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云散》 第一章 闹红 碧玉之中有着一缕轻云,携着初夏的暑热回荡在遍野的绿林中。竹林翠绿,从远及近,由浅逐浓。一股子清新的竹香挥散不去,寂寥之中唯有那拂叶的“沙沙”风声,似在倾诉又似在低唱。 柳香儿侧坐在竹苑的竹椅上,绣着手中的牡丹花,一边轻哼着小调。慕容山庄的丫鬟们不同一般家的下人,平日里悠闲自在,是盼着抢着要伺候主子。柳香儿更是,一年不知能见着主子几次。主子喜好厌恶,更是一概不知。天天在竹苑绣花养花,打扫清尘。 听人说,二小姐回庄了。提起二小姐,柳香儿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慕容山庄闻名江湖,最出名的却是这个二小姐。人丑色厉,脾气更是暴躁,出手又狠又毒。庄上的下人都是怕极了她,说是碰着了不指定要做多少噩梦。柳香儿自然能理解,她自小就待在慕容渃处,二小姐二小姐的不知喊了多少回。可那慕容渃呢,堂堂千金小姐,人却是毒辣的狠。想她香儿不过是打碎了花瓶,就一个人被罚到了这竹苑,平常回渃菲阁都要找些借口。 庄主却是极宠这个女儿,不单武艺亲传,慕容渃索要何物都无不送至。听人说,慕容渃丑陋至极,却还能与舒二公子定亲,就是老庄主使得计谋。柳香儿叹了口气,舒二公子何其卓越,却是要娶这丑八怪,真不知道要叹谁命苦。 苑外有人喊道:“香儿姐姐,香儿姐姐~~” 柳香儿放下针线,朝外边叫道:“我就是,你是哪苑的妹妹?” 女孩明眸皓齿,圆脸红粉有光,一身粉衣显得分外可爱。柳香儿在庄内人缘极好,却没见过她。 女孩双手叠在一处,静静地站在槐树下。眼光柔和,眉宇间自然地流露出一股灵气。小嘴红润,油腻腻的,像是才偷吃了什么东西。她看到柳香儿,就拍手道:“我可找着姐姐了,我是二小姐在太傅府的丫鬟宜儿。玉蝶姐叫我带姐姐回阁呢~~” 柳香儿心里叹道,“不会又是没事做,找我茬吧。”嘴上却笑道:“等姐姐一会。” 那宜儿两眼骨碌骨碌地转了一周,砸吧砸吧了两下嘴,道:“姐姐这可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好香啊~~” 柳香儿心想,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就些藏在竹篓里的桂花糕,这鼻子怎么还闻得出来?脸上却是笑了起来,从篓里拿出一叠花糕,领她进来慢慢吃。宜儿一看是桂花糕,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讨好道:“我才来庄上的时候,就听几个姐姐说,庄里最好的姐姐就是香儿姐姐了。” 柳香儿笑道:“别人说,你还就信了?”一边理着东西,一边装作无意问起,“小姐那人不多了吗?娉婷和玉蝶忙不过来了?” 宜儿吃的真香,摆了摆手道:“娉婷姐出庄办事了,玉蝶姐明日也要回家。其他姑娘都留在太傅府了,玉蝶姐便让我来叫姐姐回去帮忙。” 柳香儿给那馋丫头倒了一杯茶,笑道:“二小姐身边缺不了娉婷和玉蝶,我去了怕是会添乱~~” 宜儿打了个饱嗝,手却不停地捻了块糕,顿了一下道:“小姐脾气比以前好多了,姐姐不用担心。” 柳香儿暗想,那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升了。 宜儿饮了口水,道:“我听玉蝶姐说,舒二公子从黎云林回来了。老庄主就示意着要舒二公子来提亲。小姐这几日正乐着呢~~” 柳香儿想笑都憋不住,只得痛苦地笑道:“那舒二公子可来得了?” 宜儿圆脸微红,看了看前后左右,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听大公子那的素琴姐姐说,舒二公子一听老庄主提起婚约,就说黎云林里还有些琐事,抽不出时间来~~” 柳香儿哈哈笑道:“你瞧瞧,人家小姐嫁人,是找日子。而我们小姐嫁人,是抽日子。” 宜儿差点笑岔气,平了呼吸,慢慢道:“小姐还蒙在鼓里呢,成天支使我们几个买这买那。在附近买不到云坊的上乘胭脂,都把娉婷姐姐派去淮北了。” 柳香儿整理好了东西,关上竹苑镂着黄鹂的绿窗,笑道:“那我就放心去了,说不定还能讨着点打赏呢。” 宜儿吃完了最后一块糕,摸摸肚子,满意道:“小姐这几日兴奋得可吃不下饭,姐姐布置膳食的时候可别望了宜儿~~” 柳香儿瞥了她一眼,佯怒道:“小馋猫~~” 柳瞑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浓密的翠柳竟遮住了河桥,庭院间的黄鹂叫得格外响亮。山水相接,美景无限,琴声连绵。如此世外桃源,门扉开来,亭内弹琴者当是绝世佳人。 可柳香儿静静地站在亭外,看到的是一名正在打断琴音的红衣女子。坐在琴边默默无语的,却是白须几尺的教琴师傅。 柳香儿微微行礼,道:“香儿给二小姐请安~~” 那红衣女子转过身来,浓眉细眼,脸大鼻尖。看到柳香儿,摆了摆手,便又调转回头,对老头叱道:“这种曲调,是人都听不出来。还跟我谈什么意境高远,纯属放屁。” 教琴师傅一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对她也解释不清,只道:“不知小姐要学什么样的曲子。小姐吩咐,老夫便教如何?” 红衣女子冷笑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随便掐这么几根弦,就来唬我。我学冰魄指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街头卖艺呢。” 老头叹气,“小姐,琴艺不同武道,后者蛮力颇多,变化~~” “变你个头啊,你赶紧跟我编个曲子出来。要不然我让你从哪来,回哪去。” 柳香儿不由悲叹教琴师傅的命苦,脸上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庄里人都知道,慕容渃眼睛不大,却特别得尖。你一个小鬼脸,她看得清清楚楚。在她身边伺候的,都得像娉婷和玉蝶这样子的。风雨不动安如山,就是慕容渃她把别的男人衣服给脱了,你都得面无表情,甚至得上前跟人说,请把衣服脱好,我们小姐看不到位。 柳香儿见慕容渃走出亭,便急忙撑开伞,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慕容渃心情似乎又不太好,绕出了渃菲阁,往囿韵园去了。 途中庄仆丫鬟看见了都得行礼,战战兢兢的,唯恐惹了这个罗刹。慕容渃却似没精神,懒散地走着,目光游离。柳香儿纳闷,今儿是怎么了,闻名江湖的千金罗刹,也忧起国、感伤起民来了? 慕容渃走至竹桥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目光停留在湖面上的一对鸳鸯,无声地叹了口气。柳香儿看着那对鸳鸯,悲伤地摇了摇头。可怜的鸳鸯,明儿是不是就要被炖在汤锅里,先被罗刹断掉奇经八脉,再被宜丫头骨肉分离。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慕容渃看着两只现在还能共同沐浴的鸳鸯夫妻,眼中悲伤嘴上却带笑,呢喃道:“命真好~~” 柳香儿看了它们最后一眼,心里暗叹:“死也在一起的命啊~~” 慕容渃慢慢地踱着步子,青丝飘飞。仿若风花雪夜下,尽情游戏人间的蝶。柳香儿连忙摇头,这不行,这种比方是对蝴蝶的侮辱。还是比喻其他的好,嗯,仿若灯枯油竭时,钉死在窗上的蛾子。 慕容渃走着走着,忽然道:“香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柳香儿头上冒汗,心想,你叫臭儿,我听得还舒服点。嘴上却回道:“小姐您问。” 慕容渃脸上微红,假装不好有意思踌躇了一下,似问非问道:“舒二公子是不是江湖上较为卓越的公子?” 柳香儿叹道,不简单,罗刹竟也会说“卓越”这个词,还谦虚地形容为“较为”。当然,脸上却是一脸理所当然,肯定道:“舒二公子同大公子一样,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子弟。论武功造诣,小姐看黎云林在江湖上的地位就知道了。” 慕容渃一脸早知如此,却百听不厌的表情。 柳香儿暗叹了两声,再卓越,讨你做老婆,也卓不起来了。 慕容渃心情变好,指了指刚才那对鸳鸯,道:“那两鸭子长得挺好看,想来味道也不错。你命厨房的人把它们炖煮了,等娉婷回来让她送到太傅府去~~” “是。”柳香儿心想,果然如此。在罗刹的眼里,好看的都是好吃的。鸳鸯如此,怕是舒二公子也是这般道理。 “小姐,太傅府离庄要三日的马程,汤送过去后怕是味道要变了。” 慕容渃顿了顿,倒没猜到这种变故,便道:“那命娉婷直接把鸭子送过去吧。” “是,小姐。”柳香儿的左眼跳了两下,悲哀,江湖第一美女的悲哀。 第二章 帘起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化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愁肠欲断,一寸柔肠和千缕愁思。惜春春去的矛盾,深闺怨妇当体会才是。可是她,姚瑛,长公子夫人,一度闻名的江湖美女。却要整日守在这庭院内,看着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姚瑛苦笑着,走进书房。昨日见他着笔绘画,眉宇间的认真极为罕见。她不由好奇,想要看看。 瞥见那轴画卷,便从楠木桌上拾起,一点点地展开。 书房里檀香四溢,香气弥漫,沁人心脾。姚瑛此时却觉得,心像被人抽了空去,胸腔里被人填满了窒息的俗香。那画上分明是别的女子,庸俗得堪比一粒尘沙。这样的女子,竟会出现在他的画里? 姚瑛忍不住颤抖,仿若有人在不停地摇晃她。她觉得极端的迷茫,眼前的事物竟是无比的陌生。姚瑛想哭,可她更想问,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婚后心心念念的夫君,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姚瑛忍着痛,从书房里出来,眼圈却俨然红了。 丫鬟杜云抱着小公子,正从厢房里出来。看到她,不由一愣,低声喊道:“夫人。” 姚瑛抬了抬手,示意没事。看着还在贪睡的小儿子,心里一阵绞痛。 他曾亲口告诉她,“我心里,有尹儿和你。” 有?原来这个有,是如此的宝贵至亲。 杜云担忧地看向她,又喊了一声:“夫人。” 姚瑛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她怀里接过婴儿,脸上带起了一抹高贵的笑。双眼里看不出一丝温度,环抱孩子的手却紧紧得扣在一起。 杜云微微低头,道:“大公子有事出庄了。吩咐说,夫人有事可找老夫人。” 姚瑛“哦”了一声,双眸定在儿子身上,嘴间蕴着笑。眸里却没有一点点的温度,白皙的五指牢牢地拽着孩子的衣裳。舒原,你心中可以没有我母子,但昀禾山庄,也绝不会有那个女人。 昀禾山庄建庄几十年许,历任庄主皆是江湖推崇的前辈高人。今时今日,被世人所称道的,都少不了舒家的人。譬如,昀禾山庄庄主舒晋,庄主夫人江莲,舒二公子舒延,长公子夫人姚瑛等。 江湖上最为乐道的,正是慕容罗刹的囊中夫君,二公子舒延。 传闻有一种,是这么说的。舒二公子不满包办婚姻,一人离家,奔赴荒山野岭。考虑到慕容罗刹具有一张脸能吓死一只虎的深厚功力,日夜苦练,闻鸡起舞。处处招兵买马,收购山寨,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不怕死不怕丑的勇士。不出几年,只要有水的地方,人人都知道舒二公子的威名。 传闻还有一种,是说舒二公子谦厚忍让,小小年纪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看常人之不能看。慕容罗刹自小风华绝代,同龄少年皆争相避之。而舒二公子海纳百川,汇这条污江于大海,坦然相待。慕容小罗刹便芳心摇曳,心向往之。无奈差距甚大,慕容罗刹只得上吊跳河逐一试验,遂终完愿。日后就有上出,逼婚逼上梁山的戏码。 但江湖上人大都知道,舒延习武于黎云林,并非慕容渃的关系。昀禾山庄高手众多,却都是集百家之长,非一人之力。舒延自小才思敏捷,被江莲赋予厚望,送至黎云林研习。舒延天人之姿,悟性极高,是以不出三年,剑法纯然一派,庄中高手尽皆不如。后来慕容渃芳心暗许,单定终身,实属必然。 而答应这门亲事的,并非昀舒晋,却是江莲。 这个江莲,便是方才杜云口中的“老夫人。”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故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久阑时。 淮河之滨,一向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人群扰扰,小孩大人都挤在一起,赶集且春游。富贵人家的小姐,占了酒家一处,故作风雅地小酌几口。贫苦人家的姑娘丫头,坐在草丛边上,编着草环调笑嬉戏。 人群之中,有着三个青衣的标致丫鬟。穿着虽不明艳,放在人群中却是十分扎眼。她们伴着一名艳丽妇人,徐徐游逛在繁华的街道上。人们从她们身边走过,都会不由自主多看几眼。 妇人浅笑,对着身旁一个清秀灵动的丫鬟道:“司安,你看。都说京都富饶,论起热闹,怕是还不及淮南十一。” 名为司安的丫鬟微微点头,不急不缓地回道:“夫人说得是。都说淮南盛产鱼米,民风淳朴。今日一看,确实不假。” 妇人身后一丫鬟插嘴道:“司安姐姐还说漏了一处。” 妇人笑道:“你又未曾游遍大江南北,怎么知道的比司安还多。说来听听~~” 丫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司安,头微抬,回道:“淮南还出才子。天下才名第一的广筵公子就是淮南人。” 司安脸色微变,当着妇人,却不回应也不表态。 妇人淡淡一笑,道:“广筵公子是个俊雅脱俗的人,难怪我们芳菲记得这般清楚。” 芳菲瞟了司安一眼,装作娇憨脸红道:“夫人取笑芳菲。芳菲可是还听说,那~~” 司安忽然插话道:“芳菲妹妹不出庄也能知道这么多,真是让姐姐汗颜。赶明儿我和妹妹换换,让妹妹跟着公子可好?” 芳菲连忙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妇人看着芳菲,笑道:“你这丫头,说话的性子倒跟你义父一般急躁。也不让芳菲把话说完,芳菲,你说。” 芳菲低了低头,想了一会,细细道:“芳菲也听说,嗯,白莹宫七子之首,江南第一美女云络烟,也是淮南人。” 妇人点了点头,道:“这不假,云络烟确实貌美。姬裳一向自诩容貌,如今色比人差,想来宫主的位子坐得也不安稳。” 芳菲忽然笑道:“夫人倒是忘了来淮南的目的了。” 妇人脸上笑意微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微微叹了口气,良久方道:“时候也不久了。荣儿啊,去把马匹牵过来,也该到慕容山庄了~~” “是。”方才一直未说话的荣儿转身牵马去了。 司安看见江莲一脸不悦,心道不好。只得斜了一眼一旁正在偷笑的芳菲,眼神里带着警告。芳菲却装作没事人似的,妖娆地用小手在脸边作扇风状。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春日阳光暖暖,花香更是沁人心脾。渃菲阁内盆栽无数,都是置在向阳处。此时也是朵朵争艳,乱花渐欲迷人眼。 就在这阁楼一隅,尤为安静。无人闲语,静静花开。 花香浮动,那侧躺在黄木镂金榻上的女子许久都没讲话。不知道是因为沉睡在了这花香里,还是被眼前万花齐放的美景所吸引。她湖水蓝的绸衣,如空中一抹淡淡的云彩,又如花儿般绽放在宽大的睡榻上。楼道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女子微微起身,往楼口看去。 一贯桃红轻纱着装的娉婷,喘着气,捧着一捧胭脂走了进来。 蓝纱女子浅笑道:“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娉婷平了呼吸,笑道:“您一句话,还不快马加鞭吗?” 蓝纱女子拣了一盒脂粉,凑到鼻尖,轻轻一闻,赞道:“云坊的脂粉确实不错。” 娉婷看了看阁外,而后回头望向蓝纱女子道:“香儿没发觉吧?” “她?”蓝纱女子微笑,明艳不可方物。“她没发觉,倒是差点让我呛死。” 娉婷道:“这怎么说?” 蓝纱女子凑到她耳边,浅笑地说了两句。娉婷忍着笑道:“这丫头,看着乖巧,嘴可真毒~~“ 蓝纱女子笑了笑,道:“算了,你便当不知道吧。” 娉婷点了点头,道:“我还要去庄主那一趟,小姐有事就找杏甜吧。” 蓝纱女子应了一声,便走到书架边,挑起了书。 娉婷拽紧了拳头,火大地从渃菲阁里退了出来。柳香儿碰巧在一楼花苑里打盹,醒来正好看到娉婷。笑脸迎过去,喊道:“娉婷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娉婷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回来也要抽日子,先让你知道吗?”说完,屁股朝人,顺着西南风走了。 柳香儿一愣,而后咬牙道:“你个宜儿,嘴大的宜儿。” 一旁的小丫鬟们奇道:“香儿姐姐,你说谁哪?” 柳香儿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那个太傅府的宜儿。” 小丫鬟疑道:“小姐这次回来只带了娉婷姐和玉蝶姐,哪来的太傅府的宜儿啊?” 柳香儿忽觉耳边风大,脑子里进了水。而且这水不是水,是那两只鸭子炖的汤。 第三章 轻辱 淮南的小贩,都说昨日大大得发了一笔。无外乎,是因为三月三的人潮,那是一波又一波。即便是今日,已经过了三月三,淮河滨畔的人还是多得数不清。 滨畔有着一家上百年的酒楼,名曰玉春楼。楼外人山人海,楼内也依然安安静静,客人径自饮酒畅谈。楼里的小儿,也比其他家的机灵热情。人一进门,就领着你落座上茶,话不多说,名菜好酒任你挑选。 一名白衣的公子,施施然走了进来。双眼似有似无地环顾了酒楼一周, 嘴间还带着一抹探究意味的笑。衣袂微扬,便登了上楼。