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 重生 新平元年,腊月二十九,大雪纷飞。 楚国上都,北宫门。 宫门楼上吊了一个人头。 雪虐风饕,人头早冻得僵硬,鹅毛雪片一层层覆盖其上,遮住污秽,亦遮住那人的真实样貌,只留下一地洁白。 这样凶寒的日子,又临近年关,本应在家中享受人间喜乐,避免外出,唯独出了这档子事,新帝特命朝臣们今日前来听训。 在此等候朝见的臣子们,只要抬头,均可见朱红宫门楼上悬挂的人头。 “夏云鹤竟敢侵吞先皇陵地,还涉嫌通敌叛国,落到这般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 “那夏云鹤仗着自己是帝师,处处擎制新帝,大权独握,定国公怎能容忍这个眼中钉?” “可惜了,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艳独绝,世无其双,听说才二十九岁,就这么……” “嘘,莫说了,定国公。” 几位身着飞禽补子朝服的大人互望一眼,止住话头,规矩站定,却忍不住往后打量。 一顶通体漆黑的小轿迎着风雪,慢悠悠晃至众人眼前,抬轿的四个轿夫身材魁梧,眼神警惕,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四人目不斜视,掠过众位臣子,抬着并不显眼的轿子稳稳朝宫门方向走去。 夏云鹤的残魂在空中冷眼审视众人,雪花穿过她透明身躯,大臣们冻得发抖,而她无感无觉。 从前朝探花郎,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她用了十年,将太子从十五岁辅佐至登帝,自认兢兢业业,谁知满腔热血错付,反被构陷通敌。 她低头打量双手,原本纤长的手指现在白骨森森,无奈自嘲一声。 犹记得行刑前夜,新帝唯一一次来昭狱看她,“夏云鹤,你执教有方,孤心存感激。但夏府查获通敌书信,老师你通敌叛国。念在昔日恩情……” 通敌叛国? 那人盯着她溃烂的手指,沉默良久,转头向狱卒发难,“昏聩之徒,速请御医诊视,昭狱诸事何不尽职?” 有人唯唯诺诺领命去了,夏云鹤心中发笑,新帝伪善,此举不过惺惺作态。 宦海沉浮十年,她什么没见过,同先皇不露声色的阴狠相比,太子略显浮躁,差点火候。 雪片盖住夏云鹤眼睫,打断她的回忆。她冷冷看着百官从宫门口鱼贯而入,直到宫门关闭,将官员们的交谈声隔在宫墙之内。 她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厚重的云层压迫大地,飞雪从茫茫天际飘落,天地一白,她眼中滑落的,却是两行血泪。 风雪肆虐,北宫门时光飞速轮转十秋。楚国皇宫化作一片火海,北戎铁骑擦着她脸颊疾驰而过,震天的马蹄声,尖锐的哭喊声,破碎的肢体,血流成河。 楚国,亡了。 夏云鹤双眼圆睁,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片如同炼狱般的人间景象,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北戎战败元气大伤,二十年才能恢复,他们如何在十年后攻破楚国王都?新帝又是如何守护国家,导致十年后的惨状? 火光中,她看见一守城将领孤身奋战。粮草耗尽,箭矢无援,他满身血污,面目模糊,唯有琥珀般的眼睛闪烁凶狠。 他脚下尸山血海,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在击退一群敌兵后,终被北戎主将下令射杀。 夏云鹤紧闭双眼,喉间呜咽。她女扮男装入仕十年,仅求“国泰民安、海清河晏”八字。生前被构陷下狱,死后见家国沦陷,如何让她甘心?只恨自己一缕残魂无力回天。 意识朦朦胧胧,她听见耳畔焦急的说话声,“夏大人,感觉怎样了,哎呦喂……火盆呢,快点啊。” 这人声音阴柔,话语却颇具威严,夏云鹤脑中嗡一声,身体仿佛被人重击一拳,灵魂猛地一坠。 她勉力睁开眼睛,对上三张胖瘦不一的大脸,惊了一瞬,下意识后退,被一名圆圆胖胖,身着蓝锻裌袍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捉住她肘部,这人弯起眼睛,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轻拍她手臂,一脸后怕。 “夏大人哟,可吓死咱了。选皇子的事还没定呢,您可千万撑住了。” 选皇子?夏云鹤愣了下,上一刻是上都沦陷的人间惨状,下一刻竟是挑选皇子?饶是她心理强大,现在也是脑子发懵,不禁疑惑自己又到了何处? 她慢慢从胖内侍手中抽回手臂,揉着身上绯色鸂鶒补子官服,转动眼珠,默默打量四周。一水新置黄梨木桌椅,屋角一只落地青花山水云松瓷瓶矗立,内插一树新剪半开梅花,幽香四溢。 与之前残酷血腥的城破场景大不相同。 屋内暖意氤氲,熏得她喉咙丝丝发痒,她捂嘴猛咳,三人慌忙为她抚背顺气,为首的胖内侍连连祈祷,“陛下保佑,夏大人健健康康。” 忙活好一阵,夏云鹤顺了气,胖内侍差使两名小宦官,“你去柜中取来手炉,你拿火钳拨旺炭火。” 他又转过头对夏云鹤笑道:“陛下福德深厚,有先见之明,说夏大人畏寒,让奴才们提前备着东西,银丝炭也是陛下专门从惜薪司拨出来的。” 夏云鹤扫了眼炭盆中的白霜无烟炭,觉得喉头更痒,又掩住嘴咳嗽几声。 这熟悉的痛感,让她想起生前孱弱多病,如今这感觉怎么又回来了? 她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疤痕,接着摊开手掌,盯着细长光洁的手指,微微蹙眉。 鲜活的内侍、红色的官服、健全的手指,以及选皇子?一切似曾相识,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改变她命运的日子。 她心中一喜,伸直手指又弯曲,感受新生,忽然有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棉绒布包裹的暖暖手炉,她愣愣抬头,发觉屋内只剩胖内侍和自己,那两名小宦官已被打发出去,胖内侍拧眉打量她,“夏大人,您还好吧?” 夏云鹤呆了一瞬,很快调整好,试探地同他打招呼,“李总管?” 李福顺察觉夏云鹤醒来后有些异常,似乎往日锋芒不再,倒多了几分内敛平和,但很快打消念头,暗自揣度,许是夏云鹤还没缓过来。 他想了想陛下的话,堆出笑容,“今儿天寒,夏大人要实在不舒服,咱给陛下回禀情况,请陛下裁夺。” 夏云鹤心中骇然,当初如何被构陷下狱,遭受折磨,以及楚国覆灭的情景,一一在脑海浮现。 她将手炉置于桌案,起身振衣,向李福顺长揖一礼,“李总管,云鹤旧疾,刚已休息片刻,为臣如此,已是逾矩,不敢再误正事。” 上辈子就是陛下裁夺,顺着定国公的建议,将自己指派给太子当老师,在“伪君子”太子手下,她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死后声名狼藉。 出了值房,夏云鹤裹紧白色狐裘大氅,紧跟李福顺脚步,行过曲折长廊,见四周琉璃飞瓦,高檐翘脚,皇家气象威严。 行至半途,李福顺特意叮嘱她,“陛下惜才,夏大人莫要辜负。” 这明晃晃的暗示,夏云鹤脑中警觉。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示好者不计其数。 前世她被指派选择太子,而今,棋局重新码盘,昭狱之冤,国破之惨,民生之艰…… 她攥紧拳头,朋党倾轧,暗流涌动,重新躬身入局,她定要平前世之冤,护今生家国,而她手中棋子,得自己挑。 正想着,李福顺领她至一处临水亭阁,匾额上御笔亲题三字“梅香亭”。时值寒冬,湖面冰封,唯有亭阁一侧,梅香袭人。三名高高低低,身着素面滚边毛绒大氅的皇子久候多时,其中太子尤为引人注目。 也正因太子在,阁中多置了五个炭盆,个个烧得极旺,所以此处并不寒冷,反在红梅映衬下,别有一番情致。 李福顺对众皇子行礼,引荐夏云鹤同几人认识,夏云鹤一一行礼,神色如常。 总管太监李福顺目光梭巡周围片刻,转头请示太子,“殿下,七殿下没来吗?” 旁边一人嗤笑出声,“他自知身份卑贱,不会来凑热闹。” 太子微微皱眉,轻声斥责,“五弟,不可妄言。七弟敌国为质多年,两月前才归国,说起来,还是夏大人作为使节迎回他的。” 皇家子弟容貌端正,几人谈笑间自带风流。 看到太子,夏云鹤又忆起当初如何被构陷折磨,也没心思玩笑,叉手正色道,“陛下恩泽天下,宅心仁厚,七殿下还是派人请来的好。” 李福顺笑着接话,“夏大人说的是。陛下吩咐过,您只管按您的方式考校诸皇子。” 夏云鹤明白,七皇子虽不受陛下喜爱,但仍是皇子。李福顺为天子效力,即便只是走形式,也不敢遗漏任何一人,让天子丢了面子。 她一直体弱,在雪地冻了会儿,咳嗽不止。几位皇子忙将她让到炭盆旁,太子更将手中暖炉递给她,殷勤关怀。 夏云鹤嘴角噙笑,顺着几人的话随意应付,三人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心思各异,夺嫡之争几人撕破脸面,非生即死,倒是一直驻守边境的七皇子安稳活到太子登基后。 说话间,李福顺引来一人,却不进亭,远远站在梅从边,亭中诸皇子一时噤声,只见来人衣着单薄,与亭中拥毳衣炉火的几人仿佛两个世界。 夏云鹤瞥了一眼满脸冻红的少年,恰对上少年无悲无喜的双眸,微微一怔,一双琥珀色眼睛。 她脑中轰一声,顿时想起死后看见的,那个宁死不降的将军,一模一样的眸子。 原来是七皇子。 昔忆泛起,元化四十八年深秋,她监军边陲。七皇子谢翼一战成名,今上赐豪宅美妾,均辞不受,天子震怒,七皇子留了句,“北戎未灭,戍边先行”,携亲卫纵马归边,气得天子专门派人去边境打了他一顿。 她勾起嘴角,抬眼细细打量少年,发现少年也在看她,心中一凛,别开眼,垂眸思索。 一个不受父亲喜爱的皇子,心怀家国,战死沙场,她要阻止悲剧重演,七皇子或许是一个好的人选。 她心中有了答案,抬眸撞上少年磊落的目光。 五皇子怒斥道:“谢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无礼地盯着夏大人!” 谢翼垂下脑袋,瑟瑟发抖。夏云鹤起身解下狐裘,走出亭子,将衣服披在矮她半头的少年身上,强忍着刺骨寒意,露出笑容。 “七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选择 此话一出,亭中众人皆惊,太子微微侧目,面露不喜。 夏云鹤并不在意众人目光,只低眸看着七皇子,勾唇浅笑,身旁红梅相映,绯色官服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削,有种飘然独立之感。 少年闻言抬头看她,眼中不掩艳羡,却转头看向太子等人,委屈巴巴叫了一声,“皇兄。” 这一声“皇兄”惊得众人浑身一颤,太子脸上更是没了半分表情,旁边的五皇子向前一步,不掩厌恶,厉声呵斥,“大胆,谁是你皇兄?少与我们套近乎。” 七皇子又可怜巴巴望向李公公,琥珀色眸子泫然若泣,这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悯。 夏云鹤回想着记忆中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子将军,心中舒朗,看来她选中的棋子,也颇为有趣。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被送到北戎为质六年的皇子,没几分心眼早就命丧他乡。她不介意帮她的小棋子推波助澜一下。 想到这里,夏云鹤向李福顺拱手,“李总管,陛下特准某自选弟子。虽才疏学浅,不敢试诸位皇子,七殿下刚归国,对本国风土人情、民俗风貌或不熟知,某当为七殿下解惑,以报陛下拔擢之恩。” 一般来讲,皇子的老师由皇帝挑选,而夏云鹤,皇帝反而让她自主选弟子,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撰,能得如此恩典,已经让众人猜不明白圣意,夏云鹤又来这一出。 眼见太子脸色更沉,李福顺心虚开口,“殿下,陛下说让夏大人自己选择,您看?” 僵了好久,太子忽的伸手折断夏云鹤身侧一枝红梅,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向身后侍从道,“这的红梅不错,你们多折几枝回去。”说完,也不看众人,挥袖离去,一干人等簇拥紧跟,队伍浩浩荡荡离开梅香亭。 亭中清冷下来,夏云鹤搓热双手,掩住唇角咳嗽。肩头一沉,白色狐裘大氅重新披在她身上,她转身回眸,七皇子谢翼低垂眼睫,平静说道,“夏大人体寒,狐裘还给您。” 他就这么一袭单衣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明明是皇子,却总是一副谦卑姿态,与她前世在边境所见的恣意将军判若两人,夏云鹤拢紧大氅,长叹一口气,也罢,她只当他是手中棋子,好用就行。 李福顺见此,对夏云鹤道,“夏大人,您既然选择了七皇子,咱们便回去交差,还要准备拜师礼。” 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拜师礼自有东宫中人准备,七皇子母妃早逝,又为质六年,准备拜师礼自然落到李福顺头上,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既做顺水人情,还能从中抽成,他乐得行事。 夏云鹤跟随李福顺,去了御书房,将途中种种一一讲给皇帝听,和惠帝对于她选七皇子为弟子颇感惊讶,细细提问,又吩咐李福顺给七皇子置办衣物炭火,操办拜师礼和束脩,李福顺领命办差退下。 和惠帝这才和颜悦色问她,“朕听闻逸之恃才傲物,素有东洛才名,怎么甘愿给老七讲学?你的老师柳嵘山可是极力推荐你当太子师。” 听到柳嵘山的名字,夏云鹤心下憎恶,然而也仅仅一瞬,让和惠帝难以察觉。 她抖袍跪拜,俯首于地,“七皇子久居塞外,于本国风土人情礼仪不甚了解,臣只想为陛下分忧。” 和惠帝笑了一声,合上手中奏折,啪一下轻拍案上,“教他礼仪规矩自有宫里内侍,朕看着长大的探花郎,怎么学他们阿谀奉承那一套,在朕面前也不愿意说真话。” “臣,臣惶恐。”夏云鹤敛眸,伏在地上不再说话。自己再活一世,早不是当初那个初入官场,心高气傲的夏云鹤。 许是和惠帝心情不错,没再问什么,打发她出来。 可她没走几步,又在夹道遇见七皇子谢翼。他仍是一副单薄衣衫,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在专门等她。可见了她又不说话,只咧嘴露出小虎牙,拉起她手,将一个金线绣制的平安符放在她手中。 夏云鹤摸了摸平安符,只摸出一小段凸起,谢翼解释道,“里面藏了一小段柏枝,寓意辟邪保平安。” 她笑了笑,向七皇子长揖一礼,道了谢,准备离开,反被谢翼拽住袖子,夏云鹤回头定定看他片刻,略微思索,问道,“殿下,您有别的事?” 谢翼松开她衣袖,环顾四周,见无人后,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定国公现在候在宫门口,夏大人这会出宫就会碰见他。” 见夏云鹤蹙眉,谢翼又提出自己的建议,“不如去我那里稍作片刻,等定国公离开,夏大人再行出宫。” 他面容清俊,琥珀眸子暗藏锐利,嘴角上扬,耳尖在夕阳照射下泛出一层薄薄的红光,整个人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原来只有在独处时,他才会显露出几分真实性情。 夏云鹤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不知,外臣无故不得擅自停留内廷。” 谢翼愣了下,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终究泄了气,行礼离开。 今日敢选七皇子为弟子,她便已经下定决心与定国公对抗。若未经允许擅自进入七皇子寝殿,恐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在廷议上弹劾她。 一过乾清门,便有人拦她,跟着那小厮直至定国公柳嵘山面前。这人两鬓染霜,长须短髭,豹眼粗眉,明明一副武官长相,偏偏是文官之首。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夏云鹤脑中嗡嗡作响,想起昭狱中的日子。 她十指生疮,柳嵘山来看她,轻眯眼睛,话语甚为亲切,“逸之啊,你怎么还是这么书生意气?你所述冤屈,老师已知。今日老师亲至荣宝斋,购得湖笔、徽墨、歙砚、宣纸,你把冤屈写下来,老师替你呈递陛下。” “写呀……你怎地不写……” 明知她手指生疮,就算想写冤也捏不起笔,柳嵘山又让她口述诉状,招来小吏代笔,粗览她的状纸,收进袖中,缓步离开。 死后她才晓得,柳嵘山根本没把她的诉状递上去,而是在昭狱内,就着烛火烧掉了。 夏云鹤缓缓捏紧袖中拳头,再次松开,周到行礼。 “老师。” 亲自教夏云鹤的老师并不是他,定国公不过占了元化四十年的科考之便,经过他手批阅的卷子,两榜进士均恭恭敬敬称他一声“老师”。 “逸之啊,听闻你要给七皇子讲解风情民俗。”定国公长叹一声,“七皇子忍辱负重才归国,礼数疏忽,你体谅陛下之忧。太子年纪尚幼,言语失态,逸之多多包涵。” 夏云鹤恭敬行礼,连称不敢,二人寒暄片刻,定国公又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她望着小轿远去,冷笑一声,这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她病死昭狱,这位劝说新帝取她首级悬挂宫门,不可谓不狠毒。 夏云鹤仰头望向斑驳宫墙,庭院深深,雪堆枝头,坠下一个个细小的冰锥,晶莹剔透,寒风乍起,她缩了一下脖子,重新抖擞精神,快步往宫外走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过朱雀长街,穿乌旅巷,到巷尾张灯木门前,已是暮色四合。 轻叩门扉,一位四十左右,布衣钗裙妇人探头来看,见到夏云鹤,乐呵呵请她进门。 “呀,公子回来了。昨晚落雪,今儿天冷,准备过会儿去接您的,您倒自己回来了。” 妇人把夏云鹤让进小院,院东侧辟了一小块地,种着冬青,雪落其上,青白相映成趣,给小院添了一丝生机。 掀开厚重灰布帘,妇人将夏云鹤引至屋内,替她除了大氅,宽了衣服,褪下洇湿的鞋袜,拿出一件青布棉袍,又一双毡袜,棉鞋,妇人手里活计不停,嘴上也十分爽利。 “夫人来信了,同信一道送来许多干菱角,您什么时候给她回信,我过几天去西市置办山货,正好路过驿馆,把信交给邮差。” 妇人名唤臻娘,十几年前被夏云鹤母亲救下,灌了些米汁喂活,只是没了记忆,心思单纯,被叮嘱必须称呼夏云鹤为“公子”,她就从江南老家一路喊到了上都。力气也大,独自能抵七八人,照顾夏云鹤更是无微不至。 夏云鹤换了衣服,倚靠大迎枕,妇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暖炉,取来衾被拥住她冻僵的腿脚,提了一只汤婆子塞入被中,一手搬着一张小炕桌,一手端着一小碟煮熟的菱角,小桌置于暖炕,菱角放在桌上,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递给夏云鹤。 家信上书“吾儿阿云亲启”,火漆封印,并未拆开。 夏云鹤手握家信,心绪难平。自父亲离世,自己上贡院,入京赶考,同母亲日渐疏离,最后一次得知母亲消息,竟是在昭狱中,从柳嵘山口中得知母亲已在流放中离世。自己突闻此噩耗,一口鲜血喷出,再未醒来。 也不知母亲身体如何,食如何? 她缓缓攥紧衣角,心中悲伤,妇人往她唇边递了一个剥好的菱角果,嘻嘻笑着,“公子快吃,老远送来的。” 夏云鹤看她捏着小刀,刀尖残留菱角果肉,如同稚子一般无忧无虑,夏家前世被抄家,府中众人或流放,或贩卖,没谁能够幸免。 幸好,她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笑了笑,伸手接过果肉放入嘴中,煮熟的菱角香甜软糯,让她想起儿时江南水乡卧剥莲蓬、荡舟荷下的时光。那时父亲尚在,他时常取下手上扳指往自己手上比划,母亲就会边剥莲蓬边骂他,一家人整整齐齐。 妇人又递给她一个白生生的菱角,她推了回去,轻声道,“臻娘,你吃吧。” 臻娘喜滋滋吃掉,喉咙咽了几下,问道,“今日公子选弟子,挑中谁了?” “七殿下。” “好呢,好呢,教导哪个皇子都好呢,公子明日可还上朝?” 夏云鹤轻声答道“休沐”,让臻娘将取来一只巴掌大的,圆柱状平金开黑缠枝花木盒,她打开盒子,一只黑檀木扳指端端正正躺在其中。 扳指阴刻云纹,内部有一个变体篆书“夏”字。 臻娘凑过来查看,啧了一声,“老爷的遗物——”,忽觉自己失语,连忙呸了几声,“公子,来年将夫人接来上都,我们也好团聚。” 夏云鹤笑了笑,取出扳指套在自己手上。 妇人大叫一声,小刀也吓得砸到地上,“您干什么呀?快取下来。” 夏云鹤歪身躲她,神色严肃,“臻娘,夏家的‘夜不收’有十年没动了吧,明日你去西市办货,告诉三爷,夏家来人了,叫他准备好。” 夜不收 翌日一早,夏云鹤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待日头中移,一封满意的都没写出。 心烦意燥之际,索性翻出一些自己写的旧字帖,和着早上写废的信稿一并烧掉。 火苗舔舐松烟墨迹,屋内渐渐溢满淡淡清爽松脂香气,臻娘掀起帘子,咦了一声,又是一惊,“公子,你怎么把写的东西烧掉了?多可惜呀,那么好的字。” 好吗?她盯着眼前一点一点消失在火中的飘逸俊秀字体,前世她锋芒毕露,一路大刀阔斧改革,与众臣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字迹也是锋芒舒展,宛如利剑出鞘,直指长空,却被有心人利用,仿照她的字体,伪造了她通敌叛国的书信。 蓦然想起江南的启蒙先生,教她写字锋芒内敛,沉静如水,“练字如练性,刚柔相济,流畅通达,阿云锋芒太露。” 后在昭狱手指腐烂,再提不起笔,写不了字,刚执笔落墨,竟有一瞬间惆怅。 握着火钳静静拨弄纸片,看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臻娘在旁边斟酌开口,“公子,总觉得你与平时不太一样。” 夏云鹤身着珠灰色滚边便袍,领口、袖口围了一圈细白绒毛,纵然烤着火,她还是唇色苍白,手脚冰冷,闻言,火钳拨动炭块的动作稍稍顿住。 臻娘思考了一会,自顾自说道:“要是七殿下不好教导,咱们跟陛下商量商量,换个人教。看公子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夫人让我照顾公子,我希望公子每日多笑笑,别总闷头做事,朝堂上那些大人的心眼子可多,算计不过他们,咱们就歇歇,让他们自个跟自个玩去。” 夏云鹤重重咳了两声,臻娘嚷嚷道,“公子,你又没喝药,夫人嘱咐过,一天三顿,不能少的。” 说罢,掀起帘子出去,不多时,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嘴上继续说,“今早出去,买了老母鸡,还有山菇,笋干,山核桃,干枣,山楂,柿饼,各色果脯,炸的干干的脆豆皮,还有南边春城咸香的火腿,紫色的米粉,软糯糯的烧饵块,今天给公子做好吃的。” 夏云鹤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怕臻娘忘了正事,连忙问道,“臻娘,你可去找了三爷?” “去了,三爷不在。问了人说是出门送货了。” “几时回来?” “说晌午过后。” 她摩挲着左手黑檀扳指,心中不免担忧,十年前父亲走后夜不收便销声匿迹,十年过去,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家主”还能号令得了夜不收吗? 说起夜不收,最开始由她太祖父夏无伤建立在边城,负责搜集、传递和分析北戎敌情,经过多年发展,变成楚国一支神秘的情报组织。 后在她祖父夏灿带领下,投靠了朝廷,再到她父亲幼时举家迁往江南,直至她这一辈。 历来只有楚国皇帝知晓,和惠帝说看着夏云鹤长大,也是基于对夏家情报组织的依赖。 不过,近些年和惠帝有意吸收夏家情报组织,成立他自己的暗探,夜不收十年未启用,如今不知还剩多少人。 正皱眉思考,臻娘端着药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把药喝了下去,脸上露出笑容,变戏法一般掏出几个蜜饯果子,塞到她手里,道,“果脯铺子的老板见我买的多,赠了几个新品,公子尝尝。” 夏云鹤哑然失笑,收了心思,吩咐臻娘早点做饭,决定中食后,亲自去傅三店铺一趟,成与不成都要有个结果。上辈子自己死在二十九岁,今生算起来,离二十九也只有八年时光,更不必说前世死后十年北戎就攻入上都。 山河破碎,黎民遭难,抬眼望去,浮华竟成萧索序曲。 心绪难宁,一口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她挑帘出了屋,搓手哈气,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晴光映雪,墙头堆满亮晶晶、白闪闪的雪块,庖屋顶黑黢黢的烟囱滚出团团炊烟,四只浅棕斑杂的麻雀成一排挤在屋顶干燥处,喳喳叫着,臻娘随手扔了两把谷子,几只雀鸟便围在庖屋门口抢食,更有胆子大者跳进屋内啄食残羹,臻娘挥手驱赶。 难得一日暖阳。 心中稍安,她从手中捡起一颗蜜饯果子,放在口中反复咀嚼,直到彻底没了味道,鼻腔重重呼出一口气,又从袖中摸出家信,展信纵览母亲叮咛,把信在胸前抱了一会儿,想着前世昭狱中的消息,红了眼眶,喃喃自语,“母亲。” 人间可贵,此生常足。 她攥紧拳头,上辈子从未启用的夜不收,此生她必须握在手中。就算名存实亡,她也要把它重新盘活。 臻娘看她站在院内哭泣,在庖屋里扯着嗓门,“公子,你莫要站外面哭,想夫人了,来年开春把她接来嘛,公子本来身子弱,这么哭,多伤身体呀。” 见臻娘捞着锅铲急得要来撵她,夏云鹤连忙擦了眼泪,提着衣角闪进屋子。 桌案石砚留有余墨,细长的笔杆担在其上,笔毫微翘,蓄势待发,她又捡了一颗蜜饯吃,凝眉细思,徐徐呼气,提笔在信笺上落下几行字。 “儿一切如常,只北方天寒,念父亲遗物不能呵护周全,望家中多寄木蜡油,以便时时勤护。愿母亲切勿烦忧,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投笔伤情,临书惘惘。” 阿云拜上。 字迹清秀隽逸,意气平和。 中食一过,空中渐有雪意,街上刮起寒风,不多会儿功夫,路上只剩三三两两行人,傅三爷的杂货铺前,缓缓停下一架马拉板车,驾车的汉子结实魁梧,两步从车上跳下,牵着马嚼头,引导白耳黑马往后院中去。 夏云鹤此时坐在临街八方茶楼二楼,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对面傅三爷的店铺,她已经等了两炷香的时间,见傅三赶车回来,连忙付了茶钱,撩起衣袍,直奔杂货铺子。 傅三真名不可考,之所以叫傅三,并非排行第三,而是因为右面颊有黑痣,痣上长有三根粗胡须,好似一个媒公,被人嘲笑,戏称“傅三”。不曾想却是一个血性汉子,仗义疏财,一个人敢和四五个水匪搏斗,保下东家货物,从那以后,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傅三爷”。 后来夏云鹤离开家乡,拜别众人,赴上都赶考,中了探花,于街上偶然撞见傅三,得知他攒了钱,来上都闯荡。 两年过去,倒真让他在西市打出一片天地。 夏云鹤还是披着昨日的白狐裘大氅,等傅三开门时,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傅三爷,生意兴隆。” 汉子回头看她,愣了半天,恍然大悟,嘴上“哎哟”好几声,一边卸门板,一边道,“稀客,稀客,探花郎好久不见,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说话间,将她引进屋内,只见不足二十平的小屋,大包小包堆得满满当当,货架上摆满各色杂货,傅三撬开窗缝,屋内透进一丝光亮,顺着光,夏云鹤看见到处灰尘飞扬,鼻翼翕动,闻见空气中淡淡苦涩气味。 傅三捣旺了炉火,擦净桌椅,请她坐下,腼腆笑了笑说,“您且将就吧,店小,灰多,您这白衣服一会就沾一层,别介意,但最好把衣服翻过来护住面儿。” 夏云鹤依言护好狐裘置于身侧,取下左手扳指,放在桌上,含笑出声,“三爷,今日来,是为这件事。” 只见傅三脸色微变,眨了眨眼睛,颊上三根粗胡须抖了抖,抬眼打量夏云鹤,咂咂舌,“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言语迟疑,夏云鹤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神色自若,开门见山问,“夜不收还剩多少人?” 傅三微哂,面庞僵硬,“这个,有十年了吧,多少有些断了联系,说不准的。” “说不准?”夏云鹤笑而不语,戴回扳指,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三爷,那麻烦您找时间好好查查夜不收近况,母亲资助您进京,可不是让您来贩卖‘返魂香’这种违禁品的。” 她指了指货架顶上那三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烟草,拢起袖子,“人们都说夏家夜不收,北戎又畏又恨,如今四海升平,海内无战事,夜不收多是身怀绝技的普通人,如三爷一样生活拮据的不在少数,夏家既为家主,自然要替大家考虑。十年前,父亲突然逝世,夜不收迫不得已停止运行,如今我二十有一,也该收整收整剩下的夜不收,老弱病残该抚则抚该管则管,总归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傅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微张嘴巴呆了半会儿,粗粝的手指挠了挠面颊三根胡须,挤出笑容,“您既然这么说了,我想想办法,看还能联系多少人。其实,夜不收……二十年前还活动在边塞,经常被派去侦查北戎骑兵动向,被发现后,少有人能逃脱,被北戎挖鼻掏心去眼。” “边军有幸收到夜不收的消息后,出塞追杀百余里,最终也只能找回牺牲夜不收的半具残缺尸骸。如今太平,十年前老家主离世,无人管事,夜不收也就渐渐停滞,老夫人这些年时常补贴夜不收,终究效力甚微。您愿意担起这份担子,为弟兄们考虑,傅三甘愿为新家主驱使。但……” 他面露为难,看了一眼架上烟草,伸手指了指,“这事可不可以别让老夫人知晓。” 夏云鹤点头应下,她当初应试,傅三便已来了上都,她是瞧见的,三甲跨马游街那日,傅三装作偶遇,她并未戳穿。母亲不想她插手夜不收,苦心营营十年,她也理解,只是今时不同往昔,这一次,换她来护住夏家。 给母亲的书信为其一,来找傅三为其二,明日入宫再奏报和惠帝为其三,三招齐下,她定要让北戎闻风丧胆的“夜不收”再活过来。 天子心 连着几日雪天,空气又湿又冷。 吐气化雾,迎面粘在人脸皮上,湿漉漉得并不舒服。 夏云鹤身着厚重衣袍,仍感发冷,抬手擦掉眉头潮气,没注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幸亏李福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胖呼呼的太监总管瞪圆眼睛,张嘴准备敲打谁这么不长眼,看清来人后,又像热灶撤柴似的熄了火。 夏云鹤揉着胳膊,目光追随着那侍卫,他头戴金丝嵌珠乌纱冠,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宛如苍鹰。 她心下纳罕,这人反倒行色匆匆,点头致歉后,就快步离开。 顺着他来时方向远眺,夏云鹤瞧见黛瓦红墙,重檐门楣上挂的巨大匾额,御书房。 李福顺前行领路,到门口高声唱报来人,得了里面通传,引夏云鹤入内。 室内地龙烘得脚热,座上的和惠帝冕服未褪,面含笑意。 今早大朝议,户部报了罕见雨雹,牛马死,江东俱冻,灾情并不乐观。 见皇帝神色如此,夏云鹤收视返听,端身而立,将一切关照暂且收于心内。 “逸之,你到上都几年了?”,和惠帝忽然问她。 夏云鹤声音平静,回答道:“从芒种离家,至今两年六个月零三天。” 上首轻嗤一声,“倒是记得清楚。你身体一直不好,冬日多暖着,补气养血的药食常备,小时候见你可不是这样,跟皮猴似的,在水里窜来窜去,还敢把水往朕衣裳上甩。” “幼时顽劣,不小心惊扰陛下。” “学他们那般拘谨,朕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常常想起那时的你,无法无天,谁也不怕,当然,你那时比他们年岁小点,个头也矮,差不多到这儿。”,和惠帝伸手往案边比划一下。 天子又说七皇子拜师礼的事情,问她夏老夫人身体如何,嘱托云云。 谈到她父亲,和惠帝长吁短叹,感慨了一番两人的情意,甚至落下几滴眼泪。 “陛下,臣自父亲逝后,每见旧物,皆感忧愁,忆及先亲曾提夜不收,亦常为其困境忧虑。” 说到这里,和惠帝打断她的话,“夏家的事,朕知道,夜不收在边境苦,朕也知道,可惜……你体弱。” 夏云鹤对上和惠帝的视线,见皇帝深意盈盈,忽然反应过来,天子的耳目遍布京城,自己昨日的行踪,他早已洞若观火。 她心中一紧,撩袍跪下,“陛下,臣只是不忍夜不收老弱病残无人照管,想厚加抚恤,以分陛下之忧。” 室内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檀香味道。 和惠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也好,夏家做这件事也是名正言顺,你私下去办。” “臣,遵旨。” 天子又笑了两声亲自扶她起来,邀她品鉴书画,还赏了一对洒金银五色腊笺,让她多教老七写字。 君臣之间十分融洽。 甫一出宫门,夏云鹤心头掠过一丝回忆,撞她的侍卫曾于昭狱中见过。他呈给定国公一物,定国公又当着太子的面展示给她看。 通敌书信……“夏云鹤,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些。” 与她一样的字迹,令人心惊胆战…… 抽身回忆,她垂眸抓紧手中腊笺纸,谁当初仿了她的字迹,得拜托傅三爷查一查。 走了几步,夏云鹤却停住脚。 口中一字一字琢磨,“傅,三,爷?” 傅三昨日犹豫不决,和惠帝今日警告,联系起早晨行色匆匆的侍卫……想通中间关节,她心中发寒,天子早就将夏家的情报势力消化得一干二净,哪里需她抚恤? 可确实同意让她私下去办,是顺水推舟还是另有他因? 举目四望,她心中茫然,上都如同一汪深潭,吸着众人越陷越深……寒风一吹,她惊出一身冷汗,又是连咳几声。 这些勾心斗角,往来相克,真折磨人。傅三用不成,臻娘虽忠心,可心思直,这事只能她自己去查。 雪后初晴,连日阳光明媚。 上都八街九陌,商贾云集,楼阁高耸。岁末之际,适值天子寿辰将临,城乡内外,悬灯张彩,欢庆氛围浓烈。放眼望去,一片繁忙热闹。届时,皇城内外放假三日,阖城同庆,老少咸集,无不开怀畅饮,欢天喜地。 夏云鹤漫步街头,置身人声鼎沸处,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慢慢滋养她的心,整个人也活了过来。 可惜,她要办的事情没有丝毫进展,非无仿笔者,而是模仿得不像,前世她看到自己那封“通敌”信,被惊得说不出话,笔势落尾,字体间距,活像另一个她写的,那人对细节掌控之精,她心中清楚,他们都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一点着落也没有,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她看了会街头撂地卖药、说书、杂耍,踅到茶馆听了时下新鲜的小道消息,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待转过河坊街,四周高高的墙壁拦住街面上的喧嚣,给背街辟开一片寂静,墙上爬满薜萝枯藤,顺着枯枝指引,她来到一片闹中取静之地。 书斋不大,门前列松桧盆景,青葱郁然。旁置一洗砚池,又设盆池,蓄金鲫五头,悠然自得。 书斋匾额用古隶书题字“墨柏斋”,入内,一银眉鹤发的老先生正挥毫泼墨,写的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夏云鹤默不打扰,伫立一旁静静观看。 斋内陈设简朴,一案,一榻,一博山,一笔,一砚,右列书格一,分三层,最上有宣纸两摞,墙上只挂一副横字,上书“墨韵留香”,字体遒劲,沧桑古朴,与老人字迹如出一辙。 等老人写完,夏云鹤问了斋号,道了声“墨柏先生”,又赞了几句墙上墨宝,老人听她讲完,捋着胡子直笑,“小友不知,那并不是老夫所写,乃老夫侄子许行仿笔。老夫觉得他写得像,悬于此,常误众人,亦趣事一桩。” 许行?仿的笔迹? 夏云鹤又喜又惊,心中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拱手相问,“不知许郎君何处高就?” 墨柏先生摇头叹气,“子怀一心求取功名,但屡试不中,生活落魄,老夫时常资助,偶尔会来借宣纸一二。” 正想追问许行何时会来,忽听身后有人朗声招呼,“许先生,我来借几张草宣。” 她心中一喜,转身回头,定睛一打量,却皱起眉头,来人是那位眼神锐利如鹰的侍卫。 今日他一身青灰纱罩便袍,柔和了肃杀之气,面色红润略显疲惫,额上有汗,右手拎三包草药。 见到夏云鹤,这人也吃了一惊,墨柏先生却没有注意这些,热心引荐二人认识。 经过介绍,夏云鹤才知道,这位名叫陈海洲,许行对他曾有一饭之恩,二人引为好友,交情匪浅。 陈海洲笑着同夏云鹤打招呼,“那日走得急,冲撞了夏大人,还请大人多包涵。” “陈统领有公务在身,不妨事。” 墨柏先生一旁奇道:“原来你们认识。” 见夏云鹤点出自己身份,陈海洲神色微变,不着痕迹上下打量几眼夏云鹤,讪讪笑了声,转身对老人道,“宫里曾经见过一面。许先生,子怀染了风寒,我代他取些宣纸。” 听到侄儿生病,老人眉头紧锁,仔细问了情况,说隔日去看望。陈海洲道并不妨事,让老人莫急,又担心许行身体,挟着草宣匆匆离开。 夏云鹤觉得有趣,这位陈统领总是行色匆匆。 她心中也逐渐明朗,与老人随便攀扯了些写字品鉴之道,察觉老人神色恹恹,也不多留,相约来日再叙。 几日后,七皇子服青衿,有执事奉酒,相者引之,一跪一拜,行了拜师礼,送帛五匹、酒二斗、修五脡。 夏云鹤赠他笔墨纸砚,字帖书籍,勉力他用功读书。 忙忙乱乱已是半月过去。 这日,夏云鹤家中闲坐,整理这些日子搜集的仿笔人信息,一张一张细细分类。厚重灰布门帘猛地一掀,一股冷风袭来,她忙用手护住纸张,不让它们乱飞。 臻娘端了一叠芸豆,喜滋滋冲她喊,“公子,三爷来啦。” 她站在桌案前,远远透过帘缝往外面一窥,果然,傅三搓着手,缩着背,站在屋外时不时哈气跺脚。 夏云鹤将纸张藏入匣中,让臻娘放人。 傅三佝偻着腰进来,眉眼恭敬,拱手道,“公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罗纹纸,“这是夜不收剩下人员名册。” “这么多?”,夏云鹤有些诧异,吃不准傅三意思,抬手接过他手中名单,坐于炕沿细细查看,本来神色平常,越看脸色越沉。 “名单一共三百八十四人,战死三百四十五人,仅剩三十九人。” 怪不得天子放心让她抚恤残兵,偌大的夏家夜不收,已经被削减得几乎没有剩下。 自古君王皆握权自保,和惠帝亦然。或许从祖父夏灿投靠朝廷那日,夜不收的命运就已写定。 她抬头看着臻娘,笑着说,“臻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和三爷单独说。” 臻娘应了一声,挑帘出屋。 等臻娘走远后,夏云鹤缓缓开口,“三爷,你认识陈海洲吗?” 听到这个名字,傅三一脸震惊,抖着嘴唇看她一眼,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结结巴巴解释,“公子,小人不是有意欺瞒公子。只是,只是,陈大人是陛下所派,我这样做,老夫人也是同意的。” “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说一切都是为保住夏家,还有,还有……保住,公子。老夫人说,君王卧榻之侧,哪里容他人酣睡,老爷出事就是明证。” “够了!三爷不必再说。”,夏云鹤咬牙打断傅三,却听外间有人高声说话。 “夏大人,您准备准备,七皇子开蒙第一课,咱接你过去。” 外面喧闹,夏云鹤直起身,示意傅三噤声。 她半挑帘子,李福顺也就收了掀帘子的动作,拢起手对她笑,“七皇子练了几日字,正嚷嚷着让夏大人教呢。” 夏云鹤颔首,“容我收拾一番。” 说完,她撤下帘,听得臻娘哄着李福顺往院中去等。 回到屋内,见傅三窝起身子蹲在地上,瞥她一眼又飞速垂头,夏云鹤心中不忍,毕竟是同乡,又是夏家老人,扶起傅三,长揖道,“三爷见谅,云鹤一时失态。只是人多耳杂,此事休要再提。待我与宫里内侍走后你再出来。” 傅三愣愣点头,仿着她的手势笨拙地回了个礼。 天子心难测,她只能另做打算。 简单洗漱一番,夏云鹤换上笑脸,随李福顺入宫不提。 七皇子 七皇子的寝宫离梅香亭不远,沿岸边缓步而行,转过重重叠叠的假山,再穿一条蜿蜒小径,也就到了。 只是宫门朱漆渐次剥落,放门钉亦失落多枚,墙体更显得敝旧,透出一股颓圮气息。 夏云鹤在宫门前停下,抬头凝视古旧的门楣,目光落在那与宫殿一样苍老的匾额上。 暗香宫。 她轻声喃喃,眉头微蹙。 李福顺耳尖一动,听出她语带疑惑,便细心解释,“此原是梅夫人住处,梅夫人早逝,也就闲置下来。七皇子回来后,陛下让安排在原处。” 夏云鹤抬手指了指匾额,“梅夫人是七皇子母妃?” 胖内侍倒吸一口气,急忙压低她手背,又瞥了一圈四周,见无人后,才小声对她说,“夏大人,这话别提。” 他撤回擎住夏云鹤腕子的手,卷起袖口,走到门下,用力去推厚重的楠木宫门,“吱嘎——”一声,宫门开了一条缝。 李福顺擦擦额头虚汗,叹了一口气,咧开嘴无奈地笑,“宫里禁忌多,夏大人不知道也正常,很多事情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一定知道。” 说着,他先行从细缝挤进宫门。 夏云鹤紧随其后,侧身滑入宫殿。 入目是一片荒草凄迷景象,半人高的野草将破败的屋舍吞入其中,夏云鹤愕然驻足,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 见她有些局促,李福顺笑道,“夏大人,多来几次就适应了。” 胖胖的太监总管替她拨开杂草,引她小心避开碎裂台阶,免得崴脚。 渐近檐下,隐隐听见一个内侍懒散且洋洋得意的声音,“七殿下,消停会吧,夏大人该来自然会来。您这么顽劣,与礼不合。” 夏云鹤轻轻咳嗽一声,屋内顿时陷入寂静。 接着,听到一阵翻腾,一细眉白面青衣内侍跌着脚滑跪出来,他左眼一团青黑,一见到他们二人,便伏在地上“砰砰”磕头。 又爬到李福顺脚下,边磕边哭,“爷爷给小人做主啊。” 没了在屋子中的嚣张,细眉白脸的内侍把身子贴在地上,抖成筛子。 李福顺一脚踹开他,面上染了几分厉色,“伺候主子不上心,活该你被打。还不滚。” 那人连连应声,弓起腰,抱着胸口,倒退离开。 “哼!” 夏云鹤闻声回头,看见七皇子穿着月白色棉袍,手腕处明显短了一截,衣衫紧紧缚在身上,不禁微微皱眉,心中暗暗斥责宫里内侍的见风使舵。 谢翼看见她,眼睛一亮,眼角扬起的嘲讽,瞬间敛去,换成一副乖巧模样。 给她行了礼,安静喊了一声,“先生。” 可话尾的颤音,暴露出他有一丝紧张。 一个母妃早逝,久为人质的皇子,不受父亲喜爱和重视,给自己武装起锋利的爪子,应对着宫内的明枪暗箭,夏云鹤心中生出一丝可怜。 李福顺掀高帘子,让七皇子和夏云鹤进屋。 进门一瞬间,夏云鹤注意到,七皇子左侧衣袖上有一道裂口,一动就会露出里面深红色勒痕。 屋子的中央置了一扇紫木牙雕喜鹊报春旧立屏,屏风的缝隙处久未打扫,积满泥垢,原本深邃柔和的木料失去光泽,只剩下黑沉沉的压抑,喜鹊眼珠与花枝上的宝石也不知所踪。 屏风背后落了张黄花梨透雕灯挂椅,椅子上的漆大片大片剥落,靠背右腿被磕下一角,豁口平整,周遭带了些剐蹭,露出木头原本细腻的纹理。 剩余家具也没什么新鲜,与屏风、灯挂椅一样破旧。 只是屏风背后一把椅子实在有些突兀,看到七皇子的勒痕,夏云鹤暗自猜想,许是听见她的咳嗽声,那内侍才匆忙将人从椅子上放下来。至于绑人的绳子去哪里去了,她环视屋子,并没看见矮柜之类的家具,忽然忆起那人弓腰抱胸,似乎在隐藏什么。 这人一见到他们就磕头求饶,佝偻掩饰,显然心虚。 先前没有多留意,想到这儿,夏云鹤脊背发凉。 七皇子请她坐于书案后方,恭敬作揖,李福顺站一旁看着,他还得给天子回禀情况。 看到少年处变不惊,夏云鹤收了心思,从小在阴谋诡计中成长起来,这些对七皇子而言,或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不等她问,少年将压在砚台下的纸张平铺书案,呈在她面前。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他的名字,纸面满是折皱,还落了几个肥大的灰色脚印,夏云鹤视若无睹,拿起宣纸细细审视。 品鉴书画,她最喜观墨痕干涸处。墨迹一干书法奥妙就会显现,水分蒸发,留下的水渍印记就能看出是死墨还是活墨,是否深浅有致,浓淡分明,潜藏变化。 纸上的两个字歪七扭八,犹如乱麻,看似笨拙,细看却会发现,用笔用墨十分老道,笔画勾连处也是精心设计。 换句话来讲,谢翼煞费心思将字写成这幅丑模样。 夏云鹤放下宣纸,轻柔额头,阖眼静思,替谢翼的心机之深感慨,真是难为七殿下这么努力藏拙。 睁开眼睛,眉带忧愁,她看向李福顺,深深叹口气。 李福顺是看见七皇子这惊涛骇浪一般的字儿的,以为夏云鹤心中忧虑教导之难,便笑着安慰她,“夏大人,慢慢来。” 夏云鹤点点头,眼睛扫到挂在少年肘后的衣袖破片,故意问他,“殿下,你的衣服破口怎么越来越大了?” 只见谢翼咬紧嘴唇,眼中蓄满泪水看向李福顺,颤巍巍将勒痕露给太监总管看。 李福顺脸色一白,嚷嚷起来,“天可怜见呐,殿下,奴才这就给您取舒痕膏来。” 说罢,撩起衣袍,一路小跑出了暗香宫。 打发走太监总管,谢翼擦干眼泪,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开心。 夏云鹤抚平纸张,看向谢翼,“殿下故意把衣服撕破,露出伤口,这下得偿所愿了。” 见夏云鹤点破自己的小心思,谢翼咬着下唇,小心问她,“先生,您生气了吗?” “宫内陷阱甚多,殿下小心。” 夏云鹤手臂枕在书案上,露出一小截莹白的细腕,手掌指节纤长,骨肉匀称。 谢翼盯着她手指,斟酌问道,“先生不教我写字吗?” 夏云鹤瞟了眼谢翼,发现他盯着自己手指发呆,遂藏起手掌,心道谢翼是否与自己一样,也是重生,于是小心翼翼套话。 “臣观殿下用墨,宛如熟手。认真书写即可。” 七皇子讶然,低首垂眸,敛去眼中情绪,说,“先生不想教我,那天何必选中我?如果是可怜我无母族庇护,大可不必。” 听到七皇子这么说,夏云鹤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案,她有些吃不准,谢翼有没有重生,轻皱眉头,心一横,再试他一试,道,“或许我和殿下一样。” 一样? 谢翼歪起脑袋,发出疑问,“我母妃走得早?先生也一样?” 这话倒把夏云鹤噎了一下。 谢翼却没再看她,垂着眼睛兀自说道,“母妃早逝,我在外六年,回来也不被父皇重视。先生明明可以选太子,四皇兄,五皇兄,但是选择了我,我真的很开心。” “只有一事我想向先生求个答案。”谢翼抬起头,眼中稚气尽脱,声音带了些许不解,“之前在使团中,先生一袭红衣,意气风发,待人赤诚热情,如今为何这般疏远?” 夏云鹤露出迷茫神色,却听谢翼继续说道,“先生接我回国的那天,我一眼就记住先生了。” 谢翼的话将她拉入遥远回忆,楚国险胜,北戎提出交换人质,她作为副使随使团接洽,为了不失风范,顶着病躯跨马见北戎诸将。 红衣跨马少年郎,踏尽游花胡虏处。 再意气风发,也是昨日景。 “殿下,”话才开头,她却不知道怎么去说,七皇子的心智,比一般人都要深。沉默良久,才道,“今日不同往昔,殿下如今处境,藏器待时是上策,只是殿下再多些坦诚,下官才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翼皱起眉头,有些看不懂她,垂眸沉思,忽得恍然大悟,“先生怀疑我的字?” 夏云鹤抬眸看他,只听谢翼缓缓说道,“我的字是春兰姑姑教的,她为了护我死在北戎,教我想活下去就要藏拙,今日被先生点破,我相信先生,所以如实相告。” 少年眼神明亮坚定,恍惚间,与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叠起来。 那是在边境校场上看见七皇子的,只是一瞥,却浓的好似烈酒,深深刻在她脑海中。 少年剑眉硬挺,眼神锐利,发髻束进皮制武士冠中,头戴暗红织锦云纹抹额,身着红黑相间的素色箭衣,足蹬犰皮靴子,腰侧配箭袋,整个人生气勃勃。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中央,神色凛然,左手握玄木硬弓,右手抽腰间羽箭,弓弦一震,箭矢如流星射中百米外草靶,满场军士爆出欢呼喝彩。 她那时初至边城,整日忙于军务,唯有那日下午,站在场外看了许久,待日头西斜,晚霞映红众人,七皇子突然看向她的方向,扬起笑脸,露出灿白的牙齿,夕阳下回头再次搭弓,连射三箭,次次皆中靶心,校场欢呼更甚。 鲜衣怒马,正当少年。 夏云鹤抽身回忆,擦了擦眼睛,“殿下恕罪,是臣失仪。” 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落下一句诗。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谢翼低头盯着骨肉匀称的字体细喃,弯起眼睛,“我真的很开心。” 一眼万年的人就在他眼前,他真的很开心。 寻仿笔 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夏云鹤就闭门不出。 前些日子江东雨雹,牛马死伤无数,路边多饥苦百姓,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闹得人心惶惶。 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高捧金明圣旨,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 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天子下令一切取消,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 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即可”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经大人们商议,留她在家撰词,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 点灯熬油几个昼夜,翻遍历年典籍,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入宫呈给天子。 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睡了个囫囵觉。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照例服用汤药。见她面色稍好些,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筒着凫靥裘包裹的袖炉,取两幅字,出门拜访墨柏先生。 她十分想认识许行。 经过多日反复甄别,上都仿笔客她都一一接触过,无人能仿出她的神韵。唯剩许行一人,亟待确认。 若仿笔者非许行,她也能早做其他打算。若是许行,则陪他们,好好玩玩,她亦熟读鬼谷谋篇,会设局的,又不只有他们。 根据墨柏先生指点,她来到上都北郊。 此处与主城高阁耸立有别,多阡陌交错,常闻犬豕之声,若是盛夏,树冠蔽荫,游蜂飞舞,流水潺潺,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可惜,正值寒冬,田地无青色,溪水结薄冰,枝落叶积,踩之沙沙作响,轻盈干涩。 农人见她穿着,远远避开。 又见四五个粗衣麻絮之徒,相聚谈笑。夏云鹤欲上前,众人见状,纷纷携锄头扁担,四散离开。 她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低头打量自己,叹口气,一套衣服,将她隔在众人之外。许子怀啊,许子怀,找你可真是难。 正摇头叹气,迎面走来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头顶破旧草笠,身着补丁青布脏棉袄,背一个巨大的紫穗槐背筐,满面尘灰烟火,十指黢黑。 慢慢从夏云鹤面前移过,又撤回来停在她旁边,上下打量她几眼,卸下背筐,用脏袖擦了擦额上汗水,主动问她,“娃娃,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筐中是墨黑的炭块,楚国冬日,多在北山伐薪烧炭,这位老人正是一员卖炭翁。 夏云鹤向老人长揖,老者连忙后退几步,怕弄脏她的衣服。 “老丈,请问您可见过一个名唤许行的人?” “许行啊。”老人微眯眼睛,抬头回忆,“他是一个代笔先生,平时帮人写写家信什么的。” 夏云鹤闻之一喜,却听老人讲,“不过,他不在这里住。” 夏云鹤刚挂上眼角的喜色又下去,又听老人道,“这里是上河村,他住下河村,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个两里地,一片乱蓬蓬的地方,许行就住在那里。不过,那地方乱,你这个娃娃找他干嘛呀?” 夏云鹤随便胡扯了个理由,喜滋滋辞了老人往下河村走去。 说是村,到了地方,夏云鹤才发现,这是一片三教九流之渊薮,流民、兵痞、行脚商人、牙婆、掮客、杂耍艺人群集,五方杂处,萃聚一堂。屋宇错杂,门窗狭小,或木板,或土坯,或枝条围构,屋内景象朦胧,环境幽暗。间或有嬉笑怒骂,百货交易,喧嚣之声不绝于耳,繁华甚于上河村。 她衣着惹眼,众人无不斜眼看她。更有好事者围住她,嘬起嘴唇,冲她吹口哨。 夏云鹤不动,默默亮出腰间银袋铜鱼符,这些人登时缩头退散。 配鱼符的,不是亲王,就是朝廷命官。这下河村就有一个配鱼符的,他们都见过。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面面相觑。 夏云鹤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许行呢?” 众人互相看看,并不搭话。 她缓缓从囊中掏出一片金叶子,众人顿时瞪直眼睛,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还是无人敢应。 一个不够,那就再加,当她加到五个金叶子时,有一獐头鼠目,涂脂抹粉,身形矮小的伶人,从围观人群钻出来,高声道,“许行在那边街巷最大的房子中。” 众人乱扯矮子头发,捂紧他嘴巴,气吼吼骂,“你想害死我们吗?” 夏云鹤不理他们,留下金叶子,向众人拱手致谢,提袍欲往。 又被人拦住,这好汉虎背熊腰,光着膀子,肌肉棱角分明,热气蒸腾,凶神恶煞,身形逾夏云鹤两头,与之一比,她显得犹如纸片,只待大汉轻轻吹口气,便可飘荡三丈之遥。 这人道:“这位官爷,您找许行干什么?为公事,还是私事?” 夏云鹤垂眸,静默片刻,如实相告,“私事。” 只听旁边有人故意大声嚷嚷。 “许行怎么这么抢手啊?” 旁边有人回,“长那样能不抢手。你长那样,你也抢手。” 众人闹作一团,挤眉弄眼。 夏云鹤觉得古怪,向大汉拱手行礼,这人看了她动作几眼,嗤笑,“官爷跟许行一样都是书生啊。” 她心中生出疑问,暗自计量,道,“这位好汉,某闻子怀感染风寒,特来探望。” “他也喊子怀,不怕……” 旁边有人捂住这人的嘴巴,这人挣扎哼哼两声,吞下剩余的话。 夏云鹤皱眉抬头,看向众人,问,“诸位好汉,怎地不能喊许子怀?” 众人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嘻嘻笑着答她,“官爷您自个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管她,转而哄抢伶人手中的金叶子,又打又闹隐入尘嚣深处。 她重新整理心情,拾步往众人描述的地方走去。 刚至隘巷口,便闻里面争吵声,巷口聚了一圈人,摞起脑袋,伸长脖子往前探听,时不时低头窃笑。 夏云鹤侧耳听了会,依稀是什么“你滚”“你还想逼死我吗!”之类的话语。 她微微皱眉,拍了拍旁边一探头探脑的姑娘,问道,“这位姐姐,前面是怎么了?” 女子转身,眼睛一亮。 这女子涂着廉价的口脂,脸上油彩斑斓,领口微开,凑近会有一股浓烈的花香。 夏云鹤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咳嗽几声。她忽然有点后悔,便往后退了一步。 哪知女子一把拽住她,缠上她手臂,使劲将她往巷口另一侧带。嘴里娇滴滴喊着,“郎君咱们去那里,奴家慢慢告诉你。” 夏云鹤眉头一跳,心下慌乱,急急挣脱,这女子却越缠越紧。她连连后退,终被逼至墙根,双手合十求饶,“姐姐恕罪,我与你一样。” 女子愣了一下,挑眉打量几眼,失了趣,松开她胳膊,翻了个白眼,啧一声,“晦气”。 夏云鹤忙将身上钱囊塞到女子手中,连声道歉。 女子嫌弃地嘟囔,却是收了绣金钱袋,态度也缓和下来,“扮成男子干甚,别不是来找许行的吧?” 听女子这么说,夏云鹤心中大喜,又扫了一眼前方看戏的人群,对女子略微一拱手,道,“我是许行旧友,多年不见,特来拜访。” 女子看着不远处的小院陷入深思,转头眼含怜悯看她,示意她附耳过来。 “妹妹,见你年纪小,像是大户人家女儿,有些腌臜事情就不给你讲了,只劝你一句,天下好儿郎多的是,莫要吊死在一人身上。” 夏云鹤瞠目结舌,没咂摸出这人意思。 正想着,晃眼看见陈海洲阴着脸从小院出来,女子忙拽着夏云鹤手腕背过身,装作一对狎昵无间的野鸳鸯。 待陈海洲走后,女子又语重心长对她讲,“妹妹,瞧见刚才那个人了没?把许行看得死死的,不准别人靠近一步。有一次,运夜香的老芋头就路过停了会,那老长的一柄刀擦着老头头顶飞过,定在对门廊柱子上,至今还留下这么深的印子。谁敢惹他啊,你的许郎呐,早就是……” 她故意卡住话尾,笑了笑,“听姐姐一句劝,剩下的你也别问了。” 女子摸着她领口绒毛,又拉起她袖子仔细摸摸,发出啧啧赞叹声,连连感叹,“都是女子,怎么你的命就这么好。” 夏云鹤算是听清楚了,许行和陈海洲才不像墨柏先生讲的二人情谊深厚,而是抱背之欢。 忽然一人大力将她与女子分开。 夏云鹤恍神,看清来人,惊了又惊,张着嘴生生将那个“七殿下”咽了下去。 谢翼恶狠狠瞪着女子,死死攥住夏云鹤衣角,像一只露出獠牙的小狼。 女子故意摸摸他的脸,逗他,“呀,真凶啊。” 谢翼一巴掌拍落,阴着青涩的声音警告女子,“脏。” 女子愣了愣,轻嗤一声,又抬眼看了谢翼攥紧的衣角一眼,故意贴近夏云鹤手臂,“小毛孩子懂什么?” 谢翼又狠狠推开她,“离先生远点。” 女子笑了声,反复打量夏云鹤,“先生?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呐,一天天真是,我多管这闲事做什么。”说完,翘着兰花指,勾着钱袋,摆腰款款离开。 夏云鹤有些心虚地看着谢翼,忽觉不对,她扯过少年,低声正色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谢翼很不开心,可看到夏云鹤一脸担忧看着他,刚才看见的不快,也消失了。 低头小声回答:“醒来就到这里了。我是从一间屋子逃出来的,看见先生,就一路跟着。” 这些人……她叹口气,此事得禀告圣上了。 