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为凰》 关于某些人物 嗯,文文写的大多数都是历史人物,历史背景是明朝,时间是从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到明世宗嘉靖二十年。文中会写到很多历史上的真实事件,但是时间并不是完全符合史实的,比如万贵妃蛊惑朱见深易储一事,历史上应该是在成化二十一年,但是在这里被我安排到成化二十三年了,还有万贵妃的死,在文中也稍稍晚了一个多月,但是历史上万贵妃的死因的的确确就是因为殴打宫女导致肺病复发。 所以,这个也算不得是正剧,只能说,是借鉴历史。 那个,“都人”一词,在明朝,一众宫女都统称为“都人”,而在同级的都人之间,她们都会唤对方为“娘子”,比如刘娘子,还有,一般的都人或是内监,见到年老的都人,都会尊称作“老老”,比如黎老老。 在明朝,御花园都不叫“御花园”,而是叫“宫后苑”。 长阳宫那个,是李惜儿。 关于枼儿的身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是李氏的孩子,审言是金扶所出。李氏就是黎老老口中的二小姐,也就是李惜儿的妹妹,所以枼儿是李惜儿的外甥女,因此,万贵妃一直以为金扶就是李惜儿。 枼儿和审言是同一天出生的,金扶害怕李氏生下的是男孩,所以命人在李氏的药里做手脚,想要她死,然后李氏的孩子就会理所当然变成她的。李氏知道金扶害她,生怕自己死后,孩子会受虐待,于是吩咐黎老老偷偷将两个孩子换了。这个后面大概到弘治五年张峦死的时候会写到。 至于审言,她早在第一卷第三章的时候就已经出场了,其实就是有卉啦。 有卉说过要回来找枼儿报仇,所以她在弘治三年左右会化名为娉婷,冒充李朝的歌姬进宫,威胁南絮给她安排侍寝,后来怀孕生下朱厚照。 这个朱厚照的生母,在历史上本就颇有争议,周太皇太后宫里头有一个都人,叫郑金莲,据说朱厚照是她生的,本宝宝表示好桑心。 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写了朱厚照既不是郑金莲生的,也不是枼儿生的。 审言当然会死啦,被金扶害死的,亲妈呀! 金扶也是个心机婊,害死了枼儿的生母不说,还亲手杀了枼儿的父亲,这个原来不应该讲的,但是没办法,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左钰这个人嘛,原来构思情节的时候是没有想到她的,不过写都已经写了,她是李朝的顺淑长公主,母亲是贞显王后。 谈一凤,他真的是最最悲剧的一个人物了。枼儿为了保住樘樘的储君位,不惜当个无心之人,但樘樘一直伤枼儿的心,直接导致枼儿的心死了,然后谈一凤就把自己的心给枼儿了,因为枼儿换了心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个人,所以他一直把枼儿留着自己的府上,可枼儿后来还是和樘樘重归于好了,他的心白给了枼儿。 这还不算什么,谈一凤可是枼儿的初恋啊,他后来还一直留在枼儿身边,这种事情,樘樘怎么能忍,所以,唉,谈一凤死得很惨……万箭穿心(?_?) 兴王呢,其实是仅次于枼儿在朝中最有野心的一个人,他会和朱厚照争储君之位,当然,朱厚照那时还是个小婴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真正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和枼儿争啦。 还有一个人,就是枼儿的堂姐,张静娴,后面还是会出现哒,只是就那么一小部分,她会被审言推下山崖,然后……这样会不会很狗血(??.??) 枼儿和樘樘是有前缘的,文中不止一次提到十年前张家发生的事情,其中就有关于樘樘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咳咳,这个我就不说啦,说多了不好>o< 枼儿回宫之后,会慢慢黑化,变得心狠手辣,好怕,她会不会越来越讨人厌…… 哇,才发现我讲了好多,其实我还有很多内容要讲呢,但是我现在突然不想讲了,我想傲娇一下(-.-) 推荐好友的作品 推荐清诉的《重生之乖女养成》,青春校园,男主帅帅的,不过我喜欢男二。 简介: 不想要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不是好姑娘。 林星火本以为她的一生也就那样凄惨的了结了,却不想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重生归来,她要做个乖乖女,至少在别人眼中得是。 她更要去弥补前世的遗憾,对那个少年说上一声,“我喜欢你。” 还有琯琯的《金铃仙缘》,仙侠文哦,很有趣,最近闲下来就在追。 附上简介: 一朝梦醒成公公,修仙问道炼魂胎。 宫廷起步,重重洗练,重塑女身,争缘夺路。太古神器金铃在手,美男师傅在侧,翻手云,覆手雨,且看波澜壮阔的仙侠世界里,谁主沉浮! 这个《金铃仙缘》看简介就很有意思-.- 都是良心作品,放心入坑吧~ 第一章 心忧入宫门 今日的安喜宫比起往日来,倒是十分的静谧,只是静谧中又略带阴森,伫立在梳妆台前的妇人着了一身靛色袄裙,身形虽不纤长却又丰满地恰到好处,妆容精致无暇,可满头的金饰却衬得她略显富态。这妇人看来约莫四旬的年岁,蛾眉螓首,口若樱桃,一双桃花眼惊惧充盈其中,眼神迷离仿若失了魂,额角不时渗出几滴汗珠,侍立一旁的都人急急忙忙递过水来又折回身为她拭去额角的汗。 时值寒冬腊月,大雪初融,檐上的雪水不住滴落,冰冷得叫人不敢靠近,却见两个年若十四五的都人捧着铜盆站在檐下,手虽已冻得通红发紫,可她们却是笑容不减,毫无怨色。 “若是夜里头梦魇了倒还说得过去,可这大白天儿的,竟还给吓醒了,真是可笑,”这个头稍矮的都人言语间略带讽刺。 另一个都人闻言禁不住侃笑,道:“怕是这手上沾的血多了,自己闻着都腥。” “可不是嘛,这心里头有鬼啊,那是走哪儿都有鬼跟着,”那矮个都人四下里瞧了瞧,忽然压低声儿,道:“诶,我昨儿听人议论,说娘娘这些日子常常梦见纪淑妃,她还琢磨着暗地里请李孜省过来做场法事呢。” “淑妃娘娘?” 话音未落,蓦然一声呵斥:“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 这两个都人似受了惊吓,连忙跪地匍匐转身,舌头像是打了颤一般,吞吞吐吐道:“刘……刘姑姑。” 那刘娘子原来便是方才侍立在妇人身侧的都人,想必是这安喜宫的主事姑姑,本是三十上下的年纪,可目光凌厉,面目凶狠,转瞬间便叫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罚你们在这接雪水,没想到你们竟私底下议论主子的是非,看我今儿个不把你们拎到娘娘跟前好打一顿。” 说罢,刘娘子旋即伸过手来扯住矮个子都人的右耳,作势要将她拎起,另一个都人自知难保周全,忙冲上前去扯住刘娘子的手臂,低声道:“姑姑,奴婢知您年后就要出宫了,到时定是要嫁人的,总不能没些好点儿的嫁妆呀,奴婢这儿还有个上等的翡翠镯子,奴婢是用不着了,不知姑姑可看得上?” 说话间那都人已取下手颈上的镯子顺势塞在刘娘子的手上,转而便见刘娘子会心一笑,暗暗将镯子塞进袖中,而后狠狠拽起矮个都人阔步离开。 拉扯挣扎间只闻那矮个都人疾呼道:“瑾瑜姐姐,瑾瑜姐姐救我,瑾瑜姐姐……” 见刘娘子终于得意离去,唤作瑾瑜的都人亦是瘫倒在地上,自语道:“又是一条人命。” “何事如此喧闹?”靛衣妇人心神大概安定了些许,莲步移至殿外,漫不经心的睨着疾步走来的刘娘子。 刘娘子满面怒色,只将矮个都人摁倒在地,又佯作忿忿不平,道:“娘娘,这个丫头早晨做错了事,奴婢罚她在檐下接雪水,没想到,她非但不思悔改,还出言不逊,说娘娘的是非!” 还未及那妇人开口,都人便重重磕下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了奴婢,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了奴婢……” 妇人单手扶额,微闭双目,轻语道:“真是吵得本宫心烦。” 语罢,刘娘子立即会意,便侧目瞧了眼守在殿门口的两个都人,狐假虎威的斥道:“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言毕立马扶着妇人的手臂,笑道:“娘娘,可好些了?” “嗯,”妇人微微颔首,“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娘娘,今儿是腊月初六,”刘娘子顿了顿,想是有些许惶恐,“是……待选太子妃的淑女们进宫的日子。” 那妇人果然面露不悦,咬牙攥拳道:“本宫倒要瞧瞧,老太婆能给那病秧子找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玄武门前空荡如野,唯独侧门前站着一个身着栗色粗布袄裙的老都人,神色焦躁的张望了许久,又不时回首朝门中望去,见得门中一内官耐烦不住的离去,终于狠下心,长叹了一声便也转身欲要进去。 彼时不远处缓缓驶来一乘青蓬顶马车,车夫的神色有几分焦急,可马车驶得依旧是无比的悠闲,似乎是有意如此。 那老都人见马车停在前头,心下自是欢悦,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在马车门沿上轻叩了三下,轻语道:“可是沧州来的张家姑娘?” “是,”车内女子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好听,柔弱中带有几分无力,似乎很是疲惫。 “那便快快下来吧,来得已算迟了。” 这才见一身着鹅黄色大袖对襟短襦长裙的年轻女子自马车上下来,那女子面容姣好,身姿曼妙,只是面容略显憔悴。 女子一见老都人首先福身施了个礼,绵绵笑意温婉动人,细声道:“适才路上出了点事儿,无心耽搁,叫姑姑久等了。” “无妨无妨,来了便好。” 太子选妃自是比不得皇帝选妃那般声势浩大,仅侧门里安置着一张桌案和两只凳子,那里坐着一个青黑色衣着的公公,正单手托着下巴侧倚在桌案上打盹儿。 老都人领着张家姑娘疾步走去叩了叩桌案,怎料那人并未言语,单只是睁眼瞧了一下,而后又闭目,老都人佯作愠怒,“卫公公,这位是沧州来的张家小姐,您这会儿不理会,若是耽搁了什么事,怕是,太后娘娘那儿说不过去吧。” 说话间那卫公公已抬起了头,一脸的不情愿,翻开搁在桌角上的名册,提笔冷冷问道:“叫什么名字?” “鄙姓张,小字均枼(yè)。” “张均枼?”卫公公微微抬眼,乜了眼张均枼,继而又问:“何处来的,你父亲叫作什么?” “河间府,兴济镇,家父单名一个‘峦’字,是国子监生。” “兴济?”卫公公闻后起先是有几分惊诧,不久又站起身来,躬身笑言:“不知张淑女原来是兴济县来的贵人,是奴婢失礼了,快些请进吧,可别误了时辰,”陛下早在九月时就已有了为太子选妃的打算,那时钦天监禀奏,后星照在运河东南,于是命太子妃必选沧州、兴济一带的良家女,这张家姑娘是极有可能中选的。 张均枼听罢似乎有些许失落,却不忘回卫公公以莞尔一笑,“公公多礼了,”天色已晚,想是这时辰早已耽误了。 此时已将酉时,禁卫军都已开始在玄武门附近徘徊守卫,“姑娘快些随老奴进去吧,”老都人却不似方才那般焦灼,反倒是安定了些许。 张均枼点头应允,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掩不住的失落,此刻百感交集,这宫门一入,便再无退路,可要从三百人中脱颖而出又谈何容易,且如今万贵妃怙宠当权,此次太子选妃,她心中必定早有人选,听闻万贵妃与东宫素来不和,她定会借此机会在东宫安插党羽,到时太子继位,她也可保自己荣华如初。 万贵妃若要将自己的线人推上太子妃之位,定会想方设法排除异己,尤是沧州、兴济一带的女子,这无疑又是一道荆棘,此事之难,人尽皆知。入宫选妃本就不是她心中所愿,奈何与她早有婚约的男子恶疾缠身,夫家要她嫁去冲喜,可谁又知那人还有命可活?父亲不愿坏了两家的交情,只得偷偷送她进宫,此事只可成不可败,哪怕做个良娣也可幸免于难。 那老都人进了玄武门后见四下里又无人,才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牌递至张均枼手中:“姑娘来得可是迟了三个时辰,咸阳宫那头早早的就已筛出了五十人,不过好在选秀之事都是由礼部经手,沈大人已为姑娘留了牌子,姑娘待会儿到了咸阳宫,只需将这牌子交给领路的都人便是了。” 方才送走了张家淑女,卫公公又见着一身靛衣的妇人带着都人伫立在侧门旁,免不了心惊肉跳,怎的又是哪阵风把这尊大佛也吹来了,于是连忙走过去伏地而拜,“奴婢叩见贵妃娘娘。” 万贵妃并未示意卫公公起身,单只是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背影,“适才进去的是谁,怎么瞧着似乎来头还不小?” 卫公公侧目望了眼,道:“回娘娘,此女名唤张均枼,因是兴济镇来的,奴婢不敢怠慢,便放她进去了。” 万贵妃黛眉微凝,朱唇半启,喃喃道:“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呢,”随即垂首,“对了,那太原府的汪家小姐可进宫了?” “汪家小姐?”卫公公木然,“娘娘,这山西来的淑女本就极少,且多是张姓,可不曾有个汪家小姐呀。” “没有?”万贵妃眉心紧拢,“怎么会没有?!” <ahref=>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amp;gt; 第二章 无过失分寸 那老都人领着张均枼到咸阳宫(现指钟粹宫)门外,依旧是慈眉善目,“姑娘待会儿进去后便会有人来迎你,到时你就将玉牌给她,她自会带你安排住处,老奴这便告退了。” “烦劳姑姑带路,”张均枼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打赏给她,老都人笑颜接过,对张均枼欠身施了个礼,目送她被端步走出来的年轻都人领进去这才放心离去。 年轻都人领着张均枼去了长廊间最顶头的一间屋子,悦然道:“奴婢巧儿,专门打理这间屋子的,姑娘往后这一个月便安心住这儿吧,若有什么不适,尽管与奴婢说,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嗯,多谢姐姐提醒。” “姑娘言重了,奴婢可受不起您这声唤,待会儿酉时,姑娘可记得到偏殿用膳,奴婢先退下了。” 屋中尚有两人,一个在铺床,另一个坐在镜前描眉。见人进了屋子,描眉的那个当下便放下了眉笔,回身朝着铺床的女子唤道:“诶,攸宁,来人了来人了。” 那唤作攸宁的小姑娘闻声回首,从上至下的打量了来人一番,随即笑盈盈的走过来抓起她的手,“你是张姐姐还是周姐姐?” 张均枼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候扰了心神,微微笑道:“我姓张。” 攸宁闻后略微仰首,朝着镜前描眉的女子做了个鬼脸,“我就说定是张姐姐先到,你偏要与我争辩,这下你可是输给我了。” 那女子一脸不屑,回首傲然道:“谁要与你争辩,是你非要与我比个输赢,今日不过是你走运罢了。” 攸宁未曾理会,见张均枼目若秋水,肤似凝脂,又生得朱唇素手,脱口便赞道:“张姐姐生得真好看,可羡煞我了,”说罢伸手轻点她脸颊,“尤其是这颗泪痣,好生漂亮。” 张均枼亦伸手轻抚面颊,嫣然笑道:“妹妹也生得一副好相貌,可不比我差。” “我听我娘说,脸上生了泪痣的女子啊,都是为爱而生的,因前世情未了,便求孟婆点了泪痣以作记号,好再寻前世的情郎,续未了之情。姐姐若遇上那个人,今生定能长相厮守,指不定太子殿下就是姐姐前世的情郎呢,”攸宁这笑意,干干净净,毫无保留,一双杏眼仿似透明的一般清澈无暇,可叫人好生欢喜。 话音未落,描眉的女子也回过身,剜了眼张均枼,又凝着攸宁,“什么长相厮守,你倒是挺会吹捧”,语罢又朝着张均枼乜视了番,一声冷笑,“哼,只怕是命犯孤星吧。” 攸宁睨了她一眼,而后松开张均枼一只手,回身将她拉去床边,“姐姐可莫要搭理她,她今儿个是吃了火药了,见着谁都逮着劲的奚落。” 张均枼坐下后便背过身粗略的打量了被褥与枕头,这条件若比平常人家自是好些的,可却远不及家里头来的舒适。 初次见面,自然免不了一阵恭维,攸宁不过十三岁,实在不谙世事,性子这般直爽未必是好事,初次言谈便无话不说,竟毫不避讳。 “诶,张均枼,你看看攸宁,再看看我,你觉得,我们俩谁姿色更佳?” 描眉的女子已妆扮妥当,当即站起身,倚在妆台旁摆弄着手中的香包,神情很是轻蔑,攸宁闻后亦站起身,略显愠怒,“淑尤姐姐,我何处招惹你了,为何偏偏要与我较劲!” 张均枼见状只得讪笑,这唤作淑尤的女子看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瞧着与攸宁这般熟悉的模样,定然是同乡来的,方才因打赌之事闹了分歧,可恼竟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牵扯进来了,便也站起身,款款笑道:“你们二人均是眉目清秀,姿容娟丽的美人胚子,一个清雅,一个娇俏,实在是难分胜负。” “无趣,”淑尤听罢甩下香包,兀自朝门外走去。 巧的是远处钟鸣,酉时已至,攸宁听到后饶有兴致的站起身,正想走出去,却又回头对着张均枼一番巧笑,叮嘱道:“用膳了,张姐姐。” “哦,”张均枼微垂双目,随后抬眼施以一笑,“我这一日奔波劳累,甚是疲乏,没什么胃口,你们且先去用膳吧,我随后就去。” “也好,那姐姐稍作歇息,待会儿若是有什么事,我再过来叫你。” “嗯。” 攸宁见淑尤已走远,忙追出门去拐住她的手臂,娇俏如稚童,“淑尤姐姐,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吃过皇宫里头的饭食呢,今儿个可得好好尝尝。” 见她们二人都已出了门去,张均枼心下正是乏味,忽见一身着碧色袄裙的年轻女子埋头疾步走进,神色似乎有些羞愧,仔细望去,原来是衣角染上了墨汁,想必是叫旁人瞧去笑话了。 那女子进屋后见着张均枼,倒是显得更为羞怯了,连忙背过身去掩起门,久久不回身,只是回首窥视了一眼,细声问道:“可是张姐姐?” 张均枼微微颔首,“嗯,妹妹叫做什么?” 女子依旧低语:“我……我叫左钰。” “妹妹何故如此?”张均枼缓缓站起身,依旧平静温和,“若是因衣服脏了,那换下便是了,怎的如此羞怯。” 左钰终于回过身,面露为难之色,“可是……我……” “你,没有换洗的衣裳?” “嗯,”左钰这声答得愈发低了,若不是因屋中安静,怕是连张均枼也听不得清楚。 张均枼闻言略显惊诧,进宫来少说也有一月之久,她竟不曾带换洗的衣裳,“我这儿倒是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妹妹若是不嫌弃,便先将就着穿几日吧。” 左钰这才抬起头,露出浅浅笑容,“那便谢谢姐姐了。” “你我同住一屋,理当相互照应。” 只是寻常人家常穿的褙子,左钰拿在手上却是满面的困惑,动作甚是生硬,张均枼侧首瞥了眼屋门,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你不是汉人?” 左钰心下一惊,吞吞吐吐答道:“我……我是回回人。” “回回?” “不瞒姐姐,我是从山东过来的,因家中变故,本想前来京城投亲,怎知途经太原时遇上了一帮贼匪,将我绑来,硬是要我替他们的主子进宫选秀,若是我不允,他们便要割了我的舌头,砍断我的手脚,将我做成人彘。” “太原?”张均枼不禁怔忪,自山东入京,只经河北,根本无需途经太原,想是左钰心中另有难言之隐,才不愿与她多言,“如今世道混乱得很,妹妹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出门实在是不周全,只是今日既已进宫,怕是也只得安心选秀了,若是得以中选,也算是喜事一桩。” “嗯,”左钰慌乱间察觉自己方才言语间露了破绽,见张姐姐似乎并未发现,暗自庆幸,难免面露喜色,“姐姐,方才鸣钟,这会儿已到了用膳的时辰。” 偏殿内齐齐安置着五张长桌,一桌配了十张凳子,每张桌子安排就座的是两间屋子的淑女,可独独张均枼所坐的那桌缺了一人。 张均枼与左钰来时一众淑女都已到齐,同桌几人只待她们俩一齐用膳,这便叫她心下有几分难当,忙赔礼道:“来得有些迟了,实在歉疚,还望诸位姐姐莫要怪罪才是。” 离家时母亲与她说,在宫里头切记要谨言慎行,待人需知礼谦卑,万不可失了分寸,谁料想这才第一日,她便失了礼。 “无怪你,下回来得早些便是了,”与她同桌的一个淑女先开了口。 一身着枣色印花立领袄裙的女子适才本要开口训斥,怎知叫人抢了先,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回过身来用膳,待迟来的两人都已落座,方才站起身指着一侧的都人破口叫嚣,“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人吃的吗!我们虽不是主子,可好歹也是淑女,指不定日后就是太子妃,你们这群狗奴才,就给我们吃这些东西吗!” 都人见状面露惊色,垂首低语,“姑娘可莫要恶言诋毁奴婢们,这话若是叫燕绥姑姑听去了,只怕姑娘免不了姑姑一顿罚。” 那枣衣女子听罢噗笑,斜眼蔑视,“燕绥姑姑?便是姑姑也不过就是个奴才,她还敢动手打我不成?” “姑娘好大的口气!”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求打赏,各种求^o^ 第三章 依稀旧人怨 屋中忽然静得出奇,都人太监们见了来人纷纷打起了精神,对着她躬身行礼,想来此人颇具权势,这一身的桃色袄裙,看似宫装,必是方才都人口中的燕绥姑姑无疑。 燕绥睨了眼桌上的菜,随即冷眼瞧着枣衣淑女,“旁人都吃得下的东西,就你吃不下,巧颜姑娘果真是挑得紧。” 到底是这里的主管,在宫里头摸爬打滚多年,瞧着虽是年纪轻轻的,说话却是如此老沉。 “我父亲是从二品山西布政司左布政使,”巧颜毫不示弱,说到自己父亲的官职时,言语中满是不屑,“我平日里在家里头吃的自然丰盛了些,而今瞧见这些东西有几分不适也是应当的,姑姑如此断章取义,莫不是有意敌视我?” 燕绥并未答话,单只回身凝着身后的女子,依旧冷言冷语:“周姑娘日后好生在这儿住着,若有什么不适,大可与都人说,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自是不会亏待你,”说罢,朝着她身后的两个都人使了个眼色,“还不快些伺候周姑娘用膳!” “是,”都人闻声抬眼,唯唯诺诺的走至张均枼对面空下的那处,抽出凳子便请周姑娘坐下。 那周姑娘生得肤白貌美,俊眉修眼,这身素色对襟褙子将她衬得如天上的仙子般出淤泥而不染,可她至始至终都冷着脸,叫人不敢妄自接近。 待见周姑娘稳稳当当的坐下后,燕绥才暗暗舒了口气,似乎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定。 燕绥方走,殿内便已有人唏嘘议论,这位周姑娘毕竟是燕绥姑姑亲自带进来的,虽说姑姑与她言语间面色如初,可仍叫人觉得她来头并不小。 今日张均枼来时已近酉时,那会儿便已算迟了,甚至卫公公险些不让她进来,而今已过戌时,周姑娘却依旧得以进宫,此番若非是她在宫里头有强大的靠山,卫公公又岂会轻易与她行方便。 “诶,你们知道嘛,我听说呀,太子妃是早已定好的,咱们不过就是个帮衬,走走阵势罢了,怕是终选那日连太子的面儿都见不上呢,”殿内隐隐约约传来这么一句话。 “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要是叫姑姑听去了,必是要受罚的。” 原先说话的那淑女将声音压得极低,“自然是真的,我方才出去解溲,无意间听到姑姑与一个都人讲的。” “姐姐听得可真切?”攸宁从不避讳,不论是何事,她都要插上几句话。 那淑女闻后回首,略带不满的睨了眼攸宁,“你们若是不信,当作耳旁风便是,这丑话可全都让我一人给说尽了。” “姐姐误会了,”攸宁忽然认真起来,“我是听说太原府清徐县有户人家的姑娘生来便是梦月入怀,旁人皆道那家姑娘日后必定母仪天下呢,还有一首歌谣,说什么‘车上树,牛上房,骑龙抱凤是娘娘’。” “诶对对对,燕绥姑姑也是这样说的,如此看来,这事儿怕就是真的了,可与其这样大费周章的叫咱们过来选妃,倒不如直接将那个太子妃召进宫,也省得咱们这一路的奔波不是?” “就是啊,”这时一屋子的淑女均已有些骚动,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 “只是那首童谣我已好些年未曾听人提起了,那户人家也早在十年前就已……”还未及攸宁言毕,淑尤在旁听得便有些沉不住气,连忙掐了攸宁的左腿,低声训斥,“你少说两句,可别惹上什么事端!” 攸宁吃了痛,一把推开淑尤,倏地站起身,喝道:“你干什么!” 淑尤未曾想她会如此,见屋中陡然静下来,一时竟涨红了脸,只乜了眼,喃喃道:“活现世。” “你才活现世,”攸宁见她这般,便更是来气,“那首童谣你我儿时还曾唱过,可别说你不记得了,你敢说你当初没受过张家人的恩惠!” 淑尤猛然起身,拍案怒吼,“够了!” 攸宁鲜少见淑尤姐姐如此,也确是被她吓着了,鬼使神差的坐下,默然不语,淑尤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更是羞愧,亦是重重的坐下。 左钰坐于攸宁之右,见攸宁红了眼,正想安慰,却被张均枼一个眼色给唤了回来。 这一闹,倒是叫张均枼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知,原来淑尤与攸宁儿时竟也唱过那首童谣,想至此,不禁酸楚,轻叹道:“这些不过都是坊间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旁人都道是奇事,便信以为真了。可到底还是不可信的。” “可燕绥姑姑今儿个说的那些话我是听得真真儿的,我还能造谣不成?” 张均枼漠然一笑,“燕绥姑姑所言也未必是真的,”谁人又知她自六岁起便极其忌讳那首童谣。 同桌顶头传来一声冷噗,“一群没见识的。” 闻声望去才见原是巧颜,正指着周姑娘,“诶,我问你,方才为何是那个燕绥亲自带你进来,该不会,她们说的那个太子妃,就是你吧?” 周姑娘仿若未闻,拿起筷子兀自用膳。 “诶,问你话呢,你这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张均枼本不想插足,可想起周姑娘的来头,便也插上一句,“巧颜姐姐果真是能说会道,口齿伶俐,人如其名,巧言如簧。” 话音方落,殿中便有几人露出笑意,张均枼薄唇稍稍扬起,恰似讥笑,有卉抬眼,细细打量了张均枼,而后放下筷子,静待巧颜答话。 可笑巧颜竟无怒色,反是笑得灿灿,又有几分得意,“我口齿伶俐,岂是你们这些庸人可比的。” 终有一人笑出声,不禁讽笑道:“竟还有如此愚笨之人。” 巧颜自是听去了,她这性子怎会忍着,只见她已怒色灌面,抓起身前的碗便要朝那女子砸去,幸得身旁那绿衣淑女拦住。只是那一脸的怒色又岂能轻易掩去,燕绥方进殿便瞧见了巧颜那副脸色,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今日断不会甘愿不惹是生非,于是扯出了一丝假笑,“哟,瞧着怎是这副神情,这是与谁置气呢?” 巧颜闻后也未作答,强作心平气和的模样,拿起筷子来便同旁人一样垂首用膳。 燕绥自是无需忌惮巧颜,高皇帝开国初便立下规矩,后妃‘率由儒族单门入俪宸极’,凡天子、亲王的后妃宫嫔,均以选淑的方式,自家境清白的低级官员或是平民百姓家择选,亦禁朝中大臣进献美女。 这个王巧颜,她的父亲既是从二品布政使,那她日后定是连良娣也做不得。 “别不理人哪,怎么,布政使家的小姐都是这副模样?瞧这气派得,”说话间,燕绥拉开身后的椅子惬意坐下,而后话锋陡转,“管你是远嫁而来的和亲公主,还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在我这咸阳宫,都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淑女。在这里,我才是最大的,我让你们往东,你们就绝不能往西,我说的话,那就是圣旨,你们,可都领会了?” “是。” 燕绥言语间,谁曾见到左钰惊诧的脸色,那由平静到惊慌的一瞬,竟是那样的迅速。 巧颜自知理亏,又不好争辩,四下里张望了许久,掩着难堪的面色悦然道:“今儿人是来齐了,咱们都是初次见面,当自报名讳,也好熟悉熟悉啊。” “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果真是……” 还未及燕绥言毕,周姑娘便已开了口,“贱名有卉,祖家山西,太原。” 燕绥倒不曾怨怒,反是乖乖住了嘴,静坐于一旁。 巧颜见势忙不迭言道:“我叫王巧颜,也是太原府的,我父亲叫王回恕,”闭口又望着张均枼,和颜问道:“诶,你叫什么?” 张均枼凝着她,见她眉心那一颗显眼的红痣,眸中竟闪过一丝憎恨,目不转睛道:“我姓张,叫均枼,我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叫审言,只可惜,她在我六岁那年便已死了,巧颜姐姐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巧颜察觉异常,却不知缘由,以她的性子本是想发作起来,可见燕绥在旁,又不敢多言,只得默而不语,回以一笑。 第四章 危机暗浮动 今年的北京城似乎很是太平,隔个两三日便下场雪,想必来年定能有个好收成。起初,天上零零散散的落下几片雪花,后来,雪越下越大,覆了一地。 “张姐姐,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左钰午睡方醒,正是惺忪,见张姐姐未在屋中,谁想出了屋子便见她伫立在门前仰头望着天上飘下的雪。 张均枼回过神,回首与左钰浅浅一笑,“屋子里头有些闷。” “张均枼!” 话音方落,便闻身后这一声来势汹汹的疾呼,随左钰之后,张均枼亦是缓缓回过身,只见巧颜与昨日那绿衣淑女定定的站在隔壁的屋门前,满目凶光,“我与你无怨无仇,昨晚你为何要出言诋毁我!” “巧颜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彼时天将未时,众淑女均还未起身,张均枼实在不宜与巧颜对峙,便仍作随和,与她露出一丝浅笑,“我何时出言诋毁姐姐了?” “哼,”巧颜冷冷一笑,“你道我巧言如簧是何意!” “自然是称赞姐姐。” “你少与我卖关子!” 左钰自小养尊处优,性子虽不毛躁,却也是直爽之人,当即接话道:“张姐姐从来恭顺知礼,怎像你嚣张跋扈,这初来乍到的,断不会轻易与人结下梁子。” “你什么意思!”巧颜气急败坏,正欲出手向左钰掴去,却被身旁的绿衣淑女拦下“姐姐,大家同是淑女,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让开!”岂料巧颜并不听劝,反倒是怒目瞪着那绿衣淑女。 “姐姐……” “让开!”巧颜依旧满面怒色,“尔音,你如今吃里扒外,莫不是收了这两个贱坯子的好处!” 尔音听罢竟不敢多言,彼时淑女们几乎已尽数出门围观,多为腹诽巧颜凶煞,尔音终于松了手,巧颜收了火,亦无心再动手,只是转身朝着围观的淑女们冲了句,“看什么看,”见淑女们均已散去,这才拉了拉衣襟,蔑笑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出手打你,燕绥姑姑便会罚我,到时得意的人还是你们。” 左钰未答,却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想是为方才巧颜那阵势给惊到了,巧颜依旧一脸的不屑,“张均枼,今日之事我必是记下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我成了太子妃,到时可有你好受的。” 张均枼闻之不禁冷噗,“人无完人,巧颜姐姐对我有所不满,我自不会多言,只是姐姐可莫要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未曾算清。” 巧颜听罢方才想起昨晚张均枼与她说的那番话,心中多是不解,正想追问下去,谁知尔音一番耳语,连忙将她唤走。 “这个王巧颜,就仗着她父亲是布政使,如今正得意,说话也不怕咬着舌头,”左钰移开停驻在巧颜背后的目光,满面怨色的望着张均枼。 张均枼泰然自若,望着巧颜急匆匆的背影淡然道:“你方才未免有些冲动了,她那一巴掌若是真下来了,只怕也不轻。” “我不怕!姐姐待我好,我便也以真心待姐姐。” “两位姑娘怎还在这儿?”巧儿疾步走来,神色张皇,“莫不是没知会到?” “何事这般惊慌?”张均枼见她这般惊惶的神色,心底本能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巧儿听了这话愈是惊怕,“适才姑姑说贵妃娘娘要过来,叫姑娘快些去正殿恭候娘娘凤驾的,两位姑娘这怕是要迟了!” 张均枼心头一紧,难怪方才巧颜急急忙忙的走了,原来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都人为何没有与她们知会。 “什么?”左钰这下便慌了,拉着张均枼便要朝前跑去,口中还不忘责备,“怎么不早说呀!” “诶,”张均枼止住步子,“已经迟了,何必匆忙赶去,你这样反而失态。” 到正殿时万贵妃凤驾还未至,只是淑女们都已齐齐的站在殿内等候,再见燕绥那张脸拉得长长的,怒目圆睁,“怎来得这样迟,你们莫不是想挨罚了!” 还未等她们二人答话,巧颜便抢了先,“姑姑可莫要怪罪两位妹妹,人家本是不愿来的,谁知姑姑您非要人家来,这来得迟了又岂能怪罪她们呀?” 燕绥只睨了她一眼,便回首一脸不悦的打量她们,“待会儿可记得随我之后再行礼!” “知道了,多谢姑姑提醒。” 燕绥似有些不耐烦,侧目暗暗瞥了眼周有卉,而后又回过身去。 殿外又是一阵风火,只见三个衣着华贵,面色雍容的妇人在一群都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 “奴婢燕绥,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居左的妇人着了一身百子衣,又头顶缀有大花小花各十二树的立冠,这衣着打扮,当是王皇后;居右而入的妇人看起来年纪稍稍长于王皇后,却与她着了同色的蹙金绣云霞马面袄裙,梳了同样的发髻,满头的珠钗金饰相比王皇后更显雍容,如此有失大统却又毫不顾忌,定是万贵妃无疑,只是早闻万贵妃大了皇上十七岁,现今已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却不知她竟生得如王皇后一般年轻貌美,体态丰腴恰到好处。 倒是随立在王皇后与万贵妃身后的柏贤妃,着实内敛,也不似万贵妃那样昂着头,这身淡紫色的百褶袄裙衬得她高雅脱俗,加之简单的发髻显得极为素净,叫人看着便觉舒适安逸。 自始至终万贵妃都与王皇后并肩,甚至先王皇后一步就座,反是柏贤妃,待得王皇后与万贵妃均坐下后,才坐至王皇后身侧的小座上。 素闻万贵妃深得帝宠,以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勾结奸佞,残害忠良,荼毒皇室宗亲,是个十足的恶妇,今日她待王皇后如此无礼,想必不单单是要满足自己处处高于正宫的虚荣心,更多的是要在后.宫新人面前立下威仪。 “都起来吧,何必与本宫多礼,”万贵妃长相虽年轻,可声音却略显沧桑,到底也是个老人家了。 “谢娘娘。” 万贵妃适才说话间有意无意的看了王皇后,唇角一丝媚笑似有似无,“臣妾听闻姐姐这些日子嗓子不适,方才便擅作主张先替姐姐免了她们的跪拜礼,姐姐不会怪罪吧?” 王皇后未答,只如戏言一般与身侧的都人说道:“近来本宫这身子确是有些不适,实在无心过问后.宫琐碎,往后这一个月,就由万贵妃暂代本宫处理内庭诸事,明儿各宫请安时你与她们知会一声,这个月不必她们早起请安了,”太子选妃,事关重大,怎么也不该由一个妃子掌控,太后向来疼爱太子,也是因她一番说辞,才劝动皇上天下大选,此次选妃最大的幕后推手可是太后。 万氏与太后争权夺利,与她何事,为今之计并非坐山观虎斗,而是明哲保身,后位来之不易,可不能像当年的吴废后一样凄惨收尾。 “是。” 张均枼心下实在怔忪,皇后乃六宫之首,执掌凤印与金册,总揽后.宫女子生死大权,而今她竟自愿将这权利交给万贵妃,岂不失了身份! 且素闻万贵妃尖酸刻薄,心肠歹毒,皇后此举可不是将她们的生死至于险处,要她们任由万贵妃宰割了! “承蒙姐姐器重,臣妾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万贵妃心下正是得意,这王皇后当年亲眼见着了吴废后的下场,入主中宫后为了保住后位,从不与人争风吃醋,对自己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也从不过问,这比起吴废后来,可是识时务多了。 见得万贵妃这般嚣张,王皇后心里自也是不悦,她虽鲜少过问后.宫诸事,可好歹也是皇后,岂能任由一个妃子欺压,便施施然问道:“贤妃妹妹且需从旁协助才是。” 柏贤妃闻后惊了神色,忙抬眼看了看万贵妃,想起当年丧子,至今还存后怕,实在不敢与万贵妃相提并论,“姐姐看重,只是臣妾久居隆禧殿,又终日诵经礼佛,实在不得空打理此事。” “那就罢了,贵妃妹妹办事能力向来不差,想必平日里定也脱得开身,皇上也是好一阵子没去妹妹那儿了吧?”王皇后心下一阵怅然。 万贵妃作噗笑状,“姐姐说得极是,也只有皇上不去安喜宫时臣妾才得空,这几日皇上常去恭妃妹妹那儿,臣妾倒也因此落得清闲。” “哦?那妹妹这清闲可得谢过恭妃了。” “这是自然,”万贵妃答后随意的看了眼众淑女,“姐姐你瞧这些淑女,模样还真是俊俏,臣妾这是怎么看都觉着,她们有姐姐当年进宫时的青涩呢。” 王皇后未回首看她,单只是侧目睨了一眼,嫣然笑道:“这倒还真是,不过本宫与贤妃妹妹而今已年逾三十,可比不得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万贵妃也未作答,朗声道:“你们都是难得的美人胚子,此次进宫,想必为的也都是一个目的,可都得安分些,切莫勾心斗角。太子选妃虽不及皇上选妃那般隆重,可太子妃日后必将是皇后,这毕竟也是关乎国本之事,你们若是做错了什么,本宫可要将你们同都人一般处置了,到时若是罚得重了,可莫怪本宫不通情面。” “谨记娘娘教诲。” 说话间一个身子娇小的都人疾步走至万贵妃身侧,贴在她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万贵妃便着眼紧盯着垂首而立的张均枼,见王皇后站起身端步往殿外走去,她便也站起身由那宫人扶着往殿门走去,走至张均枼身侧时却是驻足不前,打量了许久,可就是瞧不出什么来,细声问道:“你母亲,唤作什么?” “回娘娘,家母金氏,单名一个‘扶’字。” “金扶?”万贵妃蹙眉,而后阔步紧随王皇后出了殿门。 张均枼心知不妙,只怕万贵妃已察出了什么,却是不知她为何要询问母亲的名讳,回首凝着万贵妃已渐佝偻的脊背,不禁黯然,只怕日后不得安生了。 第五章 处心求自保 “金扶,金扶……”安喜宫平日里静无声息,今日也不例外,仅内殿不时传来声声低语,是一妇人缓缓脱口而出,推门而入,只见万贵妃侧卧于美人榻上,纤纤玉指轻柔太阳穴,凤目微合,这姿势神态看来无比妖媚,万贵妃口中念念,正是思虑着什么。 兴许只有安喜宫的人才知,万贵妃在想事情时,最容不得旁人出声打扰,若是有人惊着她了,必是要被拖出去乱棍打一阵子。只是万贵妃适才自咸阳宫回来后便一直如此,似乎那个张均枼比起汪家小姐,更有来头。 天色也暗了些,万贵妃念叨了许久终于静下,刘娘子微微躬身,贴近万贵妃,悄声唤道:“娘娘,娘娘。” 见万贵妃并无反应,刘娘子这才直起身子,正欲转身将炭火拉进,却闻万贵妃一声轻唤,惊得浑身战栗,生怕是自己将她吵醒了,忙不迭回过身,应道:“娘娘。” 万贵妃直起身子,长舒了口气,轻叹道:“你去找几个老都人来,本宫有事要问她们。” 刘娘子伺候万贵妃多年,自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稍候不时便见她领着几个年迈的都人进了安喜宫,老都人们与万贵妃行礼之时,万贵妃又侧目示意都人取来一幅画,只是那副画上是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本宫知道,你们都是这宫里头的老人了,这风云变幻,想必你们也服侍过不少主子,今日本宫突然想起一个人,她叫金扶,不知你们可有印象?” “金扶?没听说过这个人哪。” 几人闻言纷纷附和,均道自己不曾听说过这个人,唯独有一人始终沉默不语,垂首而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万贵妃自已察觉,身子略微前倾,“黎老老,你似乎认得她?” 黎老老恍然回神,抬眼道:“回娘娘,老奴不认得她。” “哦?”万贵妃反问,“黎老老果真不认得她?” “是,”黎老老已不似方才那般心神不宁,语气反倒是坚定了许多。 万贵妃直起身,瞧了眼两个都人手中捧着的画,“把画打开。” 画已打开,万贵妃仍是瞥了眼,“黎老老,你抬眼瞧瞧,这幅画上的人,你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黎老老见了画中之人着实惊诧,那女子分明就是已故多年的二小姐,又见画轴上隐隐约约刻有‘张均枼’三字,不禁怔住,‘张均枼’,多么熟悉的名字,这十年来,她常与冷宫里那位将这名字挂在嘴边,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着她,却不曾想,再见时,却是在宫里头,张峦果真还是把枼姑娘送进宫了! 十年前,她途径张府的后门,见着一个双足均系着红绳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瞧着约是六七岁,想到二小姐的遗孤算来也应是这样的年纪,她便忍不住上前打探,那小姑娘长得甚是好看,仔细瞧着竟还有几分二小姐的模样,尤其是她脸颊上的那颗泪痣,那是她身上最为明显的印记。 她躬身探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靥如花,“我叫张均枼。” 她直起身,眼角含笑,“原来是张家的小姐,那,你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 “我是二房家的二小姐。” “这么说,你是张家的三小姐,那你父亲可是张峦?” 询问至此,枼姑娘终于来了兴致,问道:“婆婆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百忍堂张氏在本地威望这么高,我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哪,我问你,你母亲她,”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了顿,“她待你可好?” 枼姑娘闻言收起笑意,“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她正是欣慰,却见门后又蹦出个与枼姑娘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唤了枼姑娘一声“妹妹。” 她唤枼姑娘‘妹妹’,想来便是金扶的亲生女儿审言,这些年每每她想起自己当年依二小姐之意亲手将这两个孩子调换了,她便是歉疚不已,只见她远远的望着自己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这是谁呀?” “姐姐,”枼姑娘闻声当即兴冲冲的跑回去,拐住那小姑娘的手臂,“我也不认得她,她只是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桂花酥。” 那小姑娘回首睨了她一眼,便疾步带着枼姑娘离开,还低声嘱咐道:“母亲说了,不可以与生人讲话。” “嗯,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黎老老回过神,仍垂首语道:“老奴并未服侍过这位主子,不认得她。” “不认得?”刘娘子忽然发起狠来,“黎老老可要说实话!” “回娘娘,老奴确实不认得她呀。” 万贵妃轻叹,“罢了罢了,都下去吧。” “娘娘,”一老都人忽然开口,“老奴瞧着这画上的女人,像是已故郕王的妃子李氏。” “李氏?”万贵妃这便来了精神,“可是李惜儿?” “是。” 这一来,另外几个老都人也跟着应和,“诶,这么一说,老奴倒是记起来了,这画上的女子,的的确确就是李娘娘啊!” “原来是她,本宫就说瞧着那么眼熟呢,”万贵妃自语道,而后侧首看了眼刘娘子,“统统有赏。” 待遣散殿内的都人,万贵妃又凝着窗外静思,“本宫可就琢磨了,当年夺门之变,先帝复辟,那个李惜儿却忽然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着踪影,原来是趁乱逃出去嫁人生子了。” “娘娘是说,那个张均枼,是李氏的孩子!” “一定是她!” 刘娘子蹙紧眉头,“这……这也太荒诞了。” “张均枼不能留!” “娘娘,那李氏……” “不,本宫与皇上当年被囚西苑,她曾施予恩情,本宫也不想对她赶尽杀绝。” 刘娘子会心一笑,“娘娘仁慈,要不要叫汪姑娘过来?” “叫她过来吧,正好,本宫也是许久未见她了。” “是。” “诶,叫她小心点儿,可别叫人瞧见了,近来老太婆那边儿盯得紧。” 刘娘子未语,只垂目退下。 是因白日里万贵妃走时独独留意到了她,如今张均枼当真是坐立不安,乃至坐在镜前梳头时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微微垂首凝着镜中安坐在床榻边的有卉。 而今她已叫万贵妃盯上,日后必是要与之对立的,此事既已成了定局,便也无可避免,只是她不过一个小小的淑女,有何本事能与权倾朝野的贵妃抗衡,为今之计便是找一个护身符,助她化险为夷,皇后虽大过万贵妃,却是逆来顺受,软弱无能,如今在这后.宫,敢与万贵妃相争的,只有太后! 推荐小伙伴青春校园文《重生之乖女养成》(^_^) 第六章 疑云重重现 人人都道皇宫是天子所居,是世间权利与富贵的象征,可谁又知在这金碧辉煌,宏伟壮观的紫禁城里,还有那么几处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小宫殿,长阳宫便是之一。 是夜,灯火笼罩着整个皇宫,丝毫不见漆黑,可唯独长阳宫一片漆黑,仅内殿的烛台上燃着一支将要燃尽的红烛,微弱的烛光照在老妇人的脸上,竟有几分暖意,可那老妇人面色憔悴,双目微闭,躺在软榻上,却毫无生机,狭小的内殿里,亦是死气沉沉。 “娘娘,”黎老老缓步走近,脸色凝重,“奴婢今日在咸阳宫见着二小姐的遗孤了,她长得与二小姐极像,眉眼间与娘娘也有几分相似。” 那老妇人终于睁眼,漠然问道:“是枼儿吗?” “是,”黎老老紧蹙眉头,“她脸颊上有颗泪痣,又唤作张均枼,奴婢断不会认错,她,的的确确就是枼姑娘。” 老妇人似乎有几分悲恸,轻叹了声,“他到底还是将枼儿送进宫了,可怜玄妹一片苦心。” “当年若不是金氏心狠,二小姐又岂会白白送了性命,只怪二小姐轻信了她,还视她如姊妹,没想到,她竟是那样一副小人嘴脸。”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这都是命啊。” “枼姑娘骑龙抱凤而生,生来就是做娘娘的命,此次进宫选妃,倒是有很大的胜算,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 “伴君如伴虎,谁又知她日后的路到底是平坦还是曲折,若是她的性子随玄妹可如何是好!” 黎老老闻声抬眼,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娘娘,要不,奴婢待会儿去咸阳宫把她请过来?” “不,”老妇人突然抬高了声儿,顿了顿又返常态:“还是不要见她了,她自小由金氏抚养长大,这些事让她知道了,反而让她难以接受,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是,”黎老老这声答得并不干脆,似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无奈。 左钰坐在一侧伸来头上卸下的珠钗在张均枼眼前晃了晃,“张姐姐?” 张均枼恍然回神,满目困顿的看着左钰,“怎么了?” “姐姐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为姐姐分忧呢。” “没事,只是有些念家了。” 闻后左钰收回手坐回原处,也未言语,似乎张均枼此言戳到了她的痛处。 有卉忽然埋头一声不吭的进来,引得左钰目光紧随,见她捧着铜盆出了门去,左钰终于藏不住心中的疑惑,贴附在张均枼身侧,低声问道:“姐姐,你说,这么晚了,周姐姐方才出去那么久,她是从何处回来的呀?” 张均枼闻言怔住,当日进宫时,她便已觉得有卉来头不小,如今是愈发觉得异常了,这个有卉,一直独来独往,且时常出门许久不归,燕绥姑姑平日里似乎对她多有照顾,难道,她是万贵妃的人! “姐姐?姐姐?”左钰见她像定住了一般,连唤了几声,却打断了张均枼的思绪,她回过神,嗔怪道:“你管她是从何处回来的,你还能跟着她不成?” “我是觉得,”左钰忽然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压低了声,“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均枼不禁噗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妹妹你,”她突然认真起来,“你也有一些秘密,是我并不知晓的。” 左钰心下一惊,慌忙掩饰,讪笑道:“姐姐又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什么秘密呀,连我是回回人姐姐都知道了,怕是我在姐姐跟前,都快成透明的了。” 张均枼假意讥笑,“瞧你紧张得,我不过是跟你说个笑罢了。” “两位姑娘,适才皇后娘娘备下些小东西,姑姑请你们过去挑一样回来,”巧儿无声无息的走到屋门前,细声提醒道。 “知道了,”左钰答得有些急切,倒是巧儿这一唤使得屋中气氛不再尴尬。 王皇后赏赐的多数还是珠花玉钗,并不非常引人胃口,加之张均枼二人来得迟,木托上的赏赐早已所剩无几。 张均枼方随手拿起一只玉笄,巧颜便伸手过来作势要抢,“你干什么呀,这是我先看中的!” 巧颜说得大声,几乎已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来,尔音当即跑到巧颜身后。 张均枼未曾理会,只暗暗用力将玉笄朝后拉去,巧颜自也是不甘示弱,伸出另一只手来与她抢夺,扬唇冷笑道:“怎么,妹妹这是要坏了规矩?” “既然巧颜姐姐喜欢,那我这便让给你就是了,”话音未落,张均枼便松了手,巧颜方才与她卯足了气力,这会儿自是没站稳,险些跌倒。 见张均枼这般嘚瑟地拿过木托上的珠花,巧颜便更是来气,呼着大气便将玉笄扔下,“谁稀罕!” “诶,姐姐!”尔音并非愚笨之人,见巧颜此举便大惊失色,殿内一众淑女与都人的目光亦是紧随玉笄落下,燕绥方才进殿便见巧颜这般无礼,当即变了脸色,“放肆,王巧颜,你好大的胆子!” 张均枼见巧颜神色有几分张皇,便抢在她前头捡起了玉笄,见玉笄上已有了条细细的裂痕,心下尤为欣悦,温婉笑道:“巧颜姐姐方才手滑了?” 巧颜不语,慌张夺过玉笄戴在头上,作罢转身便要离去,燕绥当即拂手摔下几案上的茶盅,“王巧颜!你可知你方才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姑姑,”巧颜作了和色,回身一面摘下手颈上的玉镯,一面又笑脸迎着燕绥,拉着她的手便将镯子塞去,“今日之事,可否当作不知,我已知错了,日后定不会再犯。” 燕绥向来记仇,自然不吃她这套,推开她的手,笑道:“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瞧见了,你要我如何给你瞒着,何况此事若是叫人禀报到皇后娘娘那儿,别说是姑娘你,便是我,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因那日之事,对巧颜本就有成见,今日这意外来得不易,她自是要借此机会好好儿灭灭巧颜的威风。 左钰在燕绥说话间已走至张均枼身侧,拐住她的手臂与她对视了一眼,张均枼见巧颜正望四下,便佯作不知,询问道:“姑姑,那此事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巧颜姐姐会如何?” 燕绥闻后睨了张均枼一眼,“轻则赐板著之刑,重则赐死。” “姑姑!”听及赐死时,巧颜便愈加惊怕,忙跪倒在地上,“姑姑,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 眼下见巧颜如此,尔音便后退了几步,已不像方才那样贴在巧颜身边。 “姑姑,求你了,只要你帮我瞒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巧颜忽而回首,楚楚可怜的望着殿中众人,“求你们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金银珠宝,翡翠玛瑙,这些我统统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帮我瞒着此事。” “姑姑,”张均枼身子微微前倾,悄声说道:“要不今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大家都不说,皇后娘娘便也不会知晓此事了。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信姑姑这般善心之人,也不愿看巧颜姐姐葬送性命吧。” 张均枼说这话时左钰看她的脸色显然有几分惊诧,待她说罢,她便愈发不解,“姐姐糊涂了?为何要帮她说话?” “人命关天,你我既是与她同为淑女,便该助她化险为夷才是,怎可袖手旁观呢,何况此事因我而起,若我见死不救,怕是于心难安哪。” 左钰未语,只垂首吁了口气。 有卉不知是何时也走近了,凝着跪在地上的巧颜,轻咳了声,随后便见燕绥目光移来,有卉便也侧目瞧了眼,暗暗与她点头。 “既然有人为你求情,那此事就罢了,你日后可得吃住今日这教训,若有下次,莫说皇后娘娘那儿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也定不轻饶!” “谢姑姑,谢姑姑”,巧颜站起身时,燕绥也朗声与众人提醒,“今日之事你们全当什么也不知道,切莫透露出去半个字,知道了吗!” “知道了!” 待燕绥走后,尔音又疾步走近扶起巧颜,低声问候,“巧颜姐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好在有惊无险,可吓死我了。” “你今日得以逃过此劫,可全靠张姐姐为你求情,”左钰一脸不平。 “我谢她?”巧颜冷噗,“方才若不是她与我抢这支玉笄,我会无意弄掉吗!” 左钰忽然收回拐着张均枼的手,“无意?你方才那是无意吗?你竟还反过来怪张姐姐,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呢!”巧颜当即生了怒意,“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就说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你给我指点指点!” 张均枼和颜悦色的拉回左钰,“好啦好啦,别吵了,你与她还一般见识做什么。” “她就是狼心狗肺!”左钰仍是忿忿不平,细声与张均枼抱怨。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歇息了,”就如燕绥姑姑所说,殿里头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即便无心透露,也定会有人随口调侃,更何况,这个王巧颜在这里嚣张惯了,若说无人厌她,那当真是说笑了。 第七章 又失故人踪 每日早晨淑女们都起得格外的早,倒不是如各宫娘娘们那般晨昏定省,去向太后与皇后请安,只是新进宫的淑女们为了日后能熟悉宫中的礼数,免不了要颇有经验的老都人前来教授。 待淑女们出了正殿已至辰时,这时天色大抵已经亮了,只是太阳还未升起,故而冬夜的寒冷还未消去,进京多日,檐上的雪终于化了,可门前梅花朵上隐隐约约还可看见一抹雪白。 燕绥吩咐淑女们站成四列,由四个年长的老都人教她们规矩,而她,则在一旁紧紧的盯着,若有人做错了,她便拿戒尺上前责打。 初次学习,燕绥要她们学的便是如何端步行走,而教她们走步子的老都人,竟叫淑女们每人头上顶着一本厚重的《永乐大典》,这样折磨人的法子,自然有不少人唏嘘抱怨,可燕绥总是训斥,说那都是宫里一代传一代的规矩,还道她们都是过来人。 见老都人将手臂抬得与胸口并齐,淑女们便也学着做了,只是头上顶着这样重的东西,脚下再踏莲步,当真是不易,加之手臂极酸,稍有不慎,头上的书便会掉下,而后便要挨燕绥的打。 淑女们多数都已挨了燕绥的打,抑或是走得歪歪斜斜,可张均枼前面的左钰竟走得如鱼得水一般,并非她天资聪颖,倒像是自小便已熟透了走法一般,左侧的有卉亦是如此,想起她神秘莫测的身份,似乎她生来就是要入宫为妃的! “啊。” 今日众人听得最多的还是攸宁的沉吟,攸宁是个随性的人,要她这样端庄的走路,于她而言当真是太过为难,今日也不知她到底挨了多少打,怕是膝盖都已肿了吧。 “怎么就你走得这样难看,”燕绥依旧狠厉,戒尺不断敲打在攸宁的手臂上,“抬高点儿!” “陆司仪,”身后传来这声唤时,燕绥便收了话,回身一脸谀笑地迎上去,“翕(xi)主管大驾,不知有何事指教?” 这时候来人,想必并非好事,且不说这个翕主管唤起燕绥的口气并不和善,就是那阵势,也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张均枼暗暗侧首,一眼瞧见的便是攸宁哭丧着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顺着燕绥姑姑步去的方向望去,那位翕主管着了一身草色印花袄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精明干练,只是冷着脸,却显得刻板了。 再仔细瞧去,那翕主管,可不就是昨儿侍奉在皇后娘娘身侧的都人,此番前来,定是为昨晚之事,只是想不到,这宫里头的风声竟传得这样快。 翕主管既是坤宁宫的主管,那便该是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也只是官居从四品,当给燕绥姑姑行礼,而今却反是姑姑笑脸迎合她,平日里看姑姑并非喜爱阿谀献媚之人,抑或许,是她藏得太深了。 这久居深宫之人,果真是好本事。 翕主管唇角微扬,“我这个人向来不说废话,奉皇后娘娘之命,请陆司仪过去一趟,还有,”她朝分散排列的淑女们大致看了眼,而后又不屑一顾的凝着燕绥,“这儿,可有一个叫王巧颜的淑女?” 此时燕绥心中正是紧张,只是仍作悦然神色,“有,”说罢便回过头来看着巧颜,“那位就是巧颜姑娘,不知娘娘找奴婢和巧颜姑娘,可有什么要紧之事?” “陆司仪,”翕主管忽然抬高了声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奴婢这便去唤巧颜姑娘,”燕绥不敢多言,淡淡答过便回过身朝巧颜走去,她那脸色分明是有几分惊怕的,她回过身时前头正也有个机灵的都人稍稍挪了挪步子,这便见她与那个宫人使了眼色,口中亦是呢喃,而后才放心大胆的走至巧颜身侧,漫不经心的唤道:“巧颜姑娘,皇后娘娘有请,你就随奴婢走一趟吧。” 彼时巧颜已吓得满面惊恐,见燕绥走近,慌忙取下头上的《永乐大典》紧抓在手中,朝后退了一步,神色张皇,“我…我不去!我不去!” 翕主管这便给身后的两个都人使了眼色,那两个宫人便疾步走至巧颜身侧,“姑娘还是自便吧,莫要叫奴婢们为难。” “我不去,求求你们,不要抓我走,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姑娘这话说得,皇后娘娘心善,姑娘此去怎会无端丢了性命?”翕主管依旧冷言冷语,“姑娘这话日后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招惹是非。” “我不去,你们不要抓我……” 那两个都人对视一眼,随即摁住了巧颜的手臂,将她拉往宫门外走去,燕绥亦是紧随其后。 谁曾见到,巧颜与燕绥被翕主管带走时,有卉嘴角莫名升起的一副笑意。 托了巧颜的福,因燕绥不在,众人便也因此得以休息,女人向来嘴碎,进了殿便有人开始说道巧颜的下场。 “疼死我了,”攸宁进来便似要瘫倒一般坐在凳子上。 “谁叫你不好好儿学,”淑尤平日里的话极少,可一出口便不得人意,她虽与攸宁是同乡,可与她却并非极为亲密,也不常与她言语,反是时常冷着脸,不过比起有卉来,她确是好多了。 “我就是走得不好,如今吃了姑姑的打,怕是更站不直了!” 张均枼自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墨绿色葫芦玉瓶,小步上前递至攸宁身前,攸宁恍然抬眼,只见张姐姐带着浅浅笑意站在自己跟前,那模样,甚是好看。 目光落在张均枼的手上,攸宁满面困惑的凝着那墨绿色小玉瓶,未语。 “这是金疮药,你搽在手臂上,或许能好些。” 攸宁不好意思直接收下,便侃笑道:“张姐姐还带了金疮药来?” “我母亲懂些医术,家里头便开了间小医馆,这金疮药,是来时母亲特意嘱咐我带上的。” 攸宁上好金疮药,面色已不似方才进来时那样惨白,听得旁人闲侃,便也跟着掺和,“她平日里那样嚣张,即便今日在坤宁宫受了罚,那也当是皇后娘娘为我们出气了。” “昨儿姑姑说,那事儿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巧颜怕就不止是要挨罚这样简单了,指不定连命都得搭上呢。” “那也是她活该。” 左钰闻言回首,无意瞧见尔音一个人坐在熏炉旁,便诽笑道:“诶,尔音姐姐平日里与巧颜姐姐最为熟悉,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 尔音稍显不适,无力的抬眼,“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呀,怪也只怪巧颜太过冲动。” “巧颜?”坐在尔音右侧的淑女不禁讥笑。 “尔音姐姐说得在理,今日便是巧颜姐姐将性命搭上了,那也只能怨她太过冲动,可怨不得旁人。” 有一淑女闻言略为不平,“就是,张姐姐,昨儿你向着她说话,她竟还回过头来反咬你一口,这种人就是死了,那也是她活该!” 张均枼端起茶盅微抿了口,淡淡一笑。 话音未落,便见燕绥一人似有些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淑女们一窝蜂的涌上去,纷纷询问巧颜的下场。 可燕绥却始终不肯言语,对巧颜的事,亦是从不透露。 第八章 再见似初见 京城的夜着实寒冷,便是披着厚重的斗篷,也抵不住这北风的侵袭,刺骨的冰冷到底还是叫张均枼禁不住瑟瑟发抖。 同屋的四人均已熟睡,独独她翻来覆去都不得安寝,想起燕绥姑姑今日回来后那神情,心里头便似万千蝼蚁叮咬一般痒得难耐,为何姑姑就是不愿透露巧颜的去向! 她每次见着巧颜那张脸,便会想起十年前,在中隐山上,那个来势汹汹口出狂言的姑娘,那个自称父亲是七品县令的小姐,那个为夺她风筝将姐姐推下山崖的杀人凶手,也是她王巧颜,让她成了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让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笑脸相迎,让她备受伯母与堂姐的奚落…… 她恨不得亲手将她掐死! 亭中星星灯火来得愈发的近,想必值夜的都人待会儿就要来了,她拢起斗篷,这才垂首疾步往屋中走去。 方才进屋便见门旁梳妆台的铜镜上挂着一张纸条,她信手取下,‘绛雪轩’三字赫然显现其上,这字迹是姑父的,难道姑父进宫了? 她紧攥着纸条,蹑手拉开门,露开条细微的门缝,巧在这时见那两个都人带着满脸的倦意提着灯笼走过去,待不见了那两个都人的身影,方才拢紧斗篷走出去。 天近子时,绛雪轩与咸阳宫离得虽近,可这一路刺骨的寒风也叫她不禁打寒颤。张均枼不知姑父今日忽然进宫到底什么要紧之事需与她说,总之,姑父定然不会平白无故在深夜会她,他官至礼部侍郎,熟知宫规,断不会贸然犯险。 还未走至绛雪轩,便闻声声铿锵有力的沉吟,加之耳边拂过阵阵风声,又似是刀剑划过寒风一般的凛冽。她倍感疑惑,姑父既是约她出来商议要事,怎么定了这样的地方,莫不是要给她引见什么人? 那声音虽时高时低,却不远不近,循声探去,才见是一人在此练剑,环望周遭,哪儿有姑父的踪影。 坏了,这分明就是个局! 知了坏处,她当即转身,欲要离去,怎知飞来横祸,这世上岂有明人不被暗算的道理。转身便飞来一把剑,虽插在墙上,却不偏不倚的横在她脖子前头,她若再上前一步,那今日定是要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绛雪轩!” 说话间,那人已走来抽回剑,硬生生的横在张均枼喉头,比起方才那样,剑气倒是愈发的逼人了。 张均枼攥紧手心,未敢看他,“我是此次入宫待选太子妃的淑女,只因深夜难眠,便在宫中随处走动,岂知无意间竟走到这儿来了,扰了公子清静,万望公子莫要怪罪。” “你是淑女?”那人本有意放下剑,从头至尾的打量了张均枼一番,目光转而落在她手上,这便微微躬身作势要抓住她的手,岂知竟叫她躲开了。 见那人作势要抢过她手中的东西,张均枼当即将手朝身后背去,算计她的人既是想方设法将她引到这儿来,必是知了那人在此练剑,想来他的身份也非比寻常,而他定也极为忌讳此事,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已是旁人派来监视他的眼线了。 “公子自重,”张均枼依旧垂首,脸色虽仍是镇定自若,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儿,自小到大,除了六岁那年遭过血光之灾,倒还真没有如此领会过如此利刃。 那人一面将手伸在张均枼身后,抢过她手心里的纸条,一面又扬起唇角冷冷问道:“陆司仪可与你说过,这宫里头有一处叫绛雪轩的地方,奴才是不得擅入的?” 张均枼闻言略是怔忡,抬眼望着他,见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六尺之身,又生得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稍有几分病态,想他本该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性子却是如此古怪。 彼时他也收回了剑,打开那纸条,见是‘绛雪轩’三字便作冷笑状,随手抛开,原来又是那些女人勾心斗角,排除异己的手段,只是那些女人当真太不知好歹,竟算计到他头上了! 微弱的月光将他的脸色衬得煞白,棱角分明的脸颊显得他异常冷峻高雅。 “有人要害你,说明你还有些利用价值,”他自知理亏,便强作镇定,睨了张均枼一眼,“你可以走了”。 张均枼心下本是怔忪,听得这话当即生了怒意,“原来公子这一举是在怀疑我,你说得这样干脆利落,可知我心中是何感想,公子方才要我所受的屈辱,若就此作罢,岂不叫我失了脸面!” 他冷噗,“你是哪家的淑女,生得好一张利嘴,这泼妇一般的性子,如何能做得太子妃!” “公子当真是不知羞耻,方才一举图谋不轨,这会儿便出言不逊辱我名声,到底是何居心!”她本想这男子与她赔个罪此事便作罢了,何曾想他竟还恶语中伤自己,她向来是个喜好脸面的人,今日又岂能容得此人羞辱。 “图谋不轨?”男子笑得愈发轻狂,“那你夜闯绛雪轩又是何居心?莫不是,在此私会了男人,”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倒像是威胁。 “你!”张均枼这怒意来得快,也不分轻重的便扇了他一记巴掌,虽不知这巴掌打在他脸上到底有多疼,却也知自己下手实在不轻,甚至连她自己的手上都有几分刺痛。 一出手她便后悔了,本想给这男子赔罪,可实在是拉不下脸面,只好借故训斥:“你既知陆司仪,便该知淑女并非奴才!” 说罢当即越过那人疾步离去,那人似乎还未回过神,她心下自然还是暗悻,转身便离了绛雪轩,步子走得亦是愈发迅速。 熟悉的铃声再次响起,牵起了他满心的好奇与迷茫,这般清脆而又细微的声音,此生仅听过三次,一是十年前落难山西时,二是前几日酉时途经宫后苑时,三便是这次。 见那淑女的身影已埋没在黑夜中,他也回身欲要离开,转身一刹,忽然又侧首凝着地上的纸条,终究还是躬身捡起,再看‘绛雪轩’三字时,竟莫名的有几分熟悉。 张均枼进了屋子身子便有几分不支,带上门连忙坐到梳妆台前,怎知方才缓了口气,便又闻都人敲门,悄声问道:“几位姑娘可歇下了?” 她自知方才回来时走得急,莫不是叫值夜的都人瞧见了,若叫人知道她深夜外出,只怕又该惹上什么是非,倘真应了那男子所想,叫人误会成私会男子,那到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果真还是祸不单行! “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说话间她已轻手轻脚的褪下了斗篷。 “奴婢们适才值夜,瞧见有只黑影进了姑娘的屋子,想问问几位姑娘可听着什么动静了?” “黑影?”她拉开门,故作惊诧,手扶在门沿上朝屋内环顾了一圈,“哪儿来的黑影?”语罢回首作困顿状,“两位姐姐莫不是瞧错了,这里可没什么黑影啊。” 那两个都人的目光亦是越过张均枼朝屋内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随即对视一眼,“那或许真的是奴婢们瞧错了,扰了姑娘歇息,还望恕罪。” “无妨,两位姐姐言重了。” “既是无事,那姑娘便早些歇息吧,可莫要误了时辰,”都人带着满心的疑虑离去。 “嗯。” 待见那两个都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方才安下心来,这宫里头当真是没有一天得以消停的,想不到她才进宫几日,就已叫人算计,只是那人到底是谁,又有谁知道,礼部侍郎沈禄,是她的姑父。 第九章 风起乌云来 睡梦中似乎听闻都人叩门声,张均枼恍恍惚惚坐起身来,怕是因昨夜受了凉,这会儿身子总有些不适,又惹得她一夜未能歇好。 彼时却不见顶头床榻上的那人,有卉起得当真是早,这会儿便已不见了人影,莫不是真如她所想,有卉是万贵妃的线人?!可攸宁向来浅眠,这几日都人来唤时,她都会立马坐起来咋咋呼呼的催促她们起身,而今日屋里却是死气沉沉的,回身见淑尤已急急忙忙的下了地,左钰亦是眼神迷离的将头靠在墙上,而攸宁那张床上,却仍无动静。 连打了两个呵欠,左钰侧首瞧见淑尤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过来唤攸宁起身,一番腹诽后,她终于还是下地无精打采的走至攸宁床边,这才见被褥早已蒙过了攸宁的脸,怪不得还在熟睡,这样如何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攸宁,攸宁……” 淑尤在镜中见了此状,忙扑粉掩饰面色波澜,还佯装侃笑,“今日怎睡得这样死,莫不是昨儿夜里头做贼去了。” 听得这话时,张均枼紧跟着警觉起来,除了心虚,便是怀疑,昨儿那纸条,莫不就是淑尤留下的,此人表里不一,平日里虽与人和和气气的,可私下里却常与巧颜、尔音这等人打交道,人前还不忘对她们二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可淑尤与攸宁在宫中并无势力,断不会知晓,她张均枼在礼部,还有一个官至左侍郎的姑父! “攸宁,快起身了,再不起可就误了时辰了。” 左钰连唤了几声,攸宁仍无反应,淑尤见状不禁胆颤,垂眼不敢再看,似乎预先就已知道了什么一般。 左钰自然察觉异常,可她自小就前呼后拥,被人捧在手心里,忽然遇到这样的状况,竟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倏地站起身来,疾呼道:“张姐姐,你快过来瞧瞧,攸宁她…” 见左钰这副张皇无措的模样,张均枼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条理清晰,忙不迭下床阔步走至左钰身侧,凝着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攸宁,一丝不详感忽然略过心头,“攸宁,攸宁,”张均枼放低了声儿,身子亦是微微俯下,素手慢慢探向她的脉搏,惊的是她的脉象并非平稳,反倒是静如死水,毫无生气。淑尤见张均枼这般惶然的神情,非但没有担心,反倒是故作大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走至床前,而后将手指伸去试探攸宁的气息,惊叫一声便朝后退去。 “攸宁!攸宁!”左钰确是如何也不愿相信这番场景,卯足了劲推着攸宁的手臂,却是怎么也唤不醒。 都人自是闻见了淑尤那一声惊叫,慌得不打声招呼便闯进来,望着瘫坐在地上的淑尤,“姑娘怎么了!” 淑尤未答,只满面泪痕的凝着床榻,口中喃喃唤道:“攸宁……攸宁……” 都人将攸宁的尸体抬到正殿时,燕绥已将此事禀报了万贵妃,有卉亦不知是何时进了来,怔怔的倚在内殿的门边上,脸色依旧如冰一般清冷。 殿内已围了许多人,个中脸色有惊怕,有惶恐,有厌恶,只有少许神情稍微镇定的,侍立殿中的都人倒都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似乎早已看惯了一般。 彼时殿中并不非常嘈杂,却是熙熙攘攘的叫人心烦,淑尤依旧是泪眼婆娑,见了攸宁那安详的模样,已更甚至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般落下。 方才抚平左钰心中的恐惧,淑尤便已似泪人一般缓步靠来。 “张姐姐……”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攸宁怎好生生的就没了,昨儿还好好儿的,这要我回去如何与她父亲交待。” 张均枼微蹙眉心,想着昨夜她从回屋,不知是否那时攸宁就已遭暗害,那时都人在外头问候,敲门声那样大都未见攸宁惊醒,难道那时攸宁就已没了,莫不是那人恐算计她不成,还要将攸宁之死嫁祸于她! 若真是如此,那到时只怕她是百口莫辩了。 “这怪不得你,昨日还好端端的,那便该是今儿夜里头出的岔子,这也非你的疏忽,世事难料,谁又能知明日会有何不测。” 淑尤哽咽道:“我与攸宁自小一同长大,她小我两岁,便总是跟在我身后唤我淑尤姐姐。她虽非我姊妹,可我待她却胜过嫡亲妹妹,那时我执意求父亲准我去选淑女,怎知攸宁竟也要随我一起,我允了她父亲必将她照顾好,而今才进宫没几日,我便叫她丢了性命,我这个姐姐,做得当真太过惭愧。”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哭花脸便不好看了。” 抬眼忽见几个穿着打扮均似男子一般的都人,一身银灰色的衣着显得那几人灰头土脸,可实则面相却是凶煞。 那几人一进来便推推嚷嚷的,惊得殿内众人都不敢多言,只得退至两边,而后便见一枣色衣衫的中年妇人板着脸疾步走进。 “刘宫正,”一众都人均已躬身行礼。 “可召仵作来此验尸了?”刘宫正冷眼过顶前的都人。 “回禀刘宫正,陆司仪方才已命人去传唤,这会儿正将此事禀报贵妃娘娘。” 刘宫正当即变了脸色,“这么点小事儿也惊动贵妃娘娘?你们陆司仪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这样莽撞!” 见那都人垂首未语,刘宫正便只好给一侧的两个都人使了眼色,示意她们俩上前去验尸,想必是因刘宫正素来凶恶,那两人丝毫不敢怠慢。 咸阳宫离安喜宫算不得太远,燕绥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巧的是这时刘宫正的人方才在攸宁的尸体前站住脚。 “陆司仪,”刘宫正一见燕绥便拿起帕子遮着口鼻,一脸的不善,“近来在此照看这些淑女,可睡得安稳?” 燕绥走进来福了个身,强作悦色道:“托刘宫正的洪福,我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睡得自也是安稳,比起刘宫正整日处理后.宫诸事,可算得轻松多了。” “贵妃娘娘既是将宫正司交给我,自也是对我的厚爱,我自然得尽心尽力的照看着,怎像陆司仪,整日里讨好主子竟还叫主子降职了。” 燕绥依旧撑着悦色,越过刘宫正便朝攸宁的尸体走去,随即侧首冷冰冰的呵斥,“快去催催仵作呀,都这会儿了还没到,莫不是还得我亲自去请!” “是。” 张均枼见仵作验尸,心下自是紧张,许久才见一个仵作在攸宁的哑门穴处取下一根银针,原来攸宁竟是这样丧命的,此事果真还是冲着她来的。 不知为何,此事本与张均枼无干,她却仍是有几分心虚,而后又不自觉的侧首看了看淑尤,见着淑尤面色凝重,目光死死的盯着银针,便只得强作镇定,默默祈祷淑尤万不能怀疑她。 岂知淑尤已觉她面色僵硬,适才本就疑心,而今见她是这等反应,便已认定了是她。 “禀宫正大人,卑职在死者的哑门穴发现这阵银针,请大人过目。” 随侍在刘宫正身侧的女官接过银针,捻着竖在刘宫正眼前,轻唤了声,“大人。” 刘宫正凑近仔细的打量了眼,随即直起身,略带试探的口气询问道:“这可是医者针灸用的银针?” “回禀大人,确是针灸银针。哑门穴难寻,凶手能如此精准的找到哑门穴,必是精通医术!” “是不是你!”淑尤闻后当即站起身来指着张均枼,目中净是怨憎。 张均枼作不明状,缓缓站起身,“你在说什么,攸宁与我无冤无仇,我怎会害她?” “就是你!”淑尤几乎嘶吼,恨不得将所有矛头都指向张均枼,“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有卉自始至终都不曾言语,可见张均枼如此,她的嘴角竟莫名浮起一丝笑意。 “奴婢想起来了,昨儿个晚上,奴婢与巧姐姐值夜,约莫子时,奴婢瞧见一只黑影进了张姑娘的屋子,奴婢恐怕进了刺客,便前去叩门,谁知张姑娘那时还没睡!” 都人突如其来的这一番说辞,无疑是叫张均枼如坠下深渊一般,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当真是叫她百口莫辩了。 也怨她昨晚太过冲动,不明就里便跑出去,而今惹来这样的祸事,可怪淑尤已认定了凶手是她,竟将她通晓医术之事说了出来,张均枼无奈长吁,转身看向燕绥,轻唤道:“姑姑……” “你竟会医术?”燕绥竟是这样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家中开了医馆,我仅是认得些药材,算不得通晓医理。” 燕绥未再言语,侧首凝着攸宁,继师父曾说‘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难道那个医女就是她张均枼! “你既是懂些医术,便脱不了这嫌疑,刘宫正,”她忽然回首,“带走吧。” 张均枼不禁黯然,这股阴风,终于还是刮到她这儿来了…… 只是这连环计,使得果真是精妙。 第十章 受审得庇护 几番强摁,张均枼到底还是让刘宫正领人抓到宫正司来了,她心里头虽有诸多不甘,可现状就是如此,任凭她如何据理力争,也都只是浪费口舌。 深宫之中波谲云诡,处处险象环生,人人尔虞我诈,她们或是战利品,或是牺牲品。今日是攸宁死,明日便是她亡,她们不过都是这朱门高墙里的一只蝼蚁,偷生不成,便注定要灭亡。 刘宫正虽将她抓来,却单单只绕着她细细的打量,一语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门外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来的便是适才在咸阳宫时刘宫正派去安喜宫的都人,刘宫正见势回首,急切的问道:“娘娘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那都人稍稍平缓了气息,便疾步迎着刘宫正走去,“娘娘命大人全权着手处理此案,不论是严刑拷问还是如何,今日势必要审出一番结果,还有,务必在日落前将犯人送去大理寺定罪。” 闻后张均枼便自觉的屏息了,素闻万贵妃手段凶残狠辣,今日才知传言不假,若真要严刑逼供,不知她是否能熬过去,忽然心下一紧,当即回首,“不可!我虽无品阶,却也是待选的太子妃,岂是你们随意就可审讯的!” “姑娘生得好一张利嘴,”刘宫正听罢冷笑,走至张均枼跟前,“奴婢是没资格审你,可贵妃娘娘已将此事全权交由奴婢来处理,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 “此事自是可交由大人来处理,可贵妃娘娘也非正宫,岂可随意插手后.宫命案。若当真要审,也当由中宫皇后来审,你要审我,可以,”张均枼无意间微微挑眉,“先把皇后娘娘的懿旨拿来!” “哦?”刘宫正竟笑得愈加放肆,“那照你这么说,贵妃娘娘还无权主你性命了?” “大人言语间颇具城府,当是在宫里头摸爬打滚多年的前辈,这会儿竟欺负一个新进宫的淑女,此事若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放肆!”还未及她话音落下,便迎来一个巴掌,张均枼见状当即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刘宫正的手腕,威胁道:“大人这一巴掌今日若是真下来了,只怕日后万贵妃也保不了你了吧。” 刘宫正闻言诽笑,“姑娘真是好胆量,只是今儿…” “刘宫正!” 突如其来一声叫唤打断了刘宫正将要出口的话,那声音稍显稚嫩,又有几分尖细,当是出自一个小太监之口,这小太监长得极为清秀,白白嫩嫩的煞是可爱。 刘宫正闻声回首,见了来人当即领着一众宫人福身作揖,“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原来是太子朱祐樘,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面貌俊朗,眉眼间极具已故纪淑妃的神韵,只是这一身墨色常服外披大氅衬得他格外冷峻高雅,不似纪淑妃那般柔美娇弱。 朱祐樘自知刘宫正心附万氏,又常倚仗万氏之权,在宫中作威作福,心下实在厌弃,便不愿理睬,反而是打量着跪在殿中的女子单薄的背影,方要开口询问她为何跪着,便闻那女子冷冷说道:“太子殿下万福,民女如今是戴罪之身,不便给殿下行礼,望殿下恕罪。” 这声音,莫不会是她! 实在是羞,若叫这女子知了他是太子,岂不是失了颜面,朱祐樘闻后当即转身朝殿外走去,独留那小太监疾呼,“诶,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朱祐樘应声止步,回首凝着殿中依旧跪着的女子,只觉这背影好生熟悉,见着小太监跟来询问,转而蹙着眉头,低声道:“你去礼部,借问案之名把她的卷宗取来瞧瞧。” “问案?” “快去!” “哦。” 刘宫正见太子已走,当即变了脸色,抬眼恶狠狠的盯着殿门,都人随即扶着她站起身,而后便见她拂袖大骂:“哼!不识好歹!” “大人,”扶在一侧的都人朝着刘宫正微微侧目,瞥向跪在前头的张均枼。 “怕什么!”刘宫正并不以为然,反而是有意朗声道:“一个将死之人,还能跑到太子跟前嚼我的舌根子不成?在这个后.宫,谁若是敢与贵妃娘娘作对,即便是皇后,那也得死!” 张均枼闻后当即惊了神,想不到只因昨夜失算,今日便要丢了性命,只怪她一时疏忽,万贵妃可是铁了心要她死,而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自救! 若能将此事告知太后,抑或是皇上,是否此案就可得以彻查? “姑娘还是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奴婢这儿可有的是刑具,这些东西也不比东厂和锦衣卫来得干净,”刘宫正悠然步至张均枼身侧。 张均枼灵机一动,旋即强作泰然,随意的站起身,微怒道:“刘宫正好大的胆子,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见刘宫正神色略显茫然,张均枼心下到底也舒了口气,她心下虽并无把握定能离了这宫正司,可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谁又知道底下会发生什么呢。 选妃之事既是由太后总揽大权,那此案事关重大,相信不过半日便会传到仁寿宫,到时太后插手,待真相大白,即便万贵妃借口脱罪,她也可重获自由。 “刘宫正在这宫里头人脉广阔,怎就不知此次太子妃之选早已内定?有些事,”张均枼愈发靠近刘宫正,声音亦是随之变得极低,“凭你刘宫正,做不得。” 刘宫正讶然,一双杏眼满带疑虑的凝着张均枼,太子妃早已选定,此事贵妃娘娘确曾在私下里与她说过,只是娘娘可未曾与她说过那人是谁呀,难道真的是这个张均枼? 可娘娘适才吩咐她今日不择手段,势必要审出一番结果,这又是何意? “太子妃虽无品阶,可到底也是储后,地位仅此于皇后,亦在贵妃之上,刘宫正既已司职宫正司,这个道理,也该明晓吧,”见刘宫正仍半信半疑,张均枼踱步道:“刘宫正若是不信,大可差人去仁寿宫询问一番,只是到时你与我之间的账,可就不是一记巴掌就能算清的了。” 听及仁寿宫时,刘宫正确是惊诧,而后张均枼冷笑,“我知刘宫正倚附万贵妃,可万贵妃近来不得帝宠,此事刘宫正想必也听说了吧,而今一面是太后,一面是一个年老色衰的贵妃,刘宫正觉得,皇上会向着谁?” 刘宫正听罢果真有几分动摇,讪讪的赔了笑脸,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笑脸迎着张均枼走去,附在她身边,“奴婢有眼无珠,不知姑娘原来是太子妃,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 “刘宫正果然识时务,”张均枼一面冲着刘宫正笑,一面暗暗抬起右臂,正欲朝着刘宫正的哑门穴劈下,忽闻殿外一声高唱,“太后驾到!” 张均枼闻声当即收回手,想了想便跪倒在刘宫正身侧,垂首泪眼模糊,故作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刘宫正心下惊惶,才知原来张均枼真的是太后一党的头牌,正琢磨着要如何与太后献殷勤,这会儿太后便赶过来救人了,仁寿宫这消息来得可当真是灵通! “起来吧,”周太后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迈向正座的步子倒是急速,待得落座,刘宫正等人亦是站稳了身子。 “哀家听闻咸阳宫出了命案,特故赶来瞧瞧,陆司仪与哀家说,嫌犯已被你带到宫正司了?” 刘宫正瞥了眼跪在身侧的张均枼,垂首低声道:“是。” “放肆!”周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声拍案已叫刘宫正惊得失了魂,连忙带着殿中宫人一同跪地,“太后息怒。” “太子选妃之事乃哀家主管,何以出了命案竟无人通报哀家!还有,哀家未曾命你着手此案,你这是何来的本事,竟胆敢擅自审讯淑女!” “回太后,”刘宫正始终未敢抬头,颤颤巍巍的答道:“是…是贵妃娘娘。” “贵妃?”周太后冷噗,“她万氏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贵妃,岂有资格动皇家的女人!来人,去传皇后过来,哀家要亲自审理此案!” 第十一章 周氏出东山 有周太后亲自主审此案,张均枼心下自然宽慰了许多,虽还未开审,就已足可保她性命无忧。 只是不曾想,太后竟来得这样及时,倒是稀奇。 “臣妾,拜见母后,母后万福,”王皇后从容而至,早晨倒也听闻此事,只是那时还想,前些日子已将主内大权暂时交予万氏,此事又与太后冲突,而今便只盼坐山观虎斗,不曾想千躲万躲,太后还是叫她掺和进来了。 周太后对王皇后让权之事早有耳闻,只是因自己近来身子不适,常居仁寿宫静养身心,实在无心过问,又想皇后向来识得大体,定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便也没有插手,只是没想到而今咸阳宫出了命案,皇后竟仍是不闻不问,这便叫她又惊又愤,如今见了皇后亦只是淡淡的应了句,“起来吧。” 王皇后见太后如此,心知不妙,便端步走至张均枼跟前,佯作打量,随即朝着周太后垂首道柔声道:“臣妾适才听闻咸阳宫出了命案,方想过去瞧瞧,便得了母后的传召,没想到此事竟还惊动了母后,实在是臣妾的过失,还望母后降罪。” “皇后是个明白人,哀家若仅因这么件小事便与你置气,岂不是太过小气了,”周太后仍是漠然。 王皇后微微抬眼瞧了瞧周太后的脸色,“臣妾心知母后所怨并非今日之事,只是臣妾近来身子确是不适,实不便主内。” “哀家自是知道你用心良苦,可你要禅权,即便是交予柏贤妃,抑或邵宸妃,也无伤大雅,可你为何偏偏要给那个万氏,你可知她素来觊觎后位,而今可当真成了有实无名了!” “母后,”王皇后微微蹙眉,瞥了眼跪在一侧的张均枼,而后便闻周太后轻叹,睨了眼右侧的座椅,“行了,你先坐吧。” 待王皇后坐下,周太后终于开口:“今日召你过来,是想你与哀家一同审理此案,可不是与你家长里短的。” “母后要亲自审理此案?”王皇后甚是惊诧,太后自入冬以来,身子一直抱恙,鲜少过问后.宫之事,单单只是命皇上为太子天下大选,以备储后,而今竟拖着抱恙的身子管起这等小事来了,难道这个张均枼真的另有来头?! “你可别以为哀家人老了便不中用了,此次太子选妃之事既是哀家提出来的,那这事儿哀家便管定了!” “太后,”一个年逾四十的都人疾步走来,微微躬身将手中的状纸呈至周太后跟前,周太后只略看了眼,而后便勃然大怒,将状纸揉成一团猛然掷下,“真是岂有此理!” 刘宫正闻后忙对着周太后磕头,略带哭腔的求道:“太后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你说,”周太后满面怒色的指着地上的状纸,“这状纸是怎么一回事!” 刘宫正未敢抬头,垂首颤颤巍巍的捡起状纸,看后竟吓得面色苍白,这状纸上写下的桩桩件件,可都足以叫她丢了性命,为了自保,她竟也将万贵妃供了出来,“这状纸是贵妃娘娘命人塞给奴婢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贵妃娘娘还吩咐奴婢,今日无论是严刑逼供还是屈打成招,定要叫张淑女认罪,也好在日落前将她送去大理寺公审定罪,奴婢方才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事真的与奴婢毫无干系啊太后。” 听及刘宫正将万氏供出来,王皇后亦是微扬唇角,终于还是将此事推到那只老狐狸身上了。 “哀家当你是哪儿来的狗胆将这些谋逆大罪嫁祸给张淑女,原来是听了那个狐媚坯子的教唆,”周太后言语间净是愤恨,口气亦是愈发低沉,“而今这后.宫,果真成她万贞儿的了?” 刘宫正闻后不免惊怕,额角渗出一丝汗迹,“奴婢不敢,奴婢实在是一时糊涂,对太后与皇后娘娘,并无轻视之意,求,”刘宫正稍稍抬眼,看了看周太后,“太后明察。” “母后,”王皇后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万妃妹妹既是有这等心思,何不将她召来询问一番。” 周太后睨了眼王皇后,随即冷冷的瞥了眼身侧的小都人,那小都人见后当即福身退下,而后万贵妃便一如往常那般坐着銮轿移驾至此,雍容之姿不下于王皇后,气派之尊不低于周太后,亦如王皇后一样,着了一身绯色立领袄裙。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姐姐,”万贵妃并未躬身行礼,单只是不屑的说了句,甚至连头都未曾低下。 万贵妃故作随意的坐在周太后另一侧的小座上,周太后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万氏一向如此恃宠而骄。 “万氏,你与皇后要了主内大权,哀家本不屑与你计较,可你竟擅自主张命案,怎么,你还真当自己是贵妃了,哀家可告诉你,哀家这心里头,可从来没有认你这贵妃的位分!” “太后这是什么话,”万贵妃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臣妾如今这位分是皇上给的,也得了皇后姐姐金册一印,即便太后不认,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再者说,臣妾前头是因皇后姐姐身子抱恙,自愿与她承下主内之事,而今咸阳宫出了命案,自也当由臣妾主管,这何错之有啊?” “哼,”周太后轻哼了声,“咸阳宫当属哀家主管,岂有你一个外人来管的道理,且你竟还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你莫不是当真觉得,哀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放肆吗!” 万贵妃似笑非笑,“若说严刑逼供屈打成招,那太后可就是冤枉臣妾了,臣妾还未踏入咸阳宫半步,何来逼供之说,太后可是又从何处听来什么闲言碎语了?” 刘宫正暗暗看了眼万贵妃,心下正是惶恐,又见万贵妃随后与她瞪眼,更是不安。 “刘宫正,”周太后冷眼盯着刘宫正,“你说,这状纸,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写下的,贵妃娘娘还说,今日无论如何都得叫张淑女认罪。” 万贵妃也未站起身,只问道:“刘宫正,你可记清楚了,确是本宫如此吩咐你的?” “是……”刘宫正说得愈发没了底气,而后吞吞吐吐道:“不……不是。” “到底是不是?”万贵妃的口气愈发逼人。 “不是!”刘宫正几乎将额头贴在地上,“此事是奴婢一人操纵,与贵妃娘娘无关。” 周太后闻后转瞬间变了脸色,拂手道:“拖下去,杖责五十,贬浣衣局!”这个万贞儿老奸巨猾,初封贵妃那些年还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若不是因当年阻挠钱氏与先帝合葬裕陵之事相助于她,她又岂会任由这个老狐狸对自己这般无礼。 “奴婢知错了,太后!太后恕罪啊太后,奴婢知错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太后适才可当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这心里头啊,可是委屈得很哪,”万贵妃正是洋洋得意,“张均枼,本宫问你,你昨儿个夜里头,去了何处啊?” 张均枼心下惊诧,万贵妃竟问她昨夜去了何处,原来那张纸条真的是万贵妃做下的手脚,也是,除了万贵妃,这宫里头,还有谁会如此诡计多端。 “民女昨晚自用过晚膳后便回房歇息了,直至今早,期间从未离开过屋子,只是夜里头听到巧儿疾唤,说是瞧见一只人影进了屋子,民女仔细瞧了无事,便歇下了。” “人影?”周太后忽而瞥了瞥万贵妃,而后收回目光,“你当真没瞧见什么人影?” “是,民女那时已开了门,巧儿与另一值夜都人也未瞧见,太后如若不信,可宣她们二人前来问话。” 周太后已半信半疑,反倒是万贵妃冷笑道:“两个都人都瞧见了,为何进了屋子便没了踪迹,那人影,莫不就是你自己吧。” “谁不知皇宫大内把手严密,民女手无缚鸡之力,何来的本事能够避过禁卫军,若娘娘仍是不信,民女便也无话可说。” “本宫再问你,为何旁人都怀疑你是凶手?此事也不可能凭空而论。” “攸宁是因哑门穴遭银针暗刺丧命,哑门穴难寻,旁人都知民女略懂医术,便认定民女就是凶手。” 张均枼说及自己略懂医术时,王皇后猛然抬眼,周太后亦是讶然,“你还会医术?” “民女的母亲继祖上衣钵,医术精湛,便在家中开了一间小医馆,民女便也跟着母亲识得些草药。” 万贵妃佯作得意,扬起唇角,周太后见了她这神色,心头猛然一震,继晓曾说‘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她因继晓是万氏一党,本不愿信此荒谬之说,可如今这沧州、兴济一带的医女确实出现了,看万氏这番神色,这莫不是计中计,可是万氏欲迎还拒,想借她之手保这张均枼坐稳东宫太子妃之位? 如此看来,这张均枼定是万氏一党,居心叵测,欲做储后,可孙儿之意着实难拒,又当如何! 既是如此,那她便来个欲擒故纵之计,“乜(niè)湄!” 方才那呈上状纸的都人微微垂首应道:“奴婢在。” “此案哀家已审明,实与张均枼无关,你送她回去,”周太后朝着乜湄使了个眼色,和颜道:“吩咐咸阳宫好生伺候着,可莫要怠慢了。” 乜湄侍奉周太后几十载,自是明白她话中有话,福身道:“是。” 万贵妃暗暗乜(miē)笑,她要的可不就是这番结果,而今这个死老太婆子对张均枼已有猜忌,太子妃之位便也与这小贱人无缘了,即便真有继晓那一说,这个老太婆日后定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这小贱人,到时叫这小贱人腹背受敌又岂是难事。 “谢太后娘娘明察,”张均枼心下虽疑为何太后知了她懂些医术后待她便如此和蔼,可那都是后话,而今得证清白便是极好。 “张姑娘随奴婢走吧,”乜湄比起方才那番冷冰冰的脸色倒是和悦多了,一面扶起张均枼,一面轻声道:“姑娘受累了。” “乜姑姑言重了。” 乜湄悦然一笑,“姑娘唤奴婢湄姑姑更亲切些,”而后回首,见已离了正殿好远,便故意靠近张均枼身边,轻声道:“姑娘好大的福气,竟能说动太子求情。” “太子?” “姑娘不知?”乜湄亦作不知,“太后本无心过问此事,可是太子殿下好一番求情,太后娘娘才移驾至此的。” 第十二章 脱罪却引疑 张均枼回了咸阳宫时,淑女们均未在殿中,独独留了几个小都人在准备午膳,她也未出去寻燕绥,仅安坐在殿中等候,只是无意间坐在同样的位置,便想起了昨日这时她还在为攸宁上金疮药,今日攸宁便突然没了。 红颜易老,往事不复,这是任何人都无可避免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攸宁会死全是因她,她知此事是万贵妃主使,只是不知那银针到底是谁施下的,这咸阳宫,除了她张均枼,还有谁通医术,可如今万贵妃要除掉的是她,她一个小小的淑女,又当如何自保,难道当真要去攀附太后么!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能熬过来年正月初六便可。 乜湄心知张均枼不识太子,可适才万氏见太后那番惊诧的神色竟洋洋得意,如此一来,只怕这个张均枼真如太后所想,是万氏意欲布在东宫的心腹,若是如此,确是留不得。 “诶,湄姑姑!” 还未步至仁寿宫,便闻这声唤,乜湄应声回首,“太子?” 朱祐樘倒是不急着回应自己的乳母,反是急切的问道:“那张姑娘现下如何了?” “张淑女已无恙了,”乜湄微微一笑,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恕奴婢多嘴,不知太子为何对这位张淑女如此上心?”太子并不关心咸阳宫的命案,却如此在意那个张均枼,早晨又千方百计请太后移驾宫正司着手审理命案,莫不是叫那个小妮子蛊惑了。 “这个……”朱祐樘不愿作答,暗暗给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而后那小太监便朗声道:“哦,殿下,文华殿那边儿还有些功课没做,您要是再不会去,待会儿可得挨戴老先生的批评了。” 朱祐樘佯装惊慌,“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了,湄姑姑,本宫文华殿那边还有些许功课未做,怕是逗留不得,便先回去了。” 乜湄见朱祐樘急急忙忙的离去,心下疑虑便又多了几分,定是那张均枼有意接近太子,若是不然,太子常留心文华殿与绛雪轩,又从未去过咸阳宫,怎会无缘无故的认识她。 等不过一个时辰,燕绥便领着淑女们回了咸阳宫,也非只有淑女们见了她惊奇,彼时燕绥更是诧异,刘宫正竟没有弄死她,怎还让她活着回来了。 “诶,张姐姐,你去宫正司走了一遭,那个刘宫正她没有为难你吧?”首先疾步走来的是左钰,见张姐姐明媚一笑,答她没有,她心下便也宽慰了许多,“没有就好,可担心死我了。” 淑女们一窝蜂的涌上来,个个脸色似无知,又似讥讽与嘲笑,“我听说那个刘宫正手段厉害,她果真没有为难你?” 张均枼见她们这副嘴脸,心下着实不悦,“只是问了些话。” “那凶手呢?” 张均枼正是心烦,忽然见淑尤垂首一脸歉意缓缓步入殿内,似乎很是无颜面对她,只抬眼看了看,转瞬间又低下头去,张均枼见她如此,暗暗腹诽,“凶手许是昨夜窜进屋的那个人,此事太后娘娘正在严查。” 左钰见她目光,顺势望去,才见是淑尤怯懦的站在人群后,总忍不住要数落几句,“我当是谁呢,原来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姐姐你瞧着她作甚,难道是忘了今日吃的痛了?” “太后娘娘已还我清白,我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倒不会计较这些。” “那也怨她!”左钰狠狠地剜了眼淑尤。 张均枼未语,只是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意,未免冰冷了些。 “姑姑,”都人凑近燕绥身侧耳语:“方才是太后身边的乜湄亲自送张淑女回来的。” 燕绥吃了一惊,“可还说了什么?” 见都人摇头,燕绥的神色这才有几分平静。 有卉方步入殿内,见张均枼回来,心中便是五味杂陈,她既宽慰于张均枼毫发无损,又纠结于自己没有完成姑母给她布下的任务,听闻太后已证张均枼清白,又不免有些难安。 可这个张均枼瞧着虽是天姿国色,心性却也着实平庸,对她日后的路丝毫没有威胁,她便是想不明白,姑母为何要杀她,难道仅是因她懂些医术,应了继晓的那句话吗? 她张均枼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引起姑母的杀机,又能在刘宫正的手底下安然无恙,太后久不问世事,如今竟也相助于她,她除了是沈禄的外甥女,还有怎样一个神秘的身份? 左钰一向护着张均枼,想到早晨淑尤害得张姐姐受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这会儿又见淑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更是来气,这便动了动身子,想要冲上去为张姐姐出气,谁知却被张姐姐拉住。 张均枼倒是拉得及时,左钰怒火难消,她便低声在她耳边细语:“等着吧,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攸宁没了,同屋三人,淑尤还有谁能做依靠,有卉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又喜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亲近,她若是不来找她张均枼,只怕日后身首异处了,都没人给她收尸。 说来张均枼倒是将这些事分析得有条不紊,到了午睡时,淑尤果真唯唯诺诺的站在张均枼身侧,嗫喏道:“张姐姐,今日早晨…是我的不对,你…不要怨我了。” 张均枼停下灵活动作的手,冷脸凝着镜中的自己,许久不曾言语。 淑尤见状强挤出几滴泪来,“张姐姐,你可以打我骂我,我绝不会还手,只要能泄了你心中的恨,你要我做什么都好。” 张均枼倏地站起身,竟吓得淑尤后退了一步,似乎她真的要将她拖出去打一顿一样。 “你不必自责,攸宁没了,我知你心中苦闷难抑,今日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罢了,”张均枼向来不是大度之人,今日这般自然事出有因,若不这样,又如何能引蛇出洞。 她身边的那只狐狸,总归是要被她揪出来的! 便是在张均枼猝不及防时,淑尤突然朝她扑来,紧紧将她抱住,一股湿热瞬间流入张均枼身上。 左钰进屋忽见此景,不免置气,当即扔下手中的铜盆。 “姑姑姑姑,”一小都人急急忙忙的从外头跑进来,燕绥应声望去,一脸的不耐烦,“这是见着鬼了还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小都人见四位老老正教淑女们习礼,耳目众多,便走近靠在燕绥身侧,低声道:“刘宫正因昨日之事被革职,贬至浣衣局做了三等都人…” 还未等都人言毕,燕绥便是一阵讽笑,“那老妖婆竟也被革职了?” “不过浣衣局那边传来消息,说刘宫正昨儿一晚上都没回去,今儿早上阮公公在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奴婢瞧着那身形微胖,似乎就是刘宫正。” 燕绥闻后大惊,那老妖婆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如今落魄,只怕是贵妃娘娘杀人灭口,这么说来,那她岂不是也得……不行,而今必得去安喜宫走一趟才可舒心。 “燕绥姑姑要去何处啊?”宫门那处不紧不慢的传来这声问候,只见一女子身着绣云霞鸳鸯纹枣色袄裙端步走来,满头的珠钗金饰与身边五位都人将她衬得明艳华贵,如此确是羡煞了众多淑女。 第十三章 结怨与惠嫔 张均枼见来人满身穿戴并非凡人可着,来得又如此兴师动众,心下自是惊诧不已,难怪那日燕绥姑姑怎么都不愿透露她的去处,原来是攀上了权贵。 “巧颜姐姐?”尔音见了她当即露出悦色,又不免有些诧异,一众淑女亦是如此,有卉见了更显得不可置信,那日巧颜在坤宁宫被皇后赏了板著之刑,这可是燕绥亲口与她说的,怎的今日见她竟是如此风光! 巧颜见燕绥等人均怔怔的站着,便轻咳了声,身侧的老都人当即怒声呵斥:“大胆!见了惠嫔娘娘竟不知行礼!” “惠嫔?”燕绥低声呢喃,早膳时便听闻皇上在坤宁宫新册封了一个惠嫔,竟不知这个惠嫔就是王巧颜,想起昔日曾有得罪,心下便有几分惶恐,即便她身后有万贵妃撑腰,一时间也不敢以下犯上,便也随众淑女一齐对着巧颜躬身屈膝,“奴婢(民女),拜见惠嫔娘娘。” 张均枼到底还是憎恨她,血海之仇岂是一朝一夕便能释怀的,何况她王巧颜也不曾与她低头认错,如今即便她已成了惠嫔,张均枼也不见得会对她卑躬屈膝,一个没脑子的蠢货,便是有皇后作保,怕是也风光不了多久,何况她只是皇后用来打压万贵妃的一枚棋子。 “哟,这不是张淑女么,怎么见了本嫔也不知行礼呀,”巧颜绕着张均枼打量了一番,目光甚是轻佻,又侧首朝燕绥望去,“怎么陆司仪调教出来的人,竟也这样不知礼数?” 燕绥闻声当即凑了过来,“让惠嫔娘娘见笑了,她今儿…” “行了,”巧颜似乎极不耐烦,不等燕绥说完便已打断,单单斜眼瞥了瞥,“你也不必解释了,本嫔知道,这个张淑女自小没有教养,不知礼数本嫔也不怨她。” 燕绥闻言对着巧颜又是一番点头哈腰,见她目光已不在自己身上,忙狠狠地剜了眼张均枼,而后又凑上脸去,“娘娘说得是,奴婢定会好好儿管教她,保证不叫娘娘费心。” 张均枼听罢单只是冷冷一笑,如何管教如何不让巧颜费心,说到底,她陆燕绥终究是没那胆量的。 “都平身吧,”巧颜睨了眼张均枼,随后轻蔑一笑,“本嫔今日来此也算是回娘家了,你们咸阳宫,怎么说也得好好儿招待本嫔吧。” “诶是是是,”燕绥随即满面红光笑道:“都别在这儿站着了,伺候惠嫔娘娘要紧。” 巧颜进殿并未直接坐下,反是定定的站在椅子前,目光落在燕绥身上,燕绥见后当下疾步走去亲自为巧颜拉开椅子,“娘娘请。” 这才见巧颜坐下,尔音已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去,悦然轻唤,“巧颜姐姐…” 未及尔音言毕,巧颜身侧那老都人就已怒目圆睁,“好大的狗胆!竟直呼娘娘名讳!” 尔音自知失礼,再不敢多言,瑟缩在人群中,未免显得楚楚可怜。 “本嫔听说,那个攸宁昨儿个死了?”巧颜正一副说风凉话的神色睨着淑尤。 “是啊,说起来还是可惜了,凶手,太后娘娘那边儿已在查了,”燕绥迫不及待接上话,见巧颜倏然侧首瞪着她,终于住了嘴,怔怔的杵在一边。 巧颜扬起唇角,“这事儿本嫔昨儿个听着皇后娘娘说到,本还不信,原来是真的,唉,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反倒死了,”言语间不时窥探张均枼,而后又望向淑尤,“邵淑尤,攸宁死了,你怕是也快了吧?” 淑尤闻言心下一惊,怔怔凝着巧颜,巧颜随即噗笑,“瞧瞧,瞧瞧你吓得,本嫔不过就是说个笑罢了,攸宁死不足惜,你可得好好儿活着,你呀,对本嫔还有些用处。” 张均枼淡淡一笑,“即便死不足惜,娘娘也不应妄自言论,如此妄言,岂不是失了礼数,且不说这个,娘娘初获恩宠,若总说这些,是否自寻晦气?” “嘴竟这样硬,”巧颜说得咬牙切齿,“姑姑,掌嘴!” 张均枼闻后并无惊怕,反是那老都人神色难堪,俯身贴在巧颜耳边言语,随即便见巧颜冷下脸,反睨了一眼,随即一脸没好气的喝道:“本嫔忽然有些口渴,怎么你们这咸阳宫见了本嫔也不知上茶先?” 燕绥当即迎合,走去倒下清茶送至巧颜身前,巧颜接过见是清茶,便重重的搁在桌案上,满面的冷嘲热讽,“这咸阳宫当真是如此磕碜?伺候主子就拿这种粗茶,还是你们这些狗奴才私下里把好东西都克扣了?” “瞧娘娘说得,”伺候这些无知的新人,只要是稍微有些资历的都人,都会偷偷克扣上头发下来的好东西,好托常游走于玄武门的公公们拿出去换钱,燕绥虽是正四品的礼教司仪,却也不例外,巧颜这话说得自是叫她心虚又惊惶,私自变卖宫中的珠宝,即便那些东西是主子们赏赐给自己的,也如同偷窃,若叫主子知道了,只怕要受痛彻心扉之刑,“奴婢这是不知娘娘今日会移驾咸阳宫,便没有吩咐她们将好茶取出来。巧儿,去把上个月领过来的西湖龙井取来。” “是。” “不必了,”巧颜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这会儿煮了茶,本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尝到,就这清茶吧。” 燕绥佯装惊诧,“清茶怎行,娘娘这般娇贵的身子骨,喝西湖龙井都着实委屈了。” “陆司仪这话怎说得本嫔好像很挑剔似的?” “娘娘多心了,奴婢这话全自内心,绝无旁的心思。” “那就好,”巧颜随手端起茶盅,“本嫔还以为陆司仪因往日之事对本嫔还心存记恨呢”,说罢微抿了一口,而后突然将杯中的茶水泼在燕绥身上,燕绥自是猝不及防,正欲发火,偏偏又强忍了下去,这个王巧颜,真是得寸进尺,看她明儿不去安喜宫告上一状! 如此一举,也非只惊了燕绥,殿中多位淑女均齐齐唤着‘姑姑’。 “这茶凉了,张均枼,你去给本嫔换一杯。” 张均枼自知巧颜此举定非寻常,恐怕来者不善,接得尤为小心,方触及茶盅,果真见巧颜忽然翻手将茶盅扔下,好在她两手接得及时,若是不然,只怕巧颜又得趁势指她心怀鬼胎,有意惊扰凤驾。 巧颜见状本是惊奇,见张均枼面色静若如初,更是强抑怒火。 “娘娘又手滑了?”张均枼借机取笑,“依民女之见,娘娘近来可需平心静气啊,若是不然,只怕日后急火攻心,年纪轻轻的就丢了性命,那便可惜了。” “放肆,”巧颜当即站起身拂去张均枼手中的茶盏,应着茶盏落地那一刹骇人的声音,怒火终于还是迸发,“你竟诅咒本嫔!” 众人齐齐跪地,“娘娘息怒,”张均枼仍一脸悦色,“娘娘言重了,民女岂敢。” 彼时巧颜已怒色灌面,贴附在张均枼身前,“你给我等着!” 说罢拂袖而去,连带着一阵烽火亦是随之离去。 第十四章 杀机渐起伏 是日一早,推开窗子便是一股子寒气迎面袭来,张均枼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将窗子又带上,只留了个小小的缝隙,近来屋中实在是闷了些。 回首见有卉依旧不在,方想唤左钰与淑尤起身,目光之余忽然瞧见站在院中的尔音被一个年轻的公公捂住口鼻。她本想叫唤,可想来此事定非尔音平日里与人结怨而起,昨日巧颜来此恶意中伤燕绥姑姑,尔音与她往日关系又极好,如今定免不了受到牵连,姑姑既是治不了巧颜,自然要将气统统撒往尔音身上,以泄私愤。 张均枼总归是聪明人,还未及转身,果真见燕绥走来警惕的环顾了四周,见院中毫无动静,便指使那个公公将已昏迷的尔音拖走,随后又扫视了一眼长廊这头,张均枼见势忙抽回身,她虽不及宫中人的老沉,却也明白,在宫里头,这些事情,是看不得的。 安喜宫表面看来确实平静如水,可里头却并非如此,在这里伺候的都人,可从来都不敢有半点异心,否则,只怕吃不得好果子了,就如这个跪在地上的小都人。 万贵妃单手撑额,侧卧在榻上,斜眼乜着那都人,眼波流转间尽是风韵,屋中静得渗人,和着浓重的龙涎香,更显凝重与肃穆。 “说吧,”万贵妃轻启朱唇,“昨儿个晚上去乾清宫干嘛了?” 那都人颤颤巍巍,甚至连言语都有些许含糊不清,“奴……奴婢昨晚……昨晚很早就歇下了,没有去过……乾清宫。” “是么?那还真是出了鬼了,你这月.信怎么好端端的,就提前了,”万贵妃睨了眼身侧的老太监,“你说,昨儿个晚上,在乾清宫可有瞧见她?” 老太监瞅了眼那都人,而后朝着万贵妃躬身道:“回娘娘,奴婢昨个亲眼瞧见她进了西暖阁,还留了好些时辰。” “可昨晚皇上召幸的是那位新主子啊!”那都人一时张皇,口不择言,殊不知这话已彻底激起了万贵妃心中那股怒火。 听及‘新主子’时,万贵妃当即拂袖将一旁的茶盅砸到那宫女脸上,“新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去了趟乾清宫就不认得本宫了!”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奴婢……”那都人心下愈发惊怕,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本宫再问你一次,”万贵妃略平心火,半臂撑在卧榻上,“昨儿晚上去乾清宫做什么了?” “奴婢……奴婢”,那都人终于抬眼,“奴婢什么也没做。” “梁芳,”万贵妃唇角微扬,伸手轻轻拨弄丹蔻,云淡风轻的说道:“去小厨房把方才那锅粥端来!” “是。” 殿中的都人听得此话都已不寒而栗,许是为这个昔日的小姐妹悲哀,只怪她对主子不忠,背着主子勾.引皇上。 那都人见着梁芳端来一锅白粥,当即吓得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娘娘……” 万贵妃朝着身侧的两个都人使了个眼色,她们随即上前摁住那都人,梁芳阔步上前,掠起勺子舀起粥,不待那都人开口便将粥灌进。 连着几下,那都人的面部已皮开肉绽,梁芳见状忽然将剩下的粥尽数泼在那都人脸上,这样滚烫的粥泼在人脸上,怎还容得发肤完好无损。 殿中霎时充斥着厉声的惨叫,那都人双手竖在脸两侧,意欲遮住脸颊,却又因皮肤溃烂而触摸不得,痛得已在地上打滚,如此可比剥皮烹煮之刑来得更痛不欲生,万贵妃又怎一个‘狠’字了得! 殿中的都人见得都已揪心无措,有卉在一旁看得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这刑罚,她自六岁起便常见了。 “娘娘,”站门的都人迎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缓步走进,颤声说道:“陆司仪来了。” 梁芳看着竟是引以为乐,万贵妃亦如戏谑一般看了眼那都人,冷笑一声,“拖下去吧,可别污了本宫这块宝地。” 燕绥崩着哭脸疾步走进,本是想来此哭诉一番,一见满地的粥痕,这便知了方才此处生了何事,又见有卉伫立万贵妃身旁,实在不便如此,当即收起哭脸跪倒在地,“娘娘,奴婢有事禀报。” “说吧。” “近日皇上新宠惠嫔,嚣张跋扈,恃宠生骄,本是淑女,昨日到咸阳宫口口声声说当是回门,却有意打压奴婢与各家淑女,非但如此,还,”燕绥略微放低了声,抬眼看着万贵妃,“有意提及那日的命案。” 万贵妃蔑笑,“此事本宫已听说了,那个惠嫔,不过就是皇后的棋子,只是要利用她引得皇上去几趟坤宁宫罢了,新晋的妃嫔难免得势嚣张,等过些时日,这气势消了,她便也笑不出来了。” “姑母,”有卉漠然开口,“依卉儿之见,那个惠嫔于我们不无可用之处。” “她?”万贵妃冷噗,“不过是个小小的惠嫔,能有何用处?” 有卉闻后垂首不言,万贵妃冷眼看了看,而后又看向刘娘子,“都退下吧。” “是。” “娘娘……”燕绥自然有话要说,可谁知这个有卉竟这样不给她好脸色,摆明了是要赶她走。 “你也下去吧,”万贵妃到底还是不待见她的。 “是。” 待燕绥离去,有卉才安心开口,“张均枼早先曾与她结怨,而今我们可以借她之手,除掉张均枼,她又是皇后的人,倘若太后怪罪下来,皇后定然受到牵连,此番,可以一箭双雕。” 万贵妃听罢起先是暗暗狞笑,而后站起身款款走至有卉身前,露出一番慈笑,“卉儿啊,你若是要助你父亲重振西厂,可得紧着些铲除异己才好,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是。” 万贵妃长吁一气,而后微笑道:“快回去吧,别叫人发现了。” 有卉似乎并无要走的意思,反是略带恳求的唤道:“姑母。” “怎么了?” “我……我想见见父亲,”有卉说话间愈发没了底气。 有卉不知何时也变得这样软弱,万贵妃领着她走至安喜宫后殿的一处屋子前,推门便轻唤道:“汪直。” 里头那满头花白的粉面老人闻声抬头,见是万贵妃与有卉,这才舍得放下方才擦拭的匕首,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至有卉身前。 “父亲……” 方及有卉脱口而出,汪直便猛然掴去一记巴掌,“不争气的东西,洒家教你的那些本事可全都学到畜牲脑子里去了!” “诶,”万贵妃心底正幸灾乐祸,面上却又作劝导,“那日之事实在怪不得卉儿,谁知道那个老太婆会突然插手。” 这样的巴掌有卉似乎早已习惯,她没有抵抗,反而是垂首认了错,“是女儿疏忽。” “卉儿,”汪直不知又是何故,忽然将有卉抱在怀中,右手轻抚她脊背,“洒家错怪你了,是洒家不好,一心只想着西厂,是洒家不好,洒家的错。” 汪直忽又推开有卉,回身拿起擦好的匕首,如癫狂了一般拼命将匕首塞进有卉手中,“卉儿,拿着这把刀子,去,”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有卉,手指咸阳宫的方向,“把那个张均枼杀了,把她杀了,只要她死了,太子妃之位就是你的,快去,快去呀!” 有卉见父亲又发了癫狂之症,心里丝毫不敢懈怠,一步一步朝屋外退去。 说起周太后,她又岂是闲着的。 “太后,”乜湄面色蜡黄,捧着一盒胭脂走至周太后跟前。 周太后回神看了眼乜湄手中的胭脂,长舒了口气,“送去吧。” “可太子那儿要如何交代?” “祐樘那儿,哀家自会交代。” 第十五章 逢凶宫后苑 尔音一整日都未回来,此事咸阳宫四十多位淑女,连带着十二个伺候着的都人太监,也不过只有张均枼一人察觉,只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宫本就是一个适者生存的地方,无论是主是奴,都不会去管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死活,张均枼亦是如此。 抑或许是尔音不受人待见,自巧颜走后,她便总是独来独往,如今不见了身影,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淑尤正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撑开眼皮子见张均枼仍坐在梳妆镜前发愣,便开口询问:“姐姐还不睡?” 张均枼恍然间回过神,缓缓道:“我不急,钰儿方才出去还没回来,你先睡吧。” “嗯……”淑尤的声音愈发细小,看来已睡了。 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说曹操曹操这便到了,只见左钰前顾后瞻的疾步走进屋子,见张均枼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她,着实一惊,却又不忘回过身将门关上,好像做贼一般鬼鬼祟祟的,怀中似乎还揣了什么东西。 “张姐姐,”左钰转身一脸笑意,略显调皮,“你还没睡呀。” 张均枼将手中竖在嘴边,做出一副禁声的动作,又侧首看了眼熟睡的淑尤,“小声点,她已歇息了。” 左钰见是淑尤,心里头难免有些不高兴,乜了眼床榻上安睡的人,这才满不情愿的应了一声。 张均枼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左钰不愿接纳淑尤,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对淑尤也非真心实意。 “你怀中是什么?”张均枼瞥了眼左钰双手护住的肚子。 左钰娇俏一笑,一面答道这是她在宫里头摘的果子,一面又将鲜少的几个果子放在张均枼面前。 “你也真是不怕死,这宫里头的果子岂是你能随意采摘的,”张均枼言语中略带宠溺。 左钰撅了撅嘴唇,“我是见果子都结到宫墙外头了,才想去摘的,碰巧那个长阳宫又冷清得很,我瞧着似乎都没人住了。” “长阳宫?” 左钰不愿再答,便岔了张均枼的话,抬眼看了看屋子,忽然道:“好香啊”,回眸之余才见桌角的胭脂盒旁洒出了些脂粉,便伸手取来胭脂盒,“姐姐的脂粉怎么洒了,怪不得一屋子的香气。” 张均枼听罢才有所察觉,亦有些费解,这胭脂是进宫那日尚服局赏赐的,一直搁在这里她可不曾动过,如今竟洒出了些。这味道,也当真是浓重,只是一时又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左钰正要伸手抹一些,却被张均枼一把夺过。 “诶,”左钰当即收了悦意,张均枼紧紧握住胭脂盒,心有余悸的凝着,“这胭脂用不得。” “为何用不得?” 张均枼侧目看了看淑尤,才与左钰小声道:“这里头怕是惨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不要用了,免得出什么岔子。” 左钰仍是半信半疑,张均枼见此躬身,指着桌角洒出的脂粉,“你看,这盒胭脂我从未用过,可今日怎会无缘无故的洒出来,只怕是,里头的胭脂已被人暗中调换了。” “那许是周姐姐早晨梳妆时无意间碰到了呢。” “可这味道呢?”张均枼站起身,“胭脂都是尚服局赏赐的,照理说味道该是一样的,何况取来那日你我都曾闻过,总不该是搁得久了,味道便愈渐浓重了吧。” 闻后左钰似乎恍然大悟,怔仲道:“有人要害姐姐!” 张均枼见势忙捂住左钰的嘴,又侧目看着淑尤,见淑尤仅是翻了个身,似乎并未被惊醒,这才安心收回手,左钰见状亦是看了看淑尤,随即低声嗫喏:“姐姐……” “没事的,”张均枼强做悦然一笑,“日后谨慎些便好了。” “怎么没事,攸宁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凶手都还没查出来,难道姐姐也要紧跟着……”左钰到此忽然不再多言,只是紧蹙眉头,垂首径直朝床铺走去,似乎置气,“我困了。” 张均枼见她如此,当真还是有些无奈的,坐在梳妆镜前暗暗叹气,屋中静得可怕,只听得淑尤与左钰均匀的呼吸声,左钰也已熟睡了。 那胭脂盒就这样搁在面前,张均枼终于还是坐不住,拿上胭脂盒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去。 适巧有卉从侧门回来,见张均枼披着斗篷出门,想起父命难违,便取出袖中的匕首,暗暗跟了上去。 天将子夜,张均枼正是急忙,可方才出了咸阳宫,便觉得身后有人尾随,一路均有此感。 子时正逢侍卫换值,非但玄武门守卫松懈,就连内.宫也是如此,这时便也寻不到周全之处。 忽见宫后苑池子附近有几处灯火,张均枼想都未曾想便疾步走了去,可身后那人的步子亦是随之加快,这便叫她心下愈发的惴惴。 回眸之际忽觉脚踝被人抓住,而后浑身冻得失了知觉,这时她已叫人硬生生的拖进了池中,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方才模模糊糊的瞥到脚下那人的脸,却觉得窒息得几近丧命,眼皮子亦是愈发的沉重,而后,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十六章 化吉绛雪轩 张均枼睁眼时正躺在床上,这儿似乎是一处偏殿,总之不是在咸阳宫,床边约莫一步远的地方安置着两个暖炉,已几乎将她身上单薄的袄裙烘干,只是不见了斗篷。 她记得方才被人拖下水时的境况,那种窒息的感觉,将她一点一点推向深渊,险些没了性命,可如今又为何会在这里。正是疑惑之时,只见一个身着墨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捧着女子的衣物疾步走进。 “是你?” 男子应声抬眼,怔了片刻,随后将手中衣物搁在桌案上,“你既是醒了,那便自己换这衣服吧”,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闻得男子方才那番言语,张均枼心下自然有几分羞涩,一时间竟涨红了脸,直至男子将门带上,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去将衣服换上。 这袄裙看来想必是都人的,依衣料与颜色来看,似乎是姑姑才可穿着的,不过这身衣服倒还挺合身。 若是换做旁人,张均枼定会出去言谢,可这次却并非如此,一想起那晚扇他的那一记巴掌,心里头便尤其羞愧,于是徘徊在屋门口久久不敢出去。 方鼓起勇气伸手作势要开门,那男子便已在屋外将门推开,张均枼抬眼凝着那男子,一时羞愧难当,微微垂首,低声道:“今日恩情,日后必报。” 男子微扬唇角,幸福之情洋溢于表,“冬日里寒气重,你方才又落水,只怕已受了凉,我命人煮了姜汤,你要不要喝点,也好驱驱寒气。” “不必了,”这话一说出口张均枼便有几分悔意,又不得矢口,只得暗暗责怪自己,“我见你头发还有些湿,只怕你自己也受凉,那姜汤,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我不打紧,只是你……”男子欲言又止,“对了,你为何会落水?” 张均枼想她如今还不明此人身份,实在不便告之真相,抬眼浅浅笑道:“这些日子下雪,地上不免有些滑,我一时不慎,便翻到池子里了”,不过比起那晚的冷峻严肃,今日他算是温润多了,可也不乏稳重,或许这才是最为真实的他,倒也算是个可靠之人。 “脚下打滑?”男子本就疑心,而今闻言更是不信,“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公子多虑了,”张均枼闻言微微怔忡,却稍加掩饰,“我平日里倒不曾与人结怨,想必也没有人要无缘无故的害我,我还有事,告辞,”说罢便转身抱起换下的衣物离去,徒留男子一脸的憾意。 男子轻叹一声便也回过身,只是回眸间无意瞧见桌案上放着的胭脂盒,想来这定是张均枼的,便拿在手中仔细打量,张均枼看来不施粉黛,又怎会用色泽这般艳丽的胭脂,何况这胭脂的味道,似乎与寻常的胭脂有些许不同。 “咳,咳,”屋外传来几声轻咳,而后便见一小太监小心翼翼的端着姜汤走进来,委屈的说道:“主子,姜汤煮好了。” 男子有些不耐烦,眉峰紧皱,只简短的应了句,“放着吧,”便疾步出了屋子。 张均枼昨夜受了凉,今日早晨便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左钰与淑尤连唤了几次都未起身,回应的声音反倒是愈渐模糊了。 “张姐姐,张姐姐,”左钰见张均枼脸色蜡黄,便伸手探去她额头,而后惊呼,“姐姐发烧了!我去找姑姑取药。” 淑尤忙转身拉住左钰,左钰一把推开她,摒弃的目光中透露着排斥,淑尤见她如此,故作卑微,收回手阔步越过她,低声道:“还是我去吧。” 淑尤走至院子便止住了步子,定定的站着,不进不退,说什么姐妹之情,她还不是一心盼着张均枼死在这儿! 只要张均枼死了,惠嫔就可以将她引荐给皇上,到时荣华富贵,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几辈子都花不完。 “姐姐,”淑尤佯作焦急,阔步走至张均枼床前,“燕绥姑姑不愿施药,还说,你死了就死了,可别死在咸阳宫。” 左钰心急如焚,“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原来竟也这样没用,”说罢眼角竟泛起了泪光,紧握住张均枼的手,“姐姐,你撑住,我去仁寿宫求太后来救你。” 张均枼虚弱的睁眼,正想拦着左钰,谁想左钰心中急切,加之自己实在使不上力气,竟连左钰的手都没能抓住。 仁寿宫一如既往的安静,无论是外头,还是里头,周太后亦如往日那般慈祥,只是今日瞧着有些疲惫,软绵绵的坐在榻上。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上个月不是叫张愉嘱咐你了?天冷,你就不必过来给哀家请安了,”周太后微怒,“张愉,你莫不是没知会太子?” 朱祐樘身后的小太监委屈道:“太后冤枉,奴婢已知会过殿下了。” “皇祖母,无怪小愉子,”朱祐樘略带笑意,随意的坐至一侧,“是孙儿自己要过来的,难得每月能给皇祖母请一次早安,孙儿自然不能怠慢。况且,孙儿今日过来,是有事要与皇祖母商量。” “就知道你有别的心思,”周太后一番慈笑,“说吧,什么事儿?” 朱祐樘取出袖中的胭脂盒,“皇祖母可见过这盒胭脂?” 周太后惊诧不已,暗暗与乜湄对视了一眼,而后询问,“这胭脂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皇祖母见过?”朱祐樘闻后稍有喜色。 “没有,”周太后答得漫不经心。 朱祐樘轻叹了声,“这胭脂孙儿是从张姑娘那儿得来的,昨儿个晚上孙儿正要回东宫,途经宫后苑,巧遇她落水,孙儿…” “落水?”还未及朱祐樘说罢,周太后便打断,随即又看了眼乜湄,乜湄亦是讶然。 “是,若非孙儿及时相救,只怕她早已丢了性命,孙儿问她为何会落水,她只说是脚下打滑。皇祖母,孙儿怀疑,是万氏有心害她。” 周太后闻罢亦是有些怀疑万贵妃,在这宫里,除了万氏要杀人,她倒是想不出旁人,可这张均枼是万氏一心要护着的线人,她又为何要害她? “至于这胭脂,她昨晚在绛雪轩换衣服,许是走得急,便落下了,”朱祐樘微拢眉心,“不过孙儿总觉得这胭脂闻起来有些不寻常,便拿去太医院问了刘文泰,刘文泰说这胭脂里掺了绿矾和石灰粉,不过十日便可叫人发肤溃烂,孙儿见这盒子眼熟,似乎是宫里的东西,便拿过来问皇祖母了。” “她还在绛雪轩换衣服?那孙儿与她,可有过肌肤之亲?” 朱祐樘闻言不禁有几分难堪,讪笑道:“皇祖母这问的是什么话?”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还未成婚,孙儿怎会待她如此轻.薄,何况她连手都不准孙儿碰一下,又岂会对孙儿投怀送抱。” 周太后听罢长舒了口气,“孙儿早先与那张均枼素未谋面,为何对她这般上心?” 朱祐樘早知周太后会问他,便故作神秘,“来日孙儿娶她为妃,皇祖母自会知晓。” 周太后难掩讶色,这个皇孙得来不易,又是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她怎会不宠,而今孙儿有心立张均枼为太子妃,这可如何是好,“那你要哀家如何助你?” “孙儿听闻皇祖母明日要带母后去白云观祈福,而今选妃事重,后.宫不可无主,只怕母后一走,万氏便会愈发猖獗,荼害张均枼,所以,孙儿恳请皇祖母,将母后留在宫中,让万氏随行。” “你要万氏随哀家去白云观,此事也可行。” “还有一事,孙儿想求皇祖母,将咸阳宫的陆司仪换了,孙儿昨日曾见她鬼鬼祟祟的去安喜宫,只怕,”朱祐樘的声音忽然放低,“她也是万氏的眼线”, “孙儿心思细腻,行事谨慎,这么说来,可是早已有了人选?” 朱祐樘侧首看了眼张愉,“有倒是有,就看皇祖母舍不舍得了。” 周太后自然知道朱佑樘说的是谁,心中不免一阵怅然,“她虽已是有夫之妇,可年纪未免轻了些,怕是不适合。” 第十七章 他乡遇故知 张均枼昏迷时只觉得有人在给她施针,总有一只熟悉的手在无比温柔的轻触她额头,睁眼后见到的是一个身着堇色碎花对襟褙子的年轻妇人,神色凝重的坐在床前看着她。 “谈姨?”张均枼言语间仍是虚弱无力,声音亦是极其细小。 那妇人方伸出手,欲要探张均枼的额头,闻声又收回,眉头亦是舒展了些,悦然道:“总算把你盼醒了,可叫我好一阵担心。” “叫谈姨受累了,”张均枼脸上虽略带歉意,可心里头却是宽慰,他乡遇故知,如何不喜!如何不悦! “无妨无妨,”妇人脸上的笑意愈发宠溺,“醒了便好。” 说话间一个身着浅靛色袄裙的女子领着一个都人缓步走进,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可看她这番装扮,分明是司仪女官。 女子走至床前,毕恭毕敬的朝着张均枼屈膝作揖,“奴婢南絮,给张淑女请安,”随后又微微躬身与那妇人道:“见过谈医师。” “殷司仪折煞了,”妇人颔首而笑,“唤我允贤便好。” 这妇人原来是名医茹氏女的后人谈允贤,张均枼的母亲早年曾随茹氏女学医,故而她与谈允贤素以师姐妹相称,谈允贤虽只比张均枼年长九岁,却也成了她的姨母。 “殷司仪?”张均枼见她眼生,也不曾听过这咸阳宫还有一个唤作殷南絮的姑姑。 “是,”南絮一如既往的谦卑恭顺,“陆司仪敛财受贿,被太后革职,奴婢代为司职。” “哦,原来是这样。” 南絮回身看了看都人手中木托上的汤药,而后扶着张均枼坐起身,“奴婢应谈医师之命,为张淑女熬了汤药,良药虽苦口,却利于病体安康,张淑女趁热喝了,也好恢复身子。” 方及南絮扶起张均枼,谈允贤便拿过汤药,“我来吧。” 南絮看着有些怔然,但也知谈允贤话里的意思,便领着都人出了屋子,亦轻手轻脚的将门带上。 谈允贤直至亲眼见南絮离开才着手喂药,还不忘责怪,“你呀你,怎么好端端的病成这模样了,好在我今个来得及时,这么大的人了,竟也不知道吃药。” “怎是我不愿吃药,”张均枼轻咳了声,“是原先那位陆司仪不待见我,便也不顾我死活了。” 谈允贤闻言放下汤药,“那如今那个陆司仪走了,你也该舒坦一阵子了。” 张均枼微拢眉心,“也不知新来的这个殷司仪到底是否善类,怕只怕,她比陆司仪更阴狠狡诈。” “想是你杞人忧天了,早晨我在仁寿宫给太后请脉,可是亲眼见着她听封的,那时太子也在。” “她在仁寿宫听封?”张均枼讶然,“那如此说来,她是太后的人?”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今个到仁寿宫的时候,她正巧跪跪着,说升为哪个宫的掌衣,到咸阳宫任礼教司仪一职。你母亲书信于我,说你在宫里,我猜你住在咸阳宫,便叫殷司仪带我过来了。谁知一过来就见你染上风寒,还昏迷不醒,你说你,身子一向挺好,怎会染上风寒?” 张均枼浅浅一笑,却笑得僵硬,“谈姨不知有人要杀我,如今我染上风寒,全是因昨夜落水。我昨夜本想去玄武门,一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见宫后苑有灯火,便急着赶过去,谁知那灯火竟是有人故意升起的,为的就是引我过去,好拉我下水。” “你可见着了那人的模样?” “没有,但我知道,那人肩窄,定是个太监,对了谈姨,”张均枼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奋力够着床角的衣裳,“我这儿有盒胭脂,气味有些特别,我怕是有毒,可一时又辨不出,想叫你瞧瞧。” 任张均枼如何找寻都不见那盒胭脂,她皱起眉,昨夜在绛雪轩换衣服时还瞧见的,只怕是走得急,落在桌案上了! “怎么了?” 张均枼强展笑颜,“无事了谈姨,午时将至,你还是快些出宫去吧,免得晚了又出不去。” “当真无事?” “嗯。” 谈允贤走至床前坐下,将药箱中的银针取出放在张均枼手中,面色凝重,“枼儿,你在这里,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记得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枼儿知道,谈姨莫再担心。” “那我先走了,半月后再来看你。” “嗯。” 张均枼凝着谈允贤渐渐步至门口的身影,忽然又将她唤住,谈允贤回过身,已大概猜到她要问些什么,嫣然一笑,“你要问我一凤的事?” 闻言张均枼竟湿了眼角,垂首低语,“谈大哥他知道么?” 谈允贤见她如此,也不免伤心,红着眼笑道:“如今父亲官复原职,一凤尚在金陵,想是不知道吧。” 张均枼抬眼已满面泪痕,“他若知道了,定会恨死我的。” “枼儿,”谈允贤身子微微前倾,却又止步,“他不会怨你的,他只会念着你,”说罢头也不回的离了屋子。 张均枼自然知道,谈姨心里头到底还是怨她的,说来此事都是孙家人的错,若不是他们逼她与伯坚成婚,她又岂会进宫! 张均枼泪眼凝着空荡荡的屋门,忽见南絮伫立,手中捧着件斗篷,轻唤:“张淑女。” 一见南絮,张均枼慌忙转过头去拭了泪痕,而后才应道:“进来吧。” 她见南絮手中的斗篷,正是她昨夜出去时穿着的,如今竟在南絮手上,难道是他送来的?! “方才尚服局送来一件斗篷,说是姑娘的,原先那件昨儿勾坏了,她们便照着连夜赶制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连夜?”张均枼不免惊诧,住在绛雪轩的人当真有如此大的权势,竟能叫动尚服局的人,“姑姑可知,绛雪轩住的是何人?” “绛雪轩?”南絮不禁怔忪,似乎在掩饰,“奴婢只知,从前主子们游宫后苑时偶尔会过去歇歇脚,如今可没有人还敢去那儿了,更别说,是住在那儿。” 张均枼半信半疑,“为何?” “这个,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姑姑,我想去宫后苑走走。” 南絮愕然,“姑娘的身子还未痊愈,若是吹了风,怕就更不见好了。” “无妨,我也略懂医术,对自己的身子还是很清楚,这屋子里太闷了,不适合调养。” “那也好,奴婢随姑娘同去,”说话间,南絮已将斗篷披在张均枼肩上。 彼时正是午时,宫后苑倒是清静,朱祐樘与张愉却是在池边徘徊了许久,尤是朱祐樘,循着岸边悉悉索索找寻了许久,忽而止住步子,凝着地上通向池边水淋淋的脚印,一深一浅,难道是个跛子? 朱祐樘紧拢眉心,略带迟疑的站起身,“小愉子,你去礼部查查,把这宫里头所有的跛子都查出来!” “哦。” 张愉方转身要走,朱祐樘便见假山后有一只人影,而后大喝一声便追了去。 这一喝惊得张愉定住身子,只呆呆的望着朱祐樘的背影,见了那只人影才大唤:“来人哪!抓刺客!有刺客!快来人!” 张均枼才至此便见一个墨色身影疾步跑开,还未回过神,那小太监便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抓着南絮的手,“殷姐姐,那儿有个刺客,你快去追呀,主子一个人在那儿。” 南絮见张均枼在此,当即推开张愉的手,“张公公,奴婢不过一介女流,抓刺客倒还真不在行。” 张愉收回手,张口结舌,两手蹭了蹭,而后才阔步跑开,“抓刺客!快来人哪抓刺客!有刺客!” “张公公?”张均枼细声呢喃,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南絮闻后随口道:“是司苑局的一个小公公”,以往每每小愉子做错了事,殿下都会开他的玩笑,叫他去司苑局浇花,久而久之,她便总觉得,小愉子是司苑局调到东宫修剪花枝的。 张均枼仿若未闻,只是一眼便见着了地上左右深浅的脚印,她记得,昨夜就是在这儿被人拉下水的。 “我们回去吧,”张均枼回身莞尔一笑。 第十八章 情起尚不知 又是一个无比寂静的夜,大概是因昨夜被人跟踪,张均枼心下本已很是后怕,却因那盒胭脂,不得不去绛雪轩找寻。 绛雪轩离咸阳宫算不得太远,不过是坤宁门到宫后苑的距离,倒也叫她心里头舒坦了些。 今晚的绛雪轩一如往常那般漆黑一片,仅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正殿里一些简单的摆设,是如昨夜随意见到的一样,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反倒是是偏殿,与昨夜见到的有多处不同,布置得精细了几分,桌案上有一套茶具,茶壶里的茶虽已凉透,却还存有几分西湖龙井的香气,床榻上也多了被褥与枕头,床虽铺得平坦,可被褥上的几处皱痕却是掩不去的,这里分明就有人住,南絮姑姑是在骗她! 那为何昨夜来时,这些东西都没有,他到底在掩饰什么,抑或者,他到底是谁! “张姑娘?”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伫立在桌案旁凝着张均枼的背影。 张均枼一怔,忙转过身,强作平静,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彼时男子已知张均枼发现了屋中的不同,便佯作随意,侧过身子随手拿起灯盏燃上烛火,一面又笑道:“感觉。” “感觉?”张均枼侃笑,步至男子身侧,“那你见了我,有什么感觉?” “紧张,却又欣喜,还有,”男子唇角微扬,如戏弄一般贴近张均枼脸颊,“一丝心动。” 张均枼见他如此,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小步,男子见状不禁展露笑颜,将手伸去欲要撩起张均枼的青丝,“头发上有东西,”岂料张均枼仍是躲避,“你这招还是留着糊弄那些小宫女吧。” 见张均枼走去桌案,男子心下也觉得有趣,扬起唇角笑了笑,便也跟了去,“那你见到我,可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不同的感觉?”,略带轻笑,“这倒没有。” “也只有对喜欢的人,我才会与她亲近些,”男子说话间又靠近了张均枼些许。 张均枼见势便要朝门口走去,岂知男子到底还是问了,“你今儿突然到访,是为何事?”她这便定住身子,胭脂既是有毒,那若是叫他知了,只怕又要引得他胡乱猜测,于是长吁了一口气,转身道:“咸阳宫有些闷,我便过来寻你谈谈心,”说罢,兀自朝殿外走去,坐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上。 男子怔了怔,想来张均枼知道那胭脂里有毒,而后亦是跟着出了殿,站在张均枼身后,一面解下肩上的大氅,一面又唤她站起身,自顾自的将大氅铺在石阶上,嗔怪道:“你既是学医的,便该知这样会惹得体寒之症,怎就这样坐下去了,日后可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你竟知这个?” 待张均枼坐下,男子亦是坐在她身侧,“我母亲在世时就患了体寒之症,那时她怀胎十月,遭人迫害,躲在……”男子思虑了一番,“一处阴暗潮湿的地方生下我,也不敢对外声张。那个地方没火没碳,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床铺都没有,她只能席地而睡,冬日里也是如此,久而久之,便患了体寒之症。” “你是谁?”张均枼听罢凝着男子冷不防的问了句,男子怔然,“我?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么?” “不信。” “为何不信?” 张均枼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体弱多病,面容枯槁,头顶虚发,那我便信你是太子。” “原来太子在你心中这样不堪,”男子闻言讪笑,“我是锦衣卫百户,你今日这样诋毁太子,我可要如实禀报皇上了。” “百户?”张均枼侧身看了看正殿,“你既是百户,为何会住在这里?还有,你的飞鱼服呢?绣春刀呢?” 男子笑容依旧,“那晚拦你的便是绣春刀,飞鱼服也非每个锦衣卫都有资格穿着的,我虽是百户,却只是皇上布在这儿的一个线人,皇上特准我住在绛雪轩。” “好一张利嘴,说得头头是道,南絮姑姑与我说,绛雪轩不过是那些娘娘们游宫后苑疲累时歇脚用的,根本住不得人,且姑姑那神色,似乎这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该不会,”张均枼压低了声儿,“是鬼吧。” “我是鬼?”男子侃笑,这个南絮,竟这样糊弄张均枼,而后亦是压低了声儿,“你既知我是鬼,还敢夜闯绛雪轩,怎就不怕我吃了你?” 男子有意摁住张均枼的手,“手这么凉,”而后又附在她耳边,“怎么你也是鬼?” 张均枼心下羞怯,抽回手推开男子的脸,站起身冷冷说道:“你若当真是锦衣卫,我便要怀疑你另有居心了。” “为何?”男子亦是站起身,眉头微蹙。 “锦衣卫总指挥使万安,是万贵妃的弟弟,那你们锦衣卫,可不都是万贵妃的亲信?”张均枼长舒了口气,“我知道,万贵妃千方百计要杀我,你若是奉旨过来取我性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怎会是万氏的人?”男子听罢哭笑不得,“我是司礼监怀恩的……亲信,”他记得怀恩曾与他提起过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可一时又记不得那人的名字。 张均枼将信将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当太子妃的料,日后也不可能提拔你做指挥使,”张均枼说罢便转身离去。 男子方想跟去,却又止步,取出袖中的胭脂,“我这儿有你想要的东西。” 张均枼闻后当即怔住,转身凝着男子,愣了许久才伸出手,男子竟也乖乖的走去放到她手上,神色凝重,“南絮是个可信之人。” 躲在东屋的小太监见张均枼已走,这才颤颤巍巍的跑出来,这东屋十年前可死过一位主子,叫他一个人呆在里头,可当真是吓得浑身都冒冷汗。 “诶哟可算是走了,可吓死奴才了。” 男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何意,干瞪了他一眼,当年之事虽已过去十年之久,可于他而言,却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痛。 小太监见状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然跟在男子身后进了殿。 彼时乜湄亦是从墙角疾步离去,这万氏果真是阴险,险些叫太后亲手害死自己的孙媳,好在张淑女机敏谨慎,若是不然,可当真要叫那万氏得逞了。 第十九章 左钰现端倪 几声噼里啪啦响,惊得刘娘子一阵恐慌,垂首伫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挨了万贵妃的打。 “本宫这才出去一趟,那个老东西便如此打压,那若是本宫出趟远门,她岂不是要把这安喜宫都给拆了,”万贵妃已满面怒色,单手撑在几案上,微微躬身尽显老态,咬牙切齿凶煞不已。 “娘娘,”燕绥跪地哽咽,阵阵哭腔,想是在为昨日太后突然撤了她的司仪之职来此哭诉。 “你住口,”万贵妃听她这声唤,心中怒火更是难抑,当即拂袖,怒目指着她,“没用的东西!” 燕绥本以为可借万贵妃对太后的恨意官复原职,岂知万贵妃见她如此,非但没有怜悯,还一度指她是废物。 也怪她将万贵妃想得太好,她早该想到会是这番结果,可心中不甘,便总想着要恢复往日风光,如今竟是遭了旁人的笑柄。 万贵妃心里头的火气无处可发,见燕绥在此,免不了对她一顿骂,“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燕绥怅然,回过神来,仓皇应声,“是,奴婢这就滚,这就滚,”抬眼窥见万贵妃已气得面色通红,忙低下头去,连滚带爬的出了正殿。 刘娘子见燕绥已走,心下不免惊怕,万贵妃余光瞥见她,侧首望去,沉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见刘娘子已颤颤巍巍,万氏狠毒,果真名不虚传,发起火来竟连最亲信之人也不敢言语。 刘娘子抬眼看了看,“是,”言毕旋即转身,欲往殿外走去,万贵妃拍案,“站住!” “青天白日,你要将她杀了,旁人瞧去了要如何!” 刘娘子依旧垂首,呢喃细语,“奴婢明白了。” “本宫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 “娘娘,”门外一个面容清秀的都人疾步走进,神色慌张,见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不禁怔忡,愣了会儿才道:“皇上来了。” 万贵妃闻言大惊,指着地上的残渣,“快些清了。” 那都人忙蹲下身子去捡,刘娘子亦作势走去,岂料朱见深已步至门外,听得门外的都人向他请安,那都人忙跪倒在地,“娘娘息怒,奴婢已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了奴婢。” 万贵妃起先是一阵茫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见皇上已站在殿中,便应和道:“既知道错了,还不快给本宫滚出去,留在这儿碍眼!” “是。” “这是怎么了,”朱见深阔步走来,“这么大火气,可别伤了身子。” 万贵妃侧目瞥了他一眼,嗔怪道:“陛下不在坤宁宫陪着惠嫔妹妹,怎么想起到臣妾这儿来了。” 朱见深讪笑,“这不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朕这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陛下也知好些日子没来了,”万贵妃故作躲避,背过朱见深坐下,赌气道。 “你瞧你,是朕的错还不行么,朕今日就留宿你安喜宫了。” 万贵妃闻言回过身,“那明日呢!” “明日也留,往后这一个月,朕天天都留在安喜宫陪你。” 万贵妃仍作不满状,朱见深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这才见她露出一笑。 怎知乜湄忽然来此,禀道:“陛下,太后娘娘召您过去,说是,有要紧事与您商议。” “现在?” “是。” 朱见深听罢暗暗侧首,瞧见万贵妃一脸的不满,不禁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太后既是有要紧之事与陛下商议,陛下还是紧着些过去吧,免得到时她又说臣妾的不是。” 朱见深轻叹一声,悻悻离去。 万贵妃待朱见深离开,也步至殿门外,见着方才通报的都人,不禁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那都人细声答:“奴婢瑾瑜。” “你去咸阳宫如何?” 瑾瑜抬眼,略有些诧异,“听凭娘娘吩咐。” 南絮因左钰月.信在身,留她在咸阳宫静养,实则是因张均枼病体尚未痊愈,便想让她留下来照看。 她怎知左钰一向坐不住,待众人离开咸阳宫,竟拉着张均枼到宫后苑看景去了。 时值寒冬腊月,即便是宫后苑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如春日那般姹紫嫣红,仅有几株腊梅傲然屹立,在万千枯枝败叶中却又显得孤零零的。 张均枼正想回去,左钰却忽然像见着了什么神仙一样,远远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去,拉着张均枼的手脚下像生了风一样跑过去。 原来左钰是见着了一处长满金达莱的圃园,见她目光炯炯,似乎连日来的不快都已消散,张均枼也着实心欢。 “想不到大明也有这个,”左钰一时欣喜,侧首笑靥如花,“姐姐可认得这是什么?” 张均枼适才听闻左钰说道‘大明’,而非‘京城’,不免怀疑,她自称是山东回回人,自然是大明的子民,何故如此称道,只怕她并非中原人。 这金达莱虽已凋零,却不难认知,寻常人大概不认得,可她张均枼自小随母亲学医,倘若也不识金达莱,那便惭愧了。 “这是杜鹃么?”张均枼故意试探。 左钰佯作讥笑,“原来姐姐也有不认得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杜鹃,这是金达莱。在我的家乡,金达莱是很受追捧的,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这个,红艳艳的一大片,可漂亮了。” “你的家乡?”张均枼闻言怔住。 “对呀。” 金达莱源来李朝,盛产于汉阳,大明可鲜少见到这个,莫非,左钰是李朝人! 那她来大明,到底有何意图? “钰儿,”张均枼不经意的一声轻唤,左钰不禁愣住,“嗯?” “你……”张均枼欲言又止,左钰笑容依旧明媚,“姐姐有心事?” “没什么,”张均枼淡然一笑,“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第二十章 真假总不识 腊月十五早晨,约莫巳时,玄武门前升了十二都人十二内侍及十二侍卫的仪仗,是为周太后与万贵妃去往白云观祈福十日,当日宫中一切大小事务尽数搁置,后.宫所有嫔妃及五品以上的女官均需前去送驾,咸阳宫的淑女亦不例外,只是挑了平日里尚知礼数的十位前去。 而今仪仗却停在坤宁门久久不前,百余人均候在此处,只待万贵妃一人,周太后亦坐在鸾轿中等候。 彼时安喜宫偏殿满地的碎片,均是珍贵稀有的瓷器美玉,朱见深待万贵妃可是好过了任何人。 “不过是去趟白云观,为何不愿去?”朱见深眉头紧蹙,满目的无奈与怔忡,略显疲惫的站在卧榻前凝着万贵妃。 万贵妃脸色苍白,虽满面怨色,可难掩惺忪睡眼,真如小女人一般怔怔的坐在卧榻上,双手紧扣搭在腿上,“臣妾就是不想去!” “祈福于你也有好处,你去了,也好给自己添添福气啊,”朱见深说话间已无胆再看万贵妃,“再说了,母后已在玄武门等了许久。” “母后母后,”说话间万贵妃猛然站起身,冲着朱见深,再也难抑怒火,“眼里是母后,心里还是母后,那臣妾呢,陛下既已嫌弃臣妾年老色衰,不如就让臣妾搬到冷宫去,同那个吴废后一起死在那儿算了!” 朱见深闻言心下惶惶不已,忙前去执起万贵妃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好好,那咱们不去了,不去了便是。” “陛下可知太后今儿个早上才命人过来通报臣妾?”万贵妃仍是满脸怒色,“她这不明摆着是在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爱妃莫要动怒,”朱见深瞥了眼身侧的都人,“去禀报太后,爱妃身子抱恙,不便远行,叫皇后随她去。” “慢着!”万贵妃见都人已作势要出去,匆忙唤住,而后睨了眼朱见深,一字一句道:“去,为何不去,臣妾此去可要给太后祈福,求她长命百岁!” 言罢,万贵妃倏地推开朱见深,拂袖离去安喜宫,朱见深知万贵妃话里有话,又恐她此去对太后不利,便给身侧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即会意,微微躬身退下,朱见深见此亦阔步追去随万贵妃一同前往坤宁门。 民间传言,万氏骄纵,气焰嚣张,皇上惧内,对万氏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这话果真不假。 周太后在此早已等得不耐烦,且不说这是皇宫,即便是在民间,也从无长辈等后辈的例子,她万氏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 候在一侧的十位淑女间亦有唏嘘,南絮闻声忙给她们使眼色,朱祐樘在文华殿听闻太后凤驾尚在坤宁门(现指顺贞门),便也带着张愉来此想送一程,岂知还未步至坤宁宫便见张均枼站在南絮身侧,彼时张均枼闻得淑女唏嘘,方巧看去,谁知竟也瞧见朱祐樘走过来。 这样远远的一对视,张均枼便觉得眼熟,那披着墨色大氅,头戴前后各十一旒冠冕的男子,模样瞧着竟与百户那么相像,可头戴十一旒冠冕的,分明是太子啊。 朱祐樘见张均枼看着自己,心下惊慌,转身便跑开,张均枼见势心生怀疑,亦不由自主的从人后追去,南絮见张均枼跑开,心知不妙,如此失礼,只怕要受罚,谁知拉也拉不住,又见皇上与万贵妃从坤宁门里头过来,一时慌乱,便也跟着张均枼追去,当下还是护住张淑女为好。 周太后倒是没有瞧见张均枼与南絮跑开,反是叫身侧的乜湄瞧去了,乜湄正要开口提及,却逢皇上与万氏到此,闻太监高唱“皇上驾到”,便与一众都人内监伏地,各宫嫔妃与淑女们亦是屈膝,齐声道:“拜见皇上。” “都平身吧,”朱见深无心顾及这些人,漫不经心的免了礼,便走至周太后鸾轿下,轻唤了声,“母后。” 万贵妃见周太后冷眼瞪着自己,便故作娇弱,依偎在朱见深身侧,“臣妾来得迟了,实在是因事发仓促,乜湄姑姑今儿个早晨才与臣妾通报。” 周太后看了眼乜湄,“是哀家命她早晨去与你通报的,你把错归咎在她身上,莫不就是怨哀家故意捉弄你?” “太后多心了,臣妾岂敢怨您,”万贵妃说话间不时靠近朱见深,朱见深见势环顾四周,恰巧不见朱祐樘,便沉声训斥,“为何不见太子?这孩子怎这般不知礼数,这么大的事,他竟也不过来!” “是哀家允他无须过来的,皇帝若要怪,怪哀家便是。” 朱见深知自己又触怒了母后,便作难堪,“儿皇岂敢,是儿皇之过,”说着,又回身示意万贵妃赔罪,怎知万贵妃一脸不悦,并不领命,反是越过他上了周太后身后稍小一些的鸾轿。 朱见深见她如此,便与周太后讪笑,“母后将行,儿皇便送到这儿了。” 周太后轻哼了声便侧目给乜湄使了个眼色,而后乜湄转身,“启程!” 终于不见了这两个难缠的女人,虽只有十日,可到底耳边也能清静许多,朱见深呆立一侧,直至见仪仗离了玄武门才回宫。 张均枼见到那身披大氅、头戴旒冕的男子时,那男子身旁是如方才那般跟了个小太监,却并未跑,仅安安静静的走着,张均枼见势伸手抓住那男子左肩,岂知那男子当即抓住她的手,而后回身面露怒色。 张均枼吃了痛,起先挣扎不开,便抬眼看了这男子,岂知他竟不是百户,便怔怔凝着。南絮见状大惊,张愉亦是慌张,忙暗示男子松手。 南絮见这男子着了太子的衣冠,张愉又在身旁,便知这定是太子匆忙之下安排的,便拉着张均枼欲要行礼,怎知张均枼仍是杵着,只好自行伏地跪拜,“奴婢南絮,叩见太子金安。” 张愉见张均枼目光定定的落在百户腰间的绣春刀上,不免惊慌,忙佯作发怒,“这是哪家的淑女,竟这样不知礼数,殷司仪,你是如何管教的!” “张淑女初来,不识太子,适才无心冲撞,实是奴婢之过,望太子恕罪。” “不识太子?”张愉伸出兰花指,故作尖酸刻薄的模样,细声责备,“那现在可认得了!” 张均枼看了看张愉,原来就是那日在宫后苑拉着南絮姑姑的那个小太监,“认得。” 为叫张均枼信服,张愉还不忘捻着兰花指对着她指指点点,“瞧瞧,还真是不知礼数,下去吧。” “是。” 朱祐樘见张均枼已远走,这才走出来,彼时那男子也早已卸下斗篷和冠冕,小心翼翼的放在张愉怀中。 “属下无心冒犯殿下,”那男子一见朱祐樘走出来,便撑着绣春刀单膝跪地。 朱祐樘无暇理会,穿戴好只睨了眼那男子便离去,张愉指着那男子嗔怪,“这样不解风情,怪不得找不着伴儿。” “牟斌!”朱祐樘闻言转过身,“你既是怀恩的人,那本宫今日便要你随时随地在暗中保护那位张淑女。” “属下领命!” 且说张均枼与南絮回了咸阳宫,似乎是极为疲累一般,进了屋子便趴在床榻上,左钰送驾还未回来,淑尤倒是未曾过去,端了药进来正巧见张均枼回来。 “诶,姐姐回来啦,正巧小厨房也把这药熬好了,姐姐快趁热喝了吧。” 张均枼坐起身接过药,想起谈姨说的话,暗暗瞥了眼淑尤,而后搁在一边,“有些烫,待会儿再喝吧。” “也行,那我先出去了。” “嗯。” 待淑尤离去,张均枼才取出银针试药,岂知银针方伸进汤药中,便黑了一片,张均枼见状倒没有惊慌,泰然自若的将汤药倒进窗内的花盆中。 或许,她已习惯了如此。 第廿一章 惊见南天竹 说来虽已进宫好些时日,可张均枼似乎还从未来过小厨房,咸阳宫虽非主子们住的宫殿,可这厨房看来也并不小,毕竟这里养着六十几口人。 午时这会儿正值宫中主子们午睡,咸阳宫的淑女们大抵也都歇下,伺候着的都人也因此得以小憩,也是这时,小厨房最为清静,可不巧却还有一个都人在这儿。 “四喜?”张均枼不免诧异,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头鬼鬼祟祟的能做些什么。 那唤作四喜的都人闻声放下手头的杂事,回过身来,亦如张均枼那般诧然,“咦,张淑女?你怎没去歇息啊?” 张均枼无意间已瞧见炉子上架着的几个药罐,只是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自己的,“哦,我这两日在屋里头歇得久了,到这会儿反倒是毫无睡意,便出来走走,瞧见这边儿有动静就过来了,怎么你也没回屋歇息?” “今儿是奴婢轮值,奴婢闲着无趣,便也随处走走。” 四喜见了张均枼神色反变得有些不自然,两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见不得的人东西一般,如此一来便叫张均枼愈加怀疑,指不定药中的毒就是她做的手脚,抑或是四喜手上有她想要的药方。 “我也无趣,那便在这儿与你谈谈心,如何,”张均枼佯作随意,略带探望的神情瞥了瞥四喜身后,“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四喜撅了撅嘴,终究还是极不情愿的移步至张均枼身侧,一面又略显娇俏的将手上的东西递交给她。 “《诗经》?”张均枼见是《诗经》,自然惊奇。 “奴婢自打四年前进宫起便一直想识字,今儿见着南絮姑姑随手把书搁在偏殿了,便……”说话间四喜的声音愈发的低,“便偷偷拿来,想多认几个字。” “这么说,你日前也识过几个字?” “从前在……”四喜说着忽而闭了嘴,眼波流转间似乎藏着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又似乎极为忌讳,“呃,从前在那边儿伺候旧主子,她曾教奴婢识了几个字。” 四喜目中仍有几分隐晦之意,似乎她从前伺候的那位主子见不得人一般,难道她从前是在安喜宫伺候的!张均枼浅浅一笑,拉过她的手便将《诗经》放上,“小小年纪,又在宫里当过差,而今若能识字,日后出宫必能寻得个好婆家。” “啊?”四喜抬眼略为娇羞,而后又回神,“那烦请张淑女,切莫将这事儿告诉南絮姑姑。” “为何?”张均枼亦显讶然,“南絮姑姑……莫不会也如从前那位陆司仪那般凶狠?” 四喜当即摇头,“不是不是,南絮姑姑可好多了,奴婢只是怕别人知道了笑话,到时又说奴婢愚笨。” 张均枼作强忍噗笑状,“我岂是那种喜爱嚼舌根子的人,我今日过来,是有正事要询问你。” “张淑女且说。” “我这几日喝的汤药成效一般,便琢磨着若能添上一味药材,或许能叫我快些恢复,你可见着那药方了?” “药方?药方在太医院,姑娘的药是奴婢今儿个早上去太医院抓的,回来时药方便也叫太医院留下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那药方可还是那日谈医师开的那张?” “奴婢瞧着药方上写了三个字,中间那是‘允’,该就是谈医师开的那张,”四喜蹙眉。 说话间张均枼又下意识的瞥了眼药罐子,总想过去瞧瞧,可想想这个四喜身上有诸多疑点,便也作罢了,“这个时辰南絮姑姑怕是起身了吧,你这《诗经》也该送回去了不是?” “遭了,”四喜眉心紧拢,都不及打声招呼便慌慌张张的跑出去,直待她离了小厨房,张均枼才走去查看药罐子,嗅的第二个药罐子里便是早晨那药的味道,回首瞥了瞥身后,而后倒下余下的药渣,她也知医术,这些药渣自也认得。 药渣中有几枚指甲大小的黑球格外显眼,张均枼取来筷子拨开堆在上头的残渣,捻起黑球仔细看了看,才瞪目惊道:“南天竹!” 是夜,绛雪轩外依旧漆黑一片,独独偏殿内燃了烛火,满屋子的茶香。 往日若不到亥时,绛雪轩是万不会升起烛火,今日这般异常,朱祐樘进来时竟也未有惊诧,只是嗅到那股子西湖龙井的香气,便稍显安逸。 可早晨在坤宁门险些叫张均枼认出他,朱祐樘再见她时心里头总有几分怯怯,“有事?” 张均枼见百户回来,忧心顿时少了些许,站起身来两手紧扣,略显不安,眉心微拢,“嗯。” 朱祐樘心中依旧胆怯,生怕张均枼要询问他早晨在坤宁门之事,便强作泰然,随意端起茶盅抿了口,“何事,你说吧。” “我想,去太医院。” 方及张均枼言罢,朱祐樘便已满目惊诧,“你要去太医院!” “我知道,”张均枼见他神色似乎有些许不情愿,故而言语间也不似往日那般干脆利落,反是略带恳求之意,“你是锦衣卫百户,你那日吩咐尚服局连夜为我赶制斗篷,足可见你在宫中说话的分量,那想来你要进太医院,也非难事吧。” 朱祐樘轻放下茶盅,“太医院我倒是可以进去,不过这会儿已近亥时,只怕承天门已关了,”朱祐樘自是万般不愿带张均枼去太医院的,太医院上上下下院使杂役,可都是认得他的,到时人多口杂,谁若是说漏了嘴,凭张均枼这般聪慧,定要知了他的身份! “我知如此有些失礼,”张均枼见他似乎有所动容,便使了欲迎还拒之计,“百户大人若是不愿,我自也不会强求,夜深了,我回去了。” 还未及张均枼转身,朱祐樘便已按捺不住,“诶,我带你去。” 张均枼闻言当即展露莞尔笑颜,“那就有劳百户大人了。” “你先与我说说,你去太医院,要做什么?” “我……”张均枼本不愿告之此事,可一见他的墨眸,心中便有所动,只好将手中的南天竹摊开,“你可知这是什么?” 朱祐樘未多言语,只将南天竹捻起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又放在鼻间轻嗅,“怎是一股子绿矾的味道?” “这是南天竹,虽可入药,却有剧毒,多食必死,”张均枼说话间掠过南天竹,“今儿早晨在我的药渣里头瞧见的,可南天竹根本……” “那药你喝了!”未等张均枼言罢,朱祐樘便急切打断,面色亦是凝重。 “这倒没有,百户大人,我此去太医院是想查探这南天竹从何处来的,南天竹在北方也属稀有之物,我听闻,各宫若要从太医院取药,必定有所记载,想来只要寻出源头,下毒害我的那人便也可现形。” 朱祐樘踌躇不减,虽说天已至亥时,可太医院定然有人值夜,而今实在是去不得。 “若你不愿,那就罢了,我另想办法便是。” “怎会不愿,”朱祐樘紧皱眉头,凝着张均枼。 方进太医院的大门,张愉便提着包药材作势要走出去,迎面撞见朱祐樘与张均枼,当即躬着身子,施礼道:“百户大人。” 朱祐樘见张愉如此,不禁欣喜,小愉子平日虽显木讷,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机灵的,而后微微颔首,便越过他疾步走去内堂,张愉定了半会儿亦是出了太医院。 张均枼回首见张愉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蹙眉,又多了几分怀疑。 第廿二章 泪眼付君心 而今虽已过亥时,可太医院值夜的人却也不少,想必是因张愉事先的通报,这会儿太医院所有人都佯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安安静静的打理各自手头上的事情,东宫虽一向仁慈,可毕竟也是储君,近来皇上的身子骨可算不得健朗。 坐在桌案旁细读医书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神情专注似乎毫不懒散,乍看之下略微黝黑,细看才觉眉目俊朗,如此倒是添了几分刚毅之气。而后站在殿门口捣药的副使忽然抬眼,一见进门的朱祐樘和张均枼便佯作讶然,放下手头的事伫立一侧行礼,“百户大人。” 闻之殿中众人亦故作诧异,纷纷朝朱祐樘躬身行礼,“百户大人。” “都平身吧,”待得众人回头忙活自己的事,朱祐樘才四下里寻望,“刘文泰!” 那伫立在桌案旁方拿起医书的而立男子闻声又放下手中的医书,“大人。” 朱祐樘见得刘文泰,下意识的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沉声道:“都下去吧。” “是,”直至遣散了众人,朱祐樘眉心微微隆起,“这两日你们太医院可收了一张谈允贤开的药方?” 听得百户这样问,张均枼的目光紧随之落在刘文泰脸上,只见刘文泰皱眉,作出一副思虑的神色,“前两日咸阳宫那边儿派人来照着谈允贤开的方子取了几副药,当时微臣只是无意听到,也未细心听,只记得来取药的是个都人。” “那都人可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张均枼这声问得略显急切。 “这倒没在意,不过施院判那儿该有记录,”刘文泰这便作势朝药柜走去,“容微臣去查查。” 于是张均枼亦随在刘文泰身后走至药柜前,朱祐樘亦是随后,待刘文泰取来簿子,张均枼眉头更是紧皱。 刘文泰翻开簿子,推至朱祐樘眼前,指着一处,“这是施院判附抄的,邱四喜,取药的都人名唤邱四喜,原先那张药方也该在她身上。” “在她身上?”四喜骗她,那药方分明就在她身上,张均枼拉过簿子,“绿矾四钱?”她的药中何曾有过绿矾! “怎么了?”朱祐樘垂首凝着张均枼。 张均枼仿若未闻,兀自将簿子翻到前头,目光亦是随着落下的纸张定住,‘成化二十三年腊月十三日卯时三刻,安喜宫万氏贵妃着御马监梁芳取南天竹六钱、龙葵四钱、洋参三钱’,果真是万贵妃命人取的,如此想来,咸阳宫定有万贵妃的耳目! 想至此处,张均枼心中顿生寒意,虽知万贵妃早已有心害她,可昨日咸阳宫的都人内监因换了新司仪大肆调整,她本以为咸阳宫不会再有人害她,可谁想万贵妃的爪牙竟遍布了后.宫。 万贵妃万贵妃,处处都是万贵妃,进宫多日,她从来无心太子妃之位,处处忍让,可万贵妃却步步紧逼,心心念念要她殒命,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淑女,到底如何才能躲过万贵妃迫害,她无权无势,难道只能坐在咸阳宫等死! 心想至此,她陡然扔下簿子,怔了怔忽而朝门外跑去,朱祐樘见势不妙,慌忙追去,直追至承天门外,一把将她抱住。 “你怕了。” 张均枼就此靠在他肩头,泪眼湿了他的衣襟,朱佑樘任由她如此哭闹,“你记住,我会护你一生,无论我是生是死。” “我不想死……” “她万氏若敢伤你,我定要她堕入地狱!” 翌日再至辰时,张均枼特意去小厨房瞧了瞧,即便是在门外偷偷看着,也能清楚见得熬药之人是谁。 取药的是四喜,熬药的还四喜,这期间还有谁会经手,四喜闭口不提的旧主子,当真就是万贵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张均枼离去,有卉亦是从旁走出,走至小厨房门外朝里头看了眼,原来张均枼并未喝那药,到底是狡诈,竟连自己的好姐妹都不信,方才之举想必是已怀疑四喜了。 朱祐樘既知咸阳宫仍有万贵妃的耳目,自也不会闲着,在文华殿授课间特意借故离开,为的就是去一趟宫正司。 宫正司这些日子的变故也是接二连三,起先刘宫正遭革职,后又因无能干之人接替,暂由乜湄主管,而今周太后出宫礼佛,乜湄亦是随之前去,以致尚服局的阮尚宫一人身兼两职,宫正司的两位司正为争宫正之位勾心斗角,所主两司亦是紧跟着掺和其中,而今宫正司已乱得一团糟。 “太子驾到——”张愉一声高唱,惊得殿中原本几近动手的两位司正旋即停下手,可却又你追我赶的跑到殿门口迎驾。 方走至殿门口,方司正趁势伸脚绊倒方才站稳脚跟的於司正,一见於司正瘫倒在地,便暗暗露出一番得意之色,又作嘲讽的模样睨了眼,“哟,於司正这番是要给殿下行大礼呀?” 於司正佯作无事,挺直了腰板儿,也作得意之色,“还真叫方妹妹蒙对了,我这确是要给殿下行大礼,”说罢朱祐樘也已走进,正巧便行了一拜三叩之礼,“奴婢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方司正见状面露恼色,亦随她之后行此大礼。 怎知方叩首,朱祐樘便开口道:“不必了,都起来吧。” “谢殿下,”於司正乜了眼方司正,见方司正那番气急败坏的神情,自然面露喜色。 “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是为何事?”方司正见於司正开口,便故作不知情,先她言语,於司正见状只得应声而笑,“殿下鲜少驾临宫正司,今日来此,定是有重要之事要吩咐咱们,方姐姐这番可不是明知故问?” “殿下自然是有重要之事要吩咐咱们,我又不似你那般木讷!” 於司正闻言怒目圆睁,“你……” “好了!”朱祐樘本就对后.宫争宠之事颇为厌恶,今日见得两位司正如此恶言相向,更是憎恨,“本宫今日过来是要查一个人,咸阳宫归你们谁分管?” 方司正闻知咸阳宫,心下不禁暗生怒意,反是於司正,面色悦然,垂首道:“回殿下,是奴婢。” “好,本宫要查咸阳宫所有都人和内监,你去把关于咸阳宫的所有名录都取来。” “是。” 眼见着於司正进了偏殿,方司正凝着她的背影,长舒了口气,早料想太子会查到这儿,好在她前些日子便已听从汪小姐的吩咐在咸阳宫的名录上做了手脚。 “殿下,”於司正取来两个簿子,“这是咸阳宫自建成以来住过的所有主子名户,这是当下在咸阳宫伺候的所有都人与内监的名字和户籍。” 朱祐樘仿若未见上一个簿子一般,接过第二个簿子便翻至最新的一页,这记的便是关于如今在咸阳宫所有都人与内监的一切,诸如户籍与入宫之年、在何处当过职此类。 入眼的第一个自然是殷南絮,第二个,是邱四喜,成化十八年腊月二十进安喜宫,侍奉万氏贵妃。 是她,就是这个唤作邱四喜的都人,给张均枼抓药的人是她,她是万氏的人,下毒害张均枼的人定是她! 第廿三章 险食夺命药 在这个后.宫,似乎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论是那些妃嫔,还是淑女,甚至是都人,便是朱祐樘口中的可信之人殷南絮,亦是诡秘莫测。 “奴婢南絮,叩见殿下金安。” “起来吧,”朱祐樘眉头深锁,四下里扫了眼,而后凝着南絮,“本宫今日过来,是与你询问一个人。” 南絮心下不解,太子素来专情,在这咸阳宫,除了张淑女,还会有谁,能入了他的眼,“殿下且说。” 朱祐樘长吁,压低了声儿,“你这咸阳宫,可有一个叫邱四喜的?” “四喜?”原来并非她所想,可四喜不过是个都人,从来寡言少语,温顺乖巧,何以太子今日竟询问起她来了,还如此神秘。 “你可知,她是安喜宫的人。” 南絮满目惊诧,却未言语,前两日她应旨过来,为了提防万贵妃,借机嘱咐於司正将咸阳宫与西苑所有的都人和内监尽数调换,何况那时她也摸清了所有都人和内监的来历和底细,若说四喜是安喜宫来的,她自然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朱祐樘知她向来沉默少言,便也不多说,“你知道该如何了?” “是。” 太子一向仁慈,定然不愿她伤人性命,为今之计若要拔掉这条眼线,便只能借机将其调离咸阳宫,可她来此不过三日,初来那日便要於司正在此作了翻天覆地的大调整,而今倘若再作要求,岂不叫人嫌。 那日於司正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应了她的意思,她虽有太后依傍,可向来谨慎低调,只怕此举要惹得旁人指她仗势欺人了。 若四喜真的是万贵妃的人,那张淑女岂不是有危险,遭了,那药! “张姐姐,”淑尤自攸宁死后竟是变得愈发勤快,每日到了时辰便特意跑去小厨房将张均枼的药亲自端来,“喝药了。” 左钰正在屋中与张均枼闲话,见淑尤对张姐姐如此殷勤,心里头便很是不悦,倏地站起身抢过她手中的木托,冷语道:“我来吧。” 张均枼漠然看着,直至左钰将药端来,她才淡淡说道:“且先放着吧。” 左钰伶俐,乖乖将药搁在桌案上,“姐姐近日气色好多了,我看这药啊,也无需再喝了。” 张均枼淡然一笑,“淑尤妹妹已将药端来,我岂有不喝的道理。” 左钰乜了眼淑尤,“都怨你,将这药端来,害姐姐又得吃顿苦。” 淑尤垂目苦笑,“那,我去找姑姑要些糖来。” 左钰见淑尤出了屋子,亦紧随她后站在门内偷偷观望,见她已走远,才回首来瞧着张均枼,张均枼见势忙端起汤药往窗边的花盆走去,正要倒下,却见有卉回来,只好又稳稳收回。 捧在手中微晃,不紧不慢的呡了口,又故作不适,紧皱眉头将药吐在花盆中,左钰见机迎合,“这药当真那么苦涩?” “你来尝尝便知了。” “药是姐姐的,我可不愿尝。” 淑尤不巧回来,微笑道:“我与小厨房的人要了碗糖水来,姐姐喝完药漱漱口。” “妹妹真是有心了,”张均枼泰然自若,说罢作势要喝下汤药,是福不是祸,是祸终究躲不过,不过是些许南天竹,还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左钰见张姐姐如此,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药中可是有毒的! 有卉虽坐于镜前,可目光却紧随张均枼手中的汤药,见她终于要喝下去,不免欣喜,只是她面色依旧平静如水,毫无起伏。 张均枼正是踌躇,忽闻南絮惊呼张淑女,于是应声朝屋门口望去,见得有卉与淑尤亦是望着门口,便佯装惊到,将汤药打翻。南絮正巧站定身子,亲眼见着张均枼打翻汤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好在来得及时,竟险些酿成大祸。 都人闻声赶来,齐齐唤道:“姑姑!”南絮迈步进屋,不忘回首嘱咐,“去唤四喜过来。” “是。” 张均枼抬眼,“姑姑唤我有事?” “哦……”南絮已察觉张均枼定知药中有毒,自是无需避及,可左钰三人还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鲜少如此慌张,“奴婢就是想问问姑娘,方才用膳时可有落下什么东西,”南絮取出袖中的锦帕,“奴婢瞧着这帕子与姑娘的有几分相像。” “这帕子,”张均枼自知南絮是在助她脱困,便走去瞧了瞧,随即接过,“确是我的。” “姑姑,”南絮正要开口,四喜慌忙来此打断,南絮应声回首看了眼,而后指着地上的瓷碗碎渣,“你过来把这儿弄干净了。” 四喜越过南絮,看着地上的碎渣目光一怔,“这是张淑女的药?姑姑,可还需过去端一碗过来?” “不必了,瞧着张淑女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你先过去把地上的碎渣清了。” “欸。” 有卉见南絮这番神色,想必她也知了药中有毒,南絮是太后的人,若要追查此事,只怕是轻而易举,而今姑母又未在宫中,看来此事不能再拖延了。 “可惜了这药,”有卉作势可惜,一面又蹲下身子要与四喜一同收拾,却被南絮拦住,“诶,不劳周淑女,这里奴婢来收拾便好。” 有卉故作平静,怔怔的伫立一侧,南絮趁势划伤手指,而后凝着伤口,见得伤口发黑,便作惊惶,惊道:“这药……” 南絮慌张站起身,却已觉晕眩,亏得张均枼与左钰搀扶,才不至瘫倒。 “姑姑,你没事吧?”张均枼紧拢眉心,略显焦急,“快传太医,春儿,快去传太医呀!” “是。” “我没事,”南絮气息微弱。 张均枼心知南絮待她向来亲和,可即便是要帮她,也不至于如此以身犯险,药中有毒,她岂会不知,此番若是当真危及她的性命,那又当如何! “这药怎会有毒啊!”淑尤满目惊惶,指着四喜,“四喜你说,这药可是你熬的!” 四喜心下惊怕不已,缓缓直起身,泪眼凝着淑尤,“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这药……这药是奴婢熬的,可奴婢没有下毒啊,姑姑,”喜儿忽而扯住南絮衣袖,“姑姑,奴婢没有下毒,奴婢没有下毒啊!” 南絮未语,淑尤见势又是一番虚情假意,故作担心道:“姑姑啊,这药原先可是给张姐姐的,她们要害的是张姐姐啊!” “你们先别慌,速命人去请於司正过来!”彼时南絮额头上的汗珠已涔涔流下,必定是极具痛苦,可她却毫无怨言。 “是。” 太医院远在承天门外,大明门前,虽是如此,刘文泰来得却也不迟,反是於司正来得有些晚了。 “刘院判,姑姑中的毒,可有法子医治?” “殷司仪中的虽是南天竹,可中毒尚浅,还可医治,服些半夏、连翘和地不容便可无碍,张淑女且照着我开的方子去抓药,切记三碗水并一碗水。” 张均枼接过药方看了眼,随即递至春儿手中,“送送刘院判。” “是。” 刘文泰方走,於司正的人便从小厨房回来,手中的木托上还端放着药罐子,毕恭毕敬的走至於司正跟前,打开盖子便道:“司正大人,这是奴婢从小厨房取来的,里面有南天竹。” 四喜闻言又是一番惊慌,“不可能,怎么会有南天竹,奴婢都是照着方子去抓药的。” 於司正瞥了眼,毫不留情道:“带走!” “是。” 四喜这便泪眼凝着南絮,“姑姑……” 第廿四章 恍知淑尤计 即便是在道家的祖天师眼下,万贵妃也丝毫不愿宽恕待人,禅房本该是个清静的地方,可她偏生要将这白云观闹得鸡犬不宁。 “你说!”万贵妃徘徊在都人身前,怒目圆睁,伸手指着,“本宫的珍珠袍上为何少了一颗珠子!” “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娘娘。” “不知?”万贵妃侧目瞥向梁芳,“梁芳,你说,本宫今日该如何这个贱人?” “既是偷窃,”梁芳不自觉的挑了挑眉,面露阴险狡诈之色,“就当挖眼挖舌,断手抽筋。” 都人闻言瞪目,满面惊惶,拉扯着万贵妃的裙边,“不要,不要啊娘娘,奴婢没有偷窃,奴婢没有偷窃啊娘娘。” 梁芳接过刀子,一脸悦色,方作势要剜下都人的眼睛,另一都人便端着木托疾步走进,“娘娘。” 万贵妃闻声一惊,梁芳亦是收回手,瞪视进来的那都人,那都人见小姐妹满脸泪痕跪在地上,才知自己来错时辰,便低垂着头欲要退下。 “何事!”万贵妃从不避嫌,今日亦是如此。 那都人这才敢稍稍抬眼,“太后……太后说不吃娘娘的任何东西,还说娘娘假仁假义,恐怕在粥里添了别的东西,叫奴婢……送回来。” “岂有此理!”万贵妃闻言当即拂袖,掷下粥碗,那都人见势旋即跪地,“娘娘息怒。” 万贵妃听罢便朝房外走去,走至门口时又回首,瞪着原先疑为偷窃的都人冷冷说道:“今日暂且饶你一命!” 都人闻之暗悻,忙重重的磕下头,“谢娘娘,谢娘娘。” “太后可是为东宫储后之选而来?” 周太后方步入屋中,还未及与喻道纯施礼,便闻他如此询问,果真是神通,便微微颔首施礼,“喻道长既知哀家所求,可否告诫几句?” 喻道纯捋了捋胡须,“上有北斗,下有泰山,西宫有奸人,谋夺储君位,”说话间,万贵妃正巧走至门外,闻得喻道纯言此,当即怔住,定定的站在门外。 “而今有百忍堂张氏女,乃骑龙抱凤而生,红绳系足,与太子,是为天定良缘;此女妙手能回春,命理克奸佞,是故,必定为后,母仪天下,”喻道纯仍捋着渐白的胡须,“东宫仁慈,此女可助他除奸祛祟,创盛世中兴。只是此女命格奇特,虽为后命,却煞孤星,太后务必劝她一心向善,否则,必定丧夫亡子,孤独终老!” “那道长的意思?” “诶,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恕贫道不能多言,只是姻缘天定,太后只需顺其自然,又何必插足呢!” 周太后颔首,“哦,是,叨扰道长了,”说罢乜湄便扶着周太后站起身,要朝房外走去,万贵妃见势慌忙跑开,躲在屋角见着周太后缓步远去的背影,心下又是一番琢磨,百忍堂张氏女,妙手能回春,这说的,难道是张均枼! 张均枼午睡方醒,便不见左钰与淑尤,坐起身反是在枕头边见着一张小纸条,想起那晚中计误闯绛雪轩险些丧命,而今仍心有余悸,不禁心生怀疑,于是信手捻起。 ‘姐姐素来喜爱梅花,今日宫后苑梅花盛开,我便过去给你摘些回来’,这是左钰的字迹,张均枼本已展露悦颜,可眉头忽而又微微拢起,这个傻丫头,明知身为淑女,不可擅自采摘宫后苑的东西,还要为她以身犯险。 “姐姐去哪儿?” 张均枼闻言当即蹙起了眉,转过身却见左钰站在亭中,左钰既在这里,那宫后苑的又是谁? 到底是谁,如此千方百计的要引她过去。 “邵淑女,”巧颜本就是个盛气凌人的女子,而今当了惠嫔,对待旁人便愈发的居高自傲,满面红妆,一身锦衣的姿态,嘴角略微上扬,更是嚣张。 淑尤抬眼,莞尔笑意迎合,巧颜见此又是一番冷笑,“本嫔早与你说过,你若想同本嫔一样平步青云,就当与那个张均枼做个了断,让她身败名裂。本嫔给了你十天,可你却毫无进展,你这样,要本嫔如何提携你?” “并非民女动作慢,而是她有贵人相助,民女实在是不好离间。” “贵人?”巧颜闻言冷噗,“什么贵人?太后?皇后?万娘娘?” 淑尤皱眉道:“前不久新来的那位殷司仪对她可是格外的照顾,还有,民女近日常见她偷偷跑去绛雪轩,不知是见了何人,总之,那人似乎来头不小。” “绛雪轩?”巧颜顿生疑惑,皇后与她说,绛雪轩是宫中最为忌讳的一个地方,除了皇上与太后,外人是去不得的,那个张均枼为何去得,难道是皇上! 侍立一侧的老都人见巧颜如此,不紧不慢的凑在她耳边细语道:“只怕是太子。” 巧颜闻言大惊,凝着老都人,目中满是不信,“当真?” 老都人凝着巧颜,微微颔首,巧颜不禁攥紧拳头,想不到这个贱胚子竟连太子都勾搭上了,而今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若她当了太子元妃,那她日后岂不是要将自己踩在脚底下! 正要转身离去,恍然间见张均枼从旁疾步走来,于是心生一计,对淑尤说道:“本嫔说了,你若想与本嫔平起平坐,就必须杀了张均枼,”而后又执起淑尤的手,露出狞笑,“是高高在上,还是低眉顺眼,可全都靠你自己。” 这个惠嫔不过是想离间她与张均枼,想利用她让张均枼身败名裂,这又岂是她不知的,淑尤收回手,暗暗扯出一丝苦笑,巧颜见势亦收回手,冷笑一声便悻悻离去。 淑尤转身方才见张均枼伫立在树下,心下闪过一丝恐慌,“张姐姐,我……” “你与她密谋杀我?” “我……” “你今日杀了我,明日她就能圆你皇妃梦了吗?”张均枼不禁冷笑,“真是可笑,”说罢转身便走,淑尤疾步跟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姐姐,你听我解释。” 张均枼反身推开她,目光冰冷,寒透人心,“邵淑尤,你活得像个傀儡。” 淑尤见她如此,不再纠缠,定定的站着,任由她远走。 张均枼自然没想到淑尤会与巧颜勾结,此番心中竟是感伤多过气愤,抬眼忽见平日里待她极好的南絮,左臂挎着食盒鬼鬼祟祟的从眼前走过,南絮一向少管闲事,又沉默寡言,而今竟提着食盒,似乎是要去见什么人一般,莫不是她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廿五章 始入长阳宫 一路尾随南絮,张均枼终是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地方止步,远看围墙缝隙里已杂草丛生,宫门上摇摇欲坠的悬着一块匾额,上头写着‘長陽宮’三字,长阳宫,不正是那晚左钰与她说起的。 近看朱门上锈迹斑驳,漆皮都已掉尽,匾额上的三字也已黯淡。宫门紧闭,似乎这里真的许久不曾住过人一般,可南絮姑姑无端端的,为何要来这里? 忽见一个身着栗色袄裙的老都人从里头走出来,与南絮寒暄了几句,那老都人看着并不眼生,于张均枼而言,似乎还有几分熟悉。 ‘你母亲她,她待你可好?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张均枼凝着那老都人,零零碎碎忽然记起,她记得,十年前,她张家几十口人尚在山西清徐县安居乐业时,曾有一个老婆婆,问她叫作什么,问她是哪房的小姐,问她母亲如何。 而那日,正是姐姐丧命的前一天。 刹那间回神,却见南絮已推开沉沉的宫门进了去,而后将头伸出门外四下里看了看,张均枼连忙躲至墙后。南絮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从一开始便觉身后有人跟着,而今见得落在墙角的帕子,才知原来那人真的跟到这儿来了,难道不知这里是禁地吗! 于是特意虚掩着门,这才拎起食盒不紧不慢的走至一边,她倒要瞧瞧,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竟也如她一般胆敢随意进出冷宫。 张均枼进去时也如南絮那般虚掩着门,她以为,皇宫向来都是一个金碧辉煌,磅礴恢弘,又不乏神秘的地方,遍地都是金。而深宫之中,怎还会有这样颓败的地方,当真是如破庙一般不堪入目的,遍地杂草,荒芜凄冷,毫无生气。 “张淑女?” 张均枼闻声一惊,侧身便见南絮提着食盒满目惊诧的站在长廊下凝着自己,竟叫南絮姑姑瞧见自己了,如此岂不引人猜度。 “这是冷宫,”南絮放下食盒,一面布菜,一面沉声道:“也是后.宫禁地,张淑女日后无事,还是不要过来为好,免得叫旁人瞧见了。” “冷宫?”张均枼亦随南絮一同布菜,低声道:“那姑姑这样进来,不怕我禀到宫正司?” “怕”,南絮忽而坦然一笑,“可你不会。” 张均枼亦回以一笑,冬日里寒冷,即便是在偏殿,也免不了冻得浑身发颤,张均枼下意识的环望四周,“这里没有红罗炭?” “炭?”南絮闻言不禁讽笑,“惜薪司的人只认权贵,住在这儿的都是被皇上抛弃的,日后再无机会翻身,平日里连三餐温饭都没有,岂还有红罗炭。” “南絮啊,”耳边传来一声轻唤,是出自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妪之口,只是这老妪衣着陈旧,衣料看着倒不粗糙,似乎是苏州织造署所产,想必她便是住在这长阳宫的娘娘了。 南絮应声侧首朝那老妪望去,而后疾步走去搀扶,轻唤道:“娘娘。” 那老妪抬眼与南絮笑了笑,“好些日子不见你过来了,”而后又顺着张均枼的方向看过来,两手胡乱摸着,“诶,你今日还带了旁人过来?” 这人声音虽极其细小,却也能分辨得清,南絮笑眼看了看张均枼,开口道:“她是此次入宫待选太子妃的淑女,”张均枼见势也走去扶着她,近看这老妪已是满脸的沟壑,想来也是饱经风霜。 “太子?”那老妪眉头微微皱起,“是朱见深吗?” 张均枼闻言怔然,凝着那老妪已渐凹陷的双眸,“是……他的儿子。” 南絮暗暗垂首,那老妪闻言略显激动,扶着张均枼的双臂,“现在是天顺多少年了?” 听罢张均枼更是惊诧,看了看南絮的脸色,见得南絮神情甚是无奈,便言道:“现在是成化二十二年,天顺,是先帝的年号。” “先帝?朱祁镇死了?”那老妪闻知朱祁镇已死,便是一阵欢喜,噗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啊,如此绝情之人,就该死!还有朱见深,朱见深也不配当皇帝,皇位是祁钰的,皇位是祁钰的!”这老妪的气息很是微弱,可方才那番话却是拼尽全力而言。 “娘娘,”南絮随即打断她言语。 岂知那老妪松开张均枼的手臂,竟回身紧扯住南絮的衣袖,“皇位是祁钰的,皇位该是祁钰的,他朱祁镇阴险狡诈,无情无义,岂能做皇帝!” “是是是,”南絮见势只得应声附和,“皇位是郕王的,现在还是景泰年。” “对,”老妪忽而定住身子,“对,现在还是景泰七年,皇上还是祁钰,朱祁镇死了,皇位还是祁钰的,还是祁钰的”,忽而又似癫狂一般,摇头道:“不对,不对,朱祁镇,是朱祁镇,他复辟了,朱祁镇复辟了,是他杀了祁钰,是他杀了祁钰!” 南絮见她将要发病,忙示意张均枼离开,张均枼紧蹙眉心,正要出去,却被那老妪一把抓住。 “你是谁,你是不是朱祁镇的人!是不是朱祁镇派你来的!”说话间死死掐住张均枼的脖子,“你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朱祁镇的人!是不是!” “李娘娘,”南絮见状慌忙拉着老妪,奈何怎么也拉不开。 张均枼气若游丝,“我……我不是……先帝的人,我……我是张……张均枼。” “张均枼?”李娘娘听罢忽然松了手,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惊诧,一丝愧疚,双手捧着张均枼的脸颊,柔声道:“枼儿,你是枼儿……” 说话间,李娘娘的目中竟泛起了泪光,“你是枼儿,你真的是枼儿吗?” 张均枼正疑惑之际,南絮趁势掠起她的手,拉着她离了长阳宫,徒留那李娘娘老泪纵横。 “没事吧?”南絮面色略带些歉意。 “我没事,”张均枼心神不定,“姑姑,那位李娘娘,为何唤我枼儿?” “枼儿,”南絮自也是不知缘由,便胡乱答道:“李娘娘曾有一个外甥女,与姑娘同名。” “原来是这样,看来还是这个名字救了我。” 南絮望着前方漠然一笑,“张淑女可知,方才那位李娘娘是何人?” “她因当年的夺门之变对先帝恨之入骨,又张口闭口都是郕王,姑姑方才唤她李娘娘,想必她便是郕王在位时最为宠爱的李姬了。” 南絮闻言止步,怔然凝着张均枼,而后露出淡淡笑意,继续前行,“张淑女果真是聪慧。” 张均枼紧跟其后,“只是谁会想到,当年因夺门之变而失了踪迹的李姬娘娘,竟一直躲在冷宫里。” “她那样深爱郕王,又岂会弃郕王而去。” “那她为何会藏身冷宫?” 南絮冷笑道:“因忤逆帝意,禁足冷宫。” “不过是禁足,李娘娘还是有翻身的余地啊。” “张淑女恐怕不知,若是一朝禁足,便与废黜无异,何况当晚曹石二人密谋迎立先帝复辟,引起夺门之变,郕王被废,贬入西苑,不久命归西天,李娘娘恐怕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南絮凄然一笑,“宫中多怨女,当初李娘娘荣宠三载有余,郕王不顾朝臣指责将她纳入后.宫,甚至破例赐她李家无上荣耀,可盛极必衰,她终究还是成了弃妃。在这后.宫,从无一个女人可以终生受宠,即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万贵妃,也因年老色衰被皇上冷落。天下男儿皆薄幸,张淑女日后若为太子妃,便会明白这些道理了。” “郕王并非薄情之人,姑姑可曾想过,或许,郕王将李娘娘禁足冷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李娘娘并无子嗣,若郕王薨逝,她必定要陪葬,未免如此,他才将李娘娘藏身于冷宫之中。” 南絮淡淡一笑,“这些,也只是我听闻黎老老说的,奴婢那时还未出生,自然不知当时的情形,或许郕王真如姑娘说的那样有情有义,那便也无愧李娘娘对他情深意重了,”李姬到底也不过是个胸无城府的小女人,如何能明白郕王的心意,可怜她对郕王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第廿六章 扶乩询孤魂 近来左钰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自打那日从宫后苑回来,她闲下来时总是一个人站在窗前沉思,夜晚也时常仰头望月,张均枼自然明白,她这是念家了。 夜寒月冷,左钰仍在亭中,低头凝思,坐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皱着眉头。 张均枼悄声走去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更深露重,钰儿的身子骨竟这样抗寒了?” “唉,”左钰并不惊诧,想是早已知道张姐姐会过来,只是向来乐观的她,今日竟也叹起气来了。 “什么事竟能叫你如此感伤?”张均枼似是调侃,可笑容却是娴静温婉。 左钰回首笑容满面,“姐姐,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扶乩之术?” 张均枼怔住,“扶乩?” “就是请仙呀,姐姐没听说过么?” “你小声点儿,这种事,在宫里头可是大忌。” 左钰闻言不禁心虚,小心翼翼的四下里看了看,尔后才低声道:“姐姐,你陪我试试吧。” 张均枼紧紧蹙眉,目中尽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你知道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么!” “代价?”左钰目光如炬,“姐姐试过?” 张均枼闻言有那么一丝怔忡,但只那一瞬,冷冷说道:“没有”,言毕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她永远记得姐姐的死,那么悲惨,那么突然,那样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难道不是她最终付出的代价吗! 而那个代价,她至今仍在默默承受。 “我陪你。” 左钰应声抬眼,只见淑尤脸色平静如水,站在自己面前呆若木鸡。 “你?” 扶乩之术可寻仙问道,算人寿数,在民间自然盛行,宫中虽然禁忌这等妖术,可以身涉险的却大有人在,尤其那些不受宠的娘娘们,大都能以此来挽住君心,传言万贵妃便曾有此做法,她的法子,自然还是从李孜省那儿得来的。 试想万贵妃年老色衰,又长了皇上十七岁,如今宫中佳丽美貌年轻,不乏惊为天人者,她若不取点儿法子,又如何能维持盛宠不衰。 张均枼进屋时左钰已备好了沙盘与乩笔,淑尤在一旁看着,见她如此,张均枼自然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想到白日里巧颜与她说的那番话,张均枼心里头便不免憎恨。 “淑尤妹妹可得想清楚了,这扶乩之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张均枼忽然放低了声儿,神情略显诡异,“指不定,它能要了你的性命。” 淑尤闻言未语,面无表情,左钰听罢茫然,好端端的,张姐姐何故如此言语。 又有谁知,有卉已旁听多时,闻知张均枼已与淑尤闹翻了天,她自然心喜,这个王巧颜,人虽愚蠢,可看来做事却着实麻利。 屋门大敞着,因扶乩之术需借月光,今日虽已是腊月二十四,月亮不抵十五那日豁然明朗,却也可用。 “开始了吗?”淑尤言语间愈发森然,子时已到,她看来似乎还有几分急切的期待,左钰看了看站在门外的张均枼,嗫喏道:“还差一个人。” 淑尤亦顺着左钰的目光僵硬的看了眼张均枼,见她仿若未见,便将目光移至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有卉,有卉在镜中见她如此,幽幽的转过头凝着她,淑尤随即露出浅浅一笑,惨淡的月光映在她瘦削的脸颊上,加之烛光微弱,这笑容,竟有几分诡异,左钰望去不禁一渗。 “可是需我帮忙?” 淑尤并未答话,依旧笑意森森,左钰见她如此,不免讶异,可较之有卉今日这般热情,她倒是不觉得反常了。 “姐姐不嫌我们胡闹我们便已知足了,怎还敢劳烦姐姐过来帮忙呢。” 有卉闻后信步走来,嫣然道:“你我同住此处已有半月之余,我若连这等小事都不愿相助,岂不是无情无义?” 张均枼凄然一笑,朝屋中看去,只见有卉与淑尤站在桌案两端,均是单手握着乩笔,左钰则站在一旁,今日,是她要提问,张均枼将脸别过去不再看。 有卉与淑尤微启朱唇,口中似乎在默念什么一般,忽然双目紧闭,左钰见势有些怔忡,“我……可以提问了吗?” 有卉与淑尤不言,依旧闭目,左钰这才开口道:“我想知道,我的寿数。” 乩笔停驻在沙盘上许久才走动起来,画出两个小小的字来,‘花甲’。 左钰当即露出浅浅一笑,又低声问道:“太子妃,会是谁?” 乩笔不曾迟钝,反倒是迅速的写下张均枼三字,左钰见后当即收了笑颜,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也未曾看张均枼,少顷之后,才缓缓开口,“攸宁,是怎么死的?” 闻之,淑尤竟像中了邪一样陡然睁眼,瞪目凝着沙盘,似乎极为恐惧,喃喃道:“攸宁……攸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罢猛的拂袖端起沙盘,抛之于地,细沙扬了一地,可张均枼回首间分明瞧见那沙盘上写了她的名字,左钰问的,到底是什么? 左钰与有卉转瞬惊醒,有卉面露惊色,“方才未将神灵送走,只怕已触怒了她。” 淑尤看着似乎也已清醒,凝着有卉,一声不吭,左钰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那,后果会是如何?” “怕是会招来不祥之物。” 张均枼本不愿相信所谓神灵,只是六岁那年与姐姐当作戏玩一般以扶乩之术请仙,亦如淑尤今日这般,因一时不快打翻了沙盘,第二日姐姐便命丧中隐山,她总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真的触怒了神灵,可无论她怎么想,姐姐都是因她而死,当年若不是她争强好胜,固执己见,姐姐便不会与巧颜争执起来,终究也不会跌落山崖,说到底,她比巧颜更是罪不可恕。 想至此,她的脸颊上竟有一丝泪痕,冬夜的寒风划过,留下刺骨的疼痛,可那又如何痛得过她的心呢。 钰儿,并非张姐姐无情无义,姐姐只是怕了,姐姐怕你会像审言一样,断送了性命。 “你可听清楚了,是这儿吗?” “准没错,方才就是这边儿的声音。” 远处灯火零星,张均枼望去,见是两个小都人提着灯笼蹑足走来,忙背过身去拭了眼角的泪痕,而后又转身疾步进屋,轻手轻脚的闩上门,回身道:“有人来了。” 第廿七章 姊妹情不复 张均枼彻夜未眠,甚是疲乏,早晨左钰唤她起身时,竟只唤了一声她便起了。 “姐姐今日脸色不太好,”左钰对着镜子悠然道。 张均枼坐在左钰左侧的梳妆台前,听闻左钰如此说道,轻叹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梳,“许是因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 左钰闻言停住正描眉的手,侧首来凝着张均枼,面色凝重,低声问道:“姐姐,你说,淑尤昨夜那番举动,会不会真的招来不祥之物?” 左钰这样问,淑尤自然不在屋中,张均枼回首看了看有卉空着的床铺,她也未在屋中,便对左钰施以一笑,“不会的,鬼神之说,皆是无稽之谈。” “可是姐姐,我怕。” “钰儿,”张均枼亦压低了声儿,“你当真相信有卉所言?你觉得,你昨夜问来的结果,的的确确就是真的吗?” 左钰不解,“姐姐何出此言?” “我想了一夜,昨儿淑尤反常,像是中了邪一般,可她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清醒后又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被人下了迷.魂药,据我所知,下药者若是使她饮自己的血,便可暂时控制她的心智,”张均枼神秘起来,“妹妹你觉得,是谁在幕后操纵全局?” “姐姐是怀疑有卉?” 张均枼淡然,“她身上,有股曼陀罗的味道。” 她们这样一番言论,若被旁人听去了倒是没什么大碍,可若是叫有卉自己听着了,只怕免不了被杀人灭口。 有卉闻罢透过门纱看了眼,而后扬起唇角冷冷一笑便离门而去。 左钰闻后已是怔然,张均枼回首来继续梳妆,佯作不经意问道:“快到腊月二十五了吧。” 这才见她回过神来,“今日已是二十四了。” 张均枼不免忧心,“这么说,万贵妃明日便要回宫了?” “姐姐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那个老妖精可害姐姐不浅呢。” 张均枼淡淡一笑,“有些事,妹妹知道得越少越好。” 左钰未做言语,抽回身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也不动的凝着自己的眼睛。 早膳过后,淑女们坐在殿中闲聊了片刻,这是南絮姑姑特允的,若是换做从前那个燕绥,只怕是连吃都吃不得安生。 忽见一群人分为两列冲进咸阳宫,南絮与众淑女均是疑惑,纷纷站起身,而后便见一个年岁二十五上下的女子满面笑容的走进,那女子正是意气风发,凝着南絮,一脸的不屑与轻蔑。 “殷司仪,许久不见啊。” 南絮浅浅一笑,“於司正好大的排场,可是我咸阳宫的人犯了事,得罪了你宫正司?” 於司正扬唇,“有人举报你咸阳宫的淑女昨夜以扶乩之术秽乱后.宫,皇后娘娘特命我暂代宫正一职,严查此事。” 闻言左钰当即失了神,脚步不禁虚浮,朝后稍稍退步,幸得张均枼扶住她,左钰瞥着张均枼,蹙眉道:“怎么办?” “别慌”,张均枼泰然道:“查不到你们。” 淑尤脸色愈发苍白,豆大的汗珠自额前落下。 南絮听闻宫中有人行扶乩之术,自然惊诧,还未及回神,便闻於司正长吁,“来人,速速查封咸阳宫,今儿个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是。” “放肆,”南絮陡然拍案,“咸阳宫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查封便能查封的!” 於司正嘴角微微上扬,“殷司仪火气不小啊,我可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查案的,您就不必多言了吧,我知道,您背后有……” 南絮知她要说什么,便打断她言语,“咸阳宫乃成祖永乐十八年所建,既非官员府邸,又非百姓居所,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得擅自查封。於司正若仅是为了查案,那进去搜便是了,我自不会阻拦,可若是要在此撒泼,可别怨我殷南絮不讲情面了。” 於司正自知理亏,听罢也无话可说,“好,你殷南絮有靠山,我於彦在宫中势单力薄,自然敌不过你,可 今儿个我若是查出什么来了,可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无需於司正手下留情,”南絮伸出右手作引,“请吧。” 於司正自然不快,睨着南絮狠狠的剜了眼,轻哼了声才阔步上前,背对着众淑女命人进内殿挨个搜查。 左钰见人进了内殿,不免惊怕,两手已紧攥在一起,淑尤依旧脸色煞白,额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较之而言,同样参与此事的有卉倒是平静得很,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於司正偶然回首,见淑尤满脸的汗珠,便疾步走来,站在淑尤身前,试探的闻道:“你紧张什么?” 淑尤吓得不敢言语,南絮回身,见是淑尤,便下意识的凝着张均枼,张均枼垂眼仿若未见。 “这是哑巴了?” 南絮侧首,“她素来胆小,於司正这样,怕是吓着她了。” 於司正自讨没趣,怅然走开。 “大人,”有几人快步走出内殿,手中拿着沙盘与丁字形的乩笔。 於司正见了以一笑面对南絮,“瞧瞧,瞧瞧,殷司仪,你这咸阳宫,果真有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都是些游乐的东西,於司正何以如此计较。” “游乐?”於司正轻笑,“您这是为谁说情呢?” 左钰紧皱眉心,似乎是要豁出去了一般,跨步正要上前,却被有卉拉住,“别去。” 张均枼紧握着左钰的手亦是自然松开。 “这是从哪儿搜来的,”於司正洋洋道。 “回大人,是承雅斋。” 话音方落,殿中众人多是怔然,尤其是淑尤左钰与张均枼,及她身旁的几人。 “承雅斋?”南絮凝着张均枼身旁的几人,“是你们几个!” 那几人均面露大惊之色,纷纷摇头喊冤,於司正侧目示意身旁的小吏,“统统都给我带走!” “是。” 那几人都还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小吏扣住了双肩,只得求助于南絮,岂知南絮竟是侧过脸去,任由於司正将她们带走,她与於司正承诺过,绝不手下留情,而今既是与张均枼无关,她自然不会插手。 “原来姐姐所说此事查不到我们头上,是因为你嫁祸了刘姐姐她们,”左钰满目的不可置信,她认识的张姐姐从来是一个心善之人,何时也变得如此阴险了。 淑尤闻言呆住,“知道我们请仙的只有你,张姐姐。” “你怀疑我?”张均枼目光怔怔,凝着呆立的左钰,“你呢,你也怀疑我,是不是?” “我……”左钰见张均枼如此,起先是默然,定了会儿又走来扶住她手臂,“姐姐……我信你。” 张均枼知她勉强,不禁心生凉意,推开她冷笑道:“对,是我说的,是我诡计多端,嫁祸刘姐姐,是我跑去揭发你们,巴结皇后以求上位,是我,都是我,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钰儿,你自重!” 说罢,张均枼漠然离去,徒留左钰的歉意,与有卉似笑非笑的暗喜。 第廿八章 攸宁死因揭 因咸阳宫有人行扶乩之术,今日淑女们并未出去习礼,缘由自然在于南絮,咸阳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定然难辞其咎,只怕明日太后回来,免不了她一顿责罚。 方才淑尤的恐惧,左钰的紧张,刘淑女几人被带走时的无辜与茫然,她均已看在眼底,她殷南絮是何等聪明之人,凭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学到的敏锐与谨慎,到底谁是谁非,又岂能瞒过她的法眼。 都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见南絮姑姑单手撑额靠在桌案上,又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熟睡,实在不便打搅,可事态紧急,又拖延不得,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才好。 南絮不过是闭目神思,自然已听到了动静,微微睁眼,“什么事?” 那都人一见南絮醒来,便急切说道:“太后与贵妃娘娘回宫了,皇后娘娘命姑姑即刻带几位淑女到坤宁门迎驾。” “太后?”南絮眉心微拢,“今儿不是才二十四?” “事发突然,估摸着这会儿太后娘娘凤驾已到玄武门了。” “知道了,你速去唤西五间上回送驾的几位淑女。” “是。” 见都人匆匆忙忙的离去,南絮亦是跑去东头。 左钰心中仍想着张均枼,想着她临走时说的那番话,那一字一句,就像刀子一样,正在一步一步的划开她的心。 淑尤僵硬的端坐在梳妆台前,紧盯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有卉伫立在淑尤身旁漠然看着左钰。 