宛然不像一般的客人,东张西望指指点点。 小二一见这样的客人,就知道非富即贵,连忙跟着爬上楼去。那人却是极为熟络,七拐八拐,径自往酒楼东南角走去。 小儿伸长脖子往角落里看去,坐在那的竟是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不由心里猜度,这公子跟她是什么关系。那公子挥了挥手,示意小二离开,随意上些酒菜。 姑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后,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 舒原微微一笑,见怪不怪,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打量了她一眼手中的书,笑道:“弟妹才名远扬,还会看如此迂腐俗透之书。啧啧,那篆书之人可不是三生有幸?” 慕容渃目光不离书册,淡淡道:“舒大公子有何事,竟大老远地从淮北过来。” 舒原见她态度冷淡,脸上笑意却不减半分,道:“昨日见着公婆了?不知我们慕容二小姐使得是何招数?” 慕容渃扫了他一眼,沉稳的目光波澜不惊,诧道:“就为这事?” 舒原自斟了一杯水,回道:“你我都知道,老夫人不是简单的主。表面上和蔼可亲,心里可是什么东西都清楚。听说老夫人昨日方至慕容山庄,今早就命人快马加鞭,命二弟回去。” 舒原有意套她话,顿了一顿,道:“二小姐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慕容渃抬起头,易容下的表情让人看不透。只是放下手中书册,淡淡道:“感谢舒公子好意,慕容渃不感兴趣。” 舒原凝望向她,嘴边不见一贯的笑。即便是旁人,透过他的眼神,也能看清楚一些事情。 慕容渃别过头去,不冷不热道:“舒公子可还有事?” 舒原微微低头,抬起头时脸上又带起了玩世不恭的笑。 “弟妹这么忙,看来是为兄叨扰了。有些问题想来也要等弟妹进庄之后才能问。弟妹有事不如先行,我还有人要等。” 慕容渃起身,把手中书册往桌上一放,缓缓道:“这书教人勤勉务实,慎言与事。所举人士,皆是年少败家。舒公子闲聊之时,不妨翻看,篆书之人想来才会三生有幸。” 说完,便踱步往楼下走去。 舒原苦笑,却不敢回身拦她。三年前如此,今日还是这般。 舒原扪心自问,又没看过她真正容貌,相交也不过几日,何来心动? 自小与舒延争着争那,难不成是习惯使然? 小二送上酒水,布菜之时见那姑娘翩然而去。心想不能让这只肥羊跑了,殷勤道:“客官还需些什么,我这就去弄。” 舒原脸上困意十足,瞥了一眼满桌酒菜,懒懒道:“酒,有几坛跟我上几坛。” 小二狂喜,弯了腰道:“客官稍等,酒马上就来。” 慕容渃走出玉春楼,心里确实不是一番滋味。娉婷跟了过来,见她黛眉微皱,便问道:“小姐,没事吧?” 慕容渃摇摇头,扯开问题道:“黎云林那边有什么消息?” 娉婷笑道:“我正要说呢,二公子要回昀禾山庄了。” 慕容渃沿着淮河河滨,慢慢地走着。听她这么一说,轻笑道:“娉婷,你说,那么多人,是不是该出场了。” 娉婷点头笑道:“那二公子可要眼花缭乱了。”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盛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眼花缭乱 ?慕容渃轻笑,轻身上了马车。 娉婷环顾了四周,轻声示意马夫回慕容山庄后,也跟着上了马车。 慕容渃懒懒地坐在软衾上,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本书。娉婷进来的时候,正专注地看着。娉婷望了一眼慕容渃,想问什么,见她不语,也不多话。眉头紧皱着,这是她一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慕容渃一声轻笑,放下书,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娉婷嘿嘿傻笑了两声,认真道:“小姐,你是何时认识舒原的?他为何邀你到玉春楼?” 慕容渃脸色微变,目光转向马车窗外。书不自知地从手间滑落,头也微微侧了过去。 看不清易容下的表情,娉婷却也能感受得到,小姐不想说。 慕容渃看着窗外,良久不语,似乎陷入了回忆。 娉婷不由自责,怕是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却听慕容渃缓缓道:“三年前,我与他相识于擎天号的船上。当时高手众多,个个居心叵测。为了自保,出于上策与他联手。若论关系,路人不过。他识破了我的身份,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两相协议,互相牵制罢了。” 娉婷轻轻“哦”了一声,不敢多问。 慕容渃拾起书,笑道:“你不问,他找我作何?” 娉婷睁大眼睛,一脸请您说的表情。 慕容渃笑道:“姚瑛之于他,恰如我之于舒延。他深知我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不堪,提前做点准备罢了。” 娉婷接话道:“姚瑛怎能和小姐相提并论?论家世武功才学、相貌阅历 ,她怕是~~” 慕容渃打断道:“娉婷,人不可貌相。姚瑛十四岁独掌沧州左宫大权,并非等闲之辈。舒老夫人眼光独到,你认为她会选错人?” 娉婷不服道:“沧州左宫怎能与白莹宫~~” 慕容渃摇头淡笑,看向窗外道:“娉婷,戏可是上演了,记住你自己的角色。” 第四章 退婚 两名青衣侍婢站在大堂两端,手执丹青卷轴,展开画卷。 画中一名女子,西施捧心之态,东施效颦之姿。着红衣,发乱舞,浓眉厚唇,腰身还微微发福。 众人欣然看去,都不禁皱眉,或低声抽气或大声讥笑。 堂上只有两人表情不变,其中一人还执起茶盏,倘若未见地品起茶来。 一棕衣书生大声笑道:“真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方才品茶之人,放下茶盏,也笑道:“这等美色,也只有二弟才有福气享受。今儿众位齐聚醅韵堂,就无需再夸奖一番了。”说话之人,正是舒原。 那书生接道:“敢问大公子,画中是哪家的姑娘?” 舒原笑着望了一眼身边的母亲,道:“这姑娘名闻天下,要说起名姓,还要劳烦娘亲。” 江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此女正是淮南名女慕容渃,延儿良妻之选。” 堂上诸人脸色皆变,其间就有人脱口而出道:“慕容罗刹。” 舒原淡笑,继续品茶,对堂上反应视若无睹。江莲脸色微变,然而笑容犹在,对众人道:“此女品性端良,武功造诣颇高。庄外传闻大都以讹传讹,众位需放下成见才是。” 东座一长须老者起身道:“老夫人眼光独到,我等不当质疑才是。可婚姻之事如此草率,不问过二公子便先行意下,这,恐不妥。” 江莲语气微冷,回道:“延儿年幼之时,我与庄主就已定下此桩婚事。他早知此事,不曾回拒过。” 长须老者接道:“夫人,二公子仪表堂堂。慕容渃纵然操行优良,这外貌恐是不配。” 江莲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诸位还是见不得这孩子的品貌。也罢,下月初八,我命人请她过来小住。诸位不妨观察几日,再作定论。”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皆是暗想:丑女在何处都是丑女。何必要请来小住几日,难不成换个地方就能换张脸了。 侍婢们收了画卷,一名小厮就在此时进了大堂。走得极快,脸上表情也是说不出的怪异。 江莲呡了一口茶,看见他进来,心里微疑。舒原却是抢先问道:“什么事?要赶在这个时候来报?” 小厮低头,似乎没甚勇气,期期艾艾道:“慕容山庄来人说,慕容庄主,想,想取消了婚事。下月来庄为庄主贺寿之时,再,再行请罪。原因,也,也没说,就走了。 江莲双眼徒然睁大,这是什么变故。堂上已有人笑道:“这慕容渃还算有自知自明,否则被人拒了也丢不起这个脸。” 舒原笑容不变,双眼里却闪过一抹算计。执茶盏的手,紧紧扣着杯沿。 慕容渃,你到底想使什么招数?舒延眼光之高,你真有把握抓得住?这是你自断后路,日后要是后悔可来不及了。 江莲脸色难看至极,却是硬笑道:“这事急也不成。我看下月初八庄主大寿,便广邀名媛吧。有个比较,这人也不至于如此难选。” 方才的白须老者适时应道:“夫人这话不假,我等一定安排好相关事宜。” 江莲点点头,眼中神色莫测。 春雨沥沥,点点滴滴滋润这林里红红绿绿。桃花落,红瓣铺满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朝。满山的林木,绿油油的。整个林子里,飘散这沁人的花草香。人站在林间,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林中深处的阁楼。整个人尽管被雨淋湿透了,但透过树丛,看到那一重重的阁楼之时,都不由肃然起敬。因为路人皆知,这里是江湖传奇之地——黎云林。 提起黎云林,江湖上人不免都会说及舒二公子。想来黎云林创立百年之久,高手层出不穷,历任林主亦可谓登峰造极。舒二公子年纪轻轻,独掌黎云林大权。不是林主胜似林主的地位,让多少江湖中人羡慕之余钦佩到五体投地。 舒延不同于慕容岄。慕容岄身为慕容山庄长子,庙堂江湖都有所涉足。处事精明果断,大有其父之风。而舒延以一人之力,在黎云林沟壑纵横,短短三年,林中便无人敢称其右。谁能料到,在断崖之顶,蓝袂飘飘,谈笑间杀死了天下第一魔头的,竟是这个习武不及十年的少年。又是短短三年,世人再看这少年时,他却仿若换了一个人。云淡风轻,优雅出尘。与之相交,冷暖竟不自知。他该何等可怕,令人折服至此。慕容岄曾笑言,舒延兄笑若石蕴玉开,水含珠放。是女子不慕者,少也。然而,整个江湖,能大声坦明爱慕之意的,慕容渃之外,怕也无人了。 慕容渃爱之何深,此时必也当恨之何深。婚约取消,岂是她慕容渃心甘意愿?可是,其中曲折,又有几人知晓。 江湖上已流传了三种说法,大概如下:一,慕容渃苦苦相逼,整日游晃于黎云林下。林中高手每日可见山下红衣飘飘,视觉受到严重冲击。一日众人眼花,均以为山下起火。争相奔去,却发现是林中在晾晒如血红衣。练武需求心静,此役之后,即使满山红遍,也无人理睬。不料一日林中突起大火,慕容渃亦困在其中。见者都若未见,无奈,慕容渃被火烧致残,想嫁也嫁不出去了。 二,慕容渃以武艺切磋为借口,磨蹭着上了黎云林。林中高手亦有武功不如她者,尽皆自毁容貌。舒二公子三番被请,无奈现身。慕容渃见到心上人之后,内力膨胀,七孔流血而瘫。 三,慕容渃终日以脂粉涂面。每日睡下,为防舒朗突至,都不曾拭去。日月积累,脂粉中亦含毒素,脸面瘫痪,连贴生丫鬟都不忍视之。慕容老庄主无奈之下,只得取消婚约,以防他日昀禾山庄误传有鬼,丢尽慕容山庄颜面。 是故,慕容渃嫁不嫁的出去,已不是一个问题。而舒二公子会娶谁,俨然已不包括她慕容渃。 可想而知,江湖又要掀起一起热浪。是江湖女子,谁最厉害,就得看谁进的了舒二公子的心。 第五章 论娶 昀禾山庄占地极广,即便是庄内侍从奴仆也有不知道的地方。比如说这处,九天瀑布后的临江苑。舒老庄主独恋此处,终年在此练功修养,从不出苑门。而庄中大事都交予夫人江莲打理,外人来庄,也只会见到夫人,而见不到庄主。 一大清早,江莲便携了一干丫鬟,来到了临江苑。 舒老庄主正在瀑边练剑,浑然忘我,练得正起劲。老远就瞥到夫人过来,立马装作练得物我两忘。借着瀑布潭边的雾气,佯装没看见。 江莲见怪不怪,也装作以为他没看见。命丫鬟端上早膳,一人坐在亭间,掀开粥盖,自顾自地享用起来。不出一会,江莲就听到有人笑道:“夫人何时来的? ” 江莲装作没听到,吩咐丫鬟道:“庄主还要练会儿剑,先把这碗端下去吧。” 丫鬟们应了一声,正准备端走。舒晋哈哈笑道:“夫人,我这不是来了嘛。你也忒小气了,一碗粥都不留给为夫。” 江莲“哦”了一声,瞥了他一眼道:“我还真没看见你来。舒庄主不嫌弃我这一碗稀粥?” 舒晋忙道:“不敢不敢。夫人的手艺,天下一流。为夫怎会嫌弃?”说完,就靠着桌子坐下,笑嘻嘻地喝了起来。 江莲瞥了他一眼,横着脸道:“你可知昨个你的好兄弟跟我退婚了?” 舒晋满脸诧异道:“你早嫁给了我,何时又有退婚之说?” 江莲对着他一张无辜的脸,想不摆脸都不行了。怒道:“我说的是延儿和慕容渃的婚事。你这脑子里,想的尽是些什么?” 舒晋品了一口粥,赞道:“真是香极了。这米难道是用菇汤淘的不成?味鲜而不腻,是瑛儿煮的吧。” 江莲一听,更是火大。正欲燃草,把这把火烧得再大点。 舒晋笑道:“慕容徳这个老头子,脑子里面能想什么东西?除了面子,就剩面子。” 江莲一顿,接道:“你的意思,是要延儿亲自上门下聘,聘礼越贵越好?” 舒晋低着头慢慢细品,听了她话,摇头道:“他怎么会缺钱?想想他那宝贝儿子,一年能捞多少?慕容渃这孩子,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外面风传,是他逼着延儿娶他女儿的。他好面子到那种程度,香,真香,怎么会落下这种口舌。罢,罢,你要延儿回来,我同他去一趟慕容山庄就是。” 江莲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倒好。延儿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原先他对这婚事就不怎么乐见,我们装作不知道也罢。可如今,他就是不回庄,明摆着不想娶那孩子。你说怎么办?” 舒晋放下粥碗,安慰道:“延儿心中清楚,我们是为他好。我是猜想,延儿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江莲脸色微变,道:“我倒是有问司安。她支支吾吾的,都没说明白。想来要是没有,这丫头回话怎么这么迟钝。” 舒晋哈哈笑道:“我倒想看看,是哪家的姑娘。” 江莲微怒道:“这是什么好事?你还笑得出来?要是这姑娘是个魔教的狐媚子,你还杀了不成?” 舒晋砸了砸嘴,叹道:“好粥,可惜吃完了。” 江莲见他又绕圈子,刚要变脸,舒晋淡淡道:“夫人,你太不懂孩子他们了。原儿整日不务正业,做事轻浮草率。他若当真如此,瑛儿那丫头怎堪委屈嫁给他?延儿自小肩负许多,即便是天赋异禀,这么多年了,也该倦了。你可听他喊过一声累?锦儿单纯仁厚,她岂会不知两个哥哥在暗中较劲?她从小娇惯,被你送到白莹宫后,你可看到她再耍脾气?你还整日担心,怎样两全其美。我看,就各看本事。谁赢,谁就作这庄主。” 江莲不平道:“那可公平?延儿三年前杀了卫庭,不但内力有损,身体也大不如前。更何况魔教那群乌合之众,还一直要报仇。你要延儿怎么防?外面防魔教,回来了还要跟兄长斗。你这父亲,真难为每日还过得心安理得。” 舒晋叹道:“江湖要是同碗粥一样,简单到人人会做。我会这般狠心?莲儿,你放心,延儿该娶谁,该爱谁,他自己清楚得很。”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纬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远,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段王孙。 销魂,池塘别离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戏游醉,莫负青春。 山间小溪潺潺,鸟语花香。溪水自山上流淌,叮叮咚咚。沿小溪一直上山,途中景致,真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小溪边,有一个白衣的身影。践远游之文履,曳伍销之轻裾。他站立在黎云林山下,许久未动。风扬衣袂,绝世之姿。这般清俊的公子,站在山脚俯视溪流,却仿若站在峰顶仰望苍穹。他看着景致,却不知自己也是他人眼中的一处风景。 他微微侧头,就看见方才上山的侍从,独自一人从山上下来。不知为什么,眼睛有点疼。他抬起手,揉了揉眼,指尖一股凉意。他低头看去,竟是一行清泪。泪?累极所致之泪? 侍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还没走到公子身边,公子却忽然转过身去。侍从挠挠头,停住脚步,低头道:“回公子,药方和画卷都送到了舒公子手上了。” 他没有问话,一句也没问。 侍从心想,公子难道不问,是谁同他拿的东西?有没有见到舒二公子?有没有传什么话? 他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侍从却是想问话,比如说,下面去哪?其他人还在前面等着呢。公子为什么不亲自上一趟山?舒二公子不是相交的朋友吗? 等等等等,侍从想问。但自己是仆,公子是主,便不能问。 他仍然是一句话也没讲,似乎根本就没听见侍从的话。 侍从低着头,等待指示。其实自己可以抬起头的,但是抬着头,就会感觉公子会生气。公子不说话时,或是想事情时,最不喜欢别人看着。这是忌讳,跟着广筵公子的人都知道。因为公子俊美,长得比平常女子还要好看。这么痴痴地看着他,对公子而言,是种侮辱。所以,即使公子背对着自己,自己也不敢抬头。 许久,似乎连溪涧的水也流得堵塞了。白衣公子才缓缓转过身来,但并不保证,有没有转过神来。淡淡地对侍从道:“启程回谷,不得耽搁。” 侍从一个激灵。不得耽搁,是不是耽搁了,自己就完了? 随即慌慌张张地跑向停放马车的枫林里,叫醒了一干还在打盹的奴仆,吩咐这吩咐那。而白衣公子仍静静地站在那里,在想着什么,又像在回忆着什么。 长行长在远,更重重、远水孤云。 舒延,你当真如此,心在天上? 黎云林里,苍山之上。一人立在翠松树下,蓝衣徐徐拂动。宛若明月火化,汇成的一道光环。又宛若无限苍穹,掏空绘成的绝画。 他静静地看着山下那个白衣的身影,看着她转身流泪,看着她决然离去,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舒延才闭上眼,听起山顶的风声。高处不胜寒,山下的风景,都不会再美,美到能令他看一眼。 第六章 风雨 破晓之时,丫鬟们聚在一处浣洗衣物。