了。这个昨天早上书记和俺们几个还在一起说过哩,你是个好校长,其实俺们队里上上下下,谁都这个不想叫你走的啊。这个这二年你为培养俺们村的娃娃们,真的没少花费这个心思,这个这个俺们全村老老少少都看在了眼里的啊。可这事……这个是上面的组织决定啊,俺们小老百姓就是再想留你,这个这个也是没办法的啊。” “这个”主任“这个”到这,像查看自己的语言效果似的,看了看书记,又挨个看了看大队的几个领导,才又对常校长“这个”道:“啊,这个这个你尔格就要走了,这个按理说也罢,论人情说也罢,这个俺们大队都应该举行个什么仪式,好好感谢感谢你,欢送欢送你的。可这个你也已经在俺们这呆了这么久了,也该知道俺们这乡山圪崂这个具体情况的,这个不是说俺们这些山愚百姓这个就都不懂得礼数,一满就没有这个人情门户,主要是俺们这个有时真的是穷得讲究不起这个许多的礼数的啊。因此,俺们队里这个只好决定,就这样来送送你。这个还请你多多原谅,不要见怪……” “我能怪你们什么!”常校长眼里盈满了泪水,可她还是不由接住“这个”主任的话,说:“对于我个人,我从来也没有要求过你们队上什么,更没有要求过乡亲们什么。对于孩子们,你们也不必谢我,我只是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这个是的。因此这个,俺们全村老小真的这个很感激你。因此,现在俺们大队领导班子这个就全来欢送你了……” 这时,书记就接住“这个”主任的话说:“就是,俺们都来欢送你。主任才说得都是俺们的心里话。你也就不要再说什么了,俺们都知道你是个好校长。俺们乡里人说话做事不会转弯抹角,都直来直去的,要是俺前面说得有什么不周不到处,还请你多多原谅,不要计较。看今这天气,阴麻雾道的还想下,俺们也再不敢耽误你了,你还是乘早准备一下罢。” “准备一下……”常校长在这突如其来的难堪中,连急带气,这时那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又变得绯红满面,她就那么羞愧地望着眼前的几个队干部,自语似的嗫嚅道:“准备一下……准备我倒真的是没什么准备上的。可不管怎么说,昨天你们也应该通知我一声的……” 显然,常校长完全陷进了那难以言喻的隐痛之中。一眼可见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十分生气大队领导们对她的那种做法,但她却只有那么嗫嚅了一句,再便连什么也说不出口来。 二叔呆立在一边,瓷瓷地望着常校长,望着眼前瞬间发生的一切。但二叔清楚地觉得,其实这时使常校长更加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她正被大队领导不明不白地强行赶出学校,赶到了一条不得不走的铺满了荆棘的羊肠小道上,而她却根本没有丝毫的回头的余地。于是二叔心里就是那揪揪的难受,一股无可名状的绞痛,就令他疼痛不已。他仿佛真切地感到这一残酷的事实,正使常校长心筛肉跳地经受着那无地自容的羞辱和摧残,而且还生生的令她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来。二叔看到常校长那张白皙而俊秀的脸庞,忽而是那羞红满面,忽而又是那满脸煞白;双眼里盈满的泪水就那么地直打着转转,但她却始终克制着自己没让那泪水涌流下来。 二叔就那么揪心似的望着常校长。惶然间,他觉得常校长就像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飞蛾,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触到了一张无形的网上,而他眼睁睁的就守在她身旁,却就是没有任何的办法帮助她,拯救她。究竟为甚会搞成这样呢?“这个”主任刚才说,昨天早上书记还和他们几个队干说,常校长是个好校长,难道为这事队干们还开会了?那么会上仅仅就说了这个吗?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呢?二叔心里困惑不安,疼痛不安。他知道此时此刻,常校长心里所承受的、交织的压力和痛苦有够多么的沉重,多么的巨大。但再沉重、再巨大,也只得忍受。二叔想。 一会,二叔果然见常校长看到书记和“这个”主任不再说啥,其他几个领导也不说啥,常校长也就忍受着那羞辱和摧残下的痛苦,很理智的再连什么也没说…… 这时,学生娃娃们像是都知道了常校长要调走了的消息,就都爬在教室的门口上和窗户上,有的甚至跑出教室来,嚷嚷吵吵,哭哭闹闹地喊叫着:“常校长,您别走!您别走……” “常校长,呜呜……我们不让您走!呜……” “呜呜呜……常校长是我们的常校长,她哪儿也不去!” “求求你们了,呜呜……不要带走常校长啊……” “呜呜呜……” 天真的孩子们热爱常校长,舍不得常校长,他们不明白常校长好好的为什么要走。他们那稚气的呜咽声、哭求声,充满了真纯而忧伤的感情,一声高过一声,声声萦绕在那细雨飘落,寒气袭人的蒙蒙山野小村。而站在校园里的几个大人,这时便谁也说不出话来,于是那场面就显得很是尴尬…… 第二十二章 在大人们一个个都觉得十分尴尬的情况之下,几个学生娃娃就呜咽着跑到常校长身边,抱住常校长,一声声央求道:“常……常校长,呜呜呜……您不要走!您不要走啊……” “呜呜……校长,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呜呜……呜呜呜……” “孩子们,别哭……”常校长满含热泪地望着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学生娃娃们,禁不住就伸出双手在娃娃们的头上和身上,深情而胡乱的抚摸着,抚摸着,她就哀哀哽咽道:“别哭……你们,你们还有……有徐老师……你们,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学习……” 常校长就这么哽咽着,像是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就见她痛苦地闭住双眼,任由泪水断线似的从那粉面上肆意落下…… 这时,大队领导们的脸面就有些挂不住了,那样子就都有些难看,而且都好像束手无策的寻不上了个逢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都想叫谁尽快拿出个稳妥解决眼前这问题的办法来。