私拐皇子,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们是疯了不成。 夏云鹤留意了一下许行紧闭的大门,抬头眯眼打量一下落日天空,抓紧谢翼手腕,道,“趁宫门还未落锁,得赶快回去。” 谢翼却使上左性,甩开她的手,皱着眉头睁大眼睛问她。 “先生会不要我吗?” 下河乱 夏云鹤伸手试着去拉谢翼,却被躲开。 少年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执拗。 “先生会不要我吗?” “殿下。”夏云鹤从未觉得谢翼如此难缠,她宁可谢翼与她一样都是重生,这样,在交流上也能方便不少,而不是现在鸡同鸭讲一般,还要哄孩子。 私拐皇子出宫,那些人当然知道是重罪,若是发现人不见了,更加担心行迹败露。 他们会做什么? 定然大肆搜罗整个下河村。 直到找到谢翼为止,不论死活。 不会给七皇子张口回禀天子,暴露他们的机会。 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能威胁到谁?非要这么置他于死地? 自己这个走两步喘一口气的病秧子,万一撞上这些人,肯定保不住谢翼。 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在宫门落锁前赶回宫中,争取天子庇佑。就算和惠帝再不喜欢七皇子,对于这种挑战皇家威严的事情,也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许行……夏云鹤望向隘巷深处的住所,心中暗叹,来日方长。 她理清了思绪,蹲下身,耐心开导谢翼。 “殿下,此事复杂,我们先回去,面见陛下。” “先生会不要我吗?” 谢翼攥紧她衣袖,倔强地望着她,非要听到一个答案。 少年的眼睛亮如点漆,眼中装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不动,不避,轻耸肩头,静静等着。 蓦地,想起死后火光中所见,人是那个人,眼睛是那双眼睛,一个凶狠,一个委屈,但底色都是倔强,依稀又看见那些尸山血海,夏云鹤心头一软,摸了摸谢翼脑袋,低下头,轻声笑着说,“不会,殿下,臣不会丢下你的。” 只一句,便如冰雪消融,阳光洒洒,哄得谢翼卸下心防。 他得了想要的答案,软了眼神,抓上夏云鹤的手,又变成乖巧谦和的模样。 夏云鹤起身,一阵目眩。 少年伸手扶住她,语气染了几分焦急,“先生。” 这几日费尽心思撰贺词,消耗气血,甫一起身,难免头晕眼花。 夏云鹤摆摆手,低低说道,“殿下,臣没事。” 刚起身,街面上的喧嚣声便如潮水一般涌来,伴随着陶瓦碎裂,一众地痞正肆虐,他们边砸边驱人,混乱正向她和七皇子所在之处扩散。 两个头戴一样破皮帽,着粗衣短褐的人,往她与七皇子的方向踱走。 夏云鹤低眉略思,揽过谢翼肩膀,只觉少年过分瘦弱,轻轻皱了下眉头,用斗篷遮起来护住他,侧身贴墙站立。 一人叹了口气,揉着眼,打哈欠,“每次卖牙口,都这么有病。” 另一人道:“听说是牙口丢了大张旗鼓地找呢。” 二人看了她一眼,见神情冷峻,裘服耀眼,以为是来狎妓的贵公子。躲着她走开了。 谢翼露出脑袋,耳尖绯红,想来是有些闷。 夏云鹤摸上他额头,与少年拉开距离,道,“殿下恕罪,是臣失礼。” 谢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低头不看她。 环顾四周,夏云鹤发现他们二人陷入一片死胡同,往前会撞上盲流,后退,则会退到许行屋子那边。 许行……择日不如撞日,她牵住谢翼的手,正想往许行院子中去,一人猛然拉住她。 夏云鹤惊了一跳,回头一瞧,竟是刚才那女子。 此刻,她洗净铅华,巧笑盈盈,小声说道,“你想往那里走,不要命呐,跟我来。” 夏云鹤还未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拽着她胳膊往旁边带,她远远望了一眼那屋子,暗暗叹口气,可望不可即,也收了心思,想着跟这位姐姐去躲一躲。 谢翼却不动,恨恨盯着那姑娘。 夏云鹤轻轻捏了捏他掌心,做出无声的口型,“殿下。” 他又红了耳尖,抱紧夏云鹤手臂,用眼神警告。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穿过层层破屋,左拐三次,来到一处萧条小院前。女子从门下青砖摸出一把铜钥匙,肩膀将门一顶,一手握锁头,一手抖着钥匙对锁眼,摸索半天,“咔哒”一声,推开门,门板晃了两下,不是很牢固。 院子不大,有屋舍一间,为女子居所。除外,空空荡荡,再无其他。独东墙一片洁白,毗邻一户院落,屋脊高耸,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是……许行住的地方。 夏云鹤注视此壁,许行与陈海洲关系复杂。自己欲寻许行,又不想被陈海洲察觉。或许,翻过此墙,就能揭晓心中之谜。 女子看她望着墙,以为夏云鹤思君。常言道,思君令人老,她也思君,可惜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更别说还有陈海洲那个煞神挡在前面。 瞬间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便故意揶揄夏云鹤,“你想翻过去呀?” 夏云鹤被戳破心思,回头,笑了笑,长揖一礼,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谢翼神色微变,抬头看向夏云鹤。 女子调笑,摸上她的衣袖,“你问我呀,唤我三娘就好。” 谢翼气呼呼走过来,推开女子,“离先生远点。” 夏云鹤急忙拉住他,微皱眉头,轻声说道,“不可如此。” 三娘哈了一口气,挽上夏云鹤胳膊,哼一声,“我是看在金叶子的面子,平白无故收人钱财良心不安。再说,也是图你——先生,你只是顺带的。” “你!”少年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恶呼呼地就要去打三娘。 夏云鹤急忙挣脱开三娘手臂,按住谢翼。 忽然外间传来砰砰敲门声。 三人齐齐一愣,三娘皱起眉头,正想前去开门,反被夏云鹤一把拽住。她对谢翼使了个眼色,指了一下隔墙处。 谢翼心领神会,几步蓄力翻上墙头,落到许行院中。 听得墙那面发出问询,“你是谁?怎么……”便再无声音。 夏云鹤回过头,三娘有些愣神,呆呆看着她,“翻,翻过去了。” 本也想让三娘帮自己也翻过墙去,却听“哐当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冲进来,围住二人。 门口挤着四五个看热闹的闲汉,集市上见过的矮个儿伶人、光膀汉子都在其中。 众人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后面跟了位细眉白脸的戴巾郎君。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那日在暗香宫里撞见的内侍,他一身时下最新的宝蓝绸镶金边圆领棉袍,鼻孔朝天,看到夏云鹤差点惊呼出声。 壮汉挥手,“搜!” 几位暴徒撸起袖子,举起三娘院中不多的几个陶罐,准备大干一场。 夏云鹤皱起眉头,厉声喝止,“住手!”看向躲在恶徒身后,那位脸色白上加白的内侍,“那位公公,你干什么?” 众人齐齐一震,举着瓶瓶罐罐,呆在原地。 三娘也有些愣,拿着眼睛不断偷瞟夏云鹤。 白脸内侍眼睛乱转,抱着手,佝着腰,小跑到夏云鹤前面,“夏大人。” 三娘张大嘴巴,看看夏云鹤,瞅瞅众人,又扫了几眼卑躬屈膝的内侍,捂紧嘴巴,默默退到一旁。 “嗯。”夏云鹤掀起眼皮看了内侍一眼,声音波澜不惊,“公公别来无恙。” 这人连连点头,眼睛却往三娘的屋子中飘,笑着说,“既然夏大人在此,小人不打扰。” 夏云鹤却喊住他,颔首微笑,“公公若对那屋子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这内侍连称不敢,却是飞速推开三娘的屋子,探头往内细细打量一番。 …… 目送众人出门,来时如潮,去时匆匆。 又听外间隐隐约约交谈。 “找遍了,都没有,怎么办?” “找遍了?” “呃,就剩许行那里了。” “那肯定就在那里,去。” “可那人在啊。” 那人自然指的就是陈海洲。 “怕甚?他今天走了,还能回来不成。” 外面窸窸窣窣一阵,便再没了声音。 三娘拍着胸口走到她身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拉起她手臂,眼中露出羡慕,“你是宫里女官?”脑子一转,指了指墙那边,“那,刚才那位……” 又蹙眉细思,“他喊你先生?你不是女官。”然后,又陷入困惑。 夏云鹤看她还在沉思,暗自思索,今天这事一传出去,恐自己女子身份暴露,便拉住三娘的手,细细嘱咐,“姐姐,我也有难处,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你可得对我的身份保密。” 三娘嘻嘻笑着,掐了掐夏云鹤脸颊,“这有何难?像你这般俊的,扮男扮女都好看哩。” “可是,”她眼珠一转,“可是郎君呐,我可贪心,这几片金叶子可是不够的。” 夏云鹤推开她的手,微笑看她,“不难。” 忽然,许行院子中传来骂声。 “你们干什么?!” 只听刚才的壮汉恶声恶气说道:“找人!” 他们动作怎么这般快? 夏云鹤心里一揪,想攀到墙头上,探看七皇子情况如何,但是她上不去,急得在墙下团团转。 三娘心中一动,搬来木梯。 她大喜,正欲扶梯而上,忽然听到墙壁对面传来陈海洲阴恻恻的声音,“你们想怎么死?” 这家伙竟然去而复返。 三娘急忙又将夏云鹤从梯子上拉下来,二人挪到旁边,贴在墙壁上探听。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害怕,颤抖道,“陈爷饶命,误会!” “噗!” 夏云鹤抖了一下,刀子捅进肉里才会发出这种响动。 紧接一道凄厉的惨叫,一片齐齐抽气声,然后爆出高亢尖锐的尖叫,震得人耳膜发疼,轰隆隆好一阵,随后静了下来。 夏云鹤摸了摸自己耳朵,又听到许行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你,你……” “扑腾”,一声重物坠地。 陈海洲惊慌地大喊,“子怀!” …… 四周寂寂,只剩枝头老鸦嘎嘎二声。 夏云鹤舒了口气,卸下精神,举袖擦了擦额上虚汗,咽了口唾沫,揉捏睛明。幸好陈海洲出现,及时掩藏了谢翼。 又听到木门“哐啷”开启,脚步声踏踏十下,谢翼轻描淡写的话,从墙那侧传到这边,她的耳朵中。 “陈大人。” 夏云鹤心头一紧。 云雾涌 “陈大人杀得好。” 谢翼声音很大,像是在故意讲给墙壁另一侧的夏云鹤听。 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 夏云鹤听得心焦,陈海洲杀人不眨眼,别是连皇子都敢动吧。 “七殿下。” 墙壁两侧均松了一口气,独三娘睁圆眼睛惊讶地看向她。接着就要叫出声,夏云鹤一把捂住三娘嘴巴,堵回三娘的惊呼。 “这厮略孤至此,幸得陈大人斩杀奸仆,烦请陈大人护孤回宫。” 又听得许行迷迷糊糊醒来,接着爆出一连串咒骂,还是“滚”,“你滚”之类的话。 夏云鹤轻轻皱眉,三娘动了动,摇摇头,并举起三指发誓,表示自己绝不乱喊。 夏云鹤撤了手,用手指压压自己眉心。 望了三娘一眼,发现三娘果然闭口不言,只是也愁眉不展。 陈海洲的声音从墙那侧传来,似乎还拖行着什么东西,随后扛起。 “我晚上再来收拾,你身子虚,多歇着。” “滚——!” 这一声吼得夏云鹤一激灵,差点跌一跟头,三娘一把捞住她。 她对三娘投去感谢的目光,却发现三娘并没看自己,而是微微侧耳注意听着墙壁那边的对话,偶尔思绪放空,双眼发呆。 墙那面沉默良久,连谢翼的声音也没有。她有些着急,忽又听到陈海洲低声喊了句“殿下,这边。” 谢翼又是很大声,“多谢陈大人。” 随后传来院门落锁的声音。 三娘抓得很紧,抓得夏云鹤手臂发疼,她拍拍三娘的手,女子讪讪笑了笑,终是松开。 谢翼随陈海洲回宫定然一路安全,宫中人蠢蠢欲动,夏云鹤看向墙头,心中思量,这个墙还真是非翻不可了。 她撩袍欲扶梯攀上墙头,却一把被三娘拉住,“你作何?”忽然又猛地撒开手,退了几步,双目含愁,蹙起眉头打量她。 “你,到底什么人?” 女儿家的心事就写在脸上,夏云鹤当然看得出来,她仰首凝视墙头片刻,自古痴情者,多为红尘人。 转头对三娘道:“我对他无意,只是有事一问。” 三娘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 见她不再相拦,夏云鹤颔首一笑,踩着梯子继续往上爬。 翻上白墙,她踩稳梯子,回头发现三娘呆呆望着她,眼中包着泪,轻轻说道,“梯子我早就备好了,从不敢用。” 情之一字磨人,她没有心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娘,只略微一点头,便转头去看许行的院子。 院落四方,左侧是主屋,高耸的屋脊从三娘的院子中就能看到,在整片烂房破瓦中格外显眼。院墙内外都用白石灰粉刷,她趴在墙头都能闻见刺鼻气味。稍稍往上寸了寸,还是咳嗽了两声。 主屋右前方有一石桌,两石凳,鹅黄迎春花瀑使石桌和屋舍相连,院内虽为泥地,却十分平整,唯一煞风景的,是右侧地面一大片暗红血迹,延伸出一串弧形血点。 “吱嘎”一声,屋门打开,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着月白棉袍的男子,不像真人,好似一个画中仙,脸色惨白,看不出具体年龄。 他拎着畚箕,箕中有小铲,去花墙下挖了些土,将其洒在血迹上,咳嗽两声,摇摇欲坠。 夏云鹤想看得清楚些,不小心撞到袖炉,发出轻轻一声“咚”。她急忙捏住袖炉,抬眼,发现这人盯着她。 “你,又是谁?” 声音就是许行的,她闭眼揉了揉眉心,清了清嗓子,爬这么高,她有些害怕,心中只想赶紧结束。 从袖中摸出一对银红蜡笺单条,一张有字,一张空白,道,“曾于墨柏斋见先生仿笔,还请先生帮忙仿一仿这张字。” “不摹了,你走吧。”,他语气疏离客气,完全没有陈海洲面前的疯癫状。 又听他低低唱起《今日良宴会》:“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而后,深深叹口气,咳嗽两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后面不再唱了。 夏云鹤当然听过这首曲子,更重要的是后面许行并未唱出的两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她心中一动,道,“先生既有傲骨……” 许行却打断她,歇到石凳上,闭目养神,“你走吧,我心已死,仿不出的。” 夏云鹤微微皱眉,宫中暗斗已砍向七皇子,夜不收重建更是遥遥无期,她没功夫与这人继续耗下去,于是故意激他,“许子怀,你若真一心求死,就趁现在陈海洲不在,一头撞柱子上干净。” 许行蓦然睁开眼睛,颤巍巍指着她,胸脯起伏,连连咳嗽,“你,你,你,士可杀不可辱……” 竟然没晕过去。 她撑在墙头,奋力说道,“你帮我仿出这字迹,我尽我所能帮你摆脱陈海洲。”说完,伸手摸出腰间铜鱼符,示意许行看,“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一定听过,党同伐异。” 夏云鹤回来后,筋疲力竭,她的玄色衣衫染上墙头石灰,绣线脱落。臻娘心疼,为她引水沐浴,随后取来煨好的鸡汤,哄着喝了,又在戌时三刻喊她起来,喂了绵软的肉羹,月下安静,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 与此同时,宫内闹得鸡飞狗跳。和惠帝大怒,称皇家耻辱,闻所未闻,下旨彻查并派兵清剿下河村。 后听宫里传出消息,说万贵妃第二日亲自押着五皇子负荆请罪。当着和惠帝的面,将五皇子鞭笞至晕,还是太子、四皇子、七皇子一并求情,和惠帝下令拉开贵妃,才保下五皇子。 万贵妃痛哭流涕,怒骂生出此等不肖儿男,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自请降级罚俸,去佛堂念经,以求赎罪。 五皇子被禁足三月,要求好好学习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同时,杖杀五皇子身边宫人,换了一批新人。 宫里人人谨慎小心,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随便议论。 和惠帝更是眉头紧皱,但还是在朝会上夸了几句夏云鹤贺词写得不错。感受到诸位大臣打量的目光,她眼观鼻,鼻观心,视作无物。 下朝后,有臣子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回头,这几人也不再遮掩,迎上前来,笑着问她,“夏大人,可还风流?” 不知几人意思,她默不作声,噙起笑,平静地看他们。 有人道:“以为夏大人清流名贵,翩翩君子,原来也爱美人。” 另一人道:“狎妓之乐焉可乎?” 又有一人附和:“哎,此言差矣,真名士自风流啊。” 真名士自风流,本来说的是名士举止自然,品味高雅。到这几位大人嘴里,夏云鹤品出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见她不说话,几人以为说中心事,相视一乐,抚须大笑离去。 狎妓? 夏云鹤心头一动,无怪乎皇帝在朝会上故意夸她,定然是知道了下河村的事情。 三娘……夏云鹤又想起那日,她与许行商量好仿笔所需时日,回头发现三娘一直望着她,又盯着自己从梯子上下来,目不转睛。 直到她踏出院门时,才问道,“贵人您真能帮到许郎?”得到她肯定回复后,三娘莹白的脸庞绽出笑颜,跑过来,跪下,磕头,“贵人的身份奴家绝不会说出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打死我也不说。求贵人一定要帮许郎。” 夏云鹤抬起脖颈,叹口气。罢了,清流名贵,随它去吧。 “逸之——” 夏云鹤回头,发现身着紫袍的定国公柳嵘山,正笑眯眯看她。 “老师。” 柳嵘山连连摆手,“逸之啊,你也是七殿下的老师了,老夫又老了许多。听闻你喜欢一个女子,陛下也说,夏逸之及冠之后,才算开窍。真的喜欢那女子,替她脱了奴籍,接入府中,也未尝不可。日后再看中哪家贵女,将此女抬为妾,也算是美谈一件。” 夏云鹤垂眸思量这老狐狸又在出什么主意,听他继续道,“你莫要拘谨,自古佳人才子,逸之才学广博。” 见她低头不语,又道,“哎,莫等闲,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莫辜负那姑娘一片心意。” 柳嵘山总会东拉西扯一些诗句,夏云鹤微微蹙眉,有些看不懂这人。 定国公讲完,非得跟她把臂相携,一起闲聊出宫。夏云鹤也随意应付。 皇宫上空笼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风云,更牵连每个人的命运。 无事宅中檐下静坐。 母亲来信,夏云鹤展信览之,八笺纸上只有十一个字,“京中物繁,汝自购之,勿询余。”附带一个做工精美的小葫芦瓶,上面刻了两个字,瘦金体,“什斋”。 她晃晃小瓶,举起来看了又看,又倒立瓶口,看能否倒出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轻轻摩挲小瓶子,盯着“什斋”二字,喃喃出声。 “什斋葫芦,什斋葫芦,什斋葫芦。” …… 实在,糊涂。 母亲生气了。 又仔细审视两个瘦金体字,瘦? 幼时母亲就常用一些带“瘦”字的,或者谐音打趣她。 如今还是一样。 已然能想到母亲在收到她书信时,是如何顿足骂她。 那又如何呢? 慈母多怀忧,可她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天上阴沉沉的,似有风雪之来迹象。 她在等一个消息,一个让傅三前去边城带回的消息。 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再去看看许行仿得如何了? 听壁角 再去下河村,这里比往日安静许多。 夏云鹤一身银鼠暗金纹常服,腰束白玉带,外罩一件对襟毛领裌棉皂色小金花比甲,衣服遮住腰身,不用担心身份暴露,也不畏寒,臻娘总有办法帮她保暖,这一身融入人群,不再扎眼。 只是她面容清俊,与旁人相比颇为出挑,路人时不时会回头看她。 见她拐进小巷,又露出嫌弃的表情。 继续往隘巷深处走,狭长逼仄的小巷寂静,只闻她一人足音。四周瓦檐低垂,墙垣剥蚀,石板路面亦见龟裂,犹如一幅破败又了无生气的画。 而夏云鹤就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的点缀。 三娘的小院,换了新门,门扉紧闭,夏云鹤试着推了下,并未推开。 于是站在门外等候,过路人偶尔瞥她一眼,又扫几眼三娘家的门,随后勾起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离开。 人人都知道三娘是做什么的,夏云鹤抬头望向天际,天空澄碧,浮云游动,她就望着云,慢慢等。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一个脆生生、银铃般的笑声。 “郎君,你来了。” 一转头,就看见三娘笑盈盈的脸,莹洁如玉,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素棉袍,胳膊间跨了一个藤编小篮,走过来熟练地开门。 夏云鹤一低头,就看见篮子中的物什,绿油油的苋菜、两个白胖胖的萝卜、几颗水灵灵的葱、一把蔫的干豆角,还有一包开口的板栗混着瓜子,吃剩的冰糖葫芦,倒是丰富。 院中陈列如旧,三娘开了屋门,她也随其进屋。屋内简陋,一张小桌,一张小凳,一张窄榻,再无其他。 屋中阴冷,略带潮气,夏云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三娘请她坐在方凳,问道,“贵人今日来是找许郎?” 夏云鹤点头,“来看看那张字仿得如何?” “贵人可是姓夏?” 夏云鹤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三娘尴尬地笑了两声,“奴家听市井传言,说有位夏大人,曾来我们这里。” 她截断三娘的话,笑着回答,“借木梯一用,我今日翻墙过去,趴在墙头确实不舒服。” 然后站起身,转了两圈,拍拍身上衣服,“今日这身更适合爬墙。” 三娘噗嗤一乐,见夏云鹤并没有生气,也不像旁人那样斜眼看自己,瞬间不怕了,伸出手指戳她脸颊,“黑衣服可容易沾灰了,别又带下来一层泥。” 二人闲话两句,就去搬梯子。 攀上墙头,正看见许行倚在石桌花瀑旁晒太阳,脸色依然苍白,细看院中,那日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整个小院清爽宁静。 她喊了一声,“许先生。” 许行转头看她,起身作揖,“阁下十分准时。”说着,便回了屋子。 夏云鹤借着三娘木梯下到院中,许行也从屋中出来,手中多了两张银红蜡笺。 她伸手去接,许行却抽回手,缓缓走到花瀑下,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问道,“夏大人,听闻你是清流名贵,恃才傲物,为何……”他低头思索,寻找妥帖词语。 “许先生足不出户,倒是消息灵通。”趁他不留神,夏云鹤夹走他手中蜡笺,转身坐到另一侧石凳上仔细对照字迹。 一展开蜡笺,她登时愣住,小到字迹起势、出峰、收峰,用笔力度,大到排布、行次,神韵……一模,一样。 【夏云鹤,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是你写的。】 【不是……】 【是——你——写的。】 痛苦的记忆如潮般一遍又一遍拍打脑海,她攥紧手中蜡笺,撑在石桌上的双手不自觉颤抖,后背生出一股又一股寒意。 许行看夏云鹤面色惨白,小心翼翼问道,“夏大人,您没事吧。” 他伸手想探一下情况,还未接近,夏云鹤猛地抬起头,眼中淬出阴狠,死死盯着他,许行打了个颤,后退几步。 他愣在原地,刚才还好好的,不过看了眼仿字,怎么这么大反应。 又听见后面传来响动,许行转身,发现三娘从墙后露出脑袋,撑着手臂翻坐到墙头,扶着木梯,神色焦急,“快快快,许郎,让夏大人过来,那煞神转到巷子口,我倒潲水时看见了。” 夏云鹤当然听见三娘的声音,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昭狱之事已过去,不应这么大反应,心里更不该这么痛苦。 可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翻墙,许行环顾院落,看见三娘已经将木梯挪到墙另一侧,三娘讪讪笑了两声,小声说道,“我害怕。” 许行看向屋舍,咬咬牙,说了声“得罪”,扶起夏云鹤,推开屋门,走到床榻旁,一把将夏云鹤塞进床底。 “夏大人,得罪了。您先在这里冷静一下。”他伸手去夺夏云鹤手中蜡笺,却数次滑脱,反被夏云鹤攥得更紧。许行又试了几次,根本拿不出来,只得放下床巾,遮住夏云鹤,顺便铺平床角。 忽听外间传来三娘喊声,“陈爷,吃不吃栗子?” 紧接着,伴随“嗖——”的尖锐声响,一片哗啦啦落瓦声。 三娘吓得惊叫,“不问了,不问了,我走了,我先走了。” 一阵佩刀缑绳摩擦衣摆的簌簌声,半掩的屋门“哐”一声被甩开。 陈海洲眯起眼睛,看了一圈屋子,许行不着痕迹挡住床榻。 “身体没好,怎么不歇着?” 许行白着脸,提口气,尽力放平声音,道,“你又来干什么?” 床下的夏云鹤手捏一张蜡笺,这会儿心神才归位,意识逐渐清晰,她摩挲纸张,心中突然警铃大作,暗道一声,糟了。 “子怀,那边收拾妥当了,你什么时候搬过去?” “我不会走的,你滚吧。” 陈海洲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忽从地上拾起一张红纸,纸上落了几个脚印,他吹了口气,擦净,却突然停下动作,将红纸翻来翻去细看,皱起眉,抬头看向许行。 许行咽了口唾沫,紧张得不知所措。 陈海洲认识许行字迹,手中这飘逸飞扬的字,绝对不是许行写的,便说,“你怎么又在帮人仿写字迹。我不是说过,我养你吗?” “我现在是天子身边做事,每个月的俸禄抵你写好多字的。” 陈海洲还要继续说,许行怕他再待下去会察觉,咬了咬牙,劈手夺过蜡笺,推着陈海洲往出走,“滚,别来烦我。” 二人出了屋门,可交谈声还是落入夏云鹤耳朵中。 “我是个刀头滚血的粗人,你喜欢吟诗作对,我就去学,你喜欢诗词曲赋,我就去听,你说我不认识字,我也慢慢看,慢慢学。只求你能看看我,求你别赶我走。” 没有声音,只有难捱的沉默。 “子怀……” “滚!我说不要杀人,你听过我的话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南源黄金案、平芜定侯案、临州漆雕案,还有,远州……血罗衣,牵涉千余家,冤死多少人,你网罗无辜,捏造罪证,你一次次杀人,酷法讯囚。我真不该给你一碗饭,反叫你恩将仇报,囚我于此。” 许行一口气,讲了许多。 说到最后,话尾带了一丝颤抖,又突然转为恨意。 “我那天真不该救你,就应让你死在烂泥里。” 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夏云鹤清楚他们二人还在对峙。 冬日地板冰凉,久卧于此,她四肢僵硬,缩于床下,偷听壁角私语,这种事情是极为不齿的,她心中默默念叨,见人耳语,不可窃听。不可窃听。 过了许久,听见陈海洲平静的声音,“你今日突然跟我讲这些,我有些意外,子怀,你从前说要出人头地,我如今得了天子信任,跟你出人头地是一样的。你不必……” “滚!”许行一阵气急,咳嗽半天。 陈海洲笑了,“我明日再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海洲的话倒是给了夏云鹤启示,陈海洲说许行今天讲的话之前都没说过,或许,许行今天的话不是对陈海洲讲,而是对她。 一个赴京赶考的学子,被陈海洲绊入泥沼,越陷越深,人生如雨打浮萍,他自己也似无根飘蓬。许行一无所有,期望着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人,能帮他一把。 又或许,是她猜错了,许行仅仅只是在发泄苦闷。 床巾掀开,亮光照进床下,夏云鹤看见许行那张苍白却又漂亮的脸,许行将她从床下刨了出来,扶到桌旁长凳上。 他擦着额头冷汗,脸色更加惨白,问道,“夏大人,您没事吧。”又摸到夏云鹤衣袖,一片冰凉,吓了一跳,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喝。 “若被他发现你在此,定会砍了你,那人就是个疯子。这几日,您还是别来了。” 青年的关怀带了几分真意,夏云鹤轻笑,破口的素白瓷杯冰凉刺手,正如真真假假看不透。 她垂眸慢慢嘬水,在口中暖上半会儿,缓缓咽下,抬眸盯着许行眼睛,问,“若是有人找你去仿写……通敌书信,你仿不仿?” 许行骤然一愣,面色苍白间燃起红晕,紧紧捂唇剧烈咳嗽,沉闷嘶哑之声令夏云鹤喉头发痒,同他一起咳了半天。 过了好半会儿,只听许行一字一句,咬牙回答道,“我许行虽才疏学浅,断不会做此等卑劣之事。” 见他气愤非常,过分好看的脸上一片红,一片白,夏云鹤又问他,“若他人强令你书写,奈何?” “书生自有嶙峋骨,若真有人逼我仿不愿之文,我便悬梁自绝,以证吾心。” 夏云鹤轻笑一声,赞了句,“好骨气。” 宁直不屈,呵,你要做云端冰雪,偏偏就会碾作尘泥。 歇了一阵,夏云鹤缓过劲,整理了衣袖,掸掉衣袍灰尘,起身辞别许行。 今日回去,必然受寒,臻娘又要说她了。 出巷口,穿街市,夏云鹤慢悠悠淹没在人潮中。 她所不知道的是,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从许行家出来,目送她离开了巷口,消失在街市另一端。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陈海洲。 明心智 万物更新,旧疾当愈。 上都城在瑞雪和爆竹声中迎来元日。 今天初一,按照旧例,得入宫拜见皇帝。 宫内张灯结彩,夹道有宫人扫雪,人人都着新装,脸上也是喜气洋洋。 走廊挂八角宫灯,绘龙凤,山水,花鸟,松柏等图案。宫内角落、湖边树上皆挂灯笼,式样繁多,简单如七巧灯、荷花灯,繁缛像走马灯,逼真有动物灯。灯下悬灯谜,供春节宫人游戏,也方便帝妃观赏。 乾清宫前丹陛上,矗立一对巨大的万寿灯,灯楼金漆粉饰,楼内有六扇面,绘仙人姑子,绕灯柱转动,仙人踩云雾,缥缈于飞。灯楼下有云托,上有八叉蹲龙,龙口衔环,可挑灯联。灯联正反面皆有文字,共十六幅,每联两幅对仗工丽,歌舞升平、吉庆祥瑞等内容一一铺排。 殿内有缡纹和花叶纹装饰的“大吉”葫芦瓶,取福禄谐音。有名家所绘岁朝图,寓意吉祥。 夏云鹤跟在诸位大臣身后,朝贺,献礼。 和惠帝用赐福苍生笔在龙笺上写下第一个福字,贴在乾清宫,并撰写多幅“福”字,或贴于其他宫室,或赐给几位老臣。 又御笔亲书许多春条,二字有“迎祥”,“平安”,四字有“时和仁寿”,字数多的有“宜入新年千秋万喜大吉”。 各宫门口贴了年画,摆了盆景……无一不精美,无一不讲究。 而后,赐宴,祈愿,一整套流程下来,已近天黑。 灯饰陆续被宫人点亮,和惠帝也准臣子们回家。因为接下来,是皇帝自己的家宴。 殿外候着教坊司伶人、乐师,届时,伶人和雅乐起舞,皇宫内也会一片欢腾。 夏云鹤步上夹道,忽被一位小宦官拦住,说七皇子有事相告。 她颇为疑惑,但还是跟上小内侍,七拐八拐后,小宦官居然不见了。 亭阁雪厚,少人打扫,四周萧索,寂静无声。 夏云鹤暗道一声糟了,心中擂鼓,想原路返回。绕过假山时,无意瞥见万贵妃和陈海洲,二人身边再无旁人,远远站在假山下,万贵妃拥大红春绸貂皮斗篷,金钗步摇,雍容华贵,笑得和蔼,陈海洲身形高大,背对夏云鹤站立,忽得面朝万贵妃跪到地上。 此地雪深,他直直跪下去,又一个头磕下,砸出一个雪坑。 万贵妃笑着扶起他,看起来亲切非常。 夏云鹤意识不妙,便顺着来时脚印慢慢往后退,尽量不发出声音。 假山触之冰滑,冻得她手指通红,退到三岔路口,她停住脚步。此处原只有她一人的脚印,现在,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全是脚印,纷杂难辨。 四周景色相近,人声寂寥,皆为一样亭阁,她站在原地,心中发抖。 猛地,她回忆起来,此处名为同样亭,三路相连,三座亭阁,样式景色相同,身后假山重叠,几圈转下来,她额上冷汗涔涔,已分不清何为来路,何为去路。 若一直待在此地,遇到万、陈二人,自己又该如何? 天色渐黑,夏云鹤提起衣角,咬牙选了一条路。没走几步,又被两个生脸内侍拦住。 身后传来细微“咯吱”踩雪的声音。 “夏大人从何处来?去往何处啊?” 夏云鹤转身回看,借着内侍所提灯笼,认出了来人。灯光掩映下,是锦帽貂裘的四皇子。 他手中把玩一盏小莲花灯,唇角笑意浅浅,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只是眼睛稍微有点三白眼,看起来并不舒服。 之前领路的小宦官低头站在四皇子身后,默不作声。 夏云鹤按宫里规矩给四皇子行礼,四皇子扶起她,笑着说,“这奴才蠢钝,话传不清楚,路也领不对。” 又变了脸色,对那位小宦官冷冰冰说道,“夏大人找到了,你自己去领板子吧。” 小宦官退下后,四皇子含笑给她引路。 “宫内都忙,父皇忙祈福纳吉,万贵妃忙宫市名录,太子忙大宴宾客,老五又被禁足,老七每日背书,两位姐姐又领着六妹上山祈福,唯孤是个闲人,每日在宫里待着,时日一长,各地方也就熟悉了。” 拐了几个弯,穿了一片横生枝条、无人打扫之地,几人行至御花园湖边。 “夏大人今日幸亏撞见了孤,若碰到旁人,有意为难,闹到父皇那儿去,惹龙颜大怒,给这喜庆日子添堵不是。” 四皇子笑着看向她,湖边花灯亮起,一盏接着一盏,连成一条灯河,绕着湖堤,攀着宫殿树影,勾出一片灯火璀璨。 他托着小灯,轻挂在树梢,光点映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斑驳。 夏云鹤默不作声,心里已将情况摸得七七八八,四皇子借七皇子之名,领她看了一场万贵妃与陈海洲密谈,又领她出来,想做什么?宫宴不久就会开始,他还要干嘛? 心中思量清楚,夏云鹤开口道,“四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先告退。” 四皇子稍稍提高声音,转头看向她,轻笑道,“夏大人急什么,孤只是好奇,老七的字在夏大人教导下,进步飞快,孤也爱字,想请夏大人指点一二。” 夏云鹤看着眼前这张笑得像狐狸一样的脸,不想再绕弯子,于是直截了当说道,“四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见她如此,四皇子也不装了,以目拨走几名内侍,轻笑,“夏大人知道当初谁把老七带出宫的吗?” 夏云鹤垂手而立,“此事已经查明,殿下何必再提?” 四皇子冷哼一声,捋上鬓角长须,盯上她眼睛,“人人都以为的,就一定是真相?” 若是要掰扯宫中之事,她并不想听,于是看向远处,正色道,“若无其他,臣告退。” “站住。夏大人,”四皇子冷飕飕打量夏云鹤,点了点她肩膀,“太子。选弟子那件事,夏大人已经得罪了太子,老五虽有贵妃娘娘扶持,终归是没脑子,太子激他两句,就要去找老七麻烦。老七能躲过一次,日后又能躲过几次?” 夏云鹤不言,垂眸而立。 四皇子叹口气,又说,“哎,宫里头就是这样,还好,今年夏季,孤就能出宫开府,离开这个糟心地方。” “只是……”他故意歪头看夏云鹤,随后皱起眉头,“夏大人听到这些,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有点像提前知道一样。” 夏云鹤轻笑一声,“四殿下,不可妄言。” “夏大人不信?哼,太子有句话送给夏大人,叫良禽择木而栖,老七虽刻苦勤奋,可无母族庇护,要不是夏大人选他,宫里谁能记起来这么一个人。下河村的事,只是太子一个小小的警告。” “四殿下,为太子说客?” 四皇子笑了笑,从树上取下他的小灯笼,“孤只是带个话,毕竟到夏季,孤就出宫了。当然,若是夏大人赏脸,孤知道上都有家羊肉鼎做得极好,届时夏大人一定要来。”他看着夏云鹤顿了顿,又笑道,“嗯,夏大人不来也没关系。” 又握住她肩膀,贴近她耳旁,“水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夏大人,有时候,你不做选择,别人就会替你做选择。” 四皇子笑而不语,拍了拍夏云鹤肩膀,笑着离开。 目送四皇子远去,一朵烟花恰好炸开在夏云鹤头顶,她仰首去看,夜空又接连绽开好几朵烟花,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充斥耳廓,震得她无暇思考,许久才回神,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却停住脚步。 七皇子谢翼从一棵树后缓缓走了出来,他今日难得一身新衣,剪裁也十分得体,只是眼中含着一丝狠戾,在无数宫灯照耀下,闪着点点寒芒,令人不由一颤。 他在望向夏云鹤时,这种狠戾神色又收了回去。 夏云鹤心中一凛,四皇子和她的话,不知道谢翼听到了多少,于是主动问道,“殿下是要去宫宴吗?” 谢翼走过来仰头望她,道,“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开府?” 少年眼中含着点点星光,夏云鹤有些恍惚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略微思索后,回答道,“皇子十五便可出宫开府,到时还要请陛下恩准。” 他低下头,喃喃,“还要两年。” 又抬起头,“先生,兵法上讲,以正合,以奇胜。奇正变化,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这宫里,就如同书中所讲,阴谋,阳谋齐发,只是不见刀光剑影。万贵妃也只是看着和蔼,上次我听见她在假山背后说过,她害怕父皇因五皇子的事迁怒于她,以退为进,故意示弱。父皇有四个儿子,三位兄长都在为自己考虑,现在还要来争先生。若有一日,我……” 夏云鹤急忙打断他,“殿下,有些话一说出口就是灾祸,在宫内更该谨慎。” 她看了看周围,指向那些绚丽的宫灯,“殿下,书上讲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得靠殿下自己去悟。犹如这些华灯,挂着仅见其光。但取下灯笼,细察其构,就能明白制灯之繁。战事如人事,变化无穷,唯变不变。明局势,知奇正,不因对手强大而沮丧,也不因对手弱小而自喜,才不会陷入被动。世事无常,祸福相依。掌握可掌握的,才不会步入陷阱。做事不可无权谋,然不可只用权谋。权谋与正道相辅相成,权谋为用,大道为本。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她想起谢翼之前一晃而过的狠戾眼神,放柔声音,轻声道,“臣希望殿下,心怀仁义。” 巨大的烟花爆炸声,盖住谢翼讲的话,只看见少年嘴巴动了几下,又低头沉默。 待一轮烟花放完,得了间隙,夏云鹤才道,“殿下,臣有些迷路,可以送臣寻到出宫的路吗?” 谢翼抬头看她,张了张嘴,所有的话最终化成一个字,“好。” 独赴宴 正月既望,上都又落了一场大雪,给本就浓郁的节日氛围再添一丝温情。 雪后初霁,空气中带着清凉。 夏云鹤一身梧枝绿素面束腰棉裰衣,手握一卷杂书,倚在檐下藤椅中。 闲观庭院落雪。 左手侧有一红泥火炉,炉上坐一只小陶壶,正发出嘶嘶水汽声。 她坐直,提起小壶,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 轻吹茶上浮沫,慢慢嘬饮。 今日休沐,臻娘去西市置货,夏云鹤得空赖在院中,自斟自饮。 仰观苍穹,俯看杂书。这书是傅三爷留给她的,写的是关于夜不收常用暗语,一阵冷风穿枝,她掩唇咳嗽两声,紧了紧身上衣物,并不回屋,冷一些,能让头脑更清醒。 自重生以来,她有心改变,却不得不先低调行事,京中局势对她不利。 各方明面上没有动作,可从四皇子的暗示中,能窥见党争激烈。 朝中本来只有一股势力,就是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宾客,再加上定国公支持,太子在朝中根基稳固。 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都是体面人,互相客客气气。 如今,自己选择七皇子,一个七品小官,敢驳太子面儿,自有人抢着替主子出气,都不用定国公动手。 当前的情况,用十二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握紧书卷,起身在院中踱步。时不时抱臂沉思。 所有人都认为,太子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一切都得围着太子,替太子出谋划策,铲除异己。谁也不知道,楚国就亡在太子手里,她亲眼见过。 人间惨状,不忍细思。 夏云鹤抬头呼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将这些悲惨的记忆赶出脑海。 可手中的书再看不下去,她窝进藤椅,拄着扶手,支起下巴。 傅三爷走了已有月余,不知边地具体情况如何? 抬手揉揉眉心,起身去庖屋换了壶新水,抓了把谷子,随意洒在檐下,没过多久,就有十几只,肥嘟嘟的麻雀,飞到檐下挤在一起,低头啄食,偶尔蹦跳到雪地上,留下浅浅爪印。 夏云鹤展了展腰,重新窝进藤椅,将书盖在脸上,闭起眼睛,斗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近些年,诸位皇子都长大,以万贵妃娘家为首的工部尚书万敬一派,支持五皇子,这是明面上的。 四皇子母妃出身不高,在宫内一心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四皇子像一个富贵闲人,成天吃喝玩乐。生在皇家,就没有真正的富贵闲人,元日的事情表明,他的心机远比太子、五皇子深得多。 现在,夏云鹤支持七皇子,久为质子,不引人注意的七皇子,被当成第四股势力,加入这场混乱的斗争。对于那些人而言,根基未稳的七皇子最好对付。 她突然生出一丝歉意,如果那日没选七皇子,那个少年想必会有自己低调的生存方式。等到十七岁再去边城一展身手。 眼下的情况,不知道七皇子能撑到几时?她得…… 脸上的书被人拿开,臻娘大咧咧的嗓音钻进夏云鹤耳廓。 “公子哎,外面滴水成冰的,你不套件氅衣,坐外面干甚嘞?前段时间风寒刚退,怎地这般不省心?” 夏云鹤有些心虚,坐起来,一口饮尽杯中茶,捂着脸颊道,“我出来不多会儿。” 臻娘摸了一把她后背,眼神一暗,眉毛拧成一团,看着她,叹口气,“唬我,衣裳都冰成这样。” 见臻娘生气了,夏云鹤缩了缩脖子,起身想拿回书,然后进屋。 臻娘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往后一躲,拿远书,接着说,“公子,你晓得你身体不好,还敢这么坐外面,老夫人知道,又该伤心。” 夏云鹤有些头疼,顾不上烹茶赏雪,只期望臻娘不再念叨。她扫了几眼妇人,发现臻娘膊间篮子空空如也,便问道,“今日怎地没买菜?” 臻娘果然被引歪话题,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哼,公子不知,西市物价翻倍,摊贩更是嚣张,说‘要买就买,别挑挑拣拣’。真是气人,哪有买菜不能挑拣的道理?还有一个小童撞我腰上,把人家菜摊打翻。摊主不依,菜钱全赔给那人。” “菜没买到,倒碰一鼻子灰。”臻娘气鼓鼓拉下脸,沉默了会儿,一拍脑袋,又记起什么,喊了一声,“对了,公子,那孩子给了我一封信,说交给您。” 说着,从怀里摸出信封,接着絮叨,“我看上面写着公子名字,就带回来了。那小孩给了信,噌一下就没影了。公子您说怪不怪?” 夏云鹤点点头,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伸手接过信封,信封上书“夏公逸之尊鉴”,拆开是一个金叶子,和一撮红绳绑起的头发,信上写着“久闻公之大名,思念过甚,望今日申时一刻至五味楼一叙。三娘拜上。” 五味楼是上都有名的酒楼,汇四方宾客,集湖广百味……夏云鹤眉心微动,三娘? 这语气并不像三娘会说的话。 她翻出信封正面,盯着那几个字细看,突然灵光一闪。 夏公逸之尊鉴……逸之…… 她从未对三娘讲过自己的字,这信……有人借三娘之口前来请她。 夏云鹤又坐回藤椅中,轻敲膝盖,心中琢磨,幕后之人或许是太子、四皇子或万贵妃。 四皇子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你不做选择,自会有人帮你做选择”。夏云鹤轻笑一声,她的选择早就做好。 正思索着,臻娘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毛毯。 妇人绑了襜衣,准备去做饭,有些宠溺地看她,“公子要看雪,也要注意保暖嘛。” 夏云鹤轻笑,手中摩挲金叶子,指尖的红绳牵着青丝轻轻晃动。又凝眉细看信封上的几个字,只见字迹笔力苍劲,气势凌冽,像个男子书写,这幕后之人…… 四皇子的字她没见过,太子的字倒有这个气势。 若是太子邀约,背后定有定国公参与。 夏云鹤仰望天空,深知若有定国公参与,自己现在难以与之匹敌。 如果不去,这些人顶多说她不识好歹,却也无可奈何。想到这里,夏云鹤笑了笑,那便不去了。 她往藤椅中一靠,心情舒畅,按臻娘的话,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去吧。 臻娘走过来,又道,“公子,那孩子走时,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夏云鹤轻飘飘问道,丝毫不在意。 臻娘皱起眉头,道,“那孩子说,‘不来,再送过来的是那姑娘的手’。” 夏云鹤惊讶地坐起,“臻娘,你没听错吧?” “哪能?我耳朵灵着呢。” 夏云鹤低头思忖,前世她是太子师,太子虽然心胸狭隘,可接受的是皇家教育,绝不会说出这么露骨暴力的话。 这人不是太子,也不是定国公。 不去,三娘或有生命危险,去,或许会进入这个人的陷阱。 想起三娘笑意浅浅,充满活力的模样,夏云鹤眉头又皱到一起。臻娘在一旁道,“公子,去吧。我陪你一起。我力气大,要是打起来,我护着你。” 夏云鹤眼底染上一层冷意,脑中浮现一个身影。她不去,不会损失什么,若真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三娘恐怕性命危矣。古语讲“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三娘真被取了性命,落在朝中重臣的耳朵里,一准参她寡恩薄义、私德不正。 她瘫在藤椅中,跺跺脚,感到有点气愤。这么说来,还真得会一会那个挟持三娘的幕后之人。 …… 申时一刻。五味楼。 夏云鹤独自赴宴,身着白狐披风,跟随侍者来到二楼雅间。 厢房富丽堂皇,金粉涂壁,上藏四合如意暗纹,地面铺设深红牡丹锦簇毛毯,酸枝木桌椅配刻丝团花桌椅帔,三娘坐在桌旁,美人画屏分隔室内空间,屏后有榻,隐约有一人影。 桌上金杯花盏,盘中金玉珍馐,银鱼青笋,什锦米团,湖广白虾,红糟鹅掌……各色果子、糕点铺满整桌,无有空隙。 三娘脸上有鞭伤,看到她,眼中露出光亮。轻做口型,“陈——海——洲。” 夏云鹤眉眼微动,心中暗道,果然。又静了静心,解下狐裘,不露声色坐在进门圆凳上。 转头看向屏后的人影,缓缓问道:“阁下为何不现身?” 陈海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夏大人,果然重情重义。” “陈大人此举,什么意思?” 陈海洲从屏风后绕出,鎏金冠,鸦青湖绸,腰间松垮垮挂一个香囊,一副风流纨绔子弟模样,只是眉眼间的阴鸷,暴露出他并非好相与之人。 他挥退小使,闲庭信步,给夏云鹤斟酒,扬眉笑道,“夏大人,多日一别,甚是想念。” 杯中秋露白,味醇香冽。 陈海洲坐回主位,又道:“秋露繁浓时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杯中物有何特别,请夏大人品品。” 夏云鹤含笑看向陈海洲,举杯侧身,以袖遮口,微仰,悄悄将酒水倾到手帕上,塞回袖子中。她擦了擦嘴,慢悠悠说道,“陛下赐给陈大人佳酿,某不敢再酌。” 陈海洲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不如烧刀子痛快。夏大人也不痛快。” 夏云鹤轻笑,眉眼舒朗,“某是文官,自然比不得陈大人豪爽。” 陈海洲哈哈大笑,看了眼三娘,又看向夏云鹤,上下打量她,盯着夏云鹤,双眼锐利。 他意有所指,带着强烈压迫感,“我曾听过一句话。” 夏云鹤不动声色,嘴角含笑,静静听他下文。 只见陈海洲又斟满酒杯,一口饮尽,冷哼一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斗酷吏 夏云鹤闻言,面色一滞,下意识看向三娘,后者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心中明了,怪自己轻信于人,低头暗思,这个陈海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抬眸对上陈海洲眼睛,她稳了心神,问道,“陈大人什么意思?” 鹰眼汉子摸着下巴,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夏逸之,风采卓然,更好奇夏大人为何不娶妻,没想到,内中别有隐情。” 见夏云鹤脸色几变,陈海洲起身端起金玉酒壶,给她斟酒。 “夏大人……不对,该如何称呼你呢?”,他故意探身,轻敲桌子,“女扮男装的探花郎,若陛下知道——” 夏云鹤攥起拳头,浑身汗毛倒竖。 “夏大人别紧张。”陈海洲坐回圆凳,笑意充面,似已稳操胜券,“陈某只想问一问,夏大人为何找许子怀摹字?又为何说出党同伐异?不知道夏大人是为谁?七皇子?” 夏云鹤拿起桌上竹著,并齐端头,夹了鱼脍,慢慢咀嚼,看向三娘,三娘头垂得更低。 “话说回来,夏大人易钗而弁,实在难辨雌雄。”陈海洲讽道,“佳人何须混迹朝堂?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想搅弄风云?” “啪”一声,夏云鹤拍下竹筷,鱼香盈口,目光锐利,“陈大人既知我身份,何不直奏圣上,为陈大人的功绩再添一笔,反在这里饶舌。” 她转头看向三娘,心中愤懑,“姐姐曾信誓旦旦,说不会将我的身份告诉旁人。” 三娘泪眼朦胧,怯生生抬头看她,哆嗦着嘴唇,想解释,又低下头,偷偷拭泪。 夏云鹤转眸,瞥见陈海洲笑意不明,看着她们二人,姿态轻狂,轻叩瓷碗。 他笑着指向夏云鹤,“夏大人将我之前的疑问解释清楚,我便不会将你女扮男装之事,告诉陛下。” “否则,”,陈海洲面色遂变,双目阴冷,“昭狱观事台,请夏大人进去一叙。” 他一把捏住旁边三娘的肩颈,女子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激得人头皮发麻。 五味楼小使闻声赶来,敲门询问发生何事,陈海洲信步到门边,开门赏小使一颗金豆子,吩咐不准再来打扰,小使连连点头,窥了一眼屋内,哈腰退了出去。 三娘伏在桌上嘶嘶抽气,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到白瓷盘中,后背洇出鲜红血迹。 夏云鹤双目似剑,冷冷道,“你敢用私刑?不怕?” 陈海洲关上门,冷哼一声,在厢房内背手而立,“怕?我何惧之有?该怕的是夏大人才对。就像初一宫中,夏大人迷路,在亭中看见了什么。” 夏云鹤恍然大悟,陈海洲背后之人是万贵妃,那日自己走得匆忙,同样亭三条足迹,他们必然察觉,四皇子滑溜如鱼,一准将所有事情归咎于她。想明白后,她故意问道,“陈大人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哼,夏大人没去过昭狱,不知道我们的本事。”陈海洲朝三娘的方向略微昂头,“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好,到观事台里面才知道什么是手段。” 观事台,抬尸棺。 夏云鹤攥紧拳头,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人人闻之胆寒,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前世太子让昭狱的人给她治手,离开后,有人给她罩上黑布袋,拖着她去了那里,剥皮,剔肉。 【探花郎,你别怪我们,死后冤有头债有主,国公爷吩咐的,我们也是不得已。】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哎,让你死个明白,国公爷说,你的字飘逸于飞,他老人家甚是喜欢。你放心,我们陈爷手法熟稔,顷刻便了。】 因为字写得好,所以被剔了手上皮肉。 肌肤撕裂之痛,避无可避,逃无处逃。挣扎愈剧,他们越按住她,铁链穿骨,又怕她咬舌自尽,以木塞封口,一把剔骨尖刃,刮得骨肉嚯嚯作响。疼啊,一层一层往下剥,像毒蛇噬咬,晕过去,用冰水泼醒,再继续,晕了,再泼水。 直至双手只剩下森森白骨。 陈海洲的声音响起,“呵,女人毕竟是女人,夏大人眼眶怎么红了?” 回忆与现实交织,夏云鹤低头拭净泪水,眼中似火烧,一口银牙咬碎,往肚里咽。袖中拳头捏得发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抬眸,逼向陈海洲,眼前这个人,是亲手剔尽她手上皮肉的仇人。 陈海洲道:“夏大人害怕了?” 见她抿紧嘴唇不说话,又道,“只要你讲清楚为何会找上子怀,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讲清楚?身在局中,互为棋子,四皇子设计她发现万、陈二人密谈,万贵妃又派陈海洲前来对她施压,她何德何能,让他们费尽心思对付,可是,若真当她为初出茅庐,那是小看她。 夏云鹤掀起眼皮打量他,压下心头火,尽力扯起嘴角浅笑,“陈大人,究竟忠心许子怀,还是效力万贵妃?那个头磕得真叫响。” 不给陈海洲张口的机会,夏云鹤提高声量,“陛下素恶臣子结党营私,陈大人还与贵妃有染。” 后半句话纯属夏云鹤胡诌,陈海洲却是急了,“你!” 见陈海洲欲启齿,她抢先言道,“要闹就闹到陛下驾前。你想送我进观事台,我拼上一条命,也要扒下你身上这层皮。待陛下彻查,谁也没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陈海洲色变,他慢慢走到桌旁,坐回圆凳,一双鹰眼怒视夏云鹤,夹菜入口,忽抚掌大笑,“陈某不过戏言,夏大人何故当真?” 他起身给夏云鹤斟酒,夏云鹤手护杯口,僵立须臾,将酒杯推了过去。 陈海洲呆了一下,笑着倒酒,“这酒色泽纯净,烈性十足,与夏大人性格相仿,看似文弱,实则……” 他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跟夏大人交个朋友,若图官职,何须在这里设宴。陛下赏赐的,远比万贵妃给的多。我是个粗人,不拘党争,唯忠于陛下……” 陈海洲语未毕,夏云鹤截他话头,“陈大人虽口称效命陛下,实则与万贵妃攀扯不断,陛下岂能不疑?” 陈海洲眼神阴鸷,拍出一柄短刀,威胁意味甚浓,“夏大人,让一个人死,没有比构陷他谋反更奏效的事。不认罪,则罪名益增,无证据,则伪造证据。刑者受虐,刑人免罚。” 夏云鹤心中滴血,攥紧拳头,脑中转了几转,冷笑回敬,“陈大人,我夏家的夜不收不是都在您手底下?” 陈海洲愣住,坐回凳上沉默不言,竹筷在手中转了几圈,思量夏云鹤找许子怀仿字,是否与他手中夜不收有关。夏云鹤真正想要的,或许是对夜不收的掌控,遂问,“夏大人想要回去?” 夏云鹤垂眸,姑且随夜不收之议,心下盘算,夜不收自边塞哨所,通便天下,至今削减殆尽。岁月匆匆,甲子如瞬,若能洞察夜不收边军之制,对她或有大助。 “陛下命我抚恤夜不收残兵,我需要一份夜不收边军兵制名单。” 陈海洲坐直身体,“夏大人想干什么?” “我只要一份夜不收边军兵制名单。” 陈海洲紧皱眉头,“海内无战事,你要这些作何?陛下可知道?” “某只是好奇。夜不收昔属夏家,今归陈大人,某不想与大人您争,只想借之一览,观史知兴衰,偶作怀念,闲时慨叹春花秋月,物换星移。是否报予陛下,全听陈大人决断。” 陈海洲自己喝光秋露白,面不改色,“哼,夏大人心思深,没几句实话,但夏大人这个忙,陈某应了,只想跟夏大人交个朋友。” 他看向三娘,一昂头,抽出短刀,“这个女人听了许多,得杀。” 三娘白着脸,踉跄爬到夏云鹤身侧,拽住她衣襟乞怜,“夏大人,奴不是故意泄密,求夏大人救救奴。”说着,连连磕头,又见陈海洲提着刀往来走,吓得连连尖叫,直往桌子下面缩,血也抹在夏云鹤的手背上。 陈海洲道:“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墙头草两端摆……”他哼了一声,提刀指着三娘,看向夏云鹤,“夏大人,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三娘呜呜哭泣,夏云鹤左手捂唇,咳嗽两声,将狐裘护在三娘身上,“陈大人的手段,受得住的有几人?花有千样,人有百态,何须刀剑相问。” …… 三娘身披狐裘,夏云鹤搀扶,缓缓行出酒楼,有人好奇打量,夏云鹤不予理睬,正愁如何回去,臻娘从街边青布马车跳下来打招呼。 “公子,您没事吧?”她看向三娘,三娘往夏云鹤身后躲。 夏云鹤道:“带她回去。” 臻娘点了点头,扶着三娘上了马车,扯住夏云鹤手臂,拉到一边,低声道,“公子,她就那个姑娘啊?我闻见有血的味道。” 夏云鹤示意她噤声,贴她耳边耳语几句,臻娘眉头皱紧又松开,频频点头。 三娘放在外面,实在是个变数,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盯着也好。 酒楼里有陈海洲应付,没人敢找其麻烦。 她搓热双手,捂住脸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着?” “这不是担心公子嘛,”,臻娘看了眼马车,拍拍心口,“早知道这样,我就再多拿件衣服。” 交谈间,一个干果忽然打到夏云鹤身上,臻娘拾起来一看,道,“是苦楝子。” 夏云鹤抬头四望,又有一个果子打了过来,臻娘伸手一抓,指向五味楼二楼临窗处。 她顺着臻娘所指方向看去,四皇子斜倚在窗边,勾起嘴角冲她笑得和蔼。 暗流动 转眼已到三月。 冬衣褪去,换上春装。 夏云鹤也不例外,只是冬衣厚实,能遮住腰身,春装单薄,她无奈只能着宽大衣物,本来身形消瘦,落在旁人眼中反而多了几分随意自在。 三娘是羡慕夏云鹤的,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气质,与任何一人都不同,她出身寒微,很小便被贩到烟花柳巷,见过千奇百怪的客,以为那就是常态,如今见了夏云鹤,她是真的羡慕。 住在夏宅已有两月,伤势已经恢复,臻娘厨艺极好,三娘发觉最近自己有些丰腴了。 夏宅比下河村好,食宿皆佳,她偷偷去寻许行,溜去戏园子听戏,夏云鹤也未察觉。 当然,仅仅是她以为。某日,戏园散场晚,回到夏宅天已擦黑,院内悄寂无声,她蹑手蹑脚想回到卧房,却听见夏云鹤冷清的声音传来,“今日这一出《情探》,看来确实精彩。” 三娘登时吃了一惊,腿软脚软,见夏云鹤眉目冷峻,她连忙认错,夏云鹤漠然一哼,扬帘入户。 与臻娘问了才晓得,夏云鹤携她归府,引得朝臣议论纷纷,风言夏、陈二人为之争妒,百官更是嘘声一片。 此后不久,便有诸多长胡须的老爷前来拜访,借口品鉴书画,实际就为看她,一饱好奇之心。这些人的问题千奇百怪,大体不出三种,识字否?懂乐否?能诗否? 三娘的回答也很简单,一直摇头,她本就不谙此道。又偶然于茶肆听到,“那个探花郎夏逸之,眼光太俗。”她竖起耳朵细听了会,才明白自己与夏云鹤已成他人谈笑之资。 难怪夏云鹤每日眉头紧蹙,三娘觉得,自己也很烦。 