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聚在一起嬉笑着,互相泼着水。年长些的丫鬟,在一旁认真地洗着,不时笑着说她们两句。 一名素衣罗裳的丫鬟,坐在石凳上,紧皱着眉头。她在众丫鬟之中身份明显高些,双手白皙,鬓间首饰多而不杂。她在这里闲坐了很长时间,却没人责怪。可想而知,不是一般的丫鬟。 小丫鬟中有人喊道:“函玉姐姐,帮帮我,花儿用水洒我~~” 函玉一笑,回道:“你不惹她,她洒你作何?几个人别闹了,被人看了笑话。” 几个丫鬟都停了手,笑着回到自己的地方。函玉起身,对身旁一个鬓发微白的老妇说道:“郑妈妈,我要去司安姐姐那一趟,你先帮我看着这些丫头。” 老妇应了一声,放下手中针线道:“司安姑娘昨儿回来了?” 函玉回道:“昨晚我看见她回来了。您看着点,我先去了。” 小丫鬟们看着函玉走远了,又打起水仗来了。老妇叫道:“你们这些个丫头,安分点儿。看那衣服湿的,函玉姑娘一会可就回来了。” 小丫鬟们才不把她放眼里,整个人掉到溪水里的大有人在。 函玉皱着眉,走进平莎堂。凑巧司安、虞叔、郝伯都在。 只见虞叔表情严肃,皱着粗眉道:“芳菲那丫头怎么会知道?” 司安坐在椅上,不急不缓道:“我猜,芳菲是大夫人的人。一路上都在老夫人耳旁吹风,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公子事的。” 郝伯圆脸凝重,叹道:“公子的事,想打听也不是难事。问题是,老夫人既然对慕容渃印象极差,为何去了慕容渃山庄之后态度逆转,执意要公子娶她?” 司安冷笑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老夫人从渃菲阁出来之后就心情大好。我还问了荣儿那丫头,可惜那丫头~~” “嘴巴忒严,软硬不吃。”函玉走进来,接司安话道。 司安见是她,忙问道:“昨个我刚回来,就听说广筵公子来过。公子的病难道又复发了?” 函玉叹道:“我正要说呢。虞叔,郝伯,昨天公子又吐血了。不是说病治好了吗?” 虞叔摇头道:“公子内伤还未痊愈。一时情急,毒火攻心,自然会吐。” 函玉叹道:“公子什么都放得下,却唯独广筵公子。芳菲故意提到广筵,就是要引起老夫人怀疑。让老夫人觉得,我们公子,还是个断袖之徒。” 司安叱道:“谁看不出来广筵是个女的?大夫人用计也太差了点。” 虞叔微咳,接道:“姚瑛城府极深,不会这般简单。老夫人极疼公子,得知公子心意,怎会委屈公子去娶慕容渃?广筵公子虽才名远播,但背景家势怎能与慕容渃相较?大夫人所图,无非是不想慕容渃进庄罢了。即使老夫人狠心,睁只眼闭只眼。日后慕容渃进门,姚瑛也会旧事重提,逼着慕容渃走。” 司安怒道:“她用心也太狠了点。公子难道要非娶慕容渃不可吗?” 郝伯一哼,回道:“慕容渃长相虽丑,武功却是颇高。即便是白莹七子,在她手上也绝过不了五十招。别看慕容渃骄横跋扈,心计可不俗呢。老夫人一出慕容山庄,就改了以往看法。老虞你可有把握把老夫人说得心服口服?即便是慕容渃真的平庸不堪,她身边也定有高人。不然,姚瑛也不会这般急着下手。怕是不巧,还被老夫人看穿了心思。” 函玉望了一眼司安,见她沉默不语。便说出心中所想,道:“如此这般,公子才拒了广筵,要娶旁人吗?” 郝伯起身,望向堂外,叹气道:“那又有什么办法?跟着公子,只会是无尽的麻烦。魔教一日未除,公子心结便一日未解。广筵是我郝廉平生最敬佩的女子,可惜,我也不能乐见她与公子在一起。毕竟事实摆在我等眼前,公子会怎么选?能怎么选?” 函玉双眸微红,说不出话来。 虞叔也望向堂外,不知是自语,还是在安慰他人。缓缓道:“但愿慕容渃能如广筵般,懂得公子,帮助公子。” 广筵走后第三天,舒延命下回庄。函玉同司安忙里忙外,只怕忘带些什么。上次公子回庄,不过小住了几日,所需不多。而此次势必要过了老庄主的大寿再回来。搞不好,连婚事也一并办了。几个人表面上什么话都没说,但各自心里都清楚此趟回去的意义。 函玉收起了广筵的药方,交予了郝伯。望着那轴画卷,却不知道怎么办。听几个小丫鬟说,公子是看了那幅画后吐血的。函玉想都不敢想,那画里有什么文章。光是看着它,就不知道是藏起来,还是带在路上。 司安瞥见,道:“带着吧。要是扔了,想找都找不到了。” 函玉叱道:“我发疯了把它扔了。广筵公子一幅画值多少钱,你不知道吗?” 司安耸耸肩,打岔道:“我上次回庄,可是看到你的杜鑫哥哥了。哎,这次回去,要不要我跟老夫人提提,顺便把我们函玉也嫁了。” 函玉骂道:“你个死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你有本事别跑~~” 司安笑着跑到屋外,对着屋内气急败坏的函玉道:“我们的函玉要嫁人了~~饶了我吧,杜嫂嫂,呵呵,杜嫂嫂~~” 初春的和风,撩起亭间的纱帘,冲淡了亭内郁郁的檀香。和风扬起了她肩侧的青丝,舞起了她湖水蓝的纱衣。 慕容渃微微抬头,明艳的剪水眸里,倒映着天边的彩霞。湖水蓝的纱衣激起一层涟漪,慕容渃缓缓起身,执着书掀开了纱帘。 亭外站着一个人,身着白色锦袍,外罩深紫轻纱。手执洒金折扇,正悠然自得地看着她。 慕容渃看到他,微笑道:“哥哥。” 慕容岄摇着折扇,直逼主题道:“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你退了婚。” 慕容渃微微叹气,道:“哥哥可知道,广筵被他拒绝了。” 慕容岄走进亭内,微微皱眉,道:“那可不是好事。” 慕容渃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哥哥就不安慰我一下。” 慕容岄笑道:“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舒延即便心里没你,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个,怎么说来着,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的广筵了。” 慕容渃微微一笑,道:“哥哥说话就是比爹爹好听。” 慕容岄坐下,摆了摆手。看了一眼石桌上的书册,道:“你退婚,可是欲擒故纵?他日后得知慕容渃便是广筵,广筵便是慕容渃,小心弄巧成拙。” 慕容渃放下书道:“哥哥多虑了。” 慕容岄笑道:“但愿如此。下步你要怎么走?” 慕容渃摇摇头,回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哥哥,你可是在旁观呢。” 慕容岄一笑,双眼微眯,缓缓道:“渃儿,你可要小心了。你布的棋,可不是只有舒延一人落网。也说不定,中圈套的不是舒延,而是他人。” 慕容渃一怔,正视着他道:“哥哥,我不容许这种意外。” 慕容岄看着她,双眸里神色凝重,良久道:“渃儿,十一年前,你就是这般告诉我,你喜欢他。这么多年,你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他。你放心,这种意外,不会有,哥哥也不会让它有。” 慕容渃点点头,眸中泪光盈盈。 哥哥定是知道了什么,她不曾料及的意外。 慕容岄起身,踱向亭外。忽然止步,并不回身,道:“注意身边的人。别处眼线不比庄里的少,你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慕容渃应了一声,却是打岔回道:“广筵的那幅双阙图,不知哥哥卖了多少钱。” 慕容岄笑道:“能多少钱,外面仿本那么多。最多能换成一酒楼,洛阳纸贵啊~~” 慕容渃瞥了他背影一眼,并不回话。拿起书,侧过身去,细细读了起来。黛眉轻皱,已无方才的舒逸自然。 慕容岄回身看了她一眼,无声地叹气。 舒延对你而言,竟珍贵过这大千世界?七岁起就懂得思前顾后,学会混迹于各种人群。察言观色,学武练功。琴棋书画,一日不曾消遣。还终日以丑容面世,闲时便广览群书。这般拼命,竟只为他吗? 只因为,他的心,在天上? 慕容岄转过身去,满腹心事地离去。 慕容渃合上书,一行清泪当即流下。哥哥,你说得没错,自己终究也只会是徒劳。只因为,他的心,在天上。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也过,东窗未白凝残月。 第七章 岐魄 春雨绵绵,江南柳巷,风景怡人。小巷曲折,路人皆下马步行,沿着街道缓缓游走。街上慢行着一群人,穿着华丽,乍看之下,皆是齐整少年。其中一人尤为耀眼,月白锦衣,蓝纱薄而透明。众人皆站在其身后,光华都被他皎月之姿所掩盖。 舒延透过河边杨柳,看着远桥之上红日升起。红日晕红,映着江南大地。心思不由飘远,心念起一个日升奏曲的佳人。 远处街道上传来打斗之声,舒延却似没有听到,径自欣赏红日。身后庄仆都探头看去,手中佩剑不自主地握紧。 虞叔上前一步,皱眉道:“前方何人?” 司安跃上附近阁楼,手中佩剑攀在扶栏之间,虚空眺望道:“是沧州左宫的弟子。还有岐魄教的,虞叔,魔教左右护法都在那。” 众人皆望向舒延,舒延回头,淡淡道:“魔教之人,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众人拔剑出鞘,一齐奔去。 舒延平视着前方打斗,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司安和虞叔紧紧地跟在舒延之后,警备万分。 沧州左宫弟子所剩无几,此时见人来救,皆使出了浑身解数,奋力杀出去。其中一人黄衫浸血,双眼已然杀红。手中长剑下手极准,剑剑刺人要害。 岐魄教徒咬紧不放,对着其余弟子砍杀屠戮。而那黄衫之人,一人独对二人,疲惫异常。那二人,正是魔教左右护法。左护法身姿妖娆,一身紫衣,竟是比风尘女子穿得还有几分韵味。右护法黑衣裹身,脸上刀疤狰狞,长发如刀锋般利刃。 黄衫之人一剑直逼黑衣护法,却被她一刀生生然地震了回去。手中已无力道持剑,就在此时,一把剑极横空穿来挑落长剑。黄衫人浑身颤抖,望向那紫衣护法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紫衣护法妖媚一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黑衣护法瞥见来人,叱道:“燕姬,后面来人。就是你懒着下手,多出事端。” 燕姬瞥了一眼,索然无味道:“一并解决了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郝伯冷笑道:“好狂的口气。燕姬卫姚,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逃掉。” 卫姚看到舒延,全身因激动而抖动,脸上刀疤狰狞。阴冷地笑道:“终于给我碰到你了,舒延。今天我要杀了你,祭奠我九泉之下的父亲。” 舒延淡淡一笑,蓝袂微扬,回道:“卫大小姐几年不见,还记得舒某?” 卫姚举刀,咬牙道:“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你舒二公子所赐。我每日照一次镜子,就会想到你一次。你认为,我会忘了你吗?”舒延看了一眼神色紧张的燕姬,笑着回道:“那真是不甚荣幸。” 卫姚冷笑:“我今天就让你下去见我父亲。” 正要上前,燕姬长剑一挑,拦在她胸前,急道:“快走,舒延惹不得。” 卫姚挥开燕姬,叱道:“要走你走。我今天就要他死。” 郝伯冷笑:“怕是你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转身对众庄仆道:“上,魔教孽徒,一个不留。” 众人上前,手上剑锋直逼魔教之流。卫姚大刀劈过几人,直冲舒延而去。燕姬自顾不暇,眼睁睁地看着卫姚被郝伯一掌逼退。 卫姚一掌直中前胸,当即口吐污血。脑中意识模糊,瘫倒在地。 燕姬紫衣掠过,穿过几大高手,上前扶起卫姚。不想,郝伯同另一高手齐掌袭来,身手之快,躲闪不及。 燕姬堪堪避过前面来掌,后被却被人生生一掌打了个正着。只觉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郝伯见准时机,手上毫不留情,狠狠打下。 燕姬扔下卫姚,微微侧过身去,险险避过来掌。喘了一口气,脸上媚笑道:“舒二公子不愧是黎云林东主,可惜,用的人尽是背后暗算的小人。” 司安拔剑,回道:“对付魔教之人,用不着光明正大 。”说完,剑尖直指燕姬,直直刺去。 燕姬全身无力,躲了一招,只觉力气用尽,闭目待毙。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灰衣身影跃身至司安身后,一掌直中司安后背。舒延迅速抽剑,朝灰衣蒙面之人刺了过去。灰衣人移步躲过,右手抱起燕姬。脚下微动两步,步速之快,竟让人摸不清身影。舒延长剑紧追,蓝袂飞起。灰衣人并不恋战,躲了两招,左手捞起司安投向舒延剑锋。舒延瞬间收剑,左手揽住司安。再看向灰衣人时,他已搂着燕姬纵身驰马而去。 舒延扔剑,看着远去的灰衣身影,目光严厉。 司安伤痛咳了两声,内疚道:“公子,都怪我。” 舒延轻轻摇头,脸上严厉不再。淡淡道:“此人武功奇高,不是轻易能制住的。你无需自责。” 方才黄衫之人,瘸着腿,一步一印地踱来,举剑道:“多谢舒二公子。” 舒延回道:“鲁宫主客气了。沧州左宫与昀禾山庄颇有交情,舒延不会坐视不理。不知鲁宫主何处与岐魄教交恶?” 鲁江阳叹气道:“都是我治下不严,几个弟子年少无知,杀了岐魄教徒。” 虞叔冷笑,讽道:“魔教之人,人人得儿诛之。杀他几个,何来年少无知。” 鲁江阳是姚瑛表弟,深知昀禾山庄利益交叠。怕给姚瑛添乱,只得赔笑道:“兄台说的是。江阳还有事,先行离去。舒二公子,各位,老庄主寿辰之日再见。” 舒延微微应了一声,郝伯和司安都回了礼。看着鲁江阳被弟子搀着,一步一步走着,虞叔冷笑道:“姚瑛嫁了大公子,这沧州左宫的事都来不及管了。” 郝伯接道:“姚瑛一介女子,想握着左宫不放,可要花大力气了。大公子手上势必还有些暗势力,不然,以她的性格,必然也像姬裳一般,手掌左宫数十年。” 舒延淡淡道:“启程吧。怕是此事,不会如鲁江阳说得那般简单。” 燕姬双手刚碰触到冰冷的地面,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头一抬,就“哇”地吐了一口血。整个人因为寒冷,而全身颤抖。 抬起头,借着漆黑中燃烧正旺的篝火,看到了面前的人。灰衣蒙面,蜷坐在东首的软椅上,擦拭着一柄七尺青锋。他只是无声地在擦剑,燕姬却感觉冷气从体内往体外散,全身连抖动的力气都没有。 燕姬埋下头,尽力掩饰自身的颤抖,含糊道:“参见教主。” 灰衣人仍手拭青锋,一言不发。 燕姬双眼滴泪,微泣道:“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灰衣人缓缓放下剑,俯视她,眼神比起利剑来还要锋利三分。 燕姬此时已忍不住地全身战栗,双眸里的泪水哗哗直流。想到刺杀并未成功,还失掉了卫姚,整个人就陷入了极端的恐惧之中。 良久,东首软椅处响起了众教徒不能再熟悉的,也是宣判燕姬此时生死的声音,浑浊、摄人魂魄的声音: “卫姚命丧谁手?” 燕姬急忙回答:“昀禾山庄三老中的晋余曲。” 教主并未言语,燕姬身侧一人拱手道:“启禀教主,晋余曲武功深不可测。十几年来,一直侯在舒延身边,不离半步。属下认为,卫护法之死,实属意外。” 燕姬感激地看了一眼他,叩首道:“燕姬愿取郝余曲一命,为右护法报仇。” 教主侧头,看向方才说话的甘堂堂主,语道:“我教堂堂护法,尽不如昀禾一个二等奴仆。留之何用?” 甘堂堂主低头道:“左右护法并非以武胜任,还恳请教主给左护法一个机会。” 燕姬埋首苦求:“教主饶命。” 泪水沾衣,粉面模糊,平日妖娆一概不见。 一黄绸褐眉的女子,从后堂走进,笑道:“启禀教主,那人已被我等捉住。只是尚未屈服,还请教主示下。” 甘堂堂主笑道:“教主,不妨让燕姬戴罪立功,定能说服那人拜入我教。” 黄绸女子轻笑,扫了一眼甘堂堂主,讽刺道:“也对,燕姬纵是武功不济,其他本事却是不小呢。想来甘堂堂主定是体会过,才极力推荐的吧。” 甘堂堂主脸色微青,侧过头去,不予理睬。 燕姬抬头道:“秋蓬,你不必血口喷人。我燕姬再不济,还知道自己长得是什么模样。不会整日自欺欺人,拿眉毛同别人伤疤比。” 秋蓬幼时玩火,烧了眉毛。不知是从哪听的歪方,整日以碳抹眉。眉未长出,眉处却日显褐色。于是,今日江湖之上才有“慕容罗刹,黄眉秋蓬”之说。而卫姚昔日貌美,练武才毁了容。秋蓬便整日取笑卫姚,以报复昔日被笑之仇。如今卫姚已死,燕姬伤及自身,忍不住回骂了一句。 秋蓬咬牙,上前给了她一巴掌,骂道:“你个狐狸精,有什么资格骂我?你,~~” 燕姬冷笑,秋蓬还欲再打。 甘堂堂主冷道:“秋堂主,燕姬可还是护法。教主还在这,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下犯上吗?” 秋蓬收手,微微咬牙,对着东首低头道:“教主恕罪,属下不敢。” 教主起身,走向燕姬。颀长的身姿,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倦意。那面具之后的脸,像篝火下隐埋的焦炭,摸不清看不明。 他站立在燕姬身前,身上却没有了方才坐在椅上的逼人气势。燕姬却不知缘由地浑身发抖,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阴鬼面具,脑子里意识全无。 他道:“燕姬,你用你的手段,把他纳入我教。否则,明日我不会见你的人。”不见人,就见尸吧。 燕姬扣首,声音抖动着,回应道:“燕姬遵命。” 秋蓬斜了一眼跪着的燕姬,脑子里闪过若干念头。 第八章 招揽 机关一开,通下地下室的石门缓缓打开。石室内篝火通明,却有着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廊。每处篝火边,均立了一名黑衣劲装的教徒。 秋蓬昂着头,缓缓地走在前面。燕姬跟在后面,眼神飘散,不停地打量着四周。每走过一处,黑衣的守卫都会向两人下跪行礼。 在教中,教主至上,而后是圣女,再然后才是左右护法。护法行事,一向只听教主及圣女。卫姚原是教中圣女,为了报仇,不惜降级毁容,只为亲手杀了舒延。而各堂堂主,如秋蓬等,皆是分管其下,直接听从教主之令。护法身份虽高,却不得插手各堂内事。是故,秋蓬所管的“鬼崖”,即便是教主亲临,也要秋蓬亲自带领。