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音》 敬告读者 这篇文是台湾着名rpg游戏《幻想三国志肆》的同人,主角是楼澈和紫丞,配角有帝台、鹰涯、琴瑚、刑天、勾陈、腾蛇等等,另外还有一些原创人物。 按百度贴吧“楼紫”派人士的话分析主角二人如下: 外型温文尔雅抱琴独立的紫丞长发飘飘,清秀俊美,楼澈则是身怀至清之气大笔挥毫,飞扬跋扈。有白目笨笨的忠犬攻(小编乱入:即使人家紫丞说了恩断义绝还那么坚决地贯彻那句“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确很忠了)与美艳聪明的女王受的说法(编者乱入:既然吃都给你吃了耍你一下还不心甘情愿?反正心灵受点伤而已最多晚上压回来)。 由于紫丞的形象过于偏柔美,白皙的皮肤加上紫色的长卷发,游戏中多次被称赞“美得不像话”——语出熏风午原某男,“比女人更漂亮的男人”——语出楼大仙人,所以不难令很多人想象到“长发飘飘俊美无畴”的紫丞多么美型,和“目如朗星英挺飞扬”的楼澈站在一起多么的养眼。加之游戏官方资料片三界秘闻录里幼年楼澈拐卖小紫丞的对话和那声楼哥哥也是萌点之一(那啥什么“我会保护你的!”果然在长大后贯彻得很彻底)。 抛开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楼澈比较直爽,任何阻碍都会无视冲破,正好对于紫丞什么也不愿意表露的深沉性格形成互补。紫丞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不会轻易泄露感情,因此即使动心也只会深藏心中,只能由什么都不懂因此也不在乎世俗眼光的笨仙人掌握主动权。笨仙人(楼澈)很主动地表白过……(是谁说“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来着?!)还有那个闪闪亮的公主抱~~~~初次相见便呈现出这样一副画面,既充分表现出了楼澈做攻的气质,也让某些凭第一印象判断攻守的人士一锤定音。 从以上这些分析,读者可以初步了解点两个主角的性子,如果还想更多地更深入的认识,可以去网上查一查,或者对爱好单机游戏的读者来说,这款游戏确实是堪称经典的选择(不是笔者做广告,而是经由亲身体会和众多玩家所认可)。 不过这篇文是武侠风格的架空同人,与游戏剧情不一样,所以即使是只想看文的读者也可以将其当作一篇普通的原创耽美文来看,不会出现任何理解上的障碍。 希望大家喜欢琴儿的这篇文~~~情节过程也许会很虐,但绝对夹杂着甜,而且最后结局一定是好的(但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是必然),所以请大家放心。 祝大家看文愉快!请多多支持琴儿!鞠躬! ====================================================================== 恩,还有关于更新。由于偶还在上学(大三,正在忙保研的事),六月有考试,所以在六月前能保证每天一更,六月份就要跟大家暂时告别一下。 等到放暑假以后,就可以更多地更新了。 关于这个遗憾,希望读者们能够谅解,谢谢! ====================================================================== 最后,是关于文中使用的一首词的版权问题。 就是在文案和楔子中都有出现的那首词,是贯穿整篇文的一个关键: 曾记想,落仙别苑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经过往,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琴堕音绝梦一场。 这首词其实是改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原词如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因为确实很喜欢这首词的意境,所以用到了琴儿的文中,希望喜欢容若的读者们不要怪罪。 这也是出于对作者和读者的尊重,故特别在此说明。 楔子 夜之风,穿堂而过。 云涌,月归。 人渐隐…… 青丝如幕,遮却那看不清神情的面容,苍白如鬼魅。 唇朱烟色,微微勾起在明明灭灭的暗影间,诡异却又堪堪惹人心怜。 风中浮动着,前一刻还若行云流水的琴声,惨淡至斯,空留余音。 那层朱丹也自两瓣曼妙的弧度逐渐隐去,在微张的缝隙一侧缓缓淌下,汇成丝丝缕缕,诡谲妖异,划过优美的脖颈线条,缠绵而忧伤地渗入雪白里衣。 晕染,散开成决绝的图案。 剥除华蔻,剩了苍白,那唇间浅浅逸出的声线,仿佛也如其色泽一般,失了亮度,褪了暖意。 “为什么?” 为什么,也只是三个字而已。 霎时收紧手上力道,冷弦如霜刃,嵌入莹润肌理,只是,纵然十指连心,也痛不过如此。 终于,连那最后一点余音缭绕,也渗入风声,再寻不见。 猛抬头,乌发之下,紫瞳中弥漫的雾气愈发浓烈,几乎要让人看不清,那透心而入的锋芒—— 究竟是断肠的爱,还是刻骨的恨! 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道,自拳心指缝间透出的浓稠液体,不知是否被夜色晕染的关系,竟丝丝透着青黑。 “丞儿!” 白衣胜雪,即使在这样的夜中,也仍是尘垢不沾,恍若谪仙。 只是,究竟缘何,面对着那抱琴伏地的少年,无论这一声呼唤如何揪心,如何疼惜,如何眷恋,也终是抵不过那些网罗肺腑缠绕不堪的痛悔。 昔日明净柔情的紫眸,如今竟只剩了满满的、满满的,恨。 求得原谅吗? 终究是自己的错,又如何能开口! “我只问你……为什么?” 无力的声音已然透着虚浮,可依旧,是死死不肯放松的倔强。 堇色衣袍上黑血团簇,泼墨繁花,点点盛放。 与月下白得透明的容颜一起,相映绝艳。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即使生命渐渐滞缓,也仍旧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只不过,真能,常得带笑看么? 记忆中,有个声音温润如玉…… 丞儿,让我看着你的笑,一辈子,可好? “为什么……” 已近自语的呢喃,黑血在唇边凝固,与如墨青丝交汇,居然分不清是血是发,这般漆黑,令人绝望的色泽。 此毒。 千日黄泉! 原来……竟是这样? 白衣男子的身形剧烈摇晃,似脱力般倚上身后树干,凸凹的沧桑,刺得身疼,更心疼…… 疼入骨血,疼入肺腑。 唇瓣几番翕合,却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那微张的唇形,似在说着—— 对不起。 紫眸微扬,看到的是那样三个字。 仍旧,只是三个字而已。 以这三字,答那三字。 够了……真的够了…… “带我走……” 最后的声音飘洒,不知是说与谁听,轻若浮云。 深处树影,仿似起了一阵风,微微摇晃,带起沙沙细语,如夜的吟哦。 纤长睫羽半弯稠扇,掩住瞳仁中涣散开的最后一丝光芒,少年唇角忽而勾起一段微弧,身子一歪,被血染漆色的琴弦划出最后几个音节,终是再也无力揽住。 落地,一片月华。 “丞儿——” 凄啸割裂长空,阵阵夜风鼓起,白衣翩然,却在下一刻,被冰冷剑光生生逼退,左肩已然一道血色。 黑暗中,仿佛一直都存在的身影,收剑入鞘,以温柔却不逾矩的动作,一手揽抱起昏迷的紫衣少年,一手取了地上血迹斑斑的古琴。 冷冷看了对面那白衣男子一眼,什么都没说,晃动身形,以极快的速度,施展轻功而去。 夜风中血的味道还在,只是某种熟悉的气息,淡了。 白衣猎猎,男子的目光追随那隐入夜色中的翩跹紫华,却在迈步的一瞬间,欲追上去的心起了挣扎。 再抬眼时,终于,连那最后一点影子,也捕捉不到。 有时候,称命称运,就是这般愚弄世人。 谁又能想到,仅仅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停顿的,竟是三年的时间。 改变的,又岂止是…… 三个人的命运? 曾记想,落仙别苑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经过往,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琴堕音绝梦一场。 琴堕音绝……梦一场! 第一章 百花醉处遇倾城 之 救美 时值春末,但因地势偏北,长安仍是鸟语花香,处处一片生机盎然景象。 楼澈眼见这般繁华,心头涌起不小的雀跃。 虽说原本也出过几回山门,但似长安这般大都风貌,却是头一回得见。更别提以他的性子,能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地遍游胜景,就算是苦山苦水,也总有千般法门、万般手段挖出其美妙的一面。 就好比手中这酒,虽比不得师门独家梅花酿,倒也是别有一番沉郁的滋味。 楼澈坐在酒楼靠窗的一边,窗外正对着长安最繁荣的商街,店铺林立,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分外热闹。 举起酒壶灌上最后一口,楼澈挥袖擦掉嘴边漏出的酒液,心中顿觉舒爽。 酒足饭饱,也是时候该出去找找乐子了! 楼澈这般想道,掷出两枚银钱在对面掌柜的桌上,稳稳当当,声脆如磬击。不过,因注入了些许内力,落桌之时缓了一缓,本就轻灵的敲击之音,在酒楼吵闹的声浪里,很快便被隐了去。 尽管如此,仍有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到了楼澈身上。 他亦是有所察觉,正要去拿桌上大笔的手微顿,偏头向某个方向看去。 角落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光与他相对,但楼澈却还真的发现了个足以令他感兴趣的人。 说是兴趣,倒不如说出众得引人遐想更恰当。 只见那人堇色长衫,一头如云乌发垂至腰间,并不用任何丝带朱钗束缚,单单一个背影,就已足见其仪态万方,气质脱俗。 虽就女子而言,那身段过于高挑了些,但以楼澈自小在师姐师妹丛中的经历来看,此人定是位绝代佳人。 可惜的是,她此时背对楼澈,看不清面容,但只觉得那人抬手饮酒的姿态优雅从容,并无一般庸脂俗粉之气。骨骼清奇,静然若仙,竟仿佛不是身处这喧嚣尘世一般。 楼澈忽而想起一种花。 出水莲。 莲叶田田之间,透着孤高清绝的忧伤。 是的,看着那人的背影,楼澈忽觉浓浓的忧伤压得他心疼。 不由自主移步上前,他很想看看那人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不过,刚一动作,就发现已有人抢先一步。 四名男子,身着一色的黑袍,手执同样的雪亮弯刀,边吆喝着店小二边找了处地方正要坐下。不过,却似突然看见了那紫衣女子,脚步一变,竟直直向她走去。 店中其他的酒客像是知晓这几人厉害,纷纷边摇着头惋惜边悄悄向门口撤离。 楼澈眉头一皱,他已看出那四人眼中淫邪之意,分明是对那紫衣女子动了妄念。不过,按在笔上的手只动了一动,并未出招。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个什么来头! 四人全然没发现对面有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看,那虎腰熊背似是领头的一人将刀向桌上一刺,明光晃晃,并未用多少力道,竟已深入寸许。 楼澈暗暗心惊,倒不是看出眼前这几人有什么厉害,而是担心那紫衣丽人受到惊吓。 终究他不似这几人,连最起码的怜香惜玉都不懂。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担心实在多余。 紫衣丽人仍旧从容斟酒,兀自饮下一杯,动作流畅自如,分毫不见有惊慌失措的迹象,端的是云自无心水自闲。 眼见那登徒子霎时青了面色,楼澈不由在心里叫一声好,并对这女子愈发好奇起来。 “哦……原来是个冷美人儿!”为首的那人搁上一条腿在凳上,一手摸着下巴,一双眼放肆地在那紫衣丽人身上打转。 这一声“美人儿”听进去,楼澈忽觉周围温度似是降了不少,冷不防一个寒噤袭来。 却见那细白的手腕一翻,满杯的陈酿就这么洒了那黑衣人一脸,浓密的眉毛胡须上皆是微浊的酒液,滴滴落在桌上。 那样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连那人背后三个手下也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 楼澈几乎要大声喝彩,却在下一刻,见那人似是恼羞成怒,伸出手直向那紫衣丽人抓去,“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心中一惊,楼澈迅速跃身而起,大笔倏然出手,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道冷光擦着喉头而过,却堪堪只留下一道血痕,力道巧妙,恰未割破命脉。 他身后三人也似此时才看清楼澈身形,挥了手中大刀就要一起袭来。 这眼看就要混战的当口,楼澈却突然无奈地还笔入腰,抚额长叹:“哎……怎么给你们生路你们不走,偏偏这么死皮赖脸赖上本大爷呢!当真是……” 四人见他在如此关头收了兵器,皆是一愕。 “敬酒不吃吃罚酒!” 学着先前那人语气,楼澈朗声大笑,在这绝妙的空档,伸臂揽住那紫衣女子腰身,轻轻一跃,自后门掠了出去。 那紫衣人显然也没料到楼澈会有此举,只来及挥袖朝桌上一带,弦动琴音,跃然怀中。 那桌上,原还搁着一把紫色的琴。 第二章 百花醉处遇倾城 之 错辨 左拐右拐,转眼便到了一处僻静庄院的墙边,市井的喧嚣声在身后渐远。楼澈确定那些人不会追上来,方才落地。 想起刚刚一路上惊叹之声不绝于耳,楼澈窃喜难耐,不禁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本大爷当真是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就连这陌生之地也不乏倾慕者!” 但未及他再得意个够,身边已有个淡然的声音传来,“阁下可以放手了吗?” 虽是疑问,但语气中显然的不耐和薄怒让楼澈立马反应过来松了手。 掌中温热的触感被一袭清风沁凉。 只是才道出“姑娘”二字,剩下的抱歉之语却在猛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生生梗在喉咙里无法说出来。 刚刚听那人淡淡的一句话,声润如玉,婉转温和,煞是悦耳;但字字发音,皆是沉稳浑厚,确凿是男子之声没错。 男儿声…… 莫非竟是男儿身! 楼澈忽觉脑袋发懵,下意识地想抬眼确认,却不料只这一眼,便令他脑中一片空白,纵有任何想法也都立刻消失不见。 若这世上真有所谓倾国倾城,那必是指眼前这人。 轻袍缓带,抱琴孑立,就这么静静然立在垂柳丝绦之间。 墨玉长发在胸前随意搭垂,似乎不是纯黑,隐隐掺杂几缕特殊的紫色。而那双清润如水的眸子,沉静无波,漆黑中竟也透着抹深紫。 这两种同样深邃的搭配,还有唇边始终不曾消隐的淡淡笑容,温柔中透着冷漠,都令此人平添了某种神秘气息。 真真是—— 花貌,月神,柳态,玉骨。 冰雪容华,秋水风姿。 楼澈的心漏跳一拍,好个遗世独立的翩翩佳人! 只是,微扬的修眉,抿紧的薄唇,还有那一身铮铮傲气翩然玉立的神采,纵然再怎么怀疑,这也是个男子。 “好好一个大男人,居然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真没天理……” 楼澈实在觉得可惜得紧,一会儿将手叉在胸前,一会儿又摸着下巴,很没礼貌地将眼前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还叨叨咕咕“可惜”个不停。 可惜啊……可惜啊…… 这样绝色的佳人,若是女子,容本大爷护一回花,岂不美哉? 这边楼澈犹自在心里直叹上苍不公,而那厢紫衣人似终于失了耐性,轻咳一声,“这位兄台,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楼澈一惊,想也未想就上前拉住那人袖角,手指不经意擦过手腕,柔滑细腻,顿时让楼澈热气上涌,闹了个大红脸。 熟料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只手,目光中竟隐隐添了些寒意,所及之处,似要让这周遭的融融春色都罩上一层冷霜般。 四月飞雪? 脑中一激灵,楼澈察觉到自己失礼,忙收了手,但是指尖肌肤残留的触感犹自恋恋不去。 “兄台可还有事?”那紫衣公子再问一遍,仍旧温文有礼,但心中恼怒却是可想而知。 被人当众调戏也就罢了,此人居然将自己错认成女子,还莫名将他带至此处,却连一句话都不说。 强压下怒气,紫衣人又道:“或者恕在下冒昧,这位兄台将在下带至此地,究竟是何用意?” 楼澈一听有些懊恼,鼓着那还未褪去红晕的腮帮子,咬牙顶回去:“本大爷当然是在救你!不然你以为本大爷放着那么好的打架机会不管,这么丢脸地满大街逃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文文弱弱在那种混乱场面免不了要遭殃!” 紫衣人显然是一愕,半晌沉默,终于将琴背至身后,一拱手,“如此,在下便多谢兄台搭救之恩了。” 动作里浑然天成的韵致,唇边隐隐的笑意渐深,顿时让楼澈看得好一番痴;待到反应过来时,那紫衣人竟已转身走出几步远。 楼澈心下一急,忙施展轻功跃至那人身前,止住他去路,“本大爷看你说话文绉绉,似是懂礼的人,怎的道起谢来竟如此没诚意?” 那紫衣人倒也不恼,仍旧淡然道:“兄台想要在下如何回报?” 楼澈本以为他该反驳一二,却没料到,这人竟如此轻易便问他所求。 这样一来,不是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施恩图报? 再度红了脸,楼澈明显底气不足:“倒也不是回报的问题,只是因为方才那件事,本大爷喝酒都未能尽兴,心有不甘罢了!” 说到后面,声音已是细如蚊蚋。 楼澈觉得自己说这句话委实太没男子气概。 只是不知怎么的,从初见那背影时,就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那种莫名伤感,让他一旦体会就觉放不下,让他这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爽快性子突然发作,让他实在不想让此人就这么离开…… 情急之下,只得胡乱编派这么个别扭的借口。 不安之间,微挑了眼瞥去,却见那人只是微微仰头似看了看天色,方对楼澈温和道:“那兄台便随在下来吧。在下请兄台喝酒聊表谢意。” 看着他转身向前方走去,仍旧是那般静雅从容的态度,甚至连表情都未曾改变分毫,楼澈忽觉脑筋有些转不过弯。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好说话的人? 短暂一愣,楼澈脚下却未停,已急急跟了上去。 反正酒这东西,他是怎么都喝不厌的。 既然有人请客,又岂能白白错过! 第三章 百花醉处遇倾城 之 相识 那壶酒甫一摆上来,楼澈就已经迫不及待将鼻子凑了过去。 紫衣人见楼澈一副毫不顾忌嘴馋的样子,浅浅一笑,温文道:“这是长安最有名的‘百花醉’,兄台可有尝过?” 楼澈忙不迭抢过酒壶先斟一杯,再细细抿一口,眯了眼回味,果然似有百花香气萦绕舌尖,直至肺腑,不由叹道:“好酒!” 一抬眼,捕捉到对面人刚刚隐去的那一丝隐约笑意,又有些发痴,直盯着他看,连酒也顾不得去喝。 但那般笑容仅是惊鸿一瞥,如穿花峡蝶翩然振翅,妙影落处,却不见其形。 看去是春意融融,细品,却毫无踪迹。 奇怪,明明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愿笑得开怀一些呢? 楼澈心中奇怪,想问,却又终觉唐突,顿了言语只去喝他的闷酒。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楼澈忍不住抬头窥视那人神色,却见他始终一派淡然,好似正在独自小酌,对面有人无人皆与他无关一般。 这种感觉,楼澈觉得不怎么对味儿,于是,终于耐不住某种奇怪的心情,脱口打破沉默:“喂!你……” 顿了顿,他才猛然意识到彼此还未互报姓名,于是改口:“本大爷叫楼澈。” 说罢,又怕那人未听清,径自站起身,将杯中酒液朝空中挥去。 晶莹弧线还未及下落,便扬手举起大毫,就着那酒液洒脱几笔,下一瞬间,恍然可见凌空而生的两个大字。 阳光映照下,龙飞凤舞的字体,张扬狂傲,如酒中神仙。 挥毫舞文的姿态,亦然。 而那单名一“澈”,正如他的为人行事,干净利落,爽朗率性。 紫衣人眸中似闪过一丝惊异的光彩,不过却是转瞬即逝。 犹豫一下,也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下二字。 紫丞。 端丽俊秀,却透出不容忽视的优雅大气。 重又坐回椅上,楼澈歪着头,细细打量那二字,再想了一想,不禁皱眉,“紫丞?这名字着实难记,依本大爷看——” 顿了顿,注意到紫丞置于桌上的古琴,还有那握杯的纤纤五指。 缥色玉柔擎。 楼澈看着那双手,又看看自己的。 虽然也不一定是练武有多刻苦,但因为总爱做些稀奇古怪的事,他这双有些粗糙的、典型的男子大手自然比不得人家来得漂亮。 天生的上好资质,抚琴又是极雅致的活儿,也难怪这人不光一张脸,连手也生得远胜女子。 似有些调笑意味的,楼澈一眨眼。“弹琴的!” 紫丞微愕,却在那双正望住自己的晶亮眸子里,看出些许可以称之为“促狭”的笑意,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微微颔首,仍旧不恼,只平静道:“随楼兄怎样称呼均可。” 夸张地挑了挑眉,楼澈以手支颐,却不再说话。这将近一个时辰的相处,已让他有些习惯紫丞淡然的态度。 可是,几次不由仔细打量,看他对自己温柔微笑,楼澈潜意识里总觉得,此人似乎不该是这样冷漠的。 在看到他背影的第一眼,楼澈便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宛如夏初观荷,欲开未开,或纯白或粉嫩的花瓣,将花心包裹其中,让人忍不住去臆想那份神秘。 小雨芙蓉,不胜轻愁。 “楼兄?” 一声低唤打断了他沉思,楼澈抬起头来,见紫丞仍是那般平静的神色,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没事……” 忽而又一想,问道:“对了弹琴的!今日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看起来不似普通的地头恶霸。在他们出现之时,本大爷隐约听得那些逃跑的百姓说什么‘落仙谷’,还有‘邪教’?” 紫丞执杯饮一口酒,姿态从容:“从衣饰武器来看,是落仙谷的人没错。”略一停顿,忽而面露微讶,反问:“楼兄竟未听说过‘落仙谷’?” 楼澈点点头又摇摇头:“听是听过,却也仅仅只言片语,道听途说罢了。” 紫丞颔首,仍是替自己满了杯,“那楼兄所听为何?” 楼澈笑笑,却微微正了面色,凑近神秘道:“据说落仙谷的原谷主是个邪人,修习邪功,还杀了许多正派人士……不过大约两年前那谷主好像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死在正道之手,也有人说只是重伤逃逸,落仙谷也因此元气大伤,销声匿迹。但为何现下又会死灰复燃,还如此猖狂?” 楼澈兀自思考,却没注意到紫丞唇边一直极浅的笑意此刻愈发淡漠无痕。 一池秋水,静焉风过? 紫丞看楼澈皱着眉头,似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唇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幽暗紫眸因着这笑意愈发深沉。 楼澈听他未有回应,微侧了眼看去,却见那双犹带笑意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心内一咯噔,偏过头似掩饰般,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本大爷原先还奇怪,这落仙谷究竟有什么可恶之处?没想到今日居然就撞见了!” “哼!这次算他们走运,下次要再被本大爷遇到,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这样想着,楼澈胸中不觉豪气奔涌,待反应过来时,已是一掌拍在桌上,酒壶酒杯皆是应声震起。 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却竟出现蜿蜒裂纹。 紫丞被他这举动一惊,眸中微沉,缓声道:“楼兄莫急。依紫某看来,落仙谷重出江湖之事确实奇异……却不知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说着,紫丞不禁秀眉微蹙,似在细细思索。 楼澈终于看到他脸上明明白白出现的第二种表情。不由暗叹,此人就连困扰和为难的样子也别具迷人风致。 心中一动,楼澈试探着问:“弹琴的,你预备在长安待多久?” 紫丞把玩着因在自己手中而唯一幸存的酒杯,神态间有些漫不经心,“今日便要离开了。” 楼澈忽而笑得奸诈,凑近些追问:“可是有什么好去处么?” 紫丞若有所思,并不看他,只淡淡道:“传闻翠华深渊有位奇人,紫某有一事欲拜托于她。” 楼澈顿时眼睛发亮,一把夺过紫丞手中酒杯,也学他的样子把玩着:“翠华深渊?听名字便很有意思!” 紫丞闻言终于将目光投向他,眼中颇带些兴味,但却似料到他还有下句般,并不插话。 果然,楼澈嘿嘿一笑,腆着脸道:“本大爷跟你同行,怎么样?”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便明显怕遭拒绝似的,开始数落起理由来。 “你这弹琴的,一看便知只会弹琴,有本大爷在一旁帮衬着,也防止出现今日这般危险的状况!” 瞥一眼紫丞,见对方仍是平静地听他说话,并不反驳,唇角隐隐约约还带笑意,心中窃以为此言有效,清了清嗓子继续。 “再者,本大爷这么厉害,若不会会天下奇人,岂不可惜?而现下这种机会自然不能放过……所以——” 楼澈挥着一支大笔,满脸无赖。 “就算弹琴的你不让本大爷跟,本大爷也自有办法找过去!” 一席话说得是眉飞色舞,斩钉截铁。 这还没完,楼澈仍欲再说,却忽觉口渴,拿了手中杯子就要去捞酒壶。 可一低头,才发现那酒壶早已碎裂,但桌上分明见不到几滴酒液,脑子一嗡,楼澈跳起来大叫:“弹琴的!你竟然把本大爷的酒全喝光了!这可是……” 回忆自己饮下的屈指可数的几杯,再看整个酒壶的容量,楼中不由心中暗叹。 这弹琴的,看似文弱,酒量却真不小。 此人真是越发对自己胃口了! “也罢!”楼澈重又坐回椅子上,搁下酒杯大方地一摆手:“本大爷现在不跟你计较,反正今后有的是机会讨回来!” 紫丞忽而一笑,“如此,楼兄便找机会来讨罢,紫某自当奉陪!” 那笑容中的别有深意,楼澈没看出来,他只觉得脑袋有些眩晕。 之前几次浅浅淡淡隐隐约约的笑意挂在唇角,已是令他十分惊艳。而这样明显毫无遮掩的一笑,却是见所未见的绝代姝颜。 瑰丽而不妖艳,却带着抹深沉的黯然。 仿似夜蔷薇,层层舒展,芬芳丽色,绽放在月晕朦胧中,更别有清绝美感。 可是却无法碰触。 因为一触之下,冷不防会伤了人;也免不了,会伤了己。 楼澈心中一紧,未曾多想便握住那只正探向琴身的手。 莹润细腻,纤长秀美,的确是真实的血肉。却不知为何,没有春日的温度,竟似秋夜月华,隐隐透着股凄凉。 身形微震,紫丞脸上笑意顿失,凝成一片漠然沉冷,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将琴抱入怀中,只淡淡道:“该出发了。” “咦?”楼澈犹未反应过来。 紫丞却已背过身去,“楼兄不是说要同去翠华深渊?那便走罢,再晚一些恐怕得露宿野外。” “哦……”虽不解他为何态度突变,楼澈也只能讪讪收手。 大笔一扛,跟上前方已步出门外的堇色身影。 桌上,那两个字,早已淡作酒气随风,再不留痕。 第四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突袭 差不多已近黄昏,楼澈与紫丞刚刚穿过一片密林。 “从此处下去,便可以找到歇脚的村庄了。” 紫丞抬手指向前方,楼澈顺着那优美的线条看过去,果然望见远远有个地势较低的小山谷。 在微红的暮色中,谷中隐约有几带细长的炊烟升起,在高处淡淡散开来。 显然只疏疏落落几户人家,必是比不得长安那样地方,肯定也没好酒可以招待。不过是歇个脚而已,终归比露宿荒郊野外的好。 楼澈侧眼看了看紫丞,心想自己游荡惯了倒也无所谓,只不知这看起来文雅秀气的人经不经得住风餐露宿。 “弹琴的,一路走来也没听你说什么话,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楼澈装作不经意地道,却在对上紫丞投过来的目光时不由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那种颇有些距离感的目光,令楼澈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这只是人家的私事而已…… 心里这样想着,楼澈顿觉有些闷闷,自己下山后第一个真心想交的朋友,却好像不怎么领他的情。 叹口气,仍旧自顾自走他的路。 “来了!” 紫丞忽而沉声道出二字。 楼澈回了神,没听清,正要再问。却突觉耳边风声一紧,瞬间已有两道剑光向二人之间闪来。 楼澈下意识两个腾跃险险避过,刚稳住身子,便看向紫丞那边,对方仍是安然无恙。心下略略放松,又见那两道如鬼魅般迅疾无形的剑光回身一闪,再次刺向自己面门。 似是以身形见长的人,出剑狠厉,招招迅捷如风,但却是快有余而巧不足。 楼澈边晃动身形躲开攻击,边在心里研究着此人武功门道。 博采众长,是师父总在告诫他的习武之道,楼澈始终铭记于心。 这人既然是个快手,楼澈想,正好可以用来试试身法。 心下立时有了决定,再次轻巧避开那黑影袭向他左肩的一剑,身形忽而跃出丈余。只一瞬间,便重又腾空而起,足尖轻点一处树梢,借力翻身,向那黑影跃去。但是,大笔仍未出手,似乎丝毫没准备用攻势。 紫丞在一旁静静观战,忽而眸光闪烁,只见楼澈瞬间身形幻化,竟似使了分身诀一般,以黑影为心,在其四周以极快的速度飞驰。 刹那间,夕阳暮色笼罩下,宛如佛陀莲座降世,光影疾行,不辨虚实。 青金剑光稍滞,似是一时失了下手的目标,变若疾风的剑势缓了一缓。 楼澈这才看清,此人与先前在酒馆中所见那四人是一样装束,只是腰间悬挂一血色玉牌,黑衣上蜿蜒有金色纹路,双翅舒展,如击空雄鹰。 他显然不愿让人看出身份,白日里也以黑巾覆面,长长额发遮去半边脸,只露一只眼睛在外,眸光冷锐。 而他手中双剑更是锋利异常,落日余晖的橙红映照下,竟还隐隐泛着乌青之色。 “青锋!” 紫丞脱口惊叹。 楼澈闻言微愕,弹琴的莫非识得此人? 时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黑衣人身形稍滞,微抬鹰目望向紫丞,独眼中不知为何精光突显,下一刻便转了身,直直施展轻功突出楼澈影遁,举剑向毫无防备的紫丞袭去。 楼澈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招,顿时大为震惊。 “你这家伙!打不到本大爷便乖乖认输!居然如此卑鄙!”一声叫嚷,身形已是疾闪,腰间大笔至此方得以出手。 瞬而万千,笔底意象,是他快中极至。 黑衣人察觉后方突涌而起的杀气,如风一般迅捷,饶是他精于身法也该避无可避。 但他却像早有防备般,身子一旋,轻而横剑回接,便稳稳挡住那因重速度而显然失了些力道的攻击,另一剑则趁势朝楼澈侧腰刺去。 剑锋冷冽,楼澈腰间一寒,闪身避过。大笔笔身横档,与迅速补上来的接踵剑势铿然相接。 双剑青光乍起,古毫银锋绝利。 楼澈一袭淡青短衣,白衫白裤,干净利落的身影在剑光飘渺中起落自如,步伐气息皆是不乱。 他的笔法与蒙面人不同,虽速度与力道略逊一筹,但显然要精巧绝妙许多。一招一式皆是攻守兼备,丝毫不给人可乘之机。 一时间,真正尽力相拼的二人,难分伯仲。 不过,若实力本来悬殊,这种对峙也终究无法持续太久。 数招过后,楼澈眉宇间仍旧沉定,而那黑影虽然身法迅捷,看不清状态如何,但若让旁观者看来,也能感觉到,他已近使出全力。 紫丞微微蹙眉,见那黑衣人起初还因获得出手先机而略占些优势,却在楼澈渐渐熟悉了他武功路数之后,弱点频现,身形有所滞缓,显然已有疲于招架之态。 沉吟片刻,紫丞忽而扬声问道:“阁下可是落仙谷山座使?” 那人显然是被他这话一惊,下一刻便觉疾风袭来,险险仰身腾起,面上黑巾只消再慢一瞬,便会被挑开。 楼澈正待补上一招,却听紫丞忽然唤住他,不由分了神看去,而那黑衣人趁这空档,竟几个翻身,迅速隐没入身后密林中。 “弹琴的!怎么让他跑了!” 楼澈立马反应过来,急吼吼去追。 半刻之后,扛了一只大笔,又悻悻然回来。 见紫丞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刚刚要不是你阻拦,本大爷早就擒住他了!” 紫丞只浅浅一笑:“紫某自然相信楼兄有这个实力,只不过据在下观察,楼兄行事磊落,应该从来都得饶人处且饶人?” 楼澈首度听他说出对自己印象,竟是评价如此之高,不觉有些脸热,语气也弱了几分:“本大爷是不愿伤人性命,只是刚刚那人对你起了杀心……” 紫丞摇摇头:“无妨。” 楼澈看了看他,深紫的眸子,如一潭静水,无波无澜。 当真是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么?那他此去这般着急要问的事,会是什么呢? 楼澈甩甩头,这种难猜的事果然不适合他想,还是先放放吧! “弹琴的!”跟上已向前走了几步的紫丞,楼澈问道:“刚刚你好像有说什么‘青锋’,是那个人的名字吗?” 紫丞看了看他腰间大笔:“不是,是那人手中双剑,名‘青锋’。” 顿了一顿,见楼澈似乎还是不解,便又道:“青锋是天下剑中速度之首,身轻如叶,动之无形。紫某曾听人描述那剑的外形,与方才所见似无二致,故有此一猜……却不想由刚刚那人表现来看,应确是青锋没错……据说当今世上持有青锋的是落仙谷四使之一的山座使,也以身形矫捷著称。至于他本人姓甚名谁,便不得而知了。” 楼澈微一颔首,恍然道:“难怪他出手如此之快,想想最初他趁我二人不备刺出的那一剑,若不是本大爷反应迅速,现在估计……” 这样想着,下意识抬手,有些后怕地摸了摸后颈。 转而见紫丞正注视着他动作,便又扬眉,灿然一笑:“不过,本大爷自然不是普通人!怎么可能被人抹掉脖子?” 紫丞见他眨着眼睛,状似讨好地望向自己,显然是暗示他也附和着称赞几句,不禁唇角一勾,笑道:“楼兄果然武艺非凡,紫某也算如今才见识到此等精妙笔法,却不知楼兄师承哪位高人?” 楼澈一愕,未料紫丞会这么问,想起师父下山前的嘱咐,言语间有些呐呐,“呃……本大爷无师自通、无师自通……” 紫丞见他窘迫,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也不追问,只笑着解围:“是啊,想楼兄如此聪明的人,仅靠自学能有如此修为也足以办到。” 楼澈随意应了两声,心中暗自感谢紫丞的体贴。 再抬眼时,那人却已没在看他。 侧颜如玉,柔顺的乌发在微风中轻舞,拂过脸颊,脖颈……还有那缓步趋行的姿态,处处是静雅而从容的风度。 心跳再次乱了节奏。 刻意忽略掉那种奇异的感觉,楼澈润了润嗓子问道:“弹琴的,你是哪里得罪落仙谷了吗?为何短短几个时辰,竟连续两次对你不利?” 紫丞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既是‘邪教’,行事又哪里需要理由?” 楼澈搔搔脑袋:“话不是这么说……” 紫丞见他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似乎非得为旁人行径求个合理解释不可,心下忽而有些好笑:“紫某从未得罪他们,想来是先前那四人不甘心被耍,又怕打不过楼兄,所以找了上面的人出气?” 楼澈疑惑地看着他,居然在那双深紫的眸子里看出些许顽皮之意,不禁心情大好,也附和着摇头晃脑:“哦……想来竟是本大爷害你被盯上了?” 紫丞扬眉,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楼澈走近些,拍了拍他肩膀,豪爽一笑:“这样看来,本大爷更有责任罩着你了!” 说完也不等紫丞回答,直接小跑着冲下山坡。 欢快跳跃的背影,单纯如稚童。 身后,昏红的霞光映上黯紫瞳仁,不止是赤色。 细看去。 两方幽粼深潭,万般诡谲异彩。 第五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迷雾 这天傍晚,二人顺利在山脚村庄处找到客栈。 三更时分,白天经过的密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鸟翅扑打之声。 初夏的夜空很是明净,偶尔纤云飘过,一弯弦月遍洒清辉,映着小径旁一个人的脸,银质面具反射月华如水,耳处垂下两带深紫流苏,似是尾翎,在夜风中随乌黑如缎的长发轻轻摇曳。 玄紫长袍罩住身形,宛如夜之使者。 “主上。” 几步开外的密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单膝跪地,在繁密树荫之下看不清容貌。 戴着面具的男子转向他,微一颔首。 “确实是‘飞云’。” 声线飘渺,仿若自语。 “属下失职,未能探知全部。” 暗处的声音沉了沉。 男子摇头:“此事不能怪你……论武功,他确实远在你之上。” 这么说着,男子上前几步,一手托住那人左臂,作扶起之势。 暗处的影子便微一抱拳,站了起来。 “主上预备如何应对?” 男子略略沉吟,“仍按原先计划行事,此人我自有办法。” “那……”顿了一顿,暗处的影子方才低声道:“还请主上万事小心。” 男子似是轻轻一笑,声音暗沉却温和。 “知道了,你去罢!” “是!” 暗影身形轻闪,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迅速隐去。 片刻之后,那玄紫的身影也融进了愈发沉晦的夜色,隐隐约约,只听得那人口中轻笑:“师侄么?……有意思……” 月色迷离,似有雾气升起,染了尘埃。 **********************神秘分界线***************************** 一夜过后,天刚蒙蒙亮,楼澈便满心不情愿地被紫丞拉着赶路了。 “喂,弹琴的!干嘛这么早就叫本大爷起床!困困困困困!” 楼澈揉着眼睛,转头看整个村庄还笼在一片未揭的薄雾中,不禁回想那温暖的被窝和梦中的美酒,颇有些不甘心地冲前方那人吼。 紫丞并未看他,只是笑道:“若楼兄还未睡够,自然可以再去补眠。紫某一人前往翠华深渊即可,不劳楼兄相陪。” 楼澈匆匆跟上,指着紫丞鼻子反驳:“你这么说,本大爷还偏去定了!不过,事先说清楚!不是陪——你,而是本大爷自己要去!” 说罢竟还真不理会紫丞,兀自大踏步向前走。 温文的笑声在身后传来:“楼兄若能寻得入口,不如你我自此分道扬镳,比一比谁先到?” 作势便要抬步向另一条路走去。 楼澈一听自然着急,却也不肯认输,强作神气地嚷嚷,“本大爷最擅射御之术,自然识得怎么去!” 说虽说得满满,半刻之后楼澈还是左绕右绕,转了数个弯,最终阴着一张脸停在前头等着某人。 心中好笑,紫丞见他又赌气又不好意思拉下颜面先认输,便也不再恼他,决定给个台阶下。 “翠华深渊在极为隐密的地方,紫某因之前有幸去过,方能找到;否则,初次要去,无论多么厉害的人,总会迷路的。” 紫丞这样说着,笑容和煦,蕴满柔柔春色。 楼澈闻言,虽仍旧双眉横摆,暗地里却委实松一口气。 确定自己仍旧属于“厉害”之列,他顿时心情舒爽,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状似百无聊赖地一转:“翠华深渊可有什么好玩?对了!听你之前说有位奇人,却不知是怎样一位奇人?” 紫丞笑道:“那里风景甚好,楼兄一定喜欢。至于奇人……” 语气微顿,紫眸中竟有些促狭之意:“也是楼兄喜欢的类型。” 楼澈先是高兴,忽而又觉不对。 弹琴的如何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 紫丞唇角微勾:“楼兄昨夜里可是做了什么美梦?” 楼澈茫茫然摇头,他若做梦,大早起来铁定忘记得没影儿。 紫丞立时皱了眉,装作一脸无辜,“紫某本无意刺探楼兄秘密,怎奈半夜被楼兄房中动静惊醒,查探时方知楼兄原是梦得有些过了。” “呃……什么叫……‘过了’?” 楼澈一惊,脊背有些发凉。 紫丞却仍是温雅浅笑:“想来楼兄梦中必是佳人在怀,美酒在手,快乐似神仙?” 楼澈大窘,方才隐约忆起昨夜梦中之境委实荒唐,“这……这……这又与翠华深渊有什么干系!” 紫丞手一挑琴弦,拨出几个单音,并未回答他,却突然停住脚步。 楼澈这才发现走着走着,前方竟不知何时已无去路。 只有一座高山绝壁,自山底直上山顶,一条宛如斧凿刀劈的裂缝,恰容一人横身而过。 仰头看去,壁立千仞,石罅神开,一线接云庭。而除了山下此处入口,再向上皆有繁茂云松掩盖,林木蔽荫,馥郁葱茏。 若不近前来看,要发现这条通道还真是不易。 “过了这里,便有楼兄想见的美人了。” 紫丞扔下这句话,将琴横在身侧,已施施然走了进去,徒留楼澈一阵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那堇色的影子隐在两壁暗影之间,已有一段距离。 “弹琴的!你等等本大爷啊!什么美人?翠华深渊有美人吗?长得什么样子?” 楼澈一边喊着一边也侧身挤了进去。话语在山谷中回响,余音旷远而悠长,更显得这处地方上不见穹宇,前不达尽头。 楼澈玩兴大起,又冲前面那人喊道:“那美人有弹琴的你美吗?” …… 紫丞的手抖了抖,按上琴弦,却终究还是决定安安静静地走路,不去理他。若非此时身处险地,他想自己一定不会放过某个专往忌讳上踩的家伙。 美人? 哼! 改天换自己这样叫叫他,看他是什么感觉! 这一条路长过千尺,又因地形原因只能缓慢挪动,头也只能朝向一个方位,偶尔听得山顶鸟鸣之声,都不能仰头一看。 楼澈自是受不了这种无聊的处境,故而从方才到此刻一直不停说话。 说他与紫丞相遇前游过的地方,喝过的美酒,还不知死活地品评遇过的美人,连带此刻身边这位也要评头论足比较一番。 紫丞倒没听进去他如何评说自己容貌,或者其实是故意屏气塞听。 楼澈却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应,仍在一旁自说自话,不亦乐乎。 “弹琴的,本大爷看在你有几分好酒量,颇得本大爷欣赏,便发善心告诉一个绝好的去处!” “……” “嘿嘿!弹琴的,你可听好了!那地方叫——‘熏风午原’!怎么样?是个好名字吧?” “……” “其实名字好不好本大爷倒不在意,真正是那里盛产一种酒,你猜叫什么?” “……” “……弹琴的,你有在听本大爷说话吗?” “……楼兄不是说,不在意名字云云?” “……呃……好吧!谅你也猜不出来,那酒名‘熏风’——如何?光是听来就忍不住了吧?而且这酒颇是精贵,一年才酿一坛,可偏偏本大爷一去就喝到了,你猜怎么回事?” “……” “……” “……” “弹琴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 “哎呦!” 一颗石子掉下来,正砸中楼澈脑袋。 于是,前面那人温温柔柔的笑声千呼万唤始出来:“楼兄还是少说为妙,否则……下次震下来的,可不是这么小小的一块了。” 楼澈听见他笑,本来还觉心神荡漾,十分受用。却只神游了瞬间,下一刻便猛然惊呼被耍,正要张口顶回去。 却闻山崖之上,仿佛很遥远,仿佛就近在头顶,声声鸟鸣,愉悦欢唱,落满耳根。 头皮一阵发麻,楼澈终是乖乖闭了嘴。 面子固然重要,但有时候也得考虑身家性命的。 紫丞满意地听他安静下来,终于能够专心注意前方情况。而一旦集中精力,脚下步伐也跟着加快不少。 盏茶的功夫,尽头那一线白光愈见明亮。紫丞暗自在丹田之中蕴了内气,便在尚还离出口几步之时,仗着身形纤细,轻跃向前。 楼澈看着那一角衣衫在光亮中消失无影,心中一急,不由加快了速度。 片刻之后,也跟着挤出了山隙。 眼前突明,隐隐有花香扑鼻,只是还未及欣赏,前方便出现了令他心神俱震的一幕。 数道银芒携破空之力刺向抱琴而立的堇衣身影,其时千钧一发,楼澈即使迅速提劲疾奔而去,要救人也已然不及。 寸余之间,定生死! 第六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纵水 银芒如鞭,擦过广袖舒展,带起一朦胧水雾。 堇色长衫翩跹扬起,却又一道更为阔利的银芒自身前划来,将袭未袭间,绕了个急转圆弧,直抵背心。 紫丞横琴而起,优雅地一转身,银芒击上古琴,隐隐有裂帛之音。 楼澈见状颇觉讶异,却略略放了放心,脚下疾驰的步伐因而稍缓。刚刚那一击,并不带丝毫杀气,否则以区区木琴,如何能挡得过? 他只是没想到,紫丞这琴,可绝非什么“区区”之物。 十指微抬,紫丞悬琴于空,宛若轻灵舞者,挑拨来回,一缕真气便自那浅浅几个音符带出,迎上再次袭来的银芒利器。 只听满庭韵然,琴曲清浅。却在下一刻,忽闻铿锵之音,声脆如罄击。再看时,那银芒竟已化作闪闪烁烁的光点,宛如星子碎玉。 楼澈抬手接下一点,握于掌中。 清凉湿润,渗入肌肤纹理,如蜿蜒溪流。 眼见刚刚那些似夺魂利器的银芒,居然只是由这细小的水珠凝成,楼澈不由在心中大大称奇。 以水为武器,倒是闻所未闻。 “半年未见,‘妙音公子’功力有减无增,却是何故?” 沉冷的声音传来,楼澈抬眼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出现一女子,深蓝羽衣,容貌端丽,只是一对幽深的眸子仿若万年寒冰,令人望之却步。 此刻,她正立在紫丞面前,神情倨傲。 “半年未见,珂前辈纵水之术却是越发精妙了,紫某只有自叹不如。” 紫丞仍旧将琴背至身后,拱手见礼。 那女子默然看了他半晌,方才道一句:“请进。” 说罢也不等他二人跟上,兀自转身离去。楼澈这才顺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将目光转向这山壁之内的别有洞天。 翠华深渊。 宛若群山环抱的一掊清泉,四周皆为千仞绝壁,中央一座精巧楼阁,回廊百曲,如素白缎带,蜿蜒在不知深为几何的潭水之上。 四面绝壁似四方玄镜,水波潋滟,投射上峭立光洁的灰蓝石壁,时静时动,影接成线,栩栩如画。 楼澈立于此处,竟仿佛置身真正的清粼深海,闭眼呼吸,氤氲水气拂面,磅礴水声入耳。 滴石,流淌,回音,一方神秘。 “楼兄,翠华主人请我们进去呢!” 拱桥之上,紫丞回头唤他。楼澈抬眼看去,那人温和的笑颜在水光闪烁间,越发潋滟空濛,眉目秀雅。 小弧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诗吟画,景如画,人……入画。楼澈好半天才回过神,轻点足尖,凌波而起,平静水面几圈涟漪漾开,转眼已是灵灵几个旋身落于紫丞前边。 “弹琴的!你果然没骗本大爷,此地倒是颇有些意思!不过,方才那女子便是你所说的翠华主人珂岐?” 紫丞微一颔首,向回廊深处走去。 “为何你要唤她前辈?” 楼澈不解,那女子虽说眼神老成冷冽,但从面貌看来分明不过三十年华。 紫丞一笑,语气中有明显的尊敬,“十年前,这翠华主人便已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纵水之术在江湖上闻名遐迩,虽说退隐多年,但到底还算我等前辈。何况此次前来本是有求于人,那这礼数便是万万不能失的。” 楼澈点头称是,突然脑中精光一闪,在猛然意识到某个事实后,怒火腾一下烧起来,指着前方翩然的身影大吼出声。 “弹琴的!你……你居然骗本大爷?你明明会武功的!武器还是那把奇怪的琴!你……你……” 楼澈那根手指和他的声音一起都颤抖得厉害。 他堂堂楼大爷,从来只有耍别人的份儿。这次竟然被个相识不久的人耍了,还将自己卖个彻底,说出去岂不让师门那一干人等笑掉大牙? 真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紫丞心中暗道,却见他为了此事竟能激动若此,不禁露出颇为不解的表情,“紫某有说过,自己不会武功么?” 楼澈傻眼,愣在当场。 紫丞又歉然道:“还是说紫某有什么举动令楼兄误会了?在下赔礼便是,何必如此气愤?” 见楼澈仍旧不语,那张清丽容颜上,顿时浮起茫然无辜的神色,“楼兄事事身先士卒,紫某纵有武功也施展不出,是因为这样,楼兄才……如此认为的么?” 温柔的话语,温柔的表情,就算有冲天的怒气,面对此人如此态度,楼澈也只能将它们全往肚里咽。 只是,为何心里突然这般难受? 单从刚刚与翠华主人浅浅几番比划来看,紫丞身法武功皆称不弱。 原来竟是自己小看了他,却还一心以为这人需要自己保护,真是……够可笑! 紫丞看着楼澈又是失落又是自嘲的神情,心下了然,想了一想温言道:“未告知身份,是紫某的不是,等拜访过那位奇人,紫某定会与楼兄说明。” 楼澈抬眸,看那人眼中满是认真和忧虑,强自压下心头莫名之感,仿佛不在意地一摆手,朗声笑道:“本大爷哪是那么小气的人……” 顿了一顿,又撇嘴道:“这么说,刚刚那翠华主人还不是你要找的奇人?本大爷就说嘛——她虽然算得上漂亮,却也韶华渐晚,怎么可能是本大爷喜欢的类型?” 紫丞见他言语间终于恢复玩笑调侃之意,方才稍稍放了心,也神秘一笑:“楼兄稍安勿躁,美人就在前方,何不与紫某这就上前一探?” 楼澈连连叫好,忙先了紫丞径自就向那回廊尽头阔步而去。 他没看到,身后,那原本笑意盈然的人儿,紫眸中暖意褪去,深沉冰冷中透着点点迷茫。 不过是件小事,倒值得他如此挂心? 这人,究竟是太善于伪装,还是……太单纯过头? 第七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容仙 主廊尽头,远远可见匾额之上“翠华阁”三个大字。 进得前门,楼澈忽然发现,这整个庭院的所有房间竟全是以水上长廊相连,曲折环绕,走势复杂。乍一看去,宛若迷阵。 几名身着碧色纱衣的少女托着水盘在曲廊之间穿行。见到他们二人,皆是不约而同羞红了脸,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惹得楼澈好生心猿意马,急急便要上前与她们调笑一番。 紫丞却及时拉住他。 “楼兄且慢,这九曲回廊,若无人引路,只怕是要不辨方位的。” 楼澈显然不信,一挑眉,“有这么神奇?” 紫丞微笑着松开手:“若楼兄不怕误了与美人相会,大可一试。” 楼澈撇撇嘴,不置可否。 方才还在廊中的碧衣少女们此刻已到近前,其中一名似较年长,朝紫丞福了福身,方细声道:“主人与小姐已在水阁等候,请紫丞公子随奴婢进来。” 一听此语,刚刚还忙着与身边莺莺燕燕打情骂俏的楼澈分神抽身,不满道:“怎么只请这弹琴的?你们的待客之道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只听一众少女皆是娇笑,其中一人冲楼澈眨眨眼:“公子莫急,主人让奴婢带您去正厅,此处香茗可非凡间之物,品茶赏景也是妙事。” 紫丞闻言心下好笑,没想到才这么点功夫,楼澈便和这些婢女混熟,言语之间居然如此不拘束。 那年长一些的见状也立刻皱了眉,冲那说话的少女使了眼色,一干婢子们立时掩了嘴噤声,只是仍旧止不住羞涩抬眼。 紫丞见楼澈一副仍不满意的样子,只得好言相劝:“楼兄还是莫要拂了主人的美意,待紫某试试看能否请那位奇人出来相见。” 楼澈瞥了瞥他,眼中淡淡泛起喜色,不过仍装作愤愤然不解气般,猛一甩袖子,跟着先前那少女向正厅方向大步走去。 紫丞眸中笑意更盛,他可是没有忽略掉,刚刚楼澈脸上那掩饰不住的一抹狡猾神色。的确,要让他乖乖任人唆使,怎么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就看待会儿会如何吧! 紫丞向那年长些的婢女一拱手,“劳烦姑娘带路。” 那女子亦是福了福身,“紫丞公子是小姐的客人,无须如此多礼。” 碧纱轻转,紫丞跟上她,偶一偏头,便看见不远处楼澈正冲他挥手微笑。 水波晃动着映上面容,本应忽明忽暗,却不知为何,他那笑容始终灿烂如阳光,连一丝阴霾也无…… 竟似耀眼得有些过分。 紫丞微垂了眼帘,冲他有礼颔首,又径自向前走去。 一进水阁,他便察觉此处湿润之气较庭中更甚,碧蓝轻纱如幕般垂下,隐隐约约能见到后面四扇屏风,也是水色。 静立少顷,那屏风后恍惚出现两个人影,然后是纱帘微动,轻轻挑开,便见珂岐手搀着一位妙龄少女走了出来。 婷婷袅袅宛如扶风弱柳,一袭水色长裙垂至脚踝,细白的肌肤衬着银质滴坠,莲步轻移间,叮铛似泉水击石之音。 “容仙。” 紫丞唇带浅笑,似是怕惊扰了这水样柔弱的人儿,言语比往常更加温和。 名唤容仙的少女闻言抬首,水色眸子里掩饰不住的惊喜,唇瓣微张,形状娇美,却由那隐带的苍白中,透出她异于常人的特殊体质。 “紫丞大哥……” 声音如人,娇美温柔,却仿似一阵风,轻易便会飘散。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说话时,双唇竟始终是紧闭的。 紫丞听着自脑海中直接传来的这一声呼唤,神色如常,且不论他并非第一次听她说话,便是二人最初相见的时候,他也全然没有任何惧怕或者嫌弃之意。 心语术,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承袭了这神秘水之一族的特殊能力,也不得不付出代价——健康和长寿,对这样一个妙龄少女来说,竟仅仅是奢望。 虽是早已了解,紫丞心中仍不免泛起疼惜和同情。 感同身受之情。 “容仙,许久不见,你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明知是谎言,紫丞还是极尽温柔地说出口。 容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水色的眸子泛着些许朦胧,“又见到紫丞大哥,真好……” 珂岐闻言,已是忍不住心酸,微转头看了看紫丞,见他眼中虽是温柔怜惜之意,却显然不似容仙那般,每一眼神皆是透出——无法掩饰的潋滟情思。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罢了! 摇摇头,珂岐扶她坐下:“时隔半年,紫丞公子突然前来,想必是有要事?” 紫丞正了正面色,眸中恢复淡然,默如静池,思虑片刻,方才缓缓道:“确有一事,紫某虽觉冒昧,但思虑再三,无论如何非借令妹之力不可。” 容仙臻首低垂,长长睫羽掩去那瞬间失落的神采,苍白的嘴唇咬出浅浅一道血痕,整个人又如最初那般,怏怏然少了生气。 紫丞大哥,你,不是专程来看容仙? “妹妹……” 何尝不懂此番心思,这半年来她已表现得太过明显。珂岐轻抚妹妹如水的长发,望向紫丞的目光透着一丝隐隐的恳求。不忍见容仙如此,紫丞走近她,蹲下身,手指轻触那温软面颊,替她接住睫上盈盈的水滴:“容仙,紫丞大哥这次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容仙抬眸,疑惑地看他。 紫丞温柔一笑:“我听说在西南近水之地,藏着一样宝贝,周身水气充盈,带着它,即使身在沙漠戈壁,也能感觉如在江南。” 听他这么说,珂岐姐妹皆是惊讶不已:“这么说……” “容仙,待我取得这凝菁寒镜,你便可以如愿出谷,如普通人般体会世间美景了。”温柔地握住她手,紫丞笑容诚挚而坚定。 “紫丞大哥……”容仙掩着嘴,眼泪终于抑制不住落下。 顺着颊边,一串一串,宛若东海的珍珠,晶莹剔透,一如她这个人—— 妆影水下看,月清画眉颦。 紫丞边温柔地替她拭泪,边轻轻叹道:“傻姑娘……该高兴的事,为何要哭呢?” 容仙摇一摇头,水汽氤氲的眸子波光沁柔:“紫丞大哥……即使容仙知道……不该有此奢望……但我还是……还是很感谢你,替容仙想到这么多……谢谢……” 紫丞莞尔,语气中满是宠溺:“你既唤我一声‘大哥‘,便知我为你做这些事,也是应该。” 无论再怎么婉转,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已清楚不过。 容仙看着眼前这风华绝代、眉目温润的男子,心中一直回荡着他刚刚那句话。 虽早知自己这番痴心终不会有结果,但此刻,真的懂了以后,竟没有太多伤痛,只觉得释然之余,对那正温柔微笑的人起了浓浓的心疼。 紫丞大哥,你总是这般善良,总想为他人考虑。却为何,从初见到此刻,你的内心始终都如那深秋的雾天,迷蒙苍凉,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还是……不要再令他为难了吧! 要好好的,为姐姐,为紫丞大哥,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再抬头时,少女精致的面容上已泛起温暖笑意:“紫丞大哥,容仙很高兴能为紫丞大哥做些事,你说吧……” 这初绽的笑容,如经年吐芳的迎春花,惹人心怜,紫丞见她似终能放下,不由心中稍慰,正待开口,却忽听珂岐一声断喝。 “什么人!” 窗外一道人影疾闪而过,紫丞回身护住容仙,珂岐则扬起一道水鞭,飞身跃出门外。 与容仙对视一眼,紫丞亦提琴跟了出去。 第八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激怒 “唉唉唉!等等!本大爷不是来跟你动手的!” 楼澈横笔挡下,却不料那迅疾而来的银芒略一旋转,还是擦肩而过,带掉束于身后的几缕发丝。 珂岐闻声站定,手中银芒闪烁,显然还未放松。 见好就收,楼澈乖乖立在那儿不动,瞪住随后出门的紫丞,一脸不满地嚷道:“弹琴的!你也忒不够意思!把本大爷一人晾在一边喝茶,自己却先跑来与那么个仙女般的人物私会……” 话音未落,便听珂岐一声怒喝:“大胆狂徒,竟敢口出秽语!” 银芒如箭矢,楼澈险险翻了个身,却不想那银芒回旋一闪,自身后袭来,迅如惊电。 楼澈这里正要出笔去挡,却忽见已有一道风劲抢先一步,与那银芒相撞,霎时零零碎碎的水滴四散开来。 纷纷扬扬如烟笼雨罩,尽皆落于身前。 楼澈惊喜回头,果然见紫丞指按琴弦,眉目含笑,刚刚分明是他出手相助。 “前辈莫要生气,紫某这朋友生性自然,不拘礼法惯了,实则并无恶意。还望前辈看在紫某份上能不与他计较。” 紫丞一边冲楼澈示意,让他适度收敛,一边对珂岐道歉。 楼澈见他如此忍让,虽然心中不满,但也喜得紫丞这样维护他,便得意地对珂岐投过去一个勉强算是“对不起”的眼光。 珂岐收了银芒,冷声道:“若真是朋友,何必行这偷听之事?” 楼澈听她语气颇为不屑,又见紫丞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生怕他误会一般,急得哇哇直叫:“本大爷已经说过了!都怪弹琴的,这么久不见人,他答应要带本大爷去看美人,若是赖掉,本大爷岂不亏大了?” 紫丞挑眉,故作惊讶:“楼兄刚刚在窗外那么久,竟还没见着美人?” 楼澈见他分明还强调自己“偷听”,不觉恼怒:“还敢说?那是被你挡住了!还有,偷偷摸摸哪能看得尽兴?” 珂岐听这二人对话,又仔细观察楼澈神情,发现这人虽言语放荡不羁,但眼中始终一片明澈清净,方知他对这口口声声的美人,也并未存任何狎昵态度,不由略略放了心。再看紫丞,他正向她投来征询的目光,珂岐立时便懂了那其中意思,转身进入房中。 当珂岐搀着容仙步出水阁时,楼澈才彻底看清了这少女容貌。 潋滟波光映上脸颊,衬得那肌肤宛若透明一般,是真正吹弹可破的纤纤玉质。独特的水蓝色眼睛,宛如春日清泉,是从未被污染过的纯净和清澈,一眼望去似能见其同样无尘的内心。 只是,过于苍白了些,少了如花年纪该有的娇艳。 楼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皱眉,将容仙从头到脚来回打量。 “姐姐!” 止住珂岐要护住自己的动作,容仙向紫丞投去疑惑和胆怯的目光。 知道她久居翠华深渊很少见到陌生人,紫丞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容仙不必担心,这是我的朋友,名唤‘楼澈’。” “原来是……紫丞大哥的朋友?”容仙闻言方舒了口气,亦是朝楼澈露出温柔笑容,“楼大哥,我……”语气微顿,又有些紧张地望了望紫丞,对方眼中正满含鼓励。 容仙面上微红,不由因着那样目光稳定了心神,正要屈膝行礼,却不想楼澈三步并两步上前,又惹来珂岐戒备的动作。 “珂……前辈,本大爷说你这姐姐可当得真奇怪,看守犯人也没这么紧张的吧?”楼澈一摆手,完全无视对方右掌中隐隐的水光,“我看这仙女姑娘之所以这么柔弱,就是你整日里限制她行动所致!” 珂岐脸色时青时白,紫丞则是一脸饶有兴致地听他豪言壮语。 容仙望住珂岐,轻轻摇头,拉住她的手,对楼澈故意激怒她的行径很是担忧。而始作俑者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一脸兴奋地笑道:“看这外面阳光多好,山多青,树多绿,水多清爽!不过翠华深渊终究太小,像个牢笼一般,却不知仙女姑娘有没去过外面?” 去外面? 容仙一愕,神色顿时一片黯然。 紫丞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容仙水袖一翻,珂岐已然甩开她,深蓝纱衣翩然如蝶舞。 楼澈甫一听得阵阵涌涛之声入耳,便见身侧池中忽而聚起水幕双帘,高至丈余。四面八方的水滴霎时汇成数十道银芒,都自那水帘之上聚起,直向楼澈击去。 “看我封了你这张嘴!让你胡说八道!”珂岐声音竟在颤抖,显然已是气急。 这一招,当真是,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紫丞抚额长叹。 如此,自己也救不了他了。 容仙猛见姐姐这惊烈之势,顿时吓得不轻,忙拉住紫丞手臂,一脸焦急,“紫丞大哥,是容仙的错,姐姐是为了我才……楼大哥他只是不知道,我担心……” 紫丞温柔笑笑,仿似全不在意,又仿似胸有成竹:“没事的,容仙,若我没看错他,此人定有办法脱困。” 容仙闻言一怔。 她没看错,刚刚紫丞眼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冷色,闪着不名意味的锋芒,如割破夜空的流星,亮过之后,眸底愈发暗沉。 容仙不禁有些怯怯,抓住他臂膀的手也松了下来。 而此时,紫丞已转而密切注意楼澈与珂岐,并未发现她的变化。 第九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天下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楼澈口中笑道,三尺长毫在手中挥洒,灵灵巧巧从容自在,一笔一划,恰恰挡下珂岐从各处聚起的银芒。 水雾散去,点点灰金的气流在空中凝汇,细看去,竟成刚刚楼澈口中那一“春”字。 笔底龙蛇,走势舒卷,似狂龙醉草。 三人皆是一叹。 楼澈以笔为武器本就稀奇,现下看来,连武功都是笔尖笔势,以文为气,以书为印,将己涌真气加诸对方之身,或滞涩他行动,或凝气于毫尖,换守势为攻势。 紫丞在一旁看着那在空中恣意挥洒,明快翩然的淡青身影,眸底映着他笔下金芒,闪闪烁烁,明明灭灭,辨不清色泽。 下一刻,楼澈再度以笔之前端迎上珂岐旋缠着接连而至的双串银芒,水沾笔锋,霎时化入一片墨色,楼澈愈发笑意飞扬,腾身越过珂岐,向容仙的方向飞身而下。 笔尖在空中挥舞时,划过几道墨痕,横撇竖直。似是词中字句,又似是词中景致。 “试向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顿了一顿,楼澈忽而冲怔然望他的少女调皮地一眨眼,似是鼓励似是暗示。 容仙眼中蓦地一亮。随后跃至二人之间的珂岐,水刃还未击出,便听得那柔柔怯怯的声音在脑中传来—— “烟雨……暗千家。” 烟雨暗千家。 乍闻妹妹这且叹且喜的句子,珂岐一时惊怔,不由顿了手上动作。 失却内力支撑,那些锐利银芒纷纷四散开去,两帘水幕也在下一刻碎成水网,落入渊底。刹那之间,一阵哗啦啦鸣响,洋洋洒洒的水滴如春雨般落下。 薄雾轻掩,在日光亲吻之时,幻化成一带流彩。 楼澈就站在那朦胧水汽后,冲容仙爽朗地笑。一身简洁的青白衣饰,却是豁达豪迈,丰神俊朗,令人的心都渐渐透射进温暖的光明。 容仙走入未散的水雾中,一时间恍若置身江南烟雨,不禁抬起手来,捧一层薄薄的轻纱,贴近唇边,轻轻的尝,细细的品。 似乎真有,春的味道。 以往在书中读过的江南春景,此刻闭上眼,竟仿佛都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敧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 轻叹着念出口,容仙面容上浮起满足笑意,竟是连珂岐都未曾见过的甜美和熏然。 楼澈这时却没再看她,因为他已被对面那人锁住了全部视线—— 紫丞透过重重雨幕与他对视。 仅仅一瞬间,那双深邃的紫眸,色彩深了又浅,浅了又深。似是惊,似是喜,似是怨,似是恋,却在最后,仍旧交汇成沉沉的夜色。 那是种魅,是种惑,更是种绝然不肯回头的恨……与痴狂。 为何呢? 从来都是那般淡然的人,为何会对自己露出这么复杂的神情? 看着此刻的他,让楼澈的心宛如压上巨石,透不过气……那是种,比之初见,更深更沉的忧伤,曾在伊始,就已牵动他许多神魂,许多怜惜,许多胆怯,以及……许多勇气。 似乎连自己这个人,都因着他一颦一笑,而变得愈发矛盾起来。 楼澈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得低下头回避紫丞目光,暗地里还骂自己如此反应委实窝囊。 明明是那弹琴的在奇也怪也,干嘛要他楼大爷来做贼心虚? “也许……是我错了……” 珂岐颓然的叹息传来,深紫长裙微微一晃,身形竟有些难言的疲惫。 容仙摇摇头,走向珂岐,挽住她,笑容温馨而柔美:“姐姐是为容仙着想,能有姐姐陪伴,还能认识紫丞大哥和楼大哥,是容仙的福气……即使真的无法亲眼再见一次外面的世界,容仙此时也觉无憾。” 楼澈闻言忽而有些不解,方才他在外面偷听,虽已对这心语术知晓一二,却仍旧没怎么弄明白紫丞许诺寻找凝菁寒镜之事。现在一听这话,竟仿佛容仙是真的……无法出这翠华深渊一般,这又要怎么解释? 不由自主抬头望向紫丞,对方正含着温文笑意看着容仙姐妹,面上是一如往常的淡然之色,深紫的眸子平静无波,先前的汹涌褪去,不知何时,已不留痕。 这种样子,让楼澈都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因被水雾迷了眼,才看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 不过,也不及细想,他便接收到紫丞投来的暗示性的一瞥,似是不想让他现在询问容仙之事。 撇撇嘴,楼澈按捺住满怀不解,心中却已在盘算着,等出了此地,弹琴的还欠着他一堆事情要说明。 “紫丞大哥,”容仙歉然地望向紫丞,“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容仙却还一直不知你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紫丞迎着她诚挚的笑容,不知怎么,竟有些无法开口。 真的要将她卷进去吗? 可是……若不这样…… “容仙……” 手紧握成拳,又猛然松开,紫丞轻舒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我想请你帮我探知一物灵息。” 探知……灵息? 楼澈显然被惊住,忍不住再看了眼旁边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完全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异能之人。 自怀里掏出一块红玉,紫丞将它放入容仙掌中。 楼澈瞪大眼看去,只见那红玉似花瓣形状,玉质纯净,无丝毫瑕疵,内中天然的纹理恰如丝丝经络,隐隐约约让人感觉如意象流水。 “此物便是红梅幽瓣。”紫丞淡淡道。 楼澈顿时眼睛瞪得溜圆,不由自主惊呼出声:“红梅幽瓣!原来真有这种东西?” 紫丞眸光一闪,“楼兄也知道?” 摇摇头,楼澈仍盯着那红玉猛瞧,“刚下山几天,便随处可以听到关于这样东西的传说。说什么聚齐五枚,便可找出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宝物,借此称霸天下。本大爷一听便觉荒唐,故而从未信过,没想到……” 挑了挑眉,楼澈看向紫丞,满脸怀疑地接着问:“弹琴的,你这个东西是真的吗?本大爷怎么觉着……”话未说完又凑近去看,委实还是不肯相信。 紫丞见他这般玩笑,不禁皱眉,语气也凉了几分:“原来在楼兄眼里,紫某竟与那江湖骗子无异?” “哪能啊?”楼澈听出他话中淡淡讽意,忙不迭解释,“只是觉得这事……太过邪乎了些……毕竟哪那么容易就凭一样东西,便能称霸了?若真这么简单,宝物要是让别有心机的人得了,岂不得天下大乱?” 略一沉吟,还是抵抗不住向来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楼澈兀自喃喃:“不过本大爷倒有点想看看……那是个什么宝物……” 看着他又是跃跃欲试又是思前想后的样子,紫丞笑道:“既然这般好奇,那便找出来看看?这也正是紫某的意思……”顿了一顿,半开玩笑般又道:“至于那天下,豪杰英雄,兵卒草木,若尽皆收入囊中,不就可免旁人作乱?” “咦?”楼澈闻言立时瞪圆眼,大叫一声:“弹琴的!莫非你真想取得天下?” 第十章 翠华寻仙问红梅 之 奇术 取得天下,取得天下…… 细细咀嚼这四字,楼澈心中登时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不由拊掌道:“好一个‘取得天下’!弹琴的你这话真是说到本大爷心坎里去了!” 紫丞未料他会有如此反应,不由微愕,半晌之后方才温文一笑:“呵……楼兄认为紫某有这个能力?” “弹琴的你嘛……本大爷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潇洒地一甩头,楼澈两手叉腰,满脸自信地堆笑:“楼澈大爷我——是绝对有这个实力的!” 说罢又冲紫丞奸诈地眨了眨眼,“所以,你要不要以后就跟本大爷跑江湖啊?本大爷打了天下分你半壁江山!” 紫丞闻言越发愕然,唇角的笑都快挂不住。 这呆子,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他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终于失笑,紫丞挑眉,一副受之有愧地样子,微微欠身:“楼兄果然豪气干云,但紫某确实没这个意思。” 楼澈疑惑:“你难道不是想借仙女姑娘的能力探知其他四枚的灵息吗?” “紫某是想找到它们……”紫丞面露苦笑,轻叹一声:“但目的却是要毁了那宝物。” 容仙捧着红梅幽瓣,看紫丞忽而神伤的表情,心中不由生了几分担忧:“紫丞大哥……这样做好吗?” 紫丞摇摇头:“最近江湖上‘邪教’行事愈发猖獗,那幕后之人想必野心极大,紫某担心他的目的便是这宝物,所以,非毁不可!” 珂岐听他语气这般坚定,重又注意看了看那除却玉质上好、玉色纯正,并无其他特殊之处的红梅幽瓣,心头顿生不解:“那宝物须得聚起五枚幽瓣吧?既如此,何不直接毁了这一枚了事?” 紫丞又是摇头,无奈笑笑:“若能如此简单,倒不需容仙耗费内力了。” 楼澈不信,抓过那玉提劲一掷,猛听一声脆响,石阶之上已然出现蜿蜒裂痕。 待玉弹回,楼澈将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却惊讶地发现那物什仍旧浑然一整块,连丝毫毁坏的痕迹也不曾留下。 “此玉既包含着如此秘密,自然也不简单,紫某曾仔细观察过,这玉中仿佛残留有真气相护,绝不是一般方法便能毁掉的。也因着这缕真气,紫某才想到,可能借助容仙的力量感知其他幽瓣的所在。” 三人闻言皆是惊诧,不由也对那宝物的传说更多了一丝信服。 片刻之后,容仙朝紫丞微一颔首,“既然如此,便让容仙试试吧。” 自楼澈手中接过红梅幽瓣,容仙闭了眼,双手合十,将那玉笼入掌中。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隐隐的水波荡漾之声,风吹裙裾窸窣之声,轻轻入耳。楼澈屏息注意着容仙神情动作,想仔细看看这古老神秘的探灵之术究竟是怎样施行的。 不过,当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容仙终于睁开眼时,楼澈才失望地发现,这种奇妙之法,若非本就身怀异能的人,还真真无法做到。因为他刚刚瞪眼瞧了那么久,饶是现下连眼睛都酸胀不已,也仍旧一点门道都没看出来。 “有点奇怪……” 容仙皱了皱眉,将红梅幽瓣交还紫丞,方才歉然道出结果:“似乎只能探得两枚下落。” 紫丞亦是有些诧异,“怎会如此?莫非是受什么影响?” 容仙摇摇头,“也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但可以确定的两枚,似在西南和东方,皆是水气润泽之地。只是容仙能力尚浅,具体在哪里,还是无法探知。” 紫丞略一沉吟,“西南和东方,近水之地,会否是‘镇水’成都和‘聚火’建业……建业虽说有公孙家族‘聚火’之传统,但那里水气却是极沛,想来亦是相差不远……”这样说着,紫丞又抬头看了看楼澈,目光中隐隐有探究之意。 楼澈顿觉那神情好生奇怪,不由直视他道:“弹琴的,你干嘛这么看着本大爷?” 紫丞深深一笑:“没有,紫某只是在想,楼兄不知会否愿意与紫某一道去寻这红梅幽瓣……” 楼澈顿时来劲,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这种事哪里需要考虑,本大爷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 紫丞微愕,楼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激动了些,忙又清清嗓子,向容仙和珂岐正色道:“这般侠义之事,本大爷怎么可能让弹琴的一人沾光!” 紫丞见他明明微红着脸不好意思,却仍旧摆出一副匡扶正道大义凛然的样儿,不觉莞尔:“那便这么定了,建业离此处较近,就先去那里吧!” 说完朝珂岐姐妹一拱手,似要作别。 容仙欲拉住他,却在想到紫丞先前所说时,将伸出的手生生顿在半空,犹豫片刻,又怯怯收回,一双如水的眸子里依恋不舍之意压制不住,分毫毕现。 “紫丞大哥……这么急着要走吗?”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少女的内心却已是波澜起伏。 紫丞虽然不忍,却也不得不下定决心。 既然无法付出同等的情意,便不要再留任何希望了罢! 更何况……自己这一具破败的身躯,能撑到何时还没有定数,怎能就这么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容仙,”紫丞柔声道:“等找到凝菁寒镜,你便能获得,一直想要的自由了。” 一直想要的自由…… 是吗? 原本心之所向,是那些渊外风景,是那些四季如烟……却在那一日,邂逅了世间最美笑颜的那一日,似乎连守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静静地思念,也成了最为深切的夙愿。 “紫丞大哥,谢谢你……”容仙温柔地微笑,丁香空结,便换轻愁,是竭力在压抑的离情萦绪。 彼时一别,经日半年光景;此番过后,又待几何蹉跎? 紫丞亦是懂的,可他已无力许诺一个再会,那种空濛的期待,只会让幻梦破灭的一刻,更加铸成刻骨的痛。 他连自己的明日都无法预料,又该如何再许一个未来,甚至一个来生? 来生呵…… 原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风凉。 不再多说什么,紫丞微一抱拳,道一声“保重”,便转身迈出步子。楼澈马上反应过来追上去:“弹琴的,怎么说走就走,等等本大爷啊!” 行至九曲回廊的阶梯处,紫丞忽觉心中一紧,下意识间不由停住脚步。楼澈本来紧跟其后,这一顿差点一个趔趄栽到他身上。 摸了摸鼻子,楼澈神情又是不解又是不满:“弹琴的,你干什么突然停下来?” 紫丞却未有回答,只是转身凝视着水阁方向,未发一语,久久伫立。 那里,只留给他一个纤瘦柔弱的背影,再没了那般笑靥如花。 薄薄的雨雾该早已散去了罢? 却又为何,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在那水色袖边拂过之处,在仿佛仍残留着重逢喜悦的空气里,隐约闪烁着那样的七色流彩? 点点晕开在微湿的风里,那样一带迷离的虹,如仙子霓裳,如瑶池玉露,如那沧海鲛人,月明珠泪……是少女冰心无声的哀伤。 …… 容仙…… 看着紫丞默立的身影,虽然那表情仍旧未有变化,但楼澈却忽而生出一种感觉,仿佛眼前这总是淡然出尘的人,此刻竟落了满身飞雪…… 那些莹白如玉,那些纤柔如梦,都幻化成一肩惆怅,一肩孤寂。 将容仙的神情话语兀自回忆一遍,细细体会间,他突然顿悟到什么,再看紫丞时,心内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那如水的少女,他是有些同情,有些怜惜的……但却在同时,又有些理不清头绪的释然。 楼澈觉得自己这种心情,居然隐含着某种很没道理的庆幸,在如今这般情况下,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恶之极,也……奇怪之极。 “弹琴的!走啦!”楼澈一甩手,像要避免自己再去细究心中所想,拖了紫丞就往回廊上跑。 被他这样突然一拽,紫丞方才回过神来,却猛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妥,脑中瞬闪而过一个念头,下一刻已是急急出声:“楼兄!等一下!紫某提醒过你……” 第十一章 初探君心论琴笔 之 解惑 慢了一步,紫丞未及拉住楼澈。 结果是,在那些碧衣少女们赶来之前,二人已困于九曲回廊里转了近一个时辰。 而且前半个时辰紫丞还能平心静气地相陪,后半个时辰他便直接冷眼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某人原地打转。楼澈因此越发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在这之后的结果是,楼澈接下来过翠华深渊入口的那条险道时,出于理亏心怯,头一次憋了那么久没敢对紫丞哼出半个音。 偷偷抬眼瞥一下身边人犹自罩着寒霜的侧脸,楼澈在心里暗骂自己莽撞,可是这近两个时辰过去,刚刚又才出了险道,怎么说也该消气了才是。 “弹琴的……”楼澈试探着唤他。 “……”沉默片刻,紫丞停下脚步,终于自唇角逸出一丝轻叹,“楼兄不必担心,紫某没在生气。” “那还摆脸色……”楼澈小小声嘀咕,却也没敢说出口,只是心内颇有些委屈,不禁赌气道:“你对本大爷隐瞒的那些,武功和仙女姑娘的事,本大爷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自然没道理生气!” 紫丞见他还记着旧怨,心下好笑:“既如此,紫某与楼兄一一说明便是。” “那好!”楼澈踱步到一棵大树下,抱着拳看他,“本大爷就等你说清楚了再走,要是觉得哪里不对还可以再回去向仙女姑娘求证,免得你胡诌来骗本大爷!” 紫丞愣了一愣,不禁轻轻摇头,笑着走到他身边,也倚上树干,“想必楼兄已能看出来,容仙承袭家族之能,故而需时时补充水气,方能维系生命。而紫某与她相识实属偶然……半年前她因偷偷离开翠华深渊,久而水气不济,恰好被紫某遇到……” “说得如此简单。”楼澈一嗤鼻,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难怪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紫丞闻言默然不语,眼神却已飘向一边。 “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弹琴的,你真这么认为?连本大爷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了!”楼澈颇有些不满地摇头,“你说那种话也就罢了,为何连本大爷也要跟你一起遭殃,早早就被赶出来?” 此一句显然的牢骚过后,却是半晌再没回音。 楼澈疑惑偏头,担心自己是否把话说重了。 “紫某……不懂……” 唇边逸出一声轻叹,紫丞缓缓吐字。阵风拂过,吹得堇色宽袍扑啦啦作响,斜倚的身子竟显得有些瑟瑟。 不懂? 楼澈惊讶地瞪大眼,这人竟迟钝至斯?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想到这玉琢般的人儿原来竟是这般纯情之人,楼澈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刚刚说过的那些话,慌忙道:“弹琴的你别误会,本大爷不是……不是在怪你……” 紫丞似这才从刚刚的思虑中回过神,乍看到楼澈一脸歉然和担忧的样子,立时有些莫名其妙:“楼兄怎么了?” “啊?”楼澈一呆,方才意识到,也许对自己刚刚那些话,紫丞并未产生什么深层考虑,这也因此更让他笃定了关于紫丞“纯情”的猜测。 心中蓦然升腾起某种亦喜亦忧的奇妙情绪,楼澈一抬手亲昵地拍拍紫丞的肩,豁然笑道:“不懂没关系!有本大爷这么优秀的师父在,你大可放心!” 紫丞更加满头雾水,一双茫然的眸子直直望向他,很无辜,却自然透着些诱人之态,盯得楼澈一阵心乱。 不由回忆起还未出山门的那些日子,他一直都最受师姐师妹们倾慕,成日里前呼后拥走路有风,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欲将他拆吞入腹的目光,却也觉得十分享受。 可是…… 眼前的容颜,被树荫下点点光圈映照,神色宁谧,愈发纯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不禁又想起那种花,出水莲。 楼澈觉得自己后悔了。 让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被那些家伙虎视眈眈? 光是想想就有些暴殄天物。 “算了……当本大爷没说。” 无奈地叹口气,楼澈见紫丞仍是那副完全无害的表情,心下不禁有些发怵。轻咳两声,楼澈假装正经道:“本大爷还没问完,‘妙音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紫丞听他终于想起问正事,又暗自猜测那未尽之语定是此人一贯的玩笑话,也不想再寻机深究,顺着答道:“只是个称呼罢了,楼兄其实想问的并非指这个吧?呵……紫某既然欲寻红梅幽瓣,没有武功岂非连自保都不足以做到?” 楼澈一撇嘴,“谁叫你看起来这般文弱,本大爷会走眼也属应当!” 说罢余光不经意瞟向紫丞怀中的琴,心头一个想法突然窜了出来,“这样吧……你跟本大爷打一场,本大爷就不计前嫌原谅你!” 紫丞没料到他会有此要求,先是讶异,而后细细想了一想方道:“既是楼兄所愿,紫某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楼兄,请。” 抬手一让,紫丞示意对方先行。 楼澈亦是毫不客气,迈步向前方空地走去。 同样风采超然的男子,同样卓尔不群的身姿。 紫丞的身形,翩跹若鹤舞,穿过飞雪烟尘。紫衫悠悠一转,只听几声铮然凝重之音,弦中祭起两道银芒封住楼澈的上下方位。他的袍袖长卷而出——另一道金芒如经天长虹,绚烂耀眼,直向楼澈身前袭去。 金木水火土,已出一,文武为副,金上行。 迎上那弦刃的,长毫挽起千万朵青色的花朵,墨意层层铺卷开来,宛若浩荡的长河秋水,然后自琴中倏然而来的、矫若长天游龙的金光便没入其中,消散无形。 笔势收敛的一瞬,又有数声澹澹秋水一般的弦刃反掠攻出,半空中的飞花在古琴的音韵中,被揉碎了吹散。 水火双音,再出二,紫丞五指齐动,跃然如春燕。 扬臂一挥,灌注内气的锐利锋芒,扶摇直上,而那四下展开的飞花墨痕仅仅只是暗淡了一下,却又忽而被另一层宛如酒后狂草的笔势取代。 弦刃在那重重的覆压下消散,须臾化作无形。暴涨的青金笔势继续一圈又一圈荡开,恍若绚烂之极的霞光缭绕着紫丞周身。 这一招下去,纯是出于对高手的敬意,不曾留有余地。 楼澈唇角志得意满的笑意对上紫丞凝然不动的神色。 卧龙笔醉,封卷一击! 威严的金光降下的一瞬间,紫丞只是微微仰了仰头。楼澈惊怔,恍惚觉得那抱琴的堇色身影竟似突然暗淡了下去。 始终周旋在自己身侧如风如刃的冷音也在同时凝滞,尽数缩回按于琴弦的那只手上。 楼澈一震之下,急忙收手,猛听身前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沉啸,一道血箭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凄艳的弧度…… 第十二章 初探君心论琴笔 之 碧落 急急收势的内力撞回胸口,楼澈忍不住呛咳几声,脚步却不敢稍停,迅速飞至紫丞身边。 “弹琴的!你怎么……” 紫丞摇摇头,抬袖拭去唇边血渍,仍是轻喘着说不出话。 刚刚那一口鲜血,虽实是有意为之,但楼澈内劲醇厚,如此毫不留情的比试,他也确实受了些损伤。 楼澈却不知紫丞真意,只暂时压住心内的惊骇和后悔,强定了心神,一手按上他后背,缓缓以内力助他调息,一手扶他坐下,半靠在自己怀中。 片刻之后,紫丞终于扯出一丝笑容,轻道:“紫某到底,不是楼兄对手。” 楼澈对他这话却是全不以为然,“别当本大爷是傻瓜!‘妙音公子’这种名头恐怕不可能来虚的,最初几个回合你也确实让本大爷看出些实力了,现下还说这话,岂不是摆明了想蒙混过去?” 紫丞盯着他半晌,方才轻叹口气:“这……让楼兄见笑了……”顿了一顿,见楼澈仍似不满意,便又缓缓道:“紫某因旧伤所致,功力仅剩下三成。平常还不会怎样,但若遇到楼兄这样的内家高手,便有些难以招架了。”说罢,轻轻一笑:“恐怕紫某这样,要让楼兄失望了罢?” 仰头看看楼澈,却不期然撞进那一双满含心疼的清澈黑瞳。 紫丞心中不禁一震,低垂了眸似在自我解嘲:“所幸紫某仇家不多,尚且还能保得了身家性命,楼兄不必担心。” 背心处仍有源源不断的沉润之气注入,自四方经络传遍自己周身各处,仿佛整个人都被那种气息充盈一般。 “本大爷哪里是在担心这个?”楼澈语气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无奈,在此刻,失了平常的嬉皮笑脸,竟透出种沉沉的男子气势。 紫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半倚着他胸膛,不禁有些懊恼,微微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别动!气息还未调匀。”耳边低沉的嗓音传来,隐隐带着轻微怒意,紫丞忽而心神一荡,止住动作,不由顺从地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楼澈轻吐口气,丹田渐沉,却并未收手,而是轻环过紫丞肩膀,将他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平常看来就偏瘦的身形,现下更是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如月华般清冷的温度。楼澈顿时在胸中涌起浓浓的怜惜与心疼,本是想责备的,无奈出口便成了混合着关切的叹息。 “弹琴的,你不守信,又骗了本大爷一回……” 紫丞沉默,神情中一片迷茫,怔怔地似在发呆,竟忘记要去推开他。 “受了伤还要逞强,你让本大爷说你什么好呢?”楼澈的声音很近,近到几乎要贴近他耳轮,灼热的关怀丝毫不顾他的顽抗,一字一顿都敲击在心里。 为何呢? 一向对己严苛的他,一向不喜人亲近的他,一向不甘在人前示弱的他……为何现在,以这般柔顺的姿态,偎在一个相识尚不过两天的人怀里? 紫丞抬起头,凝住楼澈面容。 潇洒英挺的眉,清澈明亮的瞳,薄而微翘的唇,还有束于脑后张扬随兴的发…… 足称英俊的人。 却除了那一身的不羁与狂放,除了这相似的温暖胸怀,除了刚刚那句令人怀念的关切低语—— 再没有哪里,像他…… 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他借此回忆他…… 回忆那个,至爱至恨,却偏偏就因着这样一个相似的拥抱而镌刻入心之深处、纠缠不休的人…… 强压下心中酸胀的疼,紫丞暗笑自己痴傻,轻道一句:“楼兄,多谢。”然后便有礼地推开他双臂,站起身来。 望着眼前这人一丝不苟整理衣袍的动作,刚刚那淡淡四个字犹在心里回荡,楼澈止不住内心失落,索性便坐在地上,背过身,不去理他。 紫丞转头,便看到楼澈此番模样,以为他还在为自己不曾坦白受伤之事而生气,便微微皱眉轻唤一声:“楼兄?” 动作大方地转了个身,楼澈扭头不应。 紫丞见他这般赌气的模样,不禁心下莞尔,又柔声低唤:“楼兄?” 这一次,声音里已然透着狡黠笑意,软软腻腻如春风润雨,恐是再坚冷的东西也要因这样一声略带撒娇的叹息而融溶成水。 楼澈本就心软,又逢紫丞这般对待,自然是顶不住,偏偏心内担忧恐惧之情仍甚,再也藏不了那许多情绪,便一偏头狠狠咬牙切齿道:“不要叫我!除非你答应别再逞强,别再骗我!” “……” 究竟是谁在逞强啊? 紫丞看着楼澈那副别扭的样子,心中因着他这句话而忽添了许多温暖,不由也稍解了心防,轻叹口气,温声一笑:“我答应你。” “真的?” 楼澈忙转过身,拍拍屁股站起来,脸上阴霾尽扫,眼中晶亮如夏夜繁星,宛若吃到糖的小孩子。 “这个嘛……”心思悄然转了个弯,紫丞笑容愈发高深莫测,“楼兄可否借笔一看?” 楼澈全然未觉紫丞话锋渐远,摸到别在腰间的大笔便递到紫丞手中,自豪的表情活似献宝,贴着紫丞笑得一脸无赖:“终于发现本大爷与众不同,连随身武器也独具风采啦?” 紫丞只笑不答,专注地看着手中这三尺大笔。 笔身玉质,通体碧绿,约有一臂之粗,前端白中带着几丝乌黑的毫毛,触手柔软,完全无法想象凌空挥洒时,招招皆可显夺命之势。 面色微沉,纤细的手指抚过碧玉笔杆,隐约可见微微泛红的光泽,似玉之血脉,但若不近前细看,全然无法与青碧的玉身分开。 “楼兄这笔很奇特,单就材质而论,便已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不知以何为名?” 楼澈显然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惊住,片刻才回过神,干笑一声,“叫……碧落,就是那个……碧落……”小心抬眼看看紫丞,又低头道:“名字的确古怪了些……” 紫丞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却也不点破,笑着将笔还给他,“碧落,配这一身玉色,如此雅致合宜的名字,楼兄怎说古怪?” 楼澈顿时局促不已,连眼神都不知往何处瞟。 紫丞眸光微沉,似是不经意一笑:“这个词,让紫某想起‘碧落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楼兄此名可是取的这个意思?” 楼澈忙不迭点头,猛然一惊又连连摇头,最后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状况,大声嚷嚷:“弹琴的你别光说我!本大爷也要看你的琴!” 哎……只能保佑他没发现…… 楼澈心虚地嘀咕。 紫丞却似毫不在意他这突然升高的音调般,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笑容,将随身琴双手捧至楼澈面前,“有来有往,自然是好。楼兄请看。” 第十三章 初探君心论琴笔 之 虚籁 楼澈轻纾一口气,也学他的样子将琴捧到手中。 他其实并不是个精通音律的人,所以此刻古琴在手,木质温润的触感抵住掌心,他却完全不知从哪里看起,更别提鉴赏了。 抬眼偷偷瞧一瞧紫丞,见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等他发话,只得又垂眼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桐木琴身,漆面深紫,流水断纹……”紫丞迎着楼澈闻声抬望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楼兄且仔细看,这琴面是否有花纹?” 楼澈顿时反应过来他是在教自己赏琴,心内甜甜地不禁有些雀跃,便也依言低头细细琢磨起琴上纹理。 紫丞又道:“古诗云: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便是描写千年古琴‘太古遗音’的。据说那琴音质绝佳,堪称松透圆润,传有金石之音。最重要的是,那琴便有这种大流水断纹。古琴五百年方有此纹,紫某这琴虽比不得传说之物,却也算年代久远,琴声婉转,并且……” 紫丞伸出两指一弹一挑,楼澈便觉铮铮然几声,或清亮,或沉着,细细品味时,居然还能嗅得几缕幽幽兰香,和着琴音一起,沁人心脾。 “这便是此琴最为奇特之处,琴声所至,皆含暗香。” 楼澈闻言更加仔细地嗅了一嗅,不觉惊叹出声,“妙极!妙极!” 紫丞淡淡一笑,将他递来的琴重又抱回怀中,楼澈舍不得地追问:“那你这琴叫什么?” 紫丞手指随意拨动几下琴弦,灵动之声如流水般自指尖倾泻。楼澈见着那莹润肌肤在紫漆琴面衬托下愈发白皙,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虚籁……” 紫丞却在此时缓缓道出二字。 楼澈闻言怔愣,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这琴的名字,虚籁。”紫丞又道,语声沉沉,且叹且吟。 楼澈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为何刚刚紫丞凝视这琴的目光,原本那般温柔缠绵,却在道出“虚籁”二字的时候,眼中竟升起模糊的伤感,甚至怨恨? 而此刻,紫丞抚摸着桐木温润的表面,那里,一片暗沉的紫,除了宛若行云的纹路,便是光洁如缎,天然点瑕。 经年日久,当时琴上斑斑,决绝的痕迹早已淡去。 但心呢? 心上的伤疤,又岂是时间所能治愈? 琴者,情也。 情到深处情转薄,虚空枉然虚换身。 虚籁所奏,是幻灭的情缘,抑或是消弭的仇怨? 紫丞抱琴转身,轻道:“楼兄,走罢!” 这琴便叫虚籁了,再不要叫,那个名字…… 梅花落。 一样是伤感。 楼澈跟上紫丞,看着他忽而恍惚、忽而凄然的神色,可纵然再怎么担心,也不知从何处问起,只能紧紧盯住他动作,心中不停揣测。 两个人,两样心思。 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渐行渐远之后,翠华深渊入口绝壁前,飘落一个人影。 玄紫的长袍,银质的面具,还有那低沉中透着冷酷的嗓音。 “翠华深渊……终于找到了。” 第十四章 洛阳美人带刺赏 之 花节 从翠华深渊到洛阳,需得两日行程,待紫丞和楼澈进入城门的时候,恰赶上这天日暮时分,但大街上仍旧人声鼎沸,丝毫不见有将歇之象。 晚霞的光辉映照,远远便可见整个洛阳都笼在一片镀金的姹紫嫣红中。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大朵大朵的牡丹团簇,宛如这城中人个个脸上洋溢的笑脸,让人看了便心生喜悦。不愧是京城帝都所在,繁华自信的气息确已自然沉淀下来。 楼澈眼见这般不夜之景,心中顿时大为称奇,几步上前便随手抓了一个路人来问。 “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竟连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花节都未曾听说?”那路人本来见楼澈无礼就心生不悦,再听得他问题,顿时一脸看异物的表情。 楼澈几时被人如此轻视过,顿时火气上涌,大声嚷嚷:“竟敢小瞧本大爷!想本大爷遍游胜景,看过的美人比你那什么牡丹花节的牡丹还多……” 那人眼光于是愈发奇异。 紫丞却在此刻赶到,歉然冲他颔首,道一声“对不住”,便拎起犹在夸夸其谈的楼澈冲出人群。 “弹琴的你干什么?本大爷还没说完呢!那小子……”楼澈挣脱他手臂,作势要回去继续理论。 “没人敢小瞧你楼、大、爷!”紫丞急忙拉住他,没好气地瞪一眼,“客栈就在前面了,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喝酒?怎么这会儿还有闲工夫理这些有的没的?” 楼澈一拍脑门,“啊!对哦!本大爷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不过弹琴的……”边说着边靠向紫丞,涎皮赖脸小声道:“本大爷对那个牡丹花节倒有点兴趣,咱们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想来你也累了,不如休息几日,去凑个热闹?” 紫丞笑笑:“此事本也无妨,只不过……”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前方传来的一声女子娇喝给打断。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掠起身,向声音来处而去。 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见客栈大门口躺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个锦衣华服,手里还捏着把揉烂的折扇,似是哪家的少爷,另一人看打扮,便知是他侍童。 只是这二人皆是鼻青脸肿,连面貌都看不出来,兼之身上大伤小伤十多处,还真是惨不忍睹。 楼澈见状不禁摇着头啧啧出声,正想着是什么人下手这般狠毒,便听得客栈二层传来刚刚那个女子声音,字字娇柔,酥媚入骨,说出口的话却让刚刚还不禁有些沉醉的楼澈浑身一个激灵。 他确定自己没听错,那女子说的是:“锦儿,叫人将他们的眼珠子挖下来喂狗!” 话音刚落,便见客栈门内走出两个人,体格高壮,身着同色暗红武师服,腰间挂着赭漆镶金边的檀木腰牌,随着步子晃动时,依稀可辨正中一个大大的刻字——“曹”。 紫丞眸光一沉,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这趟浑水还是不要淌得好。 思虑片刻,紫丞正要拉楼澈离开,却不想对方根本未识得自己意图,一下甩开他手臂,就冲上前向楼上喊道:“什么人敢在本大爷面前撒野?看在你声音听来像个美人,本大爷便准你自己下来赔礼道歉,姑且也别坏了本大爷怜香惜玉的规矩!” 紫丞在心里连连叫苦,顿觉如临大敌也不过尔尔。 这呆子是不惹麻烦上身便不痛快么? “锦儿,把下面那只乱吠的狗也一并收拾了!”女子的声音软媚依然,似乎在她看来,杀个人好比捏死一只蚂蚁,根本无足轻重。 楼澈听她如此出言不逊,更视人命如草芥,心中怒火愈炽,提起碧落就向那两名家仆冲将过去。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紫丞已对楼澈过简的性子更多了分了解,心知这人一旦打定主意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本来还欲出手阻止,却也只能刚有动作便就势打住。 转念一想,事情既已发展成如此地步,而传闻中那女子亦是性硬之人,看来自己这善后之事必然要扛定了。 无奈地摇摇头,紫丞也跟进了客栈。 大厅内酒客皆已作散,这样放开来打,区区两个家仆又岂是楼澈对手,只寥寥几招过后,他便利索地击昏那二人,径直奔上楼。 紫丞进来后所见,便是他留下的一片桌倒倚散,杯盘狼藉,跟遭了强盗洗劫没两样。不由抚额轻叹一声,紫丞却并未直接奔上二楼,而是耐心地将视线扫过一圈,果然见那掌柜颤颤地从桌台下爬出来,追到木梯前,一脸想上去怒骂一通却又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身子抖得跟风中落叶一般,只差跪下来对天磕头。 哎……他行事怎么总这般不顾后果? 人家好端端地做生意,被那女子搅乱了不说,他还助纣为虐,偏选在这种地方打架,桌子椅子倒掉一大片也不管,哪里像那口口声声怜香惜玉的人。 轻叹一声,紫丞取出一锭银子,走到掌柜的身旁,塞到他手中,歉意地一颔首,便也旋身上了楼。 这厢捧着银子,掌柜的犹自呆立原地,满脸痴傻,目光一直追随着紫丞消失的方向,直到完全看不见—— 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人,是遇到仙子了么? 其实楼澈上到二楼后,乍一见对面的人,心里想的起初也与那掌柜的差不了多少,只是短暂的惊艳过后,大脑一旦清醒,他便完全无法这么认为了。 第十五章 洛阳美人带刺赏 之 璎珞 对面的女子确实很美。 艳粉色宫装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满缀的华美饰物在她身上丝毫不显俗气,反而觉得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世间最贵重的珠玉玛瑙。它们可以令她容颜增色,却不会掩盖那如牡丹般艳冠天下的芳华。 的确,这样的女子,正好比富贵的牡丹,只能浓妆,不宜淡抹。 羞花姿容,便应如她。 短暂的失神后,楼澈挑挑眉直摇头,“啧啧……美则美矣,心肠却如蛇蝎,太毒……本大爷奉劝你,还是温——柔一点的好!” 故意拖长声音,楼澈完全无视那张绝色容颜上隐现的狠厉之色,挑衅般又道:“美女姑娘,本大爷觉得你发起脾气来倒也蛮漂亮!说实话,你确实是本大爷见过最美的女子了,不过……” 楼澈忽而痞痞一笑,望向恰好上了楼梯与他目光相撞的紫丞,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一点头:“还不算最美的人!” 紫丞并未听见他前面说了什么,只觉得楼澈此刻看着自己的眼光格外炽热,不知是否跑得太急的原因,脸侧竟微微有些发烫,不禁下意识别过眼,避开他视线。 大步走到璎珞面前,紫丞有礼地一拱手:“璎珞小姐,这位是在下的朋友,他虽出手伤了贵府手下,但其实并无恶意,还请小姐莫要怪罪。” 女子闻言疑惑地打量他,却见此人谈吐优雅,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全然不为自己的美貌所动,神色始终清明如水,恬淡笑意静若幽兰,不觉在心内悄悄对紫丞生了些许好感, “你?你是如何知道本姑娘的名字?” 紫丞又是了然一笑:“‘京城第一美人’,曹府千金璎珞小姐美名在外,若要不知,岂非太过孤陋寡闻?” 言毕瞟了楼澈一眼,似是惩戒似是警告。 紫丞这句对答,虽说是称赞其姝色,却也堂正合宜,不带丝毫不纯之意。璎珞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探究的笑,这席话让她对紫丞更加感兴趣了。 楼澈则是完全地火大,憋不住跳起来指着紫丞便嚷:“弹琴的!你……你这是在笑话本大爷?” 紫丞表情淡淡,凉凉回道:“岂敢?” 就这两个字,却似在楼澈嘴里塞了个馒头,支支吾吾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即使有再多苦水也只能全往肚里咽。 “‘妙音公子’?” 璎珞眸光一闪,试探着唤出声。 紫丞眼中透出些许欣赏,温文一笑,若谷虚怀:“璎珞小姐是如何猜到的?” “果真是‘妙音公子’紫丞么?”璎珞端起酒杯,轻轻晃动手腕,姿态慵懒,“这很简单,方才听这位朋友称呼你的方式很特别,又注意到你身后那把琴,心下便猜测一二。更重要的是……” 璎珞笑容妩媚,脸上自然生出一段晕红流霞,盯着紫丞的目光中忽而多了抹深意,“世人皆传,‘妙音公子’美貌天下无双,只可惜身为男子,不然这‘京城第一美人’之名尚不知花落谁家呢!” 紫丞闻言略有些尴尬,楼澈却仿佛立时就兴奋起来,一扫脸上郁闷之色,十分亲热地揽住紫丞肩膀,在他耳边笑道:“弹琴的,原来你早已是人人称羡的‘美人儿’!本大爷就说嘛——你明明漂亮到不像话,却不知怎的总不让人这么叫,这下看来,原是听得太多厌烦了……” 话音未落,紫丞已是一掌拍上他不规矩的手臂,楼澈后面的话便消失在一串接一串的窒闷痛哼中。 “……弹琴的,不过是一声‘美人儿’,犯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吗?本大爷这只胳膊若是废了,可必定要你赔!” 不想再理会他,紫丞向璎珞一拱手:“此人对璎珞小姐无礼,紫某小惩以示歉意。” 璎珞见他面泛薄红,丽色生春,方还淡然静雅的神态此时因着懊恼更多了种别样韵致,不由咯咯娇笑:“那……下面那两人呢?他们今日打扰本小姐雅兴,一双眼还极不规矩,若不挖了出来实在很难消气。” 紫丞听出她是有心刁难,但他此时确已不想为这凭空惹出的麻烦再多费神,便顺势回之礼让一笑:“璎珞小姐贵为洛阳城主千金,民众犯错惩戒一番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若要太过……恐对城主威名不利。更何况,璎珞小姐貌美天下人尽知,那两人忍不住想一睹芳容也是合乎情理。紫某这位朋友正是因了这点,才不慎得罪,只不知紫某面子是否够大,足以替他买下这个人情?” 这番话说得真可谓白脸黑脸面面俱到,情理之间也堪称滴水不漏,但在楼澈听来,却是紫丞十分忍让,心头顿生不舍,欲要插嘴,却仍旧被那人一记眼色生生止住。 “哦?”璎珞笑声清脆娇美,起身向紫丞走去,体态婀娜,衣袂流云,宫扇微微晃悠着擦过他袖角,似不经意的挑逗,“那你呢?妙音公子是否也想过一睹芳容?” 佳人在耳边吐气如兰,本该极为享受,紫丞却不禁轻蹙了眉头——过于浓烈的扑鼻花香,令他有些不适。暗自闭了气,紫丞欲不着痕迹地挪开一步,却不料楼澈竟直接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护在身后。 这下可好,连掩饰都不用了…… 他真想敲晕这个麻烦的家伙。 璎珞倒也不恼,只是娇媚一笑,犹未散尽的酒意将她粉颊微蒸,更甚娇艳形容:“紫丞……我记住你了!” 说罢轻扭纤腰,款款而去,在楼梯的拐角,眼波妖娆地一瞟,端得是风情万种,顾盼之间自有一段勾魂韵味。 那是种深由骨子里沁出的魅惑,绝非养在深闺,未识之果。 第十六章 洛阳美人带刺赏 之 堪怜 “是个聪明的女子。” 紫丞迎视璎珞走前投来的目光,也不避讳,而是回之有礼一笑,但却于温文中恰显出适当的距离。 楼澈一挑眉,有些不乐意:“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人家了?” 紫丞只是笑笑,“传闻洛阳曹家与建业孙家世代交好,璎珞姑娘与孙家大公子亦是两情相悦,早早便订下婚约,不日便要成亲了。” “哼!如此关心她的事,还说没看上?”楼澈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酸涩感,“这美女姑娘虽说还算漂亮,但脾气委实不敢恭维。要让本大爷看,仙女姑娘都远胜于她!” 紫丞以为他又在为容仙抱不平,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楼兄想到哪里去了?紫某不过突生感慨,你对璎珞姑娘到底还有些成见,殊不知她也是个可怜人……” 说罢便是摇摇头一声叹息,楼澈顿觉不解,追问道,“可怜人?本大爷看她明明嚣张跋扈得紧,俨然的大小姐做派。” 紫丞听他如此论断,不禁敛眉垂目,又是缓缓一摇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那些人云亦云,若要轻易便信了,恐怕也落得七八分不公……” 被自己这突生的感慨一惊,紫丞语气微顿,话锋委婉悄转,“楼兄其实有所不知,这璎珞姑娘原是风尘里识遍世间疾苦的人,因着出众的美貌和聪颖被曹操看中,收为义女。表面上虽颇为光彩,其实仍不过是被权贵之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楼澈并未察觉出紫丞异样,只是被他后面那些话震住,他没想到璎珞竟是这般出身。不过,他所理解的“风尘”可是与紫丞所说不同。 风尘,或可称俗世,便是指下层庶民。而看紫丞那颇有些不忍的神色,便猜璎珞或许不仅出身微贱,更是受尽欺压,飘零凄苦…… 再一揣度如今这般处境,虽是得为人上,却仍旧战兢度日,仅仅因那冒失的一眼,便要掀起血雨腥风。单从这眉间煞气,便知为了满身容华、飘摇地位,这女子想来也算吃尽了苦头的…… 这些确是楼澈心中真正所想。 风尘尚且如此歪解,便知那风尘之所,他其实从未领略过,更不会联想到,璎珞那一身妖娆的气质,到底是怎生遭际所得。 紫丞自然不知楼澈这样迂回心思,只道他看似年轻气盛,必是懂得那些风月场上的事,便也未再多言,只轻轻叹息,“想必与孙恒公子的婚约也非她所愿,否则待嫁的女子,眼中怎会不见一丝光彩,甚至还在这闹市中如此作为?” 楼澈点了点头,回忆方才发生的事,心下刚有几分了然,便觉不平之意又起,十分憋闷,拍拍胸脯义愤填膺道:“弹琴的你若看不过去,本大爷可以想办法帮她!” 紫丞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他接下来必定会有惊人之语,果然—— “本大爷去抢亲!” 饶是早已在心里做好准备,紫丞也被结结实实地惊住了,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手按琴竭力保持冷静,生怕下一刻控制不住自己,便会直接给他一记弦刃了事。 “楼兄……”额头隐现青筋,紫丞字句几乎是咬牙逼出:“……看在你我朋友一场,万万不可如此行事。” “为何不能?”楼澈犹未觉寒意,只顾呆头呆脑地反问。 “……”紫丞却已转身走下阶梯,像是终于对他无话可说般,淡淡丢出一句:“马上你便知道了。”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那边”若还没反应,岂不怪哉? 楼澈搔搔脑袋,顶着满头雾水,茫然跟了上去。 弹琴的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可为何又突然这般神神秘秘的?也不像是在生气……这可奇了! 楼澈兀自摇头,却又转念一想,此人行事向来让人参不透,还是不要再胡乱揣测了,想这么多也没用。况且自己毕竟是初涉江湖,很多时候纵然再怎么不愿,也只有被其牵着鼻子走的份儿。 如此虽然不合他楼大爷的风格,但是还好——楼澈忽而傻傻一笑——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倒也并不那么讨厌嘛…… 他只是没意识到,若要换了旁人,他可万万不许自己这般“窝囊”的。 两人于是就这么一前一后,各自沉默地下了楼。 来到前堂,紫丞便看到客栈门口站着两个人,与先前楼澈教训过的家仆一样打扮,见他二人出来,便恭敬地让出一条路,从门外迎进来一个模样稳重的中年男子。 他对紫丞作了一揖,方道:“紫丞公子,我家主公有请。” 楼澈见这人举止谈吐间虽是礼数周全,但听语气却明显有盛气凌人之意,便好生不满道:“你家主公是什么人?要见弹琴的何不自己过来?派个奴才也忒没诚意!” “哪里来的小贼!敢对主公不敬!”一名家仆提起手中武器,对楼澈眦目大吼,浑然武林高手姿态。 