这些老爷频繁拜访,她好久都没出去,不知错过了多少场戏。 三娘拄着下巴,呆坐在檐下,臻娘都能出去买货,反将她困在宅子中。 宅门开启,迎面走来两人,衣袍宽大的是夏云鹤,另一人没见过,看打扮,又是哪位老爷。 三娘翻了下眼皮,都快一个月了,好嘛,又来活了。 那位大人跟夏云鹤寒暄,一同鉴赏字画,然后又赞了三娘,照例三问,三娘笑而摇头。 送客后,二人如释重负。 三娘效仿臻娘,问道,“公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夏云鹤呼了口气,瞥她一眼,笑着说,“你做的很好,倘若敢妄言……” 三娘急忙摇首,“不敢,不敢,陈海洲就是个烂心肠的恶鬼。公子您不也知道,那日您救下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会再长舌头给别人乱说。” 夏云鹤轻飘飘说道:“最好如此。” 言讫,掀帘入屋。 近日,朝中虽无事,可江东那边闹得凶,听闻安和侯涉嫌江东悍匪事件,不知真假,皇帝遣了陈海洲前去查案。不管结果如何,这位素有贤名的安和侯,只怕要倒霉了。 担心别人也无用,夏云鹤自己每日在朝中也是小心翼翼。 陈海洲背后是万贵妃,那位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的身份秘密被陈海洲握在手中,虽然没有告诉别人,却能实打实威胁住她,这条恶犬蛰伏暗处,静待时机,等着何时咬她一口。 想起酒楼那日,四皇子邀谈,由权谋至私情,铺陈利弊,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将话题转向太子与她的关系。 夏云鹤道:“四殿下,又为太子当说客?” 四皇子笑曰,“夏大人还不明白?论权术谋略,孤自认不差,太子不过占着出身二字。”他沉默了会,眼神晦暗不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夏大人何不助孤一臂之力。” 四皇子意在太子之位,这是他的目的,夏云鹤默不出声,许久才回答道,“四殿下,臣,是七殿下的老师,三心二意,不是为臣本分。臣,也仅是一个翰林,帮不上四殿下的忙,只会徒增烦恼。臣,是陛下的臣子,唯陛下之命是从。” 四皇子听完,冷笑几声,上下打量她几眼,拂袖离去。 几派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夏云鹤揉揉眉心,颇感烦躁,与其担心皇宫内部的斗争,不如多想想夜不收如何重建,以便于应对北戎。 她沉下心,翻出陈海洲提供的兵制册查看。 出境的夜不收分为两种,一种叫长哨,一种叫远哨。长哨离境在五十里至一百里之间,远哨离境范围可达到数百里。 信息搜集则有尖哨、尖夜之别。尖哨,亦称明哨,是那些“赉里入本路,常洽虏营,久住采探”的人,通晓戎语,在敌境一待就是个把月,尖夜,又叫暗哨,是为了配合尖哨而产生的,“出口按拨,常川瞭望”,二者一表一里,相互配合,有“明哨如履虎穴,暗哨如履虎尾”之称。 从事多为袭扰,探营,劫营,烧荒,劝降……常出塞活动,戎人恨之入骨。 …… 夏云鹤轻叹口气,从书册中抬头,恰好三娘从门外探进脑袋,一脸小心,弱弱问道,“公子,你让我这般表现,那些老爷们不会笑话您吗?我听街市都有传言了。” 她不作声,只看着三娘,后者咬着嘴唇,扒拉门框,指尖扣得发白,怯生生看她,“我,我其实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唱戏,他们再来找您,我可以给那些老爷们唱一段的,街市上传你不好的话,其实,其实……” “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但你必须谨言慎行,即可安身。我若出事,你也难逃。” “那,陈大人知道……您的,身份?”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若闲得无聊,可以把堆攒的脏衣洗净,替臻娘分担一点。” 三娘皱了皱眉头,鼓着嘴巴从门边缩了回去。 朝臣们的议论声,或多或少传进了夏云鹤耳中,什么“那女子得长成什么样啊?引得陛下两位臣子争风吃醋。”,“真想知道,自己去夏大人府上看一看不就清楚了。” 看完后,回去又在传“既不会弹琴作画,也不懂诗词歌赋,夏逸之品味不怎么样。” 她的品味,哼,他们不敢嘲笑陈海洲,唯独对她调侃不休。 这是夏云鹤知道的,还有她不知道的。 这事传到陈海洲耳朵里,听到的是,“陈大人不行啊,没争过夏逸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世常态。”见陈海洲阴着眉眼瞅人,又补了句,“啊哈哈,陈大人莫要灰心,下一个更好,下一个更好。” 幸亏陈海洲不久便赴江东,众心稍安,复将目光投向夏云鹤和三娘。连着近一个月,打听夏家内情,可惜一无所获。三娘也好,臻娘也罢,口风都极紧,三句话不对,转身就走。 上都城除了稚子,皆知陈海洲往江东,必将掀起波澜。不逾三月,江东必会一片哀嚎,京中也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似乎现在再多调侃一点夏云鹤,增添一点笑料,能够安慰那颗空乏麻木的心灵。 夏云鹤坐于家中将外界喧嚣置于脑后,一心扑在夜不收兵制册上。门帘轻启,她以为又是三娘打扰,不悦地吩咐,“三娘衣服晾在院中,不用再来问了。” 却听一道男声如远方雷鸣,带着尘土的气息,打破这份宁静。 “公子,是我,傅三。” 夏云鹤一滞,像被什么击中,然后猛然抬起头。眼中闪烁难以置信的光芒。 她迅速起身,急忙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门口站着的身影上。只见傅三一副行脚商装扮,满面疲惫,可眼睛有神。 夏云鹤声音抑制不住的激动,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三爷,一切可好?” 傅三嘿嘿笑了两声,揩了一下鼻子,自怀中掏出粗布手帕,展开在掌心。上面一枚黑檀木扳指,古朴发亮。他细心用帕擦拭,而后慎重递予夏云鹤。 “刚开始他们都不信,家主扳指一出示,老人们即刻响应,说一切但凭家主吩咐。现在二三十人,人虽不多,个顶个身经百战。这几个月,我往返于鄞郡各地,还去了关外一趟,公子……” 夏云鹤打住他,起身掀开帘子,望向院中,院中晾衣架上挂着几件滴水的衣物,臻娘正挎着菜篮,与三娘肩并肩,头凑头,低声私语。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她们身上,映出柔和的光影。 她启声喊住臻娘,“臻娘,做几个好菜给三爷接风。” 臻娘抬头应诺,向傅三爷略微点头,笑了笑,停下与三娘闲扯,挎着菜往庖屋去。三娘左右看了看,眨眨眼睛,说道,“公子,我去帮忙。” 傅三爷摸着自己面颊上的三根胡须,有些疑惑,小声道,“公子,这姑娘之前没见过,她知道您身份吗?” 夏云鹤看眼天上白云,心情舒畅,轻拍傅三爷肩头,招呼他进屋,请其坐于下首,傅三爷目光斜向庖屋,再次探问,“公子,那个姑娘是否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夏云鹤缓缓说道:“她知道。” 傅三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双手挠头,脚步匆匆地在屋内转了几圈,面露惊慌。 “老夫人说过公子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要不我……”,傅三爷右手往脖颈上一比,狠狠一切。 夏云鹤轻笑两声,把玩手中笔杆,“不光她知道,还有一人知道,如果三爷有办法对付这个人……” 她话还未完,傅三爷拍着胸脯,打包票,“公子放心,我傅三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这事交给我,保证办得漂漂亮亮,绝无纰漏。” “陈海洲。” 傅三愣在原地,微张嘴巴,轻轻发出疑问,“啊?” 夏云鹤以为他没听清,再次重复,挑眉看向傅三爷,“三爷,敢不敢?” 后者跌回椅中,眉眼皱在一起,张大嘴巴,忽听外间瓷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有人偷听! 慎决断 不等夏云鹤出声,傅三爷已经窜出屋外,转而押着三娘进屋。 女子伏在地上,头如捣蒜,声声“饶命”之中,恐惧与哽咽交织。 傅三爷向夏云鹤抱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着声音说道,“公子,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听到傅三爷起了杀心,三娘仰视座上,见夏云鹤面色凝重,眉间笼罩阴云,十分不悦。三娘心弦骤紧,膝行至前,匍匐在夏云鹤脚边,颤声哀求,“奴不敢了,公子,奴不敢了。” 夏云鹤勾起唇角,嘲弄了一下,没有说话。 先前发誓不会将她女扮男装之秘告诉别人,最后屈服在陈海洲的刑罚之下。夏宅内,不遵规矩,私出无状,今又作窃听事。三娘似乎并不懂,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个道理。 夏云鹤道:“我之前告诉过你,该说什么,做什么,你不听不信,现在又装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 三娘抽噎回答,“公子,奴没别的想法,臻娘让奴来问问三爷口味,真的。奴一时手滑打碎了茶盏,绝无偷听公子与三爷交谈的念头,求公子开恩。” “哼,狡辩。”傅三爷蔑了三娘一眼,“臻娘不知我饮馔?需要你奉茶讨教?” “真是臻娘让我来问的,臻娘说公子不吃椿芽,但三爷爱吃,让奴来问问公子,该不该加这菜。”三娘哭得梨花带雨,伸手去拽夏云鹤衣角,却被躲开。 见夏云鹤沉默不言,傅三爷心中打定主意,转头看向三娘,磨了磨牙,恶狠狠威胁,“这般聒噪,三爷爷我手起刀落,剥你一张美人皮……” 三娘吓得惊叫,直往墙角躲,在三娘眼里,这个汉子颊生黑痣,语气狠戾,一看就不是善茬。幸亏四周民居空置,尖叫声未招来邻人叩门,反引来庖屋内忙活的臻娘。 妇人探头看了屋内一眼,对上夏云鹤冷峻的眼神,夏云鹤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妇人出去。 臻娘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面粉,回到庖屋继续忙活。 这边傅三爷还在吓唬三娘,“刀不用太长,一拃就够,从下颌……” “够了,三爷。”夏云鹤皱紧眉头,脑中嗡嗡作响,傅三爷的话,令她想起自己前世遭的罪。 三娘环抱双臂缩在炕角,抖成一团。 她转头看向傅三爷,“三爷是从陈海洲那里学的剥皮拆骨?” 傅三爷惊遽,急忙辩解,“公子,苍天可鉴,自公子为家主,我再未与陈海洲谋面。再说,这种人反复无常,老夫人命我护卫公子,自当杜绝一切隐患。”说到最后,汉子显得颇为委屈,“我皆为公子着想。倘因她误事,害了公子,我傅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辜负老夫人的深恩。” 夏云鹤低眉,傅三爷说得不错,知她身份者,夏氏以外,再无旁人。现在多了三娘、陈海洲,皆是潜在威胁。 她看向哭得抽噎的姑娘,偌大的上都城,少一个人,就像尘埃随风,融入大地,分辨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脚下实实在在踩着。 纵然微小,也有厚度。 便轻声说道,“你走吧,离开上都城,带着我的秘密,去江南夏家。” 闻言,三娘愕然抬头,眼眶赤红,腮边犹挂泪痕,呆愣着抿紧嘴唇。 “公子,那么麻烦干什么?我以前在边境干过,处理她,小菜一碟。”傅三爷说完,攥起拳头,振了振。 夏云鹤噙着笑,看他,“三爷的主意大,以为上都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顺天府尹鲁兆兴,乃刑狱推官出身,人称鲁青天,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案,长了几个脑袋?还是以为自己是陈海洲?” 傅三爷嘟囔几句,“留下她干什么?直接抹了脖子,多简单。” 夏云鹤轻笑,“三爷,你将那劲,用在对付陈海洲上。” 汉子又不说话了。 夏云鹤对三娘说道:“我留你一命,到江南后,不得再长耳,更不能多事。若再犯错,我母亲可饶不了你。” 三娘睁大眼睛看她,忽得伏在地上大哭,“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奴到江南一定安安分分,谨言慎行。” 傅三爷还想说什么,臻娘在外间大声喊道,“呀,李总管,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上次给您的寒露酥和佛手卷吃着还行吗?” 屋内三人一愣,只听外面李福顺阴柔的嗓音带着笑意同臻娘交谈,“你手可巧,点心做得又好看又好吃。陛下福德深厚,让咱家来请夏大人。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 夏云鹤皱了皱眉头,天子要干什么? 臻娘在门外拦住李福顺,说话声透过薄薄的灰布帘传到室内。 “李总管,我家公子刚睡醒,仪容不整,您往院里等等。我呀,最近做了梅子肉,配茶、佐酒都合适。您在这里等等,我去给您包些。” 李福顺客气了两句,喊了句“夏大人”,夏云鹤连忙应了声,李福顺放了心,顺着臻娘的话,等在院中。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夏云鹤放低声音,“一切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剩下二人点了点头。 随后,夏云鹤换了衣服,随李福顺进宫。 …… 刚进养心殿,便闻到一股玉兰香。 万贵妃雍容华贵,倚在和惠帝身侧。 两侧矮几上,白玉兰含苞待放,和惠帝御案上,玉兰枝条鲜切盛放,置玉瓶中,寓意“玉堂富贵”。 从柳皇后去世后,万贵妃便协管六宫事务,至今已是第十六个年头,虽无凤印,却有实权。翻云覆雨,个中高手。 万贵妃偏爱草木香气,尤爱玉兰花。更喜欢让和惠帝陪她一块赏玉兰。 夏云鹤向帝妃问安,和惠帝令其起身,与万贵妃相视一笑,彼此推让。和惠帝又在万贵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惹得贵妃两颊绯红,轻轻捶了一下和惠帝肩头。 万贵妃眸光一转,审视夏云鹤,江南夏家,探花之才,太子、四皇子争相竞逐。若五皇子得之,必挫太子锐气。含笑试探,“夏逸之,你以为兰嘉公主如何?” 兰嘉公主是和惠帝的长女,生母就是万贵妃。 一听到这话,夏云鹤心中升起不详之感。 元化四十年,三甲游街日。兰嘉公主及笄,遇状元王延玉,心驰神往。万贵妃存心撮合。彼时,王延玉入翰林为编撰,夏云鹤为编修。王延玉闻讯,夜抒胸臆,陈情家有贫贱之妻,幼时相识,操劳内外,虽富贵在望,不忍抛妻弃子。 洋洋洒洒,好大一篇文章,“许卿一生,不愿相负”,就是王延玉的答案。 之后,王延玉被贬成一个小县官,与妻子长相厮守,天天添灯画眉。 而夏云鹤也就从编修升为编撰。 万贵妃见夏云鹤垂眸沉思,在上首问道,“夏逸之,本宫有意尚公主于你,你可愿意?” 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撩袍跪地,“臣不愿。”她本就是女儿身,如何与公主结亲?她心如擂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万贵妃脸色一变,厉声询问,“不愿?!公主配不上你?还是你也想学王延玉?!”缓了一会,劝道,“等兰嘉入门,抬那个妓为妾,也是祖上烧了高香,阿弥陀佛。”又推搡着静默的和惠帝,柔声催促,“陛下,你快说说啊。” 身居高位的皇帝一开口,便带着天生的威严,在场宫人无不噤声,整个大殿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夏云鹤额上虚汗直冒,收敛眉目,心中暗道,先是陈海洲,又是兰嘉公主,万贵妃念念不忘助五皇子笼络臣子。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臣幸得娘娘青眼,惶恐不安。自知身体羸弱,朝夕与汤药为伴,前程难卜。公主正值妙龄,上都英才云集,古语云‘少年夫妻老来伴’,臣岂忍以病躯,累公主青春。能伴公主终老的驸马,才是佳偶。臣并不是。” 这一番话,触动和惠帝,兰嘉公主乃其长女,自当配佳偶。夏云鹤非他所愿,然贵妃力荐,不得已而纳之。他注视地上瘦影,沉默良久。 万贵妃切齿不已,暗骂夏云鹤油盐不进。见皇帝面无表情,也不好发怒,只得挤出笑容,“既如此,本宫也不好说什么,等端午时,宫内女眷设宴,夏卿的……夫人,一定要来。” 夏云鹤俯首称是,和惠帝遂命起身,令其退下。待转身,她听见背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出殿门不多时,于道路交接处碰见七皇子谢翼,他似乎是专门等候。 谢翼行了礼,请她到不远处宫墙下,开门见山问道,“先生要娶兰嘉公主?” 夏云鹤皱眉,心中暗叹谢翼又从何处听到消息? 谢翼见她眉头微蹙,心下一惊,侧着眸子,带了几分试探,“先生,真的吗?” 夏云鹤看着谢翼,突然发现七皇子个头似乎快要赶上她了,嘴角轻翘,摇头微笑。 谢翼扬起眉毛,松了口气,嗫嚅半天,又问道,“听闻先生……纳妾了?” 夏云鹤觉得奇怪,自己这个弟子有点太过于关心她的生活。 不等她表态,谢翼又说,“先生,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这个随便问一问,被谢翼说出几分委屈。 她安慰了谢翼几句,起身辞行。 随着夏云鹤身影消失在远处,谢翼收回目光,往湖边走去,湖中三只野雁凫游。 他拾一扁石,向湖心打出水漂,大雁惊起,谢翼露出几分笑意。 身后跑来一个小内侍,附在他耳边道,“殿下,干爹请您过去呢。” 谢翼拍净手上泥土,“李总管又想吃孤酿的青梅酒了?” 小内侍涎着脸,嘿嘿笑了几声,“干爹说青梅酒配梅子肉,等殿下一起。” 李福顺嗜酒,宫中都知道。最近他馋上谢翼酿的青梅酒,私下常夸香浓味长。 谢翼哂笑,敛眸,“知道了。”酒中加入了北戎之毒,令人更易沉溺。 仰望雁阵,逐渐飞离皇宫,春回阳生,出宫之日遥遥无期。 而那几只雁好像能代他,飞向夏云鹤。 夏云鹤回到小巷,见三爷候着她,回到院内,臻娘陪三娘坐在檐下,轻拍女子肩膀安慰。 她抬头看向天空,天上飞来雁阵,候鸟回归,又是一年。 心中对于三娘的去留也有了判断。 “三娘留下吧,万贵妃端午宴请女眷,特意让她去。这些日子给她教教规矩,往后……得时时留意。” 江东案 “这是浮光点金,这是蓝底缂丝彩蝶,还有这个,吉祥如意扇,红色绸绣的……不知二位,想要哪件?或者……全部?” 团扇店主笑眯眯看着来客,一人着香叶红暗花圆领袍,另一身石青绣竹杭绸直裰,非富即贵。老板眼睛弯成月牙,仿佛眼前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坨晃眼的金饼。 三娘一眼就相中吉祥如意扇面,喜滋滋问夏云鹤,“这个如何?” 夏云鹤接过扇子,细看了会,忽想起什么,摇摇头,咳嗽几声,说道,“不行。” 店主在一旁直瞪眼,扶着袖子,指点扇面上的牡丹图,“哎哟喂,这位官人,这式样,这颜色多衬您夫人呐。” 夏云鹤眉峰一聚,“不行。” 三娘见状,意兴阑珊,弃了红扇,随手拾起一旁的白狐绢绘雕花团扇,“这个吧。” 店主见气氛低沉,呵呵笑了几声,“这件好哇,这叫白狐拜月,好兆头啊。” 三娘自己付了钱,气呼呼先离开团扇店。 夏云鹤也准备离开,却被人拦住,店主抖着两撇胡子道,“这位官人,您是一个子儿都不出啊?” 她愣了一下,点头微笑。 店主气结,暗道晦气。挂好扇面回头发现,夏云鹤仍立店前,眺望街头。循其视线,见一人跨高头大马,仪态堂堂,唯眉目间隐匿狡诈。 他瞥向凝眸注视的文弱书生,语带嘲讽,“那是陈海洲,别看长得人模人样,一点都不干人事。”话落,目光扫过夏云鹤,似乎她不买扇子也是不干人事。 夏云鹤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她不愿计较这些,心中泛起波涛,陈海洲从江东回来了?那,安和侯……若她没有记错,前世安和侯吞金自杀,牵连甚广,算是一个大案。 团扇店的位置不错,夏云鹤被人潮挡在后面,幸得此地较高,不阻拦视线,她能清晰看到街面上发生的事情。 陈海洲好像看见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催马快行,从她眼前过去。随后,数十黑衣卫队拥护,十余囚车连绵,两侧刀卫森严。囚车上,囚徒面色忧戚,衣衫褴褛。一架板车上,白布覆盖尸体,食指粗的麻绳捆绑以防止滑落,白布染红,血渍暗结,景象可怖。 道路两旁围观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下,有孩童被吓到,刚“啊”了一声,父母急掩其口。 陈海洲的车队走了多久?夏云鹤不知道,只记得车轮辚辚,马蹄嘚嘚,在她脑海中一直盘绕。 等黑衣侍卫走远,团扇店主叹口气,“可怜哟。” 街上行人散开,彼时,笼罩在朱雀大街的阴云散去,阳光清朗,她莫名比隆冬还要冷。 转头看向团扇店内的那把火红的扇面,想起三娘喜欢这把扇子,夏云鹤心中一软,付了银子,捂住唇咳嗽两声,慢悠悠往家中走去。 …… 夏宅内。 三娘是个简单的姑娘,一面竹柄红绸牡丹扇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夏云鹤道:“若去端午宴,拿白扇就好,红色扇面触忌,万贵妃不喜别人用红色。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招惹是非。团扇店人多耳杂,我不便多言。” 听她这么说,三娘一扫不快,拽着臻娘帮她选衣服,又跑过来对她言谢,好奇问,“公子,您以前在江南,从没人喊过您姑娘吗?” 夏云鹤微窒,三娘一看,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奴多嘴。” 挥手让三娘下去,夏云鹤提笔照兵制册另外抄录,往事不可追,她只想做好眼下的事情。 …… 陈海洲回来的事,不到半天,满城皆知。接下来半月,便是秘卫斩众数十。连带江东,共计六百三十三人。天气阴沉,细雨绵绵,十日不绝,浇灭上都城的喧闹,只余沥沥雨声。 朝上也不安生。陈海洲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就引起轩然大波。万敬率众指责陈海洲狂妄滥杀君侯,柳嵘山一派则痛斥万敬等人贪墨江东款。 双方相互攻讦,物议沸腾。 夏云鹤揉了揉额角,往后稍稍挪了几步,离唾沫横飞的几人远了一些,别看都是文官,骂急眼了,笏板直接往头上招呼。 她悄悄看了眼皇帝,和惠帝不怒而威,静静看着底下争论,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自太子怂恿五皇子绑架七皇子后,万敬一派对东宫心生怨怼,前世皇子们的较量,成年后正式开始,这一世,似乎提前了…… 渐渐,臣子们从中轴线分开,分两侧互相骂仗。 夏云鹤职位低,离门口近,又往外缩了几步,心中明朗,皇帝……在辨派别,这或许是此次朝议的目的之一。 她看向陈海洲,那人冲她笑了一下,嘴角勾起弧度,让人心生不安。 夏云鹤蹙额,陈海洲秘而不宣她女扮男装。若和惠帝知道,第一先罢官下狱。她还站在这里,就知道是陈海洲守口如瓶,可怕的就是守口如瓶,如扼其喉,形势堪忧。他说交朋友,夏云鹤一个字也不信。 “啊——”有人捂着额角大叫一声,争吵声瞬间停住,这人接着便不省人事,直挺挺往后倒去…… 这一日的朝议就在此人的受伤晕倒中,草草结束。 下朝出宫后,街边有卖艺优人,铜锣一响,吸引行人围观。夏云鹤被卖艺者滑稽的面容吸引,也停下脚步。 几句开场白结束,这人敲一下小锣,唱一句,“恶大虫,丑没毛,乱咬人,汪汪汪,诬陷良善,冤魂塞途,举袖拭泪,两襟尽湿……” 有人说道:“听说安和侯死后,陈海洲令人剖其腹,取金!” 众人唏嘘一片,连说了几声“造孽”,纷纷摇头叹气。 夏云鹤拾步离开,身后铜锣坠地,哐咣一声,人群突然惊叫四散,她回头去看,只见优人捂着脖颈倒在汩汩血泊中,一抽一抽,眼睛瞪着街边。 那边有一家汤圆铺,竹制招牌在风中摇晃,上面的“和记”二字也随竹牌翻滚。 她鼻子灵,血腥味顺着风被她捕捉到,顿时恶心反胃,想吐又吐不出来,周围是四散逃逸的人群,她注视优人,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世间好像只剩她一人,手指也不听使唤,天地旋转,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过往如同走马灯,在她脑中轮番上演,父亲手执长鞭打在她身上,母亲扑上来护住她,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听不清,想回家,好想回家,再喝一碗热腾腾的排骨藕汤…… “父亲。” 喉间微动,她用力睁开眼睛,泪水濡湿枕侧,撑着坐起,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脑中空空,只记得那名优人不甘又痛苦的双眼,她捂住脑袋,坐着发呆。 有人挑帘进来。 夏云鹤一惊。定睛细瞧半天,只认出是个俊秀少年。 少年端了一碗白粥,见她醒了格外开心。坐到炕沿,吹了吹汤匙中的白粥,道,“先生,你睡了两天了,喝点白粥吧。” 这一声“先生”,渐渐唤回夏云鹤神魂,脑中慢慢拼凑起记忆。这里是夏宅,理应心安的地方。她闭了闭眼睛,尽量镇定心神,去接瓷碗,却被谢翼躲过。 谢翼道:“先生,你太虚了,碗重,我喂给你。” 夏云鹤偏头躲开,微皱眉头,气息虚弱,“殿下怎会在此?” 谢翼委屈地咧开嘴,“知道先生晕倒了,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才求父皇恩准,来看您。” 夏云鹤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地回道,“臣多谢殿下关怀,殿下身份尊贵,臣自己来就好。” 少年抿着唇,不愿将碗递给她。 “臣宅子内的仆人呢?让她们来就好。” 僵了半刻,谢翼不情不愿地说道,“在外面候着呢,我去叫她们。” 他将白粥又端走了。夏云鹤抬手揉了揉眉心,睡了两天,实在渴得厉害。 等人都进来,夏云鹤看见除了臻娘和三娘,还有李福顺。臻娘和三娘一左一右挤在她身边,听她说渴,忙沏了茶给她,夏云鹤连饮数杯,渴意方解。 谢翼端着白粥挤走三娘,说道,“先生,喝粥。” 李福顺喊他,“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谢翼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白粥,踌躇半天,把粥递给臻娘,看向夏云鹤,“先生,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夏云鹤向李福顺颔首致意,李总管笑了笑,让夏云鹤歇着。 臻娘送谢翼和李福顺,三娘趴到门边,从帘缝看着谢翼消失在大门,才转过身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 她走过来,放好炕桌,而后端来一碗温好的八宝粥,说道,“乖乖,这七皇子真要人命。来的时候,阴着眉眼,跟那个陈海洲有得一拼。非要借庖屋给公子煮粥。臻娘说已经做好,还不行,非要他做。” 夏云鹤拾着汤匙低头慢慢吃粥,听三娘这么说,打断她,“不要乱说。” 三娘噤声,默默坐到一旁,见夏云鹤慢条斯理吃粥,有些心急,说道,“公子,前日是巡捕营的军爷送您回来的。上都最近乱得慌,我听那位李总管传令上旨意,让您静养呢。” 夏云鹤顿了顿,慢慢说道,“你听得倒挺多。” 三娘嘿嘿笑了两声,颇为自豪。“那是,周围邻里有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公子,我给您讲讲啊……” 夏云鹤咳嗽两声,吃完最后一口粥,勉力笑了笑,道,“改日吧,我有些困了。” 三娘“哦”了一声,点点头,退下。 次日中午,夏云鹤觉体力恢复,想在院中小坐,然二人轮番守着她,不许沐风。炕桌上摆着围棋,她独自执黑白,左右互搏。 脑中想的是,前世在优人被杀后,朝堂上有人死谏。 江东安和侯案牵连数百人,她改变不了,无辜卖艺者死在她眼前,她也改变不了。 三爷带着她抄录的兵制册去了边城,她想离开上都,跟这帮人勾心斗角地耗着,十七年后,北戎破城。 若真能摆脱上都这摊浑水,就算掉层皮,她也要离开。 但在此之前……夏云鹤敲了敲脑袋,摸上棋盒中的黑子,在中腹一堆白子快要合围时,往上提了三行,在左上角空白处,落下一子,她想试一试,能不能救下,朝堂上死谏的两位大人。 如果可以,也算,重生以来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诤臣愿 碧波楼临南湖。 甫一进楼,即见一方半人高、一丈长的花岗石壁矗立中央,其上镌刻陆羽的茶经,用墨绿色的古隶书所写,流水常年浸润整面石壁,古朴又雅致。 驻足细听,能听见空灵古琴声,叮叮咚咚,似潺潺流水,又如置身幽谷,尾韵悠长,仿佛盘绕在房梁之上,绵柔且刚劲。 店主和小二在柜台后称量新茶,听见迎客铃响,抬头见两位老爷。一人头戴皂条软巾,着蓝衫,须发飘忽,另一位微胖,连髯白胡,冠东坡巾,着素衣。店主停下手中活计,迎上前去作揖。 “二位老爷,可有约?” 微胖着素衣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谭直。蓝衫的是都察院司务,温朔川。这二人是好友,更是知己。 温朔川揖道:“夏探花相约。” 店主一听,派小二去通告。又亲自引二人去雅间。 夏云鹤在门口恭迎二人,彼此礼让入室。 进入屋内,竹帘轻摇,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竹桌,四把竹椅。临窗而坐,南湖景色尽收眼底,湖面荡漾小船,艄公立于船头。室内焚燃松香,空气清新怡人。桌上摆放三碟精致茶点,每一碟均有八块,每块小巧玲珑,一口大小,磊成山形放在碟中。 桌旁有泥炉,一把铜壶置于炉旁,摸上去烫手。 三人揖罢,分宾主尽坐。 夏云鹤挽起袖子,给二人沏茶,道,“这是蒙顶甘露,今年的新茶,茶色碧绿,其形卷曲如龙,口感鲜爽。” 清风徐来,吹动夏云鹤衣袖,端得一派清风霁月,温朔川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确实无愧飘逸之称。 坐上二人互望一眼,温朔川率先开口,道,“探花郎今日请我二人至此,不知有何事请教?” 夏云鹤坐回竹椅,笑着说道,“坊间最近多了些关于陈海洲的流言,‘枉滥杀人,凶狡贪暴,诬陷良善,冤魂塞路,不去之,不足以慰天下’。” “陈海洲如何,与我们有何干系?” 说这话的,是花白胡子的谭直,他轻轻哼了一声,抿了一口茶,不禁皱起眉头。 夏云鹤看在眼里,这位监察御史谭大人,听闻脾气不是太好。 她轻吹茶上浮沫,抿了一口,也皱起眉头,今日茶太酽,难怪谭直皱眉。 落在温朔川眼里,夏云鹤不免有些故作深沉之意。他瞥了一眼好友谭直,看向夏云鹤,“夏编撰,陈大人如何,我等位卑职小,不敢随意置喙。” 不敢随意置喙?所以这二位直接在大朝议上死谏,以头创柱? 冷笑几声,夏云鹤道,“二位的劾疏写得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奏报陛下?” 谭直一震,心中生出疑问,夏云鹤怎知他们二人写弹劾疏?又恐其别有所图,遂拍案而起,斥道,“夏云鹤,你胡说什么?!” 被点了大名,她并不生气,轻飘飘掸落衣服上的糕点渣,笑着看向谭直,“谭御史气盛,可知二位这两道弹劾疏上去,会带来什么影响?” 闻言,温朔川眉峰微蹙,目光掠过夏云鹤,手抚长髯,默不作声。 他起身按住谭直肩头,将其按在座位上,笑着对夏云鹤道,“夏编撰说笑了,我们并没有写什么弹劾疏。” 夏云鹤看向二人,玩味地扯起嘴角,“两位不用如此,我知道你们在写弹劾陈海洲的奏疏,可两道奏疏能改变什么?他依旧是网罗罪名,冤杀无辜,反而白白害了二位大人性命。” 她所说的这些,基于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也写过奏疏,偷偷揣在袖中,准备大朝议时呈奏天子。 事实是,和惠帝不等这二人说完,挥手打断他们,命侍卫将二人叉出去,谭直不服,痛斥天地道义,人心向背,一头撞向大殿中的盘龙柱。温朔川见此,言二人互为知己,不敢独活,随之而去。夏云鹤思前想后几日,翻出冬日炭盆,将自己写的奏折烧掉了。 她道:“陈海洲权势正炽,怎会是两道奏疏就能参倒的。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夏逸之今天请我二人至此,就为让我们不要弹劾陈海洲?”,谭直捋着白胡,哼了一声。 夏云鹤目光澄澈,眼神坚定,“对,此事该徐徐图之。” “有奸恶如此,为臣者闭口不谈,视若无睹,置陛下于何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监察御史,不平就要鸣,怎能让陈海洲之流大行其道?” 夏云鹤道:“谭御史,不是视若无睹,而是避其锋芒。” 谭直哼笑两声,离了桌子,漫步到窗边,“避其锋芒?从元化三十五年开始,到近年气势愈盛,今敢让无辜者横死街头,还要避其锋芒到几时?夏大人胡子都没长全,畏首畏尾,亏老夫当年瞎眼夸你文章气势如虹,原来也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莫名而来的个人攻击令夏云鹤错愕,不由苦笑一声,垂眸慢慢饮茶。 一旁的温朔川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对谭直道,“秉文兄,夏编撰也是好意,陈海洲敢在当街杀人,且谁人拿他都没办法,或许是该好好想一想,我们值不值得这么做。” “哼,”谭直一拂袖,“我谭直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怕那厮。”,他拽了温朔川的衣袖一把,唤温朔川的字,“澄言,我们走。” 他用力把步子踏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在向地面发泄不满,大步行至门边,又调转回头,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成剑指,指着夏云鹤道,“夏逸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二十有一,担心自己的大好前途,我谭直年过半百,没什么好怕的。” 温朔川还坐在椅上,谭直呼了一口气,去拽其衣袖,却没拽动。他一愣,看向好友,皱眉不解,“澄言,走啊?” 见好友面露愧色,他恍然大悟,释然而笑,“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负气离去。 铜壶中的水有些凉了,夏云鹤咳嗽几声,把壶放在炉上,拣小盘中的糕点慢慢吃,这些东西挺费银子,不能浪费。 温朔川叹了口气,“谭御史,一直这么个倔脾气。夏编撰勿怪。” 她笑了笑,看向窗外,她的气早在前世就生完了,无责怪可言,说了该说的,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过了一会儿,夏云鹤回头笑道,“温司务,希望您回去再劝劝谭御史。” 温朔川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谭直,叹了口气,还是闭眼点点头,应下夏云鹤。再抬头,只见夏云鹤吃完了桌上糕点,自顾自沏了一杯茶,起身立在窗下,望湖中游人划船。 夏云鹤今日的一番话,倒给他提了醒。 窗前的弱冠少年太过纤瘦,吃了顿茶的功夫,就咳嗽了许多回,温朔川忆起其他人说夏云鹤体弱,见此,心中也信了几分传闻。 可少年虽病弱,脊梁却挺拔如松。 他心中暗暗称赞,这个夏逸之,是个心里面有主意的。 又想起弹劾疏,温朔川皱眉,问出心中疑问,“夏编撰,怎么知道弹劾疏的事情?” 夏云鹤回头看他,笑了笑,见炉上铜壶水开,俯身给二人添茶,尔后,才不急不躁地说话。 “梦见的。” 从茶楼一别,再见谭直,是在太和殿,如前世一般,谭直秉笔直言,不畏权贵,大义凛然,一头撞向盘龙柱,在场的大臣无不惊惧。 也有不一样的,温朔川告病在家,并未与谭直一起弹劾陈海洲。 这件事后不久,陈海洲再次升官,官至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风头一时无两,无人敢触锋芒。 待到四月下旬,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夏云鹤打听到谭御史葬在何处,提了壶蒙顶甘露,买了香烛纸钱,撑着青布油伞,独自一人,往城外燕子山走去。 古有死谏者,今有谭秉文。 山路崎岖难行,夏云鹤慢慢走,并不着急,又在半山腰的茅草亭歇了会。 好在,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透了出来,植物新发的枝条碧绿,嫩生生的可爱。杏花娇俏,桃花香甜,梨花洁白,山路上铺了一层落英,装点此山河。 问了几位农人,他们指点了具体方向,夏云鹤擦了擦颈间微汗,往山顶前行。 转过三个弯,眼前出现一大片杏林,杏花早已落尽,枝头结出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子,两个、三个,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她往林中前行,尽头出现一坟茔。 还有一人。这人衣衫被雨沾湿,鬓发湿漉漉贴在面颊上。 是温朔川在给谭直烧纸。 夏云鹤踩着泥往坟茔的方向走。 温朔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她,一愣,呼了一口气,卸下紧绷的神经,起身招呼,“夏编撰。” 夏云鹤作揖回礼,放下香烛纸钱,将茶水祭奠在谭直的坟墓两侧。 温朔川拭净眼角泪水,目光望向远处,似乎陷入回忆。 “夏逸之,你知道吗?元化四十年,你的那篇文章,秉文兄有多喜欢。当年许多人在传,按照你的文章,状元本该是你,奈何陛下对夏家忌惮过甚,不会给你这个状元之名。他还给陛下上奏过,可惜,没有回音。”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以前没机会结识夏大人,那天一见,他说,若夏逸之会在他死后来看他,证明他当年没有看错人。写出那样文章的人,不该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人。” 夏云鹤蹲下身子,陪他一起烧纸,低声说道,“惭愧。” 温朔川今日话语繁多,面上酡红,谈吐间带有酒意。夏云鹤看了眼旁侧倾倒的酒葫芦,滴不出半滴酒,心中了然。 “你惭愧什么?秉文兄说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愿用一条命来蹚出一条路。道不同,不相为谋,夏逸之,朝中奸恶遮天,要走这条路,很难。”温朔川抬眼看她,目光如炬,似醉非醉。 他又问道:“你害怕吗?” 一声春雷响动,刚出来的太阳又隐入云层,天地间也暗了下来。 夏云鹤用点燃香烛,插在坟茔前面的土地上,语气缓慢又坚定。 “难如何,不难又如何。道虽弥,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谭公已开路,有您这样的忠义之士,乌云虽密,终有得见青天的一日。” 疯美人 上都城依旧歌舞升平。 陈海洲还是那个陈海洲,令人生畏。 如同此刻夏云鹤手中请柬,上印邀请之言,落款署陈海洲大名,烫得人眼睛疼。 她默默合上请柬,目光转向面前矮个伶人,头回去下河村,这人拿了她五个金叶子。 矮个伶人吸溜着鼻子,“嘿嘿,夏大人,您一定要来。” 见那人笑得谄媚,夏云鹤又给了他一个金叶子,伶人愣了下,毫不客气地接过,连道数声吉祥话,喜滋滋离开。 伶人走后,臻娘从屋内出来,说道,“公子,之前我去西市,碰见的孩童,就是这个侏儒假扮的。” 听臻娘这么说,夏云鹤心中明了几分。 今日端午,三娘一大早就换了新装去宫里应付万贵妃,夏云鹤与臻娘一起在房檐下插满艾草,陪臻娘包粽子。 临近午时,宅内迎来这位身形矮小的伶人。她沉思侏儒的话,对洗涮蒸笼的臻娘说道,“我出去一趟。” 妇人闻言,应了一声,“好嘞,我一会把粽子上蒸笼,待公子回来,就能吃了。对了,最近厨房有老鼠,我已买毒饵,想在您书橱放点,小心您的书也被老鼠咬了。” 夏云鹤点点头,臻娘心细,很多生活琐事都不用她考虑。 “最近上都挺乱,听说又在抓贼,公子您的钱袋一定要护好,上次就丢了一个。” 夏云鹤皱起眉头,问道,“上次?” 臻娘继续手上的活,说道,“从下河村回来那次,您就丢了个钱袋,衣服也被蹭得乱七八糟,那袋子上绣的金丝,多可惜。您忘啦?” 她不敢再言,那绣金钱袋她给了三娘,不知道三娘弄哪里去了。夏云鹤讪笑两声,换上宽松衣服,出门去见陈海洲。 到了五味楼,还是那间屋子。 一进门,满目富贵,晃得人头昏脑涨。 不同的是,桌上清清爽爽摆了一盘辣藕片,在桌帔大朵团花的映衬下格外寡淡。 夏云鹤在圆凳坐下,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陈海洲人影。手指便随意敲击桌面,百无聊赖地叹气。 一道惫赖的声音从圆桌对面传来,“夏大人,您别敲了,人一会儿就来了。” 她一惊,目光梭巡屋内片刻,未见人影。那人忽站在凳上,她惊讶地挑起眉头。 “是你?” 矮个伶人咧开嘴笑,神气十足踩在凳上,“还以为夏大人看见我了呢。” 他跳下凳子,果然淹没在桌子以下,只剩个黑乎乎的头顶擦着桌边晃悠。 “夏大人再等会,一会儿许先生就来了。” 嗯? “许行?不是陈海洲相约?”,夏云鹤微微侧颈。 伶人打着哈哈,“都一样,他俩反正不分彼此。”说完,跳上圆凳,并起竹筷,去夹菜吃,边吃边吸气。 夏云鹤笑了一声,看向他,“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朝廷命官骗人。” 伶人倒不怕她,唏哩呼噜吃完,三杯茶尽,轻哼一声,“我做的可是忠义之事,等许先生来就知道了。” 一炷香已过,仍未见许行,夏云鹤挑眉,望凳上伶人,“人呢?” 矮个伶人急了,跳下凳,往屋外张望,小声嘟囔,“大个儿别办砸喽。” 夏云鹤一拍桌子,伶人一激灵,回头看她。 她面容清冷,“汝戏我耶?” “夏大人且耐心等候,陈海洲对许先生管得严。” “我不跟你计较,也无需再候。”夏云鹤言毕,欲起身离去,伶人急挡在前方。他身材短小,行动却灵动非常,硬生生把夏云鹤拦在屋内。 “让开。”夏云鹤冷起声音。 伶人摇头,“您再等等,我兄弟办事,慢可能慢点,却是个稳当的。您向许先生承诺的事情,不能不作数。” 夏云鹤眯起眼睛,“什么事情?” “当然是您答应帮许先生离开的事。夏大人,许先生是好人,曾帮下河村好多人代写过家信。别看他穷得叮咣响,我们给家里寄的钱物,他分毫不取。就算没钱,他也帮你写。现在他遇到难处,按理轮不到我们管,也管不起。” 他停了会,鼓着溜圆的眼睛看她,一呼一吸大口吐气,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可您答应过会帮他,不能放空响啊。我没读过那么多书,也知道承诺之重,不宜反悔。” 夏云鹤噗嗤笑出声,回身坐定,“我虽署翰林,虚名而已,帮不上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夏云鹤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一道声音却拦住她的脚步。 “夏大人,我许行从没求过别人什么,您昔日所言,我每个字都铭记在心。” 闻言回首,夏云鹤见许行面色红润,比年前精神好些,人长得精致,面上风尘仆仆,薄汗轻挂,如晨露坠花,眼神明澈,带着坚毅之色。 请客的人来了,重新酌酒设宴。 许行一口气点了许多,珍馐佳肴占满桌面。夏云鹤蹙眉,席上就坐着三个人,这么摆阔,确实有些浪费。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许行说道,“还有一位。” 伶人蹲在圆凳上,接许行的话,“我兄弟,大个儿,夏大人之前见过。他胃口大。” “如此作为,不怕陈海洲算账?” 伶人撕了一只鸡腿边吃边嗦手指,“我们是得了他应允,来帮许先生搬书的。宴请我们,理所当然。陈海洲说用他的人,许先生说不认识,陈海洲也只能作罢。” 说完,一脸得意,扯了半只鸡啃,金黄色的鸡皮一剥,一嗦,愣了一下,咂两下嘴,喉咙一动,又冲着肉最厚的部位一口咬下,吧唧吧唧嚼着,骨头嘬得滋滋响,鸡肉的汁液顺着手背往下流,腮帮子上油汪汪一片。 夏云鹤收眸静坐,许行添茶,她微笑致意。 不多时,便听见楼梯一震一震,门砰一声打开,一个彪形大汉臂间夹着一个书柜,挤进门。 夏云鹤回头一瞧,记起是年前冬日,下河村赤膊的大汉,今着粗麻短褐。 汉子搁置书柜,一声沉响,歇到伶人侧席,地为之一震,他喘着粗气,“娘嘞,怎么这么重?墨柏先生说重,我还不信。” 伶人给他递了两杯茶汤,他一气喝掉,抹了把汗,长舒一口气,小山似的摊在凳上。 等他歇好,对许行说道,“许先生,这下回去,陈海洲就没话说了。这么重的东西,咱们搬得慢也正常。” 许行拱手道:“多谢纪楚、裴平二位兄弟慷慨相助。” 名叫纪楚的伶人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说完,与壮汉裴平一起埋头苦吃,边吃边说,“兄弟,吃这个。托许先生的福,咱们狠狠吃,这些全都记陈海洲账上,真解气。” 两个人吃一会,哭一会,擦完眼泪又继续吃。 夏云鹤看着这番景象,目光转投许行,见许行静坐并未动筷,坐着沉默喝茶。 忽闻敲门声,众人一愣,纪楚向夏云鹤招手,“夏大人,过来,往裴平身后站。” 不知道这人卖什么关子,夏云鹤还是依言躲在壮汉身后。 随后,纪楚跑去开门,一个小厮抻长脖子窥室,见桌畔二人,许行静默饮茶,裴平捧着肘子在啃。 这人看向许行,点头哈腰,道,“陈夫人。”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一凝,许行差点捏碎杯子,重重将杯子磕在桌上,冲到门前,抬手赏小厮一巴掌,打得这人捂脸愣在原地。 “滚你大爷的陈夫人!” 小厮捂着脸狼狈逃开,许行哐一声甩上门。 夏云鹤从裴平身后出来,坐回凳,见许行涨红着脸皮,重重呼气,真是气得不轻。 纪楚与裴平也吃好了,桌上杯盘狼藉。 二人先下楼,在五味楼外一边剔牙,一边等许行。回去也有说头,许行喝完那壶茶才离开的五味楼,纪楚心中美滋滋想着,真是天衣无缝。 两人头顶的五味楼二楼雅间内,许行一杯接一杯饮茶,平息火气。 夏云鹤掩唇打了个呵欠,又见许行倒了杯茶,双手奉给她,低眉,“求夏大人一定要帮我。” 她眯起眼睛,接下许行的茶,抿了一口,道,“许先生如此大摇大摆地出来,难道不畏陈海洲乎?” “他受伤了,这阵忙着养伤,可管不着我。”说着,许行眼中射出恨意,讥笑,“死了最好。那个刺客的刀扎偏了,只扎穿了陈海洲手臂。” 夏云鹤闻言一惊,面上不显。 何人能伤到陈海洲? 许行继续说道,“夏大人,我知你是女子。你当初答应帮我,今与陈海洲同坐一席,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女子之身这件事宣之于众。” 夏云鹤又一惊,抬头看他,轻笑一声,“哦?你要告状,尽管去顺天府,走侧门,恐怕等陈海洲病好了,你根本就出不了门。” 许行气结,指着她,“身为女子,你怎么这么无赖。” 她轻笑几声,“许先生,陈海洲乃天子近臣,我仅为虚名翰林编撰。此时相助,犹如以卵击石,难以动摇其半分,反损己身。还不如你直赴顺天府,告我女扮男装,省却诸多烦恼。” 许行眼神黯淡下来,像在自言自语,“我观夏大人字迹,飘逸俊秀,想来是潇洒飞扬,磊落不羁,是我想多了。” 他抬起头,苦笑一声,“夏大人为人,锋芒内敛,与字一点都不搭。若不援手,我真的会去顺天府告状。我没办法了。本是天地自由客,奈何身锁千金阁。” “陈海洲困我于谷底,夏大人曾给予我希望,如今却亲手掐灭。我将诉诸顺天府,继而赴黄泉。要疯一起疯,如何?此生不得自由,不能随心所愿,疯魔一场,与尔等伪善者同归于尽。” 他抖着肩膀,捂着脸发笑,笑着笑着,又呜呜哭了。 又疯又癫。 夏云鹤指尖轻压眉心,待许行哭完,说,“许先生,我之前说过会帮你,就不会食言。陈海洲固然可恨,只是他现在如日中天,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不足以撼动他。不是不帮,只因时机不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许行抬起头,眼尾微红,望着她,“你愿意帮我?” “第一次见许先生时,我说的话,一字不变。”见许行舒了口气,她又补充道,“你也可以在适当时机,多讲讲关于陈海洲的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众怒难犯,岂能轻易平之?” 许行低头静思片刻,抬眸道,“好。” 偷粽贼 辞别许行等人,步出五味楼,夏云鹤整理好衣服,往乌旅巷走。 今日端午,家家户户挂艾煮粽,大街小巷弥漫清甜的味道。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货郎歇下竹架,香囊挂满架上,每一个都精致可爱,又用朱砂、雄黄、艾草等香料填充,香气浓郁。 货郎左手腕上戴了一排五色绳,掌中也攥了一把彩绳,绳头坠着小铃铛,走起来叮铃铃响。 也不用高声吆喝,只消往十字街口一站,不多会儿,便围了一圈人。 既是节日,自然图个喜庆。 夏云鹤也选了三只香囊,一只挂在自己腰间,剩下两只装进袖袋,准备带回去给臻娘和三娘。 刚至巷口,正巧撞见一队巡捕营官军。拢共八人,个个身形高大,绛色绣金袍,腰佩雁翎刀,眉目间具是肃杀。领头的军士面容英挺,颇为出挑。 这人也看见了夏云鹤,先打发走手下人,再走上前,扫到她腰间香囊,抱拳行礼,“夏大人,这是买香囊去了?” 夏云鹤抬眼瞧着,觉得面熟,作揖后想起这人名叫穆修年,穆家世代勋贵,如今是没落了。 这位世家子弟,年纪虽轻,却是实打实的武举出身,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曾被陛下赞誉,本是宫中羽林右卫,穆家也将家族希望寄于穆修年身上,奈何得罪了万贵妃宠宦,借宫内整肃抓赌,诬了个罪名,被逐出宫闱,下放成巡捕营一个小小的把总。 她笑着道:“原来是穆把总,可是散值了?” 穆修年面色凝重如水,眉宇间掩不住忧虑,“近日盗贼频出,得一处一处巡查。东街刚完,还有西街呢,怕是要忙到深夜。” 道了声“辛苦”,夏云鹤想起臻娘上午说过盗贼出没,穆修年的话跟这个倒是对上了。 她问了句,“谁家丢了东西?” 不想戳中穆修年心事,只看青年愁云锁眉,连连叹气,“无失物报案,只说让抓贼,近些日子来上都的人都查三回了,还是一无所获。若再找不到,不止我们那帮兄弟要看脸色,我这个把总也做到头了。” 穆修年叹口气,看向她,“不说这个了,夏大人,你现在身体如何?上次在街上晕倒,送你回来时,着实有些吓人。” 听到是穆修年送自己回的夏宅,夏云鹤难免多了几分感激,道了谢,见穆修年当差十分认真,有些直来直去,于是真心实意地建议,“穆把总对这一带了解比我深入。既然寻常搜查并未发现盗贼踪迹,不妨试着接触一些可能了解贼人行踪的群体。或许能从这些人口中知道一二。” 穆修年右手握拳击左手手掌,豁然开朗,笑容挂上面颊,拱手朝她致谢,“夏大人,多谢。” 有了方向,青年步伐轻快,走了几步,回头又向夏云鹤拱手致谢,她亦隔空回礼。 目送青年离去,她喃喃自语,“这个贼可真不一般,一无失物,二无画像,凭空搜查,怕是别有目的。” 不过是个小插曲,重整心情,夏云鹤抬脚往夏宅方向走去。 当初置办宅院时,她很喜欢这里的僻静,搬来后发现四周空置房屋甚多。 只有她一户人家居住,顺着粽子香味,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夏宅的门在哪里。 鲜粽叶和马莲草,煮过后闻起来真的很香。 进了院子,换过衣服,把香囊给臻娘后,她歪靠大迎枕,看臻娘剥粽子,切成小块,淋上蜂蜜。 夏云鹤举着小勺,一口一块。粽子是红枣核桃馅的,又甜又糯,吃下去,满口留香。 大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臻娘去开门,原来是三娘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传进夏云鹤的耳朵,“好香呐,我在巷子口都闻到了。” 臻娘喊她吃粽子,三娘笑着说她这身衣服金贵,换了常服再吃不迟。 不多时,三娘挑开灰布帘,呼了口气,坐到炕沿,蹬掉鞋子,挤到夏云鹤身边。 随时间推移,三娘与夏云鹤熟稔,不再拘谨,夏云鹤脸色沉的时候,就溜到一边和臻娘说私房话,等夏云鹤心情好些,会同她逗乐。 三娘托着下巴,看了半天夏云鹤吃粽子,吞了下口水,等臻娘端来甜粽,未待切成小块,便一口一口吃了起来,看起来像饿得狠了。 夏云鹤笑着将香囊给她,问道,“宫宴没有吃饱?” 说到宫宴,三娘开始沉默,似乎有些不快。夏云鹤皱眉,宫宴上的人物非富即贵,不至于针对三娘。想不出所以然,夏云鹤问道,“万贵妃为难你了?” 三娘摇摇头,“贵妃娘娘人很和气,还夸我礼仪学得好呢。” “那是其他宗室女眷为难你?” 三娘叹口气,兴致缺缺,“没有,娘娘、贵人们都和和气气,要作诗,我说不会,也没人为难。” 说话间,三娘吃下了三个粽子,端着小碗还要吃。 臻娘一旁看着这姑娘,听她还要吃,连忙阻止,“粽子吃多了腹涨,你先等一会,我去煮粥,忍一忍,等会喝点粥暖胃。”说完,便去庖屋忙活了。 三娘坐在一旁,提着茶壶给自己倒水喝。 夏云鹤问,“宫宴应该有酒馔,怎么如此?那些贵妇人为难你?不给吃食?” 三娘轻轻摇头,抬眼看向夏云鹤,脑中浮现,万贵妃说完游湖后,众人趋往湖边,她亦随行,忽七皇子谢翼于假山处截住她,拔出长剑架上她脖子,沉声威胁。 “来参加宫宴,要是拎不清,敢给先生惹麻烦,别想活着出宫。” 而后,押她去了一间屋子,锁紧房门。 七皇子站在门外,态度恣意,“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宫宴结束,孤自然会放你出来。” “胆敢声张,”,他仓啷一声,收剑入鞘,磨了磨牙,“我出剑比他们来人快。” 三娘叹口气,她被七皇子锁在屋子中,直至宫宴结束,饥渴交加。见夏云鹤对七皇子的性子浑然不觉,三娘嗫嚅半天,终是下定决心,咬着唇,委婉提醒夏云鹤,“公子,您不觉得七皇子有些古怪吗?” 夏云鹤没听出话外音,笑着说,“七殿下谦逊有礼,勤奋好学,哪里古怪?” 哪里古怪?到处古怪! 三娘垂着眼皮不说话,她不确定七皇子是对夏云鹤不一般,还是因自己在下河村的无礼而被记恨,她说不清,只七皇子那双眼睛阴森森的,看一眼就让她后背发凉,想了半天,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到三娘欲语还休,夏云鹤略微思索,安慰道,“七殿下七岁离楚,在北戎为质六年,其中艰险不为人知,回国不过半载,难免还不适应,多些体谅就好。” 三娘兀自思量,或许真是她想太多,于是压下心中忧虑,点了点头,忽觉臻娘去了许久,便说,“我去看看臻姐姐,给她帮帮忙。” …… 夏云鹤慢吞吞吃完最后一口甜粽,用手帕擦干净嘴巴。 外间传来三娘的惊呼,“你是谁!”又被人捂住嘴巴,堵住声音。 夏云鹤心中一惊,掀帘出屋,院中空无一人,她喊了一声,“三娘?” 无人回应。 又喊,“臻娘?” 一阵过堂风穿过,四下寂静。 她心悸不已,尽量稳住思绪,放平声音,“不知是哪路好汉,来此所为何事?” 庖屋传出轻微响动,夏云鹤猛然想起臻娘说庖屋最近闹鼠患,哪里来的老鼠能把两个人带走?又想起穆修年说的那个盗贼,将两者联系起来,她暗暗叹气,怕是被这个贼盯上了。 不一会儿,庖屋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只想要口吃的,饿了两天了。闻见这里的粽香,寻了过来。” 声音清润,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当然,以声音辨善恶,也不准确。 为了稳住这人,夏云鹤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总有个困难的时候,你要吃什么,拿走就是。” 那边沉默许久,才传来一声,“多谢。”停了一会儿,又说,“她们都在庖屋里。” 接着,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一盏茶后,一个脸生的青年从庖屋里出来。 上身玄色箭衣,下身同色灯笼裤,裤脚紧紧扎在牛皮短靴中,浑身上下一股游侠气息。纵然满面尘霜,两侧额发散落,却气度不凡。他走了两步,却是捂住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受了伤,使不上力气。 他拎着五个细绳绑成串的粽子,向夏云鹤抱拳,“若有外伤药,烦请赠送一二。” 青年虽客气,可眉目间暗含杀气,夏云鹤不敢怠慢,回屋取了伤药,交给来人。 递药包时,夏云鹤闻见血腥味,正是从青年身上散发出的,她心中有了大致判断。 青年将药放在鼻尖嗅了嗅,确定是伤药后,揣进怀里,拱手道谢,“叨扰多时,勿怪。”说完,拎着五个粽子,三步借力,跳上墙头,再几跃,消失在乌旅巷青砖黛瓦间。 附近空置房屋甚多,正好给这人躲藏。 夏云鹤去庖屋解开臻娘与三娘的绳子,几人相扶回到屋内,许久才平复心情。 臻娘道:“公子,之前我说有老鼠,怕不是这个人,我就说,头一天蒸的馒头,第二天就没一大半,现在想来,正是这人取走了。” 三娘捂着心口,问,“公子,他是什么人?” 夏云鹤眉眼微动,沉吟片刻,“不知道。” 受伤的神秘青年,有名无实的盗贼……夏云鹤垂眸,想起许行说陈海洲被刺伤,三件事太过巧合,联系在一起也就不是巧合。 这个青年,就是刺杀陈海洲的刺客,也是巡捕营借口抓盗贼,要抓的那个人。 她起身给她们三人倒水,笑了笑,掩盖心思,“那个人如果再来拿吃的,让他拿就是了,不过是个循着味道来的偷粽贼。” 元化四十三年端阳节,夏云鹤宅内遇窃,失一包外伤药,外加五个甜枣粽。 始危局 时光平静如流水,匆匆而过。 一晃已是立秋。 上都无事。边郡无事。朝中亦无事。 唯一算得上大事的,是夏末,四皇子谢晟被封福王,出宫开府。 今日秋高气爽,福王在煊鼎阁宴请夏云鹤。 按他的话,还欠夏大人一顿羊肉,今日正巧补上。 陶鼎咕嘟咕嘟开着,福王熟稔拨弄竹筷,往滚汤中下入时令蔬菜。 “夏大人,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人总要放眼于将来。之前在五味楼,是孤唐突了夏大人,现在想来,何必争什么太子之位,当一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说话间,又烫熟了羊肉,裹满酱料,大快朵颐。 满室麻香。 夏云鹤简单动了下箸,羊肉腥膻,她吃不多,只看福王一人吃得满头大汗。 按照惯例,皇子出宫开府后,通过讲学,即可被授予封地。 前世,四皇子被封福王,不日便动身前往封地,如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和惠帝留他在京。 她垂下眼眸,四皇子才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潇洒豁达,前世太子差点被其取而代之,论心计谋略,和惠帝四个儿子中,四皇子当属第一。 