但一个个又像心事重重,躲躲闪闪的,谁也好像不想、也不愿,去寻求什么良策。 二叔望着满面泪流的常校长和孩子们,听着他们那难舍难离的真情倾诉,他那复杂的、慌慌不安的心里,早已就纠缠住的那一股无可名状的绞痛,这时就拧绳似的令他两眼发黑,痛苦不已。二叔想,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和孩子们将就此永远失去常校长。 这样想着,忽然,二叔脑海里就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于是,二叔就鼓起勇气,走到书记跟前,脸红心跳地压着声音,说:“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就让……就让我去送常校长好吗?” “这……这……”书记满脸的惊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二叔,他好像根本没想到二叔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所以,一时间他就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没什么难头罢?”二叔的脸越来越红了,但他仍在努力争取着,“请书记考虑一下。” “俺们……队上原本定下满囤去送常校长的。”书记终于像清醒过来:“这,你要去的话,那……那学生娃娃们怎办?” “这好办。”二叔觉得有希望,就急忙说:“不会耽误娃娃们学习的。今天就放他们的假,星期天我就给他们再把课补上。书记看这样行吗?” 书记听得二叔这么说,就想了想,又看了看场上的其他几个领导,见谁也不说啥,就很干脆地对二叔说:“能行。” 但紧接着,书记又很严肃地望着二叔,语重心长地叮咛道:“只可,你一定要把人家平平安安送到那里,可千万不敢出什么问题。好了,就这样吧。天气不好,你赶紧去帮常校长收拾东西。早去早回。” “好的。”二叔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很感激地连连对书记点着头说:“请书记放心!” 于是,二叔就在会计满囤的帮助下,从那驴脊背上把那一副红条骡驮抬到办公室门口,将常校长的铺盖和零七碎八的东西,一件件认认真真地放入那骡驮里后,就又和满囤小心地把那骡驮抬得放到了驴脊背上。 然后,二叔就抱起布娃娃,和常校长在学生娃娃们的一片呜咽声中,赶着那头灰骟驴,灰灰地走出了校门,踏上了山路,朝学校对面那高高的拧条梁山上走去…… 书记和大队其他几个领导站在学校大门外,一直目送二叔和常校长爬上柠条梁,消失到那搁在山顶顶上的灰蒙蒙的天边,才回头,才发现二婶抱着两个熟透了的又大、又红、又圪绌(多皱折)的老云瓜,呆呆地立在那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大家好惊。大家谁也不知道这大清早的,二婶抱着那老云瓜究竟来此干啥。 二叔当然也不知道二婶到那里去干什么的。这时他正灰灰地走在那山路上。 可是,这时会计满囤一个人却心下慌慌暗想,二婶这许是来送常校长的,那老云瓜许是二婶要送给常校长的。因为,是他把常校长要走的消息,在昨天悄悄地透露给二婶的。所以看那情形,二婶肯定是想来送送常校长的。满囤想。 满囤也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也许,仅就是为了想叫二婶提早知道一下,提早高兴一下罢了。因为在满囤的心里,一直也有些同情二婶,讨厌二叔的情结。他是大队的会计,他的脑子好像就是比其他社员的脑子转得快,想得深。他根本就不赞同一些社员说二叔是什么人物的说法。他认为蚂蚁跑死是个细腰腰,二叔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念了几年书,多识了几个字吗?但多识几个字又能怎样?就是能把整本的字典背下去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要服从他们几个队干部的领导,还不是照样要和其他社员一样样的活人,一样样的在这山旮旯里生存。因此,满囤很看不惯二叔平日里给人显摆出的那副不言不语,愁眉苦脸的书生架势,和在二婶跟前那个目空一切的牛逼烘烘的样子。他觉得二叔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太美了,仅就比二婶多有点文化,就云里雾里的像成神了,变仙了,眼里就揉不进去二婶了,实在是不像话。而为了常校长这个女人,没明没黑的,他又厚着脸皮就知道往学校里跑。一个只有几十个碎脑娃娃的小学校,能有多少事?别人不晓得,他还能不晓得?他想,这事能哄得了二婶,可哄不了他满囤的。他觉得二叔有家有舍的,还要这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实在是有辱先人,太过贪心。因此,当获知常校长要调走的消息后,他就好像有些按耐不住的欣喜,就专门去找了回二婶……可是,这样他却犯了规矩,违背了大队的组织纪律原则。 昨天一大早,书记就通知大队的几个领导到大队部开了个紧急会议。会上,书记首先简单传达了公社领导就有关常青调动的通知精神,然后就十分生气地说,公社领导批评俺们的庄风不正,俺看也就是不正。看看谁家庄里出过这样的事?好好的一个校长,就这样的被狗日的给告黑状告走了。告什么告呀!有什么不能到大队来说?怎就直接往县上捅?这最终里还把人家能怎样?