否则,一切以擅闯之罪论处。 燕姬受教主之命,劝服那个人。却不知劝成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出去。秋蓬脸上带笑,笑意明显不过。明摆着是把她燕姬看成濒死的猎物,就等着下手呢。 燕姬怎么会看不出秋蓬的心思。她三年前入教,本是她秋蓬手中杀手之一,如今却混得比她高。她不恨,眉毛才会长出来呢。她一向觊觎圣女之位,无奈因为卫姚是上任教主之女,才退而作堂主。此番卫姚已死,对手只剩她燕姬一人。加上如甘堂堂主一干堂主力挺燕姬,今日不除她才怪。 燕姬步履沉稳,紫纱曳地。脸上媚笑不减,双眸中的妖娆更是逼人不已。迎面而过的守卫都不由看直了眼,连行礼、跪地都望了一干二净。 秋蓬瞥见,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讽刺两句,就听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刺耳的吼叫声。燕姬脸色一变,当即叱道:“秋堂主私用酷刑,真是好大的胆子。” 秋蓬甩袖,回骂道:“我的地方,本就是我说了算。教主都没怪罪,何时轮到你?我不用刑,怎会逼他入教?难不成我堂中手下均如左护法一般,有勾人的本事?” 燕姬脸色微青,寸步不让道:“秋堂主好大的火气呢。莫不是技不如人,心里不服气?赶明儿我就同教主说说,让秋堂主当这护法,整日服侍在教主身边,可以长不少本事呢。” 秋蓬火气上涌,右手微抬,身上黄纱无风自动。看向燕姬的眼神里,杀气直露。燕姬警觉,秀发也无风而飘。指尖微动,鬓间香汗淋漓。就在这千钧一发,两人即要动手的刹那,一名守卫从牢房深处跑来,单膝下跪,对着二人道:“启禀堂主和右护法,那人重伤,昏了过去。” 秋蓬冷哼了一声,转身甩袖,朝牢房深处走去。 燕姬缓缓地舒了一口起,走近那低着头的守卫,眼光注视着前方,漫不经心道:“来得正好,玉蝶。” 秋蓬忽然回头,眼色冰冷,对着燕姬讥讽道:“怎么,右护法还有闲情站那运气?” 燕姬媚笑,缓缓地跟了上去。指尖剧毒的银针,在一笑间无影地收了回去。 “鬼崖”深处,是玄铁所筑的牢房。牢内刑具花样繁多,血迹斑斓,到处四溢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与血腥之气。牢外站了不下十个黑衣高手,各个高度警惕,对翩跹而来的燕姬均是视而不见。 燕姬冷笑,这就是秋蓬调教出来的,只有看到褐眉才会动容的杀手? 秋蓬瞥见她的脸色,知道她心里不爽,得意地迈入牢内。 燕姬微微低头,跟着踏入牢房。一进去,就迎面闻到一股腐臭之味,整个人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燕姬忍住不适,稳住身子,放缓了呼吸。 秋蓬接过手下递来的一盆水,不等燕姬出声阻止,“哗”得一声就泼向了昏倒在地的人。 燕姬皱眉看去,脸色也不由苍白起来。 眼前这个人,体无完肤,血流满身。身上的伤口明显用火剪烫了多次,手脚趾无一还在。透过沾满污血的长发,隐隐约约能看得到那人的脸。那是一张长在贵奎人家身上的脸,精致俊逸的五官,若不是搭上此时惨白的面色,想必也是风雅出众的。 燕姬心下一惊,竟然是他。教主一心想纳入教的,竟是他。 燕姬双眼有点湿,不忍转过头去。 秋蓬看她反应,讥笑道:“左护法什么男人没看过,竟可怜起一个阶下囚来了?” 那人被水浇醒,听到秋蓬说话,身体微动。被血浸透的锦袍在杂草间缓缓拖动,轻轻地挪动。 那种清醒后,才发现一无所有的痛,岂是满身的伤所能代替的? 他闭着眼,惨笑。那净如莲花的笑,无声,却绽放在了燕姬的心里。 燕姬微微动容,语气却不弱,对他道:“想好了吗?你只剩两条路走,一是死,二就是拜入我教。” 他仍闭着眼,在浑身是伤的麻木之下,撑着身子,靠在墙上。 笑不灭,犹若柳枝飘过碧波。说话的声音,却像折断的枝干,沙哑无力。他说: “杀了我。” 杀了你?燕姬忍着泪,双眸通红。今时今日,你竟会求死? 子桑,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你竟然会当着我的面,求死? 秋蓬看了他一眼,不屑道:“在鬼牢,想死可是比登天还难。” 燕姬紫纱起舞,长袖扬起。一手抽过守卫腰间长剑,直直地朝他刺去。 秋蓬警觉,飞身上前,狠狠制住她,厉声道:“你真要把他杀了?你不想活了?” 燕姬清泪直下,却对着秋蓬怒道:“凭什么我的生死要系在他身上?横竖都要死。杀了他,我还死得舒心。秋蓬,你放手,否则杀不了他,我就要你的命。” 秋蓬狠狠地拍落她手中长剑,冷笑道:“你还真是怕死。本事还没用尽,就想着死。” 燕姬垂下头,泪水一点一滴地流下。 秋蓬呵呵笑道:“右护法,你最好想清楚了。牺牲一点东西,换来一整条命,何乐而不为?教主和教中兄弟不都是看中你这点了吗?当着我的面,你也不用装个什么清高了。燕姬妖名在外,今儿就让我等见识见识,不妥吗?” 燕姬缓缓抬头,双眸里清澈许多,对着秋蓬媚笑道:“秋堂主说得是,我燕姬何乐而不为?” 秋蓬看了她一眼,眼神诡异。随后命人道:“全都退出去。” 众人都安静地退出牢房,秋蓬看了她最后一眼,道:“教主还在等消息。你行事最好快点。” 燕姬微微偏头,看着秋蓬,艳丽一笑。伸手褪去外罩紫纱,随手扔在地上。一边解开衣领,一边笑道:“秋堂主不妨旁观,想来还能学到点什么。” 秋蓬脸色微变,却不理睬她,径自转过身去,出了牢房。 燕姬见她出去,浑身却不知缘故地颤抖。双眸溋满了泪水,一滴泪流落间,发间绸带垂落,一头青丝如花散开。 燕姬一步一步,无声地,缓缓地走向他。 跪在他身旁,撩开他额间乱发,燕姬轻笑:“堂堂少师,衣冠不整。说出去丢不丢人?” 他惨淡一笑,双目微睁,看着她梨花带雨。吃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笑道:“渃儿,是你吗?” 燕姬微微侧头,浅笑道:“还会有谁如此大胆,敢占大人您的便宜?” 子桑无力地拭过她脸上的泪,淡笑道:“我以为,是九阙之上的仙子。” 燕姬低头,避开他的手。撕下领口纱布,均匀地涂上随身带的药膏。听着他的话,细致地擦着他的伤口。轻轻地,慢慢地,伴着不住的泪水,强忍着回讽道:“你就含沙射影吧。 子桑看到她撕裂的领口,咳了两声,轻声地笑了起来。 燕姬领会,故作生气道:“你就笑吧。等出了这牢笼,我肯定扒光你的衣服,看得一干二净。“ 子桑看着她,目光微动,缓缓道:“好。” 篝火冉冉,火光映在秋蓬脸上,越发显得她的双眉诡异。 那全身浸血之人跪在地上,脸色惨淡,眸光却光彩熠熠。秋蓬咬牙,究竟是为什么,他能屈服于燕姬淫艳之下?是因为什么,能让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转而投教?她秋蓬就不信,燕姬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一个个的男人,为她至此疯狂。 燕姬立在子桑身旁,妖娆道:“启禀教主,燕姬已成功劝服此人。” 教主望向子桑,鬼面后的双眼神色莫测。打量了良久,方道:“子桑大人甘心拜入我教?” 甘堂堂主脸色瞬变,上前道:“教主,他可是朝中少师子桑陌?” 教主闻言,语气平淡,回道:“正是。” 甘堂堂主急道:“教主,子桑陌曾率三百兵士,灭我岐魄凤坛分舵。杀我教众,烧我神殿。这种人,教主真要收为己用?” 教主闻言,不怒反笑,把这个问题丢给子桑,道:“不知子桑大人又是何缘故拜入我教?” 子桑抬起头,直视他,笑意讥讽,“那教主认为,手中无权、家破人亡的子桑陌又能做什么?” 秋蓬叱道:“放肆,竟敢对教主无理。” 教主冷笑,鬼面露出的那双眼睛,越发冰人。他看着子桑,一字一句道:“子桑大人,学富五车,年纪轻轻就是当朝少师。又是昔日武林盟主蒋先生的入室弟子。我教怎会舍子桑大人这样的人才不用?” 子桑缓缓起身,平视着他,回道:“先师有命,终身不得涉入江湖。今时今日,为报家仇,子桑陌只有违逆师命。不知教主可有这等心胸,容纳一个昔日狂妄之徒?” 教主目光扫到燕姬,笑道:“子桑大人肯委屈入教,自然好。却不知,大人欲索求何人之命?” 燕姬脸色微变,只听他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太傅于仲枢。” 第九章 偶遇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梗遍。秀麦连岗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商淮的酒楼,多临江而建。东面还是柳绿街巷,西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小舟木筏,顺着漓江,悠悠而下。船夫撑着船篙,对着迎面而过的船只打着招呼。船上的人们或嬉笑或玩水,也有本事的,从江里捞出一条鱼来。那鱼一捞上船,众人还没看清样子,就从打捞的人手里跳了出去,在船上跳来跳去。最后“噗通”一声,又跳回了江里。 酒楼里有人笑道:“一条鱼捞得上来,却没抓住,真逗。” 另一人坐在四方桌东面,遥遥地望着,也笑道:“像你小时候。” 慕容渃回身,瞥了他一眼道:“伤好了,就开始损我了。” 子桑陌嘴角微扬,点点头,道:“癖好难改。” 伸出手,执起桌上的玉杯。锦衣袖口上有着白丝细绣的皎云,执杯的手白皙玉透。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慕容渃看得怔住。慕容渃双眼微闭,嘟囔道:“官场上的人都养尊处优。” 子桑陌轻笑,饮了一盏茶,问道:“前日有人擦拭伤口,为何不撕裙角,而撕领口?” 慕容渃脸微红,别过头去,气得一句话也不说。 那日慕容渃假扮燕姬,本是想套取点岐魄教的机密。却不曾想到,遇上了重伤的子桑陌。无奈要救他,只得一直扮作燕姬,巧妙周旋。燕姬貌美,身姿妖娆,是江湖上有名的妖女。慕容渃装扮得可谓无差,畏惧教主,仇视秋蓬。双眼勾人魂魄,与魔教几个堂主更是关系莫测。慕容渃小心提放,却没想到会碰到子桑。教主神鬼莫测,竟暗中示意秋蓬逼燕姬以色诱子桑就范。慕容渃便将计就计,让众人认为子桑被她降服,日后再行计谋。子桑岂会不知她的用意,只是故意让她难堪而已。 小二走进厢房,布上酒菜。慕容渃微微侧头一看,心里就不由算起荷包里还有多少钱来。先是冷菜十盘,慕容渃叫得出名的,不过松鼠荠菜,蘡薁糕,胡桃杏子 。接着一盘盘,皆是商淮的名菜,品种繁多,花样各异。慕容渃昔日同慕容岄游玩,荷包只会厚不会薄。如今变成她做东请客,心里顿市想念起哥哥来。 小二对两人道:“公子有过吩咐,酒菜全免。若是两位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现在就办。” 慕容渃一听,心里乐开了花,道:“你先下去吧。” 子桑陌轻笑:“慕容兄的财力还真是雄厚。” 慕容渃淡笑,品起菜来。子桑陌看着她,笑道:“渃儿,你现在坐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慕容渃叹气道:“若是慕容渃,此时就应该敞开衣袖,狼吞虎咽。若是广筵公子,就当饮酒吟诗,风雅如常。若是燕姬,呵呵,就当喂子桑你酒了。怎么,不满我现在玉面玲珑吗?” 子桑摇头,道:“不敢。”说完,笑意微减,眼中柔色不见,缓缓接道:“还是为了舒延?” 慕容渃微微一顿,支吾道:“不,不全是。” 子桑神色如常,右手却紧紧地扣了一下玉杯。 两人就这样,半晌没有讲一句话。慕容渃见气氛有点怪异,便讲述了一些变妆的趣事。说道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差点笑岔了气。子桑眼神飘远,而后定往她身后,唯恐她没听清楚,一字一句道:“你要舒延喜欢哪个你?还是让他喜欢你变化无常,整日如猴般变戏法?” 慕容渃起身,眼中怒意明显,气道:“子桑,你,你。” 子桑冷漠,微微侧头,岔开道:“渃儿,你本不该救我。” 慕容渃气道:“我虽不知你怎么会被于仲枢谋害。可是,子桑,刚才的那句话,你是说给谁听?” 说完,双眸已红,那个会哭鼻子的慕容渃又出现了。 子桑转身,神色微动,伸出手,想拉住她。 慕容渃却揉了揉眼,赌气地打开厢房扇门,丢下他一人,奔了出去。 子桑陌苦笑,她还会耍脾气。变来变去,脾气却始终没变。 永远需要人,跟在身后,对她说好话。永远需要人,站在身边,替她思前虑后。 小时候,她走丢在街头。他背着她,一条街一家一家地问。她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嚷着吃冰糖葫芦。 等送到家,子桑陌才知道,她是世家千金,慕容山庄的小姐。她从他背上下来,为了表达感激似的,用她那沾满冰糖的小嘴,亲了他一口。 子桑陌好笑,却因此与她结缘。即便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之时,还会想到那张小脸,对着他笑的小脸。谁会知道,这样一个能笑得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了一个人,变得像现在这般。而那个人,不是他。 子桑全身的力气似乎用劫了一般,撑着桌子,才站了起来。期盼着,她不要走远,别让魔教的探子看到她,别让登徒子主意打到她身上。子桑扶着桌子,吃力地要走出去。 厢房的门却忽然打开,慕容渃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她喘着气,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茫然无知。 子桑皱眉,喊道:“渃儿。” 慕容渃关上房门,喘着气道:“子桑哥,帮我。舒延,他在楼下。” 子桑,又变成了子桑哥。 商淮一带,临近漓江,风景秀丽,是江南有名的水乡。双阙楼,就如同淮南的玉春楼,也是富商名流常聚会的地方之一。外面人都知道,双阙楼那是日进斗升,财源滚滚。然而不是所有人会知道这双阙楼的主人,正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慕容公子。 此时,双阙楼一楼的大厅之内,就闲坐着两桌衣着不凡的客人。小二眼尖,一看中间落座的那位蓝衣的公子,便猜到这儿谁是主谁是仆。而一般大户人家的主子是不会轻易答店小二话的,就需要找个管家样子的问问。小二微微弯身,对着那蓝衣公子便的一位灰衣大汗道:“各位客官,需要点什么?” 灰衣大汗正是虞叔,他指了指一旁的司安,懒洋洋道:“问那位姑娘。” 小二点头,“唉”了一声。走到司安身边,笑着问道:“姑娘,您请吩咐。” 司安同函玉坐在另一张桌边,想也没想,便道:“好酒好菜,弄精致些,越快越好。” 小二应了一声,心道:大户人家的丫鬟真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难伺候。随即跑到后堂,命人上菜。 虞叔四周看了一遭,对着同桌的郝伯道:“瞧见这家门牌上的标致没?” 舒延淡笑,眼神示意虞叔坐下,也对郝伯道:“郝伯可曾看见那镂空?” 郝伯点头,“有,鸢尾图案,朱砂描得底框。是慕容家的标记。” 虞叔听了,把口中的一口茶全都吐了出来,低了头,坐在椅上哈哈大笑。司安函玉都知道缘故,也跟着笑了起来。 郝伯脸色不虞,叹了口气道:“是绿框吧?不就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眼。我说,虞权,你至于笑成这样?在庄里我好歹还是你长辈。” 虞叔正色道:“是,是。郝伯老当益壮,就是红椒青椒放在一处,您老也认得出来。怎么会老眼昏花?”说完,不等他自己先笑,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岔气的也大有人在。郝伯急得红脸不是,绿脸也不是。只得干坐在那,瞪直了眼。 舒延制住了虞叔,笑着对郝伯道:“郝伯莫气,庄里自有一捧青椒红椒等着虞叔呢。” 郝伯对着虞叔,呵呵笑道:“是,是。公子说得是,庄里不知有多少辣椒等着你小子呢。小心呛死你。” 虞叔呛了一口茶,连忙往司安看去。 司安看着他,一脸无辜。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公子他们怎么知道的。 虞叔顿感天崩地裂,讨好地给郝伯和公子添起茶来。 小二呈上一道道精致小菜。司安函玉起身,为两桌诸人分别斟了酒水。 虞叔凑着司安,求饶道:“丫头,真不是你说的?” 司安看向他,摇头道:“虞叔说谁呢?” 虞叔叹气,摆了摆手。 其间也有客人进了酒楼,小二听到他们吆喝,“哎”了一声笑着迎了过去。 那几人皆是镖局走镖的武夫,穿着统一。深蓝的长袍,有配剑也有配刀。舒延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 虞叔道:“公子,那人是~~” 舒延淡笑:“长风镖局的霍江。” 那名霍江的武夫,耳力极佳。听到有人叫出自己名号,转身看去。不由脸色大变,上前几步举刀道:“舒二公子。” 舒延微微点头,示意他自便。 霍江回位,其他的武夫便道:“镖头,是舒二公子?” 霍江点点头,心里也不由几分纳罕。江湖上见过舒二公子的人,也不算少。但大多是在黎云林才见得到,为何此次会在漓江之畔碰到? 小二笑着地对离开的客人说道:“慢走。” 一边命伙计们收拾着桌子,一边看着楼梯口,似乎在等什么人下来。 只听楼梯间传来一阵不急不缓脚步声,小二高叫道:“公子,小姐。” 众人尽皆望去,都不由怔住。 楼梯口缓缓走下两人,首当其中着锦衣翩然,温文尔雅,气质超然于众。他目光无意扫过大厅众人,踱步间却神态自若,俨然非富即贵。 他身后一人,蓝纱曳地。国色清清,兰味馨馨。乍看之下,已然惊艳异常。她右手轻扶楼梯扶手,神色不惊不怪。剪水双眸往下看时,众人都觉沉浸在和风细雨之中,忍不住地沉溺。 待女子踱步至楼下,前面的锦衣公子转身,示意她跟着直走。两人一前一后,径自走着,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走到大厅正中央,司安众人尽皆起身,面色紧张。函玉道:“广筵公子。” 霍江感叹,原来这温文公子,竟是闻名天下的才子广筵。 子桑陌淡笑,回身对蓝纱丽人道:“即便是女装,认识你的人也不少呢。” 