而自己前世为保太子,与四皇子结仇,现在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察觉到夏云鹤盯着桌面许久,福王眼珠几转,停下筷,托腮打量她,笑着说,“夏大人一脸担忧干什么?知道夏大人与老七情谊深厚,孤立誓做个闲人,今日请夏大人来,一为赔礼道歉,二嘛……自然有别的事,关于老七的事。” 听见“老七”两个字,她倏地拾起眼皮,看向桌对面的福王。 福王重新启筷,悠哉悠哉继续涮肉,饮了口甜酒,取帕子擦过嘴角,才不紧不慢说道,“夏大人一听事关老七,眼神都不一样了。” 夏云鹤眯起眼睛,福王不过才十五岁,却老成持重,眸中满是算计,沉思片刻后,她客气回道,“福王殿下想说什么?” “看到夏大人如此关心老七,孤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告诉夏大人的好。”福王扯起嘴角,一脸玩味,“秋狝,太子,白泽,老七。” 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展了展腰,继续说道,“夏大人,每年秋季,皇家都要举行秋猎,今年有北山猎户在密林发现白泽踪迹,据孤所知,太子会利用此事针对老七。” 夏云鹤轻皱眉头,看向福王,“殿下为什么告诉我?” “兄弟相残的事情,是父皇最不愿意看到的。”,福王叹了口气,痛心疾首,“七弟虽然没与我们一起长大,但也是亲兄弟。不管夏大人信不信,孤并不愿意七弟出事。” 先不论福王所言真与假,这个情她必须承了。 等夏云鹤离开后,福王把玩一件螃蟹小茶宠,斜倚窗际,望街上东行西走的人。 一个小宦官走进来,勾着背,唤了一声,“主子。” “主子,为什么把消息透露给夏大人?何不待太子动手,七皇子遭难后,再借机助夏云鹤,将其纳入麾下,不是手到擒来?” 福王回头蔑一眼小宦官,“增喜,你是想帮你主子,还是想害你主子?夏云鹤得罪太子,太子这口气还没出呢,这次行猎,老七凶多吉少,如果老七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太子下一个会对付谁?” 增喜抓耳挠腮,思索半天,眼睛一亮,十分笃定说道,“五皇子。五皇子有贵妃、万敬作保,对太子威胁甚大。” 福王呵呵笑,“老五?一根筋的脑子,太子还不放在眼里。”见增喜皱眉不解,他骂道,“蠢奴才,没了老七挡在前面,下一个遭殃的,是你主子。” 增喜在一旁连连称是,福王听得郁闷,抬手打发人出去候着禁军统领廖元义,生在皇家,没一个强大的母族支持,他得自己给自己个儿谋出路。 想做闲人,生在皇家就没有能置身事外的闲人。 …… 三日后,暗香宫内。 朝阳照在课室地面。 “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谢翼背到这里,忽然止声。夏云鹤神游太虚,根本没听他背书,忧虑挂在眼角眉梢。他想了想,问道,“先生所思何事?可是我背得有不妥之处?” 闻言,夏云鹤抬眸看他,少年一身鱼肚白的湖纱圆领袍,长身而立,相比前世,少了一丝粗犷,反而多了几分翩翩君子气。 思虑再三,她将福王的话复述给谢翼听。 少年听完,静立良久,凝眸注视她,问道,“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夏云鹤面上一滞,心中叹气,坦然相告。 “四皇兄?”谢翼轻皱眉头,起身来回踱步,推敲道,“既然不利于我,四皇兄为何不直接与我说?而是迂回曲折,告诉先生?” 室内一时沉默。 只听谢翼撇嘴,不甚开心地说道,“他又来挖墙脚?是不是?” “殿下,臣不是那样的人。”夏云鹤扶额。 谢翼轻哼一声,“我当然相信先生,只是四皇兄这个人,身在宫外,心在朝堂。表面乐呵呵,什么都不关心,背地里到处安插耳目,就差把野心两个字写在脸上。” 夏云鹤从座上起身,开了课室门,阳光映在她脸上,她回首望向七皇子,心生悲悯。 夜不收虽有傅三爷重建,可在遥远边郡,她在上都无一人可用。再有天子秘卫监察百官,令状无遗。无人可用,无势可依。昔日七皇子雄踞边疆,是她没有选择七皇子的结果。如今,连福王都改变前世轨迹,未赴封地,这场秋狝围猎,太子于七皇子之争,生死未卜。 她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暖烘烘的,心头却发寒,对谢翼说道,“殿下,这次秋猎,称病在宫,不要去了。” “先生害怕太子?” “怕,太子自出生被立,受定国公庇护左右,又有东宫宾客出谋划策,恩宠日隆。殿下无母族扶持,助者寥寥,势单力薄,宜潜藏锋芒,韬光养晦。” 谢翼不语,蓦然仰头望向她,“先生身体不好,秋猎也要去吗?” “臣自然要参加的。” 少年忽然笑了,挑起眉眼,带了点无赖的意味,“我才不怕他,先生在哪,我在哪。” 夏云鹤气结,“殿下怎可意气用事?” 只见少年歪了歪头,说道,“我虽无母族庇护,可并非无人可用。朝中难道都是太子的人吗?” “殿下什么意思?” “父皇有四个儿子,太子,四皇兄,五皇兄,还有我。太子想用北山白泽做文章,另外两位皇兄会无动于衷?至少四皇兄不是这样,若他真想做富贵闲人,理当远离是非,而不是在背后搬弄口舌。五皇兄有万贵妃和万敬扶持,岂会甘愿让太子独占鳌头?” 阳光笼罩在他衣服上,多了淡淡粉色光晕,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少年脸上笑意盈盈,转身取下墙上挂的长剑,走到室外,拔剑出鞘,剑花缭绕,剑光晃眼,斩落院中部分杂草,虽不得章法乱舞一通,饶是挥洒无尽少年气。 收了剑,他道,“先生,太子权势日盛,若其真想置我于死地,我不参与秋猎,独自留在宫中,正方便太子等人暗动手脚。父皇返猎时,我恐已成枯骨。然,我若随行,人多眼杂,伴随父皇,彼等难以下手。且令五皇兄牵制太子,使其争夺白泽踪迹,如此,便能遏制太子。届时,我随先生身侧,先生去哪,我去哪。” 谢翼眉眼弯弯,笑得天真又自信。 看他如此,夏云鹤记忆中那个少年将军又活了过来,她慨叹一声,回神向七皇子长揖,“终有一日,殿下一定会振翅高飞,遨游九霄之上。” …… 秋狝之期将近,夏云鹤也忙了起来。 翰林正学士令她撰写狩猎祭文,直到秋猎出发前一日还在改文。改来改去,选了初稿入宫呈上御览。 第二日,北郊。 秋风卷地,万物肃杀。 和惠帝领众人祭拜先祖,换过礼服,来到北郊。 他一身明光铠,暗红披风,威风凛凛立在马上。周遭是黑压压旌旗蔽日的玄甲铁军,人无声,马无声,林间无声。 天子不怒而威,目光逼人,沉眸扫视一圈铁军,霍然挥手,震天的号角声响起,军士发出整齐划一的“嗬!嗬!”呼号声。 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开赴北山禁苑。 禁苑是皇家专用猎场,平时会有农人在这里务地,皇家秋季田猎,会将这些人另外安置,此时已将秋季野物赶入禁苑,只待贵族取弓射猎。 四周古木参天,林深蔽日,秋风送爽,枝头更缀红果。 选了往年旧址,队伍开始安营扎寨,随从也开始忙碌布置。 和惠帝看向四个身着甲胄的儿子,缓缓开口,“难得出来,今日随意,饮酒畅怀,明日再猎。听说山里有只白泽,看你们谁有这个运气了。” 四人异口同声,向和惠帝行礼,“儿臣定当竭尽全力。” 夏云鹤跟在和惠帝后面,四位皇子的表情尽览无余。 太子面色沉沉,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七皇子,四皇子兴致缺缺,似乎对行猎不甚关心,五皇子骑在马上,跃跃欲试,七皇子则看向她,弯起眼睛,冲她笑。 面上千般样,心思难猜量。 她心中叹了口气,收视返听。 林中惊起飞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篝火会 天色渐暗。 宫娥替夏云鹤拿来一个灯笼罩。 她颔首接过东西,宫娥道,“夏大人,陛下今晚设宴,李总管让婢子来通知您一声。”说完,福身退下。 待宫人离开,夏云鹤将丝制灯罩固定在烛台上,转动调整角度,让光线更加柔和,照亮范围更广。 她与太子宾客郑冕分在一处,前世曾共事,也算相处融洽。唯有一点,郑冕好夜读书,会将灯火拨得格外亮,根本不顾他人休憩。久之,她也练就不受其打扰的功夫。 今日下午,郑冕进帐时,愁眉不解,问了才知道,郑冕没从宫娥手中借来灯罩,哀叹半刻,又出去求借。 本来夏云鹤无意管这事,但看到郑冕唉声叹气的郁闷样,想起往日这人对她还算不错,帮他一个小忙也不过分。 正想着,有人走进帐篷。来人四十多岁,面大耳方,连鬓短髭,一身湖绿常服,两手空空,正是郑冕。 他看见夏云鹤拨弄灯台,愣了一下,迎上前作揖,指着灯罩,问道,“逸之,这从哪来的?” 她简单陈述几句,郑冕上下打量她良久,摸着自己的胡子皱眉,“其他人一听要与我分到一处,连连摆手,你还帮我找来灯笼罩。” 夏云鹤笑着与郑冕客套几句,收拾妥当,看郑冕坐在榻上,仍然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笑着说,“郑先生还不走吗?” 郑冕抬头看她,打了个哈哈,与她一起出了帐。 营内各处燃起篝火堆,火苗在夜幕下跳动。众人分坐,谈笑风生。 天子还未至,郑冕和夏云鹤交谈片刻,等太子和诸位皇子到后,郑冕与她告别,追随太子而去。 四皇子一落座便开始饮酒吃肉,而五皇子开始找七皇子谢翼的麻烦,诸如“想找白泽?你也配。”,“痴心妄想。”之类的传入众人耳朵。 五皇子言辞尖刻,周围又无人帮七皇子说话,她正欲上前为七皇子辩理,反被李福顺拦住。 李总管扯着她袖子往旁边带,“夏大人哎,您去哪了?”他压低声音说,“七殿下那边您别管了。” 路过工部尚书万敬身旁时,听见有人问万敬“五皇子会去抓白泽吗?”万敬浑不在意,嗤笑一声,“玩笑罢了。” 众人一片唏嘘。 夏云鹤忧思重重,那日虽将消息告诉谢翼,可她一直忙于撰写秋猎祭文,并不清楚谢翼的打算。而眼前的场面,较前世更乱。依照前世轨迹,这次秋猎,太子出尽风头,现在又将如何演变? 李福顺引她至席上坐下,夏云鹤收了心思,与周围同僚一一招呼。翰林没有实权,却地位较尊,六品翰林在宴席间可坐在四品的位置,这是常例。 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她寻视线望去,只见定国公柳嵘山于首席对她微笑。她手抖了一下,昭狱中他就这样笑,略微思索后,她趋前问候,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回身落座,正对面一人朝她举杯遥祝。 本该回礼,夏云鹤却皱紧眉头……陈海洲怎么也来秋猎了? 心中莫名不安,夏云鹤垂眸,攥着酒杯沉思,这次秋猎……七皇子怎么才能顺利渡过? “圣上驾到——” 全场肃穆,众人整齐离席,俯首于地,齐齐山呼“万岁”。 和惠帝落座后,众人平身。 司仪官唱了一番“仁德遍天下”,“圣明神武”,又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嗖!嗖!”几声,数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发出巨大轰鸣声。 楚国秋狩启幕,营地内一片欢腾。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半杯下肚,夏云鹤微醺。推了剩下的酒,独自起身往林中掩映处。 今日十五,月轮高挂,繁星忽隐,天上无云。 她仰望苍穹,心中暗叹,明日是个适合田猎的好日子。 金风浮动,散去一头酒意,心眼清明。 准备回去时,瞥见有两个人停在不远处。她隐匿在暗处,月光兜头照在这两人脸上,一人是郑冕,一个是太子身边内侍。 “机会千载难逢,犹豫什么?” “可是,可是夏云鹤……” “哼,你的家人可在太子手里捏着。”内侍停了一会道,“郑先生,为殿下办事,我们不该齐心协力吗?” 虽是问句,内侍却说出了十二分的笃定。借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内侍脸上的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 郑冕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言语。 等这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夏云鹤靠在树上,轻揉眉心。眼下的情况,不知道郑冕会对七皇子做什么?若于宴会上设计七皇子……她须为七皇子援手。 回到席间,她扫了一眼太子的方向,只见郑冕愁眉不展,一个人闷头喝酒。 又扫了眼谢翼,但见他拿个小刀一片片削肉吃,斯斯文文,十分乖巧,一点也没有前世纵歌豪饮的样子。 收回目光,又有同僚敬酒,夏云鹤以不胜酒力为借口推辞。 忽听和惠帝调侃福王,“老四,你这个吃样,哪里像个王公贵胄。” 闻言,众人看向四皇子,见其几案上,骨头堆成山,属实有些粗犷,众人顿时哄笑。 一着甲胄的红脸膛武将高声说道,“福王殿下性情豪爽,听闻最近又在学孟尝君招揽宾客。” 这武将是万家人,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受人挑唆,此话一出,宴席上氛围登时凝滞。太子微微对四皇子侧目,却不动声色平息了怒气。 红脸膛武将哈哈几声,丝毫没注意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变化,还在打趣福王。 对于一个即将就番的亲王而言,招揽宾客犯了太子忌讳,福王眯了眯眼,咽下羊肉,一双三白眼蔑看万无白,“万将军,尝从西北沈老将军,听闻因虐民被逐出沈家军,是也不是?” 本来喧嚣的宴会因四皇子的话安静,众人屏息凝神,听万将军怎么说。却见万将军战栗不已,以头抢地。 席间的变化太过迅速,夏云鹤抬眸,偷瞄皇帝,和惠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尊威严的泥塑。 万敬坐不住了,向和惠帝陈情,“陛下,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族弟虽性子粗疏,必然不会做这种事。” 五皇子亦起身行宫礼,道,“父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相信族叔是清白,请父皇彻查此事,以平非议。” 在场人表情各异,五皇子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万无白当场吓昏。 自古与皇子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其母家,五皇子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向与亲族对立面,万敬恨铁不成钢,就算日后五皇子登基为帝,没有母家支持,谁又会帮他? 却看和惠帝神情松动,缓缓开口,“先行收押。” 有军士押着万无白而去,皇帝扫了一圈人,视线在夏云鹤和谢翼身上停了会儿,摆驾离开。 万无白一个人的话得罪得罪太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夏云鹤看向坐在席上不动声色的七皇子谢翼,这个年轻的皇子,是这场风波里唯一没有波及的人,真的是幸运吗? 随着帝驾起行,宴终人散。 太子拜别众人,携定国公柳嵘山一块离开。 万敬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坐于地,他抖着手擦拭额上冷汗。于他而言,万家势力错综复杂,利益勾连牵扯,这个万无白,当真是该死。陛下今日做派,是敲山震虎。他得想个法子,堵了万无白的嘴。 五皇子指着福王道:“四哥,你为什么害我?” 福王看向五皇子,话却是对万敬说的,“老五,万无白不惹孤,孤会说他吗?孤只想安安稳稳就番,他跳出来挑拨孤与太子兄弟情义,又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说不出话了,福王笑着看万敬,轻轻哼了一声。 万敬过来拉住五皇子,向福王行礼。他清楚,先不说福王到底什么情况,眼下,万家岌岌可危,从安和侯案的大朝议开始,陛下倒万的动作便开始了。加上今日的态度,万家处境堪忧。 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夏云鹤冷眼瞧着这一切,谢翼擦干净手,走到她身边,弯起眼睛,“先生,明日去猎白泽用什么弓好,先生帮我挑一挑吧。” 万敬看向谢翼,又看向五皇子,拽着五皇子大步流星离开,万家不能倒,今年围猎白泽,五皇子一定要得到。 只有五皇子才是天选之人。 谢翼还在冲着夏云鹤笑,“先生帮我挑一把趁手的弓箭。” 她点点头,随谢翼离开。 场中仅剩四皇子一人,他伸了伸懒腰,突然一滞,看向谢翼和夏云鹤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身后增喜说道:“主子,夜已深,该回了。” 主仆二人行至林间。 增喜道:“主子,七殿下没有动作,莫非夏云鹤没把消息告诉七殿下?” 福王看他一眼,“老七当然知道,他不是在离开时,告诉万尚书去打白泽吗?” 月光透过树缝落在福王脸上,只照亮他一只眼睛。 “若夏云鹤没把消息告诉老七,他怎么会在今晚算计了我们所有人?按照万敬之前做派,就算老五想捕白泽,万家也看不上。而今,万家被父皇怀疑,老七一句轻飘飘的挑弓箭,引万敬入局,捕获白泽,稳固五皇子地位,就是稳固万家地位。你说,七皇子他知不知道消息?” 增喜挠挠头,“可是,主子,万无白是万家人,怎么会听七殿下的?” 福王顿了顿,咳嗽两声,“本来只有老七与太子的局,现在闯入了五皇子,太子还会轻松吗?增喜,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老七远比表现出来的复杂。七岁就去北戎,在只有一个婢女保护的情况下居然生存下来,孤很想知道老七究竟在北戎学了些什么?” “主子,我们不去抓白泽吗?” “蠢材!这几日都不去,就说今日食过甚,不舒服。等老七和太子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去坐收渔翁之利。” 他抬手指向增喜,“你去查,万无白与老七的关系。” 月光照在四皇子嘴角上,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白泽迹 夏云鹤跟在谢翼身后,进入帐篷。 帐内已是燃了灯,明亮一片。 谢翼取出一张玄木硬弓,带着骨扳指,调试弓弦。 检查弓弦与弓的接触点,看有无松动,又轻拉弓弦并释放,查看其是否复位。 少年的动作游刃有余,动作专注细致,琥珀色眼睛映出点点灯光,哪里像需要她帮忙的样子。 她迟疑片刻,问道,“殿下怎么能指使动万家人?” 谢翼收了弓,抬头看她,沉默半晌开口。 “万无白一边借万氏之名横行霸道,另一面又嫌弃万氏,希望能得四皇兄青眼,我只是告诉他四皇兄喜欢招揽宾客,谁知他会在宴会上说……” 他沉默半晌,又说,“四皇兄喜欢到处挖墙脚,如今万家有人愿意让他挖,他不该很开心才是?” 谢翼的眼神无辜又委屈,心术算计从他嘴里讲出来,平常得仿佛小事……北戎为质六年,足以磨灭一个少年的天真。 夏云鹤垂下眼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皇室的斗争隐秘血腥,在树高林深的猎场,太子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她对谢翼的处境感到同情,同时,又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悲哀。 “已在局中,身不由己,明日围猎,殿下如何应对?” 谢翼道:“明日的事,得明日才知道。反正先生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殿下要小心太子宾客郑冕,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许会对殿下不利。” 谢翼弯起眼角,轻声说,“知道了。” …… 回到自己帐篷,夏云鹤发现,郑冕今晚并没有看书,而是握着书卷,坐在案前沉思。 联想起宴会中,树林所见,夏云鹤仅以礼数招呼,不再与他多交谈,前世是前世,如今是如今,更何况郑冕对七皇子包藏祸心,即便旁敲侧击地试探,依照郑冕的性子,也问不出什么,反而引起怀疑。 帐内有两张榻,她坐在自己榻上,去了罩衫,和衣而眠。 大热一去,浅凉如霜,帐篷比不得屋内暖和,加上她体弱多病的名号,故众人对她和衣而眠并不奇怪。 眼睛刚阖上,就听见郑冕喊她,“逸之,你睡着了吗?” 她打了个哈欠,睁眼看向桌案前的郑冕,笑着问道,“郑先生,有事?” “哎,你……”郑冕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 郑冕哀叹片刻,摩挲手中书册,沉吟许久,说道,“你和七殿下小心点。” 半天不闻回应,他抬头去看夏云鹤,却发现后者已经睡着,无奈叹了口气,转动灯罩,调低亮度,随后铺平纸张,提起毛笔,借着幽暗灯光,在纸上落下簪花小楷。 翌日辰时。 行猎队伍整装完毕,独不见四皇子。和惠帝遣人去问,增喜回禀道,四皇子昨儿食羊肉多,又受了风,腹痛难耐,今早呕吐,这会子才睡着。 和惠帝眯起眼睛,吩咐增喜回去好生伺候四皇子,然后面色沉沉看向剩余三位皇子。终是在李福顺提醒下接过礼箭,绷紧弓弦,向林中射出。鼓励皇子们各尽所能,若能找到白泽最好。 三人各自领命,骑跨烈马,率领随从,驱使猎犬,前往密林深处。 禁苑地处北山中段,放眼望去,一片山野林地,各峰耸立,莽莽苍苍,绵延三千里。 待皇子们走后,和惠帝换了常服,歇在溪边垂钓。 夏云鹤抱一把古琴,陪在皇帝身边抚琴侍候。 山谷寂静,琴音空灵,悠远平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和惠帝问道,“逸之,你的字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琴音一滞,夏云鹤心内绞紧,顿了许久,低声答道,“臣,臣最近喜欢上虞公的字,常常模仿。” 皇帝嗯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拖长调子说,“虞世南的字可不好学。”说完,专心垂钓。 她稳了心神,重新挑抹拂勾,接续琴音,虽是清风穆然之声,却暗含缕缕忧思,琴音表心境,掩盖不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福顺慌慌张张跑来。 “陛下!陛下!出事了!” “铮——” 裂帛声骤然响起,琴弦崩断。 夏云鹤放下琴,伏跪于地,闭眼缓神,心如擂鼓,“臣该死!” 和惠帝看她一眼,回首沉声问何事。 李福顺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七殿下摔下马来,伤到了小腿和手臂。” “行猎受伤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慌张做什么。给他拿些伤药送过去。”皇帝对李福顺说完,回头看向夏云鹤,“逸之下去歇着吧。顺便替朕看看老七。” 夏云鹤领命跟随李福顺往七皇子帐篷方向走。 行至七皇子帐篷前,便听见少年的痛呼声。李福顺报了来意,得了允,与夏云鹤两人一起入帐。 只见七皇子躺在榻上,额上有擦伤,手臂和小腿各一条伤口,渗出丝丝血迹。 侍医看到他们,行了礼,道,“七皇子摔下来时被剑划伤了,手臂上三分深、一拃长的伤口,小腿上四分深,一拃半的伤口。实在骇人。” 上过伤药后,谢翼挤出几滴眼泪,虚弱说道,“儿臣无能,让父皇挂念。还劳累李总管前来送药。” 李总管安慰几句,让七皇子好好养伤,随后退出帐篷回禀皇帝。侍医收拾好药箱也与之离开。 帐内只剩下夏云鹤和谢翼。 谢翼揩掉眼泪,笑盈盈看她。 “这就是殿下的办法?” “有人在马匹上做手脚,刚行至野马坡,那马狂性大发,直往悬崖边冲……山涧深不见底,云雾缭绕,若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尸骨无存。” 他平静地述说着,举着伤口,抬眸委屈地看向她,“先生,真的很疼。” “伤口是殿下自己划的吗?” 谢翼嘟囔道:“是摔下来时被剑划的。” “若是摔下来被剑划伤,会伤在手臂外侧。殿下的伤口在手臂内侧。” 谢翼又嘻嘻笑,“就知道瞒不过先生。我如果不这样做,一去密林深处,身边随从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不如受了伤,安安稳稳赖在营帐里,四皇兄今早都没来狩猎,我只是仿照他行事嘛。不过马匹真是被他们做了手脚。” “现在马摔下山涧,无从对证,殿下当小心等待秋猎结束才是。” 谢翼问道:“先生,您说太子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会不会在营帐周围……” 她想了想,看向谢翼,“营帐在陛下眼皮底下,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肆意妄为。” 听夏云鹤这么说,谢翼弯起眼睛,又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吸气,便皱起眉委屈看向她。 …… 虽然七皇子借受伤避开行猎,可夏云鹤心底仍然隐隐不安,她怀着担忧回到自己帐篷。 帐内无人,那把断了弦的蕉叶琴,被和惠帝遣人送回,安静摆在案上。 琴弦由蚕丝制成,易跑弦和断裂,所以她手头常常备有丝弦,换好琴弦,调准了音色,滑弦吟猱,古朴悠远的声音在她弹拨下缥缈响起。 琴声不为悦人,只为悦己,伏羲制五弦琴,文王加两弦,五音和五脏之音,一曲《华胥引》,锵锵然,畅达平静。 曲毕,郑冕恰好进入帐中。 却见他背了个包袱,拱手朝夏云鹤道别。 她连忙起身回礼,“郑先生这是怎么了?” 郑冕叹口气,说道,“家中老母突发重症,我要赶回乡去替母侍疾。我已给太子留下辞呈,又向陛下说了情,现在就要走了。” 夏云鹤心思百转,问道,“太子前去狩猎白泽,郑先生不等太子殿下回来吗?” 哪知郑冕湿了眼角,举袖拭泪,“离乡多年,不曾侍奉母亲左右,如今母亲恶疾缠身,怎忍在外苟活。陛下可怜我,放我出营。现在出发,尚可赶到码头,坐上回江右的船只。再晚几日,不知母亲病情又如何变化。”说着,捂紧心口叹息。 “那,祝郑先生一路顺风,替某向老夫人问安。”夏云鹤斟酌开口,前世可没郑冕回乡探病这一段,她垂下眼眸,敛去心思。 又听郑冕道:“逸之,听说七皇子……受伤了。” 夏云鹤心头一紧,抿起嘴角,“是受了一点小伤,但有陛下护佑,七殿下自然安然无恙。” 郑冕迟疑了会儿,又道,“太子……你,多注意。” 听郑冕这么说,夏云鹤笑了笑,谢过郑冕提醒。两人又互相道别一番,郑冕也不多留,出了帐篷,借匹快马,扬尘离营而去。 三日后,未时。天光晴好。 有五皇子侍从来报,五皇子已抓住白泽。只是白泽力气甚大,毁坏几个陷阱,现今逃往鹿山深处。 随后,又有太子侍从来报,说太子已在鹿山山坳口设伏抓住了白泽,只是白泽凶悍,众人只能守在周围,不敢轻举妄动,只等陛下示下。 两个传话的侍从一前一后来到营地,看到对方后,均是一愣,眼中射出恨意,皇子之争,波及仆从。又听和惠帝指使众人出发援助,这二人急忙伏在地上不敢大声喘气。 点完兵士,羽林军浩浩荡荡向鹿山进发。四皇子和七皇子,一个在养胃,一个在养伤,也被和惠帝命令随行。 两位皇子无法骑马,便同乘一舆。 四皇子面容含笑,勾起苍白的嘴角,看向谢翼,心中想的是,增喜那个蠢奴才,派去探听消息,竟在老七帐外睡着,一无所闻,反被巡营军士携回。今早才知老七狩猎第一天就受了伤,真是巧得很呐。 他磨磨牙,道,“老七,怎么孤一病,你也跟着受伤,是不是太巧了?” “四哥惯会说笑,谁没事上赶着得病?” 四皇子被噎住,不再搭理七皇子。 天色渐昏,林中暗得更快,羽林众人尝试点燃火把,忽然狂风大作,火把被吹灭。野风呼啸,呜呜叫着,如人嚎哭,将皇家车队吹了个人仰马翻,和惠帝临危不乱,令众人弃马步行,速往鹿山山坳前进。 夏云鹤抬头望天,浓云密布,月亮隐去,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她逆风行至和惠帝身侧,抱住碗口粗的杨树,用力说道,“陛下,山中天气奇诡,尝闻一日三变,不如暂退回去,另作打算?” 血秋雨 和惠帝置若罔闻,任由狂风灌满袖口。 “锵!”一声,他抽出长剑,迎风而立,执剑大喝,“不许后退,这里是葫芦山口,多有怪风,继续前进,过了谷口,到山谷腹地再修整。” 众人听了,奋力迎风前进。 怪风扑面,夏云鹤几乎站不住,紧紧抱住这棵杨树。 前世和惠帝可没坚持要抓白泽,而是选择退回营地。也不知重生后,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事情都朝着与前世相反的方向发展。 忽有一人,挟住她胳膊,在风中贴着她耳边说道,“夏大人,我扶你过去。” 她低下头,勉力睁眼看向来人,辨不清样貌,只瞥见臂间铁甲,想来是羽林护卫,道了声谢后,由着这人带她前行。 风势渐渐减弱,天色却愈发昏暗,这人带着她,脚步不停,夏云鹤忽觉不对,坠力往后扯,可是她哪里拼得过练武的侍卫,反被此人挟持住肩膀,朝远离人群的方向拖拽。 “咔嚓——” 一道惊雷夹着闪电划破漆黑夜空,照亮侍卫的白铜鳞甲护臂。 果然是羽林卫,夏云鹤颤抖着声音,问道,“谁派你来的?太子?” 侍卫阴森森笑着,“你不用知道,到了下面,去问阎王爷吧。” 刚想大声呼救,又被控住下颌,这人使了个巧力,卸了她下巴,她登时口木舌麻,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四周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无边的恐惧从心底蔓延。蓦然,郑冕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太子……你,多注意。” 她以为郑冕是让多注意,太子要害七皇子,未曾想,郑冕的话是对她说的,太子要害她……难道就因为那时没有选太子,就要被杀吗?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么下死手?! 又一道闪电照亮侍卫眼睛,杀意浓郁又凶狠,透过他的双眼,夏云鹤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 这人双手鹰爪似的,掐得她肩膀生疼,她四肢发软,口不能呼,只能任由此人带着她走,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上坡。 行猎的队伍刚翻过坡,到了葫芦谷腹地,筋疲力竭,正在修整,没人会注意到背风坡处,隐在黑暗中的两人。 夏云鹤头晕目眩,待到地方站定,远处有几点微弱的火光,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清自己正站在一个陡崖边,下面一片黑,看得人心头发怵,心跳加快。 脚下落石簌簌,一脚踏空,绝无生还的可能。 侍卫刻意压低嗓子,声音僵硬冰冷,丝丝凉气拂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像雷霆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夏大人,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怨不得我,我也只是拿钱办事。” 冷汗湿透衣背,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空中滚雷阵阵,一滴雨点砸到她的额头。 很冰。 凉风拂过面颊,鬓边的发丝随风飘扬。 陡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密林,愈接近死亡,她反倒心神稳定,愈发冷静,忆起葫芦谷与鹿山相连,谷口狭窄,谷腹宽阔,形如葫芦,故名葫芦山,山势陡峭,谷中有一处高崖,名为指路崖。 夏云鹤睁开眼,正是她现在所站的位置。 她抬眼看向远处两点星火,一面是太子,一面是五皇子,指路崖上能看见鹿山山坳,四面高山合围,只留鹿山峪口一个出入口,太子与五皇子既是合围此处,又是对峙。 “白泽要见血才会出来。” 身后的侍卫诡异一笑,低沉的声音宛如恶魔低语,“去死吧。” 一股巨大的推力让她跌向崖底,她闭紧眼睛,重生后尚未有所作为,便要结束一生了…… 痛意并未袭来,反而落入一个臂弯。 天地一转,电光闪过,一把长剑插在侍卫的喉咙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夏云鹤,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嘶嘶”声。 暴雨倾盆而下,又是一道闪电,侍卫的血混着雨水,顺着长剑滑落,殷红一片。来人拔回剑,一脚将侍卫踹下崖,果断又无情。 她本就对血敏感,那一片红让她立刻闭上眼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夏大人,这是我还你那五个救命粽子的恩情。” 她睁开眼,心中惊讶,是那个偷粽贼。 坡下脚步声嘈杂,有人朝崖上搜寻。她心中一喜,却听陈海洲的声音传来。 “那贼就在附近,仔细搜,他不要命似的,奔着我来,在营地没机会,今晚出了营,给他机会来杀我,果然入了圈套。禁苑中,这么多羽林侍卫,他就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搜!” “陈爷,要是陛下知道……” 只听陈海洲沉默一瞬,又道,“就说有刺客行刺陛下。” “是,陈爷。” 夏云鹤捂着心口喘气,忽听青年说道,“夏大人,得罪了,我需要一个人质。” 青年说着,挟持她一跃而下…… …… 坡陡沟深,树高林密,青年带着她却如履平地,耳边风声呼呼,雨丝擦过面颊,落入地上枯叶中……湿润的泥土气息直往鼻中钻,让她渐渐心神宁静。 青年在一个石壁前停住,放下她,青苔湿滑,她差点绊倒在泥水里。青年一把扶住她,说了句“小心”,随后,去挪拦在石壁前的青石。 夏云鹤抬头打量周围,只见树冠高耸,笼罩四野,林中传来偶然传来“啾啾”,“咕咕——”声,雨点急促拍打树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 待青年挪开青石,一个狭窄的入口出现在她眼中。 “夏大人,我无意伤害你,只是形势逼人。”青年说完,请她进去。 夏云鹤也不磨叽,弯腰低头,扶着洞壁,往里前行。 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一个天然的石壁洞穴出现在眼前。 她扶着旁边石台慢慢下到宽阔处。洞内干爽,隔绝外面雨声,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物,只是稍稍有些潮,并不碍事。 石壁有三个随珠镶嵌,照亮洞内空间。她左手边是一大片厚草铺,上面放了一个包裹,显然是青年歇息的地方。旁边有个陶罐,罐上倒扣一只瓷碗,五个馒头整齐码在陶罐边上。虽然简陋,却井井有条。 洞内光亮如烛,盯着墙壁上的明月珠,夏云鹤陷入沉思。先皇武帝曾将三只随珠赏赐给江东卫家,以表彰其除寇之功,卫家因此封侯,是为安和侯。 “夏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夏云鹤闻言回头,刚才夜雨惊魂,此刻仍心有余悸。却见青年将长剑立在身边,打开包袱,取出干衣服,去了湿衣。她背过身,望着随珠暗思,这个青年与安和侯又是什么关系? 正想着,青年已经换好衣服,对她说道,“夏大人,我只有一套衣服,没多余的给你,多担待。” 见夏云鹤不说话,青年又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夏云鹤指着自己被侍卫弄脱臼的下巴,抬头示意给青年看。 “小问题。”青年说着,替她接上关节。 揉着脸颊缓解酸胀疼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舒口气,向青年道谢,“多谢卫小侯爷。” 青年一愣,看了看墙壁三个珠子,神色一松,眉宇间神情落寞,“卫家的东西,只剩这三个珠子。” 洞内寂静无声,寒意一起,夏云鹤打了个冷战,拢紧身上衣物。卫小侯爷要报仇,追着陈海洲来到禁苑,若没有他,自己今晚小命休矣。 青年叹了口气,取了个馒头,盘腿坐在草铺上,取下陶罐上的瓷碗,倒了些水,把发硬的馒头泡在碗里,等馒头泡到半软,青年慢慢吃着,两人相对无言。 昔日王侯盛宴,玉馔流水盈庭,一朝家破人亡,唯余冷水硬馍。 青年吃到一半,轻声说道,“卫斯昭。” 夏云鹤抬头看他,青年再次重复,“在下卫斯昭。卫家只余我一人。三代忠烈,换得如此下场,我要借太子伏击白泽的陷阱,诱杀陈海洲,以清朝堂之害。朝野上下均对陈海洲忌惮过甚,夏大人,听闻你算得上一个贤臣,也一定对陈海洲的威胁有所知。我愿祝你一臂之力,共攘大患。夏大人,你愿不愿意帮我?” “那陷阱里倒刺横生,人落在里面,只死无伤。” 微光映照出青年坚毅的面庞,还有眼中赴死的决绝。 …… 暴雨还在下,天空滚落道道雷霆,强光描出树木张牙舞爪的身影,一闪而过,又陷入漆黑。 和惠帝和四皇子躲在山侧开凿的小洞中,更多的人泡在雨中,天公无情,这一场雨过去,不知又要病倒多少人。 谢翼躲在一块巨石下方,旁边是李福顺。 前方杂草掩映,刚好挡住雨水。 李福顺喘着气,擦了擦额头虚汗,看向谢翼,“这么大的雨,幸亏七殿下机敏,找到个藏身的地方。不然老奴我要泡在雨水中了。就是离人群有点远,万一陛下使唤咱,也听不见。” 谢翼随便嗯了一声,本来想与先生一起匿在石下,可没看见夏云鹤,遂拉李福顺同避。现在石下颇为拥挤,如果先生在,肯定不会如此拥挤。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点烦躁,随手拔了根草叶慢慢嚼着,伤口发痒,像有小蚂蚁在咬一样,一声闷雷震得他心头发怵。 …… 雨势渐渐减弱,但还是淅淅沥沥下着。云层薄了许多,倒是能看见人影了。 太子和五皇子从鹿山山坳冒雨赶来护驾,问过皇帝安后,五皇子和万敬绕过众人,悄悄绕回白泽伏击处,他们绝不可能让太子占尽先机。 太子则和柳嵘山碰头,二人避开众人,往巨石边走了几步。太子一脚误踩在水里,牛皮猎靴防水,他才不担心会弄湿鞋子。 只是泥水溅了谢翼一脸,谢翼恨恨擦了几下,想爬出去跟太子理论。 忽听定国公柳嵘山道:“殿下,出事了,派去杀夏云鹤的那个侍卫死了,夏云鹤不知所踪。” 阴谋场 谢翼呆在原地,一股火气上涌。 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他的先生,被他们害死了! 李福顺扣住少年腰间,用力捂住谢翼嘴巴。别看李福顺胖点,年轻时也是练家子,巧劲一绞,把少年死死按住。 只听巨石外,荒草萋萋之处,太子责难道,“舅舅,孤不是说过,仅需在陷阱设伏,杀掉老七就行,没了老七,夏云鹤去辅佐谁,再巧施恩惠,照样俯首称臣。” “殿下,机不可失,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那侍卫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会失手,谁知道会弄成这样。要怪,就怪那个宾客郑冕,百无一用,一个灯罩就让夏云鹤收买。更趁殿下出猎之际,借口老母生病,跑了。呸,吃老子的饭,砸老子的锅。”末了,柳嵘山一口痰狠狠啐在地上。 太子笑了声,伸手接住伞外雨珠,沉声道,“郑冕不费事,他妻儿在我们手里,用他们逼郑冕现身。若不露面,杀无赦,孤不留无用之人。” “倒是舅舅……”,他话锋一转,直指柳嵘山,“之前您可是力举夏云鹤为孤老师,现在私自派人刺杀夏云鹤,为甚?一个小小的翰林,于孤有何危害……别忘了,这次狩猎父皇放了话,白泽是瑞兽,谁得到,意味着德泽天下,对孤这个太子而言,这才是摆在明面上的威胁。” 他转头看向柳嵘山,“这个节骨眼上,舅舅偏要跟夏云鹤过不去,杀了倒好,现在人跑了,是想搅乱孤设的局吗?” 柳嵘山语气慌张,急忙回道,“殿下,臣一片赤胆忠心,没有一刻不为殿下考量。殿下年纪小,未免小看夏云鹤和夏家。夏无伤曾与太祖共举义旗,一暗一明,天下初定后,又经略边疆,夏家势力遍布大楚,不止北戎畏惧,陛下也忧心。” “十一年前夏正死后,夏家无人主事,陛下才趁机收回夏家权力,之后夏家没落。可即使如此,陛下也动不得夏家,只因夏云鹤母亲杨氏,有从龙之功,陛下登基时,杨氏曾率乡兵于反王手中救下陛下。夏云鹤是有才,可惜是夏家人,陛下不敢重用,封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吊在身边,做些文书工作罢了。” “可如今不同,夏云鹤为七皇子老师,时间一长,难保二人起别的心思,若日后成势,对殿下又是一大威胁。就该趁其弱小,斩草除根。” 柳嵘山将伞往太子头顶挪了挪,任由自己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臣杀他,一为殿下铺路,二为陛下除患。夏家人丁稀薄,没了夏云鹤,再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惜……” 太子皱起眉头,“可惜,舅舅把事办砸了,夏云鹤不知所踪。若那侍卫愚钝,被套出话,何止你我,整个柳家都得完。父皇最善装样子,当年他对母后是情深,这些年,情分消耗殆尽,孤这个位置,老四、老五都眼巴巴望着。” 柳嵘山哼笑道:“殿下莫慌,臣已经派了死士去搜寻夏云鹤,绝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太子负手而立,沉默良久,仰天长叹,“老四说,他替孤游说夏云鹤,夏云鹤不仅不领情,还将孤与舅舅贬低一番。鹿山山高林密,正是埋骨的好地方。舅舅小心行事,别再留下把柄。” …… 巨石下,李福顺死命抱住挣扎的谢翼,等太子等人走后,他还不松手,苦口婆心劝到,“殿下呀,我的殿下呀,您先冷静,夏大人生死未卜,但老奴相信夏大人吉人自有天佑,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谢翼知道李福顺的话是在安慰他,太子他们那么狠,雨这么大,先生身子那么弱,怎么可能从他们手中囫囵逃出? 他呜呜挣扎,泪水顺着脸颊渗入李福顺指缝。 李福顺心一软,压低声音道,“宫里一直这样,当年梅夫人就这么被他们害死,殿下您都挺过来了,再熬一年多,等殿下封王出宫,去封地就藩,离他们都远点,安稳顺遂过完这辈子也就行了。” “也算——”,他惆怅地叹气,红了眼眶,“也算了了梅夫人的遗愿……殿下,柳家你斗不过的。” 谢翼闭紧眼睛点点头。 李福顺松了口气,放开手,重重喘气,他以前瘦的时候没这么吃力,上了年纪,不再练武,开始发福,稍微一动,就虚汗直冒。 这会儿更是大汗淋漓,他抬手去擦额间汗水。 谢翼一个箭步窜出巨石底,消失在雨夜。 胖太监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开口,“完了!” 说着,用力起身,却因太胖被卡在石缝,纠缠许久,才挣扎着从石下爬出来,衣摆又被树枝刮破,冒雨奔向和惠帝藏身石洞。 顾不上整理仪容,将所听的事情,略去大半,只说夏云鹤滑落下山崖,七皇子着急,私自去找,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二人情况如何? 和惠帝心头正烦,他总共就四个儿子,让老四和太子、老五一块去打白泽,还没说两句,老四趴在洞外干呕,再回来,青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听完李福顺说的,和惠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拨部分羽林卫去找。另外,把陈海洲叫来。” …… 一道滚雷落在树尖,电花顺着树干传入大地。 谢翼双腿一麻,摔在山坡落叶中,他狠狠一拳砸在落叶上,任由雨水灌进领口。 刚才他慌不择路,撞见陈海洲,陈海洲说指路崖边有血迹,山崖下面发现一个羽林卫的尸首。 可是,他避开众人,下到半山腰,都没看见夏云鹤。 谢翼趴在雨水里,双眼放空,望着远处黑洞洞的密林,旧忆如潮水涌来。 自从亲眼看着母亲被勒死,自己被送往北戎,他就不再相信任何人。春兰姑姑用命换了他活下来,天地虽大,可只剩他一人,他如同游魂飘荡在北戎的草原上。那天的雨也是这么大。 当得知能回楚国时,他心底毫无波动,故国是什么,他记不清,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北戎的草绿了七次,久得……让他以为自己是戎人。 直到那个人,来草原接他,正值青草转黄,那日他与羊群混在一起,裹着破皮袄,比乞丐还像乞丐。那人一身红衣傲立马上,责问北戎使臣,楚国七皇子何在。 戎人大笑,指着蓬头垢面的他,说这就是。 那人定定看着他,忽地下马步行至他面前,确认他手中皇室玉佩后,解下火红的披风绑在他身上。 他往后躲,那人微微一愣,放柔声音,说道,“殿下别怕,臣接您回家。” 扶着他上了马,在北戎众人的笑声中,那人牵着马辟开人潮,表情庄重,让出人群后,北戎人笑不出了,只听那人回头看着戎人,平静说道,“今日辱我皇子,来日定让尔等百倍奉还。” “百倍奉还……” 谢翼浑身湿透,口中喃喃自语,而后一声比一声大,“百倍奉还!” 一个鲤鱼打挺,从泥水里弹起,他哈哈大笑,胡乱抹了把脸,踉跄几步,继续往坡下走。 终有一日,他要让那些辜负过他的人百倍奉还。 …… 一道闪电照亮狭长、斜出来的石壁。 壁下有泉,雨滴叮叮咚咚打进泉眼,四周是沙沙的雨拍树叶的声音。 雨气氤氲,潮气侵体。 夏云鹤躲在石壁下,心中惆怅,这样的天气,卫斯昭让她引陈海洲来此处,剩下不用她管。 她呼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薄汗,卫斯昭说等他回来再行动,可许久还不见人,四周雨势不减,密林漆黑,野物的叫声被黑夜放大,她咳嗽几声,拢紧衣服。 一阵脚踩树叶的声音传来,她心生警惕。虽是雨夜,可是山中野兽多,万一…… 夏云鹤甩甩头,将不好的念头赶出去。但还是往石壁凹陷处躲了躲。 云层更薄了些,月光透过云层照在石上。雨声渐渐小了,还是密密绵绵在下。 突然,踩枯枝的声音愈发清晰。 见状,夏云鹤屏气凝神,往暗处缩进几寸。 月光下,一个身形庞大的动物影子被拉长,头上生角,看起来骇人无比。它低头饮水。喝饱了水,又慢慢走开。 夏云鹤探出头去看,只见泉边寂静,松了口气。 忽觉头上痒痒,她伸手去挠,摸到一片温热。 抬眼,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头颅在她头顶嗅闻。 她腿一软,跌坐地上,白色巨物扬起头,后退几步,咕噜一声,歪头打量她。 此时,夏云鹤才看清这怪物。其状如鹿,通体雪白,四蹄马尾,首生白角,唯眼瞳橘红,如两团烈焰,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它看了夏云鹤一会儿,抬起前蹄,站上石壁,昂首取食石壁上的青苔。 又跳下石壁,伸长脖子喝水,舔了舔嘴唇,抖落身上雨滴,扬起四蹄,慢悠悠往林中走。 举动之间优雅又从容。 等它走远,夏云鹤才慢慢回神,她好像看见了……白泽。 在地上消化完遇见白泽的事情,她起身拍净衣衫,扶正发髻,心中谋算,等卫斯昭来了,让她带自己出去。 正闭眼揉着额头,一个湿漉漉的人扑过来抱住她。 眼泪濡湿她颈间衣领,她使劲拉开来人,迎着月光,认出是七皇子,顿时惊呼出声。 “七殿下!” 谢翼扑在夏云鹤身上不撒手,她伸手摸向谢翼额头,一片滚烫。 暗道一声糟糕,不知谢翼在雨中泡了多久,这么烧下去,得出事。 正手足无措时,卫斯昭刚好回来,看到这一幕,愣住。 夏云鹤连忙喊他帮忙,卫斯昭到底是练武之人,力气大,轻松将谢翼从她身上扒下来。 卫斯昭道:“太子等人在白泽取食之处设了陷阱,就在东面。我脚程快,一会夏大人只需要告诉他看见我,引至这里就好。照陈海洲那个尿性,肯定疯狗一样追过来。” 谢翼迷迷瞪瞪转醒,看见夏云鹤,心中一喜,又看见一个陌生人,便一拳捣向卫斯昭。 卫小侯爷轻松制住谢翼,看向夏云鹤,“这怎么处理?他好像奔着你来的。” 夏云鹤张着嘴,犹豫片刻,“这是七皇子。” “嗯?” 不等卫斯昭再反应,谢翼歪过头吼他,“恶贼,还不放了先生!” 借晨雾 卫斯昭对着谢翼脖颈一掌,少年轻哼一声,晕了过去。 他把少年推向夏云鹤,抬头望向天空,月隐浮云之上,东挂树梢,便回头看夏云鹤,“雨快歇了,我刚去林中探查,羽林卫和秘卫已经出动,正在寻找你和七殿下。” “现在差不多五更时分,再过一个时辰,天会亮,到时候再伏击陈海洲就没那么容易。”卫斯昭长揖一礼,肃穆道,“夏大人,昭此生唯余一愿,就是手刃仇人,卫氏六百三十三条性命,该让他偿还了。” 夏云鹤托着谢翼的胳膊,少年衣服潮湿,便扶着他靠上石壁,转头对卫斯昭道,“更深露重,劳烦你多照看一下他。” 说完,脱下自己的厚外衫递给卫斯昭,“你把这个给他换上,七殿下为寻我,在雨里泡了那么久,拖出病就不好了。” 谢翼悠悠转醒,有气无力看着她,听夏云鹤这么说,心中稍安,肚里想到:定国公心思歹毒,派人暗害先生,眼下先生囫囵个儿站在自己眼前,已是万幸。 他掠了眼卫斯昭,见那人等夏云鹤说完,神色凝重抱拳行礼,口中道,“夏大人,多谢成全。” 夏云鹤又来摸谢翼额头,哄他,“殿下,臣去找人,一会就回来。” 谢翼垂下眸子,默然靠在石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点小了许多,夏云鹤举袖遮住额头,准备离开。 谢翼突然喊住她,“先生别去,我躲雨时听到定国公派了死士要杀你。”语气中带了一丝哀求。 少年的心思浅露,又收了起来,看向四周,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是谷底,刚下过雨,再过段时间会起大雾,羽林卫、秘卫、死士混在一起,先生知道谁是友,谁为敌吗?” 谢翼感到额头滚烫,眼眶周围发干,可他从没有如此清醒过,开口劝道,“先生,别去。” 说完,将自己在巨石下听到的内容,如实讲给夏云鹤听。 听到七皇子的话,夏云鹤驻足沉吟,文臣争斗,历来点到为止,自入朝来,一贯小心谨慎,不曾与定国公有嫌隙,何故要治她于死地?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这边她正沉思,那边谢翼抬眸看向卫斯昭,端出皇子的派头,厉声询问,“你到底是何人?你让先生帮你做什么?” 卫斯昭摘下腰间葫芦,俯身往泉中汲水,听少年这么问,抬眼懒懒打量谢翼,自报了家门。 少年抿着唇,声色冷冽,“那是你的仇,与先生无关,何必拉先生下水。亏你还是堂堂王侯世家,祸不及他人,你为自己私仇,将先生置身险境,你……” “殿下!”谢翼说得过分,夏云鹤气急,连忙打断他,“陈海洲颠倒黑白,让无辜者蒙冤,卫氏一族三代忠烈,守的是大楚东南边境平安。今日小侯爷要以命犯险去杀陈海洲,不止私仇,更为肃清朝野。殿下不该这么说他。” “先生帮他说话!”谢翼委屈看着她,“我冒雨来寻先生,先生帮他说话!” 夏云鹤叹口气,“朝中党派林立,明枪暗箭齐发,今日定国公派侍卫杀我,若没有卫小侯爷相救,我此刻早已变成一具尸骸。” 少年剩下的委屈,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他懊恼地垂下头,僵了片刻,拱手向卫斯昭道歉。 卫小侯爷受了礼,二人之间的不愉快,也就此翻篇。 谢翼捡了夏云鹤的厚外衫,躲到一旁换了,只是潮气粘在他身上,回去免不了一场伤寒。这么想着,猛打几个喷嚏,他揉着鼻子,觉得脑袋更沉,昏昏欲睡。 雨歇月沉,林中一片死寂。 卫斯昭心乱如麻,他等待这个机会已久,不愿错过。 便拱手道:“既然七殿下不想夏大人涉险,我不勉强,告辞。” 说罢,就要起身前往林间,去寻仇家。 “卫小侯爷且慢!”夏云鹤赶忙叫住,她回头几步扶住谢翼,对卫斯昭道,“卫小侯爷不必心急,我们不去找陈海洲,让他自己来找我们。” “怎么讲?” 她眯起眼睛,“今年这场秋猎,当真是热闹极了。太子和柳嵘山想一石三鸟,除掉七殿下与我,拿到白泽。五皇子有万敬相助,为保万家必不会让出白泽。而四皇子,装病躲在背后,只待众人相斗正酣,再出面攻讦太子陷害兄弟,顺便获得白泽,他就一定会让今天的场面越乱越好。” 卫斯昭道:“纵然夏大人分析透彻,于我报仇又有何助?” 林中间或传来几声唧唧声,在山谷中回荡。 “众人皆以为自己能掌握局势,熟不知‘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今年这场秋猎,陛下在背后掌局,他要杀万家外戚威风,就绝不会让五皇子得到白泽。为以防万一,必然派人阻止五皇子捕获白泽。被派遣的这个人,一定是皇帝的心腹。卫小侯爷不妨猜猜,这个人会是谁?” 卫斯昭皱起眉头,“我又没见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他的心腹是谁?” 谢翼靠在她肩头,睁开眼,“陈海洲。陈大人是父皇心腹,这种事情,父皇只会派他去。” 夏云鹤笑了,“卫小侯爷,懂了吗?” 却见卫斯昭摇了摇头,尝试着猜测,“你是说,陈海洲会去找五皇子?” “不,陈海洲不会去找五皇子,而会守在捕猎陷阱口。静待白泽跳入陷阱,再赶走五皇子。” 卫斯昭叹口气,“夏大人,山林广袤,白泽何在?我们又怎么能捕获它?” 夏云鹤仰头大笑,“白泽在哪不重要,陷阱设在哪里,各方人马就会聚合在哪里。” “小侯爷的仇就在哪里可以报。” 她看向黑茫茫的山林,扶住谢翼,眼中一片清明,“我们只需借一场大雾。” …… 雾气渐渐升起,卫斯昭翻上一棵繁盛的树木,悄无声息靠近了猎捕白泽的陷阱。 另一面,夏云鹤扶着谢翼也来到这里。有卫斯昭指路,他们二人顺利避开柳嵘山的死士。只是山路并不好走,还拖着发烧的谢翼,她颇为吃力。 五皇子谢宣正率领手下埋伏在陷阱两侧,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是白泽,精神为之一振,吩咐手下打起精神,趁雾气尚未散开,将白泽赶往陷阱中。 众人领了命,往动静处寻去。 雾气弥漫,露珠结在草叶尖,待他们拨开杂草,夏云鹤一把拉住来人手腕,连呼救命。 看清是夏翰林和七皇子后,众人七手八脚把二人从草丛中捞出来。派人通报五皇子。 五皇子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着眉头发懵,万敬回去处理万无白了,暂时不在,他一时拿不准主意,左右看了看,招手问报信的,“你说,老七和夏大人是不是来争白泽的?” 手下人挠挠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挥手打发人下去,五皇子暗自思量,又有人来报皇帝消息,五皇子听完,顿时长舒一口气,明白了这二人是被逼到这里。便回禀使者,他刚救下二人,让父皇不要担心,然后打发人回去了。 五皇子当即决定去会一会夏云鹤与七皇子。 …… 到了帐外,他不许人通报,贴着门侧,悄悄将帘微掀一条缝,只见七皇子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夏云鹤坐在榻前,捧着一碗姜汤慢慢啜饮。后者虽略有狼狈,形容还算整齐,不像滑落山崖、生死不明的样子,反倒是老七,受过大难似的。 夏云鹤咳嗽了两声,五皇子一惊,心中思量了一场,笑呵呵进了帐内。 “夏大人,快坐着,听说夏大人滑下山崖,幸有神灵保佑,如今是完好无损回来了。只是老七,怎么……” 夏云鹤看他一眼,笑将起来道:“我是滑下山崖不假,可是被一只似鹿非鹿、通体如雪的动物救了。七殿下在山上看不见我,下到谷底来寻,在雨中泡了许久,烧得糊涂。我二人一路跌跌撞撞,幸得五皇子相救,臣实在是感激不尽。” 五皇子道:“举手之劳,夏大人可看清是谁害你?” “天黑风大,哪里晓得。”夏云鹤摇摇头,忽地轻拍几下额,故意说道,“五殿下,不说这个了。多亏白泽指引方向,我们也是一路跟来,才碰上五皇子的。” “白泽?你当真看见白泽了?它在哪?” 五皇子双眼发亮,一把攥住夏云鹤的手腕,连声发问。帐中静了片刻,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逾矩,便撒开手,笑着遮掩,“夏大人莫怪,孤就是随便一问,没别的意思。” 夏云鹤放下碗,揉了揉腕子,笑着应付,直说白泽就消失在附近,惹得五皇子心花怒放,连说五个好,来回在帐中踱步,一砸拳头,挥手叫人,“去,不必等万表兄来了,趁现在召集人马,追捕白泽。” 侍从犹豫片刻,支支吾吾不言。 五皇子见状,打发人去了帐外,与夏云鹤告别。 一到外面,他看向侍从道,“怎么了?” 侍从道:“殿下,现在起雾了,根本看不清路在哪里,上哪去追白泽?不如等雾气散了,再抓也不迟。” “废物,白泽会乖乖等你来抓吗?过了这一阵,又要蹲多少天,你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变数。还不快去。” 他叉起腰,万敬总在背后嫌弃他太笨,今儿得了夏云鹤的消息,等抓到白泽,他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帐内,夏云鹤替谢翼掖好被角,咳嗽几声,挑起帐帘,发现人都动了起来,便问旁边侍卫发生了何事? 侍卫看她一眼,沉声道,“夏大人莫打听,安静待在帐篷内。五殿下保七殿下与您的安全。” 她放下帘,坐回榻边,伸手去摸七皇子额头,还是一片滚烫,便问侍卫要了一盆水和一条毛巾,道了谢,坐在榻边替谢翼降温。 抛了一个空饵,鱼儿上了钩……接下来,就看陈海洲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一心一意为皇帝卖命了。 犬蛟斗 林间雾气弥漫,如水墨泼洒,山野河川皆隐于白茫茫之中。 湿重的雾气,化成细小的水滴,挂在衣服上,粘在脸颊上,腻乎乎的,并不舒服。 卫斯昭藏于陷阱旁的树上,周围的地形,他从行猎开始前就摸清了,心中却担心夏云鹤猜测,陈海洲会在此埋伏,到底是真是假? 天还未亮,浓稠的雾气裹住卫斯昭,让他更加无处着力。 正想着,树下传来动静,他迅速调整呼吸,伏在树间屏息凝神。 一人道:“陈爷,太子不是已经捉住了白泽?五殿下这又唱的哪一出?雾这般浓,万一真让五殿下得了先手,陛下怪罪下来……我们又当如何处置?” 卫斯昭心头一喜,从袖中一寸一寸摸出匕首,仇人就在树下,卫家的仇终于要报了! 树下却没了声,他低头细听,过了好一会儿,陈海洲才说话。 “那陷阱中什么都没有,太子说什么,轮不到你我置喙。白泽力气大,五殿下必驱其入陷阱,以便捉拿。我等守于此处,只要白泽现身,截住五皇子即可。” 另一人道:“那白泽怎么办?” 陈海洲道:“只需拦住五皇子,别的不管。” 众人齐齐唱了个喏,便收敛气息,隐匿在雾气中,不再出声。 卫斯昭听了一通众人谈话,兀自惊讶,陈海洲所讲的,竟与夏云鹤所猜丝毫不差。 不远处传来人声,喧喧嚷嚷,是在找白泽,卫斯昭冷笑一声,故意折断一股小细枝,弄出声响,往地上一扔。 树下几人一顿,陈海洲忽觉脖间冷飕飕的,未经思索,身子一滚,其原位置已钉匕首,短小而锋利。 他反手往树影间甩了三枚飞镖,抬头望向上方,雾气弥漫,天光未明,隐隐约约瞥见一个黑影快速一闪。 是那个刺客! “追,别放跑了他!”陈海洲激动得大喝。 “这——陈爷,陷阱这边?” 他略微思索,“留二人在此,其余跟我追那个贼,别放跑了他!” 见陈海洲发了狠,秘卫们只得领了命,在黑漆漆的林间摸索前行。 还未走多远,便与五皇子的人马撞个正着。 卫斯昭身影轻盈,利用浓雾为蔽,跃树穿行,悄没声息混入五皇子的队伍。 五皇子先出了声,“什么人!” 不给众人反应时间,卫斯昭高声疾呼,“有人偷袭!” 双方剑拔弩张,五皇子厉声道,“把他们抓起来。” 不知谁先动了手,刀剑相交的金属声在雾中回荡,剑光闪烁,血花飞溅,尚未来得及辨别敌我,地上已躺下几名身影。雾霭笼罩,两队混战,打了个地覆天翻。 