人家有个调走到头了,真正苦了的还不是俺们的后代!书记就这么笼统地愤慨了一番,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在造孽,又不便询问,就你一言,我一语的,乱吵了一阵。最后,大家见天气不好,实在不好意思叫常校长走,就决定到今天早上送她走,具体由会计满囤用四小队的那头灰骟驴去送。同时,还决定与会人员要严守秘密,谁也不得将这消息走漏。书记说是怕出什么意外。究竟怕出什么意外,谁也好像说不上来,谁也又没作什么具体的分析预测,可是大家心里又都好像明白是怕出什么意外似的…… 因此,这时满囤突然见二婶出现在那小路上,他就慌慌地生怕二婶和谁打招呼,说出什么与自己不利的话来。好在二婶就那么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二叔远去的山路,对谁也没问什么,而谁也没向她问什么,满囤这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和几个领导离开了学校…… 第二十三章 那山路是通往周家川镇的一条大路。 说是大路,其实有些夸张和牵强,因为那路根本就不是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大路,它只不过就是比那些常见的山间小路要宽点,平整些,少些坑坑洼洼,梁梁峁峁罢了。而人们其所以要把这样的一条小路叫做大路,主要就是因为草地湾乡周围远远近近的数十个小村里的山愚百姓,一年四季到周家川镇去赶集时,都要必经此路,因此人们才在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上和习惯上,把它叫成了那大路的。但每当那“日——日——”欢叫的山风,从一道道深深的峡谷里呼啸而来时,这大路就象一条细长细长的玉色丝带似的,就会时隐时现,飘飘忽忽地颤抖在那连绵不断的山林中和山焉上。 这时,天地昏暗,云雾茫茫,远远近近的山峦就仿佛与那苍穹情感的有些暧昧,灰蒙蒙的相拥相连成了一片。而那一股股肆意吹拂的山风,时不时地裹挟着片片落叶,呼儿呼儿地凌空欢叫着,就如同一种轻狂的爱的呻吟,就那么毫无拘谨地弥漫在那寂静的山梁上和沟壑间。但整个山焉却凄凉而沉寂,除了那驴儿摇头晃脑,甩打着尾巴,无所顾忌地在那肆意吹拂的山风中弄出好些声响外,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 茫茫云雾中,毛毛细雨还在飘落,一点点,一滴滴的,好像是那牛郎与织女离别的泪水在纷飞。 二叔抱着布娃娃,跟在那驴儿的屁股后,就像去赴难的一般,满脸的绝望,满脸的仓惶,就那么随着那驴儿的“叮——铃——,叮——铃——”的串铃声,机械地摆动着自己沉重的双腿。 紧跟在二叔身后的常校长,泪水涟涟地被那莫名的羞辱折磨着,时不时地抬手在脸上做着抹泪的动作。 “你……” 一会,二叔突然站定,调过头来,忧伤地望着满脸泪水的常校长。 二叔像是听到了常校长的抽泣声。或许,他早就知道常校长在暗自垂泪。 望着常校长那雨打桃花似的脸庞,二叔心里立时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抽搐,他觉得常校长恍然间就憔悴了许多。于是,二叔就很心疼,就很想怎么安慰一下常校长,可他张开了口,却又不知说什么着好。 “我……”常校长迎着二叔忧伤的目光,便像是见到了亲人的一般,那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滚滚流淌,但她却还是咬着牙关,摸了把泪水,强撑着说:“我没事……” “我,我知道……可是……” 二叔怜惜地望着恓恓惶惶的常校长,那心里就更加抽搐的厉害,疼痛的厉害。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常校长遭此折磨。他恨不能将常校长内心的痛苦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这并不是常校长太过脆弱,而是突如其来的那一股看不到、摸不着的压力太过沉重,太过隐晦。噢,老天爷!二叔心里不由得这样暗暗呻吟着。他的苦难的心田上几乎就要承载不下了任何的痛苦。真的。因为此刻他已经清楚地感到常校长今天突然被调走的事,和自己有着很大很大的关系。可是,可是作为当事人,二叔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常校长之间其实根本连什么也没有啊……二叔痛苦地这样想着,就很想对常校长说说这事,但看到常校长憔悴而恓惶的样子,他就又有些于心不忍。他想,常校长是那么的无辜,自己和她纯粹什么也没有过,而现在自己再要说这事,岂不是真的对她造成了伤害?这是万万不可的。他想自己万世也不能对常校长说出任何不准听、不礼貌的言语的。 可怜的二叔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常校长揩了把脸上的泪水,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就那么像羔羊一般,哀伤而慈善地望着二叔,说,“谢谢你。你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 “那……”二叔就那么怜惜地望着常校长,感觉常校长像是不愿再提今天这事了,所以他就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谁也就不再言传,就默默地抬起脚步,去继续赶路。看二人那神情,一时倒好像谁连什么心事也没有,好象就那么在专心倾听那驴串铃,在“叮——铃——,叮——铃——”地打破一个荒漠而沉寂的世界。 然而,二叔的心情毕竟说什么也是不能够平静的。心里的一阵阵的抽抽的疼痛,就那么地在折磨着他。他真的不明白常校长为何要匆匆离去。