楼澈却完全不以为然,只用手指戳戳耳朵,笑道:“声音倒是中气十足,不知比起那边那两位……” 说着,朝不远处先前被自己打趴在地犹未醒转的两人努努嘴,楼澈笑得轻狂,“会不会更有打头一些呢?” 那两名家仆面面相觑,瞬间苍白了脸色,手中本已出鞘的剑也顿在半空,颤抖着犹豫着。想来这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紫丞却在此时歉然一笑:“对不住各位,在下这朋友生性好强了些,其实并无不敬之意,既然曹家家主想见紫某,那便是紫某的荣幸,还请前面带路。” 说完看向正一脸不满盯着自己的楼澈,伸手拉了拉他袖角,闪烁的眸子里半带威胁半带恳求,果然成功地将他一腔怒火压了下去,瞬间软化得服服帖帖。 那管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行本为传达自家主公的意思,并无意滋事,也改了改姿态欠身道:“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第十七章 对饮词情思故人 之 曹府 不愧为占据关中要地,领一方豪杰的曹家家主,虽说已是年过半百,且貌不惊人,但紫丞初一见他,便觉此人颇具威仪,眉目间隐现的锋芒,令人一眼望去便知不可小觑。 “曹大人。”躬身一揖,紫丞从容面向他。这曹操是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于武林之事倒无甚相关,所以他这般称呼。 黑瞳微敛,曹操半眯着眼地盯视紫丞片刻,方才自座上站起身来迎向他,以长辈对晚辈的亲切态度两手拍拍他双肩,眼带赞赏地上下打量一番后朗声笑道:“贤侄不必多礼。贸然请贤侄过来,还未曾一尽地主之谊,是曹某不周。” 这一声“贤侄”倒让紫丞心内好笑,别说他二人从不曾谋面,就是江陵刘家与洛阳曹家的关系也未好至如此,他对自己抱以这般态度却是何意? 早闻曹操麾下多能人异士,便知其笼络人心应该别有一套手腕。 然而,紫丞绝没有忽略刚刚他眼中那一丝瞬闪即逝的精光,他在暗示他,顺与逆,昌与亡,也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真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便这一刻工夫,紫丞已在心内盘算过几圈,莫说自己本无意官场,单凭“刘家长子”这一条,他便万万不可能入他门下。 不过,既然主人如此殷勤,作为客人自己总该表示一下,否则,倒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微微一笑,紫丞顺势回礼:“世伯言重了,在下担当不起。”说罢却又忽而话锋一转,稍稍欠一欠身:“曹大人如此排场请紫某‘一介平民’进府作客,紫某若还不知谨言慎行,怕是要丢‘江陵刘家’的颜面了。” 曹操闻言面色一冷,此话不轻不重,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场。 不能为己所用的人,若太过厉害,留着只会个麻烦——而紫丞便极有可能成为这样一个麻烦。 只是,到底他还算个“角色”,现下时机又还未到,尚不能明目张胆地除之。但如今人既已被请进府中,也不能这么快就放出去,否则不仅显得他曹操有欠待客之道,也会惹得好事人横加猜忌。 如此仔细想过,曹操方才和目一笑:“无妨。贤侄一路辛苦,到得我洛阳,便是客,曹某身为一方之主,不知是否有这个面子请留几日?也好给贤侄多些时间再行考量?” 紫丞也回之温文一笑,客套对答:“本不该如此麻烦,但曹大人盛情,紫某若再推辞,倒显得小器了。” 曹操又是一阵沉默,面色间阴晴不定,半晌才点了点头,冲门外朗声唤道:“来人!为紫丞公子和他的朋友准备两间客房!”紫丞抱拳:“如此,便要叨扰了。” 曹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贤侄请随管家去吧,曹某还有些急事要处理,便不奉陪了。有何需要,大可随意交代下仆。” 紫丞亦是回礼一揖:“曹大人公务繁忙,自是莫要为紫某耽搁了。” 曹操再看了看他,见紫丞面上始终一派平和淡然,似是已没什么可再说,便终于站起身绕过屏风先行离开,紫丞也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 这种官腔十足的对话,说实在,真是难应付得紧。 忽而想起远在江陵的弟弟,紫丞秀眉舒展,扬起温柔笑意,和暖如风,确是难得地发自真心。 但愿他一切安好。 这般念想着,本该欣悦大过愁绪,可紫丞神情间却分明是三分担忧,三分疼宠,四分无奈…… 不由抬手抚上自己胸口,那里,有些旧日的痕迹,应一直都未能消褪。触碰之下,还是免不了会痛。 绪…… 苦笑着摇了摇头,紫丞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恢复惯常淡然静雅之态,方才转身迈出步伐。 刚跨过门槛,他便看到院中正挥着碧落走来走去一脸烦躁的楼澈,周围一干婢女家仆在几步开外踟蹰着不敢上前,一见紫丞出门,都纷纷向其投来求助的目光。 “楼兄!”只浅浅唤了一声,就见楼澈立马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视线,紫丞于是又笑着冲那看似等了许久的人挥挥手。 楼澈见状顿时展开一个放大的笑容,随手将碧落插至腰间,只一个翻身就跃至紫丞面前,“弹琴的,你可算出来了!这些家伙非要本大爷先去客房,真是讨厌!看本大爷多够义气,没丢下你吧!” 说罢一手搭着紫丞的肩,半个人挂上他,神色间颇有些讨赏的意味。 紫丞淡淡一笑,也未恼然推开,只是半带促狭地眨眨眼:“楼兄这次怎么没偷听?似乎不太合你的性子……” “等等!等等!”楼澈急急打断他,眼神喷火地瞟一眼四周,那些憋不住偷笑的无关人等立刻识相地掩嘴退了下去。楼澈这才压低声音怨怪,“弹琴的,你怎么都不给本大爷留点面子……这种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 紫丞又一眨眼,眸光流转灿若晨星,分明是不怀好意的先兆,偏那仿似春临的笑容却怎么看怎么无辜,“陈年旧事?紫某却记得,好像三日前才发生一般?” 楼澈面上微热,顿时语塞,眼神不争气地瞟向一边,底气不足反驳道,“本大爷好歹也知些轻重……况且那仙女姑娘本大爷自然急着想看,而方才与你说话的不过是个糟老头子,本大爷哪有兴趣偷听?” 一席话说得似乎十分在理,紫丞点点头表示了解,也不再逗他,“那劳烦楼兄久等,现下先随管家去看看房间吧!” 楼澈这才注意到紫丞身后一直跟着的人,是先前去客栈“请”他们的那个中年男子。 视线蓦然相撞,楼澈一时有些头皮发麻,很担心自己丢脸的话被听去,狠狠盯着那人瞧了半天,却见他始终面无表情。 标标准准,冰山脸。 真是正经的奴才!楼澈浑身止不住冷战,心中感叹这大家族果然还是颇多条条规规,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不言不语地跟上紫丞。 第十八章 对饮词情思故人 之 家世 待安顿好之后,楼澈一望窗外,已是夜幕低垂,阵阵微凉的春风透过敞开的门扉吹拂进来,霎时令人神清气爽,倦意全消。 好久未曾去屋顶上躺躺了。 楼澈觉得有些心痒,虽说此刻是在别人家,稍不注意便会生出梁上君子的嫌疑,但如此夜里,应当不会有谁注意到他吧。想了一想抬步出门,又不放心地左右看看,四下院里寂静无声。 楼澈嘴角满意地一咧,只轻轻一跃,腰间青绳在空中划过几道潇洒弧度,足尖便点落至屋顶片瓦之上。 飞云,是他自幼修习的轻功身法,此类武学中出其右者世间少有。楼澈颇有些自得地再跳几步,方旋个身在屋脊正中站定。 沉沉夜色,云影朦胧,这样几番轻巧动作,倒真如蝠翼疾展,灵动从容,如在白日。 果然还是这样更适合本大爷!天作盖,地为席,星云化目,月朗丹田。横笔一挥青轴落,山河尽入吾昆仑! 楼澈张开双臂,迎着拂面轻风狠狠深吸一口气,似已将这天地精髓都包揽进怀,心情也不由格外放达舒畅起来。 洛阳四五月,正是牡丹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如此宁谧的夜里,朦朦胧胧的芬芳伴着清风拂过。 人已睡,花未眠。 楼澈正待躺下,却似忽然察觉到什么让人感兴趣的迹象,稍稍眯了眯眼——他闻到风中除开花香以外的另一种味道,某只向来敏感的鼻子绝不可能错认的味道。 顺着那方向望去,楼澈借着微晕的光线,在所站客房另一侧的院子里看见一个人。 月下那人的影子颇有些落寞,石桌石凳,一壶一杯,对影成几人? 衣袂一转,楼澈轻盈落下,转眼便到了那人身边,未曾招呼就伸手夺过酒壶一嗅,飘香四溢,细工陈酿。 楼澈咂咂嘴,眸光也如那酒香般藏掖不住,“好香的酒!” 说罢不等对方相邀,便径自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提腕对上壶口就往嘴里灌,须臾已是半壶下肚。而那对面人始终未有言语,只是略有些痴愣地望住他此番动作,眸中映着星光,闪着些不同以往的璀璨。 又猛灌了几口,楼澈方才横袖随意擦了擦嘴边酒液,“砰”的搁下酒壶,不满地一挑眉,“弹琴的!如此美酒,你居然撇下本大爷独饮,未免太不够意思!” 紫丞笑笑,瞳眸中恢复一片深沉,似是将这夜幕都纳入其中,不见星子,惟剩一轮孤月悬空,伴着同样孑然一影。 “紫某以为楼兄疲累,当早已歇下了,便未去叫你。还请楼兄莫怪。” 楼澈扬手一挥,再翻壶喝下两口酒:“那倒无所谓!本大爷也算对你有三分认识了,你就不要再客气话一大堆,本大爷不喜欢!” 紫丞微愕,旋即歉然一笑,“紫某如此习惯了,楼兄……呵!也罢!楼兄想必很好奇紫某为何能在这曹府得此礼遇?” 转了话题,紫丞避开那双过分澄澈的眸子,垂眼凝视自己手中酒杯。酒液微微荡漾,映着婵娟皎洁。 胸中某种温暖的感觉忽而在那柔柔的清辉中缓缓发酵。 楼澈继续喝酒,眼光似不经意一瞟,对面那人手中酒杯白玉浑成,持着酒杯的手,白得竟与之几无分别。 略一叹息,紫丞轻道:“楼兄为人潇洒快意,必是不知官场如何。” 楼澈闲闲挑眉,满脸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你莫要告诉本大爷你其实有跟什么官场扯上关系?” 紫丞笑而反问:“若真有呢?” 楼澈搁下酒壶,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有也没两样,反正弹琴的还是你弹琴的,又不会换个人!” 理所当然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定论,理所当然的洒脱,竟令紫丞一时有些接不上话,凝住楼澈的眼里神采毕现,却在下一刻,重又有些暗淡起来,“楼兄果然与众不同。” 楼澈最见不得他这般神伤模样,明明仿佛有所动容,却总也到不了那内心深处,这种感觉令他觉得,仿佛穷尽全力也无法触及。 “弹琴的,你想说什么便说吧!”楼澈似乎已有些醉意,颊畔泛起淡淡微红,借着夜色掩饰,几可不察。 “本大爷想多知道些……你的事。” 紫丞一愕,避开他带着酒热的注目,定了定心神,“楼兄也许不知,这洛阳曹家与建业孙家、江陵刘家在当今朝廷中势成三足。楼兄所知的,曹孙联姻之举,显然是想孤立江陵一脉。” “……而紫某,其实便是刘家长子。” 楼澈闻言果然惊住,脑中瞬间转过众多念头,却在理清了那些纷繁情绪之后,最终出口只剩了简单一句话:“那弹琴的,你如今身在此地,岂非处境不利?” 是的,想了那许多许多,最后也只是,担心他而已。 楼澈不喜欢官场。他虽初出江湖,但见识并不短浅,那些官场阴暗,那些为官鱼肉,他绝非少闻少见。可是,如今听说,紫丞实是官家出身,他却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全然没有反感或嫌恶,只觉得,又在心里添了那许多怜惜与不舍。 “弹琴的,你其实也不愿吧?”楼澈望着面前这沐浴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清冷的人儿,堇色衣衫沾了夜露,宛如带泪的芙蓉。 丞儿,若是觉得累,就不要勉强。 丞儿,我会永远陪着你,一起面对…… 没想到,你竟也与他一样,轻易便说出我心中真正所想。 紫丞眸底忽而月影朦胧,柔婉的笑容如那晕圆清美,望着楼澈的神情却在此刻平添了许多温暖,“虽然不喜官场,但紫某从不怨生在那样一个家族。” 因为爹娘,因为“师父”,因为绪…… 无论身在哪里,对着这样的月色,独酌抚琴,总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就像咫尺之间,已然近身为伴。 楼澈见紫丞忽而变得温柔的神情,知他是想起远方亲人,顿时也觉舒心许多,便重又提起酒壶一轮猛灌。 牡丹缠绵的芳香飘在鼻端,月色如薄雾,层层叠叠笼罩下来,楼澈只觉得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对面那人支颐沉思的神态和着口中酒液一起,熏人欲醉。 “弹琴的,本大爷有没有说过……”一语未完,酒壶落地的声音铿然响起,紫丞回神,便见楼澈趴在桌上,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第十九章 对饮词情思故人 之 半阙 “深宅府院的酒,精致醇沉,哪里能同那市井水酒一般喝法?如此,就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住啊……” 紫丞哭笑不得地拾起地上酒壶,当真半滴未剩。 喝这么急,难道是怕自己抢了他的不成? 唇边漾起浅浅一朵笑花,映着深邃夜幕中那一轮同样融融的月,令他整个人越发如一盏温柔的白莲,美得令人心疼。 云醉心。 也是如他这个人一般的,那样一种美酒。养在深院,入口熏然,正配得它名字,醉云端,醉人心。 饶是号称千杯不倒,饶是也有过一段酣畅却清醒的童年,在那个人面前,他也曾如望天涯,轰轰烈烈地醉过那么一回。 那种酒,醉过两个人。 小时候的绪,和……长大了的自己。 紫丞凝视眼前人熟睡的面孔,很近,近到那犹带酒香的呼吸顺着冰冷的石质桌面蔓延上自己手背,一股灼热,一点暧昧。 白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俊朗容颜此刻竟显得那般孩子气,纯然的安心,舒展的眉头,犹在翕合喃喃些什么的薄唇,都令紫丞一阵失神。 记忆中的自己,是否也曾在那人眼前展现过这样的一面? 不由自主抬起膝上的琴,月华之下,深紫的琴身微微泛着木质古朴的荧光,不见七弦。这是不曾示人的,琴的腹位。 曾记想,落仙别苑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一行小体行书,如流水般淋漓自如,却自那潇洒中透出些难以言喻的缠绵缱绻,是写下这词的人,欲语还休的心意;是看着这词的人,才能读懂的记忆—— 落英缤纷,欲乱人眼。 男子温柔的臂膀轻缠在紫丞腰间,雪衣与堇衣层叠在一起,团团簇簇,似交颈的双色合欢。青丝缭绕,他背靠他胸膛,在潺潺溪边,在白梅之下。 古琴横膝,奏那一曲,如痴如醉的歌。 细碎的吻落在他如白瓷般莹润的后颈,浅尝珍惜,五指缓缓而致密地梳理那一头如云如墨的乌发,其间几缕醉人的深紫,是永远也挣不开的沉沦。 传说,爱人青丝,一梳到尾,便是在神前,求了一段,白发齐眉。 丞儿,我为你绾发,可好? 不好…… 怎么——? 你说过的,喜欢看我披发的样子。 丞儿……那么久了,你竟还记得? 呵……只要是你所说,我都记得……还有那半阙词,已经对上来了。 是什么? 嘘……先不要让我说,好不好?明年今日,还在这岚隐溪畔,云归树下,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云归,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约定。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云游几时,总要让那在外的人儿,梦牵魂萦——这一段,树下相思,这一片,梅雪芳华,这一声,青鸟啼鸣。 一把琴,词半阙。 一柄剑,亦是词半阙。 有人说,只要在随身武器上刻下心上人的名字,便永远都不会分开。 彼时,还不过青涩的少年,怀揣最纯挚的真心,去坚信这样一句话。偷偷地,在那谁也不曾注意的地方,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纤指描摹,勾画虚籁承露处,那细细浅浅,小如滴泪的一个字。辗转半生,也不曾或忘,却再无法穷尽全力用心呼唤的,那样一个字。 前尘,最是珍重,而今……欲语艰难。 而早已碎在盟定处的,又何止是剑中半阙,还应有与之相对的,那另一个字……没来得及送出手的,在红线一端,剪影破灭—— 丞。 他总说的,“我的丞儿”。 却哪知,怜时若珍宝,弃处如敝履! 终落得,誓言犹在,人不在。 就算饮那一整坛云醉心,醉到生死之间痴恨决绝,结果还不是一样?空对着,深谷云归晶莹雪;终失却,世外仙颜千千结。 虽道云烟往还,散便散了!可要让他如何能忘,如何能忘!那些,宛如梦魇般的话语,那些至今想来还会湿了冰心的话语,每回奏起,都牵缠于身挥之不去。 丞儿,你看,又是一季你最爱的梅花,真美……但你可知,在我心里,最美的,是你的笑。 丞儿,让我看着你的笑,一辈子,可好? 一辈子呵! 原来一辈子也不过弹指一瞬,竟让他连梦都未能圆满,便就这么被生生惊醒,独望窗棂秋色,高楼烟断…… 那个人终究是胜了,因为,自己一直都记着,不曾或忘。恨与爱有多深,记忆就啃噬得他多痛,多苦。 凄凉别后两不同,最是难胜清怨月明中。 真是,好狠的人哪! 紫丞只觉汹涌的悲伤随记忆一起向他袭来,几要将他淹没。倔强的心,千疮百孔的身。剪不断,理还乱,是那总也缠绕不去的,最初的眷恋。 只是,既成虚籁,便是虚空,又如何还能重回昔日…… 梅花落? 身形飘摇,紫丞抱着琴,强抑下胸中锥刺般的痛,欲要起身,却忽然听见暗处传来一阵一阵细细铃声。隐隐约约不甚清明,虽然微弱,细听却是极有规律,不似夜风拂过毫无章法,而是刻意敲击出的悦耳音律。 似乎是,近了。 又远了。 紫丞再听片刻,紧皱的眉心忽而舒展,紫袍一扬,抱琴向那暗处瞬闪而逝的身影追了过去。 第二十章 玄机伊始布迷局 之 琴瑚 紫丞提力越过层层房顶,转眼之间已到了洛阳郊外。 远远可以听见洛河潺潺的水声,前方人影此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似是刻意在等着紫丞一般。 清脆的铃铛响几乎近在耳边,跳跃着,欢笑着,一如那人似在调皮嬉戏的步子。 花铃。 生风粉蝶翩然舞,魔煞花铃暗锁魂。 堇衣公子面容含笑,紧紧跟着前方忽近忽远的影子,两人维持一前一后,又再追逐了片刻。 已经可以看见洛河水在月下清粼粼闪动着的波光,紫丞回头一瞥,洛阳城完全隐在一幕漆黑夜色中,半片棱角也不见。 于是顿了脚步,冲前方人笑道:“琴瑚!可以停下了!” 那人影闻言也咯咯地笑,竟是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小巧的身子灵动一旋,双足蹬上身侧一棵大树。哗啦啦叶片婆娑地欢唱,还有那一阵阵叮当铃声伴着洛河沉睡的流水低吟,一时惊破夜的宁谧。 那少女借力向紫丞处一跃,轻巧几个翻身,转眼便落至他面前。 “少主少主!琴瑚好想你啊!”话音未绝,粉红的小小人儿已是钻进紫丞怀中,刚及他胸前的头在那犹带暖意的衣襟处亲昵磨蹭。 紫丞微微一笑,柔声道:“琴瑚,最近辛苦你了。” 少女抬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点点滴滴盛满快乐的星子。“琴瑚喜欢为少主做事!一点都不辛苦!”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递给紫丞,“这是少主要的地图,几处关键地点都在上面了。” 紫丞展开一看,泛着笑意的面容顿时再添赞赏之色。 琴瑚于是愈发开心,把那碍事的画轴挤到一边,又将小脸讨赏般蹭上那令人迷恋的胸怀。 紫丞见状不禁莞尔,收好画轴,抬手抚上少女扎在脑后的长发,粉红的缎带系成蝴蝶翅膀展开的样子,每每看去,都令紫丞不禁想起她与鹰涯斗嘴时,那及肩的束发就会随着主人跺脚仰首的动作,不安分地左右晃荡。 鹰涯…… 紫丞眸光微黯,“对了,鹰涯呢?他该也到了洛阳,为何没与你一起?” 琴瑚一撅嘴,“那个笨鹰涯,要他跟个人也能跟丢!现下只怕是不服气,又找去了!” 紫丞正了神色,皱眉问:“找人?莫非这次有新发现?” 委屈地一撅嘴,琴瑚重又把脸埋进紫丞怀中轻蹭,忿忿然抱怨:“少主你不知道,琴瑚气都气死了!不知哪里来的坏女人,竟然打着‘落仙谷地座使’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偏生她有两下子,我跟鹰涯都一时抓她不住!这不昨天,我说要来找少主,鹰涯一个不留神便把人跟丢了,刚刚才收到他传讯告知呢!” 连鹰涯和琴瑚都抓不住么? 紫丞微微颔首,眸色深沉,似已在心内有了盘算。 琴瑚未得到回答,又扁扁嘴闷声撒娇:“好不容易见到少主,又要被催回去了……” 展眉一笑,紫丞柔声安慰,“你这不是想见就来了?再说……”唇角弧度微深,带上些调侃的意味,“无论我在哪里,某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不总有办法知道?” 琴瑚脸颊粉嘟嘟,不依不饶,“可少主都没什么时间可以……” 话音猛一滞涩,琴瑚突然松开紫丞连退好几步,两手急急捂住嘴巴,一双灵透的大眼睛顿时漫溢起汹涌情绪,那是些不可抑制的自责与难过,才刹那功夫,便已满蓄泪水,呼之欲出。 铃铛叮叮叮地响,一如主人此时的心绪,混乱而悲伤。 唇边逸出一丝轻叹,紫丞无奈地摇摇头。他相信,若自己下一刻不上前安慰,这女孩会把满身隐藏极好的小巧武器全都砸上自己的头。 “琴瑚,不必如此。”紫丞轻轻拍拍她肩膀,注视她的紫眸是里毫不掩饰的关怀与释然,“不是说为我做什么都开心吗?那我只要,你跟鹰涯都别再为我难过。” 琴瑚抬袖慌忙擦几下泪水,却才刚一点头,晶莹的珠子便如断了线一般再也停不下来,啪嗒啪嗒砸到地上,润了心房。 紫丞伸手,掌中接下一颗,夜流星。 这是第几回了呢?让重视的人为自己落泪,是第几回了呢? 眉心轻拧,郁在胸臆的叹息愈发深沉浊重。 “少主……少主……是,是琴瑚不好,琴瑚让你担心了……”抹着眼睛,少女好不容易哽咽出声。 紫丞仍旧温柔轻拍她肩膀,一手将那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给以无声的安慰。 终究是深谙紫丞的性子,只道自己决不能让他再添负担。片刻之后,琴瑚终于强抑下心疼,渐渐平静下来。 而紫丞显然不愿她再多想,正色道:“琴瑚,你与鹰涯再去查那‘落仙谷地座使’,如若可能,在阻止其行动的时候,探明对方来历……想来,她为了掩饰身份,武功一定不会出自普通门派。” 琴瑚亦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不舍,也退一步站定,“少主猜得不错,琴瑚与那人交过手,她惯使长鞭,出手狠厉,却完全看不出门道,不知是哪里学来的邪门功夫。” 邪门功夫? 紫丞眸色微黯,“琴瑚,敌暗我明,看来得加紧行动了。你们便按我说的去做,但要记得,万事小心,切不可因一时躁进伤了自己……”紫丞笑了笑,又道,“在这点上,要多听听鹰涯的话。” 琴瑚一嘟嘴,满脸不乐意,“少主总把人家当小孩子看!琴瑚才不要听那个笨蛋鹰涯的话!” 紫丞摸摸她额发,笑容如暖春,带着些专属的宠溺:“琴瑚,你该知道,我不希望你们出事。” 话音沉稳而柔和,却令琴瑚觉得有如临危受命,无法抗拒。仅仅是这么个简单期许,重重压在心头,竟宛若许下生死的诺言一般,仿佛唯有穷尽一生的时间,方可去践行,去珍重。 “少主,琴瑚知道……琴瑚照办就是了……” 紫丞颔首微笑,眸中闪烁欣慰。琴瑚看着他那样笑容,心头忽而涌动难以言喻的幸福与安心。 他还活着,还可以好好地对她笑,即使不能常常相见,但对她现在的每一天来说,这也都是极大的满足。 可是,明明知道前路多坎坷,明明想劝他放掉一切,好好为自己着想,却不忍心也不能够违逆他这——几乎算是…… 最后的愿望。 牵念太深,太执着,终累的人总是自己。 而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保护他,她生命中唯一的少主,直到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永诀一刻,来临。 坚定了心中所愿,少女抬眼对上那双柔若深海的紫眸。 “那少主接下来想怎么做?那个奇怪的家伙,似乎已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反正横竖都是要除去的,为免夜长梦多,不如……现在就下手?” 第二十一章 玄机伊始布迷局 之 还施 摇了摇头,沉吟片刻,紫丞方道:“现在动手还太早,毕竟他仍有些利用价值,更何况那样东西,尚不知如何才能拿到,先留着他。” “可是琴瑚担心……” “呵!那样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子,你以为他是我对手?” 琴瑚闻言睁大眼睛,却又立马面露了然之色:“原来少主早已有了谋划?当日不过顺水推舟?” 紫丞颔首微笑,并不作答。 琴瑚却是又兴奋地扑到他怀中,“琴瑚就说嘛——少主何必这么迁就他!哼!天天能呆在你身边,琴瑚好生嫉妒!” 紫丞见她又趁机撒起娇,竟连这么个不靠谱的词都蹦了出来,真真是哭笑不得:“你呀……” “嘻嘻……”琴瑚抬起头看他,明亮眼儿弯弯如月,红润的脸颊泛着可爱讨好的光泽,像是未熟透的山果。 那种有如归家的感觉又暖暖漫上胸口,紫丞轻捏了她粉嘟嘟的嫩颊,笑道:“腾云和驾雾明早是否能到达洛阳?” 虽觉疑惑,琴瑚还是偏头应一声“少主稍待”,便抬手在腰间锦囊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的巴掌大的小圆盒子,将盖轻旋开一条缝,立刻便有一阵浓郁的芬芳影影幢幢扩散开来,似花香,又似药香,在朦胧的月色里轻轻浮荡。 远远看去,洛水畔密林的某个地方开始隐隐现出一个淡粉色的小光点,紧接着,那光点越来越多,铺陈在如墨的夜色里,宛如成群的萤火虫,只是待光点近了,才发现,那些竟然是只只拇指大小的粉蝶,此刻正围绕着少女手中的盒子翩跹起舞。 琴瑚另一手指尖轻划过盒子边缘,然后在空中缓慢地画出些线条,便有两只蝴蝶飞了出来,停在她头顶。待琴瑚停止动作,它们重又扇动起粉色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盘旋轻舞。仔细看去,那两只蝴蝶尾后拖长的光晕竟连成一道道奇妙的轨迹。 琴瑚凝视片刻,冲紫丞点了下头,将盒子完全打开,那些蝴蝶便争先恐后地聚在她手边,汲取盒中散发出的独特芬芳。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琴瑚重又盖回盖子,那些蝴蝶便如来时一般,盘旋着很快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此时,除了空气里增添的隐隐异香,一切都没有变化,但琴瑚心内已有了结果:“少主,驾雾与你通灵,总是会在附近,而腾云……”顿了一顿,琴瑚不知该怎么说,有些为难地抬眼看看紫丞。 “腾云也一直都在,自从那一天之后,就再没有离开,对吗?”紫丞浅浅一笑,接下她未完的话。 琴瑚惶然别开眼,神色间却已掩饰不住担忧和心疼。 紫丞轻叹了口气,某种淡淡的涩然忧伤便随着他这一声,缓缓漫溢上来,缠绕周围,如白莲谢处层层倦怠的叶。 等待凋零。 ……原来如此,竟连腾云也不想再要了?就这般断得彻底? 那便……如你所愿。 “琴瑚,明日辰时,我要看到腾云和驾雾,在洛阳城东郊。”紫丞的语气一片冷静,刻入骨子里的高华气度重又显现出来。 “是,少主。”琴瑚敛眉垂目,低声回应。 此刻,她是他的属下。 而这样的对白过后,除了另一道指令,便唯有默然一途。 夜色已是愈发深沉,浓稠得化不开,略微沁凉的风鼓起长袍,紫丞不知怎的,竟想起刚刚追出来时被他落在院中的,那醉酒的人。 他最后,是想跟自己说什么呢? 呵……这根本无所谓吧! 自嘲一笑,紫丞抬首,越过琴瑚,恰看到洛河中央一轮破碎的月光,不知何时已失却圆满形状:“琴瑚,天色不早了,找到腾云和驾雾便快去歇下吧!记住我说的话。” 琴瑚看着那抱琴转身的人,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树影婆娑如鬼魅,而那宽袍广袖的身影竟越发显得清瘦了,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月余,竟已至如此? 鼻头一酸,琴瑚忍不住唤出声:“少主!” 前方人影顿了一顿,似在等她下文。 他此刻站的地方恰有一小缕月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映照下来,洒在那纤长如玉的手上,洒在那线条古拙的琴上。 刚刚,她就看见了。石桌旁,他抱着那把琴,凝神注目的样子,清波粼粼的紫瞳中,荡漾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情绪。 熟悉的,是那种永远不变,让人自甘沉溺的温柔;而陌生的,也不过是,仅仅属于那个人的痕迹。 “少主……你是不是,仍旧忘不掉他?”少女清脆的声音有些发颤,明知不能问的,为何还这么不懂事呢? 琴瑚垂下头,如她所料,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夜风习习,铃铛轻轻地响,细致地响……许久许久,紫丞温润清冷的嗓音终于淡淡飘来。 “‘他’?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那个现还杀不得的人,除了那点利用价值,倒似还有些旁的用处,比方说……” 没有回头,看不清那容颜此刻是怎样神情。只有他接下来的话,令琴瑚心脏蓦地收紧,微微发寒。 仿若还带着笑意,他说:“琴瑚,你可有听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琴瑚两手抓紧衣衫,彻骨的寒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能在喉间勉强逼出两个字:“少主……” “虽说不是还施本身,但那个人与‘他’同出贼门,一样该死!”衣袍翩飞,长身玉立,那风姿绝美的人浅浅笑开:“‘他’的手段,我倒很想试试看……毁掉那样一个单纯的人,想必很有乐趣吧……琴瑚,你一向最懂我的心思,应该明白的,不是么?” “少主!你真这么认为?说不定……”琴瑚急急喊出声,未尽的话语却被紫丞飞身带起的旋转气流尽数吞没。 说不定,他也是有苦衷的。 你可知道,他从未停止过……寻找你。 人已经看不见,粉衣的少女犹自呆呆立在原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铃声,明明该就在她身上,却是忽远忽近,摸不着听不清,一如那人愈见迷惘的心。 此时近处堪觉远,彼时远时方知近。 眼泪终于顺着细嫩的颊滑落,又一次湿了这春凉夜色,彻底地。只不过,此刻,惟剩了她一人,是不是就可以开怀放纵,再不必怕,惹谁心疼? 那句话,确实是入了耳的,清清楚楚,字字如刀。 他最后卷进风里的,那句冷入骨髓的话—— 琴瑚,一定不要背叛我。 第二十二章 玄机伊始布迷局 之 误解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窗而来,轻吻在榻上睡眼惺忪的人额头。楼澈懒懒地翻个身,长臂一挥,摸到柔柔软软的衾被。 恩……真舒服,偶尔还是要在床上睡比较好…… 将枕头抱到胸前,楼澈预备再补个回笼觉,却忽觉一阵头痛。 这感觉,难道是又喝醉了? 胡乱揉了揉头发,初醒的脸上一片迷茫。 记得昨天跟弹琴的喝酒……后来似乎醉倒了……那弹琴的真是好酒量…… 楼澈迷迷糊糊地想,全然忘了昨夜根本不是紫丞酒量好,而是那大半壶酒全被他像灌水似的咕咚咕咚几口就给解决掉了。 最后那弹琴的好像还说什么……不能那般喝法? 使劲摇了摇头,楼澈猛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身,眼神却仍旧直直地盯着前方,犹在呆滞状态。 好像男人婆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她用的词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胡说!本大爷才没这么劣质……不过熏风……真是天下极品的好酒啊!一定要带弹琴的去尝尝,本大爷就不信那等美酒还醉不倒他! 楼澈这样想着,禁不住又开始馋起来,痴痴然砸吧几下嘴唇。 但是,现在什么情况?好像跟熏风没关系…… 咦? 楼澈脑中忽而灵光乍现。 既然醉倒了,本大爷怎么会睡在房里? 撑起身子环顾下四周,确实是曹府自己的客房。 不会是……弹琴的把本大爷送回来的吧? 楼澈浑身一激灵,弹腿便跳下床,发现自己外衣鞋子都整整齐齐在床边摆好,一旁架子上还搁着个水盆。 隐隐约约,这些东西似乎能唤起某段模糊的回忆。 原以为那双温柔地按在自己前额的手,还有那些细致不苟服侍自己睡下的动作都只是南柯一梦,这样看来,竟也许不是…… 考虑到这种可能,楼澈顿时憋不住耳根发烫。 本大爷应该酒品不差吧?他忍不住嘀咕,希望自己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才好。 …… 想起来就有够丢脸的,居然在弹琴的面前醉得一塌糊涂! 他会不会觉得本大爷麻烦? 还是会认为本大爷拼不过他?啊啊啊!真是不服气!本大爷酒量明明好得不得了,昨夜怎会那么快就醉了? 真是奇耻大辱!改天去喝熏风,若不扳倒他,楼澈大爷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 半是忐忑半是忿忿地整装完毕,楼澈打开门,恰见一名婢女自庭中走过。 “喂!”楼澈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叫,只好随便唤住她,“你知不知道弹琴的……”见那婢女一脸疑惑,楼澈忙改口,“就是你们那什么主公请来的那个……”话还未说完,楼澈便看到对面人脸上一抹可疑的红晕浅浅漫开,低眉娇羞,眼神游移,全然一副思念心上人的模样。 显而易见,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楼澈心头突生不快,禁不住语气生硬地打断那人绮思:“本大爷问你呢!那弹琴的人在哪?” 恐怕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说话,字里行间都是浓浓的酸意。 那婢女于是略微不满地一斜眼,却也顾忌到他是自家主公的客人,又是紫丞的朋友,仍旧恭恭敬敬地一福身:“紫丞公子现在正厅,向主公辞行。”说罢哀怨地叹了口气,一脸怅然失意,似又神游幻想起来。 而楼澈闻言则是完全懵住。 “弹琴的居然敢丢下本大爷,独自出发?!” 如雷大吼入耳,那婢女回神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某个风一般的人早已消失没影儿,本来扫得干净的长廊上竟随之卷起一阵薄尘。 赶紧掩住嘴,那婢女在心里道:“这么急……紫丞公子说他会完主公便来找的……这下可好,话都没传到……” 哀叹一声,她也只能赶快往回走,期待在紫丞离开的时候还能去门口偷偷看上一眼。 楼澈甫一到正厅外的院子,便撞见那抹熟悉的堇色身影走了出来。 仍旧是那般从容淡然的风度,却顿时令楼澈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那许多,提了笔就一跃上前,不料那人竟闪都不闪一下,更别提举琴去挡。 笔尖于是生生顿在距胸膛一寸之处,楼澈一双眼几要冒火。 “楼兄何故如此生气?”紫丞疑惑地看了他半晌,终于伸出两指捏住那笔尖软毫,温声道:“楼兄若要练练拳脚,紫某奉陪便是。只不过此地毕竟……不如换个地方吧!”说着便微侧身绕过碧落,径自向大门方向走去。 见他如此,楼澈不由拧眉跺脚,一时之间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昨日才刚刚因比试伤了身子,今天却又这般误解他的意思,竟主动提出要“练拳脚”,楼澈简直不知该拿他如何。 “弹琴的,”满腔的郁结之气都不知该如何发泄,楼澈脸上神情急遽变换,声音也比往常沉闷了许多:“你其实,是在烦本大爷吧?既然这么想甩掉本大爷,那便直说罢了!本大爷才没这么不识抬举!” 紫丞闻言顿步回头,一脸惊讶:“楼兄,怎么……?” 楼澈此时却已背过身去,并没有看见紫丞表情,虽然心中万般不舍如蚁嗜虫咬,他却还是咬牙道:“就此别过!” “楼兄!”紫丞急急唤出声,追上两步,却见那向来冒冒失失的人已绝然飞出院子,仿佛是怕这一停,便再也没办法走开。 说不清心中百转千回是何滋味,紫丞兀自立在原地沉思他刚刚那些话。 “紫丞公子……”细细的女声传来,紫丞敛容望去,原来是早上遇到过的婢女,便有礼地一抱拳,“紫某多谢姑娘传话了,却不知姑娘现下过来,可还有其他事?” 那婢女抬眼刚一触上他目光,便蓦地红了脸,低下头紧张道:“奴婢刚刚见过楼公子,可他一听说您在跟主公辞行,便以为您要独自离开,所以……” 紫丞闻言一挑眉,想起刚刚楼澈的种种异常表现,忽而将整件事情完全弄了个明白。 本以为那人就这样一走了之,自己定是还要再下一番功夫的,却不曾想,鱼儿原来早已上钩。 唇角绽开浅浅微弧,紫丞心下已有了猜定。 第二十三章 桃花夜采梦迷情 之 神驹 行至洛阳东郊一片宽阔的草地上,紫丞果然见到远远两匹白马正悠闲地踱步。 虚籁一横,紫丞扬指奏出几个单音。音色清亮而幽雅,在晨间特有的宁谧里极富穿透力,听来突然却不突兀。 其中一匹白马闻声长嘶,一昂首向紫丞方向扬蹄奔来。另外一匹见着同伴如此,也紧接着跟上,似是一刻也不愿相离般。 “驾雾,好久不见!”紫丞迎上去,那跑在前面名唤驾雾的马儿立身止住疾奔之势,却顺着紫丞动作将自己丰长的鬃毛主动蹭向他手掌,似已听懂刚刚话语一般,亲昵地伸出舌头舔舔他脸颊。 与阔别的主人相见,自然是喜不自禁,上来便要热情表达一番想念之意。 随后而至的另一匹马,亦是一身如雪纯白,不沾杂尘,风骨殊俊,唯一与驾雾不同的,便是那额头处一条明暗相间的黑赤花纹,隐如龙鳞,延伸到右眼处。那双深邃沉静的眸子,此刻正满是认真地盯着紫丞看。 终于受不住驾雾过分热情的“亲吻”,紫丞偏头避开,略用力拍了拍马背以示小惩,随即便望向它旁边,柔声唤道:“腾云。” 那马儿微扬起头,四蹄来回动了几步,算作回应。 紫丞不禁失笑:“到底不是你的主人,果然待遇还是不一样。”如此说着,脑中却突然闪现一副画面。 碧草如茵,天地朗阔。 白衣胜雪的男子坐在马上,长发轻舞,风姿俊逸。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微勾唇畔扬起的潇洒笑容,足以令世间万物都失了光芒,宛若天降神祇。 微笑着,他倾身向他伸出手,黑瞳漾漾,深深映着一双温柔的堇色倒影。 丞儿,来,我教你骑马。 …… 紧了紧拳头,紫丞猛然上前,一掌拍向腾云后臀。那马儿受到刺激,长嘶数声,前蹄扬起,沉静的眼睛终于起了波澜,似是不满地瞪了紫丞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阔地那边的密林深处奔去。 风入四蹄轻。 紫丞眼中有丝狡黠的笑意,冲频频回首脚步犹疑的驾雾道:“怎么?想追上去?” 那马儿哼哧几声,纯净的眼望望主人,终是重又亲密地用鼻端蹭蹭紫丞手心,不再去流连同伴消失的方向。 奖励般轻轻拍了拍马背,紫丞旋即抱琴轻盈一个翻身,便稳坐鞍上,单手执辔。驾雾立时发出数声长嘶,似已迫不及待想要纵情驰骋。 紫丞受其感染,心情也顿时大好,不禁扬眉一笑:“驾雾,走了!” 蓝天白云之下,一人一马。 皆是出众的气度,令人见之难忘的神采。 但那一瞬间,令远远观望的楼澈真正失神的,不是那些。 而是自紫丞身上散发出的真心舒畅和全然放松之感。楼澈虽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他却能想象到,那个时候,那张绝美容颜上,一定已绽放出快意的笑容。 宛如孩童嬉戏,有些调皮有些恶意却又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楼澈有些沉醉地想着,却无法忽视心底窜涌而上的些微苦涩。 弹琴的,为什么本大爷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不肯笑得这般舒心……看来,本大爷对你而言还真是个巴不得甩掉的负担吧! ************************************************* 骑着驾雾,紫丞心情格外好,许久不曾有这般恣意纵情的感觉了。 两年多的时光,让这马儿成长了许多,这期间自在的游弋,也让它更加野性十足,紫丞每每要勒紧缰绳,才能勉强将其制住,否则,不知什么时候让它突然兴奋起来,也许连主人都摔也是有可能的。 “驾雾,你今天表现不够好,害得我们只能在野外露宿了!”行至一条小溪边,紫丞看了看四合的暮色,远方不见一点灯火,便故意俯身提起马耳朵对着那里说话,惹得驾雾不满地摇摇头欲挣脱他钳制。 紫丞狡黠笑笑,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临河的一棵树上,本来他是不想束缚驾雾行动的,可如今行事求快,万一这马儿想念同伴,撇下他这主人可就麻烦了。紫丞找到一处干燥的空地,倚着另一棵树坐了下来。 对面驾雾歪着头看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认真专注之意。 紫丞对上那目光,唇边不由泛起温柔的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相伴了多年的坐骑,他好像能完全放开胸怀,现出许久未曾在人前展露的一面。 也许因为它只是一匹马吧,无论再怎么通人性,也终究不用顾虑太多。 若是人的话,真心捧出去,谁能知道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就算是自我封闭也罢,他习惯将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再不要受伤害。 其实,并没有改变呢……从前的他,不也是如此? 只不过,少了那唯一可以令他放开一切、坦诚相待的人,罢了! “驾雾,睡吧,明天还要辛苦你呢……”紫丞疲惫地闭了眼,对驾雾低声道。那马儿见他此番动作,似乎明了主人的意思,也安安静静地不再出声。 夜色低垂,春末虫鸣的声音还很清浅,紫丞有些不舒适地动了动身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是身边少了个才认识几天的人,怎会如此魂不守舍? 紫丞心内一惊,猛然睁开眼。 不该是这样的……难道……? 暗自凝一股真气在丹田之内,果然察觉一缕本不该存在的异样波动在下腹之处缓缓凝聚。 糟了! 第二十四章 桃花夜采梦迷情 之 花贼 紫丞抬眼,风中的气息已经起了变化。 驾雾是灵驹,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不对,但也只能不安地前后踱步,哼哧出声,却苦于束缚无法近前。 “阁下可是流影门的人?” 扬声先问,紫丞已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一点点流失,却不似中了一般迷药。除了无力,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绵软酸麻,这种诡异的感觉,似要超出掌控之外,竟让他泰然的心境稍稍起了丝慌乱。 只怕不是一般人……否则以己身警觉,应不会如此轻易便入了套。 紫丞暗暗调息,心内已闪过千万种可能情形及全身退敌之法。 便在此时,草叶窸窣而动,缓缓已有个瘦高的黑色人影向他走来。 紫丞心下警惕,在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幽香窜入口鼻之前,及时闭了气。再看一眼不远处的驾雾,仍旧躁动地甩着缰绳,仿似并未受到那股异香的影响。 “放心,这香没毒……” 男子半是邪气半是温文的笑声低低传来,紫丞已然借着月光看清了他面貌——人如其声,俊眼修眉,一身儒雅的文士装束却丝毫不能掩盖其邪气,反而更加凸显他行旁门歪道之实。 闭气毕竟不是长久之法,紫丞暗自调动内息锁住身上关键几处脉门,方才轻喘了下,却猛然惊觉自己刚刚那一声腻如叹息,竟隐隐有些魅惑的意味。 一咬牙,紫丞压低声音怒道:“你不是流影门的人,你究竟是谁?” 那男子邪邪一笑:“我当然不是什么流影门的人,那可是江湖砥柱的‘名门正派’呢——却不知你为何会这么认为?莫非……是有仇家?”惋惜地摇了摇头,悠然叹道,“那些人可真不懂怜香惜玉……这么一个倾城的美人儿,被血污了岂不可惜?” 说着,那人移步走近紫丞,蹲下身,单手勾起他下颌,以指摩挲那莹润光洁的肌理。紫丞这才看清那双眼,在沉沉夜色中,竟不加掩饰地透出淫猥笑意。 心内顿时狠狠一沉,紫丞努力运气调息,却惊异地感觉到那阵令人迷茫的无力感让他几乎连树干也倚靠不住。 那人仿佛知晓他此时感觉,轻笑着伸臂一带,便将紫丞揽入自己怀中。这番绝对称得上温柔的举动立马让紫丞本就透着些奇异酥麻感的身子起了莫名反应。 强自压下几要脱口而出的轻喘,紫丞感到下腹处那缕流连不去的诡异气机在这人满身幽香的催发下,愈发运转得厉害。 “你……究竟是何时下的手?”努力维持镇定,他必须利用有限的时间寻求脱身之法,并且,一旦了解此人底细,他便决不允许对自己做出这种行径的人活在世上! 那男子邪邪一笑,手指已缓缓自下颌滑落至襟口,“你认为呢?” 微凉的指尖在那白皙的颈项处轻柔地打着圈儿,紫丞紧咬牙关,定下微乱的呼吸,仔细回忆。 自从那日在翠华深渊与楼澈谈及虚籁之事,他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昨夜与琴瑚见面之后,才重又恢复冷静…… 可那段时间楼澈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对方下手的机会不大……难道说…… 已然想到关键之处,紫丞抑下几要闭锁不住的喘息,艰难出声:“是昨夜庭院中的酒?莫非你早就盯上我了?” “真是聪明!我柳寻芳果然没看错人!”眼神愈发明亮,宛如猎人遇上极中意的猎物般,“牡丹娇艳,最适合邂逅佳人,打从你刚进洛阳的时候,我便看上眼了……” 一路拈花一路情,半醉芳身半醉香。 原来他就是江湖中遍历群芳、声名狼藉的“拈香公子”柳寻芳? 传闻此人极擅使那些下流毒物,却不知这回在自己身上,他用的又是什么?若太过厉害,就这么处理掉他,解药该如何…… 紫丞思绪急遽变幻,细细考量对策,却忽觉一个寒噤袭来,那人微凉的手竟已探入他犹带暖热体温的衣内。 指甲狠狠深嵌掌心,紫丞强以疼痛来保持冷静,如话家常般淡淡道:“传闻‘拈香公子’若盯上猎物,便一次只对那一人下手,阁下如何确认庭中酒仅我一人喝了?” 见紫丞虽身子无法动弹,神情却仍旧一派淡漠闲雅,男子眼中征服之意愈深,亦不冒进,探入衣内的手缓缓在他腰间抚触徘徊,另一手却摸出一只酒杯,将杯沿贴近唇边轻舔,一双狭长的凤眼微眯,饶有兴味看向紫丞。 “这是……昨夜的杯子?”强忍住腹中因那人动作神情而起的翻江倒海之感,紫丞手握成拳,丹田之内真气暗潮涌动。 那人邪魅一笑,甩手将酒杯扔到地上,转而探向紫丞腰间束带,“本来这药效一日之后发作,我还在想……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你从那曹府大院偷出来,却未曾预料,你倒自己离了洛阳,身边那看似麻烦的小子也不见踪影……” 话音未落,便听得“唰”一声,衣带已被扯掉,对襟倏然散开。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男子凝住清辉之下,因沾染上月色而更显莹润的、间杂冷华与薄晕的肌肤,当即再难以自禁,颤抖着手抚摸上去。 “这便是你给我下的药?”紫眸深黯,明白显出慌乱之态,九分故意,却有一分是确实。下腹处那一缕异样的气机仍在缓缓流动,但紫丞能感觉到,仍旧自汇一束,不曾与任何其他气息交缠幻化。 还好…… 紫丞心下稍稍放松。 那男子却在此刻邪邪一笑,“像你这般的美人儿,我自然不会下狠手……看在实在喜欢你喜欢得紧,我便告诉你罢!此药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便会自解,你若想熬也是熬得过去,但我怎忍心看你受苦……” 那人眼神蓦然亮了起来,紫丞心中一紧,便觉胸前灼烫,火热的唇已然烙印上去。 下腹处那股奇异的暖流汹涌澎湃,终是受不住这种过分亲昵的啃咬舔舐,紫丞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真是敏感……”男子轻笑出声,一双手在紫丞腰间不住游移,修长的桃花眼角微微上挑,满含淫意的目光深深凝住紫丞贝齿轻咬的唇瓣。 桃花玉露,形色皆是诱人之极。 “这样看来,没赶上,倒真有些可惜了……不过,我也不介意……” 暧昧低笑,那人凑近一些,不辨男女的迷魅嗓音点在圆润耳珠处,湿滑舌尖顺着弧度浅慢轻移……然后,略显含糊,却不容错辨的话,字字出口。 “这么美丽的身子,其实早已被人尝过了吧?” 早已……被人尝过…… 空气流动一瞬间窒闷,万籁亦沉。 绵软的身体蓦地僵硬冰冷,融雪成岩,仿佛连心脏都被遏制了跳动,紫丞面色在漆黑夜幕中层层失血,惨白得骇人。 反是那对深紫瞳眸,镶在其上,竟似傀儡布偶,两潭空洞。 这么美丽的身子,其实早已被…… 早已被…… 这么明显,竟然……这么明显呵! 那个人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竟然直到现在还能影响到他?证明无论是心,还是身,甚至是那不堪一击的尊严,都已被禁锢上了沉沉重重、本该只属于过去的枷锁? 怎么会……怎么会?! 轰鸣之声汹涌窜入耳际,紫丞已什么都听不见,原本正悄悄探向身侧虚籁的手亦是停了动作……只除了刚刚那句话所勾起的回忆,他脑中竟连反抗的意识也被剥离殆尽,惟剩,一片静默凄凉。 而那越来越垂涎于到手美色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欲望之火,沉身向眼神已失了焦距的人儿压了下去。 春夜静谧,有风拂过。 一声骐骥嘶鸣,怆然绝厉,惊起满树雀影。 夜,愈深沉…… 第二十五章 桃花夜采梦迷情 之 醉春 就在驾雾发出嘶声凄唤的同一时间,事情发展开始急转直下。 紫丞的手已触上虚籁文弦——在刚刚感受到那向自己贴靠而来的陌生热度的刹那,他便已恢复神智。 只赌这一刻,他必须准确得手,分毫不差。 然而,同样有个人,在这同样的一瞬间,不,甚至要更早一刻,已然得手。 风中的幽香仍旧浓郁,却突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隐约传来——在柳寻芳左胸前那个血色尖顶处蜿蜒散发,愈发窒烈得呛人。 狭长的凤目霎时圆睁,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右手下意识扬起掌风,但那突然而至的利器却不容他再多作挣扎,血色尖顶又向前狠狠透出寸余。 穿骨剜心,刹那收魂。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此时便如风中落叶,缓缓向一侧软倒,而那双始终瞪大的眼睛,至死也未解困惑。 在柳寻芳倒下的那一刻,紫丞惊讶抬眼,看见了他身后的人。 原本干净的青白衣饰沾染了些土灰,腰间丝绳狂乱飞舞过后有些沮丧地垂下来,只有那姿势,尚还维持着先前风尘仆仆、迅速疾奔的样子。 看得出来,这一路到此,他追得很辛苦。 楼澈手中仍旧死死握住碧落,白毫笔尖被血浸染得鲜红,前端腥味浓郁的液体还在一点一滴往下落,然后,渗入泥土,一片暗红,是死亡的颜色。 紫丞注意到,他的身子在发抖,双眼直直盯住脚边尸体,清晰地映出那血那人。原本总是扬着爽朗的笑意的面上,此刻竟明明白白显出恐慌,但却,没有一丝后悔。 勉强拉起衣衫,紫丞硬撑着脱力的身躯挪到几步开外一棵树前,自另一面倚靠着它缓缓滑坐下去。 两个时辰,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吧…… 回头看了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和他身边犹自呆立的楼澈,紫丞已被咬得青白的唇虚弱地勾起一丝苦笑。 他此刻神智还算清明,却不知再过少时又会如何? 闭上眼,紫丞想靠睡眠来压抑身体某处愈发鼓噪的热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丞觉得身体被人摇晃得厉害,微微睁开一双水雾迷离的眼睛,便看到满脸焦急的楼澈,“弹琴的!醒醒!别睡!你好像在发烧,这里离洛阳近,本大爷先带你回去!” 肩膀处被楼澈牢牢抓着的地方一阵燥热,那种酥麻的快感受到刺激,更加踊跃地向周身流窜。紫丞想说话,甫一开口却是抑制不住一串浅吟低喘。 药效……发作了…… 意识到这个让人难堪的事实,紫丞薄晕蔓生的侧颊蓦地苍白了几分,强欲用力推开楼澈的手,却不料身子一软,便要歪倒在地。 “弹琴的!” 楼澈及时接住他,紫丞顿觉脑中一懵,眼前人满含关切的神情动作竟与记忆中某个场景相互重叠。 这个怀抱,带着夜色舒爽的凉意,沁人心脾,紫丞情不自禁地偎近些,颤抖地抬手抚上楼澈眉眼。 飞扬洒脱的神采,不加掩饰的关怀,还有那双明净黑瞳,蕴着某种深沉情绪,就像是,曾彼此许诺过的,只属于对方的柔情。 是你吗? 是你吗…… 紫丞这般问着自己,那如夜的紫眸中早已溢满深深眷恋,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竟原来,还如此,想念着那人。 可是……终究不过,成空一梦呵…… 楼澈犹在为刚刚紫丞的举动神情震惊不已,却于短暂的沉迷之后,紫丞虚颤得厉害的声线低低传来:“楼兄……紫某中了那贼子迷药,你……点我睡穴,两个时辰后再……再解开……” 楼澈顿时讶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紫丞见状心下大急,伸手紧紧揪住他襟口,掌间薄汗渗入衣料,整个人都开始抑制不住剧烈颤抖,“别多问……快啊……” 显然是被他此刻过于脆弱的姿态吓到,楼澈再不敢多作耽搁,抬手便点上他几处穴位,紫丞身子一斜,便软软落入他臂弯。 不愿意抬眼便能看见地上那人,楼澈抱起紫丞走远一些,却直至此刻才看见另一边的驾雾,那马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猛盯着他瞧,直要将他身上打出个窟窿。 楼澈顿时哭笑不得,“弹琴的,这马一看就是你的,这种眼神,活似本大爷才是刚刚那要对你意图不轨的家伙!” 轻缓地抱着怀中人靠树坐下来,楼澈方才小舒了口气。 从最初听到驾雾那声凄厉嘶鸣,一直到现在,他终于能稍稍放下那颗高悬的心,能稍稍顺畅一下过于逼仄的呼吸。 “不过……也多亏了它……否则,本大爷还真就找不到你了……再晚一步,若再晚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样想着,心内恐惧便再也抑制不住,奔流而出,激烈如泉涌。楼澈低头,微微颤抖着收拢双臂,将怀中纤瘦的人儿搂得更紧了些。 他不知道若他不来,紫丞究竟会被如何对待,就像他亦无法分清,刚刚看见紫丞差点被人侮辱,衣衫凌乱,雪肤晕红,甚至是娇弱轻喘的模样,自己心里除了极度的气愤和愧疚之外,那种莫名混乱的心跳与呼吸,又是因为什么。 只是觉得,是自己的错,本该无论如何,都不离开紫丞身边的,却因一时意气用事,让他遭遇危险,更何况,是这种事。 风月场上他虽懂的不多,却也能隐约了解,那贼子所做必是污秽;更何况—— 紫丞那双美丽的眼睛,在那个时候,神采尽失,那样绝望的空洞,他恐怕一辈子都再忘不掉了。 也一辈子,都不想再见那样凄凉无助的眼神。 楼澈垂眸凝视那已安然些许的睡颜,纤长睫羽似染了一层薄雾,泛着微湿的光泽,让他克制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轻碰上去。 冰冰凉凉,触指即化。 化入心房,是那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酸涩。 楼澈紧紧拥住紫丞,过于纤细的身躯仍旧灼烫得厉害,可是又有谁知道,刚刚蒸入风中,那似泪冰凉? 摇摇头,楼澈胸中不禁涌起强烈的心疼与不舍。 他总是这般不愿表露自己真正所想,但这一次,楼澈不用猜也能知道,紫丞会把这莫大的耻辱和难堪,都生生逼进心底,就如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便是忘却,再不触及。 “弹琴的……” “你是不是……很讨厌本大爷?” “说来还真真奇怪之极!本大爷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物,怎么一遇到你,就成天净做窝囊事了!” “弹琴的!你看看,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换成是你,你干不干?” “……哎……可本大爷却……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弹琴的……” 楼澈喃喃出声,脑中一片乱麻,想来想去却仍旧弄不清自己为何——总也放不开怀中这人。但他天性洒脱,向来顺心而为,既然现在不明白,那便还是跟着吧。 跟着紫丞,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楼澈大爷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都不问别人怎么说。 若能呆在紫丞身边,楼澈想,也许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会明白,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 沉沉梦中,紫丞忽觉一片温暖。 抬眼,花香如醉。 那白衣胜雪的人正抱着自己,前额轻抵眉心,鼻尖浅吻贴合,呼吸亦是灼热地融溶到一起……还有他正紧紧锁住住自己的眼神,烫得紫丞忍不住脸红心跳。 羞赧低眉,他感觉到那宽大的掌心包覆上自己纤瘦肩头,灼热的触感透过微薄的里衣传递过来,仿佛在给他勇气。 丞儿……将一切交给我……好么? 略带霸道却始终不减温柔的嗓音呢喃在耳畔,莫名便安抚了他紧张的身心,下腹处那团火焰终于失了控制,激烈燃烧起来。 再顾不得那许多矜持和恐惑,他回抱他,将晕红的脸庞埋入那白衣内温暖的胸膛…… 台……你可记得那日的承诺? 我只属于你。 第二十六章 桃花夜采梦迷情 之 慰心 当紫丞再次醒来的时候,并非两个时辰后,而已是第二日清晨。 阳光自树叶缝隙间柔柔地倾洒下来,温暖和煦,映着他恬淡如常的面容,莹润泛着玉质浑然的浅红华晕。 睫羽微垂,稍稍适应了入目光亮,紫丞才撑起仍有些乏力的身子。一幅淡青色的柔软布料便随他动作自肩头滑落,恰恰铺开在膝头,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熟悉的温暖气息。 紫丞怔了怔,唇畔不禁勾起浅浅笑意,一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河边,正蹲着身子一动不动的人。 穿好衣物,一手拿起那件外衫,一手怀抱虚籁,紫丞站起身向楼澈走去。 那往常总是神采飞扬笑意盈然的一双眼,此刻正直直盯着湖面发愣,水光潋滟,映照进那对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瞳孔。 水声哗啦啦作响,楼澈手中握着碧落,柔软的毫毛在清水的荡涤下如风吹发,摇曳生姿。 只是,不复雪白。 任这河水多么干净,也已洗不去那斑斑血迹——虽浅,却足以留痕。 “楼兄,对不起。”紫丞轻叹。 楼澈猛听到说话声一回头,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一惊之下差点栽进水里,再定睛看去,见是紫丞,脸上立时浮起可疑的红晕,“弹……弹琴的,你醒了啊?” 说罢欲要低头掩饰局促,却在突然想到什么的时候,意识还未跟上,便已豁然站起身,抬起一手抚上来人额间。 紫丞下意识偏头想要避开,却不及楼澈动作迅速。 肌肤相贴,那宽大的掌心,温暖略有些粗糙,不算太舒服,却不知怎的,让紫丞的心无端涌上些,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奇妙安宁感。 轻轻眨了眨眼,纤长蝶翼柔柔拂过楼澈那只手的腕脉,仿佛昨夜不经意触上的——犹带幽香的浅匀呼吸。 脉搏的跳动顿时失了规律,楼澈手上稍顿,脸面也蓦然红了三分,眼神都不敢再看紫丞,便假意越过他肩膀,去望不远处的潺潺流水。 “楼兄?”安静地等了片刻,仍旧未见楼澈把手挪开,紫丞抬眼,见那人又盯着水面出神,不禁眉心微皱,疑惑地唤了声。 “啊?啊……”楼澈呐呐回应两个单音,下一刻便猛然意识到不妥,再不敢多作停留,匆匆低了头移开手,赧颜道:“这个……还好……烧已经退了。” 难道这呆子,竟还以为他昨夜那样,是因为发烧? 紫丞想着虽觉好笑,但先前那种温柔的触感和不加掩饰的关怀仍旧令他胸中一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起来,“楼兄,对不起……” 他又如此说了一遍,这一次,已有五分真心。 楼澈顿时不解,“怎么是你对不起,应该算本大爷……”尴尬一笑,楼澈没再说下去,他怕紫丞又想起昨夜的事,心中难受。 几时这么细心地对待过一个人?楼澈这样想着,免不了一阵叹息,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 这边楼澈还自犹豫着怎么接下话,呐呐不成言,而对面人看着他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却已是禁不住轻叹出声。 水声缓缓,语调也是缓缓。 “楼兄……” 语气少顿,紫丞视线自楼澈握紧的手,延伸到那不停滴着水的笔毫上,如珠玉反射阳光,有些刺眼。 不由地轻蹙了眉,深紫瞳眸中忽而泛起些温柔的波痕。 楼澈……你…… 摇摇头,紫丞抬眼,凝住河对岸那渺远如云烟的穹庐一线,半晌,终是柔柔开了口。 “碧落……想必是头一回沾血吧?” 浑身一颤,楼澈脸上洒脱笑意终于挂不住,僵硬地动了动唇角,身子一松,也不管那石子地有多硌人,便颓然坐了下去,抬手将碧落向水里狠狠地挥舞着,霎时便有千万朵水花激昂跳跃,点滴落在二人发梢衣角。 一片莹莹闪烁的光。 楼澈瞪着那水波半晌,将脸埋入双膝,嗓音有些闷闷:“本大爷只是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本不该轻易夺人性命。”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这样么? 紫丞心中一动,凝住楼澈的目光忽深忽浅,就如微风吹动树影,阳光时明时暗,最终,化成某种温暖的霓色。 春日清晨的树林,在两人再次的沉默中,重又恢复一片宁谧,只有那水声灵动,如酒落壶,不停敲击着浅酌轻唱。 偶尔还会有春燕细细的啼叫,鸟鸣山更幽。 而静默,也随之更加凝重。 “弹琴的……”楼澈忽而低笑出声,颇有些自嘲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本大爷很可笑?明明当时就恨那人恨得要命……可到真杀了人以后,却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头埋得更低,楼澈语气愈发窒闷:“这样,算不算是虚伪?” 算不算? 不等紫丞回答,楼澈已开始下意识地逼问自己。 而先前,不能成眠的昨夜里,他已如此扪心自问过许多回,结果都令楼澈越来越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厌,非常讨厌! 本大爷明明……最痛恨虚伪了! 这样想着,不由握紧碧落笔杆,玉质浸入水中的一段,冰冰凉凉,而掌心的那截,却只有愈发温热。 楼澈闭了眼,又抬起碧落轻缓地敲击水面。 一声一声,水波也应和着,哗啦啦响。 思绪纷乱。 紫丞听着他说话,仍旧沉默地注视那一片潋滟莹然,眼中不停变幻着光影,流连不定。片刻之后,方才轻缓地叹了口气,也一扬衣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轻挑慢拨,流畅的琴音便如流水般缓缓淌入耳侧。 楼澈讶然转头,那优美的侧颜便入了清晨的第一幅画卷,青丝如缎,柔柔软软搭上肩膀,似钿白牙轴上顺垂的流苏,款款轻摆。 楼澈有些沉醉地注视着操琴人,耳中却忽听得铮铮一个起音,惊破万籁。 琴音已然变得急促,翻卷时如层云激荡,跌落处似沧浪激狂,起起伏伏,伏伏起起,如醉酒之人颠簸的步子,仰天的长啸,最后是熏然醉语,梦归红尘。 起于宁,归于静。 收手余音,紫丞转头含笑看着楼澈,微垂的眼帘下,一对此刻看不清色泽的瞳孔,浓淡深浅,透着些幽情,撩人遐思。 “楼兄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楼澈愣愣地摇头,一双眼仍旧痴然地凝视他。 “此曲名《酒狂》。” “传闻有位十分好酒的高士,镇日酩酊,庶不为人所忌,此曲便是写他……”顿了顿,紫丞抬眼,对上楼澈目光,颇为郑重地一颔首,“但紫某却觉得,直至遇上楼兄之后,紫某这琴方才得以弹出些许曲中真意。” 楼澈听他将自己比作酒中高人,虽也常常厚脸皮如此自诩,但在此刻倒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嗫嚅道:“论酒量,你也不错。” 紫丞却是莞尔一笑:“此言差矣,要成酒中神仙,要的不仅是酒量,楼兄这般洒脱之人,才是紫某真心所敬佩。” 楼澈闻言顿时眼神发亮,止不住内心激动便抓住紫丞按在弦上的手,急切道:“弹琴的,你当真这么认为?” 紫丞微愕,却并未抽出手,只是微微笑着点头,“是!在紫某看来,楼兄仍旧与从前一样,更何况碧落这一笔帐还得算在紫某头上,若楼兄不想原谅紫某,大可一直介怀下去。” 这样说着,紫丞微垂了眼,神色间忽而笼上抹淡淡的黯然。 没看出此前一刻那双闪烁的紫眸中隐约的算计意味,楼澈忙不迭抬手起誓:“本大爷绝对没有怪你!本大爷杀了那混蛋,却是从未后悔过!” “真的?”紫丞忽然抬首,眨着眼睛笑得异样。 楼澈正要点头,却猛地自那人神情中读出些奸计得逞的意味,脑中一滞,立时便明白过来,抡起拳头“重重”挥在紫丞身上。 “弹琴的,你又骗本大爷!这次的帐再记下一笔,你自己看着办!” 紫丞弹弹衣袍站起身,笑道:“那便快马加鞭赶去建业,紫某请楼兄喝酒如何?” 经过刚刚那一番促膝交谈,楼澈已觉神清气爽许多,挥袖擦了擦笔上水珠,大喇喇将毫锋朝空中一甩,也跟着站起来,脸上已恢复惯常的一派阳光。 “这样太便宜你了!不过……本大爷暂时也没想到别的,就先欠着好了!但你既说要请,可就别想赖掉!” “楼兄放心,紫某便是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惹你,否则,那只大笔,紫某可禁不住一下!” 忍不住揶揄他几句,紫丞便见楼澈果然志得意满爽朗大笑,也不禁在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楼兄,趁天色尚早,我们这便上路吧!” 楼澈正要答应,却一转头瞥见不远处悠闲啃着青草的驾雾,立时心下有些打鼓:“弹琴的,只有一匹马,难道……” 假装没看见他微红的面色,紫丞温文一笑:“楼兄不必担心,紫某绝不会委屈你与在下共乘一骑。” “啊?”说不清是失望多些还是庆幸多些,楼澈忍不住叹口气。 走到驾雾身边,紫丞解下缰绳,轻拍了拍马背,随即在它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那马儿长嘶数声,便一甩马缰,扬蹄向某个方向奔去。 才一会儿功夫,就已消失在密林之后。 楼澈顿时傻眼:“弹琴的?你的意思不会是我们一起步行吧?虽说本大爷也不反对……可是你的功力……” 紫丞笑意更盛,“楼兄何妨稍待片刻?” 楼澈虽然心中一片困惑,听得此言也只能杵在原地,乖乖等着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楼澈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终告耗尽,张嘴就想再问,却忽然听到远方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两匹雪白神驹扬蹄如风,正朝二人疾奔而来。 只片刻之后,楼澈已能看清,一匹正是紫丞坐骑,而另一匹与之外形相似,却在右眼处有一条极为霸气的黑赤鳞纹,更衬得那马傲骨不俗。 楼澈一见,便觉心中甚为喜欢。 “腾云和驾雾,楼兄觉得如何?”紫丞迎上驾雾,身形一跃,翩然跳坐在马背上,扬眉笑道:“这腾云,楼兄若能驯服,便归你了!” 楼澈看着那驻足在自己几步开外的灵驹,心头顿时涌起难言的激越,不禁拊掌赞叹:“真是好马!”言罢又似不相信般,看向紫丞确认道:“弹琴的,此话当真?” 紫丞一拉马缰,也不待楼澈反应过来,扬鞭初落,驾雾立时四蹄疾奔,扬起一路薄尘。然后,那满含笑意的声音便随风传至楼澈耳中—— “东行一里,紫某等楼兄‘腾云’而来!” 第二十七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驯马 腾云不愧是以性子沉静深得前任主子喜爱的灵驹,无论对面人怎样变换嘴脸,或挑衅、或垂涎、或凶恶地盯着它,这马儿都端然静立,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连哼哧一声都懒得表示。 这畜生,架势还蛮大! 楼澈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将紫丞临走时抛给他的外衫穿上身,摸着平常再熟悉不过的衣料,此刻却不知怎的又是一阵脸热。 就好像是,那上面残留下来的淡淡幽香,此时正与自己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面上微红,楼澈脑中思绪飞速运转,情不自禁又想起昨夜,紫丞那透着别样诱惑力的姿态,以及……自己宛如着了魔般不受控制的“非分之举”。 血气倏然上涌,楼澈猛力一甩头,似要抛掉那颇有些绮丽的画面般,重又看向腾云,却不想那马儿一双乌溜溜的眼正瞪着他,从那神情里楼澈居然看出了些近似不屑的意思。 还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眉一挑,楼澈探头望了望远方,那先前还看得清模糊轮廓的白影早已消失不见。心内微松,某人立时一番摩拳擦掌,暗在心里贼笑—— 软磨硬泡都不行,还敢给这么个白眼,看来只有动真格儿的了! “弹琴的!本大爷已经足够客气,是这畜生自己不识抬举,到时候可别说本大爷没好好爱惜……” 摇头晃脑自念经一通,似还未完,楼澈却突然目露精光,足尖轻点,飞身便向腾云背上扑去。眼看就要安安稳稳坐上马鞍,却万万没想到,那马儿头一高昂,蹬了蹬前腿,忽而长嘶着狂奔起来。 楼澈心下一惊,急忙收了去势,提飞云之气方才避免了狗吃屎的命运。 “你这家伙!竟敢戏弄本大爷!”楼澈哇哇叫嚷,施展轻功就向前方刚跑出不远的腾云追去。 这一次,楼澈总算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马外有马”了。 腾云脚力比起驾雾确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别说,性情好坏在现下有了体现,更是不用伯乐就能看明,究竟谁比较难驯服一些。 飞云已提至八成功力,楼澈却仍旧无法追上,总是跟腾云保持一丈的距离,那马儿还十分可恶地专挑蜿蜒曲折的路去跑,一路扬起的灰尘以极快的速度扑向身后那人,几乎化作切肤利刃,打在脸上生疼。 楼澈本就疲于应付,兼之每每要追上时,都会被那一对高扬的后蹄吓得歇气,只得又匆忙拉开些距离。 外表看来温和沉静的腾云,此刻已完全换了副烈火般的性子,只是一味地狂奔,似要拼尽全力反抗他人觊觎。这一人一马都是轻易不肯服输的主,这下算是卯上劲儿了。 当紫丞停止前进,在约定之处稍歇时,便毫无意外地看到不远处山坡上,正追逐着急速向这边过来的两个身影。 朗声一笑,紫丞冲那飞在半空的人影传音道:“楼兄!紫某让你腾云而来,却从不知‘此腾云’竟原非‘彼腾云’!受教受教——” 楼澈远远听到这颇带些幸灾乐祸的招呼,忍不住心中一急,竟没细想紫丞如何知道自己这一身轻功名也带“云”字,只欲快快跃上那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坐不上的马鞍。 这越想越急,越急越想,楼澈心下终于再无法顾忌那许多,一发狠又提两成内力,身子猛旋,张臂冲那狂奔的马儿直直扑过去。 紫丞甫一看见楼澈那架势,便预料到他蛮干的劲头又上来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不怕死到如此地步,只来及惊呼一句:“楼兄小心!” 那青白的身影已然跃上马背。 顿时翻卷起一团厚重尘土,腾云似乎被迫停下了。 但紫丞视线被遮挡,完全不知那里是何等状况,心急之中,返身跳上驾雾就要奔过去。却在下一刻,那团弥漫的沙尘中突然跃出一道白影。 是四蹄如风的腾云,仰头长嘶,雪白鬃毛如疾风劲草,漫露张狂之势。 而背上楼澈正紧紧拽着缰绳,分明是灰头土脸惨不忍睹的样子,却还能满面狂傲洋洋自得地俯身贴向马耳朵,在那里贼贼地说些什么。 腾云遭到暗算,背上被狠力砸上重物,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下更是十分不满地发出几声嘶鸣,抗议般使劲摆晃脑袋,可那缰绳紧紧将其勒住,它也只能加剧腾跃之势,试图摆脱背上人钳制。 紫丞瞠目结舌地看着以惊人之速距自己越来越近的、显然不是你情我愿的组合,虽然尚还无法认同,但他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 楼澈果然不可以一般人论之。 “弹琴的!看出本大爷的厉害了吧!”楼澈笑得明显夸张,他无疑是故意要曲解紫丞那一脸无奈之色。 胸口刚刚撞上鞍脊,有点疼。 这种超出常规的驯马方法首次实践,果然还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不过楼澈可不愿在紫丞面前示弱,直了身子就想向他招手。 但是,正如紫丞所担心的,腾云对“调戏”它的人向来不留情面,更何况楼澈刚刚挑战它的威严,还在它耳边说出那么一句话…… “好马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本大爷的了!看本大爷不好好调教调教你,让你懂得怎样尊敬主人!” 千不该万不该,惹上腾云而非驾雾。 楼澈连惊呼都未及出口,便觉一阵头晕目眩,那烈性的马儿扬起前蹄,几乎完全直立起来,将毫无防备的某人狠狠摔了出去。 “楼兄——” 天旋地转之间,楼澈听到一声急切呼唤,还没待他有所回应,就突感眼前一暗,竟是腾云扬蹄向自己踏来。 第二十八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妥协 下一刻,楼澈几乎完全呆住了,倒不是因为眼前的危机有多严重。即使刚刚那一摔让他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五脏六腑跟移了位似的,但他仍然相信以自己的实力,根本闭着眼睛都能脱险。 然而此刻,他却是真的震惊到呆住了。 当那堇色的人影飞扑过来抱住他,却将自己背对那高举的马蹄时,楼澈只觉得短暂错愕过后,一股巨大的恐惧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澎湃着席卷而来。 这一瞬间,刹那的犹豫也不被允许,浑身血液都似全部涌入到狂跳的心口,楼澈已完全失了考虑,只能伸臂死死搂住紫丞几个翻滚,反将其紧紧压在身下,忍不住嘶声大吼道:“弹琴的!你不要命了!” 紫丞拧眉,吃痛地动了动被他钳制的手腕,勉强一笑:“呵……楼兄不必担心,腾云不会伤我……” 一语未完,楼澈却更加用力地抓住他,打断后面的话开始厉声怒斥—— “本大爷怎么知道那畜生脑袋里乱七八糟想些什么?马蹄子是多厉害的东西你究竟有没有常识?要不是本大爷反应够快,你刚刚差点就……就……” 楼澈疾喘着说不下去,先前那一口气没顺上来,现在被某个念头一滞,更是带动浑身血脉都开始运行不畅,握紧紫丞腕部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且已然有加剧之势。 紫丞本是笃定腾云不愿伤他才会有此作为,可现在见楼澈竟激动若此,心中感叹之下也颇有些不忍,便温柔笑笑,轻声安慰:“紫某自然是有十成把握的……楼兄若不信,可以转头看看。” 楼澈闻言微愕,不确定般皱着眉偏头看去。 腾云就立在他旁边,一双幽深的眸子凝住他,又恢复了最初的沉静,丝毫想象不出这马儿之前是何等恶劣剽悍。 当真如此有灵性?对弹琴的跟对本大爷完全是两码事嘛…… 不行!这么听话的千里神驹,配本大爷正合适,不收进囊中岂不可惜?反正来日方长,楼澈大爷我就跟你耗上了! 不就比个耐性,本大爷难道还输了一匹马不成? 楼澈心里暗暗打着算盘,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重量对紫丞来说实在算不得好受,更何况他后背还有碎石杂草硌磨不平。 沉默地忍耐了一会儿,却仍未见楼澈有所动静,紫丞终于自行撑起单臂欲要起身,无奈楼澈压得他实在太紧,根本如座镇铁大山一般。 眉心微蹙,两人这种姿势令他不由想起昨夜,紫丞顿时心内一凛,强作苦笑道:“楼兄,你再不放紫某起来,腾云恐怕还会想踢你。” 听他这么说,楼澈方才意识到二人此般状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便低着头讷讷站起身,脸上却已红成一片。 紫丞理了理衣袍,只偏头瞥一眼,也不再多说,便越过这厢紧张得东张西望的某人,径直走近腾云。 不远处驾雾也似终于在一片混乱中重又找到主人的身影,立时发出欢快一声叫唤,脚步轻快地小跑过来,伸出舌头细细舔去紫丞鬓角一根草叶。 看着这一人一马如此亲昵的模样,楼澈心中忽而有些泛酸,“弹琴的,不管怎么说,本大爷是骑上腾云了,你该说话算话吧?” 紫丞唇边勾起丝微笑,并不作答,只是凑近腾云耳边,一边轻抚它鬃毛,一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楼澈起初不解,却见那腾云听了紫丞的话,先是低低哼哧一声,漆黑的眼重又盯向楼澈,眸底竟愈发充满敌意。 “弹琴的!”心内被那目光看得一阵发毛,楼澈余悸未消,退后几步道:“你不会是故意让这畜生来整本大爷的吧?一顿酒而已,有必要这么狠吗?” 紫丞转头看他,有些哭笑不得,“楼兄对紫某的人品还真是处处质疑啊!看来这一次冒险相救,落到楼兄眼里,反成了逢场作戏……” 话音未落,便见楼澈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一副做错事手都不知往何处摆的样子,不禁心下莞尔,略一叹息,“楼兄应该知晓,马是极通人性的生灵。这腾云本就有位很合得来的主人,现下要让它立刻接受你,哪能这么容易?” “那……那……”楼澈低着头,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本大爷勉为其难跟你共乘一骑吧…… 果然此事才是重点。 不过,这个如意算盘还未打响,紫丞柔柔淡淡的嗓音便已不容他往下说:“紫某刚刚已经跟腾云说好,只要你不再提要当它的主人,它便愿意载你。” 原本鼓足勇气想说的话被扼杀在喉头齿缝,楼澈心内就已有八分不悦,此刻又听到这般提议便更加不服气了,“本大爷为什么要跟匹不知好歹的马妥协?” 紫丞微眯了眼,闲闲挑眉:“那楼兄是不愿与紫某同去建业了?” 嘴一扁,楼澈看着那人凝固在唇边的笑意,只得再次收敛起浑身芒刺,吐口气向腾云举双手大声赔礼:“是!是——本大爷怕了你,行不行啊?” 说罢又向紫丞投去颇为别扭的一眼。 紫丞见他才刚说了不与一匹马妥协,此刻又向腾云如此“道歉”,立时被逗得乐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多谢楼兄大人大量……自古宝马配英雄,假以时日,也许楼兄真能收了腾云也未可知。” 说着拍了拍腾云,伸手取下马缰,欲要递给楼澈,却见那人迟迟都未接下,顿时疑惑抬眼,恰好撞进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 刚刚那一刻,楼澈感到,自己的思绪是真的停滞了。 宛若所有时间也为那展颜一笑所迷惑,驻足不肯向前。 那样的笑容,宛若春华初绽,即使还不算全然开怀,但比起他以往所见,已能令人相信,那是真正发自内心。 “弹琴的,你……”顿了一顿,楼澈耳根有些发烧,接下来的话声低如蚊蚋。 你刚刚那么笑,很好看…… “楼兄?”紫丞果然未能听清,不由面露疑惑,倾身想靠近些,却不料楼澈如避火钳,猛然向后跳出一大步,胡乱摆手神色慌张:“没什么没什么!” 紫丞见他如此反应,心内于是愈发诧异,停下脚步皱着眉瞧他。 暗地里本来就有鬼,现下又被这般注视,楼澈登时愈发手忙脚乱,急急扯过腾云缰绳,一翻身便跳上马背,眼神四下飘移,顾左右而言他,“弹琴的!时候不早!还是快上路吧!” 说罢不等紫丞反应过来,楼澈已驱了腾云向某个方向奔去。 刚刚那句话很耳熟,紫丞不禁有些好笑,这分明是自己最近常对他说的话,怎么这会儿反倒由那向来不着急的人拿来教诲了? 不过,即便如此,楼澈偶尔泛迷糊的本事还真要随时随地提防才好。 否则若像接下来这般的事件再多一些,那红梅幽瓣得找到何年何月才算尽头? 紫丞真是算修养绝佳才忍住没翻白眼,仅仅只轻轻叹了口气,便语调如常地冲那一会儿疾奔一会儿徘徊的背影喊出一句话—— “楼兄——那不是去建业的方向!” 无力,真的很无力。 紫丞抚额摇头,心内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么费劲留这人在身边,究竟算对了还是错? 第二十九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入境 腾云和驾雾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良驹,才过四日,楼澈便已察觉沿途风光明显的变化。 柳丝刀裁,桃花争艳,在这暮春初夏交汇的时节,勾勒出南国特有的旖旎情怀,潋滟着处处空濛的湖光水色。 楼澈抑制不住欣喜,转头看向紫丞,对方正端坐马上,胸前随意散落的长发随驾雾闲适慢行的步子轻轻摇曳,在四周美景映衬下越发精致的容颜却是透着些不合时宜的漠然,眉心微蹙,仿佛正在浅思。 如此姿态,已维持了有些时辰。 楼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弹琴的,从刚刚开始,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回事?” 紫丞随意轻应一声,也不出言解释,目光却是飘向了不远处一间小小的茅草棚,梁柱顶上挂一布招,上面写着个大大的“茶”字。 楼澈顺着他视线看去,旋即爽朗一笑:“弹琴的,口渴的话,就去那里歇歇再走罢!” 虽说有良驹相助,但连续几天几乎没日没夜地赶路,绕是他这样奔波惯了的人也有些受不住,想来这弹琴的还真能折腾自己。 心下稍稍一紧,楼澈见紫丞还在考虑些什么,便直接跳下马,冲他招手,“下来吧!今日之内肯定能到建业,歇一下又不会耽搁太久!” 紫丞一愣,领会出他话中心意,也温柔笑笑,随即旋身轻盈跃下。 青丝如墨,在半空划出数道绝美的弧度。清风轻拂,有点点淡粉的花瓣飘落下来,翩舞着少女般的羞涩,调皮地沾染上那一袭堇色长衫。 桃花人面,相映成红。 楼澈不自在地别过眼,拉着缰绳便要向茶棚走去,却不料腾云竟僵着步子立在原地不肯挪蹄儿,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住楼澈。 他算是彻底服了这忒有灵性的马儿了。 一路上,类似的状况实在太过寻常,他已然学会了不去斤斤计较——好歹只是匹马,如果是人的话…… 楼澈忽而暧昧地冲紫丞猛眨眼:“弹琴的!本大爷真是好奇,这腾云原来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将坐骑也驯得如此戒备?” 紫丞正梳理着驾雾深鬃,乍听他这么说,一时也未理解那话中意思,只是向他投来疑惑的一瞥。 楼澈拍拍腾云脊背,笑得更贼:“腾云老兄,美人是用来欣赏的,你又何必这么小心眼,只看一下就要闹脾气!” 腾云不满地挣脱他手中缰绳,姿态高傲地踱步到茶棚旁的大树下,而这边驾雾见同伴如此,也不舍地蹭蹭紫丞手背,然后跟上前去。 楼澈于是傻了眼。 腾云和驾雾,一个爱别扭,一个爱撒娇,真是堪称绝配! “楼兄,马毛是要顺着摸的。”紫丞轻咳一声,表面维持淡定,心内却被刚刚楼澈和腾云的话语往来逗得好笑,不由自主也打起趣起来。 楼澈甩甩额前碎发,装模作样大声哼道,“本大爷不屑讨好它!” 紫丞不置可否地摇头,笑着先他一步走进茶棚,寻了不怎么显眼的位置坐下。 小路偏僻,这地方自然不大,但因着是去建业的最佳捷径,此时也有三三两两零星几个路人正在歇脚。 紫丞要了壶清茶,冲对面一坐下就不停东张西望的楼澈摆摆手,笑道:“楼兄在找什么?” 楼澈一听,立时满眼神秘地凑近些:“弹琴的,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盯着本大爷看?” 真是后知后觉,竟然现在才发现? 紫丞只浅浅点了个头,楼澈于是不乐意了,“你难道不认为,这是由于本大爷颇有魅力吗?” 紫丞闻言几要为之绝倒,只能艰难地咽下那一口茶水,勉强出声:“楼兄……确实风采过人。” 才智……也相当过人。 紫丞在心底悄悄补充,随即又偏头向角落里那桌的客人投去似是不经意的一瞥,眸光锐利,满含深意。 “弹琴的,别动!”楼澈突然发出一声低叫,抬手触上紫丞发梢。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令紫丞一阵惊讶。待回神时,已然看到楼澈伸向自己眼前的食指指腹上,一片粉中微白的桃花瓣。 微风轻徊,便翩跹着旋舞着坠落在地。 紫丞顺着那仍旧不停打滚儿前行的花瓣,眼光到处,一片成阵落红,这是春末的最后一批花儿。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冬日白梅,是他曾经最爱的花。 在一片零落成泥幽香如故中,那个人那样对他说起—— 丞儿,虽然留不住落花,但我想,留住你。 “弹琴的?”一声隐带着些忧虑的呼唤传来,紫丞方回了神,却见楼澈忽而靠向他,压低声音认真道:“当心点,你侧后方那个人眼神不善。” 紫丞顿时彻底醒悟过来,微偏了头看去,那一身靛紫锦袍的人已完全抬起脸与他打了个照面。 约摸三十开外,棱角分明的俊容上,一对如彻骨寒夜的眸子正闪烁冷峻的光,与漆黑中泛着些幽蓝宝石般光泽的短发相映,愈发透出抹若隐若现的狠绝杀意。 那人迎着紫丞同样变得沉冷的视线,唇角勾起一丝看不清意味的浅笑,从容站起身,走到二人桌前站定,居高临下缓缓开口——“紫丞,别来无恙?” 第三十章 此去江南多行路 之 宵明 眼前男子这般姿态,已是显然的凌人气势,更枉论他盯视紫丞的目光竟隐隐透着些嘲弄和轻视,楼澈一时火大便要窜起身,却被紫丞稳稳按上他肩膀的手止住动作。 虽轻,但不容拂逆。 是紫丞行事的一贯作风。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楼澈已然了解三分,知道此人心性甚高,断不会任由摆布。他也只能稍稍按捺住忿忿,在一旁看着。 不过,若有人想伤他,得先问问本大爷手中这支笔! 挥出碧落,将尾端朝桌面一锤,流苏翻卷龙纹凤路,立于桌面,凛然三尺。 那男子接收到自楼澈眼神举止间传达出的警告之意,忽而露出饶有兴味地一笑:“紫丞,近三年未见,你还是一样不成器,只知依靠他人办事?” 紫丞淡然一笑:“首辅不也一样?却不知……寄生蜉蝣与伴木藤萝,哪一种来得更为高明?” “你……!” 那男子听他出语便是讥诮,且恰到好处地揭了自己身份,便也不再维持那一丝虚假笑意,冷声道:“‘首辅’这个称呼早已不属我宵明,紫丞公子这一声,倒还真看得起在下!” 紫丞眸光微闪,浅浅一勾唇,正要说话,却忽听身边传来串串张狂笑声,转头见楼澈正挑着眉毛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本大爷说你这‘小明’可真不识相,‘首辅’这称呼听来就威风得很!你竟还不要?不如让给本大爷好了……” 宵明额角隐隐冒出青筋,却仍旧雷打不动,冷着一张冰山脸。 紫丞在心里暗叹,看楼澈此番神气的样子,八成将这“首辅”当成类似刘府管家一般的角色了。 也好,省得他多作解释。 “无论怎样,在紫某看来,首辅重职,仅有一人堪当此任。”这话说得笃定,眸中冷锐之色亦散去不少,沉晦初霁,浮出原就一直深藏的某种意味,确是真心敬重。 宵明神情稍滞,却只片刻,重又现出一抹冷冷的笑:“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世间常理。宵明绝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愚蠢死士。只在此念及昔日相识一场,又有忠誓在先,便告诫你一句——” “成王者从来不需那么多善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想必传闻中文韬武略、惊才绝艳的‘妙音公子’不会不懂!” 紫丞闻言虚怀一笑,起身拱手道:“自然是懂,紫某虽则不才,却也多谢首辅良言相劝。” “哼!”宵明淡淡扫了楼澈一眼,那目光中的别具深意让某人顿时如坠五里雾中。但不等楼澈下意识反瞪回去,那人就已重新收敛视线,向紫丞缓缓道:“但愿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说完这一句让楼澈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宵明便站起身向草棚外走去。 “首辅且慢!”紫丞突然唤住他,亦抬步跟上前。 顿足回首,宵明微挑了眉看着来人:“还有何事?就这样过来,琴也不拿,就不怕我暗算你?”说罢又是嘲讽一笑,“你不会到现在,还当我是什么正人君子?” 紫丞摇摇头,对他话中暗刃毫不在意,只微微一颔首,声沉且定:“首辅放心,同样的错误,一次就够。紫某亦算不得正人君子,血海深仇,重责大任,总是记在心上,片刻也不敢忘怀。” 宵明奇怪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茶棚中坐立不安、提着碧落仿似随时都会冲上来的楼澈,眸中突然泛起一丝波动。 他似乎有些了解了,三年前自己全心效忠的主人为何会如此看重眼前这不过弱冠开外的少年。 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宵明忽而冷道:“你该知晓,我只承认有实力的人。” 从容一笑,紫丞眉峰轻扬,堇色衣袂似也被他气势感染,无风自动,“紫某明白,也从来钦佩这点,所以即便事到如今,也惟愿以己之能,证明给首辅看。” “如何证明?” “‘绯花修罗’与‘黑火腾蛇’,是否足够?” 这一句话道出,紫丞果然看见宵明顿时面露异色,一双寒夜般的眸子隐然掠过亮光,却立即被深沉地掩饰过去,如瞬间割裂长空的疾电,只一下,又重回暗夜骤雨。 但紫丞亦非等闲,终究是捕捉到了,他也因而知晓,自己已经成功一半。 “那二人消失五年之久,音讯全无,即使是你,也无法保证在短期内找到。”宵明虽心有动容,也无法不去顾虑这个事实。 “更何况,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 紫丞听他点至关键,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一派从容静雅之色,“首辅何妨拭目以待?至于在那之前……” 顿了一顿,端丽面容上微微浮起笑容,如空谷山涧,数峰深远,“若需各行其是,紫某亦不介意。” 宵明细细探究他神色,这看来文弱疏淡的人,此刻竟从周身透出浓浓的压迫感,令他无法逼视。 转过身,不再多说什么,修罗刃光一闪,昂首阔步离去。 紫丞目送那身影渐行渐远,终于似放松了些许,稍稍倚向一旁梁柱,却惊觉自己攥紧的拳心已然一片湿冷。 到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呵! 唇边逸出一丝轻叹,方要回到坐处,却忽觉手臂一暖,抬眼便看见楼澈满脸担忧地望住自己,“弹琴的,你又逞强了。” 紫丞一惊,刚刚楼澈竟看得出来,自己与宵明暗以内力交手之事? 本以为掩饰得极好了,却不知…… 原来此人功夫竟已深至如此境地,真不愧是“他”的师侄……不,单就武器而言,或许更胜一筹。 所以,碧落二字的谜底,果然是……“碧落黄泉”的传人么? 看来要取得那样东西,仍需楼澈自己承认,方可为之。 紫丞暗暗谋划对策,神情温雅却是丝毫未变,只浅浅一笑道:“楼兄不必担心,紫某不过稍稍有些疲累,休息片刻便好。” 楼澈顿觉心疼不已,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扶住紫丞就连拉带拽至桌边坐下,还急急倒了杯茶送到他掌中,只差没亲手去喂。 紫丞皱了皱眉,及时接过,尴尬一笑:“紫某自己来,不劳楼兄如此。” 这呆子,难道从来不知“场合”是什么? 从四周投来的数道暧昧眼光打在身上,饶是紫丞这般沉静性子,也无法不觉如坐针毡,刚喝下一口茶,便再也呆不住,扔下犹未搞清状况的楼澈,径自走出茶棚。 “咦?弹琴的!怎么又说走就走?等等本大爷啊!”这毫无顾忌的大声嚷嚷,再次惹来众人侧目。 “……”不语,堇色披肩迎风猎猎,如天外云霓,映着那唇角似有若无的丝丝浅笑,望不尽幽远深意,晦涩烟雨。 落红翻卷,驾雾在前,腾云随后。 马蹄沾花香满衣,梦尘共醉江南路…… 第三十一章 夜潜深宅获异宝 之 瑶井 江南城池其实并不如中原长安和洛阳那般大都繁华,但确是携地灵人杰之气,临东海,连北越,出可以战,入可以守,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其历任属主在朝政权分之时,始终能稳居霸鼎一足。 紫丞远远望见那高墙正中,端方雅正的两个刻字——建业,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深紫眸底仿佛不经意闪过某种意味,表情亦是似笑非笑,难以捉摸。 楼澈却是全然的兴奋,满脸带着颇有些孩子气的灿烂笑容,驱了腾云先去城墙下立定,伸长脖子看向城里。 仍旧是绵延的江南春色,树影浅河,精致朦胧之感在墙里墙外几无二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翠绿盈满双眼,愈发显得那些街道窄而幽深,曲折回环,蜿蜒九转。虽然其间行人并不算多,商贾摊贩也不若洛阳拦路殷勤,但为避免徒增烦扰,紫丞还是决定下马步行。 进了内城门,一转弯,绿中带些氤氲的水气扑面而来。映入眼中,不似长安气势沉厚,亦不若洛阳姹紫嫣红,入眼的只有那些精致秀丽的建筑,宛若江南女子含羞带怯的面庞,掩映在垂杨绿柳之间。 一路走来,少听到喧嚣,安安静静,仿若空气中都浸染上墨韵书香。 真是个雅致的所在! 紫丞心中赞叹,忽而又想,若是璎珞真的嫁到这里来,也许那尖锐的性子能改得柔软一点……摇头笑笑,他转身冲后面一脸惬意的楼澈招了招手,“楼兄!前面有家客栈,今晚我们便在那里落脚吧!” 楼澈赶紧拉着腾云上前,凑到他身边,猛眨眼。 紫丞立时顿悟,笑道:“楼兄放心!你的酒,紫某一直记着呢!” 听到他这话,楼澈果然眉开眼笑,主动从紫丞手里抢过缰绳,“本大爷把马牵到后面,弹琴的你先进去坐好。” 紫丞点点头,依言走进客栈。 那正满桌招待客人忙得不亦乐乎的店小二一见紫丞进来,立刻殷勤地招呼,却在近前看清紫丞面容的同时,正咧开来笑的嘴巴便再也合不拢。 紫丞似是习惯了旁人如此反应,只温文一笑,冲那店小二道:“小哥,麻烦住店。” 没有回答。 紫丞欠了欠身,决定自己进去找掌柜的,却不料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呆脸的小子,你在看什么?没听弹琴的吩咐住店?” 此一平地惊雷入耳,紫丞自然而然地轻皱了眉头,心知不妙。 果然,霎时间,整个堂内寂静无声,原本被声音引来视线的食客酒客们全都定在当场,惊艳的视线齐刷刷落了紫丞满身。 如临唐门秘技,漫天花雨。 指尖抖了一抖,紫丞忍住想向身旁扔出一记弦刃的冲动,歉然朝那些人笑了笑,便立即将楼澈拖出客栈大门。 片刻的沉寂之后,厅内终于又有了声响,一片热闹唏嘘。 紫丞自认行事向来谨慎低调,如这般刚到某地就被“刮目相看”的情形,以前确实从未有过。 好在建业城内颇多水路隔离,那客栈所处的位置也还算僻静,绕过几圈,便又是一番洞天别地,如此辗转了十数道路,二人终于算是顺利地住下了。 纤长食指悠然敲击着青木桌面,虽然那清雅面容上仍旧一派恬淡,但隐隐的眉梢上挑,长眼微眯,若说没几分生气却是肯定没人会信的。 而反观那惹得紫丞心情不佳的元凶,此刻却一点自觉也没有,在偶尔不满的瞥视之下仍旧喝酒喝得满脸爽快,途中还不忘招呼紫丞陪上两杯。 气氛一时很有些怪异,山雨欲来风满楼。然处于涡旋中心的某人却仿佛丝毫未觉,说是仿佛,其实因为楼澈倒也不傻,自然看得出紫丞不悦,但到底做错事难免心虚,便只能装聋作哑一番,时不时偷眼瞧瞧紫丞是否消了气。 那种夹带些委屈的视线,就算不刻意去看也是能察觉到的,于是紫丞终于决定放弃跟这么个直来直去的家伙比拼耐性,转头不去理他,站起身几步上前推开门,正看见店小二端着食盘上了楼梯。那人一见紫丞,咧嘴笑得伶俐:“客官久等,您的菜来了!” “多谢。”紫丞重又回身坐下,看着小二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碟,略一沉吟,似不经意般问道:“建业是否有个名叫‘瑶井’的地方?” 那小二听见这两字,顿时眼光一亮,冲紫丞笑道:“客官想必是外乡人吧?这‘瑶井’在咱建业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倒不是什么地方,而是公孙府内的一口井。” 楼澈听他们谈话,终于憋不住好奇,搁下酒杯,不解道:“一口井而已,为何有这么大的名头?” 那小伙计本就是个健谈的人,又见眼前这两位客人一个俊雅一个潇洒,皆是生得好看,尤其那堇衣的公子谈吐不俗,且神情温柔很是亲切,心内因有好感,话也不由更多了起来。 “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那瑶井可是不一般,每到十五月圆的时候,趁着亮色去看,便会看见它那井口发出红色的光。据说从前有位得道高人看过,称这井风水祥瑞,会给公孙家带来吉祥富贵,这不,就真应验了!所以那家世世代代承袭下来,一直小心守着这口井。” 紫丞颔首,“瑶池波光,这井的名字原是这么来的。”小二一竖拇指,赞道:“客官这话说得正是!不过可惜了今天不是十五,二位客官不妨在建业多呆几日,兴许还能看上一上,饱饱眼福。” 楼澈一听顿时来劲,匆匆咽下口酒,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本大爷正想在江南游玩几日,这下又新鲜玩意儿可看,自然是好!弹琴的你说对吧?” 果然,这顽童已经忘记他们此番前来是要干什么的了。 不置可否地瞥一眼楼澈,紫丞取了银子递到小二手中,淡淡一笑:“多谢!我们会考虑的,你先下去忙吧!” 那小伙计眉开眼笑收了钱,便利落地关上门离去。 与此同时,楼澈凑近紫丞,憋不住心头早已高昂的雀跃,很明显露出一脸贼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弹琴的,本大爷跟你打赌……” 紫丞勾起酒杯,微侧了眼看他,也回应般笑得深沉:“哦?什么赌?” “赌你现下心里跟本大爷想得一样!”楼澈手执酒壶,洋洋得意地替他满了杯。 紫丞抬臂轻晃杯中酒液,深紫瞳眸映上那圈圈波纹,细细漾起涟漪,似比先前更深了几分,“赌什么?” 楼澈以为紫丞被挑起兴趣,顿时笑逐颜开:“本大爷还没来过建业,就赌你陪本大爷多玩些日子,而且——还要等到那瑶井生光。” 从容浅酌,优雅小啜,紫丞微勾唇畔,影影幢幢的笑意渐起渐深:“那楼兄倒是说说,紫某现下在想些什么?” 楼澈一脸稳操胜券的笃定,将椅子再向紫丞身边挪近些,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出五个字—— “夜探公孙府。” 第三十二章 夜潜深宅获异宝 之 画轴 是夜,楼澈随紫丞潜入一处院落。 上弦成弓,借着朦胧月光,楼澈勉强能分辨出那些屋顶檐牙的轮廓,只是所处之地大都笼在漆黑的树影中,看起来并不像大家府院该有的方正堂皇,兼之脚底踩去,毛糙碎软,石板杂草蔓生,似是罕有人至、荒废已久的样子,更让楼澈心中起疑。 “弹琴的,你确定没弄错地方?” 未作回答,紫丞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再淡淡瞥了四周一眼,方从腰间抽出一件长形的东西,却是琴瑚那夜给他的卷轴。 雕紫檀芯,碧牙签在指间一转,便自右侧缓缓舒展开来,楼澈凑过去一看,顿时眼睛放光,“弹琴的,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一样宝贝?嘿嘿……有了它,本大爷以后想到哪里玩可就方便多了!” 紫丞听他这般嘻嘻哈哈,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面色仍旧沉静如初,似乎对这人周期性的不正经早就习以为常,只仔细再研究了一遍画上轨迹,凝神默记入心,方才收了卷轴,淡淡道:“楼兄,公孙府护院虽高手不多,但为少惹麻烦,还是别逞一时之勇,尽量避开的好。” 楼澈闻言这才收敛起玩笑,稍稍正了面色,挑眉道:“放心,本大爷还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你确实没分寸! 紫丞一把拉住正大大方方欲往前走的某人,“楼兄未记地图,还是跟在紫某身后的好。” 此话刚落,那人脚步急停,便是猛一个转身。 “弹琴的!你竟敢瞧不起本大爷?” 楼澈向来争强好胜,这下更是忍不住脱口欲要驳回,可却是下句未出,便已然惊见紫丞一双美目微微眯了起来,神色间蓦然添了丝阴郁。 “……” “……” “……好啦好啦!本大爷跟着你就是了……” 话虽如此,楼澈实际还是百般不愿,但转念认真一想,事实也算如此,况且这种时候倒也的确不该为这点事情计较,不过……以楼澈个性,此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已在心里暗下决心—— 改天一定得找弹琴的把那好东西要来耍耍,以后也好由本大爷带路,不然,岂不太没面子? 这样想着,楼澈才算肯半服气半赌气地跟上紫丞。 本有夜色掩护,再加上早已胸有成竹,两人就这么七拐八拐顺利避过为数不多的护卫,悄悄潜入一个房间。 楼澈在后小心关上门,眼前立时撞进一片黑暗。 “弹琴的?” 低低换了声,楼澈向前伸出手,正好触上一片温润肌肤,立时想也没想,便将它抓紧。此时此地,气氛有些紧张,这样的十指交握,淡淡暖意透过掌弧缓缓积淀,只有沉浸下来的融融安心,两人都未作他想。 “弹琴的,没有光,怎么找东西?” 伸手不见五指,楼澈方才记起自己出门时并没见紫丞带火折子,正疑惑他向来谨慎,应不会出此疏漏才对,却是话音刚落,便忽觉眼中突兀地涌入抹水色的光,朦胧如雾,却恰恰好能让他看清身前约摸一臂的距离。 “雪魄。” 紫丞轻道,眼神正落在手心,楼澈这才看清那光的来源——一颗径约寸许的浑圆珠子,周身萦绕着由内向外扩散开来的冰蓝华晕,与紫丞掌心肌肤相触处,隐隐有些发红,似被温度所染,徐徐绽开。 几不可查的欲言又止后,紫丞收回注视的目光,语气如常,“是长白山冰晶所化,天然明澈,这种时候正好拿来探路。” 楼澈惊得差点跳起来,却鉴于有前车之鉴,到底还是忍住了,咬牙低声道:“这可是十分难求的宝贝,弹琴的你怎么……” 紫丞只淡淡一句,便堵住他话头:“不过是故人所赠,你若喜欢,送你也无妨。” 楼澈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噎住,像是遇到什么山珍海味,想吃又吃不下的那种感觉,憋得他不由心中哀叹。 到底要不要收? ……这弹琴的!莫非真是看本大爷不顺眼?要不怎么动不动就扔个火坑来让人乱跳,一点意气都不讲! 这样嘀咕着,楼澈仿佛重又挨了腾云那一摔,浑身隐隐约约的不舒服。的确,那样惨烈,若换了寻常人,早就非死即残了。可楼澈现下还能活蹦乱跳,虽是自幼经得多、耐得住所致,但若说没几分后怕,倒还真叫骗人! 这么贵重的东西,弹琴的若送出手,那“故人”还不宰了本大爷?而且有能力取得“雪魄”,岂非与师父都不相上下了? 立时想到那张自己早已习惯的严苛脸孔,楼澈叹了口气,虽然心痒难耐,但还是决定作罢。 况且以他楼澈大爷的本事,要再弄一颗来玩玩也算小菜一碟,就不要这么窝囊收别人得的东西啦! 正所谓古语有云,君子坦荡荡…… 唔……不过话说回来,送这样的礼物给弹琴的,理应交情匪浅,可为何他说起那“故人”时的语气神情,竟是如此厌恨? 连带雪魄这般万年不遇的珍奇宝贝,就随随便便拿来照明而已,并不见得有几分珍惜。 楼澈犹在这边胡思乱想,紫丞却已松开他手,拿着那雪魄开始四下里查看。 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算大,外表看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陈设是一般大家族的规规矩矩,而且无屏风隔间,只在正中木案上居一牌位,由顶自下端端正正刻着“聚火祖灵”四字,赤漆黑木,金镶肃然。 不错,紫丞最初在图卷上选定方位时,便是看出此屋地处特殊。尤其是从整体观之,周围各屋拢聚,呈众抱龙珠之势,且正门面南临海,似迎朱雀之神。 浴火涅槃,天命玄鸟,是南方图腾,亦是庇佑民生的美好祈愿。 而江南向为水涝所苦,身为一方大族,公孙家历来便以祭祀火神为己之重任,代代未有荒废,倒也颇得民心。 这便是建业“聚火”传统的由来,亦算渊久源长。 然而……树大中空,兵戈倒逆,算一算,也该是气数已尽的时候了。 冰色光晕中,紫丞唇角似是微微一扬,眉梢如柳叶,此刻却多了种剑锋凌厉的感觉,连带着那往常看来总是雅致文秀的面容也染上些……模糊的冷峻与邪气。 驻足处,一抬雪魄,华光缓缓流淌而上。 是些简洁的图案,墨色深远。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楼澈尚还在悠哉游哉地出神。 忽而有某种异常响动窸窸窣窣传来,似是纸张摩擦墙壁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呼唤——“楼兄!” 楼澈耳听得这一声,终于下意识生出警惕,飘移的神思也被尽数召回。可待他抬眼一看,哪里还有紫丞的影子,仅见不远处一片似月如水的清辉几要隐没不见。 楼澈心内一咯噔,暗道出事,忙循着那光晕急急上前,“弹琴的?” 触手处,是纸张摩擦指腹的感觉,楼澈这才发现,那最后一丝光线竟是从墙上这狭长及地的画轴透过来的。 仔细看去,画上是府院之景,中有一树,树下石桌,桌旁一口井,右上角还题着两句诗。 碧流绯影落绯血, 瑶井玉色禁玉河。 第三十三章 夜潜深宅获异宝 之 明暗 “瑶井?” 楼澈支颐默念着这两字,猛然就发觉有什么地方透着诡异。原来这画中之景便是公孙府院,只不过为何刚刚绕了一大圈,却独独没见瑶井所在的地方? 而且,这两句诗,总觉得并非应景之作,却似别有深意般,字面的意思怎么看怎么古怪,袅袅读来,隽永迷离,竟仿佛能蛊惑了人心一般。 “楼兄?后面有路,快进来!”紫丞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打断他正细细斟酌画中诗句的心思,也让他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最该担心的是什么。 还好……虽然刚刚很不应该地愣了神,不过……弹琴的没事就算万幸了! 楼澈心中一喜,却惊觉自己之前的猜测因着这片刻的松懈竟愈发清晰起来,好像有某种关乎切身的解释呼之欲出,却总似有哪里尚未被捕捉到,就差那么一点点便可解开这诗句的关键之谜。 碧流绯影……落绯血…… “楼兄?” 又是一声低唤,隐隐已添了丝焦虑,楼澈刚刚才有些灵光的思绪蓦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转而再看那诗,就像平常之句,半分异想也无。 楼澈只得抓了抓脑袋,决定先将疑惑暂且放下,一抬手掀起长卷,果然看见画轴后藏着一条密道,便弯腰朝雪魄的光亮走去。 起初路径极窄,过得片刻之后,忽觉身子一松,显然已至密道尽头,探出去时,借着前方雪魄的光亮,入眼的仍是一直延伸到黑暗中的甬道,不过,已容得下两人并行。 紫丞正举着雪魄沿墙壁查看,冰色光晕映上他脸庞,眉峰微蹙,睫下一圈暗影,更衬得那肌肤细致中透出些疲态的苍白。 连续几日马不停蹄地奔波,紫丞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况且他也不似楼澈那般爽朗快意,走到哪里都能吃好睡好,相反,心中总装着大量的为难事务,恐怕未解之前,都是不能放松下来的,否则,也不至于才刚到建业,便立刻来此寻那红梅幽瓣…… 楼澈忽觉胸口有些揪紧,想了一想走到紫丞身边,低道:“弹琴的,本大爷走在前面,万一有什么变故,也担得来些。” 紫丞心中一动,以为他是顾虑自己功力缺损之事,便也不再多说,将雪魄放到楼澈手中,温声嘱咐:“小心一点。” 楼澈大喇喇甩甩头,如平常那般咧嘴一笑:“不必为本大爷担心,弹琴的你只消跟紧些,注意着自己就好!” 紫丞闻言微愕,不禁抬手抚上胸口。 我刚刚有替他担心吗? 脑中一滞,紫丞拒绝去想,迈步跟上前面那人。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途中倒也没遇上什么机关暗器,可是楼澈却越来越觉得有哪里十分古怪,但就是说不出,正在疑惑时,忽觉袖口被人拉住。 “楼兄,等一下!” 紫丞从他手里拿过雪魄,走到墙边,举起来仔细地看。那墙上,丝丝蜿蜒的花纹,勾勒成图案,楼澈认得,是之前那幅画中的瑶井。 “果然没错,”紫丞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这是刚进此处时,我在墙上发现的记号……但是,本应在这附近的画后入口却不见了……” 楼澈一愣,对他这话显然是还未反应过来。 