陈海洲一行便服简装,难以抗衡甲胄齐全的侍卫,转瞬败退,只得往来路退守。 “五殿下,快停手,是臣。”他捂着受伤的小臂,用尽力气喊道。 可惜声音被淹没在刀剑碰撞中,陈海洲又提高声量,“五殿下,臣是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忽地,他心头一紧,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略带寒意的声音,“找的就是你。” 不待反应,背后有人一脚,将陈海洲踹进了陷阱中。 只听一声惨叫,再没了声。 …… 五皇子一愣,呵止众人,命探查陷阱。未几,回报者称,陷阱中的正是左佥都御史。 他眼前一黑,呼了口气,命人把陈海洲捞上来。 五皇子不由暗自庆幸,太子在陷阱中布满倒刺,要捕白泽。可白泽是瑞兽,能将死物呈给皇帝吗?得亏他命人偷偷拔了那些倒刺……本来想活捉白泽,未曾想陈海洲掉里面,也算他命大,如果真是倒刺横生,必死无疑。 落入三米深的坑中,陈海洲摔折了右腿骨,被抬上来后,意识还算清醒。 扫了一圈人,他将视线定格在五皇子脸上,挣扎着说道,“五殿下,你的人里面有个刺客。” “刺客?”,一听这话,五皇子顿时火大,“哪里来的刺客?陈大人红口白牙,随便一说,孤就成藏匿刺客之人了?” 林间一时鸦雀无声,陈海洲咬咬牙,心中可恨那个小贼,三番五次找他麻烦,却惧于皇子威势,不得不垂下眼睑,放低声音,道,“臣不敢。” “哼。”,五皇子睥睨众人,“送陈大人回去吧,孤还忙着呢。” “且慢!”陈海洲再次挣扎。 “嗯?陈大人,又有何事?”五皇子看向陈海洲,心中起疑,“陈大人不守在父皇身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气氛凝滞,众秘卫相互望了几眼,低头不语。 “你,”五皇子随手指着一人,“你们跟着陈大人,来这里做什么?说。” 陈海洲抢先道,“五殿下,今天的事,是有人故意捣鬼,引起我们争斗。” “我看是你在捣鬼。打从下河村那事开始,你就一直与孤作对,今天莫非有意挑衅?”,五皇子一拍巴掌,“你不会是想夺白泽吧?来人,把他们押回营去。” “谁敢!”秘卫们齐齐亮了刀。 五皇子哼笑两声,握紧剑鞘,“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敢对皇子不敬。” 天将明未明,大雾依旧浓稠,双方人马僵持不让。 正在此时,一声空灵悠长的鸣叫打破寂静,响彻整个山谷。 是白泽。 众人皆恍神,五皇子率先反应过来,嗤笑一声,“别管他们,我们走。等捉到白泽,跟父皇邀赏去。” 他整顿完备人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进发。 卫斯昭潜藏林间,侧耳聆听众议,见陈海洲尚在人世,心有不甘,却无奈目睹秘卫携其离去。 那陷阱本置倒刺,现在却没了,让陈海洲捡了一命,他心中愈发惆怅,家族六百三十三口之冤,何时方能昭雪? …… 营帐内。 夏云鹤隐约听见一声悠长的鸣叫,帐外纷扰不已,“白泽,是白泽”的呼声此起彼伏,她出帐询问守卫,证实并非幻听,果真是白泽。 回到帐内,七皇子醒了过来,撩起袖子,拆了纱布,径直往皮肉外翻的伤口抓挠,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她握紧七皇子手腕,阻止少年触碰伤口,谢翼把额贴上她手掌,呜咽不已,到底还是个孩子,夏云鹤道,“殿下,歇着吧,这里没什么事。” 谢翼睁眼看她,拉着她的手不撒开。哄着七皇子躺下,换了一次又一次湿巾,触额觉热已退,夏云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刚坐下,又听见外面人马嘶鸣,一道尖细的声音唱道,“陛下驾到”。 原来,是和惠帝来了。 起身见了圣驾,柳嵘山陪着皇帝,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同她客气打招呼。 和惠帝摸了摸七皇子额头,看向她,“逸之,你真是福大命大,还好,还好啊。” 夏云鹤忙称是托陛下之福,说了几句闲话,皇帝问营地万参军,工部尚书万敬去哪了? 万参军哪知道工部尚书的去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柳嵘山道:“刚才还看见过万尚书,下了一场雨,倒是不见他了。” “报——”一传令官手执木牌来到帐外。 得了令,入了帐,传令官道,“山坡上发现万将军尸体。” “哪个万将军?” “万无白,万将军。” 和惠帝沉默不语,忽地冷哼一声,面色铁青,“先是死了一个害夏逸之的侍卫,这会儿又死了一个万将军,来人,去把万尚书请来。” 夏云鹤垂眸,若不是卫斯昭救她,她也会曝尸荒野。 在此间隙,柳嵘山看向夏云鹤,故意问道,“逸之,你看清谁把你推下山崖了吗?” “夜黑风高,未曾看清。幸有白泽相助,臣,才得以再见陛下。” “可那人喉咙上有道剑伤,白泽是兽,也会使剑吗?”柳嵘山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进一步逼问。 夏云鹤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或许,是派他来的那个人杀人灭口呢?” 她脑中一转,看向皇帝,拱手道,“臣奏请陛下,此事一定要彻查。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秋猎中谋害朝廷官员。” 柳嵘山抢先一步,“臣愿代理此事,逸之放心,谁敢害你,老夫第一个不能饶他。” 和惠帝不动声色,“就依柳卿所言。” 说罢,众人随皇帝移步中军大帐。 …… 林中此刻,太子与五皇子的人马,皆随着叫声搜寻白泽。 瑞兽就在不远的前方,陷阱反而成了摆设。 一人喊道:“白泽就在那里!” “不,又在那里!” “不对不对,它又跑到右边了!” 两队人马在大雾弥漫的林中左转右转,迎面撞上。 双方都知晓对方意图,见面便势同水火,闹将起来。 五皇子骂骂咧咧道:“太子富有四海,还在乎一只白泽吗?” “五弟,有些东西不能给你。”太子笑眯眯回答,却寸步不让。 五皇子抽出长剑,道,“人这么多,惊诧了白泽怎么办?太子何不令众退去,你我兄弟二人较量一番。胜者得白泽。” 太子自幼与五皇子一块长大,深知其好勇斗狠,断不愿与之比武。 犹豫间,又有人喊道,“白泽困在陷阱中了。” 两队人马又慌忙拨转脚头,匆匆向陷阱奔,中间免不得新一番勾心斗角。 …… 到了地方,天光大亮,雾气渐散,陷阱中空空如也,众人惊惧。 纷纷咎问谁传的话,这事哪问得明白,相互推诿,乱糟一团,恰如此刻太子与五皇子的心情。 “呦——” 一声空灵嘹亮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指路崖上,红日初升处,一只通体雪白、长角四蹄的动物,静静望着众人。 它气势昂扬,金灿灿的光芒映照下,竟分辨不出它究竟来自何处。 众人一时呆在原地。 白泽在朝阳中喷吐雾气,竖瞳漠然瞥向众人,接着甩开四蹄,带着金光,消失在山顶。 只余下两声宛如嘲笑般的“吼”声,在风中飘荡。 五皇子崩溃大喊,“我的白泽!” 说着,搭箭去射,“嗖嗖”几声箭响,毫无意外,全部落空。 苍穹澄碧,水洗过的山峦清新怡人,留给五皇子和太子的,反是一地尘埃。 五皇子一抹鼻子,对太子道,“走!我们去找父皇评理!” 厦将倾 四周营帐林立,旌旗飘扬。 有兵士巡逻的脚步声,偶尔传来几声马嘶。 中军帐内。 众人肃穆。 和惠帝坐在案后,神色淡然,叫人猜不出心里所想。 “万无白被人勒死在坡下,万卿可知晓?”,皇帝未抬眼皮,说出的话如同刀子一样,又冷又硬。 柳嵘山交手立在皇帝右侧,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万敬,转过眼。 万敬年逾四十,平日算得上风致洒然,今儿跪在阶下,早没了往日的气派稳重,额角的汗珠滚入鬓毛,战战兢兢不敢搭话。 “哼!”皇帝指向传令官,“你把万无白怎么死的,念给他听。” 传令官领了命,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刻不停说道,“万将军被人挟至落凤坡,用一指宽的麻绳勒住脖子,待其无法反抗时,又用短匕首补刀,死后,被人推下陡坡。” 帐内众人静默无声,只有和惠帝愤怒的声音响起。 “万家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五皇子僵立一旁,垂首不语。他与太子一进帐,就碰上父皇诘问万敬。万家为他母家,他此刻心中慌乱,早没了和太子争辩的勇气,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福顺呈上一摞奏折,和惠帝蔑了一眼,吩咐道,“把奏折给他看看,从去年夏汛修筑河堤,到江东冬季雹雨,万家干了些什么?真以为朕蒙在鼓里?” 夏云鹤安静听着,万家为外戚,近年权势滔天,内里污秽难掩。皇帝今日做派,说明万家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之势。 阶下跪着万尚书,只见他抖着手接过折子,颤巍巍打开,豆大的汗珠砸到地上,忽地,伏在地上,大呼冤枉。 皇帝不徐不疾,从容说道,“万无白朕尚未提审,如何死在狱外,在鹿山落凤坡遭人勒毙。昨夜,你既不在朕身边,亦未侍于五皇子身侧,你去了何处?” “陛下,臣,臣冤枉。白弟乃臣至亲,臣怎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万敬声声如泣,“臣是找过族弟不假,可是因念及夜间寒冷,给他送了几件厚衣服。这几日一直随五殿下追捕白泽,昨夜方闲,送衣后即返。趋往五殿下处,不料闻族弟噩耗。” 和惠帝默了一会儿,摩挲着手掌,看向柳嵘山,“送衣服?定国公说说,这合规矩吗?” 柳嵘山转头瞥向万敬,“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昨夜去送,万尚书的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陛下。”,万敬满眼悲切,“族弟习武,远胜常人。传令官笃定族弟被勒死在坡下,谁会随身携带绳子?夜里那么大的风如何站得住?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做得到?” 万敬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叫在场众人不由怀疑,万无白真正的死因。 就在众人沉思之际,五皇子道,“父皇,昨夜雨停,万尚书是一个人走的,走的时候,确实带了几件衣服。”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柳嵘山上前,拱手道,“陛下,何不召顺天府尹鲁兆兴前来,他是刑狱推官出身,处理这种案件手到擒来,届时真相自明。” 柳嵘山言罢,和惠帝未发一词,仅抬眸环视众人,目光最终停在夏云鹤脸上,问道,“逸之,你对此事怎么看待?” 夏云鹤本来站在外侧,不引人注目。被和惠帝点名后,众人的目光聚到她身上。迫于情势,她迈步上前,拱手而对曰,“陛下,此事牵涉人命,且万尚书乃二品重臣,更应谨慎处理。鹿山林密,一夜连毙二人性命,恐刺客横行,为王驾安全,宜速返宫。回宫后,再将此案移交顺天府查办,以正万将军之冤。” 皇帝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命人好生看管万敬,一切待回宫后再做打算。 和惠帝目光又转向太子、五皇子二人,“你二人可抓到白泽了?” “父皇,本来是抓到了白泽,儿臣细想了想,白泽是瑞兽,既是瑞兽,自有灵性,抓不如放,五弟也同意儿臣的看法,便放了白泽归林。”太子说着,看了一眼五皇子,面不改色。 白泽的鸣叫,不止太子、五皇子听到,未参与狩猎者亦然。太子以此言对,和惠帝眯起眼眸,略带疑问,“老五,当真?” 五皇子正在忧虑万家今后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听见和惠帝发问,连忙道,“是是是,太子说得极是。” 和惠帝敛起眉目,又听太子道,“儿臣还有一个建议。” “讲。” “放了白泽后,它又现身在山顶,何不在山麓建造一座白泽庙,进行祭祀?一来昭示皇恩浩荡,二来祈佑白泽庇护楚地风调雨顺。” 太子言辞妥当,举措周详。和惠帝闻之,欣然允诺,“便依太子之策,柳卿施行。” …… 今年秋猎,事态发展至此,众人无不忧心忡忡,皇帝兴致也不高,便发了令,早早回了营地。 几位皇子,或生病的,或避嫌的,猎获寥寥。和惠帝览册,见零星记录,遂命几名将军猎了些兔、雉、鹿、獐等,以充记录。 回营第五日后,皇帝下令翌日回宫。 诸事忙毕,得了半日空闲,夏云鹤出帐散心。忽见陈海洲由人搀扶,自和惠帝帐中而出。她以为自己眼花,揉了半天眼睛,回神发现陈海洲盯着她,闲聊几句后,陈海洲被人扶下去休息。 夏云鹤心中纳罕,兀自躲到营外思考。按理说,卫斯昭武功高强,怎么会失手?现在陈海洲还活着,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立在树下,环抱双臂沉思,一颗石子忽落在她肩头。 回头去看,四下无人,卫斯昭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夏大人,我在树上,莫抬头望。” 夏云鹤环顾四周,见没人注视她这面,便客气招呼,“卫小侯爷。” 卫斯昭伏在树上,道,“夏大人,那陷阱中不知被谁拔了倒刺,陈海洲保下一命。营中守卫太多,我寻不到机会告诉你。今日幸而夏大人出营,我特意与您说一声,上都我是待不成了,待秋猎结束,陈海洲定然再次搜寻,明日,我便要离开上都城。” “报仇这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十年不晚。” 知晓了陈海洲为何还活着的真相,夏云鹤沉吟道,“卫小侯爷,有一事还求你多留心。” “何事?” “郑冕先生和他家人的安全,郑先生被卷入纷争,定国公欲对其家人不利。太子一派视人命如草芥,某思前想后,此事不能不管。”夏云鹤缓了缓,继续说道,“望卫小侯爷赴鄞郡,转告傅三爷,后续自有其料理。” 夏云鹤又道,“按理,此事不应劳烦小侯爷。只是夏家式微,近日观小侯爷的作为,是侠义之人,故冒险相求。若卫小侯爷不便,我亦不强求,权当妄言。” 林间悄寂无声,想来卫斯昭并不愿意管这事。也是,他自身都难保,哪有功夫管这事情。她叹口气,道了声“保重”,欲举步往回走,树上突然传来一声“好”。 “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知道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答应夏大人这件事,自不会食言。” …… 秋狝以篝火开头,自然也以篝火结束。 是夜,营地燃起大大小小的篝火,众人一片欢声笑语,金秋野物肥美,猎来的獐肉、鹿肉,经过烹制,味美多汁,鲜嫩不柴。 夏云鹤心事重重,食欲不振,仅举箸浅尝,即感腥膻难当,遂搁筷离席,独自前往林中透气。 秋风送爽,林梢簌簌,似低声共诉心事。 忽有人拍了拍她,转身回头,见七皇子谢翼,夏云鹤行了礼,问七皇子伤势如何。言未几,林影微动,复来两人。 居然是五皇子与万敬。 她眯起眼睛,万敬应该被羽林卫看管着,怎会来到此处? 谢翼悄悄攥紧她的手,夏云鹤示意其噤声。 只见五皇子道:“那药不怎么管用,顶多放倒守卫半个时辰。长话短说。孤问你,当真是你杀了万无白?” 万敬一脸无奈,“殿下,您把臣拉出来就为问这些?” “不必说那么多,孤只问你,你有没有杀万无白?” “陛下两只眼睛都盯着万家,臣是疯了不成?” “不是你,那就是有人嫁祸万家了。你可知道是谁要嫁祸万家?” 这话一出,万敬瞬间沉默。 隔了好久,万敬举目四顾,夏云鹤与谢翼不觉收敛呼吸。万敬见无旁人,低声对五皇子道,“臣那日赠给万无白毒药,令其必要时自裁,今万无白身死,药不翼而飞。殿下务必查明药落在何处,或为人所窃,以绝后患。” 他深吸一口气,紧握五皇子谢宣肩臂,语重心长地说,“此事关乎万家命运,殿下当慎之又慎。等殿下出宫开府,万家还得靠您。” 五皇子推开万敬,“孤知道,要不是太子,孤早就捉住白泽了。” 万敬叹了口气,“殿下,此事与白泽无关。唉,罢了,殿下一定要弄清楚那包药的去向。若落到陛下手里,万家危矣。” 二人长吁短叹,离开了此处。 …… 夏云鹤和谢翼刚松了精神,四皇子的声音又叫两人心头揪紧。 “增喜,过几天,孤向父皇辞行,上都这个是非地,待不下去了。万敬刚说的毒药,须在启程远州前寻得。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主子放心。” 四皇子道:“你若如昔日监视老七般,在帐外贪睡误事,孤必不轻饶。” 等四皇子和增喜走后,夏云鹤、谢翼沉默良久,林幽草茂,夜半密谋者数人,久待无人,夏云鹤心始宽。忽觉脚下触物,移步拾之,一小纸包,上面沾了点点血迹。 她心中一动,拆开纸包,发现是一些白色粉末,欲嗅之,谢翼拦住她。 “先生,这是北戎的狼毒花研磨的毒药,别闻。会致幻。” “殿下怎么知道?” 谢翼道:“绑我去下河村的内侍,所用即此,我认得。” 闻此,夏云鹤收了药包,她俯下身,借着月光,细细查看树丛,果然,在草叶上发现发黑的血迹。 这里才是万无白真正死亡之处…… 风再起 时如流水,倏忽而过。 万无白死证无果,此事稀里糊涂,不了了之,无人再提。万敬虽无事,却迁任太常卿一职。 自秋狝一事后,万家略有收敛,上都勉强算相安无事。 可是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好不容易吹起来的风,自有人不甘寂寞。 事情出在五皇子身上。 残年将尽,五皇子被封定王,又值和惠帝寿宴,两件事撞一块,都城格外喜庆。若热热闹闹、顺顺利利办,也就过去了,偏偏巧之又巧。 定王出宫那日,陈海洲恰好奉皇命候在东侧门,定王从此门出,一眼便看见陈海洲,鹿山旧事涌上心头,便举步拦在陈面前,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言辞中多抱怨不满。 周围侍宦听后直皱眉头,委婉提醒定王几句,反遭训斥,如此,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陈海洲乃四品左佥都御史,定王此举无异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定王贴身内侍遣了个腿脚快的小宦官,去向万贵妃通禀此事。没等来贵妃,事态反而更加恶化。 陈海洲垂首不语,这副态度惹恼了定王,揪着手下人就要痛打陈海洲。开始,陈海洲只避不还手,闪躲之间,定王见陈步态不稳,命人击其尚未痊愈的右腿。 陈海洲几个闪转腾挪躲开,定王气急,亲自踹向陈,然一脚踏空,自扑于泥雪中。陈海洲行完礼,入宫去了,徒留定王等人呼天抢地。 事后,万贵妃责问定王内侍,才得知自从那天后,谁也再没见过报信的小宦官。 贵妃心下忧虑,没几日又闻永巷井中捞上来一泡发的人,辨认后,正是报信人。 万贵妃当即就病了,夜召定王入宫侍疾,定王得了皇帝恩准,特留上都,就番之事,往后延宕。 吵吵嚷嚷,过去近一年时光。定王在此期间,借陈海洲行为不端,多次上书皇帝,附和者颇多,在朝野博了个敢谏之名。 万贵妃刻意笼络的陈海洲,在五皇子连番作妖下,越踹越远,二人的梁子也越结越大,一个惹不得,一个动不得,朝堂上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一面是五皇子在朝堂蒸蒸日上,一面是万敬处事愈发低调。 万敬私下遍寻药包不得,暗中祈祷老天保佑,殊不知是夏云鹤听了一番林中谋略,拾取药包匿而不言。 …… 上都城每日走马观灯,各色人物轮番上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觉又过三百六十日。 这天是十月初十,昨夜子时交小雪节气,空降一场新雪,翌日,满城银装素裹,天地纯净。 夏宅内。 冬阳懒散,斜照窗棂,薄雾熏得房屋昏醉,连窗纸也笼上一层雾气。 今日夏云鹤休沐,她挑开帘,搬个方杌凳,歇在檐下,怀抱木匣,脚边放着烧红的炭盆,她就着炭火,一张一张烧匣中废纸,待烧完,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从匣中显露。 她看着纸包,忆起是秋猎拾到的毒药。 藏在心底的疑问又疯长出来,狼毒在北戎都算罕见,万家如何得之?万无白在西北沈老将军麾下做了什么?为何一听五皇子的话,就会在宴会上晕倒? 万家的事本与她无关,这个难处理的药包,反倒成了她心头一根刺。 她拆开纸包,轻捻一撮,摩挲粉末,臻娘看见,忙奔过来,俯身擦净她指尖毒药,说道狼毒容易致幻,公子小心。 夏云鹤诧异,问臻娘从何处知道的,臻娘皱眉思索了一会,摇头说记不得了,或是从什么草木典籍中看来的。 还以为臻娘知道些什么……夏云鹤笑了笑,包好药包,收回匣中,抱着木匣思考如何处理药包妥帖,忽觉肩头一沉,白色狐裘大氅披到身上,她扶着臻娘的手起身。 臻娘道:“公子,三爷半月前来信,那边诸事已毕,我估摸着这几日人也该回来了。” “一年又半载……”,夏云鹤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傅三爷去了边城整整一年半时间。 她回头对臻娘道:“你去准备吧。再过半月是万寿节,我去墨柏先生处淘几幅字。” 臻娘应了一声,两人各自忙开。 …… 夏云鹤收拾妥当,揣着袖炉开门,迎面与三娘撞个满怀。 三娘一把扶住她,略带歉意笑道,“瞧我,看戏忘了行迹,没头没脑撞上公子,实在该打。” 夏云鹤笑着说了声不打紧,理好衣服,只听三娘叽叽喳喳找臻娘说戏。 “好姐姐,最近从榆眉来了个戏班,新鲜的唱词,以前都没听过,改天同往可好……” …… 出了深巷,步至街口,三娘声音消失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市井喧嚣之声。 街上人潮如织,往来熙攘,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吃穿用度,各色杂货……灯笼,爆竹,糖人,手彩……街角酒肆酒招飞扬,陈酿飘香,吸引众人排队沽酒,一派升平景象。 绕到河坊街背街,墨柏斋如同往常一般静谧,斋内坐的不是墨柏先生,而是许行。 夏云鹤行了礼,选了一沓棉料、一沓毛边宣纸。 驻足看了许行给周围街坊写的对子,字体刚劲,又婉转风流,是其本来的字体。 寒暄几句,许行情绪低落,夏云鹤问他怎么了。 许行哀叹几口气,道,“夏大人,岁月流转,我恐自己稀里糊涂地,行尸走肉般葬了骨。” 他举袖拭泪,把桌上写好的对子拂到一边,另取了张纸,一字一顿,落下两行字。 “狂风乱作雨初歇,残红染尘不肯眠。” “我幼时家境殷实,后来迭遭屈官司,家道消乏。至十六岁,父亲病亡,留我一人在世,如今书读不成,业无处立……”许行几度哽咽,“人,人也似伥鬼,枉活世上。外人骂得难听。夏大人,我这些话不敢给伯伯说,只合告诉你一人。若哪日我去了,夏大人好歹算我一知己。” 听完许行说的,夏云鹤心中难受,暗叹口气,不敢随便安慰,低头看了一遍许行写的字,只在一旁低声说道,“好字。” 忽然一道炸雷在门外响起,“天大地大,你算哪门子知己!” 这声音青涩沙哑,震得斋内两人哑了声音,许行僵住拭泪的动作,眼角犹挂泪珠,呆愣望向门口。 夏云鹤揉揉眉头,心中暗道:年初冬,七皇子封秦王,出宫开府,每次她出行,就会碰见,就没见过这么巧的。 抬头,见七皇子立于门首,身着蓝锦,披玄色暗金花鸟纹大氅,顶束玉冠,腰挂羊脂白玉,挺拔傲气,轻提袍裾,迈步入内,王侯之气蕴藏。 她忙起身见礼,许行亦起身行礼,称呼道,秦王。 谢翼抿唇笑,“孤今日无事,想着随处逛逛,不巧,听见许先生高论知音。孤一时性急,冲撞了许先生,还望海涵。只是觉得要论知己,非得如子期逝,伯牙摔琴之交乎?许先生此言,未免轻率。” 许行面上煞白,后背冷汗直冒,讪笑几声,连声称是,又夸秦王才识过人,风姿卓越。 夏云鹤欲问许行,陈海洲之事,奈何谢翼阻在一旁,只得闲话诗词,言宅中有事,借故离去。 待辞别许行,夏云鹤抱两沓宣纸往巷外走,谢翼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先生呼唤。 快到巷口,少年快步拦住她,“先生!” 扑面一股浓烈的兰芝香气,呛得夏云鹤连退几步。她停住脚步,上下打量谢翼,少年个头窜得飞快,已超过她,昔日未觉,今朝抬目,少年风流,哪有个前世的将军样,宛然都城中斗鸡走狗的纨绔。 她扫了一圈周围,见又没侍卫跟着谢翼,觉得他愈发惫赖,便问道,“殿下,侍卫呢?” “出来时,我没让他们跟着。”少年弯起眼睛笑。 只有一笑,能与印象中的少年将军重叠,她心下自责,好好的将军之才,养成如今这副模样,简直罪过。 便正色道:“殿下,您已封王,不可再任性胡闹,臣看,您该好好练武,去去身上的脂粉气。如今这般,像什么样子?” 说完,也不理他,独自沿街往宅中走去。 到宅外,谢翼居然跟了过来,甚是委屈地看她。 “先生对我说的话,字字如刀,对那个许行说的话,温言软语,是何道理?” 夏云鹤蔑他一眼,敲开宅门,提袍进院。 谢翼不依不饶,追到屋内,“先生不过与许行才见了两三面,难道真要与他做知己?” 听他满口胡言,夏云鹤气上加气,放下宣纸,回道,“殿下在门外趴了多久,才将我说的几句客套话都听了去,一个男儿家,不说举止大方,偏偏臣每次外出,可巧就遇见殿下,不是‘刚好’,就是‘碰巧’,天底下就这么多可巧的事情,全让殿下一人撞见。这又是何道理?” 臻娘、三娘见状,只得关了院门,偷偷趴在窗边听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从未见秦王与夏云鹤争执,她们也不敢上前劝解。 屋内还在吵。 “先生每次外出,只去墨柏斋,我怎么不能是‘碰巧’?许行还要引先生为知己,我不能气?不能恼?若非他昔日收留之恩,我还要揍他。” 夏云鹤怒极反笑,“殿下不思己过,反强加他人之罪,是哪本书教的道理?殿下找来,让臣也好好拜读一番。” 谢翼一时哑口,夏云鹤继续道,“殿下如今封了王,长大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再冒认殿下先生,还请殿下快快离去吧。” “先生这又是什么话!他不过一个外人,见了才五面,先生却要因他,与我断绝情分……” 臻娘连忙进屋,拉过谢翼,不让他再说,回头劝夏云鹤,“公子出门时好好的,回来动这么大气性作甚,一样话百样说,什么过不去,非要这般吵嚷。” 屋中静悄悄,夏云鹤平了心中气,垂眸轻斥道,“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她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若要做斗鸡走犬之人,安稳过一生,不妨弃我如路人,余亦无以为教。若心存先生之谊,就洗去这一身呛人的脂粉味。” 假纨绔 谢翼离开后,臻娘叹了口气,看夏云鹤面色稍好些,才说道,“公子,秦王封王不久,毕竟还是个孩子,爱闹爱玩也正常,您那些话说得太重了。” 夏云鹤斜靠门边,望着宅门方向,久久不语。 侧屋房门“吱呀”一声,三娘敲了两下门框,招呼臻娘过去,两人贴耳私语片刻,又分开各忙各的。 夏云鹤抬头望了会儿檐上雪,呼一口气,回屋取了琴和团花软椅垫,盘腿坐于檐下,琴置于膝上,调拨琴弦。 世事变幻无常,唯琴音寄幽思。 她轻起左手,按住琴弦徐徐下滑,右手拨出一个清亮的音,由实到虚,由重到轻,渐渐趋向空灵。俗世纷扰、名利纠葛瞬间如潮水退去,只余圆润的琴音在天地流淌,浸湿阶下,没过砖石,和着融雪一起渗入大地。 曲毕,三娘探头来看她,嗫嚅半晌,说道,“公子,秦王殿下身上的芝兰香气,或许是想投您所好。” 夏云鹤按住琴弦,抬眸看向三娘,“什么糊涂话,我何时好弄过脂粉?” “这……”,三娘一时哑口无言,她确实从未见过夏云鹤涂脂抹粉,只得勉强撑出个笑容。 听三娘话中有话,夏云鹤心头略一思量,试探问道,“莫不是你给秦王乱嚼舌头,惹他故意佩戴香气浓烈的香囊?” “绝对没有。”三娘连连摆手,“我未曾见秦王几面,怎会存心戏弄他?公子,您忙您的,我去给臻姐姐帮忙。” 女子抛下这句话,扭头钻进庖屋。 夏云鹤收回视线,轻抚琴弦,低声叹了口气。 …… 掌灯时分,夏云鹤整理文集,一个小物件从书柜顶掉落脚边,她拾起来,轻轻掸掉浮土,认出是个小平安符,上面绣着金线,已经掉色,摸起来鼓鼓囊囊的,她拆开绣袋,倒出一段二寸长的枯柏枝,是精心打磨过的,并不扎手。 望着掌中枯柏枝,记忆飘回重生那日,衣衫单薄的少年将平安符郑重交给她,时隔两年,绣袋褪色,金线黯淡…… “恍如隔世。”夏云鹤喃喃念叨,敛下眉目,将枯柏枝放回绣袋,目光梭巡屋内一圈,走到蔑丝箱旁,把小平安符轻放到箱子夹层。 兀自想到,改天让臻娘浆洗一番,再重新修好金线……转念想到谢翼,她心道,如今说狠了话,只怕已然生出嫌隙,从此算作路人……也罢,待日后他就番,也不必费心为之筹谋。 不必费心筹谋…… 她扶着桌案,转到座椅坐下,怔愣愣歪看傅三爷的书信,烛光照亮纸上一行小字。 “西北沈老将军之子沈拂剑……不日来上都……问故人安否……” 猛然咳嗽几声,夏云鹤捂住心口,怎么可能不费心筹谋?怎么可能不费心呢? …… 吹了几日如刀冷风,寒意刺骨,天好不容易放晴,而沈老将军亦自边城入京述职。 戍边将领每三年述职一次,三年前北戎战败,沈老将军押俘入京,短暂停留后,回到边疆,今次回京,沈老将军携其子沈拂剑一并入朝。 夏云鹤拄着下巴,盯着桌面发呆。阳光斜打在桌面,暖烘烘的,不冷。 今日在玉馔楼设宴,窗外市井之声杂沓入耳,她叹口气,随口念道,“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 忽然,脑后挨了一巴掌,她回头,一白须白眉的长者望着她笑,阔面重颐,身着素锦棉袍,仅着一纱冠,未戴簪,端的一派威风凛凛,不是沈老将军又是谁。 夏云鹤对沈老将军躬身行礼,“沈伯伯。” 沈老将军虚扶了她一把,旁边站着跑堂伙计也笑,“夏大人,还有一人呢。”说着,让开身子。 夏云鹤看清伙计背后来客,顿时喜上眉梢,这年轻人也是一身素锦袍,一纱冠,只是棉袍颜色略深,又添素木簪一只,面色温和,一双眸子亮如点漆,英姿勃然。 她对年轻人揖道,“小沈将军。” 沈拂剑道:“云哥儿你又装,这么些年,过分见外。” 众人笑开来,宾客尽坐,夏云鹤赏了跑堂伙计一吊钱,打发人出去。 伙计得了钱,笑呵呵退下,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沈、夏两家是世交,三人闲话间,各种吃食流转入内,藕鲊,糟瓜齑,云梦豝儿,紫苏虾,酒蒸鲫鱼,醋赤蟹,蜂糖糕,索粉羹……陆续摆满桌。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沈氏父子是守在边地的武将,喝惯了辛辣烈性的烧刀子,上都清润甜酿下去,两人面上并不见红。二人知夏云鹤不擅饮酒,也不为难她,父子二人互斟互饮,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当夏云鹤问老将军公务忙否,沈老将军轻捋髭须,笑着道,“三年前边境停战,鄞郡城百废俱兴,去岁建起互市,商铺林立,商客往来络绎不绝,大批胡商互通有无,边城一片繁华,老夫也乐得几日清闲日子,只是……世侄啊,此次入京之前,老夫抓了个小贼,得了一小物。” 说着,沈老将军从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帕子,不紧不慢展开帕子,一枚黑亮的檀木扳指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夏云鹤一愣,心脏倏地揪紧,面上尽力维持镇定。 沈老将军又笑道:“这枚扳指内侧,还刻了一个变体篆书‘夏’字,算起来有三十年了,你父亲来边城办事,老夫不小心把他的胡杨木扳指弄断了,他提着刀追了三条街,因为这事,我与他打赌,做一个木扳指给他……不想,却被一个颊上生痣的小贼偷了去。” “斯人已逝,世侄可要收好了。”沈老将军说着,却不将扳指还给她,“若再让贼人偷了去,不是辜负你父亲的心吗?” 她笑着道:“沈伯伯又开玩笑,傅三爷您是见过的,怎么能说是贼呢?” “他当年可是贼。”沈老将军把玩着黑檀木扳指,一双虎目神采奕奕,“海内承平,长哨、远哨,尖哨、尖夜,已是陈年旧事,你把陈年旧事翻出来作甚?抚恤老弱病残,有你母亲杨夫人操心,你知道你们家的事,何必又去触天子逆鳞呢?” 见她不说话,沈老将军将手帕包好重新推到她面前,接着说道,“我与你父亲乃刎颈之交,世伯仗着长辈的身份劝你一句,这件事,就此罢手吧。等下,让拂儿送你回去,稍后,会把傅三给你送来。” 夏云鹤收了扳指,沈拂剑冲她挤眉弄眼,夏云鹤瞥了一眼后,心中百转千回,斟酌道,“去年秋猎时,万无白死在落凤坡,这件事,沈伯伯可知道?” 沈老将军示意她噤声,“万无白的事,我有所耳闻,他虐民伤人,我将其遣回原籍,万家势大,过了不久,他又被重新启用。万家面子大,我们是比不得。” 与沈老将军持重不同,沈拂剑倚上她肩膀,带了几分揶揄的笑,“夏大人,听说你纳妾了?” 小沈将军莫名的话打断夏云鹤的思路,酒气喷薄在她面颊,臊得她耳根微红,夏云鹤不动声色挪开沈拂剑的手臂,笑着说,“你又是从哪听的?” “茶馆,酒肆,说书人,上都城都在说。”说话间,竹筷在沈拂剑手中转了个好看的翻花。 沈老将军狠狠敲了一下沈拂剑额头,“没个正行,从哪学的浪荡架势,学不会逸之的半分稳重。” “哎哟,”沈拂剑委屈地朝沈老将军嘟囔,“父亲有话回家再训,别当着逸之的面别打我呀。” 看着眼前沈家父子,夏云鹤心头掠过一丝酸楚,小沈将军还能撒娇,是因为有可以撒娇的人在。 她眼皮低垂,将惆怅埋入心底,转而唤起理智。戎人盘踞北方,袭扰楚国边境,沈家世代驻守边境,战时得皇帝倚重,算得上边防重臣,如今两国通市,一派和平景象,根据前世记忆,沈老将军此次入京,不只为了述职,更是为了给沈拂剑在京中谋个差事。 可惜,柳家、万家均看不起沈家,沈家世代为边陲武将,于京中形势并不了解,更不知京中豪族自视甚高,沈拂剑最终也未在京中落下脚。 思忖了一番后,夏云鹤道,“沈伯伯此次来京,可为了给世兄在上都谋份差事?” 沈老将军抬眸看她,眼神一亮,关切问道,“逸之可有办法?” 她笑着摇摇头,说道,“恕我直言,柳家为太子亲党,东宫中博学多识之士不可胜数,此行恐怕如水中望月,镜里看花。至于万家,沈伯伯昔日已同万无白结怨,如今万无白身死,焉知万家不会将这份气撒在世伯身上。” 听到这里,沈拂剑奇道,“哎,逸之怎么晓得我爹爹想找柳、万两家?” 他皱起眉头,“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是这样,边城其实挺好的,何必非要往上都挤呢?” 沈老将军叹口气,饮尽杯中酒,道,“那依世侄之见,我当如何?” 夏云鹤正色,“沈伯伯,我有一人选,不知您如何看待?” “谁?” “秦王。” 夏云鹤缓缓说道:“沈伯伯,秦王为今上第七个儿子,封地未定,只要您出面,让秦王去军中锻炼,今上必定应允。秦王虽比不上太子与五皇子,可也是名正言顺的亲王。” 沈老将军靠在椅背上,沉吟良久,抬眸看她,“昨日,秦王亲至宿处,夜谈良久,说自己想去军中历练,我还疑心是不是逸之给他教的?现在看来,是秦王自己的主意。” “秦王说,沈氏投柳、万,两家定然均不接受,他小小年纪,信誓旦旦,扬言我必定会再去找他。” 老将军笑呵呵地,瞥了她一眼,“秦王还演示了一些常用的军械、格斗,看得出来,平时没少下功夫。逸之,你的这个学生,真的不简单呐。” “这……”夏云鹤一时说不出话,心中又惊又喜,想起那日佩浓烈芝兰香的秦王,心中忍不住嘀咕,难不成他是故意装成纨绔样?好掩人耳目? 若真是如此,秦王这一招瞒天过海,把她也骗了进去……她心中叹到,既是有主意,也不知道私下解释一声。 想着谢翼非池中之物,夏云鹤稍感安慰,抬眸对沈老将军说道,“沈伯伯,秦王日后必成大器。” 沈拂剑突然抚掌大笑,指着门外说道,“好了,殿下在门外站了许久,可算是听到夏大人的这番真心话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夏云鹤愕然回头,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谢翼。 少年意 秦王谢翼就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夏云鹤,一双琥珀眸灿若繁星,忽俯身行礼,“先生。” 少年的声音青涩沙哑,举止庄重有节,他在努力往谦谦君子的模样转变。 夏云鹤起身,向少年回礼,心事无须多言,误会在此间涣然冰释。 沈氏父子哪知道二人微妙的心思,只当是秦王与夏云鹤互相问候。这父子二人也起身恭敬行礼,谢翼入了座,说了几句客套话,免了礼,其余三人依次入座。 沈老将军看了一眼秦王,正与秦王目光相对,心中一动,笑呵呵看向夏云鹤,道,“殿下瞒着你找上老夫,准备在万寿宴后,假意与老夫打赌,禀明陛下,赴边疆投军,做一名小小的参将,好去一去身上的脂粉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是夏云鹤,心思机警,嗅觉敏锐。 一听到末尾三个字,她心中激起涟漪,下意识看向秦王。 少年接话含笑道:“先生体弱,不宜费心。孤本想事成之后,再告诉先生,不料先生也找上沈老将军。” 今日所见谢翼,与之前都不同。少年在桌上侃侃而谈,剖析利弊,不仅是说给沈老将军听,更是在告诉夏云鹤,他是初长羽翼的少年秦王,绝非是什么轻浮之人。 他为楚帝不受宠的七皇子,可也是前世孤身一人,远赴边疆的有志之士。 这些日子故作浪荡,惹人白眼,让宫中诸人放松警惕,对其轻视,实则隐忍不发,暗寻时机。 纵然少年并非重生,名不见经传,他依旧能牢牢抓住这天赐良机。 不过,前世的秦王谢翼差点去不了边疆,全因皇帝心思诡谲难测,对其“去脂粉气”的借口生出怀疑,待和惠帝松口,秦王连夜奔赴边疆,昼夜不停,生怕皇帝反悔。 秦王一去军中,便如龙归大海,再不受框束。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夏云鹤所焦虑的是,今生不同前世,前世的借口放在如今,焉知不会被和惠帝驳斥? 她缓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转头与谢翼说话。 “臣记得,殿下能开一石二的硬弓。” 说着,伸出手比划至比肩略宽,“上次在秋猎中,那把弓大概这么长。如果是更长的良弓,殿下有没有信心拉开?” 几人不解其意,疑惑看向夏云鹤,沈拂剑故意咳嗽两声,吸引众人看他,一本正经道,“逸之熟读圣贤书,可对兵器制造有所不知,制作一把普通长弓,都要耗费一年左右,而一张良弓更是工匠的心血。春秋时,宋景公命人制弓,九年方成,弓制好,宋景公认为速度太慢,而工匠已经听不到这种抱怨,‘献弓而归,三日而死’。” “再说制造弓干的材料也有讲究,有桦木、柘木、桑木等,弓弦因地制宜,渔猎之地用鹿筋、鱼鳔,游牧之人用牛筋、马鬃、牛肠等,汉地此前多用麻、丝,现今又多用牛筋,但牛筋不如兽筋,兽筋又不如鹳筋,需要弓手根据自身体力进行调整。箭矢重心,宜于杆前五分之二处,这样箭的射程更远,倾彻力更强。良弓得来不易,殿下用的弓,我早已看过,确是上品,要寻更长的良弓,就算工匠造出来,也无人能拉开。” 小沈将军句句在理,夏云鹤听完,掩面而笑。 “你笑什么?” 夏云鹤收了笑,轻蹙眉头,“守平兄刚说,世上不可能有更长的单人良弓,可某知道有一张弓,需三石的力才能拉开它。” 沈老将军捋着髭须,眼中光芒柔和而遥远,“世侄所指,可是成祖曾持,今置长乐楼中,筋角复合黄木硬弓?” 夏云鹤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长弓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呐。”沈老将军叹口气。 不可近前? 夏云鹤默不吭声,前世和惠帝在长乐园设宴,兴正酣,召问文武将佐,谁能挽此长弓,将以赐之。宴间无人应战,群臣随柳嵘山共祝帝寿,后异兽园猛虎脱笼,惊动圣驾,皇帝新宠夫人不幸身亡。和惠帝冷脸责问群臣,何以不持弓射虎,训斥了众臣一番,摆驾回宫。 事后,她奉命探查猛虎脱笼之因,溯源至万贵妃,此事遂不可再深究。 她轻笑一声,漠然抬头,眼光在三人中流转,最终定格在谢翼身上。忆及前世,谢翼可有神力,边城鄞郡,秦王曾将箭矢射入石中,没至箭羽。 “殿下想去军中,臣以为无需待万寿宴毕,宴会中途就会有一个机会。” 只需…… 她压低声音,将计划对三人和盘托出。 等她说完,沈老将军眉宇紧锁,目光沉静,嘴角微微下垂,沉吟不决。指尖不自觉握紧酒盅,缓缓发问,“世侄怎么知道此次万寿宴出问题?若猛虎伤及陛下,当如何?若宴会风平浪静,又当如何?” 老将军饱经风霜,一双虎目含威不怒,几句话一出口,压得屋内气氛窒息深沉。 忠君体国,公不济私,和惠帝命沈老将军守边自有其道理。 夏云鹤默然不语,一下接一下扣着拇指黑檀扳指,她抬眸望向沈老将军,下颌绷紧,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显出锋利,眼中透出一股冰冷,嘴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些许暖意。 “沈伯伯,万寿宴是否掀起风浪,全赖万贵妃能否容人。若她大度,宴会自然风平浪静,若她小性,宴会就是陛下那位新夫人的丧命之地。放任不管,才是心黑。世伯来京不久,对上都不甚了解。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至于成不成,得看万贵妃有没有害人之心,若真有猛兽出笼,殿下可借成祖硬弓,击杀之。” 待夏云鹤讲完,三人神色各异,噤声不语,心思弗猜。 她猛然咳嗽起来,绯红染上面颊,胸中苦闷,胁下生疼。 沈拂剑见状,欲开口询问,却被谢翼截了先,只见谢翼扶住夏云鹤手臂,低声关切,“先生,别想了,孤知道怎么做。” 观秦王细询夏云鹤,哪有什么亲王架子,小沈将军倒吸一口气,想到途中听闻上都城有好南风之说,不禁浑身战栗,叹道,“逸之,你落水后心悸的毛病还没好啊?” 巧妙推开秦王伸来的手臂,夏云鹤掩唇,歇了会,看向沈拂剑,笑了笑,“旧疾罢了,看了许多大夫都没办法,缓一会儿就好。” 沈拂剑瞥向父亲一眼,沈父视若无睹,附和说道,“世侄既是如此,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老将军一松口,谢翼向沈老将军略一行礼,扶起夏云鹤。 夏云鹤又咳嗽几声,向老将军长揖一礼,再离开。 桌边,沈老将军推了沈拂剑一把,附在耳边几句,沈拂剑跟上二人,一块出了玉馔楼。 一路无事。 到了夏宅,入了屋,臻娘看到,连忙又去熬药。 沈拂剑抱着手臂,把玩了一会儿她的毛笔,笑着说,“我去把傅三爷给你带来。” 夏云鹤坐在椅上,听到这话,抬眼微微皱眉看他,又看了一眼谢翼。 “殿下都知道,有什么好瞒的。”沈拂剑大咧咧说道,又啧啧叹气,“看着你现在病秧子的样子,倒有些怀念当年陪我一起逃学的夏逸之,上山打鸟,下河摸虾,堪称快活纵意。” 谢翼耳尖微动,暗暗记住沈拂剑的话,笑着问道,“小沈将军与先生幼时就认识?” 不等夏云鹤开口说话,沈拂剑勾住她脖子,看向谢翼,“那当然,小时候在夏家求学,我们可是一起烧过学堂的好哥们。” “是吗?”谢翼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 看着秦王眼底浮上一层阴霾,夏云鹤暗骂一声沈拂剑这个损友,“殿下别理他,当年沈拂剑外号‘人来疯’,要不是有李先生一通戒尺,谁管得住他。” 沈拂剑又伸手掐她的脸,道,“你刚在玉馔楼笑什么?是不是又笑当年之事?” 谢翼阴着眼底,笑着说,“小沈将军,不是要带傅三爷吗?还不去吗?” 恰好臻娘掀起帘子进来,气呼呼放下药碗,伸手打沈拂剑,“打以前就欺负我家公子,现在还欺负。” 说着,推着沈拂剑出去,沈拂剑又探头进来,“逸之,我等会再来。”说完,又被臻娘拉了出去。 …… 屋内静了一会,夏云鹤端了碗,几口饮尽药,拾了一粒果脯慢慢嚼着,缓解苦味。 “先生,小沈将军讲的当年之事,是什么?先生能给我讲讲吗?”谢翼早敛去眼底阴霾,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夏云鹤有些困乏,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当年,李先生命作文,守平兄不遵,故意写到‘吾不擅习作,写的文大的大,小的小,扁的扁,圆的圆’,让李先生好一通戒尺,他就是一本正经,边哭边背书。后来跑回鄞郡,给沈老将军告黑状,反被老将军押回桃溪,向李先生请罪。众目睽睽之下,又被沈老将军一通戒尺,沈守平又哭着背了一遍《劝学》全文。” “先生,刚说的李先生,可是李松,李子静?”谢翼突然问道。 夏云鹤心中一紧,暗道自己怎么这般大意,倏地抬眼看他,少年眼中一片坦坦荡荡。 她别过眼,却听少年说道,“先生别多想,我是在文渊阁看到一幅字,有点像先生的笔风,下面落款写有子静居士,故有此一问。不过都是旧事,先生有顾虑,我自不会再提它。我看这天色也不早,改日再来看望先生。” 李松当年被诬入狱,轰动一时,后发配岭南,临行前,夺剃刀割喉自决,世人多有不满的言论,此事也成禁事。 夏云鹤闻言,心领神会,长揖道,“臣送殿下。” …… 送走了谢翼,她踢掉鞋,去了大衣服,蜷缩进被子中,迷迷糊糊睡去。 迷蒙间,有人摸她额头,睁眼却是沈拂剑。 少年时的玩伴……夏云鹤笑了笑,沈拂剑说了一句话,她没听听清,皱眉看他,接下来,小沈将军提高声音,再次重复,气得她直接坐起。 “秦王是不是好南风啊?” 谁为贼 夏云鹤裹着被,盘腿坐起,皱眉看向沈拂剑。 “什么?” “南风,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你不知道?”沈拂剑说着,挤到她旁边坐下,“你不觉得秦王对你过于关心吗?” 夏云鹤一愣,“沈拂剑,你不要乱说!” “我可听说上都有一出叫《陈须记》的戏本,讲陈鄂荃与须至槐之间的事,你与秦王……”他挠挠头,面露难色,“哎呀,你好自为之。” 夏云鹤皱了皱鼻子,看着那张眉眼俊俏的笑脸越发生气,“七殿下才封秦王,你莫乱讲毁人名声。再胡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沈老将军,让世伯罚你。” 沈拂剑浑不在意,赖到炕上,摆成大字,嘴里嚷嚷道,“云哥儿,我帮你把傅三爷带来,你还这么对为兄,着实该打。”说着,翻身起来,要挠她痒。 夏云鹤大骇,裹着锦被,直往后面退。 她把自己团成个球,缩在墙角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你才该打!” “何至于此?几年不见,你也变得忒小气,以前一起下河摸鱼也没见你这般拘谨。”沈拂剑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在上都几年,怎么学得一点都不爽利了?” 沈拂剑的脸就在她面前,笑容可掬,一双清亮的眸子映出她的胆怯。 夏云鹤抖着手指,把锦被拉高几寸,瞪向沈拂剑,“谁与你下河摸鱼,你好生赖皮。” “忘了?落水把脑子淹坏了?”沈拂剑伸手捏住她脸,肆意揉搓,笑出声,“那次你与我在河里凫水,从船底钻出,吓到微服出访的今上,事后又被夏老爷罚跪祠堂,这也能忘?” 沈拂剑说着,手要往被中伸,夏云鹤急得连咳几声,虚弱不堪,“快别闹了,傅三爷呢?” 看她如此,沈拂剑收了手,笑着说,“人在侧屋里上药呢。话说回来,那次落塘后,你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我特意给你带了许多关药,像山参、鹿茸之类的,好好补一补你这个小身板。” 沈拂剑只说话,并不近前,夏云鹤心内稍安,轻声说道,“多谢。” 感到那人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她不甚自在,垂眸避开沈拂剑的目光,带了几分生气,“你先出去,我要换衣。” 沈拂剑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换呗,小时候一起下河洗澡,又不是没见过。” 又在说什么胡话……她皱眉抬头,见小沈将军起身,环抱双臂,嘴角噙着笑,一双灿眸定定盯着她。夏云鹤别开脸,忍不住舌头打结,向外面叫人,“臻娘,臻娘,把小沈将军请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掀开帘子的却是三娘,今日她一袭淡粉梅纹嵌绒棉袍,端得素丽无双,沈拂剑愣了愣,多看了两眼,转眸看向夏云鹤,“夏逸之,你还真纳妾了?” 炕上人面朝墙壁,背对沈拂剑,裹紧被子团成棉球,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髻,显然不想搭理他。 左侧名唤三娘的妇人微微福身,给沈拂剑让开路,柔声说道,“还请沈将军在外面等候。” 沈拂剑挑了一下眉头,懒懒说道,“几年没见,这么生分。好吧,夏大人,在外面等你。” 帘子掀起又落下,三娘过来坐在炕边,低声道,“沈将军去外面了,公子,臻姐姐正给三爷上药呢,三爷伤得挺重的,幸亏沈老将军救下。” 夏云鹤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三娘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夏云鹤心底一沉,钻出被,几下换上衣服,紧绷着唇,往侧屋走。 …… 侧屋也就是客房,拐个弯就到,她推门进去,三娘跟在后面,带上门。 一进门,就看到傅三爷趴在炕头,棉被盖在腰间,去了上衣,肩颈一道碗大的伤口,背上全是交错的刀伤,还未完全结痂,臻娘端着一碗药酒,一点一点给他擦洗伤口。 沈拂剑坐在一旁,翘着一只脚,打了个哈欠,又环抱手臂。 傅三爷看她进来,挣扎着要起来,夏云鹤连忙制止他,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轻声说道。 “三爷伤得这么重,别乱动了。” 傅三爷看向沈拂剑,道,“小沈将军,这次多谢沈老将军和你了,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沈拂剑瞥了一眼夏云鹤,笑意不减,“纵然北戎与我停战讲和,也时常派出小股骑兵袭扰边境,专好打谷草,父亲领人前去交涉,北戎说那些是匪类,与他们无关,我们问能否联手清剿,北戎又断然拒绝。边境总归不平静,他们又对夜不收恨之入骨,如今三爷是捡回一条命……” 他看向夏云鹤,“云哥儿,下次可不一定这么走运了。命只有一条,皇帝又对你家的事讳莫如深,我听说,夜不收大部分都被那个陈鄂荃接管,北戎之祸,现在还维稳,又有我父亲与我守在边关,你忧心什么,安心在上都当你的翰林大学士不好吗?” 夏云鹤闭上眼,喊杀声充斥脑海,凄厉的哀嚎声盘桓耳畔,她睁眼看向屋内几人,目露怜悯,若没见过国破家亡的模样,她自不关心,可她在北宫门下所见,岂能作假,声声泣血,步步残肢,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怪不得她多思多想,只因做鬼时,见过。 沈拂剑疑心自己的话是不是太重,却见夏云鹤朝自己一揖,平静说道,“多谢守平兄提醒。” 他一释然,放松身心,起身整理了下衣襟,道,“今日天色已晚,改天我再过来。” …… 夏云鹤与三娘立巷口,目送沈拂剑渐行渐远。 街面上只有零散的几粒行人,无人注意到巷口的两个瘦影。 三娘道:“公子,不是已经停战,北戎怎么还派骑兵骚扰?” 女子眼中带了几分不解,几分天真…… 夏云鹤望向远处,夕阳垂在天地交接处,西边的天际凝着一团绚烂的晚霞,远处的房屋,被淡淡雾色笼罩。 一只鹞子傲然盘旋在天空,时而高,时而低,猛然,它平展双翅,从高空俯冲直下,贴着瘦骨嶙峋的屋脊,迎着晚霞飞去。 晚霞转眼间消失了,天际升起游丝一样的浮云,一阵寒剌剌的西风陡然往人脖子中钻,浮云在湛蓝的天幕上丝丝绵绵地飘游着。 夏云鹤轻捂心口,喃喃自语,“是啊,已经停战,怎么还派骑兵骚扰。” …… 过了几天,傅三爷换药。 臻娘拆了纱布,用药酒给傅三爷擦着伤口,夏云鹤和三娘一起帮忙调药。 饶是伤痕遍布,傅三爷的嘴一刻也未歇过。 “公子,您还记得夏昭吗?” 闻言,她抬头,问道,“什么夏昭?” “他带了一对母女,说是受公子所托,带来郑冕先生的家人,没过多久,他又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是郑冕先生。我问他怎么认识公子,这人说‘五个粽子’,公子,什么五个粽子?” “这我们都知道。”三娘笑着说,“原来那个贼叫夏昭啊,倒与公子是本家。”又细细给傅三爷讲了一遍端午之事。 傅三爷恍然明白过来,感慨道,“那青年人沉默寡言,身上却有一股莫名的贵气,他参了军,我来之前,他还对我说,他同公子借了样东西,待日后再还。” 夏昭……卫斯昭,明明只是托他把消息告诉三爷就好,他却亲自把人带给三爷……夏云鹤捂嘴咳嗽几声,缓缓研磨钵中药粉,心中暗道,卫小侯爷还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三娘好奇问道:“他与公子借了什么?” 听到三娘问话,臻娘与傅三爷也抬头,好奇看向夏云鹤。 “想来是借了我们五个粽子,心里一直记着,日后该还自会还的。”她嘴角微勾,笑意浅浅,卫斯昭化名夏昭,借了她的姓,沉默半晌后,她道,“你们也别多问了,那人是个极自由的,不爱旁人再多打听他的事。” 臻娘从夏云鹤手中接过药钵,将伤药敷在傅三爷伤口处,后者疼得直直吸气。 缠上纱布,傅三爷套好中衣,接着说道,“那郑冕郑先生,开始被安排在城内客栈,他来第一天,就引来北戎的暗卫,多亏那夏昭兄弟,救下了郑先生,后来,我把郑先生安排在鄞郡郊外。” 夏云鹤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傅三爷,眼中盛满疑问,“北戎的暗卫?” 傅三爷笃定说道:“没错,那人手臂上有狼头刺青,是北戎暗卫。” 要杀郑冕的是柳嵘山,怎么会与北戎暗卫扯上关系? “可惜,被他逃了,我们追到田记粮油铺,脚印便消失了。”傅三爷挠了挠颊上长毛,面色沉沉,“我隔天去了那粮油铺子一趟,无意中发现这粮油铺子虽堆满粮食,却不卖与人。一个粮油铺子不卖粮,已经是怪事,还有一件更怪的事,公子您猜是什么?” “你快说呀,还打哑谜。”三娘在一旁抱怨道。 傅三爷捂着肩颈,缓了口气,肃容道,“国公府的腰牌,出现在粮油铺的柜台下面。” “什么?!”夏云鹤愕然,瞪大眼睛,紧锁眉头,“可是定国公府?” 臻娘道:“整个大楚,又有几个国公府?” “柳嵘山,暗卫,狼头刺青。”夏云鹤突然安静,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过了好久,才开口,“国公府需要特意去边地买粮吗?” 知道夏云鹤在听,傅三爷继续说道,“我看到那牌子,与公子的想法是一样的,故没动那牌子,谁知,那粮油铺子的人居然异常警觉,故意引我出关,差点被绞杀在大漠边缘。”傅三爷叹口气,又念起沈老将军的救命之恩,心中筹划着何时亲自登门拜谢。 夏云鹤听完这些,豁然想起前世那封通敌信件,冷哼一声:通敌叛国?通敌叛国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北戎蠢蠢欲动,觊觎中原之心不死,此事若为真,忧患甚矣。 她正色道:“三爷,夜不收重建一事,决不能停,日后,多加小心。除此之外,还要暗中查证定国公柳嵘山,到底谁才是,通、敌、叛、国之人?” 夏云鹤出舍仰眺,浓云密布,寒风刺骨,风掠发丝,贴上面颊,轻咳两声后,拢紧衣服回了正屋。 侧屋里三人相视,默无一言。夏云鹤神思沉重,众皆知之。只在窗边静观那人回了屋,收回视线,轻叹一声,各忙其事。 试锋芒 每年十一月最后一日,乃和惠帝生日。 及至这日,上都城画楼结彩,花筵玉席,热闹非凡。即使前日刚落了大雪,风冷似刀,也拦不住热情的人们,人群挤满青石街道,争相踮脚探头往前望看,城门楼下禁卫林立,朝臣们早已肃立在此。 和惠帝下了车辇,登上城楼,说了些众人同乐的场面话,而后,街上响起哐哐锣鼓声,舞狮游船,鱼龙曼衍之戏一一上演,各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一派太平盛世。 衮服冕旒的帝王看了会儿,与各宗室大臣交代几句,摆驾去了长乐园。 园内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宫女们曳裙趋步,端着各色果盘、香匣、金瓯……往来不绝。 今日朝野同欢,笙歌四起,各地藩王、外邦使臣逐次敬献寿礼,又有西域奇兽观赏,和惠帝夸赞万贵妃办事妥帖,兴致颇高。 皇帝垂眸扫了一圈宴席,未发现夏云鹤的人影,便向李福顺询问。 李福顺低声道:“夏翰林的寒症又犯了,昨日晕倒在府中,夏家派人送了节礼入宫……”李福顺一边看着皇帝脸色,一边声音越来越小。 和惠帝反应过来,眯起眼睛,拖长调子“哦”了一声,对李福顺说道,“朕好像是准他在家休息几日,如此说来,是朕记错了。” 皇帝这人,最擅长阴阳怪气,李福顺低头不语,冷汗却悄悄爬上后背。 夏大人不是前日病,也不是明日病,偏偏是昨日,也病得忒巧了些…… 一声洪亮的通传声消解了李福顺的不安,也打断皇帝遐思,只见一个明艳苗条的妇人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园中瞬寂,众人目光不自觉落到辛夫人的身上。 当真是袅袅娉婷,纤丽妩媚,年华正好,神采飞扬。 和惠帝轻笑着,亲自迎上前去,携她入座,又吩咐继续奏乐,再行歌舞。 李福顺松口气,向旁边一位小宦官钱盒儿招招手,耳语几句,打发人往夏府去看夏云鹤情况。 钱盒儿是李福顺的干儿子,听了吩咐,应承一声,拨脚往园外夏府上去,走到角门处却被秦王谢翼拦下,问了话,才放人。 …… 到了夏云鹤家中,钱盒儿正撞见臻娘熬药,简略说明来意后,他跟着进了屋,略抬头望了一眼,见一瘦削束发的清秀人影,靠在大迎枕上,紧闭双目,两靥苍白,病得厉害,辨不出男女,旁边守了一个俊俏妇人,隔段时间替其换一条毛巾。 钱盒儿看了,暗暗记在心里,说了几句吉利话,离开夏宅,回去复命。又在园子僻静处见到秦王谢翼,将夏云鹤的情况老老实实说与秦王细听。 谢翼听完,挥手让其退下,一拳砸到旁边山石壁上,沉眉叹息,心怀忐忑,园中乐舞正盛,未见丝毫异状,不如先偷偷探视先生,再回来与沈老将军会和。 心中才打定主意,前面突然传来骚动,人群惊呼声此起彼伏,谢翼心中一凛,剑眉微蹙,拾步寻往闹处。 刚到开阔处,便见一只斑斓猛虎盘桓正中,彼时日头正好,照得那畜生皮毛如锦缎熠熠,吊起的眼睛闪露凶光,四肢壮硕,尾如钢鞭,爪落地而无声,威压迫人。 忽遭此变,王公贵族早没了往日风度,一片惊慌失措,号啕之声迭起。 猛虎弓起背,血盆大口中发出低沉吼声,不时露出锥儿似的白牙威慑众人。 长乐园与异兽园相连,若说这畜生怎么来的园内,没人知道,诸人或哭,或抱团,无人敢乱动。今日因和惠帝生辰,禁军列在园子外,闻此异响,赶往园内护驾,刀戟铮铮相碰,猛虎愈发焦躁不安,一声虎啸震颤大地,大多数人腿一软,扑倒在地上,哭声更大。 谢翼见此情形,心中反而安定下来,道:来了! 他抬眼望向长乐楼,脑中想起夏云鹤的话,“若真有猛兽出笼,殿下可借成祖硬弓,击杀之。” 霜台岁暮忍日月,只待此箭定乾坤。 谢翼攥紧拳头,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人群,指尖摩挲拇指间的骨质扳指,勾起嘴角,敛声息语进入长乐楼。 楼梯不长,屋角低笼,檐上的和玺彩画带着神秘的呼喊,悄声催促着他,一步又一步,一阶并一阶,直到搭箭上弦,一气呵成,箭尾白羽扫过青涩的脸颊,“嗖——”,白光似流星,直奔恶虎而去,不待弓弦震颤,再补两箭…… “铛……铛……” 彼时午时刚到,更鼓响毕,浑厚悠扬的钟声传遍整座上都城。 …… 钟声悠悠然,持续了好久。 夏宅里静谧无声。 臻娘挑帘而出,手里端了个空药碗,进了庖屋,又搬出蒸笼,在院中洗刷。