尽管常校长和他在某一天的谈话中曾对他说过,她家里正在想办法往老家横山县调她哩,但二叔还是觉得这事来得太蹊跷,太突然,太有点那个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公派老师们的岗位调整调动,从来都是在新学期开学时,才作定夺的,中途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可组织上为什么要突然违背常情常理,急着在这半路天地上调走常校长呢?是常校长的家人这么要求的吗?还是……还是另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而大队领导在接到公社的通知后,又为什么迟迟不通知常校长呢?好像是在故意隐瞒着什么,故意要那么做的一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些个让人不明不白的事儿,究竟掩盖了些什么呢?会不会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二叔觉得肯定是和自己有大关系的。可是他想,如果真要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自己倒没什么可怕的,但是对常校长来说,就太残酷,太不公平了,而自己也就太对不起常校长了。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冷子(冰雹)一般,劈头盖脸地横空而降,砸得二叔晕头转向,浑身冰凉,惶惶然七心八肝的一时竟然理不出一点儿的头绪来…… “学校真的忙吗?” “忙!” “忙?那俺怎听人家说你……你……” “说我什么?” “……说你……说你好……” “……” 忽然,二叔想起有天晚上,二婶和自己拉过的这么几句简单的话来。 是的,平日里二叔基本上是不和二婶说什么话的,二婶也基本上是不和二叔说什么话的。即就是二人在那黑暗中的土炕上,做那忘我销魂的事儿的时候,二人也几乎是谁也不和谁说什么的,而总就是像那天性使然下发情的猪猪羊羊、猫猫狗狗似的,在一种本能的欲望的驱使下,就那么不言不语地短兵相接,了无情趣的弄弄干干。可是那天晚上,半夜三更的,二叔从学校回到家睡下一会后,二人却忽然说话了。只可,所说话句也仅就是那么的简短,内容和过程也仅就是那么的简单。二婶半明不明地点了下话题后,又一下子刹住,什么也不说了;而二叔则显得很随便地问了那么一句后,不见二婶再往下说什么,他也就不急不躁的没再追问什么,就只管自己睡去了。一切,仍还像以往那样,悄无声息,一夜无话。 然而,二叔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躺在那土炕上,到底还是辗转反侧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二婶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乡亲们究竟在说自己什么?但他似乎又清清楚楚地觉得,自己很明白乡亲们在说自己什么的,而绝不是二婶说的那“说你好”…… 二叔心里乱极了,一幕幕的往事就像那耍电影的一般,此刻就那么地翻腾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常校长说。这一肚子的话在那肚皮下,好像日日夜夜地已经塞了千年万代。可这会儿,这会儿他却又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像是那无话可说的一般。 但二叔心里的确憋得很慌,很慌,他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此刻就全挤塞在自己的心口上,只是这会儿他根本不知道对常校长从何而说起…… 第二十四章 二叔和常校长就那么不言不语地跟在那驴屁股后,默默地行走着。 那一如细长细长的玉色丝带般的山路,就那么的在二叔和常校长的眼前,弯弯曲曲地时隐时现在那山的脊梁上,山的皱褶里。间或,又似在一种无声的飘忽中,便将二叔和常校长引得忽而走上一道坡坡,忽而又走下一道墚;忽而拐过一个峁峁,忽而又绕过一个弯。要是在以往没有任何的干扰,没有任何的烦恼的情况下,就像现在这样的,能和常校长在这寂静而湿润的山路上,一边说着什么话儿,放眼笑看那绵绵群山飞红流彩的动人秋色,一边则由着性儿,心宽洒落地信步走走串串,溜达溜达,二叔一定会快乐的觉得那感觉很好很好。但是,今生今世里,二叔却再也不会有这样美好的机会了,自然再也不会能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了。 此刻,也许是因为一直抱着布娃娃的缘故,二叔浑身汗津津的,感觉那灰蒙蒙的天地间,就好像猛然间严重缺氧了的一般,令他胸闷的透不上气来。 “晶晶睡着了?”走在后边的常校长,忽然这样问二叔道。 “睡着了。”走在前面的二叔回答说。 “那,来吧,叫我抱个阵。” “不应。” 在俩人这么一问一答中,常校长就紧走了两步,和二叔的身子紧挨在了一起。于是,俩人就并排走在了那山路上。 “真的叫我抱个阵。” “还是我抱着。” “你抱了这么长时间,就歇缓个阵。” “不应。路还远……你还要好好走……” “你熬(累)了。” “不熬,男人家咁。” “……” 二叔怎也不想叫常校长劳累。 二叔不知道常校长这一去自己这辈子是否还能够再见得上,但二叔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给常校长再连什么也帮不上,也就只能替她抱这一阵孩子了,所以他就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愿,将那布娃娃抱得紧紧的,仿佛生怕常校长抢得抱去似的。 常校长见二叔那样,就不再说什么,就让二叔继续抱着布娃娃,但她心里却很是感动。