彼时左钰正拿着扫把安静的扫着屋门内的细沙,这都是昨夜淑尤洒下的,昨夜收拾得匆忙,没有弄干净,好在方才於司正带来的人没有仔细搜查,若是不然,只怕屋中没有沙盘和乩笔,她们也难逃罪责。 才将细沙堆起来,便见南絮姑姑神色张皇的过来,左钰惊得抬起头来,见南絮姑姑盯着堆起的细沙,左钰心下一紧,忙解释道:“呃,近来北京城风沙大,白天屋门没关,吹了不少沙子进来。” 南絮怔怔,淡然应道:“哦,”随即浅浅一笑,“皇后那边差人传话,说太后与万贵妃回宫了,命奴婢带几个淑女去坤宁门迎驾,奴婢想着就上次那些人吧。” 有卉闻言怔住,姑母怎么比原先早一日回宫了,她原本打算待会儿就将淑尤派出去杀了张均枼,却不想姑母突然回宫,只怕她今日又免不了父亲一顿骂了。 “几位淑女想是无需准备什么吧,”南絮四下里看了看屋子,“诶,为何不见张淑女?” 左钰听罢亦回首环望了一圈,“哦,张姐姐方才出去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南絮便已察觉了异常,只是一时间又说不尽,只得望着淑尤,“邵淑女可行吧?” 淑尤仿若未闻,依旧凝着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神,神情呆滞。 南絮见她如此,不禁疑惑,有卉见势忙回过身,躬身双眼与她对视,极小声道:“淑尤,回来,快回来。” 淑尤这才似大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怎么了?” “太后回宫,姑姑要我们几个去坤宁门迎驾。” “好啊,”淑尤这便站起身来,扶着有卉的手臂便要出门去,“走吧。” 左钰见淑尤如此,不禁想起早晨张姐姐与她说的那番话,似乎这两日淑尤总是忽然就像中了邪一样,又忽然清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而她所有反常的举动,都与有卉密不可分。 张均枼无处可去,想起方才左钰目中的寒意与不信任,便无比心寒,她张均枼在家中虽不受父亲待见,却也深得主母与母亲的宠爱与呵护,何以如今竟沦落如此田地。 有卉设计陷害,淑尤暗生杀意,巧颜恶言相向,左钰疑心疏离,四喜下毒加害,万氏步步紧逼,还有那跛脚太监,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她,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坤宁门前站满了人,阻了她去往绛雪轩的路,远远望去,原来是太后与万贵妃回宫了,这于她而言倒是没什么关系。 回眸间无意瞧见周太后鸾驾前伫立着一个身披大氅,头戴十一旒冠冕的男子,看来便是太子。 太子身前站着一年约四十的都人,张均枼清楚的记得,那是乜湄姑姑,太子侧首,张均枼正要看清他的脸,忽然间听闻身后一阵冷嘲热讽,“哟,这是谁呀,怎么在这儿巴望着。” 张均枼听声已知是巧颜,便漠然回过身,施施然道:“惠嫔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与民女也算是十年前的老相识了,怎么,您这么快便忘记民女了?” “十年前?”巧颜猛然想起十年前那场命案,悻悻问道:“你是谁!” 张均枼扬唇冷笑,“惠嫔娘娘今日何以在此处站着,太后回宫,您未去迎驾,可是位分低了?” “你……”巧颜欲言又止,她想问的,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因为那是她这辈子都抹不去的黑点。 “民女告退。” 巧颜凝着张均枼放肆远去的身影,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张均枼,我定不会放过你! “作乱之人既已查出来了,便无需再与哀家禀报了,”周太后停住步子,慈眉善目的拍了拍王皇后扶在她右臂上的手,“钟英啊,你是皇后,自有统领后.宫之责,凡事皆可自行决断,不必与哀家知会。” 王皇后笑得和悦,“臣妾明白,臣妾已命於司正将她们几人送去刑部定罪了,”王皇后终于还是与周太后禀报了。 周太后不愿多言,这个皇后,到底还是不够精明,朱佑樘见势讨喜,问道:“皇祖母,不知您这次去白云观祈福,求了些什么?” “自然是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有,”周太后向左望去,故作神秘,“求孙儿与那位张姑娘的好姻缘。” 朱佑樘面露喜色,“这么说,皇祖母是同意了?” “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孙儿喜欢,哀家便喜欢,对了,”周太后回首,“乜湄啊,待会儿你去咸阳宫,哀家想见见她。” “是。” 左钰三人回了咸阳宫时,张均枼已伫立在亭中多时,北风拂过,孤单的身影竟显得那般萧瑟凄凉。 左钰见了张姐姐,当即跑去,“姐姐。” 张均枼目不斜视,未曾理会。 左钰又道:“外头天寒,姐姐还是快些随我进屋暖暖身子吧。” 张均枼依旧不语,左钰不禁潸然,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姐姐怕是冻坏了吧,我去泡壶茶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左钰远远的一声急唤,而后是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张均枼恍然回身,只见左钰像疯了似的跑过来。 再侧首,便见淑尤单手握着匕首缓缓朝自己走来,淑尤仍是眼神空洞,像孤魂野鬼一般,她已完全成了有卉的傀儡。 “你要干什么!”左钰双臂展开挡在张均枼身前,淑尤冷冷说道:“让开。” “我不让,”左钰回首,“张姐姐,你快走。” 淑尤闻言当即被惹怒,举起匕首便朝左钰挥去,左钰见势慌忙紧握她手腕抵挡,只闻淑尤喝道:“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太子妃,可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拦我,攸宁阻拦我,她阻拦我,现在连你要阻拦我,我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我要把你们统统都杀了!” 左钰已渐疲惫,即将抵挡不住,口中轻唤张姐姐,张均枼恍如未闻,只是一直唤着,淑尤回来,淑尤回来。 南絮得乜湄通传说太后召见张均枼,这便过来唤她过去,怎知一进内殿,便远远望见淑尤要杀左钰,可一看张均枼站在左钰身后,恍知势头不对,恐怕淑尤意在张均枼,正想过去相救,一见地上还未碎裂的紫砂壶盖,便躬身捡起向淑尤持刀即将刺到左钰脖颈的手砸去,而后转身离去叫人过来。 淑尤吃了痛张开手,匕首随之落地,神智竟也清醒过来,垂首凝着地上的匕首满目不可置信,口中不忘念叨,“攸宁……攸宁……” “是你杀了攸宁!” “不,不是我,”淑尤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南絮不知何时也已带了过来,看了眼淑尤,淡然道:“送去宫正司吧。” “是。” 淑尤直至被带走,口中仍在默语“攸宁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没事吧。” 左钰闻声回过神,“没事。” “张淑女。” “姑姑。” 南絮言而复止,仅对张均枼回以一笑,“没事了,都回去歇息吧。” 有卉在窗前观望,见张均枼毫发未损的回来,不禁咬牙,殷南絮,果真是个厉害的角儿! 第廿九章 有卉携父逃 有卉下药控制淑尤心智,已被张均枼和左钰疏离,而张均枼与左钰二人间也有了隔阂,不再像往日那般无话不说。 如今屋中竟是死气沉沉。 自从昨晚起,有卉又像往日那般早出晚归,若是细细算起,这变化似乎与周太后和万贵妃回宫前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姐姐,”左钰站起身来手握木梳畏手畏脚的站在张均枼身后,“我来帮你梳头吧。” “不必了,”张均枼待左钰依旧淡薄,“你有你自己的事。” 左钰惊喜于张姐姐终于与她讲话,一时难掩欣悦,“我没事了,姐姐,还是我来帮你梳头吧。” 张均枼倏地撑着梳妆台站起身,背过她冷冷说道:“你们李朝,都是这样待人的吗?” 左钰怔然,凝着张均枼目中满是惊诧,她自认除了初见那日说漏了嘴,别的倒是都圆了谎,且那日说的,怎么也不至于叫张姐姐连这个都知道了。张均枼见了她这双总能惹人垂怜的双眼,终究是不忍心,正踌躇着,却见她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瑾瑜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吗?”万贵妃走在长廊里并不同往日那般容光焕发。 “没有,”刘娘子疑神疑鬼的,“娘娘,咱们怕是用错人了。” “哼”万贵妃怒火中烧,“都是群没用的东。!” “娘娘,”刘娘子似胆颤又似无奈,“这张均枼有太后作保,那个新来的殷司仪又整日里护着她,但凡是她吃的用的,都是小心检查,咱们也不好下手啊。” 万贵妃忽然停步,双目紧盯着前头,既然张均枼注定是太子妃,那她何不借机好好利用一番,“杀之不如用之。” 刘娘子怔住,“那汪姑娘……” “卉儿如今于本宫已无任何用处了,让她随汪直出宫去吧。” “是,”万贵妃并未召见有卉,单只是派人通传,命她到宫后苑,钦安殿正门前不远,又吩咐刘娘子将汪直带过去。 “这宫里头想是没法儿呆了,前一阵子您将张淑女拉下水的事,太子已快查到娘娘头上了,选妃事关太后,娘娘也不好插手,只能委屈您,出宫躲一阵子了,”刘娘子对着那跛脚太监说得语重心长,张均枼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一事不明,她落水之事只有百户知道,何以太子竟一直在暗中查探。 “汪姑娘,”刘娘子转身看着有卉,取出袖中的钱袋,放在她手上,“这是娘娘为你们准备的盘缠,你们路上用,马车奴婢已备好了,就在坤宁门外头,你们快些去吧。” 刘娘子说罢轻叹一声,佯装不舍,头也不回的离去,自始至终,有卉与那跛脚太监都不曾言语。 张均枼想起进宫当晚,燕绥姑姑亲自将有卉带进宫,被巧颜惹怒亦忍住火气,而后几日又有意无意的巴结逢迎,那时她便怀疑有卉的来头,而今看来,她果真是万贵妃的人。 如此想来,那晚留下纸条引她去绛雪轩的,指使淑尤杀害攸宁而后又污蔑她的,跟踪她到宫后苑将她推下水的,在她的胭脂中掺绿矾的,在她药中下毒嫁祸四喜的,都是她周有卉! 有卉并未即刻出宫,反而是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等待时机,直至四下里无人了,她才扶着跛脚太监向前走了一小步,张均枼见她要出宫,便不再理会,亦转身想要回咸阳宫。 怎知还未及回身,便被一个身着飞鱼服的人猛然拉离墙边。 待她回过神,那人已与有卉和那跛脚太监打斗起来,再看方才她倚靠的墙壁上硬生生的嵌着一支锜。 那身穿飞鱼服的人,难道是百户么!彼时南絮亦在宫后苑,只是偶遇乜湄便闲聊了番。 “太后改主意了。” “为何?”南絮任司仪之职乃太后恩赐,意在监视张均枼,虽说太子也曾命她保护张均枼,可如今太后突然改主意,也叫她有些不解。 “一言难尽,只说张淑女和太子,是天赐良缘,命里头又克那万氏,可是太子的福星呢。” 南絮面露喜色,“有这样的好事?” “可不是?”说话间乜湄亦略带笑意。 “昨儿因邵氏的缘故,未能让张淑女拜见太后,如今这件案子已查明,不知道太后何时得空,我带她去趟仁寿宫。” “诶,”乜湄忽然止步,“怎么似乎有打斗声。” 南絮闻言亦静心辩听,而后指着钦安殿方向,“在那边!” 那跛脚太监腿脚本就不便,几招下来,体力已渐不支,有卉却还精神,只是皇宫守卫森严,这番厮打,引来了不少侍卫,均围着有卉二人。 “张淑女,”南絮与乜湄已赶到,南絮仔仔细细的将张均枼瞧了一遍,“没事吧?” “我没事。” 乜湄一见到那跛脚太监,目光便定住了,向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默念,“汪直!”而后突然指着他,“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上阵,跛脚太监已身负重伤,瘫在地上,有卉忙扶住他,“父亲!” 那跛脚太监拼尽全力站起身将有卉一把推开,“走开!快走!” 有卉站稳脚跟,“父亲!” “快走啊!” 几番叫喝,有卉终于作势要跑开,只是心有不甘,突然回身向张均枼甩出一支锜,怒目道:“张均枼,你等着,我定会回来找你报仇的!” 那身着飞鱼服的男子见她如此,当即转身挥刀打下那支锜,南絮彼时亦旋即拉着张均枼一同躲闪,弯腰之际,竟让张均枼斜插在鬓间的玉笄勾到了头发,三千青丝犹如瀑布般垂直落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颊上,竟是那般美好。 男子见状不禁愣住,他自小与江离一同师从怀恩门下,何曾见过这样美的妇人,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欺,乜湄见他如此,虽心生欢喜,却也知事态紧急,忙唤了他,“牟斌!” 牟斌这才回过神来,有卉却已不知去向,乜湄并不非常失落,至少,她抓住了汪直,她虽一心想要活口,可如今汪直死了,于她和太后,也不无益处。 “牟斌?”张均枼未曾看清他的真面目,可知了他并非百户,也不禁失意。 那牟斌依旧是背对着她,张均枼忽见他右手手面上的刀疤,不免生疑,那日太子抓着她的右手上,也有一条这样的疤痕。 张均枼正欲移步上前,南絮见势不妙,忙拉住她,“张淑女,咱们该回宫了。” 第三十章 笄失情未断 汪直深受万贵妃宠信,请奏朱见深设立西厂,查贪官,惩污吏,规模远超东厂与锦衣卫,西厂威名震慑群臣,一时“权宠赫奕,都人侧目”。内阁首辅商辂等人上疏,言西厂“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且联合六部九卿请罢西厂,朱见深无奈准奏,令汪直回御马监。 后汪直驻守辽东,不得入朝,渐被疏远,大同与鞑靼小王子一战战败,被贬南京,从此淡出朝堂。 没想到如今他竟置身于宫中,他死了,周太后与乜湄自然欣喜,这个汪直,知道的太多。 乜湄抢来侍卫手中的刀在汪直脸上划了几道口子,而后随手将刀扔在一边,风轻云淡的说道:“送去净乐堂焚化吧,”说罢悠然离去。 汪直已离宫近十年之久,这群侍卫或许不认得他,可宫里头的老人中也不乏眼尖的,他的死是秘密,不能禀报朝廷,她自然要做些手脚才行。 待众侍卫将汪直的尸体抬走,牟斌才见着方才张均枼与南絮所站之处孤零零的躺着一支翠色玉笄。 牟斌缓步走去捡起,想起殷司仪适才之举,便不禁怦然心动,只可惜,玉笄碎了,再配不上那样如玉般无暇的女子了。 张均枼记得,太子的右手上也有一道那样的伤疤,今日那个锦衣卫自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她,果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姑姑,”张均枼始终疑心,“刘文泰官居几品?” 南絮未曾多想,直言道:“刘大人任承德郎太医院院使一职,官居五品。” “那,锦衣卫百户呢?” “六品。” 张均枼闻言当即怔住,那晚在太医院,刘文泰分明是与百户行礼了,她的猜想是对的,百户的身份不简单,那日见到的太子是假的。 回想往日种种,独居绛雪轩,吩咐尚服局连夜为她赶制斗篷,随意进出太医院,头戴十一旒冠冕…… ‘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么?’ 对,他是太子,他是太子,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何时变得这样愚钝了,你早该想到的! “到了,”南絮停在张均枼屋门前,与她浅浅一笑,“张淑女,早点歇息吧。” 张均枼未语,越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左钰一见张均枼进屋,当即站起身来,低语道:“张姐姐,你回来啦。” 张均枼未语,仅是看了她一眼,尔后轻叹了声便兀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姐姐,”左钰笑脸迎上去,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只雪梨,递至张均枼眼前,“我今儿个又去长阳宫摘了只雪梨回来,姐姐可要尝尝。” 张均枼仍旧不语,凝眉沉思,似乎并未听到左钰所言,左钰却是不知,遭了张姐姐一连两日的不理不睬,自然倍感失落,捧着雪梨笑颜依旧,“这大寒天的,姐姐想是吃不惯这么凉的东西,记得姐姐说过,雪梨味甘性寒,有生津润燥,清热化痰,养血生肌之效,冬日以冰糖炖之最为养生。姐姐,你稍作歇息,钰儿这便去小厨房将这只雪梨炖了。” 他是太子,便是因为他,万贵妃才千方百计要杀她,周太后才会留心到她,也是因为他,南絮才取代了燕绥的位置,牟斌才会在危急时冲出来救她性命。 可她从不曾想过要接近太子,她心里,还牵挂着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谈大哥,那个为她挽起青丝的少年郎。 不,万贵妃并非是因太子才要杀她的! 回首之际,张均枼才察觉已不见别在发间的玉笄,一阵胡乱摸索始终没有踪迹,想起适才在钦安殿时的情景,玉笄定是那时落下的。 不由思量,张均枼便已疾步出了屋子,到了钦安殿好一阵找寻,谁曾想那支玉笄早已被牟斌拿走了。 “你可曾见过一只翠色的玉笄,那支玉笄的笄头,是含苞待放的牡丹,笄身还刻着一个‘凤’字。” “没见过,”来往的都人均是这番言语,仓皇的眼神中充满了冷漠。 张均枼几近崩溃,双臂抱膝蹲在长廊下。 “你怎么了?” 又是那无比温柔好听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他总是在她伤心无助的时候出现,那样突然,那样及时,又是那样的巧合。 张均枼扬首再见那张俊美的脸,本想一番质问,可终究她只是淑女,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是大明王朝未来的天子,她又岂可造次。 “我丢了一样东西,”张均枼说话间已站起身,朱佑樘见她满脸的泪痕,自觉的伸手过去想要拭去,却被她别过脸躲去,只好又收回手,“是什么?” “是一支玉笄”,张均枼言语间略有疏离。 “很重要么?” “是。” 朱佑樘会心一笑,“那我陪你一起找。” “不必了,”张均枼终于抬眼与他相视,谈吐依旧冷淡,“或许那支玉笄,本就不该属于我。” 张均枼言毕当即离去,任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般落下,寒风拂过,只留下阵阵绞痛。 谈大哥,枼儿此生定不负你相思之苦,若负了,必定夫逝子亡,孤独终老! 第卅一章 避之邀约夜 年关将至,宫中四处尽显洋洋喜气,乾清宫丹陛左右已安设万寿天灯,这几日黄昏后都可见天灯高高悬起,天灯后面是齐齐整整挂着的万寿宝联,‘人寿年丰家家乐,国泰民安处处春’,金丝绣红帛,红帛衬金丝,字虽简短,却是磅礴恢弘,栩栩如生,竟如写出来的一般苍劲有力。 “姑姑,乜主管来了,”都人实在无心扰了南絮这番看书的聚精会神,却也万不敢耽误了乜湄的事。 南絮闻言抬起头,见乜湄已进了殿,这才极不情愿的放下书,起身迎客,“这个时辰过来,湄姑姑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交代?” “就数你伶俐,”乜湄莲步走来,拈手指了指南絮,“我今儿个是来找张淑女的,太后回宫那日便念叨着要找她谈谈,这都过去两三日了,连个面都没能见上,今儿个有这事儿,明儿个又有那事儿,这不,太后她老人家这会儿算是闲下来了,我就打算着,自己做主,把张淑女带过去坐会儿。” “那你来的可不巧了,她才出去,”南絮噗笑,她可鲜少有如此笑意。 “出去了?”乜湄不禁怅然,“诶哟,那还真是不巧了,瞧瞧太后这会儿也快睡醒了,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找你。” 乜湄自然遗憾,还未步至门外便回过身,“你如今已是咸阳宫的司仪,今儿除夕,你午后想是要出宫去采办了。” 南絮颔首。 乜湄又走回头,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南絮手中,“好不容易出趟宫,你喜欢什么便买下来,可不能省,这妇人家用的胭脂水粉什么的,你得置办些,三年都过去了,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南絮无意收下,又将银子推回她手中,面色冰冷,“你知道,我从不受人恩惠,这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诶,这可不是给你殷南絮的,这是朝廷,对江千户的补给,你今日扫墓祭拜门大人的时候,顺便,”乜湄言至此忽然顿了顿,声音亦是愈发低沉,“也去看看他吧。” 南絮已三年不曾听人提起他,如今再听到,竟有几分感激,只是她向来喜怒不言于色,便依旧平静温和。 江离啊江离,南絮这辈子,怕是忘不掉你了。 “张淑女!” 张均枼回首,见了来人不免有几分惊诧,那不是万贵妃身边的刘娘子么? “刘姑姑,”张均枼直待她走至自己身侧,才款款问道:“有事么?” 刘娘子始终笑而不语,张均枼见她如此,自然知道是为何事,勉强露出一笑,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民女张氏,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快起来快起来,”万贵妃一见张均枼进来便是满面的笑意迎合,忙步至她身前两手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 “谢娘娘,”张均枼通礼,却不知万贵妃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往日她可是一直使计要取她性命的。 万贵妃扶起张均枼后并未直接收回手,反而是一直托着,双目紧打量着她,故作惊喜,啧啧称赞道:“像,真像,本宫总算是找着你了。” “娘娘,您今日召见民女,是为何事?” 万贵妃佯装恍然回神,温婉笑说:“本宫记得,你母亲,叫金扶?” “是,”张均枼心中自然有些许疑虑,无缘无故,不知为何连母亲也牵扯进来了。 “既是叫金扶,那本宫便找对人了,本宫与你母亲,可是有过一段渊源,”万贵妃这便转过身,似乎已陷入一片回忆中,“当年土木堡之变,先帝被俘,郕王登基,陛下被囚于南宫,本宫奉孙太皇太后之命前去侍奉,怎知南宫的人恃强凌弱,欺压本宫与陛下,当初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可是你母亲出手相助,本宫才不至于冻死饿死。你可知,本宫见你第一眼便觉得熟悉,却不知原来你竟是恩人之女。” 万贵妃所言,张均枼断不会信,一来母亲出身名门,不曾进宫当过都人;二来先帝与陛下被囚于南宫时是景泰元年,而那时母亲不过三岁,如何能救她。 “本宫已许多年不曾见过你母亲了,不知你母亲她,如今可安好?” “家母一切都好,谢娘娘关怀,”张均枼依旧不展笑颜。 “你与你母亲,还真是一个性子,”万贵妃不知从何处取来块玉珏,“这玉珏,是你母亲当年落下的,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了,今日本宫将玉珏交给你,你回家后可一定得替本宫还给她。” 万贵妃伸手将玉珏展于张均枼身前,可张均枼却是凝着久久不下手,可她终于还是收下了,“是。” 万贵妃望着张均枼已渐消失的背影,终于舒展了眉头,唇边亦是带了一丝笑意,“收了本宫的东西,她张均枼便是本宫的人,老太婆还能拿什么跟本宫比。” 张均枼已回了咸阳宫,望着手中的玉珏,自是感慨良多,万贵妃此意分明是在拉拢她。 趁着左钰午睡还未醒,张均枼自然要将那玉珏藏起来,免得叫旁人瞧去了要误会她是万贵妃的眼线,万贵妃既是将玉珏赠予她,那这玉珏,必是她的贴身之物。 方才屈身要将玉珏藏于床下时,却见枕头后搁着一封信,信中所写,今夜亥时于绛雪轩备酒,望张淑女务必赏脸光临。 张均枼见后不作思虑,当即将信纸抛去炭火中焚尽,她不知太子为何这般待她,若论相貌,此番进宫的淑女中比她好看的大有人在,若论资质,她也不及旁人半分,何以太子竟对她上了心。 可他是太子,此事又岂能拒绝,即便他以为,她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姑姑要出宫?” 南絮闻声回首,见是张均枼便以一笑带过,“是。” “方才听瑾瑜随口提起的,说,姑姑要出宫采办,不曾想竟是真的,”张均枼亦回以笑容,缓步走近,“姑姑,我也想出宫。” 南絮浅浅笑意浮现于脸颊,“出宫采办,可不是件好差事。” “爬过山上山,才知天外天,姑姑不带我同去,又怎知我吃不得苦呢。” 第卅二章 北斗指姻缘 除夕当日,城中一派喜气,还未出大明门,便能瞧见一片火红。 南絮出宫采办,本不该带着张均枼,毕竟她是淑女,采办这样的苦差事,只能由六局的都人来做。 说起来,南絮也不该做这样的事,咸阳宫中所住非主非奴,完全不同于别处,南絮此番得以出宫,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太后的恩赐。 “姑姑今日出宫采办,可还有别的事?” 张均枼言语间不仅是询问,多的是打探,南絮出宫本该是为咸阳宫置办些布匹和丝线,可她自出了皇城以来却是买了壶酒,而后直奔城西,越过了好几家生意兴隆的绸庄。 张均枼说罢,二人已步至一家香烛铺前,南絮止步,喃喃自语道:“到了。” 闻言张均枼亦是停住,望着大敞着的店门,这是香烛店,姑姑来这里,莫不是要祭拜什么人。 “民间有条习俗,叫年祭祖,姑娘出身名门望族,必是清楚的,”南絮言毕已进了铺子,买了些纸钱,便出来带着张均枼去了西郊城外。 林中杂草已丛丛,高高鼓起两座土筑坟茔,显得有些突兀。 这两座坟茔紧紧相连,却仅有一块墓碑竖立,碑上镌刻着寥寥几字,亡夫江离之墓,妻殷氏成化十九年立。 碑前洒满了酒,只见一身着飞鱼服的男子蹲在前头,中抓着壶酒,一副微醺的模样,凝着墓碑上的字,沉声道:“大哥,你知道吗,我牟斌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便是当年将捡到的玉笄修补好交给你,还让你去仁寿宫还给殷姑姑,让你有机会借花献佛,卖弄人情,出尽了本该属于我的风头!但有一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牟斌忽然冷笑,“就是杀你。” 不远处南絮与张均枼将至,牟斌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听到了些风吹草动便立马警觉起来,转身见是南絮二人,不经细想便匆忙离去,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有人来过,”张均枼到此还未看清墓碑上所刻,便瞧见了那一滩酒水。 南絮自也瞧见了,静静地蹲下身子,取出篮中的酒水与纸钱,“许是他从前的部下吧,”牟斌年年都来此祭拜,她岂会不知。 张均枼已看清碑上刻的,她不曾听说,原来南絮姑姑早已嫁做人妇,只是可怜她年纪轻轻的,便守寡了。 南絮祭拜亡夫,张均枼只得站在她身后静候,而牟斌,却是躲在林中远远观望,殷姑姑于他而言,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人。 “他是锦衣卫千户,师投怀恩大人门下,与牟斌是出生入死的过命兄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牟斌说,他为了救他,被人穿心而死,死后被抛尸荒野,连个全尸都没有,”南絮言语至此,不禁自嘲,“可怜他忠肝义胆,誓死为朝廷效忠,却没人肯为他立个坟冢。” 南絮抬手取下插在鬓间的玉笄,握在手中望了许久,眸中已充斥了泪水。 “这玉笄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当年本已无迹可寻,是他在宫后苑捡来还给我的,当时年少无知,一见他便情窦初开,又感念他的恩情,便求太后赐婚,我与他在仁寿宫门前跪了整整三日,太后才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以为,我们能长相厮守,终老一生,没想到,婚后不过半年,他便死在去往江西布政司的途中”,南絮说罢仰面拭了满脸的泪痕,而后朝张均枼侃侃一笑,“张淑女,奴婢方才失礼了。” 张均枼露出浅浅笑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姑姑也莫再伤心了。” 南絮一笑而过,将手中的玉笄埋入土中,“三年了,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适才南絮那一番言语,谁曾见到牟斌脸上的失落与不甘,他对南絮的那份心意,又有谁懂! 南絮掂了掂一旁的酒壶,站起身来随手倒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冢前,望着地上的酒,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我父亲,门达。” 南絮说罢便转身离去,张均枼亦是跟了去,只是不忘回首看一眼门达的坟茔,门达是景泰、天顺年间的佞臣,成化初年被贬广西南丹卫充军,路上被仇家了结了性命。 她只听闻南絮姑姑的身份很是隐秘,宫里头鲜有人清楚,没想到,原来她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门达的女儿。 回了城中,天色已暗了许多,南絮这才与张均枼一起去往绸庄。 毕竟是新年,各宫多少都要有几笔开销,咸阳宫也不例外,光是为淑女们购置衣料便要花费不少,再加上胭脂水粉之类的,也不能马虎。 这么些东西,自然无需南絮亲自带回宫。 出了脂粉铺子这会儿天色已完全黑了,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张均枼走在南絮身后,见人潮拥挤,突然停步,目不转睛的凝着南絮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眼前,这才转身离去。 她要逃,即使如今宫中已无人要取她性命,可万贵妃收买她,周太后有意拉拢她,就连太子也…… 她说过,此生定不负谈大哥相思之苦,若负了,便夫逝子亡,不得善终。 她也曾说过,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 她记得,那日朝阳初升,她执起他的手,脸颊绯红,笑意绵绵的对他说: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向我父亲提亲,我等你骑着高头大马,聘八抬大轿来娶我。 而他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等我。 她只恨父亲妄语许了她的终身,恨孙家人棒打鸳鸯,恨有卉骗她去绛雪轩,恨万贵妃屡次三番害她性命。 “姑娘。” 张均枼闻声止步,回身只见是一个道士,坐在摊前望着她。 “有事么?” 那道士未答,缓缓站起身,绕着张均枼打量了一番,而后板板正正的立在她身前,问道:“姑娘可知现在是几时?” “亥时。” “亥时?”道士昂首看了看天,又冲着张均枼露出一笑,“亥时,姑娘不去赴约吗?” 张均枼确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多日的相处,她对朱佑樘,当真就没有动过心么,可朱佑樘如何比得过谈大哥,她终于还是冷冰冰的回道:“为何要去?” 道士捋了捋胡须,“姑娘通身贵气,可要算卦?” 张均枼皱了皱眉头,“不必了,”言罢便要走开,岂知那道士又问:“姑娘不想问问你的姻缘吗?” 张均枼到底还是回过头来了,道士这回并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红绳系足是前缘,不用媒人自成全,月明夜半菩提下,六出好听凤求凰。” “凤求凰,”张均枼喃喃自语,“绳牵是何人?” 道士未语,伸手指了指天,张均枼抬头望去,目中满是不可置信,那七星相连,竟是北斗。 北斗喻帝王,她的良人,果真就是日后那位九五之尊么! “姑娘,凡事皆应顺应天理,你的姻缘早在十年前就已定下了,躲,是躲不掉的。” 十年前,她记起了,原来当年那个与家人走散,还被东厂追杀的所谓罪臣之子,就是当今太子!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不该救他的! “张姑娘!”南絮匆忙赶来,见张均枼还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忽见喻道纯在此,不免疑惑,可又不便多问,便微微躬身施礼,“喻道长。” “回宫吧,”张均枼毫无面色的转过身,兀自离去,只闻喻道纯放声语道:“姑娘日后定有事相求于贫道,到时只需前往白云观,记得徒步。” 第卅三章 怎忍别离去 今日春节,不少大明的藩属国均遣使来朝觐见入贡,大抵有安南、暹罗、琉球、撒马尔罕和爪哇国,唯独不见李朝使团。 酒宴早早的便已备好,诸国使臣也都已等得有些耐烦不住,尤其是爪哇国使团的首领,竟已拍案而起,神色极为不悦的说道了些什么。 朱佑樘面无波澜,这一声巨响竟也没有使他回过神来,他的脸色有些暗,似乎很是疲惫,大概是因昨夜之事,张均枼爽了他的约,可他却伫立在北风中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朱见深却是惊到了,瞅了眼爪哇国使臣,王皇后亦闻声望去,见朱见深惊魂未定的模样,忙疾步走去为他抚膺,爪哇国使臣见大明皇帝如此神色,不禁羞愧垂首。 王皇后瞥了瞥立于朝堂之下右侧那几位文臣打扮的人,“刘少卿,他方才说了什么?” 为首的刘少卿有些胆怯,吞吞吐吐的答道:“他说,早闻大明的美人如天仙下凡,美酒如琼浆玉液,如今却是见不着美人,尝不得美酒,空能眼巴巴的望着!” 朱见深闻言讪笑,“爪哇大使不拘小节,豪迈直爽,另朕钦佩。” 刘少卿又紧接着向爪哇国使臣翻译了一遍。 爪哇使臣听罢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傻笑,倒是显得憨态可掬。 “陛下,”侍立朱见深身侧的怀恩俯首帖耳,“李朝使臣今儿个怕是不会来了。” 朱见深眉峰紧蹙,“李朝年年入贡,昨儿会同馆也已差人来通报,李朝的使团早早的就住进南馆了,今日岂会不来。” “陛下,”怀恩暗暗看了看诸国使臣,而后面露难色,“可不能再等了,耽误了吉时可怎好。” 怀恩方才言罢,殿外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一批人,皆是李朝人的打扮。 那些人一进来便伏地而拜,“臣等叩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吧,”朱见深这才渐有悦色。 “谢皇帝陛下。” “李朝大使何以来得这样迟,可是有事耽搁了?” 为首的使臣垂首禀道:“回皇帝陛下,臣等今日早晨出了会同馆,本该直奔皇宫,却接到密报,说,我朝的顺淑长公主,在大明,失踪了。” “哦?”朱见深略显惊诧,“果真?” “是。” 王皇后听闻那使臣的口气,便已是满腹的心疑,“你们李朝的公主不在汉城呆着,跑到大明来做什么?” “不瞒皇后殿下,公主因逃婚,带着奴仆自山东入关进入大明,在去往山西太原时,被一帮马贼劫走,至今无迹可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你们的公主既是在大明失踪的,那朕,自也当为你们找寻,”朱见深侧首抬眼,“怀恩,为朕拟旨,命山西布政司和太原府全力搜救顺淑公主,另外,张贴皇榜,悬赏有功之人。” “是。” “如此,臣等便代国王,叩谢皇帝陛下圣恩了。” “听闻张淑女昨儿找喻道长算了卦,”南絮看似无意询问,却是有意试探,昨晚她找到她时,她分明是一副伤心欲绝,几近崩溃的模样。 张均枼似笑非笑,“是他找我的,”终究南絮姑姑是太后的人。 南絮已猜到了张均枼心中所想,便不再言语,岂知张均枼忽然停驻不前,唇角生起一丝凄然笑意,“姑姑不想知道,我求了什么?” 南絮见她如此,不好多言,只得顺着她,“是什么?” “姻缘。” 南絮已不知该如何作答,恍然见太后与皇后移驾至此,忙带着张均枼过去迎驾。 王皇后正说得尽兴,这番被南絮打断,自然不悦,可太后在旁,也不好发作,便扫视了眼四周的枯枝残叶,“束翕,吩咐司苑局,宫后苑的这些残花败柳,该修理修理了。” “是。” 周太后知她口中的残花败柳,暗指南絮,心中略有一丝愠怒,南絮再怎么不济,却也是她仁寿宫的人,皇后此言,分明是在挑衅她。 可回首见南絮依旧面色平静,便也不与皇后计较。 一见张均枼在此,周太后便是满脸悦色,和蔼可亲,拉过她的手,“来来来,好孩子,陪哀家走走。” 张均枼笑意嫣然,顺势扶住周太后右臂,放慢脚步同她一起散心。 “皇后,方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 王皇后亦拐着周太后手臂,无比温柔的讲道:“李朝使团今儿来得可是迟了许久,还借口说早晨出了会同馆便收到密报,这才给耽搁了。” “密报?有什么事竟比入朝觐见还重要?” “听说,是他们李朝的顺淑长公主在咱们大明走丢了。” “他们李朝的公主不在李朝呆着,跑到咱们这儿来做什么,一个姑娘家的,真是荒唐。” 王皇后讪笑,“可不是,臣妾当时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使臣说,他们的公主为了逃婚,才跑到大明来,和随行的都人从山东入关,本想好好儿游玩,谁知才到太原,便被马贼给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张均枼听罢心头闪过一丝怔忡,自山东入关,在太原遭马贼绑架,听起来竟那么耳熟,左钰不也是从山东入关,到太原时被人劫走的吗! 脑海中忽然第一次练习走步时的情景,左钰那么熟悉宫规礼仪,原来并非巧合,她是李朝的公主! 果然,左钰的来头不小。 李朝的使团已寻到宫里,如此想来,左钰不日便要离宫回李朝了! 张均枼想至此突然止步,佯装不适,周太后亦是停步,凝着张均枼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之意,“怎么了?” “忽然一阵眩晕,不知是怎么了,”张均枼这声极其微弱,却又收回手,走到周太后跟前躬身道:“民女方才失礼了,望太后娘娘责罚。” “诶,”周太后上前扶起她,“既是身子不适,便回去歇息歇息吧,哀家这儿有皇后陪着。” 张均枼抬眼冲王皇后施礼,却见她与她乜了眼,似乎很是反感,便识趣的福身,“民女告退。” 张均枼匆匆忙忙的告退,便是为了见左钰,怎知回来见到的却是一间毫无生气的空屋子。 左钰的床榻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有梳妆台前安放着一盅冰糖炖雪梨,茶盅下压着一张毫无折痕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汉字。 姐姐,我走了,对不起,骗了你那么久,不过姐姐很聪明,猜到了我的身份,冰糖雪梨,姐姐最爱吃的。秀智。 第卅四章 凝眉相视语 张均枼感叹,原本初来时五个人和和睦睦住着的屋子,如今竟只剩她一人,望着那四张冰冷的床榻,便免不了一阵惆怅。 回想初次见到她们,攸宁的热情与活泼,淑尤的高傲与不羁,左钰的羞涩与胆怯,有卉的冷漠与寡淡,这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即便有些人,她并不喜爱。 那日进宫的五十位淑女,而今仍完好无伤的,不过寥寥数几。 今日已是正月初五,明日便是终选,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虽已收下了万贵妃的玉珏,认可了周太后的庇护,可那又如何,她张均枼这辈子终究是要为自己而活! 从安喜宫出来的这一路,张均枼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如今万贵妃已在拉拢她,这宫里,除了万贵妃,还有谁要杀她。 张均枼止步,缓缓回身望去,却见身后空空荡荡的一片宫墙,唯有北风萧瑟的划过。 可方才分明是有人跟着她的,张均枼于是躲到宫墙后,片刻之后,果真见一个身穿墨色飞鱼服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那人是在寻她。 张均枼这便拔下头上的簪子,趁势走去想要扼住他喉头,好逼他说出是谁指派,岂知簪子方触及那人脖颈时,手腕便已被他紧紧握住,且自己的脖子上,也已架上了一把绣春刀。 那人抬眼间眉心紧皱,紧盯着张均枼毫不怜香惜玉,张均枼亦满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牟斌,他是牟斌! 牟斌见是张均枼,才将绣春刀收回,握着张均枼手腕的手亦是渐渐松开,可张均枼却不经意间将簪子刺进了一分,怔忡间凝着牟斌垂下的眼帘,他是在等死么? 张均枼到底还是不忍,收回簪子双手垂下丢弃于脚下,默然离去。 牟斌望着张均枼远去的背影,不禁长吁,转身抚了抚脖颈,已有血流下了,不过好在并无大碍。 “属下,”牟斌立于亭中双手抱拳,微微躬身,吞吞吐吐的禀道:“亲眼见她进了安喜宫,只怕……” 牟斌言语至此忽然停住,抬眼见朱佑樘端坐在古琴前面色凝重,便不再多言。 朱佑樘眼帘微垂,未见牟斌,终于开口道:“脖子怎么了?” 牟斌闻言忽然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让张淑女发现了行踪。” 朱佑樘心中一震,抬头望着牟斌,良久才问道:“她说了什么?”牟斌低语,“什么也没说。” 话音未落,朱佑樘忽然两手抚于琴上,沉声道:“她来了,”而后便凝神抚琴。 牟斌回首见张均枼即将至此,方才快步离去。 张均枼到此闻得朱佑樘所奏之曲是为《凤求凰》,又见周边之景,不禁触目。 明月高挂,夜正过半,菩提在旁,大雪零落,一曲《凤求凰》萦绕耳畔。 不正是“月明夜半菩提下,六出好听凤求凰”么! 张均枼伫立在亭中始终未语,朱佑樘奏罢,抬眼望着她,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民女不知原来殿下在音律上,也颇有造诣,”张均枼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那是自然,”朱佑樘站起身朝她走去,满面笑意温润如玉,“本宫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年已及冠,位居东宫,只缺一个美人在怀。” 朱佑樘言语间略有轻佻之意,张均枼未与他对视,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天下美人数不胜数,殿下日后坐拥江山,她们便都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庸脂俗粉,无才无德,不堪为后,天下佳丽无数,本宫只要你一人。” 张均枼终于抬脸与他相视,决然道:“若是我不愿呢!” “你把心封得死死的,我如何进得去。” 朱佑樘自袖中取出一支凤头玉笄,插在张均枼鬓间,柔声道:“那日你说你丢了一支玉笄,我便去司饰司亲手为你雕了一支,除夕夜邀你来此吃酒,本是想将这支玉笄送给你,谁想你爽约未至,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那日随南絮姑姑出宫采办,路上有事耽搁了,”张均枼面色依旧,丝毫不见昔日明媚笑容。 “枼儿,”朱佑樘伸手轻触她脸颊,却被她福身躲过,“雪大了,民女告退。” 翌日一早,淑女们便被都人唤醒,今日是终选,必是要做足了准备,才可前往仁寿宫,免得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张均枼坐在妆台前手握玉笄久久没有动作,笄头凤凰展翅,笄身所刻龙纹,玉笄虽小,做得确是精致无比,不得不说,朱佑樘还是下足了功夫。 龙凤呈祥,喻为帝后,朱佑樘此意便是认定她了。 她终于还是将玉笄戴上了。 喻道长说过,凡事皆应顺应天理,她的姻缘早在十年前便已定下,躲是躲不掉的。 既然如此,她何不顺其自然的走下去。 她张均枼何等傲然之人,如今竟也低头认命。 从她十年前舍命救下那个被人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男孩起,她这一生,便注定不再平凡。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她是梦月入怀而生,这辈子,便要如月亮一般普照人间。 车上树,牛上房,骑龙抱凤是娘娘,这说的,不就是她张均枼么! 此去仁寿宫终选,并未见朱佑樘,唯见周太后与王皇后红光满面,笑意绵绵。 张均枼与众淑女一齐垂目而立,周太后不曾看过旁人,见众淑女至此,便直奔她走来,和善可亲的站在她身前。 “为后者,势必德才兼备,方能执掌六宫。张均枼,哀家问你,若要整顿后.宫奢靡之风,你当如何?” “俭则家富,奢则家贫,国亦如此,凡为女子,不可因循。一生之计,惟在于勤;一年之计,惟在于春;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内训》所言,戒奢者,必先于节俭也,夫澹素养性,奢靡伐德,人率知之,而取舍不决焉,何也,志不能帅气,理不足御情,是以覆败者多矣。” 周太后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对张均枼竟是赞赏有加,连连叫好,王皇后见势迎合,取来乜湄手中的木托捧至她身侧,亦赞道:“母后,有如此女子,必能母仪天下。” “好孩子,”周太后拿过木托上的金册,“受赏吧。” 张均枼跪地捧起金册,朗声道:“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卅五章 归里待嫁期 正月初十午后,人们只见张府大门前灯笼高挂,红绫飘拂,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皆随张家老太太如松般站在府前,多是翘首望向城东。 百姓只听闻张家二老爷的长女被选为太子妃了,不想原来是真的,便纷纷为之高兴,这张家家大业大,世代皆有人入朝为官,如今又出了个太子妃,自然令人羡慕。 不过片刻,便有几辆马车依次驶来,张均枼便是从为首的那辆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 张家老太太一见张均枼下来,便领着一众人等跪地而拜,“老身(草民、民妇),恭迎太子妃凤驾荣归。” 张均枼见他们如此,不免心酸,忙上前扶起老太太,“主母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枼儿了,快起来,都起来。” 老太太抬眼笑容宽慰,张均枼扫视了眼四周,百姓仍伏地未起,便蹙眉道:“都起来吧,大家都是邻里,不必如此拘泥于礼数。” 适才从后面几辆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彼时已走至张均枼身后,老太太招呼道:“两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快些随老身进去坐坐吧。” “欸,”这两人连日来也着实疲累,得张家主母如此盛情,自然不能拒绝。 “父亲,”张均枼望着张峦目中皆是期待,怎知张峦仅是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便又跟着老太太进了府。 张均枼倒不曾失落,父亲终究是不喜她,她也已习惯了。 “我让你给她跪了吗!”妇人低声训斥,女孩委屈答道:“是主母说要跪的。” 伴随着女孩模糊不清的言辞的,是一声沉闷的掴掌声,妇人又道:“你小声点儿!” 而后便闻另一女子轻蔑一笑,“哼,傻子。” 张均枼自然听到了动静,只是懒得搭理她们,那是她守寡多年的伯母林氏,和大她两岁的堂姐张静娴,至于那个被林氏训斥的小姑娘,便是她那因受了刺激而心智不全的堂妹张灵姝了。 老太太本意让张均枼坐在主座,可张均枼却是一番推让,直言长辈为先,终究还是让她坐上了,那两位朝臣端坐于客座,与老太太和张峦闲话了一番,其中一人站起身仰首看了看天,回身道:“天色不早了,该宣旨了。” 闻言老太太忙领着众人走至堂中跪拜,那年纪稍轻的朝臣 喝了声“张峦听旨”,张峦便垂首回道:“草民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施仁,养民为首。尔国子监生张峦,德惠广济,慈爱布施,能捐金谷,赈济充荒助皇恩于沾足之外,裕饥民于转散之中。布政司道奏闻。朕实嘉之。今特奖尔为荣身官,拜正四品鸿胪寺卿,锡之敕命于戏,民康物阜,黎庶无遗漏之憾,家给人足,皇恩鲜冒滥之敝,褒嘉忠厚,表励风俗。钦此。” 张峦双臂伸出捧来圣旨,“臣接旨,谢主隆恩。” 话音方落,另一位朝臣又手持节礼宣道:“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兹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那朝臣言毕复又问名制曰:“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 张峦跪拜受命,“臣峦伏承嘉命,正使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副使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重宣制诏,问臣名族。臣女,臣夫妇所生,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刘吉宣毕将节礼与名制交给张峦,顺势扶起他,“张大人,您快请起吧,您如今可是皇亲国戚了,我可受不起您这大礼。” 跪于老太太身侧的美貌妇人见众人皆已作势起身,便也躬着身子将老太太扶起来。 “这天色不早了,臣等,也该回县衙了,”朱永上前笑言,侧身对张均枼一拜,“张娘娘,彩礼明日便到,您就安心在府上等着陛下降旨吧,老臣告退。” 张均枼亦回他以温婉一笑,颔首道:“两位大人慢走。” 老太太侧首望向张峦身侧紫衣妇人右手边的壮年男子,颇具威色的吩咐道:“金膂,送送两位大人。” 金膂微微侧身,应了一声便一路小跑追出门去。 晚间,金膂回了府,与老太太禀报了些,一家人便准备用膳,这一大家子人倒不是同桌而食,张家有祖训,女眷不得上桌吃饭,只得设案于偏厅,张均枼贵为太子妃,老太太本极力请她上桌,却奈何不住她这执拗性子,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老太太口味清淡,食量一向很小,尝了几口新的菜品便没了胃口,那美貌妇人见老太太起身,便也放下筷子扶她离去。 林氏侧目见那妇人如此,不禁咋舌,暗讽道:“汤氏好心机,整日里巴着老太太。” 张静娴冷笑,“母亲道她作甚,她再得势,也不过就是个偏房,肚子里没货,还能抢了二叔母的地位不成?这野鸡呀,就是尾巴翘上天了,她也成不了凤凰。” 张均枼坐于正座始终未语,只听着林氏与张静娴百般羞辱,伯父生前待她与母亲有恩,临终时又曾与她再三嘱托,妻女不修妇言,性情乖张,能忍则忍,莫与她们计较。 母亲也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氏见张均枼不动声色,自然窃喜,“说起这野鸡变凤凰啊,我还真遇到过,”言语至此,林氏又朝着坐于自己对面的紫衣妇人绘声绘色的讲道:“弟妹呀,我昨儿个夜里头做了个梦,我梦见咱家东院那屋顶上飞来一只野鸡,我呀,本是想叫人过去驱赶,毕竟,那是弟妹你们家住的院子,我这个做大嫂的,怎么着也得照应些,谁知道我才转身片刻,那野鸡,它就变成凤凰飞走了,你说这稀奇不稀奇。” 林氏言罢掩面一阵狂笑,紫衣妇人亦佯作噗笑,“还真是稀奇,不过大嫂,野鸡能成凤凰,可乌鸦就不行了,乌鸦通身是黑,可不吉利,你们西院总有乌鸦过去觅食不是,你呀,可得找人驱赶驱赶了,免得惹来什么脏东西。” 听罢林氏面色铁青,可仍不忘挤出笑脸,“乌鸦是不吉利,可至少它还通人性,这野鸡呢,都是忘恩负义,喜新厌旧……” 张均枼知她意指何人,不等她说罢,陡然拍案而起,“放肆!林青娥,我告诉你,张家祖祖辈辈皆是书香门第,如今主母尚在,岂容你一个山野村妇在此撒泼!” “你!”林氏惊诧,亦站起身,叫嚣道:“你说我是山野村妇!那你娘呢,她金扶就不是山野村妇了吗,出身名门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没落了,当年若不是她肚子里怀着延龄,恐怕你们母女俩早被扫地出门了!” 张均枼怒意难消,正欲出手朝林氏掴去,张静娴见状当即站起身惊叫:“你想干什么!” 紫衣妇人这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悠然道:“枼儿,不得对伯母无礼。” 张均枼收回手,重重落座,“吃饭吧。” 林氏猛然拍案,瞪着张均枼轻哼了声便抽身离去,张静娴亦是跟了去,走至厅外又回首叫喝:“灵姝!” 张其姝闻她这一唤,这才满不情愿的随她们走去。 第卅六章 决然断旧情 翌日午后方歇,张均枼卧于床榻上本是想小憩片刻,谁想外头锣鼓喧天,实在不得入眠,心里头不免厌烦,便坐起身来,单手扶额,眉心微拢。 侍婢正沏好茶端进来,见她倚靠在床栏边上,似乎不太舒适,忙放下茶具,疾步走过去,一番看望,“小姐怎么了?” 张均枼收回手,望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眸,满腹的牢骚便再也发不出来,欣然笑道:“没事。令仪,你出去看看,外头是不是来了什么客人。” 令仪闻言禁不住噗笑,“小姐,可不是来了什么客人,是您的彩礼到了。” 桂堂外摆满了金银珠玉和丝绸里绢,北羊、白鹅等牲畜亦是用红麻索齐齐牵连着,只闻站立于红衣媒人身前的内官手持礼单朗声报道:“金六十两、珍珠十两、花银六百两、各色纻丝四十匹、裹绢四十疋……木弹两合、白熟米四石、染红米两升。” 张均枼与令仪步至正厅外的长廊里时,送彩礼的媒人与内官已离了张府,最先入目的是各式各样的珠宝布匹。 老太太满面春风的坐于正座,金扶亦面带微笑,张峦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坐在一侧;四叔张岳因身体孱弱披着大氅坐在张峦右侧,妻靳氏侍立身旁;张鹤龄与张延龄笑颜跟在金扶身后,张灵姝则是一个人站在另一侧垂首拨弄着自己的发梢;至于汤氏,自然还是如往常那般站在老太太身侧。 唯见林氏与张静娴站在堂下,目露喜色的挑选着箱中的珠宝,忽然取出一支凤头金簪,把在手中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片刻后收回手暗暗瞥了眼张峦,又望着张静娴,笑言:“这支簪子倒是漂亮,配我的娴儿定然极好。” “母亲这是什么话,”张静娴故作不悦,“这是枼妹妹的彩礼,理当是二叔家的,可不归咱们。” 林氏皱眉,“这倒也是,”随即侧首笑对张峦,“二弟,这么多彩礼,送一样给娴儿,这不为过吧。” “随你们吧,”张峦说罢起身离去,林氏见势又打量金扶,“弟妹没什么意见吧?” 张均枼走在长廊里早已瞧见她这番举动,这会儿正巧走到堂下,“母亲怎会有意见,这些都是我的彩礼,我又是张家的孙女儿,我的东西,自然也是张家的,伯母若想取些什么,只需同账房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如此生分。” 林氏见张均枼至此,得意之色当即不复,毫不客气地说道:“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言罢林氏乜了眼站在一旁的金膂,“记下吧,这些都是娴儿日后的嫁妆。” 老太太的眼里虽容不得晚辈放肆,却一向纵容林氏与张静娴如此,倒不是偏爱她们,只是长子张岐已去多年,对于他的遗孀,只要没有做出什么越轨之事,她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夫人,”家丁神色张皇,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一声疾呼打破了僵局,老太太不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家丁见张均枼在此,不敢明说,嘟嘟囔囔的说了句,“有客到。” “什么客人,把你吓成这副模样,”林氏一脸的鄙夷。 “是……是谈家少爷。” 话音未落,谈家少爷已带着抬聘礼的家丁进了府,他对府上的一切说来倒是熟悉得很,毕竟他也在此住了十年。 见他进来,非但张均枼怔住,府上众人也皆是满目的不可置信,除了张灵姝仍低头游乐,便只有张静娴笑吟吟的跑过去,“谈哥哥,你怎么来了?” 谈家少爷仿若未闻,依旧凝着张均枼,绵绵笑意使人春心萌动,“枼儿,我来向你父亲提亲。” “谈哥哥!” 张均枼始终不敢正视他,良久才泰然道:“枼儿已被定为太子妃,不日便将嫁作人妇,谈公子请回吧。” 林氏在旁观望了好一会儿,“哟,今儿还真是热闹,个个儿都往咱家送彩礼,”林氏拉回张静娴上前粗略的看了眼箱中的聘礼,随手拿起一颗珍珠,打量了一番,“这是南海夜明珠吧,谈少爷真是大手笔呀,但若是比起宫里头的彩礼,可就算不得什么了。” “好了,”老太太终是看不下去,由汤氏扶着站起身,“你们若是没什么事,便都散了吧,各自回房,该干嘛干嘛去。” 老太太言毕转身走开,众人亦纷纷散去,独留张均枼与谈家少爷在堂下站着。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对镜描眉挽君心,佳人笑颜无所求……” “对不起。” 谈家少爷仍是一副落寞的样子,转身垂头丧气的走向门外,口中念道:“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过桥头,跨朱门……” 张均枼见他落寞背影渐渐远去,不禁模糊了双眼,她只恨自己无用,恨自己没有那份勇气与他执手浪迹天涯。 彼时,张静娴屋中已是满地的瓷瓦碎片,阵阵呜咽传来,只见女子已满面泪痕,林氏遣散了下人,坐在一旁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她张均枼自小便处处讨人喜欢,而我却处处惹人嫌,我们都是张家的孙女儿,凭什么主母要送她进宫,为什么不是我!母亲,我不甘心,为什么,她都已经是太子妃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谈哥哥,为什么!” 林氏见女儿这般,自然心如刀割,“娴儿莫再哭了,她张均枼能选上太子妃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至于那个谈一凤,他算什么好东西,张均枼那个狐媚胚子几句话他那魂儿便没了,你日后即便嫁了他怕是也得受气,何必为他伤心。” “母亲,我才应该是太子妃,我是长孙女儿,主母本该送我进宫的,若不是因孙家那门亲事,恐怕今时今日出尽风头的就是我了!” “娴儿,”林氏忽然认真起来,“母亲有办法,可以让你当上太子妃。” 张静娴心头一震,凝着林氏,目中既是期待又是不信。 “昨儿那纳彩问名要的可是张峦的女儿,咱们张家只有你和张均枼适龄,若是她张均枼失了处.子之身,再不能嫁入皇宫,主母定会把你过继给你二叔,到时候你这太子妃,可就是顺理成章了。” “母亲的意思…” 屋外陡然一声响,林氏与张静娴惊得站起身来,林氏望着门外,回首来看了眼张静娴,这才快步走出去。 “母亲,我想吃桃子。” 林氏见是张灵姝,还未完全放下心,慈笑道:“傻孩子,这个节气哪儿来的桃子。” “姝儿不傻,”张灵姝较起了真儿,“母亲才傻,”张静娴闻声亦拭了泪痕走出来,张灵姝一见她便捧腹大笑,“姐姐也傻,姐姐最傻了,都傻哭了。” “乖姝儿,”林氏微微躬身,凝着她清澈的双眸,“告诉母亲,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张灵姝大笑:“桃子,母亲,姝儿闻到桃子的味道了,姝儿要吃桃子。” 第卅七章 险失处子身 张灵姝一脸的不高兴,两手捧着木托,满目期待的望着林氏,“母亲,这个看去来好好吃,姝儿也想吃。” “乖姝儿,这是给你堂姐准备的,你先给她送过去,回来母亲再给你做新的。” “可是母亲,姝儿现在就想吃,要不,这份给姝儿,母亲再重新做一份给堂姐。” “那怎么行,”林氏直起身子,“姝儿不是最喜欢堂姐吗,那这好东西,当然要先给她了,这样她才会喜欢你呀。” “好吧,”这才见张灵姝满不情愿的转过身,一步三回首,说道:“母亲,你现在就去做,姝儿回来就要吃了。” “好好好,”林氏慈笑,“母亲现在就去做。” 张灵姝闻言再回首,唤了声“母亲”,便舀起一勺羹汤作势要吃下去,林氏见状大惊,快步冲过去,“这不是给你吃的!” 语毕张灵姝愣住,林氏察觉异常,讪笑道:“呃,母亲的意思是,这碗羹汤要快些给你堂姐送去,免得凉了便不好吃了。” 张灵姝大笑,“哈哈哈,母亲,姝儿在逗你玩儿呢,姝儿这就给堂姐送过去。” 林氏见张灵姝终于走远,心中自然宽慰了些,张静娴自屋中出来,凝着张灵姝的背影,不免有些困惑,“母亲,为何不吩咐下人给她送去,你让灵姝送,这要是出了事,那遭罪的可是灵姝啊。” “你有没有脑子!”林氏回首,“咱们西院派人送去的东西她会吃吗!姝儿痴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咱们随便找个人顶罪就能蒙过主母,昨儿晚上谢家的表小姐不是来找过她?” 张静娴怔然,“母亲是说容谢?” “怎么,谢家近些年一直在背地里与咱们张家争夺田产,我不过是折了他们一个表亲,他们还能闹上天不成?再说了,谋害太子妃,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这样,还能在祠堂里记上一功呢。” “母亲,我看,咱们不要做了吧,这种事情若是败露了,即便主母帮咱们瞒着,那咱们会被逐出家门的,娴儿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了,反正……。” 不等张静娴说罢,林氏便已厉声打断:“混账!我林青娥算计了大半辈子,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堂姐!堂姐!” 一大早东院的家仆们便听闻四小姐声声急唤,循声望去,竟是在三小姐的屋子外头,一手端着木托,一手毫不留情的拍打着屋门,脸色说是焦急,又有几分喜悦,说是毛躁,却又带有一丝谨慎。 令仪闻声寻来,见她如此举动,不免惊慌,这个时辰,怕是小姐还在歇息,于是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四小姐,您别叫唤了,三小姐这会儿想是还没睡醒呢。” 张灵姝侧首,嘟起嘴作委屈状,“我……” 话音未落,屋门已敞开,只见张均枼披着斗篷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怎么了?” 令仪正要开口解释,却让张灵姝抢了先,“堂姐,她不让我见你。” “小姐……”令仪自然无语对答,小姐虽不喜长房的夫人和大小姐,却一向惯着四小姐,对大公子亦是敬如父辈。 若说小姐敬重大公子是因他的身份,那她对四小姐的疼爱,兴许便是可怜了。 “令仪,”张均枼浅浅一笑,“你先下去吧。” “是。” 张均枼望着令仪走去,才收回目光端走张灵姝手上的木托,将她拉进屋,“外头冷,快进来坐。” “堂姐,”张灵姝坐下后仍是委屈。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灵姝偷偷抬眼看了看张均枼,而后又垂首,一字一顿的问道:“方才……令仪姐姐说你还没睡醒,姝儿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张均枼忍住困意安然笑说:“姐姐早就醒了,只是天冷,便一直赖着不想起罢了。” “真的吗?”张灵姝这才展露笑颜,“那堂姐还是喜欢姝儿的对吗?” “喜欢,”张均枼满眼宠溺,“当然喜欢。” 张灵姝仰面欢笑,忽然想起了来意,忙端起木托上的瓷碗,“堂姐,这是姝儿做的羹汤,姝儿今天起得好早好早的,这可是姝儿第一次做东西呢,堂姐一定要好好尝尝,”她四下里扫视了眼,神神秘秘的贴近张均枼,耳语道:“连母亲和大姐都没尝过。” “果真?”张均枼一脸的笑意,她自然知道是真的,只是姝儿这般欢快,她便不忘如此接话。 “嗯,”张灵姝忙不迭点头,张均枼接过羹汤坐在圆桌旁,“那我可得好好儿尝尝。” 张灵姝亦缓缓坐下,凝着张均枼舀起羹汤靠在嘴边幸福洋溢于表的吹着,娇俏笑容下似乎掩藏着无数不可说的秘密。 她记得她方才要喝下羹汤时母亲惶恐的脸色,她也记得昨晚她在姐姐屋门口听到的一切,望着眼前疼爱了自己十几年的堂姐,这个府上唯一不会因她痴傻而取笑她的人,心中不禁酸涩,她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可若是自己出手阻止了,那她的母亲,和她的嫡亲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谋害太子妃,其罪当诛! 张灵姝陡然站起身,张均枼刚要送进嘴的汤勺又停住,张灵姝回首表情严肃,“小厨房那儿还剩一碗,她们肯定会偷吃!”说罢连忙跑出去,却又停在门外久久不起步。 良久,她终于回了头,母亲又如何?嫡姐又如何?在这世上,只有堂姐真心待她好,她自八岁那年亲眼见到孙姨娘被母亲砍死后,便一直装疯卖傻以求自保,这六年来,人人都对她指手画脚,就连府上的下人也不例外,唯有堂姐始终护着她,在她眼里,堂姐早已大过了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母亲。 “别吃了!”张灵姝猛然抢过张均枼手中的汤碗,面色凝重的说道:“这碗羹汤,母亲做了手脚。” “姝儿……”张均枼站起身满目尽是不可置信,倒不是惊讶于林氏害她,而是她痴傻了六年的堂妹,如今竟如同正常人一般站在她面前,又像正常人一样与她说话。 “堂姐,我……”张灵姝本想说些什么,却一直垂下眼帘不敢与张均枼对视,生怕她下一刻便要冲她发火,怨她骗了自己整整六年。 “姝儿……” 张灵姝垂首察觉异常,抬眼便见张均枼面红耳赤,似乎已渐不支的模样,忙扶住她,疾呼道:“堂姐!堂姐!” 张均枼自知不对,脑袋又是沉沉,使足了气力将张灵姝推开,自然是盼望着她能出去叫人,可张灵姝知道母亲要做的是什么,便不敢走远,只得冲去屋外求救。 似乎好运之人总能化险为夷,便是在张均枼再也支撑不住时,从屋外进来一个面貌俊朗的男子,那男子越过目中尽是惊诧的张灵姝,及时扶住张均枼,轻唤道:“枼儿。” “谈大哥……” 第卅八章 怒责林氏过 清晨的张氏祠堂陡然传来一声拍案惊响,由汤氏小心搀扶着的老太太已怒色灌顶,挺直了腰板站在供桌旁,拄着拐杖的手却已颤栗,右手指着林氏,斥道:“你敢对着张家老祖宗的面再说一遍!” 林氏斜眼不屑一顾,正要上前,却被张静娴暗暗扯住衣袖,见她面色惊惧,低声唤道自己,顿时起了不满,一把将她推开,拢了拢衣襟趾高气扬的说道:“我要分家!” “混账东西!”老太太挣脱开汤氏,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扬起巴掌欲要朝林氏掴去,却又下不了手,终于还是收回,“我张家待你不薄,没想到你如今竟吃里扒外,吵闹着要分家,好,你要走,张家没人会拦你,请你现在就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主母,”林氏毫不示弱,“怎么说我也是邑龄的母亲,所谓分家,就是我长房离家,您让我一个人走,这于情于理,怕是不合吧。” 老太太怒意不减,望着祠堂外伺候着的家丁,愤然道:“去把所有人都叫来,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把谁带走!” 首先来的是四房张岳与靳氏,二房张峦与金氏带着张鹤龄和张延龄至此时,是一脸的费解。 “怎么不见枼儿和姝儿?” “哦,”金氏和颜,“枼儿这几日疲累,这会儿怕是刚起身,至于姝儿,我方才见她在东院,想是去找枼儿了,她们姊妹俩不过半刻定会过来。” 林氏回身,“主母要等,我可不等,今日将你们都叫来,是要与你们商议分家之事。” 话音方落,张岳便咳嗽不止,靳氏见状忙不迭锤他脊背,其余众人皆是惊诧,张峦上前,“大嫂,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老太太重重敲了下拐杖,“没什么稀奇的,我准了,净身出户!四房无子,邑龄和娴儿归四房,至于姝儿,随她意愿。” “主母未免薄情了些,”林氏与老太太怒目相对,“邑龄和娴儿是我十月怀胎所出,岂是你们随意就可过继的!” “他是张家的长孙,我绝不容许你将他带走!” 正是唇枪舌战最为激烈之时,家丁突然冲来,大概是因不明现状,便是满脸的喜色,“老夫人,三姑奶奶回来了。” 言语才毕,家丁口中的三姑奶奶便已进了祠堂,“母亲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三姑奶奶原本好兴致,不想竟吃了个冷,她生在富贵人家,自小便看惯了家宅争斗,又嫁与礼部左侍郎沈禄为妻,斗尽了妾室,极擅察言观色,如今见家中众人皆聚于祠堂,又都是这副脸色,自然怀疑,转身便质问张岳:“老四!这怎么回事!” 张岳垂首,“大嫂闹着要分家。” “分家?”三姑奶奶冷笑,“好啊,她要走就让她走,咱们张家人丁众多,不缺她这么一个没教养的村妇!” 三姑奶奶到底是老太太所出,自小便受尽了宠爱,这果断的性子像极了老太太。 “我自然是要走的,”林氏朝三姑奶奶乜了眼,“只不过,长房的人,必须全部随我,该是长房的家产,也一分都少不得。” “那可由不得你!”这话出自老太太之口,林氏当即接了话,“能不能由着我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大嫂!”张峦终于抑不住怒火,斥了声,三姑奶奶倒是镇定,“邑龄今日已随我一同回来,现去了东院给太子妃请安,你能不能将他带走,要看他愿不愿认你这个母亲!” 言罢众人均是怔然,这时张均枼已带着张灵姝和一俊眉修眼,穿着月白常服的年轻男子至此,目光如冰的看着林氏凛然道:“伯母好狠的心!” 林氏闻声望来,本要发作起来,却见张灵姝手中端着的木托,心中咯噔一下,不与三年不见的张邑龄言语几句,转身便要离去,张均枼紧接着进了祠堂,挡在她身前,“伯母这是急着去哪儿,不与堂哥叙叙旧吗?” 林氏不答,想是料到自己今日逃不过罚,便越过张均枼,走至她左手边,故作一副慈爱的模样凝着张邑龄,款款笑问:“邑龄怎么回来了?” 张邑龄依旧蹙眉,避过林氏充斥着虚情假意的目光,漠然道:“我回来清理门户。”他自父亲过世后便随姑母去了京城,此番姑母回娘家,他便也跟着。所谓先国后家,他以朝臣的身份,回了乡自然要先拜见太子妃,不想一进东院便见姝儿神色张皇的站在枼儿的屋门前,也不及细想便冲了过去,果真见枼儿出了事。 经姝儿那番言辞,他是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母亲竟欲谋害太子妃,更不敢相信母亲这十年来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甚至于孙姨娘的死,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清理门户?”林氏自然心虚,不敢直视张邑龄炯炯目光,“清理什么门户,都是一家人。” “这十年,伯母当真视我为一家人吗,你心肠狠毒,欲要害我,好使主母将堂姐过继给我父亲,让她替我进宫。”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岂会害你。” 老太太听得林氏欲谋害太子妃,当下便是惊惧,脸色苍白,“邑龄,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均枼转身端起张灵姝手中木托上的瓷碗,凝着林氏热泪下于双眸,“伯母欺姝儿痴傻,要她将这碗掺了淫.秽之药的羹汤送与我,你到底居心何在!” “林氏!”金扶听道顿生怒意,快步上前狠狠掴了林氏一个巴掌,“我枼儿敬你是长辈,对你一再忍让,没想到你竟这般害她!” “我……”林氏自知大势已去,捂着脸颊,目中含泪。 张灵姝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去站在她面前,“母亲,善恶终有报,你做了那么多坏事,终是害人害己。” 林氏抬眼惊诧,原来她无端痴傻了六年的女儿竟是装的! “罪人林氏!”张邑龄狠下心肠,“心肠歹毒,谋害皇亲,其罪当诛,来人,将林氏送去官府,暂且收押,三日后本官将亲自审讯!” 林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推开前来摁住她的家仆,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往日傲意全然不复,跪地扯着老太太的衣裙,泪眼黯然,“主母,主母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您念在我为张家生下长孙的份儿上,救救我……” 老太太见她泪眼如此,目中竟有不舍,终于抬眼,看着张邑龄面带歉疚的说道:“邑龄,她就算再不济,那也毕竟是你的母亲,你看,能不能留她一条活路。” “母亲糊涂了?”三姑奶奶说话从不避讳。 张邑龄显然不愿,他素来为官清廉,眼里自然容不得沙子,何况这回已牵连到太子妃,便更是饶不得。 “哥,”张静娴见张邑龄此番神色分明是铁了心要将母亲下狱处斩,忙走来央求他。 “枼儿,”老太太又望向张均枼,见她亦侧首不再看自己,这便道:“谋害皇亲国戚,其罪当诛九族,满门抄斩,若要将林氏收押官府,那这张家上上下下,便都要随她一起,你们要她死,便是要我张氏满门皆去陪葬!” “金膂!”老太太气势如虹,“林氏犯了家规,你且将她逐出家门,此生再不得踏入张府半步!” 金扶面色铁青,“事到如今,主母还要包庇她吗!” 老太太理亏,不答她问,林氏到底是逐出了家门,众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本以为此事可告一段落,却在老太太正要遣散众人时,张岳忽然起身,与靳氏面露愧色,惭言道:“母亲,我想分家。” “你说什么?” “我……我想分家,这个宅子,阴气太重,我想搬回山西老宅子去住。” 张峦怔住,他见老太太那番神色,忙示意张岳住嘴,张岳却不曾理会,又唤了声母亲,而后便闻三姑奶奶训斥张岳,“老四!你说什么混账话,这是被林氏附身了?” “好,好,好啊,分家好,张家祖祖辈辈皆秉承家训,同居而住,不想如今竟要毁在你们手里!可恼你们非要将这个家弄得乌烟瘴气才肯罢休!” “母亲……”张岳垂首未语,张峦上前,“您别气坏了身子。” “走!”老太太将他推开,“你们都走,,以后这个家,就由我一人来守!”老太太言罢一口鲜血喷出,众人见状大惊,霎时间拥上去,纷纷唤道她。 第卅九章 家破人离散 老太太早前便患有顽疾,身子一向不好,加之前些日子家中出了那么些事端,竟气得病倒了,没过多久便魂归西天。 这老太太是张家的主心骨,突然辞世,什么也没交代,临走前只唤了张均枼过去说了番话。 张均枼即将进宫,老太太虽远在江湖,却也知宫中局势险恶,稍有差池便要惹来祸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张家已将破裂,可声明远在,仍是大户之家,她与老太爷白手起家,万不愿张家就此没落。 老太太叫来张均枼,睁眼一见她便问起她张家的祖训,这时老太太的气息已愈发的微弱,张均枼顾不得旁的,开口便答:“忍人仁人任人刃,任人刃人任仁人。” “枼儿啊,”老太太叹一口气语重心长,“你入宫为妃,切莫多生事端,能忍则忍。若能为后,必先心怀天下,权势虽诱人,却总非当机作用;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 老太太临终嘱托,张均枼自然铭记,红着眼道:“枼儿明白。” 老太太说罢便咽了气,张均枼出了屋子,一大家子人便围了过来,起先开口的是张岳,“枼儿,主母可说了什么?” 张均枼知道张岳此言何意,便作黯然神色,说道:“张家是一个整体,若要分家,除非她死。” 张岳听罢神色果真有些埋怨,“家是一定要分的。” “主母走了。” 以张家的做派,老太太过世,葬礼本该大办,可因张均枼即将奉旨成婚,丧事犯了冲,便不得不大肆削减,只好草草了事。 老太太的死不曾对外宣扬,张府门前高挂的红绫亦没有撤下,偌大的张府仅是设了一个灵堂,老太太的棺椁也只留了三日。 可怜老太太一辈子为家操劳,却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三日后的平旦,老太太的灵柩便已下田。 第二日一家人聚于祠堂,说起分家的事,张岳面不改色,去意已决,与靳氏对着张家老祖宗拜了拜便转身离开。 张峦到底不舍,老太太虽说分家必得净身出户,可他还是吩咐金膂从账房提了银钱出来,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弟弟。 望着靳氏搀扶张岳步出大门,金扶自语了句:“老宅子怕是也不干净吧。” 张峦闻言瞧了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丫鬟急匆匆的从西院跑来,手中捏了封信,张皇说道:“二老爷,大小姐离家出走了!” 闻此张峦忙抢过丫鬟手中的信,皱着眉头看了眼,看罢轻叹了声,三姑奶奶在一旁见状不禁冷笑,自嘲道:“都走了,邑龄啊,我们也该走了吧,这个家,怕是容不下咱们了。” 张邑龄转身看着站在金扶身后的张灵姝,沉声问:“姝儿,你跟谁?” 张灵姝垂下眼帘,不敢与他直视,“我……留在这儿吧。” “也好,”张邑龄长吁,侧身对张均枼行了个礼,又朝张岳和金扶、汤氏拜了一拜,这才随三姑奶奶离去。 这会儿四房与三房的车马皆以离了家门,余下二房家的人及张灵姝仍站在祠堂中,一语不发,忽闻家仆来报,宫里头来人了。 张峦忙带领众人去正堂迎接,原来是英国公张懋与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万安持节至此行皇太子纳徵告期册封礼。册曰:“帝王之统天下,必致重于国本。婚姻以嗣万世,寔关系于化原。惟选淑德以配元良,斯迓鸿休而永宗社。礼典具在,今昔攸同。朕长子皇太子佑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兹特授金册立尔为皇太子妃。尔其祗服荣恩,恪修妇道。惟孝惟诚,以事上奉祀;惟勤惟俭,以持己率人。存鸡鸣儆戒之心,笃麟趾仁厚之化。有蕃嗣续,庆衍邦家,亿万斯年,允光内助,尔惟敬哉!” 圣旨宣毕,张均枼未语,单只是抬手接过,今日是主母过世的第四天,她身为嫡亲孙女,却不能为主母守灵,偏偏连主母的葬礼都不能大肆操办,如此实在有违孝道,她心里头自然是万般不愿,奈何圣旨已到,她明日便该受醮戒,行亲迎礼。 晚膳过后,张均枼独自一人坐在屋中,梳妆镜前凝眉不语,烛光黯淡,竟有几分凄凉。 回乡即将有一月之久,父亲与她言语不过三句,她明日便要进宫,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而她的父亲,竟无一丝不舍,父亲他,果真就那么恨她吗! 她思虑了许久,这回无论父亲到底见不见她,她都要与他坦白当年之事,可到了父亲的书房,却不见他人影,唯见金膂在书房门前不远处吩咐下人劳作。 “舅舅,可曾见到我父亲?” 金膂想了想,“若不在书房,当是去祠堂了。” 金膂自金家没落后便寄居在此,至今已有十年之久,这十年,他同长姐金扶一般,少言寡语,处处看人脸色,早已熟悉了在这个家生存下去的门路,对一家之主的一举一动更是了如指掌,早前是老太太,如今便是张峦。 祠堂内只闻金扶冷冷一笑,望着一块陈旧的牌位,目光呆滞,“没想到你还为她立了牌位。” “她为我生下长女,自然是张家的一份子。” “她李玄儿所出是你的孩子,难道我的枼儿就不是了吗!”金扶言语间愈发激动,竟落下泪来,“审言已死了十年,这十年,你对枼儿可曾尽过一个父亲的职责!张峦,你好生偏心!” “审言是怎么死的!”张峦虽没有哭诉,却也红了眼,喝道:“枼儿做过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审言失足跌下山崖,与枼儿何来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将错全都怪在枼儿头上,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枼儿有错,”张均枼忽然出现在祠堂外,惊得金扶说不出话来,吞吞吐吐的唤了声:“枼儿……” 张均枼含泪道:“枼儿错在是父亲的女儿,枼儿不该生在张家,枼儿生来便是个错”,她不曾想过,父亲对她的恨已深入骨髓,也不曾想,审言竟不是她的同胞姐姐,而是旁人所出。 张峦闻言心头一震,想说的始终未能道出,只有金扶痛哭流涕,泪水像决了堤一般倾泻而出,“枼儿……” “父亲容枼儿在张家借宿最后一晚,枼儿明日便走,此生也决不再踏进张家半步。” 第四十章 竟无语凝噎 翌日一早,张均枼便已起身,由令仪几人伺候着梳妆打扮,倒不慌张。 “小姐今日出嫁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怕往后那些日子,夫人又得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了,小姐您可不知道,您进宫选秀那一个月,奴婢瞧见夫人哭过好几回了,不过好在有四小姐在她身边打趣,容小姐也曾来过几次呢,”令仪打小便在张均枼身边伺候着,至今已十二年,在她跟前言语,自然无需拘泥于礼数。 张均枼听罢不免有些揪心,可还是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不会再回来了。” “啊?”令仪自然惊诧,“为什么呀?” “嫁出去的人,怎么还能总往娘家跑,何况那是皇宫,并非寻常人家,令仪,”张均枼面色平静,“若不是母亲需你照顾,我便要你陪我进宫了。” 令仪娇俏一笑,“小姐念着令仪,便已是令仪的福气,令仪怎还敢多求什么。” 语罢金扶忽然至此,面无表情,神色黯然,令仪与几个丫鬟见了她便停下手中的事与她行了个礼,她浅笑,“你们都下去吧,我来为她挽髻。” “是。” 三千墨发直直垂下,金扶缓缓动作,温柔慈祥,细致入微。 “母亲有十年不曾为枼儿梳头了吧?” 金扶灵活运作的素手突然顿了顿,“是啊,十年了。” “这十年,张家发生太多太多变故,数都数不清,”金扶说话间已为张均枼挽好了髻。 “枼儿,昨晚……”金扶提及昨晚祠堂之事,张均枼当即接了话,“母亲,时辰快到了吧。” 金扶微微垂首应了声便走去将燕居服取来为张均枼穿上,而后扶她去了祠堂受醮戒。 祠堂早早地便已陈设了祭物,张峦一直在此侯着,一同在此的除了张家的人,还有宫里头派来的执事,那执事引着张均枼与父母二人诣张家祖宗前行礼、奠酒、读祝。 礼毕,执事斟酒,让张均枼饮下。而后又去往正堂,张峦与金扶坐于主座,执事引张均枼在他二人身前各四拜。 张峦依旧一丝不苟,沉声道:“你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张峦说话间,金扶暗暗接过令仪递来的锦帕,拭了眼角的泪,及张峦语毕,她才说道:“你父有训,必当敬承。” “枼儿谨记父亲教诲。” 张均枼言罢又与金膂行了个礼,这才随令仪回房换了翟衣准备出嫁。 一行人至张府门外时,太子幕次及仪仗皆已至此,教坊司大乐及随侍官舍、侍卫军官也井然有序的排开。金扶搀着张均枼,满面的泪痕,另一只手不停的擦拭,执事见状从旁轻语:“金夫人,今儿是太子妃娘娘出嫁之日,您这般哭,怕是不吉利了。” “哦,”金扶闻言忙不迭抹去泪水,强扯出一丝笑意,“怨我怨我,枼儿大喜的日子,我竟还这般不济。” “母亲勿念,”张均枼忍住离别之痛,“枼儿自会照料好自己。” 张均枼回过身望了眼鸾轿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皮弁服的朱佑樘,他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始终沉着脸,不苟言笑,似乎并不欢喜。 他并未看她,张均枼不禁苦笑,骑着高头大马,聘八抬大轿来迎娶她的,到底不是谈大哥…… 成化二十三年卯月丙子日,皇太子行亲迎礼。上御奉天殿,醮戒如仪。 成化二十三年卯月丁丑日,皇太子婚礼成。上御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贺礼。皇太后、皇后受命妇朝贺。 二月的京城总归是清冷,暖炉并无多大用处,今日清宁宫非凡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喜庆。 张均枼端坐于床榻上,良久不曾有人过来,多日疲累,这时困意渐生,忽闻屋外声声娇嗔,“殿下醉了,奴婢扶您进去歇息,太子妃还在里头等着您呢。” “可本宫不想进去。” 张均枼闻他所言,心头一阵惊颤,久久不能平静,便只好努力安慰自己,他只是醉了。 又闻那都人询问:“为什么呀,奴婢可听闻太子妃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美似天仙呢。” “因为……”朱佑樘欲言又止,言语间分明清醒,“你下去吧。” “是。” 朱佑樘在屋外停驻了许久,终于推门而入,张均枼透过红苫,只见朱佑樘脚步稳重,毫无醉意,步伐缓缓,却不曾靠近,只是坐在桌旁。 屋中沉寂压抑,不禁有些闷人,只闻茶水落入杯盏之声,而后便有丝丝茶香沁入心脾,倒是解了这沉闷。 “殿下也喜龙井么?” “龙井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本宫自然欢喜,”朱佑樘说罢长吁,“枼儿,你到底是谁的人?” 张均枼怔住,朱佑樘此话何意,她岂会不知,莫不是牟斌那日见她从安喜宫出来,便引得朱佑樘的猜忌了!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朱佑樘相信她,索性不解释,反问道:“殿下难道不知么?” 朱佑樘未语,张均枼垂眼只见朱佑樘缓步朝她走来,再入眼的便是一只白玉如意,握着这只玉如意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翠玉扳指,更衬手指如玉般剔透,可惜美中不足,便是手心略有一层茧,许是他常年握剑所致。 覆住头顶的红苫忽被掀起,张均枼抬眼,但见朱佑樘眉头深锁,“你不是她。” 话音方落,朱佑樘转身将红苫折起搁置在桌案上,这便走出门去,再不顾张均枼急唤。 第卌一章 多心疑南絮 “娘娘,该起身了。”张均枼睡意正浓,耳畔不温不火的传来一声轻唤,甚是柔和,倒也不至于将她惊着。 入眼的是南絮秀美精致的脸,一丝笑意融入其中,竟美似天人。 张均枼不知自己昨夜是何时睡下的,她只记得朱佑樘弃她而去,她满目仓皇,想要留住他,目中却只有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醒来时锦被已加之她身,连两边都掖得紧紧的,南絮既是在此伺候,那想必便是她夜里头到此照看过。 “姑姑在这儿伺候?”张均枼一面由南絮搀扶着坐起身,一面又开口询问。 “是,”南絮轻语,见张均枼已下了地,便转身拍了拍巴掌,这便见一行都人井然有序的排列走进,同样的宫装,同样的双丫髻,同样稚嫩的面庞,相仿的年纪,就连高矮胖瘦也没有参差。 端漱口水的,搬痰盂的,捧脸盆的,拿脸巾与口布的,皆依次排开,只见南絮微微一笑,“奴婢伺候娘娘洗漱。” “好。” 张均枼在家中虽也有令仪贴身伺候着,却也不至于这般紧密周全,如此,着实叫她不适了。 张均枼坐于镜前任由南絮伺候着梳妆,目光自然落在镜中,本意却全在身后收拾床单的都人脸上,她分明已瞧见都人面色一瞬的诧异,可并未言语。倒是南絮神情有些僵硬,信手拈来身旁都人手中木托上的步摇,自以为张均枼不备,暗暗以钗头刺破手指,待那都人抱着床单从身后走过时,她忽然停下缓缓运作的双手,唤道:“等等。” 南絮快步走去,趁其不解之际,将带了血的手伸过去捧住床单,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折叠好,嗔怪道:“你就这样把床单抱去浣衣局,只怕旁人要说咱们清宁宫的都人不知礼数了。” “奴婢一时大意,谨记姑姑教诲,”那都人不免慌张,南絮将折好的床单交于她,挥了挥手,“去吧。” “是。” 南絮目送那都人走后,这才折回身继续为张均枼梳妆,讪笑道:“奴婢方才失礼,娘娘不会怪罪吧。” “无妨,”张均枼浅浅笑言:“还要谢过姑姑思虑得周全呢。” 闻知张均枼已察觉,南絮自然尴尬,怎知张均枼又问道:“姑姑原本就是这清宁宫的都人么?” 南絮微微一怔,看来娘娘不信任她,便笑言道:“不是,奴婢原本是在仁寿宫伺候的,咸阳宫空了,奴婢便也回了太后身边,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说端本宫的都人不够机灵,便找太后将奴婢要了去,正巧,奴婢在咸阳宫时也曾伺候过娘娘。” “如此说来,你是太后的人?”张均枼岂会轻易便信了她,早前她在咸阳宫时,谈姨便与她提起过南絮这个人,这个人在仁寿宫伺候周太后,依周太后之命到咸阳宫任司仪一职,又被擢升为哪个宫的掌衣女官,当时谈姨未能听清,而今想来,怕便是端本宫了。 依她之见,这个南絮姑姑,明面上的周太后的人,实则是效命于太子。 朱佑樘也曾与她说过,南絮姑姑是个可信之人。 “奴婢如今伺候在端本宫,便是娘娘的人。” 南絮确实聪明。 出了屋子自然是寒气逼人,地上厚厚的一层雪,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瞧着还有些刺目。 到偏殿用早膳时,张均枼远远望去也未见朱佑樘的身影,唯有一大桌子的荤菜。 见张均枼至此,侍立在此的都人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礼,“娘娘万福。” 张均枼走至一身形偏瘦的都人身前,启唇问道:“太子呢?” “回娘娘,殿下一早便去奉天殿上朝了。” 张均枼闻言颔首,回首与南絮道:“去仁寿宫请安吧。” “娘娘不用膳?” 张均枼望了眼桌上的菜品,不禁倒胃,“一大早便吃这些东西,未免有些油腻了。” 南絮转而侧目,“将这些都撤了吧,换几道清淡的。” “不必了,”张均枼黯然,“我没胃口。” 张均枼伴着内监高声通传进了仁寿宫时,不少娘娘们都已向太后请了安,坐在两侧闲聊,王皇后也在其中,满脸的笑意。 “瞧瞧,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左侧一个紫衣妇人调侃道。张均枼与她露出明媚一笑,随即向周太后福身道:“臣妾给皇祖母请安,恭祝皇祖母福寿安康。” 不等周太后言语,那紫衣妇人又道:“瞧这小嘴儿甜得,果真讨人喜欢,长得又好看极了,太后看人可是愈发仔细了。” “你这嘴也是甜腻腻的,到这儿来都没停过,”王皇后笑说。 “枼儿,”周太后依旧和蔼可亲,对着张均枼招手道:“过来上哀家这儿坐,让哀家也沾沾你的喜气。” “是。” 周太后待张均枼坐下,小声问道:“南絮伺候得可还习惯?” 张均枼笑意不减,“嗯,皇祖母忍痛割爱,叫臣妾受宠若惊了。” “如此便好,”周太后望着底下姹紫嫣红的一大片,慈笑道:“哀家这仁寿宫今日好生热闹,她们这一个个儿的,一大早便过来请安了,还都赖在这儿不肯走,非吵着要看看你的模样。” “可不是?”右侧一绿衫妇人柔声细语:“太子妃今儿来得晚,咱们姐妹几个便得空多聊了会儿。” 紫衣妇人举手投足间皆略带风尘味儿,这会儿又接了话,“太子妃来得晚,怕是昨儿夜里头给累着了。” 话音方落,殿中众人便皆是掩面噗笑,适才那绿衫妇人身后左侧的素衣妇人侃笑,“恭妃姐姐真不害臊。” 原来那紫衣妇人便是近些日子最得圣宠的杨恭妃,果真美艳十足。 “害什么臊,这些东西你我都明白,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殿中乐作一团,这些女人平日里处处争锋,在太后面前却是乖巧得很,若和睦起来,女人家之间的话题总是不少。 这会儿众妃聊得正起劲儿,忽闻内监通传“万贵妃到——” 众人闻言忙敛了笑容,皆板着脸端端正正的坐着。 “哟,”万贵妃风风火火的进来,“太子妃也在,今儿真是巧了,头一回过来便能见着太子妃。” 周太后神色不悦,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各自回宫去。” 众妃纷纷站起身来,张均枼亦走下去同她们一起福身,“臣妾告退。” 第卌二章 相望总无言 年轻妇人一身枣色袄裙,排场大如皇后,如此,举手投足间本该容光焕发,却是脸色铁青,与身侧都人言语时句句皆埋怨。 “真是的,天天早上都得在这儿跪着,不过是低了一个位份,哪至于如此!” 太后毕竟是太后,不同于皇后,若要给太后请安,为嫔的只能在宫外跪着,这位王惠嫔虽嚣张跋扈,却也不敢蔑视宫规。 巧颜方才语罢,抬眼间便收起了不快,侧目望着身侧的都人,毫不客气的问道:“这谁呀,怎么见了本嫔也不知行礼?” “惠嫔娘娘真是说笑了,若论品级,你还得给本宫行礼不是?”张均枼微微笑答。 南絮屈膝躬身,轻语道:“惠嫔娘娘万福。” “可若论辈分,本嫔还是你姨娘呢,”巧颜举步上前,趾高气扬。 张均枼浅笑,“见姨娘只需福身,可姨娘见了本宫,想是还得下跪吧。” 巧颜自知被张均枼下了套,忙不迭越过她疾步走开,语道:“本嫔还得回去伺候皇上,可没工夫与你闲聊。” “慢走。” 张均枼抬眼忽见一人,远远的走在前头,神色慌张,匆匆忙忙的消失在眼前,她自然记得,那是方才在清宁宫偏殿内,告知她太子已去奉天殿上朝的那个都人。 这般鬼祟,定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张均枼这便领着南絮疾步跟过去,这是去往安喜宫的方向,一路跟来,张均枼已猜到了些,直至站在宫墙后亲眼见那都人在顶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而后又疾步进了安喜宫,她才确信下来。 张均枼未语,回过身便离了此处,如今伺候在清宁宫的都人定是经太后一番精挑细选的,不想仍免不了有万贵妃的眼线,这万贵妃果真好手段,竟能瞒过太后的双眼,偷梁换柱。 原来万贵妃到底是不信任她的。 南絮跟随在她身后便也不言语,只在心中暗暗思量,她素来少言寡语,且如今主子还不曾说什么,她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也不能多嘴,免得僭越了礼数。 “这是什么料子?”朱佑樘轻抚内监送来的新衣,斜眼细细打量。 捧着新衣的内监答:“这是松江府所造大红细绒裁制的,陛下说穿着舒服,便每年都向那里加派上千匹。” 朱佑樘眉心微拧:“用这种布缝制的衣服,抵得上几件锦锻的,穿着未免有些浪费了。” 语罢朱佑樘收回手,挥了挥,“送回去吧。” 内监抬头看了眼朱佑樘,目光中皆是疑虑,战战兢兢的回道:“殿下,这……” 朱佑樘闻言侧首,内监见他眼色如此,这便住了嘴,躬身退下,“奴婢告退。” 那内监方步出殿外,张均枼便与他打了个照面,奈何那内监始终躬身,不曾见到她,张均枼见他手中捧着的衣物,也不禁疑惑,却未追问。 殿门大敞着,只见朱佑樘背着身亲自斟茶,见张均枼进了殿去,南絮便自觉的退在门外。 屋中顿时茶香四溢,张均枼轻启朱唇,“殿下回来了?” 朱佑樘闻声身子一颤,转过身眉头深锁,“嗯。” 张均枼望着他不悦的神情,霎时间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再也开不了口,朱佑樘察觉不适,回身续了杯茶,一面干巴巴的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嗯。” “哦,”朱佑樘轻轻颔首,放下茶壶,望着张均枼垂下的眼帘,自是心疼又歉疚,可她到底是万氏的人,便是他心中有她,也万不能敞开心扉去爱。 “今日文华殿还有不少事务未曾处理,我这就过去了,”朱佑樘这回倒没有一声不吭的离开,越过她又停住步伐,回首道:“午膳你便一个人吃吧。” 张均枼闻他所言虽失落不已,却也作掩饰,福身道:“恭送殿下。” 张均枼望着朱佑樘再一次渐渐远去的身影,一语不发,却忍不住苦笑,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与冷宫里的那些弃妃有什么区别! 南絮凝着朱佑樘的背影进殿,见张均枼冷着脸,柔声道:“殿下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去文华殿,想必今日也不例外。”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对殿下的起居日常了解得如此透彻,令我这个为人妻子的,都自愧不如,”南絮姑姑言语间已露了破绽,张均枼察觉自然要提个醒。 南絮知她此话意在何处,便住了嘴不再多言。 今晨伺候太子妃梳妆时,她便已试探过她,恐怕那时她便已怀疑她是太子的人,如今这一番话,只怕更要惹得猜忌。 “姑姑,”张均枼面颊忽然浮起笑意,“你去宫正司,把清宁宫的名录簿子取来,我想查查在这儿伺候的每一个人。” “是。” 张均枼待南絮走后,亦独自一人离了清宁宫。张均枼进了安喜宫时,方才那都人已不见踪迹,唯有万贵妃慵懒得躺在软榻上,眼波流转间,风尘味儿十足。 一见张均枼过来,万贵妃便坐起身下了地,调侃道:“哟,这新婚燕尔的,太子妃不在清宁宫陪着太子,怎么有空到本宫这儿来了?” 张均枼取出袖中玉珏,平放在手心,“娘娘前些日子将这个落在臣妾这儿,臣妾今日得空,便亲自给娘娘还回来,娘娘不介意吧?”她知道,这块玉珏,她留着始终是祸害。 万贵妃怔住,凝着玉珏,许久未回过神,终是一笑接过,随手丢弃于火炉中,泰然道:“想不到这玉珏太子妃还收着。” “本宫有件事,”万贵妃绕着张均枼一番打量,“一直想拜托太子妃。” “何事,贵妃娘娘且说。” 万贵妃朝刘娘子使了个眼色刘娘子这便领着一众都人内监纷纷退下,直至合上门,万贵妃才厉目道:“本宫要你,杀了太子!” 张均枼假意讪笑,“如今臣妾已是太子妃,娘娘竟要臣妾杀了太子,这岂不是要臣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虽如此,可本宫听闻,东宫心系旁人,可不曾正眼瞧过你,本宫不信,你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心里头,对他是半点儿怨恨都没有。” 张均枼未答她话,垂眼一笑,“娘娘这是在利用臣妾?” “可以这么说,”万贵妃信心满满,折回身站在张均枼身前,轻语道:“太子妃可要想清楚了,你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可全都拿捏在你的手上,你那个母亲,是三十一年前先帝下令举国通缉的要犯,她的行踪若是被人抖露出来了,只怕你张家,得遭灭顶之灾吧?” 第卌三章 风云暗涌动 张均枼回了清宁宫时,南絮已在内殿的桌案上布好了菜,张均枼走至殿门前顿了顿,方才缓缓步入,南絮见她神色凝重,便面露温婉笑容,走去迎她,一面又卸下她披在肩上的斗篷,轻语道:“娘娘回来了,午膳已备好,娘娘趁热吃吧。” 闻言张均枼未语,顺着南絮所示的方向看去,瞧见那一大桌子的菜,不禁蹙眉,黯然道:“都撤了吧,我吃不下。” 南絮早知她会如此言语,便不曾多事,只侧目看了眼侍立在身后的都人,而后便示意她们收了桌上的菜。 南絮目送都人离开,折回身见张均枼坐在里屋的梳妆台前,便轻手轻脚的走去,为她卸下满头的发饰,低声道:“娘娘总不进食,看着没精神。” “有精神又如何?”张均枼垂眼,“他的心,始终不在我身上。” 南絮默而不语,张均枼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是苦涩,“他既是不爱我,又为何要娶我。” “殿下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南絮自语,张均枼未曾听到。 “奴婢适才应娘娘吩咐,已去宫正司取来簿子了,娘娘可要看看?”南絮扶着张均枼走去软榻,张均枼似有些疲惫,坐下抬头望着她,“姑姑留意着些吧,不该留的,都遣去别处。” “是,”南絮见她疲乏,欠身允道:“奴婢告退。” 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凝眉沉思,脑海中不断回响起万贵妃的话,着实闹心。 万贵妃所言母亲是三十一年前举国通缉的要犯,三十一年前,正是景泰八年,天顺元年,若依万贵妃所说,当年先帝亲自下令,恐怕母亲罪责不浅。 母亲于景泰三年二月出生,至景泰八年,也不过六岁而已,又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只怕是因灭族抄家之罪而受了牵连。 先帝政治还算清明,断不会平白无故的诛人九族,是以母亲家族中定是有人犯了谋逆大罪,而纵观先帝天顺一朝,因谋逆罪被处以极刑的仅有一人,那便是于谦。 万贵妃既是与她说了那番话,定然有理有据,可母亲出身名门,是金家的嫡长女也非假事,金家虽已在十年前没落,可兴盛时与朝廷也从无交集,母亲又怎会和于谦扯上关系! 如不是母亲的身份有假,那便是个中有什么误会。 想至此,张均枼不禁困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酉时,南絮唤她起身,她便起了,南絮伺候她用膳,她也尝了些许颇为清淡的,旁人或许不会在意,可南絮一向观察仔细,这回自然是看在了眼里,便侧目瞧着身旁的掌膳都人,小声提醒她,娘娘喜吃清淡的。 张均枼确是喜吃清淡,可心神不定,自也无心品尝,轻放下筷子,南絮见势便走去扶起她,向殿外走去,“娘娘看着脸色红润了不少。”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照看得好。” “娘娘愈发会打趣奴婢了。” 南絮遣散了跟在张均枼身后的两个都人,自己扶着她一侧,张均枼方才开口问道:“姑姑可知,景泰八年,发生过什么?” “天顺元年,”南絮所言‘天顺元年’,而非同张均枼一般‘景泰八年’,想必是有所避讳,“郕王病重,曹、石二人密谋夺门之变,迎先帝复辟,先帝改元天顺,郕王于西苑薨世,所有后妃家族皆满门抄斩,还有于谦大人,也蒙受不白之冤,被株连九族。” 如此想来,致使母亲被通缉的,除了于谦,还有些许可能会是唐贵妃、李贤妃,亦或是那位躲在冷宫里苟且偷生的李姬娘娘。 张均枼心里头自然是念着她母亲的,可她当真就敢对朱佑樘下毒手么? 她不敢! 可她始终是以孝义为先,她更不敢妄自以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作赌注,去保一个不爱她,却误了她终身的人。 她终于还是将掺了毒的冰糖雪梨汤送去朱佑樘的书房了。 “属下叩见娘娘金安,”站门的侍卫沉声作揖。 “殿下可回来了?” “回娘娘,殿下方才回来不久。” 张均枼颔首,“你们都退下吧。” “是。” 张均枼接过南絮手中的木托便进了屋去,朱佑樘正捧着 古书坐在里屋的书桌案前,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至此。 “殿下。” 闻张均枼轻唤,朱佑樘这才知晓,侧首对一旁研墨的张瑜言道:“你先回去歇息吧。” 张瑜喜色浮现,当即放下墨锭,对着张均枼行了个礼便出了门去。 张均枼见张瑜离开,这才走去桌案,温言道:“臣妾方才为殿下炖了碗冰糖雪梨,雪梨健脾,冬日里食用最为养生,只是臣妾怕是甜腻,便少放了些糖,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言毕,她已将汤碗捧至朱佑樘眼前,朱佑樘只瞧了眼,漠然道:“本宫不喜甜食,你先放着吧。” 张均枼自觉受了冷待,泰然将汤碗搁置在书桌案上,徐徐福身告退。 待张均枼离去,朱佑樘才端起汤碗,打量了一番,而后蹙着眉头以银针试毒,直见银针并无异样,方才品尝起来。 张均枼心神并不宁静,那冰糖雪梨汤中虽不曾掺入烈性毒药,却也撒了些能使人昏昏欲睡的药,这药少服确无坏处,若每日皆食,必毁人心智。 南絮本跟在她后头,此刻却忽然疾步走至她左侧,拉着她快步向前,张均枼正是困惑,南絮双唇微张,低声道:“莫往后看。” 张均枼怔住,莫不是清宁宫有刺客,坏了,那太子岂不是有危险! 张均枼陡然停下脚步,不及细想便回身往书房跑去…… 第卌四章 万氏谋易储 到了书房,果真见朱佑樘脸色惨白的瘫倒在书桌案旁,以左手捂着右上臂,咬牙蹙眉,察觉有人进来,立马警觉起来,见是张均枼与南絮方才安心。 张均枼见他受了伤,时下正想跑过去为他包扎伤口,谁料南絮见窗子大敞,当即回过身欲要追去。 张均枼忙将她拉住,“姑姑!” 彼时朱佑樘见势亦沉声唤住她:“南絮!” 南絮回首,张均枼暗暗望了眼朱佑樘,毫无底气的嗫喏道:“穷寇莫追。”言罢便疾步走至朱佑樘跟前,将他扶起坐在床边,南絮自也跟了去,自橱柜中取来医药箱,放在张均枼身旁。 太子遭人刺杀一事岂可对外声张,如今皇上身子不健朗,若此时太子遭遇不测,势必要引得朝中人心惶惶,时局动荡,张均枼方才拦住南絮,只怕已叫朱佑樘猜忌,她自然是心知肚明,怕不是他已怀疑她装腔作势,贼喊抓贼了,适才‘穷寇莫追’一语,在他眼中,不是保自己人的周全又会是什么! 更何况,门口的侍卫可是她遣散的! 还有那碗冰糖雪梨…… 如今即便她想与他解释自己和万贵妃毫无关系,怕也是百口莫辩了…… 如此一想,她本以为,朱佑樘会推开她,可他没有,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她,待她包扎好伤口,欲要站起身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她不禁浑身一颤,顿了顿又将手抽回。 她知道,他在试探她。 朱佑樘本已舒展的眉头又拢在一起,他原觉得张均枼不顾性命之忧,与万氏串通一气,百般接近他,就是为了博他宠幸,当上太子妃好蛊惑自己,却不曾想过,如今她对他,竟已心存芥蒂。 张均枼站起身,恍惚间才瞧见深深嵌在床栏上的一支锜,拔来细看之下眉头当即紧锁,这种模样的锜,她是见过的。 是她!她果真回来了! 朱佑樘与南絮自个瞧见了她这副神色,只是在朱佑樘跟前,她还需避嫌,便未曾说起,只得随手将这支锜搁置在桌案上,回首道:“姑姑去把薰炉点上吧。” “是。” 还未及南絮走到薰炉旁,便有侍卫急急忙忙的过来通传,只言万贵妃来了。 话音未落,万贵妃果真已进了屋子,南絮目中划过一丝慌张,福身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张均枼亦微微欠身,朱佑樘望向张均枼,张均枼这便回身将他扶起,只闻朱佑樘问道:“万姨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万贵妃未答,左右嗅了嗅,蔑笑道:“太子这书房里头,怎么是一股子血腥气?” 朱佑樘正要开口答她,张均枼便伸出右手,“是臣妾方才划破了手。” 朱佑樘紧蹙眉头,目中惊诧与急切稍纵即逝,南絮身子微微前倾,欲想过来,却又止步。 万贵妃自然不信,可见张均枼手上的血沽沽淌下,又不得不信,徐徐走近,乜眼望着她的手,“书房里没有利器,太子妃何以将手伤成这样?” 张均枼斜眼看着地上打碎的汤碗,想必是方才朱佑樘与人打斗所致,笑了笑,“方才手滑,打翻了汤碗。” 万贵妃顺着她所指看了眼,心中虽多有不甘,却也无话可说,假笑道:“那太子妃下回可得小心些了,免得误伤了旁人。” “谢贵妃娘娘关心,臣妾定是记得了。” 万贵妃一走,张均枼便已支撑不住,松开手,那支锜便随之落地,南絮见状忙走去扶住她,朱佑樘见南絮已扶起她,不禁黯然,收回了本意揽住她的左臂。 想是朱佑樘的伤于他而言算不得严重,第二日一早他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去早朝了,午后又随朱见深一同视察内帑。 朱见深一向对这类琐碎之事不闻不问,此回不知是从何处听来了风声,说起梁芳与韦兴私吞库银,直逼着他来此探个究竟。 若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股子火气涌上心头,历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于是诘责梁芳与韦兴,“你等糜费帑金,该当何罪!” 韦兴不敢作答,垂首瑟缩在梁芳身旁,倒是梁芳,面无惧色,朱见深方才所言‘糜费帑金’,并非私吞库银,足可知他并无证据降罪于他们二人,且他还有万贵妃作保,自然不怕。 梁芳泰然答道:“建寺筑庙,为万岁爷祈福,是以用去,并非浪费。” 朱见深瞥了眼跟在身后的朱佑樘,冷笑一声,“朕此回可饶恕你等,恐怕后人无此心宽,届时定要同你等算帐。” 朱见深言语中分明挑衅,朱佑樘听罢自然不自在,却也未曾接话,他的父皇一向不喜他,他已习惯了。 梁芳闻言不免浑身战栗,忙不迭叩首谢罪。待送走了这一行人,忙去了安喜宫与万贵妃将朱见深所说原话一字不漏的禀了一遍, 且不忘添油加醋,抬眼悻悻道:“万岁爷所说的后人,分明意指东宫太子,娘娘,倘若东宫日后坐上龙椅,非但老奴等难保周全,只怕连娘娘,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万贵妃闻她所言,也是一番心惊,咬牙切齿道:“这个朱佑樘,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年幼时本宫劝他饮羹,他竟问本宫,羹中有否有毒,当时他尚且年幼,便已刁钻古怪,将来若登上帝位,岂不是要以本宫为鱼肉!” “娘娘,如此说来,东宫可万不能留啊!” 万贵妃于美人榻上下地,“昨夜本宫已派人去端本宫取他性命,奈何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仅伤了他手臂。” 梁芳当即接话,“娘娘,何不劝皇上易储,改立四皇子?” 万贵妃眉心微拢,“可是宸妃所生祐杬?” “四皇子尚未受封,不曾就国,若得娘娘保举,得为储君,他必是感激不尽,日后定与娘娘共保富贵。” 语罢万贵妃眉间阴郁转瞬即逝,侧首瞧着刘娘子,“去传宸妃母子来。” 第卌五章 血引泰山震 易储并非儿戏,此消息朱见深不过与几位内阁大臣提过几句,不想仅这半日的功夫,此事便已在朝中传开了。 太子素来贤明睿智,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心向于他,可朱见深看来心意已决,先有怀恩力保太子,一番义正言辞惹得他龙颜大怒,一语贬去了凤阳,有此前车之鉴,如今哪还有人敢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说来这倒也不是朱见深宠幸万贵妃所致,昨日万贵妃与他谈及此事时,他本也是怪她胡闹,可到底是看不过她寻死觅活,便答应了。如今怀恩又不答应,他已有几分动摇,可谁想怀恩所言,句句皆向着太子,这便叫他愈发怀疑是太子已将怀恩收买。 怀恩此举只怕是弄巧成拙,帮了朱佑樘一个倒忙。 说起人心所向,易储之事自然有东宫一党中人暗暗与太子禀报,提及此事,朱佑樘并无多大的反应,换句话来说,他倒是希望如此。 张均枼听命于万贵妃,若他不再是太子,她便不会再千方百计的设计杀他了。 这天下间,又有谁知他同张均枼一样,皆是无心庙堂,喜好民间安逸之人。 可张均枼并非如此设想,她以为,他会因此事而自暴自弃;她以为,他会因此事而痛心疾首;她以为,他的那番豪情壮志,是为江山社稷而生,是以,她要保他。 从皇宫到白云观,这整整半日的脚程,于寻常百姓而言已颇为疲累,于张均枼这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而言,更是一样苦不能言之事。 张均枼步伐沉重,面色苍白,额间不时滴下汗珠来,南絮自知她疲惫,本想着走走停停,好让她歇息歇息,谁知她并不情愿,只道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娘娘,到了。” 张均枼闻言抬眼,终见“白云观”三字,甚感欣慰,她本以为她不能坚持走到这儿。 若说她如此苦心徒步走至白云观是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朱佑樘的太子之位。 她记得那日喻道纯找到她,直言她日后将嫁与帝王,将来定是母仪天下之人,而今朱佑樘储君之位即将不保,她定然要寻他求个解法。 当日喻道纯言她日后定有事相求于他,要她徒步走至白云观找他,她还曾有几分不屑,熟料她如今竟真的徒步走来拜见他了。 迎面走来一个面貌稚嫩清秀的小道士,至此躬身与张均枼施了个礼,抬头语道:“师父已料到施主会到此拜访,请随我来。” 张均枼这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正要跨步,却闻那小道士在她身后又言:“女施主不可随行,请至别处稍等片刻。” 张均枼听及此话回身,见南絮望着她目中略带担忧,便微微颔首示意她周全,南絮这才随另一道士退下。 “施主请。” 张均枼方进了禅房,小道士便带上了门,只见喻道纯双目紧闭,盘腿坐在榻上,面前的食案上摆放着一张符,一碗清水,一柄短剑,还有一个罗盘。 “娘娘果真来了。” “今日拜见喻道长,是有一事相求。” “是为太子?” “是。” “娘娘想怎么保太子的储君之位?” 张均枼底气不足,“泰山喻东宫,若泰山震,东宫必稳。” 喻道纯陡然睁眼,“若泰山地震,整个济南府皆会受到牵连,娘娘有此私心,难保将来不会折寿。” “我不怕。” 喻道纯冷冷一笑,“娘娘果真好气魄。” “娘娘想作法引得泰山地震,此法倒也可行,只是这天下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喻道纯言语间不急不慢的下地,走至张均枼跟前,“娘娘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什么代价?”张均枼不曾拐弯抹角。 喻道纯亦直言不讳,“代价就是娘娘的血。” “怎么说?” “以符作药,以血作引,吃下此符,娘娘的血轻则可使泰山地动山摇,重则可使天下大乱。” 张均枼料想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当即接话问道:“还有什么,道长不妨直说了吧。” “娘娘可愿做个无心之人?” “无心?”张均枼漠然,顿了许久方才平静的问道:“人若无心,还有命可活吗?” “人若无心,便无七情六欲,同行尸走肉。” “那与死人有何区别?” “并无区别。” 张均枼未语,怔立良久,喻道纯又言:“娘娘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我若无七情六欲,便不会再有喜怒哀愁了,是吗?” “是。” “好,我愿意,”张均枼言罢目若溪水,热泪充盈。 喻道纯这便拿起符纸,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符纸自燃起来,待符纸快要燃尽时,又丢在那碗水中,稳稳当当的端起来放在张均枼眼前。 “这符水,会使人的心慢慢衰竭,娘娘如今尚有心愿未了,这颗心便是不清净,待娘娘何时死心了,这颗心便也死了。娘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均枼回过神,“我不后悔,”语罢抢过符水一口饮下。 “道长可以取我的血了,”张均枼伸出手,望着喻道纯斩钉截铁道。 喻道纯兀自拿起罗盘托在手掌上,凝着张均枼道:“贫道是出家人,不杀生。” 张均枼知他此话何意,见他将罗盘托在手心里,不曾多想便以短剑将手指割破,滴了滴血在罗盘上。 “明日午时,若泰山震,则储君保,若泰山不震,则天下大乱。” 张均枼欠身谢礼,随小道士出了禅房,喻道纯凝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惋惜,摇头叹息道:“唉,世人总被情所困。” 话音方落,隔壁禅房的屋门忽然敞开,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缓步而出,那男子眉心似有哀愁,一身月白华袍衬得他无比高雅冷峻,只闻他对着喻道纯轻唤了声,“道长。” 喻道纯侧身,“还有八个月。” 第二日午时,泰山果然地震,震感颇为强烈,且不说整个济南府,就是整个山东布政司,都遭了不小的罪。 看来朱佑樘的储君之位,算是保住了。 只是朱见深召谕已下,这会儿传旨的太监已到了端本宫,正要宣旨,却被突然赶到的牟斌拦住。 泰山陡然地震,时皇帝欲废东宫太子之位,人们皆道是天意,而天意不可违,之后,便再无人胆敢提及此事了。 第卌六章 使计推波澜 想是因昨日行路劳累,今日一早起身,张均枼便时时觉得小腿酸痛之感,实在难忍,是以差人到坤宁宫禀她身子抱恙,无法前去请安。 她本已猜想坤宁宫早晨必是人多口杂,尤其放眼皆是平日里心眼颇多的女人,免不了要遭人在王皇后跟前刻薄奚落,她初为太子妃不久,若不前去请安,只怕要被人说成居高自傲,目中无人之辈。 说来王皇后平日里虽不与人争宠,却也并非善类,她不同于周太后那般待见她。 可南絮却道无妨,加之她这腿脚确实不方便,便也只好躺在卧榻上,由着南絮为她捏揉了。 到底张均枼是聪明人,这宫里头女人那么多,即便这个人不愿滋生事端,那个人也会蓄意讥讽上几句,就如那日在周太后眼前对张均枼盛赞不已的杨恭妃,而今见她不在,还不是与王巧颜一唱一和,将那么些莫须有的罪名都往她头上扣去了! 昨日她喝下那符水,不知药效是否已经开始了,她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有些事情,还是趁早为好,她此生所愿,也仅是想亲眼看着自己舍命保下的人登上皇位,即便,他心里并无她的位置。 说来还真是可笑,她心尖儿上的人并非朱佑樘,而今她却不惜性命,一心只盼着朱佑樘能好,偏偏这个朱佑樘又视她如仇敌,避她如瘟神,她张均枼真真是痴心! 想至此,她的嘴角不知何时浮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竟冷得叫人心疼。 南絮抬眼见她如此,料想她这是在自嘲,便问道:“娘娘的腿,可好些了?” 这一声唤拉了张均枼的思绪,她欣慰笑道:“原不知姑姑的手艺也是如此了得。”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都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过来,福身禀道:“娘娘,适才万贵妃差人送了支千年人参过来,说是娘娘身子欠安,这便是给娘娘煮碗参汤补补身子的。” “果真是千年人参?”张均枼自然不信万贵妃有此好心,却也假意笑了笑,“拿来本宫瞧瞧。” 都人这便直起身朝她走去,张均枼够首望着,只那一眼瞧去,目中便有了几分不定,这便伸手拿来放在鼻尖嗅了嗅,这回她没有脸色大变,反倒是面露喜色,“暂且放着吧,回头本宫再过去谢她。” “是。” 待见那都人走后,南絮方问道:“娘娘,这人参,可有什么问题?” “这是红茎商陆。” “商陆?”南絮眉眼间惊色微露,“万贵妃如今竟明目张胆的害娘娘性命了!” “姑姑不必声张,”张均枼倒是镇定,可万贵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她,她又岂会一味避让。 张均枼伸出手来,南絮便迎上去扶着她下了地,只见张均枼莲步走至桌案旁,拿起礼盒打量了一番,见礼盒底部印有‘安喜宫’的字样,便回首问道:“姑姑,这湘绣牡丹金丝边的礼盒,是仅安喜宫才有的吧?” “是,”南絮答后忽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娘娘是想……” 张均枼笑意满面,“借花献佛,姑姑可曾听过?”言罢便拿着礼盒转身出了屋子。 “眉黛,”张均枼唤了方才进屋送来礼盒的小都人,温婉笑道:“你去偏僻处寻个眼生的都人,叫她晚些时候将这礼盒送去坤宁宫,就说,是万贵妃送的。” 那唤作眉黛的小都人甚是不解,“娘娘,这人参是万贵妃送给您的补身子的,您既已收了,为何还要转手让给皇后?” 张均枼笑答:“皇后与万贵妃素来不和睦,本宫此举,是想缓和缓和她们的关系,此事若成了,岂不皆大欢喜。” 眉黛恍然大悟,“娘娘如此有心,若皇后与万贵妃知道了,定甚是感激。” “你可知道该如何说?” 眉黛点头,“嗯,奴婢知道,娘娘放心吧。” “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 南絮见眉黛出了清宁宫,方才侧首询问:“娘娘,恕奴婢愚钝,不知娘娘此举,是要借万贵妃之手除了皇后,还是教唆皇后,打压万贵妃?” 张均枼唇角淡然一笑,“那便要看皇后,还能不能忍下这口气了。” 张均枼胜券在握,南絮暗暗思量,太后当真没有看错人,她果然是万贵妃命中的克星。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张均枼微微欠身。 王皇后高坐于主座,并无要让张均枼起身的意思,只是端着茶盅,很是惬意的吹拂着茶盅上升起的热气。 “太子妃早上不是差人回了本宫,说是身子不适,不方便过来请安的,”王皇后言罢才乜眼看着张均枼,“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张均枼笑容依旧恬静,“身子固然不适,礼却不可废,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过来拜见。” “伶牙俐齿,”王皇后听罢不悦,不轻不重的放下茶盅,言语间甚是吃味,“怪不得讨了太后的喜欢。” 张均枼不起,南絮便也不得起,她一向见不惯王皇后言行,今日主子又不适,她当即直起身子,小步上前扶起张均枼,王皇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便快语道:“娘娘今日腿脚酸痛,久站不得,”而后侧首,望着殿中伺候着的小都人,“还不快给太子妃拿把椅子过来!” 那小都人也是听话得很,不曾抬头见自家主子的眼色便搬来了椅子,南絮扶着张均枼坐下,张均枼自然也坐下了,王皇后心底有气,却也没有道说出来,毕竟这张均枼如今可是太后的宝。 “方才不问娘娘便擅自起身,如今又坐下了,实在是失礼,只是臣妾今日确实是腿脚不适,”张均枼侧首明媚一笑,“娘娘不会怪罪吧。” “顺你心意便好,”王皇后亦是满面红光。 “听闻过些日子便是都人们年满出宫的日子,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侍立王皇后身侧的翕姑姑道:“是,届时会事先向各宫主子们请示,断不会突然将她们带走。” 张均枼仰首望着南絮,“姑姑进宫几年了?” “回娘娘,奴婢打小便在太后身边跟着了。” “如此说来,姑姑早就可出宫了吧?” 南絮佯作忧愁,“娘娘,奴婢不愿出宫。” “为何?”张均枼亦作惊讶,“安喜宫的刘娘子一心盼着出宫,万贵妃却不许她走,如今本宫应了你出宫之事,你却是不愿,你莫不是想伺候本宫一辈子。 南絮未答,只笑了笑。 “娘娘,外头安喜宫的都人求见,说是万贵妃给娘娘备了份儿大礼,特意差她送来。” “叫她进来吧,”王皇后显然不耐烦。 张均枼心喜,她来得正是时候,紫衣都人捧着那意料之中的礼盒走进来,躬身道:“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赠礼。” “盒子里头是什么?” “回娘娘,是千年人参。” 王皇后仅瞧了眼,随后摆了摆手,“搁着吧,替本宫谢了她的好意。” “是,”紫衣都人言毕终于抬眼,却只那一瞬,张均枼与南絮便是诧异,这分明就是杨瑾瑜,真真是巧了。 瑾瑜行礼退去,张均枼便言:“万贵妃果真是大手笔,这么稀奇的宝贝也给娘娘您送来了,”说话间侧目示意南絮扶她走去。 她单指挑起盒盖,随意看了眼,随即勾唇扯出一丝蔑笑,语道:“千年人参?” “娘娘,”张均枼回身,“万贵妃估摸着是让人糊弄了,这可不是什么人参,这是有毒的商陆,吃了可要死人的。” 见王皇后眉头紧蹙,面色惊诧,张均枼又言:“娘娘若是不信,随便寻个识得药材的,一瞧便知真假。” 王皇后果然愠怒不已,拂了拂手,“不必了,你退下吧。” “臣妾告退,”张均枼走时仍面带嫣然笑意。 “束翕,把这人参收好了,明日熬成汤药,”王皇后咬牙切齿,目光凌厉,“本宫要亲自给万氏送去!” 第卌七章 王后催人去 吴废后当年因掌掴万氏蒙冤被废,此事在王皇后心中已然成了阴影,故而她入主中宫十余载,皆处处隐忍,不论万氏如何嚣张跋扈,僭越礼数,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听张均枼一言,万氏此意分明是要取她性命,且如此明目张胆,即便她无恙,只怕日后也免不了再受万氏欺压。 易储风波未过,而今陛下待万氏已是疏离,明日陛下前去西郊祭天,两日不在宫中,于她而言正是个大好的机会。 假若能将那刘娘子收买,必然是更好! 第二日祭天,王皇后身为国母,自需同行,祭天仪式一结束,便也没什么重要之事,女人家总有诸多理由回避,王皇后只言身子不适,便早一日回了宫。 “娘娘,”束翕端来熬成汤的商陆茎,王皇后未曾回话,站起身便直接越过她走出殿去,束翕便也转身跟了去。 这边万贵妃倒不曾为受了朱见深的冷落而哀愁,侧卧在美人榻上拨弄着丹寇甲,甚是悠闲,唇角笑容浅浅,似乎很是欣喜,红箩炭在榻下烧得正旺,屋子里头暖洋洋的,颇是叫人困顿。 都人进门带了一身的寒气过来,脸颊已冻得青紫,却依旧躬身禀报:“娘娘,皇后来了。” “皇后?”万贵妃抬眼眉心微微拢起,目中皆是不耐烦,“她不是随陛下去西郊祭天了?找本宫做什么。” 话音未落,王皇后便已领着束翕进了殿,听她那么问,便面带笑意的走去里屋,和声悦道:“自然是给万妹妹送补身子的汤药来了。” 万贵妃作势要起身,刘娘子在旁见状忙过去扶起她下了地,越过王皇后径直走去束翕跟前看了眼木托上的汤药,随口问:“这是什么汤药?” 王皇后转过身望着她,“妹妹糊涂了?这是人参汤啊。” “人参?”万贵妃心下一震,说起人参,她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昨儿早晨差人送去清宁宫给张均枼补身子的假人参,此回皇后无缘无故的送来人参汤补身子,恐怕来意不简单。 “对,”王皇后忽然加重了语气,“千年人参,好东西,大补。” 闻言万贵妃瞥了眼那所谓的人参汤,随即轻笑,“这么好的东西,自然得是姐姐你的,岂能让臣妾这个后人捷足先登呢,”果然如她所料,这就是昨儿送给张均枼的那支。 “妹妹不要?”王皇后薄唇微扬,“那本宫就不客气了,”说罢端起人参汤一口饮下。 万贵妃望着她饮下人参汤,又重重的搁在木托上,而后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去,不禁冷笑,轻语道:“还当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原来是在试探本宫。” “皇后就是个笑话,娘娘何必理会,”刘娘子闲着斟茶,见势亦嘲讽了几句。 万贵妃转身随手拿起刘娘子倒下的茶,略略珉了两口,放下茶盅望着刘娘子,却见她面色似乎有几分张皇,眼神又飘忽不定。 “对了,早前安插在咸阳宫的那个都人现在何处?” “瑾瑜?”刘娘子毫无底气,“瑾瑜早不知去向,原先在咸阳宫时,就不怎么听从奴婢的摆布。” 万贵妃剜了她一眼,“都是一群废物,本宫养着你们吃闲饭的吗!” 刘娘子垂首不敢言。 都人又来通传,言太子妃来了,万贵妃冷哼了声,“让她进来吧。” 张均枼听闻皇后回宫,便猜到他定已有所动作,而今过来,自然是看好戏来的。 “臣妾见过万姨娘,”张均枼微微欠身。 万贵妃上前打量着她,“皇后前脚走,太子妃后脚就过来了,莫不是,商量好的?” 张均枼淡然一笑,“臣妾只听闻皇后娘娘回宫,却不知她回宫的第一件事,竟是过来找万姨娘。” 万贵妃不屑,转身背着她,“说吧,你今天过来找本宫,又是为何事啊?” “与姨娘闲话家常,顺带瞧瞧,姨娘的身子有无异样。” 刘娘子听她言辞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只见万贵妃瞪目转身,一手抚膺,一手指着张均枼,脸色苍白,“你!” 张均枼唇角略带笑意,刘娘子神色慌张,忙不迭遣散殿内的都人一齐退下。 万贵妃恍然大悟,跌倒在地,“你们,你们……” “你们合谋算计本宫!” 张均枼凝着她愈发苍白的脸,平静说道:“我有解药。” 万贵妃陡然抬眼,却又黯然垂下,坚定的说道:“本宫不需要你可怜!” “你不怕死?” 万贵妃冷冷一笑,“死?本宫已是半个身子入黄土的人,死又何惧,本宫怕的,只是无人陪葬!”言毕恶狠狠的盯着张均枼。 张均枼淡然,侧首望着南絮,“姑姑出去等我吧。” 南絮看了眼坐在地上双眼通红的万贵妃,见张均枼自信满满,这才福身退下。 “我没有可怜你,只是感念你的恩德。” 万贵妃听‘恩德’二字略显困顿,张均枼语道:“当日若不是你使计引我去绛雪轩,我必不会与太子相识,若你不曾将攸宁的死嫁祸于我,我便也不会得到太后的青睐,还有十一年前,如你未有指使汪直追杀太子到山西清徐,我定然不会救下他,张家便也不会为了避祸而迁徙到兴济,倘若没有以上种种,或许今日,我还是清徐张家的三小姐,而娘娘你,还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她此言虽真心实意,却还是避讳了些许,比如,若张家没有迁徙到兴济,她父亲便不会与孙家许下她和伯坚的婚事,她与谈一凤也不会相识,到后来,她自也不会进宫选妃。 若她不曾对朱佑樘动心,她便不会注定要变成一个无心之人。 若没有这些,她便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是你亲手毁了你自己,还毁了我,”张均枼眼角泛起了泪光。 万贵妃苦笑,“那我呢!” “那我呢!我四岁便被充入掖庭为奴,服侍宣宗孙太后,为了讨她和英宗的欢喜,我绞尽了脑汁,宣宗驾崩,英宗继位,孙太后许我侍寝,我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她让我去服侍当时年仅两岁的陛下!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陛下太子位被郕王废黜,我和陛下在西苑,处处受人欺凌,忍气吞声。英宗复辟,我以为我可以翻身,却依旧只是陛下身边的贱婢。到了英宗驾崩,陛下继位,他许我后位,我以为我翻身的机会到了,可钱太后和周太后却百般阻挠!” 万贵妃言此垂泪,“我为陛下诞下皇长子,我知他体弱,日夜将他护着,可他还是走了。我为了保住我贵妃之位,不许陛下宠幸她人,但凡后妃有孕,便施计让她们流产,十八年前,陛下临幸纪氏,她得以怀上龙种,我命人前去查探,回来的都人却说纪氏只是胀气,我将纪氏关在安乐堂,传闻纪氏肚子愈发大了,我便差张敏去堕胎,没想到张敏欺我,竟留下了那个孽种!纪氏躲在墙壁夹缝里生下朱佑樘,我却全然不知。我害人无数,自知罪不可赦,可你以为,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吗!我何尝不想安居乐业,清清白白的活一辈子,可这是后.宫,我不欺人人便欺我,你懂吗!” “张均枼,迟早有一日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娘娘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认错。” 万贵妃凄然一笑,“我错在何处,错的是孙太后,是钱太后,还有那个周太后,错的是她们!” “娘娘错就错在不得人心,连最亲信之人都弃你而去。女人固然需心狠手辣,却不能忘记笼络人心。” 张均枼说罢转身出了殿,不顾万贵妃将气绝身亡,侧首对刘娘子道:“贵妃娘娘乏了,你进去伺候她歇息吧。” “是。” 第卌八章 旧仇终得报 第二日祭天事毕,朱见深远在西郊听闻万贵妃殁了,不等前来送口信的太监说完,便急忙回了宫去,倒是周太后,知万氏死了,竟是欣慰得满面笑容。 再看朱佑樘,不喜不悲,依旧泰然自若。 到了安喜宫外,远远的只见王皇后站在殿门口,眉头紧蹙,一众都人皆伏地不起。 “陛下,您回来了,”王皇后见朱见深回来,忙不迭迎过去,朱见深却仿若未见,越过她兀自进了里屋。 这才见着万贵妃遗容,毫无血色的躺在床榻上,彼时朱见深的双腿竟软下了,屈膝趴在万贵妃床前,双手抚着她冰冷的脸颊,满面的泪痕无心擦拭,只道:“贞儿,你怎么睡下了,朕回来了,你睁眼看看朕哪,啊?贞儿……” “陛下,”跪于床榻前的刘娘子见他如此,亦悲恸如是,“是奴婢服侍不周,娘娘早晨还好好的,怎知饭后打骂了犯错的都人,一口气没提得上来,便去了,奴婢该死,求陛下降罪。” 朱见深不曾听她言语,仍是抚着万贵妃的脸痛哭流涕,像个小孩子似的仰面大哭,“贞儿长去,朕亦命不久矣……” 成化二十三年春,皇贵妃万氏贞儿殁,寿五十九,谥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 自古帝王之妾无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宫闱深深,佳丽三千,粉黛成群,纵有倾城之貌,也未能有人盛宠不衰。 可偏偏有她万贵妃,年长皇帝十七岁,却能蒙得圣宠,十年如一日,委实令人羡慕。 她应欣慰,至少,这世上曾有一位皇帝,对她从一而终,即便她年老色衰,他也从未嫌弃。 万贵妃虽心肠狠毒,却终究是个可怜之人。 朱见深果真是爱万贵妃的,万贵妃去世不过半年,他的身子骨便愈渐不豫,到了八月底,竟卧病不起了。 因而朱佑樘摄事文华殿,张均枼与一众妃嫔皆前去乾清宫侍疾。 这日朱见深突然醒来,脸色乌青,额前满是汗珠,王皇后慌忙走去为他拭去,轻唤一声“陛下醒了?” 朱见深神情恍惚,望着王皇后说道:“朕梦见贞儿了,她……她要朕下去陪她,她要朕下去陪她。” 王皇后听及万贵妃便是不悦,却仍故作笑意,“不会的,陛下这不是好起来了?” “她还要朕……要朕……”朱见深目光忽然移至朱佑樘身上,张均枼在旁瞧见,心下陡然一阵疼痛,她自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若不是易储之事,便不会如此避讳。 “万姨娘要陛下做什么都不重要,”张均枼欣然言道:“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陛下的身子。” “对,对,”朱见深闻言又收回目光,“朕的身子最要紧。” 朱见深虽神志不清,却还记得万贵妃的话,于是又侧首望着朱佑樘,良久之后又对着巧颜招手,轻语道:“你,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 巧颜讶然上前,朱见深凝着她,“朕,升你做妃如何?” 一时间巧颜宫中门庭若市,个个都往这儿送贺礼,都人之间只传言,这新晋的昭妃娘娘,将是第二个万贵妃。 就是张均枼,也备了份厚礼亲自送去她宫里了。 巧颜一向不喜张均枼,见她过来,自然得奚落一番,单手支颐,侧卧在软榻上,乜着她道:“太子妃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拜见本宫啊?” 张均枼却是巧笑,“今儿是昭妃娘娘大喜的日子,臣妾自然要送份礼过来。” “哦?”巧颜轻笑,“太子妃还真是有心了。” 巧颜侧目望了眼榻前伺候着的都人,那都人这便上前去扶她下地,巧颜走来打量了眼南絮怀中捧着的礼盒,又侧目示意都人打开,粗略的瞧了眼,不禁冷笑了声。 背过身去,轻抚桌案上摆着的玉器,蔑笑道:“旁人送的都是珍珠玛瑙,瓷器翡翠,太子妃却送一块破布来,果真是非同一般哪。” “早闻太子节俭有度,不曾想,你们清宁宫,竟磕碜到如此地步了,”巧颜语罢回过身来又是一番讥笑。 张均枼闻言面不改色,拿起礼盒中所谓的破布撑开,嫣然笑道:“这可不是什么破布,这是娘娘十一年前便想要的风筝。” 巧颜见了那风筝当即收起笑意,凝着风筝面露惊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均枼唇角微扬,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要同昭妃娘娘说。” “是。” 待殿门合上,巧颜旋即开口,“你到底是谁!” “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张均枼轻放下风筝,“你见了这风筝,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你是……” “进宫之日我便同你说过,我有一个死去的姐姐,叫张审言,娘娘还记得吗?” 巧颜瞪目而视,“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娘娘记起了?”张均枼冷笑,“当年在中隐山,你说你是县令千金,命我将这风筝给你,我不给,你便上前打我,姐姐为护着我,被你狠心推下山崖,你怕我泄密,让你及时赶到的奶妈将我扔下山喂狼,若不是我命大得以存活,恐怕今日你还逍遥法外!” 巧颜步步后退,“你是人是鬼!” “娘娘觉得呢?”张均枼亦步步紧逼,将手伸去轻触她脸颊。 张均枼自小便有体寒之症,手脚冰凉,巧颜被她这一碰惊得面色惨白,忙不迭跑出门去,急呼道:“来了!来人!” 推门却见众人皆跪在殿外,脸色阴郁,“娘娘,陛下,驾崩了……” 巧颜吓得跌倒在地上,目光呆滞,自语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南絮见张均枼站在巧颜身后,便站起身来走去,轻唤道:“娘娘。” 巧颜陡然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张均枼,作势欲要扑上去,身后的都人忙将她拉住,只闻她胡言乱语:“你……你不是人,你是鬼,是你回来把陛下带走的!是你!来人,把她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张均枼从容不迫,“陛下驾崩,昭妃想是一时难以接受,失心疯了。”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九日,成化帝朱见深崩,年四十一。庙号宪宗,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葬裕陵右侧聚宝山,称茂陵。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壬寅日,皇太子朱祐樘登基为帝,于次年二月改国号“弘治”,尊皇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居清宁宫;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居仁寿宫。 并昭告天下,以孝治国,为先帝守孝三年,故三年内不鸣钟鼓、不受朝贺,宫中上下,均着素服。 第一章 仿若纪淑妃 新帝登基,宫中自然一派喜气,虽说先帝国丧才过,可众人还是免不了要高兴一阵子。 亲眼见着朱佑樘坐上龙椅,张均枼心愿终了,本该欣喜,可气色却是比以往差了许多。 旁人皆以为,张均枼原先就是太子元妃,来日定能为后,想必过些日子便要受封,是以一时间先帝众妃嫔皆往清宁宫送贺礼,纷纷期盼着日后在宫里头能有好日子过。 南絮清点了正殿里摆放着的贺礼,抬眼问道:“娘娘,这些贺礼,多是杨恭妃送的。” 张均枼站在里屋门前,稍显疲乏,“送去内帑吧,莫与陛下知会。” “娘娘怎么了?”南絮察觉异常,略有几分疑惑,张均枼见势忙转过身背对着她,“我没事。” 张均枼说罢心口陡然一阵绞痛,忍不住抚膺,南絮慌忙放下手中的册子走去扶住她,“娘娘!快来人!传太医!” “不必了,”张均枼听闻要传太医,急忙开口拦住,“我只是有些疲乏,歇息一晚便好了。” “娘娘这模样,看来可不像是疲乏导致,”南絮向来眼尖。 “我真的没什么大碍,”张均枼直起身子扯出一丝笑意,“姑姑可别大惊小怪了。” 她也是医者,虽算不得精通医术,却也知自己脉搏微弱,已不像是活人,何况太医院个个儿都是医术高明,倘若为她诊脉,只怕要诊出个什么怪病来。 “娘娘果真无恙?”南絮还是不放心,只是她伺候张均枼久了,便知了她隐忍的性子。 张均枼笑着颔首,“嗯,姑姑紧着打发人将这些贺礼送去内帑吧,我看着总是碍眼。” 南絮自然知她心中有难言之隐,可她既是不愿说,她便也不强求,何况她是主,而她只是仆。 “奴婢告退。” 张均枼待南絮走后,侧首凝着桌案上小厨房方才送来不久的冰糖雪梨,抚膺轻语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当初她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所有人,一走了之,可如今愈发到了这个时候,她便愈是畏缩。 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只能一味的等。 “陛下,”殿外都人叩首行礼。 张均枼未出去迎接,单单只是站在桌案旁微微欠身,朱佑樘近前坐下漠然不语,张均枼便也未言。 朱佑樘兀自端起冰糖雪梨小酌了一口,眉心微拢,又不轻不重的放下,许久才道:“今日味道有些不同。” 张均枼闻言怔忡,泰然道:“许是冰糖放多了。” “不是你做的,”朱佑樘侧首打量了她一眼,张均枼垂首未答。 朱佑樘站起身,凝着她柔声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言语间伸手欲要触碰她苍白的脸颊,却被她本能的躲过,就像当初在绛雪轩一样。 “应当的。” 朱佑樘黯然收回手,“你歇息吧,”言罢回过身,正迈步要往殿外走去,却突然察觉不适,“你……你是不是在汤里做了手脚?” 她也不想用如此手段的。【此处省略一万字╮(╯▽╰)╭】 *过后,他背对着她,她轻抚他脊背上约两指长的疤痕,不禁由此想起十一年前的他,是那么的落魄,那么的凄惨。 当年他满身是血的站在她面前,乞求她救他。 她不问他是谁,为何被人追杀,义无反顾的拉着他东躲西藏。 她将他藏于母亲的医馆中,为了引开刽子手,与他换下衣服,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手臂。 当那些刽子手沿着一路的血迹找到她,将她单手拎起来时,她方才后悔。 “我要把你身上的每一个特点都记牢,这样,等我的心死了,我便不会将你忘得那么彻底。” 翌日朱佑樘早早的便起身了,张均枼倒不是不知,只是无脸见他,便只好装睡。 南絮伺候他更衣的手法很是娴熟。 他临走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是蹙着眉头,目光颇为复杂,连南絮也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娘娘,该起身了。” “陛下临走前可说了什么?”张均枼端坐于镜前。 南絮目中闪过一丝愧疚,她笑道:“陛下吩咐,不许奴婢们将娘娘叫醒。” “果真说了?”张均枼抬手拿起朱佑樘当日亲手为她戴上的凤头玉笄,言语间却皆是不信,她自然知道,南絮是在安慰她。 “是。” 九月末至,宫后苑的花多已凋零,桂花倒是开得正盛,实在没什么看头。 朱佑樘今日难得清闲,来此散心,都人见了他纷纷伏地而拜,他本意免礼,却见一熟悉的面容,隐隐于都人之中。 他缓步走去,垂首凝着那都人,那都人的头又低了一分,他轻语道:“抬起头来。” 那都人处变不惊,抬起头来面色不改,只轻唤了声:“陛下。” 朱佑樘单手挑起她下巴,目光竟是怔住了,顿了许久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纪莞。” 张均枼与南絮闲步至此,已在旁观望多时,张均枼见朱佑樘如此倒是依旧面色平和,可南絮见了那唤作纪莞的都人却是如朱佑樘那般怔怔。 那纪莞,分明长了一张纪淑妃的脸! “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广西猺人。” 真巧,纪淑妃也是。 张均枼心中自然不舒服,转身正要离去,却闻纪莞恭敬行礼,道:“奴婢叩见娘娘,娘娘万福。” 朱佑樘顺着纪莞的目光望去,见张均枼在此,毫无意识的收回手,张均枼回过身,朝朱佑樘走去,微微欠身行礼。 纪莞道:“娘娘生得真好看,怪不得讨了陛下的喜欢。” 朱佑樘闻言颇有不适,张均枼勉强一笑,“你叫纪……纪……你叫纪……”张均枼竟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奴婢纪莞,”纪莞笑容满面。 “纪莞,”张均枼讪笑,“真好听的名字。” 张均枼言毕略有几分凄楚,她已开始忘事了。 心口猛的一阵生疼,张均枼本能抚膺,可这回却是痛得浑身上下都如同刀割一般。 南絮一见她如此,当即前去扶住她,“娘娘。” 朱佑樘闻声回首,却见张均枼脸色煞白,紧捂着心口,似乎心痛一般。 张均枼意识愈发模糊,抬眼间竟倒下了,手中死死的抓着朱佑樘的衣袖,只听得耳边有人急唤,娘娘,枼儿…… 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怀子得后位 在张均枼梦中,她的心口是空的,她垂首凝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心口,满目不可置信,她单手抚着心口,惊得几近窒息。 四周黑得渗人,耳畔唯独充斥着一个声音,一直在唤着她,“枼儿,过来,枼儿,过来。” 她循声望去,恍惚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华袍的男子,左手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右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心口上的洞,而后鬼使神差的走去。 可她眼前愈发模糊,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的身形,是那么的熟悉,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就在她与他还有一步之遥时,身后突然有一团血气将她拉走,她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 耳边唯有凄厉的呼唤:“枼儿!” 张均枼猛然惊醒,只觉得额上一阵冰凉,睁眼见到的仅有南絮一人,“姑姑。” 南絮见她醒来,眉头终于舒展,露出浅浅笑容,“娘娘总算是醒了。” 张均枼作势要坐起身,南絮当即放下手中为她擦拭额上汗水的帕子,将她扶起。 “太医可曾来瞧过?”张均枼总惶恐被太医诊出什么毛病来,是以醒来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 “瞧过好些次数了,只是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好。” 张均枼听她所言,不免有几分忐忑,以略带试探的语气问道:“太医可说了什么?” 南絮抬眼,断断续续的说道:“太医说,娘娘气息平稳,但脉象微弱,似有似无,还有,”南絮言至此忽然住嘴,眼神飘忽不定,稍显踌躇。 张均枼听此愈是不安,接话道:“还有什么?” “没了,”南絮避开她的目光,不再看她。 “姑姑!”张均枼轻皱娥眉,言语略是急切。 南絮仍作愁容,随口胡诌,轻语道:“太医还说,娘娘一向体弱,近些日子若不加以调理,怕是迟早要生场大病。” 张均枼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掀开被褥便要下地,南絮不曾拦她,反而是扶着她走去坐在梳妆台前。 “娘娘昏睡这几日时常梦魇,说了好些胡话,”南絮看似随口提起,实则却是有意探听,言罢果真见张均枼紧张起来,收回轻触脸颊的手,直问道:“我都说了什么胡话?” “娘娘说了,因何而心疼,”南絮低语。 果不其然,张均枼当即变了脸色,垂下眼帘,呢喃道:“姑姑知道了?” “是。” “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原本大可以一走了之,却始终放不下,方才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知无心之人看来有多可怖,人若没有七情六欲,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穷途末路之时,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死来得痛快。” 南絮听罢甚是费解,什么死而无憾,什么无心之人,什么行尸走肉,她不过是想探探张均枼的口风,不曾想她竟说出这样一番奇怪的话来。 “姑姑,”张均枼回身将手担在南絮手上,“将来若有一日,我将你们所有人都忘了,你便一刀了结了我的性命,我不想活得像个死人一样。” 南絮推开她的手,“娘娘在说什么胡话!” 张均枼侧首,凝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当日我为保陛下储君之位,不顾天下苍生,以符为药,以血作法,引泰山地震,致使生灵涂炭,如今恶果我已尝了,我这颗心……”张均枼抚膺。 话音未落,屋门猛然被人踢开,张均枼旋即随之站起身,南絮怔然道:“陛下……” 只见朱佑樘满眼通红,凝着张均枼目光凶狠,咬牙切齿道:“万氏的人果真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 “对,”张均枼未曾辩解。 “我是万贵妃的人,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知道么,我从一开始便在算计你,”张均枼缓步走至他身前,凄然道:“我为了接近你,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性命。我知你在绛雪轩,便装作被人算计,冒险去找你;我杀了攸宁,故意留下马脚,让你以为我被人陷害;我在胭脂中掺了绿矾,让你觉得有人要害我;我见你在宫后苑,便跳下水等你来救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你明白么?我害人无数,自当以死谢罪,”张均枼红着眼,冷笑道:“你杀了我吧,我想要你亲手杀了我。” 听罢朱佑樘再也抑不住满腔怒火,陡然伸手掐住张均枼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吗!” “陛下!”南絮大惊,却见张均枼颦眉微拢,双目紧合,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 “娘娘已有身孕,禁不住如此折腾!” 南絮此言一出,不仅张均枼惊诧,连同朱佑樘也松了手,张均枼跌倒在地,南絮慌忙搀住她,“娘娘。” “姑姑方才说什么?” “娘娘已有身孕了,奴婢之所以不说,是因太医所言,娘娘胎象不稳,此胎很难保住,”南絮皱着眉。 张均枼面露喜色,轻抚着小腹,原来方才的梦是真的,那团血气正是她腹中的孩儿啊! “我一定要保住他,”张均枼喃喃自语,抛开旁的不说,此胎能让她像个活人一样留在世上,她自然要保住,即便很难保住。 朱佑樘未如她一般喜悦,望着她平坦的小腹,竟是自嘲一笑,拂袖而去。 南絮面容憔悴,免不了一阵揪心,竟指着朱佑樘骂道:“陛下一向重情重义,何以待娘娘却是如此薄情,若不是娘娘舍了性命,试问你会有今日的尊荣吗!你凭什么这样对娘娘!” “姑姑!”张均枼强忍着泪水,垂首低语:“莫为我僭越了礼数。” 元妃有孕,此消息自然是大喜,传到周太皇太后耳中,六宫转瞬间便也知晓,纷纷道喜,商议着封后之事。 翌日封后大典,张均枼一身翟衣睥睨朝堂,本该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脸色却始终蜡黄,故而看来总是无精打采。 朝堂下众人起身,张均枼抬眼间目光却是定住,凝着那个垂首而立的男子满目惊疑。 她曾对他朝思暮想,却不曾想过此生还能再见,更不曾设想过,再见时竟是在这里。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男子脸上,可那人却从没有看她。 当日一别,兴许他对她,已再无情爱之意,独有满腹怨恨。 “谈大哥……” 第三章 私遣线人去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余晖倾洒,美不胜收,恰如宫后苑姹紫嫣红。 只闻一阵欢声笑语,尽是艳羡。 “纪莞姐姐,”都人满眼笑意,双手扶着纪莞,贴附在她耳边,恭维道:“你说,陛下此刻召你去乾清宫会有何事啊?” 纪莞未答,只是红光满面,笑容愈发显现,身边簇拥了好些都人。 “这个时候过去还能有什么事呀,莫不是传她侍寝,我可听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不能行.房,想是咱们陛下耐不住寂寞了,”另一都人掩面娇笑。 “真不害臊,外头可有人听着呢,”说话的这都人正为纪莞梳头。 方才那都人闻她驳了自己的话,自然不甘心,又语道:“你懂什么,这男人哪,就喜欢咱们这样的,何况陛下正是年轻气盛,只要莞妹妹稍稍使些手段,必能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说不定还能封个贵妃当当呢,就像前朝那位万贵妃。” “莞儿生得好看,前些日子在宫后苑,我见着陛下看她的眼神,跟丢了魂儿似的,我就琢磨着,陛下呀,定是瞧上她了。” “好了好了,”纪莞不屑一顾,站起身来又躬身对着镜子捧了捧发髻,轻笑道:“你们就别奉承我了,我纪莞日后若能当上皇妃,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言罢纪莞越过她们径直推门走了出去,身后那一群都人见她走了,当即变了脸色,多以冷笑乜着她的背影。 再说纪莞到了乾清宫,却并不受内监都人们的尊奉,独有一个年纪稍长的都人领着她进了御书房。 “姑娘且在这儿等候片刻,陛下下了午朝便会过来。” 那都人说罢转身正要离去,纪莞将她拉住,都人低头看了眼纪莞扯着自己衣袖的手,纪莞顿了顿,方才领会她的意思,收回手略是生怯的问道:“我竟无需沐浴更衣么?” “沐浴更衣?”都人目中闪过一丝鄙夷,却仍作笑盈盈的模样,“这个奴婢便不清楚了,陛下倒未曾吩咐。” 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内监都人们齐声行礼的声音,朱佑樘进了御书房时,纪莞与那都人亦是躬身行了个礼,“陛下万福。” 朱佑樘蹙眉望着纪莞垂首的模样,良久才道:“平身吧。” 纪莞直起身依旧低头不语,朱佑樘侧首瞧了眼都人,那都人立即会意,福了个身便退至门外。 朱佑樘走过纪莞身旁,坐至书桌案前,开口语道:“何时来的?” “回陛下,奴婢方才至此不久,”比起那日远远见着张均枼便朗声行礼的纪莞,今日的她倒是显得羞怯不已。 朱佑樘抬眼瞧着她,“过来给朕研墨。” 纪莞适才走神,未想他会让她研墨,听他一言,这才直愣愣的走去拿起墨锭,无比生疏的动作起来。 朱佑樘本是批阅着奏本,余光察觉她此举,不免看了眼,目光随即又转回手中的奏本上,不经意问起,“你叫纪莞?” “是。” “你原本就是广西猺人吗?” “回陛下,”纪莞暗悻,朱佑樘果真还是问了这个,巧的是她早已准备如何应答,“奴婢祖上便是猺人,成化年间先帝派兵讨伐猺民,奴婢随家人四处逃亡,才迁至京城。” 朱佑樘眉心微拢,“那你是因何而进宫?” 纪莞目中毫无预兆的噙着泪花,“因父亲死了,奴婢没钱送葬,只好将自己卖进宫来。” 朱佑樘自然已听出了她言语中颇是哽咽,却并未抬头看她,只专注于奏本。 “奴婢叩见陛下金安。” 到了这个时辰,朱佑樘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同样的话语,他终于放下奏本,亲自走去眉黛身前。 眉黛端着木托,见他走过来自是讶异,往日里都是她走去放到书桌案上的。 朱佑樘接过木托,轻语:“你退下吧。” “是,”眉黛站起身,却见朱佑樘转身将木托搁在书桌案上,端起药膳对纪莞道:“皇后的手艺,你尝尝。” 纪莞受宠若惊,久久回不过神,朱佑樘侧首见眉黛出了去,方才放下药膳,又坐下去翻着奏本。 只是此回批阅,却是心神不宁。 南絮说的没错,他一向重情重义,唯独对张均枼却是薄情寡义,在他心里,张均枼是万氏的爪牙,是奸诈狡猾之辈。 可在张均枼心中,他却并非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他何尝不想用心去爱她,只是他厌她,便再也无法去爱。 纪莞见他如此,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不过是想利用她来报复皇后! 可纪莞又岂会甘心,俯下身子欲对朱佑樘投怀送抱,却是热脸贴着冷屁股。 朱佑樘知她想做什么,侧首看着她淡然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纪莞心中再是不情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去到西暖阁,独自睡了一晚。 这日眉黛从外头回来满腹抑郁,忿忿不平,见张均枼正妆扮妥当,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娘娘,陛下这几日每晚都召见那个纪莞,还留她歇在西暖阁,可是愈发助长了她的气焰,前几日奴婢去乾清宫,陛下竟让她品尝娘娘做的药膳,奴婢看着实在是糟心,那可是娘娘……” 未等眉黛说完,南絮便剜了她一眼,张均枼面无表情,漠然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南絮轻手轻脚的将门带上,见眉黛无辜的唤她,便低声责备道:“以后莫要在娘娘跟前提及陛下和纪莞。” “还有,”南絮停了会儿,“乾清宫的药膳无需你去送了。” 南絮方才说毕,紧闭的屋门忽然分开,只见张均枼脸色苍白,无精打采,和声道:“姑姑,我想见一个人。” 张均枼如松般伫立在绛雪轩菩提树下,静静侯着,忽而听闻南絮轻语,“娘娘,他来了。” 不免有几分忐忑,又闻那个人沉思言,“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心中又凉了几分,什么时候,他与她竟如此疏离了。 “许久不见,不知谈大哥近来可还安好?” “托娘娘鸿福,微臣一切安好。” “令尊身子可是健朗如初?”张均枼在家中曾听闻谈伯父因她与谈大哥的事气病了。 “家父身子一向健朗,劳娘娘费心了。” 张均枼长吁一口气,终于转身,凝着他板正的脸,“陪我走走吧。” “谈大哥何故会入朝为官?” “朝廷铨选,选中了家父,只是家父年迈,欲要辞官,便举荐了微臣,”谈一凤言语中颇是冷漠。 张均枼止步,侧首问,“谈大哥仕途还顺畅么?” “有礼部侍郎沈大人庇佑,还算得意。” “那便好,”张均枼回过身继续朝前走去,南絮扶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 忽见纪莞在前头长廊里指着捧脸盆的都人破口大骂,“你没长眼睛啊!” 都人吓得摔了脸盆,躬着腰唯唯诺诺道:“对不起对不起,纪娘子,我不知你在这儿。” “依你说的,此事还是我的错?” “不不不,是我眼睛花了,是我的错。” “你既知错了,还不快给我擦干净了!” 张均枼徐徐走去,“得饶人处且饶人,纪姑娘如今平步青云,莫忘了往日故人才好。” 纪莞循声看来,见是张均枼,当即收住愠色,看来慌张不已,两手紧紧捏在一起,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南絮扶着张均枼走去,纪莞这才欠身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张均枼伸手,纪莞抬眼佯作懵懂,张均枼道:“你手中是什么,可否让本宫瞧瞧?” 纪莞惧怕,松开手将书信递去,张均枼与南絮见是密函,旋即了然。 这世上怎会有那样巧的事,与纪淑妃长了一个模样,又是同姓,偏偏还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原来不过是旁人安插在宫里的线人罢了。 张均枼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人,而今又见谈一凤在旁,便未拆开细看,只将密函交还于她,冷面道:“此回暂且饶了你,你出宫去吧。” 纪莞自觉是死里逃生,不敢再作要求,拿过密函仓皇而走。 张均枼见她走了,便也回过身,却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假山后死死的盯着她看。 她微微楞住,却也没有过去询问。 她对朱佑樘的这个四弟并无太多印象,之前唯一一次见他,是在先帝的灵堂上,那时的他,也是用这样狠厉的眼神望着她的。 第四章 斩草须除根 眉黛所言不假,朱佑樘每晚都会召见纪莞前去乾清宫,虽未曾临幸她,可外人却是不知,如此来来回回,自然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 这日夕阳西下,朱佑樘下了午朝,再回乾清宫时却未见纪莞在此等候,未及细想,便自顾自的坐下批阅奏本,可直至天黑,仍不见纪莞过来,便免不了一阵不解。 他蹙眉侧目,问道张瑜:“今日何故不见纪莞过来?” 张瑜也是一愣,“奴婢也是不知,还以为陛下已差人过去吩咐她今晚莫再过来了。” 朱佑樘察觉异常,眉峰隆起,暗暗思量,“你速去传她过来。” “欸,”张瑜这便转身出了门去,稍后回来,困惑不已,直言道纪莞不在宫中。 朱佑樘手中毛颖停驻不动,“她身边的人怎么说?” 张瑜不敢抬眼直视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只说皇后娘娘今儿早晨同她说了一番话,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她。” 朱佑樘闻罢眉心已拧成川字型,“可有人知道皇后同她说了什么?” “没有,”张瑜打小便跟在朱佑樘身边伺候着,连朱佑樘吸一口气他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是以此回答话总是紧张,也禁不住为皇后捏一把汗。 陛下素日里虽是温润如玉,可待厌弃之人却是无比冷淡,他若是好起来,待任何人都极好,可他若是凶起来,便如暴虐的雄狮一般,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制住他。 不过说起来,如今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这天底下,还有谁胆敢去制服他。 也不知陛下这十一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位张姑娘,是否能管住他的脾气。 只是苦了皇后,陛下当日在绛雪轩听到那铃铛声,便以为皇后就是当年舍命救下他的张姑娘,可皇后到底也不是她。 可怜皇后一片痴心,换来的却是陛下终日不闻不问,这换作任何人,想必都是心疼不已。 “陛下!” 忽有一都人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甚是心疼,“莞妹妹她……她……她死了。” 朱佑樘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莞妹妹死了,尸首方才从御河里打捞上来,”都人重重磕头,“陛下,莞妹妹死得蹊跷,求您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为莞妹妹报仇。” 果然不出张瑜所料,朱佑樘此回是真的发怒了,抓起奏本便撕起来,随即掷下地,气势汹汹的走去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谁也不敢上前拦他。 如此巨大的变故,张均枼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还坐在妆台前由着南絮为她梳头。 南絮望着镜中眼角含笑的张均枼,嫣然笑道:“娘娘近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奴婢觉着也是,娘娘这几日睡得香甜,也不像往日那样总是梦魇了,”眉黛趁着铺床的空子,也插上一句。 张均枼听她所言却是秀眉微皱,“梦魇?本宫何时梦魇过?” 南絮正为她捋头发的手硬生生的僵住,娘娘竟又开始忘事了! 眉黛诧异,转过身正要答话,怎知方才开口唤了声“娘娘”,屋门便陡然被人踢开,竟是陛下过来了。 她从未见过朱佑樘如此神情,吓得颤栗不止,“陛下。” 南絮未福身行礼,张均枼也未起身迎他,只是垂下眼帘,强作镇定,轻语道:“姑姑先出去吧。” 南絮自然不愿,张均枼抬头与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带着眉黛出去,张均枼见她们已出去,放在站起身,道:“陛下此回又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张均枼紧握着手心,分明是惧怕了。 “纪莞死了。” 张均枼并无太大的反应,她已料到纪莞会死,一个眼线,身份被人发现了,必定是要被灭口的。 “陛下是怀疑我么?”张均枼泰然自若。 “你可知我为何待她好?” “因她一切同纪淑妃相似。” 朱佑樘猛的将长剑架在张均枼脖子上,随之落下的是一缕青丝,只闻他怒喝:“你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杀她!” 张均枼面不改色,淡然一笑,“因为我嫉妒。” 朱佑樘青筋暴起,两眼通红,怔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将长剑划入张均枼脖子里,只是努力遏制住满腔怒火,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杀了你。” 随即弃剑而去,南絮与眉黛这便进了屋子,见张均枼僵立在梳妆台前,忙不迭跑去扶着她,唤道:“娘娘。” “我累了。” 南絮目中噙着泪花,忍不住偷偷擦拭,“奴婢伺候您歇息。” 翌日又是月半,张均枼理当去往仁寿宫给王太后请安,她去得晚了一刻,本以为众太妃均已离了仁寿宫,却不想恭太妃还未走。 她作为晚辈,自然是一并请了安,恭太妃日前待她也是不错,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听闻陛下昨儿晚上提着剑气鼓鼓的跑去坤宁宫,不知此事可是真的?”恭太妃探问,可言语间总叫人觉得似乎略带了些讥讽。 张均枼笑容恬淡,“昨晚坤宁宫闹了贼。” “原来陛下是去抓贼了,我当是要杀人呢,”恭太妃掩面讥笑。 张均枼一向谨慎,自然察觉话里有话,便答:“原本确是想杀人的,没奈何无人可杀,便又回乾清宫去了。” “安也请了,话也答了,”张均枼起身作势离去,“臣妾这便退下了,太后没有意见吧?” “自然没有,”王太后放下茶盅,“你要走,哀家不留你。” 张均枼微微欠身,这才退下。 方才出了仁寿宫的宫墙,张均枼忽然止步,“姑姑,我方才过来时手里头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拿了那块堇色的帕子,”南絮知道张均枼这些日子忘事愈发频繁,便时刻注意着这些细微末节,可这回还是忘了。 张均枼自语道:“我说怎么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想是落在里头了。” “奴婢回去拿,”南絮正要回去,却被张均枼拉住,“还是我去吧,免得太后又得奚落你。” 张均枼方步至殿外便听闻恭太后神神秘秘的同王太后说了些话,似乎提及自己,便站在殿外暗听,却闻恭太妃道:“可不是臣妾嘴碎,这皇后如今怀有身孕就已如此嚣张,倘若此胎生下个皇子来,只怕日后愈发得宠了,便再也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恭太妃言至此忽然压低了声儿,“难保她不会成为第二个万氏。” “可她肚子里毕竟是皇帝的。” “太后,”恭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当趁早做决断,这斩草须除根,可不能让她得势。” 张均枼不再听下去,转身便回了坤宁宫,她原以为这恭太妃待她极好,可如今想来,还真真是极好的。 自听了恭太妃那话,张均枼这一整日吃喝皆是极其谨慎,生怕有个什么差错,南絮亦是格外小心。 晚间歇息前,眉黛抱了件绛色袄裙进来,满眼笑意道:“娘娘,这是太后命尚服局为您裁制的新衣,方才送来的,奴婢闻着还有股子香味儿呢。” “香味儿?”张均枼缓步走近。 忽闻一股麝香味儿,慌忙掩住口鼻,“快拿下去,你莫再进来了。” “啊?”眉黛讶然,南絮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麝香!” “麝香?”眉黛恍然明白,忙抱着衣服跑出去。 张均枼回首望着南絮,“姑姑,去把西暖阁收拾出来,今晚我去那头歇息。” “是。” 张均枼防得住这个,却是防不了那个。 这腹中的孩儿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第五章 素手沾殷血 张均枼躺在床榻上,许久悠悠转醒,睁眼见到的又如前几日那样,唯有南絮一人坐在床前守着她。 她稍稍侧身,顿时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是小腹之处,如刀捅,似针扎,阵阵绞痛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如此一来,她便是僵着身子不敢动作,有气无力的唤了声“姑姑”,南絮身子微微一颤,睁开朦胧睡眼不紧不慢的抬起头,见张均枼已醒了,这便回过神来,面露喜色,直道:“娘娘醒了。” 张均枼脸色惨白,毫无血气,无比虚弱的问道:“我的孩儿呢?” 南絮知道张均枼醒来第一件事定然是问她这个,她也曾设想过许多话来回答她,可她一见到张均枼凄楚的模样,便再也答不出话来。 她只能避而不答,她甚至不敢看张均枼满带惊惧的眼睛。 “姑姑,”张均枼就这么泪眼婆娑的望着南絮,她自然不愿接受这事实,她定是要亲耳听到南絮说出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歇下时还是一切安好,半夜里头熟睡之际,只觉小腹陡然一阵剧痛,而后身.下便有一股热流迸发而出,满屋子的血腥气掺杂着屋中原先燃着的熏香,委实令人作呕,可诸般皆不过那一阵阵绞痛。 屋中无人守夜,她使足了全身的气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疾声唤着姑姑,唤一遍无人理睬,唤两遍屋中还是静得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三遍四遍亦如是。 那是她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惶恐与惊怕,痛苦与无助,她只能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任由身.下血流不止。 “姑姑,”张均枼费劲气力坐起身,“你说呀,我的孩儿呢!” “太医说,”南絮终于鼓足勇气看着她,却也是红着眼,“娘娘此胎胎心不稳,原本就无胜算保住,偏偏娘娘又一直吃不下东西,孩子便没了。” 张均枼僵住,拼了命的摇头,不断呢喃:“不,不可能,不可能,孩儿没有走,他还在我肚子里,他没有走,都是那群庸医胡言乱语。” 南絮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闭口不言,岂不见张均枼竟抽出身滚下地,扯着她的衣袖,像发了疯似的问道:“太医呢,刘文泰呢,让他过来,让他过来啊!” “娘娘!”南絮见她坐在地上,惊得跪倒在地,“你快起来,地上凉,你怎坐得,会落下病根的,娘娘,快起来呀!” 张均枼不肯起身,扶着南絮双臂痛哭流涕,埋头诉道:“他怎么舍得走,他走了,我要怎么活下去,我不想没有心,我不想活得像一个行尸走肉,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娘娘……”南絮不忍见她如此,亦是哭得梨花带雨。 张均枼抬起头,似乎略是镇定了些,垂着眼帘极是平静的语道:“姑姑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娘娘,”南絮开口欲提醒她地上坐不得,却是被她毫不留情的打断,她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喝道:“你出去呀!” 待南絮合上门,张均枼的眼泪终于像决了堤一般止不住的淌下,泪水已沾湿了整片衣襟,凉得叫她心寒。 乾清宫静得怖人,毫无生气。 “陛下,”张瑜见朱佑樘凝着那包鳝鱼骨磨成的粉末望得出神,便低声唤了他。 怎知朱佑樘忽而握拳捏紧那包粉末,陡然掷地,“谁许你以如此阴狠的法子害朕皇儿的!” 张瑜闻言当即伏地跪拜,“陛下,是你吩咐奴婢将这鳝鱼骨磨成粉掺在皇后娘娘的安胎药里的。” 朱佑樘单手扶额,靠在书桌案上,双目微闭,眉心紧拢,只恨自己一时糊涂。 “皇后现下如何了?” 张瑜颤着身子,“方才醒来闹了一阵子,现已歇下了。” 将近寅时,南絮进东暖阁瞧了眼,却见梳妆台乱糟糟的一片,像是进了贼一般,她自知是张均枼发泄怨气,便走去收拾了一番。 可她愈是收拾,便愈发觉得不对头,这小匣子里头,原本是放着一柄短刀的。 她定了半会儿,旋即转过身掀开床榻上挂着的帷幔,张均枼果然不在这儿! “眉黛!” 南絮慌慌张张的跑出去,眉黛闻声亦是急忙赶来,今儿是她值夜,便一直都坐在正殿里头,“姑姑,怎么了?” “娘娘呢!” “娘娘?”眉黛方才打盹儿,这会儿正是半梦半醒的样子,“娘娘不是在东暖阁歇着?” 南絮这便急了,抓着她的衣袖问道:“我问你娘娘呢!” “姑姑,”眉黛吃了痛,便要挣脱开,可南絮自幼习武,她那软绵绵的力气如何及得上南絮。 南絮无奈使力甩下眉黛两手,秀眉紧蹙,沉叹一声。 她陡然怔住,屋里的短剑没了,娘娘怕不是去找恭太妃报仇了! 想至此她便是惊恐万分,恭太妃虽不是太后,却也是先帝的恭妃,她若是死了,娘娘定然免不了一死。 南絮到底是聪明人,张均枼果真是来杀恭太妃的。 那日她亲耳听到恭太妃与太后说那番话,加之昨晚太后又命人给她送了沾上麝香味儿的新衣,如今她自然是对恭太妃恨之入骨。 寅时方至,恭太妃尚在熟睡,这刀光本是打不到她脸上的,可外头月光却是不偏不倚的照来了,如此一来,恭太妃便懵懵懂懂的醒来。 一睁眼见张均枼握着短剑,盯着自己目露凶光,张均枼见她醒来,亦狠狠刺下,却被她翻身躲过。 张均枼不死心,拔起短剑继续向她挥去,恭太妃见空从床脚连滚带爬的下了地,指着她破口大骂:“张均枼,你疯了!” 张均枼以短剑对着她,满脸的泪痕,亦斥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我何时害你了!”恭太妃见她走来,连忙往后退,张均枼趁势走至门口堵着她,“你唆使太后害我腹中皇儿,此事难道是假!” “我……”恭太妃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道:“那是太后害了你,又不是我!” “为什么!”张均枼瘫倒在地,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们都要害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都这样对我,这都是为什么!” 恭太妃见她这般,便要逃出门去,疾呼道:“来……来人,来人!” 张均枼再也抑不住满腹怨怒,猛的站起身举刀对准她,“我要杀了你,我要为我皇儿报仇!” 恭太妃见势不妙,退了一步接住短剑,使了全身的气力抵住她,争执间张均枼刀锋一转,不经意竟割了她的喉咙,恭太妃转瞬间便没了气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张均枼见她死了,倒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吓得膛目结舌,扔下短剑望着自己满手是血,眼中净是不可置信和恐惧。 “娘娘!” 第六章 心死如情灭 南絮突然破门而入,倒不曾惊到张均枼,想来是她已被眼前之景吓得失了心神。 “娘娘!”南絮一声疾呼,依旧没拉回她的思绪。 反倒是南絮她自己,进门见恭太妃躺在血泊之中,着实心惊,却已来不及多想,这便过去将张均枼拉起来,站起身便要往屋外走去。 彼时外头亦传来几声唏嘘,细听之下是两个都人相互抱怨,只言太妃今儿晚上又起发疯了,睡得好好儿的竟突然鬼喊鬼叫起来。 南絮知道都人即将过来,这会儿定然已是走不开了,便折回身拾起短剑,毫不犹豫的划伤自己的手臂,而后扔下短剑站在屋门内几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呐!” 都人闻声察觉异常,加紧步伐赶来,却见张均枼瘫倒在南絮身上,而南絮满手是血。 “殷娘子!” 另一都人侧目往里头看,见着恭太妃倒在地上,周身又是血淋淋的一片,当即吓得大叫一声,而后倒在地上,竟晕过去了。 这恭太妃的死倒没有惹人怀疑,南絮说是遭贼刺杀了,旁人大抵便也信了。 或许也有人不信,可她们不敢说,又能如何呢。 张均枼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回了坤宁宫这两日一直神情恍惚,不眠也不休,不吃也不喝。 单单只是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盯着一处看,目光总不曾移过。 南絮知她害怕,便终日陪着,只是她看着张均枼如此模样,免不了阵阵揪心。 “娘娘,喝药了,”南絮端来眉黛手中木托上的汤药,轻唤了张均枼一声,可张均枼仍旧是不理不睬,仿若未曾听到一样,似乎三魂七魄早已不在。 南絮舀了一勺子汤药,送去张均枼嘴边,哄道:“娘娘,喝了药养好身子,一切便都好了。” 张均枼仍不作理会,南絮站起身放下汤药,轻叹一声,蹙眉道:“这可怎么好。” 南絮回首来望着她,目中净是心疼与关切,她颦眉紧拢,对眉黛语道:“眉黛,你好生照料娘娘,我去乾清宫。” 眉黛颔首。 南絮抬眼方跨出一步,便见张瑜手中捏着一封书信走来,满脸的愧疚。 她正是不解,张瑜将手中书信递来,面色凝重,吞吞吐吐的说道:“这是陛下手书,给娘娘的。” 南絮方伸手接过,却被张均枼跑来一把夺去。 张均枼满面笑意,极是激动,迫不及待的拆开书信,笑容却是僵住。 “朕自薄情寡义,无心情爱,奈何有妻张氏,正逢如花年纪,知书达理,贤惠端庄。朕实不忍辜负盛情,是以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婵髻,再扫蛾眉,巧呈婉约之态,选觅良人之欢。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立约人朱佑樘,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纸上字字,皆如利刃,无一不是在锥着她的心,痛得她将近窒息。 她小产不过三日,朱佑樘当真如此绝情么! 她满目皆泪,掷下书信,越过南絮与张瑜几人,奋力跑出去。 谁又知她到了乾清宫会是怎般结果,她总以为朱佑樘对她仍尚存一丝爱意,可这仅仅只是她以为。 就如她以为恭太妃待她好,可到头来她腹中的孩儿却是她害死的。 她瘫坐在御书房,双手捧着那还未写完的废后诏书,积忍了两日的眼泪终于迸发而出。 她抬头望着朱佑樘,泪眼婆娑,却异常平静的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而他只是说了句“你没错”,便转身离去。 张均枼拭了满脸泪痕,站起身,亦道:“也愿夫君相离之后,一展宏图霸业,开创盛世中兴,再娶如花美眷,子嗣膝下承欢。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言罢张均枼亦夺门而出,只愿从此与朱佑樘形同陌路,再不相识。 可爱了便是爱了,这一切,又怎是她想放下便能放下的。 岂不知朱佑樘闻她所言,亦是痛惜不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张均枼出了正殿时,南絮本欲迎上去扶着她,她却本能躲过,只言道:“姑姑,为我备辆马车吧。” 南絮怔怔,可见她是这样一副淡漠的神情,便已了然,不再多问。 南絮备好马车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正坐在梳妆台前,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提笔描眉。 她见南絮回来,便侧首望着她,露出许久不见的温婉笑容,悦然道:“姑姑再为我梳一次头吧。” 南絮未语,默声不吭的走去小心翼翼的为她绾了一个髻,又为她戴上了从不曾戴过的凤头玉笄。 “姑姑,我今日气色如何?” 南絮浅浅一笑,“娘娘今日的气色很好。” “那便好。” 张均枼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连她一直系在脚踝上的红绳此回也解下了,她唯独带走了那支玉笄,那是朱佑樘亲手雕刻的。 南絮送她到玄武门,凝着她坐的那辆马车走了好远。 “娘娘能看透郕王对李姬的爱,为何体会不到陛下对你也是情深意重呢。” 张均枼浑身再无气力,靠在马车内沿上,车夫驶得不紧不慢,甚是悠闲,满心欢喜的问道:“姑娘,你要去往何处?” “白云观。” 世间最凉不过人心,最薄情不过帝王,若她有幸能重活一世,定不再踏入皇家半步。 可她已没有重获新生的机会了。 她闭上沉重的双眼,渐渐睡去,耳中再也不是尘世的喧嚣,也不是朱佑樘的训斥与指责。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的为她付出,哪怕是自己的心。就像当初,张均枼对朱佑樘那样,心甘情愿。 第七章 重生未归去 斜阳当空,余晖灿灿,倾洒在朱佑樘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如画无双。 翩翩公子,剑眉紧蹙。他皱眉的模样,引多少妙龄女子倾慕,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又是薄情之人。 他弓着身子站在坤宁宫门前,凝着手中的红绳垂泪不止,脸上写满了歉疚和悔恨。 “陛下记起了么?”南絮垂首望着他,“您足上系的红绳,是娘娘的。” 他记得,他怎会不记得。 他记得当年那个拉着浑身是伤的他,满街逃命的女孩;他记得当年那个与他素不相识,却不惜性命救他的姑娘;他记得当年那个为了引开追杀他的阉人,毫不犹豫的割伤自己手臂的张家小姐。 那个双足均系着红绳的救命恩人,他岂会忘记。 他如何不想找到她,可当他与怀恩赶回去救她时,却只见血泊之中,她落下的一条红绳。 当他兜兜转转打听到她的下落时,却听闻张家前不久才死了一个孙女。当他想亲自去登门谢恩时,张家偌大的一个宅院,已是人去楼空。 他以为,她死了。 这十一年来,他日日夜夜皆想着她,他怎知,他所思念的人,就是他冷落在坤宁宫的结发妻。 “她在哪儿?”朱佑樘红着眼,拉扯南絮的衣袖如痴如癫。 南絮面无表情,“白云观。” 朱佑樘闻知当即紧握着红绳跑出去。 南絮望着他的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竟有一丝心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已是无心之人,你即便寻到她了,她也未必认得你。 张均枼似大梦初醒,还未睁眼便听闻不远处有几人谈话。 一人问“她若是记起了当如何”。 另一人答“天意如此,她本就是后星”。 张均枼双目微启,偏头见屋门大敞,门外如松般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月白华袍,一人身着墨色道袍。 “果真无可挽回了么?” 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未答,侧身望着她,目中似有深意,言道:“她醒了。” 那华服男子亦回首,面露喜色,一双凤目笑起来无比好看,他唤她“枼儿”。 他走来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露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扶起她笑道:“你总算醒了。” “谈大哥?”张均枼本不记得他是谁,可她就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会如此。 “枼儿还记得我?”谈一凤喜上眉梢,凝着她目光深邃不已,言语叫她琢磨不透。 “我为何不记得你,你是我青梅竹马的谈郎啊。” 谈一凤并未作答,只将她紧紧拥住,颤着身子道:“我们回家。” 喻道纯自张均枼醒来便未曾言语,直至张均枼随谈一凤从他身旁走过,他也始终闭口,不言只字片语。 直待他们二人缱绻离去,他方才轻叹一声,望着谈一凤的身影,自语道:“何苦折磨自己。” 喻道纯与谈一凤的父亲乃是世交好友,他见自己的侄儿如此执迷不悔,总免不了遗憾,如此少年郎,不惜红尘,却甘愿做一个无心之人,为的只是一个注定与他有缘无分的女人。 他是出家人,本该救济世人,普度众生。 此回他的的确确是救了一个人,可他却也害了一个人。 人若无心,便无七情六欲,可谈一凤偏偏是个例外,是因他执念太深吗…… 马车徐徐驶出白云观,张均枼自袖中取出那支凤头玉笄,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谈一凤折回身,便将玉笄伸过去,浅浅笑意融了人心,“帮我戴上。” 谈一凤回过神,凝着玉笄,却是怔怔,抬眼略似央求,“这玉笄旧了,回城我送支新的给你。” “我不要新的,我只要这个,”张均枼总是这么的执着。 “为什么?” “这是心爱之人送的,怎都不算旧,”她笑意不减,反倒是愈加深了。 谈一凤眉心紧拢,愣了许久,才接过玉笄,温润一笑:“好。” 他为她戴上了那支玉笄,她垂首娇羞,笑靥如花,低语道:“谈大哥的手真是愈发巧了,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玉笄来。” 闻言他未语,坐回身望着她,笑容僵硬。 张均枼亦是笑眼看着他。 他揽她入怀,感念岁月静好,只愿她此生再不会记得从前,如此她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人总是自私的,他将自己的心给她,便是盼她能一直想着他。 就像现在这样,眼中是他,心里还是他。 微风轻轻拂过脸颊,留下一丝凉意,帘子随风而起,夕阳洒进来,张均枼侧首望去窗外,人烟稀少。 忽闻马蹄声阵阵,只见一个身着墨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策马扬鞭,疾驰而过。 她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可再回神,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路的枯枝败叶缓缓飘落。 方才那个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佑樘赶到白云观时,太阳已完全没入云霞之中,远望西边那片天,那一抹晚霞,殷红似血,美得妖娆。 “施主找谁?”来人是个年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我找,喻道长。” “师父已进房打坐了,近几日不会见客,施主请回吧。” 朱佑樘又道:“烦劳你进去知会一声,我有要事需请教他。” “师父打坐,旁人惊扰不得,施主若有事需请教师父,便过几日再来吧。” 朱佑樘这急躁的性子,怎耐得住言语再三,不等小道士说罢,便冷不防将他推至一边,兀自推门进了屋去。 进屋却见喻道纯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朕有一事请教你。” 喻道纯睁眼,并未起身接驾,反而是冷笑一声,语道:“少年天子,果真意气风发。” “枼儿现在何处?” “贫道不知,”喻道纯岂会告诉他,并非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他不喜朱佑樘傲气凌神。 想当初周太皇太后见了他还是礼让三分,而今朱佑樘虽为帝王,却也是后辈,理当敬他。 朱佑樘自知失了礼数,不免羞愧,退至门外躬身与喻道纯行了一礼。 喻道纯果然开口,只是他每出言便不如人意。 他说,她死了。 朱佑樘闻言,尚未直起的身子已彻底僵住,他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十一年前她救了他,十一年后他却负了她。 十一年前他错过了她,十一年后,他同是错过了她。 十一年前他以为她死了,十一年后她真的死了。 第八章 久别将重逢 时入深冬,大雪初融,绛雪轩梅香扑鼻,和着浓重的酒气,叫人生了醉意。 孤灯一盏,烛光微弱,照在朱佑樘苍白的脸颊上,愈显他面容憔悴。 去年的今日,同是雪后之夜,他在殿前菩提树下舞剑,她被人设计至此,北风凛冽,严寒刺骨,他满腹狐疑,她胆战心惊。 他初见她,心疑她是万氏眼线,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她初见他,聪慧已知陷阱暗伏,张皇转身欲要逃脱。 那日他不曾怜香惜玉得她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 而今他亦不曾怜香惜玉,得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世事果真无常,他还未来得及爱她。 烈酒虽暖他脾脏,却也乱他心神。 他蓦然抬眼,仿若见张均枼端着药膳款款走来,她那满含笑意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枼儿……”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温柔的唤她。 她似乎未闻,兀自走来放下木托,垂眼望着他,柔声轻语道:“饮酒伤身,陛下还是少喝为好。” 他热泪盈眶,滴滴落于杯盏之中,她满目怜惜,芊芊玉指轻触他脸颊,拭了他满脸的泪,他伸手欲将她抓住,她却如云烟一般转瞬消失。 当日南絮问他可曾后悔过,他满目皆泪,试问他如何不悔。 悔不当初,又是何苦。 翌日夕阳西下,寒风方才停歇,京城的雪,也已融了大半,朱佑樘携牟斌出宫至京中生意最是兴隆的茗品茶楼,虽言是暗访民情,实则却是请了一位得道高人在此引灵。 他本是想请这位得道高人进宫施法,可那高人却直言道紫禁城是不详之地,而这茗品茶楼,原来是块风水宝地,在此作法,最为适宜。 偏偏朱佑樘也没有责他污言秽语,反而是依了他说的。 “要施法引灵,此事自然可行,只是,”道士故作高深,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陈道长且说,”朱佑樘微微拢着眉头。 “需折减你十年寿命。” 朱佑樘颇是一愣,“好。” 牟斌站在他身后,听得他如此,不免有些怔忡,却也未敢多言,他这般衷心之人,自然是主子说什么,他便依什么。 陈道长闻他所言,不再耽搁时候,直接取出一炷香燃起来,这香的味道很不寻常。陈道长口中念叨了些咒语,不久却是口吐鲜血,惊得朱佑樘满目质疑。 “阴间寻不到她的灵,她必是没死,”陈道长倏地站起身。 “道长!”朱佑樘亦是站起身。 陈道长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转身便要出厢房,朱佑樘又唤了他一声,他却已步至门外,急匆匆的下了楼梯。 牟斌走至厢房门前,看着他慌慌张张离去的样子,回身冷笑一声,“主子,属下见这陈纯一也未必如百姓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彼时张均枼与谈一凤也已至茗品茶楼前,张均枼这一副寻寻觅觅的神色叫谈一凤颇感惊怕。 “方才分明就是在这儿的,”张均枼怔怔立于此,四处张望。 适才她与谈一凤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庵庙里求姻缘,世人常言菩提树下求姻缘,必能应验,她本不信,可谈一凤非要在那颗挂满了木牌的菩提树上也挂上他们二人的。 她也只好应了他,可就在谈一凤已挂上自己的木牌时,她却陡然觉得一阵不适。 谈一凤停住正挂着她那块木牌的手,站在扶梯上问她怎么了,她不曾理睬他,反而是一声不吭的往庵外跑去,谈一凤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顾张均枼的木牌已掉落在地,便跳下扶梯追了去。 “枼儿,你到底怎么了?”谈一凤绕至她身前,握紧她的手凝着她。 张均枼并未躲避,一直扫视着四周,“方才似乎有人唤我。” 谈一凤猛然一惊,果不其然,前头便是皇城的方向,怕不是朱佑樘寻了什么世外高人要将枼儿的灵唤去。 他执起她的手,极是认真的对她说道:“枼儿,你方才一直与我在一起,何人会唤你,你怕是听错了吧。” “也许吧,”张均枼禁不住有几分失落,挣脱他的手,越过他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谈一凤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转身便也跟了上去。 陈纯一这会儿从茗品茶楼急急忙忙的出来,往反方向走去却忽然停住步子,本能的回头,注视着张均枼的背影,颇是高深莫测的打量了一眼,随后才离去。 “枼儿,你想去哪儿玩,我明日下了早朝便带你去,”谈一凤看来似乎已安定了许多。 “我想去……”张均枼止步,想了许久,“我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在哪儿,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棵菩提,有一座亭子,亭子里还有一把古琴,还有……还有一个……” 谈一凤听至此已知她说的是绛雪轩,便愈发不安,却见张均枼抱着头似乎头痛难忍,便急切的唤了她,“枼儿!” 张均枼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着墨色衣服的男子坐在那菩提树庇荫下的亭子弹着古琴,却只记得那一瞬,她还未看清那男子的脸。 她努力想要记起,奈何只有头疼的份儿。 “枼儿,”谈一凤抓住她手腕强行拉下,“莫再想了。” 张均枼稍稍镇定了些,“谈大哥,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么?”谈一凤躲避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随口说了句。 张均枼察觉他像是吃味了,便展露笑颜凑在他身侧,娇俏一笑,“你是最重要的。” 谈一凤闻言欣喜,抬眼见了一人却是惶惶不已,毫无预兆的挡在张均枼身前,强装作镇定的神色,语道:“枼儿,我突然想起,今日要去鸿胪寺办些事情。” 张均枼反而面露喜色,调侃道:“何事竟比得上我重要?” “是朝中的事。” “朝中的事?”张均枼两眼像是发了光一般,“那我也想去听听。” 谈一凤皱起眉,愈渐不安,“你一个女人家要听这些做什么,怕是不方便吧。” 张均枼这便不悦,“凭什么女人便不能干预朝堂之事,武唐不也是女人,有些帝王的功绩也未必及得上她。” “枼儿,”谈一凤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这不是在家,这些话可说不得。” 张均枼掰开他的手,“我知道,男尊女卑。” 谈一凤讪笑:“你先去茗品茶楼小坐一会儿,我稍后办完事便过去找你。” “嗯,你去吧,”张均枼示意他走,他却为她拢紧斗篷,又戴上帽子,柔声道:“你先走,别回头。” 张均枼未语,当即转身进了茶楼,谈一凤松了口气,这才回身朝前走去,唤了声,“让邑龄兄久等了。” 张邑龄一笑了之,望着茶楼的方向,“方才那是谁呀?” 谈一凤回首望了眼,“哦,那是舍妹。” “舍妹?”张邑龄闻之侃笑,“你在张家住了十年,我可不曾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啊。” 第九章 对面不相识 素来听闻这茗品茶楼在京城数家茶楼中生意最是兴隆,不想今日头一回到此,见的竟是座无虚席,叫人连拼桌的机会都没有。 张均枼站在门口扫视了一眼,到这儿来喝茶的人,多是平民百姓,但也不乏些穿金戴银的贵族子弟。 许是因冬日里寒冷的缘故,张均枼站在门口看着看着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便回头正欲踏出门去,却闻身后不远处一声极是热情的说笑,“哟,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呀,怎么在门口站着,冻坏了吧,快进来坐会儿。” 这声音离张均枼愈发近了,她思量了一番,想起方才谈一凤交代的,若是她不知会谈大哥而直接回府,怕是到时他来此寻不到她又免不了焦急。 她回过身,首先入眼的是一个明艳动人的美妇人,与她已只离一步之远。 怪不得这茗品茶楼的生意好,原来是藏着一个美若天仙的老板娘。 老板娘丝毫不避讳,过来拉起她的手便将她往里头带去。 张均枼本能挣脱开她的手,老板娘愣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欸,老板娘这是稀客呀,”方才走过一处传来一声侃笑。 老板娘回过身,素手指着说话的那人,娇媚一笑,出声道:“油嘴滑舌。” 张均枼亦回首望了眼,原来就是个纨绔子弟,那浪.荡公子见张均枼望着自己,便面露一丝形容不出的坏笑,对她招手道:“美人儿来小爷这边坐会儿。” 以张均枼的这性子,自然是要剜他一眼,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岂知那浪.荡公子竟站起身朝她走来,言道:“还是个烈性子的。” 老板娘见他的手即将探上张均枼肩头,忙对准他的手毫不留情的拍了一下,“小姑娘未免嫩了些,等我忙完了这波,便过来陪你。” 浪.荡公子这才乖乖回去坐下,只是脸上似乎仍是写满了不情愿。 老板娘四下里看了看,赔笑道:“今儿生意好,楼下都坐满了,不过楼上还有间雅座。” 张均枼终于开口,冷冰冰的问道:“楼上清净吗?” “清净,”老板娘笑意不减,“楼上那个厢房,最是清净了。” “那就好。” 老板娘招手唤来店小二,低声道:“我方才见那个道士出去了,你上去看看,那两个当官儿的走了没。” “欸。” 张均枼自然未闻,越过老板娘便走上了楼梯,店小二忙不迭跟上去,道:“诶,姑娘,这楼上的厢房里怕是还有人,您稍等会儿,我上去瞧瞧。” “不必了,”张均枼停步,“我只是过来等人的,随便寻个坐处便好了。” 说罢又走上去,方踏上最上一层木梯,店小二又问:“那姑娘你要喝点儿什么?” 张均枼略显不耐烦,回首睥睨,随口道:“冰糖雪梨。” “好嘞!”店小二这才退去。 楼上仅有一间厢房,厢房的门大敞着,张均枼站在楼梯旁往里头看了眼,才见里头果真还有人坐着,一个是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背对她而坐,另一个穿着飞鱼服,想必是锦衣卫,坐在右侧。 只是那墨衣男子举杯的手臂一直拄在半空,似乎是怔住了,桌子上也摆放了一鼎香炉,好生奇怪。 张均枼莲步走近,站在墨衣男子身后,问道:“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楼下没座位了,”张均枼见他们二人皆不作答,便站至墨衣男子对面。 这墨衣男子模样生得极是俊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只是垂着眼帘,眉头微皱,便黯然失色,似乎有几分消极。 话音未落,那锦衣卫已紧紧握住桌上的绣春刀,凌厉清冷的目光中充满了肃杀之气。 “你们若是介意,我另寻它处便是了,”张均枼这便要离开。 那墨衣男子终于放下茶盏,看了那锦衣卫一眼,“牟斌。” 那唤作牟斌的锦衣卫收回手,墨衣男子抬头望着张均枼,“姑娘坐吧。” 张均枼面露喜色,施了一礼方才坐下。 墨衣男子凝着张均枼,眼中满是祈盼与不可置信,他以为适才陈纯一所言净是胡诌,不曾想过,她真的还活着。 宋时有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京城这么大,她张均枼偏偏又与他重逢了,此为有缘,可他就在她对面,她却是不识,此为无缘。 天晓得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店小二送来冰糖雪梨,张均枼接过后又与墨衣男子笑了笑,而后垂首舀了一勺饮下,再抬起头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你为何总是看着我?” 墨衣男子道:“你头上的玉笄,同我夫人的一摸一样。” 张均枼玉手伸过头顶,轻触了玉笄,随即笑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早巧的事?” “敢问姑娘,”墨衣男子始终凝着她,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你这支玉笄,是从何处得来的。” 张均枼娇笑,“这是心爱之人送的,不过这是他亲手雕刻的,你夫人的那支,也是你亲手雕刻的吗?” “是。” “那你夫人一定很幸福,”张均枼笑意绵绵。 “我把她休了,”墨衣男子说话间似乎有几分哽咽。 张均枼怔怔,“为何要休?” “因为我傻,”张均枼所言字字皆如针般刺痛他的心。 张均枼垂首,提勺拨弄着冰糖雪梨,低语道:“我也是被夫君扫地出门的。” 墨衣男子剑眉紧蹙,“那你怨他么?” 张均枼微微一愣,“我不怨他。” “为什么?” 张均枼放下勺子,抬眼嫣然一笑,“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长了什么模样,如何怨他。” “天底下那么多痴男怨女,‘情’之一字,不知困了多少人,”她又道。 墨衣男子听罢不禁自嘲。 张均枼看了眼牟斌,随意问起:“你们是锦衣卫吗?” 墨衣男子颔首,顿了顿,“我是锦衣卫百户。” “真巧,我从前也认识一个百户,只是我不知他叫什么,他也不曾同我说过他的名字,”张均枼笑问:“你叫什么?” 墨衣男子方要开口,却闻门外一声急唤,“枼儿!” 张均枼闻言当即站起身,向前两步迎过去,亦唤道:“谈大哥。” 谈一凤疾步走来拉住她的手,“怎的跑到楼上来了,叫我好找。” “楼下没座。” 谈一凤侧首恍然见桌上摆着的香炉,又见朱佑樘与牟斌,不免一惊,忙收回手,望着朱佑樘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两位都是锦衣卫,你在朝为官,当与他们结识。” 谈一凤许久才回过神,略微躬身与朱佑樘行了一礼,随即一声不吭的将张均枼拉走。 “谈大哥,你似乎认得他们?” “不认得。” 他只是害怕,他们到底还是重逢了。 第十章 全然无温语 腊月十五早晨,王太后携各宫太妃如期去往清宁宫给周太皇太后请安,冬日寒冷,这清宁宫却是暖和。 周太皇太后居于清宁宫,整日吃斋念佛,久不问后.宫之事,说来自她搬进清宁宫后,宫里头也并未发生太多事情,唯有皇后小产一事最令她痛心,再有的,便是杨妃遭人刺杀,惨死于寝殿内。 杨妃之死,她自然觉得事有蹊跷,可杨妃于她而言毫无用处,死了倒也不打紧,她便未曾嘱咐朱佑樘追查。 “许久不见皇后了,”周太皇太后端起茶盅微微抿了口,言语间略有几分思念。 “皇后已好些日子未在宫里了,”下座右侧有一妇人随口言道。 “听闻皇后上回亲眼见着恭妃姐姐死了,故而受了刺激,整日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是以搬到西苑养病去了,”说这话的,是先帝晚年最是宠幸的岳静妃。 王太后闻她所言,旋即噗笑驳回,“养病?静妃还真是什么话都往脑子里头记啊,说什么在西苑养病,怕不是早已死在外头了。” 周太皇太后当即不悦,重重放下茶盅,“太后休要胡言,这‘死’字岂可乱说!” “可不是臣妾胡说八道,”王太后并无惧怕,反是有了十足的底气,“这都是坤宁宫的人说的。” 岳静妃听她所言自是满腹怨气,亦讥讽道:“太后此举到底是要防着谁呀,养狗都养到坤宁宫去了。” 王太后冷笑一声,正要回话,却闻周太皇太后一声拍案惊响,“好了!” 她便也闭了嘴,只见周太皇太后满面怒色,铿锵有力的斥道:“传殷掌事来!” 再说坤宁宫这头,南絮听闻前来传唤的都人之言,免不了担心,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皇后已有离宫近两月之久,这么些时日宫里头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莫说是太皇太后,就是她自己,也深觉此事愈发瞒不住了。 “殷姑姑?殷姑姑?” 传话的都人见南絮愣住,良久不回话,便忍不住多叫唤几声,南絮恍然回神,“知道了,待会儿便过去,你先回去复命吧。” “欸。” 待传话的都人走了,南絮方才与眉黛道:“你去奉天殿找张瑜,告诉他皇后离宫之事太皇太后那儿已瞒不住了,让他转告陛下,紧着些退朝去清宁宫。” “是。” 南絮至清宁宫时,面色平静,毫不张皇,不过迟了半刻,总免不了王太后一顿奚落,她倒是口齿伶俐,应对自如。 王太后岂甘心落于南絮的下风,直言道:“皇后命丧于宫外,你为何不如实禀报与太皇太后和哀家!” 南絮佯作惊诧,跪地望着王太后,周太皇太后问道:“南絮,太后此言可是确有其事?” “太皇太后明查,皇后娘娘离宫是因家中主母过世,陛下念娘娘孝道,特准她回乡守孝三个月,如今两个月还未到,宫里头却传出了如此荒唐之言,”南絮说话间目光自周太皇太后身上转至王太后身上,“太后妖言惑众,道说皇后娘娘命丧于宫外,奴婢不知她到底有何意图,只是着实为娘娘感到不平,求太皇太后,严惩污言秽语之人。” “殷南絮!”王太后倏地站起身,怒目指着南絮,“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奴婢血口喷人,还是太后你妖言惑众,待皇后娘娘回宫便可知晓!” 王太后怒色灌面,这便走来抡起一巴掌就要朝南絮掴去,周太皇太后猛然站起身,大喝一声,“放肆!” “太皇太后息怒,”众太妃见势纷纷站起来躬身行礼。 “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皇太后!” 王太后心知不妙,亦欠身道:“母后息怒。” 周太皇太后这才坐下,众太妃亦是随其后落座。 “母后,”王太后仍不死心,抬眼略带哭腔的说道:“臣妾方才所言,句句皆是真的,您若是不信,可传坤宁宫的都人碧珠前来问话。” 南絮怔住,碧珠平日里为人老实敦厚,不想竟是太后的人。 不及周太皇太后开口,殿外一人沉声道:“那便传碧珠过来问话!” 殿内众人目光皆循声望去,都人们跪地道:“叩见陛下圣安。” 朱佑樘同张瑜至此,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张瑜,”朱佑樘直起身后回首望着张瑜,“你方才听到太后说的了,还不快去坤宁宫将碧珠叫来,免得旁人误会了太后。” “是。” 