三娘昨儿守了一夜,送走钱盒儿之后,熬到午时,吃了几口冷饼,歇息去了。 刷净笼,臻娘起锅,置蒸笼,注水,捡起白嫩嫩的面团,坐到细麻布上,隔一层,摆上搓好的姜黄卷,在另一个灶头,落了只黑陶煲,和米、花生、枣、水,往灶中添了大柴,慢慢熬煮。 每到冬日,夏云鹤的寒症就会发作,无药可医,只能靠一些祛寒和胃的药缓解。身子娇弱,口又挑,每到这时,只愿吃白粥,别的沾不了一点。 夏云鹤阖眼打瞌睡,余光瞥见臻娘执针线篓挑选,妇人轻抚其额,她不觉做起梦来,母亲端坐椅上,自己还是幼时模样,依偎膝头,聆听吴侬软语的童谣,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拍打她头顶。 “母亲。”泪水沾湿枕巾,她睁开眼。 却见屋内已上了灯,臻娘不在,沈拂剑坐在旁边,摸上她额头,缓声说道,“你要是想杨夫人了,接她来上都一段时间,也好过日日思念之苦。” 夏云鹤嗅到沈拂剑腕间幽幽皮革气味,稍有不适,往后避了避,抬眸狐疑道,“你怎地在此?宴会可结束了?” 沈拂剑笑着说,“夏逸之,你用得着对我这般戒备吗?幼时哄我给你烤麻雀吃,天天黏我后面。” 她别开眼,咳嗽几声,轻声说道,“离我远些罢,病气过给你。” 沈拂剑笑将起来,“本将军身轻体健,这点小病还奈何不了我。”遂坐于炕边,又云,“你如今这样,杨夫人知道了,定然伤心,不如我代你迎老夫人来上都?” 夏云鹤裹着被坐起,幸而她平日从不轻易拆散发髻,睡觉也是,只有碎发散在额前,遮住眼睫,精神靡靡,容色憔悴,平添几分虚薄,“桃溪还有夏家旧产,母亲要守着那些,免得虎兕窥视。” 她靠上大迎枕,咳嗽几声,看向沈拂剑,“宴会可结束了?情况如何?” 沈拂剑笑而不语,见她有些着急才凑近神秘兮兮道,“你猜万寿宴会出事,果不其然,我才从宴会上下来,陛下大怒,亲自查办,惩治了管事和一干宫女宦官,这会子才结束。” “那秦王殿下呢?”夏云鹤斟酌问道。 “猛虎脱笼,宗室皆惧,辛夫人坠下楼台,距虎仅十步,命悬一线。殿下挽弓连发三箭,杀了恶虎,救下辛夫人,英姿非常。陛下见此,对殿下大加赞赏。父亲乘机进言,殿下神勇,只是射箭姿势不对,若去军中历练一番,定能改变姿态。” “殿下故作生气,与父亲理论起来,陛下听得头大,遂下旨,令殿下随沈老将军赴军学习。事已至此,哪知福王殿下横插一脚。” “什么?”夏云鹤坐起,猛然咳嗽几声,“福王?四殿下?我想过太子一派,或是万贵妃等人阻拦,偏偏是福王。那殿下如今呢?” 沈拂剑道:“福王封地在远州,在宴会上提起万无白一事另有隐情,言辞暗指我父亲,赖陛下英明,说老将军赤胆忠心,又说万无白一事过去许久,日后再论,堵了福王的嘴。” 夏云鹤松了口气,歪在大迎枕上,庆幸有惊无险,正想着,一只手探上她额头,她躲了下,沈拂剑兀自说道,“还烧着呢。” 门外忽然轻咳一声,二人一愣,转头看见秦王谢翼靠在门边。 月色凄凄,少年一身玄衣溶于黑夜,烛光映照他绣纹暗金的锦袍,抬眼一瞥,眸中暗含金戈铁血之气,周身远山似的深沉,仿佛压抑着万千心事。 小沈将军起身,向秦王行礼。 谢翼轻笑一声,受了礼,对沈拂剑不徐不疾说道,“小沈将军,刚宴会散时,老将军找不见你,气得脸色铁青,你还不去看看?” “啊?”沈拂剑愕然,低头略一思索,对夏云鹤和谢翼说道,“既是如此,我这便回去。”说罢,急匆匆离开了。 夏云鹤心中了然,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却被谢翼拦住,“先生病成这样,不要勉强了。” 臻娘送了沈拂剑,挑帘进来,向秦王行了礼,放下炕桌,取了厚裘衣替夏云鹤披上,不一会儿,又端来两小碗米粥,笑着说,“一天了,吃点粥暖暖肠胃。殿下一路风霜,也吃一碗暖暖身子。” 谢翼卸了王侯的派头,自觉接了碗,谢过臻娘,自在吃起粥来。 夏云鹤嘱托臻娘多照看照看三娘,昨晚上亏她守了一晚上。妇人应声退下。 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抬头看向对面,少年弯起眼睛笑着看她。 “笑什么?”她问道。 谢翼轻声道:“先生可知福王为何搬出万无白的事?” 少年琥珀眸光清澈,嘴角轻扬,意气风发,夏云鹤恍然窥见她的少年记忆,也似这样肆意喧闹。 她莞尔,握着汤匙缓缓搅动粥底,轻轻摇头,“我是不知,且听殿下高见。” “射杀猛虎后,宗室老臣跳出来指责我,擅自动了成祖长弓。福王则在一旁煽风点火,他掌握远州兵马,妄图扳倒沈老将军,意在鄞郡。远州、鄞郡兵马占天下三分,若皆归福王,圣上岂能安心?” 夏云鹤道:“今太子、定王虽无表态,殿下已初露锋芒,彼等岂不警惕?虽不日与沈老将军赴边,然变数仍多,宜更加谨慎。” “只是……”,谢翼眸中露出些许落寞,“我担心先生,今日并未赴宴,宴会上又出那样的事,众人难免猜测先生。猛虎脱笼一事,京中必起波澜,陛下命陈御史查案。先生,我一去鄞郡,您万事小心。” 少年眼中点点星芒,雏鹰终要展翅高飞,少年的谢翼也终要长成边疆重臣。 她抬眼望向谢翼,“殿下,此去边地,某定亲自送别。” 长风驿 夏云鹤在家养了几日,病情略愈,和惠帝即召之,举措不得自由。 传话的小宦官,名叫钱盒儿,是李福顺的养子。李福顺这几年年纪大了,意欲栽培后辈,钱盒儿虽年纪小,却聪慧谨慎,颇得李福顺赏识。日子一长,小宦官也生出几分傲气。 问及皇帝,钱盒儿面含笑意,话锋刺打她。 “夏大人快走吧,耽误时辰,陛下生气,要发落人的。” 夏云鹤收了心思,不再多问,跟着钱盒儿一路无言。 拜见了和惠帝,皇帝笑眯眯问她身体,又言冬日天短,让她多注意保暖云云。 皇帝长谈阔论了一番养生之道,复言岁末事杂,江东滨患,远州、狄山的蝗灾,北面的戎人,南边的叛乱,太子、定王暗中较劲,福王身在远州,心在上都,潜为其中不知几许…… “朝中众人心思难测啊。”和惠帝望向她,一双眼睛古井无波,透出深不可测的威慑。 夏云鹤拂敢对视,倏地跪下,俯首道,“陛下胸怀天下,所忧之事,臣难以思及,唯恪尽职守,以报天恩。” 伏在地上许久,她额间已渗出一层薄汗,仍未听到和惠帝令她起身的话。心中道:秦王在万寿宴上出头,引起众人注意,无论在不在场,皇帝都会将此事与她联系,今日显是来敲打她。 又过了一阵,和惠帝忽然笑起来,“起来吧,逸之。你是什么人,朕是知道的。今日叫你来,是文渊阁无意发现一批破损孤本,梅勿暗上奏要重新编纂,病好后过去帮他吧……” 夏云鹤才松了一口气,皇帝的下句话又叫她悬起心。 “老七……”,和惠帝停下话头,看着她。 她抬眸略微一瞥皇帝,压住心中慌乱,低眸不语,态度愈发恭敬。 和惠帝见她如此,接着说道,“本来说年后就藩,老七长这么大,朕还没好好看过他,到着急离开,这几日就要走了,你……替朕去送送他。” 夏云鹤微微愣住,秦王不受皇帝喜爱,不然不会在宫中举步维艰,然而今日,皇帝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正想着,耳畔传来轻轻一声叹息,如错觉般。夏云鹤抬头去看,只见和惠帝提笔在一份折子上圈圈点点,她恍然回神,垂首退下。 话休絮烦。 夏云鹤又歇了半日,这日晌午,忽有小厮来报,秦王今日离京。 她匆忙披了白狐大氅,又捡了份备礼,急急随这人奔向长风驿。 过了长风驿,往前行五里地,就是离关,一出离关,北上再无春色。北出上都,长风不绝,携柳留此,遥望故人。 刀子似的寒风刮过脸颊,驿站旁的漓水缓缓向东流去,独不见秦王车驾。 夏云鹤裹紧大氅,立于水畔,一木舟在水边飘荡,幸有碇木固定,不至于被风浪卷入江心。 那小厮告了礼,说秦王一会儿便到,又请夏云鹤去驿站避寒。 谢过这人,她随之往长风驿歇息,及至门外,突然乱起来,驿站传出一片打骂声,里面闹哄哄押了一个蓬头老汉,打出驿站外。 “酒疯子,滚,偷酒偷到老子头上,往死里打。” 这四人个个人高马大,拳头大似铁砣,落在这粗布麻衣的邋遢酒鬼身上,连带卦幡、串铃、酒葫芦一并扔了出来,散落地上。 夏云鹤呵斥一声,却淹在咒骂声中,她亮出银鱼符,这四个彪形大汉一骇,踢了酒鬼几脚,嘴里骂道,“要死死你破船里去,别死这里,晦气。” 那卦先生躺在地上不动,四人理也不理,吵吵嚷嚷就要回驿站。 夏云鹤跟四人打了礼,问这人怎么了? 一人盯着她腰间鱼符,眼珠几转,开口道,“大人不知,我们本是狄山送御酒的,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漂来这个疯子,一个快死的人,我们好心给他吃的,救活后被他赖上,连打带洒,糟蹋光了我们进贡的御酒,不知大人您何处高就?可否为小的们说情?” 夏云鹤皱起眉头,只见那酒鬼拾了卦幡,串铃,酒葫芦,竟去木舟一卧,天寒地冻,他只穿着粗衣麻布,似是不冷一样。 她回头看向这四名汉子,笑了笑,“狄山?听几位的口音,可是陇地过来的?” 四人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夏云鹤笑道:“皇家从未让狄山进贡过御酒。” 几人支吾其词,讪笑道,“这……这,进贡了不就成御酒了,还请大人您美言几句。” 夏云鹤正色道:“狄山如今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哪有闲粮酿酒?”她抬手指向卧在舟中的卦先生,“再者,酒都让他糟蹋了,又无对证。我看,你们商量个数字,多少钱,我替那人付了,算我请他吃酒,你们得了钱,也好回去交差。” 四名汉子沉默着互相看了看,问道,“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夏云鹤还未开口,一道声音插进来。 “先生,这个人情不妨让我来做?”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青顶马车,话音毕,马车中跳下一人。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钱盒儿。 紧接着,秦王谢翼掀开车帘,望了众人一眼。在众人惊诧声中,施施然扶着钱盒儿下了车。 鸦青大氅勾勒出谢翼修长高大的身影,又见他面庞轮廓分明,眉目英挺,举手投足自带贵气,四名大汉自是噤声。 谢翼看向几人,琥珀色的眸子暗藏锐利,缓缓开口,“狄山遭了灾,你们还来送酒,这事就此作罢,钱盒儿,去与他们算钱。” 小宦官应了一声,不卑不亢请四人往旁边去了。 少年护着夏云鹤让到一旁,低声道,“太子近日或有动作,先生,我须提前离开。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伴先生左右,望先生多注意身体。” 面前漓水滔滔,风又紧了些。 她本以为秦王已经离开,如今见秦王尚未远行,多了一丝庆幸,又听他说了这些话,心下稍宽。便从袖中摸出封好的狼毫笔,捧给谢翼,轻声道,“殿下赠我平安符,今日殿下远行,聊赠毛笔一对。要习武,亦要修文,不可偏废。” 谢翼双手郑重接过,说道,“这是多久前的事了,先生还记得那个荷包。我无意中在母妃寝宫翻出的,是我那时唯一能送先生的物件,先生如今赠我中书君,我自当时时珍视。”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水边一人笑将起来,自解了酒葫芦,独酌一口,兀自唱到。 “大醉不知何年月,浑如一梦枕舟中。人生惘惘迷似幻,哪堪闲钓功与名。昨日黄土盖枯木,今朝漓水载孤舟。天苍苍一片乏云没,草萋萋又忆陇中客。真也罢,假也罢,落得个闲云伴野鹤。” 水边风大,吹得那卦先生髭须乱飞,他又高举串铃前后摇动,哈哈大笑。 那四个彪形大汉听见声音,对那卦先生吼道,“疯子,死远一点。” 夏云鹤听那卦先生与四人一样口音,忍不住多看那人几眼,却是疯疯癫癫,叼了个芦苇茎哼哼,再听不来后面唱的什么。 那四个彪形大汉还欲再骂,谢翼给钱盒儿使了个眼色,钱盒儿冷笑着向四人开口,“我家主子都没表态,轮得到你们出声赶人。领了钱还不速速离去,少在这里现眼。” 四人唧唧哝哝一阵,讪笑着收拾过包袱往南去了。 钱盒儿过来垂首道:“主子,驿站人都清干净了。” 谢翼轻声“嗯”了一声,看了水边摇头晃脑的卦先生一眼,转头对钱盒儿道,“等会小沈将军要来,你去盯着。把衣服备好,孤等会带几名亲卫先走。” 钱盒儿恭顺地应了一声,全没有之前的傲气,夏云鹤心中纳罕,等钱盒儿离开,她对谢翼道,“他不是李总管身边的小内侍吗?怎么又跟在殿下身边?” 谢翼低声道:“他自作主张得罪了司礼监的几位内侍,被罚出宫,我看了随行名册,才知道钱盒儿被分到我这里。问了李总管,他算默认此事。我用着顺手,也就留下了。” 夏云鹤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谢翼回头看她,笑起来,“外面风大,我陪先生去驿站里面坐会儿吧。” 话音刚落,那疯卦师忽然起身,抚掌大笑,“雀归山林,鱼跃入渊,好卦,好卦,噫,真是好卦!” 听到这话,夏云鹤与谢翼齐齐望向疯卦师。 那人抬着醉醺醺的眼回望二人,“今早起了一卦,说有贵人到。如今一看,确有贵人。” “不疯?”谢翼皱起眉头。 那人拢了头发,掬了捧水洗净脸,手胡乱往衣上一抹,嘿嘿笑着,“贵人既帮我付了酒钱,不嫌弃的话,再赠我一点傍身之资。” 夏云鹤取了钱袋,摊在掌心,道,“老先生若不嫌弃,这袋银子送与先生。” “老夫不要你的钱。”卦先生摇摇头,抬手指向谢翼,“只向他讨银钱。” 谢翼笑道:“这有何难?钱盒儿,封他一包银子。” “不不不,我只要你的一块碎银足矣。” 谢翼听得稀奇,“倒是个怪人。”说着,与钱盒儿要过钱袋,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卦师。 那人笑着接过,不知从何处摸出三枚铜板,道,“公子赠老夫银钱,老夫送公子一卦。” 谢翼有些犹豫看向夏云鹤,夏云鹤道,“既是老先生赠卦,便试一试,也算求个一帆风顺。” 金钱卦起,六爻既出。 卦师轻捋胡须,摇头掐指,闭眼沉思片刻,道,“地风升,变升卦。” “怎么讲?” “修身以俟矣。”那卦先生说完,又笑了几声,不理众人,拾了家当,往林中走,不一会便消失了。 谢翼低声喃喃道:“修身以俟矣。” 忽得,拱手对夏云鹤说道,“先生,我去了。” 夏云鹤愣了一下,“不等小沈将军了?” “不等了。”谢翼去了驿站中换了一身紧窄衣裳,钱盒儿从马厩牵来一匹黑亮的骏马,谢翼打了个呼哨,林中现出四个暗卫,俱是整装待发。 谢翼翻身上马,招呼四人,滚滚尘土向北面卷起,模糊了一行五人的身影。他忽然勒马回首,遥遥朝夏云鹤一揖,再拨转马头,催马疾行。 夏云鹤默默朝远处一拜,心中暗暗祈祷谢翼此去一路平安,诸事顺遂。 糖中针 秦王离开后不久,沈拂剑领了一众护兵风尘仆仆赶来。 沈拂剑吩咐众人押送了一批家什、器物,整装完备,又换了谢翼的衣服,大咧咧坐上秦王车驾,挑起车帘,笑嘻嘻看着夏云鹤,“云哥儿,走了。” 夏云鹤道:“一路小心。” 沈拂剑拍了拍手边的一杆银枪,笑着说,“省的。我可是我爹的亲传徒弟,等闲三五个人不能近身。” 说完,叫来钱盒儿驾车,一行人大张旗鼓离开长风驿,往离关方向行去。 隔天,沈老将军也离开了上都。 夏云鹤也去送别,回来后,在廊下独坐对弈半日,估摸着沈老将军等人出了离关,抬头见日头西斜,便让臻娘唤来了傅三爷,托他再探鄞郡田记粮油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傅三爷的身体基本痊愈,听完夏云鹤说的,抱拳道,“公子有令,我傅三万死不辞,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动身,再去查查那个什么鸟的粮油铺。” 傅三爷收拾完包袱,赶在戌时五刻,暮鼓声响起时,出了城,自是一路往北行。 翌日一早,夏云鹤早早起身,穿戴整齐进宫回禀和惠帝,之后,去了东庑南的文渊阁。 文渊阁与别处不同。 四周宫殿是黄色琉璃飞檐,独此处为玄色屋顶,在五行中,黑与水对应,正有以水压火之意。楼分二层,楼上通为一间,楼下为六间,取“天一生水,地六承之”。 拜见过梅学士,她才知晓皇帝拨了十几个朝臣来校书,连带内书堂识字的仕宦,共百十号人,搬书、抄书、装册,每日闹哄哄忙到上灯时分。 在这里,夏云鹤还碰见了温朔川,温大人还是素衣长须,一贯温文尔雅的做派。除了那日祭拜谭直时候,她见了温朔川一面,后面再无交集,今日在此处见到,倒是颇感意外。 温朔川本为都察院司务,怎么会来管翰林院的事? 一番交谈后,她了解了大概。原来是温朔川北接到调令,到翰林院担任侍书,虽然调令来得莫名其妙,却是离皇帝近了些。 温朔川道:“也算因祸得福。” 夏云鹤耳尖一动,问道,“这话又怎么讲?” 哪知温朔川支支吾吾,笑着同她打哈哈,遮掩过去。他这反应让夏云鹤心生警惕,便随意应付了两句。 梅学士见他们二人话语投机,热心将他二人分到邻桌,抄录同一部书的前后部分,也方便他们讨论校对。 这一忙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不觉已至小年。 伴着上都城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孤本校订也进入收尾。梅学士订正完最后一册抄本,命人将书册装箱,贴了封条,准备明日呈报皇帝阅览。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又见梅学士一脸凝重看向众人,有人忙问是哪里有问题?梅学士略微思索后,摇摇头,让大家散去歇息,如此,忙碌半月有余的大人们欢欢喜喜散了。 温朔川面含喜色,对夏云鹤说道,“平康坊有户人家灶糖做得极好,我常买那家的,今日小年,逸之不妨也去那里买点灶糖祭灶君。” 她本不想再走动,架不住温朔川竭力相劝,推辞不过,只得回家换了常服,到了平康坊附近。温朔川也换了一身常服,笑意盈盈在前面给她引路。 从司务调任侍书,由都察院从九品到翰林院正九品的属官,从一年见不到几次圣驾,到如今在天子身边侍候,看得出,温朔川掩饰不住的高兴,一路上与夏云鹤讲了许多年俗相关的事,什么“灶君老爷吃了灶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夏云鹤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穿过一条逼仄的巷子,眼前是一片繁华街市。 “刚走的是一条捷径,节约一半脚程。”温朔川笑着道。 夏云鹤拍净衣服浮土,随温朔川往平康坊深处前行。 街道两旁俱是摆摊的商贩,一侧是新鲜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另一侧是糕点糖果,花生核桃等,有孩童在角落翻花绳玩,右前侧,还有各式各样的年宵花,蝴蝶兰、水仙、兰花、金橘、富贵子,拐过街角,更是密密麻麻赶备年货的人,挤得六尺巷子水泄不通。 好容易到田记灶糖铺,依旧是人头攒动。夏云鹤喘了口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心中有些后悔与温朔川挤在此处。她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温大人,只见后者抬手擦了擦额间薄汗,理顺须髯,站在一旁干瞪眼。 夏云鹤咂舌,心内想到,早知不来了,街边也有挑担卖的灶糖,都是甜食,想来味道差不多。 正这么想着,人群翻起浪潮,全都开始往后涌,挤得她倒退好几步,勉强站稳,却听见前面有人道,“什么?!没了!” 有人叫道:“现在不过酉时初刻,天都没黑呢,往年可是要卖到上灯的时候。” …… 店家出来给众人赔礼,直说今年做得少了,已经售罄,请众人去别家。见此,人群无奈只得散了。 夏云鹤与温朔川让到糖铺阶下,温朔川捋着长须,道,“逸之,你看这……” “街边有许多挑担卖糖的,味道也不错。”她笑着说道。 二人商量好,准备离去,却见远远来了一队带刀黑衣侍卫,停在田记灶糖铺前,那店家迎上前去,与头领恭维,眼中满是奉承。 夏云鹤一顿,微微转了个身,心中道:怎地是他?! 又见温朔川脸黑如锅底,也是背过身,点了点她手臂,示意她赶快走。 不料那头领眼尖手快,上来作揖,硬生生拦下二人。 那人眼神飘到温朔川身上,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温司务吗?一别多日,意气风发啊。”而后,笑了两声,看向夏云鹤,“夏大人?” 温朔川不愿意搭理这人,别过脸,不说话。 夏云鹤笑着与这人打招呼,“陈大人。” 陈海洲转了转眸子,道,“二位要买灶糖?” 温朔川沉着脸,只对夏云鹤拱了个手,说道,“夏大人,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拨开一众黑衣侍卫,隐入人群,没了踪迹。 街上聚了些看热闹的人,时不时拿眼睛瞥一眼夏云鹤。 陈海洲道:“温司务不买,夏大人也不买?” “这里的糖卖完了,我去别处看看。”夏云鹤简单作了个揖,拔腿就要离开。 今日不知什么风,将陈海洲这煞神吹到糖铺,臭名昭著的左佥都御史,谁愿意与他有交集? 陈海洲却笑着拦住她,“夏大人,这儿的糖我买了许多,可以送夏大人一两包。”他笑着做出“请”的手势,邀夏云鹤与他一块进入铺子。 一进店,陈海洲便命店家下了门板,见夏云鹤眉头蹙起,轻笑道,“夏大人别紧张。” 回头又对店家道,“让你留的糖呢?” 掌柜缩起脖子,笑眯了眼睛,道,“就在后院,专等陈爷您验货呢。” 陈海洲轻轻“嗯”了一声,与店家一道往后院走,又停住,喊了一声夏云鹤,“夏大人,不一起看看吗?” 夏云鹤环视四周,皆为黑衣侍卫,强压下心中不安,跟上陈海洲的步伐。 掀开厚重脏布帘,来到田记灶糖铺的后院,她闻见一股极淡的味道,却又极其勾人,可实在想不起这味道在哪闻到过。 掌柜走到一扇矮门前,开了门,邀二人进去,屋内不大,整整齐齐码着一层一层的竹编簸箕,足有二十面,每一面都码着切好的灶糖,满屋都是灶糖甜香的气味。 甜丝丝的气味盖过刚才的怪味,掌柜的话又将夏云鹤拉回现实。 “二位大人尝尝,全上都城,我家做的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陈海洲随手捻起簸箕上的一块糖,吃进嘴里,点点头,“做得不错,去领赏。” 掌柜笑嘻嘻说道:“您老哪里的话,一点小活而已,哪里能劳您打赏,能入陈爷的眼,就是小店天大的荣幸。” 夏云鹤蔑了眼店家,问道,“你明明还有这么糖,为何要骗百姓灶糖已经售罄?” 店家嗤笑道:“确实卖完了,这些都是陈爷订的。陈爷定得多,那就都得给他留着。” 夏云鹤看向陈海洲,“陈大人吃得完这么多糖吗?” 陈海洲挥退了店家,随手捡起一颗糖,笑着说道,“吃不完。夏大人要帮忙吗?夏大人似乎也嗜甜?” “既吃不完,又何必占这么多?” “我爹娘死的早,从小没人买糖吃,现在不过多买一点,夏大人不会跟温司务一样,喜欢管这种闲事吧?”陈海洲继续说道,“我看夏大人与那温朔川走得未免太近了,小心殃及池鱼。” “嗯?”夏云鹤笑着看向陈海洲,“听陈大人这话,似乎与温侍书有嫌隙?” “温侍书?”陈海洲皱起眉头。 看到陈海洲稍稍迟疑了一下,夏云鹤笑着道,“温大人现在调任侍书,为翰林院属官,于圣上身边侍候,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说完,她笑着打量陈海洲,只见那人微微一愣,随即恢复如常。 “怪不得他今日倒是硬气。”陈海洲眯起眼睛,瞥向她,“不说那无趣之人,说说夏大人。” 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但并未做声。 陈海洲慢悠悠说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夏——逸之,我愿为你不再结交男子……” 糖屋低矮,丝丝甜味中,陈海洲侧头看向她,似笑非笑,“美人谁不爱呢?更何况夏大人清逸之名在外。” 她抬头对上陈海洲的目光,见那人面上带着几分取笑之意,冷哼一声,一把推开他,迈步出了屋子。 冷风袭来,吹散香甜昏醉的气味,她陡然清醒,转头,看见陈海洲倚在门侧,懒散散看着自己。 陈海洲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夏大人指点一二。” 夏云鹤正色道:“何事?” “万寿节的事情,夏大人也是知道的,长乐园跑出一只脱笼猛虎,差点伤到陛下宠妃,幸有秦王射杀猛虎。可是秦王殿下违背祖制,好巧不巧出现在长乐楼,更是擅自动了成祖的长弓,陛下却没怪罪。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夏云鹤道:“是陛下仁厚,有什么奇怪?” 陈海洲笑着点头,“陛下大怒,要查猛虎脱笼一事,本来准备将这差事给你,又可巧夏大人生病不在,查案一事自然落到我头上。夏大人怎么那么巧就生病了?” “生病乃人之常情,陈大人未免太苛刻了。” 陈海洲道:“夏大人说得不错,人之常情。我是个粗人,明日就要回禀圣上,到现在确实毫无线索,我想请教夏大人,这个问题如何解?” 杀心起 要论查案,陈海洲必定是比她更擅长。 谁在关虎的笼子上动了手脚,又是何人指使,只要稍加审讯,不难知道。 现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夏云鹤吃不准陈海洲到底何意,又想到他刚才举止轻薄,取笑之味甚浓,顿时心生厌恶。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陈大人精通刑狱之道,案子如何查,理应比我清楚。若无其他事,告辞。” 没走几步,却被陈海洲拦住去路,夏云鹤抬头看他。 只见陈海洲笑得恣意,一双鹰眼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出口的话半开玩笑,半威胁,“四周都是我的人,夏大人再着急也出不了这院子。我是真心想请教夏大人这事如何解决,也是真心想与夏大人结交。” “我听说江南有个地方叫桃溪,桃溪有户人家姓夏,是先帝淳乐年间迁去的,据说与太祖关系匪浅,太祖曾对其许诺,‘无咎,不动其爵’……”,陈海洲收敛了笑意,垂首逼向她,“夏大人以女子之身游走朝堂,算是有错还是无错?圣上知晓,会怎么对待夏家?” 天色阴晦,寒意聚拢。 冷风嗖嗖往夏云鹤的脖颈中钻,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青紫,她挺起脊背,眼中愠色渐浓,坦荡荡迎上陈海洲探寻的目光。 一言不发。 二人对峙良久,院中静得仿佛无人存在,唯墙外市井吆喝声,偶尔漏进来一两句。 正僵持着,夏云鹤忽而笑着开口,“陈大人为天子办事,怎会如此畏首畏尾?上都城谁人不闻陈爷的名号,谁人不两股战战,诚惶诚恐,堂堂四品左佥都御史,难道连一个小小的案子也不敢深究吗?” 她仰头直视面前之人,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夏家早不复昔日繁盛,陈海洲还敢打夏家的主意,他的手未免太长了些。 “深究?”陈海洲细细玩味这两个字,啧啧几声,“夏大人认为此事宜深究?你为何认为此事会牵涉很深?而不是意外呢?嗯?” 夏云鹤一顿,被陈海洲反将一军,不由暗恼,自责疏漏。 长乐园一事背后主谋是万贵妃,要查势必会查到万贵妃头上。定王谢宣是陛下第五子,生母是万贵妃,鹿山秋弥,定王与陈海洲积怨已久,真查下去,大有文章可做,或隔岸观火,或矛盾加剧,或牵动朝野,不论哪一个,都会让陈海洲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却未曾想过,自己作为一个局外生病的人,怎会清楚猛虎脱笼案件的始末? 依照陈海洲的手段,估计其早了解清楚案情,这中间的利害,他不会不知道,他也定然不会深究到底。 那他为何要问自己? 夏云鹤瞥了眼陈海洲,那人苍鹰似锐利的眼睛锁在她身上,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令人森然,她心内不由咯噔一下,手心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猛虎如何脱笼,或是意外,或是有人刻意为之,陈大人自然清楚,何苦在这里为难我?”她缓了口气,重新说道,“你问我长乐园一事怎么解决,我只是想到陈大人曾讲‘只听命天子一人’,想必是无畏无惧,不怕任何人。故有此一说。” 陈海洲看着她,勾起嘴角,“你怕不怕我?”说着,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缩短二人之间距离,“我当真愿为你不再结交其他男子,你可愿……” “陈大人认为我怕?”夏云鹤截住陈海洲的话头,又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嘴角勾起嘲讽,无声警告他,“陈大人认为我怕,那就是怕。认为我不怕,那就是不怕。” “想来是不怕的。”陈海洲笑着说,“夏——逸——之,来日方长。” 再听不进陈海洲说的一个字,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夏云鹤拱了拱手,面色沉沉往外走。 “站住!” “陈大人还有何事?” 只见陈海洲越过她,唤来了店家,吩咐给夏云鹤拿两包糖。 “夏大人,别忘了你的灶糖。” …… 折回前厅,四周满是黑衣带刀侍卫,灶糖铺的门半阖,店家在柜台后面,正用桑皮纸细致包裹糖瓜。 她举步往外走,却被侍卫拦住,她索性坐下等待。 不多时,那店家捧了两大包灶糖过来,满脸堆笑,“夏大人,这是陈爷吩咐给您准备的。” 夏云鹤拎起两包灶糖,道了谢,笑着出了铺子。 街上还是那样热闹,她敛去嘴角笑意,毅然逆着人群,顺原路返回。 才出窄巷,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后发觉是臻娘,暗自松了口气。 臻娘挎着小篮,篮中一个细绳束起来的小纸包,几把细葱。观夏云鹤神色有异,轻撩其额前碎发,又见其指尖糖两包,遂问道,“公子买糖去了?” 夏云鹤挥袖甩了甩酸痛的腕子,擦了几下净颈间冷汗,含糊应了一声。 “早知公子买了糖,我就不买了。”臻娘顺手接过那两包灶糖,放入篮中,“饴糖不宜久放,也就是祭灶君用上一两回,公子一个人又吃不了太多,今儿个怎么买这多?” 从田记灶糖铺出来,到这会儿,夏云鹤略微还是有些眩晕,低声说道,“无妨,带回去慢慢吃。” 臻娘却皱起鼻子,一把捉了她手腕嗅闻,然后拾起篮中那两包,绑在一起的灶糖……臻娘蹙紧眉头,抬眼看向她,压低声音问道,“这糖不对劲,公子从哪里得来的?” 夏云鹤心头一颤,默然片刻,如实答道,“田记灶糖铺。” “这……”,臻娘扯过夏云鹤手臂,附在她耳边说道,“这糖闻起来有一股狼毒的味道,是公子自己买的?还是别人给的?” 夏云鹤大骇,脑中闪出陈海洲阴鸷的双眼,她垂眼看向臻娘臂间篮子,那两包糖静静躺着,她张张嘴,咽下所有话语,只轻飘飘说出四个字。 “回去再说。” …… 茫茫暗夜从四方围拢,似一把黑火沿天际熊熊燃烧过来,一直烧到暮色四合,星辰余烬,几点零星。 一户接一户的人家亮起灯笼,驱散长街阴霾,乌旅巷却静得吓人,虬枝掩映的房屋阴惨惨的沉默,巷尾点了一盏暖黄色的灯笼,灯笼上写了个“夏”字。 叩响夏宅木门时,是三娘出来开的门。 一见到她俩,三娘满脸喜色,笑着说道,“等公子好久了,臻姐姐不知哪儿有卖金方的,我去东大街买了些,灶上已经摆好了鲜果、香茶、各色糕点,饭也做好了……” 夏云鹤捂住额头,从篮中取了那两包灶糖,面色凝重回了屋。 三娘哑了声,拽着臻娘去到庖屋,悄声问,“好姐姐,公子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臻娘卸下竹篮,取出篮中灶糖交给三娘,看着灶台上摆放整齐的糕点果茶,笑着对三娘说,“没事,公子不太舒服,你看好火,别让饭菜凉了,我去看看。” 年轻的姑娘应了声,接过糖,找了个秀气的瓷碟,一颗一颗认真摆起糖瓜。 臻娘出了庖屋,快步走至堂屋,掀开帘子,看见夏云鹤坐在灯下,旁边一个打开的木匣,一手拿着那包狼毒,比着两包灶糖,仔细嗅闻味道。 她急忙走过去拦下夏云鹤,轻声说道,“公子别闻,这东西会成瘾。” 夏云鹤抬头看向臻娘,问道,“成瘾?这不是毒药吗?” “像公子手里这包的剂量,足以毒死一头壮牛,若是微量服食,时日一久,就会成瘾,初期不觉什么,真发起病,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样厉害?”夏云鹤摩挲着浸透狼毒的糖纸包,拆开后,一股浓郁且令人迷醉的香气瞬间盈满室内。 昏昏沉沉,无处着力,却又诱着人不自觉去闻这味道,陈海洲在田记灶糖铺说的话,再次充斥她的脑海,“你愿不愿意……”,“夏、逸、之——” 她的耳根哄一下红了,两颊滚烫烫地难挨。 臻娘连忙重新包好灶糖,又挑起帘子,开了门窗,走近她身边,轻抚后背,“这是害人的东西,公子还是尽早处理掉为好。” 夜风倏然吹散一室迷醉气味,夏云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到陈海洲的卑劣行径,咬牙切齿,兀自喃喃道,“卑鄙小人。” “公子?”臻娘抬手抚上她额头,只觉微微发烫,惊呼一声,“怎么这么烫!” 夏云鹤拂开臻娘的手,看向妇人,“无妨,这些东西如何处理稳妥?” 见夏云鹤无异,臻娘合了门窗,重新放下帘子,略微思考后说道,“倒不难,用碱水泡一泡就好。” 夏云鹤将那两包灶糖推到臻娘面前,“明日将这些东西处理掉。” 妇人应了一声,拾了两包糖准备离开。 夏云鹤突然出声喊住她,“臻娘,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记不得了。”臻娘有些恍惚,慢慢摇了摇头,“以前跟在夫人身边,看了许多医药典籍,许是那时候从书上看过。” “这样?”,夏云鹤泄了气,垂眸呆坐椅中,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忽然,外间传来三娘的声音。 “公子,今儿是腊月二十三,祭灶君老爷的日子,臻姐姐吩咐祭祀的事,我都弄好了,饭也在灶上热着呢。您什么时候吃?” 夏云鹤揉了揉眉心,将那包狼毒放回木匣,招呼三娘摆饭。 食过饭,夏云鹤盘坐在炕上,面前置了小炕桌。 她摊开一道空白的奏章,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到,“翰林院史馆编撰夏云鹤谨奏,时值年末,新岁在即……狼毒流入,混于饴糖之中,久食,恐毁人根基而不备,伤人性命而不知……兹事体大,不敢妄言,陈臣所知之。谨具奏闻。臣夏云鹤再拜。” …… 写完这道奏疏,夏云鹤便病倒了。等两天后,她揣着这道奏疏去见和惠帝时,正好碰见陈海洲从御书房出来。 那人额头破了个口,红淌淌的血丝顺着眉骨蜿蜒至下巴颏。 陈海洲看向她,轻笑一声,随手擦净血渍,迈步离开。 进了御书房,正巧李福顺正命人收拾一地狼藉,一个砚台摔在地上,墨洒在猩猩毡上,晕黑一大片。 想来陈海洲是被砚台砸到了,夏云鹤心情愉悦,不由轻轻抿唇。 和惠帝看完她的奏疏,神色凝重,问道,“这东西流于上都何处?” “田记灶糖铺。” 和惠帝又问,“逸之,狼毒是你买糖时发现的?” 夏云鹤垂眸道:“并非是臣自己主动买糖,而是有人故意拦住臣,送糖。” “谁给你的糖?” 夏云鹤倏然抬起眼皮,一字一顿,缓慢且清晰地说道。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见狰狞 茶肆茶幡在空中乱飞。 不远处的羽林卫在田记灶糖铺前来回梭巡。 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奔腾,风又冷又硬,上都城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寒意浸骨。 夏云鹤凑在茶博士的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茶暖胃。 今日是正月十五,商铺渐次开业,唯独田记灶糖铺大门紧闭,店主不知去向。 她今日休沐,闲来无事,踱至平康坊附近的茶肆,这家茶肆门面并不起眼,往日客人稀少,偏偏正对着田记灶糖铺子,如今是人潮拥挤,看热闹的,一层压着一层,连门边也挤得满满当当。 “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田老板居然是北戎的探子!” “谁说不是呢?”有人接话,“听说人被打死在昭狱,那位动的手。” “胡说,明明是人得了消息,早跑了。”一人反驳道。 …… 众人精神一振,推搡说话的汉子透露一二,只见这人卖起关子,扬手招呼茶博士连上三碗热茶,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净,胡乱抹了嘴巴,端出派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全听他一人掰扯。 夏云鹤支起耳朵听了会儿,无非一些市井闲话,没腿的谣言,传得神乎其神,她扯起嘴角笑出了声,唤了声茶博士,付过茶钱,起身离开茶肆。 她以“狼毒”一事上奏,赌的是陈海洲与北戎暗中勾结,坚信其定知糖中有毒,若真如此,即使陈海洲势力滔天,也难逃惩处。 可惜……一切与她的设想相差甚远。 夏云鹤回头看了眼田记灶糖铺,笑了声,轻飘飘说道,“两不相干。” 陈海洲并不清楚灶糖中混了狼毒,更没暗通北戎…… 近日,她再没见到过陈海洲,只是听闻其受帝命,再查长乐园一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要对付万家,陈海洲就是那把最趁手的刀。 和惠帝什么都清楚…… 长街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声,俄顷,一队重甲黑骑呼啸而过,扬尘蔽日,直指田记灶糖铺。 “先是羽林卫,后是玄甲兵……”夏云鹤嘴角的笑意尚在,“看来那位田老板藏了许多秘密。” 她回首垂眸,拍净两袖沾惹的浮土,掩唇咳嗽几声,前世她死后,仅仅十年楚国灭亡,焉知不是狼毒在祸害人? 这一世她误打误撞发现狼毒,和惠帝听从建议拔除了这个隐患,勉强算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夏云鹤不由笑出声,转头看向街面,只见佣工们悬起彩灯,如杂技表演般在墙头穿梭,一盏接一盏。她看得痴了,回过神才发觉,长街上已挂满灯笼。 今日是十五,是上元节,是该吃汤圆的日子。不过,上都城内更喜欢吃滚元宵,夏云鹤吃不惯,往年都是臻娘在家里包汤圆,今年,她想试试。 彼时云层散开,一轮暖阳照在她脸上,她抬起双手遮住额,向阳光望去,只觉金灿灿的好看。 …… 天际风云翻涌,阳光穿云斜洒,照在乌旅巷夏宅门侧,拂落在一双白底皂靴前。 夏云鹤提着一包元宵站定,抬眸对上白底皂靴的主人,呼吸一滞。 陈海洲! 她知道她的奏疏会引起陈海洲注意,但她并未料到陈海洲会如此突然地出现。 “夏大人,你可真难堵啊。我们之间的游戏,你怎么向皇帝告状呢?”陈海洲的额角多了个砚台打的三角疤痕,平添几分滑稽,加上嘴角一抹讥诮的笑,整个人气势莫名诡谲。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后退半步,垂下头,想避开那人。 哪知陈海洲伸手拦住她去路,半眯的眸子缓缓睁开,眼底满是狠戾,“认为我勾结北戎?藏毒于灶糖?想借陛下的手杀了我?”他说一句,往前走一步,三步堵死夏云鹤退路。 “想保住你身份的秘密?”陈海洲微微弓下身,盯着她眼睛,嘴角的笑渐渐落了下去,“可惜啊,我就是个混迹市井的地痞,没什么大志向,夏探花的算盘打错了。” 她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角滑落,耳边是自己狂乱的心跳,不由锁紧眉头,尽量镇定心神,笑着开口,“陈大人,我的奏疏一个字都没提过你,你将事情归结于我,未免太心胸狭隘?” “好一张利嘴,夏家养出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哼!”陈海洲眼中的阴鸷愈盛,一把扣住夏云鹤的脖颈,略加用力,“一巴掌就能捏死的玩意,也敢开涮你陈大爷。” 夏云鹤被突然扼喉,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她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微不足道。手中元宵摔在地上,白珠散落,沿墙根滚动,带了一路白印子。 陈海洲居高临下俯视她,鹰眼闪过杀意,扣紧她下巴,迫使其仰视,“我会让你亲眼看到夏氏如何消亡,这比杀你有趣多了。” 那人倏然松手,她跌落地上,不住咳嗽,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她内心,让她心跳加速。 陈海洲重重哼了一声,迈步离开。 夏云鹤强撑着,去拍夏宅的门,半晌无人应声。她实在支撑不住,歪靠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喘气。 夏家……她要护住…… 泪糊住眼睛,她只感觉眼皮很沉,很困…… 梦中是光怪陆离的夏家老宅,四周封死,她逃不出,一把大火不知从哪里烧起,火光冲天…… “不能烧!” 感到有人在喊自己,夏云鹤迷迷瞪瞪睁开眼,正对上两个妇人的脸,她认出其中一个是臻娘,哭着扑到臻娘怀里,哑着声音道,“夏家被火烧没了,什么都没了。” “梦都是反的。”臻娘腾出手,心疼地擦她眼泪,“老夫人来信了,夏家好好的,倒是公子,这是谁打的?” 三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元宵,一颗颗放回竹篮中,小心翼翼问道,“公子脖儿上的伤?” 夏云鹤低下头,意外带疼伤口,她勉强抬起脖颈给臻娘看,嘟囔道,“疼。” 她脖上一道一道的红,这会凝成暗紫色,指印清晰可见。 三娘倒吸口气,掩住唇惊呼道,“哪个天杀的干的?!” 说着,顺手从臻娘怀里接过夏云鹤,扶住她,一边等臻娘开门,一边安慰道,“不急不急,公子好好养着,等好了,再写道奏疏,让今上好好治治这些匪人。” 臻娘虽默然不语,但微微颤抖的手泄其内心气愤。 三娘把小篮交给臻娘,哄着夏云鹤往屋里走,扶其歇在椅上,又去铺被褥,说道,“早知这样,我们就不出去了,害得公子吃这苦头。” “陈海洲。” “啊?”,三娘铺被子的手一僵,歪头看向夏云鹤,“公子说什么?” 夏云鹤垂下眸,哑着声音重复,“因奏疏的事,被他记恨了。” 三娘掩住口,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她项上淤痕。 夏云鹤点点头,眼中盈满委屈。 眼见泪珠落下,三娘慌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惹不了他,咱们以后避开他,他走东,咱就往西,他上南,咱就往北。”三娘说着,狠狠往地上踩了几脚,连连呸道,“那就是个横行霸道的螃蟹,让他耀武扬威去,我们公子不搭理他。” 臻娘挑开帘子,端了碗姜汤进来,恰好听全三娘的话,附和道,“公子先喝碗姜汤祛祛寒。” 她捧着姜汤慢慢啜饮,难免咳嗽,三娘在一旁轻轻替她抚背顺气。 臻娘趁着间隙,填了一个手炉,灌好汤婆子,进屋递炉于夏云鹤,汤婆子塞进衾被。见夏云鹤饮汤毕,说道,“公子躺下,我看看你的伤。”又对三娘说道,“把活血化瘀的药膏拿来,上次给三爷用过的。” …… 二人仔细上了药,又哄着夏云鹤入睡,出来见天已经黑了,便重新开了灶,对付着吃了点残粥。 食毕。 三娘叹口气,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公子这样。” 灶上正咕嘟咕嘟煨着鸡汤,臻娘看火有些小,添了几根细柴,回道,“上都城内,龙蛇虎豹,共聚一堂,朝里的大人们看起来慈眉善目,实际花花肠,弯弯绕,一个赛一个。公子在外人面前再老成,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哪里敌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朝臣们?” “那为何不辞官归乡?辞了官不就没这么多顾虑了?”三娘环抱双臂,一手拄着下巴,十分笃定地说道,“我看公子想念老夫人的紧,辞了官回江南,老夫人肯定也开心。” 臻娘用汤匙搅动鸡汤,尝了下咸淡,“要能回去,早回了。公子进京,是皇帝钦点,除非皇帝开口,不然出不了这上都城。” “啊?” 室内气氛一时沉寂,鸡汤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格外清晰,渐渐整个庖屋都充满香气。 三娘吸了吸鼻子,换了只手拄着下巴,“就因为她是夏家人,皇帝就不放她走?” 臻娘不说话了,取下一柄长勺,捡了只空陶碗,一边盛汤,一边嘱托三娘,“这话可说不得。皇帝怎么想,不是你我能够猜度的。公子非弱,从老家主逝后,哭的次数,跟老夫人闹的别扭,多了去。又赌气入京,亲眼见恩师李松自裁,公子哭得昏天黑地,次日仍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去考试……哭一场就过了,她从小就有主意,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余下莫问。”说罢,臻娘端起鸡汤示意三娘。 三娘应了声,取只木托盘,接过碗,往主屋去了。 臻娘扶住门框,半空中“砰”一声响,妇人抬头去看,一朵金线银花绽放,照亮漆黑的夜空,视线下移,隐隐约约见庖屋墙根下立了个模糊身影。 “谁!” 来人向前一步,露出轮廓分明的脸庞。 臻娘瞪大眼睛,“秦王殿下!” 妇人不知谢翼何时来的,在这里听了多久,只觉得少年周身散发锋利寒意,月光照耀下的眸子,一点温度也没有。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先生的?” 谢翼连声音都是阴沉冷硬,全没有之前的半分柔和。 臻娘呆住了,结结巴巴道,“殿,殿下……” 她咬咬牙,兀自思量,赶巧秦王来了,于是发誓要为夏云鹤出口恶气,便一五一十说了陈海洲威胁的事。 “陈、海、洲。”谢翼哼了一声,嗓音沁得人心底发颤,“这个仇孤记下了。” 忽听身后传来夏云鹤沙哑的声音,“殿下为何在这里?” 缓结罾(1)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斑驳光影映出众人不同的表情。 或惊讶,或担心…… 谢翼转过脸,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嗓音,“今日十五,我就是想来看看先生。先生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报仇。” 说着,顺带比划了两下,表示自己武功不弱。 夏云鹤捂住唇狠狠咳嗽一声,三娘扶住她。 “藩王无诏,不得进京。”她的声音虚浮沙哑,“殿下可以在军中,可以在鄞郡,唯独,不该……在这里。姑且不论为何离藩,试问殿下在军中可有月余?诸将如何看待殿下?圣上知晓,又会如何对待殿下?” “今日是十五……”谢翼的身形晃了一下,垂下脑袋,声音微微颤抖,“我若不来,怎知先生正在受苦?” 空中焰火璀璨,一次又一次照亮谢翼的侧脸,隐隐有一滴泪消逝在黑夜。 今夜金吾不禁,朱雀大街处处火树银花,各色的灯,拥挤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无处不喜悦,无处不痴狂。 总有些人与热闹欢乐无缘。 “殿下是长情的人,我知道。可是哪一年缺正月十五呢?鄞郡是个好地方,沈老将军是忠勇之人,机会稍纵即逝,殿下是明白的。” 谢翼急忙说道:“陈海洲对先生不利。” 夏云鹤缓口气,说道,“我知道。上都城就要变天,殿下速归鄞郡,绝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来过上都,免得牵连进来。” “那,先生呢……”谢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见夏云鹤虽白着脸,神色却极为平静,他不自觉停住脚步。 轻裘拢住夏云鹤单薄的身形,脖颈上的指印依稀可见,她掩唇咳嗽两声,整个人摇摇欲坠,出口的话隐忍倔强,和着喉间腥甜,字字铿锵。 “设局,除恶。” 院内寂静一片。 除恶……上都城谁是恶?上都城的百姓心照不宣,此时院内的每个人亦心照不宣。监察御史谭秉文直谏,撞柱而亡,不足两年。 谢翼沉默良久,眸中藏了探究的意味,末了,说道,“既是如此,我知道了。” 他打了个呼哨,墙头闪出一个人影。 两步跃进院子。 三娘瞪大眼睛,指着那人,“偷粽贼!” 夏云鹤诧异了一瞬,想到傅三爷曾说,卫斯昭改名换姓夏昭,在鄞郡参了军,谢翼年前又去了鄞郡,二人难免碰面。卫斯昭是何人,谢翼清楚,卫斯昭为何隐姓埋名,谢翼也是知道的。 “夏昭,你护着先生。”谢翼的声音肃然,没有太多情绪,教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卫斯昭应了一声,抱拳道,“属下遵命。” 故人聚首,院中并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凝滞的气氛。 烟花照亮夜空,映不出众人各自的心思。好似偌大的上都城,繁华只流表面,底下多少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根本猜不到。 于夏云鹤而言,谢翼虽偶尔幼稚,可是大事上绝不糊涂。藩王擅自回京视为谋逆,何况谢翼是偷偷返回,更不敢多留,当夜趁着上元节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混出城外,跨马返回了鄞郡。 卫斯昭因和陈海洲有仇,恐被人发现,深居简出,甚少见到,时日一久,夏云鹤都忘记这人存在。她也想不到,卫斯昭会在之后,再次救下她。 此为后话,不消细说。 元宵节过后,最热闹的,当属陈海洲查长乐园猛虎脱笼一案。 这事定王横掺一脚,接连上书和惠帝,痛斥陈海洲凶狡贪暴,罗织冤狱,诬陷良善,朝堂又掀起风浪。 陈海洲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上书和惠帝,禀明万贵妃唆使手下给猛兽投毒,暗害辛夫人。 万、陈两家在朝议上闹得凶,互不相让。 和惠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高深莫测审视着众人。 夏云鹤听着朝上诸臣谩骂,心不在焉,甚至觉得从陈海洲口中说出,“秉公处理,按律办事”,带了几分可笑。 看着朝堂众人,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生念头,此时正是除去陈海洲的良机。 只是还需再好好谋划一番。 …… 下河村,许行宅内。 阳光晴好,院内迎春花悄悄吐蕊,星星点点装饰着花墙,现在还不是最盛,再过半月,满满一墙鹅黄花瀑,那才好看。 许行坐在石凳上,整理着桌上写满字的宣纸。 陈海洲随手抽起一张,见字迹张狂飞舞,微微皱眉,“你又在仿字,仿字能赚几个钱?” “不劳烦你细看。”说着,许行抽走陈海洲手中的宣纸。 陈海洲不做表态,说道,“又是那个侏儒纪楚帮你找的人?” “怎地?你不满意?你不是都调查过?”,许行眉眼微扬,嘲讽道,“这会儿来质问我?我一天出去见什么人,你不也是一清二楚?” “子怀,我没有派人跟踪你。你知道的……你不一样。”陈海洲小心翼翼说着,“你救过我,我一直记得。” 许行冷笑一声,打开竹刻山水卷筒,收纳起卷好的宣纸,合上盖,瞥了陈海洲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你能放我走吗?” 陈海洲缓缓摇摇头,“除了这个,其余我都可以答应你。” “呵。”许行勾着唇,背起卷筒,连眼神也懒得施舍给那人一个。 许行即将踏出门时,陈海洲的声音再次响起。 “又去找墨柏先生?” 这一刻,许行一顿,回头看着陈海洲,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如果那么喜欢派人跟踪我,尽管派人。” 说完,许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没回头。 院里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花墙上的小花轻轻摆动,隔了半晌,屋顶落下一个黑衣蒙脸卫士,单膝向陈海洲下跪,道,“主子,要不要帮您去盯着许先生?您在他面前未免太……?” 陈海洲摆摆手,“他不是犯人。你去盯紧定王,有什么异动,及时回禀。” “那夏云鹤?” “夏、云、鹤……”,陈海洲揉上眉间,眸子换了狠戾之色,轻声哼道,“她成不了事,夏家先别动,处理完万家,再拿夏家开刀。” 蒙脸卫士喏了一声,几步翻上屋顶,院子重归寂静。 …… 许行出了下河村,一路往南入了城,见无人跟来,才坐到路边无名茶摊,要了碗热茶,一边喝,一边等身上汗意散去。 正是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茶摊上人满满当当,挑夫、行脚商人、士卒差役、远行旅人……座无虚席。 许行喝着茶,察觉有人凑到他旁边,他下意识把卷筒往怀中一拦,瞪向那人。 来人是个背包袱的远行客,许行如临大敌的样子倒把这人吓了一跳,连带打翻了茶碗,茶水倾了一桌面。 许行抱紧了竹制卷筒,丢下三枚大钱,逃也似地离开。 待到河坊街背街,见满墙薜萝隐约抽放嫩芽,许行稍稍定了神,整理好衣衫,往墨柏斋走。 墨柏斋还是老样子,不一样的,是斋内多了一个文弱的青衫书生。 书生和墨柏先生相谈甚欢,许行取下卷筒,提在手中,缓了口气,迈步进了墨柏斋。 随即拱手道:“舅舅,夏大人。” 夏云鹤回头,含笑回礼,“许先生。” 墨柏先生笑呵呵招呼许行,“子怀,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我的这幅字。” 许行把卷筒立在桌角,笑着夸赞了几句,又说道,“舅舅,您上次说的那方砚台,还记得吗?” “哼。”墨柏先生故作生气,指着许行的鼻尖,“天天从我这顺东西,等着,我去取来予你。你先陪一会夏大人。” 见墨柏先生走远,许行才打开了卷筒,抽出宣纸,从中挑了一张,递给夏云鹤,说道,“夏大人,这是陈海洲的作息饮食,还有喜好,愿有所助。” 夏云鹤接过宣纸,抖开端详,只见一页密密麻麻的纸,按月计三十日,日分十二时,详载陈海洲行事,所会之人,交谈之时长,饮馔之细节,甚至还有陈海洲打过她的记录。 她微微一怔,指着那条记录,问道,“正月十五的事,你怎么知道,陈海洲和你说这个?” “那倒不是,他从不和我讲他在外面的事情。”许行瞥了她一眼,说道,“那晚上他回来挺迟的,我隐约听见他和一人说话,言谈偶尔提到夏家,后面坊间传得盛,说陈海洲因争三娘,再与你起了争执,谁信那个,我猜定有别的原因。” 夏云鹤将宣纸叠成小块,塞进袖袋,拱手道,“许先生是个心细之人,眼下上都城局势动荡,想必许先生亦有所耳闻。” “自然听过一些。”许行望向她,眼神中透露一丝迷茫,“流水的世家,铁打的陈海洲。” “我看未必。常言道‘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许行瞳孔骤然一颤,看向夏云鹤的眼中多了几分打量,见她嘴角含笑,许行颤着声轻声问道,“夏大人,可是,可是要对付……” 夏云鹤点点头,“某有一计,可令先生摆脱桎梏。” 许行把住夏云鹤双臂,情绪激动,“当真?” “当真。”却见夏云鹤眸色一暗,垂头叹了口气,“可惜,要行此计,需分三步,需谨小慎微,需众人合力,更需一人舍身入局,计成,则天下大吉,失败,则前功尽弃。” 许行松开夏云鹤,眼中挂上悲楚,“夏大人有几成把握?” “一成。”夏云鹤见许行更加失落,又说道,“若得一人相助,则有四成把握。后续再从中斡旋,众人调和,此事可有七成把握。” “那人是谁?” 夏云鹤抿唇,眼中带了几分笑意,“是您呐,许先生。” 许行一下松开夏云鹤衣袖,往后退了两步,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我?我又能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废人。” “许先生才华横溢,不要妄自菲薄,只是时运不济,此计需许先生舍身入局,方有成事之可冀。”夏云鹤说完,见许行咬着牙犹豫,遂叹口气,“罢罢罢,既然许先生不愿意,此事就此作废,我再不提。” 说着,抬脚往外走。 “夏大人!”只见许行攥紧拳头,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舍身入局……真能换来自由吗?” 她嘴角含笑,“不知道。” 许行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抬眸看向她,“我愿一试。” 缓结罾(2) 正月将尽,上都城还残留了一点节日的喜气。 寒风吹了一天,临近傍晚开始飘起雪粒,悠哉悠哉落到地面的方砖上,结成银霜。 陈海洲宅邸前,火红灯笼高挂,访客络绎不绝,周遭都是喜气洋洋之色。 一顶青蓬马车歇在巷口阴影里,车前是一匹通体黝黑的良驹,静默得仿佛石像。 这条巷子很长,一端通往朱雀大街,一端则通向繁华的河坊街。巷中民居错落有致,出口众多,布局复杂。青蓬马车就停在中段,从远处看,正好面对陈府的大门。 两人沿着墙壁,逆着风雪走来,一人身着长衫,一人身着短褐,他们的说话声随风传入马车内。 “今日陈大人设宴,府内的吃度,用具,细细点清楚。宴席所用器皿,报损的,冒支的,一一查来,胆敢克扣盘剥,仔细你的脑袋。”长衫人语气冷冽,目光如刀。 另一人连连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 黑马忽然打了个喷嚏,抖落鬃上雪。 这一变化引起二人注意,长衫警惕地扫视了青蓬马车一眼,另一人劝道,“或许是今日请的哪位大人的车驾,不打紧。渊爷,府里还劳您主事呢。” 被唤“渊爷”的长衫汉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几架华贵马车,又看了几眼青蓬马车,带着疑惑,与小厮一道回了陈府。 青篷马车车帘一角微微挑起,又迅速放下。 车内,臻娘靠近车门坐着,从外面收回视线,看向夏云鹤。只见女儿瘦削,斜倚榻间,乌发懒懒簪在脑后,一身玄色素面锦袍,白裘盖在身上,双目微阖,神色恹恹,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臻娘心中一紧,忍不住劝道,“公子,不若先回去,何必白白在这受冻,我可看不得你这样。” 夏云鹤睁开眼,轻轻咳嗽两声,搂紧暖炉,歪头看了眼臻娘,声音微弱却坚定,“且先盯着。” 见夏云鹤再次阖目睡去,臻娘叹了口气,认真往外看去。 天色已然全黑,陈府门口的那两盏灯笼红红的,在寒风中晃动着,借着微光,臻娘看到雪还在下,而且愈发大了。 四周冷冷清清,寒意贴着衣衫往袖领中钻,臻娘搓几下手,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路上没了行人,只有几个陈府的家丁攒聚在一起,唧唧哝哝讨论陈海洲设宴的事。 臻娘亦有些困了,拄着头打呵欠,迷糊间听到一阵吵嚷声。 她微微挑开帘子,只见陈府门口聚了一圈打手,阶下站了一形容狼狈之人。 阶上一人道:“薛旺,你敢打许先生的主意,真活得不耐烦了?” 阶下那人肆意笑了几声,狠狠往地下呸了一口,大着舌头,带了几分醉意,说道,“祈渊,老子,老子给他陈海洲干了多少脏事,一个象姑老子碰不得?呸!” “找打!” 打手们一拥而上,连推带搡,拳打脚踢,没几下,这人跌在地上,抱头哀嚎,嚎了两声,又只剩下哼哼。 打手们散了场,回了陈府,只剩下那个名叫薛旺的,躺在地上。 这一切,巷口边的青篷马车看得清楚。 夏云鹤将车帘挑开一点缝隙,看着薛旺踉踉跄跄往她这边走。 等薛旺到了巷口,发现一驾马车拦住去路,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敢拦老子的路!” 夏云鹤缓缓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带了几分威严,“薛旺。” “谁喊老子!” 