她知道二叔不想叫她累着。 “你说……”一会,常校长像是想问二叔什么,就这么在一旁低低地说。 “……还是你说……”二叔好像有些误解了常校长的意思。 “你说啥?” “……” 猛地,二叔站定,调头忧郁地望着神情黯然的常校长。 常校长也站定了。她抬头迎着二叔忧郁的目光,那红肿的双眼里满是哀伤。二人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相望着,仿佛都有那万语千言,想给对方诉说。 可是,过了好久,二人还是谁也没能对谁说出什么来。 接着,二叔很不自然地仰头看了看天,常校长也不由得跟着看了看天。 然后,二叔就抬腿向前走去。常校长站着稍愣了下神后,便跟了上去。 走了好一阵后,二叔才又自语似的给后面跟上来的常校长扔出一句话来:“我……没啥。” “……” 就这么的,二人又一前一后地走着,一时又都变得沉默不语,谁也不再说啥。 于是,那寂静的山路上,仍就又只有那驴儿的串铃声,在“叮——铃——,叮——铃——”的,孤独地尽情摇响。 这时,几天没见面的太阳,忽然就从那云层中探出了头来,刺眼地将那脚下的山路和就近的一片山峦,照得明晃晃的灿烂似金。二叔一时好像很难适应这神奇的自然景致,就不由得揉揉眼睛,很幼稚地抬头去看那太阳闪射出的一道道雪亮的光芒。于是,立时二叔就觉得一阵眼花缭乱的眩晕,就迷迷茫茫地看到那天是白的,路是白的,山也是白的,眼前的一切的一切,都好象是那白的。而瑟瑟秋风正在轻佛,一些落叶被掀到空中,就象那黑色的蝴蝶似的,就在二叔那苍白的感觉中自由翩跹,任性漫舞。 天,也许是要晴了。满眼的宛如棉絮的云雾,像气势磅礴的海洋一般涌动着,不时地便将一座座大山吞没,抛出…… 山路在继续向前延伸。 二叔和常校长在不停地向前走着。 这时二叔心里正在暗暗地痛恨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刚才为啥要对常校长那样回答。自己心里明明塞着许多的话,可常校长叫自己说,自己却又恍恍惚惚地什么也不说,这不是自己有毛病吗?他真有点痛恨自己。他真希望常校长再能问他一句你说啥,但一路上,常校长再没那样问他。 结果,直到周家川镇,二人再没拉一句话,就那么默默无语了一路。 周家川镇是个不小的公社所在地。但说来也不算怎么大,而且还很土气,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引人注意的特点。路过的人,一眼就可将那镇子的全貌一览无余。在人们毫不费事就看尽了的那一条长约数百米的街面两旁,仅就有两排大小不一、新旧不一的窑洞,仅就住着二百来户人家,上千号人口。可是,这地方却就那么的在方圆几十里内红扬着。当然,本地百姓自然知道他们这地方红就红在是一个川道地区上,和境内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上。而因为有那一条公路,又是公社的所在地,所以镇子上就设了停车点,专供周边山里的百姓到此等候车辆,方便外出往来。这样一来,在人们那感觉上,就觉得这周家川镇人来车往,热热闹闹的,是个不小的地方了。 但由于镇子实际上太小,人口流动也不大,那停车点自然也就仅仅只是个停车点了。通常是客车到得那停车点上,见有客人等候,就停下,拉上便走,不见客人等候,也就一晃而过了。 二叔和常校长到得周家川镇后,天上又好像有一下没一下的,有些许的毛毛细雨在随风飘落。 二叔和常校长赶到停车点上时,那停车点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候车的客人。 看到有客人等候,二叔就知道没有误车,所以他就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 接着,二叔就把布娃娃递给了常校长,又把驴儿拴到路畔上的电线杆上,卸了驮子,便对常校长说,你等一下。然后,没等常校长说什么,他就匆匆忙忙地向街面上赶去。 二叔想给常校长买点东西。二叔觉得自己欠常校长的情实在太多太多了,自己就是再穷再困难,在这离别的时候,也应该对常校长有点表示的…… 第二十五章 一会,二叔抱着十几个大花馃馅,急急忙忙地就从那街面上赶了回来。 二叔喘着气,很是局促不安地走到常校长跟前,说:“这……我……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和孩子,这几个馃馅,你,你娘儿俩路上就带着罢。” 常校长没言传,只是睁着那双美丽的,此刻却微微红肿着的眼睛,就那么默默地望着二叔。 二叔被望得有些尴尬,傻傻地抱着那十几个大花馃馅,站在那地上也就不再说啥。但他却清楚的感到常校长对他的那深情相依。 少顷,二叔就悄无声息地圪蹴到地上,腾出一只手来,在那骡驮里翻腾着、寻找着,看是否还有可装东西的包包袋袋什么的。 翻腾了好一阵,常校长见二叔终于找到了一个还有空间的行李包。于是,她就抱着布娃娃,就那么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二叔,一直看二叔把那十多个大花馃馅,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装进了她的行李包…… 周家川镇的馃馅,是当地方圆数十里有名的传统的面食烤炉风味小吃,其形酷似八月十五的月饼,皮色焦黄,内包红枣馅瓤;边缘圆润,内薄外厚,略大于手掌,正面压着几圈凹凸不平的环形花印,当中微微凸起的杏大的圆形,印染上了那鲜艳夺目的猩红,食之味美香甜,可口酥脆。从古至今,当地的山愚百姓们一直都把这馃馅视为送礼酬宾,亲近关系的美食珍品。因此,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当地青年男女到了那谈婚论嫁,定亲下礼的时候,在男方给女方的一份彩礼中,除了二百四十元钱,四丈布,四个斗(四斗粮食,米麦皆可),竟然还有二十四个大花枣馃馅呢。而据说现在当地青年男女在订婚下礼中,送馃馅的风俗习惯还在延续。