慕容渃浅笑,对函玉众人回礼道:“诸位好。” 声音也如潺潺流水,沁人心脾。眼光柔和,却是只望着司安等人,一点也没落在那蓝衣人身上。 司安语塞,函玉快人快语道:“公~~,小姐在此游湖吗?” 慕容渃微走一步,浅笑道:“与人约好来的。诸位请慢用,广筵有事先行。” 函玉还欲说话,却见郝伯起身,扬声道:“广筵公子下月初八可有闲暇,敝庄庄主大寿,恭请公子大驾。” 慕容渃径自往子桑处走去,并不回身,边走边道:“不敢叨扰贵庄,广筵还有事。” 司安微急,忍不住看向舒延。舒延却跟没事人似的,径自饮酒。司安心里清楚得很,那杯中滴酒已无。 眼看着慕容渃走出酒楼,子桑陌极其体贴地牵来马,两人旁顾无人般地相对浅笑。司安急得上火,却不敢吱声,要舒延上前留她。 函玉也急得跺脚,公子却还跟一旁的人一样,装作无知。 慕容渃脚步越来越沉,抓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她在等,等他过来。可惜等跨上马,在路人惊叹的眼光中牵起缰绳时,他还是没来。 子桑陌侧身,上马。 慕容渃微微仰头,轻轻阖眼。认命吧,他的心岂会被自己轻易占为己有?他的目光又怎会永远停住在她的身上?一个不会武功,家世如此简单的广筵身上? 慕容渃,你认命吧。小时候就听人说过,愚钝如你,他会看上才怪。 走吧,潇洒再见时,你又是那个慕容渃了。 无需再成为才名广天下的广筵了。无需再苦读医书,无人欣赏地弹琴作画了。 睁开眼,再次牵起缰绳,扬手,准备勒马。左手忽然被人抓住,慕容渃偏头,看到他,忍不住,清泪直下。 舒延蓝袂扬起,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那般看着她。 慕容渃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眸如云起雾,被他握住的手轻轻地抖动。 舒延忽然手间使力,慕容渃一时出神,眨眼间被拉下马。蓝纱在空中如水中花般,绽开朵朵涟漪。落地时,还没站稳,整个人就已落入他怀抱。当众人面前,慕容渃耳根瞬红。 只听舒延轻笑:“你无论置身何处,有多高,我也会拉你下来。” 慕容不着捉痕迹地挣脱掉,佯装生气地瞥了他一眼。避开他,再次轻身上了马。 舒延望着她,目光深邃,缓缓道:“下月你若不来,我也会找你去。” 一字一句,都意图说进她心里。慕容渃心里一颤,喜悦却不由自主地蔓延开来。 他果然放不下,广筵。 慕容渃牵起缰绳,面色不变道:“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刚说完,脸上随即扬起一个撒谎撒得太假的虚笑。 舒延淡笑,蓝袂在风中扬起。 慕容渃侧过头,浅笑着,扬起缰绳,驰马而去。 子桑陌客气地同舒延点了个头,也驰马跟上。 虞叔等人走出酒楼,望着他们离去。司安笑道:“广筵公子女装真是漂亮。” 函玉点头道:“难得的是才名远播,医术至绝。” 郝伯难得开玩笑道:“公子为何不带广筵一同回庄?” 虞叔嗤笑道:“您老这就笨了。庄主大寿那天,名媛齐聚。论美貌才学,品性气度,广筵不拿个头名才怪。这么单身去了,没个对比,尤其是差了那慕容罗刹,不赔本吗?” 郝伯冷笑道:“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舒延转身回了酒楼,脸上的表情,却又变回先前了。 司安微微皱眉,轻声对函玉道:“你可知刚才同广筵一道的公子是谁?” 函玉摇摇头,悄笑道:“反正公子是看到广筵同别人在一起,忍不住了。” 司安“哦”了一声,道:“这招可真是有赚无赔。函玉不如回去试试,看看我们杜鑫哥哥紧不紧张。” 函玉正欲打她,却听郝伯叹气道:“如此这般,公子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比当前了。” 虞叔接道:“只要公子无悔,再辛苦,我虞权也认了。郝伯,你也别杞人忧天了。难不成没有慕容渃家帮助,公子就无立身江湖之力了吗?” 郝伯望向酒楼门边慕容家的标致,叹气道:“我总觉得,事不会这么简单。尤其是,淮南慕容家。” 第十章 冉王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蓝纱迎风而舞,黛发飘飞。慕容渃驰马平野,沿着漓江,缓缓游走。山清水秀,风光明媚。众人欣赏风景,却唯独她一人,脸上带笑,眼中却无半点风景。 玉蝶和娉婷牵马在后,两人相看一眼,同时叹气。 小姐已经傻笑了整个上午了,再不歇歇,看的人眼睛也要抽经了。 慕容渃丝毫没察觉,一路上犹自回味。 远处传来马蹄之声,娉婷叫道:“小姐,是太傅府的人。” 慕容渃远望,迎面而来之人,确是太傅门人管宦永。 慕容渃易容之事,义父于仲枢先前就知道。其下几个心腹,自然也知晓,但从未当着慕容渃面挑明。 今日这般,直接找她,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慕容渃正想为子桑陌的事,去一趟太傅府。管宦永却找了过来,慕容渃心下好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迎面问道:“管叔何故在此?” 管宦永下马,跪在草地之上,急道:“小姐速救太傅。” 慕容渃微微皱眉,道:“出了什么事?” 管宦永道:“老爷上月受圣上之命,暗查到前少师子桑陌勾结魔教意图不轨。” 慕容渃暗笑,道:“这事我知道。” 管宦永低头道:“老爷亲手查出此案,自当禀告与圣上。但老爷平日甚为欣赏子桑陌,不信他会做出这种荒谬之事。便命我等暗中再查,果然发现事有蹊跷。可那时子桑陌已关入大牢,全家也已抄没。老爷无奈,便去牢中问子桑陌一个究竟。不料,老爷一进牢房,就有人趁此机会,击昏老爷,救走了子桑陌。” 慕容渃心道:救走子桑的必然是秋蓬。难怪当日要灭沧州左宫,秋蓬没有丝毫兴趣,原来手上有更大的任务。 管宦永接道:“而后朝中就有小人拿此说事,冤枉老爷故意放走子桑陌。原本圣上无意治老爷的罪,却不想宗人令范文忠拿出一封伪造信,诬陷老爷与子桑陌相互勾结。老爷还未辩解,圣上看了信便大发雷霆,把老爷押入了天牢。” 慕容渃黛眉微皱,思量了一会,道:“管叔,您先不急。义父的事,我心中有数。您先回梁州,找卞大人他们商量一下,我随后就到。” 管宦永喜道:“卞大人正是命我南下找小姐。现下几位大人都在太傅府商议,就等小姐了。” 慕容渃点点头,轻身上马,牵起马缰,道:“那管叔先行,我要找个人问话。娉婷,回庄领些高手,同管叔一道回去。” 娉婷应了一声,对管宦永拱手道:“管先生,先请随娉婷回山庄。” 管宦永点了头,朝慕容渃鞠了一躬,随娉婷去了。 玉蝶骑着马,凑到慕容渃身后,皱眉道:“小姐,去一趟梁州的话,怕是赶不及下个月舒老庄主的大寿。” 慕容渃淡笑:“放心,此事不会耽搁太久。” 玉蝶道:“小姐有把握救出太傅大人?” 慕容渃点头,笑道:“人不但能救到,岐魄教在朝中的暗势力说不定也能查出。此趟,我是非去不可。” 玉蝶“哦”了一声,道:“难怪那些个大人要小姐出面,原来是算准了小姐必定马到成功啊。” 慕容渃瞥了她一眼,道:“要是怕我误事,路上就少讲两句话吧。” 玉蝶傻笑了一声,跟着慕容渃驰马而去。 梁州乃是皇城,天子脚下。城墙就高至百丈,琉璃瓦盖。小摊集市,数不胜数。梁州百姓也都精明市侩,做生意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街道上人声鼎沸,人流是一波接着一波。偶尔有几辆马车经过,都避免不了地停在一旁,等人流疏散开来再走。骑马的,就更不用谈了,在梁州街道上骑马,同坐牢无异。那么多人,你骑马,不是成心想撞人还是什么? 慕容渃便一向不喜来梁州,偏偏太傅府还就是坐落在梁州繁华处。玉蝶倒是一路上笑嘻嘻的,左看看右看看,玩得可自在了。 慕容渃并未来得及易容,就随便扯了一个面纱,遮了容。玉蝶一路上,就担心那面纱被人摘下来。后来想想,天下又有几个人有胆子敢摘?又有几个人能摘了下来?于是乎,此时玩得不亦乐乎。 慕容渃隔着面纱,提醒道:“玉蝶,小心点儿,差点撞了人。” 玉蝶笑道:“不会,不会。看,小姐,那泥人捏得可真好看。” 慕容渃无奈,指着东面一处酒楼道:“你随后到游芳阁找我,不要忘了。” 玉蝶连忙点头,“嗯”了不下十下。 慕容渃便牵马,往东走去。一名小厮迎了过来,笑道:“小姐,公子在楼上看到您了,命小的来接您。” 慕容渃把马绳递予他,问道:“在几楼?” 小厮指着游芳阁一间厢房的窗子道:“就在那,茶都泡好了。” 慕容渃暗笑,心想,怎么什么事都会被哥哥猜到。 随后进了酒楼,看到楼里坐无空席,叹道:哪不赚钱,哪就没有他慕容岄了。啧啧,还空了间厢房接待自己,这得少收多少银子啊。 慕容渃好笑地进了包厢,一进去才发现,刚才的假设实在不成假设。 慕容岄仍旧身着一袭白色锦袍,外罩深紫轻纱。百无聊赖地坐在上好的黄木椅上,竟闲逸地听起小曲来。 厢房内檀香四溢,厢房南面朱窗大开,吹得纱帘徐徐舞动。纱帘内侧,一琴一人。琴声优雅,歌声曼妙。不用看,也能猜得到是个名妓。 之所以让慕容渃觉得,刚才的假设不成假设。完全是因为东面坐着的那个人,锦衣玉带,气度超然。即便是同慕容岄这般,撒金折扇不离手的翩翩公子哥坐在一处,却犹能耀眼得能令人发痴、百看不厌的主。 他还会是谁,梁州最会花钱,也最为风流倜傥的,当朝冉王。 慕容渃随意坐下,瞥了一眼慕容岄,道:“两位真是好闲情。” 慕容岄正身坐直,折扇一指慕容渃,对萧冉道:“家妹,慕容渃。” 萧冉望向慕容渃,见她脸上遮纱,并不见怪,礼道:“久闻二小姐芳名,今日一见,实是幸哉。” 慕容渃看向他,语气也颇漫不经心,回道:“王爷客气了。” 心里却想,哥哥能交些什么朋友。无非两种,手上有钱的和家里有钱的。 慕容岄饮了一口茶,道:“今儿怎么遮了面纱?” 慕容渃好笑道:“面纱无非两种用途。一是遮美,二是遮丑。哥哥认为,我遮了作何?” 萧冉淡笑,为慕容渃斟了一杯茶。他袖口为金丝所绣蟒龙,华丽而不张扬,精致却不耀眼。斟茶之时,动作简单,却毫不掩饰富贵之气。 慕容渃咋舌,却并不喝。原因很简单,喝茶要摘面纱。 慕容岄折扇一开,对纱帘后静坐的佳人道:“茗玉姑娘的琴技,实是梁州之首。今日一曲,怕是要绕我游芳阁三日呢。” 纱帘微起,一艳丽女子从中走出,朝三人微微低首,言道:“慕容公子赏脸,茗玉愧不敢当。” 萧冉道:“茗玉何必自谦?若是身体有所不适,就先回浣花楼吧。” 慕容渃心里嘀咕,果然是梁州有名的浪荡王爷。一个女子身体不适,都比人家自己清楚。回浣花楼?不会是回你老家吧? 萧冉忽道:“听闻二小姐乃太傅义女,琴棋卓绝。不如二小姐亲弹一曲,以敬茗玉姑娘。” 慕容渃暗笑,现在坐在这的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刁蛮丑女。天皇老子的面子未必都会给,还会听你一个区区王爷的话? 于是,眼都没眨地大拍一声桌子,傲慢道:“我慕容渃堂堂千金小姐,为何要给一个青楼里的奴才献曲?” 慕容岄极其配合地叱道:“渃儿,不得对王爷无礼。” 茗玉脸色微变,微微低首,对三人道:“慕容小姐说得是,茗玉受之不起。午时将过,茗玉就不打扰三位了。” 说罢,一人慢慢地从厢房里退了出去。步子缓而沉,八成是听了慕容渃的话心里难受着呢。 慕容渃暗地里内疚了一下下,而后继续讥讽道:“曲子平庸至极,竟难为还有人听了废寝忘食。” 萧冉看了一眼慕容岄,眼神飘忽。 慕容岄扇子一合,笑道:“王爷切莫见怪,小妹性情恶俗,不谙世道。” 萧冉淡笑,徐徐捧起茶盏,吹起茶纹,而后放下。 他面白如玉,冷茶时眼睫竟是一动也不动。无论慕容渃说得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他依旧能面色不该,云淡风轻。 慕容渃暗叹,这是皇家气度,皇家气度啊。 想来自己扮广筵之时,听到别人说自己像女人,还要装个既生气又海涵的样子。早知如此,就该学他这样,尽情地彰显自身气度。慕容渃啊,慕容渃,你糊涂。 不知不觉,慕容渃盯了萧冉有半晌。慕容岄咳了一声,慕容渃才装作恍然觉得失礼,又扭过头去。 慕容岄道:“你来梁州作何?” 慕容渃叹气道:“义父被关进天牢,我能见死不救吗?” 萧冉闻言,道:“二小姐欲如何救太傅?萧冉可助一臂之力。” 慕容渃两手相握,举到胸前,痴迷地望着萧冉,动情道:“王爷好意,慕容渃心领了。但是劫囚关系甚大,不敢劳烦王爷。” 刚说完,慕容渃自己肉麻得,恨不得当场吐昏过去。 慕容岄想笑,却是一脸肃穆。严厉道:“不准去。堂堂慕容山庄二小姐,干起劫囚的事。传出去,丢不丢人。” 慕容渃无限悲哀地低了头,喃喃道:“要不然怎么救义父?” 萧冉淡笑,道:“其实太傅这件案子,漏洞百出。二小姐可曾细想过,既是太傅大人查出的罪证,又何至于被此案所牵连?如果二小姐信得过萧冉,就不必劫囚了。” 慕容渃深情款款地看向他,道:“王爷说真的?” 萧冉避过她的眼光,眼睫微阖,似乎带些许羞涩。 慕容渃暗笑,我装,你也装,这演得也太真了吧。 须臾,萧冉起身,对慕容岄拱手道:“慕容兄,王府还有些琐事,萧冉先行一步。”说完,看了一眼慕容渃,又接道:“太傅之事,自当全力相帮。” 慕容岄折扇一合,也回礼道:“那有劳王爷了,慢走。” 萧冉一走,慕容渃就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慕容岄,责怪道:“有外人在,你也喊我过来。” 慕容岄讥讽道:“方才也不知是谁看着人家王爷,怎么说来着,浑然忘我、目不转睛?” 慕容渃瞥了他一眼,走到琴边,拨弄了几下琴弦。 慕容岄看着她道:“萧冉虽不如舒延,却也是夫君之良选。你眼光之高,应该不会忽视掉这么个人物吧?” 慕容渃想到什么,抬头问道:“哥,萧冉他会不会武功?” 慕容岄肯定道:“会,且不在我之下。” 慕容渃脸色微变,道:“那,哥可看得清我容貌?” 慕容岄折扇展开,反问道:“你说呢?这么薄的面纱,就是眼睛好点的,也看得一清二楚。” 第十一章 范府 马车沿着宫外街巷,缓缓驰行。绿柳株株,迎春花开,满条街道皆是黄绿交叠,令路人都感受得到盎然春意。 慕容渃懒懒地倚在马车内,手间一本书,双目却紧闭,似在宁神。 那封信,据眼线来报,应是子桑陌亲笔所写。子桑陌会写,无外乎是岐魄教所逼。宗人令范文忠会拿出这封信,其人也必定和岐魄教脱不了关系。 问题是,岐魄教为什么会对义父下手?子桑陌纵然要报仇,但教主不会见得为了他而触动庙堂之事。要不然,就是早有插手之心,恰好利用子桑陌罢了。 慕容渃蓦地睁开眼,对车外的玉蝶道:“到哪了?” 玉蝶回道:“宗人令范府,再过一条街,方到卞大人府上。” 慕容渃下了马车,把手中书扔给玉蝶,道:“这书我先前看过,好像山庄里还有副本。广筵居应该没有,你吩咐人送过去。我先到范府去一趟,你在这里守着。” 玉蝶应了一声,道:“小姐不遮面纱吗?” 慕容渃摇头道:“遮了等于没遮。你当心点,提放岐魄教的人,别又半途去逛街了。” 玉蝶脸色微沉,不服气道:“小姐就记得这些旧事,老揪着我们过错不放。” 慕容渃淡笑,这点她承认。谁会想到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自己偏偏就是忘不掉呢。忘不掉也就罢了,还动不动拿出来重提。 慕容渃自身认为,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既然温了故,那就要利于为师。自己辛辛苦苦记得的东西,不拿来教导这些个丫鬟,无异于学而就忘,忘而再学,再学再忘。她慕容渃从不做这等没结果的事,这点倒是像极了兄长慕容岄,从不干赚不到钱的事。 慕容渃走到范府院墙之外,听到一阵嬉笑声。笑声清脆,似是小女孩笑出的。身边似乎还有些下人,在回着话。 只听女孩道:“你们全是笨蛋,拿个风筝都拿不下来。” 一个婆婆年龄的声音回道:“小祖宗哎,这风筝挂那么高,怎么拿得下来?你看看,几个人都摔地上了。别折腾了,祖宗哎,看看,小书子屁股都摔成花了~~” 原来是有奴仆爬梯取风筝,不小心从梯上掉了下来。这丫头看他们动作滑稽,于是哈哈大笑的。 这些个富家千金,平日无聊,倒是会拿奴仆们开心。 慕容渃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好高一株玉兰,竟有墙垣两倍之高,树槎间果然有一个被卡住的燕子风筝。 慕容渃微使轻功,纵身掠过玉兰。轻手摘下风筝,蓝纱翩跹,青丝飘散。转眼间,稳稳落在庭院之内。 手执风筝,状似询问地回转身时,满院的人都看直了眼。 小女孩盯着她,黑大的眼珠一动不动,眼神里流露着极其明显的崇拜之意。 身旁的奶娘看慕容渃打扮气质,料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弯身客气道:“多谢小姐,这风筝是我们小小姐的。” 慕容渃重复道:“小小姐?”随即明了,这个小女孩就是范府极致刁蛮的小小姐。 奶娘笑道:“小姐是哪个府上的?老身命人准备车辆,送小姐回去。” 慕容渃把风筝递予身边下人,礼道:“不劳烦姑婆了。我此趟是来找范大人的,还劳烦姑婆代为通传。” 奶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即没,语气生硬道:“小姐找我们老爷,又是所谓何事?” 慕容渃思忖,范文忠为人正直,乐善好施。纵是脾气有点犟,朝堂上也是颇有交好之人。义父一向不喜他我行我素,有时行事竟还要看他脸色,久而久之,对他已是不屑一顾。最荒唐的,莫过于范文忠把 翰林院变成自家书屋。一些名家字帖,珍藏孤本,更是暗藏在家里。 子桑曾言,皇子研习古书,都要向他范府借阅。天下之大,藏书最多的,绝对非他范文忠莫属。要是抄其家,抄到的也只会是书。是故,范文忠亦有雅称,名为书忠。要与范文忠相交,高谈阔论必定句句离不开书。 慕容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笑道:“姑婆误会了。我是找范大人借书的,另外还有些疑惑要请教大人。” 奶娘又笑道:“对不住小姐。老身方才还以为小姐是卞大人他们家的,来找老爷麻烦。老爷这几日厌烦了,所以下了逐客令。小姐过几日来的话,老爷必定接见的。” 慕容渃暗笑,微微低头回礼道:“麻烦了。” 那小姑娘忽然嘟嘴道:“爷爷坐那喝茶呢,又没睡着。干什么不见客?” 奶娘叹道:“小祖宗唉,这是老爷的意思。您就甭管了~~” 小姑娘不服气地拉起慕容渃的手,把她往里院带。