碧珠若不过来尚可活命,这一过来,便只有被拖出去杖毙的下场了,王太后自知大势已去,自然要将一切罪责都推卸掉,好找个替罪羊替她顶罪。 而这替罪羊,除了她碧珠,便没有旁人了。 “姑娘。” 张均枼正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忽闻一声唤,着实一惊,险些手抖了。 “什么事啊?”张均枼未侧首看她,仍是自顾自的描眉。 “外头有个人找你。” “找我?” 丫鬟点头,“嗯。” “男的女的?” “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 张均枼闻言喜上眉梢,当即放下眉笔,站起身朝桂堂走去。 墨衣男子伫立于正堂,张均枼远远望见他的背影,一眼便认出了他便是前两日在茗品茶楼遇到的那位百户。 “你找谈大哥?”张均枼轻语。 朱佑樘闻声回头,展眉一笑,“不,我找你。” “找我?”张均枼笑得灿灿,“找我有何事?莫不是想托我与谈大哥说几句话?” 朱佑樘神色黯淡了几分,却仍是带着笑意,“出去走走吧。” 张均枼心底思虑了一番,随即侧首问丫鬟:“谈大哥还有多久回来?” 丫鬟道:“顶多一刻吧。” 张均枼回首面露难色,委实不便拒绝他,便笑道:“那我就陪你走一会儿吧。” 朱佑樘见她越过自己径直走出正堂,不禁黯然,如今的枼儿,竟满心都是旁人了…… 二人出了谈府,一路皆无言,朱佑樘开口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张均枼,‘灵均’的‘均’,‘世’‘木’之‘枼’。” 张均枼侧首看了朱佑樘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朱。” “那我便唤你朱百户吧。” “嗯,听闻今日茗品茶楼新出了几道糕点,我们不妨去尝尝。” 张均枼止步,“不了,谈大哥还在家等我,改日再去吧。” “家?”朱佑樘说的轻声,张均枼仿若未闻,只道:“谈大哥这会儿想是已回来了,我便先回去了,他若寻不到我,必会担心的。” 朱佑樘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心已蹙成了川字型,如今张均枼待他如此,可是他的报应? “那我呢……” 第十一章 狠心拂之意 自古朝堂上股肱之臣的争执不休,最令君王头疼,尤其是关乎于天下社稷之事。 近些年来朱明王朝无边疆土上常有洪涝水患之事发生,尤是江南之地,是以江南诸地皆是人心惶惶,百姓甚至夜不能寐,生怕一觉醒来便被洪水冲了去。 不过如今在冬季里,这些状况倒是少了许多,可年关税粮一事,却也是个难题。 “秋季江南多地突遭洪灾,唯江西、湖广之地灾情最是严重,两地布政司当时虽已开仓赈灾,可湖广今年秋粮颗粒无收,莫说交粮,多数百姓至今仍无三餐温饱,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免去湖广之地年关的税粮,以免民怨沸腾。” 朱佑樘坐于龙椅之上,单手支额,双目微合,看来似乎疲惫不已,良久才开口,道:“王卿所言,朕准了。” “陛下!”话音未落,刘吉忽然出列,跪于堂下正中,极是忧慎的神色,奏言:“楚故泽国,耕稔甚饶。一岁再获柴桑,吴越多仰给焉。有道是‘湖广熟,天下足’,倘若免去湖广之地的税粮,只怕明年国库亏空,到时再有什么地方遇了洪灾,国库便没有粮食可以赈灾了。” 这刘吉号称“刘棉花”,从不怕被人弹劾,却唯独惧怕王恕,因而王恕说什么,他便驳什么。 朱佑樘睁眼,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一眼便瞧见谈一凤垂首立于人群之中,似是走神了,便故意朗声问道:“谈爱卿觉得此事当如何决断?” 谈一凤果然走神了,恍然回过神,出列良久才禀道:“臣,附议。” 朱佑樘并未理睬他,“朕昨日看了湖广左布政使的奏本,湖广之地秋粮颗粒无收确有其事,就依王卿所谏,免去湖广年关的税粮,刘卿也莫再多言了。” “陛下,”刘吉仍不死心,这泥塑六尚书的口头功夫也不是盖的,“为今之计,当是舍小取大呀!” “好了!”朱佑樘自然知道刘吉与王恕素来不合,当即打断他的话,面露愠色。 喝一句“退朝”便站起身兀自进了内殿。 “谈大人。” 谈一凤下了朝便赶着出宫回府,怎知方出了奉天门便闻一女子唤他,回过头来才见是那日张均枼吩咐传唤他的那个都人。 南絮与他略微欠身施了一礼,他便回她以一笑带过,“殷掌事寻我有何贵干?” “这里不方便,”南絮四下里看了眼,“边走边说吧。” “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大人府上可还安好?”南絮与外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皆是直言不讳。 谈一凤见她过来便已猜到她要询问这个,故而亦是直言道:“一切安好。” “听闻娘娘如今记忆全无,只认得大人一人。” “是。” “大人不曾同娘娘说过,以往的事?” 谈一凤嘴角含笑,“为何要说?” 南絮止步,“大人将娘娘留在府上,是否过于不妥?” “有何不妥?” “娘娘乃是一国之母,岂可委身屈居于一个外臣府上。” 谈一凤听“外臣”二字颇有不适,却未明示,只言道:“可陛下已将她休了。” “休了又如何!”南絮不甘,未及谈一凤说罢,便接话道:“只要凤印和金册在她手上,她便永远都是皇后!” 谈一凤哑口无言,南絮望着他黯然的模样,冷笑道:“大人未免自私了些。” 南絮取出袖中书信递于他,谈一凤略是怔忡,顿了顿方才接过。 张均枼双手支颐,愁眉苦脸的坐于院中石凳上,望着圆门目光久久不曾移开,丫鬟来报:“姑娘,大人回来啦。” 她转瞬间眉开目笑,站起身便跑去桂堂迎接,一头扑进他怀中。 谈一凤微微一愣,随即悦然问道:“今日为何如此迎接我?” 张均枼抬起头望着他,“昨日那个朱百户同我说,茗品茶楼有了新的甜点,你带我去吧。” 谈一凤推开她,拉住她的手,“昨日他来找过你?” “嗯,”张均枼笑意绵绵,脸颊绯红,分明是幸福的模样,“他要带我去茗品茶楼,不过我说,你还在家等我,便拒绝了。” 谈一凤未语,脸上略带愁容,松开张均枼的手,侧过身望着不远处,张均枼移步至他身前,“你怎么啦?” 她见谈一凤仍是如此神情,便侃笑道:“你是不是吃味了?我同他真的没什么。” “天地为鉴!若我张均枼与朱百户有任何苟且之事,我便……”张均枼说罢竟发誓了,谈一凤忙不迭拗下她的手,极是认真的凝着她清澈的眸子,道:“枼儿,等过完年,我便辞官带你回金陵。” “回金陵?”张均枼自然不解,“为何要回金陵?” “没有为什么,”谈一凤转身背朝她,低语道:“朱百户邀你去茗品茶楼。” 张均枼仿佛置气,“我不去。” “为何?”谈一凤回身,“你方才不是同我说,你想去的吗?” “我是想和你一起去,何时说过要与他同去了。” “你很讨厌他?” 张均枼点头,“嗯,他总是烦我。” 谈一凤知她如今是直率的性子,必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便暗暗思量,要她亲口对朱佑樘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去见见他吧,马车我已备好了。” “你要我去见他?”张均枼当即面露怒色,“你明知我讨厌他,为何还要我去见他!” 谈一凤不再理睬,越过她兀自离去,张均枼满腹怨气,跺了跺脚便也出了府去。 到茗品茶楼二楼雅座时,朱佑樘已在此等候多时,她脸色冷冷的,站在朱佑樘对面。 朱佑樘面带微笑,伸手作势请她坐下。 张均枼方落座便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找我有何事,直说吧。” 朱佑樘略有一丝怔怔,道:“过些日子除夕家宴,我想邀你去我府上用膳。” 张均枼毫不留情,直言道:“你家的宴席,与我有何干?” “张姑娘,”朱佑樘面不改色,“若你不愿去我府上,我们也可约在此。”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么?”张均枼稍显不耐烦,“除夕之夜,本该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你我相识不久,非亲非故,为何要一起吃饭?” 朱佑樘眉心紧蹙,“因你我同病相怜,皆是单身之人。” “同病相怜?”张均枼陡然站起身,指着他,“好一个同病相怜,你是休妻的那个,而我是被休的那个,怎可说是同病相怜!” “朱百户,我因你与谈大哥一同在朝为官,处处皆敬重你,没想到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我,你不曾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就是个负心汉,休妻不说,还出来寻花问柳,总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实则是道貌岸然!” 朱佑樘浑身颤栗不已,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不堪。 张均枼言至此方才察觉自己说得过头了,心下不免有几分羞愧,转身便要走,却又是放心不下,回首道:“今日言尽于此,望百户大人日后莫再扰我清净!” 第十二章 茫知上元节 那日谈一凤许诺张均枼,言道过完年便辞去官职,带她回金陵,如今这年已是过完了,他也当如约兑现他的诺言。 初九午后,他便将早已拟好的辞呈带进宫去欲要交给朱佑樘,怎知到了乾清宫却不见朱佑樘的踪影,便只好将奏本交给张瑜,托请他代为转交。 朱佑樘也似乎是有意躲避他,谈一凤一连好几日进宫面圣都见不着他,辞呈递了一份又一份,可他再进乾清宫时,那几份辞呈还原封不动的堆积在书案上。 他原本想,倘若再见不到朱佑樘,便在十五过后上早朝时,当着众朝臣的面将奏本呈交上去,到时朱佑樘便再无理由避着他。 直至上元节之日,谈一凤提早两个时辰进宫,也未等殿门口内监的通传便急匆匆的进了殿,这才见到朱佑樘的身影。 此回他进偏殿时,朱佑樘正垂首伫立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的也正是他的辞呈,彼时同张瑜道:“把这些奏本都拿下去,朕不想看。” 朱佑樘察觉有人进来,抬起头见是谈一凤,便一声冷笑,谈一凤亦冷下脸伏地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圣安。” “起来吧,”朱佑樘言罢故作悠闲的坐下,随意调侃道:“谈卿好生放肆,乾清宫也如此乱闯。” 谈一凤并未作答,站起身道:“多日不见,陛下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 “谈卿看来脸色不好,怎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与朕听听。” 谈一凤佯作讪讪,笑答:“谢陛下关怀,只是近来家中妇人委实皮闹,总是缠着微臣陪她玩这个玩那个,惹得微臣实在是分身乏术。” 朱佑樘听罢虽是不悦,却仍作噗笑,“谈卿连一个女人都管教不住,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了,莫不惹人笑话。” 谈一凤当即接话,“惹人笑话倒也无妨,眼下微臣正与她筹备成婚之事,届时还望陛下赏脸,屈尊做个主婚人。” 朱佑樘闻言果然脸色铁青,谈一凤亦是不苟言笑,二人僵持了许久,朱佑樘方才笑道:“谈卿的婚宴,朕自然得去,到时还得祝贺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就借陛下吉言了。” 朱佑樘拿起奏本散漫无心的看了眼,又望着谈一凤,“谈卿的奏本朕看了,你要辞官回乡,朕恐怕如同失了左膀右臂,着实痛心。” “承蒙陛下器重,只是微臣实在无心朝堂之事,怕是要叫陛下失望了。” “谈卿如今任礼部左侍郎,若是辞官,务必要将一切事务转交给下一任。朕昨日视察内帑,发现账目上有极大一笔亏空,恐怕内库房有人作祟捣鬼,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谈卿回乡想必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将这个案子了结了,到时风风光光的走也不迟。” “臣领旨,”谈一凤跪地磕头,“谢主隆恩。” 谈一凤自知能叫朱佑樘准他辞官已是不易,自然得见好就收,只是闻他所言,料想他定然是在借机拖延时日。 于是暗想回府便要张均枼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张均枼午睡方醒正在梳妆,将那凤头玉笄把玩在手中却是愈发觉得不对劲。 笄头是凤凰展翅,笄身是飞龙在天,这龙凤呈祥,分明喻指帝后,谈大哥送这个给她,莫不是想要造反! 那日在茗品茶楼,初遇朱百户,他目光紧跟着这支玉笄,怕不是已察觉出异常,他可是锦衣卫,若将此事禀于当今圣上,只怕谈大哥到时免不了落得个乱臣贼子之名。 可当日朱百户之言不像有假,他道自己的夫人也有一支同样的玉笄,可这玉笄是谈大哥亲手雕刻的,岂会有一模一样的。 他休妻,她被休,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巧的事! 张均枼不管丫鬟正为她梳头便跑开,待到正厅时,正巧见谈一凤匆匆忙忙的赶回来。 “谈大哥!” “枼儿!”谈一凤见她跑来,急忙道:“你快收拾行李,今日我便送你离开京城。” 谈一凤如此焦急,便叫张均枼更是疑心,她收回自己的手,质问道:“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言谈一凤怔住,张均枼举起玉笄,“这玉笄是哪儿来的!” 张均枼见他惊恐的模样,当即会意,这便越过他欲要离开。 谈一凤又是一惊,忙不迭拉住她,唤了声“枼儿”。 岂知张均枼竟是毫不留情的挣脱开,他本是要追去,心口却陡然一阵绞痛,家丁忙上前扶住他,急切唤道:“大人!” 谈一凤抬头望见张均枼已走远,便推开家丁,忍痛沉声道:“快备马,我要去白云观!” “欸。” 张均枼一路寻至皇城,斗胆进了大明门竟无人拦她,反而皆躬身行礼,她倒是未曾在意这些,只是直奔往北镇抚司衙门。 门前衙役见有生人过来,当即上前拦住,喝道:“什么人!” 张均枼见拦在身前的绣春刀,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我找……朱百户。” “朱百户?”那衙役倒还算有耐心,“没有朱百户。” 张均枼不算惊诧,她已猜想到那朱百户身份是假的,可牟斌那日身着飞鱼服,他的身份定然不假,她便道:“那牟斌大人呢?” “牟千户进宫去了。” 牟斌是千户,如此想来,那朱百户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官员。 张均枼素来是个急性子,而今心中有惑,自然急着解开,便坐在石阶上痴等。 天寒地冻,她衣衫单薄,免不了冻得浑身颤栗,天色渐晚,她到底是熬不过这寒气的侵袭,站起身便要离开,却闻不远处一人轻唤“皇嫂”,她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约十二岁的稚童。 “你方才唤我什么?” “皇嫂,”稚童面无表情的朝她走去,“你是皇后,臣弟自当尊你为皇嫂。” 张均枼本是不信,可转眼又有一个内监模样的人手中拿着斗篷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面给那稚童披上兔毛领斗篷,一面又极是惊怕的嗔怪道:“诶哟,兴王殿下,您怎的跑到这镇抚司来了,可叫奴婢好找。” 那内监恍然抬眼,见了张均枼,不免吃惊,连忙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兴王?莫不是先帝的四皇子朱祐杬! 张均枼脸色略显张皇,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她一头雾水,朱祐杬近前冷笑道:“皇兄不在这里,他在茗品茶楼附近。” 第十三章 莫念彼与此 那内监模样的人见张均枼离去,这才直起身,望着张均枼渐行渐远,嘴角现出一抹冷笑,兴王亦是远远望着。 “有这个女人在朱佑樘身边,这天下迟早会是你的。” 这内监言此竟不再是尖声细语,反而是如同正常人一般。 兴王抬头仰望着他,略是不解的问道:“师父,继晓曾言,悬壶济世之女,日后必母仪天下,为何师父却道皇嫂将颠覆我大明江山?” “杬儿真是糊涂,妖僧所言岂能信以为真,”这内监模样的人垂首注视着兴王,目中并非宠溺却满是狡黠,“你猜想这骑龙抱凤是何意义?” “骑龙抱凤……骑龙……”兴王顿了顿,方才似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莫不是指她命里克我皇兄!” 内监模样的人将手搭在兴王肩上,同他一齐移步往前走去,一声笑侮,“所谓后星,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灾星。” “那徒儿需做什么?” “等。” 这朱祐杬是朱见深第四子,贤妃邵氏所出,虽备受朱见深宠爱,原本对皇位却也毫无兴趣,可万贵妃在世时偏生有意立他为储君,朱见深也应准了,便叫他满心期待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 偏偏此事又被张均枼阻挠,他对她便是满腹怨气,适巧输得一败涂地时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愿意毫无所求助他夺回皇位的道士,他便愈发蠢蠢欲动了。 人都是有野心的,朱祐杬有,张均枼也有。 喻道纯本在屋中打坐,这会儿却陡然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拉开门一见守在门口的小道士便迫不及待的问:“这些日子可曾见你陈师叔?” 那小道士想了想,道:“陈师叔许久前便已下山去了。” “坏了!”喻道纯闻言面露惊色,“这个孽障!” 喻道纯言罢当即越过小道士径直出了门去,未远走忽又回过头,看着他思量了一番,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符交于他手中,语重心长的说道:“倘若谈施主来此寻我,你便将这个给他,让他尽快吃下,方可保那张均枼百岁无忧,你且转告他,莫再徒劳,天意不可违之,贫道也无能为力。” “是,师父放心,徒儿定原话转告他。” 交待了这些,喻道纯方才安心离去,不过半刻之后,谈一凤果然到此寻他,却闻他已下山,便是惶惶不已。 小道士谨记喻道纯交待的,正要将纸符交给他,他却是无心听他说话,不等他开口,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谈一凤如今正是焦急,怎会有空听他废话,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要下山拦住张均枼,免得她见到朱佑樘。 如此兜兜转转,待他快马加鞭回了城中时,天已完全暗了。 今日上元节,满城皆是人山人海,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他要想寻到张均枼,又岂是容易之事。 却说张均枼听信兴王之言,好不容易到了茗品茶楼外头,却怎么也不见那所谓圣上的踪影,反倒是见了一群放.荡的公子哥儿左拥右抱,进进出出。 迎面走来的是这茗品茶楼的老板娘,满怀笑意温婉动人,近前从上至下将张均枼看了个透,粲笑道:“你是在寻那位朱百户?” “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老板娘好生奇怪,莫名其妙以锦帕掩面噗笑,“不过我听闻前头不远那庵庙里,有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坐在姻缘树底下弹琴,姑娘不妨过去瞧瞧,那位公子指不定也是求姻缘的。” 张均枼当下冷脸,“你们都算计我!” “嘿哟,”老板娘挥起锦帕,举手投足间像极了烟花之地的鸨.母,“瞧姑娘说的,我岂会算计你呀,我还巴望着你能常来我这茶楼捧场子呢。” 张均枼不再理睬她,兀自转身离去。 谈一凤寻了她许久,终才猜想她大概会来这与朱佑樘初见之地,只是到此依旧不见张均枼的身影,唯见南絮将一锭金子放在那老板娘手中。 张均枼去往上回她与谈一凤求姻缘的那庵庙里,果真有丝丝磬竹之声入耳。 细听之下才察觉出这悦耳的琴曲是那首《凤求凰》,那姻缘树四周围满了人,其中多是妙龄女子。 张均枼拨开人群往前走去,坐下树下弹琴的那俊俏公子,可不就是那所谓的朱百户。 菩提树下,一张古琴,墨衣男子,玉指纤纤,一曲《凤求凰》,此情此景,怎般熟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民女不知原来殿下在音律上,也颇有造诣。” “那是自然,本宫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年已及冠,位居东宫,只缺一个美人在怀。” “天下美人数不胜数,殿下日后坐拥江山,她们便都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庸脂俗粉,无才无德,不堪为后,天下佳丽无数,本宫只要你一人。” “若是我不愿呢!” “你把心封得死死的,我如何进得去。” “那日你说你丢了一支玉笄,我便去司饰司亲手为你雕了一支,除夕夜邀你来此吃酒,本是想将这支玉笄送给你,谁想你爽约未至,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她记起了,她终于记起了,原来这玉笄是他送的,原来兴王所言句句皆是真的,他果真就是朱佑樘,原来她是他口中休去的夫人! 原来就是他辜负了她…… 一曲终毕,朱佑樘见她满目不可置信的模样,便已猜到她记起了从前的事,于是缓步走近,一面语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拿过她手上握着的玉笄,举过她的头顶正想为她戴上,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扬起手毫不留情的掴了他一个巴掌,含泪的双眸恶狠狠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言罢张均枼随即跑开,并非她怨恨他,只是她满脑子皆是朱佑樘狠心待她的场景。 就如他怒气冲冲的掐着她的脖子,又如他持剑架在她脖子上,红着双眼说他想杀了她,再如他那日不顾她小产后体弱,极是绝情的写下休书撵她出宫…… 这桩桩件件,叫她实在无法原谅他。 即便他如今已后悔。 她已说过,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与短。 既是如此,那便祈盼此生永不再见。 朱佑樘并未追去,他只是握着那支玉笄,怔怔的站在那里,可心却已痛得像是刀割一般。 她恨他,他又当如何。 有些事,既已发生了便无可挽回之地。 是天下之主又如何,他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心。 第十四章 相拥六出景 正月过后,本该入春,可这一夜京城却是下了场大雪。 冬雪皑皑,这天竟是愈发的寒冷了,怎生怪哉! 偌大的谈府似乎空无一人,院中酒坛子滚了一地,枯木下举着酒坛子仰头给自己灌酒的男子这般看来好生凄凉。 朱佑樘闻着酒气寻来,只见谈一凤坐在院中石凳上,抱着酒坛子醉意深深。 谈一凤察觉有人过来,抬起头见是朱佑樘,不曾起身行礼反倒是瞥了他一眼,而后凄然一笑,语道:“她走了。” 朱佑樘上前几步,甚是焦急,“她去哪儿了!” 谈一凤未搭理他,兀自饮酒,朱佑樘岂会耐烦得住,走来一把扯住他松垮垮的衣领,红着眼嘶吼道:“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酒坛子忽然落地,却不曾碎裂,唯有一阵沉闷的声音,和凹陷在雪中的印记。 谈一凤见朱佑樘如此神色,禁不住讽笑出声,“城西。” 自上元夜之后,张均枼便搬离了谈府,自己在城西寻了处别院,孤身一人出来,唯独招来一个小丫头相伴度日。 她之所以一声不响的离开,自然是不想叫谈一凤为难,更不愿让朱佑樘再生纠缠。 这宅子不算大,可也不小,两个人住着,总不免冷清了些。 屋门大敞,张均枼端坐于妆台前,对镜淡扫蛾眉,好生清闲。 “夫人,”面庞清秀的丫鬟至此,之所以唤她夫人,是因张均枼如此吩咐。 张均枼轻放下眉笔,抬头单手支颐望着她,“我突然想吃茗品茶楼的点心了,你去给我带些回来。” “是。” 丫鬟自当应允,这便转身离了屋子,张均枼不久亦站起身走去门口,方才知外头又下起雪了。她踏步去了正堂,恍然瞧见油纸伞还搁置在桌上,便猜想玉珠为人一向粗心大意,定然是忘了,于是连忙拿上伞追出门去,好在玉珠还未走远。 “玉珠!”她急急一声唤。 玉珠闻声回首,张均枼自然一阵嗔怪,近前道:“你怎的出门也不将伞带着,这雪下得可不小。” “我不曾在意,谢夫人提醒,外头冷,夫人快些回屋吧,”玉珠略是不好意思。 张均枼听她这番话才察觉自己这是穿着褙子便出来了,平日里出门总披着斗篷,此回确是有些冷了。 她便也快步回了去,待进了宅门,还未步至正堂,忽闻一人唤她“枼儿”,这声音她自是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曾叫她千盼万盼,日思夜想的人,那个曾令她为之沉醉入迷而不能自拔的声音。 她转过身,只见这身着墨色常服,肩披兔毛领斗篷的男子已站在宅门内,她漠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朱佑樘眉峰微拢,极是平静的凝着她,言道:“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张均枼闻言本是微微一怔,却仍是故作冷笑,“这里便是民妇的家,陛下的家,在紫禁城。” “有你的地方才能称作是家。” 朱佑樘紧紧蹙眉,徐徐走近,对着她伸出手,目光如炬,柔声道:“枼儿,随我回家。” 张均枼面色不改,单单是自袖中取出休书,“陛下已将民妇休了,休书尚在此,陛下还想……” 未等张均枼言毕,朱佑樘便一把抢过那休书,道:“这一纸休书能作何用,废后诏书未下,你还是朕的皇后!” 朱佑樘此言颇是急切,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叫张均枼无话可答,只是顿了顿,方才道:“陛下贵为天子,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既知王法,仍私闯民宅,岂不昏庸!” “昏庸又如何!”朱佑樘当即接话,一面又极是潇洒的将手中休书丢弃与雪地里,只言道:“为帝昏庸与清廉,不过都是那些文人一念之间做的决定,身后之名,怎及生前的逍遥自在。” 朱佑樘执起她的手,深情的目光始终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中,他轻唤道:“枼儿。” 张均枼并未急着挣脱开,这一刻,她怎么可能还像从前那般丝毫不动摇。 “跟我回宫,”他道:“从此我的便是你的,我的江山任你逍遥,我的天下凭你掌控,吕后也好,武唐也罢,只要你愿意,一切皆由你来定。” 她亦凝着他,他那真挚的眼神容不得她再逃避。 可她到底还是不能再次敞开心扉,那日他掐着她的脖子时,那凌厉的目光;他持剑架在她肩上时,那凶狠的眼神;还有她哭得梨花带雨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时,他寒气逼人的眼睛,始终惊触她的心弦。 张均枼终于抽回手,望着他的目中似有一汪寒潭,亦如她离宫那日他看着她时那冰冷的目光。 “我不愿意。” 朱佑樘双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未放下,只是注视她不着痕迹的垂下眼帘。 张均枼眼中已噙着泪花,她强装作无所谓的模样,转身背过朱佑樘,长吁了一口气,冷冷道:“你走吧。” “但愿此生再不相见,不念彼此,各自安好。” 张均枼言罢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冰冷的脸颊上热泪滚滚,徒留丝丝暖意。 朱佑樘见她已这般决绝,终于收回手,黯然离去。 可张均枼却是后悔了,朱佑樘方才步出宅门,她便回身追了去。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陡然抱住他,趴在他肩头,热泪不止,转瞬间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朱佑樘起先是一愣,而后自然惊喜不已,亦转身将她揽入怀中,温语道:“我不走。” 张均枼始终是狠不下心肠,她终究是爱他的,即便那份情意曾一度破灭。 她无法忍受一个人孤独终老,至少现在是这样。 雪地紧紧相拥,若在旁人眼中,自然艳羡不已,可在谈一凤眼中,却已然成了锥心之痛,即使,他没有心。 但他不后悔将枼儿的行踪告诉朱佑樘。 喻道纯说过,枼儿是后星转世,乃骑龙抱凤而生,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 他从不相信所谓前世今生,及那些后星转世的无稽之谈,可他如今终究还是信了。 他信的是,枼儿的眼中,再也不会有他的模样。 他信的是,枼儿的心里,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 他站在雪地里,望着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与旁人缠绵在一起,嘴角竟还带着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意,是苦涩的。 自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个旁观者…… 第十五章 立使下马威 张均枼回宫那日,正是二月十五,她一袭红衣,盛妆妖冶不失淡雅,明媚不失清新,一双桃花眼透着清冽的寒意,唇角一抹淡淡的笑,看来极是冰冷。 马车方停,坐在前端的牟斌便下了车,彼时门帘亦是被一双如玉般白净的手掀开,入眼的是朱佑樘天子之姿。他眼角含笑,看来甚是温润,举步从容下了马车,却不忘转回身伸出手将张均枼扶下。 坤宁门前早有坤宁宫的都人与内监在此恭候,朱佑樘贵为天子,且不说这俊朗的模样已然令不少妙龄女子倾心,就是他的身份,也引得天下女人的思慕,而今张均枼如此受宠,自然叫人艳羡。 “奴婢恭迎皇后娘娘鸾驾回宫。” 南絮方见着张均枼,便已躬下身子,伏地而拜,一众都人内监亦随之行礼。 张均枼闻声侧首,温婉一笑惹人喜爱,她道:“都起来吧。” “谢娘娘,”南絮站起身回她莞尔笑容。 “好些日子未见姑姑,姑姑脸色似乎憔悴了些,”张均枼言语时徐徐近前,玉珠扶着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瞧着像是一副惶恐的模样。 南絮抬眼微微一笑,“近来闲在坤宁宫,无事可做,竟是慵懒了许多,叫娘娘笑话了去。” 张均枼闻言倍感欣慰,看来她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南絮未曾做主坤宁宫,反倒是记挂着她。 忽见张瑜慌慌张张的跑来,不与主子行礼,反是首先便凑近朱佑樘身边,也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只见朱佑樘脸色大变,也同张瑜那般惶惶不安。 “枼儿,”朱佑樘并不曾直接离去,却是侧过身望着张均枼,目中分明充满了焦急,可面色依旧平静。 张均枼见他如此模样,自然知了他意在何处,便露出一丝莞尔笑意,“陛下且去吧,正事要紧。” 朱佑樘不舍松开她的手,和煦的笑容展现于脸颊上,“那我便去了,晚些时候我再回坤宁宫找你。” “嗯,”张均枼凝着他微微颔首。 带朱佑樘急匆匆的离去,张均枼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笑容浅浅,极是恬淡。 南絮亦侧首看了眼朱佑樘,随后毕恭毕敬的问道:“眼下娘娘可是要回坤宁宫?” “姑姑莫不是忘了,”张均枼闻言回首,注视着她,“今日十五,本宫理当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才是。” 以南絮这般聪慧,她本该立即会意,可听闻张均枼这番话却有几分讶然,什么时候,张均枼与她竟自称作“本宫”了。 “姑姑?”张均枼见南絮似乎怔住,便轻唤了声。 南絮恍然回过神,这才随张均枼去往仁寿宫,时下已是午后,估摸着王太后早已歇下了。 再至仁寿宫时,果真听闻如此。 独见束翕出来迎接。 束翕忽见张均枼回来,免不了大吃一惊,年前曾听闻坤宁宫的人说道,言她已死在宫外,虽说此事被澄清,可如今忽然见到她,也着实心惊。 “怎么翕姑姑见了本宫,竟是这副神情?”张均枼随意坐至一侧,端起茶盅嗅了嗅,束翕顿了顿,方才福身行礼,“奴婢束翕,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张均枼未准她起身,单是将茶盅搁在原处,道:“这茶叶可是旧的?太后好歹也曾是一国之母,怎么吃穿用度,却是如此寒酸,莫不是姑姑背地里将好东西都克扣了?” 束翕福身已许久,浑身上下定然酸痛不已,可一听及张均枼言此,脸色当即又差了些,张均枼所说,自然有理有据。 “皇后今日好大的阵势!” 循声望去,只见是王太后身穿单薄的睡衣,披着厚重的斗篷,板着脸甚是傲然的走来,她走至此停住步子,冷着脸乜了张均枼一眼,只道:“哀家宫里的人,还轮不到皇后来管教。” 张均枼并未起身行礼,仍是坐在椅子上,款款一笑了之,亦是毫不客气的说道:“太后也说了,臣妾是皇后,如何没资格管教一个犯了错的都人。” “哀家说你没资格,那你就是没资格!” 张均枼未答,淡然站起身,站在束翕身前,望了她许久,而后侧身瞥了眼王太后,颇带笑意的问道:“若是臣妾偏要管教呢?” “束翕!”王太后微微移步向前,“你过来!” 张均枼不等束翕直起身,便陡然一转身,掴了她一巴掌。 王太后委实一惊,唤了声“束翕”,旋即伸手指着张均枼,道“张均枼,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后!” 张均枼极是镇定的收回手,转身与王太后一笑,“自然是有的,臣妾眼里不仅有太后,还有当初死去的那个孩儿。” 张均枼唇角略略上扬,“太后您平日里总忙着怎么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害人子嗣,想必也没那空子管教下人吧。” 王太后终于不再多言,回身坐下,冷脸道:“皇后今日过来,怕不只是为了管教人这般简单吧。” 张均枼折回身坐下,“倒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想起月半,需来此请安罢了。” “请安倒不必了,”王太后亦端起茶盅微微抿了口,而后轻轻放回,才道:“怕不是到此撒泼来了。” “瞧太后说的,臣妾若要撒泼,这仁寿宫,可得翻了天了,哪儿还容得下您呀。” 王太后讪讪一笑,正要开口,张均枼又道:“臣妾前些日子家中出了变故,是以请旨离宫几月,今日回来,竟听闻宫里头有人曾传言道本宫已死在外头了,真真是可笑,”张均枼说罢掩面作噗笑状。 “可不是?”静太妃岳氏至此,一阵风火伴随,“如今这宫里头养狗的人哪,可是愈发多了,皇后还得挑个空子好好清理门户才是。” 众人闻声望去,静太妃正巧也已行至张均枼跟前,便停步给王太后行了个礼,又与张均枼略施礼节。 张均枼连忙起身将她扶起,笑言道:“太妃如此多礼,可是折煞本宫了。” “静妃此回为何不将小六带来,哀家已许久未见过她了,这心里头啊,总是空落落的,”王太后佯作忧愁的模样,道:“毕竟,先帝临终前将小六托付给哀家了。” 静太妃面色不改,只答:“太后从不曾育有子嗣,怕是也不知该如何带小六吧,先帝的意思,难道太后不明白?” “先帝的意思,静妃明白?”王太后反问。 张均枼笑容浅浅,未告退便转身出了去,南絮临走前不忘看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束翕,见她脸颊上分明的掌印,禁不住冷冷一笑。 想必不久以后,这王家的势力,便要同当初的万家一般,烟消云散了。 第十六章 人间欢不尽 自古帝王无不佳丽三千,粉黛成群,便是坊间稍稍宽裕的寻常百姓,也是三妻四妾,而今朱佑樘坐拥天下,却尚无后妃,且皇后未能添得子嗣。如此这般,自然避不了朝中些许大臣的催促。 二月初春,天气微寒。 说来张均枼回宫不过几日,朝中便陡然传出许多对她极是不利的风言风语,其中多是言她天生便患有不孕之症,定然不能为朱佑樘诞下皇嗣,以继承江山大统。于是乎,一时间朝中处在中下等的朝臣多已上奏劝疏朱佑樘册立二妃。 奏本如雪花般一份一份的堆积在朱佑樘的书桌前,对于这些东西,他自然不愿理会,那么些奏本,他想是连瞧都没有瞧过,可他这头多日没有消息传出去,朝中自然有人耐烦不住。 这日朱佑樘正欲言退朝,却见郭镛出列跪地,朗声道:“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朱佑樘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早前几日他便已看过他呈上来的折子,怕不是此回同是为了选妃之事。 “郭爱卿有何事,”朱佑樘略微皱眉,“且说道说道。” 那郭镛起先是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见朱佑樘似乎有些坐不住了,这才切入正题,继而言道:“望陛下预选女子于宫中,或于诸王馆读书习礼,以待服阙之日册封二妃,而广衍储嗣。” “不可!”郭镛方才言毕,又有一人出列,毫不犹豫的驳回他的话,只道:“陛下,六宫之制,固不可废,而三年之忧岂容顿忘!如今先帝山陵未毕,谅阴尤新,选妃之事理当有待,祥禫之期,岁亦不远,陛下富于春秋,请俟谅阴既终,万不可急于一时,以免失了国殇之礼!” 这谢迁如此一番话,自然叫朱佑樘心生欢喜,可郭镛却是不甘,回首亦驳他的话,“左庶子所言并非无理,可中宫皇后自与陛下成婚以来,已有一年之久,到如今还未给陛下添得子嗣,而今陛下既无后人,又无二妃,此事如何还拖得!” 谢迁回话,“不过一年罢了,陛下年轻气盛,何事拖延不得,郭少监急个什么!” 谢迁方才言毕,礼部尚书周洪谟亦出列进言,道:“陛下,臣附议,陛下以孝治国,理应服三年丧期。” “陛下!”郭镛闻言正要开口发作起来,却闻朱佑樘一声喝,“好了!” 只见他猛然站起身,面色铁青,甚是不好,沉着脸道:“左庶子所言句句在理,就依他的,选妃之事,众卿再莫上奏!” 倒不是朱佑樘沉不住气,只是郭镛说的话,无一不如利刃一般刺痛了他的心,皇后如何未有孕,倘若他当初没有吩咐人将鳝鱼骨粉掺进她的安胎药里,想必今日,她已身怀六甲了。 他真是悔不当初! 如今宫里头流言蜚语盛传,张均枼明面里看来是满不在乎,可私下里无人时,却也是伤心不已。 张均枼素喜清净,是以坤宁宫一向都很安静,少有热闹的景象。 朝堂风雨,不断传入内廷,此回张均枼正侧卧于软榻上,神情很是慵懒,再看南絮,坐在另一端为她以浸了凤仙花汁的纱布包裹手指甲,看来小心翼翼。 如今的张均枼,可不像从前那般随和了,近些日子她待下人虽与以往无异,可她那举手投足间略显凌厉的眼神,总不免叫人敬畏几分。 “郭镛?”张均枼朱唇微启,似乎沉思,而后细细打量着毕恭毕敬站在软榻前的眉黛,问道:“可是御马监那个郭镛?” 眉黛垂首答:“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南絮看来似乎无意,随口道:“以往听闻这位郭少监,与王太后的弟弟王源曾有往来。” 张均枼不曾惊诧,如今这阵风,她大概已猜到了源头,而今不过是确定了。 “这个王源是何官职?”张均枼略微侧首,睨着南絮。 “从一品都督同知。” 张均枼双目微斜,开口道:“姑姑,若是内官与外臣勾结,当如何处置?” 南絮微微抬眼,顿了顿,道:“满门抄斩。” 张均枼闻知此事明显怔了怔,“从轻发落会如何,能保性命么?” “那就看娘娘怎么做了。” 张均枼长吁,动了动身子,避不再谈此事,“周洪谟本宫倒是听说过,礼部尚书,那这谢迁是何许人也?” “左春坊左庶子谢迁,是翰林院的讲官,陛下还是太子时,他曾多次给陛下授课,因而陛下对他很是器重。” 张均枼颔首,这个谢迁,不过官居正五品,说话却是如此管用,原来是朱佑樘的老师,难怪,难怪。 仁寿宫陡然一声拍案惊响,听得束翕都人纷纷伏地。 “你说什么!” 都人不敢抬头看她,颤着身子道:“郭……郭少监……” “住口!”王太后打断她的话,“一群没用的东西。” 待王太后稍稍静下心来,束翕便贴附在她耳边,颇是神秘的说道:“太后,奴婢听闻,隆庆大长公主与游驸马有一个年纪到了却还未出阁的姑娘,年前大长公主便一直寻思着给游小姐找婆家,可他们家门第高,那个贵族子弟游小姐总是看不上,为此大长公主也颇是发愁,您看,咱们不如将那游小姐叫进宫来,给陛下封个贵妃什么的,也好压压皇后的气势。” 王太后黛眉微蹙,斜眼瞧着她,“这么些日子皇帝都回绝了选妃之事,这游小姐,果真就能讨了皇帝的欢喜?且不说她并非隆庆嫡出,即便是,恐怕太皇太后那头也不会同意。” “太后,”束翕上前,“大长公主自小便受太皇太后的喜欢,若是她开口,太皇太后必定同意,况且,陛下无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心里头也着急呀,太后您想,这游驸马可是御前侍卫,那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哪,他的掌上明珠,陛下能不欢喜?” 王太后思虑了一番,随后言道:“就照你说的办吧,改明儿你差人去隆庆府上把那游小姐请来,哀家,必定要撮合这门亲。” “是,”束翕愈发得意忘形,笑得嘴都合不拢。 天色渐晚,坤宁宫那内殿云雾缭绕,都人皆侍候在殿外,唯独南絮一人留在殿内伺候着。 张均枼双目微闭,仰首躺在浴桶中,南絮为她捏着肩,此般看来极是享.受。 殿门微微张开,又轻轻合上,便是朱佑樘轻手轻脚的进来,南絮侧身察觉他进来,倒是识趣,一声不吭的退下,换作朱佑樘继续为张均枼捏肩。 想必是朱佑樘的手也是极其嫩,起初张均枼不曾感觉到,可这力度上总不免有偏颇,她未睁眼,嘴角洋溢出一丝恬淡的笑意,道:“陛下何时过来的?” 朱佑樘亦是一笑,“已许久了。” 张均枼这便回过身,素手轻抚他胸膛,娇俏一笑,道:“臣妾伺候陛下沐浴。” 朱佑樘握住她的手,笑容愈渐绽开,“那便有劳皇后了。” 第十七章 不速之贵客 三月春风吹,花开遍地香。 那朱衣妇人面容姣好,五官玲珑精致,生得极是好看,黛眉杏眼朱唇,肌肤似雪白嫩,头顶墨发如漆,活脱脱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同身后跟着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相比起来,她们二人不似母女反倒像是姊妹。 乾清宫是天子寝宫,素来守卫严密,今日也不例外。 朱衣妇人携女儿方才走至乾清宫正殿外,门外守卫的侍卫便均已跪地行礼,皆恭敬道:“参见隆庆大长公主。” 这妇人原来便是早前王太后与束翕口中提及的隆庆大长公主,英宗第七女,高淑妃所出,却自幼受周太皇太后的宠爱,是以一切服用制度皆与英宗长女重庆大长公主无异。 “都起来吧,”隆庆言罢回身,望着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道:“荔儿,你父亲在里头,你堂兄应当也在,他是皇帝,你进去见了他,务必要行礼拜他,母亲方才在家中与你嘱咐的那些,你可还记得?” “记得,”游荔笑靥如花,“荔儿知道要做什么,母亲放心去清宁宫吧。” 隆庆闻话未曾当即离开,反而是抓起游荔的手,颇是语重心长,道:“荔儿,皇宫可不同于家里,母亲只能为你争取机会,后事还得靠你自己打拼。” 游荔依旧笑得灿灿,“母亲,您放心好了,荔儿知道分寸,断不会辜负了太后一番好意。” “知道就好,”隆庆望着她,目中尽是宠溺的爱意,“你先进去,母亲随后便走。” 话音方落,游荔便已抽回了手,转身进了去。 隆庆仍是放心不下,她这个女儿,自出生起便没了母亲,由她抚养长大,性子娇纵蛮横,只怕在宫里头待不下去,不过好在如今只有一个中宫皇后,想来她们二人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 “父亲!” 彼时游泰正立于偏殿,忽闻游荔这一声唤,着实一愣,便也迎过去,“荔儿?你真的来了?” 游荔满面笑意丝毫不减,“母亲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将我带来了。” “诶,”游荔伸头够着偏殿内,四下里张了一番,“陛下不在?母亲吩咐我要给皇帝哥哥请安的。” 游泰闻她之言,当即明白了她来此的意图,眉心紧紧拢成一团,略是急切的问道:“是你母亲的意思?” 游荔见他如此神色,也作不悦,“父亲不希望荔儿进宫?” “为何不希望!”游荔见游泰不答,仅是循着四周扫视了一眼,免不了一着急,竟跺起脚来。 游泰知了是隆庆大长公主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只道:“陛下下了朝便去坤宁宫了,不在这儿。” 闻言游荔当即转身,不等游泰言毕便走去拉住一个小都人,极是强势的言道:“你,带我去坤宁宫!” “是,”那小都人略显张皇。 游泰见游荔已走,暗暗谈了口气。 宫中都人内监尽知,帝后恩爱如胶似漆,如坊间寻常百姓,每每陛下下朝,皆前往坤宁宫找寻皇后。 这会儿坤宁宫的都人已尽数退往殿外,就连南絮也在外头侯着。 再看东暖阁里头,张均枼仰面端坐在梳妆台前,朱佑樘躬身站在她身前,手中眉笔轻扫,将张均枼那黛眉画得不甚美妙。 眉笔轻落,张均枼侧首对镜照了一番,嘴角笑意愈发浮出,她回首,仰面望着朱佑樘,问道:“好看么?” 朱佑樘玉指温柔的捻起她下巴,笑道:“怎一个美字了得。” 张均枼道:“陛下描眉的手艺这般好,怕不是老手了?” “我这双手,生来便是为你描眉的,”朱佑樘愈发轻声。 张均枼浅浅一笑,“陛下生得一张巧嘴,甜得恰到好处。” “你还没尝够?”朱佑樘凝着她双目,一张精致无暇的脸靠得愈渐近了。 张均枼未语,静待他那一吻落下。 她怎知他们二人方才紧贴在一起,屋门便陡然被人推开,他们这才极不情愿的分开,彼时门边一声唤:“皇帝哥哥!” 那游荔推开南絮疾步闯进来,岂知一进来便见了这副旖旎场景,不免一怔,朱佑樘闻声回首,甚是茫然,直起身,望着她问道:“你是何人?” 游荔回过神,满面红光,“皇帝哥哥不记得我了?我是荔儿啊,小时候你去我家时,我还同你戏耍来着。” 朱佑樘仍无印象,看了眼南絮,南絮方才道:“隆庆大长公主与游都尉的千金。” 这才见朱佑樘恍然大悟,游荔旋即也走来拐住他手臂,道:“皇帝哥哥记起荔儿了?” 朱佑樘见她如此,免不了不适,慌忙躲避,欲要将她推开,却不知游荔紧紧将他手臂抱住,推也推不开。 便只好应付,点头道:“记起了。” 张均枼自然不悦,却也未全部发作出来,毕竟这是朱佑樘的堂妹,隆庆大长公主的女儿,她只道:“陛下,臣妾这一晚未歇好,有些疲累,陛下若要与她叙旧,还是移往别处吧,”她言罢看了眼南絮,南絮会意近前。 朱佑樘听她的话,分明有几分吃味,便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与游荔道:“你且去乾清宫侯着,我稍后便去。” 游荔自知他这是为了张均枼,便收了笑意,故作不欢,剜了眼张均枼而后仿佛赌气一般离开。 朱佑樘扶住张均枼两肩,躬身贴近她,同她一起望着铜镜中的她,在她耳边轻唤道:“枼儿。” 张均枼当即展眉一笑,道:“陛下去吧,若见隆庆姑母,莫忘代臣妾向她问个好。” “你果真让我去?”朱佑樘微微蹙眉。 张均枼讶然回首,四目与他相视,“为何不让你去?” 朱佑樘才知,原来她不曾多想。 “那我便去了?”朱佑樘略带试探。 “嗯。” 待朱佑樘走后,张均枼便回首来自顾自的梳理发梢,抬眼在镜中无意瞧见南絮脸色稍差,便道:“这隆庆姑母家的姑娘好不知礼数,也不知敲门便闯进来了。” 南絮微微抬眼,看了看她,而后又垂下眼帘,答:“奴婢方才本想拦她,可她毕竟是游驸马的千金,自幼便随游驸马习得一身好本领,奴婢虽同她一般,却也不好动粗。” 张均枼面色不改,依旧笑得温婉,转身仰头望着南絮,道:“本宫知道,不怪姑姑,这游荔确是粗鲁了些。” 第十八章 庶女谋上位 清宁宫素来清静,加之今日并非十五,便更甚寂寥了。 说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总有那么些人不愿给周太皇太后留得耳边清净。 王太后与隆庆大长公主早早至此,只说是隆庆许久不见嫡母,故来请安。 偏偏这周太皇太后又一向偏爱隆庆,便也是满心欢喜。 “怎么隆庆你此回进宫来,不差人先与哀家知会一声?” 隆庆笑容满面,坐在周太皇太后身侧,道:“儿臣本不想过来扰了母后清静的,只是为了……” 周太皇太后见隆庆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便直言道:“为了什么?你直说罢。” 隆庆又作为难的神情,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往殿中央走去,踱步道:“儿臣此回进宫,是为荔儿的婚事。” “荔儿?”周太皇太后打断她的话,“哪个荔儿?” “就是……阿泰从前那个亡妻荔非氏的女儿啊,”隆庆脸色似乎暗了几分,她一向对游荔宠爱有加,甚至甚于自己嫡出的女儿游芝。 “原来是她,”周太皇太后略是试探,“游泰在你嫁过去之前有一个亡妻,哀家确是记得,不过这个荔非氏恐怕不是汉人吧,哀家怎么记得她是冉駹(máng)人。” 王太后心下一惊,忙不迭言道:“母后,荔非氏的确不是汉人,可游泰是汉人哪,况且,荔儿还是隆庆一手带大的,根本上而言,她就是汉人。” 周太皇太后原不知隆庆与王太后此回过来,真正是为了什么,故而不再多言,游荔之事,与她本身就是毫无干系。 隆庆见她如此神色,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她已稍稍认可荔儿了。 “母后,”隆庆愁眉不展,“荔儿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儿臣年前便一直忙着为她寻婆家,前些日子安远侯世子柳文上门提亲,儿臣瞧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长相也算是英俊,心里头便已认可了,奈何荔儿嫌他年纪大了些,总是看不上人家,死活不答应。为她的婚事,儿臣可是愁闷了好些日子了。” 周太皇太后不以为意,“那你此回进宫来,是为的什么?” 隆庆这才步入正题,扭捏道:“儿臣是想,将荔儿许给皇帝做侧妃……” “什么!”周太皇太后当即露出不悦的面容,看来极是反对此事。 隆庆眉头皱得愈发深,故作委屈的模样,侧目看了眼王太后,随即道:“此事儿臣本是想同太后商议,可太后说,母后您才是六宫之主,此事当与您商议,不过儿臣已料想到母后您断然不会同意,可儿臣就是不死心,到底还是斗胆过来询问了。” 周太皇太后闻言便软下心来,轻叹道:“不是哀家不同意,只是那游荔身上流着冉駹人的血,盛唐时有党项族人拓跋氏建立大夏王朝,而今难保冉駹人不会再度崛起,割据一方,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母后您就多虑了,那荔非氏为生荔儿血崩而死,荔儿虽知自己并非儿臣嫡出,却也不知自己是冉駹后人,断不会助长了冉駹人的气焰。” 周太皇太后看来仍有些许为难,只道:“此事光哀家同意还不行,得问问皇后的意见,”自古帝王纳妃之事皆是从不用过问皇后的意见,可周太皇太后一直以为张均枼是朱佑樘的福星,故而很是尊重她,加之她对游荔本身便不是太过认可。 隆庆与王太后微微一愣,怎的还需皇后的同意。 周太皇太后侧首望了眼乜湄,乜湄转瞬会意,颔首出了门去。 不过一会儿,张均枼便与南絮至此,周太皇太后问道她:“皇后,若隆庆将游驸马的长女许给皇帝做侧妃,你可有什么意见?” 张均枼并不惊诧,方才乜湄去往坤宁宫传唤她时已同她说过。 她道:“臣妾没意见。” 此话一出,隆庆与王太后便是笑容满面,相比之下,周太皇太后的脸色便有几分惊讶了,她侧目望着乜湄,乜湄亦垂首望着她。 乜湄分明同她讲过,叫她万不能同意此事,可张均枼偏生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帝王无不粉黛成群,陛下自也不能例外,何况臣妾已与陛下成婚一年之久,至今尚未有子嗣,不免有违纲常。” 王太后见周太皇太后欲要开口,急忙插话,道:“那就皆大欢喜了,起先还怕你不答应来着,如今是好了。” “正巧荔儿也在宫里头,母后,”隆庆面对周太皇太后,喜笑颜开,“您看,儿臣要不要将她叫来?” “不必了,”周太皇太后忽的站起身来,“你们去找皇帝瞧瞧,将他说服了才是正事。” 言毕周太皇太后转身便回了内殿,她这回是可恨又可气,宠了那么多年的隆庆竟与太后合起伙来蒙骗她,还有张均枼,枉她对她一直信任有加,如今连她也忤逆她的意思。 不过她又总觉得张均枼似乎另有打算。 张均枼岂是真的愿意让那游荔进宫来同她分享朱佑樘的宠爱,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些贤德的好名声罢了。 将步至坤宁宫,张均枼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道:“游荔可是隆庆姑母所出?” “不是,”南絮答得极是平静,“她是游都尉原配所出。” 张均枼停步,略是诧异,“这么说,隆庆姑母是偏房?” “这倒不是,她只能算是续弦。” “原来是这样。” 再看乾清宫这头,这游荔一心想要当上皇后,又自小便仰慕朱佑樘,而今长大了,隆庆又满心撮合他们二人的事,她便愈发大胆了,竟缠着朱佑樘死活也不愿离开。 “皇帝哥哥。” 朱佑樘手捧奏本,专心批阅,实在无暇顾及她,便未理睬她。 游荔见他不理,当即从书桌一侧的椅子上站起身,坐在朱佑樘身侧,紧紧贴着他,朱佑樘为避嫌,毫无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岂知游荔又靠近一分,抓着他手臂嗔笑:“皇帝哥哥,你觉得荔儿好看么?” “好看。” 游荔不悦,“你都没看荔儿。” 朱佑樘眉头深锁,侧目瞧了她一眼,又道:“好看。” “比起皇后呢?” 朱佑樘想都未想,直言:“自然是皇后好看。” 游荔随即摇着他手臂撒起娇来,“谁好看!” 朱佑樘本想一把将她推开,却又顾及她是隆庆姑母的女儿,只好应了她,道:“你好看。” 游荔这便笑靥如花,脸颊贴着他耳根子,轻声问道:“那,你喜不喜欢荔儿?” 朱佑樘终于忍无可忍,正要将她推开,却见张均枼与南絮过来,着实一惊,游荔亦见张均枼,这便双手揽住朱佑樘,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你!”朱佑樘当即站起身来将她推开,游荔却是满面红光。 张均枼强压住火气,浅浅笑颜极是镇定,福身道:“臣妾告退。” “枼儿!” 第十九章 无辜受掌掴 外头天气正好,淡淡阳光倾洒,可人心却是不悦。 朱佑樘追出乾清宫外,挡在张均枼身前,拦住她去路。 急急一声唤,“枼儿!” 张均枼冷着脸,不与他相视,朱佑樘见她如此,正要抓住她的手,怎知游荔这时也追了出来,口中娇嗔,道:“皇帝哥哥。” 游荔拐住他手臂,朱佑樘一时心急,当即将她推开,她却故作娇弱,跌倒在地,又唤了声“皇帝哥哥”。 好巧不巧,彼时隆庆大长公主与王太后亦是至此,二人亲眼见着游荔被朱佑樘推倒,皆是大惊,尤其是隆庆,一见游荔倒地,连忙跑来,唤道:“荔儿!” “母亲,”游荔泪眼望着她,隆庆将她扶起,当下便发了火,指着朱佑樘破口大骂,道:“朱佑樘,你好生无理,你即便不喜欢我荔儿,也不应如此待她!” 朱佑樘闻言不再顾她脸面,亦怒道:“是朕无理还是她胡闹!” 王太后见大事不妙,忙不迭走来欲要拉住隆庆,隆庆却是翻脸不认人,不看是谁便一把推开,好在束翕站在她身后,及时将她扶着,才不至于叫隆庆酿成大祸。 隆庆再压不住火气,往前移了一小步,分明是一副要上前动手的架势,她亦吼道:“我荔儿满心念着你,何错之有!” 朱佑樘瞧了游荔一眼,见她故作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愈是难以息怒,“世家小姐不知廉耻,对朕投怀送抱,扰朕清净这是不是错!” 隆庆自知说不过朱佑樘,便将矛头指向始终站在一旁未语的张均枼,道:“贱人!都是你,我荔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阻她荣华路!” 张均枼闻言自觉可笑,冷笑一声问道:“本宫何时拦她作践自己!” 话音未落,张均枼脸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焦灼之痛,她紧捂着脸颊,只闻南絮急唤一声“娘娘”,而后便陡然被朱佑樘揽入怀中。 这回朱佑樘怕是再也不会给隆庆留面子,护着张均枼开口便冲她喝道:“你干什么!” 游泰在不远处听得乾清宫的动静,急忙赶来,却见隆庆毫不留情的掌掴张均枼,不及细想便也走去扇了她一巴掌,训斥道:“你真是愈发放肆了!” 说罢转瞬间跪地请罪,言:“属下训妻无方,纵容她僭越礼数,望陛下娘娘降罪。”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朱佑樘未理睬他,单是望着这一群人,兀自感念。 再看隆庆,被游泰如此教训,着实惊诧,愣得弓着身子久久未回过神来,游荔亦是一惊,平日里在家中时,父亲待母亲可是百依百顺,今日竟敢对母亲动手。 游荔略微上前,正要将隆庆扶起,口中亦轻唤了声“母亲”,却被隆庆猛的掴了一巴掌,只闻隆庆道:“你住口!” “不争气的东西!” 游荔当即落下泪来,捂着红肿的脸颊头也不回的跑开,隆庆也收回手,面对朱佑樘与张均枼,垂下眼帘,心平气和的道:“方才不知荔儿的错,一时情急,失了礼数,望皇后息怒,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再怪姑母了。” 张均枼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将脸埋进朱佑樘胸膛,不再看她,朱佑樘已知张均枼的意思,便回道:“姑母真当好好管教管教游荔了,”言罢揽着张均枼转过身去,道:“枼儿,我们走。” 隆庆见他们二人离去,满腹的怨气正是无处可发,见游泰缓缓站起身,禁不住剜了他一眼,随后转身便要出宫,却见从府上带来的丫鬟紧紧跟着,便侧首骂道:“你跟着本宫做什么!还不快去将大小姐找回来!”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丫鬟吓得头也不敢抬,张皇跑去游荔离开的方向。 一场闹剧如此仓皇的便算作是结束了,可游荔自我毁灭的路才刚刚开始。 朱佑樘见张均枼已微微鼓起的脸颊,自然极是心疼,便接过南絮取来的药膏亲自为她涂上。 “还疼么?”朱佑樘凝着她,心疼不已。 “怎么不疼?”张均枼仿佛赌气一般,背他而坐,“你来试试。” 南絮黛眉微蹙,言道:“这隆庆大长公主下手未免太狠了些,瞧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怎经得起她那一巴掌。” 朱佑樘眉头深锁,站起身走至张均枼面前坐下,轻唤“枼儿”。 张均枼心里头不甚委屈,她平日里倒也算是坚忍,奈何今日朱佑樘与南絮都是如此安慰她,她便一头扑进朱佑樘怀中,忍不住哭出声来。 朱佑樘轻抚她后脑勺,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道:“好了好了,有我在,日后谁也不能欺你。” “果真?”张均枼闻她所言,冷不防抬眼追问。 “嗯,”朱佑樘点头允诺,张均枼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又将头埋下。 朱佑樘见势抬起头看了眼南絮,示意她出去,南絮带上门,想起今日在乾清宫外头所发生的种种,不免胆战心惊,至今还存后怕。 再说游荔,这会儿与寻她的丫鬟行至玄武门内,隆庆正站在马车旁等着她。 隆庆见她脸颊肿着,眼帘也是微微鼓起,自然心疼极了,忙迎上去,正要触到她脸颊,却被游荔本能的躲过,见此隆庆倍感歉疚,望着她蛾眉紧皱,哽咽着说道:“荔儿,母亲并非有意打你,母亲都是为大局着想。” “荔儿知道,”游荔苦诉,只是撅着嘴仍一副委屈的模样。 隆庆双目充泪,伸手轻抚她脸颊,“荔儿可还疼?” 游荔道:“不疼了。” “荔儿,母亲待会儿便回府,你莫要跟着,且去仁寿宫找太后,与她知会一声,她是你婶婶,定会留你住下。你住在宫里头,万事都行得方便。” 游荔点头,“嗯。” “还有一事,你明日一大早便去坤宁宫,给皇后赔罪,不论你怎么做,怎么说。总之,必定要叫她接纳你,你可明白?” “荔儿明白。” 隆庆说完又交待了些琐碎之事,方才登上马车。 “母亲。” 隆庆回首,游荔吞吞吐吐道:“父亲他……” “荔儿莫再提他,”隆庆当即不悦,“他不是你父亲!” 游荔黯然垂首,应了声:“是,荔儿知道了。” “走吧,”隆庆与车夫道,随即放下帘子再也不忍看游荔那颇是不舍的眼睛。 她只愿自己的女儿好,如此,她便也好。 第二十章 咄咄紧相逼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坤宁宫时,张均枼尚在梳妆。 南絮为她绾好发髻,张均枼仍坐在妆台前,玉手抚着昨日被隆庆大长公主掌掴的面颊,对镜细细查看了一番。 “姑姑你瞧本宫脸上可是已完全消肿了?” 南絮略微俯身,亦仔细看了看,随即直起身子笑道:“是已消了。” 张均枼松了口气,眉黛推门进来,福身道:“娘娘,游荔姑娘来了。” 闻知游荔至此,张均枼当即面露不悦之色,侧首睨着眉黛,略是不屑的道:“她来做什么?” 眉黛抬眼,道:“说是,为隆庆大长公主昨日之事请罪来的。” 张均枼一听及隆庆,这心里头便有一股子火气,她未曾多想,当即回绝,直言道:“本宫不想见她,你叫她回去吧。” “可是……”眉黛欲言又止,张均枼即愠怒道:“可是什么?” “没什么,”眉黛终不敢多言,“奴婢告退。” 张均枼侧目见眉黛出了门去,便望了眼玉珠,略是置气的说道:“玉珠,将门带上。” “是。” 不过片刻之后,殿外略有些吵闹,张均枼听闻那喧闹声,便已知游荔还在外头侯着,旋即拉门出了去,这便见游荔极是歉疚的望着她。 她仅是瞧了她一眼,而后阔步走去坐下,满是高傲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游荔亦跟随她脚步,站在殿中央,闻言怔了会儿,竟突然给张均枼跪下了。 她道:“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负荆请罪?”张均枼冷冷一声笑,“那你的荆条呢?” 游荔原以为只要她跪下了,便能显得更有诚意,而张均枼便也会认可她,却不曾想张均枼竟是步步紧逼,如此不讲情面。 “荆条……荆条……” 不等游荔说罢,张均枼便站起身来,走至她跟前,侧身道:“你要负荆请罪,却连个荆条都没有,你要本宫如何容纳你。” 张均枼早知游荔进宫是为何事,也知她今日的来意,便不再同她废话。 “我……” “你起来吧,”张均枼垂眼望着她,“这后.宫是陛下的,不是本宫的,本宫能不能容下你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陛下。” 张均枼抬眼,道“至于你能不能抓住陛下的心,就看你的本事了。” “回去告诉你母亲,她若猖狂,本宫有的是法子治她。眉黛玉珠,送客!” 言罢张均枼便转身进了内殿,游荔这会儿还未起身,跪在地上,双目死死盯着张均枼,心底的怨气一触即发。 “今日早晨游荔曾到这儿来找过臣妾。” 朱佑樘微微一愣,“她找你做什么?” 张均枼浅浅一笑,“陛下紧张什么?” 朱佑樘回身抓住她正为他系玉带的手,“枼儿,我这是关心你。” “倒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来此负荆请罪的,臣妾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过是想叫臣妾容纳她罢了。” “那你同她回了什么?” “臣妾说,后.宫是陛下的,即便臣妾容下她了,若是陛下容不下,那一切也都只是徒劳。” 朱佑樘忽展眉一笑,凝着张均枼双目,道:“枼儿,你可是吃味了?” 张均枼避过他的目光,道:“为帝王者,左右粉黛三千,自当御六宫,这都是必然,倘若臣妾这便吃味了,恐怕免不了要被人说三道四,言臣妾无才无德,是个善妒的妇人。” 朱佑樘听罢却是微蹙眉头,沉声问道:“枼儿觉得,我纳妃是理所应当?” “是,”张均枼淡然答道,而后抽回手坐至软榻上,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朱佑樘怔了许久,“若我偏不御六宫呢。” 他言语间走至张均枼身前坐下,执起她的手,含情脉脉的凝着她,道:“枼儿,我朱佑樘此生只愿执你一人之手。” 她自然是信了他,然天下男儿皆薄幸,何况江山之主。 “陛下,时辰到了,该上午朝了。” 张瑜自知张均枼不喜旁人随意进出暖阁,时下朱佑樘又同在里头,便不敢进去,仅站在外头叫了声。 朱佑樘看来略是不舍的松开张均枼的手,道:“我去上朝了,晚上过来同你一起用膳。” “嗯,”张均枼淡淡应了声。 谈一凤自言身体抱恙,恐怕不能上朝,朱佑樘念他长久以来照顾张均枼,便准他在家中养病,且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朱佑樘原本虽怨谈一凤蛊惑了张均枼,而今张均枼既已回了他身边,他便也不再怨恨他,到底,他也不是什么记仇之人。 谈一凤言他久久卧病在床,今日一见,果真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连同唇色也是白得渗人,竟像个死人一般。 连朱佑樘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免不了一阵揪心。 “谈卿卧病许久,朕已许你休养生息,今日何故来此上朝?” 谈一凤看来也并非极是孱弱,至少,他还能自己走动。 他出列禀道:“微臣自知体弱无能,恐怕命不久矣,是以奏请陛下,准微臣,辞官回乡。” 朱佑樘心里头自然是极其不愿答应,可他见谈一凤如今这凄楚可怜的模样,又实在不忍拒绝。 “此事……从长计议吧,”朱佑樘言罢当即站起身来,“退朝!” 谈一凤未再多言,只是随朱佑樘去了乾清宫。 “以往见谈卿身体似乎很健朗,何以如今竟病成这副模样了?” 谈一凤自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总不能实话实说,道是因自己没有心,所以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朱佑樘见他默而不答,便直言道:“谈卿要辞官,朕不准,不过朕准你带病休养。” “陛下厚爱,微臣不甚惶恐,只是微臣实在不愿吃闲饭,还望陛下,准微臣辞官。” “谈卿怎的如此执拗,你不过是带病休养,何人会说你吃闲饭,”朱佑樘紧紧蹙眉。 谈一凤就同张均枼一样,皆是骨子里的傲气,执拗的性子,倔强的脾气。 “这样,朕准你离京,前些日子平江县空缺下一个知县,你去那里任职吧,”朱佑樘细想,“至于何时回朝,朕不强求,随你意愿。” 谈一凤弱弱开口,正要推拒,却是让朱佑樘抢了先,只闻朱佑樘言道:“平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最适宜养病,就这么定了,谈卿过几日便去吧。” 朱佑樘言毕已出了乾清宫,正欲去往坤宁宫,他停在殿外,忽而又回首,轻言道:“对了,你临走之前,去与皇后知会一声。” 第廿一章 游荔篡中宫 春光正好,柳絮飘飘,河面微光粼粼,万事皆不如人意。 这游荔自小便被隆庆大长公主捧在手心里,可是从不曾离开家过,如今头一回离家,竟已有三五日之久。 且不说在这里没有隆庆的庇护,似乎所有人都不待见她,周太皇太后不喜她;皇后厌斥她;就连皇帝哥哥也躲着她,唯有王太后一人,对她有说有笑,也曾命人贴身伺候着。 可她总觉得,王太后此人太过伪善,不像是真心待她好,倒像是在利用她。 利用她,来拉拢母亲和父亲的势力,利用她与皇后相争。 她想回家,可隆庆却是不准。 石子大起,大落于河心,荡漾起一道道涟漪。 她的人生也如同这石子一样,大起大落,搅不动一池江水,只能有那么一丝丝的波动。 “游荔妹妹?”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那声音甚是陌生,游荔回首,只见是一个身着朝服,束冠如玉的俊俏少年,这男子的年纪瞧着大概与朱佑樘相仿,只是身形,却是远不及朱佑樘,此人偏于瘦弱,略是矮小。 游荔极是慵懒的站起身,从上至下将来人打量了个遍,而后略似鄙夷的问:“你是谁呀?” 来人并无不悦,仍是笑容满面,道:“游荔妹妹不记得我了?我是安远侯世子,柳文哪。” “原来是你呀,”游荔言语间略带不屑。 柳文面色不改,欣喜不减,上前几步,道:“游荔妹妹怎么会在宫里?” 游荔满肚子的火气正是无处可说,偏偏这柳文又问道她这样的话,她便忍不住叫嚣,“我母亲是隆庆大长公主,我父亲是驸马都尉,御前带刀侍卫,太后是我婶婶,我为什么不能在宫里!” 柳文一惊,连忙摆手道:“游荔妹妹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游荔近前,紧紧逼问。 柳文吞吞吐吐答:“我……我……” “你不是该随你父亲回广西封地?进宫来干什么?” “我父亲进宫面圣,我随他一起。” “所以你就私闯后.宫?” 柳文一听,更是大惊,“我……我……我这不是私闯后.宫。” 游荔愈发得势,径直越过他,冷笑一声,道:“窝囊废。” 柳文听罢心里头自然多有不适,可也不曾表现出来,亦转身跟在游荔身后,问道:“游荔妹妹今日似乎不开心?” “我不开心又能怎样,凭你能让我开心起来吗!” 柳文讪讪一笑,“游荔妹妹告诉我,我说不准就能让你开心起来呢。” 游荔又是一声蔑笑,回身乜视他,毫无顾忌的说道:“我啊,不喜欢皇后,我想让她死,你能……” 未等游荔说罢,柳文便陡然以手掌捂住她的嘴,随即四下里扫视了一眼,正要开口同她说些什么,却被她挣脱开。 游荔一把推开他,骂道:“你干什么!神经病啊!” 言罢游荔便转身跑开,徒留柳文一声急唤。 柳文唤她不得,便急忙追去。 彼时谈一凤亦不动声息的走出来,望着游荔与柳文的身影,心底思量了许久。 “娘娘,谈大人来了。” 张均枼听闻谈一凤过来,心中无端便是欣喜,忙出去迎接。 只见谈一凤背过身伫立在殿中央,她步出后望着他的背影,轻唤了声“谈大哥”。 谈一凤闻声回首,转过身微微福身行礼,唤道:“娘娘。” 张均枼心中略感不适,“谈大哥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谈一凤略加掩饰,眼神飘忽不定,答道:“哦,近来有些疲累。” “哦,”张均枼走至正座坐下,拂手指着谈一凤身后的椅子,道:“谈大哥坐吧。” 随后侧目看了眼玉珠,唤:“玉珠。” 玉珠这便走去服侍谈一凤坐下。 “谈大哥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要走了,”谈一凤说得极是平静,殊不知张均枼闻言内心已是波澜四起。 张均枼明显怔住,“走?去哪儿?可是要回金陵?” “不是,”谈一凤见她怔怔的模样,竟倍感宽慰,便扯出一丝笑容,道:“陛下调我去平江任知县。” 张均枼暗暗放心,“平江,知县一职确是空缺了。” “是谈大哥自请去平江,还是陛下?”张均枼生怕是因她的缘故,朱佑樘才会将谈一凤远远调离。 谈一凤知她的意思,便答:“是我自请的。” “哦,”张均枼端起茶盅,埋头将脸遮住,欲要掩饰忧心,淡然问:“那谈大哥可还会回来?” “不会。” 张均枼端着茶盅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她极力稳住心绪,将茶盅轻轻放下,抬头与他一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谈一凤笑容有些僵硬,“京城太过嘈杂,我喜欢清静。” 张均枼苦笑,谈一凤察觉到,便也是一笑,道:“我今日来此,就是同你道别的。” 他侧首望了望天,回首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张均枼颔首,“嗯。” 见谈一凤走向殿外,张均枼目中竟满是失落,谈一凤忽而停步,转身望着她,道:“提防游荔,还有,安远侯世子。” 张均枼一愣,却也未曾追问,她确是一直提防着游荔,如今多了个安远侯世子,那想必此人,已归心于游荔了。 “陛下。” 张瑜一声轻唤,生怕扰了朱佑樘的心神,他自然知道,朱佑樘若在聚精会神的批阅奏本,旁人是万万不能打搅的。 倘若打搅了,怕是免不了受罚。 何况此回这事,并非朱佑樘欢喜的。 他伺候的主子,个个儿都是喜欢清静的,这边儿的朱佑樘是如此,坤宁宫的那个,也是如此。 朱佑樘闻声抬眼,神情略有几分不悦,而后又垂下眼帘,因他实在无暇理会他,便只沉声问道:“何事?” 张瑜被他那一个眼神看得打冷战,悻悻道:“游荔姑娘来了。” 朱佑樘果然皱起眉,张瑜又道:“很早就在外头跪着了。” 张瑜说罢,朱佑樘极是不耐烦的起身出了去,果真见游荔跪在殿外。 “皇帝哥哥……”游荔如此神色,看来极惹人怜爱。 朱佑樘不再看她,转身便要回内殿去,游荔却道:“皇帝哥哥,荔儿知错了,求皇帝哥哥责罚。” 游荔哭得梨花带雨,朱佑樘虽未瞧见,闻声却也是不忍。 他到底还是走过去双臂将她扶起,游荔见势佯装作腿软,跌入他怀中,苦诉道:“荔儿腿好痛。” 朱佑樘极力往后退去,可依旧是将她扶着,“你起来,叫人瞧见怕是要污了你的名声。” 游荔却是紧紧靠着他,且将脸颊贴在他胸膛,道:“荔儿不怕,荔儿只想嫁给皇帝哥哥。” “放手,”朱佑樘禁不住烦躁。 “荔儿不放,皇帝哥哥若不答应娶荔儿,荔儿便要一直这样抱着皇帝哥哥,”游荔说罢抱的愈发紧了。 朱佑樘眉心已拧成川字型,他侧首望着张瑜,张瑜忙走来将游荔拉开。 巧的是玉珠端着药膳至此,见此情景着实愣住,朱佑樘亦是一惊,玉珠张皇将药膳放下,快步跑出去,一面又碎碎念道:“奴婢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 第廿二章 众怒一触溃 清晨,初阳倾洒。 张均枼睡眼惺忪,困乏不已,虽如此,却仍是与朱佑樘一同起身,一同洗漱,而后伺候他更衣,为他换上朝服,送他去往奉天殿早朝。 她多希望他们的生活每日皆是如此,平平淡淡,与寻常百姓无异,恩爱相偕,白头到老。 可这是后.宫,不是民间,他是帝王,而非坊间平民。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成为不可能。 张均枼接来眉黛手中的朝服,还未靠近朱佑樘,却陡然怔住,顿了顿方才为他披上,一面又言道:“陛下勤政爱民是好事,爱谁都好。” 朱佑樘闻言不免一惊,他虽不知张均枼为何突然说道这个,却也猜到,定然是因昨日之事被她知晓了,他便垂下眼帘,未再多问。 送走朱佑樘,她本可像往常一样卧在软榻上小憩片刻,可此回却是心神不宁,实在难以抚平心绪。 “玉珠,”张均枼垂目坐在梳妆台前,冷冰冰的一声叫唤。 玉珠听唤疾步走来,垂首站在门边,应允道:“娘娘。” “你昨日去乾清宫送药膳,可曾见了什么人在里头?”张均枼目不斜视,依旧垂着眼帘,正对妆台。 玉珠略显张皇,吞吞吐吐答:“没……没见着旁人。” “你说实话,”张均枼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意,突然侧首望着她。 张均枼言此并不非常凶狠,玉珠却吓得瘫软跪地,哭道:“奴婢……奴婢看见游荔姑娘在里面。” 闻知是游荔,张均枼自然颦眉,追问道:“她在乾清宫做什么?” 玉珠彼时已哭得满面泪痕,道:“奴婢昨日去的时候,只看见陛下紧紧抱着她,还有张公公,他见奴婢过去,便走去要将游荔姑娘拉开,别的……别的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张均枼黛眉紧皱,当即站起身指着她,“那你昨日为何没有禀报本宫!” 玉珠俯首,颤着身子,竟要将一切都胡乱供出来了,她哽咽不止,道:“是陛下……陛下不准奴婢将此事说出去,奴婢不敢不从。” “娘娘,”眉黛进屋来见玉珠跪在地上,张均枼又是那样一副愠怒的神情,不免怔怔,愣是后退了一步。 “什么事?”张均枼甚是不耐烦。 眉黛垂首,略带颤抖,道:“游荔姑娘来了。” “本宫正想找她!”张均枼言罢再不顾及旁的,越过玉珠眉黛二人便疾步出了去,果真见游荔满面红光,傲然站在殿中,而殿中竟有着一股子极重的脂粉味,似乎游荔此举是故意而为。 那脂粉味,分明与朱佑樘朝服上的味道无异。 张均枼定了定心,仅剜了她一眼,冷语道:“你来干什么?” 游荔笑容丝毫不减,“我给皇后姐姐请安呀,晨昏定省,不是后.宫中人该守的本分?” “姐姐?”张均枼拂袖坐于主座,“当是嫂嫂吧?久闻隆庆姑母家中长女天生痴傻愚钝,本宫原本并不相信,而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游荔闻言面不改色,轻狂道:“如今确是嫂嫂,日后,可不就是姐姐了?” 张均枼望着她冷笑一声,“可笑。” “姐姐不信?”游荔忽而露出一副羞怯的神情,掩面娇笑,道:“陛下脊背上那道伤疤,想必是他六岁那年被人追杀所致吧?昨儿晚上陛下在我耳边说了,我这会儿耳边还痒痒呢。” 闻罢张均枼当即变了脸色,厉目望着她,心底也委实不愿接受这事实,可她最终还是压住了火气,心平气和的说道:“你今日这是要站着给本宫请安?” 游荔不曾察觉自已失礼,反而言道:“荔儿这腿酸痛得紧,陛下特准不必给人下跪,见谁都如此,何况是姐姐你。” “放肆!”话音未落,张均枼陡然摔下茶盅,“这是坤宁宫,岂容你一个外人造次!” “外人?”游荔极是轻蔑,狂笑一声,道:“我游荔若是外人,你张均枼也不见得就是自家人!” “你住口!”张均枼说话间忽然拍案而起,怎知话音方落,忽见王太后任由风风火火的走过来,她道:“哟,皇后这是与谁置气呢?” 游荔见得王太后至此,当即撅起嘴靠过去,扶住她手臂撒起娇来,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苦诉道:“婶婶。” 王太后自然任由游荔将她如此拐着,现下游荔此人于她还有极大的用处,她确是万不能将她得罪了。 她侧首望着游荔,假意作心疼的眼色,而后回首极是狠厉的剜了张均枼一眼。 张均枼仿若未见,自顾自的坐下,一声轻笑,惹得王太后倍是不欢。 其实此举也着实怨不得张均枼,从一开始,她王钟英便对张均枼冷言冷语,加之后来她又与杨恭妃谋害她腹中皇儿。 这丧子之痛,她王钟英岂能体会到,血海深仇,张均枼又如何能释怀! 换句话来说,张均枼如今得势,未曾像对杨恭妃那样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已是对她天大的宽恕。 而今待她不敬又算得了什么。 可张均枼到底也不是什么慈悲心肠之人,将来终有一日,她会忍无可忍,将所有仇人都逼上绝路。 除了那个养育她十七年的女人。 王太后自知拗不过她,便转身坐在一侧,又侧目瞧着束翕,道:“束翕,你去奉天殿把皇帝请来,哀家,有事要同他说。” 朱佑樘下了朝便急忙赶过来,他本不心急,可闻知召他去坤宁宫,便已猜到了什么,而今到此见这阵势,果然还是没错。 他见游荔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顿生厌弃,眉心紧紧拢成一团,而后正对着王太后,正欲躬身作揖,却闻她言道:“皇帝来得正好,哀家方才与皇后商议过几日将荔儿选做贵妃之事,昨儿哀家已同太皇太后说了,她倒也没说什么,想必皇帝,也无异议吧?” 朱佑樘早知隆庆将游荔送进宫是何用意,如今听王太后所言,自然没有惊诧,他侧首凝着张均枼,望着她异常平静的神色,良久才道:“朕,有异议。” “皇帝哥哥!”游荔旋即接话,冲动之下正想冲去,却被王太后抬臂拦住,“皇帝有何异议?” 朱佑樘仍含情凝着张均枼,道:“朕说过,此生只愿执皇后一人之手。” 游荔闻言热泪充盈在眼中,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张均枼却道:“臣妾也说过,陛下勤政爱民是好事,爱谁都好。” 朱佑樘皱着眉,徐徐近前,王太后见势愈发不甘,拍案而起,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容不得你推三阻四!” 王太后说罢便也快步出了去,朱佑樘却似乎未闻,仍在向张均枼走去。 张均枼反是站起身,道:“姑姑,吩咐尚寝局,将乾清宫西暖阁清扫出来,三日后备用。” 第廿三章 自寻死路去 春花尽开,群芳争妍。 池面斜眼照耀,波光粼粼,倒映朱佑樘略显忧愁的面容,他眉心紧拢,不如往日意气风发。 往常这个时候,他即便不在乾清宫批阅奏本,也应在坤宁宫与张均枼一同用晚膳。 可今日,他是不愿回乾清宫,想去坤宁宫却又去不得。 “陛下。” 游泰疾步走来,英姿飒爽,正对朱佑樘侧身,作揖禀道:“重庆大长公主回宫,现在乾清宫。” 朱佑樘愁容立减,当即转过身朝乾清宫走去。 这重庆大长公主比起隆庆大长公主来,年岁确是长了好些,可这张脸看来却丝毫不落于后风,反倒是更甚雍容。 “姑母!” 朱佑樘方进殿便是急急一声唤,重庆闻声回首,唤了声“佑樘”,而后转过身亦迎上去,止步于朱佑樘跟前,蛾眉微微一皱,问道:“你此番急着叫我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见游泰尚在此,朱佑樘自然不能直说,他暗暗侧目瞧了他一眼,而后又侧首望向左边,对着张瑜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直至张瑜将门带上,朱佑樘方才言道:“姑母,实不相瞒,此次朕请你回来,是为了纳妃之事。” “纳妃?”重庆早听闻周景说道朱佑樘要为先帝守孝三年,而拒选妃之事,如今朱佑樘竟主动提起纳妃了。 “姑母可知,”朱佑樘说话间不自觉又蹙了眉,“隆庆姑姑家中有一长女,名唤游荔,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隆庆姑姑与太后商议,要将游荔许给朕封作贵妃。 姑母也知,朕心中不愿,且不说皇后那儿过意不去,何况如今三年之忧还未过去。朕本要去与皇祖母拒了此事,可皇祖母不愿理会,而今又待在清宁宫谁也不见,朕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想到姑母你。” 重庆听闻朱佑樘顾及到皇后,禁不住一笑,想不到他也同先帝一般,是个痴情种子。 “那你要姑母如何?” “朕知道,姑母在皇祖母跟前说话向来有分量,如今皇祖母虽闭门不见任何人,却定然不会不见姑母你,况且姑母也许久未进宫请安了,你是皇祖母最疼爱的嫡长女,你若能与她说道此事,她必定管了。” 重庆佯作无奈,做出一副宠溺的神情,“就知道没好事,我且去同她说道说道,但此事未必就能成了,若是不行,你便再想想旁的法子。” “嗯,”朱佑樘点头,“那就有劳姑母了。” “陛下,”张瑜在殿外靠在门边传呼,“安远侯父子来了。” 朱佑樘抬眼,“传。” 重庆应着开门那一瞬朝门口望去,而后便与安远侯略略施礼,随即越过他,径直出了殿去。 “微臣安远侯柳景,携子柳文,参见陛下。” “起来吧,安远侯今日觐见,所为何事?” “回陛下,微臣已入京多时,恐广西之地政务至多,是以奏请陛下,准臣父子回封地。” 朱佑樘料想得不错,周太皇太后避见谁都不会避见重庆大长公主。 “儿臣,拜见母后。” 周太皇太后到底是疼爱重庆,匆匆下榻将她扶起,一双凤目流露出鲜见的母爱,略是哽咽的道:“延安,你怎么回宫了?” “母后,”重庆有意躲避她,故而后退一步,周太皇太后自然一怔,轻唤道:“延安……” 重庆沉沉一叹,“母后,儿臣此回进宫,是为佑樘纳妃之事。” 周太皇太后闻之重庆此行之意,脸色当即冷下几分,转过身缓缓坐下,问道:“是佑樘叫你来的?” “母后,”重庆紧紧跟过去,此声唤略带急切,她道:“儿臣只是有一事不明,那游荔是何人,且不说她并非隆庆嫡出,身份低下,就是她的生母,也上不了台面呀。 再者说,皇帝这心里头也是千万个不愿,隆庆和太后要如此胡来,难道母后也要放纵她们!” “不是母后不管,”周太皇太后微微皱眉,“母后这是想管也管不得。” “母后这话是何意?”重庆道:“你是太皇太后,她们还能忤逆你的意思不成?若当真如此,还不如将她们废了!” 这重庆大长公主随周太皇太后,自小便是直爽的性子,又是嫡长公主,自然尊荣无比,素来直言不讳。 乜湄开口道:“大长公主有所不知,此事本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皇后那头却是应下了,她是六宫之主,手里头又有金册,她若应了,旁人便不能再说什么。” 重庆这便怔住,良久才回过神来,“皇后恭顺谦和,又识大体,太后说了,她自然要应下,说到底,还不是太后的意思?” 她见周太皇太后仍无回应,便道:“儿臣今日心意已决,这门亲,定不能成!” 重庆说罢随即转身往殿外走去。“延安!”周太皇太后忽然站起身,急忙一唤,重庆嘴角这便现出一丝浅浅笑意。 再看乾清宫这头,安远侯与柳文尚在此,政事还未谈毕,隆庆便带着游荔与王太后至此,惹得众人皆是不悦。 游荔身着瞿衣,红妆浓艳,风光无限。 “哟,”隆庆见安远侯在此,并无大惊,只讪讪一笑,“安远侯也在。” 安远侯亦与柳文一同与她们作揖,彼时游荔极是娇羞的看了眼朱佑樘,福身道:“荔儿给皇帝哥哥请安。” 太后听此悦然道:“还皇帝哥哥,该唤道夫君了。” 听及此,游荔又是一阵羞怯,朱佑樘却道:“朕还没说要娶她。” 游荔略是难堪,隆庆扶着她,王太后道:“哀家说娶了便是娶了。” 见游荔脸色阴下去,隆庆不免愠怒,道:“皇帝将我荔儿当猴子戏耍!” “朕从未说过要娶她!” “你若是不愿娶,当初为何不明说,而今难道要她从这儿走出去?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荔儿日后还有何颜面!” “七妹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重庆彼时悠然自若的走来,手中握的瞧着似乎是懿旨,她不急不慢的近前,望着隆庆,道:“一个冉駹人,也想做我皇家的女人,七妹你莫不是想学那窦太主,将游荔比作陈阿娇?” 隆庆忽然见重庆,自已惊住,她自幼时便对这个长姐极是惧怕,游荔亦是怔怔,凝着隆庆目中尽是不可置信,喃喃自语:“冉駹人?” 即便游荔如此,隆庆也已无暇顾及,重庆唇角微微上扬,兀自将手中懿旨伸去王太后跟前,言道:“太皇太后懿旨,赐婚于游驸马长女同安远侯世子,太后可要宣读?” 柳文听觉一愣,游荔却是久久未回过神来,口中念念:“我不是冉駹人,我不是冉駹人,我不是……” 游荔已跑出去,隆庆当即追出去,唤道:“荔儿!” 柳文亦随隆庆之后追去,疾呼“游荔妹妹”。 隆庆与柳文寻到游荔时,游荔已没了气息,她右侧脖子上横插着一支玉搔头,死状并不凄惨,不过是双目未闭,还如铜铃一般睁着,看来凶手动作极快,叫她来不及闭眼。 至于这个凶手到底是谁,就要问问游泰了。 留着一个冉駹人的女儿,他迟早要受牵连。 第廿四章 鞑靼屡犯境 张均枼看着似乎极是疲惫,脸色蜡黄,面容憔悴,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支额,双目微合,似已休憩。 说来前两日游荔死在坤宁宫外头,旁人虽未曾怀疑她,可隆庆却是将所有矛头都指向她,如此一来,想必换做任何人,都难免有诸多不适。 “娘娘。” 玉珠一向不知分寸,不顾及张均枼已睡去便走来唤了她,南絮方才点了薰炉,转过身见玉珠手中拿着一封信走至张均枼身前,自然已猜想到她要做什么,正想开口提醒她莫要扰了张均枼歇息,岂知她已开口唤了。 好在张均枼还醒着,倒是不曾责怪玉珠,她只是缓缓睁眼,见玉珠手上拿着封信,便又慵懒的闭上,略是不悦的问道:“是什么?” “陛下差人送来的,说是李朝王后遣使臣捎给娘娘的,请娘娘过目。” “李朝?”张均枼双眼微张,说起李朝的王后,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左钰,她接过信函看了看,目中却是怔怔,黛眉紧蹙,极是震惊。 南絮见她如此,不免疑惑,忙走来侍立在她身侧,问道:“娘娘怎么了?” 张均枼轻放下信函,沉沉一叹,道:“钰儿死了。” “钰儿?”南絮问:“可是李朝那位顺淑长公主?” 张均枼微微颔首,“嗯。” 南絮不再言语,她知张均枼当初与左钰要好,如今这一噩耗,自然叫她免不了悲恸。 怎知张均枼竟是一声冷笑,道:“红颜薄命,”张均枼言罢下榻,朝殿外走去,南絮紧跟着上前扶着。 “陛下!” 彼时乾清宫正是安静,忽有一侍卫手持密函不事先通报便闯进来,朱佑樘闻唤抬眼,那侍卫方巧也已走至书案前,单膝跪地,两手握拳,禀道:“兰州卫急报!” 朱佑樘闻知是急报,免不了有几分紧张,急忙望向他,张瑜见那侍卫手中欲要呈上的密函,便走去取来交至朱佑樘手中。 拆开一看,朱佑樘自然一惊,那侍卫接着道:“鞑靼小王子犯境,直入陕西,现已入兰州卫,地方都指挥使司正全力御敌,望陛下即刻加派兵力。” 朱佑樘听罢反而镇定,只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张瑜,”朱佑樘道:“你即刻为朕拟旨,命左都御史马文升携兵符去往西宁卫,告知西宁都指挥使廖斌,调一万兵马至兰州御敌。” “是。” 待张瑜携圣旨与兵符出了乾清宫去,朱佑樘方才定下心,单手撑着额头支在书案上,双目紧闭,眉心高高隆起,良久才悠悠问道:“朕有多少日未去坤宁宫了?” 游泰顿了顿,答:“五日了。” 朱佑樘缓缓睁眼,凝着一侧的薰炉,目中从不曾移过。 五日未见了,她应该想他了。 而今三月,春花尽开,宫后苑的金达莱开得也极是漂亮。 张均枼依稀记得,当初左钰忽然见到这一丛金达莱时的欣喜若狂,那女子笑靥如花,望着一丛枯木却如逢春一般。 她还记得,那晚左钰同邵淑尤和周有卉一起以扶乩之术请仙,那时她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她的寿数。 张均枼虽不知有卉装神弄鬼到底是如何作答的,却也猜想到,她答的定然是高龄,是以左钰才会露出那浅浅一笑。 她当然记得左钰问的第二个问题,她问了,太子妃最终会是谁。 张均枼远远注视着那一丛金达莱,嘴角一丝冷笑浮现,原来心思单纯的钰儿也是有野心的。 只是不知她的野心,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了她的家国。 那么她当初会进宫,果真是因马贼的劫持吗…… 还是,从一开始,她便是李朝派来的细作…… 若真是如此,那便还会有第二个左钰,第三个左钰潜伏在紫禁城,那个纪莞,她到底是谁的人…… 也是李朝的细作的吗,还是,另有其主…… 张均枼余光忽然瞧见南絮转身向左,福身行礼,便顺着南絮所见看去,原来是朱佑樘。 她心底对朱佑樘多少还是有些许怨气,便极是生分的与他行礼。 朱佑樘也知她心中有气,便急忙上前将她扶着,温润一笑,道:“有心事?” 张均枼直起身,淡然道:“没有。” 朱佑樘未再多言,只道:“我有事想同你说。” 张均枼抬眼望着他,分明已瞧见了他目中的丝丝浮躁。 朱佑樘似乎避嫌,看了眼南絮,示意她退下,游泰转而亦随南絮退至一边。 “枼儿,我问你,”朱佑樘凝着张均枼的晶亮清澈的眸子,蹙眉极是认真,沉声道:“鞑靼屡次犯境,我当如何?” 张均枼微微一怔,她不曾想朱佑樘竟会突然问她这个。 鞑靼是元朝残存的蒙古贵族势力,自退回草原时便称国号为“北元”,却因英宗土木堡之变,整个北元又内讧不断,导致东西两部迅速分裂,如今东部蒙古为瓦剌,西部蒙古,便是屡屡骚扰中原北部边境之地的鞑靼。 当年太祖大兴土木,建造长城,就是为了抵御北元势力,还曾与北元君主达成共识,称“君主沙漠,朕主中国”,不曾想,北元这一百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兴兵攻入京城,光复元朝。 “当守无疑。” 张均枼的意思,鞑靼屡次犯境,无非就是想要收复原本属于他们的领土,好一统中原,不过北部边境之地兵力雄厚,岂是他们区区小国靠着蚍蜉之力就能撼动的。 他们之所以不敢以全部兵力犯境,就是因他们还觊觎大明的势力,既是如此,倒不如陪他们玩玩,如此一来,既能打压他们的气势,又能损耗他们的兵力。 “我想御驾亲征。” 张均枼一惊,怔了许久才道:“陛下想学英宗吗?” “英宗御驾亲征,不敌瓦剌,反成俘虏,如今陛下也要御驾亲征,不怕重蹈英宗的覆辙?”张均枼淡淡一笑,“陛下如今继位不过半年,且不说朝纲未为稳固,如若这时将朝中事务尽数交由内阁,陛下果真放心的下?” “臣妾一席话自然算不得什么,陛下若想御驾亲征,还得天下子民同意了才行。” 朱佑樘听罢竟是侃侃一笑,望着张均枼道:“你生气了?” 张均枼侧过身不再看他,似乎置气,朱佑樘这便抬臂揽住她肩,和言道:“听你的,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姑姑!”眉黛一见南絮站在这儿,便急忙跑过来,神色张皇莫掩,苍白似受了惊吓。 她开口正要说事,却见游泰亦在此,不好多说,便贴附在南絮耳边。 闻罢眉黛此番耳语,南絮着实惊诧,满腹的狐疑,连忙疾步赶至张均枼身边。 “娘娘!” 第廿五章 难消心头恨 张均枼听得南絮禀报,急急忙忙回了坤宁宫,果真见玉珠七窍流血,口吐白沫躺在正殿。死状如此看来极是凄惨,张均枼方才至此时确是惊着了,而后倒也未再惧怕,死人她见多了,这还算不得什么。 朱佑樘陡然见此触目惊心的情景,又瞧见张均枼适才怔怔,恐她害怕,连忙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护住,而后拢起眉心垂首望着玉珠的尸体,问道:“可传了刘文泰?” “回陛下,”眉黛不敢看向玉珠,避过她的尸体略是难受,吞吞吐吐的答道:“奴婢方才已打发人过去传唤了。” 张均枼秀眉始终微蹙,常人皆知,七窍流血,口吐白沫定然是中毒所致,何况她是医学世家出身,更是知了这是何类毒物。 仵作一番验尸,跪地禀:“陛下,娘娘,这尸体不干净,望陛下准奴婢,将尸体带回去细细查看。” “不行!”张均枼心底的火气再也抑制不住,她脸色极是不悦,急言道:“人是坤宁宫的,本宫倒要瞧瞧,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连本宫的人也敢动!” 仵作闻言不敢多话,单是抬眼看了看朱佑樘,见朱佑樘点头示意,这才站至一旁同众人一齐等候太医院的结果。 “陛下,”刘文泰匆匆忙忙至此,正要行礼,被朱佑樘免去,只命他赶快验尸。 张均枼回眸间忽然瞧见桌上那碗看似还未食用过的羹汤,便急忙道:“刘太医,你去瞧瞧那碗羹汤。” 刘文泰赶忙近前,微微躬身以银针试毒,不过片刻,他便是脸色铁青,惊道:“娘娘,这羹汤,怕是有毒啊!” 张均枼早已猜到这羹汤里掺了毒,心底并无惊惧,脸色却作大惊。 看来投毒之人要害的是她,玉珠不过是替她而死,可这玉珠死得也不算冤屈,只怪她嘴馋,背地里偷吃。 朱佑樘闻知坤宁宫中竟也有人投毒害人,不免怔忡,当即接话,问道:“可知是什么毒?” 刘文泰端起羹汤,起先是嗅了嗅,而后又以手指蘸了些,细细检查,不久剑眉便紧紧拧在一起,开口正要回禀,张均枼却忽然插话,直言道:“是不是老鼠药?” 张均枼言毕,众人皆是一愣,刘文泰顿了顿,吞吞吐吐答:“是……是老鼠药。” “姑姑,”张均枼转而望着南絮,佯装愠怒,道:“本宫让你将掺了老鼠药的东西放到西暖阁去,你怎么放这儿来了,可怜了玉珠贪吃,竟给误食了。” 南絮随即会意,面露愧色,微微垂首,跪地并不作答,张均枼这便侧首凝着朱佑樘,颦眉极是委屈,嗫喏道:“臣妾这两日夜里头总睡不安稳,常听到窸窸窣窣的声,便猜想定然是坤宁宫进了老鼠,于是吩咐南絮姑姑取了些老鼠药回来,怎知她竟放错了地儿。此事说来也怨不得姑姑,是臣妾之过。” 朱佑樘见她如此自责,免不了心疼,亦蹙起眉头,将她揽得更是紧了些,温言道:“不怪你,只怨玉珠贪吃,凑巧罢了。” 张均枼仍作歉疚的面色,刘文泰见势,便躬身作揖,禀道:“微臣告退。” “姑姑,”张均枼侧目瞧着南絮,略是不悦的说道:“你去送送刘太医!” “是。” 张均枼见刘文泰已走,委实不愿再见那尸体,便将头埋进朱佑樘胸中,朱佑樘以手护住她的后脑勺,皱眉同仵作道:“抬去净乐堂焚化吧。” “是。” 已出了乾清门,南絮扫视了四周,环顾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唤住刘文泰,问道:“刘太医,方才那羹汤里,掺的到底是什么?” 刘文泰未再多想,他已猜到了张均枼此回打发南絮出来送他必定不是好事。 “是商陆。” 南絮闻言明显怔了一怔,能想到将红茎商陆混作人参熬汤的,除了王太后还能会是谁。 送走刘文泰,南絮回坤宁宫时,与张均枼原话道说了一遍。 张均枼闻知那是红茎商陆,自然是吃了一惊,她不曾想,当初她利用王太后以商陆毒杀万贵妃,如今王太后竟以商陆来谋害她。 她也不知,事到如今,王太后还不肯罢休。 张均枼分明已是满眼的怒色,“本宫要你,出宫办一件事。” 南絮抬眼,张均枼咬牙切齿,言辞愈渐狠厉,她道:“杀了王镇(王太后父亲,正一品右都督)!” “是。”南絮望着张均枼凌厉的眼神,暗自思量,张均枼心中的怨气终于还是迸发出来了。 终于张均枼也走上了万贵妃曾走过的路。 终于王家的势力也要同当初的万家一样土崩瓦解。 “枼儿!” 张均枼听闻朱佑樘的唤,从容转身,回了东暖阁,只见朱佑樘坐在梳妆台前。 “过来,”朱佑樘并未侧首看她,单是垂首握起木梳。 张均枼阔步走至他身侧,朱佑樘方才抬头看她。 他极是温润,望着她和悦一笑,随即站起身拉她至凳子前,推她坐下,什么都不问,只拿起木梳为她梳起头来。 “陛下今日怎么想起要为臣妾梳头?”张均枼不免困顿。 朱佑樘灿笑,道:“不光是要为你梳头,我还想为你绾髻,只可惜你每日早晨起得都太晚,我还得上朝,都不得空子,回来你已梳妆妥当了。” 张均枼佯作恍然,“哦~原来陛下是要责怪臣妾懒惰。” “诶,”朱佑樘连忙道:“那可不是,只要你愿意,睡多晚都行,即便是睡到我下朝回来,我也绝不说你,你呀,也不必与我一同起身。” “既然陛下准了,”张均枼笑容满面,毫不拘束,她忽然转身,美目看着朱佑樘,洋洋得意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佑樘垂首凝着她,目中尽是宠溺,他以木梳轻轻敲打张均枼的额顶,灿然笑道:“转过去,不准乱动!” (ps:头一回卡文,卡得还老厉害了,连章节名都想不出来,这章两千字左右,本宝宝花了三四天才写好,所以,这章可能有点啰嗦,也不是,其实每章都挺啰嗦的……) 第廿六章 商陆噬人命 马车自北安门伊始,绕过万岁山一路缓缓驶过,由玄武门入宫城,直至进了广运门(现指坤宁门)方才停下。 眉黛首先跳下马车,而后转身将张均枼扶下,张均枼又回过身搀扶着那年约三十岁的妇人下车。 这妇人穿了一身松江府织造的袄裙,堇色上衣将整个人衬得神清气爽,只是她眼角眉梢总带着一丝疲惫,便又显得苍老。 她这一身袄裙虽整洁如新,可到底还是旧了些。 张均枼将她扶着,侧首望着她,笑意绵绵温婉动人,这妇人倒也识大体,察觉张均枼看着她,便也侧首回她款款一笑。 妇人回首,平视望着坤宁宫内,目中极是含情,脉脉温和,似有泪充盈,看来略是激动。 张均枼原本落在妇人脸上的目光亦随她移至坤宁宫内,她知故地重游,总难免一番抒怀。 这妇人确如张均枼所想这般,有感而发。 坤宁宫,二十四年了,她终于回来了,只是时隔多年,旧地重见时,这坤宁宫的主人,已不是她,也再不可能会是她。 况且,那个负心之人,也已不在了。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妇人言语间极是恭敬,却叫张均枼听出了低声下气的味道。 张均枼依旧和颜悦色,当即接话道:“当然可以。” 她本以为这妇人话毕便会进去,怎知她竟屈膝与她行礼,感恩戴德的说道:“多谢皇后了。” “诶,”张均枼见她如此,着实怔怔,连忙将她扶住,颦眉急道:“这可使不得。” 待她将妇人扶起站直了身子,又言:“您对陛下曾有养育之恩,便是陛下的恩人,臣妾理当孝敬您。” 妇人垂首,自卑不已,二十四年的西宫生活,已叫她完全没了当年盛气凌人的风光与傲然。 “皇后言重了,我不过是个弃妇,怎受得起你如此纡尊降贵,以礼相待。” 张均枼笑容灿灿,“陛下说了,您往后一切服用制度皆如母后,原意便是要将您视作太后,是以,您也应当与王太后平起平坐,臣妾自当如此。” 妇人似恍然,不急不慢的说道:“对了,说起陛下,我自他当年被先帝接走,便再也没见过他,我想……” 张均枼粲然一笑,“不急,您先进去坐一会儿,等陛下下了早朝,他自会过来,臣妾得先去仁寿宫给您安排住处。” “仁寿宫?”妇人明显是吃了一惊,“那不是……太后住的地方?” “是啊,您如今服用皆是太后之礼,自然要住在仁寿宫。” 这妇人心中虽惊,可欢喜居多,自然高兴,只道:“那便有劳皇后了。” 张均枼已将妇人安顿在坤宁宫喝茶,而后便要出门去,站在正殿里恰巧远远的瞧见南絮回来,南絮脸色平静,目光却是深邃,分明大有文章。 南絮见张均枼望着自己,脚步自然而然的加快了些,张均枼亦迎过去,走至门口时方才停步。 “事成了吗?”张均枼的声音压得极低。 南絮颔首,张均枼亦点头,不再低声,道:“姑姑先回去歇息吧。” “是,奴婢告退。” 王太后未能除掉张均枼,委实不甘,这会儿束翕方才回了仁寿宫,准备了满腹的鬼点子,贴附在她耳边,一番耳语,说得王太后笑容满面,极是得意。 束翕说罢,还未直起身,王太后侧目睨着她道:“就照你说的去做吧,越快越好。” “是,”束翕这才站直了身子,方才举步正要出门去,却见张均枼领着一群都人进来。 那一列都人手中均捧着木托,木托上衣料首饰胭脂水粉各色不等,王太后见张均枼如此,不免惊诧,她此回过来竟备了这么多东西,莫不是敌她不过,反而要讨好她? 张均枼进来起先是巧笑一番,直至所有都人都进了殿来,站在她与眉黛身后排列开来,方才微微福身行礼,道:“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 王太后故作不悦,侧眼瞥着她,冷冷道:“皇后这是何意?” 张均枼淡淡一笑,并未直接作答,仅是侧首看了眼眉黛,示意眉黛打发都人将所有东西都送进西暖阁。 直至见这一群都人往西暖阁走去,张均枼才答:“西暖阁要住人,臣妾身为六宫之主,自然得过来安排一下。” 王太后当即明白,这回她倒是真的冷下了脸,她道:“谁!” “是我。” 妇人在都人的搀扶下,从容步至正殿,言语答得利落淡然。 王太后见是她,自然惊得目瞪口呆,愣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过神,正对张均枼斥道:“胡闹!这是仁寿宫,岂是一个废后能住的!” “废后?”妇人闻言禁不住苦笑,“我是因何被废,王钟英,你莫要忘了自己当年做过什么!” 张均枼闻之困顿,但也猜出了个一二来,倒是王太后,面色铁青,似乎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惊惧道:“哀家不同意,她是废后,理应住在西宫,如何能与哀家同住!” 原来这妇人便是先帝朱见深的结发妻吴氏,当年仅为后一个月,便蒙冤被废,宫中人皆传道是她因掌掴万贵妃被记恨,故而才被先帝废去。 可这个案子,也并非表面上这么简单,不论此案主谋是谁,过程又是如何,导火线还是她自己。 只因她个性要强,眼里容不得万贵妃嚣张跋扈,那万贵妃挨了打,自然难忍,跑去与朱见深告上一状,她的后位便注定要丢掉。 倘若她能像王太后一样,隐忍不发,委曲求全,那如今住在这仁寿宫的,便是她,而不是王钟英。 说到底,还是怨她太冲动。 张均枼毫不示弱,傲然道:“陛下口谕,太后不同意,也得同意。” “你……”王太后欲言又止,张均枼颇是得胜,她要的,可不就是如此。 这吴废后对朱佑樘有恩,她便去请旨,要将她接回宫来住,而今一切都无不妥。 王太后不语,转身便要冲进西暖阁,却有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急忙唤道:“太后!太后娘娘!” 张均枼闻声望着她,王太后亦止步,侧身看着她,目中尽是厌烦,她皱眉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丫鬟气喘吁吁,顿了顿,回道:“老爷……老爷没了。” 王太后大惊,吓得站都站不住,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倒下去,束翕见状连忙走去扶住她,王太后稍稍回过心神,亦单手撑着桌案,待稳住心性,一声不吭的朝外头跑去,头也不回。 张均枼见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讽笑,难道仅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第廿七章 一举溃王氏 张均枼猜想得不错,王家的账本上,的的确确记了不少东西,此回若是王家因贪污受贿被罢官,抑或是株连,恐怕京城又将血流成河。只因牵连的人,实在是多,上至内阁学士,下至县令差役,甚至锦衣卫,这中间,也不乏些股肱之臣,和专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朝臣之间礼尚外来也是人之常情。 再者说,这账本涉及到的人也有不少皆被朱佑樘视为左膀右臂,倘若张均枼真的将这账本交上去,岂不是将朱佑樘陷于两难之地。 只是以张均枼的性子,她果真愿意放弃这次能一举扳倒王家的机会吗! “樊?”张均枼停住手,望着残缺下来的那一张,南絮见她如此,并不急着解释,张均枼紧盯着那张纸首行上独留下的字,道:“朝中可有樊姓之人?” “如今是没有了,”南絮答:“前两年先帝一朝时,倒是有个姓樊的,只是他已被贬职,去了奴儿干城。” “哦?”张均枼略有所思,转头望着南絮,“姑姑原先看过这账本?” 南絮顿了顿,方才回道:“是。” 这樊姓之人既非名气响亮的清官,又非臭名昭著的权臣,而张均枼问时,南絮竟能脱口便说出来,若不是她原本就已将此事想通,定然就是她也时常关注朝堂之事。 张均枼回过头,翻开前一张看了看末端,自语道:“丁未年(成化二十三年)除夕,”而后又翻开后一张看了眼,喃喃道:“戊申年(弘治元年)正月初三。” “看来就是今年春节那两天的,”张均枼合上账本,平放在手中打量了一番,末了放下账本冷冷一笑,道:“这王家果真是大胃口,不过两天而已,能吞下那么多赃物。” “娘娘,要不,奴婢去将这几张追回来?”南絮言辞间略是试探。 张均枼翻开账本将那几张撕了个干净,极是干脆的回道:“不必了,逢年过节礼尚往来,算不得贪赃,本宫也不想牵扯太多无关紧要之人。” 南絮垂首不再言语,张均枼将账本翻至有所记载的最后一张,再往后翻时不禁皱起眉,问道:“姑姑,这里是不是缺了一张?” 张均枼未听得南絮答话,便回首望着她,南絮似乎有些无奈,自袖中取出那一张,道:“在奴婢这儿。” 闻言张均枼望着她目中略是诧异,南絮将那张纸展开,递交至张均枼手中,张均枼接过后仅是瞧了一眼,便是怔怔。 怨不得南絮将这一张藏起来。 张均枼稍后便已回过神来,她将那一张折起来夹在账本中,而后抽身离去,交代了一句,“午后趁着陛下上朝,将这账本送去乾清宫,莫叫人瞧见。” “娘娘忍心?”南絮紧跟在她身后,淡淡追问。 言罢张均枼已褪下外衣,兀自钻进被中,言道:“此回牵连的人太多,陛下顶多是将王家查封了,至于那些小贪小污的,还不至于严惩。” “况且姑父待本宫不薄,本宫又岂会害他,只是他私相授受,王法难容,总难免要吃点苦头。对了,”张均枼安安稳稳的躺下,望着南絮问道:“那个郭镛近来在忙些什么?” 南絮站在床榻前躬身一面为她掖被角,一面答:“似乎是在同蔡用忙着找寻纪太后的故亲。” 说起郭镛,他近些日子确是奉了朱佑樘的御旨,同蔡用在全国各地寻找孝穆纪太后的故亲,只是总有人前来冒认,声称自己是太后的兄弟姊妹,他也因此被朱佑樘骂了不少回。 郭镛此回进宫面圣,却无纪太后家人的消息,是以总不免胆战心惊。 “陛下,奴婢此回确是没什么消息,可蔡用去了广西,他必定能将此事打探清楚。” 朱佑樘自始至终都未曾言语,这会儿不等郭镛言毕,猛然拍案,惊得郭镛连忙跪地,磕下头道:“陛下息怒,奴婢知错。”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奴婢错在惰性大发,粗心大意,未曾用心找寻。” “错!”朱佑樘怒道:“你错在私相授受,内外勾结!来人,把他拉下去,下锦衣卫狱!” 郭镛大惊,急忙磕头,“陛下,陛下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确是被冲昏了头啊陛下……” 张均枼自东暖阁走出,瞧见郭镛伏地而拜,言道这些话,便已了然,朱佑樘手中账本所记,与王家送礼最多者,除了已土崩瓦解的万家,便是郭镛与蒋琮。 “陛下因何动怒?”张均枼从容走至朱佑樘身侧,朱佑樘火气难消,并未答话,张均枼佯作头一回见到那账本,拿起翻开粗略的看了眼,道:“陛下,郭镛确实有过,可这次牵扯到的人太多,陛下果真愿一并处置?” 见朱佑樘默然,张均枼走至他身后,为他捏起肩来,道:“臣妾倒是有个点子,不如情节严重者,查抄家产,发配边远之地充军,而过五次者,罚俸三年,降职两级,过两次者,罚俸一年,降职一级。” “枼儿,”朱佑樘终于开口,只是紧紧蹙眉,颇是压抑,“若是当中也有你姑父呢?” 张均枼佯装一愣,停住手顿了顿,而后才继续捏肩,笑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姑父,陛下依法处置,臣妾绝无异议。” “枼儿且看,”朱佑樘将那撕开的纸取出,道:“这一张,原本已被人撕走,而今又夹在其中,怕不是此人有心打击你。” “有心之人想要如此,陛下便更不能轻饶了,”张均枼言语间极是平静,毫无波澜,便叫朱佑樘有些愧疚,他转过身握住张均枼的手,温情脉脉道:“真是难为你了。” 朱佑樘到底是顾及张均枼的脸面,并未从严处置,王家自然免不了被查封,王家一众子弟,男为奴女为娼,年不过十岁者,皆充入内廷。 而此案牵连到的大员,过十次者罚俸三年,降职两级,过五次者罚俸两年,降职一级,过两次者罚俸一年,不降职。 礼部侍郎沈禄,便在过两次者当中,至于那郭镛与蒋琮,被贬至两广。 王家在一夕之间溃散,其门第之高本令人艳羡,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却是门可罗雀,人人避如瘟神,可怜王家老爷子,尸骨未寒,还未来得及风风光光的以国丈之礼入葬,家人便已四处逃散。 死后莫说是墓志,连圹志都无人敢立。 这王太后尚在府中戴孝,却亲眼见着家人被抓走,自然不甘,也曾与朱佑樘闹过,可终究是以卵击石,此事已成定局,她也无能力挽狂澜。 王太后病倒,守在她跟前的,除了束翕,便只有吴废后。 曾经那样辉煌,如今却树倒猢狲散。 “我勾结万氏,谋你后位,你不怨我?” “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廿八章 荆王献佳人 匆匆一年过,时已入十月。 天气微凉。 “陛下,是月以来,四川归业流民甚多,乃至超于原居,眼下人多以无从就业,赋税却多于从前,为此百姓叫苦连天,民怨将起,望陛下早做决断!” 翰林院侍讲学士王鏊之言句句铿锵,字字有力,极为百姓忧愁,朱佑樘一向为民生苦之人却仿若未闻,依旧手捧奏本垂首观摩。 “陛下!” 王鏊再唤,朱佑樘这才从思绪中走出来,抬头应了声。 “四川流民……” 朱佑樘不等王鏊说罢,便急着回答,只道:“朕知道,免去流民赋税,先生是这个意思吧,朕准了。” 王鏊听罢颇是怔怔,朱佑樘又道:“还望先生多多留心民生之事,朕也代天下苍生,谢过先生了。” 朱佑樘说了这番话,王鏊心里头才免去了些抑郁,躬身作揖道:“微臣告退。” 再看朱佑樘手中的奏本,写的是“陛下继统三载,储嗣未闻,请遣内官博选良家女入宫以备采择。” 自去年二月郭镛当着朝臣的面奏请预选良家女于宫中,被他斥责后,便再也没有人敢上奏谈我及此事,如今时隔一年多,再上此奏本的,竟是朱佑樘的皇叔,荆王朱见潚(su)。 “这奏本是何时送来的?” “昨儿夜里头送到的,当时陛下正在坤宁宫歇息,奴婢未敢打搅,便放在这儿了。” 朱佑樘重重的搁下奏本,略是调侃的冷笑一声,“皇叔这次竟没有上疏道岁用不足,朕还以为他又是讨要加俸来了。” 张瑜亦侃笑,道:“陛下,不是奴婢多嘴,这荆王爷,未免贪得无厌了,先帝在位时,每逢朝廷庆典,都会额外赏赐,王府的待遇可谓优厚非常。况且,他还得了九江府船料钞的三分之二,当时虽只有半年,可也足够王府几代人的花销了。” 朱佑樘不语,毕竟这朱见潚是他的皇叔,讨要岁用不算过分。他单只是提笔复道:“王以朕未有储嗣而请遣官选取女子,固为盛意。此系人伦重事,不可轻举。朕即位方及三年,过先帝大祥未久。若遽选妃,将不启天下之私议乎?况祖宗朝册后之后,无遣官重选妃例,朕果欲选妃亦当禀命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然后行,岂敢任意自为。” 落笔,朱佑樘方才将玉玺盖上,便见殿外侍卫进来,禀道:“陛下,蕲州荆王府左长史求见。” 朱佑樘皱眉,“宣吧。” 抬眼间朱佑樘果真见那左长史领着五个容貌颇是好看的女子走进来。 那左长史与五个女子行礼毕后,便道:“陛下,属下奉荆王之意,进宫进献佳人五位,望陛下收纳。” 朱佑樘并未直接答话,反而是侧目瞧着张瑜,“张瑜,你瞧她们容貌可比得上皇后?” 张瑜侧首假意看了眼,摇了摇头。 朱佑樘拿起毛颖近前,眉眼间闪过一笑,站在那五个女子身前,以毛颖顶端挨个儿挑起她们的下巴,分别道:“这个眼睛不及枼儿灵动,这个鼻子不及枼儿高挺,这个嘴不及枼儿小巧,这个眉毛不及枼儿精致。” 他走至最靠近左长史的那女子跟前,装模作样细细打量,道:“这个嘛,是挺清秀。” 那左长史听罢一笑,略显憨厚,朱佑樘侧目瞥了他一眼,道:“只可惜,还是没有枼儿好看。” 张瑜与殿内一众都人闻言禁不住嗤笑,左长史却是困顿不已,连忙问道:“陛下,听闻皇后娘娘美貌,若要能及得上她的,可得费好一番功夫啊。” “所以皇叔没诚意,随随便便找几个庸脂俗粉就要进献给朕,你们回去告诉他,比不上皇后好看的,以后就莫要再往朕这儿送了。” 朱佑樘这番话果真是精明,这天下佳丽虽数不胜数,可又有几人敢自诩姿色甚于皇后。 “陛下……” 朱佑樘见左长史开口,忙打断,自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左长史微微一愣,回道:“回陛下,属下樊良。” “樊良?”朱佑樘点了点头,随即望向身前的女子,道:“你们回头代朕好好儿谢谢皇叔,他的左长史,朕收下了。” “陛下……” 朱佑樘转过身,往书案走去,当即接话道:“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樊良不必走。” “是。” 樊良见那五个女子都出了去,终于不再多言,朱佑樘走至游泰跟前,顿了顿,道:“姑父,朕见你年迈,不忍你再多疲累,你不如回公主府,带俸闲居吧,日后就由樊良代你护卫乾清宫周全。” 游泰随即怔住,良久才反应过来,躬身作揖,道:“是,属下告退。” “樊良,你也出去守着吧。” “是。” 二人方才出了乾清宫不远,游泰趁着樊良不备,陡然拔刀向他挥去,厉目中分明满是杀意,樊良见势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趁着这躲避的空子抽出佩刀平举过头顶抵挡住。 游泰却是卯足了气力,樊良见势不妙,亦使力猛然扫腿朝他腹部踢去,游泰往后一仰,险些没站稳,他吃了苦头,泰然的将刀收回鞘里,与樊良仰面爽朗一笑,道:“年轻人果然好功夫!” 樊良挺直了腰板,双手抱拳,正气凛然的同他道:“游都尉,承让!” 言罢樊良便转身离去,游泰望着他的身影,心中颇有感慨,只怪隆庆胡闹,误了他大好前程,要不然,如今哪会有樊良这臭小子将他替了。 朱佑樘见游泰与樊良皆已走了,方才落笔在方才那奏本上添道:“王所拟诚未当者,朕志已定可,不劳尊虑也。惟叔亮之。” 末了,朱佑樘合上奏本,搁置一边,与张瑜道:“暂且收着,过些日子再送去。” 张瑜原本不解,细想了想,方才明白他的用意,应允道:“是。” 原来朱佑樘是想让奏本同那五个女子一同到达蕲州,那五个女子回程坐的是马车,速慢至极,可送奏本的是快马加鞭啊,定然不过五日便能送到。 “几时了?” “酉时”,张瑜微微弓下身上,道:“陛下该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朱佑樘微微颔首,而后步至殿门内停住脚,回首与殿内侍立的都人说道:“今日朕所言莫要传到皇后耳朵里去!” “是,”都人齐齐垂首答。 张瑜忍不住讪笑,问道:“陛下,您方才所言句句,皆是夸赞娘娘,为何不能让娘娘知道?” 朱佑樘瞥了他一眼,随口道:“朕怕她骄傲。” 说起来朱佑樘真正怕的却是张均枼会记恨荆王。 第廿九章 帝御榻传药 斜阳正在,余晖满地。 朱佑樘与张瑜一同至坤宁宫时,见的是正殿外空无一人,连个把守的都没有,待进了殿,方才瞧见眉黛与一众都人皆慌慌张张的站在东暖阁门口,看她们那模样,想进去又进不得,似乎是被撵出来的一般。 “怎么了?”朱佑樘见此境况自然免不了情急,连忙走过去,一众都人见他过来了,这才散开至两边,纷纷福身行礼。朱佑樘着实等不及,只见南絮站在床前,一声声轻唤看来像是要劝说张均枼,却又不敢近身,便急忙疾步进了暖阁。 他怎知他一踏进暖阁,迎面便飞来一只绣花枕头,他倒是没有躲开,反而是接过来,问道南絮:“怎么了?” 南絮转身,颇是从容,道:“娘娘今日不知是因何缘故,患了口疮,不肯吃药。” 朱佑樘侧目,果真瞧见搁在几案上的汤药,他将绣花枕头随意的掖进南絮怀中,支起百子帐帘子,这才见张均枼坐在床榻正中央,抱着被褥将脸埋在其中,看来叫他极是心疼。 “枼儿,”朱佑樘躬身靠近,轻唤道:“乖乖把药吃了。” 张均枼仿若未闻,朱佑樘蹙眉道:“那你让我看看。” 见张均枼仍无反应,朱佑樘便再不顾太多,两手伸去欲要将被褥拽走。 张均枼感受到拉力,这才松开手,抬眼望着他,朱佑樘亦凝着她,目中尽是怜爱。 “让我看看。” 张均枼朱唇半启,朱佑樘毫无顾忌的近前看了看,随即道:“的确是长了一个。” “两个,”张均枼略是置气。 朱佑樘借机道:“两个就更应该吃药了。” 张均枼却是伸手拿过南絮手中的枕头,安放在床头,兀自倚靠在阑干上,只道:“我不吃。” “那你要怎样才肯吃?” 张均枼不答,朱佑樘无奈直起身,轻叹了口气,侧目瞧着南絮,道:“你先下去吧。” “是。” 至南絮带上门,朱佑樘方才坐下,揽住张均枼的肩,一脸的坏笑,“那我渡给你,我同你一起吃苦。” 张均枼依旧不语,朱佑樘端起汤药,一口饮下小半,而后托住张均枼的后脑勺便要将嘴靠上去。 而张均枼却是伸手捂着他的嘴,硬是将他推开,朱佑樘只好咽下那口药,直起身佯装不悦,道:“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吃吧。” 张均枼见他如此,心生一计,亦佯作委屈的模样,道:“那,还是陛下渡给臣妾吧。” 闻言朱佑樘自然欣喜不已,不曾多想便再一次端起汤药饮下,连忙躬身靠上去。 眼看着就要渡上时,张均枼却道:“陛下,这药经你嘴里,怕是都没什么效用了。” 朱佑樘微微一怔,不经意间又咽下那口中的药,道:“你不厚道。” 张均枼侧目见碗中的汤药只剩下残渣,暗自欢喜,却又故作大惊,指着汤碗,置气道:“陛下,你把臣妾的药都喝了!” 朱佑樘闻言循着她的指向朝汤碗看了眼,顿了顿,恍然回首道:“哦~你耍我?” 张均枼彼时拉开被褥钻进去,背过身不再看他,朱佑樘一面为她掖好被角,一面又道:“你不吃药,我可有的是法子治你。” 言罢朱佑樘唤道:“南絮!” 南絮推门而入,朱佑樘暗暗侧目瞥了眼张均枼,道:“你去传刘文泰过来。” 听闻要传刘文泰,张均枼果真转回身,急忙道:“我不要!” 朱佑樘灿灿一笑,道:“那你吃药。” 张均枼竟是死也不肯吃药,又背过身去,朱佑樘见状,着实无奈,凝着她与南絮道:“你下去吧,朕在这儿守着。” 朱佑樘抬头,望着南絮,“你去请谈允贤进宫来给她看看。” “是。” 待谈允贤进宫瞧了之后,张均枼便再也没有闹腾,安安静静的躺着,朱佑樘确是自始至终都守在她身边。 朱佑樘此番与从前张均枼生病时截然不同,张均枼如今备受宠幸,却时常想起从前苦痛之时。 这回她不过是患了口疮,根本无关紧要,朱佑樘却如此心急,可上回呢,上回她小产,腹中绞痛险些要了她的性命,浑身虚弱气若游丝,正是无助之时,身边却只有南絮一人。 她好怕,她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怕今日所有的幸福,明日都会突然消失不见,她怕她眼前所见都是在做梦。 朱佑樘察觉她凝着他,便也望着她,他眉心紧紧拢在一起,极是揪心的为她拭去眼角的泪,问道:“怎么哭了?” 张均枼鼻子却是愈发的酸,禁不住潸然泪下,“你爱我么?” 朱佑樘怔住,为她拭泪的手亦停住,顿了顿方才收回,他温润一笑,凝着她泪水充盈的双目,道:“我爱你。” “那你答应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准丢下我。” “我这辈子,无论生老病死,都不抛弃你。” “你发誓。” 朱佑樘深情脉脉,直起身发誓,道:“我朱佑樘以江山和性命做担保,此生若弃张均枼于不顾,便不得好死,且死后魂灵无从所寄,灰飞烟灭。” 言罢朱佑樘目中仍满含深情,望着她笑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张均枼不久安然入梦,朱佑樘却陡然站起身,疾步出了门去。 南絮与眉黛原本在暖阁外守着,忽然见朱佑樘如此张皇的走出来,免不了有些许惊诧,朱佑樘出了正殿,稍后才回来,面色镇定丝毫没有方才的慌张,他见南絮与眉黛二人均望着他,想起方才失礼,便握拳垂眼轻咳了声,泰然近前,站在暖阁外朝里头看了眼,而后低声问道:“朕方才出去咳嗽,可曾惊到娘娘?” 眉黛恍然,摇头欢声道:“没有,娘娘睡得可香了。” 朱佑樘一惊,忙提醒道:“你小声点儿!” 眉黛一愣,当即以手捂着嘴,讪讪一笑,朱佑樘颇是无奈的剜了她一眼,这便又进了暖阁。 (ps:这段内容参考了《明良记》,原文是这样的,“张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宫人无敢传者。院使刘文泰方受孝宗宠顾,忽得密旨选一女医入视。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瞪目视帝。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真的是恩爱得要死,一万个羡慕~) 第三十章 年关清门户 是日张均枼口疮之疾已大好,胃口便也好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食不下咽,甚至入口即是疼痛。 “娘娘,奴婢方才听闻,前两日有个藩王向陛下进献美女,被陛下遣回去了,”眉黛言语间极是随意,面色平静,为张均枼捏肩的手亦轻重如初,从未停顿。 张均枼闻言却是微微一怔,当即放下原本捧在手里的茶盅,她下手虽不轻不重,可在这静悄悄的暖阁里,却也发出了极大的声响,足以将眉黛惊到。 眉黛灵活运作的手忽然顿下,她抬眼悻悻,看了眼侍立在软榻前的南絮,南絮察觉她看着自己,便也回了个眼色过去,她瞧了眉黛一眼,在张均枼跟前佯装责备,轻声道:“多嘴!” 见南絮如此,眉黛暗喜,未受张均枼责骂,她自然该欣慰。张均枼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无比悠闲的问道:“是哪个藩王啊?” 闻言眉黛略是惶恐,这回南絮不曾指教她,她便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自保周全,吞吞吐吐答:“呃……奴婢只是无意间听到旁人议论的,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将那位藩王府上的左长史留下了。” 张均枼别过脸去剜了她一眼,嗔怪道:“消息如此残缺,你还有脸来同本宫禀报!” 眉黛再不敢多话,垂首继续为她捏肩,只是她两手略带颤颤,手法总不如以往的娴熟。 张均枼兀自下榻,头也不回的离了坤宁宫。 朱佑樘还未下朝,这会儿自然不在乾清宫。 “听闻前两日有外藩亲王给陛下进献美女,果真有这回事?”张均枼走至都人跟前,从容问道。 那小都人抬起头。仅看了一眼张均枼,而后又低下去不敢再看,心惊胆战的答:“没……没有。” 张均枼扬起唇角,冷冷一笑,又道:“本宫听闻她们又被陛下遣回去了?” 都人急忙点头,应声说是,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蒙了。 彼时张均枼脸色铁青。追问道:“是谁。是谁如此藐视本宫!” 这会儿都人们皆是大惊失色,急忙伏地而拜,道:“娘娘息怒!” 张均枼并未直接免去她们的礼。单是因书案上一侧整整齐齐的搁满了奏本,而走去仔仔细细翻阅起来。 可不论她怎么搜寻都找不到那折子,事发不过两日,除非是京城的朝官。不然这折子断不可能这么早就派送回去。 张均枼正是思量之际,转身间无意瞧见躲在角落里的奏本。于是欣喜,拿起看了看,的确是谏言纳妃之事的,张均枼抬眸喃喃道:“代惠王。” 这代惠王想必是世袭代王。张均枼也不知他到底是何人。 “代惠王是谁?” 南絮闻言,凝眉想了想,方才答:“代惠王。应是太祖第十三子代王朱桂的嫡子朱成炼,此人与陛下虽非同世系。又远在大同府就藩,可在朝中却是颇具盛名。” 张均枼听闻南絮此言,略是不满,重重搁下奏本,似乎有些置气,道:“颇具盛名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外藩?” 那奏本不偏不倚的搁在张均枼眼前,左右大敞,张均枼垂眼忽然见了那奏本末尾所注时日乃是己酉年八月初九,原来是两月前,而今尚未批注,进献美女之事过去仅有两日,看来那外藩亲王并非这代惠王。 既然不是代惠王,那又会是何人。 不论是不是代惠王,总之这代惠王上奏请谏纳妃之事,就是不对! 好在这奏本丢在角落里,使得朱佑樘未能得见,否则,多一个人请谏此事,便见朱佑樘内心多一分骚动。 张均枼也不顾殿内尚有乾清宫伺候着的都人和内监,便携这奏本走至暖炉前,毫无顾忌,极是悠然的松开手,任凭奏本在红箩炭火中付之一炬。 而她,垂下眼帘望着奏本一点一点的化为灰烬,耳边拂过奏本被碳火燃得滋滋声,唇角毫无知觉的扬起,她心底,竟有几分恨意。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的,也仅仅只是帝王之爱盛宠不衰,和那从一而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死契阔。 这又有何错,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加以阻挠,既然眼前事事皆已成肉刺滋长在她心里,那她自然要将这些荆棘统统连根拔除。 如此,她方能逍遥。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休想阻挡她! 彼时径直走来一人,陡然不顾一切的将炉火中的奏本取出来,丢在地上连踩了多下,张均枼颇是怔忡,炉火极旺,此人竟还如此,看来倒是个衷心之人,也可信赖。 “你是何人?”张均枼侧首睨着他,只见此人面目刚毅,剑眉星目,腰间佩刀,想必是武人。 樊良闻声并未直接搭理,只是凑巧火已熄了,他躬下身拾起破败得已不堪入目的奏本,这才直起身看了眼张均枼。 张均枼望着他,这才露出一笑,道:“哦~你就是代王府的左长史?” 樊良一怔,道:“回娘娘,属下并非代王府的,属下是荆王府的。” 张均枼颔首,又套出一句话来,原来进献美女的是荆王! 樊良又瞧了眼奏本,不假思索道:“请问娘娘,无缘无故,为何要将这奏本烧掉。” 张均枼亦斜着眼睛看了看,只道:“本宫方才手滑了,一个没在意,这奏本便掉下去了。” “那娘娘下回可得小心点了,”樊良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依旧笑容憨厚。 “知道了,”张均枼瞥了眼那奏本,嘴角略带一丝笑意阔步出了殿去。 樊良见她走了,再一次垂首看了看手中那奏本,见已被烧得什么也看不出,便似乎无奈的长舒了一口气。 张均枼步伐略快,走过之处皆伴随一阵微风,如此风风火火,南絮便也不难看出,如今她是满肚子的怨气。 “荆王是何人!” 南絮稍是一顿,答:“仁宗陛下第六子,荆宪王嫡长孙,名讳朱见潚,如今在蕲州就藩。” 张均枼冷哼了一声,自语道:“原来是那个讨债鬼。” “陛下那日已将那五位良家女遣送回去,足可见他对旁的女子并无兴趣。况且,太祖皇帝开国初便拟定规矩,言内外大臣皆不可进献美女以入宫,想来陛下如今对荆王已有所防备了。” 张均枼侧首,道:“姑姑说的倒是在理。” 二人抬眼见宫正司於宫正领着都人疾步走来,福身行礼道:“奴婢於彦,叩见娘娘。” 张均枼见她,略显不耐烦,“何事?” “年关将至,新一轮都人服五年之期,应当遣出宫去,奴婢奉太皇太后懿旨,操办此事,今日已将都人名册统筹完毕,请娘娘过目。” 这於彦已被周太皇太后升作宫正,如今是当处理此事。 张均枼接过名册看了眼,却无意见“杨瑾瑜”三字,便喃喃轻唤了声,於宫正闻道,抬眼问:“娘娘,可是有什么问题?” 闻言张均枼亦抬眼,合上名册,递至她手中,冷冷道:“没什么问题,年关前就将她们遣走吧。” “是。”(未完待续。) 第卅一章 询问非质问 乾清宫静谧悄然,书案旁放置着一鼎暖炉,将整个偏殿烘得暖洋洋的,免不了叫人生了慵懒之意。 彼时朱佑樘已下了朝,自打他进了乾清宫起,鼻间便总会嗅得一股清香,那味道,淡淡的,同张均枼身上的倒有几分相似。 他负手进了偏殿,却停步站在殿门内,侧首望着樊良,随口问道:“皇后来过?” 樊良怔了怔,方才答:“是。” 朱佑樘倒不惊诧,继而走向书案,这才见书案上已被烧得模糊一片的奏本,他微微一愣,小心翼翼的拿起仔细看了看,然而他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以指尖轻轻拨开奏本末端,这才见了署名之人,他喃喃道:“代惠王?” 樊良闻言当即反应过来,原来皇后是见了这代惠王的折子才误以为他是代王府的人,怪不得,怪不得! 若如此说来,那他言自己是荆王府的人,岂不是将荆王给供出来了! 不过叫她知道了也无妨,荆王不仁不孝,为虎作伥,他所做的那些不法勾当,迟早要被挖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朱佑樘眉心紧紧拧在一起,抬眼略是不悦。 樊良被他这一声询问拉回思绪,他回过神,直截了当的答:“是皇后娘娘。” 朱佑樘闻知是张均枼,并无怒意反倒是暗暗窃喜,放下奏本,唇角笑意分明。 代惠王的这奏本他倒是看过两眼,本是打算批阅过去,可那日出去后再回来就怎么也寻不到了。 今日好巧不巧让张均枼给瞧见了,她怕是吃味了才会如此。 樊良见朱佑樘如此神色,自然免不了困顿。朱佑樘侧首望着他,问道:“皇后可还说了什么?” 这一问,樊良倒不是蒙的,只答:“什么也没有说。” “她没有问你是谁?” “没有。” 这倒是稀奇了。 朱佑樘微微颔首应允,忽闻礼部尚书耿裕请旨求见,便坐下静候。 “耿爱卿到此有何事?” 耿裕施施然行礼,禀道:“于忠肃公祠而今已敕建完毕。但尚缺祠堂牌匾。微臣与工部贾尚书商议,请陛下御笔亲赐匾额,此一事百姓呼声亦高。望陛下,恩准!” “好,”朱佑樘答应得极是爽快,“朕准了。” “谢陛下!” 朱佑樘不自觉点头思量。道:“应当叫做什么,几位爱卿可商议好了?” “旌功祠。” “旌功祠?”朱佑樘仍不作罢点头。赞道:“这个名字好,就叫旌功祠吧。” “是。” 坤宁宫鲜少欢声笑语,乐作一团,今日却是闹哄哄的。 只听闻一都人嗤笑。与张均枼道:“奴婢前几日见着惠太妃手下的人将昭太妃打了一顿。说是,昭太妃走路不带眼睛,将惠太妃冲撞了。那惠太妃当即指着昭太妃的鼻子就是破口大骂,昭太妃虽已痴傻。却也不服气,冲上去就要动手。娘娘您想,那惠太妃是何等泼辣的性子,岂能由得旁人动她,那身边伺候的几人,可都一股脑的对昭太妃拳打脚踢,昭太妃势单力薄,只能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跑西蹿的。” “奴婢也见着了,”另一都人亦是噗笑::“你们可是没见着昭太妃被打的那样儿,鼻青脸肿的,当真像个过街老鼠,从前那尖牙利嘴儿的模样全都没了。” 张均枼闻言自然禁不住冷冷一笑,道:“想不到她王巧颜也有今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南絮淡淡一笑。 南絮平日里虽也是沉默寡言,可也并非这般性子,张均枼察觉她似乎不悦,便侧首望着她,问道:“姑姑怎么了?” 听罢众人亦顺着张均枼的目光看去,南絮怔立张均枼身后,颇是不适,侃侃一笑了之,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张均枼未再言语,眉黛反而笑道:“娘娘,还有一事,奴婢昨儿个在宫后苑,见着昭太妃被兴王臭骂了一顿,想必是……” 此言未毕,朱佑樘忽然至此,亦笑道:“在说什么滑稽之事,说来给朕也笑笑。” 眉黛闻言忙住了嘴,与众都人一同躬身行礼,张均枼却是依旧单手支额,侧卧在软榻上。 朱佑樘温言道:“都下去吧。” “是。” 张均枼静静望着他,她自然知道,朱佑樘定已瞧见了那奏本。 朱佑樘亦如是看着她,不久竟是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走去她身后,为她捏起肩来。 “听说,你失手烧了代王的奏本?” 张均枼并无胆颤,反而是转头抬眸凝着他,坦然道:“不是失手,是臣妾见代王劝谏陛下纳妃,心中一时生了火气,便给他烧了。” 朱佑樘佯装愠怒,蹙眉道:“你如此坦言,就不怕朕罚你?” “不怕。”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没有威严?” 张均枼听罢笑意绵绵,言道:“何为威严,臣妾只知,陛下舍不得罚臣妾,若臣妾受罚了,吃苦的是陛下自己。” “你怎知我舍不得?” 张均枼回首佯作黯然,置气道:“陛下不爱臣妾了?” “对,我不爱你了,”朱佑樘收回手,这便作势要离开。 张均枼见势不甘,亦收回手侧身躺下,提起整块绒毯将全身覆住。 朱佑樘见状不禁一惊,急忙走来坐在软榻上望着她,轻唤道:“枼儿。” 张均枼自然不理,朱佑樘心下一急,便伸手去欲要将绒毯拉开,怎知张均枼两手将绒毯紧紧抓着。 朱佑樘不好使力,便不再拉扯,柔声哄道:“枼儿,我错了,你莫再生我气了。” “枼儿。” 张均枼见好就收,这便推开绒毯,望着他依旧装作不悦的模样,道:“那你说,你错在哪儿!” “我……”朱佑樘顿了顿,直道:“我哪儿都错。” 张均枼这才完全松开手,神色亦温和了几分。 隆禧殿内只见柏氏太妃屈膝跪在蒲团上,左手持佛珠有序捻动,右手持棒槌不断敲打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来青灯古佛已非一朝一夕。 忽见一个年若十七八岁的都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见柏太妃正诵经念佛,便未直接吱声,单只是对着侍立在香案旁的都人招手,压低了声唤道:“瑾瑜姐姐,瑾瑜姐姐。” 瑾瑜听唤蹑手蹑脚走去,同她一齐出了殿,问道:“什么事啊?” 都人笑得神秘兮兮的,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瑾瑜略显疑惑。 “我听说,皇后娘娘懿旨,让今年该出宫的都人在年关前就走,准她们回家过年,宫正司发放的名录里,可是有姐姐你呢。” 瑾瑜听罢明显一愣,“果真?我竟也能出宫?” “嗯,”都人道:“是真的,那名册就在宫正司刘女史手上,姐姐你若是不信,可以寻她问问。” 瑾瑜笑容满面,掩不住的容光焕发,一声不吭的便阔步跑开。 这后.宫,就是这么一个像牢笼一样的地方,但凡是身在其中的女子,无一不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至于张均枼这样身居凤台的女子,将来也会有一日,梦想着能逃出这个牢笼。(未完待续。) 第卅二章 隆禧殿收奴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今日冬至节,民间曾有一句古话,叫做“冬至如大年”,冬至之日,并非仅有民间才会庆祝,宫中亦会祭祀一番,只是不如旁的节日那般大肆铺张,只有各宫妃嫔会去往隆禧殿烧点香油。 初进隆禧殿,只嗅得一股香烛味,依旧如同往日那般,唯见柏太妃屈膝跪在蒲团上,只是这回殿内没有了敲击木鱼的声音,也不见柏太妃捻攥佛珠。 见的只是柏太妃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喃喃低语。 “吴娘娘。” 都人见吴废后至此,毕恭毕敬唤了声,柏太妃虽看似在专心礼佛,可实则却总做不到心无旁骛,闻声亦回首,见是吴废后,便站起身来极是客气的躬身唤道:“吴姐姐。” 吴废后如今虽以太后之礼住在仁寿宫,却总归还是先帝的的废后,自然受不起这礼,于是连近前将柏太妃扶住,道:“太妃多礼了。” 二人寒暄了一阵子,张均枼不久亦到此上香,于是乎,便成了三人家长里短,张均枼与柏太妃虽素无交情,可与吴废后,明面儿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毕竟,朱佑樘对她很是敬重。 今日冬至,也是期满都人出宫的日子,说来都人应是在年后约莫二月三月时出宫,可这回却是个例外,缘由自然是在于张均枼。 张均枼此举也并非随随便便就打算的,一来冬至后不久便是除夕,这一年到头来,百姓总有这么个盼头,二来。如此恩赦,也能叫百姓对她有个好的印象。 玄武门侧门大开,门内站着两位都人,那两位都人手中均持木托,木托上放着的钱袋已寥寥数几,再看那两位都人跟前站着的,是宫正司的两位女官。一个着桃色衣。另一个手里捧着簿子,衣着比那桃色的稍稍浅淡。 不远处跑来一个都人,这都人肩挎行礼。笑容满面的跑来取了木托上最后一个钱袋,而后便要越过那两位女官兀自出了宫去。 那桃色衣的女官原本不明就里,当即将她拦住,呵斥道:“诶。干什么的,偷钱都偷到我朱典正眼皮子底下来了!” 都人一愣。握着钱袋摇头,道:“朱典正,您误会了,我是此次被安排出宫的都人。我叫杨瑾瑜,不信您问问刘女史。” 朱典正这便转头看向刘女史,刘女史眼神飘忽。分明是在作假,只对着瑾瑜斥道:“杨瑾瑜?杨瑾瑜早就出宫了。连年俸都拿走了。” 瑾瑜自然惊诧,急忙争辩:“怎么可能,我没有出宫,我还在这儿啊,刘女史,你不记得我了吗?前些日子我还去宫正司找过你来着!” “我没见过你,你这是想出宫想疯了吧你!” 瑾瑜望着刘女史,目中皆是狐疑,她终于明白,原来昨晚好姐妹说道要为她得以出宫而庆祝到不醉不归,其实就是为了她将灌醉,让她喝得不省人事,她好代她出宫,原来这刘女史早已被好姐妹收买,原来那日好姐妹要她去找刘女史问个清楚并非随意提起,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朱典正不耐烦,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钱袋,骂道:“真是不知羞耻,人家都走了还想冒充人家出宫,今日我念你是出宫心切,暂且饶了你,你还不快滚!” 彼时又有一都人拎着行礼跑来,同刘女史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接过朱典正手中钱袋高高兴兴的出了宫去,而后这四人便再不顾瑾瑜,转身回了宫正司,徒留瑾瑜呆呆立于此,满面泪痕任北风如刀刮过。 瑾瑜再也没法坚强,蹲地抱膝,将整张脸埋得叫任何人也看不见,四周静得唯有她痛哭抽泣之声,还有那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看来竟无比凄凉。 良久,终有一人见她如此,也不知是因不解,还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疾步走来予以关怀。 樊良垂首望着她,皱眉问道:“姑娘怎么了?” 瑾瑜闻言仰头凝着他,怔了许久才答:“我……我误了出宫的时辰。” “不过是误了时辰,”樊良笑得憨憨,道:“无妨,我可以放你出去。” “真的吗?” 瑾瑜如今模样虽显得有几分落魄,可她到底是生得一副好模样,想必任何人见了都免不了怜惜。 “嗯,”樊良点头,随即伸出手来,作势要拿起瑾瑜,瑾瑜自然会意,便也伸出手由她拉起。 想是因她蹲得久了,腿脚麻木,站起身来竟险些站不稳,幸得樊良将她稳稳扶住。 樊良拾起地上的行礼,递于瑾瑜手中,而后又自怀中取出两锭银子,道:“既是要出宫,身上总不能没些盘缠,我这儿还有点银子,姑娘若是不介意,便收下吧。” “我……”瑾瑜连忙婉拒,道:“谢谢将军好意,只是我这包袱里有好些盘缠,多了我一个姑娘家带着实在是不方便,您还是收回去吧。” 樊良只好收回银两,领着她走去吩咐侍卫将侧门打开,瑾瑜本已跨出了玄武门,只是转过身想要同樊良道别,呼道:“还未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这会儿樊良亦远远望着她,笑道:“我姓樊,叫樊良!” 宫门缓缓合上,瑾瑜已见到樊良转身离去,她便也回过身,还未踏步远去,内心深处却是复杂无比,今日这口气,她果真咽得下去吗! 她自小便父母双亡,出宫后又能投靠谁! 瑾瑜想至此,陡然转过身,趁着宫门还未完全合上,阔步跑去,口中疾呼,“等等!” 樊良听唤,连忙回身,见瑾瑜跑来,便侧目示意侍卫又将忙开开,瑾瑜停步站在他跟前,道:“樊将军,我不打算出宫了,我想留在宫里。” “为什么?”樊良甚是不解,“你们不都是巴望着能出宫?” 瑾瑜笑容浅浅,“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言罢瑾瑜又躬身道了声谢,随后便头也不回的回了隆禧殿。 “这是菩提?”张均枼仰首望着隆禧殿殿内那两棵参天古树,问道南絮。 南絮尚未答,殿外忽有一都人疾步走进来,一面又答:“这是椴树,不是菩提。” 张均枼听话自然望去,瑾瑜面色淡然从容,不慌不忙的走来福身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张均枼方才一瞬间见到她,便觉得定然见过。 瑾瑜抬起头,张均枼细看了看,方才记起,道:“瑾瑜?” “是。” “你不是该出宫去了?” 瑾瑜望着她,目光真挚,言道:“奴婢不想出宫。” “不想出宫?”张均枼侃侃一笑,“这个隆禧殿未免偏僻了些,你是聪明人,可愿跟随本宫?” “奴婢,愿誓死效忠娘娘。”(未完待续。) 第卅三章 分歧误隔阂 弘治三年二月,河南多地皆逢暴雪不断,农物颗粒无收,是以户部请旨,多言免税之事,朱佑樘念及百姓之苦,故而应允。 奈何天下不太平,方才免去了河南的秋粮,南畿与湖广之地,又受连绵阴雨,恐怕农物,依旧不得好收成。 “陛下,”张瑜言语间略是轻声,“户部尚书贾大人请旨求见。” 朱佑樘闻言稍显得不耐烦,轻叹了声,放下手中批阅的奏本抬起头,道:“传。” 张瑜听话对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而后便见户部尚书贾俊慌慌张张的阔步走近。 方才步至书案前,贾俊便已伏地,颇是忧心忡忡的道:“微臣贾俊,参见陛下!” 朱佑樘眉头深锁,沉声答:“贾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陛下,”贾俊适才正站起身,朱佑樘便先声夺人,道:“贾卿是为南畿,湖广秋后税粮一事而来?” “是,”贾俊略显惊诧。 朱佑樘沉沉舒了口气,道:“南畿,湖广逢天灾之事朕已听说了,既然百姓皆苦,那这税粮,就免了吧。” 贾俊自然心生欢喜,面色愁容稍展,正要跪下去代百姓谢恩,却闻张瑜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妥。” 朱佑樘微微一怔,蹙眉望着张瑜,问道:“如何不妥?” 张瑜答:“前两日方才免了河南的税粮,如今倘若再免去南畿与湖广的,恐怕到了年末,国库就得空.虚了。” 这个后果朱佑樘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南畿与湖广受灾之事一传到他耳朵里。他便已在思量对策,即便国库空虚,也比不得黎民百姓的温饱来得重要啊! 况且如若不免去税粮,恐怕民怨难平,此一事势如破竹,不容耽搁。 “凶年应当损上益下,倘若仍要收取盈余。岂不如同百姓生病一样。” “陛下。”张瑜略微近前,看了眼贾俊,而后贴近朱佑樘耳边。低声道:“若是国库亏空了可如何是好?” 朱佑樘未曾思虑,直言道:“三月春耕,命天下预备仓库积蓄粮食,以居民组织多少规定数额。若不满额,便以欺君罔上之罪论处!” 张瑜这才不再多言语。默然应声,贾俊亦是见势退下。 朱佑樘单手扶额,看来似乎疲惫不已,只问道:“皇后今日没过来?” “是。” “去坤宁宫!” 坤宁宫檀香缭绕。叫人心神颇是宁静。 “臣妾倒是觉得,张瑜所言不无道理,”张均枼言及此处。张瑜心下自然高兴,目光总不时望向张均枼。眼神略是敬仰。 “如今这世道虽是太平,可这一年下来,总会有那么几个地方遇上天灾,不是洪涝就是干旱,实在算不得兴盛,倘若这时内帑又空.虚,只怕日后连赈灾的钱粮都拨不出去了,”张均枼说话间,为朱佑樘捏肩的力度始终如一,不轻也不重,最叫人流连。 朱佑樘愁眉紧锁,目光紧盯着一处,极是平静的说道:“此事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慰藉民心,我若是不免去秋后税粮,只怕民怨四起,到时就不是仅税粮这么简单了。” “陛下前些日子视察内帑,曾与臣妾说,内帑钱粮不比先帝时五分之多,而今又免去大户之地的税粮,恐怕,”张均枼言语至此顿了顿,“犹如自讨苦吃。” 张均枼不敢直言,就是因惶恐会惹得朱佑樘不悦,而今她已说了,果真见朱佑樘面露不喜,动了动身子,分明是在提醒她住嘴。 此举张均枼自然会意,也不再言谈此事,只道:“陛下累了?” 朱佑樘淡淡应了声。 果然伴君如伴虎。 “那臣妾伺候陛下歇息。” “不了,”朱佑樘言辞略微显得生冷,“我待会儿还得去奉天殿上午朝。” 张均枼继而道:“若不得空歇息,那小憩片刻还是需要的。” 朱佑樘未曾回首看她,直接站起身,拧着眉心道:“不必了。” 张均枼脸色稍差,略是委屈,垂首轻语道:“陛下是在怨臣妾方才多嘴?” 朱佑樘闻言一愣,随后折回身,执起张均枼的手,眉头一皱,道:“没有,我岂会怨你。” 张均枼不语,朱佑樘见她皱着眉,不免心疼,连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近来国事繁忙,我总抽不开身陪你,加之身心疲惫,心情难免浮躁了些,方才并非有意冷淡你。” “不怪陛下,”张均枼亦有几分懊悔,道:“臣妾适才言语……也有些冲撞。” 朱佑樘这才宽慰了些,欣然一笑,道:“对了,我知你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恐怕是思人所致,所以,我前两日将你思念的人召回京了,不知你到时可满意否?” 张均枼免不了一阵疑惑,又恐朱佑樘所指是谈一凤,于是又惊又疑,愣了愣方才问道:“是谁?” 朱佑樘故作高深,扬唇一笑,松开怀抱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方才朱佑樘一提及她所思念之人,张均枼首先想到的人便是谈一凤,她也不知是为何,她最是思念之人,理应是尚在兴济的家人,而不是非亲非故的谈一凤。 可她偏偏就是想起谈一凤了,难道如此说,一直以来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人,果真就是谈一凤吗! 回京……回京……莫不真的就是他! 可朱佑樘所言是她思念之人,倘若真的是谈一凤,可是言外另有含意…… 彼时张均枼显得极是不自在,她避过朱佑樘的目光,回身去往软榻前坐下,嗔怪道:“神神秘秘的。” 朱佑樘亦随着她坐下,宠溺的笑道:“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怕不是惊吓就好了。” “惊吓?”朱佑樘嗤笑,“你以为我是你?” “我怎么了!” “你总吓唬我。” “还不是跟你学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ps:免税粮一事参考《明史.孝宗本纪》一段,原文是这样的:“二月壬辰,免河南被灾秋粮。甲午,户部请免南畿、湖广税粮。上曰:‘凶岁义当损上益下。必欲取盈,如病民何。’悉从之。三月丙辰,命天下预备仓积粟,以里数多寡为差,不及额者罪之。” 大致意思就是:二月十日,免河南受灾秋粮。十二日,户部请求减免南畿、湖广税粮。孝宗说:“凶年应当损上益下。假若一定要收取盈余,如同百姓生病一样。”全部同意减免。三月四日,命天下预备仓库积蓄粮食,以居民组织多少规定数额,不满额的判罪。)(未完待续。) 第卅四章 都人计复仇 二月春花渐开,尚未姹紫嫣红。 整个紫禁城却也是花香四溢,彼时不远处一辆金蓬顶马车自玄武门缓缓驶入,稍后不久,便见一行两人自马车上下来,被张瑜领着,由宫后苑走了一路行至乾清宫。 这会儿张均枼在乾清宫却全然不知有人将至此,只是踱步在殿内,笑意绵绵的语道:“古人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张均枼言毕忽然回首,站在堂下望着坐在书案前的朱佑樘,问道:“陛下可领会了?” 朱佑樘未抬眼看她,依旧垂眸提勺,托着药膳慢条斯理的舀了勺,微微颔首,又轻轻应了声,而后便将勺子送入口中。 张均枼见他如此,自然是不悦,可今日有事相求,也不好发作,便只好忍住了火气,继而又踱步,言道:“鬼谷子曾曰,‘圣人以无为待有德,言察辞,合浴室’,凡圣明之人,必想方设法招揽贤才,‘为政之体,德化为先’,知人善任,是为君王治国之道。 齐桓公用人不疑,广求天下贤士,拜卫国人甯戚为大夫,故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魏文侯礼贤下士,以李悝、翟璜为相,后又以吴起攻秦国河西,以乐羊夺中山,故魏国兴盛,能称霸七雄,自古贤明君主,多任用贤才,陛下是否也应当如此?” 张均枼说罢,朱佑樘并不作答,反倒是仿若未闻。低头说了句“嗯,皇后厨艺长进了”,张均枼闻他所言,不曾欣喜反而是怒火中烧,想都未想便大步走上前去夺下他手中捧着的药膳,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 朱佑樘因此自然是吃了一惊。抬眼望着她。见她生起气来好看的模样,禁不住逗笑,只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均枼垂下眼帘。脸色暗下几分,嗫喏道:“臣妾想家了。” “想家了?”朱佑樘点头啧啧暗喜,调侃道:“哦~原来你言外之意,是想叫我将国丈二老召进京啊。” “早说呀。你若是想他们了,与我知会一声即可。何必来这套,”朱佑樘言罢,见张均枼略微凝眉,侧过身子。极是哀愁,恰巧张瑜步入,近前依附在朱佑樘身后。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随后只见朱佑樘望着他点了点头,待他折回身出了殿去。朱佑樘便站起身,走至张均枼身侧,柔声道:“枼儿,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张均枼回首望了他一眼,略是不解,只因朱佑樘已绕至她跟前,抬臂以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便未再询问。 朱佑樘侧首望着她,目中满含深情,又略带戏弄,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道:“枼儿,闭眼。” 于是张均枼乖乖顺应他,闭上眼,再闻他唤她时,朱佑樘已收回手臂,而后首先入眼的,并非空荡无人的大殿,而是毕恭毕敬站在大殿正中央望着她的两人。 “母亲……” 张均枼见金扶与张峦至此,免不了惊诧,金扶听唤面露笑意,张峦却是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他只顾躬下身子作揖,道:“微臣,参见陛下,娘娘。” 朱佑樘未等他言罢,便急忙走去将他扶起,彼时金扶恰巧也已福身,他便一并免礼,连忙客气道:“诶,两位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张均枼徐步近前,直忽略了张峦,只望着金扶,轻语道:“三年未见,母亲瘦了。” 金扶看了眼朱佑樘,而后对着张均枼讪讪一笑,无话可答。 四人坐在乾清宫小谈了片刻,光禄寺茶饭便进,不久食毕,朱佑樘带着张均枼去往玄武门亲自将张峦金扶二人送走。 眼见着马车出了皇城,朱佑樘方才揽着张均枼肩头,问道:“枼儿,这算不算惊喜?” 张均枼未答,朱佑樘转而收回目光,别过脸颊,垂首靠在她脸上,望着她仍旧看着玄武门方向的眸子,言道:“怎么不说话?” 怎知张均枼却是将他推开,转身兀自走远,嗔怪道:“分明是惊吓。” 朱佑樘旋即紧随她身侧,不解道:“这怎么是惊吓,我见你方才用膳时不是挺高兴的?” 待回了坤宁宫,张均枼便要同朱佑樘歇下,南絮为她卸下头饰时,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问道:“为何不见瑾瑜?” 南絮倒是没有怔住,反而是在一旁铺床的眉黛,吞吞吐吐答:“哦,瑾瑜方才出去解溲了。” 眉黛在撒谎,她每每说假话时,总是舌头打颤,眼神飘忽不定。 她已伺候张均枼三年,这一习性,张均枼还是清楚的。 南絮本以为张均枼听此会禁不住发脾气,可她没有,她仅是微微颔首,后来,整个坤宁宫便静下来了。 夜色漆黑,唯有月光倾洒,即便没有宫灯照亮,这皇宫,也不至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田地。 “刘女史。” 四周悄无声息,亦无人走动,刘女史闻唤停住脚步,回首看了看,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免不了浑身冒冷汗。 “刘女史。” 又是一声极是低沉的轻唤,听得刘女史毛骨悚然,她欲要转过身,疾步赶回宫正司,岂知方才回身,却陡然见一身着宫装的都人挡在她身前。 她鼓足了勇气,颤颤巍巍的问道:“你……你是谁呀!” 那都人转身,望着她冷冷一笑,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杨瑾瑜啊。” “杨瑾瑜?”刘女史显然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想干什么!” 瑾瑜抽出匕首,正对准她,道:“夜路走多了,总难免遇到鬼,你说是不是啊?” 说话间,瑾瑜已将匕首抵在刘女史脖子上,刘女史自然吓得不敢动弹。 彼时宫墙后却有一行人至此,领头的那个厉声喝道:“干什么的!” 瑾瑜一惊,连忙侧身将刘女史与匕首挡住,回首看了看,却见是樊良,便道:“樊将军?” 樊良亦诧然,“你是……杨姑娘?” “是我。”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出来寻刘女史有事商量,这便回去,”瑾瑜说罢正要推着刘女史往回走,好巧不巧,月光正洒到那匕首上,照到樊良脸上。 樊良当即反应过来,急忙道:“等等!” 瑾瑜止步,虽未回首,却见知樊良正一步步走近,于是紧张之下,心生一计,与其直接杀了刘女史报仇,不如冠她以杀人的罪名。 于是刀锋一转,往下毫无犹豫的刺进自己肩头里,她吃了痛,顺势倒地,晕死过去。 刘女史大惊,连忙摆手摇头,身后那群侍卫不由分说便冲去将她扣住,樊良也不镇定,惊得跑去将她揽住,连唤了几声“杨姑娘”。 见她没反应,便探了探她的气息,所幸她只是受了伤,他自然稍微放宽了心,只是眉头依然紧蹙,只将她横抱起,头也不回的往太医院跑去。(未完待续。) 第卅五章 家宴尽不快 坤宁宫陡然一声拍案,震惊四下。 入耳的是张均枼厉声斥责,只闻她道:“刘女史!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宫的人你也敢动,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张均枼怒色灌顶,刘女史伏地如鼠,面色惊惧,浑身战栗,额上汗珠滚滚滴落。 “娘娘明查,奴婢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你住口!”张均枼毫不留情,疾声打断她话语,怒道:“倘若依你所言,难道瑾瑜还是自己伤了自己!” “是,”刘女史闻言连忙点头,“是她自己伤了自己,昨晚是她拿刀要杀了奴婢,后来樊将军过来,她一时慌张,便伤她自己,嫁祸奴婢,娘娘,此事真的与奴婢毫无干系啊娘娘……您一定要明查!” 刘女史起先语速极快,似乎生怕张均枼再次打断,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张均枼明显略微怔住,这刘女史所言不像是假,何况瑾瑜也并非单纯之人。 当日瑾瑜本该出宫,却又无端回来,那回负责都人出宫一事的人,就是刘女史,难道那时她们就已结怨了? 如若是这样,那瑾瑜记恨刘女史,要想无中生有嫁祸她,也非虚事。 何况刘女史怯懦,断不可能起了杀人的念头。 可瑾瑜是坤宁宫的人,张均枼怎么可能不向着她! “放肆!”张均枼再次拍案,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昨夜那么多人都亲眼瞧见了,何况樊将军亲口证词。此事岂还会有假,你觉得本宫会听信你一面之词吗!” “娘娘,”刘女史神色张皇,急忙言道:“奴婢所言句句皆是真的,绝无虚言啊娘娘。” “你蓄意杀人,即便未遂,也罪不可赦!来人!”张均枼望着殿门内侍立的於宫正。道:“把她拖下去。杖毙处死,以儆效尤!” 刘女史听话大惊失色,急忙挣脱都人束缚。奈何一人之力始终敌不过两人的,只能继而求饶,“娘娘,奴婢是冤枉的。娘娘,奴婢是冤枉的。娘娘……” 待见刘女史被宫正司的人强行拖走,张均枼方才侧首,抬眸看了眼南絮,南絮察觉。随后躬身,贴耳附在张均枼嘴边,张均枼伸手掩口。与她交待了几句。 张均枼说罢,南絮弓着身子望着她略是讶异。却也未敢多话,只得照着她的意思去做,追了出去。 瑾瑜在太医院包扎好伤口,至早晨时才被樊良送回坤宁宫,这会儿已好了许多,眉黛在床前贴身伺候着,看来倒也周全。 张均枼至瑾瑜屋中时,瑾瑜尚在歇息,可眉黛一见她至此,便福身行礼,倒是将瑾瑜给惊喜了。 瑾瑜闻知张均枼过来,作势要坐起身行礼,张均枼见她如此,急忙走去,道:“诶,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谢娘娘。” “怎么样,可好些了?”张均枼坐于床前,微微颦眉,望着她,目光中夹杂着担忧与心疼。 瑾瑜微微颔首,如此神色,略显娇柔。 张均枼支走眉黛,方才同瑾瑜道:“瑾瑜,你若是心里头有什么苦衷,就与本宫直说了便是,何必伤了自己。” 瑾瑜略微怔忡,顿了许久才道:“刘女史……收受贿赂,将旁人冒充于奴婢,放出宫去,奴婢追问她时,她转眼却翻脸不认人,还同朱典正说,奴婢想浑水摸鱼,趁势逃走。” 张均枼闻此长舒了一口气,道:“刘女史受贿,本宫已将她绳之以法,只是明面上是以行凶之罪惩治,本宫不想杀她,只将她贬去西苑做了下等都人,此事旁人并不知晓,你也莫要声张。” “是,娘娘圣明,”瑾瑜脸色略显黯然。 张均枼不顾她如此,继而极是认真的望着她,问道:“瑾瑜,你是不是想出宫?” 瑾瑜当即显得有几分慌张,张均枼道:“你若是想出宫,本宫不会扣留你,等你的伤养好了,自行去内库房取些银两,出宫去安家。” “奴婢……”瑾瑜顿了顿,“不想出宫,奴婢只想伺候在娘娘身边。” 张均枼微微颔首,面带微笑站起身,轻语道:“你歇息吧。” 试问天下间哪个女子心甘情愿孤独终老,瑾瑜何尝不想出宫,只是如今,她已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托身之所,能将她的心留在这个牢笼之中。 “娘娘!” 张均枼离了瑾瑜的屋子,正步至正殿外,忽闻一声唤,于是循声望去,只见樊良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远远望着她。 “左长史?”张均枼私下里虽视樊良作将军,可与他言语时却总是调侃的唤他左长史。 樊良近前与张均枼躬身作揖道:“属下参见娘娘。” “起来吧,左长史到此有何贵干?” 樊良站起身,讪讪一笑,吞吞吐吐问道:“娘娘,杨姑娘她……醒了吗?” 张均枼见他怯怯神色,立即会意,唇角微微上扬,冷冷笑道:“醒了。” 而后侧目看向身后的都人,语道:“带樊将军过去。” “是。” 张均枼自然是亲眼看着樊良走去,只是南絮走来一声唤将她的思绪拉回。 “交代好了?” “是。” “走吧。” 到张府时,家宴已全然准备好,乍见到张均枼时,张延龄着实欢喜,这便要扑过去,却被张鹤龄硬生生的拉住。 延龄略是不悦,回首瞪了眼鹤龄,鹤龄未顾他如此,单只是对着张均枼行礼,道:“给阿姐请安。” 而后延龄亦学他如此做法,张均枼心底虽高兴,却佯作面无表情,只瞥了一眼,随后越过他们二人,道:“装腔作势。” 鹤龄随即站起身,走至张均枼身前,道:“阿姐,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也不给我们包个红包,就当是补给我们的压岁钱咯。” 张均枼伸手推开他的脸,道:“你都多大了,也不害臊,延龄那么小也没跟我要。” “十六而已,延龄也不过比我小两岁,他小我就不小了?” 张均枼闻言回首,道:“那就统统都不给,若是要压岁钱,还是等明年吧。” 鹤龄于是佯作置气,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延龄跑去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而便见他笑容满面。 稍后不久,他们见张邑龄回来,便一拥而上,伸手讨要压岁钱,邑龄素来疼他们,不由分说便自袖中掏了银子递给他们。 他们得了银子,这便要跑出去,恰巧张峦自后堂出来,厉声将他们镇住,只道了句“你们两个要去哪儿啊”。 “堂姐!” 灵姝跟在金扶身后出来,一见张均枼便扑来挽住她手臂,望着她胸前,低声调侃道:“堂姐,你似乎长肉了。” “没正经,”张均枼亦压低了声,“你是不是又看那些小人儿书了?” “我发誓,绝对没有看,”灵姝笑意正浓,又道:“不过堂姐,这可都是皇帝姐夫的功劳啊,我记得你以前都没有的。” 张峦回首,肃然道:“吃饭吧。” 酒足饭饱,鹤龄与延龄便同邑龄出了府去,张峦不动声色的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望着张均枼,略带歉意的说道:“枼儿,为父……有件事想同你商议。” 张均枼察觉气氛异常,似乎是什么大事将发生,便停住手,却也并未看张峦,冷冷道:“什么事,父亲直说吧。” 金扶神色亦有些不自在,张峦侧首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望着张均枼,道:“我同你母亲商量,想让你把姝儿带进宫去。” 张峦言至此,灵姝怔怔,放下筷子抬眼望着张峦,张峦继而言道:“给陛下……封个妃子。” 听话张均枼面色僵硬,灵姝亦如是,金扶接话道:“而今姝儿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我们想,你一个人在宫里头为张家谋福也不容易,不妨,将姝儿也带过去,无趣的时候,她还能陪陪你。” 张均枼放下筷子,极是平静的看着金扶,问道:“这是母亲的主意?” 金扶微微颔首,张均枼凄然一笑,“南唐李后主有大周后与小周后,此二人原本姐妹情深,后来却因帝宠反目,心生嫉恨,大周后由专宠椒房到后来孤独病逝,母亲是想让我重蹈她的覆辙?” “不是的不是的,”灵姝心中惊怕,慌忙解释,站起身走至张峦身侧,道:“叔父,姝儿未曾想过要进宫,你们快别做此打算了。” 金扶垂首,黯然道:“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罢了,母亲不强求你。” 张均枼忽然站起身,道:“愿意,既然母亲说了,枼儿岂敢有不依的道理!” 灵姝怔然,张均枼望着她,毫无客气的说道:“姝儿,随我进宫!”(未完待续。) 第卅六章 意灵姝侍寝 花繁木暖,春意阑珊。 回宫这一路上,马车内皆是静得怖人,叫人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张均枼与张灵姝始终未语,就如张均枼所说,原本这如同手足般的姊妹之情,果真要因帝王之爱面临决裂么! 马车行至坤宁宫前方才停下,姊妹二人下了马车,仍未言语,单只是张均枼踏进坤宁宫正殿前,仅那一步之遥时,冷冷语道:“伺候灵姝小姐沐浴更衣!” 都人这会儿以眉黛为首,闻言怔在殿内皆是惊诧与茫然。 眉黛因此自然而然的向南絮看去,南絮这便与她使了个眼色,眉黛这才应允,福身道:“是。” “堂姐!” 灵姝急忙唤住张均枼,张均枼止步,灵姝越过眉黛,走至她跟前,嗫喏道:“堂姐,我……” 张均枼强颜欢笑,与她依旧和颜悦色,言道:“什么都别说了,而今姐姐所有,你日后皆能享受到,往后咱们姐妹二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姝仍免不了惶恐,张均枼是以将手搭在她手上,安慰道:“去吧。” “嗯。” 待灵姝沐浴完毕,天已将黑,张均枼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一句话也不说便领着她去了乾清宫。 彼时乾清宫悄然无声,张均枼至此时,朱佑樘还不知情,垂首批阅奏本极是认真,却因困倦禁不住抬眼打了个呵欠,这才知道张均枼过来。 朱佑樘欢喜不已,连忙近前迎接,一面又欣然问道:“你怎么来了?外头寒气重,你身子不好。应在坤宁宫等我回去。” 灵姝闻朱佑樘所言,不禁黯然,她不知原来堂姐与姐夫竟是这把恩爱。 若她贸然插足,岂不成了恶人。 张均枼微微垂首,并未作答,朱佑樘察觉异常,侧目瞧见灵姝。不免惊奇。问道:“这位是……” 灵姝见朱佑樘望着她,怯怯低头。 张均枼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侧首看了眼灵姝,随后同朱佑樘道:“这是臣妾的堂妹,小字灵姝,”张均枼唤道:“姝儿。快与姐夫行礼。” 灵姝微微福身,娇然道:“姝儿拜见姐夫。” 朱佑樘颔首应了声。张均枼随即道:“陛下,臣妾今日身子不方便,就由姝儿伺候陛下歇息吧。” 闻言朱佑樘自然惊诧,正要开口答话。张均枼却抢了先,侧首看了看灵姝,悦然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陛下就不要推辞了。” 张均枼言罢仍不给朱佑樘插话的机会,福身直截了当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佑樘知她如此神色。分明是心意已决,便未追去,单只是瞧了眼灵姝,背过身道:“你去西暖阁歇息吧。” “是,”灵姝由都人领着去了西暖阁,她也同是浮躁,不知进退如何是好。 稍后许久,朱佑樘终于将奏本全部批阅好,正想站起身去往坤宁宫,却见张瑜端来一碗汤药。 张瑜略带惶恐的将汤药放置在书案上,弓着身子禀道:“这是皇后娘娘方才差人送来的。” 朱佑樘望着那乌漆墨黑的药汁,鼻间嗅得那味道,不由得怒火中烧,当即站起身来将木托掀翻在地。 她就那么想把他拱手让于旁人! 瓷碗打翻在地,那一声响将西暖阁早已熟睡的灵姝惊醒,灵姝睁眼怔了一会儿,而后慵懒的坐起身,恰巧侧首,惊见朱佑樘板着脸走进来。 月色朦胧,倾洒在坤宁宫,照得整个坤宁宫皆是浓重的寒意。 张均枼坐于妆台前,凝着镜中的自己,神色黯然,愁闷不已。 或许因为今日冲动置气,她会害苦了自己的后半生。 抑或许,他不近女色,不会碰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可方才她那汤药已送去了,她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沉沉一叹,却闻南絮推门而入,沉声禀道:“娘娘,国舅爷来了。” 言罢南絮便出了暖阁,带上门后,张均枼闻声侧首,只见张邑龄急忙进来,气喘吁吁,分明一副愤怒的模样。 “姝儿呢?” 邑龄冷冷问道。 张均枼长吁一口气,亦淡然答:“在乾清宫。” 邑龄心下一惊,顿了许久,方知此事已再无挽回的余地,于是厉声斥道:“你把她带进宫,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张均枼回首对镜,故作悠然,自鬓间取下头饰,淡淡道:“父亲的意思,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做了个中间人。” “长兄为父,姝儿的命运,岂是你们能左右的!” 张均枼拍案而起,怒道:“本宫如何无权左右!” “这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难道不知!” 张均枼当即接话,“你也知深宫险恶,那当初我要进宫时,你为何没有阻拦!” 闻言邑龄无话可说,怔了许久,方才转过身,咬牙道:“若姝儿日后有什么差池,我定不会放过你!” 待张邑龄出了去,张均枼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坐下,猛然推开妆台上一切首饰盒与胭脂水粉,而后泪流满面,趴在妆台上无声痛哭。 再看乾清宫这头,朱佑樘坐在床榻上望了灵姝许久,灵姝却自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头与他对视。 “此事是谁的意思?”朱佑樘冷不防问道。 灵姝悻悻抬眼,低声答:“是……堂姐的意思。” 朱佑樘以指尖轻轻挑起灵姝的下巴,冷笑道:“你很聪明,可惜不及你堂姐。” 灵姝怔住,朱佑樘毫不留情的撇下她,拂袖而去。 朱佑樘到坤宁宫时,南絮尚守在东暖阁外,而张均枼,已趴在妆台前睡熟。 “枼儿,”朱佑樘未敢碰她,靠在她耳边轻唤了声,道:“我回来了。” 张均枼并无反应,依旧睡得沉沉,朱佑樘直起身,将她横抱起,垂首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熟睡时安静的模样,唇角浮现出一丝暖暖的笑意。 朱佑樘将她轻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而后躬身凝着她,瞧见了她眼角的泪痕,便为她拭去。 张均枼恍惚间睁眼看了看,许是因神志不清的缘故,又将眼皮子闭上。 朱佑樘收回手,望着她又露出一笑,随后才直起身走出去,与都人吩咐道:“把西暖阁收拾收拾,朕今晚去那头歇息。” “是。” 南絮站在床前望着张均枼,良久微微一笑,道:“你真幸福。” 翌日灵姝盛装在西暖阁坐到天亮一事莫名其妙在宫里头传开,灵姝自乾清宫回坤宁宫这一路上,都人内监皆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 灵姝正是崩溃之际,张均枼忽然走来,望着灵姝身后不远处站在宫墙下那两个相互交头接耳的都人。 张均枼越过灵姝直接疾步走去宫墙下,灵姝于是转过身看着她走过去。 “你知道吗,皇后娘娘的堂妹,昨儿夜里头在西暖阁……”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张均枼毫无预兆的至此,惊得那两个都人当即闭嘴不敢多言,只颤颤答:“没……没什么。” 张均枼厉声斥道:“说!” “灵姝……灵姝小姐……” 不等她们二人言毕,张均枼便侧目看着南絮身后的都人,道:“拉下去,杖毙!” “娘娘饶命……”这两个都人慌忙伏地求饶,哭道:“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灵姝低垂着头,强忍泪水,张均枼近前,道:“你先回去。” 张均枼到乾清宫殿外时,恰巧碰见礼部右侍郎徐琼步出,徐琼匆匆与张均枼施了一礼,而后便要离去。 却忽然停步,回身唤道:“娘娘!” 张均枼回首,徐琼随即问道:“敢问您,可认得张静娴?” 闻言张均枼起先是一愣,怔了怔方才泰然道:“不认得。”(未完待续。) 第卅七章 赐婚壮家势 夜色无边,春风微拂,明月高挂,酒香袭人。 若张均枼请旨想在宫中设宴,朱佑樘岂会不准。 此回张均枼设宴,请的多是达官贵人家中的女眷,而这些贵妇人身边,总会跟着自家年已及冠不久而尚未婚配的年轻公子。 张均枼还未步至席上,方才出了坤宁宫不远,忽然见一个年若八岁上下的小姑娘在前头,虽低头玩着自己的发梢,却仍不时抬起头试下张望。 那小姑娘衣着不凡,通身贵气,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看来像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因今日她在宫里设宴,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皆会出席,她恐是这小姑娘走丢了,于是侧首问道南絮:“前头那个是哪家的小姐?” 南絮闻言细想了想,答道:“是隆庆大长公主家的二小姐。” “隆庆姑母?”张均枼低声自语,随即冷冷一笑,从容步至那小姑娘跟前,垂首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姑娘闻声仰头,望着张均枼,答:“我叫游芝。” “游芝,”张均枼一面喃喃轻唤,一面又点头,她继而又问:“你母亲可是隆庆大长公主?” 游芝点头,神色淡然自若,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母亲是隆庆大长公主而骄傲。 “你母亲,她可曾与你说过,等你长大之后,将她送进宫来,给你的皇帝哥哥做妃子?” “没有,”游芝答得极是干脆,看来不像是假的。 张均枼这便直起身,问道:“你多大了?” “七岁。” “七岁。”张均枼淡淡一笑,“是时候叫你皇帝哥哥给你封个郡主当当了。” 游芝闻话抬起头,正要开口叫唤张均枼,却见隆庆大长公主至此,只听闻她急急一声唤:“芝儿!” 听唤非但游芝循声望着她,就连张均枼,也是朝她看去。只见她神色张皇。连忙疾步走来将游芝护在身后,而后厉目死死盯着张均枼。 不由分说便叫骂道:“张均枼!你已害死了我荔儿,如今休想再动芝儿!” 张均枼冷笑一声。道:“隆庆姑母果真是爱女心切啊。” 隆庆面色不改,依旧愤然,张均枼走至她身侧,贴附在她耳边。低声恐吓,只道:“本宫想杀的人。谁也护不住。” 闻言隆庆脸色颇是惊怕,似乎自游荔死后,这隆庆的性子,便是愈发的古怪。有时总会一个人坐在镜子前自言自语,还会突然放声大笑,也因此吓坏了不少伺候在公主府的丫鬟婢女。 待见张均枼离去。隆庆方才胆敢言语,弓着身子紧靠在游芝身前。急忙问道:“芝儿,方才那个女人同你说了什么,她可曾伤了你!” 游芝免不了惊奇,抬眼望着隆庆,问道:“母亲,郡主是什么?” 张均枼自西边入席,灵姝彼时自东边入席,姊妹二人对面而入,却相互未见。 这会儿张均枼方才到这儿来,还未入座,侧目余光忽然瞧见东一列席的最远处,一个女眷陡然站起身掩面跑开,巧的是灵姝走在人后也已瞧见,她只觉得这背影甚是熟悉,像是…… 灵姝未及多想,连忙追过去,而张均枼却是自始至终都不知她已至此,如今她跑出去,她便更是不知了。 这时除灵姝外,一干人等皆已到齐,张均枼阔步走至东一列那最后一坐,食案前所坐中年妇人便与身侧年轻公子一同福了一礼,张均枼侧首看了眼方才那女眷跑去的方向,而后看着这中年妇人,问道:“敢问你是哪家的夫人?” 妇人垂首,答:“回娘娘,贱妾夫名徐琼,是礼部右侍郎。” 张均枼微微颔首,继而又问:“方才那个,是何人?” “那是贱妾家中的通房丫头。” 张均枼冷冷一笑,言道:“一个通房丫头也能进宫赴宴,想必不久之后,她就能转做平妻了吧。平起平坐,徐夫人果然大度。” 言罢张均枼拂袖而去,徒留徐夫人愁容满面,神色凝重僵硬。 众人见张均枼已落座,便纷纷起身行礼,道:“妾身(小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都平身吧,”张均枼微抬双臂,“今日只当是家宴,不必拘泥于礼节。” “谢娘娘。” 灵姝这时才到此,自西边而入席,坐在距离张均枼最近的地方。 张均枼自然已瞧见了,可也不曾多言。 “本宫今日设宴,意在何事,想必诸位都已了然,”张均枼侧首看了灵姝,随后道:“小妹灵姝,时年已十七,如今到了出阁的年纪,却还待字闺中,本宫之所以将诸位召进宫,是想为小妹择一佳婿,座下诸位公子都是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若不嫌小妹年长,还望你们尽情发挥才技,若是对小妹无意,也可行此举,好助宴席欢畅。” 话音方落,便有一公子毫不客气的问道:“娘娘,小民曾听闻,您家中有一位堂妹,天生痴傻,无药可治,想必这位灵姝姑娘就是吧。” 闻罢灵姝当即脸色难堪,垂首兀自饮酒,张均枼倒是没有拉下脸,依旧春风得意,只答:“公子觉得,灵姝像是痴傻之人?” 张均枼已给了他台阶下,他本该就此住口,谁想他竟咄咄不休,言道:“既不是痴傻之人,那且容小民出一对子来考考她,听闻娘娘出身书香门第,学识渊博,想必灵姝姑娘,也是满腹经纶吧。” “公子过奖了,”灵姝抬眸谦谦一笑,“灵姝并非满腹经纶,也不如堂姐学识渊博,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那位公子不容灵姝多言,当即接话,道:“怨女攀龙欲比凤,只把门面丢,羞也,羞也!” 此人委实好胆量,这话一出,四座皆惊,他不光是骂了灵姝,就连张均枼,也一并骂了。 张均枼面色不改,仍是笑容浅浅,直夸赞道:“公子果然有才气,姝儿,你定要好好儿作答,”张均枼侧目望着灵姝,那目光中寒意透彻,直叫人发慌。 灵姝思量了许久,始终作不出好对子来,她总是做不到处变不惊,而今满脑子都充斥着别人鄙夷的讥讽。 那位公子禁不住嗤笑,“灵姝姑娘该不是答不出来吧,看来这张家书香世家的名头,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左一列最前端一个老妇人身后坐着的俊朗少年朗声道:“灵姝姑娘答不出,便由我来为她答。痴儿鼠目施诡计,直另众人耻,愧也,愧也!” 言罢那公子果真如鼠瞠目结舌,低头羞愧不已,只端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刘家公子真是好才气,同灵姝姑娘简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说这话的,是坐在灵姝右手边的中年妇人,灵姝听言略显娇羞,抬眼与那刘家公子相视一笑,而后又低下头去。 张均枼立即了然,又看了眼那刘家公子,见他似乎也有几分羞涩,便道:“本宫瞧两位似乎皆有情意,且听闻刘家公子也尚未婚配,今日不如就由本宫做主,为你们牵个姻缘,刘老夫人想必也无异议吧。” 刘老夫人笑容和蔼,答道:“娘娘赐婚,已令老身感激,老身自无异议,一切,皆听凭娘娘做主。” 张均枼笑意绵绵,又高深莫测,而今刘吉可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他的儿子与张家的女儿结亲,想必张家的势力,又将壮大几分。(未完待续。) 第卅八章 夫妇险遇刺 暖风微醺,夏日清凉。 近来宫里头棘手之事颇是繁多,是以为灵姝与刘吉长子赐婚一事,硬是从三月拖到了八月,这近半年的时日,张均枼已快将此事忘了,灵姝倒是半点儿也不曾着急,反而是刘老夫人,多次进宫求见张均枼,虽未直接言明,却也暗示了不少次。 灵姝早已出了宫去,那日张邑龄进宫接她时,仍未给张均枼好脸色看,怕不是还记恨着张均枼。 张均枼这头倒是不在意这个,反正她已为灵姝寻得了好婆家,况且她是皇后,日后邑龄总会有事情相求于她。 这一家人,岂会有两家事。 刘老夫人今日进宫面见张均枼,想必仍是为了两家结亲之事,张均枼如今手头上的事大抵已忙完,便也是时候下旨赐婚了,于是简单将她应付过去。 彼时乾清宫内却是争执得热火朝天,这在大夏天里,着实叫人烦躁,偏偏这争论的二人,皆是火爆脾气。 给事中韩鼎与左庶子谢迁,皆秉持自己的意见,一个劝着即刻纳妃,一个谏道延迟,这二人在朝中原本没什么交集,偏偏此回韩鼎来此觐见时,谢迁也在,两人意见相悖牴牾,言谈不过三句,竟吵了起来。 朱佑樘对他们二人皆是器重,也不好直接表态说道自己到底向着谁,便始终保持中立,谁想他仍是逃不过他们二人的法眼。 谢迁与韩鼎争吵之际,突然转过身,望了眼朱佑樘,随即对着韩鼎斥道:“你我所言都无关紧要,且看陛下是什么意见!” 朱佑樘微微一怔。韩鼎当即也转过身,望着朱佑樘,朱佑樘顿了顿,方才指着谢迁,道:“就依谢爱卿的,选妃一事,还是等到明年再议吧。” 韩鼎当场便与朱佑樘发起火来。骂道:“陛下宁肯信邪说。也不肯纳妃,真是糊涂!”言罢旋即拂袖而出。 巧的是张均枼也已步至乾清宫外,韩鼎这会儿出来。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张均枼见韩鼎如此神色,委实一愣,韩鼎见了她,停住步子。不屈身行礼反倒是冷冷哼了一声,而后挥袖离去。口中还不忘骂道:“妖后祸国!妖后祸国啊!” 闻言张均枼已不再是愠怒,她猜想此人定然又是为纳妃之事而来,便不做理睬,直接跨进了殿内。谢迁见她进来,便躬身与朱佑樘道:“微臣告退。” “嗯。” 谢迁临走时又与张均枼施了一礼,张均枼亦极是客气的回了一礼。 朱佑樘垂首。微微摇头似乎很是无奈,取了奏本来看。方才展开那奏本便是一惊,连忙合起来,巧的是张均枼也已步至书案旁,见他此举未免狐疑,于是抽来那奏本看了看,念道:“上言古者天子一娶十二女。以广储嗣。重大本也。今舍是弗图。乃信邪说。徒建设斋醮以徼福。不亦惑乎。” 张均枼读罢淡然笑了笑,轻轻放下那奏本,问道:“给事中韩鼎,就是方才那位吧。” 朱佑樘避而不答,单只是拿起毛颖,打量了一番,见毛颖上所镌刻字为‘笔匠施阿牛’,于是道:“这毛颖不错,只是这笔匠的名字委实不够雅致,改作‘施文用’吧。” 张均枼绕至他身后,两手抚上他肩头,使力捏起来,道:“陛下,臣妾有件事,想同你说。” “什么事,”朱佑樘侧首,侧目望着她,侃笑道:“只要不是为我纳妃,任何事情,你都可自己做决定。” 张均枼闻言禁不住噗笑一声,言道:“臣妾是想,为姝儿与首辅刘吉之子赐婚。” “灵姝……”朱佑樘顿了顿,回首长吁了一口气,问道:“枼儿觉得,灵姝对你,果真是绝无二心?” 张均枼怔了怔,亦长长吸了口气,淡淡道:“不论是否绝无二心,她都是臣妾的妹妹。” 朱佑樘因此便不再多言,以免惹得张均枼不悦,而后便拟旨交由张瑜往两家送了去。 “陛下。” 殿外一内监进来禀道:“李朝驻会同馆使臣求见。” 朱佑樘免不了讶然,今日并非节日,李朝使臣不该觐见的。 “宣吧。” “宣李朝使臣觐见——” “臣参见大明皇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佑樘道:“平身吧,李朝大使今日觐见,所为何事?” 那李朝使臣答:“臣昨夜梦见有一仙人与臣道说,会同馆南馆那棵柳树下埋着一个宝贝,于是臣早晨便拿铲子去柳树下挖了,谁想果真挖出来一个宝贝,便来朝将此宝贝进献给陛下。” 朱佑樘来了兴趣,笑道:“什么宝贝?” 使臣自随从手中取来那礼盒,折回身面对朱佑樘打开,而后朱佑樘与张均枼皆是震惊,那宝贝,是一婴儿形状的玉石,且全身通透,光泽鲜亮,甚至能瞧见玉石中央有一根血丝游动,这玉石虽只有巴掌大小,却极是精巧,真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朱佑樘见此宝贝已按捺不住,连忙带着张均枼近前,仔细观赏,张均枼却是满腹狐疑,若是在泥土中挖出来的,怎么可能如此干净。 正当朱佑樘伸出手欲要触碰那玉石时,张均枼却忽然瞧见那玉石下残留的粉末,于是当即抓住朱佑樘的手,同他收回。 而后侧首望着那使臣,那使臣见势果然目露凶光,陡然自袖中取出一支锜便要朝张均枼刺去。 朱佑樘见势察觉不妙,连忙将张均枼推去身后护住,与她一同往后退去,樊良在书案旁见此情景,急忙冲去,内监在一旁见了,亦是大惊失色,张皇大叫护驾。 那使臣见顷刻间便有一群侍卫冲进来,便不再躲闪,以那支锜毫不犹豫的往自己脖子上刺去,似乎就没有打算过要活着离开。 张均枼受了惊,还未回过神,朱佑樘心疼她如此,便不住抚慰她。 樊良见这使臣已无气息,便走进禀道:“陛下,刺客……畏罪自杀了。” 张均枼听言抬起头,推开朱佑樘缓缓走去,垂首目光死死盯着那支锜,竟是惶恐不已。 难道是她! 她果真回来找她报仇了! 这个人没有喉结,手心皮糙肉厚,虽长了一张那李朝使臣的脸,却也并非是他。 “把他的人皮面具撕开!” 樊良闻言略是诧异,也不忘疾步走去对着那使臣的脸一阵揉捏,果然撕下一张人皮。 虽不是李朝使臣,却也不是她…… 她这一计使得果真是毒辣,冒充李朝使臣进宫刺杀朱佑樘,分明是想引起两国交战! “今日之事,任何人也不得说出去!”朱佑樘明显已怒火中烧。 “是。” 乾清宫这边已是如此境况,清宁宫那头,却是毫不知情,只见得乜湄笑容浅浅,领着两名姿容秀丽的女子进了清宁宫。 周太皇太后素来和蔼可亲,见了那两名女子便是满心欢喜。 这两名女子皆恭顺知礼,福身道:“民女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好好好,都起来吧,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太皇太后的话,民女郑金莲,另一女子亦道:“民女赵甯。”(未完待续。) 第卅九章 娉婷羞入宫 弘治三年除夕之日,琉球、安南、哈密、撒马儿罕、天方、土鲁番入朝进贡,朱佑樘与张均枼自然在乾清宫设宴款待诸国使团。 酒宴上,广东海关守将忽然八百里急报上疏,禀报海关紧要之事,朱佑樘未看奏本时尚有几分怔怔,还以为是海关又起了什么乱子,直至张瑜将奏本呈上来,他才知原来仅是有关撒马儿罕贡品之事。 那快马加鞭送来奏本的小卒见朱佑樘与张均枼同看着奏本,便直言禀道:“撒马儿罕由满剌加国直入广东海关,进贡虎狮、鹦鹉等物,守关将军已放行,但不知受拒如何,是以上报给陛下,由陛下定夺。” 朱佑樘合起奏本交于侍立一侧的内监手中,而后看了看坐于左下方的撒马儿罕使臣,那撒马儿罕使臣随即同朱佑樘开口说了些话,至于说了什么,朱佑樘自然是听不懂的。 话音方落,只闻朱佑樘身侧的四夷馆少卿紧跟着译道:“我王为与大明建立友好关系,特进贡虎狮、鹦鹉等物,以表诚意,还请大明皇帝笑纳。” 礼官耿裕出列进言,道:“陛下,南海并非西域贡道,这些贡品,万不可收纳啊。” 语毕,礼部给事中韩鼎亦言道:“狰狞之兽,不宜狎玩,且骚扰道路,供费不赀,定不可收受。” 朱佑樘还未做定夺,座下又有几人骚动不已,皆道附议。 彼时张均枼亦稍稍动了动身子,朱佑樘便侧首与她相视一笑,而后道:“珍禽异兽,朕不受献。况且来路并非正道,还是退回去吧。守臣违制自当论罪,朕念他初犯,姑且宽恕。” 耿裕又言:“海道固然不可开,然也不宜直接拒绝,望陛下薄犒其使,量以绮帛赐其王。” “准奏!” 待那小卒离去。李朝使臣明淑公主浅浅一笑。同朱佑樘道:“早闻大明皇帝陛下公正廉明,此回以使臣身份来朝觐见,得见陛下处事果断毫不犹豫。才知坊间所传非虚。” 朱佑樘回她一笑,道:“明淑公主过奖了。” “陛下,”明淑公主继而又言:“臣此回入朝,并非只代我王进献贡品。臣也为陛下备了一份贺礼。” 明淑公主说罢,便伸出两手高举同蛾眉平齐。响亮拍了两声。 随后便见几位身着单薄裙裾的女子踏着莲步翩翩而入,为首的那位衣着与旁人不同,更甚鲜艳,且她蒙着面纱。眉间一点朱砂,秀眉高挑,一双杏眼生得却是极是好看。 张均枼蹙眉望着为首的那女子。明淑公主亦眉眼间略带轻笑的望着张均枼。 磬竹丝丝,歌舞升平。余音袅袅,荡气回肠。 为首的那女子青丝垂肩,玉带绕臂,腰肢灵活,舞姿婀娜,通身暗香扑鼻,怎一个妖娆! 她翩然移步,起舞近前,单指正对朱佑樘挑起缓慢拨动,眉目间笑意尽显,摄人心魄,此举分明如同烟花之地的女子一般。 张均枼目光已然投注在她身上,何况朱佑樘。 且看朱佑樘目光紧随着那女子,眼神迷离,丝丝笑意浮现于脸颊上,分明已失了魂。 张均枼侧目见他已如此,免不了生了怒意,重重捶下手中酒盅,有这一惊人的声响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朱佑樘回过神,侧首略带歉意的看着张均枼,怎知张均枼不领情,目光向前宁愿望着那舞姬,也不肯看他。 那舞姬见朱佑樘不再看她,自知讨了没趣,剜了眼张均枼便折回身去。 “枼儿,”朱佑樘心下一急,连忙轻声唤了她。 张均枼却仍旧对他不理不睬,似乎未闻一般,朱佑樘这便以两指捻起张均枼衣袖晃了晃,做出一副求饶的架势。 又不时低声唤道:“枼儿,我知错了。” 张均枼见四座皆是各国使臣,需得给朱佑樘树立下威信,于是连忙推开他的手,睨了他一眼。 朱佑樘见张均枼终于肯看他,于是得寸进尺,抬臂搭在她肩上,揽住她肩头,而后侧首在她脸颊上偷偷一吻。 一曲尽,舞也毕。 那舞姬同旁人一齐行礼,却未同旁人一齐退去。 着单薄衣裳站在殿下,看来却似乎丝毫没有冷意,殿内虽生了不少暖炉,可也算不得暖和,毕竟殿门大敞着,时不时有阵阵寒风吹来,连披着大氅的精壮男子都免不了打了个寒颤。 明淑公主笑意不绝,看了眼那舞姬,而后望着朱佑樘,言道:“此女名唤娉婷,是李朝舞技最是惊艳的女子,自及笄后便跟在仁粹王大妃身边伺候,而今已是桃李年华。如此才貌双绝的女子,臣想,总不能一辈子都埋没在宫里当下人,便将她带到大明,欲将她,献给陛下。” 这明淑公主言毕,朱佑樘笑容僵硬,暗暗侧目看了眼张均枼,见张均枼脸色不好,便回明淑公主道:“后.宫之事,朕鲜少过问,此事,就由皇后定夺吧。” 张均枼心里自然不快,她本还想,一个长公主不在宫里头好好儿呆着,怎的好端端的,要充作使臣来朝觐见,原来是早已打好了算盘的。 朱佑樘自然是不好拒绝,自古藩属国之间互送舞姬伶人之事常有发生,何况李朝心诚,且这女子也已送到,即便他再不愿接受,也实在不好遣回,若是不然,只怕是要坏了两国的交情。 可他也不便直言笑纳,方才张均枼那吃醋的模样,他也瞧见了,若今日将这娉婷留在宫里,日后张均枼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明淑公主言罢,便又面带笑意的问道张均枼,“既是如此,想必皇后殿下,也无异议吧。” “明淑公主好一个‘也’字,”张均枼并未直接作答,单只是垂下眼帘,伸手拿起酒盅微微抿了一小口。 “难道皇后殿下有异议?”明淑公主倒是镇定。 张均枼亦是淡定,一面悠然放下酒盅,一面又抬眼从容笑道:“明淑公主一番心意,本宫不好拒绝,这贺礼,自然是要收下的。” 明淑公主轻吁,显然是放宽了心的模样,道:“素来听闻皇后殿下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实。” 张均枼淡淡一笑,不答明淑公主,只道:“既然是贺礼,又岂能置于殿中,”张均枼侧首,道:“来人,给本宫把这份贺礼抬下去。”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朱佑樘略是一愣,望着张均枼,也未曾说什么。 明淑公主怔怔,瞠目结舌。 倒是娉婷,坦然面对,任由两个内监将她抬走。 张均枼见娉婷被抬走,便执起酒盅,垂眸凝着杯中之酒,道:“奏乐吧。” 明淑公主连忙追问,“皇后殿下,那娉婷当如何?” 张均枼抬眼望着她冷冷一笑,道:“既然是舞姬,自然要送去教坊司,难不成还得将她留在宫里伺候本宫洗脚?” 明淑公主闻言虽心生怒意,却也不敢再多言语,毕竟,擅自向大明进献美女本就是不该。 (ps:撒马尔罕在明朝时称撒马儿罕。)(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万事藏于心 北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南絮掌灯独自一人走在自乾清宫回坤宁宫的路上,这一路静得可怕,耳边唯有风声划过,留下阵阵呜咽,如同女人的哭诉声一般,凄惨渗人。 这南絮到底是习武之人,自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今又岂会怕走夜路。 可若是身后总有人跟着,想来她便再不能泰然了。 南絮忽然止步,微微侧首,还未看清身后之人是谁,脖颈上便是一阵寒意袭来,此人动作竟如此迅速,她不过一个停步的功夫,她便已将利器抵在她喉咙上了。 见势南絮并不惊惧,反倒是从容淡定,她垂眸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锜,而后望着娉婷淡淡一笑,缓缓道:“周淑女。” 娉婷亦笑得淡然,收回锜,退后一步垂下眼帘对着锜吹了口气,举手投足似乎是要吹走其上的灰尘,道:“南絮姑姑真是好眼力。” “汪厂公的独门暗器,自然是周淑女继承了衣钵,”南絮言语间颇是镇定。 娉婷使了这锜,分明是有意要南絮认出她,她是几年前朱见深在位时亲自下令通缉的要犯,然因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而今已无罪过,可她到底还是罪臣之女,实在不应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现。 今日却胆敢如此,恐怕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的。 娉婷闻言冷笑一声,望着南絮道:“姑姑一个人走夜路,不怕撞上鬼?” “当惶恐的,”南絮亦望着她,浅浅笑道:“应是周淑女你吧。” “周淑女此回露面,不怕我禀报皇后娘娘?” 娉婷又是一声冷笑。她望着南絮,虽笑眼温和,可目光中,却总难免有些冰冷。 “姑姑若真敢,娉婷便也不怕,”娉婷无比泰然,将锜收回袖中。南絮听言略是狐疑。黛眉微微一皱,而后娉婷道:“听闻张均枼最痛恨旁人的背叛,若她知道姑姑你曾为了一己之私而算计她。只怕你免不了一死吧。” 娉婷笑得极是轻蔑,南絮大概已知道她言语所指到底是何事,于是心下一急,愠怒的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话娉婷依旧是冷冷一笑。答道:“这宫里头人多眼杂,要养几条狗倒也不难。” 娉婷言语至此忽然压低声。靠近南絮,似乎是威胁的口气,道:“我还知道些旁的,姑姑想听吗?” 南絮长长吁了口气。直言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的倒也没什么,就看姑姑敢不敢冒这个险。” 南絮剜了她一眼,娉婷继而道:“安排我侍寝。这件事,想必以姑姑的本事。不难办到吧。” 闻知是侍寝一事,南絮自然免不了怔忡,朱佑樘每晚皆会前往坤宁宫与张均枼一同歇息,若要瞒过张均枼的眼睛安排旁人在乾清宫侍寝,又谈何容易! “怎么样,这个交易,姑姑是做,还是不做?” “做,当然做,”南絮当即接了话,侍寝一事虽难办到,可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事能难住她殷南絮,“周淑女且回教坊司等着吧,时机到了,我自会转告你。” “好,”娉婷一声轻笑,“姑姑果真爽快。” 南絮不再理睬她,越过她兀自疾步离去,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早已歇下,却不见朱佑樘在旁,倒是稀奇。 今儿晚上委实是好机会,只是一切都尚未准备好,确是可惜了。 翌日,张均枼竟也早早的便起身了,只是不见枕边之人,未免费神,见南絮已在床前侯着,便睡眼惺忪的问道:“陛下昨夜没过来?” “是。” 张均枼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也不知怎的,她这些日子时常困倦,每到晚上,总熬不过多久便乏了。 就如昨晚,连朱佑樘没有过来歇息她都不知。 妆毕,她正要站起身出去用早膳,却见张瑜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都不曾行礼便急忙问道:“娘娘,陛下可曾在您这儿歇息?” 张均枼自是一愣,道:“陛下没在乾清宫?” “没有啊,”张瑜亦是怔怔,“陛下昨儿晚上被太皇太后召去,没让奴婢跟着,奴婢以为陛下是回了坤宁宫,怎知他今儿连早朝都没去,这才过来询问。” “你说什么!”张均枼当即站起身,瞪着张瑜目中已然充斥了火气。 老早便听闻太皇太后在仁寿宫养了两个面貌清秀的姑娘,昨晚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将朱佑樘叫去,莫不是…… 想至此张均枼便是片刻都不耽误,即刻就往仁寿宫去。 这周太皇太后吃斋念佛好些年,素来不过问后.宫琐碎之事,而今竟也插手她与朱佑樘的事情来了! 真是杀了张均枼一个措手不及! 张均枼到仁寿宫时,周太皇太后方才起身,尚在东暖阁更衣,以张均枼此番急躁的性子,她岂会先行请安,自然是直奔西暖阁,好来个捉.奸在床。 西暖阁的门方才被她踢开,里头床榻上的二人便皆为之一惊,尤其是那女子,衣衫不整,见了张均枼,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以被褥挡在身前。 朱佑樘紧紧蹙眉,抬眸凝着张均枼,目中皆是歉疚与自责,亦叫张均枼看出了乞求原谅的模样。 方才张均枼踢门那一声响,周太皇太后在东暖阁也着实惊到,慌忙走出来,见张均枼这气势汹汹的神情,便才想恐怕不妙,可她却也不好说什么。 可张均枼偏偏是不怒也不闹,安安静静的进了暖阁,走至衣架前拿起朱佑樘的衣服,朱佑樘见势便也下榻,由着张均枼为她更衣。 万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千言匿于魂而不表于口,这或许已是张均枼对待此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可朱佑樘见她如此模样,却更是内疚,若她与他哭了,闹了,他心里头多少还能舒坦些。 可张均枼如此,实在叫他不甚惶恐。 自始至终,张均枼都未曾与朱佑樘言语,而朱佑樘,亦不曾与张均枼开口道歉。 唯独朱佑樘临走时,张均枼跟随,她才停步回首,望着床榻上仍旧抱着被褥掩住身子的女子,淡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吓得颤颤,吞吞吐吐答:“奴婢……郑金莲。” “郑金莲?”张均枼镇静伊始,“本宫记住你了。” 闻言那郑金莲更是惊怕,朱佑樘见她那般神色,便抬臂欲要揽住张均枼的肩,同她一齐走出去,岂知她竟是有意躲闪,只往右移了几步,似乎刻意要远离他。 南絮见今日之事,却是忧心,恐怕经今日一事,日后张均枼对朱佑樘,将会更加严格,而今若想安排周有卉侍寝,恐怕要比登天还难。(未完待续。) 第卌一章 子不与君和 初阳高升,冬寒渐消。 且说那应了周太皇太后之意,使了手段得以侍寝的郑金莲,因张均枼早晨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这会儿已是胆战心惊,生怕张均枼要对她做些什么。 她本以为周太皇太后无论如何都会保她周全,可今日早晨这么一闹,周太皇太后却是什么也不管了,不怒也不喜,待张均枼走后,便一声不吭的离了仁寿宫。 听闻宫里的姑姑们说,这周太皇太后一向偏爱皇后,不论皇后做什么,她都不会插手,甚至皇后有意打压太后,她也视而不见。 若是如此,恐怕再没人能庇护她了,除非,她这肚子争气。 “哇,”彼时进来一年纪与郑金莲相仿的女子,方才推门进来一见桌子上放满了绫罗绸缎与珍珠玉器,便是满眼放光,又惊又喜。 “这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吗?真漂亮,”那女子阔步走至桌子前,两手抓起珠串,面颊绯红,笑容深深,尽显艳羡。 她未闻郑金莲所答,便侧首看了她一眼,笑道:“金莲,你可是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到时若是富贵了,可不能忘记我啊。” 郑金莲望着那些赏赐,却是略显张皇,那女子不免疑惑,问道:“你怎么啦?” “我……我害怕,”郑金莲吞吞吐吐嗫喏了句。 “怕什么,咱们不是还有太皇太后?”那女子这便走去将她从床榻上拉起,与她一同步至桌子前,随手拿起一只浑身通透的碧玉镯子,便要为郑金莲戴上,道:“你看这镯子。多漂亮,与她最是般配了,”语罢便拉起郑金莲的手要为她戴上。 郑金莲却是躲闪,惶恐道:“陶韫,你说……这镯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陶韫一愣,极是天真。只道:“镯子能有什么问题。” “欸呀。我是说……”郑金莲略是急躁,压低了声儿,言:“皇后娘娘会不会记恨我。在这镯子上做手脚。” “怎么可能!”陶韫往后一闪,急忙道:“皇后娘娘怎么会是那种人!” “你小声点儿,”郑金莲言语间朝着屋门瞧了眼。 陶韫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讪讪一笑。道:“我听闻,皇后娘娘贤德温顺。定然不是心肠歹毒之人。” “可今日早晨你也瞧见了,她盯着我目光那般凶狠,你是没瞧见,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那许是一时心急,”陶韫笑眼朦胧,“你可知。陛下一直不愿纳妃,皇后娘娘却是几番劝诫。可见娘娘心怀宽广,定是贤后之才呢。” 郑金莲仍有顾虑,陶韫一笑带过,只将那玉镯戴上她手颈上,夸张道:“诶呀,你若是害怕,那不还有我呢,我可是天上的仙女,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闻言郑金莲终才现出笑容,噗笑道:“若我以后当上贵妃了,定也要叫陛下封你个妃子当当。” “这话可是你说的啊,”陶韫伸手指着她,弯腰与她一般,同是笑作一团。 冬日里白天总是短暂,到了晚上,未免寒冷。 坤宁宫不比往日亮堂,反倒是有些昏暗。 “娘娘。” 张均枼端坐于妆台前对镜梳头,左手握着发梢,右手持木梳,听唤未看来人,只问:“打探清楚了?” “是,”南絮禀道:“徐琼大人年关时纳了一门妾室,原本是府上的通房丫头,名唤作张静娴。” 张均枼听言停住手,抬眸盯着妆台上的首饰盒子,目光凛冽冰冷,自语道:“张静娴。” 想不到昔日风光无限,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堂姐,而今竟沦落到了做一个通房丫头的落魄田地。 何况是徐琼那个糟老头子,堂姐做他妾室,此事说出去,真是丢尽了张家的脸面! 南絮见张均枼那脸色,又闻她一声讽笑,便猜想恐怕张静娴此人来头并不简单。 张均枼放下手中木梳,在这静谧的暖阁中,发出了极大的声响,她悠然道:“明日灵姝成婚,本宫需得去主婚,你去备份大礼,还有,”张均枼这才侧目望向南絮,冷冷语道:“替本宫给徐琼府上递张请柬,请府上的张姨娘,明日务必到场。” 南絮抬眼稍做思量,“是。” 话音方落,朱佑樘便进了来,南絮同他行礼后,方才退下。 朱佑樘直至南絮带上门出了去,也始终未曾言语,起先是定定的站在屋中,顿了许久方才缓慢走去张均枼身后。 这二人皆是一语不发,惹得气氛极是凝重。 “枼儿,”朱佑樘因是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便只将手探上张均枼肩头,为她捏肩。 张均枼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面无表情,目光生冷。 朱佑樘见她如此,免不了心急,长吁了口气,缓缓开口,问道:“听闻你今日赏了不少东西给郑金莲?” “是,”张均枼淡淡应答。 朱佑樘亦应了声,而后便再无下文,良久方才又问道:“那,你都赏赐了些什么?” “绫罗绸缎,珠玉玛瑙,簪花首饰,所有女人喜爱的,臣妾都赏了,陛下觉得,臣妾委屈了她?” “没有,”朱佑樘怔怔,当即接了话,“我只是问问。” “臣妾原本还打算封她个婕妤,可怕是婕妤位分太低,不合陛下的心意,便作罢了。” 朱佑樘眉头深锁,“枼儿,你别这样……” “哪样?”张均枼侧首,“臣妾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职责罢了。” 张均枼言语始终平静淡然,毫无起伏,哪怕是一丁点怒意也没有,这便叫朱佑樘更是歉疚。 她自早晨亲眼见到他那般后,直到这会儿已整整一日之久,可这一日里,却是不怒也不怨,反而是平静得叫他惶恐。 如此这般,倒不如让她将肚子里的火全都发了,也叫他舒坦些。 “枼儿,你打我,骂我,怎样都好,”朱佑樘眉心紧紧蹙成一团,目中含情,实是满含歉意,“不要这样安静……” “我错了……”朱佑樘凝着她。 张均枼怔了许久,却仍未作出应答,单只是站起身,道:“臣妾乏了,”说罢便兀自上榻,面朝墙,背对着朱佑樘。 朱佑樘亦怔了怔,长叹了声便也上榻歇下。 或许是四年的相处,张均枼早已习惯了躲在朱佑樘怀中入眠。 此回背对他而睡,倒还真是极不适应,久久不能入睡。 可困意早已生了,心神又怎会是清晰的。 她迷迷糊糊的一转身,便钻进了朱佑樘怀中,彼时朱佑樘竟也未能安眠,张均枼此举委实叫他一愣,可见她如此,他又岂不会心生欢喜。 于是他也抬臂将她揽住,虽是一夜温存,可夫妻之仇却未能就此化解,实在令人惋惜。(未完待续。) 第卌二章 笑与堂姊言 北风瑟瑟,白雪皑皑,夕阳的余晖洒在路面上,映着墙角几层厚的积雪,一抹耀眼的白,直刺人眼眸,眼前之景,确是美不胜收。只可惜,太过耀眼。 正月初十这晚,京城异常光彩,刘家与国丈府之间几条街,家家户户都张罗着挂上了双喜灯笼。 伴着点点星辰,路上也照得璀璨夺目,五彩缤纷。暗蓝天际,繁星如烟火般绚丽,如流金般耀眼。随处可闻嬉笑声,孩子们亦挥舞着手中的烟火,兴奋的跳喊。 耳边仿若传来阵阵锣鼓声,喧嚣似响彻云际,这张家嫁女,声势竟如此浩荡,场面恢宏堪比公主出阁,这恐怕又将变成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早前坊间百姓常言谈张家一女嫁入帝王家,使得天子坐拥天下却甘愿为她不御六宫,有人道这张皇后贤淑温婉,深得陛下的欢喜;也有人说张皇后使了狐媚手段,将陛下的魂儿给勾走了;更甚者,说的是张皇后性子泼辣,娇纵蛮横,如同万贵妃一般,叫陛下不敢碰旁的女人。 而今张家再次嫁女,嫁的是内阁首辅刘吉之子。这一门姻亲,叫张家的权势,又壮大了几分,虽说如今张家只是个都督同知,可中宫张皇后独得圣宠,张家封侯进爵是迟早的事。若这张皇后有幸能为陛下添得个子嗣,那这张家,定然迅速水涨船高,张家子弟日后也必能独揽朝中大权,手握机要,就同先帝一朝时的万家一般。 这谈资笑柄,皆是有关于张家的,唯一不同的。便是前者所言张均枼,后者所论为张家一族。 只是不知日后这张氏一门,将受人艳羡,还是遭人唾骂。 有时风光太过也未必是好事,就如当初的万家。 因为盛极必衰,荣极必哀。 说来说去,似乎人人都将张均枼比作了万贵妃。 刘府热闹无人能及。远远只见得里头人山人海。皆谈笑风生,无疑乎是道喜,可这却是朝臣门巴结权贵的大好机会。 天已将黑。这时便不会再有什么客人将到访,可偏偏那站在府门前迎客的刘吉与管家想要进门时,又来了辆马车。 自马车上下来两位女子,前一个是身着粗布衣裳。模样老实的丫鬟,后一个是衣着华贵漂亮。面容姣好的主子。 而那主子,便是已由通房丫头转作平妻的张静娴。 那随行的丫鬟已将请柬交由管家过目,刘吉正请她们二人进去,张静娴站在府门前却是不肯动步。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来人本应是高高兴兴的,可她张静娴却是脸色苍白。似是见着鬼了一般。 刘吉见她不进,一时有些不解。又是诚惶诚恐,便问道:“张夫人,您怎么不进?” 张静娴闻声回首,与他讪讪一笑,嗫喏道:“我……我可以不进去么?” 刘吉一愣,连忙赔了笑脸,道:“嘿哟,张夫人,你今年还真是说笑了,您看您这来都来了,岂有不进去的道理。况且您是贵客,这不,您的请柬还是皇后娘娘亲自发的。今日小儿大婚,还望张夫人您,赏个脸喝杯喜酒,老夫也尽了东道主之仪不是?” “皇后娘娘也在?”张静娴言语间略带试探。 “那可不是?”刘吉言此略显自豪,“皇后娘娘是小儿的主婚人,再者说,她也是咱们刘家的亲家呀。” “张姨娘,”丫鬟亦难抑心头困顿,问道:“你怎么了?” 张静娴一惊,连忙道:“没……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府内红绡直垂,轻纱摇曳,喜灯高悬,红烛点点。 “堂姐,别来无恙啊。” 张静娴正是灰头土脸的躲着张均枼与张邑龄,这会儿张均枼却是自己找来了。 南絮闻张均枼此言未免惊诧,原来这张静娴竟是她的堂姐,怪不得昨儿晚上她脸色那般阴沉。 张静娴听话放下酒盅,站起身来,面朝张均枼略是紧张,福身微微行礼,语道:“贱妾见过皇后娘娘。” “诶,”张均枼竟极是和善,近前将张静娴扶起,欣然道:“堂姐与我,怎还如此多礼。” 张静娴未免诧然,抬眸望着张均枼,略显震惊。 “怎么?”张均枼亦如她一般讶异,“堂姐不认得我了?” 张静娴当即接话,笑道:“认得,枼儿。” 闻言张均枼略是怔忡,顿了顿方才应了她,她怔忡是因张静娴唤她枼儿,她张静娴何时这般唤过她。 从前在家中时,张静娴若要唤张均枼,那她便直呼其名,既非妹妹,也非枼儿。 “好些年未见,不知堂姐如今过得可还安好?” 张均枼此话自已是戳到了张静娴的痛处,可张静娴自以为张均枼不记她怨恨,是以此言皆是无心,便未与她置气。 “嗯,”张静娴微微颔首,与她笑容浅浅,道:“挺好的,只是不及枼儿你舒适安逸。” 张均枼笑得温婉,“我在宫里头位分虽高,可也算不得清闲,每日都有诸多琐碎之事需我着手,若是可以,我还想将这位置送给堂姐呢。” “呃,”张静娴闻言难免惊惧,吞吞吐吐道:“这怎么行,枼儿又说糊涂话了。” 她目中竟充满了愧色,怎么都不敢与张均枼相视,况且张均枼似乎话中有话,总叫她难以捉摸。 想当初,张均枼初被封作太子妃时,她便曾使了诡计欲要夺了她的位子。 而今张均枼此言,只怕是在试探她,可她眼神真切,看来又不像是作假,是以才叫她惶恐不已。 张均枼噗嗤一笑,道:“瞧堂姐紧张得,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了,况且堂姐你如今也已嫁做人妇,见你与徐卿这般幸福,我自然欣慰。” “娘娘,”南絮在旁忽道:“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宫了。” 张均枼侧首目光微寒,略似愠怒,道:“今日灵姝大婚,本宫不想回去。” “可是娘娘,过两日南郊祭天,您应当回宫准备诸多事宜。” “既是过两日,”张均枼黛眉微微皱起,“那便明日再回去,姑姑且先回宫吧。” 南絮抬眸,张均枼望着她似有深意,道:“乾清宫那边一切都得打理妥当了。” “是,”南絮暗暗欣喜,想是机会来了。 待南絮走后不久,张均枼望着她的身影,侧目瞥着瑾瑜,低语道:“你也跟着。” 瑾瑜听唤一怔,她何曾想过,原来娘娘对南絮姑姑也并非完全信任的。(未完待续。) 第卌三章 方幡然醒悟 远山重峦,寒风凛冽。 张均枼初次上这兔儿山,此虽仅是一座小山,不想景色也是怡人。 “枼儿,”张静娴偏首,笑容清浅,问道:“你不随陛下回宫,到这儿来做什么,这天寒地冻,怪冷的。” 张均枼并未作答,也未与她相视,依旧远远俯视整个皇城,似乎自语,道:“想不到这兔儿山也有如此秀丽之景。” “若做葬身之所,”张均枼侧首望着张静娴,唇角略微上扬,冷笑道:“便是死,也不为惋惜。” 张静娴闻言心下一惊,免不了惶恐,张均枼此话似乎暗藏深意,恐怕话里有话,她想至此暗暗回首扫视了四周,这里仅她们姊妹二人。 早知如此,她便该称病躲在府中,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只怪她一时昏了头,想到能随圣驾前往南郊祭天便欢天喜地的出了来。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伴着自己的堂妹,竟也如此,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果真应当! 张静娴讪讪一笑,略是张皇,答道:“枼儿这是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不是应避讳这些?” “避讳什么?”张均枼笑得淡然,“这世上还有什么话,是堂姐也需得避讳的。” 听言张静娴默然,倒不是她有意如此,只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使得张均枼满意。 “堂姐这些年可曾寻过伯母的踪迹?”张均枼突然询问起林氏的事,叫张静娴颇是怔忡,她怔了怔,方才吞吞吐吐答:“没有。” “哦?”张均枼稍有质疑,“可我听闻。伯母年前曾去往徐府投靠堂姐,只是堂姐不认,硬是将她给逐出去了?” 张静娴着实惊怕,沉住气道:“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可林氏当初已被逐出家门,她便不再是我的母亲,我自然不能认她。” “堂姐果真心狠。”张均枼垂眸。望着悬崖下之景,毫不恐惧,反而是眼角略带轻笑。她道:“就像当初,待我那般。” 张静娴总算是明白了张均枼此回唤她到此的目的,可她位卑,山下不少都人内监侯着。她又岂敢轻易造次,便讪笑道:“枼儿还记恨着堂姐?” “记恨!”张均枼丝毫未有迟疑。当即接了话,言道:“岂能不记恨,堂姐与伯母当初对我所做种种,我从未敢忘记。到如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枼儿,”张静娴看来像是服了软,似乎央求。只说道:“我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你可莫再记恨堂姐了。” “猪油蒙了心?”张均枼冷噗。“真是笑话!” 张均枼侧首望着她,穷追不舍的追问道:“若伯母是猪油,那堂姐又是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吗?” “我……”彼时张静娴面色苍白已无可掩饰,连忙问道:“枼儿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张均枼仍未作答,良久方才转过身,正对着张静娴,冷面凝着她,她那目光竟似寒潭冰冷,叫人顿生彻骨之意。 “十五年前在中隐山,阿姊被推下山崖时,堂姐也在吧!” 此话一出,张静娴便是怔怔,望着张均枼,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堂姐害得枼儿好苦,”张均枼略略挪步,愈发靠近张静娴,彼时张静娴见势亦惊得连连后退,张均枼凄然道:“你我姐妹,你非但不帮我说话,反而说假话陷害我,叫父亲恨了我十五年,到如今依旧不肯与我和善!” 张静娴惶惶不已,眸中惊慌大显。 “你可知当年就因你那句话,害得金家没落,主母袖手旁观,我与母亲险些被逐出家门,若不是那时母亲怀着延龄,恐怕我们早已命断黄泉!”张均枼仍步步紧逼。 “我恨你!我恨张家的每一个人!”张均枼目露凶光,“我与母亲十年隐忍,为的只是一份安宁,可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压!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均枼陡然抓起张静娴的双肩,两眼通红,似是要发疯一般,癫狂斥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灵姝选亲那日,你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眼前!” 话音未落,张静娴亦再忍不住如此,将张均枼一把推开,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如此!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比我好,处处都比我精,我作为张家的嫡长孙女,外人却都不欢喜我,他们只知张家有一个梦月入怀而生的张均枼,而不知我张静娴是何人!什么骑龙抱凤!什么后星转世!张均枼,你休要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女!你同你母亲一样,都是下贱东西!” “凭什么谈哥哥视你如命,待我却如陌生人!凭什么主母送你进宫,而不是我!你已被选作太子妃,为什么还要同我抢谈哥哥!”张均枼忽然冷哼一声,道:“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贱骨头一个!” “你住口!”张均枼突然一声怒吼。 这会儿娉婷已躲在暗处观望多时,许久都不见有人过来,于是便心生杀意,正想冲过去时,却见一支锜自不远处飞向张均枼二人。 看清那锜的模样,她自是怔然,因那锜与她平日里使的是一模一样,难道是西厂的余党! 那锜所对直指张静娴,张静娴侧首瞧见,免不了受惊,于是急忙想要躲闪,却不想自己是站在悬崖边上,脚下一滑,禁不住头晕眼花,竟失足摔了下去。 张均枼稍稍前移,站在崖边垂眸望着,只见得张静娴死死拽着一束枯草,做此垂死挣扎。 “娘娘!”南絮忽然出现,自方才那支锜出现的方向疾步跑来,急忙询问道:“您没事吧?” 张均枼久久未答,目光始终落在张静娴身上,许久才回过身,与南絮笑得极是僵硬,言道:“姑姑做得很好。” 娉婷一愣,原来那锜是南絮使出来的,怪不得! 张均枼言罢便折回身与南絮一同下了山,娉婷这才自暗处走出来,亦步至悬崖边上,垂首忽见张静娴抓着那根救命稻草,口中费力唤:“救我,我,我不想死。” 她原想,任何人杀自己的长姊,都同于欺师灭祖,何况皇后,若这张静娴不死,得以回宫指证张均枼杀她,来一出当庭状告皇后的戏码,那即便朱佑樘仍有心偏袒她,恐怕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也不能再徇私。 于是她便俯下身子,欲要将张静娴拉上来,二人正是极其艰难,好不容易两手交缠。 娉婷却是一怔,此情此景,竟是万般熟悉。 似乎她十五年前也是因失足跌落山崖,失去记忆,才被汪直救下,收养作女儿。 似乎十五年前她跌落山崖时,也曾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趴在悬崖边上欲要将她拉上去。 十五年前所发生之景,而今竟皆突然仿佛历历在目,她记起了!她记起了! 那眼前此人是…… “堂姐……” 经娉婷如此轻声一唤,张静娴一愣,浑身使足了的气力忽然间便没了,于是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向下垂。 且娉婷因心下惊诧,也已浑身无力,手这么一松,张静娴便向后一仰,毫无疑问的落下去。 “堂姐!”(未完待续。) 第卌四章 好似旧爱归 去年腊月十五那日,因朝廷需减少供御用品,故而朱佑樘免去了今年宫里头的上元节灯火,是以即便上元之日,宫中也无喜庆的迹象,况且新年也已过去不少日子。 朱佑樘因需修身自省,这些日子总不得空去往坤宁宫,加之张均枼总与他不悦,他便鲜少往坤宁宫去。 唯独每晚得空回坤宁宫时,张均枼也早已歇下,每日早晨离了坤宁宫时,张均枼还未醒来,是以他大概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与张均枼打过照面。 今日上元节,他也难得有空去坤宁宫,谁想却不见张均枼,等了片刻方才见她回来。 而张均枼却依旧与他冷言冷语。 “陛下有事?”张均枼方才进殿,一见他在此便开口询问。 朱佑樘便是一怔,忙言道:“没事,我来看看你,这就走。” “枼儿,”朱佑樘方才走了一步,忽而又回首,极是温柔的唤了声,张均枼听唤微微一怔,以为他要同她赔不是,怎知他顿了顿,问的却是,“你方才去哪儿了”。 张均枼苦涩一笑,答:“清宁宫,今日十五。” “哦,”朱佑樘亦淡淡的应了声,而后头也不回的出了殿去。 张均枼望着朱佑樘渐渐走远,不禁凝眉,其实此种结果也并非她所愿意,只是她心头有那样一块大石,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久而久之,那便成了一处难以抚平的创伤。 或许再过些时日,她便可以淡忘了。 南絮见张均枼步入暖阁,她便跟上去极是自然的为她卸下斗篷,置于屋角。 岂知眉黛忽然前来禀报。道:“娘娘,礼部侍郎徐琼大人求见。” 张均枼听言回过身,望着眉黛喃喃自语道:“徐琼?”言罢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看来这徐琼此回进宫来见她,是为寻他家中那平妻,两日过去了,他总算是过来了。 南絮闻言亦看了眼张均枼。而后便随她一同步至正殿。 张均枼悠然坐下。抬眸间略显张扬与放肆,言道:“徐卿此回求见本宫,所为何事啊?” “娘娘。”徐琼自张均枼言毕,急忙接了话,问道:“微臣有一事询问。” 这徐琼面色如此急切,都不曾给张均枼行礼。看来他对张静娴倒是挺上心,只可惜。天人相隔,念也徒劳。 “什么事?”张均枼侧首端起茶盅,吮了一口,道:“说吧。” “微臣家中的妾室三日前受娘娘之邀。与陛下圣驾一同去往南郊祭天,前日祭天事毕,她本该回家去。可时至今日,微臣依旧寻不到她的踪迹。敢问娘娘,可曾见到她?” 果然! 殿内突然静下来,张均枼未答,单只是重重的搁下手中茶盅,这一声响极大,惊得殿中众人皆是一愣。 张均枼站起身,阔步走下去,站在徐琼跟前,蹙眉微微愠怒,斥道:“堂姐不见了?!” “堂姐?”徐琼抬眼,望着张均枼,看那目中的讶异,想来极是震惊。 想必张静娴从不曾与徐琼提及张均枼之事,也不知是为何,若她提了此事,且不说因她是皇后堂姐的身份,能受人敬重,保不准连位份都能提高。 徐琼听张均枼此言,亦恍然大悟,怪不得张静娴总与他提及皇后,原来她竟是皇后的堂姐! “是,微臣自她随娘娘一同去往南郊祭天后,便再没有见过她。” “照你这么说,”张均枼目光略是凶狠,怒道:“堂姐失踪,还与本宫脱不了干系!” “微臣不敢,”徐琼垂首,避过张均枼的目光。 张均枼抬臂指着徐琼,看来极像是威胁,只道:“徐琼,本宫告诉你,若是堂姐有什么闪失,本宫定不会放过你!” “送客!”张均枼言罢返身疾步进了暖阁,南絮未曾立即跟去,只是与徐琼讪讪一笑,和颜悦色道:“徐大人,您恐怕是找错地方了,张夫人那日确是随娘娘一同去了南郊,回程途中娘娘要去兔儿山走走,她也跟了去,只是她走到半山腰便说疲累,于是折回身说要回去。娘娘原本打算吩咐奴婢送送她,可她那般推辞,便只好作罢了,谁曾想她竟没有回府。” 徐琼整张老脸紧绷在一起,膛目结舌,许久才笑道:“呃呵,殷掌事,老夫也是一时心急,故才到此询问,方才言语间冒犯了娘娘,还望殷掌事,代老夫给娘娘赔个不是。” 南絮继而又讪笑,言道:“徐大人,您方才与娘娘那口气,奴婢听着不像是询问,反倒像质问,加之娘娘心急,免不了发了脾气。” 徐琼面露难堪之色,赔以南絮僵硬的笑脸,连连点头,随后转身快步离了坤宁宫。 南絮随后亦进了暖阁,张均枼坐于妆台前,对镜望着自己,神色略是黯然,轻声问道:“姑姑,你说本宫是不是太狠心了?” 听此言,南絮并未言答,张均枼又道:“她已嫁做人妇,本可安心过日子,本宫却还要揪着她不放,连后路都不能留给她,她好歹也是本宫的堂姐……” 南絮沉默了许久,方才淡淡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张均枼闻言凄然一笑,道:“姑姑退下吧。” “是。” 南絮答得甚是精妙,叫张均枼无可答话,她既避过了张均枼到底是否心狠,又避过了张静娴到底是否该死。 张均枼单手支额,思量了许久,却始终静不下心。 良久,她终于生了困顿之意,垂眸间忽然见眼前胭脂盒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于是拿起一看,却见“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十字赫然跃于纸上。 见这十字,她自然怔住,凝着纸张久久不回神。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她低声自语。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对镜描眉挽君心,佳人笑颜无所求,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过桥头,跨朱门,共执手,相见欢,但愿此生久,与君共相守…… 难道是谈大哥……他回来了…… 可倘若真的是他,那他为何不直接与她相见,又为何要留下这个! 莫不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他有什么困难,需她相助…… 可这字迹似乎又不是他的…… 到底是谁! 想至此,张均枼忽然将那纸张投向暖炉之中,疾步推门出了去,只道:“备马!本宫要出宫一趟!”(未完待续。) 第卌五章 和好且如初 萧萧瑟瑟,冷冷清清。 谈府朱门紧闭,门上铜锁已锈迹斑驳,轻轻一碰,便已松开,砸在地上,那沉闷的声响惊得人心一颤。 推门而入,内景更是萧条冷落,枯叶铺了一地,放眼望去,找不出一丁点空隙。 院中石桌上布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桂堂紧锁,分明是久无人住。 谈大哥根本没有回来过! 那会是谁,难道是他! 不可能,不可能,他无官无职,怎进得了内宫! 张均枼微微摇头,垂首出了门去,神色黯然,面容略是惆怅。 回宫之路,竟是那么漫长。 前头那庵庙进进出出许多人,皆是成双成对,她停步在外看了又看,终还是没有进去。 忽听闻身后一人温言问道:“姑娘,你一个人?” 她听那声音极是好听,又是那般熟悉,顿了顿转过身,却见身后来来往往皆是陌生人,侧首方才见了那说话之人,原来那公子并非她思念之人,他口中的姑娘,也并不是她。 张均枼这便要起步回宫,却察觉一人扯着她的衣袖,她垂首看去,只见是一个稚童。 那稚童约莫四五岁的模样,仰头望着她,一双眼睛生得明亮清澈,在这元宵花灯之晚,显得晶莹不已。 稚童见张均枼看着自己,便浮起笑意,道:“我想吃糖葫芦。” 张均枼闻言笑得温婉,这孩子生得好看,她有多欢喜,若她的皇儿还在,定然也如他这般漂亮。 “好。”张均枼浅浅一笑,“姐姐买给你。” 言罢张均枼便走去一边买了支糖葫芦,递至那稚童手中,而后蹲下身子,望着他吃糖葫芦的模样,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是一个大哥哥给我取的。” “豆豆。”张均枼站起身。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而后才转身走开,那稚童陡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极其不舍的拿开糖葫芦,急忙唤道:“姐姐!有人找你。” 张均枼心下一喜,连忙回过身,问道:“在哪儿?” “茶楼。” 张均枼方才步入茗品茶楼。那老板娘便已疾步走来迎接,热情不减。只是笑起来时,眼角似乎已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哟,张夫人来啦,楼上雅座请。有人已等候多时了。” 张均枼未同她言谈,越过她快步奔去楼上,果真见一墨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右臂平抬,看样子似是在喝茶。 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是朱佑樘,因为曾几何时,朱佑樘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以这个姿势,这样的动作坐在这里。 可她偏偏是唤了他一声“谈大哥”。 听唤那墨衣男子愣住,持茶盅的手亦是悬在半空中,良久方才轻放下茶盅,回身与张均枼露出一笑,唤道:“枼儿。” 张均枼见了他着实心惊,亦怔了许久,方才极是不可置信的唤:“陛下……” 听唤朱佑樘笑得略显僵硬,向张均枼招手,和颜悦色,看来似乎丝毫没有愠怒之色,唤道:“过来。” 张均枼举步皆是愧疚与惊怕,极不自然的走去坐下,却是微微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枼儿,你似乎怕我。” 张均枼终才抬眼,却问道:“陛下怎么出宫了?” “想你了。” “陛下说笑了,”张均枼讪讪一笑,“臣妾平日都在宫里。” 朱佑樘凝着她,目中满含真切,道:“我想看看你,想同你说话,想同你,像从前那样。” 张均枼避而不答,只言:“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您说什么,臣妾便依什么。” 朱佑樘目中闪过一丝失意,讪笑道:“夫人,这里人多耳杂,还是唤我夫君为好。” 张均枼垂眸,轻唤道:“夫君。” 朱佑樘兴起,笑道:“再唤一声为夫听听。” “夫君。” “再唤一声。” 张均枼这便有些不耐烦,抬眸望着他,目光略是不悦。 朱佑樘见她如此,连忙笑道:“罢了罢了,听多了腻耳。” 张均枼听言扫了他一眼。 话音方落,这茶楼的老板娘忽然走上来,笑容满面的近前,随意将手搭在朱佑樘肩上,颇是轻佻的看着朱佑樘,笑道:“相公模样俊俏。” 而后又看了眼张均枼,继而道:“娘子生得美貌。” 老板娘又将目光投注在朱佑樘身上,娇嗔道:“这郎才女貌的,果真是天生一对儿,可羡煞旁人了。” 言罢这老板娘又极是轻.浮的将手指移至朱佑樘脸颊上,朱佑樘别过脸一躲,老板娘见势收回手,略略望了张均枼一眼,见她脸色不好,随即一声噗笑,转身接过伙计手中木托上的两碗汤圆,一一放在朱佑樘与张均枼二人面前。 道:“这是送子汤圆,今儿元宵,你们可得全都吃喽。” “送子汤圆?”张均枼低声呢喃,而后抬起头,望着老板娘,问道:“这汤圆,果真送子?” “那是自然,”老板娘说得神乎其神,“夫人你大可在这方圆百里打探打探,谁家的夫人上元节吃了我这送子汤圆,还怀不上孩子的。夫人放心吧,您若是吃了我这送子汤圆肚子里头还没什么动静的话,那就是把我这茗品茶楼给砸了,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张均枼淡淡一笑,拿起勺子垂首拨弄着碗中的汤圆,说道:“那我岂不成恶人了。” 那老板娘轻笑一声,转过身又将手搭在朱佑樘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您请慢用。” 张均枼抬眸望着老板娘渐远的声音,目中寒意深深。 朱佑樘抬眼见她如此神色,便垂首调侃道:“枼儿吃醋了?”言罢又极是悠然的将汤圆送入口中。 张均枼怒怒吁了口气,而后也垂首吃起汤圆。 “枼儿,”才一眨眼的功夫,朱佑樘忽然已走至对面,坐在张均枼身侧,抬臂揽住她肩,温和笑道:“你是爱我的。” 张均枼未言,依旧吃着汤圆,朱佑樘将她手中勺子夺过,又掠来汤碗,道:“我喂你。” 良久之后,朱佑樘方才与张均枼一同回宫,那时天色大抵已很晚了。 那手中拿着糖葫芦的稚童随后不久亦进了茗品茶楼,老板娘见他过来,急忙快步迎过去,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稚童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低头,只道:“出去玩儿了一会儿。” 老板娘又问:“你这糖葫芦哪儿来的?” 稚童侧首看了眼门外,答:“我向皇后姐姐讨要的。”(未完待续。) 第卌六 阴晴忽不定 艳阳高升,一抹暖阳洒进坤宁宫,照在熟睡的张均枼脸庞上,衬得她雍容华贵。 张均枼原本早已起身,只是用完早膳后,言道疲乏,于是又回暖阁歇下。 南絮近前,见暖炉里红箩炭已将烧完,便走来加了些,瑾瑜见碳火烧得正旺,唯恐屋内闷人,叫张均枼睡得压抑,是以将窗子半开,南絮见她如此,又折回身替张均枼掖好绒毯。 瑾瑜随南絮一同出了暖阁,站在门外,侧首往里头看了眼,而后低声同南絮言道:“姑姑,不知你可有发现,娘娘这些日子可是愈发嗜睡了。” 南絮听言,亦望了眼张均枼,彼时眉黛忽然走来,如同起了兴一般,兴奋道:“我也发现了,娘娘近几日总说疲累,可她什么事也没有做,整日里无非就是吃吃睡睡……” 未等眉黛言罢,南絮忽然侧目剜了她一眼,眉黛见了心下一惊,连忙住嘴,讪笑道:“我的意思是,娘娘这几日无端劳累,又像几年前刚被封作皇后时那样了。” 南絮闻言似恍然大悟,偏首望着张均枼,又惊又喜,自语道:“莫不是有了……” 瑾瑜亦喜上眉梢,问道:“姑姑,要不我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你留在这儿,”南絮同瑾瑜说罢,又与眉黛道:“你去。” 眉黛一愣,满脸的不情愿,问道:“为什么是我呀?” “瑾瑜做事比你周全,理当留在这儿伺候着,你过去就当是跑个腿。” 眉黛看来仍是不愿,瑾瑜见势,笑言道:“姑姑。还是我去吧。” 瑾瑜言毕立即越过她们二人出了暖阁,南絮嘱咐道:“你见了刘院使,莫说是过来给娘娘诊断是否有孕,只说是按期请脉。” “是。” 瑾瑜方才离开,张均枼便已悠悠转醒,却未睁眼,仍是单手撑额。朱唇微张。略是不悦,问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眉黛听话怔怔,不敢接话。南絮倒是镇定自若,恭敬禀道:“娘娘,该用午膳了。” 张均枼睁眼,侧首看了看。南絮见她如此,阔步走近将她扶起。 谁想张均枼近来胃口亦是大不如从前。坐在桌前放眼望着那一桌子油腻的菜,腹中忽的翻江倒海,嗓子酸楚,一阵干呕。 张均枼随之涌起火气来。只怨憎道:“怎么净是些油腻的东西!” 殿内都人皆不敢言答,纷纷垂首,似乎惊怕。连南絮也未曾言语。 张均枼见无人答话,火气愈发旺盛。斥道:“陆掌膳呢!让她过来!” 听言众都人唏嘘不已,却始终无人敢动身,张均枼陡然拍案,站起身道:“怎么本宫都叫不动你们了!” “娘娘息怒,”都人见势不妙,连连伏地叩首,唯独南絮快步出了殿去,不久将陆掌膳带了进来。 那陆掌膳方才步入殿内,见了众人皆跪在地上,便猜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当即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娘娘。” “陆掌膳,”张均枼目中仍是充满了火气,“你可知本宫近来胃口不好,为何还往坤宁宫送这些油腻东西!你莫不是想饿死本宫!” “回娘娘,”陆掌膳不敢抬头,吞吞吐吐道:“奴婢并非有意如此,只是实在不知娘娘喜好清淡……” “你不知?!”张均枼怒意难平,“好,那本宫此回就让你长长记性!” 张均枼侧首,疾呼道:“来人!把她拖下去,杖责二十!” 那陆掌膳闻言自然惧怕不已,连忙磕头,哀求道:“娘娘,娘娘恕罪,奴婢已长记性了,娘娘饶命啊娘娘……” 张均枼见陆掌膳已被拖出去,心下又不免自责,不过是犯了小错罢了,并非不可饶恕,何至于如此重罚! 可她意已言明,这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又岂能收回。 她重重坐下,单手扶额,双目紧闭,看来极是疲惫,连气息都明显粗重了几分。 “都起身吧。” 张均枼久久又开口:“姑姑,晚些时候你送瓶金疮药到陆掌膳那儿去吧。” 南絮听此并不惊奇,因她已伺候张均枼四年,早习惯了她如此性子。 她总叫人先尝了苦头,而后又给人甜头。 “是。” 张均枼睁眼,侧目左右两边都看了仔细,皱眉问道:“瑾瑜呢?” 南絮正想答她,彼时却见瑾瑜领着刘文泰疾步赶了来。 “娘娘,”瑾瑜入内侍立在一旁,轻轻唤了声。 刘文泰到此首先给张均枼行礼,屈膝跪地,恭敬言道:“微臣刘文泰,参加娘娘。” “起来吧,”张均枼说话间仍是有气无力,显得虚弱无比,只言道:“你是来请脉的?” “是,”刘文泰站起身,见张均枼如此神态,似乎极是不适,于是略略蹙眉,问道:“娘娘凤体似乎欠安?” 张均枼长吁了一口气,回道:“近几日时常疲乏,有些嗜睡,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正巧刘卿此回过来请脉,就来给本宫瞧瞧。” 刘文泰听罢连忙自腰间医药箱中取出一块软垫子,张均枼见此便将手置于其上,刘文泰又取出一块锦帕,将张均枼整只手全都覆住,而后方才为她诊脉。 这刘文泰眉头深锁,似乎端详不出什么一般,良久才自语道:“盘如走珠,尺脉按之不绝。” “敢问娘娘,上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刘文泰问道这个,脸颊微微泛红。 张均枼闻言不免愣住,盘如走珠,分明是喜脉,可她自己却是诊不出。 “娘娘上回月.信是在腊月初,这个月还未至,恐怕得晚了好些日子,”南絮答。 南絮方才说罢,刘文泰便陡然收回手,跪在地上,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这是喜脉啊!” 张均枼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反应过来,忙道:“快起来快起来,刘卿,本宫果真是喜脉?” “娘娘脉象微弱,可时而滑而有力,确是喜脉无疑,只是娘娘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恐怕近来得好好儿调养调养身子了。” “那你说,本宫应当如何调养?” 刘文泰略显羞涩,左右扫了眼,言道:“切忌行.房.事,多歇息多走动,少动怒。” 张均枼连连点头应是。 刘文泰不忘提醒,“娘娘体弱,应少用安胎药,多了,恐怕适得其反。” “好,本宫记住了,”张均枼言毕抬起头,笑脸相迎,望着南絮道:“快快取些银两来。”(未完待续。) 第卌七章 欣喜染眉梢 张均枼初得知此消息时,原本已吩咐眉黛去往乾清宫告诉朱佑樘,可眉黛方才出了坤宁宫,又被她叫住。 她说,陛下晚些时候过来,到时再告诉他也不迟。 天色将晚,原本亮堂堂的坤宁宫已逐渐昏暗,朱佑樘这会儿方才过来,只是张均枼早已歇下。 “陛下。” 南絮微微福身,朱佑樘随手一挥,道:“不必多礼,娘娘呢?” “娘娘已歇下了,”南絮毕恭毕敬的答。 “这么早,晚膳可吃了?” “吃了。” 朱佑樘方才说话间已进了暖阁,只见张均枼侧身躺在软榻上,一手压在额下,一手置于额前,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臂上,双目紧闭,气息均匀,睡得极是安详。 她睡得香甜,看来便知是疲乏,唯一不足便是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似乎病了一般。 朱佑樘走去站在软榻前看了她一眼,不经意眉头紧皱,怜惜她等他已等得睡着了,而后轻手轻脚掀起绒毯,本想将她抱回床榻上,不想方才掀起绒毯,她便恍恍惚惚的醒来,睁着眼睛看他,笑意浅浅,一双桃花眼透着万千星辉,晶莹好似星辰。 见她这般望着自己,朱佑樘亦笑得温柔,问道:“你笑什么?” 张均枼不答,依旧是笑容满面,只道:“陛下以后去西暖阁睡吧。” 朱佑樘闻言一怔,笑得不如起先那般欢喜,恐是因自己回来得晚了,叫她心中不悦,于是急忙问道:“为什么?” 张均枼娇俏一笑。并不言语,单只是抬臂拉起他的手,置于自己肚子上。 朱佑樘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惊得陡然收回手,却也禁不住欣喜若狂,怔怔道:“你……你……我……” 张均枼见朱佑樘这目瞪口呆的模样,亦忍不住掩面噗嗤一笑。朱佑樘亦笑得粲然。看来又略似羞涩,抬手挠了挠头顶,而后侧身望向暖阁外。向张瑜招手,唤道:“小瑜子,过来。” 听唤张瑜满是困惑,稀里糊涂走过去。却见朱佑樘伸手过来猛然抓住自己的脸颊狠狠一掐,他连忙往后退去躲开。捂住脸颊极是可怜,叫了声陛下,却见朱佑樘激动不已,自语道:“原来是真的。” “枼儿。我……”朱佑樘回首望着张均枼,开口良久却总是说不出话来,只有那掩不住的笑意。 张均枼亦是笑靥如花。二人皆不言语,却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这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张均枼撑着软榻作势要坐起身,朱佑樘见势一惊,连忙近前将她扶起,生怕她伤到自己。 “张瑜!”朱佑樘唤道张瑜,张瑜这会儿脸颊上还是火辣辣的疼,听闻朱佑樘那声唤,几乎下意识的便往后退了一步,唯恐他再如此掐他。 朱佑樘一愣,佯装愠怒,斥道:“你躲什么!” 张瑜扭扭捏捏走过来,朱佑樘方才同他说道:“为朕拟旨,朕要给皇后家加官进爵,提张国丈为寿宁伯,岁加禄米一百石,于京仓关支,另赐金银各百两,布匹……” “陛下!”不等朱佑樘言毕,张均枼连忙出声打断,微微皱眉,言道:“臣妾不过是有孕,陛下何至于如此。” 张均枼颦眉,是人都能瞧出她似乎不悦,如今她已独得椒房恩宠,却时常会想起往日落魄凄惨,倒不是她多愁善感,只是乐极生悲,就如从前那般的不堪。 荣极必哀,盛极必衰,这样的道理她岂会不明。 或许有人会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今日得势,何不放肆一把,得个痛快! 并非她不自信,只是如今荣极时记着往日的悲哀,日后哀极时方能存活。 多少年后事实证明,她想得是对的。 “我不仅要厚赏你张家,还要赏你,”朱佑樘看了眼张瑜,将他支走。 张瑜慌慌张张跑出去,朱佑樘握住张均枼的手,深情款款,道:“枼儿,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朱佑樘故作高深,勾唇一笑,只道:“事关江山存亡,你若得了,莫说是我,天下都是你的,到时大明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皆可听从你的号令。” 张均枼听言已猜到了是什么,于是不免怔忡,讪笑道:“臣妾一介女流,只知深闺事事,既无调兵遣将之能,又无雄才大略,要那个做什么。” 朱佑樘浅笑,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只要陛下即好,旁的什么都不要。” 朱佑樘笑意温和,似乎丝毫没有想要收回成命的意思,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我金口玉言,收不回,我也不愿收。” “枼儿,我答应过你,我的江山任你逍遥,我的天下凭你掌控,从今往后,我的便是你的。” 是,张均枼记得,朱佑樘确是说过这句话,只是那时她也不过是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从不曾在意,更没有当真。 朱佑樘目中满含深情,目光真挚,叫张均枼再不得忽视,她这回没有答应收下,但也未曾拒绝。 兵符,那是这天下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得之便如同得了天下! 张均枼虽是女人,却也做不到视兵符如无物,何况她自小便已有了壮志雄心,只是如今身在后庭,有太多身不由己,她仰慕吕后之才,更想要武周之志。 “陛下不怕臣妾效仿武后,谋朝篡位?”张均枼冷不防问道。 朱佑樘极是认真,答道:“不怕。” “为什么?”张均枼亦目不转睛的凝着他,“陛下是觉得,臣妾从无谋反之心?” “你绝不会谋反,我相信你,没有理由,”朱佑樘站起身,道:“何况兵符放在你这里,绝对周全。” 听言张均枼不再答话,她既希望朱佑樘方才所言皆是玩笑话,又盼着那一天早一点到来。 因为兵符,是她极想要的东西。 朱佑樘走至她身后,为她卸下头饰,而后一声不吭的将她抱回床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躬身以极是宠溺的眼神凝着她,温润如玉,笑得柔情蜜意,叫张均枼心生欢喜。 他轻语道:“睡吧。”(未完待续。) 第卌八章 世事皆难料 红花渐开,绿柳初生。 是因张均枼有孕的消息突然传出去,是以朝中大臣皆已不再上疏请谏朱佑樘行采选良家女以入十二妃之选一事,反而均上奏朝贺。 更有甚者竟上疏拍马屁,褒赞朱佑樘英明,又夸奖谢迁衷心。 想以往谢迁因拂了郭镛之谏,奏言延迟选妃之事,致使朱佑樘再不愿纳妃,被朝中文官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如今又被捧上了天,真真是讽刺! “丁谳(yàn)?” 朱佑樘喃喃,合上那奏本,抬眸间不经意冷冷笑了一声,侧首望着侍立在一旁的张瑜,低声问道:“这丁谳何许人也?” 张瑜原本垂眸,思虑了一番,随即抬眼,亦压低声,提醒道:“吏部听选监生丁谳,吏部尚书王恕大人的门生。” 朱佑樘微微点头,瞥了张瑜一眼,随意言道:“免职吧,这种人留着迟早成祸害。” “是。” 朱佑樘一向厌恶拍马屁之人,这丁谳算是不幸的。 “退朝!” 早朝毕,众朝官尽数退下,多是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同行。 前头那三人中有一人转身瞧见张邑龄与沈禄一同走在在他们身后,便回首与另外二人低声道:“诶,两位大人,不知你们可曾听说了,前些日子张家封了寿宁伯,这几日那张家的门槛儿都给人踏破了。” 中间那一人侧目瞧了他一眼,冷笑道:“谁家封官儿了旁人不得送礼?就是你升清纪郎那会儿,不也有人给你送钱?” “那可不一样,”那人又转身窥了一眼,而后往中间靠了靠。极轻声的语道:“就前几年王家倒台那会儿,礼部侍郎沈禄受了牵连,不得已罚俸一年,陛下因他是中宫的姑父,还特意将他召去乾清宫,私底下给他塞了一少银两。” “中宫得宠,陛下一向厚待张家。岂是你我能及?”中间那人听得想是有些不耐烦。说话间目不斜视。 那人又道:“如今中宫不过是怀了个孩子,那张家就紧跟着封了寿宁伯,日后若是她生下个皇子。张家岂不是要封侯!” “那能如何?你还能不让她生?” 那人讪笑,自语道:“这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啊。” 居左的朝官终于忍不住插话,睨着他道:“要不你也生个闺女送进宫去!” 那人闻言终不再多嘴,安分随他们二人一同出了皇宫去。 这张家封了伯侯。在官场上总难免叫人嫉妒,就如张均枼在后.宫。也时常惹人艳羡。 “娘娘,尚寝局的簿子送来了,”南絮见张均枼单手撑额,侧卧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于是说得极是轻声。 张均枼听唤缓缓睁眼,瞧了眼那尚寝女官手中捧着记录宫中都人每月月.事期日的簿子,而后又闭目。漫不经心说道:“你说说,本宫没心思看。” 尚寝女官闻言。目光飘忽不定,顿了顿方才禀道:“禀娘娘,上个月,宫中都人月.事皆如期至,只是教坊司……” 那尚寝女官言至此忽然住口,似乎有几分张皇,张均枼听言亦微微睁眼,冷语道:“接着说。” “教坊司左韶舞,就是年关前李朝进献的那位舞姬,已有两月未来月.信,”尚寝女官吞吞吐吐方才说罢,张均枼当即接话,自语道:“娉婷?” “是。” 南絮听罢知是娉婷,一时惊诧,目中悄然闪过一丝惶恐,彼时瑾瑜亦不经意朝她看了眼。 张均枼心中已是起伏不定,可面色仍强作平静,只凝眉道:“传她过来!” 方及那尚寝女官转身,正想出去,南絮突然抢了话,道:“奴婢这就去。” 南絮言罢便出了殿去,尚寝女官见势只得福身道:“奴婢告退。” 瑾瑜望着南絮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似有深意,那娉婷何故会如此,又是什么身份,她都一清二楚。 她自然知道,若是她当初将此事如实告诉张均枼,那南絮定然是要吃苦头的,想必如今这坤宁宫掌事姑姑的位置也会是她的。 可错就错在她那日一时心软,没有及时将此事抖露出来,若她今日才将此事告诉张均枼,且不说她尝不到甜头,怕是还免不了要与南絮一同受罚。 “堂姐!” 娉婷自那日亲眼见着张静娴掉下山崖后,便再不得安生,而今每每入睡时总会回到兔儿山,趴在那悬崖边,看见自己松开手后,张静娴望着她满目惊恐的样子。 即便是午憩,也不能幸免。 她坐起身,右手轻抚腹部,垂首皱眉,自语道:“皇儿,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你让母亲怎么办,难道要将此事坦白告诉你姨母,还是要逃出宫去,偷偷将你生下来……” “可你是皇子,岂能跟着母亲受苦,”娉婷抬眸间哀愁流露,她轻叹道:“事已至此,母亲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娉婷当即警惕起来,坐于床榻上侧首望向门口,方才见是南絮。 南絮面色阴沉,朝她肚子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此事恐怕瞒不住了,娘娘要见你。” 娉婷随南絮初进了坤宁宫时,原本已做足了准备,她确是想与张均枼相认,可她一想到自己以往选妃时做过的那些事,一切言语便都难以启齿。 虽说张均枼并不知她是有卉,可以后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到时娉婷便是娉婷,有卉也只是有卉,而审言,又将是另外一个人。 她腹中这个孩儿原本便不该来这世上,与其让她自己亲手了解了他的性命,倒不如任由张均枼来处决。 或许张均枼会留着他,因为她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她最能体会那种丧子之痛。 “娘娘,”娉婷见了张均枼并未行礼,单只是垂眸微微福身。 “都下去吧,”张均枼未多说什么,待都人尽数退下,方才徐徐移步至娉婷跟前,垂下眼帘,看了眼她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淡然问道:“谁的?” 娉婷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答:“陛下的。” 张均枼异常镇定,不曾发火亦不曾悲恸,气息微喘,良久才道:“什么时候?” 南絮听言心中免不了惶恐,略微垂首,却抬眼望着娉婷,娉婷顿了顿,方才言道:“进宫那日。” 张均枼闻此浑身颤颤,转过身背对着她,长吸了口气,不住的颔首,只道:“好,你退下吧。” “是。” 娉婷进宫那日,是除夕。 倘若郑金莲是周太皇太后使了计策,那这娉婷又是怎么回事! 说什么余生只愿执她之手,原来都是谎言! 一旦被拆穿,便再也不堪入目。 “杀了她。” 张均枼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隐患留在宫里,更不能容她给腹中皇儿带任何威胁!(未完待续。) 第卌九章 悲从喜中来 张均枼自娉婷离了坤宁宫后不久,腹中便总是隐隐作痛,一时似乎针锥,一时又如刀割一般。 这般痛楚,就同上次那样,她倒不是从不曾体会过,是以她神智很清楚,也很明白,恐怕是不祥之兆。 “娘娘!” 南絮一见张均枼捧着肚子,黛眉蹙成一团,便是一阵怔忡,于是连忙近前将她扶住,随即侧首疾呼道:“来人!快传太医!” 且说娉婷回教坊司这一路,途至坤宁门时,只见一辆马车突然停在前头不远处,自那马车上下来一妇人,那妇人衣着不凡,服饰华贵,皆为上等佳品。 那妇人尚未转身,单只是同车夫吩咐了几句话,而后方才转身,她转身那一瞬,方巧行至坤宁门的一行都人纷纷躬身同她行礼。 妇人抬起头,踏着莲步款款雍容,一步一步进了坤宁门,亦离娉婷愈发近了。 这位是金夫人,中宫张皇后的母亲,她自然是知道的。 娉婷长大后虽不曾见过她,却也记得她的模样,印象中的母亲,就是长了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如今多少年已过去,她依旧不曾变过。 金扶即将走至她跟前时,她微微福身同她施了一礼,而后直起身望着她,从坤宁门外望到坤宁门内,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移开过。 而金扶,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 娉婷见她已走远,禁不住笑得苦涩,此刻她多想唤她一声,母亲…… 可她终究是不敢。 这金扶到坤宁宫时,见得是刘文泰紧紧拧着眉心。坐在榻前为张均枼诊脉,而张均枼,坐在软榻上以被褥护着肚子,非但脸色苍白,就连唇上,也无丝毫血色。 她见张均枼这病殃殃的模样,自然免不了大惊。原本从容匀速的步伐。一进了暖阁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许多,她一面又连忙问道:“枼儿,你这是怎么了!” 张均枼听唤力不从心的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是凝眉显得有气无力,极是挣扎。 彼时刘文泰亦收回了手,张均枼急忙问道:“刘卿,怎么样。本宫腹中的皇儿如何了?能保住吗?” 刘文泰闻言颇是怔怔,禀道:“保是保住了。只是娘娘脉象微弱,这胎象不平稳,恐怕……” 言语至此,刘文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张均枼自是心急,催促道:“刘卿但说无妨!” 刘文泰抬起头看了看张均枼。最终却是忽然跪地,低头道:“微臣斗胆。恳请娘娘,免微臣死罪。” “好,本宫恕你无罪。” “娘娘此胎恐怕难保,未免娘娘日后受罪,还望娘娘……舍了此胎。” 张均枼只是惊得哑口无言,而金扶在一旁却是怒火中烧,陡然近前指着刘文泰斥道:“你说什么!刘文泰,你好大的胆子!” 刘文泰又是垂首,此回直言不讳,不再避讳,道:“娘娘,微臣今日只是奉劝,若娘娘执意要留此胎,那日后吃苦的可是娘娘啊!且不说得受这番大罪,怕是连性命都不免攸关!” “刘文泰!”金扶再压不住火气,怒道:“你住口!” “母亲!”张均枼当即出声将她喝住,只是微微垂首,略显黯然,刘文泰接着道:“望娘娘,趁早决断!” “知道了,”张均枼异常淡然,语道:“你退下吧。” 刘文泰站起身,应了声,这便要退下,金扶急急言道:“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听罢刘文泰自知金扶言外之意,这暖阁里除了她们母女二人与殷掌事,便只有他。 他自然是不会说的。 张均枼静静坐在软榻上,脸颊泛起泪光点点。 她有多想要这个孩子,有谁能体会到,又有谁真正懂她的心,她已失去过一个,而今又如何接受得了再失去第二个,可这世上又有什么能大过她的性命! 今日连番打击,已叫她疲惫不堪。 “娘娘,”南絮不顾金扶在此所秉持的异议,直言道:“依奴婢愚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娘娘还年轻,这个孩子没了,您还会有下一个,何必如此执拗,保住性命才是要紧。” 张均枼依旧垂眸,无比愁怨,似乎自言自语,只道:“本宫已为后四年,至今仍未给陛下生得一男半女,朝中人人上疏催促陛下选妃,以保国祚绵长,若本宫此胎留不住,到时将失去什么,姑姑岂会不明白?” “娘娘,”南絮说话间忽然窥了眼紧闭的屋门,而后道:“您的孩子没了,可娉婷的还在,既然同是皇嗣,倒不如来个移花接木,到时不论她所生是男是女,都是娘娘的。” “娉婷?”金扶喃喃一声,莫不是她方才见到的那个? 这娉婷已有孕三个月,肚子已微微隆起,虽并不明显,可她金扶是何许人也,即便是两个月的身孕恐怕也瞒不过她。 金扶虽不同意南絮的意见,却也未曾斥责她,因为南絮所言,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枼儿,”金扶亦苦口婆心的劝道:“或许是你多心了呢,我瞧那个刘文泰,医术也不过如此,他怕不是保不住你的胎,就信口胡诌,你也不能全听他的。你把手给我,我来给你瞧瞧。” 张均枼却未曾叫金扶诊脉,只道:“母亲,你甭再劝我了,我这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 金扶轻叹一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母亲就不再多言了。” “母亲,”张均枼抬眸望着她,“枼儿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你还得用求的,你是母亲的女儿,你就是要母亲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那母亲也得应了你啊,”金扶目中满是怜惜,她怎受得了张均枼受如此折磨。 “让娉婷随你出宫,我记得府上有一处院子,甚是偏僻,母亲安排她住在那儿,叫她安心养胎,等到九月,我应当临盆之时,母亲再助她催生,到时我把陛下支出宫去,你就将孩子带进宫来,神不知,鬼不觉。” 张均枼见金扶皱眉,继而又道:“把她留在宫里,我总不放心。” 金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张均枼仍放心不下,又道:“母亲,此事万不能叫父亲和堂兄发现。” “知道,你放心吧,母亲自有分寸。” “姑姑,”张均枼言此略微垂眸,并未看南絮,凄然道:“你去把药熬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步步惊弦心 因服了那药,张均枼腹中更是疼痛,金扶与南絮始终在暖阁里守着,直至天色昏暗,朱佑樘突然至此。 今日朱佑樘来得比以往早了许多,且眉头紧蹙,神色张皇,略显焦急,似乎知道了什么一般。 是因朱佑樘来得突然,南絮连那块血淋淋的床单都未来得及收起来,匆忙间听闻朱佑樘已到了暖阁外,她只得将床单塞至床底下,可这一屋子的血腥味又岂能逃过朱佑樘极是灵敏的嗅觉。 “陛下,”南絮反应迅速,这会儿便已镇定自若,福身同朱佑樘行礼,彼时金扶面色却颇是慌张,匆匆施了一礼。 朱佑樘仿若未见,他倒也不曾直接询问胎儿之事,反倒是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枼儿见.红了?!”朱佑樘说话间急忙走至床前,望着张均枼,目中惊惧无可掩饰。 张均枼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色,只是脸色惨白,显得虚弱。 “臣妾已无大碍,陛下且放心吧,”张均枼气若游丝,叫朱佑樘不免心疼。 朱佑樘应了声,而后顺势坐下,握住张均枼的手,道:“没事就好。” “陛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本在乾清宫批折子,听闻你动了胎气,急忙过来了。” 金扶听言免不了怔忡,唯恐是刘文泰,于是调侃道:“是哪个不长心的,这么件小事也得说出来,扰了陛下批折子。” 谁想朱佑樘却是巧妙避过,只答:“朝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及得上枼儿重要。” 金扶讪讪一笑:“瞧瞧这天也快黑了。民妇这便出宫去了,陛下,民妇告退。” “岳母慢走,”朱佑樘言罢转头望向张瑜,嘱咐道:“小瑜子,送送金夫人。” “是。” 待张瑜带上门,朱佑樘又回首。款款深情道:“枼儿。你歇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张均枼一惊,连忙强笑一声。道:“不必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早些回西暖阁歇息吧。” 南絮伺机亦道:“是啊,陛下。娘娘这儿有奴婢伺候着,您就回去歇息吧。” “那样也好。”朱佑樘轻拍了拍张均枼的手,温言道:“枼儿,你早些睡吧。” “嗯。” 朱佑樘方才出了东暖阁,南絮便借关门之故。跟上去紧盯着,直至见朱佑樘进了西暖阁,且将门合上。她方才回过身。 “陛下走了?”张均枼声音压得极低。 “去西暖阁了。” 张均枼陡然又是一阵疼痛,只是强忍着。拧着眉心道:“快些收拾了。” “是。” 且说清宁宫这头,傍晚时分,整个正殿灯火通明,周太皇太后每日用了晚膳,总要出去散散心,今日自也不例外。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哪,”周太皇太后站在正殿前院中树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番感怀。 “是啊,”乜湄侍立身后,亦随声道:“这都四月份了,晚上寒气还是这么重。” 周太皇太后收回目光,直起身子轻叹一声,道:“人老啦,禁不住这寒气。” “怎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乜湄巧笑,“实在是天冷,恐怕连陛下也禁不住。” 周太皇太后听得喜笑颜开,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打小就会讨哀家开心。” “诶,这是什么?”周太皇太后回首垂眸,忽见树下堆积着些许药渣,不免生了疑惑,因这药渣上还残留些水汽,定然是方才不久倒下的,可偏偏这清宁宫几月来又从无人生病。 乜湄见势随即近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捻起些药渣,仔仔细细瞧了瞧,黛眉紧蹙,道:“这莫不是黄芪和党参?” 周太皇太后听言委实一惊,道:“那不是安胎的药!” 言罢周太皇太后当即转过身,疾声训斥:“这药渣是哪儿来的!说!都过来!” 凡是在殿内伺候着的都人闻言纷纷疾步跑出来,跪地垂首,参差不齐的行礼,皆低语道:“太皇太后。” “你们说!”周太皇太后怒意不减,依旧脸色铁青,“这药渣到底是哪儿来的!” 都人皆不敢抬头看她,更莫说是应答,周太皇太后见状,气急之下厉声道:“好,都不肯说,那就统统拉出去杖毙!” 听此都人们未免惊怕,唯有跪在前排的一个都人,旋即接了话,答道:“太皇太后饶命,奴婢想这药渣恐怕是郑姑娘倒在这儿的……” 这都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又惶恐周太皇太后责罚,便直言道:“奴婢见郑姑娘这几日总偷偷吃酸,还……还似乎孕吐,她不准奴婢说出去,奴婢便一直没有禀报给太皇太后。” 再看那郑金莲,确是如周太皇太后所猜想那般,怀了朱佑樘的子嗣,她原本是想着能靠这个皇儿一步登天,可谁知这个时候,中宫皇后也怀了孩子。 若皇后未曾怀有身孕还好,周太皇太后定然是要千方百计将她护住,可偏偏皇后也有了,如今这宫里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已是聚集在皇后身上,谁还会管她的死活。 试想皇后多年无子,又岂能容得下她。 她如今为了保住性命,自然要废一番周折,她本想将这孩子流了,可她总归是舍不得,便只好裹布条将肚子收住,不让身孕显露出来。 可日子长了,总难免露出破绽,就如吃酸,再如孕吐,她知裹这东西对腹中胎儿不利,便嘱咐陶韫偷偷熬安胎药,可谁又知这陶韫是那般不长心眼,竟将药渣倒在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 周太皇太后与乜湄一声不吭的进了郑金莲的屋子,着实叫郑金莲与陶韫吃了一惊。 郑金莲见陶韫手中还拽着方才从她肚子上卸下来的布条,连忙将她推开,如今她这四个月的身孕已完全显现出来,自然是瞒不住了。 周太皇太后只往她肚子上扫了一眼,而后淡淡说道:“流了吧,”说罢便转身欲要出去。 郑金莲听言,惊得阔步追上去,跪在地上扯住她衣袖,转瞬间便哭得梨花带雨,只道:“太皇太后,求您留着奴婢这个孩子,他是陛下的,奴婢定要将他生下来,哪怕无名无分,奴婢只求孩儿周全。” 见周太皇太后不为所动,她又道:“是您将奴婢带进宫的,也是您安排奴婢侍寝,如今奴婢怀了陛下的子嗣,您却要奴婢将孩子流掉,未免待奴婢太不公平了!” “公平?”周太皇太后冷噗一声,道:“哀家若对你公平,那皇后怎么办!皇后腹中那个才是嫡子,若你先她一步生下这个孩子,那便是皇长子,到时哀家要如何向皇后交待!难道容你的孩子同她的孩子争太子之位吗!” 郑金莲摇头不止,连连哭诉道:“太皇太后,奴婢只求生下这个孩子,别的奴婢什么也不要,只求您让奴婢把他生下来,太皇太后。” “你不要怨哀家,哀家也是不得已,来人!”周太皇太后侧首正欲唤乜湄,恍然间却见乜湄从外头走进来,神色仓皇,低声禀道:“太皇太后,方才坤宁宫传来消息,皇后……小产了。”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许久了,只是她将此事瞒着,怕是要移花接木。” 正是周太皇太后惊诧之际,郑金莲连滚带爬的近前,抱住她的腿,嘴角浮现丝丝笑意,言道:“奴婢愿给皇后娘娘代生,奴婢愿给皇后娘娘代生。” 周太皇太后垂首望着她,目中似有深意。 “好……”(未完待续。) 第圩一章 四处险环生 九月已将末旬,如今入秋,天气日渐转凉。 张府这偏院里树木较多,因此总是阴凉,不见光照。 这张家上上下下几十个丫鬟里头,金扶最是信任令仪,况且令仪伺候张均枼十几年,待张均枼也极是衷心,是以金扶吩咐她在这偏院里服侍娉婷,最放心不过。 平日里娉婷屋门总是紧闭,令仪就在里头将她死死看着,唯独每日三餐,及安胎药,是金扶亲自送来的,也只有那时,屋子里才会见着光。 令仪听闻叩门声便已知是金扶,于是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开门,见的是金扶手中捧着木托,木托上静静放着一碗汤药,那汤药色甚浓黑,如同墨汁一般,与往日里那安胎药的味道,也明显不同。 “夫人。” 金扶左右扫了一眼,方才阔步进了屋子,又转身与令仪道:“你去烧点水来。” 令仪闻言已知她这是要做什么,今儿既已到了日子,即便娉婷还未至临盆之日,也断断拖延不得。 “是。” 待见令仪合上门,金扶这才转回身将木托放置床头,端起汤药朝床边走去,抬眸望着娉婷,道:“吃药了。” 娉婷未曾细想,不假思索接过汤药,本已送至嘴边,却又停住,垂下眼帘,淡淡问道:“今日,皇后娘娘应该临盆了吧。” “嗯,”金扶微微颔首,倒也显得极是和善。 娉婷嘴角却是浮现起一丝笑意,毫不犹豫的饮下那催生药,金扶心底竟是惶惶,紧皱眉头。凝着她,道:“你知道我把你关在这儿,为的是什么?” “知道,”娉婷笑得坦然,丝毫没有惧怕,“皇后娘娘小产。” “那你不怕?” “生又何哀,死又何苦。我这辈子最痛恨一个‘悔’字。所以,我不会后悔,况且。”娉婷嘴角微微上扬,可笑得却是僵硬,“若我的孩子日后能继承这江山大统,即便我死。那也值得。” 金扶亦淡然一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天已如墨般漆黑。不见一点星辰,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似乎今晚。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 伴随着娉婷撕心裂肺的声声痛吟,一阵婴儿啼哭声响亮的划破长空,非但娉婷已满身是汗。就连金扶亦是汗流浃背,她将婴儿抱在怀中。一面裹上棉被,一面疾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令仪亦手忙脚乱的,捧着倒满了血水的铜盆正要出去倒了,直至跨出了门方才匆匆答:“过一会儿便亥时了。” “亥时?!”金扶听言一惊,急忙要离开,回眸间却忽然见娉婷膝盖侧旁一块似是胎记一般的红印子,于是怔怔,缓缓移步近前,微微躬身仔细看了眼,却是瞠目结舌,险些没站稳,抬眼望着娉婷,久久才开口问道:“你……你是审言!” 娉婷已疲惫不堪,脸色煞白,气若游丝,牵强挤出一丝笑,望着金扶,极是虚弱的言道:“我……还可以……唤你……一声……母亲么?” 金扶热泪充盈目中,她自以为审言并非她所生,可也视她如己出,于是连忙点头,娉婷欣慰一笑,本已开了口,却再也没了气息。 见她如此,金扶抱着婴儿正想走过去施救,奈何事态紧急,令仪一进来便催促,道:“夫人,已快亥时了您还不走?怕是小姐都等不及了。” 在金扶眼中,审言虽也重要,可她始终是不及张均枼的,这金扶方一听及张均枼,便忘记了审言,忙不迭将婴儿放入篮中,挎上篮子便出了门去。 彼时清宁宫那头亦是乱作一团,周太皇太后不顾郑金莲方才生下皇子,便急忙吩咐稳婆将孩子抱去坤宁宫,甚至连看都不容许她看一眼。 这周太皇太后因唯恐张均枼会对郑金莲下手,故始终都不曾将郑金莲有孕一事告之,直到今日坤宁宫那头传来张均枼临盆的消息,她方才有意将此事告诉她。 好巧不巧,就在此消息传到清宁宫之时,郑金莲腹中也起了反应,于是一来二去,此事至今都无人敢传到张均枼耳中。 那稳婆出了清宁宫,便直奔景和门去,因臂上挎着的那竹篮中还藏着郑金莲所生之子,她自是处处都小心谨慎,可谁想她方才步至景和门外,便陡然见朱佑樘与张瑜步伐匆匆,从前头不远出走过,看样子自然是去往坤宁宫的。 因周太皇太后万般交代,此一事定不能叫朱佑樘知道,她便迟迟不敢动身,直至朱佑樘与张瑜已走远,她方才窥了左右,急急忙忙跟上去。 坤宁宫内早已是一团乱,是因金扶久久未将娉婷的孩子带来,这会儿偏生朱佑樘又过来了。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反倒来了。 张均枼躺在床榻上佯装做疼痛难忍,亦叫喊了几声,却叫朱佑樘听得心急如焚,踱步在暖阁外头,疾呼道:“枼儿,你怎么样了!” 这一声唤,张均枼在里头自然大惊,忙压低声问道南絮,“陛下回宫了?” 南絮亦是慌张,急忙开门出去,拦住朱佑樘道:“陛下,产房重地,您还是离远些的好。” 朱佑樘愈发焦躁,极不耐烦,眉心紧紧拧作一团,只道:“枼儿怎么样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娘娘一切安好,陛下还是出去等吧。” “我不出去,枼儿在这儿我怎么放心,”朱佑樘原本就心急,听南絮此言,便更是耐烦不住,这便作势要冲进去。 南絮见势便慌了,再顾不得礼数,沉声斥道:“您站在这儿娘娘一时也生不出来啊!反倒叫娘娘心慌,您还是快些出去吧,”说话间南絮已毫不客气的将朱佑樘推出殿外,而后望着张瑜训责道:“张瑜,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陛下请远些,陛下天子之尊,岂能见这等污秽场面!” 张瑜一听亦连忙拉着朱佑樘,朱佑樘却是一把将他推开,正跨进了殿门时,南絮陡然拦在他身前,道:“陛下!产房见不得风,若娘娘此回落下什么病根,陛下可还对得住她!” 朱佑樘听言终才沉默不语,任由张瑜将他带远。 南絮见朱佑樘被张瑜拉走,转身便将殿门紧紧锁住,抓住瑾瑜,慌忙道:“瑾瑜,你快去张家,找金夫人,让她快些过来,快去。” “是。”(未完待续。) 第圩二章 两子命各异 凉风瑟瑟,拂过耳边,留下丝丝冷意。 那稳婆提着竹篮,已躲在坤宁宫宫墙外观望许久,因朱佑樘突然过来,她便迟迟不敢进去。 可篮中婴儿已渐渐睡醒,她自是惶恐,抬眼却见张瑜将朱佑樘拉出来,二人亦阔步朝自己走来,她正是惊惧,左右踌躇不知该躲往何处。 好巧不巧,这时婴儿亦陡然啼哭起来,她一时慌张,惊得以手掌将婴儿整张脸都捂住,压低声跺脚道:“诶哟我的小祖宗诶,你可不能出声啊。” 这婴儿方才啼哭声极是响亮,叫朱佑樘听去猛然一回神,侧首望着张瑜,惊喜问道:“是不是生了!” 那稳婆闻言惶恐不已,只见张瑜伸手朝着自己这边指来,于是连忙提着竹篮往别处走去。 张瑜自也是听见了,只是总觉得声音似乎并非自坤宁宫传来的,是以迷迷糊糊伸手左右指了指,吞吞吐吐答:“好像是生了。” 朱佑樘听言,终展眉梢,欢欢喜喜向正殿跑去,也不事先询问一番,便急忙推开了门,见的却是金扶抱着婴儿站在正殿左手方,她没有站在东暖阁外头,反而是站在西暖阁外,这不免稀奇。 彼时金扶委实一惊,浑身冒着冷汗,望着朱佑樘,强挤出一笑,道:“生……生了。” 金扶说话间,南絮已回过神,只是侧目却见金扶脚后还放着竹篮,于是佯装作随意,疾步走去紧靠在金扶身侧,正好将那竹篮挡住,舒眉一笑。道:“是个小皇子。” 朱佑樘听是小皇子,自然大喜,当即走近,正想抱起婴儿,金扶却是一躲,言道:“陛下,这孩子还没洗干净呢。您可看不得。” 闻言朱佑樘连连点头应是。西暖阁屋门忽然打开,瑾瑜由内而出,不想竟见朱佑樘在此。着实一愣,唤道:“陛下。” 朱佑樘这才想起张均枼,怔怔道:“哦,枼儿呢!” “娘娘!”南絮见朱佑樘言语间已往东暖阁走去。又生怕张均枼还不知金扶已将孩子带来,于是有意扯着嗓子唤了声。继而又道:“娘娘方才疲累,想是要歇下了。” “我去看看,”朱佑樘言语至此已将屋门推开,只见谈允贤坐在床榻前。极是自如的挥起锦帕为张均枼拭去额上的汗水,眉黛捧着装满了血水的铜盆,正想走出去。却见朱佑樘进来,她自知男人忌讳这个。于是慌忙背过身去。 朱佑樘亦知避讳,故不看她,只朝床边走去,谈允贤见他过来,这便作势要站起身行礼,方才唤了声“陛下”,朱佑樘便打断,笑道:“不必多礼,你忙你的吧。” “是。” 谈允贤倒也识趣,这便站起身,同朱佑樘施了一礼,而后便示意眉黛与她一同出去。 “枼儿,”朱佑樘见谈允贤离座,他便顺势坐下,望着张均枼,笑意深深。 张均枼亦作虚弱,看来疲惫不已,轻唤道:“陛下……” 朱佑樘握住她的手,笑得甚是欣慰,道:“辛苦你了。” 张均枼笑容浅浅,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别过脸去,作张皇模样,心急火燎的问道:“孩子呢?” 朱佑樘亦侧首,朝门口望去,随后回首,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色,道:“孩子在外面。” 话音方落,屋门便开了,朱佑樘见势看去,入眼的仍是金扶抱着婴儿,笑容满面的走过来,南絮亦跟在她身后,随手将门关上。 朱佑樘见金扶过来,这便站起身欲将孩子抱来,不想仍是被金扶躲过,非但如此,金扶还不经意皱眉瞥了他一眼,想是怕他不知要如何抱这初生的婴儿。 见状朱佑樘倒不曾在意,只是看着金扶站在床前,便兀自走开,将座留给她。 直至金扶坐下,他方才绕至床头,正对着张均枼。 金扶将婴儿担在手臂上,轻轻放于床头,满含笑意的看着,道:“枼儿,快来看看。” 张均枼侧身,伸手轻触那婴儿脸颊,不想这肌肤竟这般细嫩,就如薄纸一般,似乎吹弹可破。 这孩子虽不是张均枼所生,可她到底也是欢喜的,毕竟她也曾数度有孕,只可惜,那两个孩子始终与她无缘,都不幸没了。 “枼儿,这孩子怎么那么好看,”朱佑樘弓着身子将这婴儿的模样仔细端详了一番。 张均枼嫣然一笑,道:“可惜还没睁眼。” 金扶斥道:“这新生的孩子哪有那么快就睁眼的,怎么着也得过个几日才行。” 朱佑樘听言禁不住噗笑,言道:“他若睁了眼睛,定如枼儿那般好看。” 张均枼听着心中却是不悦,笑容不经意间便已全无,只是垂眸凝着那婴儿,朱佑樘见她如此,不免怔忡,连忙问道:“枼儿,你怎么了?” 屋中众人皆知张均枼为何如此,只是都未敢言,唯独朱佑樘百思不得其解。张均枼轻叹了声,侧身躺下,背过众人,淡淡道:“没事,臣妾累了。” “你们都下去吧。” 张均枼方才言罢,南絮便已领着眉黛与瑾瑜一同出去,朱佑樘却始终不知张均枼为何愁闷。 “母亲,天黑了,你回家的路上,千万小心些,”张均枼此言自是想叫金扶回去,可也不好直言撵她走,便只好如此交代。 金扶自然知道张均枼言外之意,轻轻应了声,便抱着孩子出了暖阁,张均枼又道:“天色不早了,陛下也早些回西暖阁歇息吧。” 朱佑樘点了点头,道:“嗯,你也睡吧。” 且说那稳婆抱着郑金莲所生子四处躲藏,见那婴儿闭了眼,便以为他已安睡,便收回了手,终于躲到一处时,再定下心来却听不到婴儿一丝呼吸声。 于是心中起了不详的念头,颤着手试探婴儿气息,怎知这婴儿果真已没了活气。 她自是惊怕,正想将孩子就此丢下,却始终没那胆子,便一路将这死婴带到御河沟。 可巧的是岸边竟有一朵如蒲团般大小的睡莲,她便随手将婴儿抱起丢在那睡莲中央,这睡莲晚上开花,到白天便会合上,想必等到这睡莲漂出京城时,天已全亮,到时这睡莲合上,此事便神不知鬼不觉。 她见那睡莲已渐渐漂远,便跪地闭目拜道:“阿弥陀佛,你不要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你太祖母,是她要我这么做的,你可千万不要来找我啊,千万不要找我,这不能怨我啊……”(未完待续。) 第一章 得兵符为礼 秋日高挂,暖阳倾洒。 已是辰时,朱佑樘尚在坤宁宫,虽早已起身,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是始终坐在床前,静静等着小皇子醒来。 苦的是张瑜,一直侯在暖阁外。 小皇子睡得正熟,久久未醒,朱佑樘本已觉得有几分无趣,可巧的是这小皇子忽然动了动手指头,引得他一阵紧张,连忙细细瞧着。 这小皇子起先虽只是动动手指头,后来又摇头晃脑的,正是要醒来的先兆。果不其然,朱佑樘见势连忙站起身,微微俯身近看,只见他左右稍稍摇头,而后缓缓睁了眼。 他这双眼睛,竟生得那般好看,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晶亮,清澈。 朱佑樘忽然见他睁眼,竟是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惊喜道:“他睁眼了!他睁眼了!” 张瑜闻言亦是一愣,这便想进去瞧瞧,好在屋门未关,他便直接进了去,却见朱佑樘小心翼翼将小皇子抱起,转身便越过他疾步出了屋子,竟似乎没有瞧见他一般。 见他如此,张瑜还能说什么,这为人父的欢喜,他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朱佑樘方才出了西暖阁,这头南絮守在东暖阁外头也见着了他,南絮见他如此抱着小皇子,免不了心惊胆战,连忙走过去,急唤道:“陛下,可不能这样抱着!” 听言朱佑樘自是愣住,可更多的却是怔忡,他抬眼望着南絮走过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南絮走去一番指点,一面又道:“昨儿金夫人教过奴婢,像陛下这么抱孩子。恐怕要伤着小皇子。您若这样抱,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朱佑樘连连点头应是,丝毫没了帝王气概,反倒像个初学世事的孩童,懵懵懂懂,甚讨人喜。 再看这小皇子,躺在朱佑樘怀中。一双眸子如同滚珠一般。四下里仔仔细细扫了眼,转瞬间便将坤宁宫看了个遍。 “皇后可起身了?” “还没有,”南絮说话间看了眼东暖阁屋门。道:“想是快了,以往都这个时辰。” 朱佑樘仍只是应了声,随即进了暖阁,果真见张均枼还在熟睡。他不敢将她唤醒,便只好抱着小皇子踱步在屋内。 方不过片刻。张均枼果真悠悠渐醒,侧首望着朱佑樘,极显诧异,从前这个时辰。他都应在奉天殿。 “陛下?” 朱佑樘闻声止步,回首疾步走近,如金扶昨日那般。将小皇子托在臂上,轻放在床头。紧靠在张均枼身侧,笑道:“枼儿,你快看,皇儿睁眼了。” 张均枼已就势侧身,听朱佑樘此言更是欢喜,连忙抬起身来,垂眸望着小皇子,虽未曾言语,却也是欣喜若狂。 那小皇子起先是望着朱佑樘,待朱佑樘将他放下来,他便又转头望着张均枼,他见张均枼欢喜的模样,转瞬间便露出一笑。 惹得张均枼与朱佑樘皆是眉开眼笑。都说这新生儿得过个好些日子才能看见东西,可这孩子的眼睛却极具灵气,这种灵气,仿佛与生俱来。 张均枼撑着床榻坐起身,将小皇子抱在怀中,喜悦之情洋溢于表。 南絮忽然推门进来,禀道:“陛下,奶娘来了。” 朱佑樘侧首,目光已越过南絮,望向她身后,只见那朱衫妇人面容姣好,身姿丰盈,确像是刚才生过孩子不久。 “快进来,把门带上。” “是。” 说话间那妇人已走至张均枼床前,福身行礼道:“民妇田氏,叩见陛下,娘娘。” 朱佑樘示意她起身,张均枼却无表示,单只是瞧了她一眼,而后继续哄着小皇子,似乎略是不满的问道:“你这是方才生过孩子?” 田氏抬眼,略显拘束,答:“回娘娘,不是。” “那你孩儿现下多大了?” “五岁了,”这田氏言答间分明是思虑了一番。 “五岁,”张均枼这才看向她,问道:“那他平日里不黏着你吧。” 田氏直截了当的答:“不黏。” “那就好,”张均枼示意她将孩子抱走,待田氏转身欲要朝屋外走去时,张均枼又冷冷道:“你身上那件朱色衣裳,以后不要穿了。” 田氏颇是怔怔,方才答:“是,民妇告退。” 南絮见田氏出了门去,便也同他们二人施了一礼,而后随茹氏出了去。 “娘娘如今喜着银朱色和枣色,你以后避讳着些。” 田氏听南絮告诫,唯唯诺诺应是,南絮偏首看了她一眼,往殿外方向走去,道:“随我来吧。” “陛下今日不去上朝?”张均枼陡然想起此事。 朱佑樘悻悻道:“我病了,得休养几日。” “病了?”张均枼不经意浅浅一笑,朱佑樘今日气色极好,哪像是生了病的人,分明是想偷懒罢了。 “枼儿,”朱佑樘轻唤了一声,正想自袖中取出什么来,却闻张瑜在门口一唤,便略是不耐烦的出去,蹙眉问道:“什么事?” 张瑜道:“礼部贾大人同内务府在乾清宫侯着,说有事请见。” “朕不是说了,身子不适,需得在坤宁宫调养几日,你去回了他,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议。” “陛下,可贾大人说,是为小皇子取名一事。” 朱佑樘不假思索,只道:“取名字这事儿,朕都没急,他们急个什么!你去告诉他们,此事朕已同皇后商议了,不要来催促!” “就这样,”朱佑樘拂袖转身,留下句“莫再来坏了朕的好心情”。 南絮安排好田氏住处,便回了东暖阁复命,张均枼见朱佑樘不在,便交代南絮,言道:“除了你们三个,把这坤宁宫上上下下所有都人内监都换一番。” “是。” 南絮方才言毕,朱佑樘又进了来,南絮于是又同他行礼,礼毕后出门。 朱佑樘随意坐在床前,执起张均枼的手,笑得温润如玉,道:“枼儿,你可记得,我曾答应过你一件事。” 张均枼听言已猜测到是何事,但仍佯装不知,讪讪一笑,问道:“什么事?” 朱佑樘微微皱眉,“枼儿没有把我的话记在心上。” “都说一孕傻三年,臣妾哪还记得陛下说过什么,”张均枼侃笑。 朱佑樘亦讪笑一声,收回手自袖中取出兵符,道:“枼儿,我曾说过,等你生下这个皇儿,我便将兵符赠与你,如今你为我诞下皇长子,我自要兑现承诺。” 张均枼并不言语,单只是凝着那兵符,心绪却早已乱了。 这可是兵符,握兵符者即掌天下兵权,这是天下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它就在眼前,她只要一抬手,便可以手握天下兵马大权。 可她终究是不好如此接过。 “战国时曾有如姬窃符救赵,陛下不怕臣妾起策反之心?” “不怕,”朱佑樘见她似乎不愿收下,便兀自拉过她的手,将兵符置于她手中,道:“你若是爱我,便不会背叛我,你若是不爱我了,我即便坐拥天下,也毫无意义。” 张均枼垂眸望着兵符,久久才道:“若陛下封皇儿为储君,臣妾便暂代他保管,若陛下无意封他,臣妾便将这兵符交还给陛下。” “那我便封他为储君。” 推荐《重生之乖女养成》(未完待续。) 第二章 郑氏苦算计 北风呼啸,冬日严寒。 且说郑金莲为朱佑樘生下皇子,却误以为拱手相让于张均枼,她自是不甘。 可她曾答应了周太皇太后,只要能留住腹中皇子,不论如何也心甘情愿,而今又岂能反悔。但见天下父母心,那皇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自也是万般不舍。 如今周太皇太后叫她安心在清宁宫养身子,还特意吩咐了好几人在此伺候着,可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哪是照看她,分明是在看着她呀! 她以为,只要告诉朱佑樘,那孩子是她生的,那她便能同张均枼平起平坐,毕竟皇长子必定是要封为储君的,况且现下张均枼也生不出孩子。 到时太皇太后又算什么,连张均枼都要敬她三分,太子生母,即便是封个贵妃也能令张均枼惶恐。 说起来,这郑金莲也是颇有心计之人。 “你在想什么呢,”陶韫见郑金莲坐在梳妆台前,似乎心绪不宁的模样,便停下为她挽髻的手,随口问道。 郑金莲依旧心神紊乱,长长叹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答道:“我想去坤宁宫。” 陶韫闻言一惊,连忙弓下身子,贴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道:“你想去看太子?!你可千万不能去,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她定不会饶过你的!” 郑金莲当即面露不悦之色,侧首望着她,极是不满的斥道:“那可是我的皇儿,我去看他两眼又能如何!” 陶韫听她说话声似乎响亮,便更是怔忡,转过头朝门口扫了眼。郑金莲目中略带鄙夷,直言道:“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听言陶韫匆匆思虑了一番,而后方才连连点头,道:“帮!咱们是好姐妹,我自然要帮你。” 郑金莲这便面露笑意,指着门口。低声道:“那你去把门口那两个人引开。” “怎么引?” 郑金莲见她如此。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凑近她耳边同她耳语了几句,陶韫听此一言。望着她,目光颇具狐疑。 “你快去呀,”郑金莲不免心急,连连催促。 “哦。”陶韫略显木讷,直点头出了门去。郑金莲望着她的身影,见她脚步沉重,便剜了一眼,随即喃喃自语道:“真是笨死了。” 陶韫拉门出去。守在门外的那两个都人旋即将目光投注过来,陶韫故作慌张,急匆匆道:“两位姐姐。不好了,金莲不见了!” 那两个都人一惊。急忙转身望向屋内,果真不见郑金莲,于是不及细想,当即跑开。 郑金莲终究是算不过周太皇太后。方才出了清宁宫的宫门,便见周太皇太后已在宫墙外侯着。 她每见了周太皇太后,心中便是惶惶,于是心惊胆战的唤道:“太……太皇太后。” 彼时陶韫亦装腔作势跟随那两个都人追了出来,怎知方一跑到正殿外,便见郑金莲停在宫门口,与周太皇太后撞了个正着。 周太皇太后面色不苟,望着郑金莲,目中尽是寒意,冷冷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奴婢……奴婢,”郑金莲果真是为见孩子,拼尽了一切胆量,竟跪倒在地上,仰头望着周太皇太后,直言不讳,言道:“太皇太后,奴婢想去坤宁宫,奴婢想去看看小皇子,只是看两眼,看看就走,求您成全奴婢吧,太皇太后。” 郑金莲言语间略带哽咽,目中也早已充盈了晶莹泪花。 可周太皇太后依旧不为所动,只道:“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哀家什么!” 郑金莲连连摇头,道:“奴婢没有忘,奴婢还记得,可皇儿终究是奴婢生的,奴婢自生下他之后还从没看过他,奴婢只是想去坤宁宫看他一眼,仅此而已,奴婢保证别的什么也不做,求太皇太后成全奴婢吧,奴婢求您了,求您成全奴婢……” 周太皇太后面色凝重,左右扫了眼,沉声道:“把她带回去!” 郑金莲见势不妙,当即扯住周太皇太后衣袖,哀求道:“太皇太后,求您成全奴婢,奴婢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求您成全奴婢……” 周太皇太后当即生了厌恶之意,斥道:“哀家看她是疯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关到安乐堂去!” “是是是,”左右都人见势连忙上前,驾住郑金莲,强行将她拉走,耳边唯听闻她苦苦哀求,一声又一声的唤道“太皇太后”。 周太皇太后却始终是铁石心肠,侧首瞧见陶韫站在正殿外,便瞪了她一眼,而后冷哼一声,转身便离了清宁宫。 陶韫自也是惊怕,胆颤着身子垂首退下。 这会儿张均枼还坐在床榻上,抱着小皇子笑意绵绵的哄着,朱佑樘就坐在床前满眼温存的望着张均枼。 南絮忽进屋禀道:“陛下,娘娘,太皇太后来了。” 方及南絮说罢,周太皇太后已进了暖阁,见朱佑樘坐在床前,望着张均枼似乎已想出了神一般,便笑得花枝乱颤的,道:“哟,快让哀家瞧瞧这小重孙可有长胖了。” 朱佑樘闻声望去,见是周太皇太后,便站起身唤了声“皇祖母”。话音落下,周太皇太后已走至床前,满含笑意的望着张均枼怀中的小皇子,张均枼亦跟在朱佑樘后头唤道:“皇祖母。” 周太皇太后已伸过手来,张均枼便亦将小皇子送至她怀中。 小皇子卧在周太皇太后怀中,眉开眼笑,极惹人欢喜。 “瞧瞧这孩子长得真是愈发漂亮了,同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均枼来了兴趣,问道:“陛下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他呀,”周太皇太后抬眼瞧了朱佑樘一眼,而后又垂首,正要接话,却被朱佑樘急忙打断。 朱佑樘唤道:“皇祖母!” 周太皇太后又看了他一眼,笑道:“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小时候头顶少了一块头发,如今长大倒是又长齐了。” “哦?”张均枼不解,“如何长出来的?” “涂了生姜水,便长出来了。” “皇祖母,”朱佑樘面露羞色,看了眼张均枼,随即压低声与周太皇太后道:“枼儿日后怕是要笑话朕了。” 周太皇太后禁不住噗笑一声,道:“你们夫妻两个,笑话几句有什么的。瞧瞧天色不早了,哀家就不打搅你们歇息了。” 言语至此,周太皇太后垂首望着小皇子,目光宠溺,移步出了门去,一面又笑道:“走,太奶奶要带乖孙儿过去睡觉觉咯。” 待南絮关上屋门,朱佑樘便兀自卸下衣物,顺势爬上榻,掀开被褥进了去方才笑着问道:“枼儿,我何时才能与你同睡?” 推荐《重生娃儿妈》(未完待续。) 第三章 五月方赐名 初春方至,冬寒渐消。 乾清宫檀香四溢,令人心神安宁。 朱佑樘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手捧奏本,细思斟酌,时而蹙眉,时而微笑,对于刘吉彼时所言,却仿若未闻。 刘吉立于殿中见朱佑樘将奏本捧在手中,已将整张脸都遮住,从他这个方向望去,完全见不着朱佑樘的神情。 “陛下,”刘吉自知朱佑樘是不愿听他此言,却也是听在耳中,便顾不得朱佑樘到底应不应,直言道:“前日早朝,您蒙发下口谕,令臣等作赞语,以慰皇后娘娘诞下皇长子,昨日臣等已撰写呈上。今日陛下又蒙发口谕,命臣等改拟,臣等亦已改拟进呈。但此等事,陛下素来圣德清明,以往从不听信,而今忽然连连有此举,意者,近因陛下圣躬欠安、皇后产育,恐怕有祈神保佑之说。” 刘吉言到此,忽然停顿,是因朱佑樘轻轻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他,这些话,说几句便够了。 可他刘吉一向直言不讳,继而又道:“臣等切思,陛下为天地百神之主,福庆嘉祥皆来于天,又何必信此等邪说。倘若信以为然,必叫外藩惊骇。到时进言烦渎圣听,陛下若然不从,又未免为圣德之累。是以此等不经之事,万望陛下,切莫再听信。” 直至刘吉说罢,朱佑樘方才放下手中奏本,露出一张脸来,望着刘吉那张沟壑横生的老脸,应付道:“朕知道了,刘卿且退下吧。” 朱佑樘言毕便拿起毛颖,正想落笔批阅方才看了的奏本,刘吉又言:“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同陛下商议。” “何事?”朱佑樘并未抬眼看刘吉,问得亦是有些漫不经心。 “是关……”刘吉顿了顿,道:“小皇子取名一事。” 朱佑樘微微抬眸,看了刘吉一眼,而后就垂下眼帘,问道:“哦?那刘卿可想到了什么好名字?” 刘吉闻言一愣,讪讪笑道:“微臣……还没想好。今日过来。只是提醒陛下。” 朱佑樘眉头紧蹙,并不言语,刘吉又道:“陛下。而今小皇子已足五月,却至今没有名字,这恐怕不妥。” 朱佑樘终于抬起头,轻放下毛颖。拿起奏本走下去,站在刘吉身前。打量了一番。 刘吉见朱佑樘走来,已早早的低下头,朱佑樘沉声道:“刘卿恐怕多虑了,那是朕的儿子。取名一事朕也着实忧心,断不会轻视。” “陛下,”刘吉果真是不怕死的。明知朱佑樘已是耐烦不住了,却仍要撞他枪口。道:“可此事您已足足拖延了五个月,历朝历代,还从不曾有哪位皇子取个名字都这么困难的,况且礼部与内务府……” “好了!”朱佑樘再也忍不住,陡然出声打断刘吉言语,斥道:“取名一事朕已在同皇后商议,刘卿不必再来说教!退下吧!” “陛下……”刘吉仍不死心,方才想开口说话,却见朱佑樘剜了他一眼,便不再言语,只躬身作揖道:“微臣告退。” 待见刘吉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朱佑樘便发起火来,转身见张瑜垂首立在一旁,便禁不住高抬手臂,以手中奏本对准张瑜的脑袋连敲了几下,发泄道:“你看看那些酸秀才!朕不过是叫他们写几句话夸赞皇后,他们便如此说朕!” 张瑜吃了痛,身子愈发弓下去,弯腰躲避,朱佑樘怔怔,这便收回手,冷冷哼了一声,便将奏本随手丢给他,而后阔步出了乾清宫。 坤宁宫少见的喧闹。张均枼站在田氏身前,垂首望着她怀中的小皇子,笑意绵绵,含情脉脉。她竖起手中的拨浪鼓,在小皇子眼前摇了几下,小皇子见着拨浪鼓,当即来了兴趣,笑得欢天喜地,这便伸出手来似是要接过去一般。 岂料张均枼瞧见他伸出手,便一把躲闪过去,将手背在身后,望着他笑道:“你想要吗?” 小皇子自是不会说话,只是依旧眉开眼笑,不时在田氏怀中抖动身子。 张均枼继而道:“那你告诉母后,你什么时候才会叫父皇和母后?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走路?” 田氏听言禁不住露出浅浅一笑,道:“早呢,小皇子如今才五个月大,若要叫人,还得过几个月才行。” 张均枼神色颇是洋洋得意,言道:“皇儿天赋异禀,这些事情,学得定然比旁人快。” “皇儿若要开口叫人,那他唤的第一声定是父皇!” 张均枼闻声抬起头,只见朱佑樘笑容满面的走进来,她故意争辩,道:“谁说的,指不定皇儿叫的第一声是母后呢。” “那可不一定,”朱佑樘说话间,田氏回身正想同他行礼,却被朱佑樘免礼,“你退下吧。” “要不咱们打个赌,”朱佑樘看了眼小皇子,而后走至张均枼身前。 张均枼道:“赌什么?” “若是你赢了,那我今晚便伺候你,若是你输了,那你今晚便得伺候我,”朱佑樘言语间笑意浅显,略带轻佻。 张均枼倒是较起真来,兀自坐下,佯装作不满,道:“横竖都是陛下得了好处,臣妾岂不是吃了亏。” “你吃什么亏,到最后还不是我伺候你,”朱佑樘亦随意坐下,顺势揽住张均枼,道:“枼儿,我今日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张均枼略有疑惑。 “是为皇儿的名字,”朱佑樘略微皱眉,道:“这些日子礼部总来催促,要我快些给皇儿起个妥当的名字,可你也知道,皇儿毕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总拿不定主意,不知要起什么好。” 张均枼微微颔首,问道:“那陛下心中,可有了合适的想法?” “昭。” “昭?” 朱佑樘点头。 “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张均枼黛眉微凝,“叫朱厚昭?” “嗯。” “不好,”张均枼想出了神,丝毫不走心的摇头,忽然又似灵机一动,惊喜道:“叫朱厚照吧。” 朱佑樘略是怔怔,张均枼道:“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四海虽广,兆民虽众,无不在于照临之下。” “嗯,”朱佑樘轻轻点头不止,喃喃道:“这个名字好,就依枼儿的。” 朱佑樘随即侧首,唤道张瑜进来,言道:“你速速为朕拟旨,赐皇长子名曰‘厚照’,快去!” “是。” “枼儿,”朱佑樘回首话锋一转,突然道:“咱们挑个吉日,册封照儿为太子吧。” “太子?”张均枼明显一怔。 朱佑樘见她如此,未免诧然,道:“怎么,你不喜欢?” 张均枼垂眸,掩饰目中不快,讪笑道:“不是。” 说来其实张均枼千方百计得来这个孩子,就是为了他能被册封为储君,毕竟母凭子贵,何况她已是中宫皇后,如此一来,她日后便可大权在握,愈发得势。 可这孩子毕竟不是她所出,储君之位,她又岂甘心交于旁人之子。 推荐《重生之幺女难为》(未完待续。) 第四章 奈何终立储 是日晴空万里,春光明媚。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皇长子都应立为太子,以备日后继承江山大统,何况这朱厚照,还是大明自开国以来,第一位皇后嫡出的长子,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反对立他为太子一事。 是以即便张均枼心中再多不情愿,也无可躲避此事。 况且,在外人眼中,朱厚照是她所出,试想这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且不说如此,就是立朱厚照为太子,她自己也必能因而受人拥戴,如此想来,她便更不该反对。 可她终究是不愿,即便她也喜爱朱厚照。 今日便要举行册封仪式,眼下若要阻止此事,就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杀了朱厚照! 张均枼站在朱厚照摇篮前,垂眸望着他,目光冰冷,面无表情,她已站在这儿望了许久,可朱厚照始终是笑容满面。 彼时张均枼的手早已做出爪形,只是怔怔立于此,良久过后,方才慢慢向朱厚照脖颈上伸去,可她的手却始终颤抖不已,目中亦不曾有过痛恨,反倒是惶恐与不舍居多。 朱厚照从始至终都望着她,直至她的手离他的脖子仅剩一指之遥,他方才陡然一声哭出来。 张均枼停住手,悬在半空,凝着他目中闪过丝丝怜惜,许久终还是舍不得,连忙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这朱厚照虽只有五个月大,可却像是什么都明白一般,张均枼方才将他抱起,他便止住了哭声。 “娘娘,”南絮推门进来。垂首恭敬言道:“立太子大典开始了。” 张均枼微微侧首,顿了顿,淡淡道:“知道了。” 既然她狠不下那颗心,便唯有欣然接受,日后,也必定要因此而付出代价! 弘治五年三月八日,立皇长子朱厚照为皇太子。大加赦免。审查太祖庙附祭功臣绝封者后代。 今儿非但是立太子之日。同时也是灵姝之子周岁。 因此,张均枼自大典过后,便匆匆忙忙赶去了刘府。她本无需前去,可灵姝前不久便已与她下了请帖,何况她还是那孩子的堂姑母,她自是要去的。 只是一个凑巧。偏偏灵姝的孩子周岁之日,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连钦天监也言奏,说在今日册封太子,最合适不过。 张均枼到这刘府时,已是晌午。府上一派喜气,更甚于灵姝与刘郅成婚那日。 这张均枼方才到刘家时,刘家一众人纷纷同她躬身行礼。连刘家老夫人都没有免此虚礼,金扶为客。又是张均枼的母亲,自是无需行礼。 倒是灵姝,却借怀中抱着孩子之故,始终不曾与张均枼低头。 照刘老夫人的说法,幼儿周岁时,应当行期扬之礼。如此,灵姝便命人在院子里设了桌案,弓矢纸笔,样样齐全。金扶亦是吩咐府中丫鬟取了些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于桌案上,只观稚儿所取,以验其日后智愚。 张均枼忽然兴起,取下手颈上的串珠,随手丢在桌案上。 只片刻之久,桌案上便已置满了各色器具,笔墨纸砚、市井小玩、各色吃物,当真是如集市上的杂货摊一般。 灵姝同张均枼等人站在桌案前,转身欲将孩子送去奶娘怀中,却是不见奶娘的人影于是只得交由丫鬟抱着,却仍不免诧异,问道:“奶娘去哪儿了?” 丫鬟稳稳的抱好孩子,道:“刘姑姑说她身子不舒服。” “不是早上还好好儿的?”灵姝言语间略带狐疑,又略显凶恶。 “奴婢也不知是何缘故,”丫鬟嗫喏,“只知她似乎是脸上生了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灵姝不满,剜了她一眼,斥道:“真是晦气!” 而今这灵姝的性子,与说话的口气,竟同当年初嫁入张家的林氏愈发相像了,到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快些叫孩子抓周吧,可不能误了吉时,”刘老夫人同灵姝说话间,总归是带着些敬意,何况张均枼尚在这儿。 灵姝的孩子站在桌案上,由那丫鬟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起先蹲下身子抓了个市井小玩,把玩在手中瞧了瞧,而后又放下去,站起身来什么也瞧不上。 “诶,”金扶见状调侃,噗笑道:“瞧瞧这孩子,还挑剔得紧。” 灵姝神态自若,颇是得意,道:“想是我儿子瞧不上这些东西,他日后必能成大器。” 张均枼听及灵姝此言,禁不住淡淡一笑,不想出了声,灵姝闻声问道:“堂姐,我听闻照儿是在百日礼上抓周的。” “嗯。” “那他抓了什么?说来我们听听,”灵姝说话间总略带攀比之心。 张均枼不假思索,言道:“照儿抓的是弓弩,而今他得为储君,想必日后定能在武功上有一番治世。” “那不是与姐夫相反了?”灵姝竟丝毫不知避讳。 张均枼闻言自是不悦,道:“你姐夫文治武功,哪样输于旁人!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灵姝见她如此,着实一愣,讪讪一笑,道:“堂姐慢走啊。” 说来张均枼还真是看错了这灵姝,殊不知她养了只白眼狼,当初竟还将她当做宝贝一样护着。 她只是不知,灵姝嫁人不过一年罢了,何以性情变化竟如此之大! 张均枼即将步出刘府大门时,忽见一妇人遮面从院中走过去,想必那便是灵姝口中的奶娘。 只是那刘姑姑行色匆匆,似乎是在躲着什么人一般,可张均枼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竟愈发觉得眼熟了。 回宫这一路上,总免不了途经伤心之地,自刘府去往玄武门,必是要经过谈府的。 张均枼原本并未想过要去谈府,不过是机缘巧合,正巧的是马车途经到此时,微风将窗帘子掀起,她因此再见谈府,却并不是上回那样的荒废景象,自然难免惊奇,便要进去,探个究竟。 亦或许,命中注定,他们总将重逢。 门上原先的斑驳锈迹已再不复,张均枼推门进去,她本以为,谈一凤就在里头等着她。 可她终究是想多了。 府中虽已不再荒废,却仍没有生气,依旧是死气沉沉的。 张均枼此回是独自一人进来的,却忽然听闻身后一阵清脆的声音,那是珠玉相撞的啷当声。 她闻声回首,朝府门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姜黄色袄裙,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女子站在门口。 “谢儿……” 推荐《群芳斗美人》(未完待续。) 第五章 冷语出如注 彼景至繁盛,人心却凉薄。 张均枼独自一人站在谈府入门院落正中,面朝大敞朱门的桂堂,又望见周遭空荡荡,心中不免凄凉。 记得他曾说过,以后不会再回来,那时她尚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如今想来,终究还是她将所有事情都看得太过美好。 五年了,他始终没有回来过。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一直都记挂着他。 耳畔忽然传来丝丝清脆的啷当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均匀缓慢,是自身后响起。 张均枼闻声转过身,入眼的是一个长相颇是清秀娟丽的女子,那女子着了一身姜黄色袄裙,看来二十出头,年纪与张均枼正是相仿。 她们二人四目相对,远远望着,目中皆略带惊诧,张均枼朱唇轻启,低唤了声,“谢儿……” 容谢亦如她那般讶然,开口欲要唤她,却是唤不出来。 张均枼话音方落,自门外便传来谈一凤一声询问:“怎么了?” 容谢闻言侧首,温婉一笑,道:“均枼姐姐来了。” 彼时谈一凤已步至容谢身侧,入了张均枼眼中。 谈一凤听闻张均枼在此,看着容谢,目中闪过一丝纠结,转过身正巧与张均枼相视,张均枼亦远远的凝着他,目中惊喜交加,却面无表情,并无欢喜之意。 可下一瞬间,谈一凤已突然抬臂,搭在容谢肩上,不言不语便将她紧紧揽住,就如同几年前,他揽着张均枼那样。揽着容谢。 容谢着实怔怔,侧首看着谈一凤,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她本该欣喜,可这一丝欣喜,却多不过她心中的哀怨。她自是知道谈一凤忽然作此举是为何。 她也知道,谈一凤心中丝毫没有她的位置。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她已爱了他十六年,他也爱了张均枼十六年。 从前那十年。她心中是他,眼中却是他与张均枼每日欢声笑语,嬉戏作乐。 她们三人,连同孙伯坚。本是青梅竹马,无猜无疑。而今却是嫁的嫁,走的走,唯剩下她与谈一凤两人,可谈一凤心中。始终仅张均枼一人。 孙伯坚与张均枼自小便有婚约在身,她原本以为,等张均枼长大了。必定要与孙伯坚成婚,到那时。谈一凤便会移情于她,可后来,孙伯坚重病垂危,张均枼入宫为妃,而谈一凤,却紧追不舍,从兴济追到京城。 原来她们这四个人里,孙伯坚并不是最可怜的那个,最可怜的那个,是她容谢! 谈一凤亦侧首与她露出温润一笑,而后回过头望着张均枼,唇角微微上扬,目中却略藏寒意。 张均枼亦凝着他,笑得不温不火,浅浅淡淡,却叫谈一凤心寒。 容谢自小便极是贤淑,以往行事作风,举手投足皆如大家闺秀,而今自也是温婉大方,只是几年不见,她眉目间又添了几分妩媚。 张均枼坐在桌案一端,与容谢正是面对面,望着容谢垂眸斟茶,她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谢儿为何会进京?” 容谢听言,脸色忽的掠过些许黯淡,抬眸看了张均枼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将方巧斟好的茶放置张均枼跟前,抬眼淡然一笑,道:“主母走了,谢家也紧跟着没落,欠了不少债,几个舅舅争着分家产,见我无依无靠,便将我撵出门来。” “后来,”容谢说话间再次垂眸,似要掩饰目中悲切,长吁了一口气,继而言道:“我流落街头,落魄潦倒,幸得谈大哥出手相救,才得以活命,我知谈大哥要回京,便随他跟来了。” 张均枼原本垂着眼望着茶盅里的茶水,闻知是谈一凤将容谢带来的,便抬起头望着坐在容谢左侧的谈一凤,这时方知他一直都看着她,她淡淡问道:“兄长曾回过兴济?” 谈一凤微微一愣,什么时候,她对他的称呼,竟成了兄长,他未言语,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张均枼笑得浅显,几乎不动声色,道:“兄长已回京好些日子了吧。” 谈一凤闻言,左右扫了眼,方才答:“陛下没有同娘娘说?” 张均枼听罢自是一怔,原来朱佑樘一直瞒着她。 “没有,”她笑得淡然。 谈一凤冷冷一笑,道:“陛下自是不会告诉娘娘的。” 张均枼听得不适,便作势侧首望向堂外,而后回首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宫了,陛下还等着。” 待张均枼站起身,谈一凤亦是紧随其后,直起身道:“听闻娘娘前不久为陛下诞下皇长子,而今已立为储君,真是可喜可贺。” 张均枼听他此话,未曾回过身,亦不曾言答,单只是停顿了片刻,稍后不久便疾步离去。 谈一凤仍站着,他望着张均枼愈渐远离的身影,禁不住苦笑一声,他知道,太子并非张均枼所出。 他也知道,张均枼是断不可能生出孩子的。 而今的张均枼,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心善温和。 张均枼方才上了马车,陡然发觉手颈上原本戴着的串珠已不见了,想了想方知是方才在刘家时随手搁置在桌案上,叫灵姝的孩子抓周了。 那串珠虽并不值钱,却也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不得丢下,她便吩咐瑾瑜回去找寻。 且说瑾瑜寻得了串珠,正想出了府去,也是在与之前那同样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了那刘姑姑,这回倒不是背影,可正脸却也模糊不清,只因那刘姑姑脸上蒙着块布,看来那丫鬟口中所言,刘姑姑脸上生了东西,确实不错。 那刘姑姑一见瑾瑜,便是大惊,当即转过身欲要逃走,瑾瑜见她如此仓皇逃窜,便觉其中定然有鬼祟,遂疾步跟去。 刘姑姑自然知道瑾瑜在跟踪她,于是加快了步伐,愈发疾速,这刘府地形本就复杂,刘姑姑有意绕路,不过多久便将瑾瑜绕晕,何况瑾瑜并不熟悉刘家。 瑾瑜停步站在后院,面对林林总总的假山,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进退如何。 巧的是来了两个丫鬟模样的人,一见到她便上前问道:“诶,你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怎么会在这儿?” 瑾瑜闻声回头,讪讪一笑,道:“娘娘的串珠落在府上,吩咐我回来取。” 那两个丫鬟点头,瑾瑜借势探问,道:两位姐姐,不知你们府上的那位刘姑姑,到底是什么身份?” “刘姑姑?”其中一个丫鬟颇是不解,道:“不就是奶娘?” 另一个丫鬟倒是聪明些,答道:“我听人说,刘姑姑好像是宫里头来的,好些年前曾伺候过先帝的嫔妃。” 瑾瑜听罢凝眉,偏首望着那刘姑姑消失的方向,一番思虑。 她到底是谁…… 既然两次出现在她们眼前,又为什么总要躲避…… 推荐《错嫁良缘》(未完待续。) 第六章 樊山王密报 是春逢百花齐放,整个皇宫都是花香四溢,何况乾清宫里头还种着几株银丹草,殿内便更有阵阵清香。 按照道理,这乾清宫本不应该种植这些花卉,可张均枼却道,这银丹草极具提神的功效,比起檀香来更胜一筹,利于朱佑樘在此批阅奏折,商讨政事,便吩咐司苑局送了几株来。朱佑樘一向惯着她,又执拗不过,便也随她如此了。 “怎么还烧着檀香,”张均枼方才到这儿不久,朱佑樘虽命张瑜将檀香偷偷熏在西暖阁,却还是叫张均枼这灵鼻子给闻了出来。 朱佑樘听闻张均枼已嗅出了檀香的味道,不免有些无奈,当即抬起头,望着张瑜,问道:“张瑜,你是不是又点檀香了!” 张瑜自然无辜,低低的应了声便转身进了西暖阁,稍后便出了来。 朱佑樘的心思,张均枼岂会不明,她停下为朱佑樘捏肩的手,侧首面对南絮,道:“姑姑,得空了你去六局知会一声,叫她们日后谁也不准往乾清宫送檀香,谁要是胆敢送了,本宫定要她们好看。” 南絮听言自知张均枼此话是何意义,又是针对谁而言,便忍不住一笑,随后应道:“是。” 朱佑樘听得张均枼此言,暗暗偏首看了她一眼,可就是他转头的那一瞬,张均枼亦是回首,二人四目相对,皆不言语。张均枼倒是坦然,朱佑樘却是急忙回过头,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本。 “陛下,”守在殿外的侍卫阔步进殿,手中拿着一个奏本。低头躬身,作势欲要递交,道:“樊山王密报。” 朱佑樘着实怔怔,既是密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呈上来!” 朱佑樘话音方落,张瑜便紧跟着走去接过奏本,呈至朱佑樘跟前。朱佑樘翻开奏折。张均枼站在他身后,自也禁不住看上几眼。 只见那奏本中所写种种,矛头均直指荆王朱见潚。句句都是朱见潚袭封荆王后,在封地蕲州所为恶行。 署名者樊山王朱见澋,看来他大费周章将这奏本秘密呈上,是为检举荆王。 荆王朱见潚。不就是前些年明目张胆的给朱佑樘进献美女的那个藩王! 真真是合了张均枼的意! 朱佑樘读毕奏本,心中愤愤不言。合上奏本猛然拍案,斥道:“来人!速传司礼监萧敬,刑部戴珊,锦衣卫孙瓒!” “是。” 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刑部右侍郎戴珊、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他们三人已是多年的老搭档,这些年来曾多次私访民间,辗转各个藩王封地。以查他们有无贪赃枉法,或是招兵买马。 不过多久。他们三人便已到了乾清宫,朱佑樘脸上怒意丝毫不减,一见了他们便怒斥道:“朕命你们三个走访诸王封地,你们说诸位藩王均无异动,也仁慈深得百姓爱戴,可你们谁曾去过蕲州,查访荆王!” 他们三人方才察觉朱佑樘脸色不好,便已纷纷伏地而拜,萧敬及朱佑樘言罢,抬头道:“启禀陛下,先帝在位时,也曾命老奴暗查诸位藩王,那时老奴也不曾查过荆王,只因先帝说,荆王昏碌,不过贪生鼠辈,断不有异心,是以无需私查。” 朱佑樘闻知是先帝的意思,便收了怒色,蹙眉心平气和道:“朕方才收到樊山王密报,说荆王因嫉生恨,嗜杀成性,不仁不孝,先后逼死生母魏氏与两个弟弟都梁王和都昌王,又强抢弟媳,私押两位镇国将军,搜刮民脂民膏,到处寻花问柳,私吞官粮,高价倒卖。” “朕唯恐不实,着命尔等三人,即刻前去蕲州查探!” “是。” 萧敬三人方才站起身,却闻方才那侍卫又阔步进了殿来,躬身禀道:“陛下,荆王觐见。” “荆王?”朱佑樘闻知朱见潚未先请旨便进京,免不了一愣,正巧心中尚有愤意,于是冷冷道:“宣吧。” 朱佑樘话毕,萧敬三人亦躬身,道:“臣等告退。” 那朱见潚进殿,身后跟随着五个浓妆艳抹,服饰艳丽的女子,她们五人翩跹而入,朱佑樘抬眼见了,难免怔忡,他不曾想时隔三年,朱见潚仍有向他进献美女的心思,何况此回还是当着张均枼的面儿。 张均枼心中虽不悦,脸色倒还算平静,俯身贴在张均枼耳边,低声道了句“臣妾告退,陛下好自为之”,便转身退至东暖阁看着。 朱佑樘目光紧随张均枼,直至见她进了东暖阁,依旧不舍移开视线,待南絮将东暖阁的门紧紧关上,他方才收回目光。 朱见潚倒还是知道行礼的,朗声道:“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朱佑樘虽一心想查办他,可现下并无实据,又不得打草惊蛇,故仍是和善几分,只道:“皇叔既未得朕召见,也不曾事先与朕请旨,这便一声不吭的进京,恐怕不妥吧。” 朱见潚既然胆敢如此,自然是早已准备了充分的理由,笑道:“前几日陛下立太子,臣得知消息,本想进宫朝贺,不想路上出了岔子,给耽搁了。臣自知已误了时日,原本是想回蕲州去,可想着这儿还有贺礼要进献给陛下,便斗胆,私自进京了。” “哦?”朱佑樘作势点头,不经意间挑了挑眉,“那皇叔这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 朱见潚讪讪一笑,道:“臣既是陛下的臣子,自需为陛下分忧,吃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 闻言朱佑樘暗暗冷笑,道:“那敢问皇叔,到底给朕备了什么厚礼?” 朱见潚转身,望向那五个女子,而后笑眯眯的回过身,道:“听闻陛下不御六宫,想是没有中意的女人,臣倒是斗胆为陛下挑选了五个,只是不知,她们合不合陛下的口味。” 这朱佑樘始终没有怎样瞧过那五个女子,便直言道:“依朕看,皇叔的贺礼,未免太过粗糙了吧。朕已有上天所赐厚礼日夜相伴左右,至于皇叔的礼,朕断不会受,皇叔还是收回吧。” 张均枼站在暖阁门后听闻朱佑樘此言,自是心中暗喜。朱见潚却道:“陛下,自古天子一娶十二妃,陛下即便无需十二妃,也得有一后二妃才是。” “不必了,”朱佑樘当即接话,道:“人生苦短,宠着一个人就够了,何况朕心胸狭隘,实在容不下旁人。” 说罢朱佑樘便站起身,径直往东暖阁走去,不再同朱见潚多费口舌。 推荐《丫鬟上位守则》(未完待续。) 第七章 私查朱见潚 莺啼燕语,春深似海。 且说春日里头,人人都免不了倦怠,张均枼身子一向算不得康健,这到了春天,自然总是困乏疲累。 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支额,凤目微合,睡得正是安逸舒适。 眉黛坐在软榻另一头为张均枼捏腿,却时不时张大嘴打个呵欠,这困意实在是深。不过片刻,她这上眼皮与下眼皮便已合到一起,是以整个人猛的往前一倾,她便也由此陡然清醒过来,这时方知适才撞着了张均枼,于是不免心惊胆战,侧首望见张均枼仍睡得祥和,方才暗自悻悻。 瑾瑜始终守在暖阁门内,见眉黛如此困劳,便移步近前,轻轻拍了拍她,眉黛回首,瑾瑜温婉一笑,低声道:“我来吧,你先去歇着。” 眉黛听闻瑾瑜此言,正合心意,谁想她方才收回手站起身,张均枼便已醒来,开口便极是慵懒的问道:“姑姑呢?” 闻声眉黛一惊,又轻轻坐下,余光瞥见瑾瑜还站在身旁,便抬臂丝毫不动声色的将她推远,继而仍乖巧的为张均枼捏腿。 瑾瑜见势不免有些尴尬,便应张均枼道:“姑姑方才出去了。” 眉黛侧首望门口扫了眼,而后回头与张均枼道:“娘娘,这几日,宫里头总有流言蜚语,说……说……”眉黛故意欲言又止。 张均枼自然略显不耐烦,抬眼望着她,淡然追问道:“说什么?” 眉黛颤着声道:“说,太子并非娘娘所出,而是娘娘抢了别人的。” 张均枼起先确是一惊。只是那一瞬间,脸色又变得异常平静,目中张皇亦是稍纵即逝。 “还有什么?” “还说,娘娘心狠手辣,为保住后位,不惜杀人如麻,抢了旁人的孩子。未免夜长梦多。还将太子的生母逼死,”眉黛说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松懈。 “还有呢?”张均枼抬手无比悠闲。望着好看的丹蔻甲,似乎毫不在意。 眉黛抬眸看了张均枼一眼,道:“今儿早上,有两个都人私下议论此事。不巧被太皇太后听去,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将那两个都人赐死了。” 张均枼冷笑一声,悠然放下手,一面坐起身,一面调侃道:“要本宫说。皇祖母未免太较真儿了,不过是几个都人间传的流言蜚语,还不至于如此。” 说来以张均枼这急性子。她若听得这种于她有威胁的话,怎么可能不去计较。她而今有意做出这副淡然的模样,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开始便已将此事分析了个透彻。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寥寥数几,除了金扶与谈允贤,便只有南絮、眉黛、瑾瑜三人。 金扶自是不会与人泄露此事,谈允贤亦断断不会。 眉黛方才将此事告诉她,亦不会是她。 剩下来的,便是南絮和瑾瑜。 在南絮和瑾瑜之间,丝毫没有可选性,她只能断定,泄密之人是瑾瑜。 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怀疑南絮。 南絮忽然推门进来,唤了张均枼一声,言道:“奴婢有事要同娘娘禀报。” 张均枼微微颔首,却不曾听闻她说下去,于是抬眼,只见她眉目流转间时不时望向始终略略垂首的瑾瑜。 见她如此,张均枼自然明白,可她却无意支走瑾瑜,反倒是偏首望着眉黛,道:“眉黛,你先下去吧。” 眉黛怔怔,愣了许久方才应了声,极不情愿的出了门去。 南絮原本确是有几分惊诧,而后转瞬间便也意会,声东击西,叫旁人以为张均枼似乎是不信任眉黛,而信任瑾瑜。 若如此想来,莫不是瑾瑜有鬼! “姑姑说吧,”张均枼言语异常和善温柔。 “方才仁寿宫的线人来报,说见着樊良同王太后在屋中秘密议事,而且,这还不是头一回。” 原来是有关于樊良之事,怪不得南絮欲将瑾瑜支开。南絮疑心并无过错,瑾瑜心里藏着樊良,而今听及南絮与张均枼密议樊良,保不准她哪天便会偷偷跑去告诉他。 再看瑾瑜,眼神飘忽,秀眉微凝,目中总不时闪过丝丝惶恐。 张均枼倒不曾有任何表现,悠悠哉哉的躺下,仍单手撑额,侧卧在软榻上,待安定下来,方才道:“姑姑可还记得王家倒台时,那账本上,曾记了一个樊姓之人。” “娘娘怀疑,樊良便是那樊姓之人?” 张均枼假意冷笑一声,笑道:“姑姑多虑了,本宫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想当初王家土崩瓦解,樊良还在蕲州,那樊姓之人,又怎会是他!” 南絮听罢不再多言,默默然站在张均枼身后,彼时见张均枼与南絮皆不再言谈樊良,瑾瑜亦是松了口气,放宽心站在这儿伺候着。 想当初王家那账本上所记樊姓之人赠礼为春节之日,后来樊良奉了荆王旨意进宫进献美女,这前前后后,虽隔十月之久,却也不无关联。 前几日荆王进宫再次进献美女,细想之下便可知此事定然蓄谋已久,那么上回必定也是做足了准备。 王太后一向与张均枼不和,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荆王利用这一点,从王太后身上为樊良打通关系,好让樊良轻而易举便能带着五个美女进宫,此种说法也并非不可能。 即便那樊姓之人不是樊良,那樊良几次三番去往仁寿宫与王太后秘密议事,也是不该! 乾清宫伏地跪着几人,张均枼到这儿,朱佑樘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望着张均枼,问道:“枼儿怎么来了?” 张均枼侧首望着仓皇离去的那几人,而后方才回过头,笑意绵绵的近前,道:“臣妾想跟陛下讨要一个人。” 朱佑樘一愣,抬眼道:“这乾清宫除了我,还有谁入了你的眼?” 张均枼侧首看了眼护卫在书案另一端的樊良,随即指着他与朱佑樘笑道:“他。” 樊良颇是怔忡,朱佑樘亦不免有几分诧然,笑道:“你要那个榆木脑袋干什么?” “臣妾就是看上他了。” 朱佑樘故作不情愿,道:“那可不行,他是我的。” 张均枼笑得洋洋得意,道:“臣妾想要的,陛下不给也得给。” 说罢张均枼便转身离去,回首间只唤了一声“樊良”,朱佑樘还不曾反应过来,只诶的一声,侧目却只见樊良一脸茫然的望着他,他便望着他,挥挥手道:“去吧。” 再说樊良,这一路跟着张均枼,始终不言语,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 张均枼当即停步回首,问道:“樊良,你原本是荆王府的人?” “是,”樊良稀里糊涂的应道。 “那便好,”张均枼道:“樊良,本宫有一件事需你去做。” “什么事,属下听凭娘娘吩咐。” 张均枼笑意浅显,道:“本宫要你,去蕲州调查荆王,不论你使什么法子,都得查清他所有的罪行,保护好樊山王朱见澋,直到荆王伏法,你方可回京。还有,你务必要赶在萧敬三人前头。” 樊良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娘娘,属下是荆王府旧人,您让属下去调查荆王,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难道你不想尽快回京,迎娶你的杨姑娘?” 樊良听言当即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张均枼继而沉声道:“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是,属下领命!”樊良这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均枼抬眸望着樊良愈渐行远的声音,冷冷道:“姑姑,你私下告诉瑾瑜,就说,本宫已将樊良杀了。” 推荐《尸姐葬经》,灵异类的,可以尝试一下,换一个口味~~~(未完待续。) 第八章 计引蛇出洞 春和景明,尺树寸泓。 入夜南絮神色仓皇,匆匆行走于长廊中,忽的停在一间屋子前,左右扫了眼,而后急忙推门进了去。 这屋里布置得虽并不简单,可烛光却极是微弱,唯有屋子正中的桌子上竖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红烛,因屋内昏暗,便显得有几分凄苦苍凉。 瑾瑜坐在妆台前正对铜镜,左手握着发梢,右手持桃木梳,垂首一缕一缕的梳。 镜中女子低着头,模糊得只见一团漆黑。 因南絮忽然推门进来,叫瑾瑜着实一惊,是以当即侧首望去,见是南絮,也不免怔怔,松开手中握着的发梢,站起身唤道:“南絮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南絮侧首看了她一眼,目中略藏歉疚,而后又回头缓缓将门合上,良久方才徐徐转身,抬眸望着瑾瑜时,面色黯然,极具愧意。 瑾瑜始终凝着她,南絮缓慢开口,沉声道:“樊良……死了。” 听言瑾瑜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只觉得浑身无力,眼皮沉重,自也是毫无意识的松开手,于是手中木梳匀速坠地。 那一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悄然的屋子里头无疑如雷贯耳,惊得瑾瑜旋即回过神来,颤着身子接话道:“你说什么?” 因屋中昏黑,叫人实在看不清瑾瑜的脸色,更看不出她的目中,是悲伤,还是惊惧。 “樊良死了!”南絮此回不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的应答。 瑾瑜望着南絮,反复摇头,言道:“不,不可能。他今天早上还好好儿,不可能,你在骗我,不可能……” “是真的,”南絮无情拆穿,只是言语间也略显揪心。 瑾瑜蹲下身子,瑟缩成一团。将脸埋进双膝之间。细声哽咽道:“不可能,他不会死,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我。他说过入秋时要求皇后娘娘给我们赐婚的,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会回来娶我的……” 南絮见她如此,止步不前,静待瑾瑜哭够。隔了许久,瑾瑜不再呜咽。低着头冷冷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见势南絮并不直言,单只是默声长叹,道:“娘娘疑心他是太后的人,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 瑾瑜合上眼,泪流不止,此刻她心中唯有悔恨。她多后悔,多恨自己。她明知张均枼已怀疑樊良,却不曾去提醒他万事小心。 “瑾瑜,”南絮缓步近前,弓下身子,两手伸向前,欲要将她扶起,岂料她方才触及瑾瑜肩头,瑾瑜便陡然站起身将她一把推开,声嘶力竭的哭诉道:“你走开!” 南絮故作怔忡,以极是不可置信的目光凝着瑾瑜,瑾瑜却伸手指着她,脸色凶狠毫不软弱,怒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挑拨离间,在娘娘跟前诬蔑樊将军,他岂会遭了娘娘的残害!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 听言南絮佯装心寒,垂下眼帘显得黯然神伤,漠然道:“我今日是知会你一声,你若是要怨恨我,那便怨恨吧。” 南絮说罢便阔步出了屋子,只是停步在屋门外,而后垂眸往屋内瞧了一眼,露出冰冷一笑,显得诡异无比。 瑾瑜方才哭得满面泪痕,而今已掩住了悲切之情,怔然站在那里,拳头紧握,目中杀意尽显。 翌日一早,东暖阁便陡然传来一声响,只见得地上尽是上等陶瓷的碎片,铺在地上错落有致。 瑾瑜进了东暖阁,只见张均枼怒色满面,站在桌子前头,两手撑着桌子边沿,冷冷道:“姑姑甭劝本宫了。” 进来见这地上皆是瓷器碎片,瑾瑜原本便是一愣,又听闻张均枼如此说,便忍不住偷偷探听。 张均枼斥道:“是陛下薄情寡义,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都不过是谎话连篇,陛下他既是做不到对本宫从一而终,那本宫自也无需钟情于他!” 瑾瑜闻言大概已略略猜到了前因后果,只是怔怔立于此,分明是不妥的,张均枼余光已见着了她,于是侧首冷不防的瞧了她一眼,瑾瑜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出去寻了扫把进来,将一地的碎片扫了个干净。 这瑾瑜将暖阁清扫干净,便疾步出了门去,片刻也不敢妄自逗留,张均枼偏首望着瑾瑜疾速远去的背影,目光中略带深意。她倒要瞧瞧,这坤宁宫的内鬼,到底是不是她杨瑾瑜! 张均枼忽然回首,望着南絮,温和问道:“给陛下熬的药膳可送去了?” “送去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张均枼与朱佑樘二人感情不和的假消息便在宫中传开,这张均枼猜想得倒是不错,坤宁宫的内鬼,果然就是瑾瑜! 张均枼早晨方才与南絮唱了那出戏,知道此事的,除了她与南絮,那便只有瑾瑜了。 “果然是她!”张均枼坐于软榻上,手中紧紧握着茶盅,目光凌厉,似乎要将茶盅捏得粉身碎骨一般。 张均枼陡然重重放下茶盅,道:“本宫想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 南絮侍立一旁始终面色清冷,应道一声“是”,便出了门去。 夜黑风高,瑾瑜提着灯笼独自一人沿着宫墙疾步行走,因循着宫墙走,在这黑夜中,不那么惹眼。 南絮应张均枼之意,暗查瑾瑜到底是谁的人,是以这一整日都窥视着她,这瑾瑜白日里头倒是没什么动静,不想到了晚上,竟披上斗篷,鬼鬼祟祟的出了坤宁宫。 瑾瑜行远至矣,一直走至乾清门外头也不曾停步,这出了乾清门,便同于出了内宫,难道她的主子并非后.宫中人! 出了乾清门,瑾瑜紧接着调转方向往景运门走去。 南絮这才想通了瑾瑜的来路,进了景运门里头是什么地方,那儿除了御荣膳房,那便只有清宁宫啊,瑾瑜莫不是太皇太后的人! 彼时瑾瑜方才跨步进了景运门,忽然察觉异常,她知南絮跟在后面,便向右转了个方向,不再去往清宁宫,反而是沿着景运门的宫墙直走。 南絮不免有些许狐疑,再往前走,就是端敬殿和文华殿了,这瑾瑜到底是什么来头。 “南絮?!” 南絮正远远的跟着瑾瑜,不想听闻一声唤,转头望去,只见是乜湄。 乜湄快步跟上来,似乎开玩笑一般,问道:“大晚上的,你这一个人是要赶着往哪儿去啊?” 南絮回首看了一眼瑾瑜走去的方向,见的只是前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瑾瑜的身影! “嗯?”乜湄追问,这便叫南絮愈发疑心,却仍是和和善善的模样,佯装作有些无奈,只道:“我这不是要去太医院么,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了。” “哦?”乜湄附和,假意关切,道:“那你可得快些过去,若是耽误了时辰,你我不就成罪人了!” “诶,”南絮方才走了一步,又回过身,与乜湄和颜悦色道:“湄姑姑,你也早些回清宁宫吧,这月黑风高的,怕是不安全。” 这南絮又岂是好糊弄的,原本若是乜湄不叫住她,她尚且不会怀疑瑾瑜是太皇太后的人,现在倒好,偏偏是这个时候乜湄将她叫住,她这分明就是在给瑾瑜解困啊!(未完待续。) 第九章 瑾瑜由生恨 金炉香尽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张均枼端坐在妆台前,对镜抬手拔下斜插在鬓间的玉笄,目不斜视,冷冷道:“说吧。” 南絮顿了顿,方才坦然答:“是清宁宫的人。” 听言张均枼当即怔住,手握玉笄目光紧随,眼中寒意流露,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她只道:“太皇太后也算计本宫。” “果然,这后.宫,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张均枼轻放下手中玉笄,略显僵硬的站起身,转身朝床榻走去,一面又淡淡道:“罢了,都随她去吧。” 张均枼言语间尽是凄然与无奈。她打从成化二十二年腊月进宫选妃起,便一直将周太皇太后视作一个大善人,等到她当上太子妃后,亦真心将她当作自己的祖母。哪曾想,她自始至终都在算计她,就从她将南絮安排进咸阳宫的那一刻起。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在这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叫她推心置腹的去相信,除了她自己,还有南絮。 再看清宁宫那头,瑾瑜终究还是与乜湄照了面,只是乜湄望见瑾瑜站在宫墙下,疾步走过去时,脸色颇是阴沉。 乜湄近前便斥道:“你真是太不小心了!你知不知道南絮方才一直都跟着你!” “我知道,”瑾瑜垂眸,神色黯然,答得淡漠。 “你知道,那你还往景运门走!”乜湄怒意丝毫不减,仍是恶狠狠的,言道:“你知不知道!倘若叫皇后察觉你是清宁宫的人,那太皇太后日后要如何面对她!” 瑾瑜垂首不语。乜湄亦稍稍降了火气,剜了她一眼,道:“好了好了,你瞧你,怎么力不从心的。你这回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太子!”瑾瑜听言当即抬眼,望着乜湄。直言道:“太子身上。流着李朝人的血!” 乜湄怔怔不明,狐疑道:“你说什么?” “记得我曾同你说过,皇后娘娘小产。恐怕要移花接木,现在我要告诉你,太子的生母,是李朝人!” 乜湄愈发怔忡。“李朝人?!不是郑金莲么!” 闻言瑾瑜亦是糊涂了,反问道:“郑金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乜湄追问。 “太子的生母。是原先教坊司的左韶舞娉婷,就是前年除夕,李朝明淑公主向陛下进献的那个舞姬!” 乜湄大惊,“这么说。太子是李朝人!” “是,”瑾瑜言语愈发坚定,似乎誓要将张均枼最见不得人的秘密抖露出来。 乜湄微微摇头反复不止。喃喃自语道:“这怎么行,太子日后可是要继承大明江山的。他的身上,岂能流着李朝人的血!” “姑姑,”瑾瑜抓住乜湄手臂,问道:“姑姑,你方才说的郑金莲又是怎么回事?” 乜湄抬眼,道:“皇后临盆那日,郑金莲亦为陛下诞下皇子,太皇太后吩咐稳婆将孩子送去坤宁宫,难道你们不知道?!” “那日娘娘已托请金夫人将娉婷的孩子带进宫,哪曾见过什么稳婆!姑姑,你们既是早已安排好了此事,为何不事先告诉娘娘?” “太皇太后是怕皇后对郑金莲下手,是以一直将此事瞒着,想过个几日再说。谁知事发突然,正巧郑金莲也生产,她便吩咐稳婆将孩子给皇后送去,怎么你们都不知道!那稳婆呢!郑金莲的孩子又去哪儿了!” “所以……”瑾瑜顿了顿,“除了太子,陛下另有一个子嗣!” 乜湄稍稍镇定下来,点头道:“对,对,郑金莲的孩子才应是太子。” “瑾瑜,此事切莫要告诉太皇太后,我明日便差人去找那个稳婆。” “姑姑,”瑾瑜目光切切,凝着乜湄,语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瑾瑜望着乜湄远去,她亦是阔步往景运门走去,殊不知,她与乜湄方才所言,已尽数入了另一个人的耳中。 一个觊觎皇位的人,亦是一个不久之后将与朱厚照争夺储君之位的人。 翌日午后,一辆青蓬顶马车停在玄武门前,自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着月白华袍的俊美男子,那男子下了马车,方才走几步远,忽听闻身后一声唤,“谈大哥。” 谈一凤闻声缓缓回首,只见容谢一手扶着马车门边,一手挑起布帘,露出大半个身子来,正抬眸望着自己。 容谢见谈一凤回过头,便温婉一笑,悦然道:“早去早回。” 谈一凤面无表情,也未曾言语,一如方才那般,又缓缓回过头,徐徐向前,进了玄武门。 容谢见谈一凤如此,不免有些心凉,可面色仍作欢喜,笑得温和,直至谈一凤已进了玄武门内,她方才收起笑容,靠额倚在车门上,望着谈一凤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她长吁了一口气,收回手放下帘子,静静的坐在马车里,静静的等谈一凤回来。 彼时朱佑樘坐于乾清宫批阅奏本,忽听张瑜通传,言道谈一凤回宫,不免吃了一惊。 可不管他想不想他回京,愿不愿他进宫,谈一凤都已到了乾清宫。 谈一凤脸色苍白,看来病殃殃的模样,一身白衣仙风道骨,与素来喜爱穿墨色衣裳的朱佑樘相比之下,似乎更甚高雅。 “谈卿何时回京的?”朱佑樘笑得浅浅淡淡。 谈一凤微微凝眉,不假思索便道:“今日。” 朱佑樘轻轻点头,随即佯作无意,问道:“谈卿回京一事,皇后可知道?” “娘娘不知,”谈一凤答得极是干脆利落,朱佑樘起身上前,无形间将谈一凤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而后侃笑道:“谈卿似乎瘦了,也不大精神。” 谈一凤笑得牵强,只道是舟车劳顿。 朱佑樘继而又道:“谈卿此次回京,想要个什么官职?” “听凭陛下吩咐。” 朱佑樘似开玩笑一般,道:“太子太保,从一品,万万人之上。” 谈一凤依旧不为所动,淡淡言道:“微臣恐怕受不起。” “受不起,那就鸿胪寺署丞吧,朕念你病体虚弱,恐怕不胜劳累,是以给你一个轻松自在的官儿当当,你就回府去带俸闲居吧。” 知县尚且七品,而鸿胪寺署丞却仅是九品,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朱佑樘分明是在捉弄谈一凤。 谈一凤却是镇定自若,抬眼与朱佑樘露出一笑,道:“是,微臣领命。”(未完待续。) 第十章 隐隐若痴昧 紫禁城寸草春晖,处处繁花似锦。 安乐堂杂草丛生,四下荒无人烟。 这安乐堂地处北安门之内,原本就是偏僻,加之又是安置无权无势,重病将死的都人太监之地,是以久无人至,而今荒凉萧瑟,也在所难免。 “乜姑姑!” 幽闭静谧之处,这一声疾唤自是响彻云霄,惊得人心神不宁。 来人油头粉面,似乎是一个内监,步伐矫健疾速,神色匆忙张皇,乜湄伫立在窗子前,听闻这一声唤,急忙转过身,开口便直奔主题,只问道:“打探到了?” 那内监黯然摇了摇头,顿了顿道:“那稳婆恐怕是老早就逃走了,奴婢带人赶到她家里头时,她家那屋子里头已落了几层厚的灰尘。” 乜湄面露不满之色,略是愠怒的斥道:“一群废物,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内监低着头,不敢言语,乜湄怒得拂袖,侧过身命令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把她给我抓回来!” 不听闻那内监答话,乜湄偏过头怒目瞪视,嚣叫一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你们此回若是还抓不到她,就莫再想活着回来!” 那内监低垂着头,唯唯诺诺应道:“是。” 待见那内监走远,乜湄便紧紧皱着眉,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回身透过半开着的窗子,朝里头探望去。 却只见郑金莲一人,盘腿坐在床榻上,抱着枕头左右匀速摇摇晃晃,目中无光。如死鱼一般,只是远远的落在地上,樱口微张,时开时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始终无声,叫人也听不出什么。 再看她那模样。乌发凌乱不堪。如同乱麻订在头上,像是许久不曾梳理;面色蜡黄,脸颊上沾了些许灰尘;嘴边一圈还黏着一大片泛着白光的东西。瞧着似是膳罢粥汤未曾拭净留下的东西凝结而成。 当日虽不风光,却也算是锦衣玉食,而今竟要吃这等苦头,倒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若她那时安于现状,甘愿默默无闻的留在清宁宫。而今又岂会被打发到这种地方,要说成了痴傻之人,那便更是不可能了。 “她自去年被您亲自送来之后,便时常一个人坐在那儿。不是抱着枕头唱歌,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发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知道。” 乜湄听罢侧首瞧着同她说话的这老都人。略带不屑的言道:“把她伺候好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日后有你的荣华富贵。” 那老都人闻言自是有些许诧异,只是来不及细细思想,便急着低头应和,道:“欸。” 乜湄言罢便转身往外走去,彼时却无人见着郑金莲抬眼望着她时,那目光,竟如寒潭冰冷,透着一股子寒意。 老都人见乜湄走了,亦稍稍移步,走至窗前,如试探一般的望着郑金莲,郑金莲亦转瞬间便与她四目相视,笑得痴痴。 这郑金莲何尝不想像个正常人一般,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她又岂是心甘情愿,不过是有太多迫不得已罢了。 或许装疯卖傻,方可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她看来,她既是太子生母,那日后等到太子继位,她要翻身又岂非易事! 坤宁宫静悄悄的,南絮方才进了暖阁,张均枼便侧首朝她望去,随口问道:“陛下走了?” “是,张瑜催促着午朝。” 张均枼漫不经心的放下支颐的手,回过头正对着铜镜,垂首抬手,抽开身前的抽屉,像是要取什么东西。可方才抽开那木屉子,神色便稍微仓皇起来,将手伸进那木屉中,一番摸索,而后身子亦是微微往后仰,朝木屉子中看去,似乎是要找寻什么。 南絮察觉异常,轻唤了声“娘娘”。 话音未落,张均枼收回手陡然站起身,转身便疾声问道:“兵符呢!” “兵符?!”听言南絮亦是大惊失色,怔怔站在那儿,细细思虑,张均枼却是已耐烦不住,转眼便阔步走来,越过南絮出了暖阁,站在正殿中央,左右扫了眼,却是目光凌厉凶狠。 忽的又转身阔步往西暖阁走去,谁想推门见朱厚照岔着腿坐在地上,握着兵符如同玩物一般玩耍。 张均枼见此情景,倒不是先紧张兵符,而是急急的唤了声“照儿”,便连忙走去将朱厚照抱起,而后方才夺过兵符,颦眉侧首交由南絮,转头便斥道:“奶娘呢!她去哪儿了!” 正说着,田氏便自正殿走来,还未进西暖阁,便见张均枼瞪着她,面色极是不善,她又见张均枼抱着朱厚照,心下不由惶恐起来,于是大步进了屋子,垂首微微福身,颤着声道:“娘娘。” “你去哪儿了!”张均枼说话间满带质问与狐疑。 田氏心中本就惧怕,别过脸去望向窗子的方向,随后回过头来,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作答,方才开口吐出“民妇”二字,张均枼胸中怒意便猛得迸发而出,喝道:“本宫要你好好儿带着太子,你就是这样带他的!” “民妇知错,”田氏这便跪倒在地,伏下半个身子。 张均枼示意南絮将朱厚照抱走,而后缓慢移步,走至田氏跟前,冷冷反问道:“你知错?” “是,”田氏言到此愈发埋头,且亦是益渐低声,道:“民妇知错。” “那你说说,你到底错在哪儿了,”张均枼岂肯善罢甘休,且不说这田氏没有将朱厚照照看好已是轻饶不得,何况这兵符还险些丢失,是以她自要如此咄咄相逼。 “民妇……民妇……”田氏哪里说得出,张均枼压不住火,漠然道:“总低着头作甚?” 话音方落,田氏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张均枼仍道:“你说,你到底错在哪儿了?” “民妇……民妇不应擅自出去,叫太子……无人照看……” 张均枼不等田氏说罢,劈头盖脸的便是一个巴掌掴去,田氏不敢动弹,朱厚照紧跟着啼哭起来,张均枼转头看了他一眼,当即回首,垂目冷瞧着田氏,道:“今日只当是教训,若再有下回,本宫定要你横着出去!” 田氏倒是会说话,紧跟着接话道:“是,不会再有下回了。” 张均枼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便拂袖出了门去。 方才出了西暖阁,便见眉黛走来,唤道一声“娘娘”便将手中书信送来,张均枼接过书信,垂眸粗略的看了看,抬眼微微凝眉,目中略含郁郁,许久才侧首与南絮淡淡道:“备辆马车。”(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红颜总薄命 且说张均枼读毕容谢的信,便急着去往兔儿山赴约,南絮领旨已将马车雇来,回头复命时,张均枼正巧已出了坤宁宫。 张均枼正想与南絮登上马车,不想却见眉黛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唤道一声:“娘娘。” 听唤张均枼回首,略显不悦,微微皱眉,颇是愠怒的斥道:“何时如此慌张!” 眉黛道:“清宁宫的乜姑姑来了,说太皇太后请娘娘过去一趟。” “太皇太后?”张均枼蹙眉,侧首看了一眼南絮,而后转过身,这便回了坤宁宫,南絮见张均枼回去,便回头与车夫道:“把马车驱到景运门外头侯着。” 车夫当即问道:“欸,殷掌事,咱们这是要从午门走?” 南絮未答,单只是冷眼瞧着他,车夫讪笑,吞吞吐吐道:“这午门……怕是不放行啊。” “娘娘要出宫,哪个不怕死的敢拦着!” 南絮说罢便随张均枼一同去了清宁宫。 清宁宫内檀香四溢,一只暗褐色的孤影,单手扶额,侧卧于软榻上,那沧桑面容又显雍容,她双目微合,唇角轻扬,神色端祥,暖阁内却是寂静无声,叫人深觉压抑。 “臣妾给皇祖母请安,”张均枼入内见周太皇太后合目似是在小憩,便放低了声,生怕惊扰了她。 周太皇太后既是吩咐了乜湄去传唤张均枼,她又岂会趁着这之间的空子歇息,话音方落,她便悠悠然坐起身,抬眸望着张均枼。眼角略微垂下,露出和蔼的笑,招手唤道:“过来坐,陪哀家谈谈心。” “是,”张均枼微微福身作揖,随后莲步移至软榻上坐下。 “哀家前些日子听皇帝说,皇后喜爱大红袍?”周太皇太后依旧笑得慈祥。言语间似乎带了几分调侃。 张均枼自是微微一怔。随即亦是与她回以一笑,接话道:“是。” 周太皇太后抬手提起执壶,往两只茶盅里注了些许茶水。垂眼温言道:“听皇帝说,皇后你自跟了他,便愈发精通茶艺之道了。哀家今日召你过来,便是邀你同哀家一起品茶。顺带咱们祖孙两个再切磋切磋。” 张均枼讪讪一笑,道:“陛下那是变着法儿的自夸。皇祖母怎的也信了,如此一言,可是抬举臣妾了。臣妾不过是对茶艺饶有兴致罢了,怎说得上是精通。更是及不上皇祖母半分。” 周太皇太后听罢笑得阚然,只将茶盅推至张均枼身前,道:“这是今年崇安进贡来的大红袍。采自武夷山天心岩九龙集壁上的第四棵树,你先来尝尝。” 张均枼听唤垂眸望着杯中茶水。禁不住凝眉,杯中茶水尚不过三分浅,如何能品出味道来,可周太皇太后亦是精于茶道之人,她既是这般言语,恐怕是话里有话,也难保她不是想试探张均枼。 周太皇太后见张均枼皱眉,自然要发问,只如同戏弄一般,问道:“怎么,你莫不是觉得,哀家煮的这茶,嗅着不够香醇?” “皇祖母又取笑臣妾了,”张均枼抬眸,笑道:“皇祖母泡的茶,嗅着自是香醇,只是,想来臣妾这品茶的功夫尚有不足,今日怕是品不出这茶中玄妙之处了。” “茗茶在于心,你可是心中有杂念?”周太皇太后倒没有因此作罢,反倒是穷追不舍。 张均枼自然免不了有些许怔然,老太太今日这般古怪,也不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依皇祖母所言,恐怕确是臣妾心思还不够沉静,是以这茶,臣妾也断断品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辜负了皇祖母一番心意,臣妾该罚。” 周太皇太后闻言扬唇侃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别整日里把该死该罚什么的都挂在嘴边,要知道,你们若是到了哀家这个年纪,想好好儿活着还是件难事儿,所以啊,趁着这会儿还年轻,得多说些好听的,别总说些什么该死该罚的。” “是,”张均枼自也是附和着讪笑,道:“臣妾谨记皇祖母教诲。” 张均枼原以为打个岔,周太皇太后便能忘记方才品茶一事,谁想她仍是笑得憨憨,言道:“不过这茶,你今日可定要品出个道理来。” 这周太皇太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问,张均枼几番执拗不过,便只好坦然面对,亦笑道:“那,不知皇祖母,要臣妾如何品?” “你既是喜爱大红袍,想必也是有些才识,你可知,这茶的来历?”周太皇太后笑意不减。 “臣妾孤陋寡闻,对于这茶的来历,只是略知一二,实在羞于班门弄斧。” 周太皇太后却道:“既有才识,便不能埋没,你且说来听听。” 张均枼垂首,言道:“太祖洪武十八年,丁显尚是举人,他进京赶考,途经武夷山时突发痢疾,原本以为无药可医,恐怕要抛尸于荒郊野岭,不巧遇上天心永乐禅寺的方丈出手相救,方丈只取了茶叶煮与他饮用,至此,他的痢疾便是不药而愈。” “后来,丁显高中进士,回程途中前去永乐寺拜谢方丈,得知茶叶出处时,便将蟒袍绕茶树三圈,故而此茶,得以‘大红袍’之名,”张均枼眉目含笑,对上太皇太后略带污浊的眸子,继而又道:“皇祖母,不知臣妾说的,可对否!” 周太皇太后亦拂手而笑,道:“皇后果真是聪慧,比起当年的哀家,可是略胜一筹。” 张均枼自需谦恭,答道:“不敢当,在皇祖母跟前,臣妾这般不过是耍些小聪明罢了,叫皇祖母见笑了。” “那时适逢孝慈皇后久病不愈,百医无效,丁显听闻此事,便献此茶,孝慈皇后因而得以痢疾渐愈。太祖大喜,赐红袍一件,命丁显前往九龙窠披在茶树上以示圣恩。自此以后,武夷岩茶大红袍便成了咱们皇家御用贡茶,盛名亦是远播。永乐禅寺修正果,洪武赐予大红裳。半壁江山无人送,九龙窠岩君来尝。”周太皇太后接着讲道。 张均枼待周太皇太后说罢。便接话道:“皇祖母,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太皇太后微微一愣。道:“你说。” “皇祖母方才所言,早在古籍上确是有些许记载。不过,依臣妾愚见,古籍所载。恐怕尚有纰漏之处。据古籍记载,丁显是在洪武十八年献茶。为孝慈皇后治病,可孝慈皇后,早在洪武十五年就已仙逝,如此想来。这个传说,想来还是不可信的。” 周太皇太后听言不住的颔首,作满意之状。“皇后的心思果真是细腻,不过。处事可就有些马虎了。这些都是题外话,今日哀家召你来,并非只为品茶,想来你也料出了些许。” “皇祖母教训的是,臣妾日后处事,定会注意着些,”张均枼方才明白,原来今日周太皇太后召她前来,是为责备她。 昨儿晚上瑾瑜的身份方才被南絮发现,今日太皇太后便召她过来这般训责,若不是为了瑾瑜之事,张均枼还真想不出旁的缘由。 周太皇太后一番慈笑,将自己身前四分满的茶水倒入张均枼杯中,似有深意的言道:“方才要你品茶,而杯中的茶水,却是只有三分满,你可知,哀家的用意?” “臣妾愚昧,不明所以。” “三分满的茶水自是品不出个所以然,哀家这四分满的,亦是品不出其甘醇,可若是哀家将这两杯茶水注入一只杯中,那结果,可是截然不同。你身为六宫之首,理应处理好宫中大小事务,而今宫中人心涣散,争斗不休,好不景气,你该做的,就是叫她们如这茶水一般,靠拢团结。这样说,你能明白哀家的意思?”周太皇太后冷下脸,严肃不再如初般和善。 凭张均枼这便聪慧,自然已明了,周太皇太后所指,无非就是王太后一事。 看来瑾瑜的动作倒是迅速。 “哀家今日点到为止,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走上万氏的路。” “是,”张均枼倒不曾惊惧,仍旧从容淡定,周太皇太后道:“你退下吧。” 张均枼站起身,垂首允道:“臣妾告退。” 说来张均枼本该就此退下,也得了个自在,可她偏偏就是不甘心,抬眼望着周太皇太后,略藏凶光,冷冷道:“也望皇祖母,好自为之。” 张均枼言毕便转身径直出了清宁宫。想当年先帝在位时,周太皇太后尚是太后,万贵妃恃宠生娇,非但不把中宫放在眼里,就连待她,也极是不敬。是以她对于妃嫔僭越礼数一事,总是记恨,照理说,这周太皇太后听张均枼此言,本应是大发雷霆,可她却是性情平和,毫无怒意,确是怪哉。 “你说,皇后会用什么法子除了瑾瑜?”周太皇太后凝着张均枼渐行渐远的身影。 乜湄侧首看了她一眼,而后亦如她一般望着张均枼,道:“依奴婢之见,瑾瑜恐怕还得多活几日。” 周太皇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长叹道:“瑾瑜不死,哀家这心里头就不得舒坦。” 待出了清宁宫好远,南絮方才道:“娘娘,瑾瑜怕是久留不得了。” 张均枼面色颇是淡然,只道:“再留她几日,眼下动手,恐怕打草惊蛇。” 兔儿山春景如画,草木郁郁葱葱。 “你要我陪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谈一凤目不斜视,站在山崖边上,远眺天边。 容谢侧首,与他笑得温婉淡然,而后回头,道:“散心。” 谈一凤听言未语,静静的站在她身侧,仅是一笑而过。 容谢未听得他言语,神色自是有些许黯然,微风轻轻拂过耳边,徒留一场寂静,良久之后,容谢终才问道:“谈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傻子?” 听容谢此言,谈一凤仍是如初淡淡一笑,只道:“你喜欢便好。” 容谢笑得极是苦涩,低垂眼帘,似是要掩饰住目中的哀怨,而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继而又抬眼远眺,强颜欢笑问道:“谈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四个在城外西郊的小山丘上放风筝的情景么?” “记得,”谈一凤丝毫不停顿的答了话,可却言尽于此,不再言语。 容谢长吁,道:“当年的小山丘已经不在了,我们四个,也都分道扬镳。均枼姐姐与伯坚虽有婚约,可她从来都视伯坚为弟弟,她曾与我说,倘若日后她与伯坚的婚事再无扭转的局面,那她便随你离开张家,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可她到最后没有和伯坚成婚,也没有随你私奔。” “均枼姐姐的性子一向执拗,她说过不会嫁给伯坚,便一定不会嫁给他。你走之后,她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骑着高头大马,聘来八抬大轿去娶她,可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你。伯坚突然重病缠身,孙家要她嫁去冲喜,张家不愿吃亏,只好将她送进宫,”容谢言至此冷笑一声,道:“说来也巧,偏偏均枼姐姐进宫后,伯坚的病便莫名其妙的痊愈了。谈大哥,你说,均枼姐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 谈一凤不语,面容僵硬,容谢又道:“你知道么,其实当年,我多希望,均枼姐姐就此认命,嫁给伯坚,我就是自私,我就是一心想要拆散你们,可我不敢。” 容谢方才说罢,谈一凤便已禁不住,这便转过身欲要离去,容谢却是一把将他抱住,偏过头贴在他背后,不知不觉就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只道:“谈大哥,你为何也是那样执拗。” 谈一凤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也未曾将她推开,顿了许久终才淡淡道:“我没有心。” 容谢听此微是怔忡,谈一凤这才抬手将她推开,将她拉至身前。容谢走至他跟前,伸出手正想放上他心口,恍然间却见不远处窜出一只黑影,只见一人通身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黑布。 彼时容谢见他手中举着剑,于是一语不发旋即拉着谈一凤转过身,心甘情愿为他挡了那一剑。 那黑衣男子见势一惊,连忙将剑抽回,可容谢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黑衣男子想是心存歉疚,便没有当即离开,只是怔怔立于此,只见谈一凤抱着容谢,口中一声又一声的呢喃:“谢儿……谢儿……” “我们都没有心,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容谢说话声极低,恐怕也仅有谈一凤一人能听到,她颤着手,缓缓抬起,似是要去触碰谈一凤心口,可她终于还是没能碰到他,也仅是那一指的距离罢了。 黑衣男子见容谢再没了气息,方才转身欲要离去,岂知他转过身便见张均枼站在不远处,他因此便是一惊。 张均枼亦是远远的望着他,目中透着寒意,那双眼睛,她是认得的。 黑衣男子与张均枼相视良久之后,才越过她,径直下了山。(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冥婚结姻缘 谈府垂着红绡,府门檐下却挂着白灯笼,由正门而入,不见府中人影,满眼唯有凄凉与萧瑟,一如几年前那般,似乎府中并无人居住。 府中设了灵堂,却又如嫁娶那般,布置了婚庆之物,可谓红白喜事。 远远只见灵堂里伫立着三只身影,谈一凤与张均枼,连同南絮。谈一凤着了一身喜服,站在灵堂正中央,两个妇人,一个身着银朱色袄裙,衣着雍容华贵,靠额倚在门边,另一个,一身桃色宫装,侍立在那朱衣妇人身后左侧。 灵堂中的棺椁尚未铆钉,棺中女子亦着了一身喜服,与谈一凤遥相呼应。 女子面容精致,凤眼樱口,一张瓜子脸小巧玲珑,本该如玉般剔透无暇,奈何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这便是容谢死后的模样,依旧是那么好看,只是红颜薄命,委实令人惋惜。 一身凤冠霞帔,这是天下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容谢生前期盼了二十余载都未能如愿穿上,而今死后,却是穿上了,说来还真是可笑! 灵堂前红烛与白烛一同燃着,现下已过子时,外头打更声也已响过好些次数,灵堂内烛光昏暗微弱,说不清的阴森与怖人。 谈一凤站在棺椁旁,上完最后一炷香,方才转过身垂眸凝着容谢,良久才开口淡淡言道:“她生前,很是羡慕那些敢爱敢恨的人。” “就像你,爱得轰轰烈烈,敢爱一个一文不值的废物,也敢爱一个坐拥江山的帝王,”谈一凤言语间始终凝着容谢。 张均枼亦是自始至终都靠额倚在门框上。从不曾动过身子,神色黯然,低垂的眼帘下似乎藏着无尽的痴怨。 她想,若她昨日早片刻赶到兔儿山,或许容谢便不会死。 “她很羡慕你……”谈一凤淡然道。 外头再一次响起打更声,张均枼直起身,冷冷言道:“已是四更天。我回宫了。兄长歇息吧。” 张均枼言罢便转过身,与南絮头也不回的离了谈府,谈一凤待张均枼背过身去。便一直望着她,直至她模糊的身影在眼中消失,他方才移开目光。 坤宁宫一片寂静,正殿里的残烛即将燃尽。守在殿外的值夜都人已打盹了好一会儿。 殿内空空荡荡,唯独见朱佑樘板着脸坐在主座。张瑜侍立在他身后,也已禁不住打盹。 待张瑜憩了片刻惊醒时,仍见朱佑樘坐着,便忍不住劝道:“陛下……要不您先回暖阁歇息吧。这都等了一夜了,娘娘今儿怕是不回来了。” 朱佑樘不语,不曾愠怒。也未曾蹙眉面露不悦,只是面无表情。叫人实在是难以捉摸。 “陛下,”张瑜微微躬身,诚惶诚恐的靠近朱佑樘,以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奴婢瞧着,怕是要五更天了,待会儿收拾收拾,咱们得去上朝了。” 朱佑樘仍不答话,坐在椅子上如同雕像一般,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他动过身子,就如张均枼方才在谈府,也是这般。 见朱佑樘久久不言答,张瑜便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蹑手蹑脚的站直了身子,正想往后退去,恍然间却见张均枼带着南絮回来,于是掩不住欣喜若狂,叫道一声,“娘娘回宫了!” 彼时朱佑樘也早早的便已望见了她,张均枼冷着脸进了殿,却见朱佑樘忽然站起身,她看他那模样,脸色阴沉,分明是一副要动怒的架势。 可他没有,他只是望着张均枼道:“回来就好,快去歇息吧。” 朱佑樘说罢便径直移步,欲要出了殿去,谁想他方才越过张均枼,还未步至殿外,便听闻张均枼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么敢问陛下,若是天子杀了人,又当如何处置?” 听言朱佑樘当即怔住,南絮亦如他那般,张瑜原本便不知境况,是以稀里糊涂。 “天子杀了人,便由天下万民处置。” 朱佑樘心里头自然是有怨气的,只是他每每面对张均枼时,有的便仅剩下那份赤诚之心。 他自知张均枼怨他,他心中尚有悔意而不能直言,他也知张均枼一夜未归是去了何处,他也不会因此责备她,因为此回错的是他。 张均枼说得对,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可放眼这天下,除了张均枼,又有何人胆敢如此同他言语。 然,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张均枼竟选择了原谅。 张均枼回过身,温言道:“陛下等了一夜,恐怕累坏了,待下了早朝,便回乾清宫歇息吧。” 朱佑樘自然是又惊又喜,回首笑得温润,道:“好。” 张均枼选择原谅,并非毫无缘由,昨日朱佑樘前去行凶,岂是为了杀容谢。 她所做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好谈一凤罢了。 天明良久,张均枼休憩不过两个时辰,一夜未眠,她自是疲乏,只觉得昏昏沉沉,头晕眼花。 “娘娘要不再歇息片刻?” “不了,”张均枼扶额,闭目坐在妆台前。 眉黛入内,福身禀道:“娘娘,教坊司的公公来了。” 张均枼闻唤侧首,睁眼望着眉黛,秀眉微微一皱,道:“教坊司?”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张均枼方才出了暖阁时便见这内监手中捧着些衣物,于是并未坐下,反倒是走至内监身前,踱步道:“起来吧。” “谢娘娘,”那内监站起身,张均枼继而又问道:“何事?” “启禀娘娘,昨日宫正司吩咐奴婢将教坊司里里外外外外都清扫一遍,奴婢在原先左韶舞娉婷的屋子里找到些衣物,想必是娉婷姑娘的。奴婢想,娉婷既是随金夫人走了,那这些东西交给娘娘,想来也是妥当的。” 张均枼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衣物,扔了吧。” “娘娘,这儿还有块玉,奴婢想是贵重东西,恐怕不能丢。” “玉?”张均枼随手接过那玉佩,仅是看了那一眼便已然怔住,怔怔问道:“这是娉婷的?” 内监点头,“是。” 张均枼紧握着那块玉佩,疾步进了东暖阁,抽空屉子慌乱的一番找寻,竟找出了一块看起来同原先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两块玉佩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张均枼的那块,在背面刻了一个“枼”字,而娉婷的那块,背面刻着一个“言”字。 张均枼垂眸望着娉婷的玉佩,目中净是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她……”(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四座惧且怒 浮花浪蕊,春树暮云。 巳时方至,张家正入午膳,原本是一团和气,偏偏张均枼忽然回来,扰了这份安宁。 张均枼来得突然,一声招呼也未曾打。守在府门前的家丁见张均枼下了马车后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起先确是打算入内禀报,可也禁不住张均枼的气势。张均枼要进去,又岂是他想拦便能拦住的,况且,这张府,原本也是张均枼的家。 “三小姐!”家丁一路跟到桂堂,想拦着张均枼的去路,却又始终不敢碰她,便只得叫唤,因这叫声响亮,张家几人早已听到了动静。 张峦既身为张家家主,用膳时自然是面朝桂堂外,正对大门,是以听闻家丁这一声声的疾唤,便是眼睁睁的看着张均枼冲过来。 金扶与张邑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三人亦是随之循声望去,见了张均枼,便齐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张均枼彼时方巧也已步入堂中,金扶见她脸色阴沉,自是免不了有几分惊诧,却还是讪笑一声,和颜悦色的问道:“你说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快坐下来次饭吧,”金扶说话间垂首往一边挪了挪,示意张均枼坐过去。 可张均枼依旧阴着脸,目不斜视的望着金扶,只是眸中黯淡无光,极具戾气,单是冷冷问道:“娉婷呢!” “娉婷……”金扶听言喃喃自语,随即侧首看了眼张峦,见张峦紧紧拧着眉心,不由得心生惧意,而后又将目光移至张均枼身上。张均枼却伸出手,只见一块垂着流苏的玉佩挂在她指间,金扶见此玉佩便是一惊,缓缓站起身。 张均枼望着她,紧接着问道:“母亲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金扶未语,张峦亦是站起身,凝着那玉佩一语不发。只是目中满带着狐疑。 “母亲一开始便知道娉婷就是阿姊。对不对!”张均枼先发制人。 “娉婷……”张峦低声自语,张均枼却是咄咄不休,继而又追问道:“母亲既是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金扶自然是张口结舌,张均枼儿时与审言相处得一向融洽和睦,姐妹二人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说是手足相连也不为过。 说来娉婷的死,与张均枼是脱不了干系的。是以她一直不敢告诉张均枼,娉婷便是审言。 可如今张均枼却是自己发现了,加之张峦也在旁,这便叫她两处为难。左右皆无退路。 这审言因是李玄儿所出,自小便是张峦的心头肉,若叫张峦知道。审言死在她手里,那以后会发生什么。这是她永远也不敢想下去的。 “言儿呢!她在哪儿!”张峦望着金扶,目中果真是充满了惊喜的,张均枼当即接话,斥道:“阿姊已经死了,这回是真的死在我手里,父亲是不是要恨死我!” 张峦大惊,望着张均枼,几乎瞠目结舌。延龄听得稀里糊涂,他只知他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叫审言,与三姐张均枼是同胞出生,只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她便跌下山崖死了。 延龄偏过头,暗暗扯着邑龄的衣袖,低声问道:“哥,这是怎么回事?” 邑龄侧首望着他,而后站起身,拉着鹤龄与延龄一同避入内堂,怎么他们三人方才离席,还未走远,金扶便陡然拂袖将桌子上的食具打翻在地,亦厉声道:“横竖都是我的不对!” 金扶指着张峦,道:“审言是我杀的!李玄儿也是我杀的!她们母女都死在我手里!你清楚了吗!” “还有你!”金扶说罢又指着张均枼,道:“自己的孩子你不要,非得……” “够了!”不等金扶说罢,张均枼猛然掷下手中的玉佩,急忙打断,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都是为了张家,试问张家能有今日,哪一样不是我求来的!” 听言金扶不再言语,张均枼顿了许久方才转过身,道一声“回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延龄停在外头自已是听到了张均枼说的,他却是愈发怀疑,李玄儿是何人!她与审言是母女又是何意! 当年李玄儿为生下孩子难产而死,是以审言归为金扶抚养,后来外人便传道,说金扶产下双姝,大的唤作张审言,小的唤作张均枼。 此事一向都是张家的秘密,张均枼那一代人,除了邑龄和张均枼自己,旁人都是不知情的。 张均枼回到坤宁宫时,只见得眉黛急匆匆的迎过来,言道:“娘娘,灵姝小姐来了。” 听此言张均枼面色不变,依旧是脸色铁青,疾步进了殿,只见灵姝手中抱着一卷画轴,坐在侧座,身旁站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那妇人见张均枼进来,连忙低下头去。张均枼见她的身形,像是那日在刘府见到的奶娘刘姑姑。 灵姝站起身,唤道一声“堂姐”。 张均枼悠悠坐下,瞥了一眼那妇人,而后望着灵姝,问道:“何事?” 灵姝直接放下画轴,举在手中,道:“堂姐,你看。” 张均枼望着那画,并无惊奇,这是她当年进宫选妃之日,宫里的画师临摹的,当初这画被陆燕绥取走,而今应是在安喜宫才对。 瑾瑜见得这画,不免一愣,这画她原先伺候在安喜宫时是见过一次的,那时万贵妃召了几个宫里的老人前来问话,言道画中女子是郕王的妃子李惜儿。可如今再见,她才记起,这画上的人,分明是张均枼。 “这画是哪儿来的?”张均枼淡淡问道。 灵姝看了眼妇人,道:“这是我在她屋子里瞧见的,我知她曾在宫里头伺候过先帝的妃子,便问她这画是从哪儿得来的,不想她竟答我是捡来的,我察觉此事恐怕另有蹊跷,便将她带进宫来了。” 瑾瑜瞧见妇人手腕上戴着的玉镯,由此便知她是何人。 旁人见了这玉镯或许认不出她,可瑾瑜断不会如此,这玉镯,可是瑾瑜亲手赠与她的! 妇人见瑾瑜望着这玉镯,不禁心慌,连忙伸手将玉镯推入袖中。 瑾瑜知她的身份,又岂会安心,这个人于她而言,永远是个威胁。她微微弓下身,贴附在张均枼身侧一番耳语,妇人见势心中惶惶不已,彼时见张均枼望着她,当即跪倒在她身前,只是仍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们都下去吧。” “是。”(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身世至迷惘 张均枼得知这妇人的身份,顿时恍然,这画原是安喜宫的,如今却在她手中,结果自是显而易见。 想至此,张均枼微微侧目,瞧着眉黛,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眉黛应道一声,便示意殿内一众都人退下,瑾瑜倒是仍与南絮一同留在殿中,张均枼也不避讳她,自宫里头传出太子并非张均枼嫡出一事,张均枼平日里多是疑心眉黛,至少,在瑾瑜眼中是这样的。 张均枼见灵姝尚在,便起身莲步悠然近前,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拿起画轴,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随意侃笑道:“原来本宫十六岁时长了这副模样。” 灵姝听言笑得欢喜,却也未出声,张均枼目不转睛,仍望着画中的自己,漫不经心的问道:“灵姝,你说,是十六岁的我好看,还是如今的我好看?” 张均枼问这个,自然是话里有话,灵姝倒也不是愚笨之人,她也作了一番思虑,答道:“堂姐十六岁时清秀端庄,略显稚嫩,如今美艳脱俗,雍容妩媚,当是如今的好看。” “是么?”张均枼听罢温婉一笑,只是眉目中闪过一丝不悦,灵姝接话道:“姝儿岂会骗堂姐。” 张均枼抬眸看了眼灵姝,而后拿起画轴两端,小心翼翼的将画合上,动作间慢悠悠的语道:“你先回去吧。” 灵姝微微一怔,顿了顿又道:“堂姐,那刘姑姑呢?” “一个下人,你紧张什么,”张均枼说话间又瞧了眼那妇人,随即似调侃一般。与灵姝道:“晚些时候,我差人送她回去。” 灵姝拒不得,便只好颔首应是,随即离去,张均枼侧首眼见着灵姝出了坤宁宫,不禁冷笑一声,回头走至妇人身前。一如起先那般随意。问道:“你觉得呢?” 妇人不假思索,道:“娘娘十六岁时清秀端庄,略显稚嫩。如今美艳脱俗,雍容妩媚,当是如今的更好看。” 张均枼听罢不甚欢喜,比起对于灵姝方才所言。竟不再僵硬。 这妇人与灵姝所言,并无多少不同。仔细听来,也仅是那一字之差罢了。 若灵姝方才也加上这个‘更’字,她必定也能见着张均枼的笑容的。 张均枼举步坐下,望着仍旧低着头的妇人。似冷嘲热讽又似夸赞的言道:“生得一张巧嘴,果真会说话,怪不得讨了旧主的欢喜。不过说来真是可惜了,灵姝最听不得旁人阿谀献媚。” 妇人不敢言语。只将头压得更低,张均枼冷冷一笑,道:“说吧,这画是哪儿来的?” “是……是奴婢,捡来的,”妇人吞吞吐吐答。 “捡来的?”张均枼佯作若无其事。 “是,”妇人说罢不忘强调一遍,“捡来的。” 张均枼端起茶盅,垂眸微微抿了口,而后道:“可是从安喜宫捡来的?” “刘娘子,”张均枼唤道这声刘娘子时方才抬眼朝妇人望去,那眼眸含笑,只是笑得不太真实,更算不上和善。 妇人听及‘刘娘子’三字,当下便是一惊,心中胆颤不定,面色惊惧不已,张均枼扯动唇角,侧首放下手中茶盅,道:“本宫很好奇,你每天戴着人皮面具生活,不累么?” 听张均枼此言,那妇人终于抬起头,又别过脸去,抬手自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露出一张刘娘子的脸来。 张均枼见势笑得淡然,伸出右手竖在眼前,欢喜的看了看,而后又稍稍放低,伸来左手,以拇指与食指捻起好看的丹蔻甲轻轻拨弄着,淡淡道:“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藏着这幅画,到底是何意了吧?” 刘娘子神色倒是坦然,只道:“并非奴婢想藏,只是当年出宫之时,误将娘娘的画收了去,是以一直都留在身边。” 张均枼冷笑,道:“原来是误会。” 刘娘子微微垂首,应道:“是。” 张均枼却是愠怒,陡然拂袖将方才的茶盅掷下地,落了一地的碎瓷,只听得张均枼斥道:“你以为本宫会相信你吗!” 殿内静得令人心惊胆战,瑾瑜已屏息,她本就不放心这刘娘子。刘娘子倒不曾为之惊惧,反倒是出人意料的从容镇定。 见刘娘子垂眸不语,张均枼亦稍微定下心来,她今日经在张家一事,原本便极是不悦,加之灵姝前来找事,她便更是闹心。 “当初燕绥暗地里把这幅画送去安喜宫,是做何用的?”张均枼的语气这才见好。 刘娘子道:“是为调查娘娘。” 张均枼禁不住冷噗,道:“调查本宫?” “是,”刘娘子一一如实讲道:“当年娘娘进宫选妃,到玄武门时,因为来迟,原本不应放行,可卫公公却破例将娘娘放进来。那时万贵妃便已看在眼中,因疑心娘娘恐怕背后有靠山,便召卫公公前去问话,卫公公只说娘娘是兴济人,并无旁的身份。可奴婢查出娘娘的姑父,是当时的礼部侍郎高禄,又查出娘娘原本是山西清徐人。” “万贵妃吩咐奴婢无论如何都要查出娘娘的底细,因为当时钦天监奏禀先帝,说后星照在运河东南,即沧州、兴济一带,而山西清徐又流传‘骑龙抱凤’之言,万贵妃本想此事自相矛盾,不足为信,偏偏娘娘出现了。那时李孜省又言,‘悬壶济世之女,必母仪天下’,万贵妃唯恐此事不实,便命燕绥搜查娘娘的东西,谁想娘娘竟随身带着银针,万贵妃为此心惊胆战,唯恐娘娘是她的克星,便一心想要除掉娘娘。” “娘娘进宫那日,万贵妃便觉得你眼熟,后来得知娘娘的母亲唤作金扶,便吩咐燕绥将娘娘的画像送去,又召了几个宫里的老人前去问话。万贵妃问她们可认得金扶。她们都道不认得,唯独一个黎老老面露难色,娘娘觉得事有蹊跷,便叫她认画,她看了许久,却道不识,万贵妃因而心生狐疑。另外几个老都人说画上的女子是已故郕王的妃子李氏。万贵妃因此怀疑娘娘是郕王之女,后来……” 张均枼听至此不由得大惊,连忙出声打断。“你说什么!郕王?这怎么可能!郕王天顺元年便已驾崩,那时母亲尚不过几岁而已!” 刘娘子继而又道:“是,万贵妃也曾想到这个,可娘娘与李氏确实是一个模子里画出来的。娘娘即便不是郕王的血脉,那也是李氏所出。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召几个老人前来问话,到时一问便知奴婢所言非虚,又或者,娘娘的母亲金扶。便是李氏。” “李氏……”张均枼记起当初她还是太子妃之时,万贵妃便几次三番同她说起她与母亲旧年的交情,那时她还不信。原来还有这回事,可她转念一想。母亲出身名门,与父亲乃是指腹为婚,又怎会与郕王扯上关系。况且她也说了,郕王死时,母亲不过六岁。 可刘娘子这副模样,看来又不像是假的,想来倘若不是母亲的身份有假,那便是她的生母另有其人! 自小到大,父亲一向不喜她,难道…… 张均枼凝眉不语,思虑良久,终于以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你口中的李氏,是谁……她可有姓名?” “李惜儿,”刘娘子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清楚。 张均枼闻知那李氏是李惜儿,当即生了怒意,拍案而起,拂袖指着刘娘子,斥道:“一派胡言!李惜儿尚在冷宫,她岂会是本宫的母亲!” 刘娘子仍秉持初衷,道:“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断不会有假!” “够了!休要胡言乱语!”张均枼侧过身,不再看她,冷冷道:“你走吧!” 刘娘子站起身,转身走了一步,而后忽然回身,莫名其妙的说道:“娘娘,你应提防的不是奴婢,而是你身边的人。” 听刘娘子此言,瑾瑜不免张皇,垂下眼帘,以掩饰眼神飘忽不定,南絮暗暗侧目,瞧了她一眼。 张均枼仍不看她,只道:“多谢刘姑姑提醒,本宫知道应提防谁。” 刘娘子已离去,张均枼知她所指是瑾瑜,便有意不去看她,南絮移步近前,唤道:“娘娘。” 张均枼怒意未平,只道:“污言秽语,不必理会。” 还未及张均枼平静下来,眉黛忽又进来,禀道:“娘娘,寿宁侯来了。” 张均枼抬眼已见张峦急匆匆进了殿,免不了一愣,她方才从张府回宫,不想张峦竟紧跟着进宫了。 且说张峦瞧见这一地的碎瓷,不免有些吃惊,张均枼见他如此,便侧目示意瑾瑜,瑾瑜自也是紧接着出去寻来扫把,将其扫去。 张均枼定了定心,道:“父亲坐吧。” 言罢张峦并未顺势坐下,反而是道:“枼儿,我此回进宫找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张均枼抬眼,问道:“谁?” “李惜儿。” “李惜儿……”又听闻一声李惜儿,这回张均枼不再是愠怒,原本已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紧跟着起伏不定。 张均枼掩住面色惊诧,从容道:“父亲打听她做什么?” “枼儿知道她在哪儿!”张峦却是惊喜不已。 “知道,”张均枼淡淡道。 张峦讪讪一笑,道:“不瞒你说,这位李娘娘,与你李姨娘,可是颇有渊源。” 闻言张均枼愈发怔忡,只是仍面无表情,问道:“什么渊源?” 张峦左右扫了眼,道:“她们是姊妹。” “姊妹……” 张均枼起先听及他言道李惜儿时便已猜到了些许,只是总不愿听张峦继续说下去,可她万般躲避,张峦却还是说了。 若说李姨娘与那李惜儿是姊妹,那一切矛盾便都迎刃而解。 刘娘子始终说张均枼的母亲是李惜儿,如今想来,无非就是偷龙转凤,审言是金扶所出,而李氏,才是张均枼的生母。 可张均枼仍想做垂死挣扎,问道:“是嫡亲的么?” “是,”张峦不忘强调一遍,欣喜点头,道:“是嫡亲的。” 长阳宫与几年前并无多大的不同,光只是长了不少杂草,想是因如今尚在春季的缘故。 张均枼带着张峦进了殿时,见的是李惜儿盘腿坐在软榻上,而黎老老,侍立在一旁。 黎老老见她们几人进来,便侧首同李惜儿低声道:“是皇后和寿宁侯。” 李惜儿颔首应了声。 张峦站定,回首看着张均枼,并不言语,张均枼自知他此举是何意,便也一声不吭的带上门出了去。 可张均枼心中有惑,岂会心甘情愿离去,她本已走出檐下,忽的又停步,回首看了眼,便回头走去,站在门外探听。 黎老老走去抽出椅子,示意张峦坐下,李惜儿问道:“你为何要把枼儿送进宫?” “枼儿……”张峦误以为李惜儿所问指的是他送进宫为何是枼儿,而非审言,于是讪笑道:“审言早已走了。” 李惜儿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未听得张峦答话,李惜儿便道:“玄妹恨透宫中生活,她不希望枼儿进宫,你难道不知?” 张峦听罢怔怔,想是稀里糊涂,听得一头雾水,黎老老道:“枼姑娘与二小姐眉眼间神韵极是相像,侯爷难道从不曾怀疑过?” 听此张峦愈发诧然,极不置信的问道:“你的意思……枼儿是玄妹所出?!” 黎老老并未直接答话,只忆道:“当年二小姐与大夫人同日临盆,大夫人因嫉生很,唯恐二小姐生下男婴,日后不保正室地位,于是命人送来堕胎药,致使二小姐难产。二小姐生下枼姑娘,自知命不久矣,生怕她走了以后,枼姑娘将受虐待,那时恰巧大夫人也生下女婴,她便吩咐奴婢将两个孩子调换。神不知鬼不觉,让大夫人给她养孩子,而大夫人自己的孩子却受苦,她也了了私恨。” “枼姑娘乃是骑龙抱凤而生,此一事二小姐当年怀孕之时,也曾多次梦到过,可二小姐深知宫中险恶,万般不愿枼姑娘踏入后.庭,是以多番暗示,谁想阴差阳错,枼姑娘还是进宫了,”黎老老说至此,不禁轻叹一声,继而又道:“此事并非无凭无据,枼姑娘右脸颊上的那颗泪痣,便是二小姐亲手点的。” 听到此处,张均枼竟也糊涂,抬手捂着右脸颊,又以食指轻抚那颗泪痣,似乎不愿相信此一说。 可泪痣就在脸上,她与李氏姐妹容貌相像也是真的,此事便也容不得她不信。 南絮跟在她身后,这一切自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伺候张均枼这么多年,自知她脸颊上有颗泪痣,可此回听言也不禁暗暗看了眼。 张均枼不愿听下去,长长的吸了口气,默道:“走吧。”(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金氏狠杀夫 方入酉时,张家人正用晚膳,说来张峦白日里在长阳宫听闻黎老老所述之事,得知当年种种阴差阳错,想起这二十几年来他与张均枼之间的误会,不免心存愧疚与无奈。 原来金扶所出是审言,而张均枼才是李氏的孩子,这个秘密掩埋了二十几年,也荒唐了二十几年。 而今想想还真是可笑,他痛恨了十六年的张均枼,到头来才是他应去保护的女儿。 此事说来也总叫人寒心,金扶杀的那个,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张峦用膳间,自始至终都板着脸,只顾着埋头吃饭,不言也不语,叫旁人都免不了有些许心慌。 倒是金扶,因午膳时与张均枼的那一闹,失言道出了二十二年前李氏难产的真相,如今总觉得无颜面对张峦,可日子还是得过,她自知张峦心里头怨她,断不会与她和善,是以最终拉下脸来和好的便只能是她。 金扶心下琢磨了许久,终于拉下脸,夹起菜不动声色的往张峦碗中送去,随即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她原以为张峦能就此心宽,毕竟以往几回都是如此,可张峦偏偏是紧接着放下了碗筷。 那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厅堂里自然极是响亮,叫众人怔怔,尤是金扶,虽未抬头,却也是暗暗抬了眼。只见张峦两手撑着桌边站起身,顿了顿便侧过身举步离座,冷冷道:“我在书房等你。” 金扶微微怔忡,也不答话,兀自继续用膳。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金扶进去时只见张峦负手背对着她,伫立在后窗前。仰头望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书房里,如霜一般,显得有些凄冷。 金扶自知张峦唤她到书房,所谈之事掠为机要,不能叫几个孩子亦或是府上的丫鬟家丁听去,是以进了屋子便转过身随手带上了门。 张峦仍旧是伫立在窗前。金扶回身望着他。尚未举步近前,便略带试探的问道:“侯爷今日进宫……是为找枼儿?” 闻言张峦转过身,依然面色阴沉。道:“不,是为找李惜儿。” “李惜儿……”金扶怔住,顿了许久垂眸淡淡一笑,又抬眼问道:“侯爷找李娘娘做什么?” “去找她认错。”张峦答得直截了当。 金扶又怔了会儿,而后道:“侯爷何错之有?” “我纵容妻室害了她唯一的嫡妹。这便是错,我是代你去同她悔过啊!” 金扶苦笑一声,道:“那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为何要把枼儿送进宫。” 金扶听罢略显疑惑。喃喃自语道:“枼儿……” “她还问我,枼儿过得好不好。” 金扶愈发狐疑,颦眉问道:“她问枼儿做什么?” “她说。玄妹去了固然令她痛心,可枼儿还活着。况且如今枼儿已是中宫皇后,只要一道懿旨,便可为李氏一门平反,”张峦说话间缓缓举步,一步一步的走近金扶跟前,目露凶光,令金扶惶惶不已。 “她说她不恨你,反倒是要谢谢你,谢你替玄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还将枼儿视如己出,她说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足已是大快人心!” 金扶摇头复止,只道:“什么意思……我替李氏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枼儿可是我的孩子!” “你还不明白,”张峦亦微微摇头,冷笑道:“枼儿是玄妹所出,审言才是你的孩子!” 金扶怔住,已是哑口无言,只是睁大双眼,目中流露出万般不信,张峦彼时立在她身前,金扶略微仰面望着她,极不可置信的自语道:“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枼儿是我生的,枼儿才是我的孩子!” “你醒醒吧!”张峦听闻金扶嘶叫,他便也紧跟着呵斥一声。 “玄妹何等聪明,她自知命不久矣,唯恐走后枼儿将受苦,便叫黎老老将两个孩子调换,你且仔细想想,枼儿的模样到底像谁!” 金扶听得瞠目结舌,张峦又道:“枼儿自小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就同玄妹一般,只是随你长大,学了你阴狠歹毒的性子!可怜玄妹与人为善,错将你当作好人,还视你如知心姐妹一般看待,哪知你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听言金扶仍摇头不止,她自已是明白了头尾,只是总不愿相信,不经意间竟落得两行清泪,哭诉道:“不……不可能……不可能!枼儿才是我的亲骨肉!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会是李氏所出!” 张峦声声冷笑寒透人心,就如丝丝凉气渗入骨髓,他依旧咄咄不休,逼问道:“你是不相信枼儿是玄妹所出,还是不相信你亲手杀死的审言,就是你的亲骨肉!” 金扶被逼得倚在门上,声泪俱下,颤着身子,只听得哭声,却不闻她为自己辩解。 “金扶啊金扶,”张峦怒目指着她,斥道:“你千算万算,可是从未想过玄妹也会倒过头来算计你!你害死玄妹,如今枼儿又使计叫你害死审言,这便是你的报应!” 张峦转过身,徐徐移步至窗前,愤然道:“如今枼儿尚不知此事,想她日后若知道玄妹才是她的生母,你且看她是念着养育之恩饶你不死,还是杀了你为玄妹报仇!” 金扶自然怕死,她也拿捏不准张均枼对于此事到底作何决断,张峦待她一向冷淡,难保他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她也知道,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守口如瓶,夫妻又如何,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 想至此,金扶浑浑噩噩的抬手取下插在?髻上的簪花,握在手中一步一步靠近张峦。 张峦站在窗前未听得身后的动静,不免疑心,回首却见金扶握着簪花望着自己满目的杀意,他由此大惊。正想躲避,终还是比不得金扶眼疾手快,金扶心意已决,对准他的哑门穴便毫不犹豫的刺去。 哑门穴乃是死穴,张峦遭这一下,自然倒地不起,只是双目还露着惊诧。瞪着金扶死不瞑目。 金扶趁着张峦倒地这空子。手还是将簪花握得紧紧的,她垂眸望着张峦那模样,竟也是胆颤不已。浑身战栗,惊得微微张口,泪水倾溢。 不过一个喘息的机会,屋门陡然被人推开。金扶自是惊慌失措,连忙收起簪花朝门口望去。彼时耳边亦传来一声唤,只见金膂站在门口,急切的唤金扶一声“阿姐”。 金扶见是金膂,这才稍稍安心。金膂见金扶满脸泪痕,披头散发,不由得怔忡。转瞬间却也瞧见了张峦睁着眼躺在地上。他又见着金扶张皇的神情,当即了然于胸。于是连忙转身,将头探出门外左右四下里仔仔细细的扫了眼,而后将门关严,像个狗腿子一般跑去金扶跟前,蹙紧眉头问道:“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金扶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如同决堤一般汩汩淌下,整个人浑身无力,似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幽幽道:“枼儿不是我的孩子……” 金扶说话间陡然抬起头冲着金膂嘶吼道:“她是李氏的!” 见着金扶目中森森,金膂不由得毛骨悚然,可听闻张均枼并非金扶所生,他便是困顿,拧着眉心道:“阿姐,你胡说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枼儿怎会是李氏的!” “李氏阴我!”金扶仿若未闻,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反复言道:“李氏阴我!李氏阴我!” “阿姐,”金膂亦蹲下身子,抬臂欲推金扶,怎奈金扶却是一把将他推开,叫他跌坐在地上,只斥道:“滚开!” 金膂心急,二话不说当即站起身将金扶拉起来,道:“阿姐,你冷静点!” 这金扶虽已被金膂扶着坐起,却仍是眼神飘忽,心神不定,金膂没奈何,便转身走去将张峦扶上榻,又随意的给他盖上被褥。因簪花伤的是哑门穴,拔了簪花,全身上下瞧着便也并无伤口,是以易做这一副自然死亡的假象,不过金膂这连贯的手法看来倒极是娴熟。 金膂折回身来,见金扶仍魂不守舍,心疑她恐怕是吓坏了,便慢慢走近,只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见她手中还紧紧握着簪花,便试探着将簪花拿走,怎知他方才抓起她的手,她便松了手,于是簪花落入他手中。 见金扶似乎已渐渐冷静下来,金膂便绕至她身后,轻轻的握起她垂下的一缕青丝,熟练为她挽上?髻,一面又问道:“阿姐,你杀姐夫,总是有原因的吧。” 金扶竟是异常的平静,只道:“杀人灭口,不需要原因。” “阿姐,”金膂又问:“那你方才说枼儿不是你亲生的,又是何意?” “她是李氏所生,审言才是我嫡出,”金扶言语间颇是安宁,金膂却是一惊,道:“审言?!审言不是……” 金膂欲言又止,金扶接话接话,淡然道:“被我杀了。” 这便见金膂又蹙眉,侧首看了眼躺在榻上似乎睡着的张峦,问道:“那姐夫他……可是知道什么了?” “他知道枼儿是李氏所出,我担心他将此事告诉枼儿,到时对我不利,”金扶坐得笔直,目中寒意深深。 金膂未语,顿了良久,金扶忽的森然道:“金膂,扶我走。” 翌日天明,坤宁宫依旧寂静,张均枼这日醒得格外早,说起来也算不得是醒得早,应是一夜未眠,她已知金扶并非她生母,而是她的杀母仇人,眼下又如何能安心睡眠。 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先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容谢死了,后来她又得知自己害死的娉婷就是她原本已死去多年的阿姊,而今又发现身世异常,她的母亲竟是仇人。 这诸多繁琐之事已搅得她心神不宁,从前天午后去兔儿山之后,仅仅两日,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叫她万般无奈,怎么样接受不了的。 照儿又哭闹了,张均枼抬眼,见的是田氏哄着她怀中的朱厚照。 这个孩子,是阿姊所生。 “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都是张家的血脉,”张均枼语出漠然。 旁人自是听不懂,可南絮却是明白。 “上一代人的恩怨,到本宫这一代,竟于无形中了结了,”张均枼冷笑,“还是她亲手了结的。” “阴差阳错,真是天意弄人,”张均枼说话间下榻,走近田氏,抱过朱厚照,垂首望着朱厚照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笑道:“传本宫懿旨,教坊司左韶舞娉婷,赐姓张氏,追封夫人,封号安和,赐祭。” “是,”眉黛听罢旋即出了门去,可她总是没记性,不过是走到了殿外,便将张均枼的话忘了,停住步子抓耳挠腮,呢喃自语道:“诶,是张氏还是周氏……” 眉黛就此思虑了一番,而后道:“哦,是周氏。” 不过是当局者迷,说来并非阴差阳错,也非天意弄人,只是冤冤相报。李氏的冤由张均枼报了,金扶也由此受了罪,可审言的冤还未报,日后张均枼将吃的苦,可就是天下人施加的了,自然也远不止金扶如今所受的这么简单! 令仪自殿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走至正殿中央,瑾瑜见她如此仓皇,便免不了有几分疑惑,问道:“令仪姑娘?!你怎么来了?” “娘娘呢?”令仪片刻也不得歇息,直问道:“可在坤宁宫?” 瑾瑜稀里糊涂的点头应道:“嗯,在东暖阁。” 令仪这便又冲进去,惊了张均枼与朱厚照,张均枼面露不悦,侧首望着她,凝眉微怒,斥道:“何事慌慌张张的!” “侯爷……”令仪喘着气,吞吞吐吐道:“侯爷去了。” “你说什么!”张均枼听言自是一惊,抱着朱厚照险些没站稳,幸得田氏与南絮一前一后的搀扶住。 令仪这回直截了当的言道:“侯爷去了。” 张均枼不敢相信,紧紧皱着眉,当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昨儿不是还好好儿的!” “就是今儿夜里头,一觉睡得不省人事,夫人唤也唤不醒,一看竟是没活气了,”令仪说着也哽咽起来。 张均枼一时心急,胡乱将朱厚照揣进田氏怀中,转身便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藏尸乾清宫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入夜,莫说后.宫寂静,就连整个紫禁城也是万籁俱寂,唯听得鸟语虫鸣,却在这一片沉寂里,显得百般突兀。 清宁宫原本埋没在黑暗中,却因瑾瑜掌灯到此,得了一丝光亮,不过些许,也免不了昏暗。 是因夜深,这清宁宫值夜的都人也已坐在正殿前石阶上打盹。瑾瑜不好将她叫醒,便作势将烛光照在她脸颊上,那都人由此恍恍惚惚的醒来,忽见一人掌灯站在身前,不免吃了一惊。待抬起头看清了是人,尚有些惊魂未定,直嗔怪道:“吓死我了,这大半夜的。” 瑾瑜连忙赔不是,讪笑道:“姐姐莫怪,我这是见你还睡着,不便将你叫醒,是以才出此下策。” 那都人不耐烦的站起身,剜了她一眼,毫不客气的问道:“你谁呀,来清宁宫做什么?” 瑾瑜暗暗思虑了一番,道:“我……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杨瑾瑜,此回深夜过来,是奉了皇后娘娘之意,前来给太皇太后捎句话。” “什么事不能明儿再说,”那都人闻知瑾瑜是坤宁宫的人,语气转瞬间便和气了些,言道:“太皇太后已歇下了。” “急事儿,”瑾瑜皱了眉,道:“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我回话呢,求姐姐通融通融,进去知会一声儿。” 那都人面露难色,避过瑾瑜的目光,道:“不是我不愿通融,只是太皇太后早已歇下,我要是这会儿过去将她叫醒。岂不是要挨了她的骂?!” 瑾瑜想了想,忽似豁然开朗,问道:“那乜湄姑姑呢,找她总是行得通的吧!” 都人没奈何,又拒绝不得,便朝瑾瑜甩了个脸色,当即转身往长廊中走去。一面又冲道:“你等会儿。” 瑾瑜欣喜。连连颔首,道:“劳烦姐姐了。” 说话间都人走得迅速,瑾瑜再抬眼时已不见她的踪影。彼时一阵冷风吹过,风过之后,四周竟是漆黑一片,瑾瑜垂首见灯笼中的蜡烛被吹灭。不免有些惊怕,急忙侧首。欲往左右看一番,不想方才站直了身子,便被一人自身后卡住了脖子,硬生生的将她向后拖去。 瑾瑜被杀个措手不及。自然是扔下灯笼,旋即两手扯住卡在脖子上的手臂,她欲将这人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手臂拉开。奈何始终挣扎不过这个人力大无穷,终究还是没了气息。 她只知张均枼一心想杀她。只是此人手臂粗壮,青筋暴起,定是个男人。 方才那小都人与乜湄回来时,见的是殿前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在此等着。 乜湄原本睡得香甜,现下被叫醒,正是烦躁无处可泄,如今又未见瑾瑜在此侯着,转眼间便要发怒,可定睛一看,见了地上一只灯笼,这便了然,妇人顺着乜湄的目光看去,亦在黑暗中瞧见了那灯笼,急忙出声解释道:“方才那个瑾瑜姑娘,就是提着这只灯笼过来的,姑姑,奴婢可不敢骗您。” “知道了,”乜湄淡淡的看了都人一眼,而后便转过身回了屋去。 她想瑾瑜深夜过来定然是有事情要同她禀报,既是如此,便断断不会丢下灯笼跑了,只怕是张均枼等不及动手了。 翌日临近晌午,坤宁宫阵阵墨香扑鼻,只见张均枼手持毛颖在画纸上落笔恢弘,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大字。 张均枼许久不曾动笔,今日倒是来了兴致。 “姑姑,”张均枼说话间轻放下毛颖,回首望着南絮,笑问:“本宫如今写字换了风格,你说,到底是从前写的好看,还是眼前写得好看?” 南絮起初便是看着她写的,她见‘街南绿树春绕絮’七字跃然纸上,尤其欣喜,道:“娘娘从前善写蝇头小楷,字迹娟秀灵动,如今善写行书,行文豪迈洒脱,两者皆为上等,若一定要比较高下,奴婢只能说,娘娘如今的字磅礴恢弘,愈具大家风范了。” 张均枼听罢自然心生欢喜,只是仍作谦恭,只道:“姑姑说话一向中听。” 南絮笑得温婉,张均枼抬眼左右扫了眼,只见眉黛而不见瑾瑜,是以皱眉问道:“瑾瑜呢?” 听言南絮方才回过神来,亦如张均枼那般四下里看了看,而后面色颇是凝重的道:“听闻娘娘提起她,奴婢才想起,这一早醒来便不见了她的人影儿,也不知是去哪儿了。” 张均枼听罢黛眉愈加紧蹙,侧目虽未言语,南絮却也知她心中所想。 “谁不见了?” 张均枼闻声望去,只见朱佑樘自东暖阁里头出来,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她便侃笑道:“陛下一觉睡到晌午,怕是连午憩都可免了。” 朱佑樘这便走近,随手抬臂揽住张均枼肩头,将她揽入怀中,垂眸略是轻佻的捏起她的下巴,坏笑道:“昨儿晚上可被你折腾坏了。” 张均枼笑得羞怯,言道:“分明是陛下这几日疲累,精气神儿不足,若怪到臣妾头上,岂不委屈了臣妾。” 朱佑樘见书案上的字,一时兴起,收回手臂上前将那画轴拿起,端详了片刻,而后点头称赞道:“枼儿的字有长进,同我的愈发相像了。” 张均枼闻言自是欢喜,哪知朱佑樘继而又道:“只是还不及我半分的漂亮。” 朱佑樘说罢轻放下画轴,回首来望着张均枼,见的是张均枼面露不满,她道:“陛下哪回夸赞臣妾时不把自己也带上?” 张瑜与南絮暗暗噗笑,这朱佑樘确是自恋得紧,回回同外人炫耀张均枼和朱厚照时,都要变着法儿的把自己也夸上一遍。 就如前些日子册封太子时,刘吉与朝臣们褒赞张均枼为大明诞下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嫡长子,实属母仪天下之举,朱佑樘非得插上几句话。言道“皇后自然母仪天下,一来是朕调.教得好,二来,她生性纯良,自与朕在一起之后,又学了不少规矩”,真真是半句也离不得他的功劳。 “陛下。娘娘。”都人进殿,福身禀道:“游都尉求见。” 张均枼听闻游泰回宫,不免一愣。侧首朝朱佑樘望去,问道:“游泰为何官复原职了?” 彼时朱佑樘正垂首喝茶,张均枼见他如此,便夺过茶盅。继而追问:“你说呀!” 朱佑樘一面拿回茶盅,一面又悻悻道:“你前些日子把樊良要过去。游泰自然得官复原职。” 张均枼不悦,置气道:“怕不是隆庆姑母又来说道了。” 朱佑樘侧身哄道:“怎么会,是我亲自把他叫回来的,隆庆姑母起先并不知情。” “果真?”张均枼仍不愿信。 朱佑樘道:“我岂会骗你。” “陛下。”那都人见他们二人似乎忘了这回事,连忙出声提醒,道:“游都尉还在外头侯着呢。说是有急事儿。” 朱佑樘果真是被张均枼给弄岔了,经都人这一提醒方才想起。忙不迭道:“让他进来。” “是。” 这游泰是隆庆大长公主的人,他再受朱佑樘重用,张均枼自是不满,可她将樊良调走也是事实,朱佑樘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手,将游泰叫回来也不为过。 游泰进殿本想直接向张均枼行礼,见朱佑樘亦在此不免惊奇,是以作揖道:“微臣,参见陛下,娘娘。” “起来吧,”朱佑樘置下茶盅,回首微微蹙眉,淡淡问道:“何事?” “启禀陛下,娘娘,微臣方才在宫里头发现一具女尸,有人认出是坤宁宫的人,微臣便将尸首带来,请娘娘确认。” “坤宁宫的人?!”张均枼免不了怔怔,这便作势要站起身出去查看,却被朱佑樘拉住,只见朱佑樘侧首给南絮使了个眼色,南絮出了殿去看了一眼,竟是大惊,连忙回来禀报:“娘娘,是瑾瑜。” 张均枼闻知是瑾瑜,当即怔住,倒是奇了怪了,这宫里除了她之外,竟还有人想杀瑾瑜,只是此人如此明目张胆,难道是太皇太后! “是在哪儿发现的!” 游泰神色有些扭捏,顿了顿方才答张均枼的话,吞吞吐吐道:“是……在乾清宫,西暖阁……” “乾清宫?!”朱佑樘猛然拍案而起,斥道:“真是岂有此理!杀坤宁宫的人,抛尸于乾清宫,这分明是挑衅朕和皇后!游泰!朕限你三日之内将此案查清!” 游泰躬身正想领旨,张均枼却道:“陛下!命游泰查此案恐怕不妥。” 听言游泰停住动作,朱佑樘侧过身,望着张均枼,紧紧拧着眉心,问道:“有何不妥?” 张均枼侧目睨了眼游泰,而后道:“游泰本身便是御前侍卫,素来护卫乾清宫的周全,而今乾清宫出了这样的事,那便是他失职,眼下此案危及皇权,又岂能交由他查办。” “既是他失职,那朕就给他这个机会将功补过,若是他查清了,那不是皆大欢喜?” “将功补过?陛下说得倒是轻巧,此案扑朔迷离,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什么,这游泰还得护卫乾清宫,倘若查案这期间,宫里头再出什么乱子,到时谁还担当得起。” 张均枼原本不喜隆庆大长公主,正所谓爱屋及乌,憎鸡连笼,她憎恨隆庆,那这游泰自然也免不了遭罪,如今张均枼必定是千方百计阻挠此事,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佑樘自也不例外。 可朱佑樘一向宠她,此回便也由着她,讪讪笑道:“皇后此言也在理,这样吧,张瑜,你去传牟斌过来。” “是。” 游泰默声不吭站着,这张均枼有意打压他,他自是清楚的,说来此事也不能说是张均枼心胸狭隘,只怨隆庆糊涂,自以为能靠着游荔巴结上朱佑樘的皇恩,谁想游荔愚钝痴昧,叫她揽权不成反倒赔了原有的尊荣。 他原以为只要杀了游荔,便能叫张均枼泄了私愤,哪知张均枼竟是这般记仇,如今隆庆也近痴傻,想想昔日公主府何等荣华,而今的公主府却如同残垣断壁,当初朝中人人敬他为御前红人,如今他却像个瘟神一般,人人避之。 真真是可笑! 他也算是明白了,这个世道,即便是得罪了朱家,也万不能得罪张家! 不过片刻之久,牟斌至此,虽已瞧见安放在殿外的尸首,却是目不斜视,越过那尸首直接进了殿,躬身道:“卑职参见陛下,娘娘。” “牟斌,”朱佑樘原本已展眉,可一说及此案,他便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言道:“今日早晨,游泰在乾清宫发现一具女尸,经查实,死者名唤作瑾瑜,是皇后身边的都人,朕唯恐此事危及皇威,特命你查清此案。朕给你三天,三日之后,你务必将元凶下狱,倘若查不清,便革职查办!” “是!”牟斌屈膝,铿锵有力的接话道:“卑职领命!” 朱佑樘不经意轻叹了一声,道:“都退下吧。” “是。” 牟斌退至殿外,走至尸首旁停住步子,微微垂首望着,随后蹲下身子,掀开蒙在瑾瑜脸上的白布,又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无意间瞧见手臂上竟写着‘御街行’三字,当即蹙眉,放下她的手直直的站起身,冷冷道:“抬走!” 朱佑樘见众人走了,他亦是站起身,正欲往东暖阁走去,垂眸间恍然瞧见书案上搁置着几本书,这便来了兴致,拿起见并非古书,转瞬间眉开眼笑,道:“《重生娃儿妈》?这是什么书?” 张均枼举步近前,道:“陛下看了不就知道了?” “对了,”朱佑樘回首望着她,笑道:“前几日叫你看的那几本书你可曾看了?” “什么书?”张均枼大略思虑一番,道:“可是那本《重生之乖女养成》?” 朱佑樘点头,惊喜道:“你看了?” “自然是看了,臣妾还看了《重生之幺女难为》,这两本书名儿这般相像,怕不是姊妹篇呢。” “我昨儿闲着无趣,”朱佑樘随手放下手中的书,道:“又去藏书阁寻着一本书,叫《群芳斗美人》,看来颇是精彩,改明儿我吩咐张瑜取来给你看看。” 张均枼颔首,应道:“好。”(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凶指御街行 且说牟斌领了朱佑樘之命,自然急着查案,此案说易也难,说难,其实也容易,只是仅限三日,恐怕就有些紧了。 牟斌坐在停尸房门外的石阶上,思前想后,斟酌了许久,始终是毫无头绪,仵作验尸完毕,出来随手带上门,随意的坐在牟斌身侧,问道:“大人还没有头绪?” 未听牟斌答话,仵作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道:“她身上最明显的伤痕虽是心口那一刀,可我方才看了,血流得甚少,且呈黑色,恐怕是死了许久之后才动刀的,依我看,她应是事先被人拧断了脖子。死亡时辰,约是昨夜子时。” “子时?”牟斌禁不住狐疑,接话道:“难道说她的尸体昨夜子时就已被人藏到西暖阁了?这怎么可能,子时轮值,那时宫里头的把守最是严密。” “牟大人可是忘了,陛下时常歇在坤宁宫,眼下乾清宫守卫疏松,并不严密,凶手若想潜入乾清宫,趁着轮值最为容易。” “可你方才也说了,那把刀是瑾瑜死后许久才插上去的,难道凶手一直都藏着乾清宫!”牟斌言至此忽然停住,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惊道:“你的意思,凶手是乾清宫的人!” 仵作思虑了一番,皱着眉头微微摇头,道:“不,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是坤宁宫的人。” 牟斌紧紧拧着眉心,若说是坤宁宫的人,他能想到的第一个便是南絮,他不自觉垂下眼帘,淡淡问道:“怎么说?” “除了乾清宫的人,在这宫里。还有一个人能随意进出乾清宫……” “别说了!”牟斌听言自知他所指是谁,可他不愿信,是以当即打断,站起身面露不悦之色,仵作亦悠悠的起身,转过头不紧不慢的离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道:“牟大人不听我的劝。那我也爱莫能助了。” 牟斌顿了顿方才抬眼,望着仵作远去,终才问道:“御街行是何意?” 仵作停步。回身亦望着他,冷冷笑了一声,道:“大概是指走在皇城街上的人吧。” 那仵作说罢便离去,他所言御街行之意分明是糊弄牟斌。他从一开始便将矛头直指南絮,又岂会不明白御街行是何意! 牟斌竟是稀里糊涂的信了。垂眼喃喃自语道:“皇城街……” 仵作察觉牟斌已离开,便回过头来望着牟斌急匆匆跑开的身影,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惋惜,亦不禁摇头轻叹。只道:“唉,都是为一个‘情’字。” 说来确是奇怪,这仵作的声音竟与方才同牟斌言语时有诸多不同。再一回首,他竟丢下一张人脸来。仔细瞧着那张人脸,可不就是方才那仵作的模样! 说起宫中人出入皇城,牟斌若要从这里查,自然得去往承天门。 牟斌是锦衣卫指挥史,守卫承天门的侍卫不过区区六品,他见牟斌有事过来寻他,自是像个哈巴狗一样跑过去巴结着。 这牟斌偏偏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一贯厌恶此类阿谀献媚之人,是以面露鄙夷,板着脸问道:“昨儿晚上出入宫禁的人有哪些?” “昨儿晚上?”那侍卫一愣,颇是好笑的道:“那可就多了去了,有李东阳大人,有杨延和大人,还有谢迁大人,哦对,还有一个程敏政大人。昨儿晚上估摸着是……” “我不是问你这些人!”牟斌急忙出声打断,略是愠怒的斥道:“我问的是,宫里的人有谁出去过!” 侍卫想了想,道:“没有啊,有谁大晚上的还出宫。” 牟斌一时不耐烦,道:“簿子拿来我看看!” 侍卫这便折回身取来簿子交给牟斌,牟斌翻开看了却只见清一色的朝臣,前后几张纸上所记并无宫中人,不免狐疑,是以眉心紧紧拢成一团,那侍卫忽然像是茅塞顿开一般,言道:“哦对了,昨儿是寿宁侯下葬,陛下和娘娘都是一早就出宫去了翠微山,晌午才回来,只是陛下和娘娘出宫,卑职这儿一向是不做记录的。” “昨日娘娘出宫了?” “是。” 牟斌眼神迷离,微微摇头,默声自语道:“不,不可能。” 侍卫不解,道:“什么……不可能?” 牟斌仿若未闻,只将簿子胡乱丢在侍卫手中,而后便越过他出了宫去。 彼时天色将晚,皇城街上愈渐热闹起来,牟斌心神不定,走在人群中却是旁若无人,忽闻有孩童朗声念道:“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 “你念的是什么?”牟斌听及此,恍恍惚惚间仿佛听到了南絮的名字,是以忍不住询问。 那孩童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他,道:“这是晏几道的词。” “叫什么名字?” 孩童不假思索,直言道:“《御街行》。” 牟斌心底颤颤,顿了顿,继而又问道:“你方才念的第一句是什么?” 孩童摇头晃脑,一字一句的念道:“街南绿树春绕絮。” “南絮……”牟斌垂眸,蹙眉自语,而今种种矛头均指向南絮,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眼下他缺少的,不过是证据。 孩童见牟斌急急忙忙的走了,他便也站起身,兴冲冲的跑进巷子里,对着一个身着藕色对襟褙子的女子唤道:“姐姐!” 那女子亦近前,抚着孩童的头,道:“真乖,”言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给他,孩童接了钱袋,满心欢喜道:“谢谢姐姐。” 见那孩童走了,女子身后的丫鬟便问道:“小姐,奴婢真是搞不懂,为何要在那个锦衣卫跟前念《御街行》啊?” 女子摊摊手,道:“我也不懂。” “宁安!” 彼时街道上传来一声唤,宁安听唤一惊。抬眼只见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偏为精壮,却满肚肥油,另一个偏为瘦弱,却贼眉鼠眼。 “爹!” 宁安满带笑意的迎过去,站在前头的中年男人侧首看了眼跑开的孩童,而后回首问道:“你方才做什么了?” “爹。”宁安似乎不满。嗔怪道:“女儿家的事情你总要插手。” “好好好,我不插手就是了。” 宁安见势竟撒起娇来,挽住中年男人的手臂。道:“爹,我听说,过几日皇后娘娘要在宫中设宴,邀请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前去吃酒。我也想去。” “那些都是娇弱人家去的酒宴,你是将门出身。就不必跟着瞎掺和了吧。” “我不管!”宁安似乎置气,抽回手道:“我一定要去。” “宁安……可是有心上人了?”中年男人略带试探的问道。 宁安自是被说中了,羞道:“诶呀爹啊,女儿还得嫁人呢。”宁安说罢忙不迭跑开。 中年男人顿时眉开眼笑,忽闻一人唤道:“蒋将军!” 他便回首,见是刘吉。便作揖道:“刘尚书。” 刘吉亦作揖,道:“许久不见。不想竟在这儿碰上了。” “那位是……”刘吉望着宁安远去的身影,颇是疑惑,蒋将军笑道:“那是小女宁安,自小便娇惯,不懂规矩,还望刘尚书不要见怪。” 刘吉亦是客套的回道:“哪里哪里,都说女大十八变,如今令爱长大了,还真叫人不认得了。” 坤宁宫本该寂静,而今只听得张均枼念叨,将朱厚照抱在怀中,垂首哄闹。 “乖,你父皇午朝还没回来,你是不是很想他,母后带你去找他好不好?”张均枼说话间低下头以鼻尖轻触朱厚照的鼻子,极是宠溺的唤道:“嗯?照儿。” 朱厚照只是不停的笑,张均枼抬起头,含情望着他,继而又道:“照儿,你唤一声母后来听听好不好?” 这朱厚照像是听懂了一般,开口动动嘴,却仅叫人听出了哇哇声,虽是如此,却也惹得张均枼喜笑颜开。 “娘娘,”眉黛进殿,禀道:“牟斌大人来了。” 张均枼微微颦眉,略显不悦,看了田氏一眼,田氏便走来将朱厚照抱走,张均枼冷冷道:“你退下吧。” “是,”田氏抱着朱厚照福身离开。 张均枼转身坐下,一面道:“叫他进来吧。” “卑职参见娘娘,”牟斌进殿首先行礼,张均枼却是有意不理睬,只侧首端起茶盅,垂眸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起来吧。” “可是案情有了眉目?”张均枼轻轻放下茶盅,举手投足间不失威仪。 “是,”牟斌直起身,抬眼间不经意看了眼站在张均枼身后的南絮。 张均枼顺着他的目光,稍稍侧目,随即不冷不热的问道:“牟大人这般眼色是何意?” 牟斌一愣,方才知他这是叫张均枼给瞧去了。 “卑职验尸之时,发现瑾瑜的手臂上,写着‘御街行’三字,”牟斌说话间又侧目看了眼南絮,他见她目中闪过惊惶,便有心避及她而不提,道:“卑职想是她留下的线索,是以追查到宫外,方才在承天门查了出入宫禁的记录,偶然发现,昨日出入皇城的,只有娘娘宫里的人,卑职怀疑……” 张均枼听闻‘御街行’三字,心下便是一惊,方才牟斌言语间有意无意留心南絮,恐怕是已对她起了疑心,南絮的名字取自《御街行》,凶手作此举分明是有意嫁祸南絮! 牟斌言而复止,张均枼紧跟着接话,漫不经心道:“你怀疑什么,说吧。” “卑职怀疑,是娘娘宫里的人,杀了瑾瑜。” “哦?”张均枼扬起唇角,露出微微一笑,道:“光怀疑怎么行,你得拿出证据来,叫本宫相信你。” “瑾瑜心口虽中了一刀,但她是被人拧断脖子而死,死时应在昨夜子时,子时换值,乾清宫守卫疏松,凶手应是那个时候潜入乾清宫的。凶手躲在乾清宫约莫两个时辰,又将短剑刺进瑾瑜心口,以作出假象。两个时辰之后,天还未明,凶手再趁机逃出去,而她即便是躲在乾清宫时被人发现了也无妨,因为她平日里可以随意出入乾清宫,”牟斌言语至此,又暗暗看了眼南絮,却只见南絮面色从容,并无异常,他又道:“卑职打探过,平日里可以随意出入乾清宫的,只有娘娘的人。” 张均枼冷噗,道:“照你这么说,乾清宫的人要动手,岂不更方便?” “可瑾瑜留下‘御街行’三字……” 不等牟斌言毕,张均枼便道:“这是证据吗?” 牟斌理亏在先,自是无话可说,张均枼转而又是一声讽笑,只道:“什么时候本宫的人也有如此大的本事了。” “娘娘,”牟斌低下眼帘,“这是卑职职责所在,请娘娘……莫要妨碍卑职执行公务。” 张均枼亦极是泰然,道:“你说本宫妨碍你执行公务,可你没有证据便到本宫这儿撒野,到底是本宫有意护短,还是你理亏在先?” 牟斌一时情急,加之他性子耿直,竟也口无遮拦,直言道:“卑职只是奉命前来查案,娘娘一味阻挠是何意!” 待牟斌言罢,殿内忽然静下来,牟斌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言语过分激烈,心想张均枼定然是要发火的,不曾想张均枼竟仍是和和气气。 “牟大人果真是豪爽!”张均枼悠悠然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移步走至牟斌跟前,一面又语道:“你问本宫妨碍公务是何意,本宫也要问问你,”张均枼忽的抬手轻抚牟斌心口,故作轻佻的问道:“牟大人藏着本宫的玉笄,又是何意?” 牟斌听言自是一惊,见张均枼作此举更是连连后退,只将怀中的玉笄取出,看了眼南絮,而后又道:“娘娘恕罪,卑职不知这玉笄原来是娘娘的。” “那牟大人以为,”张均枼抬眸,笑眼望着他,颇是调侃的问道:“这玉笄是谁的?” 牟斌不语,只作势交还玉笄,张均枼却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凝眉面色极是淡然,异常平静的言道:“这玉笄原本完好无损,如今裂痕无数,本宫即便拿回来,也再不能安心取用。你走吧。” 闻言牟斌又看了南絮一眼,见她垂眸不语,便也不禁心慈手软,作揖道:“卑职告退。” 就如张均枼所言,那玉笄已是裂痕无数,即便拿回来,也再不能安心取用。 正如她与谈一凤,既然已成了不可能,留着那玉笄又有何用,念也好,不念也罢,到头来,终究是风流云散,最后谁也不记得谁,只知道,曾经喜欢过那么一个人……(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南絮忠护主 黄昏时分,落日西下,夕阳的余晖倾洒整个皇宫,只见得牟斌孤身一人行走在宫墙下,虽心神不宁,可剑眉星目依旧俊朗,挺拔的身姿不免叫走过的都人们纷纷为之心动。 可牟斌一向冷峻,亦叫人不敢随意靠近。 牟斌行至拐角处忽见前头伫立着一只单薄瘦弱的身影,是以不由自主的停住步子,轻声唤道:“殷掌事。” 南絮听唤转过身,望着牟斌浅浅一笑,亦轻唤道:“牟大人。” 彼时寂静,牟斌只觉气氛异常,免不了有些许尴尬,于是佯作无意,仰头看了看天,笑道:“钦天监说今晚或许有雨,殷掌事若是没什么事,就快些回宫吧,免得淋了雨,到时要生病。” 南絮闻言与他笑得淡然,言道:“奴婢在此等候,是想问问牟大人,方才在坤宁宫所言御街行,可是怀疑杀害瑾瑜之人,是奴婢?” 牟斌怔怔,道:“是。” 南絮面色不变,极是从容,只是垂下眼帘,略显失落,问道:“为什么?” “因为殷掌事的名字。” 南絮泰然道:“牟大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查此案?” 