只是再也不是二十四个了,而早已成倍地涨到了数十个,成百个了。由此可见,馃馅在当地不但是享有盛名的美味小吃,而且更是人们表达情感,传递友谊的特殊礼品。 然而在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和“穷棒子精神万岁”的一个个神话般的荒唐年代,当地好些小百姓虽然也跟上运动的浪潮,一次次张狂的红扬的疯子似的横扫全世界,到处乱抽筋,但愣是很少有人能吃得起一个馃馅的。可怜的小百姓在那漫长的热血沸腾中,似乎也明白“民以食为天”和“幸福不会从天降”的深刻道理,也明白无论是谁,再怎么跳弹、折腾,最终还是要活命,还是要生活,还是要吃饭的,然而一次次红色运动的冲击,一句句伟大口号的诱惑,便让人们身不由己地盲目陷进那无数的癫狂之中。所以,力求挣脱贫穷和饥饿折磨的人们,日夜梦想着尽快过上幸福而美满生活的人们,却仿佛越发的饥饿,越发的贫穷了。运动无情地粉碎了人们所有美好的梦想,饥饿像瘟疫一样残酷地弥漫在贫穷的土地上,灾难深重的人们,一年四季面黄肌瘦的仿佛生来就是那吞糠咽菜的穷命,哪里还能买得起、吃得起那馃馅什么的美味。馃馅,这玩意真的太过金贵了,买一个就得花二毛钱啊。社员们山里上,沟里下,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战天斗地的受一天死苦,也就才能挣得一个在年底分红时只值一二毛钱的十分工,谁还敢舍得拿一天多的辛苦和汗水,去换取一个馃馅的口福,难道不想叫老婆娃娃活了? 那穷苦人家的孩子偶尔能吃上一口馃馅的,一般也是在某个亲戚家里有儿女要婚嫁了,人家带着两个知会亲事的馃馅上门来请客时,兄弟姐妹们才能分得吃上那么一小块。二叔记得,他小时侯第一次吃馃馅,就是吃得姑姑家要结婚儿媳妇时,那表哥来请他们去赶事情、寻门户时带来的馃馅。当时的情景,至今二叔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馃馅只有两个,吃不分明,他和哥哥还哭鼻流水地斗阵过呢。 二叔和二婶订婚时,自然也是没脱那俗套的。尽管当时家里很穷很穷,但在给二婶的娘家送彩礼的时候,二叔同时也还是给带了二十四个大花馃馅。只可那馃馅不是二叔买的,而是二叔的父亲借钱从周家川镇买来的。 二叔一直是在穷苦中长大,自然深知家里的光景日月是何等的难过。他为目不识丁的父亲母亲能在那么困难的家境中,咬着牙关,勒紧裤带,默默供他圆圆满满地读完了师范后,又撕下老脸,投人借债,笑容灿烂地为他风风光光地完了婚,成了家,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激动和疼痛。他觉得那首“天大地大”什么的革命歌曲唱的太过虚伪,太过矫情,还是爹娘亲,还是爹娘的恩情深。爹娘无怨无悔的养育之恩,让他痛切地感到了什么才是大爱无言。因此,直至为人之父后,二叔还从未舍得亲自买的吃过一个馃馅,也曾未亲自给谁买的吃过一个馃馅。 然而,这天,二叔却慷慨而豪爽地给常校长买了十多个大花馃馅。 二叔装好了馃馅,就站起身来,迎着常校长的目光,静静地依依相望。 二人一动也不动,就那么相望着,那神情看上去都十分的忧伤,但他们却就是谁也不说一句话。 旁边的几个旅客见他俩那样,就觉得非常奇怪,所以也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俩傻看。 不一会,西面就好像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呜呜的声音。二人好像受到惊吓的一般,同时紧张的扭头便向那灰蒙蒙的西面望去。望着,常校长就说,车来了。 二叔紧接着也就说,车来了。 果然,车就来了,好像一眨眼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于是,二叔就在乘务员的帮助下,慌慌乱乱地给常校长往车上装行李…… 装好行礼后,二叔从客车顶上下来,见常校长抱着布娃娃,还没上车,就那么站在那车门前,定定地望着自己。 “叔叔,抱我。”恰在这时,布娃娃就这么叫了一声二叔。 立时,二叔灰灰的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揪心的难过,于是,他就身不由己地朝常校长跟前走去。 “我走了。你……你多保重!”常校长低低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二叔望着常校长,点了点头,没言传。 “叔叔,抱抱。”布娃娃朝二叔伸出了两只小手,还在憨憨地喊叫着。 二叔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搐得直往那脊梁后抽。 “哎,走不了?快上车!”乘务员居高临下地站在车上,很不耐烦地瞪着他俩。 没法儿,常校长的一只脚不由得就踏上了车门口的踏步,可她又像撂不下二叔似的,回头又颤着声音对二叔低声说:“我,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而布娃娃这时却哭闹开了:“我要叔叔!我要叔叔……” 二叔的双眼有些模糊了。他苦苦地望着常校长和布娃娃,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言传。 可是,这时二叔分明感到常校长在哽咽,分明觉得常校长很想叫自己对她说句什么的,但他却就是不知说什么着好。他望着常校长对自己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总觉得自己无论是说什么,也都解除不了常校长和自己内心深处那离别的巨大的酸楚与痛苦。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只想对常校长说,给我来信。