紫丞却接着抬手按上那墙面,细细抚过,似是证明了自己猜测般,轻轻一颔首:“看来是已被闭锁住……哼,倒算得上天衣无缝。” 总算意识到紫丞说得是什么,楼澈顿觉一股飕飕凉意从脚底直窜心窝,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弹琴的,你的意思是……?” 紫丞轻轻一摇头,淡然道:“这已是第六次绕回这里……所以最坏的情形,便是……我们迷路了。” “……”一阵沉默过后,楼澈几乎要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处境如何危险,而是眼前这人竟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般让人沮丧而又毛骨悚然的话,并且还是以如此平静的语气、如此从容的态度! 咬牙切齿,“弹琴的……本大爷有时候会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 紫丞微微一笑,“目前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楼兄,如若不想被困死在这里……”语气少顿,他将雪魄放低,楼澈便赫然看见一具骷髅缩在墙脚,身上黑衣松垮地挂着,还犹未完全腐烂。 脑中一嗡,楼澈不禁回忆起刚刚走在前头,偶尔会听见脚下踩到什么异物的咯吱声响,却一直没敢拿雪魄去照,现在这东西就清清楚楚呈现在自己眼前,令他立时寒毛倒竖。 “弹……弹琴的!”楼澈忍不住退后几步,却猛然发现自己这样无疑是离那唯一的光源越来越远,便重又战战兢兢挪回紫丞身边,可怜兮兮道:“我们还是快想办法离开吧!” 紫丞点点头,应一声:“好。” 楼澈见他神情轻松,一副完全不把目前困境放在眼里的样子,顿觉一阵茫然大雾在脑海升腾起来。 弹琴的看来居然还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他到底准备怎么做? 紫丞却再没后话多作解释。而回答楼澈的,竟是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雪魄已然被人收入怀中! “弹琴的!”忍不住一阵胆寒,楼澈心头猛打哆嗦,声音也跟着不稳,扑上前去抓住紫丞,“你干嘛把它收起来?这么黑,怎么看得见路!” 紫丞温雅的笑声在黑暗中轻轻浅浅地传来,“楼兄难道不知,有时候……看得见反不如看不见?” “咦——”楼澈终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回荡,愈发让人感觉一阵走不到尽头、穷途末路的惶恐和迷茫。 楼澈的心于是愈发跳得厉害,如雷霆轰鸣,猛窜着叫嚣着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很想逃,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但此刻在自己身边的却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是紫丞,他暗下决心要好好保护的人,又怎能在危急关头如此怯懦? 可是……可是…… 正当他脑中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覆上他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那拳心已然沁湿冷汗。 “楼兄……”紫丞似是沉吟片刻,方才犹豫着轻声问道:“若紫某猜得没错,楼兄可是……” “不是!本大爷才没有……”楼澈气息已然紊乱,往常惯用来反驳的话语此刻听来,竟是十分无力。 …… 楼兄可是……惧怕黑暗? 这剩下的话,紫丞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楼澈极好面子,必是不肯承认,但即使如此,紫丞却早已在心头有了八九分认定。 而方才楼澈那声欲盖弥彰的否认,更是令他连最后一两分也不需再怀疑。 从最初潜入公孙府的时候,紫丞便有些注意到楼澈的异样,而行至此处,他怕是再想逞强也终已抵挡不住这似乎颇有些来历的、内心深处的恐惧了。 本来还想看看,楼澈究竟能撑到何时,可现下……若要紫丞继续保持沉默,冷眼旁观他憋屈失措的样子,却已是不能忍心。 那样阳光灿烂,总是自信飞扬的人,明明怕黑怕成这样,却是二话不说,就肯跟自己趁夜潜入危险之地,而且,还一路行至此刻,甚至固执地要走在自己前面。 该怎么形容呢? 楼澈……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紫丞浅浅逸出一丝叹息,原本面对危机都能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心绪,随着这样一叹竟忽而有些复杂起来。 人之一字,撇揦成立,简单两笔。 可只要生于这世间,谁又没在心底存着一方禁地,埋藏那些不为人知的怯懦? 他们都是一样的呵! 他内心清明,却害怕外界黑暗。 而他虽淡看这身外夜色,却真正害怕着……自己那颗深陷黑暗的心。 第三十四章 夜潜深宅获异宝 之 初迷 将手主动插入楼澈掌中,紫丞收拢五指,温柔地握住。 “楼兄,对不起……”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隐隐透出的关怀却如自手心处传来的温度一般,微凉却真实。 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在此刻,让楼澈恐惧的心蓦然便安定下来。 鼻头微酸,楼澈忍不住唤出声:“弹琴的……” 以掌微旋,他回握住他。 黑暗中,看不清紫丞的脸,但楼澈能感觉到,自那眸中传来的安慰:“楼兄,既然是紫某将你带来这里,便有责任保你周全。” “本、本大爷才不需要人保护!”楼澈闻言顿时有些发窘,立马嚷嚷着哇哇乱叫,如此孩子气的行为竟让此刻略有些紧张的气氛倏然就缓解了许多。 紫丞一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某人居然怕黑怕到这么彻底,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心内便忍不住一阵莞尔,浮在唇畔,化作细细一串轻笑。 楼澈听着他这隐忍的笑声,顿时脸面一红,愈发觉得这次是糗大了。虽然心有余悸,但也凭着一股子“让谁瞧不起也绝不能让弹琴的瞧不起”的狠劲儿,再不管那许多顾忌,大踏步拖着紫丞就向前小跑,简直堪称横冲直撞。 紫丞似也猜到他心中所想,笑过之后便略施力拉住他,“楼兄,你误会了,紫某并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楼澈一呆,身子微僵,握住他的手又紧了三分,紫丞亦是察觉到,他走近一些,在黑暗中与他面对着站定,几许认真、几许温柔地缓缓开口:“楼兄,你信不信我?” 又是一时地头脑暂停,此行紫丞给楼澈的感觉太多难解,每每都让他过于简单的思维转不来弯儿,不过这一下,虽然楼澈对紫丞突如其来的问话仍旧颇有疑惑,但却是想都未想便斩钉截铁道:“当然信!” 紫丞淡淡笑笑,那笑声中似添了几分愉悦,很动听,楼澈心内也随之泛起些、可以称之为温馨的感觉,“那楼兄,闭上眼,听着水声,跟紫某来。” 闭上眼,听着水声…… ……等等! 水声? 楼澈稳定心神,被紫丞拉着,慢慢向前走。耳边,他起初从未注意到,竟真有种轻轻浅浅的流水声。 就像是,这些日子以来,常会听到的,紫丞的琴音。 淡淡的平和的调子,偶有波澜,偶有壮阔,像是金戈铁马尘染戎衣,像是八方雷动江山如画,然而多数时候只是些轻挑慢拨,明净如水,隐隐的显毫从容,风物高格。 是真正的古琴之音,清心雅韵,丝弦如诉,并不见得有多宏阔雄壮,却是比起那些大吕黄钟、缶磬萧鼓,更能直入人心,堪得上真正的,乐中之主。 就像弹出这曲的琴师本人,温雅淡定,静若寒潭,让人一眼望不透,却往往只要这一眼,只要他有意,就能令人折服彻底,绝无贰心。 那是种天生的王者气质,即使韬光养晦,隐身平凡,也会在不经意间有所流露—— 仿佛,袖手一挥,雍容天下。 楼澈其实并不傻,他虽不通音律,却也算天赋异禀,认真起来或许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更尤其,紫丞的琴音他总是用心去听过的。 所以,楼澈每每看他抚琴,耳中缭绕音韵,品味悠长的同时,总会发现一些自己以前从未发现的东西,就像是,那种让人心潮澎湃的霸道之气,又像是,某种隐藏得更深的……奈何之音。 奈何曲成曲? 奈何人为人…… 那种秋风飒飒,那种浅愁轻韵,那种池满残荷……都是些深埋心底的秘密,但楼澈听出来了,也因此更加沉醉其间,难以自拔。 可……无论是霸气也好,愁绪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能将一颗真挚的诚心逼得无法前行,楼澈是感觉得到的,他与紫丞之间的距离。 每听一次那琴曲,每对那人多一层了解,他都能感觉得更深一分——那种距离,何止云泥? 分明天地! 但楼澈,恰恰是那种越挫越勇的人,他的意识里,从没有知难而退这一词,更加不可能轻言放弃。 何况,虽然败退居多,仍是还有偶尔,融了心扉的感动。 就像此时此地,他们正握着手,在走同一段路,在共度同一份危险。 相濡以沫。 楼澈忽而有些想笑,虽知不合时宜,但他真的,心情很愉悦,竟突然不那么急着想走出这个迷局。 掌中的触感温润柔软,两个人的距离很接近,几日朝夕相处下来也从未有过的近,近到楼澈可以感觉到那冰冰凉凉的发丝拂过自己鼻端,有淡淡的梅花香沁人心脾,虽然冷冽,但是芬芳。 面上一热,楼澈竟不由想起那夜。对紫丞来说是屈辱而不堪回首的那夜,却是楼澈头一回确定了要保护他的心,不管什么原因,都想保护他,不想失去的心。 那个时候,将紫丞抱在怀中,不知为何,他心头竟会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将它捧在掌心,左看右看总也看不够般,纯然的满足。 楼澈便是这样,半是欢喜半是担心,始终全神注意着紫丞面色。 眼见随着柳寻芳所下的药渐渐入侵,紫丞那总透着些寒凉的身子微微转热,脖颈处莹润肌肤亦已泛上一层薄红。月下绝美的容颜轻仰、两弯睫羽不知是被夜露还是泪水浸湿,闪烁晶莹剔透的光泽…… 过于诱人的一切让楼澈刹那间迷了心智。 河水潋滟,有清爽的风拂过,带来对岸夜间盛放的花儿醉人的芬芳,比白日的时候更加浓郁。 唇就这么轻轻印了上去,轻轻的,宛如蜻蜓点水蝴蝶振翅。 很柔软,很温暖。 楼澈觉得无论品尝哪一种酒,都没醉过如此深沉。 随着一吻渐深渐迷离,阵阵喘息难以自禁地由紫丞唇间流泄,然后是无意识地微张开嘴,将那滑腻温热的舌尖探出,在楼澈唇上缠绵缱绻。 这种陌生的刺激,让楼澈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在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时候,立马僵硬了身子,半点也不敢动弹,生怕紫丞醒来,会察觉自己对他做出如此行径。 但他忘了,紫丞中了药,正在沉睡,正在梦里。他喃喃呼唤的那个名字,楼澈因心慌意乱匆忙离开而未能听到。 未能听到他唇中轻逸的呢喃。 那声声,破碎软语,零落旧梦。 那声声,帝台……帝台…… 单纯如楼澈,后来总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何就那样吻了下去。 就那样,吻了与自己同为男子的人。 不是没有懊恼的。楼澈刚反应过来,便在心里怨怪紫丞——都怪弹琴的长得漂亮到不像话,而那采花贼偏偏也盯上他,否则本大爷怎么会做出这般雌雄莫辩的事来? 虽是这样想,可等到完全稳定心神,却又免不了心生愧疚,同时还泛起些丝丝缕缕莫名甜蜜。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种矛盾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多纷纷扰扰绞作一团的问题,让楼澈想了大半夜,却终究还是没能弄清楚。但经过那难得的失眠,他却能笃定地确信一点,那就是,自己与那对紫丞下药的人,绝对不一样。 因为,他想保护他,若说顺心而为,这便是,他此刻的心。 …… 紫丞闭着眼,全神贯注聆听耳边潺潺的水声—— 这里既然有流水,便有水之源头水之出口,只要能找到其中之一,便能找到出去的办法。而那两处地方,水声必然与别处不同。 紫丞仔细地听,并没注意到身后楼澈正思绪万千,不似往常总要时不时缠着他说话。 不过,这样安静也好,紫丞可以完全沉下心来注意周遭水的波动。 终于,那种他期待已久的略微滞涩暗哑的水声自前方不远处传来,似是汇成一轮深潭,再自另几处岩缝细细长流。 凝神又听片刻,紫丞心下于是愈发了然,一睁眼,果然看到一方石室出现在前,而自那石室上方透下来的一带亮光,映入静水,粼粼弯弓,分明是月色。 但最令他欣慰的还远不是这个。 眼前,那圆形石板的正中央,借着月晕泛起莹赤光泽的,不会错,正是他此行原本的目的—— 红梅幽瓣! 第三十五章 夜潜深宅获异宝 之 惊疑 “楼兄!找到了!” 紫丞这一声低低的惊叹,如同快刀利落,瞬间便剪断了楼澈脑中纠缠不清的乱麻,“啊啊?弹琴的,什么找到了?” 紫丞见他愣愣的模样很是逗趣,不禁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神情愉悦地轻笑:“还没睡醒呢?你自己看!” 楼澈这才注意到四周令人生畏的黑暗不知何时已经被照亮一些,头个反应便是紫丞又将雪魄拿了出来,却在看到前方那石室时,终于如梦初醒般一拍脑门。 “弹琴的!你好厉害!本大爷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耳朵这么灵的?竟能听音辨位!”楼澈兀自沉浸在重获曙光的欢喜释然中,完全没发现紫丞原本明丽的脸色瞬间有些黯然。 淡淡一笑,紫丞微微闭了眼:“只是……为了习惯罢了!” “咦?”楼澈没听出他话中自伤之意,疑惑地问:“都已经有亮光了,弹琴的你干嘛还闭着眼睛?” 紫丞于是重又睁开眼,方才那一抹黯然已经隐入深沉的紫瞳中,仿佛从未存在过般,净不留痕。 楼澈自然是没能发觉他那细微的变化,只是摩拳擦掌兴奋地嚷嚷,“待本大爷先去探探!”然后一挥袖,自腰间取下碧落,运气飞云,率先跳进那石室中。 屏息默立,楼澈凝神注意着这小小一方密地四壁的动静,外边紫丞也怀抱虚籁,将五指落于弦上,蓄势待发。 气氛顿时静仄异常,耳边隐隐约约的流水声清晰可闻,仿佛连每一条潜流的方位都能分辨得出。 只不过,除了这声音,却是半点其他的动静也无,呼吸亦是。 再过了半刻,那石室仍旧没什么变化,楼澈神情一松,摆摆手,冲紫丞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弹琴的!没什么可疑,进来吧!” 紫丞也确实没看出异样,但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事情不该如此简单,正仔细琢磨着,那边楼澈却已经按捺不住性子,将手伸向石板上静静躺着的红梅幽瓣。 莹赤玉质,纯华天成,透过它,隐隐可见一个圆形的符号。 “楼兄且慢!” 一声惊呼突地传来,楼澈闻声回头,手上却并未停顿,只下一瞬间,当楼澈拿起那枚幽瓣的时候,整个石室内轰然爆发一声如雷巨响。 变故陡升! 而此时身陷危机的人还犹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十数银光变幻,同时一道堇色身影迅捷如电,倏然自侧面闪过。 铮铮琴音入耳,利器破空之声与弦刃风袭之声相接,铿然如裂帛,楼澈回头,便见点点银芒被那疾甩的堇色衣袖挥开,整齐刺入石壁之内。 如雨般细细密密,泛着银中带黑的诡谲光泽。 楼澈心内一紧,正欲相助紫丞,却忽听身边传来一丝低低惊喘,白光割破云披、划入肌肤的一幕便这么直直刺进眼中。 “弹琴的!” 刚刚千钧一发的关头,紫丞根本来不及稳住内劲,便以弦刃与那些银芒直面相抗,此时,终是吃了后发不济之亏。 “……可恶,你干嘛冲进来!” 楼澈飞身挥开另一批袭向紫丞的暗器,搂住他身子将其护在怀中,一手紧握红梅,一手提起碧落击偏不断透墙而出的银芒。 “楼兄,没事……”一语未完,紫丞却是倒吸一口气,他已察觉到右肩中了暗器的地方正火辣辣地疼,顿时心内一惊。 有毒! 咬牙抬手,飞速点了自身几处穴位暂时防止毒性蔓延,由此稍稍得以舒缓内息,紫丞便出声提醒:“楼兄不可恋战!赶快从上面洞口出去!” 楼澈听他声音沉稳,似乎并无大碍,也不觉稍定了心神,再次以碧落破空一挡,趁下批暗器出墙之前,运满飞云向上方腾身而起。 终于出来了…… 平稳落地后,楼澈顿觉那淡淡的月色清辉十分亲切,心下踏实的同时也暗自长舒了口气,转而正要询问紫丞伤势,却忽觉怀中一空,那人已然站起身走出几步,“尚未脱险,楼兄不可大意……刚刚那般声响,怕是已惊动了公孙家的人。” 听他这样说,楼澈方才有所警惕,略略紧张地环顾四周。 脚边一口井,还有从一开始便没有踏足过的陌生院落。 竟是先前密道入口那幅画中的景物! 上前几步,楼澈低头俯视那所谓“瑶井”,却是与平常水井并无二致,内壁之上微微晃动着粼粼波光,从上往下看去,就像真的盈满了清洌泉水。 不过,由于自己刚从那下面出来,楼澈便已清楚知道,瑶井虽则有水,但实际构造却绝对能让人大吃一惊。 还“瑶井”呢,哼,竟然害本大爷也上当了! 举起手中红梅幽瓣,看着那玉身在月光映照下微微泛着红润的光泽,楼澈顿觉心下恍然,却是装作一副早就明白的样子,得意道:“就说嘛!本大爷射覆之术从来就没有失准过,瑶井果然不简单!什么‘瑶池波光’,分明就是这红梅幽瓣在搞鬼!” 没有回应,楼澈转头一看,却发现紫丞凝眉望向一边,神情淡漠,似在思考些什么。 的确,紫丞此时正在全心注意着周围情况,那双幽沉的眸子隐隐深晕流转,他已经觉察到,某种颇有些诡异的氛围,正隐隐约约地扩散,缓缓浮起在空气中。 按理说,他们启动那石室的机关已有一段时间,可为何直到现在,还不见有人前来?是这瑶井之下的红梅密室根本与公孙家无关,还是另有原因? “楼兄,有点古怪。”紫丞沉吟道。 楼澈望着他,初而还感到些许疑惑,却在下一刻,马上就有所了悟。 的确……风的味道有点古怪。 紫丞朝楼澈微微颔首,两人交换下眼色,便分头四处查探起来。 一路搜寻到这个庭院的入口,楼澈忽觉脚下一阵软热,登时差点惊叫出声,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居然踩到的是个人。 “弹琴的!快来看!”冲紫丞招招手,楼澈俯下身去探那人呼吸。 紫丞很快来到他身边,低问:“还活着吗?” 楼澈点点头,再仔细检查一遍,“这人衣衫完好,也不见有伤,似乎只是昏过去了。” “迷药?”紫丞皱了皱眉。 楼澈拍拍那人的脸,才刚要抬头说话,却忽而跳出一声低呼——刚刚不经意抬眼一瞥,居然让他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 这情形,似乎是…… 楼澈望向紫丞,对方也正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两人点点头,彼此皆是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即沿不同方向去查探那些人状况。 从衣着来看,均是公孙府护院无疑。且连续几个,都与那第一人相同,似乎仅仅是被迷晕,并未受什么外伤。 难道说……这院里的人都只是中了迷药?可风中分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 紫丞谨慎地顺着那隐隐约约的味道移步,在接近院中主宅的阶梯时,终于感到那种腥味儿变浓了些。心内一惊,迅速闪身绕至敞开的门后,便赫然看见似是护卫统领的一人斜斜躺卧在墙边。 紫丞面色微沉,蹲下身探一探那人鼻息,又伸手摸到地上血渍,粘腻犹带温热。 刚刚死去不久。 “弹琴的,这个人……”楼澈也已寻过来,见此情景,顿时眉峰一聚,啧啧嘴直摇头,“若真心想帮我们,迷晕也就罢了,现下还闹出人命……真是麻烦!” 紫丞却摇摇头,“恐怕是因这护卫统领有所警觉,又颇具武功,那人迷晕他的计划失败,方才为了不暴露身份,狠下杀手的吧。” 楼澈听他这么分析,也觉有理,忽而大大咧咧一笑:“原来是施恩不图报,嘿!倒也算得上对本大爷胃口,不过下手确实忒没分寸……一个护院而已,若要换了本大爷,一笔下去敲晕了,那才叫又快、又稳、又准!” 紫丞笑笑:“楼兄何以这般笃定那人是为了帮我们,而不是与这公孙家有仇,干了坏事想顺便推到我二人头上?” 楼澈一嗤鼻:“弹琴的!亏你平时挺聪明的样子,这么明显的道理也想不通!那人要是跟这公孙家有仇,犯得着费这么大心思就只放些迷魂药吗?连护卫统领都不是其对手,要将这公孙家灭族又有何难?” “再说了,要推卸责任也总该留个能睁眼的看到咱们,而不是倒地一大片,叫都叫不醒!所以啊——要真被捉到干坏事,也活该是那人自己遭殃,想赖到本大爷这么精明的头上,门儿都没有!” 紫丞见他一本正经地与自己讲理,此番分析也称得上头头是道,不禁莞尔:“楼兄这一行下来,似乎变聪明了。” “本大爷自然……等等!弹琴的,你什么意思!”楼澈起初还颇有些沾沾自喜,却在反应过来那话中有话时,立马瞪圆了眼,愤怒地站起身,挥着碧落,一副忿忿不平,想要比划比划的样子。 紫丞却只微微一笑,适时熄灭这导火索,又开始仔细检视脚边尸体——如果有打斗,必然会留下伤痕,也许经由那些,可以一猜凶手的身份。 ……果然! 紫丞翻开那人前襟,只见左胸处一道深及心脏的致命伤,细细一看,伤口并不平滑,不似刀伤也不似剑伤……若是鞭的话,切肤又不该如此之深…… 而且,就这样看来,那一招毙命极其熟练,利落狠绝,未有半分迟疑的痕迹,似乎……是暗道杀手的行事作风。 紫丞兀自沉思,脑中转过各种猜测,忽而灵光一闪,低呼出声:“是她!” 第三十六章 云暗梅残是故人 之 风影 “哎?”楼澈疑惑地看向紫丞,却见他将那人前襟重又拉上,以指摩挲布料的裂纹,神情之间越发笃定。 “这个伤口,是轮伤,齿不平,双轮。”紫丞终于站起身。 楼澈仍旧一脸不解,他虽听过这种武器,但却从未亲见,顿时好奇心又起,“弹琴的,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识得这下手之人?” 紫丞只是笑笑,衣袂一转,趋步走出房门,在院中从容站定,向四方朗声道:“姑娘几次三番出手相助,紫某感激不尽,还望能现身一见,当面相谢!” 阵风拂过,院中古树婆娑摇曳,更添几分静谧。 无人回应。 但楼澈凭着内功深纯,显胜许多,便已然感觉到,原本应只有两个人的院中,此刻,多了另一丝偏阴柔的气机。 片刻对峙之后,那树上终于现出一个黑影,身形纤细,“紫丞公子好耳力!”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淡漠有礼。 楼澈听她虽然开口说话,却丝毫没有以真身示人之意,便想跳上去将她抓下来,却被紫丞只手一横,就势拦住。 “姑娘相助之恩,紫某一直感怀在心,只是,你我素昧平生,紫某始终不明,姑娘为何要如此行动?” 那女子轻哼一声,“公子无需知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用谢我,帮你是我家主子的意思。” 楼澈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地挑眉,顺着闲闲插进一句:“你家主子又是谁?跟弹琴的很熟吗?” 女子未有回答,像是丝毫不想理会楼澈的话,目光只看向紫丞。从那特别的眼神里,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超乎寻常的关注,但那种关注中却又隐隐透出些古怪。 “姑娘如若真不愿让紫某猜到身份,想必今日也不会故意等在这里、等到此刻吧?”紫丞了然一笑,又道:“所以……姑娘是有话要跟紫某说?也是你家主子的意思?” 那女子闻言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半是迟疑半是坚定道:“不是他的意思……我等你只是想奉劝你一句话——”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宵明,现在是她,竟都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这样想着,紫丞略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语气却是不怒自威的沉稳:“姑娘请说,紫某定当洗耳恭听。” “……”那女子见他如此“客气”,本来似有许多话想说,到得嘴边却是突然迟疑了。 又是一阵沉默,紫丞看着她,树影层叠之中,面容模糊不清,但他能约略体察,那游移的眼神里颇有些敌意,却又碍于什么,不敢有所表露。 肩上的伤已开始隐隐作痛,紫丞按住那里,脚下略有些虚浮。 楼澈见他如此,本就一直悬着的心这下重又提了起来,冲那女子大吼:“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弹琴的还受着伤呢!” 树上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紫丞公子受伤了,严重吗?” 紫丞并未推开楼澈欲扶他的手,只是淡淡一笑,语含温柔:“无妨,不过是紫某这位朋友关心情切……姑娘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紫丞故意在某个地方咬音稍重,他想确认一件事,借这女子的反应,确认某个人的身份。 关心情切? 听到这个词,那树上的身影明显一震,连带着手扶树梢,叶片都发出些簌簌低吟。 “弹琴的你少来!本大爷哪有……哪有关心……”最后两个字嗫嚅出声,连楼澈本人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心虚之余也只能挥着拳头暗道丢脸。可那颊边悄悄浮起的一抹赧色,却无疑将他欲盖弥彰的辩驳推翻个彻底,甚至还更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瞪眼瞧向一边,楼澈心跳闷闷地加速。 弹琴的都已经承认本大爷是他朋友,不就是要讲究个义气,说关心也属自然,本大爷干嘛要这般计较? 真奇怪!真奇怪! 不禁又联想起那夜着魔亲吻紫丞的举动,楼澈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脑袋里乱作一团,越想越觉古怪,可仍旧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紫丞和那女子却丝毫没有注意他的烦恼,只是静静地在空气中交接着视线。 月光下,那双深紫的眸子熠熠发亮,但眼神里却是淡若轻烟,如嘲似讽。 良久,一声夹带着悲戚的叹息轻逸而出,终于划破这院中浮荡着的、让人窒息一般、愈发逼仄的沉默。 “紫丞公子……我等在这儿,只是想告诉你一句……” 女子语气中难掩的神伤敲击上紫丞心口,他听她缓缓说道:“请一定、一定不要辜负不该辜负的人!”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我恳请你……一定、一定不能辜负他。 果然是这样…… 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笑意,紫丞拱手道:“多谢姑娘忠告,这投桃报李,也请姑娘转告你家主子——就说……拜君所赐,如今的紫丞早非昔日可比,有那个能力,不会、也定不敢辜负他送的那份大礼!” 说罢优雅地一转身,面向西南方向,面容似笑非笑。 “紫丞公子……你误会了!我并非什么说客,刚刚那句话也不是主子的意思,只是我自己想说的!”女子见紫丞转身欲走,显然是急了。 “风花雪月,四时红颜……‘双轮夺命风,逐台寂寞影’,世人的形容可真叫贴切,紫某说得对不对呢……风影姑娘?” 紫丞又是讥诮地一反问,那女子立时噤了声,却又忍不住出口辩驳:“你真的误会了!主子他……” 似突然想到些什么,剩下解释的话语竟蓦地失了底气。 冷笑一声阻断对方渐弱的挣扎,紫丞并不回头:“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又与紫某有何相干?至于他那些——从来都未理清过的风流债,呵……更是早已与紫某无关。” “楼兄,我们走!”一挥袖,拉了犹被那些暗藏玄机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的楼澈,轻身一跃,便跳出院墙。 半晌的静默之后,树上人影终于也落了下来,悄然向同样的方向离去。 偏僻的深院重又沉入一片寂寂。 浓稠夜幕下若隐若现的背影,被风带起一角瑟瑟衣袂,苍白萧索,凄凉落定,仿佛要在那里永恒地站着,消磨掉孤鸿一世—— 匆匆一见经路遥,何以萧郎变故人? 第三十七章 云暗梅残是故人 之 帝台 夜色有些暗沉,迷迷蒙蒙的雾气蒸腾飘浮,让本就昏黄的月晕更加笼上一层厚重的纱帐。 人间四月,山中芳菲。 幽幽的花香在夜风中穿梭,已是极淡极浅,几不可闻。 一个白色的身影面对几株梅树站着,树枝遒劲苍老,蜿蜒曲折,树梢的叶片也是自然卷曲,在淡淡的光亮底下,微微泛黄。 那人似抬起手,去触身侧枯梅,枝上那一片叶子。 只稍稍碰到,便零落而下。 沉沉的叹息传来,明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此刻竟显得那般苍老,和着这院中形态诡异的梅树一起,竟觉如夜魅般让人无端生寒。 似是起了风,梅叶又早落几片。 终于不忍心再看那虬秃残枝,收回手,却并未垂下,而是伸至襟前,取出挂在胸口的一支玉箫,通体纯白,而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比玉色更甚,苍苍如透。 缓缓送到唇边,却是顿住,半晌也未能吹出一个音节。 然后,不舍地放下,重又小心收进怀中,那位置,与心口相贴,玉箫沾染上深夜寒凉之气,就这么透胸而入,宛如针扎。 男子微微偏了偏头,语声如叹:“回来了?” 早已料到迎接自己的必定仍是这句话,那纤细的黑色人影却还是稍稍怔了怔,方才走上前,在那白衣人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姿态恭谨,“主子。” 低垂着眼,风影掩饰住自己的忧虑。 每一回,梅花季节,她这主子都会在树旁站上许久,直到花叶落尽,仍旧日日徘徊,不肯离去。 那个人,当真如此重要? 淡淡的声音打断思绪,她听他有些紧张地问:“怎么样了?” 风影紧了紧手中双轮,低声回答:“他似已达到目的,只是受了点轻伤。属下一路跟着,看他平安进入洛阳。” 男子的声音微顿,掩不住忧虑之情:“又受了伤么?” 为何……总也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风影心中一痛,黯然垂眸:“属下保护不力。” “不……”白衣人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风儿,你已做得很好。以后,可以不必再为此事奔波了。” “主子!您这话是……”女子惊呼,却在触及那愈发显得颓然的背影时,蓦地便明白了许多,迟疑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知道她擅自说的那些话,知道那个人是如何回答? 莫非……他刚一回来,未曾歇息,便立即动身赶去了那人身边? 一阵沉默,男子没再出声。那一袭衣衫在暗淡的月色下,惨白惨白,竟仿佛就挂在一副骨架上,连一丝生气也无。 “属下知罪,请主子降罚!”风影单膝跪地,清脆的兵器相碰声传来,她已将双轮放在地上。 杀手的命,在随身武器中,一旦脱手,便是放弃了自己的命。 唇边逸出一丝叹息,白衣轻晃,那男子终是回过身,将她扶起,温声道:“何必如此?我已说过,不是你的错。” 借着那力道,风影终于敢抬起头,看了看眼前人。只是,就一眼,便再也无法直视,仅能靠急急侧过脸,方可避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逼出她最脆弱的一面。 她是杀手,即使那只是遇到他之前的过去,但早已习惯坚强独立的性子,已让她不能容许自己脆弱。更尤其,她的脆弱对他毫无用处。 可这一回,却是真的,很想逃避,无法再看—— 那原本俊美飘逸的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竟成了如斯模样,竟连那眼中密布的血丝,颊侧惨然的苍白,都无法掩饰那已然透入骨髓的绝望。 这样的人,明明还活着,却好似,已经死去一般。 紧紧揪住胸口衣料,风影仿佛能感受到,那已让眼前人失去知觉的心疼,“主子……” 艰难唤出声,她好想求他,求他振作,可她知道,这根本毫无帮助。她能为他做的,也惟有那一件事而已。 “属下会继续跟着紫丞公子。” 听她这么说,白衣男子也只是摇摇头,柔声道:“风儿,若一定要报恩,你所做的也已经足够。当初我之所以救下你,本就是为了,能让你过上寻常人的日子。毕竟这江湖险恶,不适合你。” “不!”拾起地上双轮,风影坚定道:“属下替主子做事,本就不为报恩,而是心甘情愿,主子若要属下离开,属下宁愿一死。” 说罢刃光一闪,轮沿划上颈脉,却听铿然一声,双轮脱手,旋转着擦过梅林边缘的梅枝,切入不远处一棵古树,落木潇潇。 男子收了手上劲道,摇摇头:“若你执意如此,我也无法拦你,但是风儿……你该知道,我为何总不用‘影’字唤你……影幻旧尘风自在……你们四个,总有一日,该有自己的人生。” 女子垂眸,忽而心中微涩。 影幻旧尘……风自在——是希望她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做风一般自由自在的人……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早已习惯他的温柔,总是用那样充满暖意而平等的关切,提醒着,他不会是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未来。 是呵!早已习惯…… 若非早已习惯他对她们从不吝啬的怜惜,恐怕这句话又会让自己陷入妄想之中吧!只是,现在不会了,在见过那个人之后,便再也不会了。 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的,也只有那个人。 可是为何呢? 为何看起来如此深爱,如此放不下,却总不肯去见一面,总要一个人吞咽苦痛? 她不明白,也无法去问,因为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 抬起头,对面男子已背过身,仍旧对着丛丛枯梅站定,手指轻抚过那条刚刚被轮刃擦过的梅枝,专注而细腻的动作竟仿似在抚触心中挚爱。 可是,他都忘了,为阻止那擦伤,自己手背已然添了两道深深血痕,从月下看去,森然的白骨都隐约可见。 疼么? 心疼至斯,身疼奈何? 不忍再看,风影低垂了眼,知道自己再站下去也是无益,便身形一闪,重又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半晌,那始终静然而立的白衣男子终于逸出一丝轻叹,身影在风中瑟瑟,七分苍凉,三分绝望。 “不会辜负我送的这份大礼么?” “丞儿,你竟已恨我至斯?也罢!都是我咎由自取,不能怪你……” “若非我始终放不下这所谓‘正道’的身份,若非我贪心地……想在不失去什么的情况下,同时拥有你,若非我的疏忽大意……当年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丞儿,若是我如今死了,你心头的怨恨是不是就会少一分?你是不是就能,不那么难过?” “如今的我,是否还有这个资格,奢求你的原谅?” “真是可悲呢!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被你恨着,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感觉……可是,你一定不愿如此便宜我吧!一走了之,终究太轻松,太不负责任。”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办法,决不让当年紫狩之事重演!然后,帝台的生死,便完全交由你处置!” “只是……无论你是否还信我,有一句话,但愿到那时,还能来得及对你说……” 苦笑着摇摇头,帝台忽而想起跟紫丞共度的,那些美好的日子。 那时的他,还是他的丞儿,对他全心信赖,对他毫无保留。 那时的他,将真心放入自己手中的那一刻,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那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已失却光华。 那时的他,是那样一个玲珑剔透冰清玉洁的人儿。 ……是自己,毁了那样的他! 暗处一角树后,随风飘起的白绸裙,轻纱曼舞。冰冷而精致的容颜被嫉恨扭曲,十指刻入树皮,指尖尽折,残蔻殷血。台哥,那个人伤你至斯,你竟还能如此袒护?我……绝不允许,他得到你的心,却不去珍惜! 绝不允许! 外章之一 堪薄红颜惜水仙 之 心语 或许是因为自小便住在翠华深渊,一步都没离开过的原因,容仙从来都不曾想到—— 这世上,还能有一处地方,如此美丽。 饶是她曾遍读诗书,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过外面的世界;饶是那翠华深渊,本就为一处人皆向往的世外桃源……她也依然觉得,那处地方是她见过最美的地方。 那些梅花,如纷繁的冬雪,虽不及雪三分白,却比之更多了一段缠绵的幽香。在那个微寒的季节里,开始第一批的酝酿。 含苞、吐蕊、绽放、凋萎…… 最后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如故,唯有香。 容仙就在那样的地方,遇到那样一个浑身都仿似散发着……亦梅亦莲高华气韵的人,那样一个,堪与群芳媲美的人。 彼时,她因察觉到近处跫音而惊慌失措,丢了姐姐送她的,最珍贵的发簪。然后,她躲在树后,看他拾起那枚发簪。 那一刻,她望着他,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心如鹿撞。 可是……她看不清那个人的心,它好像十分柔软,又好像十分坚硬,却是浸没在一片沉沉的黑暗里,教她看不清,猜不透。 这也是心语术头一回,在潜意识里发动,但却还是,没能读懂他。 她读不懂他,也有些读不懂自己此刻的情绪。 所以,下意识想要逃避。 可那枚发簪,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姐姐所赠,千金不换。又如何能,因着自己这一冒失,而白白丢掉? 壮着胆子,容仙从树后走了出去,捂着眼睛,数着步子,她走得很小心。 姐姐曾告诉过她,翠华深渊之外的人,都戴着面具,都心机深沉,在动荡的江湖风云中,只会尔虞我诈,只会勾心斗角,只会生杀血戮…… 这也是“纵水”,在声名大震以后,却突然匿迹隐踪的原因。 容仙懵懵懂懂,虽无法有所亲身体认,却也一直在心底坚持姐姐的认定。 可是……这世上,有那么漂亮的一张面具吗?有吗? “什么人!” 颇有些冷淡的嗓音传来,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容仙心头慌张,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耳边溪水的声音流淌,清清浅浅。少女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喘,脚踝似乎扭伤了,稍微一动,便有丝丝疼痛窜涌而来。容仙鼻头一酸,委屈的泪水弥漫眼眶。 “我……我不是故意要闯进这里的……我……对不起……”幻入脑海的声音有些哽咽,少女垂着头,任那两串珍珠滴落在地,渗入石缝间,泥土里,化成一些湿润的痕迹。“心语术?你是神秘水族的传人?” 头顶略带些惊讶的嗓音传来,容仙方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慌忙捂住嘴巴,急得连眼泪都全部缩了回去。 他会讨厌吧? 一定的吧……任何人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都是会讨厌的。 其实不仅仅是只能呆在翠华深渊,她住在水阁,深居简出,除了姐姐,从来都不与外人接触。 在那次偶然遇到一位侍女,不小心说了话之后,她便看到那人脸上明显的嫌弃和憎恶。 世人都说,水族传人有特殊能力,该是为人所称羡的。 可是,嘴上所说,与心中所想,又能有几分相同?也正因为如此吧,谁又会愿意与那样一个人亲近? 即使她温柔善良,姿容秀丽;即使她安静端雅,惹人怜惜;即使她还是水族传人,享有浮名…… 但只要她会这心语术,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内心暴露在他人眼底,甚至是让那些经年的黑暗见了阳光? 没有人愿意接近那样的她,就算她可以操纵心语术,可以避免去窥探别人的心声,也没有人愿意对她笑,对她温柔,哪怕是……分毫的怜悯。 只除了姐姐。 “你……你能把簪子还给我吗?它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容仙鼓足勇气抬起头,她必须要更勇敢些,才能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 所以,她已准备好接受各种各样伤人的目光,无论怎样,她都能承受。 只是…… 没有料到,有这样一种可能—— 他会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容,看着她眼中倔强的星光,虽然微小,却映得那一身柔弱气质忽而变得坚定异常。 那种眼神,为己所爱而努力成长的眼神。 似曾相识。 于是,他微微地笑了,如满庭春临,如秋阳温煦,如一切神采都聚之其间……他的笑容,令天地增光,日月失色。 那样的一笑,容仙只觉得揪住胸口,都是甜蜜过后的心酸。 他蹲下身,将簪子放入她手心。 郑重而珍惜。他愿意为这女孩的愿望,为她眼中某些受伤的情绪,做出珍而重之的表示。 “拿好……”轻柔地冲她一点头,他笑意中不减温暖:“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以后就别再轻易弄丢了。” 语重心长,像是说与她听,也像是说与旁的什么人听,抑或是,说与自己听。 她怔怔地看着他,清水般的眸子里还蕴着些遗留的波光,“你……” 他却淡淡一笑,“紫丞。”容仙有些不解,微微偏了偏头,神情纯净而可爱。 他于是越发笑得温馨,“紫丞,这是我的名字……你若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大哥’。” 少女颊畔立刻飞起红霞,清粼粼的眼底都是无法自禁的光彩。整张脸庞就如一朵带露的丁香,清丽委婉中,别有一番动人愁韵。 她仍旧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冲她微笑的那一刻,她便觉得,自己体会到十六年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她愿意相信他。 “紫、紫丞大哥……”红着脸低下头,少女收紧手中发簪,羞怯地低声道:“我叫……容仙。” “容仙?”紫丞温柔一笑,眼中流露赞赏:“很适合你的名字。” 这是显然的夸奖,容仙觉得脸颊越发烧得厉害,生怕他会发现她的窘况一般,将头垂得更低。 如此未加掩饰的紧张反应,紫丞自是看得出来,于是想了想,便又柔声问道:“容仙,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这样一个似不经意问出的问题,果然让容仙觉得轻松了许多,也微微抬了眸,小声回答:“我一时找不到水源……听到这里溪流的声音,才过来的……紫丞大哥,你……” 犹豫一下,容仙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进来这里?” 因为你发现容仙时的那句话,很冷硬,完全不像现在的你。就像是……守护的圣地被人随意踏足了一般。 紫丞闻言微愕,神情有些许不自然,随后是刹那的黯淡,却都只一闪,瞬间便又恢复了那样温婉的笑容。 “不是,你无需觉得自责,我只是有些吃惊而已。” 容仙没再对紫丞使用心语术,她因信他,而更加不愿用这种方式,所以,她没看出他的变化,只是终于放心般,羞涩一笑,说出自己心底的由衷赞叹,“紫丞大哥,这个地方,真的很美呢!容仙很喜欢!” 紫丞见她眼神晶亮,沾染上快乐的脸庞透着些霞晕,让人不忍心拂去,“喜欢的话,便多待一会儿吧,这里溪水的湿气应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容仙惊讶地抬眸,她没料到他居然看出自己体质特异,可是,与他的眼神相对,她只感到他淡淡的关怀与怜惜,竟无半分看轻之意。 刚刚听她心语术时,也是一样。 心头就这么涌起强烈的感动,容仙不自觉又红了眼眶,“可姐姐一定担心了,容仙必须……马上回去。” 她觉得舍不得,才短暂相识,她已感到与他分离是种不同寻常的难过。 紫丞看出她依依留恋的心思。这名少女,有着最纯真和天然的情感,仿佛从来不知掩饰为何物,从来都这么容易就泄露心中所想。 而自己,在那人面前,曾也是这样。 虽然总避免不了习惯,总会带着算计,带着百转千回的心绪,哪怕是真情,也有所隐藏,也从始至终,谋划得精细。 忽然很想,好好爱惜这样一个剔透的人儿。尽己所能,让她多些快乐。 “没关系,”他柔声安慰,“我陪你走一段,送你回去。” 容仙顿时惊喜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瞅着紫丞,那里正泛着纯然的快乐,萌动的羞涩。 “不过……”紫丞笑着眨了眨眼睛,“在那之前,得把你的脚伤治好。” 容仙这才想起自己的脚刚刚是扭伤了,下意识微微一动,还是疼得厉害,这样根本没办法走路。 “有巾帕吗?” 正自皱着眉头为难,她却听他这样问,于是不由起了疑惑:“紫丞大哥,只是扭伤,不需要包扎……” 紫丞却笑了一笑,“不是包扎,有没有?” 容仙虽仍旧不懂,却还是依言从袖中取了丝帕,那上面用冰蓝色细缎线绣着水仙,三两朵清雅别致,颇有些闺情闲趣。 紫丞接过,果然并未向她脚下缠去,却是两手一抬,围上自己的双眼。 “紫丞大哥?”容仙见状愈发不解。 紫丞却是唇角微勾,“容仙不要动,否则我可找不到方位了。”略略一顿,他将手试着朝容仙受伤的右脚踝处探去,动作极为小心:“毕竟是女孩家,还是慎重行事的好……接骨会有些疼,忍着点。” 容仙却是完全呆住了,他为他的珍惜而感到幸福,也为这明显出于礼数的考虑泛起难言的感动。 他是真的,珍视她。 除了姐姐以外,这世上,第一个珍视她的人。 容仙看着紫丞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他微勾的唇因少许紧张而抿紧,看着他乌黑如缎的长发从后披散下来,她不由回忆起初见时,他微笑,那绝世的风华。 脚踝处一瞬间袭上的剧痛仿佛都算不了什么了,容仙只觉得,胸中暖暖,眼角又有些瑟瑟。 “……怎么哭了?疼吗?”关切的声音传来,紫丞是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可若是疼的话,分明应该在接骨的时候尤甚。 “紫丞大哥……”容仙不知该怎么说,“我……我只是觉得……好高兴!” 紫丞闻言一愣,随即唇角微微翘起柔美的弧度,手下仍旧为容仙细细按摩脚踝:“傻姑娘,高兴的话,是该笑的,怎能哭呢?”溪水潺潺地流着,容仙在这样宁谧的氛围里,听他这样说着。 高兴的话,是该笑的…… 可是为什么……紫丞大哥,为什么你的笑容,时时透出那样的感觉?这一刻,并未使用心语术,但她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受到了某些隐藏颇深的东西。 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温柔的人,内心却充满了寂寞与哀伤…… 看着这满树的梅花。 容仙脑中仿佛能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 堇色衣衫的人,站在梅树下,花雨纷纷坠满肩头。 一挥手,雪白的花瓣就顺着衣袖滑落。 可那另外一些,重又坠了下来,肩膀上,仍旧是满满的雪色,还有那些,无论怎样,都褪不去的幽香。 沾衣,沾人,还沾上些浓重又疏淡的愁绪。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外章之二 不如不遇倾城恋 之 相许 那一日…… 在紫丞过往的生命中,曾经是最美好的日子。 借着暮色掩护,他从一片觥筹交错的堂皇大厅里逃离,骑上驾雾,一路疾奔,一路雀跃,他要去一个地方,在落仙谷最僻静的花园,在月夜的最深处,在有他等待的一隅。在那里,他可以褪去那疏离的面具,表达出最真实的喜怒嗔怨。 下了马,放驾雾自己回去,紫丞轻巧地绕过一片树林。 夜是那样突然间不说话了。歌舞升平的白日早已远去。窸窸窣窣,是足尖踩过什么的声音。那种雪白的色调铺展整个岚隐溪畔,在堇色衣袂拂过的时候,便如昆山玉闪烁青紫的光华。 紫丞在梅花树下站定,岚隐溪水波潋滟,月下映出他的影子,披散如云的长发,蝶舞一样翩然的身姿,面向婵娟,看不清那隐藏的心思。 一阵风过,有流水清凉的气息扑面。 紫丞胸前的血玉突然跳跃着燃烧着鼓噪起来。 风卷起涟漪,有蓝色的波纹微微震荡,先是散开,再复平静,水面多出一个身影,被岚隐溪染成深深的颜色。 蓦然回首,仍如初见—— 那样潇潇洒洒出尘脱俗的胜雪白衣。 那样一个男子。 不同于紫丞温柔静雅的美,他霸气俊朗,宛若神祇。 “丞儿,十八岁生辰快乐。” 一手抱琴,他眼中的笑意璀璨如星子。 “帝台!” 紫丞伸出手,月下莹白的掌心纹理交错,好似树的年轮,转过一圈,又是四季。 “没大没小!怎么不叫‘帝台大哥’了?”假装摆起架子,却仍旧伸手回握,将少年拉近自己身边。 狡黠一笑,紫丞予以还击:“不过差几岁而已,早就不想叫大哥了!更何况……”状似正经地轻咳一声:“今日生辰已过,紫某也算年纪不小,帝台兄若还要让紫某唤大哥,岂非倚老卖老,太过小器?” 说罢眼波一转,尽是慧黠调笑之意。 是呵……昔日只觉得明净得宛如白莲般的少年,如今已长成十八岁的年轻男子。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不媚不妖却又惑人心弦的绝代风华。 但,即使他已长大,在他眼中,却只有愈发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仿佛仅仅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那已然变了质的情感,在这下定决心的时刻,是否真能,说出口? 抬手轻刮了刮他鼻梁,帝台眼中满满宠溺:“丞儿,你总能说得有理。”无奈地摇摇头,随即郑重地将怀中之物递到紫丞手中,“这是礼物,看看可还喜欢?”惊喜地接过,抬手轻抚那闪烁光泽的琴弦,再以指轻挑,声脆而清亮,如幽幽深谷一点跫音,余乐飘渺,琴韵悠长。 “好琴!”即使遍赏琴中高士,紫丞仍忍不住赞叹出声,“它叫什么?” 帝台深邃的眸子凝住他笑靥如花:“不问旧名,丞儿,既已送你,便自当由主人赐名了。” 夜风如醉。满树梅花。 纯白色的花瓣柔软地落在地上,落在二人身旁静静流淌的纯色溪水中,漂流到未可知的方向。 “梅花落……”紫丞忽而一笑,望向帝台:“此情此景,便叫‘梅花落’,如何?” 帝台点头,却在下一刻,眼中笑意顿时凝固。 他看到那只细白的手轻轻拂过古琴肩颈,似是突然感受到什么凸凹不平的刻痕,顿了一顿,便试探着将琴身翻了过来。 帝台闭上眼,耳中听到那总能令他心醉的声音娓娓念来—— “曾记想,落仙别苑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心中一动,紫丞抬眼看他,又重复喃喃:“不辨花丛哪辨香……” 深眸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紫丞终于低垂了头,叹道:“帝台这琴,当真是送给我的吗?还是说……本要给哪位红颜知己,却送错了地方?” 脑中嗡鸣,看着那猛然背过去的堇色身影,胸中漫溢的怜惜再也克制不住,上前拥住那瘦削的肩膀:“丞儿……不管你相不相信……不管你会骂我荒唐也罢,骂我无耻也罢,这些心意,却一点都不曾假过!” “丞儿……这阙词,本就是写给你的,或许只是奢望,我也想,求你对上下阕,了断我这肮脏的心思!” 怀中人身子剧震,似要挣脱,帝台立时一阵绝望,更加紧密地抱住他。 不想放手,不想终结,不想最后连他的笑容也看不到……即使只是幻梦,也想有这么一刻,自己是真实地拥他在怀。 “帝台……”轻轻一叹,紫丞的声音竟隐隐透着愉悦,“先放手好么?你抱得太紧,我快喘不过气了。” 帝台一愣,不自觉松了手,脑中犹未反应过来,紫丞话中那分明是纵容的意思。 略施小计,终于逼出他真心,紫丞眼中得意的笑愈发调皮,但帝台正被他此时态度惹得忽而欢喜忽而疑惑,神思恍惚间,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同样聪明的人,有时候得看,谁比较能忍耐。 紫丞心下窃喜,低垂着头,微晕的双颊掩在那一缕青丝的暗影中。 转身席地而坐,紫身凤尾的古琴,似有若无的冰弦,伴着他轻盈的指尖舞蹈,夜风鼓起那堇色的袍衣,内里细软的棉绒温温暖暖,有清香的味道铺展。 起音缓缓,落音缠绵,如风住沉香,如还羞欲语。 不过,并未像往常那般,韵那古琴高格,闭眼自聆,而是跳跃着灵巧指尖,却将一双温柔的眸子,微微抬起,婉转带些明慧地对上他。 一阵风吹过,原先只有淡淡琴音的空气里缓缓飘出清雅的箫声。挟着溪水之气,忽如卷云层层绵绵,忽如梅瓣阵阵纷纷,忽如空谷一双幽兰羞涩绽放,忽如夜幕一带银河静静流淌…… 琴箫缠绵,缱绻相依,和这一曲……长相守。 最后一个单音落定,放下唇边玉箫,帝台缓缓走过去,坐在紫丞身边,那宛若钟鸣鼓乐的心跳,正呐喊着近乎溃堤的狂喜。从未想过,自己这般绝望的感情,能有得偿所愿的一日;从未想过,这样明媚的人儿,竟能将如此纯净的一颗心,给了自己。 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那月光下如温玉般的脸颊,感受到他肌肤轻轻摩挲自己掌心的亲昵,柔顺而依赖,宛如撒娇的猫儿。 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在溪水滋润的空气里晕染上几分魅惑的光泽。 胸腔满盈的爱意再关不住,冲破那早已脆弱不堪的桎梏,倾斜而出。帝台的吻终是轻缓地落了下去。 因为紧张,也因为期待,紫丞紧闭的双眼,纤长睫毛微微颤抖。 梅花落跌在一旁,漾出浅浅几声吟哦。 紫丞的手缠绕上那宽阔的肩膀,青涩而稚嫩的回应,让帝台心中的疼惜与眷宠都不知该如何表达。 直到刚刚,他还在以为,是紫丞的善良,让他包容他;而直到此刻,他才得以真正体会,心上人热情而毫无保留的爱。 他亦是……深爱着他。 心中雀跃难耐,唇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似要完全掠取所有般,每一丝甜美都不愿放过,直至紫丞剧烈起伏的胸膛开始泄露内心无措,帝台方才明显感受到自己已然失控的想望。而紫丞却仍旧紧紧贴合着他,丝毫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抑或是,他还太过单纯,根本不曾察觉。 “丞儿,停下……我不能……”唇间逸出沉沉喘息,帝台勉强撑起身子,将紫丞拉离自己。 月下,那满溢醉人酡红的面庞蓦地泛起一丝苍白,贝齿轻咬的唇瓣,艳色微肿。沉默半晌,紫丞终于涩然出声:“为什么不能?难道终究因为,我是男子,比不得你那些红颜知己?”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及这“红颜知己”四字,帝台忽而心中恍然,不禁泛起甜蜜,轻捏了捏他因赌气而微微鼓起的可爱脸颊,“小傻瓜!又在胡思乱想……这与她们任何人都无关,只是因为……你太重要,我不想伤害你。” “为什么你会伤害我?”紫丞反问,“帝台你……向来是那么有自信的一个人,何以便如此肯定地认为,自己会伤害我?” 帝台闻言顿时有些尴尬,自己虽因某些缘故而称得上经验丰富,但紫丞固然聪慧异常,对这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自己要如何跟他解释这种种顾虑? 似是调侃,似是自嘲,帝台笑道:“丞儿,你难道不知,我面对你的时候,便连平常一成的自信都发挥不出来?” 你太过美好,而我,纵然看来洒脱,却也终究是个俗人。 我只想好好呵护你,丞儿,你懂吗? 帝台其实远远低估了紫丞察言观色的能力,虽然在他面前,紫丞总以最天然的性子相待,不想对他耍心机,但现下,看见帝台这般忽而窘迫忽而懊恼的样子,饶是他从不懂那些风月场上的事,也能猜得一二了。 “帝台,我不怕,即使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伤到我,我也不怕,只因是你……”紫丞倾身吻了吻他,眸中柔情似水,“是你,我愿以全心信赖。” 帝台完全惊住了。 对面的人儿轻抬手,缓缓解开腰间丝带,叮叮咚咚,坠玉轻击之声在夜中低吟,那堇色的长袍顺着纤细的肩膀滑落,雪白里衣在莹莹月下散发光泽,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掩在墨玉长发之间,隐隐约约的芬芳与梅花香味缱绻融合,这是种让人窒息的诱惑。 “丞儿……”艰难地别过眼,帝台强定心神,欲要替他拉起外袍,却被一只温柔的手覆住,握紧,制止其继续向上的动作。紫丞摇了摇头,将帝台的手引向自己瘦削的肩膀,透过薄薄的绸缎,感受那微凉的温度。 抬眼,帝台重又望进那一双沉静的紫眸,里面百转千回的情意,宛若层层绽放的睡莲花心,直到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方才得见其最真实最美丽的内质。 如紫丞一般,他们都是善于掩饰的人,直到此刻,方才连最后一丝隐藏的情感,也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对方。 “什么时候?丞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反握住他的手,帝台眸中汹涌的深情如破堤之水,层层叠叠都撞进紫丞心口,阵阵甜蜜的疼痛让他愈发义无反顾。 “两年前,自你开始频繁出入千雪楼……我便发现……自己再没办法平静以待。” “雪儿只是……” “我知道,帝台,我现在全都明白了,你与她们……” 未尽的话语被淹没在唇舌的旖旎间。再不用多说,他与他,全都懂。 帝台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感谢上苍,感谢他赐给自己如此玲珑善良的人,如此解语妙心,自己的恋人。 真的吗?这样的人,真能为自己所拥有? “丞儿,不悔?” “不悔。” “即使为天地不容,世道不齿,亦不悔?” “永远不悔。” 白梅哗啦啦绽放,有花儿嬉闹的声音、憨笑的声音,挟着雪色衣衫轻轻擦过的声音,在那一刻都竞相颤抖起来。 地面柔软的梅瓣抚过赤裸的小腿,白瓷般魅惑人心。莹润月光倾泻,林间的虫鸟静默,溪水流淌的声音很轻浅,溅落在一片衣角上,像未擦干的泪。 “丞儿,你笑起来,很美……” “……” 树梢的白梅瑟缩着抖动夜雪。 紫丞的眼睛闪烁某种光芒,像暗夜的繁星,点滴都是快乐。散开的黑发铺满一地,花的香气如穿针引线,从那些丝丝缕缕的深紫中,渗透着围上来,他环抱他颈项的手在颤抖。 破碎了的月光,用香气仓皇竖起的屏帐,将二人亲昵缠绵的身影笼在其中,满怀氤氲。 “丞儿,让我看着你的笑,一辈子,可好?” “好……一辈子,台……我只属于你……” 有时候,承诺也可以来得很轻易,海誓山盟,经年深恋,谁又能想到,一转眼便是别离? 终不过……错身相许,人间一叹。 情痴自有,也成伤! ---------------------------------------------- (第一卷 伤情引 完) 第三十八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暗阱 勾栏院,章台阁。 驰道杨花满御沟,胭脂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王侯公孙皆醉求。 红妆曼舞,莺歌娇俏,这个总会在夜间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地方,外表看来便是如此光鲜秾丽,遍地生香。迎来送往的妓子,淡妆浓抹,清新冶艳,总能各得其所,投的也不过是个看官的喜好。 无需明说,来此地的人,不过都是要去寻那些个俗世乐趣。只是,却往往不知,这大俗之处,时常便是隐那大雅之所在。 花月阁。 窗外风和日丽、杨柳青葱欲滴,高阁对着恰是远山,绵延无尽的春光正好。 窗内美人如玉、对镜梳妆,或盈盈婉笑,或浅颦轻蹙,亦是最在一日佳景时,别有无限赏心事。 十四五岁、着一身杏色襦裙的少女从珠宝匣中挑出支素净的红玛瑙珠钗,斜斜插在身前坐着的女子云鬓,配着她一身水红色轻纱软裙,妩媚婉约中显出清雅简洁,就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少女微俯下身,满意地左瞧右看,喜得合不拢嘴:“花姐姐,你近日真是越发漂亮了!老实说——是不是找到那‘情郎’啦?” “月儿就会贫嘴,”女子看着挤在镜中那一张娇俏可人的粉圆脸蛋,笑盈盈道,“哪有什么‘情郎’。” “哼,花姐姐,可别不承认!不然你怎么总对公子不冷不热?我们几个里面,就属你表现得最是兴趣缺缺!”少女微撅着嘴,一脸不敢苟同,“还有哦……要是没那么个人,你干嘛总抱着那本书念什么‘愿得’、什么‘白首’的?” 抬袖掩去那声轻笑,女子举止间全然的优雅而不做作,“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对对对!就是那句!月儿虽读诗不多,总也能看出来这是个什么意思,所以呢——”少女调皮地一眨眼,“花姐姐你是终于春心萌动啦!” 女子无奈地摇摇头,含笑轻斥:“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尽学这些个东西,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把你留在身边了。” “花姐姐才不会丢下月儿呢!”少女撒娇地贴住她脸颊,杏色的领子摩挲着,灵透的笑容如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朝气蓬勃,“花姐姐待月儿比亲姐姐还好!” 女子温柔笑笑,拍拍少女粉嫩的脸庞,眼中满满宠溺,“你这鬼丫头……”顿了一顿,却又微微眉皱道:“公子让人带话来了,月儿你可知道该怎么做?这回,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少女依旧磨蹭她脸颊,满不在乎地嘟嘴:“公子总说月儿的不是!不过就是那么几次……不小心……”好吧,她承认自己有时候挺喜欢惹祸,可她又不是故意的! 女子见她一双大眼睛很委屈地瞅着自己,不禁莞尔:“公子哪里是气你?他的为人你还不知?纵然自己受苦,也断舍不得怪你的……” 少女一听忽而垂了眼眸,低低道:“月儿哪里是不懂……可公子他未免也太……” 话到一半,突地就站起身,忿忿一跺脚,“公子就是太好过头了,做事总那么多顾虑,生怕伤害了什么人……其实他自己才最苦,正因为这样,月儿才总替他担心,总想帮他忙的!可我怎么知道每次都只会让那个人更加怀疑公子?” 轻逸出一丝叹息,女子也只能摇摇头,“月儿你还小,有些事情即便旁观者清,也是无法插手去解决的……公子有他自己的考虑,纵然辛苦些,如果是他所想所愿,我们也该尽力帮他,而非令他徒增烦恼。” “可我还是不懂!既然这么想得到,为什么不直接说明了去争取?或者看谁厉害谁得呗!公子那么出色,挥挥手都有一大堆人等着,还怕得不到想要的人!哼!他总教我一堆大道理,可在这点上,月儿觉得,公子根本还不及月儿……就像‘小青’,那可是我抓了好多天,追了好多路都没放弃,最后才能抓到的呢!” 女子一听顿时掩嘴笑出声来,半晌方才在少女瞪视的目光中缓了一缓,一双盈盈的美目却仍旧溶漾着笑意,几分无奈,几分纵宠。 那“小青”其实是一只通体青黑、十分漂亮的猛隼,不幸被少女盯上,再不幸被跟踪了许多时日,最终更不幸地被这搞怪精灵给捉住,扔在铁笼子当“宠物”对待。 “一日不从了我这主人,便一日得不到自由!”这是少女那天在笼子前面狠狠发下的豪言。 轻轻一笑,女子忽似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选择了沉默。 犹还记得,自己当时看着那鸟儿一对乌黑中泛着金色的瞳孔精芒毕现,分明是不屈不挠的硬性子。初一见到,那种神情姿态便不禁让她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怜悯之下便放了生,却哪知没几日,竟又被逮了回来——重回那样囚笼里的日子,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的意志,或者可以称为,耐力的考验? 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少女的想法,她也就没再试图努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与那鸟儿挺亲近,隔三差五便要去看看它。尤其那双光泽漂亮的锐利眸子,总能令她忍不住盯上好久,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只是,也早已模糊于过去了,如今的她,不复从前,更似乎该另有“迷恋”,世人看来,理应如此。 短短的时间,便改变了心意。 这会不会就是人常说的,青楼薄幸? 原来,她也是那样人。 微微叹一口气,女子终是缓缓起身,步到窗边,看那一线人流来往,偶尔有男子投来惊艳的目光,她便不吝啬地报以温柔一笑。 这是她给人的印象,才貌双全,性情柔顺,虽身在青楼,却从不接客。这种“出污泥而不染”的态度,可能会被人说成是故作清高,但对她,却从无人有此评价。或者说,是不敢有此评价,因为她那位特别的,入幕之宾。 至于私底下会有些什么话,她是从不曾在意的——也许红颜一生,便如这逐水浮萍,过了且过,又何必太多介怀? 更何况,跟许多人比起来,她应算得上是最幸运的那一类,为人称羡。 “月儿,去请妈妈过来吧。” “花姐姐,你是想……?” “呵……我可不信收到公子传讯,你这脑袋瓜里没打什么歪主意……既然明知拦不住你,倒不如顺了你的意,却不知是否真能帮到公子……” “真的真的——?就知道花姐姐最疼月儿啦!嘻嘻,你就放心吧!我先去寻妈妈,等等私底下跟你说!”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出门的背影,女子摇了摇头,莲步轻移案前。 那里,正摆着一幅画。 画中白梅开得正盛,一身堇色衣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微仰了头欣赏那些花儿。 画是素淡的,浅浅几个笔触勾勒。可那男子侧颜处透出的风华,那翩然优美的姿态,还有周身宛若会发光一般令人炫目的神采…… 就在这样简简单单一个画面里,完完整整晕染出来。 可以看出,那下笔之人,该是用了怎样的心力,去画这样一幅画,去画这白梅,这溪流,这如白莲般圣洁高华的人。 公子……公子…… 情之一字,纠缠至深。 容儿也是直到今日,才算真真正正,明白个彻底! 可公子你呢?明明越陷越深,却又与他渐行渐远,到底该如何?容儿这次的决定,究竟会给你带来幸抑或是不幸? 公子…… 第三十九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隐忧 暮色四合,风光渐晚,洛阳牡丹花节的繁盛也早已在几日前被完全遗落在市井街角,当时容华今不再,却向黄昏换旧年。 紫丞倚在窗口,微低了头看洛阳巷道熙熙攘攘的路人,既是过路,便只有渐行渐远,渐远渐少,比之不久前与楼澈初来时的那个傍晚,萧条与热闹,绝然是两种不同光景。 连带自己此时略有些消沉的心境,恍若隔世。 手抚上右肩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虽因反应及时而得以成功压制毒性,但若稍不注意,仍旧会有蔓延的可能。 更何况,最该提防的还不是这毒本身,而是它也许会牵动的那另一层—— 致命的危险。 紫丞咬牙凝神,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内劲在丹田之间缓缓流动,由浅至深,逐渐扩散着徐徐涌升而起。 到得横隔之处,已隐隐有些吃力,再要向上,却忽觉胸中一滞,紫丞只得重又收势平抚,微紊之气汇入一道细水,缓缓归于四体各位。 时间似乎……愈发吃紧了…… 紫丞眸中沉黯,思绪略略起了丝波动。却在此时,一只粉蝶翩跹着落上他攥紧的拳头,薄而透明的蝶翼轻轻扇动,痒痒如拂风。 “……琴瑚?” 疑惑抬手,那蝶儿便振翅飞了起来,紫丞伸出一指,轻盈的粉蝶便再次敛了薄翼停落上去。纤巧如纱的翅膀,能透过它们细细的纹络看到后面窗棂的形状。 紫丞不禁想起那梳着俏丽发式、总爱黏着他说个不停的顽皮少女,唇畔缓缓勾起一丝清浅的笑,却在下一刻,眉心复又密密拢起。 中毒的事,不能让琴瑚察觉到,她跟鹰涯都会分心。 尤其是鹰涯……他已亏欠他太多,这次的事了结后,他希望他能再无束缚。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扰乱他了罢! 挥开手,那粉蝶扑闪几下双翼,在紫丞身边盘桓,随他指尖在空中流畅划过的痕迹,宛然一致地轻舞。 事成,平安,勿念。 简单几笔,简单几字,他要回复的话,亦是仅此而已。 微微点了头,紫丞停下手上动作,那粉蝶便再绕过一圈,自窗顶处灵巧飞掠而出。 凝目望着那遥远天际,驻足久久,紫丞唇边终于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按住右肩缓缓向床边移去。 “弹琴的!你怎么起来了?” 楼澈推门进来,便看到那让他憋了一肚子气的人——仅仅身着中衣在窗口不远处顿足,捂着右肩轻蹙眉心,几乎淡成水色的薄唇倔强抿紧,分明是忍着疼的样子。 而且,这个还并非重点,最让楼澈气不打一处来的,是眼前这人连续几日都一副平平常常的态度,却刚刚好在自己出门以后,方才撑不住显出几分病人该有的神色,还是如此不情不愿不畅不快。 “本大爷不是叫你乖乖躺着不要动!你说你这是又在瞎折腾什么!”楼澈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无奈那本就不很强壮的身子尚还带着伤,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像往常那般大大咧咧捶捶碰碰,只能一边忿忿叫嚷,一边还是上前小心地扶住紫丞。 “楼兄不必担心,紫某只是有些闷,起来透透气而已,这点小伤,对习武之人而言,根本无足挂齿……”紫丞抬眼,看楼澈急得火烧眉毛般,手上力道却是极轻柔地将他往床边带,不由住了话语,胸腔内泛起丝丝暖暖。 他是真的,很紧张他么? “是是是!这点小磕小绊,对本大爷这等习武之人确是无足挂齿,但弹琴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瘦得跟个女人似的,凭什么逞强!” 带着伤还要一路往成都赶,若不是被本大爷发现气色不对,硬将他半路拖来洛阳,这家伙还不知要不吭气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得到晕倒才会知道麻烦本大爷把他扛回去吧! 这样想着,楼澈愈发来气,再不管紫丞痛不痛,直接揪着他几大步走到床边,将其按坐在床沿,方才两手抱胸,瞪着火大的眼睛盯住紫丞,全然是好整以暇的姿态,似要等他先开口认错。 被这样赌气的目光瞧得有些好笑——对,的确是好笑,让平常总是一脸单纯到有些傻气的家伙这般“狠狠”盯着看,想不好笑也难。 “楼兄……”为免楼澈抓狂,紫丞理智地垂眸,掩去那油然而生的笑意,低道:“楼兄这样说,是否太过看轻紫某了……” 楼澈心下一疼,紫丞这般动作话语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委屈,越发让他舍不得发脾气,只得叹了口气,在紫丞身边坐下,“本大爷怎会看轻你,就是太过看重,才不想你这么不待见自己。” 紫丞闻言微愕,楼澈却是完全没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何不妥,脱口而出,而且心中字句尚一串接一串不能断绝,哪里还想得起自己前面说了些什么。 未有接话,紫丞只是微微偏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楼澈,而对方却仍旧浑然未觉,一边絮絮叨叨发着牢骚,一边站起身去旁边木架子上端来半盆早已晾温的水,放在一旁,随后取下肩上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一堆纸纸包包,紫丞定睛看去,竟全是金疮药治淤散,以及包扎用的布条。 “楼兄……”忍不住皱眉,紫丞心下忽而生起些不好的预感,“紫某请你查探情况,你怎么……” 楼澈却颇不以为然地一挑眉,“弹琴的,本大爷是这么没信用的人?知道你担心,为了安全着想,本大爷自然是先去问了问建业那边情况的。” “结果如何?” “有点风声,但显然隐瞒了不少,就连曹府内也只传闻是公孙家丢了件极珍贵的宝贝,并没说是红梅幽瓣,也没提及何时何地,到底何事。” “……原来如此……” 紫丞低眉敛目,心下又开始细细打算。 朝野皆传,建业与洛阳同盟交好,却不知为何,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都不曾互通气息,请曹家协助查找……看来这官场之中,所谓盟友云云,也不过尔尔。 难怪曹操想要拉拢自己,原来本就是因为嫌隙已生……果然双方的关系,就如他先前猜测,远不及传说中的那般,坚不可摧呢! 紫丞这样想着,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却全然没注意到,楼澈一双手已移至他襟口。下一刻,肩头一凉,本就没怎么扣紧的中衣便被这么斜斜拉下一截,露出莹润如满月生华的一大片肌肤。 两个人同时愣住。 第四十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包扎 楼澈脑中混沌不已,他真的只是一门心思要给紫丞包扎伤口,却怎么也没想到,当眼中映出那足称美妙的一景时,自己心跳先是一滞,随后竟越来越不受控制,剧烈到一塌糊涂,连带着面上也阵阵发热。 而相比之下,反观紫丞却明显淡定得多,只不过有短暂的惊愕,之后便很快反应过来,冲楼澈温文一笑,似全不介意,眸中透着了然。 楼澈看着他这样神情,愈发对自己莫名的奇异反应心生不解,同时更为方才不合时宜的分神而起了丝愧疚,原本还烈如雷霆的心跳,也因着此番情绪变化蓦地缓定几分,心神稍安,便一低头止住紫丞伸手拿药的动作,沉声道:“我来吧。” 这样稳重的语气,紫丞极少听得,也因此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拒绝的。 “那……便有劳楼兄了。”轻点了点头,紫丞抬手将衣襟再拉开一些,受了伤的右肩便完全裸露在空气中。 光滑如缎的肌肤,本该是毫无瑕疵莹然玉质,却在那肩膀偏下,靠近胸前的位置,添了一道利器割破,长约寸许的乌青伤痕,虽然不深,但那狰狞蜿蜒的轨迹突兀地撕裂这一片白皙,仍旧让楼澈心头狠狠缩紧,举止愈发轻柔了几分。 不过,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因着受伤时间经久,再加上为了要彻底清洗、而不得不将那一片衣服完全拉开的动作,伤口末端原本与绸衫凝在一起的血块剥离下来,还是让紫丞身子极轻微的战栗了一下。 将沾湿了温水的布巾向那伤处先试着探了探,楼澈方才极仔细轻缓地擦拭起来,“弹琴的,是不是还很疼?” 紫丞摇摇头,看着楼澈一手一顿,全神贯注于自己右肩的神态动作,分明是如此接近的距离,可肌肤上却连那人一丝一毫的温暖鼻息都不曾感觉到。 半晌静默,楼澈替紫丞清洗罢伤处,终于弯腰将布巾洗了洗晾起来,长长出了口气,再重又坐回床边,去翻那些大包小包的伤药。 突然,察觉到某种与往常不同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楼澈下意识抬眼,便与紫丞视线相撞。 其实,紫丞已经看了他很久了,只不过某个过于专心的家伙没注意到而已。 “弹琴的,怎么了?还是疼得厉害吗?”楼澈担心地一皱眉,却见紫丞仍旧只是轻缓地摇了摇头,神情安然,也不似有什么痛苦。倒是那一双深深望住自己的眸子,透着些一眼望不透的情绪。 楼澈抬手抚上紫丞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顿时面露疑惑,嘀咕道:“听说受了外伤有时候会引起发烧,可弹琴的也没烧啊……怎么怪怪的?”“莫非那看病的老头还有什么重要事项没跟本大爷交待?!” 紫丞听得他自言自语,心下立时有些恍然,担心自己若再不说话,某人可能要沉不住气杀回药房,便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楼兄,紫某没事,已经不怎么会疼了。” 楼澈听他这么说,将信将疑再盯住眼前人瞧了瞧,见那面色确实稍有好转,方才略略放下心来,取了药粉细细抹在伤处,下手极轻,生怕弄疼了紫丞一般。 “楼兄……”紫丞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想让他分心,缓解一下目前这过于紧张的气氛,“真的只是小伤而已,不必这么麻烦。” 楼澈却是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未停,佯怒回了句:“小伤也是伤,何况你这么爱折腾自己,就是再小的伤也得闹大了!” 紫丞再次被他镇住,平常言语伶俐心思玲珑的人,此刻竟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只能乖乖坐着,任由他为自己上药。 再过了片刻,终于算又完成一步,楼澈轻舒了口气,满意地左瞧右看,随后再接着将紫丞贴身衣物褪至腰间,两手取了白布开始包扎伤口,而紫丞始终静静看着他,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从左边肩膀绕至右边腋下,位置刚刚好,看来楼澈连这个都已经问清楚了。 心中一动,紫丞完全没想到那般大条的人居然还能有如此细心的一面。只觉得,他因此番动作几乎环抱自己的姿态很让人安心,是暌违已久的那种安心,仿佛自己仍是被珍视被呵护的那般,过往的风雨,即将面临的艰辛,都不过是一场秋梦。 “楼兄,这样就可以了……”为方便楼澈包扎,紫丞双手挑起肩上长发将之高高挽起,不经意的动作却是恰到好处地露出那一弯优美颈项,润凝如玉。 没有回答,楼澈只当他这是习惯性的客气话,仅淡淡不满地轻哼一声,仍旧继续不紧不慢地轻移手臂。 略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胸前越来越厚的一带纯白,紫丞终于放下一手止住楼澈欲再圈一道的动作。 此时,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楼澈身子前倾,手还停在紫丞光洁的后背,似揽非揽,似抱非抱,一抬头的瞬间,正与紫丞视线相撞,距离接近得仿佛能感觉到那柔柔的犹带梅花幽香的吐息与自己刹那失了方寸的轻喘融溶。 心如鹿撞,不由又想起在洛阳城郊的那一夜,他吻了紫丞的那一夜。 那软软的甜腻的味道,仿佛至今仍在唇畔流连不去。 还有初时把他吓得退缩掉的香软舌尖,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般,后来每次忆起,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该死!本大爷在胡思乱想什么! 楼澈暗骂自己给人治伤还心猿意马,不由偏了头想刻意掩饰,却不料这一下,竟反倒让气氛越发尴尬起来—— 虽然极轻极浅,但刚才的的确确,楼澈的唇不经意一转,便顺着紫丞侧颊擦过了点点温热触痕。 明显感觉到手下贴着的后背处蓦地一僵,楼澈脑中霎时一阵雷霆霹雳,掌心与那微凉肌肤相合的地方顿时一阵充血。似捡到烫手山芋般,楼澈立时甩开了未完全系好的布带,就跳下床冲向门边。 一脚刚踏出门槛,却又似猛然想到什么,低着头回转身冲到紫丞面前,二话不说将布带迅速打好一个结,熟料这样虽然看不见紫丞的脸,却完全将那上半身欺霜赛雪的大片肌肤都看进眼里。 脸上又是一阵爆红,楼澈再也不敢待下去,撒腿就跑,这次,却是彻底溜出,甚至还用上了轻功,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紫丞望着楼澈消失的方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顿时一个憋不住,扶着床柱低笑出声,连那伤处都牵动着又有些疼痛起来。 不知是因为笑得过度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如玉的侧颜隐隐泛起一丝浅晕。抬手抚上刚刚那犹带温热处,本是极浅的晕色忽而又深了几分,云蒸霞蔚,如胭脂淡扫,梨白染芳,一派别样的温柔。 第四十一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愿望 楼澈独自一人坐在房顶上吹风。 吹冷风。 头发还未完全干掉,现下,给微寒的夜风吹着,还在湿答答滴水,楼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又犯起嘀咕—— 都怪弹琴的,每次看到他,本大爷就不正常。 使劲挠挠头,楼澈拼命要甩掉脑中因想到紫丞而自然浮现出的某些画面,那种完全陌生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隐藏想望又开始蠢蠢欲动。 猛叹口气,楼澈站起身,任命地拖起疲惫的步子,决定再去河边冲个凉。 “楼兄!” 却在此时,自客栈二层栏杆处传来一声呼唤。 楼澈下意识有些着慌,担心此时狼狈样子被那人嘲笑倒在其次,分明是怕自己这番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心思被某个过分精明的家伙窥探到分毫。 紫丞在房檐下等了一会儿,楼澈迟迟没有回应,这让他不禁有些担心。那平日里总爱围着自己打转忙得不亦乐乎的家伙,整整半个晚上都不见人影,此时明明就在房顶上,却对他不理不睬,却是何意? “楼兄,紫某上来了?” 决定不再猜度,紫丞直接运了气就想跃上去。 “等等!”楼澈一声疾唤却让他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立马被强制压回原处。 “……楼兄?”紫丞沉吟,心下愈发不解,楼澈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语气竟然紧张得很,都不许自己靠近一瞧,那此刻他若是悄无声息地先走了,这呆子恐怕都不会发现的吧? 紫丞犹被他颇不寻常的态度闹得一头雾水,却忽觉身侧一阵轻风拂过,楼澈居然自己跳下来了。 “弹琴的,你身上还有伤,我带你上去。”说罢也不管紫丞是不是反应过来,便一手圈住他腰际,将其凌空带起。 脸颊自然而然地贴住那宽厚的胸膛,紫丞听着耳边浅细的风声,止不住心中动容,抬起头看向楼澈,那人英挺的下颌紧张地绷起,仅仅是这短短一时一刻,也似要全力护他周全一般。 难得见楼澈如此认真,却像每一次,都是因为自己。 紫丞低了头,楼澈稳稳落到屋脊之上,方才长吁一口气,嬉笑道:“看本大爷的轻功够厉害吧,带个人也能飞得这么平稳。” 刚才还暖意融融的气氛立马被他这痞子般一句话吹散无影,紫丞真不知是该为他言语如常放心呢,还是要为他性格不改脱线而无奈。 “楼兄似乎不喜欢呆在屋里,有很多次,紫某都撞见楼兄半夜还在屋顶上。”紫丞撩起衣袂,盘膝而坐,楼澈亦在一旁大喇喇仰躺下来。 这种姿势,只消一抬眼,便能看到漆黑中带点深蓝,宛如白日希冀的夜空。 春末的星子还很疏淡,不若夏夜蝉鸣纷纷的时节,那样繁星伴月、热闹如人间灯火团圆的场景,去年看时,又是与谁相伴、与谁把酒呢? 楼澈心中一动,不自觉转头看看紫丞,却又似心虚一般,在对方察觉之前,赶紧移开视线,黑亮的瞳,像是忽然想到些什么,熠熠着愉悦的微光。 此时的月亦是轻轻浅浅的一弯,细长如勾,与疏星相携,倒也算流光皎洁,辉映仙侣。而夜的空间,一样总是夹带滴露的清新,沁人心脾。 楼澈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那柔柔如纱雾的华晕仿佛还停留在眼前一般,再不似彼时总也挥之不去的黑暗。 那时候,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了自己一人,怎么逃也逃不开的黑暗。 那样的深沉绝望中,某个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在背后响起,随之,就是无边无际的粘稠鲜红,呛人心肺的浓重腥味,和那些宛如地狱深处迸发出的最后呻吟。 然而,挣扎无用……死亡,仍是不可避免地,一一降临。 楼澈猛然睁开眼,拳心隐隐出了些冷汗,偏头看去,那清雅柔美的侧颜正向上微仰着,薄薄的一层细碎清辉温软覆上去,如同蒙上面纱,令那本就如画的容颜愈发清美得不似凡尘所生。 “弹琴的,你有什么愿望吗?” 楼澈忽然开口,当紫丞闻声看过来的时候,他一双清亮的眸子正错开去,恰看到天上那一闪而逝、拖着长长尾巴的星辰。 “啊呀!”楼澈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指着那颗星,宛若发现好东西的孩子般,眉梢眼角都是兴奋和开心,抓住犹在呆愣的紫丞,一手指给他看。 不过,那星的速度太快,瞬闪即逝,紫丞目光没能捕捉到。 楼澈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哎!错过了!” 紫丞看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不禁莞尔,柔声问:“是什么?” “星星啊,那种后面拖着条长带子的星星,遇到了会交好运呢!”楼澈见紫丞似是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又来了精神,一本正经拍拍胸脯:“嘿嘿!这可是本大爷亲身实践过的,本大爷以前若有什么事不顺心,只要看到那个,就一定能交好运!虽然楼澈大爷我本来就吉人天相,但是嘛……此乃老天爷的额外恩惠!” 紫丞偏头,迟疑片刻,眸中笑意却是更深,“楼兄也会有不顺心的事?” 本来想说,流星起心,星象中或非祥瑞之兆,只是,看着那张神采熠熠的面容,却怎么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而潜意识里,似也被他情绪所感染般,竟然觉得那样的空,和星,都是极美的一刹那。 “有啊!比如说——”楼澈掰起指头就开始数,却马上意识到不对头,立刻反应过来停住,挑眉怒道:“弹琴的,差点上当!本大爷干嘛要告诉你,是让你来取笑的?” 紫丞微一勾唇,没有辩解,只是重又转过头去看那深邃苍穹,良久,唇边逸出一丝仿若自语的轻叹。 “可是紫某,却很想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真的顺心……” 楼澈觉得喉咙被噎住了。 在听紫丞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宛若也被紧紧揪住,甚至连呼吸都被牵连着无法通畅。 月华是愈发清淡了,笼在一片稀薄的云层里,哽咽着,迷离着,束缚着,不能施展其光明之万一。 那人面色似也黯淡了许多,眉裁目画,唇点肤润,本是寻遍天下也再无法得见的绝世芳华,却不知为何,只这一刻,那种仿佛沉淀了几千年几万年也不曾排解的忧伤,沉沉地压下来,不复轻盈,不复纯美。 夜风轻拂,墨玉长发披散着在肩头流泻,似安抚般吻上那有些苍白的颊,睫羽微垂,紫丞半眯起双眼,似笑非笑。 “楼兄刚刚是问……紫某有什么愿望?” 楼澈一时有些呆愣,想了想方才忆起自己刚刚确实问了他那么一句话,于是,也轻轻点了点头。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并无多话。 薄唇微呡,紫丞恍惚是浅浅笑了一笑。 眼已彻底闭上,星光不再,月华不再,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凝固成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悲哀与绝望,透心而来。 连同着那瞬间苍凉的声线一起,惊破这满城花香,尘世繁华,去撕裂那不堪入目的一角,许多挣扎,许多煎熬,许多不公。 “楼兄……你信么?”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活下去而已。” 真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第四十二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承诺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所珍视的人,都能活下去而已。 紫丞微抬了头,缓缓睁开眼,满头青丝袅袅如梦,随着他似有若无的零落叹息向后滑落,那看去颇有些单薄的肩膀便显露出来,沾染上些难言的愁雾,盘桓不定。 楼澈看着他这般模样,原以为是玩笑的一句话到了此刻终于真正入心。 他的愿望,竟真的只是活下去? 为何呢?虽相识不久,但分明是文治武功都居于上位,江湖中人人称羡的“妙音公子”,官场里覆手一方的刘府嫡长,权势、金钱、地位、才华,甚至男子中绝少可见的无双容颜,似是什么也不会再缺了,但又为何,仅仅只这一个愿望,说出来,竟无端让人觉得,他其实一无所有。 “弹琴的……”楼澈不自觉撑起单臂,身子微微靠过去,伸出另一手握住紫丞放在膝上的右手。 仍旧是有些寒凉的温度,只除了那恍如迷情的一夜,似乎无论何时不经意碰触,都是这般,仿佛自内里心中透出的冰冷,不曾被温暖过。 或者说,纵然温暖,也不过暗影孤鸿,昙花一现。 “楼兄,你说过,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紫丞缓缓抽出手,却只到得一半,又被楼澈抓住,更紧地,不容挣脱。 “是!本大爷向来这么认为!”语气笃定,楼澈虽不知紫丞此话是何用意,但他潜意识里却有种感觉,这一番交谈对他们彼此都是至关重要,所以,他难得不再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而是十分认真地开始斟酌下面的字字句句。 摇头轻叹了口气,那双深紫瞳眸终于肯转过来对上他,流波深海,映着一双青白的剪影,但很快就如被淹没般消隐入沉沉渊井。 “如果有那么一些人,不被这所谓‘世道’认可,或许无罪,或许孽深,或许生就如此,无法改变,他们是否,就该死?” 楼澈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以为他们之间是有了些改变的,本以为他们也共同经历了一些事,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总应存在。 但此刻,楼澈又一次,被紫丞眼中那种模糊的陌生,乃至杀意所震慑。 仿佛两个人共度了这许多天,都不作数,在这样的紫丞面前,什么都不必再提,这样的紫丞,才是真正的他。 披着一身的孤寂与落寞,独自走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楼兄,为何不回答?还是说……紫某这番话出乎你意料,让你不得不收回先前笃信的‘向来’看法?” 紫丞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深色眸子随着这一浅浅动作而愈发沉晦,内中某种波动缓慢流转,渐渐凝聚成浓稠暗影。 楼澈心下一咯噔,不知怎么的,恍惚觉得紫丞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情竟似在逼问什么一般,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凭着一股本能急急反驳回去。 “弹琴的你乱讲!本大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能收回说过的话!” “你提到的那些什么,本大爷一个字都没听懂,人生在世,活得痛快就好!哪有那么多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界限,还什么世道、什么罪孽的,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 “本大爷说有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有,你做什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本大爷看着想揍人!” 连串的激烈反驳如冲在风口浪尖,一股脑儿全都倾泻而出,也不管正听着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紫丞浑身一颤,似是终于察觉自己先前的失态,扭过头不再说话。 楼澈先是愣了下,方也意识到刚刚那些几乎未经考虑的责备确实重了些,一时脑热只顾去扳回面子,全然没认真考虑紫丞的感受,现在想要再好好说些什么,却又似堵在胸口怎么也挤不出来一般。 周遭的气氛有些窒闷。 只有浅浅的风声犹在耳畔轻吟。 楼澈忍不住偷眼去瞥身侧默然而坐的人,想着这夜是越来越冷,不知道他犹还带伤的身子经不经得住。 “弹琴的……”楼澈终于认栽地泄气,他承认,要比沉默自己确实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弹琴的,本大爷虽然不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愿望,但本大爷至少能确信一点……” 紫丞没有偏头看他,楼澈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但他仍然觉得,无论怎样,憋不住的话就必须说出来。于是,愈发握紧那在自己掌心温度包裹下仍旧未能增加些暖意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道出声—— “本大爷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转头看向天空,镶着的星斗好像瞬间冒出了不少,正眨着调皮的眼睛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深吸一口气,楼澈大声喊出一句话—— “老天爷——你听好了,以后弹琴的由本大爷罩着,谁都不准动他!不然本大爷饶不了你!——” 掌中的手似有些战栗,楼澈笑着回头。半晌沉默后,紫丞终于缓缓抬眸看向他,一双幽深,晕上些朦胧的月色,雾影缭绕,涟涟如梦。 只是,仍旧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但那凝视的眼神已足够让楼澈再度红了面庞。 “弹琴的,咳咳……你、你怎么都不感动一下!要知道,本大爷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会出手保护的!对你这么说是因为、因为你是本大爷的朋友!” “……朋友?”紫丞低声喃喃着这个词,忽而心头一暖,胸口有些泛酸。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知自己也能有朋友,官场如是,武林如是,而楼澈,这个自己处心积虑要利用的人,竟然当他是朋友,还如此坚定地许下保护的承诺。 保护?他有太多想要保护和必须保护的人,到头来,原把自己给忘记了。 而他却说,要保护他。 楼澈见紫丞兀自沉思,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大声道:“对!谁教本大爷英明神武勇力过人,难得遇到对手!可你现在这样子,根本都不能打架!收服不了,也不能拿来使唤!只好、只好和你做朋友!” 说罢又是一阵脸红:“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荣幸吗?因为多了一个——朋友?一个说要保护自己的朋友?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 帝台与自己曾经看来那样深刻的感情,他却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或者说,他怜惜他,但终究像个等待自己长大的兄长和前辈,有的时候,顾虑太多,也成了残忍。 楼澈终究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总有一日会明白,“保护”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十分可笑,他到底比不上帝台聪明,看得出某些隐在表象背后的真谛。 微微一笑,紫丞站起身,只淡淡回了四个字:“多谢楼兄。” 虽然只有这样一句,但楼澈却从他语气中明显感觉到,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消失不见,紫丞又恢复了那般温文静雅的态度,只这一点,就足够令他松一口气了。 即使楼澈也能看得出来,紫丞对自己的话仍旧是将信将疑,未完全放在心上,但他觉得,假以时日,定能以行动证明,他楼澈大爷言出必行的豪气。 “弹琴的,时候不早,本大爷先送你回去。”楼澈上前一步,欲要像上来时那般带紫丞下去,却不料对方此时早已有了准备,一旋身便自行跳下房顶,直让楼澈惊出一身冷汗。 从房中取了琴出来,紫丞见楼澈杵在门边一脸赌气的样子,便轻轻一挑眉:“紫某尚还未不济到如此地步,楼兄不必这般挂心。” 楼澈转头正欲回答,却见紫丞怀抱虚籁,外衫齐整,哪里是行将歇息,分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紫丞也不待他问,便径直绕过他下了楼梯,“歇过半日,紫某肩伤已无大碍,洛阳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趁着子时夜深,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唉唉!弹琴的!”楼澈一跺脚,直嚷着要拦住他,却见那背影没有分毫犹豫,一个腾身飞出了客栈外墙,顿时心下知道劝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心里还在不停地嘀咕—— 都说了建业那边没事的嘛,弹琴的还在瞎操心什么?真是奇怪! 他只是不知,紫丞心中早已有了计划。 第四十三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偷袭 如先前所料,到底还是有些深谋的人物,果然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 紫丞眸色一黯,拉住马缰。 此夜,无风无月,被幽灵般的暗影染得深沉的堇色衣袂却是微微鼓起,马蹄过处,带起数片落叶,深青的颜色,落在生机恰盛时,绝非自然。 是被外力削落的。 “楼兄。”轻吸口气,紫丞重又趋了驾雾,追上前面楼澈,仿似刚刚那种异样从未发生,只不过突然想起什么事,闲聊罢了。 楼澈便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仅是爽快一咧嘴,“干嘛?” 紫丞却忽而沉吟着不再说话,微敛眸闲闲浅笑,如往常般取出巾帕来回摩挲怀中古琴,满意地看那七弦灼出银亮光泽,乍寒乍冷。 唇畔微勾,紫丞突然抬眼,优雅一个侧身,竟自驾雾背上凌空跃起,然后顺势揽臂回转虚籁,一扬,一挥,一舞,身边矮矮的灌木丛便如劲风刮过,随着那亦断亦续的古琴清音发出簌簌之声。 足踩鞍脊,长身立定,紫眸中幽冷寒光凛冽一闪,右臂徐徐拂过,宫商角徵羽铮淙乱响,琴音隐隐有杀戮决意,却又蓦地悠缓浅淡起来,随之几缕幽眇徐徐冉冉,却在水弦颔处戛然而止,裂帛铿锵,一串激狂冰刃,暗中相交,几何旋环,很快便直入黑暗。 灌木萧萧,片而未落,却在那里,隐约传来数名男子嘶声惨叫,此起彼伏,在这静夜沉沉的宁谧里,更添了些恐怖嗜血的味道。 楼澈惊讶得张大嘴,显然不知紫丞为何突然使出此招。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紫丞奏这曲。第一次,是他们比武的时候,但那日毕竟只算过招较量,点到为止,紫丞并未动几分真格。而现在,这一挑一拨已然是含了冰冷杀意,倏忽破空极是利落,宛如金戈铁马短兵相接。 更别提,那琴者此刻,玉立马上,堇袍翩飞的姿态,墨玉长发间影影幢幢的清冷眸光,一眼落定,竟似俯瞰芸芸众生,浑身真气凛冽锋利,缠绕激荡,带动衣袂飘举,鼓荡如大鹏展翼。 这样的居高临下,这样的霸道之气,就连楼澈都已明显感觉到,自那种冰寒内力中激发出来的声响,宛如洪钟大吕,一圈一圈,随虚籁冰弦直击人心。随后交汇成一张巨大的网,无形无缝的压迫力,不复温雅,不复淡然,似是抬指的下一刻,便会紧密收缩,攫住心腔,掏空魂灵。 不见血,却浓稠如夜。 此曲主调经过第五土弦的时候,约摸二十步开外的层层树梢间似突然起了一阵风,微微一震,很轻很浅,仿佛夜露滴在上面。 楼澈心下一紧,他已经察觉到四周紊乱的气机,约摸有十人左右,此刻多半是被紫丞一曲干扰了内息不能动弹,但不妙的是,其中有个人似颇有些本事,行动虽也稍稍滞缓,但很快便恢复过来,收息平气,安稳如初,竟似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手握碧落,丹田内跃动低鸣,游龙般暗暗流转,楼澈察觉到那人正在不急不缓朝这里靠近。 终于出现了啊。 紫丞按住犹在颤动的琴弦,袅袅余音便如被从中截断般,生生收了个并不算淋漓的尾声。“阁下夜间访友,真乃好兴致,却不知为何此刻才来?紫某可已恭候多时了!” 浓浓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冷锐异常,楼澈仔细瞧去,忽觉那身形很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 那人迎着紫丞笑意从容的“问候”,身边同伴七零八落倒了一片——镇魂牵引,虽不夺命,却也要让人生生承受那魂断噬心之痛,三炷香的时间,而中,如临往生之劫。如若撑不下去,也不过自寻解脱,唯此一途。 心头蓦地收紧,楼澈扫视周围狼藉,再抬眼看向紫丞,那人正淡淡微笑,神态端雅如常。 这样的他,明明很熟悉,却又仿似陌生无比。 微微皱眉,楼澈清楚地听到,林间回荡着的呻吟哀嚎,断断续续,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宛如黄泉不灭的涟漪,愈发衬得这夜恐怖而诡异,仿佛只再向前一步,便会落得灵肉割裂的结局。 此曲,镇魂。 十指梅花断肠处,妙音国色曲镇魂。 只是,刚刚那一击,究竟含了几成功力呢? 黑眸微眯,七步开外,那黑衣男子从容站定,仿佛丝毫不在意紫丞何时会再出招,回应的声音亦是不畏不惧:“妙音公子言辞恳切,在下岂敢无礼?为免伤了和气,还请不要再动干戈,就此屈尊随在下走一趟吧……” 这句话未完,耳边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楼澈已经提了碧落飞身下马。 他可不像紫丞还会用那许多迂回战术,一眼就看出此人没安好心,又带来那么多喽啰,必是捉不到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况弹琴的伤仍还未好全,不宜多动手,所以这难缠的主儿,还是交给本大爷吧! “故作神秘的家伙,不要搞错目标了,你的对手是本大爷!”转了转脖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楼澈于是咧嘴大笑,“好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果然……比起唇枪舌剑的嘴皮子功夫,本大爷更喜欢——运动!” 最后一个单音落定,碧落风毫祭起,楼澈在空中连连几个翻身,笔底过处,蜿蜒回旋的轨迹隐隐显现,沿着真气运行的脉络,宛若画符成壁,倏然一闪,便向那男子环环压去。 对手亦未有丝毫迟疑,抽出腰间武器便挺身上前。 紫丞看清了,那银弓疾行、双划裂空的弧度,是——修罗刃。 眸底隐隐泛起异色,紫丞按住琴弦本欲起音的手缓了一缓,唇边忽而漾开浅浅笑纹,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懂了。 聪明如那人,必是不会疏忽到暴露自己身份的。 所以……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故意要告诉自己,对手已经采取行动了,而他,至少在这点上,愿意与自己共进退。 而这身黑衣蒙面,不过是在做给“外人”看的同时,仍旧混淆耳目,毕竟,现在要“弃暗投明”,尚还太早。 看来,此劫仍需自己力渡。 这也算是,取得他认同的考验之一吧? 呵……真不愧是师父看中的人选,心思缜密谋划有度,果然于武林于朝政皆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才。 已经了解到那男子意图,紫丞便再不冒进,而是在一旁静静观战,借机仔细描摹楼澈一招一式行笔主路,试图在其中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却是甫一抬眼,便恰见那青白的人影一式倒挂回环,笔锋横扫,疾风过处,男子险险避过的同时,蒙面黑巾亦是翻了开去—— 竟是二人初来洛阳的那日,遇到的,曹府管家。 楼澈顿时大惊,全然没想到区区一个管家居然能有如此身手,且自己当日竟完全没有看出来,如此深藏不露,是针对弹琴的吗? 曹老头想抓弹琴的……对了!他是刘协嫡子,那曹老头不会是要斩草除根吧? 这样一想,楼澈顿觉骇然,提了碧落又要向前逼近。却不料那男子很快便从暴露身份的少许怔愕中恢复过来,自袖间取出一包药粉,朝楼澈洒去。 紫丞眼见这毫不迟疑的动作,立时也起了担忧,何况他现在已经看出来,楼澈虽然武功颇高,江湖阅历却是极浅,对这暗器毒药什么的从来就少了武者该有的防备之心,此刻,居然仍旧一门心思向前猛冲。 可是,那个人没必要对楼澈下狠手啊? 脑中一滞,紫丞猛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些话—— “成王者从来不需那么多善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想必传闻中文韬武略、惊才绝艳的‘妙音公子’不会不懂!” “但愿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莫非……他真要除掉楼澈? 紫丞立时惊骇不已,猛然催动内力就要将前方青白的身影推开去。 却在这瞬时万千的一刻,一道白练突然自林中某处疾闪而出,如划破暗夜的惊电,倏忽裂帛之声、落木之声、草折之声,尽数裹卷着袭来。 隐隐还有种淡雅的清香,自那白练之上,漾漾晕染开,某种缠绵的味道。 紫丞眉心微蹙,他觉得,自己似乎熟悉这种味道。 很久以前,曾惹得他首度识得心酸为何物。 只是,不及他再细想,那白练便已径直击向距离楼澈不过尺余的药粉包,霎时一阵薄尘扬起,纸包破碎,在空中抛出一道明显的,雾色弧度。 第四十四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身陷 眼见这突如其来的白练加入战局,将那包药粉自楼澈眼前掀至一边,原本的三人皆是心生讶异,只不过程度各有不同。 楼澈虽然不知那药粉究竟是何物,但他到底也明白绝非什么好东西,现在有人出手相助,虽让他觉得楼澈大爷的威风未能完全发挥出来,实在有些可惜,但至少没在紫丞面前中招,已是很能令他庆幸了。 而紫丞见楼澈躲过一劫,亦是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了莫名释然,却在下一刻,马上便察觉到不对劲,然而,已不待他作出反应,那连环丝绦中竟突兀窜出又一带白练,对着犹自抛在半空的纸包一绕、一掀、一击。 不偏不倚,朝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那曹府管家神色未变,一双冷冽的黑眸却是隐隐泛起精光,手亦握紧修罗刃,但却未有半分动作,这种时候,他的立场太微妙,不能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否则之前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他相信,那个人是懂的。 紫丞迎着那正向自己急速飞来的白色物体,深眸沉晦间,突兀闪过一道凌厉之色,却在手指按上琴弦的一瞬间,愕然发觉身体里刹那窜起的异样—— 刚刚为救楼澈,鼓动丹田真气,现下全身功脉大开,经络活跃,仅仅只吸入一点点药粉,便已是显现效果。 软筋散…… 紫丞觉得身躯微微摇晃,已有些站不住,却还是操起虚籁,以一单音将那药包击飞,只是因着承受了过多力道,还未飞远,那第二层纸片便霎时破裂开来,散绚一片迷雾。紫丞心下稍紧,却也更加确定,那暗中人亦是玲珑的心思,且目标从一开始果然就只是自己。 这样的手法,绝非歪打正着。 看来,那个秘密,他致命的弱点,居然,让这个人知道了。 究竟是,千雪楼已经有了如此实力,能探得这般机密?抑或者,是“他”……?呵,看来这位“红颜知己”,当真是不简单! 静收虚籁,紫丞倚着琴身站定,眼神微抬,看向那白练因为得手而急收而去的方向,深紫瞳眸泛起冷冷光泽,似是讥讽,又似是漠然。 