还调皮得做了个鬼脸,叫道:“我就管,不关你们的事。” 慕容渃淡笑,也不说话,一步步地跟在她身后。 奶娘叹气,一旁的小书子边揉着屁股边道:“好漂亮的姑娘,跟仙女似的。” 奶娘瞥了他一眼,训道:“你眼睛还是瞎了?这姑娘一看就是江湖上的人,打打杀杀的。怎么会有意向老爷借书?八成是幌子。” 小书子据理力争道:“我看那姑娘文文静静的,说话比我们小小姐好听哪里去了。就算是江湖上的人,也是有涵养的江湖中人。” 慕容渃远远听见,也不由好笑。 那小丫头七拐八拐,把慕容渃领到一间别院。庭院深深,群花齐放,芳香四溢。 慕容渃暗赞,僻静如此,环境优雅,最适合饱览群书不过了。 拐进庭院,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灰袍,静静地坐在石桌旁。双眉紧皱,两眼直盯着行间文字,茶水早已冷却不自知。 小丫头叫道:“爷爷,爷爷。” 老者转身,看到她,舒眉道:“我当谁来了,爷爷在看书,不能陪仪儿玩啊~~这位姑娘是~~” 慕容渃微微低首,道:“民女慕容渃,想向范大人借一本书。” 范文忠抱起范云仪,双眉微皱道:“姑娘的名字,老夫好生熟悉,却不知在哪听过。” 慕容渃笑道:“慕容渃曾有幸被太傅收为义女,范大人当有所闻。” 范文忠“哦”了一声,敲了敲脑袋,笑道:“原来如此,我记起来了。《凤汀策》就是姑娘令人转赠于老夫的。瞧瞧老夫这记性,姑娘,坐~~” 慕容渃微微低首,施施然地坐下。 范文忠叹道:“姑娘借书是假,来问清太傅之事方真吧?” 慕容渃笑道:“范大人所料无误。义父于慕容渃有养育之恩,慕容渃不能见他老人家身陷囹圄而置之不管。” 范文忠哈哈笑道:“姑娘言外之意,就是老夫一手推太傅入狱,害得你做不成孝女是吧?” 慕容渃回道:“民女不敢,只是想问大人一件事。” 范文忠接道:“信是从何处来的?” 范云仪坐在一旁,把玩着茶盏,插话道:“是我找到的。” 范文忠训道:“大人讲话,仪儿不要插嘴。” 慕容渃心中了然,看了一眼范云仪,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点诧异。 范文忠看向慕容渃,叹气道:“怕是要姑娘白跑一趟了。老夫也不是太清楚这信从何处来,但是老夫识得,这是陌儿的亲笔。陌儿全家惨遭诬陷,老夫不能坐视不理。姑娘的心情,老夫能理解。但恕老夫直言,证据确凿,我绝容不得不法之人逍遥法外。” 慕容渃微怔,解释道:“范大人或许不知,民女与少师幼时就已相识。少师于民女,就如同哥哥。他的冤屈,慕容渃岂会不知?” 说罢,微微别过头去,似是说到了伤心处。 范文忠叹气道:“也罢,我不妨告诉你。信确是仪儿找到的,但却是从藏书阁内翻出的。不用他说,姑娘也应该猜得到。是有人欲指证太傅,却所托无人,才找到我府上的。”慕容渃双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道:“范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封信也极有可能是别人仿写的?” 范文忠看向慕容渃,笑道:“姑娘说得玩笑话。陌儿乃我朝三元及第的高才,虽然年轻,想来他的字迹也不是一般人能模仿的。” 慕容渃起身,走向院中空地,拾起一条柳枝,对范文忠道:“那大人不妨品评一下民女这几个字。” 说罢,右手一扬,柳条仿若被贯入了内力,笔直地插入泥地。 慕容渃转身,蓝纱迎风而舞。青丝裙摆,庭院间的花草都仿佛活了般,随风轻盈摇动。白皙玉手,犹若拈花般地执起柳枝。飞沙走石,迎风而舞。泥地上,一笔一划循序而出。清隽秀丽,神形不似子桑,韵味却仿得纯正自然。 范文忠看着地上的字,双眉紧皱。须臾方从石凳上缓缓站起,吟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倒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而后看向慕容渃,叹气道:“没想到,姑娘的字也能写出陌儿的气度与风华来。” 手中柳枝落地,慕容渃接道:“少师学贯古今,民女不才,也只能学之一二。范大人当有所悟,有人居心叵测,想陷诸位大人于不义。民女才大胆猜测,藏书阁的信,十有八九是假。” 范文忠叹气道:“只听姑娘片面之词,老夫也难圆一己之说啊~~” 慕容渃淡淡道:“我想范大人心中也明白,我义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范文忠毫不避讳道:“狡诈多变,利欲熏心。纵是胸有万千丘壑,也难成千古名臣。” 慕容渃微笑,道:“义父一点贪名的毛病,到了范大人口里,就是利欲熏心了。民女不妨告诉大人,义父是为深究少师之事,而被人乘机陷害。大人不知,怕是也被卷入其中,被人当做棋子了。” 范文忠转身,对着还坐在一旁玩耍的范云仪道:“仪儿乖,到院外玩一会,爷爷要同这个姐姐说会儿话。” 范云仪点了点头,睁着硕大的双眼,边走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慕容渃。眼神里,由原来的崇拜俨然变成了期待。 慕容渃暗笑,那种期待,无非是在渴求着自己带着她再“飞”一次。 小时候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无忧无虑,整日疯玩,能拆得下整个慕容山庄。缠着哥哥,对爹爹撒娇,使性子,耍脾气。 直到邂逅他,认识他,恋上他。甚是现在,非他不嫁。 心中的甘甜,悄声蔓延着。 下个月,就可以站在他面前。以慕容渃的身份,以他爱的广筵的身份,坦荡荡地,潇潇洒洒地,一生无悔地站出来。 范文忠回身道:“姑娘,至于救太傅的具体过程,老夫有一个法子。具体说来,关系到~~” 慕容渃坐下,认真地听着,一字一句听着。 迎春摇曳,柳叶飘飞。慕容渃从范府出来时,玉蝶只看到一个小丫头哭着跟在小姐身后,双眼红通通的。 小丫头身旁的老妇,一个劲地叫着:“小祖宗唉~~” 玉蝶顿时百感交集,看到慕容渃走近,忙掀起马车车帘。 慕容渃刚踏上马车,就听到范云仪大声哭了出来。微微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坐进了马车。 玉蝶放下车帘,命人驾马。自己坐在马车前面,满脸困顿地看着那个还犹自哭泣的小女孩。 车帘后慕容渃笑道:“你又在乱想什么?” 玉蝶晃过神,回头应道:“那小姑娘怎么哭得跟没人要似的。” 慕容渃未语,马车便伴着哭声缓缓地离开了范府。 拐过一条街,马车一颠一颠之下,玉蝶还能依稀听到女孩的哭声。哭声虽大,却是没有哭到伤心处。 十一年前,她也曾看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哭。哭得却没有声音,即便是泪落的声音也没有。哭得让人心伤,让人心痛。听不见哭声,只看到她双肩不停地颤抖,无止地颤抖。 玉蝶微微侧头,看向身后。小姐,你看到那个女孩,是不是又想到自己了?十一年前的自己了? 所以你逃避,你不愿回头,不想再看一眼。 车上,慕容渃拾起方才那本书,明明看过,却仍旧自欺欺人地看着。 第十二章 枝节 闹红一柯,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阪人未到,水佩风赏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昀禾山庄杏花厅,坐着的诸人脸色颇为难看,侍婢们也都战战兢兢。 江莲脸上没有丝毫笑容,重复刚才的话道:“延儿,你当真要娶广筵?” 舒延坐在东面的茶椅上,脸上也无半分玩笑之意。 “确实是广筵。”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表情各异。江莲自是气得没话说,舒晋探究似地看着儿子。舒原眉头微皱,广筵竟是女子?姚瑛暗笑,脸上却是表现出如江莲般的焦急之态。舒锦方回山庄,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疑惑地看向众人。司安站在一旁,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感动万千。 等等,可谓是无一相同。 江莲怒道:“司安,你说。” 司安暗自叹气,走到大厅中央,战战兢兢道:“广筵公子,不是,广筵姑娘她曾为公子治过伤。医术颇为高超~~” 姚瑛暗笑。医术再高超,一剂毒药,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自救。 “文采一流~~“ 姚瑛又笑。文采,在这血腥的江湖,可有过用处? “美貌无比~~” 一旁的舒锦不服气道:“美貌无比?把她画像给我看看,我就不信,她会比我师姐好看。” 舒原笑道:“云络烟是江湖第一美女,这谁都知道。锦儿就不要当着娘和你嫂子的面,再提这档子事了。” 舒锦撇了撇嘴,跑到舒延身旁,认真道:“二哥,我云师姐真得比寻常女子好到哪里去了。” 舒延淡笑,不予回答。站立在一旁的虞叔,脸色不悦,喃喃道:“天下的女人,还都是寻常的了。” 舒锦瞥了他一眼,转身对江莲道:“娘,下月爹大寿,不是会来很多人吗?我能请云师姐来吗?” 江莲现在一个头俩个大,广筵何许人也,尚未弄明。舒延竟是一定要娶她,而舍掉慕容家这等有势力的人家。这边中途再插个云络烟,事情不越弄越乱才怪。 姚瑛看出江莲所虑,巧笑道:“我听人说,云络烟是下任白莹宫宫主。 既是宫主,怎么会这么清闲?况且,白莹宫与我们山庄本无多大交情。妹妹就不要劳烦你师姐了。想来你师姐若是有空,一心想拜会爹的话,自然会来的。” 舒锦自然没话说了,“哦”了一声,坐回了原处。江莲满意地看了一眼姚瑛,心念着:倘若第二个媳妇也能如姚瑛般省心,晚上睡觉都要笑醒了。 舒晋起身,对江莲道:“儿子喜欢谁,就娶谁呗。你这边愁个什么劲。”又侧身对一直不说话的舒延道:“延儿,大寿那天,你就带广筵过来吧。既然婚事是你自己决定的,我和你娘就不会反对。” 舒延点了点头。 那边江莲还欲说话,舒晋忽的又对舒锦叫道:“锦儿,走,跟爹去临江苑。爹那儿藏了不少好东西,就等着你回来一块玩呢。” 舒锦笑道:“真的?爹,那我们快走。您怎么不早说?” 说完,二人,一老一少,笑嘻嘻地走了出去。全然不顾满厅的人,说走就走。 江莲脸上青色已现,司安连忙知趣地退到一旁。 姚瑛起身,笑着走向江莲,搀着她手道:“娘,昨儿瑛儿买了不少胭脂。香味倒是独特,却不知是怎么做的。娘跟我去看看吧~~” 江莲脸色稍霁,随即起身。叹了口气,道:“人老了,大的小的也都不听你话了。还好还有瑛儿,哎,养儿不如养女啊~~” 舒延脸色微变,轻轻咳了一声。 舒原看向厅外,全当走神,没听到。 江莲和姚瑛前脚一走,舒原便起身,貌似无意地对舒延道:“人说广筵公子俊雅逼人,原来是女扮男装。啧啧,真是恭喜二弟,轻易就能抱得美人归。那慕容小姐还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说罢,懒洋洋地跟着走了出去。 舒延微咳,虞叔担心道:“公子,身体无大碍吧?” 舒延摇头,脸上神色却如大梦初醒。 司安皱眉道:“虞叔,我总觉得,大公子说话,总是话里有话。” 虞叔也道:“谁知道呢?再看姚瑛那个女人,多会哄夫人开心。俩人都是奸诈中人啊~~” 马车缓缓驰行,转眼拐过几条街巷。宗人令范府位于皇城东南,而太傅府位于城东。由东南至东部,本不是太远。然而这段街市,在梁州却是最繁华的。车水马龙,人云扰扰。 慕容渃掀起左手边车帘时,看到的正是位于长街正中的冉王府。 在如此黄金地带,犹敢筑起如此府邸的,也只有钱多得如萧冉的这等皇亲国戚了。 慕容渃正欲放下车帘,却看到一群人从冉王府鱼贯而出。各个衣着平常,却都是官架十足。每人走出来之时,皆是面色沉重。 朝廷大臣微服齐聚冉王府,萧冉,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慕容渃遥遥地看着,一句话却不由自主地闪入脑海, “其实太傅这件案子,漏洞百出。二小姐可曾细想过,既是太傅大人查出的罪证,又何至于被此案所牵连?如果二小姐信得过萧冉,就不必劫囚了。” 信得过你?你就是这般让人信服的? 我慕容渃与你既没有一点交情,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即便是被你看到真容,于我也没有任何损失。你何至于热心帮人至此?结党营私? 慕容渃放下车帘,倚在软垫上。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就是避免不掉心里的那点不是滋味。 却听到车外玉蝶忽然叫道:“小姐,冉王。” 玉蝶在双阙楼外看过萧冉,只一面,却把人给牢牢得记住了。 慕容渃阖眼,不欲说话。 玉蝶“唰”得把身后车帘掀开,转身对着车内慕容渃道:“小姐,冉王看过来了。” 慕容渃微惊,脸上却无半点惊慌。极为顺其自然地,听玉蝶的话,缓缓从马车内下来。蓝纱曳地,黛发随风轻扬,自然地抬头往前面望去。 冉王府前人流涌动。却只有一个人,远远地专注地看向这里。眼神孤远,却极易让人捕捉到,他关注到这里的视线。他今日的打扮,以不同于昨日的随意潇洒。穿了正式的深色锦衣,金色里衣衬着衣袍,愈显贵重尊崇。衣摆处有着亮眼的银线滚边,隐约是蟒龙的式样。 慕容渃遥遥望去,脸上是方才下车时就有的淡定与偶然。 偶然的是,会碰巧遇见你冉王。淡定的是,见到与没见到并无差别。 玉蝶诧异地站在慕容渃身后,小声道:“小姐,要去打招呼吗?” 慕容渃侧头,道:“不方便,我们直接走吧。” 玉蝶“哦”了一声,再次掀起车帘。慕容渃回转身的刹那,看到他往这走来,一名大臣在后面跟上说了什么。他止住了步,回了什么话,再往前走的时候,车帘已在两人视线中落下。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第十三章 落定 掌灯时分,太傅府灯火通明,厢房内议论声此起彼伏。 江氏满面愁容,独坐在厢房一角。眼看着丫鬟们已换了不下五趟茶水,众人却没讨论出一个结果,额间的皱纹随之越来越深。 卞远修一下朝,便与众人赶到太傅府,一起讨论救人事宜。 太傅于仲枢,原为太子少傅。为官二十载,一路荣升,方至如今高位。所收门徒,如卞远修等,皆是朝中命官。于仲枢贯以于氏家风肃清朝野,朝中为臣者无人不知。其子于甫、于琉,一为按察使,一为加授大中大夫。又有小女在宫中为妃,于家之人在朝中亦可谓呼风唤雨,不知“惧”为何字。 圣上怕是容忍已久,此番才借机铲除心腹大患。 卞远修皱眉道:“如今圣上大怒,谁提及太傅一事,怕都不得善终。” 另有人道:“云妃可曾求过圣上?” 卞远修道:“昨日就已求过,圣上竟未接见。” 江氏双眼微红,用罗帕拭泪。她每日坐在厢房之内,听着众人解救之法,却无一所得。 于甫命人道:“带夫人回房先歇着吧~~” 于琉搀起江氏,劝慰道:“娘,爹一定会救出来的,您放心吧。” 江氏微泣,道:“难怪昨日我梦见你爹,他说我俩夫妻缘分已尽。如今这般,你爹说的话还不是真的吗?” 于甫黑了一张脸,道:“娘,你怎么知道爹就一定救不出来?” 卞远修也道:“夫人,大公子说的是。梦从来都不当真的~~” 江氏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宽慰。却仍是伤心,一个劲地喊死喊活。 于琉无奈,搀着她,缓缓地送她回房。 厢房门一开,就看见一名蓝衣女子和一个俏丽的丫鬟立在门外。她俩身后亦有一人,一袭深色锦衣,面容俊秀如玉。 蓝衣女子向他微微点头,道:“二哥,夫人这是~~” 于琉诧异,只觉得丫鬟熟悉,这蓝衣女子却从没见过。 听她喊自己“二哥”,脑子才反应过来。心里一喜,道:“渃儿,是你?” 慕容渃淡笑,微微转身,欲代为引见。 于琉却脸色忽变,脸上看不出是惊还是喜,怔道:“王爷~~” 屋内等人听到声音,也都纷纷出来。除了卞远修脸色如常,众人尽皆惊诧不已。看向萧冉和慕容渃的眼神出奇得怪异,似乎不辨是敌是友。 萧冉徐徐上前,笑道:“诸位大人不欢迎本王?” 卞远修拱手道:“王爷能亲临,已是莫大的荣幸。庭间风大,说话未必听得真切。王爷里边请~~” 萧冉回身,看了一眼慕容渃。眼神轻柔,喻意俨然。 慕容渃了然,笑道:“于叔,冉王来此,只是想通知诸位,明日义父就能安然出狱。只是明日朝堂之上,大家需口供一致而已。” 卞远修微微激动,道:“冉王的意思是~~” 萧冉脸上浮现出一股子倦意,语气也颇为平淡。 “明日朝堂之上,范文忠会证实先前少师亲笔为伪造之信。此外,六部各位大人也都会为太傅求情。诸位大人,若还有什么推卸的法子,明日不妨一道,本王乐意助之。” 众人都不由欣喜若狂,于甫低头拱手道:“多谢王爷,于家必定感恩图报。” 其余诸人也都纷纷上前言谢,慕容渃看去,只觉得萧冉眼神越发冰冷 。方才说话的时候,还是勉强为之。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兴致似乎全无。 目光早已飘远,似乎怎么来的,也预备怎么走。 慕容渃忽道:“慕容渃送王爷一程。” 萧冉微顿,方才有些困意的双眸里,光润暗流。 众人也都跟着道:“王爷慢走~~” 玉蝶走向江氏,道:“玉蝶先送夫人回房,小姐随后就到。” 江氏应了一声,看着慕容渃同萧冉结伴出府。脸上泪水全无,对玉蝶笑道:“我听人说,冉王少年英俊,是圣上最为器重的胞弟。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却不知渃儿怎么同冉王结识,如此缘分,真可谓天造地设。” 玉蝶脸色微差,淡淡道:“夫人说得玩笑话。小姐原先就心有所属,与王爷只是泛泛之交。” 江氏不曾料到,却犹自开心,道:“我也听人说过,冉王不太爱理朝政之事。不过倒同了渃儿,有些江湖心性。” 玉蝶淡淡应道:“夫人说的是。” 夜凉如水,太傅府外除了等待萧冉的仆人之外,已无他人。明月高照,春风晚吹。能带给路人几分清凉之外,又多添几重诗情画意。 蓝袂微扬,慕容渃笑道:“王爷虽是庙堂之人,却有着江湖中人也难及的豪侠性情。” 萧冉淡笑,眼中隐藏着些许的欣然。却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总会轻浮起来,随意却又暗中藏意地笑道:“为二小姐解忧,萧冉是不问缘由的。” 