然而,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把这话对常校长说出口来…… 这时,那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变得更加阴暗。在一阵萧瑟的秋风里,一股细雨就像那伤感的泪水一般,就那么无力地、淅淅沥沥地撒落在那贫瘠的土地上。 客车,终于就在这伤感的泪水一般的细雨中,无情地、缓缓地开动了。 常校长从车窗里探出一只手来,向二叔轻轻挥动不止。 二叔立在那细雨中,呆呆地望着常校长倾斜在车窗上的面容,和那只轻轻挥动着的秀手,好一阵,他才懵懵觉得,自己也应该向常校长招招手什么的。 但就在这时,二叔猛然觉得自己手里好象捏着什么东西。急忙展开一看,老天,他不知怎搞的,自己那布满了硬茧的手里,竟然攥着八张十元票板的“大团结”。 顿时,二叔浑身的血液就沸腾了起来。他猛地记起常校长临上车时,和他握过手,一下子,他便明白了这是常校长在接济他这个穷光蛋! 啊,老天爷呀!二叔心里这样惨惨地喊叫着,禁不住就泪如泉涌。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那伤痛而激动的情绪,就在那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声嘶力竭地呼喊了一声——“常——青——!” 这么呼喊着,二叔就像那疯子似的,朝那客车飞一般地追去。 然而,那雨雾中的客车,转眼就模糊了、不见了…… 从此,二叔就再也忘不了常校长这个女人。 第二十六章 很明显的,二叔和常校长之间,是产生了那割舍不下的感情和牵挂了的。可是,二人也仅就是这么个关系,他们之间所有 的故事也仅就是这样,而根本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出格的、见不行人的丑事。然而乡亲们却谁也不相信他们之间仅就是这样的。当然,二叔是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和常校长的事,不过他就是原原本本地全给乡亲们说了,也还是没有人能相信他们之间仅就是那样的。 而且,乡亲们更不会相信常校长会拿出八十块钱来,白白地送给二叔的事。八十块钱呐,那是多么多的一笔钱啊。人们受一天苦,累死累活的,才能挣得一个到年底分红时才只值一二毛钱的十分工,而大队每月才只给二叔挣二十四个工,乡亲们谁都知道二叔一年到头能挣几个圪码码小钱的。常校长是个精明的女人,一不憨,二不傻,但她既和二叔好,又给二叔钱,这不分明成了那贴面的厨子了吗?乡亲们是万万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号糊脑子女人的啊。 但相信不相信只是别人的事,而二叔和常校长之间,却的确就是这样的。那没有的事,无论谁相信成怎样,终究还是没有;那实有的事,无论谁怎么的不相信,终究还是有的。这就像一个伟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任何事物都不会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在二叔和常校长分手之后不久,社会好像一下子就在人们的眼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仿佛一夜之间就整个的变了天。而随着国家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一系列政策的相继落实,二叔也就苦尽甘来,扬眉吐气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就脱胎换骨,人模人样的成了那按月领着俸禄,吃着皇粮,彻底脱产了的公家,——像常校长一样,当了那公派教师。 随后不久,二叔就令人羡慕地芝麻开花节节高了,一下子就从乡下的学校调到了县上的文教局了。而到县上没多久,就又调到了驼城市,就神神秘秘的渐渐再也不回家来了。 然而,多少年来,公家了的二叔,既没叫从未走出过山村故乡,从未见过世面的二婶到县上、市里去串串,逛逛,也未叫二婶到那县、市的小城市里去看看他,和看看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致。乡亲们谁也不清楚二叔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有二婶知道。 那驼城市是个地级市,是西部地区的一个很小的城市。上世纪70年代末,在驼城市政府工作的二叔的同学黄小龙,刚把二叔设法从巴州县调到驼城市时,驼城市还很落后,还很不起眼,落后的连一两座像模像样的高楼大厦也没有。那时,只要登上东面那低低的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山的山颠上,再爬上那段残破不堪的古城墙,一眼就可以把驼城市的全貌,乱七八糟的一片瓦房、平房,尽收眼底了。而驼城市的气候又很是日怪,昼夜温差特别大,尤其是那夏天,一早一晚还风轻气爽,凉快宜人,可是一到中午,却就给人一种如入蒸笼般不堪忍受的暴热的感觉了。加之那小城地处沙漠地带,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冬春两季干燥寒冷,日子显得格外的漫长,而时不时的狂风还会卷起满地的黄沙,遮天蔽日地在那空中“日——日——”的欢叫漫舞。因此,二叔虽然来到驼城很久了,但他却一点也不习惯、不喜欢这里的一切。他觉得驼城纯粹是个糟糕透了的没毛滩,人情淡薄且不说,荒荒凉凉的,没山没沟,没遮没拦,既没有乡下山村的那种宁静与温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的那种架势与味道。 然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十多年的时间仿佛在那一眨眼间就恍然而过了。