帝台啊帝台,枉你那般聪明,怎么连手下的人都管不好?又或是说……白脸黑脸,你都要做尽了?果然不愧是流影门教出来的人,连手段都一样上不得台面呢! 那带白练,来时无影,去处无踪,很快便重又隐没不见。 刚刚的一切,电光火石,几乎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楼澈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那曹府管家却是已抓住机会,闪身朝紫丞处突袭。 堇袍一挥,紫丞狠了狠心以虚籁向驾雾后臀处撞去。 数声凄厉长嘶,那马儿扬蹄急冲,宛若离弦之箭,瞬间便消失在夜中漆黑的密林里。 那曹府管家倒也未在意驾雾去向,直接上前擒住了紫丞。两人眼神有一瞬间的交汇,黑眸深沉,紫眸幽远,竟似故友之间熟稔的招呼一般。 戏已做足,是时候“羊入虎口”了。 微微一笑,紫丞并未有多余反抗,全当软筋散的药力已经深入,只冷冷道出一句:“看来魏王为了紫某这介无名小卒,还真是颇费了番脑筋,竟然动用精锐‘虎豹骑’,这倒是万分荣幸了!” 那管家眼神一亮,面色仍旧未有丝毫变化,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听不远处一声断喝,“你这个面具脸!放开弹琴的!” 猛听得楼澈这一称呼,紫丞却是愣了一愣。 虽说这人有时候是呆了点,但往往能一语惊人倒是确实的好功夫……“面具脸”?说不定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紫丞唇角缓缓泛起些不明意味的浅笑,向那曹府管家瞥了一眼。 拊掌脆击两下,那人音调冷冷:“楼澈公子为何只是嘴上说说?怎么……不自己来救人?” 楼澈脸一沉,咬牙逼出三字:“你卑鄙!” 的确,虽然不多,但楼澈确实也中了软筋散,兼之他以前从未中过这类毒粉,首度吃亏,自是少了些抵御力,此刻,只要稍稍运气,就会有种力量瞬间被抽走消散的虚空感。 那曹府管家又是冷冷一笑,刚刚随着他那两声击掌,林中似起了一阵风,然后,楼澈忽觉脑后被钝器一击,眼前蓦黑,便再没了知觉。 弹琴的……一定要没事…… 这是晕过去前,楼澈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句话。 ******************************************************************** 当一切重又恢复平静,林间仿佛再没人息,却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忽而旋舞着缓缓飘落,宛若冬之使者,浑身都散发着冰冷的幽光,自水袖间柔顺依垂的白练飘出淡淡幽香,亦是冷冷的,让人浑身沁凉,却不是那种舒适的凉,而是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夺去性命般,透心而入的凉。 冬,是沉睡的季节;雪,足以覆灭一切。 “还是……晚了一步……”另一道漆黑的纤细身影瞬如急电,似是刚刚历经奔波,利落地出现在那白影身后。 眼前残局零乱,空气中尚还漂浮着淡淡血腥气,和着身为杀手再熟悉不过的毒雾味道,样样都在向她暗示,这里不久前,出了变故。 那白衣人听到对方叹息,忽而轻缓一笑,嗓音柔润婉转,却比一般女子多了几分沉郁,在此刻听来,愈发让人觉得一阵心寒。 “不晚……影儿妹妹,这不是刚刚好吗?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而且是……乐意之至!” 黑衣女子身躯颤了几颤,沉默半晌,终于有些艰涩地开口:“绛雪大人,主子确是重视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要……” “哼!”猛然甩袖,白练厉扫,黑衣女子一闪身跃至上方树梢,险险避过,后面未完的话亦是被迫断了开去。 那白衣人也不恼,只是收转轻纱,动作娴雅地缓缓将其缠绕上自己手腕,“妹妹真是好俊的功夫,每每让我看来,都要忍不住喝彩!” 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补充,“不过……是杀手就该有个杀手的样子,若要操心太多,小心杀人不得反倒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树上人未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远处某个方向。 疏星三点,月入云端。 那苍穹下的高阁深影,洛阳。 叹了口气,树上女子终于缓缓道:“绛雪大人,你这么做,只会让主子为难。” 白衣如霜华,仿佛被那话语带起的清风沾上身,与肌肤相触,有些湿冷,然后是几不可察的一丝轻栗,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紧紧绞住白练,轻纱舞风。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那声音依旧陈沉,却已然添了凄怆,“说我让台哥为难?那又有谁想过我的为难?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敢说心里对那个人没有一丝怨恨,真能就这样甘心将他迎回台哥身边?你敢说,你真的甘心吗?” 树上人听着这些咄咄逼人的话语,欲张口反驳,却又只能保持沉默。 那白衣人肩膀已开始剧烈起伏,揪紧的白练与水袖摩擦,低哑沙沙,似在无力呻吟,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冷然的态度,那人一飞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背影看去,苍白得有些刺目。 “就算……不甘心,又能如何?有些事,争取不到,不如放手,让愿望单纯下来,其实更好……” 就像从前,作为一个杀手,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杀人,而今,不过是换了,保护一个人而已。 原来,自己还是习惯那样简单的生活啊!只是,虽然同样简单,今昔今昔,却比从前要幸福太多,安心太多。 公子,你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对风影而言,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四十五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牢狱 “楼兄……楼兄?” “醒醒!” 声声低唤将楼澈脑中的瞌睡虫拼命往外赶,眼一眯,十分不满意地想翻个身抱住被子,“本大爷还没睡够哪!师兄……你去跟师父撒个慌,让我休息一天就好,困……”一个“困”字还才发到一半音,便被什么东西勒住喉咙不能出声。 紫丞在一边好笑地看着楼澈动作,本来拴着手臂的铁链被他那么一绕,就给绕到脖子上了,他是还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睡安稳觉么? “楼兄果然开朗率性,身陷牢狱也能如此泰然自若,真叫紫某佩服佩服!”这话说得似带三分戏谑,可事实上他并非应付着假意出口,反而,算得上真心话。 像紫丞这般身世的人,从来就对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约束极为严谨,半点不必要的错误也不容许去犯的,哪里能像楼澈这般,深处敌营还照常呼呼大睡,甚至抱着锁链当枕头? 就像此刻,轻松地笑过之后,紫丞便又要抓紧时间谋划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揣测人心,审时度势,这一局一子,开了盘便再不能回头。 楼澈却是被他刚刚那句半真半假的调侃给惊得彻底清醒了,一着急链子纠缠更紧,让楼澈差点痛呼出声,不过好在憋着一股不肯示弱的劲头,倒没真大叫出来,瞥眼一看紫丞,在距离自己大约一步开外,同样被套上锁链,双手吊在半空,背靠墙壁。 好在这样看去,衣衫齐整,似乎并没受什么严刑折磨,料也未牵动旧伤,只除了那细白手腕被沉重的铁圈勒得很紧,有些微微泛红。但紫丞却丝毫不予在意,仍旧低头沉思着什么,更没发现楼澈正专注打量他。 而楼澈当然,从这样的角度,也完全未能看清那掩在发丝后的半边侧脸是如何苍白得骇人。 “弹琴的,曹操究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你不惹他他倒要惹你了?” 紫丞听着他说话,稍稍分了些心思,却也只是摇摇头,淡然道:“官场之上,其实也如江湖,甚至还要来得更复杂些,那些人心险恶,楼兄不懂也罢……紫某劝你,还是不要再问的好。” 楼澈闻言,剑眉一挑,似是有些不服了:“嘿!凭什么本大爷不能知道,这天下没什么事难得倒楼澈大爷我!你倒是说说看啊——” 紫丞却又是一摇头,连眼都没抬一下,语气不由有些疏离:“楼兄,这是紫某自己的事,与那红梅幽瓣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紫某不想将你牵扯进去。” 楼澈瞪大眼,完全没料到紫丞的解释竟是这样,顿时愈发火大,想也未想就要跳起来理论,却不料这一下牵动脖子上绕着的铁链,一阵哗啦啦乱响,然后是终于憋不住几声痛哼,“嗷……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恶!——咳咳……弹琴的!你、你竟然敢对本大爷说出这种话来?!你……嘶……你这混蛋!” 狠狠一声怒骂,楼澈直欲用内力震碎那劳什子铁链,勒得他连说话都乱七八糟不清不楚。可惜那软筋散的药力还在,根本就没办法使上力气。 “好你个曹老贼!竟敢撒野撒到本大爷头上!现在不止弹琴的,本大爷也跟你卯上了,可恶——!” 楼澈拼命发泄着心中郁积,憋足劲儿开始与那铁链对战,原本安静的地牢里顿时响起铁链与铁链猛烈的撞击声和楼澈夸张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紫丞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身边这人,好在他差不多已想清楚当下情形,只等同样在他算计之内的那两个人前来了。 只是不知,究竟会谁先谁后呢? 脸上微微浮起一丝深沉笑意,紫丞闭上眼,依靠自己近日来愈发敏锐的听力,果然察觉到,自前方拐角处一条深深的甬道尽头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声响。 而与此相反,正门方向,亦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居然,会是同时到达? 本还想,自己现下这种状况,怕是无法多留,但她们既然一起来了,就让那个人看一场好戏,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紫丞心下已有了主意。 “我说往常冷清的牢房怎么这般热闹,原是来了贵客!璎珞这厢空手而来,倒有些失敬了,还请紫丞公子不要见怪才好。” 人未至,声先闻。 长眼微眯,紫丞敏感地察觉到另一方向过来的那人已经收敛了气息。 娉娉袅袅,娇媚多姿,当那一袭粉色宫装的女子莲步轻移,驻足在紫丞对面的时候,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仿佛也随之夺目耀眼、熠熠生辉起来。 无论何时出现,这女子端得都是招摇妩媚,艳丽不可方物。 而这厢楼澈也终于将自己倒霉的脖子从那锁链中解救出来,抬头便正看到璎珞推开牢门,款款走近,楼澈顿时眼前一亮,大声招呼道,“美女姑娘,你来的正好!把那曹老贼叫来,本大爷要亲自教训他!” 璎珞眼波一横,脸上娇媚笑意愈发张扬,吐出的话却是冷极,“哼,身为牢中囚居然还能如此自在,让义父久等,你们就都等着掉人头吧!” 楼澈一听,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啧!本大爷命硬得很,岂是你们这等无名小辈拿得去的?至于这弹琴的……由本大爷罩着,更加不可能有谁动得了!” 璎珞柳眉斜挑轻哼一声,扣住兰指捋了捋胸前长发,似是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只冷笑道,“方才总管已特地令人专门‘照看’楼澈公子,劝你乖乖地不要妄动,否则到时候可有苦头吃了!” 说罢一抬手,便立刻有两名卒子应招从门后绕出,“把紫丞带走!” 楼澈一听心下大急,忙偏头看向紫丞,哪知对方居然面不改色,深紫的眸子宛若琉璃,静静溶漾着温润色泽,仔细看去,竟仿佛还流淌出依稀笑纹。 “璎珞姑娘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紫某尚还未到需人搀扶的境地。” 璎珞身形稍滞,神色古怪地瞟了他一眼,略一沉吟,转而对卒子吩咐,“解了手上镣铐即可,不过……把琴留下。” 紫丞浅浅一笑,“多谢。” 正要移步,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紫丞重又回头,朝楼澈轻轻一颔首,仍旧是那般静雅从容,气度温文。 原本紧张焦躁的情绪,就因着这淡淡的一瞥,蓦然便舒缓了不少。 璎珞看着他那温柔笑意,顿时心内有些发酸,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亦只能微侧过身,似是轻叹道:“随我来吧。” “弹琴的!不行!本大爷要跟你一起去!”楼澈见紫丞背过身,方才猛然回神,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再不敢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紫丞却是头也不回,“楼兄不必担心,他们尚且奈何不了紫某。” “可是……你……” 顿住语气,咬咬牙,楼澈大声吼道,“弹琴的——!你要说话算话,别忘了你还欠着本大爷的酒,还有,那场架还没决出胜负来!” 紫丞不知心头是感动多些还是好笑多些,怎么听楼澈说话,仿佛自己此去就是不复返了一般,“楼兄放心。” 说完这四字,紫丞便不再多言,向门口等着他的璎珞走去。 第四十六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暗较 正厅堂皇,曹操端坐席上,一双看不出意味的眼盯视紫丞,神情似笑非笑。在他身旁,左侧立一银甲将军,右侧立一赭衣文士。 紫丞静然而立,无畏地迎上他目光,唇角微扬,眸中若隐若现的锋芒,尽数掩盖在这寻常笑意之下。 若说上次在洛阳,双方不过是客气地打了个照面,那今日这般,就已经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也不必顾忌那什么同为臣子的“情谊”了。 更何况,人臣之位,于这二人,恐均非所愿。 然而,两军对垒,损刚益柔,乃兵家常理;且如此行事毕竟不合所谓忠君之道,以致现下虽然硝烟乍起,但却似乎谁也不愿先出言挑明,反在沉默间,暗中试探,竟已然不下十余回合。 又过了半刻,曹操身侧立着的虬髯将军终是沉不住气,指着紫丞粗声大吼:“无礼!身为犯上作乱的阶下囚,见到魏王还不跪下!” 紫丞却是淡淡笑了,这第一回合的较量,已因对方明显的欲加之罪,而让他占得先机,“魏王文武兼备、才略过人,还听说慧眼独具、任人唯贤,却不知今日怎么会对一个‘犯上作乱的阶下囚’有兴趣?” 曹操扫了身边人一眼,暗示他噤声,神情是上位者的威严,却在转而看向紫丞时,重又换了副求贤若渴的态度,“黎王十六年纪便一手训得‘四方二十八奇军’,又以瓦口、葭萌二役名震朝野,如此能耐,本王延揽尚自不及,又怎会将黎王视为阶下囚?至于这‘犯上作乱’嘛……曹某天纵英才、手上锁印只是权宜之计,只要黎王愿意协助本王、相信这天下安宁便指日可待。” 紫丞脸上笑意更深。 手上锁印只是权宜之计?从佐相一步登上魏王,胁迫幼帝,独揽大权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拉上那么多无辜者为你的野心陪葬? 甚至是—— 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紫眸中隐隐锋芒又再深黯几分,但说话的语调却仍旧平淡,“天下安宁之日人人向往,然而紫丞却更向往众生平等之日。” 曹操一扬手抚上胡须,笑道:“只要天下一统,黎王理想并非难事,本王见你与璎珞郎才女貌、甚是登配,若黎王能答应为本王披荆斩棘,开拓霸业、本王可马上将璎珞许配予你、为你们主婚。兵符将印也可随黎王任意使用。” 站在后方的璎珞闻言立时惊住。 义父……义父竟将我许配给他…… 说不清心中五味杂陈是何滋味,璎珞不由抬眼瞥向那堇衣翩然的男子,忧悒清远的气质,静雅出尘的外表,如微云孤月,仿佛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而今,自己或许可以,成为他的红袖添香人?甚至有机会,在那总也看不透的内心,留下一席之地? 神思婉徊,璎珞蓦地低垂臻首,晕生双颊,连带着心跳都开始羞涩不安。 终究还是芳年正妙、怀揣幽梦的女子,虽不幸沾染风尘,历经世事繁复坎坷,但若有人能叩开那心门,又怎能不去期待?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温柔雅致的男子。 璎珞紧张地抿紧双唇,她想听紫丞的回答,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声音。 却在此刻,曹操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将军又发话了,“阿瞒!你怎么如此轻率!竟要将兵权交给这黄口小儿?更尤其——他还是刘协之子!” 紫丞听他语气倨傲,甚至直呼父亲名讳,眸色顿时一沉,周身忽地升起一股冷冽逼人的气势,“夏侯将军,紫某如何似乎还轮不到您来评价。不过,既然开了口,有件‘陈年旧事’,紫某倒还真想借机请教请教……” 顿了一顿,紫丞抬眼,直视对面那人,“七年前,襄阳东郊平阳村,以诛邪之名血洗村庄可是你所主使?” 复姓夏侯的将军对上紫丞目光,那种感觉全不复先前的温淡悠远,霎时令他心下不禁有些发寒,“……哼!是又如何!” 紫丞冷冷一笑,却是不再说话,转而看向曹操,眉峰微扬,眸光轻蔑。 而席上那人果然立时拍案而起,微眯了眼,对身边人沉声道:“……妙才,你怎能如此糊涂!劳民伤民已是不该,你竟无端残害百姓!公事公办,此事我必追究,绝不偏私!” 另一边一直未有说话的赭衣男子此时也忍不住开口建言:“魏王,这——” 显然,他也是那日血案的参与者之一。 曹操却是铁了心肠,一声喝令:“司马主簿不用多说,此事凡有干系者我必不轻饶!” “……”那男子咬牙盯视紫丞,神情已是异常阴狠。 至此,前面的引子总算告一段落,也将这貌似集结的一干人等搅得一团糟,该是时候谈及正事了,否则,真让人误会可是不好…… 紫丞心中快意,表现在面容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笑容,自信沉静却又暗藏锋刃,“魏王大义凛然,行事公正,令紫丞好生佩服。只是母亲……” 曹操听他这样说,面色间忽而有些不自然,但却很快回复常态,略带了歉然道:“伏氏家族之事确实是本王做得太过,但为社稷久安却又不得不出此下策,黎王在瓦口关也算给本王讨了债,此事不如两两揭过,永不再提。” 紫丞眸中精芒乍现,映着那唇角愈发明显的弧度,沉晦如深海,却又仿佛明朗如晴空,让人看不是喜是怒,“……魏王倒十分大度,真不愧为一国将臣。” 曹操看着他那神色,虽心中尚有疑虑,却也不愿错失良机,便急问道:“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紫丞看着他那“求贤若渴”的样子,亦与自己一般,真假难测,心内不由生了许多讽刺,“……古人云,人无信而不立,无耻而无畏、忘恩负义、天理难容。紫丞曾允诺他人生存之地,曾坟前立誓报父母之仇,如今生存之地坎坷难行,父母之仇力有未逮,紫丞又怎能为谋己利,苟延残喘做这忘恩负义、无耻无畏、无信之徒。” 一番话大义凛然,并未直接回答曹操,却已能让人清楚地明白这其中之意,犀利如刀,句句藏机,直让曹操头皮生疼,面色红黑青白变换不停,一句话都未能及时接上来。 “魏王的一番心意,恐怕紫丞不能领受。”紫丞淡淡一笑,替他说完了这最后一句。 “你——!好个嘴尖舌利的狂妄小儿!竟敢戏耍本王!难道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紫丞笑意盈然,沉默不语。 “本王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与本王共享天下?”曹操犹在做最后的争取,毕竟他确实看重紫丞才华——当世之子,堪与媲美者绝少可见,兼之其身份非同寻常,若能为己所用,半个天下也必如探囊取物一般。 紫丞看着他强忍怒气与己周旋的态度,心下讥诮之意更甚,且已然再不加掩饰,堇衣猎猎如风似壁。此刻他虽身中数毒,且新伤之前尚有旧伤,但那股纯然的气势,却是由内向外,刻入骨子里,渗入血液里的豪迈。 “紫丞顶天立地、命可夺、志不可曲。魏王若欲借吾正名夺取浩瀚江山,恐怕只是白费心机。” 曹操怒目眦裂,面色铁青,终于连最后的半点惜才之心也被激散,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便大步向紫丞刺去。 “魏王不可,此人尚除不得!” “义父——手下留情!” 紫丞面上却是毫无惧意,笑迎那锐芒如风,心似昆仑,眸底月明。 第四十七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添伤 哐当一声,刃光与刃光突兀相接,曹操面色一骇,掌中剑柄被强力推送,不得已猛然脱手,回旋着甩向身后屏风,再直直穿透而过,四扇君子花屏随之崩裂倒塌,雪亮剑刃,已然深深钉上窗棂。 两串明晃晃的光,分别来自那止不住摇曳的佩剑,和先前与之相抗、现在空中迅速返掠而过的神秘弧影。 “来人!有刺客!” “保护魏王!” 两声高喝,正厅里霎时一片混乱,紫丞却仍旧眉目含笑,从容而立,仿佛刚刚发生的事都只在他意料之中。 刃光一旋,紫丞看着那银轮稳稳当当被一只手握住。 腕部缠着深黑的布条,青金色豹纹灵敏粗犷,纤细形状,是女子的手,但那五指根处隐约的伤痕,青紫,有些地方凝成血块,撕裂般狰狞可怖。 这是,属于暗阁杀手的印记,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修复如初。 那女子从立柱之后走出来,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长发亦是用黑缎子仔细束起,一丝累赘也不留。清冽而干净的脸孔上,那双眼也是一样黑得透底,虽深,却不难解。 风影,头一回在白日里以真面目示人。 紫丞懂了她的意思。 “大胆!你是谁派来的?竟敢公然行刺魏王!”虬髯将军操起长刀便冲将上去,而风影却毫无惧色,轻斥一声,黑衣轻转,转瞬已落至对方身后。几个回合下来,她虽然力量不及武士沉重,但凭着身形轻巧和双轮灵活,也全然不落下风。 至于那些随后赶到的护卫,这曾经的“武林影杀”可是一点都没放在眼里的。 紫丞看着局面已是越来越混乱,打斗中的风影亦时不时向他的方向张望,是想让自己先走么?的确,这种时候,一起行动倒不如兵分两路来得容易。 更何况,这副身体也…… 如此考虑着,丹田内却突然又是一阵冰寒,紧接着熟悉的剧痛袭来,那些纷繁气流绞缠不息,紫丞额心竟已开始渗出细密汗珠。 再不离开可能就走不了了……但是楼澈尚还…… 风影该会趁机把他救出来的,莫非是软筋散的毒还没全解,正在调息? 稍有些迟疑,紫丞却仍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自己此时的状况的确不适合让楼澈知晓,正可以趁机单独行动。 只是,他却忘记了一件事,风影和楼澈应都会以为,他中了软筋散,现在该是完全发挥不出内力的。所以,放他一个人走,绝非他们的计划。 紫丞凝神注意着局势变幻,试图找到最好的时机突出重围。 而有个人,自始自终都只在注意他,此刻,亦是看出了他的动机。片刻犹豫之后,那人颤抖的手终是拾起脚边长剑,朝紫丞一点点靠近。 “小心——!”一声破空大吼几乎是嘶开喉咙,紫丞闻之心内一凛,迅速侧身欲要避开,却苦于气息尚还紊乱,难以调动,且刚才已被疼痛麻痹了动作,兼之那人又是先手快攻,仍旧未能躲过这下偷袭。 “弹琴的!” 肩头一暖的同时,紫丞腰间亦是一冷,随之而来的剧烈痛楚逼得他迅速紧咬牙关,却仍旧抑制不住轻哼出声。 楼澈飞快地点了他周身大穴,另一手却是微微颤抖,只得勉力拥住紫丞肩膀,不敢再妄有动作。那直入腰际的长剑,被溅出的鲜血染上,一丈有余都是刺目殷红。 向来被打理得干净素雅的堇色衣衫,此时全被那犹在汩汩逸出的温热液体浸染着湿透。 紫丞意识有些昏沉,可他仍旧以过人的毅力逼迫自己抬起头,却见璎珞捂着嘴不停地后退,摇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伤了他……我竟然伤了他…… 紫丞看着她那双仍旧美丽、却满是惊恐的眼,其间有些脆弱的神采在不停变幻、不停流转,似在诉说,身不由己。 轻轻一叹,紫丞强自冲楼澈扯出一抹笑容,“楼兄,你来了。” 本想就这么自己先走的,没想到,你却还是来了…… 声音很轻,很虚弱,而说着这话的人,薄唇泛白,却仍在温柔微笑——以前没发现什么,甚至还觉得十分迷人,可现在看去,那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是虚伪脆弱到让楼澈心烦气闷。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本大爷露出点正常人的表情吗? 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更怕自己沉不住气骂出口,楼澈只得避开紫丞目光,闷声道:“弹琴的,你不想笑就别笑,弄出这副样子,简直比哭还难看!” 一字一句,是发了狠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虽然那笑容现在只让自己心生不满,但刚刚看见紫丞注视自己,听见他说出那简简单单五个字,原本焦躁得快要炸掉的心房却是奇迹般平静了许多。 宛如瑶井之下,十指交握的那个时候,让他能真切感觉到,彼此距离的接近。 不,或许不止是那样,今日这般,似乎更近一些。 近到楼澈可以清楚地看出紫丞每天隐藏的疲惫,夹带着某种深沉的寂寞;近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所带来的痛苦,仿佛也同时扎根在自己身上……楼澈心中一阵揪紧,抬眼看了看那边风影,而对方也恰好看向他,眼神显露忧虑。 确认那人手上功夫应对起来并不吃亏,楼澈方才不再犹豫,冲她略略颔首,而风影收到暗示,身形又是灵巧一闪,不着痕迹地将主战局拖出几步远。 “弹琴的,本大爷先带你离开这里……可能会牵动伤口,忍着点。”楼澈低声道,见紫丞正将望向风影的目光收回,似尚存了分犹豫,但仍旧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楼澈这才打定主意,将虚籁放在紫丞怀中适当的位置,一手小心地伸至其后腰处,动作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然后一个点足,向门外掠去。 熟悉的温暖遍袭周身,紫丞垂首,安静地倚在楼澈胸膛,虽说决定好了要独自面对,但刚刚,真的看他出现在自己身边,那种满满的感动,却是无法言说的。 就好像浑身上下越来越灼烈的痛与虚脱感都可以由他替自己分担,减轻了一些,就能不那么难受。 可以吧?只这么一会儿,稍稍地依靠下这个人,就一小会儿…… 原来久了,真的会累呵…… 紫丞微微闭上眼,唇畔不经意勾起浅浅一个弧度,极浅,绽开在那张越来越苍白的面容上,宛若夜之昙花,是瞬时,却恒久。 然后,当花谢过,另外一些东西,便会悄悄改变—— 悄悄地,或许萌芽,或许凋萎…… ------------------------------------------------------------------------------ ps:先跟亲们道个歉,因为有点事,所以这章更得有点晚了。于是这章开始紫紫对澈澈真正动心了哦,不是利用,是真正开始动心了~~(^o^)/~澈澈加油~胜利是属于乃滴! 第四十八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脱身 一路疾行,楼澈只觉耳旁风声呼啸,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可他已顾不得那许多,怀中人意识似乎已有些飘离,因失血过多而越来越苍白的面容几乎变作透明,仿佛只消轻轻一碰,便会散成星辰。 不行!得赶快冲出去,不然弹琴的该撑不住了! 一想到紫丞可能有生命危险,楼澈的心便剧烈打鼓,脑中一白,连面上被一支疾箭擦过也未有察觉疼痛。 但紫丞却是感受到了,虽未睁眼,但那阵劲风拂扫,仍是激起了他习惯性的警觉。即使身受重伤,即使想稍稍依赖楼澈,紫丞的神智却始终保持清明,从未停止过注意周遭情况的变化。 他习惯将下一步会发生的每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一如棋者对弈,能计算到几步之外,才是高手的准则。 不过,这一次,他没算到楼澈会用什么方法避开,却是惊诧地发现,那人竟丝毫没有躲闪,绷紧的下颌处,新添一道浅浅血痕,虽浅,但若搁在脸上,却也算得上深了。 然后,视线往下,脖颈、肩胛、手臂,无一不是刀剑割破的痕迹,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在那青白衣衫上,不复干净清爽。这种狼狈的样子,并不会比自己这一身血红污浊要来得好看。 这呆子,果然还是,不肯对敌人下太重的手,宁愿自己吃亏么? 心中微叹,紫丞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楼兄,你先放紫某下来。” 楼澈略略一低头,似是完全不将他这提议听进耳朵里,但倒是因着他的语气稍稍定了定心神,应付起那些侍卫来也略显从容了些。 紫丞于是又道:“楼兄,腾云在附近,应是风影姑娘将它救出来了。” 楼澈正与人打斗,真气上浮,听他这话一时没会过意来,心绪激动间便直接大吼,“弹琴的!旧伤新伤一堆伤,你以为你还经得起颠簸?!” 话音甫落,那又冲上来的五六个人便被他大笔一挥的冲天怒火给甩开数丈之遥,一时之间,几乎再无人敢近身,却也死死围住不肯放松。 紫丞亦是被他那一吼给震住,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欲要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无疑会更加激怒他,便也明智地住了口。 他其实是想建议,自己骑腾云与楼澈分两路走,由楼澈来对付追兵大部,而他利用腾云脚力突出重围。 不过,现下看来,他这建议却是没有践行的可能了。 但他又不能告诉楼澈,自己就算身中软筋散,也仍旧可以动用内力的事实,如若没有合理解释,那直肠子的家伙又该追根问底不肯罢休了。毕竟那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如此…… “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一声娇斥传来,随后自那散开的包围圈一角,婷婷走入一个女子,竟是璎珞。她沉着面色环视一下四周,却独独忽略紫丞。一双妩媚的凤目微微眯起,眼神冽冽,此刻已恢复了全然的大家小姐风范。 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一见是她,皆是面面相觑,犹疑着该不该遵命。 “义父大人有令,给这二人让路,谁敢不从!”璎珞又是一声怒斥,直逼得人心惶惶,纷纷熙熙攘攘着缓缓后退,一边却又都胆怯地望向主厅方向。 无人再来。 楼澈半是怀疑半是警惕地看着璎珞靠近,下意识侧身挡住紫丞。 璎珞却不去管他这明显不信任的动作,只在几步之外站定,压低声音:“如果不想紫丞伤势加重,就跟我来。” 不满地一挑眉,楼澈嗤鼻道:“本大爷说你这美女姑娘可真奇怪,先是趁人之危伤了弹琴的,现下又来惺惺作态,要本大爷怎么相信你?” “况且——凭本大爷的能耐,还怕救不出个人?哪里需要你……” “楼兄!”看出璎珞神色间闪烁的尴尬、自责和委屈,以及某种隐隐约约的晦涩情绪,紫丞及时开口打断楼澈未完的话。 “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只有这一句话——如果不想紫丞伤势加重,就跟我来!”冷冷说完,璎珞便头也不回地朝某个方向走去。 楼澈看看紫丞,神情间还有些显然的疑虑,毕竟怀中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让他不得不格外谨慎行事。 而紫丞却似并不担心,又见楼澈征询自己意见,便微微颔首,温声道:“无妨,楼兄且跟上去看看,紫某觉得,璎珞姑娘应无恶意。” 楼澈皱了眉:“她没恶意干嘛刺伤你?”顿了顿,又灿然一笑道,“不过,这次她若再想耍什么花招,有本大爷在,管保不能得逞!” 紫丞亦是温柔笑笑,“紫某相信楼兄。” 这样一句话说出口,二人皆是微微一怔,目光再度对上时,忽而就有种会心的感觉油然而生。楼澈忍不住爽朗地咧嘴,“弹琴的,你终于学会相信本大爷了!” “……”孰料紫丞却是轻叹口气,反冲他狡黠地一眨眼,“如若楼兄能再跟紧些璎珞姑娘,紫某才不会考虑收回方才的话……” 楼澈心下疑惑,抬眼去看前面那人,竟只能看得见小路尽头一角鲜艳衣袂,若再慢些,还真有可能跟丢了。 低低的笑声自怀中传来,楼澈胸口一热,顿时憋住大口气就施展轻功开始疾驰,一张俊颜鼓鼓得有些涨红,那模样直让紫丞又是一阵莞尔。 楼澈听着他隐忍的低笑,心头半是懊恼半是欢喜。 最近,好像时常看到弹琴的这样笑了…… 二人在璎珞带领下,果然很顺利地自一条小路来到曹府后院,这里竟似完全与外隔绝,连刚刚还近在耳畔的打斗喧哗声都已听不分明,宽大的庭院未怎么修整,应是少有人来。 当然,这些都并非重点,璎珞在一堵墙前停住脚步,伸手拨开一串茂密的爬藤,那后面居然藏着道一人高的小门。 “从这里可以直接出去洛阳城西郊,否则你们就算离开曹府,也依旧会遇到城门守卫的阻碍。” “哼!”楼澈闻言挑眉,听她这样解释,也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而紫丞却是轻轻颔首,温声道,“多谢,只是璎珞姑娘如此行事,恐怕有违立场,魏王……” 话未说完,璎珞却是定定地凝住他,开口打断,“紫丞,你……方才为什么你要那样激怒义父?蝼蚁尚且偷生,难道你真的那么不愿协助义父吗?” 微微顿了顿,那双动人的美眸中竟隐隐添了些哀戚之意,“还是说……。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紫丞明白她所指为何,却也只能轻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楼澈恍惚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明璎珞话中暗意,再看紫丞也没什么特殊表示,便只想快快带了他出去疗伤。 可紫丞却在此时突然打破沉默,“我以为璎珞姑娘对于紫某授首的这天早已等久……” 璎珞听得他这话,微微一怔,随即凄然一摇头,眼中妖娆流转的光彩尽数褪去,都被那些层层弥漫的雾气遮掩。 “我原也以为自己盼着这天已经很久,以为只要杀了你,替义父扫清一个障碍,便能离我期待的生活更近一点,就能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然后,我的心就会不再那么迷茫和不安,我的生活也能回归原貌……一切都能回到与你相遇之前,但是……但是……你可知道,在听到你就要被擒捉的时候,我食之无味、睡不安寝……我……我……我现在竟然只希望你能活着!” “璎珞姑娘……”紫丞听着她这番话,心念急转,蓦地便明白了些什么——他知道,他故意屈身至此的目的或许可以达到了,利用璎珞瓦解洛阳与建业联盟的时机已经到来,可是…… 为什么,会在此刻,犹豫? 看着那双美丽的眸子深深望住自己,缠绵幽怨,流连着丝丝缕缕再也藏不住的深挚情感,比之冷艳高傲更显楚楚动人。紫丞略一沉吟,终是浅浅叹了口气,“楼兄,紫某有些话,想跟璎珞姑娘单独谈谈。” 楼澈一惊,直觉就想反对,可紫丞竟然用力一挣,在楼澈无法动手时自己跳了下来,不过,到底是内伤加外伤,落地的一刻,仍不免牵动痛处。 脚步踉跄间,紫丞下意识扶住楼澈臂膀站定,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妥,仍是迅速放开手。 楼澈于是有些火大。 然而,就在他们皆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却出现了—— 第四十九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错为 夜色已深,破庙里一小簇火焰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火光映上一张脸,微微发红,俊朗的线条纠结成一团,仿佛有些什么事缠绕不清一般,是那种让人看了可能会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傻乎乎地很可爱。 不过,本该看见这表情的人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乎缠满白布的上身覆着一件堇色外衫,那上面还有些血迹,宛如大朵大朵触目惊心的血色花团。 楼澈不停拨弄着火堆,偶尔偏头看看身边那人面色,乌黑泛紫的发丝沾了几缕在颊畔,细致的柳眉微蹙,仿佛睡得并不安稳。 这弹琴的,睡个觉也不能完全放下心,难怪那么会折腾自己! 虽然是责备地嘟囔,但楼澈仍旧忍不住心疼,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拂开那些微乱的发,紫丞苍白却绝美的容颜便完全显现在火光摇曳之间。 楼澈脑中一滞,眼神本是不经意,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恰恰落在那紧抿的唇瓣上。 虽然失了些血色,但与白得透明的肌理相称,却仿佛红艳异常,隐隐闪烁诱人的水光,宛若晓雾朦笼花带露,优美之极。 片刻的呆愣沉醉之后,楼澈强迫自己别开眼,心头又不可避免的酸涩起来,或许,不止是酸涩,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总之,只要一想到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没办法平静下来。 而那一幕,正是发生在紫丞说要与璎珞单独谈谈之后—— 楼澈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怎样瞠目结舌地看着璎珞突然冲上前抱住紫丞。 若说一个规规矩矩姑娘家如此作为实在有损三纲五常,不合“男女授受不亲”云云,那她接下来做的事,就足称惊世骇俗了。 不过楼澈可没想到这些所谓大教化,他只是觉得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仿佛只装得下之后那其实足称美好的一景。 千娇百媚婉转多姿的绝代佳人主动献出自己的香吻,而对象还是那样一位静雅出尘风华无双的翩翩公子。 然后是,那眉眼含愁、眼中噙泪的美丽女子款款诉说情愫:“……义父一旦铁了心要除掉什么人,便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我深受义父之恩,也无法违逆他的意思。紫丞,只此一次,算作还了那一剑,他日你若再遇危险,我便没有办法救你了……但倘若你真命丧义父之手,我璎珞会一辈子记着你的!” 好一段缠绵深情,好一番真挚告白。 恐怕任谁去看去听,都只会为这世间少有的绝配而扼腕道憾,都要叹息这天地不公拆散好好一对苦命鸳鸯吧。 …… 但楼澈那时却只觉心头像被人重重锤了一下,然后是不舒服到几乎想出手推开那粘得扎眼的两个人,然而,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忍住没有出声。等好不容易熬到最后,终于将憋了一肚子的莫名情绪都用在脚下,一路带紫丞逃命似的飞来这地方。 要说起奔跑中的楼澈,那简直叫奇怪之极,时而嬉皮笑脸谈天说地,时而就跟吞了苦水似的憋不出一句话,连紫丞都看出他不对劲,开始关心询问了,但楼澈却又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好在到了破庙,专心给紫丞收拾伤口,楼澈也没功夫多想,可现下夜深人静,紫丞也是睡着了,他一个人呆着,却免不了又要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时候……楼澈确实是想出手阻止璎珞亲吻紫丞的,却又是为何,向来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他,偏偏忍住了没去付诸实践。 似乎是……没有理由吧? 楼澈闷闷地将脸埋入膝盖,心中那种竭力压制的酸胀感觉终于如朔望大潮,一涌起便洪涛滚滚,一发不可收拾。 弹琴的被人喜欢,被人吻也很正常吧……而且是那样的美女姑娘主动献殷勤,若换做本大爷,才不会像他那么扭捏呢! 是啊——本大爷凭什么觉得难过?本大爷是他的朋友,应该替他高兴才是啊,干嘛不开心? 真奇怪!真奇怪!真奇怪! 楼澈拼命揉着头发,直到那本就不修边幅的一堆变作全然的杂乱无章,才痴痴然停了下来,目光不自觉又飘向紫丞安静的睡颜,还有那美如梦幻的地方—— 自己也曾吻过的地方,被他人碰触,这种感觉,说实话,还真的是很不好受呢。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楼澈一手轻抚那优美的唇线,指腹感受着和记忆中相似的温暖和柔软,心头时而苦涩时而甜蜜。那句“为什么”,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沉睡中的人。 “哎……”就这样呆坐了片刻,楼澈终于决定不再乱想,起身挑了挑火堆,然后回来在紫丞身边和衣卧下。 刚刚闭上眼,却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单臂支着头,侧身半躺,另一手替紫丞细细掖了衣角,却忽而神色一惊,赫然发现手下有种湿热的感觉,掀开外衣一看,一片新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布条,竟是伤口重又裂开了。 楼澈顿时心中大骇,急忙取来剩下的伤药,小心将紫丞扶起,仔细拆开他腰间厚厚的布条,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楼澈一时愈发忧心如焚,药粉撒上去,却是完全无用,立时便被冲散了。 刚刚分明已经止血,怎么还会这样? 楼澈手忙脚乱几要失了方寸,却猛然想起一个问题——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外伤应是极容易好的,可弹琴的说过,他功力仅剩了三成…… 等等!不对!软筋散的毒还没解!他此刻根本就是内力虚空! 楼澈一拍脑袋,总算意识到自己有多疏忽大意,急忙自腰间摸出一个小瓶,是风影给他的软筋散解药。 将紫丞小心扶起,靠在自己胸前,楼澈自那瓶中取了一粒药丸,送到他嘴边。 不……不能用这个…… 危险……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 紫丞意识已是完全昏沉,但那送入嘴边的东西却是明显激起他胸腹之间汹涌流窜的两股气流,其中一股受到刺激,居然劲力越来越强,速度亦是越来越快,几乎要让他支撑不住喊出声。 不能吃……不…… 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杀除……杀…… 丹田之内的异样刺痛与冰寒已是咆哮着奔冲着就要破体而出,紫丞浑身猛然一阵战栗,原本有些发红的眼前终于一黑,整个人完全瘫软下去,意识瞬间消失殆尽。 楼澈明显感觉到紫丞原本还有些轻颤的身躯蓦地一松,紧紧揪着自己襟口的手亦是无力地垂了下去,顿时心内剧震,好在执药放在那唇边的手还能感到丝丝微弱鼻息。 还好,只是昏过去…… 楼澈这样安慰自己,更加打定主意要赶快给紫丞喂药,情况显然无法再拖。 然而,即使已经晕厥,紫丞仍旧咬着牙不肯松开半分。 火光摇曳,时间仿佛步步踏在楼澈心头,都能留下清晰脚印。 眼见紫丞腰间恐怖的伤口不住失血,他再也顾不得那许多,迅速将药丸含入自己口中,舌尖探开那紧闭的唇瓣,直抵牙关。那药丸在舌与齿亲昵地来回磨蹭下,渐渐融化,然后冲破阻碍,密密渗入内里。 如此反复,直到到那苦涩的药味逐渐变淡,楼澈方觉紫丞贝齿微松,自己的舌便裹卷着未能及时撤去的力道灵巧地窜了进去,碰上那同样柔软的丁香,无意识地摩挲而过,立时带起一阵难言的甜腻感觉。 楼澈就这么愣住,瞪大一双眼有些不知所措,本该是马上退开的,却又有些舍不得,这种陌生的美好。 可是,已不容他再有任何绮想试探,二人相叠的灼热空间里,隐隐约约的腥甜味道犹如迎头一盆冷水,让楼澈霎时完全清醒过来,骇然松开紫丞。 那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此刻突兀地浮起薄红,更添艳色,原本透明的唇仿佛受冻一般,竟染上一层青紫,楼澈心头一紧,“弹琴的……?” 随着这一声低唤,紫丞似是稍稍有些醒转,唇间浅慢逸出呻吟,“唔……” 颊边隐隐的红晕此刻升腾得愈深,竟是艳若桃李,绝美不可方物。 然而,楼澈已完全无心再去欣赏,因为,在耳中那呻吟低过一时之后,却重又二度压抑着、更加沉沉传来的时候,怀中过分纤瘦的身子突然剧烈震颤着蜷缩起来。 紧接着,是一声痛苦至极的沉啸,血丝狰狞,顺着那小巧下颌蜿蜒而下,乌暗,触目惊心的颜色。 “弹琴的!” “少主——!” 第五十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鹰涯 马蹄沉重,却仍旧疾行如飞,云端驾雾,一声声,越来越朝这里逼近,楼澈抓紧碧落警惕地盯住门外,直到一声熟悉的嘶鸣割破染血长夜,楼澈才惊讶地看到,飞身而入地居然是个粉色衣衫的稚龄少女。 犹豫一下,没来得及出手,便忽觉颈后一疼,竟有人趁隙点了他穴位。张口正要怒骂,却忽觉喉头一滞,原来那偷袭的家伙居然连他哑穴也给一并点住了。 好快的身法! 楼澈心下称奇,看见从侧后落至自己面前的男子,一身青黑缠布衫,外罩彪纹大氅,恰到好处地凸显出那精壮结实的体魄,健如猛虎,然而,最让楼澈感兴趣的却是那一只眼。 是的,那人仅露出一只右眼,左眼用黑色眼罩覆住,同样彪纹布料,缠在脑后——然而,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被几缕垂下的深褐短发虚掩着,隐隐透出利芒,宛如鹰目,让被它盯视的人都仿佛无所遁形。 “少主!”先前的粉衣少女已经扑至紫丞身边,一脸的惊恐,看见紫丞如死灰的面色,更已心疼不已,抬起双手便想碰触他,却又担心会牵扯伤口。 确实,现在的紫丞,上半身几乎完全浸没在猩红之中,腰间的剑伤还在一点点往外渗血,让人的心也随之渐渐下沉。 “鹰涯,来帮我托着少主。”那名唤鹰涯的男子闻声,屈膝半跪在紫丞面前,一手正欲伸至他后颈,却又有些迟疑,“要怎么做?” 这一次,实在是伤得太严重了。 “笨鹰涯!”轻斥一声,少女却没那个闲心再与他争辩,只嘱咐道,“跟上次一样,但要更轻点,少主右肩和腰部好像都有受伤……” 鹰涯点了点头,便一手捧住紫丞后脑,一手扶按他脊梁,轻轻托起一些的同时,缓缓以内力小心前行,打通淤积在体内不得舒畅的真气。 “琴瑚,是软筋散。”鹰涯注视着少女一点点解开紫丞身上血布的动作,然后,抬眼看了看楼澈,锐利的鹰目中隐隐有跳窜怒火,“你是不是给主……公子吃解药了?” 楼澈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全然没注意鹰涯话语的停顿。 你这独眼的!哼!鹰涯是吧?好!本大爷可记住你了!独眼鹰——竟敢点本大爷穴道,还指望本大爷乖乖回答你的问题?门儿都没有!你就等着挨揍吧! “鹰涯,不用理他!这家伙既然害琴瑚心爱的少主伤成这样,待会儿我们一定要一点一点慢慢地讨、回、来!” 楼澈一听,顿时想大呼可恶,却无奈穴道被点,不能动弹也不能嚷嚷,真真难受得紧,不过至少有一点尚还值得他欣慰——这两个人看来不会害弹琴的。 无论如何,现下还是他的伤最重要。 只是,那软筋散的解药究竟有什么问题,会害弹琴的伤势加重?这才是楼澈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粘湿的衣料终于完全解开,琴瑚看见眼前景象,顿时倒抽一口气,声音里已是隐隐带了哭腔,“少主……” 血布之下的身躯,细致的肌肤被鲜血浸泡得略微有些浮肿,右肩上的伤口虽已愈合,却留下一道乌青,显然是有毒素未祛,而腰腹的剑伤,更是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细看。 “少主……怎么会……”强压下心头五味杂陈之感,琴瑚微抬头与鹰涯对视一眼,便解下腰间一个袋子,取出些药瓶,专心开始替紫丞疗伤。 而此时的楼澈,也完全被紫丞身上的伤给震住了,先前替他包扎时尚还不见那些伤有如此严重,而现在看去,狰狞可怖倒不觉得,只在心痛翻搅之余,升起了深深自责和懊悔,也不再想那些其他事,而是一边专注地看着琴瑚手上动作,一边还不忘注意紫丞面色的细微变化,眼神里满溢的疼惜,任谁看来,都是一目了然。 而向来眼力过人的鹰涯,当然不会漏看,心头某种猜测浮起,锐利的鹰目中思量神色又略略深了几分。 破庙外时不时传来不安往回的马蹄声,而破庙里则是充斥着沉沉的紧张气氛,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神完全被同一人所牵引。 就这样,时间缓缓流逝,直到东方泛白。 终于,在将换上的干净布条小心打上最后一个结的时候,琴瑚长舒了口气,跟着是楼澈,而鹰涯却仍旧安安静静,不过,那只深色眼瞳中暗暗流动的喜悦神采,却昭示了他此刻的心情。 “太好了!终于不再出血了……这回风瞿爷爷的药果然比上次更有效呢!”琴瑚雀跃欢呼,冲鹰涯调皮地一眨眼。 “是啊,多亏了风瞿先生。”鹰涯微微一笑,解下身上大氅,铺在草堆上,再小心将紫丞从楼澈怀中移开,让他平稳地躺着,却看见一旁散落的一件青白外衣,便拾起来看了看,再望了楼澈一眼。 楼澈此刻终于憋不住,一挑眉,猛然发话了,“看什么看?本大爷英俊潇洒举世无双也不是给你这么个大男人看的!” 一句出口,三人皆是一怔。 “咦——?本大爷居然能说话了耶!”心下振奋,又是一拍掌,楼澈顿时得意到脸上都仿佛要开出鲜花,“本大爷也能动了!哈哈……!” 鹰涯和琴瑚先是一惊,继而马上想到若凭楼澈功力,那穴道应是几个时辰前就已经被冲开了的,不过,居然还能忍那么久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真是…… “本大爷果然厉害!嘿嘿!独眼鹰,看你功夫不错的样子,不如我们来打一架,本大爷就大人大量原谅你先前那些无礼举动了!” 额冒青筋,鹰涯按住腰间佩剑,却并未答允,倒是一旁琴瑚已经开始煽风点火,“笨鹰涯——这暴力男把少主害成这样,不教训一下实在太不公平啦!快去快去,我跟少主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楼澈闻言不满地嚷嚷:“等等!小姑娘!你说谁是暴力男?本大爷这么深明大义温柔体贴,哪里暴力了?还有啊,凭什么弹琴的要站在他那边?弹琴的明明该跟本大爷一起!” 琴瑚却是噗嗤乐了,捧着小脸俏生生贼笑:“嘻嘻!大怪人,我们跟少主的感情不是你能了解的!尤其是琴瑚我啊——那可是连少主吃饭、沐浴、睡觉、更衣都寸步不离的呢!啊……人家的少主……” 说着说着,琴瑚便重又扑回紫丞身边,趴在地上支颐看着紫丞睡颜,“好久没见少主睡着的样子了……还是人家的少主最漂亮啊!”挨着脸颊蹭几下,少女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副极端陶醉的表情。 身上开始冒出冷汗,鹰涯似早已习惯般自动忽略她。然而楼澈却是完全傻住——吃饭尚还可以理解……但那沐浴、睡觉、更衣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你给本大爷说清楚——”张牙舞爪恶人威胁。 “少主就是琴瑚的!就是就是一直就是!你有意见吗?有意见吗?咿咧——有意见也没用的!大、怪、人——!”鬼脸精灵吐舌挑衅。 “你——”终于,彻底,楼澈暴跳如雷。 “琴瑚,少主需要静养……”鹰涯忍不住出言调停。 要动手请转移到外面——这句未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两个人已经开始满地追打,这场面,简直就像……不,明明白白就是小孩子争糖吃。 完全不知本来该火药味十足的情景,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幼稚?心下无奈,鹰涯觉得,琴瑚这次算是“棋逢对手”了。 缓步走到紫丞身边,鹰涯不放心地想再看看他伤口,却忽觉那恬静的睡容似有了些动静,心下一喜,仔细看去,只见眼睫轻颤几下,那双盈盈的深紫美眸终于缓缓睁了开来。 “公子!您醒了……” “……鹰涯?” “是属下,属下来迟,甘愿领罚。” “呵……你……” “少主!少主少主——琴瑚想死你了——”眼尖的小丫头瞬时撇下酣斗中的暴力男,直接投奔她最心爱的人。“弹琴的!你总算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小姑娘!你这样抱着弹琴的!会扯到伤口啦!马上放手!”不甘示弱,楼澈也凑到一堆。 “咿咧——也不看看少主的伤是谁治好的!大怪人笨手笨脚的会弄伤少主,琴瑚这么聪明,才不会跟你一样呢!”果然是深得紫丞真传,说话一样不再脏字却怨毒无比。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敢教训本大爷——”相反地,无论跟着紫丞混多久,楼澈还是一样对字里刀枪缺少防御力。 “我叫琴瑚!才不是什么小姑娘!而且我每天都有洗澡!身上香得很——会凶了不起嘛?哼哼……要比凶琴瑚才不会输你这个大笨蛋!”神气活现,琴瑚管都不管楼澈会不会抓狂,继续缠赖她的少主。 “你——”牙齿咯咯作响,“算了!本大爷才不屑跟个小姑娘比,免得人说本大爷欺凌弱小,有失风范!” “……暴、力、男……”要知道琴瑚平生最恨人把她当小孩子,偏偏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地雷上踩。 没错,楼澈就是有这个本事歪打正着,最开始那声“美人”不也是正中靶心?只可惜,这次惹上的这个小女孩,可比那位大美人要难缠太多。 紫丞有些头痛地闭上眼,他此刻只觉得,自己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不过——唇边勾起一抹虚弱笑意,紫丞看向正关切地望住自己的鹰涯——虽然吵闹了点,但这种感觉,倒真的很舒心。 只是,明明不愿他再为自己奔波的,又是为何,当时危机,就那么赶走驾雾,是还希望,他来协助自己么? 却没想到,又让他和琴瑚看到自己这般狼狈。 紫丞啊紫丞……你这辈子欠下的债,究竟还剩多少时间能去还清?千日且长,千日且短,那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都已不在自己身边。 因为,从始至终,他能说的话,也都只有那一句而已—— “鹰涯,谢谢你……” 第五十一章 囹圄智斗苦临危 之 隐毒 看着那抹青白身影骑着腾云掠入微红天际,鹰涯才重又回到紫丞身边,“主上,他已经走远了。” 紫丞微笑着点点头,欲要起身,却被琴瑚不依地按住,微微撅嘴,眼眶有些瑟瑟,“少主,都这时候了,你还打算瞒住我们吗?” 紫丞一愣,“琴瑚……” “少主,你根本早就中毒了,琴瑚虽然比不上风瞿爷爷,但右肩的那个伤……琴瑚还是看得出来的!” 轻轻摇了摇头,紫丞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解释,事实还是一样,他隐瞒了他们——最得自己信任的两个人。 这种感觉,任是谁,都会觉得难受吧。 琴瑚看他明明有话,却又隐忍不说,心头愈发酸疼,抑制不住便扑进紫丞怀中,也不管是否会撞痛伤口,只顾埋首在他胸前呜咽出声,“少主……琴瑚知道你是不想我们担心,可你这样……分明是在将自己往绝路上推啊!” 紫丞轻抚着女孩颤抖的脊背,叮叮当当的花铃声响在耳畔,熟悉亲切,一如从前。 “琴瑚,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绝路’……在谷中这么久,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天无绝人之路,你应该是知道的。” 闷在紫丞胸怀,女孩声音低低地委屈,她不想跟她心爱的少主讲道理,可每次一听他说话,自己却又只有乖乖遵从的份儿,根本反驳不来。 “少主……琴瑚不想管那么多,琴瑚只知道,少主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 “琴瑚!”鹰涯猛地收紧双拳,出言打断她未尽的话。少女身躯蓦地一颤,又向紫丞怀中缩了缩,再也不发一语。 紫丞却是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温柔笑笑:“无妨,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一点,尚还不会影响计划。” 鹰涯眸色微黯,声音有些低沉,“主上,并不仅仅是提前了一点,千日……本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您现下的情况……” “一成功力?”紫丞微微颔首,平静反问。 鹰涯却是有些愣住了。 紫丞抬起头,端丽面容上淡淡的笑意恬静温柔,若春临拂风,“你的意思我知道……想必是楼澈迷糊之下,给我吃了解药,它与软筋散的相克作用,在我体内起反应了吧?” “千日黄泉又吸收了我一成内力,再加上瑶井红梅之毒……所以,现在,只剩下一成功力,三月时间?” 胸房剧震,鹰涯听他如此淡然地道出这个残忍的事实,却始终含笑,眉宇间淡淡的光华,映着深眸若寒潭秋水。 但,更深处,那些温暖流光,隐隐约约,似在散发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紫丞。 他立誓,要毕生跟随的人。 读懂了紫丞眼神中的暗意,鹰涯心念稍转,也不再继续上面的话,想了一想,却突然问道,“主上,据属下观察,楼澈之事,看来似有进展了?” 紫丞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所指为何,略一沉吟,方才缓缓开口,“楼澈……并不算太难对付的人。” “那主上可是查到线索了?” 紫丞面容微黯,神情间隐隐几分疑惑,“有一些,但尚不明晰。” 碧流绯影……应该就是“碧落”所指,且那玉质,的确有红晕不错,然……“落绯血”……柳寻芳那次算是得遇契机,却并未成功,难道……这三字还有别的意思? 紫丞兀自沉思,鹰涯看他愁眉深锁的样子,心头顿生不忍,“主上,何必要如此费神,直接杀了他,取得碧落,那样东西便无论如何也有办法到手!” 紫丞本有所虑,猛听他这一提议,不知为何竟生了些许薄怒,望住鹰涯的目光亦有些凛然,不过,仅仅是一瞬,在意识到内心真正所想时,紫丞也被自己的犹豫惊住。 他居然……已不愿再取楼澈性命?! “不行!这样太过草率!若是那东西非他不可,又待如何?况且,楼澈他……并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想了想,紫丞这样说道。 鹰涯见紫丞迟疑,原本的猜测又被证实几分,担忧更甚,不觉语气也开始强硬起来:“主上,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可楼澈身份特殊,且就属下几次看来,他屡屡对您大呼小叫、不敬到极点,虽说此人目前尚有用处,但属下仍认为事成之后非除不可!” 又是一阵沉默,紫丞迎视鹰涯灼灼的目光,片刻之后,微微垂眸,似在考量,“先生的意思呢?你们此前见过他,他对楼澈下山修行一事持何种看法?” “风瞿先生的意思……留之,有害无益。” “所以,也是杀?”紫丞微微皱了眉。 “他说,‘宁错杀一百、勿纵放一人’有时也称必要……更何况,是与我们势如水火的流影门。主上!鹰涯也认为,无论此人动机为何,今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 紫丞略略沉吟,眉心深蹙,胸中思虑百转千回,最后却终是轻轻一摇头,“鹰涯,此事暂且压后。若他真别有目的,留着也许可借此引出幕后之人。若无……取得东西后甩了他便是,无须对他再费心思。” 鹰涯见紫丞神情中不改坚持,顿时心下讶然,先前那种奇异的预感愈发浮显,但他也知晓此时多说无益,况身为属下不可僭越,便只能恭谨应道,“……是。” 主上对楼澈的态度,好像有了变化,是错觉吗? 不再说话,两个人心中皆有所想,而琴瑚也似察觉到气氛沉寂,终于从紫丞怀中抬起头来,委屈地抹了抹眼泪:“少主……” 紫丞淡淡一笑,温柔拂去粘在她颊边的一缕湿发,“琴瑚,赖了这么久,也该说说你们那边的状况了,那位胆大包天的‘地座使’,究竟是什么来历?” 琴瑚正站起身,听到紫丞说起那“地座使”,顿时又来了脾气,“那个女人好讨厌,到处干坏事留恶名,江湖中人都已经怨声载道,最可恨的是——我们就差一点便要抓住她,没想到那人居然还有帮手,生生让她给逃跑了!” 紫丞双眼微眯,“如此看来……落仙谷之名……还真要多亏她‘增光添彩’了?” “不过,这次倒也不算全没收获。”鹰涯突然说道,琴瑚一听,立时想到什么,满脸兴奋地从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是个漆黑的腰牌,颇有些重量,艳红的穗子,正反两面都有刻字。一面刻着“白莹”,另一面是一行看不太清楚的小字,依稀可辨最上那四个是“天尊使者”。 “并不像出自流影门……”紫丞微微颔首,“不过,这‘白莹’倒极有可能是她的名字,至于‘天尊使者’……听起来好像颇有些意思……” “主上,属下猜想,这腰牌或许别有意义,等她察觉丢失,定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准备做个陷阱,这次务必要擒住她!” 紫丞轻轻一笑,“擒住她,但要露出破绽,毕竟……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鹰涯和琴瑚听他这么说,立时便懂了那意思,也是相视一笑——放长线,钓大鱼,不知这次,上钩的又是谁呢? 第五十二章 将心再近三人行 之 仗义 紫丞斜斜地倚靠在破庙门边,头还有些昏沉。因着这次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很难得地睡了几乎一整天,而现下,琴瑚和鹰涯已经离开,天色渐晚,楼澈却还没有回来。 奇怪,难道是出事了? 紫丞略有些担心,正寻思着是否该在夜深的时候前去看看,却忽听得一串马蹄声向这里疾奔而来。微微闭上眼,紫丞听得出,那是腾云。 心下不由泛起些放松之感,紫丞撑起手臂想站起来,却不料腰间一麻,力量便又有些松弛地流散。难怪琴瑚要气成那个样子,初一见面就跟楼澈杠上,自己这一次果真算被他害得惨了。 苦笑一下,紫丞抬眼望向远方,暮色渐沉的交接之处。 雪白骏马很快便突破那片黯淡,驰入眼帘,而马背上正笑得过分张扬的人也已看到他,眼神里明显地光彩乍亮,却并没像往常那样,等不及便挥手示意。而原因,紫丞是很快就注意到了的——他臂弯里还圈着一个小男孩。 “楼兄,这是……?”紫丞疑惑地看楼澈下马,将男孩稳稳放到地上后,便向自己大步走过来。 “弹琴的,你在等本大爷吗?”冲四周张望一下,楼澈顿时皱起眉头,“小姑娘和独眼鹰他们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在风口呆着!” 紫丞正要回答,却忽觉身子一轻,楼澈竟已不由分说便将他拦腰抱起,“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听本大爷的,不把伤养好,就不准出发!” “楼兄,我可以自己走……”脸上浮起尴尬,紫丞忙道,却是话音未落,就被楼澈瞪视的目光压了回去。 这般强势的态度,紫丞以往本是极少见人对他使用的,哪知最近面对楼澈,竟是时常处在下风,然而,却不知为何,并不会让他觉得反感,倒是有种难言的安心,时时便能令人胸中一暖。 动作轻柔地将紫丞放在先前铺好的床上,楼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紫丞,“喏,也不知你爱吃什么,不过身上有伤,就不能随便应付了事。” 说着,楼澈站起身,重又走回腾云身边,拉了马缰正要安置它,却忽而眼神一转,落到鞍旁挂着的另一个包裹上。 摸上去,触感柔软。 不自觉地,楼澈又偏过头去看那边坐着的人。 这,本也是要给他的东西,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了。 的确,楼澈远远地还在马上时,就已注意到紫丞身上新换的衣衫,素雅的堇色,与原先那件几无二致,想来应是琴瑚和鹰涯早有准备,心下隐隐失落之余,却又觉得他们虽与自己脾气相冲,但对紫丞倒真是好得没话说。更何况,跟现下紫丞穿着的这件相比,自己应急买来的,倒显得有些不太合适他了。 想着想着,楼澈猛觉心思越飘越远,怕是要被紫丞注意到,便重又匆匆别过脸去,赶紧将腾云牵到一边,跟驾雾拴在一处,然后又像没事人似的回来坐下,却正好看见紫丞望着手里的小包出神。 楼澈心中一动,总算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不好意思。 的确,这位大爷向来习惯了大大咧咧,活了二十年从没做过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可这第一次,居然做得这般自然,而且还如此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种状况是应该脸红一下才算正常的,“呃……下次你要吃什么,先跟本大爷说一声。” 想什么就表现什么,楼澈果然憋了个“老”脸通红。 紫丞心下讶然,感受到手中犹还带点温热的小包,打开一看,竟全是些极精致的糕点,尚未开封,便已经飘香四溢,很新鲜。 微微皱眉,感动之余,紫丞略略还有些哭笑不得。 他其实不太吃得惯甜腻的东西,但是…… 一抬头,便捕捉到楼澈迅速躲闪开去的目光。看得出来,他此刻神情忐忑,必定是在担心自己不喜欢。 “楼兄,这个就可以了,谢谢你。” 楼澈一听,顿时心花怒放,便忍不住想炫耀一番功劳,“这何止是可以啊?本大爷还专门问过老板娘,他说受伤的人要大补,这些点心里加了好多好东西呢!你听本大爷一一道来……” 紫丞见他一本正经地开始掰着指头数那些八宝食珍,脸上表情是全然的喜不自禁,时不时还瞥向自己,目光里满含期待。 不忍心让他失望,紫丞笑着拿起一小块方糕,就要往嘴里送,却忽见楼澈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是从开始便引起自己注意的男孩。 约摸七八岁的年纪,干净的脸蛋偏瘦小,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怯怯地正盯住自己手中的食物,显然是很馋的样子。 紫丞微微一笑,将方糕递到他眼前,温柔而鼓励地点点头。 那男孩原本就是被食物香吸引过来,此刻美味近在眼前,当然丝毫也无法抵抗诱惑,抓起紫丞的手便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有些吃痛,不过紫丞并未抽回手,而是耐心地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这男孩所穿崭新的衣裤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刚刚换上的,但露出的手腕和脖颈皮肤似乎是被鞭子抽裂过,青紫暗红的印记十分明显。 不难想见,其他地方,或许也是一样景况。 眼见男孩啃完方糕又开始意犹未尽地舔紫丞手指,楼澈终于放弃“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的准则,稍稍惩罚性地轻拎起男孩耳朵,“小鬼头!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吃到撑,现在又跟别人要,你也未免太没骨气了吧!” 紫丞看他一副谆谆教诲的夫子模样,顿时心下莞尔,“楼兄,小孩子难免会吃得多一些,你不要怪他。” 那男孩原本只在垂涎食物,现下听紫丞说话温柔可亲,跟某个凶神恶煞的大哥哥完全不一样,顿时好奇地抬起头,一双眼乌溜溜盯着紫丞看,然后,好可爱好清脆的童音便天真无辜地响起—— “大姐姐,你好漂亮哦!” 时间冻结,两个大人同时凝固了脸上表情,半晌,却破天荒是楼澈头一个恢复过来,捂着肚子笑得很没良心,“哈哈……哈!弹琴的!小鬼头说你……说你是‘大姐姐’?哈哈!可笑死本大爷了!” 紫丞脸色有些阴阴,微垂的眼中隐隐约约寒光乍现,然而某个呆子毫无自觉,仍旧笑得极尽夸张之能事,“小鬼头总算说对一句话了!弹琴的,其实本大爷有时候还真会怀疑你是男是女呢!” 不能忍,不必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紫丞终于轻舒一口气,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哦?也不知……是谁一开始就将眼睛长在脑后,不辨雌雄,甚至连‘姑娘’都说出口了,现下居然还跟一个孩子较真,岂非五十步笑百步?楼兄,你说……这种人,其实也比孩童高明不了多少吧?” 大笑变作呆愣,呆愣变作讪笑,楼澈哀叹一声,肩膀也衰衰地有些松垮。 紫丞却是闲适一笑,舒服地向后倚着身子,又挑出一块大些的糕点用一片干净的纸托住,递给男孩,那小家伙立时欢喜地接过去,捧在手里大快朵颐。 原来会自己吃嘛!会自己吃干嘛还要别人喂! 楼澈看他一副狼吞虎咽满意十足的样子,心里如此暗道。 所以,他其实必须承认,根本上自己是在在意这个问题,不过……“弹琴的,别光顾着小鬼,独眼鹰和小姑娘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一定还没吃过东西吧?” 紫丞却是一摇头,就着他的话将纸包放到旁边,“他们刚走不久,我已经吃过了,并不怎么饿……”见楼澈一副担忧中忍不住失望的表情,紫丞又温柔笑笑,补充一句:“楼兄不用担心,等等紫某想吃的时候会记着的。” 楼澈一听也觉不好再说什么,便转而坐到紫丞身边,仍旧解下自己外衫给他披上,紫丞身躯微震,却仅仅只偏头瞥了他一眼。 俊朗的半边轮廓,没有任何不自然,神态如常,仿佛为自己披衣,是再习惯不过的事情般,想着就做了,也没什么特别要说。 “弹琴的,你怎么不问问本大爷黑衣姑娘的事?”楼澈想了想,这样开口道。 紫丞淡淡一笑,“先前让楼兄回洛阳一探,便是知晓你为人仗义,必然放心不下风影姑娘一人留在曹府的……” 语气稍顿,紫丞看了看先前那男孩,神色间透出理解,“现下楼兄既能平安归来,也并未一开始就说起她的事,那便证明她该无恙,否则,你该带风影姑娘一起,而不是……这么个孩子。” 听紫丞如此轻易就道出事实,楼澈也觉恍悟,对紫丞心思缜密更加体认三分,“不过,本大爷也只是听美女姑娘说起她已逃脱,并不知有无受伤,伤势如何,想来她轻功厉害,我们走后,单纯要突出包围应该不难。” 紫丞点点头,眼神重又轻柔地落在正津津有味吃着点心的小男孩身上,“那楼兄,现在可以来说说这个孩子了吧?” 楼澈一听,正要回答,却似猛然想到什么般“啊”一声,拍了拍脑门,冲那男孩大声嚷道,“小鬼头!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乖乖告诉本大爷你的名字?” 小男孩理都不理他,仍旧啃自己的食物。 “嘿!你这小兔崽子,竟敢无视楼澈大爷我?!胆子可真不小啊!” 紫丞心下立时一阵叹息……这呆子,有这么逼供小孩子的吗?果然他自己都还是大孩子,给人家感觉就幼稚得可以! 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紫丞微一侧身挡住楼澈的凶恶嘴脸,然后对那小男孩露出一个温柔笑容,“小弟弟,可以告诉‘哥哥’,你的名字吗?” 显然,某两个字,吐气似乎不太一样。 被紫丞温柔的语气吸引,小男孩果然抬起头来,嘴边还挂着几粒食物碎屑,呆呆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又是浅浅一笑,紫丞抬起手轻拂去那些残渣,“饿坏了吧?慢点吃,那边的大哥哥还给你买了很多呢!” 楼澈听他这么说,顿觉委屈——小鬼头之前已经吃到肚皮撑,这明明是自己专门给他买的嘛! 正要发飙,却忽听那细细的童音极开心的说出一句话,“漂亮姐姐,我叫明旋。” ……漂亮姐姐? 紫丞一愣,所以,他特别苦心加重的那两个字,是被彻底忽略了吗? 再所以,他刚刚的做法,似乎、应该、仿佛、大概……能够称为“像女人一般‘出卖色相’而终于成功收到最佳效果”? 紫丞正噙着笑意的唇角凝固在上翘的弧度,楼澈却是又一次抱着肚子笑到抽筋——其实,大部分是被紫丞眼神逼得,忍到抽筋。 弹琴的!你也有今天啊!可算让本大爷出了一口恶气了! “小鬼头,决定了!以后你就是本大爷的首名徒弟!嘿嘿!像你师父我这般英俊潇洒武功盖世风流倜傥举世无双的天下高人,那可是很难拜的!今日看你表现出色,本大爷呢就破例收了你!跟着师父混,前途必无量啊!” “……” “……” “弹琴的!小鬼头!你们干嘛这种表情,不相信本大爷是怎么的?” “……奇怪的哥哥……” “……楼兄,如果不想被官府以‘某种罪名’抓去,毁了‘天下高人’‘举世无双’的名声,你,大可以继续。” “……” 这一次,楼澈脑子里总算只剩了一句话——佛曰:不可说,不能说。 比如某人,就算他漂亮到人神共愤天崩地裂落雁沉鱼羞花闭月……也绝对、绝对不能拿来比拟女子…… 否则,下场会很惨。 当然,这个结论,也只有等到若干年后,当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犬再次被莫名原因拒之门外,才能真正得以深刻证实。 不然怎么有,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年一句,记恨一生,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十三章 将心再近三人行 之 共鸣 紫丞静默地坐着,手轻轻地搭在明旋肩膀,略显瘦弱的小家伙正趴在他膝上睡得一脸香甜,眼角隐隐挂着晶莹的泪珠,紫丞低头看去,心头不禁生出柔软的怜惜。 男孩这般纯然依赖的模样,乖巧可爱,竟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弹琴的,在想什么?” 身旁坐着的楼澈,漫不经心拨弄火堆,似是不经意看了紫丞一眼,那人温柔垂首的姿态,在昏红的火光下,朦胧得仿佛幻影,隐隐透着飘渺。 孤凉忧悒,恍若谪仙。 不愿意看到紫丞这样,楼澈决定用说话来阻止他出神,“你很介意小鬼的事?” 半晌沉寂,那略有些低沉的嗓音淡淡浮起,“……紫某在想,一个无辜的孩子而已,为何生来就要背负污名任人为虐?”如实回答一句,紫丞纤巧的下颌略有些绷紧,双眼微微抬起,却并未去看身边。 楼澈闻言,蓦地心中一动,“弹琴的……” 从几个家丁手里救下明旋的时候,那孩子正被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虽然蓬头垢面,但那双眼睛却是极干净的,天然的恐惧中透出些倔强与希望,让楼澈当即便觉放不下,想了想就将人带了回来。 不过,明旋性子确实别扭,对自己这救命恩人总也存着几分戒备,起初楼澈连提带拎毫不客气就把他揪走,着实让这孩子记恨了许久,也因此直到刚刚,楼澈还没能让他开口说出自己身世。 然而,紫丞却是很轻易地就办到了。 他也因此知道,明旋母亲早死,父亲因为偷窃被人打伤身陷牢狱,他和哥哥明华因此孤苦无依,后来被乡里无赖捉走,分别卖到两个地方给人做苦工。这一天,他实在很饿,便偷偷去厨房拿了点吃的,被管事的人发现,就有了后面楼澈看到的一幕。 面色微沉,楼澈脑中又回想起刚刚明旋哭着对紫丞说的话。 “爹爹不是小偷……哥哥生病了,爹爹是要给哥哥治病……爹爹不是小偷!他们为什么要打他?” “旋儿也没有偷拿东西,那个叔叔说可以吃的,旋儿好饿……他们不给还打我,又饿又疼……他们骂我是小偷的儿子,骂我不学好……” “呜呜呜……漂亮姐姐,旋儿真的没有不学好,爹爹也不是小偷……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呢?” 哭着哭着,声音一点点变得微弱,小家伙趴在紫丞膝头疲累地睡去,那些犹在喃喃的话语,让原本还在大大咧咧斥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楼澈,再也笑不出来。 紫丞轻抚着男孩脸颊,湿湿的,黏黏的,冰冰凉凉,蓦然而生心头一片苦涩,深紫的眸底愈发破碎出柔软波痕。 “可恶!欺人太甚!本大爷真不该饶过那些天杀的混蛋!”楼澈抑制不住心头不平之气,愤愤然低吼出声。 紫丞却是缓缓一摇头,“世间之事,真正称得上公平的又有多少?楼兄若要件件为之,何以能做到?更枉论,你素来不肯伤人性命,若真要下狠手,恐怕也只能违心……”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本大爷不服气!凭什么胡乱损人名声?就算真有偷东西,也不定是品行不正啊!更可恶的是,连个无辜的小鬼也不放过!本大爷平生最痛恨这种狗仗人势欺凌弱小的家伙!这次没好好教训一顿,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紫丞听他越说越气愤,唇边忽而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紫某也很想问呢……为什么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为什么一时之错可误终生?” 究竟……何谓善恶,何谓正邪,何谓因果? “楼兄,你若是遇上一个人,他被大家称作极恶,你会杀了他吗?”紫丞轻抬起头,对上楼澈的视线,像是很认真又像是很随意地问出一句话。 “咦?弹琴的,你干嘛突然这么问?”正在气头上的楼澈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愣愣。 紫丞重又别过头,神色间几许不自然,“没有……只是突然很想知道,以楼兄性情,会怎么做……” “这还不简单!”一挑眉,楼澈大喇喇挥舞手中笔杆,“本大爷呢——会先跟他打一架,把他制服!然后问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坏事,如果以本大爷的聪明才智判断,他确实是个大坏蛋的话,本大爷再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这样他怕了本大爷,以后就再不敢行恶啦!” “怎么样弹琴的?这个法子够天才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佩服本大爷呢?” 摇头晃脑在空中甩几下碧落,风起,带动火苗一阵虚晃,楼澈忍不住感叹,“啊——好久没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了!今天遇到的那些个家伙,太弱太弱,本大爷才刚出手就给趴下了!想想啊……一、二、三、四、五……啊不,是六个!” “六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孩子,本大爷真该再给他们每人多补上几下!” 楼澈兀自大发怨气,完全没注意到紫丞已转过脸来看他,专注而探究的眼神,眸中隐约有些柔柔的波动,轻缓而温暖。 等楼澈终于折腾够了,方才一回头,正对上紫丞凝视的目光,“弹、弹琴的……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本大爷?”傻傻地一摸脸,有些发热,但似乎也没其他异状,“本大爷脸上有东西吗?” 紫丞见他如此举动,顿时心下莞尔,轻轻摇了摇头,取下锦囊,拿出其中琴瑚留下的,先前也给明旋用过的伤药,转开,用右手食指蘸取一点。 楼澈呆呆看着紫丞,那样的温柔神色,好像很熟悉,又仿佛有哪里不太一样,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却忽觉下颌处一阵清清凉凉的舒服,竟是紫丞在为他涂抹那伤药。 纤长的指,温热的肌肤触感,一圈一圈细细轻揉,小心翼翼。 楼澈低头注视那与自己接近的人,发旋乌黑,隐隐透着些深紫的光泽,淡淡香馥,冷梅幽然,是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味道。此刻,明明看不到那低垂的面容,但不知怎么,楼澈心下却是怦怦然越跳越快。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但紫丞却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守护的一方,而楼澈,是过分尽责的守护者,分毫都没注意过自己的状况。 “楼兄,”察觉到他微微的紧张和局促,紫丞适时出了声,“我们恐怕,不能带上明旋同行。” 楼澈听他这样说,方才又镇定几分,低应,“我知道。” 他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更何况紫丞还受着伤,一旦遇上什么事,对楼澈来说更加不好应付,也可能会让那孩子遭遇危险。楼澈叹口气,当时头脑一热就带了回来,现下一想,是挺麻烦。 “不过楼兄……”紫丞轻轻一摇头,眸中笑意宛转,“即使你一开始就顾虑到这些,想必也不会丢下这孩子不管吧!” 楼澈闻言登时两眼发亮,连忙喜道:“弹琴的!果然还是你了解本大爷!嘿嘿!看样子你是有两全齐美的办法了?快说来听听!” 紫丞却是温文一笑,“楼兄想不想去看看……紫某的家乡?” ****************************************************************** ps:由于以后要早起实习,所以更文时间调整到晚上十点之后,谢谢亲们支持~(*^__^*) 第五十四章 将心再近三人行 之 戏水 楼澈到底拗不过紫丞,即使他再怎么严重强调,几乎软磨硬泡都用上了,最后仍旧只能眼睁睁看紫丞骑上驾雾,然后自己也没法地跟了上去,不过在发现那人居然微俯下身,欲要将一脸眼巴巴的明旋也带上马的时候,楼澈大爷少得可怜的忍耐力终于宣告耗尽。 一把将正笑嘻嘻的明旋提起来,“扔”到腾云背上,楼澈开始骂骂咧咧,“弹琴的!你要立刻上路本大爷也就认了,现在居然还要带着人骑马,你身上的伤到底还要不要好了?你不折腾死自己不罢休的是吧?你、你、你……本大爷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这么个……哎!总之,你能不能少让本大爷操点心啊?” 紫丞讶异地睁大眼,被人这样劈头盖脸毫不优雅地训斥,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的确让他有些发懵,神情颇为茫然无辜地瞅着楼澈。 “弹琴的,不要以为不说话就能装哑巴,小鬼头跟本大爷骑一匹马,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 “楼兄,我……” 辩解无效,楼澈一嗤鼻,“你要是再啰嗦!今天休想走了!本大爷就不信铁了心还留不下一个受重伤的笨蛋!” “……”笨蛋?完全抗议不能。 现在到底是谁在啰嗦啊? 低下头,紫丞果然乖乖地不再说话,但那双微垂的眼眸,却明明白白闪动笑意,这种时候,能忍住不出声还真是不简单。 不过,没识出紫丞真实的表情,小明旋终于看不过去,不满地嘟囔一句,“漂亮姐姐是大人了,哪里需要怪人哥哥操心……” “闭嘴!”气不打一处来的楼澈直接打断他的话,纵身一跃落上腾云,一手圈住他,“臭小鬼,抓着马鬃,坐稳了!” 小明旋委屈地扁扁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看向另一边马背上的紫丞,对方也正冲他狡黠地一眨眼。 “哇——漂亮姐姐好漂亮!” 小家伙明亮眼睛忽闪忽闪,忍不住赞叹出声,不过声音很小,但楼澈就在他身后,却是将这句话听个一清二楚,不由心里更加觉得,让小鬼跟自己骑一匹马是很明智的选择。 “小旋……我是哥哥,真的不是姐姐……”本以为紫丞该是听不见的,却不想那边突然发话了,郑重而无奈,强调第一百零一次。 楼澈于是憋着声儿偷笑,这件事情确实让紫丞很郁闷,他当然了解,可惜本该很好证明的事,对着这么个小不点,饶是紫丞再怎么聪明,也不好说得清楚,只能这样每次提醒一遍,却每次遭遇同样回答—— “骗人!漂亮姐姐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哥哥?”所以,在他的理论看来,长得漂亮的必定是姐姐,就算穿哥哥的衣服,也是装成哥哥的姐姐,唔,就是这样! “……”一阵无语。 这世上,小孩子果然是最“聪明”的,紫丞总算觉得,秀才遇到兵,便不过尔尔了。于是,不再试图纠正,紫丞驱了驾雾缓步前行。 相对于以往二人赶路的速度来说,驾雾现下,真的算很慢了,这也是楼澈费劲千辛万苦总算让紫丞妥协的一点—— “不许走快,否则伤口开裂本大爷可再懒得管了!”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让紫丞忍不住心下莞尔,但最后还是决定答应了,毕竟再怎么想逞强,自己这身子的实际状况他也算有所体会的,能骑马,已经算很不错了。 三人就这么一路慢行,对紫丞来说,这样的平静其实很不习惯,少了那种时时的算计和警惕,甚至还会觉得有些单调和无所适从,总像缺少了什么般,心里空空落落。 但是,渐渐的,几日下来,在楼澈和明旋时不时吵吵闹闹斗嘴斗到热火朝天的影响下,紫丞总也不得安宁,想事的机会越来越少,可心情却似乎越来越愉悦,有时候见明旋占了下风,他还会适时地出言帮他一把,让楼澈气到脸红脖子粗。 就像这一日午后,三人行至一条山溪旁边,中央水域看起来及腰深,清冽透底,颗颗鹅卵石五彩斑斓铺展在河床上,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心里喜欢。 楼澈拉住缰绳,率先跳下马跑到溪畔,蹲着身子掬一捧水抛向自己面上,阵阵舒爽的感觉传来,立时便洗去了连日来风尘仆仆的疲累。 重又奔回腾云身边,将明旋接下马,楼澈冲正向自己看来的紫丞露出一个大大笑脸,“弹琴的,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也下来歇会儿!” 说罢放开早已雀跃不已的明旋,走到溪边一棵树下,脱了外衣仔细铺好,然后回头看看紫丞,对方已经牵了驾雾向这边过来。“弹琴的,你就在这里坐着好了!本大爷和小鬼洗澡去也!” 淡淡一笑,紫丞轻颔首,依言坐下,将虚籁抱在身前,闭上眼有意无意地拨弄着。 楼澈见紫丞似在闭目养神,心道他终于肯乖乖休息了,也是高兴,便不再打扰,径自脱了衣服便如泥鳅般跳进水中。 “怪人哥哥怪人哥哥!漂亮姐姐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洗?”小明旋在浅水的地方滚来滚去,拍着水花天真地冲正往深水里钻的楼澈喊。 这一喊下去,可算害苦了楼澈——闷头栽进去,一口气差点没换过来,半晌,才在两双四道齐刷刷大惑不解的目光中通红着脸抬起头,一抹面上水珠,冲明旋大吼,“你这小鬼说的什么话?弹琴的身上还有伤,自然不能碰水!” 紫丞一愣,随即嘴唇轻勾,绽出微微一笑,深眸璀璨。 小明旋也机灵地眨眨眼,半恍然半理解地点头,“哦,原来有伤的话,就不能碰水啊?还以为因为漂亮姐姐是姐姐,怪人哥哥不好意思呢!” 楼澈呆住。 小明旋想了想,又偏头补充,“娘亲说过,男孩子长大了就不能跟女孩子一起洗澡,不然会不好意思,嗯,就是这样!所以怪人哥哥会害羞很对啦!” 一脸正色,十足的小大人。 紫丞已是憋不住轻轻笑起来,却又担心楼澈抓狂,微侧过身子赶紧掩饰。然而,楼澈早就从那不停轻颤的肩膀看出来了,立时脸上又是一阵充血,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水里,偷偷摸摸靠近犹未发觉“危险”的明旋。 蓦地,一阵扑啦啦水声响起,然后是明旋惨烈的高声呼救——“啊!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怪人哥哥欺负小旋啦!” “啊呀!好痒!哈哈!救命!怪人哥哥是大坏蛋,欺负小孩子!” “看你再胡说八道!臭小鬼,尽会给本大爷找茬!仗着人小就以为楼澈大爷我不能动手啦?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敢不敢了?” “我明明就没胡说八道嘛……” “好你个小兔崽子!居然给本大爷不承认!” “啊!漂亮姐姐救命!怪人哥哥他掐我……呜……” “小、鬼、头!本大爷再说一遍,弹琴的是‘哥哥’,哥哥你懂吧?是哥哥本大爷干嘛不好意思?胡说八道!” “……怪人哥哥又没说过漂亮姐姐是哥哥……” “没说过?嗯咳!本大爷现在就说了!以后不准再叫他‘姐姐’,不然本大爷就把你扔这儿了!” “呜……漂亮姐姐……” “嗯——?” “哦……是、是‘哥哥’啦!” 轻叹口气,紫丞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虽说楼澈替自己澄清、解决了一桩麻烦是好,但他这方法未免也太…… 突然想起琴瑚那句“暴力男”,紫丞立时深有同感,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做点什么来整顿下这越来越混乱的场面,顺便煞煞某人威风。于是,随着一阵闲适浅漫的琴声幽幽响起,楼澈听那带笑的嗓音温温柔柔飘逸而来—— “本以为像楼兄这样潇洒出众、玉树临风的人物,身边该有不少红颜知己,可如今见楼兄竟是如此纯情,倒着实让紫某大开眼界……” “……”再一次,楼澈被狠狠呛住,而正拼命挣扎的明旋趁此机会一溜烟逃到紫丞身后,还不忘探出脑袋,冲正向他龇牙咧嘴的楼澈扮个鬼脸。 弹、琴、的……! 楼澈在心里狠狠念出三字,神色却是立马就恢复了正气凛然,只可惜说出的话实在不怎么义正言辞,“弹琴的你少得意!本大爷没下山前,那可是整天都有美人在抱,前呼后拥走路有风,乃头号受欢迎的人物是也!” “原来如此,楼兄果然厉害,真让紫某刮目相看。”紫丞有礼的颔首,心下却又是一阵好笑。 楼澈这表现,无疑更加彰显了他其实很“纯情”的事实,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但紫丞还是明智地选择别再去刺激这一根筋的呆子了。 然而,此时楼澈所想到的却完全不是这回事,他见紫丞对自己的“风流韵事”毫不在意,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感觉,总有那么点不舒服;但另一方面,又担心紫丞在意这些事,总之,又是一个大大的矛盾产生,最终被噎到说不出话的,还是楼澈自己。 第五十五章 将心再近三人行 之 乡情 山间夜里,是很有些冷清的。 紫丞微微皱了皱眉,眼睫轻颤几下,然后,缓缓张开,几分睡意犹未散去的朦胧,但是很快,便重又没入深邃。 支起身子,犹带些温暖体温的青白衣衫顺着肩头滑落,宽宽大大,另一边盖在偎靠着自己的明旋身上,男孩睡得很沉,呼吸声轻轻的,带点软腻的鼻音,嘴畔一点湿痕,沾上垫在下面的青色云披。 紫丞心下莞尔,正想起身,却被腰际突然环绕上来的温热手臂止住动作,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挤到自己身边来睡的大孩子——说他是大孩子,的确是因为那睡相根本与明旋无异。 眸光一动,唇边不由浅浅漫起笑容,紫丞轻手轻脚地将身子挪开,退出二人之间,抬手欲将原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拉到楼澈那边,却不想还是太短了点。 所以,这呆子是不怕着凉么? 眉心微蹙,紫丞想了想,脱下外袍,展开来轻柔地盖在楼澈身上,那人似是稍稍动了动,低声咕哝几句梦话,仍旧呼呼大睡。 深眸温润,隐隐流动起粲然星光,紫丞微微一笑,放心地站起身,轻移脚步,缓缓走开。 这里是西南常见的地形,时而山峦叠嶂,时而低洼深谷,但却是云烟松霭,钟灵毓秀,会让人不由地想起那些山中高人世外居所,心向往之。 紫丞走到一处断崖边,白日路过,他便注意到了,此地算是进入这山中以来,视野最为开阔的一个角落。映入眼帘云遮重重,雾绕着扑面而来的清新之气,此刻,连月的影子也寻不见,惟剩疏星三两点。 方才想起,已经是五月下旬了,与楼澈同行,已有月余之久。中间倒有一次月圆,只是刚从曹府被救出来,昏睡了一整夜,都未曾好好看过。如今,渐入江陵,却可惜仍逢月初,恐是又不得见了。 “问云来、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何以渐渐如钩?”轻缓吟出两句,很快便如风吹入广袤的山野,浮游一瞬,连半点痕迹也不曾留下。紫丞半是无奈地轻轻一摇头,微侧了身欲要返转。 柔软的衣料伴着温暖披上肩,堇色淡雅的苏绸,用同色的细线绣着连绵的梅花图案,极浅的颜色,极精致的手工,多少日子了,都从未离身过。 “怎么起来了,睡不着?”沉稳的男声响在身侧,紫丞未有回答,如玉葱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外衣腰间的位置,被璎珞刺破的地方一道明显的裂口,狭长醒目。 染了血,还可以洗净,但若破了,不是最初行针人,又如何能让它完好如前? 是呵,这次回家,不再会有那挑灯伴烛、为自己密密缝上的女子了。那有着世间最温柔笑容的女子,已化作一掊黄土,一缕青烟,做了真正的瑶瑛美玉。 “弹琴的?”楼澈微微挑了眉,似是对紫丞明显的神游有些不满,“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劳什子的爬起来,害本大爷也被吵醒了!” 紫丞收敛心神,听着这话却是有些愕然,他有很吵么?不过虽然心下疑惑,却还是温声道:“打扰楼兄安眠,是紫某的不是,还望楼兄莫怪。” 本以为自己这般礼让,楼澈该是满意了,却不想他居然将一双眼瞪得老圆,在微亮的星光底下跟那夜间的猫头鹰似的,盯得紫丞头皮一阵发麻,“楼兄……若是楼兄不满意,等到了江陵,紫某……” “行了行了!”楼澈不耐烦地一摆手,满肚子无名火不知往何处发,只想着紫丞这样客气彬彬的态度每每都让自己不爽到极点,他却偏偏说是习惯使然,那有什么办法? 一赌气就松开手,紫丞忙接住下滑的外袍,心头哭笑不得。 “衣服穿好!本大爷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欠着本大爷那一架没打完,就这么左一伤右一伤还不好好养着,那要本大爷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说罢像是闹别扭般,两手背到身后,对着绝壁站定,风吹动那束在脑后的张扬长发和青白交错的衣襟,倒颇有几分壮士萧萧,曲高和寡的味道。 抿嘴一笑,紫丞摇摇头,“楼兄何需如此辛苦,世上能人众多,今日就算没有紫丞,相信楼兄亦不乏对手。” 话音未落,却见楼澈猛然一跺脚,转过身来指着他,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弹琴的!你、你你你……你要本大爷说多少遍才能记得住啊!” “呃?”惊讶地抬眸,紫丞看着楼澈被自己刺激到越来越抓狂的样子,不由更加无辜之极。 是谁说他心思难测的,眼前这家伙分明也不差啊? 楼澈终于暴走,“弹琴的!本大爷再说最后一遍,你下次要再忘了,本大爷绝对绝对要用手中这只大笔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呐!听好了!本大爷可是从来不做倒贴的事!谁叫你那么笨,居然随随便便就三番五次受伤到要死!明明是本大爷在罩着你的,这样叫本大爷多没面子!亏本大爷还把你当最大的对手兼朋友呢!” “所以!改天你要是能打败本大爷了,本大爷才考虑要不要换个更强的人较量较量,至于现在嘛——说什么都免谈!” 什么叫连珠炮轰,紫丞这下是完全体会到了,又一次被楼澈震到无言,半晌才在那两道喷火的目光逼视下回过神来,略一犹豫,浅浅笑道:“楼兄,紫某记住了。” 记住了,而且事实是,并未忘记,那天夜里,在洛阳屋顶上,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一时之间,不习惯去想起来,这些事,从来都被紫丞摒弃在重点之外。 但这一次,他想,他是真的记住了。 楼澈见紫丞表情郑重,确不似敷衍,也总算略略消了气,便重又背过身,一手挑起碧落,迎着山风,直指对面黝黑的高顶。 深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楼澈再次咧嘴笑开,“算了,看在这么个好地方的份儿上,本大爷也不跟你这弹琴的计较,不过呢——下次要再敢一声不吭地自己独享好东西,本大爷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紫丞微微一笑,本欲再说什么,却意识到无非又是那些场面话,难免惹得楼澈不悦,便只点了点头,轻应一声,也上前与他并排站着。 疏风清朗,迎着崖岸。 目光所及之处,半片遮蔽也无,只有那仿佛连绵不绝的氤氲墨色,耳边是簌簌风声,偶尔浅细几声虫鸣,细听还似有山涧涌泉,瀑泄而下,隐隐若天籁。 紫丞微微闭了眼,提挈天地首足,聚神丹田之间,几日难得的安稳行路,让他的伤已好至大半,此刻心神皆定,倒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顺畅舒适之感。 忽而想起,上一次有这样元神合一的奇妙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稍稍偏过头,紫丞看楼澈亦是闭着眼,似在凝吸,与他相靠近的右臂隐约有种热力传来,透过肌肤,几乎可以让紫丞感受到那种雄浑精纯的强大内力。 与很久以前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同,不够温煦,不够沉定,却更开阔,更炽热;而与紫丞身体里天生的寒凉冷冽之气则是完全相反。 就如此刻这样并肩站着,竟仿佛也能被融化了一般。 真是个,过分温暖的人呢! 微微一笑,紫丞重又偏过头,闭上双眼。 楼澈的声音却在此刻传来,“弹琴的……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紫丞微愕,仍旧闭着眼没有出声,但他却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眼此刻该正是看着自己的。 “虽说是凝神养气,但其实这个时候感觉最敏锐,你就算一点点小动作本大爷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本大爷深谙射覆之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逃过本大爷的火眼金睛的——!” 紫丞听着他这明显得意的声音,终于缓缓睁开眼,凝住眼前那一片愈渐浓黑的山影,“那楼兄觉得,紫某在想什么人?” “虽然不想承认,”楼澈痞痞挑眉,“但你刚刚在想的那个人,是不是跟本大爷有几分相像?” 紫丞神色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哎——想本大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人,居然也有人能学得像,那一定是极其崇拜本大爷才可以办到的了,啧啧啧!不简单不简单!倒让本大爷也想见识见识了!” 完全没料到楼澈会这么说,紫丞先是一愣,继而心内本因回忆泛起的苦涩感顿时一扫而空,居然只在猜测若让“那个跟楼澈有几分相像的人”知晓他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该会骂他“不敬尊长,不成体统”的吧? 见紫丞脸上阴郁不再,唇角微勾,似要发笑,楼澈顿时也心情大好,又接着炫耀:“嘿嘿!可不止这一样,本大爷知道你还有在想其他的事!” 紫丞笑而反问,“哦?那楼兄倒是说说看。” 楼澈嬉皮一咧嘴,却是突然伸手揽住紫丞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喏,弹琴的!别说本大爷不够意思,明日就要到江陵了,本大爷暂且把这胸膛借你靠一下,让你抒发点近乡情怀,放心吧,本大爷不会笑你的!” 冷风还在吹拂,可现下全被那种熟悉的热力阻隔在外,纷乱的发丝轻轻拂过额际,痒痒地舒服,紫丞微微眯了眼眸,胸房柔柔跳动。 “而且呢,这宽阔温暖厚实有安全感的胸膛可只给本大爷那些美人姐妹靠过,你该感到荣幸!” 本来是极煞风景的话,可此刻在紫丞听来,却只觉得心中那股暖意如潮,更加层层叠叠冉冉浮动。 不由自主轻叹一声,将头轻埋入那人胸怀,紫丞忽而有些困了。 脸上不正经的笑意褪去,楼澈将手臂收紧,下巴抵在他发旋,心头不知为何,涌起一片安宁,“呐,弹琴的,偶尔别那么逞强,不是也很好?” 没有回答,楼澈亦没再说话。 这凉风习习的夜,似是深沉了几分,却已不再,那么寒冷。 第五十六章 故里逢亲却寂寥 之 江陵 过了夜里那座山,已是午后时分。日挂中天,悬在半空,眼前好像蓦地开阔了起来,大片大片连绵的平原如整块绿毯,撞入眼帘。 更奇的是,从此处高坡看去,远远一座城池隐在天际,北依一带碧水,南临壮阔大江,城墙也不似以往所见那般四四方方,而是东西长、南北短,依着地势高下而有不同,周围水泽湖泊,也影响了其迂回走向。 居高望远,真称得上水如素练,城似游龙。 楼澈骑在腾云背上,俯瞰这颇有气势的一景,顿时胸中豪兴陡升,“弹琴的!这城的位置果然占尽地利,就这么远远一看,还真是块风水宝地!” 紫丞亦是浅浅一颔首,“楼兄说得极是,只不过,这么一块地方,若要治理好,倒也算颇费心思。” 哈哈一笑,楼澈连连点头,“那叫什么来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曹老头也看上这地方了?才故意跟你过不去?” “或许是,或许不止,紫某又如何能知道呢?”微微偏了偏头,紫丞眼中有丝狡黠笑意,似是在跟楼澈打哑谜。 “啐!又吊人胃口,本大爷不猜啦,不猜啦!猜对也没好处,本大爷才不会那么傻!”一扭头,楼澈故意不去看他。 紫丞却是忽而正了面色,唇边一抹深深笑意,抬起马鞭直指前方广袤的原野,春夏之交,一片生机盎然的大好河山,仿佛尽皆在他扬鞭而下的一刻,挥入袖中。 宛若早已迫不及待,此刻终于得令般,驾雾欢愉昂首,长嘶数声,转瞬之间便将四蹄蓄足风劲,疾奔着直向坡底而下。 待楼澈反应过来时,那翩然的堇色已在风中铺展开,如大鹏振翅,长发狂乱飞舞,不似往常柔顺服帖,阳光跃动的星子散在上面,点点如逐日尘埃,更衬得那背影气宇非凡,仿佛会发出光芒万丈,炫得人睁不开眼。 不过,那也仅仅是对一般人而言,就如楼澈自己所说,似他这般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大爷,还没对谁甘拜下风过,而眼前这样的紫丞,无疑只会令他愈发扬起浓浓斗志,更觉如遇强手。 “弹琴的!想跟本大爷比赛马,你还差得远呢!”说罢正要一扬鞭抽上腾云后臀,却哪知身前突地传来一声惊天嚎啕。 “怪人哥哥,小旋怕——呜哇哇哇!漂亮哥哥——!” 瞬间泄气,楼澈眼睁睁看着紫丞快要跑得没影儿,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干嘛好好的硬把小鬼跟自己栓一块儿。 为了安全起点,楼澈只得换了如常的步调驱动腾云,好在这马儿因着同伴走远,迈着步子自觉加快了速度,但仍旧算得上稳当。 “小鬼!你是男子汉吧,怎么能这么胆小?改天本大爷一定要让你学会自己骑马,不然,做本大爷的小跟班岂不是要砸了本大爷的金字招牌!”抬手半威胁似地轻敲了敲明旋的头,楼澈一脸愤慨。 明旋却是完全不领情,一嘟嘴,“小旋不学,要学也要跟漂亮哥哥学!” 楼澈一听,顿时哇哇乱叫,在马背上就挠起明旋的痒痒来,根本像个耍宝的孩子似的,说不过就动手,直让下面被震得不得安生的马儿都开始哼哧抗议。 就这样,腾云一路小跑,那两人却在它背上笑着闹着,一点也不客气,直到楼澈看见紫丞在城门不远处下马,正饶有兴味地看过来,方才重又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弹琴的,这次不算,下次本大爷再跟你比一回,哼!就算先让你一段,本大爷也绝对能赢你!” 紫丞莞尔一笑,也学他端正了面色,有礼一拱手,“楼兄如此看得起在下,那紫某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楼澈总算觉得面子没全丢,冲明旋得意眨眼,“瞧见了吧,你的‘漂亮哥哥’也承认本大爷的实力了,你还不乖乖拜师,给师父我献茶……唔,当然啦,酒就更好了!” 撇撇嘴,被盯上的可怜明旋满脸不乐意。紫丞于是微微一笑,“楼兄为何如此急于收徒?快意潇洒向来不是更为楼兄所追求?” 楼澈一听却是一挑眉,神情很是不满,“弹琴的你还说!本大爷就不明白了,像本大爷这般英俊潇洒武艺高强的人物,究竟哪点比不上你,凭什么你可以左拥右抱,本大爷却要孤家寡人一个,老天爷真是太不长眼太不长眼了!” 紫丞愕然,“……左拥右抱?” 故意斜了眼,楼澈笃定道,“对啊!你可别不承认!本大爷那是亲眼所见!” 表情更加大惑不解,紫丞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能跟这样一桩罪名扯上关系的,“楼兄……紫某实在不知,还请楼兄赐教。” “小姑娘和独眼鹰,你敢说不是?”楼澈眉毛挑得更高,却见紫丞脸上分明更加茫然,忽而就双眼一亮,跳下马凑近紫丞身边,笑容贼贼,“弹琴的!他们两个一个称得上勇猛一个称得上可爱,又都那么忠心耿耿的样子,不如……你送给本大爷一个好了。” ……送一个?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提议啊…… 紫丞顿觉一阵无力,却是脑筋一转,突然下意识就想起鹰涯跟琴瑚,想他们若听到楼澈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一个,必然是脸色发青,“无聊!我警告你楼澈!不准再对王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另一个,应该会满面陶醉,“少主少主,琴瑚果然很可爱吧——不过,人家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最心爱的少主的!” 不由自主就有些想笑,紫丞微微侧过身,冲楼澈一摇头,“楼兄,此事紫某倒也做不了主,下次相见,楼兄大可以自己去问问。” 楼澈顿时两眼愈发闪亮,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弹琴的!这可是你说的哦,等本大爷收服了他们,你可别又舍不得!” 紫丞点了点头,强忍笑意,“那是自然。” 他好像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将会是怎样“热闹”的场面。 楼澈却依旧毫无自觉,这下终于满了意,便转身将明旋抱下马,那小鬼立刻屁颠屁颠粘上紫丞,楼澈嘴一撇,倒也懒得再发表什么意见,干脆自己一溜烟先进了城门。 初至江陵,一向爱好新鲜的楼澈便忙不迭四处转悠,明旋原本扯着紫丞袖口乖乖跟着,却到底是个孩子,很快就被楼澈手头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吸引了视线,不一会儿也加入他“胡作非为”行列。 紫丞此时走在二人身边,牵着驾雾,后面跟着腾云,时不时向身边对自己投来惊诧目光的行人们点头致意。 “弹琴的,这里感觉真不错!”楼澈忙里抽空,看了眼身边笑得闲淡的紫丞,“不过,好像不太像你家耶!” “楼兄何出此言?”紫丞微微一愣,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楼澈把一只小巧的风车递给明旋,转而又看向紫丞,“民风很不错啊!是目前本大爷去过的城里,最像能安居乐业的了!说明弹琴的你们家治理得不错嘛!”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怎么觉得,这些人跟你不像很熟一样?” 的确,一路走来,紫丞并未有什么声张,也因此除了陌生的惊艳,偶有的诧异,更多的还是平平淡淡各行各路。 “原来楼兄是问这个……”紫丞微微一颔首,“紫某以往也少出家门,若要治理好一方,不扰民才是根本,休养生息得好,又何必在意父母官是何人来做。” 那些诧异的人,也不过是识得他几面,惊讶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大街上而已。紫丞其实很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和和睦睦,自己也会觉得舒服。 “弹琴的!这话说得好——本大爷喜欢!”一竖拇指,楼澈由衷赞赏,“哈哈!本大爷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朋友选对了!” 淡淡一笑,紫丞正要说什么,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带着些不确定的惊喜——“大公子?” 第五十七章 故里逢亲却寂寥 之 刘协 “大公子!