牟斌道:“奉陛下谕旨,缉拿真凶归案。” “杀害瑾瑜的凶手固然不可轻饶,”南絮言至此忽然抬眸,凝着牟斌,淡淡道:“那杀害江离的凶手呢,难道就该任他逍遥法外?” 听言牟斌怔住,垂眼望着南絮,目中略含惊异。 良久,南絮终才道:“娘娘后悔了,她吩咐奴婢取回玉笄。” 牟斌恍然间回了思绪。自怀中取出玉笄,疾步走至南絮跟前,出手递在她眼前。 南絮却是愣住,这玉笄确如张均枼所言那般,已是裂痕无数,想来本该破碎,而今已被修补好。只是那修补的手法。竟与当年江离交还给她的玉笄那般相似,同是在裂痕处刻上雕花。 “是江离教你的么?”南絮久久方才回过神,漠然问道。 牟斌镇定如初。道:“不是。” 南絮颇是诧异,只是不愿相信,是以仍追问:“那是你教他的?” “他一直都不会。” 南絮怔然,她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玉笄,是牟斌捡到的。也是牟斌修补的,只是最后将玉笄还给她的人,是江离。 原来有些事,从一开始便错了。 南絮苦笑一声。抬手从牟斌手上拿起玉笄,握在手中越过牟斌正想离去,却被牟斌一个转身陡然握住手腕。南絮心中有所防备,自然亦猛的回过身去抽回手臂。牟斌不甘,便伸手去抓,却始终被南絮躲过。 这一来二去,牟斌最终握住南絮的手腕时,南絮亦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匕首毫不留情的刺进牟斌胸膛。 牟斌不曾躲避,只是皱了皱眉,他皱眉并非是因吃了痛,只是见南絮手臂上并无抓痕,唯独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深的疤痕。 彼时牟斌再朝南絮看去时,见的是南絮亦同样望着他,只是她目露凶光,与他含情脉脉的目光截然不同。 牟斌展眉,松了手连忙道:“对不起。” 南絮亦收回匕首,牟斌因而吃痛,又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南絮一语不发,这便抚平衣袖,而后径直走开。 牟斌却转身,唤道一声:“殷掌事!” 南絮听唤未回首,只是停步,牟斌顿了顿,方才道:“逝者已矣,念想也是伤心。” “不用你提醒,”南絮只是丢下这样一句话,便疾步离开。 牟斌望着她,心中颇是五味杂陈,一来是为那案子,他记得瑾瑜指甲缝里有血肉,瑾瑜是被人从后面拧断了脖子,那血肉必定是她挣扎时抓到了凶手的手臂,可南絮手臂上丝毫没有抓痕,足可证明凶手并非南絮;二来,南絮已知杀害江离之人是他,可她并不追究,这便叫他愈发难安与愧疚。 南絮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正蹲在树下挖坑,南絮一向知道张均枼有些许洁癖,本不该如此。 “娘娘,”南絮走至她身侧轻唤了声,张均枼方巧也已挖好了坑,是以回首,向她伸出了手,南絮自是会意,便将取回的玉笄交给她。 张均枼默然,又回过头将玉笄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赤手捧来泥土将坑填平,一面淡淡道:“本宫也要学姑姑那样,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与其留着做念想,倒不如把它埋进土里,日子久了,终是会忘掉的。” 南絮沉默了片刻,极是平静的言道:“可奴婢后悔了。” 张均枼停住手,良久扯出一丝笑,道:“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后悔也于事无补,倒不如顺其自然。该走的,留也留不住。” “娘娘嫁给陛下,可曾后悔过?” 张均枼并未直接答话,反而是由南絮扶着站起身,思虑了一番,方才答:“曾经后悔过。” “枼儿。” 正说着,自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张均枼听唤望去,只见朱佑樘阔步走来,一见张均枼满手的泥便皱起了眉,略带笑意的调侃道:“怎么一手的泥?” 不等张均枼答话,朱佑樘便已走至她跟前,两手伸来垂首兀自为她掸去,张均枼自是满心欢喜,只道:“一时兴起,想种些东西。” 张均枼说话间,朱佑樘亦垂首吩咐道:“取些温水来。” 朱佑樘回首瞧了眼树下翻新过的泥,试探性的笑道:“种了什么?” 南絮端来温水,朱佑樘便示意她由上往下对准张均枼的手冲下去,自己又细细的为她洗去污垢。 “银子。” “银子?”朱佑樘噗笑一声。 张均枼亦是温婉一笑,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臣妾今日种下银子,不知日后能不能长出银子来。” “若真能长出银子来。那这天下不就乱套了,”朱佑樘说罢,两双手也已全然洗净,朱佑樘这便揽住张均枼的肩,将她拥入怀中,与她一齐朝殿内走去,柔声道:“若是枼儿真的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那我便命人把绛雪轩后面的一块地空出来。枼儿喜欢梅花,那我便为枼儿种下一片梅林,等我们老了。就坐在绛雪轩一起喝酒赏梅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说到做不到,可就失了天子威仪。” “许诺枼儿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做到。” 翌日午后。牟斌便道案子已查清,且凶手也已认罪。是以张均枼同朱佑樘一齐在乾清宫听审此案。说是听审,其实也不过只是听那所谓的凶手讲述前因后果罢了。 起先便在乾清宫的,还有兴王朱祐杬,和兵马指挥使蒋斅(即是蒋宁安之父)。 牟斌带来的凶手是个年纪约在二十上下的小太监。只是皮糙肉厚的,看来不大机灵,倒是显得愚钝和木讷。 “诶。”这小太监傻乎乎的,虽被牟斌抓着手臂。却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笑道:“换上这身衣裳,我还真没了死囚的样儿。” 牟斌眼看着就要进了乾清宫,是以有些许不耐烦,沉声斥道:“少废话!” 小太监想是不乐意,停住步子,不愿前行,牟斌一愣,亦回首来拉着他,小太监贼眉鼠眼的问道:“牟大人,你说你真能安顿好我一家老小?” 牟斌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小太监这便也跟随他进了殿。 “卑职参见陛下,娘娘,”牟斌首先行礼,而后直起身禀道:“昨日卑职奉陛下谕旨,追查瑾瑜被杀一案,现下此案已告破,凶手也已认罪,是以卑职将凶手带来,望陛下处置。” 张均枼与朱佑樘一同望着那凶手,小太监低着头,真如犯了过错的凶手一般,不敢与他们二人相视。 说来朱佑樘平日里面对张均枼时总是个温润如玉的偏偏公子,时而又像个儒雅俊朗的多情才子,可一到处理公务,亦或是面对朝中文武百官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沉稳严肃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这大概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听闻朱佑樘发问,小太监颤着身子暗暗抬眼看了看,惊恐道:“回陛下,奴婢小李子。” “小李子,”朱佑樘喃喃唤了声,而后道:“你可知你犯了何事?” “奴婢杀了人。” “你可知你杀的是何人?” “杨瑾瑜。” 朱佑樘训斥道:“那你为何要杀她!” “奴婢……”小太监看了眼牟斌,而后又低下头,道:“奴婢喜欢她,想跟她做对食,也曾多次同她表明心意,可她非但不答应奴婢,还几次三番骂奴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晚奴婢一时气不过,便将她杀了。” 张均枼听至此不自觉黛眉微皱,道:“那你是如何把她的尸体移到西暖阁的?” 小太监对答如流,“乾清宫守卫疏松,要想把她的尸体移到西暖阁并非难事。” 朱佑樘原本便不知瑾瑜手腕上还有“御街行”三字一事,是以信了。可张均枼却是不信,若这小太监所言是真,那又是何人要嫁祸南絮,想必是牟斌从锦衣卫狱里找了个死囚,弄虚作假想要蒙混过去。不过牟斌既是有心为南絮开脱罪责,她也不好再追究,眼下要紧之事,并非查出元凶,而是把南絮身上的污点洗净。 张均枼偏首望着朱佑樘,朱佑樘亦回头望着她,她便回首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 牟斌领旨正想将这小太监带下去,那小太监却忽然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陛下明查,奴婢并非杀害杨瑾瑜的凶手,真凶是殷南絮!”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比起南絮的惊惧,牟斌更是仓皇,朱佑樘倒是为之一愣,那小太监见势急急道:“杨瑾瑜死时留了证据,她在自己手腕上写了‘御街行’三字,分明意指殷南絮是凶手……” “信口雌黄!”张均枼连忙出声打断,斥道:“仅凭三个字便断定凶手是南絮,谁又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做此举想要栽赃陷害!” 小太监虽认真听罢张均枼所言,却终究没有理会,依旧面对着朱佑樘,慌慌张张的说道:“陛下!杀杨瑾瑜其实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因为杨瑾瑜知道皇后的秘密,皇后怕她泄露秘密,所以吩咐殷南絮杀人灭口!” 此事已牵扯到张均枼身上,张均枼便不好再辩解,她原以为朱佑樘会一怒之下下令彻查,不曾想朱佑樘却是斥道:“放肆!空口无凭,污蔑皇后,你可知是何罪!” 小太监连连磕头,道:“陛下,奴婢所言句句皆是真的,太子并非皇后娘娘所出,他是……” 那小太监说及朱厚照的身世时,张均枼心中便已是惶惶不已,南絮亦是惊慌,正举步欲要上前,幸得牟斌察觉,眼疾手快趁着小太监还未说出来之时便暗暗了结了他的性命。 这小太监当庭被杀,自是引得众人恐慌,可南絮见朱佑樘似乎已起了疑心,是以仍走下去,站在殿中央,跪地道:“陛下,瑾瑜确是奴婢所杀!” 南絮忽然出言顶罪,这便叫张均枼怔忡,望着南絮跪在殿下,心中已是百般滋味,她自知南絮此举是为隐瞒朱厚照的身世,她想救,却救不得,倘若此时救了,朱佑樘对她必定是要起疑心的。 朱佑樘蹙眉不语,南絮道:“瑾瑜知道奴婢的秘密,且以此要挟奴婢安排她侍寝,奴婢不依,她便要将奴婢的秘密抖露出来,那日奴婢与她起了争执,一时情急,失手将她杀了。” 这朱佑樘到底还是有所怀疑的,不问她是如何把尸体移到乾清宫的,反倒是急切的问:“什么秘密?” 南絮抬眸看了眼张均枼,道:“奴婢曾奉陛下之意,对娘娘做过不利之事。” 朱佑樘听言一惊,唯恐南絮所言是指他当年以鳝鱼骨粉害张均枼小产之事,正想开口命牟斌把她带下去,张均枼却问道:“什么不利之事!” “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曾命奴婢去往咸阳宫接近娘娘。” 朱佑樘听罢暗暗舒了口气,张均枼仅是有些许诧异,她一直以为南絮原本是太皇太后的人,不过眼下此事也是无关紧要。 南絮此言是在威胁朱佑樘,这朱佑樘自是清楚的。南絮以此相要,不过是想为自己赌一把,要么朱佑樘会放过她,要么,朱佑樘会暗中杀了她。 “把她带下去”,朱佑樘拂袖道。 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杀人灭口来得更直截了当,朱佑樘终究是要杀她的。 张均枼闻言大惊,转身便想为南絮求情,只唤了声“陛下”,南絮彼时亦唤道:“娘娘!” 南絮望着张均枼,笑得浅浅淡淡,只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张均枼听言默然,别过脸去不再看她,任由牟斌极不情愿的将她带走。(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临别诉衷肠 果然不出张均枼所料,瑾瑜的死是小事,凶手嫁祸南絮原本也并不稀奇,可南絮背后是张均枼,一旦南絮成了凶手,张均枼必定要受到牵连。如此一来,瑾瑜一死,连带着不少隐晦之事都要被全盘抖露出来。 凶手此举分明是要扳倒张均枼,好废掉朱厚照的太子之位。想来此计划原本万无一失,一个小都人的死在宫里头或许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可凶手抛尸于乾清宫,一来可引起朱佑樘龙颜大怒,好亲自下令彻查此案;二来游泰护卫乾清宫周全,朱佑樘必定顺水推舟,将案子交给他来办,这游泰曾因张均枼的缘故吃了不少亏,他对张均枼定然心存嫉恨,是以查案之时定不会有所顾忌,案子也迟早会推到南絮头上。 可那凶手还是算错了最关键的一步,张均枼亦有意刁难游泰。乾清宫出了事,便是游泰失职,朱佑樘欲叫游泰将功补过,张均枼岂会答应,她那般阻挠,朱佑樘只好将案子交给牟斌。这牟斌靠着自己的本事坐上锦衣卫一把手的位置,为人自然公正廉明,刚正不阿,可他偏偏对南絮有情,又怎会让南絮吃了这苦,无论最后凶手是不是南絮,他都不会将案子推到她头上。倘若这凶手起先嫁祸的是张均枼,而非南絮,牟斌尚且会一直查下去。 凶手自知计划失败,便临时变了方阵,牟斌带来顶罪的死囚原本并无问题,可就在定罪之时,凶手使了法子将那死囚控制,要他在朱佑樘面前公然指控南絮杀人,牵扯出张均枼借腹生子一事。因此事已牵连到张均枼。张均枼便不好再为自己辩解,以免引火烧身,到时南絮成了替罪羊,此事便也成定局。即便南絮有张均枼的庇护,恐怕也难堵悠悠众口。 那凶手借南絮杀人之事,将矛头直指张均枼,欲将朱厚照的身世抖露出来。那时南絮见势不妙。正想杀人灭口。好在牟斌心向于南絮,便在暗中帮忙,及时了了那死囚的性命。才免于朱厚照的身世被揭穿。 可这样一闹,即便那死囚没能将所有秘密都说出来,朱佑樘也已起了疑心,这便是那凶手此计精妙之处。 只是委屈了南絮以身涉险。在万般凶险之际顶了此罪,承认为一己之私。失手杀了瑾瑜。即便不能叫朱佑樘完全松懈下来,至少也令他没了怀疑的理由。 瑾瑜只知朱厚照是安和夫人所出,她一向以为安和夫人是李朝人,李朝人的孩子自是不能封作储君的。倘若朱厚照因此被废,那最终得利的会是谁! 若朱佑樘无子,那下一个得为储君的……难道是兴王! 张均枼既已怀疑兴王。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移到了兴王身上,却见兴王侧首。低眉仿若未见,只顾着同站在右手边的蒋斅交谈,那蒋斅不时点头,似在应和。 试想瑾瑜是周太皇太后的人,因周太皇太后之忌,断不会与兴王来往,那兴王又是如何得知安和夫人之事的。 张均枼自是不会怀疑到周太皇太后头上,只因她从来不喜兴王,必定不会将此事告知。 殿外两个侍卫入内将那死囚抬走,朱祐杬见势面对朱佑樘,拱手道:“皇兄,此人来历不明,妖言惑众,恶语中伤皇嫂与太子,恐怕另有企图,皇兄万不可轻易了结此事。” 张均枼听言愈发不悦,虽说这朱祐杬言语间似乎是向着张均枼的,可张均枼听及有关此案之言,便禁不住愠怒,是以当即拍案而起,冷眼望着他,斥道:“人都死了,南絮也已认罪伏法,老四还想鞭尸不成!” 朱祐杬怔怔,讪笑道:“皇嫂误会了,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均枼忽然平静下来,心平气和的问道:“你想翻案?” 朱祐杬未语,朱佑樘却站起身,略带斥责的唤道:“枼儿!” 张均枼闻声回首,见朱佑樘蹙眉,脸色亦略显阴沉,便愈是置气,拂袖离去。 朱佑樘本想唤她停步,可他终究是没叫出口。 锦衣卫狱昏暗不见光,沉寂寂的一片,毫无生气,不免叫人深感压抑。 那铁牢里斥满了污秽之物,铺了一地的干满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唯见得墙角处铺了一床被褥,只是那被褥上满是污垢,叫人即便困乏,也无睡意。 南絮便坐在那被褥上。 牢门未锁,四周也无人,牟斌自将南絮带来,便一直没有离开,只是负手而立,一语不发的站在牢门口,静静的望着外头,良久方才转过身,道:“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南絮闻言抬眸朝他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眼帘,淡淡一笑,道:“奴婢就是凶手。” “凶手是不是皇后?” 南絮冷笑一声,反问道:“大人还是怀疑坤宁宫的人。” 牟斌听此面露不堪之色,南絮继而道:“娘娘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要想拧断瑾瑜的脖子已是难事,再掩人耳目把她的尸体移到乾清宫,大人觉得可能吗?” 见牟斌不语,南絮又道:“大人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奴婢既已认罪,便是凶手。” 牟斌始终是不愿相信,神情略是冲动,道:“瑾瑜是被人从后面拧断了脖子,她指甲缝里有血肉,必定是凶手手臂上的,可你手臂上没有抓痕,又怎会是凶手!” 南絮听罢抬起左臂,抚开衣袖,露出四条抓痕,望着牟斌漠然道:“奴婢是左撇子。” 牟斌见了那四条抓痕,再也无话可说,只望着南絮,张口结舌。 南絮见他如此,不禁自嘲一笑,牟斌顿了顿,陡然近前,蹲下身子。紧握住南絮的手,道:“殷掌事,你随我走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和我远走高飞!” 牟斌目中含情。南絮视而不见。单只是缓慢的抽回手,而后推开牟斌的手,凝着他。淡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到何处。大人既唤奴婢掌事,便该知道。奴婢生是都人,死亦是宫里的一缕游魂。” “不走难道留下来等死吗!”牟斌禁不住发问。 南絮依旧从容。不紧不慢的言道:“牟大人或许不知,奴婢的父亲是景泰、天顺年间的佞臣门达,母亲是服侍周太皇太后的都人,奴婢是他们二人私.通的结果。生来便是做都人的命,不过是太皇太后见奴婢可怜,将奴婢收养在宫里。可奴婢是罪臣之女。始终是戴罪之身,是以奴婢。每时每刻都做了等死的准备。而今若要死,反倒能解脱了。” 牟斌斥道:“活着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寻死觅活!” 南絮未语,牟斌迟疑了片刻,继而又沉声道:“难道仅是因为江离走了……” 听言南絮漠然,良久方才淡淡道:“对。” 牟斌怔住,久久才回过神,缓缓站起身,回了牢门口定定的站着,只道:“你若是不走,那我也不走。” 南絮再不曾言语,她同牟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彼时似乎不言不语,两条命却已牵连在一起,只是这样的光景,终究是太短暂。 短暂到,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天各一方,阴阳相隔。 张均枼出了乾清宫,便坐着马车出了宫,直奔北镇抚司衙门(锦衣卫亲军都督府)。 下了马车,张均枼便直接去往锦衣卫狱。这锦衣卫查办的素来都是朝中大员,想不到如今南絮竟也下了锦衣卫狱。 锦衣卫狱把守甚是严密,就连看守狱门的力士(锦衣卫旗手卫)都齐齐排列了数十人,更莫说狱里头,想必是力士四处分散,守在要害之处,恐怕连只苍蝇都难以逃脱,更别说是南絮。 不过想来南絮也并无要潜逃的念头,因为她知道,张均枼定不会对她不管不顾的。 张均枼方才至此,还未曾打算进去,那最靠近狱门的两个力士便已齐齐抬臂交叉两把绣春刀生生的拦住她的去路。 这张均枼原本心里头便有火气,因这一下,便更是不悦,张均枼抬眼见这两个力士放眼平视前方,对她却是视而不见,这便发了火,斥道:“让开!” 那两个力士仍旧是仿若未闻,张均枼这脾气一向执拗,见他们二人均不为所动,当即抽出横在身前的绣春刀,抵在右手侧那力士的脖子上,耐烦不住的说了最后一遍,“让开!” 谁想那力士仍无动于衷,张均枼一下没忍住,心下一横,便以那绣春刀抹了力士的脖子。 力士倒地,旁人并不惊惧,单只是见右手侧的一个力士横跨了一步,站到了他的位置,继续把守,而后立于左右两边的两个力士一路小跑上前,一声不吭的将尸体抬走。 张均枼见此情景不由得怔了怔,回首望着那两个力士抬着尸体渐渐走远。彼时牟斌在里头也已听到了动静,出来见是张均枼,便唤了声:“娘娘!” 听唤张均枼回首,冷着脸问道:“姑姑呢?” “在里面,”牟斌亦是有些许冷淡。 张均枼见了牟斌自是不会再有所顾忌,上前将他推至一边,这便极是从容的进了去。 随后便是一股腥臭与糜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叫张均枼禁不住干呕,张均枼抬手掩住口鼻,鼻中嗅得的依旧是那股恶臭。若说张均枼闻不得这味道实属娇生惯养,那眉黛吐出污秽之物,便再无法解释了。 再朝里头走,见到的种种便更是怖人了,只见墙壁上到处都挂着刑具,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这每一样,都叫人不寒而栗。 张均枼见到南絮时,南絮仍是抱膝坐在墙角,虽面无表情,可在张均枼眼中,她却是蜷缩成一团,看来叫她极是心疼。 牢门未锁,张均枼便直接进了去,南絮一见张均枼至此,心下不由得便是欣喜,连忙起身迎接,唤道一声“娘娘”,便欲福身作揖,却被张均枼扶起,只听张均枼道:“姑姑莫再如此多礼了。” “这要本宫情何以堪……”张均枼目中闪过一丝黯然,南絮却微微一笑,道:“娘娘言重了。” 张均枼开口正欲言语,侧目却见牟斌一直跟在她身后,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是,”牟斌拱手,“卑职告退。” “姑姑受苦了,”张均枼说着,两手一直扶着南絮的手臂,只是那轻轻一碰,南絮忽然像是吃了痛一般急忙挣脱,张均枼不免一惊,抓住她的手抚开她的衣袖,只见她手臂上极是明显的四条血痕,那血痕极深,远看像是抓的,细看方知这是用尖锐之物划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南絮抽回手臂,道:“瑾瑜的指甲里有血肉,凶手的手臂上必定是有抓痕的,娘娘,此案不可深究,就到此为止吧。” “那姑姑呢!”张均枼皱着眉,道:“难道就要当这替罪羊吗!” “娘娘,”南絮一如既往的镇定,道:“陛下叫奴婢下狱,不过是以儆效尤罢了,想必不过两日,奴婢便可毫发无损的回去了。” “姑姑这也只是猜测,倘若陛下不念旧情,对姑姑处以极刑又当如何!到时本宫岂不是要愧疚死……” 南絮强颜欢笑,噗笑了一声,言道:“那不是还有娘娘在?以娘娘的本事,想救奴婢出去还不是轻而易举?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得过个几日才行。” 张均枼微微颔首,道:“姑姑放心,本宫过几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在这里,一定要吃好喝好,倘若牟斌待你不好,本宫便革去指挥使之职!” 南絮点头应了声,道:“娘娘快回去吧,这里不干净,娘娘身子弱,待久了怕是不好。” 张均枼站起身,凝眉望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只道:“姑姑也要保重身子。” 南絮见眉黛亦跟在张均枼身后,便嘱咐道:“眉黛,照顾好娘娘的身子,记住娘娘口味清淡,不能吃辣的。” 眉黛望着南絮,不舍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别,便永不能再见一般。 南絮是聪明人,她的猜想也是对的,朱佑樘始终是要杀她的。 她知道朱佑樘的秘密,朱佑樘又岂能留她这个威胁! 牟斌一直等候在狱门外,忽见一个力士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直呼“不好了”,他便上前询问,那力士道:“大人,停尸房走水了!” 闻言牟斌自是仓皇而去,有人想毁尸灭迹,这便证明,凶手另有其人!(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降罪黜荆王 张均枼方才出了北镇抚司衙门,天边便阴沉下来,一场雨紧接着倾盆而来,将近日来满身的疲惫冲去,亦浇灭了停尸房的大火。 这场雨来得及时,真真是好巧,终究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是上天注定要证明南絮的清白了。 牟斌起先听闻力士禀报停尸房走水时,便猜测凶手恐怕另有其人,可南絮手臂上确实有几道抓痕,此事亦断不会有假,这便叫他百般思量,终还是琢磨不透。 眼下要紧之事还是得扑灭停尸房的那场大火,因这场雨,牟斌赶到停尸房时,火已被浇灭。 至于停尸房所受到的损失,难免还是有些许的,不过悻悻的是瑾瑜的尸体还在,且毫发未损,牟斌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却陡然发现,瑾瑜右手的五个指甲里,都嵌了血肉,可南絮的手臂上,只有四条抓痕。 南絮果然不是凶手! 牟斌想至此,当即放下瑾瑜的手,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徒留仵作声声疾唤,只道:“诶,大人,这还没清点完哪!” 南絮一直在等,却始终不愿见到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只见张瑜手中捧着密旨,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木托的小太监,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过来。 张瑜见牢门没有关,不免有些许诧异,可也不曾询问,他单只是领着那小太监进了去。 南絮见张瑜带着密旨过来,便已起身,张瑜打开密旨开口正想宣读,南絮却淡淡道:“不必宣旨了。” 张瑜自是顺着南絮的意思,毕竟他们两人是自小便跟着朱佑樘的。如今即将生离死别,也难免有些感伤。 南絮定定站着,望着木托上的那杯牵机酒,良久方才问道:“娘娘知道么?” “娘娘不知道,”张瑜神色黯然,正因为此事不能叫张均枼知道,是以朱佑樘才下了这道密旨。而非光明正大的圣旨。 “别让她知道。”南絮淡然一笑,却略显僵硬,她道:“娘娘被陛下宠坏了。性子一向娇纵,她若是知道了,恐怕得出乱子。” “那……那要怎么跟她解释,纸包不住火。这事儿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呀,”张瑜正说着。鼻子忽然一阵酸涩,他为掩住目中的泪,不自觉的低下头去,言道:“偏偏陛下也下了决心。” 南絮未语。张瑜继而抬起头,略带哽咽的责备道:“你明知道陛下忌讳那件事儿,还有意无意在娘娘跟前提起它。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听言南絮仍是漠然,只道:“我若不以此来威胁陛下。又如何能护住娘娘。” “你!”张瑜这便想斥责她,可到底是说不出口,只是颇感无奈,言道:“罢了,天色不早了,你赶紧上路吧,天黑了,路可就不好走了。” 南絮徐徐举步近前,极是从容的端起酒杯,垂眸望着杯中之酒,不由自主扯动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自嘲道:“牵机……当年太皇太后用来赐死我母亲的,也是牵机吧。” 寂静的锦衣卫狱,只听闻一声清脆却又空洞的声响,那想必是杯盏落地的声音。 牟斌再回到锦衣卫狱时,见的是两个力士抬着南絮的尸体从狱中出来,南絮的身子被白布覆住,叫他看不见她熟睡的模样。 张瑜黯然道:“陛下密旨,此事需避及娘娘。” 牟斌怔在原处,张瑜见他一语不发,便示意力士抬着南絮的尸体越过他直接离去。 直至张瑜一行人走过去许久,牟斌方才淡淡应道:“是……” 牟斌用情不比江离少,他缺少的只是机缘罢了,只是那一回错过,他惋惜了十年。 如今再一次错过,他便要惋惜一辈子。 只恨人生太多阴差阳错,他与她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朱佑樘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已歇下,说是歇下,其实也不过只是躺下罢了。 原本张均枼是平躺在床榻上,她见朱佑樘进来,倒是没什么反应,可一见朱佑樘走近床边,她便翻了个身,面朝墙睡去了。 朱佑樘倒也没说什么,他自知张均枼这是在同他置气,便轻手轻脚的躺在她身边,只是动作略显僵硬。 张均枼始终一动也不动,朱佑樘亦翻了个身,面朝她入睡,他抬臂试探性的抱住张均枼,他想,若是张均枼就此将他推开,那便证明她还气着,若是她没有将他推开,那便证明,他们二人很快便能和好如初。 如今见张均枼没有将他推开,他自是欣喜的。 说起来,张均枼原本确是打算将他推开,可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为保万全之策,她只能忍,他是君,她是臣,她若想求着他把南絮放出来,必定要将他讨好了才是。 想至此,张均枼终于拉下脸来,翻过身去,面朝着朱佑樘,只是一张脸正对着朱佑樘的胸膛,叫朱佑樘看不见她的神色。 朱佑樘见她翻过身来,自然是满心欢喜,轻轻抬起手臂放在她脸颊上,抚了抚又顺势抚着她柔软的耳垂,轻唤道:“枼儿,你还没睡?” “陛下也没睡,”张均枼未睁眼看他,单只是低声应了句。 朱佑樘便问道:“枼儿可还气我?” 张均枼闻言仰面看了他一眼,而后蠕动着身子钻上来,微微颦眉满目祈盼的望着他,竟撒起娇来,问道:“陛下何时把姑姑放出来?” 朱佑樘未答,他也无法答她,他更是不敢告诉她,南絮已被他赐死。想白日里她不过是将南絮下狱,她便已是那般置气,而今若叫她知了南絮已死,还不知她得闹成哪般样子。 这朱佑樘为躲张均枼问话,竟佯装困乏,缓缓闭上眼去。张均枼岂会相信,起先是唤了声,见他不应,又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见他仍没有反应,张均枼当即狠下心,捏起他的脸颊反手打了个弯,硬生生揪了一把。疼得朱佑樘转瞬间便清醒过来。连连嗔怪,只道:“你下手怎么这么狠!” 朱佑樘睁眼见张均枼满含笑意的望着他,脸颊上微微泛着红晕。朱唇轻启,半张半合,胸中顿时像是燃了一把火,只觉得血脉喷张。抑不住的炙热感随之而来。他抬臂环在张均枼身上,迅速翻了个身两手撑着床榻。整个身子笔直的竖在张均枼身前。 张均枼望着他,笑意绵绵,只道:“陛下脸颊还疼么?” “朕吃了痛,枼儿也得吃痛!” 朱佑樘言罢不容张均枼答话。身子一软,便将张均枼完全覆住。 那龙凤床上,百子帐中。独见两只身影缱绻依偎在一起,说不尽的旖旎。羡煞了旁人。 翌日张均枼醒来时,朱佑樘已不在身边,南絮亦不在,清晨候在东暖阁外等她起身的,只有眉黛。 为张均枼梳妆,也是眉黛。 想这眉黛自到坤宁宫伺候张均枼起,还是头一回服侍张均枼起身,更是头一回伺候张均枼梳妆。 因这是头一回,眉黛总难免有些许紧张,加之手生,稍不小心,便扯断了张均枼的头发。 张均枼端坐在妆台前,忽觉得疼痛,便禁不住“嘶”了一声,眉黛见状不免心惊胆战,连忙松了手,伏地跪拜,垂首求饶,只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 听言张均枼回首瞧着她,竟忍不住轻叹一声,淡淡道:“你起来吧。” 眉黛颤着身子站起身,走至张均枼身上正想继续为她绾髻,张均枼在镜中见她如此,当即冷下脸,微微愠怒,斥道:“去把手洗了。” “呃,”眉黛心不在焉的,这下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手,应了声“是”便跑了出去。 张均枼回首望着眉黛跑出去,心下不禁又是惋惜,眉黛一向木讷,做事总毛手毛脚的,根本毫无利用价值,若说她平日的用处,那大概便是跑腿与传话了。 她若能像南絮那般聪慧,即便不勤快,那张均枼心里头也是欢喜的,偏偏这眉黛又是一身的懒骨头。如今张均枼倒不求她能像南絮一般,哪怕是如同瑾瑜,一点就通,那也是好的。 想不到除了南絮,她身边竟没有可用之人了! 也不知陛下何时才能将南絮放出来…… 前些日子,朱佑樘因收到樊山王朱见澋检举荆王朱见潚的密报,当庭震怒,是以立即派遣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和刑部右侍郎戴珊,连同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前去蕲州暗查朱见潚。那萧敬一行三人奉旨即刻前去蕲州,至蕲州时会同湖广镇守太监刘雅、湖广巡抚右副都御使谢绶、湖广巡按监察御史汪宗器、湖广右布政使王范等人,以办理其他公务为由,密查暗访了好些日子,终才查出了由头。 几日前萧敬因已掌握了朱见潚的诸多罪证,是以命随从快马加鞭传书回宫,那时寿宁侯张峦方才过世,朱佑樘因急着出宫悼念,未曾多加理会,匆忙之间单只是派御马监白俊,以及驸马都尉蔡震,前去复审,又吩咐牟斌调遣手下的锦衣卫带一队人马前去蕲州将朱见潚捉拿归案。 今日朱见潚已被押送回宫,连带着荆王府护卫军官沈濂、彭浩、余涛,风水先生罗启儒,相面先生毛刚,戏子周鑑,以及侍卫陈胜,共计几百余人,统统被一网打尽。 因这朱见潚是皇亲贵胄,他若犯了事,需得朱佑樘亲审,是以朱佑樘亲临文华门,这消息起先传入乾清宫时,兴王朱祐杬也在,朱佑樘要他同去听审,他却道府中有事,借故不去。 朱佑樘到文华门时,朱见潚并未行礼,朱佑樘见他跪在地上,便未追究,却见朱见潚四下扫了眼,似乎是要寻什么人,只因未能寻到要见的人,便低下头去。 一同听审的李东阳拱手道:“陛下,荆王违背祖训,自绝于皇族宗亲,违反道德人伦,难容于天地之间,证据确凿……” “别审了,”朱见潚打断李东阳的话,毫不在乎的说道:“都是一家人,审什么呀,我认罪就是了。” 说着,朱见潚便伸出手来在那状纸上摁了个手印,而后平举双臂,吊儿郎当道:“带我下狱吧。” 朱佑樘紧拧着眉心,面色阴沉,冷冷道:“朱见潚违悖祖训,灭绝天理,戕害骨肉,渎乱人伦,得罪于天地。诸王议其罪大恶极,当置于法。今亲王、文武大臣及科道官又交章劾奏,法当处死,但念其亲,不忍加刑,从轻曲宥,削王爵降为庶人,锢之西内,其辅导官员阿顺逢迎,致王犯罪,俱罢黜之。” 说罢朱佑樘便拂袖而去,说来他到底还是太过仁慈,只念及骨肉亲情,便仅是将这朱见潚降为庶人。 可这还仅是一个开始,朱见潚等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人! “娘娘,今日荆王伏法,被陛下废为庶人了。” “荆王伏法,那樊良也该回来了吧,”张均枼淡淡道:“樊良回来,本宫要怎么跟他解释瑾瑜的死。” “娘娘,”眉黛却道:“南絮姑姑已经下狱了,还愁不好解释么。” 张均枼听言侧目剜了眼眉黛,道:“你果真觉得南絮是凶手?” 眉黛不免惊诧,怔怔不语,张均枼冷笑一声,道:“说你是蠢货丝毫不为过。” 小剧场: 因今儿晚上朱佑樘未曾按时回家,张均枼坐在坤宁宫东暖阁里等得是火冒三丈,一时情急之下随手抓了把鸡毛掸子便气鼓鼓的冲去了乾清宫,方才走至殿外,只见朱佑樘坐在书案前,垂首专心致志的模样,似乎仍在批阅奏本。 这下张均枼的气便消了,他到底是天子,这奏本还未批完,自是不能离开,张均枼也不能怨他。 张均枼和颜悦色的走过去,却见朱佑樘握在手中看的并非奏本,而是小人儿书,她便趴在他肩头,与他一同看着,方才看了不过几页而已,便觉得甚是有趣,是以询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只听闻朱佑樘淡淡道:“皇后好嚣张。” 张均枼一听,当即火了,一把夺过朱佑樘手中的书,拿在手里,一手叉腰指着朱佑樘斥道:“靠!你竟然说我嚣张!你说我到底嚣张在哪里了!” 朱佑樘怔怔,连忙站起身,自她手中抽回书,合起来露出书名,讪笑道:“我不是说你嚣张,我是说,这书的名字叫《皇后好嚣张》。” ………………………… 哈哈哈,推荐好友的文《皇后好嚣张》(未完待续。) 第廿一章 比武试真凶 张均枼始终静候着樊良过来请安,只是如今樊良真的过来了,她又不想面对他。 斜阳万丈,铺洒在整个坤宁宫,透过暖阁的纱帘,只见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支颐,双目微合,神情略是慵懒。 眉黛将樊良引至暖阁外头侯着,自己入内禀报,却见张均枼小憩,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心惊胆战的轻唤了声“娘娘”。 张均枼听唤微微睁眼,只问道:“何事?” “樊良来了,”眉黛细声说着,张均枼道:“让他进来吧,”说话间又合上眼眸。 紧接着入耳的便是樊良久违的声音,只听得樊良道:“卑职,参见娘娘。” 张均枼听得出,樊良言语间,分明是略带欣喜的,那欣喜,也是他掩不住的。 樊良行了礼,便直起身,却未听得张均枼言语,免不了有些许诧异,他自进了坤宁宫起便一直未曾见到瑾瑜,原本他想是瑾瑜伺候在东暖阁,这会儿进来依旧不见她的人影,是以四下里扫了一眼,欣然问道:“娘娘,为何不见杨姑娘……” 张均枼听他问及瑾瑜时,方才缓缓睁眼,侧目随意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垂下眼帘,淡淡道:“她死了。” “死了……”闻言樊良怔住,伫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 张均枼并未立即答话,单只是又抬眸看了一眼樊良,随后不紧不慢的坐起身,最后方才侧首望着他,道:“她被人拧断了脖子。” 听张均枼此言。樊良竟是愈发恼怒,望着张均枼满目愤然之气,咬牙切齿追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张均枼言语间神情淡漠,她收回落在樊良脸上的目光,唇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此案是牟斌主审。至于凶手,”张均枼说到这里禁不住又是一声冷笑,又似乎自嘲。略带讽味的言道:“想必是个大人物吧。” “怎么说?”樊良略显激动。 “能混进乾清宫的,你觉得会是闲杂人等?”见牟斌怔然不语,张均枼继而又道:“只是可怜了南絮,不得已成了替罪羊。” 樊良再抑制不住满肚子的火气。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规矩,直接斥道:“难道就任由那凶手逍遥法外了吗!” 听言亦反斥道:“你还想如何!你知道此事背后牵扯的是什么吗!” 樊良愣住。再说不出来话来,只是转过身,漠然道:“卑职去找牟大人问个清楚!” 说罢樊良便要出去,正走至暖阁门口时。张均枼将他唤住,樊良虽已停步,却未曾回过头来。张均枼淡然道:“本宫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误了前程。” 樊良没有答话。听罢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去。 这樊良在这宫里素来孤身一人,原本无依无靠,只是一个偶然,他得以与瑾瑜结识,或许那也不是偶然,大概是上天注定,瑾瑜本应当出宫去,可她偏偏没能离开,也是那时,一个机缘巧合,他与她,相识,相知,相爱。 可在这宫里,长相厮守不过是天方夜谭,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只是一个笑话。 他与瑾瑜,终究是错。 所以,张均枼许诺他的事,永远不可能成真。 “娘娘,今晚的酒宴已准备好了。” “知道了。” 张均枼尚是有良知的,她见樊良那般失落黯然,想起她曾答应过他的事,倘若瑾瑜没有死,那他今日回来,想必已开始筹备婚事了吧,可惜天不遂人愿,瑾瑜终究还是死了。 想如今他们二人阴阳相隔,张均枼目中竟也曾现那一丝丝的怜悯。 错误的开始,便注定了结局的残缺。 当晚宫后苑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磬竹声声入耳,伴着鸟语花香,好生热闹。 张均枼入席时,所邀宾客均皆已如约而至,相互之间无不相谈甚欢。 就如那蒋宁安所言,张均枼此回设宴,请的多是朝中王公大臣家的公子与小姐,除了这些人,便只有兴王朱祐杬了。 朱祐杬到底是亲王,相比那些公子小姐,身份自是尊贵,是以坐在下方离张均枼最近的地方,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朱祐杬坐于张均枼左手那一侧,张均枼右手侧的那个位置,便没有人敢坐了,因为没有人胆敢同亲王平起平坐。 张均枼方才入座,便仔细瞧了到场的人,只是目光移至朱祐杬左侧时却是停住了,那个位置,她是特意留给李东阳之女的,可那埋头吃着点心的女子又是谁! 这李东阳的女儿张均枼可是认得的,毕竟,她是将来要成她弟媳之人。 张均枼心中不解,自是侧首低声询问眉黛,只道:“兴王旁边那是何人?” 眉黛哪里认得,她只知坐在那个位置的,应是李东阳家的小姐,是以反过来问道张均枼,“那个……不是李东阳大人家的嫡小姐么?” 张均枼听言剜了她一眼,小声斥道:“若是李家的小姐,本宫岂会问你?” 眉黛受了教训,自是憋着不敢言语,张均枼回首,望着那女子,和颜悦色的问道:“老四旁边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朱祐杬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张均枼,而后侧目见那女子仍自顾自吃着点心,便低低的唤了声:“宁安!” 蒋宁安听唤当即停住手,抬起头来望着朱祐杬,朱祐杬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方才知是张均枼唤她,她这便站起身来,给张均枼行了个礼,温婉道:“臣女宁安,给皇后嫂……娘娘请安。” 这蒋宁安方才唤了什么,张均枼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嫂嫂,原来她是朱祐杬带进来的。 “不必多礼,坐吧。”张均枼抬手作了请势,微微笑问道:“你方才唤本宫什么?” 蒋宁安低眉羞涩不敢言答,张均枼侃笑道:“嫂嫂?原来是老四心尖儿上的人。模样倒是标致,就是不知,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嫁进皇家了。” 见蒋宁安怔怔,张均枼不等她答话,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蒋宁安抬眼忙不迭道:“臣女的父亲。是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 原来这蒋宁安是蒋斆之女。想他蒋斆是何人,区区一个兵马指挥使,竟也想攀皇亲国戚。 想这蒋斆虽只是兵马指挥使。却也手握京城三分的兵力,恐怕不容小觑。 不过张均枼算是知道了,蒋斆,是朱祐杬的人。 “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张均枼微微颔首,“这个人本宫倒是有些印象。” 蒋宁安听言欢喜。张均枼却道:“不过本宫记得当初似乎没有请你吧,你是如何进宫的?” 张均枼此话一出,蒋宁安便是讪讪,道:“李东阳大人家的小姐今日身子不适。托请臣女代她赴宴。” “哦?”张均枼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应了声,随即又道:“你是老四的人。这老四好歹也是亲王,他就是再不济。带人进宫的本事还是有的。” 张均枼言语间将朱祐杬也说了一通,不过朱祐杬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端着酒盅送至嘴巴,面色极是从容镇定。 “你若是想过来赴宴,只需嘱咐老四知会本宫一声不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替了旁人,”张均枼语出咄咄逼人,丝毫不客气,这会儿说着又略是阴阳怪气,她道:“要知道,那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的。” 蒋宁安遭了张均枼的羞辱,深觉无地自容,自是无能接话,只得垂首讪笑。朱祐杬见势连忙替她解围,举起酒盅面向张均枼,道:“皇嫂,臣弟敬你一杯。” 张均枼假假与他露出一笑,垂眸持起酒盅,而后抬眼笑道:“老四真是有心了,只是酒过三巡,本宫现下已喝够了,老四若是喜欢喝酒,大可自己喝个够。” 朱祐杬本想着提蒋宁安解围,不想自己竟也被羞辱,如今尴尬,他为圆场只好应和道:“皇嫂酒量浅,注意着些也是应当的,”说罢方才收回手仰头将那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张均枼岂甘心叫他下了台面,当即接话道:“老四素来自诩海量,不如,本宫吩咐御酒房多送几坛子酒来,让你喝个痛快!” 朱祐杬愈发敌不过张均枼这阵势,讪讪一笑,道:“怎好劳烦皇嫂如此。” “不劳烦,”张均枼说着便侧首唤了声“眉黛”,朱祐杬见势连忙道:“皇嫂!臣弟今日不胜酒力,怕是喝不得太多。” “只是今日?”张均枼冷噗,“那好,那就改日再请老四过来吃酒。” “是,”朱祐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哪知张均枼仍不放过蒋宁安,问道:“老四的心上人唤作什么?” 蒋宁安这才抬眸,急忙应道:“宁安。” “宁安?”张均枼笑得看似和气,却是暗讽道:“倒是个好名字,本宫只盼着,你日后嫁给老四,老四真能安宁一辈子。” 朱祐杬闻言不免一惊,望着张均枼,心中已着实慌乱,只怕张均枼话里有话,叫他不得不防。 “宁安是将门出身,想来定是身怀绝技,不如……”张均枼言至此顿了顿,偏首看了眼樊良,道:“和本宫身边这位切磋切磋,也让本宫看看,到底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入了老四的眼。” 蒋宁安亦顺着张均枼的目光看了眼始终侍立在她身侧的樊良,讪笑着正想点头应下,却被朱祐杬陡然抬臂拦住。 只见朱祐杬站起身,拱手请旨道:“皇嫂,宁安近日身子抱恙,比武恐怕不适,不如由臣弟替她与樊良过招。” “你?”张均枼作势将朱祐杬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满意道:“也好,不过本宫起先便是想看宁安的,既然老四也有心比武,那就由你们两个切磋吧。正好,本宫也想看看,老四近来有没有长本事。” 朱祐杬愣住,正想为蒋宁安推辞,却见蒋宁安毫不犹豫的站起身,亦抢在他前头言语,举手投足间果然英姿飒爽,只道:“臣女领旨。” 这二人走至不远处,蒋宁安拱手道了句“献丑了”,转瞬间便挥剑与朱祐杬打斗起来。 他们两人打斗了许久,始终不分高下,不免叫人心急。 若蒋宁安是只攻不守,那朱祐杬便是只守不攻,是以成了僵局,只是这朱祐杬分明是处处皆让着蒋宁安的,张均枼虽不是习武之人,可多少也对兵法略知一二,到底还是能看出来些。 终于叫蒋宁安占了上风,那长剑一挥,略过朱祐杬手臂,在他衣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蒋宁安一惊,连忙扔下剑,唤道:“杬哥哥!” 蒋宁安丝毫不顾及旁人,上前便急着问道:“你没事吧?”说着,又急急忙忙的撩起朱祐杬的衣袖,却见他手臂上极是明显的五道抓痕,不免怔然,正想询问,朱祐杬却陡然推开她的手,将衣袖抚平。 如此情景,张均枼又岂会看不见,她倒没有惊诧,终其得果,也不过是知道了兴王的的确确就是凶手罢了。 那日牟斌领着的死囚一番言语,将行凶之人的矛头直指南絮,又道出朱厚照的身世,已叫张均枼对朱祐杬有所怀疑,而今日,她只是确定了而已。 张均枼素来稳重,是以见此仍是从容,可樊良就不是了,他自牟斌口中得知凶手手臂上有五条抓痕,如今见朱祐杬有这抓痕,自是按耐不住,抽出腰间的佩剑便冲了过去。张均枼见他此举,着实心惊,唤了声“樊良”,却也没能将他拉回来。 她倒不是怕樊良伤了朱祐杬,她只是唯恐樊良打草惊蛇罢了。 樊良陡然挥剑冲去,叫朱祐杬防不胜防,毫无招架之力,可蒋宁安却是有所防备,是以亦持剑抵挡,于是,他们三人成了连环趋势,樊良将剑架在朱祐杬脖子上,蒋宁安亦将剑架在樊良脖子上。 说来若不是蒋宁安这一下,恐怕樊良真的要伤了朱祐杬。 张均枼处变不惊,起身拍手称快,赞道:“宁安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令本宫佩服。” 蒋宁安听言略是欢喜,收回长剑拱手与樊良行礼,樊良亦收了长剑,转过身便冷着脸朝张均枼这儿走来,对蒋宁安之举视若无睹,蒋宁安又吃了这一亏,不好说什么,只得扶着朱祐杬坐回原处。 张均枼见樊良回来,面色沉着不变,缓缓落座,略带噗笑道:“老四受惊了?本宫原想着叫樊良与你比试一番,不想你竟招架不住,想来本宫此举不为过吧?” “皇嫂言重了,”朱祐杬讪笑道:“是臣弟一时疏于防备,怨不得樊良。” 朱祐杬自是不能怨樊良,抛开旁的不说,在众多公子小姐面前,也不能失了脸面不是。(未完待续。) 第廿二章 方知都人逝 不过多久,酒宴方毕,众宾渐渐散去,因外头已是黑灯瞎火,张均枼便特意吩咐了宫里的侍卫护送诸位公子小姐回家,也算是尽了东道主之仪。 而接下来,便是与樊良算账的时候了。 且说张均枼自宫后苑回坤宁宫这一路,与樊良岂会消停,起先便听闻张均枼冷冷训斥,只道:“你方才差点误了事!” 樊良本只是一时情急,他也不曾想要当众对朱祐杬下手,只是因瑾瑜的死,对朱祐杬满腹怨憎,哪知没忍得住这毛躁的性子,当下便冲去了。 他受了张均枼的教训,却也是不甘,理直气壮道:“他是凶手!” “是凶手又如何!”张均枼当即停住步子,转身面朝着他,樊良亦停了脚,只是未转身,低垂着眼帘,只听张均枼责备。 “你以为本宫事先不知道吗!”张均枼话音未落,樊良旋即接话,亦斥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是凶手,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均枼见樊良如此,不免微微一愣,想她自当了皇后起,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同她说话,就是朱佑樘,待她也是和和气气的。 樊良是个直性子,素来直爽,有事说事,口无遮拦,鲜少有扭捏的时候,如今因这一肚子的火气,竟被冲昏了头。 张均枼却是被樊良这一冲,弄得平静下来,心平气和道:“告诉你干什么,难道让你去杀了他?” 樊良听言怔怔不语,张均枼继而又道:“你方才那般莽撞,可曾想过后果,你可知刺杀皇亲贵胄是要株连九族的!到时本宫也保不了你!” 见樊良不知所措。张均枼忽变得严肃起来,问道:“樊良,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你觉得值么?” 樊良默然,张均枼道:“如果你觉得值,那你现在就去杀了兴王。本宫绝不拦你。” 说来樊良到底不是痴情种子。女人与前程之间,他终究是选择了后者。 也是,这天下。岂会有人甘愿为一个女人放弃自己所有。 至于朱佑樘,若叫他从张均枼与这天下之间选一个,想必他也是要后者吧。 “那就任由他逍遥法外吗?”樊良现下语出镇定异常,“何况殷姑姑被嫁祸下狱。娘娘也不打算救她?” “姑姑顶罪实属无奈之举,”张均枼言语间转过身。踱步在樊良面前,皱眉语道:“瑾瑜被杀之事看来虽小,可背后牵扯的事却不容小觑,昨日陛下在乾清宫审案时。你不在场,是以不知前因后果。此事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的。” 樊良听言。心中之惑却是愈发的多,问道:“那殷姑姑为何要顶罪?” “并非她有心顶罪。而是凶手有意嫁祸她,她若不做替罪羊,恐怕遭殃的,”张均枼言至此停步,从容道:“便是本宫。” “怎么说!”樊良略显激动。 “宫中有传言,”张均枼仍旧踱步,“说太子并非本宫嫡出,而是安和夫人所生。因瑾瑜是本宫的心腹,兴王杀她,是为嫁祸本宫杀人灭口。” “安和夫人是谁?” 张均枼追封娉婷为安和夫人之时,樊良尚在蕲州,是以不知此事。 “安和夫人是李朝明淑公主给陛下进献的舞伎,你想倘若旁人知道太子是李朝人所出,他还能做太子吗!” 樊良恍然大悟,惊道:“兴王想争储!” 方及樊良言罢,身侧不远的花丛里忽的传来一阵声响,樊良喝了声“谁”,而后只见一只人影匆匆跑开,樊良拔腿正想追去,张均枼却道:“不必追了!” 这个时候窥听她们讲话的,除了朱祐杬还能是谁! 朱佑樘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已到了坤宁宫,待张均枼回来时,他已坐在床榻上,手中捧着《孙子兵法》,双眼却已紧紧合上。 张均枼进了暖阁,原不知他已在此歇下,是以没有轻手轻脚,待见到他时,他听得了细小的动静,已恍恍惚惚的醒来,望着她,露出极是暖人的一笑,小声道:“枼儿回来啦。” 见自己将朱佑樘吵醒,张均枼略是不好意思,讪笑道:“陛下,可是臣妾将你吵醒了?” 朱佑樘会心一笑,道:“不怪你,是我睡得浅。” 张均枼走过去随手接过他手中的书,看了眼,而后温婉笑道:“陛下既是乏了,为何不先行歇息,这般坐着可不舒服。” “枼儿没回来,我睡不着,得抱着枼儿睡才会舒服。” 张均枼听言笑得略显娇羞,嗔怪道:“陛下又取笑臣妾了。” 朱佑樘拥起被褥,道:“你过来。” 见朱佑樘示意她过去歇息,张均枼却是转身走去妆台前,只道:“臣妾还未洗漱。” 说着,便坐下抬手一样一样的卸下头上的发饰,朱佑樘道:“何不唤眉黛过来伺候着?” 张均枼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顿,淡然道:“眉黛手生,总会弄疼臣妾。” 朱佑樘自知她所言喻指南絮不在,亦是暗暗轻叹了声,而后掀起被褥,下榻走至她身后,握住她举过头顶的手,缓缓放下去,道:“我来吧。” 张均枼待朱佑樘收回手,她亦是微微抬了抬手,欲要自己卸下头饰,可在镜中见了朱佑樘垂下眸子,极是认真的模样,便也作罢。 “今日的酒宴办得如何?” “倒是尽兴,”张均枼想起蒋宁安,便又不由自主的提起,道:“只是来了个眼生之人,不请自来,还不懂规矩。” 朱佑樘来了兴致,“哦?还有这回事,是哪家的公子,竟连皇宫也敢乱闯。” 张均枼道:“是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的千金,蒋宁安。” “蒋斆?”朱佑樘似乎有几分狐疑。道:“这蒋斆无权无势,是怎么把他女儿送进宫的。” 张均枼听及无权无势,便禁不住反驳,只道:“他与老四交好,他没那本事,老四可有。” 朱佑樘微微点头,张均枼道:“陛下。臣妾今日见那位蒋小姐对老四似乎有情。便试了一试,假若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陛下可愿赐婚?” “老四若是喜欢。那便赐婚了,正巧他也到了年纪。” 张均枼听罢心底暗暗思虑,如今朱祐杬有心争储,必定要事先在朝中拉拢势利。日后若是争起来,也好有人站在他那边。今日她这般暗示蒋斆是朱祐杬的人,倘若以后蒋斆为朱祐杬说话,朱佑樘自也会有所防备。 只是朱佑樘愿意赐婚,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将蒋斆推给朱祐杬! 也好。这蒋斆虽是兵马指挥使,却也仅是有权操练兵马罢了,归根结底。他还没那本事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调动那几分兵力。 朱祐杬倒是为自己铺好了后路,倘若争储失败。便举兵造反。 “好了,”朱佑樘说着,张均枼一头乌发已梳顺,张均枼就势站起身,转身便要朝床榻上走去,朱佑樘连忙将她拉住,道:“诶诶诶,上哪儿去啊?” 张均枼被他拉住,便也顺着他,回身道:“陛下不是乏了?怎么还有精神?” “自然有精神,”朱佑樘一手拉着张均枼不放,一手托着张均枼后脑勺,垂眼露出一丝笑,道:“一见着枼儿便来精神。” “臣妾可没精神,”张均枼垂首娇羞。 “朕待会儿就让你来精神,”朱佑樘垂首,吻上张均枼额头,张均枼便也顺势仰面,任由他自额上一路吻至唇边。 张均枼方才迎合朱佑樘开了口,他却陡然抬起头,垂下眼帘望着张均枼,极是认真严肃的问道:“枼儿,我和南絮,哪个重要?” 听言张均枼一愣,道:“陛下竟连南絮姑姑的醋也吃。” “你说呀,我和她到底哪个更重要?”朱佑樘竟撒起娇来。 “都重要,”张均枼白了他一眼,哪知他并不罢休,追问道:“二选一。” 张均枼却道:“没法选。” “枼儿,”朱佑樘听不得结果自是不愿不买账。 张均枼拗不过他,便思虑了一番,道:“于臣妾而言,若陛下是天,那姑姑便是地,天与地并存,缺一不可。” 朱佑樘闻言未语,只是望着张均枼淡淡一笑,她终究还是离不了南絮。 张均枼见他神色,唯恐她方才说错了话,开口正想询问,却被朱佑樘猛然张口过来堵住。 这二人翻云覆雨,缠.绵不休,一夜温存,事后朱佑樘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合上眼眸便沉沉睡去,张均枼枕在他手臂上,侧身面朝他,忽的想起她与樊良所言之事,她也想问问朱佑樘,却终究是不敢开口。自古女人与前程之间,都难以抉择,何况帝王,江山与女人,与他而言到底孰轻孰重,并非她能猜测到的。她怕她于他,本没有那般重要。 “陛下,臣妾与江山,哪个更重要?” 张均枼出声极低,她怕将朱佑樘吵醒,想来也只有在他睡着时,她才敢问这种问题。 谁想朱佑樘翻了个身,抬臂将张均枼揽入怀中,这迷迷糊糊间竟给出了答案。 张均枼知了他的选择,望着他熟睡的模样,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原来在他心里,江山与女人,竟是那样分轻重的。 近些日子宫里头没什么棘手之事需得张均枼亲自去办,是以张均枼每日都得以清闲,翌日午后小憩之时,硬是将眉黛叫来陪她下棋,哪知眉黛对棋局竟是一窍不通,空扫了张均枼的兴致。 “你不会下棋,只会女工,可本宫不会,咱们不如出去走走吧,宫里头实在闷了些,”张均枼说罢便放下了手中的绣帕与绣花针,目中略带厌烦。 眉黛见她如此,亦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就知道张均枼定是学不下去的。 “去哪儿?”眉黛听闻能出宫,自也是满心欢喜。 张均枼站起身,道:“镇抚司衙门。” 眉黛听言目中闪过一丝失落,低低的应了声“哦”,而后极是僵硬的笑了笑,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定然是不想去的。 如今无论张均枼去何处,樊良必定是得跟着的,哪怕是从坤宁宫到乾清宫这样短的路,他也得跟着,更莫说是从宫里到宫外,何况坊间混乱。 张均枼到北镇抚司衙门时,未见牟斌出来迎接,她进了衙门内,方才询问力士,只道:“牟斌呢?” “大人在后院儿,”力士躬身禀道。 “带本宫去见他。” “是。” 力士领着张均枼进了后院,起先上前与牟斌知会了声,而后自信退下。张均枼见牟斌坐在长廊里,独自饮酒,喝得微醺,神色黯然,似乎愁闷,她便悠然近前,一面又道:“借酒消愁?” 牟斌见张均枼已过来,方才起身迎接,拱手道:“娘娘。” 张均枼淡淡的扫了眼滚落一地的酒坛子,略带调侃的笑道:“饮酒伤身,少喝为妙。” “是。” “姑姑这两日可还好?”张均枼问及南絮之事,牟斌心下一惊,直应付道:“还好。” “还在狱中?”张均枼睨了他一眼。 牟斌垂眼不敢与张均枼相视,吞吞吐吐道:“是……在狱中。” 张均枼见他如此,察觉异常,便试探道:“狱中阴暗潮湿,呆久了怕是得落下病,若是可行,还是把她接出来吧。” “是。” 张均枼黛眉微皱,试想这牟斌素来刚正不阿,岂会应下这等荒诞之事,张均枼继而又打量了一番,而后当即转身朝锦衣卫狱走去,牟斌不好阻挠,只得任由她过去。 到底纸包不住火,张瑜口说是密旨,万不可叫张均枼知道,如今看来,牟斌是想让张均枼知道的。 张均枼至狱中,却见那牢房里空无一人,当即侧首斥道牟斌:“牟斌,你胆敢欺瞒本宫!” 牟斌未语,张均枼追问道:“姑姑在哪儿!” 见牟斌目露神伤之色,张均枼心中便有几分不详之感,回首将牢房内四下均扫了眼,忽见地上一只酒盅,便怔怔俯身捡起,牟斌见势,这才道:“陛下密旨……” 张均枼惊了许久,目中泪水已充盈,木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娘娘走后不久,便……”牟斌言至此不再明说,张均枼猛然掷下酒盅,转身指着牟斌,厉声道:“好!你们一个个都把本宫当猴耍!你们一个个都把本宫当猴耍!” “娘娘,”眉黛微微移步轻唤了声,张均枼却是拂袖,斥道:“回宫!”(未完待续。) 第廿三章 主仆情至深 且说朱佑杬窥听张均枼与樊良交谈,得知张均枼已知他的阴谋,如今生怕她使计从中作梗,毕竟眼下朱佑樘对她可是痴心得很。 是以今日午朝,他便与蒋斆商议好在朝中众多文武百官面前提起朱厚照的身世,一来借此机会使得朱佑樘对张均枼有所怀疑,二来可将此事公诸于众,朝中人多口杂,到时众说纷纭,定然有人谏言彻查,即便朱佑樘不愿意,想必也拒绝不得。 偏偏此回午朝所议之事颇为繁多,湖广总兵镇远侯顾溥差人送来八百里急报,言道平定古田壮人叛乱战败,那快马加鞭送来奏本的小卒当庭禀道:“湖广副总兵马俊,参议马铉,与锦衣卫千户王珊,征讨古田壮人叛乱,途中遇伏兵战死。” 朱佑樘听此当下便是一惊,连忙示意张瑜接来奏本,只道:“快快呈上来!” 张瑜闻言自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接过奏本折回身交给朱佑樘,朱佑樘看了奏本,起先便已将眉心拧成一团,合上奏本目中又怨又怒,蹙眉思虑了一番,而后侧首同张瑜道:“张瑜,为朕拟旨,古田叛乱,命贵州巡抚都御史邓延瓒,御马监少监江鰆,即刻会师古田平乱!” “是,”张瑜领旨这便退下。朱佑樘转而又垂眸望着右列一众武将,道:“古田叛乱不可轻视,而今主将已战死,粮草不济,镇远侯上疏奏请朕派人押送粮草,你们可有人自愿前去?” 众将听闻要前去古田运送粮草,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均是默不吭声。久久下来,朱佑樘忍不住一腔怒火,喷涌而出,斥道:“如今只是叫你们运送粮草,你们便如此推脱,那若是日后叫你们上阵杀敌,你们是不是都得辞官回乡了。朕养着你们吃闲饭的吗!” 一群人垂首杵着不敢吱声。朱佑杬伫立最前端,见无人应答,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暗想不如借此机会讨好朱佑樘,反正朱佑樘也不会差他过去,故而拱手道:“皇兄,既然无人自愿前去。不妨让臣弟去吧,臣弟自幼习得一身本领。还未曾出去历练过。” 这朱佑杬虽曾险些夺了朱佑樘的储君之位,可朱佑樘却是异常疼爱他,皱着眉沉声道:“老四,押送粮草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兄。”朱佑杬望着朱佑樘正想接话,却听闻兵部尚书马文升唤了声“陛下”。 因而见朱佑樘循声朝马文升望去,他便顺势望过去。只听马文升道:“说起押送粮草,老臣倒是愿意前去。” 马文升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尚有忠君报国之心,只是古田之行路途凶险,朱佑樘自是不愿叫他去,是以道:“先生年迈,此去古田,路途遥远,且多奔波劳累,朕恐怕先生吃不消……” 听朱佑樘说他年迈,马文升便是不甘,打断朱佑樘的话,言道:“陛下,老臣虽是年迈,这身子骨可是硬朗,莫说是押送粮草,就是带兵打仗,那也绝对不输那些年轻人。” 朱佑樘听言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这马文升可是倔脾气,若说他年迈,他定要以为朱佑樘嫌他年纪大了不中用,朱佑樘讪讪一笑,圆道:“先生,不是朕不准你前去,只是朝中琐事颇多,兵部也走不开不是?” 马文升这才打消了念头,只是又道:“陛下,您若是不准老臣前去,那老臣这儿,倒是有个人选。” “谁?” “杨一清。” 朱佑樘不曾听说过此人,是以不解问道:“杨一清?是何人?” “太常寺少卿。” “那不是文臣?运送粮草怕是做不来吧。” 马文升心中急切,道:“文臣又如何,那抗金女将梁红玉还是女支女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忍不住噗笑,朱佑樘仍紧皱着眉,马文升又道:“陛下,此人文韬武略,样样不输老臣,只是一直不受重用,陛下不妨试他一试。” 朱佑樘仍有些疑虑,可转念一想,此事也不是不可行,何况马文升举荐此人,定然有他的道理,是以道:“好,就派杨一清前去吧。” “众臣可还有事需议?”朱佑樘问道。 朱佑杬见似乎要下朝,忙微微转头,暗暗给蒋斆使了个眼色,彼时朱佑樘已道:“若无事需议,便退朝吧。” “陛下!”蒋斆见势连忙出列,拱手禀道:“臣有事议。” “何事?”朱佑樘闻知蒋斆有事需议,心中颇是厌烦,是因方才询问他们几个武将何人自愿前去古田押送粮草一事,这蒋斆那时是何种神情,朱佑樘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蒋斆道:“近来宫里宫外皆传言,说太子……并非皇后娘娘嫡出。” 这话一说出来,众臣皆怔住,太子乃是皇后嫡出此事岂会有假,更何况朱佑樘几乎每日都与人炫耀太子是大明自建国以来第一位嫡出的皇长子。 如此一来,众朝臣果真如朱佑杬所料那般众说纷纭。蒋斆未曾住口,继而又道:“而是……安和夫人所出。” 朱佑樘听及安和夫人亦是怔怔,他与娉婷的确是稀里糊涂的有过一回,只是此事除了他与娉婷,绝没有第三人知道,张均枼又怎会得知,更莫说是夺了她的孩子。 蒋斆见朱佑樘怔然,暗想他对此事大概已起了疑心,眼下众臣尚不知安和夫人是何人,一时间均议论纷纷,蒋斆见势,道:“陛下,这安和夫人若是汉人,那尚且说得过去,可她是……是李朝人,咱们大明的储君岂能是李朝人所出,此一事关乎国本。而今百姓常以此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甚者恶语中伤皇后娘娘,实在有伤大雅,望陛下彻查此事,以证娘娘与太子清白。” 这蒋斆说罢跪地。而后又有几人出列跪地,亦跪地迎合道:“望陛下彻查此事,以证娘娘与太子清白。” 朱佑樘细想了番,他知蒋斆是朱佑杬的人,此事恐怕不简单,可他又深信朱厚照是张均枼所出,见有多人附议。禁不住有几分不悦。站起身道:“太子是皇后嫡出,此事无需证明,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佑樘走至蒋斆身侧忽然停步。垂眸淡淡唤道:“蒋斆。” 蒋斆听唤仰头望着朱佑樘,亦唤道:“陛下……” “朕把你的女儿,许给老四如何?”朱佑樘面色淡然,目中略带冷意。 蒋斆心中不免一惊。却仍强作镇定,笑道:“陛下赐婚。是小女的荣幸。” 朱佑樘冷冷一笑,举步离去。 既是午朝,张家自也有人在此,今日高禄虽因病未能至此。可张邑龄却是在这。 见朱佑樘离去,众臣起身,渐渐散去。张邑龄亦是转身,只是起步离开时。不由自主的扫了眼蒋斆,却见蒋斆已站起身,等着朱佑杬过来与他同行。 蒋斆同朱佑杬是最后出了奉天殿的,这时众朝臣皆已走远,见四下无人,朱佑杬方才问道:“方才皇兄同你说了什么?” 听朱佑杬提起,蒋斆便是心慌,侧首道:“他问我,把宁安许给王爷你如何。” 朱佑杬皱眉思虑,道:“莫不是皇嫂同他说了?” “想来还真是她说的,”蒋斆忽作一副悔恨的神情,道:“怪就怪在宁安昨晚一时口误,在她跟前给暴露了咱们的关系。” 朱佑杬心中也是怨了蒋宁安,只是避了这话,道:“恐怕皇兄对你我已起了疑心。” “啊?!”蒋斆愈发张皇,道:“那可如何是好!” 朱佑杬倒是从容,道:“无妨,近来少提太子的事便好。” 这蒋斆心中虽惊怕,可到底此事已开始着手,况且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上国母,是以他也不愿罢休,道:“那……此事难道就得作罢了?” 朱佑杬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扬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岳父放心,就算咱们不说,那还有旁人,况且,皇兄今日听你一言,想必对皇嫂已有所怀疑。太子日后还得继承江山大统,即便没人说,他这心里头对太子必定也心存芥蒂。” 蒋斆亦奸笑迎合,道:“那如此说来,王爷不日便可夺得储君之位,到时,可得多多提携微臣。” 朱佑杬笑而不语,彼时他们已走至午门,是以二人分道扬镳,朱佑杬走去自家的马车下,正想上去,却听小厮唤道:“王爷。” 回首望去,小厮已走过来,贴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罢只见朱佑杬眉心微拢,顿了顿,方才道:“容本王先回府换身轻便的衣裳。” 朱佑杬果真是回府换了身稍微轻便的衣服,只见一男子身着月白色常服,又身披牙色斗篷,从兴王府正门疾步出来,上了马车。 只是那男子戴着帽子,从侧旁看,根本瞧不出他是谁,不过想来他就是朱佑杬。 马车驶得极慢,一路未停,直至烟花之地方才停下,自马车上出来的,还是那将整张脸都遮了的男子。 那男子进了烟花之地,直奔楼上厢房,彼时又有一身着朱色对襟褙子的美貌妇人尾随他进了去。 想这烟花之地一向是男人去的地方,一个女人要进去,那老.鸨自是阻拦,妇人却是剜了她一眼,斥道:“让开!” 老.鸨猜她定然是过来寻自家相公的,是以无奈只得放她进去,那妇人仍是暗暗跟着那男子,她见那男子进了厢房,便站在房外窥听,听得里头尽是声声娇.嗔,方才转身离去。 那妇人光明正大的从烟花之地里出来,旁人自是惊诧,自也有人将她给认了出来,那竟是茗品茶楼的老板娘! 彼时烟花之地外不远处一男子窥见她,亦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沈琼莲?原来是锦衣卫。” 再看说这话的男子,与方才进了烟花之地的男子穿着一致,竟是朱佑杬! 他是朱佑杬,那方才那个…… 这朱佑杬倒还是聪明人,他知朱佑樘已对他起疑心,唯恐朱佑樘派人跟踪他,是以找了个身形相似之人假冒他进了烟花之地,自己则在最后头跟着。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来这朱佑杬如此大费周章,也并非只是想看看朱佑樘到底有没有派人跟踪他,而是有旁的目的,便是那小厮与他所言之事吧。 朱佑杬真正的去处是西内,而这西内关着的,是已被废为庶人的朱见潚,原来朱佑杬同他也有勾结,只是朱见潚已不是荆王,他与他还有什么可用之处,除非,他想联合他密谋造反。 午朝退后,朱佑樘便回了坤宁宫,只是张均枼恨他赐死南絮,而今哪还愿见他。 朱佑樘进了暖阁,见的是张均枼坐在妆台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便走去站在她身后,抬手落在她肩头,方想捏起来,便听她淡淡问道:“陛下杀人,算罪过么?” 听言朱佑樘当即怔住,道:“算,但若是杀有罪之人,便不算罪过。” “那陛下杀南絮,算罪过么?” “不算。” 张均枼陡然站起身,转身仰头望着他,追问道:“为什么!” “她是有罪之人。” “她……”张均枼本想说南絮是冤枉的,到底还顾全大局,终究只是哽咽道:“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了她,也是罪过。” 见张均枼哭得梨花带雨,朱佑樘紧皱着眉,极是心疼,颇是无奈的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她留在你身边?” “陛下在朝堂上有股肱之臣,难道臣妾就不能有左膀右臂么!” “枼儿,你听我说,”朱佑樘抬手扶着她双肩,道:“南絮她……” 张均枼却是一口打断,斥道:“我不想听,你走!” “枼儿,你……” “你走啊!”张均枼不容他解释,只道:“我不想再见到你,这辈子都不想!” 朱佑樘知他需得在她眼前消失一阵子,是以应声转身,一步三回头,尚未出了暖阁。张均枼见他要走,又道:“你无情无义,不仁不爱,根本不配当皇帝!” 闻言朱佑樘终于压不住火,转身亦斥道:“枼儿!可是朕将你宠坏了!你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是!就是陛下将臣妾宠得无法无天,臣妾大逆不道,所以陛下也要赐臣妾死罪吗!” “好!好!”朱佑樘不住点头,近前道:“你记恨我杀南絮,那你就杀了我,杀了我给她报仇!” 话音方落,张均枼转身便握起妆台上的匕首,正对着朱佑樘,朱佑樘仍满目怒意,抬手指着心口,道:“来,对准这里,这里是心,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我这心里装的到底是谁!” 张均枼握着匕首,浑身颤颤,凝着朱佑樘,因目中满是泪水,是以看得模糊不清,久久方才道:“夫之过,妻来还。” 说罢张均枼刀锋一转,正对准自己心口左侧刺下去,霎时间鲜血四溅,她渐渐没了意识,脑袋一沉,便倒了下去,恍惚间只听闻声声急唤。(未完待续。) 第廿四章 割发结同心 天明时分,张均枼仍未醒来,朱佑樘却已坐在床前守了一夜,他原本心存愧疚,又极是担心,是以想着等她醒过来,奈何深夜实在抵不住困乏,终还是趴在床边歇下了。 熟睡时恍惚间忽听得些许动静,似乎是张瑜回来了,他再睁眼时方知天已大亮,却见张均枼仍脸色惨白,丝毫不见好转,不免心疼,便抬手轻抚她脸颊,望着她紧皱着眉,目露黯然之色。 暖阁的门忽被人轻手轻脚的打开,朱佑樘侧首望去,果真是张瑜回来了。 “陛下,”张瑜唤得极是低声,他见朱佑樘望过来,便微微往左偏移了身子,朱佑樘这时方才见着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素衣妇人。 南絮一身素衣,丝毫没了深宫都人的模样,瞧着反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 朱佑樘瞧了她一眼,心中仍略带不喜,又气张瑜隐瞒他,是以回首对南絮置之不理,依旧望着张均枼。 “陛下,”张瑜又唤了声,朱佑樘仿若未闻,张瑜这便挪了几步,靠近他,轻语道:“该上朝了。” 朱佑樘这才极不情愿的站起身,举步正想出去,偏偏心中不舍,又垂首看了一眼,而后方才走向门外,走至南絮身侧时停住步子,目不斜视冷冷道:“照顾好枼儿。” 南絮亦没有侧首看他,淡然应道:“是。” 朱佑樘想是心中不快,步子愈发疾速,叫张瑜几乎跟不上,是以即将到了奉天殿时,张瑜忍不住唤了声。“陛下!” 哪知朱佑樘陡然停步,张瑜竟是没稳住身子,硬生生的撞了上去,朱佑樘却是回首,望着张瑜,面色略显不悦,沉声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罢朱佑樘便转身进了奉天殿。只道:“你在这儿侯着!” 张瑜知道朱佑樘怨他欺瞒。可他自认也有功劳,是以忍不住自语道:“切,要不是我。还不知道娘娘得跟你闹多久呢。” 话音方落,这张瑜便吃了一掌,他回首惊见朱佑樘站在他身后,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张瑜心惊。讪讪一笑,道:“没……没什么。” 朱佑樘忽然抬手伸去张瑜身上。捏了把肉毫不留情的拧了一把,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张瑜吃了痛,整个身子渐渐蜷缩,无奈只得实话实说。道:“要不是奴婢,还不知道娘娘得跟您闹多久……” 听罢,朱佑樘这才收回手。道:“那改明儿朕还得好好谢你一番。” 张瑜抬臂揉着方才被掐之处,垂首道:“不……不用了。” 朱佑樘听言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过身进了奉天殿。 张瑜撅着嘴,揉着那痛处正是悻悻,却听闻朱佑樘道:“你还不过来?” 听唤张瑜亦放下手,移步跟了去。 也不知这朱佑樘是从哪儿学来的那掐人的本事,大概张均枼曾这么掐过他。 朱佑樘方才离了坤宁宫不久,张均枼便已悠悠转醒,是因脸上忽然有一阵湿热,似乎是眉黛在给她擦脸,可眉黛下手一向不知轻重,哪会如此温柔。她微微睁眼,随意瞧了眼,只见一个都人端着铜盆,另一个都人手持毛巾在盆中蘸水,想来就是方才为她擦脸的那个了。 那都人背对着张均枼,张均枼以为她是眉黛,是以又闭眼睡去,可转念一想,那身形单薄偏瘦,可是纤长,眉黛虽也瘦弱,但个头娇小,那个又岂会是她。 张均枼又睁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那身形瞧着竟愈发像是南絮了。 “姑姑……”张均枼忍不住出声轻唤,那都人听唤放下手中毛巾,回过身来望着张均枼,微微一笑,道:“娘娘醒了。” 张均枼见她果真是南絮,心中自然又惊又喜,只道:“姑姑,果真是你……” 南絮仍笑得温婉,略是调侃的问道:“娘娘不想见到奴婢?” 张均枼这下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笑道:“原来姑姑没死,害本宫昨儿为你流了那么多眼泪,眼睛都疼了。” “奴婢福大命大,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南絮说着就近前坐至床边,道:“倒是娘娘,怎么还寻死觅活了?” 张均枼不好告诉她是为什么,便只讪笑道:“昨儿和陛下闹别扭,一气之下,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娘娘的伤,方才谈医师来瞧过,幸好伤口浅,没什么大碍,想必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了。” “谈姨又走了?”张均枼估摸着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谈允贤了。 南絮思虑了一番,回道:“走是走了,不过想来还没出宫,今儿是她进宫给太皇太后请脉的日子,她这会儿,应在清宁宫,娘娘可要见她?” 张均枼轻叹一声,道:“还是不见了吧。” 自去年要谈允贤进宫给张均枼假生起,张均枼便再也没有见过谈允贤,也是自那以后,她们两家便鲜有来往,倒不是张家不待见谈允贤,只是谈允贤不愿与张家再有交集,想来也是明哲保身之举。 而张均枼,也是自过年时才知谈允贤的心思的,过年那会儿,金扶邀谈允贤去张家吃酒,谈允贤称病不去,回头张家人却又无意看见她去了城西。 张均枼倒不怨她,这世上有谁不想每日过得平安自在。 此回谈允贤过来,不过是因朱佑樘的口谕罢了。 “姑姑,你是怎么回来的?”张均枼始终记着朱佑樘赐给南絮的那杯牵机酒,是以终还是问了。 南絮自知她问的是牵机酒的事,便淡然一笑,长吁了一口气,道:“张瑜念着从前的事,不忍奴婢枉死,把酒换了。” “姑姑,”张均枼想问她会不会因此事记恨朱佑樘。却因不好询问,是以停滞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你怨陛下么?” 南絮垂下眼帘,目中闪过一丝苦涩,她岂会不怨恨朱佑樘,她和张瑜可是自小便跟着他的,他们三人一同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十几年了。即便不算骨肉至亲,那也是有感情的。他就那样以一杯毒酒便想要了她的性命,她如何不怨他。当日若不是张瑜冒死换了那杯酒,恐怕她早已是这世上一缕孤魂了。 可张均枼问这话,到底还是不希望她记恨他的,南絮抬眼。望着张均枼强颜欢笑,道:“不怨。说起来,这都是误会,陛下以为奴婢是凶手,赐死奴婢也是应当的。” 南絮心里想的是什么。及她方才那般神情,又岂能逃过张均枼那双眼。 “姑姑果真不怨陛下?” “不怨,”南絮此回答话。笑容倒是不那么僵硬了,叫张均枼看着倒也备感欣慰。 “娘娘。”南絮不着痕迹的避过此话题,温婉笑道:“奴婢这两日在宫外学了门手艺。” 张均枼听言来了兴致,欣然道:“什么手艺?” 南絮一本正经的道:“女工。” 张均枼听是女工,顿时没了兴趣,张口佯作困乏,道:“本宫有些乏了。” “娘娘歇会儿吧。” 转眼落日西斜,天边又是灰蒙蒙的一片,都说春雨如丝,今儿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天边阴沉,叫人总不免压抑烦闷。 乾清宫有些沉闷,殿门大敞着,倾盆大雨随风打进殿内,倒是叫站门的都人湿.了衣裳。 张瑜疾步走去门边,躲在另一扇门后,却仍顶不住那疾风,望着那两个都人,招手道:“你们两个往里头躲躲,瞧那衣服都给打湿.了。” “是,”两个都人这才好往里头走,朱佑樘闻言抬起头,望见门口一地的雨水,不禁蹙眉,道:“把殿门关上。” 张瑜折回身走至书案后,站在朱佑樘身侧,随口道:“陛下,今儿这天有些怪异。” 朱佑樘仍批着奏本,单只是侧目瞧了他一眼,反驳道:“怪异什么?不就是下场雨,刮阵风。” 张瑜道:“奴婢是说,这阵风刮得怪异。” 朱佑樘不再看他,专心致志看着奏本,冷嗤道:“你才是怪异。” 张瑜不再言语,朱佑樘拿了本折子,翻开看了却是微微一愣,拧着眉心问道:“这奏本是谁送来的?” 听言张瑜不解,是以将头伸去看了眼,道:“荆王?” 朱佑樘听他道荆王,便侧目剜了他一眼,张瑜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庶人朱见潚。” 张瑜说罢又想了想,道:“这奏本……是刘阁老送来的。” “刘吉?” “是。” 朱佑樘微微点头,道:“你可曾听说刘吉和皇叔也有交情?”他果真对刘吉起疑心了。 张瑜摇头,道:“没听说过呀,那日文华门公审,刘阁老还骂他来着。” 这奏本原是朱祐杬从朱见潚那儿取来的,朱见潚要朱祐杬将这奏本交给朱佑樘,可朱祐杬生怕自己因此惹祸上身,便暗中调换了刘吉的奏本,若能叫朱佑樘怀疑刘吉与朱见潚有勾结,那无疑是对张均枼的致命一击! 想这刘吉,可是张家在朝中最大的势力。 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两得。 朱佑樘合上奏本,道:“皇叔检举樊山王和楚府永安王私下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张瑜道:“陛下,朱见潚是因樊山王落网,而今他检举樊山王,难保不是报复。” 朱佑樘冷笑一声,站起身拿着那奏本,缓步走至火炉前,将奏本举在火炉上,毫不犹豫的松开手,垂眸望着那奏本一点一点被火吞噬,而后方才转身走向殿门。 张瑜连忙跟了去,都人顶着风将殿门打开,一阵疾风陡然扑面而来,刮着朱佑樘的脸颊,只听张瑜道:“陛下,外头又是风又是雨的,要不咱别去坤宁宫了,就在东暖阁歇息也好啊。” 朱佑樘眯着眼望着外头的树木被风吹弯,心中也颇多感慨,却道:“枼儿还伤着,朕岂能不回去。” 说罢朱佑樘便冲了出去,张瑜见状一惊,唤也唤住,连忙回头取了伞,便也跟了出去。 哪知这伞有无都没什么区别,打了伞的和没打伞的两人,到坤宁宫时,都成了落汤鸡。 彼时张均枼已被南絮扶着坐起身喝药,张均枼一向不愿喝药,捧在手中一再拖延,南絮倒是紧紧看着她。 外头忽的有些动静,南絮便起身走去瞧了瞧,张均枼见势当即将那药倒进床下的痰盂里,而后又折回身皱着眉佯装吃了苦。 她见南絮回来,装作将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凝眉问道:“谁来了?” “是陛下,”南絮接来碗随手搁下,张均枼道:“怎不见他过来?” “外头雨大,陛下一身衣裳都湿得透透,想是去西暖阁换了。” 正说着,朱佑樘已进来,道:“枼儿在记挂我?” 朱佑樘言罢给南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待南絮合上门,他便坐在床边,紧拢着眉心问道:“枼儿可还怨我?” 谁想张均枼竟是别过脸去,置气道:“臣妾大逆不道,陛下还是赐臣妾死罪吧。” 朱佑樘站起身,走去妆台前,张均枼察觉他不在,便望着他,却见他取了剪刀来,坐回床边剪下张均枼一缕青丝,握在手中,望着她,言道:“以发代首。” 张均枼怔怔,朱佑樘见她望着那缕青丝,而后又与她相视,便露出一笑,笑得温润如玉,叫张均枼转瞬间便原谅了他。 朱佑樘握着那缕头发,又剪下自己的一缕,而后回头将剪刀放回去,自屉子里取来一根红绳将两缕头发系上,道:“永结同心,来世也做夫妻。” 张均枼见他那样,目中竟现出一丝感伤,忽而低下头去,而后又抬眸望着朱佑樘,道:“陛下好幼稚。” 朱佑樘微微一笑,走至床前,却见张均枼目中湿润,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张均枼落下两行清泪,朱佑樘伸手为她拭去,她道:“臣妾只是感动了。”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 她并非是因此感动,只是记起了从前,谈一凤也曾同她说过这句话。 张均枼忽然抓住朱佑樘的手臂,对准狠狠咬了口,朱佑樘吃了痛,却是忍住,待张均枼松了口,他方才收回手,依旧和颜悦色,只笑道:“枼儿这是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 “是,”张均枼含泪凝着他,久久方才答。 这一口,是为谈一凤,也是为她自己。 是为他拆散了她和谈一凤。 旁人自是不知她对谈一凤是否还念念不忘,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又或许,她早已对他没了感情,只是因那颗心的缘故……(未完待续。) 第廿五章 重创朱佑杬 张均枼到底是伤口浅,加之又是皮外伤,不过几日,便已痊愈,莫说是自己下地走动,就是抱着朱厚照,也不在话下。 可朱佑樘偏偏是唯恐她旧伤复发,每每到了坤宁宫,见她抱着孩子,二话不说便要夺过去,次数一多,张均枼便是看出来了,他不过是想自己抱着孩子罢了。 “这几日老四那儿,”张均枼踱步在殿中,抬手抚着金丝楠木椅子,极是随意道:“可有什么动静?” 南絮侍立在殿中,道:“兴王这几日在朝中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私下里……恐怕不安定。” 张均枼漠然未语,南絮又道:“娘娘,奴婢恐他私下有异动,要不要,派个人暗中盯着?” 闻言张均枼思虑了一番,回首看了南絮一眼,淡然道:“那就派个人盯着去。” “派谁?”南絮目不转睛望着张均枼。 “刘瑾,”张均枼言此未曾思虑,毫不犹豫,似乎早有此打算,她回过身,道:“过几日老四与蒋宁安成婚,到时定然人多手杂,也容易鱼目混珠,让他混进兴王府,给本宫留在那儿看着老四,本宫倒要看看,他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争储!” “是,”南絮垂眸应道。 张均枼唇角微微扬起,露出淡淡笑意,目中闪过一丝狡黠,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言道:“老四没动静,本宫可要反击了。” 说起来,张均枼要南絮派刘瑾混在兴王府监视朱祐杬,无非就是想知道朱祐杬平日里与朝中哪些大臣来往较为密切,最后好将那些人逐个扳倒。毕竟朱祐杬想争得储君之位,在朝中必定也是有一股势力的。 而张均枼要做的。就是把那股势力铲平,除得干干净净,要他们对朱厚照,构不曾一丝丝威胁! 午朝将毕,又如上回那般,在即将退朝之时,有人忽而站出来奏禀太子之事。只是上回是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这回,是刚上任不久的刑部尚书彭韶。 朱佑樘一向愿听这些大臣的谏言,是以他们的所奏之事。即便是与朝中政事无关紧要的,又或是不爱听的,他也终是会认认真真听下去。可倘若是有人出言诋毁张均枼,他便不会再心平气和的听了。 换句话来说。说他可以,说张均枼。便是万万不行! 只见那刑部尚书彭韶,捧着象牙笏一本正经的出列,跪于大殿正中,将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作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一字一句的禀道:“陛下,微臣听闻太子并非中宫皇后所出。而是一个李朝舞伎所生。太子是我大明的储君,日后还需继承江山大统。若是身上流着李朝人的血,恐怕多有不妥。望陛下明查太子身世,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听闻彭韶所言,朱佑樘当即蹙眉,极是不悦,略显愠怒的问道:“你要朕明查太子身世,言外之意,可是说太子是李朝人?你要朕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可是要朕废了太子?改立储君!” “陛下,”彭韶自知已惹怒龙颜,是以心中有几分惊怕,只是仍作出那一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忧心如焚道:“微臣所言并非此意,只是人言可畏,如今百姓纷纷传道天下之主日后将成李朝人,微臣每每听言,总不免担心……” “放肆!”朱佑樘强忍住火气,只道:“朕还没死,你就想着谁来继位了,是吗!” “陛下……” 朱佑樘自是知道彭韶想说什么,只是一口打断,喝道:“好了!你退下!” 这彭韶也并非忠君耿直,刚正不阿之人,他见朱佑樘已是不悦,便畏首畏尾,亦不再多言。冒死诋毁皇后的事情他已做了,求陛下追查太子身世的话他也说了,管他兴王还有何指示,眼下保住乌纱帽要紧。 待彭韶退回原处站着,后头又有一人站出来,那人想是官职偏小,手中并无象牙笏,定然是五品以下之职。 “陛下,”那人亦附议,道:“彭尚书所言不无道理,倘若储君是异国人所出,那国将不国,到时天下必定大乱,望陛下,查证太子身世,以定民心所向。” 那人说罢,又有几人依次出列,皆是五品以下的小官,却同是跪地,一个接着一个的言道:“臣附议。” “你们!”朱佑樘望着他们,竟是无话可说,顿了顿方才抬臂猛然拍了一下龙椅,肃然道:“朕说过,太子确是皇后嫡出,此一事无需证明!” “陛下,”那人又道:“臣等也确信太子乃是皇后娘娘嫡出,可民间百姓皆传言太子是李朝后人,这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人信了这谣言,此事,不得不防备啊!” 那人说得苦口婆心,真好似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朱佑樘不知如何答,只道了句“你们……”,李东阳忽而也出列,朱佑樘见他捧着象牙笏,开口欲要禀事,心下不免闪过一丝惶惶。想这李东阳在朝中可是重臣,他若是开了口,必定得有不少人也跟着附议,到时岂不叫他为难! 李东阳却是出来反驳他们的,只听他言道:“陛下,坊间谣传,不足为信,陛下实在不必为此焦心思,何况老臣这几日得空闲,尝尝混迹民间,也从不曾听过此说。” 言语至此,李东阳转过头去,瞧了眼那人,道:“不知他们几人是从何处听来的。” 李东阳话音未落,那人亦是反驳,直指李东阳徇私,不分青红皂白便带着一丝丝恶意,讽刺道:“李东阳大人这话恐怕有私心吧。” 听言李东阳免不了生了怒意,转过身去,斥道:“我李东阳一向秉直公正,为官三十余载从不徇私枉法,试问我何来私心!” 那人这便露出了狐狸尾巴。冷噗道:“李大人真会说笑,看看这满朝文武,有谁不知您李东阳大人和张家结了姻亲。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中宫皇后得势,张家便也得势,张家得势。您李大人自也跟着沾光不是?” 李东阳听言不怒不愤。只冷冷哼了一声,道:“若依你所言,皇后得势。陛下也跟着得势了?” 那人道:“这话微臣可没说过,不过李大人您当着陛下的面出言不逊,侮辱龙颜倒是真的。” “我不过是以此类推,依你所言结门姻亲便是攀龙附凤。那陛下同娘娘不也有这层关系!” 那人辩不过李东阳,便要岔开话题。道:“李大人休要岔话,如今咱们说的是太子的身世,可不是您与张家的姻亲。” 李东阳早已抓住了此人言语间的把柄,直逼问道:“你所言句句皆中伤皇后娘娘与张家。莫不是和张家有什么仇怨,又或是受了旁人的指使!”李东阳说话间分明是瞧过一眼朱祐杬的。 那人心中惊惶,道:“李大人所言句句皆维护中宫皇后和张家。莫不是也受了张家的恩惠!” “够了!”朱佑樘听到这里,再压不住一肚子的火。满带怒意斥了声,道:“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陛下,”那人唯恐受罚,抓了先机,当即接了朱佑樘的话,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民间谣言,原本虽不足为信,却也不得不防备啊陛下!” 朱佑樘怒的哼了一声,望着那人,斥道:“你左一句中宫皇后,又一句中宫皇后,朕看你这分明是恶语中伤皇后,何谈太子身世!” “陛下!微臣所言,不得不防啊!” 此人比起刑部尚书彭韶来,倒是有那么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儿,直至被朱佑樘训斥了,他也不死心。因为他知道,险中求胜,往往在被训斥时谏言,比起平日里谏言,是更有被采纳的可能的。 朱佑樘陡然站起身,极是愤然,怒道:“好了!朕说了,太子确是皇后嫡出,此事无需验证!退朝!” 那人忽然像是着了魔一样,亦随之站起身,道:“陛下昏庸糊涂,既是如此,微臣唯有以死明志!” 方才说罢,那人便冲向殿内石柱,一头撞上去,弄得个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众臣因此纷纷大惊,亦有不少人皆信了他说的,想他为谏此事甘愿以死明志,又岂还会是空口捏造的。 朱祐杬见他自杀,自是暗暗欣喜,结果正如他所策划的那般,一众大臣都稀里糊涂的信了,即便朱佑樘躲避此事,那也由不得他了。 “啊?”其中一极是年迈的白发大臣见状着实惊心动魄,回过神来便手捧象牙笏欲要同朱佑樘谏言,方才唤了声“陛下”,彼时樊良忽然出现,他自殿外急急忙忙的跑进来,神色慌张难掩,唤声“陛下”惊动众人,硬生生的打断了所有人的议论纷纷。 朱佑樘见樊良过来,心底便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试想这樊良一直护卫张均枼的周全,如今他却如此仓皇的过来,难保不是张均枼那儿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了?”朱佑樘心想至此,亦迫不及待询问,樊良道:“娘娘!娘娘在宫外遇刺!” “什么!”朱佑樘听言大惊,也不顾那大臣当众自杀,便急忙随樊良出了殿去。 说起来,樊良来得倒还真是及时,这便将朱佑樘叫走,一来朱佑樘无须再面对众臣劝谏,二来朱佑樘也不至于因为听多了劝说,而答应彻查朱厚照身世。 不过可惜了那个朝臣,死得不是时候,也死得毫无价值,也可惜了朱祐杬这番辛苦的算计。 说来此一事阵势直逼张均枼与张家,张家在场之人自也是看在眼中,想他张邑龄与张均枼虽并非嫡亲兄妹,却也是堂兄妹,那时长房与二房家女眷虽多有不和,可张邑龄与张均枼至少也是在一个大宅院里长大了,而今有人出言不逊,侮辱堂妹,张邑龄又岂能咽下这口恶气! 再说朱佑樘听闻张均枼在宫外遇刺,那一阵心慌慌,连赶带赶回了坤宁宫,进了暖阁见张均枼垂首双臂抱膝蜷缩在床角,早晨他亲自为她挽的狄髻凌乱不堪,乌发披散在肩头,瑟瑟发抖,惊魂未定,这一副模样,自是令他极是心疼。 “枼儿……” 张均枼听唤心惊胆战,抖得愈发厉害,朱佑樘见状更是揪心,急急走过去坐在床边,又唤了声“枼儿”。 “枼儿,”朱佑樘试探的将手伸去轻抚她头顶,张均枼惊得陡然抬起头,见是朱佑樘,竟潸然泪下,哭得梨花带雨,唤道:“陛下……” 张均枼当即扑入朱佑樘怀中,哭诉道:“臣妾今日出宫,险些丢了性命,差点再也见不到陛下……” 朱佑樘轻轻拍着张均枼脊背,哄道:“枼儿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得你。” “陛下,”张均枼哽咽道:“臣妾好怕,臣妾记得当时那把剑,差点就割到臣妾的脖子了,若不是樊良护着,恐怕臣妾这会儿,已成了孤魂野鬼。” 朱佑樘紧紧拢着眉心,道:“可抓到了那刺客?” “刺客?”张均枼忽而直起身,思虑了一番,道:“刺客约有十个,原本樊良已抓住一个活口,可那个刺客似乎是替人办事,一句话也不肯说,竟还咬舌自尽了。” 张均枼说罢又扑进朱佑樘怀中,道:“陛下,臣妾不管,你一定要给臣妾做主,臣妾上回的伤刚好,今日又受了惊,伤口总隐隐作痛。” “是在哪儿遇着刺客的?” “就是在皇城街。” 朱佑樘又抬头望着张瑜,问道:“中城是谁管辖的!” 闻言张瑜想了想,道:“蒋斆。” 朱佑樘竟毫不犹豫道:“革职!” “是。” 朱佑樘此话一出,张均枼心中便是暗喜虽说蒋斆并非朝中权臣,可把蒋斆的乌纱帽摘了,怎么说也叫朱祐杬受了重创。 待张瑜出了门去,朱佑樘又低下头去望着张均枼,忍不住责备道:“叫你好好儿在宫里头养着,你非得出宫,这下吃了教训,看你以后还听不听我的话。” “陛下,臣妾都弄成这副模样了,你不安慰几句就算了,竟还往臣妾伤口上撒盐。” “那你说,”朱佑樘垂首望着她,像是哄小孩一般,道:“你以后若是出宫,把我也带上多好,有我护着你,到时没人敢动你。” “陛下日理万机,何时才有空陪臣妾出宫。” “明儿便陪你出去。”(未完待续。) 第廿六章 婚宴削兵势 是日张邑龄进宫见张均枼时,张均枼方才起身不久,尚在暖阁里梳妆打扮。 想是因张邑龄许久不与张均枼来往,张均枼这会儿听闻他过来,心中竟也有几分难掩的欣喜,妆容大致已画好,只是青丝披肩,一头乌发尚未挽起,这便出了暖阁迎接。 张邑龄方才至坤宁宫,见张均枼出来时竟是那样一副模样,自是免不了惊诧,望着她目瞪口呆,道:“你……你这是……” 见他如此神色,张均枼也是讪讪一笑,道:“这几日嗜睡,起得晚些。” 说罢张均枼便顺势坐下,侧目给南絮使了个眼色,道:“快快上茶。” 南絮走去斟了茶,张邑龄极是生分的冲她点了点头,又笑了笑。 张均枼道:“堂兄今日怎么得空进宫来找我?” 闻言张邑龄长吁了一口气,左右扫了眼,示意张均枼摒退左右,张均枼明白她的意思,便也顺着他,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待众人尽数退至殿外,张邑龄方才略带试探的问道:“枼儿,你告诉我,太子,到底是你嫡出,还是审言所出?” 张均枼听言不免一惊,这个时辰,张邑龄应是从奉天殿过来的,他突然问这个,难道是有人上朝时提及此事了!张均枼黛眉微皱,道:“堂兄何故问这个?照儿自是我生的。” “哦,”张邑龄点了点头,未多言语,张均枼岂会甘心,追问道:“堂兄。你为何问这个,可是在哪儿听到什么风声了?” 张邑龄倒是不避着她,直言道:“这几日坊间多有传言,说太子并非你嫡出,而是安和夫人所出……” “荒谬!”张均枼拍案而起,面露愠怒之色,斥道:“简直是无稽之谈!照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岂会是旁人所出!” “枼儿。”张邑龄急忙道:“你先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 张均枼闻言一惊,连忙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说安和夫人是李朝人,太子作为一国储君,身上却流着李朝人的血,实在不妥。是以求着陛下……”张邑龄言语至此竟是欲言又止,顿了顿方才道:“易储。” 张均枼听罢。深知易储之事定然不是出自百姓之口,倒像是朱祐杬从中作祟,是以亦是试探,问道:“这些传言。是堂兄亲耳听到的,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倒不是我亲耳听到的风声,是这几回上朝时。有人提及的。” 张均枼料想得不错,果真是朱祐杬从中作梗! “是谁?”张均枼皱着眉。掩住面色痛恨,反倒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是……刑部尚书彭韶,还有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 张均枼闻知是何人,这便沉沉坐下,抬臂单手扶额,双目紧闭,故作无奈,道:“我与他们二人无冤无仇,他们何故如此诋毁我……” 说罢张均枼忽然睁眼,放下手,亦放远目光,思虑道:“莫不是咱们张家曾与他们结怨……” “这怎么可能,咱们张家在朝为官,一向与人交好,岂会同他们结下这么大的仇怨。” 张均枼又作势佯装思虑,而后道:“可无风不起浪,定然是有人空口捏造此事,想借此打压我张家的势力。” “那枼儿觉得会是何人?”张邑龄竟是信了。 张均枼本想告诉他是朱祐杬,可转念一想,怕是让他知道了,反而对大伙儿都没好处,是以道:“如今我尚且不知,不过日子久了,他们总是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闻罢张邑龄微微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去午朝了。” 张均枼亦是颔首,见张邑龄已站起身,她亦是站起,道:“堂兄慢走。” 待张邑龄出了殿,南絮侧首望着他的背影,随之进殿,唤了张均枼一声,只道:“娘娘。” 张均枼亦是远远凝着张邑龄,略是咬牙切齿,恨恨道:“彭韶!” “刑部尚书?”南絮自是知道此人的,她这般略带惊讶的问张均枼,见张均枼未答,她便道:“娘娘,他也是兴王的人?” 张均枼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即便不是,对本宫和太子不利之人,也绝不能留!” “娘娘,咱们可是要现在就除掉他?” “不,眼下便除掉他,恐怕叫人起疑,还是留他多活几日为好。” “是。” 这张均枼所言自是在理,昨儿彭韶方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提及朱厚照的身世,今儿彭韶便出了事,换作是任何人都能想到,定然是张均枼记恨他。 这样一来,岂不是人人都要以为张均枼心里头有鬼了! 张均枼思量道:“明日老四成婚,本宫得给他准备什么贺礼好……” “兴王成婚,娘娘随陛下一同出礼也是可行,不必如此费心思。” “那怎么行,”张均枼侧首看了她一眼,目中笑意尽显,她踱步在殿中,道:“同陛下的礼是一回事,本宫个人的礼又是另一回事,老四成婚,本宫必定要准备一份与众不同的大礼。” 张均枼言罢回首望着南絮,笑问:“姑姑,你可还记得,本宫与陛下大婚之时,万贵妃送了什么?” 南絮这脑子一向好使,隔了多少年的事情,她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仅是思想一番,便道:“想是一对金镶玉镯子。” “取来瞧瞧。” “是。” 南絮取来那对镯子递与张均枼,问道:“娘娘是要将这对镯子转送给兴王?” 张均枼未答,单只是把镯子放回礼盒中,道:“这镯子本宫还不曾戴过,就这么送给他,说起来。本宫这心里头多少还有些舍不得。” “娘娘,”南絮道:“若是送给兴王,想是得换个礼盒才行。” 当年万贵妃深得帝宠,她宫里头送出去的礼,那礼盒上都印有安喜宫的字样,且这湘绣牡丹金丝边的礼盒,也仅有当年的安喜宫才能用。 张均枼却道:“不。就用这个礼盒。” “娘娘。可咱们明日与陛下一同过去,就这么带着这礼盒,若是叫陛下瞧去。怕是要询问了。” “本宫自是不方便带着,”张均枼说着拿起礼盒递至南絮手中,道:“你拿去给樊良,叫他明儿晚些时候再送去兴王府。顺带着,叫他瞧瞧王府的兵力。” “是。” 翌日朱祐杬与蒋宁安成婚。整个皇城都是流光溢彩,毕竟是亲王大喜,加之这朱祐杬又备受朱佑樘的喜爱,可即便如此。朱祐杬成婚,也是不及张家嫁女来得轰动。 樊良应了张均枼之意,确是晚了些时候才到兴王府。 “娘娘。” 张均枼正与邵太妃交谈。忽听闻樊良一声唤,便有几分避讳。她便仅是淡淡道:“把东西送进去吧。” “是。” 樊良见张均枼如此,不免有几分怔怔,但见着邵太妃在,便会意了,想这邵太妃可是朱祐杬生母,若是叫她瞧见这礼盒,怕是多有不妥了。 张均枼倒是记得吩咐樊良的事,是以樊良再出来时,她已将邵太妃支走,见着樊良出来,她便回首远远看了眼朱佑樘,而后方才问道:“怎么样?” “卑职方才过来时查探清楚了,王府四周埋伏了不少兵力,不只是府兵这么简单。” 张均枼心中急切,不等樊良说罢,便问道:“可是蒋斆的人?” 樊良直言道:“不是。” 这樊良既是答得这般干脆利落,必是极确信,他继而又道:“卑职见那领头的,似乎是仇驷。” “仇驷?!”南絮惊道:“难道是西城军!” “西城军?!”张均枼皱着眉,道:“好个朱祐杬!竟和西城军也有勾结!” 这朱祐杬果真是有谋反之心的,起先勾结蒋斆,手握京城三分兵力,如今又勾结仇驷,掌控西城军,倘若不是蒋斆被革职,恐怕他手中的兵力,已足可逼宫造反! “娘娘,那要不要……卑职去把仇驷抓来,当众揭穿兴王?” “你留在这儿,”张均枼瞧见牟斌独自一人坐在前头喝酒,心中暗暗有了打算,不经意微微勾起唇,远远望着牟斌,淡然道:“让他去。” 樊良顺着张均枼的目光望去,见是牟斌,便回头看了看张均枼,心知她的意思,这便走过去坐在牟斌对面,极是随意的执起酒壶,与他一同饮酒,道:“大人,一个人喝酒,莫不是有心事?” 牟斌抬眸看了他一眼,侃笑道:“看来你也有心事?” 樊良佯装四下里扫视了一番,靠近牟斌,道:“大人,你方才同陛下、娘娘他们过来时,可曾发现,王府四周有什么不寻常?” 牟斌听言一愣,望着樊良时那眼神有些不对劲,樊良见他那神情,暗想他也是知道的,而后果真听闻他低声问道:“你也发现了!” 樊良点头,牟斌当即站起身,转身便疾步出了王府,樊良见他出去,便也缓缓站起身,回了张均枼之处。 彼时忽听闻朱佑樘一声大笑,张均枼闻声望去,只见朱佑樘与朱祐杬兄弟二人一同坐在石阶上,把酒畅谈,似乎是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张均枼见朱佑樘与朱祐杬这般,心中竟颇有感伤,道:“姑姑,你说,陛下和老四,是不是自小便如此亲密?” 南絮亦望着他们二人,淡淡道:“是。” “那你说,陛下若是知道老四对他有异心,他会怎么办?” 南絮不假思索道:“或许会怀疑,不过以奴婢对陛下的了解,他若不见兴王带兵逼宫,便绝不会相信他有谋反之心。” 张均枼望着朱佑樘,冷冷一笑,道:“真是可笑。” 朱佑樘尚且不知,仍与朱祐杬有说有笑,只闻他道:“男人么,你可以将自己置于险境,但一定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受到任何伤害,不论生与死,都要护住她。” 说罢朱佑樘笑意深深,随后喝了口酒,继而又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千万不能再流连于烟花之地了,你还小,不知道珍惜爱你的人。要知道,你这辈子,即便是对不起自己,也万不能对不起她。” “皇兄可曾做过对不起皇嫂的事?” 朱佑樘怔怔不语,良久方才露出一笑,道:“做过,朕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这辈子都偿还不清。” “是什么?” 听闻朱祐杬问这个,朱佑樘又岂会告诉他,单只是举起酒壶作势要与他干杯,言道:“来,咱们兄弟两个,今儿要喝个痛快!” 话音方落,忽见牟斌扣着一身披铁甲之人疾步走来,首先见此情景的是朱祐杬,他见仇驷被抓来,心中自是惶恐,于是怔然停住手。朱佑樘见朱祐杬那神色,亦是抬头望去,瞧见牟斌押着仇驷,当即放下酒壶,站起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均枼见势连忙走至朱佑樘身侧,颤颤唤道:“陛下。” 朱佑樘见她似乎惊怕,便一把将她护在怀中。 牟斌将仇驷摁得跪在地上,斥道一声“跪下”。 仇驷怎敌得过他,只得顺着他,垂首跪在地上,牟斌抬头望着朱佑樘,禀道:“陛下,卑职方才出府,发现此人带兵埋伏在王府四周,鬼鬼祟祟似乎有异动,便将他抓来了。” 朱祐杬听言自是惶惶不已,只听朱佑樘斥道:“仇驷,你带兵埋伏在王府四周,到底有何企图!” 仇驷抬起头,看了眼朱祐杬,而后又低下头去,并不言语。 张均枼暗暗侧目瞧了朱祐杬一眼,亦道:“仇驷,你明知陛下今日会过来,如今带兵埋伏在王府四周,莫不是意图造反!” 仇驷这便反驳,道:“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卑职并无反心。” “那你这又是何故?”朱佑樘追问道。 仇驷仍不言语,单只是望着朱祐杬,朱佑樘见他如此,亦瞧了眼朱祐杬,却听仇驷道:“卑职,是为抢婚!” 朱祐杬听言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仇驷又道:“卑职早前便喜欢蒋小姐,如今得知蒋小姐嫁给兴王,心中不甘,一时糊涂,便带兵过来抢婚了。” 闻言朱佑樘蹙眉未语,良久方才斥道:“带下去,军法处置,革职查办!” “是!” 张均枼却是恨恨,好一场忠心护主的戏码! 朱佑樘被这一闹,已没心思呆在这儿,也不曾想过要与朱祐杬打招呼,只同张均枼道:“枼儿,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宫吧。” 张均枼恍然间回过神,道:“陛下先回吧,臣妾还有些事情,想同老四交代。” “也好,早点回宫。”(未完待续。) 第廿七章 残羹置醋饮 自朱佑樘离开王府,众多宾客亦是纷纷告辞,府中丫鬟家丁见宾客散去,尽数过来撤下酒宴,唯独张均枼与朱祐杬仍坐在席上,是以,丫鬟们留了这一桌酒席未撤。 天色将晚,张均枼竟丝毫没有要回宫的打算,坐在席上悠悠然用膳,忽听闻朱祐杬沉闷的长舒了一口气,张均枼听着,这便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放下手中的筷子,阴阳怪气的问道:“今儿可是老四大喜的日子,怎么你还板着个脸,莫不是,不欢迎本宫?” 朱祐杬闻言偏首望着她,挤出笑容,道:“怎么会,皇嫂能来吃臣弟的喜酒,臣弟已是感激不尽。” “果真?”张均枼亦是侃笑。 “自然,”朱祐杬毫无怨色。 “自方才那个仇驷来过之后,老四便一直冷着脸,”张均枼自知朱祐杬是为仇驷被革职查办而不快,便有意戳他伤心事,略带嗤笑道:“你该不会是吃他的味了吧?” 朱祐杬迎合着张均枼的笑意,道:“皇嫂说笑了,一个失败之人,臣弟怎会吃他的味。” 张均枼随手取了个宾客用过的脏碗,又倒下一大碗醋,推至朱祐杬桌前,道:“本宫见你似乎同陛下喝了不少酒,想叫你吃点醋,好醒醒酒。” 朱祐杬自知那碗不干净,是以垂下眼望着那碗醋,怔了许久,闻着那泛酸的醋味,心中早已起波澜。张均枼见他不动,目中当即露出不善,仍调侃道:“怎么,老四嫌弃本宫吃过的碗?” “不是,”朱祐杬说着陡然端起那碗醋。毫不犹豫的饮下,一口饮下,莫说是皱个眉,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张均枼见状却是忍不住反胃,别过脸去暗暗干呕了一番。南絮站在她身后,见她如此连忙走过去,方才轻唤了声“娘娘”。张均枼便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止步,而后回首望着朱祐杬,继而笑道:“老四果真有血性。” 朱祐杬未语。张均枼又道:“喝了这醋,想必老四这脑袋也清醒了,那这白日梦,可是要继续做下去?” “是。”谁想朱祐杬仍不死心,淡然道:“白日梦也有成真之时。皇嫂又何必阻挠。” 张均枼出声冷噗,道:“老四要想白日梦成真,得有天大的本事才行。” “多谢皇嫂提点,”朱祐杬始终面色平静。毫无起伏。 张均枼站起身,走至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俯身靠在他耳边。低声道:“不用谢。” 说罢张均枼直起身,转身进了正厅。朱祐杬亦是随之进了去。正厅放置的都是此回宾客们送来的贺礼,张均枼随意扫了眼,便瞧见了她转送的那对镯子。是以走去拿起那礼盒,转身正对着朱祐杬打开,露出那两只金镶玉镯子,她自是知道朱祐杬在看着,抬眼瞧见他目露惊讶之色,便道:“这是本宫与陛下大婚之日,万贵妃送的,如今老四与宁安成婚,本宫将这对镯子转送给你。老四,不会嫌弃本宫礼薄吧?” 朱祐杬淡淡一笑,客气道:“皇嫂忍痛割爱,臣弟岂会嫌弃。” “那就好,”张均枼合起礼盒,随手丢下,道:“本宫还怕你不收。” 朱祐杬未言,张均枼近前,道:“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将万贵妃的东西,转送给你?” “臣弟愚钝,不知何故。” 张均枼移步越过他,走至他身后一侧,冷笑一声,道:“你岂是愚钝之人。” “想当年万贵妃在世之时,便想着立你为储君,想必,你的野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张均枼言语至此回首瞧了他一眼,而后又转过头去,道:“本宫想着,你与她一向交好,那对镯子,也算是她的遗物,本宫自是要交还给你。” 朱祐杬听言心中有气,却仍是强忍着怒火,转身望着张均枼,讪讪一笑,道:“皇嫂,今日是臣弟大喜的日子,您不必说这么丧气的话吧。” “丧气?”张均枼回身,摊手道:“丧气在哪儿了?你也知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竟还吩咐仇驷带兵在王府四周埋伏着,怎么,你这是造反?” “仇驷承认自己带兵埋伏在王府四周,是为抢亲,皇嫂空口无凭,直言臣弟企图谋反,恐怕不妥,”朱祐杬说得有理有据,似乎叫张均枼无话可说。张均枼却微微点头,道:“好,如今仇驷被关在锦衣卫狱,老四觉得,凭牟斌的本事,审不出幕后推手,还是觉得仇驷对你忠心耿耿,绝不会将你供出来?” 朱祐杬并不言答,单只是一笑而过,张均枼亦不再与他谈及此事,举步出了正厅,朱祐杬自是需得陪同,是以亦是随她出了去。 张均枼极是随意的走在府中,左右四下都漫不经心的扫视了几眼,随口道:“你这王府倒是挺大,是陛下赏赐的?”张均枼转头瞧着朱祐杬。 朱祐杬淡淡应道:“是,是皇兄赏赐的。” 张均枼回首,继续朝前走,冷笑道:“看来陛下待你不薄,不过可惜了,养了只白眼儿狼。” 朱祐杬每听及张均枼如此嘲讽,心中便有几分揪痛,倒不是因张均枼恶语伤他,张均枼口出皆是事实,他之所以心痛,不过是与朱佑樘情同手足的缘故。 张均枼彼时想是到了后院,便就此停步,未再前行,转过身,将朱祐杬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道:“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说罢张均枼又禁不住冷笑一声,道:“长大了,也不好伺候了。” 朱祐杬仍旧不言语,张均枼勾唇巧笑,道:“不爱听?那好,说个你感兴趣的。” “你可知。蒋斆为何被革职?” 朱祐杬果然被激起了兴致,抬眼望着张均枼,双目炯炯有神,不再如死鱼一般无神。 张均枼却是故意问道:“你想知道?” “那本宫就告诉你,”张均枼踱步在院中,道:“那日本宫收到家信,出宫想要回去一趟。哪知方才出宫不远。就在皇城街上遇到刺客,本宫受了惊,中城归蒋斆管辖。他自是要受过。” 朱祐杬面色阴沉,张均枼侧目忽见蒋宁安躲在墙后望着,便道:“老四一直阴着脸,想是这心里头不舒坦吧。” “说来倒也是。娶了个对自己毫无利用价值的女人,心里头不舒坦也是应当的。”张均枼言语间又瞧了眼蒋宁安。想她蒋宁安生来便是直性子,说话毫不避讳,做事也从不过脑子,说好听点是单纯。说白了便是愚蠢,唯独用情至深,如今听张均枼说这话。她尚且对朱祐杬抱有几分希望,却见他不言不语。心里头顿时没了依靠,一时间竟落下泪来。 “不过老四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巴结了蒋斆,又和仇驷勾结上了,倘若他们二人没有被革职,那你这手里,不就有了京城一半儿的兵力?怎么不说话,可是本宫又戳中你的伤心事了?” 话音未落,蒋宁安忽然走出来,站在朱祐杬身侧,一双泪眼哭得朦胧,望着他哽咽道:“她说的是真的吗?杬哥哥。” “你娶我只是为了我父亲的兵力……” 朱祐杬始终不语,亦是垂下眼帘,避过蒋宁安的目光,蒋宁安见他如此,最终还是确信了,是以转身头也不回的跑开。朱祐杬仍怔怔立着,不曾想过解释。 张均枼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冷笑道:“你知道吗,从你杀瑾瑜嫁祸南絮那时起,你便注定要败给本宫。” 言罢张均枼亦是转身离开,徒留一地尘埃,随风飘过。 张均枼用人倒是精明,想她趁着朱祐杬与蒋宁安成婚之日的混乱,将刘瑾安插在兴王府监朱祐杬,至今不过三日,刘瑾便送来密报。 彼时张均枼尚且提笔在殿外作画,南絮外出回来,唤道一声:“娘娘。” “何事啊?”张均枼因在作画,需得专心,是以无心理会她,谁想南絮道:“刘瑾有信了。” 张均枼听言当即起了兴致,放下毛颖,折回身接过南絮手中的书信,拆开看了看,转瞬间面露笑意,欣喜不已,只夸赞道:“刘瑾果真好本事,回头得好好儿赏他。” 说话间,张均枼已回了暖阁,她将书信捧在手中,依次读道:“礼部尚书倪岳、工部尚书刘璋、刑部尚书彭韶、户部左侍郎周经、户部右侍郎侣锺。” 张均枼读罢一笑置之,道:“他倒是巴结了不少人。” 南絮捡起张均枼随手丢到的书信,看了一眼,随后丢弃在薰炉中焚尽,回身道:“娘娘,这恐怕还不止。” “本宫知道,”张均枼目中分明有一丝憎恨。 “不过,”南絮转念思虑了一番,言语间抬眼略是试探的看了一眼张均枼,道:“刘瑾提到的这些人,想来也不一定已经全然依附于兴王,保不齐只是兴王平日里与他们有些来往。” “那姑姑的意思,本宫还要等?”张均枼略显愠怒,南絮心平气和应道:“是。” 张均枼愈发冲动,微微斥道:“姑姑觉得本宫还能再等吗!几日前彭韶便已同陛下说过此事,当时还曾有人以死明志,若再等下去,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嘴长在他们自己身上,如今只有除掉一个是一个。” 南絮拗不过张均枼,亦知张均枼行事一向果断,便只好顺应她的意思,问道:“那娘娘,打算先动谁?” 张均枼不假思索,道:“户部左侍郎周经,右侍郎侣锺。” 言至此,张均枼侧首,看了南絮一眼,道:“听闻两家公子皆是喜好女.色之人,姑姑想个法子,把他们二人引到一块儿去,找个模样俊俏的姑娘事先在那儿等着,等他们为她大打出手,再吩咐樊良把那个姑娘杀了,叫他们两个当替罪羊。” “是。” 张均枼是想,与其除掉周经和侣锺,倒不如先除掉那两个小的,到时出了命案,大理寺公审,二人互相推脱罪责,谁也逃不了一死。 儿子一死,老子还不是反目成仇! 张均枼倒不担心大理寺公审时会出什么岔子,毕竟,大理寺卿董天锡可是她的人。 南絮办事一向迅速,从不拖沓,翌日晌午,她果真使计引得了侣家公子一路跟着她。 只是一个凑巧,她还未寻至早与樊良约定之处,便瞧见周家公子在前头不远的地方调.戏姑娘,是以陡然转身,望着侣家公子,扬唇巧笑,问道:“公子总是跟着我做什么?” 侣家公子见南絮笑的模样,当即酥了心,道:“那不是喜欢你嘛。” “喜欢我?”南絮忽然一声冷笑,道:“你也配?” 侣家公子愣住,正想来硬的,但见南絮走过去,于是心花怒放,南絮却是一把将他推开,斥道:“让开!” 这侣家公子一时没站稳,险些跌倒,幸得身后那两个家丁搀扶住,他忙转过身,一面疾步跨步正想追,一面又道:“小娘们儿脾气还挺倔。” 家丁忽将他拉住,连连唤道“少爷”。 侣家公子听唤回过身,斥道:“干什么!” 家丁冲他指着前头,他见那小姑娘被周家公子逼到墙角,急急忙忙跑过去,借着人多势众,不由分说,一把将周家公子推倒在地,回头又将那小姑娘护在身后,冲周家公子道:“你瞎了眼了!这小娘们儿是你老子我的!” 周家公子哪里甘心,被自家家丁扶起之后,随即使了眼色,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 于是两家家丁大打出手,转瞬间便乱作一团,哪家打得占了上风,哪家公子便拉着那姑娘。这东拉西扯间,南絮在不远处的楼上已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见势头足了,便投了颗石子砸到那侣家公子腿上,那侣家公子吃了痛,一不留神便松了手。 周家公子正卯足了气力拉着那姑娘,经侣家公子松手,他这便往后一仰,当即便是摔了个人仰马翻。(惯性的原因,词穷了,不知该怎么写) 谁想他们二人回过神时,那姑娘已在墙边撞了个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两家公子见状,纷纷推脱,各指对方杀人,力争不过,便皆是落荒而逃。(未完待续。) 第廿八章 一举网三人 张均枼是怎么也料想不到,此回主审那案子的,并非大理寺卿董天锡,而是大理寺左少卿郑越。说起来,能在当上大理寺左少卿的,也非寻常之辈,想这郑越原本确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之人,可久经官场,看惯了官场上的乌烟瘴气,意志不坚定之人总难免沾染上世俗之气,或与世俗同流合污。 是以郑越此人收受贿赂,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过去了,加之有兴王朱祐杬压在头上,这案子便不了了之。 此案开审不过半个时辰,郑越与两个凶手言谈不过五句,便断定死者系意外而死,而与他们毫无关系,是以当庭释放。 那郑越自知此二人一个是户部左侍郎周经之子,一个是户部右侍郎侣锺之子,而这周经、侣锺倒是算不得什么人物,可他们偏偏又与朱祐杬交好。这两个凶手背后定然有朱祐杬作保,朱祐杬何许人也,那可是大明的亲王,当今圣上最是宠信的四弟,又岂是他区区一个大理寺左少卿得罪得起的! 两对父子自大理寺衙门出来,倒不曾相互甩脸色,反倒都是客客气气的。 因两家公子都无罪释放,周经与侣锺也并未如张均枼起先设想的那般不和。想他们二人同在户部任职,一个是左侍郎,一个是右侍郎,关系原本便算得上和睦,而今这一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竟是愈发和气了。 张均枼辛苦算计,而今得了这么个下场,她又岂会甘心。 彼时她尚且不知情,是以在坤宁宫里头。仍是闲着,却见南絮快步进来,脸色颇是阴沉,只听她唤道:“娘娘。” 张均枼听唤侧首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道:“何事?” 南絮四下扫了一眼,随后道:“案子结束了。” “这么快?”张均枼不免诧异,只道:“结果如何?” “无罪释放。” 听言张均枼一怔。当即提起神来。斥道:“什么!” 南絮未语,张均枼继而又斥道:“董天锡这是反了?!” “娘娘,”南絮黛眉微皱。解释道:“此案并非大理寺卿主审,主审官,是大理寺左少卿郑越。” 张均枼略是怔怔,道:“那董天锡呢!他去哪儿了!” 南絮开口正想答话。却听闻眉黛唤道一声“娘娘”,她偏首望去。只见眉黛手中拿着封信,信封上写着一个‘瑾’字,眉黛同张均枼道:“这儿有封信。” 眉黛方才说罢,南絮便抬手接了那信。垂首看了一眼,而后抬起头给眉黛使了个眼色,道:“你先下去吧。” “是。” 见眉黛出去。又带上了门,她方才将信递给张均枼。张均枼拆了信,赫然见信上清清楚楚的写了‘大理寺左少卿郑越’七个字,当下便是满面不悦之色,南絮正望着她,她便也将书信递给她,而后起身下榻。 南絮见这纸上写的是郑越,亦是一惊,彼时只听张均枼恨恨道:“好一个郑越!” 张均枼一向只知大理寺卿董天锡是自己人,哪曾想过他手底下的左少卿郑越,竟是朱祐杬的人! 南絮虽未言语,心里头却已是多番思量,她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将那书信烧掉,而后回身道:“娘娘,要不,奴婢去给董大人送信,叫他回头重审此案?” 张均枼却是道:“不,事已至此,倘若无故重审,只怕要惹人猜忌,倒不如将计就计,任郑越草草了结此案,到时候,本宫好将他们三个一网打尽!” 南絮怔怔,她知张均枼如此说,必定是已想出了对策,便顺应着她,只问道:“娘娘想怎么做?” 张均枼并不告知她,单只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言道:“明日你便知道了。” 翌日大理寺卿董天锡亲审此案,是以那周经之子与侣锺之子又被请了回来,周经与侣锺得知此案重审,自下了早朝便往大理寺赶。 左少卿郑越闻知董天锡要亲自主审此案,心中不免惊慌,趁着案子还未开审,在后堂便将董天锡唤住,急急忙忙问道:“大人,那件案子昨儿不是已经结束了,何故今日要重审?” 董天锡急着去公堂,便仅是睨了他一眼,道:“是何原因,难道你这心里头不清楚?” 郑越听言更是心惊胆战,他自是知道,昨日的案子草草了结,这能出什么乱子,恐怕不简单,他见董天锡要走,便又拦在他身前,佯装毫不知情,问道:“大人,是何原因?” 董天锡停步望着他,皮笑肉不笑,略带讽刺和挖苦,道:“你可知你得罪了谁?” 郑越不解,不过就是死了个小姑娘,没权没势的,他还能得罪哪个人物,反过来说他巴结了户部左侍郎周经和右侍郎侣锺倒是真的。 可他见董天锡这神情,瞧着极是玄乎,是以仍问道:“谁……” 董天锡剜了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皇后娘娘。” 郑越闻言颇是怔忡,吞吞吐吐问道:“这……这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死的那个姑娘,她是皇后娘娘的远房表亲!她死了,你就应该秉公办案,可你草草结案,非但没有将凶手下狱,你还把他们放了,你说你这不是得罪人么!”董天锡言语间略是无奈,亦是恨铁不成钢,他倒是器重郑越。 郑越自是大惊,仓皇道:“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董天锡瞧了他一眼,不经意冷笑一声,道:“你得罪皇后,你说你还能怎么办!” 董天锡说罢便拂袖而去,郑越怔在原处,一时难掩张皇之色,顿了许久方才跟随董天锡进了公堂。 对于此案,董天锡既是主审官。那左少卿与右少卿便是副审。 一众审案之人到公堂时,尸体已早早的横在了堂下,只是迟迟不开审,直至衙役自后堂入内,贴附在董天锡耳边道:“皇后娘娘到了。” 郑越在侧座听此一说,猜想那衙役方才从后堂过来,那张均枼定是在后面听审。便想着今日势必要保住这顶乌纱帽。 师爷见了董天锡眼色。微微仰头朗声道:“升堂——” 话音未落,堂内一众衙役捶击手中的水火棍,齐齐呼道:“威武——” 待衙役们言罢。只见一老妇人两个衙役领着进堂,那老妇人想必是证人,许是从不曾进过大理寺衙门,此回过来。便是东张西望,又免不了有些许胆颤。 那老妇人跪地。道:“我就是一个卖菜的,你们抓我过来干什么呀。” 师爷倒是和气,面对老妇人微微笑道:“老婆婆莫怕,这位是咱们大理寺卿董天锡大人。听闻这死者死时。您就在旁边卖东西,您昨儿在西城街看到了什么,告诉董大人。大人也好追查凶手。” “我……”老妇人又四下扫了眼,方才道:“我就看见长得挺漂亮一黄花儿大闺女。被两个公子缠着,后来……后来,又被那两个公子推倒在墙上,撞死了。” 董天锡示意两个衙役上前,将死者蒙住身子的白布掀开,露出死者一张惨白的脸来,董天锡继而又道:“死去的那位姑娘,可是她?” 老妇人颤着身子微微上前,窥视了一眼,见那姑娘死状凄惨,便禁不住拧紧眉心,道:“诶哟,就是这姑娘,当时我见她长得可漂亮了。” 衙役随即验了伤口,直起身禀道:“大人,此人确是头部受了重击而死。” 董天锡又道:“老婆婆,那你可知道,那凶手是何人?” 那老妇人这便像是受了惊一般,浑身的不自在,颤颤巍巍道:“我……我不知道,我不认得他们……不认得。” “他们?”董天锡道:“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个?” 老妇人抬头望着董天锡,面露难色,纠结道:“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您别为难我,我就是一个卖菜的,什么都不懂,您问我,我也说不出来什么呀。” 董天锡讪讪一笑,道:“老婆婆,您莫怕,只要您告诉我,凶手是哪些人,我就能把他们全部都抓起来,到时候,他们也伤不到您了。” 老妇人暗暗抬眼,窥了眼董天锡,扭扭捏捏道:“我……我只知道,那其中一个,是周侍郎家的大公子,另一个,好像也是大官人家的公子。” 董天锡听言,侧首望着师爷,道:“把嫌犯带上来。” 师爷随即朗声道:“带嫌犯上堂——” 一众衙役又紧跟着捶击手中的水火棍,而后便见周家公子连同侣家公子一起被押来,又一同被摁得跪倒在地上。 董天锡便问道:“老婆婆,你说的凶手,可是他们二人?” 老妇人转头仔细看了看,道:“是,就是他们两个。” 侣家公子一听,当即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什么鬼话!” “放肆!”不等董天锡接话,郑越倒是拍案斥了声。 周家公子见是郑越,这便面对着他,道:“郑越,你昨儿不是说我们无罪,今儿为何又把我们抓来!” “我……”郑越一时心慌,哑口无言,董天锡亦斥道:“好了!” 老妇人算是豁出去了,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儿个就是他们俩,抓着人家姑娘不放,人家不从,他们便把人家朝墙边推,姑娘一时没站住,一头撞到了墙角,就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了。” “你可别血口喷人啊!”侣家公子哪里承认,指着老妇人道:“她的死跟我可没关系,我不过就是看她漂亮,碰了两下而已。” “跟你怎么没关系!”周家公子听言察觉不对劲,便道:“不就是你起了歹心,把她推倒的。” 侣家公子这便露了马脚,反驳道:“什么叫我起了歹心,难道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也推了!” “你胡说!我岂会推她,就是你自己失手杀了人,干嘛还得把我也拖下水!” 侣家公子争辩不过,回头便同董天锡道:“大人,大人明查,这件事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推她的不是我。” 周家公子见势,亦道:“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就是他杀了人。” 董天锡听至此,抓起惊堂木拍了三声,沉着脸道:“据本官推断,死者是被你们二人一同推倒致死,所以,你们都逃不了罪责,来人,把他们押下去,秋后处斩!” 二人大惊失色,纷纷哭爹喊娘,恰巧周经与侣锺也到此,听闻董天锡要杀自己的儿子,便一同上堂,一个道:“董天锡,你瞎了狗眼!” 另一个道:“我儿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休想仕途顺利!” 张均枼听罢自后堂出来,异常平静道:“周侍郎好大的口气,本宫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叫他仕途不顺!” 众人见张均枼出来,皆是俯首行礼,唯独周经与侣锺神色慌张,晚了旁人片刻方才跪下,颤声道:“娘娘……” 张均枼岂会轻易饶了周经,近前垂眸望着他,追问道:“你说,你有什么本事叫他仕途不顺?” 周经吞吞吐吐道:“微臣……微臣一时心急,随口胡诌。” “哦?”张均枼微微颔首,道:“周侍郎的公子杀了本宫的妹妹,你说,本宫该不该杀他?” 周经与侣锺闻言自是一惊,皆抬眼窥了张均枼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周经道:“该……该杀。” “那周侍郎徇私枉法,行贿主审官,企图替凶手脱罪,又当如何处置?” 周经不敢答,张均枼便移步至郑越身前,道:“郑越,你说。” 郑越亦不敢答,只道:“微臣不知。” “你不知?”张均枼一声冷笑,道:“这般简单的案子你都不知,你是怎么当上左少卿的。” 张均枼回过身,道:“董大人,你起来吧。” 董天锡起身道:“谢娘娘。” “本宫来之前,已同陛下请旨,今日之事不论结果如何,都交由本宫全权处理。” “是。” 张均枼侧首瞧了他们三人一眼,道:“周经、侣锺,徇私舞弊,行贿主审,革职抄家!至于郑越,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发配边关!” 言罢张均枼便转身离了大理寺衙门,她这一举,倒还真将这三人一网打尽了。 只是朱祐杬那儿,恐怕就不甘心了。(未完待续。) 第廿九章 不悦斥田氏 暖阁里有些昏暗,唯有一支烛火在燃着,只是烛光微弱,窗子也紧闭着,叫人深感压抑。朱佑樘远远只听闻朱厚照的哭声,那哭声嚎亮,亦是哭得撕心裂肺,叫他心如刀割,他进了暖阁便见朱厚照坐在冰冷的地上,而张均枼却是坐在妆台前,自顾自的描眉,对朱厚照的哭声仿若未闻。他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便阔步上前将朱厚照抱起,面对张均枼训斥道:“枼儿!照儿在哭你没听到?” 张均枼淡扫蛾眉,也不曾回过头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听到了。” 朱佑樘见她如此,更是不悦,道:“听到了你还不管他!” 张均枼不语,换了只手描眉,举手投足间满是随意,似乎对朱厚照丝毫不在乎,朱佑樘望着她这般举动,便想起了这些日子朝中闹的那些事情,不由得拧紧了眉心,佯装作心平气和的模样,极是认真的问道:“枼儿,你告诉我,照儿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他原想着张均枼定是顿生怒意,告诉他,朱厚照确是她所出。怎知张均枼却是轻放下手中的眉笔,转过身望着他,久久方才露出一笑,只是依旧漫不经心,道:“不是。” 朱佑樘听言自是怔怔,亦是不由自主的挪了步子,微微前行,满目惊诧的问道:“那他是谁的孩子?” 张均枼并未直接言答,反倒是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走至他跟前,露出冷冷一笑,道:“陛下不是早就已经想到了?” 言罢张均枼便越过他,正想出了暖阁。朱佑樘怔了片刻,当即转过身,趁着她还未出去,质问道:“你明知照儿会被封为储君,为何还要选娉婷的孩子!” 张均枼停住步子,冷笑一声,转过身道:“娉婷怎么了?陛下那晚不是挺喜欢她?” 朱佑樘原本心中怒意不减。却仍不忘解释。只道:“那晚我不过是喝多了酒,错将她当作是你。枼儿,你将她的孩子充作你的。莫不就是为了报复我?” 张均枼闻言却是移步近前,紧靠着朱佑樘,望着他目露凶光,恨恨道:“陛下总是以此作借口。倘若真是如此,那陛下日后看上谁了。便装作是喝多了……” “枼儿!”朱佑樘打断她的话,道:“你别说了。” 张均枼就此闭口不言,暖阁中唯有朱厚照愈发响亮的哭声,朱佑樘定了定心。当然问道:“枼儿,这是娉婷的孩子,那你的孩子呢?” “没了。”张均枼随意的摊手,无所谓笑道:“陛下吩咐张瑜用鳝鱼骨磨出来的粉。倒是挺下饭。” 朱佑樘听闻一惊,怔怔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张均枼凄然笑道:“五年了,陛下还想瞒臣妾多久?” “我……”朱佑樘顿了顿,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坦然,道:“枼儿,这件事情,确是我的不对,你打我骂我都好,我绝不说什么。” “打你骂你算什么,”张均枼忽然自头上拔下朱佑樘亲手做来送她的玉笄,道:“臣妾还想杀你。” 话音方落,朱佑樘还未回过神来,张均枼便已将那玉笄刺入他脖颈里,鲜血霎时间溅了张均枼一脸…… 朱佑樘陡然惊醒,回想方才种种,方知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他已听闻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循声侧首望去,见的是张均枼抱着朱厚照嬉戏,自是尝到了一丝丝欣慰,只是想到了梦中之景,仍不免心惊胆战。 彼时张均枼见他已醒来,便抱着朱厚照走过来,温婉笑道:“陛下醒啦。” 朱佑樘微微点头,张均枼近前却见他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便抽出腰间的丝帕,一面伸过去为他拭去汗水,一面又道:“陛下梦魇了?” 见张均枼如此,朱佑樘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抬手握住张均枼为他拭汗的手,望着她深情款款,问道:“枼儿,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张均枼见他此举,不免一怔,抽回手,转过身道:“那得瞧瞧是什么事才行。” 朱佑樘回了神,垂首见着桌案上都是奏本,便随手翻看,方才察觉这些奏本他还尚未批阅完,想是因这些日子疲惫,看着看着竟睡着了。这些奏本,他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肚子的火气,竟清一色的都是奏请明查太子身世,他想着张均枼尚在此,定然是不能叫她看见的,怎知张均枼忽然回首,笑意绵绵的唤了声:“陛下!” 他由此怔忡,连忙合上奏本,张均枼见状朝那被他合上的奏本看去,不免尴尬,讪讪一笑。 她见朱佑樘如此紧张,自知那奏本定然是于她不利,于她不利之事,若不是有关朱厚照的身世,还能是什么。 可张均枼佯作不知情,望着朱佑樘,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道:“陛下方才梦到什么人?” 朱佑樘亦是讪笑,道:“倒也没梦到什么,只是梦到张瑜上吊自杀了而已。” “哦,”张均枼微微颔首,笑而不语,朱佑樘在骗她,她又岂会不知,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她分明瞧见他说话间那耳朵紧跟着动了三下,这便说明他在撒谎。 朱佑樘自觉异常,便站起身,自张均枼怀中抱过朱厚照,与她一同嬉闹,只道:“走,父皇带你出去玩。” 言罢朱佑樘便带着朱厚照出了乾清宫,张均枼与南絮,连同着乳母田氏和张瑜亦是一同跟了出去,这几人倒是没有走远,不过仅是在乾清宫外头。 朱佑樘这为人父的,自是盼望着孩子能早日开口唤他,也盼着孩子能与他一同走路,是以这便作势要将朱厚照放下地,田氏见势一惊,连忙阻止。言道:“陛下,太子还小,才七个月大,这腿还软,哪能下地走路!” 闻言朱佑樘亦是惊到,急忙将朱厚照抱回,问道:“先走路还是先说话?” 田氏禁不住噗笑。道:“自然是先开口说话了。” “哦?”朱佑樘难掩欣喜之色。道:“多大会说话?” 田氏不假思索,直接便道:“说话应该快了。” 朱佑樘点头,又问道:“那走路呢?” “走路。还得过上个把月才行。” 这田氏言语间极是欢喜,她自朱厚照出生起便一直带着,时至今日,倒是带出感情来了。 朱佑樘怀抱朱厚照。垂眸道:“照儿,你乳母说。你就快说话了,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说话?” 话音方落,田氏又忍不住噗笑,张均枼倒是没什么反应。朱厚照自是不会回答他,单只是望着他,咧嘴不住的出声欢笑。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惹得朱佑樘极是欢喜。 “照儿。”朱佑樘又道:“父皇和母后,你喜欢哪个?” 朱厚照仍旧是望着他咧嘴笑,朱佑樘抬眸看了张均枼一眼,而后垂首靠近朱厚照的小脸,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敢说,那就小声一点,偷偷告诉父皇。” 不过一会儿,朱佑樘抬起头,直起身调皮道:“什么!你竟然喜欢父皇,不喜欢母后!这件事情,父皇可要告诉你母后了。” 张均枼闻言欣然一笑,朱佑樘见她笑了,便又低下头去,靠近朱厚照的脸,低声道:“你母后可凶了,若是叫她知道你不喜欢她,她可要打你了。” 说起来,朱佑樘说这些话原本便是为了哄张均枼开心,他这些话,张均枼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待朱佑樘直起身,张均枼便近前,亦是微微俯身靠着朱厚照,笑道:“是啊,母后可凶了,你要是不喜欢母后,那母后可要打你了。” 谁想张均枼方才说罢,朱厚照便是一个拳头过来,说来倒也奇怪,这朱厚照人是小,可力气却是不小,这一拳打在张均枼脸颊上,竟也生疼,张均枼连忙直起身,捂着脸颊,垂眸望着朱厚照,怔立不语。朱佑樘见势,自是一愣,连忙关切道:“枼儿,没事吧,疼不疼?” 张均枼回过神,放下手讪笑道:“没事。” 朱佑樘这便嗔怪朱厚照,蹙眉道:“照儿,你怎么这么顽皮!” 岂料朱佑樘说了这话,也免不了吃了朱厚照的拳头,朱佑樘倒是没有捂着脸,只道:“人不大,胆儿倒是不小。” 朱佑樘抬眼环顾了四周,既是张瑜入了眼,他便抱着朱厚照走去张瑜跟前,道:“照儿,打他,他是坏人。” 又将朱厚照抱去南絮跟前,道:“她也是坏人。” 张瑜与南絮都吃了朱厚照的拳头,朱佑樘这是挨着个说这话的,过了南絮这儿,下面便是田氏,岂知朱佑樘走到田氏跟前,再同朱厚照说这话时,朱厚照却是不再动手了。张均枼见朱厚照如此,不免提起身,朱佑樘又说了一遍,朱厚照仍是不对田氏动拳头,反而是回首给了朱佑樘一拳。 莫说见状张均枼心中有气,就是朱佑樘也是不悦,只是忍着不发罢了。 田氏却是惊惶,太子动手打了母后,又打了父皇,还打了旁的一些人,唯独没有打她,这意味着什么,难保她日后还能安心在这儿伺候着。 张均枼心里头不快,便转身欲要回乾清宫,朱佑樘见她走了,便也想着回去,怎知他方才转过身去,朱厚照便就势趴上朱佑樘肩头,笑吟吟的望着田氏,伸手欲要她抱着,彼时竟还开口唤了声:“奶娘。” 朱厚照这声唤得不算小,张均枼听了再压不住火,转身便伸手指着田氏,怒斥道:“滚!你给本宫滚出去!” 田氏本就是惊怕,听张均枼如此说,她便弓着身子迎合道:“是……民妇这就滚,这就滚。” 朱厚照受了惊吓,又见田氏走了,当即哭出来,张均枼便走去将他抱在怀中,哄了又哄,却总是徒劳。 “枼儿,”朱佑樘紧皱着眉,道:“你把她撵走,那咱们照儿怎么办?” 张均枼抬眸剜了他一眼,道:“难不成照儿没了田氏还活不下去了?!” 朱佑樘心里头也不爽快,终于不再言语,随张均枼一齐进了乾清宫。 哪知朱厚照竟是哭闹不止,张均枼哄了好一会儿也不停歇,想这张均枼一向便是急性子,哪里忍受得了朱厚照如此,怕是早已吃不消。南絮见张均枼似乎不耐烦,便近前道:“娘娘,奴婢来吧。” 张均枼黛眉微皱,任由南絮将朱厚照抱走,说来也怪,南絮哄了不过片刻,朱厚照便不再哭闹,竟沉沉睡去。 也不知这朱厚照是哭累了,还是南絮哄着的缘故,不过带孩子这种事,张均枼还真是做不来。 朱佑樘仍未批完奏本,张瑜进殿禀道:“陛下,兵部左侍郎秦纮来了。” “宣。”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纮过来自是有事禀报,他跪地道:“陛下,黄河水患一事,不知陛下可有了主意?” 朱佑樘想是原本便知道黄河水患之事,是以放下毛颖,道:“派白昂过去吧。” 秦纮愣住,讪讪道:“陛下糊涂了,白昂与刘大夏尚在松江治水,若是连黄河水患之事也交由他处理,他怕是分身乏术了。” 朱佑樘这才记起来,他原想着派白昂前去,哪知白昂已被派去了松江。 张均枼见朱佑樘愁眉不展,顿时心生一计,倒不如就此机会,将朱祐杬调离京城,一来解决眼前朝中形势之急,二来她也可好好铲除他的势力。 “那……”朱佑樘正是思虑,张均枼道:“陛下,黄河水势历来凶猛,治水一事刻不容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妾听闻老四似乎有心,陛下不妨派他前去。” “老四?”朱佑樘愣道:“老四怕是不行,我怕他治不好水,还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均枼见缝插针道:“陛下,老四自小习得一身本领,又师从白昂,你难道还信不过他?” “倒不是信不过他,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 张均枼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老四长这么大还不曾出去过。” 说罢张均枼忙给秦纮使了个眼色,秦纮便道:“陛下,依微臣之见,娘娘举荐兴王,不无道理所在,兴王曾师从白昂,必得白昂真传,如今治理水患,非他莫属。” 张均枼与秦纮这一唱一和,终于还是将朱佑樘说动了,只闻他道:“也好,张瑜,为朕拟旨,派兴王前去黄河治水。” “是。”(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歹心凶倪岳 兴王府自朱佑杬大婚之后,已再没了喜庆之象,偶尔有朝中大臣过来作客时,府里头也是死气沉沉。 说来朱佑杬与蒋宁安成婚已过了好些日子,却至今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一直以来都是分房睡。成婚翌日,蒋宁安便一身素服搬去了偏僻的后院,而朱佑杬,他这般心系朝堂之人,自是搬去了书房,整日与笔墨纸砚为伍,倒像个活脱脱的书呆子。 这兴王府明着确是偶尔有朝臣到此作客,私下里可就不是如此了。想他朱佑杬整日筹谋着如何扳倒张均枼,他这书房的门槛,自是被朝中大臣给踏破了。 天色将晚,这时已是黄昏,朱佑杬书房的门,已紧闭了好些个时辰,朱佑杬似乎自下了早朝回来,便一直没有出去过。 刘瑾伫立在房门外细细听着,只听闻屋中一人道:“此案原本已了结,岂料陛下下令重审,皇后旁听,不仅将郑越发配边关,连周经与侣锺二人也未能幸免。” 话音方落,有一人道:“此案有颇多疑点,皇后说那死者是她远房表亲,可张家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过面,只怕是皇后原本便有心借此打压王爷。” 原先那人冷冷哼了一声,道:“岂止如此,怕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皇后设计的,什么远房表亲,不过都是瞎编出来的!” “倪尚书莫急,本王有法子叫皇嫂的人也吃这等苦头。” 说这话的是朱佑杬,刘瑾在外偷听,自是瞧不见他的神色,只是听他说这话,似乎极是闲散。闲散间,又满带着信心,倒是一股子志在必得的口气。 那人接话,道:“什么法子?” “明日早朝,倪尚书……”朱佑杬言语至此,忽然停住,斥道一声:“谁!谁在外面!” 刘瑾听言一惊。连忙躲起来。彼时朱佑杬开了门出来。见蒋宁安端着木托站在门外,转瞬间便放宽了心,亦是暗暗舒了口气。只是垂眼望着她,目光冷冷,略带愠怒道:“你来干什么?” 蒋宁安亦是冷着脸,避过他的目光。言道:“王爷今日没有用午膳,臣妾吩咐厨房做了羹汤。给王爷送来。” 朱佑杬一脸的不悦之色,一把接过那木托,道:“你下去吧。” “是,”蒋宁安说着当即转身移步离开。朱佑杬垂眸望着那碗羹汤,正想折回身,却听闻府中家丁急唤道:“王爷!” 朱佑杬听唤顿住。蹙眉问道:“何事?” 家丁侧着身子,指着正厅方向。道:“宫里头来人了,陛下下了圣旨,请王爷过去接旨。” 朱佑杬听闻朱佑樘下旨,不由自主的便有几分怔怔,且不说朱佑樘从不给他下旨,就是这个时候的圣旨,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便问道:“是什么圣旨?” 家丁不假思索,道:“好像是……叫王爷去黄河治理水患的。” “什么!”朱佑杬闻知此事自是一惊,果真没好事,这恐怕又是张均枼的手笔。朱佑杬即便是心里头不愿去接旨,可终究还是得过去一趟,他便随手将木托塞给家丁,自己疾步去了正厅。 刘瑾已在暗处听了多时,朱佑杬所言,他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记得方才朱佑杬唤的是倪尚书,这倪尚书,想必是礼部尚书倪岳。 朱佑杬方才要同倪岳说的事情,他方才虽还未说完,不过想必待会儿他回来,必定是要说罢的。明日早晨,如今已是傍晚,这一个晚上,消息怕是也送不到坤宁宫,既然如此,他便只有先斩后奏了! 且说田氏被张均枼斥责,撵出了宫,而今回家这一路,她是心里头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欢喜,又是不舍。欢喜的是离了皇宫,不必再看人脸色,更无需再受张均枼的气;不舍的是带了朱厚照七个多月,她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何况朱厚照这孩子,比她自己夭折的孩儿小不了几个月。 田氏进宫当朱厚照的乳母,这七个月还从不曾回过家,倒不是她有家不想回,而是有家不能回,她还得照顾着朱厚照,张均枼岂会容她回家。那日她为将得来的月俸交给守宫门的侍卫,托请他带给自己的相公,回坤宁宫不过晚了一小会儿,便已挨了张均枼一个巴掌,这样下来,她哪还敢离开朱厚照,这几个月简直是寸步不离。 偏偏这田氏还有个不争气的相公,她到家门口时,尚且徘徊了几步,推门进去时见的却是相公坐在那儿大鱼大肉的。 相公见她回来,自是一愣,站起身道:“诶,你不是说皇后不准你出宫,怎么回来了?” 田氏瞧了他一眼,道:“我这不是被撵回来了?!” 相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都七个多月了,你怎么又被撵回来了!” 田氏未搭理他,漫不经心问道:“咱孩子呢?” 相公见她要进里屋看孩子,忙将她拉住,追问道:“你说说,你是为什么被撵回来的。” 田氏不耐烦,甩开他的手,道:“问什么问,我不想跟你废话。” “什么废话,我问你话呢,你就老实说了,躲什么躲!” 田氏这才道:“太子恋我,唤我一声奶娘,那皇后就气了,她一生气,我还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了!你不让我歇会还问东问西的,你烦不烦!” 相公听闻这缘由,斥道:“你回去!现在就给我回去!” 田氏怔住,反驳道:“你要我回去?我回去干什么!回去受气吗!我都被撵出来了,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你方才不也说了,太子认生,就要你带,你就得回去,说不定皇后这会儿正着急找你呢。” 田氏仿若未闻。越过他径直进了里屋,却不见孩子,是以扫视了一眼,回过身问道:“咱孩子呢!” “什么孩子!”相公原本心中便极是不悦,这会儿听闻田氏这么问,一时想不出答法,便装痴道:“咱孩子不是早就死了!” 田氏近前。亦略带斥责的言道:“我是问你咱抱回来那孩子!” “那孩子又不是咱们的。我给卖了,”相公言语间满不在乎,折回身坐下兀自喝酒。 “卖了?!”田氏大惊。道:“你给卖哪儿去了!” 相公道:“不记得了。” 田氏推了他手臂,道:“你快说呀,卖哪儿去了!” 相公侧首睨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道:“我告诉你干嘛,告诉你好让你花钱去把那孩子买回来?” 田氏急得直跺脚。道:“你……你真是糊涂!” “我糊涂?”相公陡然拍案,站起身望着田氏骂道:“你自己说,到底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放着宫里头那么好的差事你不做,非要跑回来,不就是带带孩子。多简单的事儿!受点儿气怎么了,给人做事哪样不是看人脸色!” “好差事?!”田氏心里头愈发委屈。同他争执道:“你觉得那是好差事?哼,我就是贱命一条,那好差事我做不来,要去你自己去!” “你!”相公听言气得一挥袖,直将桌子上的酒坛子摔在地上,田氏见势吃了一惊,相公指着她道:“你看看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我能去带孩子?我要是能去,那我还要你去?” 田氏依旧不理睬此事,道:“你别跟我废话,你说,你把那个孩子卖给谁家了!” “你老是问那孩子干什么!他又不是咱们的,”相公怎么都不愿告诉她那孩子的去向。 “你知不知道那孩子是贵人!”田氏原本捡到那孩子时,也未曾多想,只将他当作自己夭折的孩儿,可自她进宫照顾太子之后,她再想起那孩子,便愈发觉得那孩子的来历不寻常。 “什么贵人!”相公冷冷嗤笑,道:“不就是在睡莲上抱回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你还把他当贵人!” 田氏斥道:“什么来历不明!他是从御河沟里流过来的,你就没怀疑过他的来历?!” 相公一听,也察觉出了些许异常,静下心问道:“什么来历?” 田氏亦是定了定心,越过相公,走去门口,将头探出门外四下扫了眼,而后方才回过身来,压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是哪天把他抱回来的。” “十月二十八?” “十月二十八,那天是太子出世的第二天,你想这睡莲是晚上开,那这孩子十月二十七就被丢下了,十月二十七可是太子出生的日子。和太子同一天出生,又是皇宫里来的,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田氏说得有理有据,相公自是信了,道:“你是说,这孩子是皇子?那指不定是巧合呢。” “巧合?”田氏一声冷着,听得相公心中不免发慌,只听她道:“你怕是不知,这些日子宫里头一直传言太子并非皇后嫡出,而是安和夫人所出,所谓无风不起浪,这安和夫人定然也为陛下生了皇子。那个孩子,要不是安和夫人的,那就是皇后的!” 见相公仍是半信半疑,田氏便随口胡诌道:“我是见过陛下的,那个孩子,长得跟陛下极像,定是陛下的种。” “咱们要是能把陛下流落在民间的皇子养大,等到他长大了,再告诉他这些事情,让他进宫去和陛下相认,那咱们可就是功臣了,”田氏想得倒是长远。 相公沉沉坐下,悔恨道:“可那孩子我都卖出去了。” “你卖给谁了,我这几个月照顾太子,手头上还有不少银钱,兴许能把他买回来。” “城西魏家。” “那咱们去把他要回来,”田氏说着,这便拉着相公要出去,道:“走。” 相公却是挣脱开她的手,道:“那魏家人买了孩子,第二天就一家子搬回江西老家去了,咱还能追到江西去?” “那怎么办!” “怎么办?办法就是你明儿回宫继续照看着太子。” 天黑路漫漫,彼时礼部尚书倪岳已离了兴王府,独自往自己府上赶,怎知这一路都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走到自家门口,就差那一步便能脱离险境,哪知就晚了那一步,他还是被刘瑾取了首级。 翌日此事轰动全京城,亦震惊朝堂,礼部尚书倪岳在自家府门前被人取了首级,如今连个头颅都找不回来,这件事情,岂能不叫人为之震惊。 莫说是在朝堂,就是在后.宫,也引起了微小的波动,倪岳是朱佑杬的人,他被杀了,张均枼也不知该惊还是该喜。 “你说倪岳被杀了!” 张均枼原本安逸,听闻此事当即惊得站起身来。 “是。” 张均枼黛眉微皱,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南絮微微摇头,道:“暂时还没什么线索。” 张均枼凝眉思虑,眉黛忽的入内,递来一封信,张均枼拆了信一看,转瞬间展眉一笑,道:“原来是刘瑾。” 看罢这信,张均枼便随手递给南絮,南絮亦扫了一眼,随即转身将信烧掉,张均枼道:“老四已动身离京,咱们这儿也能消停一阵子了。” “娘娘,倪岳被杀,礼部尚书一职空缺,娘娘想举荐谁,是高侍郎(高禄),还是张侍郎(张邑龄)?” 张均枼却道:“本宫一个都不选。” 南絮心中有惑,道:“那娘娘想举荐谁?礼部尚书可是个好职位,娘娘难道不要?” 张均枼侧首看了她一眼,道:“本宫想举荐徐琼。” “徐琼?” 张均枼踱步道:“举荐张家的人,旁人总难免说三道四,若说本宫私心,本宫岂不要冤死。” 都人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娘娘,太子殿下又哭闹了,奴婢哄不住。” 张均枼闻言心生无奈,说道一句“知道了”,便急急忙忙走去西暖阁,果真见朱厚照哭闹着,她连忙走去将他抱在怀中,哄道:“照儿不哭,母后来了,照儿不哭。” 朱厚照哭闹得厉害,又岂是张均枼哄得住的,张均枼正是手足无措,忽听闻一人木然唤道:“娘娘。” 她抬眼望去,竟见田氏回来,她这心里头自是欢喜,只是又不好表现出来,她便冷着脸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诶,”田氏应了声,急忙走来将朱厚照抱走。 说来朱厚照果真是认生,田氏方才抱过去,他便止住了哭声。 这回张均枼心里头即便不喜,也不再说什么了。(未完待续。) 第卅一章 直言荐徐琼 且说礼部尚书倪岳被杀一事,也算是轰动京城的大事,朱佑樘虽责令牟斌严查此案,可礼部尚书一职已空缺下来,如今礼部琐事颇多,这一职若是久久无人接替,恐怕礼部要出大乱子,是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找人接替倪岳的位子。 礼部尚书以下,是两位侍郎,可左侍郎高禄,右侍郎张邑龄,一个是张均枼的姑父,一个是张均枼的堂兄,到底应该提拔谁,却是叫朱佑樘犯难了。 想这朱佑樘如今纠结此事,是因张均枼的缘故,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是以有关此事,朱佑樘终究还是免不了要询问张均枼的意见。 是日朱佑樘回了坤宁宫时,天色已晚,如今已是深秋,不免更深露重,张均枼自是早早的便已坐在床榻上,朱佑樘到此一番洗漱,便也陪她入睡。 张均枼歇息时一向喜爱面朝着朱佑樘,她枕着朱佑樘的手臂,望着朱佑樘微微蹙眉的模样,不禁疑惑,便略是娇俏的问道:“陛下有心事?” 朱佑樘闻言侧首,望着她依旧是拧着眉心,道:“礼部尚书倪岳被杀一事,枼儿可有听说?” 张均枼听他所言,果真是为倪岳被杀之事,才如此愁眉不展,“此事震惊京师,臣妾略有耳闻。” “你只是略有耳闻,不知此事前因后果,”朱佑樘说着回首,道:“倪岳于自家府门前被杀,此一事实在是蹊跷,况且,他被人取了首级,至今还没有寻回来。” “陛下一向惜才。倪岳被杀,想来陛下很是痛心。” “枼儿总能猜透我的心思,”朱佑樘轻叹一声,道:“如今礼部尚书一职空缺,两位侍郎,一个是你的姑父,一个是你的堂兄。你说我该提拔谁好?” 张均枼佯作一愣。抬眸望着他,道:“陛下问臣妾这个,不是把臣妾往火坑里推?” 朱佑樘怔怔。道:“这是什么话,我岂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们二人皆是臣妾的至亲,陛下却要臣妾从他们二人里头选一个提拔为礼部尚书,臣妾不论选哪一个。旁人听去了都得说些闲言碎语,到时若有人说臣妾有私心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我只是询问你,应当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你的意思,最终到底提拔谁,还是我说了算。” 朱佑樘既是如此说。张均枼大可从中选一个,她却道:“那样更好,旁人说的不是臣妾。这反倒成了陛下的错。陛下一向优待张家,若连礼部尚书这样的位子都要留给张家人。到时难免得遭人闲话,”这是横竖都不愿选他们二人了。 “这倒也是,可我为你们张家遭人闲话的事情还少?”朱佑樘随意开了个玩笑,张均枼听罢略是不悦,嗔怪的唤了声:“陛下。” 朱佑樘为张家所做之事,最遭人闲话的应是张峦的茔地,及他的神道碑。张峦的茔地所在,翠微山双泉桥之南,这坟址是礼部尚书倪岳连同钦天监监正李华等人卜选出来的,这几人可是先帝朱见深明茂陵的选址班子。 再说张峦的神道碑。自明初以来,文武大臣薨逝,例请于上,均是命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而张峦的,却是出自朱佑樘御笔。有明一带,唯有三人的碑文出自帝王御笔,一个是太祖朱元璋时的中山王徐达,一个是成祖朱棣时的荣国公姚广孝,再一个,便是张峦。想这徐达与姚广孝皆是大明的开国功臣,一个同朱元璋打天下,一个助朱棣兵变篡位,而张峦,不过一个王侯,竟也能有如此荣耀。 茔地的选址与神道碑固然算不得什么,可茔地的大小,真真是叫人艳羡与嫉妒的。正统十三年定亲王茔地五十亩,房十五间;郡王茔地三十亩,房九间,而张峦的茔地却有五十顷之大,竟等同于五十位亲王的茔地一般大小。这件事情,朝中大臣可是追着朱佑樘说了好些日子,方才平息。 “不过枼儿,你说,若是不选他们二人,那我还能选谁?” 张均枼痴痴一笑,道:“选臣妾呀。” 朱佑樘听言颇是怔忡,道:“选你?别闹了,哪有女人当礼部尚书的。” 张均枼闻言不悦,道:“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当礼部尚书!武则天不也是女人,她还当皇帝呢!” “枼儿也想当皇帝?”朱佑樘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虽说像是说笑一般,却也足以令张均枼心中一惊。 张均枼本是一怔,她倒也没那心思,只是话已说出口,若说不想,反而更是惹人猜忌,若直言说想,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即便朱佑樘念着旧情不杀她,保不齐张家也得没落了。 “想啊,”张均枼也如同说笑一般,道:“这天下有谁不想当皇帝,当皇帝多好,吃穿不愁,人人都护着你,整天还有一群女人伺候着,多好呀。” 朱佑樘脸色不变,噗笑道:“枼儿是女人,还要女人伺候着?” “那就要男人伺候咯,”张均枼说着,抬手轻抚朱佑樘心口,朱佑樘却是握住她的手,极是认真道:“枼儿,咱们先等会儿。” 张均枼愣住,道:“还等什么?” “方才的事情还没说完。” 张均枼这才记起来,若不是朱佑樘提起,她怕是真的要忘记了,到时倘若朱佑樘选了旁人,那便是她的损失了。 “六部十二位侍郎,到底选谁好?” 张均枼琢磨了一番,道:“兵部右侍郎屠滽。” 想她张均枼心中人选是徐琼,只是倘若直接举荐徐琼,恐怕也不合适,她便随口提起这兵部右侍郎屠滽。至于这屠滽,她已料到朱佑樘定不会选他,一来,屠滽尚在陪都金陵任南京兵部右侍郎一职。仓促之间断不能调回京;二来,屠滽是武人,礼部是文人呆的地方,若任用他为礼部尚书,且不说屈才,他定然也处理不好礼部大小事务,怕是得不偿失。 朱佑樘经一番思虑。果真道:“屠滽恐怕不行。他是南京兵部右侍郎,若是调回京城,那金陵那儿也得空缺下来。况且,他是武人,哪能把他当文臣看待。枼儿一向聪慧过人,为何今日这般糊涂。莫不是没走心,随便应付我?” “陛下错怪臣妾了。” “那你再想想。是选户部侍郎徐贯,还是选兵部侍郎秦纮?” 张均枼原想着接话举荐徐琼,不想朱佑樘竟给了两个人选。 “徐贯任户部侍郎不久,贸然调往礼部。恐怕不妥。至于秦纮,陛下不是说兵部右侍郎一职空缺已久,若是把秦纮也调走。那马文升(兵部尚书)岂不要把你骂死。” 朱佑樘微微颔首,道:“这倒也是。” “陛下不如选工部左侍郎徐琼。” “徐琼?”朱佑樘侧首望着张均枼。道:“为何?” “徐琼曾在金陵任南京礼部右侍郎一职,如今回京,再着手礼部的事务,当是如鱼得水。” 朱佑樘点头思量,道:“嗯,徐琼确实不错。” 徐琼与张均枼如今尚且没什么交集,可张均枼如此执意要举荐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说起来,徐琼也算是半个张家人,只是鲜少有人知道罢了,这倒也不妨事,只要徐琼自己知道便好。 张均枼的堂姐张静娴,离家出走做了徐琼的妾室,虽说张静娴早已死去,可她嫁给徐琼却也是事实。 凭着这层关系,徐琼日后即便不愿与张均枼同流合污,那也多少会帮着张均枼一些。 况且,这徐琼能当上礼部尚书,还是张均枼的功劳。 一辆马车自玄武门疾驰至北安门,自马车上下来一中年都人,那都人身着斗篷,将浑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彼时不远处安乐堂外有一内监,将一个老妇人强摁着跪倒在地上,那内监瞧见中年都人下了马车,正四下找寻,连忙唤了声,只道:“乜姑姑!” 中年都人听了这声唤,随即循声望去,见着内监与那老妇人,正想就此走过去,却又顿住,四下扫了眼,方才快步走去。 那中年都人走至内监与老妇人身前,又四下里仔仔细细看了眼,方才卸下顶在头上的帽子。内监唤她“乜姑姑”,果真是唤对了,原来她是乜湄。 如此鬼祟,想必没什么好事。 内监见乜湄垂眸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老妇人,便阿谀道:“奴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着她。” 乜湄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冷冷一笑,而后又低眉自袖中取出一包银两扔给他,道:“赏你的。” 内监单手接过钱袋,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一同将那钱袋捧着,意在暗暗衡量钱袋中的银两多少,因乜湄本就是他的主子,他也不忘讪笑道:“谢谢乜姑姑。” 乜湄并不想理睬他,是以垂眸望着那老妇人,又低低抬手抵在老妇人下巴上,将她的下巴勾起,扬起唇角冷笑道:“果然是你。” 老妇人心里头胆颤不已,惊着顺应乜湄的手,抬起头望着她,讪笑着点头应道:“欸,是……是我。” 这老妇人倒不眼生,仔细寻思着,不难回想起,她便是给郑金莲接生的那个稳婆,也是将郑金莲的孩子抱走之人。 乜湄使力甩开她皱巴巴的下巴,道:“你这两条腿倒是挺能跑啊,让我一顿好找。” 老妇人眼巴巴的望着她,也不敢接话,单只是哼两声迎合着,乜湄阴阳怪气的问道:“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呃……我……我……”老妇人已想出该如何回答,正想接着说下去,奈何乜湄打断她的话,斥道:“你什么你!废话也不必跟你多说,小皇子呢?” “小皇子?”老妇人愈发心惊胆战,那小皇子可是被她失手闷死的,她岂能如实说出来,她便应和道:“小皇子……不是在坤宁宫?就是如今的……太子爷啊,姑姑您……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坤宁宫?”乜湄冷噗,道:“坤宁宫那个是李朝人的种!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真要把你当功臣!” 老妇人仍旧不敢承认,道:“这怎么可能,那个孩子,可是我亲手送过去的,我还同皇后娘娘交代了,我说,孩子是郑金莲生的,这是太皇太后和姑姑你的意思,皇后娘娘还高兴来着,说改日要去清宁宫好好儿拜谢太皇太后。” 乜湄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气不过,一个巴掌扇过去,斥道:“满口胡言!” 老妇人颤着身子,道:“是真的,我哪敢骗你呀。” “好,”乜湄垂首望着她,轻轻点头,道:“那你现在就跟我去坤宁宫,咱们当面和皇后对质!” 乜湄说罢这便要拎着她过去,老妇人终才道:“诶,别……我说,我说。” 听言乜湄像是得了势一般,笑得得意洋洋,松开手,不紧不慢道:“好,你说。” “那个孩子,他……”这老妇人原本已鼓足了胆量,欲将事实全部说出来,可转念一想,那个孩子始终是皇子,若是让乜湄知道,那个孩子被她闷死,那她岂还有活路可走! “说呀!”乜湄愈发不耐烦,极是愠怒。 “那个孩子,被我放在睡莲里头,顺着御河给漂下去了。” 乜湄听罢一惊,“什么!你……” 老妇人连忙解释,道:“当日我原本已把那个孩子带到了坤宁宫,正打算送进去,谁想突然听到婴儿啼哭声,我一想,只怕是皇后娘娘早已寻到了合适的孩子。后来我就想,把那孩子带出宫去自己养着,可玄武门守卫森严,别说是带一个孩子出去,就是我自己想出去,也成问题。那……我没办法,只好让他顺着御河流下去,想着自己在宫外河道上等着,谁知道,出宫的时候遇上点波折,晚了一会儿,等我再到那河道上的时候,孩子已经被人抱走了……” “可知道被谁抱走了?”乜湄急忙问道。 老妇人摇头,道:“这个……不知道,不过御河道上有不少人家,那孩子,应该就是被他们抱走的。” 乜湄沉思了片刻,望着那内监道:“你带些人手,随我出宫去找。” 说罢乜湄便作势要走,老妇人忙问道:“诶,那我呢,我。” “你?”乜湄垂眼睨着她,忽然抽出内监腰上的佩刀,毫不留情的割破她的喉咙,冷笑道:“见鬼去吧!”(未完待续。) 第卅二章 痴心妄寻嗣 且说乜湄听闻那稳婆所言,得知郑金莲的孩子被她丢弃在睡莲里,沿着御河顺流而下,而今那小皇子应是被河道两边的人家抱走收养,她这便带了些人手出宫秘密打探,欲将那孩子带回宫,取代了朱厚照。 试想皇城外御河道两边上百户人家,要找一个孩子,又岂是容易之事,更何况如今这情形。那有心人既是将孩子抱走,必定是喜欢,若是贸然将孩子要回去,恐怕也不妥。 况且,此事极是隐秘,断断不能走漏一丁点风声。 乜湄的人手自午膳后便出宫找寻,等到下傍晚,已将这御河道两边的几百户人家挨家挨户的都找了个遍,哪知就是没那孩子的踪迹。 她想那孩子自睡莲里被抱走,想来不知情之人定要以为那孩子生来便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如此一来,那孩子必定也是小有名气,哪知多番询问打听,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想来此事也是断断不可能,莫不是那稳婆骗她! “姑姑!” 乜湄站在这河道最上游等着,她统共派出了三队人手,如今已回来两队,而今这一队也回来了,她可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怎么样?可有打探到什么?”乜湄见这三人回来,忙不迭近前询问。 奈何那领头的只是低垂下眼帘,黯然摇了摇头,也不言语。 乜湄心下顿时生了怒意,剜了他们一眼,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们,斥道:“没用的东西!” 话音方落,原先那内监突然跑来。道:“姑姑,最下游那儿还有一户人家。” 乜湄听言当即回过身,这便跟随那内监往下游走去。 寻至下游,果真见着前头不远处还有一户人家,只是这户人家并不是在御河道两边,是以方才他们将这家漏掉,这倒也不为过。 至此。一群人停在这门外。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心里头自然是忐忑不安,这可是最后一户人家了。 若是这家也没有。那这孩子,怕是再难寻到了。 内监见众人停着不动,为了邀功,他这便走上前去。方才抬手欲要敲门,乜湄却将他唤住。道:“我来。” 听唤内监停住手,折回身退至一遍,候着乜湄过来。乜湄站在门前,起先是长吁了一口气。而后方才轻轻扣门。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男人极不耐烦的呵斥,问道:“谁呀!” 乜湄开口正想答话,大门却被人开下来。入眼的是一个一嘴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满身的酒气扑鼻。令人不禁有些倒胃口。 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乜湄眼中这一嘴络腮胡子,满身酒气扑鼻的男人,便是朱厚照乳母田氏的相公。乜湄虽不曾见过他,可他的夫人,她却是见过无数回了,可即便如此,又有何用,乜湄并不知道,所以这个人的下场,终究还是死于非命。 田相公见着这一大趟人,霎时间清醒了脑袋,怔怔问道:“你们,你们是……宫里的人?” 乜湄闻言一愣,她这一身打扮与宫中都人倒还是有些出入的,更何况身后那些人,完全没有宫中人的模样,何以此人这么快就认出来了,莫不是还有旁的缘由!她冲他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是。” 田相公自是有些许惴惴不安,他若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卖掉的那孩子是皇子倒还好,可如今他知道了,那便再也不能安定了,他仍然强装作镇定,讪笑道:“有事吗?” 乜湄直奔主题,问道:“哦,我是想问你,去年深秋之时,你可曾见过一个从睡莲里抱出来的男婴?” 田相公自然心惊胆战,吞吞吐吐道:“睡……睡莲里的孩子,没见过,你们,还是去别家打听吧。” 乜湄一向极具观察力,而今见此人如此慌张的神色,自是察觉了异常,只是有些事,不就此点破,反而能有继续下去的法子,她便微微颔首,如初那般面带笑意,道:“哦,叨扰了。” 说罢乜湄便转过身去,田相公见她们要走,连忙将门关上,彼时乜湄亦是陡然回身,压低声说道一句“冲进去”,众人听言这便一窝蜂涌上去。 想这田相公方才合上门,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插销,见他们冲过来,急忙拿起插销,正想搭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他这受了惊吓,喝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乜湄嫌他恶心,本就不愿搭理他,她便仅是冷冷的睨了他一眼,而后别过脸去,吩咐随从道:“给我搜!” “是!” 众人领了意思,一拨进了里屋,一拨进了后院,不过就是寻个孩子,却是出于本性,竟是翻箱倒柜,田相公见势,想阻止却又没那胆子,只能斥道:“你们……你们私闯民宅,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们?!” 乜湄仍不回他,正巧几拨人已纷纷回来,禀道:“姑姑,没有。” 虽说没有将那孩子搜出来,可乜湄却是断定了此人定然见过那孩子,是以抽出身侧内监腰间的佩刀,丝毫不犹豫的架在田相公脖子上,以命令的口气问道:“孩子呢?” “孩子?”田相公浑身已是颤颤不已,他为保性命,仍作泰然,道:“什么孩子?我没见过那孩子,你们找错人了。” 乜湄勾起唇角,露出狡黠一笑,道:“是么?” 田相公连连点头,乜湄却是将那佩刀往他脖子上移了几分,几乎是紧紧贴着,问道:“没见过,哪个孩子?” 听言田相公方知自己露了破绽,只是依旧圆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睡莲上的孩子。” 乜湄不耐烦,冷笑道:“你想活命么?” 田相公动了动身子,略微偏离那佩刀。点头道:“想,当然想。” “那你就告诉我,那个孩子现在何处。” 田相公倒是想说,可他哪里有那胆子,那可是皇子啊,若叫这些人知道,他把那小皇子卖了换酒喝。他还不是立马就身首异处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姑奶奶,求您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田相公说话间近乎哀求。 乜湄再也耐不住性子,猛的抬手,那佩刀随着她的手势一上一下。手起刀落,转瞬间便斩断了田相公披在肩上的头发。田相公见此状自是吓得腿软。急忙道:“我……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别杀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都等着我养活呢。” “说!” 田相公四下扫了眼,道:“那个孩子……被我……被我卖了……” 乜湄一惊。“什么!卖了?!卖到哪儿去了!” “卖到……”田相公想着,不能出卖那魏家人。只是如今魏家早已搬走,再说想来也无妨,他便道:“城西,一户魏姓人家。” 乜湄听罢侧首瞧着内监,道:“你带几个人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带回来!” “是。” 内监这便转身欲要带人出去,田相公唯恐事情最后败露,他得遭罪,倒不如自己主动招供,保不准他们能从轻处置他,他连忙唤了一声,却见乜湄猛然回首望着他,那凶狠的目光里尽带杀意,他顿时住嘴,顿了顿方才坦白,道:“那魏家人搬走了……” 那内监闻言停步,乜湄斥道:“你胆敢戏弄我!” “不是!”田相公急道:“我哪敢戏弄你,这都是真的,魏家人真的已经搬走了。” 乜湄垂下眼帘思虑了一番,训斥道:“搬去哪儿了!” 田相公断断续续道:“好……好像是……江西。” 乜湄已察觉他定是知道的,便怒道:“江西那么大!到底在哪儿!” “新……新建。” 乜湄这才放下佩刀,握在刀柄瞥了眼田相公,冷冷的哼了一声,正想转过身离去,却又怕走漏风声,便又抬臂将佩刀架在他脖子上,田相公大惊,道:“你!我都如实告诉你了,你可不能杀我!” “我可没说过你告诉我了,那我就不杀你。” 田相公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道:“我……我告诉你,我娘子在宫里可是……” 不等田相公说罢,乜湄便偏转了刀锋,一刀了解了他的性命。 乜湄偏生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杀人时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见她毫不在意的扔下刀,转身云淡风轻道:“烧了吧。” “是。” 内监见乜湄出了去,自然是紧跟着,献媚道:“姑姑,那新建那儿,咱们可是要派人过去找找?” 乜湄侧目剜了他一眼,道:“自然要派人过去找。” “那咱们应该派谁过去?”内监讪讪问道。 乜湄头也不回,只道:“你去。” “奴婢?”内监连忙推辞,道:“奴婢可不行,奴婢没那本事。” 乜湄闻言停步冷眼瞧着他,他自然被瞧得浑身冒冷汗,讪笑道:“奴婢去,奴婢去。” 至于田相公死前说的那句话,乜湄倒是没听得明白,也亏了他没说出来,否则,恐怕连田氏也不能幸免于难了。 翌日朱佑樘忽然提议带着张均枼去寿宁侯府,张均枼心里头自是不愿意,她自得知金扶并非她生母后,便再也不想回去,除非是万不得已,便是张峦过世那会儿,她方才回去待过几日。 奈何朱佑樘执意要带她回府,她这做人女儿的,也委实不好拒绝。 可坐在马车上,她却是愈发不安了,有意无意的问道:“陛下何故非要在今日带臣妾回去?” “今日得空,那便今日回去,况且,咱们不是好些日子没回去过了?” 张均枼就势枕着他肩头,道:“臣妾不想今日回去。” 朱佑樘有些困顿,道:“这是为何?” 张均枼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不言语,彼时马车忽然停住,只听闻外头一声训斥,有人道:“让开让开!” 这声音听着不像是他们的人,张均枼正巧借此机会起身移步至马车门口,掀起帘子看了看,只见前头也有一辆马车,同他们的马车多面而遇,因这街道狭窄,必须有一辆得原路返回去退让。 南絮见着张均枼出来,便低低的唤了声“娘娘”。 对面那领头的侍卫又斥:“还不快让开!知不知道这是尚书夫人的车驾!快让开!” 张均枼由南絮搀扶着,悠悠然下了马车,近前淡然问道:“你家尚书大人,姓甚名谁呀?” 那领头的见了张均枼,竟是不屑,道:“告诉你怕叫你吓着,识相的赶紧滚开!” 正说着,那马车门帘亦被掀起,车内妇人见是张均枼,心下一惊,连忙走下来,张均枼亦瞧见了她,冷笑道:“原来是彭韶。” “放肆!彭尚书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这领头的方才言罢,彭夫人已赶过来,慌慌张张将他推开,望着张均枼讪笑道:“皇……” 张均枼忙打断,阴阳怪气道:“彭夫人养了条好狗。” 彭夫人连忙赔罪,道:“他有眼不识泰山,您别见怪。” 张均枼垂眸间无意瞧见彭夫人手腕上的镯子,可不就是她送给朱祐杬的那对,她压着心里的火气,道:“彭夫人手上的镯子,怕是价值不菲吧。” 话音方落,朱佑樘已走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张均枼未回他,彭夫人垂首看了眼那镯子,同张均枼笑道:“这是兴王爷送给大人的。” 朱佑樘正巧听去,不免一愣,朱祐杬送彭韶镯子,这二人怕是不简单。 张均枼见势煽风点火,道:“看来老四与彭尚书好交情!” 彭夫人哪里知道个中意义,应和道:“大人常去王府,有时候很晚才回来,想这交情是挺好的。” 朱佑樘愈听愈觉得不对劲,张均枼就势作不悦模样,哼了一声便转身上了马车,朱佑樘忙不迭跟上去,唤道:“枼儿。” 张均枼气鼓鼓道:“老四即便不喜欢臣妾送的镯子,也不该转送给旁人!” 朱佑樘怔怔,道:“那镯子是你送的?老四真是太不像话了!” 而今朱佑樘已对朱祐杬起了疑心,亦对彭韶略有反感,说来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两辆马车所停之处,正是茗品茶楼前,是以这一情景,皆被人看在眼中,尤其是,坐在茶楼二楼雅座的谈一凤,想他可是全然注意着的。 张均枼一举一动,甚至她心中想的,他都了如指掌,并非谈一凤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只是他的心,在张均枼身上,所以张均枼心里想了什么,他自是一清二楚。 若他想的没错,张均枼接下来,就要对彭韶下手了。(未完待续。) 第卅三章 奈何诛已心 春寒料峭,天边乌蒙蒙的一片,晚膳过后,外头竟下起雪来。 今年这冬天,来得格外长久。 白日里头朱佑樘带着张均枼去寿宁侯府,途遇刑部尚书彭韶的夫人,因街道偏为狭窄,两辆马车需得有一辆返程避让,不料起了争执。想此事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彭夫人手腕上所戴的那金镶玉镯子,实为张均枼赠与朱祐杬的,朱佑樘得知此事,心中本已是有几分疑虑,加之据那彭夫人所言,似乎朱祐杬与彭韶交情甚好,且彭韶平日里头也是时常去往朱祐杬府上,甚至有时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 看来朱祐杬与彭韶的关系,怕是非比寻常,也远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说起来,若是朱祐杬平日里在朱佑樘跟前便与彭韶相处和睦,那朱佑樘尚且不会疑心,可他与彭韶,偏偏就是水火不容,而今朱佑樘看清了形势,又岂能再对朱祐杬深信不疑。 可朱祐杬毕竟是他的四弟,虽是同父异母,可也是手足情深,自小到大,他们二人哪样不是同享的,他又岂能对他起疑心。 想至此,朱佑樘禁不住沉沉一叹,这万千思绪凌乱纷杂,全都纠结在心头。 “陛下,”张瑜进殿见着朱佑樘单手扶额,双目紧闭,又微微蹙眉,似乎心神不宁,是以这一声唤得极低。 朱佑樘未曾放下手,也没有睁眼看他,单只是开口问道:“何事?” 张瑜闻言垂首,一面自袖中取出奏本,一面又抬眼望着朱佑樘。道:“樊山王差人送来折子。” 朱佑樘仍淡淡应道:“放着吧。” “陛下,”张瑜看着似乎有些许为难,道:“是急事。” 张瑜既是如此言说,想必这奏本,他是看过的。 谁想朱佑樘仍不予理会,默然应了一声,张瑜见势心急。开口正想接话。朱佑樘终于直起身子,睁眼斜睨着他,道:“你看看皇叔说了什么?” 张瑜一愣。翻开奏本,垂首作势认认真真看了眼,而后抬头道:“樊山王检举庶人朱见潚在蕲州时暗地里招兵买马,私造兵器。与小王爷(朱见潚之子朱祐柄)意图谋反。” 朱佑樘听言怔怔,果真是立马回过神。想去年朱见潚被废为庶人后不久,也曾上奏检举朱见澋有心造反,只是他那时以为这朱见潚只是记恨朱见澋告发他,是以如此。而今朱见澋也检举朱见潚造反。他莫不也是为了报复! 可朱见澋又是如何得知朱见潚检举他造反一事,他记得当初朱见潚的奏本他看完之后便已烧毁,难道这朱见澋在宫里头还有线人! 张瑜见朱佑樘想出了神。便试探着唤道:“陛下。” 经张瑜这一声唤,朱佑樘立马被拉回了思绪。言道:“传司礼监韦宁、大理寺右寺丞王嵩、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云。” “是。” 张瑜匆匆忙忙召来韦宁三人,虽说雪天路滑,可他们这三人得了朱佑樘传召,还不是赶忙进宫来面圣。 韦宁三人急忙行礼,道:“奴婢(微臣),参见陛下。” 朱佑樘望着他们,正对着抬起手臂,示意他们起身,又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陛下。” 朱佑樘待他们三人尽数站稳了身子,方才道:“朕偶得密报,一个说樊山王朱见澋勾结楚府永安王暗中操演兵马,图谋不轨,一个说庶人朱见潚与其子朱祐柄私下招兵买马,企图谋反,朕唯恐此事不实,是以命你们三人前去秘密查访。” 韦宁微微躬身,拱手道:“陛下,奴婢所知,樊山王封地所在江西新建,庶人朱见潚原封地在湖北蕲州,不知……” 朱佑樘自是知道韦宁要问什么,便一口打断,直言道:“先去新建,查樊山王朱见澋,再去蕲州查庶人朱见潚及其子。” “是。” 朱佑樘沉着脸,略显严肃,道:“明日启程,不得有误!” “是,奴婢(微臣)领旨。” 这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情,看似只是双方为了报复寻仇,实则却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想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至于那渔翁,非朱祐杬而不是! “张瑜,传刑部尚书彭韶来。” “是。” 朱佑樘说话间有气无力,丝毫不走心,张瑜也知道白日里发生之事,他自也知朱佑樘唤彭韶过来,所为何事。 彭韶至此,自是首先行礼,只是他未来得及躬身,朱佑樘便急着言道:“无需行礼。” 见势彭韶察觉异常,又听闻朱佑樘直呼他的名字,他方知今日过来,果真没好事。 平日里朱佑樘从不会唤他的名字,而是唤他作“彭卿”。 朱佑樘唤了彭韶一声,这便站起身,走下堂来,负手站在彭韶跟前,望着他久久不语,却叫彭韶心中着实惶恐。 “陛下,”彭韶终忍不住讪讪问道:“不知您传旨召见老臣,所为何事?” 话音方落,朱佑樘转过身去,只是仍旧将两手背在身后,开口淡然道:“朕调你去金陵,任你为南京工部尚书如何?” 彭韶听朱佑樘说罢,心下一惊,连忙伏地跪拜,近乎哀求道:“陛下,不知老臣所犯何事,您要将老臣调往金陵。” 看来彭韶尚不知那件事。 朱佑樘回首瞧了他一眼,道:“你们犯什么事,只是南京工部尚书一职空缺,朕觉得你任职颇为合适罢了。” 彭韶只愿与朱祐杬同流合污,如今叫他离开京城,他自然是万般不愿,只道:“陛下错爱,南京工部尚书一职,老臣只怕是做不来。” 朱佑樘这才回过身。垂首望着他,道:“你连刑部之事都能处理妥当,何况工部。” 彭韶面露难色,道:“陛下,老臣……” 朱佑樘不容他多说,打断了说道:“好了,朕意已决。你下去吧。” 彭韶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站起身退下。 朱佑樘望着彭韶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忽然记起彭韶也曾当真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谏言明查朱厚照的身世。不知此事,与朱祐杬是否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可还有官员在外办事尚在回家途中的?” 张瑜听朱佑樘这一问,不免一愣,方才彭韶不就是。他道:“有。” 朱佑樘不假思索,道:“如此凛冽且昏黑。倘若廉贫之吏,归途无灯火为导,怎么办?” 张瑜讪笑着应了声,也不知该如何言答。朱佑樘道:“传令下去,日后若是遇到在京官员归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铺军执灯传送。” “是。” 朱佑樘素来体恤下臣,只是此回这般。到底是体恤所有在京官员,还是只为体恤彭韶一人,那便不得而知了。 翌日冬雪渐消,外头因融雪不甚寒冷,坤宁宫升了暖炉,也叫张均枼禁不住这严寒侵袭。 张均枼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道:“如今已是初春,竟还是这般寒冷,真是怪异。” 南絮露出微微一笑,道:“这回冬天来得便有些晚,奴婢方才出去,瞧见屋檐上的雪水滴下来都结成冰柱子了。” “冰柱子?”张均枼听言竟是来了兴致,欣喜道:“本宫长这么大,还从没玩儿过冰柱子呢。” 南絮噗笑,道:“怎么娘娘都这么大人了,还想玩儿那东西,今儿天寒,娘娘若是碰了那东西,保不准这手还得冻伤了。” 张均枼笑道:“姑姑还真信了,本宫可是沧州人,这冰柱子小时候倒是玩儿过,只是那会儿家教严,主母都不让碰那些。” 正说着,张均枼渐渐收了笑意,语气亦是愈发淡然,只道:“那时候,兄长总会爬梯子,够着屋檐下的冰柱子,偷偷取来送给本宫。” 不知为何,每每提及小时候的事情,张均枼总不免感伤。 南絮已是看在眼中,有些人,爱了便是爱了,又岂能轻易忘记,就如她与江离,也是那般难忘。 “娘娘,”眉黛入内,禀道?“谈大人来了。” 张均枼忽听闻谈一凤过来,自是难掩面色欢喜,匆忙下榻,也不顾斗篷随之掉落在软榻上便出了暖阁。 南絮见她如此,不免怔怔,想平日里朱佑樘过来时,她也从没有如此欣喜,果真是旧情难忘么。南絮回过神来,方才瞧见她没有披上斗篷,何况外头殿门还大敞着,连个暖炉都没有升,怕是得冻着,她连忙拿起斗篷跟出去。 张均枼出了暖阁,便见谈一凤站在殿中,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华袍,披着厚厚的大氅,只是面色苍白,唇色若有若无,两手时不时搓在一起,似乎畏寒。 “兄长觉得冷?” 谈一凤闻声回首,彼时南絮亦唤了张均枼一声,忙将斗篷给她披上。 张均枼侧首望着一侧的都人,道:“你们两个,去搬个暖炉出来。” 都人正应着,谈一凤却道:“不必了,微臣有事想同娘娘说。” 张均枼一愣,自觉的摒退左右,连南絮也出了去。 谈一凤始终站着,张均枼便也没有坐下,她问道:“兄长有何事,说吧。” “倪岳被杀,是你的手笔?” 张均枼颇是怔忡,虽顿了顿,却也未躲避,只道:“兄长怎么知道的?” 谈一凤早料想她会问,自是早早的编出了缘由,道:“凭着些蛛丝马迹,总能猜出来。” 张均枼淡淡一笑:“兄长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谈一凤未语,张均枼点头道:“对,倪岳是我差人杀的,我杀他,也不过是为了保住照儿的储君之位,何错之有,”她说得云淡风轻。 “所以太子并非你嫡出,”谈一凤此言倒不是询问,反倒是确信,朱厚照是娉婷所出,谈一凤自是清楚。 张均枼转过身,背对着他,垂眸执起茶壶往杯中注水,淡然道:“近来朝中传言皆是事实,照儿是安和夫人所出。” 一语说罢,杯中茶水已满,张均枼却未曾停休,茶水渐渐溢出,顺着桌腿流到地上。 张均枼继而道:“那个安和夫人,其实就是审言,一个审言,害了我十几年。父亲在世时,就因为她,从没有正眼瞧过我,只有母亲待我好,可如今母亲也是她的,现在连我全心全意护着的孩子也是她的。我这一辈子,注定要为她而活。” 谈一凤亦极是平静,道:“茶溢了。” 张均枼垂首看了眼,轻放下执壶,回身与谈一凤一笑而过,道:“所以我杀了她,把她和陛下的孩子据为己有。” 谈一凤并不言语,张均枼又道:“老四抓着我的把柄不放,勾结那些人劝谏陛下查清照儿的身世,他们说,照儿的生母是李朝人,所以他不能当太子。难道我要去告诉他们,安和夫人不是李朝人,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你说,他们会相信我么?” “老四想和照儿争储,可照儿是我的命,我不能让他被废,我一再忍让,他们却咄咄不休,”张均枼说着竟落下泪来,“我忍无可忍,所以……” “所以你算计他们……”谈一凤打断她的话。 “对,照儿是审言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有事。所以我算计他们,让他们被革职,被处死,被发配边关,可他们都是罪有应得,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老四!” 谈一凤却道:“其实你这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嫁给陛下七年无子,你怕丢了后位,怕他纳妃。” 张均枼凄然一笑,也不应答,只道:“我生不出孩子,活该担惊受怕。” “枼儿,收手吧。” 并非谈一凤心善,他只是不愿看张均枼日后自食恶果。 张均枼听唤怔住,顿了良久方才道:“兄长许久不曾这样唤过我了。” 可张均枼却是再也唤不出“谈大哥”了…… 或许日后有一天,她真的再次唤出来,可谈一凤却是听不到…… 谈一凤察觉方才唤了她“枼儿”,免不了躲避,只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张均枼闻言冷笑一声,道:“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 “枼儿,如果我们能回到七年前,你可愿随我走?”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谈一凤怔怔不语,张均枼抬眸望着他,二人如此相望,却同相隔千里。 自此那两颗心,也再不能走到一起。 一颗…… “天色不早了,兄长请回吧。”(未完待续。) 第卅四章 折寿求子嗣 谈一凤素来是言而有信之人,他既是许诺张均枼,可以给她想要的,他便必定会做到,他也知道张均枼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后位稳固,张家权势稳如泰山罢了。 如今太子朱厚照深陷被废的险境之中,张均枼为此绞尽脑汁,说起来,她缺的,也不过就是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他也知道,张均枼喝过那符水,是断不可能生出孩子的。 想这世间万物,因果轮回,凡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只不过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就如同张均枼当年为了保住朱佑樘的储君之位,不惜喝下那符水,也不惜忍受绞心之痛,更不惜做个无心之人。 又如同谈一凤为了张均枼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为了她不断七情六欲,为了她能记得他,甘愿将自己的心给她。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这一切既是喻道纯一手造成,那如今若是想解决,自是要找他。 谈一凤到了白云观,倒不曾拖沓,托请领路的小道士直接引着他到了禅院,至喻道纯的禅房前,那小道士却是叫他止步。 说起来道真是怪异,这小道士是喻道纯的徒弟,原本便知他与喻道纯的关系非同一般。若换作以往,他应是直接领着谈一凤进喻道纯的禅房的,此回却是要进去知会一声,似乎喻道纯早知道他会过来。 不过片刻,屋门大敞,又见那小道士出来,身后站着的那便是喻道纯。 几年不见,喻道纯是愈发的仙风道骨。而同样着了一身白衣,谈一凤却是愈发的孱弱,只是温厚不变,他这脸色苍白的模样,总叫人不免有些揪心。 “世叔。” 谈一凤见着他,轻唤了声,掩不住有些欣喜。 喻道纯自是知道谈一凤此回过来所为何事。他也不想帮他。他原本并不打算出来见他,只吩咐小徒弟出来知会他一声便可。可他也知道,谈一凤骨子里是多执着。多倔强的一个人,若是他不亲自出来同他说清楚,他又岂会知难而退。 “施主走吧。” 喻道纯说罢,谈一凤听言略是一愣。喻道纯何曾与他这般生疏,竟当他是施主。况且他还未言说此回的来意,他便要他走。喻道纯见他如此怔怔神色,又道:“贫道不过是个山野老道,并非天人。施主想求的,贫道无能为力。” “世叔何故如此?”谈一凤这才知道,原来喻道纯早已料到他会过来。也早知他的来意。 “施主若是替人求子,当是去送子娘娘庙。求那送子观音。” “世叔,侄儿知道,您有法子。” 喻道纯冷下脸,道:“我没法子,这送子的事,你得去求送子观音。” “世叔,”谈一凤紧皱着眉,似乎愈渐急切。 喻道纯忽然抓住谈一凤的手,替他诊了脉,却察觉他脉象微弱,似有似无,竟像个活死人一般。 谈一凤见他拧着眉心,便知异常,连忙收回手,喻道纯却颇是愠怒,斥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是一颗心,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你爹娘吗!” 听言谈一凤神色略显黯然,淡淡道:“世叔,这都是侄儿心甘情愿,与她无关。” “她本该做了孤魂野鬼,你把你自己的心强加给她,这岂是与她无关!” “世叔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侄儿所做,不过都是为了还她的恩情,这何错之有!” 喻道纯斥道:“什么样的恩情得要你用自己的心去还!” 谈一凤面色坦然,道:“侄儿的命都是她的。” 喻道纯冷笑一声,道:“她心肠狠毒,怙宠当权,想这世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日后终有一天,她要尝到那苦头,你又何必违反天意,你这样反而是害她!” 谈一凤见缝插针道:“所以世叔还是有法子的?” “没有。” 谈一凤见他脸色,心中略带欢喜,道:“世叔,出家人不打诳语。” 喻道纯听他所言,不免无奈,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身冷冷道:“我即便有法子,也断不会帮你!” 说罢喻道纯便进了禅房里,小道士亦是紧跟着进了去,待那两扇门合二为一,谈一凤终于屈膝跪地,道:“世叔若是不帮侄儿,那侄儿便在此长跪不起!”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外头又下起了雪,谈一凤尚跪在门外,一阵北风吹过,留下凛冽寒意,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碜。 喻道纯听闻北风呼啸,又想起谈一凤尚在外头,自是不能安心打坐,连忙唤来小徒弟,道:“你出去看看,可是下雪了?” 小道士听言连忙走去门边,开了门便是一股子寒风铺面袭来,不免打了个冷颤,却见谈一凤仍跪在地上,他那大氅上,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再看头上,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谈一凤虽已是冻得直哆嗦,却也没有站起身,依旧垂首跪着,果真是执拗,就同张均枼一般。 小道士见谈一凤如此,自是免不了心酸,正开了口欲要唤他进屋,可转念一想,又不能违逆师命,他便合上门,转身快步走至喻道纯跟前,道:“师父,外头下了好大的雪。” 喻道纯闻言确是有些坐不住,可如今叫谈一凤这样跪在外头冻着,也同样是害他,与其叫他伤了身子又伤了心,倒不如称了他的心意。 小道士见喻道纯仍旧无动于衷,连忙慌张道:“师父,谈施主还在外头跪着呢。” 喻道纯这便起身下了榻,亲自走去开门,垂眼望着他,又禁不住长叹一声。道:“随我进来吧。” 谈一凤听他如此说,又见他神情,当即会意,想站起身,全身却是早已僵硬,那小道士见势,急忙走来搀扶。 喻道纯见他已由小道士扶着站起来。便又转身进了屋去。淡淡道:“你可是要折寿的,日后若是轮回了,可莫要怨恨我没提醒你。” 谈一凤正想应他。开口却是忍不住咳嗽两声,方才道:“这都是侄儿心甘情愿,断不会怨恨世叔。” 等到天黑时,这雪不仅没有停。反倒是愈下愈大,到这会儿已足足有一指之深。 张均枼站在正殿门内。望着外头一片雪白,不禁微微凝眉,道:“怎的又下雪了……” 南絮亦道:“若说下点雪花子倒不稀奇,可下这鹅毛大雪那就怪异了。何况如今已是二月份。” 张均枼禁不住寒,回身往殿内走去,问道:“今儿廿几了?” 南絮亦是转过身跟着。道:“廿三了。” 张均枼轻叹一声,随口调侃道:“逢着坏天心这心里头就郁闷。你们可不要把本宫惹毛了。” 南絮微微一笑,迎合道:“是是是,哪个不怕死的胆敢惹娘娘生气。” 张均枼进了暖阁只见朱佑樘坐在妆台前,手中拿着张信纸,垂首细阅,他身前那屉子开着,看来那信纸是从屉子里取出来的。 她见朱佑樘微微蹙眉,神色略显凝重,不免心中一惊,莫不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张均枼稍稍定心,平静走去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谁想朱佑樘听唤却是一怔,连忙将手中那信收起来,回首冲着张均枼讪讪一笑。 张均枼见他如此,方知原来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以近前至他身前,伸手便要去抢,直言道:“陛下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臣妾也要看。” 朱佑樘见她将手伸来,他便亦是伸手,叫张均枼够也够不着,同她笑道:“这种东西,你们女人可看不得。” 张均枼听言不语,收回手佯装没了兴致,暗暗想着待会儿趁他不备之时再抢来,是以这便直起身子,正想走开,朱佑樘却是抬臂环抱住她的腰肢,顺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叫她跌坐在自己腿上。 那信朱佑樘仍握在手中,张均枼见他没有防备,连忙伸手去抢过来,朱佑樘见那信已被她拿在手中,心中竟颇是怔忡。 张均枼夺了信,这便起身下地,哪知看了那信,仅是扫了一眼,当即拉下脸来。 这信上写道:“朕自薄情寡义,无心情爱,奈何有妻张氏,正逢如花年纪,知书达理,贤惠端庄。朕实不忍辜负盛情,是以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婵髻,再扫蛾眉,巧呈婉约之态,选觅良人之欢。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立约人朱佑樘,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原来叫朱佑樘看了那般紧张的信,竟是他当年写给张均枼的休书! 这休书算是张均枼这辈子最想留住,却又最不想看到的一样东西。 朱佑樘亦是站起身,举步走至她身后一侧,讪讪笑道:“枼儿还留着这个做什么?” 张均枼侧首睨了他一眼,道:“自然要留着。” “扔了吧,”朱佑樘伸手欲要夺来,张均枼却是侧身闪过,而后不紧不慢的将那休书照着原先的折痕折起来,方才转身心平气和的问道:“为何要扔掉?” 朱佑樘长吁一口气,道:“怕你看着伤心。” “陛下也知道臣妾看了会伤心,当初为何就是那么绝情,”张均枼越过他,走至妆台前,将那休书放回屉子里。 朱佑樘亦走来轻轻唤了她一声,张均枼回过身,道:“这休书时时刻刻都提醒臣妾,如今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所以要珍惜。” 张均枼说罢,朱佑樘深得宽慰,这自是张均枼的心声,只是她不甘叫朱佑樘欣喜,是以又道:“还警示臣妾,万事都要靠自己,男人么,都是不靠谱的,日后人老珠黄,遭了嫌弃。想这天下粉黛三千,个个儿都比臣妾年轻貌美,陛下又是天子,喜欢哪个就得了哪个,臣妾无权无势,一个人孤苦伶仃,保不准就得被陛下抛弃了。” “怎么会,”朱佑樘自身后将张均枼抱住,柔声道:“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枼儿。” 张均枼忽的记起曾经在朱佑樘迷迷糊糊间问过的一个问题,而今再问一遍,不知他会如何回答。 想至此,张均枼回过身,抬眸凝着他,微微笑道:“那江山呢?臣妾与江山,哪个更重要?” 朱佑樘未曾思虑,直言道:“枼儿重要。” 那晚他也是这样回答张均枼的。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答案。 张均枼故作狐疑,道:“臣妾不信。” 朱佑樘较起真儿来,急切问道:“枼儿为何不信?” 张均枼笑道:“陛下一向油嘴滑舌。” “我发誓,”朱佑樘说着便半举起手来,张均枼亦紧着伸手跟他的手轻轻一拍,嗔怪道:“发什么誓,俗套。” “枼儿重要,枼儿最重要,枼儿在我心里无人能及。” 张均枼听言自是不甚欢喜,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留下一片温热。 翌日大雪初融,只是不甚寒冷。 如今已是二月份,算来朱厚照已有十七个月大,走起路来像个小大人一般。 朱厚照似乎极爱雪,是以乳母田氏带着在外头堆雪人,张均枼原本心中是反对他碰雪的,可想着既是他喜欢,何不由着他,何况他还小,如今又岂能克制着他。 坤宁宫前的雪,张均枼因朱厚照喜欢,特意吩咐内监不要扫去。 平日里张均枼虽闲,却也不如田氏带他的多,比起张均枼,似乎朱厚照与田氏更为亲近。张均枼带得少,或许这便是他与她不亲近的缘由。 张均枼见着田氏带着他堆雪人,也不知是她自己真的来了兴致,还是她想与朱厚照亲近,忽然便动了出去随他们一起的念头。 正想着,张均枼拢了拢斗篷,这便出了殿去,走至朱厚照身侧蹲下身子,伸手去抓了一捧雪来,田氏见她如此,不免一愣,道:“娘娘,这个不干净。” 张均枼睨了她一眼,道:“你碰得,本宫就碰不得了?” 田氏怔怔,连忙解释道:“不是,民妇……” 南絮见势轻咳了一声,田氏抬眼望着她,见南絮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讪讪笑着,亦不再多言。(未完待续。) 第卅五章 易储事不休 张均枼睁眼时唯独见南絮伺候在榻前,可她也不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她方才还在外头与朱厚照堆雪人,这会儿却是躺在软榻上。 南絮见张均枼醒了,当即舒展了眉头,露出温婉笑容,言道:“娘娘醒了。” 张均枼以为自己昏睡了片刻,可这会儿浑身轻松,毫无不适之感,哪像是生了病之人。她微微抬起身子,两手撑着软榻正想坐起身,南絮见势连忙近前将她扶起来。 直至这会儿,张均枼方才觉得身上有些酸痛之感,她便问道:“本宫这是怎么了?” 南絮见张均枼稍有不适,面色竟是略带欣喜,回道:“娘娘方才昏睡了片刻。” 张均枼怔了怔,道:“天凉,本宫莫不是生了什么病?太医可曾来瞧过?” “娘娘这哪是生了什么病,”南絮说话间愈发欢喜,道:“您这分明是有喜了。” 张均枼听言怔住,愣了许久方才道:“你说什么!” “娘娘有喜了。” 南絮也知道张均枼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如今这般惊讶,倒也是应当的。 “果真?!” 南絮掩面微微噗笑,道:“奴婢岂会骗娘娘。” 张均枼这便伸手抚着肚子,面色欣喜难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扶着软榻一边够着身子四下瞧了眼,随即问道:“陛下呢?本宫有喜,姑姑没有差人去知会陛下?” 南絮闻言似乎有几分张皇,讪讪道:“知会了。” 张均枼一愣,道:“陛下没过来?” “陛下来过,只是又走了。” 张均枼果然有些许不悦。冷下脸问道:“为何走?” “兴王回朝,正巧进宫来面见陛下。” 张均枼原本颇是愠怒,却终究忍了怒火,黯然未语。 原来在他心里,她始终及不上朱祐杬,他说她比江山重要,所以朱祐杬才是远远高于一切的那个人。 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果然如此…… 朱祐杬进宫觐见,朱佑樘这个当哥哥的,自是要去同他见上一面。他便在乾清宫简单设了接风宴。 宴上二人皆没有贪杯,亦是各怀心思,朱祐杬虽海量,却也怕酒后吐真言。朱佑樘虽一向疼这个弟弟,而今对他多少也有些疑心。 “老四此去黄河治水。可有何趣事?” 朱祐杬听言放下手中酒盅,道:“臣弟此去黄河,日日夜夜与黄河水相伴,若说趣事。那便是吃了一肚子的泥沙。” “哦?”闻言朱佑樘噗笑,道:“那这泥沙味道如何?” “真真是人间美味,皇兄想是尝不到了。”朱祐杬亦是噗笑着迎合。 朱佑樘执起酒盅,送至嘴边。