薛旺一抬眼,便看见一张过分白皙的脸庞,月色皎皎,衬得那张脸又白了几分,薛旺不由一骇,酒也醒了三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半晌后,松了一口气,大着舌头,“夏,夏大人?” 夏云鹤上下扫他几眼,故意笑着问道,“我去济安堂抓药,路过此处。你这,怎的被陈大人从府上打出来?” “哼。”薛旺正在气头上,“都怪那个许行,骗我说陈大人不在,我与他不过多喝两杯酒,被人发现,赶了出来。” 薛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话中底气逊了三分,真相肯定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不过,许行也算挑起了薛陈二人的矛盾。 夏云鹤咳嗽两声,说道,“你与陈大人平素相交甚密,他因这点小事就责罚于你?确实不该啊……” “一个破象姑,跟个宝贝似地。”薛旺冲着陈府方向呸了一声,“老子不稀罕。” “哎,薄性之人终究是薄性之人。”夏云鹤向薛旺招招手,“我有些话想请你上车详谈。” 薛旺愣了愣,反应过来心头有点痒,想着朝中清逸的夏大人,竟然,也有这样的喜好!更是喜不自禁,挑开帘子…… 却不想,被人一把揪住后脖颈,拖上马车,死死按在车厢内,这人力气之大,根本挣脱不开。 臻娘腾出手,摸了个石子往黑马身上一打,马匹吃痛,甩了甩头,缓缓往暗处走,折入幽深的巷闾。 …… 一柄锋利的短匕抵在薛旺脖间,臻娘单手控住他肩头,略微用力便让薛旺动惮不得。 “夏,夏大人!”薛旺被吓得酒意全消,“夏大人,我们无冤无仇,您这是为何啊?” 夏云鹤冷冷开口,“你可知罪?” “小人何罪之有?” 臻娘的匕首往上寸了半寸,低声道,“想清楚再回答。” 薛旺战战兢兢求饶,“夏,夏大人,小人是被陈海洲逼的,没办法,人总要吃饭啊。” 夏云鹤嗤笑一声,“陈海洲大兴刑狱,网罗罪名,诬陷忠良,你知道昧良心,还帮他做脏事。可有想过,你能倚靠陈海洲到几时?” 薛旺看了眼臻娘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咽口唾沫,道,“小人不明白夏大人意思。” “人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你那么帮陈海洲,他可记过你的情义?今日不照样让你难堪……”,夏云鹤笑了笑,继续说道,“更何况,花无百日红,你怎么能保证陈海洲一定更胜一筹呢?” “您知道?”薛旺一惊,瞪大眼睛看向夏云鹤。 夏云鹤一惊,随即敛下眼眸,并没回答薛旺的话,她笃定,薛旺一定知道些什么。 臻娘抵着刀,警告薛旺,“少耍花招。” “不,不对,你不知道。”薛旺摇摇头,自言自语,“他今晚才说的,你不应该知道。” 夏云鹤拢紧身上白裘,试探着问道,“陈海洲又要诬告有人谋反?” “对!也不对!”薛旺竟有些焦躁。 “他莫不是要诬陷定王谋反?” 薛旺道:“正是也。他不仅要诬告定王,还有兰嘉公主,万氏宗亲,更要窃权,要谋反的,是他!” 马车停了下来,黑马打了个响鼻,嘶鸣几声。臻娘示意安静下来,薛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寂静。 薛旺看了眼脖间的匕首,笑着去推刀尖,“这……不去外面看一眼?” 匕首没有丝毫后退,臻娘低声道,“别动。”又轻轻吹了个口哨,马车再次缓缓启动。 夏云鹤靠上厢壁,心突突直跳。兹事体大,原以为陈海洲只诬陷定王,她欲借万家之势,又恐失算,颇为棘手。岂料陈海洲胆大包天,孰真孰假,还得细问一番。收敛思路,她轻咳几声,缓了口气,“此话当真?” 薛旺道:“自然为真。我听了这话,被他绑在柱上痛打了一番。夏大人,您说,我们怎么办?” “嗯?谁与你我们?不过今日刚巧碰上你。”夏云鹤微微挑眉,抬眼看他,“这么大的事,不能隐瞒。皇帝不一定会听你的话,去找定王禀明一切。” “这,这……”薛旺吞吞吐吐,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夏大人,这……” 没理会薛旺继续“这,这,这”,夏云鹤冷声吩咐臻娘,“去定王府。” 臻娘应了一声,警告薛旺,“我去前面驾车,你要是胆子大,就动夏大人一根指头试试。”说着掏出两个核桃大的铁球,轻轻一捏,意思再明显不过。 马车轻轻一震,一道黑影攀上车驾,紧接着,清润的男声传入车内,“夏大人,我驾车,送你们过去。” 原来是卫斯昭……夏云鹤心中稍定,平日隐匿在暗处的卫斯昭,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 臻娘自然也听出驾车之人的声音,收了匕首,但还是牢牢控住薛旺。 雪已停了,街道清冷,只有车轮辘辘声在青石地面上格外清晰。 薛旺缩在角落,心中觉得憋屈。他稀里糊涂被许行摆了一道,误听到陈海洲的计划,又被陈海洲撞见他谩骂许行,谁知被陈海洲绑起来痛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他怎么会跑到夏云鹤的马车上?薛旺偷瞄了一眼夏云鹤。只见夏云鹤半倚在榻间,月光透过窗格洒在她的眉眼上。 俊眉微蹙,目若寒冰,眉间的英气因病减去三分,反多了一丝忧郁,两靥徒染病容,偏偏病得好看。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不觉有些痴了。忽觉肩头一疼,下意识转头,被臻娘用眼神狠狠威胁。 薛旺缩了下脖子,垂下头,给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道:信了夏云鹤的邪! 状告陈海洲谋反,万一被陈海洲知道,他的小命不保……一边是陈海洲,一边是定王和万家,他谁也惹不起……得想个办法,赶紧逃…… “薛旺,你可知谋逆为灭族大罪?” 夏云鹤一出口,惊断薛旺思绪。 他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抬眼看向夏云鹤,哆哆嗦嗦道,“小人知道。” “谋逆是死罪,知情不报者,实为包庇,亦是死罪。”夏云鹤抱着暖炉,垂下眼眸,冷着声提醒,“到了定王府,你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定王,不得有任何隐瞒。” 薛旺擦了擦额上冷汗,点点头,不敢再和夏云鹤对视,他瞥了眼眼睛眨也不眨的臻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 车轮辗转,辘辘前行。 良久。 马车渐渐停下,卫斯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夏大人,定王府到了。” 缓结罾(3) 公主府位于延德坊东南,隔了一条葫芦渠,与西市遥遥相望。 按照常例,公主只有下嫁后,才能在宫外建造邑司,开府更是不可能。 唯独兰嘉公主是个例外,成为未嫁开府第一人。 和惠帝知道公主喜欢西域乐舞、手戏、香料,因此特地赐给她延德坊的宅邸,以便兰嘉派人去西市采买。除了延德坊的宅子,公主在上都郊外也有山庄,其范围绵延四五十里,直至鹿山下。 除此之外,和惠帝还给了公主封邑盐泽,每岁可得盐万斛,盐泽郡守又是兰嘉公主亲信,和惠帝这样安排,让兰嘉公主有了足以辖制京师的权利——盐。 皇帝忌讳万家,难道他不提防由万贵妃所生的兰嘉公主吗? 赖其虽为万贵妃所出,实则由柳皇后抚养,柳皇后逝后,皇帝将公主养在自己身边,因此与万贵妃关系疏远。 两年前,万贵妃为定王拉拢夏云鹤,撮合公主与夏云鹤失败,母女二人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后面万贵妃突染恶疾,兰嘉公主一次都未去看过。 皇室中的恩恩怨怨,暂且不表。 先说夏云鹤一行人抵达公主府外,下了马车,发现天色已是一片黝黑。 公主府正门威严,门口狮形抱鼓石雄壮,几人还未近前,已被众多护卫围住。 隐约听到府内胡曲声,夏云鹤知道公主一定在府中,便摸出腰牌请求通禀。 护卫们做不了主,请来值夜校尉。这黑脸校尉道,“夏大人,公主已歇下,有事请明日再来。” 明明府内曲声悠扬,却说公主已经歇下,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与夏云鹤愁眉不展不同,这话正合薛旺心意,他向众人笑嘻嘻一点头,往后一寸,随即转身,却被卫斯昭抓着肩膀提了回来。 “哎呀,夏大人,您这,您,您别……”,薛旺五官挤成一团,期期艾艾看向夏云鹤。 夏云鹤略向卫斯昭一点头,表示感谢,随后撤回目光,请黑脸校尉借一步说话。 避开众人后,她向黑脸校尉揖道,“下臣本不该惊扰公主休息,只因此事事关重大,牵涉殿下,拖延不得。烦请卫官禀告公主,允许我等面呈。” “既是如此,在此稍等。” 校尉回府通禀,街面上一时安静下来。春日的雪攒不下,路上湿漉漉得冷。 卫斯昭单手牢牢控住薛旺,任其挣扎,他也不肯卸下半分精神。 雪后的月亮又大又亮,卫斯昭抬头看了眼,有一瞬间恍惚,忽地心头一酸,隐隐生出些悲苦。 风景依稀如旧年,再无亲友归故园。 江东案离奇惨烈,他身为卫氏遗孤,当为家族伸冤理枉……他转头看向夏云鹤,那人身披白色狐裘氅衣,在不住咳嗽,弱不胜衣。臻娘在一边扶着,勉强让摇摇欲坠的夏云鹤有个支撑。 卫斯昭不禁微微皱眉,他知道陈海洲难杀,却不知道夏云鹤……有多少把握能做成此事,但是,只要有一丝为卫氏报仇雪恨的机会,他都要试一试。 …… 过了半会儿,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自称亲事府副典军,姓孙。 孙典军领着众人从角门入,沿抄手回廊往前走,见一排平矮屋舍,正是府中值房。再往前,视线豁然开朗,青砖白墙,古树参天,十步一岗,五步一人。到一小门前,孙典军停下,说道,“夏大人,请验身。” “验身?”夏云鹤耳中轰的一声,凝在原地,呆了半会儿,才开口,“验什么身?” 孙典军说道:“要见公主,就得验身,这是规矩。凡持刀具、暗器者,不得入。” 此话一出,夏云鹤陷入沉默,若她是男子,自然无所谓,可她是女扮男装,今日一验身,身份势必暴露,连带夏家也会被冠以欺君之罪。这个身,她还真验不得。可不验身,她便进不去公主府。 见她犹豫,孙典军揶揄道,“若夏大人为难,就请回吧。先前在贵妃娘娘前拒绝公主婚事,如今上赶着来拜见公主,焉知安的什么心。” “你……此事牵涉殿下……”情急之下,她一阵猛咳,臻娘急忙扶住她。 孙典军瞥向几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似笑非笑,“自古文人一张嘴,芝麻大点的事也能扯成西瓜。公主千金之躯,岂是尔等说见就见的?不愿意验身,就请离去。” 眼下的情景,正合了薛旺的心意,他急不可耐地想往后撤,却被卫斯昭一掌推到孙典军面前,薛旺嘿嘿笑了几声,缩着肩膀,讨饶两句,躲到一边。 夏云鹤咳嗽不止,锁紧眉头,心中道:今日陈海洲派人殴打薛旺,将其逐出府,明日必然后悔,寻找薛旺灭口。陈海洲谋逆一事,拖到明日恐生变数。 孙典军并非不通情理,只是见惯了军中的壮实汉子,颇为嫌弃夏云鹤病恹恹的模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倒。 他嘲讽道,“夏翰林想面见殿下,又不想验身,不是让我等为难,若非什么要紧事,趁早离去,免得宵禁时间,为坊正所阻。” 夏云鹤与这人对峙,忽闻公主府内胡曲变了调,多了豪爽与浑厚,急促的旋律踩在夏云鹤的心房上,让她更加焦虑。 两难之际,清润的声音响起。 “夏大人,让我去吧。”卫斯昭平静述说道,“夏大人身体抱恙,不若小人代大人验身面见公主。” 夏云鹤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心中涌上来说不明的情绪。 卫斯昭能帮她最好,可也得先让孙典军同意才行。 这边话刚落下,却见孙典军眉头一皱,质问起来,“你什么身份,也配见公主。” 卫斯昭不徐不疾,缓缓行了个礼,“小人是夏大人的仆从。夏大人不顾自身病痛,深夜造访,自为非常之事,此事累及殿下安危,社稷存亡,烦请典军再次通禀,问一问公主是否愿意面见小人?” 青年的一番话不卑不亢,举止更是气度不凡。孙典军对他升起几分好感,一双眼睛在夏云鹤与青年之间转了几转,打发一个侍卫再次询问公主意见。 等了不久,侍卫传回话,只有一个字:可。 夏云鹤见公主同意,瞬间松了口气,接着,孙典军唤来两人,准备给卫斯昭和薛旺验身。卫斯昭却急忙呵止那人,自顾自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一排针状暗器,众人一愣,孙典军差点按剑而起。 卫斯昭郑重将匕首和暗器托付给夏云鹤,面不改色说道,“夏大人,劳烦了。” 乌龙事件结束,二人查完身,随一众护卫,穿小门,步上曲折石板路,过庭院,只见院中有一座鳌山相引,富丽璀璨。映出朱彩木料,纹窗雕槛,疏密相宜,奇峰秀石堆叠,长松古柏相映,外间无春色,园中却处处见青,如今又落了雪,更添几分仙气,玉兰纯白,金盏红艳,海棠低垂,春兰吐蕊,一步一换景,引人入胜。 护卫训练有素,一路无声,二人也不敢多言,衬托得那道胡曲声越来越清亮。 待转过一回廊,前方出现一个院子,灯火通明。 地上铺着针脚细密的红毡毯,一个五官浓艳、珠宝缀身的妙龄胡女正在毡上起舞,十几名身着翻领窄袖袍,脚蹬乌皮尖头靴的戏班伶人,吹吹打打,乐曲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 又有一众模样周正的侍婢,袅袅婷婷,立在廊下,或穿行,或举盘,竟听不到一点咳嗽、说话的杂音,一切井然有序。 孙典军命卫斯昭、薛旺二人候在原地,自己进去通禀。 绕过侍候的仆众,孙典军跪在一个四角幄帐前,低声说了几句。帐幔低垂,帘中有一绰约人影,懒懒伸了个腰,随意挥了下手。 随即,孙典军命卫斯昭、薛旺近前。 帐中人道:“孤素闻夏卿谨慎沉敏,断不会因一点小事徘徊不去,想必其仆从亦是如此。此处有纸笔,且写下来,莫出声喧哗,搅扰歌舞。” 一女婢端了木盘,走到卫斯昭、薛旺面前,盘中盛着纸笔。 薛旺看了一眼,直往后躲,卫斯昭蔑他一眼,稍加思索,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字,“陈海洲谋反”,写完,将纸张倒扣,搁笔在侧。 女婢端着木盘进了幄帐,不多时,这女婢又出来,示意曲声停下,打赏众人,伶人们齐齐起身,拜谢罢,各自退下。 人潮散去,院中顿时安静。 帐中人问道:“何人所写?” 卫斯昭俯首道:“小人所写。” “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小人身侧之人即为人证,物证暂无。” 一只素手掀开帐幔,兰嘉公主缓缓走出来,她一身淡青色丝绵长裳,袍袖宽大,面上不施脂粉,仅戴一套掐丝嵌金银钗环,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整个人娴静如水,气度如华。 “孤怎么相信你们不是串通口供,污蔑他人?再说,夏云鹤为何不敢前来,怕孤与他算账?” 卫斯昭哑口无言,硬着头皮说道,“夏大人,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就该待在家中,何必在上都城乱跑?孙承虎,去把夏云鹤带来。” 孙典军道:“殿下,夏大人不愿意验身。” 兰嘉公主笑道:“不愿意验身,就随他去,一个病秧子,难道你们也怕?” …… 夏云鹤立在门下,寒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臻娘替她拢紧氅衣,她看了妇人一眼,笑了笑。 实在冷得紧,夏云鹤与臻娘躲到值房避寒。 远处“邦邦”的更声响起,原是一更三刻已到,宵禁开始。 一值夜守卒拨旺炉火,对二人说道,“已然宵禁,几位如何回去?” 夏云鹤有些恍惚,摇摇头,叹口气,“且行且看。” 胡曲声突然停了下来,这意味着,卫斯昭和薛旺一定见到了兰嘉公主。 她摸出卫斯昭递过来的匕首和暗器,值夜守卒看到,问她,“夏大人,您那位仆从是哪条道上的?我看他颇有些游侠气质。” “江湖人,讨口饭吃。”她随口敷衍两句,心中思量道:不知卫斯昭、薛旺二人与公主如何说了?事情是否顺利? 兰嘉公主不是娇养在深闺的女儿,她是和惠帝亲自教导出来的,楚国长公主。 公主的脾气、处事与和惠帝几乎一样。 夏云鹤不免担心起二人来。 正想着,孙典军从门里进来,叫住夏云鹤,“夏大人,公主有请。公主开恩,对夏大人不用验身。” …… 缓结罾(4) 绕过面阔七间的主殿,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花径前行,走到头,左转进一间四方院落,院中是一间普通小屋,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树,枯愣愣地杵着。 孙典军抬手请她进去,夏云鹤颔首谢过,迈步进入屋子。 屋内燃着灯,烛光幽幽,明暗交错,一片肃穆之色。 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峰峦叠嶂,江水潺潺。画下是一面黄花梨束腰软榻,榻上斜靠了一个容貌清雅的年轻女子,指尖把玩着一支白色玉兰花,神色懒懒。 薛旺跪在地上,不住哆嗦。卫斯昭则跪在薛旺旁边,脊背挺得笔直。 榻上之人想必就是兰嘉公主,夏云鹤心中如是说道。 只是不知兰嘉公主问了两人什么,薛旺与卫斯昭又是怎么回答的? “你就是夏卿?”,兰嘉公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她的目光停在夏云鹤身上,不住打量。 夏云鹤绕过二人,向兰嘉公主行礼,“臣夏云鹤,拜见殿下。” “看起来果然病恹恹的。”,公主笑了起来,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夏云鹤看跪在地上的卫斯昭,“他真的是你的仆从?” 兰嘉公主先不问陈海洲谋反一事,反而问起卫斯昭的身份。这让夏云鹤不免紧张起来。 斟酌再三,她回答道,“是……也不是。” “这话什么意思?” “他本是一名江湖客,后来参军成为秦王殿下的……亲卫,是奉秦王殿下之令保护下臣的。” 兰嘉公主来了兴趣,笑着问道,“老七的人?” “是,平日下臣也很少能见到他。只因……今日雪天路滑,所以他帮臣驾车。” “老七命人保护夏卿?”兰嘉公主思量片刻,掀起眼皮,“京中的流言蜚语孤也听了一些,好像夏卿被陈海洲打了。莫不是因这点小事……就想参陈御史一本?” 夏云鹤慌忙跪下,“殿下,罗织罪名,诬陷宗室,是陈海洲惯用的手段。今夜臣路过陈府,恰巧碰到薛旺说起陈海洲谋反一事,是真是假,臣不好判断,所以才来告知公主。公主天资聪慧,比臣更能辨明真相。” “夏云鹤,叫你进来,不是为了听恭维的话。”兰嘉公主脸色一变,目光从下方三人身上一一扫过,除去抖成一团的薛旺,她举起手中玉兰,在夏云鹤与卫斯昭之间比来比去,忽然笑了两声,冷漠至极,“孤从不信什么巧合,人为的事太多,巧合才是真稀奇。夏大人莫不是故意等在陈府外面,拦下这个人?” 说罢,兰嘉公主将玉兰朝薛旺扔过去,薛旺吓得大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公主面不改色道:“赏他一百两黄金,拖下去,看管起来。” 孙典军领了命,亲自带人将薛旺拖了下去。 夏云鹤被兰嘉公主的话一噎,不敢乱答,犹豫片刻,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揖道,“殿下,此事确实是巧合。” 屋内烛火发出轻微哔剥声,几人的影子被光无限拉长。 “巧合?”,兰嘉公主笑了一声,“姑且就当是巧合。你今日费心告诉孤这件事,是希望孤面见父皇,阐明陈海洲谋逆一事?” 夏云鹤大喜,向公主揖道,“殿下,陈海洲大兴牢狱,剪除宗枝,怀忠之辈,引颈就戮者,不可胜数。酷吏盘桓朝野,制公卿死命,百姓人心惶惶,唯恐祸至其家。如此毒侈其心之人,天当诛之,人也当诛之。” 她自认这一番话,挑不出错处,可兰嘉公主听完,秀眉轻皱,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夏探花好口才,孤且问你,拿贼拿赃,光凭你一张嘴,就想给陈御史定罪,孤不会信,父皇更不会信。” “再说——”,兰嘉公主故意拖长调子,装作沉思状,“老五正和陈海洲在朝堂上斗得欢,此举帮助万氏,恐怕会妨碍父皇大事。孤虽出贵妃,实际与其交浅,父皇正欲借陈海洲之手,除掉万家,孤不能在这时给父皇添麻烦。” “殿下,陈海洲可是要诬告您谋反啊!殿下难道不怕吗?” 兰嘉公主道:“孤自小在父皇身边长大,孤是怎样的人,父皇清楚。陈海洲再诬陷,也挑拨不了父皇与孤之间的关系。” 话已至此,夏云鹤算是明白了,兰嘉公主心里根本不在乎谁会诬陷她,她是富可敌国的长公主,财富与权力来自于高居皇位的和惠帝,若不信任,皇帝怎么可能将盐泽分给兰嘉公主,若不信任,兰嘉公主怎么可能高枕无忧,坐在这里。 夏云鹤轻轻叹了口气,揖道,“下臣鲁莽,搅扰公主休息,即告退。” 卫斯昭见状,也向公主行了一礼,起身随夏云鹤往外走。 “且慢!” 兰嘉公主轻轻一笑,语气中带了一丝玩味,“夏卿,就这样离开,难道不后悔吗?” 夏云鹤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兰嘉公主,只见公主施施然起身,负手停在她与卫斯昭面前,“空口无凭,陈海洲好歹是四品御史,就因薛旺听到他谈论谋反,不分青红皂白去父皇面前参折子,父皇是不会信。” 兰嘉公主笑意盈盈,“夏大人,该怎样让父皇相信此事?” 夜风萧瑟,吹得夏云鹤一个瑟缩,她莫名觉得兰嘉公主还有别的事。 她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脑中转了几圈,一字一句道,“即便不是谋反一事,诬陷忠良,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种种行径,足以定罪。陈海洲素来诬告宗室,结怨众多。殿下可联系皇室诸王,共同搜罗陈海洲的罪证,或能惩治陈海洲。” “真是筹谋细致。夏大人只做个翰林,确实屈才。”兰嘉公主拍手称快,然而话锋陡然一转,“可是,孤为什么要帮你?夏云鹤,孤是个记仇的人,孤虽与万贵妃有隙,她毕竟是孤生母。你借口身体抱恙,拒绝万贵妃结亲,让孤为天下人耻笑。” 夏云鹤一愣,琢磨不来兰嘉公主是何意?只得抖袍跪伏于地,强忍住咳嗽,“殿下,臣不是故意拂公主面子,当日之言,字字发于肺腑,实在是,实在是,臣体弱多病……” 兰嘉公主打断她,敛去笑容,“多余的话不必说,你这副样子,孤也看不上。”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卫斯昭,眼中染上一丝欢喜,“你将此人送给孤,孤就帮你的忙。” 公主这番话,彻底镇住了夏云鹤,她僵硬地转头,偷瞥一眼卫斯昭,那人也是下颌紧绷,一副震惊的模样…… “怎么,舍不得?” 夏云鹤揖道:“殿下,请恕臣罪。他是秦王殿下的人,更有军籍在身。不是……小臣能随便处置的。” “哦?”兰嘉公主看向两人,“你先将他送与孤,老七那边,你再去一封信,告诉他这事。” “这,这……”夏云鹤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想过兰嘉公主会看上卫斯昭,结结巴巴半天,倒让一向擅长交谈的她,哑了口。 卫斯昭也是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定了心神,心中兀自思索,有兰嘉公主助力,何愁大仇不报,更何况,自己想走,随时可以走,没人能拦住他。 屋内几人各有各的心思,气氛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僵持间,兰嘉公主笑道,“老七的这个亲卫,看起来不像个亲卫,倒像是世家大族出生的一般。” 夏云鹤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中感叹道,哪里是像,卫斯昭明明就是江东卫家后裔,正经八百的世家大族。 她正思索着,卫斯昭结结实实给兰嘉公主磕了个头,说道,“能被殿下看上,是小人的福气,小人乐意给公主殿下效劳,只是,还需亲自向秦王回禀一声,再换个人来保护夏大人。” “倒是十分在理。”兰嘉公主看着卫斯昭,“如果敢骗孤,掘地三尺,孤也会把你挖出来。” 公主换了开心的语气,对夏云鹤道,“夏卿,陈海洲谋逆一事,孤会与父皇细说。” 夏云鹤抹了把额头冷汗,肚内百转千回,这位和惠帝宠爱的兰嘉公主,脾气真捉摸不透,论智谋手段,是皇帝手把手教出来的,论心性,还是一个藏不住事的小姑娘。 “殿下深明大义,实乃社稷之幸,天下之幸……”夏云鹤缓了口气,俯首一拜。 世人常说恶霸横行,实不知在强权面前,位卑者恒受其辱。 皇权之下,无人幸免。 彼时月上中天,夏云鹤沿着原路返回。 到了值房,见到臻娘和之前的值夜守卒,臻娘照管着卫斯昭的暗器匕首,看到她,便问,“公子,事情可顺利?” 夏云鹤略微点了下头,那值夜守卒好奇道,“哟,夏大人,现在八街九陌都宵禁了,您怎么回去?” 她整理好那暗器匕首,不知怎么回答守卒问话,又见卫斯昭也进了值房。 青年向她抱拳道:“夏大人,公主命我送您回去。” 卫斯昭摊开手掌,一枚公主府令牌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夏云鹤还了礼,将匕首暗器交还,随后,一行人始离公主府。 路上遇到巡夜守卫,令牌一出示,便放行了。 一路无话。 下车后,夏云鹤支开臻娘,看向卫斯昭,“你真的决定要跟着公主?你的身份……” 卫斯昭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夏大人,这不是最佳解法吗?有了公主的助力,陈海洲还能跳到几时,只要能报仇,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知道卫氏有冤,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公主府戒备森严,身份查验格外严格,你……小心为上。” 卫氏破灭后,昔日旧友对他避之不及,更不会有人说这些话,不管夏云鹤是真心实意,还是客气之言,卫斯昭确实发自内心感谢她,他郑重抱拳告辞,几步跃上屋顶,消失不见。 …… 从今夜过后,上都城风云突变,低压压的风暴笼罩朝堂。所有的矛头,皆指向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兰嘉公主联袂皇室诸王,搜罗罪证,不久,成箱的证据被抬进皇宫,全部在控诉陈海洲的暴行。 皇室众口一词,和惠帝叹道“朕只是怜惜他啊”,却遭到皇室驳斥,“恶贼祸害国家,陛下何怜之?”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世间之事,大抵如是。 至此,罾网结成。 烂尸骸 元化四十五年春,二月廿四,春意盎然之际,气温却似冬日回潮,让褪下冬装的人们再次裹上裌袄。 晨起,天幕低垂,云翳密布,细雨绵绵。 西市十字街头,刑场。 满街各式各样的伞,一层叠的一层,伞下,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雨淅淅沥沥下着,人群细微的交谈声淹没在雨声里。 刑场上跪了个头罩黑布袋的犯人,那人直愣愣杵着,好似认命了,不见半分挣扎。 监斩官从容宣读犯人罪状,随之大喝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四周。 人群爆出一声喝彩,接着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涌上刑台,争相去踩踏那人的遗骨,监斩官高声呵止众人,可惜收效甚微,很快,犯人尸骸便被踏碎,一丝一毫都没有保留下来。 “死的好啊!” “陈海洲这祸害终于死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就这么,死得一干二净。 空中落下一道惊雷,不多时,雨势紧了许多,人们索性弃了伞,任由雨水打湿衣衫、脸颊,一声声欢呼在人群中爆发,不论是士子庶人,还是老人小孩,皆奔走相告“陈贼已死”。 “哐哐”的铜锣声在街上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愈来愈亮的鼓声,人潮自觉汇成一行行整齐的队伍,塞满大街小巷。 雨越下越大,云层压得更低了,像要塌下来一样。 百味茶楼,二楼拐角。 夏云鹤一身月白常服,坐靠窗边,冷眼旁观着一切。 她一惯会挑位置,这地方离西市刑场不远,并不引人注意,她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也只上来几位吃茶客。 一则是地方偏,不容易找到,二则,太多人跑去看陈海洲行刑,茶楼自然就空了。 闹哄哄的队伍才从楼下经过,喧嚣的人声驱赶走几分空寂。 邻桌坐了几个中年茶客,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听说,是兰嘉公主牵头,联合了皇室诸王,搜集了几大箱证据,才把陈海洲关进昭狱。朝中大臣又联合上奏,请求处死陈海洲,偏偏今上犹豫不决,处斩的折子迟迟不批。多亏定国公出面,才说服皇帝。” 有人问,“公主怎么会牵头这件事?” “呵,那人又想玩诬陷谋反那一套,也不看看兰嘉公主是谁,说公主谋反,反被公主告到皇帝那儿。” 几人恍然大悟,唏嘘不已。 夏云鹤捏着枚云片糕,慢吞吞咬了一口,抬头望向窗外,街面安静许多,唯独檐下水流如注。 有人停在她身侧,坐在桌对面,除下斗笠,露出舒展的五官。 她看向来人,笑了笑,给那人斟了杯茶,又漫不经心看了邻桌茶客几眼,才压低声音与这人说话。 “卫氏大仇得报,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卫斯昭沉默半晌,回道,“家仇虽报,卫家并未翻案,我父兄还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头……” “你想翻、案?”夏云鹤轻轻摇动茶杯,看茶叶在杯中沉浮。 她声音沉静,不夹杂一丝情绪,“恕我直言,现在将这事翻出来,你、我、秦王殿下、兰嘉公主都得牵连进去。” 卫斯昭垂下眸,叹口气,轻声说道,“我知道。我已与秦王殿下修书一封,相比在公主府当一个……侍卫,我更想去军中,建功立业。搏得二三功名,也好告慰父兄亡魂。” “卫兄最好先说服兰嘉公主……”,夏云鹤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她不放人,秦王也无可奈何。” 她正准备给卫斯昭续上茶水,青年却拦住她,眸子扫了一圈四周,等邻桌那几个茶客离开后,才低声开口,“夏大人,我有一事,想提醒您。” 卫斯昭看向她,“您可认识田记灶糖铺的店主?” 夏云鹤一愣,略微思索片刻,“认得。” “今早从葫芦渠捞上来一个死人,府中有人认出,是田记灶糖铺的店主。” 夏云鹤一愣,“他死了?” 卫斯昭问道:“夏大人与他没有交往?” 这话有趣,夏云鹤苦笑一声,简单给卫斯昭讲了下腊月二十三那日的事。 卫斯昭听完,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田掌柜失踪月余,今早‘正巧’在公主府附近的葫芦渠……被我们发现。” “莫不是有人想嫁祸公主?” “田掌柜身上搜出一封信,信封落款,是您的名字。” 不等夏云鹤从震惊中回过神,卫斯昭起身向她告辞,“公主下令府中众人禁言此事。巳时一刻,公主进宫。看时间,应该快回来了。夏大人,多保重。” 说完,卫斯昭抬手拍了拍她肩膀,戴上斗笠,扬长而去。 夏云鹤看着杯底黄绿色茶汤,轻轻晃动,她仰脖饮尽杯中茶,靠住椅背闭目养神。 灶糖铺与狼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幕后主使是谁?那人为何要陷害她? 兰嘉公主进宫,和惠帝必然会知道这事,今日是免不了进宫挨训了。 她正想着,侧面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以为是卫斯昭去而复返,便没有睁眼,轻声问道,“还有何事?” 却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夏大人,国公爷今日在这儿吃茶,想请您过去叙叙旧。” 夏云鹤倏地睁眼,眼前站了一个麻脸小厮,这人甩出一块令牌,上面赫然用篆体写着“定国公府”。 她脑中闪出疑问,定国公怎会在此? 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她有些烦躁,从鹿山秋猎后,她一直避开柳嵘山。当三爷在边城发现国公府令牌,她更是小心,不与柳嵘山碰面。如今在这个地方碰到,不去,反落人话柄…… 想到这里,夏云鹤呼了口气,展颜笑道,“既然老师在此,学生是该拜访拜访。” …… 夏云鹤跟着小厮来到雅间,这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柳嵘山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 室内左侧立了面四季围屏,夏云鹤微微皱眉,莫名不舒服。 “逸之——” 她规矩行礼,“学生夏云鹤拜见老师。” “百年人事知几变。”柳嵘山负手立在窗边,看外面吵嚷的人群,“逸之,好久不见。” 说着,示意她随意坐下。 夏云鹤揖道:“学生不知定国公在此,若有唐突之处,望老师海涵。” “哪里的话。”柳嵘山笑呵呵招呼她,“逸之啊,老夫特意给你要的,这家茶肆忒抠,一两银子才给一块,你尝尝。” 桌上有碟糖果子,还有一把紫砂茶壶,和两只小巧的青瓷束口杯。 柳嵘山添上茶,说道,“快尝尝。” 眼前的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可是夏云鹤突然嗅到一股幽幽的异香…… …… 刹那间,她脑中蹦出两个大字:狼毒! 那糕点中有狼毒! 她眸光一沉,视线掠过碟中的糕点,笑着说道,“老师,学生并不喜欢甜食。” 柳嵘山眼中神色略微一闪,再次望向她时,拍了拍额,“如此,是我记错了。” 夏云鹤冷笑两声,暗道,柳嵘山居然与狼毒有关。 通、敌、叛、国…… 袖中的拳头不由攥紧,她心中恨恨道:拿贼拿赃,证据,单凭几个糕点,粮油铺的令牌,不足以定罪。 一切得……从长计议。 她松了拳,主动开口询问,“老师身体可好?” “好,好。”柳嵘山捋着胡子道,“只是逸之总避着老夫,若非今日巧遇,日久天长,恐不认老夫这个先生。” 好没道理的责难,夏云鹤笑了笑,“老师哪里的话,陛下最恨臣子结党营私,学生与定国公疏远,实为彼此安好。” “话是不错,只是……” 柳嵘山话还没说完,屋外响起尖异的声音。 “夏大人可在里面?” 门外有人阻拦,只听一声脆响,说话之人赏了柳嵘山小厮一个巴掌。 “瞎了你的狗眼,不看看爷爷是谁?” “放肆!”柳嵘山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门却已经被大力推开,来人面白无须,一身绛袍稠衣,掐着嗓道,“夏大人,您让咱家好找。” 这人也不管柳嵘山脸黑成什么样,看着夏云鹤,说道,“陛下口谕。” 屋内一干人等悉数跪下,只听内侍道,“夏云鹤,你好大的胆子,给朕滚进宫来。” “夏大人,请吧。” 内侍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吩咐身后的两个蓝袍小内侍,请夏云鹤出去。 这人略向柳嵘山一点头,施施然离去。 柳嵘山笑着目送几人离开,待几人下了楼,他脸上的笑顿然消逝。 屏风后传来人声,“那内侍之前怎么没见过?” “那位是新上任的总管,文争。除了皇帝,谁都不放在眼里。”柳嵘山哼道,“满朝文武大臣,谁又会把一个阉人放在眼里。” “李总管呢?” “李福顺得罪皇帝,被革职到神宫监扫洒陵寝。”柳嵘山兀自坐在桌前,拾起一块糕点,左看右看,“陈大人,夏云鹤怎么不吃糕点呢?你不是说他喜欢甜食?”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额角一个三角疤痕,一双鹰眼令人不寒而栗,“定国公,我在屏风后面,都闻到狼毒的味道,夏云鹤在灶糖铺子闻过这味道,她素来谨慎,怎么会吃?” 这话令柳嵘山多少有些不快,他捋了捋鬓边胡须,“啧……若不是老夫用死囚换下你,今日被踏成肉泥的,就是陈大人。” 陈海洲皮笑肉不笑,“多谢定国公救命之恩。” “嗯。”柳嵘山坦然接受恭维,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夏云鹤不除,我终究是寝食难安。陈大人,既然我们都视夏云鹤为敌人,不如合作?” 陈海洲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人,“好。能与定国公合作,不甚荣幸。” “爽快!”柳嵘山道,“不过,最近一段日子,你可不能露面了,毕竟,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柳嵘山起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陈海洲,“郊外有处宅子,你先去那里躲两天。等过几天夏云鹤入狱,我会派人通知你动手。”说完,柳嵘山理好衣衫,眯起眼睛,“夏家,就得斩草除根。” 陈海洲看着柳嵘山离开,不紧不慢走到窗边,吃完盘中糕点,捉了杯茶,慢慢喝着,望向刑场。 雨水把血迹冲散,那里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扣紧茶杯,砰一声捏碎杯子,任由碎瓷片扎进手心……他另有打算。 无妄灾 雨停了。 夏云鹤换过官服,随文争等人走在夹道中,两侧是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头顶是皇宫的一线天。 众人无话。 等到御书房,侍卫个个屏息凝神。 文争高声道:“陛下,夏云鹤带到。” 和惠帝伏在案头,正在批阅折子,闻言,瞥了一眼下首跪着的红色身影,开口道,“那信怎么回事?” 夏云鹤道:“回奏陛下,臣不知。” 皇帝停了笔,“抚恤夜不收残部,你做得如何了?” 她一怔,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她以为皇帝早忘了,哪知道会在今日提起。傅三爷是在边城不假,可不是抚恤夜不收残部,而是重组夜不收。她可不敢让皇帝知道她在做什么,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夏云鹤思忖后,说道,“回奏陛下,兵员散落各地,不是十分好寻,这件事,臣还在继续做。” “嗯。”和惠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又问道,“为何要私自去见兰嘉公主?” 夏云鹤脑中嗡一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沿着皮肤滑落。她下意识用手背擦拭,却发现手掌已被汗水浸湿。 “朕对你们夏家还不够宽容吗!” 和惠帝满脸怒气,却是端坐在椅上,冷冷开口,“你那点道行,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皇帝已经知道了宵禁那晚的事,她的马车被巡夜守卫拦下,靠着兰嘉公主的令牌才通行。和惠帝只要细心查一查,串起前因后果不是什么难事。 夏云鹤俯首道:“回奏陛下,臣不敢。” “不敢?”,和惠帝的声音越发高亢,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刺穿夏云鹤低垂的头颅,“朕看你无法无天,没什么不敢的。鼓唇弄舌,以为凭借一点小聪明就能玩弄朝纲,先帝能将夏家迁往桃溪,朕也能将夏家贬为庶民。” 天子震怒,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下,一旁侍候的文争身子屈得更低。 夏云鹤道:“请陛下收回微臣玩弄朝纲的话,再容臣陈情。” “哼。”和惠帝怒极反笑,“好,好,还没哪个臣子敢这么说话,你算是头一份。” 夏云鹤:“陛下非商纣、夏桀之君,臣也非费仲、赵梁之流,‘玩弄朝纲’这四个字,臣万死不敢有此悖逆之心,陛下,更是一代明君。臣实有罪,可罪不在此。私见公主,为臣之罪。若听有人谋逆,危害公主宗室,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则失臣之道。臣是元化四十年的探花,是天子门生,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为楚国社稷鞠躬尽瘁,国家安危在前,为臣者,瞒私不报,才是无法无天。” 皇帝无端笑了起来,手指却紧紧握住案头玉镇,他看向一脸震惊的文争,一扬头,“听见了吧?什么叫文臣辞令。朕不是什么昏君,他也不是什么佞臣。” 和惠帝站起来,睨视夏云鹤,冷声道,“巧言令色,将夏云鹤打入天牢,待朕后续发落。” …… 昭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草气味,隐隐还有血腥味。 这里的墙壁是用整块、整块的花岗石垒砌而成,又用鸡卵混合糯米、面粉粘缝,即便是隔墙的牢房在行刑,也听不见哀嚎声。 夏云鹤盘腿坐在地上,周遭黑魆魆的,她辨不清方向,索性阖上眼眸。 现在只是收走了她的朝服、鱼符,狱吏还没来问罪,她还穿着宽大的直身袍,身份的秘密还未暴露。 那血腥味越发浓郁,熏得她一阵恶心。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袭来,牢门的锁链哗哗作响,有人提着灯照到她脸上。 夏云鹤微微皱眉,她有些吃力睁开眼睛,仰头向来人看去。 过了半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太子殿下?” 夏云鹤赫然呆住,太子一身锦袍立在眼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而她,不过阶下囚。恍惚间,这张金尊玉贵的脸与前世的新帝重合起来,一样的冷血,一样的虚伪。 “大胆!见到太子为何不跪!” 太子拦下那人,看了看牢房的环境,用帕子捂住口鼻,又看向夏云鹤,面含笑意,“孤代父皇掌管昭狱,夏……”他顿了一下,自然而然说道,“夏云鹤,勾结北戎,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你可知罪?” 夏云鹤忽然笑起来,真真可笑。 太子见她如此,俯下身平视她。他嘴角微翘,笑容如春水,眼中只有冷意。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夏云鹤,你选择老七,就注定下场凄凉。” 说完,太子直起身,捂着鼻子离开了。 牢房重新陷入黑暗,走廊里几盏零星的油灯亮着,夏云鹤再也笑不出来。 昭狱的种种酷刑,难道还要她再经历一遍吗? 她就这般呆坐着,偶尔“滴答”的水声回荡在整个监牢,四周静谧,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击在她耳侧,连带内心的恐惧,也被放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的声音从牢门传来。 几名狱卒点燃油灯,照亮狭小的空间。 又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她面前。 一个头戴金丝嵌珠乌纱冠、身着暗金绣纹劲装的暗卫头领出现在门口。 夏云鹤抬头看他,是个生面孔,想来也是一个手段狠辣的人物。 这人扶着腰,笑道,“夏大人,哦,不,夏云鹤。” “鄙人姓林,单名一个仓字,是新任暗卫统领。常言道,‘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夏大人,才觉这话不假。” 林仓见夏云鹤不说话,叹口气,感慨道,“进了昭狱的人呢,总说自己有冤,只要一上刑具都会老实。这狱中的大部分刑具,都是前任陈统领弄出来的。我粗略了解了一下,且讲给夏大人开开眼。” “比如这枷,有十余种。第一个是定百脉,是卡死你身上的所有脉络。第二个是喘不得,意思是枷上后,喘不来气。这第三嘛,是突地吼,四是著即承,五是失魂胆,六是实同反,七是反是实,八是死猪愁,九是求即死,十是求破家……上了枷,会疼得浑身打颤,躲都躲不了。” 他从腰后摸出一份口供,拍在矮凳上,“夏大人,十轮枷刑,你能熬过几轮?不如趁早认了罪,免得吃苦头。夏大人若不认罪,昭狱中还有观事台呢。想必夏大人,也是听过的。” 林仓与狱卒要来毛笔,蘸饱墨水,递到夏云鹤眼前。 夏云鹤看着个个凶神恶煞的狱卒,心中明白,自己不认罪,会被折磨致死。 她没说什么,提起笔,在那份私售狼毒,杀人抛尸的“罪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仓含笑收了状纸,“夏大人这样配合,头巾衣带便不用去了。” 说罢,招呼一干人等离去。 林仓拿着夏云鹤的罪状,到了班房。 一人早早等在此处,见林仓进来,问道,“认罪了吗?” 不是别人,正是柳嵘山。 林仓掏出那份作假的罪状,柳嵘山伸手来取,林仓却往后一缩,撤回口供,抿了下唇,端得是漫不经心,“他可是您的学生,定国公?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柳嵘山哼了一声,抽走林仓手中罪状,冷声警告,“不该管的事别管,老夫能让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能让你下来。” 林仓笑了笑,不再多言。 …… 御书房。 和惠帝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口供不作声,可是脸上的怒气是压不住的。 下首立了一紫、一青。 紫袍的是柳嵘山,他行礼道,“陛下,田观系田记灶糖铺掌柜,夏云鹤与北戎有勾结,指使田观在京城贩卖混有狼毒的灶糖,此事已查清,夏云鹤也已经认罪。” 旁边立着的青袍长髯官员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有蹊跷。” 和惠帝抬眼,看向青袍官员,“鲁兆兴,夏云鹤的口供在此,何来蹊跷?” “臣有证物。” 和惠帝挥手,文争捧着证物,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和惠帝探了探身,瞥见那封带了夏云鹤名姓的信,以及一份尸格。 鲁兆兴道:“田观脖颈有一道紫痕,交于耳下,是被人勒死后抛尸。” “那不正是夏云鹤命人勒死田观,再抛尸?”柳嵘山蔑了眼鲁兆兴,颇有些不满。 “定国公,若真是夏云鹤杀人抛尸,为何要留下自己姓名?杀人者难道会故意暴露自己杀人吗?” 柳嵘山一时哑口,悻悻看了眼皇帝。 和惠帝看了眼承盘中信件上“夏云鹤”三个字,心中有了答案,却是面无表情,看向鲁兆兴,“这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此为诬陷。书信的其他字迹都被泡没,只有‘夏云鹤’三个字留下,难道不奇怪吗?” 见皇帝没有阻拦,鲁兆兴继续说道,“书写所用的墨多为烟碳黑与植物胶制成,墨迹长时间泡在流动的水中,字会溶解,而用漆写上的字,碰水不会溶掉。” “陛下,这封信是有人故意伪造的。夏云鹤曾上奏过狼毒一事,想来是有人记恨,借机污蔑他。” 柳嵘山眯起眼睛,质问鲁兆兴,“鲁大人什么意思,白纸黑字的口供放在这里,难道是老夫污蔑夏云鹤吗?还是鲁大人要包庇夏云鹤?莫非是一伙的?” 鲁兆兴道:“下官只是如实向陛下禀告案情,并非污蔑谁,也并非包庇谁,刑狱之重,重于泰山,没有调查清楚就随便定罪,会冤枉多少无辜之人。” 御书房内,机锋相对。 而藏在地下的昭狱,此刻也是却是另一番画面。 林仓啃着一个脆梨,吩咐狱卒开了牢门,他大大咧咧走进来,蹲在夏云鹤旁边,将梨啃得呼哧作响,甚是聒噪。 夏云鹤抬眼看他,“林统领做什么?” 林仓啃完梨,绕着她转了几圈,忽地在她正面蹲下,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往她怀中放了几样东西。 夏云鹤垂头,借着微弱的光,认出是笔与墨条,她有些看不懂这人。 “口供不是已经写了吗?” 林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撑着下巴,不咸不淡开腔,“夏大人就这么认命吗?” 狱中事 “你是什么人?” 夏云鹤抬眼看向林仓,问出心底的疑问。 “我是什么人?我自然是昭狱里的恶鬼。”林仓将吃剩的半个梨轻轻放在她脚边,笑意不明,“这牢里还是无聊,人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被人当做乐子,夏云鹤闷笑两声,说道,“乐子?林统领给我这个……乐子……笔墨做什么?” 林仓骤然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她,“我只是将吃剩的梨赏给你,可没给你什么笔墨。” 说完,甩手出了牢门,走时还不忘吩咐,“给夏大人点盏油灯,再给些水。认罪的犯人,不必过分苛刻。” 狱卒应了一声,各自忙开。 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变小,牢房内安静下来,夏云鹤摸上怀中的笔墨,站不得,坐不得,直愣愣望着牢顶发呆。 耳边响起太子那句报复性的话语,“夏云鹤,你选择老七,就注定会是这个下场。” 太子还在记恨选弟子那日的事…… 想着想着,夏云鹤笑起来,若皇帝知道自己请尽天下名士精心培养,看起来儒雅随和的太子,实际是个睚眦必报,冷血无情之人,不知会是何等表情。 从陈海洲身死,到她下狱,只隔了半日,这场祸事的主谋,想必离不开太子……还有太子身后之人——定国公柳嵘山。 只一点夏云鹤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定国公,前世害她,这一世,还要害她。 她怎会服气? 夏云鹤低头看向怀中笔墨,突然理解了林仓的意思。 有人想让她死,有人又不想她死。 牢门微微开启,是狱卒端来水碗,还有一只砚台,一盏油灯。 夏云鹤谢过狱卒,那人便离开了。 有了油灯,牢房也不再黑暗。她粗略看了一眼四周,勉强还算干净。 她挽起袖子,搬来墙角的干麦草,在矮凳旁边垒成垫子,自己盘腿坐在上面,静默片刻后,从衣袍内摆撕下一块帛,铺平放在矮凳上,磨好墨,提笔在帛上写下冤屈。 …… 五日后,夏宅。 彼时阳光晴好,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冬青抽出新绿的芽,生机勃勃。 院中几人却愁眉不展,时不时唉声叹气。 卫斯昭斜靠在墙壁上,看向一旁眉头紧蹙的小宦官钱盒儿,卫斯昭见那人面皮嫩生,轻叹口气,垂下头,隐去多余的情绪。 他知道夏云鹤会下狱,于是提前给秦王修书一封,可惜,秦王派来的这小宦官,太年轻了。 少不经事。 钱盒儿开口道:“宫里的对我避之不及,根本找不到人问话。” 臻娘问道,“钱小公公,李总管也没办法吗?” 听到这话,钱盒儿眉头皱得更紧,脸上隐隐有些怒气,没有回答臻娘。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长吁短叹,臻娘看在眼里,没再多问,心中却是着急上火。夏家在京城并无根基,夏云鹤出事,她两眼一抹黑,还是三娘自告奋勇,与那个名叫许行的年轻人结伴,一起去了桃溪给老夫人报信。 臻娘掐指算了算日子,估摸着夏云鹤身份还未暴露,如果女扮男装的秘密被人知道,夏宅早被官兵围了,不会像现在这么安静。 若所有人都靠不住,或者夏云鹤身份暴露,她……不敢想。 “干爹被发配到神宫监,洒扫陵寝,前些日子疯了,屎尿遗在身上,宫里的人不让见。”小宦官说着,顿了半会儿,神色带上一丝狠戾,“文争那个狗东西,一朝得势,总有一天……” 卫斯昭打断钱盒儿,“钱公公还有别的法子吗?秦王派您来,总不至于……一点用没有吧。” 钱盒儿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卫斯昭,“你不用这么排揎我,主子既然派我来,自然要替主子办事。主子想夏大人活着,咱就得尽力去保人。可眼下,各方口风把的严,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再说顺天府因这事与定国公杠上了,案子一时又难有定论,夏大人暂时没生命危险,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钱盒儿不知道臻娘在担心什么,只见妇人还拧着眉毛,便宽慰道,“事缓则圆,等这阵风头过去,再使银钱赎人。” 臻娘喃喃道:“公子是被人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夏大人是被冤枉的,”钱盒儿嗤笑一声,“进了那地方,就没有不冤的。能活着出来,算苍天有眼了。” 臻娘点点头,不再说话。 卫斯昭想了想安慰臻娘,“三娘和许行不是去桃溪了吗?短则半月,快则十日,就有消息了。” 等卫斯昭和钱盒儿离开后,臻娘在院中呆坐了会儿,房檐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灰喜鹊,喳喳叫着。 臻娘一咬牙,捡起石子打飞那两只鸟,起身去了侧屋,翻出一口大木箱,从箱子夹层取出一柄短剑。 短剑锈得结实,从剑鞘里无法拔出。 臻娘摸着剑,兀自说道,“士为知己者死,杨夫人,臻娘就算舍了这条命,劫狱、劫囚,也要保下公子。” 她才这么想着,屋外几声“笃笃”敲门声,搅乱她思绪。臻娘收起短剑,挽好袖子,出来开院门。 门开后,只见外边站着个,脸生的长须先生,端的是儒雅俊秀,文质彬彬。他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小吏。 这人礼貌问了府邸,确认是夏宅后,自报名号。 “在下翰林侍书温朔川,奉天子令,例行询问。此案关涉甚广,将你知道的,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臻娘定了心,将事情细细说给温朔川听,唯独避开了夏云鹤身份不谈。 温朔川吩咐书吏,将所有问话记录在案,又对臻娘说道,“昭狱阴寒,若有衣物,可寻来两件,我替你带给逸之。” 臻娘眼睛一亮,回屋麻利拾掇了一包衣物,递给温朔川身后小吏,福了福身,送二人离开。 …… 昭狱。 昭狱位于地下,这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再加上腥甜的血气,让每一个进来的人不免要紧一紧自己的衣领,以抵御诡谲的阴寒。 夏云鹤盘坐在草铺上,抬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的油灯,又看向自己手边的书册……《疑狱集》。 书是林仓给的,用来打发时间。 她叹口气,闭目沉思。前世入狱时,不知年岁,不知昼夜,只与黑暗为伴,计量时日是以受刑次数,而今,她自己开始疑惑,那时竟然没有疯掉,真是怪哉。 牢房锁链一响,夏云鹤知道,这是有人来了。 她闭目侧听,来人步态沉稳,不急不躁,既不是林仓也不是太子。 夏云鹤陡然睁开眼,看向来人。 温朔川一身大红官服,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她。 “奉天子令,例行询问。” 走的是例行询问的路,夏云鹤懒懒掀动眼皮,尽力回答,温朔川也是走了流程,临了,拿出一包衣物,说道,“这是你家人带给你的。” 夏云鹤眸色微动,盯着那包衣物,说道,“我衣服破了口,又弄脏了,我说了几次,牢房里不管这事,烦请温大人将衣物带出去,让他们浣洗。” 众人不疑,夏云鹤换过外袍,将脏衣物包起来,交给狱卒。 温朔川打发走一干人等,说道,“你这案子外面闹得凶,陛下心里是偏向你的,何必在口供上认罪?” “昭狱的手段,想必温大人有所耳闻。”夏云鹤勾唇苦笑,“陈海洲虽死,余威还在,我可不敢用命对观事台的酷刑打赌。不如早点认罪,少受折磨。” 见四周无人,夏云鹤压低声音,说道,“温大人,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求您一件事。” 温朔川并未拒绝,夏云鹤思索片刻,笑着说道,“我自知凶多吉少,若死在昭狱,请温大人帮忙,让夏家人送我尸骨回故土桃溪。若……侥幸活了下来,必然遭到贬斥。官员贬谪,或廷议,或御批。如果有那时,求温大人在陛下面前,尽力说服皇帝,将我贬谪鄞郡。” “为何?” 夏云鹤道没有回答温朔川的问话,她收回视线,低头看林仓做满笔记的书册,轻抿了下唇,“因为,我想回家啊,不论是生是死,我都想回家。陛下一向不喜欢别人猜他心思,温大人保我去苦寒之地鄞郡,就说我想去见秦王殿下,是我所求。陛下定然生气。若有一人,再推波助澜,提议将我贬至岭南,再好不过。岭南离家近些,夏家派人送衣物也会少些脚程。” “陛下心思不是我等能猜的,你这事,恕我……无能为力。” “我知道,本就是万死一生,温大人不必急着拒绝,只当是我的一点妄念,说不定,我明日就会死在昭狱里了。” 温朔川咂舌,犹豫再三说道,“你,你,逸之你,不必如此悲观。我尽力吧。” …… 油灯发出一声极小的“噼啪”声,在安静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夏云鹤阖眼坐在草铺上,有冤屈的帛书被她藏在脏衣服的夹层里,被温朔川带了出去,无人怀疑。 她不知道路还怎么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锁链被人挣得哗哗作响,她不睁眼也知道,来的是林仓。 牢门“吱嘎”一声打开,那人叹了口气,蹲到她面前,掐着下巴说道,“哟,睡着了?” 夏云鹤睁开眼,“谁坐着睡觉?” “哎,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在我这里过得还不错。”林仓抽走她手中的书,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看她,“平心而论,这段日子,我没有亏待你。” 说着,林仓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漫不经心托着长长的腔调,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下午给温侍书说的那些话,被人知道了。所以呢,有人想给你投毒。但被我拒绝了,我才坐到暗卫统领这个位置,瘾没过呢,怎么甘心下去?” “林统领给我说这些?” 林仓抖了抖手中的白棉纸,“谢死表。” 他嘿嘿笑了一声,对上夏云鹤不解的目光,“我写的。替夏大人——您,写的。” “至多后日上午,这份谢死表就会呈在皇帝的桌案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只有明日一天了,夏大人,那送出去的脏衣服,藏在夹层里的冤书……会不会被你家人直接洗掉?” 林仓直起身,“需不需要我去给他们提个醒?” 问死生 林仓站在夏云鹤眼前,高大的身影遮住油灯的微光,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狰狞。 “林统领的话,我听不懂。”她别过脸,避开林仓的眼睛。 那人突然笑出声,扬动手中的纸张,“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瞧,这谢死表只是一张白纸。” 说完,收起棉纸,哼着时下新鲜的小调,悠然步出牢门。 望着林仓的背影,夏云鹤突然开口问道,“今日是初几?” 