真的是您!” 紫丞回头,眼前中年人微现皱纹的脸上顿时满是欣喜,仿佛就要溢出来般,因岁月而浑浊的眼细细盯着紫丞,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 “禄伯。”温和一笑,紫丞冲他微微颔首,“是我,我回来了。”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瞬也不瞬再打量了紫丞片刻,眼眶竟开始微微有些湿润,便抬起袖子抹了几抹,“回来好呀……回来就好……” 楼澈微微皱了眉,这中年人明明是个男子,可他说话的腔调却沙哑中透着尖细,兼之刚刚擦泪的动作举止,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不过,见紫丞与他是旧识的样子,楼澈也不好表露出来,仍旧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说话。 而紫丞一时却并未再有言语,只是稍稍抬起头,嘴唇微动,眼神越过重重屋宇,轻飘飘地,落上一个方位。 深紫的眸子,幽幽如潭,此刻,正泛着温柔浅韵,一圈圈,细细涟漪,回环而依恋。 真的是,近乡……情怯么? …… “大公子,快随老奴来,王爷可是天天都在盼着你呐!” “父王他……可还安好?” “哎……还是老样子,自从王妃过世,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年里总有那么些时候,要缠绵病榻。” “……” “不过,好在大公子您回来了,王爷一定会很高兴!这人呐,心情一好,身子骨也定会硬朗起来的!” 站在朱漆的大门前,紫丞听着前面人不停的絮叨,目光随他的手搭上那略显古旧的狮头铜环,然后,洞开一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 甚至,连一花一草,一竹一木,都仿佛还在原处般,停止生长,与三年前毫无变化,似一直在殷殷等待,远方游子的归来。 不知不觉,心头有些发抖,酸胀得厉害,紫丞略略握了拳,想要平息那股激动不安的情绪,只是,没等他捏紧,就有一只强健的手臂从后搭上了肩膀。 微偏头,那放大的笑容再一次毫无预警地撞入眼帘,比先前更近,更灿烂,也更让紫丞没来由地升起些慌乱,不过,没等他说出什么礼节性的掩饰话语,那爽朗的声音便已不容拒绝,“弹琴的,还不请本大爷进去坐坐,腿都快站麻啦!” 然后,那双晶亮的清澈眸子满含笑意,凝住紫丞,扣住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坚定而温暖,仿佛是在传递给他勇气。 什么时候,他已能如此懂他,丝丝入扣? “楼兄,谢谢你。”微微低头,怀中虚籁在昏红的阳光中,沾染上淡淡凄色,幽幽轻闪,像什么人专注的眼神。 紫丞不知怎么的,心头忽而一缩,但也只一瞬间,那种奇异的感觉便消失无踪,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来得及参透。 “哎——跟本大爷客气什么!”咧嘴一笑,楼澈放开紫丞肩膀,却又涎皮赖脸打着主意,“不过,若是有谢礼,本大爷也不会那么矫情地拒绝啦!” 知他指的是什么,紫丞了然笑笑,稍稍平定了心绪,便迈步走进大门。 刘府从外表看来,不比曹府有大家气势,因着是依山而建,楼阁错落,占地并不算大,但内中装饰却别具匠心雅致。 假山湖石,梅兰松竹,不似江南蜿蜒曲丽,幽径藏深,而是大大方方呈现眼前,却又因着布置得宜而不显拥挤或杂乱。反而,无论近赏或远观,都会有种淡淡的宁谧感觉油然而生,雅意闲适,真性实景,不像官家住宅,倒更接近山中闲客别居之所。 而这屋的主人,此刻正站在一丛新竹边,一身随意的文士长袍,橙锦披肩,手提木桶弯腰欲倾,只是,那动作仅仅行至一半,便似被什么所迫,生生停了下来。 没有继续,因为他看到了,正走进来的人。 一旁的禄伯见状,赶紧上前接下木桶,恭谨地退至一边,水溅出几滴,落到石板小径旁的泥土里,润泽无影。 “父王……”紫丞低低唤了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但那声线,却隐隐有些不稳。 楼澈听他称呼,方才知晓那男子身份,原来就是紫丞的父亲,刘协。 挠挠头,楼澈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毕竟,以往在陌生人前介绍自己的那一套,好像的确不太适合对这么一个苍白病弱的长辈来用……更何况,现在还是紫丞家人重逢的大好时候…… 于是,那声“弹琴的他爹”还没唤出口,终于还是被楼澈难得一现的分寸给扼杀在喉咙里了。 而新竹旁的男子,却仿佛并没听见紫丞唤他般,仍旧怔怔看着他的脸,只有那嘴唇微颤,几番翕合,终究未有回答。 对面,再度默然抱琴而立的人,微微皱着眉,暗紫眸色深沉,内里波光潋滟,是从刚进这座庭院起,就未停止过滋生的,真切柔软。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紫丞走到禄伯面前,将虚籁递给他,接过那大半桶水,然后,抬手轻抚近处一杆新竹,清润流水细细缓缓,从木桶中顺着绿意下延。 “父亲,今年的新竹也长得这般好……上次孩儿去西域,那里乡人赠了几粒奇花种子,您试试看,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放下木桶,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小心倾倒出,数颗润黑珍珠在那莹白掌心调皮地转了几个圈,然后,渐渐平静下来,就那样舒展地躺着,散发出隐隐约约淡雅的清香。 似兰似樱,却又有些不同,乍闻起来,几乎都不会觉得有香味,然而,一旦有缘品尝得出,便能感觉,那种让人恍如心宁气定般,安适舒服的氛围……是种奇特的味道,但不会很突兀。 初一闻到这种香味,见到那白中微黄的异域奇花,紫丞就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 “丞儿……”猛地伸手握住,连同他掌中那几粒种子一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为父总算还能等到你平安回来,总算……总算……瑛儿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吧……” 最后那句话,半似叹息半似释然,阵阵沧桑物换之感,无论是说着的人,还是听着的人,都渗入心口,徘徊不去。 “父亲……是孩儿不孝,未能陪在您和母亲身边。”身子一沉,紫丞欲要跪下,却被刘协的手臂托住。 摇摇头,刘协眼神温暖,“丞儿,为父了解……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算只有一天,为父也能放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眼角一酸,紫丞忙偏过头,却恰好看到回廊尽头,那个转身离去的青蓝身影。 冷冷清清,高傲决绝,像未开光便已会伤人的剑刃,一眼看去,寒气都可以从眸底直下心海。 那般熟悉的,倔强背影。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有多久了呢?三年,四年,还是五年……抑或是,更久远之前?那个稚气的身影,如今竟已这样笔挺成熟,虽然依旧是个少年,但那背影里的锋利,已分明显现出来。 “绪儿……也很想念你。” 刘协的轻叹在身侧响起,无可奈何。紫丞抿紧双唇,眸中压抑的波澜急遽流动,只是,追着那冷漠的背影,却终化作,一片凄然。 楼澈,也是看到了的,在早先觉察出紫丞不对劲的时候,他便已注意到那抹特殊的影子……以及它,是怎样深刻地影响着紫丞情绪。 无法克制自己,在紫丞朝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疾步追去的同时,他也忍不住跟上了他。 身后,一脸茫然的明旋歪着脑袋打量刘协,那人温柔的笑脸跟紫丞很相似,暖暖地像能融化了人心,而且,多了某种熟悉的慈爱与安详,就好像,爹爹一样。 “要跟伯伯一起浇花吗?”收回渐远的目光,刘协微微弯下身子,温暖大掌揉揉那小小的脑袋,笑得舒心。 “好……”怯怯应了声,红红的可爱脸庞泛着喜悦光彩。 在半路放心不下跑回来的楼澈,看到小人儿那一脸开心的模样,终于算松了口气,赶紧转身又追了过去。 而刘协,却在此刻抬起头,望住楼澈远去的青白身影,狷狂潇洒,大气不羁,像极了一个人。 眉心微微皱起,却终是,无能为力般缓缓放开,刘协对身旁恭谨立着的人轻道,“去准备两间客房吧,就在……‘紫苑竹蕖’旁边。” “是,王爷。”应了声,脚步远去。 刘协低下头,小小的男孩正费力拖着一桶水,水花四溅,沾湿了胸前整片前襟,但他仍旧乐此不疲,真不知是在玩水还是浇水。 这情景,仿佛很熟悉,刘协忽而一叹,手伸到腰间,准确地,摸上一方玉佩,温润,攥在掌心,便成温暖。 第五十八章 故里逢亲却寂寥 之 刘绪 “你的命真大,居然连魏王下令想杀都杀不成。”背倚在廊柱上,一身青蓝文锦华服的少年抱胸而立,神色似笑非笑。 紫丞驻足,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比记忆里愈发成熟,愈发清俊,却也,更加冷锐,更加孤傲。 “你为什么不说话?差点连最宝贵的性命都失去了,居然还能如此从容?”长眼微眯,掩不住灼灼怒意。 深吸一口气,紫丞温文笑笑,深邃的紫眸沉定中透出坚毅,“绪,有些东西即使生命流逝了也还会存在,那样东西,就是尊严。” 猛然站直身子,不再闲适地倚着廊柱,刘绪眼中的恨偕同怒火一起,隐隐窜烧直上,扭曲了那张英俊的面容,“你在教训我吗?你在怪我对曹操卑躬屈膝、罔顾母仇吗?你懂什么!一个人失去了性命,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只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杀了那些狗贼、杀了你!” 身子轻颤,紫丞怔怔凝住刘绪的眼,“……绪……你……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似是很满意紫丞的反应,刘绪残忍笑开,一字一顿不容错辨,“不错!我恨你!恨母妃!也恨父王!” 脚步略有些不稳,紫丞强忍住心头疼痛,深紫的眸子宛如涡旋,正剧烈翻滚,那里,分明写着难以置信。 “从小,母妃疼爱你,父王重视你,百官称赞你,师父眼中更是只有你一人,就连王府里的下人都对你百般照顾、细心呵护。而我呢?在大家的眼中,我远不及你,永远只能跟在你的身后,与别人一般敬慕你、崇拜你!等着父亲母亲在你身上的目光停留够了,再奢求他们的一些注意!” “绪……”紫丞摇头,可是喉间干涩,竟只能唤出这单薄的一个字。 “你可知道……原本我可以不在乎这些……因为……因为我当时对你确实是倾慕、近乎崇拜的……但是……哈哈哈哈!这一切竟是个笑话!笑话!你居然是母妃与我称为师父的那人所生!我无法忍受母妃的不忠不节、父王的不闻不问,而你,就在制造一切事端之后与那人不告而别、走的一干二净!” 张了张嘴,紫丞几乎无法逼视那双血红的眸子,“绪……我……我不知道你……你和父王母妃会如此……那年……那年我虽不得已离开王府,但是我从未忘记过你、父王与母妃,以及家中的一切,我——” “哈,哈哈哈哈……”大笑着打断紫丞解释,刘绪眼里的恨意宛如风暴般骤疾狂涌,“未曾忘记?那么这些年来,曹操的专横残暴、父王的委曲求全、母妃的绝望奔走,以及刘氏宗族的刀下悲鸣,你都知道了?”“我……”紫丞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可他却赫然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还有我对曹操的卑躬屈膝,逆来顺受,遭到百官耻笑辱骂,只是为了留得一条贱命的景况,你也都知道了?” “我——” 不是这样的!绪!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紫丞张了张嘴,口中有丝腥甜的滋味,和着某种苦涩,难言。 冷笑地看着自己兄长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刘绪眼底一闪而逝的痛宛如流星,亮过一瞬,便是沉寂。 “你可知道我苟延残喘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要杀你!为了看看,这些年来为何你可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要证明自己从来没有不如你!我要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绪残忍地笑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缓缓逼近紫丞,手按在腰间佩剑上,眼中有种嗜血的亮光,寒冷而决绝。 “……”喉间腥苦的味道越来越强烈,紫丞咬紧下唇,深紫的瞳眸却仍旧对着刘绪的眼,不带分毫阴鸷,满满都是那种熟悉的宠溺和温柔,以及,愧,痛……但却,无一丝后悔——刘绪努力想从中找出的那种情绪,即使在这种时候,仍旧连一点点都不见。 “……绪,你若真的如此恨我,就杀了我吧。与其死在那些人手上,倒不如让你动手。”紫丞微微眯起眼,目光坚定,始终不离刘绪。 “你以为我不敢!” 他不后悔!他竟然不后悔?凭什么……凭什么!错的人是他!他凭什么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态度!凭什么——! 怒火剧增,刘绪最后一丝理智与犹豫都被击得粉碎,铿然一声,腰间寒光凌风呼啸,剑气带过二人身侧翠竹,生生削下几片绿叶。 唇角微勾,紫丞闭上眼。 绪,武功长进了不少,这些年……你一定很努力吧。 “住手!” 一声暴喝突兀炸响,紫丞眉峰微蹙,抬手拈取正从身侧飘落的一枚竹叶,两指一夹,贯注内力斜掷而去。 锵的一声脆响,碧落歪了方向,脱手飞出,而与此同时,那寒冽冽的冰刃已然透胸直入。 “弹琴的——!”楼澈大吼,不远处碧落还在地上打着转儿,他却已无暇顾及,只想立刻靠近紫丞身边。 然而,堇衣的袖口缓缓抬起,那只横亘在二人之间,沾染上鲜血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脚步。楼澈愣在原地,他看清了紫丞眸中的光芒,那种含着笑意的眼神,竟是不含半分怨愤,甚至有些释然,有些欣慰,像是苦苦追求解脱的人终于得偿所愿般。头一次,看见他这般模样,是因为,这个人么? 楼澈不由地转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应该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外表看来也并不够成熟,但为何,那脸色,阴郁到就仿佛煞气缠身? 手仍停留在剑柄上,刘绪冷冷看着紫丞唇角滑落的殷红轨迹,宛如夜空的眸,在愈发幽红的霞光中,恍惚漾起些波纹,极浅,浅到紫丞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手腕一转,刘绪绝然抽剑,紫丞闷哼一声,但仍强迫自己站定,目光不改。那剑尖淅淅沥沥的鲜红液体如蜿蜒小河,顺着细长冰冷的轮廓缓缓下滑,刘绪看着,心情不知怎的,竟有些烦躁,便干脆一甩手,将剑扔到旁边篱笆内。 “哼,一剑了结未免便宜你!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痛快!更何况——曹操自有方法将你斩杀。” 紫丞温和一笑,摇摇头,“……绪……如今情势复杂,我已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握,只希望你念在昔日情分,答应我一事。” 刘绪闻言,微侧过头看向一边,眼中不自然的波动闪闪烁烁,在暮色中看不分明。紫丞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紫线描莲,蓝线绘兰,一方素白的帕,此时看去,已有半边染了红,竟衬得那朵含蓄莲花,宛如涅槃般妖艳。 终究,不复纯白。 莲,果然还是要像雪一般,才更美。 眸光微黯,紫丞深深凝住那些绣线走迹,似要将之牢牢记入心间,半晌,方才伸出手,“绪,我一直珍藏着母妃亲自绣给我俩的素帕,我希望你替我收着,待我死后,葬在母妃的墓旁,我生不能为她尽孝,至少希望死后能陪伴在她身侧。” 楼澈惊住,从刚刚到现在,紫丞究竟说了多少个“死”字了?但这句话里这两个,他却听得出来,绝对不一样,那样苍凉,那样虔诚,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会不在了一般。 不再存在这个世间,不再有那个风雅笑谈、引觞共酌的人,不再相见……? 楼澈呆呆望着紫丞,心头是愈发滋生蔓延的恐惧,然而,那人侧颜温柔,却只看着眼前冷漠的少年,而那少年,甚至在前一刻,几乎取了他性命。 “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实现。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了。你要知道,唯有你死,我才能活,而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冷冷接过绣帕,刘绪将之攥在手中,不知是否沾染了鲜血的原因,那白绸沉重,再不若彼时轻盈。 转身欲走,紫丞的嗓音却在此刻轻轻传来,温润一如从前,“……绪……如果可以……我的性命给你也无怨尤……只是……现在不行……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非做不可,让我连死也无从选择的事。 绪……如果可以…… 没再回头看一眼,刘绪绝然离开,只是那胸前握紧的拳头,一角染血的白绸,没有人看到,那些深刻而难解的褶皱,嵌入掌心,莲与兰,鲜血相浸,脉脉交融。 第五十九章 故里逢亲却寂寥 之 衾暖 紫丞半倚在楼澈胸膛,面色苍白,呼吸亦开始有些虚弱,“楼兄……又要麻烦你……” 楼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猛然意识到,紫丞此时甚至连抬头看他都存在困难,更加不可能知道自己在这儿生什么闷气。 只是,他没料到,就算不说话,紫丞也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心情的。毕竟,两人在一起相处已有些时日,共同经历的事情又总是惊险不断,该存在的默契都已经有了,兼之那种直爽不知掩饰的个性,紫丞就算不用察言观色也能将他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胸中微暖,紫丞淡淡笑着,“楼兄,说起来……紫某这命还真是硬呢,怎么受伤都死不掉……” 楼澈一听顿时火大,怎奈紫丞这句调笑牵动气息,紧接着又是几声急咳,直让楼澈一阵心惊肉跳,忙伸了手按在他背上替他顺气,嘴里本欲出口的责骂,全都化成满满的心疼与不舍,只狠那个洞不是穿在自己身上。 “弹琴的,你……本大爷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咬牙切齿,楼澈最终只能憋出这么句话,确实,他算真的拿紫丞没辙了。 除了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因之而起的,自己那些越来越捉摸不透的奇异心思,却是更加没辙。 “呵……”听着楼澈威慑力全无的抱怨,紫丞心里却是温温的,“楼兄,紫某想请你……别告诉父亲……我受伤的事。” 楼澈挑眉,“你都成这样了,还要袒护那小子?” 轻轻一摇头,紫丞笑笑,“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弟弟。” 气结,只能气结,楼澈实在不知,为何平常挺聪明挺果决的人遇上这种事就这么迂腐,“你弟弟?弹琴的,有没有搞错?他根本没把你当兄长看待!还有他说的那些话……这一剑下去,没送掉性命就是万幸了,你还以为他有留半分情面?” 口不择言,等紫丞抬眸看向他的时候,楼澈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呃……那个……弹琴的……” 低下头,紫丞勉强扯出一笑,“你都……听到了?” “不、不!本大爷什么也没听到!本大爷来的时候,那阴沉脸的小子刚刚举剑伤你……”还欲再辩解,可在瞥见紫丞低垂的眼睫时,楼澈却无法再说了,那种从内里透出的深沉落寞,让他的心宛若被扼住一般。 “弹琴的……本大爷真的不是有意要听的,因为你那时神色不对劲,本大爷才忍不住跟来……不过……你若是不放心,本大爷保证就装什么都不知,对你爹,也一定保密就是……你……你别这样。” 稍稍拥紧怀中愈渐单薄的身躯,楼澈不敢太用力,只将下巴轻轻抵住紫丞额前发际,“弹琴的,你的房间在哪?本大爷先带你去处理伤口,再换身衣服,不然会被发现。” “嗯……”疲惫地将头靠上楼澈胸膛,紫丞声线已有些虚浮,带点鼻音的闷闷,“主房东侧……第一个院子……从后窗进去吧……” “好。”轻柔而熟稔的动作,楼澈将紫丞拦腰抱起,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躺着更舒服些,而那人现在显然已经意识昏沉,连日来的带伤奔波再加上刚刚的事,无论对身还是对心都是过重的负荷,只不过,就算渐渐入睡,仍旧眉心紧蹙,无法安然。 楼澈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疼惜无法言表,只觉牵念太深,都无法排解,仅仅能顺着心意轻吻上那耳旁软如棉絮的发梢,浅啄一下,嗅到熟悉的梅香,方才略略安定了些。 “弹琴的,好好睡,有本大爷在,你放心。” …… 有我在,你放心。 意识迷离间,紫丞仿佛听到谁这样对自己说着,语气坚定,无比郑重,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曾经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周身都笼罩着那种奇妙的温润光华,说起话来,轻盈盈,就像树梢飘落的,第一片梅花。 他说……丞儿,放心,我会陪着你。 那么,现在呢?又是谁,在自己身边?那样温暖……忍不住,想要沉溺,忍不住,想要贴近。 你,是谁? …… 楼澈坐在紫丞床边,细细替他掖好被角,无意中,碰到露出的一根小指,触感有些冰凉。楼澈微微皱眉,执起紫丞那只手,捧在双掌里轻轻摩挲,直到感觉那温度像个活人了,才又去搓另一只。 不过,弹琴的怎么总是这么凉,手还能让它暖和起来,身上如果也一样冷的话,本大爷要怎么才能弄热乎点? 摸着下巴兀自沉吟,突然,楼澈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绝妙的法子般,猛地拍拍脑门,“有了!试试这个!” 说试就试,都不带半分犹豫地,楼澈掀开衾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偎靠过去,拥住紫丞。当然,这一系列动作,他都极仔细地避开紫丞伤处,一手轻轻圈在他腰间,然后,闭了眼,开始运气。 楼澈自幼修习的是纯阳内力,周身经脉大开之时,更是如暖阳一般,温热而不灼烈,缓缓催动旁人气息运转,还可有疗伤之效。 如此维持了约摸半刻钟,直到额心都已开始有细密汗珠沁出之时,楼澈方才稍稍缓了缓,睁开眼,怀中人不知何时竟向他偎近了些,整个脸庞都埋在他胸膛,从楼澈的角度,仅能看到那略略舒展的柳眉,和半边颊侧显然少了些苍白的莹润樱色。 果然有效! 楼澈在心里大为得意,同时也大为懊恼,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方法!咧嘴一笑,楼澈不由又将紫丞再往自己这边轻轻揽了揽,丹田处真气缓缓流转,以更为温和的方式释放着热力。 紫丞喉间逸出浅浅一丝嘤咛,似是满足般,睡得愈发舒服。 弹琴的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吧? 楼澈一手轻抚着枕上披散的柔软发丝,挑起一缕,恰恰是深紫的颜色,就像他总是深邃的紫眸般,沉沉的叫人看不透,似能吸纳一切,却又总是拒绝外力靠近。 究竟一个人背负了多少东西呢?今天听到的这些,或许对你来说甚至算不上什么,所以,才能依旧那般从容? 可是……你知不知道,本大爷听了,是什么滋味? 而这滋味,本大爷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在一直不停地尝过,然,究竟是什么滋味呢?本大爷自己也没弄清楚啊…… 半是无奈地,楼澈摇了摇头,脑中那些纷繁思绪仍旧像个死结,打也打不开,不知何时才能有把剪刀,斩断乱麻。 轻叹口气,楼澈抱紧紫丞,那人正以从未有过的姿态,柔顺地偎在他胸怀。两人共枕而眠,他的脸颊只消稍稍一低,便可以轻轻磨蹭到那柔软的发,亦梅亦莲的馨香散开在鼻端,这种感觉,恍若已魂脱凡尘,四周漫溢开来,都是那种让人安心,满足,甘愿一世沉沦的气氛。 微微闭上眼,脑中仿似忽的笼起一阵大雾,雾中有个淡紫的人影,很熟悉很温暖,也很落寞很冷清,拨开那层迷雾,是否就能,看得清晰? 楼澈觉得,他好像,有些懂了。 …… 门外,欲叩响的手顿在半空,然后,终是缓缓地垂了下去,衣袂再转,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空留,紫苑竹蕖,玉廊跫音。 竹叶青青滴翠栏,残荷尚待夏来时。 第六十章 故里逢亲却寂寥 之 宠儿 昏昏沉沉,四周一片静寂,仿佛溺水的人挣扎在最后一刻,眼前俱是黑暗,什么都抓不住却又必须勉力抓住般,心内的空虚更深更沉。 紫丞茫然伸出手,空气略有些湿冷,像是沾染上谁的眼泪,触在指尖,有种刺痛的感觉。痛楚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来,胸口,开始窒息。 无论怎样喘气都已无用,甚至连呼唤都似被淹没在这样深沉的黑暗里,耳畔仍旧无声,无边无尽的,静。 这里,是不是就剩下我一人? 终于呵…… 颓然垂下手,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 “凝神定气、百纳归宗、心如止水……” 熟悉的嗓音,温和到似能融入血液一般,无论何时听来,都能让紫丞感觉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切之意。 渗透骨血。 抬眼,那一身深紫色大氅紫袍的男子,面容之间满意微笑。 “好,很好!丞儿,只要你能将此心法运用得更加纯熟,再加上血玉项链的功效,便能让体内紊乱之气平息下来。” 是梦吗?这样一个梦……本该恍如隔世,为何看这音容,却又宛在昨日? “嗯,谢谢师父。”仿佛已脱离了刚刚那静的世界,紫丞终于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清亮未脱稚气,却又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分谦逊和内敛。 不过,究竟只是刚满十三岁的年纪,此刻,听到那人夸奖,仍是忍不住将淡淡欣喜浮现在面上。圆润的脸颊,甚至比少女还要细致,而那一双大而有神的深紫瞳眸,更仿佛在暗示,主人将来非凡的神采。 紫袍男子站在对面,温柔地大掌奖励地轻抚紫丞头发,长长的刘海揉得皱了,眼里的笑意却悄悄弥漫成愁雾。 以前未曾发现,可现在,紫丞却看出来了。 那样挥之不去的愁,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甚至直到那天塌地陷的一天,他看他闭上眼睛,那样的别绪,也一直都在。 “哥哥,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脆亮的童音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小小身子欢快地扑进紫丞怀中,先是满足缠赖一番,然后才像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被冷落的大人般,抬起兴奋小脸,微撅着嘴不依不饶,“师父,你又偏心!每次都只偷偷躲着教哥哥,绪儿也想学厉害的功夫——” 怀中的温度很真实,那调皮的笑脸仿佛一触上就会感到柔软般,这是他的弟弟啊,他看着一点点长大,天真可爱总能给他带来愉快的骨肉血亲…… 绪,我唯一的弟弟。 多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小心翼翼抬手理了理那孩子歪歪扭扭的头巾,靛蓝镶金线,是母亲精雅的绣工,是绪最喜欢的颜色,天空般,湛蓝的颜色。 “绪,方才那套心法你若想学,我再找时间教你可好?” 温柔地一问,却让小刘绪被识破心事般,霎时间红了脸蛋,“我、我才不稀罕!师父既然不想教我,我也不想学!” 宠溺地摸了摸他额头,紫丞莞尔。 “呵呵,绪儿,你分明整天都想找丞儿去玩,要真的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学功夫,恐怕你还不愿意呢!” 心跳瞬时间停摆,紫丞觉得胸口酸酸地发涨,喉间梗塞,眼中满满像有什么要溢出来般,努力控制都快要徒劳。 那样温柔的女声,幽幽软软,娴雅静美,如半开的纯白茉莉,漫山遍野都洋溢着浑然欲吐的芬芳,缓缓浮动,心尘皆住。 转过身,那张不减清美的容颜,如以往的任何时候,笑容婉约,盈盈动人,衬着一身锦橙藕荷的典雅宫装,非但不会庸俗,反而更显骨秀神清,瑶瑛绚丽。 一如她的名字,藏神纳韵,婉质天成。 伏瑛。 而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来的人,同样温文俊秀,虽少了分男子霸气,却真似清风明月,冠带从容。 仿若入画的二人,身后,殷勤绘景的——翠竹回廊,四月芳菲,流丽清雅,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乡风致。 强忍住眼角瑟瑟,紫丞微微垂眼,躬身行了一礼,“父王,母妃。” 紫袍男子亦是微笑招呼,“贤弟,瑛妹。” 而别扭的小不点却是立即躲到紫丞身后,怯怯地探出半颗脑袋,露出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借着哥哥这个金刚盾牌,大声抗议着,“母妃,你胡说!绪儿才没有整天都想玩呢,绪儿是真的想和哥哥一起学武功的!” 刘协微微皱了眉,“绪儿,不可对你母妃无礼,你若真想学功夫,方才怎还会缠着刚来的戏班向他们讨新鲜的玩意儿。” 虽说是训斥,但由这过分温柔的大好人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太强的震慑力。 不过,到底算事实,被揭了底的小刘绪终于还是泄了气,将头彻底藏在紫丞背后,很有些窘迫地低声嗫嚅,“我……我……” 紫丞听弟弟音调委屈,有些担忧,微偏过头,想要安慰几句。 伏瑛见状,与刘协相视一笑,“好了好了,小孩子爱玩是天性,偶尔休息一下也是无妨的。”再看向两兄弟时,眼神微微溶漾着光华,是母亲特有的温柔宠溺,“丞儿,听说你今日天未亮便起身练习,现在想必已累了,我方才吩咐了膳房替你煮些凉品,等下会送到房里,你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吧。” 微微侧了侧身,紫丞心头温暖,却仍旧有礼地回道,“谢谢母妃,那丞儿先告退了。” 还赖在哥哥背后的小刘绪听他这样说,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乖乖站到一边,眉毛打结,小嘴也扁扁,红扑扑的脸蛋十分可爱。 紫丞笑笑,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软绵绵热乎乎的,像绪最喜欢的某种小动物。 似是感觉到哥哥的不舍,小刘绪心下欢喜,很快便重又仰起头,先前还皱巴巴的脸蛋,此刻却对紫丞笑得天真而调皮。 那样的笑容,尚未体会过任何烦恼,单纯如一张白纸般,将喜怒忧乐都表现在外面,灼亮,美好,扎得紫丞有些心疼。 没有人再说话,四周又开始沉寂下来,紫丞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先前的热闹很快就会不在,而这些身边人也会就此消散般。 然后,是不是,又要重回,那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死一般的静寂与黑暗? 紫丞有些着慌,忙转过身,刘协和伏瑛正冲他微微的笑,然后,他们竟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一旁的紫袍男子,那人先前也对他神秘一笑,但现在,他们好像都已看不见他,正旁若无人地交谈些什么。 时不时泛起笑容,神采欢悦,洋溢脸上,而那紫袍男子,爽朗地张开嘴,应该还是笑出了声。 但紫丞,听不见。 万籁俱寂中,唯一还在回荡的,也只是最后朦胧于脑海的那个声音,脆亮而调皮,犹带些惯有的耍赖和撒娇—— “母妃母妃,哥哥有凉品,绪儿也要吃!” 那样纯然不带杂质的声音,那样亲昵得仿佛还近在身侧的血浓之情,那样淡淡却深刻的幸福,是紫丞最后一次听到,最后一次体会,最后一次感受…… 最后一次…… 因为,之后剩下,唯有那太过悠长的记忆里,宛如刀割心脏,翻搅肺腑的字字句句。 很清晰,很清晰,在脑中一直回荡—— “不准你再叫我!听到没有!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他们都说你是野孩子!是坏人!和师父一样!是恐怖的魔头!你走开!你走开!” “我最讨厌你——!” 我最讨厌你! “唔……”紫丞蹲下身,丹田真气又开始不稳,冰寒波动瞬间充斥全身,脖子上的血玉项链不停散发出温热气流,却过于渺小和无力,根本不堪与体内那股强大的气相抗衡。 四周景物开始模糊,一轮一轮不停旋转,紫丞觉得自己要被彻骨的冰冷冻住,咬紧的牙关已有些战栗。 好冷……好痛苦…… 环住膝盖,紫丞几乎缩成一团,在这似梦似醒的空间里,紫丞想,也许就这么睡去也好,也好吧…… 可是,终究不能呵…… “丞儿……” 沉沉的静寂突然被打破,紫丞茫然抬起头,却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那不断响起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嗓音。 “丞儿……” 远处一团白影,模模糊糊,飘渺如烟,看不分明。 “是谁?” 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紫丞想走近些,想去看看,那个声音的源头,脑中似有什么要冲破桎梏,呼之欲出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他觉得,他识得那个人,可,怎么会……像忘记什么重要的事般,脑中一片空白? 下意识地,又向前走出几步,却是忽觉身后一热,整个人都被扳了过去,然后,有些恍惚,有些莫名,只觉得,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紧紧揉住,紫丞想抬眼,头却被那人大力按在胸膛,强健有力的心跳像在抨击什么,又像在宣誓什么。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现在只有我在,不要担心,想哭就哭出来吧,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眼角忽而有些泛酸。 “弹琴的,好好睡,有本大爷在,你放心。” 你放心…… 眼中的迷雾开始瑟瑟发抖,最后,终是凝结成无法承载的重量,宛如冰川消融的第一线流水,晶莹剔透,不染纤尘。 …… 彼时,那一年,那一日,是一切波动的转折点。 此时,梦回从前。 仍旧是那一年,那一日,对有些人,是开始;对有些人,却成了结束,而对另一些人,命运尚在迷途。 云归,何处……? 第六十一章 暗敌初现救双子 之 仙君 再睁眼时,已是夜幕低垂。 房中没有掌灯,只在近床的地方有扇窗,淡淡的光亮透进来,模模糊糊映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英挺的眉舒展开,柔和光晕圈圈点点,调皮闪烁在微微发红的颊畔。 被子里热烘烘的,那人怀抱更是像个暖炉一般。 认出身旁睡着的是谁,最初的惊诧和警惕退去,紫丞收回已经扬至半空的掌刀,唇边不由漾起浅浅一朵笑花,他想起梦中最后,那让自己得以再次入眠的温暖。 圈在腰间的手臂,收得并不紧,但却很僵硬,想来,那人顾忌着自己伤势,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不忍吵醒他,紫丞小心翼翼挪动身子,披衣下床。脚沾地的那一刻,紫丞长舒了口气,却在回头看见楼澈仍旧满足的睡容时,心下莞尔,好像自己的谨慎,倒有点多余了。 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经入夜,紫丞沉吟稍许,手上利落地整理衣物,却忽觉胸口一疼,原是碰到伤口了。 哑然失笑,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受过不轻不重的一剑。 垂眼凝视胸前那包得齐整的部位,隐隐约约有红色渗出来,但已经很浅,想来自己沉睡这大半天,药也被换过好几遍了。 更明显的,是那包扎的技术,已然进步太多。 手指轻轻抚触那伤口,紫丞不由自主朝床上那人瞥了眼,紫眸深深,泛起些温柔朦胧的颜色,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便重又被压回。 迅速穿好外衣,紫丞抱起虚籁,开门走出了房间。 “漂亮哥哥……” 一声怯怯的呼唤,紫丞垂眸看去,门口墙脚,居然蹲坐着明旋,小小身躯笼在黑漆漆的角落,借着回廊灯笼的亮光,隐约可见那双清澈的大眼竟有些发红,仿佛还蒙着一层水雾。 心头怜惜,紫丞伸手将明旋扶起,微俯身替他拍了拍衣物,“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是管家爷爷没给小旋安排房间么?” 耸耷着脑袋拼命摇头,明旋腿坐得久了,有些发麻,可这些都抵不过此刻心里的慌乱和愧疚,“不、不是的!……我……” 猛然想起什么,明旋下意识将捧在胸前的东西藏到背后,却不知此番动作,只会让紫丞更加注意到而已。 “小旋,你手里拿着什么?能给哥哥看看吗?” 明旋咬着牙不答话,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但就算仅凭先前的印象,紫丞也能猜到那里此刻会是如何恐慌和无助的神色。 不忍再看他如此挣扎,紫丞脚劲一点,以极快的速度先一步掠身,从明旋手中瞬间抽走那东西。 虽然外形不太好看,歪歪扭扭不成轮廓,也算不上很香,色泽甚至很难将它们与食物联系起来。但紫丞只要看一眼,就了解了明旋心思。 “漂亮哥哥……”男孩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想去抢回来,却似被什么止住动作般,停在半空的小手转而抓住紫丞袖边,红着眼直摇头。 笑意温柔,紫丞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道:“小旋,这是你做的?” 仍旧是摇头,却在猛然意识到紫丞问话时,又忙不迭直点头,语不成句,“小旋会做……上次……所以也想给漂亮哥哥……” “真好,”紫丞眼底的温暖清晰可见,“小旋会做糕点,还懂得知恩图报,哥哥真的很高兴。” 听着这句满含欣慰的话语,明旋却是不知所措地绞紧了手指,大眼睛里的水雾已经开始凝成泪珠,“漂亮哥哥……我……我不是……小旋不好……” 微微皱眉,男孩这般无助的样子揪痛了紫丞的心,更令他想起一个人。手指勾起一小块,以唇稍稍碰触,深色眸光轻转,紫丞忽而微微一笑,出声赞叹,“好香!” 明旋呆住,浑身仿似僵硬般,心内都在叫嚣着停止,但却无法出声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紫丞将那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细嚼片刻,再笑着咽下。 那是他亲手做的糕点,而且,从一开始就想给紫丞吃,但目的真地达到时,心里为什么会这样后悔? “漂亮哥哥——”哽咽着喊出声,下面的话却被紫丞浅浅一句给生生噎住,他说,“很好吃。” 而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样温柔的笑容,明旋想,他或许一辈子都再忘不掉了。 眼泪终于失去控制,一滴滴顺着瘦小的脸蛋直往下淌,紫丞心疼地俯身,替他擦了擦,再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男子汉可不能动不动就哭。”语气稍稍显露威严。 明旋可怜兮兮地瞅他。 紫丞莞尔一笑,“现在,天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不用!”急急打断,明旋赶忙跑开,却在突然,顿住脚步。紫丞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然后,他听见那稚嫩的犹还带些哽咽的嗓音轻轻传来,“谢谢你,紫丞哥哥,谢谢……” 第一次,他郑重地唤他名字。 紫丞于是微微笑了,目送那快速奔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方向,却是刘府大门。 堇衣当风,擦过琴弦呜咽低吟,轻若鸿雁,瞬间便没入墙外一角树影。 而墙内,紫苑竹蕖,正是夜深露重,庭院里栽满的清雅翠竹,叶片簌簌轻响,环抱一方荷塘,莲犹沉睡。 *********************************************************************** 一间看似普通的民宅,灯火未熄,阵风吹过,烛光飘渺,映在墙上的人影淡过瞬时,再立刻变得深浓如墨。 屋主人先是怔了怔,继而面色惊变,起身来到一堵窄墙边,手指摸索着触上一个位置,咔嚓轻响,眼前墙壁突然从中裂开。 密室墙上的火把比外面主屋烧得更盛,团簇如盛放的红莲,屋主人走进去之前,再仔细环顾了下周围情况,然后便在密室门内侧垂首以单膝正跪。 火光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噼啪轻响,墙上的影子,蓦然成双。 “主上。” 屋主声音沉稳有力,掷地铿锵,似是个青年武人。眼神不经意掠过,便见那深紫的衣摆在自己面前停住,金线麒麟,艳红的火光下,那栩栩如生的神兽眼珠仿佛天生就带压顶气度,让人只消看一眼,就控制不住低下头颅。 男子被银质面具遮掩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那眸光在接触到伏地的属下时,却不知是否融了火色的关系,并不似外表那张冰寒面具般冷冽无情。 “焉和,毋需太过多礼,起身答话就好。” “谢主上。”名唤焉和的男子站起身,想了一想,方有些犹豫道,“属下不知主上会于今日抵达,否则该有所准备……” “无妨,我本也不欲让人知晓行踪,你只管告知,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江陵总坛有无异事发生。” “是。”焉和恭谨地应一声,见那男子悠然步至室内紫檀桌前,姿态从容,心下也不由放松些许,稍稍理了理思绪,便开始汇报。 “主上离开的这段时日,起初并无特别事情发生,倒是大约两月之前,开始出现一批打着‘落仙谷’旗号四处寻衅滋事的家伙。” “不过,在主上遣山座使大人和地座使大人前来后,情况便有所好转了,只是,各分坛遍布甚广,时不时仍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最近半月,出了件奇怪的事……” 轻轻颔首,男子示意他继续说,握住紫砂茶壶的手指缓缓收拢,捏起壶盖,放到一边,壶后盖前,端正成线。 “最近,又出现了一帮人,为首的似乎被称作‘离墨仙君’,据说是流影门的弟子,且有江湖传言,那‘离墨仙君’居然是个面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事实上,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少年?”动作微顿,上好的高山云雾茶窸窣着落入茶壶,深青的色泽,条索紧致,光泽细腻,显露白毫,是今春初摘的新叶。 “是的,那些人还打着所谓‘除奸惩恶,替天行道’的旗号,总会在我们着手处理‘落仙谷滋事’之前,抢先解决事端。” “所以,‘流影门’正位更甚从前,而相反的,‘落仙谷’则愈加声名狼藉?”冷哼一声,手上却未停,八成开的水雾蒸腾起来,晕染上银亮的面具,耳边深紫流苏无风自动,本就看不见的神情便更加捉摸不定。 焉和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但事实的确就像他所描述的那般,双方现在的立场已经更加针锋相对,那些正邪之分虽然早已存在,但如今这样稍不留神就会冲突的境地倒是不多,至少,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就再没有过。 洗过新茶,男子方才缓缓开始泡第二遍,动作优雅,一丝不苟。手旁茶杯中初醒的茶汤,色翠明亮,幽香如兰,高入鼻端。 这是他的习惯——思考的时候,慢工泡茶,若时间得闲,还会细细蒸煮,虽看来专注于心,实则意在他处——而焉和,算是少数几个,了解他这习惯的下属。 所以,无论他会不会来,焉和总会备好茶器茶叶,连水都是日日更换的。 “焉和,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对方总能恰恰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解决那些事?” 微微一怔,焉和蓦地睁大眼,“在我们之前……主上的意思……难道指……?” 高冲俯察,再倒满两杯,男子右手执起,注视茶中淡青微黄的清香液体,那沾染上热气的眼睛,轮廓很美,微微眯起,长睫遮住瞳孔,深邃如紫砂壶中的液体,或许本是清亮,从壶口看去,却幽黑如墨。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谷内,出了内奸。” 第六十二章 暗敌初现救双子 之 血刃 明旋拼命跑着,可就算再怎么努力,眼泪仍旧不住往下掉,袖子都抹湿了,也没办法停下来。漆黑的夜色,幽暗的密林,等明旋终于累得扑倒在地时,那些憋屈的情绪终于崩溃而出,索性就将头埋在手臂里呜咽。 “爱哭鬼,别再哭啦!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脑海,明旋忽而一怔,猛然重新爬起来,又开始向前跑,这一次,却是没有再哭。 “哥哥,哥哥,你等等,小旋这就来救你!” 当那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刚刚他摔倒的地方,附近一棵树上却突然传出一声女子冷笑,“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呢!倒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没人答话,但却从那树梢,跳下一个人影,淡青的衣饰,十四五岁少年的身形,只是,看不清面容。 “他受重伤那会儿,你怎么没自己出手?反倒想起来……” “呵!他不是还有两个讨厌的跟班一直缠着我不放么,再加上——你的‘那一位’……” “你的确不是澈儿的对手。” “不过是个没用的卒子,你倒看得起他!武功么,我承认,所以,能利用的就要利用,这可是最聪明的做法!不战而屈人之兵,更何况,这可不是兵,是王。” “……” “离墨,你说,我办成这样一件大事,‘那位大人’会不会很高兴?”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因着语调中些微喜悦的关系,听起来竟有点稚气未脱,似与她口中名唤“离墨”的少年差不多年纪。 “……”略一沉吟,离墨转身面朝明旋来时的方向,“只可惜,大人并未允许你现在动他……而且,你似乎……并没有成功……” “什……!”少女一咬牙,果然望见一道堇色身影正向这里急速靠近,而他身后,居然还紧紧跟着那难缠的家伙。 不甘地冷哼一声,水红长袖掠过,少女几个点足,飘然远去。而树下离墨此刻亦是看见了紫丞身后那个人,青白衣带当风而过,狷狂肆傲犹如从前。 轻轻一叹,离墨也旋身隐入黑暗。 这边紫丞仍旧追着明旋消失的方向,事有轻重缓急,他虽察觉林中另有两人,自己身后也还跟着一个,但刚刚才因故耽搁了一阵,现下好不容易找到明旋踪影,就不能再丢了,否则,若真的来不及救人,那便确实是自己的过错。 然而跟着他的那人却绝对没有这么好的定力,楼澈在无意中捕捉到林间隐没的那个淡青身影的同时,就禁不住一阵讶异,瞪大眼怀疑是不是看错,等到他回过心思来,前面哪里还有紫丞的踪影? 楼澈于是狠狠一跺脚,“好你个弹琴的,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不知做什么坏事,还连续两次甩掉本大爷,看捉到不宰了你!” 话虽如此,果然还是要先找得到人再说,不过,若论射覆猜谜之事,或许他楼澈大爷还真叫天赋异禀。 挑了个方向,飞云蕴满,一去,叶落声声。 …… 对面,已是丘陵山麓,脚边,瀑布流泉,密林不知何时已被抛到身后。 夜色更加深沉,眼前景物辩不分明,耳中时不时传来的树叶沙沙声和泉水叮咚声,无疑为这样的夜更增添了些晦暗可憎。 明旋停下脚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黑衣男子,心头自然而然升起本能的恐惧。稍稍退后一点,明旋瞪大的眼睛闪烁倔强和不服输,“哥哥在哪?” 其中一个黑衣人冲同伴点了点头,“你这小鬼还算不简单,居然真能找来这里!不过……要见你哥哥,得看……”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一直跟着他们了,而且……而且……也让紫丞哥哥吃了你们给的药……我什么都照办了,求你们放了我哥哥罢!” 黑衣人目光如炬,有些不能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另一人见明旋神色痛苦,并不像在撒谎,心头顿时一阵兴奋,忍不住哈哈大笑,“太好了!居然成功了!那可是从西域求来的奇毒,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中者必死无疑啊!这下任务完成,可以向使者大人讨赏了!” 必死无疑?! 听闻这四字,明旋霎时完全呆住,脑中紫丞温柔的笑意渐渐浮起,竟如深深篆刻进去般挥之不去。 那样的笑容,是再也看不到了么? “哥哥……哥哥呢?我要见他……”强忍住哽咽,明旋没有忘记自己做这些恩将仇报的坏事,所为是什么——这个世上,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两名黑衣人面面相觑,继而却大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在这种时候听去,残忍至极。 明旋睁大眼,死死咬着牙。 “真是天真的小鬼!你以为,你那不听话的哥哥,我们使者大人会让他活着?可怜啊可怜……” 天塌地陷,明旋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哥哥也,不在了? “骗人!你们骗人!哥哥不可能丢下小旋!不可能——!”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扑上去,揪住那人衣衫死命捶打,胸口都被自己的拳头震到生疼,可对那人来说,却仍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一只手,就可以制住他那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拳头。 “我要杀了你们!坏人!大坏人!紫丞哥哥……哥哥……不可能——!”明旋拼命挣扎,未被抓住的拳仍猛力挥舞。 不过,对这二人来说,用来消遣的玩意儿,利用而已,就算取得本来不抱指望的效果,却仍旧不能改变其身为工具的命运。 嘲笑般看了看那发狂的小家伙,眼神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黑衣人扬起兵刃,手挥刀落。 却,被什么诡异的力量,生生定住。 幽暗之风,裂空之云。 幻作隐隐约约的命运轮转,升腾的强大气旋汇成擎天之柱,那深浓的暗紫迷雾正中,立着一个人。 堇色衣袍被幽幽的冷光晕染成玄紫,明明感觉不到空气流动,那衣摆却是微微鼓荡,然后,一点一点,扬起,翻飞,裹卷着墨色长发,浓紫深眸看着那两名黑衣男子,唇瓣微勾,恍惚的绝美笑容,却隐隐带着嗜血味道。 就像幽冥黄泉中走出来的魂灵,足尖轻点,浮于半空,“拿开你的脏手。” 心头不由自主异常恐惧,那男子无法选择,只能如扯住救命稻草般将明旋更加抓紧,另一人手中的刀亦是颤抖着架上明旋脖子。 而那男孩早已晕了过去。 眸光一沉,紫丞喉间逸出二字,“找、死!” 手劲微动,怀中古琴急转数圈,两道冷冽红光骤如夜坠流星,疾闪而出,不偏不倚,只在一瞬之间,便划破二人喉管。 深入,切肤,两颗头颅便咕噜噜滚到一边,眼睛,还睁大着,满满,都是恐惧。 长袍一挥,挡去血溅如雨,紫丞抱起昏迷的明旋,刚刚,他确实在琴声中加了安魂曲,为的就是,不让明旋看到这惨烈的一幕。 鲜血,不适合世间最单纯的孩童。 左手手指轻抚那犹还粘湿的脸庞,紧皱的眉头让紫丞不由一阵心疼。刚要站起身,却听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风,仿佛也,停在这一刻。 “弹琴的,你……这两个人,是你杀的?”突兀而来的声音,紫丞微微偏头,冷眼看着地面,而楼澈,也正瞧见那里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两具尸体,满脸是不可置信。 “不错。”紫丞答得平静。 “……为什么?还是下如此狠手,这不像你……”楼澈摇头,死死盯住紫丞面容,那神色始终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怒。 “紫某行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不像我’……?楼兄又了解紫某是什么样的人了?”冷冷一笑,紫丞讥讽地看了楼澈一眼,再无多话,转身便走。“你……你……”楼澈气得说不出话,紫丞要离开,他也不想先认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渐走远。 可是,直到那熟悉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原先的愤怒却蓦然褪去,楼澈怔在那里呆呆的,像被抽掉了魂,迷茫混沌的情绪,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紫丞为什么会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自己又为什么无法拉住他,此刻,楼澈辨不清心上的感觉。太乱了,乱得他就要崩溃。 无法理解,无法弄清,自然也就忽略了,本该早就注意到的一点—— 虚籁琴弦,一路缓缓滴下,洒落浓稠液体。 堇衣袖口,染了血。 仿佛冬日白梅,一夕成红。 第六十三章 暗敌初现救双子 之 风瞿 悄悄潜回江陵府内自己的房间,仔细将明旋安置在床上,紫丞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房中很暗,但他不想掌灯,虽然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但其实,只有内心里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嗒嗒嗒,低低三下敲门声,紫丞心跳蓦然有些加快,却在看清推门进来的人影的同时,重又稍稍沉了下去。 那种的的确确的失落感,强烈到让紫丞心惊。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期盼他还会跟来,竟然……竟然……呵……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看你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吧?本来就是事实,你不是从不介意他人看法的么?这次为什么,希望他能理解自己? 紫丞——! 在心底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紫丞希望能唤回那惯常的理智,而这样做,也确实是成功了,在来人走近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初。 站起身,紫丞礼貌地作了一揖,“风瞿先生。” 须发皆白的老者,长长的胡子几乎占到身高一半,而那双隐在浓密白眉下的双眼,虽然看不见,却仍旧让人觉得,十分有神而亲切。 最特别的,还是他肩上扛的那个土黄色大麻袋,几乎可以装下一个壮汉,每次都能从中发现好东西,这些都是风瞿的宝贝。 紫丞眼皮一跳,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老人二话不说,就把袋子拿了下来,整个人完全钻进去,在里面东找找西瞧瞧,“找到了,就是它!”颤巍巍爬出来,风瞿抚着胡须重又站得端正,那手里新添的一枚赭色小瓶子让紫丞心头一阵发麻。 “风瞿先生,我没受伤。”轻舒一口气,紫丞强作镇定。 而风瞿早在紫丞将右手藏进袖子里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主上,你可瞒不过老头子,居然用上血刃,是什么人惹得你这么生气了?” 任命地由风瞿将药粉抖抖索索洒在右手五指指尖上,药效很是迅速,猛烈刺痛过后便觉舒适清凉,血也止住了。 还好,最近几次都很成功,没白白牺牲掉。 紫丞暗自庆幸,不能怪他不信任风瞿,幼年的惨痛经历到底是还存有阴影的。不过,现在,也只有这年迈的老人和父亲,还将自己当孩子一般在宠爱。 偏头凝视明旋,那眼角仍有晶莹的液体在滑落,是做噩梦了吧? “其实,我本想用禁音的,但又觉得,太便宜他们了,用血刃,对付那种虾兵蟹将,已是超过底线。”紫丞冷冷说道,眸中冽冽冰寒,眼神杀机毕现。 “主上,说实话,老头子其实很欣慰。”风瞿放下紫丞的手,目光也随他,飘向床上的孩子。 “……先生?”抬眼,紫丞不解。 风瞿眼角的皱纹明显深了几道,一条条微微上扬,笑容慈爱,“你从小就太过理智,这回难得失控一次,倒让老头子很高兴啊!” “先生!”面上微红,淡淡浮起些恼意。 风瞿却是笑得更加开怀,“老头子既有幸被主上尊称一声‘先生’,那私下里就免不得倚老卖老了,主上……敢问你这失常,是否还因为什么别的人……?” “风瞿先生!”紫丞猛然站起身,刻意忽略风瞿那张看不出神色却又饱含千万种表情的皱脸,“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世道黑白,并非还有别的牵念……” 一手轻轻抚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风瞿仍旧满脸笑容,凝住紫丞的眼隐在白花花的长眉中,却似乎有隐隐的亮光在闪现。 微微别过脸,紫丞定了定心神,话锋一转,语调复又沉静,“先生,您今日前来,是否已完成我所嘱托之事?” 风瞿听他这种语气,亦明白三分,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对他所问之言稍稍颔首,“此事多亏主上早有预料,那孩子已经平安救回来了。” 心下稍定,紫丞又问,“先生可有遇到什么阻碍?” “无甚阻碍,对他们来说,那孩子也算可有可无,不过藏身之处倒有些难找,幸而主上初时便已发现端倪,老头子就靠观察明旋这孩子的动静方才找到,还好赶得及。” “所以,那个地方,也不过是他们的临时据点?恐怕现在,已经作鸟兽散了吧?” “主上说得不错,好在,人救到,已算万幸了,否则这孩子,不知该怎么难过呢!”雪白的眉端似是紧紧皱起,那些长长的纹路拼凑成脸容,风瞿抬起苍老如柴的手碰了碰明旋潮湿的脸蛋。 紫丞凝视他动作,眼神忽而温暖,“先生,明华现在在哪?” “就在老头子的房间睡着,主上是想……?” “把他抱过来吧,让他们兄弟一起,明早醒来,想必都会很高兴的。”紫丞微微一笑,就要出门。 风瞿拉住他,“主上,何不把明旋抱去老头子那边,这样你也好休息。” 摇了摇头,紫丞眼中暖意悄然,“先生有所不知,明旋跟我说过,他睡不惯陌生人的房间,但他哥哥不会,所以,从很小的时候,都是明华迁就明旋……” 顿了一顿,紫丞眸间忽而闪过一丝神伤。 绪,也喜欢挑床呢…… “主上,可是想到刘绪?”风瞿一眼洞穿紫丞心思,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比刘协更能懂他,只可惜,就算懂,也无法改变些什么。 这个孩子,太过执着,也太让人心疼。 “刘绪他,投靠了曹操,虽然没有明着来,但其实暗地里做了很多勾当……现在,江陵封邑已被蚕食近半,依老头子看,他怕是停不下来了。” 紫丞眉峰微聚,跳跃的烛光轻摇,勾勒出脆弱不堪的线条,似那些凌乱痛苦,“他果然……这样恨我……居然不惜牺牲父亲来报复。” “主上,为什么不解释?你根本就……”风瞿欲言又止,其实无论真相是哪一种,说出来,受伤最重的,都只有这孩子。 也只有他自己,从不觉得伤得重而已。 “解释?呵……事到如今,五年已过,若要再解释,恐怕只会让他更觉得我这兄长当得虚伪吧?” 自嘲一笑,紫丞幽幽叹息,“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呢!又有什么资格,让旁人来相信?” “主上……”风瞿握紧他的手,“你确是你娘十月怀胎所生,襁褓之中,老头子亲眼见你爹为你戴上血玉项链。” “那么,我娘是谁?”紫丞忽而回头,眼光犀利,直视风瞿,“先生如此说,必是认识我娘,她是谁?” 满脸的皱纹开始颤抖,风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主上,不要问,不要问了,她已经不在了……那些过往的事情,你爹和我,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去追究,更何况、更何况……哎……” “名字呢?名字也说不出来,是吧?”紫丞凄然一笑,“也罢,也罢……风瞿先生,你将明华安置好,就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主上,”风瞿跟上他,“至少,让老头子给你把下脉,准备好药材,你明日出发好带上。” 轻轻摇头,紫丞温然一笑,“又有什么关系?吃不吃药,不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倒有些感谢这副身子,无论怎么中毒,怎么受伤,都还能留得一口气在,真是像个——怪物一样呢……” 推开房门,紫丞愣住。 清亮的月光如一泓秋水,缓缓流淌着,湿透了那青白衣衫,好像,也湿透了他明澈干净的黑瞳。 一双剪影,倒映着令人沉醉的清雅堇色,几许消瘦,几许清怨,几许坚强。 仅仅一眼,就让紫丞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对面人这样的神情太过强势,太过锋利,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似乎还有些什么其他的东西,压迫得他只想逃避。 可是,不容逃避,也不给他任何考虑的时间,楼澈一把抓住紫丞的手,语气恶狠狠,“跟我来!” 第六十四章 暗敌初现救双子 之 共枕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楼澈狠狠盯住紫丞,却不发一语。 紫丞对上他那变幻莫测的目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可否认地,方才看见他立在自己门口,心头那一块失落处真的就像被捡了回来,重又稳稳镶嵌上。的确,比起跟自己吵架,他倒更习惯看他这般赌气的模样。 习惯……么? “楼兄,这么长时间下来,除了在屋顶上睡觉,好个两口酒,紫某还发现你有个奇怪的嗜好呢!”不想道歉,紫丞出口就不饶人,更何况对象是楼澈。竟敢误解他?哼!不耍他一下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楼澈愕然,显是没反应过来,倒还真地上了钩,原先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一张冷脸立时被好奇宝宝状取代,“什么嗜好?本大爷怎么不知道?” 轻轻一摇头,紫丞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偷听人说话,算不算一桩?” 惊觉被耍,楼澈咬牙切齿,稍不注意就被紫丞摆了一道,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他这样玩儿吧,更何况,他楼澈大爷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脾气有多好。 反倒是,有、够、坏! 于是,猛然一阵天旋地转回龙驭日,眼底星星脑内轰鸣之间,自食其果的妙音公子便头一回被人像扔沙袋一样扔到床上。 一尾活鱼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尊贵优雅的大人身上那些伤绝非是装饰用的。紫丞痛哼一声,十分恼火地就要坐起来。 “别动!本大爷老早就想宰人了!”居高临下,楼澈双臂撑在紫丞身体两侧,目光灼灼。 没办法,某人就是有那个本事把成日里嘻嘻哈哈的他惹毛,本来是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些,想问他疼不疼的,结果看见那人别扭的表情,一出口,就又成了那样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 紫丞睁大眼,瞪着楼澈,两人这样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让他觉得心里直打鼓,但又不肯先出口言和,便咬着牙不说话。 谁知楼澈居然开始扯他的前襟?! “楼澈!你干什么?”顿时花容失色,紫丞边挣扎边抓住那只毛毛躁躁的大手,一脸的莫名其妙加不可饶恕。 当然,楼澈确定,自己还看到了一丝极浅的可爱红晕。 “很好。”他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笑得如平常般,灿烂到会让人头晕目眩,甚至连紫丞都有一瞬间的愣神,讷讷反问,“……什么很好?” “其一,你头一回叫本大爷的名字,很好,可比那什么‘楼兄’来得动听多了!想本大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人,名字必须要登对,哪许人随便改的!” “其二,你刚刚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很好,本大爷还以为你只有一张面具可以戴呢!呐,多换换脸,不然就那么张面皮,本大爷看久了心情会很糟糕!” “至于其三嘛……”趁紫丞失神的当口,楼澈彻底拉开了他上衣,检视一番后,方才满意一笑,“很好,伤口没裂开,你还不错,知道本大爷再经不起吓了,真乖!” 身形一闪,楼澈稳稳接住朝自己砸来的枕头,随即露出一半大大笑脸,“弹琴的,火大伤身,你不知道啊!” 咬牙怒瞪他半晌,紫丞终于长舒一口气,语调闲闲,眼神懒懒,“也不知是哪个笨蛋惹来的邪火,哼!紫某自是不屑与他计较。” 楼澈闻言一丢枕头,开心地张臂,“你不跟他计较,可不意味着他不跟你计较哦!” 紫丞见他那架势,心头一跳,正要滚一圈躲开,可惜还是慢了一拍,被楼澈大力揽进怀里,顺势一起倒在床上。 呼吸有些不稳,紫丞眯起眼眸,一字一句咬音加重,“你到底、闹够了没?” 楼澈拉开被子盖住两人,呵呵傻笑,“够了够了,明日还要赶路呢,本大爷很有善心,不闹你了,所以,现在开始,睡觉!” 紫丞微怔,语气不满,“你睡你的安生觉,为什么拉上我?” 仔细掖着被角,好在紫丞没再乱动了,所以,楼澈很顺利地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拥着紫丞笑得一脸满足,“因为你房间被那两个小鬼占住了啊,本大爷只得行行好牺牲一下跟你挤一张床啰!唉唉!你可别嫌窄。” 什么烂理由? 紫丞轻哼一声,“紫某不嫌窄,嫌人。” 楼澈气结,却又无法反驳,这人的毒舌,他也不是头一次见识了,相处至今,几乎天天都会被他整到。 不过,也只有他调侃自己的时候,楼澈才能看出紫丞的一点真性情,而今日,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体会得最多的一次。因为,心里已经装了些东西,便更能理解,他所独自背负的痛苦,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 楼澈确实,听到紫丞跟风瞿的谈话了。 从第一句话开始,全都听得清楚,因为,他一直在紫丞窗外,甚至比风瞿还要早到一些,只是,没有勇气踏进去罢了。 “弹琴的……你心情好些了么?” “……” “唉唉!本大爷这么努力,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啊!” “……” “弹琴的!我知道你没睡着!” “……” “……” “……怎么了?” “……”“……” “本大爷……我……对不起……” “……?” “本大爷知道,那两个家伙是死有余辜,本大爷虽没亲眼见到,但光看小鬼头睡着还哭成那样,就知道他们兄弟一定被折磨得很苦,本大爷最见不得人欺负弱小,所以,弹琴的你会想教训那些家伙也是应该。” “……” “何况、何况要是本大爷的话,这种混蛋,我怕是早在八百年前就想了九百九十九种惩罚他们的方法!只不过——只不过……” “楼兄想说什么?” “……弹琴的,你这样杀了他们,实在、实在不是很妥!唉呀!总之,本大爷实在不希望你和他们一样轻贱生命!” “……轻贱生命?楼兄的意思是,即使无辜者遭受滥杀,亦不该反抗、不该复仇吗?那若他们先杀了明旋,再反过来要杀我,紫某是不是也不该回手还击呢?” “这……这……当然不是这样!那个时候如果本大爷来得早点,就算你不动手,他们若真要伤你或者小鬼头,本大爷也绝对会打扁他们!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弹琴的,你是怎么了?” “……” 这段话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应,但楼澈却感觉到怀中人身躯一阵隐隐的轻颤,凑过去看,紫丞双眼紧闭,但那并不舒展的眉头,却已然泄露了主人纷乱挣扎的情绪。 他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善待自己。 楼澈手抚上那眉心,动作格外温柔,一下一下,似要抚平那凌乱的纹理,可却,只有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人心疼。 轻叹了口气,楼澈移开手,却是摸到被子里,捉住紫丞不知何时已经绞在一起,硬攥成拳的双手。 强势地,不容抗拒,掰开来,却如所料般,听到那人抑制不住轻嘶一声。眼前,五指如玉,却在指尖,结了暗红的痂块,宛如雪地里数片残红,有种即使凄怆也仍旧醉人的唯美,清冷寒凉,是冬的温度与颜色。 还是这么冷啊…… 身躯密密地贴紧,以丹田靠住紫丞后腰,楼澈圈住他,另一只手也同样握上去,双掌张开,轻缓地摩挲那微微颤抖的手背。 气息流转,帐幔内都充斥着那种,宛若太阳一般的温暖。 “弹琴的,就算你现在,仍旧不能完全对本大爷坦诚,也没关系。” “刚刚听到的那些事,本大爷不会跟任何人说,答应你的事,本大爷从来都做到了的,所以,你放心。” “但是弹琴的……可不可以……我是说,你能不能,试着放松一些,看着你那样,本大爷会、会觉得很难过……” “……弹琴的?” 身侧的呼吸平缓悠长,楼澈方才意识到,自己唠唠叨叨一大堆,紫丞或许早就睡着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认栽地叹口气,楼澈将脸埋进紫丞颈项,发丝软软绵绵,还带着种清洌的梅花香,微冷,楼澈鼻尖痒痒,忍不住轻轻蹭了蹭。过分暧昧与亲昵的动作,让楼澈做来,竟无端多了种孩子气,却也有些像是,那种会让人安心的抚慰。 明澈的少年意气与成熟的男子气概,这两种几乎完全相反的气质,就在这个奇妙的人身上,完美地合二为一。 又过了半晌,直到楼澈也满足睡去,温热地呼吸喷洒在耳畔颈边,紫丞忽而缓缓睁开双眼,前一刻还似乎平缓的心跳与呼吸,蓦地便有些紊乱了起来。 弹琴的……可不可以……我是说,你能不能,试着放松一些,看着你那样,本大爷会、会觉得很难过…… …… 楼澈,如果我说,不能答应,你……又会如何? 第六十五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离家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你真的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漂亮哥哥是不是还在怪小旋……吃了小旋做的糕点,漂亮哥哥会不会死?呜呜呜……小旋不要你死……” 蹲下身,紫丞无奈地轻拍男孩肩膀,亲昵关切的模样同时惹来两个人稍嫌不满的眼光,明华虽然跟明旋很相像,但脾气可不那么可爱,整个一别扭得很,跟此刻面色不善的楼澈算有得一拼。 于是,紫丞决定速战速决,“小旋乖,哥哥这次不能带上你,不过,我会很快回来的,你要乖乖听话,而且,那个糕点其实没毒,是那些坏人故意骗小旋的。” “咦?真、真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真是惹人疼的小鬼。 “当然!你看哥哥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安抚安抚,紫丞完全忽视背后那两道绝对狐疑和饱含不相信的眼光。 “真的呀!那……那……”小明旋突然小脸通红,放低了声音,“那漂亮哥哥……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娶你?” 瞬间石化,紫丞再仔细回忆了一遍他的咬字,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小旋,你……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哦!” “我知道!”小家伙像个大人挺直了腰板,“娘亲说过,如果小旋以后有很喜欢很喜欢,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就要娶她!” “这么说是没错,可……”话未说完,一个愠怒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喂小鬼头!凭什么是你要娶弹琴的,本大爷……等等!这怎么说都不对吧!弹琴的是大男人,男人你懂不懂,男人不是用娶的,是用嫁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漂亮哥哥嫁给小旋好不好?”天真地昂起头,小明旋作沉思状。 这还不是一样?紫丞抚额。 “哼哼!那也不行!小鬼头,你还太小啦!再长个十几年,有本大爷这么高的时候,再考虑这种事吧!” “对啊对啊!娘亲说了,等我长大成了男子汉,才可以的!所以,等小旋长大了,漂亮哥哥要当小旋的新娘子哦!” 再次石化,楼澈这根本、根本就是在乱教小孩子! 没耐性跟这一大一小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紫丞赶在楼澈发下句话前转向管家,“璋伯,这两个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已经八岁,才不需要人照顾!弟弟也不用,我自己可以照顾他!”明华大声抗议,却惹来头上一个爆栗。 “小子!给本大爷乖乖的,不然回来有你苦头吃。”楼澈一脸恶人状,可怜的小明华于是撇嘴不言,这位“大叔”看起来好凶哦。 相反,乖巧的明旋却在一边噗嗤笑开,“谢谢漂亮哥哥和怪人哥哥,还有管家伯伯,小旋和哥哥会乖乖的!” 满意点头,紫丞赏了男孩一个最最温柔的笑容,便转对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走到一边。 “他们的家人有消息吗?”紫丞压低声音。 “确实跟大公子说的一样,”管家叹了口气,“那两个孩子母亲早死,父亲名声不佳,现在下落不明,不过老奴已经派人在打探了。” “……若是找到了,先证实他的人品,再决定是否将孩子送回去,否则……只怕他们还是一样会被卖掉。” “是,如果要送回孩子,老奴会打点好一切,大公子请放心。” “好,那便有劳璋伯了。” “大公子言重了,这是老奴的本分……只求大公子能早日回来多陪陪王爷,老奴是担心……他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恐怕终是放不下王妃一人啊……” “……” 叹息着,管家蹒跚而去。 紫丞却仍旧愣愣地站着,眼神落处,兰榭竹廊,那正向自己慈祥微笑的中年男子,微弯的脊背,岁月的痕迹过早地刻凿上去,又有谁晓,未及不惑,已知天命? 三载时间,恍若十个春秋,如年度日,命里绵长。 “丞儿,为父会一直等你回来。”点点头,男子目光温和,“瑛儿的忌日,我们一家人再聚在一起。” “父亲……”紫丞喉头有些发涩。 “丞儿,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会让为父失望的,对吗?”刘协取下腰间玉佩,捧在手中轻轻抚摸,眼神里柔光宛转,然后,收紧手掌,他走近紫丞。 “瑛儿,我信你,在天有灵,”仔细地将坠着玉佩的红缠丝绳系上紫丞腰带,苍纹玉石,相映成辉,刘协口中喃喃,“请你,保佑我们的孩子,保佑他,渡过此劫,一生平安。” “父亲,这是……!”紫丞大惊,正要抬手取下,却被刘协按住动作,“丞儿,记住,无论你在何时何地,都要记住,你的母亲一直在看着你,而这里,有个父亲,始终都在家中等你归来,永远,不要忘记。” 鼻头发酸,紫丞收紧掌心,温润的玉石暖暖流韵,熨帖肌肤,一如很久以前,那总是轻抚眉心的柔软温度。 …… “母妃,丞儿今日新学了一曲,您听听看可还有不对的地方?”小小的孩童抱着与身子同高的古琴,显得很是笨拙。 虽然那琴,其实已经是特制的最小的了。 停下手上绣工,春日锦绣,行旅迟迟,恰恰落在远山苍翠上那一点新绿,“好啊,丞儿要弹什么?” 眼珠巧巧一转,深紫透亮灵气逼人,小家伙甜甜应道,“是上次生辰,师父给的古谱,叫《春晖》。”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女子秀雅的容颜,黛眉淡点,笑意柔婉,小小稚童满含期盼,眼巴巴地看她起身离开绣屏,然后,是一双柔荑温温,落在自己前额。 舒服眯眼,刘海之下的眉心,细看,一朵淡紫梅花印,浅浅如画。 …… “母妃,绪什么时候会长大?他好像一直都这么小,抱起来就像小动物一样。” “傻孩子,他才一岁,自然小了,不过,他很快就会长大,会赶上你的哦,所以,丞儿要快快学会当个好哥哥。” “嗯!母妃,我比绪大三岁呢,一定能当个好哥哥的!” “一定哦!绪,”伸出小指,郑重地勾住婴孩软绵绵的手心,“我们一定会是世上最好的兄弟!” 一定会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弹琴的,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楼澈终于忍不住开口,紫丞一惊,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驾雾背上,而他们,已经离家很远。 “既然这么舍不得,干嘛不多住几天?本大爷这才想到,要不是突然遇上小鬼头的事,你该不会真学那什么上古圣贤,来个三过家门而不入吧?” “楼兄……”紫丞轻轻一摇头,“不是紫某不愿回家,而是……罢了!还请楼兄不要再问,下次回去,那些事情总会解决的。” “你不说本大爷也知道,”一腿勾着腾云肚子,楼澈倒挂金钩,一手探地,顺势扯掉两根狗尾巴草。 瞥一眼紫丞正襟危坐的样子,想了想,将两根都叼进自己嘴里,一左一右,很有些地痞无赖的味道,“哼!是因为那阴沉脸的小子吧?” 紫丞偏过头去,不理会他,楼澈总算识相大笑,“好啦好啦!本大爷住口总成吧?” 咬着狗尾巴草茎,楼澈还真地安静下来,不过,也只闲住半刻功夫,便又突然大叫一声,吐出嘴巴里的东西,“不对!本大爷话没说完,怎么就住口了?” 紫丞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挑眉随意瞟一眼,“楼兄,紫某似乎,并没让你不说话。” 楼澈气结,“弹琴的,你又给本大爷装傻!临走前小鬼头说得那些话什么意思?什么中毒,什么会……呸呸呸!那个字本大爷才不要说!” 紫丞莞尔,“紫某还道是什么,楼兄原来指这个,那确实是他们骗小旋的,紫某并没有中什么毒。” 仍旧狐疑,楼澈追问,“那就算撇开这个不谈,你又为什么丢下本大爷,独自一个人去犯险?” 叹口气,紫丞笑容无辜,“楼兄当时睡得正香,紫某不忍打扰,何况你后来也看到了,那两个喽啰,还轮不到楼兄出手教训。” 迷魂汤,这绝对是迷魂汤。 楼澈在心里这样警告自己,但仍旧免不了被捧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居然还真让紫丞蒙混过关了。 于是,趁着这难得的安静时间,腾云和驾雾似心有灵犀般,开始卯足了劲儿向前冲,楼澈就算再想说话,也被震得胸腔发麻口不能言。 好个弹琴的!又算计本大爷!看到了熏风午原,本大爷还让不让你喝那上好美酒了!哈哈!熏风,楼澈大爷来也—— 第六十六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苏袖 熏风午原,是临近成都主城南面的一处开阔草地,适逢初夏,大片大片的绿茵正是生机盎然时,铺满方圆十里之境,零星的粉白小花点缀其间,惹来蝴蝶纷纷,恬静而安宁。 圆圆大大的雪白毡房,四五间成一聚落,逐水草而居。 在这样一处尚显天然的地方,紫丞和楼澈一出现,就立时引来草原上来往的姑娘们大方地注目,她们的衣着也跟举止神态一样,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婉约娇柔,虽然花色繁复,满身亮闪闪的五彩饰物轻垂摇曳,却不会让人觉得累赘,反而透着一种活泼灵动之美。 阵风拂面,带来青草特有的清爽气息,因着地势关系,这里常年起风,但只有春末夏初的风最为喜人,也只有这时的风,会送来那淡淡的独特的甜酒香。 熏风午原,以酒为名。 “怎么样?本大爷没骗你吧!”楼澈洋洋得意地牵着马走在前头,时不时还和过往的居民打招呼,当然,仍旧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 “多好的地方!闻一闻,啧啧!这才叫——酒未到,先成醉!”说着,楼澈真就像耍醉拳一般,夸张地左摇右晃,一边还瞧见紫丞正笑着看向自己,心头于是愈发欢愉,表情动作间仿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指点江山,神色激昂。 当然,这是在真正的主人出现之前,至于那之后…… “假仙人?!”一声爽朗的女子惊呼,楼澈与紫丞同时望过去。 若说世间女子千般姝色,那眼前这一种,无疑是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银甲红袍,身材高挑,腰间两柄佩剑,看去少不得有十分重量。 或许,你会猜测,这女子如此打扮,必是武将风度,面貌也如男子般浓眉阔目,飒爽过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同样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同样的唇似点朱目似星,但就是那整张面容上非凡的豁达神采,让人见之不俗,心生敬佩。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紫丞心里由衷赞赏,瞥眼去看楼澈,想着他或许识得此人。果然,楼澈嬉皮笑脸地迎上前去,扬掌就猛拍几下女子肩膀。 “唉呀!男人婆,好一阵子没见,你真是越来越有男人味了!” 紫丞愕然,眼见那女子太阳穴青筋直冒,手握成拳头,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是咬牙顿字,重音再重音,“假仙人,你也是,越、来、越、欠、揍、了!” 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还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呐! 紫丞微微一笑,重又开始打量起这熏风午原,论地理位置,应是属于陈留王封邑,只是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好地方?还有,面前这女子,从衣饰绶带看,至少也已官至都尉,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会是谁的属将呢? 身旁二人犹在打打闹闹不亦乐乎,而紫丞正自细细考量些事情,却没想到,今日真正的热闹还远未开场—— 熏风午原另一边的入口处,有三个人正在鬼鬼祟祟嘀嘀咕咕。 …… “哦哦,老三,我好像听见了美丽的袖女侠的声音啊,我们快出去看看!” “不可能吧,大哥,你一定是幻听了!而且我明明记得,你的千里耳功好像已经练失败了呀?” “是啊!大哥,自从我们三兄弟隐居之后,每天面对的,不是一片江水,就是满山的枫树,昨日好不容易出来赶个集,再随便逛逛,能遇上长得像我们的那三个发达的大官,就已经像作梦了,怎么可能连我们的女神——袖女侠都能来个唯美邂逅!” “少啰唆!没过去看看怎么知道!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不要啊,大哥!” “等等我啊——大哥!” …… 而这厢午原中心,红衣女子正一拳挥开楼澈,面向紫丞,如遇老朋友般毫不做作地爽朗一笑,“你好,我叫苏袖,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紫丞从没遇到过有姑娘家使用如此直率明了的见面方式,一时有些惊讶,不过,到底是阅人无数,面上也未表现出来,而是惯常地温文颔首,“在下紫丞。” “原来是紫丞兄弟,”苏袖冲楼澈猛眨眼,“没想到你这假仙人身边居然也能跟着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楼澈不屑地轻哼一声,“文质彬彬有什么好,像本大爷这样能打架能办事还能喝酒的,才比较可靠!” 苏袖嗤鼻,明白表示不以为然,甚至还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紫丞,示意他也来联手损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紫丞低低一笑,楼澈于是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副你敢帮人家说话就等着瞧的威胁表情。 “苏袖姑娘,”紫丞当然不可能被楼澈吓到,“紫某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你。” “紫丞兄弟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就好了,不用跟我客气!”苏袖爽然笑开,露出一口白牙,眉梢高高扬起,眼如弯月。 紫丞点头,“紫某有些好奇,姑娘不知为何要称楼兄为‘假仙人’?” 苏袖听他这么问,顿时乐开了花,眼神连连瞟向楼澈,调侃意味十足,而对方也是立时闹了个大红脸。 “弹琴的,你、你、你……这有什么可好奇的!就是……就是这男人婆不满我给她的诨号,也随便诹一个来叫的啦!” 苏袖睁大眼,“这可奇了,假仙人怎么也知道自己取的诨号让人不满了,以往也没听你承认过呀?” “你——”楼澈凑近苏袖,恶狠狠压低声音,“好你个男人婆,是故意让我在弹琴的面前丢脸的吧?” 苏袖也配合地耳语,“怕丢脸还扯谎说大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扯谎,本大爷说得是事实!”一不留神,声音大了点,楼澈一回头,正见紫丞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对啊,是事实没错!”苏袖决定配合楼澈的行动到底,也学他不再说悄悄话,而是用惯常的声音再高一度,“你确实住在流影天殊,还有那地方是很高,据说啊,是据说——以前还出过仙人……” 紫丞微微一笑,神色了然,“所以,楼兄就自称是仙人?” “是啊——还酒仙呢,不过是想骗我叔父的熏风,哼!我苏袖好歹也是战场上打滚了许多年,怎么可能上这种幼稚的当!” “男、人、婆!本大爷是跟你有仇还是怎样?!你、你……” 完了,彻底被揭掉老底,以后弹琴的没事都要拿这来说话了,楼澈心中顿时大为懊恼,张牙舞爪扑过去就要和苏袖斗上一架。 却在此时,一个约摸四十开外的男人突然急匆匆跑了过来,“袖丫头!不好了!有大事找来了!你快走!” 苏袖偏过头,脸上笑容未褪,“叔父,发生什么事?真难得呀,这可是你第一次催我走!” 男人急得直跺脚,“这,唉,现在没空跟你磨嘴皮子!村外来了三个大汉,说是什么‘刘关张三人组’,看起来好凶悍,像是来寻事的!而且,他们坚持要见你!你还是赶快先躲躲吧!” “刘关张?”紫丞略一皱眉,“苏袖姑娘认识他们兄弟三人?” “啊?”苏袖额头有些冒冷汗,见紫丞一脸正色,立时明白过来他可能是误会了,而且误会很大,“紫丞兄弟,他们不是……哎!解释不清,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合拦住她,“袖丫头!我可话说在前头,你别想去和他们拼命,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苏袖爽朗大笑,“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叔父,你这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更何况这件事还真只有我能搞定,所以,别以为我会撒手不管啦!” 见自家叔父一脸忧心忡忡,苏袖又安慰道,“叔父,你放心!我早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跟前跟后向你拿糖的袖丫头!现在可没什么事可以难倒我飞虹剑苏袖!” 飞虹剑?紫丞眼神一亮。 而苏袖已经向熏风午原入口疾步而去,苏合跟在她后面直嚷嚷,“哎!袖丫头!袖丫头!你快回来啊!” “呜呜呜,袖丫头,为什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叔父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娇憨可爱、不知忧愁、亭亭玉立、柔弱如柳的袖丫头啊……” 正向前冲的楼澈猛听得他这声感叹,顿时就要笑倒在地,没想到男人婆原来也有过这么女人味的一面啊,不简单不简单! 紫丞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鬼主意,左右不过是报刚刚那一箭之仇呗。不过,“刘关张”?应该不是那三个人吧?否则,怎会一起出现在这种地方? 的确不是! 苏袖很后悔,她该听叔父的话,躲起来不出现的,这三个人过这么久居然还死性不改,仍旧一样让她无语到极点。 “哦哦哦哦哦——我美丽的女神——果然……果然……” “呜哦哦哦——大哥——我们不是在作梦吧——” “啊啊啊啊啊——大哥——真的是高贵强悍美丽无双的袖女侠啊——” “哦哦,我们美丽的女神——请让我们再次见识你那锋利无匹、灵动如神的飞虹双剑吧——” 紫丞有些愣住,这三个人…… 楼澈则是幸灾乐祸地大呼痛快,“这话说得是极是极!男人婆,没想到世上居然真有人懂得欣赏你的“高贵强悍美丽无双”啊——” “你给我闭嘴!”秀目微眯,寒光毕现,苏袖现在很火大,“还有你们三个!不要老是说这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老大!袖女侠生气了!” “哦哦,我们的女神,没想到你生起气来还是一样美丽动人啊!” “老二,不要再说了,不然我们又要害袖女侠额上青筋多一条了!” “哦,好好好——袖女侠你不要生气啊,我们闭嘴站旁边就是了!” 很好!终于安静了!苏袖满意地点头,一转身,却正看见身后面貌各异的人群,其中无比突出无比耀眼的就数某人那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 欠、揍! ----------------------------------------- p。s:于是还是想继续回音~~~熏风午原真素个告白的好地方啊好地方~~~~~~~~(^o^)/~ 第六十七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缘由 折腾了一整天,这熏风午原的居民都太过热情,因为紫丞的初次到来,居然还准备了篝火晚宴,席中最热闹的戏码无疑又属楼澈和苏袖互损斗嘴,还有那刘大、关二、张三的笑场告白。 更难得的,是苏合从酒窖中取出的酒,虽只一坛,大家一人一碗,却也喝得很是畅快,当然,唯一不满的,就只有楼澈大爷了。 “凭什么本大爷的熏风要这么多人平分啊!”喝不够啊喝不够,楼澈左右瞟瞟,芳香扑鼻,让他心里很是痒痒。 “你哪只眼睛看出这是你的酒了?”苏袖大口下肚,这熏风她已喝了好多年,所以,倒也不那么矫情地还要细细品尝一番。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某人欲求不满给她抢过去。 果不出所料,楼澈抓住紫丞跟苏合聊天的空档,一把就将他的酒碗夺过来,剩下一半全进了自己肚子,丁点未剩。 紫丞先是一怔,却也不恼,仍旧跟苏合说话,苏袖却直翻白眼了,“假仙人,你是醉死鬼投胎吗?居然还学小孩子抢人家东西!也不害臊!” “干嘛要害臊?”楼澈嘿嘿一笑,大方地搭住紫丞肩膀,“弹琴的还欠着本大爷的酒,半碗可是不够呢,弹琴的你说对吧?” 紫丞起先不置可否,但略一沉吟,仍旧轻轻点了点头。 苏袖于是挑眉,“我才不信紫丞兄弟会欠你什么债,嘿!依我看,分明是你看他好说话,逮着机会就趁机勒索!” 随口说说,就是大半个事实。 可楼澈却完全不想承认,嘟囔着嘴一偏头,正对上那双晶亮的紫眸在火光中熠熠,狡黠得惑人,楼澈顿时面红,冲苏袖低吼,“男人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正中下怀,苏袖也恰好说累了,不想再跟他磨嘴皮,便干脆站起身,对苏合道,“叔父,我去毡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话音甫落,苏袖一抬眼,看见对面坐着的三个人,六只眼睛泛着热切的泪光,正亮闪闪齐刷刷眼巴巴地望向自己。 她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扪心自问,苏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 “袖女侠,我们也能帮上忙吧!你莫忘了我们三人对您指着月亮发誓的那一日啊!” “是啊是啊!我们美丽高贵又强悍的女神——请努力的指使我们吧!” “呜哦哦哦哦哦——呜哦哦哦哦哦——!” “老三,为什么你只有‘呜哦哦哦哦哦’?会不会对女神太失礼、太没有诚意了!” “不,大哥!你听我说!因为我此刻的内心,就如同我所想表达的,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呜哦哦哦哦哦’的激情啊!” “呜哦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看来我真不该允许他们留在这里的。”咬牙自语,苏袖拳头咔嚓作响,她觉得自己现在急需一个什么东西泄愤。 最好是,仇人之类的。 “什么?请您尽管大声吩咐!我们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努力为您办到的!”刘大带头宣誓,热情满满。 “……”沉默,心知要打发掉这三个爱心多到没处花的家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苏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请你们先准备几杯热茶和几桶热水吧……” 紫丞兄弟远到而来,要好好招待。 苏袖这样打算,却哪知—— “呜哦哦哦哦——大哥,我不行了——” “呜哦哦哦哦——大哥,我也是——” “老二、老三!你们振作点!你们怎么了?!” “因为女神她——!” “女神他他他他他——!” “要洗澡啊——!” “呜哦哦哦哦哦——!” 深吸气深呼气,苏袖强迫自己镇定,不去理那些头脑不正常的家伙,迈着大步就向毡房走去。 留下三人组开始大展身手,外加楼澈笑得幸灾乐祸东倒西歪,众人无语。 ************************************************************************* 是夜,熏风午原的居民们都早早回帐篷休息了。紫丞洗了个热水澡,却觉神清气爽,并无睡意,便想出去走走。 夜间的大草原,温度有点低,风吹着很有些醒酒的效果。 紫丞不知是不是熏风真的那么浓醇,不过半碗下肚,居然也让千杯不倒的他有种微微熏然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舒服。 走着走着,不觉已来到帐篷群之外的一处开阔地。紫丞顿住脚步,他看见,前面草坪上正躺着一个人。 想了一想,紫丞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紫丞兄弟,太好了!你还没睡!”刚走没几步,却见苏袖从前边毡房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冲自己招手。 紫丞于是走上前,“还不是很困,苏袖姑娘有事吗?” 苏袖略微皱眉,神色担忧,“紫丞兄弟睡不着,是否床铺不合意?” 摇摇头,紫丞斟酌片刻,却又觉得现在说点真心话倒也无妨,便微微一笑,“苏袖姑娘误会了,紫某今日很高兴,算精神过头?” 苏袖一愣,没料到看来很拘谨的他居然也会打趣,尤其那一笑看去,比白日里竟还要漂亮三分。 “……唔,仔细看看,他长得居然比那个假仙人还要好看,难怪她们左一句美丽,又一句漂亮的!甚至连变心这种词都搬出来。” “这年头是怎么回事,男人长这么好看不是只会让女人伤心吗?” 苏袖自言自语地暗暗思量,浑然未觉自己此刻眼神盯得紫丞很不自在,“呃,苏袖姑娘还有事吗?若是没有的话,紫某想先去休息了。” “嗯……哦……”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苏袖讷讷应了两声,面上有些发热。 紫丞礼貌一揖,转身便走。 “啊!哎,差点忘了,紫丞兄弟你等等!”苏袖几大步追上他,一边还拍着自己脑袋很是抱歉的样子。 顿足回头,紫丞却忽觉手中一沉,苏袖居然将先前那个酒坛递给他,“喏!这是叔父特别给你的,熏风午原的传统,新来的客人如果能被大家喜欢,就送熏风做表示。” 说完,又似想到什么,补充道,“你可别拒绝,今日假仙人过分,害你没喝好,这坛啊,可一定要藏稳了,千万别给他发现!” 紫丞微愕,唇角却不自觉微微勾起,但,还没等他说出谢过的话,苏袖眼光已是越过他,看见那草地上躺着的人。 “哎呀!假仙人又睡在外面了!刚刚我们说话,他应该听不到吧?”苏袖略有些懊恼,但紫丞却从她的眼神中,还看出了那么些心疼。 “楼兄当日初来的时候,可也曾得过这样一坛酒?”紫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状似不经心地一问。 苏袖微微笑了,“何止初来的那一坛,据叔父说,他师兄是这里的常客,隔段时间就会来一趟,恐怕,从假仙人会喝酒开始,就已经尝过熏风的味道了。” “他……师兄?”紫丞微微皱眉。 “对啊!“苏袖撇撇嘴,“也不知假仙人从哪里修来的好福气,真叫人眼红!” “苏袖姑娘见过他那位师兄么?” “见过的!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看到,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现今一算,也就该二十出头吧,想来,假仙人那师兄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居然能对他这般好,像亲哥哥似的。” “十四五岁的少年?”紫丞略一沉吟,脑中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 “是呢,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给人感觉很稳重老成,尤其是说起假仙人的事,就会愈发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他,经常跟苏袖姑娘说起楼兄?”紫丞迟疑着问,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紧张。 苏袖却没发现,只是望向楼澈的目光,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嗯,他每次来熏风午原,都会跟我叔父说些假仙人小时候的事……但又很奇怪,他时常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会连续几次重复着讲同一件事,就像……” “什么?”紫丞轻问,语气里有些不确定的猜测。 “就像假仙人怕黑,每次来,他都会跟叔父讲到,直到几年前,他再也没来过之后,叔父就将这些事告诉了我,他说,那个人似乎是希望,能有更多人帮他记得。” “帮他……记得?” “是啊,我也觉得不太理解,记忆,是可以由他人代为保存的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一旦忘记,那又和别人的故事,有什么不同?” “……” 是呵,记忆属于自己。 只是,一旦自己的记忆也变成了别人的故事,那么,又该选择遗忘,还是珍藏? 第六十八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熏风 脚下是柔软的草地,紫丞就这么,抱着熏风站定。 风鼓起衣袍,袖中都盈满寒凉的气息,但他却浑然未觉,仍旧只是俯看那躺在地上的人,距离不过咫尺,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离他这么近。 心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发颤,紫丞转身欲走,却是不及。 “唔……本大爷好像闻到什么味道!”楼澈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恰好看见紫丞背对他,环着手的姿势,“咦?弹琴的,你拿着什么东西?该不会是……熏风?!”迅速一个鲤鱼打挺,楼澈二话不说就将那坛酒抱个满怀。 闻一闻,顿时两眼放光,“真的是熏风!哇!弹琴的,你实在太了解本大爷了!来来来!我们一起喝个痛快!刚刚人那么多,本大爷都没尽兴!快来快来!”楼澈使劲招呼着,将紫丞按在草地上,自己也坐下来,靠在他身边。 一手拍掉封泥,楼澈咕咚咕咚就是几口下肚。 暴殄天物,紫丞看着他豪爽的动作,几丝酒液如小小溪流,蜿蜒着从下颌处流下,延伸至衣襟领口。 回环的轨迹,像什么割裂的印痕。 紫丞突然有些笑不出来。 “紫丞兄弟,假仙人怕黑,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吧?” “其实,我最开始知道他这毛病,还觉得幼稚得可以,却在知晓缘由过后,只觉得……他真是我见过最坚强、最不可思议的人。” 不可思议…… 苏袖的话犹还在耳边回荡,紫丞怔怔地看楼澈喝酒,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涩涩的有些难受。不愿再想,紫丞一把夺过楼澈手中酒坛,也学他的样子就那么往嘴里灌。 “哎……”楼澈先是愣住,马上反应过来便连连拊掌称赞,“好样儿的!果然还是弹琴的你最对本大爷胃口!” 紫丞未有应和,仍旧一门心思喝酒,甚至连气都不喘,卯足了劲就直往下灌。 于是,才高兴了一会儿,楼澈便很快发觉他不对劲,连忙抢回酒坛,微微皱起眉头,“弹琴的!你不会又想一个人喝光吧!” 紫丞擦了擦唇边下颌的酒液,突然心情大好,“楼兄不是很擅长拼酒么?那便谁抢到谁喝,怎么样,敢不敢?” “嘿!天下没有我楼澈大爷不敢的事!你尽管放马过来吧!不过本大爷可事先说明了,到时候这剩下的酒若都被我喝光,你可别说本大爷小气,没分给你!” 紫丞朗声一笑,神情间亦是志在必得,“楼兄何妨试上一试?” 话音甫落,便抢先一手燕落无声,猛地探向楼澈右腕,却被那人一记绕身回环给轻巧躲了过去,抬起酒坛就要偷上一口。 紫丞哪准他得逞,又掌刀带风,从中切下,楼澈只得暂时护住酒坛,躺在草地上一个翻身,右腕高举,半滴也未溅出。 紫丞眸中精光乍现,身子半撑,左臂宽袖一式风卷残云,似要将酒坛从对方手中掀掉。楼澈见势,赶紧手腕一抖一低,朝自己头顶避开。却哪里知道,这样恰好中了紫丞声东击西之计。 狡黠一笑,那堇衣的人影在宽袖遮蔽下突然欺上楼澈胸前,就着他右手微斜的姿势,张口咬住酒坛边缘,下颌用力一沉,壶口半倾,甘冽的美酒便顺着淌入口中,还有一些,沿着那精巧的轮廓,或蜿蜒直下,或汩汩滴落。 落下的,正巧滴在楼澈唇上。 而同时散开来的,还有那墨玉般的长发,垂落胸前,如一张迷魅的网,铺洒在这动人的夜间。 草原,清风,苍穹,繁星。 堇衣,青丝,美人,醇酒。 最是那般亲昵宛转的姿势,半倚半就,欲语还休,一醉便是整个天地。 动作完全停住,连视线也再无法移开,楼澈已经,彻底被这样的紫丞所震惊、所迷惑,只得下意识微微张开嘴,让那醇美的液体沾上舌尖。 还是熏风,还是他所熟悉的,多年都不曾改变的味道。 只是这一次,陈酿熏然,还夹杂了些恬淡的、微冷的,像是冬日初开的,梅花的幽香,像是,那无意的两次,嘴唇相靠的甜蜜…… “楼兄,你若再不反击,紫某就不客气全喝完啰!”微微一笑,不知何时停下来的紫丞重又作势要去咬那坛口。 楼澈恍然回神,迅速收回僵硬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咕咚咕咚大口下肚。不过,这一回,紫丞没和他抢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喝酒,直到整个酒坛都竖起来,直到又一次,空了熏风。 深沉眸底,有种迷离的温暖,就像喝醉了的人常有的那种眼神。 “弹琴的!你使诈!居然只给本大爷留了这么一点,都不够塞牙缝的!”楼澈将空坛子扔到一边,目光飘过尚还半倚在自己胸前的紫丞,俊朗脸庞不知是被酒意还什么别的东西悄悄晕染。 “呵……兵不厌诈,楼兄难道没听过?”紫丞笑容温婉,但眼底星光却闪烁狡猾。他喜欢看楼澈这样的表情,说实话,很可爱,让他忍不住想逗他一番,而这人,似乎从来,都能容忍自己,似乎无论怎么生气,之后,仍旧会回到自己身边。 这样的……楼澈…… “好你个弹琴的!敢跟本大爷耍花招,看等你身体全好了,本大爷非把你打个落花流水不可!你就等着瞧吧!” 楼澈说不过他,便只得又抛出那早就说过无数次的、却不知有没有兑现之期可言的威胁。 紫丞仍旧恬淡一笑,只是那笑间,无端竟多了些凄凉的波痕,漾在眼底,似一望去,就走过了许多年。 沧桑。 无数次重复的话语响在脑海,他说,弹琴的,你还欠着本大爷的架,可不能赖掉。 然,若真到了动手的那一天,楼澈,你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是否,也会和“他”一样? “帝台,你告诉我,所谓的邪魔歪道,就活该被诛杀吗?为着你们那些替天行道的理由?” “那些人为恶已久,确实死有余辜。” “那正派中人如有为恶又该如何?” “……也是诛杀。” “既然如此,正派中人也会作恶,邪派中人该也有行善,为什么你们所谓的邪派中人就全部该杀呢?我可从未听说过谁要杀落仙谷的人还会问问那人是好是坏的,他们都只认落仙谷。” “这……为维持正义,会错杀一些人也是难免……丞儿,不要因此就跟我吵架,你该知道,这些东西对我们根本毫无影响。” “那师父呢?勾陈前辈和腾蛇前辈呢?如果有那么一天,必须对峙,对你而言,是否也毫无影响?” “丞儿,不要为难我,你明知道……” “……我了解了……” 淡然一笑,紫丞忽而明白了,那个当时就已说出口的“了解”,却原来是,直到今日,才总算真真正正地明白过来,帝台与自己的分歧,究竟是出在哪里。只恨当时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居然从来都未看清过。 