微微抿了一口,道:“黄河水势凶险,朕听闻老四带人筑堤坝时险些出了滑子,可是真的?” 说起来朱祐杬对朱佑樘,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是以他即便是险些丢了命,也不愿差人知会朱佑樘,他讪讪一笑,道:“不过都是些传言罢了,皇兄岂能信之。” 朱佑樘点点头,道:“嗯,传言确实不可信。” 听朱佑樘此言,朱祐杬察觉异常,他总觉得朱佑樘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像是喻指前些日子朝中盛传朱厚照身世的谣言一般。 朱祐杬尚未言语,他身侧跟着的小太监却嘟嘟囔囔道:“王爷心系天下,几次死里逃生……” 这心系天下,可不能用来说朱祐杬,这朱祐杬也知道避讳,不等那小太监说罢,连忙打断,道:“瞎说!” 朱佑樘已是听得清清楚楚,惊道:“果真?” “皇兄莫听他胡言乱语,”朱祐杬解释道:“臣弟几次死里逃生,全是托了皇兄鸿福。” 朱佑樘心中既是悻悻,又是芥蒂,道:“难为你了。” “皇兄这是什么话,”朱祐杬忙道:“臣弟吃着百姓缴纳的口粮,就当为百姓谋福祉。” 朱佑樘听言不甚宽慰,开口接话道:“你皇嫂……你皇嫂托朕给你求了个平安符。” 想这朱佑樘欲言又止,却言说张均枼给朱祐杬求平安符一事,朱祐杬自是不信,张均枼恨不得噬他骨,喝他血,又怎会为他求平安符。 至于那所谓的平安符,或是朱佑樘随口胡诌,或是他为他求的。 想来朱佑樘原本是想同朱祐杬说张均枼已有孕一事,可他转念想了一想,如今朱祐杬尚没有清白,他自是要以此来试探一番。 想当初朱祐杬尚在京城时,朝中几乎每日都有人上奏易储,可朱祐杬一走,朝中立马风平浪静,这已是稀奇之事。 若说这只是巧合,此等琐事,朱佑樘倒是无需在意。 可他再一想,朝中六部,刑部尚书彭韶、工部尚书刘璋、礼部尚书倪岳、户部左侍郎周经、户部右侍郎侣锺,加上一个中城兵马指挥使蒋斆,和一个西城军主将仇驷,这些人在那段时日里,几乎每回上疏都劝谏明查朱厚照身世,且似乎每隔几日上朝时便轮流提及此事。 他们虽只是劝谏查朱厚照的身世,可字里行间亦或是言语间总是有意无意提起易储之事。想如今他只有朱厚照一个子嗣,倘使朱厚照被废,那下一个极有可能被封为储君的,便是朱祐杬。 如此一来,朱祐杬便是愈发叫他怀疑,那彭韶几人时时诋毁朱厚照,莫不是朱祐杬与他们早有勾结! 而今朱佑樘确是清醒了脑子,想他起先因为彭韶的缘故,对朱祐杬仅是有一丝疑心,却因他是他最亲近的四弟,疑心总归只是疑心,也不至于到了怀疑的地步。如今莫说是疑心,就是怀疑也远远不止。 朱祐杬面色镇定如初。笑道:“皇嫂真是有心了,还请皇兄,替臣弟谢过皇嫂。” “好,”朱佑樘微微点头。 朱祐杬作势四下扫了眼,道:“诶,对了,说起皇嫂。今日为何没见她过来?臣弟可知道。皇兄与皇嫂素日里都是如胶似漆,今日何故没有黏着?” 听言朱佑樘淡淡笑出了声,执起酒盅抿了一口。道:“在带孩子,抽不出身。” 二人就此又把酒畅谈了一番,直至天黑时方才离席。 朱佑樘再回到坤宁宫时,张均枼早已歇下。他经一番洗漱,自是习惯性的睡在张均枼身侧。他本以为张均枼已熟睡,彼时却见张均枼回过身来,他便问道:“枼儿还没睡?” 张均枼并未言答,当只是抬手缠着他的腰身。又微微挪了挪身子,紧紧贴着他。 朱佑樘便也顺势将她揽着,想来张均枼这么些年早已习惯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陛下。”张均枼抬眸凝着他,笑道:“臣妾有喜了。” 朱佑樘点点头。道:“我知道啊。” 张均枼佯装一愣,道:“陛下怎会知道。” 朱佑樘说笑道:“你腹中皇儿告诉我的。” “臣妾还以为陛下不知道。” “我若是不知道那还得了,你肚子里那个可是我的孩子。” 张均枼似随口道:“今儿一整日都没见着陛下过来,臣妾才以为陛下不知道。” 朱佑樘这才听出了她的意思,于是回首道:“枼儿在怪我?” 张均枼抿唇垂眸,避过他的目光,佯作悻悻,言道:“没有。” 朱佑樘自是察觉她的异常,他便亦是侧过身,面对着张均枼,解释道:“今日老四回京,我去给他接风洗尘。” 张均枼望着他,黛眉微微皱着,言道:“臣妾真的没有生气。” 朱佑樘抬手轻轻推她躺平了身子,道:“枼儿有孕在身,莫再侧着睡。” “陛下又虚了,”张均枼虽已躺平,却也不忘侧首望着朱佑樘,朱佑樘闻言又将她的脸端平,道:“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咱们的皇儿。” 张均枼又侧首,问道:“臣妾重要还是皇儿重要?” 朱佑樘便又将她的脸推过去,道:“都重要。” 怎奈何张均枼又偏过头来,道:“二选一。” 朱佑樘终于不再碰她,思虑了一番,方才道:“枼儿重要。” 说罢朱佑樘原以为张均枼定是不甚欢喜,岂料她却是不悦,道:“那皇儿呢!皇儿不重要么!” 朱佑樘连忙道:“皇儿也重要。” “那臣妾呢?”张均枼竟是没完没了了。 朱佑樘道:“枼儿自然重要。” “那是臣妾更重要还是皇儿更重要?” 朱佑樘这回倒是放聪明了些,道:“皇儿重要,枼儿更重要。” 这果真就是张均枼想要的。 张均枼这才回过头去,闭目道:“臣妾乏了。” 朱佑樘见她睡了,方才转身歇息。 翌日早朝,朱祐杬自是如期而至,他既是已回京,自是要上朝。 说起来,朱祐杬本已察觉朱佑樘对他起了疑心,却仍不知悔改,早朝时非得往他枪口上撞,因为他知道,朱厚照若是被废,能当储君之人,唯有他一个。 是以他一直肆无忌惮。 依旧是早朝将毕,朱佑樘正要退朝之时,工部尚书刘璋出列,跪地禀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议。” 这工部尚书刘璋许是朱祐杬的人,这朱佑樘自是清楚的,是以他便也大致猜到了刘璋有何事要禀,无非就是朱厚照的身世。 “刘卿有何事要议,说吧,”此回他倒是没有出言呵斥他,反而是容他启奏,因他早已想好了对策,更要借此机会,告诉众朝臣张均枼已有身孕,叫他们打消了扶持朱祐杬为储君的念头。 见朱佑樘如此心平气和的,刘璋竟是有几分惊诧,暗暗朝朱祐杬望去,彼时朱祐杬亦是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给他使了个眼色。刘璋方才禀道:“陛下,黄河水势凶险,老臣几次听闻兴王赴黄河治水,曾多次死里逃生,老臣以为,兴王治水,有功于社稷,而太子实为李朝人的血脉,陛下应当废立太子,而拥兴王为储君。” 见势朱祐杬紧跟着推辞,道:“刘尚书过奖了,只是本王无功无德,实在愧不敢当。说起储君,而今已有太子,何况皇兄皇嫂尚且年轻气盛,再怎么说,也轮不到本王,刘尚书可莫再说这等荒唐之言了。” 朱佑樘听刘璋所言并无愠怒之色,反而是冷冷笑了一声,问道:“太子是李朝人的血脉,刘卿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此事民间多有传言,宫中也曾有人兴谈,只怕是不得不信,”刘璋道。 “此为谣传,原本便不可信以为真,刘卿说宫中也有谣传,朕都不曾听到过风声,何况刘卿一个外臣,又是如何得知的?” “这……”刘璋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便低下头去,又暗暗望向朱祐杬,朱祐杬蹙眉紧绷着脸,连忙又给他使了个眼色,刘璋抬头道:“老臣恳请陛下废太子,立兴王为储君!” 朱佑樘并未言语,这刘璋方才说罢,后头又有几个官职偏低的小臣站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的跪地道:“微臣恳请陛下废太子,立兴王为储君!” 见此情形,朝中一众阁老纷纷出列反对,言此事不妥,而后户部尚书徐琼,兵部尚书马文升等亦是反驳,虽未明说朱厚照的的确确就是张均枼所出,却也直言他是嫡长子,理应封储。 众人如此争执辩论,哪知朱佑樘依旧沉着冷静,竟是不怨也不怒,单只是微微一笑,言道:“老四此回确是有功于社稷。只是太子是朕的长子,又是皇后嫡出,如今他尚且年幼,性子温顺,从无过错,实在无由废黜,更何况而今皇后已有孕,即便废了太子,这储君之位,也轮不到旁支。” 朱佑樘语出果真惊人,莫说是朱祐杬脸色已是大便,就是刘璋一众亦是怔忡。如今张均枼已有孕,即便朱厚照因那些荒唐之由被废,那朱祐杬也断不可能被立为皇太弟。 他们已是冒险跟随朱祐杬打拼了近一年之久,莫不是要就此输得个一败涂地! 众臣霎时间议论纷纷,朱祐杬就势连忙出列,捧着象牙笏道:“皇兄所言极是,皇嫂已有孕,即便废了太子,也不应由臣弟当储君。” 朱佑樘闻言微微点头,站起了身,垂眸睥睨众人,略略思量了一番,方才言道:“退朝吧。” 话音方落,众臣旋即住嘴,纷纷回过身来,面朝着朱佑樘,齐刷刷跪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未完待续。) 第卅六章 兴王现野心 转眼已步入初夏,想是因天微热的缘故,晌午时分,百姓若是闲来无事总不愿出门叫自己晒着一定点太阳。 同样是闲来无事,朱祐杬却是不愿在兴王府里待着。想如今张均枼已有身孕,若是她此回诞下个皇子,朱祐杬那所谓皇太弟一党必定要输得一败涂地。而今他手下官职颇高的唯独剩下工部尚书刘璋一人,加上那些仅有芝麻绿豆大小的朝臣,即便张均枼没有身孕,他也注定要败给她。 张均枼的身子愈发显怀,朱祐杬那一党的阵势便愈发微弱,是以如今每隔段时日便有人临阵脱逃。说起来,那些人不过是小官,于朱祐杬并无多大可用之处,是走是留,朱祐杬倒也不曾在意,可若是刘璋也要随风倒,那朱祐杬可真的就是连一丝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偏偏这工部尚书刘璋,他就是这么一株墙头草。 自朱祐杬有心思争储后,还从不曾拜访过他手底下的朝臣,此回到刘璋府上,倒还是头一回。 朱祐杬至刘璋府前,方才下了马车,便见府上家丁搬着两个礼盒放上前头不远处的马车,与那车夫言道:“这两个送去寿宁侯府,大的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小的是建昌伯张延龄的。” 朱祐杬听闻那家丁所言,原来这礼是要送往张家的,这刘璋果真是要临阵倒戈了。 那车夫应了一声,随即驱车离去,那家丁自是不认得朱祐杬,是以仅是瞧了一眼,并未作理睬。跟着朱祐杬的随从见那家丁走了。连忙唤了一声,那家丁听唤止步,回首问道:“什么事!” 随从道:“去禀报你家……” 朱祐杬原本便是想过来探探情势的,如今得知刘璋已不愿再向着他,他自也不会再热脸贴着冷屁股,听闻随从即将说出口来,于是连忙呵斥一声打断。 随从受了训斥。自是一愣。朱祐杬不好明说刘璋已不必再拜访,便只好言道:“不可造次。” 朱祐杬说罢便转过身欲要登上马车离去,彼时恰巧这尚书府的管家出来。见着朱祐杬过来,却是又惊又喜,忙唤道:“兴王爷!” 听唤朱祐杬回过身来,那管家已迎过来。拱手给朱祐杬行了个礼,问道:“王爷此回过来。可是找我家大人有事?” 这朱祐杬即便再是有骨气,也委实不愿就此放弃刘璋这个大势力,是以仍贴着笑脸应了一声,那管家想来是不知刘璋的心意。竟作势请他进府。 朱祐杬回首与车夫道:“你先回府,”随后便与管家进了府去。 那管家引着朱祐杬同他的随从至桂堂中,微微躬着身子。笑脸道:“王爷,您请先坐会儿。我这就去通报大人。” 朱祐杬点了点头,顺势坐下,管家直起身,转身吩咐丫鬟道:“给王爷上茶。” “是。” 管家说罢便去了后院。 还未走至后院,远远便听闻刘璋与府上妾室及几个通房丫鬟一齐嬉戏寻欢,他推门进了去,竟是如同见了一幅春.宫图。 见管家进来,那几个妾室与通房丫鬟自是一惊,又见自己衣衫不整,连忙躲起来,刘璋亦是拢了拢衣襟,下榻斥道:“冒冒失失的这是干什么!” 并非这管家冒失,他不过是有意而为。 管家悻悻道:“大人,王爷来了。” “王爷?”刘璋垂首着衣,问道:“什么王爷?” 管家道:“就是兴王啊。” “什么?!兴王?”刘璋颇是怔忡,道:“他怎么来了!” 管家见刘璋这副神情,似乎根本不愿见朱祐杬,于是问道:“大人,那您是见,还是不见?” 刘璋拢着衣襟,越过管家,径直出了门去,只道:“我还能躲着他不成!” 管家见他出去,亦是急急忙忙跟着,刘璋即将行至桂堂,却是忽然停住步子,管家本是低着头,自是不知刘璋已停步不前,竟硬生生的撞了上去。 刘璋回头并未责备他,只低声道:“你去告诉兴王,就说我……身子有恙,不方便见客,请他先回府,改日我必定登门拜访。” 管家惊道:“大人不见他?!” “你小声点!”刘璋连忙训斥,道:“一个失势的纸老虎,我见他干什么!快去!” 管家连声应是,快步越过刘璋,步至桂堂。朱祐杬见他回来,却未见着刘璋过来,不免一愣,问道:“何故不见刘尚书?” 听朱祐杬这般询问,管家自然不好说话,讪讪言道:“王爷,我家大人今日抱恙,实在不方便见客,要不……您先回去,改日等大人好些了,一定亲自去拜访您。” 随从听言禁不住斥道:“什么抱恙不抱恙的!我看他就是不想出来见王爷!” 管家闻言惊怕,连忙解释道:“那可不是,大人确是身子抱恙。” 方才管家这话,人人都能听出个中意思来,那随从已忍不住训斥,朱祐杬却仍是心平气和,果真是能忍。 朱祐杬回首与随从道:“不得无礼!” 随从心中虽是多有不甘,却也不好顶撞朱祐杬,只好默然不语。 朱祐杬虽如同吃了闭门羹,面色却颇是从容镇定,回首与管家客气道谢,随后方才带着随从离去。 如今这朱祐杬果真是得不偿失了,出了府又不见马车,想着方才见马车遣回去,真真是万般后悔,加之天气燥热,他便是愈发郁闷烦躁。 随从瞧出了朱祐杬的心思,便问道:“王爷,要不要,卑职快些回去叫辆马车来?” “不必了,”朱祐杬脸色阴沉,道:“这么点脚程,本王还走的过来。” “是。” 方才离刘璋府上不远,朱祐杬已是愈发烦闷。忽听闻一声唤,是自身后传来的,朱祐杬闻声回首,只见唤他那人着了一身朝服,亦是有些许面熟,似乎是他的人。 只是此人职位偏低,是以朱祐杬对他并无多少印象。 朱祐杬停步等他。那人见势急忙快步迎过来。阿谀道:“王爷。” 随从依旧板着脸,微微冲道:“你可有事?”想他却是忠心耿耿,只是忠心过头了。 那人不免怔怔。朱祐杬这便给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见势这才安定下来,只是仍略带愧色,冲着朱祐杬讪讪一笑。 二人就此一路同行。交谈诸多朝事。 “眼看着如今朝中大权皆被张氏独揽,王爷可有何对策?” 朱祐杬每听及张均枼。总情不自禁微微蹙眉,面色亦是略显黯然,言道:“若想扳回一城,本王倒也有对策。只是眼下朝中势力皆依附皇嫂与张家,本王如今已不比从前了。” “难道王爷甘心就此打消争储的念头?”这人说话间竟是愤懑。 这话似乎是戳中了朱祐杬心中痛处,只闻他轻轻哼了一声。恨恨道:“本王费尽心思策划这么久,岂甘心就此放弃!不过是迫不得已需得休养一阵子罢了。” “想当初的六部。除去兵部马文升和吏部王恕这两个迂腐不化的朽木,其余哪个不是依附着王爷。不想这张氏竟是如此阴险,趁着王爷不备,先后将户部,礼部和刑部的人统统打下马,如今唯独剩下工部尚书刘大人站在王爷这一边,其余五部皆是张氏的人。” 提起刘璋,而今他也已临阵倒戈,朱祐杬却是不愿告诉旁人,以免打压自己的实力,可转念一想,礼部怎的也会是张均枼的人,是以问道:“户部尚书徐琼,本王听闻此人是皇兄亲自擢升,他莫不也是皇嫂的人?” 想这徐琼被朱佑樘擢升为户部尚书之时,朱祐杬已赶赴黄河治水,他自是不知朝中局势,只是听得些风声。 那人轻叹一声,道:“王爷有所不知,曾有人传言,这徐琼已故的妾室,是张氏的堂姐,就是那张邑龄的嫡亲妹妹,况且徐琼得以擢升户部尚书,也是张氏的功劳。” 朱祐杬紧紧拧着眉心,并不言语,如今莫说朝中阁老向着张均枼,就是六部也统统都是张均枼的势力,他还拿什么和朱厚照争储! “王爷,如今朝中局势可是紧张得很哪!陛下虽重用六部尚书,最是信任的却一向是朝中几位大学士(大学士即是内阁辅臣,例如刘吉是文渊阁首辅大学士,故刘吉亦被称作刘阁老。内阁是明朝中后期全国最大的权利机构,而内阁首辅职位虽低,却等同于宰相之职,实为百官之首),譬如刘吉,李东阳之流。王爷,六部尚书偏向张氏说起来倒也不打紧,可您想,这刘吉和李东阳,他们与张家多少是有些牵连,可杨延和,徐溥素来清廉,您看,您要不要,把他们挖过来?” 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听朱祐杬冷着脸问道:“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人被朱祐杬这一问,顿时接不上话,朱祐杬又道:“如今皇嫂不过是凭着肚子才得了些士气,若是她那个孩子生不出来,你且看她可还笑得出来?” “王爷有法子?”此人言语间略带欣喜,又暗藏惊诧。 朱祐杬并不言答,单只是勾唇露出得意一笑,彼时他们已走至兴王府,那人便停住步子,转身面对着朱祐杬,微微弓着身子,拱手谀媚笑道:“王爷,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效忠王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听言朱祐杬淡然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微臣李广。” 且说张均枼已有身孕,朱佑樘如今去坤宁宫去得便是愈发的勤快了,几乎每日一下早朝便往坤宁宫跑,这几个月连乾清宫的门都不曾踏过,至于每日朝臣呈上来的奏本,他自是吩咐了张瑜差人搬去坤宁宫。 说起来,这朱佑樘原本去坤宁宫便去得极是勤快,以往每日下了早朝,亦或是午朝,便去往乾清宫批阅奏本,时不时召朝中大臣商议政事。待每日诸事忙完,便前去坤宁宫歇息。 历代帝王皆是宿在乾清宫,东暖阁召幸皇后,西暖阁召幸妃子,到了朱佑樘这一代,乾清宫竟是愈发冷清了,莫说是西暖阁从无人歇息过,就是东暖阁,也是久无人居。 说这东暖阁久无人居,朱佑樘到底还是在这里歇息过的,不过是好些年前,他刚登上皇位那会儿,那时他从不愿正眼瞧张均枼,自是不会歇在坤宁宫。再说如今,他与张均枼即便是闹了别扭,也定然是死活赖在坤宁宫不走,至于睡处,那便是坤宁宫的西暖阁了。 此回他批完了奏本,高举双臂正想伸个懒腰,偏过头往暖阁里看去,却见张均枼站在妆台,躬身端起木凳,他这心里头自是大惊,连忙跑去接过那木凳,惊道:“枼儿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岂能做这等粗重之事!” 张均枼原本便是不甚烦闷,便直起身,转过去不搭理他,走至软榻前,见那剪刀,便又随手拿起看看。朱佑樘这会儿正巧放稳木凳,抬起头见张均枼握着剪刀,不免又是一惊,快步走去一把将剪刀夺过,道:“枼儿还有身孕,拿着这个,若是伤着孩子可怎么好!” 听言张均枼斥道:“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碰!臣妾还能一天到晚搁床.上躺着?!” 朱佑樘顿了顿,竟点头道:“是啊。” 张均枼自觉没法再与他沟通,气鼓鼓的坐下,朱佑樘便也顺势坐在她身侧,伸手正想抚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却被张均枼抬手打开,他便收回了手,问道:“枼儿这是怎么了?” 这张均枼微微皱着眉,轻叹了一声,道:“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臣妾怕是要胖了……” 朱佑樘噗笑,道:“就为这个?” 张均枼不语,朱佑樘继而又道:“枼儿本就瘦,胖也胖不了多少。” 听朱佑樘此言,张均枼却是愈发不悦,稍稍侧身背对着他,他便起身坐至另一侧,正对着张均枼,笑道:“枼儿即便胖了,那也是我心里的女神。” 张均枼又偏身背过他,道:“油嘴滑舌。” 朱佑樘无奈又起身坐至她对面,道:“枼儿若是不信,那我就把自己吃胖,到时候和枼儿一样胖。” 想他朱佑樘若是不说这话倒还好,他一说,张均枼反倒是愈发来气了……(未完待续。) 第卅七章 受惊于陶韫 自张均枼怀了身孕,性子是愈发急躁,亦是时常觉得烦闷,几乎每日都要出去走走,说起来,在坤宁宫附近散步能出个什么岔子,何况她身边还有南絮与樊良这两个一等一的高手护着。可有的人么,若是想叫张均枼出岔子,总是有法子的,或从上面,或从下面,又或是旁边。总之,这个岔子,也不是南絮与樊良想防着就能防住的。 初夏已至,天儿是愈发燥热了,御花园却是花香四溢,委实能叫人心旷神怡,张均枼在这儿待上一小会儿,倒也安逸了些。 张均枼连着失了两胎,如今好不容易再怀上,自是万事都小心翼翼的,南絮亦是一直贴身照看着,就是走在御花园里,她也是将张均枼搀扶着。 樊良便一直在她们二人身后跟着,他想是同张均枼禀报了什么,张均枼听他所言,黛眉紧跟着微微一皱,侧首瞧了他一眼,而后又回过头,不紧不慢问道:“你说老四昨儿去了西内?” “是,”樊良轻轻点头,应道一声。 那西内关着的,不就是一个已被废为庶人的朱见潚,张均枼问道:“他可是去找朱见潚了?” 樊良再次点头,道:“卑职见他确是进了朱见潚的宅子里。” 张均枼听言禁不住冷笑一声,挖苦道:“那个朱见潚已被废为庶人,他去找他做什么,莫不是两个失势之人志同道合,还想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想这朱见潚曾几次三番给朱佑樘进献美女,着实是威胁到了张均枼,如今张均枼自是不喜他,这也实在是怨不得张均枼了。 樊良继而道:“卑职见他。提了个食盒进去,想是去给朱见潚送吃的了。” 张均枼唇角微微上扬,冷冷一笑,道:“他竟有这般好心?本宫原以为他是去痛打落水狗了。” 樊良并未接话,顿了片刻方才道:“应该就是去送饭的,卑职见他出来时袖口上还有一颗饭粒。” 张均枼依旧是冷着脸,只道:“怕是故意的。若真有这么简单。本宫也不必费心思除掉他了。” 南絮默然听了良久,终于接了话,侧首望着张均枼。问道:“娘娘是觉得,兴王此回去见朱见潚,另有鬼祟?” 张均枼坚持自己的意思,略是咬牙切齿。恨恨道:“定有鬼祟!” 樊良曾在朱见潚府上当过左长卫,他对朱见潚。到底也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主仆之情的,是以张均枼每言及朱见潚之时,他便会微微蹙眉,只是并不言语。更不会反驳。因为如今张均枼才是他的主子,主子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即便主子说了他不爱听的,他也只能听着。何况朱见潚早已失势。他也没有必要为他得罪人,且比起朱见潚来,张均枼更能保他平步青云,即便他跟在张均枼身边只能当个护卫,那也是备受旁人尊崇与艳羡的。 再加上,为了心中对一个女人尚存的一丝怀念…… 便是在南絮侧首望着张均枼,而樊良又因有心事而无心防备之时,自南絮左手那一侧忽然飞出来一只通身雪白的猫,那猫像是被人抛过来的,重重的摔在张均枼脚前,发出一声极是沉闷的痛吟。 这猫恰巧是摔在张均枼脚前,又因事发突然,毫无预兆,自是叫张均枼受了惊吓,心中一颤,惊叫了一声,又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竟险些没站稳,幸亏南絮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扶着,又得樊良在她身后托着,她方才稳住身子。 “娘娘!” 樊良见了那只猫,方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只见自那只猫摔过来的方向,有个都人望着,彼时张均枼与南絮亦是回了神,纷纷侧首望过去,却见那都人望着张均枼,目中竟满是恨意,极是凶狠的模样叫张均枼实在是想不透。 南絮见她那眼神,心里头自是气不过,这便想冲过去将她抓来质问,怎知方才跨了不过一步,那都人便已转身跑开,南絮见势一惊,亦是紧接着追过去。张均枼倒是冷静,为顾大局连忙将她唤住,南絮听唤停住步子,转身望着张均枼,皱眉唤道:“娘娘这是为何!” 张均枼故作平静,作势道:“穷寇莫追,”却是转身同樊良低声道:“你跟过去,看看她是哪个宫里的人,回宫等你。” “是,”樊良应了声,这便越过张均枼与南絮二人,暗中跟了过去。 张均枼与南絮回坤宁宫不久,樊良便已回来,张均枼这会儿正喝着茶,见他回来,当即放下茶盅,站起身问道:“跟到了?” 樊良也不多费口舌,直言道:“是清宁宫的人,卑职亲眼看见她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 张均枼听闻那个都人是周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自然是又怒又怨,想她曾经是多么敬重这个皇祖母,不曾想此人竟是接二连三的算计她,起先是将瑾瑜安插在坤宁宫监视她,而今又派自己身边的都人来害她,果真是张均枼信错了人吗! 一想到这些,张均枼这心里头的气便不打一处来,猛然一声拍案,恨恨道:“去清宁宫!” 张均枼若要去清宁宫,南絮自是得跟着,可樊良又不能了。南絮儿时跟在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亦最是清楚,这个老人家最忌讳男人随意在后.宫里头走动,更何况是跟在张均枼身边。 南絮见樊良亦要跟着过来,连忙停步,避着张均枼小声同他道:“你留在这儿,我随娘娘去。” 听言樊良不免一怔,却想南絮如此做,定然也有她的到底,便听话留在坤宁宫,不再跟过去。 说起来,张均枼此回到清宁宫倒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既是到清宁宫来看老人家。她又岂会空着手。 张均枼到清宁宫时,周太皇太后尚坐在软榻上,由着都人为她捶腿,与樊良方才在外头看的倒是没什么变化,这人么,年纪大了,浑身上下总难免有个酸酸痛痛的。 而为她捶腿的那个都人。张均枼亦是认得。可不就是放猫吓她的那个! 周太皇太后见张均枼过来,竟是异常的欢喜,丝毫没有不对头的。侧首示意那个都人下去,而后便下榻,望着张均枼,笑盈盈问道:“皇后怎么来了。你可是许久都没过来看哀家了。” 张均枼见势亦是微微福身,微微笑道:“臣妾给皇祖母请安。” “快不必多礼。”正说着,周太皇太后走去拉起张均枼的手,将她拉着坐在软榻上,又道:“来。坐。” 待见着张均枼坐下,她亦是折回身坐下,垂首望着张均枼日渐隆起的肚子打量了一眼。而后满脸的笑意,那笑容。与张均枼初进宫时见到的并无不同,张均枼已是许久没有见到过了。 周太皇太后抬眼见张均枼望着她,便与她相视一笑,张均枼这才记起来带的东西,于是侧首望着南絮,又回过头来同周太皇太后言道:“对了,皇祖母,臣妾此回过来,是给您送东西的。” “送什么东西还得你亲自过来,如今你可不能再想以往那样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了,莫不能动了胎气,”周太皇太后望着张均枼,极是慈爱,那目中亦满带和气,丝毫不像假的。 张均枼亦是迎合着笑笑,道:“臣妾哪有那么娇气,皇祖母怎么同陛下一样了。” 周太皇太后道:“皇帝疼你,哀家也疼你。” 这回张均枼仅是附和着温婉一笑,并不接话,侧首示意南絮近前,她接过南絮手中提着的竹篮子,同周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这是陛下年初赏给臣妾的薏仁,说是南海进贡的,吃起来味道不同于咱们常吃的。臣妾一直收着,原本想等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吃,可想想等久了,怕是要变味儿了,如今臣妾怀着孩子,又吃不得这个。便想着,把这薏仁送给皇祖母尝尝,也不枉陛下一片心意。” 周太皇太后接过看了一眼,而后便侧目望了眼乜湄,示意她拿下去,而后又与张均枼笑道:“这薏仁可是皇帝赏给你的,你果真舍得送给哀家?” 张均枼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周太皇太后道:“这倒也是。” 这周太皇太后果真是极在意张均枼腹中那皇儿,说话间总有意无意打量她的肚子,这会儿闲着没话说了,便又问道:“枼儿啊。” 张均枼应了声,睁大眼睛望着她,她问道:“算是你这一胎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张均枼道。 周太皇太后微微低眉,垂下眼帘呢喃道:“四个月……” “那你这些日子,可有孕吐?”周太皇太后这到底是想问什么,张均枼还琢磨不透,便如实答道:“有,这几日次数愈发多了。” 周太皇太后一面轻轻点头,一面又问道:“那……你这些日子,是喜欢吃酸,还是喜欢吃辣?” 老人家果真还是在意生男生女,竟是问得这般直白,这酸男辣女的道理,张均枼到底还是明白的,她近来倒是喜好吃辣,可她又不愿叫太皇太后知道,免得伤了老人家的心,又不好撒谎,若说这老人家满心期待着抱个孙子,倒是张均枼偏偏生出来一个孙女,那这孩子将来可就不讨喜了。 张均枼正是纠结,这周太皇太后都已经问出口了,她也不好躲着不回答,索性言道:“臣妾这些日子胃口一向挺好的,酸的辣的,都喜欢吃。” 周太皇太后没法子,便讪讪一笑,又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巧不巧,偏偏是这会儿,吓着张均枼的那个都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周太皇太后循声望过去,道:“陶韫,你去泡壶茶来,哀家有些口渴。” “是。” 原来那都人便是陶韫,张均枼对陶韫这个名字亦是有些许印象的,当年就是这个陶韫与郑金莲一同进宫,她也是当年险些就被周太皇太后送给朱佑樘的良家女。 可张均枼素来与她无冤无仇,她又是因何缘故竟要害张均枼,莫不果真是受了周太皇太后的指使!可周太皇太后对张均枼腹中那个皇儿,分明是满心欢喜的,又岂会害她。 张均枼微微凝眉,见陶韫出了殿去,便也站起身,同周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天色不早了,臣妾也该回宫了。” 周太皇太后点头应了一声,到底理不可废,张均枼就势微微福身行礼,温婉道:“臣妾告退。” “好,”周太皇太后说话间亦是站起身,望着南絮,略显严肃,语道:“南絮,千万伺候好了。” 南絮便也福身,应道一声“是”,而后便依旧小心翼翼的将张均枼搀扶着出了正殿。 张均枼与南絮主仆二人走至殿外,方巧也遇陶韫两手端着木托回来,她便有意拦在她身前。 陶韫见张均枼挡在这儿,这便抬起头望着她,唤了一声“娘娘”。 张均枼见着陶韫望着她时那目光,柔情似水,一双美目晶莹剔透,清澈无杂,丝毫没有方才那凶狠与杀意。 由此,张均枼自是一愣,顿了顿方才问道:“茶泡好了?” 陶韫细声道:“是。”这个陶韫极是乖巧,不像方才那个的凶煞与狠厉。 张均枼亦极是温柔,与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泡的茶总不及煮的甘醇,你伺候着皇祖母,得合着她的口味来煮茶。” 陶韫亦是冲着张均枼露出莞尔一笑,毕恭毕敬的笑道:“奴婢明白,多谢娘娘教诲。” 张均枼点了点头,道:“嗯,去吧。” “是。” 张均枼见陶韫越过她进了殿,便也转过身望着她的身影,亦是借此机会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方才放猫吓她的那个陶韫的身影,她亦是细细的打量过,与这个陶韫竟也有几分不同的。 南絮着实费解,低低的唤了张均枼一声,张均枼这便回过身,缓缓移步走开,久久方才同南絮道:“不是她。” “不是她?”南絮微愣,惊道:“难道又是兴王?!” 张均枼一声冷笑,只道:“保不准就是他!” “娘娘,这兴王是想挑拨您和太皇太后的关系!” 张均枼目光略显凶狠,愤恨道:“是不是本宫对他太仁慈了!”(未完待续。) 第卅八章 惜刘吉致仕 如今朱佑杬那所谓皇太弟一党的势力已是愈发衰弱,说这刘吉是张家背后最大的势力,朱佑杬若是想暗中打压张均枼,自是要从刘吉身上下手。可刘吉混迹官场数十载,也并非等闲之辈,又岂是朱佑杬想扳倒就能扳倒的。 想这刘吉为官多年,素来有一个绰号,叫做“刘棉花”,“棉花”这一称谓也非空口而来,何故旁人私底下唤他作“棉花”,这缘由倒也是简单,“棉花”者,不惧弹也! 这刘吉是英宗朱祁镇正统十三年进士,英宗复辟后天顺四年侍讲读于东宫,侍读当时尚是太子的先帝朱见深。 至先帝朱见深即位,因他原本便受器重,是以被召编纂《英宗实录》,待《英宗实录》修成,又迁侍读学士,不久又擢升为礼部左侍郎。 先帝成化十一年,刘吉受命,兼翰林院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朝中机务。又进礼部尚书。至当时已被封为太子的朱佑樘出阁时,又加太子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后不久又加太子太保,进武英殿大学士。 久之,进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寻加少保兼太子太傅。 这刘吉为官几十余载,从一个小小的进士开始,一路平步青云,至先帝一朝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谨身殿大学士,成为朝中文武百官之首,靠的不仅仅只是自身才学,亦有不少私相授受的本事。 先帝朱见深晚年宠信万氏一族,刘吉便与万家交好,百姓传言他尸位素餐,精于结党营私,因此屡遭言官弹劾。可屡遭弹劾又如何。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常阿谀奉承,讨好先帝,又勾结宦官,排挤打击弹劾他的人,是以能在内阁任职十八年。当时曹御史及欧阳旦等言官不断弹劾他,可刘吉的官却是越做越大。没人奈何得了他。 再后来。先帝朱见深不修政事,不理朝务,再有人弹劾。刘吉已是视若无睹。因他不怕被人弹劾,是以旁人便私下里给了他一个“棉花”的绰号,故谓作“刘棉花”。 先帝一朝时,曾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一说,这“纸糊三阁老”。指的便是万安,刘珝,与刘吉。且不说前两个,就说刘吉。百姓之所以说他是“纸糊”阁老,自也是有缘由的,那缘由便是这阁老整日里无所事事。 想那时朱见深这当皇帝的都是不理朝政。那刘吉这当阁老的,即便是尸位素餐。那也无妨。 (关于刘吉,参考了百度百科。) 可朱见深是朱见深,朱佑樘是朱佑樘,朱见深昏庸无度,朱佑樘政治清明,他们二人虽是父子,却也断断不能相提并论。朱见深那一朝时,刘吉大可不必理会那些于他不利之事,到了朱佑樘这儿,却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说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朱佑樘继位,大力整治朝中歪风邪气,将朝中碌碌无为之人尽数罢免,却独独留下了刘吉。一来,这刘吉确有真才实学,若是愿意改邪归正,也是可用之才,二来,刘吉曾任太子太保兼太子太傅,也算是朱佑樘的老师,想他朱佑樘一向是重情重义之人,自是念及旧情。 刘吉到底也是聪明人,他既知朱佑樘有心重用他,自是全身心辅佐,而非先帝在任时的懈怠。 可先帝一朝时,他已得罪了朝中不少言官,至朱佑樘继位,刘吉再受重用,自是免不了受人弹劾,他为保住这官职,自然是力挽狂澜,终受群臣敬重。奈何如今他与张家交好,又惹得朱佑杬不悦。 想他刘吉原本确是不怕弹劾,可如今朱佑樘在位,他却是战战兢兢,生怕遭人弹劾。 是以朱佑杬想扳倒这刘吉,说来也不算难事了,只是得看朱佑樘还会不会护短。 近来上朝之际,总有些官职颇为低下的小臣上奏弹劾刘吉行贿张家,私下里又收受贿赂,此一事刘吉自是知道,是以他这心里头也难免有些惶恐,只是倚靠着张均枼这棵大树,活路总归是有的。 今日早朝,刘吉依旧是来了,只是一直一言不发,这便不免叫朱佑樘愈发疑心了,只是他一向敬重刘吉,是以也断断不会说他什么。 众臣议完事,整个奉天殿霎时间静了许多,朱佑杬见时机到了,便微微偏过身子,朝右列最后头看去,他本是想示意李广当庭弹劾刘吉,岂料李广始终低着头,根本见不到他的眼色。 想这李广分明是故意低下头,他也算是墙头草一棵,既想讨好朱佑杬,又不敢得罪张家,是以弹劾刘吉之事,他自是要躲着。 朱佑杬心里头也是急切,便不再打算吩咐李广,是以转眸望向李广身后那人,那人已见着了他的眼色,便与他四目相视,轻轻点头正想出列,却听闻刘健忽然言道:“陛下,老臣听闻中宫皇后娘娘每日以盐水洗脸,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朱佑杬暗暗折回身,李广身后那人亦是挪回步子。 每听闻朝中有人说及张均枼,朱佑樘的脸色便会暗下几分,可想这刘健也是他敬重之人,便微微颔首,淡淡道:“嗯,确有此事。” 刘健道:“陛下,如今民间百姓多有吃不起盐,皇后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不以身作则,反而极度奢靡,此事恐怕有违天理。” 想他朱佑樘是何等护妻之人,岂能容旁人如此诋毁张均枼,他道:“皇后所用不过是坤宁宫每月供给,她也不曾因此向内廷多要,那都是她自己省下来的,不算奢靡。” 刘健亦不甘,道:“那省下来的盐,难道不应该留着吃?用来洗脸实在奢靡!” 朱佑樘说不过他,便道:“女为悦己者容,皇后以盐水洗脸都是为了朕。” 刘健听言无话可说,朱佑樘见势故意问道:“先生可还有话要说?” 闻言刘健不语,自行退至原处站着。 站在李广身后那人此回不再需朱佑杬使眼色。自己站出来,禀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朱佑樘微微点头,道:“嗯,说吧。” 那小臣道:“微臣听闻有人收买九江漕运都御使李蕙,利用钞关税折收银两,私吞九江钞关征收的船料钞。多达百万两。此事已引起民愤,望陛下明查,以平民怨!” 此话方才说出口。刘吉脸色便是大变,心中亦是惶惶不已,自古贪污盛行成风,小贪小污算不得什么。他正是利用这一点从船料税里取了一些银两收入自己囊中,可那区区千两。何足百万! 私吞钞关的船料税,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这若是换在先帝在位时,他大可不必担心,可这朱佑樘一向痛恨朝中官员收受贿赂。亦或是贪赃枉法,即便他念着些情分,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百万两的数目实在不小,此回怕是定然要彻查了。若是查到他头上。便是区区千两,他怕是也在劫难逃了! 朱佑樘闻言自知此人所指是刘吉,说起来他到底还是有心偏袒,是以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可有证据?” 那人这便答不上话来,吞吞吐吐一句话也憋不出,朱佑樘又道:“空口无凭,诬蔑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你若是拿不出证据来,怕是要污了九江漕运都御使李蕙的名声。” “陛下!”话音方落,又有一小官出列禀道:“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此事来得蹊跷,陛下还是盘查为好。” 这人说罢,后头几个小臣纷纷出列跪地,一个接着一个道:“望陛下彻查此案!” 朱佑杬暗暗回首,看了一眼,却见李广依旧杵着,心中不免有所狐疑,彼时李广见他望着,连忙低着头出列跪下,作势朗声道:“望陛下彻查此案,还刘……还李蕙大人的清白!” 这李广方才分明是要提起刘吉的,这话朱佑樘自也是听去了,此案从头到尾仅涉及李蕙一人,而今李广却有意提及刘吉,果然此事是朱佑杬设计,欲要借此扳倒刘吉的! 想这李广也确是有些小聪明,如此言语,既取得了朱佑杬的信任,又不得罪张家。 倘使仅有一人如此弹劾此事,那朱佑樘尚且可以维护,可这人一多,朱佑樘若是再有心如此,怕是就得遭人话柄了。 朱佑樘点头,一字一句极是较劲儿,言道:“好!你们不过是要朕打击旁人的势力罢了!好啊!好啊!” 听言朱佑杬拧着眉心,朱佑樘却望着刘吉,道:“刘阁老。” 彼时刘吉正惶恐着,忽听闻朱佑樘叫唤,不免怔忡,慌张出列,捧着象牙笏,垂首道:“臣在。” 朱佑樘道:“这个案子,朕交给你来查。” 刘吉微微一愣,尚不知朱佑樘这是何意,那几个小臣连忙唤道:“陛下!” 朱佑杬见势察觉异常,亦是急忙回首给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住嘴。 “好了!”朱佑樘言语间略带愠怒,言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见四下无人应答,朱佑樘这便站起身,道:“退朝吧。” 朱佑樘之所以将此案交给刘吉,一来是为平息此事,二来是为给朱佑杬一个下马威,这再有一个,自然是借此警告刘吉。 这朱佑樘的心思,刘吉自也是清楚,可这个案子他已接手,案子虽简单,却极是棘手,他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查了,那就是把他自己送上断头台。 不查,可案子已经接手了,总不能嫁祸给旁人啊! 何况朱佑樘明知确是他刘吉收买九江漕运都御使李蕙私吞了船钞税。 既是如此,倒不如自己去同朱佑樘承认了,总好过最后真的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何况朱佑樘总归是会看着些张家的面子的。 想来朱佑樘吩咐刘吉着手查此案的用意确是想叫刘吉主动去找他,换以往,他下了早朝应当是直接回坤宁宫,此回下朝却是去了乾清宫,此意分明是要等刘吉。 刘吉步至乾清宫时,未曾需人通报,由张瑜直接领了进去,看来朱佑樘已吩咐过。 “陛下!”刘吉一见朱佑樘便伏地跪拜,满目苍夷忏悔道:“老臣有罪!” 刘吉说罢紧接着重重磕下头,布满抬头纹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 朱佑樘闻声方才转过身来,只是依旧负手而立,看来极是冷峻,眸中亦是透着寒意,叫人不敢望向他。 他垂眸望着刘吉,淡淡问道:“先生何罪之有?” 刘吉姿势依旧,道:“老臣……收买人心,贪污受贿,私吞九江钞关船料税,老臣罪该万死,望陛下责罚!” 朱佑樘微微转眸,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丝欣慰,他俯下身子,将刘吉扶起,道:“先生起来吧。” 刘吉顺着他站起身,抬眼望着他,略显老泪纵横的唤道:“陛下!” 朱佑樘浅浅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刘吉却道:“陛下,老臣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实在愧当首辅,望陛下恩准老臣,辞官回乡。” 朱佑樘面露难色,道:“其实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不过是有些人吹毛求疵罢了,您又何必介怀。” “陛下,”刘吉再番跪地,道:“您这一席话,叫老臣实在是……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先生!”朱佑樘自是又委身扶着他,刘吉却是不起,亦唤道:“陛下!” 朱佑樘无可奈何,便直起身,面色略是黯然,言道:“也罢,既然先生去意已决,那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盼先生福寿,若是先生还想回来,那朕随时欢迎。” “谢陛下!刘吉说罢又重重磕下头,朱佑樘连忙将他扶起来,一面又道:“先生快快请起,您这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说到底,朱佑樘还是私心偏袒刘吉,这私吞钞关船料税可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朱佑樘非但没有灭门,连抄家竟也免了,这也难免要遭人话柄。 朱佑杬本意借私吞船料税一事让刘吉受个牢狱之灾,怎知刘吉竟是什么苦头也没吃到,这也不免叫他不服气,可到底这刘吉已辞官回乡,是以此一事还是重重打击了张均枼。 刘吉致仕,于张均枼而言,自然是当头一棒,如今张均枼尚且不知此事,她若是知道了,不知又会是怎么个惋惜法儿!(未完待续。) 第卅九章 兄弟相盘算 刘吉致仕,于朝廷而言,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想这刘吉虽是贪污受贿,做了不少坏事,却终究是有才之人,他自朱佑樘登基起,已任首辅六年有余,这六年来,他所做万事皆称朱佑樘的心意。 朱佑樘一向惜才,何况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刘吉走了,他自然是惋惜。 不过说起来,刘吉致仕,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这刘吉在内阁任职几十载,他在朝中亦有不少势力,他一走,这一党势力自是土崩瓦解。 朱佑樘负手伫立在乾清宫大殿正中央,举目远望刘吉渐行渐远,望着他那愈发佝偻的身影,朱佑樘轻轻一声叹息,刘吉老了,是该辞官了。 再留,也留不住了。 朱佑樘这一声轻叹,张瑜侍立在一旁,自是听在耳中,他便微微挪动步子,近前低声问道:“陛下,您就这么让刘阁老走了?” 闻言朱佑樘仍旧是远远望着刘吉的背影,也不曾回首看张瑜,便淡淡道:“留也留不住,还不如让他走了。” 张瑜稍稍一顿,道:“陛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刘阁老贪赃枉法,何况私吞九江钞关的船料税,这可不是小罪,您就这么放了他?” 朱佑樘听言略感不时,这便手回放远许久的目光,侧身瞧着张瑜,又淡然睨了一眼,而后回过身去,方才风轻云淡的问道:“不然呢?” 张瑜见他刚才那目光中略带寒意,便不免有些许怔忡,一时间又接不上话,索性学着张均枼,就不答话了。 其实张瑜想打听的。并非刘吉此人到底该如何处置,而是朱佑樘就这么放走刘吉,又该如何向朝臣们解释,毕竟刘吉所犯之事罪名不小,更何况这九江钞税一案,还是由刘吉着手查办的。 张瑜正想着,朱佑樘却是转过身望着他。冷不防同他言道:“你是想问朕该怎么与那些言官解释?”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人。仅凭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彼此心中所想。 听言张瑜未语,微微垂首,亦将目光自朱佑樘脸上移到了地上。朱佑樘见他如此,便也转回身,依然远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有些事,不必解释。解释了,反而愈发杂乱。” 张瑜已明白了朱佑樘的意思,大概便是让此事不了了之,让言官口中的传言变为子虚乌有之事。张瑜便抬起头,望着他问道:“陛下,那如此说来。九江漕运都御使李蕙也无需论罪了?” “李蕙……”朱佑樘顿了顿,沉思片刻方才道:“论罪是必然。只是如今九江钞关船料税一案已将他与刘吉一同推上风口浪尖,若是此时将他定罪,怕是刘吉也难逃一死,不妨隔些时日,找个由头将他革职。” 仅是革职而已。 张瑜微微弓下身子,拱手道:“陛下仁慈。” 朱佑樘确是仁慈,仁慈而不心软,亦不怯懦,仁慈得恰到好处。 张瑜说罢直起身,望着朱佑樘道:“陛下,这个时辰,咱们该去坤宁宫了。” 朱佑樘未回身看他,道:“走,咱们回坤宁宫。” 岂料朱佑樘与张瑜二人方才移了几步,这还没出了大殿,外头侍卫忽然入内通报,言道:“陛下,司礼监韦宁、大理寺王嵩、锦衣卫陈云觐见。” 听闻此番话,朱佑樘自是一怔,皎皎目中欣喜亦是难掩,只道:“快请!” 朱佑樘说罢便折回身坐回桌案前,彼时韦宁三人亦是进了殿,方见着朱佑樘便齐刷刷跪地,齐声道:“微臣(奴婢),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朱佑樘便已抬臂作势示意他们起身,一面又颇是心急言道:“快快请起。” 韦宁三人领旨纷纷起身,道:“谢陛下。” 朱佑樘开口正想问及吩咐他们查的事,可不知为何,总是不忍心询问,若吩咐他们所查之事是真的,那两位皇叔犯下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细细思虑一番,朱佑樘终还是问道:“朕吩咐你们所查之事,查得如何了?” 韦宁三人相视一眼,似乎不好开口,朱佑樘见他们如此,脸色不免有些阴沉,韦宁随后阔步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奴婢奉旨暗查樊山王朱见澋与庶人朱见潚谋反一案,首先去往江西新建,发现朱见潚所言皆是空口捏造,樊山王并无谋反之意,反而是朱见潚自己……” 那韦宁说至此,忽然欲言又止,朱佑樘冷着脸,沉声道:“你继续说。” 韦宁又道:“朱见潚多置弓弩、筑土山、操演船马、广积生铁、收器械,其子祐柄相济为恶;樊山王亦有yin虐诸事。” 朱佑樘默然,怔怔不言,单只是抬手扶额,闭目沉思,韦宁三人抬眼望着他,亦是不语,朱佑樘良久之后方才睁眼,亦不再扶额,望着韦宁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韦宁见朱佑樘似乎心神不宁,想着尚有事情未禀明,继而便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事?” 朱佑樘颇时怔忡,接话道:“何事?” 韦宁道:“奴婢曾在新建,看见太皇太后的人。” 朱佑樘听言自是有些许诧异,却也未曾多想,单只是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想这朱见潚与朱佑樘虽非近亲,却也是同支,朱佑樘到底是念及亲情的。 朱佑樘侧首望着张瑜,道:“张瑜,为朕拟旨,朱见潚戕害诸弟,逼jiān弟妇,棰死弟母,灭绝天理,伤败彝伦,又潜蓄异谋,其诸不法事,不可悉数,穷凶极恶,天地所不容,国法所不宥。即令自尽。” 张瑜得旨即刻前去拟旨,事后将那圣旨取来交给朱佑樘,道:“陛下请过目。” 朱佑樘抬眸瞧了一眼,又垂下眼帘去,淡淡道:“你去吧。” 张瑜这便折回身,正想出去,却见朱祐杬过来。彼时朱佑樘亦瞧见了他。于是暗想试探朱祐杬,是以连忙将张瑜唤住,张瑜回过头。正是不解。 朱佑樘抬手正对着他,示意他将手中圣旨给他,他便顺着他的意思。 这会儿朱祐杬也已进了殿,弓下身子拱手道:“臣弟参见皇兄。” “起来吧。”朱佑樘如今脸色已明亮了几分,亦是略带着笑意。言道:“老四来得正好,朕有事需你去做。” 闻言朱祐杬微微一愣,道:“皇兄有何事需吩咐臣弟?” 朱佑樘这便拿起桌案上的圣旨,瞧着张瑜。 张瑜见势这便接过圣旨走至朱祐杬身前。将那圣旨交给他。 朱祐杬见这圣旨,不免有些疑虑,抬眼望着朱佑樘问道:“皇兄这是何意?” 听他这么问。朱佑樘道:“你先看看。” 朱祐杬只好接过圣旨,见着这一字一句。自是早已将眉头紧紧拧成一团。 拧眉是假,暗喜是真。 他算准了时辰过来,可不就是想接着这圣旨。 想当初他冒险给樊山王通风报信,暗示他检举朱见潚意图谋反,从而使得朱佑樘赐死朱见潚,他再叫朱见潚来个假死的法子,叫他得以逃出西内。 等到朱见潚逃出西内,那他这手头上的兵力,也足以逼宫造反了。 朱祐杬抬起头,望着朱佑樘,目露惊诧,道:“皇兄,这……” 见他如此,朱佑樘便道:“前些日子,朕收到樊山王密报,说皇叔私下招兵买马,恐怕有心谋反,朕便派司礼监韦宁几人前去蕲州暗暗查访,果然搜集到不少证据。” 见朱祐杬一副狐疑的模样,朱佑樘又道:“他好歹是朕的皇叔,朕实在不忍杀他,可谋逆大罪,也轻饶不得,是以朕下旨想赐他死罪。只是不知该吩咐谁前去颁旨,张瑜恐怕不适,正巧你来了。” 见势朱祐杬故作为难,面色亦颇是不堪,朱佑樘见他那番神情,心中暗暗思量,嘴上却是道:“老四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吧。” 朱佑樘方才同朱祐杬说罢,便侧首朝张瑜望去。 想他朱祐杬这般作势委婉推辞,到底还是装模作样,朱佑樘方才唤了一声“张瑜”,他便微微朝前挪了一步,与此同时亦是抬臂,唤道:“皇兄!” 朱佑樘听唤自然暗喜,这便将那略带黯然的目光移回朱祐杬脸上,朱祐杬见势便对他拱手,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道:“既然皇兄吩咐,那臣弟这便前去颁旨。” “好,”朱佑樘仍佯装作不悦,淡淡的应了一声,亦是微微点头,看来略是冷峻。 同是赐死,同是牵机酒,同样是诈死。 这兄弟二人亦是各怀心思。 一个心心念念去颁旨,表面上却又假意推辞。 另一个心心念念让他去颁旨,表面上却又假意随他所愿。 朱祐杬暗喜利用颁旨一事让朱见潚诈死,却不知朱佑樘从头到尾都在试探他。 而朱佑樘暗想利用颁旨一事试探朱祐杬是否衷心于他,哪知朱祐杬却是巴不得能去颁旨。 真真是大错特错! 朱祐杬放走朱见潚是为何,还不是为了他已记挂了七年的皇位! 等到朱见潚带兵打进紫禁城那一刻,朱佑樘再后悔那便真的太迟太迟! 张均枼自有了身孕,便愈发的嗜睡,这会儿她午憩方才醒来,睁眼却未见朱佑樘,心里头自然有几分不适应。 这几个月以来,她可是每日这个时辰都能见着他的。 张均枼醒来以手遮面打了个呵欠,南絮瞧见她已睡醒,这便近前将她扶起,张均枼便问道:“几时了?” 南絮答:“快未时了。” 听闻已是未时,张均枼脸色转瞬间暗了几分,颇是哀怨道:“陛下还没过来?” 南絮温婉道:“陛下想是朝中还有些许棘手之事未处理完,是以得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张均枼听闻南絮所言,自是不可置信,望着她道:“姑姑这是在安慰本宫,还是在为陛下说话?” 南絮这才察觉,她自那回朱佑樘赐死之后便再没有同他欢喜过,可她方才竟向着朱佑樘说话了,果真是稀奇,她与张均枼相视一笑,道:“算是……两者都有吧。” 张均枼未再言语,朱佑樘正巧过来,只是尚在正殿,都人同他行礼,唤了几声,张均枼听着动静,方知他已过来。 南絮这便扶着张均枼出去,张均枼见着朱佑樘,便随口问道:“陛下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晚?” 朱佑樘闻声侧目看了她一眼,心底暗暗思量了一番,接话道:“刘吉辞官了。” 听闻刘吉致仕,张均枼果真是怔怔。 张均枼自然惊诧,刘吉要辞官,怎么着也得事先同她知会一声才是,可他走得竟是这般突然,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可刘吉致仕到底是朝堂之事,张均枼不便过问太多,何况朱佑樘脸色颇是阴沉,张均枼便迎合道:“怪不得陛下脸色不好。” 朱佑樘心中不悦,一是为刘吉,二是为朱见潚,近来这些事确是不叫人省心。 听言朱佑樘禁不住沉沉一声叹息,张均枼便走去为他捏肩,问道:“刘阁老为何致仕?” 朱佑樘同张均枼向来不避讳,此回亦是直言道:“恐怕是老四排挤他。” 张均枼假意为朱祐杬说话,道:“这怎么可能,老四怎会排挤他!” 朱佑樘回过身,紧紧执起张均枼的手,抬眸凝着她,道:“老四不简单。” 张均枼闻言自是不甚欣喜,只是仍作惊讶,亦作不悦,自动回避,收回手便要回暖阁。 方才走至书案前忽听得西暖阁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便微微皱着眉,折回身步至暖阁外,侧耳倾听,果真有动静。 她这便推门进了西暖阁,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张均枼起先还没有看到什么,甚至将暖阁里头扫视了一眼也没瞧见什么,哪知就是转身那一瞬,方才见门后一具女尸吊在那房梁上,而那女尸,正是清宁宫的陶韫。 张均枼见此情景,自是受了惊,禁不住尖叫一声,浑身上下亦是没了气力,偏偏这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如今她已是再也支撑不住,这便要倒,彼时朱佑樘闻声亦是急急忙忙赶过来,却见张均枼裙襦上血淋淋的一片,他见她要倒,连忙将她扶住,口中亦唤道:“枼儿……” 可张均枼却是再也听不到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私心为保命 且说朱佑杬奉朱佑樘之命前去西内颁旨赐死朱见潚,这西内一路心中起伏颇是不定,虽说他早前便已思虑过此事,亦是早已将整件事情都已策划好,可如今真到了这会儿,他这心里头反倒是有些张皇。 倘若此事败露,那他怕是也难逃一死。 朱佑杬是亲王,相比之下,他所得的这一切,都已远远超于其他亲王,朱佑樘待他当真是极好的。可他依旧不满,亦是不甘于被朱佑樘压在头上。 既然不甘于现状,那他便情愿冒这个险,去拼出一番凰图霸业来,他有那雄心壮志,倒是令人钦佩的。 何况在他眼里,朱佑樘如今拥有的一切,原本便该是他的。 所以他要学英宗朱祁镇,他也要发动夺门之变,他要把朱佑樘抢走他的一切,尽数夺回来! 行至西内,推门进了屋子去,鼻间唯独嗅得一股冲天酒气,耳边亦传来阵阵鼾声如雷,朱见潚尚且四仰八叉的斜倚在软榻上,瞧他那醉醺醺的模样,再见这一地的酒坛子,想他这是昨儿晚上喝多了酒。 朱佑杬手中拿着圣旨,一副居高自傲的模样,见朱见潚仍睡着,便侧目给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见势这便走上前去,伸手对准朱见潚的上臂使劲儿推了两下。 经这小太监连着推了好几下,朱见潚方才醒过来,只是似乎还不够清醒,仍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 小太监见朱见潚醒了,连忙折回身站至朱佑杬身侧,朱见潚睁眼,极是慵懒的直起身子。方才瞧见朱佑杬领着两个小太监伫立在屋门口。他心里头正是疑惑,这便开口欲要询问,可定睛一看,惊见朱佑杬左侧那小太监手中捧着的那木托上放着一只酒壶,一只酒盅,他仓皇转眸,又见朱佑杬手上拿着圣旨。这分明是谕旨赐死的架势啊! 这会儿朱佑杬瞧见他已察觉了这苗头。生怕他一时情急露出什么马脚来,何况他这脑袋还不清醒,想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小太监可是宫里头跟来的。这要是出了个什么岔子,那可不得了了! 是以朱佑杬见势连忙展开那圣旨,虽说他心里头是有几分慌张,可举手投足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他垂眸。望着圣旨上一字一句,又故作悠闲。抬眸瞧了朱见潚一眼,道:“罪人朱见潚接旨!” 朱见潚听言匆忙下榻,想来是因心中胆颤,这动作便略显生硬。 见朱见潚已伏在地上。朱佑杬便又垂下眼帘,抓住了字眼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人朱见潚。戕害诸弟,逼jiān弟妇。棰死弟母,灭绝天理,伤败彝伦,又潜蓄异谋,其诸不法事,不可悉数,穷凶极恶,天地所不容,国法所不宥。朕,即令自尽!” 着圣旨宣罢,朱见潚自已是浑身乏力,抬起头来看了朱佑杬一眼,这便往左一偏,就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地上。 朱佑杬见他如此,倒也给他留了喘息的空子,是以未曾言语,朱见潚沉思了片刻,忽然颤着身子抬起手,指着朱佑杬,又抬头望着他,双目空洞无神,望了许久方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言道:“你……你……” 彼时朱佑杬就势悠悠然道:“皇叔,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喝了酒上路吧。” 说话间朱佑杬移步走至他跟前,微微俯身靠近他,亦是稍稍压低了声儿,继而道:“上路了,我也好给你找个安身的地方,免得叫你做了孤魂野鬼。” 朱见潚见他使的这眼色,顿时恍然,仰头望着他,吞吞吐吐道:“你……你……” 见朱见潚吓得不轻,朱佑杬便直起身,抬手轻轻拍着他肩头,似乎意味深长的言道:“放心吧皇叔,侄儿不会亏待您的。” 说罢朱佑杬便转身亲自端起那酒盅,回头一步一步走近朱见潚。 朱佑杬这动作间分明是停顿了一会儿,方才将那酒盅递给朱见潚,只道:“皇叔,请吧。” 因朱佑杬是背对着那两个小太监,是以他们也不知他这期间可曾动了什么手脚,可他们已亲眼瞧见朱见潚口吐白沫,七窍流血的倒下去,这便断定朱佑杬定然没有使什么幺蛾子。 如此,他们便也好回宫交差了。 可他朱佑杬偏偏还是在那牵机酒里做了手脚,而他做的这手脚,就是与张瑜上回在南絮的酒里做的手脚一模一样。 南絮上回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仵作验尸时她已完全没了活人的气息;此回朱见潚亦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那两个小太监验尸时,他同样是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可偏偏就没有人怀疑过朱见潚的死到底是真是假,何况,那两个小太监原本也不知道南絮也曾有过这么个“死法儿”。 朱见潚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西内了。 可此去蕲州路途遥远,身上没个盘缠怎么行,何况他逃得匆匆,有些事情,他还未曾与朱佑杬商量好,诸如京城守卫森严,他那三千越甲应当如何进京,又当如何直捣黄龙……这都是他从不曾想过的。 换句话说,他虽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从这荒芜的西内逃出去,却从不曾想过会是用这样的法子逃出去,更不曾想过日后有一天要起兵造反。 天已漆黑,这整个兴王府灯火通明之际,朱见潚如期而至。 只是他已是“死人”,而今自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别人的眼中。 彼时蒋宁安自后院的长廊里一路走来,忽然瞧见朱佑杬身边最是亲信的随从领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进了府。 随从领着的那人身上披着斗篷,亦将整张脸都遮住,蒋宁安自长廊里走过来,正巧面对着那人的侧身,便也瞧不清他到底是何人。 可他们行路间那般鬼祟。在蒋宁安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她便停步站在长廊一角,伏在墙上暗暗观望,却见他们二人进了朱佑杬的书房,这个时候,朱佑杬也应当再书房。莫不是朱佑杬要与此人密谋什么大事! 丫鬟提着灯笼。见蒋宁安驻足不前,又那般观望,不免诧异。是以唤道:“王妃?王妃?” 蒋宁安听唤回过神,回头看着她,却是心神不宁,以她这性子。遇上这种事情,她又岂会甘愿不插手。她心里头已是愈发惴惴不安。到了这会儿忽然嘱咐道:“你先回去。” 方才说罢,蒋宁安便匆匆忙忙朝书房跑去。 丫鬟见她跑开,连忙唤道:“诶!王妃!王妃!” 奈何蒋宁安已跑远,丫鬟倒也识大体。便也不再叫唤,只是转过身,回了后院。 蒋宁安伫立在书房门前。自是能听得里头些许动静。 她听闻朱佑杬唤了一声“皇叔”,心下便迅速琢磨。想他朱家几百旁支,叔侄亦是多得数不胜数,那朱佑杬口中的“皇叔”又会是哪一个。 朱佑杬唤过一声“皇叔”,紧接着道:“这些盘缠,足够你回蕲州,这一路上,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蕲州! 蒋宁安听至此算是明白了,原来那是朱见潚,想这朱见潚今日方才被朱佑樘谕旨赐死,这一消息尚且没有传出来,蒋宁安自然以为朱见潚仍应当被关在西内。 她倒是猜对了,里头那人的的确确就是朱见潚。 朱见潚未曾接话,单只是垂眸望着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掂量掂量,而后颇是吊儿郎当问道:“那你说,这京城守卫森严,我该如何带兵进京,总不能,光明正大的过来吧?” 听言蒋宁安在外头方才知会,原来朱佑杬放走朱见潚,竟是想与他密谋造反! 朱佑杬听闻朱见潚那般询问,倒是没有困住,想来他早已筹谋好,这便摊开书案上的地图,一面以手指画,一面又解释道:“兵分两路,四分走水路,乔装成百姓和渔民,六分走陆路,乔装成进京的难民和商贾。” 想他朱佑杬尚未言罢,蒋宁安转身之际,那腰间挂着的玉器忽的叮当作响,她心下一惊,急急忙忙跑开,朱佑杬自已是听得了动静,亦是连同那贴身的随从追了出去。 他们二人追出房门外,皆是周遭扫了一眼,却见四下无人,随从正想徇着那细小的声音追过去,朱佑杬却是一把将他拦住,随从自然怔怔,只见朱佑杬微微拧着眉心,淡淡道:“不必追了。” 那走路带着叮当作响之声的人,他知道是谁。 这会儿朱见潚忍不住心中胆颤,亦是走至屋门内,扒在门上探头张望,极不耐烦的斥道:“怎么回事!” 朱佑杬回头圆谎,道:“没事,府里头闹了老鼠。” 却说蒋宁安闻知朱佑杬有心连同朱见潚逼宫造反,心中自是彷徨不定,这会儿回了后院时,丫鬟已将床上被褥铺好,见她回来,便道:“王妃回来啦,奴婢已铺好床了,您过来歇息吧。” 蒋宁安哪里还有心思歇息,坐在桌前慌慌张张的倒了杯水,又急急忙忙饮下,丫鬟见她如此,更是惊奇,一步步走近,顿了顿方才询问:“王妃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闻言蒋宁安不住的摇头,眼神飘忽不定,只道:“没有,我只是有些乏了。” 丫鬟又道:“那奴婢伺候您歇息。” 蒋宁安顺势缓缓站起身,只是显得无精打采,丫鬟近前正要扶着她,她却是偏着身子陡然闪过,转身疾步,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她思前想后,不论朱佑杬此回是成是败,她都不能任他走下去。 何况事成的希望那么渺小。 与其叫他去送死,倒不如一举揭发他,到最后尚且能求朱佑樘留他活命。 眼看着就要出了王府,熟料她未能跨出这道高高的门槛,便听闻朱佑杬在身后沉声唤道:“宁安!” 宁安…… 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唤过她了…… 蒋宁安听唤虽已停步,却未曾回过身,直至察觉朱佑杬已走至她身侧,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她方才转身与他四目相视,她淡然道:“进宫。” 朱佑杬并不紧张,只是有些许惊诧,神色亦颇是淡然,问道:“你要揭发我?” 蒋宁安并不言答,只是淡淡问道:“王爷果真要谋反?” 府里上上下下指不定哪个就是宫里头派来的耳目,如今蒋宁安问得如此直白,朱佑杬自是一惊,却也是镇定,同随从道:“来人,王妃癔症了,你们把她带下去,好生照看着。” 蒋宁安闻言苦笑一声,见随从已走近,便兀自转过身,道:“不必了,我自己会走。” 朱佑杬举目望着渐行渐远的那只单薄身影,心底竟也会闪过一丝怜惜。 他原本确是在利用她,可如今到底有没有对她动心,他竟也不清楚。 或许动心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时至深夜,张均枼方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只是腹中仍隐隐作痛,她依然记得白日里在西暖阁见到的那怖人场景,她仍惶恐不安,亦是惊于腹中子嗣,是以她一睁开眼便抬手抚着肚子,察觉到孩子尚在,方才稍稍平静些许。 暖阁中静得吓人,张均枼心中惊怕,故而隐隐约约听到陶韫极是凄惨的哭声,她自然惶惶不已,她垂眸瞧见朱佑樘趴在床前歇息,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伸手将他推醒,朱佑樘睁眼见张均枼已醒,自然是欣喜,道:“枼儿醒了。” 张均枼却是东张西望,疑神疑鬼,小声问道:“陛下,你有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声?” 朱佑樘见她如此,颇是怔忡,安慰道:“哪儿有什么女人的哭声,枼儿,你听错了。” 张均枼这便急躁起来,较劲儿道:“臣妾听到了。” 想想张均枼如今这身子虚弱,哪里还能与他较劲儿,这下一使力气,肚子紧跟着便是生疼,朱佑樘见势连忙迎合,道:“好好好,我也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张均枼泪眼望着他,凝噎道:“陛下,坤宁宫怕是不干净,臣妾想搬出去住。” 朱佑樘自然顺着她,道:“好,枼儿要搬出去,那咱们就搬出去。” “现在就搬!” “好,现在就搬,咱们这就搬,搬去乾清宫住一阵子。”(未完待续。) 第卌一章 疾中闻病耗 坤宁宫那西暖阁吊死了人,加之那大晚上的被张均枼亲眼瞧见,莫说是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就是南絮那般身怀绝技,也是吓了一跳,更何况是张均枼。 想想张均枼已怀了九个多月的身孕,眼看着就要足月了,突然受那一惊,自然不免动了胎气,说起来张均枼的身子原本便偏弱,经那么一吓,竟险些小产。 不过她腹中那皇儿可是谈一凤甘愿折寿换来的,注定要唤张均枼一声“母后”,又岂会轻易掉了。 可张均枼到底是受了惊吓,半夜里头悠悠转醒依旧是惊魂未定,恍恍惚惚间总听闻陶韫的哭声,是以不停道说这坤宁宫不干净,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再住下。朱佑樘一向惯她,如今见她那副失魂的模样,更是怜惜,自然是一口便顺应了她。 想那时深夜,如今张均枼已搬到了乾清宫,说来也怪,搬来乾清宫这后半夜,张均枼睡得倒是安安稳稳,再不似在坤宁宫那时的梦魇不断了。 莫不是那坤宁宫果真不干净! 张均枼倒是睡得安安稳稳,可朱佑樘却并非如此,张均枼胎气不稳,想来除了她自己,最是惶恐不安的便是他朱佑樘了。 是以朱佑樘坐在床前守了一夜,从坤宁宫守到乾清宫,这一夜懵懵顿顿前前后后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以至于翌日清晨到了时辰也醒不来。 想来张瑜并不知晓朱佑樘如今的状况,是以仍是照常过来唤他起身上朝。可朱佑樘实在困乏,张瑜在东暖阁外头,起先是照旧例轻唤一声,却未曾听得里头的动静。于是微微提高了声儿,再唤一声。 张瑜已连着唤了两声,这会儿朱佑樘方才有些反应,他已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只是迷糊总归是迷糊,他看了一眼竟又沉沉睡下。 再看张瑜,两声唤不醒。他也已不必再站在外头叫唤了。不慌不忙推门进了暖阁却见朱佑樘趴在张均枼床前,他见朱佑樘这累倒的模样,亦不免有些心酸。这便有些不忍将他唤醒,可朱佑樘素来勤政爱民,想来定然不愿懈怠朝政。 早朝到底是不能耽搁的。 张瑜虽停顿了片刻,却终究还是走去唤道:“陛下。该起身了。” 朱佑樘自然已是听到了,只是他不愿起身。便微微蹙眉,别过脸去,张瑜见他如此,继而又道:“陛下。该起身上朝了。” 这朱佑樘果真是勤政爱民之人,原先听闻需起身时毫无反应,这会儿提及早朝。他便回过头睁眼无精打采的扫了张瑜一眼,有气无力的回道:“让朕再睡会儿。” 张瑜闻言已是愈发揪心。微微俯下身子,轻声同朱佑樘低语道:“陛下,要不……奴婢差人去奉天殿通传,就说您圣躬欠安,今儿早朝,咱们就不开了。” 朱佑樘淡淡应道:“随你吧,”他到底是累着了,想以往他可从不曾不上朝,除了朱厚照刚降生那几日他称病留在坤宁宫亲自照顾张均枼,想想他继位后的这几年,倒还真没有过不上朝的先例。 张瑜方才转身欲要离开,朱佑樘拽住他的衣角,张瑜因而怔怔,朱佑樘却是顺势浑浑噩噩的站起身,幽幽道:“不必如此麻烦了,朕这便去上朝。” 听言张瑜没奈何,只得顺应着他,心底却也颇是钦佩,朱佑樘到底是以天下为重。 朱佑樘下朝回了乾清宫时,张均枼早已醒来,正由眉黛伺候着喝药,待朱佑樘稳稳当当的站在张均枼床前,张均枼正巧喝了一口,她瞧见朱佑樘过来,便抬起头来,借势轻轻推开那盛着汤药的瓷碗,侧首望着朱佑樘,微微凝眉道:“陛下脸色不太好。” 见张均枼如此神色,朱佑樘自然知道她这心思,于是移步近前,对着眉黛伸出手,眉黛见势自是明了,只将手中汤药递给他,而后回身退下。 朱佑樘接过那汤药,便顺势坐在床边,望着张均枼,这蹙着眉头颇是威严的模样张均枼倒是鲜少见到。 他道:“甭想找借口,快把药喝了!” 谁想张均枼仍是躲避,反而言道:“臣妾又没病,喝什么药,反倒是陛下,脸色这么差,就得吃点儿苦。” “胡说,”朱佑樘始终惯着她,宠溺道:“昨儿晚上不知是谁给吓晕了。” 张均枼闻言不悦,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朱佑樘道:“你不吃药,我照样有法子治你。” 朱佑樘说罢便站起身,转身侧目漫不经心的瞧着张均枼,故作吊儿郎当的同张瑜说道:“坤宁宫那案子,要不咱别查了,这年关将至,查一个死人多不吉利。” 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朱佑樘果真是次次都有法子治张均枼,此回张均枼听他所言,果然心甘情愿喝药了,回过头来便伸手作势要接过汤药,朱佑樘一如既往的端着汤药偏过身子,不容她将药接去,言道:“你不是没病,喝什么药。” 张均枼道:“臣妾有病,臣妾昨儿晚上受了惊吓,就得吃些苦,也好压压惊。” 朱佑樘这才坐回去,喂着张均枼将药喝完。 那药甚是苦涩,张均枼喝完那一双秀眉已是拧得紧紧的,朱佑樘见她如此,连忙将手里头的蜜饯塞到她口中。 “躺下,别坐着,气都不顺畅了。” 张均枼却是不愿睡下,言道:“臣妾想下地走走。” 朱佑樘唯恐身子弱,便未直接应准,侧首问了眉黛,道:“行么?” 眉黛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刘太医说,若是娘娘没什么大碍了,就得多下地走动走动。” 张均枼听言便道:“臣妾已无大碍,陛下又虚了。” 朱佑樘回首睨了她一眼,近前扶着她,言道:“又不是虚你。” “是是是。皇儿最重要。” 张均枼方才下榻,忽然想起醒来这么久一直未见南絮,便四下扫了一眼,而后问道眉黛,“诶,为何不见南絮姑姑?” 眉黛答:“姑姑同樊将军回坤宁宫去了。” 提起坤宁宫,张均枼这心里头的气便不打一处来。言道:“为何要回去?” 眉黛道:“清宁宫太皇太后那儿差人去认领尸首。他们便过去了。” 朱佑樘记起坤宁宫的事,便使唤张瑜,吩咐道:“张瑜。你去传牟斌来。” 张瑜不过几时便已将牟斌传来,朱佑樘这个时候传召牟斌,无非就是想吩咐他查坤宁宫的案子,此事用脚趾头想皆能想出来。 牟斌方才至此。首先是正对着朱佑樘与张均枼拱手行礼,道:“卑职参见陛下。娘娘。” 朱佑樘依旧深感疲乏,是以单只是朝他挥挥手,道:“平身吧。” 牟斌直起身,谢了一礼。 朱佑樘开口本想同他细说坤宁宫的事。可到底是吃不消这身子,便简洁道:“坤宁宫出了命案,你去查查。” 牟斌闻言一愣。应允道:“是。” 说罢牟斌转身便要走,朱佑樘连忙将他唤住。道:“此事保密,莫叫旁人知道。” 牟斌顿了顿,方才道:“是,卑职领命!” 想想案子发生在坤宁宫,这是于张均枼不利之事,恰巧如今张均枼腹中亦有皇嗣,是人皆能想到,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指不定这凶手并不是想害张均枼,而是想叫她失了腹中子嗣。 此事事关朝局,是以朱佑樘总不免有些避讳。 朱佑樘言语间有气无力,张均枼紧靠着他自然察觉异端,便问道:“陛下乏了?” “有些,”朱佑樘点头道。 “眉黛,”张均枼朝着眉黛招手,温言道:“你走近些。” 眉黛听唤走来将张均枼扶着,张均枼这才同朱佑樘道:“陛下乏了,不妨先去歇会儿吧。” 张均枼言罢,朱佑樘未曾答她,只是忽然一阵不适,却又不想叫张均枼担心,便急忙快步上前扶着张瑜,而后立即回首,极是镇定的同张均枼道:“我还有折子没批。” 朱佑樘说罢又吩咐眉黛,道:“眉黛,你扶着皇后出去走走。” “是。” 张均枼虽是怔怔,却也没有询问什么,想来是朱佑樘实在不动声色,叫她也没能察觉出他的不适。 再看坤宁宫这头,南絮大清早便回了这儿,因樊良叫她,说是太皇太后派人去认领尸首。 换以往,清宁宫死一个小都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这回这小都人是死在坤宁宫,想来周太皇太后也是没得法子,是以才派乜湄过来瞧了。 乜湄一早便听闻张均枼因此事受了惊吓,连夜搬去了乾清宫歇息,是以对于此事,自然也得心存感伤,于是至此瞧清了那死者是陶韫,便同南絮作出一副略是悲恸的模样,惋惜道:“昨儿晚上用膳时还见她活蹦乱跳的,这人怎么好端端的就这么没了。” 南絮见她这副神情,自然不信她伤心,便也不曾安慰,只道:“这尸体是昨儿晚上未时给娘娘瞧见的,夫人可还记得她未时之前去了何处?” (乜湄是朱佑樘的乳母,是以被封了二品诰命夫人,她的封号是佐圣,所以旁人唤她“佐圣夫人”,但大多数仍唤“乜姑姑”。) 乜湄细想了想,微微皱着黛眉,言道:“这……咱们之前谁也想过她会出个什么岔子,便也美人注意着这些,况且,这孩子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这就更没人关照她了。” “这样啊,”南絮说着轻轻点头。 彼时樊良亦站起身,如实将验尸的结果说出来,正对着南絮,言道:“的确是被勒断脖子致死,只是……” 樊良说至此欲言又止,乜湄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见乜湄如此,樊良又转眸望向南絮,继而道:“她恐怕不是自杀,倒像是被人从后面勒死的。” 南絮与乜湄二人原本屏息以待,不想樊良竟是这么说的,南絮道:“这我自然真的,你想她要自杀还会跑到咱们坤宁宫来?” 樊良讪讪一笑,挠了挠头,乜湄作势四下里扫视了一眼,故意问道:“诶,皇后呢?” 南絮道:“娘娘昨儿受了惊,已搬去乾清宫了,估摸着近些日子不会回来了。” 乜湄这便佯装作歉疚,轻叹了一声,言道:“南絮啊,你们可一定要把这凶手给揪出来,今儿早上太皇太后听说了此事,可是心神不宁的,如今皇后也受了惊吓,这凶手未免太猖狂了。” 南絮亦是微微凝眉,点了点头。 乜湄这会儿又越过南絮走近陶韫的尸体前瞧了一眼,而后又是一声轻叹,回过身望着南絮,略带愁闷的说道:“如今这死者我已确认了,既然你们要查,那就留在这儿吧,只是太皇太后还等着我回去交差,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南絮应了一声,见乜湄出去,便也跟着送她,直至乜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她方才打算回去,哪知正想转身那一瞬,又见牟斌过来,她便定住身子,望着牟斌。 彼时牟斌亦是见着了她,他见南絮站在正殿门口,便也停住步子,不再上前。 南絮与他四目相视,良久方才不动声色的转眸,收回目光后,转瞬间又漫不经心的望着他,淡淡问道:“是陛下叫你来的?” 牟斌轻轻点头,道:“嗯,陛下吩咐我来查案。” 南絮亦是微微颔首,而后偏过身子,道了句“进来吧”,便也进了殿去。 这南絮始终不愿与牟斌深交,想来还是因为他害死了江离。 南絮进了殿,待站住脚,又回首瞧了一眼牟斌,随即同樊良道:“陛下差牟大人过来查案,你同他一起,我先去乾清宫。” 樊良自是应了,南絮说罢便直奔乾清宫,几近进殿时,见张均枼在乾清宫前头不远处由眉黛扶着散心,便快步走过去唤了她一声。 张均枼听唤亦是望着她,问道:“查得如何了?” 南絮不语,仅是摇头。 张均枼自然不悦,略显愠怒,斥道:“还查个什么,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就是找不到证据!” 南絮道:“娘娘,兴王做事一向不留痕迹,上回也是如此。” 张均枼正想接话,转眸却见张瑜急急忙忙的跑过来,直道:“娘娘!陛下晕倒了!” 听言张均枼自是一惊,不可置信道:“什么!” “陛下晕倒了……”(未完待续。) 第卌二章 不幸染天花 朱佑樘突然晕倒,这是张均枼以及所有人都不曾想过的,如今张均枼的身子尚未完全好转,又有朱祐杬觊觎储位,倘若是朱佑樘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朱祐杬想要的,恐怕就不再是储位这么简单了。 是以张均枼惶恐有二,一是朱佑樘的身子,二便是朱祐杬的野心。 况且她这身孕已有九个多月,这眼看着就临盆了,可不能再出个什么乱子了。 况且年关将至,朝中事务亦是愈发繁多,朱佑樘在这个时候病倒,果真是不凑巧。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至此诊脉已许久,却始终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便叫张均枼愈发忧心,急得在东暖阁里直打转,良久之后,刘文泰终于收回手,只是脸色阴暗,亦是满带惶恐。张均枼这会儿正巧正对着他,瞧见他似乎已查诊出结果来,连忙上前询问,道:“刘卿,陛下怎么样了?” 岂料刘文泰方才听张均枼这么问,当即便跪下了,亦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颤着身子,吞吞吐吐道:“启禀娘娘,陛下……陛下……” 张均枼见他这般吞吞吐吐的,自是愈发耐不住这性子,沉声急急忙忙斥道:“你快说呀,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文泰依旧胆颤,只是这回不再结巴,直言道:“陛下,陛下这怕是患了天花呀!” “天花?!”张均枼听闻是天花,自然是大惊,亦是不由自主朝后退去,恍惚间竟险些没稳住身子,幸得南絮眼疾手快搀扶住。 至于张均枼如此张皇。自然是因朱佑樘的病,想这天花可是绝症,自古无人能医,即便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何况如今这世道。 张均枼自然不信,说起来。也不是她不信。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她心急之下,这便要走去床前细瞧。南絮见势将她拉住,道:“娘娘!您不能过去!” 张均枼顾不得太多,拂袖一把将她推开,见张均枼想靠近朱佑樘。刘文泰原本也想阻拦,可一见她如此冲动。他便也不好再拦着她。 这天花之疾,张均枼自然没有患过,可她永远记得,已故的汤姨娘早年为父亲生下的那个庶妹五岁时便是因天花而丢了性命的。如今朱佑樘也患了此恶疾,她又岂能不惊怕。 张均枼虽算不得精通医术,可她到底也是医女出身。儿时也曾跟着金扶习得一些颇是简单的医术,这天花的症状。她大抵还是认得的。 就如朱佑樘脸上零星的红疹,亦如他唇上毫无血色,这便是天花最明显的症状,怪不得他这几日脸色苍白,原来是患了天花。 朱佑樘这些日子时常无精打采,她早该想到的,他今日那般疲累,她也该想到他或许是病了,可她总是只想着自己,她以为他只是乏了…… 张均枼,你好生糊涂! 待亲眼瞧见了朱佑樘脸上的红疹,张均枼便是愈发心慌,那红疹,她是认得的,那红疹,确是天花之人才会有的。 张均枼因而一阵晕头转向,眼前一片空白,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南絮连忙上前,正欲将她扶住,哪知张均枼却是自己稳住了。 至于她为何能自己稳住,自然是因她已回过了神。 她知道,她不能有事。 如今朱佑樘已出了事,若是她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朱厚照要怎么办! 倘若朱祐杬再借此提起朱厚照的身世,那她们母子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张均枼这会儿已是愈发从容,望向刘文泰,泰然道:“刘卿,陛下患疾,此事关乎江山大统,还望你保密,切莫叫外人知道。” 刘文泰倒也识大体,便微微弓着身子,拱手应了。 张均枼继而又道:“以后若是不得急召,你便每日早晚来一次,频繁了,怕是要叫人起疑。倘若有人问起你,你便说本宫即将临盆,此番乃是奉陛下谕旨。” “是,微臣明白。” “下去吧。” 刘文泰应了一声,这便要退下,走了一步又回头,言道:“娘娘,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均枼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仍道:“你说。” 刘文泰果然道:“这天花是会传染的,娘娘体弱,何况腹中还有皇嗣,想来得离陛下远些才好。” 张均枼微微颔首,却显得力不从心,淡淡道:“嗯,本宫知道。” 刘文泰又道:“娘娘,您还是趁早将陛下隔离了好,免得传染给旁人,到时一发不可收拾。” 张均枼紧紧凝眉,愈发心浮气躁,道:“本宫知道,你下去吧。” 刘文泰见势也明知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身离开,张均枼见他走了,便回首同眉黛吩咐道:“眉黛,你去抓药,取些艾草回来。” “是。” 刘文泰方才离开,南絮亦微微皱着眉心劝道:“娘娘,其实刘太医所言极是,这天花会传染,尤其娘娘体弱,怕是更经不起这番折腾,且不说如此,何况您腹中还有小皇子,您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那也得想着孩子啊。” 张均枼听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南絮继而又道:“娘娘,依奴婢之见,咱们还是把陛下移往别处吧。” 闻言张均枼沉郁一叹,言道:“移往别处,姑姑说得倒是轻巧!能移去哪里,陛下患疾,不在乾清宫养着身子,偏偏要去别处,这若是叫旁人听去了,他们会怎么想,难保他们不会妄自揣测!何况如今尚未至年关,倘若有朝中大员前来参见陛下,那本宫要怎么和他们解释,难道说陛下患了天花,不宜留在乾清宫!” 听张均枼此言,南絮亦思虑了一番。果真还是张均枼想得周到,原来她想得不过仅是权宜之计,可张均枼却是为保万全,作了长远的打算。 张瑜在旁静静听了许久,终不解道:“娘娘,可若是这个时候在乾清宫熏着艾草,岂不是更叫人疑心?” 想想张瑜说得也不错。朱佑樘患疾而不能躬身上朝。这个时候若是在乾清宫熏艾草,怕死更叫人怀疑。 此事张均枼倒也不是不曾想过,她既是吩咐眉黛去取艾草。自然是早已有了对策,她道:“艾草不必熏了,进食也并非不可取,到时怕是要苦了你们了。” 听闻要进食艾草。张瑜自然有些许不情愿,可为了保命。他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张均枼倒是愈发通情达理了。 对于朝中事务,张瑜想是更清楚些,他问道:“娘娘,年关将至。朝中政事愈发繁多,如今陛下患疾,怕是无人打理了。” 张均枼经此一番思量。道:“张瑜,你去拟旨。就说陛下突犯旧疾,圣躬欠安,尚需休养生息,期间恐怕不能视朝,朝堂之事,统统交由内阁处理,首辅刘健,暂代掌政,而李东阳竭力辅佐;至于每日朝中递呈的奏本,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过目。” “是,”张瑜应了一声,这便要去拟旨,可转念一想,张均枼方才所言句句,似乎皆是以朱佑樘的口吻说的,这莫不是要他假传圣旨! 他想至此本想追问张均枼,可想来想去,这总归是张均枼的意思,何况张均枼位居中宫,如今朱佑樘患疾,她代他处理些事情,说来也不为过。 张瑜正要出去,张均枼忽然将他唤住,言道:“你去告诉李东阳,这期间所涉朝事,要他知会本宫一声。” “是。” 张瑜不曾多想。这天下终究是朱家的,张均枼就此交由内阁处置,到底还是不放心。 何况刘健并非自己人。 其实朱佑樘患疾之事,原本算不得什么,可恼人的是他患的偏偏是天花,想这天花之症虽然难治,自古以来却也有些许痊愈的例子。或许在张均枼眼里,即便朱佑樘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亦或是根本没有可能,她也觉得,他一定会好起来。 无论生死,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她都不会听天由命。 好在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一,再过几日便是年关,等过了除夕,朝中便也没什么事情了,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均枼也不必再担心,如今她要防备的,只有朱祐杬。 说起朱祐杬,那日他与朱见潚在书房密议逼宫谋反一事,尽数被蒋宁安听去,他虽知蒋宁安倾心于他,却终究不能与她交心相处,何况那晚蒋宁安亲口说要进宫检举他,他便更不能轻易放过她。 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对她到底尚存几分怜惜,他便也不忍杀她灭口,只得将她关在后院,又加派人手严加看守。 说起来,蒋宁安也是硬骨头,何况她自小习得一身好本领,哪里甘心被关在这里。 时至晌午,丫鬟如期给蒋宁安送饭,推门进了屋子,蒋宁安尚坐在妆台前绣花。 丫鬟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自是有几分惊诧,想她蒋宁安自小舞刀弄枪,何时碰过这等细致东西。 “王妃,用膳了。” 丫鬟轻声唤她,蒋宁安方才悠悠然放下手中之物,又不紧不慢的走去坐下,兀自拿起筷子,而后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闻言丫鬟道:“今儿正月初五。” 蒋宁安听言顿了顿,不轻不重的放下手中筷子,丫鬟见她此举,不免一怔,却见她面露不悦,言道:“你出去吧。” 丫鬟哪里愿意出去,扭扭捏捏唤道:“王妃……” 蒋宁安这便侧首望着她,冲道:“我吃饭还不至于要你看着,你站在这儿碍着我的眼了,我吃不下!” 丫鬟没辙,想起外头还有人把守着,量她也不会耍什么把戏,便也应声出去。 待丫鬟将门带上,蒋宁安便不禁扶额沉沉一叹。她自知朱祐杬若要逼宫谋反,定然会赶在张均枼临盆之前,可今日已是正月初五,算算日子,张均枼已经足月了…… 快了!快了! 不行,她今日一定要逃出去,她一定要进宫,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朱祐杬去送死! 蒋宁安收回手,撑着桌边站起身,轻手轻脚走至门口左右仔仔细细瞧了一眼,外头自有人把守,不过这个时辰,守卫定然要比平时松懈一些,毕竟是午膳时辰。 她急急忙忙折回身,思虑良久,可她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如今她脑中唯独有一片鲜红,那尽是血染紫禁城的场面;眼前是朱佑樘与朱祐杬兄弟二人兵戈相向,为皇权厮杀;耳边亦是阵阵马蹄,和刀剑相撞的刺耳声音。 如今她已是愈发紧张,她紧靠在门上,仰面顺着门框蹲下身子,心中一阵火急火燎,她只恨自己不够聪慧机敏,亦恨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 她睁眼忽见滴滴水珠落在桌案边上,只觉怪异,于是起身走去瞧了瞧,方才察觉那水珠是自上面滴下来的,是以仰头望去,果真见屋顶上有一道缝隙。 昨儿下了一场大雪,想来这水是屋檐上的雪融成的。 王府侍卫守在屋子外头,忽的听闻屋子里头一阵噼里啪啦响,疑是蒋宁安打碎了桌上的瓷碗,丫鬟站在外头察觉苗头不对,连忙吩咐那两个侍卫开门。 哪知蒋宁安自屋子里头将门上的木销插上了,侍卫经一番折腾方才将门推开,进屋却见一地的汤水和碎瓷,而蒋宁安已不见踪影,再见那桌子上一片光影,丫鬟抬头,独见屋顶上一个人头一样大小的漏洞。 丫鬟心中一阵惊慌,急忙转身望着那两个侍卫,言道:“王妃逃走了,你们两个快去追!我去禀告王爷!” 侍卫应声而去,丫鬟却是急得直跺脚,嘴上虽说要将此事禀告给朱祐杬,心里头却又没那胆子,只因朱祐杬曾说过,若是她看不住蒋宁安,她便甭想活着离开王府。 想这小丫鬟到底还算是知分寸的,纸包不住火,此事终究是瞒不住朱祐杬的,她沉叹一声便也跟了出去。 再看蒋宁安,哪里像那丫鬟所想的那样,自屋顶上那漏洞逃了出去,她分明是躲进屋角那橱柜里去了。 况且那漏洞不过人头大小,想她蒋宁安便是再瘦弱,那也断断爬不出去。 蒋宁安透过橱柜缝隙瞧见丫鬟连同侍卫皆已出了去,这才出来,又伏在门边将头探出去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连忙跑出去。(未完待续。) 第卌三章 劳中辛侍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佑樘患了天花之事,即便张均枼身边的人口风再紧,也难保此事不会传到朱祐杬耳中。 至于缘由,乾清宫人多眼杂,便是南絮她们几人不说,也总有个颇是机智的人猜测出来,偏偏那颇是机智的人,就是朱祐杬的眼线。 想想朱佑樘患了天花,恐怕无药可治,此事于朱祐杬而言,自是大好。 朝中盛传太子朱厚照并非汉人所出,朱佑樘又没有旁的子嗣,他一死,这江山必定易主。他若是遗诏朱厚照继承皇位,那朱祐杬便命他那一党中人趁势造反,而后朱见潚再带兵逼宫,支持朱祐杬继位,到时即便朝中元老心里头不服气,恐怕也无话可说了。 换句话说,依着如今这大好情势,只要有朱见潚的支持,这天下之主,非他朱祐杬莫属! 想他朱祐杬起先因惶恐朱佑樘的猜忌,是以同朱见潚商议了进京之后应当如何带兵打进皇宫,而今朱佑樘重病卧床,张均枼又全心照顾着,根本无暇顾及旁的。照这情势看来,朱见潚也无需大费周折的绕道前行了,领兵自东华门直驱奉天殿便可。 今日正月初五,朱见潚已回蕲州约半个月,既然是快马加鞭,他这个时候应当已在回京的路上,想必不日便可进京了。 待朱见潚进京,他再与他汇合,到时再重新商议如何进宫也为时不晚。 午膳过后,朱祐杬方巧出了殿,许是吃得多了些的缘故,这会儿腹中总有些许胀气,他便随处走了走。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声疾呼,呼的是“王爷”! 朱祐杬循声望过去,只见来人是贴身伺候着蒋宁安的那个小丫鬟,她虽远远望着他,可一旦他们二人四目相望时,她那眼神又变得极是迷离。 那小丫鬟神色张皇,匆匆忙忙跑过来。亦是气喘吁吁。因她奉朱祐杬之命紧看着蒋宁安,是以如今朱祐杬见她如此慌张,心里头也不由自主的有几分惶恐。 朱祐杬亦是有些急切。斥道:“何事慌慌张张!” 小丫鬟站定了身子,却是愈发怯懦,抬眼望着朱祐杬,目中闪过一丝畏惧。吞吞吐吐,良久方才挤出来一句话。只道:“王妃……王妃,逃走了……” “什么!” 听闻蒋宁安逃走,朱祐杬果真是惶惶不已,一旦蒋宁安进宫检举他勾结朱见潚意图谋反。那莫说他所策划的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就是他这条命,恐怕也是堪忧! 小丫鬟见朱祐杬这脸色铁青的模样。又记起他曾说的那话,已是吓得不敢接话。朱祐杬继而又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是刚才……”小丫鬟依旧是心惊胆战。 朱祐杬心里头虽是焦急,却也没有直奔皇宫,反而是折回身朝后院儿走去,转身那一瞬又不忘愠怒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派人把府里封锁起来!” “是,”小丫鬟急急忙忙应声而去。 再说朱祐杬追到后院儿时,哪里还有蒋宁安的身影,算算时辰,这个时候,她怕是早已逃出了王府。 朱祐杬到底是比那些下人聪明的,她他方才进屋便已察觉了不对,仰头见那漏洞微小,蒋宁安根本不足以出去,收回目光又瞧见屋角衣柜门大敞着,当即明白这是蒋宁安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自然极是悔恨,是以立即转过身,望着那丫鬟斥道:“混账东西!” 小丫鬟不敢抬头看他,朱祐杬也不再搭理她,疾步出了屋子,彼时又吩咐道:“备马!” 再瞧着蒋宁安,自出了兴王府便是快马加鞭,进宫一路都不曾停歇,朱祐杬离府时,她已到了皇城外。 想这兴王府与皇宫相隔原本便不远,如今这一路疾驰,不过片刻便能进宫了。 可巧皇宫里三层外三层,单是皇城那最外头的一层,守卫已是森严至极,这蒋宁安又何来本事一路畅通无阻。 她自然是在皇城脚下便已被人拦住。 只是她骑马疾速,侍卫见着她,自然是早早的便在前头拦着,可蒋宁安却是顾不得那么多,远远一声高呼,只道:“让开!我是兴王妃!” 侍卫见势也招架不住,加之听闻她是兴王妃,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便只好放行。 这一路颇是崎岖,蒋宁安终于行至乾清宫,按道理来说应是迫不及待的进去,可她下了马远远望着乾清宫大敞的殿门,却是止步不愿再前行。 她怕是后悔了。 对,她后悔了,她的的确确就是后悔了。 她如此大费周折的逃出王府,又如此火急火燎的赶到皇宫,却是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后悔了。 说来真真是可笑。 她竟不知自己做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她如今检举朱祐杬,便真的能保住他的性命么! 怕是不能吧…… 朱祐杬勾结死囚朱见潚,企图逼宫谋反,这可是要诛九族的死罪,此事原本便是十恶不赦,何况危及到朱佑樘的帝位,他果真能轻饶了他么! 所以这一切不过都是她的幻想罢了。 彼时朱祐杬亦是赶到,下了马却见蒋宁安停在乾清宫外,似乎并未进去检举他,便不免有些许惊诧。 这马蹄声阵阵,蒋宁安虽背对着他,却也知他已追来,便淡然转身,远远凝望着他。 朱祐杬被她望得愈发讶异,便微微挪了步子近前,轻唤道:“宁安……” 蒋宁安目中含着泪,她亦是移步走近他,凝着他道:“杬哥哥,宁安想通了,日后不论是生是死,宁安都愿跟着你,成也好。败也罢,宁安始终是杬哥哥的人。” 朱祐杬见她如此,听她所言,不免怔怔,也同她那般与她相视,良久之后淡淡道:“回家吧。” 算来朱佑樘自年前腊月二十一患疾,到如今年后正月初五。已有半个月之久。这半个月。因得张均枼悉心照料,经刘文泰诊治,他这身子骨分明是好了些许。可他就是不醒。 这半个月,张均枼日夜守在他床前,却遗憾从未见他睁眼。 南絮端了铜盆进来,推门瞧见张均枼坐在床边以手掩口打呵欠。面容略显憔悴,却极是疲惫。她便近前道:“娘娘,奴婢看您累得不轻,不如您先去歇会儿,这会儿还有奴婢伺候着。” 张均枼闻声望过去。见南絮手里头端着铜盆,便起身走过去,语道:“不了。本宫方才睡了片刻。” 南絮知她这性子一向执拗,便也不再说什么。 张均枼走去拧干盆中毛巾。而后便折回身坐至床边,小心翼翼为朱佑樘擦脸,此事做毕,又起身将手中毛巾放回盆里。 忽见眉黛入内,随口道:“娘娘,奴婢瞧见兴王和兴王妃在外头。” 张均枼闻言略感狐疑,便微微侧身,走去窗前,将窗子开了个小小的缝隙,而后转眸朝外头望去,果真见朱祐杬同蒋宁安在外头,只是他们二人这架势似乎是要出宫去。 朱祐杬走在前头,蒋宁安跟在后头,好一出夫唱妇随的戏码! 张均枼这几日疲累,于此事也不过只是看看罢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旁的,是以看过一眼,这便又合起窗子,转过身正想坐回去,却听闻张瑜进来唤道:“娘娘,李东阳大人来了。” 听闻李东阳过来,张均枼便又回了神,只是尚需将张瑜支开,他毕竟不是自己人。 她匆匆应了一声,道:“知道了,”话音方落,她这便作势不放心朱佑樘,回首皱着眉看他一眼,而后转头望向张瑜,道:“你过来伺候着陛下。” 张瑜也是个榆木脑袋,听这使唤,也不曾多想,这便走过去伺候着。 李东阳过来,无非就是为找张均枼。张均枼至正殿,李东阳当即转身同她躬身行礼,唤道:“娘娘。” “李卿不必多礼,平身吧,”张均枼如今说话间总是有气无力。 李东阳应声而起,张均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李卿此回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本宫说?” 听张均枼这么问,李东阳微微顿了顿,道:“是。” 张均枼始终站着,道:“那你说吧。” 李东阳道:“近来朝中多有人上奏弹劾寿宁侯侵占良田,纵容家奴行凶,欺压百姓。” 张均枼听闻此事并不惊诧,关于张鹤龄的所作所为她也略有耳闻,她却是冷笑一声,道:“以往陛下视朝之时从不曾有人弹劾,如今陛下病了,他们反倒是打抱不平了,区区小事,成不了气候,不必理会。” 李东阳应了一声,张均枼道:“你退下吧。” “是。” 说全然无谓自然是假,张均枼总归想知道弹劾张鹤龄的到底是哪些人,是以吩咐樊良,道:“你去转告萧敬,明日的奏本,让他批完后送来乾清宫。” “是。” 张均枼一向护着张家人,如今那些人同张家人作对,那便是和她对着干。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个不怕死的,胆敢与她作对! 樊良方才出了乾清宫,暖阁那头朱佑樘已悠悠转醒,彼时张瑜正给他擦脸,忽然见他睁眼,自然是又惊又喜,张口惊道:“陛……陛下!” 南絮与眉黛听他惊唤,亦是看过去,果真见朱佑樘醒了。 朱佑樘不知自己已昏睡半个月之久,是以见他们如此神情,不免觉得他们大惊小怪,单只是示意张瑜扶他做起来,四下扫视又不见张均枼,便急切问道:“皇后呢?” 南絮这才想起张均枼,于是急忙转身出去,一见张均枼便欣喜道:“娘娘,陛下醒了!” 张均枼听唤回过神,却闻朱佑樘已醒,自是惊喜,连忙随她进了暖阁去。 想他朱佑樘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如今乍一坐起来,自然免不了浑身酸痛,他便拧着眉心,怨道:“朕这浑身上下怎么酸得紧。” 张均枼至此听他所言,便停步在床前望着他,嗔怪道:“陛下偷懒半个月,如今乍一活动,哪有不吃苦头的道理。” 朱佑樘怔住,道:“你说什么,半个月?!” 张瑜忍不住解释,道:“陛下患了……” 未等张瑜说到底,张均枼急忙斥道:“张瑜!” 张瑜这才知道自己险些酿成大祸,张均枼紧跟着圆谎,道:“陛下旧疾又犯了,这回竟病了这么久。” 朱佑樘听言点点头,随即又蹙眉,问道:“枼儿,你脸色为何这么差!” 张均枼颇是怔忡,暗暗思虑了一番,言道:“皇儿总是乱动,叫臣妾夜里头总睡不好。” 朱佑樘自然欣慰,微微笑道:“皇儿这怕是想出来了。” 张均枼道:“皇儿已足月,臣妾心里头也急。” 朱佑樘道:“到了时候,皇儿总会出来的,不急。” 张均枼微微颔首应允,朱佑樘将这屋子里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见窗子紧闭着,便又是不解,问道:“窗子怎么关着,怪闷的。” 闻言张均枼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子望过去,随即讪讪一笑,道:“陛下这不是病着,哪能吹风。” 朱佑樘自然愣住,道:“我这病就得吹吹风才行。” 言罢朱佑樘便吩咐张瑜道:“张瑜,你去把窗子打开,让朕透透气。” 张瑜自知朱佑樘吹不得风,自然是为难,张均枼及时道:“陛下,昨儿下了场大雪,外头寒气重,若是开了窗子,怕是叫你冻着了。” 朱佑樘信了,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是不是过年了?” 张均枼道:“今儿都初五了。” 朱佑樘又点点头,未语,顿了顿又道:“那过几日得祭天了。” 今年祭天应在正月十一,今日初五,期间不过几日,朱佑樘的身子定然不能痊愈,祭天一事,怕是不能如期了。 众人皆是明知此事,张均枼未免他再起疑心,是以未曾多言,只是迎合着他,应了一声,亦是点头,淡淡道:“嗯。” 正说着,都人手中端着木托推门进来,细声轻语道:“娘娘,药熬好了。” 张均枼闻声望过去,南絮见势回身将药端来,张均枼抬手接过药,这便要喂给朱佑樘。 朱佑樘见她垂眸欲将汤匙中的药吹凉,又微微皱着眉尝了一口,便禁不住打趣,问道:“苦不苦?” 张均枼吃了苦,望着他点了点头,朱佑樘却是倍感欣慰。(未完待续。) 第卌四章 不忍心绞痛 昨日张均枼从李东阳口中得知,自朱佑樘因病不能视朝之后,朝中多有言官上疏亦或是当庭弹劾张鹤龄。初初得知此事时,张均枼因近日疲惫而不愿理会此事,可她到底是护着娘家人,是以待李东阳走后,她便差人给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带话,吩咐他将今日朝臣上疏的奏本批完后送来乾清宫给她过目。 至今日约莫未时,萧敬已将全部奏本批阅完毕,这便吩咐两个小太监将奏本抬去乾清宫,自己亦是因一些事务前去求见张均枼。 说起来,张均枼吩咐萧敬将那些奏本交由她过目,无非就是想知道,到底有哪些不怕死的人胆敢弹劾张鹤龄,却不想萧敬找她还有旁的事情要与她商议。 琐碎小事,萧敬倒是能处理,可关乎于边关兵事,他却是不敢妄下定论了。 今日朝臣们呈上来的折子倒也算不得多,且多是弹劾张鹤龄连同张家一些外戚的。张均枼一个一个瞧了,心里头却不免嗤之以鼻,目中更是流露不屑。 她原以为弹劾她张家人的都是些素日里有过一番作为的大人物,却不想那都是些品级低下的小官。 且这些小官,几乎都是朱祐杬手底下的言官。 她思量此事前因后果,心里头顿时没了防备,原来不过是朱祐杬想借此打压她张家的势力罢了。 果真此事是永远也成不了气候的! 正思虑着,张均枼忽然见一奏本末尾处没有署名,不免狐疑,于是问道:“先生,这奏本。竟还能匿名递呈?” 萧敬始终侍立在一旁看着,想他批阅奏本,这所谓的匿名折子,他自是曾看过。可终究是没有匿名上奏的道理的,他速速移步至书案前端,正对张均枼微微弓着身子,极是歉疚道:“娘娘。这奏本并非匿名。是奴婢批阅之时一不小心,给撕坏了,缺的那一角。又让奴婢给补上了。” 张均枼闻言微微颔首,并不怪罪,心平气和的言道:“先生失误,不必如此愧疚。” 萧敬一面应她。一面直起身。张均枼见那奏本依旧是弹劾张鹤龄的,如今又不知署名者是何人。总归是放不下心,是以问道:“那先生可还记得这奏本是何人递呈的?” 听言萧敬思虑了一番,断断续续讪笑道:“这……娘娘,奴婢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不记得到底是何人,只知是一李姓之人。” “李姓之人……”张均枼喃喃一声。而今朝中李姓之人并不多见,颇具名望的唯有李东阳一人。想这李东阳与她张家人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自然断断不会上疏弹劾张鹤龄。 既然不是声望之人,那此事也无需她费心了。 张均枼点点头,应了一声。 萧敬见诸多繁琐之事皆以处理完,便禀道:“娘娘,今日还有两件颇为棘手之事。” 张均枼闻言一愣,道:“什么事?” 萧敬道:“奴婢收到哈密卫传来的八百里急报,吐鲁番叶尔羌汗国王子速檀阿黑麻前天夜里头出兵突袭哈密卫,且挟持忠顺王陕巴,如今人质在手,便迅速占领哈密卫,又企图向陛下发战书,执意将哈密卫并入吐鲁番。” 闻言张均枼秀眉微微皱起,萧敬继而又道:“兵部尚书马文升及左侍郎张海等人锐意兴复哈密卫,奴婢附议。哈密卫自古以来便归属汉人,平日里迎护朝使虽不见得有多重要,可其地乃是通往西域的要塞,得之便可屏蔽西陲,统领诸藩。依奴婢之见,哈密卫实在不可轻易放弃,望娘娘尽早同陛下商议此事,出兵收复哈密!” 张均枼点了点头,道:“陛下患疾,尚未苏醒,收复哈密之事刻不容缓,怕是拖延不得。不如这样,命兵部左侍郎张海,与都督同知缑谦经略哈密卫之战,命甘肃巡抚许进,即刻出兵,全力营救忠顺王,收复哈密卫!” 萧敬稍稍躬身应允,而后又道:“娘娘,奴婢还有一事禀报。” 张均枼又是一愣,这吐鲁番速檀阿黑麻突袭哈密卫一事已令她头疼不已,如今竟还有要紧之事。 可朱佑樘重病卧床,根本无法应对这些事,她只好应道:“还有何事,先生一并说了吧。” 萧敬毕恭毕敬道:“昨日约辰时,鞑靼小王子出兵侵犯宁夏左屯卫,锦衣卫指挥使赵玺率兵御敌,不料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果真是叫人头疼之事。 殿中静谧唯有阵阵清脆的声响,那声响颇有节奏,是自张均枼那儿传来。 想这夫妻二人相处得久了,连这些习性都愈发相似,就如朱佑樘思虑事情时,总会情不自禁的两手交.叉拨弄指甲,如今张均枼不知是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习惯。 萧敬见张均枼没什么反应,便又轻唤道:“娘娘……” 张均枼听唤抬眸,望着他,萧敬道:“鞑靼屡屡犯境,此事不容轻视,何况此回锦衣卫指挥使赵玺遇难。您看,您要不要同陛下商讨商讨?” 朱佑樘尚在养病,如何能与她商讨此事,这萧敬果真是信不过张均枼的,莫说此回,就是方才商议收复哈密卫之时,他亦是强调了要同朱佑樘商讨。 张均枼倒是也想同朱佑樘商讨,更确切些所,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事,不过是因这些事迫在眉睫,不容耽搁罢了。 说到底,张均枼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凭什么女子便不能像男人一样上朝堂! 张均枼直言道:“不必了,本宫一样能处理好。” 萧敬闻言无话可说,张均枼道:“鞑靼小王子侵犯宁夏左屯卫,而宁夏地处九边,东临大同镇,不妨命大同镇巡抚领兵五万前去宁夏支援。此去路途遥远。未免引人耳目,切莫走边关。” 听张均枼此言,萧敬亦觉得有些道理,继而问道:“不走边关,那应当走何处?” 张均枼未曾迟疑,是因她早已想好,便道:“走山路。一来山路颇是便捷。无需绕道,二来,也免得叫靼子的耳目瞧见。到时靼子见势也派兵前去宁夏支援小王子,那咱们岂不是得不偿失。是以此行,途中需经应州和朔州。” 萧敬点头,原本已认可。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言道:“只是大同亦是九边重镇,贸然调走五万精兵,若是鞑靼再犯,那大同怕是也要失守了。” 张均枼道:“这个。先生倒是不必担心,大同镇地形本身便占优势,况且。九边重镇之中,唯独大同兵力最是雄厚。平日里鞑靼便不敢轻易冒犯,何况如今他们已出兵攻占宁夏,定然是心无旁骛。” 见萧敬仍在思虑,张均枼便问道:“先生还不放心?” 萧敬抬眼看了她一眼,并不作答,张均枼不免无奈,道:“大同自有镇守总兵官,先生如今担心,恐怕是杞人忧天了。” “娘娘,”萧敬苦口婆心道:“并非奴婢杞人忧天,只是大同为九边重镇,一旦失守,那接下来要遭殃的可就是京城了,这……不得不防啊!” 张均枼自然胜券在握,可到底也拗不过萧敬这头老驴子,只好道:“既然先生不放心,那本宫也没法子了。” 萧敬倒也思虑出了对策,道:“娘娘,不妨……调走大同五万精兵之时,也自山西承宣布政使司调三万精兵去往大同。” 张均枼愈发不耐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是她既然尊称萧敬“先生”,便说明她到底还是敬重他的,是以她仍强作镇定,心平气和言道:“山西行都指挥使司便设在大同,那里有几万兵力驻守,如今还要布政使司做什么,不显得多余么!” 萧敬仍固执己见,紧跟着接话道:“娘娘,防备着些总归是好的……” 岂料张均枼一口打断,道:“够了!” 张均枼此话出口虽不是怒斥,却也并不和善,叫萧敬委实怔怔,张均枼道:“若从山西布政使司调三万精兵去往大同,先生可知这样一来得耗费多少财力和物力,且不说旁的,就说粮草。先生身为司礼监秉笔提督,理应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多地爆发洪涝旱灾,秋粮颗粒无收,百姓都在忍饥挨饿,可九边之地却要做些徒劳之事!如此劳民伤财,先生觉得可行?” 萧敬被说得哑口无言,张均枼便道:“好了,此事不必再议了!” 谁想这萧敬竟是这般执拗,拂袖转身离去,口中亦是怒道:“若是陛下,他定不会如此草率!” 张均枼说得有理有据,叫萧敬无能反驳,可萧敬不放心总归也是对的,只是在张均枼看来有些多余。 说起来,他们皆是执拗之人,是以谁也不让着谁,心甘情愿如此争执不休。 萧敬方才已离去,可这么些奏本却仍堆积在书案上,张均枼坐于书案前,双眸虽打量着这些奏本,心里头却仍记恨着萧敬方才所言。 南絮伺候在一旁打理零零散散的奏本,见张均枼望着奏本却丝毫不走心,料想她定然还记着方才的事,便温婉唤道:“娘娘。” 张均枼听唤微微侧目瞧了她一眼,而后又收回目光。 南絮道:“其实萧老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他只是有些偏激了。” 张均枼未语,抬眸只见眉黛端着木托自殿外进来,又转身进了东暖阁。 不过片刻之后,东暖阁内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怕是眉黛打翻了朱佑樘的汤药。 想她张均枼彼时正在气头上,闻声自然是要赶过去训斥,哪知方才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眉黛被撵出来,耳边是眉黛疾呼“陛下”,亦听闻朱佑樘斥道“出去”,随即便见暖阁的门被紧紧合上。 她只知朱佑樘昏迷不醒,哪知他已醒来,何况他那一身单薄衣衫,方才出来吹了风,怕是于病体不利。 “这是怎么了?”张均枼急急忙忙询问。 眉黛方才被撵出来,正巧站稳了身子,听闻张均枼如此询问,竟是不敢言答。 张均枼耐烦不住这急性子,略显愠怒道:“你说呀!” 眉黛这才低头道:“奴婢方才进去送药,看见陛下已醒,坐在妆台前照镜子,奴婢看见他的脸……他的脸……” 患天花之人脸上起先都会出红疹子,后来,那红疹子会变成黄豆模样,逐渐遍布全身,那模样着实怖人。 这眉黛想是突然瞧见朱佑樘的模样,由此受惊打翻了汤药,朱佑樘也知自己吓人,便将她赶了出来。 张均枼心中急切,追问道:“脸怎么了!” 眉黛竟吓得哭出来,摇头呜咽道:“奴婢说不出来……” 张均枼连忙转身,拍门唤道:“陛下!陛下……你快开门哪,让臣妾进去,陛下!” “陛下!” 听张均枼这一声声疾唤,朱佑樘倒也想开门让她进来,只是他这怖人模样,又岂能叫她瞧见。 “陛下!你开门哪!让臣妾看看你……”张均枼说着,心里头愈发焦急,加之坏了孩子本身便有些多愁善感,说话间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朱佑樘起先背靠着门死死抵着,而今听闻张均枼哽咽呼唤,也是心如刀割,依旧抵着门,顺着门框缓慢滑坐在地上。 “陛下……”张均枼亦是几近绝望,缓缓蹲下身子,却是一时体力不支瘫倒在地,南絮与眉黛见她如此,极是惊惶,连忙近前欲将她扶起,口中亦是唤道:“娘娘!” 哪知张均枼不肯起身,有气无力的倚在门上,依旧喃喃道:“陛下……你快开门哪……让臣妾看看你……” 听闻张均枼如此哭喊,朱佑樘终是于心不忍,却仍不愿开门,只无奈道:“枼儿,你不要进来,我怕吓着你……” 张均枼听他如此说,察觉他已心软,便偏过身子,哭道:“臣妾不怕……无论陛下变成什么样子,臣妾都不怕……” 朱佑樘闻言,隔了许久方才开门,却见张均枼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那模样叫他甚是揪心。 张均枼亦见他坐在地上,只是见着他的脸,虽说吃了一惊,却又是满心的绞痛,唯独颤着手抚上他的脸颊,心疼道:“陛下……” 朱佑樘凝着她,并未言语,张均枼竟哭出声来,随即俯身靠着他,陡然将他紧紧拥住。(未完待续。) 第卌五章 帝留书辞别 朱佑樘自腊月二十一患了天花,到如今正月初六,已有十六天之久。照刘文泰所说,初患天花之人只要熬过七日亦或十日左右,必定能存活,而朱佑樘理应痊愈,可病情却似乎愈发严重,叫张均枼不得不忧心忡忡。 刘文泰还说过,倘若半个月仍不见好转,多半是没救了…… 可张均枼总不愿相信,她说,只要朱佑樘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不会放弃他。 是啊,他是她的天,她又岂会放弃他! 眉黛进了暖阁,不经意瞥见朱佑樘的脸,吓得慌张,颤着手低声道:“娘娘……药来了。” 方才眉黛受惊打翻了汤药,这会儿朱佑樘被扶回了床榻上,张均枼自然得吩咐她前去将剩下的药端来。 眉黛到底是胆小之人,说起来这朱佑樘若是看得适应了,便也不再那么吓人,可这眉黛始终记得那会儿朱佑樘突然转过头来看她时的那一瞬间,是以这会儿见了他,便仍是心惊胆战。 张均枼听闻眉黛言语间吞吞吐吐,又见她那脸色惨白的惊惧模样,自然是极其忌讳,便剜了她一眼。 眉黛见张均枼这眼色,更是仓皇,连忙将头低下,张均枼见她如此,略显不安,当即便抬手接过木托上的汤药,而后极是不悦道:“你下去!” “是,”眉黛这声应得倒是直截了当,说话间亦是迅速转身,阔步往外头走去,想来她是根本就不想进来。 待眉黛出去将门带上,张均枼方才回首,望着朱佑樘。温婉道:“陛下,喝药了。” 朱佑樘尚且坐在床头,眉黛方才瞧见他时那惊怕的模样,他自然是看在眼里,是以转眸暗暗看了一眼张均枼,心里头却是愈发自卑,不受抑制的便微微偏过脸去。似乎要躲着张均枼。 张均枼见他如此。自知他心里头想了什么,可未免他难过,仍牵强一笑。道:“陛下。” 朱佑樘仿若未闻,依旧偏着头,张均枼又唤了一声,他方才回首。看了张均枼一眼之后,又黯然垂眸。他竟是不敢与她相视。单只是低声问道:“枼儿,我是不是很丑?” 张均枼自知他想听的并非虚言,也知这个时候安慰他反而叫他愈加难堪,便假意调侃道:“丑是丑了点。可臣妾喜欢。” 朱佑樘又抬眸窥了她一眼,道:“可我配不上你。” 张均枼惊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咱们夫妻七年。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若说身份,陛下是天下之主。而臣妾不过是个市井女子,怕是更配不上陛下了。” 朱佑樘闻言不语,依旧低眉,始终不敢看张均枼,张均枼见势编道:“陛下这模样便叫丑了?那臣妾小时候脸上不知是长了什么东西,丑得连母亲都不愿看,后来不还是好了。” 张均枼继而笑道:“陛下只要乖乖的吃了药,总归是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依旧是臣妾的俊郎。” 朱佑樘竟被张均枼逗笑了,终于抬起头,任由张均枼喂着他将药喝完。 见朱佑樘已将药喝完,张均枼这便侧目瞧了眼南絮,示意她将这瓷碗与汤匙拿走,而后又望着朱佑樘,道:“天色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朱佑樘温顺点头,这便乖乖躺下,张均枼为他掖好了被角,便也出了去。 张均枼脸上虽带着欣喜,实则却是灰心丧气。刘文泰说,若是半个月了还不见好,那便是没得救了。 这要张均枼该如何是好。 入夜,南絮本已在西暖阁将被褥铺好,唤张均枼过去歇息时,张均枼却是毫无困意,黯然道:“本宫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南絮总是贴心,微微颔首,笑着应道:“好。” 张均枼方才转过身欲要朝门外走去,南絮便已取来斗篷为她披上,虽未言语,可这举止间极是娴熟。 如今正值寒冬,虽说已过了年,可这正月里的北京城,依旧是天寒地冻。 张均枼这一肚子的伤心事,无处倾诉,而今便只能举头望着那一弯残月,她本想对月诉情,却终究碍于耳目,只能将所有委屈与无奈藏在心里。 “姑姑,你说,陛下的病会好么?”张均枼说话间略带苍凉。 南絮侍立在她身后,望着她形单影只,想起以往朱佑樘总伴她左右,心里头亦如她那般愁闷,只是仍悦然道:“会的,陛下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好起来。” “可刘文泰说,若是半个月了还不见好,怕是没得救了……”张均枼始终是担心朱佑樘,说着说着目中便充盈了泪水。 南絮听得一阵揪心,道:“娘娘,刘太医从前也不曾医治过患了天花之人,如今所言,也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怕是不足为信。” 张均枼却是愈听愈伤心,哽咽道:“照儿还小,又深陷易储风波,若是陛下就此撒手人寰,本宫该怎么办……” “娘娘……”南絮欲言又止。 想这朱佑樘病得果真是不凑巧,张均枼即将临盆,正是需得静养身子的时候,他这一病,叫张均枼劳心又费神。偏偏他患的又是天花这不治之症,如今朝中情势又紧急,内有朱祐杬狼子野心,处心积虑欲废太子,又对皇位虎视眈眈,外有吐鲁番挟持忠顺王侵犯哈密卫,又有鞑靼小王子出兵攻占宁夏。 这一连串的灾祸接踵而至,已压得张均枼几度奔溃。 她又如何能做到平心静气的去面对! 张均枼垂首捧腹,望着早已足月的肚子,凄然问道:“皇儿,你说,母后该怎么办?” “你告诉母后,父皇会不会好起来?” 四下里自然无人应答,可这皇儿似乎是听懂了张均枼所问。竟轻轻踢了她的肚子,张均枼有所察觉,心中自是一阵欣喜,她连忙抬手,随意拭了满脸的泪痕,而后又将手放回肚子上去,垂眸问道:“皇儿。若是你父皇会好起来。你便踢一下,若是你父皇不会好,你便踢两下。好不好?” 张均枼方才说罢,腹中那小皇儿紧跟着踢了两下,张均枼哪里肯信,直道:“这次不算!” 张均枼继而又道:“若是父皇会好。你便踢两下,若是父皇不会好。你便踢三下。” 话音未落,那小皇儿便踢了三下,张均枼连忙摇头,不可置信道:“皇儿。你是不是记错数了……” 张均枼一时情急,竟捶打着肚子,南絮见她如此。心中一阵惊怕,急忙走去拉住她。却是怎么拉都拉不住,只见她潸然泪下,极是无奈道:“会好踢两下,不会好踢三下,你是不是记错了……你一定是记错了……不算!这都不算!” “娘娘!”南絮始终拉着她,她却是不管不顾,依旧捶打着肚子,南絮连忙劝道:“娘娘,您别这样,陛下会好起来的!” 张均枼闻言终于停住手,只是怔怔,似乎痴呆了一般,转头望着南絮,问道:“真的么?陛下真的会好起来么?” 南絮一面点头,一面应道:“会的,陛下会好起来的。” 张均枼平静下来,南絮见势道:“娘娘,外头凉,咱们回去歇息吧,明儿陛下好起来,若是看见娘娘脸色不好,怕是要心疼了。” 听言张均枼浑浑噩噩的点头,亦是恍恍惚惚的随南絮进了殿,进了西暖阁。 这些话,总有些人不该听到。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朱佑樘看在眼里,所有不该让他听到的话,亦是尽数入了他耳中。 想他朱佑樘原本便怀疑自己所患并非旧疾,却不知原来那竟是天花! 他也不知,原来他这一病,竟叫张均枼如此痛苦…… 翌日尚坐在妆台前由着南絮为她梳妆之时,张瑜慌慌张张闯进西暖阁,直惊道:“不好了!娘娘!” 彼时南絮正巧已为张均枼绾好发髻,便侧首望着他,问道:“什么事叫你这么冒失,莫不是天塌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张瑜道。 张均枼微微侧过身子,望着他力不从心的问道:“什么事?” 这张瑜顺了顺气,道:“陛下失踪了!” 张均枼惊得站起身,“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闻言张瑜自觉委屈,吞吞吐吐道:“那……奴婢倒是想说,就是让南絮给弄岔了……” 张均枼不等他说罢,越过他急急忙忙出了西暖阁,至东暖阁时果真不见朱佑樘,唯独见床头安放着圣旨与一封书信。 她走去拿起那书信,只见“枼儿珍重勿念”六字赫然纸上,简短六字,却是字字诛心!叫张均枼痛心疾首。 张均枼垂眸凝着那六字,心中早已痛如刀割,不过片刻,那书信已是湿透,那六字亦是模糊不清。 见张均枼如此,张瑜在旁道:“那个圣旨……是陛下禅位给太子……” 张瑜说至此再也不忍说下去,张均枼转眸忽见地上那一小滩墨汁未干,当即转身,道:“陛下还没走远!你们快去找!快去找啊!” 话音方落,张瑜与眉黛连连应是,樊良方才至此,走到暖阁外头,见他们二人这慌里慌张的模样,急忙问道:“怎么了?” 眉黛正想应他,张瑜见殿中还有几个不想干的都人,连忙拍打她肩头,示意她住口,又随手将樊良拉出殿,这才低声告诉他:“陛下失踪了。” 樊良一惊,这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恐怕就是片刻之前。” 樊良闻言不再多问,旋即回身,连同张瑜、眉黛二人一齐奔走。 方才张均枼吩咐,张瑜与眉黛二人皆已听命出去找寻朱佑樘,唯独南絮一人尚且留在乾清宫,想是因她放心不下张均枼。 她放心不下张均枼总归是有道理的,东暖阁这些日子除了那几个相干之人,旁的任何人都不得进来,这若是张均枼出了个什么岔子,那可真的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良久之后,张瑜、眉黛与樊良三人一同回了西暖阁,只见张均枼伫立在窗前,静静凝着紧闭的窗子,低垂的眼帘下尽是失落,不知蕴了多少无奈。 张均枼听闻开门声,知他们回来,随即侧首朝他们望过去,张瑜与眉黛见她满目的祈盼,委实不忍告诉她,便微微垂首,不再看她。 见他们二人如此,张均枼已明知没有结果,可始终不愿接受这事实,是以仍朝樊良看去。 樊良倒是不躲着她,亦与她相视,黯然摇了摇头,而后亦是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张均枼追问道:“你们找仔细了么!” 眉黛与张瑜不答,樊良抬头道:“都找过了。” 张均枼终信了此事,自然是心急如焚,免不了一阵腹痛,她吃了这痛,拧眉捧腹。 南絮见势,急忙近前,惊道:“娘娘!” 众人见张均枼如此,亦是心忧,南絮正要扶着她,张均枼却是抬手阻了她,淡淡道:“本宫没事。” 张均枼单手扶着窗沿,急促的舒了几口气,缓缓直起身,抬眸见窗子紧闭着,便伸手去将窗子打开,垂眸道:“陛下喜欢屋子里亮堂些。” 众人不语,片刻之后,张瑜低声问道:“娘娘,过几日西郊大祭天,如今陛下失了踪迹,怕是……” 张瑜说至此闭口不再言语,张均枼亦不接话,张瑜顿了顿,忽然像是茅塞顿开一般,言道:“娘娘,趁着还有几日,不如张贴皇榜,咱们尽快把陛下找回来。” 听闻张瑜此言,张均枼并未言语,南絮侧目剜了他一眼,眉黛道:“陛下又不是犯人,张贴皇榜岂不失了身份!” 南絮道:“陛下如此不辞而别,即便咱们照着他,他怕是也不愿回来。” 张均枼仍旧未语,是因南絮所言,不无道理。 南絮继而又道:“何况一旦张贴皇榜,那天下人都知道了陛下失踪一事!到时朝野内外狼子野心之人纷纷趁势起兵造反,那天下大乱,即便陛下回来了,怕是也难以收拾。” 张瑜急得直跺脚,道:“那怎么办!过几日就祭天了,总不能真的叫太子继位呀!” 见无人言语,张瑜又望向张均枼,唤道:“娘娘!” 张均枼也已思虑周全,侧过身子望着张瑜,淡淡言道:“传牟斌来。” 放眼朝野内外手中尚有兵力之人,如今张均枼信得过的,唯有牟斌。(未完待续。) 第卌六章 思君望菩提 自朱佑樘失踪,张均枼本想搬回坤宁宫去住,可转念想想,外人只知朱佑樘患疾,并不知他已失踪。而朱佑樘患病,张均枼理应在乾清宫侍疾,倘若她就此搬回坤宁宫去,难保旁人不会胡乱猜疑。 张瑜早前便曾说过,不日便是祭天大典。照太祖朱元璋所定,于每年孟春之月行祭天之礼,而今年的祭天大典,原先便定在正月十一,这是万不能轻易改动的。 今日已是正月初十,是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倘若再寻不回朱佑樘,怕是一切都瞒不住了。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朱佑樘想是于正月初六凌晨之时留书出走,至今日正月初十,期间已有五日之久。 这五日,张均枼始终压着此事,就是为了能在祭天之前将朱佑樘找回来。 朱佑樘出走之前已留下那道圣旨,圣旨上一字一句皆写着,禅位于太子。说起来,张均枼大可将此事昭告天下,而迎立朱厚照继承江山大统,可她始终是不愿就此放弃朱佑樘。 她总有一种感觉,朱佑樘并没有走,而是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张均枼为保此事丝毫不露马脚,即便朱佑樘已不在,她依旧吩咐刘文泰每日早晚都过来为朱佑樘诊脉。 而眉黛依旧为朱佑樘熬药,南絮依旧端着铜盆进东暖阁为朱佑樘擦脸。 一切都照常进行,唯独少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祭天到底是一年之中的头等大事,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的黎民百姓,都期盼着此事。朝野上下。唯独刘文泰与牟斌知道朱佑樘失踪一事,牟斌倒是奉了张均枼之命这几日始终尽心竭力搜寻朱佑樘的踪迹,而刘文泰虽不过仅是承德郎太医院的院判,却也对此事极为上心。 刘文泰心里头虽担心此事,这几日却也一直没有询问过,可眼看明日便是祭天大典,他今儿个下傍晚过来诊脉时。终究还是忍不住询问。 过了诊脉的时辰。刘文泰临走之际,折回身望着张均枼,微微弓下身子。作揖唤道:“娘娘。” 张均枼也知祭天事重,见刘文泰这般,自知他这是想询问朱佑樘的踪迹,便问道:“刘卿是想问陛下?” 刘文泰听张均枼所言。颇是怔忡,应道:“是。” 张均枼并未直接答他。只是停顿了片刻,而后方才淡淡道:“刘卿不必担心,本宫已有分寸。” 刘文泰大概是稍微放了心,点了点头。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而后又作揖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 待刘文泰转身,张均枼侧首望着眉黛。力不从心道:“去抓药吧。” “是,”眉黛应了声,这便跟随刘文泰出了门去。 眉黛方才出去,樊良推门入内,道:“娘娘,牟大人来了。” 张均枼听闻牟斌过来,转瞬间提起了些精气神,虽依旧不如往日那般意气风发,目中却也闪过一丝光彩。 牟斌随樊良之后进来,张均枼随即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彼时南絮连同张瑜亦将目中投去,牟斌却是神色黯然,微微垂下眼帘,摇头道:“没有,整个京城,亦或是北直隶都找遍了,就是没有陛下的踪迹。” 经多日如此,张均枼再得知此事,早已没了心急火燎的切切,反而是神色淡然,转过身望向窗外,云淡风轻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只觉屋中静得极是压抑,皆未曾接话,直接出了门去,唯独南絮轻唤道:“娘娘……” 张均枼听唤也不曾回首看她,依旧是淡淡道:“姑姑也下去吧。” 南絮没辙,便微微颔首,道:“明日祭天,奴婢已命人烧好了水。” 张均枼默然应道:“嗯。” 良久之后,张均枼回了西暖阁时,南絮正巧已命都人放好了热水,这便伺候着张均枼沐浴。 “姑姑,明日祭天,没有陛下,你说,本宫一个人要怎么办?” 南絮闻言,为她捏肩的手稍稍顿了顿,若说真的,其实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可她也不好如实告诉她。 便只好微微一笑,巧妙应道:“娘娘素来有先见之明,想来对此事也早已有了对策。” 张均枼淡淡一笑,她确是已有了对策,只是尚觉得不妥。 “水凉了。” 南絮听闻张均枼如此说,自知并非水已凉,只是她不愿再呆在水中,是以不曾唤都人过来添水,而是折回身拿起浴巾,迅速为她拭去满身尚有余温的水珠,又伺候她穿好衣裳。 张均枼穿好衣裳,倒没有上榻歇息,反而是站在窗前,原本是透过半敞着的窗子望向窗外,见几个小都人拿着铜盆进来,便又微微偏着身子,静静的望着她们用铜盆一点一点的将浴桶中的水舀出去。 见张均枼如此望着她们,南絮也知她并非发呆,而是在沉思。 南絮因此便也侧身望着她们,直至都人最后将那浴桶搬出去,张均枼方才收回目光,亦是转身朝床榻走去,拿起朱佑樘那日留下的圣旨,支开望着许久,终于合上,转身望着南絮,淡淡道:“姑姑,咱们回坤宁宫吧。” 听闻回坤宁宫,南絮自然是一怔,张均枼方才望着那圣旨,这会儿又说要回坤宁宫,这意味着什么…… 果真要将此事昭告天下,迎立朱厚照继统?! 南絮心里头多少是有些不赞成的,可眼下权宜之计就是如此,毕竟明日便要祭天,倘若不施以此计,恐怕朝中要出乱子。 自张均枼那晚从坤宁宫搬走,至今已是整整二十天,这二十天,她从不曾回去过,亦或者说。她也曾想回去,可朱佑樘病着,她便也没法回去。 二十天了,她甚至没有看过朱厚照,这期间,乳母田氏曾言朱厚照哭闹着要见张均枼,却是被张均枼一口回绝。朱佑樘患的是天花。张均枼自然是说什么也不愿叫朱厚照过来。 这会儿天已漆黑,张均枼回到坤宁宫时,朱厚照早已睡下。 多日未能见朱厚照。张均枼自然是万分想念,不过想念也仅是这一时的事情,平日里在乾清宫,她根本不得闲暇之心去想念朱厚照。 这是张均枼亏欠了朱厚照的。亦是朱佑樘亏欠了张均枼的。 坐在床边望着朱厚照熟睡的模样,张均枼心中竟是掺杂了欣喜与无奈。他还这么小,便要顶起那千斤重的担子…… 朱佑樘啊朱佑樘,你怎么忍心如此! 张均枼伸手去轻轻抚着朱厚照的额头,望着他满目的怜惜。她也不忍心…… 屋门忽被人轻手轻脚的推开,南絮闻声望过去,只见是田氏。 田氏见着张均枼坐在床边。面露欣喜之色,轻声道:“方才听闻娘娘要回来。民妇起初还不信,听着这屋子里头有动静,民妇便过来瞧了,没想到娘娘真的回来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又站起身朝太看去,亦是低声问道:“太子这几日可还听话?” 田氏望了朱厚照一眼,而后又将目光转回来,点头道:“嗯,听话倒是听话,就是有时候想起娘娘了,总会哭闹着要去乾清宫找您。” 张均枼听言未语,南絮连忙给田氏使了个眼色,田氏由此闭口不再多言,却是询问起了朱佑樘,只道:“娘娘,陛下的病,可是好了些?” 这田氏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不知者无罪,张均枼不曾怪罪她,亦没有当即与她冷下脸。 想她张均枼若是要将朱佑樘禅位之事昭告天下,如今面对田氏如此询问,理应如实告诉她。 这南絮倒是知道的,是以听闻田氏询问朱佑樘的病,她也没有暗示她这不该问。 可张均枼却是没有告诉田氏朱佑樘早已失踪之事,而是露出浅浅一笑,道:“陛下的病已好些了,所以本宫回来小住几日。” 南絮闻言不免一怔,她以为张均枼会说朱佑樘早已失踪,如今传旨禅位朱厚照,却不想张均枼依旧将此事瞒着。 这张均枼到底是不肯放弃朱佑樘。 田氏闻知朱佑樘病体即将痊愈,自然欣喜,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田氏关心的到底还是祭天之事,她问道:“娘娘,既然陛下病体即将痊愈,那明日祭天大典,也可如期了?” 张均枼始终从容,微微皱眉故作忧心,道:“陛下的病虽是好了些,可太医说,陛下正值康复期,万万不能见风,明日祭天大典,陛下怕是去不得了。” 田氏一惊,问道:“啊?那……祭天怎么办?” 张均枼淡然道:“陛下去不得,还有本宫和太子,这不妨事。” 田氏点了点头,可目中闪过一丝狐疑,她到底是希望朱佑樘能亲自前去的。 张均枼微微转眸瞧着田氏,吩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祭天,太子也要过去,你得跟去带着他。” 想这祭天可是天下大事,若能前去,那可是祖上积了德,田氏听闻她也能跟去,自然惊喜,连连点头应“是”。 出了朱厚照的屋子,张均枼依旧没有回东暖阁歇息,而是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后面便是宫后苑,张均枼与南絮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这里,这一路走走,倒是叫张均枼如释重负了。 可南絮依然不解张均枼的心思,祭天之事虽已有了解决的法子,可这样瞒着朱佑樘失踪之事总归不是办法,是以她问道:“娘娘,陛下的事,咱们是说,还是不说?” 张均枼淡淡道:“再等等吧,若是三日之后,陛下还没有陛下的消息,那本宫便亲自去奉天殿,将陛下禅位之事昭告天下。” 南絮并未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殊不知她们二人所言一字一句,皆已入了旁人耳中,而三日之后的早朝,也注定不平凡! 走过了宫后苑,不知不觉,她们二人竟走到了绛雪轩。 这绛雪轩于南絮而言自然是没什么特别的,可于张均枼而言,却有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记忆。 方才至绛雪轩,入眼的依旧是那棵菩提树,张均枼于不远处望着那棵菩提,过往之景皆历历在目,她依旧记得当年,她与他在此相见,又在此相识、相知、相爱。 动心不过瞬间,却叫人终身难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万法因缘起,因缘灭。 佛祖说,心中若有尘,则要时常去擦拭,心中若无尘,便无需去擦拭。 张均枼心中有尘,她却无能擦拭…… 记起当年朱佑樘坐在这菩提树下弹着《凤求凰》之景,耳边是他那时同她所言句句,张均枼不经意间露出久违一笑,那笑容不再泛着苦涩与牵强,连南絮也是许久都不曾看到过。 张均枼道:“当年本宫就是在这儿与陛下相识的,那会儿是深夜,大约是子时,陛下在此练剑,本宫被有卉算计至此,直到这儿了,才发现势头不对。陛下怀疑本宫是万贵妃派去监视他的线人,横竖都不肯轻饶。”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本宫同他解释,说只是深夜难眠,便在宫里随处走动,无意至此扰了他的清静。他竟是傻乎乎的信了,可本宫还是冲撞了他。” 南絮微微一笑,问道:“是怎么冒犯的?” “他羞辱本宫深夜至此,是在这儿私会了男人,”张均枼说至此笑得略甜,“本宫一怒之下赏了他一记耳光。” 张均枼顿了顿,继而道:“后来,本宫无意发现他是太子,再后来,本宫听闻喻道纯所言,才知道,原来本宫六岁那年在山西冒死救下的那个男孩,便是他。” “那些年,他一直记挂着救他的女孩,本宫嫁他为太子妃,他却一直都不知道本宫就是那个女孩。” 南絮未语,张均枼又道:“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姑姑,你说,这到底是缘分,还是巧合?” 张均枼始终面朝中那菩提树,是以背对着南絮,便叫南絮看不见她的脸色,南絮便也不好看她的脸色答话,只能道:“娘娘乃是骑龙抱凤而生,与陛下如此巧遇,应当是天定良缘。” 听言张均枼眸中黯淡,她凄然一笑,低眉道:“天定良缘……可如今只剩下本宫一个人,又如何能称作是良缘,老天爷莫不是在捉弄本宫……”(未完待续。) 第卌七章 奉天殿逼宫 张均枼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宠后,在朝中说话总归是极有分量的。即便朱祐杬那一党中人不大待见她,却始终不敢对她不敬,毕竟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官,虽攀附着朱祐杬这棵大树,却终究不敢得罪权贵。 张均枼既是说祭天大典之时,以太子朱厚照代替朱佑樘行祭祀之礼,那到时祭祀天地的,便定然是他朱厚照。 只是朱厚照年纪尚小,是以整个大典,都由她张均枼一手操纵着。 祭天全程都未曾有过意外之事,唯独事毕之后,朱祐杬假心假意过来询问张均枼身子如何,毕竟张均枼挺着个大肚子,他身为御弟,总该关照着些。 张均枼自知他意不在此,而后朱祐杬果真询问起了朱佑樘,张均枼既然有此把握祭天,自然是早有对策,三两句话便随随便便的将他打发了。 朱祐杬也不好多问什么,毕竟话说多了,总叫人猜忌。 张均枼未免再生事端,祭天之后连庆成宴都免了,当日便回了宫。 祭天后,一切皆是如常进行,朱佑樘龙体欠安,朝中大小事务依旧由内阁首辅刘健与武英殿群辅阁老李东阳代为处理,而每日朝臣递呈的奏本,照旧由司礼监秉笔提督萧敬代笔。 今日是正月十四,便是在今日,这个紫禁城将染上血色。 这日早朝依旧,刘健立于奉天殿正中央,而李东阳站在他身后。 今日朝中倒是没什么可议之事,是以刘健正想宣布退朝,却见张瑜至此。 张瑜过来自然是有事需说,只是方才过来便见刘健欲要退朝。便有几分惊诧,倒不是他来得迟,只是刘健退朝过早。 刘健见张瑜过来,自然是笑脸相迎,唤道一声“张公公”,想他张瑜虽不过是个小太监,到底却也是朱佑樘身边的大红人。凡人见了他总要礼让三分。 张瑜也并非趋炎附势之人。亦同刘健毕恭毕敬问道:“刘阁老今日下朝这么早?” 刘健笑道:“今日朝中没什么事情。” 张瑜点头,道:“哦。早些下朝总是好的,只是娘娘待会儿要过来说事儿。烦劳诸位还是多留片刻吧。” 刘健听闻此事,想张均枼过来定然有重要只是得说,便道:“不打紧,不打紧。既是娘娘要过来,那臣等便在此恭候。” 张瑜未语。单只是轻轻点头,这便回过身欲要朝殿外方向走去,岂知他方才转过身,忽见一侍卫慌慌张张的冲过来。那侍卫满身是血,叫人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侍卫还未进得奉天殿,远远的疾呼道:“不好了!不好了!荆王带兵打进宫来了!这奉天殿已经……” 侍卫还未说完。一脚正巧跨进了殿内,忽有一支箭羽自他身后飞来。硬生生的戳穿了他的喉咙。 众人见势皆是怔怔,不少人一时间手忙脚乱,慌张不已。 而后紧接着进殿的便是早已被废为庶人的朱见潚,那朱见潚手持大刀阔斧,满身的酒气进殿,一脸的胡子拉碴,活脱脱一个山大王,不过这人模狗样倒是有了。 朱见潚方才跨进了殿中,便高高举起双臂,手中那佩刀顶天,仰天大笑道:“我朱见潚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张瑜见殿外整齐排了三列火枪手,心中已然确认他这是要逼宫造反,一时仓皇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想着张均枼手中有朱佑樘的遗诏,连忙趁乱进了奉天殿的偏殿,自那窗子爬了出去,急急忙忙的便往坤宁宫跑去。 自那日祭天,为今已过三日。祭天前一晚,张均枼曾说,倘使三日之后,朱佑樘仍无踪迹,那她便将朱佑樘禅位于朱厚照一事昭告天下,亦将迎立朱厚照继承江山大统。 而今三日之期已过,她也是时候兑现她的承诺了。说来她也并非是因为那句话而兑现承诺,只是此事一拖再拖,日后若是被人揭穿,恐怕结果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南絮所言张均枼素有先见之明到底是有道理的,张均枼事先预料的丝毫不假,如今朱见潚带兵逼宫,这结果果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想她张均枼既是要带朱厚照前去奉天殿亲自颁旨继统一事,可见此事极为重要,万万不可轻视,是以张均枼褪下一身便服,换上了唯有行大礼之时才会穿着的瞿衣。 朱见潚带兵逼宫之事,这会儿张均枼尚且不知,是以依旧淡然,唯独为接下来的朝堂之争有些惶恐。 张均枼换上瞿衣,直至一切妆办皆已妥当之时,方才出了东暖阁,哪知一出东暖阁,便听闻张瑜疾呼道:“娘娘!娘娘!” 听闻张瑜如此疾呼,张均枼暗想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是以止步不前,静候他过来,张瑜进了殿,见着张均枼时,虽是上气不接下气,却也未曾稍作歇息,直接便道:“荆王……不是,朱见潚……朱见潚带兵打进宫来了!” 张均枼听闻朱见潚带兵逼宫,着实怔忡,听闻有了起兵造反她已是一惊,何况这造反之人还是早已被赐死的朱见潚! 得知此事,张均枼心里头虽极是怔忡,却也并不慌乱,反倒颇是从容,众人见张均枼如此,便也稍稍放心,仅是有些忐忑,唯独眉黛慌张不已。 “朱见潚现在何处?” 张瑜答道:“在奉天殿,他怕是扣住了所有朝中大臣,如今奉天殿已被包围了!” “莫慌,”张均枼道:“本宫有法子。” 众人闻言皆竖起耳朵,张均枼问道张瑜:“你可知朱见潚手上有多少兵力?” 张瑜来得急,他便也不知具体情况,只知朱见潚手中兵力并不少,便道:“不少,他还有火枪手。不过都把守在奉天殿四周。” 南絮道:“娘娘,这个朱见潚既是能不动声色的带兵进京,手上的兵力定然不多。” 张均枼微微颔首,自语一句“那就好办了”,而后抬眸望着她们四人,问道:“你们几个,谁愿出宫去北镇抚司衙门?” 话音未落。张瑜便急忙道:“奴婢去!奴婢去!” 哪知张均枼却是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去,”张均枼说着扫了其余三人一眼。目光停在眉黛身上,道:“眉黛,你去。” “奴婢?”眉黛一愣。 “对,你去找牟斌。告诉他朱见潚带兵逼宫,要他带兵前来支援。” 樊良道:“可他带兵逼宫。四个宫门必定已被占领,眉黛怕是出不去呀!” 张瑜道:“绛雪轩的偏殿,孝穆太后的画像后面有个暗格,使劲推那个暗格。有道石门可以通向宫外的茗品茶楼。” 听言张均枼随即道:“眉黛,你快去!” 眉黛似乎为难,道:“可是……奴婢不认得路。” 张均枼急道:“茗品茶楼东边儿不远。有一个三岔路口,你往东走。看到刘记裁缝铺子,那个刘记后面,便是北镇抚司衙门,快去!” 眉黛应声而去,南絮道:“娘娘,要锦衣卫过来恐怕不合适。” 张均枼自然也知道锦衣卫必然不敌朱见潚,可眼下权宜之计便是如此,她道:“锦衣卫那点儿兵力,多少还能抵挡片刻,叫牟斌与朱见潚的人周旋一会儿,本宫也好趁着这空子搬救兵啊。” 说罢张均枼回身进了东暖阁,走至妆台前打开右手边的屉子,取出那小匣子,将里的兵符握在手中,垂眸望着思虑了片刻,终于折回身出了暖阁,毫不犹豫的将兵符交至樊良手中,抬眸望着他,微微皱眉却极是坚定,道:“樊良,你是本宫最后的希望了,本宫能相信你么?” 樊良也知此事至关重要,是以明知张均枼并非极其信任他,却也不怒不怨,单只是紧紧拧着眉心,道:“娘娘吩咐,卑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均枼点头,“那好,你速速去神机营,找寿宁侯,要他带三百火枪手,即刻进宫。” “是。” 张均枼又道:“记住,火枪手所配火铳,需得是三眼铳,切莫是鸟嘴铳。” “是。” 听闻张均枼要以三眼铳替代鸟嘴铳,张瑜却是不解,问道:“娘娘,三眼铳可不比鸟嘴铳来得好用。” 张均枼素来想得周到,言道:“如今正月,北京风沙偏大,若用鸟嘴铳,无疑是自寻死路。” 闻言张瑜也觉有道理,这三眼铳和鸟嘴铳他倒是分辨得清的,他方才在奉天殿时可是无意瞧见了朱见潚的火枪手手中拿着的是什么火铳。 他便惊喜道:“娘娘,朱见潚的火枪手,用的都是鸟嘴铳。” 张均枼早已猜到,是以道:“朱见潚受封于蕲州,他是南方人,南方人用的素来是鸟嘴铳。” 她们三人方才出了坤宁宫,朱见潚的人便已至此,这三人是一人领头,其余二人手持火铳,对准了张均枼。 领头那人喝道:“王爷在奉天殿,请娘娘过去一趟!” 张均枼依旧从容不迫,微微昂首,扬起唇角,姿态颇是傲然,只道:“本宫正要过去,劳烦三位护驾。” 彼时奉天殿已乱作一团,只听闻朱见潚道:“本王听闻陛下重病垂危,恐江山无主,特地赶来继承大统。” 听言朱祐杬当即怔住,想他如此怔怔自然是应当的,原先说好要朱见潚带兵逼宫是为迎立他为帝,不想这朱见潚出尔反尔,他为朱见潚铺好一切的路,不想到最后仅是他篡位路上的一颗垫脚石。 果真是他朱祐杬将这朱见潚想得太简单了,这天底下,有谁不想坐上奉天殿那宝座,又不想坐拥江山,怀抱佳丽三千,手握天下人的生死大权! 何况在朱见潚看来,他冒着一旦失败了便要被诛九族的险,领兵逼宫,那若是成功了,这一切便都是他的功劳,凭什么要归功于一个只会说空话指挥人的朱祐杬! 朱祐杬心中虽有气,却也不敢说什么,这朱见潚他的性子他也知道,杀人不眨眼,何况如今这情势,他若是将他惹怒,只怕要成了他刀下的亡魂。 众臣间虽已乱作一团,却总归有几个硬骨头,譬如马文升,又如刘健,再如李东阳,等等。 只见马文升出列,开口似乎要出言训斥,刘健见他如此,急忙近前将他拉回,而后折回身同他客客气气的拱手道:“荆王爷,老臣不知你此言何意,陛下虽患疾,却日渐痊愈,何来重病垂危之说!何况太子尚在,即便江山无主,也应当由太子来继统,实在不当由您来啊。” 朱见潚仰面噗笑,道:“本王听闻太子并非中宫所出,而是一个李朝人的种,这李朝的后人若是当了皇帝,那这朱家的天下岂不成李朝的了!” 这刘健到底是文臣,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待人待事亦是和气,可马文升就不同了,他即便是同朱佑樘,也一向是快人快语。他见朱见潚狂妄,便伸手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你休要胡言!太子乃中宫张皇后嫡出,此事岂会有假!” 朱见潚见马文升如此,倒不生气,反而是大笑一声,拱手道:“兵部尚书马文升,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马文升见他惺惺作态,自然唾弃,冷眼不观,朱见潚见他这般,便放下手,道:“本王听闻兵部尚书马文升老当益壮,着实钦佩,可如今亲眼一瞧,也不过如此,本王瞧你年纪大了,还是趁早回家养老吧。” 想这马文升虽是硬骨头,却终究不适与人废口舌之争的人,李东阳见马文升似乎辩不过朱见潚,急忙为他解围,亦斥道:“好你个朱见潚!你早已被降为庶人,又何来资格进这奉天殿!” 说起被废为庶人,朱见潚心里这气便不打一处来,他一怒,以刀柄对准李东阳心口硬生生的撞过去,果真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举止间又破口大骂道:“滚你的!老东西,要不是你挑唆,本王岂会被废!” 李东阳受那一击,险些跌倒,幸得马文升与刘健搀扶,却经不住口吐鲜血,想这李东阳虽是文臣,却有这非同一般的硬性,仍骂道:“你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被废是迟早的!” 朱见潚气急败坏,挥刀正想砍过去,张均枼却及时至此。 只听张瑜朗声道:“皇后娘娘驾到——”(未完待续。) 第卌八章 力与之周旋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想这李东阳素来便是刚正不阿之人,他言谈耿直,丝毫不避讳,又遇上朱见潚这等奸佞之人,他破口大骂也在情理之中。偏偏这朱见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今又手握重兵,将这奉天殿占领,他今朝大可主宰这里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却遇上李东阳出言不逊侮辱于他,他自然不会轻饶。 何况李东阳又是出口便提及他的伤心往事,加之素有恩怨,他对他便更是恨之入骨。 朱见潚正挥刀欲要了结了李东阳的性命,岂料忽听闻张均枼至此,他这目光便自然而然的转向殿外,他自朱祐杬口中得知张均枼即将临盆,而今果真见她挺着大肚子过来。 伴着张瑜那一声高唱,殿中众臣,不论是服,还是不服,统统都跪地行礼,齐声道:“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唯独朱见潚同他带来的人手尚且站着。 张均枼并未直接示意他们起身,只是方才至此,便见朱见潚举刀欲要杀李东阳,又见李东阳嘴角带着一丝血迹,心底不由得一惊,亦暗自庆幸她来得及时。 朱见潚早在昨日去往朱祐杬府上时,朱祐杬便提醒过他,说这张均枼诡计多端,颇是狡猾,千万要小心提防。他为保今日万无一失,便不由自主的放下手臂,亦不再动杀李东阳的心思。 张均枼见他放下手臂,便远远朗声道:“听闻皇叔大难不死,怎么今日进宫,也不事先知会本宫,本宫也好设宴款待啊。” 言语至此,张均枼方巧也已走至大殿正中央,既是同朱见潚言语,自然该正对着他,可张均枼至此却是背对着他,反而是面对着李东阳。 张均枼微微俯身。亲自将李东阳扶起,和言道:“李卿快快请起。” 李东阳应声而起,张均枼见他手捂着心口,便关切问道:“李卿没事吧?” 见张均枼如此。李东阳闷声沉叹一声,摇头道:“老臣无碍。” “没事就好,”张均枼欣慰道,说罢又侧首望向依旧跪地的众臣,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都起身吧。” “谢娘娘,”众臣谢了一礼,方才起身。 朱见潚却是不屑一顾的睨了张均枼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设宴款待就不必了,找几个美人儿陪本王喝喝小酒就行。” 张均枼闻言亦是冷噗一声,回过身正对着他,假意调侃,只道:“皇叔就这么点志向?” 朱见潚稍稍偏过身子,言道:“本王志向高远。岂是尔等能匹敌的。” 张均枼噗笑,道:“看不出皇叔一介莽夫,也有志向高远一说,只是不知,皇叔这高远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朱见潚转身手指金銮宝座,望着张均枼目光炯炯,道:“坐上这龙椅,让这天下所有人,都对本王俯首称臣。”朱见潚说着又将手指转张均枼,道:“包括你。” 张均枼冷笑一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金銮宝座,一面又道:“有这志向总归是好的。可也得有本事才行。” 话音方落,张均枼已至宝座前,回身极是随意的坐下,垂眸睥睨朱见潚,问道:“不知皇叔有什么本事?” 朱见潚望着张均枼坐在那龙椅之上,心里头自然不满。指着她问道:“你又有何本事,能坐在那龙椅上,你莫不是想学那武后篡位!” 张均枼笑姿得意,向张瑜伸出手,张瑜领会她的意思,将玉玺放在她手中,张均枼目不斜视,始终望着朱见潚,一面说道:“说本宫学武后篡位,皇叔未免抬举本宫了。只是本宫手上有玉玺,见玉玺如见君王,持玉玺者,为何不能坐在龙椅上?” 朱见潚仍旧不服,道:“这天下是朱家的,你并非朱家人,自然坐不得龙椅。” 张均枼嗤笑道:“笑话!本宫嫁陛下为后,自然是朱家人!” 见朱见潚争辩不过,张均枼便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去,一面又问道:“不知皇叔又有何本事?” 朱见潚道:“本王手握兵甲,能上阵杀敌,这便是本事!” “上阵杀敌?”张均枼轻笑一声,道:“皇叔何曾上阵杀敌过,此回带兵逼宫又算什么本事,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 朱见潚如今还不愿承认他这是逼宫篡位,竟也学起文人来,只道:“非也非也,本王这可不是带兵逼宫,这叫临危受命。” 张均枼问道:“临危受命,那么敢问皇叔,临的是什么危?受的又是谁的命?” 朱祐杬听闻张均枼这么问,自然怔怔,唯恐朱见潚借此将他供出来,却见朱见潚转身面向奉天殿外,对外拱手,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言道:“临的是江山即将落入李朝人之手的危,受的是天下百姓的命。” 张均枼听闻他说起江山即将落入李朝人之手,便知朱见潚定然又要拿朱厚照的身世威胁她,可她依然道:“笑话!陛下尚在,太子尚在,何来江山易主之说!” 朱见潚果真借朱厚照的身世来说事,言道:“陛下重病垂危,太子又是李朝人的种,这大明的江山,迟早要落入李朝人之手!” 张均枼当即冷下脸,不再同他客气,道:“陛下疾病如今已大好,太子亦是本宫嫡出,皇叔满口胡言,不怕叫人笑话!” 朱见潚听言正想应她,却听闻随从进殿疾呼一声“王爷”,他便循声望过去,那随从走近,贴附在朱见潚身侧,不知耳语了什么,言罢只见朱见潚目露惊喜,侧首望着那随从,低声问道:“果真?” 随从点头,道:“是,卑职方才带人将整个皇宫都搜遍了。” 张均枼听闻那随从所言,心中当即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朱见潚随即点头,道:“好!好!” 朱见潚这便面向张均枼,道:“本王收到消息,说陛下根本就不在宫里,妖后!陛下到底在何处,你老实与本王交代。本王尚且饶你不死!” 张均枼听言心里头颇是怔忡,她料想得果真不错,听闻朱佑樘根本不在宫中,众臣一时间慌张不已。亦是议论纷纷,连同朱祐杬也有几分惊诧,有几人经不住猜疑,询问起张均枼,慌慌张张的问道:“娘娘。这……陛下不在宫里,此事是真是假?” 见势张均枼却是从容不迫,因为她知道,眼下至关重要的,并非叫朱见潚撤兵,而是稳住人心,倘若连她也乱了阵脚,那就真的全完了! 张均枼并未理睬众人询问,如今再解释,终究是徒劳。 她原本便打算过来将朱佑樘禅位之事昭告天下。可碍于朱见潚带兵逼宫,为确保此事万无一失,暂且压着,可如今朱见潚大肆抖露朱佑樘未在宫中,此事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张均枼终于将此事公诸于众,坦然道:“对,陛下的确不在宫中。” 想她张均枼为稳住阵脚,言语一向悠然随意,不想此回还未说罢,朱见潚便急忙插嘴。道:“陛下在哪儿,你这妖后,果真是谋朝篡位来的,偷了陛下的玉玺不说。竟还将陛下藏起来!” “放肆!”南絮斥道一声,张均枼依旧淡定,道:“姑姑,不得无礼。” 张均枼又同朱见潚道:“皇叔别急呀,本宫何来本事将陛下藏起来,陛下不过是出宫养病去了。还劳烦皇叔如此担心。” 朱见潚气急,指着她斥道:“妖后满口胡言!你就是想学武后谋朝篡位!” 张均枼也不搭理他,言道:“陛下那日临走之时,为保天下安宁,特意留下御笔圣旨,欲要禅位于太子,本宫思虑良久,始终不忍,今日下定了决心,是以留诸位在此,就是为将此事昭告天下。” 正说着,张均枼抬手接过南絮手中的圣旨,展开垂眸凝着,众臣见张均枼欲要宣旨,纷纷跪地,张均枼一字一句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以菲薄之资,承祖宗丕业,今七年矣。图治虽勤,化理未洽,深违先帝付托。今忽遘疾病,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朕虽弃世,亦复奚憾矣。朕长子厚照,聪明仁孝,德器夙成,已为储君,告于宗庙,于皇后张氏,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即日迎之,嗣皇帝位,继江山大统。然,太子年幼,涉世未深,恐不能自理朝政,需皇后张氏着手打理,而内外文武群臣,竭力辅佐。钦此!” 张均枼宣毕,众臣纷纷磕头,道:“臣等领旨,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见潚见势却是不服,一把夺过张均枼手中圣旨,毫不忌讳的摔下,斥道:“玉玺在你手里,这圣旨也是你带来的,谁知道这到底是陛下御笔,还是你假传圣旨!” “放肆!”张均枼终忍不住训斥:“本宫念你是皇叔,是以处处敬你三分,可你莫要得寸进尺!” 听至此,张瑜亦忍不住道:“就是!这分明就是陛下御笔,旁人都认得陛下的字迹,就你不认得!” “你闭嘴!”朱见潚见张瑜帮腔,当即挥刀欲要砍过去,幸好南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朝后拿,才叫他躲过这一刀。 张均枼见此,厉声道:“皇叔这是要当着本宫的面杀人!” 谁料朱见潚却是愈发大胆,道:“杀人又如何!本王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你!”朱见潚说着又对准张均枼一刀砍下去,南絮见势连忙将张均枼拉往身后,及时躲过。朱见潚却是不甘,又挥起刀欲要砍来,朱祐杬却猛然将他拉住,只道:“皇叔,莫伤皇嫂!” 朱见潚哪里管他是何人,随随便便的便是一刀砍下去,朱祐杬倒也不是软柿子,他也会躲,想他原本大可护住自己不被伤到一丝一毫,却是有意慢那一步,偏偏叫朱见潚砍伤手臂。 张均枼见朱祐杬竟会救她,不免怔住,可眼下这情势,哪里由得她思虑这个,朱见潚果真是铁了心要杀张均枼的,他砍伤了朱祐杬,虽见他仅是受了小伤,却不曾深究,反而是转回身又杀张均枼,却陡然听闻外头一阵阵火铳声。 朱见潚听闻火铳声,自知定然是张均枼事先搬了救兵,由此已知晓原来张均枼方才一直与他和言,皆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见张均枼面露笑意,自然气急败坏,又抡起刀欲要砍过去,外头火铳声震耳欲聋,朱见潚那举刀的手陡然吃了一阵巨痛,再看是已被火铳打得血肉模糊。 张均枼一惊,侧首朝殿外望去,只见张延龄手持鸟嘴铳跑进来,她自然由心欢喜,朱见潚如今已是形单影只,他见张延龄过来,躬身欲要以另一只手捡起落地的刀,张延龄见势又打伤他另一只手,斥道:“混账东西,胆敢伤我阿姐!” “阿姐!”张延龄见张均枼,连忙询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朱见潚虽吃了痛,终究保命要紧,他也不顾疼痛,迅速往殿门外跑去,张延龄见他要逃,急忙以火铳对准他,张均枼连忙拦住,道:“穷寇莫追,外头自有人拦他。” 张延龄听话放下火铳,张均枼腹中却是陡然一阵疼痛,南絮见她捂着肚子,急忙唤:“娘娘!” 外头果真有人拦着朱见潚,首先入眼的是一妇人,将朱见潚反扣住,又迅速娴熟的将他捆绑起来,而后入眼的是一模样俊美的男子。 这会儿众人目光皆在张均枼身上,自然无人关注殿外,唯独朱祐杬仍关心朱见潚的去向,是以望见那一男一女。朱祐杬见了那男子,竟是大惊,怔怔唤道:“皇兄……” 朱祐杬唤得声虽并不大,众人却也听得清楚,张均枼亦是朝殿外望去,果真见朱佑樘一步步走进来,再看殿外扣着朱见潚的那妇人,分明就是茗品茶楼的老板娘啊! 众人见了朱佑樘,皆是一惊,尤其是张均枼三人,张均枼望着朱佑樘精神十足,丝毫没有病态,自是怔住,朱佑樘见张均枼捂着肚子,又微微躬身,疑她怕是要生了,急忙跑过去将她扶住,亦急切唤道:“枼儿!” “陛下……”张均枼依旧怔怔望着他,直至陡然一阵锥心之痛方才回过神。(未完待续。) 第卌九章 难产弥留际 张均枼在奉天殿察觉腹痛,朱佑樘知她早已足月,恐怕她这是要临盆了,是以慌慌张张将她抱回坤宁宫去,坤宁宫与奉天殿离得偏远,这一路耽搁,张均枼的羊水竟险些流尽。 想来张均枼从不曾生过孩子,便也不知这羊水若是流尽,腹中的孩儿即便生下来,怕是也活不得长久。 南絮素来眼疾手快,早在奉天殿之时,她见朱佑樘将张均枼抱走,她便急急忙忙出宫去太医院请了稳婆来。 当时奉天殿文武百官均在,如今张均枼临盆,此事至关重要,这满朝文武既然有人祈盼着,自然也有人不当回事,更甚者,也有人在心底巴望着张均枼难产,血崩,最好一尸两命。 这皇后临盆一事,朝中百官若不知道,便也无需做什么,可此回他们偏偏都知道,何况如今又身在奉天殿,势必要在此静候坤宁宫那边儿的消息,以彰显忠君之心。 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人非要留他们在此,只是有那么些人担心张均枼与小皇嗣的安危,便顺势留在这里等候消息,再有那么些人见他们不走,便也留在这里等着,这一来二去,群臣便都不走了。 可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如今已过去约莫四五个时辰,坤宁宫那头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群臣自然焦急,因这会儿已过申时(下午五点),那些个不愿等的人便也有了理由不再等下去,奉天殿的人愈发稀少,却总归还有几个人等着。 马文升到底是急性子,他自然是担心张均枼与小皇嗣的安危,可如今等得久了。他这心里头便也着急,至这会儿竟是急得团团转,礼部侍郎高禄亦是心急,踱步在殿中硬生生的与他撞了个正着。 想这高禄可是张均枼的嫡亲姑父,他背后虽有张均枼的势力,却从不以此横行官场,依旧如同以往那般谦恭有序。对刘健、马文升这等前辈亦颇是敬重。 他这一不留神撞着马文升。自然心存歉疚,连忙赔礼,讪笑道:“诶哟。下官这是给急糊涂了。” 马文升倒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他亦知这是自己的过失,便道:“诶!我也急呀!” 忽有一小官嘟嘟囔囔道:“这么久还没生出来,怕不是难产吧。” 这小官出言如此。惹得众人怒斥,高禄谦恭。嘴上并未言语,刘健与李东阳警告他莫要胡言,其余人有的出声责备,有的人指指点点。可马文升哪里还忍得住不动手。上去便卯足劲推了他一把,直叫他步步后退,正巧的是朱祐杬站在他身后。他遭了马文升这一推,竟险些没站稳。毫不留神便倚在朱祐杬身上,好在这朱祐杬是习武之人,他稳住了身子,他便也没跌倒。 马文升指着他,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说什么鬼话,你要是不愿等,趁早走人,呆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瞎凑合什么,谁还不让你走了?” 那小官揉着心口,马文升见他似乎没事,心里头颇是不甘,冲上去正要动手,旁人见势当即将他拉住,一面劝他算了,一面又叫那小官赶紧走。 想那小官亦是要脸的人,他挨了马文升的打,心中虽不甘,却始终不敢多说什么,直起身瞅着马文升,气鼓鼓的走出去,口中亦嘟囔道:“走就走,谁还怕你不成!” 马文升更是来气,举起手便要将手中那象牙笏砸过去,幸好吏部尚书王恕眼疾手快抢过来,直道:“你这老糊涂,这朝笏要是给你砸坏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刘健与李东阳见势慢慢松开手,马文升得以挣脱,拢了拢官服,拿过象牙笏侧目睨见那小官步伐迅速,仍骂道:“这个小兔崽子,今儿要是再叫我撞见他,我定要打他个半死!” 话音方落,张邑龄自外头疾步进殿,听闻马文升如此言语,他自然免不了惊诧,高禄见他进来,急忙迎过去,问道:“怎么样,可打听到消息了?” 众人闻言亦是纷纷围拢过来,均盼着张邑龄说些好话,哪知张邑龄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方才在坤宁宫外头等了片刻。” 张邑龄说罢见高禄垂头丧气,连忙安慰,道:“不过姑父你放心,枼儿这是第二胎了,理应不会出什么滑子。” 高禄闻言轻轻点头,他也知张邑龄这是叫他放心,可他这心里头,总有一丝不详的预感,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今日朱见潚带兵逼宫谋反的缘故,还是来源于张均枼。 再看坤宁宫这头,远远只听闻张均枼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吟,又见朱佑樘与张延龄来来回回踱步在殿中,紧紧拧着眉心看来极是焦虑。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一同坐着,她见朱佑樘与张延龄如此焦心,她心里头便也跟着担惊受怕,她同为女人,同样生过孩子,这生孩子素来是九死一生之事,她自然极是清楚,而今张均枼此胎已生了四五个时辰,至今没有动静,恐怕有难产的征兆。 王太后在一旁,侧目瞧见周太皇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的手不时紧紧攥着,又见她眉心微微凝着,便知她心中紧张,她便也佯装心急,沉沉叹息,随口道:“这已是第二胎,照理说第二胎应当好生些的,怎么这都四五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 周太皇太后听闻第二胎之言,心中顿时不悦,斥道:“你又没生过孩子,瞎说个什么劲儿!” 说来张均枼这还是头一胎,王太后并不知此事,是以此言并非故意,不过是随口一说,偏偏这就是周太皇太后忌讳的,她没来由遭了周太皇太后的奚落,心里头自然又是委屈又是记恨。 她便道:“臣妾不过是随口说说,母后怎的如此……” 王太后说至此欲言又止,实则却是不敢再说下去,毕竟这太皇太后可不是好得罪的。她本已与张均枼不和,若是再得罪了这尊大佛,那她在宫里头这日子可就真的不好过了。 可这话既是说出口了,即便收回去,怕也是徒劳,周太皇太后逼问道:“如此什么?你要说哀家不讲理?” 王太后不语,朱佑樘听闻她们如此争执。心中便愈发不耐烦。转回身正对着她们正想叫她们莫要喧闹,却见稳婆开门出来,他便转身望着那稳婆。急急忙忙问道:“怎么样了?” 张延龄彼时亦是问道:“我阿姐怎么样了?” 见稳婆出来,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亦是连忙站起身拢过去。 那稳婆见他们四人如此,一时间又极是为难,朱佑樘见她这神色。心中更是不安,那稳婆果真吞吞吐吐道:“娘娘怕是……怕是难产。陛下考虑一下,保大还是保小。” 朱佑樘与王太后均不假思索,几乎同时开口,一个愿保大。一个愿保小。 张延龄听闻王太后说保小,顿时生了怒意,斥道:“你胡说什么!凭什么保小!我阿姐的命不是命吗!” 朱佑樘亦道:“保大!朕要你保皇后!” 王太后听闻张延龄训斥。竟是视若无睹,仍坚持己见。道:“保小,皇后没了咱们还能再续,可小皇子若是没了……” 不等王太后说罢,朱佑樘便冲她斥道:“皇后是朕的,孩子也是朕的,朕说保大就保大!” 想这朱佑樘一向敬重长辈,今日却是与王太后如此不敬,王太后见他如此,自然怔住,终不再同他们争执。 稳婆见他们二人各执己见,自然是愈加为难,这便望向周太皇太后,周太皇太后知道她的意见至关重要,思虑良久,终决定保小。而今朱佑樘独有一个皇子,张均枼此胎自然要紧,若是舍弃,张均枼日后未必还能怀上,毕竟她曾小产两次,能怀上此胎便已是不易,莫再说下一次了。何况有张均枼在,朱佑樘便不会纳妃,张均枼一死,非但朱佑樘得以有此子嗣,他亦能再娶贤后,何乐而不为呢! “保……”周太皇太后开口却是迟疑,她转眸望见朱佑樘看她的目光,顿时一阵揪心,正所谓爱屋及乌,她爱朱佑樘,朱佑樘爱张均枼,她便也该爱张均枼,朱佑樘好过,她才会好过啊! “保大!听哀家的,保住皇后。” 听闻周太皇太后决意保大,朱佑樘自然放宽了心,王太后却是愠怒,陡然一拂袖,这便出了坤宁宫。 稳婆随即亦转身欲要进东暖阁,朱佑樘却是将她拉住,稳婆一愣,回身望着他,朱佑樘再三嘱托,道:“一定要保住枼儿,一定要保住枼儿!” “欸,”稳婆连连点头,道:“奴婢尽力。” “什么叫尽力!”张延龄斥道:“你方才不是说,舍小便能保大!” 稳婆摇头,为难道:“这……这也不一定啊!” 朱佑樘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推开稳婆便要进暖阁去,稳婆见势急忙将他拦住,道:“陛下!产房重地,您不能进去呀!” 如今朱佑樘已是失去了理智,哪里还管这些,稳婆一再阻拦,周太皇太后淡淡道:“你让他进去吧。” 稳婆听言,这才缓缓放下手臂,容朱佑樘进去,自己亦是紧跟着进去带上门。 周太皇太后见朱佑樘如此,经不住微微摇头,轻叹一声,折回身坐下。 这朱佑樘果真随他父皇一个性子,都是痴情种。 他父皇爱万贵妃爱得对后.宫佳丽三千视若无睹。 而他,爱张均枼爱得死心塌地,甚至不愿纳妃,不愿再看旁的女人。 都说帝王家最是无情,试问从古至今,有哪一个帝王可以对一个女人从一而终,除他朱佑樘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了。 东暖阁里头始终喧闹,张均枼痛吟之声亦是不止,周太皇太后始终坐在正殿里头等着消息,心里头亦是着急,乜湄侍立一旁见了,贴心过来为她捏肩揉背,二人皆没有说什么,朱佑樘早已进了暖阁,张延龄便一直站在暖阁外等着。 天色渐渐暗了,忽有婴儿啼哭之声划破长空,自那一声之后,坤宁宫便陡然安静下来。 这婴儿啼哭声叫众人欣喜,唯独有一人脸色苍白,面露惊惧之色,那便是张延龄。朱佑樘原本分明是要保大的,可如今竟是小的出来了,而大的却至今没有消息。 照那稳婆所说,大小两个,只能保其一,是以保大便不能保小,保小便不能保大。 如今小的还在,那大的呢! 张延龄想至此心中愈发胆颤,正忧心忡忡之时,暖阁的门忽被人打开,入目的依旧是那稳婆,只是这时的稳婆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稳婆面挂笑容,方才出了暖阁便朝周太皇太后走去,开口正要道喜,周太皇太后彼时亦是连忙站起身,不等稳婆说话,开口便问道:“是男是女?” 听闻周太皇太后如此询问,张延龄便是不悦,稳婆欣喜道:“是个小公主”,周太皇太后脸色当即冷下来,张延龄见状更是愤愤,可转念想想,又担心张均枼的安危,是以急忙走过去,问道:“我阿姐呢!我阿姐怎么样了!” 稳婆吞吞吐吐不好言答,张延龄见她如此,一颗心顿时如石头一般沉下去,反复不止的摇着头,旋即转身冲进东暖阁。 南絮察觉有人进来,侧首一见是张延龄,连忙将被褥翻过来将张均枼下.身覆住。 张延龄进了暖阁,首先见到的便是床榻上那一大滩刺眼的鲜红,而后方才见朱佑樘瘫坐在地上,紧握着张均枼的手趴在床前。 只闻朱佑樘略带哽咽道:“枼儿,枼儿,你快醒醒,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咱们的孩子,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见此情景,张延龄即便不愿意相信,恐怕也不得不相信,他当即阔步奔过去,亦跪在地上,趴在床前一声一声唤道:“阿姐!阿姐!阿姐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阿姐!” 张均枼曾说过,这一胎命真的很大,不论怀胎之时遭受过什么样的惊吓,亦或是打击,她都没有过小产的迹象,她说,倘若此胎能生下来,那她日后便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谢天谢地,孩子真的生下来了,可张均枼自己,却没能挺过来。 张均枼死了,张均枼确是死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回魂来续命 说起来,这命运果真是捉弄人,朱佑樘患天花之症命悬一线,原本以为自己已是无药可救,静静等死之时,疾症突然痊愈,他本该与张均枼共享天伦之乐,岂料张均枼却是难产而死。 这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么! 张均枼原想着,此胎若能生下来,那她便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可上天终究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张均枼正值花信年华,尚且不过二十有四,如此美妙之时,却是命丧黄泉,这委实令人惋惜。 想他朱佑樘原本极力保大,可进了暖阁之时,张均枼却又执意保小,朱佑樘虽嘱咐稳婆势必要保住张均枼,可那稳婆终究还是听了张均枼的意思。 倒不是张均枼轻生,她也想好好活着,可她偏偏就是遇上了这茬事,想她与朱佑樘成婚七年有余,这七年,她日日夜夜都想有一个自己嫡出的孩子,如今终于有了,她又岂甘心放弃。 只要能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无论要张均枼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即便是死。 她死了,朱佑樘还在,她也不怕朱佑樘孤寂,她不能再陪伴朱佑樘左右,还有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便如同她,以后的日日夜夜,都能陪着朱佑樘。 代价不过是死,旁人觉得不值,可她却觉得值,这条命是她自己的,或生或死,只有她自己做决定。 生死有命,倘若她命不该绝,即便舍大取小,她也照样能死里逃生! 张瑜站在东暖阁外,起初瞧见稳婆同张延龄面色阴沉之时。心中便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如今见张延龄进了暖阁去,听闻里头一声声痛哭哀嚎,便已确定张均枼果真是仙逝了。 如今天边已黑下来,张瑜自知奉天殿那头还等着消息,他这便转身欲要过去传话,可一转身。想起张均枼仙逝一事令人悲恸。便又不忍前去。可朝中群臣都等着消息,他若是不传话过去,怕是又不好。何况如今天已黑了,外头又冷,这样耽误群臣回家总归不合理。 张瑜左右不是,索性吩咐旁人过去传话。他望见殿外几个都人太监跪地抹脸痛哭,便走至其中一个小太监跟前。吩咐道:“你去奉天殿传个话。” 那小太监仰起头望着张瑜,泪眼模糊的问道:“什么话?” 张瑜一愣,这个时候还能传什么话,无非就是张均枼诞下小公主血崩而死的消息。他倒是心平气和的,只道:“眼下坤宁宫的境况,奉天殿还有人等着消息。顺便告诉礼部,准备国丧。” 那小太监这才领会了他的意思。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转身往奉天殿方向跑去。 再看东暖阁里头,南絮与眉黛跪在床前不远,朱佑樘瘫坐在床前地上,声声呜咽轻唤,而张延龄紧挨着他跪在床边,两手扶着床沿,望着张均枼惨白的模样,一阵阵痛哭流涕。 朱佑樘紧执张均枼一手抵在唇边,泪眼凝着她睡得安详,不经意间缓缓合上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滑落,划过他的手,又渗进他的手心,最后汇聚在张均枼手心里。 他睁眼凝着张均枼,紧紧拧着眉心,轻声唤道:“枼儿,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孤独终老么?还有咱们的孩子,是你拼了命才保住的,是个小公主,她长得很像你,你难道不想看看她么?” 朱佑樘正说着,忽然察觉握在他手里张均枼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不由得心下一阵惊喜,急忙放下手,连带着张均枼冰冷的手亦是被一同放下去,他连忙出声,唤道:“枼儿!枼儿!你听到我在叫你!你听得见我说的!枼儿!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张延龄在旁听闻朱佑樘如此欣喜说道,心里头便也是由悲转喜,亦是唤道:“阿姐!阿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会儿不论是暖阁内的,还是暖阁外的,听闻他们二人言语,皆是一愣。 张均枼果真还有一丝气息,她缓缓睁眼,望见朱佑樘满面泪痕,这便抬手轻触他脸颊,颤着手为他拭去泪水,极细声语道:“陛下怎么哭了……” 朱佑樘望着她,一个劲儿的摇头,张均枼又笑道:“陛下哭起来真丑。” 闻言朱佑樘破涕为笑,道:“枼儿好好活着,我便不会哭了。” 张均枼不答他,只是淡淡一笑,而后又望向张延龄,问道:“延龄,你怎么也哭了?” 听闻张均枼如此问,张延龄一时间泪流不止,张均枼便道:“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我……”张延龄道:“我不哭了,以后不会再哭鼻子了,决不让阿姐笑话。” 张均枼道:“你那点儿眼泪,还是留着,等阿姐死了再哭。” 朱佑樘连忙打断,道:“你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是还活着!” 张均枼仍旧不答他,依然只是笑笑。 想她张均枼气若游丝,正是虚弱之时,言语间声音自然极是细小,非暖阁中人只怕是听不到什么,可周太皇太后等人在正殿中听闻朱佑樘与张延龄似乎在与张均枼对话,她心底颇是狐疑,这便望向那稳婆。 稳婆也是惊诧,抱着小公主一步一步走至暖阁门前。可张瑜一直站在门外,听了许久,已足可确定下来,张均枼必定还活着。 可张瑜想起方才已吩咐那小太监去往奉天殿传话,如今张均枼还活着,那小太监若是将错消息带过去,只怕要闹了笑话。 想至此,张瑜当即转身出了殿去,急急忙忙赶去奉天殿。 张瑜离了坤宁宫之时,那小太监正巧也已赶至奉天殿。 想那小太监只是坤宁宫一个看门的,这奉天殿到底是没人认得他,唯独一个张邑龄瞧他尚有几分眼熟。 张邑龄瞧他眼熟。是因他方才不久前去坤宁宫打探消息时曾不经意瞧过他一眼。 “你是坤宁宫来的?” 小太监方才进了殿,尚未走几步远,张邑龄便近前询问,听闻张邑龄这一问,殿内群臣亦是转身围拢过来,纷纷问道:“怎么样了?是不是生下来了?” 那小太监也不拖延,直接道:“嗯。生下来了。” 其中几人闻言心里头已是安定下来。又有几人追问男女,道:“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小太监道:“是个小公主。” 那几人既然如此询问,自然盼望着张均枼能诞下个小皇子。可张均枼偏偏诞下一个公主,这便又惹他们不悦。 其中几人小声嘀咕议论,只道:“怎么是个小公主?” 这话入了马文升耳中,他们自然要挨骂。只听马文升道:“小公主好啊,我还巴不得自己能添个小孙女呢。” 马文升性子耿直。谈吐间亦是快人快语,他自然不知这话说出来到底有无不妥,不过他在朝中可是元老级的人物,旁人即便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妥当。那也不会出言责备,到底是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众人一时间笑作一团,吏部尚书王恕语出调侃。道:“文升兄这话说得可不妥啊。” 马文升一愣,顿了顿方才反应过来。亦讪讪一笑,道:“你们都知道的。” 刘健笑道:“你家几个孩子都给你添了小孙子,这我们倒是知道。” 礼部侍郎徐琼亦侃笑道:“只怪文升兄的儿媳妇这肚子太争气。” 马文升几人皆是满脸的欢喜,高禄依旧微微蹙眉,忧心忡忡的望着那小太监,怔怔问道:“那皇后呢?皇后可还安好?” 那小太监竟是丝毫不避讳,开口便要告诉他,正道“皇后”二字,却陡然听闻张瑜自殿外走进疾声道:“母女平安!” 张均枼分明已难产而终,又岂是母女平安,小太监听闻张瑜此言,自然免不了狐疑,稀里糊涂的望着他一步步走近。 得知张均枼与小公主母女平安,高禄便松了口气,众人亦是庆幸不已。 唯独那小太监依旧怔怔,张瑜走至小太监身侧,瞧见他面色微惊,便越过他,抬臂将他挡在身后,望着高禄与张邑龄,拱手贺喜,道:“恭喜高大人,张大人,皇后娘娘诞下凤髓,母女平安。” 高禄与张邑龄皆是点头,二人笑得合不拢嘴。 张均枼诞下公主,而非皇子,原本于朱祐杬而言确是极好之事,他若没有怂恿朱见潚代他逼宫造反,那他只需在朝中对朱厚照的身世添油加醋,那不过多久,储君之位便可顺利落入他手中,可他偏偏就是等不及,涉此一险,如今朱见潚败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着储位,怕是连性命都堪忧! 朱祐杬正想着,面色颇是凝重,与旁人的欢声笑语相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张瑜转眸,目光无意中落入朱祐杬身上,见他冷着脸,不免一愣,彼时朱祐杬亦见了他的脸色,连忙扯出笑容来,却是笑得僵硬又牵强。 想他张瑜也知人情世故,是以又走去朱祐杬跟前,拱手同他道:“恭喜兴王爷,又得了个小侄女。” 朱祐杬笑脸迎合,张瑜有此一言,叫他不适。可张瑜此言并非故意奚落,毕竟他原本也不知朱祐杬有反心。 张瑜回了坤宁宫之时,周太皇太后已不在此,张均枼昏昏沉沉的脑袋也已愈渐清醒,平躺在床榻上,由着朱佑樘手握毛巾为她擦脸,却是微微偏着头,望着站在床前不远的张延龄。 彼时张延龄亦是望着她,二人不言不语,独见张延龄乐呵呵的傻笑。 “延龄,”张均枼轻唤一声,张延龄立马回了神,当即应道:“阿姐。” 张均枼待朱佑樘为她擦完脸后转身将毛巾放进南絮手中捧着的铜盆里,方才幽幽道:“我记得,我吩咐樊良,去神机营,找的是鹤龄,怎么,是你过来了?” 闻言张延龄一时张皇,吞吐良久方才道:“大哥他……他那会儿不在神机营。” 张均枼自知其中有鬼祟,便略带不悦的追问道:“那他去哪儿了?” “去……去……”张延龄一时想不出旁的去处,索性道:“他回府有事。” 张均枼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被蒙混过去的,沉声训斥,道:“白日里头不在神机营待着,他回府做什么!” 见张延龄答不上来,朱佑樘连忙解围,讪笑道:“小孩子出去玩儿,不算什么坏事。” 张均枼却道:“这么大的事情,他竟跑出去玩儿,神机营是那么好呆的地方吗,无功无德,他凭什么呆在那儿!” 朱佑樘一时语塞,张延龄亦不好再为张鹤龄开脱。 张均枼之所以如此愠怒,一来是恨铁不成钢,如今朝中不断有人上奏弹劾张鹤龄,即便那些都是朱祐杬作祟,可无风不起浪,到底还是张鹤龄的不对。二来,朱见潚带兵进京,而张鹤龄在神机营任职竟是全然不知,关键时刻竟还跑出去寻花问柳。 想张延龄年纪尚小,却比张鹤龄懂事,亦比他知道分寸。 何况带兵进宫救驾一事,相比朱见潚的兵力,以少对多,委实是险中求胜,而张鹤龄对此事不闻不问,竟叫弟弟冒此等风险,这叫张均枼如何不怒! 张均枼确是偏爱张延龄,这是事实,可张鹤龄作为哥哥,理应保护弟弟。 且不论于公于私,就是趁着逼宫之危,带兵救驾,也是大功一件,而张鹤龄却视若无睹,倘若不是张延龄甘愿冒着战死的风险进宫,那这等功劳,怕不是要被旁人抢了去! “枼儿,”朱佑樘到底还是要为张鹤龄开脱的,他道:“鹤龄还小,不懂事,何况事发突然,他原本也是不知。” 张均枼仍一肚子的火,道:“他哪里还小,他若是还小,那延龄不就成小孩子了!延龄都比他懂事!” 听闻张均枼夸赞自己,张延龄自然是喜上眉梢,张均枼见他如此,却是泼了一盆冷水,道:“还有你,下回若是再给你哥哥撒谎,你就莫再想待在神机营了!” 张延龄一惊,急忙道:“阿姐,你别这样,我不敢了,真的。” 见张延龄如此,张均枼竟是经不住噗笑一声,却是强忍着,只道:“天色不早了,比快些回府去吧。” 张延龄连连点头,亦是当即转身出了暖阁。 他到底还是怕姐姐。(未完待续。) 第圩一章 新仇与旧恨 张均枼诞下公主,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有如朱佑樘,愁也有他朱佑樘,欢喜的是如今儿女双全,愁的是女儿的名字。 想当初朱厚照的名字起得可是一波三折,朱佑樘挖空心思想了整整五个月,期间礼部与宗人府一催再催,他也绞尽脑汁,终于决定以“昭”为名,到头来却被张均枼驳回,硬生生的将“昭”字改为“照”。想这朱厚照可是皇长子,日后是要被封为储君的,起名一事自然不能轻视,而公主的名字,虽不必再如朱厚照的名字那般注重繁文缛节,却也万不能草率,且不那公主是张均枼险些丢了性命才生下来的,况且她还是朱佑樘至今唯一的女儿,也将是朱佑樘这一生当中,唯一的一个女儿。 这回给公主起名字,朱佑樘倒是没有再如上回那般一拖再拖,不过他到底还是拖延了一阵子,约莫过了一个月,朱佑樘与张均枼商量再三,终于赐公主名为“秀荣”。至于封号,朱佑樘倒也花心思去想了,只是朱秀荣如今不过才一个月大,封号一事,怎么也得等到她及笄之后才能有。 朱见潚逼宫谋反之事早已过去,如今一切皆是如常,这天下,依旧是朱佑樘的,皇位也不曾落入旁人之手,而朱厚照,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至于他颇具疑的身世,而今也再没有人胆敢提及。 那日朱见潚谋反,张均枼逼不得已将朱佑樘留下的禅位诏书宣读出来。可这似乎并未对朱佑樘有什么影响。朱佑樘是想,那诏书是他因病写下的,诏书中一字一句也皆是关于他久病而不能临朝。如今他这病好了,诏书自然作废。虽为帝王者,金口玉言,可朝中并无人提起此事,朱佑樘这皇位坐得,自然也是心安理得。 想他朱佑樘患疾大半个月,期间朝中大事务皆是由刘健与李东阳代为执掌。就连每日收上来的奏本,亦是由司礼监秉笔提督萧敬代笔。朱佑樘原本大可不必再理会已过去的事务,可他偏偏就是闲不住。非得过问一二。 于是这一个月,他忙了两个月的事,期间本该闲着⌒⌒⌒⌒,<div style="margin:p 0 p 0">的时候,他竟是一刻也没闲着。除了昨日朱秀荣满月。他陪着张均枼大办宴席,旁的还真没闲过。 眼看着这大事务即将处理完毕,朱佑樘自然是愈发来精神,这日下了早朝,依旧回了乾清宫批阅奏本。 朱佑樘正翻着上个月余下未看的奏本,张瑜忽然疾步近前,躬身禀道:“陛下,史官来了。” 听闻史官至此。朱佑樘当即放下手中奏本,抬头望着史官快步走进来。 史官见了朱佑樘。这便要屈膝行礼,方才开口唤了一声“陛下”,便听闻朱佑樘道“刘卿不必多礼,快快起身”,想他朱佑樘素来体恤下臣,这史官倒是清楚,只是他们史官一向只负责记录帝王言行以及朝中颇为重大之事,平日里根本不会得朱佑樘的召见,而今日朱佑樘突然召见,只怕不会有好事。 这史官料想得不错,果真有先见之明。 待史官站起身,朱佑樘依旧未语,殿中陡然安静下来,片刻之后,那史官终于忍不住询问道:“陛下,您召见微臣,可是有什么事情要?” 朱佑樘方才之所以不开口,就是为等他自己询问,而今朱佑樘自他言语间听出了试探的口气,便出言故作扭扭捏捏,蹙眉道:“确实有些事情想同你,只是不太好开口啊。” 史官微微一顿,果然没好事,他讪笑一声,道:“陛下还有什么话不好出口。” 朱佑樘又佯装作为难的模样,微微拧着眉心,轻叹一声方才道:“前些日子,庶人朱见潚逼宫谋反一事,叫皇家颜面扫地,你看看,此事能不能不记入史书?” 想他朱佑樘横竖都不好开口,索性也不避讳了,直接询问此事,倒是干脆利落。 史官果然面露难色,似乎极不情愿,他停顿良久,突然跪地,拱手道:“陛下,您这不是叫微臣为难吗!” 朱佑樘见他如此,便是难堪,这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他一个皇帝,不过是要求一个的史官做这么件微不足道的事,如今竟是被拒绝,这若是传出去,岂不叫他颜面扫地,他便略带不悦的问道:“哪里叫你为难?” 史官道:“朱见潚逼宫谋反一事,在朝中人尽皆知,微臣若是不记下去,那可是得挨骂的呀,此事倘若流传后世,那不光是微臣,就连陛下,恐怕也要……也要……” 那史官欲言又止,想是这话不中听。朱佑樘不曾追问,只道:“你只朱见潚私下招兵买马,恐怕有反心便好,又何必非要他逼宫。” 见史官不言,朱佑樘便也不言语,与他僵持了许久,史官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道:“可微臣早已将此事记下了……” 朱佑樘听言心中一喜,想这史官既然这么,定然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便道:“记下了,咱们还是可以改的,是不是?” 史官没奈何,终于轻轻头,应道:“是。” 朱佑樘见势便要给他好处,言道:“朕昨日询问过户部,你们史官的年俸,确是少了些,朕琢磨着,还是给你们加俸吧。” 史官虽听闻加俸,却仍是为方才那事为难,便也没心思想旁的,于是淡淡应道:“是。” 朱佑樘亦淡淡道:“你下去吧。” 自古天下群臣,唯独史官最难伺候,朱佑樘如此贿赂,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送走那史官,朱佑樘又马不停蹄的批阅奏本。哪知方才瞧见那奏本,便是一肚子的怨气,当即拿起来朝坤宁宫走去。 这会儿张均枼还全然不知。尚且坐在床榻上由着南絮喂药。张均枼病体虽已痊愈,朱佑樘却仍不许她随处走动。 张均枼一向不爱吃药,只是朱佑樘吩咐南絮督促着,她便也不好反抗,方才半推半就的喝了一口,忽见朱佑樘过来,听闻他唤了一声“枼儿”。张均枼当即推开那药碗,侧首望着他,轻声应道:“陛下。” 朱佑樘虽一肚子的怨气。可一见张均枼正喝着药,他便也甘愿等候,只道:“你先喝药。” 张均枼见他脸色似乎不太好,便是微微一愣。却终究是要躲避。言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正好有事想问你。” 这回换朱佑樘愣住,他问道:“什么事?” 张均枼自然没什么重要之事能问他,只是朱佑樘既然问了,她便也不好没什么,许久才想出件“大事”来,她问道:“陛下那日回宫,怎么是和茗品茶楼的老板娘一起?” 朱佑樘一时间竟是完全忘了来此的目的。噗笑道:“枼儿莫不是吃味了?” 张均枼询问这个,原本不过是没得问了。是以随随便便想了个,倒还真没有想起那老板娘的为人,可经朱佑樘这么一,张均枼陡然记起那老板娘素来是个风.流之人,以往与朱佑樘一同去往茗品茶楼时,那老板娘也几次三番对朱佑樘动手动脚,想想那时张均枼尚在,那若是张均枼不在,那老板娘岂不是更肆无忌惮了! 想至此张均枼当即冷下脸,朱佑樘见她如此,连忙解释,言道:“那个老板娘,名唤沈琼莲,她原本是锦衣卫指挥使,后来因为嫁了人,我便安排她在宫外。” “果真?”张均枼尚有几分狐疑。 朱佑樘连连头,道:“她也是牟斌的师姐,当年同在怀恩门下学艺。” 话音方落,南絮端着汤药的手陡然一抖,叫张均枼与朱佑樘一怔,张均枼见南絮面色凝重,方知此事不可随意提及。 想来朱佑樘也是知道的,张均枼这便剜了他一眼,不过朱佑樘方才也实属无心,这便也不能怨他。 南絮见他们二人如此,连忙垂首道:“奴婢告退,”她虽强作镇定,心中却颇为感伤,当年同在怀恩门下学艺的,除了沈琼莲,还有江离! 朱佑樘经此,忽然想起来意,这便道:“对了枼儿,我也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啊?” 朱佑樘转身拿过张瑜手中的奏本,递至张均枼手中,见张均枼翻阅,便问道:“鞑靼王子侵犯宁夏左屯卫,原本命大同巡抚领兵五万前去支援已是极好,为何还要从山西承宣布政史司调三万精兵去往大同?” 张均枼闻言自是一愣,命自大同调兵五万前去宁夏,这是她的意思,可提议从山西布政司调兵三万去往大同的,是萧敬,如今怎么都成她一个人的意思了! 朱佑樘见张均枼不语,继而又道:“山西行都指挥使司便设在大同,如今又从布政司调兵过去,且不多此一举,就是人力和财力上,恐怕也耗费不少,枼儿你是怎么想的?” 张均枼心中虽是委屈,可怒意居多,想不到萧敬非但当着她的面忤逆她的意思,私底下竟也做动作,莫如此,明明是萧敬一人之过,可如今担这罪名的,却是她张均枼,这要她如何不怒! 可张均枼强忍着这一肚子的火气,又思虑再三,却是没有为自己辩解,反倒将此事揽下来了,黯然道:“臣妾一时糊涂,自愿受罚。” 朱佑樘并未接话,见张均枼那般,单只是皱着眉,却听张瑜道:“陛下,从山西调兵去大同是萧老先生的意思,您怕是误会娘娘了。” 张均枼暗自欣喜,她就等着张瑜为她话,好显得她大度,又显得萧敬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他朱佑樘一向敬重萧敬,如今若叫他知道萧敬如此忤逆张均枼,他还不是要恨他恨得牙痒痒。 看他萧敬日后还如何猖狂! 朱佑樘果然怔住,张瑜又道:“娘娘本意是从大同调兵去宁夏,可萧老先生不放心大同,硬是要从山西调兵去大同,娘娘没同意,他怕是自行篡改了娘娘的口谕。” 听言朱佑樘方知错怪了张均枼,随即坐至床边关切,唤道一声“枼儿”,张均枼却是偏过头去,朱佑樘又唤一声,张均枼方才回首望着他,朱佑樘道:“枼儿,我错怪你了。” 张均枼阴阳怪气道:“陛下是天子,您的话便是圣旨,岂有错怪之理。” 朱佑樘道:“枼儿,你别这样。” 见张均枼不言语,朱佑樘又问道:“枼儿,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张均枼依旧满腹怨气,道:“陛下那么凶,臣妾哪敢插嘴。” “枼儿,我知道错了,”朱佑樘倒是诚心诚意的,张均枼却是道:“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到此责备臣妾,实在该罚!” 朱佑樘见有起色,连忙应道:“好,枼儿想怎么罚,那就怎么罚,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夫妻之间到底是没有隔夜之仇,想不到张均枼竟是转瞬间便不再记恨朱佑樘,只见她满面笑意,指着朱佑樘道:“这是你的。” 朱佑樘头,张均枼道:“今儿晚上,陛下一个人去乾清宫歇息,臣妾不想伺候你。” 张均枼早料到朱佑樘不愿意,而今果真见他大惊,只道:“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陛下方才了,臣妾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张均枼方才罢,朱佑樘便急忙道:“别的都可以,就是这个不行。” 张均枼果然意不在此,笑问:“果真?” 朱佑樘应了声,张均枼道:“臣妾突然想吃宫外刘记心铺子的汤圆,不如陛下亲自去吧。” 张均枼话音方落,朱佑樘便已站起身,道:“这就去,你等我。” 谁料朱佑樘方才转身,迈步正想出去,却见眉黛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禀道:“陛下,牟斌大人求见。” 朱佑樘一愣,挥手道:“不见,你让他回去。” 眉黛道:“可他就在外头等着,是,有重要之事同陛下商议。” 朱佑樘没奈何,只好道:“知道了。” 罢,朱佑樘望着眉黛出了去,而后回首与张均枼道:“枼儿,你等着,我今儿定会把刘记心铺子的汤圆双手奉上。” 张均枼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知朱佑樘公务要紧,便道:“快去快回,臣妾饿得慌。”(未完待续。) 第圩二章 终审知反心 张均枼诞下凤髓,此事自然可喜可贺,可朱见潚逼宫谋反一事也断断不可轻视,那日沈琼莲护送朱祐樘进宫之时,已将朱见潚抓住,她当时便同牟斌将朱见潚下了锦衣卫狱审问,只是沈琼莲一向蛮横,这朱见潚既然是被她抓住的,那她便势必要自己单独审讯,而牟斌,便只有眼巴巴望着的份儿,谁叫沈琼莲是他师姐呢! 可这沈琼莲到底是个女人,她虽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却并不如牟斌那般雷厉风行,不过她也同样有自己审问犯人的手法,只是她那手法,于朱见潚而言偏偏就是没得用处,是以她至今都没能从朱见潚口中问出个一二来。 牟斌原本也想接手朱见潚的案子,当初不过是碍于沈琼莲是他的师姐,所以不曾与她争抢,可如今朱见潚已被沈琼莲抓去一个月有余,可沈琼莲那儿却是至今都没有传出个消息来,莫牟斌原本便有私心,就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锦衣卫一把手),他也该为此事焦心思。 可沈琼莲到底是他师姐,莫碍于礼节,他不能同她争抢,就是不在乎礼节,他怕是也争不过沈琼莲。 别看沈琼莲只是个女人,她的本事,可是不容觑,若是叫牟斌与她过招,他也未必能敌得过她! 沈琼莲自便是个不讲理的姑娘,偏偏怀恩在世时又一向纵容她刁蛮,所有人都拿她没法子。所以她想要的,没人能加以阻挠。 牟斌到底是个男人,他倒是不会因为怀恩偏爱沈琼莲而去嫉妒她。他自到大,唯一对沈琼莲不服的,便是沈琼莲明明比他和江离入门晚了三年,怀恩却要他们师兄弟二人唤沈琼莲作“师姐”,这是牟斌不服的,也是他绞尽脑汁都猜不透的。 沈琼莲长这么大,从不曾惧怕过谁。也不曾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就连怀恩在世时,她也没有对他极是敬重。唯独对朱祐樘惟命是从。倒不是因为朱祐樘的身份,她只是敬重朱祐樘的为人,敬重他高居庙堂,却时时刻刻忧天下万民之劳苦。亦敬重他少年天子。却能不≡≠≡≠≡≠≡≠,<div style="margin:p 0 p 0">御六宫,只对一个女人从一而终。 起来,这沈琼莲也是个颇有个性的女子。 牟斌想,既然明的不行,那他就来暗的。 这暗的可不是牟斌要使什么阴谋诡计,他不过是想,既然他治不了沈琼莲,那不如就让朱祐樘来治她。 他只要到朱祐樘跟前告上沈琼莲一状。那朱见潚的案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落到他手里了! 所以牟斌今日至乾清宫去求见朱祐樘。却听闻朱祐樘去了坤宁宫,他原本不想追去坤宁宫找他,可转念一想,事态紧急,恐怕不容耽搁,何况去一趟坤宁宫,定然能见到南絮,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牟斌到坤宁宫之时,却并未见到南絮,朱祐樘亦尚在东暖阁,待眉黛通传,他方才得见朱祐樘。 只是朱祐樘出来时板着张脸,叫他为之怔忡。 牟斌方才见着朱祐樘,当即微微弓下身子,垂首拱手道:“卑职参见陛下。” 朱祐樘被他扰了兴致,心里头颇是不悦,便没有免他的礼,单只是问道:“何事?” 牟斌素来深得朱祐樘的信任,是以见今日之势,不曾多想,直接直起身,道:“陛下,沈师姐……” 朱祐樘听闻牟斌提及沈琼莲,知道张均枼忌讳,是以不愿叫她听去,不等牟斌罢,便连忙出声打断,轻咳了一声,牟斌一愣,这便收住嘴,朱祐樘生怕失礼,于是问道:“公事?” 牟斌应道:“是。” 朱祐樘冷脸道:“这是坤宁宫!不是该谈公事的地方,若要谈公事,应当去乾清宫。” 牟斌听闻朱祐樘如此,自然免不了一怔,可见朱祐樘越过他离了坤宁宫,似乎是要去往乾清宫,他便也折回身跟了上去。 这牟斌起初想得确是极好,可他到此却是吃了亏,他到坤宁宫,非但没见着南絮,还挨了朱祐樘的训斥,这是亏,至于大亏,还在后头。 想这牟斌也是个急性子,他同朱祐樘到乾清宫时,言行举止倒不再如同在坤宁宫时那般鲁莽,他直待朱祐樘坐到书案前,也始终不曾开口。 直至朱祐樘亲自问道:“吧,什么事情叫你这么慌张?” 牟斌听闻朱祐樘发问,他方才开口,言道:“陛下,卑职想,接手朱见潚谋反的案子。” 朱祐樘也不糊涂,闻言道:“那个案子不是在你师姐手里?你若是想接手,同她要就是了。” 至此,朱祐樘陡然想起,此事已过去一个月有余,他便又道:“不过此事似乎已过去许久,你应当去你师姐那儿催促催促了。” 牟斌听闻朱祐樘起时日拖延许久,当即见缝插针道:“陛下,卑职此次过来,就是想这个。” “哦?”朱祐樘这倒是来了兴致,问道:“怎么?” 牟斌道:“师姐素来强势,她既是接手了这个案子,便不容许旁人插手,卑职几次三番去同她催促,每回都让她撵走,卑职这是没了法子,才过来求见陛下的。” 朱祐樘听闻牟斌身为锦衣卫总指挥使,却三番两次被沈琼莲一个女人家撵出门外,经不住噗嗤一笑,道:“你师姐这么蛮横?同皇后有得一拼。” 牟斌见朱祐樘这般调侃,便是愈发心急,唤道:“陛下!” 朱祐樘回过神,道:“既然你师姐执意要查这个案子,那就让她查吧,锦衣卫诸事繁多,也叫你省心了不是?” 牟斌不愿放弃这个案子。自然极力争取,道:“近来衙门里没什么事情,卑职闲不住。打听了朱见潚的案子,却听闻师姐这些日子一直在茶楼打理生意,根本没有去过狱中。陛下,卑职恳请,将此案交由卑职打理。” 朱祐樘方才开口,正想接他的话,却见沈琼莲一脸怨色的走进来。彼时牟斌正望着朱祐樘,他自然不知沈琼莲已至此,直至沈琼莲厉声道:“师弟打不过我。便到陛下这儿来告我的状,这算什么英雄!” 牟斌听闻沈琼莲此言,方知她已至此,听闻沈琼莲如此厉声言语。他不免怔怔。这便急着要解释,却碍于面子,只好强装镇定,辩解道:“师姐怕是误会了,我不过是同陛下……” 这沈琼莲果真是彪悍的性子,不等牟斌罢,她便出声打断,斥道:“你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茶楼打理生意。根本没有去过狱中,这不是告状是什么!难道是同陛下夸赞我!” 牟斌不过她。又不好同她争执,便当着朱祐樘的面,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训斥沈琼莲,言道:“师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平日里不到衙门执事,如今受命审理此案,竟还如此轻率!” 朱祐樘听闻牟斌责备沈琼莲轻率,自知沈琼莲定然要因此同牟斌争吵,连忙道:“你们两个别吵了,大殿之上,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他又岂知他这话,根本不曾入他们二人耳中,殿中依旧是火药味儿十足。 这牟斌原想着他了这话,总归能震慑住沈琼莲,谁知沈琼莲却是冷笑一声,道:“轻率又如何!我告诉你,我是你师姐,你别拿你的三品头衔来压我,我若不是女人,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又岂会是你的!” 牟斌再压不住这一肚子的火气,亦是怒道:“师姐你这话,可是过分了些!” “我过分!那你杀……”沈琼莲言语至此忽然停顿,她要的,便是牟斌杀江离之事。 其实当年沈琼莲离开北镇抚司衙门,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她嫁了人,而是因为她无意得知牟斌亲手杀了江离,她虽离开锦衣卫,朱祐樘却仍命她为锦衣卫指挥同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怀恩之死带给沈琼莲的伤痛已渐渐愈合,可唯独牟斌杀江离一事,是她这辈子都不能释怀的。 这也是她处处与牟斌为敌的原因。 沈琼莲已查出江离真正的死因,牟斌尚且不知,他听闻沈琼莲起杀人之事,心中虽有几分狐疑,却也不曾想到江离之事。 想她沈琼莲虽痛恨牟斌,却终究念及往日同门的情分,她知道若是此事被抖露出来,牟斌定然难逃一死,是以她甘愿守口如瓶。 沈琼莲顿了顿,继而忽然心平气和,淡淡言道:“大家都是凭本事话的人,你凭着官职,处处高于我,难道我就应当被你压在头上?” 牟斌见她冷静下来,他便也平心静气,只是他不愿官职一事,便道:“师姐你今日这是一定要同我争这个案子了?” “是!” “好!那咱们一个也别想接手这个案子,不如让陛下亲自审理此案,”牟斌回过身,抬眼望向朱祐樘,拱手问道:“不必陛下怎么看?” 牟斌既是如此,那他必定是胜券在握,毕竟他们师姐弟二人在此吵得不可开交,朱祐樘左右为难之下,定然会答应亲审。 孰料话音未落,沈琼莲便道:“不必了!” 众人皆是一愣,彼时牟斌亦是暗自庆幸,哪知沈琼莲却是转身面向朱祐樘,拱手道:“陛下,此案卑职已审出结果,无需陛下亲力亲为,劳心费神。” 牟斌当即怔住,朱祐樘亦是回了神,问道:“什么结果?” 沈琼莲道:“有人自己想篡位,可手上没有兵力,便偷偷将朱见潚放走,又资助他回蕲州,怂恿他领兵进京,逼宫谋反。” 闻言朱祐樘已猜到了是何人,可他始终不愿相信,终究还是问道:“是谁?” “兴王!” 千躲万躲,沈琼莲终于还是出来了,这回,朱祐樘即便不愿相信,怕是也不得不信了。 沈琼莲侧首瞧见牟斌面色阴沉,便道:“师弟,这回若要审问兴王,师姐便不同你争抢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罢沈琼莲又回首,对朱祐樘拱手道:“卑职告退!” 牟斌这回果真是吃了大亏了,偏偏这还是哑巴亏,他未接话,正等着朱祐樘吩咐,却听朱祐樘淡淡道:“你下去吧。” 见朱祐樘如此,牟斌自然愣住,可他也不好什么,只得应声退下。 张瑜望见朱祐樘愁眉不展,自知这会儿需得叫他一个人清静片刻,这便要自行退下,谁知他方才举步,便听闻他一声唤,张瑜应了声,朱祐樘道:“随朕出宫。” “陛下要去镇抚司衙门?” 朱祐樘摇头,欣然道:“咱们去刘记,皇后还等着汤圆。” “是。” 没想到朱祐樘经此一击,竟还惦记着张均枼心心念念的汤圆。 而今朱祐樘已知朱祐杬有谋反之心,此事传到朱祐杬耳中,他自然是坐立不安,惶恐如同朱见潚的结果,或是密旨赐死,或是被降为庶人。 若是朱祐樘念着兄弟情分,那他的结果,便是被降为庶人,若是朱祐樘不念情分,那他便只有一死了之,总之,在他看来,他是断不会有好结果的! 朱祐杬初初得知此事,尚在书房练字,听闻这个消息,他已是慌得手足无措,扔下手中毛颖,连他心爱的字画也可不闻不问。 如今朱祐杬已是手忙脚乱,一时间总回不过神,久久方才急切问道:“道长呢!” 朱祐杬口中的道长,便是陈纯一,当初鼓动朱祐杬谋反的是他,教朱祐杬习得奇门遁甲之术的,也是他。 想他陈纯一一个山野道士,何故有如此心机,这是朱祐杬从不曾想过的。 至于这缘由,怕是要问他的同门师兄,白云观的观主,喻道纯。 厮也赶忙道:“道长在后院。” 朱祐杬这便要出门去,谁知陈纯一却是自己过来了,朱祐杬急忙唤道:“师父!您知道了?” 陈纯一却是从容淡定,道:“徒儿莫急。” 朱祐杬慌里慌张道:“师父,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徒儿岂能不急!” 陈纯一故弄玄虚,抬手捋着灰白的胡须,道:“你且放心,为师自有计策。” 朱祐杬当即像是瞧见了神仙一般,连忙问:“什么计策?” “你明日便去乾清宫,求他让你去封地,到时山高水远,他不会再追究你了。”(未完待续。) 第圩三章 望雨生怜意 朱佑杬得知他鼓动朱见潚谋反已败露,如今自然是惶惶不可终日,而今得了陈纯一出谋划策,叫他明日前去乾清宫求朱佑樘准他即刻去往安陆州就封。