而驼城市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和那一条条宽阔而繁华的街道,就像海市蜃楼般的,总让人感到有些眼花缭乱的难以置信,难以适应。人们行走在那日新月异,神速崛起的小城里,面对那仿佛一夜间猛地就从那地下冒出来的无数的出租车辆,无数的豪华私家车辆,以及那整日的人声鼎沸,喧闹不休的骚动景象,恍然间就觉得陷入了一种举步维艰行路难的压抑和愤懑,抑或,便就惶惶然生出了那沧海桑田,物事人非的感觉来。 变了。一切都变了。好多时候,二叔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透过那宽大的玻璃窗户,望着外面莲花池里那些搂搂抱抱,相拥相吻的红男绿女,在四面八方那不绝于耳的流行歌曲的激情涌动中,心里不由得就要这么独自感叹一番。 二叔所在单位文化文物局的办公大楼,就矗立在驼城最繁华的市中心的莲花池的北边,不应说,那周围的环境条件自然是清静优雅,十分招人喜欢。 莲花池其实就是驼城市的一个街心公园。那公园内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不但设置了专供人们乘凉玩乐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而且还设有一个不小的广场,放置着许多大人和小孩锻炼身体、娱乐玩耍的体育设施,一年四季,吸引了无数的干部职工和小市民们在闲暇时间来此游玩。但整个公园内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个大大的、绿油油的人造莲花池了。每在那莲荷盛开,芙蓉出水的季节,一朵朵粉嫩紫红的、洁白如雪的、淡似鹅黄的莲花,就在那一片片蓬勃旺盛的荷叶的辉映下,一点点嫩绿浅浅的浮萍的衬托下,争奇斗艳,阿娜开放。那娇艳妩媚的花朵,真是让地处塞北的驼城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去。而因此,这公园也才被人们叫了那莲花池的。 不记得是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里,当二叔透过自己办公室那宽大的玻璃窗户,第一次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那莲花池里卿卿我我,相拥相吻时,二叔呆了。傻眼了。好一阵子竟然心跳肉筛的好像连口气也出不上来了。一会,二叔不由得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个事实,但那里的确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幸福的,旁若无人地拥吻相欢。这下,二叔便彻底地相信了,并彻底地被眼前这道自己偶尔发现了的浪漫的爱的风景线,给一下子迷住了。于是,二叔那颗苍凉的,早已就不再年轻了的心,仿佛就那么的又在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中,随着那快餐一般风靡流行的爱情劲歌的自由咏唱,跳荡的激情飞泄,狂乱不已。 这之后,一旦有那闲暇的空儿,二叔就会不由自主地站在那窗户边,长久地痴痴张望外边那道浪漫的爱的风景线。 可是,有时二叔又会突然满怀羞耻,满怀愤恨地从那窗户边离开,并且暗暗下着一个决心,今后再也不到那窗户边去了。二叔鄙视自己,鄙视那些在阳光下公然示爱的猛男浪女。他心里感到十分的压抑。他觉得自己有些猥琐,有些无耻;觉得那些在阳光下公然给人示爱的猛男浪女太没修养,太过张狂,太不是玩意了,真有些畜生似的不知羞耻,不懂规矩,不明事理。然而,没过多久,二叔就又身不由己地走到那窗户边,怀着那压抑的、狂躁不安的心情,痴痴地向外苦苦张望。 在那苦苦的张望里,二叔就那么一边用那嫉妒的目光,羡慕着眼前的一对对无拘无束,尽情相欢相爱的青年男女,一边又痛苦地放飞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那幽忧的思念。 思念。思念的日子,永远是那么的痛苦漫长,永远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心慌。 而眼前的世界,犹如一个暖春中不甘寂寞,不停地更换着衣衫的少妇一般,一天天地在二叔的眼前变得妖娆迷离,裸露风骚。这个妖娆迷离,裸露风骚的世界就那么地诱惑着二叔,折磨着二叔。他的那颗孤独的近乎病态般的心,仿佛遭受到了最严重最饥渴的情感挑战。因此,在那心的抽抽的疼痛中,二叔便更加思念常校长,更加牵挂常校长。 但是,没人能知道二叔的思念有够多苦,多渺茫,多可笑。他也不知道常校长如今究竟身在何方?究竟过得怎样? 也许是爱屋及乌罢,二叔十分喜欢摇滚王子崔健的《一无所有》,和光头李进的《你在他乡还好吗》。他专门买回了有这两首歌曲的磁带,很认真的将这两首歌曲分别单独复制在一个空白磁带的ab面。这样,只要闲下来,到那窗户前去窥探、张望的时候,二叔就会关住房门,闭紧窗户,一个人一遍遍反反复复地尽情聆听那令他感动不已,令他伤心落泪的歌声。 有时,在这两首歌曲的苍凉而忧伤的旋律声中,二叔便会就那么的痴望着窗外那道浪漫的爱的风景线,心里却在不停地思念着常校长。 二叔觉得自己和常校长的命运实在不济,实在是那生不逢时的可怜。尤其是自己,还是那么一无所有的可怜。所以,有时二叔就常想时光倒流,再回到从前;常想自己和常校长要是能像眼前的年轻人一般大小,能像眼前的年轻人一般的去自由相爱,那该是多么的美好啊。但每每心情激荡地这么苦苦遥想之后,随即,他就又否定了自己,就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实在是无聊,实在是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