所以,帝台,你便是经过了那样的训练,才成了如今这般冷血吗? “流影门的弟子,从五岁学习入门心法的时候开始,便要学习怎样杀人,在黑暗中,诛杀‘邪人’。” “他们有一处密室,密室的大铁笼子里关着的,都是江湖上所谓的作恶多端的坏人,被废了大部分武功,活着关在里面,很多都已精神崩溃。” “每当新入门的弟子被送进去,就会从铁笼子里放出来一个,然后,密室大门便被关上,一天一夜之后,再来看,如果新弟子能成功诛杀那人,那他便取得了修习下一门武学的资格。” “如此反复,武功每精进一层,就意味着,要那样杀掉一个人。” “其实,假仙人的师兄,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记得,那任务其实很容易,那些被废了武功又精神失常的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安排,也只是为了测试那些新弟子,心够不够狠,诛邪的意志够不够坚定。” “自流影门创始以来,这规矩便一直存在,也从未出过问题。” “却没想到,到了假仙人,他……却怎么也不肯杀人,一年的时间,每天都被关在里面,除了隔天他师兄会去给他送东西,他师父偶尔会来训诫,便再没有别人知道,他在里面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最后,没有办法,假仙人浑身是伤,最重的一道伤在背上,他师兄说,那才六岁的孩子被他背出来时,奄奄一息,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到底还是不忍心继续下去,且他师父看出,假仙人是练武的奇才,放弃太过可惜,便仍是收了他为徒。” “说起来……真的会让人觉得心疼呢!那样一种训练方式,那么残忍的过程,恐怕也只有他这般开朗率性的家伙,才能有幸没有成为一个杀人工具吧?” …… 楼澈,我想,我已经愿意相信了,你那日,在洛阳客栈的屋顶上,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正邪善恶,要凭良心去判断,才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或许,早就已经相信了,只是时至今日,才肯承认,自己是信你的。 楼澈,谢谢你。 第六十九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心解 辗转反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眼一睁,又是满天的星子,晶亮晶亮,仿佛可以直接照进人的心底。草原之夜,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连空气都似沾染上绿茵的清香,淡淡的恬然滋味,渗入鼻端,应是还有些安神的作用。 但这些,对此刻的楼澈来说,却是完全失了效果。 脑中一直不停闪烁,全都是紫丞刚刚离去时的样子,不知心头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很想留住那人,却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倒回去假寐装睡,可耳朵依然大张,听那草叶的窸窣声越来越浅,直到消失不闻。 又是猛一翻身,楼澈一手枕住脑袋侧躺,却终于忍不住昂起头,伸长脖子望向某个方位。 毡房亦如星子,却不知,他所住的是哪一个? “唉唉!人都走远了,还看,小心眼珠子掉出来——”爽朗的女声自头顶响起,楼澈身子猛然一震,急急弹坐起来。 “男、男人婆,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乱跑乱叫的干什么?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等等!不对!你刚刚说什么……难道你一直在旁边偷看?!”嚷嚷得比往常更厉害,聪明人都不用细瞧,只听那语气,就能猜到,楼澈此时,该是什么表情。 “呦,假仙人居然会被吓到,难得啊难得,莫不是心里有鬼,才心虚成这样?”居高临下,苏袖笑得颇有气势。 “你……你心里才有鬼,本大爷光明磊落得很,才不会心虚!”相比之下,楼澈就没底气得多了。 似乎是被窥探到重要秘密般,气急败坏慌张窘迫一览无余,果然是,从来都藏不住心思的直性子。 “假仙人,真是没想到啊……”悠悠叹口气,苏袖一手支住下巴,探究的眼神绕着楼澈上下左右地打转,脸上笑容神神秘秘,直让他身上有些发毛。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男人婆,你很奇怪耶!”仍旧嘴硬,但其实,说不心虚是假的。 可回想一下,他楼大爷也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啊?不就是刚刚……刚刚偷偷想了下弹琴的,可这……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嗯哼!我奇怪?假仙人,真正奇怪的是你吧——”手一摊,苏袖无奈地坐下来,虽说原先还有些不敢置信,毕竟这种事,就算只稍稍猜测一下,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就已经十分恰当了。 “男人婆你开玩笑吧?本大爷这么正常,哪里奇怪了?”心跳隐隐有些加速,楼澈继续嘴硬,但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最近确实奇怪得很。 都是那该死的弹琴的,害本大爷被男人婆揪到把柄来嘲笑! 楼澈心里愤愤。 “不承认?那好,假仙人我问你,你刚刚鬼鬼祟祟的,在想谁呢?”苏袖见楼澈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忍不住白眼。 楼澈于是傻住,她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人? 不确定地看了看苏袖,那神采飞扬的女中豪杰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瞅着自己,分明是要追问到底的较真态度。 这下可好,搞得倒像战场杀敌了。 “……” “啧!不说是吧?不说那就……” “等等!不就是句话,本大爷还怕了你不成?说就说!本大爷刚刚在想弹琴的!不是鬼鬼祟祟,是正大光明,怎么样?一点都不奇怪吧!” “……” “……” “是……不奇怪……” “哈哈!本大爷就说嘛!好了男人婆,本大爷这么好心解了你的疑惑,你要不要再送本大爷一坛熏风?” “……原因呢?” “啊?” “原因,为什么,会想紫丞兄弟?” “……” 为什么,会想他? 是啊,明明就是近在身边的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几乎称得上朝夕相处,为什么,还会这么想他? 下山以来,会想师父,会想伶叶先生,会想师兄,会想那些熟悉的朋友,甚至,连熏风也会想,都是,经过时间久了,静下来时偶尔会浮现脑海。 这样,才称得上,想念吧? 可又为何,会想紫丞,到了,每一颦每一笑,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时时刻刻,都放在心里的程度? “你也不知道,是吗?”苏袖轻轻叹口气,细长的眉微微皱起,是标准的柳叶刀裁,飞扬中透着股英气。 “这……想就想了,本大爷做事从来不管那么多原因!”心事被人看穿,楼澈索性扭过头,随口回道。 苏袖于是微微笑了,这确实是她所知道的楼澈,率性而为,随心之向。也正是这样的他,深深吸引她,却也让她早有预料,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她。 所以,早就释然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竟已到了这种程度。可,就是这种程度,放在楼澈身上,才让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只觉得,或许真正,称得上自然。 确实,他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的人呵…… “很久了吧?”苏袖忽然笑问,又见楼澈一副不明所以的傻傻模样,秀丽的丹凤眼眨了两眨,语气已经笃定,“你这样想紫丞兄弟,已经很久了?” 楼澈无法反驳,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也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暗暗再将某人狠狠骂了几通。 苏袖于是愈发了然,“那他呢?知道么?” “你说弹琴的?”楼澈本就心里忿忿,现下听她问起,更是怨气冲天,“他当然不知道,本大爷怎么可能告诉他,还不被他给笑死,那个没良心只会毒舌的笨蛋,就知道成天惹一身伤来给本大爷找麻烦!” 所以,你就这么,一路憋到这儿? 篝火会的时候,苏袖听他们讲起同行的经历,虽然紫丞仅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但楼澈却眉飞色舞说个没完,从那些叙述的字里行间,苏袖也大致能猜到,他是何时动了那份心思的。 而紫丞,他究竟怎么想,她无从知晓,但至少,她看得出来,对楼澈,总还是有些不一样。只是,到底为什么不一样,却又…… 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绝望的感情,如若不能两情相悦,便会比一般的情况,更能折磨人吧? 那么,给他一个争取的机会?否则,依靠某人不谙世事的脑袋,或许真该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假仙人,”苏袖深吸了一口气,忽而一笑,“我想,你喜欢上紫丞兄弟了。” “什什……么?”楼澈睁大眼,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结论给惊到,居然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脑中那两个字如同两道炸响的闷雷,一直在胸口回荡,声如洪钟。 喜欢…… 他喜欢……弹琴的? “喜欢一个人,会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会常常念起他,会关心他的一切……” “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让他快乐,是会想陪着他,是会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的……” “但其实,人都有私心,你若是很喜欢谁,更会想完全拥有他,完全将那个人据为己有,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然而,喜欢要能美满,却也是两个人的事情,除非他也喜欢你,否则,你能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大于快乐。” “所以,喜欢一个人,你会希望,他也喜欢你。” 苏袖转过头,直直望向草原尽头,与天相接的地方,一片昏暗,看不清轮廓,而那些星子,依旧灿烂,只消抬起头来,就能一颗颗数得清楚,但就是,数不尽。 心下不知为何,竟泛起些释然和放松,苏袖缓缓勾唇,由衷一笑,像是长久郁积的情绪都随着刚刚那些话渐渐消解,只留下淡淡的甜蜜,这一次,没有遗憾。 “假仙人,如果你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便是喜欢了。” 喜欢,想让他开心一些,想一直陪他面对所有困难,即使知道他是与自己同样强大的男子,虽然身体不好,心智却坚强到异于常人……可是,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想让他,多看见自己一些,多对自己微笑;想让他,也像自己想着他那般,同样地,想念自己。 每一次,看见他眼中的疏离,听见他对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就好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分离。不敢想象,有一天,若是离开他,自己会怎样,他,又会怎样。 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所以,是喜欢上了吧? 喜欢上了,温柔的,沉静的,甚至冷漠的,残忍的……无论哪一面的紫丞,都能牵动他心内最细致的那一根弦,扯得生疼,却又甜蜜。 喜欢……原来如此…… ------------------------------------------------------ ps:告白啊告白~~~~前奏啊前奏~~~~(^o^)/~ 第七十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告白 喜欢要能美满,是两个人的事情,除非他也喜欢你,否则,你能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大于快乐。 喜欢一个人,会希望,他也喜欢你。 …… 楼澈站在紫丞毡房之外,脑中全是苏袖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像魔咒般蛊惑着他,甚至让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和动作,直到…… 手抬起,欲碰上软软的绒布门帘,却才触到,便被另一只手从里面掀开。 堇衣素雅,公子如玉,紫丞抬眸,正对上楼澈专注中透着点慌乱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似乎,更大胆更直接,像是有什么薄薄的迷雾正在缓缓散去,愈发清明,也愈发……让人止不住动容,却又不敢直视。 心猛地一跳,紫丞借颔首打招呼的动作微微低下头,避开楼澈视线,“楼兄,这么早,有事么?” “弹琴的,我……我有话跟你说!”着急出声,楼澈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就那样说出来?会不会太没面子?弹琴的肯定会嘲笑自己……可是,扭扭捏捏才不是他楼澈大爷会干的事! 嗯!决定了!就直接说! 不过,紫丞可不会乖乖在这里等他瞻前顾后考虑那么多。楼澈有哪里不对劲,他看得出来,而且,这种不对劲,不是他现在所希望。 “楼兄,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紫某先去找苏合长老辞行。”紫丞疏淡道,眼光只稍稍瞟了眼楼澈,便径自绕过他向主帐走去。末了,又似想起什么,顿足补了句,“楼兄去看看苏袖姑娘吧,也代紫某问候她,等等我们便上路。” 留下楼澈呆立原地,本来要说的话似被他那态度浇了一盆冷水,从昨晚一直鼓胀到现在的满腔热情几乎要被淋个彻底。 不过是听本大爷说句话,连这个时间也没有吗?楼澈这才恍惚有所察觉,他好像,完全比不上紫丞肚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事务来得重要。 “可恶——!本大爷才不信邪,你那些藏着掖着的宝贝事情,总有一天,本大爷非得给它翻个底朝天,看你还拿什么装高深莫测!” 狠狠发下豪言,楼澈几个健步,也朝主帐冲将过去。 刚到得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楼澈神色一滞,竟鬼使神差停在那里,清洌的眼瞳不停变幻着颜色,最后,融成寂寂如墨,深邃黯沉,宛如暴风雨前,西天最幽远的层云翻卷。 主帐内,紫丞眼神亦算不得平静,“苏合长老,您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动用真气?” 苏合轻抚了下胡须,轻叹口气,略带些惋惜道,“确实如此,我祖父是苗疆人,千日黄泉就是那边流传的不解之毒,现在已无人在用,昨日观你面色,我本来还不敢确信,但你自己既然都已知晓了,那便定是它没有错。” “而且,方才替你把脉,我发现,你先前中过毒,但因为千日黄泉的效果,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伤了身子,却是肯定的。” “……”紫丞手搭在琴弦,微微有些收紧,“那些,我都已经知晓,只是,当功力仅剩一成,就不能再使用内力了么?这……紫某恐怕,很难做到。” “倒也并非完全不行,”苏合见紫丞坚持,料想他必是还有要事在身,这后生晚辈本是很叫他欣赏的,不然他也不会把自己祖传的压箱底的医术再拿出来现人,“但要切记,不可太过勉强,否则,功力尽失之后,就算千日未到,你也可能会先……” 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或者说是,没忍心说出口,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突兀传来一阵扑啦啦珠串敲击的声响,二人转头望去,竟是楼澈猛地掀开门帘,带动那上面叮叮咚咚的银质饰物剧烈摇晃,音调杂乱无章,仿佛连同人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早晨的阳光有些微红,自那高大挺拔的人影背后射进帐内,压迫得紫丞眼睛有些生疼,匆匆别过头,对苏合客气几句告别之语,他便站起身,状若无事般,对楼澈微微一笑,“楼兄,你也好了么?那我们就出发吧。” 很好,到现在,你还给本大爷装傻?很好,很好! 楼澈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偏偏那人还一副如常态度,怎能不把他逼到发狂?几大步上前,伸手大力一扯,楼澈抓住紫丞右手手腕,便生生将他拖出帐外。 草原上早起的人们有几个恰好看见这一幕,都纷纷面露惊诧之色,以为这两位广受欢迎的客人要动手,想都没想就要上来劝架。 楼澈虽在气头上,可到底未完全丧失理智,便一把拦腰捞起紫丞,施展飞云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苏合出账时,便只看得见那青白淡紫的影子,化入一片绿地。 **************************************************************** 几乎是用扔的,楼澈当真被逼急了,竟似一点也不想去管紫丞死活,直接将他丢在草地上。然而,这也只是赌气做给某人看的,实际,在余光不经意扫过那微蹙的眉峰时,心头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丝自责。 强迫自己别过眼,楼澈刻意冷下声调,“你不是怎么都死不了嘛,还在乎这点小摔小痛?” 紫丞略略撑起手臂,坐直身子,唇边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却并不答话。 楼澈猛然转过头,居高临下逼近他,“你不是中了毒都可以一声不吭,受了伤还可以活蹦乱跳,甚至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没事吗?” 仍旧无言,但那十指纤长,却已然深深扎进晨露沾湿的泥土,借着青草叶片,掩在其间,只露出莹白手背。 楼澈几乎想上前把他揪起来狠狠痛揍一番,“怎么?又不说话了?是啊……现在想起来,你说话的时候很讨厌,不说话的时候,却更讨厌!” 身躯一震,紫丞心头有些发颤。 讨厌……是么? “瑶井那次,洛阳那次,江陵那次……每次都有受伤,每次都有中毒!”楼澈声音不稳,现在想来,那些深深折磨过他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原来,根本不是紫丞命大,更绝非侥幸,甚至,那三次,无论哪一次都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只是,因为那什么千日黄泉,他才能活下来,还能静静地在这里,任由自己发泄怒火,却不肯说出一个字来向他解释。 就是这样,从来都不信任,从来都不重视,从来都不屑他的关心。 “呵呵……”楼澈忽而轻轻一笑,像是全身力气都被先前那些话抽走一般,颓然跌坐下来,双手抱头,身躯微微蜷缩着,自嘲一般,笑得更加厉害。 肩膀蓦然一丝轻颤,紫丞极细微地摇了摇头,长发顺着他动作滑落下来,丝缎一般,依依缠在胸前。 “弹琴的!你够厉害,本大爷算是见识到了,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本大爷没辙,甚至能让本大爷承认自己笨得可以,恐怕……也只剩下你了……” 楼澈抬起头,眼神直直望向天际。明晃晃的阳光,扎进眼底,瞳孔怯怯得畏缩起来,但仍旧清澈得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你说……你是不是背地里还偷偷笑过,本大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觉得本大爷很呆,很笨,所以,总要拿来耍一耍?” 嗤鼻一笑,楼澈转脸看向紫丞,对方也正好被他这话激得抬眼,于是,四目相对。 紫眸清影,彼此倒映,一层一层,仿佛往还不灭的因缘纠缠,在这一瞬间,就注定了永无休止的命中轮回。 恍惚觉得,前尘梦里,仿佛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凝眸望断。 依稀,是飘着雪的时节,漫天华彩,素裹银装,那人紫袍翩然,长身玉立,然后,在琴音幽幽绽开的时刻,对他,温柔一笑。 似真,似幻,疑梦,疑痴。 无法抑制,楼澈欺身上前,靠近紫丞,右手缓缓抬起,轻柔点上那张容颜,让他魂牵梦萦,却又让他心疼不已,总是那么苍白、微凉、不真实的容颜,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般,琉璃玉面。 指尖的触感,很温暖,紫丞微微眯起眼,任那轨迹,划过眉心、眼角、鼻端、侧颊,然后,是一个恍如蝶翼的轻吻,温柔地落上唇瓣。 轻轻的一点,几乎都无法察觉任何压力,传递过来的,只有温暖。 熟悉的温暖,一如从前,一如遥远。 “弹琴的……”楼澈低唤了声,紫丞睁开眼,却忽觉身子一歪,整个人都被他密密拥入怀中。 狂烈跳动的心与自己紧紧相贴,灼热却舒适的气流环转漫溢上来,融融渗入衣衫、渗入肌理,渗入身体里每一寸寒凉的领域。 “你知道么?本大爷昨天夜里,才刚刚想通了一件事……本大爷,我……” 紫丞恍惚觉得,他已经,越来越迷恋这份温暖,明知危险,却又像飞蛾扑火,总也想,试一试那烈火焚身的滋味。 激狂过,燃烧一回,就算结局是化作灰烬,带着他所给的余温,会不会也比独自呆在冰冷的角落,要好受些? “喜欢你……” 愣住,紫丞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深紫的眸子宛若瞬间失去焦距,呆呆地直视前方,前方,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茫然。 仿佛黑夜已经过早的来临,仿佛那他早已预料的一日,就在现在,将他牢牢困锁。 楼澈?他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身躯蓦地开始发冷,隐隐透出,像是秋凉的霜雾,比冰雪要温暖些,却更捉摸不透,更容易,碰了,便是消散。 楼澈收拢双臂,将头埋入紫丞颈侧发间。幽冷的梅花香飘忽不定,让他禁不住心头酸疼,轻轻含住那柔软小巧的耳珠。 缓缓地,郑重地,又说了一遍—— “紫丞,我喜欢你。” 第七十一章 熏风始知情已真 之 拒绝 他说—— 紫丞,我喜欢你。 第一次,听楼澈唤出自己的名字,以这样珍惜的语气,仿佛在唤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连呼吸也可以停止般,或者说,唤出那两个字的同时,将心也一并双手奉出,再不属于他自己。 凄然一笑,紫丞缓缓抬起双手,按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然后,微微使劲,坚定,不容置疑,直到,楼澈终于肯放开他。 晶亮的眸,通红的脸,可以想见,就是刚刚那句简单的话语,究竟花费了楼澈多大的勇气,而他可能不知道是,紫丞接下来所说,亦是同样。 “楼兄,对不起。” 他如是回答,目光诚恳,却面色苍白。 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楼澈一时有些会不过意,讷讷反问,“弹琴的,你说……对不起,是……?本大爷就想知道,你……你喜欢我吗?” 深吸一口气,紫丞看进楼澈眼底,语气冷漠,“对不起,楼兄,我,并不喜欢你。” 楼澈愣住,英挺的眉峰缓缓开始聚起,眼神里有些不确定,还有些,淡淡的寂寥,但更多,还是坚持。 可再坚持,仍旧无法,让紫丞神情有丝毫松动,他仅是淡淡一笑,温柔有礼,“楼兄,紫某当你,是朋友。” 朋友? 楼澈眼神微黯。 朋友……原来如此。因为只是朋友,所以,那些事,可以不用跟他说,可以瞒着他也照样心安理得,可以受了伤便独自承受,可以在此刻,露出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表情? 弹琴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很伤人呢! 也对!不过是朋友,说出拒绝的话,便可以不必有所顾虑吧?仅仅,只是朋友而已,如自己以往遇到过的,聚首时,可以一起喝酒,可以一起打架,可以一起游山玩水,而一旦分开,又是相处异地的两个人,谁也可以不必太过挂心。 但楼澈明白,他对紫丞,再不可能做到,如朋友般,道一声珍重,便仍能重回孑然潇洒。 已经,放不开的现在,他不愿,仅仅只是他,相交一时的朋友。 那种,潜意识里所希望的,更加亲密的关系,楼澈虽然仍旧不太懂,却始终觉得,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要的,不是朋友,不是…… 而他却说,只当他,是朋友。 “所以,这算是拒绝?”楼澈忽而笑道。 紫丞微微一怔,随即默然点了点头,楼澈的笑容太过灿烂,让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便只能这样,一颔首,道无情。 “好!本大爷知道了!”楼澈晶亮的眸子闪闪发光,像昨夜里紫丞见过的长庚星,在天一隅,久久不灭,“你不喜欢本大爷没关系!本大爷不勉强你,但是……弹琴的,本大爷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以前说要保护你,那就一定会办到,你可别偷偷跑了,让本大爷落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恶名!” 紫丞心神微乱,完全没料到楼澈居然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收紧手下攥着的草叶,紫丞淡淡看他一眼,清冷的眼里不带一丝情绪。 “那日所说的话,紫某并未当真,楼兄大可不必如此,为一介小承小诺劳心费力,太不值得!” 这样说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疏离,紫丞以为他拒绝得这般彻底,将二人那些算得上亲密的联系一一扯断,就能让楼澈气急走人。 然而,他错了,楼澈的反应全然不在他预料之内,甚至仍旧笑着,面容明亮得没有一丝阴霾,澄澈的黑眸闪闪烁烁,倒映着一双人影。 “弹琴的,你可真奇怪,承诺哪分什么大小,承诺就是承诺啊!本大爷说要保护你,那就一定会保护你到底!” 紫丞微微侧过脸,冰凉的紫眸里流露出一丝动摇,但他很想隐藏。 而楼澈却已获住他双肩,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机会,“弹琴的,本大爷并不想要求你什么,但只此一件……无论如何,就这一件事,你务必要做到!” 手掌的力道稍稍加重,楼澈眼底仿佛有两簇小火苗正微微跳跃,他专注地看着眼前人,极力控制自己,放缓语气,“在江陵时,本大爷就说过,不会勉强你告诉我任何事,你想自己守着那些秘密,我可以全当不知,刚刚对你发脾气,是本大爷的错,弹琴的,我跟你道歉,但是……” “你以后,再也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紫丞微讶,稍稍转过头,就见楼澈以一种非常认真的神情看着自己,那是种会让人心跳加快的眼神。 “楼兄……”勉强一笑,紫丞想让自己镇定。 可楼澈却不肯放弃,仍旧咄咄逼人要求一个保证,“本大爷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毒会无药可医,弹琴的你只消好好保重自己,本大爷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无论是红梅幽瓣,还是其他什么,只要是你想要,本大爷都会替你夺!” “而你,只要记得,好好保重自己,就算不为本大爷,也为你爹、仙女姑娘、独眼鹰和小姑娘他们,千万不能作践自己的性命!” “楼兄……”紫丞微微勾唇,想笑,却笑不出来,眼眶瑟瑟,唤出一声后,喉头蓦然收紧,只能静默地看他。 “答应我!”楼澈坚持。 “……”紫丞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他已弥足深陷,再也无法拒绝。 “说!你答应!绝不反悔!”铁了心肠,楼澈收起一贯嘻嘻哈哈的态度,硬是要求紫丞说出口,决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让他可以一笑置之,到头来是“死无对证”。 “……”半晌沉默,紫丞终是如他所愿,轻轻点了点头,“好,楼兄,我答应你。” 似乎是对紫丞就这样答应自己觉得不可思议,楼澈颇有些不确定地再问,“真的?你不会又在骗本大爷吧?” 摇头微笑,紫丞郑重道,“楼兄,这一次,紫某若再有违承诺,便任你处置。” “你还真敢说呀!”楼澈显然地不信,任他处置?这家伙精得跟狐狸似的,怎么可能任他处置?摇了摇头,楼澈哈哈一咧嘴,“那本大爷如果要熏风一百坛,你办得到办不到?” 微微一愣,紫丞仍是颔首,“绝不食言!” 楼澈盯着他看了片刻,那态度确不似敷衍,不由心里一乐,半是打趣道,“哈哈!谅你也不敢,若真要还百坛熏风,一年一坛,那可就是一辈子啦!说不定还要欠着债,留到下辈子才还得清了!” 又是一愕,紫丞表情有些微的不自然,“……楼兄说笑了。”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啊?真没劲!都不上当的!”楼澈状似不满地一挑眉,夸张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对紫丞伸出手,“好啦!该回去了,再不上路某个家伙肯定又没好脸色看啰!” 紫丞闻言忍不住轻轻一笑,刚想抬手,却忽而脸色一变,仍是自己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垂下袖子掩住。 楼澈注意到他动作,一时有些呆愣,随即反应过来,却只能尴尬地收回顿在半空的手,然后,终是无法抑制,在身侧紧握成拳。面上阳光般的笑容亦同时失了颜色,先前一直努力维持的洒脱,此刻,都在一点一点,剥离淡去。 他,其实根本就不若表面上看来,那般没心没肺,可以对这样深刻付出的感情,就说四字——别无所求,便罢了。 不管怎样,就算没有权利要求同等的回报,也总该,让那个人深深记得吧?深深记得,那一句,我喜欢你,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不是终结,不是借口…… 纵然整天游手好闲地好像没个正经,纵然初涉江湖自己还跟个大孩子一般,但喜欢,一旦说出口,楼澈便知道,绝对,绝对,不一样了。 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而他们之间,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他完全无从知晓。 只有一句话,只有一个希望,必须说出来。 自私也好,无理取闹也罢,无论如何,他不想放弃。 “弹琴的,本大爷不管你怎么想!只要……只要你始终记得——本大爷喜欢你!就算你不屑一顾也好,本大爷还是喜欢你!” “听到没有——!” 最后四个字,是大声喊出来的,楼澈就站在原地,定定地注视那绝然离去的背影,可额前发丝狂乱,仍是几乎盖住他仅余的视线。 紫丞兀自向前走,风吹动绿地,柔柔的,波浪一阵一阵,缠绵扑打在脚踝,痒痒的,还夹杂着清露冰凉的触感。 袖中的手,十指沾染上泥土和鲜血,有些指甲甚至已经碎裂。方才,该是用了多大的劲,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 那早已,陷在沼泽里,尽管不愿承认,却似乎,再一次,脱了掌控的心。 脚步愈发加快,紫丞没有回头,他不知身后的人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他,更无法想象,那张总是灿烂飞扬的面孔,此刻,是如何黯淡无光。 可,无论怎样,隐在眼底殷殷的期盼,却仿佛只要再对上一次那双温柔的紫瞳,就可以,重新焕发光彩。 然而,紫丞仍是向前走。 步履从容,丝毫不乱。 直到,风住尘香;直到,伫倚望断;直到,无论楼澈怎么努力,也无法再在视线里,晕染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色彩。 冰心双锁,愁肠不过。 原来,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只隔着,一回头的距离。 第七十二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成都 从熏风午原出发,这一路到成都,并不算远,以腾云和驾雾的脚力,不过四日功夫,便已进得城中。 一看见满街的店市商贾,楼澈老毛病便又开始发作,兴致十足,左看右看,但到底比从前收敛许多,未有多作停留,而反倒先于紫丞,直冲客栈而去。 虽说自那天以来,二人相处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楼澈依旧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紫丞也依旧不冷不热温文有礼,但隐隐约约,又似有哪里跟以前不太一样。 到客栈歇下,再随意用了点膳,时间已是很晚,楼澈正要起身回屋,却被紫丞叫住。 “怎么了?”重又坐回椅子上,楼澈却见紫丞抬手,以一指沾了些茶水,在檀木桌上缓缓勾勒出字形。 “碧流绯影落绯血……”楼澈喃喃念道,心下忽而一惊,再顺着看去,紫丞正好写完下一行,果然,如他所料,“瑶井玉色禁玉河?!这不是公孙府那幅画上的诗句吗?弹琴的你也注意到了?” 紫丞轻轻颔首,“不错,楼兄对这两句诗,怎么看?” 楼澈听紫丞问得郑重,便再细细念过一遍,想一想道,“本大爷当日就觉得这诗古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弹琴的,你突然问起来,可是有什么线索?” 紫丞摇了摇头,随即沉吟片刻,取下颈上挂着的血玉项链。楼澈皱眉看去,才发现这血玉并不是单纯的玉石,而是有一圈镶金边,前面凸成弧形,玉质圆润,后面却很平滑。 一手扣住血玉,紫丞另一手拇指按上顶部小小的金色轴状物,轻轻一掰,那血玉居然像个盒子般豁然打开,楼澈定睛一看,其中嵌着的,不正是红梅幽瓣? “弹琴的,这……难道你的血玉跟红梅幽瓣原来就在一起?”楼澈显然是被这样精巧的物件吸引,更加觉得,原先打造这五块红梅的人实在高明。 紫丞见楼澈眼神发亮,不由地微微一笑,将血玉递给他,“紫某出生时,便有体质虚寒的先天不足之症,当时父亲正巧得了这么一块血玉,恰有暖内补气之功用,所以,便一直戴在身上。” “不过,我后来才知,这玉,是师父无意中从一处山洞寻得,而他也带我去看过那地方,巧的是,洞中石壁上也刻着这么两句诗。” “咦——?”楼澈本还在想着紫丞所说体质虚寒之事,猛听得后面那句话,顿时脑中灵光一闪,“也就是说,这诗和红梅幽瓣有关?!” 一手轻缓地敲击着桌面,紫丞注视檀木桌上的字迹,浅淡,有些正开始渐渐消失,“已经得以证实的,是这两处,‘血玉’和‘瑶井’,所以,紫某猜测,这诗中,暗藏有五块红梅幽瓣的下落。” 楼澈闻言,心下一惊,将手中血玉还给紫丞,也开始仔细考虑起来。 烛火噼噼啪啪地轻响,成都山城的夜间,虫鸟声音比别处更为热闹,但关上窗,也都被隔绝在外,清浅得几不可闻,更尤其,他们这次要了单独一个院落的两间客房,安安静静,不会有人打扰。 半晌沉默,楼澈突然猛一拍脑袋,“有了!” 紫丞闻声抬头,眼神微微发亮,楼澈又将那两句诗再在原处写了一遍,“弹琴的,你看。” “这‘绯’、‘玉’二字,各出现了两遍,上下对仗,从字面意思上看,就是‘红玉’的意思,而红梅幽瓣正是红玉,你的血玉也是红玉,而血玉中恰好就有第一块红梅幽瓣,这是其一。” “其二,这里的‘瑶井’与建业那口瑶井同命,本大爷觉得应该并非偶然,而且从这诗中一眼能看出含义的词,就是这‘瑶井’。所以,本大爷猜想,或许‘瑶井’并不只那一口,这第二句诗的意思或许可以这么理解,还有‘瑶井’存在,只不过……” 紫丞微微一笑,眼中流露激赏,“只不过,被‘玉河’所‘禁’,不若建业那么容易找到罢了。” 听紫丞如此接下去,居然与自己所想完全一样,楼澈顿时眉开眼笑,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弹琴的,怎么样,承认本大爷的实力了吧?” 紫丞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觉心下莞尔,“楼兄确实厉害,紫某佩服佩服!只是,这‘玉河’,恐怕明日我们得好好找一找了。” “哈哈!弹琴的,你放心!包在本大爷身上!”楼澈志得意满地挥舞碧落,哪里是要暗中打探的样子,分明一副要跟人干上一架的阵势。不过,却只耍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般,楼澈重新坐下,直直盯着那未干的桌面出神。 片刻之后,楼澈终于一手支颐,喃喃道,“碧流绯影落绯血……这句,又是什么意思呢?”百思不得其解,心头那种奇异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明显。 仿佛呼之欲出,却又欠些火候。 而此时,紫丞笑容微敛,正默然注视他,眼中隐隐升起些疑惑。 *************************************************************************** 玉楼,越到夜深,越是繁华。 水红色纱衣的女子斜倚在小阁栏杆上,莹莹美目映着对面闪烁的各色灯饰,烟笼月徊,鎏金珠玉,就似那年华锦绣,表面看去风光无限,实则内里,总逃不过红颜凋零之时。 “容儿!容儿!”几声呼唤突兀地打破这偏阁宁谧。 女子皱了皱眉,微微侧脸,一见来人,脸上淡淡浮起笑意,“妈妈。” 扭着满身的累赘,中年妇人好不容易上了楼,掏出花手帕擦了擦脸,方才轻斥一声,“容儿,怎么又站在这儿发呆,再过几天就是花魁节了,这次的老板可是大户,说要带着宝贝来呢,你当真没兴趣?” 轻叹一声,女子袅袅推开雕花木门,“有什么兴趣?如今这样,容儿已经很知足。” “乖女儿,”妇人忙不迭跟上前,“妈妈是过来人,这在担心你呢!我们女人家的,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早早找个合适人家从了良,后半生才有依靠。” 从良?谁又不想,只是,终究…… “妈妈,”女子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谈此事,“您这么晚了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若是没有其他要紧的,容儿想先歇息了。” 那妇人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而来,忙从袖里掏出一个卷轴,凑近女子身边低声道,“妈妈来,确实有事。” 女子接过妇人手中的东西,稍稍打开一角,顿时眼神微亮,“他到成都了?” “没错,千真万确,正是这画上的公子,”顿了一顿,妇人忍不住又道,“真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呐!妈妈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着这么标致的!” 微微一笑,女子收好画轴,低声道,“去回个话吧,明日,找机会下手,切记,不能被发现。” 应了声,妇人重又下楼。 女子略一沉吟,转身关上房门,掀开左边内室一串落地水晶帘,屋里,杏色襦裙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跟笼子里的猛隼大眼瞪小眼。 “好小青,乖小青,拜托你别根我赌气,玩绝食是不好的!”几乎哀求的语气,看得出来,她已经跟这鸟儿对峙加谈判很久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子走上前,将画轴放到桌上,笑道,“月儿,他们已经来了,你可是准备好了?” 少女一听,脸上愁云顿时消散无影,“真的!啊哈——!太好了!终于可以让我亲眼看看公子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嘿嘿,花姐姐,你叫他们什么时候下药?我好去找公子。” 女子想了一想,“明日一早,他们或许会先离开客栈四处看看,就是那个时候。” 少女凑近些,笑容狡黠,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可别弄错了哦!要用那个……让公子都没有办法,然后就只能……嘻嘻……” 清丽的面容泛起些薄红,女子摇了摇头,“你呀……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吐了吐舌头,少女娇笑,“人家这是为了公子好嘛,花姐姐看他那样,不也难受,而且据风姐姐说,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不喜欢公子了,所以我觉得呀,得给他们制造机会,不然就这么耗着,我都看不下去啦!” “是,是……月儿总这么会贫嘴,难怪公子拿你没办法。” 少女眨了眨眼,突然委屈地扁起小嘴,“可我现在也有没办法对付的家伙了。” 故作不知,女子笑问,“谁?” 少女跺脚,指着桌上笼子,狠声道,“它!” 无辜的鸟儿倨傲地昂着头,闭目养神,仍旧看都不看她一眼。 第七十三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玉楼 歇过一夜,紫丞与楼澈决定先去城中看看,找找有关“玉河”的线索。 打听过几个人,都说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倒也得知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没有“玉河”,倒是有一条“碧徽河”,而那“碧徽河”畔,正好建着一座“玉楼”,至今已久,却仍旧生意兴隆。 心下好奇,楼澈提议过去看看,紫丞也表示同意,却不知,那里居然主动有人找上门来。 一名脸阔腰圆的汉子唤住他们,却是面色不善,“哼,不过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小白脸,这副文弱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被花姑娘看上……” 眼见有人居然敢像品评货物一样对紫丞上下打量,楼澈心头火气,操起碧落挡在两人之间,“喂!大个子,看什么看?弹琴的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那人见楼澈气势汹汹,他身后那位又是自家小姐的贵客,便也不好太过计较,但是心里仍旧满不乐意,便直接将手中东西扔给楼澈,“拿去!这帖是我家小姐吩咐要送给你们的,要不要来随便!” 说完就走人,倒十分爽快。 紫丞拿过那帖子,一眼看去,粉红的颜色,秀丽的簪花小楷,竟然像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这是……?” 心头顿生不好的猜测。 楼澈却是两眼放光,连忙抢回来掂在手里,“弹琴的,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哇——这帖子好漂亮!又香喷喷的,一定是什么好东西吧!” 楼澈夸张的叫嚷吸引了几名路人驻足观望。 “二位公子真是好福气,玉楼的花容姑娘居然主动发了函帖,邀请你们前往听曲作客呢!” “是啊是啊!花魁节就要到了,若是花容姑娘被指了名,说不定以后想见都难啰!” 楼澈一听有人说他好福气,自是高兴得意,连连问道,“什么!玉楼是什么地方?有趣吗?花容姑娘是谁?听名字像个美人耶!” 这一句话,倒让在场的众人都乐开了花。 “哈哈哈哈——白兄,天下人居然有人不知玉楼是什么地方!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哎,董兄别笑,想当初我们还是黄毛小子的时候也是不懂的!两位公子,玉楼是一个只有男子汉可以进去、很好玩的地方哦!哈哈哈!” “嘿嘿,没错没错!你们既然身在成都,如果还不去瞧瞧,实在枉为男人啊!” 听他们的话意,莫非玉楼是…… 皱了皱眉,紫丞俊雅的面容禁不住微微泛起些赧色。 楼澈却完全没有发觉不对劲,只一听是什么“男子汉才可以去的地方”、不去“枉为男人”云云,他就开始摩拳擦掌按捺不住。 “喂,弹琴的,这样好了,反正都是要去那‘玉楼’,不如我们就先办好正事,再顺便享受享受,怎么样?” 轻舒口气,紫丞未有回答,径直拉起楼澈转身冲出人群。 后面还有人在起哄,“哈哈哈哈!那位小兄弟倒是一点就通!来!白兄!我们继续讨论!” “弹琴的弹琴的!你怎么啦?刚刚问的路,玉楼不在这个方位呀!”楼澈匆匆跟着前面几乎小跑的紫丞。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知发生什么事,挤得东倒西歪,楼澈几次要抓紫丞的手,都够不到。 终于,紫丞停了下来,“楼兄,适才我们一路走来,屡次听人说起那成都首富钱员外……” 楼澈总算赶上紫丞,微喘了口气便抓住他胳膊,“弹琴的!你刚刚怎么回事?” 睨他一眼,紫丞不疾不徐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先前还有些不明白,但是现下可以接起来了。” “咦?”楼澈不解。 紫丞笑了笑,“玉楼要举办花魁节,胜出的花魁可以得到那钱员外的传家之宝,玉楼……传家之宝……楼兄,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么?” 楼澈一愣,随即马上会过意来,“对哦!那弹琴的,我们是不是正好可以去玉楼,跟那什么‘花魁’商量商量……” 果然还惦记着那点事! 紫丞面色微沉,深眸隐隐透出丝怒意,直把楼澈吓了一大跳,“楼兄,探囊取物,何必假借他人?更何况,你不是一向身体力行,怎么这次……” 楼澈一听,面色微赧,他确实是急着想去看个新鲜,一不留神忽略了正事……可弹琴的也不用这么生气吧?不过是个玉楼而已,他怎么好像很介意的样子? 糟糕!这么一想,好奇心又重了几分,挠得心头痒痒。 紫丞见楼澈还在犹豫,干脆一甩袖,威胁道,“楼兄,你若不愿,紫某便自己去探那钱府,我们分头行动。” 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紫丞转身就走,楼澈稍一愣神正要去追,哪知才瞬时功夫,人流中那抹熟悉的身影居然已寻不见。 好你个弹琴的!居然敢真撂下本大爷一个人! 楼澈忿忿跺脚,小跑几步就要拨开前方人群,却忽而灵光一闪。 嘿嘿!弹琴的,这次是你自己走人在先,可别怪本大爷哦!嗯咳……!当然,这也算探探情况,等本大爷把那玉楼摸透了,再来叫上你一起不是更好! 看吧,本大爷对你真够义气的! 这样想着,楼澈便再按捺不住满腔好奇,朝某个方向寻了过去。 ************************************************************************* 玉楼,美人如玉。 门口倚着的俏丽女子,薄衫半掩,秋波暗露,时不时彼此打趣一番,还真应了那莺莺燕燕春光无限之语。 门内一角,水红色长裙的女子却是秀眉微蹙,“月儿,你真是胡闹,居然借我的名义邀请他们?” 杏色襦裙的少女满不在乎地撅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爱好偷腥罢了!” 女子显然不信,“公子若是知道,看你怎么交待!” “哎呀!”少女眼神胡乱打转,“花姐姐放心啦,既然是公子看上的人,怎么着也会不一样吧!而且……咦?!” 话音猛然停顿,少女定睛看去,刚刚窗外居然好像掠过一个人影。 “怎么了?”女子皱眉。 跑过去打开窗户,少女伸出脑袋,没见有任何人在。 奇怪……分明看见了的,难道是眼花?都怪小青,最近老跟它比赛瞪眼,害她都要看不清东西了啦! “……”女子无言,以为少女又在借机转移话题,“月儿,你想看那个人,总是有机会的,但现在若去见他,很可能会泄露了计划,毕竟,他只要注意过公子的情况,就一定能知晓我们的存在。” “是啦是啦!”烦躁地关上窗,少女揉揉眼睛,“花姐姐,公子已经到附近了吧?我去找他,到时候你派人传讯就好。” “嗯。”轻应一声,女子见少女出门,自己也转身朝偏阁走去。 第七十四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情动 红着脸几乎是飞进客栈,楼澈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瞠目结舌,便直接冲回房间,抓到桌上茶壶就往嘴里灌,这一路疾奔又累又渴是个原因,但更多的其实是想浇灭身体里那团莫名跳跃的火焰,以及由此引起的口干舌燥之感。 凉茶下肚,果然觉得舒畅许多,楼澈心内放松,才刚要满足地搁下茶壶,却突觉脑中那些画面重又一幅幅疾闪而过,让他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连连呛咳几声,眼泪都要被逼出来。 然而,最为可疑的,还是那面容上蹭蹭蹭腾起的几大朵红云,若说是被水呛得,那恐怕没人会信。 “奇怪!太奇怪了!本大爷怎么不知道……”下面的话自动消了声,楼澈虽然迟钝,可他潜意识里似乎也明白,那种事情该是极为隐晦,不能大声说出口的。于是,做贼般瞧了瞧四周,方才趴在桌上,闷头嘀咕。 原来……还可以那样…… 脑中不经意又回想起先前在玉楼看到的那一幕。红鸾香阁,肢体绞缠,香艳之极也刺激之极,直让他过分单纯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松手从窗子上摔下去。 结果最后,还是愣在那里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却在猛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脸色爆红至足以喷火,一路轻功一路尘,逃命般飞了回来。 或许别人不懂,但楼澈却分明知道,自己脑中当时蹦出了怎样的画面,比真实所见更加冶艳,更加诱人,只因那位于下方婉转承欢的被他想象成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堪称绝色,世所无双的男子。 面上又是一红,楼澈已经明显感到自己身体某处不安分的躁动,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但仍旧觉得大为心虚,掩饰般爬上床榻,掀开被子蒙头装睡。 可是徒劳无功,那些绮丽的画面犹自徘徊脑海,不仅没有淡去的迹象,反而随着周围越来越窒闷的温度更加生出一种真实的感觉。 仿佛,那美到不可方物的人,此刻就躺在自己身侧一般。 娇姿媚态,柔顺委婉,该完全是与那般静雅出尘、淡然脱俗的神采沾不上边,却又好似,绝佳地糅合在一起,重叠成同一个人。 “弹琴的……” 下意识将徘徊在唇畔许久的称呼轻唤出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方式,此刻响在心间,却又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更深更沉,更痴更迷。 心头微慌,楼澈猛然弹开被子,双眼略有些空空地望向床帐。 方才,在玉楼撞见的那两个人,脸上神情看起来像是很快乐的样子,他们的身体紧紧相缠,亲密得仿佛没人能分开一般。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两个本来不同的人,身心都完全融合,似乎就此成为一体。 不由又想起苏袖说过的话。 “喜欢一个人,是会想他快乐,是会想陪着他,是会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的……但其实,人都有私心,你若是很喜欢谁,更会想完全拥有他,完全将那个人据为己有。” “假仙人,如果你会有那样的感觉,那便是喜欢了。” 楼澈痴痴地想着,忽而咧嘴一笑。 若说向紫丞坦白的那一日,他还仅仅只是体会到那些单纯的喜欢,那么此刻,再想起那些话,楼澈仿佛已能懵懂知晓,有些感觉,好像更深了一层。 喜欢,就会很想拥有他,很想证明他是他的所有。 他喜欢紫丞,很喜欢,甚至即使是这两个字,也不足以表达心头那种酸涨疼痛,却又温馨快乐的感觉。 在玉楼看见的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怀抱这样的感情,才那般亲密相拥? 这样想着,楼澈顿时心中甜蜜,那些原本被认为是不该存有的想法,此刻,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幸福的迷雾。 傻傻地一咧嘴,楼澈忽觉脑中略有些昏沉,便就势抱住被他揉成一团乱的衾被迷迷糊糊闭上眼,唇边犹还挂着满足笑意。 鼻端轻触枕棉,某种淡淡的梅花香,柔柔软软浅浮轻漾,很熟悉,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冷冽而幽雅,此刻圈入怀中,却是芬芳醉人。 唔……弹琴的……本大爷先睡一会儿,你回来……要记得叫我…… ****************************************************************** 从上官别苑出来,紫丞还打算再去探一探碧徽河,却在习惯性瞥向身边的时候,猛然想起半途被自己丢下的楼澈,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家伙会不会又在赌气?还是先回客栈看看他的好…… 想了一想,紫丞便立刻返了身。 已经是戌时,他本来觉得楼澈该是在屋顶上,可却并没找见,再到他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居然也没人应。 奇怪……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还是说,好奇心发作,又去什么地方凑热闹了? 无奈地摇摇头,紫丞眼中微微泛起些温柔笑意——那呆子,居然连青楼都不知是何去处,还真是难为他这一介七尺男儿了。 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楼澈才能得以保有那一份赤子之心。毕竟青楼,虽然风尘女子薄命凄凉本应无错,但那些出入其中身份迥异的花客,复杂往来,暗行授受,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比旁的地方更易污染人心。 这也是,他之所以急急避开,不愿楼澈再行细究的原因,只希望,那好奇心过重的家伙别不肯放弃,又偷偷寻过去才好。 回到自己房中,紫丞褪了外衫,便觉疲惫之感向他沉沉压了下来,功力已只剩下一成不到,何况,一路过来大伤小伤不断,刚刚潜入上官府,已是颇有些力不从心。 轻轻叹了口气,紫丞决定,还是稍微休息一下,若是再过一刻,仍不见楼澈归来,便得去找找看了,否则,也不知他冒冒失失,会不会又惹出来什么麻烦来。 这样想着,紫丞缓步走到桌边,去端那茶壶,却忽觉手上一轻,原本该满着的壶中居然仅仅只剩了少量一点茶水。 奇怪,这间屋子分明是他一个人在住…… 莫非……楼澈来过? 脑中立时蹦出这种可能的情形,紫丞皱眉,心想他或许是来找过自己,还呆了有一阵子……若是那样的话,倒也没什么。 正要稍稍松口气,却在下一刻,紫丞便被某处传来的细微声响给激起本就时时存在的警觉——是从床榻方向传来的,低沉喘息。 那声音,分外耳熟。 紫丞于是心下大惊,赶紧上前一把拉开帷帐,映入眼帘的一幕几乎让他完全乱了方寸。 “楼兄?!” 第七十五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为难 楼澈只觉体内气血运行加速,全身发热,口干舌燥,而且,在听到耳畔模糊传来的那声惊唤的同时,心思浮动,愈发不能自已。 好像浸没在火焰中,浑身都在剧烈燃烧,灼热的气流汇集在身体某处,唤醒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快感,越来越强盛,越来越燥热。 楼澈踢弹开被子,拼命拉扯自己衣衫,毫无章法的动作却是一点助益也无,反而更加深了内心里那种本来朦胧,此刻清晰的欲望。 “好热……好难受……” 紫丞骇然看着已经深陷迷乱的楼澈,他唇齿间逸出的干涩呼唤让他忍不住忧心,抬手抓住那四处挥动的大掌,一片烧灼的热度。 “楼兄!你怎么了?你不会是……” 紫丞心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他们初来成都,又是借宿客栈,究竟谁敢如此大胆,竟公然干这种勾当……不对!或许不是这样…… 思绪飞快,紫丞面色微沉,犹豫着试探问出声,“楼兄,你是不是……去过玉楼?” 不对,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误食了什么一般的……难道,有人故意加害……是那壶茶?! 然而此刻,楼澈哪里能听到他说了什么话,他只能感觉到,那只握着他的手好柔软、好舒服,那温如春风的语调仿佛吹进胸臆,是他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最渴望见到的人。 “弹琴……的……你回来啦……” 楼澈勉力抬眼看见紫丞。 一袭轻柔的白色中衣,因微微俯身的动作而垂至胸前、披满肩头的长发,还有长发下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形状优美的线条,在在都能蛊惑了人心。 楼澈定定地凝视紫丞,深色瞳孔里那种空虚的迷乱渐渐褪去,然而,胸中仍旧气血翻涌,难以平静,丹田内那股怪异的火焰在眼前人温柔气息的催化下,窜烧,澎湃,直到——逐渐失去控制。 紫丞下意识想抽回手。 房外初生的月光斜斜透窗而入,那一向明澈灿烂的俊朗面容,此刻在这稍显昏暗的映照下,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迷离气质。 他微抬着头,修长挺拔的身躯撑坐起来,半倚在床边。英俊的五官,一改平日颇有些傻气的飞扬与不羁,透着男性强势的邪魅。往常清澈透亮的双眸,此刻幽黑似静潭,深深地望着紫丞,眼中无法解读的神情令他顿生畏惧,像是要将其彻底吸入一般。 此刻的楼澈,仅仅只是安安静静看着紫丞,但那种暧昧而危险的气息,却已然在二人之间缓缓流转开来。 “楼兄,放手……”紫丞用了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 然而,神智混乱的楼澈已经管不了那许多,紫丞明显想要逃离的神情让他害怕,他不能放他走,至少此时此刻,他想留住他。 紫丞察觉到楼澈眼中的狂躁,心下一惊,正想运功挣脱,却又担心会伤了他——仅仅是这一刹那的迟疑,便忽觉腰间一紧,整个身子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楼入怀中,热浪如潮,瞬间将他淹没。 紫丞不由得大惊失色,想要挣脱,腰际却被紧紧地箍住。 “弹琴的……你好香……冰冰凉凉的,好舒服……”磁性的男声自楼澈口中逸出,断断续续的语句,显示他已神思不清,意乱情迷。 原本胸中气血翻涌,如欲爆裂十分难受,此刻却似找到治愈的良方,楼澈下意识将紫丞拥得更紧一些,完全契合的贴近,让他亲密地感受到那冰凉清爽、柔韧香馥的身躯,原本阻塞的胸臆似乎得到纾解,顿感舒畅,喉间不由逸出一声满足轻叹。 然而,松懈不过短暂,已被撩起的情思,最为原始的悸动,却是越涨越高。 几缕乌发轻轻拂过楼澈面颊,让他情不自禁低下头,贴近那白皙的颈项,轻嗅发间清香,暖热的大手握着那正微微战栗的冰凉五指,摩挲轻抚。 紫丞整个人被圈在楼澈怀中,感觉到那具身体里超乎寻常的热力,面颊贴着他胸膛,听到急速而狂乱的心跳。 微微抬起没被握住的左手,紫丞正欲出掌点住楼澈穴位,却忽听耳边传来低声呢喃,“弹琴的……不要走……不想放你走……别离开我,好不好?” 语气中含着浓浓的柔情和不舍,使得紫丞抬高的手,凝住顿在半空。 头一次,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何应对,怔怔地,任由楼澈抬起他圆润的下颌,那英俊的面容正散发出融暖的微光,深邃眼眸中,亮若晨星的火焰,令人目眩。 无法思考,无法拒绝,他感觉到,那人温柔的唇瓣印上了他的。 这一刹那,仿佛什么都已不重要,天地万物都可以不用存在般,楼澈只觉得拥住怀中这人,亲吻他的时候,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安全感都瞬间消弭,恍如隔世尘埃。 是的,并非傻到完全不懂,那些隐隐约约的迹象——紫丞可能不喜欢他,可能心里早有别人……都让他不愿去想。 然而此刻,那些都没有意义了。 若是为了紫丞,若是为了他,纵然再黑暗的世界也愿意去闯,只要他,他只要他! 紫丞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楼澈,那般陶醉的神情让他心中微酸。 如果能稍稍驻足,就此停留在这温暖的怀抱,是不是也好?闻着楼澈身上混合着阳光与清泉的体味,紫丞的心已有些沉醉。 只可惜,人的本质不会轻易改变,所以紫丞永远是冷静自持的紫丞,即使他多么不想冷却这份温暖,多么不忍破坏这份纯净。 “啪”地一声,紫丞扬手倏地轻拍楼澈后脑玉枕穴,那挺拔的身躯应声软倒,落入他冰凉的臂弯中。扶着楼澈的身子,让其平稳躺下,紫丞一手搭上他腕脉,却在感受到那过分不平的脉象时,眉心轻蹙。 很强的药力,怕是……一定要用那个方法才能解了…… 收回手,紫丞一时有些犹豫,望着楼澈昏迷的俊颜,那紧拧的剑眉和轻合的眼眸,让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不舍地轻抚他脸庞,“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帮你度过危险……楼兄……对不起……” 苍白抿紧的唇瓣,如惊鸿踏雪般掠过他的额,昏迷中的楼澈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对不起,原谅我……” 紫丞薄唇弯出一抹黯然的笑,站起身来,悄悄地走出去,白色纤瘦的身影渐渐投入黑暗之中。 此夜,浓稠如幕,盖住的,却又是谁的心魔? 第七十六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心乱 斜倚在窗前,薄薄的衣袖被夜风扬起,紫丞膝上搁着虚籁,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挑拨琴弦,零零落落几个单音,完全不成曲调。 浅浅叹口气,紫丞将琴搁在案上,转而起身向床边走去。却在猛然想起,这是楼澈房间的时候,顿住了步伐。 虽然才刚刚住过一夜,甚至昨晚楼澈极有可能还是在屋顶上度过的,但只要想到,这里也许沾染上他的气息,紫丞心中就涨涨得有些疼。 仿佛是无意识地,目光飘向那堵墙,隔壁,本来是自己的房间。 而现在,属于楼澈和……一个女子。 方才,紫丞去了玉楼,那里的人好似一早就料到他会来,急急便单刀直入地说起那所谓独家秘药,紫丞虽然心知此事必不简单,但看那人神色,药力危险,果真需要交合才能解除却的确是真。更何况,眼下楼澈性命要紧,他也只能暂时压下疑心,请回了一个姑娘。 算一算,她进得房间,已有一刻。想必,现在楼澈该正是如鱼得水,极尽颠龙倒凤之能事吧。 毕竟那药……巫山云雨。 心中微微泛起些酸涩,紫丞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刺眼的场景,他与楼澈一样,从不认为这种事可以随意为之,然而今日,他却让自己的“朋友”…… 是呵!他自己说的,而且是亲口告诉楼澈,他当他是难得的挚友和知己,并以此在他们之间,竖起屏障。 所以,即便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动摇,他也不能有任何表现,从前,他是希望楼澈与自己亲近的——按他布好的局,落入圈套,再利用对方的信任达到目的——然而现在,或许不止是现在……打从楼澈被他逼急,袒露心意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忍心,根本没办法去伤害那样一个单纯的人。 单纯到……最宝贵的便是一颗真心,却捧给了千方百计要去利用他的自己。 “弹琴的,你可真奇怪!承诺哪分什么大小,承诺就是承诺啊!本大爷说要保护你,那就一定会保护你到底!” “弹琴的,以后不可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弹琴的,本大爷不管你怎么想!只要……只要你始终记得——本大爷喜欢你!就算你不屑一顾也好,本大爷还是喜欢你!” 只要还没有凝固成铁石,只要仍是有血有肉的心脏,在经历了那么多相处的日子以后,如何还能不为之动容? 揪紧单薄的衣襟,紫丞胸口闷闷地痛,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时常想起帝台?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清清楚楚记得楼澈说过的话?又是从什么时候,总会在思量的某个瞬间,顾虑起楼澈的想法…… 变了!一切都变了!假戏真做也好,玩火自焚也罢,紫丞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重又悸动的心,二度萌芽的情。 要扼杀吗? 结束吧……趁自己还没给他机会,趁一切尚算不得开始,就这样结束,永远藏在心底……如此,便还可以装作,掌中的那些命运之线,还在自己操纵之下,无人可以颠覆,亦无人可以救赎。 紫眸中又是一片暗沉,苍白指尖缓缓松开衣襟,握成拳,然后,松开。 不再去看那一墙之隔的方向,紫丞转身向床边走去,神色是惯常的静雅和从容。就好像,今夜并没右什么特殊,他仍旧在自己的房间,准备歇下。 所有一切,没有不同…… 是的,本该如此。却然而,有些事,再聪明的人也会漏算,漏算对手的计策,漏算周遭的环境…… 但,最容易漏算的,往往却是人心。 一如此刻,紫丞敏锐地察觉隔壁房间阵阵不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摔门的声音冲破夜的宁谧,突兀入耳。 这是客栈后边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只有挨着两间客房,夜已深,什么旁的声音也没有,这一下摔门,便是很明显,让紫丞无法刻意忽略。 他真的……漏算了最重要的人心…… 站在门口,衣衫凌乱的女子已经跑远,紫丞定定地望着门内的人——颓丧地倚坐在床边,上身完全光裸,层层薄汗细细密密地闪烁微光,比初时愈发红得骇人的肌肤,喘息已经粗重难以自禁,如野兽嘶声,胸口狂乱起伏,向上望着的眼神交织欲望和怒火。 然而,最让紫丞震惊的,是那脚边凌乱的茶壶碎片,有血的颜色顺着那握紧的拳头渗透下来,一点一滴往下漏,犹在翕合的干裂唇间,不断逸出声声泣吼。 “出去……给本大爷滚出去!……不想碰……一点也不想……忍住,一定能忍住的……绝对不能,绝对不可以,你走啊!快走啊——!呜……” 拳头猛然砸向地上,似是要借由双重的疼痛让意识更加清醒,然而,声音却已是越来越低,楼澈略有些颓然地垂下头,却猛地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月华清冷的光晕洒在单薄的白绸衣上,微微有些透明,清风拂过,那动人的线条便隐隐约约浮现出来,柔软,和那些轻轻舞蹈的长发一起,吻上莹润如温玉的肌肤,脸庞、肩颈、脚踝……还有那望住自己的幽幽紫眸,温柔如水,深深透出不舍。 每一处,都能让此时的楼澈完全疯狂。 “弹琴……的?” 缓缓抬起手,楼澈不知眼前这一幕是不是梦,那梦里的人,是不是知晓他的痛苦,知晓他在想他,所以就真的来了? 紫丞在几步开外顿住,没再上前。 那一脸孩子气的人,微微弯起唇角对他扯出一笑,凝视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委屈到让人心疼,“弹琴的……我好难受……” 紫丞心中一酸,都已经这种状况了……如何还能只是难受?他忍得一定很辛苦……居然不惜自残来压抑这样猛烈的欲望,执着到让人不忍心去看。 “弹琴的……我只喜欢你……这种事,不想跟别人做……” 心头剧震,紫丞紧紧攥住双手,深沉紫眸如同被人投入一枚石子,圈圈漾起涟漪,一如他此时的心绪,乱无章法,却又只为一人而波动。 “为什么……不想?” 楼澈难耐地撑起身子,不管是不是梦,他都想抓紧抓牢,这眼前人,他唯一的渴望,除此以外,谁也不要,谁都不想。 “不知道……就是不想……” 如此简单的理由,只因喜欢,所以觉得,那样神圣的仪式,不该由任何其他人取代。 “弹琴的……我想抱抱你……好不好?”已经说不出再多的话,楼澈体内的狂潮席卷得他神志不清,紫丞的到来,已经让他彻底迷乱。 或许这一刻,换了仍旧是那个女子,楼澈也已无法分辨。然而,紫丞知道,再去玉楼,时间已经不够。 心下紧绷,迅速转过许多念头,紫丞微微闭了眼,一狠心,抢在楼澈碰到自己之前绕至他身后,飞速点了他周身几处穴位,楼澈身子一软,紫丞赶紧扶住他,坐上床。然后以双掌贴上他后背,丹田之内寒气骤起,缓缓注入神道灵台至阳三处。 由于自幼体质特殊,且修习以琴御气,紫丞内功心法偏向阴寒,此时,用以克制楼澈体内那股躁动之气应属合适,而且,不过是春药而已,没有解药并不意味着,运功逼毒亦是无法。 总之,紫丞心下暗道,一定要救楼澈,但是,那个方法不行…… 额头掌心已经开始有薄汗渗出,紫丞强撑着越来越虚脱的身子催动周环各脉,丹田之中隐隐有些不济。 一成功力,但愿能解得了这毒,否则……不!没有但愿,只有必须! 稳定心神,紫丞集中全部力量于楼澈背心处,那里,正有股灼热的气机在与自己相抗衡,然后,渐渐地,似乎有些趋于弱势。 心下稍定,紫丞正要进行下一步紧逼,却没料到在两股力量之间,突然增加了第三种气,深纯强势,宛如携万卷狂涛之力向紫丞袭来。一路疾行,直入掌心,将丹田之内本就虚浮的气息瞬间熔散至无形。 楼澈他……居然冲破了穴道的封锁! 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被反身压倒在床,后背重重撞上床头横杆,五脏六腑揉碎般剧痛! 气血翻涌,紫丞忽觉喉头一甜,细细血丝已然顺着他精致的下巴蜿蜒而下。 刚刚被楼澈真气冲击,内力几乎完全虚空,现下……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苦笑,紫丞对上那双被欲望彻底染红的眸子,心下分不清是凄凉还是释然。 终于,自己所竭力避免的,甚至不惜功力尽失也不想去做的……还是要来临了么? 若早知道逃不过,又何必苦苦挣扎? 不是不愿啊……楼澈,你可知道,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敢连这最后的假象也维持不住……“友谊”一旦破灭,我们之间又还能剩下什么? ************************************************************************** 密林深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交错着飞快前行。夜风迟缓,却是被带起了层层冰刃。 突然,两人同时顿住步子。 “……” “鹰涯……好奇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会不会是少主他……” 沉默,心绪躁动,少女捂着胸口,不安地向某个方向张望,另一边站着的高大身影,却在短暂犹豫后,披风劲扫,落下一字。 “走!” 第七十七章 紫檀一醉迷情夜 之 合欢 (此章虐h,慎入!慎入!) 紫丞眼睛向上望着,似是无神,似是出神,唇角那丝蜿蜒的血迹未干,宛如白宣纸上一点墨色,绽放开,触目惊心的凄艳。 任人摆布,现在的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功力尽失,心也已失,还有什么值得坚持的? 微垂了眼,他看见那正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后背那一小缕头发不再整齐地一束,而是散乱开,脊背的线条刚强有力,微微弓起,仿佛积蓄了力量便要喷薄而出。 紫丞抬手轻轻拂开那些发丝,温柔抚上楼澈光裸的背,那里,有一道至今还未能消褪的伤疤,从左肩肩胛一直延伸到右腰处。 心中微痛,紫丞小心地触碰上去。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要有怎样的毅力,才能从这么严重的刀伤下活过来;要有怎样明净的心,才能宁死也不愿伤害他人? 即使那些人,被所有亲近的身边人斥为坏蛋,斥为死不足惜,他也依旧不愿伤害…… 楼澈……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很害怕的……不然为何,长成这么大个人了,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却唯独会畏惧黑暗? 其实,总爱逞强的人,是你自己吧?或者说,在这点上,我们算一样? 闭上眼,紫丞强迫自己不去伤感,可那些记忆,那些每每让他无言以对的真挚话语,都堪堪敲击在心头,回音阵阵,缭绕不去。 两手按上那强健的肩膀,紫丞微微仰起头,乌发随着他动作如水流泻,铺满床头。 不需再有迟疑了吧?你为我所做,太多太多,而直到现在,甚至以后,我还是不能停止利用你,这是我的责任,和必须完成的使命。 既然非要如此,那就当是梦吧,在这梦境中,我不是紫丞,你亦不是楼澈……这也是唯一,我能给你的东西…… 身上一凉,那层单薄的中衣已被轻易扯落,肌肤相贴,过高的热度立刻传达过去,烫得紫丞略有些瑟缩。 然而,没有退路。 火热的唇印上那细白锁骨,舔舐烧灼,不放过每一寸柔韧的肌肤,带起大片醉人红晕,胸前两朵羞涩的珍珠宛如被烫伤般,微微颤抖着挺立起来。 楼澈喉头轻轻滚动,一声近似野兽般的低吼过后,却是张嘴咬上左胸那一粒,轻扯慢拉,半是疼痛半是酥麻的感觉直让身下人抑制不住喘息,“别……” 没有任何回应,那灼烫的极富侵略性的唇一路直下,撕扯着,啃咬着,如同要将紫丞整个人都拆吞入腹。 身体内的火焰愈演愈烈,却苦于找不到出口,楼澈像是要发泄什么一般,不停地在紫丞身上制造红痕,有些地方咬破了,甚至还沁出细小血珠。 楼澈没有经验,紫丞是猜得到的,而他此刻痛苦的低吼和身上不断冒出的薄汗,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强忍疼痛和胆怯,甚至是压下身为男子与生俱来的尊严,紫丞主动轻抬腰身,张开双腿圈住楼澈,让那涨大到充血的欲望之源抵住自己最隐秘的所在。 柔嫩的花朵略有些紧张,轻吐着羞涩,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柔软和美妙便从这亲密贴合处传来,楼澈脑中一热,立时浮起先前在玉楼看到的那些绮丽画面。猛然抬眼,身下竟真是那日思夜想的人—— 眼如凝露,唇似含朱,微微侧过脸,精致的锁骨线条展露无遗,如玉般莹白的身上遍布自己留下的淡红印记,亲昵中透着些情色意味,催生他体内本就汹涌的火焰。 再也无法思考,楼澈大力一个挺身,便循着本能直入紫丞体内。 没有任何润滑和准备,那干涩的地方宛如被尖刀割裂,一阵锥心刺骨的痛。紫丞闷哼一声,贝齿紧紧咬住唇瓣,可那疼痛太轻微,根本无法盖过下身处正源源不断冲撞而来的尖锐痛感。 勉力深吸几口气,他强迫自己去放松,去迎合,双腿被压得更开,随之而来的疼痛也一阵强似一阵。 有血腥的味道淡淡漂浮起来,交合处最初的艰涩难行此时正被温热的血液滋润,慢慢变得更加甜美柔顺,让人欲罢不能。 “弹琴的……弹琴的……”楼澈双手握住紫丞偏瘦的腰身,不断用力试图加深两个人的结合,那种感官上极致的愉悦与内心纯然的幸福感交织,无法言说,让楼澈只能一遍一遍呼唤心里的那个名字,只属于他的那个名字。 “啊……”十指紧紧抓住皱乱的床单,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修长指尖竟已然透过布料,如切肤利刃般全都没入无暇肌理。 血腥味又浓了几分,紫丞紧皱的眉头已然打成死结——所谓十指连心,恐怕也只有将它们都从中折断,方能抵挡自己那难以启齿的地方正承受的凌迟炮烙之苦。 微俯身,楼澈吻住紫丞胸口,借由身体的重量再一次深深顶入,顺着那温柔迎合的收紧,将欲望的火种尽数喷洒进去。 灼烫的感觉充斥内壁,身上沉沉压下的重量如痛烙铁。 终于……结束了吗? 紫丞只觉心中一松,筋疲力尽之余眼前一黑,便软软晕了过去。 好痛苦…… 恍惚中,紫丞仿佛看到有人将虚籁琴弦扯断,勒紧自己手腕、胸口和腰间,那琴弦仿佛是被火烧过,切入肌肤的时候,烫得他几要死去一般。 然后,那琴中似乎出现一个淡淡的身影,飘浮于半空,看不清面容,仅能感觉那眼神,投注在自己身上,宛若春日的飞花细雨,柔柔飘落。 无意识伸出手,仿佛是垂死的人,试图要勉力抓紧这仅余的最后一线光明,可身上如巫蛊的琴弦却越缠越紧,越勒越深,紫丞想挣扎,想说话,可那令人窒息的感觉逼得他无法开口,无法动弹。 抬起的手顿在半空,深紫眸中忽而升起一片空茫,如白花花的芦苇,满湖漫野都是深秋的波浪……然后,起了雾,那浪中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萧萧瑟瑟,有些朦胧,又有些黯淡。 胸腔内的空气已是越来越稀薄,耳中似乎能听到血脉被割裂、血液喷涌而出的呐喊声,宛若黄泉之海的波涛,静谧中,回响着亡灵吟唱的挽歌。 好痛苦……好痛苦…… 意识渐渐抽离,紫丞身子猛地一阵痉挛,片刻黑暗中,恍惚看到那白影伸出双手,缓缓地,似要将自己拥住。 “弹琴的……不要离开我……” “我要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声声呼唤如同魔咒响在耳畔,让他无法安安静静闭上眼,只能强撑着几要散架的骨骼,借由那已有些麻木的剧痛,迫使自己睁开眼。 略有些黯淡,但微微透出光亮,紫丞尚未弄清状况,却忽觉眼前一花,身子竟被人大力拉了起来。 “痛……”这一次,终于抑制不住哀泣出声。 然而,楼澈完全未有反应,只让紫丞与自己面对着,仍停留在他体内的欲望再度涨大,强行将已有些闭涩的秘处撑开。 紫丞只觉浑身开始控制不住颤抖,此时的楼澈,不再是那个没正经的大孩子,不再是关心他紧张他的那个人,而是化身成欲望主宰的野兽,只知道不断索取,不断侵略……这样的他,让他恐惧,让他陌生。 “不要……不……楼澈……嗯——!” 声声绝望的反抗尽数淹没在痛苦的呻吟中,身体再次被狠狠撕裂,紫丞好想就这样倒下去,但楼澈钳制住他,强迫他面对他,以比之前更深切地方式体会他霸道的存在。 彻底脱了力气,紫丞只能软着身子将额头靠在楼澈肩膀,那一波接一波的抵死缠绵,宛如没有止境般,直至知觉都已被抽离身体。紫丞双眼茫然升起大雾,身上是玫瑰般艳丽的色泽,但面庞是一片骇人惨白。 快要……撑不住了…… 凄然昂首,墨玉般的长发纠缠出迷乱的味道,楼澈的吻亦随之落上那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然后,倾身压下。血雾如初春的梅雨,冲出苍白的唇瓣,翩跹着,纷扬着,潇潇而下。 衾被、床单,绞缠的褶皱,处处都开着团团花儿,或红或黑,亦大亦小,聚在一起,凝结,交汇成凄绝的图案。 朦胧中,紫丞看到那双凝视自己的深瞳,仍旧灼热,环抱的温度,如未熄灭的火焰,不改纠缠,断断续续的呢喃,如在耳畔,又如在天边。 恍惚就像,隔世曾有过一段,生离死别,痴恨缠绵;恍惚就像,那个时候的他,也如现在这般,一遍遍呼唤着自己,一遍遍呼唤着—— “紫丞……紫丞……” 合上眼,一滴晶莹,终于冲破疲倦的桎梏,顺着那苍白的颊,先是缓缓,再迅速坠落,落入枕畔,沾湿了,不知是谁的梦魂…… 这一次,又是开始,还是结束? 再度失去意识的瞬间,紫丞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 问这荒唐而悲哀的,痛入骨髓的一夜,也问……他与他,这样错误的一夜后,更加迷茫的未来。 第七十八章 几处痴心几处思 之 如梦 月迷星微,烛火轻轻擦响最后一下,便寂寂然熄灭了,一缕青烟,萧索着袅袅直上,不久,幻作云埃。 阮烟罗帐,不知何时被扯落一半,软软铺展在床沿,沾染上,靡乱瑰丽的黯色,似正倚在床头,那人的眼眸,空空如也。 紫丞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 死而复生之后,却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就好像灵魂仍被锢留在黄泉的深海地底,失了记忆,未能带回。 只是,灵魂若不在了,那心呢?心还会,属于自己么? 微微侧过头,脖颈的骨骼酸疼,肩背虚软,紫丞低垂了眼,看向床上熟睡的人。 安逸,满足,俊朗的面庞仍旧是那般孩子气,只是那几缕,粘在胸前的凌乱的发,为他平添几许男子特有的邪魅。 紫丞记得,就是这具胸膛,昨夜以从未有过的方式,热切拥抱自己,肌肤的感觉柔韧,力道刚强,仿佛要将他整个揉进身体里,一时一刻,都不曾放松。 不过一夜,醒来,便恍然如梦。 五指缓缓顺着绸缎锦被一点点上移,紫丞触到楼澈手腕,按住,脉搏跳动的感觉,不再狂躁,已恢复了最初的平稳和坚定,透出让人安心的力量。 收回手,紫丞勉强拢起中衣,胸前遍布的红痕与咬印遮挡不住,宛若拿笔点上般,杏花春色,一览无余。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掩饰,紫丞一手扶着床沿,深吸一口气,欲要起身。 “少……主……” 身子猛地一颤,动作顿在原地,紫丞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然而,不容他再想,那娇小的少女便已冲至他面前。眼光垂落处,一角粉色衣袂,正盛放着,欢快的蝶形花纹,但耳边,银铃声声,却是杂乱无章。 琴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怎样的一幕?! 伸手扯开那本就大敞的中衣,没有遭到拒绝,或者是,那人已根本无力拒绝。当整个肩膀都已完全裸露出来,琴瑚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松开手连连退开好几步。 苦涩扯了扯唇角,紫丞静静闭上眼,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么难堪。 “少主——!”琴瑚近乎崩溃地跪倒在紫丞腿边,手巍巍地想碰他,却不知哪里才能找到完好如初的一片肌肤,只能任凭手停在半空,眼泪已止不住往下淌,“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浑身是伤……居然会浑身都是伤!” 紫丞微微张了张唇,却发现,他根本无从解释,或者说,那个理由,他自己听来都荒唐至极。 救人?何需至此?就算必须如此,楼澈,在他们眼中,又哪里是值得自己这般牺牲的人?似乎无论怎样,都无法自圆其说吧…… 蓦地双眼通红,琴瑚突然站起身,指着紫丞身边颤声道,“是他……是这个混蛋对不对?从遇到他开始,你就一直不停地受伤……现在竟……他怎么能忍心……怎么能忍心!” “琴瑚!别说了!”沉厉的男音打断她激烈的控诉。 紫丞循声看去,门口,立着的高大身影,居然有一瞬间的萧瑟和……绝望,刚刚那声音,更是早已泄露,他就算冷静再久也无法压制的挣扎与愤恨。 心下一痛,紫丞微微垂下眼。 琴瑚住了嘴,眼神却死死盯住床上熟睡的人,手悄悄收紧,袖口的花铃微微战栗。 “琴瑚……”一只冰凉的手温柔地覆上她,琴瑚低眸,紫丞正对她轻轻摇头,目光如深井,一眼望不到尽头。 失却了真气贯注,花铃颤颤地垂下来,了无生气。 “……琴瑚……忘了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忘了罢!再也不要提起……再也不要……” “少主……”捂住脸,跌坐在地,琴瑚终于又一次忍不住,失声哭泣。 拳心暗暗捏紧,紫丞咬紧牙关,猛一用力,站了起来。脚下有些踉跄,但他掩饰得极好,甚至连近在咫尺的琴瑚都没看出来。 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紫丞再往前走出几步,却忽觉手臂一暖,抬眼,是鹰涯。但却,没有四目相对的尴尬,他此刻,正望向一边,只有手上,扶持的力度,不轻不重,仍旧那般,保持礼节,丝毫不曾僭越。 “鹰涯,”紫丞微微侧了侧身,给了手臂一个轻转的力道,那温热的大掌便似感受到什么,蓦地松了开来。 不忍去看那人此时神色,紫丞又向前缓缓移出几步,“鹰涯,辛苦你,代我去一趟玉楼。” 鹰涯和琴瑚同时看向他。 微微勾了勾唇,紫丞又道,“就说,我要之前来的那个女子。”偏过头,视线飘然,落在阮烟罗掩住的方向,稍一停顿,便马上远去。 “鹰涯,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对你们的主上而言,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 “而你们,擅自不从命令,来到此地,我并不想怪罪。之后,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记住,我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我,但那,绝不是你们。” 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紫丞绝然转身,再不回头。 清冷的月华从门扉流泻进来,映着琴瑚手中剧烈颤抖的银质铃铛,粉红的缎带染了血,凝结成枯萎的形状。而烟罗帐掩落之处,熟睡的人仍旧安稳于梦。 终究,没能对那个人出手,即使心头早已将他千刀万剐无数次,琴瑚也终究,无法任掌中花铃冲破床帏,冲破那颗心脏。 只因,她的少主说过,琴瑚,不要背叛我,永远不要。 那样苍凉的语气,即使再冷冽,也要让她心疼到无以复加的语气……她一辈子都只想着的,唯一的人,她的少主。 她已经,又一步,接近死亡的少主。 “不——!”粉红身影宛如离弦之箭,迅速冲出房间,一阵叶落草卷之声风袭而来,间或是银铃绝望的呐喊,一声声,似是哀戚,似是悲怨,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耗尽般,魔铃之舞。 …… 砰一声关上房门,紫丞终于支撑不住,任由身子软软地滑坐在地,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身体各处压迫而来,渗透进骨髓,竟仿佛有种病入膏肓的错觉。 微微闭上眼,门外院里,狂躁的声响仍在时不时传来,紫丞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底,伤了他们的心。 手不由自主拧上衣袖,紫丞忽而凄然一笑。 这本就是他所冀求的结果,却是为何,终于到了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心,仍旧会那么难过?不是早已习惯孤单了么?为何,还会这般…… 终于,意识开始渐渐涣散,在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恍惚中,紫丞仿佛看到,有个白色身影轻轻地走到自己身边。 依稀感觉,一双温温的手捧起自己的脸颊,轻柔抚触,像能融化坚冰的温泉之水,缓缓流淌上眉心、鼻翼、嘴唇,然后,力道微重,整个人都被揉入一个胸膛。 温和,散发着浅浅淡淡的热力,还带些,冷梅特有的幽香。 似乎曾在哪里闻过,却又,想不起来,亦无力在想,这个怀抱,太舒服,沉沉的,让人倦怠…… 究竟,是谁呢? 第七十九章 几处痴心几处思 之 情痛 小心抱起紫丞,即使再刻意想忽略,帝台视线仍是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大敞的中衣襟口,那些暧昧的红色印记,浓淡不一,从上往下,一直延伸到腰带系着的暗影深处。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时轻时重,却是每一次,都痛得他几乎疯狂,从站在窗外,看到紫丞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没停止过的心痛。 手微微颤抖着轻拉下中衣腰带,松松一个结,只一扯,薄薄的绸衣便顺着身体线条如水般柔柔滑落。 入目,即使用满身疮痍来形容,可能都不为过。 先前远远看时,不过是些略显浓重的红痕,可现在,距离如此接近,帝台才骇然发现,并非仅仅如此,那些牙齿咬伤的痕迹,几乎随处可见。 “谁?”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帝台蓦然冷却的声音仍旧有些发颤。 “……”稍稍迟疑,那人终是轻道,“公子,是我,月貌。”胆怯的少女音调,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连名带姓称呼自己。 帝台眸色一黯,收紧双臂,将怀中人拢在他宽大的衣袖之下。 没听到回答,月貌似乎急了,声音隐隐带了哀求,“公子,我、我……我来给您送热水和、和……伤药。” 视线始终落在紫丞眉心,那里此刻,光洁如玉。轻叹了口气,帝台终是轻轻一摇头,“进来吧!” 若论错,又何尝不是自己,纵容她太多? 门吱呀一声开启,帝台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偏过头,只是淡淡吩咐,“把热水放下,伤药就不必了,我有。” 杏色罗裙的少女没有吱声,咬着唇站在那里,手指绞紧,定定地望住帝台背影,大眼睛里满是倔强和委屈,但却没有一丝水汽。 摇了摇头,帝台又道,“不是不信你,月儿,这伤药,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 低下头,一手轻柔地揽住紫丞,一手从腰间取出一只药瓶,质地纯正的白瓷,墨色梅瓣印花,跟了他许多年,摸上去,与肌肤相合,密不可分,是时常摩挲的结果。 眼底柔柔漾起些温暖和宠溺,帝台轻轻开口,“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时常受了伤也不知道对人说,这药,一直都是他在用的。” 月貌呆在原地,神色怔忪。 似是叹息,又似是缅怀,帝台深深凝住紫丞,温柔一笑,“时隔今日,整整八百二十一天,还能有机会让我再替你用一次,我为你配的药,真好,真好……” 身后,门不知何时已被轻轻带上。满室氤氲的水雾开始缓缓散开,朦胧了不知是谁的眼。 帝台温柔地抱起紫丞,那人秀雅的眉毛轻轻颤了一下,但眼睛仍旧紧紧闭着没有睁开,帝台忽而微微一笑,他想起,他们以前,第一次缠绵过后,他抱紫丞净身时,他也是这个表情,只不过,那时的他,是在假寐,颊边两朵羞涩红云,轻咬的唇瓣是淡淡的水粉色,那时的他,让自己忍不住心神荡漾,胸腔内漫溢的,都是甜蜜温存过后,最真实的幸福。 而现在呢? 雾气蒸上眼帘,沾湿了睫毛,帝台探手试了下水温,方才缓慢地将紫丞放入热水里,似是感觉舒服,帝台听见那微张的苍白唇间,浅浅逸出一丝吟哦。 一手轻轻抚过水下柔润的肌理,帝台在另一手上祭起两分真气,缓慢地开始顺着经络游移,即使经年日久,仍旧十分熟悉的轨迹和力度,他清楚地记得,用怎样的方式能让紫丞觉得舒服,能使他更快地从疲累中恢复过来。 这让他牵肠挂肚的人,总喜欢陷在忙碌中,为身边所有人奔波,不断逼迫自己成长。而今,依旧没变啊…… 轻轻叹了口气,帝台将紫丞抱出木桶,张开一块干净的大毛巾裹住他身子,因为有伤的关系,不能泡很久。 将人放在床上的时候,帝台忽觉袖口一沉,竟是紫丞无意识间伸手拉住了,宠溺一笑,帝台没有试图松开。 梦里,缺少安全感的时候,紫丞就会这样,拉他的衣袖,这是他的习惯,帝台始终记得,他甚至还记得,大约过多久,他便会主动松手。 果然,在帝台含笑的注视下,只稍稍一会儿,紫丞便松开了他,像是坠入了更深的睡梦。 取出伤药,帝台开始小心地一处处点上轻揉,紫丞没有醒转,帝台当然知道,他其实是昏过去了,若处理不好,会发烧,而且,身上还会留下疤痕。 一时间,帝台忽然有些感谢自己有过的那些“经验”,至少不会让他像毛头小子似的,在这种时候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 至少,还可以让他,留下来照顾他,心安理得。 但是,心底里,真的就能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幻想着,这是他们共度的那些夜晚之后,他,仍旧可以亲昵地唤他—— 我的……丞儿? 手一点点下移,帝台轻颤的动作越来越不稳,那些狰狞的印记,那些娇艳的色泽,宛如大朵大朵的罂粟花,绽放在白净无瑕的身体上,冉冉散发出甜美气息,那是种妖精般致命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发狂。 但帝台,只感觉到,深深的绝望,深深的,仿佛淹没过头顶,喘不过气来的,绝望。 无法再逃避,无法再忽视,那个时候,看到紫丞那样躺在别人身边,他甚至已经觉得,若能在前一刻就死去,那该是上天最仁慈的恩赐。 可惜,上天从来都不仁慈,从来都只有残忍,否则,怎么会才给他那样短暂的恩爱,就生生造就一段别离?怎么会既已别离,却不许他忘记,堪堪思念,摧心蚀骨?又怎么会,在重逢时刻,让他亲眼目睹,这样残忍的一幕? 好残忍…… 帝台俯下身,轻柔的吻烙在紫丞优美的左侧锁骨,这是他以前,最喜欢亲吻的位置,“丞儿,告诉我,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一个好强的人,好不好?” “告诉我,你也是可以被逼迫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无论谁逼你做任何不愿的事,都不会妥协的人,好不好?” “告诉我,你不是自愿的,是他强迫你的……好不好?” 痛苦的声音,深沉的哀求,帝台忍不住自己都嘲笑起自己来,不知何时,竟已能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是呵……这两年多来,有哪一日,他不是在自欺欺人? 欺骗自己,紫丞是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肯回来自己身边;欺骗自己,只要找到救他性命的办法,他便有找回他的理由;欺骗自己,他的丞儿,永远都会是他的丞儿,因为他说过的,他只属于自己…… 甚至连现在,他都还在欺骗自己,紫丞是被强迫的!想想都觉得可笑,不是么?骄傲如他,高洁如他,智谋如他,若不是自愿,又有谁能逼迫他做这种事情—— 这种,肌肤相亲,只有最最亲密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他,却跟另外一个男人做了,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很明显么? 更枉论,他甚至还在鹰涯琴瑚面前袒护那个人,就算伤成这样,也仍旧不肯让他们动他一丝一毫…… 苦涩一笑,抬眼,锁骨处新添的一朵朦胧樱色,有些无力,有些飘渺,淹没在周围大片大片的红艳吻痕里,简直像在嘲笑,他最后的挽留。 帝台,你若是个傻瓜,该有多好啊!那样,就可以不用努力装傻还仍能看透这些事,看透那个瞬间抽空灵魂的事实—— 紫丞,再也不是,他的丞儿了…… 再也,不是了! 第八十章 几处痴心几处思 之 风尘 深夜的玉楼,仍旧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红罗豰绉纱帐,在风中轻曳,璎珞雕栏,妖娆多姿。 楼内大厅中央,一位身罩轻纱,香肩半露的大胆舞姬,正在跳着热情妩媚的胡旋舞,手腕脚踝亮银的环饰相击音脆,腰间大红的流苏奔放飞扬。台下的客人姑娘们你斟我酌,旁若无人打情骂俏。 只是,这一切,在一身劲装的鹰涯推门而入时,便戛然而止。眼尖的老鸨一见有人来,立时嗲笑着迎了上去,满身珠玉金银让那本就不轻的身量愈显累赘,鹰涯闻着一阵阵刺鼻的香粉味道,隐在长长刘海下的浓眉深拧。 “啊呀!这位爷可是生面孔,第一次来咱玉楼?要什么样的姑娘,妈妈我包您满意!”老鸨说罢朝一干姑娘们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以往来玉楼的,多是富家公子哥儿或者市井地痞,像这般高大健壮还长相不俗,一眼看去就觉十分可靠的男子汉,可是头一回瞧见,楼内姑娘立时炸开了花,都满心雀跃地等着客人发话。 “先前有位紫姓的公子来这里要过一位姑娘,她现人在何处?”鹰涯开门见山地问,他虽然知晓青楼是做什么营生,但到底从未进过,只觉如芒刺在背,只想快快离开。 众姑娘立时一阵唏嘘,今日这是撞了什么邪了?先前那位神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和这位男子气概十足的大爷都要同一个姑娘? 受不了左右指指点点,鹰涯声音微怒,“我需要她跟我走一趟,放心,一晚就回。” 周围又是一阵娇笑,一晚,当然是一晚,不然这位看来就血气方刚的大爷一晚还不够么? 脊背发凉,鹰涯只觉莫名其妙,冷起脸来扫视一下四周,果然,立时就鸦雀无声,但只一会儿,尖叫声便此起彼伏,甚至比开始还要吵闹。 鹰涯本就心情极差,现在还遇到这种奇也怪哉的事情,登时耐性全无,看了眼面有难色的老鸨,解下腰间的钱袋就直接扔了过去。 掂一掂重量,挺沉,老鸨顿时眉开眼笑,可转念想了想,又觉不妥,“这位爷,实话告诉您吧,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总之呀,您看您能不能点别的姑娘,我这儿……” 声音乍停,老鸨颤巍巍地看着鹰涯动了动手腕,腰间两把青色佩剑寒光骤显,戾气逼人,“大……大爷,您息怒、息怒……实在不是我不让,而是这位姑娘,我、我……做不了主啊!”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温柔的女声响起,老鸨立时如遇救星,掏出绣帕擦了擦脸上冷汗,“我的好容儿啊,你可算来了,这位爷指名要绣娘,你看这……” 女子微微一笑,袅袅几步趋至鹰涯面前,低垂着头,有礼道,“这位客人,贱妾花容,是玉楼的主事,我们这里有规矩,一位姑娘一天只接一客,先前未有说明,还请见谅。” 一句说完,却没听到回答,花容略感疑惑,稍稍抬眼。 “桂……馨?”不确定地轻唤一声,鹰涯盯住花容半低的脸庞,右眉末梢一点黑痣,与记忆里的位置一样。 而花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亦是惊讶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那俊朗的轮廓,染了风霜磨了棱角,却仍旧熟悉到让人心动。 “鹰……鹰大哥……”花容声音轻颤,情不自禁唤出那熟悉的称谓,却是话音甫落,便散入绮罗…… 她没忘记,这是哪里。 玉楼,玉楼。 玉人一臂千人枕,岂肯青丝换白头?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故人相逢,她已沦为为风尘女,而他呢?在这样的夜里前来,莫非还真是那风尘客不成? 不,她的鹰大哥不会是那样的人。 “桂馨,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那年村子遭难后,你遇到什么事了?”鹰涯注视着眼前淡施妆华的女子,印象中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和她怎么也无法重叠起来,可偏偏,都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那些事,不提也罢,桂馨现在……过得很好。”冷淡客套的答复,让鹰涯原本因重逢而热忱的心瞬间跌落谷底……他怎能忘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是怎样的情景? 他不过是个,只会带来灾难的人而已。 “桂……花容姑娘,我这次来,是想要你们口中那位‘绣娘’跟我走一趟,这是先前那位紫衣公子的意思,我是他的属下,奉命行事。” 想了一想,鹰涯又道,“这应该,不违背你们‘一天只接一客’的规矩吧。” 花容显然有些吃惊,“他要绣娘回去,为什么?”刚问完,猛然便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忙笑道,“若是先前那位公子的意思,花容也只好遵从了,妈妈,去带绣娘下来。” 老鸨一听,连连应声,转身就上楼去招呼。 花容立在原地,鹰涯亦没再说话,众姑娘客人们虽然好奇,也都察觉气氛尴尬,纷纷一边开始热热闹闹,一边仍朝这里频频张望。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鹰涯忍不住先开口了,“桂馨,你如果有困难,可以告诉我,毕竟相识一场,我会帮你,不必要……” 花容涩然一笑,摇了摇头,“还谈这些干什么,我说了,我过得很好,倒是鹰大哥你,你……” 想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可却发现,这种话,现在问来,似乎很有些自取难堪。 但鹰涯却仿佛懂了她的意思,眼神微微发亮,他道,“没有,桂馨,我并未成亲,但是……我现在,已经有了立誓要保护一生的人。” 花容身子一颤,隐隐约约,她好像可以猜到,能让鹰涯露出这种神情的人,是谁。 因为,鹰涯此刻的这种神情,是她所熟悉……再熟悉不过。 “容儿,绣娘来了。”老鸨急急下了楼,身后跟着个女子,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甘不愿。 花容微微一颔首,对鹰涯道,“鹰大哥,这便是你家公子要找的人,带她走吧。” 鹰涯眸光微闪,欲言又止,却在看见花容别过眼时,终究略略一拱手,便转身与绣娘离开,行至门口,花容突然开口唤住他,“鹰大哥,请稍等!” 闻声回头,鹰涯正见花容匆匆奔出大厅,从一道门后绕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工夫,那水红的纤秀身影重又小跑着出来,气喘吁吁,手里正沉沉拎着一个大鸟笼。 “青锋!” 神色惊喜,鹰涯忙迎上去,那笼子里的,利喙滑羽,麟爪深目,不正是他失讯已久的得力战将? 笼中猛隼听见主人唤它,立时来了精神,在笼子里猛地扑腾双翅,力道大得花容抓不住,笼子脱手,正好将小门滑开,青锋一声欢鸣,终于重获自由。 厅内众人都满脸惊奇地看着这展翅足有五尺之长的猛禽,莹亮的羽毛在光照下发出深蓝色的华彩,宛如天降神鸟。 回旋几圈,总算舒展开后,青锋才一敛翅,停上主人肩膀。 一手轻抚爱鸟羽毛,鹰涯疑惑,“桂馨,青锋为何会在你这里?我已经找了它许久了。” 花容无奈一笑,“说出来不怕鹰大哥怪罪,我有个义妹,生性好玩,一日撞见这鸟儿,甚为喜欢,就抓来了。” 鹰涯奇道,“咦?居然能捉到青锋,功夫还真是不错!” 花容掩唇,忍不住摇摇头,“鹰大哥说笑了,她那鬼精灵,也就会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鹰涯见花容笑得开心,神情间也添了分温柔,“那桂馨是怎么知道,这青锋是我的?” 花容闻言先是一愕,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也不知道的,只是刚刚突然想起……因为我记得,鹰大哥一直都喜欢这种鸟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它,那双眼睛,就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你。” 微微一笑,花容凝视鹰涯,“没想到,居然猜对了……鹰大哥,这‘青锋’,真的很适合你。” 忠诚,坚定。 可以永远为着一个信念,展翅长天;也可以瞬间为着一份执着,斩断双翼。 鹰大哥,这样的你,桂馨是不是,已经错过? ************************************************************************** 一路回到客栈,鹰涯不知为何,脑中不停回放的,都是最后,花容对他露出的那个微笑……美丽,哀婉,浮起些,似是难以言说的悲伤。 心头略略升起些苦涩,那些稚嫩的年华与情感,原是陈酿在心底的,如今遇见,才发现,不过是个遗憾,错失了,亦无法追回。 蓦然回首,除了丝丝的感伤,剩下的记忆总算纯美而甘甜。苦涩,原来早已淡去,在时间的尘埃里。 这样,或许也好吧!这世间,他的第一线光明,从来都只是,那个人带给他的,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说过,会真正喜欢他的话。不管能不能拥有,只要每次想到,都无比幸福的话,那句童真的—— 鹰涯哥哥,你的眼睛很好看哦,真的,很好看! 回忆间,已经伸手推开门,猛然看到眼前站着的人影,鹰涯唇边温柔的笑意瞬间凝固,按在腰间佩剑的手蓦地收紧。 楼澈床前,那个纯白的身影—— 帝台?! 眸色微沉,鹰涯示意绣娘先在外等候,自己先一步踏进屋内,帝台却似完全没察觉有人靠近,仍旧默然静立。 直至走到床边,鹰涯才骇然看到,帝台手中的三尺寒光,正直直指向楼澈喉头,虽已凝在寸许,在那刃上贯注的真气,已将那处地方带出一道浅浅血色。 心下情绪顿时如风云际幻,但鹰涯却神色未变,只冷冷道,“你若现在杀了他,只会让主上更恨你而已。” 仍是死寂般的沉默,鹰涯决定不去理他,直接叫人进来,却是刚一转身,便听后面传来一声幽幽轻叹,“丞儿他……有多恨我?” 握紧了拳头,鹰涯径自迈开步子。 身后突起一阵罡风,偏头,那人竟已至门外,鹰涯略略紧张地看了眼仍在安睡的楼澈,才稍稍放心,也赶紧跟了出去。 外边绣娘见他出来,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直接就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夜风微寒,鼓起衣袂大氅,气氛压抑,像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你究竟想干什么?”鹰涯冷声低问。 帝台笑笑,神色平静,“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因为丞儿。” 神色一滞,鹰涯掩饰住瞬间的不自然,“是,我讨厌你,因为你对主上背信弃义,辜负他,害他难过,你,不配他!” “呵……是吗?”帝台似不介意他的话,反而笑问,“那……楼澈呢?他配么?” 鹰涯轻哼一声,“他与你,不过是一条道上的人,你说,配不配?” 轻轻摇了摇头,帝台突然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空,没有一颗星,只有孤月,寂寂的亮,亮透人心。 “鹰涯,他是不是跟你一样,恨不得杀了我?” “不错!”鹰涯冷道,“主上此次重出江湖,就是为了能亲手刃你,还有流影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惨然一笑,帝台轻叹,“何必这么麻烦?他要我的人头,随时都可以来取,能奉给他,我甘之如饴。” “少说这些好听的!主上是什么人,他要的,是和你们光明正大的较量,惺惺作态,只是你们惯用的那一套而已!” “原来如此……”帝台忽而释然笑了,“那,我会等他……” 鹰涯冷眼看着那白衣的人影轻轻一转身,然后又蓦地顿住,“还有一事,请你转告他,我探得千华山有位神秘人物,听周围百姓的描述,似是勾陈。” 眼神一亮,鹰涯仍旧有些不信,“我如何知你所言虚实?” “……丞儿,会自己判断,至少,我相信他,这就够了,至于,他是否信我,我们谁也不知道。” 丞儿,我等你,千日期满,你若能活,我便将命给你。 你若再无音讯,我便陪你,同入黄泉! 第八十一章 几处痴心几处思 之 相错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好像这辈子都过完了,醒来,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真的,也算死过一回了吧? 睁着眼,紫丞略有些怔怔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在叫嚣着放弃,可仍旧,不得不动。 艰难地撑起身子,长发顺着肩颈滑落,带着些水洗过后的润泽,紫丞微微一愣,视线落在床头枕边,白底蓝花的小瓷瓶上。 拉开衣襟,那些暗红的印记,虽然仍旧触目惊心,但却明显比昨夜要好了许多,甚至连那处隐秘之所,都似被人清理过再上了专门的伤药,现下,虽然仍旧疼得厉害,但已不至于影响动作了。 以手执起枕边小瓶,攥在手里细细摩挲,紫丞眸色微黯。他已经想起来了,晕倒前恍惚所见的那个熟悉身影。 