想这陈纯一是朱佑杬的师父,他曾教朱佑杬诸多奇门遁甲之术,也曾教过朱佑杬许多为人的道理、学识、谋略,有一句老话,叫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这仅是寻常师徒之间的感情,那他朱佑杬同陈纯一,便更甚如此。 在朱佑杬眼中,陈纯一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倘若他的生母邵太妃居一,那这居二者,便定然是陈纯一。 所以,陈纯一的话,在朱佑杬看来便是圣旨,陈纯一要他做的事,朱佑杬皆是照做,不论对错与否,也不论有无道理,朱佑杬皆是一口答应。 而今陈纯一要朱佑杬主动前去乾清宫求朱佑樘准他去往安陆州就封,朱佑杬自然是照旧一口答应,何况这陈纯一所,还是能叫朱佑杬保住性命的计策,那朱佑杬便更不会有一丝丝的疑虑了。 且朱佑杬听了陈纯一的话,翌日方才下了早朝,他便急急忙忙去了乾清宫,那会儿朱佑樘方才在书案前坐下,彼时司礼监的人已将今日的奏本全部送去,朱佑樘正想安安稳稳的批阅奏本,忽听闻张瑜禀报:“陛下,兴王来了。” 朱佑樘听闻朱佑杬过来,自然免不了一愣,他这两日总琢磨着要不要找他谈谈,如今他竟是自己主动找来了。这于朱佑樘而言,自然是要诧异几分。 可朱佑樘心中虽有惑,到底却是愠怒居多。他自到大最是疼爱,亦最是信任的弟弟,如今竟背叛他,又企图夺了他的一切,这换作任何一个人,怕是都难平心中之怒。 朱佑樘不想面对他,亦是不敢面对他。可又不得不面对他,他踌躇不过片刻,便合起方才拿起的奏本。不紧不慢的放回原处,淡淡道:“传他进来吧。” “是,”张瑜应道一声,这便折回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走时又给两边侍立的都人内监使眼色,暗暗挥手示意他¢¢¢¢,<div style="margin:p 0 p 0">们跟出去。 都人内监心中也已了然,自是纷纷默然跟随张瑜一同出了正殿,皆等候在殿门口,张瑜待瞧见朱佑杬,并未卑躬屈膝,不太客气的言道:“王爷进去吧,陛下等着。” 朱佑杬见张瑜如此不敬。倒也没有责备,也没有什么。一声不吭的举步进了殿,他见张瑜将殿中所有都人内监皆遣出去,自知朱佑樘要同他些隐秘之事,是以进了殿,便随手将殿门带上,而后方才快步近前,至大殿正中央同朱佑樘行礼,屈膝拱手道:“臣弟,参见皇兄。” 而朱佑樘自朱佑杬进殿,直至如今朱佑杬同他行礼,脸色始终不曾有变化,朱佑杬见他不应,便暗暗抬眼,望见朱佑樘亦是望着他,却是面色冰冷,他便又低下头去,道:“臣弟,参见皇兄!” 朱佑樘经朱佑杬连唤两声,他方才淡淡应道:“起来吧。” 待见得朱佑杬直起身子,朱佑樘主动问及:“有事?” 朱佑樘望着他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叫朱佑杬心中愈发张皇,亦是不寒而栗,他应了一声“是”,而后一时慌张,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微微顿了顿,方才道:“臣弟想去安陆州就封了,恳请皇兄恩准。” 话音落下,殿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这压抑气氛,叫朱佑杬大气不敢出,朱佑樘良久方才问道:“为什么?” 闻言朱佑杬暗自庆幸,这缘由他早已编好,他便直言道:“臣弟年已十九,早已是时候就封,幸得皇兄恩赐,能在京城多呆一年,如今宁安有孕,臣弟想趁着她还未显怀,早早的回安陆州,以免得日后她身子足了,不能跟着臣弟颠簸。” 朱佑杬罢,他原本以为朱佑樘会专心听着,不想话音方落,朱佑樘便道:“朕问的不是这个。” 听言朱佑杬当即怔住,一时间接不上话,不过片刻,朱佑樘继而又漠然道:“朕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 朱佑樘言罢,朱佑杬更是接不上话,左右都不好开口,正是进退两难之际,朱佑樘再次发问,同样是问道:“为什么?” 这朱佑杬想是被问的没奈何,一时被逼无奈,终于垂首,黯然道:“臣弟鬼迷心窍,一时起了反心。” “然后呢?”朱佑樘语出依旧冰冷,言语间虽是淡然,却叫朱佑杬招架不住这阵势,亦是叫他觉得朱佑樘咄咄不休。 朱佑杬亦仍然强装镇定,长舒了一口气,言道:“然后……然后臣弟便借皇兄吩咐前去西内赐死朱见潚之事,动了逼宫的念头。臣弟知道,朱见潚在蕲州有五万兵马,也知道他不想死,便同他做了交易,臣弟偷偷放了他,他便回蕲州,领兵进京,帮助臣弟谋朝篡位。” “臣弟给他出谋划策,布好了所有的局,可他反悔了,”朱佑杬着,言语间原本愈发带有忏悔的意思,可在朱佑樘看来,后悔的并非朱见潚,而是朱佑杬,朱佑杬后悔自己相信了朱见潚。 正因为他错信了朱见潚,所以他才会有今天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有此心思,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朱佑樘冷不防道。朱佑杬听闻此言,着实惊怕,许久之后,终于敞开心扉,坦然问道:“皇兄明知臣弟早有反心,为何不早早将臣弟遣去安陆州?” 朱佑樘此回未曾诧异,话音才落,他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泰然道:“朕原本只是怀疑,却始终不想相信,如今从不想相信,沦落到不敢相信。你,朕是不是一个可怜之人?” 听闻朱佑樘如此,朱佑杬愈发预感他必定要取他性命。于是道:“皇兄,谋反之事,皆是臣弟一人的意思,与宁安毫无关系。臣弟恳请皇兄,放过她们母子,臣弟即便是死,也了无牵挂。” 朱佑樘苦笑一声。问道:“了无牵挂?果真了无牵挂?” “是,”朱佑杬头,这会儿竟是对死毫不畏惧。 朱佑樘又苦笑一声。却是笑得愈发苦涩,良久方才道:“朕不杀你。” 听闻朱佑樘愿饶他不死,朱佑杬自是一愣,谁想朱佑樘却是道:“你想当储君。朕。就遂了你的心意,让你当储君。” 朱佑杬听闻此话,再起储君之位时,已丝毫没有往日那般满心期盼,从语出,到音落,他的面色竟是毫无波澜,他只道:“皇兄恩赐。臣弟没齿难忘,只是……臣弟如今悔过自新。储君之位,臣弟已是想都不敢再想。” “你想当储君的时候,朕没有让你当,如今朕自愿让你当储君,你却又不愿意,”朱佑樘冷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嫌储君之位比不上皇位来得更直接?” 朱佑杬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垂首不答,朱佑樘望着他,却是止不住的头,道:“好,好,既然如此,那朕就把这皇位让给你。” 见朱佑樘已站起身,朱佑杬连忙重重的磕下头去,高声道:“恳请皇兄,恩准臣弟去往安陆州就封!” 朱佑樘依旧望着他,淡然摇头,道:“朕不准。” 方才言罢,朱佑樘便转身进了东暖阁,彼时东暖阁并无人在,他这是为躲避朱佑杬,方才进去的,时至今日,有此种结果,都是朱佑樘咎由自取,他本该信了朱佑杬有谋反之心的,若是他一早便信了,他便一早将朱佑杬遣去安陆州,所谓眼不见心为净,而今又岂会闹出这么些事情来。 来去,这都是他的不对,是他纵容朱佑杬放肆,也是他让朱佑杬有这胆大包天之举! 朱佑杬见朱佑樘进了东暖阁,自知他这是为躲避他,便也不好再恳求就封之事,他只知道,如今他这条命,算是保住的,至今亲王的位置能不能保住,这便是以后的事。 想至此,朱佑杬长舒了一口气,到底是无奈,还是庆幸,他自己也不知,或许无奈与庆幸,都存有几分。 朱佑杬既然不再恳求,自然是起身欲要回府,正出了乾清宫,方才走了几步远,突然又想起以后的日子只怕依旧是朝不保夕,他想,他死了倒不打紧,可宁安不能死,她腹中的孩子亦不能死。 经此设想,朱佑杬陡然折回身,恍然间望见朱佑樘正站在东暖阁的窗前望着他,他便知朱佑樘到底还是关心他的,即便朱佑樘这会儿又将窗子合上。 见势朱佑杬随即跪地,放声道:“恳请皇兄,恩准臣弟前去安陆州就封!” 朱佑杬离乾清宫并不远,何况他这般放声大喊,朱佑樘自然听了去,只是他不愿理睬罢了。 不过片刻之久,张均枼忽然来了乾清宫,她出了坤宁宫,还未至乾清宫附近,远远的便望见朱佑杬跪在这儿,于是这心里头,自然少不了一阵打量与思虑。 一直走至乾清宫正殿前,依旧不忘侧首看他一眼,只见朱佑杬面无表情,唯独紧紧拧着眉心,双膝跪地,微微垂下眼帘,看来一副悔过的模样。 想她张均枼要打听的事情,又岂会有打听不到的消息,即便此事颇为隐秘,是旁人不能得知的,可在宫中都人内监眼中,张均枼又如何能被看作是“旁人”,何况若是张均枼问到了,而他们不,怕是有他们好果子吃了。 果真不出那些都人内监所料,张均枼方才进了殿,随随便便瞧见一个都人,便询问道:“外头那是怎么了?” 那都人虽是有些为难,却终究还是道:“兴王想去安陆州就封,陛下不准。” 张均枼闻言黛眉微微一皱,朱佑杬何故突然如此执意要去安陆州就封,朱佑樘又是为何死活不答应,莫不是朱佑杬有心谋反一事叫朱佑樘知道了! “这是何故?”张均枼问得颇是委婉,那都人虽心知肚明,却依旧不敢轻易言答,随意谈论此事,只怕是要掉脑袋的,张均枼看穿她的心思,便道:“本宫恕你无罪。” 那都人这才有了底气,只是依旧压低了声儿,同张均枼道:“兴王怂恿荆王谋反,被陛下发现了。” 张均枼这下一双秀眉皱得愈发深,她亦压低声道:“果真?” “是。” 直待都人应了,张均枼方才反应过来,她方才竟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倒不是她忌讳着叫旁人听去,怕只是受了这都人的影响,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 张均枼侧首朝殿中望去,见张瑜站在书案前看折子,却不见朱佑樘,她便移步至他身侧,便问道:“陛下呢?” “娘娘?”张瑜见张均枼至此,不免一愣,想是他看奏本看得太过专心,竟连张均枼至此也不知道,他偏过身子,伸手指着东暖阁的门,低声道:“陛下在东暖阁。” 张均枼微微颔首,却并未去东暖阁找朱佑樘,她知道,朱佑樘孤身一人呆在东暖阁,便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她宁愿站在这里望着朱佑杬,也不愿去东暖阁打扰朱佑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边陡然响起雷声阵阵,张均枼听闻那一声响,便已是受了一惊,这会儿又想起朱厚照与朱秀荣尚在坤宁宫,虽有乳母和都人伺候着,她却总是放心不下。 趁着这会儿雨还没下下来,张均枼急急忙忙往殿外走去,岂知她方才走了几步,至如今尚未走出正殿,外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果真是倾盆大雨! 叫张均枼顿时打消了回坤宁宫的念头,南絮瞧见张均枼站在殿门口望着外头的雨,愁眉不展,便问道:“娘娘要回坤宁宫?” “嗯,”张均枼轻轻头,南絮道:“咱们怕是走不了了。” 张均枼无奈道:“都春雨如丝,本宫怎么一儿也没觉着。” 南絮噗嗤一下,道:“那不过都是,哪儿有那么准的。” 外头下着倾盆大雨,朱佑杬却依旧跪在殿前不远,而张均枼站在殿门口,静候着停雨,可她的目光总不时转到朱佑杬身上。 不知为何,张均枼望见朱佑杬跪在雨地里,竟会动了恻隐之心。 她怜悯他,就像怜悯她自己。(未完待续。) 第圩四章 解怨且释结 张均枼望见朱佑杬跪在雨中,竟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她怜悯他,就像怜悯她自己。 怜悯十八年前的自己。 十八年前,她也曾像朱佑杬那样跪在倾盆大雨之下,哀求张家的主母,哀求张峦,哀求伯母林氏,哀求张家的每一个人。 求他们,不要赶走金扶与她母女,也求他们,留金扶腹中的张延龄一条生路。 他们对她唾骂指责,甚至拳打脚踢,却终究不愿留下她们母女。 后来若不是大伯张岳可怜金扶腹中的孩儿,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张均枼,而张家,更不会有今日的无上荣耀! 朱佑杬与张均枼一样,都是可怜之人,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要走,一个要留。 大雨滂沱至久,张均枼始终站在殿门口望着朱佑杬,就像望着当年的自己。 风突然转了向,豆大的雨珠随着风向打进乾清宫,即便是细细的雨丝打在张均枼脸上,也是生疼。 南絮陪同张均枼站在殿门口,侍立在她身后,见大雨已打到脚下,再侧目朝张均枼看去时,方知她衣角已沾了雨水。莫说张均枼方才坐满月子,原本便不能沾这雨水,就是她凤体贵重,身子又一向偏弱,恐怕也断断不能受凉。南絮见张均枼远远凝着朱佑杬,似乎对此并无察觉,连忙唤道:“娘娘,雨水打进来了。” 张均枼自已是听到了南絮所言,只是不为所动,依旧站在门口,南絮见她如此,疑她一时走了神。似乎并未听到,便又唤了一声:“娘娘!” 南絮唤了第二遍,张均枼方才有些动静,只是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道:“姑姑,本宫有个问题想问你。” 张均枼话音未落,南絮便急着说道:“娘娘。有什么事情。咱们进去再说,雨水都打进来了,您看您。衣角都湿了,若再不进去,娘娘只怕要受凉了。” 南絮原想着,张均枼应当已将这话听进去。谁想她依旧不动身,只是微微摇头。道:“没事,这么点儿雨水,本宫倒还经受得住。” “娘娘!”南絮一时心急,又唤了声。 哪知张均枼就是不愿理睬。反是淡淡问道:“姑姑,你说,陛下与老四自小感情便极好。那陛下若是见到老四这样,他会不会心疼?” 南絮听闻张均枼说及这个。当即便是一愣,张均枼言语间虽略带讥讽,可南絮听着,却是怜悯居多,可张均枼素来痛恨朱佑杬,而今好端端的,又怎会怜悯他! “奴婢愚钝,不知娘娘所指,”南絮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同张均枼坦白。 岂料张均枼却是淡然问道:“本宫只是想知道,姑姑只需回答便是了。” 想她南絮自小便同张瑜在仁寿宫(当时是先帝在位,仁寿宫住的是周太皇太后,朱佑樘自六岁时被先帝朱见深从安乐堂带出来,便一直被周太皇太后养在仁寿宫)伺候着朱佑樘,她又一向极善察言观色,自然对朱佑樘极是了解,而今张均枼同她询问起这些,倒也算是问对了人。可张均枼这话问得机巧,就连一向极善察言观色的南絮,也琢磨不透。 “会,”南絮到底是因为猜不透张均枼心中所想,是以答此话,内心颇是忐忑。 “会?”张均枼低声呢喃,说着忽然面露一丝欣喜,道:“会就好。” 南絮听她如此说,自然更是诧异,她莫不是果真怜悯朱佑杬! 在这深宫之中,下人们最好是不必过问主子的事情,南絮却是不同,她既是善于察言观色,便时常能揣测主子心中所想,所以,她以此来博取张均枼的信任,后来与张均枼主仆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张均枼有什么欢喜之事,抑或是不悦之事,都会同她讲。是以她时常过问张均枼的事,可今日,她却是不敢过问,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缠绕在心头。 张均枼说罢,终于转过身,似乎要朝殿中走去,南絮心中有喜,便也转身同她一齐往里头走,她又怎知张均枼并非此意。 南絮正跟着,却见张均枼一步一步走向东暖阁,终于停步在东暖阁门外,抬起两手,轻轻推门进了去,而后转身将那两扇门紧紧合上,南絮见势便也没有跟进去。可她见张均枼如此,心中狐疑霎时间喷涌而出,张均枼方才那般询问,如今又去找朱佑樘,莫不是要给朱佑杬求情! 说起来,这南絮对张均枼,果真还是极其了解的,就如她现在所猜测的,正是张均枼心中所想。 张均枼进了东暖阁之时,朱佑樘依旧站在窗前,只是窗子紧紧合着,朱佑樘想看的人,终究还是看不到。 他负手而立,望着文窗目不转睛,微微蹙眉,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冰冷的气息,竟叫张均枼也不敢轻易靠近。 “陛下既然想让他走,又为何不与他直说?” 张均枼莲步朝朱佑樘走去,话音落下,正好也已至他身侧。 朱佑樘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果然展眉,侧过身子,丝毫不走心的望了张均枼一眼,而后便转身离开窗前,淡淡道:“我不想让他走。” 听闻朱佑樘如此说,张均枼倒也没有慌张,反而是愈加从容,倒不是她猜错了朱佑樘的心思,只是朱佑樘理解错了,此“走”非彼“走”。 张均枼浅浅一笑,道:“臣妾说的‘走’,并非去安陆州。外头下雨了,陛下既然想让老四回府,为什么不与他说清楚?” 想来张均枼到底还是了解朱佑樘的,她猜想的,竟是丝毫不差。 朱佑樘听罢并未接话,张均枼也不追问他,暖阁中霎时间静下来,朱佑樘良久方才问道:“枼儿也想让他去安陆州就封?” 这张均枼既是了解朱佑樘的心性,那朱佑樘自然也了解张均枼的性子。张均枼道:“先帝临终前。封老四为兴王,赐封地安陆州,如今老四年已十九,也是时候就封了。” 朱佑樘自知张均枼这是在为朱佑杬求情,便问道:“枼儿可知道,老四鼓动朱见潚逼宫谋反一事?” “知道,”张均枼这话答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朱佑樘略显愠怒。微微斥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张均枼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妾觉得。老四是受了奸人蛊惑,逼宫谋反,不过是一念之差,并非不可饶恕。他这回吃了教训。日后必然不敢再犯,陛下又何故如此。” 朱佑樘听言倒也不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心中有惑,问道:“枼儿一向不喜欢他,今日为何向着他?” 张均枼微微一怔,她这些年虽一直不喜朱佑杬。可那也不过是私下里的表现,平日里在朱佑樘跟前,她对朱佑杬。却是一向疼爱有加。 可朱佑樘这话已问出来,张均枼若是出言为自己辩解。只怕显得虚情假意,她未免叫朱佑樘起疑,便道:“臣妾只是觉得,陛下与老四自小感情深厚,倘若因此闹僵,未免叫人觉得可惜了。” 朱佑樘闻言未语,张均枼继而又问道:“外头雨大,陛下果真忍心叫老四跪在外头淋雨?” 张均枼这话一说出来,朱佑樘便是满腹怨气,斥道:“若我这便是狠心,那他怂恿朱见潚逼宫谋反,岂不是更狠心!” 见朱佑樘愈发不悦,张均枼自觉力保朱佑杬恐怕无望,便也回过身望着文窗,默声轻叹,垂眸忽然见地上遗落宣纸,上面写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张均枼见那是朱佑樘的字迹,又见墨迹未干,便知那定然是朱佑樘方才不久写下的。 朱佑樘写此句诗,定然是对朱佑杬尚存一丝手足之情,张均枼见此顿时心生一计,既然朱佑樘心中有此念想,那她何不将他的念想说出来! 正想着,张均枼这便回过身,望着朱佑樘,语道:“陛下可曾听过,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与陈思王曹植的故事?” 见朱佑樘面色并无波澜,张均枼继而道:“相传曹操尚未立太子之时,偏爱第三子曹植,几次欲立曹植为太子,因此长子曹丕继位之后,总疑心曹植有谋反之心,欲将他除之后快,然得武宣卞皇后求情,曹植得以活命,曹丕依旧不放心,是以命他数度徙封。倘若陛下也放心不下老四,不妨也效仿曹丕,命他徙封各地,如此一来,即便他想招兵买马,只怕也没那机会。” 张均枼到底是聪慧之人,她如此说,朱佑樘果真已有些许动摇,只见朱佑樘原本已展平的眉心,这会儿又紧紧拧成一团,转身不动声色的坐下,他虽未言语,张均枼却也知,他此刻内心定然是起伏不定。 见势张均枼又将窗子打开,望向外头,却见蒋宁安撑着油纸伞朝朱佑杬身侧走去,张均枼瞧见蒋宁安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方知她已有孕,心里头这便又添了一分怜惜。 张均枼支起窗子,转回身佯作无心,随意道:“宁安来了。” 说罢这便走至朱佑樘身侧,一声不吭的为他捏肩揉背。 至于蒋宁安进宫,定然是找朱佑杬来的。 朱佑杬早朝临走之际,曾与她说,今日必定能求得朱佑樘的圣旨,准他们一家三口不日前去安陆州就封,这雨越下越大,她在兴王府静候佳音,却始终不见朱佑杬回来,她望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心中自然焦急,于是进宫,却见朱佑杬跪在乾清宫外。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而四周仍在继续,朱佑杬侧首望见有人站在他身侧,见那堇色襦裙,他虽未抬头望去,却也知这是蒋宁安。 蒋宁安开口道:“杬哥哥,咱们回府吧。” 朱佑杬自觉无颜见她,便仍是低着头,始终不看她,只怔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蒋宁安长吁,道:“咱们回府,就在京城呆着,哪儿也不去。” 朱佑杬自知呆在京城随时都会有被满门抄斩的危险,是以自始至终都坚持着要去安陆州,他道:“不行,京城不能呆。” 蒋宁安又道:“我不怕死,孩儿也不怕死,杬哥哥,你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 见朱佑杬默然不语,蒋宁安当即扔了手中的油纸伞,亦同他一起跪在乾清宫外,朱佑杬见她如此,连忙斥道:“你疯了!你快回去!快回去啊!” 蒋宁安到底是爱他的,言道:“我不走!杬哥哥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雨打在她脸上,混着眼泪一同顺着脸颊流下,朱佑杬怔了许久,却是淡淡道:“宁安,我们和离吧。” 蒋宁安不语,朱佑杬亦是沉默。 这一片沉寂之后,耳边唯有雨声。 良久之后,张均枼终于自东暖阁出来,站在大殿门外的长廊下,望着蒋宁安与朱佑杬一同跪在雨地里,唤道:“老四!” 朱佑杬听唤望过去,张均枼远远望着他,道:“十八是个好日子,你带着宁安,去安陆州吧。” 听闻张均枼言此,朱佑杬与蒋宁安皆是惊喜交加,二人几乎同时侧首,四目相望的惊诧之后,纷纷回首对着张均枼磕头,道:“谢皇兄恩准,谢皇嫂恩准。” 他们二人正要起身,抬眼却见张均枼接过都人手中的油纸伞走过来,便是她定然有事要同他们交代,便也没有急着站起来。 张均枼果然有事情要同他们交代。 她走来停步在他们二人身前,低声道:“今日晚上连夜走,切莫耽搁行程。” 二人听闻张均枼如此说,自然怔住,可张均枼说这话,总归是有道理的,这道理,无非就是朱佑樘想在路上对他们下手。 他们只是听着,并不多问,张均枼又嘱咐道:“出了北直隶,便不要再走大路了,千万要绕过南阳!” 张均枼顿了顿,再次嘱咐道:“老四,你答应皇嫂,这辈子永远也不要回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能回京!” 蒋宁安未曾言语,也丝毫没有反应,唯独朱佑杬望着张均枼点头,道:“是。” 朱佑杬这辈子,自然是不会再回京了,可蒋宁安,多少年后,她会以另一种身份回来,她不仅要进京,还要踏足这个紫禁城,踏足这个后宫! 成为真正与张均枼平起平坐的女人!(未完待续。) 第圩五章 周张起忿争 而今朱见潚逼宫谋反一事已过去一阵子,朝中便也没什么打紧之事,朱祐杬亦是去往安陆州就封,张均枼倒也因此落得空闲。 可张均枼这空闲日子终究不得长久,毕竟她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前些日子朱祐樘重病之时,朝中便常有言官上疏弹劾张鹤龄强取豪夺,侵占民利,那时张均枼正全心全意照顾朱祐樘,虽不能极力管控,却也抽出空子调查过,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言官弹劾,自有源头。 那时在张均枼看来,并不足称道,况且她也不得空插手,可如今此事愈演愈烈,朝中弹劾张鹤龄的人竟是愈发多了。 如今张均枼也得空闲,虽时常听闻有人弹劾张鹤龄,却并无动静,并非她甘心张家的权势被人践踏,只是她不想插手罢了。 何况在她看来,张鹤龄侵占民利,不过是小贪小污,并没有做出什么叫人汗颜之事。 张均枼此番得了空闲,已是愈发慵懒,可不过几日,张鹤龄便闹出了件大事来。 这大事,说大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涉及了后.宫之中某两家外戚的势力,在张均枼眼里,便也成了大事。 至于这两家外戚,既然张均枼这儿有所动静,那此事自然也涉及了张家。纵观如今后.宫的情势,皇后张家,太后王家,太皇太后周家,排除张家,再排除早已没落的王家,便只有周家了。 外戚长宁伯周彧,与寿宁侯张鹤龄,经营私利,两家忿争,至聚众相斗,震骇京师! 张均枼之所以为此焦心思,也正是因为,张鹤龄此回得罪的并非寻常权贵,而是得罪了周家。得罪了周家倒也不打紧,可得罪了周家,便是得罪了周太皇太后。 说起来,张均枼倒也不是惧怕周太皇太后。只是她与周太皇太后祖孙二人,这么多年一直和和气气,倘若因此事闹僵,岂不是可惜! 事已至此,若是真的闹僵了。那张均枼也不得不坦然面对,可昨日事发至今,清宁宫那头丝毫没有动静,既然周太皇太后不插手,那她张均枼便也不插手。 想这张鹤龄虽仗着嫡姐张均枼是皇后,不将周家人放在眼里,可此事过去之后,他转念又想周家靠的是周太皇太后,这太皇太后似乎又比皇后大,他这心里头便也有几分忐忑。他本想亲自进宫找张均枼化解此事。可他又怕被张均枼训斥,终究是不敢进宫,是以便要张延龄进宫打探情况。 此事到底是与张延龄毫无关系,即便张延龄极力为张鹤龄打探情况,他也始终瞒不过张均枼那一双法眼。 张延龄得了眉黛通传,得以进东暖阁之时,张均枼尚且坐在软榻上逗弄朱秀荣。 “阿姐,”张延龄入内轻唤了一身,张均枼这便直起身,侧首望着他。开口便问道:“是你哥叫你来的?” 张延龄早料到张均枼会猜出他的来意,却不想她竟这么快便猜出来了,这便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张延龄如此神色。眼神又是飘忽不定,张均枼一眼便看出来了,她方才那么问,不过是试探他一番,没想到他竟是这么快便把自己给供出来了。 顿了顿,张延龄望着张均枼讪讪一笑。摇头道:“不是,阿姐多心了,我岂是为他进宫的。” 张均枼假意应道:“哦。” 正说着,张均枼一面又轻轻的点头,道:“看来是了。” 张延龄方才松懈下来,哪知张均枼总是如此突然,他便又躲避她的眼神,嘟囔道:“不是,”张延龄不敢侧首望向张均枼,单只是朝她软榻前的摇篮走去,佯装作要逗弄朱秀荣。 方才至摇篮前,他便蹲下身子,抬手轻触朱秀荣粉嫩的小脸颊,看来倒也忘了方才所说之事,张均枼见他喜欢朱秀荣,心里头自然也是欢喜不已,可她到底还是记着昨儿张鹤龄同周家长宁伯聚众斗殴之事,于是又站起身,踱步在暖阁中,随口问道:“你哥昨儿同周家人打了一架,可曾受了伤?” 闻言张延龄内心亦是起伏不定,点头应道:“嗯。” 张均枼转回身,望着他,问道:“伤着哪儿了?” 说着张延龄竟似乎为张鹤龄打抱不平,愤愤道:“脸上青了一块儿,肿了一块儿,就是被那个长宁伯打的!” 言罢,张延龄原以为张均枼也要为张鹤龄不平,谁想张均枼却是噗嗤一笑,问道:“竟伤着脸了,那岂不是要变丑?” 在张延龄看来,张均枼说这话,似乎还是有几分关心张鹤龄的,他便点头,岂知张均枼紧接着道:“伤着脸可不好,原本长得便丑,这下好了,更丑了,以后谁还敢要他。” 听罢,张延龄方才反应过来,只是尚未站起身,便仍旧是仰头望着张均枼,问道:“阿姐,你这话,我听着怎么有点儿……” 张延龄说至此欲言又止,想来不太中听,他便不敢继续说下去,可张均枼一向是咄咄不休之人,她既是听着了,自然免不了追问,“有点儿什么?” 说出来之后,张延龄方才后悔,只是这个时候后悔,怕也是来不及了,张延龄始终不敢说出口,他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而张均枼竟也没有再逼问,只道:“你哥哥胆子倒是不小啊,他怎么不自己过来。” 张延龄仍及摇头,道:“他不敢,他说你太凶,定会打他。” 听闻这话,张均枼心里头顿时冒了火,追问道:“他说我凶?” 张延龄点头,张均枼继而又问道:“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你作为姐姐,平日里不帮着他就算了,还总是欺负他。” 想这张延龄到底是不敢欺瞒张均枼,经张均枼这三两句话一糊弄,转瞬间便乖乖的把张鹤龄供出来了。 张均枼心里头有火,却碍于朱秀荣尚在歇息,她便强压着这一肚子的火气没发,只斥道张延龄。言道:“他让你过来你便过来?身为张家的儿郎,你竟是这么没骨气!” 挨了张均枼的训斥,张延龄亦不敢顶嘴,只得默默听着。忽然见暖阁的门被打开,张家姐弟二人便扭头望过去,见是朱厚照,姐弟二人便是一个欣喜若狂一个面无表情。 欣喜若狂的是张延龄,面无表情的是张均枼。她望着朱厚照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心里头虽也欢喜,却终究是正事要紧,开口正想躬身让他出去,却听张延龄拍手,唤道:“小光头,过来。” 听闻张延龄唤他小光头,朱厚照当即面露不满,奶声奶气的凶道:“我再说一遍,不准叫我小光头!” 张均枼见张延龄要逗弄朱厚照。便也没说什么,只拉起朱厚照的手,将他拉进暖阁来,而后关上门。 朱厚照说了这话,张延龄自然是愈发逗弄,颇是吊儿郎当的说道:“你没头发,我不叫你小光头,那得叫你什么,难道叫你小秃子?” 张延龄说罢,朱厚照更是不悦。置气道:“我有头发!我有头发!” 朱厚照说着,竟突然嚎起来,泪崩道:“我明明有头发!” 张延龄见他嚎了,心里头紧跟着一惊。看这势头,想必数不到三声,他定要哭出来。 果然,张延龄方才想过此事,转瞬间便听闻朱厚照嚎亮的哭声,张大了嘴。这便转身朝张均枼怀中走过去,嘟嘟囔囔的说道:“我明明有头发,母后,舅舅老是说我没头发,照儿明明有头发,母后……” 见朱厚照哭了,张延龄自然慌张起来,尤其是当他望见张均枼的脸色由心疼变为阴沉之时,张延龄连忙出声唤道:“阿姐……” 孰料张均枼这下果真是要发火了,张延龄方才唤了他一声,张均枼便出声打断,斥道:“你看你做的好事!” 张延龄连忙解释,吞吞吐吐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这么……这么……不经说呀……” 说着张延龄的声音已是愈发低,低得完全被朱厚照的哭声覆没,叫张均枼也听不清他方才到底说了朱厚照什么,想来她即便是听清楚了,怕是也无暇理会。 张均枼侧首望见朱秀荣睡得香甜,便回首哄着朱厚照,轻声细语道:“好啦好啦,照儿不要哭了,妹妹还在睡觉。” 朱厚照素来便受所有人娇惯,他哪里还听得下去张均枼说的,张均枼话音未落,他竟是哭得愈发厉害。 张均枼没法子,便道:“照儿,那母后帮你打舅舅,好不好?” 朱厚照人虽小,可这点子倒是不少,听闻张均枼这么说,虽仍是哭个不休,却是点点头,张均枼这便侧首朝张延龄望过去,又给他使了个眼色,这张延龄听闻张均枼方才同朱厚照所说,他自是知道张均枼唤他过去所为何事。 想他自小便是在张均枼的巴掌底下长大的,自然也知道,张均枼下手素来不轻。 张延龄极不情愿的走过去,张均枼见他已走近,望准他的手臂,抬手便要打下去,张延龄见这势头似乎不轻,连忙闪过身子。张均枼见他躲过去,倒是没什么反应,可朱厚照却是看在眼里了,他见他躲开了,原本哭着便没停下来,这下便愈加嚎亮了。 见朱厚照如此,张均枼当即剜了张延龄一眼,张延龄没辙,只好凑过来,此回张均枼却是不愿自己动手,反而是望着朱厚照,柔声道:“照儿,母后手疼,要不你自己动手吧。” 想他朱厚照年纪虽小,可这气力却是不容小觑,他当年尚不过几个月大之时,张均枼和朱祐樘便挨过他的打。 所以朱厚照下手轻重,张均枼心里头可是清楚得很。 可张均枼虽是轻触,张延龄却是不知,他听闻张均枼要朱厚照亲自动手,当即卸下防备,竟是自己主动凑过去,一面还道:“太子爷,您请。” 话音落下,响亮的掌声亦是紧接着响起,而后张均枼听到的,便唯有张延龄的嚎声。 张延龄捂着脸颊,吃了痛也不敢说出去,毕竟朱厚照还是一个黄毛小子,被一个小孩子打得嗷嗷叫,这若是传出去了,那他这建昌伯的名号可就全毁了。 不过这果真是火辣辣的一阵疼! 张延龄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他松了手,不再紧紧捂着脸颊,垂下眼见朱厚照亦是抬头望着他。 朱厚照望见张延龄捂着脸颊,那般吃痛的模样,一肚子的火气顿时消逝,不经意间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那笑意在张延龄眼中,却是如同冷嘲热讽一般,张延龄望着他,微微摇着头,而后收回目光,转身面向张均枼,言道:“阿姐,我琢磨着,这个孩子长大了以后,一定能在武功上有所建治。” 张均枼微微颔首,应道:“嗯。” 可张延龄如此说,在朱厚照这么个孩子看来,却如同天文,他自然听不懂,便依旧仰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什么是武功?” 张延龄懒得同他解释,便只道:“夸你的。” 朱厚照听罢再次勾起唇角露出一笑,张延龄见了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姐,这孩子是不是歪嘴呀?” 这话叫朱厚照听去,自然不能轻饶了他,只听朱厚照唤道:“舅舅。” 张延龄听唤一愣,莫不是叫他听了去,他垂首朝朱厚照望过去,却见朱厚照又是露出那样的一丝笑意,言道:“你长得真丑。” 听闻朱厚照说张延龄丑,张均枼可是不会再放纵了,她略带斥责的唤了朱厚照一声,言道:“不可胡说。” 朱厚照却是可怜巴巴的望着张均枼,道:“照儿这是在夸舅舅。” 张延龄见张均枼这回是向着他的,便故作委屈,嘟嘟囔囔道:“有你这么夸人的么?” “有啊,我说你丑,就是说你好看。” 话音方落,南絮忽然推门进来,望着张均枼时,神色颇是张皇,只是望见朱厚照和张延龄也在,略有避讳,便只唤道张均枼一声“娘娘”。 张均枼听唤,自然望去,却见南絮如此神情,便预感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急忙询问,道:“怎么了?” 南絮果然道:“出事了。”(未完待续。) 第圩六章 火烧周家巷 在张均枼看来,南絮素来是临危不乱,从容不迫之人。平日里,旁人眼中的大事,在南絮眼中只是小事,可想南絮口中的大事,定然便是极其骇人之事了。而今南絮同张均枼说出事了,偏偏她神色又是张皇不已,这在张均枼看来,恐怕真的是出大事了! 张均枼听闻南絮说出了大事,并未急着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反而是顿了顿,她素来便是如此,以往每每听闻有大事发生,她必定要缓缓才能听下去。 停顿了片刻,张均枼再回过神时,也没了起初的忐忑,反是泰然问道:“什么事?” 南絮待她如此询问了,方才暗暗转眸瞥了张延龄一眼,张均枼自已是瞧见了他的眼色,只是这张延龄总归是她弟弟,她若是就此将他支出去,恐怕得伤了姐弟和气。张均枼正寻思着需得用什么法子将张延龄支出去,垂眸望见朱厚照也在暖阁中,便借了朱厚照之故。 张均枼这便微微躬身,正望着朱厚照,露出温婉笑容,柔声唤道:“照儿,你先出去,好不好?母后要同你南絮姑姑说些事情。” 想这朱厚照也是倔脾气,他哪里是好应付的人,不过既然是张均枼的吩咐,那朱厚照也不得不从,只是心底里总带着一丝倔性,便仰面眼巴巴的望着张均枼,撅起嘴,嘟囔道:“为什么?” 张均枼竟是受了他的影响,也如他那般嘟嘟囔囔言道:“母后要同你南絮姑姑说事情嘛,你先出去,母后待会儿给你糖吃。” 听闻出去了便会有糖吃,朱厚照自然欣喜不已。只是仍作出一幅委屈的模样,垂首黯然道:“那好吧。” 见朱厚照答应了,张均枼便直起身,侧首望向张延龄,吩咐道:“延龄,你带照儿去御膳房。” 听着吩咐,张延龄脸上略带不满。道:“为什么要我去。御膳房那么远。” 张均枼一愣,转瞬间冷下脸,不悦道:“你不去?难道让我去?” 见张均枼冷下脸来。张延龄顿时后悔说了这话,当即应道:“我去我去我去。”张延龄说着急急忙忙走至朱厚照跟前,唤道一句“小光头,过来”。言罢这便躬着身子欲要将他抱起来,哪知他一时口无遮拦。又说错了话,竟又惹得朱厚照不高兴。 张延龄垂首望见朱厚照张大了嘴,眼看着就要嚎出来,他生怕张均枼责备。于是连忙道:“照儿,舅舅抱。” 哪知张延龄说罢,朱厚照虽是闭嘴瞧了他一眼。却也张大嘴作势要哭出来,张延龄见势终于服软。毕恭毕敬道:“太子爷,求您让微臣抱抱你吧。” 朱厚照果真是想听这话,张延龄方才说罢,朱厚照转瞬间便合上了嘴,张开两手臂,又仰面望着张延龄,勾唇露出笑意。 张延龄一把将他抱在怀中,不紧不慢的出了东暖阁。 望见张延龄抱着朱厚照出去,南絮这便快步走去将屋门合上,张均枼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南絮折回身,黛眉微微拧着,问道:“娘娘,寿宁侯与长宁伯周彧,各自经营私利,两家常为田产和地产忿争,这两年一直在私下里斗气,不知此事娘娘可曾听说过?” 张均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点头,道:“此事本宫略有耳闻。” 言罢张均枼又道:“你是不是想说,昨日鹤龄与长宁伯聚众相斗之事?” 南絮一愣,道:“娘娘听说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道:“嗯,昨日堂兄进宫,曾与本宫略有提及。” 南絮道:“昨日仅是昨日,今日这情势,却是不同了。” 张均枼闻言心里头颇是怔忡,聚众斗殴事小,倘若是张鹤龄伤了周家人的性命,那即便张均枼在朝中能将此事搪塞过去,只怕周太皇太后那儿,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今南絮这般慌张,只怕此事闹得不小。 张均枼急忙问道:“怎么说?” 南絮也不拖泥带水,直言道:“昨日两家聚众斗殴,声势浩荡,伤及诸多无辜百姓,此事已震动京师。昨儿晚上,长宁伯带人去侯府闹事,寿宁侯一怒之下,夜里头带人去长宁伯所属的那条街道上放了把火,整整一条街,死伤无数……” “竟有此事!” 如张均枼所想,聚众斗殴事小,可若是伤及周家人的性命,便不能再轻视,如今张鹤龄虽没有伤到周家人,可他伤的是百姓,一把火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无数,这件事情,果真是闹大了! 张均枼自知此事必定是压不下去了,可她也不能不管张鹤龄,毕竟那是她弟弟。如今她已再不能镇定,良久方才问道:“是哪条街?” 南絮道:“北镇抚司衙门后面那条。” 张均枼顺了一口气,继而又问道:“那条街,有多少住户?” 南絮不假思索,看来她事先已打探过,她答道:“三十多户。” 三十多户,张均枼在心底暗暗算了一番,三十多户,财力与物力上的损失倒也不多,可张鹤龄带人前去放火之时,偏偏就是夜里头,他伤了人,便不可轻饶。 “死了多少人?” 南絮仍未思虑,直接道:“十四人。” 听闻死了十四人,张均枼已是一惊,她又问道:“那伤的呢?” 南絮黯然摇头,道:“几乎没有未受伤的。” 张均枼听至此已再支撑不住,心口顿时一阵郁闷,只觉得陡然喘不过气来,她便抬手抚着心口,重重的坐在软榻上,南絮见她如此,急忙上前搀扶,唤道:“娘娘!” 此事闹得这么大,后果恐怕不止如此,这是张均枼早已预料到的。 待南絮扶着张均枼坐下。张均枼抚平心中那一口气,低声道:“恐怕不止这些吧,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 “今日早朝,一众大臣均上疏奏请陛下裁决,陛下听闻此事,原本心中便恼。可念及娘娘与太皇太后的情面。原本想各自论罪,均从轻处置,岂料诸位大臣步步紧逼。恳请陛下,一定要杀寿宁侯,以儆效尤。” 南絮说罢,继而又道:“陛下说他自己会处置。可大臣不依,陛下一怒之下。连朝芴都摔坏了,直接回了乾清宫。” 张均枼一时情急,也不动脑子想,当即站起身。这便要去乾清宫找朱祐樘,南絮还算清醒,连忙将她拉住。唤道:“娘娘!” 经南絮这一声唤,张均枼仍是恍恍惚惚。道:“本宫要去乾清宫请罪啊!” “娘娘!”南絮亦是心急,沉沉的唤道一声,言道:“您若是现在过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张均枼怔住,南絮道:“陛下连朝芴都摔了,可是气得不轻,娘娘若是过去,那可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啊!” 闻言张均枼也思虑了一番,良久方才道:“可本宫若不及时过去请罪,那鹤龄怎么办!难道本宫当真不管他了!” 南絮听罢哑口无言,张均枼所言也不无道理,确实如此,倘若她不及时前去请罪,那张鹤龄便只有一死,想他张鹤龄与张均枼虽不是同母所生,却总归是张峦的孩子,他们姐弟二人身上既是流着同一个人的血,那张均枼便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张均枼又一向极护家人,她怎么可能愿意放弃张鹤龄! 正想着,二人忽然听闻暖阁外,张鹤龄慌里慌张的问道:“我阿姐呢?” 南絮侧首望见张均枼的脸色由担忧转变为愠怒,便松开她的手臂,轻声道:“寿宁侯来了。” 话音未落,东暖阁的门紧接着被人极是焦躁的推开,入眼的是张鹤龄神色慌张的模样,张鹤龄推门望见张均枼面带怒意,便猜出她定然是已知道了昨夜放火之事,他这便慢吞吞的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张均枼的脸色,唯独道:“阿姐,你知道了?” 张均枼冷冷斥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阿姐,我知道错了,”张鹤龄说这话声音略显急促,听来便知他此回定然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知错了又如何?”张均枼说着突然厉声训斥,言道:“那么多条人命是你一句知错就能换回来的吗!” 张鹤龄竟仍不知悔改,言道:“阿姐,其实是他们周家的人无礼在先,处处与我对着干,还找人在我的店里撒泼……” 不等张鹤龄说罢,张均枼便硬生生的打断,依然骂道:“所以你就放火杀人?父亲死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经营私利,强占民田,这些事情,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说好规规矩矩,当真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张鹤龄连我开脱,辩解道:“阿姐,我的确是经营私利了,可那些店铺,都是姐夫当初赏赐给母亲的,母亲平日里照顾府上的事情,根本无暇打理。我不过是想给她扩大利润,可周家的人处处与我作对,昨天晚上,周彧还带人去我府上闹事,打伤府上不少人,我这是逼不得已,才带人去放火的,谁知道……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 想她张均枼是真的怒意难平,方才又听闻张鹤龄说这些话,分明丝毫不知悔改,她一怒之下,随手拿起花瓶,不问轻重缓急便望准了张鹤龄头上砸去。 这一声响,叫南絮怔住,朱秀荣亦是受了惊吓,醒来放声大哭,就连东暖阁外的众人亦是一惊,只是知道张均枼正发火,便都不敢过问。 彼时张延龄正巧带着朱厚照回来,他原本便不知此事,又无人提醒,便直接推了门,却见张鹤龄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张均枼跟前,且额上血淋淋的,张延龄又见张均枼满面怒意,又是一地碎瓷,他心中一惊,便忍不住唤道:“阿姐,你……” 张延龄开了口,终究没有言语,张均枼侧首望过去,见乳母田氏站在门外,便道:“把小公主带走!” 田氏听了吩咐,慌慌张张的走进来抱走朱秀荣,张延龄随即亦是将门合上。 张鹤龄虽挨了打,却是一语不发,安安静静的站着,良久方才道:“我昨日带人放那把火的时候,分明没人瞧见的。” 闻言张均枼冷笑一声,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跑去放火,还想别人查不出来,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吗!” 张鹤龄无言以对,张均枼淡淡道:“你走吧。” “阿姐,”张鹤龄说着抬起头,他这一急,竟是险些挤出眼泪来,只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你骂我,怎样都好,我绝不会吱声,只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以往张鹤龄若是如此求张均枼,张均枼定然是有求必应,可如今,张均枼却是偏过头去,异常冰冷的言道:“我救不了你,你听天由命吧。” 听闻张均枼如此说,张鹤龄自然吓得不轻,若是连张均枼也不能救他,那他便真的是完了! 张鹤龄当即跪倒在地,仰头望着张均枼,泪眼模糊道:“阿姐,我求求你,救我一命,我真的不想死,阿姐,你救救我,我以后真的不敢了,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瞧见张鹤龄脸颊上血泪模糊,张均枼自然是于心不忍,可这件事情,她是真的没没办法保他。 张鹤龄正哀求着,忽然像是茅塞顿开一般,拉扯着张均枼的衣袖,极是急切的言道:“阿姐!阿姐!那把火!那把火不是我放的,真的我不是我放的!” 听闻张鹤龄如此说,张均枼自觉此事不像有假,便回首,望着他问道:“那是谁放的?” “我原本没想过要放火杀人,是他叫我这么做的,我只是默许了,带人去放火的也是他,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阿姐,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张鹤龄起先顿了顿,似乎有意如此答非所问。 张均枼自也不是好糊弄的,她不管张鹤龄放火是因何缘由,只问道:“我问你是谁放的!” “是……是……”张鹤龄倒不是说不出来,只是吞吞吐吐,显然并不想将那人供出来。 张均枼心中急切,问道:“你想活命么?” “是……是我妻弟,”张鹤龄虽极不情愿,却终究是想活命的。 张均枼起身道:“把他供出去,余下的事,我自有办法。”(未完待续。) 第圩七章 诸事迎刃解 张均枼所言,只要张鹤龄主动前去乾清宫请罪,如实与朱祐樘说出事发前因后果,再将起初怂恿他放火烧了周家巷子的妻弟供出来,那这件事情,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之,这放火杀人的罪名,自有人承担。 至于张鹤龄与长宁伯周彧聚众斗殴一事,虽说在朝中不能搪塞过去,可想必此事也无需张均枼插手,毕竟此事涉及到的,并非只有张家。想那长宁伯周彧,可是周家仅存的一支血脉,倘若朝中有人上疏劝谏严惩两家外戚,周太皇太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周家的人没事,那张家的人,必定也不会受什么责罚,想必张鹤龄到最后,无非就是落得个纵容家奴放火杀人的罪名。 张均枼之所以如此胜券在握,便是因此。 而今便只看张鹤龄有没有那个本事,叫朱祐樘信服。 想来凭着她张均枼的缘故,朱祐樘即便不信,怕是也不得不信。 如今张均枼担心的,唯有周家巷子的情势。 张鹤龄听了张均枼的吩咐,去往乾清宫求见朱祐樘,也好请罪。他这一脸的血泪相和,总归有些不成体统,他原想着,得将脸上的血迹和泪迹擦净,包扎了伤口再过去,可此种想法却是被张均枼驳回。 一来事发紧急,不容耽搁,可张鹤龄若要擦了血泪,再包扎伤口,必定要耽误许久;二来,他这一脸血泪的过去,叫朱祐樘看着,总归显得更有诚意,这比起负荆请罪来。似乎更有用些。 张鹤龄顶着一脸血去乾清宫,方才至此,还未进殿,便已叫殿内的都人内监受了惊吓,他知自己这模样怖人,便也未曾斥责,单只是剜了他们一眼。而后便进了殿。寻到张瑜,问道:“可知姐夫在哪儿?” 这张鹤龄唤朱祐樘,称呼素来是“姐夫”。而非“陛下”,这也足可见张家极是得宠,是以从来不拘此小节,换以往历代。外戚之中,从没有谁家的外戚能够随意进出内宫。更没有谁家的国舅,竟能直呼皇帝为“姐夫”的。 张瑜原本不知张鹤龄至此,这会儿陡然瞧见他这模样,自然免不了吃了一惊。他顺了顺气,一想张鹤龄来此怕是为见朱祐樘,便试探道:“侯爷现在……就要见陛下?” 闻言张鹤龄心里头颇是不耐烦。可转念想今日是请罪来的,便也忍着没有发作。单只是点点头,张瑜自知朱祐樘这会儿怕是还没有消气,何况此事又是因为张鹤龄,他便好心提醒道:“陛下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奴婢奉劝侯爷,还是不要进去找他的好,免得……” 这张鹤龄果真仗势欺人的种,不知天高地厚,连平日里朝中权臣都要敬重三分的张瑜,他竟也不放在眼里,不等张瑜说罢,张鹤龄便出声打断,亦极是不客气的斥道:“你管我!” 见张鹤龄如此,张瑜自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讪讪一笑,应道:“陛下在东暖阁,奴婢这就带您去。”想他张瑜虽颇具权势,却终究碍于自己仅是个内监,是以待人总是敬重有加,何况这张鹤龄,又是张均枼的弟弟,他自然备是服从。 敬重倒算不上了,张瑜即便敬重张邑龄与张延龄,也定然不会敬重张鹤龄,在他眼里,这张鹤龄,不过就是只败坏张家名声的败类罢了! 想当年张峦在世时,张家一门虽进京不久,在京城,却也是德高望重之户。 可张峦一死,张家即便还有张均枼撑腰,却也再不如以往那般盛名远播。 张瑜领着张鹤龄走至东暖阁外,抬手轻叩柴扉,叩了三下而里头毫无动静,他方才唤道:“陛下。” 朱祐樘略显不耐烦,微微斥道:“何事!” 张瑜听朱祐樘这口气,明知他火气未消,却再也不愿提醒张鹤龄,在他看来,倘若他是吕洞宾,那这张鹤龄无疑便是狗了。 “寿宁侯来了,”张瑜道。 张鹤龄见此情势,本也想说道一句,可想起临走时张均枼嘱咐过,千万少说废话,他便又打消了这念头。 却听闻朱祐樘在里头道:“进来吧。” 想来朱祐樘果真是颇为优待张家人,方才不久之前,长宁伯周彧也曾到此求见朱祐樘,那时张瑜不在,便无人提醒周彧,只由着小太监领着去传唤了声,谁想遭了朱祐樘一顿骂,连他的面都没能见上。 而这会儿张鹤龄求见,朱祐樘非但没有训斥,反倒还唤他进了去。 这若是叫长宁伯周彧知道了,只怕又得气上好一阵子。 张鹤龄进了暖阁,原本以为朱祐樘定是在里头生闷气,不想进去方知,朱祐樘哪里有生气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人躲着偷乐。 “姐夫……”张鹤龄走至朱祐樘身侧,嘟嘟囔囔的唤了一声,他在门外便望见朱祐樘站在文窗前提笔作画,走近了方才见他画的是张均枼。 至于他闭门不见客,想来是因为不想分心吧。 朱祐樘知道张鹤龄过来是为何事,可他如今实在不愿提及那些繁琐之事,便故意避之,问道:“你可会作画?” 张鹤龄闻言一愣,摇头道:“略知一二。” 朱祐樘仍专心作画,只道:“是岳父教你的?” 张鹤龄道:“是阿姐教的。” 朱祐樘听闻张均枼曾教张鹤龄作画,心里头顿时有了一丝自豪感,他便又出言夸赞张均枼,道:“你阿姐画工不错,可与朕匹敌。” 张鹤龄听着经不住嗤笑,朱祐樘说这话,他听着怎么似乎不是在夸赞张均枼,倒像是在夸他自己。 朱祐樘听闻张鹤龄噗笑一声,便也略带笑意,问道:“你笑什么?”朱祐樘说着亦侧首朝张鹤龄看去,方才见着他这一脸风干了的血印。他见如此,自然一愣,问道:“你这脸上怎么了?莫不是叫人打了?” 方才问出来,朱祐樘便后悔了,昨儿才有周张两家聚众斗殴之事,今儿张鹤龄这一脸的伤痕,想必不用多问。便可知这与昨日之事脱不了干系。 他朱祐樘原本倒是不想提及此事。可这会儿,他竟是自己提起了。 “这是阿姐打的。” 张鹤龄言答之后,却叫朱祐樘出乎意料。他怔怔问道:“你阿姐为何打你?下手竟还如此不知轻重。” “阿姐怪我……怪我昨儿夜里头,纵容妻弟放火行凶,我原本已认错了,可她又怪我昨日和长宁伯聚众相斗。我一时不服气,同她辩解……姐夫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她要打我,我根本躲不了。” 想他张鹤龄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提及昨夜的事,可张均枼知道,今日他所言句句。原本皆出自张均枼之口。 朱祐樘始终听着,果然注意了“纵容妻弟放火行凶”一言,待张鹤龄说罢。他便问道:“你方才说,你纵容妻弟放火行凶?” 张鹤龄并不言语。单只是点点头,面色却是无比愧疚。 “所以……”朱祐樘说着顿了顿,道:“昨夜周家巷子那把火,不是你放的?” 张鹤龄照张均枼的嘱咐,见势并未直接开脱,只道:“可我纵容妻弟,也实在难辞其咎,此事导致周家巷子死伤无数,是我之过,姐夫,你若要罚,便罚我吧。” 朱祐樘听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阿姐已经罚过你,那朕便不罚你了。” 张鹤龄听朱祐樘如此说,心里头自然欢喜,他正想谢恩,却又跪地,言道:“姐夫,我知道,你不罚我,只是因为阿姐的缘故,可我罪孽深重,委实不能轻饶,望姐夫依法严惩,切莫要心慈手软。” 朱祐樘闻言,微微蹙眉,道:“鹤龄这又是何故,朕不降罪于你,你却非得要个罪名。” 张鹤龄未语。 “这可不像你的性子,”朱祐樘说着,微微弓下身子,望着张鹤龄的面色,问道:“莫不是你阿姐教你的?” 朱祐樘说罢便直起身,垂眸静静的望着张鹤龄,张鹤龄听闻他这么问,心中虽颇是忐忑,却也并不张皇,反倒是异常镇定,言道:“阿姐教我过来请罪,教我少说废话,教我切莫得意忘形。” 张鹤龄此言,甚得朱祐樘欢喜,朱祐樘扶起他,言道:“你先回去吧,把脸上的伤清理了,至于聚众斗殴之事,朕自有安排。” “谢姐夫不杀之恩,”张鹤龄先谢了恩情,方才站起身来。 想他朱祐樘嘴上虽说自有安排,可若是真的要处置张鹤龄与长宁伯周彧,他这里头,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若要处置,他们二人的罪责自然同等,可莫说这张鹤龄是张均枼的嫡亲弟弟,他实在不好处置,就是周太皇太后那儿,他怕是也说不过去。 且说张均枼放心不下周家巷子的情势,待张鹤龄走后,她便带着南絮出宫去瞧了。 见周家巷子被大火焚尽的残败模样,张均枼已是满腹怨气,又见此处居民被烧得体无完肤,便愈加痛恨张鹤龄。 好在这周家巷子地处北镇抚司衙门之后,昨夜火势迅猛,好在有牟斌带领锦衣卫及时至此救火,才免得生灵涂炭。 倘若不是牟斌及时赶到,依着昨儿夜里头那疾风,只怕受灾的便不止这一条街了! 张均枼原本出宫去,不过是想探探民情,谁想受灾百姓不仅骂了张鹤龄,就连她也一同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纵容弟弟杀人放火,作恶多端,实属妖后之举;还说,陛下政治清明,本是一位好皇帝,可她却是他身上唯一的污点;还说,这大明的江山,迟早要败在她手里…… 还有许多难听的话,张均枼本想听下去,可南絮作为旁观者,不忍叫她亲耳听着百姓的指责与数落,便执意将她拉走。 张均枼回了坤宁宫之时,眉黛便急急忙忙的迎过来,似乎有什么要紧之事。 可她张均枼心中颇是失落,便没有在意眉黛如此,南絮见眉黛如此迎出来,又道“娘娘可回来”,她便问道:“怎么了?” 眉黛等候着张均枼走过去,她便随同南絮一起,跟在张均枼身后进了殿,一面又言道:“方才陛下差张公公送来一道奏本,说是交给娘娘过目的。” 话音方落,她们三人也已进了正殿,张均枼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便侧首问道:“在哪儿?” 眉黛听唤走去取来奏本,递至张均枼手中。张均枼接过后,自是迫不及待的翻阅,看罢那奏本中所写,张均枼便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原文写道:“宪宗皇帝曾诏令勋戚之家不得占据关津阪泽,设肆开店,侵寻民利。而今勋戚诸臣不能恪守先诏,纵家人列肆通衢,邀截商货。都城内外,所在有之。而且永乐间曾榜例:王公仆从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今勋戚仆从数百,大违旧例,其间多市井无赖,冒名罔利,利归群小人,而民怨不止。今周、张两家以琐事纷争,有损朝廷威望,请戒谕修好,凡有店肆,一律停止。令巡城巡按御史及所在有司执治。仍依永乐间榜例,裁定勋戚家人,不得滥收。” 张均枼自知朱祐樘将这奏本递交于她,并无别意,只是为如何裁决张鹤龄而为难,是以想叫她自己来做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置。 若真的根据永乐榜例裁定,那张鹤龄无非就是被没收店肆罢了,可想那店铺是朱祐樘亲自赏赐给金扶的,若要没收,却也不合情理。 这奏本署名被朱祐樘遮掩,张均枼自然不知这是谁的,她便问道眉黛:“可知这奏本是谁所写?” 眉黛摇头,言道:“奴婢问了,张公公不愿直说,只说今日奏请弹劾寿宁侯的,多是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并未提到具体的人名,奴婢隐约听到,他似乎说到一个徐珪的。” “徐珪,”张均枼呢喃,而后同南絮道:“姑姑即刻将此事传去清宁宫。” 她不动手,自有人动手。 张均枼亦提笔,写道:“经营私利,聚众斗殴,罪不可赦,依法严惩,无需顾忌。” 放下手中毛颖,张均枼这便将那纸张折起来,吩咐眉黛即刻送去乾清宫,交至朱祐樘手中。 既然朱祐樘送此奏本,那张均枼便也以此种方式回复于他。(未完待续。) 第圩八章 怒贬众言官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周、张两家外戚聚众斗殴一事方才过了几日,那刑部官吏徐珪便被革职,缘由自然是无中生有。那日张均枼得知张瑜送来奏本之时,曾与眉黛提及过此人,便怀疑那奏本便是此人所写,是以吩咐南絮将此事传到清宁宫,周太皇太后听闻这风吹草动,果然不过两日便有了动静,竟是亲自去往乾清宫,吵闹着一定要将此人革职。 而朱祐樘听闻周太皇太后要将徐珪革职,竟是转瞬间便答应了,却丝毫没有不肯的意思。 这便是张均枼琢磨不透的地方。 后来张均枼才知道,原来写那奏本的,另有其人,并非徐珪。而朱祐樘一口答应将徐珪革职的缘由,也并非是因周太皇太后之故,而是那个徐珪,曾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斥责朱祐樘宠信张氏。 南絮告诉张均枼,徐珪便是那日气得朱祐樘摔坏了朝芴之人。 这也难怪朱祐樘厌恶他,他原本并无理由将徐珪革职,后来若不是周太皇太后阴差阳错之下随随便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朱祐樘恐怕还得留他一阵子。 此事过去已有了几日,张均枼原想,如今不论是宫中,还是朝中,大抵都已消停了不少,她想来也能因此落得空闲了,可朝堂风云诡谲,又哪里会有真正消停的时候。 周张忿争之事虽已过去,可周家巷子被火焚尽之事,可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 这放火行凶的罪名虽落到了张鹤龄妻弟的头上,可在百姓看来,主谋者依旧是张鹤龄,不光在百姓眼中是如此,就是在朝中,这个罪名,也一早便被扣在了张鹤龄头上。 在天下人眼中,张鹤龄得以侥幸脱罪,始终是因为张均枼的缘故。所以,天下人与其怪罪张鹤龄,倒不如怪罪张均枼来得更为直接。 而百姓怪罪张均枼,仅仅只是口头上骂几句难听的话。可朝中官吏若要怪罪张均枼,便不只是骂几句那么简单了。 张均枼因为此事,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朝内朝外,那些臣子们。原本仅是上疏弹劾张鹤龄,而今竟连张均枼也不能幸免。 张均枼头上顶着诸多莫须有的罪名,可当真是委屈了她! 前几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说廿九夜里头会有月食,一众朝臣听闻此说,为亲眼目睹月食全程,昨儿纷纷熬夜观天,却是什么也没看到。就连朱祐樘也吩咐了都人在外观天,想着等到月食出来时,唤他与张均枼起身来看。哪知一觉睡到天亮,关于月食一说,竟是什么也没有,他原本还以为是小都人夜里头偷懒,睡着了,所以没能看到月食,便也没有唤他与张均枼起身。 可早朝之时,众朝臣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朱祐樘猜想他们定是昨儿熬夜看了月食,想着自己没看到。心里头颇是不快,便调侃他们是夜猫子。 众朝臣昨儿熬夜却未得见月食,这心里头自然不爽快,只在心底暗暗责怪钦天监占卜有误。可想着以前也有过两次推算错了的,便也不好说什么。唯独礼部尚书徐琼,出列请求降罪钦天监,捧着朝笏言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朱祐樘见他下眼帘乌黑一片,经不住噗笑。可想着众人皆在,万不能失礼于人前,便极力忍住,只点点头,道:“嗯,你说。” 徐琼道:“弘治元年八月十六,钦天监观天卜算,当夜有月食,而未至;弘治五年三月十六,当月食,而不应;至此回当月食又未应,凡三次至期皆不验,老臣恳请陛下,治钦天监推算不明之罪。” 想这朱祐樘素来体恤下臣,而今徐琼请求降罪于钦天监,他心里头多少是有几分不愿的,他原想着,既然单只有徐琼一人有此请求,那就罢了,谁想徐琼方才说罢,后头一众朝臣紧跟着跪地,纷纷道:“臣附议。” 原来这钦天监三次推算有误,早已引起众怒,如今群臣纷纷请求降罪,那朱祐樘可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微微颔首,道:“好,等下了朝,朕便传他问话。” 朱祐樘说到做到,下了早朝,方才回到乾清宫,他便吩咐张瑜传了钦天监监正来。 这若是不传他至乾清宫问话倒还好,一传到乾清宫,可就是惹得张均枼不悦了。 钦天监监正对早朝之事略有耳闻,是以至此,也知朱祐樘召见他的缘由,他便也早早的想好了应对的计策。 朱祐樘唤他平身,便道:“李卿,朕问你,元年八月,五年三月,加之这一次,你推算月食,已有三次不应,这是何故?” 这钦天监倒是从容不迫,应对自如,只道:“陛下,阳不敌阴,日魄无能掩月,未必是微臣推算不明。” “日魄无能掩月”一句,朱祐樘倒是听明白了,可“阳不敌阴”,他却是听得稀里糊涂,追问道:“阳不敌阴是何故?” 钦天监监正道:“如今中宫擅夕,得陛下独宠,而外家专权,这便是‘阳不敌阴’。” 朱祐樘听罢不免一愣,倒不是他听了钦天监监正所说的缘由,信了‘阳不敌阴’的缘故是因张均枼,他不过是惊诧,凡三次月食皆推算不明的罪名,这监正竟也能怪罪到张均枼头上! 想他朱祐樘一向宠着张均枼,而今又岂容旁人诋毁她,他淡淡一笑,道:“朕很喜欢你这直言不讳的性子,可你出言诋毁皇后,只怕是大不敬。” 谁想那监正仍是嘴硬,竟始终觉得月食不至是张均枼专宠的缘故,他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确是……” 朱祐樘听着愈是恼怒,不等他说罢,便出声打断,斥道:“错了就是错了!不敢承认过错,却将罪名赖到一个女人头上!你以为,这天下就无能人异士,可替了你五品监正的位置?!” 监正见此情势。仍不罢休,磕头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啊!” 这钦天监监正方才说罢。未听朱祐樘接话,唯独听得东暖阁处传来一阵摔门声,随之入耳的,便是张均枼厉声训斥,只听她斥道:“李卿推算月食有误。分明是自己的过错,而今却赖到本宫头上,如此信口雌黄,可是太嚣张了些?” 钦天监昨日所言,纵观这紫禁城无数宫殿,唯独乾清宫最适宜观天,张均枼便陪同朱祐樘在乾清宫歇息,以便夜里头起身观看月食。哪知早晨起身方才梳妆完毕,在东暖阁便听闻钦天监监正将月食未至的罪责推到她头上,她又一向是急性子。听闻此说,自然不能忍。 想她张均枼突然冲出来训斥,这监正自然受了一惊,只是仍不知避讳,依旧怪罪张均枼,冲张均枼道:“并非微臣信口雌黄,娘娘专宠椒房,纵容外戚为虎作伥,专权天下,致使阳不敌阴。而日魄不能掩月,便是罪魁祸首!” “放肆!”张均枼接话迅速,言道:“区区鼠辈,如此诋毁本宫。既然你不将本宫放在眼里,那你也休想本宫能轻饶了你!” 张均枼言罢,那监正当即转向朱祐樘,方才唤了声“陛下”,便被朱祐樘出声打断,只斥道一声“够了”。 平日里有人上奏弹劾张均枼。朱祐樘因人多的缘故,委实不好降罪,姑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这监正竟当着他的面如此侮辱张均枼,这又岂是他能忍的。 朱祐樘紧接着怒道:“来人,钦天监监正出言不逊,诋毁皇后,实属大不敬之罪,朕念其曾有功于社稷,饶他不死,且将他拖出去,杖责五十,革职勿论!” “是,”殿外守着的侍卫听唤入内将这钦天监监正拖走,那监正听要杖责五十,自然不甘心,拼了命的挣扎,彼时亦是破口大骂,一时骂张均枼,一时又骂朱祐樘。 他虽拼了命的挣扎,却始终抵不过侍卫这一番拉扯,终还是被拖了出去。 张均枼因此事怒意难平,朱祐樘坐在书案前见她那般模样,便近前安慰,此事方才得以消停。 可朝中诸多大臣上奏弹劾张均枼,朱祐樘实在不当在张均枼跟前批阅奏本,往日这些奏本若是叫张均枼看去了,那倒也无妨,张均枼自恃娇宠,她倒是不必在意这些,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再瞧见那些奏本,哪里还能忍着一肚子的火不发。 朱祐樘倒也不是不知避讳,只是他起先并未想到这些,直至翻了那些奏本,他方知不能叫张均枼瞧见。 可张均枼就站在他身后,他既是在看,那她又岂有看不见的道理。 偏偏撰写奏本之人,又是早已被革职的。 朱祐樘察觉张均枼恐怕已经瞧见,方才有所避讳,岂知张均枼见他如此,竟是一把将那奏本夺去,那奏本又是弹劾她和张家专权的,张均枼已不想理会,可见着那署名之人,心中狐疑顿时升起。 这署名之人为韩鼎,张均枼以为,从前那个上疏以古者天子一娶十二妃之例劝谏朱祐樘纳妃的礼科右给事韩鼎,早已被调南京任尚宝卿,可如今这韩鼎的奏本竟被送到宫里头来,当初将韩鼎调职一事可是朱祐樘亲耳同张均枼说的! 而今此事自相矛盾,张均枼自然要怀疑到朱祐樘头上。 张均枼心中虽起疑,却也不好直接怪罪朱祐樘,只得试探着问道:“韩鼎还留在朝中吗?” 朱祐樘恐她要发难,便强装镇定,言道:“不是,这是另一个同名之人。” 见张均枼半信半疑,朱祐樘又道:“以前那个礼科右给事韩鼎,早已被调去了南京尚宝司,他的奏本岂会送到宫里来。” 张均枼明知他有所隐瞒,便放下那奏本,漫不经心道:“陛下把韩鼎调回来吧,臣妾听闻右通政一职空缺,正好拿他当替补。” 朱祐樘闻言一愣,暗自思虑一番,才知张均枼这定是在试探他,他便道:“两个同名的韩鼎,那若是他们二人一起给我上疏,那我岂不是要糊涂了。” 张均枼并不理睬,单只是再拿起旁人的奏本挨个儿翻阅,待瞧完了,淡淡道:“随侍泾王翰林院检讨范兆祥、监察御史胡献、山东副使杨茂元,陛下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张均枼扭头便出了乾清宫,也不等朱祐樘接话。 朱祐樘自知张均枼方才所言三人,皆是上奏弹劾她的,他便也将这三人的奏本取出来瞧了瞧,方知张均枼要处置他们,并非无理取闹,实在是这三人弹劾张均枼的缘由太过荒唐! 随侍泾王翰林院检讨范兆祥,因灾异陈言:内谓君后,分主阴阳。且引纪伯姬叔姬事以讽刺张均枼。 监察御史胡献,言亲眼见飞蛾化作皇后之貌,将张均枼比作飞蛾。 而山东副使杨茂元,以张秋河决论事,言水阴象失职,是因张均枼的缘故。 他们三人,一个被下锦衣卫狱,渎杖还职,两个被降职。 是夜,张均枼竟已完全忘了白日里的不快,依旧高高兴兴的。 晚膳前,张延龄曾进宫看望张均枼同两个侄儿,又如往日那般惹得朱厚照哭闹,是因张延龄习惯唤朱厚照作“小光头”,今日进宫见着朱厚照,脱口便唤了出来。 张均枼这会儿坐在床榻上正要歇下,却见朱厚照推门进来,一手抓着头顶并不稀少的一缕头发,非得叫张均枼给他扎个辫子。张均枼问他何故,他说,四舅舅总说他是小光头,他只要扎个辫子,四舅舅便不会再唤他“小光头”了。 见朱厚照这乖巧模样,张均枼没辙,便顺了他,好不容易才扎出个颇是好看的朝天辫来。 朱厚照见此欢喜不已,蹦蹦跳跳的出了门去,正巧朱祐樘过来,望见他头顶那戳天的辫子,正想询问,却只听朱厚照说道一句“父皇晚安”便没了人影。 见他如此,朱祐樘没法追问,便问道张均枼,张均枼道:“照儿非得扎辫子,陛下小时候可曾扎过?” 朱祐樘道:“我小时候头顶没头发,怎么扎?” 张均枼点点头,朱祐樘道:“枼儿,你方才问我这个,可是伤了我的心,我得罚你。” “怎么罚?” “罚你伺候我。”(未完待续。) 第圩九章 兄妹两相争 宫中岁月久长,日子虽繁却也有趣。 朝中风雨不断,弹劾之风仍然盛行。 纵然周、张两家聚众斗殴一事当年震惊京师,可不过多久,百姓便将此事淡忘,他们记得的,唯有张家火烧周家巷子一事,虽说已过四年之久,可此事似乎如同疤痕一般永远烙在京中百姓心里。 而今因时日久长的缘故,百姓不再出言辱骂张均枼,朝中言官亦是因为惧怕受难,而鲜有弹劾张均枼,然而张鹤龄恶行不改,总是免不了要被弹劾的。 这四年,宫中发生过许许多多琐碎之事,大事也有不少,诸如皇子降生,又如皇子夭折。 此事于旁人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于张均枼和朱祐樘而言,却是件痛心入骨之事。 弘治七年正月十四,张均枼诞下朱秀荣后不久,便再次有孕,至腊月年关之时生下一个小皇子,朱祐樘将那小皇子取名为朱厚炜,可那小皇子天生体弱,久病不愈,至弘治九年二月,竟被索了命去。 张均枼与朱祐樘虽痛心疾首,却也并未消沉太久,朱祐樘为追悼亡子,破例追封为蔚悼王,并辍朝两日,以将丧礼从厚。 而今已是弘治十一年二月,算来张均枼嫁给朱祐樘已有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她有孕四次,先两胎小产,后两胎生一儿一女,如今朱厚炜夭折,她便只剩下朱秀荣一个。 至于朱厚照,她虽也是疼爱有加,可他到底不是她亲生的,不过说起来,朱厚照身上也同样流着张家人的血。她因惋惜朱厚炜之死,便时常会将朱厚照当作亡子来看待。 自朱厚炜夭折,张均枼便是愈加宠着朱秀荣了。 今日早晨,张均枼起身不久,方才梳妆完毕,便听闻外头一阵吵闹,朱厚照与朱秀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皆言道“是我的”,又听闻都人劝道“两位小主子,你们别抢了。蜜饯多得是”。 二人似是在争抢什么东西一般。 换以往,张均枼即便是梳妆完毕,也要在铜镜前打量一阵子,此回忽听闻朱厚照与朱秀荣兄妹二人争吵。自是来不及看妆容,急急忙忙的站起身出了门去。 方才推开门。她便望见几个都人围在殿中皆是两处为难的模样,又望见朱厚照拼了命的抢夺朱秀荣手里的那碟蜜饯,而朱秀荣不愿叫他抢去,将那碟子紧紧护在怀中。可朱厚照生来便极有气力,朱秀荣即便占了优势,也始终是抢不过他。 是以张均枼方才将他们此番场景看在眼中。朱厚照紧接着便已将朱秀荣怀中的碟子抢了去,而朱秀荣因受了那力。一时没站稳身子,急速朝后仰去,竟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吃了这痛,又没能抢过朱厚照,自然张口大哭。 而朱厚照虽抢到了碟子,可蜜饯却是应着那一瞬尽数掉落在地上。 张均枼见朱秀荣坐在地上哭,急忙唤一声“秀荣”,一面又快步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安慰道:“秀荣,疼不疼啊,快别哭了,母后在这儿。” 谁想她说罢,朱秀荣却是哭得愈加厉害,张均枼见她哭成这泪人儿模样,心里头自然是心疼得要命,一时情急之下,便责问起朱厚照来,她侧首望见朱厚照手握瓷碟,满目怨憎的垂首看着朱秀荣哭闹,却仅是撅着嘴,而不知过来安慰,便是更加不悦,微微斥道:“照儿!你是哥哥,怎么和妹妹抢东西吃!” 这碟蜜饯不知是何人送来的,朱厚照进殿望见这蜜饯搁着,便走去端起来,他原本确是想着拿去和朱秀荣分着吃,哪知道方才端着蜜饯转过身,便被朱秀荣进来一把夺了去。他自恃有理有据,而今遭了张均枼这般训斥,自然不甘心,便也满腹怨气,怒道:“这碟蜜饯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是她抢了我的!” 朱秀荣哭闹不止,张均枼自然是向着她,她听闻朱厚照如此说,依旧是愠怒,去也压住了火气,言道:“可你是哥哥,你拿了这碟蜜饯,就不能和妹妹分着些么!你看看你们两个,你争我抢,最后谁也吃不到!” 想他朱厚照生来便是这毛躁的性子,一身硬骨头总不服输,他原本虽确是想同朱秀荣分着吃,可他一见朱秀荣将蜜饯全抢了去,便是一肚子的怨气。他倒不是以为朱秀荣不会与他分享,就是心里头有一种不情愿,加之性子一急,不问是非便上去争抢,最后抢个你死我活,便谁也不让着谁。 而今听闻张均枼要他同朱秀荣分着些,他心里头便更是不满,也不再想着要同妹妹分享,而是想着,这蜜饯原本便是他的,他凭什么不能一个人独享,他待张均枼说罢,顿了片刻,便凶起张均枼,只道:“这蜜饯是我一个人的,我凭什么要和她分着吃!凭什么!” 原本听闻朱厚照如此言语,张均枼便已是怒火中烧,而今再瞧见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张均枼便更是来气,当即直起身,怒道:“照儿!” 朱厚照见张均枼直起身,当即摔了手中紧紧握着的碟子,而后转身便冲了出去。 都人见他跑出去,正想追过去,却听张均枼斥道:“不要追去!” 张均枼见他如此,也不好追出去,只想怕是她和朱祐樘将朱厚照这孩子惯坏了。 想至此,张均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却是满腹怨言,躬身坐下,而后将朱秀荣拉过来,护在怀中安慰,取了腰间锦帕,抬手抹了她满脸的泪痕,哄道:“秀荣,别哭了,你想吃蜜饯,母后使唤人去御膳房给你取来。” 朱秀荣仍是哭闹,张均枼没辙,便道:“秀荣,你不要哭了,只要你乖乖的。母后这便叫人去取蜜饯来,可你若是再哭,别说今天,就是明天,你也别想吃到。” 听闻此言,朱秀荣方才止步哭声,只是仍不停抽泣。张均枼这便给都人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即刻去御膳房取蜜饯来,且嘱咐道:“两份!” “是。” 说起来,张均枼虽是偏爱朱秀荣。却也并不怠慢朱厚照,她见朱秀荣止住哭声,方才心平气和的问道:“秀荣,你告诉母后。是不是你抢了哥哥的?” 朱秀荣睁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张均枼。又微微撅着嘴,竟是不敢回答。 张均枼见她不答,心里头便有了底气,其实她原本也知道。定然是朱秀荣抢了朱厚照的,朱厚照的性子,她倒是了解。虽有些蛮横,他却也断断不会骗人。他既然说是朱秀荣先动手抢了他的,那便一定是朱秀荣先动手的。 见张均枼默然,侍奉在一旁的都人终于也为朱厚照打抱不平,心惊胆战的嘟囔道:“娘娘,其实……就是太子先看到的。” 张均枼淡淡道:“本宫知道。” 那小都人见张均枼并未发火,继而又道:“太子他……原本确是想拿去和公主分着吃的,可是……” 都人说至此,朱秀荣便侧首面朝她,都人见势望去,望见朱秀荣瞪着她,便也不再说下去。 反倒是张均枼,追问道:“可是什么?” 都人长吁了几口气,却是不敢出声,张均枼道:“你说吧。” 那小都人这才道:“太子本想着把蜜饯拿去和公主分,可方才一转身,公主便进来给抢了去,太子一时不服气,便争起来了。” 朱秀荣听她已说罢,瞪着她便是愈发的凶,张均枼并不责怪都人解释得不及时,只是回首望着朱秀荣,平心静气的问道:“秀荣,你为什么要和哥哥抢东西,就为了一碟蜜饯?你若想吃蜜饯,吩咐姐姐们去御膳房取就是了,何必要同哥哥争抢。” 听得张均枼轻声责备,朱秀荣倒是没有哭闹,单单只是眼泪汪汪的望着她,也不再言语。 张均枼见她如此,亦不再训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侧首问道南絮,“奶娘呢,今日为何没见她?” 南絮道:“娘娘忘了?田夫人今日休沐,昨儿下傍晚,可是娘娘亲自批准的。” 张均枼经南絮这一提醒,方才想起来这事,她微微颔首,应道一声,想她张均枼果真不是带小孩子的料,没了田氏伺候在这两个小祖宗身边,果真是要出乱子的。 田氏不在,张均枼想着要去找朱厚照,可朱秀荣尚在此,她也不好两头分心,遂站起身,望着告诉她兄妹二人争抢原委的都人,言道:“你带公主下去洗把脸,本宫出去有事。” 都人点头,应允道:“是。” 张均枼仍不大放心,又躬身望着朱秀荣,同她道:“秀荣,你跟着小姐姐去洗脸,蜜饯待会儿便取来了,听话。” 朱秀荣默而不语,单只是点点头。 可这都人方才告了她的状,她又岂会轻易饶了她。 都人躬身,毕恭毕敬的唤道:“公主,奴婢带您去洗脸”,张均枼方才起步,这会儿尚未出了门去,朱秀荣便与那都人冷下脸来,她转头望着张均枼的身影,待亲眼见她出了殿去,便冲着那都人斥道:“你走开!我不要你伺候!” “公主……”都人怔怔唤了一声。 朱秀荣又斥道:“谁叫你刚才和我母后告我的状!我讨厌你!” 都人一时慌张,手足无措,亦不知该如何接话,可张均枼吩咐了,回来若是见到朱秀荣脸上仍是泪痕满满,定然是要怪罪的。 朱秀荣见她怔住,便上前狠狠推了一把,骂道:“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张均枼原本不放心朱秀荣确是对的,彼时她已站在门外听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进来,她知道,她到底是太宠溺朱秀荣了。 正想着,那都人却已被朱秀荣撵出来,走至殿外忽然见张均枼站在门外,不免吃了一惊,张均枼连忙给她打手势,示意她噤声。 都人想着自己未能做到张均枼吩咐的,便亦是绕到门后,轻唤道:“娘娘。” 张均枼知道她想说什么,便柔声道:“无妨,你下去吧。” “是。” 又站在门外一阵子,张均枼方才转身离开,前去朱厚照屋中,至此却望见他坐在地上,一手支颐,一手拿着还未抽芽的柳条,一下一下的抽打地面,分明就是在生闷气。 张均枼停住步子,彼时朱厚照尚不知她已过来,张均枼停步思虑一番,想着该如何同朱厚照言语,片刻之后亦学着朱厚照这些孩子的口气说道:“春寒料峭,地上还凉得很,照儿就这么坐在地上,屁股可是要冻坏了呢。” 朱厚照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方知她过来,只是他心里头不悦,便微微挪着身子,背过张均枼而坐。 张均枼见势也走过去,不顾那石阶上尚有许多灰尘便坐下去,靠着朱厚照,略显娇俏的唤道:“小太子,能不能告诉母后,你在想什么?” 如此言语,朱厚照果真搭理了张均枼,只是依旧有些置气,是以道:“不能。” 张均枼口气依旧,问道:“为什么不能,你是不是不喜欢母后了?” 谁想朱厚照道:“母后又不喜欢我。” “母后喜欢你,那你喜欢母后嘛?” 朱厚照自是喜欢,只是因为心中不快,便未直言,只是佯装冷峻,言道:“一点点。” 张均枼亦佯装委屈,“为什么只有一点点,你以前,可是满心满意都喜欢着母后呢,哼,你肯定是不喜欢母后了。” 想她张均枼倒也是会讨小孩子欢心的,她这么说,朱厚照怕她这是不高兴了,急忙转过身来,反过来哄着张均枼,言道:“喜欢喜欢,照儿喜欢母后,照儿还是满心满意都喜欢母后。” 张均枼见势捂脸,佯装作哭泣,呜咽道:“那照儿告诉母后,你到底是喜欢母后多一点,还是喜欢父皇多一点?” 朱厚照紧张道:“当然是喜欢母后多一点。” 张均枼问道:“为什么?”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母后是女人,父皇是男人。” 听言张均枼一愣,道:“为什么因为母后是女人,照儿就喜欢得多一点?” 朱厚照道:“父皇说,男人只能喜欢女人。” 张均枼经不住一笑,却见朱厚照顿了顿,冷不防问道:“母后,照儿……到底是不是你生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十二年之喜 想当年,自朱佑杬带着蒋宁安前去安陆州就封之后,他那皇太弟一党的人皆被朱佑樘找理由遣出京城,不论大小,亦不论是六科、十三道的言官,还是皇宫辅臣,抑或是五寺六部的谏臣,在朝堂上,甚至是在京城,都没了踪影。 官职颇高的,便降几级职位,任职于地方行政,按照原本的官职高低,降为知府、知州、知县,以及巡检;官职颇低的,有的是直接革职,有的是调往各处偏远之地,任一些未入流的小官吏。 自朱佑杬以及他那一党中的官员离开京城之后,朝中便再无人提及朱厚照的身世,而当年关于朱厚照身世的传言,也仅仅只是在朝中闹了些风雨,并未流传到民间。 照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宫里头也不应当再有人提及朱厚照的身世,更不会有人胆敢将此荒唐之说传到朱厚照耳中。 可这宫里头,偏偏就是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东西,非但提及朱厚照的身世,还将此说传到朱厚照耳中! 此事已过去四年,这四年,一直无人提及此事,就连张均枼也快将这事忘记,而今朱厚照突然询问起张均枼,张均枼自然免不了一惊。她也知道,反应不能过大,而今需得从容淡定些才是。 张均枼强压住心中胆颤,只作一愣,问道:“照儿何故问这个?” 不过她说话这口气,也不再如起初那般显得娇俏调皮,只是恢复了正常的态度,毕竟,说丝毫没有反应也是不可能的。张均枼只是把握得适当罢了。 朱厚照并未直接告诉她是因何故问起这个,只是撅着嘴,极是委屈的追问道:“母后,到底是不是啊?” 张均枼见他如此追问了,便也作一时情急,一双秀眉微微皱起,朱唇轻启。眼波流转间皆是惊诧。她道:“照儿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哪里会有假,照儿。你为何突然问这个?莫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朱厚照仍撅着嘴,轻轻点了点头,单只是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说什么。 张均枼继而便问道:“她们同你说了什么?” “她们说……说……说照儿……照儿是父皇从外面捡来的……孩子……”朱厚照想来是真的害怕了。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而今这满脸泪痕的模样,可当真叫张均枼疼坏了。 不过听闻朱厚照如此说,而非当年身世之说,张均枼这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至少没有东窗事发,亦没有人胆敢旧事重提。 张均枼自腰间取来锦帕为朱厚照拭了这一脸的眼泪。宠溺道:“傻瓜,捡来的孩子哪里能当太子。” 朱厚照听闻此说。未免有些糊涂,竟自己抬手极是随意的抹去眼中包着的泪水,不解的问道:“母后,为什么捡来的孩子就不能当太子?” 张均枼笑道:“因为太子是储君,将来是要当一国之君的,倘若你真的是你父皇捡来的孩子,那你父皇不就是傻子了,难道他甘愿叫自家的天下成了旁人家的?” 朱厚照如今五岁半,正是对世事充满求知欲的时候,他遇着什么不懂的问题,怎么说都问上一问。 张均枼方才说罢,朱厚照又问道:“那,如果是捡来的孩子,会怎么样?” “捡来的孩子,”张均枼倒也愿意悉心解答,言道:“想必……不会像照儿一样受宠,如果……收养他的母妃在宫里头地位比较高的话,那那个孩子,应当也会受人尊敬。” “哦,”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所以母后,照儿这么受宠,又是太子,肯定不是父皇捡来的。” 张均枼微微颔首,应允道:“嗯。” 见朱厚照笑得乐乐呵呵,张均枼又问道:“照儿,你告诉母后,到底是哪个混球儿跟你说这话的,母后替你去教训她。” 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朱厚照方才想起那件事,便也气鼓鼓道:“哼!就是那个……那个……” 说着,朱厚照一时语塞,同张均枼道:“母后,照儿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 张均枼倒也有法子,朱厚照虽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但总归是记得他到底是在何处听到的,她便问道:“那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朱厚照不假思索,直接言道:“照儿昨天,去仁寿宫找皇祖母玩儿,可是皇祖母不在,照儿就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来,就有两个坏姐姐说照儿不是母后的孩子,而是父皇从宫外乱葬岗里捡回来的。” 张均枼压着心中怒火,只是皱眉不悦道:“岂有此理,怎么能这么说。” 说罢,张均枼这便站起身,朱厚照见她这般,便也站起身,张均枼微微低头,望着他道:“照儿,你在这儿等着,母后这就去仁寿宫找她们算账。” 朱厚照终于露出笑意,点头道:“嗯,母后快去,一定要打她们屁股。” 话音落下,张均枼便也回正殿带了南絮与眉黛二人,一同去了仁寿宫。 至仁寿宫之时,王太后尚单手支颐,侧卧在软榻上,由着都人揉肩捶背,双目微合,似在小憩,这神情模样,好不快活! 张均枼至此,殿中都人纷纷同她行礼,齐声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都人齐齐呼声,自已将王太后吵醒,只是这王太后与张均枼素来不合,多少年来从未和和气气的说过话,一见面不是唇枪舌战,便是冷嘲热讽,而今张均枼忽然到此扰了她的美梦,她自然不快。 坐直了身子便阴阳怪气道:“哟,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啊,竟把皇后也吹到哀家这儿来了。” 张均枼闻言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亦是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妾今日过来,自然有话要说。” 说着张均枼侧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继而道:“想不到仁寿宫的摆设竟如此简陋,莫不是太后平日里的月俸,都拿出宫去,供养您王家的小祖宗了?” 王太后听闻张均枼言语既是轻蔑,又有意提及王家已没落之事。她接话便也带着刺。只道:“有什么事快说吧,哀家这仁寿宫,可不是任你撒泼的地方。” 谁料张均枼听闻她辱骂。便更是不逊,言道:“臣妾若要撒泼,怎么着也得寻个风水宝地呀,您看看您这儿。这家徒四壁的,臣妾想撒泼都没那心情。” “是么?”王太后亦道:“你若是不想过来。哀家也不留你,门就在那儿,你自己走。” “臣妾会走,”张均枼有意拖长了音。而后道:“只是今儿走之前,臣妾要从您这儿,带走一个人。” 张均枼未免最后审问之时方便些。这会儿说的便是一个人。 “好,”王太后亦拖长音。道:“只要你走,带一个人走又算什么。” 张均枼微微扬起唇角,望着站在王太后身后一侧的束翕,言道:“劳烦束翕姑姑,把这仁寿宫上上下下所有都人都召来,本宫有事要问。” 束翕此回未曾看王太后的脸色,直接低眉应道:“是。” 而后片刻,殿中已站满了人,高矮胖瘦,应有尽有,人虽不多,花却不少。 都人整齐排列着,张均枼这才站起身,从右到左,挨个儿打量了这两列都人的脸色,最后移步至她们前端,方才言道:“本宫要问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张均枼说着,又暗暗扫了一眼这些都人的脸色,继而问道:“昨儿下傍晚,到底是谁,在太子耳边胡言乱语,说些荒唐之言?” 言罢,张均枼再次观她们的脸色,却见众人面色并无异常,只是都微微低着头,也瞧不见眼色的变化,张均枼便道:“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都人们应声抬头,张均枼仍未见她们目中有慌张,她便道:“自己主动站出来,也能免受皮肉之苦啊,可莫叫本宫不好做人才是。” 一语尽,张均枼见她们仍没有人站出来,她便侧目望向眉黛,言道:“眉黛,你回坤宁宫去,把太子叫来。” “是。” 眉黛方才应了,张均枼迅速回首,望向这些都人,而后道:“定是你们其中一个。” 张均枼说起仅有一个人,果然有两个都人暗自面面相觑,张均枼当即道:“眉黛,不必去了。” 说罢,张均枼走至那其中一个都人跟前,轻声道:“把另一个也供出来。” 话音方落,那都人当即跪地,磕头道:“娘娘!娘娘饶命!奴婢当时只是想和太子开个玩笑,真的别无恶意啊娘娘!求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娘娘……” 张均枼垂眸望着她,只道:“把另一个也供出来,本宫姑且可以考虑,到底要不要饶了你。” 不等这都人亲口指控,另一个都人已自己站出来,跪地道:“娘娘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娘娘!” 张均枼侧首望着她,言道:“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你不觉得迟了么?” 那都人未敢言语,张均枼收起目光,不再望着她们,只道:“本宫不杀你们。” 张均枼方才言罢,那两个都人皆磕头道:“谢娘娘!谢娘娘不杀之恩!奴婢定不敢了!” 听言张均枼却是冷冷一笑,道:“就赐你们板着之刑吧。” 张均枼说罢便转身离去,那两个都人却如同受了打击一般,皆是沉沉的坐在小腿肚子上。 至于她们如此惊惧,自然是因这刑罚太过严重。 板着之刑,是为坐立体前屈,即受刑者面向北方立定,躬身垂下双臂,以手扳住脚,期间不容将身子屈曲,也不容有所动作,以此姿势,持续一个时辰。而结果,轻者头晕眼花,僵卧在地,半身不遂;重者,口鼻溢血,呕吐成疾,直至殒命。 相比直接赐死,这板着之刑,只怕是更叫人受折磨,哪怕是赐个杖毙,也不过是疼上片刻,到底死还是痛快些的。 张均枼回了坤宁宫之时,见的是朱厚照与朱秀荣一同坐在殿中,同吃一碟蜜饯,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张均枼见他们如此,心中自然甚感欣慰,都人见她回来,又望着那两个小祖宗,便迎出来解释道:“娘娘,御膳房只剩下一碟蜜饯了,大厨说,其余的被岳太妃要去酿酒了。” 听闻此言,张均枼并未怪罪,只是听闻岳太妃拿蜜饯去酿酒,不禁疑惑,道:“酿酒?” 都人点头,道:“是。” “蜜饯还能用来酿酒?”张均枼愈加不解。 都人道:“想必是酿果酒,少了些东西,便用蜜饯来替代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略带笑意道:“改日本宫得去尝尝。” 想是朱厚照与朱秀荣吃的入神,直至张均枼进了殿,他方才知道母后回来,便迎上去问道:“母后,你帮照儿教训她们了么?” 张均枼道:“当然教训了,母后一出手,哪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话音方落,便听南絮道:“娘娘,张瑜来了。” 张均枼闻言回首,果真望见张瑜一脸笑意的走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有请。” 听闻张瑜如此说,张均枼当即来了兴趣,扬起唇角,露出一笑,这便随他去了绛雪轩。 至绛雪轩,张均枼却又未见朱佑樘的身影,她倒是不急,只见张瑜作势请她进偏殿,又道了声“请”,她便应声推门进了屋去。 方才推门进了去,还未入眼瞧,便是一股扑鼻的玫瑰花香袭来,殿中偏暗,张均枼定睛瞧了,方才见地上铺满了玫瑰花瓣。 见此情景,张均枼自是愣住,丝毫不曾察觉屋门已被张瑜关上,随后便有人将她自身后抱住,那个温暖的怀抱,极是熟悉的怀抱,还有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温存的气息,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朱佑樘紧贴她的耳边,轻声呢喃:“枼儿,今日是我们成婚十二年。” 张均枼笑得浅浅,嗔怪道:“成婚十年,都没见陛下如此。” “这是补偿你的,以后的每一年,我都补偿你。” “果真?” 朱佑樘未答,仅在她耳边摩挲。 张均枼这便在他怀中转过身,微微仰面,凝着他,笑问:“陛下这是做什么?” “我想吃了你。” “若是臣妾不依呢?” “不依也得依。”(未完待续。) 第一章 痴女若痴女 而今三月,春风和煦不少,这也使人心情大好,尤其是张均枼。 张均枼心情大好,这缘由,多得数不胜数,只要朱秀荣与朱厚照,连同朱祐樘好,她便也好。 起来,自那日朱厚照与朱秀荣当着张均枼的面争抢一碟蜜饯之后,这兄妹二人的感情竟是愈发和睦了,至少,在人前是和睦了不少。 至于在人后……既然是在人后,那自然就是谁也不知道。 今日三月初三,是上巳节。 想这上巳节又俗称“女儿节”,是极古老的一个节日,因为自到大,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宫中,她都不能特意过此节日,也对这上巳节鲜有听闻,还是早晨起身之时,南絮随口提及的。 南絮,上巳节,其实就是女儿家的成人之礼。 张均枼不曾在意,除了是上巳节,今日还有件颇是特殊的事,便是朱祐樘亲自在宫后苑设了家宴。 在张均枼脑海中,朱祐樘可从不曾亲自设过宴席,莫邀请各朝臣抑或是诸多命妇的宴席,就是家宴,他也不曾办过。 而这些年宫里头大大的酒宴,皆是张均枼督促开办的,至于朱祐樘,他只负责吃! 因此回家宴,并非张均枼监办,所以,她倒是清闲。 听朱祐樘在宫后苑设了家宴,朱秀荣一早便跑去乾清宫缠着朱祐樘了,而今坤宁宫唯独剩下朱厚照这么一个祖宗。倒是叫都人和内监们轻松了不少。 张均枼一个女人家,若要赴宴,即便是自家的宴席。她也免不了要拖拖拉拉的,她尚在东暖阁中梳妆之时,朱厚照早已在殿中等候,是等候,其实也不然,他不过是因桌子上有一碟蜜饯,才甘愿乖乖的在此等着。 彼时张均枼已准备好一切。这便出了东暖阁,望见朱厚照坐在殿中吃蜜饯,便随口唤道:“照儿。走了。” 想这朱厚照自便是个好吃鬼,有这蜜饯,他哪里还舍得走,瞧都不瞧张均枼一眼。只道:“等我吃完。 铩ァ铩恪铩 铩担琺.▽.?br /> 张均枼望见那蜜饯。左右思虑了一番,今儿她可没吩咐人去御膳房取蜜饯来呀,她心中一时狐疑,便朝朱厚照身后的两个都人望去,问道:“这蜜饯是哪儿来的?” 那两个都人皆未言答,顿了顿后,二人相视一眼,一人问道:“这蜜饯不是你去御膳房取来的么?” 另一个都人摇头。道:“我没去取呀。” “那这蜜饯是哪儿来的,”原先那都人闻言亦是不解。自言自语道了句。 张均枼自然不解,垂首望见朱厚照还在吃着,便随手拿起一块,忽听闻眉黛在殿外不远处斥道:“去去去,哪儿来的疯子!” 闻声张均枼尚未放下手中蜜饯,这便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眉黛拿着鸡毛掸子驱赶一个蓬头垢面的灰衣女人,那灰衣女人虽是蓬头垢面,模样却也颇是好看,张均枼远远只望见那女人盯着朱厚照笑。 这便叫她甚是费解,那灰衣女人遭了眉黛驱赶,面色却未曾有过变化,始终望着朱厚照傻笑,可目光移至张均枼身上时,却陡然收起了笑容,非但如此,竟还是目露凶光。 眉黛见她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更是厌恶,斥道:“你凶什么呀,还不快走!坤宁宫也敢乱闯,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灰衣夫人望着张均枼,凶了片刻,抵不住眉黛这般驱赶,只好转身,极不情愿的迈步朝远处走去。 眉黛见她步子缓慢,分明拖延,便忍不住推了她一把,那灰衣夫人一个踉跄,却并未停步,也不曾迅速走,反而是回过头来,望着张均枼露出诡异一笑。 照理,眉黛推她,她应当是望着眉黛,可她竟是望着张均枼,非但如此,她还笑得如此诡异。 张均枼见她望着自己露出如此笑容,经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心底竟是毛骨悚然。张均枼心中狐疑愈发的重,左右想了想,倍感不对头,便侧目朝南絮望去,言道:“姑姑,你跟过去瞧瞧,本宫这心里头怎么瘆的慌。” “是,”南絮应了声,便快步出了殿去。 待吩咐了南絮,张均枼又想起朱厚照儿,她便急忙回过身,抽走朱厚照身前的碟子,呼道:“别吃了。” 朱厚照见张均枼将蜜饯抽走,自然困惑,虽仍坐在椅子上,却是仰面望着张均枼,极是天真的问道:“为什么呀?照儿喜欢吃蜜饯。” 张均枼不知该如何同他这么一个孩子解释这些,总之,这就是她心里头有些发慌,她索性言道:“不干净,方才有一个掉到地上了。” 朱厚照又问道:“是哪一个掉到地上了?” 张均枼不过是随口编了个理由,哪里能指出到底是哪一个掉在了地上,她只道:“母后也不知道,为保万全,你还是一个都别吃了。” 朱厚照心里头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他仍道:“可是照儿已经吃了。” 张均枼道:“仅是吃了一个不干净的,无妨。” 朱厚照年纪虽,却也极是机灵,他见缝插针道:“母后刚才,仅是吃了一个不干净的,无妨,那照儿把剩下的蜜饯全吃了,是不是也无妨?” 罢朱厚照便将那碟子拉回身前,埋头继续吃着,也不理会张均枼了。 “你……”张均枼见他如此,一时间也不知该什么好,只怨她一开始便编错了幌子,既然如此,那她索性也不管了,亦是同朱厚照坐下,等着他将那蜜饯吃完。 且南絮应了张均枼之意,出了坤宁宫去跟踪那蓬头垢面的灰衣女人。那灰衣女人看起来像个痴傻之人,实则却也是有脑子,不然。她又岂能从那阴晦之地逃出来,又何来本事避过坤宁宫众多耳目,每日送来一碟蜜饯,给朱厚照呢! 南絮自坤宁宫起,便一直跟着她,这灰衣女人自然知道,只是未叫她信服。是以一路走得东倒西歪,以佯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罢了。 既然南絮跟着,那灰衣女人自然也不能将她引去了她那阴晦之处。只是一路摇摇晃晃走进了御膳房。 南絮见她进了御膳房,便想她许是御膳房的炊火都人,便也没有跟进去追查,这便折回身。要回了坤宁宫去。待她回到坤宁宫之时。张均枼早已去了宫后苑。 都人见她回来,便提醒道:“娘娘带着太子去宫后苑了,嘱咐姑姑去那里找她。” 南絮至宫后苑之时,家宴已开,张均枼亦与朱祐樘坐在主位,而此回赴宴之人倒也不多,除了朱祐樘一家四口,便唯独是张邑龄、张鹤龄、张延龄。以及张灵姝,和她的相公。即刘吉长子。 张均枼虽未曾将那件事情挂在嘴上,却也是一直记挂在心里,是以她一直等着南絮过来,而今南絮至此,她这目光,便是一直都在她身上。 南絮已走至她身侧,张均枼碍于朱祐樘在身旁,便压低了声,只问道:“可打探到了?” “是御膳房的人,”南絮自知有些避讳,便也答的干脆利落。 几年前刘吉便已被迫致仕,只是他因儿女的缘故,仍留在京城,只是一个人搬去了城郊的别院居住,想他刘吉当年也是朝中的大员,亦是朱祐樘的老师,朱祐樘素来敬重他,他虽已致仕,朱祐樘也时常挂念。 趁着今日刘吉之子也在,朱祐樘便也忍不住嘘寒问暖,他望向刘相公,问道:“你父亲而今身体如何?” 刘相公竟是极拘泥礼数,虽未起身答话,却也挺直了腰板,望向朱祐樘,拱手道:“承蒙陛下关切,家父身子健朗,并无抱恙。” 想他刘相公虽也是张家的一份子,却并不自恃张家的势力,他到底也不能算是与张均枼极亲,毕竟他姓刘,何况夫人张灵姝,亦并非张均枼的嫡亲妹妹。 朱祐樘了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家宴,朱厚照与朱秀荣作为兄妹,自然同桌而坐,原本异常和睦,兄妹二人相互着给对方夹菜,可突然便闹得不愉快了。 缘由仍是因为互不相让。 这一回,这兄妹二人不愿让给对方的倒不是一块蜜饯,而是一粒花生米,花生米! 兄妹二人为叫张均枼看来和和气气,给互相夹了菜后便自顾自的埋头进食,似乎再不相干。 可他们两个同时抬头,同时夹菜,又是同时将目光转向那碟花生米,偏偏二人看上的,又是同一颗花生米。 这下好了,原本这兄妹二人因为一碟蜜饯闹得不可开交之事叫旁人听了去,倒也不足为奇,可如今仅是为了一颗花生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打出手,这可是要叫人家笑话了。 到底这兄妹二人皆被张均枼和朱祐樘宠坏了,又都是倔强的性子,莫是一粒花生米,就是为一粒芝麻,那也定然是互不相让。 不过这兄妹二人倒也知道些分寸,见此处人众多,便未曾争吵,仅是以手中筷子作武器,暗暗争抢。 只是那金筷子相撞,声响也不,众人听得这动静,齐刷刷望过去,兄妹二人竟是迅速放了那粒花生米,各自埋头进食,等到旁人将目光移开,他们便又争抢起来。 可张均枼知道他们兄妹二人的性子,便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她望见朱秀荣突然紧紧拧起眉心,眼下便要发作起来,急忙轻轻咳嗽一声,二人听这动静,瞬间放了那花生米,二人亦如同方才那般,均是低头不语,各自吃食。 而后虽也曾夹菜,却是谁也不愿再动那碟花生米。 张均枼见他们如此,始终是不放心,唯恐他们再生事端,便问道:“你们两个,谁到母后这儿来坐?” 兄妹二人听言,几乎是同是站起身,只是朱厚照居左,相比朱秀荣,更占优势,站起身后便忙不迭朝张均枼怀中奔过去,朱秀荣虽也想去张均枼身边,却碍于礼数,终究无奈坐下,只是板着个脸,颇是可爱。 朱祐樘见朱秀荣脸色阴沉,便唤道:“秀荣,到父皇这儿来。” 酒宴已过半场,因时将至深夜,张灵姝便与刘相公辞去,而后不久,张邑龄亦是借醉酒头晕之故离席,张均枼不放心他回府一路,便吩咐张延龄陪同。 时辰过晚,朱厚照与朱秀荣到底不是夜猫子,竟是昏昏欲睡,张均枼连忙吩咐都人将他们兄妹二人带回坤宁宫歇息。 朱祐樘见众人已走去一半,便也有离席的想法,可他是设宴之人,实在不好先于众人离去,便随手放下头帝冠,而后抱起眼看着就要睡着的朱秀荣,同张均枼道:“我带她回去,待会儿便过来。” 张均枼微微颔首应允,她估摸着朱祐樘回了坤宁宫,定然是倒头就睡,哪里还会再过来。待朱祐樘站起身,她亦是起身相送,只是转身望着而已,再回过身时,张鹤龄已至她与朱祐樘的食案前,醉醺醺的拿起朱祐樘的帝冠,抬手便要戴上,幸得张均枼转身及时,见他如此举动,斥道:“放下!” 平日里张鹤龄那些所作所为,朱祐樘皆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过过去,可私戴帝冠可不是什么事,这喻意谋朝篡位,是要诛九族的! 张鹤龄可不是真的醉了,他确是想戴这帝冠,便佯作未闻,借醉酒之故,硬生生的将帝冠戴上,而后痴笑道:“阿姐,我戴这个帝冠,是不是也像姐夫一样神气?” 闻言张均枼自然又惊又怒,忙近前将帝冠抢下来,道:“这岂是你能戴的!早些回府吧。” 张均枼罢便转身回了坤宁宫,张鹤龄憨笑一声,而后回身坐回席上,哪知方才坐下,便遭了司礼监内监何鼎手持金瓜重重一击,他一怒之下站起身,侧首望向何鼎,哪知一阵头晕目眩,竟倒了下去。 太祖朱元璋曾定,奸佞之人行不法作为,而皇帝视若无睹,所见者可持金瓜鞭笞,此举作大功。 何鼎见张鹤龄躺在地上,已是头破血流,半张着眼睛晕乎乎的看着他,他便道:“寿宁侯大不敬,奴婢依太祖所定的规矩,持金瓜鞭笞治罪,应当记上一功。” 张鹤龄不出话,这会儿四下又无人,他只能任由自己的血流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二章 一怒狱何鼎 且那何鼎手持金瓜鞭笞张鹤龄醉酒戴帝冠,他虽有理有据,却总归是要进宫将此事禀告给朱祐樘的,毕竟张鹤龄并非寻常之辈,倘若不及时禀明此事,那殴打皇亲国戚,于他一个司礼监的内监而言,也同样是诛九族的大罪。 姑且不论此事的后果,就是以金瓜打了普通的一个奸佞之人,他也得上报朝廷。 他何鼎一向看不惯张鹤龄的所作所为,自听闻张鹤龄时常出入内宫,且暗自玷污宫中都人一事之后,他便一直暗暗打量,日后定要找个机会将这张鹤龄惩治一番。好巧不巧,昨日朱祐樘亲自于宫后苑设家宴,邀张家兄妹四人前来吃酒,那张鹤龄趁着朱祐樘离席,擅自戴上帝冠,这便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想这私戴帝冠,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昨夜他亲眼望见张鹤龄拿起帝冠,心知肚明他定要戴上,而未及时上前阻止,就是想等他将那帝冠戴上,好治他大不敬之罪,想他当时若是及时阻止张鹤龄,那便只能言他失礼,而非大不敬。 而张家的兄弟失礼于人前,这在朱祐樘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想他昨夜原本想立即将此事禀报朱祐樘,奈何朱祐樘已回坤宁宫歇息,他也不好前去叨扰,加之他打伤张鹤龄,若当时便被张均枼知道,那他定然也免不了一死。是以今日待朱祐樘下了早朝,他便急急忙忙赶去了乾清宫。 可他就是再快。那也快不过张鹤龄! 想他张鹤龄身为寿宁侯,又是皇后张均枼的嫡亲弟弟,性子一向乖张跋扈。就是朝中大员动了他一根手指头,他也势必要闹个不停,何况如今对他动手的仅仅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内监,那他定然闹翻了天。 且不如此,昨夜那何鼎持金瓜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并非伤而已,那何鼎一声不吭。将他偷袭,且打完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仅是留下一句他也没听得清楚的话。想那时四下无人。他倒在地上,并无人瞧见,原本听天由命,倘若不是值夜的侍卫至此巡查。及时将他送往承德郎太医院救∞∞∞∞,治。那他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如此想来,他又岂能轻饶了那何鼎! 张鹤龄因朱祐樘尚在早朝的缘故,便直接去了坤宁宫,哪知他去得早,那时张均枼尚在歇息,他本想吩咐南絮将她唤醒,可转念一想,他昨夜是因醉酒戴帝冠。方才挨了打,若是今日再扰了张均枼歇息。她那一肚子怨气,只怕又得骂他一阵子。 他没得法子,便只好嘱咐南絮待到张均枼醒来之时,再转告于他,待他至乾清宫之时,朱祐樘方才下朝回来。 张家兄妹几人若要进乾清宫,向来是无需等待通传的。张鹤龄进了殿,朱祐樘本不知道,只在埋头批阅奏本,还是张瑜见了他,而后低声提醒道:“陛下,寿宁侯来了。” 朱祐樘听言方才抬起头,而后便望见了张鹤龄头上裹着纱布,摆着张苦瓜脸,朝他走来。 他见他这副模样,自然是惊诧不已,怔怔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叫谁打了?莫不又是你阿姐?可是你扰了她的早觉?” 张鹤龄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至书案前不远处“噗通”一声重重的跪下,哭道:“姐夫,我有罪。” 朱祐樘尚且不知昨夜之事,听闻他如此,怕他又在外头惹出了什么灾祸,便愣着问道:“你何罪之有?” 张鹤龄抹了把眼泪,而后抬起头,言道:“我昨夜喝多了酒,见你离席时将帝冠搁置,一时糊涂,戴了你的帝冠……” 想来张鹤龄自己也知此事为大不敬,是以着着,便愈发没了底气,声音亦是愈发低。 再者,他也知此回虽是来告状的,却也不能直接表明心意,倘若不事先请罪,只怕要惹了朱祐樘的厌恶,就如几年前,他教唆妻弟放火烧了周家巷子一事,那时张均枼便教过他,若要告状,得先请罪。 朱祐樘听闻张鹤龄戴了他的帝冠,心中虽也有些不悦,却似乎并不想怪罪于他,仍问道:“那你头上这伤是哪儿来的?” 张鹤龄望见他的脸色,便作愈发愧疚的神情,又低下头去,而后道:“昨夜我已被阿姐训斥,我见她将帝冠拿走,那会儿席上宾客全部散去,我便也打算回府,哪知方才转身,便遭了金瓜重击……” “金瓜?” 这张鹤龄每上几句话,声音便是愈发细,叫朱祐樘听得也不大清楚,他只听闻张鹤龄是遭了金瓜重击,便问道:“可曾见着,是何人持金瓜伤你?” “是……是……”张鹤龄吞吞吐吐,叫朱祐樘看出,他分明知道是何人伤他,可他又故意如此掩饰,而并不直言是何人,是因他已料到何鼎待会儿必定会来此告状,因他昨夜亲耳听到何鼎伤他之后,曾过,持金瓜鞭笞治罪,应当记上一功! “是谁?”朱祐樘见他如此语塞,便有些许等不及,谁想张鹤龄却是抬头道:“我也不知是谁……” 朱祐樘一愣,道:“你不知?” 张鹤龄头,应道:“嗯。” 朱祐樘果然觉得,张鹤龄定然知道是谁,他这便试探着询问道:“你可是不认得他?” 张鹤龄一时间也没有想到朱祐樘语出试探,直接道:“认识。” 他这便露了破绽,至出口后方才察觉,朱祐樘这会儿也已明知,便问道:“是谁?” 张鹤龄见势也不再掩饰,却仍作不大情愿的模样,低头嘟嘟囔囔道:“何鼎。” “何鼎……”朱祐樘喃喃自语,心底思量了一番。这个何鼎,他倒是有些印象,只是并非熟知。他左右思虑,却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便侧首望向张瑜,正想询问,张瑜见他方才呢喃,这会儿又望过来,便知他定是对此人没印象。是以提醒道:“是司礼监的。” 朱祐樘微微颔首。 正想着,何鼎已候在乾清宫外,只听侍卫通传。禀道:“陛下,司礼监何鼎求见。” 果然不出所料,这何鼎定是要过来告状的,张鹤龄佯装作有些惊惶。有意朝左侧挪了挪身子。只是依旧跪在地上,朱祐樘听闻何鼎已过来,正想着差人传他问话过来,没想到他竟是自己过来了。 “让他进来吧,”朱祐樘着,又微微垂眸望向张鹤龄,而后和声道:“你先起来。” 张鹤龄正好跪着双膝也是生疼,加之头晕眼花。便是更加不愿再跪着,而今朱祐樘唤他起身。他便也不推辞,只是微微垂首,道:“谢姐夫。” 何鼎进殿望见张鹤龄站在朱祐樘身侧,心里头颇是怔忪,只是他自恃有理在先,便也镇定自若,并无大惊之色。 可历来两者相争,事先告状的,总归占了优势。 而今张鹤龄先发制人,自然胜券在握,何况他又仗着身后有张均枼撑腰,便更是无所畏惧了。 至于何鼎,他虽有理有据,可也始终是抵不过张家权贵的! 何鼎走至大殿正中央,便屈膝跪地,垂首行礼,言道:“奴婢,叩见陛下。” 朱祐樘并未唤他起身,却也并不直言他原本正想差人去传唤他,只是淡淡问道:“你至此求见朕,所为何事?” 何鼎倒也识趣,他自知张鹤龄先他一步到此,定然已将昨夜之事全然道出来,且以张鹤龄那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子,必定也是将他持金瓜鞭笞他一事得穷凶极恶,他便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奴婢此来,是为向禀告一事。” “何事?”朱祐樘口气愈发冷淡,这便叫何鼎心底对此事亦有些悬乎,可他自认忠善之辈,仍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禀道:“昨夜陛下设家宴于宫后苑,离席时无意将帝冠落下,寿宁侯借酒装疯卖傻,上前取帝冠观摩玩耍,非但如此失礼,竟还擅自戴上,奴婢途经宫后苑,无意瞧见,便持金瓜上前鞭笞。奴婢唯恐有奸佞之人将此事丑化,故到此禀明陛下。” 何鼎言语句句皆暗讽张鹤龄,一句“借酒装疯卖傻”,又一句“唯恐奸佞之人将此事丑化”,听得张鹤龄心中甚怒,只是碍于朱祐樘在此,他又是有错在先,便未明表。 “奸佞之人?”朱祐樘听闻何鼎暗指张鹤龄是奸佞之人,心中也颇感不适,便漠然追问道:“你口中这奸佞之人,何故不明指,非得暗指,朕一向喜爱直言不讳之人。” 听闻朱祐樘如此,何鼎也知他分明借故躲避昨夜之事,他便也直言道:“奸佞之人,就是寿宁侯!” 朱祐樘淡然一笑,言道:“此事朕已有耳闻,方才也责备过寿宁侯,况且你昨夜又以金瓜鞭笞,此事便作罢了。” 听闻朱祐樘此事作罢,非但张鹤龄心中极是不甘,就是何鼎,也有些不服,他自也不愿善罢甘休,仍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事。” 朱祐樘头,道:“你。” “奴婢听闻,张氏兄弟,常出入内宫,如此违背伦常,实在不妥。” “这是朕准许的,”朱祐樘并不同他废话,直接言此,哪知何鼎又道:“陛下,外戚岂可随意出入内宫,先祖定下的规矩……” 朱祐樘实在不耐烦,便出声打断,只道:“规矩是人定的,如今这后。宫是朕的,朕什么,就是什么!” 何鼎亦是一身硬骨头,听闻朱祐樘如此,便略微训斥,言道:“陛下厚张氏,而今宠信张氏一门,与那唐玄宗宠信杨家又有何区别!” “够了!”朱祐樘最是痛恨旁人将他与张均枼比作李隆基与杨玉环,而今他正在气头上,又听闻何鼎触犯了他的禁忌,自然不能忍受,一时没忍住腹中火气,竟是拍案而起,随后斥道:“你打伤皇亲国戚,朕姑且恕你无罪,如今你出言不逊,诋毁朕与皇后,又该当何罪!” 何鼎亦是争辩道:“奴婢打伤寿宁侯,是因他私戴帝冠,如此大不敬之举,依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理应持金瓜鞭笞!” 张鹤龄见何鼎如此训斥朱祐樘,心想这会儿时机大好,便也怨他道:“可你打伤我立马走人,也不管我是生是死,实在不该!倘若不是值夜的侍卫巡查的仔细,我昨夜怕是要死在宫后苑!” 何鼎却是不屑道:“你一个奸佞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朱祐樘原本听闻何鼎打伤张鹤龄便走人,便已是愠怒,而今又屡屡听闻他将张鹤龄言作奸佞人,竟是如此出言不逊,便更是震怒,斥道一声:“放肆!” 张鹤龄见机欲要迎合,开口正想跟着训斥,却听闻张均枼自殿外快步走近,言道:“好一句与你无干!” 何鼎素来不惧权贵,而今听闻张均枼如此,虽有一丝惊诧,却也是从容不迫,便也不曾接话,亦没有回身看她,更莫磕头行礼。 彼时殿中虽是火花四射,却也静得瘆人。 唯独听得张鹤龄唤道一声:“阿姐!” 张均枼并未理睬,只是走至何鼎跟前不远,瞪目视他,而后厉声道:“你持金瓜鞭笞本宫的弟弟,是因他私戴帝冠,触犯皇威,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自然不能破,本宫自认倒霉。可你若要罚他,为何事先不明此事,从背后偷袭又算什么本事!你以为你自恃有理有据,本宫便奈何不了你?” 何鼎依旧不屑,冷冷哼了一声,张均枼又道:“本宫自认弟弟不懂规矩,犯了禁忌,你既已罚了他,便该同旁人知会一声,可你任他倒地头破血流,果真是想叫他死在你手上!难道老祖宗过,要持金瓜将人打死?” “老祖宗未曾过,可奴婢不过替天行道,娘娘自恃恩宠,一再纵容外戚作恶多端,是否也是奸佞之人!” 张均枼自是听出了他言外之意,是以泰然斥道:“你也要持金瓜鞭笞本宫么!” 朱祐樘听闻何鼎此言,自知他辱骂张均枼,自然强忍不住,一时间拂袖,桌案上的奏本尽数落地,只听他怒道:“够了!” “来人!何鼎行凶打伤皇亲,出言诋毁皇后,此为大不敬之罪,传锦衣卫暂押下狱,听候处置!”(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三章 诬内外勾结 何鼎被下狱,并非大快人心之事,原本张均枼因他鞭笞张鹤龄,心中颇是怨憎,可想着朱祐樘亲自下令将何鼎下锦衣卫狱,她便也不再深究,哪知张鹤龄抓着此事不放,非要张均枼给他讨个法。 张均枼,此事源来便是他自己的过错,朱祐樘没有追究他大不敬之罪,便已是好事了。可张鹤龄不甘心,他自然不动张均枼,可金扶定然得动,何况金扶得知他被何鼎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险些丢了性命,亦是心疼得要命,又听闻何鼎仅被朱祐樘下了锦衣卫狱,自然有怨言。张鹤龄同她,张均枼对此事也不管不顾,金扶一时焦躁,这便亲自进宫,与张均枼哭诉,就张鹤龄与张延龄这两个宝贝儿子,张鹤龄受了委屈,她也不想活了。 见金扶这般一哭二闹三上吊,张均枼一时间也没得法子,便只好使了个计策,叫朱祐樘亲自将何鼎赐死,且,也不曾疑心她张家咄咄逼人。 何鼎被牟斌亲自带人缉拿去了锦衣卫狱,牟斌听从朱祐樘的吩咐,翌日便去往狱中审讯何鼎。 想这锦衣卫自太祖开设以来,便一直令朝堂内外,上下大臣,以及民间百姓闻风丧胆,这是出了名的严刑逼供,历任锦衣卫指挥使亦是凶神恶煞,唯独牟斌并非穷凶极恶,他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却从来对动用大刑之事深恶痛绝。 是以起来,牟斌倒也因此落得个好名声。 此回朱祐樘吩咐牟斌审讯何鼎。虽道可动用大刑,他却也不愿如此,既然朱祐樘不急着结案。他便也有的是时间,大可同那个何鼎,慢慢磨! 何鼎虽为阉人,骨子里却极是强硬。 牟斌也感叹,此人颇是嘴硬,确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倘若不是他得罪了张家。又得罪了朱祐樘,那他定然要同他结个好交情。 想归想,可案子总归是要结的。 牟斌虽将何鼎下狱。对他却也颇是客气,并未将他如同寻常犯人那般上手铐脚铐,仅仅只是将他锁在牢中,连个力士也不曾吩咐过来严加看守≮≮≮≮,。可当真是客气极了! 至此审讯。牟斌亦是没有带着随从,直接开门进了牢中,而牢门未锁,牢外亦没有人把守。牟斌同何鼎面对面而坐。 牟斌敬他是条汉子,可何鼎却依旧无礼,始终不愿正眼瞧他,牟斌倒也不在意这些,和和气气的道:“你持金瓜偷袭寿宁侯。又出言诋毁皇后,主使者是谁?” 谁想牟斌罢。何鼎却是冷笑一声,偏过头去,辱骂道:“果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牟斌听闻何鼎此言暗讽自己,却并未动怒,只是淡淡一笑,而后竟还附和道:“确是一般黑。” 何鼎微微一愣,却仍是不屑,回首打量着牟斌,骂道:“我素来敬你牟斌,不想你也是趋炎附势之人!” 牟斌对答自如,言道:“我趋陛下之炎,附陛下之势。” 锦衣卫只效忠于皇帝,这是规矩。 何鼎听闻牟斌如此,自然无话可,一时语塞,牟斌便再次问道:“主使者是谁?” 其实牟斌也知道,此案并无主使者,可既然朱祐樘吩咐,那他便也应和着审问两句。 何鼎终于道:“有两个主使者,可惜你抓不到他们。” 牟斌听言颇有兴趣,淡然一笑,问道:“是哪两个主使者?” 何鼎道:“孔子和孟子!” 牟斌自知这审问的结果对结案并无用处,却也认了何鼎的供词,是以了头,而后便站起身,去往乾清宫禀告朱祐樘。 至乾清宫时,张均枼方才离去,他便也得以同南絮打一个照面。 朱祐樘得知牟斌至此,便也搁置下手头的事,询问道:“如何了?” 牟斌自然不能,此案并没有主使者,亦不能他没有审出结果,他便如是禀道:“依据何鼎的供词,主使者,是孔子和孟子。” 闻言朱祐樘并无惊诧,亦无愠怒,他也知这案子并无主使者,如今何鼎主使者是孔子和孟子,也叫他哭笑不得,如今他这心里头的气也消了,便也不再怪罪何鼎,只是何鼎方才下狱两天,也不能这就将他放出来,毕竟张鹤龄头上的伤还没好,若是急着让何鼎出狱,那张家那头,怕是也不过去。 牟斌见朱祐樘并不接话,便问道:“陛下,那何鼎,而今该如何处置?” 朱祐樘随意道:“再关上几天。” “是。” 张均枼回了坤宁宫时,正巧张延龄也方才过来不久,想来又是看望两个祖宗来的,她便随口嗔怪道:“天天见你进宫,果真是来看望阿姐的?” 见张均枼如此深情,张延龄经不住调侃道:“哟,阿姐这是吃味了呀。” 张均枼听闻张延龄调侃,便也迎合着他,随口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应道:“是啊,我就是吃味了。” “那改明儿我就不来了,省得阿姐吃味,姐夫又得怪我不懂事了,”张延龄亦是随意坐下。 听言张均枼重重的将手里的茶盅搁下,斜眼睨着他,言道:“你若是不过来给我请安,那你这辈子,就别想再从你姐夫要什么好处。” 张延龄假意道:“我堂堂建昌伯,还怕你一个娘们儿?” 听闻张延龄如此,张均枼也知他的是玩笑话,便也同他笑,言道:“翅膀硬了,胆子也肥了,一个建昌伯便叫你如此嘚瑟,你就这么儿志向。” 张延龄道:“我是伯爵,三哥是侯爵,堂哥和姑父是礼部侍郎。母亲和堂姐都是一品诰命夫人,阿姐又是皇后,姐夫还是皇上。我还能有什么志向,做人也不能贪得无厌,这是父亲的。” 闻言张均枼竟觉得欣慰,微微笑道:“你倒是比你哥哥懂事。” 张延龄未语,张均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问道:“你哥哥怎么样了?” “他呀?”张延龄道:“好着呢,吃香的喝辣的。还左拥右抱的,哪里有个半死不活的样子,阿姐不必担心他。” “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莫不又是你哥哥教你的?” 张延龄不敢接话,张均枼站起身道:“过几日,你去国子监读书,以后不准跟着你哥哥瞎混。” 听言张延龄怔住。张均枼继而道:“我已同国子监的祭酒知会过。你直接过去就是了。” “我……”张延龄自然不想去,道:“阿姐,我都这么大了。” 张均枼道:“我张家的男儿,必得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人。” “那我三哥呢,他可不是文人,”这张延龄跟在张鹤龄身后,已是愈发有张鹤龄的匪气了。 张均枼转身望着他。略显不悦的斥道:“你也想学他?” 见张延龄怔住不语,张均枼追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张延龄这会儿方才头。应道:“我去,我当然去,阿姐吩咐的,我哪能不依。张家的男儿,必得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人,我肚子里空空如也,自然要去国子监深造。” 想当年,张峦也是以乡贡入太学,凭着自己的才学与本事,一步一步进入国子监读书,而今的张延龄,自然比不得张峦当年的文人风采,他能进国子监,凭的也并非自己的本事。 张均枼安排张延龄前去国子监读书,是觉得张延龄并不如张鹤龄那样无药可救,她想叫她张家,添一分士子之气。 (国子监是中国古代的中央官学,是中国古代教育体系中的最高学府,明朝时期,邻邦诸国仰慕中原文化,常派留学生至此学习。换句话,国子监并非寻常之辈得以进去的) 方才张均枼自乾清宫回来,亲眼见着朝中有两个言官一同前去求见朱祐樘,欲给何鼎求情,那时朱祐樘正批阅奏本,心中颇是不耐烦,便随意应付过去。 而今张均枼再回想此事,顿时心生一计,趁着张延龄就在这儿,她便吩咐道:“你速速回府,让你哥哥找几个人,去乾清宫给何鼎求情。” 张延龄闻言一愣,惊道:“给何鼎求情?阿姐,你可是糊涂了?何鼎把我三哥打成那副模样,阿姐还要找人去给他求情?” “你果真得去国子监深造了,”张均枼道一句,而后便坐下,张延龄追问:“阿姐,为什么要找人去给何鼎求情啊?” “你若想叫何鼎吃儿苦头,便照着我的去做,”张均枼到底是不想叫张延龄也涉及前朝后。宫的污水,是以总不愿同他解释太多。 张延龄似懂非懂的头,张均枼嘱咐道:“切莫叫求情之人一同前去。” 闻言张延龄不解,问道:“那怎么去?” “一个接着一个的去,”张均枼道:“最好,二人之间不要有间隔。” 自古为帝王者,最忌内外勾结,本朝便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是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侄帝位,二是英宗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复辟西宫。 而张均枼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诬蔑何鼎与朝中外臣有所勾结,她找人去给何鼎求情,一来去的人多了,即便朱祐樘起初以为何鼎人缘好,那他也定然会起疑心,二来,朱祐樘这会儿正批奏本,求情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去,总会叫他厌烦。 那些都是去给何鼎求情的,朱祐樘又岂会怀疑到张家人的头上。 当日,张均枼便听闻给事中庞泮、御史吴山、工部右侍郎曾鉴及主事李昆,这四人,连同几个她未曾听过的官,前去乾清宫给何鼎求情,果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期间倒也有些间隔,只是颇短。 下傍晚之时,张均枼便去了乾清宫,那时朱祐樘尚在气头上,张均枼进殿远远望见他坐在书案前,抬头扶额,眉心微蹙,双目紧闭,看来果真是气着了。 张均枼便一声不响的走去他身后,贴心为他揉肩捏背。这般手感,朱祐樘虽不曾抬眼看去,却也知是张均枼过来了。 “陛下怎么了?”张均枼柔声问道。 朱祐樘仍旧扶额,只是睁了双眼,轻叹一声,言道:“昨日才将何鼎下狱,今日便有人过来给他求情。” 张均枼道:“那许是何鼎人缘好。” 朱祐樘听言果然反驳,放下手臂,回身望着张均枼,道:“那么些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这个何鼎,恐怕不简单!” 张均枼并不接话,何鼎与她有过节,这个时候,她不应话。 忽闻侍卫通传,言道:“陛下,进士吴宗周在外求见。” 朱祐樘拍案,斥道:“不见!朕谁都不见!” 那吴宗周倒是聪明人,他望见张均枼也在里头,心知此事是她策划,便故意引她注意,噗通一声跪在殿外,直接道:“陛下,何鼎冤枉,微臣故来此求情……” 朱祐樘愈加恼怒,同侍卫道:“让他走!” “是,”侍卫不管那吴宗周还什么,直接将他拖走。 同为宦官,张瑜作为主管都未曾道什么,殿中却有一宦官忽然走至正中央,言道:“陛下,今日过来为何鼎求情之人,多得数不胜数,只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张均枼听闻此人这么,不免一愣,朱祐樘问道:“什么隐情?” 却听朱祐樘道:“陛下您想,何鼎虽在司礼监当差,却也并非德高望重之人,他又岂会有如此人缘,况且他昨日方才被下狱,今日便有这么多人过来求情,这消息传得竟是这么快,怕是何鼎此人,不得不防啊!” 张均枼暗暗放心,朱祐樘听闻此人这番话,心疑何鼎内外勾结的底气便愈发的足,他思虑片刻,而后道:“张瑜!传朕口谕,何鼎殴打皇亲国戚,妄自行凶,且内外勾结,不容轻视,即刻杖毙,以儆效尤!” “是,”张瑜应声,随即出去,朱祐樘抬眼望着出言的宦官,思量道:“至于监刑,就由你去吧。” 何鼎之事确是告一段落了,可又一个祸害,日益崛起…… (历史上确有杖杀何鼎一事,牟斌与何鼎的对话也是真的,只是杖杀何鼎之过,无端被推到了张后的头上,何鼎的死,实则是朱祐樘怀疑他内外勾结。既然野史记载是张后的过错,那这里就写作她栽赃陷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章 诫子实训夫 关于赐死何鼎,张均枼倒是还得感谢那日出言质疑何鼎的小太监,可那时她对那个小太监确是有一丝好感,亦觉得此人颇有头脑,是个可用之人,可如今,她对他,竟是满心满腹的厌恶了。 而今宫里头乌烟瘴气,可全都拜那个小太监所赐! 张均枼所知,那个小太监唤作李广,原本是应天府之人,十岁因家里头出了火灾,父母双亡,他为活命,逼不得已进宫成了阉人。 那个时候,张均枼只是随便询问两句,李广既是回答了,那她便也只是听听,倒也不曾记在脑子里。 可就是因为他那日在朱祐樘与张均枼跟前出了风头,后来,便愈发得朱祐樘的信任,从与朱祐樘说第一句话起,至如今不过短短三个月,便将朱祐樘带得不理朝政,只顾着同他一起炼丹画符,修什么符箓法术。 张均枼原本以为,朱祐樘只是觉得那些丹药符箓颇是新奇,是以跟着玩玩儿,那时他尚且如同往常那般勤政爱民,可那仅仅只是她以为!所谓“以为”,终究成不了事实。张均枼又怎会知道,朱祐樘往后,竟是愈发迷那些鬼神之说,迷得整日里与李广呆在隆禧殿,莫说是去奉天殿,就是坤宁宫,他也鲜少回去。 朱祐樘起先只是找各种借口不去午朝,后来午朝久经空缺,他便直接将午朝罢免,非但不愿去午朝,就是早朝,他也时常借故不去,而今早朝午朝早已荒殆,更莫说是每月开设三两回的经筵与讲筵。 而今张均枼真真是恨透了那个李广! 以往朱祐樘可是极其厌恶迷信之说。而今竟被李广弄得鬼迷心窍,张均枼自然免不了要怀疑这个李广故意接近朱祐樘的契机,她转念思虑,在何鼎一事之前,她每去往乾清宫之时,似乎从未见过此人,她由怀疑李广的契机。到怀疑李广的来头。至如今终于忍不住吩咐南絮前去调查。 她疑心李广另有企图,待见得南絮查访回来,自然急切。南絮方才推门进了东暖阁,她便已站起身,问道:“可查到了?” 南絮却是摇头,言道:“宫里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奴婢还去查了十二年前进宫的内监,也没有一个叫李广的。 张均枼闻言。秀眉不禁微微皱起,照理说,只要是宫里的人,不论是何时进宫。也不论有无身份地位,宫正司都应有记录,难道这李广接近朱祐樘。果真另有契机! 想她南絮办事,张均枼素来不会怀疑她的能力。如今自然也因南絮此言,心中惴惴不安。南絮见张均枼如此神情,便琢磨了片刻,左右思虑,终究还是将所知的尽数说出来,言道:“不过四年前,朝中倒是有一个唤作李广的言官,是兴王手下的人。当年兴王就藩,陛下将朝中与他有过来往的人尽数调往偏远之地,或是革职,奴婢打听过,陛下将所有人都处置了,唯独漏掉一个李广,而那以后,李广也再也没有在朝中出现。奴婢想,如今这个李广,会不会就是当年那个言官。” 张均枼听罢微微颔首,心里头亦是思虑片刻,而后自语道:“不无可能。” 说着,张均枼忽然抬眸,望着南絮道:“派人继续追查,一定要这个李广的来头查清楚了。” “是。” 张均枼想同朱祐樘说此事,可到底是没有证据,不足以叫朱祐樘有一丝丝的动摇,毕竟他如今对李广可是信任有加。 今日天气大好,只是外头有些闷热,明白人都应当呆在屋子里头凉快些,哪知朱祐樘偏偏不愿呆在屋子里头,非得去宫后苑呆着,果真是糊涂了! 如今宫中人只要见到朱祐樘,便必定会见到李广,是以朱祐樘出行,身后跟着的,除了万年不换的张瑜,还多了这个李广。 眼下虽已是初秋,这晌午时候,外头还是燥热不已,朱祐樘在这个时候到宫后苑,倒也不是因为李广的蛊惑,他是为看他亲手为张均枼种下的玫瑰花来的。 朱祐樘至宫后苑,远远望见前头那花圃里头的玫瑰花开得娇艳,便赞道:“今年这玫瑰花开得不错。” 一语尽,朱祐樘三人也已走至那花圃前,他垂眸望着那些盛开的玫瑰,一时想起张均枼,便道:“就同皇后一样漂亮。” 说罢,朱祐樘首先侧身朝李广看去,问道:“是不是?” 李广笑得阿谀,直点头道:“是,是同娘娘一样美艳。” 朱祐樘却是道:“美是美,莫说‘艳’字,俗!枼儿也不喜欢。” 李广垂首点头,朱祐樘而后方才转向张瑜,问道:“你觉得呢?” 张瑜并不如李广那般笑得阿谀,只道:“花同娘娘一样美。” 朱祐樘随后又微微俯身,望着玫瑰花丛,挨个瞧着,寻思着折下几朵带去坤宁宫赠予张均枼。 李广道:“陛下,奴婢昨日与您说的那事儿……”李广说着欲言又止,朱祐樘接话道:“毓秀亭?建吧。” “那……您打算,给奴婢多少京兵?” “你想要多少?” “三千京兵,不日便可竣工。” 朱祐樘毫不犹豫道:“准了。” “谢陛下。” 朱祐樘忽然瞧见居中几朵那花瓣上还有水珠,想如今已是晌午,这花上又岂会有水珠,朱祐樘随手折下一朵,定睛也瞧不出什么来,便习惯性的靠近鼻间嗅了嗅,方知这水珠到底是什么。 李广在旁,自然已望见他蹙眉,他便先于张瑜询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哪知他方才说罢,朱祐樘便将那玫瑰花甩在他脸上,想他那会儿嘴还没来得及合上,那一股尿骚味儿可真不是好受的。 李广碍于朱祐樘,自然强忍着。朱祐樘甩了那玫瑰花,又将手上残余的“水珠”擦拭在李广胸前,而后当即板着脸转身朝坤宁宫走去。 这李广吃了尿,又不敢说出来,自然委屈,他见朱祐樘走,却未跟去。张瑜见他一脸“水珠”。便禁不住掩面讥笑,而后低声问道:“太子尿味道如何?” 张瑜起先便不喜欢这个李广,而今见李广如此遭受。自然要奚落一番,李广心中有气,却也不敢发作,只得转身回了隆禧殿去。 朱祐樘知道朱厚照素来有随地撒尿的恶习。此回自也知道那定是朱厚照干的好事,是以板着张脸。这便到坤宁宫来找朱厚照算账。 这会儿朱厚照尚且坐在殿中,与朱秀荣一同由乳母田氏带着折纸鹤,他察觉朱祐樘过来,想着他已是两三日没有过来。自然欣喜不已,当即下地朝他扑过去,唤道:“父皇!” 朱秀荣背对着殿门。原本自然不知朱祐樘过来,听闻朱厚照如此呼唤。她方才察觉,便也是下地欲要扑过去,却望见朱祐樘脸色凝重,更略显愠怒,她便停住步子。彼时田氏亦转过身来,躬身同朱祐樘行礼,朱秀荣心中惧怕,便暗暗抬手拽了拽田氏的衣袖。 只听朱祐樘冷冷道:“把秀荣带下去。” 田氏应声,带着朱秀荣正想朝殿外走去,可却无意瞥见张瑜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这便怔住,转念一想,朱祐樘如此愠怒,却仅吩咐她带走朱秀荣,而不必带走朱厚照,只怕朱厚照又做了什么叫他不悦的事情。田氏唯恐朱厚照挨罚,便掉头将朱秀荣带往东暖阁中。 待进了东暖阁,张均枼尚卧在软榻上看书,见田氏无缘无故将朱秀荣带进来,不免惊诧,随即直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张均枼方才说罢,便听闻朱祐樘在外头斥道一句“照儿,你是不是又跑去宫后苑撒尿了”! 朱祐樘口气极凶,张均枼随后便听到朱厚照的哭声,田氏慌慌张张道:“娘娘,您快出去看看吧,陛下……陛下怕是要发火了。” 张均枼已料到是什么事情,示意未等田氏言罢,她便急急忙忙的出了去。 果真望见朱厚照仰头望着朱祐樘,哭得满脸通红,而朱祐樘,却是手拿鸡毛掸子,亦是垂首望着朱厚照,同样是满脸通红,却是气鼓鼓的。 “玫瑰花圃的那泡尿,是不是你撒的!” 朱祐樘出声训斥,眼看着他抬手就要将鸡毛掸子打在朱厚照身上,张均枼连忙冲过去护着他,一面亦是斥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见张均枼将朱厚照护在怀中,朱祐樘语气仍不见好,言道:“枼儿,你不要护着他,我在教他规矩!” “照儿还小!”张均枼亦是冲他,道:“他能懂什么规矩!” 朱祐樘见张均枼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便道:“你知不知道,他在我种给你的玫瑰花上撒尿!” 闻言朱厚照哭道:“母后说过,种的东西都要施肥,照儿撒尿,只是想施肥而已……” 朱祐樘听了更是来火,张均枼见势迎合朱厚照,道:“照儿说得有道理,不过是施肥罢了,陛下何必如此动怒!” “枼儿!”朱祐樘这下是连着张均枼一同训斥,怪道:“照儿就是让你宠坏了!” 张均枼却道:“照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不宠他,那还能宠谁!” 朱祐樘无言以对,索性不与她争辩,直言道:“你让开!” “臣妾不让!”说着,张均枼低下头,将朱厚照死死的护在怀中,柔声道:“照儿不哭,母后在这儿。” “你让不让!” “不让!”张均枼侧首望着他,斥道:“陛下若要打照儿,索性连臣妾也一起打!” “你!” 朱祐樘自然不会打张均枼,而今张均枼将朱厚照护着,他也无从下手,却见张均枼不再将朱厚照护在怀里,而是蹲下身子,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抬起为他擦眼泪。他见势旋即过去将朱厚照拉到身前,挥起鸡毛掸子便打下去,张均枼见此一惊,当即扑上去,一把将朱祐樘推开。 遭了张均枼这一推,朱祐樘一个踉跄,他待稳住脚,便斥道:“枼儿,你宠他太过!” 张均枼却道:“臣妾宠着自己的儿子便是有错,那陛下宠信李广,便没有错了么!” “李广又怎么了!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你们一个个都弹劾他,都要……” 不等朱祐樘说罢,张均枼便打断,道:“陛下整日里只知道同他一起画符炼丹,难道也想学先帝不问政事么!” “我何时不问政事了!我如今还是与从前那般每日早朝晚朝,何时不问政事了!” 朱祐樘竟是如此执迷不悟,张均枼怒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陛下从前也是这样的么!” “你!”朱祐樘自知理亏,一时语塞,接不上话,只道:“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谁这么嘴碎!” “听谁说的?”张均枼冷噗,“陛下要治他们的罪的么!朝堂上有人在说!后。宫也有人在说!天下的百姓也在说!宫外的那些酒绾小贩,所有人在拿李广的事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孩子,也满嘴都是陛下昏庸,宠信方士,不理朝政!陛下是不是要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朱祐樘气急,斥道:“这都是胡编乱造!” “陛下倘若真的没有被李广迷失心智,旁人会胡编乱造么!难道陛下从前重用的那些大臣,他们也是胡编乱造!他们满心抱负,会胡乱弹劾一个小小的宦官么!陛下满心的壮志抱负呢!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天下!心里还有没有你的臣民!” 见朱祐樘没有接话,张均枼又道:“如今朝纲败坏,北方鞑靼犯境,内忧外患,就让他们一举打过来好了!臣妾也不过就是个深宫妇人,随天下生,随天下亡,陛下是否昏庸,与臣妾又有何干!” 张均枼说罢便一转身,摔门进了东暖阁,连带着朱厚照亦是被她拉着进了去,朱祐樘见她走了,他便也拂袖而去。 朱秀荣躲在田氏怀中抽泣,想着被吓着了。 知道张均枼回来,朱秀荣这便扑去她怀中,仰面望着她,哭道:“母后,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听及朱秀荣唤道父皇,张均枼心中便有气,怨恨道:“这样的父皇,咱们不要也罢,只要有母后在,便没人敢欺负你们!”(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第五章 以礼视众臣 自与张均枼大吵了一架,朱佑樘便收敛了许多,虽说没有再不理会李广,却也没有再同他整日里呆在隆禧殿炼丹画符。…≦頂點小說,昨日自坤宁宫离开,他便回乾清宫反思去了,至乾清宫之时,他方才察觉自己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回来过,而今朝政的的确确如张均枼所责备的那般,被他彻底抛诸脑后。 朱佑樘自回了乾清宫,便将自己关在东暖阁,心想闭门思过,任谁过来,他也拒之不见。不过他已近三个月没有理会朝中政事,如今朝中早已不会再有人过来求见他。 想这朱佑樘,往日那般勤政,即便身体有恙,也依旧不会免视朝,而今竟为了同一个宦官炼丹画符,长久不入朝堂,至今落得一个无人再进乾清宫的田地! 反思了一晚上,朱佑樘似乎真的愿意悔过自新了,翌日非但前去奉天殿上了早朝,连午朝也重新开设,整个早晨,都坐在奉天殿与朝中大臣将多日未处置的政事理清。 张均枼听闻朱佑樘一早上都在奉天殿视朝,又听闻他下了早朝,急急忙忙回乾清宫用膳,膳后又赶去奉天殿午朝,她这心里头虽由衷欣慰,却始终记着昨日他在坤宁宫与她大吵的场景,于是心中那一丝欣慰,转瞬间便化为灰烬。 她虽消了气,却仍不愿理会朱佑樘。 这些日子,张延龄因在国子监读书,鲜少得空进宫看望,张均枼便时常觉得宫中生活实在无趣。加之昨日又与朱佑樘大吵,她便有了回兴济小住几日的念头。可她转念一想,此去兴济路途遥远。仅是过去小住几日恐怕又不值当,况且,娘家一行人如今都在京城,老宅子空置了七八年,空空荡荡的,久无人住,她这一回去。只怕要比在宫里头更加烦闷。 她想,若是能抛开宫里的一切,借着微服私访的噱头。出宫游玩一番多好。她所想的出宫游玩,可不是就在京城走一圈儿,而是走访民间各地,诸如下江南此类。 只可惜。她是皇后。她虽无需请得朱佑樘批准,可若是要微服私访,那也得带上朱佑樘才行。且不说朱佑樘身为天子,平日里政务繁忙,根本抽不出空子,就是依着如今她与朱佑樘这闹掰了的情势,只怕连话都不会说上一句,更莫说是出宫游玩了。 看来她微服下江南的愿望。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实现了…… 想下江南却又不能,这免不了叫张均枼心中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既然如此,那索性便不想了。 今日心情不好,想回家同几个弟弟妹妹小聚一日,又听闻母亲挂念外孙和外孙女,张均枼这便带着朱厚照与朱秀荣回娘家去了。 只是金扶嘴上说挂念外孙和外孙女,实则仅是挂念了朱厚照一人,至于朱秀荣,与她非亲非故,她哪里会挂念,朱厚照才是她的嫡亲外孙,真的是嫡亲的! 这张均枼心里头倒也清楚,只是忍着没有说出口罢了,毕竟金扶养了她十几年,就此戳破,恐怕也是难堪。 张均枼未在侯府久留,午膳过后不久,她便带着朱厚照与朱秀荣回宫了,临走之前,金扶似开玩笑一般说道:“不如把两个孩子留在府上,陪她打打岔。” 而今张鹤龄整日里头,不是呆在神机营,便是去张家名下诸多店肆里玩闹,而张延龄,每日去往国子监读书,鲜少得空呆在府上,张灵姝又嫁了人,不应常回娘家,是以这偌大的侯府,除了上上下下那些丫鬟家丁,便只有金扶一个人,张鹤龄那个太过文静的妻室,在府上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是以金扶的日子,也是难过得很! 她自然想留着孩子在府上陪她打岔,只是她想留的,仅仅只是朱厚照,而非朱秀荣。 张均枼自然知道,可这两个孩子,她却是一个也不愿留,一来是因她自己舍不得,二来,倘若留了,只怕朱秀荣要吃亏,可她也不好拒绝,便故意道:“照儿是太子,他得随我回宫才是,不如把秀荣留下吧,秀荣生来也是话唠,陪母亲打岔,再合适不过了。” 金扶怔住,她自是不愿带这个小祖宗,于是道:“既然如此,那还是都别留了吧,秀荣还小,她怕是离不开你们。 朱秀荣倒也没有表面愿意或是不愿意,只是问道:“母亲,什么是话唠?” 张均枼解释道:“话唠就是话多的意思。” 朱秀荣又问道:“那,秀荣话多么?” 张均枼还未接话,朱厚照搀在张均枼左手边,便朝右看去,望着朱秀荣,仅道一个字“多”,朱秀荣一时不高兴,挤眉弄眼道:“我又没问你。” 朱厚照听她如此说,也不答话,单只是朝她吐了舌头。 张均枼一手搀着朱厚照,一手搀着朱秀荣,垂首左右各看了一眼,柔声唤道:“好啦好啦,咱们回家了。” 马车自午门进宫,母子三人就势下了马车,欲要步行回坤宁宫,走至奉天殿外不远处,正逢退午朝,于是母子三人皆与朝中大臣打了照面,朱厚照与朱秀荣竟是异常的礼貌,见着年纪较老的朝臣,便唤道“老伯伯好”,见着年纪不老却也不小的,便唤道“大叔叔好”,见着年轻的,便唤道“大哥哥好”,即便那些朝臣,他们兄妹一个也不认得。 至于见着张邑龄,兄妹二人自然是齐齐唤道:“舅舅好。” 一众朝臣见这兄妹二人如此礼貌,自然不甚欣喜,皆出言夸赞,有人说“太子都长这么高了”,还有人说“公主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又不忘同张均枼行礼,虽不是行大礼。却也毕恭毕敬的唤了一声“娘娘”。 张均枼虽贵为皇后,却也同他们客客气气的,只是一直不曾停下步子。就快走至奉天殿旁,忽然听闻李东阳疾呼道:“娘娘!” 听唤张均枼方才停步,等候李东阳同刘健、杨延和二人走来。 李东阳三人疾步走来,张均枼望着他们,问道:“三位先生可是有事与本宫相商?” 张均枼说罢,李东阳三人并未直接言答,是先躬身作揖行礼。而后方才道:“娘娘,老臣是想同娘娘商议太子出阁就学之事。” 闻言张均枼自是一愣,问道:“这么早?” 杨延和听言讪笑。道:“娘娘,太子如今八岁,这年纪可不小了,想当年陛下也是**岁时出阁的。” 张均枼想是忽然听闻此说。是以有些惊诧。而后再想,便也不觉得此事过早,是以微微颔首,应道一声,问道:“陛下怎么说?” 李东阳道:“陛下准了,吩咐老臣问问娘娘,倘若娘娘也同意,那此事便尽快。” 张均枼听闻李东阳所言。方知朱佑樘倒也顾及了她,她道:“那先生今日便准备准备相关事宜吧。本宫明日午后便送太子去文华殿。” 李东阳点头,应道:“欸。” 又听闻一人惊喜道:“这可是小公主?” 众人循声望过去,方见是马文升,彼时马文升已快步走过来,朱厚照与朱秀荣便恭敬道:“老伯伯好。” 想这马文升一直想要个小孙女,当年朱秀荣出生之时,他便一直欢喜,今日偶然见着,一路走来目光竟是全然在朱秀荣身上。 马文升方才至此便将朱秀荣一把抱起,朱秀荣倒也不生分,坐在他手臂上就势便拽起他的胡子来,还问道:“老伯伯,为什么你的胡子是白的?” 张均枼见朱秀荣如此,倒也是由衷的欢喜,并不曾说马文升失礼,马文升道:“我老了,胡子就是白的。” 想起明日朱厚照便要出阁就学,恐怕来得有些仓促,张均枼这便又后悔方才所言,早知道,她便再等几日也是好的,可话已说出口,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便问道:“明日太子出阁就学,本宫可需做什么准备?” 李东阳道:“这倒不必,明日午后,娘娘将太子送到文华殿便可。” 张均枼点头,朱厚照却是暗暗拽着她的衣袖,仰头望着她,问道:“母后,什么是出阁就学?” “出阁就学,就是送你去文华殿读书写字,”张均枼说得言简意赅。 朱秀荣欣喜道:“母后,那秀荣也想出阁就学。” 张均枼一愣,“秀荣哪能出阁,你是女孩子。” 谁想朱秀荣竟道:“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读书写字,秀荣不管,秀荣就要和哥哥一样!” 马文升转向张均枼,道:“娘娘,公主想读书写字好啊,将来像男儿一样,文武双全,可是写作赋诗,还能征战沙场,这多好!” 这马文升到底是武将,说什么都得带上一句征战沙场。 张均枼自也是愿意叫朱秀荣读书写字,只是朱秀荣误会了她的意思,她笑道:“秀荣,母后倒不是不准,可你是女孩子,你若想读书写字,平日在坤宁宫,母后便可教你。” 刘健忽然道:“娘娘,既然公主也想就学,不如就让她与太子一同在文华殿,这也叫娘娘省心了不是?” 张均枼就等着刘健说这话,因文华殿素来是太子视事之所,而朱秀荣仅是公主,文华殿自然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如今既然刘健愿意破例,那张均枼自然也应了他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几位先生了,”张均枼说着,又转向朱秀荣,言道:“秀荣,你得谢谢刘伯伯。” 朱秀荣应声,连忙同刘健笑道:“谢谢刘伯伯。” 张均枼转眸望向奉天殿,忽见朱佑樘正从殿内出来,而彼时朱佑樘正巧走至奉天殿殿门旁,亦望见了张均枼,夫妻二人远远相望,却皆是躲避。朱佑樘急着回身朝殿内走去,张均枼这便也微微偏过身子,而后与朱秀荣道,“秀荣,咱们回宫了。” 她哪里知道,朱佑樘转身回殿,并非是为躲避她,而是怕自己模样颇是狼狈,只是躲进去问道张瑜:“张瑜,朕今日俊不俊?” 张瑜点头道:“俊。” 朱佑樘方才再次,可再走至殿外之时,却已不见张均枼的身影。 张均枼这会儿带着两个孩子,连同南絮与眉黛,已走至乾清宫附近,偶然望见李广在前头教训两个小太监,她这便停步,吩咐眉黛道:“眉黛,你先带太子和公主回去。” “是,”眉黛这便搀着朱厚照与朱秀荣回了坤宁宫去,她们三人方才走开,李广转身也已望见张均枼,便快步走来,作揖道:“奴婢叩见娘娘。” 张均枼见李广笑得阿谀模样,便是打心眼儿里鄙夷,是以故意找茬,言道:“你倒是叩首啊。” 李广没辙,只好跪下去给张均枼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方才站起身,张均枼又道:“本宫准你起身了?” 见势李广怔住,这便欲要跪下,张均枼却道:“不必了,本宫可受不起你这响头。” 李广讪笑,张均枼斜眼睨着他,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道:“李广,你是承天府人吧。” 闻言李广愣住,张均枼见他如此,想来是说对了,他果然是朱佑杬手下的那个言官,她继而道:“十八岁入仕,拜老四门下为言官,奈何入仕不久,老四倒台,你侥幸未受连累,却擅自离职,进宫当了阉人。” 李广不语,张均枼道:“本宫说得没错吧。” “娘娘说笑了,奴婢十年前便进宫了,那时候……” 张均枼打断,道:“还想隐瞒,十年前进宫的阉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李广的!” 李广不敢接话,张均枼踱步道:“本宫可以不揭穿你,不过你也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倘若叫陛下知道你四年前曾在老四手下当言官,这后果,你想是清楚的。” 见李广低头不言,张均枼又道:“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在宫里头画符炼丹,本宫不反对,不过你蛊惑陛下,叫他不理朝政,这便是错!” 李广果真怕了,当即跪地道:“娘娘饶命……娘娘” 张均枼垂眸睥睨,冷冷道:“你最好收敛一点,莫叫本宫为难!” “是,”李广忙磕头,道:“谢娘娘不杀之恩,谢娘娘不杀之恩。” 张均枼若是真的有证据,只怕这李广,早就被拖出去腰斩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章 文华殿就学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今儿是朱厚照与朱秀荣出阁就学的日子,张均枼起得格外早,说来也不算早,只是比起往日赖床之时,今日起得算是很早了。一早起身忙里忙外,直至午膳之时,张均枼也不知她这一早上到底做了些什么,大概是因这两个小祖宗要出阁了,是以她这心里头,总是有些激动,一会儿准备这个,一会儿又准备那个。 这或许便是为人母的欣喜了。 午膳之时,朱祐樘忽然过来,张均枼见了他,这心里头总归还是有些怨气,便也不愿正眼瞧他。 朱厚照用膳素来迅速,方才吃完,抬眼便望见朱祐樘从殿外走来,他知张均枼背对着殿门就坐,自然不知朱祐樘过来,是以他便给张均枼使眼色提醒,对着口型道:“父皇来了。” 张均枼见着朱厚照那口型,得知朱祐樘过来,当即放下手中碗筷,却见朱秀荣仍埋头吃食,她便伸手去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瓜子,而后柔声道:“秀荣快吃,吃完了,母后便带你们去文华殿,免得迟到了,第一天便惹得几位先生不高兴,那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这会儿朱祐樘正巧也已进殿,朱秀荣听闻张均枼如此说,便察觉不对头,抬眼忽见朱祐樘过来,方才知道张均枼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那日被朱祐樘吓哭,而今见了他,自然也不高兴,便也放下碗筷,望着张均枼,言道:“母后,秀荣吃饱了。” 张均枼心中暗暗夸赞朱秀荣聪慧,取来腰间的锦帕,抬手去为朱秀荣拭了嘴角的米粒,笑道:“秀荣真乖。” 朱祐樘进殿一直没有言语,这会儿望见张均枼如此,便就势坐至她身侧,又唤道一声“枼儿”,哪知他方才坐下。张均枼便站起身,走去朱厚照左侧,朱秀荣右侧,一手拉起一个。垂首望着他们,言道:“母后带你们去文华殿。” 张均枼说罢,兄妹二人应声而起,这便随张均枼一同出了坤宁宫。 朱祐樘落了个空,被张均枼无视便罢了。哪知朱厚照也无视他,更甚者,朱秀荣竟还迎合着张均枼无视他,这孩子,果真与张均枼一个性子。 不过朱祐樘倒也知道,张均枼这会儿还气着,他便得继续哄,是以不论张均枼如今愿不愿搭理他,他都起身跟着她们母子三人。 也不管她们是离开坤宁宫,还是去往文华殿。只要他这一路跟着,总归能有个说得上话的机会。 他想得倒是妙哉,哪知这一路,非但张均枼奚落他,就连朱秀荣也跟着奚落。 果真是张均枼亲生的! 出了坤宁宫,这母子三人起先皆未言语,朱祐樘便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直至这会儿出了景运门,朱秀荣忽然像是记起什么事一般,侧首仰头望着张均枼,问道:“母后。秀荣待会儿见到那几个老伯伯的时候,是不是要给他们请安呀?” 张均枼正想接话,哪知竟被朱祐樘抢了先,只听他噗笑一声。言道:“秀荣是公主,哪里要给他们请安,若按照规矩,他们还得给你请安才是,不过他们既是你的老师,你只需问候一声‘先生好’便是了。” 朱祐樘这会儿找着机会同她们说话。言罢心里头正高兴着,哪知朱秀荣竟是仿若未闻,仍仰面望着张均枼,张均枼倒也不急,等到朱祐樘说罢,方才不紧不慢道:“请安倒是不必,秀荣便同昨日那般,与他们打声招呼便好。” 果然朱秀荣还是不愿搭理朱祐樘,如今张均枼说的,她方才用心听去,继而又问道:“那秀荣要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呀?” 朱祐樘这次倒是没再抢着回答,张均枼道:“你见着李东阳,便唤道李先生好,见着刘健,便唤道刘先生好,若是见着杨延和,那就是杨先生好,倘若是一同见着,那便直接唤道先生好。” “可是秀荣不认识他们,”朱秀荣嘟嘟囔囔道。 “没关系,到时候母后指给你。” “哦,”朱秀荣张大嘴巴点头,而后又合上嘴,微微俯身身子,朝张均枼身右看去,望着朱厚照,问道:“哥哥,你听明白了么?” 朱厚照却是说道:“我不用母后教就知道,哪里像你。” 闻言朱秀荣“切”了一声,而后又直起身子,仰头望着张均枼,言道:“母后,其实哥哥根本就不知道,他就是不好意思。” 张均枼未语,朱厚照道:“你才不好意思!” 朱秀荣道:“哦,哥哥脸皮厚。” 闻言朱厚照自然不甘,反驳道:“你脸皮才厚。” 朱秀荣又道:“哥哥脸皮比城墙还厚,母后就是这么说……的。” 张均枼听闻朱秀荣如此说,自然一惊,这话是她昨日说朱祐樘的,那时无意与两个孩子提及,哪知朱秀荣却是记着了,好在她及时打住,没将此事如实说来。 可朱厚照也已将这话记在脑子里,而今听闻朱秀荣言道这话是张均枼用来形容他的,他自然不满,于是紧接着说道:“那是母后用来说父皇的,又不是说我的!” “照儿!”张均枼心下一惊,连忙打断,奈何朱厚照始终还是说出来了,她虽不曾侧首看向朱祐樘,余光却也察觉朱祐樘脸色一变,她以为朱祐樘闻言定然不悦,哪知朱祐樘却是暗自欣喜。 朱祐樘想,张均枼昨日既是同两个孩子说他脸皮比城墙厚,那定然是想到他了,虽说这话不大好听,却也并无恶意,何况他想到张均枼还记挂着他,心里头便是不甚欢喜。 想至此,朱祐樘握拳抬手,抵在唇上,轻轻咳嗽一声,朱厚照方才听闻张均枼急唤,便是一愣,这会儿又听朱祐樘咳嗽,方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是以回过头,微微垂首不语。 朱秀荣见这情势,亦不再多话。唯独朱祐樘略显轻快的问道:“枼儿昨日还记挂着我?” 张均枼依旧不愿搭理他,是以未曾接话,这一家四口瞬间又安静下来。 不过片刻,张均枼垂首察觉朱厚照脸色不大好。便问道:“照儿似乎不高兴?” 朱厚照侧首仰面,望着她,问道:“母后,照儿才七岁,为什么就要出阁就学?” 张均枼道:“照儿八岁了。” 朱厚照道:“那是虚的八岁。其实照儿才七岁。” 张均枼道:“七岁和八岁,有什么区别?” 朱厚照道:“当然有区别,七岁不用出阁就学,八岁就要出阁就学了。” 听闻朱厚照此言,朱祐樘知道他似乎不愿就学,便迎合着他,言道:“照儿七岁出阁就学,实在早了些,想当年父皇九岁才出阁。” 朱厚照听闻朱祐樘向着他,这便转过头去冲他笑。正想说话,张均枼出言却是及时打断了他。 只听张均枼同他道:“照儿天资聪颖,就该早些出阁,倘若你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人,那母后定然叫你等到九岁再出阁。” 张均枼这话摆明了是奚落朱祐樘来着,连朱秀荣这么小的孩子都听出了意思,一个劲儿的掩面噗笑,朱祐樘却是讪讪一笑,言道:“九岁出阁。未必就是不够聪明。” 闻言张均枼本不想言语,可听着朱祐樘如此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快,于是欲要出言反驳。却是不愿正面与朱祐樘交锋,是以仍是同朱厚照言语,言道:“照儿,你记住一句话,往往那些说自己是聪明人的,其实都是头脑简单。” 朱厚照点头。应道:“哦。”朱祐樘阴阳怪气道:“是是是,我头脑简单。我头脑简单某人不还是跟我过了十几年。” 张均枼这下算是懵了,一时间语塞,也答不出什么来,朱祐樘见她接不上话,自然暗喜,十几年了,回回唇枪舌战之时,他都说不过她,而今张均枼竟也有语塞的时候! 见张均枼接不上话,朱秀荣连忙帮腔,晃了晃张均枼搀着她的手,张均枼垂首望去,朱秀荣问道:“母后,为什么秀荣总听到有人在旁边嘀咕?” 张均枼知她的意思,便道:“没有为什么。” 朱秀荣继而又问道:“没有为什么,那是为什么?” 张均枼道:“那是因为母后什么也没听到。” “哦,”朱秀荣点头,朱祐樘却是不服,终于正面同她说话,问道:“秀荣啊,你怎么和你母后一个性子。” 朱秀荣这便也同他言语,只是冲他道:“秀荣是母后生的,当然和母后一个性子!” 见朱秀荣终于同他说话了,朱祐樘便也高兴,低声与她道:“你可不能学你母后。” 朱祐樘说这话,自是为了引得张均枼同他正面交锋,哪知张均枼仍置之不理,却是拉着两个孩子加快了步伐,朱祐樘怔住,却见朱秀荣回过头来,与他说道:“你是话唠吗!”说罢还不忘冲他吐舌头。 见他如此,朱祐樘自然也迅速跟上去。 这会儿这一家四口已到了文华殿,刘健、李东阳、杨延和,以及谢迁四人皆站在殿外等候,如今望见朱祐樘与张均枼亲自带着朱厚照与朱秀荣过来,他们四人连忙上前迎接,迎至她们一家四口跟前不远,便一同躬身,齐齐作揖道:“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娘娘,太子,公主。” 朱祐樘道:“起来吧。” 张均枼几乎同时言道:“不必多礼。” 而朱厚照待四位先生直起身,亦是恭敬道:“四位先生好。” 朱秀荣不甘示弱,紧接着松开张均枼的手,微微移步近前,福身道:“四位老师好。” 四人见朱秀荣同他们福身行礼,连忙搀扶,直言道:“不敢当不敢当,公主可是折煞老臣了。” 张均枼道:“先生无需客气,切莫当他们是太子和公主,该骂的还是得骂,该罚的也不能少。” “欸。” 张均枼这便挨个儿给这兄妹二人介绍,分别言道:“这位是李东阳先生,这位是杨延和先生,这位是谢迁先生,这位,便是刘健先生,你们以后的课业,都要交给他过目。” 兄妹二人齐齐点头,张均枼又道:“你们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张均枼道:“随几位先生进去吧,认真听讲,不许调皮。若是叫母后知道你们不规矩,那今儿晚上回坤宁宫,统统都不给饭吃!” “知道了。” 兄妹二人应了一声,这便兴冲冲的往殿中跑去,刘健四人亦是同朱祐樘夫妻二人躬身福了一礼,而后方才转身进殿。 直至望见兄妹二人进殿坐至书案前,翻开身前的书册,张均枼方才安心,这便转身离开。见张均枼要走,朱祐樘自然也举步跟着。 如今孩子不在身边,张均枼方才与朱祐樘冷下脸摊牌,只是依旧不愿朝他看去,单只是冷冷问道:“陛下总跟着臣妾做什么!” 朱祐樘却是死不承认,言道:“我可没跟着你,我不过是过来送孩子的。” 张均枼听言愈加不悦,竟是折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朱祐樘果真是跟着张均枼走的,他见张均枼掉头,他便也掉头。张均枼当即停住步子,斥道:“陛下还说不是跟着臣妾!” 朱祐樘这才承认,望着张均枼时,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死缠烂打道:“对呀,我就是跟着你,正所谓妇唱夫随么。” 张均枼也再不顾什么礼数,斥道:“陛下这脸皮,果真比城墙厚!” “比城墙厚又如何,你还不是喜欢得要死,不知道是谁总说我长得俊,左一口俊郎右一口俊郎。” 张均枼不甘,言道:“那不过只是说说罢了。” 朱祐樘不与她说这些,言道:“枼儿,照儿似乎懂事多了。” 张均枼仍记着那****手持鸡毛掸子要打朱厚照的情景,于是冲道:“陛下前天还说照儿不懂规矩!” 说罢,张均枼便举步欲要走开,朱祐樘跟上道:“那是因为他在我种给你的玫瑰花上撒尿。” 朱祐樘暗暗将手臂搭在张均枼肩上,见她未躲,便又顺势将她揽住,只听张均枼道:“陛下种的玫瑰花,臣妾才不稀罕。” “哦。” 夫妻吵架,从来都是床头吵,床尾和,素来都没有隔夜仇的说法,就如他们二人这般,十二年来,小吵小闹,总是隔天便和好如初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章 毓秀亭之祸 送走朱厚照与朱秀荣这两个小祖宗,坤宁宫一下子便安静了许多,加之这会儿朱祐樘又回了乾清宫批阅奏本,如今张均枼竟是觉得冷清了。∈↗頂點小說,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就这么去文华殿读书,张均枼心里头总归还是不大放心,朱厚照年纪大些,虽说颇是懂事,可他太过调皮,张均枼总担心他要惹出什么事端来,而朱秀荣,是因年纪小,张均枼怕她适应不来,只怕期间哭闹,吵着要回来。 为人母的心理,张均枼总不免要有,只是她这担心,到底却也是多余的,朱厚照与朱秀荣在文华殿呆了一下午,并没有惹出什么事端来,也不曾哭闹过,倒是乖巧得很,果真都是爱学习的孩子。 张均枼回了坤宁宫,因觉得无聊,又因今日起得过早,便不时觉得困乏,于是卧在软榻上,本想着小憩片刻,哪知这一睡,便睡到晚膳前。 因张均枼睡下了,便无人前去文华殿接两个小祖宗回来,这本该是乳母田氏的分内之事,可这田氏虽进宫多年,却仅在内宫活动,对于内宫之外的地形,却并不熟悉,南絮自然不能叫她去接孩子,倒是眉黛,素来慵懒之人,今儿竟是这般主动,咋咋呼呼的要去文华殿。 南絮见她那般激动,便也准了。 自文华殿回坤宁宫这一路,眉黛问了两个小祖宗许多事情,这两个小祖宗出于今日读书写字,心里头也颇是新奇。便将所经历之事全然讲了出来,眉黛便也跟着乐呵。 这会儿已到了晚膳时候,南絮方才进东暖阁将张均枼唤醒。彼时眉黛正巧也将朱厚照与朱秀荣兄妹二人接回来。 想她张均枼一直歇息,尚且不知此事,是以一醒来便略显慵懒的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南絮道:“戌时,娘娘该起身用膳了。” 张均枼微微颔首,而后坐起身,沉思了片刻,方才问道:“可差了人去文华殿接太子和公主?” 南絮浅浅一笑。接话道:“娘娘放心,奴婢已吩咐眉黛过去了。” 听闻此事,张均枼方才有了动身出去用膳的念头。她正想站起身,却见朱厚照与朱秀荣兴冲冲的推门进来。 兄妹二人这架势,似乎是在抢着做什么事情,张均枼见他们如此。正有些惊诧。却见朱秀荣抢在朱厚照前头跑到她身前,微微屈膝,福身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朱厚照见朱秀荣抢了先,自然极是不甘,他便故作无所谓,不慌不忙的走过来,站在软榻上,抬手便搭在张均枼腿上。而后顺势给张均枼捶腿,且乖巧言道:“母后。儿臣给你捶腿。” 见朱厚照如此,朱秀荣便也心有不甘,于是也上前来,给张均枼捶腿,言道:“母后,先生说,小孩子要知道孝敬父母,儿臣这便过来孝敬你。” 张均枼闻言不甚欣慰,她知道这定然几位先生教的,却是故意问道:“这是先生教的?” 朱秀荣抢先答道:“是谢先生教的。” 张均枼道:“看来你们两个认真听讲了。” 朱秀荣道:“母后,秀荣听得可认真了,但是刘先生讲话的时候,哥哥打瞌睡了。” 听闻朱秀荣告状,朱厚照连忙反驳,言道:“我打瞌睡但是没有睡觉。” 张均枼柔声道:“好啦好啦,你们两个有心便是了,母后不强求你们。” 话音方落,兄妹二人皆收回手,而后等着张均枼下榻,一同出去用膳,朱厚照冲着朱秀荣做了个鬼脸,张均枼倒也瞧见了,只是没说什么。 朱秀荣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又是一阵东倒西歪,这会儿张均枼尚未瞧见,朱厚照望见后,脸色却已大变,张均枼瞧朱厚照大惊失色,这便也要朝朱秀荣望去,却听闻南絮惊道一声“公主”,张均枼再见着朱秀荣时,朱秀荣已倒在南絮怀中。 “秀荣!”张均枼亦是将朱秀荣护在怀里头,慌慌张张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南絮应声出去,张均枼又吩咐朱厚照道:“照儿,你快去乾清宫,唤你父皇过来。” 后来,朱祐樘自然是先于刘文泰至此的。 刘文泰给朱秀荣诊脉之时,张均枼这一颗心总是悬着,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当初朱厚炜病倒时的惊惧与恐慌,那是一种空前的绝望,张均枼活到如今,也仅仅经历过一次,可如今,只怕是要再经历一次了。 朱祐樘知道张均枼担心,便将她揽在怀中,察觉她浑身颤抖不已,却又无力安慰她。朱厚照站在张均枼身侧不远,由乳母田氏护在怀里,也是紧张不已,尤其是当他望见张均枼颤抖之时,便更是张皇,于是问道张均枼:“母后,妹妹会不会有事……” 张均枼闻言侧首望着他,摇头道:“不会的,妹妹身子一向康健,哪里会有事!” 刘文泰此回把脉良久,却始终是一副琢磨不透的模样,这会儿终于折回身,躬身禀道:“陛下,娘娘,小公主这……根本就没病啊。” “没病?”朱祐樘呢喃,张均枼随即接话,道:“那她怎么会晕倒!” “这……”刘文泰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张均枼便斥道:“怕是你根本诊不出来! 朱祐樘见如此,便吩咐张瑜道:“张瑜,你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请来!” 想来朱祐樘虽也担心,到底却是比张均枼理智些,只是这会儿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皆已至此,挨个给朱秀荣诊脉,却皆是摇头,只道朱秀荣根本没病。 张均枼这下算是真的慌了,一时间浑身冒冷汗。这便要瘫软,朱祐樘忙将她扶住,轻声道:“枼儿。你别担心,或许秀荣只是乏了。” “乏了……”张均枼抬眼凝着朱祐樘,低声道:“秀荣会像炜儿那样,一睡不起么?” “不会,”朱祐樘摇头,笑道:“秀荣贪睡,明儿早上准醒。 张均枼半信半疑。可翌日朱秀荣却未曾如朱祐樘所说那般醒来,且脸色亦是愈发暗沉,起先只是煞白。后来是发青,至如今已是发紫,而今再仔细瞧着,竟是便黑了。 想她张均枼如今只有朱秀荣这么一个宝贝孩子了。朱秀荣这一病。张均枼自然担惊受怕,何况朱秀荣连着躺了七日,皆不见好转,太医院说她没病,可她的脸色却是愈发的差,且气息与脉象,亦是愈发的微弱,曾有几次。脉搏皆没了动静。 而今宫中都人与内监,皆传朱秀荣这是被邪秽之物缠上了。所以才会无病而不起,加之脸色又是乌黑,这便更叫人觉得她这是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张均枼哪里肯信,她常听闻外人如此胡言,心中虽极是愠怒,却并无精力责备,如今几日下来,一直守在朱秀荣身边,她竟也憔悴了不少。 李广也说,朱秀荣定然是被邪秽之物缠上了,得在坤宁宫设坛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撵走才是,张均枼如今手足无措,即便再厌恶李广,这万般无奈之下,却也准了。 自李广设坛驱鬼之后,朱秀荣的病虽没有继续恶化,却也丝毫不见好转,如今见张均枼这般萎靡不振,朱祐樘心里头也颇是焦急。 朱秀荣晕倒至今,已大半个月,张均枼却是愈发消瘦。朱祐樘每日下朝回来皆是即刻回坤宁宫陪她照看孩子,今日过来之时,坤宁宫都人内监皆是哭丧着脸,朱祐樘进殿察觉不对,急忙推门进了东暖阁,只见南絮站在床前垂首望着张均枼。 而张均枼,坐在床榻上,将朱秀荣死死的抱在怀中,而双目无神,只盯着一处望得出神。 南絮见朱祐樘过来,便唤了一声“陛下”,听闻南絮唤了,张均枼方才回神,抬眼望着朱祐樘,露出欣喜笑意,言道:“陛下,秀荣的病好了,她和臣妾说,睡了大半个月,浑身有些酸痛,要臣妾抱抱她。” 说起来,张均枼也并非不清醒,她其实比谁都清楚,朱秀荣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只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方才说罢,泪水已充盈目中,她收回目光,垂首望着朱秀荣,抱着她左右缓缓摇晃,呢喃道:“秀荣乖,母后这便抱抱你,可是天亮了,秀荣也不要贪睡才是,秀荣不是说,还要去文华殿,和哥哥一起读书写字么……” 朱祐樘始终未语,如今这会儿,他唯有沉默以对。 “秀荣快长大,母后要亲自给你挑选夫婿,秀荣的驸马,一定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才子,他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一定要对秀荣好。秀荣说,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像父皇一样的男人,母后给你找,母后一定给你找,可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呀,母后得看你自己中不中意才是……” 张均枼已哭得梨花带雨,朱祐樘不忍再叫她如此,便俯身将朱秀荣抱起,交由南絮将她抱出去,张均枼倒也没有阻止,只是见朱祐樘坐下来将她揽入怀中,她便像是瞬间找到了依靠一般,趴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真的是放声痛哭,她已许多年没有如此…… 自记事以来,除了六岁那年跪在雨中求张家人不要赶她走时,曾经放声痛哭过,后来,便再也没有过了。 朱秀荣自弘治七年正月十四辰时出生,至今弘治十一年九月十六亥时,时年尚未满五岁,就此夭折,原本便令人痛心,加之她聪慧娟秀,伶俐过人,便更叫人悼惜,朱祐樘为此辍朝一日,且奉慰礼。 追封为太康公主,凡诸恩典皆从厚,以卒之年十月十一日奉敕,葬于京城西郊,金山之原。 宫中常有人说,朱秀荣的死,应当怪罪在李广头上,可这一说,并无凭据,朱祐樘自那日与张均枼大吵一架之后,便愈发疏远李广,而今听闻此说,却也未曾施加罪责。 想来若是以张均枼的性子,她听闻此说,必定要将李广碎尸万段,可她因朱秀荣之死,从此一蹶不振,整日将自己关在坤宁宫,不问后。宫琐事,更不会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她如今每日常做的,只有站在殿门外,遥望着远方。 别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朱秀荣下葬前夕,那一晚,宫里头烧起一场大火,就在清宁宫。 那时朱祐樘尚在坤宁宫歇息,忽然张瑜在东暖阁外一面极是迅速的拍门,一面又疾呼道:“陛下!娘娘!清宁宫走水了!” 张瑜唤的嚎亮,仅那一声,朱祐樘与张均枼便已惊醒,朱祐樘急急忙忙的起身穿衣,张均枼见他如此,本也想前去看看,却被他阻止,朱祐樘知她精神不佳,便唤她在此歇着,言罢便慌慌张张的赶去清宁宫。 火势迅猛,即便众人及时赶来救火,朱祐樘至此之时,这清宁宫依旧是火光冲天,不过应当庆幸的,是并无人伤亡,周太皇太后也仅是受了惊吓,这会儿已被朱祐樘安顿去了仁寿宫。 想她周太皇太后这么一大把年纪,总免不了迷信,从清宁宫移驾至仁寿宫这一路,口中皆念念叨叨,只道:“这一定是犯了什么忌,一定是犯了忌讳,你快去叫钦天监,快去叫钦天监,叫他算算,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朱祐樘见她情绪失控,便也顺着她的意思,至仁寿宫不久,钦天监便已至此,周太皇太后连忙问:“你快算算,算算这宫里头到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前阵子缠着秀荣,如今又缠着哀家!” 钦天监道:“这恐怕是毓秀亭之祸,亭建年月不利,犯坐杀向太岁,惹怒了邪秽之物,故有此灾祸。” 语尽,张均枼也已至此,方才听闻钦天监说罢,便又闻周太皇太后拍案怒道:“今日李广,明日也是李广,兴工动土,果然招来祸事了!” 张均枼听闻钦天监说是李广招来邪秽之物,是以害得朱秀荣丧命,自然一惊,道:“你说什么?李广?是李广害死秀荣?” “枼儿,”见张均枼颤抖着身子,朱祐樘连忙将她揽住,他却是遭了她猛然一推,只闻她斥道:“来人!把李广抓来!本宫要将他碎尸万段!”(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章 制骨柄牙刷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张均枼亲自下令欲将李广碎尸万段,李广听闻此事,自然惶惶不已,又闻周太皇太后因清宁宫走水一事震怒,只怕如今他李广亦将周太皇太后给得罪了。 这下可好,非但皇后要杀他,就连久不问事的太皇太后也想他,那他如今哪还有命可活! 至此通风报信的小太监与他说此事紧急,只怕这会儿奉命来缉拿他进宫的人已在路上,李广仓促之间收拾了些金银细软,这便打算连夜逃走,只怕出了府,这狼狈窜逃的模样竟锦衣卫抓了个正着。 小太监告诉他,张均枼势必要将他碎尸万段,这碎尸万段的死法,自古以来除商纣王时的伯邑考遭受过,恐怕还真没有旁人,他不想做第二个,更不想被活活割肉而亡,这万般无奈之下,他索性饮鸩自缢,这样的死法儿,仅是痛那一瞬,岂不是比碎尸万段来得痛快! 锦衣卫见李广自缢,倒也识趣,只将此事禀报给朱祐樘。翌日朝中大臣听闻祸害已除,自然难掩欣喜,又想着这个李广素来贪污受贿,府中定然有不少赃物,于是纷纷谏言,请求朱祐樘下旨抄其家产,没收归于内帑,并将平日里与李广有所焦急之人一举擒获。 朱祐樘自然应了,于是命锦衣卫前去查封李广府邸,果然搜出不少赃物,又碰巧搜出账本,锦衣卫知道朱祐樘欲将同李广有过牵涉之人一网打尽,便将那账本呈交给朱祐樘。原来这李广也曾担心有朝一日会因贪污受贿被查处的,他那账本上,从无金银财宝的流动,唯有米粮的来处。 账本所记,某某送黄米几百石,又某某送白米几百石,朱祐樘原本见此尚有狐疑,而后方才知道,这黄米指的是黄金。而白米指的是白银。 这李广果然狡猾! 账本中提及的所有人,朱祐樘原本皆想一并下狱处置,哪知张鹤龄前来为他们说情,是以那些人得以留住性命。罪责轻者被降职,罪责重者被革职。 至于张鹤龄何故无端来此求情,自是因为那些人知道张家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于是统统跑去寿宁侯府求张鹤龄保他们一命。 那日侯府的大门前跪着几十个人的场面,颇是壮观! 匆匆一年又过。而今是弘治十二年,朱祐樘与张均枼夫妻二人生于成化六年,至今也不过三十岁而已,而朱祐樘一头乌发之间,竟已夹杂了几根银丝。 想他朱祐樘这般注重品貌之人,如今头上生了白发,自然免不了要拔断。就如这会儿,朱祐樘坐在坤宁宫东暖阁的妆台前,而张均枼站在他身后,不时拔出来一根。张均枼记了数,言道:“第六根。” “是第五根,”朱祐樘自也知道这是第六根,只是不愿承认,便往少了说,是以同她道:“你怕是记错了。” 张均枼哪里又是好蒙骗的,她道:“分明就是第六根,陛下老糊涂了。” 说这“老糊涂”,张均枼自然是故意,朱祐樘闻言果然反驳。说道:“什么老糊涂,我不过三十,还比你小几个月来着。” 张均枼闻言不服气,便道:“陛下都长白头发了。还说不是老糊涂,臣妾为什么没有。” 朱祐樘借势调侃,言道:“你们女人,只怕是皱纹来得比白发早些。” 话音未落,张均枼便随便揪了两根黑发狠狠的拽下来,朱祐樘吃了痛。便道:“你下手这么狠!” 张均枼故意将那两根黑发送到他眼前,且道:“臣妾方才被陛下打岔,一时失手,拔错了。” 朱祐樘自然怨她,言道:“你也老糊涂了。” 张均枼不悦,便道:“改明儿把陛下剃成和尚,免得再长白头发,还得要臣妾给你找。” 二人语出皆是调侃,片刻之后,张均枼为他梳起了发髻,朱祐樘忽然唤张瑜道:“张瑜,取朕的冠巾来。” 听闻朱祐樘吩咐张瑜取冠巾来,张均枼方才想起他今日这一身穿着略显异常,于是问道:“陛下今儿穿这一身璇子,又戴冠巾,好一副士人模样,莫不是要出宫去?” 朱祐樘果然是要出宫的,于是道:“枼儿聪明。” 张均枼听闻朱祐樘要出宫,自然欢喜,便问道:“陛下要去哪儿?” 朱祐樘听出了她的意思,便道:“京城走走,怎么你也要去?” “京城有什么好玩儿的,”张均枼略显抱怨,嘟囔道:“还不如下江南呢。” “哟,”朱祐樘转过身子,因是坐着的,便仰头望着她,侃笑道:“你还想下江南哪!” 张均枼见势道:“臣妾不过是说说,陛下又不准。” 朱祐樘明知她想去,却是故意说道:“我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我下江南了,你才能下江南。” 张均枼不悦,拿着冠巾本想给他戴上,而今一生气,当即甩脸色,只将那冠巾抛到他脸上,而后便出了门去。 生气归生气,到底不是吵架,这会儿张均枼还是随朱佑樘一同出宫了。 张均枼惦记着刘记点心铺子的汤圆,方才出宫,便想着去刘记买些,谁想至此却见刘记店肆的招牌让几个小混混给砸了,而刘记店家母女一同跪在店肆外求那几个小混混留她们一条生路。 那母女二人哭得撕心裂肺,可几个小混混哪里肯依,抢了人家的店铺,还当着人家的面儿,硬是把地上的招牌给砸了。 这几个小混混非但要抢人家的店肆,还要抢人家的闺女,为首的那个一把抓起那小姑娘,小姑娘不从,他便将她摁在地上欲要拖走。 妇人不舍女儿,抱着那人的腿,几句哀求,那人不耐烦,一脚将她踢开,斥道“去你的!”张均枼见此情景,自然于心不忍,这便上前训斥,问道:“你们是哪家的狗奴才!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该当何罪!” 见张均枼同朱祐樘过来。这妇人瞬间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依旧跪地哭道:“柳夫人,柳相公,求求你们。帮帮我们母女,求求你们。” 这妇人唤朱祐樘柳相公,唤张均枼作柳夫人,是因朱祐樘每每出宫之时,皆化名为柳先开。 朱祐樘望见妇人跪着。便俯身亲自将她扶起来,言道:“你先起来。” 那为首的混混见张均枼美貌,竟出言调。戏,松开拽着那小姑娘的手,言道:“哟,哪家的小娘们儿这么俊俏,”说着又抬手欲要动手,一面又道:“叫哥哥仔细瞧瞧。” 朱祐樘闻言蹙眉,当即过来持手中扇子对准那只污手狠狠敲下去,斥道:“好大的狗胆!” 那为首的挨了打。自然不甘,一众小混混正要冲上来动手,却被他拦住,只见他伸手抹了抹下巴,不屑道:“谁家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子上头有人!说出来吓死你,寿宁侯你知不知道!识相的赶紧滚!” 张均枼一个巴掌下去,“把你家侯爷给我叫出来!我倒要瞧瞧,他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朱祐樘听闻是张鹤龄,亦是愠怒不已,只是张均枼正训斥。他便未插手。 张鹤龄早听到张均枼的声音,出来一看果真是她,连忙转身欲要躲起来,张均枼却已见着他。斥道:“站住!” 这下张鹤龄确是跑不掉了,被张均枼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店肆内堂求饶,一口一句“阿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张均枼却道:“你去锦衣卫衙门自首,阿姐便饶了你。” “这不是要我蹲牢嘛!” 话音方落,朱祐樘站起身离开,张均枼便也跟着他回了宫去。 张鹤龄没辙,便只好去锦衣卫自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连张均枼也不愿饶他,更何况是朱祐樘! 其实张均枼心里头虽有气,却到底是护着些的,而今叫朱祐樘自己撞上,只怕不会轻饶他,她将张鹤龄关进锦衣卫狱,朱祐樘便不好再罚,这便也叫他免受皮肉之苦。 翌日朱祐樘看着似乎消气了,张均枼方才嘱咐牟斌,过两日便将张鹤龄放出来。 张均枼今日为讨好朱祐樘,亲自做了糕点带来乾清宫,这会儿朱祐樘尚在同朝中几位阁老议事,张均枼无意听着,只听闻他们几人似乎在商议将大明自开国以来历朝历代所累积的诸多官职制度汇编成书,此事并非朝堂之事,张均枼自然无心去听,便站在朱祐樘身后,静待他们几人商议完毕。 直至这几人走了,张均枼方才将那糕点端出来,本想着直接唤他食用,可想着倘若如此,只怕来意甚是明显,她便望着朱祐樘,笑着问道:“陛下方才同几位先生说了什么?” 朱祐樘亦是微微一笑,言道:“历朝历代累积下来的官职制度颇是杂乱,我便吩咐他们将这些制度编纂成书,将来也便后人考证。” 一语毕,张均枼也已将那些糕点尽数布在书案上,朱祐樘这便随手拿起尝了一块,而后赞道:“枼儿手艺不错,同我有的一拼。” 张均枼闻言并不接话,每每朱祐樘夸赞她,必定要将自己也赞上一番,对此张均枼自是早已习惯。 话音方落,殿外侍卫又进殿,望着朱祐樘与张均枼,躬身作揖,禀报道:“禀陛下,娘娘,司礼监秉笔提督萧敬求见。” 朱祐樘稍稍抬手,示意道:“宣吧。” 萧敬进殿,屈膝行礼,道:“奴婢叩见陛下,娘娘。” 朱祐樘这会儿正高兴着,便道:“起来吧,先生此来有何事?” 萧敬闻言不免一愣,又见张均枼在此,便更是怔怔。 这萧敬的来意,是因他昨日听了朱祐樘的吩咐,连同刑部与大理寺一起调查张鹤龄侵夺民业为庄田之事是否属实,如今他们三人已查证此事,这会儿萧敬手头上亦有证据,他自然前来禀报。 如今张均枼尚在乾清宫,按理说,朱祐樘若是避讳着她,本不该召见萧敬,可他却是早已将昨日之事抛诸脑后,而吩咐萧敬等人前去调查张鹤龄,那时也不过只是一时恼怒。 可萧敬哪知又知朱祐樘只是随口说说,他以为,朱祐樘故意要在张均枼面前提及暗查张鹤龄一事,以借此来警告张家莫要嚣张,他既然是这么想的,自然如实禀道:“奴婢昨日奉陛下口谕,联合刑部侍郎屠大人,与大理寺断丞一同调查寿宁侯侵夺民业为庄田一事是否属实,如今证据确凿,故来禀报。” 听闻萧敬如此说,朱祐樘方才想起昨日同萧敬说的那些气话,彼时却见张均枼已是脸色大变,他正想言语,却闻张均枼淡淡问道:“陛下昨日既然亲眼瞧见鹤龄枉法,为何还要派人去查他?” 朱祐樘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均枼却已望向萧敬,斥道:“外边儿那些人没有证据,随意捏造尚且可以放纵,而今你们这些狗奴才竟也信了,莫不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萧敬怔住,朱祐樘亦是随声附和,骂道:“一群废物!污蔑皇亲可知是死罪!还不快滚下去!” 见朱祐樘亦是开口训斥,萧敬自是没辙,无奈之下,仓皇应声逃窜出去。 朱祐樘见张均枼还气着,便唤道:“枼儿,我昨日只是随口与萧敬提及,哪知他真的去查了。” 哪知张均枼却是偏过身子不看他,朱祐樘这便取来一只新鲜玩意儿,递至她眼前,问道:“枼儿可知这是什么?” 张均枼见这玩意儿,一时竟也忘了心里的气,便问道:“牙刷?” “枼儿聪明!”朱祐樘出言夸赞,继而道:“我见枼儿每日揩牙之时总说握着那牙刷手疼,我猜想是牙刷柄子的缘故,便将竹制的柄子改成了骨制的,这样一来,想必你日后便不会扎手了。” “陛下还有这等手艺?”张均枼说罢方才想起她这会儿本应同他置气,竟是又笑颜相对,她这便又转身背过他,朱祐樘见她还气着,思虑片刻,终于亮出大招,言道:“枼儿,你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想回兴济呆些日子,不如我差人给你在兴济建座行宫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崇真宫。” 张均枼果然欣喜,只是回身依旧佯装不悦,道:“陛下这么大方?” “讨好娘子的,哪能小气。”(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章 新科舞弊案 春当三月半,狂胜十年前。今日三月初九,该是天下举人会试春闱的日子,历来有资格参与会试的考生,唯有乡试中举之人,而吴中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作为乡试第一的解元,自然也有资格参与会试。 会试春闱历来是由礼部全权负责,而此回会试的主考官,便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与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这礼部尚书原本该是徐琼,礼部右侍郎原本也该是张邑龄。近来朝中常有人暗讽这徐琼,说徐琼的小妾,是张峦的女儿,所以徐琼是依附着张均枼才得以爬上礼部尚书的位置,偏偏徐琼又是一身硬骨头,每每听闻此说,心中便是不快,久而久之,终于不堪忍受,便辞官还乡了。 至于张邑龄,他任礼部右侍郎约有十载,因徐琼辞官,张均枼多少有些不甘于礼部尚书的位置落于旁人之手,便总想着叫高禄和张邑龄其中之一替补,她这么一想,与其选高禄,倒不如选张邑龄,到底他还是张家人。可张邑龄是礼部右侍郎,没有理由直接推选为礼部尚书,比起礼部右侍郎,礼部左侍郎高禄倒是更有擢升的理由。 可张均枼使了法子,虽不能将张邑龄直接擢升为京城礼部尚书,却也将他调去了南京,在南京任礼部尚书,虽说南京的礼部并不如京城的礼部,可升职了,总归是好些的。 会试在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统共分三场,三日一场,第一场便是在初九,第二场在十二。而第三场,在十五。 此回主考官李东阳与程敏政出题颇是奇僻,以刘静修《退斋记》为问,即便博学鸿儒之人,也不一定能答出来。 历来会试,朝廷为防止考生贿赂主考官,皆设弥封线。三月十二。是第一场会试结束的日子。照理说,因那弥封线所括之处,考生的姓名已被米糊遮挡住。是以主考官定然是不知这一张卷子到底是何人的,而此回主考官程敏政收上卷子后,随意翻了一翻,见着两张答题极好的。竟是惊喜道:“这两张必定是唐寅、徐经的。” 程敏政这话虽说得小声,可在场不乏几个考生听到。所谓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一场会试下来。人人都知道了此事。不仅如此,此事还传到了京城百姓耳中,一时间流言四起。盛传江南才子唐寅,勾结江阴富家公子徐经。贿赂主考官程敏政,以重金求得考题;又有人传言,此回金科状元,非唐解元莫属。 因程敏政这一句无心之话,非但毁了唐寅、徐经的前途,也毁了自己的仕途。不过也好在他知道这话不该说,阅卷之时,便故意没有将唐寅、徐经二人的卷子归入录取人之中。可这说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又岂有收回的道理,何况此事早已传遍京城。 唐寅同乡考生傅瀚,一路皆与他同行。听闻坊间流传唐寅必将是此回金科状元,心中不免嫉妒,一时怀疑之下,便趁着唐寅酒醉,询问起此事来,想来是酒后吐真言,唐寅毫无意识之下自然是口无遮拦,直接与他道:“乡试主考官梁储,颇是赏识我,曾带我拜访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这唐寅虽没有直接告诉他是否曾贿赂过程敏政,可在傅瀚听来,不论这到底是否贿赂,可这就是贿赂,何况会试在即,拜访主考官本身便是忌讳! 傅瀚嫉妒唐寅才华,而今又有传言他必将是金科状元,自然更是吃味,便将此事一纸诉状,告给六科给事中华昶。 华昶身为六科言官,闻知此事,匆忙上疏弹劾程敏政,直言程敏政收受苏州才子唐寅与江阴才子徐经的贿赂,将考题弊出。 历来朝中最忌科考舞弊,朱祐樘听闻此事,即便相信程敏政的为人,却也碍于六科言官步步紧逼,不得已召见程敏政询问此事。 这会儿朱祐樘尚在乾清宫,程敏政至此行礼道:“老臣,参加陛下。” 朱祐樘心里头虽有些许怀疑,却敬重程敏政是自己的老师,便也唤他起身,直接问道:“近日京城流言四起,皆传苏州解元唐寅勾结江阴举人徐经贿赂先生,重金买题,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程敏政听言心中虽怔怔,可来之前,他便已猜到朱祐樘传召他的目的,他便也不那么惊诧,何况他阅卷之时,已将唐寅、徐经二人的卷子淘汰,并未归入录取人之中,他凭着这个,便也足以脱罪,于是辩解道:“陛下,老臣行的正坐得直,此事既是流言蜚语,便不足为信,望陛下明察!” 朱祐樘不曾起疑,反而是信了,微微颔首正想吩咐程敏政退下,哪知侍卫忽然进殿,禀道:“陛下,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求见。” 李东阳听闻朱祐樘传召程敏政,便知他定然是因为弊题一事,于是急忙赶进宫去,方才得了朱祐樘的允准召见,一进殿便急着为程敏政开脱,言道:“陛下,老臣可证明程敏政的清白。” 听闻李东阳这话,朱祐樘却是起了疑心,他不过是召程敏政至此随意询问一番,何故李东阳竟是这么心急,一进来便急着为程敏政开脱罪责。他心中虽有疑,却也未曾表明,依旧耐心听闻李东阳解释,轻轻点头道:“先生你说。” 李东阳道:“倘若程敏政真的收受贿赂,阅卷之时定然会将唐寅、徐经二人归入录取人之中,可老臣特意看了,他录取的人当中,并无唐寅、徐经二人。 仅李东阳一话,便足可证明程敏政的清白,确实如此,朱祐樘即便心里头怀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如今天色已晚,朱祐樘这便想着回坤宁宫去。 彼时田氏正巧也已去文华殿将朱厚照接回来。这会儿张均枼尚在东暖阁与南絮商议朱厚照之事,听到朱厚照在殿中说话,她这便吩咐南絮去将他唤来。 朱厚照到底是个孩子,到张均枼这里。也不等她同他询问什么,便道:“母后,儿臣今日在文华殿学了好多东西,母后想听么?” 张均枼不急着与他说事,便颔首笑道:“当然想,照儿同母后说说。” 朱厚照“嘿嘿”笑了一声,走近张均枼跟前。抓着她的手。在手心上写下一个扁扁的“曰”字,而后抬头望着张均枼,颇是得意的说道:“先生说了。这个字是读‘曰’,不读‘日’,母后以前教儿臣的是错的。” 张均枼听了这番话,又见朱厚照笑得得意洋洋。实在不忍戳穿他,只是也掰开他的手心。在上面写下一个“日”字,而后道:“照儿,母后以前教你的,是这个字。这个字。确实读‘日’,而非‘曰’,而照儿方才写的那个字。读‘曰’。” 见朱厚照有些懵了,张均枼便道:“照儿。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两个字不一样?” “不一样?”朱厚照愣住,问道:“哪里不一样?” 张均枼经不住噗嗤一笑,道:“‘日’字颇高,而‘曰’字颇扁。” 朱厚照也算是一点就通的,他道:“哦,那儿臣以后看到高一点的,就读‘日’,若是看到扁一点的,就读‘曰’,母后,儿臣说得对不对?” 张均枼抬手轻轻抚了抚朱厚照的头,温婉笑道:“照儿真聪敏。” 朱厚照忽然调皮道:“母后,那比起父皇,儿臣还聪敏么?” 张均枼听言,收回手笑道:“照儿比起父皇,简直就是聪敏极了。” 朱厚照笑得乐呵,张均枼忽然收起笑意,颇是认真的凝着他,问道:“照儿,你如今几岁了?” “照儿九岁,”朱厚照不假思索,直接答了。 张均枼点头,道:“照儿九岁,是不是该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住了。” 朱厚照这下怔住,顿了顿方才反应过来,问道:“母后要赶照儿走么?是不是照儿哪里做错了,母后告诉照儿,照儿一定改。” 张均枼摇头,道:“照儿没有做错什么,可你如今已九岁,是时候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了。” 朱厚照目中噙着泪花,可他是男儿,张均枼曾告诫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是痛了,那也定不能落下泪来,否则会叫人笑话,他为不叫眼泪落下来,是以微微仰面,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又望着张均枼,问道:“母后,为什么照儿九岁,就该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住?” “照儿是太子,太子出阁就学之后,便该移居东宫,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 朱厚照听闻此说,便也不再说什么,点了头后便急忙转身出了屋子,并非他不想继续问下去,只是此事已无法改变,何况他的眼泪就快忍不住,他不想在张均枼面前流眼泪。 南絮望着朱厚照急急忙忙跑出去,便不免心疼,回首同张均枼道:“娘娘,太子怕是跑出去偷偷抹眼泪了。” 张均枼心里头也颇是无奈,道:“由着他吧,总归是不能太惯着他的。” 她也不想叫朱厚照这么小便一个人搬去端本宫,可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张均枼也无可奈何,只怨他是皇子,是太子。 其实说起来,朱厚照早在去年便该搬过去,只是张均枼说他年纪尚小,只怕是离不开她,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住着又定然不会适应,加之她自己又总是舍不得他,便私心延后许久。 朱厚照从东暖阁跑出去之时,正巧朱祐樘也已至此,远远望见他抬手抹眼泪,又是迅速跑开,朱祐樘自然有几分诧异,他这便跟了过去。这会儿朱厚照躲在屋中流眼泪,朱祐樘推门进了屋去,朱厚照察觉有人过来,连忙背过身将眼泪抹掉。 见朱厚照如此,朱祐樘更是诧异,便问道:“照儿怎么哭了?” 朱厚照个性要强,自然不愿承认自己哭了,他道:“儿臣没有哭,父皇看花眼了。” “父皇这年纪轻轻的,”朱祐樘故意如此说,言道:“哪里会看花眼。” 朱祐樘年纪确是轻,可张均枼私下里总会与朱厚照调侃这些,朱厚照听闻朱祐樘如此说,便不禁噗笑一声,朱祐樘见他笑了,这便走近他,将他拉着坐在自己身侧,和颜悦色的问道:“照儿告诉父皇,方才到底怎么了?” “父皇,”朱厚照道:“为什么当太子,出阁就学之后,就一定要离开母后,一个人搬到端本宫去住?” 闻言朱祐樘愣住,道:“照儿是为这个哭的?” 听及“哭”字,朱厚照连忙摇头,道:“儿臣没有哭,儿臣只是不大高兴。” “好好好,”朱祐樘也迎合他道:“照儿没哭,照儿没哭。” “父皇,你还没有回答儿臣的问题,”朱厚照眼巴巴的望着他。 朱祐樘方才想起来,言答:“照儿是太子,日后要为帝王,你就该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也要比他们更早学会独立,你如今已是九岁,便该离开父皇和母后了。” 听闻朱祐樘如此说,朱厚照心底虽不愿接受,却也不再多问。 他知道,身为太子,就该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正想着,朱祐樘忽然道:“照儿,你若是不愿意,那留在坤宁宫也好。” 朱厚照摇头,坚定道:“不,照儿不想父皇和母后费心。” “好,”朱祐樘笑得不甚欣慰,又同朱厚照谈了许久,方才离开他的屋子,正打算前去东暖阁找张均枼,哪知他方才走至正殿,还未及跨步进去,便听闻牟斌一声疾呼“陛下”,他循声望过去,见牟斌如此匆忙,便微微蹙眉,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牟斌待走至朱祐樘跟前,方才停步,不作片刻歇息,便急忙言道:“陛下,如今坊间多传言苏州乡试解元唐寅与江阴举人徐经重金贿赂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求得考题,而朝中对于此事未作回应,此回应届考生多有不服,聚众在贡院门口闹事,说,倘若陛下不处置了程敏政与唐寅、徐经二人,那他们便砸了贡院!” “什么!”朱祐樘自是大惊,道:“竟有此事?!” 牟斌未点头应答,只是依旧拱手,言道:“陛下,此事只怕是不容再轻视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第十章 访尚书救友 唐寅勾结徐经重金贿赂会试主考官程敏政求得试题一事,早已在坊间传开,而在此回应届的考生当中,更是传了个遍,而今此事朝廷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应届考生有所不满实属必然,只是大闹贡院,不免过分了些。 朱祐樘尚在坤宁宫,方才同朱厚照父子俩交谈了不少事情,这会儿正想着回东暖阁去找张均枼,哪知道他还未来得及进殿,便从牟斌口中得知应届考生大闹贡院一事。 这应届考生大闹贡院之事,历朝历代恐怕尚未有过先例,而今到了他这一朝,忽然有此一事,这委实叫人为之惊叹,就连朱祐樘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 朱祐樘见了给事中华昶等六科、十三道言官上疏弹劾程敏政徇私舞弊的奏本,原本已特意召见程敏政询问此事,而李东阳也出言力证程敏政的清白,直言程敏政所录取之人当中,并无唐寅、徐经二人。弊题之事,实属子虚乌有,可人言可畏,如今应届考生喧哗不已,坊间舆论四起,此事实在难以平息,朱祐樘仔细思量一番,想着无风不起浪,既然坊间有此传言,只怕唐寅、徐经二人也绝非清白! 可此事又涉及程敏政,朱祐樘若是要将唐寅与徐经二人下狱,程敏政必定也不能安生,否则此事依旧不好平息。 眼下应届考生已闹着要砸贡院的大门,朱祐樘自然不能再坐以待毙,如今唯有处置主犯三人,给一众应届考生一个交代,此事方能平息。 牟斌不断催促,朱祐樘左右思虑一番。在这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吩咐道:“牟斌,朕命你,速速将唐寅、徐经二人逮捕下狱,不论使什么法子,一定要将此事审出个结果来,至于程敏政。也下狱吧。但,你且需善待他!” 朱祐樘方才说罢,心里头对程敏政颇是歉疚。只是听闻一众应届考生聚众在贡院前闹事,他便又是一肚子的火气,而今说罢,当即拂袖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殿去,又直奔东暖阁去。 这会儿张均枼仍在与南絮谈议朱厚照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之事。想起朱厚照如今年纪还这么小便要离开父皇与母后,张均枼便已是惋惜,又记着方才朱厚照听闻此事之后,那一脸坚强不准自己流眼泪的模样。张均枼便又有了几分悲恸,彼时要黯然摇了摇头,忽然见朱祐樘快步进了屋子。 她尚坐在软榻上。一双秀眉微微凝着,而今见着朱祐樘紧紧蹙着眉心。那一脸及时不悦的模样,便不禁将这眉心皱得紧些。 如今天色已晚了,南絮望见朱祐樘进来,这便识趣退下。张均枼直至南絮出去带上了屋门,方才开口询问朱祐樘,她倒也不是有意避讳着南絮,只是习惯于如此。 这会儿朱祐樘已走至她跟前,张均枼言语间自然而然的微微仰面望着他,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祐樘沉沉坐下,依旧紧紧蹙眉,言道:“枼儿在后。宫,可曾对此回会试舞弊之事有所听闻?” “会试舞弊……”张均枼闻言略有些怔忪,应道:“此事臣妾略有耳闻。” 朱祐樘轻叹一声,道:“连你在后。宫都对此事有所耳闻,看来此事果真闹得非凡!” 张均枼听闻朱祐樘如此说,便更是一愣,连忙问道:“怎么了,莫不是此事闹大了?” 朱祐樘道:“此事早已在坊间传遍,而此回应届考生,听闻有人重金贿赂主考官求得试题,多是不服,今日竟聚众在贡院门口闹事,逼朕作个回应!” “会试由礼部监办,涉及朝中用人是否贤良,而今竟有考生花重金贿赂主考官求得试题,此事原本便是不该,或当是死罪,而今坊间流言四起,陛下却不作任何回应,难道就这么放纵他们徇私舞弊?”张均枼闻知此事,心中颇是不服,继而又道:“陛下,请恕臣妾口无遮拦,倘若臣妾也是此回应届考生之一,听闻主考官徇私舞弊,那臣妾心中定然也是不甘。” “枼儿,”朱祐樘望着她,眉头始终紧蹙,他道:“主考官弊题一事,实属子虚乌有,我今日已私下召见过程敏政,他说他是清白的,而李东阳也说他录取的举人当中,并无坊间传言那二人,此事难保不是有人恶意栽赃。” 张均枼淡淡摇头,言道:“既然陛下觉得此事是有人恶意栽赃,那何不继续查下去,何况如今应届考生聚众闹事,陛下倘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恐怕是要出事的!” 朱祐樘又是一声轻叹,他道:“牟斌方才与我说起此事,我已吩咐将程敏政和那两个考生下狱调查了,相信不过三日,此事必有结果。” “陛下……”张均枼顿了顿,而后方才道:“臣妾听闻那两个考生当中,有一个是苏州乡试第一的唐解元?” 朱祐樘点头,道:“确是那个唐解元,此人在江南一带名气颇大,枼儿也曾听说过他?” 张均枼听闻确是苏州乡试第一的唐解元,已是愈发不安,又追问道:“那个唐解元,到底姓甚名谁?” “唐寅,”朱祐樘不假思索。 张均枼听闻此事名唤唐寅,而非她一直颇是仰慕的唐伯虎,心中便已安定下来。 她早听闻苏州有一个才子,名唤作唐伯虎,而今她又听闻被牵涉科考舞弊案的人便有一个苏州乡试第一的唐解元,不知为何,她每想起唐伯虎与唐解元,便总会莫名其妙的将此二人联系到一起。而今听闻这唐解元名唤唐寅,她便也放下心来了。 可张均枼哪里又知道,唐寅便是唐伯虎,唐伯虎便是唐寅,此回被牵涉在科考舞弊案当中的唐解元,其实就是她一直颇是仰慕的唐伯虎! 朱祐樘已同张均枼将此事发泄出来。自然也不再想着说这些叫人为之不悦的,朱祐樘顿了顿,忽然想起朱厚照的事,他便又经不住询问起张均枼,只道:“枼儿,你可是同照儿说了叫他一个人搬去端本宫住的事?” 张均枼微微一愣,道:“照儿同陛下说了?” 朱祐樘点头。问道:“枼儿舍得叫他搬走?” 张均枼轻叹一声。道:“舍不得也得舍得,照儿如今已九岁,早该一个人搬去东宫了。陛下也不能为他破了太祖定下的规矩不是?” 朱祐樘闻言确是道:“若是枼儿舍不得,我大可为你们母子破例。” 张均枼淡淡摇头,道:“臣妾不想照儿日后没本事,事事都依赖陛下。” 朱祐樘听闻她如此说。便不好再说什么。 原本朱祐樘同张均枼说,他已命牟斌将程敏政与唐寅、徐经二人下了锦衣卫狱。相信此事不过三日必定能有结果,可用不了三日,此事便已有了结果。 程敏政虽已年迈,却是一身硬骨头。何况牟斌善待他,只是同他磨磨嘴皮子;唐寅家贫,自小吃惯了苦头。而后受点刑罚,也断不会屈打成招;可那徐经就不同了。 想那徐经是富家子弟。自小便是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一丁点苦头,牟斌不过是命人恐吓几句,他便将什么都招了。 原本他与唐寅二人确实不曾以重金贿赂程敏政,只是唐寅得了乡试主考官梁储的赏识,得以与程敏政结识,而他与唐寅进京之后,曾前去拜访过程敏政,唐寅曾以一个金币向程敏政乞文,只不过他求的,并非此回会试的试题,不过是以往试题的范文罢了。 而程敏政非但给了他们二人以往几届的试题范文,还给唐寅的诗集抒写序章。 虽说在会试前后不久前去拜访主考官本就是不对,可此事怎么也不能算作贿赂主考官呀!何况此事如今闹得这么大,这也是他们二人万万没想到的。 可在朝廷看来,拜访主考官实在是考试之最忌,何况如今坊间流言蜚语颇多,朱祐樘为平息一众应届考生之怒,不得已将程敏政与唐寅、徐经三人定罪。原本他们三人应当被处以腰斩之刑,可朱祐樘因程敏政的缘故,便也留他们性命,只是每人五十大板,程敏政被革职,而唐寅、徐经二人,皆被革除士子身份,发配藩江充当小吏,且此生再不得入仕途。 革除士子身份,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只怕是比死来得更加折磨人,唐寅与徐经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一朝鱼跃龙门,能够踏入仕途,可如今非但不能入仕途,他们连士子的身份都没了,没了士子的身份,他们哪里还能再参见考试。 莫说是会试,恐怕连乡试的资格也没了! 唐寅被革除士子身份,又被发配藩江充当小吏,他如今已是无可奈何,自此一蹶不振,可听闻有此事,他的好友祝允明哪里又忍心于此,何况在他看来,唐寅断断不会做出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祝允明自然极想救唐寅,因他的外祖父徐有贞与李东阳是世交的缘故,他便去求了李东阳。 李东阳身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他的府邸自也不是好进的,祝允明深知外祖父与李东阳故交甚好,便同府上家丁报出了徐有贞外孙的名号,哪知家丁并不理睬,一番软磨硬泡,家丁终于愿意通传。 祝允明这才得以见到李东阳,而李东阳听闻这祝枝山便是好友徐有贞的外孙,又闻知祝允明也颇具才华,自然赏识有加。 李东阳问及来意,祝允明自知求他为唐寅说话之事不大好,言语间便是吞吞吐吐,连贯起来便是:“不瞒大人,小生此回拜访,其实是为好友唐寅。” “唐寅?”李东阳得知他的来意,方才有所震惊,他只是未曾行色于表,依旧从容,问道:“可是前几日受会试舞弊一案牵累的那个唐寅?” 祝允明见李东阳对此事还有些印象,自然暗喜,直点头道:“是,大人还记得他?” 李东阳淡淡一笑,一面又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你是来求我为他求情的?” 祝允明颇是羞愧,便稍稍低下头去,言道:“大人,小生与唐寅一同长大,素来了解他的为人,小生敢以性命作担保,唐寅定然不会贿赂主考官,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李东阳笑着摇了摇头,道:“若说实话,我也不信敏政会徇私舞弊,可此事早已结案,我并非通天本事,你来求我,只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祝允明听闻李东阳如此说,便不免灰心,连李东阳也没有那个本事,那还有谁能救得了唐寅! 李东阳说罢,望见祝允明黯然模样,继而又道:“我是没本事帮你,可有一个人定能帮到你。” “谁?”祝允明瞬间又来了精气神。 李东阳道:“皇后!” “皇后?”祝允明怔住,问道:“大人何故如此说?” “皇后在陛下跟前说话一向极有分量,你若能请得动她,那唐寅,必将得救!” 祝允明也知张均枼在朱祐樘跟前说话素来有分量,可张均枼既身为皇后,哪里又是好请得动的,莫说如此,他一介草民,恐怕是连她的面都见不上的。 可只要能救唐寅,他仍抱有一丝希望,道:“大人,我如何能请得动皇后凤驾。” 李东阳道:“你怕是请不动,可唐寅请得动。” 祝允明愣住,问道:“这怎么说?” “皇后一向欣赏唐伯虎的才华,素来喜爱他的诗作《一剪梅》,你只要凭着这个,定能请得动她。” 祝允明听闻此事,自然大喜,眼下只要能见到张均枼,那唐寅便定然有救,李东阳望见祝允明欣喜神情中,似乎掺杂着些纠结,他猜想他定然是为见不到张均枼凤驾一事发愁,便道:“明日寿宁侯的嫡子满月,到时皇后定然前去,你只需想法子拦住她回宫的路,那此事便好办了。” “可寿宁侯嫡子满月,陛下不会一同前去?”祝允明自然有法子拦住凤驾,他只是惶恐拦到朱祐樘,到时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唐寅。 李东阳伸手指着他,笑道:“糊涂!明日殿试,陛下需得亲自在保和殿监考,哪里得空出宫。” 