慕容渃对萧冉出言轻佻已然见怪不怪,脸上依旧笑意浅淡。 晚风拂起她及腰长发,如细长绿柳,乌黑流瀑,飘散在耳边。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萧冉微怔,须臾方回转视线,望向前方。 前方已能看到在街巷口等待萧冉的抬轿,众侍仆都静静地等着。 慕容渃侧身,脸上也带起一股倦意,辞别道:“王爷之恩,慕容渃怕是今生都无以为报。” 萧冉眸里掠过一丝光,极为浅淡。浅淡之下,所代表的含义,慕容渃却是万万不敢乱来。 果然,萧冉侧身,目光柔和,凝视向她。谈不上深情款款,却喻意显然。他道:“萧冉的心意,二小姐还不明白吗?” 慕容渃微诧,而后漫不经心地一笑。望向他的眼睛,徐徐道:“王爷的意思,慕容渃实在不懂。布局之人是王爷,解局之人也是王爷。王爷不妨说说看,慕容渃应该明白些什么?” 萧冉微微阖眼,而后睁开。嘴边犹自带着笑,问道:“二小姐是何时发现的?” 慕容渃笑道:“在双阙楼的时候。” 萧冉淡笑,有些兴趣地看向她,问道:“二小姐为何起疑?” 慕容渃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远的王府侍仆,道:“王爷是出了名的不理朝政,那日却对义父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慕容渃纵然不聪慧,又岂会愚昧至此?义父在朝中可谓中流砥柱,就算是退隐,想来也当安然惬意。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王爷既能劝服六部之人力谏,自然也能暗中授意。想来王爷也是同圣上相商过的,不然,何至于如此简单就能救义父出来?” 萧冉不紧不慢道:“二小姐不妨给出依据。” 慕容渃微笑,暗自忖度,试问道:“这还用我说吗,教主?” 萧冉双眼徒然睁大,眼光中有闪过惊疑。见她一脸早已知晓的无畏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二小姐又是何时发现的?” 慕容渃却恍然,道:“你果然是。” 随即好笑,自嘲地别过脸去,喃喃道:“早该猜到了。偌大江湖,萧氏贵奎如何会放得下心。” 忽然又想到什么,抬起头,对着萧冉就骂道:“王爷果然够歹毒。子桑陌身怀武艺,却无心涉足江湖。你竟害他全家,逼他投入岐魄教。再一石二鸟,拖累我义父。” 萧冉表情不变,俊秀如玉的脸上也隐约含着丝丝怒意。好像是为了故意激怒她般,回道:“本王何乐而不为?既能收他入教,又能试探出燕姬到底是谁家小姐。如此双收的手法,不也是二小姐的一贯作风?” 慕容渃大惊失色,望着他道:“你早知我是谁。” “早知?是名闻天下的广筵公子,还是恶名昭彰的慕容罗刹?或是妩媚惑人的燕姬?难不成还是~~” “够了。”慕容渃微叱。微红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讽刺道:“王爷似乎看了慕容渃不少好戏。” 萧冉眼中已无笑意,“知道我是岐魄教教主的,还没有几个像二小姐一般的人物。” 慕容渃微微侧头,道:“我不清楚王爷在太傅府周围安排了多少死士。但慕容渃还是自信,能撑到家仆赶过来。” 萧冉冷眼扫过附近,反讽道:“二小姐的意思,是本王无处可逃吗?” 慕容渃道:“不敢。王爷既然清清楚楚地知道慕容渃的底细,当然也知道慕容渃诸多行事的目的。” 萧冉冷笑,嘲弄道:“这说起来,多会让人妒忌,尤其是本王。” 慕容渃淡笑,右手微扬,二十多人从街巷两边墙垣上齐一跳下。各个身穿劲装,手中持剑,眼中精光熠熠。 萧冉脸上半点惊诧也无,点头道:“我原以为是乱党余孽,却不知原来二小姐早有安排。” “王爷不也是有所准备,那轿中坐的可是秋堂主?” 轿帘被人掀起,一个黄眉圆脸的狰狞女子恰恰坐在其内。 秋蓬走出轿子,手中长剑衬着月色,反射的却是寒光。她扫了一眼慕容渃,讥讽道:“我还以为你长什么样子。易容与没易容一样,都是狐媚妖精。” 慕容渃无所谓一笑,蓝纱轻扬,手中已多了一把家仆递来的十寸软鞭。 对着秋蓬笑道:“秋堂主可知道,江湖上与你齐名的丑女,也正巧,是你口中的那个狐媚妖精。” 秋蓬斜眼,瞥到她手中长鞭,笑道:“百花鞭?这种伎俩,你也敢在教主面前放肆?” 说罢,人如闪电,长剑直指,直朝慕容渃刺去。 慕容渃蓝袂一扬,鞭从手出,如缠藤绿蔓,一瞬便缠住长剑。 秋蓬后退,欲卸掉鞭上力道。动了两下,才发现脚下一步都动不了。 慕容渃却丝毫没动,手上力道都仿似没有使出。含笑望了秋蓬一眼,言简意赅就是:谁的伎俩更差一点,谁心里明白。 秋蓬气急,丢掉长剑,右手顺势一掌招呼过去。慕容渃当即甩开长剑,侧身躲过。蓝袂荡起涟漪,身子旋转之时,手中长鞭亦能反转,攀住秋蓬右手,只一瞬便牢牢缠住。 秋蓬一下重心不稳,被慕容渃连手带人一同拖到前方,栽了个大跟头。 爬将起来时,原来的长剑一端已在自己脖间,另一端在慕容渃手上。 秋蓬忍不住大声道:“燕姬,你敢!” 慕容渃微笑,回道:“秋堂主好大的魄力。” 萧冉冷然地看着她二人动完手,须臾方道:“二小姐以为,区区二十人,困得住本王?” 慕容渃头也不抬,犹自望着秋蓬狰狞的面孔,道:“那日舒二公子都困不住教主,慕容渃又岂敢大放厥词、不自量力呢?” 后面家仆上来,用麻绳扣紧秋蓬,点了穴道,拖了回去。 慕容渃看向萧冉,道:“慕容渃斗胆,想与王爷缔约。” 萧冉自嘲一笑,道:“二小姐不妨直说,本王自负,除了命,还没有什么舍不得不给二小姐的。” 慕容渃眸中闪过冷意,缓缓道:“还子桑清白。” “子桑?”萧冉重复,而后失笑,“如我说不错,二小姐一向以舒二公子为纲为要。何时费尽心思居然为了别的男人?” 慕容渃难得学他口气,回道:“若是王爷关了岐魄教,安安心心当个王爷,慕容渃或许有一天也会为王爷花费些许心思的。” 萧冉目光精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二小姐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慕容渃淡笑,道:“王爷的身份,慕容渃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萧冉脸上掠过一个讥讽的笑,眼光落在那二十名家仆上。 慕容渃淡道:“王爷不记得了吗?他们可都是以前教主身边的死士。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光会用眼睛看而已。王爷不是向来最器重这种人吗?” 萧冉冷笑,转身徜徉而去。 慕容渃命人放了秋蓬,仿若无事发生般地准备回太傅府。 秋蓬挣脱掉,大叫道:“燕姬,你也杀了不少名门正派。你以为,你能安然嫁给舒二公子,做你的舒二夫人吗?” 慕容渃脸色忽冷,回身望向她,一字一句道:“秋堂主不妨回去看看,有哪几个是燕姬所杀?”说完,径自扬长而去。 蓝袂在夜风中扬起,不知为何,飘忽若雾。远望过去,遥遥不知其所踪。 未等秋蓬反应过来,一行人就已消失在了街巷里。 娉婷赶过来时,就看到小姐独自一人倚在墙角。无声地坐着,低着头,藏在环着的双臂内。 是累了?还是倦了? 墙角上已长出了初春的嫩草,在月光下晚风中摇曳着。摇曳的身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她却连头也没抬,娉婷知道,小姐哭了。小姐哭的时候,没人听见,也不会让人听见。但是自己知道,小姐的肩在抖动着,比墙角那株草还要颤得厉害。 娉婷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笑道:“刚才小姐真有气势。那秋黄眉看小姐的眼神,哇,跟看鬼神一样。” 慕容渃仍旧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 娉婷自责地低下头,揪了揪头发,大骂自己嘴笨。哪有这么安慰人的,自己怎么没笨死的? 却是在自责间,忽然听到小姐说话,声音微浊,却肯定异常。 “燕姬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娉婷。” 第十四章 贺寿 晴丝牵絮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柳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 是月初八,昀禾山庄庄主舒晋五十大寿。 提到此次大寿,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街上玩耍的小孩,看到携刀佩剑的人,也会大声叫道:“昀禾山庄这边走。” 之所以赴宴者不计其数,原因有三:一,大寿舒老庄主大寿那天,必定能见到不少武林的前辈高人、泰山北斗。而那些老前辈、高人大多退隐江湖,见一面也只有凭这次机会。 二,昀禾山庄此番广邀名媛,外面风传舒二公子有娶妻之意。自从慕容山庄自毁婚约,江湖名媛皆争相赴宴,以博君心。舒二公子神人之姿,天赋异禀,却不知会挑哪家的姑娘。 三,此番大寿,各门各派都派了掌门、高手出席,无外乎为了宴后商量剿灭岐魄教事宜。倘若有机会参加此会,日后在江湖上树立威信可谓易如反掌。 如此盛会,又岂会少人?即便是佛门清净的出家弟子,抑或是退隐江湖的侠客异士,都忍不住好胜之心,齐聚昀禾山庄。 今日初七,昀禾山庄十里之外,便已云集了江湖众人。昀禾山庄也仆从满院,在山庄之外老远就看得到大大的“寿”字。 山庄门前,昀禾三老静侯着各门各派,分别是晋余曲,方孝钱,马壬。 马壬对蛾眉派诸人拱手之后,对青邺师太礼道:“师太一路辛苦,里面请。” 青邺师太回礼道:“此番舒老庄主大寿,欣然前往,贫尼并无半分辛苦可言。倒是辛苦了马老三位,在这里接纳我等。” 马壬笑道:“师太客气了,庄主和夫人都在庄内,还请自便。” 青邺师太低头回礼,淡笑着带着弟子进了庄内。 晋余曲望了一眼走去的青邺,好笑道:“青邺带了不少俗家弟子来呢。” 马壬对着刚来的青门派拱了拱手,一边回他话道:“二公子是何般人物,谁家姑娘不觊觎三分?何掌门,别来无恙~~” 方孝钱“咦”了一声,疑问道:“慕容山庄怎么还没到?” 马壬把青门派的人迎进山庄,回道:“怕是都不会来了。慕容渃丑遍江南,怎么还会过来招摇过市?” 晋余曲叹气道:“问题是,广筵公子怎么还不来。” 方孝钱笑道:“说不定人都进去了,二公子宝贝得很呢。听人说,竹梢阁都修葺好了,就等着佳人呢。” 晋余曲又叹道:“你们也不同我说说,秦冶病那几个人准备出什么题来难为广筵。” “你还记得那事?”马壬好笑,接道:“题目都是长夫人同秦冶病几人出的,我们几个怎会知道?” “姚瑛?”晋余曲叹道,那还不更惨。 方孝钱脸色忽变,看着前方来人,对另两人肃道:“来了,慕容山庄的人来了。”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江莲极其亲切地与诸位妇人说着笑,一面留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群芳荟萃,名媛云集。窈窕女子,千般百种,令人眼花缭乱。 叶城城主之女叶雪沁国色天香,风姿绰约。举止斯文,颇有大家之范。一张小嘴,倒是比谁都能说。 沧州左宫的鲁晔君,为姚瑛表妹,现任左宫宫主鲁江阳胞妹。性子温婉,颇像姚瑛。个性虽不及姚瑛好强,却胜在稳重大方。 紫炎门的宣凡,倒是颇为不凡。一身男儿打扮,却更胜一般女子。冰肌玉肤,水眸粉唇,难得的是还带着一份洒脱的英气。 诸多佳人,即便是江莲这般看人极准的人,也挑花了眼。如今这般看这些姑娘,要看的还有各家的身份背景。多番比较,各有千秋。怎叫江莲看不花眼? 舒原一直立于花坛边上,远望着各门各派的人。他一人在此,纯属为了避开来人。一人手执酒壶,浅浅地小酌着。 姚瑛走近,望着他,好笑道:“是不是今天那位姑娘要来?还是已经来了?” 舒原淡笑,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姚瑛心里发堵,嘴上却不软道:“你别做梦,就是来,也是为了别人来的。” 舒原回身,脸上闪过一个华而不实的笑。而后,一句话也不说,懒洋洋地往人群中央去了。白衣齐整,他穿得却有着说不出的颓废感。 姚瑛心里发苦,眼眸中闪过的却是坚毅的倔强神色。 她今日就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般本事,让她姚瑛几次苦不堪言。一次次,伤他,不伤别处,只伤他心。 庭院中央,琴声渐起。一黄纱女子坐在万花丛中,娇艳如一朵奇葩,自顾自地弹奏着曲子。琴声宛转,细细听来,也不难发现,此曲正为时下曲坊风行的《凤凰乐》。 东席处交谈的几人闻声看去,舒晋笑道:“我当是谁家的姑娘,原来是老叶家的。” 叶城城主叶安俞坐在一边,笑道:“沁儿这丫头,为了孝敬你老舒,才奏一曲的。要是换成别人,请她还请不动呢。”江莲也笑道:“早听说雪沁琴艺无双,今日一听,怕是以后都不想听别人弹的了。”说话间,看了一眼周遭其他几家的姑娘。或妒或嫉,脸上表现出来的,脸上未表现出来的,都是别样生动。 远远的,靠着花坛,舒延朝着东席徜徉而过。一袭白色锦衣,明眸神采奕奕。衣袂飘飘,襟袖飞扬。 四周少女,或见过或没见过的,都不由怔住。叶雪沁也不由一晃神,手中琴弦疏忽间滑指而过,拉下一个长长的尾音。 席上诸人都未曾注意到如此失误,全部都看向这个江湖上有名的舒二公子,年纪轻轻的黎云林之首。 江莲一脸笑意,命人上茶。 舒晋摆了摆手,道:“延儿,先行见过几位前辈。” 舒延客气地同叶安俞诸人敬了礼。席上如少林方丈、崆峒掌门等人,都曾受过舒延恩惠,不甚好意思受拜,纷纷回礼。 座上诸位也都甚欣然,“有幸”之类的话反复道来。 一直望着东席的鲁晔君,看到表姐走近,连忙收回了方才一直关注的目光。 姚瑛看到,却不以为意,笑道:“舒延风度不凡,武功卓越。年纪轻轻,已是黎云林掌权之人。晔君若是不喜欢,我倒觉得怪了。” 鲁晔君脸色微红,就不承认道:“表姐又开晔君玩笑。” 姚瑛微笑,对她道:“晔君,你看上面。能坐上东席的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武林声望,都不是能令人疏忽的主。你可仔细留意了,他们当中有几人看舒延的眼光是欣赏后辈的?你看了这么半天,难道还没看出来,舒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鲁晔君微怔,望向姚瑛,眼中疑惑几重。 姚瑛眼中闪过一丝痛,侧过头,道:“他是那种断然不会交心的人。即便是交了,那心也在天上。晔君你,根本,触及不到。” 鲁晔君双眼徒然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姚瑛,道:“表姐,你先爱的,难道,是他?” 姚瑛苦笑,道:“爱与不爱都一样,于我,他已是另一面的人。晔君,你要是嫁予他,除了真心空付之外,还要与表姐为敌。你仔细想好了?” 鲁晔君摇头道:“如若有幸能得到他的真心,表姐可是能放弃一切?表姐既能如此,晔君也当如此。” 姚瑛叹气,笑道:“可惜,有人得到了,却不是你我。” 说完,倘若无事般,笑着从她身边走过,缓慢优雅地走向东席。 鲁晔君只觉全身凉意突起,方才干涸的眼眸转眼间湿润异常。她们左宫的女子,虽不如白莹宫的娇贵高傲,却一向对男女之情示为无稽的闲情和趣谈。却不想今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闲情,这个趣谈,讽刺自己、笑话自己。 姚瑛极其欣然地走过花间,全然把方才的交谈全部付之脑后。绕过花间,对着其中兀自发呆的叶雪沁笑道:“委屈叶小姐了,同姚瑛一道上座吧~~” 叶雪沁微羞,脸蛋绯红也有着别样的动人之处。她道:“姚姐姐,这,曲子还未弹完~~” 姚瑛脸上扬起一个亲切的笑,就如亲姐姐般温和地对她道:“舒庄主他们都已听到了,方才还说弹得好呢。叶城主还等着你入座呢,来,二公子他们还都等着呢。” 叶雪沁微顿,起身,牵着姚瑛手,缓缓地往东席去了。 江莲老远望去,心中是一阵感慨。叶雪沁是大家闺秀,长得自然没话说。更何况叶城财大力大,城中高手也是数不胜数。只是,这丫头本身,对江湖之事怕还是懵懂的很。更何况,还不会武功。 另一边,舒锦这丫头自宣凡进庄之后,就缠着人家不放。江莲细看宣凡,只觉得她长相不俗,皓齿明眸。难得是武功一流,还为白莹七子之一。可惜,紫炎门江湖地位颇低,尚不及青门这等小门小派。 比来比去,有哪个比得上慕容家的那位?虽是貌丑,却胜在武功一流,心有丘壑。更别提慕容山庄偌大产业,庙堂和江湖上皆有的势力 江莲叹了口气,现在关键的是:过会儿广筵来庄,怎么个处理。 再看延儿,今日兴致颇高。还不是因为,那个广筵要来。 舒晋看到江莲神色,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她道:“锦儿去哪了?” 江莲道:“正陪着同门师姐呢。” 恰好,舒锦牵着宣凡走了过来。江莲笑道:“你这孩子,竟缠着人家宣姑娘。” 宣凡一身男装,颇为潇洒,对舒晋与江莲行礼道:“宣凡受大师姐之命,前来为庄主贺寿。” 舒晋笑道:“云宫主太过客气了。” 舒锦不悦道:“爹,我大师姐还没当宫主呢。” 舒晋“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不一样嘛。” 舒锦回头对宣凡道:“要是师姐来了,哪有这些女的多事?瞧瞧,还真以为自己是素女下凡,弹起琴来了。” 宣凡随她入座,道:“谁要师姐她不来呢?你就慢慢挑刺吧,一个个挑。这姑娘那么多,咱慢慢挑。” 江莲无声地叹气,原当只有自己女儿这般无理取闹,谁想宣凡那丫头看起来懂事的,更不懂事。 茶过两盏,人也差不多来齐了。自西席开始,各门各派都纷纷献上寿礼,讲了不少贺词。席间也插了几段歌舞,众人或醉或痴,兴致都颇高。 舒延却无心于此,眼神时常飘远,看向入场。 叶安俞忽然发问道:“这慕容岷怎么没来?呵,不会是在家陪女儿吧?” 舒晋喝了一口茶,笑道:“老慕容向来架子大,不到最后才不来呢。我们喝茶,待会儿再罚他酒。” 江莲更是忧从心起。过会儿广筵一来,慕容家再来,慕容岷给好脸色才怪。 司安鬼鬼祟祟地跑了过来,还没走到舒延处,就被姚瑛喊住,问道:“司安,今一上午都没看见你,倒是去哪玩了?” 