依稀如雪的纯白,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来那模糊的轮廓。 不由地捏紧手中物事,紫丞微微皱眉,只消一用力,那无辜的小瓶子就会在自己手中化为霰粉,汇入尘埃。 却不知为何,仍旧没有真的那样做。 站起身,紫丞将小瓶收入袖里,披上外袍,缓步踱至窗边,伸手推开,却忽觉眼前一暗,竟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闯入视线。 “青锋!”紫丞惊唤。 那猛隼扑腾几下翅膀,微微低头,勾翘的利喙顺着自己颈上羽毛。着它此刻双翅微展的动作,紫丞看清,那右足上 ,蓝线系着的白布条。 伸手取下来,紫丞展开,仔细看那上面写着的一行小字,忽而,唇角微勾,心下猜测已被证实——帝台,确实来过。 千华梦地,绯花修罗? 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已经有了着落。 ************************************************************************** 窗外的阳光大照进来,阮烟罗熠熠闪烁,像点点星子,映着帐内熟睡的人,如弯月的唇,舒展的眉,没有一处,不散发着纯然的幸福与满足。 蓦然翻个身,楼澈伸臂一揽,掌下的肌肤滑腻温存,不由自主偎靠过去,鼻端隐隐约约的甜香,似是春桃,很浓郁的味道。 仿佛还在梦里,楼澈蹭着嗅了嗅。还不错,挺好闻,以他的经验看,是个美人,应该还是那种妩媚型的…… 也很好啦,不过他还是最喜欢…… 等等!不对! 猛然睁开双眼,楼澈宛如触电般迅速放开手,不由自主向后仰倒,整个人都几乎跌下床去。 “你……”脸色惨白,楼澈死死盯住身边幽幽转醒的女子,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谁?不、不对……我明明记得……昨夜是……” 绣娘揉揉惺忪的睡眼,见楼澈盯着自己看,立时面色绯红,拉起被单遮住光裸的身体,“爷可真是精神,昨晚那样神武,把奴家折腾到不行,今早又这般瞧着人家,莫不是……还想要?” 脑内一片轰鸣,楼澈好不容易才抓住自己的声音,“你说我……昨晚……?不对!我那时候很不正常,可我分明……分明……赶你走了啊!” 绣娘眼儿轻挑,半嗔半怨,偎进楼澈早已僵硬的胸膛,“呵呵……爷还说呢,一开始死撑着不要,后来却那般缠住人家不放……果然还是男人呐,实话实说,奴家又不会取笑,况且,奴家本就是做这个营生的……” “我……”楼澈咬紧牙关,面上血色尽失,惨淡得骇人。 我会负责。 这句话,就梗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还不至于这么傻,亲身经历过,怎么也该知道了,昨夜那般,或许就叫做,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若是有担当的男子汉,是必须负起责任的。 可……可就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会这么困难? 绣娘见楼澈一脸灰败,本是俊朗的五官此刻都沮丧到让人有些不忍,到底算风月场上打混已久的人,昨夜睡梦里,那一声声“弹琴的”,想必是他的心上人吧。 摇了摇头,绣娘兀自穿好衣衫,就要下床,却被楼澈抓住手腕。 回头,那人正别开眼,直直盯着床面,凌乱,绮靡,那些艳红的、连她看了都觉得心惊不已的颜色,一些露在外面,一些被掩在衾被之下,仿佛在嘲笑,他那不堪一击的忍耐力,宣告破灭时是怎样可憎的一面。 “姑娘放心,我会……负责的。” 听不清情绪的声音,在此刻传来。说完,那有力的大手却是缓缓地,缓缓地,垂下,无力地垂在床沿,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境。 说是可以不理世俗,但他终究,无法抛弃该有的责任心。 闻得此言,绣娘惊讶地睁大眼,半晌,方才轻轻一摇头,“公子言重了,实不相瞒,绣娘本是玉楼妓子,昨日一夜,亦是有人买下绣娘送到公子这里的,所以,算钱货两清,公子无需有任何负担。” 楼澈怔住,木然转过头,眼底清清楚楚写满震惊。 绣娘微微一福身,“绣娘不过一介风尘,所以,公子的疑惑,奴家解答不了,现在,事情了结,我也该回去了。” 楼澈定定地看她走向门边,忽而开口,“玉楼,就是像姑娘这般,做这种……交易的地方?” 苦涩一笑,绣娘点头。 仿似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般,楼澈闻言突然呵呵笑了,“也就是说,二人之间,那样亲密的事,是可以拿金钱来交换的?” 身子微僵,绣娘听出来,他话语里深深的自嘲,联想到昨夜梦里,那一声声“弹琴的”、“紫丞”,她忽而有些懂了。 “公子,并不是这样的,那种事情,本该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可为之,但世间事就是如此,生计所迫,有人需要,便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但其实真正的,就如公子现在心中所想……” 握紧拳头,床沿紫檀木咯吱作响,楼澈低头,看不清神情,但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脊背,承载的,却都是无法言说的深切情感。 叹了口气,绣娘步出房间,然后,轻轻带上门。 房中,一片宁静,只留下楼澈一个人。 弹琴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明明记得,昨晚,我抱着的人,让我彻底失控的人,分明就是你啊! 可又是为什么,醒来,却变成了这样……连她都说,那种事情,本该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可为之……可我居然……居然! 楼澈!你不是人!你该死!你为什么没有忍住!你这混蛋!为什么跟别人……为什么可以这么糊涂,糊涂到把别人当作紫丞!谁也无法取代,他唯一喜欢的人,或者……应该按她的话说……那个字,爱……初次听来,就仿佛一直藏在心底的字。 紫丞,是他爱的人呵! 真傻……楼澈,你真傻,居然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心,却已铸成如此滔天大错……他会怎么看你? 连这种事都忍不住,他会怎么看你啊! 把别人当他,做出那样难以饶恕的事情,楼澈,你可真是活该,活该被他讨厌! 活该…… …… 楼兄,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楼兄,我当你,是朋友。 ……是朋友? 那现在,是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痛苦地抱着头,楼澈恍惚觉得,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这一刻,从没恨过任何人的他,第一次,恨起了自己。 ************************************************************************* 门外院中,堇色的人影蓦然驻足,微微转身,偏头,看向另一侧,那紧闭的门扉。 风吹起衣袂,已经添了些,不同于春日的燥热感觉,连带着心头淡淡的浮动,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不决。 已经,是夏天了呵…… 淡淡一笑,紫丞收回目光,向客栈外走去,再不回头。 第八十二章 几处痴心几处思 之 折磨 已经是第三日了,从那晚过后,楼澈没见过紫丞,已有三日。这三日,也是向来都不识愁滋味的他,第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借酒浇愁,愁更愁。 “呵呵……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能喝掉这么多的美酒,也算本大爷够厉害吧!哈哈……哈……” 干笑几声,喉间火烧一般,却是涩然得难受,楼澈一把拎起身侧酒坛子就往嘴里灌,微浊的酒液顺着嘴角汩汩流下,几乎一半多都未能入口。 身边的土地已是越来越湿冷,楼澈放下酒坛,连连喘气,笑道,“弹琴的……不是本大爷夸口,你现在要来跟本大爷拼酒啊——那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眼前仿佛出现那人温雅浅笑的模样,带点熟悉的调侃意味,楼澈不由有些窘迫,一把将酒坛子砸了出去,“不信?不信你来试试啊!本大爷保证……” 话音戛然而止,楼澈摸向一边的手猛地顿住,周围空空如也,一个酒坛也不剩了。 摊开的手掌缓缓地,缓缓地,握紧成拳,揪住一撮杂草,连同泥土和其中错综复杂的根须,都一并攥紧在掌心。 今日喝了多少酒?他已不记得。 三天来喝了多少酒?他依旧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也只是,想念。 很想,很想,见到那个人,想得快要发疯,那种仿佛可以渗入骨血的,深深的,深深的想念。 “可恶——!” 大喝一声,楼澈豁然跃起,只听一阵罡风回旋,身后大树被带起落叶萧萧,却未有一片沾上地面,反在空中汇成一个巨大的涡旋,而楼澈就在那涡旋中央,任鼓荡的真气在丹田之内翻涌,幻入笔底,金芒万丈。 “你可恶——!” 右手一挥,划出个大大的圆圈,真气卷入正中,楼澈眼神涣散,手法却是一点不乱,指尖仅仅轻点一点笔杆,便只听轰然如雷鸣,刚刚那道焚野已堪堪撞上不远处一株杉木,树干上仿佛被火烧灼过,一团焦黑,就那样直直,倒了下去。 眼神深浓,楼澈飞起一脚蹬上那还未完全沾地的树干,顺着它向上一路疾行,直至树顶,而那杉木,也终于完完全全,碎成千枝万截。 恍若未见,碧落又是一阵急甩,“楼澈——!你可恶——!” 狂吼的声音似穿透云霄,上达天庭,手中玉质青光乍现,隐隐只听电光火石之音噼啪仄仄,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剧。 借着酒力,足尖轻点,衣袂飘举姿态适意间,楼澈眼中却骇然一片灰暗,只映着举起的笔端,点点星芒。 满地的酒坛像被什么力量催动,开始互相碰撞着鼓荡不安,在楼澈听来,却仿佛全都是,那种几若嘲弄的笑声,嘲弄他落魄至此,借酒浇愁,甚至还很没风度地大发酒疯。 “楼——澈——!你混蛋——!” 终于无法抑制,大笔猛然一摆,所有的酒坛顷刻之间全都裹卷着冲上天,其间隐约的青色利芒,竟似闪电般,缓缓祭起,连成一张大网。 风云变色,那网越勒越紧,越行越密,酒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阵响似一阵的脆声响起,堪堪都出现蜿蜒裂纹。 然后,终于,碎成粉末,那闪电般的青芒得以俘获整片天际,形状猛然变幻,细看去,居然成了一张巨大的弓。 狂吼一声,楼澈宛如离弦之箭,碧落在手,直向前冲。 正对面,是他刚刚靠着喝酒的大树,楼澈却完全没有要避开的意思,眼神直直盯着前方,只除了那如火燃烧的光芒,深得什么也不见。 楼澈……你真是世上头号的……大混蛋! 心底那个声音又再响起,楼澈眸底一暗,猛然将直指正前的碧落挥开,身形一转,左手拳头终于毫不犹豫,迎上了那树干斑驳凸凹的表面。 尘土翻飞,碎掉的树皮划过侧脸,割破手臂,楼澈却丝毫未有察觉,眼神愣愣地看着前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四周重又恢复平静,方才那般石破天惊的惨烈景象仿佛都仅仅是幻象般,现在,只除了满地酒坛的残骸,只除了不远处倒塌的巨木,能证明些什么的,也就剩了,犹还陷在树干之中的,楼澈的左手。 鲜血汩汩喷涌而出,顺着树干蜿蜒而下,一条条千变万化的轨迹,最终,都似殊途同归,深入深深地底。 这下面,可是黄泉? 楼澈轻轻一笑,神色怔忡,唇瓣翕合,似在喃喃自语。 楼澈,你可真是个大混蛋,连那点自制力都没有,居然还敢说想他?随随便便就能跟不喜欢的人做那样的事,居然还敢说,爱上他? 混蛋…… 眉心深拧,清澈的眸子怒火更炽,手下劲道又再三分直入,楼澈几乎可以听见,骨头,正一点点碎裂的声音,只是,没有感到疼痛。 不,不止是疼痛,他好像,被酒麻痹了知觉,什么感受都没有了。 傻傻一笑,顺着树干颓然滑坐,楼澈缓缓仰起头,看天。天空依旧是那般蔚蓝,云朵是柔软的纯白色,偶尔有唧唧喳喳的小鸟儿成双而过。 这座山坡,风景很好,有绿地,有树茵,无论喝酒还是睡觉都是绝佳的选择。似是想起什么,楼澈忽而轻轻笑开。 若早知道这么个好地方,应该叫上弹琴的一起来的……那家伙,总像不知疲倦似的,刚到成都,又忙起正事,这样……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真是,这样让人操心又没奈何的,恐怕也就本大爷肯栽上他了! 自嘲一笑,楼澈突然发现,静下来时,没有一刻,是没在想那个人的;只要思维还在打转,便十有八九,都是关于他。 满满的,都是他…… “弹琴的……人们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我怎么觉得,没见你的时间,都已经算不过来?” 似是沮丧,似是无奈,楼澈微微闭了眼,轻叹口气。 “没想到,本大爷也会有这么一天……弹琴的,你若看到本大爷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呵……差点忘了,你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顶多……你只会笑话本大爷没出息吧!” 是……的确,有够没出息的! 握紧了拳,楼澈方才感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痛,低头一看,左手那样子,已经惨不忍睹。看来,果然只能靠想起紫丞,才能稍稍回复一点感知力啊! 轻轻一笑,楼澈总算觉得,自己现在,还算个活人。 站起身,抬眼环顾一下四周,好像又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带回去了,楼澈倒颇有些自得地捋了捋头发,哼着小曲一路走回客栈。 行至房门口,眼光再一次,不由自主飘向隔壁房间。那里,原来是自己在住的,可是自从那夜过后,二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都心照不宣地调换了地方,再不回去原来房间了。 心照不宣…… 所以,谁也没先找过谁;所以,三天,自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三天,让楼澈觉得,仿佛是过了一辈子的三天。 脚步不听使唤,楼澈恍惚来到那另一扇门前,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又像之前的很多次,缓缓不舍地垂了下来。 刚要走开,却忽听身后咯吱一声,居然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心头一跳,楼澈欲要找地方躲起来,却在能有所动作前,意识已经让他忍不住回了头,半是慌乱又半是期待地看着那正走出来的人。 可,居然……不是紫丞! 心从高高的忐忑云端瞬间跌落到深渊谷底,却又仿佛松了口气,楼澈赶紧轻咳一声,装作漫不经心般问那走出来的人,“小二哥,在忙啊?” 店小二正转身关门,猛听得这一声,顿时吓了一跳,可回过头一见是楼澈,便重又恢复一脸机灵,“是楼公子啊,您有什么吩咐?” “呃……天气不错……”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分明顾左右而言他,但眼神却一个劲儿朝那门里瞟,弄得小二也是一头雾水,楼澈见这家伙这般不会察言观色,有些来气,一跺脚,干脆豁出去了,“住这里面的家伙呢?他在吗?” 小二一愣,顿时领会过来他这所谓“住在里面的家伙”的是指谁,可刚一想到,却又起了些疑惑,“咦?掌柜的没跟楼公子说吗?” 楼澈警觉,“说?说什么?” 更加不解,小二摇摇头,“那位紫少爷三天前的早上就走了,说是要出去办点事,要掌柜的转告楼公子就在此等他呢。” “什——么——?”咬牙逼出两字,楼澈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然而,心跳却在停过一瞬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脑中轰鸣,只剩了那一个意识—— 三天前的早上,他就已经离开,在他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他竟已,就这么离开他,一点弥补错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走得悄然,走得决绝。 果然,已经心生厌恶了吗? 能怪谁呢?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只是,为何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竟让他连见他一面,都已不及? 第八十三章 寒镜玉河红梅误 之 花魁 又是两天,楼澈没日没夜地寻找紫丞,已经两天不曾合眼,几乎把成都翻了个底儿朝天,民宅也闯过,官府也潜过,要是这地方再大一些,时间再久一些,他恐怕都可以因为扰民而二进牢狱了。 但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找过,只除了“玉楼”,匆匆绕过一圈倒也再不好意思偷进去仔细看。而每搜完一处,他都会回客栈等那么一会儿,生怕紫丞回来找不到自己,反反复复跟掌柜的和店小二打招呼,闹得现在人家看到他就要逃跑。 加上前面那三天,已经是五天了,弹琴的,你做什么事要这么久?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楼澈心里空荡荡的,还有些发虚着慌,但他又不许自己想紫丞或许会出事这类,于是,那种毫无征兆的不安定感便愈发明显。 若说一开始,他还坚持是自己的错,难受自责,甚至觉得无颜再见紫丞,那现在,他只觉得担心,担心到,他再一次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又冲出了客栈。 “哎,你听说了吗?”途径一家酒馆时,楼澈无意中撞见两个伙计正忙里偷闲躲在门外张望着什么。轻嗤一声,没功夫管他们的乐事,楼澈继续走自己的路,谁知,下一句话却生生将他扯了回来。 “你说什么,给本大爷说清楚,什么叫‘紫衣的美人’,‘名花有主’?”一手提一人,揪住衣领,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是想揍人的前兆。 战战兢兢,小伙计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口齿不灵,“就……就是……玉、玉楼那……” 玉楼?! 猛一松手,楼澈撒腿就跑,剩下那两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完全如坠五里雾中。“刚刚那位爷怎么了?” “谁知道?猴急猴急的,怕是也想在最后一睹芳容吧!啧啧!今年这‘花魁节’可算热闹了,那么一位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要我说呀,钱员外就凭那什么祖传之宝就能抱得美人归,真算便宜他了!” ************************************************************************** 玉楼之外,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楼澈一打听,才知这些人全是想来看看那位让钱员外一见倾心的绝代佳人的。 “据说,那美人足有倾国之色,让员外大人当下决定‘花魁节’都可以不用举行了,直接奉上家传宝物就择日迎娶回家呢!” 迎娶回家?楼澈眸底一暗,弹琴的,最好别让本大爷发现是你,否则,本大爷拆了这什么乌烟瘴气的玉楼!“是啊是啊!钱员外许是怕自己还在做梦,赚得这么一位玉人儿,当然要带回家去金屋藏娇,若是再声张,被什么达官贵人看到,抢走了怎么办?” 金屋藏娇?楼澈握紧了拳头。 “对了,你们知道么?”一富家公子哥儿压低声音,对身边一干酒肉好友故作神秘,“那美人不仅长得天姿国色,还颇有才华呢,今日好像还为‘花魁节’专门准备了压轴大戏。” 楼澈竖起耳朵,压轴大戏?该不会是弹琴吧? “哦?是嘛……那还真是妙人无双了!哎……好想见一见呀!” “你懂什么?这青楼里出来的姑娘,谁不会那么一门技艺?想来也不过是撑撑场面,不至于被人说成是徒有其表罢了!” 徒有其表?楼澈愠怒,弹琴的的琴音,也是你们这些无能鼠辈乱点评的……等等!不一定是他……可……如果真是他,本大爷一定揍得你们满地找牙,再不敢胡说! “哈哈,是极是极……”那人暧昧一笑,眼神古怪之极,楼澈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其实嘛,青楼里出来的,只要那个功夫好,谁管她会什么?” 那个功夫?楼澈有些不明,单纯只觉得那种语气和眼色让他极为不爽。但是,他很快就清楚这些家伙在说什么了。 一阵诡笑,其中一人似是觉得,周围都不过是来寻欢的恩客,也不用顾忌什么,便直接露骨道,“真不知那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在床上是个什么滋味?” 冷风吹过,众人忽觉一阵杀气,那几个刚刚还在哈哈大笑的公子哥儿瞬间便笑不出来,依依呀呀在那里捂着嘴说不出话。 而彼时还在原处的楼澈已经飞速绕至玉楼后面,用轻功翻进了二楼的窗户。 “哼!不过让你们一个月说不出话,算便宜的了,若不是着急找弹琴的,本大爷非……”咕哝声未完,楼澈便被死死定在当场。 二楼正中,圆台之上,婷婷立着一人。 若说美人之美,眉若点翠,眼如凝露,唇似含丹,都是极重要的标准。有些美人,单看五官,都很出色,但若配在一起,会无端平凡许多;而有些美人,单看五官,并不怎么美,但若搭在一人脸上,却又非同一般。 然而此时这个人,长长的面纱直落胸前,额前低垂的发轻笼烟眉,整张脸几乎只能看清那双眼睛,却已让人觉得,一顾倾城,二顾倾国,佳人难再得。 楼澈认得那双眼,即使此时此刻,那眼底一丝神采也无,跟他初见这双眼时一样,冷得像冰,寒得似雪,幽幽深潭,恍然如梦,但他也依然知道,这样一双眼睛,对人的魅惑力是多么强大。 就像现在,楼澈堂而皇之跳窗直入,场下人却浑然未觉,仍旧一个个怔怔发呆,丝毫没有谁注意到他,而就算有人注意到,也恰恰是不想管他的人。 另一侧隐蔽的小阁内,月貌站起身,却被花容按住手,摇了摇头,示意她平心静气。 赌气地坐下,月貌扭过头,她知道,那祸闯得不轻,若再轻举妄动,公子可能真的不会再理她了。 咬着牙,月貌瞪着台上人,心里恨恨的。 而花容却在此时轻轻叹了口气,“月儿,你知道么?即使我主动提出,帮他参加‘花魁节’,拿到那东西,他也不会领情的。” 月貌显然不相信,“怎么会?他看起来那么清高,这种事自然万分不愿,有你帮忙,他哪里还有自己出手的道理?又不是傻瓜!” 花容摇摇头,“你错了,其一,他不会让我为他把后半生都赔掉,他做完这件事,还有法全身而退,而我一介女子,名节所在,便只能假戏真做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月貌愣住,不由又向台上那人看了眼。 “其二……”顿了一顿,花容方缓缓道,“他不想,欠公子的情。”闭上眼,耳边已有轻轻浅浅的琴声,几许轻挑慢拨,开始惊破满室寂静。 楼澈瞪大眼,紧紧锁住那调琴之人。 淡淡的紫色长裙,在他坐下的一刻,似柔软的春水般,流泻开来,在微红的琉璃宫灯下,熠熠闪着醉人华光。 两手搭上琴弦,琴师微垂着头,美丽的眼便稍稍隐在那低垂的青丝之下。 从楼澈的方位,只能看得见朦朦胧胧半张面孔,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不甚清明,却更加引人遐想,想象那无从知晓的另半张玉面芙蓉,该是怎样眉目如画,清丽绝尘。 曲调已经开始连缀起来,初时,几声细细的呢喃,荡人心间,是小家碧玉似的的吴侬软语,过得片刻,却是宛转甜美,主音流丽,清新的吟哦像在山水之间,调皮娇俏,可人玉生。 楼澈从没听过紫丞弹这种小曲小调,一时新鲜也觉痴迷,却是突然,一串不甚和谐的音色响起,楼澈顿时醒悟过来,却只见紫丞手腕轻抖,视线稍稍转了方向,已然沉沉压定,只是仍旧没有看他。 而台下,那些人兀自沉迷其中,竟完全没有发觉异状。 楼澈顿时心头火起,要不是从来都不能狠下心伤人,他可能真会跳下去把那些家伙眼珠子挖出来,把耳朵割掉喂狗。 不过,既然这些都不能做,那他只要带走弹琴的就够了!对,带走他,再不让别人有机会看见乃至肖想! 打定主意,楼澈正欲施展轻功飞上高台,却忽听耳中琴音一转,竟隐隐夹带了丝怒意。提到一半的真气就这么退缩而下。 楼澈的脑袋,也在此刻总算得以回复点思考能力——那些人怎么说来着?弹琴的当了“花魁”,可以得到那什么员外的“祖传之宝”?所以,他这么些天不见人,是在准备这个? 刚想明白,楼澈心头又不满意了。 那他干嘛不直接找本大爷?虽说弹琴的自己就一成功力不能动武,但本大爷又不是摆来看的,上次在建业也“偷”过一回,这次还可以一样嘛…… 猛然一想,却又没了底气,他好像,躲了紫丞三天……刚想叹气,楼澈却突地发现了一个之前都没发现过的疑点。 紫丞是那天一早就离开了的,怎么好像,是他先躲着自己的啊?而且,那个绣娘总不可能是自己找来的吧?当时他虽然迷糊,却真真实实记着,紫丞来过,所以……其实是他不顾自己意愿,又将绣娘送回来的? 收紧了双拳,楼澈总算意识到,那晚的事,绝不单纯! 猛抬起头,楼澈却骇然发现,高台之上,哪里还有紫丞的影子,连台下,也开始乱哄哄,客人们各自饮酒的饮酒,作乐的作乐,听曲的听曲,时不时有人,将艳羡的目光投向二楼一个装饰精致,显然不同寻常的房间。 那种暧昧至极的目光,楼澈现在,不可能还不懂其中含义。 面色一沉,脑海瞬间闪过那房中此时可能有的画面,楼澈立时觉得,他这辈子,都从没有这么想杀人过。 ------------------------------------------------------------ ps:真是对不起亲们嗷嗷嗷~~~某琴前不久才刚外出实习回来,因为学院的时间提前,都没好好跟亲们道别,于是回来还有一堆事要做真麻烦5555555555~今天总算拼死拼活更一下,实在熬不了夜了,明天再加更,叩拜亲们,偶素罪人,请原谅偶吧555555555~~~~(>_<)~~~~ 第八十四章 寒镜玉河红梅误 之 溺水 香阁画屏,芙蓉帐暖。 只可惜美人欲拒迎还拒,可望不可亲。钱生痴痴凝望着眼前人,仍旧蒙着长长的面纱,睫羽微垂,半掩住那双撩人心醉的盈盈美目。 他也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没尝过,但就眼前这一位,却真真让他迷恋到骨子里,就一眼,便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儿般,按捺不住心情。 不由地伸出手,却不想那佳人眼都未抬,皓腕轻转,便避开他,灵巧地执起茶匙,拨了一点入瓷壶,冰肌素手,衬着那器具莹润,让人更觉赏心悦目。 担心唐突了佳人芳心,钱生再不冒进,而是开始仔细品味起那泡茶的动作来。 熟练,便是一气呵成的优雅,很快,就至悬壶高冲,淡青色的茶水如流云飞瀑,冲至白瓷杯中,却只到得两成满,茶壶猛然直下,然后,又被迅速提起。 凤凰三点头。 掩饰不住惊艳,钱生再度抬眼看向佳人的脸,似想看透那面纱下隐藏的,是怎样的绝代姿容。 而趁着这个当口,纤白的手指已经悄悄攀上杯沿,顺着那圆润的弧线,缓缓滑过,杯中淡青茶水,清澈透亮,晕开一圈圈,细细浅浅的涟漪。 手执起,在钱生靠过来之前,将茶杯适时地挡在二人之间。 “这是,奉茶?”钱生当然欣喜地接过,刚想端起就一饮而尽,转念一想,佳人茶艺精湛,自己若不按茶道来品饮,未免要惹人不悦。 于是,闻香,探味,三饮,倒都耐着性子按部就班做完。 藏在面纱下的容颜,似浅浅泛起一丝微笑,钱生刚放下茶杯,抬起头便瞥见那隐约还未完全散去的笑意,顿时心头一阵乱跳,就要挨过去一亲芳泽。 却在此刻,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倒塌。 紫丞皱眉望去,那青白的人影手持碧落,一双眼喷火地看着两人状似亲密的距离,还未等他做出适当反应,便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拦腰抱起。 “你是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敢抢我看中的人?”钱生被一股强大力道推到在地,顿觉有失颜面,欲要站起来,却忽觉脑内一阵眩晕。 “很不幸,”楼澈低头看了看紫丞,衣衫完整,“这句话正好是本大爷要说的!他,是本大爷的人!” 没有回答,钱生不知为何,居然已经昏倒在地。 紫丞听着从楼梯拐角处传来的阵阵喧哗,顿觉一阵无力——只要一会儿,楼澈只要再晚来一会儿,一切若按计划行事,他拿到东西,再悄悄潜出去都轻而易举,现在为什么会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还惊动了官府? 用力挣开楼澈束缚,紫丞冷静心绪,抱起桌上的木匣子和虚籁,正要转身吩咐他什么,却忽觉身子又是一轻。 还来?! 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在猛然发觉楼澈下一步动作时,不由得大惊失色,“楼兄!等一下……” 还有别的路! 这话未完,楼澈已经携人跳出了窗户。紫丞知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身体不停下坠的感觉并不好受,耳畔风声还在呼呼吹过,但他被紧紧箍在一个怀抱里,耳边,传来那人闷闷的嗓音,“弹琴的……” 这一唤,饱含了太多意思。但紫丞以为,他是在为刚刚没方寸的行事道歉,心头一软,想着事情已经如此,反正只要都平安,就没关系,哪知刚想出声安慰,却觉全身一紧,汹涌水波在二人撕破那原本平静的河面之时,裹卷着将他淹没。 这扇窗下,居然是,碧徽河! 沉沉的压力从周身侵袭而来,黑暗,湿冷,胸腔内仅存的少量空气被迫挤压出来,取而代之都是冰冷的河水,从口鼻之间凶猛灌入。 身上各处开始传来零零星星的刺痛,牵引着手脚动作越来越失却控制。 好难受…… 手已经开始有些痉挛和无力,只有还未完全消失的意志,迫使紫丞死命抱着怀中的东西,不肯有丝毫放松。 而另一边,楼澈刚下水,便被急速涌入二人之间的流波冲了开去,好在他通水性,又有真气护体,这水底下虽然冷得厉害,也能很快就调整过来。 不过,却在猛然注意到身侧一个长形物体正缓缓向上飘浮时,心头一片骇然。 虚籁?! 无暇顾及那正在渐渐远去的物事,楼澈赶紧拨开急涌的水流,卯足了劲向下潜。他怎么能忘了,紫丞本就身怀寒气,兼之旧伤未愈,在这样冰冷的水底,根本…… 完全无法再往下想,楼澈只能凭着一股狠劲,拼命往下游,直到眼前终于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外衣飘带缠在水草上,双目紧闭,胸前只拥着那只木匣。 楼澈的心蓦然缩紧,迅速游过去,在脑中意识尚未有所决断之前,便直接堵上那冰冷的唇瓣,撬开,将自己温暖的气息让渡过去。而手下也同时用力,扯落紫丞外衣,好在那衣服虽看似繁复,现在水中,也已经散开一半,楼澈很快便让紫丞脱离了束缚,一手抱住他,要向河面升。 嘴唇相靠,那人虚弱的气已经让楼澈知道,不能再拖了! 然而,就在这命悬一线的紧急关头,楼澈却忽觉手脚一阵绷紧,像被什么力量狠狠吸住一般,半分也再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 完全被惊住,楼澈抱紧紫丞,身体里不断传出热力,但怀中的躯体却无视他的努力,仍旧一点点变得僵硬,变得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楼澈几乎觉得,自己正拼命要挽回的这个人,早已经离开了。 无法接受这濒临现实的可能性存在,楼澈狠狠咬着紫丞唇瓣,厮磨,似要通过这星点的温暖,让它们灼热起来般。 不!决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脑中只剩这一个信念,楼澈猛然运起周身内力,裹住紫丞,拼尽全力与水中某处传来的那股怪异力量做最后的对决。 弹琴的…… 终于,连楼澈也无法再支撑体力,只能凭本能做出动作,意识却已经无法抑制地开始缓缓消散。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楼澈紧紧抱住怀中人,两人的唇还亲昵胶合在一起,让他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只恍然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第八十五章 寒镜玉河红梅误 之 双宝 再次睁开眼时,楼澈尚有些迷糊,周围异常安静,只有耳边不断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似是水珠滴在岩石上,轻灵好听。 这里就是,黄泉么? 还未完全清醒,楼澈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弹琴的…… 闭上眼,楼澈习惯性地收紧手臂,却不想,居然真地拥住了一具身体,虽然湿透了,还冷得很,但真真实实,是他正想着那个人。 不用睁眼去看,光是感觉一下,就能知道。 弹琴的,你没听本大爷的话呢,居然也下来了?哎……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你还要操心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本大爷又不在身边,你不定会累成什么样…… 楼澈傻傻一笑,忽而就想起很久以前,紫丞问起碧落时,似是无意中说起的那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 弹琴的,我们连死都能死在一起,算不算真应了那句话呢?嘿嘿……说起来,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碧落,其实真正的名字,就该叫“碧落黄泉”呢…… 天下名器中,排行第二的,碧落黄泉。 倏忽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飞掠而过,但不知缘何,楼澈现下居然什么都不愿想,只觉得,能这样,两个人一起,无论在哪里,都能让他安心,只是不知,死后,若有来生,还能不能再如现在这般? 若有所失,楼澈忍不住更加用力抱紧了紫丞,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嘤咛,带着几分压抑的痛苦。 就这一声,顿时让楼澈从懵懂迷幻中完全醒悟过来。赶紧翻起身一看,紫丞正侧躺着,仅剩的中衣全都湿透,近乎透明地紧贴在身上,更显得那骨架纤瘦异常,楼澈顿时一阵害怕,以手轻触,便察觉那身子正微微地颤抖。 还好,还有知觉…… 楼澈心下稍稍放松,轻柔地揽抱起紫丞,抽出他怀中那个匣子,让二人的胸膛密切贴合,那里,阵阵微弱但稳定的心跳传来,楼澈这才真正体会到,他是真的,还在自己身边。 活着,在自己身边…… 不过,狂喜归狂喜,危机尚未彻底渡过,这点意识楼澈还是有的。得找个干燥的地方给紫丞暖身,楼澈想着,环顾一下四周。 二人现下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个石穴,入口外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什么光景,不过楼澈目前倒也无暇去研究,而且,很快地,他就被石穴正中一样东西吸引了视线。 揉了揉眼睛,他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大大的圆形石床之上,是—— 红梅幽瓣?! 心禁不住狂跳起来,楼澈几乎要欢喜地大呼一声,几个箭步上去就要拿下来,却猛然忆起上次的教训,脚步一顿,转念想了想,反抽出腰间碧落,打着转儿扔过去,正击中那红梅,铿锵一声,玉石落地。 果不出所料,四周墙壁同时射出密密麻麻的黑金暗器,稍待片刻,等那机关终于停止,楼澈留了个心眼,先放下紫丞,自己走了过去。 拾起碧落,楼澈保持高度警惕,缓缓伸手去碰那红梅幽瓣。 五指缓缓收拢,四周一片沉寂。终于,红玉温润的触感完全没入掌心,这一次,再没什么事情发生了。轻轻舒了口气,楼澈脱下外衣,将石床上掉落的暗器挥开,豁然映入眼帘的,居然是—— 碧流绯影落绯血,瑶井玉色禁玉河。 果然,这句诗不简单,竟又出现在这里。 楼澈心下愈发恍然,不过,现在可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小心收拾一下那些让人发寒的利器,楼澈重又回到紫丞身边。 还好,血玉、装红梅幽瓣的锦囊都依然贴身挂在颈上,里衣腰带上还仔细系着,当日刘协给的玉佩。 只是虚籁…… 微微皱了皱眉,楼澈知晓紫丞平日里琴不离身,这下该如何……正有些闷闷,却是忽而灵光一闪,似想出什么好点子般,咧嘴笑了开来。 这厢打定主意,楼澈便放了心,将新得的那一块红梅幽瓣也放入锦囊,转念一想,又将那玉佩解下,也先一并收好。 处理完这些事,就开始脱里衣了,楼澈正要动手解开紫丞腰带,却忽而疑惑出声,那雪白的腰带原先没注意,现下一看,居然莹晃晃发光,俨然是一柄缠绕腰间的软剑,而且那剑柄处似还藏着一个卷轴状的物事,楼澈耐不住好奇,探手摸去,纸张外缘已经湿透,但内里似乎仍然干燥。 正要打开看看,楼澈目光却是不经意触及紫丞腰间,软剑在他取出卷轴的时候也同时松了开,微薄的里衣绸料如一滩柔软春水,缓缓向两侧滑下,眼看就要遮不住,楼澈顿时面色一红,这才想起来不妥,自己以前大大咧咧还不觉得怎样,可现在,他对紫丞…… 但是,湿透的衣服不除掉,再这么冻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心念一转,楼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一件里衣罢了,闭着眼照样能脱掉。于是,楼澈也顾不得那奇怪的卷轴,匆匆将它装入锦囊,便真就闭上眼,胡乱动手,直到紫丞身上最后一件贴身衣物都被扯落,楼澈才通红着一张脸把自己也剥个精光。 猛念清心诀,强迫自己不许有乱七八糟的杂念,楼澈抱起紫丞,两眼不知往何处放,只得一边望着天,一边勉强挪至石床前。 轻舒口气,楼澈拥住紫丞躺了上去,想了想,又担心这床冷硬,紫丞会不舒服,便干脆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手心抵住他胸膛,这样,就可以让真气顺着后背三大穴涌入身体,更快地暖和起来。 如此,因为专注于替紫丞暖身,楼澈倒也没那份心思考虑其他了,虽说肌肤相亲的感觉对已经有过一夜经验的楼澈来说,实在太过美好,但现下,他只觉得能让紫丞在自己温暖的拥抱下,渐渐好转,再甜蜜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心里稍安,本就一直压制的疲惫终于也开始缓缓抬头,楼澈下意识拥住怀中一点点变得柔暖的身躯,感受胸前那愈感沉稳的心跳,终于满足睡去。 石穴内,滴滴答答的水声安静地敲击着,泛起空旷如涟漪的回音,像计时的滴漏,不急不缓,不曾断绝。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里突然有了丝不同,掺杂了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什么沉沉的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还有,玉石相击声。 楼澈豁然睁眼,瞬间找回刚刚还游离在睡梦中的朦胧意识,便已立时察觉到,怀中空空如也。 头一个反应,紫丞不见了! “弹琴的!”一个激灵坐起身,楼澈忍不住唤道。声音有些大,石穴内回音空旷,却只这一声呼唤,便又重归宁静。楼澈看见不远处半坐在地上的人影,顿时暗骂自己疑神疑鬼不得安生。 披上外衣跳下石床,楼澈替紫丞拾起掉在地上的锦囊,拿起来看了看,笑道,“没事,带子断了,换根新的就行。” 没有回应,楼澈疑惑地偏头,却见紫丞正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神幽幽地,深邃不见底。楼澈心下好奇,也顺着看去,却只有一方石壁,并没什么特别。 “弹琴的,你在看什么……”一句话没有问完,却在注意到紫丞已经穿好里衣,正披着中衣,两手紧紧揪住那襟口的同时,住了嘴。 想到紫丞如此反应的某种可能原因,楼澈顿时有些羞愧,虽说是为了暖身,但他到底是动过那些心思,甚至还将别人当成紫丞做出过那种事……无论如何,紫丞会这样防备自己,也是应该的吧。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楼澈不知该怎么说,而紫丞却仿佛一点也不想说话,仍旧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已经干燥的发丝垂下来,掩住脸颊,让人看不清,那肌肤此刻,是怎样的苍白如纸。 恍惚,楼澈觉得,现在在他身边的这个紫丞,好像有哪里变了。 这个单薄的身影,不似以往所见——他认识的紫丞,虽然瘦削,却始终气度非凡,进退自如,让人无法将其跟“弱”这个字眼沾边。 但是现在,楼澈居然会觉得,紫丞,很柔弱? 柔弱到让他心疼,让他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来不让他再露出这个样子,猛然想起什么,楼澈迅速摸来紫丞脚边那个木匣子,打开。 青碧色的玉质镜身,雕着精致的幽兰花纹,光滑镜面宛若流水一般,拿在手里,仿佛周身都充盈了润泽之气。 这莫非就是……凝菁寒镜? 楼澈本没想到,现下看见此物,顿时心下大喜,忙道,“弹琴的,这个宝物,居然是凝菁寒镜啊!你看过没?” 轻轻点了点头,紫丞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却仍旧不说话。楼澈一时有些泄气,但仍旧努力道,“还有啊!这次咱们真是赚大了,歪打正着到这个地方,竟被本大爷发现了红梅幽瓣!” 眼见那身躯明显一震,楼澈心知有效,将刚刚捡起锦囊递给他,“喏!本大爷一起装进这里面了,还有你爹给的玉佩,也在里面好好收着呢!你数数,红梅幽瓣是不是多了?” 紫丞果真依言接进手里,楼澈却惊讶地发现,他仍旧没有收回目光,只是用手指捏了捏形状,然后,唇角微勾,似是轻轻笑了。楼澈心下放松,以为紫丞终于肯跟他说话,却哪知他竟仍将握紧锦囊的右手搁在胸前,还是沉默不语。 “弹琴的,你……你说说话好不好?就算是骂本大爷一顿,或者揍本大爷一顿,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点,我都不会反抗的!” 仍旧没有回答,但楼澈却看到,那人似动了动嘴唇,心头一喜,楼澈不由地凑近些去听。 “楼兄……”他听他低唤,立时屏住呼吸。 然而,接下来,却没有了言语,楼澈骇然看到,那苍白的唇角,一道诡异的红色印痕蜿蜒直下,顺着那精致小巧的下颌,滴落,落在按压着胸前,攥紧的、轻颤的右手上。 楼澈呆住,眼睁得越来越大,其间,乌压压的黯色开始缓缓积蓄。 而紫丞,缓缓回过头,看他,无神的双眼似在凝视,又似什么都没照进去般,恍如两潭空洞。 明明还是同样的形状,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眼眸,同样的……惑人心弦,楼澈却突然觉得,真的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鬼使神差地,楼澈抬起手,在紫丞眼前轻轻摇晃。 没有反应,那正看着他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仍旧空荡荡没有半点涟漪。只是,苍白的容颜浅浅浮起一丝微笑,“楼兄,不必试了。” 先前那种隐隐的恐怖猜测终于得到证实,楼澈脑内霎时一阵轰鸣,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挤出喉咙,干得发涩,“弹琴的,你……你怎么……” 微微一笑,说是笑,但其实只是勾了勾唇,因为那眼神已然出不来半点笑意,紫丞摇了摇头,轻道,“没什么……” 楼澈完全无法出声,就看着那殷红的血顺着紫丞右拳蔓延滴下,然后,那原还揪着衣襟的手缓缓地松开来,支撑着身体的左手亦是稍稍弯了一弯。 “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 一句话,轻飘飘地回荡在石穴中。 那一刻,映入楼澈眼帘的,只剩下,紫丞如风中残烛般,飘摇而落的身影。 长发披散,散在温暖手心,散在冰冷石面,滑如缎,凉如水,一地凄美,一地哀绝。隐约中,石穴内冲出一声彻恸长啸,恍如世间,最后的挽歌。 第八十六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失明 再次从水里出来,楼澈才发现,他们之前无意中找到的那个石穴,居然就在玉楼之下,因着构造奇特,深在河底却可以避水,这次因缘际会,不仅找到了红梅幽瓣,还救了二人一命,应该真的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楼澈却完全无法这么庆幸,因为现在,他怀中抱着的人,静静地像睡着一般,却就是这过分的安静,让楼澈心头恐惧愈盛,脚下飞云,每前进一步,那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便会清晰一分。 直到,不远处终于有房屋群落映入眼帘,楼澈方才稍稍镇定,现下,按他刚刚的速度,半日行程,应是离开成都有好一段距离了。 看了眼怀中的紫丞,楼澈定了定心神,再次催动内力疾行而去。 这是座小城镇,比村庄大不了多少,楼澈一进去,便凭着以往经验,直接寻至客栈。 那掌柜的一见有人前来,立马放下手中账目,殷勤地迎了上去,“这位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麻烦一间安静点的客房,还有,替本大爷找个大夫来,要快!”楼澈急吼吼道,那掌柜的倒也算经过世面,见楼澈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立时便了解了当下情形,忙应,“好咧!”转而又吩咐小二,“领这位爷去后院那间上房!” 那小哥放下手中活计,引楼澈向内走,“爷,这边请。那间上房是独自成间的,最是安静了。” 楼澈闻言,只点了点头,注意力仍旧完全集中在紫丞身上。 小二没听楼澈答话,一时有些好奇,便顺着那目光悄悄瞅了眼他怀中抱着的人,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立时忍不住惊呼,“天哪!小的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人!” 楼澈皱眉,那小二浑然未觉,仍旧不住盯着紫丞猛瞧。虽说奄奄一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且还是闭着眼睛,但那张静然安睡的面容,仍旧绝美,甚至比以往更添了些羸弱的柔顺之态,惹人怜惜。 不想让别人看见紫丞这样的一面,楼澈微侧过身,收紧双臂挡住他。 店小二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唯恐客人生气,忙赔笑道,“爷别生气,是您的娘子实在好看得紧,小的忍不住多看了眼,实在没别的意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楼澈一惊,心跳有些不稳。 娘子? 再看紫丞,身上虽然披着自己的外套,但露出的中衣部分仍旧可以看出,是在玉楼扮花魁时的女装,并且,这般柔顺地偎在自己怀中沉睡的姿态,确实很像…… 面上微红,楼澈讷讷应道,“没、没事!本大爷不怪你,你快些带本大爷去客房!大夫一到,就带他过来。” “是、是!”小二见他这么好说话,一时也松了口气,心里对这对“落难夫妻”好感又添了几分,忙将楼澈送到客房,便体贴地关门离开了。 将紫丞平放在床上,楼澈摸摸他里衣,还好,刚刚一路用真气相护,已经干透了。展开被子仔细盖好,楼澈方才走到桌边倒杯茶喝了,然后重又坐回床沿,一手不自觉地抚摸柔软的棉被,眼神胶着紫丞平静的睡颜,心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客官,大夫来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楼澈脸上窘迫一闪而过,像是有些做贼心虚般连忙收回目光,却在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面色一喜,急急上去开了门,将还未喘过气来的老大夫迎至床边。 多半行医颇有些年头,惯见病者家人这般态度,那大夫看出不是小事,也赶紧不再多言,直接开始给紫丞搭脉。 良久,楼澈看那大夫花白的眉颤颤的,心头有些缩紧;然后,直到那人终于长叹一声,不住摇头时,楼澈耳内轰鸣,几乎连外界声响都快隔绝开去,亦或是,自发地,他不愿意听到大夫下面的话。 但,那些话,对医者而言,却是不得不说的。 …… 浑浑噩噩坐在床边,楼澈都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什么时候离开,他只是望着紫丞,只是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恕老夫无能为力,这位公子,您还是……节哀顺变吧…… 他不愿相信那种话,但是为何,它们就像幽灵一样,始终在脑海盘桓,有那么些时候,他几乎都要相信那是事实了。 确实,是事实呵…… 不是么?连紫丞自己都知道,他中的毒,无药可医……但为什么?直到这种事情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开始意识到,紫丞或许……真有一天,会离开他。 不是三日,不是五日,不是三年,亦不是五年,而是,永远离开,再也无法相见。 再也,无法相见呵…… 楼澈呆呆地凝视紫丞,那双眼,正紧紧闭着,而现在,其实对他而言,睁开抑或是闭上,都一样了。 请恕老夫直言,这位公子或许尚有几日生机,但他的眼睛,怕是已经…… 失明? 是不是意味着,你以后都看不见太阳,能见的,只有那种会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呵……弹琴的……本大爷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以前都忘了问你—— 你,怕不怕黑? 恍然一笑,楼澈忽而想起,他们曾经的一段对话。 那时,他还像个傻瓜似的,笑得很有些没大脑,“弹琴的!你好厉害!本大爷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耳朵这么灵的?竟能听音辨位!” 而那时,他的回答是—— 心头一紧,楼澈不由伸指点上紫丞唇瓣,复又轻轻摩挲,彼时幽然的叹息仿若响起在耳畔,不停缭绕,余音缓缓。 他说—— “只是……为了习惯罢了!” 只是……为了习惯罢了…… 为了习惯,这终有一日会到来的黑暗。 楼澈苦涩地扯了扯唇角,紫丞原来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什么“千日黄泉”还会造成这样的后果……而自己,竟从来都不知道,已经了解的那些,都不过是无意中听来,紫丞一个字都没对他亲口说过。 从来没有,无论何时,都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大笨蛋…… 那么,到现在,关于那些事,都完整了吗?是不是还有,他所不知道的? 收紧拳头,楼澈觉得,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而床上躺着的人,仍旧静静沉睡着,对他的挣扎、他的痛苦恍若未察。 如同一直以来两人的相处,都是他在苦苦追逐,而另一个人,却始终波澜不惊。无论生死,无论安危,都是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从不为任何人轻易驻足。 终于无法再看,楼澈猛然站起身,夺门而出。 第八十七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怒语 夜已深,入夏的繁星不知愁绪,仍旧铺满天幕,亮亮地眨着眼睛。 楼澈倚靠着门扉坐在地上,低下头,只觉得今夜星光太过耀眼,像在嘲笑他,甚至蔑视他,自以为无所不能,却实则只会坏事。 明日一早,就带紫丞离开,再去个大些的地方,找更好的大夫。 楼澈这样想,但其实,他自己却是一点都不确定,因为苏袖曾不止一次夸奖她叔父的医术是何等高明,然而,他说过的却也是…… 千日黄泉,无药可解。 握紧了拳头,左手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根本不想去管,只觉得越痛越好,越痛越能让他少想着这些烦心事。 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人跟他打场架,那就更好了! 脑中浮起这个念头的同时,楼澈不由自主轻轻一笑,似是觉得自己现下居然还能有这种想法很是奇异,却哪知耳边突兀刮起一阵疾风,楼澈惊觉不对,下意识险险避过。 大门洞开,清脆的银铃声哗啦啦作响,楼澈眼前一闪,就见一个粉色的身影迅速越过他,冲入房内。 “少主——!”琴瑚扑倒在紫丞床边。 楼澈听见这声凄厉的呼唤,顿住脚步,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而琴瑚已在下一刻,通红了双眼,身子疾转,手握双花铃,直向楼澈袭来。杀气奔涌,根本不带半点掩饰,楼澈心头顿时警钟大作,碧落握在手里挡住她这一击,怎料对方力道太大,他竟被生生推出数步之远。 这少女,显然已是怒极。 未有半刻停顿,琴瑚收回去而复返的花铃,却并未收入掌中,而是催动念诀,周身粉色飘带末端的银质小铃铛便同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楼澈心生不妙,脑内那种宛如咒语般的音调居然会让他一阵心浮气躁。这下,他终于意识到琴瑚是在动真格儿的了。 “小姑娘!你干什么?住手!本大爷不会跟你打的!” 身子一斜,楼澈横笔挡下自左上突然飞旋而来的花铃,那拳头大小的圆形物体上隐隐闪烁的尖刺突起,顶端泛着乌黑光泽,让楼澈心底一阵发寒。 “小姑娘!本大爷叫你住手!”又是几个回合下来,楼澈终于也被她这不明不白的招招狠手激得怒了,碧落风卷,祭起一符障壁拍向右侧俯冲直下的另一个花铃,“小姑娘!你有完没完!有闲心跟本大爷打架,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救弹琴的!” 琴瑚脸色一变,双眼欲要滴血,“少主……少主……你还敢提他?你居然还敢提他!” 罡风激荡,楼澈耳中魔音一阵响似一阵,但这也让他立时察觉到事情不对,琴瑚的态度怎么怪怪的。 又是险险避开,楼澈只觉自己快要被滔天的怒火和杀气淹没,“小姑娘!你怎么回事?到底讲不讲道理……”话未完,刚刚才被击飞的花铃重又蓄足了劲道,这下两边夹击,楼澈心头疑惑又不想还手,躲避起来颇费力气。 “讲道理……”琴瑚咬牙,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她此刻,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掉泪,“你将少主害成这样……还跟我说要讲道理——?” 楼澈闻言心下愕然,什么意思,他将紫丞害成这样? “小姑娘,你等等!”楼澈疲于躲避,又听她这样说,一时情急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干脆停在原地,一手捉住那高速旋转的圆球,钻心的疼痛自掌心袭来,像是已被生生剜掉一块肉般。 琴瑚没料到楼澈会有这样不要命的举动,一时也呆住了。 楼澈略一喘息便马上抓住机会问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本大爷、本大爷虽说确实不知分寸,害弹琴的溺水才变成这样,但是,这并非我本意。更何况,他现在危险,你与其找本大爷麻烦,不如大家一起想想……”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琴瑚捂住嘴,跌坐在地,终于大哭出声,“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少主就不会功力尽失……就不会连落水都不足以自保……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无耻的混蛋!” 楼澈骇然,因为他,功力尽失? 弹琴的,不是还剩一成功力?那最后一成,不是因为溺水才失去的吗?怎么会是……因为他? “小姑娘,你……你说……是因为我?怎么……回事?”楼澈不由自主向前走出一步,嵌入手中的花铃颤颤地,似又要开始旋转起来。 紧紧握住,楼澈不让它动弹,仍旧一步步逼近琴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 捂着脸,琴瑚最后一丝坚持也彻底溃决,冰冷的杀气缓缓消散,仅剩的那一只花铃在她身边不停绕着圈儿,空气中回荡的音调忽近忽远,一如她此时说话的声线,“你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主为了救你……” “为了救你……他几乎……被你折磨得快要死掉了!你都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他的牺牲……” “琴瑚!” 楼澈呆住,脚步顿在原地。 琴瑚亦是,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一片安静,万籁俱寂。 倚着门勉强站定的人,一身素色中衣,星光下微微发着光,但那脸色,却是苍白到让人心酸。而那双无神的眼,依稀是朝向二人所在的方向,微皱的眉,紧咬的唇,抓着门扉微微颤抖的指尖。 楼澈知道,那个人,从来都温雅从容的那个人,现在,在慌乱。 手一松,花铃落地。 紫丞微微侧了侧头,眉心皱得更紧,“琴瑚……花铃的解药,给他。” 咬紧下唇,少女望住紫丞明显空洞的双眼,那里,再没有她所熟悉的温柔波纹,有的,只剩下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茫然与孤寂。 少主……这,才是真正的你么? “琴瑚。”又唤了一声,音调有些虚弱,但听得出力度。少女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虽然仍旧无法甘愿,但她却不得不从。 抬眼,那边的人犹自呆呆立着,凝视紫丞的眼,神色复杂间掩不住深沉心痛。 狠狠一跺脚,琴瑚大步上前,手指沾上膏药就朝楼澈受伤的手掌心一阵猛按,熟料那人居然眼皮都不跳一下,仍旧只是发愣。 “呆子!呆子!”琴瑚气急,冲紫丞大嚷,口不择言,“少主!这人分明就是个累赘!你做什么这么……” 一句未完,就见紫丞稍稍转过脸,抓着门扉的手,指尖泛白。 累赘? 现在的他,或许比较适合这个词吧…… “少主!我、我……”琴瑚猛觉自己失言,急忙捂住嘴,但已来不及,那人一向心思细腻如针,必是要胡思乱想。 微微勾了勾唇,紫丞柔声道,“没关系,琴瑚,你……回去罢!” “少主……”难过地低下头,琴瑚不忍看他。 而紫丞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接下来的事,我已有打算,你们只消做好我交待的,若有变故,长安自会有消息。” 琴瑚一听,猛然抬眼,眸底忽明忽暗,张了张唇似还欲再说什么,却见紫丞已经微微转过身,向门内走去。 背影清风,不诉离愁。 蓦地,便懂了他的心思,琴瑚强忍住再次漫上眼眶的晶莹,“少主,一定要保重!”说完这句,再最后不舍地看了眼那清瘦的人,琴瑚抽身离去。 第八十八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伤痕 凭着出来时的印象,静静向前走,紫丞努力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镇定。然而,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时,他低垂的睫毛还是不可抑制微微颤抖起来。 楼澈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眼前的人,走得极慢,在听到自己进来时,却突然停下脚步。 “楼兄,你先出去好么?紫某……想休息了。” 他知道,他是在怕,怕他看见他此刻的样子,怕他将任何可能的脆弱一面展现在旁人面前。 然而,他却不知,已经太晚了。 几步上前,楼澈扳过紫丞的肩膀,力道仍存了几分温柔,却绝对难以反抗。 紫丞感受到那两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灼热而霸道,隐隐的怒火被压制住,不容肆意,但他仍旧能察觉出,那是再一次被欺骗的人,诺言的分量。 所以,他终究是领会了琴瑚的话?知道,他骗了他? 又一次,骗了他……在许许多多的承诺与信任之后,仍旧还可以做到,准确地在他伤口上撒盐。 “楼兄……”紫丞抬起手。 “让我看看!”坚定的声音响起,也同时,止住了紫丞欲要拨开他手的动作。愣住,深紫的眸子略带些迷茫,微微抬起。 楼澈心口愈疼,微俯了身,与他额心相抵,“让我看看……你的伤……” 让我看看,你的伤?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唇上,眉间紧贴的力道强迫二人靠近,紫丞身子微微向后缩,勉强笑了笑,“楼兄,紫某没事,你……” 话音未落,便忽觉钳着左肩的手松开,转而欺上他襟口。 “楼兄!”心下大急,紫丞抓紧他的手,不让其再有进一步动作,却是劲道一转,反被那只手牢牢握住,然后,是整个人,都被揉入那温暖的胸怀。 “弹琴的……拜托你,让我看看……你的伤。”耳畔,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其间蕴满,都是最深切的恳求。 缓缓闭上眼,紫丞觉得心口似被什么东西赌住,闷闷得疼。 房中没有点灯,星子的光辉却很灿烂,映在地上,如霜。 低垂着头,楼澈微微松开紫丞,那人纤瘦的骨架许多次在自己怀抱,他都感受得那般真切,却唯有这一次,是面对这样的他。 长长的睫羽掩住空洞如无物的眸子,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那样无助,唯有这一次,他会觉得,自己也许,能被他所依靠。 略带些颤抖的手缓缓移上襟口,楼澈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骇人的一幕。但是,他不能停下来,即使紫丞的手握住了他,那苍白的容颜暗含的哀恳让他心内不忍,却都不能阻止他,去揭开那对两人来说,也许都是不堪的伤疤。 薄薄的衣料顺着纤细身体滑下,轻轻地,飘落在地。 紫丞终于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起来,而那一刻,真相终于大白于眼前的那一刻,楼澈恨不能立时将自己碎尸万段。 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美到极致,但这却是——忽略那些大大小小的红色印记,以及几处伤疤之后,也许可以再凭想象还原得出的。 从那晚过后,已经六天了吧? 即使,已经六天的时间,却仍旧,留着这些几乎遍布全身的东西。真正不难猜到,最初的时候,该是怎样惨不忍睹的景象。 楼澈觉得自己真是禽兽,即使对那晚的事情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但看着现在的紫丞,他几乎可以立时回忆起,自己是怎样暴虐地对待他。 而且,早上醒来,那曾刻意被忽视的、满床单的鲜血…… 在在都是证据,控诉他近乎无耻的行为,以及,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却连印象也没有,轻易就受到蒙蔽。 甚至,还有那么些时候,怪紫丞扔下他独自离开。 做出这种事,他其实要杀了他,都不为过吧! “弹琴的……很疼么?”轻轻地,虽是疑问,但语气却肯定。楼澈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眼神越过对面人的肩膀,定定地不知在看什么。 缓缓摇了摇头,紫丞欲言又止,他想说,不疼,但却发现,这样,无疑是在承认自己的,心甘情愿。 咬紧了下唇,他不得不犹豫。 然而,楼澈已看在眼里,他的表情变化,在他看来,就跟刀子剜在心里一样——他果然,还是怪他的…… 也是呵,怎能不怪?明明说过要好好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结果,现在将他伤成这样的,却是自己…… 苦涩一笑,楼澈闭了眼,右拳骨骼嘎吱作响,传入紫丞耳中,顿时一阵心惊,他该不会是……? “住手——!” 掌风扬起的一刻,楼澈忽觉怀中一沉,竟是紫丞向他扑过来!连连后退几步,楼澈大惊,忍不住厉声吼道,“弹琴的,你怎么又这样?你到底知不知道危险啊!究竟要本大爷说几遍你才能记得住……” “不……”腰间一紧,楼澈忽觉得一双手臂温柔地拥住了他,“不疼,真的不疼。” 身子猛然一颤,楼澈恍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紫丞埋首在那温暖的胸膛,感受到自那里传来的,愈发剧烈的心跳,忽而觉得轻松许多。 只是承认,或许,也并没那么困难。 半晌,楼澈才总算反应过来,紫丞说了什么,可太过自责的心情,让他一时无法领会,那话语中的深意,只觉得,紫丞直到现在,还总想着安慰他,究竟怎样的容忍,才能达到这个地步? 蓦地收紧双臂,楼澈拥住紫丞,“弹琴的,你说谎,连本大爷看着,都觉得心疼,你怎么可能……会不疼?别再骗我了好不好?你总喜欢骗我,难道就不能,说一回真话?” 听着耳畔近乎呢喃的话语,紫丞忽觉鼻子一酸,心中瑟瑟。 他骗了他那么多回,这句真话,甚至也有几分虚假,是呵……他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回真正的真话? 身子一轻,紫丞觉得自己被楼澈拦腰抱起,走出几步,然后,腰背一暖,触上的,是柔软的床铺。而身前,亦是一热,楼澈的唇,已然吻上他颈上轻动的脉搏。 心跳有些乱了节奏,紫丞刚想出声制止,却在猛然意识楼澈可能的打算时,蓦地停住,犹在半空的手无声地垂落下去,揪紧身侧床单。霎时间,紫丞竟觉心头酸疼。 兜兜转转,徐徐缓缓,这所谓的局,终是,一片凌乱。 ----------------------------------------------------------------- ps:辛苦亲们久等了,明天晚上会再更一章~~~另外,送上迟来的双节祝愿,亲们国庆中秋快乐o(n_n)o天天都开心~! 第八十九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柔情 不知何时,月上中天,婵娟玉盘,正是圆时。 楼澈深深凝住眼前如玉雕琢成的美丽身体,月华星辉似一层薄雾,轻柔地笼罩上去,淡成烟色。 这静夜之月,从前忙碌奔波,心念不平,都不曾细细入过眼吧……现在,若能让他也亲眼看一看,这难得的圆月,该有多好? 不期然对上那双空寂的眸子,在感受到他注视目光的同时,眼睫轻颤了几颤,然后,又像是要让他安心般,唇角牵出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弧度。 无论何时,都显得从容的笑意,即使这般模糊,几不可见,也依然能让楼澈体味出其间某些沉定的意味。 心头于是愈发疼惜,快要抑制不住的酸胀情感早已满溢出胸膛,楼澈不禁微俯下身,轻轻吻上紫丞眉心,随后,缓缓下移,落于眼上。 唇间触感薄如羽翼,因紧张而不住颤动时,刷过肌肤,会带起些细腻如春草的情绪——仿佛抽丝作茧,缠在二人身上,恍惚以为,就这样,缚住了谁的一生。 恍惚……所以是假象还是真实,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心头从最初意识到楼澈被花铃打中时就未曾消散过的迷雾,似乎愈发深浓了些,袅袅徐徐,与此刻环绕周身的柔情相依相伴,相生相恋。 不过是,错觉吧…… 下意识睁开眼又闭上眼,紫丞的手也已从身侧扣上楼澈肩头,而此时此刻,那人眼底正映出他锁骨处浅淡的吻痕,相对于眼前其他地方来说,这里算是最淡的一处了。 是浅浅的粉色,像朵水墨描绘的桃花。 然后,温暖嘴唇慢慢下移,胸口偏上,已经比先前那里要稍稍深一些了,红得不那么自然,现在看来,还隐隐有种淡淡的象征未愈的乌青色。 再下移,就是胸前两粒小巧的果实,当楼澈吻上去的时候,他察觉到紫丞身子轻轻战栗了一下,抓住他肩膀的手更加紧了紧。 微微抬眼,注视的温度依旧暖暖,没有半分会令人畏缩的灼热,只觉得眼中映出的果实形状很漂亮,颜色该也是,只可惜,因为那一夜不加怜惜的啃咬,已然添了两道牙印,被咬破的地方结着痂,血块的嫣色,很刺眼。 一手轻轻抚上去,楼澈觉得,那狰狞的痕迹,像是撕裂在自己心上。 这原本光洁的肌理,究竟有哪一处伤不是因为自己,究竟有哪一处伤不是自己造成? 一路轻轻吻过去,极尽所能温柔地舔舐那些经久停驻不去的伤痕,楼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数不清。 数不清…… 抑或是,根本不敢去数。从相遇到现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回忆就像走马观花,只是,无论怎么想要率性洒脱,也终究不能忘了,他是如何自大到伤害他至此的。 都是,他的错呵! 痛苦地埋下头,楼澈小心翼翼不看紫丞,亲吻他的动作如同对待水中易碎的圆月之影,珍重珍惜,而紫丞微仰着头,眼中深深沉沉的暗。 失明后愈发清晰的触觉,一遍一遍都在告诉他,楼澈,一直持续着,那般近乎膜拜和忏悔的亲吻。吻了多少遍,他不记得,但只有那种柔软温润的触感,烙印在身体每个角落,仿佛比先前那些沉重的痕迹还要清楚,直到他的唇已经离去,也依然可以回忆起,那种温暖又悲哀的滋味。 那种,会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幸福和心酸的滋味。 “弹琴的……”一双强健的手臂温柔地环抱上来,楼澈埋首在紫丞发间,不住低语,不住呢喃。 “弹琴的……弹琴的……弹琴的……” …… 然后,他听见,许多次之后,他唤他—— 紫丞……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某种冰冰凉凉又带些未褪体温的液体顺着颈项,没入柔软披散开的长发,湿润了,那幽然深紫的光泽。 心头一惊,紫丞猛然坐起身,而楼澈却似孩子耍赖般,顺着他的力道滑下去,双臂一紧,搂着他的腰。那种越来越多、越来越温热的液体,便顺着胸口,一路留下两道痕迹,而源头处依旧在逐渐扩大的湿润,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已有些不稳的呼吸哽在紫丞腰间,黏黏痒痒的并不算舒服,但楼澈始终固执地磨蹭着紫丞,不肯抬起头来,只想就这么赖着他,又或者,仅仅只是不想让他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这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出现的样子…… 不是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怯懦,而是,某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生生逼出了这男子最脆弱的一面。 伤心处,伤心处,已经不过如此了么? 微微叹了口气,紫丞伸出手,摸索着探上楼澈的头,然后,轻轻地揉着,似安抚,似宠溺,空空的眸子低垂着,纤长睫毛微微颤抖,稍一动作,就会乱了人心。 “紫丞……紫丞……紫丞……” 楼澈不停呢喃着呼唤他,本就有些梗塞的喉间几乎要哑了般,瑟瑟烧灼,却不肯停止震动,直到一双温柔的手捧住他下颌,轻轻地,捧起他的脸。 楼澈看到,那张苍白的容颜,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明明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眸,在这一刻,却让楼澈恍惚觉得,他正细细看着自己,仍是那样温柔的目光,仍是那样静雅的笑意。 只因,那薄而透明的唇瓣,微微勾起,便成世间,最美的笑容。 --------------------------------------------------------------- ps:时间有点紧,明天还上课,赶更一章,太短了不过,真是不好意思……于是没有h,小呆应该不会禽兽到看紫紫被自己伤到还来上弓吧……,呣,小呆好小攻,肯定体贴老婆滴~~当然温柔h已经不远了~~素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十分香艳长达三章(大约)的h……(殴打!乃这个后妈!!写甜也忍心让紫紫受这么长久的折磨啊!!被pia) 第九十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替代 明亮光线透过眼皮,有些扎得慌,楼澈不满地翻个身,手不自觉横揽过去,谁知,一片空荡,都是微凉的空气,床单,也早已冷了。 一个激灵,楼澈赶紧坐起身,不远处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揉了揉眼,楼澈再定睛看去,那桌旁静静坐着的,不是紫丞是谁? “大清早的就起来,还穿这么少,都不知道先披着本大爷的衣服。”楼澈边抱怨边捞来自己的外衣,刚要裹住紫丞,却不想他突然抬起手,那姿势,分明是拒绝。 怎么? 楼澈愣住,想了想又笑道,“是不是嫌身上的衣服不合适?这确实是本大爷疏忽了,弹琴的你先回被窝暖着,我出去给你买套男装回来。” 说罢就套上衣服要出门,却被紫丞一声“楼兄”定住。 狐疑地回过头,楼澈这下是听明确了,紫丞语气很冷淡,冷得他白日里都觉得会发抖,而跟先前那拒绝的手势一联系起来,这意味就更加明显。 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楼澈也在桌旁坐下来,相处这么久了,他不会不懂紫丞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弹琴的,你有什么话要跟本大爷说吗?” 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就有什么话可以反驳。 十足是做好准备,楼澈居然在此刻突发奇想,决定考验一下自己,看看是否已经训练成——无论紫丞说什么,他都可以不生气不动摇的地步。 然而,却没料到,仅仅是这接下来的第一句,就已经足够激得他跳起来了。 “楼兄,紫某希望,就此与你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眼睛霎时瞪圆了又眯起,楼澈深吸口气,缓缓坐回凳子上,心中暗自庆幸紫丞看不见自己方才的失态,但他错了,紫丞虽看不见,但耳力现在却是更甚从前。 “理由?”楼澈假笑着反问。 紫丞仍旧望着原先的方向,这下可好,看不见之后他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无视楼澈了,这点也让某人极为不悦。 “楼兄已经看到,紫某现在不过是个武功尽失、目不视物的废人,先前你要呆在紫某身边的理由,现在一个也不存在了……” “真的‘一个’也不存在了?”不等他说完,楼澈便凑近他,恶狠狠咬字,虽然语气似还带着笑意,但他其实却是愤怒已极。 这弹琴的,居然敢说自己是废人?居然敢这么贬低自己?居然说本大爷没理由在他身边?他这是在骂他自己还在骂本大爷我啊! 拼命深吸气,深呼气,楼澈在心里告诫自己—— 师兄教导的,怒伤肝,怒伤肝……紫丞听出他的暗示,搁在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微微抿了抿唇,方道,“楼兄,紫某说过,只当你是朋友,既然结果已定,你不如放手,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末了,又加了句,“毕竟,男子相恋,有违天道,也于世俗伦常所不容。” 楼澈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了,“弹琴的,你一下摆出这么多理由,要本大爷先对付哪个好呢?” “这样吧!各个击破!”满满自信,倒是紫丞完全未料,稍稍定了定心神,他想听他怎么说。 “先来最简单的——所谓‘男子相恋’云云,弹琴的,你不觉得对本大爷讲那些世俗什么的,根本就很好笑嘛!本大爷何时说过自己在乎那些东西?啧啧……这么久了,你居然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实在也不怎么聪明嘛!” “再来稍微复杂一点的,你说自己是个‘废人’?弹琴的,我可不信,你说这话的语气,本大爷半点自暴自弃可都听不出来——不是我说,装也要装得彻底一点嘛!再说了,本大爷会武功,也看得见,又不定要再加一身武功,再加一双眼睛,凭什么现在本大爷就没理由跟着你啦?” “至于什么理由?你也明白,不然……还要我再说一遍?我喜……”作势就要往下说,却见紫丞猛然站起身,手撑在桌上,然后,握成拳。 “楼兄,可我并不喜欢你,你成天跟着我,我会觉得厌烦。”狠了狠心,紫丞干脆如是说。 楼澈一怔,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不,本大爷不信,你昨夜那种态度,本大爷绝对不信,你对本大爷一点喜欢都没有。” “……”沉默,紫丞突然很后悔,自己忍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感情。 “而且,”见紫丞一时无话,楼澈又道,“那晚的事,本大爷不相信,你会在完全不喜欢的情况下跟我做,因为本大爷认定,那种事,是跟喜欢的人,才可以的。” 紫丞神色略有些怔忡,脑中恍惚又回忆起,那晚,楼澈敲动他心扉的话语。 “弹琴的……我只喜欢你……这种事,不想跟别人做……” “弹琴的……我想抱抱你……好不好?”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这个从不会将心事憋紧的人,这个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反的人,他的话,总能轻易,叩响他心间最脆弱的那一根弦。 “楼兄,你误会了。”紫丞缓缓道,语气隐约有些飘摇,渺渺然似曳在深秋浅江里的一叶孤舟。 楼澈不以为然地笑笑,完全胸有成竹,“误会?误会什么?” “那些,其实是因为……”顿了顿,紫丞深吸一口气,然后,微微启唇,“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睁大眼睛,楼澈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他,很像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紫丞微微仰起头,眼神空空地,仿佛落向窗外,窗外,有个小小的莲花池,已经,孕了几粒花骨朵儿,形状不大,该是睡莲。 莲心紧闭,那些小小的笑靥仿佛随时都会凋零般,不知是否还能求得几个朝夕的绽放。又或者,在偶尔早致的清寒下,便徒生一梦,留待来时? 原本就,两者,皆无奈呵…… “我其实,心里有喜欢的人。”紫丞淡淡道,回过头,以直视楼澈的姿态,神色从容,甚至唇角仿佛还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笑意。 楼澈不由眯起眼,仔细审视他脸上的表情,“弹琴的,你不要为了气走我,连这种理由也编吧?” 紫丞却是轻轻一摇头,“不,是真的。” 脚步轻移,手扶着圆桌的边缘,找到方位,紫丞缓缓踱至门边,楼澈追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头一跳,那样的背影,太落寞,太萧瑟,也太黯然,让他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话。 “他与我,相识已有十载。” “十五岁那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他。” “十八岁那年,他对我表露心迹,然后,我们便在一起了……” 楼澈怔住,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听不下去,然而,紫丞的声音却再次传了过来,“你说的,唯有相爱的人才可以……我与他,也有过……” “够了!”楼澈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出声大吼,拳头狠狠捶在身旁桌上,几片木屑翻起,正中留下一个凹陷。 紫丞身子轻颤,不再言语。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像他,所以才将我当成他,一时错乱,做出那种事……”楼澈边质问紫丞边不住地摇头,像是在替他辩解,又像是要避免自己再生出这些荒唐之极的想法,“不、不对!弹琴的,你不会这样的,你一向做什么都清清楚楚,不可能会这么糊涂……” 对,对,就是这样,你向来对自己严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已不容楼澈再为他辩护,那人的嗓音又一次轻轻地传来,“楼兄,情之一物,你若真的深有体会,就该明白,遇上它,再坚强的理性,也会有那么些时候,无法克制。” 情之一物……情之一物…… 楼澈反复喃喃着这四个字,反复咀嚼紫丞话中那种深刻难解的沧桑味道,那样的语气,那样的感叹,绝非不识情为何物的人能够有的…… 所以,他是真的,有喜欢的人?真的? 楼澈抬起头,望向紫丞背影,白衣素雅,简洁若仙,无论什么时候看去,都如这世间最唯美的画卷,最甘冽的醇酒,能让人沉醉其间,难以自拔。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喜欢? “弹琴的,他,是不是就是黑衣姑娘的主子?” 楼澈想了想,这样问道,然后,差不多在意料之中,他看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致使你没办法原谅他,却又仍旧想着他?” 怔了怔,紫丞仍是点头。 楼澈忽而一笑,“无法相见,却仍旧想念,弹琴的,这可真像你会做的事。”轻叹了口气,他便大步走上前,站到紫丞对面。 而对方似感觉到什么,略有些慌乱地别过脸。 楼澈却不管他的逃避,仍是固执地轻抬起紫丞下颌,深深凝住那张让他既无可奈何又怜惜刻骨的容颜,“不过,弹琴的……这,可不是本大爷会做的事。” 紫丞一愣,楼澈却继续道,“他与你有隔阂,但你们可能终会重逢,这点本大爷……有觉悟。” “但是在那之前……” 微俯下身,宛如耍赖般轻轻磨蹭那紧抿的苍白唇瓣,楼澈总算相信了,情之一物,遇上了,便是万劫不复,再也无法回头。 “在那之前,我会做个合格的……替代品。” 紫丞完全呆住,那双张开的臂膀,却再一次紧紧拥住他。 “弹琴的,你真傻,本大爷武功这么好,都不知道利用一下……无论如何,你总要去求医治病的吧,有个人免费保护你,多划算!” “而且,你看不见的这段日子,本大爷就做你的眼睛,帮你看东西,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摔倒,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 深紫的眸子无神地睁开,只是,那些隐隐泛起的水汽,却让它们仿佛添了些神采,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而且……而且……弹琴的,如果你很想很想他了,你可以……可以把本大爷当他,”顿了顿,又像觉得不妥,那深埋在发间颈项的脑袋委屈地缩了缩,“当然……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本大爷会……会自己离开的。”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紫丞觉得,自己全身的知觉都似要被掏空,只剩下,那种沉重的心痛。 耳边,那个人还在说着,他说,“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我会再赖着你不走……就算,就算我舍不得,也只会偷偷跟着你,绝不会让你发现,让你为难的。 “弹琴的,这段日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好不好? 让我,留在你身边…… ------------------------------------------------------------------- ps:抱头,亲们表pia我,真的就要甜了就要甜了,这个只素只素只素个小波折(颤抖)~~~~于是,好久没写纯甜,好想写点纯纯的甜文啊~~~~没有心机没有争斗的纯纯生活小甜文~~~~哎,还是先填完堕音吧望天<-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第九十一章 情知此心终成锁 之 意乱 又赶了十天的路,楼澈总算在第十一天的傍晚,找到一处小镇,安置紫丞在客栈歇下。 幸而琴瑚那日过来,还带回了腾云驾雾,以及一包常用的东西,其中,还有两套适合紫丞穿的衣服。 楼澈将要用的物品摆在紫丞习惯又好拿的位置,然后,用手试了下木桶的水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举动完全有赌气跟琴瑚比细心的成分在里面。 沉默地做完这些,楼澈方才转身,略一犹豫,仍旧对床边静静坐着人笑道,“弹琴的,本大爷先出去探探路,顺便再逛逛,你洗好了就歇下吧,这么多天风餐露宿,也该累了。” 嘴唇动了动,紫丞没有回答,仍旧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而楼澈似乎也没指望他会回答,毫不介意地一咧嘴,便大步出了房间,临去时仔细关上门。 房内重又恢复宁静,半晌,紫丞方才缓缓抬起眼,稍稍偏往刚刚最后一丝声响传来的方向,紫瞳里深深的空洞,寂寂如冬日未融的冰面。 放在膝上的手,略略收紧。 房顶传来轻微的瓦片摩擦声,似乎极尽小心翼翼,但紫丞却听见了,对声音已经分外敏感的他,不止听见,更听出了,那是谁。 今夜,那人怕是又要在屋顶上度过了吧。 不是不了解他的苦心,十日郊外同行,并非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地方,而是,顾虑自己的心情,给一个适应的时间,尽量在深入人烟之前,熟悉怎样不用眼睛,行动如常。 他说过,不用担心会摔倒,不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 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摸向床沿,紫丞起身站了起来,循着往日的习惯,正前方,温温的热气弥漫上脸颊,紫丞开始动手解开衣衫。 琴瑚留下的药,是风瞿先生特配的,沐浴用,有舒筋活血的功效,紫丞微微一笑,虽然知道,对他来说这或许略显多余,但毕竟,是三个人、三份心意,或许,还得加上房顶上那一个……所以,还是不要辜负了吧。 抬腿步入木桶,身子下沉的一瞬,柔柔的水波便欢悦地围拢上来,温温热热,将他包裹,就像,几番梦里,那相似的怀抱。 弹琴的,这段日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耳畔又响起,那时那人,那句分明恳求的话,卑微的问句,从那样的他口中说出,让紫丞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隐隐的药香飘在鼻端,有些微苦,有些清涩,但缓缓上升的同时,却真的仿佛,有那种安神宁心的作用。 房顶上窸窸窣窣的衣料磨蹭声很轻,紫丞突然觉得很安心,这些日子以来,在外露宿,或者是身侧、或者是头顶树梢,不远不近,这个声音,都会入梦。 弹琴的,我不会让你为难,你放心。 你放心…… 缓缓沉下身子,紫丞突然觉得,有些乏了。 ************************************************************************* 再次回复意识已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摸到身上衣料柔软舒适,闻着犹带阳光清香,温暖的衾被密密将他包裹,整个人都快成了个大馒头。 不由自主轻笑出声,紫丞抬起手,轻触床沿。 “弹琴的,你醒了?”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跟他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透着阳光味道,紫丞恍惚忆起,昨晚,自己该是在木桶里睡着了的。 楼澈放下手中的纸包,冲仍还有些怔怔地躺在床上,微微面向他的紫丞笑道,“弹琴的,还没睡醒呢?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都快第二天晚上啦!” 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笑容,仿佛紫丞还看得到一般,与以前毫无二致,然后,在瞥见从床上坐起的那人微微皱起秀眉时,楼澈笑得愈发开怀,“傻瓜!骗你的,现在也不过午后。” 说着走到床边,微微扶着他,“你这家伙,才多睡一会儿,就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真让人操不完的心。” 手上才刚触到那肩膀,楼澈便察觉到一丝轻微的颤抖,急忙尴尬地止了动作,可先前不自主脱口而出的关怀之语,已经收不回来。 干咳一声,楼澈转身回到桌边,缓慢地解开纸包,直到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走来,他才总算又松了一口气,“弹琴的,快来尝尝,本大爷寻到的好东西!” 安静地坐下,紫丞微微抬起头,似是询问。 楼澈也跟着坐在他身边不远,隔开一个凳子的距离,“本大爷早上随意逛逛,听镇上人讲,他们这里盛产一种鱼和香草,还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制配方,做出来的糕点最是特别,还被选为朝廷贡品呢!” 洋洋得意地摊开纸包,露出里面的浅绿色小圆球。 “能在外面吃到皇宫里的东西,是不是很难得的享受?”楼澈满脸兴奋地注意着紫丞脸上表情,却见那人先是微微笑了笑,却在下一刻,蓦地有些怔愣。 淡淡的甜香从纸包内小小的物体上散发出来,是种,曾经相识的味道。 他好像,吃过这种东西。 是叫什么来着,浮水绿茸糕?“很香……”紫丞轻轻点了点头。 楼澈闻言不由呆滞,本来以为紫丞刚刚那种奇怪的表现,是不喜欢自己买的东西的,可现下,他居然表示赞赏,而且关键…… 这是弹琴的这么多天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耶! 心头雀跃,楼澈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止不住颤抖,声音亦是,“那、那……你快尝尝看!”说着就将纸包赶紧往紫丞这边推了推。 没有动静,楼澈生怕刚刚才好起来的气氛又莫名飞走,心下着急,干脆伸手拿起一块,送到紫丞嘴边,“很好吃的!本大爷不骗你!” 唇沾着那带点温热的糕点,鼻尖充斥都是熟悉的甜甜味道,可紫丞却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心痛。 楼澈的颤抖,楼澈的恐惧,楼澈的希冀,他都能察觉到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让他宁愿,失去所有的感觉力,只求,换得一份心安。 可是,都不行了,都已经做不到了,心,真的好痛,比之那次,几乎要夺去他性命的背叛,这样的心痛,更让他万劫不复,身陷迷途。 轻轻张开嘴,紫丞含住,牙齿微微摩挲,咀嚼,那种特别的滋味。 楼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手指传来,舌尖时不时会碰到,那种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他浑身仿佛被什么过分刺激,忍不住一颤。 赶紧抽回手,楼澈急急低下头,明知紫丞看不到,但他还是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般,通红了脸不敢看人,不过,却在想起什么事时,仍旧管不住自己的手,又从纸包里拿了一块糕点。 弹琴的好像,挺喜欢吃的。 这个认知一起,竟让楼澈暂时忘记了尴尬,满脸雀跃地将下一块糕点送到紫丞嘴边,像刚刚那般喂他吃掉。心头欢喜的同时,隐隐还未褪去的紧张好像也荡然无存,注视紫丞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这个看着的人,似乎更加满足了肚皮。 不知不觉间,纸包内已经空空如也。楼澈满意地看紫丞吃完,正要开始收拾桌子,却在动作刚刚开始时,便完完全全,被什么定住。 楼澈知道自己该挪开眼的,可他根本做不到。 紫丞微微张开唇瓣,舔了一下犹还沾在表面的食物碎屑,是很平常的意犹未尽的表现,但此刻,在楼澈看来,那软软的粉红色的舌尖,润泽过后微湿的嘴唇,不经意,却更加魅惑难言的动作,在在都蛊惑着他,唤醒他一直压抑的某些欲念。 “弹琴的,我……”喉间像着了火,有些干涩,楼澈忍不住,向紫丞靠近些,“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身子轻轻一颤,紫丞缓缓偏过头,深色的眸子定定的,没有波澜,但楼澈却恍惚觉得,他此时看着自己的样子,好温柔,温柔到让他沉溺,就像,喝醉了一样。 “可以吗?就一下……”又轻轻问了一遍,楼澈害怕被拒绝,不得不小心翼翼,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而已。 替代品…… 心口一缩,楼澈有些想退却。他可真糟糕,不是么?明明是自己说的,要清楚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可现在,却又要求紫丞将他当作别人。 糟糕透顶…… “算了,我……” “好。” 楼澈呆住,他是不是听错了?刚刚那个字,“好”?是紫丞说出来的么? 有些不确定地抬眼看过去,那深深的眸,虽然空洞,却依然漂亮到不可思议,那样深紫的流光,是他穷尽一生也游不出去的海洋。 温柔地启唇,他听他说,“好。” 是不是,再也可以不用犹豫?什么都不想去管,就算只是替代品也罢……是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倾身上前,楼澈攫住了眼前诱人的花瓣。与记忆里仅有的那两次同样柔软、同样甜美,同样让他心醉神迷,一尝,就是上了瘾的美酒,难以放开。 楼澈觉得,他是真正,沉迷了。不由自主竟想起那次,给紫丞胡乱喂药时,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舌尖轻抵牙关,楼澈尝试着稍稍摩挲一下,几分胆怯,几分探索,几分渴求,而那光洁的贝齿,在他锲而不舍的温存下,终是缓缓张开。 迫不及待地,灵舌裹卷着力量,开始攻城掠地,二人交融的空间里,淡淡的甜味犹在浮荡,楼澈恍惚似醉了,连那羞怯的丁香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他的邀请,与自己相互交缠,都已经不记得。 只剩下,只剩下,那种甘甜至极的感觉,让他不可抑制地揽住了紫丞的腰,钳住他,将人揽向自己,胸膛相贴。然后,扣紧他的头,更紧密地热烈吮吻,每一丝他的气息,都不愿放过。 “唔……” 直到紫丞忍不住逸出一丝低吟,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楼澈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正想再凑上去,却猛然察觉不对劲。 他们现在的姿势……紫丞已经被他揽坐在他腿上,而且……而且,他居然该死的因为刚刚那个吻而有了反应?! “我……我……”完全乱了阵脚,楼澈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这样,紫丞会怎么看他啊?得寸进尺?不知廉耻?禽兽不如? 天哪—— 楼澈恨不得立刻从这人间蒸发掉,“弹、弹琴的……我……我……”可是嗫嚅了半天,情势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楼澈瞧着自己控制力居然如此之差,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完全蔫儿了,“对不起……”低下头,一副任君处置,要杀要剐绝无二话的模样。 半晌沉默,在楼澈几乎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紫丞轻轻浅浅的笑声却飘忽地传来。 完了,他都已经气得在笑…… 楼澈觉得,自己干脆还是引颈自戮,就地正法好了。 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一双温温柔柔的手臂却突然缠上他脖颈,丝绸般的触感冰凉舒服,但耳边融融的呼吸声却更让他恍若飘在云端,心跳如战鼓。 舌尖软腻,轻轻描画着耳廓的形状,紫丞意料之中地感觉到,那里正在渐渐发烫,而身下另一处,磨蹭着自己的地方,也从先前的惊吓中,重又不可抑制地抬起头来。 他当然知道,楼澈是极力想抑制的,但身体跟心都一样诚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半带恶作剧地,稍稍挪了挪身子,紫丞果然听到,一阵没来得及收住的抽气声,低低的,隐隐懊恼,隐隐委屈,隐隐自责。 心头一紧,紫丞猛然意识到,自己若是再不说话,楼澈可能真会当场自行了断了。 终是不信的吧?也对,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刚刚感受到那人近在咫尺的欲望时,心中涌现竟无分毫嫌恶,甚至,那一丝丝甜蜜,即使能用苛言厉行瞒过眼前人,却始终骗不了自己。 真是因为,那所谓的,替身情结么? 自嘲般摇了摇头,紫丞再次收紧手臂,将脸完全埋入楼澈颈项,他可以想象,自己现下脸上发烧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楼澈,但是,不愿退却,亦无从后悔。 十日,够了。就算未来屈指可数,有了今日,也已足够。 楼澈有些怔怔,紫丞这动作,怎么跟愤怒的表现,不太一样? 然而,已不容他再有这种傻气至极不着边际的疑惑,耳畔,低低的嗓音,带着些痒痒的蛊惑意味,已经飘入耳膜。 他说,“想要么?” “……要?要什么?”完全进入呆傻状态。 声音又低了几分,有点气闷。紫丞心头暗骂楼澈不解风情,却就是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这一次,彻底乱了他的心。 无可奈何,轻轻一叹,淡色的唇顺着耳垂,顺着脸颊,顺着下颌,最后,轻柔落雪,点上唇畔。 楼澈如坠迷梦,依稀中,他仿佛听见,那幽幽软软的声线—— “要我……澈,要我……” 第九十五章 犹恐双心变离鸳 之 燕尔 (于是,前面几章有h,所以不能发,会被禁,就跳过了,从这章再发……想看完整版的亲可以去晋江,那里河蟹没这么严重|||) 翌日。 当紫丞终于从沉眠中悠悠醒转,身旁叫人眷恋的温暖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初夏白日里灿暖阳光的热度。 虽然眼前仍旧一片黑暗,但紫丞却觉得,心里好像蕴了一簇小小火苗,亮亮地闪烁。眨了眨眼,似平常一般,紫丞撩开床帷起身下床,在熟悉的位置摸到齐备的用具,紫丞微微一笑,开始梳洗。 昨日几乎一整天都在**度过,后来又是几番云雨,最后终是支撑不住疲惫的身子,也没处理便靠在楼澈怀中睡熟了。而现下一身里衣齐整,身子也不觉得粘腻,想来是楼澈趁他睡着时为他拭净身子、换了衣衫。 轻轻一叹,即使现在想来,紫丞仍旧有些恍如梦中,自己向来是极为自制到近乎严苛的人,怎么会那般轻易就…… 然而,腰间隐约的酸麻、体内残留着的曾为之深深填满的触感和刺痛,仿佛都在暧昧的暗示,他们过度纵情,这不可磨灭的事实。 面上微红,紫丞正欲移至另一案前,却在同时,熟悉的足音从外院传来,不消片刻,楼澈已然推门入房,手上还提着个食盒。 见紫丞起身,已净了脸,此刻似正要去拿木梳,楼澈神色一柔,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搁,便自床头木架上取来外衫披上他肩头。 “弹琴的,”轻声一唤,楼澈双臂顺着披衣的姿势轻环住紫丞肩膀,绕至胸前,“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不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放心,是早上,不信你过来,我刚刚出去买的早膳。” 松开手,将紫丞带至桌前,却是在他坐下的时候俯首吻了下那侧颈,偷腥意满后方才开始布置。偷袭般的轻啄让紫丞心下莞尔,胸口已是泛起丝丝甜意……将楼澈为自己披上的外衫系好后,紫丞闻着鼻端淡淡的米香,笑问,“是什么?” “清粥,再加些小菜……”顿了一顿,又解释,“别说本大爷没舍得买山珍海味,是因为……那个……” 眉心微皱,紫丞本来还觉得楼澈什么时候将这些事了解得如此清楚了,却在听他嗫嚅吞吐的时候,恍然想到某种可能,他该不会在大街上问人家这种事吧?譬如男子之间……第二日要怎么云云。 那种场面,只消一想,就觉得天昏地暗,浑身无力,可……确实就像楼澈会做的事。 这边楼澈见紫丞沉默,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连忙窘道,“弹琴的!本大爷就是去问了一个看病的,朝他开点药,顺便就知道了!没、没到处声张的!” 虽然很想将“弹琴的是本大爷的”这件事让所有人都知道,尤其是某个可能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曾经情敌,但楼澈到底还是知晓紫丞个性,见好就收。 “没事,澈,我没怪你,”微微笑笑,紫丞柔声道,起先的惊讶过去,现下,只觉得楼澈实在窝心。更何况,这向来酒肉伺候的大爷,如今得陪他一起吃清粥小菜,说不感动,怎么可能? “那……你身子还好吗?”盛一碗粥推到紫丞手边,楼澈想了想,又问。 “……嗯……”知道他是指什么,紫丞摇了摇头含糊地表示无碍,却因体内仍残留着的触感而微微红了脸庞。 楼澈看着这样的他,昨夜缠绵的情景不由再次浮上脑海,回想起彼此裸裎相拥与深深结合的时刻,立时身子一热,忙又调息着让微起的**平复下去。 不知是内功性质本就纯阳较难“降火”,还是已品尝到情爱欢愉的缘故,楼澈总觉得他似乎有些血气过旺,只些许刺激便—— 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想出了神,楼澈抬眸望向紫丞正要为方才分心之事道歉,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因入眼的情景而怔了一怔。 眼前,紫丞清雅的面容之上同样泛着薄红,一匙清粥触上嘴边,张唇正欲含住。楼澈头脑一热,身体已在理智之前做出反应,伸长脖子凑过去,一口咬住汤匙,然后,趁紫丞怔愣之际,对上那嫣红的唇瓣,将清粥哺入其中,末了,还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轻舔一下。 再一次偷腥成功,楼澈满脸窃笑地坐回去,终于安安分分开始解决自己的早膳。只不过,刚刚那一举动的后果也需得自己来承受,倒不是说紫丞会如何发怒,而是……默念清心诀、清心诀…… 似是知晓楼澈已经足够“自食其果”了,紫丞回神过后,竟也没跟他发脾气,兀自吃着清粥和楼澈偶尔夹来的小菜,只是,面上新添的晕色,却还是让某人大为赏心悦目了一番,当然,清心诀也多念了一遍。 这样一顿早餐,就在两人各怀心思中沉默地吃完了,但大意都是——食之无味,食之无味也。(天音:澈澈,乃确定不是“食髓知味”?) 收拾好碗筷,楼澈抬眼,正见紫丞起身,向窗边走去。眼珠子一转,楼澈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前。 察觉到身后人鬼鬼祟祟的举动,紫丞略一勾唇,笑问,“怎么了?” 楼澈满脸神秘地靠近他,在他耳边道,“有东西要送给你。” 莞尔一笑,什么东西需要这般神神秘秘的?半带揶揄,紫丞微微偏过头,“不会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要趁我看不见的时候给吧?” 楼澈有些郁卒,狠狠跺了跺脚,回敬道,“本大爷若真是打这个主意,那等你眼睛好了,还不得借题发挥剥了本大爷的皮?” 噗嗤一下笑出声,紫丞有些无辜地摊开手,“那,就拿出来吧,不过话说在前头,紫某是个会剥人皮的妖精,你若不能让我满意,可得小心了——” “你确实是个妖精!”楼澈听着他说话,欺上前搂住他腰,下巴轻蹭着那耳边鬓发,颇有些感叹地轻道。 本是无意的一句话,在这种情况下说来,居然会让人有种刻意**的错觉?要不是知晓楼澈迟钝单纯无人能及,紫丞恐怕真会以为他是故意的。不过,现下,窗外阳光透窗而来,两个人在晨色熹微中静静相拥,真让他有种可以就此靠着他一辈子的感觉。 微微低下头,紫丞握住腹前交叠的手掌,虽说也许时间不多,但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回报他一份足以铭记一生的幸福。 “弹琴的……” 紫丞还在静静思索着什么,却听楼澈低唤一声,疑惑偏头,突然察觉到手中多了一带滑滑的、像是丝缎般的东西。 “这是?” “是跟本大爷头上系的这个一样的,紫色,本大爷觉得,跟你贯穿的衣服颜色应该挺相配的,所以就……”楼澈说着,略有些忐忑。 沉默,紫丞手指轻轻抚触那柔软的触感,跟楼澈缠着的,一样? 我喜欢看你披发的样子。 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有些遥远,紫丞却不由微垂了眼,轻问,“我就这样,披着头发,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楼澈似是对紫丞这个疑问有些生气,圈在他腹前的手也紧了紧,“你怎样我都喜欢!只是,想看看不一样的你,总觉得……弹琴的你好像,还可以有很多不同的一面,本大爷都想看到,都想了解!” 想拥有,完完整整,独一无二的你。 直接却而又毫不做作,这番真挚的表白令紫丞一时愣住,楼澈却丝毫不觉得如何,只是低头宣誓般,在他颈上烙下一吻,“因为,你已经是本大爷的人了!现在,将来,永远都是!” 不问过去,只要现在,将来…… 紫丞鼻头微酸,许久,方才微微一笑,“好……澈,帮我系上吧。” 楼澈心头雀跃,赶紧取来一旁木梳,将紫丞带到凳子上坐下。 初夏的阳光很灿烂,在木梳缓缓滑过发丝的时候,映上去,微微闪烁着星子般的光泽,楼澈极尽温柔地捧着紫丞长发,小心翼翼地梳着。 “弹琴的,已经长这么长了,坐着的时候都快要垂到地上,想本大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只到腰这儿呢!” “……是,长得很快。” “这样好看,不许瞒着本大爷偷偷剪掉哦!” “澈,你多虑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是不敢轻易毁伤的……” “弹琴的你又忘了,本大爷最不记得这些乱七八糟三纲五常的事。还有哦,少骗本大爷,本大爷可是很精的,你若真没剪过头发,那到现在,该长成什么样子了?” “……” “被本大爷猜中了吧!嘿嘿!反正啊,现在这些头发本大爷根根都数清楚了,从今以后,要是少了一根,那就唯你是问!” …… 放下木梳,双手分别寻至左右耳畔,楼澈撩起紫丞鬓边两束头发,然后,用那淡紫的缎带束在脑后,仔细打了一个结。 左瞧瞧右瞧瞧,不满意,再来! 紫丞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感觉楼澈的手在自己头上,结了解,解了结……反反复复,也只是一个结而已,可心,却似随着他每一次的动作,每一次都添上一个结,紧紧的,繁复的,一数,早已不知,缠绵几何。 真应了那句古诗,身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 轻轻一笑,紫丞体会着楼澈十指温柔的抚触,突然又想起原就知道的那个传说——爱人青丝,一梳到尾,便是在佛前,求了一段,白发齐眉。 那一年,他确实剪了长发,为母亲,为师父,为那个,也曾替他梳发的男子。 可现在,这个人——楼澈,要他为他,留这一头,如云长发。 都说,发有多长,情便有多长。那么,澈,你我的情,会走多长?会赶上,这一头青丝,逶迤遥遥么? 会么……? 