祝允明这下欢喜,起身给李东阳行礼,“多谢大人指点!”(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力保唐伯虎 唐寅因曾经以一枚金币向程敏政乞文之事,被杖责五十大板,而后又被革除士子身份,不日便要被发配藩江充当小吏,如今唐寅受此劫难,好友祝允明同为此回会试应届考生,消息自然来得迅速,他为给唐寅翻案,不惜以徐有贞外孙之名前去拜访李东阳,只是李东阳无力帮他,又教他去寻张均枼求情。 祝允明得知张均枼素来喜爱唐寅的诗作《一剪梅》,自然是胜券在握,如今他祝允明可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张均枼身上了。闻知殿试之日,张均枼必会前去寿宁侯府,是以到今日,他便一直等候在寿宁侯府外不远之处,这里是回宫的必经之路,张均枼今日若是要回宫,必定要途经此处,到时他再使计拦架,此事必然能成! 可若是张均枼今日并没有出宫前去寿宁侯府,那他祝允明可就得扑空了。 只是张鹤龄嫡子满月,张均枼作为姑母,必定是要前去的,可若是宫里头有事叫她抽不开身,那她不去,旁人也不会说她什么。 这日清早,张均枼照旧起得颇晚,彼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这会儿张均枼妆容虽已化好,却仍坐在妆台前对镜观摩,东暖阁的门忽然叫人慌慌张张的推开,张均枼与南絮闻声皆是侧首望过去,却是见着乳母田氏神色惊惶,急急忙忙的唤道:“娘娘!” 张均枼见她如此失礼,自是不想搭理,只是仍望着她,南絮黛眉微微拧着,问道:“夫人怎么了?” 田氏站好身子。这会儿又趁势捋顺了气,恭敬道:“民妇方才听闻,太子在文华殿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脑门儿上给磕破了。” 听闻朱厚照磕破了脑门儿,张均枼自然大惊,这便站起身。连忙问道:“严重么?” 田氏摇头。却是道:“民妇也不知,文华殿那边儿差人过来通传了,只说请了御医去看。并不曾多说什么。” 张均枼举步正要走出屋子,一时记起了今日是侄儿满月的日子,于是又回首望向眉黛,嘱咐道:“眉黛。你差人去侯府回一声,本宫这儿还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今日便不去了,改日本宫必定过去出礼。” “是。” 嘱咐了此事,张均枼方才急急忙忙的赶去文华殿。见着朱厚照还坐在殿中听着刘健与谢迁关怀,张均枼方才放下心来,只是一颗心仍是七上八下。是以她仍进了殿去。 刘健与谢迁望见张均枼过来,连忙起身迎接。且躬身行礼道:“老臣参见娘娘。” “不必多礼,”张均枼意在朱厚照,便未多理会刘健与谢迁,甚至不曾瞧他们二人,进殿便直接越过了他们,走去朱厚照跟前,唤道:“照儿!” 这会儿朱厚照见她过来,自也是起身迎接,只是此回受伤实在是因自己贪玩,他便又不敢面对她,便微微低着头,轻唤道:“母后。” 张均枼走至他跟前,便捧起他的脸,瞧着他脑门儿上那被一小块纱布遮住的伤口,问道:“这伤可还疼?” 朱厚照摇头,道:“不疼。” 张均枼回首望见身后座椅,便顺势坐下,而后收回手,望着朱厚照问道:“照儿,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朱厚照到底是害怕挨骂,是以言语间极是轻声,他吞吞吐吐道:“方才在外头玩,一不小心摔了,头磕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张均枼轻声责备道:“父皇叫你到文华殿是来听课的,哪是叫你来玩耍的!” 听闻训斥,朱厚照垂首不语,张均枼便也不再说他什么,只是回首望着刘健,问道:“先生,此事可曾差人去保和殿通传了陛下?” 刘健闻言,并不言答,只问道:“要差人去告诉陛下?” 张均枼微微摇头,言道:“今日殿试,陛下尚在监考,此事莫要惊动他。” “是,”刘健应道一声,谢迁随后道:“娘娘,太子受伤,今日的课业,想是要免了。” “本宫知道,”张均枼回首,与朱厚照道:“照儿,你随母后回宫去吧,等你这伤好了再过来。” 朱厚照闻言心中自然暗喜,只是又故作不大情愿,略显委屈道:“那好吧。” 张均枼对张鹤龄颇是不喜,此回朱厚照虽然并无大碍,她却仍以此为借口,不愿前去侯府参加小公子的满月席。可她若是不去了,那伤心的可不是张鹤龄,而是祝允明! 天色早已暗下,祝允明仍在侯府外不远处等着,这侯府今日极是喜庆热闹,人来人往,祝允明却始终未曾见着有宫里的车驾,不曾有来的,也不曾有走的,这便意味着,张均枼根本没有过来。祝允明自然不会觉得李东阳骗他,以他的官品,定然是不会蒙骗他的。 可今日已是唐寅受刑的第三天,大后天便是唐寅被押送往藩江的日子,他若是再见不到张均枼,那唐寅便真的没救了。 而今见不到张均枼,祝允明心里头自然焦急,他本想再去拜访李东阳,可李东阳已指点过他一次,如今又岂会再三指点,再者说,他也拉不下脸哪!‘ 祝允明万般想再次拜访李东阳,可碍于礼节,此事总不能行,而今他正为此事纠结着,不想天无绝人之路,翌日午后,他尚走在街上,便赶巧遇上了李东阳。 想这李东阳虽为礼部尚书,又兼文渊阁大学士,为官却极是清廉,旁人每日进宫早朝晚朝皆乘坐马车,可李东阳却是自己骑马,身边也单单只跟随一个牵马的随从。 祝允明找他虽是为打听张均枼的行程,却总归是不好直接问的,殿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他便借此回金科状元伦文叙的事,接近李东阳。 这会儿晌午。李东阳这想是要进宫午朝,此事祝允明倒是清楚,是以他为与李东阳交谈,便一路同行,他故意问道:“小生听闻此回金科状元的备选原本有两个,一个是此回的状元伦文叙,另一个是叫作柳先开。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祝允明言罢。李东阳却只是笑笑,并不言语,祝允明继而便道:“听闻此二人才华不相上下。陛下一时不好抉择,便命他们二人即兴赋诗,谁的诗好,便点谁作状元。大人。小生觉得,仅凭一首诗。便定下状元,恐怕过分客观。” 话音未落,李东阳忽然大笑,祝允明不解。李东阳道:“哪里有什么柳先开,这不过是坊间传言罢了。” “可无风不起浪,金科状元凭一首诗登顶。此事只怕不假吧。” 李东阳侧首望着他,低声道:“柳先开是陛下化名。陛下欣赏伦文叙文才,点状元之时故意出题考他,望月赋诗一首,要他也以月为题,赋出一首诗来,若是他的诗好,那便点他为状元。” “竟是如此?”祝允明不免惊奇,便停下步子来,李东阳望见他停下来,他便也停步,问道:“昨日皇后并未出宫,此事是我错了。” 祝允明愣住,他们二人这会儿正巧停在张均枼常去的那家刘记点心铺子门前,李东阳便又指着那刘记,言道:“娘娘素来喜爱她们家的点心,隔三差五便会差人过来买,有时也会亲自过来,你若是真想见她,不妨在此等候。天无绝人之路,倘若唐寅仕途不该绝,你自能见到皇后。” 闻言祝允明未语,李东阳这会儿已说罢,这便转回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宫去。 祝允明再次得李东阳指点,果真每日守在刘记点心铺子外头不远处等候着,这刘记生意好,每日人来人往,可他就是等不到宫中模样的人过来。 一连等了两日,今日已是唐寅被押送藩江的日子,祝允明依旧未能见到张均枼,他这便打算放弃此事。他进了刘记铺子买些点心去,也不枉这几日在此等候。 这世上偏偏就有那么巧的事,就是祝允明想要放弃之时,张均枼竟是带着南絮与樊良亲自过来了。 祝允明并不认得张均枼的模样,他只是在店肆里头,忽然听闻刘记的老板娘毕恭毕敬的唤道一声“柳夫人”,又匆匆忙忙出去迎接,祝允明只觉得这柳夫人许是富人家的夫人,便只是望了一眼,也并未多作打算,可他又见着老板娘走至那柳夫人跟前欲要跪地行礼,虽被柳夫人暗暗扶着,可这也入了他祝允明眼中,他见老板娘如此,瞬间觉得这柳夫人来头不小。 对了,李东阳不是说,朱祐樘的化名,便是叫柳先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柳夫人,其实就是皇后! 张均枼买好点心,这会儿便出了店肆,祝允明见她走,急忙跟上去,跟到店外唤道:“柳夫人请留步!” 闻言张均枼停步回首,望着他却并不言语,祝允明拱手作揖,问道:“敢问您家相公,可是唤作柳先开?” 柳先开这名字素来只有张均枼夫妇与朝中个把人知道,张均枼听他这么问,也觉得此人颇有来历,便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见着他右手有六只手指,一时间想到了唐伯虎的好友祝枝山,便淡淡道:“你是……祝枝山?” 祝允明一时欣喜,连忙应道:“正是在下。” 张均枼得知他确是祝枝山,心中虽有几分惊诧,却多是狐疑,便问道:“你怎知我家相公唤作柳先开?” 祝允明左右扫了一眼,望见四下人多,实在不便言谈,便问道:“柳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均枼不语,直接转身进了店肆内堂,见着长凳子便毫不客气的坐下,哪知祝允明跟来停步却是当即给她跪下了。 见祝枝山给她跪下,张均枼自是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故?” 祝允明拜道:“草民祝允明,叩见皇后娘娘!” 张均枼并不惊诧,淡淡问道:“陛下化名柳先开,此事除本宫与朝中几位阁老知道,并无旁人知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祝允明自然不会将李东阳供出来,于是随口搪塞道:“草民是凭着金科状元伦文叙金殿赋诗之事推断出来的。” 张均枼稀里糊涂的信了,便微微颔首,道:“你起来吧,本宫敬重你文才非凡,免读书人礼节。” “谢娘娘。” 祝允明起身,张均枼问道:“你如此大费周章的找本宫,到底所为何事?” “草民求见娘娘,是想请娘娘,救伯虎一命。” “唐伯虎出了什么事?” “娘娘,此回会试舞弊案,伯虎定然是被人栽赃陷害,如今不仅丢了士子身份,还被发配藩江,此等结果,草民实在为他冤屈,是以求见娘娘,只为求娘娘,为伯虎翻案!” 张均枼闻言愣住,涉及此案的唐解元,名唤唐寅,而今这唐解元又成了唐伯虎,难道唐寅与唐伯虎竟是同一人!张均枼为免出笑话,便未多询问,只道:“唐寅岂是冤屈,与他同涉此案的徐经已亲口招供,唐寅曾以一枚金币向程敏政乞文,此事他自己也供认不讳,又岂会是假的!” 祝允明一时语塞,只是顿了顿,又急忙为唐寅开脱,言道:“娘娘,这怕是屈打成招,岂能信之!” “屈打成招也好,供认不讳也罢,不论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圣旨已下,皇榜已贴,这个结果是对天人最好的交代,何况今日唐寅已在去往藩江的路上,这个案子,翻不了!” “娘娘!”祝允明竟跪下了,他道:“草民自小与伯虎结实,深知他为人耿直,定不会贿买试题!娘娘也知道,伯虎素来才华出众,此回会试定然是胜券在握,他又岂会冒险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张均枼略显不耐烦,道:“方才本宫已说过,这个案子,翻不了!你莫再多言!” “娘娘……” 祝允明正要说什么,却被张均枼唤一声“祝相公”而打断,张均枼唤他“祝相公”,确是给足了祝允明面子,她问道:“你千方百计见本宫,就是为了求本宫给唐寅翻案?” “是!”祝允明应道。 张均枼经不住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本宫就一定会给唐寅翻案?” 祝允明底气十足,道:“就凭娘娘,素来喜爱伯虎的诗作《一剪梅》!”(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微服下江南 祝允明之所以有如此胆量过来寻求张均枼的帮助,不仅仅只是因为李东阳的指点,多的是因他知道张均枼素来喜爱唐寅的诗作,而今张均枼问了,他便也如实回答,他千方百计求见她,的的确确就是为了求她为唐寅翻案。 他祝允明言语间极具底气,自然叫张均枼颇是震惊,可他凭着张均枼喜爱唐寅的诗,便要求她为唐寅翻案,这说起来,总归是有些无礼的,可张均枼偏偏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见祝允明如此说,便免不了有些鄙夷。 祝允明说罢此言,张均枼便是顿了顿,而后方才露出冷冷一笑,只道:“本宫是喜爱唐寅的诗,可那又如何,本宫喜爱的,是他的诗,而非他这个人,既然如此,本宫又凭什么帮他翻案。” 话音落下,祝允明倒也没有语塞,他知道张均枼身居高位,脾气一向是不大好的,而今求她翻案,她定然也不会那么快便答应。他起先便没有祈盼着张均枼能一口答应,自然也早已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只听他道:“娘娘此言差矣。正所谓爱屋及乌,既然娘娘喜爱伯虎的诗,便也该喜爱他这个人。” 张均枼闻言已是愈发欣赏他这性子,如此有骨气,她自然略是钦佩,不过她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即便她欣赏祝允明,却也断断不会应了他这无礼的请求。她微微垂眸望着祝允明,颇是居高临下之感,她淡淡一笑,道:“你不过是强词夺理,唐寅罪不可赦。本该处以腰斩之刑,陛下念他才气出众,方才饶他不死,仅杖责五十,发配藩江充当小吏,已是仁义之举。” 祝允明听言却道:“娘娘也说,杖责五十。发配藩江充当小吏。这便是仁义之举,可革除伯虎士子身份,叫他终身不能再参加科考。不仁不义,未免太过!” 想他祝允明如此出言诋毁朱祐樘,以张均枼的性子,她定然不会轻饶。可正是因为她欣赏他,而他又是唐寅过命的兄弟。她方才不怒不怨,只道:“你说陛下不仁不义,可陛下饶了他的性命,只是你断章取义。只看片面!” “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科考,得以鱼跃龙门。可陛下革除伯虎的士子身份,叫他再也没了参加科考的机会。这与断他手足又有何区别!” 张均枼闻言怔住,也左右思虑了一番,的确,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士子身份就是身家性命,一旦被革除,便如同断人手足,就像祝允明所说。 她长吁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站起身,走至祝允明跟前,垂眸淡淡语道:“你起来吧。” 祝允明听闻她语气平和,察觉此事稍有转机,便应声站起来,却见张均枼微微侧过身子,转向一边踱步,言道:“本宫不是唐寅,也不是士子,自然体会不到那种苦痛,可本宫倒也能理解,只是此事,本宫是真的无能为力。” 闻言祝允明愣住,怔怔道:“倘若连娘娘也无能为力,那此事果真便没有转机了么!” 张均枼回身望着他,轻轻皱眉,语重心长道:“你是读书人,应当知道这天下,有两样东西是决不能触犯的,皇权和圣威。” 见祝允明蹙眉不语,张均枼又道:“陛下已命人张贴皇榜,将此事昭告天下,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此事,倘若本宫要求陛下翻案,那本宫便是触犯皇权,倘若此案的结果并不如初,那本宫便触犯了圣威,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祝允明自然明白张均枼的意思,他也知道,此事原本便是丝毫没有转机,他怔了许久方才黯然点头,张均枼道:“你明白就好。” 张均枼说罢便转身欲要出去,祝允明见势急忙唤一声“娘娘”,张均枼停步,祝允明道:“草民不求娘娘为伯虎翻案,只求娘娘,容许伯虎逍遥,他是个随性之人,定然不甘愿发配藩江。” 祝允明言毕,张均枼并未接话,也不曾表明是否愿意帮忙,只是举步离开。 若是将唐寅发配藩江充当一个小吏,委实屈才了些,张均枼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祝允明的请求,她答应了。 此回会试舞弊一案,大抵算是告一段落了,如今天下太平,倒也算是盛世。 去年某日,朱祐樘为哄着张均枼开心,许诺她在兴济为张均枼敕建一座行宫,那时他也并非只是说说,如今行宫已建成,建行宫的人立即将此事禀报给朱祐樘,朱祐樘知道了,那张均枼自然也知道了。 张均枼方才尚在坤宁宫小憩,忽然听闻张瑜过来与南絮知会,说是兴济的崇真宫建成了,她便是立马睁眼了,她一向睡得浅,即便睡着,有什么动静也能入她耳中,闻知崇真宫已建成,张均枼二话不说当即起身,这便跑到了乾清宫去。 彼时朱祐樘尚在批阅奏本,他方才吩咐张瑜去坤宁宫知会此事,便已料想张均枼定然即刻过来,这会儿她果真来了,还挺迅速。 张均枼进殿望见朱祐樘埋头,便走至大殿正中央,有模有样的福身行礼,语道:“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朱祐樘闻声抬起头,见她如此,也忍不住噗笑一笑,直言道:“想什么你就说吧,这个样子,我还真不大适应。” 张均枼听言也不拐弯抹角,直起身便朝他走去,站在他身侧,望着他浅浅一笑,言道:“陛下,臣妾听闻崇真宫已建成,特意过来叩谢陛下的。” 朱祐樘故意道:“请个安便当作是叩谢了?” “不然呢?”张均枼道:“陛下真舍得叫臣妾跪下来给你磕头?” “当然舍得,”朱祐樘仍打趣,张均枼却是道:“陛下舍得,臣妾还不乐意呢。” 朱祐樘也不再多言,只道:“你想去兴济住一阵子?” 既然朱祐樘一语中的。那张均枼便也不再多费口舌,言道:“臣妾是想,崇真宫已建成,空着总归是不好的,臣妾此去,其实也不单只是为了玩耍,还有的。就是想瞧瞧。他们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又或是贪赃什么的。” 张均枼说罢,朱祐樘却是道:“枼儿果真只是想去兴济。你不会还想着去别的什么地方了吧?” 话音方落,张均枼紧接着辩解,言道:“除了兴济,臣妾还能去哪儿。” “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下江南?此回我若是准你回兴济。你可不能乱跑。” 张均枼听闻朱祐樘如此说,倒是有些心虚了。她道:“臣妾倒是想下江南来着,可臣妾哪里有那福气。” 朱祐樘拿她没辙,便应道:“你要回兴济,我准了。” 张均枼闻言欣喜。连连颔首,朱祐樘又道:“可你不能乱跑。” “一定不乱跑,”张均枼应了一声。这便转身朝殿外走去,朱祐樘自然不信她仅回兴济。只是又不好说她什么,便道:“早点儿回来!” 张均枼应道:“知道!” 朱祐樘千叮咛万嘱咐,只准她去兴济,而不能去旁的地方,可张均枼哪里听他的话,兴济是什么样的地方,张均枼在那里生长了十几年,早已玩腻了,趁着这大好的机会,倘若不去江南走一遭,那便真的是可惜了。 南絮知道张均枼想去江南,是以回坤宁宫的路上便询问道:“娘娘,奴婢可需准备什么?” 张均枼随口道:“无需准备什么,本宫听闻江南暖和,咱们只需带几件儿衣裳便足够了。” “是。” 待回了坤宁宫,张均枼便暗暗琢磨了去往江南一路的行程,而南絮收拾行李,张均枼说,明日一早便出发,争取天黑之前离开北直隶,她也知道行程有些赶,便说,倘若出不了北直隶,那便赶到天津卫住下。 翌日一早,张均枼果真有这毅力起身,且起得格外早,几乎是与朱祐樘同时。 张均枼原先说要在今日天黑之前离开北直隶境内,想这北直隶范围极大,要说出北直隶,那自然是不大可能,可这一路上若是不出什么意外,要赶到天津卫,倒是势在必得。 天津卫倒也是个好地方,张均枼一行三人昨日天黑之前赶到此处寻了个客栈住下,原想着天亮便离开,可天亮之后却是在这里玩了一日,到第三日方才坐船离开,下面该去的,应当是沧州,可张均枼想去的是济宁府,到沧州府码头处,她们便没有下船,在船上睡了一晚,翌日便跟随船去了德州码头下来。 张均枼虽想去济宁府,可她到底是想去江南的,这江北之地虽也有诸多风景名胜,她却不曾在此多逗留,她们这一行三人,自京城的码头上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一路途经天津卫、德州府、济宁府、台庄、清江镇、扬州府,皆在这六处停留一两日,而后便继续行程。 是以她们自初春之际启程,一行约一个月,方才到了苏州。 苏州,这是张均枼最想的去的一个地方,也是她自小便极想去的一个地方! 张均枼一行人坐的船沿着水路到苏州府码头之时,已是傍晚,三人下船后并未停留,因天色将晚,她们便急急忙忙的去城中寻客栈了。 可这春日里,江南之地游客颇多,尤其是苏州这样的地方,城中几家客栈皆已爆满,哪里还有空着的客房! 走了一路,张均枼早已疲惫,眼看着天色将要黑了,三人这回寻到的,已是城中最后一家客栈。 张均枼领着南絮与樊良二人鼓足了勇气进去,望见楼下吃饭的客人皆已坐满,张均枼见此情势,心中不免怔怔。 望见有客进店,那老板娘连忙迎过来,用这略带地方口音的语气笑道:“哟,三位这是要住店吧?” 张均枼闻言便知这里定然有空房,于是也笑脸应对,言道:“可还有空房?” 老板娘从头到脚将三人打量了一番,依旧笑道:“有,楼上还有两间天字号房,我这就去给你们三位准备。” 张均枼分明察觉这老板娘误将张均枼与樊良当作夫妻,而南絮为随行的姑姑,便经不住训斥道:“有没有眼力见儿,三个人何故准备两间房!” 老板娘闻言愣住,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南絮暗暗拉扯张均枼的衣袖,轻唤道:“夫人。” 樊良自也听出了这意思,于是对着张均枼微微躬身,沉声道:“夫人,卑职冒犯!” 听闻樊良“卑职”二字脱口而出,老板娘方知张均枼定然是官宦人家的贵夫人,是以急忙讪笑道:“瞧我这记性,楼上正好还有三间天字号房,我竟给忘了。” 南絮吩咐道:“快去准备。” “诶,”老板娘应了一声,这便转身给一侧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这便近前,老板娘贴附在他耳边不知耳语了些什么,见着小厮走了,她方才领着张均枼三人去了楼上。 大概是因下船之后寻客栈过久,张均枼自然疲累不堪,进房由南絮伺候着匆匆洗漱一番之后,倒头便睡下了。 张均枼这一夜睡得安安稳稳,加之有着南絮与樊良二人一东一西随时护着,她自是更无需担心什么。 可翌日早晨睡得还迷迷糊糊,张均枼翻身朝外,侧着身子忽然察觉身边似乎有一股温热的气息,那气息极是熟悉,可她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这到底是怎么来的。她探手摸过去,竟是摸到了一个人,她睡梦中由此一惊,当即收回手,更是惊得睁眼坐起身,却见身侧熟睡之人,竟是朱祐樘! 因张均枼惊叫一声,朱祐樘亦是惊醒,他恍惚醒来,望见张均枼垂首凝着自己,似乎大惊失色,便也有些迷糊,抬手揉揉眼,问道:“枼儿怎么了?” 张均枼闻言却仍是惊魂未定,她苦笑一声,问道:“陛下……什么时候过来的?” 朱祐樘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似乎无所谓道:“昨晚啊。” 张均枼仍是不解,问道:“那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朱祐樘依旧淡然,只道:“就这么走进来的啊。” 这会儿南絮与樊良闻声也已破门而入,却见朱祐樘在此,自然是一愣,朱祐樘却偏过头望向他们,淡淡语道:“没事了,你们退下吧。”(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巧遇沈九娘 张均枼自京城启程,沿着京杭大运河走水路下江南,至如今到了苏州府,这一路皆是以柳夫人之名出行,从没有暴露身份,而随行之人也仅仅只有南絮与樊良,照理说,朱祐樘是一定不会知道她的行踪的。 可朱祐樘偏偏就是追来了,非但追到了苏州府,还追到了客栈来,又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张均枼的屋中,这叫张均枼岂能不惊! 南絮与樊良皆是忠心之人,在张均枼看来,她们两个,是一定不会给朱祐樘通风报信,透露她们的行踪的,事实上,她们两个也的的确确没有给朱祐樘透露一丁点儿消息。 可朱祐樘追来,到底也叫张均枼不大欢喜,但这不大欢喜,又万不能就此表现出来。 张均枼恍然间惊醒,回过神来问道朱祐樘这些事情,朱祐樘却是尽力躲避问题,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说是昨晚,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说是走进来的…… 这下可好,张均枼确是懵了! 朱祐樘望见张均枼如此惊诧,倒也心知肚明,他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张均枼问的是什么,他只是起先不想说,可这会儿又想说了,他慢悠悠的坐起身,侧首凝着张均枼本该惺忪如今却是出神的眸子,一时间经不住噗嗤一笑。 这会儿该是极严肃的,他这一笑,叫张均枼转瞬间便变了脸色。 张均枼阴着脸,再次问道:“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朱祐樘如今已不再是躲避,只是仍打趣,故作惊险,还不忘打了个示意她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言道:“枼儿,隔墙有耳,莫唤我陛下。” 张均枼闻他所言,免不了又叫他分了心。问道:“那该唤作什么?” “我是你相公,你自当唤我夫君,”朱祐樘说得一板一眼。 张均枼素来不喜如此唤他,总觉得有些矫情。一想起还有正事,索性不唤了,直接问道:“方才问你的,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朱祐樘仍道:“就这么走进来的呗,我还能飞进来不成?” 张均枼听言。一双秀眉微微凝起,追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朱祐樘这会儿方才认真解释,言道:“我想着去兴济接你回宫,哪知前几日到了行宫,地方县令却说没见你回来,我一想,你定是下江南了。” 张均枼早料到朱祐樘会去兴济找她,哪知这才不过一个月而已,他便去找她了,可这又算什么。江南一路遥远,过来苏州一路,又是途经多地,且不说朱祐樘如此凑巧就是找到苏州来了,况且她们三人自沧州到苏州,途中花了约莫半个月,而朱祐樘所言几日便到了,这未免稀奇! 朱祐樘说得在理,可张均枼也不是好蒙骗的人,她顿了顿。又暗暗在心底思虑了一番,而后便道:“还真是赶巧了,沧州到苏州中间隔了那么多地方,你偏偏就寻到这儿来了。” 闻言朱祐樘倒也不紧张。他自有说法,只道:“我离了沧州,便沿着运河一路到镇江了,镇江没有你的消息,我便赶到苏州,哪知方才向人打听。人家便给我指点,说你进了这家客栈。” 张均枼哪里相信,追问道:“果真是如此?不过只是几日,陛下这么快就寻来了,这说出去谁信呀!” 朱祐樘道:“我这一路都不曾逗留,自然极快。” 张均枼抬手揪着他脸颊,小声斥道:“你说实话!” 朱祐樘吃了痛,急忙掰开张均枼的手,这会儿方才如实道:“你还在宫里的时候,我便猜想你是要下江南,偏偏你又只带了南絮和樊良,我便差人一路跟着你,你每去一个地方,线人都给我飞鸽传书,我便找来了。” 张均枼故作不满,道:“你竟然派人跟踪我。” 朱祐樘急忙辩解,言道:“我可不是派人跟踪你,我这是派人暗中保护你,你看看你,下江南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只带南絮和樊良,我哪里放心得下。” “你放心不下,”张均枼道:“所以跟来了。” 朱祐樘讪笑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张均枼又道:“你出宫多日,朝中竟无人说什么?” “我病体抱恙,不能视朝,那些酸腐书生能说什么,枼儿怎么也关心起这个来了,”朱祐樘说着,又抬臂揽住张均枼肩头,说道:“你一直想要我陪你下江南,如今我来陪你了,你还嫌弃我?” 张均枼却是故意道:“谁敢嫌弃你呀。” 这一个月来,带着南絮与樊良二人一同游玩倒是挺好,带着朱祐樘反而叫张均枼不舒服。张均枼原本在宫里头之时,确是想叫朱祐樘陪她一起,可如今她这心里头却是不愿意了。 朱祐樘见她神色,察觉似乎有异,便问道:“枼儿不想我跟来?” 张均枼当即接话,言道:“你想多了。” 说罢张均枼便起身下榻,竟是当着朱祐樘的面儿换上了一身男儿的衣裳,这会儿朱祐樘亦是起身,望见她穿着士子的衣裳,便不解道:“枼儿这是何故?莫不是要同我称兄道弟了?” 张均枼只道:“外头人多,打扮成士子模样,总归保险些。” “我在这儿你还不放心?”朱祐樘道。 谁想张均枼却是道:“就是因为你在这儿,我才不放心来着。” 朱祐樘正想追问,南絮却是入内伺候他们夫妻二人洗漱,朱祐樘叫她打了岔,便也忘了这回事。 洗漱过后,南絮又特意吩咐客栈小厮送来早膳,远远望见小厮端着木托走过来,南絮便出了屋子去将木托接来,彼时张均枼亦是站起身走过去,暗暗在早膳中做了手脚。 朱祐樘却似乎浑然不知,待吃了那早膳,果然昏昏沉沉的睡去,张均枼也顾不得太多,反正还有人在暗中护着他,她见着朱祐樘已睡去,本想就此速速离去。可见着他趴在桌子上,又是于心不忍,回首取来毯子为他披上,方才急着离开。 张均枼不想叫他跟着。朱祐樘自然知道,方才南絮端来的早膳,他似乎是吃下去了,可“似乎”到底就是“似乎”,张均枼那点儿伎俩。他倒是清楚的,他没将那早膳吃下去,那昏昏沉沉的睡下去,自然也是装的。 不过片刻之后,朱祐樘察觉张均枼已走不远,这便站起身来,彼时张瑜亦是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走了。” 朱祐樘侧首剜了他一眼,说道:“叫东家!” “是,”张瑜回神。应道:“东家。” 朱祐樘总想叫张均枼心甘情愿带着他,便暗暗琢磨了一阵子,突然灵机一动,吩咐张瑜道:“你派人追上夫人,同她知会一声,就说我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了。” “啊?”张瑜闻言颇是费解,言道:“东家,您这脑子没坏吧……” 朱祐樘暗暗欣喜,只道:“不到一个时辰,她一准找来!” 他朱祐樘说这话。并非是为给张瑜解释他的意思,可张瑜听了,却也有个一知半解,于是随即便转身出了屋子。片刻之后方才回来。 朱祐樘料想得不错。 线人快马加鞭跟上张均枼,告诉她朱祐樘其实是装晕,她方才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去了这苏州城内最有名的醉春苑。 醉春苑,听这名字张均枼便知那是什么地方。 想当初在宫里时,张均枼便绝不容许朱祐樘碰旁的女人。如今在宫外,她自然是依旧不容许,何况那所谓醉春苑的女人,皆是不干净的东西! 张均枼听闻此事,果真是面露愠怒之色,当即呵斥樊良掉头回城,去了那苏州城内最是有名的醉春苑。 朱祐樘料想得确是不错,可他偏偏就是料错了时间,他以为,张均枼会在一个时辰内赶去醉春苑,可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张均枼,以张均枼那急性子,哪里需要一个时辰,半个时辰都绰绰有余! 想这醉春苑是什么样的地方,男人进去是客,女人进去是主,张均枼这样的女人,自然是进不得,赶巧她今儿早上换上了这一身士人衣裳,这一副男人模样,要想进去,还不是光明正大的! 可南絮就进不得了,是以张均枼只带了樊良一个人进去,而南絮在外头候着。 张均枼入内不慌不忙一番打听,方得知朱祐樘是去沈九娘那里听曲儿了。 于是张均枼便也由那老。鸨领着去了沈九娘的屋子。 老。鸨领着张均枼进了屋子,瞧见沈九娘这会儿正给朱祐樘弹曲子,便知会道:“九娘啊,有客人来了。” 沈九娘抬眸望着张均枼,微微颔首,露出温婉一笑,而后继续弹着琵琶,待那老。鸨出了屋子去,张均枼便又将目光移至朱祐樘身上,阴阳怪气道:“柳相公好兴致,竟到这儿来听曲子了。” 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朱祐樘方才转回身,望着张均枼这士人模样经不住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故作严肃,亦是阴阳怪气道:“张相公也是好兴致,只是这醉春苑,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张均枼不紧不慢的走至朱祐樘身旁坐下,一面又道:“醉春苑是什么样的地方,难道柳相公就该过来?” 朱祐樘叫她说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张均枼紧接着道:“醉春苑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为何不能来,柳相公莫要小瞧了我才是。” 闻言朱祐樘噗嗤一笑,随后点头附和道:“好,咱们不小瞧你。” 沈九娘是个聪慧的女子,朱祐樘与张均枼这番言语,或许旁人听不出旁的意思,可她却是听出来了,她微微抬眸望向张均枼,正巧张均枼侧首望向朱祐樘,她无意一瞧,便瞧见了她耳垂上略是明显的耳洞。 她知张相公是女子,便猜想她男扮女装混进醉春苑,定然是为找寻柳相公的,而这柳相公,若是不出意料,应是她的夫君。二人语罢,恰巧她这一曲也尽,她见这情势便询问起张均枼,只柔声问道:“张相公想听什么,九娘愿为您弹奏一曲。” 就因朱祐樘过来寻沈九娘作乐,张均枼必定是要故意为难她的。张均枼思虑一番,而后佯装不假思索,极是干脆道:“十面埋伏!” 沈九娘闻言一双黛眉微微皱起,朱祐樘知道张均枼为难她,便和声道:“沈姑娘今日疲惫,只怕弹不出了。” 张均枼却是反驳,问道:“柳相公怎知沈姑娘今日疲惫,莫不是你们二人做了什么不堪之事!” 朱祐樘不知言语,沈九娘连忙道:“弹得出,九娘这便为张相公弹奏此曲。” 沈九娘说罢,这便弹奏这曲子。 只是曲声哀怨,其人亦是略带愁容,叫张均枼实在听不出这曲子之间的恢弘大气来。 张均枼自然不满,不等她这一曲奏罢,便出声打断,只道:“此曲恢弘大气,沈姑娘弹得,有些不着调啊。” 沈九娘尚未接话,朱祐樘便出言解围,问道:“沈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祐樘这般关怀,张均枼听着自然不悦,沈九娘倒也不是什么矫情之人,她听着朱祐樘如此询问,又望见张均枼面露不悦,自知这是小两口子闹了别扭,便微微摇头道:“没有,张相公说得对,此曲恢弘大气,而九娘曲调抑郁,实在弹奏不出,望二位相公见谅。” 闻言朱祐樘轻轻点头,而后便望向张均枼,似乎正想同她说什么,可张均枼却是不满,陡然站起身,淡淡道:“天色不早了,告辞!” 张均枼说罢便转身离开,沈九娘微微垂首语道:“张相公慢走。” 朱祐樘见张均枼走了,也怕是此回要弄巧成拙,于是也迅速站起身,急急忙忙的追出去,只唤道一声“枼儿”。 沈九娘早知这张相公是女子,听闻朱祐樘如此唤,便也并无惊诧,只是依旧垂首行礼,道:“柳相公慢走。” 朱祐樘追上张均枼时,二人已是到了醉春苑外头。这会儿张均枼由南絮扶着正想上马车,却是被朱祐樘拉住,她便转身推开朱祐樘的手,言道:“光天化日之下,柳相公竟如此无礼!” 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朱祐樘却是笑道:“我只是觉得,姑娘你长得像极了我夫人。”(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吴中四才子 想这苏州府风景名胜颇多,张均枼至此已逗留五日,方才与朱祐樘一行人离开这客栈,只是离开苏州府总归只是离开苏州府境内,绝非离开苏州。 这一行人离开苏州府,便直接去往虎丘,在昆山县又呆了两日,而后又去往昆山县下辖的周庄镇,以及陈墓镇。 陈墓一行几人遇着不少人,这不少人当中,就包括三月会试时因涉入了科考舞弊案而本该被发配藩江的唐寅,还有他的几位好友,就如前些日子还千方百计求见张均枼的祝允明,再如其余二位吴中才子。 张均枼这一行人,以往每至一处之时,皆已是下傍晚,每回皆是匆匆忙忙的找寻客栈住下,而此回赶到陈墓之时,却不再是下傍晚,反而是午膳前不久,这也不能说是赶巧,只能说,是因陈墓离周庄颇近,所以她们一行人早膳后从周庄出发,不到两个时辰便赶到了陈墓。 较之周庄,陈墓这里便颇是安宁了,这里没有周庄的喧嚣与吵闹,却是安静许多,可在方才从周庄赶来的张均枼一行人眼中,这里却是显得有些许冷清。 大概真的是陈墓游客不多,连客栈的人也颇是稀少。 不过这样的安静,倒是正合了张均枼的心意。 至客栈住下,待南絮几人安排好一切,这会儿已到了午膳时候,张瑜听了朱祐樘吩咐,这便下来找客栈的老板娘点菜。 江南百姓的人情味儿果真十足,这客栈的老板娘与人极是和善,招呼着张均枼这一行五人过来吃饭。 朱祐樘一向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如今即便是在宫外,此事也不可免去。他饭后站起身,正出了去,察觉张瑜跟着,便回首道:“不必跟着。” 张瑜也不想跟着,而今朱祐樘吩咐,他自然乐意回去歇息,可张均枼却是跟了出去。朱祐樘便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闻言张均枼只道:“吃撑了。” 朱祐樘知道她原本并未吃好。却也没说什么,单只是握着她的手一同散步,走了片刻。朱祐樘正同张均枼说话,张均枼却是忽然驻足不前,朱祐樘怔住,回首望着她。问道:“怎么不走了?” 张均枼露出一笑,言道:“脚疼。” 听闻张均枼如此说。朱祐樘也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便道:“你方才不是吃撑了?这会儿就得自己走走才好。” 张均枼哪里管他说什么,在她眼里,不论是什么事情。他都是乐意的。她并不言语,单只是抬眸凝着朱祐樘,而后展开双臂。朱祐樘一向拿她没办法,便只好转过身。又微微弓下身子,背起张均枼继续走着。 朱祐樘口中却是调侃道:“枼儿似乎重了些。” 张均枼道:“还不是你养的。” “怪我,”朱祐樘出言附和一声,张均枼应道:“是啊。” 朱祐樘道:“你要吃什么东西,我还能不让你吃怎么着。” 张均枼道:“瘦了你说不好看,如今胖了些你又说我重,那你到底是喜欢我瘦些,还是胖些?” “我可没说你胖,我只是说你比以前重了些。” “哦,”张均枼点头假意迎合,而后道:“那你到底是喜欢我瘦些还是胖些?” “都喜欢,”正说着,朱祐樘又道:“不过你还是再胖些吧,太瘦了别人总以为我虐待你。” 张均枼闻言噗笑一声,道:“谁这么有眼力见儿。” 朱祐樘未接话,是因他们二人已至五保湖岸边,张均枼望见湖中央的陈妃水冢,兀自下来,走至朱祐樘身侧,自语道:“果真没有一条路能通过去?” 闻言朱祐樘侧首望着她,说道:“怎么你还想过去看看?” “这倒不是,”张均枼亦是侧首睨了他一眼,却见岸边那头有一个士子模样的人快步朝他们走过来,二人一齐朝那士人看去。 那士人走近,同张均枼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望着朱祐樘拱手道:“在下文徵明,见阁下士子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吧。” 听闻此人是文徵明,张均枼与朱祐樘皆是一愣,朱祐樘虽未回礼,却也谦虚道:“读书人倒算不上,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文徵明闻言道:“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烦请阁下帮个忙。” 朱祐樘侧首望了张均枼一眼,而后回首道:“文相公且说,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自然会帮你。” 士人之间总是客套,听闻朱祐樘自称“在下”,张均枼总觉得不大适应。文徵明道:“在下方才与沈周老前辈在此比试诗文,友人因沈周是前辈,一直分不出个高下,在下便想请阁下移步去点评点评。” 朱祐樘不曾迟疑,当即答应了。说是点评,其实就是看两个读书人比诗论文,除了文徵明与沈周,桌案旁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士人,想必便是文徵明口中的友人了。 “沈前辈说昌谷分不出高下,那徵明便找来旁人点评,这下沈前辈也该放心了吧,”文徵明这话同沈周说得阴阳怪气,可也不难听出,这三人之间交情极是深厚。 沈周瞧了朱祐樘与张均枼一眼,却似乎并不愿理会他们,文徵明那友人倒是有些见识,阔步朝他们二人走来,问道:“不知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朱祐樘道:“在下姓柳,字先开。” 那友人这便同朱祐樘与张均枼作揖道:“哦,柳相公,柳夫人。” “那不知阁下贵姓?”朱祐樘问道。 “免贵姓徐,字昌谷。” 徐昌谷,原来是徐祯卿! 素闻徐祯卿长相略是丑陋,其貌不扬,比不得其他三人,而今一见。果真是如此。 徐祯卿这便邀他们二人走至桌案旁,看着文徵明与沈周均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模样,估摸着他这心里头也有些无地自容。 “叫柳相公柳夫人见笑了,在下这两位友人在此说文论诗,不知怎的忽然争执起来,还说要依题写诗,比个高下。沈前辈说在下会偏袒。硬是不依。这不,徵明便请二位来此点评,说来也麻烦你们了。” 朱祐樘客气道:“徐相公言重了。在下与内人也委实喜爱说文论诗,不麻烦。” “是啊,今日既是两位相公要比得高下,那不如就由贱妾出一题。”张均枼说着侧首望着湖中央,而后回首道:“两位相公就以陈妃水冢作首诗如何?” 张均枼话音未落。文徵明便已提笔作诗,沈周亦是不甘示弱。 转眼已见沈周落笔,文徵明眼疾手快,毫不下于这长者。竟直接举起桌案的纸来,侧身望着朱祐樘道:“还请柳相公指点一二。” 沈周是个拗脾气的人,他见文徵明如此。倒是没有如他那般,只是自顾自的念起诗来。“君恩付流水,无复吊仙妃,有客捞明月,香魂应借辞。” 文徵明瞧着沈周,也未曾打断他,依旧举着自己作的小诗,朱祐樘待沈周说罢,方才读起他的诗,还有模有样的道:“谁见金凫水底沉,空怀香玉闭佳人。君王情。爱随水流,赢得寒溪尚姓陈。” 朱祐樘读罢出言夸赞道:“确是好诗。” 沈周闻言却是来气,陡然将手中的诗作揉成一团,硬生生的抛掷于地,斥道“没眼力”,而后便拂袖离开。 文徵明见沈周扬长而去,心里头亦颇是不悦,扔下手中的诗作便紧跟着过去。他们二人倒是潇洒,可急坏了徐祯卿。 徐祯卿回首与朱祐樘同张均枼急急忙忙作揖,只道:“叫二位笑话了,在下这两位友人就是倔脾气,方才并非出于本意,还请二位不要怪罪。在下这还得跟去,先告辞了,有缘再会!” 见这三人匆匆离去,朱祐樘与张均枼自也是无语应对,说来他们二人已出来许久,是该回去了。 晚膳后朱祐樘出去走了一阵子,回来后便歇下,这会儿客栈里头的人亦是少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坐了几桌,张均枼仍站在阁楼上,南絮出来轻唤道:“夫人,东家唤您进去歇息。” 张均枼颔首应允,忽然问道:“樊良回来了?” 南絮摇头,道:“还没,不过想是快了。” 闻言张均枼方才随南絮进了屋子。 张均枼方才进了屋子,便又有一行四人进了客栈,而这四人当中领头的那个,便是徐祯卿,徐祯卿身后那个,是祝允明,而与祝允明并肩而走的那个穷书生,便是张均枼一直颇是仰慕的唐寅。他们四人进来时,张均枼正巧进屋,她总是无缘见到唐寅。 文徵明走在最后头,言道:“怎么伯虎来陈墓也不事先与我们知会一声,我们也好去接应你。” 唐寅道:“我哪知你们也在陈墓,若非方才见着昌谷,我怕是还遇不到你们。” 闻言徐祯卿回首,道:“这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客栈,遇不到才怪。” 唐寅笑道:“说的也是。” 文徵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抓住唐寅的衣袖,问道:“沈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唐寅面色略显黯然,道:“九娘还在苏州。” 文徵明自知这话叫唐寅不适,便岔话道:“对了,伯虎,你方才遇见昌谷,那可曾见着沈周那个老顽固?” “沈周?”唐寅微微一愣,道:“他也在?” 文徵明脸色这便青了,道:“那个老顽固,我与昌谷今日好心唤他同游,没想到他竟与我不欢,非要与我比诗。” 四人这会儿落座,徐祯卿侃笑,“徵明兄与沈前辈今日可叫人笑话了。” “哦?”祝允明道:“怎么说?” 文徵明接着道:“他要与我比诗文,我说那行,昌谷出什么,那我们便比什么。谁想他说昌谷是我好友,定然会偏袒我,硬是不依,我没得法子,只好请来一对来此游玩的柳姓夫妇,赶巧人家也是读书人,那柳相公夸赞我的诗好,他立马便气跑了。” 唐寅与沈周交情匪浅,道:“沈前辈年纪大了,多少脾气还是倔了些,你何必与他计较这个。” 这文徵明的脾气偏偏也是犟得很,他听闻唐寅如此说,便是不悦,虽未曾言语,脸色却是阴沉,另外二人也知文徵明心中不悦,连忙解围,祝允明道:“徵明,伯虎与沈周老前辈交情一向好,说这些话,你莫往心里去。” 这四人交情好,文徵明转瞬间脸色便好了许多,讪笑道:“我哪是小气人,枝山可是小瞧了我。” 唐寅正想接话,忽闻客栈的老板娘走至他跟前笑道:“这位相公莫不就是唐寅?” 闻言唐寅笑着颔首,应道:“在下确是唐寅。” 老板娘惊喜道:“素来听闻唐相公才气出众,还是乡试解元,如今得以一睹风采,可是三生有幸。” 说起乡试会试什么的,唐寅当即变了脸色,其余三人知道此事不该提起,一时不知该怎么好,却闻唐寅愠怒道:“有才气又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无人赏识还不是穷书生一个!想我唐伯虎十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只盼着一朝中第,哪知如今竟落得个革除士子身份的下场!朝廷识人不明,用人不慧,我们这些士人,终究是没得好仕途!” 听闻唐寅如此抱怨,那老板娘愣住,恐是自己说错了话。唐寅说罢,樊良正巧从外头进来,方才唐寅语出厉声,自然叫樊良一字不差的听了去。 这祝允明前不久为保唐寅,曾求见过张均枼,那时樊良也在,这会儿樊良从外头进来,一路走上楼,目光都落在唐寅身上,祝允明见他如此,自然有些狐疑,又觉得此人甚是面熟,他转念思虑一番,方才想起,这可是张均枼身边的人啊! 祝允明见唐寅仍要抱怨,连忙打断,唤道一声“伯虎”,唐寅愣住,问道:“你这是作甚!” “当心隔墙有耳!”祝允明依旧压低了声儿,提醒这么一句。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唐寅亦是怔怔,祝允明忽然想起方才文徵明提及一对柳姓夫妇,便问道:“徵明,你方才说的那位柳相公,可是唤作柳先开?” 文徵明点头,道:“枝山怎么知道。” 祝允明闻言自然大惊,当即站起身,其余三人不免费解,祝允明只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莲生自莲生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唐寅便是这么一个人,他自负才气出众,乡试一文,深得主考官梁储赏识,成了江南之地有名的才子,人皆唤之“唐解元”,哪知经历会试,竟是一落千丈,这一落千丈并非名落孙山,却是遭人指责唾骂,他自此萎靡不振,想他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任谁也是惋惜不已。 他痛恨朝廷,总归是不可说的,且不说张均枼与朱祐樘就在这客栈里头,就是对着旁人,如此出言不逊,恐怕也不得好下场。 何况他所言句句,皆已叫樊良听了去,祝允明心中惶恐,也是应当的。 祝允明拉着唐寅几人匆匆离去之时,樊良方才走至阁楼上,他也是认得祝允明的,望见这四人仓皇离开,樊良经不住发笑,他原本并未打算将此事告诉张均枼,怎的他们四个如此慌张,竟将他视作恶人了。 樊良无奈摇了摇头,举步走至自己屋门前,正想进去,却察觉张均枼与朱祐樘屋门叫人打开,他这便侧首望过去,见的是南絮端着铜盆出来。 南絮见樊良回来,便微微侧首瞧了眼屋里头,而后轻手轻脚带上门。樊良见她此举,自知她有话要说,便静静站在屋外等着,南絮果真走近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可叫夫人好找。” 樊良听闻张均枼急着找他,自然免不了一愣,怔怔言道:“我晚膳吃多了,出去走走,夫人找我有事?” 南絮睨了他一眼。而后轻声责备道:“你出去那么久,怎么事先不与我们知会一声儿,夫人还以为你走丢了,差点儿吩咐我和张瑜去找你。” “走丢?”樊良听着经不住噗嗤一笑,言道:“我都这么大人了,哪里还会走丢,夫人还当我是小孩子?” 南絮听罢亦是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侃笑道:“你都这么大人了。夫人哪里还会当你是孩子,她只是想你一向没脑子,怕你找不着回客栈的路。” “欸。打住,”樊良抬手示意南絮莫再言语,紧接着道:“姑姑每回都这么取笑我,我以后都不敢同你说话了。” 樊良说罢旋即推门进了屋去。南絮见他如此,免不了摇头笑一阵子。而后亦是起步离开。 在这陈墓逗留两日,张均枼一行人在至此的第四日早膳后方才坐马车离开,本打算去往池州,可他们这一路途经芜湖与铜陵。走过铜陵本该走西北方向,哪知他们走错了路,竟往西走去了安庆。 他们离了安庆。一路又是走走停停,方才至南昌。 至于这会儿。他们这一行人应当是在新建。 大概是从南昌走得早了些,这一行人到下辖的新建县时,天色虽不算是过早,却也并不晚。 马车直接停在客栈外,一行五人皆下了马车,依旧是樊良上前打听住宿,只是这家客栈已没有空余的客房,樊良将此事告之,朱祐樘没得法子,只好想着寻下家,哪知五人方才打算动身,却闻一个孩子自他们身后提醒道:“这是城中唯一一家客栈。”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自然齐齐转身望向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看着与朱厚照一般大小,生得也极是漂亮,瞧着便叫人欢喜,张均枼问道:“那你可知,这城中还有哪里可以借宿?” 听闻张均枼打听,那孩子伸手指着前头,言道:“前面不远,益王府可供人借宿。” “益王?”张均枼一愣,说着侧首朝朱祐樘看去,低声道:“那不是老六的王府?” 张均枼说罢,却见朱祐樘怔怔望着那孩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方才说了什么,张均枼于是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而后又侧首推了推朱祐樘的手臂,朱祐樘经张均枼如此,方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瞧着朱祐樘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张均枼没辙,又道:“我说,咱们要不要去老六府上借宿一晚?” 朱祐樘依旧不走心,浑浑噩噩的点了点头,道:“那就去吧。” 张均枼察觉不对头,便问道:“你怎么了?” 朱祐樘摇头,道:“没怎么。” 想这朱祐樘如此心不在焉,当真就是有心事的,他方才说罢,便走至那孩子跟前,微微俯身望着他,异常和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也不认生,望见朱祐樘如此和蔼,便露出一笑,言道:“我叫魏莲生。” “魏莲生……莲生……”朱祐樘呢喃,忽然微微摇头,又问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孩子闻言想了想,还未接话,张均枼近前,将这一肚子的不解统统发泄出来,只问道:“你好端端的,何故打听人家的名字?” 朱祐樘思虑一番,而后方才同张均枼道:“这个孩子,同咱们照儿一般大小,我是觉得,我一见他,便是打心眼儿里喜欢。” 张均枼听言黛眉微皱,并未接话,魏莲生这会儿也已思虑好,这便笑道:“我爹娘说,我是他们从莲花里捡来的,所以他们就叫我莲生。” 听闻魏莲生如此解释,众人皆不免一愣,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缘由,只是听着此事有些稀奇,朱祐樘道:“你是从莲花里捡来的?这世上竟还有这等稀奇事!” 魏莲生依旧笑得乐呵,只是并未言语,朱祐樘继而又道:“不过……莲生这个名字不大好。” “那我该叫什么?”魏莲生笑问道。 朱祐樘抬眼思虑一番,而后又俯身同魏莲生道:“不如叫……” 不等朱祐樘说罢,张瑜忽然急急忙忙跑过来,慌张唤道:“不好了!东家!” 张瑜慌张,朱祐樘便也狐疑,于是直起身子。转身望向他,微微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京师……”张瑜道:“京师地震了!” 听闻京师地震,众人皆是一惊,张均枼急忙拉扯张瑜的衣袖,低声问道:“宫里头可曾有事?” 张瑜摇头,道:“这是牟大人差人传来的书信,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请东家速速回京。” 听至此。朱祐樘二话不说,这便带着众人一齐上了马车,只道:“快去码头!咱们先去九江。” 朱祐樘方才本已给这魏莲生想好了名字。可他就是晚了那么一瞬,倘若魏莲生原本想他这名字来的缘由时能快些,那朱祐樘必能将那名字说出来。 魏莲生是新建人,年纪与朱厚照相仿。又是从莲花里抱养的,这一切都那么凑巧。他果真就是郑金莲九年前流落在民间的孩子。 他可是朱祐樘的亲生儿啊! 朱祐樘同张均枼说,这个孩子与朱厚照一般大小,他一见便是打心眼儿里喜欢。 可这不过都是幌子罢了,他只是觉得这魏莲生甚是面熟。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其实张均枼小时候也是见过朱祐樘的,只是仅那一面之缘,她便也不记得朱祐樘小时候的模样。说以。她没有觉得这个魏莲生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莲生”这一名字是父母取的,朱祐樘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就这么说人家的名字取得不好,这换做旁人,免不了要不满,可魏莲生却是并无愠怒之色,反倒依旧是笑着。 倒不是他年纪尚小,不懂这些道理,他只是生来乐观,性子温和,不与人计较这些道理。 魏莲生与朱厚照同是朱祐樘的孩子,他们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谦恭知礼,而另一个,骄纵放肆。 听闻京师地震,朱祐樘心里头自然惊惶,只是也没有一时间乱了阵脚,回京的路有无数条,朱祐樘仓皇之下,尚且知道走哪条路会快一些。 虽说从新建去往京师,出了九江直接去往安徽,途经河南与山东,再经北直隶,这样路途要近一些,可朱祐樘也知道,这样走,比不得走水路来得迅速。 九江与安徽边界,正巧是长江,他们一行人至九江码头乘船下长江,不过几日便可到镇江,到镇江转入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北上,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这样说来,朱祐樘还是冷静的。 朱祐樘一行人回到宫里时,已是五月下旬,张均枼这样算起来,她离宫也并不长久,不过两个月罢了。 这一趟江南之行,在张均枼看来,总归还是有些不划算! 任何一个地方地震,都是不可轻视的,在百姓看来,地震便是不吉利,尤其京师还是天子所居,京师一地震,百姓纷纷猜测这个,猜测那个,都说此事有鬼祟。 在朝中大臣看来,京师地震,同样是有妖孽作祟,朱祐樘本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朝臣一再上疏奏请彻查地震缘由,朱祐樘便也没得法子,只好吩咐钦天监夜应付着瞧瞧此事的来由。 钦天监夜观天象,不日便查出此回京师地震的鬼祟,翌日便去往乾清宫求见朱祐樘。 朱祐樘闻知钦天监已查明此事来由,不免有些吃惊,他那会儿不过只是说说,没想到这钦天监竟还真的有模有样的查了。 钦天监进殿同朱祐樘禀道:“地震源在东岳泰山,而泰山所指东宫,故此回地震,是东宫所致。” 听闻钦天监言语间提及朱厚照,朱祐樘自然不悦,他以为这钦天监又要拿朱厚照的身世来说事,便出言微微斥道:“什么东宫所致!你可莫要出言诋毁太子!” “陛下,”钦天监慢条斯理的解释道:“微臣所言,并非诋毁太子。” 朱祐樘望着他,蹙眉不语,钦天监继而又道:“东宫有邪祟之气,而太子尚且年幼,恐怕不敌,微臣想,太子如今尚在文华殿就学,唯有文曲星能帮助太子驱除邪祟之气。微臣昨夜夜观天象,发现文曲星照在江南,应在新建县附近。微臣恳请陛下,传旨至新建,寻找与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进宫侍读。” 这钦天监说得神乎其神,在朱祐樘看来,却像是胡编乱造,根本不足为信,可偏偏朝中几位阁老在此,想这老人家还就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加之此事又涉及朱厚照的安危,这几位阁老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劝谏朱祐樘,非逼着他传旨到新建,命人去找一个所谓的文曲星,进宫来给朱厚照当侍读。 朱祐樘拗不过这几个老人家,便也应付着答应了。 钦天监如此言语,还真不是出于本意的胡编乱造,可此事也并非真的,他不过是受人指使,又迫于后。宫某位主子的权势,不得已才答应了。 新建县一个与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钦天监口中所指的文曲星种种,一切皆与魏莲生毫无差异,指使他如此胡编乱造的那个人,想来就是乜湄了,至于后。宫的某位主子,无疑就是周太皇太后。 郑金莲为朱祐樘生下的那个皇子早年前便流落民间,这宫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孩子的人,唯有乜湄。 想她乜湄是什么人,她可是周太皇太后最信任的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她不过几句话,便将那钦天监糊弄得团团转,一口答应了她的吩咐。 乜湄吩咐钦天监如此说,倒也不是无偿之事。那钦天监自乾清宫出来,便原路去往景运门里头,乜湄正等着。 钦天监进了景运门,望见乜湄等在墙下,便快步走过去,竟对着乜湄这一个都人躬身行礼,作揖唤道:“乜掌事。” 听这一声唤,乜湄回过身望着他,又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只是眼波流转间颇是不屑。 乜湄冷冷笑了一声,言道:“大人何须如此多礼。” 钦天监也知自己不当给乜湄行礼,于是闻言一阵讪笑,乜湄这便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至那钦天监身前,言道:“太皇太后体谅大人年俸偏低,还要养家糊口,实在不容易,便吩咐奴婢去城西购置一处别院,赠给大人,这是那院子的房契,大人千万收好了。” 这自然不是周太皇太后吩咐相赠的,只是几年前周太皇太后随意赏赐给乜湄的宅子,乜湄无需那宅子,如今便拿来转送给钦天监,也算是给了个人情。 在这宫里,即便你有权有势,也还是得卖弄人情,这样,倘若以后失势了,旁人还是会敬重你。 这是张均枼说的。(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东宫伴侍读 当年郑金莲丢失的那个孩子,在这宫里头,唯有乜湄一人一直心心念念,在乜湄看来,当今的太子朱厚照是安和夫人所生,他既是李朝人的种,便必定不能为储君。可如今朱祐樘只有这么一个子嗣,他又坚信朱厚照就是张均枼嫡出,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将朱厚照的储君之位废黜,唯有一个人的出现,能顺理成章的取代朱厚照的位子。 而那个人,便是几年前被稳婆丢弃的那个皇子,那个皇子虽只是都人所出,可到底也是汉人的种,取代一个李朝人所生的太子,想是轻而易举之事。 说起来,此事乜湄应当如实告诉周太皇太后的,可她隐瞒多年,从未与周太皇太后提起,难保她不是有私心想坐收渔翁之利! 要知道,帮一个流落在民间的皇子谋得储君之位,日后他登上皇位,对她必定是感恩戴德,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滔天权势,还不是信手拈来! 乜湄吩咐钦天监所言,文曲星照在新建县,必定是与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她企图以此将那个皇子召进宫,而后她再一步一步的帮他逆反。 朱祐樘是受不住朝中几位阁老的劝谏,无奈之下,方才愿意传旨到新建,吩咐新建的知县,连同益王朱祐槟一起找寻那个与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虽说他这心里头不大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可他到底还是派人去找了。 新建县与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有两个,一个姓李,是富家子弟。另一个,姓魏,是穷人家的孩子。 既然是朱祐樘亲自下旨,那这两个孩子,自然是新建县的知县派人护送进宫的。 这日两个孩子进宫,得朱祐樘的召见去往乾清宫面圣。 照理说,能够给太子当侍读的。优先选富家子弟更为合适。可偏偏那穷人家的孩子,合了朱祐樘的心意,又讨了朱厚照的欢喜。 两个孩子进殿之时。朱祐樘尚未抬眼望过去,可张瑜却已是远远望见,他见那衣着朴素的孩子甚是面熟,想了一番方才记起。那就是前些日子他们一行人在新建无处借宿时,告诉他们可去益王府借宿的孩子。那个孩子,似乎唤作魏莲生。 当初朱祐樘还曾想给他取个名儿来着。 想至此,张瑜连忙侧首低声唤朱祐樘,朱祐樘听唤方才抬眼朝那两个孩子望过去。他望见魏莲生,不免微微一愣,呢喃道:“莲生?” 彼时魏莲生也已望见他。当初朱祐樘可是要给他取名儿的,是以这朱祐樘的模样。他是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见他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他方知原来当初要给他取名儿的怪叔叔,就是当今圣上! 曾经虽有幸见过一面,魏莲生却也未曾以此自恃轻狂,朱祐樘也没有这个孩子长得极像自己,而当即选定他为朱厚照的侍读。 这两个孩子方才进殿,尚不知宫中礼节,魏莲生自小谦恭知礼,不论眼前的是何人,他总要微微躬身行礼,不过仅是微微躬身,并不曾屈膝跪地。 而另一个富家子弟,自小养尊处优,哪里知道这些礼节,他望见魏莲生如此躬身,依旧是无动于衷,张瑜出声提醒道:“见到陛下,还不快跪下行礼?” 闻言魏莲生方知要如此行礼才合适,他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听得张瑜提醒,他当即跪下,言道:“莲生叩见陛下。” 另一个孩子待魏莲生说罢,方才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只是并未开口言语。 “都起来吧。” 魏莲生道:“谢陛下。” 经此举,这两个孩子,谁聪明谁不聪明,谁能给朱厚照当侍读谁不能给朱厚照当侍读,这都已是显而易见之事,朱祐樘原本便是打心眼儿喜欢这个魏莲生,而今这两个孩子相比之下,魏莲生又极是聪慧,他自然更是看好。 可张均枼说了,此事他们做父母的做不了主,得看朱厚照自己喜欢谁。 朱祐樘这便侧首望向张瑜,道:“你去唤太子来。” 张瑜应了一声,而后便走至东暖阁外,轻轻叩门,唤道:“太子,陛下唤您出来。” 朱厚照原本因此事等候在东暖阁,这会儿张瑜唤了,他自然兴冲冲的跑出来,跑到朱祐樘身侧,唤道一声“父皇”,朱祐樘便道:“父皇方才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朱厚照点头。 朱祐樘这便回首,指着殿中央的那两个孩子,言道:“这两个小哥哥,你自行挑选一个,陪你一起读书。” 闻言朱厚照也不客气,待朱祐樘说罢,便跑去那两个孩子跟前,起先问道那个富家子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李姓孩子听闻朱厚照如此询问,颇是惶恐,吞吞吐吐道:“我……我叫李兴。” 朱厚照不过仅是想找一个能陪他一起玩耍的同龄孩子,可这个李兴如此慌张,怕是日后他们二人也没什么可玩耍的了。他便轻轻点头,应道一声“哦”,而后便又走去魏莲生跟前,问道:“你呢?” 魏莲生微微躬身,垂首作揖道:“回太子,我叫魏莲生。” “莲生?” 朱厚照闻知这名字时的反应,竟与朱祐樘当初的反应如出一辙,他略有些惊诧,问道:“为什么你叫莲生?而不是荷生,又或是藕生。” 听闻朱厚照此言,魏莲生经不住咧嘴露出一笑,其实朱厚照这么问,就是想逗得魏莲生开心,哪知朱祐樘听了却是微微训斥道:“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听了训斥,回首同朱祐樘做了个鬼脸,同是应道一声“哦”,彼时魏莲生亦是出言,玩笑道:“我叫莲生。太子若是唤我荷生又或是藕生,那我就当没听见。” 魏莲生说罢,朱厚照回首,点头笑道:“哦,那我还是叫你莲生吧。” 二人相视而笑,朱厚照回过身望着朱祐樘,言道:“父皇。儿臣想要莲生做侍读。” “好。”朱祐樘知他选莲生,自然心生欢喜,又甚是满意。微微颔首道:“照儿喜欢谁,那咱们就选谁。” 话音未落,朱厚照便又转身拉起魏莲生的手,同他笑道:“莲生。以后你就要陪我一起读书了,你有没有什么感言要说的?” 魏莲生摇头。笑道:“没有什么感言,我就是饿了,想吃饭。” “我知道御膳房有好多吃的,肯定有你喜欢的。我带你去,”朱厚照说罢便拉着魏莲生往外头跑,一面又大声道:“父皇。儿臣带莲生去找吃的,回来再写课业!” 朱祐樘望见朱厚照如此喜欢魏莲生。自然也倍感欣慰,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魏莲生似曾相识,他当初在新建见到他时,便觉得非常熟悉,非常亲切。 何况这个魏莲生,长得又像极了小时候的他! 真的是像极了,眉毛,眼睛,鼻子,嘴,统统都与小时候的他如出一辙,不仅外形上多番相同,就连眉眼间的神韵,也那么相似。 朱祐樘总会想起这个魏莲生与自己模样相像,却从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世,魏莲生说,他是父母从一朵莲花里抱养的,从那时起,他便应该怀疑了。 转眼已过四年,如今已是弘治十六年初春。 今日张均枼午膳后毫无睡意,便想着偷偷去往端本宫看看朱厚照在做什么,她常听闻几位先生说朱厚照极是好学,亦有上进心,加之有魏莲生辅佐,便愈是谦恭知礼。 这些都是文华殿的几位阁老说的,张均枼自然相信,只是她已许久不曾关心过朱厚照的课业,今日一时兴起,趁着这会儿又得空,她这便去了端本宫。 张均枼到端本宫之时,朱厚照正巧与魏莲生从端本宫出来,二人这便给张均枼行礼,一个言道“儿臣给母后请安”,另一个言道“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平身吧,”张均枼应了一声,望见朱厚照手中拿着他们二人的课业,不免一愣,想这朱厚照果真是极喜爱魏莲生的,身为太子,竟自己给侍读拿东西。 张均枼也不曾说什么,毕竟这是朱厚照自己乐意的,她说什么也不该管教才是。 “照儿这是要去文华殿了?” 朱厚照点头,笑道:“母后真聪明!” 到底是父子,朱厚照说话竟与朱祐樘愈发相像了。张均枼亦是笑道:“那你们去吧,好好儿听讲,不准开小差!” 朱厚照颔首应允道:“知道,儿臣一向听得认真。” 张均枼闻言轻轻点头,而后又望向魏莲生,言道:“莲生,看好太子,他若是开小差了,你就告诉本宫。” 魏莲生笑道:“是,微臣一定禀报给娘娘。” 张均枼待魏莲生说罢,便挥了挥手,和蔼道:“去吧。” “儿臣告辞,”朱厚照福了一礼,魏莲生紧接着亦是作揖,道:“微臣告辞。” 张均枼望见朱厚照左右拿着课业,右手拉着魏莲生跑去外头,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欣慰,不过到底这诧异还是多于欣慰的,她低声问道南絮,“照儿何故如此喜爱莲生?” 南絮不假思索,只道:“想是因为……莲生同太子有诸多相像之处。” 张均枼侧首望向她,淡淡道:“姑姑觉得莲生像照儿,本宫觉得他像陛下。” 南絮怔住,想她自小服侍在朱祐樘身边,自然知道这魏莲生与朱祐樘容貌相像,她只是未免滋生事端,是以从不曾与张均枼提起,不想张均枼竟是早已察觉此事。 张均枼道:“姑姑有没有觉得,莲生举手投足间的神韵与陛下极像。” 南絮道:“许是巧合吧。” 听闻南絮如此说,张均枼也不再说什么,单只是举步朝端本宫外走去,却见乜湄沿着围墙疾步离开,张均枼知道她方才定然是要过来的,是以这心里头便也免不了有些许狐疑。 她便嘀咕道:“乜湄过来做什么……” 这乜湄过来,自然是想讨好魏莲生,可她方才过来,望见张均枼在此,便急急忙忙折回。 在旁人眼中,乜湄对朱厚照与魏莲生极是关切,时常来端本宫找他们二人。 南絮也是这样想的,张均枼方才嘀咕,她便道:“奴婢听闻,乜湄时常至此找太子和莲生。” 张均枼不悦道:“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南絮不知该如何答,索性不语。 其实张均枼不过也仅是说说,原本便未曾想叫南絮应答,这会儿出了端本宫,她自然是要回坤宁宫。 彼时张均枼还未出景运门,远远望见谈一凤站在前头,想她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他,而今忽见,自然有些惊喜,她便唤道:“兄长?” 谈一凤听唤回过身,不紧不慢的朝她走过去,依旧温润道:“娘娘,微臣有事想同你说。” “什么事?”张均枼问道。 谈一凤的目光越过张均枼,移至南絮身上,张均枼见他如此,自知他这是要支开南絮,是以侧首吩咐道:“姑姑先回去吧。” 待南絮走后,谈一凤方才言道:“娘娘,明日是谢儿的忌辰。” 闻言张均枼怔住,顿了顿方才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我会去的。” 张均枼话音落下,二人相视皆无言,良久之后,张均枼问道:“兄长找我,就是为说此事?” 谈一凤却是摇头,道:“不是。” 张均枼闻他所言,自然更是狐疑,这谈一凤,可是愈叫她难以捉摸了,她怔怔问道:“还有什么事,兄长一并说了吧。” 谈一凤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张均枼怔怔,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谈一凤暗暗侧目,望见朱祐樘自张均枼身后不远处走来,便佯装作心口绞痛,陡然俯身捂着心口。张均枼见他如此,自然一惊,连忙扶住他,挽着他的手臂唤道:“兄长!” 谈一凤似乎好了些,张均枼自是一番关切。只是这会儿依旧挽着他的手臂,谈一凤直起身,却是毫无预兆的执起她的手,双眸自然垂下凝着她。 彼时张均枼心里头一时惊诧,竟忘了躲避,亦是凝着他,谈一凤却是缓缓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笑道:“枼儿依旧好看。” 张均枼回过神,连忙挣脱,转身便要走开。 这时方知朱祐樘一直在后头看着,已是晚了!(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相爱苦相瞒 谈一凤与张均枼举止暧昧不清,这叫朱祐樘亲眼看见,他自然不能咽下这口恶气,他早些年前便听闻谈一凤自小在张家长大,与张均枼是青梅竹马,而张均枼进宫之前,他们二人也曾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而今他们二人此举,自然叫朱祐樘生了猜忌之心,何况谈一凤起初分明是望见他的。在他看来,谈一凤就是故意做此举挑衅他,以他朱祐樘的性子,他又岂会轻饶了他! 朱祐樘不过是碍于张均枼,又唯恐此事传出去叫他颜面扫地,便没有当场处置谈一凤,亦没有与张均枼翻脸。 可这口恶气终究是不能忍,朱祐樘是君,而谈一凤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翌日朱祐樘便想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召见谈一凤进宫面圣。 朱祐樘召见谈一凤,在谈一凤看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相反的,此事他早已预料到,他也料想到,以朱祐樘的性子,他此去,定然是有去无回了。 谈一凤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此事他既已预料到,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他想,倘若他的死,能叫张均枼惋惜,能叫张均枼与朱祐樘翻脸,那也是值得的! 这会儿朱祐樘尚坐在乾清宫书案前,静心等候谈一凤过来,而谈一凤方才至此,自然是面向朱祐樘躬身行礼,恭敬道:“微臣,参见陛下。” 谈一凤身为人臣,若给朱祐樘行礼,理应只是躬身,并不需屈膝跪地,可朱祐樘有意为难他。便冷冷斥道:“跪下!” 听闻朱祐樘如此训斥,臣子自当跪下,可谈一凤却似乎有意与他对着干,便没有跪下,反而道:“微臣无罪无过,何需跪下?” 朱祐樘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便淡淡道:“你有罪。也有过。自然要跪!” 谈一凤道:“微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所涉何过。” 朱祐樘自然不愿与他耍嘴皮子。可他不下跪,他也没辙,便抬眼给把守在殿门内的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侍卫这便快步走来。强摁着谈一凤跪下,而后并未退回原地。而是站在谈一凤身后,二人一同摁着谈一凤肩头,绝不容许他有动弹的余地。 谈一凤并不屈服,虽不曾与那两个侍卫挣扎。却也抬眸望着朱祐樘,略显愠怒的斥道:“陛下无礼与人臣,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朱祐樘自也是有理有据。和颜悦色道:“你方才说,无罪无过便无需给朕下跪。朕应准了,可你有罪有过,自然得跪下。” 见谈一凤不语,朱祐樘继而道:“你可曾任平江县知县一职?” “是,”谈一凤回应傲然,只道:“当年陛下亲自指派。” 当年谈一凤前往平江县任知县一职,确是朱祐樘亲自下旨,此事朱祐樘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可朱祐樘故作不知,仍问道:“是哪一年?” 谈一凤如实道:“弘治元年。” 朱祐樘忽然询问起十几年前的事,谈一凤也自知他并非无心提起,想来定是要借十几年前的事来问他罪责。朱祐樘听罢果然道:“朕问你,弘治二年,平江县上缴的税收应是九千六百八十两,为何内帑所查,那一年平江县只缴了五千六百八十两。” 谈一凤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朱祐樘又道:“还有四千两纹银去了何处?” “那四千两,”谈一凤抬眼望着他,并不与他解释什么,不假思索道:“被微臣收入囊中了。” 朱祐樘见他未曾辩解,自然是又惊又喜,只道:“作何用处了?” 谈一凤道:“微臣用那四千两为皇后娘娘置办了一样东西。” 闻言朱祐樘果然拧紧了眉心,这谈一凤如此言答,分明是挑衅他的皇威! 谈一凤就那么淡淡的望着他,朱祐樘亦是与他相视,久久方才道:“朕再问你一遍,那四千两,到底作何用途了?” 这谈一凤此回果真就是寻死来的,他竟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且还故意挑衅朱祐樘,他依旧道:“那四千两,被微臣用来给皇后娘娘置办了一样东西。” 朱祐樘自然不再追问,当即拍案,斥道:“来人,把他押下去,听候审问!” “是!”那两个侍卫应了一声,这便押着谈一凤离了乾清宫。 朱祐樘本是想借此事杀了谈一凤,可如今此事无凭无据,根本不足以要了谈一凤的性命。可想他朱祐樘此回是铁了心要杀谈一凤的,他又岂会没有旁的缘由,只是这一回,得要一个人帮忙才行。 想至此,朱祐樘侧首朝张瑜望去,吩咐道:“你晚些时候去坤宁宫,告诉皇后,就说朕派人将谈一凤押在东厂,恐怕要杀他。” 张瑜领会了他的意思,颔首应允。 没有证据,朱祐樘自然杀不了谈一凤,可若是张均枼偷偷将谈一凤放走,那谈一凤便是畏罪潜逃,到时朱祐樘再想杀他,那就是顺理成章了。 张瑜对朱祐樘一向极是忠心,朱祐樘要他晚些时候将此事透露给张均枼,那他就晚些时候给张均枼传话。 这会儿天色将晚,张瑜慌慌张张赶至坤宁宫之时,张均枼方巧从东暖阁出来,正打算用膳,忽闻张瑜仓皇唤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张均枼听闻张瑜这一声疾呼,循声望过去,见着张瑜神色如此仓皇,自然免不了有些许狐疑,于是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见张均枼微微凝眉,略显不耐烦,张瑜便故作这张皇神色跑过来,又有意忘记行礼,气喘吁吁的说道:“谈……谈……” “谈什么!”张均枼见张瑜这般,自然更是耐不住性子,训斥道:“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了!” 闻言张瑜闭嘴,待顺了口气,方才道:“谈大人被陛下派人押去了东厂。只怕逃不了一死!” “什么!”张均枼闻知此事自然大惊,继而问道:“是因何故!” 张瑜紧跟着解释,言道:“陛下说谈大人十几年前在平江任知县时贪污受贿。” 听闻谈一凤贪污受贿,张均枼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可朱祐樘如今已派人将谈一凤押入东厂天牢,此事定然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张均枼急忙问道:“那他承认了么!” 张瑜点头。道:“承认了。谈大人还说……还说那四千两……是给娘娘置办了一样东西,陛下当即火了,所以……” 说至此。张瑜闭口不再说下去,张均枼却是怔住,张瑜见势道:“娘娘,奴婢觉得。谈大人只是出于无奈方才承认的,陛下要杀谈大人。恐怕是因昨日之事,您还是快些去东厂救救谈大人吧,晚了谈大人可就没命了!” 以张瑜料想的,张均枼即刻便会去东厂。而后闯进去将谈一凤救出来,嘱咐他赶紧离开。 果然,张均枼惊慌之余越过张瑜。一声不吭的便去了东厂。 只是东厂远在东华门外,东安门内。离这坤宁宫极远,光是走过去,就得花上好一阵子。 等张均枼匆匆忙忙赶到东厂天牢之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而东厂似乎也因关押着谈一凤,天牢外把守甚是严密。 可把守严密又如何,张均枼若想进去,终究是没人能拦得住她的,即便守在天牢外的多加阻挠。 这会儿张均枼心中焦急,自然毛躁,她见有人挡她去路,哪里管这些人是谁,挥刀便砍下去,只呵斥道:“让开!” 张均枼挥刀杀人,谁又敢还手,躲得过自然能活命,躲不过的,便只有一死。 刀锋上沾了几人的血,而活着的人依旧不肯放行,张均枼仍不死心,手起刀落,又斩一人,忽然听闻萧敬自她身后沉声唤道:“娘娘。” 听唤张均枼转过身,望见那是萧敬,方才扔下手中的刀,冷冷问道:“谈一凤呢?” 萧敬露出诡异一笑,言道:“谈一凤就在里头。” 张均枼于是又回过身,岂料方才起步,正想进去,却闻萧敬再唤一声“娘娘”,张均枼停步,却未曾回身,只闻萧敬道:“里头不干净,您这娇贵的身子,怕是进不得。” 闻言张均枼未语,也未动身,萧敬走至她身侧,望着守门的太监,斥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去把谈大人请出来!” “是,”果然东厂的人听的都是萧敬的吩咐,萧敬方才说罢,那太监当即转身进去将谈一凤领出来。 谈一凤自从将心给了张均枼后,这身子便极是虚弱,张均枼望见他面容憔悴,连忙近前将他扶着,唤道一声“兄长”,谈一凤并未言语,张均枼也觉狐疑,却未曾说什么,只是将他扶着离开这东厂附近。 “枼儿何故救我?”谈一凤冷不防问道这么一句,张均枼微愣,言道:“陛下要杀你。” 听闻此事,谈一凤不以为然,竟是道:“你将我放出来,难道他便不会杀我了么?” 张均枼怔怔,良久方才道:“那你快走,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谈一凤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枼儿觉得,我能去哪儿?” 张均枼果真是急糊涂了,谈一凤说这话,她竟是当真了,她道:“去安陆州,去找老四,他会帮你的。” 谈一凤不语,单只是摇了摇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张均枼秀眉微凝,道:“你快走啊!” 哪想谈一凤却是停步,侧身垂眸凝着张均枼,言道:“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张均枼愣住,谈一凤淡然一笑,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谈一凤抬手本想轻抚她脸颊,张均枼却是偏首躲过,谈一凤黯然收回手,转身疾步向东安门走去。 张均枼望着谈一凤渐行渐远的身影,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直至谈一凤的身影完全被黑夜吞噬,张均枼方才转身欲要回坤宁宫,可转身那一霎,她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陡然僵住身子。 南絮见她如此,怔怔唤道:“娘娘!” 张均枼听唤望着她,问道:“兄长可是从死牢里出来的?” 南絮恍惚颔首,道:“是。” 谈一凤可是被关在死牢里的,萧敬与张均枼一向不和,岂会轻易将谈一凤放出来,还有张瑜,张瑜素来只忠心于朱祐樘,而今朱祐樘想秘杀谈一凤,他怎会偷偷将此事告诉她。 此事怕是不简单。 遭了,这分明是朱祐樘在算计她! 这一番恍然大悟,张均枼即刻回身朝东安门跑去,可当她赶到东安门之时,这一切都已晚了。 张均枼至此,远远望见谈一凤被困在东安门内,正含笑望着她,张均枼侧首又见朱祐樘领着一支锦衣卫队齐齐张弓对准了谈一凤。 “不要杀他!” 张均枼话音方落,紧接着便见万箭齐发,硬生生的刺入谈一凤的五脏六腑! 原来朱祐樘迟迟不动手,就是为了等张均枼过来,等张均枼亲眼看见这一幕! “谈大哥!”张均枼冲去将谈一凤护在怀中,谈一凤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他抬手抹去张均枼眼角的泪痕,淡淡笑道:“枼儿终于……肯唤我谈大哥了。” 张均枼泪流不止,哽咽道:“原来你早已料到如此,谈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谈一凤单只是笑了笑,握起她的手,缓缓放到自己心口上,张均枼陡然察觉他没有心跳,自是怔住,谈一凤见势又将她的手移至她的心口上,张均枼由此方才恍然大悟,谈一凤道:“我死了……枼儿……要……代替我,好好儿活着。” “我不,谈大哥……我不让你死,你不准死,我不要替你活着,我要你自己活着!” 谈一凤忽然收起笑意,淡淡问道:“枼儿……你可曾……爱过我?” 张均枼闻言顿住,垂眸凝着他,久久未语,可谈一凤已是将死之人,哪里又能等她思虑。张均枼如此,在谈一凤眼里,便是否认,谈一凤淡然一笑,缓缓合上双眼,张均枼惊着摇头,潸然泪下,方道:“不是爱过,是爱,谈大哥,我还爱你……” 世人总在失去时方知珍惜,就如张均枼,这么多年,她一直对谈一凤念念不忘,却从不曾说过。 而谈一凤,直到死,也没有听到张均枼说出那句话……(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情人相怨艾 朱祐樘诱杀谈一凤,又设计叫张均枼亲自将谈一凤送上死路,此事于张均枼而言,本身便极是残忍,何况张均枼亲眼望见朱祐樘动用锦衣卫队射杀谈一凤,只怕此事张均枼这辈子都不能忘怀,通俗来讲,这张均枼想是要与朱祐樘彻彻底底的僵了! 再朱祐樘,张均枼当着他的面,抱着谈一凤口口声声还念着旧情不忘,他自然也是满腹憎恨。换作寻常人家,倘若妻室还与旧情人有所苟且,那已是一口忍不了的恶气,又何况朱祐樘身为天子,居于天下万民之上,他的皇后与自己的大臣藕断丝连,他又岂能不怒! 谈一凤咽气,朱祐樘亲眼望着张均枼将谈一凤的尸体抱在怀中,那一声声恸哭,于张均枼而言或是撕心裂肺,却也叫他心如刀割。 她痛,他也痛! 他痛在原来张均枼与他夫妻十六年有余,心里头一直装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至少,在他看来,张均枼爱的,的的确确就是谈一凤。 可朱祐樘到底是爱张均枼的,如今尚有一支锦衣卫队在此,他便也给足了张均枼面子,他只待她抱着谈一凤的尸体哭够了,方才示意锦衣卫上前将谈一凤的尸体抬走。 张均枼早已绝望,叫她绝望的,并非仅是谈一凤的死,更多的,却是朱祐樘算计她,算计她亲自将谈一凤送入地狱。 她既已绝望,现下望见锦衣卫快步靠近她与谈一凤之时。便也不再躲避,亦是面无表情,只是任由他们将谈一凤的尸体抬走。 张均枼恨透了朱祐樘。朱祐樘也恨透了张均枼! 待锦衣卫将谈一凤的尸体抬走,朱祐樘望见张均枼仍瘫坐在东安门下不起,也依旧是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怜惜,却多少是有怨恨的。 南絮见谈一凤的尸体已被抬手,而张均枼仍坐在地上不起,唯恐张均枼因此事惹来杀身之祸。便侧首朝朱祐樘望了一眼,却见他目光冰冷,面色僵硬。凝着她陡然拂袖,转身便头也不回的回了宫去。南↑↑↑↑,m.v.絮一心想要张均枼去同朱祐樘认错,可她也知张均枼素来是倔脾气,如今自然是劝不动她。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得先将张均枼带回坤宁宫,至于旁的事,且等回了坤宁宫再也不迟。 望着朱祐樘的身影愈渐被黑夜吞噬,南絮终于回首,疾步近前将张均枼扶起来,轻唤道:“娘娘,外头凉,咱们回宫吧。” 张均枼并未挣脱。也不曾什么,反而是一声不吭的由南絮扶着站起来。转身亦是朝东华门走去。 朱祐樘回了乾清宫,思虑良久,他早听闻张均枼与谈一凤之间曾有过一段情,却始终不愿相信,如今即便他亲眼见到他们二人那般,也依旧强迫自己不去相信,他告诉自己,那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其实张均枼还是爱他的。 他怎么也不相信,曾经为了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的女人,岂会不爱他! 所以,他今日势必要去找张均枼问个清楚! 朱祐樘心平气和的走至坤宁宫之时,仅仅望见张均枼一眼,便彻彻底底的相信了她与谈一凤的事情。 他只见张均枼浑身是血的坐在妆台前,对着一支带有裂痕的玉笄望得出神,那支玉笄他是知道的,那是谈一凤亲手雕刻送给她的,他以为,那支玉笄已被张均枼亲手埋了,却不想,原来自始至终,她都将那支玉笄收着。 果然!果然!果然张均枼心里头一直牵挂着谈一凤!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一个替代品!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朱祐樘将南絮遣出去,兀自回身带上了门,而后转身朝张均枼走去,凝着她久久方才冷冷唤道:“枼儿。” 张均枼却仿若未闻,依旧对着那支玉笄望得出神,朱祐樘自知她始终听着,只是不愿面对他,他便也不再耽搁,直接道:“你既然一直都没有将他放下,为何不告诉我,你伴我左右,心里想的却是他,你这样对我公平么!” 闻言张均枼目中忽然有了些神韵,她顿了顿,忽然冷笑一声,抬眸望着朱祐樘,问道:“陛下若是知道了,那他还有命可活么?” 朱祐樘怔住,许久方才气得直头,略是斥道:“素来听闻你与谈一凤有染,我原本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我与他有染?”张均枼低声自嘲,只道:“陛下得对,我与他有染。” 张均枼话音未落,朱祐樘陡然俯身握住她手颈,瞪目凝着她,恨恨道:“张均枼,你果真有本事,竟能瞒我十六年!” 见朱祐樘如此,张均枼也不再唯唯诺诺,她挣脱开朱祐樘的手,浑浑噩噩的站起身,与朱祐樘相视,忽然冷笑道:“对!我瞒你十六年,就是因为你傻!因为你好骗!” 这一番四目相对,二人皆没有闪躲,朱祐樘怔怔不语,张均枼继而斥道:“我与他青梅竹马,两无猜,本该谈婚论嫁,可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朱祐樘闻言愈加愠怒,言道:“我何时拆散你们!你们青梅竹马也好,两无猜也罢!谈婚论嫁与我又有何干!当初可是你自己进宫的,难道是我硬拉着你选妃的吗!” 话音方落,张均枼紧接着反斥,只道:“确是我自愿进宫选妃,并非旁人相逼,可我素来无心太子妃之位,你却以锦衣卫百户之身,千方百计接近我,服太皇太后选我为妃,你这又是何意!当年我被汪直设计落水,你何故救我!你当初就该任由我淹死在水里!” 朱祐樘依然瞪着她,只头道:“我如今后悔了!我后悔当初救你!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水里。我还要亲眼看着你在水里挣扎,听着你唤我救命却拍手叫好!”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张均枼罢,紧接着微微移步。愈发靠近朱祐樘,斥道:“又为何要杀他!” 张均枼不愿给朱祐樘话的机会,继而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动用锦衣卫队杀他!朱祐樘,你好残忍!” 话音未落,朱祐樘陡然反身拔剑架在张均枼肩上,斥道:“我残忍!难道你就不残忍么!你我夫妻十六年,这十六年。你可曾真心待我!你欺我瞒我,为的是你的荣华富贵,为的是你张家至高无上的地位!你心心念念谈一凤。那我呢!我又算什么!我仅仅只是你谋权的工具!仅仅只是你谋权的工具而已!” 自朱祐樘罢,东暖阁中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张均枼抬眸望着朱祐樘,双目泪水充盈其中。她良久方道:“对。你只是我谋权的工具。” 朱祐樘虽将剑架在张均枼肩上,却始终不曾将剑锋朝张均枼脖子上移去,怎料张均枼却是自己朝剑锋移去,朱祐樘本是怔怔,忽见张均枼脖子上渗出一丝血迹,连忙将剑收回,扔至地上,而后凝着她。许久终于转身出了去。 自那日大吵一架,朱祐樘便下令将张均枼禁足。不准张均枼出去,他也从不曾去坤宁宫看过张均枼。 宫中岁月本久长,于伤心人而言,更是一日三秋,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熬到了年关。 今日是除夕,乾清宫家宴,理应不能少了张均枼。 朱祐樘想撤了张均枼的禁足令,也想看看她,可他一想起当日她的那番话,心中便是怨恨不已。 他趴在书案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六岁时张均枼冒死救了他,梦到十六岁时张均枼误闯绛雪轩冲撞了他,还梦到十七岁时他坐在菩提下望着张均枼弹《凤求凰》,他梦到很多很多以前的事,那些都是他与张均枼二人之间的往事。 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唯独一件,张均枼握着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入他心口,看来亦真亦假,叫他难以捉摸。 朱祐樘惊醒,张瑜侍立在一旁望见,便问道:“陛下梦魇了?” 闻言朱祐樘并非直接答他,只是顿了顿,方才道:“朕梦到皇后了。” 张瑜笑道:“陛下梦见皇后娘娘,那可是好事啊。” 朱祐樘侧过身子,面朝着他,淡淡道:“朕梦见,她要杀朕。” 张瑜听言一惊,只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娘娘岂会杀您,这梦都是相反的,怕是陛下多心了。” 朱祐樘黯然,未语,张瑜见他如此,便提醒道:“陛下,今儿晚上乾清宫家宴,您看,要不要请皇后娘娘过来?” 乾清宫家宴,历年都是张均枼与他一同操办的,而此回,操办家宴的,却仅他一人。 朱祐樘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朝殿外走去,一面又强颜欢笑道:“枼儿性子倔强,若不是我亲自过去请她,她必定不肯过来。” 听闻朱祐樘如此,张瑜自然一愣,朱祐樘言语间略显欢喜,又此番话,想必是要主动与张均枼和好了,愣归愣,张瑜这心里头总归还是有些欣慰的。 朱祐樘与张瑜走至坤宁宫外头,远远便望见张均枼站在殿外西暖阁窗前的树下,微微仰面望着天,而面容憔悴,神情依旧消沉。 望见张均枼如此,朱祐樘自然想探听她这是做什么,便在宫墙后远远望着,只听闻张均枼黯然问道:“姑姑,你他还会回来么?” 朱祐樘听闻张均枼这么问南絮,瞬间愣住,这么久了,张均枼果真还记挂着谈一凤么! 南絮浅浅一笑,依旧温婉道:“会,今日除夕,他一定会回来看娘娘的。” “真的么?”张均枼呢喃自语,又道:“可本宫怎么觉得,他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南絮自是听去了,便言道:“怎么会,娘娘别胡思乱想了。” 张均枼目光呆滞,她淡淡道:“本宫方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娘娘梦到他了?”南絮语出略带微笑。 张均枼亦露出久违的笑容,她道:“本宫梦到他了,梦到六岁时的情景,还梦到十六岁时的情景,一切都那么熟悉……他还抱着本宫,对本宫,枼儿,你终于不用再等我了,我回来了。” 听至此,张瑜也始终觉得张均枼与南絮的是谈一凤,望见朱祐樘脸色果然铁青,他便有几分惶恐,朱祐樘紧紧蹙眉,转身淡然语道:“走吧。” 索性朱祐樘忍了,这是叫张瑜暗暗在心底庆幸的。 张均枼满心期盼朱祐樘过来,可方才朱祐樘过来,她却全然不知。南絮回她道:“娘娘梦见陛下,那可是好事啊。” 方才朱祐樘梦见张均枼,彼时张均枼也梦见了朱祐樘。 朱祐樘梦见他与张均枼从前的事,张均枼梦见的是她与朱祐樘的种种过往。 也不知这到底是天定缘分,还是一个巧合。 如今竟连南絮与张瑜接的话都这般相似,这果真只是机缘巧合么…… 张均枼良久方才转过身,面朝着南絮,淡然道:“可本宫,梦见他下旨废后,还将本宫打入冷宫。” 南絮闻言一惊,忙道:“娘娘这是什么话,陛下岂会废后,更莫是将您打入冷宫了。” 张均枼黯然,言道:“可本宫方才梦到的事,都是真的,如今废后一事,只怕也不远了……” 南絮紧接着道:“娘娘怎的胡思乱想,常梦都是相反的,娘娘梦到废后一事,想来也不是什么真事,相反的,指不定陛下这几日还会亲自过来找娘娘呢!” 张均枼未语,脸色依旧是苍白,南絮见她如此,唯恐她又胡思乱想,便道:“娘娘,今日是除夕,晚上乾清宫家宴,想来陛下会请娘娘过去。” 听闻此事,张均枼方才回了神,侧首望着她,问道:“陛下会亲自过来么?” 南絮望见她不再像原先那般消沉,便颔首笑道:“会,当然会,陛下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娘娘,必定甚是想念。” 张均枼闻言自然欢喜,笑意亦浮上脸颊,不久却又忽然收起笑容,黯然垂眸,她抬手一齐轻抚脸颊,抬眼望着南絮,问道:“本宫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娘娘一向是美人坯子,而今只是脸色有些差,待进去梳妆打扮一番,定然也如往日那般美貌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孝肃太后故 去年除夕乾清宫家宴,张均枼理应前去,可她依旧没有获批撤销禁足令,依旧没有去乾清宫,依旧没能见到朱祐樘。 那日南絮说,朱祐樘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张均枼,定然甚是想念,还说,他必定会亲自去往坤宁宫接张均枼过去。 张均枼自知面容憔悴,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她原本满心期盼,却终究是空欢喜一场…… 她怨朱祐樘,恨朱祐樘,却也爱朱祐樘。 当初一言,他与她二人不欢而散,她如今想,那时朱祐樘将剑架在她肩上时,她就该毫不犹豫的迎过去,一剑了解了性命倒是痛快得很,如今这落魄模样,叫她生不如死! 她想死,却始终没有那个胆量,她也舍不得离开,她舍不得朱厚照,更舍不得朱祐樘! 转眼已入春,如今三月,算起来,张均枼已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朱祐樘了…… 今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午后张均枼一如既往的小憩了片刻,南絮也如往常那般守在东暖阁里头。张均枼多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如今午后小憩,自然也睡得极浅,她虽闭目侧卧在软榻上,到底却是毫无睡意。 暖阁的门忽然叫人推开,南絮望过去,见的是眉黛手里头握着一把梅花枝,她便走去低声嘱咐道:“娘娘在歇息,这花枝,你先拿好。” 眉黛听闻南絮如此说,正想转身出去,却闻张均枼平静的问道:“梅花枝取来了?” 说话间,张均枼已坐起身,南絮与眉黛听言皆朝她看过去,南絮见她已醒来,自然是走过去扶着她,眉黛彼时亦道:“是,取来了。” 张均枼这会儿已由南絮扶着下地,她缓缓朝眉黛走去。望着她手中的梅花枝,问道:“是从哪儿折来的?” 眉黛竟不知避讳,直接道:“绛雪轩后头。” 听闻这梅花枝是绛雪轩后头折来的,张均枼果然面色一怔。南絮见这情势,这便剜了眉黛一眼,眉黛见南絮这眼色,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她本以为张均枼会出言训斥。不想张均枼却极是淡然,接过那梅花枝,只道:“绛雪轩后头的梅花,开得一向好。” 眉黛闻言心生欢喜,南絮却是微微皱着眉,她暗暗侧目瞧了张均枼一眼,见的是她垂眸望着手中的梅花枝,唇角虽略带笑意,眸中却含悲戚。 张均枼抬眼一语不发,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她停驻在殿前,微微垂首望着那一片空地,良久方才淡淡道:“就种这儿吧。” 南絮听言,侧身给眉黛使了个眼色,眉黛这便折身回去取来小铲子递给南絮,南絮随后又转交至张均枼手上。 张均枼接过小铲子,便徐徐蹲下身子,亲自动手挖土,将那梅花枝种下去,又悉心浇上水。她站起身,垂眸望着虽孤单却又极是傲然的梅花枝,淡淡问道:“姑姑,你说。等这株梅花长到殿檐那么高,要多少年?” 南絮其实也不大清楚,她想了想,道:“十年吧。” “五年……”张均枼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她道:“十年太久了。本宫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南絮自然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便道:“娘娘又胡说了,十年算什么,娘娘长命百岁,十年不过眨眼的事。” “是么……” “是啊。” 张均枼素来喜爱梅花,朱祐樘当年在绛雪轩后面为她种下一片梅花,许诺她等到朱厚照长大了,他便禅位给他,而他则与张均枼一起搬去绛雪轩,寒天坐在梅园里,二人温一壶小酒,一边赏梅,一边谈天说地。 朱祐樘如此许诺,张均枼当年竟也曾幻想过他们二人一起饮酒赏梅的情景,可如今,张均枼却已是想都不敢想了。 南絮话音落下,坤宁宫四下便是一片沉寂,眉黛忽然惊喜道:“娘娘,张公公来了!” 张均枼听唤,当即转身望过去,来人果真是张瑜。 彼时张瑜亦是望见张均枼,他又见张均枼脚下前头不远那株梅花,不免微微一愣,想了一番方知张均枼这是何用意。张均枼分明见张瑜面色极是消沉,她便主动问道:“有事么?” “太皇太后……”张瑜脸色黯然,言语间亦是略带悲恸,他说至此欲言又止,张均枼见他这副神情,已料想到周太皇太后定然不测,张瑜继而道:“病重,只怕是熬不过今日了,陛下唤娘娘过去看看。” 张均枼闻言怔住,众人只听得她一声低低的苦笑,她心中苦闷,并非是因周太皇太后即将仙去,她只是怨朱祐樘,怨朱祐樘到今日才将此事告诉她,更怨朱祐樘撤销她禁足令的缘由,竟单单只是想叫她去看看周太皇太后。 “娘娘?”张瑜见张均枼这脸色,心中自是有些许惊诧,他唯恐张均枼不肯过去,张均枼听唤,淡淡道:“走吧。” 世间总有太多太多憾事,张均枼闻知周太皇太后即将仙去,总想着一定要见她一眼,不想她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真的仅仅晚了一步而已! 张均枼急急忙忙赶至清宁宫时,只听闻清宁宫都人内监一片哭声,她心里头不定当,待她跨步进了东暖阁时,不巧周太皇太后方才咽气。 朱祐樘就跪在床前,而朱厚照也跪在朱佑樘身侧后方,这两个人,皆是张均枼这一年极是思念之人,可如今,张均枼再见到他们,却仅仅只是多看了那么一眼。 暖阁宫都人内监皆在掩面恸哭,似乎并无人瞧见张均枼过来,便不曾有人与她行礼,张均枼自也知道礼节,于是缓步走至朱祐樘身侧后方,朱厚照左手一侧不远,重重跪下,默声不语。 朱厚照这会儿方知张均枼过来,他已有一年未得见她,自然也极是想念,而今忽然见到,朱厚照竟是有些怔忡。他怔怔唤道:“母后……” 张均枼听唤侧首望向他,轻语道:“照儿,许久不见,你愈发有大人模样了。” 朱厚照望着张均枼。极力忍着泪水,终于忍不住之时,他偏过头,也不接话,倒是朱祐樘。他忽然听到张均枼的声音,亦是怔住,他想回过身来看看她,可身子却似乎一时僵住,叫他怎么也动弹不得。 弘治十七年三月,周太皇太后崩,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睿皇后,与宪宗朱见深合葬裕陵。 周太皇太后下葬之后,清宁宫紧接着散伙,一众都人内监皆被分到了别处。诸如六局一司,又如其余主子的宫里。 乜湄服侍在周太皇太后身边几十年,如今周太皇太后去了,她这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再者说,她一向受人阿谀奉承,如今自然也不甘心被张均枼打发去宫后苑,去当一个只能被人唤作“姑姑”,却并不受人尊崇的管事都人。 周太皇太后病重,乜湄早知她命不久矣。她处心积虑将郑金莲的孩子召回宫,这些年又一直待他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扶持那个孩子夺得储君之位,日后待他登上皇位。她也算是明史上的功臣,如今周太皇太后仙去,她终于可以施展大计! 这日午后,乜湄尚在宫后苑管教小都人,忽然得清宁宫旧部刘山求见,刘山只说是她一直想要打听的人如今有了下落。她便立即吩咐都人引刘山去往屋中见面。 刘山方才推门进了屋子,乜湄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打听到了?” 见乜湄如此焦急神色,刘山自然也不会故意卖关子,毕竟他与乜湄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日后倘若乜湄辉煌腾达了,他也能跟着沾光,刘山道:“奴婢打听到了,也将他带来了。” 乜湄欣喜,这刘山果真不负所托,刘山见乜湄露出笑意,这便折身出去将那人带进来。 刘山领着进来的,是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老伯,那老伯由刘山领着走至乜湄跟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小人郑旺,见过乜姑姑。” 乜湄问道:“你是郑金莲的父亲?” 郑旺点头,应道:“诶,小人是金莲的父亲。” 乜湄听言站起身,走至郑旺跟前,围着他打量了一番,瞥见他右手手心里那一处有厚厚的茧,便问道:“你是武人?” 郑旺摇头讪笑道:“小人早年曾在武成卫当过小卒。” 乜湄应着点头,并不直接切入主题,只待郑旺主动询问郑金莲的下落,她方才转身越过郑旺,便听闻郑旺吞吞吐吐的问道:“乜姑姑,小人的女儿……金莲她……” 听至此,郑金莲这便悠悠然转过身,面朝着郑旺,微微笑道:“郑金莲如今可成贵人了,您也不当再自称‘小人’。” 闻言郑旺自是一愣,怔怔问道:“贵人?什么贵人?” 郑金莲也不急着与他直言魏莲生之事,细细问道:“弘治四年十月,太子出生那晚,郑金莲也给陛下诞下一个小皇子,这件事,您不知道?” 能给朱祐樘诞下一个小皇子,此事可非比寻常,郑旺听闻此事,自然怔住,只道:“什……什么……” 乜湄略带笑意,言道:“我说,您的女儿郑金莲,曾给陛下诞下一个小皇子。” 郑旺确信此事,更是一番惊喜,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可转念一想,此事从未公诸于众,那即便郑金莲生下了那个皇子,又有何用,郑旺道:“这事儿,还有旁人知道吗?” 乜湄摇头,淡然道:“没有。” 郑旺道:“既然没有旁人知道,那那个孩子,他活着不是毫无意义?” 想这皇亲国戚可是天下人都想当的,又何况这郑旺素来家境贫寒,早些年不得已将郑金莲卖进宫,如今得知郑金莲曾为朱祐樘诞下皇子,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乜湄也早料想郑旺定然有此心思,便故意问道:“那你想不想让那个孩子的存在公诸于世?” 郑旺果然点头,只道:“想。” 乜湄见势又道:“郑金莲是你的女儿,你的外孙是陛下除了太子之外唯一的皇子,一旦陛下知道这个孩子,那你可就是皇亲国戚了,你想不想像张家人一样,封侯加爵,享尽荣华富贵,受尽百姓尊崇?” 郑旺彼时已被乜湄说得完全没了心智,依旧点头道:“想。” 乜湄道:“既然想,那你就去说呀,告诉天下人,你是皇亲国戚,你的女儿郑金莲,曾给陛下诞下皇子,只要你将此事闹大,那你就可以当面和陛下对峙的,到时候,你便将此事如说说出来,那封侯加爵,便是迟早的事。” 郑旺回过神,道:“陛下难道不知道那个孩子?” “他哪里知道,”乜湄添油加醋道:“当年皇后为免郑金莲生下皇子,必然会威胁到她,便一直将郑金莲有孕之事瞒着,郑金莲诞下皇子当晚,皇后便派人将小皇子闷死,稳婆不忍心,将小皇子送去宫外交给别人收养,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将他找回来。” 郑旺惊喜道:“这么说,那个孩子如今就在宫里?” 乜湄道:“那是自然,只是他如今是太子的侍读,陛下还不知他的身世。” 郑旺未语,郑金莲道:“他们同是皇子,凭什么一个能当太子,而另一个却要当侍读,何况那个太子,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杂种。” 闻言郑旺不解,问道:“太子不是皇后所出?” “自然不是!”乜湄说着陡然转身瞪着郑旺,继而道:“太子是李朝人,我此次寻你将此事公诸于众,就是想日后扶持郑金莲的孩子当太子!” 郑旺闻言,方知乜湄的心思,于是道:“乜姑姑,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乜湄道:“你觉得,汉人的孩子比不过一个李朝人的孩子?” “可太子是皇后娘娘嫡出,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啊。” “人尽皆知?”乜湄冷笑,“太子的身世,几年前在朝中便掀起过一阵波动,如今百姓不知此事,不过是因无人提及罢了。” 乜湄见郑旺仍犹豫不决,便又道:“郑皇亲,难道你不想像张家人一样,割据这天下一半的江山?” 郑旺自然想,他终于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你只需,将此事闹大,余下的,我自有法子。”(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郑旺妖言案 乜湄所言句句皆叫郑旺心动,权势、地位、名利、荣华富贵,原本便是世人所求,何况郑旺自家境贫寒,一向就是穷怕了,他而今得知女儿郑金莲曾为朱祐樘诞下过一个皇子,自然不甘愿就此埋没于世。 想如今张家在朝中的势力,这天下有何人不是艳羡,张家的人,不论与张均枼是近亲,还是远房,官职皆在五品以上,天下臣民皆对张家子弟俯首,又有谁不是争相巴结。而他郑旺,同为皇亲国戚,凭什么就不被人所知,又凭什么只能是一个食不果腹的山野村夫! 所以郑旺答应了乜湄,势必要尽快将此事在天下臣民之间传开,加之他又是顺天府人,住在天子脚下,想必此事不过一个月,必能传到朱祐樘耳中。 而今郑旺逢人便他女儿郑金莲曾给朱祐樘生下过一个皇子,旁人只知朱祐樘唯有一个独子,那便是当今的太子,是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朱祐樘耳中,已全然变了味儿。 此事传到朱祐樘耳中时,又弄巧成拙,成了朱厚照的身世之谜。 朱祐樘以为,坊间百姓皆传言太子朱厚照并非中宫张皇后嫡出,他的生母,是周太皇太后宫中的都人,名唤郑金莲。 这郑金莲,朱祐樘是有些许印象的,张均枼也记得此人,只是周太皇太后在世时,她常去清宁宫却也不曾见过她,大概就是自当年郑金莲侍寝过后。 周太皇太后死。张均枼的禁足令也已撤去,只是如今她与朱祐樘,依旧是不言不语。丝毫没有交集,是以张均枼听闻此事,便依旧无动于衷,而朱祐樘,亦是对此事置之不理。 只是此事闹大了,朱祐樘本不想管,可朝中大臣皆言此事不容觑。就同当年被废荆王朱见潚起兵逼宫一事,硬是劝谏朱祐樘将百姓口中的“郑皇亲”召进宫来亲自审问。 朱祐樘一向礼待下臣,此回之事闹得也颇大。这一来二去,他便也没了法子,只好挑个空子,派牟斌带领锦衣卫队将郑旺“请”进宫来。 这日午后。朱祐樘∟←∟←∟←∟←,方才吩咐牟斌将郑旺押进宫。他明知张均枼并不愿理会此事,却终究是想与她像从前那样亲切交谈,于是找了些个理由,打发张瑜硬是将张均枼唤来。 张均枼确是不愿理会此事,只是既然朱祐樘传唤她过去,她便也去了。 何况此事,多少也牵涉到她了。 张均枼至此时,朱祐樘正坐在那金丝楠木龙椅上。他虽高高在上,可自张均枼进殿起。他的目光便始终落在她身上。 而张均枼,眸光黯淡,至始至终都微微垂下眼帘,直至走至大殿正中央停下步伐,她方才微微抬眼,朝朱祐樘望了一眼。 张均枼淡淡的望了他一眼,而后又躬身垂首,异常生分道:“臣妾,拜见陛下。” 朱祐樘凝着她,不经意眉头紧蹙,他顿了顿,方才僵硬道:“平身吧。” “谢陛下,”张均枼依旧行礼,而后移步走近朱祐樘,朱祐樘见她走来,便抬手示意向他右手侧的椅子,言道:“坐。” “是,”张均枼毕恭毕敬应了一声,而后方才走去坐下。 待张均枼坐下,朱祐樘又微微侧首朝她看去,而张均枼,却始终不与他相视,她面色那样冷淡,叫朱祐樘怎么也不敢靠近。 良久,朱祐樘回首,远远望见牟斌正巧带着郑旺过来,这便静下心等着。 郑旺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得见天颜,进了殿自然颇是忐忑,他跪地道:“民叩见陛下,娘娘。” 朱祐樘瞧着他,淡然道:“你是郑旺?” 郑旺心下已是愈发不安,他却是撑着笑脸头道:“是,民郑旺。” 朱祐樘也不避讳了,他直奔主题问道:“朕听闻,你大肆宣扬自己是皇亲国戚,朕问你,你是哪位皇亲国戚?你与朕皇家,又有何渊源?” 郑旺听言,这心里头虽是怔忡,却也不乏庆幸,他笑道:“是,陛下,民的女儿郑金莲,曾为您诞下皇子。” “哦,”朱祐樘假意附和着,问道:“是太子?” 郑旺尚且没有听出朱祐樘这话里的意思,他也不知此事传到朱祐樘耳中已成了郑金莲是太子生母这样的话,他听闻朱祐樘如此,自然怔住,一时糊涂之下,他竟以为朱祐樘召他进宫,是为改立魏莲生当太子一事,他于是应道:“是,是太子。” 闻言朱祐樘并未急着接话,只是又微微侧首,朝张均枼看去,见着张均枼依旧面无表情,他这心里头,总归是觉得空落落的,朱祐樘回首,又望向郑旺,他“噗嗤”一笑,而后忽然训斥,言道:“太子是皇后嫡出,又岂会是郑金莲所生,你满口胡言,诋毁皇后与太子,该当何罪!” 郑旺听闻朱祐樘言语,便又怔住,他反问道:“太子?” 朱祐樘并不接话,只看这郑旺自圆其,谁想郑旺却是摆手道:“不不不,陛下,民的可不是太子,民的,是陛下的另一个皇子。” 听言张均枼心中一顿,面色却依旧,朱祐樘哪里相信,他戏谑道:“朕除了太子,哪里还有别的皇子。” “有!”郑旺道:“当然有!民的女儿郑金莲,就曾给陛下生下过一个皇子,还是与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听至此,张均枼心中一惊,与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宫里头就有一个,那魏莲生的模样像极了朱祐樘,难道此事当真有鬼! 朱祐樘听着心里头似乎也有数,可朱厚照到底是嫡长子。何况他也不想承认旁的孩子,他便斥道:“荒谬!” 郑旺挨了训斥,心中自然惊惶不已。他直磕头,言道:“陛下,民所言,句句都是实情啊,民绝没有欺瞒陛下,求陛下彻查,还民的女儿一个公道啊。” 朱祐樘自然也唯恐这郑旺情急之下再出什么不该的话来。是以仍旧斥道:“把他拉下去,下锦衣卫狱,听候处置!” “是。”牟斌听唤,这便示意殿中两个力士将郑旺拖下去,郑旺口中不停呼道:“陛下,民所言句句都是真的啊!陛下!民的女儿。真的给陛下诞下过一个皇子啊!” 乜湄昨日唯一没有与郑旺交代的重要之事。就是没有告诉他,郑金莲的孩子到底在宫中何处,又是叫什么名字。 朱祐樘望见郑旺走了,心里头却仍不定当,虽此事是误会,可如今朱厚照的身世,在朝中又掀起了一阵波动,朱祐樘唯恐旁人旧事重提。于是硬是要将此事查到底。 郑旺方才走,朱祐樘又吩咐张瑜传召郑金莲至此。 关于朱厚照身世一事。在宫里头闹得也不算,郑金莲自然也有所耳闻,她熬了十几年,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 而今郑金莲也不必再装疯卖傻了,她这神智可是清楚得很! 郑金莲应召至此,望见朱祐樘与张均枼,依旧是首先跪地,毕恭毕敬道:“奴婢叩见陛下,娘娘。” 朱祐樘心中早已有数,魏莲生就是自己的孩子,而这郑金莲,就是魏莲生的亲生母亲,当年那一晚的事,至如今记忆虽已模糊不清,却终究是发生过的。 他知郑金莲确是给他生下过一个皇子,心里头虽不情愿光明正大的承认,可对这郑金莲,却也颇是客气,他淡然道:“起来吧。” 郑金莲应了一声,这便站起身,朱祐樘又道:“你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想这郑金莲早已做足了准备,而今朱祐樘发问,她自然从容不迫,只道:“知道,是为太子的身世,为奴婢当年生下的皇子。” 朱祐樘闻言,眉头稍稍蹙起,良久方才道:“朕只有太子一个子嗣,你口口声声你曾为朕生下过一个皇子,这不是矛盾么!” 郑金莲面色镇定,回道:“奴婢当年为陛下生下的,就是太子。” 倘若原先没有郑旺那一番言语,那众人听闻郑金莲所言,必将惊诧,可郑金莲如今所言,与郑旺所言,句句皆不相符,众人听她言语,便也只当是想攀龙附凤,称太子是自己所生,日后总归是有好处的。 朱祐樘默声笑了笑,道:“你父亲你曾给朕生下过一个皇子,而非太子,你却太子是你所生,朕到底该相信谁?” 郑金莲果然怔住,她岂知此事是郑旺闹出来的,便更不会知道,原来郑旺所言,她曾给朱祐樘诞下过一个除了朱厚照以外的皇子。 可在郑金莲看来,她当年给朱祐樘诞下的皇子,就是如今的朱厚照啊! 还有郑旺,当年之事除了周太皇太后与乜湄,还有那个早已死去的稳婆,根本没有旁人知道,可郑旺一个宫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当年的稳婆早已死了,周太皇太后前不久也已过世,此事源头就在前些日子,难道是乜湄! 想来就是她了! 眼下朱祐樘追问,郑金莲底气不足,顿了顿道:“太子是奴婢所出,奴婢有人证,也有物证!” “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朱祐樘语出迅速。 郑金莲道:“人证是当年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乜湄姑姑,物证就是太子右耳后的那颗红痣。” 张均枼旁听许久,终于确定魏莲生就是郑金莲当年为朱祐樘诞下的皇子,她曾无意瞧见他右耳后的那颗红痣,朱祐樘尚未言语,张均枼默然道:“太子的红痣,并非在右耳后,而是在左耳后。” 郑金莲听言,已是愈发没了底气,她见势仓皇道:“陛下,太子确是奴婢所出,此事乜湄姑姑可以作证!” 如今得知郑金莲为的并非是魏莲生,她是想冒认朱厚照生母,朱祐樘便也放下心来,开口便道:“好,传乜湄!” 乜湄至此,恍然望见郑金莲站在殿中央,而那一副姣好清秀的面容,竟丝毫没有痴傻的模样。乜湄行礼过后,朱祐樘便直接问道:“乜湄,郑金莲她是太子生母,而你是当年的人证,此事,你作何解释?” 听闻朱祐樘所言,自然是一愣,她与郑旺交代过此事,可郑金莲一句话,却将她所有的计划全盘打乱,这下可好,这父女二人言语自相矛盾,任是她怎么作证,她都只会被朱祐樘视作这父女二人其中一个的同谋! 乜湄虽一心想扶持魏莲生当太子,可眼下这情势委实不利于她,她倒也不是傻子,如今确保性命才是要紧,乜湄这便露出一丝笑意,言道:“奴婢听不懂陛下在什么,太子是皇后娘娘所出,此事难道会有假?” 这乜湄抵死不承认当年的事,郑金莲自然是慌慌张张,她望向乜湄,唤道一声“姑姑”,乜湄听唤也朝她看过去,只听郑金莲道:“这件事情,难道不是你……” 郑金莲至此欲言又止,乜湄借势却是逼问:“我怎么了?” 见这情形,郑金莲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从一开始她便错了,她不该以为是乜湄告诉郑旺这一连串的事,也不该求朱祐樘召乜湄至此当面与她对峙,郑金莲回首望向朱祐樘,道:“陛下,太子确是奴婢所出,奴婢恳请陛下,滴血验亲,以证奴婢所言虚实!” 朱祐樘虽微微皱眉,却也应道:“好!” 朱厚照虽不是张均枼嫡出,却也不是郑金莲所出,郑金莲自以为她是朱厚照的生母,是以此回滴血验亲,她自然信心十足,可她到底是输了。 她并非朱厚照的生母,她的血与朱厚照的血又岂会相融,此事已经明证,此回一干人等皆应当处死,可朱祐樘终究念及郑金莲是魏莲生的母亲,便饶她一命,只将她打发去了浣衣局,而在坊间广播谣言的郑旺,也仅仅只是被下了锦衣卫狱,朱祐樘原本是想着将郑旺放出来,可此祸到底是由他造成,他也唯恐郑旺日后再次胡言,便始终没有吩咐牟斌将他放出来。 至于罪魁祸首乜湄,郑旺只供出了刘山而没有将她供出来,她便也侥幸逃过一死。 弘治十七年的郑旺妖言案,就此草草了解。 就好像当年唐寅、徐经贿赂程敏政新科舞弊一案,也似乎是匆匆结案。(未完待续。) 第廿一章 阴阳两相隔 郑旺妖言案当时虽轰动朝野内外,却因朱祐樘亲自审理此案,终还是将此事压了去,而自那以后,朱祐樘便也如同从前那般,每日朝后皆去往坤宁宫,不论是批阅奏本还是夜间歇息,皆在坤宁宫,只是他与张均枼夫妻二人,却再也不同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虽也有过交谈,却是鲜少言语,二人之间就像是隔了一道门,朱祐樘绞尽脑汁想要推开那道门,可当他找到了推开门的方法时,方才发现原来张均枼一直死死的抵在门后。 看来他们二人之间的那道门,朱祐樘这辈子,怕是永远也推不开了。 时日匆匆,转眼已至弘治十八年,如今已是五月,夏天将至,宫中已有些许闷热,坤宁宫却是清凉,就连乾清宫也比不得这里舒适安逸。 今日正巧是五月的第一日,这日了早朝,朱祐樘依旧是事先吩咐司礼监将所有奏本都送去坤宁宫,随后不久便去往坤宁宫。 朱祐樘至此,一如既往的去了东暖阁,却只见张均枼坐在妆台前,似乎是在捣药,可他进屋闻见的分明是一股子花香,是以朱祐樘走至身侧,垂眸望向那药罐子中已被碾碎的花瓣,问道:“枼儿在做什么?” 张均枼并未回首朝他看去,只是淡淡语道:“梅花钿。” 听闻张均枼回他,朱祐樘已是心满意足,可张均枼语气冰冷,也叫他这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朱祐樘却是挤出一笑,言道:“枼儿总爱捣鼓这些。” 张均枼未语。面色亦毫无波澜,朱祐樘继续站在她身侧片刻,而后方才折回身,原本确是想出去批阅奏本,走至软榻旁忽见矮几上搁着一本书,那书本正面朝上,可书面上却没有书名。朱祐樘见此不禁疑惑。于是走去拿起那书,翻开粗略的看一眼方知这是一本诗集。 这是张均枼亲手抄录的。 朱祐樘起先仅是大致看了一眼,见这字迹得知这是张均枼亲手抄录的。便也顺势坐在软榻上。 见这诗集,朱祐樘自然有心观摩,可见了第一首诗,他这心里头。便颇不是滋味儿。 第一首诗题作《一剪梅》,诗文道:“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声,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月*。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一句“后会难知,后会难期”,又一句“孤负青春,虚负青春”,竟叫朱祐樘以为,诗中所表,皆在思念亡人。 朱祐樘以为,张均枼念的是谈一凤,而非他,殊不知,张均枼念的是他,而非谈一凤。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朱祐樘呢喃,张均枼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手中动作骤停,却只那一刹那,刹那之后,举止依旧reads();。 罢了,罢了,张均枼念着谈一凤又如何,不爱他又如何,这十几年都这么过去了,只是知与不知,当初他不知,如今一样可装作不知。 他设陷阱,利用张均枼将谈一凤一步一步引入圈套中已是不对,更何况又叫谈一凤万箭穿心而死,朱祐樘如今却是知错了,只是他身为帝王,又岂会有犯错之时! 朱祐樘正想着,恍惚间陡然见一滴豆大的血珠落在这首页诗集上,他望见这一滴血,心中自然颇是惊诧,可这一滴血,分明是自他鼻子里滴来的啊! 一滴,两滴,三滴,直至第四滴,朱祐樘猛然回过神,他抬手轻触人中,再收回手看时,已是沾了一手的血,朱祐樘望着手指上血色分明,心中自然一惊。 朱祐樘察觉人中上又一滴血即将滴来,他急忙取来帕子,挡在鼻子。 张均枼原本专心捣着寒冬时储存的梅花瓣,余光忽然见朱祐樘举止慌张,于是微微侧首看过去,一眼望见的是那诗集上豆大的几滴血,她再朝朱祐樘看去,果真见他指缝间还有一丝血迹。 朱祐樘察觉张均枼正看着他,便也侧首朝她看去,却见她望着自己,面色苍白,毫无表情。朱祐樘连忙合起那诗集,而后站起身出了门去。 张均枼望着他的身影,愈渐走远,心底也颇是感伤,她有多久不曾认真望着朱祐樘的身影了。 朱祐樘片刻之后回了东暖阁之时,张均枼依旧坐在妆台前,面朝着那面铜镜,微微垂首捣着梅花瓣,只是她黛眉微微皱着,似乎心神不宁,举手投足间,亦没有起初那般认真。 张均枼也知朱祐樘回来了,只是没有侧首看去,只听闻朱祐樘笑道:“枼儿,你这诗集可有名字?” 听闻此言,张均枼循声侧首朝他看过去,只见朱祐樘站在软榻的矮几旁,手中拿着她手抄的诗集,面色虽发白,却略带笑意。 张均枼凝着他,几乎是与他四目相望,她似乎想了许久,方才漠然道:“这是臣妾摘录唐伯虎的诗,没有名字。” 朱祐樘听闻这是唐寅的诗集,心中虽有瞬间一愣,却也是转瞬间便如起初那般,他依旧笑了笑,只道:“原来这是唐寅的诗集。” 张均枼并未接话,只是淡淡一笑,而后便回首,垂眸继续捣着梅花瓣,朱祐樘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想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便也不再说什么,眼还有奏折尚未批阅,他这便又转身正想朝屋外走去,哪知他方才走了两步,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晕眩…… 朱祐樘突然晕倒,这叫张均枼又陷入一阵恐慌。记得上次朱祐樘晕倒之时,还是十一年前,那时候,朱祐樘患的是天花,而这一回,朱祐樘患的是肺热。 上一回,他患疾半个月已痊愈。而这一回。他已患疾七日,这病,却是愈发严重。甚至每日吐血不止,太医院太医皆是医术高超,无人可比,却也束手无策。 张均枼每日皆祈盼着朱祐樘早日康复。可她这心里头不祥的预感,却是愈发的强烈…… 今日是五月初七。朱祐樘此回患疾的第七日。 这七日,张均枼每日都在乾清宫侍疾,张均枼亲眼看着他口吐鲜血,也亲眼看着他愈发虚弱reads();。却无能帮他,她曾无意听到朱祐樘对张瑜说,他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朱祐樘昨日确是与张瑜说过这句话。他也的确是大限将至了。 这日午后,朱厚照依旧与魏莲生在文华殿视政。却听闻朱祐樘急召,他便急急忙忙去了乾清宫,至乾清宫外,又见满朝文武皆跪在殿外候旨,见此情势,他心中预感便是愈发强烈,他大概已猜出了此回朱祐樘急召所为何事。 朱厚照进了东暖阁,望见张均枼坐在床前,正给朱祐樘擦脸,他便轻唤道:“父皇,母后。” 张均枼首先侧首看着他,朱祐樘随后唤道:“照儿,你过来。” 朱厚照近前,朱祐樘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照儿,父皇怕是大限将至了,你是太子,是储君,待父皇西去,你必定要继承江山大统,到时务必任用贤臣。” 对于这个独生子,朱祐樘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嘱咐的,毕竟朱厚照一向温厚谦恭,只是尚且年幼,恐怕贪玩,是以朱祐樘唯一嘱咐的,便是任用贤臣。 闻言朱厚照点头应道:“是,儿臣一定任用贤臣。” 望见朱厚照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流,朱祐樘并未说什么,张均枼伸手去为他拭去眼泪,言道:“照儿,母后与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流眼泪。” 听言朱厚照却是愈发忍不住,朱祐樘道:“照儿,待父皇去了,你定要听你母后的话。” 朱厚照应道:“嗯。” 见朱厚照应了,朱祐樘便道:“你去唤几位阁老来。” 朱厚照应了一声,这便起身欲出去,朱祐樘又将他唤住,朱厚照回首,朱祐樘却是顿了顿,方才道:“莲生是个好孩子,你定要善待他。” “是,儿臣明白。” 朱祐樘吩咐朱厚照唤几位阁老来,张均枼自知避讳,是以待朱厚照出去,她便也起身走去屏风后。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随后入内,朱祐樘道:“朕自继承祖宗大统,至今已十八年,时年三十六,忽得此疾,殆不能兴,是以传召几位先生。” 刘健急忙接话,言道:“陛万寿无疆,偶尔违和,暂须调摄,何以言此?” 朱祐樘长舒了一口气,而后道:“朕自知大限,天命不可违,强求不得。” 彼时张瑜入内进药,至此朱祐樘分明已瞧见他,却并未接过这汤药,似乎并无进药的意思,于是张瑜提醒道:“陛,再进此一服,便可无事。” 朱祐樘仍旧不理,只与刘健三人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事,先生每多费心,朕知道。” 话音落,刘健三人皆未应答,朱祐樘又道:“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妃,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十日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已十五岁,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命礼部举天大选。” 刘健三人齐声应道:“是。” 朱祐樘随后道:“授遗诏reads();。” 朝中几位阁老,朱祐樘自是极信任的,待遗诏书写完毕,朱祐樘又与刘健三人道:“东宫聪明,但年幼好逸乐,先生当请你出来多读些书,辅导他做个好人,也要做个好皇帝。” 刘健三人齐齐道:“臣等定当竭力辅佐太子。” “嗯,”朱祐樘应了一声,而后便挥挥手道:“几位先生都去吧,吩咐他们,都不必在外头候着了,天热。” “是,”刘健三人一同出去,却也不曾嘱咐外头文武百官退,如今这情势,朱祐樘是真的到大限了,这时候文武百官若是不在乾清宫外候着,那可就是欺君犯上。 待刘健三人走了,张均枼在屏风后拭了眼角的泪痕,方才走过来,站在床前,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朱祐樘。 彼时朱祐樘亦是望着她,二人四目相望,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枼儿,”朱祐樘轻唤一声。 张均枼未应,只是望着他,朱祐樘继而道:“你上来。” 听唤张均枼至床榻上,坐在朱祐樘身侧,朱祐樘执起她的手,蹙眉凝着她,良久方才问道:“枼儿,我要走了,你可会念我?” 张均枼亦是凝着他,并无言语,唯独见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朱祐樘走了,她自然会念他,可张均枼却不明说,只道:“你当真忍心抛我和照儿?” 朱祐樘并不急着接话,只是抽回手,伸过去捧着张均枼脸颊,竖起两只拇指拭去张均枼脸颊上的泪,而后露出微微一笑,他道:“枼儿哭起来,不大好看。” 张均枼亦是抬手,握住朱祐樘的手,言道:“你说你要陪我看菩提花开,如今花未开,你却要走了,你竟是这样许诺我的?” 朱祐樘依旧笑道:“我许诺你的,必定会做到。” 张均枼未语,朱祐樘继而道:“枼儿,嫁给我,你后悔么?” 听言张均枼顿了顿,久久方道:“后悔。” 朱祐樘笑了笑,只道:“枼儿,我有些冷,你抱抱我。” 张均枼如他所愿,抬臂将他揽入怀中,朱祐樘紧紧依着她,起先二人皆未言语,许久过后,朱祐樘忽然道:“枼儿,菩提花开之日,我会回来,同你一起看。” 朱祐樘说罢,便缓缓合上双眼,他倚在张均枼怀中,话音落,张均枼只望见他的手沉沉的垂,而后怀中人便再也没了气息。 张均枼骤然泪崩,朱祐樘这次,是真的走了。 她不后悔嫁给朱祐樘,她只想回到十八年前,她想与朱祐樘重头开始,那时她定会好好珍惜他,不与他吵闹,不与他争执,每天与他一同起身,一同歇息,什么也不做,就像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那样多好。 朱祐樘说,菩提花开之日,他会回来,陪张均枼一起看花开。 可菩提哪里会开花……(未完待续。) 第廿二章 新帝继大统 弘治十八年五月七日,朱祐樘驾崩于乾清宫,年仅三十六,史书曾言朱祐樘御黄龙归去,又言“深山穷谷,闻之无不哀痛,哭声震野”,后朱厚照登基,将朱祐樘安葬于泰陵,庙号孝宗,谥号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 朱祐樘死后不久,朱厚照即刻与礼部着手筹办国丧,又为泰陵选址,彼时朱厚照尚未登基,便是与张均枼一同在乾清宫,礼部左侍郎李杰与钦天监副监丞倪谦,以及司礼监内监戴义至此,与张均枼及朱厚照道:“娘娘,殿,茂陵西面,有个叫施家台的地方,那是个建陵的吉地,大行陛的陵寝,可在那里营建。” 闻言朱厚照并未直接应,建陵这样的大事,他一时间还拿不定注意,就如朱祐樘临终所言,朱厚照年纪尚小,虽说天资聪颖,又是好学之人,可有些事情,他未必就能处理好,即便这三人所言句句皆有道理。 朱厚照正想着,又见殿外侍卫入内,禀道:“娘娘,殿,工科右给事中许天锡求见。” “宣吧,”朱厚照说话间本能的抬手,就同朱祐樘一样,也颇有帝王气息。 工科右给事中许天锡进殿,首先行礼,而后直言道:“娘娘,殿,关于大行陛泰陵选址一事,微臣建议,先派廷臣中精通风水术之人,前去复视一次。倘若有疑,则亟移文江西等处。广求术士,博访名山,务必得助势之强风气之聚水土之深穴伐之正力量之全,如宋儒朱熹所云。庶可安奉神灵,为大明祈天永命之助。” 这许天锡说罢,起先那礼部左侍郎李杰亦附议,朱厚照于是点了点头,随后侧首朝张均枼看去,问道:“母后觉得如何?” 张均枼听言,亦侧首看了朱厚照一眼。而后回过头来。示意了朱厚照一眼,随后言道:“就照着他们说的去做吧。” 礼部所说的施家台,确是个好地方。 谈一凤。便是葬在那里的。 朱厚照听言亦回首,正面望向那几人,言道:“众卿所言有理,本宫准了。” 听闻朱厚照准奏。这几人自然欢喜,是以齐声应道:“是。” 张均枼紧接着嘱咐道:“建陵时。切莫大兴土木,触怒山中鬼神。” 施家台到处优势,张均枼也想泰陵建在此地,想她将来西去。也是要躺在那个地方的,可谈一凤也葬在那里,张均枼怕是的是他们建陵时惊扰了谈一凤。 几人应了。朱厚照随后道:“你们都退吧。” 朱厚照又朝侍立在身后的刘瑾望去,言道:“命司礼监扶安李兴覃观。及礼部右侍郎王华,前去施家台看视。” “是,”刘瑾应道一声,这便退,张均枼望见刘瑾走了,直至他走出殿,她方才侧首望向朱厚照,言道:“照儿,你父皇要你任用贤臣,你可记着这道理reads();。” 朱厚照听闻张均枼如此说,又想她方才看的是刘瑾,自是了然于心,他应道:“儿臣记得。” 张均枼又回首望着刘瑾的背影,久久方道:“你父皇生前,一直器重张瑜,张瑜也确是个可信之人。” 听及张均枼提及张瑜,朱厚照自然知道她这意思,只是张瑜昨日已请旨离宫,那时还是张均枼亲自批准的,朱厚照道:“可他昨日已出宫养老去了。” 张均枼站起身,移步似要出去,走了几步又回首,望着朱厚照道:“照儿你可知三顾茅庐?” 朱厚照一时怔住,并未接话,张均枼见他这脸色,淡淡扫了他一眼,而后便转身出了去。 想这朱厚照素来是一点就通之人,张均枼方才所言已足够明白,朱厚照又岂会不懂,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果然如此! 罢了,罢了,张均枼也不强求什么。 朱厚照是储君,这些年一直视政文华殿,而今朱祐樘驾崩,朱厚照自然应当顺理成章的继承这江山大统,可有人却是不愿,也不甘,就如乜湄。 当初郑旺妖言案以失败告终,可乜湄心里的算盘却不曾消失,如今朱祐樘大行,朱厚照尚未登基,朝中正逢大乱,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啊! 彼时魏莲生还什么都不知道,呆在宫里,又呆在朱厚照身边,至今已六年,这会儿朱厚照得了张均枼传召,正去往乾清宫与礼部商议朱祐樘的泰陵选址一事,魏莲生原本尚在端本宫读书,却闻都人来报,说是宫后苑的乜湄姑姑有事相求,他便出去了。 魏莲生出了端本宫不远,望见乜湄站在前头,正背对着他,他便唤道:“乜姑姑。” 乜湄听唤,转身不语,单只是望着魏莲生,她倒不是故意卖弄什么关子,她只是叹于魏莲生这张俊脸,他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朱祐樘。 未听乜湄言语,又见她这脸色,魏莲生心里头自然有惑,他略是试探的问道:“乜姑姑,你寻我所为何事?” 乜湄突然拉着他走至隐蔽处,而后道:“魏侍读……我应当唤你魏侍读,还是王爷……” 闻言魏莲生颇是一愣,他却又当乜湄是开玩笑,于是笑道:“魏侍读总显生分,姑姑还是唤我莲生吧。” “好,那我就唤你莲生,”乜湄忽然皱眉,极是认真,她道:“莲生,你可知你的模样,与先帝极像?” 魏莲生听言一愣,他怔怔道:“先帝?” 正说着,乜湄又道:“对,就是先帝。” 魏莲生的模样像朱祐樘,此事他自己倒也清楚,只是这话不可乱说,他进宫六年,便也始终不曾与人提起过,如今乜湄突然说起,魏莲生仍是本能的忌讳。他讪讪一笑,言道:“乜姑姑莫再取笑莲生了,莲生出自山野贫苦人家,不过是个贱之人,岂能与先帝相提并论。” 乜湄似乎苦口婆心,她道:“莲生,你并非贱之人。你出身高贵。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魏莲生心中莫名一阵不安,他道:“乜姑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reads();。” “你懂了!”乜湄一口言定。 可魏莲生却是摇头。只呢喃道“不,我不懂,我不懂姑姑在说什么,也不想懂姑姑的意思”。魏莲生说罢当即转过身,又迈步似乎是要回端本宫去。乜湄见此情势,这便道:“莲生,你躲什么!” 魏莲生并不回话,亦没有转身。更不曾停步子,乜湄道:“你是先帝的皇子,你的母亲是郑金莲。太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话音未落,魏莲生已是忍无可忍。他旋即转身,斥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乜湄说着一步一步走至魏莲生跟前,目光陡然变得极是犀利,死死的盯着魏莲生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你就是先帝的皇子,当初郑旺妖言,他与你母亲想找的,就是你!” 魏莲生心中忐忑,他气息忽然粗重,他道:“我爹娘早已过世,乜姑姑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失礼!” “那两个人并非你生父生母,莲生,我想,这件事,你应当是知道的,”乜湄句句皆是咄咄逼人,叫魏莲生委实惶恐。 魏莲生一时间也是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乜湄见势,继而又道:“你耳朵后面有一颗红痣,肩上有一个牙印形状的胎记,我说得没错吧。” 乜湄极有信心,是以此言并非询问,反而是确定,魏莲生刚生来那会儿,她曾仔仔细细的瞧过一眼,那时不过是随便瞧瞧,哪知如今竟会有这等稀奇事。 魏莲生早已怔住,目中亦满是惶恐,乜湄自知他信了此事,却仍不愿罢休,又道:“你叫莲生,因为你是从一朵睡莲里抱出来的,是不是。” 听至此,魏莲生再也忍不去,他斥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乜湄仍道:“你若是不信我今日说的,大可去问太子的乳母田氏,问她,到底认不认识魏坤吾夫妇,当年就是田氏从御河游将你捡回去的,也是她亡夫把你卖给你的养父母,只是你养父母觉得你的身份定然贵不可言,唯恐招来祸事,便带着你逃离京城,搬去新建,我说的对不对。” 魏莲生望着她,目光虚浮,他反复摇头,低声呢喃,自语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莲生,”乜湄忽然又极是和蔼,她拉起魏莲生的手,言道:“莲生,你可知,太子并非皇后嫡出,他是李朝人的种,必定是当不得大明天子的,你答应乜姑姑,乖乖的和你母亲相认,到时代替太子,继承江山大统,好不好?” 魏莲生仍摇头不止,只道:“我不是先帝的皇子,更不是太子的弟弟,你别胡说了,你别胡说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乜湄总不甘休,又提起田氏,言道:“你若是不信,就去问田氏啊,你只要告诉她,你是魏坤吾的孩子,她一定会把当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魏莲生挣脱开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要回去,乜湄满面愠怒之色,她毫无预防的斥道:“莲生!” 听唤魏莲生停住步子,悠悠转身望着她,淡然道:“这件事情,容我考虑两日。” 乜湄闻言自然心生欢喜,这魏莲生的脑袋终于开窍了,也不枉她辛辛苦苦筹划这么多年reads();。魏莲生说罢便迅速跑回端本宫,一个人躲在屋中不出来。 其实魏莲生不愿接受的事实,并非他皇子的身份,而是朱厚照同父异母弟弟的身份。 想他与朱厚照多年相处,形同手足,每日几乎形影不离,而他与他的这种感情,已远远超过了手足之情。 换句话来说,这应当是相互之间的爱慕。 可如今乜湄突然告诉他,其实朱厚照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要他如何能接受!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魏莲生仍将自己关在屋中,他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地上沉思了一个午,都人来唤用膳,他也回绝了。 不知这会儿已是何时,魏莲生睡梦中恍恍惚惚只觉得有人抱着他,他睁眼见的是朱厚照。 一想今日乜湄所言,魏莲生便是本能的将朱厚照推开,随后望见朱厚照怔怔模样,他又是满心歉疚,微微垂首,并不言语。 朱厚照自然是一肚子的不解,问道:“莲生,你怎么了?” 魏莲生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解释,索性随便说道:“我不知是殿过来,还以为是旁人。” 朱厚照露出一笑,他望着莲生,目中极是宠溺,他走至魏莲生身前,本想将他揽着,可方才触及他脊背,他却是将身子微微的朝后挪了挪。朱厚照狐疑,魏莲生不等他询问,便一声不吭的转身,至床榻上躺,朱厚照见他如此,便也没有问什么,也默然至床榻上,躺在他身侧。 却见魏莲生始终背对着他,朱厚照终于问道:“莲生,你为什么不说话?” 朱厚照问得循序渐进,魏莲生道:“我困了。” “那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魏莲生没辙,只好极不情愿的侧过身子,面朝着朱厚照,彼时四目相望,朱厚照又问道:“莲生,你好像躲着我。” 朱厚照已说这话,魏莲生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缓缓合上双眼,佯装作睡着了,朱厚照见他如此,虽一肚子的疑惑,却也并不追问。 翌日朱厚照醒来时,枕边人已经不在,被中冰凉,魏莲生早已起身了。 朱厚照亦是坐起身,垂眸却见枕边一封书信,他取来瞧了,方知这是魏莲生留的,而信中写道“宫中如牢笼,而莲生生来随性,恐怕不适,故留书辞别,望殿珍重。勿念”,得知魏莲生走了,朱厚照瞬间像是丢了魂一样,连忙地追出去。 可追出去又有何用,莲生早已走了,他还能找到他么,他留书言道不适呆在宫中,他已不愿再留在他身边,就算日后找到了,那也不过是一具空壳,他还会随他回来么…… 宫中都人说,魏莲生自从昨日午后被乜湄唤出去后,再回来时,便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是以朱厚照气冲冲的去找了乜湄问话,而乜湄什么也不说,朱厚照气极,本想将乜湄锦衣卫狱审问,哪知乜湄却是咬舌自尽。 弘治十八年,朱厚照登基为帝,尊皇后张氏为太后,太后王氏为太皇太后,并于次年正月,改元正德。(未完待续。) 第廿三章 豹房传噩耗 自魏莲生留书辞别之后,朱厚照就似乎变了一个人,只是几日后登基为帝,他这性情大变,便也鲜少有人将此缘由归结在魏莲生身上,反而皆以为朱厚照年纪尚小,原本性子便颇是顽皮,又被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带坏,是以每每处理朝中事务,总不大勤快。 想当年朱祐樘在世上,朱厚照的性子可是像极了朱祐樘的,朱祐樘生来温纯,朱厚照亦是温厚,朱祐樘谦恭,朱厚照亦是知礼。 可自朱厚照登上皇位后,他往日那温厚知礼的性子,便永远不复,唯有这懒惰荒yin的性情,朱厚照与当年的朱祐樘,可是丝毫没有相像之处了。 朱祐樘在位时,崇尚文治,而朱厚照崇尚武功,朱祐樘勤政爱民,而朱厚照却是不理朝政,总借着体察民情的噱头游历民间,实则却是强抢民女,莫说是良家女子,就是寡妇女昌女支,也绝不放过。 内阁几位辅臣皆叹惜朱厚照,原本那样聪颖的一颗好苗子,就这样被“八虎”给毁了。 当年朱祐樘临终时,曾告诫朱厚照务必要任用贤臣,弘治一朝多君子,朱祐樘给他朱厚照打下这么好的基础,可朱厚照却是不珍惜,非但远贤臣,竟还近小人。 不过朱厚照身为朱祐樘的儿子,又是天下之主,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崇尚武功,至少在武功上,还有一番建治,就如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又如亲征应州,平定鞑靼小王子作乱。 正德十四年,朱厚照请辞张均枼,离京南巡,张均枼准了。南巡一路,除了亲征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旁的倒也不曾出过什么乱子,可回京途中,朱厚照自己,却是出了事故。 朱厚照南巡至正德十五年,方才回京,回程途中,游镇江,登金山,又自瓜州过长江。八月又途经清江浦,那时天气明媚,朱厚照见水上风景颇是美丽,又见鱼翔浅底,顿时起了渔夫之兴,于是自驾小船捕鱼,哪知提网时不慎落水。 想他朱厚照自小在宫里长大,虽说有一身好功夫,却是没有游水的本事,落水后一时间手忙脚乱,一阵扑腾,虽说叫人救起,却也呛了水,加之受了惊吓,竟是落下了病根。 赶巧当时这气候也是极差,这病方才见好,不过几日,又逢秋季,这下一着凉,原本风寒便成了肺积水,虽说朱厚照患疾,可行程却未就此停下,况且,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打算回京的。 只是因为朱厚照的病,一行人原本只需一个月的行程,硬生生的走了四个月,直至正德十六年正月初,朱厚照方才回到京城。 朱厚照此回赶在正月回京,正巧赶上了祭天,正月十四那日南郊大祭天,朱厚照病体未愈,却是强撑着去主持了大祀礼,谁有料想到行初献礼之时,朱厚照下拜天地,竟忽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从此卧病,再也没法起身。 祭天之时如此,朱厚照原本应当随张均枼及皇后夏氏回乾清宫去,哪知进了皇城,朱厚照却是怎么也不依,硬是要去豹房养病,张均枼回宫早,那时并不知此事,待夏氏回宫禀报,她方知朱厚照并没有回宫。 张均枼对朱厚照颇是宠溺,既然朱厚照硬是要在豹房养病,那她便也准了,加之朱厚照病体不宜出行,如今既然在豹房养着,那便也不好再叫他回乾清宫。 谁想他朱厚照住在豹房养病,至四月过半时,已似乎到了弥留之际。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朱厚照更是奄奄一息,昨儿午后张均枼曾去豹房看过朱厚照,是以今日早晨,便没有亲自过去,单只是使唤了小都人去看看情况,小都人回来说朱厚照已醒了,正在吃药,气色也比昨日好了些,张均枼这心里头便也安生。 可到了午憩之时,张均枼却忽然像是丢了魂儿一般,这心里头总有些空落落的,她预感怕是朱厚照要出什么事,于是连忙唤来南絮亲自过去走一趟。 张均枼预感一向极准,南絮听了吩咐,正要赶去豹房,哪知方才出了仁寿宫的正殿,便见豹房的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只说朱厚照怕是快了,这会儿想见太后。 南絮一惊,急忙折回身唤了张均枼一同过去。 张均枼仓皇之下赶至豹房之时,正巧撞见杨延和从里头出来,杨延和见张均枼过来,便躬身唤道:“太后。” 听闻杨延和这一声唤,张均枼自知他并非是要行礼,于是停步望着他,杨延和低声道:“陛下只怕是大限将至,太后切莫悲伤过度。” 想这杨延和是何人智慧之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岂会胡乱说出来,杨延和望着她的双眸,张均枼细想一番,顿时了然,朱厚照无子,倘若他突然去了,仓促之间无人继承大统,到时朝中必定要出乱子。 张均枼浅浅一笑,言道:“皇帝身子骨素来健朗,此回不过是风寒,哪里来的大限之说,先生多虑了。” 杨延和见势紧跟着附和,点头假意讪笑,言道:“那想来就是老臣多虑了,太后恕罪。” 张均枼并未应他,这便进了屋子,却只见朱厚照平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张均枼望见他脸色煞白,竟是毫无血色,也知他已是弥留,心中顿时感慨良多,她缓缓走至床前,轻轻坐下,轻唤道:“照儿。” 朱厚照听唤睁眼,望见张均枼,便也唤道:“母后。” 这母子二人皆知道眼下这情势,只是都不愿说出来,张均枼取来腰间的帕子,伸手去为朱厚照拭去了额上的盗汗,张均枼收回帕子,道:“照儿长大了,受不住母后的管教了。” 朱厚照笑了笑,道:“儿臣长大了,也还是母后的皇儿啊。” 张均枼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屋中瞬时间安静下来,良久方听闻朱厚照道:“母后,儿臣是不是要死了?” 闻言张均枼强忍着泪水,嗔怪道:“傻孩子,胡说什么瞎话,你还这么年轻,母后都没死,你怎会死。” 朱厚照望着张均枼,露出一笑,言道:“母后这话可就错了,你说儿臣年轻,难道你老了?” “可不是?”张均枼亦挤出笑意,道:“母后都年过五旬了。” 朱厚照笑道:“母后随儿臣出去,旁人定以为咱们是姐弟。” 张均枼道:“照儿莫再取笑母后了。” 朱厚照笑了笑,并未接话,倒不是他不想回张均枼,只是他累了,方才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他便有些提不上气,朱厚照顿了顿,又道:“母后,儿臣要去找父皇了,将来恐怕不能孝敬你了。” 张均枼顺着他,言道:“你见到你父皇,记得告诉他,母后很快就去找你们,到时咱们一家五口,就能团聚了。” 朱厚照微微笑道:“母后,儿臣在位时不修政事,导致朝事荒殆,罪大恶极,你说,父皇若是知道,他会不会训斥儿臣?” 张均枼抬手轻扫了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笑道:“不会的,他若是胆敢训斥你,你就托梦告诉母后,等母后与你们团聚了,必定帮你教训他。” “好,”朱厚照依旧面带笑意。 朱厚照应了这一声,而后偏过头,朝里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回过头,望着张均枼道:“母后,照儿突然想吃蜜饯了。” 闻言张均枼当即站起身,道:“好,母后去取。” 张均枼转身去取蜜饯时,已是满面的泪痕,朱厚照此言何意,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清楚,她知道,这是朱厚照告别的一种方式,所以她出去,便没有再回去。 上天嫉妒她的人生太完美,所以先后夺走她的女儿和丈夫,如今又将她仅有的依靠夺走,却唯独留下一具躯壳给她,叫她这般痛苦的活在世上。 如此折磨她,老天爷当真是不公! 朱厚照望着张均枼的身影,直至亲眼望见她离了屋中,方才缓缓合上双眼。 他不想叫张均枼看见他死时的样子。 朱厚照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直到临死,也没能再见到魏莲生。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日,朱厚照病逝于豹房,年三十一,庙号武宗,葬于康陵。 如杨延和所愿,他再见到张均枼时,张均枼确是没有一丝丝悲伤之色,她见杨延和进来,异常平静的问道:“先生,皇帝无子而终,未建储嗣,依你之见,该由谁来继承大统?” 杨延和早已斟酌好,是以道:“《皇明祖训》言,兄终弟及,依老臣之见,已故兴献王长子朱厚熜最为适宜。” “兴献王……”张均枼低声呢喃,而后道:“那就朱厚熜吧。” 说来真是可笑,当年朱祐杬在京时,一心想当储君,直到他死了,也没能如愿以偿,可他的儿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储君了。 “是,”杨延和应了一声,又道:“太后,老臣几日前曾帮先帝起草遗诏,遗诏所言,迎立储君,应请太后懿旨。” 张均枼微微颔首,道:“哀家知道了,”张均枼说罢朝南絮看去,言道:“南絮,为哀家拟旨,皇帝寝疾弥留,已命寿宁侯张鹤龄、礼部尚书毛澄等人,迎取兴献王长子厚熜来京,嗣皇帝位,一应事务,俱待嗣君至日处分。” “是,”南絮应道后,这便出了门去。 杨延和又道:“太后,那先帝死讯,应当何时公诸于众?” 张均枼想了想,长吁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道:“待新帝进京行程过半吧。” “是,”杨延和领旨,张均枼这便也离了豹房。 到底是张均枼的意思,至二十日后,宫里头方才将朱厚照的死讯公诸于众,且一应遗诏、懿旨,亦是同是颁布,那时朱厚熜进京行程已过半,想来这时,已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 安陆州与京城离得颇远,朱厚熜一行人途经四十几日的行程,方才进京,朱厚熜进京之时,张鹤龄当即给宫里头传了消息,张均枼得知此事,便吩咐文武百官前去城门外迎接,杨延和提早赶到那里,嘱咐朱厚熜进了皇城后由东华门进宫,暂居于文华殿,待几日后安定下来,再安排登基大典。 哪知朱厚熜竟是不乐意,与随行的王府右长史袁宗皋说道:“先帝遗诏以我嗣皇帝位,并非皇子,我为何要从东华门入,居于文华殿?” 朱厚熜不讲理,杨延和自然也不妥协,一来二去,朱厚熜竟威胁众人,言道:“大不了我就回安陆州去,这皇位,我不要了。” 杨延和没辙,只好派人速速进宫传旨给张均枼。 这“嗣皇帝位”可是关键,一来,这是杨延和为朱厚照拟的遗诏,皇位继承人必须是朱厚熜,根本没得选择;二来,眼下情势紧急,迎新帝登基之事不容再三耽搁。 此事传到宫里时,张均枼尚在仁寿宫等候,却闻内监来禀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狐疑,想这朱厚熜的性子,当真是像极了他父王朱祐杬,同样是倔脾气。 照理说,他一个藩王世子,如今有这大好的机会得以继承大统,他理应知恩图报才是,而今他却如此,说句不好听的,这朱厚熜就是贪得无厌! 可眼下迎新帝继位才是道理,即便张均枼有那本事可以改了这储君,可如今事态紧急,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均枼不出主意,前来传话的内监心里头也焦急,言道:“太后,您可拿定主意了?那边儿还等着您的口谕呢。” 听闻催促,张均枼长吁了一口气,道:“他说得没错,他是来嗣皇帝位的,而非皇子,理应自大明门进皇城,由午门进宫。” 内监听了,又问道:“太后,那,他进宫后,应当住哪儿?难道直接住进乾清宫么?” 张均枼自有分寸,她道:“迎他到奉天殿,今日便登基!” “是。” 朱厚熜如愿自大明门进皇城,由午门进宫,也如愿当即登基为帝,更是如愿当晚便住进乾清宫。 正德十六年五月二十七日,朱厚熜继皇帝位,于次年改元嘉靖。 这朱厚熜随朱祐杬的性子,皆是有野心之人,如今他还小,朝政大权皆在张均枼与杨延和手里,他又岂会甘心。 第廿四章 花开花又落 这朱厚熜同他父亲朱祐杬一般,皆是野心勃勃,而今他虽登基为帝,却委实不甘皇权落于杨延和为首的几位内阁辅臣手中,更不甘张均枼处处都管制着他。 可自他进宫登基为帝,至今尚不过几日,连皇宫的地形都不曾弄清楚,更莫说是这里的人了,想他从王府过来,仅带了一个王府右长史随行,一个王府的右长史在这深宫之中又能算作什么大人物,这宫里处处都是张均枼与杨延和的人,如今他朱厚熜在这儿,可是势单力薄。 他也知若想掌握实权,至少得需三年,这三年,他应当与朝中除了杨延和以外颇有威望之人打好君臣关系,且要他们结成一党,日后与张均枼、杨延和抗衡。 这朱厚熜年纪尚小,张均枼却也不知他到底吃软吃硬。 虽说天子驾崩,后.宫各位主子的名号都得进一辈,可这回新帝并非朱厚照的子嗣,而是朱厚照的堂弟,张均枼的侄儿,是以宫中主子的名号虽变了,却也不曾进一辈,而张均枼,自然也没有因此成为太皇太后。 张均枼依旧是太后,理所应当的住在仁寿宫。 初夏午后,人们总难免困倦,张均枼自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她原本应当躺在软榻上歇息,可这人老了,身上各处的病都来了,就如张均枼的腿,时常酸痛,而今日午后,竟是酸痛得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眠。 南絮进暖阁见张均枼坐在软榻上,自己捶着小腿,便走近道:“太后旧疾犯了?” 张均枼并未言语,单只是轻叹一声,南絮这便抬手放到她腿上,想着给她揉揉,可张均枼却体贴道:“不用你来,你去歇着,唤几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南絮自知她的意思,便道:“那几个丫头哪里够力道,昨儿奴婢唤她们捏肩,就跟挠痒痒似的。” 闻言张均枼噗嗤一笑,言道:“她们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 南絮亦道:“中看不中用,改明儿给她们全许出去,趁早嫁了,可不能像眉黛那样,徐娘半老了,夫家都难挑,就只能和樊良凑合着过日子。” 张均枼微微颔首,笑道:“他们现下如何了?” 南絮想了想,道:“前些日子送信来,说是添了个孙子,还要奴婢陪太后去蕲州看看。” 说起添了孙子,张均枼这心里头,便颇有感伤,话音落下,张均枼轻叹了一声,只道:“添孙子好啊,将来孙子又添重孙子,来个四世同堂,可不像哀家,孤家寡人,连个儿子都没有。” 南絮听罢默然,屋中一片寂静,良久过后,张均枼忽然问道:“南絮啊,你说,哀家立熜儿为帝,到底是对是错?” 朱厚熜脾气倔,经那日迎他进京时的事便可看出,南絮听唤,思虑片刻道:“照理说,他如今年纪小,好受管教,可他这性子又像极了兴献王,这事儿,不好说啊。” 如今朱厚熜已继承大统,张均枼反悔也来不及,她道:“罢了,此事已成定局,哀家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小都人入内道:“太后,陛下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均枼挥挥手,道:“叫他进来吧。” 朱厚熜入内,唤道张均枼一声“母后”,甚得张均枼欢喜,当日朱厚熜虽以新帝的身份进宫,可他若是真的想帝位稳固,还是得靠张均枼,他若是不唤张均枼母后,也不以朱祐樘为皇考,只怕这皇位,他是坐不成的。 张均枼听唤应了一声“嗯”,而后便问道:“熜儿到此寻哀家,所为何事啊?” 望见南絮给张均枼捶腿,朱厚熜便走过去,示意南絮退至一边,他自己倒是过去讨好张均枼,张均枼也依了他,却听朱厚熜吞吞吐吐道:“母后,朕方才收到母妃的信,母后说他想朕了,朕想……想……” 朱厚熜欲言又止,当真是不敢直言,张均枼自知他的意思,便侧首朝他看去,问道:“你想把她接进宫来?” “是,”朱厚熜直点头,眼巴巴的望着张均枼,张均枼却是回首不再看他,也不回话,朱厚熜心中忐忑,疑心此事怕是不能成,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什么,张均枼忽而道:“既然是想你了,那就把她接过来吧,正好,哀家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 闻言朱厚熜心中欢喜,应道:“是,谢母后。” 这蒋宁安想进宫,自然不单纯只是想念朱厚熜,她的儿子是皇帝,她又岂会甘心呆在封地,当一个小小藩妃! 当日朱厚熜回了乾清宫,便急急忙忙传旨派人前去安陆州接蒋宁安过来,蒋宁安也早已做足了准备,于是翌日便启程进京。 蒋宁安知道,如今朱厚熜定然已被张均枼过继给朱祐樘当儿子,心中多有不甘,于是待进京行程过了一大半,方才闹起来,不停的训斥赶来接驾的侍卫,只道:“我的儿子,岂能视作旁人的!” 她蒋宁安这一闹,竟是停在路上,旁人都拿她没法子,朱厚熜命他们接蒋宁安进宫,可蒋宁安驻足不前,况且行程已过大半,这个时候退回去也不是。 蒋宁安料想如此,行程过半,依着朱厚熜那孝顺的性子,定然不忍心叫她回去。众人一时间没辙,便只好传信到宫里,将此事与朱厚熜言明。 如今朱厚熜登基不过几日,手中尚没有实权,对于此事,他还是得请示张均枼。 而张均枼听闻此事,自也明白蒋宁安这心里头打的是什么算盘,是以她什么也不说,随她去罢了。 朱厚熜见这情势,一时间也极是慌张,总不能真的叫蒋宁安原路折回啊!果然没有朱祐樘皇考与张均枼母后的身份,他是当不了皇帝的。 “母后!”朱厚熜无奈跪下,泪眼模糊的望着张均枼,哭道:“儿臣不当皇帝了,您准儿臣带母妃回安陆州吧。” 张均枼闻言不悦,也并未直接挽留,只问道:“你考虑清楚了?” 朱厚熜微微一愣,难不成张均枼果真不肯让步! 见朱厚熜如此,张均枼又道:“你若是考虑清楚了,那就回乾清宫去,拟下一份禅位诏书,交给哀家。” 朱厚熜彻底怔住,张均枼继而又道:“快去呀,带你母妃回安陆州要紧。” 这朱厚熜登上皇位,虽没有实权,可他到底还是喜爱那皇位的,他又哪里愿意禅位,他忽然匍匐至张均枼跟前,拉扯她的衣袖,哭道:“母后,儿臣愿意认您当母后,也愿意认孝宗当父皇,只求您,给母妃一个名分,准儿臣接她进宫。” “名分?”张均枼反问,“那她想要个什么名分?太后?你想要她入宗庙?” 朱厚熜摇头,道:“儿臣不求她能入宗庙,只求她能进宫,母后,求您准了儿臣。” 张均枼依旧没有接话,单只是侧首拿过茶盅,垂首抿了一口,而后方才又朝南絮望去,淡淡道:“南絮,为哀家拟旨,追封兴献王为兴献帝。” 朱厚熜听言,自然激动难抑,抹了把眼泪,而后直磕头道:“谢母后!谢母后!” 张均枼淡淡的睨了他一眼,随后道:“追封兴献王为兴献帝,这礼仪规矩怕是有些杂,你着手去办吧。” “是,”朱厚熜应了一声,这便欢欢喜喜的退下。 追封朱祐杬为帝,那蒋宁安自然也成了兴献后,只是虽为太后,骨子里却依旧只是个藩妃,照样不能与张均枼平起平坐。 王太后与皇太后,终究是不一样的! 蒋宁安进宫之后,便直接去往乾清宫,那时张均枼正坐在上头等着她,而朱厚熜,坐在张均枼左手侧。 进殿望见张均枼坐在上头,蒋宁安原本是没有打算给她行礼,毕竟她是朱厚熜的生母,可她那双目一与张均枼对视,顿时便腿软了,她理应跪下给张均枼行礼,如今跪下,也不算失礼。 张均枼起初见她不跪,便始终凝着她,想她当了十八年的皇后,又当了十六年的太后,素来权势滔天,早已是不怒自威,怪不得蒋宁安一时慌张的给她跪下,蒋宁安服了软,低头恭敬道:“臣妾,叩见太后。” 见她如此,张均枼单只是挥了挥手,散漫道:“起来吧。” 张均枼如此,朱厚熜看在眼里,心里头却是不服,凭什么张均枼高高在上,而他的母妃却要低声下气,凭什么他的母妃同为太后,却要给张均枼行礼,且还是跪下,难道仅仅只是她手中有权势么! 次年嘉靖元年,朱厚熜依旧请示张均枼,晋封蒋宁安为兴国太后,张均枼准了。 嘉靖二年,朱厚熜请示张均枼,蒋宁安宫中一切服用,皆以太后之礼,便是说,他想要蒋宁安在服用上,皆与张均枼相等。 张均枼依旧准了。 可张均枼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答应朱厚熜如此要求,却已叫朱厚熜得寸进尺,至嘉靖三年,朝内外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朱厚熜已不再请示张均枼。 不重要的事终究是不重要,张均枼本也不耐烦处理,可议大礼这等事,朱厚熜竟也没有事先知会张均枼,他之所以没有知会张均枼,是因他不敢,他不敢告诉张均枼,他要将皇考改为兴献帝,更不敢告诉张均枼,他要进蒋宁安为皇太后。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朱厚熜昭谕礼部,十四日将为兴献帝与兴国太后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与社稷,改称朱祐樘为“皇伯考”,而生父朱祐杬为“皇考”,加封生母蒋宁安为兴国皇太后。 原本这朱厚熜能当上皇帝,就是因朱祐樘是皇考,而今他突然有此意,群臣自是一片哗然,适逢早朝结束,吏部左侍郎何孟春道:“宪宗时,百官在文华门前哭请,争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宪宗听从了,这是本朝的旧事。” 杨廷和杨慎紧接着接话道:“我大明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随即在金水桥南拦阻挽留群臣,何孟春、金献民、徐文华等又号召群臣,当日两百余朝臣皆跪在左顺门请朱厚熜改变旨意。 彼时朱厚熜在奉天殿听闻外头哭声震天,即命内监传谕退朝,谁想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他屈服。杨慎等人撼门大哭,一时间声震阙庭,朱厚熜震怒,命锦衣卫将为首者八人下狱。此举令其他人更为激动,冲至左顺门前擂门大哭,朱厚熜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共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七月十六日,朱厚熜为蒋宁安上尊号为“章圣慈仁皇太后”。七月二十日,锦衣卫请示如何处理下狱的大臣,朱厚熜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 左顺门廷杖后,反对议礼的朝臣纷纷缄口,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以朱厚熜获胜告终。 而“大礼议之争”,期间这三年,张均枼从头至尾都没有表态,朱厚熜羽翼丰满,既然此事已成定局,那她何不安于现状。 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正宫皇太后,而蒋宁安,她虽也被晋封为皇太后,骨子里却还是低贱的藩妃,爬到了山顶又如何,她依旧处处都压在她头上。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南絮因病过世,七日后回魂,蒋宁安暴薨。 如今嘉靖二十年,张均枼已是古稀之年。 适逢八月,天气燥热,张均枼却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书案前练字,都人问她怎么不热,她只道“心静自然凉”。 都人匆忙跑进殿,唤道一声“太后”,张均枼听唤抬眼望着她,却见她额上都是汗,于是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你看看你这一头汗。” “太后,”都人却笑道:“奴婢是想告诉你,绛雪轩的菩提树开花了。” 闻言张均枼一惊,竟丢下了手中的毛颖,都人见她如此,自然怔怔,唤道:“太后,您怎么了?” 张均枼回过神,微微笑道:“哀家可不信。” 都人道:“奴婢哪里会骗您呀,要不,奴婢扶您去看看?” 张均枼未语,直接拄起一侧的龙头拐杖,都人见她如此,亦是上前搀扶着。 至绛雪轩一看,殿前那棵菩提果真开花了。 张均枼仰头望着,竟是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菩提花开了,朱祐樘何时回来…… 都人见张均枼眼角有泪光,仓皇问道:“太后,您怎么哭了?” 张均枼侧首朝她看去,挤出笑道:“没事,起风了,哀家眼睛里头进了沙子。” 都人玩笑道:“那奴婢给您吹吹。” 张均枼道:“不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都人不解,可既是张均枼吩咐,她便也退下,只是走时一步三回首,很是不放心。 张均枼就那样看着她,每见她回首,便与她一笑。 直至都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她方才缓缓转过身,继而仰头望着那菩提花,忽有一阵风吹来,将树上开得正好看的菩提花尽数吹落。 此景虽美,可张均枼心中也委实惋惜,她泪眼模糊,尚未能看清菩提花开的模样。 忽有一人从身后抱住她,对她说道:“枼儿,宫后苑的玫瑰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番外因果 成化十二年,这一年朱佑樘六岁,朱见深前不久才将他从安乐堂接出来,封了太子。 朱佑樘跟随怀恩出宫,明说是走访民间,体察民情,实则为的却是躲避万贵妃迫害。 万贵妃的眼里一向容不得半点沙子,她千方百计荼毒皇子,朱见深唯恐她对朱佑樘下手,便吩咐怀恩将朱佑樘带出宫避难。他命怀恩将朱佑樘带往山西太原一带,却放话在宫里,说怀恩已带着朱佑樘去了陪都金陵。 这时汪直还是万贵妃的心腹,万贵妃得知朱佑樘与怀恩在金陵,当日便派汪直带人暗中去往金陵斩草除根,哪知汪直到了金陵,却连朱佑樘的人影都没见着。 西厂爪牙遍布天下,不过几日,朱佑樘与怀恩的真正行踪便传到了汪直耳中。汪直素来对万贵妃忠心耿耿,而今得知朱佑樘在山西太原,自然马不停蹄的带人赶去杀他。 朱佑樘跟着怀恩,身边总归还是有人保护的,只是他未曾料想汪直会追来,身边的护卫便也不多,汪直狠下杀手,他自然不敌。 怀恩为保朱佑樘周全,离开众人前去清徐县衙搬救兵,朱佑樘的人手敌不过汪直,死伤惨重,而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躲在一家医馆门前。 而那医馆,正是张家的。 彼时正值午后,夏季炎热,街道上便也无人,张均枼奉金扶之命前来医馆取东西,到医馆时却见门前台阶上有血迹,又见门外篓子里头有动静,便小心翼翼走去查看,谁想里头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 张均枼见到朱佑樘那副模样,自然是大惊,眼看着就要叫出来,朱佑樘连忙拉扯住她的衣袖,有气无力道:“救我……” 闻言张均枼愣住,她知道,倘若救下他,恐怕要惹祸上身,可若是不救他,他必定会死。 她正踌躇,正巧听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喊,她循声望过去,却见是五六个人提着刀追过来,皆指着朱佑樘,惊喜道:“在那儿!” 朱佑樘惊恐之余,拉扯着张均枼的衣袖,近乎哀求道:“救我……救我……” 张均枼没辙,想着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叫这事让她撞上了呢! “跟我走!”张均枼想至此,拉起朱佑樘的手便往西边儿跑去,谁想那竹篓子破裂,她转身那一刹,断了的竹枝竟硬生生的割破了她右足的脚踝。 张均枼吃了痛,下意识的蹲下身子,朱佑樘将她拉住,惊道:“你的脚!” “没事,”张均枼分明脸色苍白,却依旧站起身,笑道:“小伤而已。” 张均枼说罢拉着朱佑樘逃走,眼下虽已将西厂的人甩开,可脚伤疼痛,她唯恐成为朱佑樘的负担,便想着不如叫朱佑樘自己跑,她垫后,反正西厂的人追杀的又不是她。 朱佑樘原本不忍丢下张均枼,可他想逃命,到底还是离开了,张均枼躲在巷子里,直至看着朱佑樘消失,方才放下心来,于是不慌不忙的撕下裙角,安安稳稳的包扎好脚上的伤口。 待包扎好伤口,张均枼正想站起身回家,却陡然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一惊,自然怔住,动也不敢动。 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便是汪直,汪直问道:“小姑娘,你告诉哥哥,方才那个人在哪儿?哥哥便放了你。” 张均枼暗暗想了想,却挤出几滴眼泪来,哭得梨花带雨,胡诌道:“刚才那个人,他嫌弃我脚上有伤,说我定会连累他,索性将我丢下,自己跑了……” 汪直大惊,忙追问道:“那你可看见他跑去哪儿了?” 朱佑樘方才沿着这条巷子朝北走,张均枼便指着南方,道:“那里。” 汪直将刀收回,这便带着几个人朝南边儿追过去。 张均枼见这几个人走了,便也悠哉悠哉的站起身,拍拍屁股朝西走,回家养伤要紧。 金扶原本吩咐张均枼去医馆取些金疮药,可张均枼这会儿回到家,却是一身的血,脚踝上划了个口子,金扶自然心疼得紧,忙给她上药,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带一身伤回来?” 张均枼随口道:“摔了一跤。” 听闻此言,金扶心里头自然不信,可张峦在一旁,她也不好拆女儿的台,张峦斥道:“那你怎么不小心些!” 张均枼并不言语,金扶正好包扎好伤口,便抱着她回房,路上才问起,“枼儿,你告诉母亲,这伤口是哪儿来的?” “就是摔了一跤,”张均枼故意道:“母亲不信?” 金扶也故意套她的话,道:“能摔出刀伤来?” 张均枼噗笑道:“刀伤?母亲,你是不是糊涂了,这哪里是什么刀伤,这是竹篓子割伤的。” “竹篓子?”金扶询问,张均枼方才察觉被她套了话。 金扶继而又问道:“哪儿来的竹篓子?” 张均枼道:“就是咱家医馆采药用的竹篓子。” ……………… 张均枼脚踝上的口子浅,不过几日便已愈合,这会儿已是夏末,张家每年这个时候,全家都会去往中隐山上的道观祈福。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可张均枼不想去。 出发前,张均枼躲在张府的后门外,想着行程赶,若是张峦找不到她,定不会带着她了。 张均枼站在后门外,忽然见一个老婆婆提着篮子朝她走近,那老婆婆神情举止皆有些奇怪,张均枼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 那老婆婆便是黎老老。 黎老老是见张均枼脚上系着银铃铛的红绳,猜想她是李家二小姐的遗孤,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张均枼右脸颊上有一颗泪痣,正与李二小姐的遗孤相符,黎老老想,是了,是了,她就是二小姐的遗孤。 黎老老笑得合不拢嘴,张均枼见她愈发奇怪,黎老老却已走至她跟前,弓着身子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张均枼出于礼貌,便也回她笑容,答道:“我叫张均枼。” 黎老老微微点头,满意道:“原来是张家的小姐。” 张均枼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不言,黎老老直起身子,笑容不止,继而又问道:“那,你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 “我……”张均枼说着,四下扫了一眼,道:“我是二房家的二小姐。” 黎老老并未察觉她脸色有些异常,仍问下去,道:“这么说,你是张家的三小姐,那你父亲可是张峦?” 张均枼听至此,暗想此人莫不是要绑了她同张峦换钱,于是假意迎合着她,笑道:“婆婆是怎么知道的?” 黎老老道:“你们百忍堂张氏在本地威望这么高,我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哪。” 张均枼点了点头,正想转身进去,黎老老又问:“我问你,你母亲她……” 那黎老老说着,忽然顿住,张均枼也愣住,黎老老接道:“她待你可好?” 张均枼顿时不悦,道:“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虽说张均枼言语间略带愠怒,可黎老老听着却是欣慰。 门后又蹦出个丫头来,那丫头衣着华贵,与张均枼一般大小,一见张均枼便唤道:“妹妹。” 想来这是张审言。 张审言见着黎老老,当即问道:“这是谁呀!” 听唤张均枼回首,兴冲冲的跑去挽住张审言的手臂,回道:“我也不认得她。” 说至此,张均枼知道张审言定要责备她,索性道:“她只是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桂花酥。” 张审言带着张均枼进门,转身时回首瞧了黎老老一眼,而后低声嘱咐道:“母亲说了,不可以与生人讲话。” “嗯,”张均枼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 中隐山道观祈福,张均枼见着风筝,便起了放风筝的心思,这会儿一切礼节还未完成,张家大人便也走不开,金扶担心张均枼,便要张审言陪同。 姊妹二人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山崖边,风筝放得高,兴致便也极好。 忽闻身后有一稚嫩的女声响起,有一女童望着张均枼的风筝,同身旁的婆子道:“我喜欢那个风筝,你去给我要来。” 婆子道:“那是人家的风筝,小姐若是想要风筝,奴婢带您去买个便是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她们那个!” 张均枼听闻此言,不屑一顾,张审言却是回首看了一眼,而后拉着张均枼的衣袖,似乎提醒她,可张均枼依旧自顾自的。 那女童见婆子不答应,便自己上前,呵斥道:“哎!本小姐喜欢你们的风筝,识相的,就把风筝给我!” 张均枼仿若未闻,那女童这便气势汹汹的走过去,一副似乎要争抢的架势,张审言察觉,自然有些惶恐。张均枼这时回过头,见那女童正要冲上来,便拉着张审言转身躲开,那女童扑了个空,险些跌倒,自然心有不甘。 见女童如此,张均枼自是捧腹大笑。 “我父亲是七品县令!你今日胆敢欺负我,我父亲定不会饶过你!” 这女童自称父亲是七品县令,想来她便是王巧颜。 张均枼冷笑一声,道:“七品县令又如何,见了我父亲还不是得礼让三分!” “你!”王巧颜气急败坏,便上前与张均枼争抢风筝,张审言护着妹妹,一把将她推开。 王巧颜不敌,跌倒在地,那婆子见势大惊,忙跑过来,惊道:“诶哟,小姐!” 婆子本想扶着王巧颜站起身,王巧颜却是将她推开,指着张均枼与张审言,呵斥道:“去把她们的风筝抢来!你去把她们的风筝抢来!” 那婆子对王巧颜唯命是从,听了吩咐,当即冲过去。 虽说张均枼与张审言姊妹二人,却始终敌不过这婆子,风筝已被婆子抢走,姊妹二人便只好看着。 可张均枼偏偏不甘心,趁其不备又冲上去,王巧颜见她这般,大喝一声以提醒婆子,那婆子有所察觉,转身一巴掌将张均枼推倒在地。 张审言一惊,再顾不得所有,冲上去与那婆子厮打,想那时她们正在中隐山的悬崖边上,张审言脚下一滑,便失足摔了下去。 见张审言掉下山崖,张均枼自然惊怕不已,仓皇逃脱,婆子杀了人,便也慌慌张张,忙去求救王巧颜,王巧颜道:“你怕什么!她不过就是个贱民,我父亲是县令,他定会保着你!” “可……可那是张家……” 婆子说着欲言又止,王巧颜见张均枼要逃走,便指着她,吩咐婆子道:“不如把她也扔下去,免得她到时胡言乱语!” 万般无奈之下,婆子也只好听了王巧颜的吩咐,将张均枼扔下山崖,以免徒生事端。 谁想张均枼命大,得以存活,可张审言却没有那么幸运,死后多日,张家人也始终未曾找到她的尸首。 ……………… 朱佑樘跟随怀恩回京,一路上对张均枼始终心心念念,他原本已进了北直隶境内,却突然反身去往太原清徐县,势要打听到张均枼的下落。 可清徐那么大,要找一个小姑娘又谈何容易! 张均枼当日被竹篓子割伤脚踝,系在脚踝上的红绳也随之掉落,朱佑樘获救之时回头取来收藏,而今他再来打听张均枼的下落,靠着这红绳,总归方便了些许。 朱佑樘寻至那医馆外,却见医馆的大门依旧紧锁,他见医馆外有两个妇人谈天说地,便拿着那红绳走去询问道:“叨扰一下,请问您可知这红绳是谁的?” 其中一个妇人见那红绳,似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这银铃铛,应当是张家二小姐的。” 另一个妇人也点头迎合,道:“嗯,银铃铛是张家二小姐的,金铃铛是张家三小姐的。” 朱佑樘惊喜,追问道:“那请问,张家怎么走?” “张家好走,”妇人指着西边儿,道:“你从这儿往西直走,到前头看见一个老槐树,再往南走,便能看见张家的老宅子了。” 朱佑樘连连点头,道了谢便急忙跑开。 这时又有一个妇人走出来,同原先那两个妇人道:“你们记错了,张家二小姐系的是金铃铛,银铃铛是张家三小姐的。” 那两个妇人讪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 朱佑樘寻到张家,张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偌大的宅院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守门的老头子见有生人至此,便出来询问:“你们找谁?” 朱佑樘忙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户人家,为何不在了?” 老头子剜了朱佑樘一眼,道:“不该问的别问!” 朱佑樘不死心,怀恩便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 那老头子瞧了眼怀恩,又打量着朱佑樘,而后道:“张家的二小姐前不久死了,张家的主母带着全家离开清徐,没说旁的缘由。” 朱佑樘大惊,道:“二小姐死了?二小姐死了?” 前不久的事,难道真的是她,她死了……她死了…… 说来都是阴差阳错,只是良缘天定,是对是错,谁也不知…… 第廿四章 花开花又落 这朱厚熜同他父亲朱祐杬一般,皆是野心勃勃,而今他虽登基为帝,却委实不甘皇权落于杨延和为首的几位内阁辅臣手中,更不甘张均枼处处都管制着他。 可自他进宫登基为帝,至今尚不过几日,连皇宫的地形都不曾弄清楚,更莫说是这里的人了,想他从王府过来,仅带了一个王府右长史随行,一个王府的右长史在这深宫之中又能算作什么大人物,这宫里处处都是张均枼与杨延和的人,如今他朱厚熜在这儿,可是势单力薄。 他也知若想掌握实权,至少得需三年,这三年,他应当与朝中除了杨延和以外颇有威望之人打好君臣关系,且要他们结成一党,日后与张均枼、杨延和抗衡。 这朱厚熜年纪尚小,张均枼却也不知他到底吃软吃硬。 虽说天子驾崩,后.宫各位主子的名号都得进一辈,可这回新帝并非朱厚照的子嗣,而是朱厚照的堂弟,张均枼的侄儿,是以宫中主子的名号虽变了,却也不曾进一辈,而张均枼,自然也没有因此成为太皇太后。 张均枼依旧是太后,理所应当的住在仁寿宫。 初夏午后,人们总难免困倦,张均枼自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她原本应当躺在软榻上歇息,可这人老了,身上各处的病都来了,就如张均枼的腿,时常酸痛,而今日午后,竟是酸痛得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眠。 南絮进暖阁见张均枼坐在软榻上,自己捶着小腿,便走近道:“太后旧疾犯了?” 张均枼并未言语,单只是轻叹一声,南絮这便抬手放到她腿上,想着给她揉揉,可张均枼却体贴道:“不用你来,你去歇着,唤几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南絮自知她的意思,便道:“那几个丫头哪里够力道,昨儿奴婢唤她们捏肩,就跟挠痒痒似的。” 闻言张均枼噗嗤一笑,言道:“她们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 南絮亦道:“中看不中用,改明儿给她们全许出去,趁早嫁了,可不能像眉黛那样,徐娘半老了,夫家都难挑,就只能和樊良凑合着过日子。” 张均枼微微颔首,笑道:“他们现下如何了?” 南絮想了想,道:“前些日子送信来,说是添了个孙子,还要奴婢陪太后去蕲州看看。” 说起添了孙子,张均枼这心里头,便颇有感伤,话音落下,张均枼轻叹了一声,只道:“添孙子好啊,将来孙子又添重孙子,来个四世同堂,可不像哀家,孤家寡人,连个儿子都没有。” 南絮听罢默然,屋中一片寂静,良久过后,张均枼忽然问道:“南絮啊,你说,哀家立熜儿为帝,到底是对是错?” 朱厚熜脾气倔,经那日迎他进京时的事便可看出,南絮听唤,思虑片刻道:“照理说,他如今年纪小,好受管教,可他这性子又像极了兴献王,这事儿,不好说啊。” 如今朱厚熜已继承大统,张均枼反悔也来不及,她道:“罢了,此事已成定局,哀家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小都人入内道:“太后,陛下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均枼挥挥手,道:“叫他进来吧。” 朱厚熜入内,唤道张均枼一声“母后”,甚得张均枼欢喜,当日朱厚熜虽以新帝的身份进宫,可他若是真的想帝位稳固,还是得靠张均枼,他若是不唤张均枼母后,也不以朱祐樘为皇考,只怕这皇位,他是坐不成的。 张均枼听唤应了一声“嗯”,而后便问道:“熜儿到此寻哀家,所为何事啊?” 望见南絮给张均枼捶腿,朱厚熜便走过去,示意南絮退至一边,他自己倒是过去讨好张均枼,张均枼也依了他,却听朱厚熜吞吞吐吐道:“母后,朕方才收到母妃的信,母后说他想朕了,朕想……想……” 朱厚熜欲言又止,当真是不敢直言,张均枼自知他的意思,便侧首朝他看去,问道:“你想把她接进宫来?” “是,”朱厚熜直点头,眼巴巴的望着张均枼,张均枼却是回首不再看他,也不回话,朱厚熜心中忐忑,疑心此事怕是不能成,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什么,张均枼忽而道:“既然是想你了,那就把她接过来吧,正好,哀家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 闻言朱厚熜心中欢喜,应道:“是,谢母后。” 这蒋宁安想进宫,自然不单纯只是想念朱厚熜,她的儿子是皇帝,她又岂会甘心呆在封地,当一个小小藩妃! 当日朱厚熜回了乾清宫,便急急忙忙传旨派人前去安陆州接蒋宁安过来,蒋宁安也早已做足了准备,于是翌日便启程进京。 蒋宁安知道,如今朱厚熜定然已被张均枼过继给朱祐樘当儿子,心中多有不甘,于是待进京行程过了一大半,方才闹起来,不停的训斥赶来接驾的侍卫,只道:“我的儿子,岂能视作旁人的!” 她蒋宁安这一闹,竟是停在路上,旁人都拿她没法子,朱厚熜命他们接蒋宁安进宫,可蒋宁安驻足不前,况且行程已过大半,这个时候退回去也不是。 蒋宁安料想如此,行程过半,依着朱厚熜那孝顺的性子,定然不忍心叫她回去。众人一时间没辙,便只好传信到宫里,将此事与朱厚熜言明。 如今朱厚熜登基不过几日,手中尚没有实权,对于此事,他还是得请示张均枼。 而张均枼听闻此事,自也明白蒋宁安这心里头打的是什么算盘,是以她什么也不说,随她去罢了。 朱厚熜见这情势,一时间也极是慌张,总不能真的叫蒋宁安原路折回啊!果然没有朱祐樘皇考与张均枼母后的身份,他是当不了皇帝的。 “母后!”朱厚熜无奈跪下,泪眼模糊的望着张均枼,哭道:“儿臣不当皇帝了,您准儿臣带母妃回安陆州吧。” 张均枼闻言不悦,也并未直接挽留,只问道:“你考虑清楚了?” 朱厚熜微微一愣,难不成张均枼果真不肯让步! 见朱厚熜如此,张均枼又道:“你若是考虑清楚了,那就回乾清宫去,拟下一份禅位诏书,交给哀家。” 朱厚熜彻底怔住,张均枼继而又道:“快去呀,带你母妃回安陆州要紧。” 这朱厚熜登上皇位,虽没有实权,可他到底还是喜爱那皇位的,他又哪里愿意禅位,他忽然匍匐至张均枼跟前,拉扯她的衣袖,哭道:“母后,儿臣愿意认您当母后,也愿意认孝宗当父皇,只求您,给母妃一个名分,准儿臣接她进宫。” “名分?”张均枼反问,“那她想要个什么名分?太后?你想要她入宗庙?” 朱厚熜摇头,道:“儿臣不求她能入宗庙,只求她能进宫,母后,求您准了儿臣。” 张均枼依旧没有接话,单只是侧首拿过茶盅,垂首抿了一口,而后方才又朝南絮望去,淡淡道:“南絮,为哀家拟旨,追封兴献王为兴献帝。” 朱厚熜听言,自然激动难抑,抹了把眼泪,而后直磕头道:“谢母后!谢母后!” 张均枼淡淡的睨了他一眼,随后道:“追封兴献王为兴献帝,这礼仪规矩怕是有些杂,你着手去办吧。” “是,”朱厚熜应了一声,这便欢欢喜喜的退下。 追封朱祐杬为帝,那蒋宁安自然也成了兴献后,只是虽为太后,骨子里却依旧只是个藩妃,照样不能与张均枼平起平坐。 王太后与皇太后,终究是不一样的! 蒋宁安进宫之后,便直接去往乾清宫,那时张均枼正坐在上头等着她,而朱厚熜,坐在张均枼左手侧。 进殿望见张均枼坐在上头,蒋宁安原本是没有打算给她行礼,毕竟她是朱厚熜的生母,可她那双目一与张均枼对视,顿时便腿软了,她理应跪下给张均枼行礼,如今跪下,也不算失礼。 张均枼起初见她不跪,便始终凝着她,想她当了十八年的皇后,又当了十六年的太后,素来权势滔天,早已是不怒自威,怪不得蒋宁安一时慌张的给她跪下,蒋宁安服了软,低头恭敬道:“臣妾,叩见太后。” 见她如此,张均枼单只是挥了挥手,散漫道:“起来吧。” 张均枼如此,朱厚熜看在眼里,心里头却是不服,凭什么张均枼高高在上,而他的母妃却要低声下气,凭什么他的母妃同为太后,却要给张均枼行礼,且还是跪下,难道仅仅只是她手中有权势么! 次年嘉靖元年,朱厚熜依旧请示张均枼,晋封蒋宁安为兴国太后,张均枼准了。 嘉靖二年,朱厚熜请示张均枼,蒋宁安宫中一切服用,皆以太后之礼,便是说,他想要蒋宁安在服用上,皆与张均枼相等。 张均枼依旧准了。 可张均枼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答应朱厚熜如此要求,却已叫朱厚熜得寸进尺,至嘉靖三年,朝内外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朱厚熜已不再请示张均枼。 不重要的事终究是不重要,张均枼本也不耐烦处理,可议大礼这等事,朱厚熜竟也没有事先知会张均枼,他之所以没有知会张均枼,是因他不敢,他不敢告诉张均枼,他要将皇考改为兴献帝,更不敢告诉张均枼,他要进蒋宁安为皇太后。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朱厚熜昭谕礼部,十四日将为兴献帝与兴国太后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与社稷,改称朱祐樘为“皇伯考”,而生父朱祐杬为“皇考”,加封生母蒋宁安为兴国皇太后。 原本这朱厚熜能当上皇帝,就是因朱祐樘是皇考,而今他突然有此意,群臣自是一片哗然,适逢早朝结束,吏部左侍郎何孟春道:“宪宗时,百官在文华门前哭请,争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宪宗听从了,这是本朝的旧事。” 杨廷和杨慎紧接着接话道:“我大明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随即在金水桥南拦阻挽留群臣,何孟春、金献民、徐文华等又号召群臣,当日两百余朝臣皆跪在左顺门请朱厚熜改变旨意。 彼时朱厚熜在奉天殿听闻外头哭声震天,即命内监传谕退朝,谁想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他屈服。杨慎等人撼门大哭,一时间声震阙庭,朱厚熜震怒,命锦衣卫将为首者八人下狱。此举令其他人更为激动,冲至左顺门前擂门大哭,朱厚熜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共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七月十六日,朱厚熜为蒋宁安上尊号为“章圣慈仁皇太后”。七月二十日,锦衣卫请示如何处理下狱的大臣,朱厚熜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 左顺门廷杖后,反对议礼的朝臣纷纷缄口,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以朱厚熜获胜告终。 而“大礼议之争”,期间这三年,张均枼从头至尾都没有表态,朱厚熜羽翼丰满,既然此事已成定局,那她何不安于现状。 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正宫皇太后,而蒋宁安,她虽也被晋封为皇太后,骨子里却还是低贱的藩妃,爬到了山顶又如何,她依旧处处都压在她头上。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南絮因病过世,七日后回魂,蒋宁安暴薨。 如今嘉靖二十年,张均枼已是古稀之年。 适逢八月,天气燥热,张均枼却能安安静静的站在书案前练字,都人问她怎么不热,她只道“心静自然凉”。 都人匆忙跑进殿,唤道一声“太后”,张均枼听唤抬眼望着她,却见她额上都是汗,于是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你看看你这一头汗。” “太后,”都人却笑道:“奴婢是想告诉你,绛雪轩的菩提树开花了。” 闻言张均枼一惊,竟丢下了手中的毛颖,都人见她如此,自然怔怔,唤道:“太后,您怎么了?” 张均枼回过神,微微笑道:“哀家可不信。” 都人道:“奴婢哪里会骗您呀,要不,奴婢扶您去看看?” 张均枼未语,直接拄起一侧的龙头拐杖,都人见她如此,亦是上前搀扶着。 至绛雪轩一看,殿前那棵菩提果真开花了。 张均枼仰头望着,竟是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菩提花开了,朱祐樘何时回来…… 都人见张均枼眼角有泪光,仓皇问道:“太后,您怎么哭了?” 张均枼侧首朝她看去,挤出笑道:“没事,起风了,哀家眼睛里头进了沙子。” 都人玩笑道:“那奴婢给您吹吹。” 张均枼道:“不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都人不解,可既是张均枼吩咐,她便也退下,只是走时一步三回首,很是不放心。 张均枼就那样看着她,每见她回首,便与她一笑。 直至都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她方才缓缓转过身,继而仰头望着那菩提花,忽有一阵风吹来,将树上开得正好看的菩提花尽数吹落。 此景虽美,可张均枼心中也委实惋惜,她泪眼模糊,尚未能看清菩提花开的模样。 忽有一人从身后抱住她,对她说道:“枼儿,宫后苑的玫瑰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番外因果 成化十二年,这一年朱佑樘六岁,朱见深前不久才将他从安乐堂接出来,封了太子。 朱佑樘跟随怀恩出宫,明说是走访民间,体察民情,实则为的却是躲避万贵妃迫害。 万贵妃的眼里一向容不得半点沙子,她千方百计荼毒皇子,朱见深唯恐她对朱佑樘下手,便吩咐怀恩将朱佑樘带出宫避难。他命怀恩将朱佑樘带往山西太原一带,却放话在宫里,说怀恩已带着朱佑樘去了陪都金陵。 这时汪直还是万贵妃的心腹,万贵妃得知朱佑樘与怀恩在金陵,当日便派汪直带人暗中去往金陵斩草除根,哪知汪直到了金陵,却连朱佑樘的人影都没见着。 西厂爪牙遍布天下,不过几日,朱佑樘与怀恩的真正行踪便传到了汪直耳中。汪直素来对万贵妃忠心耿耿,而今得知朱佑樘在山西太原,自然马不停蹄的带人赶去杀他。 朱佑樘跟着怀恩,身边总归还是有人保护的,只是他未曾料想汪直会追来,身边的护卫便也不多,汪直狠下杀手,他自然不敌。 怀恩为保朱佑樘周全,离开众人前去清徐县衙搬救兵,朱佑樘的人手敌不过汪直,死伤惨重,而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躲在一家医馆门前。 而那医馆,正是张家的。 彼时正值午后,夏季炎热,街道上便也无人,张均枼奉金扶之命前来医馆取东西,到医馆时却见门前台阶上有血迹,又见门外篓子里头有动静,便小心翼翼走去查看,谁想里头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 张均枼见到朱佑樘那副模样,自然是大惊,眼看着就要叫出来,朱佑樘连忙拉扯住她的衣袖,有气无力道:“救我……” 闻言张均枼愣住,她知道,倘若救下他,恐怕要惹祸上身,可若是不救他,他必定会死。 她正踌躇,正巧听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喊,她循声望过去,却见是五六个人提着刀追过来,皆指着朱佑樘,惊喜道:“在那儿!” 朱佑樘惊恐之余,拉扯着张均枼的衣袖,近乎哀求道:“救我……救我……” 张均枼没辙,想着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叫这事让她撞上了呢! “跟我走!”张均枼想至此,拉起朱佑樘的手便往西边儿跑去,谁想那竹篓子破裂,她转身那一刹,断了的竹枝竟硬生生的割破了她右足的脚踝。 张均枼吃了痛,下意识的蹲下身子,朱佑樘将她拉住,惊道:“你的脚!” “没事,”张均枼分明脸色苍白,却依旧站起身,笑道:“小伤而已。” 张均枼说罢拉着朱佑樘逃走,眼下虽已将西厂的人甩开,可脚伤疼痛,她唯恐成为朱佑樘的负担,便想着不如叫朱佑樘自己跑,她垫后,反正西厂的人追杀的又不是她。 朱佑樘原本不忍丢下张均枼,可他想逃命,到底还是离开了,张均枼躲在巷子里,直至看着朱佑樘消失,方才放下心来,于是不慌不忙的撕下裙角,安安稳稳的包扎好脚上的伤口。 待包扎好伤口,张均枼正想站起身回家,却陡然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一惊,自然怔住,动也不敢动。 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便是汪直,汪直问道:“小姑娘,你告诉哥哥,方才那个人在哪儿?哥哥便放了你。” 张均枼暗暗想了想,却挤出几滴眼泪来,哭得梨花带雨,胡诌道:“刚才那个人,他嫌弃我脚上有伤,说我定会连累他,索性将我丢下,自己跑了……” 汪直大惊,忙追问道:“那你可看见他跑去哪儿了?” 朱佑樘方才沿着这条巷子朝北走,张均枼便指着南方,道:“那里。” 汪直将刀收回,这便带着几个人朝南边儿追过去。 张均枼见这几个人走了,便也悠哉悠哉的站起身,拍拍屁股朝西走,回家养伤要紧。 金扶原本吩咐张均枼去医馆取些金疮药,可张均枼这会儿回到家,却是一身的血,脚踝上划了个口子,金扶自然心疼得紧,忙给她上药,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带一身伤回来?” 张均枼随口道:“摔了一跤。” 听闻此言,金扶心里头自然不信,可张峦在一旁,她也不好拆女儿的台,张峦斥道:“那你怎么不小心些!” 张均枼并不言语,金扶正好包扎好伤口,便抱着她回房,路上才问起,“枼儿,你告诉母亲,这伤口是哪儿来的?” “就是摔了一跤,”张均枼故意道:“母亲不信?” 金扶也故意套她的话,道:“能摔出刀伤来?” 张均枼噗笑道:“刀伤?母亲,你是不是糊涂了,这哪里是什么刀伤,这是竹篓子割伤的。” “竹篓子?”金扶询问,张均枼方才察觉被她套了话。 金扶继而又问道:“哪儿来的竹篓子?” 张均枼道:“就是咱家医馆采药用的竹篓子。” ……………… 张均枼脚踝上的口子浅,不过几日便已愈合,这会儿已是夏末,张家每年这个时候,全家都会去往中隐山上的道观祈福。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可张均枼不想去。 出发前,张均枼躲在张府的后门外,想着行程赶,若是张峦找不到她,定不会带着她了。 张均枼站在后门外,忽然见一个老婆婆提着篮子朝她走近,那老婆婆神情举止皆有些奇怪,张均枼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 那老婆婆便是黎老老。 黎老老是见张均枼脚上系着银铃铛的红绳,猜想她是李家二小姐的遗孤,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张均枼右脸颊上有一颗泪痣,正与李二小姐的遗孤相符,黎老老想,是了,是了,她就是二小姐的遗孤。 黎老老笑得合不拢嘴,张均枼见她愈发奇怪,黎老老却已走至她跟前,弓着身子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张均枼出于礼貌,便也回她笑容,答道:“我叫张均枼。” 黎老老微微点头,满意道:“原来是张家的小姐。” 张均枼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不言,黎老老直起身子,笑容不止,继而又问道:“那,你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 “我……”张均枼说着,四下扫了一眼,道:“我是二房家的二小姐。” 黎老老并未察觉她脸色有些异常,仍问下去,道:“这么说,你是张家的三小姐,那你父亲可是张峦?” 张均枼听至此,暗想此人莫不是要绑了她同张峦换钱,于是假意迎合着她,笑道:“婆婆是怎么知道的?” 黎老老道:“你们百忍堂张氏在本地威望这么高,我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哪。” 张均枼点了点头,正想转身进去,黎老老又问:“我问你,你母亲她……” 那黎老老说着,忽然顿住,张均枼也愣住,黎老老接道:“她待你可好?” 张均枼顿时不悦,道:“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虽说张均枼言语间略带愠怒,可黎老老听着却是欣慰。 门后又蹦出个丫头来,那丫头衣着华贵,与张均枼一般大小,一见张均枼便唤道:“妹妹。” 想来这是张审言。 张审言见着黎老老,当即问道:“这是谁呀!” 听唤张均枼回首,兴冲冲的跑去挽住张审言的手臂,回道:“我也不认得她。” 说至此,张均枼知道张审言定要责备她,索性道:“她只是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桂花酥。” 张审言带着张均枼进门,转身时回首瞧了黎老老一眼,而后低声嘱咐道:“母亲说了,不可以与生人讲话。” “嗯,”张均枼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 中隐山道观祈福,张均枼见着风筝,便起了放风筝的心思,这会儿一切礼节还未完成,张家大人便也走不开,金扶担心张均枼,便要张审言陪同。 姊妹二人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山崖边,风筝放得高,兴致便也极好。 忽闻身后有一稚嫩的女声响起,有一女童望着张均枼的风筝,同身旁的婆子道:“我喜欢那个风筝,你去给我要来。” 婆子道:“那是人家的风筝,小姐若是想要风筝,奴婢带您去买个便是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她们那个!” 张均枼听闻此言,不屑一顾,张审言却是回首看了一眼,而后拉着张均枼的衣袖,似乎提醒她,可张均枼依旧自顾自的。 那女童见婆子不答应,便自己上前,呵斥道:“哎!本小姐喜欢你们的风筝,识相的,就把风筝给我!” 张均枼仿若未闻,那女童这便气势汹汹的走过去,一副似乎要争抢的架势,张审言察觉,自然有些惶恐。张均枼这时回过头,见那女童正要冲上来,便拉着张审言转身躲开,那女童扑了个空,险些跌倒,自然心有不甘。 见女童如此,张均枼自是捧腹大笑。 “我父亲是七品县令!你今日胆敢欺负我,我父亲定不会饶过你!” 这女童自称父亲是七品县令,想来她便是王巧颜。 张均枼冷笑一声,道:“七品县令又如何,见了我父亲还不是得礼让三分!” “你!”王巧颜气急败坏,便上前与张均枼争抢风筝,张审言护着妹妹,一把将她推开。 王巧颜不敌,跌倒在地,那婆子见势大惊,忙跑过来,惊道:“诶哟,小姐!” 婆子本想扶着王巧颜站起身,王巧颜却是将她推开,指着张均枼与张审言,呵斥道:“去把她们的风筝抢来!你去把她们的风筝抢来!” 那婆子对王巧颜唯命是从,听了吩咐,当即冲过去。 虽说张均枼与张审言姊妹二人,却始终敌不过这婆子,风筝已被婆子抢走,姊妹二人便只好看着。 可张均枼偏偏不甘心,趁其不备又冲上去,王巧颜见她这般,大喝一声以提醒婆子,那婆子有所察觉,转身一巴掌将张均枼推倒在地。 张审言一惊,再顾不得所有,冲上去与那婆子厮打,想那时她们正在中隐山的悬崖边上,张审言脚下一滑,便失足摔了下去。 见张审言掉下山崖,张均枼自然惊怕不已,仓皇逃脱,婆子杀了人,便也慌慌张张,忙去求救王巧颜,王巧颜道:“你怕什么!她不过就是个贱民,我父亲是县令,他定会保着你!” “可……可那是张家……” 婆子说着欲言又止,王巧颜见张均枼要逃走,便指着她,吩咐婆子道:“不如把她也扔下去,免得她到时胡言乱语!” 万般无奈之下,婆子也只好听了王巧颜的吩咐,将张均枼扔下山崖,以免徒生事端。 谁想张均枼命大,得以存活,可张审言却没有那么幸运,死后多日,张家人也始终未曾找到她的尸首。 ……………… 朱佑樘跟随怀恩回京,一路上对张均枼始终心心念念,他原本已进了北直隶境内,却突然反身去往太原清徐县,势要打听到张均枼的下落。 可清徐那么大,要找一个小姑娘又谈何容易! 张均枼当日被竹篓子割伤脚踝,系在脚踝上的红绳也随之掉落,朱佑樘获救之时回头取来收藏,而今他再来打听张均枼的下落,靠着这红绳,总归方便了些许。 朱佑樘寻至那医馆外,却见医馆的大门依旧紧锁,他见医馆外有两个妇人谈天说地,便拿着那红绳走去询问道:“叨扰一下,请问您可知这红绳是谁的?” 其中一个妇人见那红绳,似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这银铃铛,应当是张家二小姐的。” 另一个妇人也点头迎合,道:“嗯,银铃铛是张家二小姐的,金铃铛是张家三小姐的。” 朱佑樘惊喜,追问道:“那请问,张家怎么走?” “张家好走,”妇人指着西边儿,道:“你从这儿往西直走,到前头看见一个老槐树,再往南走,便能看见张家的老宅子了。” 朱佑樘连连点头,道了谢便急忙跑开。 这时又有一个妇人走出来,同原先那两个妇人道:“你们记错了,张家二小姐系的是金铃铛,银铃铛是张家三小姐的。” 那两个妇人讪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 朱佑樘寻到张家,张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偌大的宅院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守门的老头子见有生人至此,便出来询问:“你们找谁?” 朱佑樘忙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户人家,为何不在了?” 老头子剜了朱佑樘一眼,道:“不该问的别问!” 朱佑樘不死心,怀恩便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 那老头子瞧了眼怀恩,又打量着朱佑樘,而后道:“张家的二小姐前不久死了,张家的主母带着全家离开清徐,没说旁的缘由。” 朱佑樘大惊,道:“二小姐死了?二小姐死了?” 前不久的事,难道真的是她,她死了……她死了…… 说来都是阴差阳错,只是良缘天定,是对是错,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