她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感情。 林仓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笑着说道,“三月初三,上巳祓禊,外面可热闹。” 听到这话,夏云鹤微微颔首,谢了林仓一声,随后阖眼躺在草铺上,不再言语。 见状,林仓招呼狱卒离开,牢房重新陷入安静。 谢死表……夏云鹤睁开眼,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送出去的帛书,能否被臻娘发现,不好说。柳嵘山如今又弄出个谢死表,就算林仓有心救她,她还有几日活路? 凝望着斑驳的牢顶,夏云鹤心里充满彷徨。最终,她捂住眼睛,试图屏蔽现实,明知道无望,还想在绝境中找一条路。 痴人。 她吐出一口浊气,隔了许久,才喃喃道,“人事已尽,剩下,听天命吧。” …… 三月初四,寅时。 上都城尚在沉睡,天上无月,四周笼罩在蒙蒙雾气中,是个阴雨天。 城门处聚了不少农人,他们起得早,要前往东市贩时令蔬菜,再称些米、面、豆子,以讨生计。 寅正,更鼓响毕,城门开启,农人们陆续进城。 其中有三人,却徘徊不前,引起城门校尉的注意。 只见是一男两女,均戴着斗笠,推个鸡公车,车上装了满满两大筐枇杷,看起来,是要进城贩枇杷。 男子明明是个书生,身旁的两个女子,一个稳稳托住小车,另一个眼珠滴溜溜乱转,三人长相出众,哪里是农人……城门校尉紧了紧手中的雁翎刀,默默将刀挑出二寸。 校尉正审视间,那把住车的女子与同伴低语几句,从车下抽出一个三尺约长,白布包裹的物件,校尉眼尖,认出那是一把包起来的长剑,他死死盯住女子,见她压低斗笠,悄然往郊外林中走去。 校尉心生疑窦,拦下剩余二人,查了文牒凭信,发现并无异样,便放二人进城。转头,校尉命人兵分两路,一支跟着入城的两人,另一支,随他一起往林中去寻带长剑的枇杷女。 晨光熹微,远处山峦袅袅含烟,两侧山岭像两条巨大的手臂,将上都城稳稳环绕其中。 夏姝小心卸掉斗笠,随手挂在树杈上,抬手掸掉衣上露珠,足尖轻点,不露痕迹翻上一棵繁密的树,谨慎地解开“木棍”上缠绕的白布,露出长剑。 来人已经追到了树下,夏姝摸出一枚梅花镖,精准击中男子后颈,那人应声到底,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如此轻松解决,她轻呼口气,跃下树,梅花镖上涂了麻药,这人暂时动弹不得,神智却是清醒。 她是夏老夫人的侍女,武功算得上夏家人里的翘楚,此番公子遭难,她携带证据护送三娘、许行二人回京,这人尾随他们一路,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根本发现不了这人,如今该做一个了断。 “铮——”一声,长剑出鞘,剑鸣激荡在山谷中,夏姝将剑抵上这人脖颈,厉声质问。 “你从桃溪一路尾随至此,想干什么?” 男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夏姝觉得奇怪,她的梅花镖日日检视,绝不会出问题。 她握紧长剑,没有贸然逼近,而是用剑尖轻触那人肩膀,试探其反应。突然,那人动作迅猛,夏姝虽尽力后撤,仍旧避之不及,被一掌重重击中,跌落在地上,肝胆俱碎。 她吃力看向男子,心中的震惊不亚于身体上的疼痛,她自认武功不弱,却敌不过这人的阴险狠辣。 男子捡起长剑,摊开手掌,露出一枚小巧的梅花镖,他额角一个三角疤痕,一双鹰眼凶光迸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嘲讽道,“雕虫小技。” 夏姝抬眼看向男子,“你到底什么人?胆敢与夏家做对?” 男子缓缓抬起长剑,对准夏姝,声音漠然,“告诉你也无妨,在下陈王之后,谢礁。你也可以叫我,陈、海、洲。” 夏姝一愣,心头涌起一段旧事,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你,你是……陈王之后!” 陈海洲勾起唇角,“你用的这把剑就是我父王的,我跟你们一路,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他俯下身,勾起夏姝下巴,眼神中透露出冰冷的恨意,“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就为了向你们夏家复仇。夏家的人会一个一个被杀死,先是夏云鹤,最后是那位夏老夫人。” 夏姝咬紧牙关,猛地向陈海洲扬起一把沙土。哪知后者早有防备,他一脚踢向夏姝,随即挥剑刺出,剑尖穿透夏姝胸膛,鲜血点点滴滴洒落,染红了周围的土壤。 “只有死人,我才告诉这些。” 陈海洲抹净剑上血迹,仓啷一声收剑回鞘,闪入草木掩映处,消失不见。 …… 树上杜鹃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等城门校尉带人寻到夏姝时,发现人早断了气。 出了人命案,自然要联系顺天府,跟着三娘与许行的兵卒也回禀,说两人入了夏宅不再出来。 哪个夏宅? 还有哪个夏宅,全上都姓夏的官员,只有住在乌旅巷的夏云鹤。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夏宅内。 许行卸下鸡公车,揉着膀子歇在廊檐下,上气不接下气。 看他这幅样子,钱盒儿在一旁直撇嘴,讥讽道,“百无一用,夏大人可还在昭狱受罪呢,你们去桃溪,买果子了?” 三娘恨恨瞪了小宦官一眼,从筐中翻出一个四四方方、蓝布包裹的盒子。 “钱公公,我们怎样,也比某些说风凉话的人有用多了。” 钱盒儿不愿与三娘计较,打开盒子,脸上的表情从不屑转为惊讶,再转为困惑。 盒中是厚厚一摞书信,田亩地契,商铺账册。 “这是……你们从夏老夫人那里求来的保命符?” 三娘道:“是,东西我们求来了,劳烦钱公公进宫跑一趟。” 这话戳到钱盒儿痛点,李福顺失势,宫里的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与他有牵扯。 臻娘给许行、三娘沏了茶,转头看到钱盒儿耷拉下脸,妇人摸了摸袖中帛书,庆幸没把夏云鹤救命的帛书交给钱盒儿,这秦王派来的公公,根本不是实心实意为公子考虑,而是惦记着他自己的干爹。 见气氛僵硬,臻娘道,“三娘,这些账册,老夫人就让你们两人直接带走吗?” “夏姝姑娘与我们一起回来的,她是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她来上都,就为了处理公子的事。” 钱盒儿道:“她人呢?” 许行接话,“进城前,夏姝姑娘说有事要去处理,想必等会就来了。” 臻娘道:“夏姝知道地方,不会走错的。” 才这么说着,门外传来“哐哐”拍门声。 这动静可不像夏姝,紧接着有官兵喧哗的声音响起。 钱盒儿冷哼一声,“刚回来就带了尾巴,你们惹出的事,自己处理干净。” 他可不能留在这里,要是被人捉住,带累秦王殿下,“藩王私涉政事”,“与京中臣子结党营私”,且不说朝中的人有法子安罪名,秦王若知道他把事情办砸,第一个先扒了他的皮。 门外官兵还在锲而不舍地敲门,钱盒儿几步跃上墙头,消失在墙外。 三娘呸了一声,气鼓鼓看向许行,“现在怎么办?” 话音落下,门板砸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旋即,身配腰刀的官兵围堵住小院。 领头的扫视一圈院子,发现许行、三娘均在,又注意到一旁的臻娘,以及角落里的两筐枇杷,他看向三娘捧着的盒子,随即差人拿下三人,抱过盒子,带着两筐枇杷果,回顺天府复命。 顺天府。 许行、三娘、臻娘三人分别关押,直到掌灯时分,才有人来提审三人。 大堂正中央设了座,挂了帘,三司陈列在下,鲁兆兴坐于侧首,惊堂木一拍,一一传唤三人。 本来只是夏云鹤“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今早京郊又多了一起有关夏家的人命案,鲁兆兴瞥了眼帘子后的和惠帝,看吧,皇帝都惊动了,夏翰林还真是面子大。 许行率先被带上堂,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所以只是作揖后站定。 堂上灯火通明,帘后人看过姓名籍贯,轻轻咳嗽了声。 鲁兆兴听到和惠帝咳嗽,整肃表情,问许行,“许子怀,你与夏家什么关系?为何要将夏家的书契藏在枇杷中?” 许行不知帘后是何人,却晓得帘子遮挡,定是贵人,于是恭敬回答道,“学生不敢欺瞒,学生与夏家并无关系,若说有,也只与夏大人论过书画,算不上什么交情。至于书契为何藏在枇杷中,得问夏姝姑娘,这是她的主意。” 鲁兆兴道:“夏姝于今日寅时七刻,死在郊外树林中。” 许行讶然抬头,“啊?” 鲁兆兴道:“夏姝死了,你不知道?” “啊?” 看到许行一副茫然,鲁兆兴换了话题,问道,“你既与夏云鹤无交情,为何又要去夏家送信?” 许行道:“我也不想去夏家,只因为三娘要去桃溪找夏老夫人救夏大人,她一个弱女子,我不放心她,所以才与其同行。” 鲁兆兴继续问道:“你与三娘什么关系?” 许行面不改色心不跳,答道,“邻里之谊。” “千里同行,岂是邻里之谊?” 帘后突然咳嗽一声,打断鲁兆兴问话。 鲁兆兴挥手命人押许行下去,传唤三娘上堂。 “堂下妇人可知罪?” 三娘看过升堂审案,也算见过世面的,她看到堂上格外设了座,便知道有比眼前官还大的人来审案。 她思索后,答道,“奴家有什么罪?老爷您不说,奴家怎么知道?” 鲁兆兴命人呈上盒子,质问三娘,“这些夏家的地契书信,你从何处得到?” 三娘道:“这是夏老夫人让奴家与许公子带进京的,除了那位,谁也看不得。” “那位是谁?” “京城最大的那位。” 风水涣 三娘这话,属实让堂上众人一时沉默。 鲁兆兴轻咳一声,下意识瞥了眼帘子后面,见皇帝沉默不语,他收回视线,质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三娘不动,看向帘子后面,狠狠磕了个头,说道,“没有人教,全是奴自己的想法。夏大人无辜入狱,这里面有多少黑心肠的人搅合,堂上的老爷们再清楚不过。夏老夫人爱子心切,派夏姝姑娘用所有地契换取夏大人活命,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所有人只当三娘是个普通妇人,却不想,是个牙尖嘴利,言辞毫无顾忌的刁妇,竟敢在圣上面前信口开河。虽然只说了两句,可句句精准击中皇帝痛点。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气,心中思量今日这场堂审如何收场。 鲁兆兴为今日主审,皇帝坐在帘后看着一切,让三娘继续说下去,无疑是让其他人看笑话,他只得打断三娘,“公堂之上,岂容你无礼咆哮,叉下去……”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和惠帝突然开口,“夏老夫人为何不亲自来?偏偏派一个侍女进京?” 这下好了……鲁兆兴抹了把额头冷汗,往椅后一靠,反倒长出一口气。 三娘眨巴眨巴眼睛,说道,“不知。夏老夫人要做什么,哪会告诉我们。” 帘子后的和惠帝又说道:“你可知夏姝才至京都,便被人杀死在郊外?” 鲁兆兴抬眼,看到三娘一副呆愣模样,似乎没听懂夏姝死讯……鲁兆兴又看了眼和惠帝,皇帝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拍惊堂木,接上和惠帝的话,问三娘,“夏姝死前可说过什么?” 这话一连问了两遍,三娘才慢慢回神,将城门口与夏姝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完这些,三娘垂下头,说道,“在我们离开桃溪时,夏老夫人在遣散家仆。” 鲁兆兴问:“此话当真?” 三娘想着,原本该由夏姝面见皇帝,如今夏姝死了,可皇帝就在堂上,错过这次机会,她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皇帝本人,而夏云鹤也可能脱狱无望。 若问三娘怎么知道帘后之人是谁? 三司都在,还专门另设座,用帘遮起,加之鲁兆兴坐镇审案,她知道这位鲁大人,是很大的官,能比鲁兆兴还大的,想来也只有皇帝了。 看吧,三娘的逻辑就这么简单,却误打误撞,真让她蒙对了。 偷看一圈堂上的老爷们,只见人人神色迥异,三娘的视线掠过那个装满信札、地契的盒子,心头闪过一丝坚定,她想豁出去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大官,满堂翅帽,她不对别人,只对着帘子磕了个头,说道,“三娘猜您就是那位大人物,盒子原本该由夏姝姑娘献上,可夏姑娘没了,盒子也已经到了您手中,有些话不说,也就随之被埋到土里。” 三娘再扣首,横下一条心,继续说道,“夏大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四季汤药不断,一阵风就能吹倒,只因上了严查狼毒的折子,就被那些黑心肝的记恨,往死里整她,说夏大人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不欺负人吗?明眼人都看得出,偏偏差查案的老爷们不清楚,装聋作哑,颠三倒四,放着真正的恶人不抓,逮着无辜的人使劲折腾……” 一会儿功夫,三娘骂遍堂上坐的所有人,整个大堂鸡飞狗跳,众人面面相觑,全听她一人骂仗…… 鲁兆兴连拍几下惊堂木,命人赶紧将三娘带下去。他颇为心虚地瞄了眼皇帝,见圣颜不悦,于是小心翼翼询问,庭审是否暂休? 和惠帝青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两个字,“继续。” 鲁兆兴定了定心神,左右顺了两下自己的八字胡,一边传唤臻娘上堂,一边腹诽,幸亏夏家人少,再多几个如三娘一般刁恶的奴仆、妇人,不敢想皇帝还能不能安稳坐住。 臻娘上了堂,规规矩矩拜过众人,鲁兆兴问什么,臻娘便答什么,一切顺利极了。 鲁兆兴十分满意,点点头,说了夏姝的消息,看着臻娘的神情从迷惑到震惊,他问道,“你与夏姝都是夏家仆人,你可知夏姝是否与人结仇?” 臻娘是看着夏姝长大的,情分非旁人可比,猛然听到噩耗,一瞬间身形不稳,强忍着悲痛,说道,“夏姝是个孤儿,从小长在夏家。她自小细心稳重,又十分乖巧,大家都很喜欢她,应该不会与人结仇。” 见臻娘格外配合,堂上诸位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夏云鹤的案子,怎么判,全凭皇帝做主,他们这些人不过走个流程,只要被审问的这几人别再作妖就好。 鲁兆兴命人整理好抄录的口供,细细看了一遍,准备呈上御览。 和惠帝却突然在帘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臻娘抬头看了帘子半天,灯火葳蕤,偏看不清帘后,她默默掏出袖中藏着的帛书,双手捧着,说道,“公子有冤,此为公子写的冤书,请大人上达天听。” 鲁兆兴才卸下精神,饮了口茶,听到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又恐御前失仪,生生憋得脸通红,侧首咳嗽许久才平复,心中骂道,果然,夏家的,没一个省心的,真不知道昭狱那边在弄什么,冤书怎么从狱中传出? 和惠帝面上冷笑一声,抚摸衣摆的手指顿住,心中将管昭狱的林仓骂了一遍又一遍。 真真是胆大妄为! 夏云鹤的那份认罪书还呈在皇帝的桌案上,眼下又多出来个冤书,夏家……着实是个麻烦。 鲁兆兴命人收下帛书,遣臻娘下去,将口供与帛书一块,呈上御览,且听和惠帝怎么说。 哪知皇帝一眼未看帛书,只扶额阖目,见此,众人谁也不敢上去打扰。 对于和惠帝而言,夏云鹤有冤,他知道,当初将其下狱,一来是杀鸡儆猴,好好压一压近来愈加嚣张的世家贵族,二来是拿夏家开刀,江南夏家,桃溪一半的丝绸、茶叶,都在夏老夫人呢经营的铺子名下,说是商贾巨富,一点也没有夸张。 而他的目的……自然是夏家的财。 和惠帝敲敲手指,微眯眼睛,隔帘望向那个木盒,侍候一旁的文争立即会意,将盒子取来打开。 皇帝的目光停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上,信札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和惠帝认得,字迹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是他当年还是庐陵王时,向桃溪太守杨桓写的求救信。 信札有些泛黄,带着陈墨的香气,记忆在霎时被拉回旧日。 反王攻城,来援的不是杨太守,而是太守之女,杨慈,也就是如今的夏老夫人。 和惠帝也没心思继续往下翻,揉着眼眸醒了心神,问道,“今年年号多少?” 文争赶在众人之前,佝腰答道,“元化四十五年。” 四十载光阴转瞬逝,少年终成白头人。 昔年情谊,随着夏家家主夏正的死亡,化为一句,“往后,夏氏再不踏上都,陛下也该放心了!” 和惠帝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三司官员恭送,皇帝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深深看了眼木盒,没再说什么,只嘱咐起驾回宫。 …… 翌日,一封伪造好的《谢死表》,由文争呈给和惠帝。 三日后,和惠帝亲自提审夏云鹤。 狱卒交代夏云鹤洗漱整齐,面圣。 御书房内。 夏云鹤一身素服跪在地上。 和惠帝问道:“为何承认罪行?” 夏云鹤俯首于地,声音带了些疲惫,“臣若不承认罪行,已经死于酷刑了。” 和惠帝又问,“为何写谢死表?” 夏云鹤心中一震,如实回答,“并未写过。” 和惠帝命人取来谢死表,两相对峙,才确信谢死表确实是伪造的。 皇帝遣退众人,殿内顿时静下来。 和惠帝突然咳嗽两声,殷红的血团浸湿锦帕,他按上太阳穴,怅然望向殿门。 上都城内,有多少双手在搅弄风云,和惠帝是清楚的,而现在,除去这些已知的,还有一股域外势力,在暗中渗透,这股势力必定跟北戎紧密相连。 焉知多少人牵扯其中? 和惠帝不由紧扣锦帕,遮住那团鲜红。 …… 经此一事,夏云鹤免了死罪,从昭狱放出,只是皇帝诏令没发,被软禁在家中,不得自由。 对臻娘而言,公子身份没有暴露,能囫囵回来,已经是老天保佑。别的,便不愿再去多想。 五日后。 几名看守夏宅的兵士敲开门,向臻娘讨水喝。 近来天气炎热,这些兵士也受不住,几人歇在门檐阴影里,喝着水,边乘凉,边拉闲散闷。 正巧夏云鹤喝完药,在屋内闷得慌,出来晒太阳,听见几人说话,隐约什么“一夜之间”,“杀人”,“全死了”,“昭狱”…… 她凑近了些,这几人齐刷刷看向她,眼中暗含恐惧,仿佛在看一个煞星。 夏云鹤笑着说道:“诸位知道,我才从昭狱出来,几位刚才言辞,我听似乎与昭狱有关,莫非昭狱的林统领出什么事了?” 她问这话,全赖在狱中时,林仓对她多有照顾,让她侥幸保住秘密。出狱时,那人道,恐怕他自己命不久矣。林仓一向吊儿郎当,夏云鹤只当他是戏言,心中默默记下恩情,自有来日还他。 太阳影头照到墙根下,热气兜脸袭来,几个兵士端着水碗,相互推让一番,最终让出一个干瘦的小兵。 这人叹口气,说道,“昨夜,城中一连出了十几起命案。今早护城河里飘着好几具尸体,城南、城北一夜之间,也是死了十几口人。这些人呐,都是昭狱的兄弟及其家人。” 夏云鹤心中一紧,又听干瘦的兵士说道,“至于那位林统领,生死不明,城内今日又开始戒严。” 几人喝完水,夏云鹤收了碗,慢慢走回宅中。 从她入狱,到对昭狱一干人等灭口,夏云鹤清楚,这些事情与定国公柳嵘山有关,可是,她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又能做什么? 园有桃 盛夏六月,万物并秀。 今年雨水比往年盛,干燥的上都城也被浸成烟雨江南。 午后,夏宅。 夏云鹤闲靠在躺椅上,半眯眼眸,望天井处云卷云舒。 阵风拂过,挟杂着潮热的暑气。 三娘在檐下阴凉处,咿咿呀呀唱曲儿,“我子待便摘离。把头面收拾,倒过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烦无了期……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觉来疾。” 蝉鸣此起彼伏,略显聒噪。 夏云鹤微微皱眉,打起手中蒲扇,想扇去这一身热气。 禁足一月,外界讯息绝迹。闲暇之余,或思朝廷忘了她的存在,但见门禁兵严,自哂一笑,她知道,这份平静只是风暴前兆。 三日前的傍晚,钱盒儿来过一次。趴在墙头说道,“宫中已打点好了,请夏大人放心。” 说完,人消失不见。 这话来得突然,夏云鹤心中生疑,秦王授意钱盒儿行事,她担心其在京闹出乱子,会牵连到自己,因此愈加不安。 大门那边突然传来“哐哐”敲门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夏云鹤。 来人是内侍总管,文争。 文争宣罢皇帝口谕,夏云鹤稍作收拾,与他一同进宫。 一路无话,待行至养心殿前,文争才意味深长地开口,“夏大人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惜,咱家不是李福顺,不吃钱盒儿那套。” 原来,钱盒儿在宫中暗中活动,利用与文争素有嫌隙的几个宦官,布下陷阱。此事本做得隐蔽,但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最终传到文争耳中。文争恨得咬牙切齿,却忌惮钱盒儿背后的秦王,于是这笔账便算在夏云鹤头上。 这只是其一。 其二,温朔川向和惠帝进言,将夏云鹤贬至岭南一带,并将昭狱内,他与夏云鹤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帝,又替夏云鹤求情。 这下,温朔川触怒了和惠帝,文争适时进言,建议皇帝将夏云鹤迁往苦寒之地。皇帝睨了眼文争,笑着问他,“连你也来猜朕的心思?” 文争战战兢兢,忙说不敢。 和惠帝没治他的罪,但也因此,文争更加厌恶夏云鹤。 夏云鹤哪知道这些,对于文争流露的恶意,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心中却暗暗揪紧。 …… 踏入殿内,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圣躬有恙? 才想着,夏云鹤忽觉丝丝缕缕的凉,贴着手腕往骨缝中钻,她忍不住一个瑟缩。 她扫了几眼四处放置的冰桶,心中不免嘀咕:未免太冷了些。 而和惠帝,不复往日神采,他虚弱靠在榻上,额上挂了几缕汗珠,见夏云鹤到来,他那浑浊的眸子勉强绽出一丝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仿佛连目光都变得沉重。 “你来了。” “罪臣夏云鹤拜见陛下。” 在夏云鹤印象中,和惠帝一直是精神矍铄,不曾对朝臣显露出一丝怯弱,似这般风烛残年之景,让人不免心生悲悯,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和惠帝重重呼了一口气,抬眼看她。 “往日政务繁忙,这几日生病,朕得了闲,翻了些旧书,读到一首诗,不觉潸然。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多为……药所误。” 和惠帝顿了半会儿,问她,“后面是什么?逸之,你可记得?” “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 “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和惠帝幽幽然,带了几分冷漠,“夏卿真是好记性。” 皇帝对夏云鹤的猜忌并非心血来潮,夏家势力隐于大楚各个角落,本就是一种潜在威胁。即使收了夏家财权,仍令和惠帝坐卧难安,他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和惠帝审视着她,缓缓开口,“逸之可知天下第一聪明人是谁?” 夏云鹤敛眉低目,“自然是陛下。” 皇帝又笑了,掩唇咳嗽几声,“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当属李子静。他当年在芷山寺开坛讲学,朕有幸去听过,朕记得当时芷山寺红烛檀香,烟火缭绕,听众人山人海,和尚、樵夫、老农,甚至闺阁女子也去听,所谓满城空巷,不过如是。” “从三皇讲到儒释道,从日月山川讲到因势象形,囊括天地,包罗万物,着实令朕大开眼界。” 皇帝知道李子静是夏云鹤的老师,在他心里,夏云鹤天然继承了李子静部分思想。 这一点,谁也无法辩驳。 夏云鹤伏在地上,不发一言,皇帝在怀疑她,良久,夏云鹤才嚅嗫着唇说道,“臣生得晚,不曾见过陛下说的这些。李先生为臣师时,只给臣讲了四书与诗,不曾讲过其他。” “没有?朕看你胆大妄为、藐视皇家的做派,颇有李松遗风?” 她心中咯噔一声,身子伏得更低,辩解道,“这一个月来,臣一直待在家中,外面有兵士把守,臣不曾见一人,也不曾与一人说话,哪里敢藐视皇家?” 和惠帝呵呵笑了两声,“你在昭狱中,与温朔川说了什么,以为朕不知道吗?” “朕看李松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夏逸之当属天下第二聪明人,娇纵妄为,还敢算计到朕的头上来,反了你的胆子!” 和惠帝重重咳嗽两声,骂道,“先帝将夏家迁往江南,又去了爵,等到你父亲,只任夜不收统领,所以你对朕怀恨在心,是不是!” “臣,没有。” “如有时间,朕会再打磨一把利刃……”和惠帝低低叹口气,看向夏云鹤,带了君王强硬的气势,“夏云鹤,朕需要一把新的匕首。” 闻言,夏云鹤一愣,抬头静静看向和惠帝。 皇帝平视她,淡然开口,“京中混入北戎的探子,在朕眼皮子底下杀死昭狱十余人,还能安然脱身,上都……危矣。” “夏逸之,朕需要一把新的,令北戎闻风丧胆的刀。” 她心脏咚咚直跳,终是俯首于地,声音微微颤抖,“臣,万死不辞。” …… 回到夏宅,兵士早已撤走,院内只有臻娘一人。 她问道:“三娘呢?” 臻娘笑着说,“那丫头见兵都撤了,说要去找许先生。公子,今上什么意思?” 夏云鹤叹口气,说道,“臻娘,收拾东西,明后两天,调令下来,就要出发。” “去哪?” 夏云鹤回了屋,洗了把脸,用棉帕擦净后,望着水中自己晃悠悠的倒影,一时走神。 臻娘追到她跟前,问,“公子还没说去哪?” “鄞郡。” 臻娘一喜,问,“当真?” 夏云鹤略一点头,算作回答。 臻娘欢欢喜喜退下准备,从夏云鹤去了皇宫,臻娘就烧起香,直到夏云鹤回来,香火不断,总算遂了她心。 与臻娘的欢喜不同,夏云鹤愁上眉头,她换了套干爽轻便的月牙白长袍,出门拜访温朔川。 马上就要离开上都,总该与温大人告个别,毕竟温朔川在和惠帝面前,帮自己说过话。 一路过街穿巷,与商贩打听到温朔川住处。 那是一座灰墙黛瓦的小院,墙面爬满薜荔,在炎热的夏日,带来几分凉爽。 夏云鹤上前,轻叩门扉,许久无应。 落针可闻的街巷中,“笃笃”敲门声惊动对门。 一位微胖的盘髻妇人,从门后好奇望向夏云鹤,“你找温先生?” 夏云鹤一惊,回头对妇人行礼,“大娘可知温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吗?” 妇人道:“温先生被贬官了,今日前往青石渡,说乘船去岭南,不回来了。你现在往渡口追,说不定还能碰上。” 这份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在夏云鹤心头,她深知温朔川遭贬,己身难辞其咎,匆匆谢过妇人后,便往青石渡赶。 此时日头正毒,地面热气蒸腾,她额上布满细汗,穿过一片熙攘的市场,终于赶到青石渡口。 举目四望,河面波光粼粼,无一艘渡船。 踌躇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逸之?” 她倏然回头,见温朔川背了个灰蓝布包袱,远远朝她作揖。 走近后,温朔川拱手告别,“温某朋友不多,谭御史是一个,逸之是一个。” “前几日,陛下病重,废朝三日,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万幸。” 夏云鹤垂眸,问道,“是因为替我求情,才使你被贬。” 温朔川捋着长髯,笑了笑,“是我自己说错话,惹怒陛下,与你没有关系。” 夏云鹤抬眼看向笑呵呵的温朔川,晓得温只是拿话宽慰她,她心中涌上几分歉意,长揖一礼,说道,“是我拖累澄言兄了。” 温朔川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哪里的话,温某虽然被贬,心中倒是轻松许多。若能为一方做些兴利除弊的事,也算无憾了。” 二人说着,渡船远远驶来,温朔川笑了笑,对她一拱手,说道,“山水有相逢,后会亦有期。” 夏云鹤站在岸上,对那瘦削身影远远一拱手,遥助其一路顺风。 渡船渐渐消失在雾气中,夏云鹤望向远方,蓦然想起李松。 桃花树下,李松一袭青衫,手握诗卷,昂首问她。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何解?” 那时桃溪的桃树刚开花,漫山遍野的粉,本就是贪玩的年纪,哪里懂诗,她只记得,李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我言,不知我者,吾自得其乐,何惧流言哉?” 李松用泉州乡音低低唱起来,古老而陌生的音调,像羽毛似地,轻轻拂在她心间。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李松笑着对她讲,“同道者,从来寥寥。” 从来……寥寥…… 夏云鹤揉了揉眉心,喃喃,“可是,先生呐……” 寥寥,不等于没有。 离京都 连绵的阴雨已持续三日,今日勉强放晴。 天际还是灰蒙蒙一片,满是布雨之象。 夏云鹤立在廊下,不禁打个寒颤,手中的药碗轻微颤动,她紧抿双唇,一仰头将酸涩的药液饮尽。身后,脚步声忽然停顿,伴随着轻微的跺脚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回响。 脚步声带着雨后的黏滞,她笑了笑,并未回头,吩咐道,“臻娘,准备出发吧。” “公子,我是三娘。” 夏云鹤旋即转身,眉头蹙起,目光如炬,落在三娘脸上。 她昨日告诉三娘,自己被贬去鄞郡,边城苦寒,路途遥远,放三娘与许行重聚,又封了二十两银子给三娘,算作给他二人的贺礼。明明看着这姑娘离开了,怎么今日又回来了? 夏云鹤并不理解。 她问道:“怎么了?” 三娘从怀中摸出那包银子,双手捧还给夏云鹤,夏云鹤不收,三娘面上染上几分委屈。 “公子此去前途未卜,我怎么能在此时,抛弃公子而去?外人皆知我是夏大人的妾,此时离开,不是惹人非议?” 夏云鹤的声音沉稳轻柔,“三娘,正因前路未卜,我才不应该带你。你是自由身,并非我夏家奴仆,无辜扯进这些事中,几经生死,又替我千里送信,仗义执言,我都记得。我希望你与许行能过上安宁日子,琴瑟和鸣,不必再跟我北上犯险。” 人人都偏爱安逸生活,这话说在三娘心坎上,她自小随戏班流转各地,做梦都想有一个知冷知热的郎君,眼下良缘在前,叫人怎地不动心? 三娘垂着眸,咬唇思索一阵,说道,“琴瑟和鸣固然很好,可许郎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愿随大人一起去边城,若能帮到大人什么,我也是开心的。等从边城回来,再和许郎团聚,到那时,大人再给我们封个大礼。” 夏云鹤站在那里,不动,坚定且缓慢地摇头。 三娘往前迈了一步,眼中闪着光彩,“公子,您身为女子,却有超过男儿的抱负和勇气。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心中也有向往,我想亲眼看看塞外,我也想像公子一样,我也想,也想做,你这样的姑娘。若我从没见过你,我不会相信,也不会奢望,可我见过你,这些念头就疯长,我想跟着你去看看外面,说不定……” “说不定,我也能在战场上立不世之功,让那些小瞧我的人,好好看看,我三娘也是响当当的大英雄。” 女子眉间神采飞扬,倒有夏云鹤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模样,那份活气,夏云鹤恍觉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有时候不该这么神经紧绷。 想是这样想,可她出口的话,依旧无情至极。 “战场之上,九死一生,非同儿戏。上都虽有风浪,但于你而言,总归是更为稳妥之地。” 三娘的眸子瞬间失去光彩,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明白了。” 言罢,她转身疾步离去,背影在细雨中渐行渐远。 檐上一滴水珠滚落,恰好落在夏云鹤左手虎口,她叹口气。 上都城,居然,又落雨了。 闷雷滚动,长街被雨幕渲染,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唯独夏云鹤与臻娘,各自撑把青伞,逆着风雨,向城外缓步徐行,地上汇聚的水潭拉长二人倒影,风吹皱水面,泛起涟漪。 雨珠咕噜噜顺着伞骨滑落,沾湿夏云鹤宽大的袍袖,她撑伞往远处凝望,长风驿笼在风雨中,一派安然。 她整理好精神,唤臻娘一起径投驿站。 收了伞具,步入大堂,见役吏两人,挤在柜台处核对账本。 而在左侧临近楼梯的桌上,夏云鹤看到了四个熟悉的面孔,墨柏先生、许行、三娘、钱盒儿。 夏云鹤愣住,皱紧眉头,视线定在三娘脸上。 “这……” 墨柏先生笑呵呵同她打招呼,“小友,我们已等候多时。” 三娘默默躲到了一旁。 夏云鹤收回视线,笑着向墨柏先生长揖一礼。 墨柏先生道:“多谢小友,对子怀施以援手。” 夏云鹤露出茫然的表情,呆看墨柏先生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您都知道了?” 哪知墨柏先生笑了笑,捋着花白胡须说道,“一直知道。” 老人笑呵呵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没有半分浑浊,透着看惯世事的通透。 话已至此,也无需多言,墨柏先生从身后条凳上,取来厚厚一卷油纸扎紧的、柔软的宣纸,说道,“小友即将远行,老夫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些宣纸,请小友一定收下。” 纸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正是夏云鹤所需要的,她向墨柏先生长鞠一躬,收下宣纸。 这边结束,许行请她到外间说话。 凉风乍起,吹断檐下雨珠玉串,遥望远山,苍莽如墨,雾气缭绕。 许行揣着袖,犹豫半晌说道,“夏大人,许某蹉跎半生,功名无望,挚友无多……” 多么熟悉的话术,夏云鹤头皮一紧,笑着打断他,“许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鄞郡。”许行话音落下,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夏云鹤回头瞥了眼室内,没寻见三娘身影,她回过头,看向许行,心中只道,这夫妇二人怎么商量的,如此一致! “三娘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想离开上都,跟着夏大人您一起出去闯闯。” 许行所考虑的问题,与夏云鹤此行的目的并不一致,她不是去游山玩水,不是去增长见闻,也不是去远离是非,北上鄞郡,危机重重…… 夏云鹤舒了一口气,解释道,自己不会带三娘一起,让许行安心和三娘过日子。 反观许行,沉默不语,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气氛一时僵住。 “这……”,夏云鹤眉间一动,笑着与许行讲道,“许先生,我在西市有间杂货铺子,平日是傅三爷经营,如今我们离京,铺面无人照料,许先生如有空闲,麻烦帮我照顾则个。” 见许行还在犹豫,夏云鹤又说道,“许先生,我虽离京,可夏家在上都城的信息网不能断。” 闻言,许行抬头看她,眼中带了一丝不解。 夏云鹤道:“京中北戎暗探作祟,最近昭狱出的十几起人命案,再之前的狼毒案,与这些暗探脱不了干系。你也知道,北戎之祸,由来日久,夏家已得陛下授意,重新组建夜不收,对付北戎。北戎狼子野心,上都城不知潜藏多少谍人,我想许先生做上都的眼睛,京中有何异动,及时来信。” 许行一惊,随即揖道,“于公于私,此事我自当舍命相报。” 夏云鹤莞尔,“钥匙在门下往右数第三片青砖下,账上还有些钱,可以支使,许先生,拜托了。” …… 闷雷滚动,雨势越发大了。 钱盒儿一身粗布短褐,撑着伞从后院过来,看到夏云鹤,行了个礼,说车马已经备好,等雨停就能走。 出去墨柏先生,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钱盒儿是秦王的人,谁又敢真正指使他,夏云鹤含糊几句,任由他去。 夏云鹤眼眸扫了大堂一圈,没看到三娘,心中兀自叹口气,又笑着与众人寒暄。 正说着,一阵高亢的马嘶划破雨声,在众人交谈中显得格外突兀。 夏云鹤随众人往屋外去看,但见二人策马前来,皆雨笠蓑衣,勒马停在驿站外,一人坐在马上并不动,另一身形高大的,跃下马背,几步奔到她面前,抱拳道,“夏大人,殿下命我沿途护送您。” 来人取下雨笠,居然是卫斯昭。 卫斯昭口中的殿下,具体是兰嘉公主,还是秦王,夏云鹤并不确定,她凝目望去,那人一抖缓绳,双腿狠狠夹了下马腹,拨转马头,催马冲进雨幕不见,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若说之前不确定,现在,夏云鹤是清楚了,那马上之人,除了兰嘉公主,不会再有其他人, 她往公主消失的方向微微作揖,转头笑着对卫斯昭说道,“应该不会再有人了吧。” 众人笑起来,正说着,楼上探出一个脑袋,大声与夏云鹤打招呼。 “夏大人?你怎么在这?” 众人抬头往楼上看去,这人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你要往那个鄞郡去。” 墨柏先生笑着说,“小友,看来这位小兄弟也认识你。” 来客脸生,并不熟悉。 饶是她记性好,也是愣了许久,才问道,“穆把总?” 穆修年哈哈一笑,从楼梯上滑下来,说道,“现在我白身一个,哪是什么把总,虽得夏大人端午指点方向,可惜,那个贼着实狡猾,我现在无官一身轻。” 夏云鹤看了眼卫斯昭一眼,后者摸了摸鼻子,不声不响遁出门去。 她笑着道:“穆公子如今要去做什么?” 穆修年眼睛一亮,说了句稍等,便火急火燎上了楼,不多时,背了个棕麻色的包袱下来,去柜前付了房钱,来寻几人。 “夏大人,我祖上就是从边境投兵起家,我一身武艺,正要往北边碰碰运气。” “你要去投军?” 穆修年笑嘻嘻地,说道,“正是这话,夏大人,沿途无聊,正好作伴前行。我一身武艺,保您路上无虞。” 墨柏先生说道,“多个人,多个帮手,多个人保护,小友也多一份安全。” 穆修年问:“还有谁?” 许行指了指外面,“夏昭,他出去了。” “夏大人,那这么说定了。一起走,安全。”穆修年一拍双手,起身往外寻,“我去找找这位夏兄弟。” 夏云鹤在一旁不敢多言,看着穆修年迈开大步,往屋外走去。 …… 雨势减弱。 众人告别,钱盒儿准备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踩着泥泞的雨坑辘辘驶向远方。 微风阵阵,凉意怡人,树木枝条随风摇曳,上都城渐渐被马车甩在身后,淹没在群山之间。 …… 细碎的雨珠滚入池塘,五色锦鲤一个个探头浮上水面,岸边立了个明黄服饰的人,正一把接一把往池中撒鱼食。 “舅舅,你说他怎么那么命大?莫非是属猫的,有九条命?” 下首豹眼粗眉的人躬身,回答道,“太子放心,臣已经派出死卫路上截杀夏云鹤。” 太子勾唇浅笑,“舅舅,悠着点,别把柳家玩进去。” 不截山 地平线余些许橙红。 细长石子路上,两驾马车踩着被拉长的斜影,悠悠驶向山麓。 一只白尾鹞从高空俯瞰群山,偶尔盘旋在马车上方。 夏云鹤挑开车帘,入目是荒烟衰草,仰头望去,灰褐色的山体犹如巨兽,泛着冷硬铁光,逐渐向面前逼近。 夕阳残照,映出怪石嶙峋的山岩,这里的山,不同于关内雾锁群峰,是大刀阔斧的干脆,浓墨重彩的暗,毫不吝啬,渲染整块山体,是横亘千里的静谧。 不截山……夏云鹤喃喃道。 风裹挟着砂砾,带着西北秋天特有的凉意,她忍不住咳嗽几声。 满目萧然。 一只粗糙的手蓦然拦在她眼前,臻娘关切的话语随之而来,“我听说此地叫鬼山,外面山崖狰狞如恶鬼,似乎随时能破壁而出,光看着,就让人瘆得慌。” 臻娘说着,手上使了力,把夏云鹤拽会马车内。 夏云鹤“哎哟”一声,猝不及防,摔在软榻上。 驾车的人,是卫斯昭,在外附和臻娘道,“此地风大,夏大人小心着凉。” 夏云鹤无奈笑了笑,蜷缩回榻,臻娘替她掖紧毛毯,双手笼住她冰凉的十指,一边揉搓,一边说道,“公子身子弱,莫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哪有什么恶鬼,耿耿丹心在,谁能计死生。”夏云鹤笑着说道,“无数将士战死在这里,时间一长,不截山也就有了‘鬼山’之称。” 她叹口气,心中默默祈祷:身既死兮魂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惟愿英灵护佑,祝我此行得偿所愿。 …… 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坡度渐陡,植被渐无,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在细碎的石子路上吱嘎吱嘎前行。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底,车队也行至谷中。 东西面俱是裸露的灰色岩石,不见一颗草木,几十丈高的崎岖山崖拔地而起,暮色冥冥,中间隐约一条极细、极长的蜿蜒古道。 马车颠荡,驱散困顿。夏云鹤呵欠连连,勉励振作。臻娘有些不忍,便向夏云鹤埋怨起钱盒儿,“钱公公催人连日赶路,五日路程当做三日赶,他是铁做的,也不管公子受不受得住。” “无碍。”夏云鹤拍拍臻娘手背,以示安慰。 自从出了离关,钱盒儿抬出秦王到处压人,不断催促赶路,众人多有抱怨,又独断独断专行,压下非议……夏云鹤知道他害怕碰上歹人,不能向秦王复命,便睁只眼闭只眼,尽量迁就。 只是目下,夜色阴森,山侧险境横陈,更不知何时刮起老牛风,呼呼作响。 并非独夏云鹤一人,而是给每个人疲惫的心头,再添几笔恐惧。 穆修年与钱盒儿的对话,顺风飘到夏云鹤乘的马车里。 一个问:“钱公公,要不我们明日再走?黑咕隆咚,马有些不愿意走了。” 另一个干脆回道:“穆二公子,只管赶路,出了鬼愁道,前面自有歇息的去处。” 穆修年、钱盒儿的马车在前开路,夏云鹤等人只得勉力跟上。 蓦地,山头响起一声清越嘹亮的长啸,划破山谷上空,似乎也减弱了风力,众人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天边闷雷响动,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近,大地也开始震颤。 “不好,是落石!” 钱盒儿大喝一声,众人惊起,乱作一团。 不过须臾,数不清的巨石从山间崖壁滚落下来,砸在车队前后,生生斩断马车前后去路,马匹受惊嘶鸣,扯断缰绳,带着车歪向一旁。 穆修年翻身跳下马车,钱盒儿也从车内摸出,嚷嚷道,“快去看夏大人!” 而他自己摸到车厢后面,费力从车内捞出两人。 巨石还在不断滚落,穆修年心急如焚,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断落在眼前,他根本无法过去,正焦急时候,忽听到卫斯昭的声音,“万事稳便。” 他松口气,转头去帮钱盒儿。 却说落石虽猛,也只从一面滚下,卫斯昭和臻娘护着夏云鹤,躲到不远处一块巨大岩石背面,稍稍喘口气,突然,又是一声刺耳的唳叫! 紧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夏云鹤心中一震,是那只鹞鹰! 卫斯昭也反应过来,转头对她们二人说道,“应该是刻意训练过,专门暴露我们位置。” 夜风凛冽,刚逃跑时汗湿了衣衫,现在被风一吹,冻得夏云鹤一哆嗦,她尽力往臻娘身边靠,低声道,“钱公公他们还在前面,你想法子把他们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声近在咫尺的鹰唳震颤三人耳膜,三人齐齐往声音来源望去,黝黑夜色下,一只白尾鹞立在枝头,豆大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三人。 飞云掣电间,臻娘摸了个石子,手指轻弹,石子如箭矢飞出,精准击中鹞鹰,只听一声惨叫,鹞鹰从枝头栽落,再无声息。 卫斯昭吃了一惊,看向臻娘,夏云鹤拍他一下,“别愣着,去给钱公公帮忙。” 他才注意到山石背面的刀剑碰撞声,于是点点头,摸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从阴影中摸向刺客。 夏云鹤有臻娘照看,并不害怕,臻娘力气大,又有飞石绝技,一般人还真碰不到她们身边。 有了卫斯昭的加入,前方的战局瞬时反转,刀剑翻飞,眨眼间,几个黑衣人倒下,眼见局势不利,剩下几个黑衣黑面的人,打了个呼哨,招呼起同伴,喊道,“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随即丢下枚烟雾弹,消失不见。 尔后,传来钱盒儿咒骂的声音,“呸,每次都能碰到这伙贼人,一样的手段用两回……今儿还漏了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真是晦气……去找找夏大人,别把人弄丢了……马车内的东西捡捡还能用,先扛过今晚再说……” “穆二公子,麻烦您检查下那些尸体,没死透的,再补两刀。” 穆修年挠挠头,“让我去?” 钱盒儿道:“剑不杀人就别出鞘,跟挠痒似的,他们是北戎死士,手臂和后脖颈都有狼头刺青,你不杀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来杀我们吗?” 卫斯昭道:“钱公公说得不错,你也别怕,我陪你一起。” 穆修年舒口气,妥协道,“行行行,反正也是要从军杀北戎恶贼,提前壮壮胆。” 臻娘略微抬起身子,有些焦急地向钱盒儿招手,“钱小公公,公子受了风,不太行。” 夏云鹤浑身害冷,抖成一团,听闻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头,皱起鼻子,钱盒儿脸上沾了血,甜腥的铁锈味熏得她直犯呕。 她用力睁大眼睛,伸手数了数面前的人,一、二、三…… “钱小公公,怎么多出两个?”夏云鹤揉揉额角,迷迷糊糊道,“我看重影了,怎么多出一个三娘?和一位死掉的林仓,林统领?” 臻娘也愣住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实多了两个人,一个也确实是三娘。 三娘怀里捏着毛毯,不等细说,将毯子披在夏云鹤身上,默默躲到一边。 臻娘转头看另一个,面色惨白,提溜一把长刀,刀尖还往下在滴血,眼神慑人,仿佛从阴诡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这人丢了刀,挤到夏云鹤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双眼一闭,往后一挺,安静得仿佛一个死人。 钱盒儿一摊手,话语带上烦躁,“好不容易救回一口气,一刀又扎成废人。” 臻娘本来多怨气,看着手臂汩汩冒血的修罗,也是直截了当问钱盒儿,“钱小公公,您不能仗着公子生病,变出个不知来路的人?” 钱盒儿道:“哼,若没有林统领在狱里周旋,夏大人早没在昭狱中了。也正因为帮了夏大人,林统领才被北戎死士追杀,变成这幅模样。” 臻娘被堵住话,兀自生闷气,瞥了眼三娘,道,“你不在上都城好好待着,跟来做什么?” 三娘解释道:“是我求钱公公带上我的,你们去鄞郡,把我丢下,我……”说完,还弱弱看了臻娘一眼。 臻娘叹口气,“等公子醒来,你自己同她解释吧。” 说话间,钱盒儿看见不远处一只僵硬的鹞鹰,他快步提溜回大鸟,若有所思,“他们以鹰啼为信号,在一瞬间落下滚石,是这鸟……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 马车被巨石砸烂,卫斯昭、穆修年二人处理完那些尸体,捡了马车内还能用的、保暖的物什,顺手捡了大点的木头,做柴火。 火堆燃起,总算驱散寒意。 又从散乱物品中,找出伤药,给林仓上了药。 臻娘见夏云鹤难受,伸手不断揪她的印堂,不多会儿,见她眉心舒展,众人也齐齐呼了一口气,随便吃了点糗粮,各自睡去,只留下穆、卫轮换守夜。 这二人商量好卫斯昭守上半夜,穆修年守下半夜。 火光映红卫斯昭的脸庞,他拾了根细长木柴,将火堆往紧里笼了笼,抬头,银河沿苍穹倾泻西北,点点星芒粼粼闪动。 是鬼愁道难得安静的晚上。 …… 夏云鹤是被饿醒的,睁眼见天色微明,她扫视四周,看到穆修年踩灭火堆,点头问候后,一转眼,看到林仓,再一转头,又看到三娘,她吓了一跳,来回扫视几次,将视线定到钱盒儿脸上。 她轻声叫醒臻娘,问清楚情况,饿意也跑得没影。心中只道:难怪钱盒儿当初一人包揽寻找马车事宜,把林仓藏在马车中,还真是煞费苦心。如今行程已过三分之一,又共历险境,哪个能赶走?现在让他们离开,无疑让他们送死。 钱盒儿打的一手好算盘,竟然给她设套。 众人陆陆续续醒来,三娘手指绞着衣角,怯怯看她,夏云鹤笑了一声,“来都来了,一起走吧。” 三年松了口气,和臻娘、卫斯昭一起整理马车内幸存的物什。 夏云鹤喊住钱盒儿,笑着道,“钱公公,有几句话想请教您。” 钱盒儿向她一行礼,面带笑意,心中清楚这是找他来兴师问罪了。 夏云鹤请钱盒儿到一旁说话,众人识趣离开,她低声质问钱盒儿,“林仓是秦王的人?” 钱盒儿道:“不是,殿下势弱,蛰伏鄞郡。小人无意中救下他,想过此人大有用处,所以才带上他。” 夏云鹤一口银牙咬碎,“他是新任暗卫统领,你可知谁要杀他?” 钱盒儿不假思索,“北戎人。” 夏云鹤冷笑一声,“要杀他的,要杀我的,要杀秦王的,都是定国公,柳嵘山。” 再遇匪 “夏大人在说笑?”钱盒儿质疑道。 夏云鹤微笑回应,“钱小公公,夏某为何要骗你?” 见钱盒儿半信半疑,夏云鹤接着说道,“你若不信,等林统领好些了,可以问问他。” “空口无凭,那可是定国公,夏大人怎可无端猜测?” 空口无凭? 钱盒儿的话让夏云鹤心中冷笑,她暗忖:柳嵘山的狐狸尾巴能藏几时?从秋猎的刺杀,到昭狱的诬陷,再到昨夜的死士……她相信此番前去鄞郡,定能找到些证据。 思及此处,她笑着对钱盒儿说道,“钱公公,因你是秦王近侍,故我对你礼让三分,可……”,她斟酌再三,咽下“你太过放肆”,只说,“接下来所有事务,我亲自过目,你,照顾好林统领即可。毕竟,人是钱公公捡的。” 钱盒儿拦住她,面色带上一丝愠怒,“我可是秦王殿下派来的,夏大人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夏云鹤微微一笑,眼中却无笑意,“秦王殿下英明,自然懂轻重缓急。钱公公,您说是吗?” 钱盒儿被她一语中的,心中不满更甚,却没理由阻拦,只能看着夏云鹤拂袖离开。 …… 马车既毁,一行人只能徒步穿越茫茫隔壁。走了许久,才看见一条干涸河床,一截干枯木头斜戳进沙地,格外突兀。 四周无树,太阳隐在云间,一时辨不清方向。 钱盒儿自是不服夏云鹤,见她停在河床边不动,钱盒儿心道:看你往哪里走。 可他忘了还有个卫斯昭,鄞郡的路,卫斯昭一去一回,早都熟悉了。 卫斯昭说,沿流水痕迹走半日,有一家荒漠客栈,可供旅人歇息。 众人听完,直奔那无名客栈而去。 徒留钱盒儿背着林仓站在原地,暗搓搓生闷气。 见他这样,林仓拖着一口气,“钱公公,再咬牙碎了。夏大人他们越走越远,不快点,都看不见人了。” 钱盒儿一字一字威胁背上的人,“闭——嘴!” …… 行至午时,见一缕白烟直冲天穹,空气中隐约飘来羊肉香气。 七人的眼睛瞬间点亮,快步翻过前方遮拦视线的荒丘,一座灰扑扑的客栈跃入眼帘。一面土沉沉的破烂旗幌,无力垂在门前,纹丝不动。 炊烟正是从客栈飘出。 越过硌脚的沙地,一行人站在客栈正前方。 风沙侵蚀下,门匾上的客栈名几不可辨,只有几笔模糊刻痕。 卫斯昭道,“方圆五十里,这是唯一一家客栈。” 夏云鹤点头,轻撩衣袍,率先踏入客栈,一股羊粪臭味扑面而来,她急忙以袖掩住口鼻,蹙紧眉头向店内看去。 大堂里摆放了几张斑驳木桌,仅三个壮汉围坐一桌,喝酒吃肉,气氛有些古怪。 七人落座后,那三个汉子目光如刀,朝他们一瞥,随即粗声粗气向后院喊道,“老板娘,有客上门!” 后厨有女人应了一声,不多时,掀帘而出。只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圆圆的脸庞,清秀的眉眼,眼尾带了几分红,挂着未干的泪痕。她领口、袖口还沾着面粉,笑着招呼夏云鹤等人,“几位,吃点什么?” 卫斯昭道:“老板娘,我们实在饿得慌,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先拿上来。” 女人道:“刚蒸好三屉羊肉包子,我去拿。” 待女人走后,卫斯昭在桌上轻轻划下“昨夜戎人”四字,又画箭头指向坐在堂中的三个大汉。 他低声道:“昨夜偷袭我们的戎人,身形与这三人有些相似,小心行事。” 夏云鹤目光扫过三人,注意到他们衣左衽,足蹬牛皮靴,确有异族之风。 众人神色骤变,幸而经昨夜恶战,也算见了世面,遂各定心志。 穆修年想了想,故意扯着嗓子问道,“哪里有茅厕?我去外面找找。” 说罢,独自一人出了客栈,绕了一圈,往客栈后厨摸去。 夏云鹤歪头看向臻娘,唇角微动,默念“石子”,继而轻轻扬了扬三指,朝那三人方向微微示意。 臻娘当即心领神会,摸出三颗石子,静待时机。 等三人低头瞬间,臻娘腕骨发力,三石齐发,但见两人哼也未哼,便颓然栽于案上。 剩下那人惊觉,抽刀格挡飞石,猛然偷袭夏云鹤。 却见卫斯昭扬手一枚长钉,正中敌喉。那人喉间溅血,捂紧脖颈,脚步踉跄,直挺挺往后扑去。眨眼间,卫斯昭已至那人跟前,单手揽住长刀,另一手提住大汉衣领,轻轻放倒地上。接着起身去探另外两人鼻息,隔了半会儿,转头对大伙说道,“都死了。” 老板娘端了笼包子,掀开帘子,正欲近前,却见地上异状,顿时花容失色。她身形一晃,眼见包子就要脱手,穆修年不知从何处摸出,稳稳接过笼屉,置放于旁空闲的桌上,长剑一抖,逼上妇人脖颈,勒令她走到夏云鹤面前。 穆修年道:“夏大人,后院还有三个北戎探子,被我一并解决了,只是,不知道这女人往包子中放了什么东西。” 女人倏地跪下,颤抖着对七人说道,“饶命,奴家与丈夫本分开店,不料昨夜闯进一伙强盗,杀了我丈夫,因他们要吃饭,所以才留奴一命,若不是几位出手,他们今日也是要杀了奴的。” “包子里放了何物?”穆修年又问一遍。 “那是他们逼奴放的,我不做,他们会杀了我。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求各位放奴一条生路,大恩大德一定永世铭记。” 女人说着,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三娘不忍道:“放了她吧?” 夏云鹤不为所动,等女人哭累了,三娘扶起她坐在一边,轻声安慰。 “去后厨看看。”夏云鹤轻声说道。 穆、卫应了一声,护着夏云鹤,没走几步,她停在布帘前,其上残存暗红血迹,她看了眼抹泪的老板娘,回头在门缝处,瞥见一枚小巧的铜耳环,耳环有个锋利豁口,沾着点黑血。 事情恐怕不简单…… 夏云鹤心中一紧,掏出帕子小心包好耳环,看向堂内众人,冷声道,“你们几个坐着干嘛,还不赶紧跟上。” 大伙便都从大堂挪到后院。 院中一口古井,上覆木板,两棵白桦树,遮出绿荫。 穆、卫二人听夏云鹤吩咐,将六具探子尸体抬到绿荫空地。 夏云鹤看向老板娘,问道,“你丈夫呢?” 女人指了下柴堆,又开始嚎啕大哭,众人搬开柴堆,果然,一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夏云鹤装作不经意,瞄了眼女人双耳,并未看见伤口。 想到那枚带血铜耳环,夏云心中道:这女人……有问题。 她见三娘还在女人身边安慰,便出声道,“三娘,你和钱公公一起,去庖屋看一看有没有别的吃食。” 钱盒儿:“夏大人,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夏云鹤凑近钱盒儿,一本正经低声说道,“庖屋里可能还有一具尸体,劳烦钱公公帮忙探查一番,外面交给我们几人。” 钱盒儿信了半分,叫上三娘往庖屋中去。 “奴家真的命苦,本以为能跟着丈夫过上好日子,哪知他就这么死了。”老板娘边哭边往夏云鹤身边凑。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夏云鹤突然问道。 妇人一愣,结巴道,“白,白月。” 嗯? 是吗?对自己丈夫名姓如此陌生? 眼见暴露,妇人脸色一变,从袖中摸出弯刃匕首,径直砍向夏云鹤脖颈。 臻娘惊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卫斯昭拽着她堪堪躲开,臻娘急忙过来探查夏云鹤有没有伤到。 穆修年一剑挑飞这人匕首,就要结果这人性命。 “剑下留人!” 穆修年问道:“夏大人,留她做什么?” 夏云鹤看向这妇人,问道,“这家店的女主人呢?” 妇人冷笑一声,“混在羊肉中做成包子了。中原人都该死,夜不收更该死!” 话音未落,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向前一冲,撞上穆修年剑尖,由长剑贯穿胸膛。 “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一点……消息……”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狠狠盯着夏云鹤,直到没了气息。 …… 烈日炙烤大地,一丝风都没有。 钱盒儿开了庖屋门,跑到众人面前,摊开手帕,一只油汪汪的铜耳环。 “尸体没找到,林统领从包子中找到这个。” 夏云鹤摸出帕子,两枚铜耳环合并一处。 这家店的老板娘……尸骨无存。 不敢想象这夫妇生前遭到怎样的折磨…… 她凝视血泊中的妇人,伸手拨开她耳后发丝,露出双狼头刺青。 居然还是个头领…… 卫斯昭道:“老板娘我以前见过,没想到竟是北戎探子?” 夏云鹤在女人耳后轻轻摸索,手指触及一块凸起,那里与皮肤不甚贴合。 她命人打来水,渍面细濡,以指轻挑妇人面皮,徐徐揭去假面。面具既除,一张异域特征的面庞出现。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穆修年问道:“那她既是探子,进店时看见她好像哭过,她哭什么?” 林仓扶着门柱,有气无力说道,“面具与人皮贴合处钻进沙子,磨红了眼睛。” 重新包好两枚耳环,夏云鹤问,“此地归何处所管?” 卫斯昭道:“此地三不管。” 既如此,夏云鹤招呼众人,移薪于客栈外空地,分列两堆。又将七具谍尸,连同店主遗体,共陈于野。还有那些肉包…… 夏云鹤掏出那一对铜耳环,轻轻放在无名店主身边,替他合了双眼。 为防止野狼吃掉尸体,众人点燃柴草堆,将尸体火化。后找来干净陶罐,将两堆骨灰分别装了,挖坑埋下。 北戎人挑在三不管地带,虐杀这对夫妻,如今替他们报了仇,亡魂自当瞑目。 做完一切,太阳快要落山。 夏云鹤吩咐装满水囊,重新分配了糗粮,拿出一部分煮粥。 吃粥时,穆修年说,马棚里有七匹马,还有一架板车。 有了马匹与板车,就有了代步工具,众人无不振奋。 翌日一早,众人套好车,铺以软布,将林仓安顿在板车上。 几人商定,臻娘与三娘共骑,卫斯昭替林仓驾车,钱盒儿、夏云鹤一人一马。 穆修年通晓驭马,便管着剩下三匹马。而后,问夏云鹤,“夏大人这身子骨能骑马?” 夏云鹤咳嗽几声,踩着马镫上了马,轻夹马腹,“骑马总比走路好。” 彼时天气晴好,几人悠悠乘着马,往鄞郡继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