这话问得好,一是暗讽她忙里偷闲,二是如此状况之下,倒不能偷偷报信了。咬咬牙,笑道:“收拾客房来着。” 随即飞奔到舒延身边,道:“公子,来,她,她来了。” 舒延微微皱眉,其余众人听了也颇为诧异。就听远处晋伯高声道:“慕容山庄到。” 舒晋放下茶盏,起身笑道:“刚提到某某,某某就来了。” 第十五章 慕容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鬓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一灰衣老者,长衣破风,徐徐踏入山庄之内。精神矍铄,气派豪爽。虽是些许年迈,面貌气质间犹看得出年轻时的仪表堂堂。长衣飘飘,远望过去,真有这么几分仙风道骨。 西席诸人不由起身,纷纷礼道:“慕容庄主。” 慕容岷点点头,笑眯眯地跨步入场。 后面若即若离地跟着一对儿女,悠哉闲哉地走着,气质风度竟也是翩翩不凡。 须臾间,交谈声、抽气声四起。或惊讶,或惊叹。 慕容岄不同于平日锦衣紫纱,一身青色锦衣,腰系玉带,愈显风姿俊朗、潇洒出尘。他无视于西席众人,远远看了前方东席一眼,手中洒金折扇一展,对身边妹妹道:“你的夫君在前面呢。” 慕容渃身着淡紫绫罗纱裙,流光溢彩。发间青紫绸带一路轻扬,傅粉施朱,风流尔雅。 闻言抬头往前面看去,一看之下,不期然与舒延目光相交。脸上不经意泛起红潮,错不开视线来。 暖风吹过,将她鬓旁一缕秀发撩起。慕容渃随即佯装拂发,侧过脸去,移开视线。 东席诸人不由愕然,也有几人小声感慨起美貌来。姚瑛不由皱眉道:“那紫衣女子何人?” 在座众人,竟无一回答。舒原眼神深邃,心里瞬时苦闷难当,收回视线,不再看去。 叶雪沁最见不得比己貌美者,面上闪过一丝慌张,随即望向司安,询问道:“你刚说谁来了?就是她?” 司安正当高兴,听她这么一说,语气颇为不屑道:“这您都不知道?” 江莲听了,微微转身,看向司安。不经意瞥见舒延一脸淡然,眼神里涌出的欣喜,却是显而易见的。 江莲一时不知是惊还是喜,遂问司安道:“那姑娘到底是谁?说清楚,司安。” 司安方欲答话,就听东席上另一人道:“广筵公子。” 这一声说得颇为突然,音调也颇高。东席之人无不听见,有认识广筵的,也纷纷和道:“老早听江湖传闻,广筵公子是女扮男装。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慕容岷走近东席,大笑,嚷道:“开宴都不等人来齐,老舒你真是越老越随便了。” 江莲、叶安俞等人纷纷起身,表情各异。 舒晋下座,迎了过去,笑道:“你老慕容不来,谁敢开席啊。你这话说的,我们兄弟白做这么多年了。” 慕容岷甚是高兴,笑道:“你老舒大寿,我怎会不来?就是把慕容山庄的牌匾给卖了,也要给你买份贺礼再来。这要来,岂会空手而来?” 说罢,对慕容岄和慕容渃道:“还不来拜见你们舒伯和江姨。” 慕容岄与慕容渃转身,向他二人微微行礼。 尚未来得及喊一声,舒晋就大笑道:“原来是岄儿和渃儿。”那口气,活像拾到了一块金子。 江莲在一旁已盯了慕容渃许久,此时眼中泛泪,实比捡到金子还动容。 慕容渃无奈,侧过身,真真切切地喊了一声:“江姨。” 江莲连忙握住她手,“唉”了一声,情绪激动道:“渃儿这几年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慕容岄插话道:“江姨误会了,其实妹妹一直如此。只是平日贪玩,喜爱易容罢了。”说完,眼光有意无意地瞥过舒延。 江莲一阵激动,道:“易容?好孩子,这么个玩法,差点误了一生。” 慕容渃轻笑,那笑起来,柳眉如烟,耀如春华。 慕容岷抖抖衣袖,故意笑道:“不误,不误。这不才取消了婚事嘛~~” 江莲一听就不乐意了,手犹自拽着慕容渃的手,跟揣着金子似的,道:“我说慕容岷,这事我们稍后再谈。你这,不说一声~~” 舒晋连忙断了她的话,扯开话题,道:“老慕容,你说你卖了牌匾给我买寿礼。我怎没见到啊?你又唬我是吧~~” 慕容岷“嘿嘿”了两声,意思是就知道你舒晋在乎那么点玩意。随后叹道:“也罢,先让你看看。” 一直托着物事的仆人从后面缓缓走上前来,红色纱布被慕容岄掀开,三幅画卷就直露于众人面前。 舒锦在后面小声道:“爹爹一看画卷就饱了,喜欢就见鬼了。” 慕容岄远远听见,视线稍移,往舒锦处望去。舒锦不料他竟然听到,脸一下就红了,连忙往宣凡身后一躲。 宣凡久闻慕容岄大名,愣是一下子也红脸了。 慕容渃淡笑,在一旁提醒道:“哥。” 慕容岄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收回视线,笑道:“此三幅画卷乃是长孙白,柏天放,东方符青三位前辈所画的万寿图,小侄不才,只得与妹妹求得这三幅画卷,以贺舒伯大寿。” 舒晋微惊,须臾叹道:“岄儿和渃儿用心了。”说罢,亲手接过画卷,交予随从。 东席诸人大多知道典故,都惊诧不已。宣凡小声对舒锦道:“我只听人说过柏天放,传闻说他两岁就通诗书,四岁便能画出一幅百花争艳图。为人高傲至极,别人千金来买也不会转手。锦儿,你说,那一幅要值都少钱啊?” 舒锦摇摇头,微微偏身,对舒延道:“二哥,你知道吧?” 舒延淡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品茶。 舒锦见他如此,双眼正要瞪,一旁的司安道:“三小姐,这三人多年之前就已闻名天下了。柏天放画工一流,据说有画死物为活物的本事,一幅画卷所值银两能买得下江南一个小镇。而那东方符青画法古怪,喝酒之时方会绘成一幅,但每每所绘都是人间仙境。更奇妙的是,这些仙境确实是有,而那东方符青却从没去过。再说那个长孙白,早些年前还是江湖上有名的玉箫公子,嗯,听说长得可俊了~~” 见舒锦双眼发光,司安正要继续吹捧,那边青邺老尼却突然急道:“不知慕容公子是如何得到玉箫长孙白的画,他可是隐逸江湖多年了~~” 那边慕容岄还没答话,舒锦眯眼,不屑道:“啧啧,出家人六根不净,还这么爱打听俗人的事。” 说话声音不大,但在座皆是武功卓异之辈,听得自然一清二楚,都纷纷嗤笑。 江莲叱道:“锦儿,不得无礼。” 慕容岄入座,接过仆人手中茶盏,道:“师太有所不知,长孙前辈乃是家妹授业恩师。” 青邺老尼微怔,重复道:“恩师~~” 慕容岷坐在舒晋右手边上,对一边的叶安俞讲了些许客套话。 看到青邺一脸失态,微微劝慰道:“师太还想不通吗?如今大家都已霜鬓银发,再谈一些陈年往事,也无什么意义。” 青邺老脸微红,硬着头皮道:“这么说,慕容小姐也学了天门谣、望湘箫法了?” 慕容渃闻言看过去,正欲回答。慕容岷却道:“我慕容岷的女儿何故要学别家的武功?师太可是多此一问。” 江莲随即打圆场道:“自家都有自家的道理。众位难得一聚,何必谈这些琐碎之事。瑛儿,命人布席。” 姚瑛应了一声,回身招呼丫鬟们去了。 慕容渃与她擦肩而过,青丝飘荡,人过留香。眼神不曾与她对视,而那份礼貌与大家之气,却是突然间让姚瑛心里一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纵情洒脱。心里不自然地充斥着一份苦,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一个人往新雨阁而去。 慕容渃往女眷处走去,不知为何,舒锦和宣凡两人竟同时起身,让座道:“姐姐这边坐。” 江莲看了颇惊,随后了然一笑,对舒晋悄悄道:“锦儿也喜欢渃儿那丫头,瞧瞧,都主动让座了。” 舒晋假咳了一声,回道:“慢慢来,不怕老慕容翻脸不认账。“ 慕容岷见他俩嘀嘀咕咕,心中有数,就故意不提起,扯别的道:“老舒啊,你这几年玩得可是快活。苦了我,日日为岐魄教的事烦神~~” 舒晋暗叹一口气,与江莲一道投入到讨婚还婚的行列中。 另一边,慕容渃淡笑,与舒锦、宣凡二人坐到一处。方入座,舒锦就挑衅似地往舒延那望了一眼,眼中那得意劲,司安看了都受不了,道:“公子,我去,去慕容小姐那~~” 说完,不等舒延同意,就如一阵风般刮了过去。 舒延淡笑,石蕴玉开,水含珠放。 一旁慕容岄望向他,漫不经心问道:“二公子可是心情不错?” 舒延脸上闪过一个不以为意的笑,淡淡回道:“慕容兄何来此问?” 慕容岄看了一处远处的慕容渃,眼神须臾神秘莫测。转而望向舒延,语气随意洒脱,插科打诨道:“昀禾山庄的茶,倒是颇具特色,还是甘露~~” 武林之人大多性格豪爽,聚在一处话就显得格外多。女眷处更是热闹非凡,引得江莲都忍不住坐了过去。 席间菜式不断,酒淳飘香,在座诸人都兴致颇高。青门派掌门夫人于青更是缠着慕容渃,问这问那。硬是把坐在一旁的“准婆婆”江莲给落在一边,聊个没完。江莲心里略微不爽,但天生健谈,方落座就同另几家的夫人笑谈起来。舒锦和宣凡倒是丝毫不见怪,一个劲地为慕容渃添酒夹菜。而坐在边上的叶雪沁、鲁邺君显然受了冷落,一脸茫然地望着这边。 自慕容渃一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的二公子夫人必定是她。以往慕容渃易容之时,其他几家的女子都没这个胆子去争。此番这般花容月貌而来,又是武林上响当当的广筵公子,没自知自明的姑娘家才会去凑这热闹,被人笑话。 于青笑言道:“渃儿你看看,我这一身的膘,这么多年都没消。你可有什么法子?” 慕容渃在太傅府闲住之时,就已学会如何同些千金妇人闲谈相处。久而久之,即便是邻府素来不与太傅府来往的夫人侍妾,听说慕容渃来了,都必定遣人过来邀她去府上。 慕容渃随之淡笑,道:“夫人可有会针灸的丫鬟?” 于青想了想,道:“有是有的,倒是为何?” 慕容渃了然,道:“渃儿可以教那丫鬟手法,让她每日为夫人施针。不出一月,只要夫人静心养气,自然会瘦的。” 于青笑了笑,转过身对江莲道:“舒夫人,你说渃儿帮了我一大忙,我要怎么谢她,方对的住我这张老脸。” 其他几家夫人纷纷笑道:“这不喜事将近嘛,礼送厚点就是了~~” 慕容渃闻言微笑,只觉不好意思,堪堪避过诸位夫人暧昧的眼光。 江莲心里发笑,心下有戏。便端起婆婆架子道:“这贺礼是贺礼,谢礼是谢礼,哪有人混起来送的?不行不行,于青,你这是来我山庄混饭吃的吧?” 众人闻言,都起哄笑了起来。 此时宴快结束,诸多不胜酒力的都被人搀回了休息的阁苑。几位夫人见自家丈夫、弟子都退席歇息了,便也跟着告退。叶雪沁一早就被父亲叫走,鲁邺君也早觉无趣去姚瑛处了。 江莲牵着慕容渃手,边走边道:“同江姨回燕双楼可好,那儿比起别院来还清净些。江姨也有不少名画,早等着你来鉴赏。你难得来一趟,我可不放心你一人住别院那。” 舒锦嘟着嘴,在一旁道:“慕容姐同我们一处就好了,娘,你那些画都品了多少年了,还品?” 再瞅旁边的宣凡,也是一脸的慌张,跟着道:“宣凡自小就敬佩慕容小姐,此番巧遇还想向姐姐请教些问题。” 江莲顿时有点不乐意,这,不乘着闲暇给慕容丫头做点心里工作,这,婚姻大事不能顺利完成啊。 司安在众人身后不卑不亢道:“夫人,小姐,竹梢阁前些日子就收拾好了,就是给慕容小姐准备的。” 江莲闻言笑道:“我倒忘了,那儿倒是更舒坦些。”心里念叨着,去儿子那,效果可要比对着自己一张老脸要强得多。 舒锦还要表示不满,江莲瞥了她一眼,意思是,来日方长,眼下要抓主要矛盾。 舒锦闭了嘴,乖乖地同宣凡回去了。慕容渃也别了江莲,携着娉婷等人随着司安往竹梢阁走去。 第十六章 夜会 司安安排妥当之后,便回了公子苑。茶还未来得及喝一口,函玉就跑来扯者她衣袖道:“广筵真得是慕容二小姐?” 司安咳嗽了几声,肯定道:“广筵就是慕容渃,慕容渃就是广筵。行了吧,杜嫂嫂?” 函玉激动地大叫一声,“我说,难怪第一次见广筵公子的时候,就觉得她看公子的眼神不一样。” 司安疑惑道:“哪不一样?” 函玉自己呡了一口茶,笑道:“不记得了吗?广筵那时候双眼可是湿的,跟哭过似的。不过今天看来,想必是看到公子才哭得。” 司安摆了摆手,嫌弃道:“你一个人蹲苑里睡觉嗑瓜子,快活半天了。我可累了一天,没你那闲工夫猜着猜那。你过会儿可去慕容小姐那?顺带领些得体的丫鬟过去,竹梢阁那边丫头都看得怔住了~~” 函玉抢过司安手中茶盏,笑道:“去肯定是去的,不过是跟着公子去。” 司安夺了回来,嬉笑道:“好你个杜嫂嫂,风花雪夜的你也享受了不少,还跟着公子去闹腾。小心夫人知道了,把杜哥哥许配给了人家。” 函玉作势去掐她脖子,却听司安小声道:“夫人可是还有吩咐,你可猜得到?” 函玉眨巴眨巴眼,颇为不屑地甩甩头道:“还不就是你侬我侬,赶人煮饭嘛~~你放心,公子就是有去有回,我也会使手段,让公子有去无回。” 司安鼓掌,叹道:“这手段,真不愧是女孙膑。啧啧,敢情杜哥哥就是这般被你弄到手的?” 函玉双手齐下,边掐她脖子边嚷道:“你个死蹄子,我今就掐死你。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夜沉沉、拍手相亲,騃儿痴女。栏外扑来罗扇小,谁在风廊笑语。竟戏踏、金钗双股。 竹梢阁外,夜凉如洗。阁外悬着一盏琉璃大彩灯,灯下立着两名云衫俏丽的丫鬟。阁前正是昀禾之央,听雨湖。湖面银光粼粼,倒映流滟。湖边缓缓走来几人,其中一人一袭锦色云纹长衫,气度闲雅,仿若踏月而来。湖中倒影绰约,月生光华,柔和高洁。 阁外两名丫鬟看到来人,不由脸起笑意。纷纷俯身敬礼,由一名年长的丫鬟迎了来人进阁。 一众小丫鬟都忙着收拾行礼,整理衣物。玉蝶与娉婷乐得自在,分别守在楼下,嬉戏耍闹。 娉婷已笑岔了气,喝了一口茶,接着道:“玉蝶,你今儿可看到甘州吴秉的表情了没?” 玉蝶嗑着瓜子,回道:“就是妹妹得了哮喘的那个吴秉?瞧见了,脸色可差得厉害呢。当初为了求小姐治病,整个紫朝派都差点卖给我们。” “紫朝派独处山东,一向自大,压根不把倪云林和各大山庄放在眼里。他做梦都没想到,欠了小姐人情,就是欠的倪云林,欠的昀禾和慕容山庄人情。他今天才得知内情,不恨死才怪。” 玉蝶支吾了两声,正欲补充两句,发表发表自己的见解。 舒延伴着月色,风姿清腴,如谪仙般随着一干侍婢进来了。 玉蝶一口茶来不及咽下去,急忙拉着娉婷起身。 娉婷回身一看,更是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扔了手中瓜子。 两人恭恭敬敬地朝舒延作揖,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两人平时跟着慕容渃也扮过不少江湖人士,大多接触的都是些江湖宵小、鸡鸣狗盗。偶尔碰上些厉害的,都得拔刀相向。可今天不同,这玉树临风的可是舒二公子哎,江湖神话啊,偶像哎~~ 立在一旁的函玉扑哧一笑,朝两人悄声地做了个手势。 玉蝶深刻理解函玉的意思,无比虔诚、以致膜拜般低头对舒延道:“小姐正一人在楼上休息。” 舒延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锦衣掠过,便极致熟络地上了楼。 娉婷心里大叫,这叫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楼? 玉蝶急忙拉了她衣袖,在她耳根边低估道:“身在异乡为异客,谁要两人倍思亲?你我睁眼或闭眼,少说废话最省事。” 娉婷瞪眼,正待飘个飞刀给玉蝶。函玉一旁巧笑道:“上次见两位姑娘,都还是男儿打扮。今日一看,两位原都是秋水伊人。” 秋水伊人?话倒是说得没错。娉婷暗笑,回礼道:“也早听说二公子身边有两位巾帼,姑娘想必就是人称女孙膑的函玉了?” 函玉微微低头,谦虚笑道:“我这点本事,别说放在慕容小姐那够丢人的了,就是放在两位姑娘身前,也怕是足伤大雅了。” 娉婷同玉蝶一对视,互相达成共识。这女孙膑在热衷给人戴高帽的同时,也喜欢给自己脱鞋子。 玉蝶笑道:“老早听说昀禾山庄听雨湖夜景之美,函玉姑娘若是有闲暇,有劳带我姐妹二人游览一番。” 函玉心中早有托她二人走的借口,见玉蝶自己提出来了,也不废话,乐着答应了。用眼神吩咐了一干丫鬟们,该干嘛就干嘛。随后就赔着笑,随她二人游湖去了。那边老夫人处的荣儿似乎也是约好了般,也赶着过来陪她二人游湖。 一袭人便一同上了船,随波逐流。吹箫弄笛的,兴致颇高。当然,这箫声与笛声,到底动听与否,有待商榷。 却不知,在湖畔杨柳间,众人登船之时,倏地闪过一个人影。快得只听得到风声,转身回看时,却见不到丁点人影。柳叶空荡,夜风徐徐。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照晚。 夜凉如洗,慕容渃依旧沐浴了一把。阁间花香四溢,夜风徐徐吹入。中午宴散之后,先是为于青讲解针灸的法子,随后又与慕容岄去了一趟洗心斋,再回昀禾山庄之时,已过了丑时。 初到竹梢阁,第一眼看到阁苑构造、盆景书画时,慕容渃就觉得,自己眼眶和手心都湿了。此处建造,不用玉蝶和娉婷提醒,慕容渃自己也看得出来:竹梢阁是仿着广筵居而建,二者几乎丝毫无差。若硬是要论差别,可以说是竹梢阁以听雨湖为邻,更为大气。而广筵居以秀峰为障,徒增神秘。 房屋修葺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但格局构造已然建之数年了。 无怪慕容岄曾言,舒延心中早有广筵。若不是早有此心,这竹梢阁又从何处而来? 慕容渃轻身进了阁内,四处望去,房内布局果然无差。 一旁的玉蝶不由支吾道:“二公子往常来广筵居是做什么的?瞧瞧,连屏风边上的文竹都有,啧啧,是不是还有同我姐妹俩一模一样的丫鬟?” 慕容渃随心收拾了些物事,便命人准备热水沐浴。一个人在楼上悠哉游哉地忙着,一边不忘思索着满腹的女儿心思,自然,是源于舒二公子的女儿心思。玉蝶与娉婷自然乐得空闲,下楼嗑瓜子唠嗑。 沐浴过后,慕容渃便只罩了一件月白的睡袍,懒散地坐在榻上。伴着皎洁月光与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册。 舒延站在楼口,转过身时,就看到烛光盈盈,那书后的面庞上,被映得皎如繁星的一双剪水眸。恍惚间,忽然想到多年前草垛中的那双眼眸。亦如今夜一般,别样熟悉,别样迷人。 听到身后动静,慕容渃不疑有他,懒散地吩咐道:“娉婷,关了门窗,去休息吧。” 舒延微微驻步,眼中闪过戏谑。衣袂微扬,径自向她踱步走去。 直到衣袂擦过右耳,身边多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右手边上靠着的朱窗极其轻巧得,“吱呀”一声关上的一刻,慕容渃双颊瞬间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