会么—— 第九十八章 犹恐双心变离鸳 之 坠崖 (敏感词汇有,96、97章再跳) *************************************************** 夜深,一路星月清辉,马蹄如飞。 堇色衣袍猎猎扬起,似是正被什么紧紧追逐,又似生怕一停下便再也走不开般,以极快的速度前行,嘚嘚的声响在这静夜的密林里格外清晰。 一声长嘶,终于,雪白的神驹前蹄扬起,在一处断崖前生生止住狂奔之势。几块碎石剥离而下,滚落入崖底深渊,云烟渺茫,声不可闻。 翩然下马,略一沉吟,骑者转过身。 高高的圆月挂在中天,正是午夜梦回,万籁俱寂之时。此处断崖周围约十步开外,都无其他遮掩,月光遍洒,亮如白昼。 而玉立崖顶的人,堇衣当风,乌发旋舞,一双空洞的眸子看不出情绪,面容沉静如水,不带丝毫戾气,却端得尽显气度非凡,丰姿隽朗。 紫丞。 右耳略一动了动,浅色薄唇微微勾起,紫丞凑近驾雾,低语几句,那马儿似是领会主人意思,虽原地盘桓数步,有些不舍,但仍是纵蹄疾奔而去。 听着那声音渐渐远离,紫丞才稍稍放下心,重又转过去,对着悬崖长身立定。 约摸半刻,先前便察觉到的声响,已经又近了许多,数一数,该有二十人左右,轻哼一声,紫丞朗声笑道,“你来迟了。” 从浓重树影里走出一个人。 一身靛紫锦袍,俊容棱角分明,黑眸冷峻如寒夜,短发在月华之下闪烁着幽蓝宝石般神秘的光泽,腰间一把长形兵器,两端银刃铮亮如新,一眼看去,仿若冰雕玉刻而成,飕飕散发出凉意。 来人正是宵明。 他警惕地扫视一下四周,却发现紫丞居然是孤身一人,而且还毫无防备地背对他,说出的话也似早有预料他会在此时此地偷袭般,宵明显然是吃了一惊,“何谓‘来迟’?” 悠悠转身,乌邃的紫眸背对中天的月光,更加添了抹无法言说的魔魅之意,宵明一时心下警钟大作,总觉得此刻的紫丞不简单。 “呵……你不是听到传闻,紫某双目失明性命垂危,便想赶来看一看么?” 黑眸一沉,宵明冷道,“你我的约定尚未实现,我只是不想你这么早就魂归西天罢了!不过……” “紫某现在可是好好的。”紫丞语气仍旧沉静,不起波澜。 宵明突觉不对,“你……那些传言是你故意放的?目的,引我出来?” 轻轻一点头再一摇头,紫丞话语里添了抹诡谲的笑意,“是也……亦非也,不过,为了与首辅的那个约定,紫某倒确实有些事要拜托你。” 被他这般莫名难测的语气惊住,宵明内心疑窦丛生,“拜托我?紫丞公子莫不要忘了,你我现在,可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出来吧!” 一声喝令,丛林中立时窜上来一群玄衣玄裤打扮相似的武人,将整个悬崖以半月形团团围住。 紫丞于是微微笑了,他当然看不见这些人是什么装扮,但他却能猜到。就凭那些家伙的轻功步法,早在还相距甚远时,他便已听出来了。 唇边漾起一抹悠远的笑,意味深长。明明是出尘脱俗,潇洒若仙,气度却又凝毅威严,空眸倒逆月影,一刹那竟仿佛神光湛然。历练隐去了少年的锋芒,英华内敛,不经意间却仍显凌厉和高贵。 流影门。 终有一日,我紫丞会让你们血债血偿!至于现在,就好好地,做我手中的牵线木偶吧,让我看看,你们演戏的功力。 身形骤转,紫丞冷道,“哼!你我当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还请阁下拿出流影门的本事,让紫某领教领教吧!” 宵明一愕,他本不是来找他打架的,可现下,他这语气,分明是在挑衅他主动出手,却又是何意…… “怎么?流影门的人,也做起缩头乌龟来了?”轻蔑一笑,紫丞兀自把玩着腰间佩剑的剑柄,长长剑穗垂下来,无风自动。 不过,倒也不必多费唇舌,那边有几个流影门弟子似并不知晓紫丞厉害,不堪师门被辱,提了武器就要杀上来。 “退后!你们不是他对手!”宵明怒斥一声,腰间寒刃终于挣脱束缚。而那几个弟子一听他语气慎重,立时也心生惧意,稍稍退了回去。 缓步逼近紫丞,宵明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而且,这种感觉,在离紫丞越近的时候,便越发清晰。终于,二人相距不过一丈之遥,银光一闪,紫丞已先一步拔剑而出。 对了,他的琴呢? 这是宵明脑中第一反应,直到身前突的一寒,惊觉那剑尖已然直指自己面门,才骤然反应过来,接连退了好几步。 紫丞不待他喘息,仍旧挥剑相逼,但宵明却已然察觉,他周身竟无一丝真气相护,刚刚那一刺,虽说手法精妙,但也只是靠着华丽剑招掩人耳目。 他现在,难道…… 宵明顿时心下大骇,也对紫丞此举愈发不解。可是,对方却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机会,森森寒光,杀机毕现,宵明只得横刃招架。 而这一幕,刀剑相抗,短兵相接,落在不远处流影门弟子眼中,却是惊险异常。尤其紫丞剑术回环宛转,最是让人眼花缭乱,让他们实在不得不信,眼前这人确是个绝顶高手! 并不止是一向惯用的古琴,就连从未为人所知的剑术也已境臻如此。 始终仔细注意着周围动静,紫丞察觉到那些人屏息凝神、毫无声响,便知晓自己已经做到了。 剑光一凛,再不犹豫,下了最后一招狠手。 这身剑法乃是帝台所教,飞雪直下晓梅残,尽是傲霜风烟起。霜雪梅烟,便是这最后一式,幻入无形,辅以劲气,招招毙命。 只可惜,现在的紫丞,无法将其威力发挥到极致,当然,这也绝非他此时的目的。 宵明亦感觉到了,那招虽狠,却毫无杀气,但若不挡,绝对仍是重创。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时只觉心头雾起,但手下刃光疾闪,仍是将那剑势生生逼退。 蓦地,看见那因着自己真气走势而向后跌去的堇色身影,他脑中倏忽闪过一道惊电,好像已经有些明白了。 霜雪梅烟,剑光灼灼,最是迷乱人眼的景致。 现下,在一干流影门弟子看来,银光黯然的一瞬间,分明是宵明刀上劲气雄浑,胜过剑之纤巧,将对手击退,而紫丞一时未能稳住身形,被余力撞飞,向后倒去。 凌空落处,万丈深渊…… 而这一幕,也恰好落入匆匆赶来的人眼中。 腾云如电,楼澈半夜突然醒来,因不放心而去隔壁房中探视,却骇然发现紫丞不在,那种恐怖的心情,便是一路风袭,都无法吹散。 更尤其,如此大的千华山麓,他几乎不知该去哪里寻人。 好在腾云通灵,找到了驾雾的蹄迹,方才让他稍稍放心,只是,随着腾云不断向上坡疾奔,头顶一轮圆月,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楼澈心头的不安和恐惧也越来越凝重,这个高度……这个高度…… 楼澈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弹琴的没事,他这样告诉自己,没事,没事…… 然而,心头那不祥的预感,在终于到得崖顶,看见眼前那让人心胆俱裂的一幕时,扩大成再不容怀疑的事实。 圆月清辉,巨轮一般几乎笼罩整个夜空。 广袖宽袍正中铺展,遮掩住瘦削纤细的人影,如张开的雄鹰翅膀,不减清傲。无论何时看去,无论何种姿态,何种角度,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然而,楼澈却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绝望,和黑暗。 “不——!紫丞——!” 第九十九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死讯 千华山,绝顶。 东方一抹微红颜色,正是日出之前,将亮未亮。在犹未褪去的夜色掩饰下,此处高崖,仍被包裹在深浓暗幕间。 光与影的交接仪式——逢魔时刻。 那么,这一次,又是谁,将被选为下一个牺牲者? 妖红水袖,蝶翼轻衫,甚至连那如水晶般透明的瞳孔,也是诡异的艳赤色泽,只是,没有火的温度,满覆冰霜。 抬手,指尖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向崖底投掷而下,却是半晌,未有回音,“好高啊……哼,这样掉下去,非死,即残吧?” 缓缓勾唇,那唇色,也是殷红如樱。 这样一个少女,宛似一团被冻结的火焰。远远望去,灼灼烈烈,走近而观,却仿佛冰雪雕成,除了衣饰眸色,无论哪里都只能透出刺骨冷冽。 “白莹!”一声娇喝,环绕高崖的树丛间猛然响起阵阵激烈铃声,“纳命来!” 微微皱眉,红衣少女甩手解下腰间环着的绳索,伸臂一震一挥,竟赫然是条游蛇长鞭,九尺银身,丝绞红绸,以轻灵多变而位列鞭中名器之首,逐日。 “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啊,人都死了,还这么忠心耿耿岂不可笑?”赤眸凌厉,手法亦不停顿,右腕微动,逐日便如行云流水般彻底离身舒展。下一刻,诡如灵蛇的银白长鞭立时朝琴瑚腰间大穴疾点而去。 眸光一闪,琴瑚却并未避开,而是迎着那鞭势仍旧聚气于花铃,眼见就要被逐日末梢扫上,却又似早有准备般身形微侧,堪堪避过疾点而来的风劲。手势亦在此时稍稍一斜,掌中飞速旋转的花铃蓦然脱掌。 脸色变了几变,白莹察觉有诈,及时提劲猛然震动逐日,借着那反冲而回的力道向后跳开,却不想一道青金光芒突然从侧后方奇袭而来。 鞭为长兵,适当距离下更具威力,而剑相对而言,则需近身而攻。 两兵相抗,在实力相近的情况下,关键就在先机与距离,这也是琴瑚甫一出声,鹰涯便已开始寻机从侧面靠近的原因。 青光与银光,几在一瞬之间,分出高下。 但白莹自是狡猾无比,否则也不会多次脱逃。眼见那右腕又是一动,本已伸至最长的逐日忽而如波浪般迅速笼聚而归,琴瑚心念一转,扬声喝道,“天尊使者,这东西你要是不要?” 白莹闻言一瞥,果然神色突变,与鹰涯近身缠斗间仍止不住朝琴瑚看去,两只花铃旋绕着飞在半空,右掌中已然多出一个乌黑中泛着青润光泽的腰牌。 “原来在你们这儿!”眼光狠狠,白莹一时情急,凌空扬手就要去夺,却忘了在这种情势下,就算犹有可乘之机,也会因着她这一下分神大显的破绽,而自断退路。 见此情景,鹰涯锐利的眸子虽仍旧不露声色,但手上剑光却已然变了去势,在白莹收鞭再起、朝琴瑚手上勾去之时,迅速反转一绕,瞬时逼近对手。 颈间猛然冰寒,白莹生生止住动作,低头一看,青金冽冽的剑刃正横在身前,而下一刻,双手也被人从后缚住。 “嘻嘻!”琴瑚迎视白莹恶狠狠的目光,冲她身后的人眨一眨眼,“鹰涯,这位冒名顶替的姐姐欠我们的债,今日可要加倍讨回了!”说着一上一下抛掷手中的腰牌,“白莹,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吧?落到我们手中,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莹本还相当恼怒,此刻听着琴瑚说话,却是忽而阴测笑开,“我倒是没什么可说,大不了也是一死,有你们那位少主人陪葬,倒也相当风光呢!” “你——!”琴瑚手腕一抖,花铃猛然急转着飞出去,白莹一惊,迅速别开脸,却仍是晚了一步,那隐带银刃的圆球擦过颊侧,留下一道妖红划痕。 没流出血来,但已开始泛起淡淡乌色。 “琴瑚。”鹰涯微微皱了皱眉头,朝琴瑚使了个眼色。虽然表情满满不甘愿,但她仍是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抛给鹰涯。 接在手中,鹰涯捏住白莹下巴,猛一拍喂下去。 呛咳几声,白莹脸色有些发青,“你们……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难得看她这般惊恐,琴瑚一嗤鼻,到底还是怕死嘛,刚刚还敢说得那么可恶,“放心,是解药不是毒药,你现在还不能死,不把你后面那个人揪出来,少主的仇怎么能报!” 冷冷一笑,白莹敏感地察觉附近有一丝熟悉的气机。“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若会告诉你们,那就不是白莹了,哼,”高傲地瞥一眼琴瑚,白莹又笑,“不用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们那位不争气的主子,这么早就丢了性命,殊不知真正的好戏还远未开场,不能亲眼见证,是他没那个福气!” “你、你……”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琴瑚正要一巴掌扇过去,却忽觉一阵阴冷的风从周围旋转而起,立时眼前一暗,惊讶地发现鹰涯身后突兀出现一个高挺的黑影,宽大的长袍将崖顶微红的霞光都整个罩住。 莫名的压迫感传来,琴瑚顾不得自己胸腔憋闷难受,就要出声提醒鹰涯,却未及出口,那黑影已不知何时扬起掌弧,将毫无防备的鹰涯击出数丈之远。 “大人!”只听白莹一声惊喜呼唤,那浓黑的暗影劲风一扫,“走!”瞬间,便如来时般,消失不见。 琴瑚在那黑影先前站着的地方检视一会儿,也不追上,而是转身跑去扶起鹰涯,“你怎么样?” 摇了摇头,鹰涯坐起身,深吸几口气,开始凝神调息,半晌,方才缓缓收势,“是个厉害的对手……这下,果然如主上所料,他们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了。只是不知,我们按他所说这般表现,能否瞒过那些人争取时间。” 张开眼,东方的红光已经开始呈现蓬勃之势,山头上半点赤色渐渐凝成一段细弧,山下,是不知尽头的断崖深处。 云遮雾绕。 “这些我倒没在意过,只是……鹰涯,你说,我们就这样放少主一个人,他不会有问题吧?而且……而且……这地方这么高,少主真能……”琴瑚顺着他目光看去,忍不住忧心道。 “他会没事的。”不等她说完,鹰涯已经接上,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鹰涯,”了解他的意思,琴瑚也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很不应该,但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那个怪人,听说也跟少主一起跳下去了,还真是奇怪得彻底。” “……”鹰涯眼神微微沉淀,似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正在缓缓积累,然而琴瑚却没注意到,仍旧兀自说着,“琴瑚不知为什么,总不喜欢看他跟少主在一起,总觉得,他会害了少主似的。” 苦涩一笑,鹰涯忽而轻道,“他不会害他的。” “什么?”琴瑚没听清,愣愣反问,鹰涯却再没重复,仍旧偏了头去看那边火红的日出。传说,千华山绝顶的日出,是天下奇景之一,却没想到,今日倒让他们误打误撞,欣赏了一回。 只是,真地可以专心欣赏么? 就像那个人——远远的,如日如月,如宇如星。真的就情愿,永远这么瞻仰,追逐不到,触碰不到,只能,就这样,如现在这般,说两个字——保护,而已吗? 琴瑚,你担心楼澈会害了主上,所以,不愿他跟他在一起。 但你可知,事实上,我也不愿他们在一起……不同的,或许是那真正的原因,不是担心楼澈对主上不利,而是担心,他对他太好,太好……好到,让他又一次对别人,展露那即使倾尽天下,也无法企及的笑容…… 不。也许,就算没有帝台,没有楼澈,也,永远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呵…… “琴瑚,成功了么?”没头没脑地,鹰涯这样问道。 琴瑚正颇有些痴迷地看着日出,猛听他这么问,一时有些纳闷,但却马上明白过来他所指为何,调皮地一眨眼,笑道,“自然。” 抬手,一只粉蝶翩跹着落上指尖。 “它会告诉我们,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 奇峰翠坳,一条幽静小道。 忽而树叶窸窣,落下两个人影,玄衣大氅,黑巾覆面,树枝滤下明灭的阳光,男人微眯的眼角隐约可见一条深刻刀疤,勾勒得那张脸阴郁中透着奸猾与老练。 “大人,”绯衣少女单膝跪地,神情虽有惶恐却仍掩不住骄矜自傲,正是白莹,“依刚刚那情况看来,紫丞之死的传言或许有误。” “哦?”男人听她这样说,只是轻哼一声,似乎不以为然,“你认为,以那两人忠心的程度,应该就此一蹶不振?” 白莹低头,算是默认。 “哼!如果他们真的表现悲恸,本座倒觉得有几分做戏之嫌,不过现在看来……紫丞这一招,到底是金蝉脱壳,还是为了破坏本座的计划不惜以身作饵……” “大人的意思,紫丞有可能是真的死了?”白莹一惊,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男人摇了摇头,“这事暂时不能妄下定论。至于白莹,你弄丢本座门下象徵一事,还有先前落入敌手还要本座救援一事,你准备怎么办?” 身子一僵,白莹垂眸,取下腰间逐日,双手举至男人面前,神色却无半分不服,“白莹知罪,自愿领鞭五十。” 眼中阴狠一闪即逝,男人取过软鞭,一抬手,瞬间一道长长的鞭痕就出现在少女纤细的后背。绯色衣衫,殷红伤痕,血肉模糊。 银牙紧咬下唇,白莹一声不吭,静待下一鞭的到来。 不过,视线里突然被扔在地上银红细索,却告诉她,刑罚已经过早结束。头顶是男人威严的嗓音,“这次就先记上,用人之际本座还等你将功抵过。” 说罢袍袖一挥,向小道尽处离去。 白莹拾起逐日,凝目看那背影走远。 手心勒紧,银鞭缓缓而动,有鲜血的颜色顺着修长鞭身徐徐浸染。 就如许多年前,犹在稚龄的她,第一次从那人手中接过此鞭,第一次手刃仇敌后,以血盟誓的过程。 垂眸,白莹张开左手,模糊一片的颜色中,依稀可辨五指及掌心深浅不一的鞭痕,有些早已陈旧,有些显是新添。 见着这样的一只手,少女唇边居然浅浅漾起一丝幸福的笑,亦真亦幻,却只让人看之心冷。 大人,义父……白莹一定会助您达成愿望。 粉身碎骨,百死不悔! ************************************************************************* 流影天殊,禁地幽宫。 正门,走出两个弟子,“哎,你听说了么?不久前重出江湖的‘妙音公子’,昨晚好像坠崖身亡了!” “什么?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这么简单就……” “你别不信,是昨晚跟宵师弟出去的门人亲眼所言,先前传闻好像是真的,而且那人又不知怎么没带琴,和宵师弟比剑逊了一筹,且恰恰在山崖边,就掉下去了,那可是千华山绝顶,掉下去管保连尸骨都找不到。” “真的啊?哎……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据说那‘妙音公子’可是个无比绝色的人物,江湖上对他有想法的那可不是一个两个了,现下就这么香消玉殒,不是可惜是什么?” “嘿嘿,怕是你自个儿有什么心思,现在……嗯?” “咳咳……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倒是宵师弟不知跟那人有什么过节,半夜还去那种地方比武,更奇的是楼师弟,居然二话不说还跟着跳下去,举动很可疑啊……” “啊呀!你不提我还忘了,师尊向来器重楼澈那小子,这次突然派宵师弟出去会不会就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而且现在楼澈还真在众人眼皮底下干出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丑事,也不知师尊会怎么处理?” “有什么好处理的?人都死了,哼!不过……要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是楼师弟真跟那妙音公子有什么,倒也不算死得冤枉……” “啧啧……还说自己没那想法,这不是……” “什么人?!”本带三分狎昵的对话,突兀中断,先前那名弟子大喝一声,猛觉身后一凉,竟生生挨了一掌,转身去看,却哪里还有人在。 “没有人啊?你疑神疑鬼个什么劲,这可是流影门禁地,密不透风,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旁人怎么可能进得来?” “话是这样没错,可……” 背上那生疼感觉逐渐扩大,不会有假,“不行,快去里面看看,要真出什么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而与此同时,一个白衣翩然的人影,正恰恰落定在院墙之外,掌心摊开,绯红水玉幽幽静默,霎时已是变幻万千。 再不迟疑,紧紧攥起,朝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第一百零三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缘起 勾陈回到修罗花坞的时候,已近傍晚,低垂暮色中,依稀可以望见房内透出的微弱烛光,融融地暖入心底。 不由加快步伐,却又在即将迈上台阶的那一刻,顿住,再后退。 窗纸上,淡淡剪影,随着烛火飘摇忽明忽暗。 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勾陈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缺了一角,有点抽搐般的,生疼。 不久前帝台说过的话好似拥有自己的意识,还不眠不休徘徊脑际,一阵阵宛如魔音穿耳,无法消失,字字铿然—— “三年前,落仙谷数百教众突然寻衅流影门,并公开滋事,在当时武林影响甚巨。此事原非大哥授意,起因是有人故意作乱,故而大哥向武林正派承诺找出真正元凶,只请暂缓对那些无辜教众的惩罚,但流影门掌门相丹坚持要求诛杀所有参与者。” “其时我还是流影门弟子,且身为掌门师弟在门中亦有些许决策的地位。但我并未立即表明自己的态度。” “一则因为我当时正长居落仙谷,本就立场微妙,且知晓我真实身份的只是少数,更加不宜置喙以免引人怀疑,对大哥也不好。二则……” “我与丞儿互表心迹不久,五年的苦恋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并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彼此,所以索性选择了避而不谈。” “但我却忘了,丞儿与我太过不同,他从来都是勇敢直面问题的人。也因此,他提出这件事,寻求我的帮助。” “结果很容易预料,我与他产生了分歧。” “其实平心而论,丞儿并不见得有多袒护那些教众,只是就事论事,他的真正意思是希望我能私下里去跟相丹谈谈,好好讲道理,劝诫他不可太过武断,否则对整个武林都没有好处。” “丞儿确实考虑得很周全,他的建议也很合理。我几乎已经能够看出,再过几年,他将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落仙谷主。可我却偏偏——” “也许是自私心作祟吧,没有得到丞儿的时候,还可以放得开,一旦得到了,就总想要求更多更贪婪……不瞒三哥你说,那个时候,我心里甚至有个想法,就是希望丞儿能放下落仙谷乃至皇室宗族的一切,与我双宿双栖,云游世外。” “所以,看丞儿那么关心落仙谷,关心那些并不算多好的人,为他们谋求福祉殚精竭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当那些过于偏激的话出口时,我便已经知道,这次的交涉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想挽回,却又理不清思绪。正邪之分,我从来就没有看得太重,但那几乎也仅限于四周亲近之人。因为了解,所以可以毫不介意。但其他人……我可能在潜意识里还是无法真正认同的吧。” “所以,即使想辩解,也只能将自己根深蒂固的浅薄认知更加暴露在丞儿面前。焦虑之下,我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而在那之后,我既没有按他所希望的去找相丹,也没有再回落仙谷跟他道歉……” “呵!现在想来,以往做错了许多事似乎都还有改正的机会,但唯有那一次,我真正走错了整个事件中最最关键的一步,而且还是——错得彻底,错得离谱!” “‘绛雪’,三哥一定还记得吧?千雪楼少楼主,外人眼中我的情人——在我因去向而踟蹰的时候,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因故请我前去小聚。” “像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一个台阶可下,我几乎没有多犹豫,就去赴了约,甚至临走时都没有告知丞儿。” “也许三哥你觉得,我与丞儿在一起,一定是我宠他比较多,就像从前,我对他所做的那样。但你却并不知道,作为恋人的时候,总是丞儿努力包容我。” “而这次,我也任性地期盼他能先做出让步。然后,我们仍能像从前那般亲密相处。但我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这次离开,再见时竟然已物是人非。” “当有关落仙谷的消息送到千雪楼时,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半月之久……正是这半月,我错过了太多事。” “因为流影门与落仙谷不能达成和解,相丹提出要与大哥力战一场,若大哥能胜过他,就算抵了那一干教众之命。” “此战并不要求点到为止,就算有伤亡,也都只凭天意。” “其实,以我对双方实力的了解,大哥未必会输。但千雪楼一品雪笺上,白纸黑字却告诉我,他战败身殁,不容置疑。” “仍旧无法相信,我立即赶回落仙谷。即使骑着腾云,到达时也已是一日之后。几乎远远在谷口,我就觉察到了异常。踏进谷中,更让我看到了也许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漆黑的棺椁停在半途,棺盖大开。四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者中大多数都是落仙谷教众,身上穿着几乎不能辨认的素服。而还有一些,居然是流影门高层弟子。” “顺着尸体向深处寻找,偌大的落仙谷几乎已经没有活人。而直至上了迎仙峰,我才在半山腰找到了丞儿的琴和几名流影门弟子的尸体,以及一路蜿蜒的数道血迹。再往上,就只剩了山顶的两个人。” “丞儿跪在一座新坟前,浑身是血,鹰涯守在他身边。” “再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古怪,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至亲突然离世,落仙谷又一夕湮灭,他是因为过于难过才会如此。” “当时的对话我还记得清楚,我安慰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便成定局,无论怎样,他还有我。那话说出口的时候该是信心满满的,因为我笃定他心里也是这样想。” “但丞儿却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示意我跟他到了另一边,大哥的坟墓被他故意挡住,就连远远地也看不到。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先将琴交还给他。而他也伸手接了。” “那双手上都是泥土和鲜血,十指指甲几乎没有方寸完好。可以想象,以丞儿的个性,埋葬大哥的时候,必是连鹰涯都无法插手的。” “很心疼,我想握住他,却被避开了。丞儿整个人就像在发呆,仍旧不肯说话,只是看着我,下意识抚琴……一曲未完,他便倒下了。后来我才知道,早有人在琴弦上做了手脚,那毒,便是千日黄泉。” “直到闭上眼睛前一刻,自始至终,丞儿都只反复问我一句——‘为什么?’” “可我却无从回答起,他那时的表情失望痛苦已至极限,我知道,他认为是我下的毒,因为从他在打斗中丢了琴到我将琴给他,这期间能下手的似乎就只有我了。” “更何况,我在他心里还背负着另一些罪名。” “而上天似乎也要惩罚我辜负他,再不肯为我们留下更多的时间。丞儿陷入昏迷,鹰涯将他带走。” “自那之后,我与他便再也没有相见。” “……丞儿当时神情古怪,甚至毫不迟疑就认定下毒之人是我,这些情况我后来回想觉得并不寻常,辗转查探才知晓因由。原来当日大哥之所以会轻易败给相丹,是因为他在战前中了化功散。而被人亲眼看见袭击大哥且给他下毒的,就是他的结义四弟!” “哈哈!三哥……你可知道,当时那些名门正派都是怎么评价我的么?卧薪尝胆在落仙谷隐藏八年之久的流影门线人,江湖的大英雄大侠客!哈哈……真是讽刺之极!” “而我,除了绛雪,居然没有任何其他人能证明当时到底身在何处。” “至此,我终于明白丞儿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又为什么连大哥的墓碑都不许我祭拜,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且——还是个道貌岸然背信弃义的骗子和负心汉!” “……在我终于知道这一切想去找丞儿解释的时候,距离事情发生的那天已经过了月余,落仙谷后山开辟出很大一片墓园,安葬当日的死难者,大哥的坟墓也修葺一新,但隐仙居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就连江陵刘府,丞儿也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彻底断了音讯。” “毫无办法,我只得一边寻求解毒之道一边查找当年变故的真相。” “起先,我以为是相丹为剿灭落仙谷有意策划。与他对质才发现并非如此,且相丹与我师父为人相似,尚可称光明磊落,虽然对邪门歪道深恶痛绝到近乎偏执,但挑拨离间这种事却向来不屑为之。” “那幕后人显然潜藏极深,从流影门完全找不出任何线索。目击者几乎都丧生落仙谷,而余下不多也已随丞儿不知去向。” “直到两年之后,江湖新秀‘妙音公子’因在武林大会一举夺魁而名声大噪,我这才得知丞儿已经改换身份。也多亏大哥以前体恤他肩上负担,未曾过早将其落仙谷少主的身份公诸于世,这才使丞儿得以在江湖立足。” “而我能再次获得他的消息,心里自是高兴的,却因当时之事已经过去太久,担心与他见面又会勾起不堪回忆,他本就剧毒伤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伤心。所以,我想着先暗中助他,等找到三哥你替他解了毒,查明争相之后再与他相见……” “到时候,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线索。不求原谅。” “毕竟那些事,本就是因为我,若非我意气用事离开落仙谷,大哥也不会被他人暗算死于非命,丞儿更不会孤军奋战,甚至中毒伤重。” “……话已至此,我也早有觉悟,如今将这些告知于你。三哥,丞儿的危机并未解除,现在又似谋划着足以撼动武林的大事,我担心当年那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所以,我想请三哥你,一定要帮助丞儿!最起码,护他周全!” “拜托了——” 拜托? 印象中,帝台倒是从未求过他什么,如今一开口,居然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勾陈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眼前这扇门的后面,正静静躺着的人,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在他退出存在的地点,经历的都是些怎样的曲折? 紫丞对帝台超乎寻常的依赖与信任,他从来看在眼里,也因此更加能够想象,当年那件事对他足以造成的,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难怪,即使紫丞仍未能醒来,他也总觉得,这孩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是的—— 这孩子。 潜意识里勾陈总这样称呼他。 犹还记得,彼时初见。 小家伙裹在襁褓里,叼着血玉,小嘴无意识吮来吮去,睡得像只小猪仔。哪晓得自己才一接过手,他竟似有所感应,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乌黑溜圆神采夺目的美丽眼睛,清澈中带点睡未足的迷茫。 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婴儿红扑扑软嫩嫩的脸蛋,于是,小家伙咯咯笑开,眼儿弯弯,声儿脆脆,逗乐了一屋子大人。 似乎,紫狩当时还大笑着说,“这小兔崽子刚从娘胎里蹦出来就知道识美人了,长大可不得了!” “是啊!看起来就生着一张桃花脸,还愁将来?”这样附和的时候,只觉嘴角像被某种柔软的情绪牵动,一定是少有的笑。 就连那疯子也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拼命往这边靠却不得门路,苦大仇深瞪着不许他接近一臂之内的自己,“死变态,凭什么你能抱他我就不行!” “去去去!你这疯子五大三粗不知轻重,捏坏了他怎么办?”侧身挡住视线,不想让小东西被旁人抢了去。 “你……嘁!不抱就不抱,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谁还稀罕了?”一转身,假意看别处,眼角余光却不住往这边瞅。 “哟!你不稀罕那正好,反正稀罕他的人多了去了,少一个刚刚好!你说是吧,小乖乖——” 咯咯咯咯,笑得好不开心!小家伙双手一巴,抱住贴着他磨蹭的大脑袋,嘴里砸吧砸吧不知在馋些什么。 呀!怎么能这么可爱! 一个没忍住,狠狠在那白嫩嫩俏生生的脸蛋上啃了一口,“我家小丞儿,你要再这么可爱我可要打屁股了!” 好像,那是他第一次唤紫丞—— 我家小丞儿。 那么骄傲,那么自豪,因为他是他们家的——小宝贝。 甚至从那之后过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他还是自觉不自觉,会想这样叫他……温馨,甜蜜,轻松得像飘然云端,整个人都感到满足。 那一年,他十五岁,貌倾天下,却又心狠手辣,江湖人称“绯花修罗”。 那一年,仿佛天神恩赐的宝贝,伴随着第一抹春意降临人间,让三个都还年轻的男子,体会到初为人父的乐趣与艰辛。 那一年,快乐姗姗,怀胎十月,却到底没能持续太久,便从中间,夭折。 母亲失踪,父亲失心…… 托孤异乡的孩子,肩上背负的,是上一辈人那些纠缠不清的命与运。 落仙谷的春天,好短。 那个冬天,却好长。 而帝台,他的到来,融化了十年冰封三尺。 彼时,紫丞身世始料未及的揭晓,让自幼早熟的少年心陷低谷——即使在所有人面前,他始终表现得那么平静,仿佛能适应所有变化。 但勾陈看得出来,他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 从前,习文习武,不舍昼夜,是为了刘协,为了伏瑛,为了他那贪玩的弟弟。而当一切都被证明不是真实,当所有亲密关系都被判定虚假,这个孩子仍旧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将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正是那个时候,帝台闯进了紫丞的生命。 那样一个明亮耀眼的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应该是十五岁吧,勾陈想,帝台结识他们的时候,是与紫丞出生时的自己相同年纪—— 血气方刚,率性放达,豪爽激昂,惩奸除恶,与所有云游侠士一样,初涉快意江湖。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面貌俊朗的少年,行事不拘礼法,言谈颇有高手之风,一下便深得紫狩欣赏,与那疯子也甚为投机,几日往来便与他们结为忘年之交。 勾陈想着,记起当时三人拼酒拼武,搅得满屋子鸡飞狗跳,以至于被众人轰出门去的场景,不由笑了一笑。 自己又何尝没对帝台生出好感?只是一向面皮冷冷,未曾表露出来罢了。而那人虽看起来跟紫狩他们打成一片,居然也能察觉他心情,粗中有细,可见一斑。 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便后来知晓紫狩是落仙谷主,而自己与那疯子分司左右护法之职,也只是更加心存理解,并未有所拘泥,只道英雄惜英雄。 后来为了表示诚心交往之意,甚至提出义结金兰,四人拜为异性兄弟。 勾陈明白,自己当时确实被这样的提议惊住了。 要知道,他和那疯子虽与紫狩私交尚可,但其实在人前仍多以主仆相称,谨守礼数。更何况,紫狩离开的那些年,时间早已在三人之中隔出一道无形的鸿沟,不深,却也一半陌路一半故交。 本以为紫狩与他一样想法,也不会同意,却未料他竟然相当赞成,当下立刻吩咐在落仙谷大摆筵席,焚香净身,整个仪式都由司祭亲自主持,过程相当正式。 那日的誓言也沉重而掷地有声—— 苍天在上,后土为证。 今我四人结为兄弟至亲。 死生相托,吉生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杯中酒,被四人的鲜血一层层漂染,浸透。 勾陈记得,那时紫狩与帝台相视一笑,自己似乎也浅浅勾了下唇,而疯子那大老粗,将酒一饮而尽,嚷嚷着不够塞牙缝的分量,却连眼眶都逼红了。 虽然他欲盖弥彰地逞强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但勾陈分明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是因为,他太了解他,了解到不想那么了解的地步——这面硬心软感情丰富的家伙。 勾陈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头,每次想起那疯子,都会头痛。不过,他却知道,自己虽然连那种时候都不肯多有表示,但却真的很高兴一夜之间有了两个兄弟——疯子除外,因为他从来不想当他的兄弟。 而那时的帝台—— 对了,与现在的楼澈感觉很像,都跟会发光的太阳似的,吸引所有注意力,不同的只是,帝台的光芒很和煦,极富亲和力,而楼澈小子多少有些傻气了,让人不由得就想逗着玩儿。 话说回来,最初那个预言真的很不准确,小丞儿虽然面若桃花,但从来不沾桃花,正经得像个小大人。 倒是帝台,云游四海随意惯了,兼之生得仪表堂堂气质不俗,让他们三兄弟一致觉得,他才是那个桃花星再世。 只不过,在紫丞十三岁之前,帝台眼里似乎也只装得下那一个小美人而已。 三位兄长纷纷扼腕捶胸,以为最小的弟弟也没有办法实践他们关于桃花的那一个小小预言。 却不曾想到,就在紫丞十三岁那年,帝台开始花名在外。秦楼楚馆,红袖青鸾,都只为他苦守奢望,而他,轻易不会辜负相思意,总是处处流连,游刃有余。 勾陈那时就已猜到,帝台这样的男子,对待女人,该是极温柔的。怜香惜玉,总是许多正派子弟的行事准则,但有一点,他从不沾良家女子。 所以,也从没有人,能感受到他温柔之下的真心。 直到—— 千雪楼少楼主亲自修书来请。 想起那少楼主,勾陈晃神之余略一沉吟,当初她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千雪楼更是个神秘组织,以网罗各路江湖情报见长,黑白两道均有涉及。 这千雪楼楼主本轮不到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来做,似乎是因为她的同胞哥哥突然猝死,老楼主弥留之际便改了她做继承人。 不过据说那女子年纪轻轻,手腕已是十分老练,千雪楼势力更甚以往。 许多江湖后生慕其才貌,纷纷托人上门,都铩羽而归。却没料到,这样的女子在感情一事上居然会如此主动。 三日之后,帝台已经正式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江湖传言却才刚刚抵达落仙谷。 新人且笑,旧人且哭,音尘相绝,前梦皆往。帝台从此拒绝了所有昔日红颜的殷殷邀请。 于是,世人皆叹,昔日玉面风流客,今朝终得命中人。 而那一年,紫丞初满十五,帝台始及弱冠。 勾陈记忆里仿佛还很清楚地映着,那时那地——琴音索索,玉壶滴漏,冰雪少年沉静面容下,宛如抽丝剥茧裹藏不住,一抹黯然神伤。 正是,情窦初开的痕迹。 “帝台,自己惹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否则休怪我这当哥哥的对你不客气!” 这句话,好生熟悉啊! 今日听帝台坦诚过往,勾陈的心情从愤怒到激荡到寒心到失望,再到似乎什么感觉都有,最后却又好像什么感觉都已消失一般。 那个时候,他几番张口,最后竟然只扔给他这么一句话,就甩袖走了。 原来,自己还真是老调重弹。那句话,不正是当年看帝台逃避感情,伤害丞儿时,自己忍不住跑去找他大打一架,边打边骂说的那一句话么? 这两个人,一个亲如兄弟手足,一个情同父子连心,他其实哪边都舍不得。 所以,只能把话说得狠一点罢了,看着那小子被自己揍出两只黑眼圈也不还手,玉树临风的形象早不知丢到哪里去,勾陈浑身一松,力气就这么被迅速抽走。 “四弟,你如今这样对待自己,故意冷落丞儿,你可知,终有一日,会连后悔也不及?” “……” “丞儿对你并非无情,我不信你当真看不出。” “我以为……那只是习惯和依赖……” “那现在呢?他在嫉妒绛雪!从不知嫉妒为何物,整天只晓得往自己身上压重担的孩子,他竟然嫉妒一个女人,你觉得这还不够明显?” “……我……” “四弟,听我一句劝。丞儿对你,与对紫狩、对我、对疯子、对鹰涯琴瑚风瞿师倩通通都不一样!当年他能走出低谷,全都是因为你,他对你的向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以前做那些努力多半是在逼迫自己,但现在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追赶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 “……” “唉……我只能言尽于此,剩下的都要靠你们自己。丞儿还小,你也还年轻,留给你们的时间和机会或许很多,但若不知珍惜,也许就一个都不会剩下了。” 就像他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独有风华只愿为一人展现,只可惜,那人不懂明示暗示,只以为他心有所属。 糊里糊涂,就蹉跎了这些岁月。 整整十五年呵!转眼就都已是而立之年,人生短短,至多能有几个十五年,几个两百月? 那一夜醉眼朦胧,看见紫狩鬓角淡淡尘霜,想起刚刚进门的人,心突然就忧伤了,沉重了,焦躁了。 “大哥,那疯子才回来,我把这剩下的酒给他送去尝尝,夜深露重,你且早些回房休息吧。” 只剩下半瓶的酒壶收了入怀,理智褪去,他有预感自己即将做出这一生最为大胆却绝不会后悔的事。 虽然这件事逼得那人不得不远走高飞,也逼得自己步上你追我赶的悠悠行路,却,一点也不后悔。 说来好笑,明明吃亏的是自己,却把那疯子给吓得无影无踪。 是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与其就这样耗着,直到油尽灯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狠下心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般脆弱的关系,至于结局悲欢离合,他不想管,亦管不了。 只是,参透这一切太晚太晚,留给他们的时间亦太少太少。 总希望,那两个人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尘。 却未曾料想,老天爷到底还是牵错了姻缘红线,打上一个死结,再从中剪断。而连着死结的一端,就握在帝台手中。 注定,解不开的尘缘,解不开的命。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映入眼帘是楼澈惊奇的脸,“勾陈前辈?本大爷就直觉外面有人,想来铁定是前辈,怎么都不进来?” 勾陈皱了皱眉,瞥见他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你就一直运功运到现在?” “啊!”摸了摸后脑勺,楼澈略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 心情不太好,勾陈知道自己刚刚那句本意是关心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变了味道,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那种窒闷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下来。 抬头,盯视楼澈,勾陈发觉自己居然在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帝台的影子。那么紫丞呢,他又是如何看待楼澈的? 总觉得,不甘心,相当不甘心。 虽然自己充其量只算个外人,但紫丞和帝台,都与自己关系匪浅,他们之间的过往他也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日久生情那么简单。 甚至可以说,没有当初的帝台,就没有现在的紫丞! 如今却…… 凤眸浅睁,勾陈笑不达眼底,说出的话似真似假,心意难测,“楼澈小子,如果我说,紫丞眼睛没得治了,除非有活人愿意换给他,你准备怎么做?” 楼澈顿时被震住,半晌没有言语。 轻哼一声,勾陈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转身越过他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勾陈只觉得疲惫,仅仅一天的光景,他就好似把过去二十年的时间又重新走了一遍。 很累。 索性趴在桌上,勾陈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居然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直到——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在静夜里有种恍惚的突兀。 第一百零四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线索 “前辈,你真的没骗我吧?弹琴的眼睛确实能治好吧?真的不用本大爷把眼睛换给他吗?” 勾陈见楼澈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又颠颠跑回来,嘴里一点新意也没,还是不停追问那些话,不由就有些火大,阴阳怪气道,“你要是再不出发,我也不介意把你那对活灵活现的眼珠子挖下来,倒还省事!” 楼澈头一缩,做赔笑状,又朝勾陈身后依依不舍看了一眼。 “你要是快去快回,或许还能赶上紫丞醒来第一个看见的是你,否则我可不敢保证——”小红伞明晃晃撑在脑后,哗啦啦转得欢快,挡住远景,正将勾陈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衬得一半阴一半阳。 美人前辈心情还是不太好。 楼澈得出结论。否则为什么要跟自己开那么大玩笑?结果根本是唬人的。而且事后还完全不觉惭愧,又开出条件说如果要给弹琴的治眼睛,就必须得他楼大爷去找“冰魄”。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冰魄生在极热之地,恐怕连鬼都没见过那是什么玩意儿,自己这一去哪能轻松?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次的条件远比上次来得正常合理,也更加符合他楼大爷英明神武勇往直前举世无双的大无畏形象。 手里一卷所谓藏宝图,身上包袱除了寻常物什外,多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小圆球。 楼澈就这样款款上路。 远远,勾陈还在叮嘱—— “记住哦,去了先抢东西,打不过就把我抬出来,再不行加上紫丞的名字,再再不行直接连人带宝拧回来见我。” 应该来讲,楼澈大概拧不起那家伙,但怎么着不用拧应该也会自动跟上门了。 勾陈觉得大好的天上掉机会不用白不用,有人藏那么久也该憋出毛病来了,绯花修罗的算盘如此打来,那就一定会这样没错。 偏不信邪了! “还有啊,这千华梦地四周都布着疑阵,你现在虽出得去,再回来时一定要在五步之外鸣响信号,否则若是来去个把月再额外加上被困十来天,紫丞开溜我可不管。” 是是是! 楼澈心道,多亏在仙女姑娘那里已经有过一次惨痛经验,让他对这些隐士高人们防不胜防的结界啊阵法啊再不敢大不敬,否则这次的结果岂不比上次还要难以忍受? 不过,此去路途遥远,再回来时弹琴的应该已经大好了。 啊啊啊啊—— 脚下步履如飞,楼澈心情畅快。 弹琴的!你可一定给本大爷好好睡个饱,非得等本大爷回来才能醒,否则,否则……哼哼!看本大爷怎么对付你!******************************************************************** 勾陈进门的时候,帝台正端坐紫丞身后,缓缓收功吐气。 看见他走过来,白衣男子清俊面上缓缓浮起温和笑容,是他一贯的神色,“丞儿身体已无大碍,现在可以开始了。” 只手搭上紫丞腕脉,勾陈顿了顿,方才展眉,“楼澈小子内力太过刚强,总是矫枉过正,果然还是你这身功夫更适合紫丞根底……”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这身功夫”四个字在勾陈脑内反复回显,搅起本来平静的心绪,一时五味杂陈。 “帝台,真的已经决定好了?”从抽屉取出针灸盒,却没有立即打开紫檀盖,勾陈凝视帝台,语气严肃。 “是,决定好了,也准备好了。”帝台并不回避他目光,只是温然一笑。 勾陈愣了下,别过眼,手里已然捏着一根银针,在早晨熹微的阳光里幽幽闪烁蓝莹莹的轻芒。 “这一针下去,就再也不能收手了。”勾陈不知是在劝说帝台还是劝说自己,语气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微一颔首,帝台双掌轻轻贴合紫丞后背,凝息走脉之间缓缓闭眼,“三哥,你可知道,我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银针离头顶只有一寸之遥,勾陈停下来。 “很兴奋,也很忐忑,就像最初正视自己爱上丞儿时,那种心情,复杂却愉悦,仿佛坐拥天下,我永远都记得,那种奇妙的感觉。” 心里发酸发胀,勾陈拼命控制自己,虽然任谁看去那只回春妙手都稳如泰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那手抖得有多厉害。 “不会后悔?” “不会。” 下一刻,帝台已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掌心处拉扯而来,宛如天地洪荒之初,浩淼宇宙那孕育万物的巨大黑洞,将所有存在蚕食鲸吞,连一粒尘埃也逃脱不掉。 那种吸引力,就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是种会让人不由生出恐惧的诡谲怪力。 但,帝台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前,力量潺潺流去的方向,坐着的,是他这一生的倾心至爱—— 正依靠着他,需要着他,淹没着他,甚至好像在不由自主,渴望着他。 这种感觉,如斯美好,让帝台宁愿一辈子就沉在这个梦境里,永不醒来。 丞儿,丞儿…… 从今一体,是否就能,让你听见我的心? ******************************************************************** 狭窄逼仄的暗室,仿佛空气都染上霉湿味道,隐隐有流水的声音传出,黑衣男人刀疤割裂的右眼微微眯了起来。 对面墙壁上,弱质纤纤的少女低垂着头,双目紧闭,两手高高悬起,细腕被粗粝的绳索磨出道道血色,整个身子满布伤痕,几乎衣不蔽体。水蓝色绸衫沾染上斑斑鲜红印迹,有些已经凝结成殷黑硬块,衬着霜雪般苍白肤色,触目惊心。 “禀师祖,这妖女刚刚晕死过去,还是师祖英明,命弟子们泼下那盆水,果然就马上清醒了,虽然还是不经打,不过应该暂时死不了。” “嗯,这邪族后裔只要有水就活得成……”靠近一些,男人审视少女脸庞,突然神色一阴,捉住那柔软得仿佛一捏就会碎裂的下巴,“她咬舌自尽过?” 男人狠厉的视线横扫一圈,众弟子立时噤若寒蝉,半分也不敢动弹。 “哼!这张脸蛋倒是生得清美绝伦,可终究是邪道中人,只不知若让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师父知道,自己门下弟子居然对这等人动了龌龊心思,门规处置事小,驱逐出籍又当如何?” “师祖!师祖恕罪!师祖恕罪!这……是……是弟子们一时鬼迷心窍,见实在拷问不出,就想出这么个法子,只盼逼她开口也好早日让师祖满意,而且……而且这妖女企图自尽,也没有真正……真正……” 互相递了个眼色,纷纷跪下磕头,“恳请师祖恕罪!” “这点出息!”在心里嫌恶地骂了一声,男人方才收了脸上狠厉,“也罢,看在你们乃是初犯,又在为本座做事,便饶过你们这一遭。都起来吧!” “多谢师祖!”众弟子如蒙大赦,后背冷汗都湿了个透,甚至还有人忍不住轻轻嘀咕了一句“谢天谢天没让师父知道”。 而这一切也尽皆落入那双阴沉的眼,蜿蜒刀疤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天儿,你心魔缠身,怨气太重,恕为师无法将流影门交给你,你从此后亦不必执着于门中事务。为师如今大限将至,毕生尘愿皆算了结,此际惟愿……” 那老不死的! 当年啰啰嗦嗦一大堆还不是都被自己一剑送回了肚子。 流影门?根本从来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所以,完全没有留在世上的必要,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就干脆一并毁掉。 反正,他要的是整个武林,区区流影门又算得了什么? “这妖女还是什么都不肯招?”男人松手,少女昏迷中微微蹙了眉头,下颌处被生生掐出的红痕,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延伸到那纤细脆弱的脖颈。 “是的。”一名弟子道,“无论是红梅幽瓣还是紫丞的下落,她都一个字也不肯招,弟子们几乎用尽了酷刑,也没能让这妖女松口。” “哼!还真是烈性!紫丞那小子倒算好能耐,手下人都被驯服得服服帖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单从这点看,本座倒还真舍不得他这个人才了,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话半是映射流影门弟子技不如人,有些机灵的已经听出来,不敢答话,倒是有些好奇心更强的忍不住发问,“那紫丞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为什么师祖要针对他?” “哈哈哈……”男人一听他这话,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在这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他是什么身份?这恐怕得问你们尊敬的好师父了!要知道,宵明虽然是本座举荐的人,可紫丞会掉下悬崖,那全是你们师父逼的啊——” 众弟子面面相觑,倒是没人再说话,毕竟要真问他们师父这件事,恐怕也只会被训斥为“不专武艺、不修正道、反学长舌妇探听左道消息”云云吧。 男人自然知道他们想什么,“去吧,叫你们师父到禁地大堂来见本座。另外,将这女人送到落仙谷,不用进去,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安置下来,留几人守着。此事要秘密进行,除了你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包括你们的师父……否则你们意图不轨的事,有这个女人在,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连本座也瞒不下去。” “切记,这件事乃流影门机密,不可让人发觉,也不可让这女人中途死掉。至于剩下的事,就等本座安排。” “是——谨遵师祖之命。” ************************************************************************ 流影天殊,禁地院墙之外。 一棵葱茏大树。 风过,吹动叶片发出沙沙细响。 “就是这里?”单手搭在青锋剑上,男子轻轻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树枝,长长刘海覆住一只犀利黑眸,正是鹰涯。 他此刻半蹲在一根粗枝上,后面琴瑚娇小身躯微微前倾,顾盼左右,“粉蝶的香味到这里汇集起来,应该就是此地没错。” “难道真是流影门干的?”鹰眸微暗,深思间似乎蓦然一亮,“那个人——” 琴瑚也随他看去,只这一眼,便让两人瞬间静敛声息,浑身都冷凝起来。这个人,就算化成灰他们也认得出来。 三年前,就是他视落仙谷为眼中钉肉中刺,与紫狩比武趁人之危不说,最后甚至在他葬礼之时血洗落仙谷。 白袍蓝衫,银发褐眸,眉心三戟印,背上破天剑。 流影门现任门主—— 相丹。 禁地大堂,玄衣男子微眯的黑眸也正紧紧盯着走进门来的这个人。 “师伯找我?”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是相丹一贯的言语作风。 男人仿佛心情极好,饶有兴致地看向来人一丝不苟的神色,“本座素闻师侄教徒有方,流影门能有今日之状也足可为证。只是不知——” 故意顿住,男人轻抚座椅扶手,全身上下只露出两眼的装束,仿佛将其心思也包得极紧,让人琢磨不透。 “师伯有话请直说。”相丹不吃他这套,仍旧木着一张脸,平平的语气不带丝毫情绪。 男人也不恼,似乎还轻轻笑了一笑,“师侄日理万机,本座作为长辈,也自然体恤你,这次找你来,不过是因为此次出关,听说了一些似乎对流影门声誉不太好的传言,故而想提点你一二。” 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容终于似有了些许变化,“……师伯有何高见?” “依本座看,如果传言是真,你直接从紫丞入手恐怕会更加惹出楼澈叛逆之心,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纵然楼澈敬你是他师父,恐怕也难善了。” “……那又如何?” 相丹面上冷淡,仿佛对男人的话并不以为然,但却不知那微妙的一皱眉,已经将自己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泄露得淋漓尽致。 男人似乎也早已成竹在胸,继续道,“楼澈既是碧落黄泉的传人,也是我流影门几乎内定的下任门主,师侄一心栽培他,若是因为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师侄如此聪明,难道还分不清利害?” “……” “所以,倒不如直接把楼澈先抓回来,门规稍作处罚以示警告,至于紫丞那边,若是‘不小心’再出什么事,也与他毫无关系了。而楼澈,师侄大可以昭告天下,称他不过是年轻不懂事,受了奸人蛊惑,现已迷途知返。如此岂不干净利落两全其美?” “……师伯所言极是,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白就好。行了,你也是个大忙人,本座就不留你了,去吧。” “是。” 院墙之外,大树上四道目光紧紧锁住一处方位。 “完全看不到嘛!相丹那厮刚刚究竟去见了谁?可恶!这地方没事做什么这么戒备!可恶可恶——” “琴瑚,噤声。” “哼!” “没办法,既然已经追到这里来,又遇到‘老朋友’,放下不管就太不划算了,琴瑚,走!” “咦?去哪?” “去等着,我有预感,相丹很快就会出来,到时候咱们再跟上他,看他搞什么名堂。” “好主意!就这么办。” *********************************************************************** “感觉怎么样?”抽出银针,勾陈见紫丞面色红润,身上浅浅生出一层薄汗,似乎状况很好,反观他身后那人,却是苍白得跟一片纸似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费力牵了牵唇角,帝台笑笑,“我没事,你且先看看丞儿,我担心他身子虚,接受起来多有不易。” “……”勾陈简直拿他没辙,“紫丞好得很,起码跟你比起来,一个只算死活人,一个倒成活死人了!” 话说得毫不客气,勾陈却仍是递给帝台一粒药丸,“先吃了它,否则凭你这旧伤未愈的身子骨,还不到最后就得先倒下了。” 帝台依言接过,服下后略做调息,稍稍恢复过来些,便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三哥这话可不对。没把丞儿治好,就算是阎王爷来拖我,我也宁死不从的。更何况,有三哥你在,小弟我就算想先走一步也难啊?” “哼!”白他一眼,勾陈满脸严肃,“今天只能先到这里了,否则别说是我,就算大罗金仙来也保不住你,更别提给紫丞治病了。” “嗯。”这次倒不再坚持,听从勾陈的安排下了床,却是身子一软,重又跌坐回去。 “还说没事?”轻叹了口气,勾陈从前只道紫丞性子倔,倒没想到自己这四弟也是个固执的主儿。 帝台冲他歉然一笑,却突然脑中白光瞬闪,立时神色稍凝。 “怎么了?真有哪里不对劲?”勾陈捉住他手腕,把上脉动,除了预料之中的那些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 “不是……”帝台沉吟片刻,忽而抬头看向勾陈,“三哥,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种药,能让人体现重病缠身之状?” “咦?”虽然不解他是何意,勾陈仍旧仔细想了一想,方才慎重答道,“确实是有的,那种药别名‘弱柳’,有一月之效,不过现在江湖中已经很少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帝台听他确认,眼中本还残留的些许期待似乎突然落空,神色之间添上淡淡愁雾,一点点锁上眉头,“……之前我为了查找千日黄泉的解法,曾也自己翻阅了许多医书,无意中看到关于这种药的记载。” “‘弱柳’?这种药莫非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是药本身的问题,而是……这种药的功效,让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件事。或许……它就是解开那幕后人身份的钥匙——” 第一百零五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腾蛇 天空直直升起一道浅色烟雾,远远看去并不打眼,不过勾陈却知道那代表什么,毕竟是出自他手的东西。 这么说,楼澈小子回来了? 掐指一算,不多不少,半个月正好。 想起房间里的两个人,勾陈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顺手一捞,小红伞漂漂亮亮架上肩膀,他可是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呢!就不知楼澈小子到底有没有按自己的吩咐去做,也不知那疯子到底消气了没。 这次算得上孤注一掷,甚至还搬出帝台和紫丞挡驾,这么难得的阵仗,谅那疯子也舍不得不来吧? 话虽如此,勾陈还是有些紧张,直到—— “勾陈!你这个死变态!给本座滚出来!你别以为你用那些破烂迷阵,就可以阻挡本座用黑火掌劈烂你!” 嘻嘻,真的来了—— “哼,我若是变态,你就是爱乱吠的死疯子!我的修罗之阵你若走得出去,再来我面前叫嚣吧!” “勾陈前辈!你答应本大爷一回来就让见弹琴的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放什么走不出去的阵,本大爷还……哎哎!腾蛇前辈你别过去啊!” 话音未落,一团热浪裹卷着劲气已经袭至勾陈身前。 几个回步飘然避开,鲜艳的小红伞在肩头旋舞,带动花茎高束的红发发梢微微地晃,翠色裙裾侧身之间挽起轻弧,美人修长凤目里回光流转,薄唇一勾,恍惚有种悠悠的味道,迷离清愁,欲说还休。 玄氅红袍的男子浑身一震,在四散的掌风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人心醉神迷的画面,以及—— 仿佛从未被岁月雕琢过的妖冶佳人。 只可惜,如此让人感怀的重逢画面总会出现不合时宜的插曲。譬如,佳人分明媚眼如丝,那张漂亮小嘴里吐出的话却实在不怎么顺耳—— “疯子,这么久没见,想不到你还是一样冒失自大。不知死活硬闯我千华梦地不说,你也早已不是右护法,这‘本座’的自称实在该免了。” 再譬如—— “腾蛇前辈,本大爷早说过不能乱来的!勾陈前辈,人都已经帮你拐回来了,至于那冰魄你就直接找腾蛇前辈讨吧!最重要的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带本大爷进去找弹琴的啊?” “拐”回来? 腾蛇脸黑了一半,勾陈面上笑意也稍许僵硬。 听楼澈犹在急得跳脚吼来吼去,美人心里暗道他将自己的话记得好生清楚,转念一想这小子果真在事关紫丞的时候不是一般的细心眼儿,在其他事情上却不知怎么,总是让人头大地严重少根筋。 也罢。瞥了眼某位已经濒临暴走边缘的老搭档,勾陈预感这次这旧一定会叙得相当轰轰烈烈,为免伤及无辜,把闲杂人等撵走也好。 遂眼光一转,“疯子,你别以为能进得我这千华梦地就算能耐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呢……根本就没设什么劳什子的阵法,那样说不过是耍耍楼澈小子,没想到连原右护法大人也骗过了,嘻嘻……真是个好——大的惊喜啊!” “死——变——态——” 火山瞬间爆发,天崩地裂似乎已近在眼前,勾陈笑容明媚,完全无动于衷,倒是楼澈已经没见人影。 当然不会是吓得,而是又怒又急又喜,早就怀揣一颗小鹿乱撞的心冲日思夜念的那个人奔去了。 而这厢,勾陈正笑得妖娆,掩不住眉梢眼角浓浓欣悦。 真气狂涌的男人,玄色大氅下暗红武师袍包裹的身躯精壮结实,时间将本就磅礴张狂的气质磨砺得更加富有冲击力。那张棱角锋利的俊脸上不修边幅地蓄着杂草须,一双瞪大的眼激动中略微泛红,明明是杀气腾腾的目光,明明是刀劈斧凿并不算多么精致的面容,明明是个有些暴躁有些粗糙有些迟钝有些狠心有些……的这样一个男人,这样—— 一个“疯子”。 勾陈觉得自己鼻子有点发酸。 原来,这就是重逢。 ********************************************************************** 身子正在不停下坠。 突然有一瞬间,紫丞恍惚听到,一声怆绝的嘶吼。 耳畔不住卷涌上来的狂风,将那飘渺的余音,尽皆吞没,幻入无形。 意识渐渐涣散的最后一刻,紫丞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片柔软云朵,它温暖的环抱挡住一切冷意和罡风。然后耳朵里阵阵鼓动,居然是那让人迷恋的明亮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带着些让人无可奈何的无理取闹,却又那般沉稳,那般坚定—— “弹琴的,休想丢下本大爷。” “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听到了吗,本大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绝对,绝对,不会放手!” “还有,千万别喝孟婆汤!要是敢忘记本大爷,本大爷就把你吊起来打!” “唔……还有哦……” “那个,弹琴的,还有一句话……” “咦?又睡着了?可恶……” “算了,竟敢在这种时候睡着,本大爷懒得跟你说了!” “……” 是梦……吗? 紫丞有些恍惚,那些声音,怎么好像近在耳畔,那些温温暖暖的热气,怎么会这么真实?怎么会,就像他,正拥着自己的那些夜晚? “紫丞,我爱你。” 我爱你…… 声音远远地,有些不真实。 不由自主伸出手,紫丞心头突然涌上的恐惧让他急切地想要抓住那个声音,抓住那个人,然而…… 缓缓闭眼,紫丞唇畔一牵,心头微苦,现下,自己的听觉最是灵敏准确,怎么还会出现这种可笑的幻觉…… 真的是,陷得太深,太执着了么? 澈,你现在,该是好好地睡着吧,但愿,听到紫丞已经死去的消息,你能,不要太难过。 澈…… “紫丞,我爱你。” 不对! 那个声音,那些话,还有被紧密拥抱的感觉,都好像……不……不会……难道那呆子真的跟他一起…… “楼澈——” 紫丞猛然坐起身,惊喘未定,两手已经习惯性四处摸索起来,床铺,衾被……温暖的,清香的,似乎还有些幽幽的药草味道弥漫整个空间。 好熟悉。 恍惚记起来了。 一只手就在此时轻轻柔柔按上他微闭的双眼,淡淡体温透过掌心和煦侵透,紫丞觉得舒服,而且不知为什么,感到了某种安心,很奇妙。 “慢慢地,转一转眼珠,然后试着睁开眼,对……别太着急,会被光线刺激到,慢慢来……这样……” 素色干净的床帏,薄烟轻笼的阳光。 久违了的世界,久违了的—— 与他视线相撞,仿佛还停留在前世记忆里的,那个人。 帝台。 空气一时之间突然凝固。 紫丞说不清心头突然涌上来的五味杂陈是怎么回事,对面正痴痴然看他的,并不是梦里出现的那个傻小子。 说明什么呢? 楼澈并没有跟自己跳下来吧,否则依他黏人的程度,无论怎样,这些天一定会守在这里。而现在,他已醒来,而且重见光明,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他。 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失落,再又似乎……有种解脱和释然的感觉。 还有什么可期待呢?都已经……这样了,自己当初瞒着他那般行动的原因,不就是想利用勾陈这条线索甩掉他么? 可又为什么?本该重回明镜的心却仍像蒙着尘埃。 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确定感。 “丞儿,你身子可还觉得不适?” 帝台几不可闻地轻轻叹口气,紫丞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就连刚刚他梦里脱口喊出的名字,他也没有错过。 “这是三哥亲手配制的药,你……”端起来,正撞上紫丞一脸深沉的表情,不复刚刚思绪纷繁时可以看透的神色。 将碗搁回案上,帝台温和笑笑,“也罢,既然你醒来了,我就不再插手,你若不愿见到我,那便……” “你怎么会在这里?”紫丞打断他,语气淡淡。 呼吸一窒,帝台半晌才能让僵硬的身体稍稍动一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本想递给紫丞,却是犹豫了下,转而放在枕边,“丞儿,这是红梅幽瓣,我此次过来,就是要将它交给你。”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紫丞神色微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质疑,“就连水族传人都探不出来的那两枚?你有其中之一?” 他将楼澈怎么了? 这是紫丞心里突然浮起的一个问题,也正是这一瞬间,那双漂亮的紫眸微微眯起,隐约危险的意味。 帝台自然是察觉他心思有变,但并不明白因由,想了想,觉得或许是因为这对紫丞谋划之事很关键,遂决定坦诚相告。 “流影门禁地,藏着的流影三宝之一,就是红梅幽瓣,四周密布的结界是由流影门上任掌门与其三大弟子合力所设,故而探灵之术也无法突破。” 冷哼一声,紫丞盯住帝台,似要看出他所言虚实,“流影门的人难道都是傻子,任由你监守自盗?还是说,你什么时候在流影门一手遮了天,可以随意取什么三宝来送人?” 摇了摇头,帝台强迫自己忽视紫丞带刺的语气,却仍是有些控制不住,定了定神,才稍稍让嗓子发出声音不会太过艰涩,“我早已脱出流影门,而这红梅幽瓣……总之,丞儿,它现在属于你,至于怎么来的,我想你不会愿意知道。” 微微皱了皱眉,关于帝台叛离师门的传言紫丞并非没有听过,只是以前下意识屏蔽与他相关的任何消息,也从没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当过真。现在听他自己说,难道竟然是真的? 那这红梅幽瓣…… 微微低下头,紫丞想他已经有些了解——的确,帝台的声音他该何其熟悉?最初醒来的时候竟不能立刻辨认,现在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并不太好。 “……别以为这东西就抵得上我落仙谷千余枉死人命,更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想你不会没听过吧?” 话一出口,紫丞突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帝台深深凝视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浅笑如清风,“我懂,丞儿……你之需,我之愿,既然是真心情愿,那就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种下仇恨的是我,承担后果的自然也该是我,你要取我性命,我绝无二话,只是有一件事我却不得不说——” 紫丞不由绷紧了身子,潜意识里似乎有些害怕听到下面的话。 “丞儿,你现下正谋划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必然与当年之事有关,也一定会牵扯上流影门。” 浑身一松,紫丞反笑讥讽,“怎么?牵扯到流影门所以你要出面阻止了?” “丞儿!”帝台眼神沉了沉,面色居然大为严肃,“那件事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人的旧日恩怨,你若执意针对流影门,不管最后谁胜谁败,吃亏最大的都只会是你!” 紫丞盯着语气激动的男人,沉默不语。 心中痛苦难言,帝台却仍旧只能咽下所有叹息,淡淡道,“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丞儿,刚刚的那句话,我不望你能字字奉行,只求听进一言半语,以后……你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反手抽剑,将剑柄递给紫丞,冰刃如霜,丝丝寒意缓缓弥散在二人之间。 帝台一笑坦淡,“丞儿,动手吧。” “……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紫丞凝视柄端剑穗,眸光微微闪烁,帝台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他好像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那么,幕后之人也该水落石出了?” “这……暂时只有一点线索,我正要着手……”突然全身大震,帝台不可置信地盯住紫丞,刚刚一直避免与他眼神接触,是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倾泻满腔情愫,徒惹紫丞嫌恶,这下却真真正正与他视线相接。 那双平静时浩若烟海,专注时轻波朗月的熟悉眼眸。 就算此刻只是幽幽淡淡,仿佛看着陌生人的眼神,帝台也感觉难以言喻的激动,“丞儿,你刚刚说‘幕后之人’,难道……” “我何时说过,不再怀疑你了?只是那幕后人的存在如此明显,你当紫某还是三岁小儿看不出么?” “我……”惊喜来得太快,帝台倒有些失了冷静,此刻听紫丞说话,虽然是要抹杀自己小小的希望,但那双凝视中熟悉的深紫瞳眸,已显然找不出太多仇恨—— 当年最后相见的时刻,最后那一眼里宛似毁天灭地几乎让他心痛致死的仇恨,已经再寻不到分毫。 紫丞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如何知道的,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只觉得满心忐忑都随面前这人淡淡的一眼而尽数烟消云散。 恍若置身梦境,而且这梦,美得不能再美…… 直到一声巨响刺透耳膜,似乎是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帝台才半是清醒过来,随即在发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时候,彻底清醒。 楼澈本来并不想用那么大劲儿,只是满心期盼在门推开的一瞬间迎上那样一幕时,手上力道就这么失了控制,几乎整个人都偏掉重心,跟着跌上了冷硬墙壁。 被别人抱在怀里的紫丞,唇瓣微微发肿,对突然出现的自己,只有迅速而浅浮的一眼,白驹过隙般来不及捕捉,可是也让他无法自欺欺人地以为,紫丞尚未痊愈,还看不见,看不见自己。 更何况,那双眼如今的方向,定在抱着他的人身上。 而那个人,此刻正看着冒失闯入的自己,神色由最初的些微慌乱沉淀下来,已经坦然一片。 这种样子,楼澈识得。 也正是这种样子,让此刻的楼澈恨得牙痒。 “小、师、叔。” 明明只大五岁,却比自己平白高了一辈,这点从来让楼澈相当不服气,称呼他时也非得要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可现在,楼澈满腹醋火之下居然还能产生某种天方夜谭的想法,那就是希望他这师叔可以更老一些,起码这样不会让他跟紫丞站一块儿看起来还那么—— 该死的和谐! 再看仍旧默然以对的紫丞,楼澈心中大恸,即使脚下一步重千斤,他也无法在这个地方继续杵下去。 好……弹琴的……算你狠! 飞身跳出,临去时带起的罡风将门都狠狠摔了个左摇右晃。 恐怕已经合不上了。 “……”感觉到怀中人轻微的动弹,帝台放开手,满脸歉然。 紫丞退后一步,视线追着犹在剧烈摆动的门,神情略有些怔忡,“……多谢,”许久许久,摇了摇头,终于淡淡说出一句。 苦涩笑笑,帝台随他目光看去,那颤巍巍的腥红木门,即使缝隙转到最宽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外面映日花红、迎风树绿,却,不似人间有人烟。 丞儿,对我,你永远不需说谢。 记得吗?你曾经答应过的,永远不说这个字…… 因为它太过沉重,也太过轻盈—— 就好像那些已经逝去的痴缠爱恨。 一旦言谢,一旦言分。 第一百零六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千绪 翠华林算得上是千华梦地中距离修罗花坞最近的一处地方,可就算如此,楼澈还是觉得过于远了些。 原因无它——“弹琴的怎么还不来找本大爷?” 是了。楼澈从最初气得半死,心里叫嚣着除非紫丞过来讨好他,再仔细跟自己道歉,否则他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云云;到后来先让一步,决定不管紫丞是出于什么原因会跟别人这样再那样,如果他能过来说一句,他都会考虑原谅他;再到现在,楼澈已经指天发誓,只要紫丞能来找他,就算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也愿意不计前嫌啊啊啊啊! 一屁股坐在地上,楼澈胡乱揪了把草根,嘴里抱怨连天,殊不知这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多么幼稚…… 勾陈远远望见他,心里默默添了个尾巴——到无以复加。 而且,楼澈小子怎么手里越抓越多?!他那些心爱的可爱的亲爱的小草儿啊,居然成了纠结难解三角恋情之下的可怜牺牲品? “死变态,东张西望什么?跟本座打架还敢分神?看掌——” “啧……”满腹伤怀都被这牛嚼牡丹不识风雅的家伙给搅了,怎不让人气愤难当,“疯子,看掌看掌,你看你有哪掌劈中我了?还是说……” 媚容含娇,挑过去一个足以叫人酥到骨子里的婉转眼波,“你心疼我,舍不得真正下手,所以只能做做样子,顺便让我对你‘威风八面’的形象心生那……” “死变态,你胡说什么!”腾蛇双目**,掌风呼呼而至,带起林子里正鲜嫩的绿叶哗哗落了满地,勾陈却仍旧娉娉婷婷立在原处,即使未挪方寸,竟也毫发无伤。 只是一脸哀怨地拨落满身绿油油的叶子,心疼不已。 而那厢已经可以清楚望见这边情景的楼澈正用一种特别恍然大悟的眼神看过来。 腾蛇几乎气炸——这哪里是他手下留情?分明那疯子自己拿满林子大树杈挡驾,一身护体罡气比原先练得更是金刚不坏。方才好好跟自己对打还成,现在一看见有人在,就故意停下来制造误会! 可是,腾蛇却不知自己那张关公脸其实很可疑,见勾陈站着不躲,掌风歪过的角度也十分明显。勾陈看一眼楼澈,对方尴尬地笑笑,摆手表示非礼既不会听也不会视,请他们大方自便,勾陈于是更加笑意横陈,甚至欺身上前,在腾蛇腮上暧昧地一舔…… 黑火大人瞬间化为冰雕一座。 楼澈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两只鸡蛋。 勾陈则使劲皱了皱眉头,满脸嫌弃——蓄这么多胡茬,烦!以后全给拔了! 冰雕终于融化一层,下面疑似在冒烟。 楼澈背过身去,心想是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腾蛇前辈好像情况不妙,他可不想在自己这么伤心难过的时候还要可怜兮兮充当别人家的出气筒。 哪晓得勾陈唯恐天下不乱,趁机从冰雕怀里顺手牵羊—— “死变态!你个……你个……把本座的冰魄交出来!” 暴走的掌风又开始四处为虐,楼澈庆幸自己这位置总算暂时不会有太大问题,却还是有些被扫到,于是边缩起脖子边竖起耳朵。 腾蛇前辈居然没有计较被吃豆腐的事实?这……难道?! 战火很是激烈。楼澈觉得被掌风掠过的地方有点发烫,大概再近一些当真就尸骨无存了。 呃……不会的不会的,腾蛇前辈很生气,他只是因为被偷了冰魄,一时没想起来计较那件“小事”而已。 一定是这样…… 楼澈这里还在拼命替腾蛇捍卫清白,那位大人自己倒显得有些不争气了。 “死变态,你刚刚……居然是为了这个劳什子,可恶!本座何等人物,岂容你这变态存心折辱?再看一掌——” 欲哭无泪,这下石化的轮到楼澈了。 前辈,你是在抱怨自己的地位还比不上那只小虫子吗? 腾蛇丝毫未察不妥,见勾陈突然停下来,还以为自己那番话终于彰显出他绝世高手的风采,将死对头给成功震慑住。 勾陈一见腾蛇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就知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心念一转也不点破,毕竟这木头好不容易吐一回真言,自己收藏起来慢慢品味就好,要说什么刺激到他,那面皮薄的笨蛋怒火攻心之下自行了断岂不太亏了? 嗔怒地瞪了腾蛇一眼,勾陈打开锦囊,看了看,十分满意,方才慢条斯理道,“什么‘你的’冰魄?此乃孕万物之灵,吸天地之气而成的东西,几时成你家的了?大言不惭!” 腾蛇刷地面子挂不住,却仍旧苦守阵地,“本座住在那里,它就该是本座之物。” “笑话!”勾陈当着腾蛇的面,以极嚣张的姿势将袋子扔进自己袖里,“众生理应平等,那照你这论调,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小东西万万年之前就住那儿了,你后来才进去,也合该给这只小虫子做牛做马!” “你……”嘴皮子功夫,腾蛇从来没占过上风,似乎也不可能有翻身的希望了,“哼!本座就不信你这变态能拿只虫子干出什么大事来!” “琴弦啊!”勾陈暗骂一声笨,笑容里却蕴上几分温柔的味道,竟连腾蛇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冰魄真正宝贵之处,是它吐出的千年冰蚕丝,用来做琴弦最是上上之选,而且其质冰寒凛冽,正适合……” “变态你怎么不早说……”腾蛇一听来劲,打断他。 “勾陈前辈,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好了!”结果腾蛇也没说完,楼澈已经大步窜至勾陈面前,一双眼亮晶晶,别提多兴奋。 腾蛇眉一皱,侧身插进二人之间。勾陈在他异常高大的身影背后先是一愣,旋即笑颜如花,嘻嘻,某人醋劲十足,犹不自知呐! “小子,本座说话你插什么嘴!” 楼澈暂时噤声,被撒了不明之气,却苦于两位前辈都非等闲,性情更是喜怒难测,于是有口也选不言。 可是、可是……冰魄琴弦…… “变态,你快点说!这等好事你何以掖藏至今?那琴弦不是正可以……”楼澈两眼放光,熟料这回轮到勾陈来打断某人未尽之语了。 “疯子,你急什么?”身子一转,红衣明晃晃从腾蛇背后闪了出来。 楼澈觉得刚刚勾陈的手好像有些奇怪的动作,不过速度太快,他没看清,只是纳闷腾蛇怎么突然间安静下来。 “楼澈小子,这么激动,怎么?是不是有事要拜托我?”勾陈故意不说,反问楼澈。 “前辈,你真的会制琴?”这回学聪明了,先确认一下,以免被耍。说起来千华梦地明明距离腾蛇所在黑火之窟仅一日脚程,却偏偏让勾陈那张子虚乌有的藏宝图给绕成了千里之遥,跑了他整整半个月! 想起那日随横冲直撞的腾蛇仅在一天之内抵达千华山,楼澈就心有余悸,虽然敢怒不敢言,但最起码他还有自我防范的权利吧? “楼澈小子,居然敢质疑我绯花修罗的实力?胆子不小!”故意板起脸,勾陈佯装不悦。 没想到楼澈却异常坚持,只道,“晚辈不敢!” 心里直偷乐,勾陈憋得很累,索性轻笑一声聊以慰藉,面上仍旧冷着,“哼!后生晚辈不识泰山,我也不与你计较。江湖十大名器之中,青锋剑,祈雨萧,花鼓铃,流云刀,你可知出自何人之手?” “……”楼澈已经无法接话。 勾陈笑得好不得意,“嘻嘻!算起来似乎就差一把琴,我也早有想法,只可惜碰到的都是些个凡俗庸材,拿来制琴太过糟蹋这高雅之物了。正好如今千华有木,又取得这千年冰蚕丝,何愁造不出绝世好琴?” 楼澈双眼放光。 “只是……我这人有个怪癖,造物随喜好,造成之后反而失了兴致,总要找个投缘的人送走方才安心,这回不知……” “送给弹琴的吧!本大爷说真的!这世上前辈恐怕再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弹琴的人了!”楼澈几乎跳起来。 哼!我当然知道,这还用你说? 勾陈心里一番算计,却故意皱起眉头,仿佛很犹豫很难下定决心,“这……我与他也不熟,如何能……” 腾蛇一直凝固的高大身躯似乎晃了一下,楼澈全心都被某件事情占满,哪能注意。勾陈却装作不经意偏头,瞧见那家伙正怒瞪着自己—— 好你个变态,当初是谁死乞白赖整天霸占那小子不放的,如今倒有脸不熟起来?真是气煞我也! 疯子,不懂别装懂,我在谋划什么岂是你这等目光短浅的人看得出? 两人眼神交流之间已经战火绵延。 楼澈等勾陈发话等得胸口直叫疼,又怕这满身怪癖的前辈突然就哪根筋不对,告诉自己不想制琴了,这种事若真的发生,那也几乎完全在预料之中毫无悬念。 到底被自己天马横空的想象吓住,楼澈眼一闭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勾陈前辈!本大爷跟你保证,只要你能给弹琴的造出一把配得上他的琴!别说一个条件,就算十个百个本大爷也全都答应你!” 正在目光缠绵的二人本还难舍难分“情意”绵绵,此时一听楼澈这话,顿时默契十足,齐刷刷全将视线转了过来。 腾蛇想,这小子究竟是被变态整过多少回了? 勾陈想,大功告成,居然还有额外收获,真是不枉他千辛万苦甚至牺牲“色相”啊?值!简直太值了! 双手一拍,定论一下。 “好!楼澈小子!这生意我接了!不过条件嘛,我暂时还没想好,以后再说!现在你先告诉我,关于那琴,你有什么特别要求?” 楼澈壮士扼腕大发豪言时的激动心情尚未平复,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就答应自己,一时还愣在那里。下意识之中刚想应一声没有要求,猛然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赶紧嚷嚷道,“有!有!” 抬头大喊时正迎上勾陈笑眯眯的眼神,楼澈脸一红,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匆匆调整了下情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辈,那个……可不可以用千绪木做琴身?” 这下变脸的轮到勾陈了。 楼澈见他本还笑容可掬的面孔全都覆上惊诧,心中以为不好,赶紧补救,“啊!那个……前辈,这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本大爷也不懂究竟什么树适合做琴,还要前辈最后决定的!本大爷没要求,绝对放心!” 勾陈确实没料到他的要求会是这个,本以为楼澈这呆小子必然是要请他在琴上哪里刻字刻诗之类,不曾想他居然…… 和自己想得一样呢! 谁说他不懂琴的?或许懂弹琴之人也会变得懂琴? 呵,勾陈当然知道,楼澈不会真的了解千绪木用来做琴身,以名器的标准究竟怎么好,好在何处。 “你不用担心,我本就打算采千绪之木,刚刚只不过有些好奇,楼澈小子你怎么想出来的?” “啊?”楼澈显然很是惊喜,半带局促地抓了抓额前碎发,眼底亮起一点傻傻的骄傲,“本大爷其实也不太确定,就是那个……那天前辈告诉本大爷那树的名字,还说了那些话,本大爷记着一些,今日提起给弹琴的做琴,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 那些话? 勾陈微微一笑,这确实很像楼澈会给出的理由,只是,连他自己都已不记得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想来也多半是简单介绍的话而已。 不过,在楼澈的意识里,那些话一定衍生了什么特别的含义,否则又怎会令他念念不忘,甚至还存下这种心思? 的确,千绪木,在楼澈心中,早已不止是一种树而已。这个名字,他曾机缘凑巧在流影天殊一册古旧的写本里看见过。 典故记载,它是神树,可以保留记忆与思想,经年不朽。 虽然知道,传说大多只是传说,更何况还是这类鬼神之事,更加不足为信,但楼澈却仍是在心里留了一个印象。 而这个印象,他从没想过居然会有对上现实的一天。 千绪,牵萦。 万千思绪,魂牵梦萦。 美丽的名字,美丽的树,做成美丽的琴,再配上那世间独一无二、美丽的人。 纵然传说仍旧不过是传说,纵然这树根本什么都记不下,他也不在乎了,知足了,因为至少,这是他替紫丞求的一把琴。 千绪木,冰蚕丝,这两样东西,每一件,都包含着牵萦相思、冰心玉壶,是真正属于楼澈的,而不是—— 他的那个曾经沧海。 那个至今还愿意拥抱和亲吻的…… 却原来,居然是他的师叔。 那个他其实从小钦佩到大,甚至非常想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放达,洒脱,风流,自在。 “小师弟,你越来越有师叔风范了!” 曾经楼澈最爱听的,便是这样一句夸赞,如今却成了他心底摆脱不去的梦魇。恐怕,自此之后,他都会恨上这句话,恨上那个人。 原来,有资格成为“影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弹琴的……” 不知不觉,神魂牵引,手一推,是那扇已经无法合上的门。 风住,尘落。满室空灵。 红漆木的案桌之上,黝黑镇纸压着—— 一页刺目苍白,依稀,小楷。 第一百零七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分别 阳光被树叶间致密的缝隙割裂,投在地上斑斑亮圈。 紫丞静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帝台走在他身边,时而投过去一眼,本来苍白的脸色微微泛起些薄红,笑意始终没有收起过,这样的他仿佛重新焕发了神采。 “心情很好?”紫丞淡淡发话,他知道,若自己不先说点什么,凭帝台现在这样,恐怕不会愿意打破二人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宁谧气氛。 倒不是紫丞觉得不自在,而是他发现自己从留下那张字条起心里就有些混乱,急需分散一下注意力。正好他与帝台之间也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谈谈。 “嗯,很高兴。”帝台直言不讳,不过他也不是傻瓜,紫丞那句问话绝对不是真的关心自己心情怎样,“丞儿,你还未告诉我,怎么猜到当年那件事另有隐情的?” “方才见到你之前,我本来只是心存怀疑,不过你什么都没辩解,光顾着说那些毫无用处的话,这点反倒让我确定了。” “那些并不是毫无用处的话。”温言纠正,帝台又问,“那么见到我之前呢?是因为发现什么线索而产生怀疑的?” 紫丞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 脑内一个人影晃了一晃,渐渐清晰,却又立即被强行冲散模糊。 “不过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心情放松许多,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好像也没那么困难和无法接受了,如此,自然有些地方能够看得清楚。” “例如?” “例如——当年袭击父亲的人,只是与你长得相似,至少我赶去时,亲眼所见也不过一个背影,虽然许多在场的教众都说是你,但这世上毕竟还有种东西叫做易容,除非十分熟悉的人,否则仅仅瞒过其他人耳目还是算简单的。并且事情发生之后,父亲守时重诺急于赴约,我又顾着追那人,并未来得及照面便兵分两路,父亲败于相丹时我也只赶上见他最后一面。其实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父亲弥留之际我曾对他发誓必定杀你报仇,他听我那样说突然十分激动,却只唤了一声‘四弟’就仙去了。那一声倒让我更加肯定他死不瞑目,可现在想来,或许这不瞑目并非是我当初领会的那个意思,若他真的恨你入骨,岂能还称呼你为‘四弟’?这点倒真是我……” 帝台嗓音微微发颤,“那个时候,并未想起有易容冒充的可能,也忘了察言观色,丞儿你……唉!那为什么现在能看得这般清楚明白?” “……”紫丞欲言又止,帝台的痛苦他是可以了解的,毕竟是他误会了他这么久,甚至因为这个误会葬送了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来之不易的那段感情。他的初恋。 现在想想,应也是帝台的初恋。 “因为……已经没有感情了?” 紫丞猛然抬头,帝台正看着他,笑得温柔却惨淡,这是问句,却语气肯定。 是的,他替他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因为直到如今,直到此刻,他还是舍不得紫丞为难,舍不得他脸上出现任何不属于快乐的表情,舍不得……所以,他替他说,替他承受。 “曾经,你那么轻易地误会我,是因为你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而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种时候撇下你一个人,让你不安,让你猜忌,让我们之间产生一个缝隙,直到这个缝隙被人利用,被人扩大?” 一口气说完,帝台的语调到最后已经带上些明显的急促,紫丞默默低头,无言以对。 “……丞儿,告诉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些日子,你快乐吗?确实的快乐吗?我是否让你觉得无法依靠?我是否,总是令你动摇?” 内心的勇气好像来得迟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残酷地、明白地剖析两个人并不完满的感情,不是小心翼翼含沙射影,而是彻底地,一针见血。 缓缓抬起头,紫丞心里真正感到难过。 这个人,仍在为他着想,将所有难以启齿的话,都自己说尽,都自己体会唇齿喉间,那种苦涩入心的滋味。 “我……快乐亦不快乐。”缓缓一叹,紫丞娓娓轻言,“其实,自私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我。” “丞儿?”帝台有些吃惊。 “听我说,帝台,这一次,你先听我说……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一直以来,都习惯你的过分宠爱、全然在意。而我觉得,感情之事,先说出口就意味着可能的失去,所以,即使察觉你有相同的心,我也始终不肯坦诚态度。 “若即若离,似有还无,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始终只会看着我。 “直到,绛雪的出现……你可能爱上她,可能一辈子属于她,这个认知让我痛苦,也唤醒了我心中潜伏已久的恶魔,让我真正明白了自己。 “帝台,你可知道?你有一次说梦话,说出希望与我归隐山林,云游四海。我那时心里是极高兴的,但仍旧觉得不够,我想要的,是你的一切,包括你曾经最让我着迷的,那颗自由之心。 “只要你还向往自由,我就不确定自己在你心里是否最重要。相反地,如果你能为我留下来……呵!我就是这么想的,将自己变得心机深沉,重视落仙谷,帮助父亲壮大它的势力,其实也有束缚你和——与绛雪一拼高下的成分在里面。 “这样的感情,你交出全心,我却没有付出全意,我从你这里索取太多,而且永远觉得不够。你的出色让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乏青睐,而我却好像变得越来越坏,感情也越来越不纯粹,所以,总觉得有朝一日会失去,如履薄冰,却又一天比一天更加贪婪。 “或许你真的说对了,我一直都在动摇,一直都不愿坦诚、不敢相信,所以,轻易一件事,就击碎了那些曾经许下的誓言。” “丞儿……”帝台没想过,真的没想过——是自己的全心呵护让紫丞动情,却原来,也正是自己的全心呵护,让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就害怕失去。 “我们都,太不坦诚。”万千感慨,仍旧只能这般且如叹诉。 “……是啊!”紫丞微微一笑,“不够坦诚,所以这次能敞开来谈倒觉得轻松了!” 其实,还有一些话,他忍住了没有说,仍是今日那包含千言的两个字——多谢。 谢谢你,曾经陪我走过的那些悠悠岁月;谢谢你,用一个情不自禁,让我认清自己迷惑的心;也谢谢你,即使已经感觉上面这些谢谢,却仍旧愿意在他面前,帮我演出那一场,老套的折子戏。 只是,对不起,这次我已真的,不能留恋,不再爱你。 轻松了,所以也放弃了? 帝台知道,这话再问根本毫无意义,默默一摇头,仿佛是为自己尚还存有期待的心感到可笑。不该再奢望了,不是吗?获得原谅已经不易,而能与他这般交谈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他已该知足。 “不过,大哥刚刚有句话说错了。”眸光狡黠,紫丞稍稍在“大哥”二字上咬了下重音。果然,帝台先是有些怔愣,却很快领会到他意思,笑了起来。 从前,他也曾这样称呼过他。 “我与大哥并非没有感情了,不是吗?” 是呵!从一开始,他于他,便是如父如兄,似亲似友,他甚至比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而他对他,就算没有了情爱,没有了痴缠,也仍旧有些放不下的牵扯。 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重要存在。 这点,永远都无法改变。 心情和开始上路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二人边走边聊,说起往事来都笑容满满,谈起近况又都不约而同严肃以待,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千华山。 “咦?这地方看来好生眼熟。”紫丞上前几步,谨慎环顾周遭环境。 “先前我已将千华山摸了个透,这条路直接可通江陵地界,不远处就是落仙谷了,真没想到三哥满世界乱跑,最后还是不肯走远。”“原来如此,倒很像他的作风!对了,大哥还是快回去跟勾陈前辈知会一声吧,免得他担心。”紫丞拱一拱手,“送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何况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能够照顾自己。” “……好吧。”犹豫一下,帝台仍是点了头,随即将腰间佩剑取下来,递给紫丞,“你没有防身武器,终究不妥,我现在也不立即出山,倒不怎么用得到,就赠与你了。” 调皮地一眨眼,紫丞也不拒绝,只是笑着纠正他,“不是赠,是借!论剑术徒弟我到底不如师父,自古宝剑配英雄,放在我这里才叫大大不妥!” 帝台拿他没辙,宠溺一笑,“是是!算借,下次为兄去你那儿讨要,可别赖皮不还。” “哪里敢?”紫丞答得不依不饶,“好了,我这就走了,大哥快些回去吧,再磨蹭天都黑了。” 帝台看着他,倒不急着告别,笑容也有些神神秘秘,“你且稍待。” “咦?” 响亮吹了一声口哨,悠悠余音回荡整个山林。 紫丞自然识得,这是召唤腾云驾雾的讯号,果然,几丛高大的灌木中突然白光疾闪,紫丞眼一花,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已经肆无忌惮添上了他脸颊。 “驾雾!”真是意外的惊喜,“大哥,你怎么找到它的?” “是你将它驯得乖巧,前些天我出山查探的时候,就看见它一直在附近徘徊,而且多亏这马儿机灵,否则那么多正找你找得热火朝天的家伙,它还不见得能平安跟你见上面。” “我那时把它赶走,是与琴瑚约定的暗号,也不知他们那边现在进展如何。”紫丞略一沉吟,“大哥可知道,找我的除了流影门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么?” 帝台神色稍有迟疑,“……目前并未发现有其他人,不过……” “什么?”紫丞听出他的犹豫。 “不,暂时我也没办法说明更多,但是丞儿你要相信,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知道吗?”就如此,给出唯一肯定的回答。 “我懂。”紫丞了然一笑,发觉自己居然从没有哪一刻,这样相信眼前这个人,即使从前爱得深刻,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坚持和信任的感觉。 很安心。 因为有个人始终站在自己身边,理解自己,支持自己。 即使对于帝台,这种全新却不陌生的关系仿佛回到过去等待紫丞的那些时候,虽然明知大为不同,不再可以心存期待,但他仍然想,竭尽所能为心爱的人开辟一片天空,守护他,直到他再也不需要。 或许到了那时,也就可以欣然闭眼了吧。 丞儿,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其实,我也想谢谢你……谢谢你,始终将我的心善意收藏,即使在恨过的日子里,也从未真的将它彻底摔碎,如今这一声“大哥”,为我考虑的点点滴滴,我都知道。 知道,也接受,却终究无法不爱。 可否就这样,换一种方式,细水长流? ************************************************************************** 暮色渐起,帝台痴痴凝视紫丞离去的方向,已经许久。 他其实并不需要回去找勾陈,那封留书,说得足够多,而且勾陈现在恐怕并没有太多心情管他们这些后生晚辈的事。 站在这里,不过也只是为了拖住一个人。 “出来吧,绛雪!”微微凝了面色,帝台收回视线,眼睛有些发酸,“等了那么久,你也不觉得累?” 身后足尖轻轻点地的声音,宛如露珠滴在叶片之上,轻轻盈盈几乎不能被听觉捕捉。 “台哥,你究竟受了什么伤?怎么内力亏损到这种地步?”绛雪丝毫不觉得帝台那声史无前例的直呼其名有何不对,或者只是下意识忽略了。 “千雪楼还真是名不虚传,想必你一定已在千华山大大小小都布上眼线了吧?这下似乎不出动整个千雪楼还真不足以办到?” 帝台偏过头,绛雪惊觉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居然是冰冷的。 这样的帝台,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可以温柔如春,可以寒峻如冬,却绝对没有拖泥带水的软弱。绛雪不由自主稍稍低了头,错开他逼视的目光。 “……台哥说的什么话?千雪楼不是早就属于台哥了,你才是真正的楼主。” 轻轻一笑,帝台摇了摇头,“我何时说过我想要千雪楼了?你又何时将千雪楼的情报力量用在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身上了?” “……” “就连丞儿,不也是因为区区在下,才入了少楼主高傲的法眼么?” 绛雪猛然抬头,“你果然还想着他?!” 帝台颔首,迎上她视线,坦言不讳,“是,我想他,爱他,胜过这世间的一切,纵使他已不再爱我,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除非我死——” “你……你……”一双清冷的黑眸寒光如刃,妒恨欲狂,仿佛有两条剧毒的小蟒正在其中蜿蜒绞缠,不断吞吐鲜红的信子,“你这样说,就不怕我将他的行踪告诉流影门那些人,让他们都去追杀他?” “怕,当然怕,”出乎意料,帝台这样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绛雪不由睁大了眼,“……那……” 然而,帝台下面的话,掐灭了她微弱渺小的希望—— “不怕的话我又何必在这里站上这么久?驾雾岂是普通神驹,丞儿武功又岂是你的手下能够挡得住,你现在传令,要赶上他恐怕也只是枉然,更何况,这江陵是谁的地盘,又由谁说了算,我大概比你更清楚。” “你……你明知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可能撇下你走了……你就是这样利用我对你的感情的?” 绛雪眼眶发红,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帝台这时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太过陌生,太过绝情。再这样下去,她会发疯,她真的会! “感情?感情……”帝台喃喃重复这个词,锐利的眸光微微柔软,却只一瞬,便马上换做嘲讽的锐芒。 “世间皆传,千雪楼除了情报一绝,还有两大独门秘技,一是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二是诡谲变换的奇药秘毒。而这两样,在千雪楼中向来传男不传女,且每一代楼主只传关门弟子。” 绛雪身体蓦然僵硬。 “我以前倒没往那方面想,毕竟你身为女红妆,也因此,多年的查探却始终找不到头绪。因缘巧合之下,我倒在一本医书中发现一种颇为奇特的药。你猜是什么?” 绛雪微微捏紧拳头,贝齿咬着下唇,挣扎不语。 “‘弱柳’——” 双瞳涣散,白衣的纤弱人儿应声瘫坐在地,帝台居高临下,只看见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不,或许……应该是——“他”。 “绛雪,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么?”帝台放柔声音,循循善诱,“我并不怪你,你有苦衷,我不追究,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让你那么做的?” “是谁?是谁?呵……呵……台哥,你如此逼迫于我,无非就为知道当初是谁害了他!为了他,你这么伤我,伤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甚至现在我站不起来,你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扶我一把的,对不对?” 帝台看他满脸泪水,精致的妆容一点点脱褪,却仍旧清丽而惹人怜惜。可是,他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对他动过心,现在愈加不会。 更何况,有一个人刚刚给了他久违的信任。 为了那个人,就算自己的性命都是可以牺牲的,更何况眼前这个虽然对自己痴心一片,却亲手毁了他幸福的人。 而且,从可以温柔礼待的女人蜕变出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台哥……台哥……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爱你,甚至为了你甘心情愿抛弃男儿身,为了你背上灭绝人伦的弑父之罪,为了你双手沾满血腥……为了你,我变得整天都睡不好觉,变得整天战战兢兢,变得没有一天安宁……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爱我……还是不肯爱上我啊!” 轻轻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你知不知道,那些药真的好难吃,骨头压碎了又重新长起来,整整一年的时间,都要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天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心!为什么……你既然肯给我温柔,却始终不愿给我爱……” “你明明喜欢的是女人,为什么又要爱上一个男人!为什么啊!”猛然抓住帝台垂在身侧的手,绛雪状若癫狂,“台哥!台哥!你是不是现在喜欢男人了?我、我还可以变成男人的!不不!我本来就是男人!” 边说边撕扯自己身上衣物,只是眼泪模糊了双眼,阻碍了他动作,衣带都打成死结,也徒然揉烂了,扯皱了。 “够了!绛雪,”蹲下身,帝台终究还是不能忍心,温柔地按住他手,对上他直直望过来、被希冀灼烧得明亮的眼,“够了……” “台哥……”稍稍将肩膀靠过去些,额头抵上那宽阔结实的胸膛,依稀淡淡梅香,没有被草药的味道完全掩盖。 够了么? 是呵!一切都不过徒然…… 哭泣的声音渐渐无助,手中那一团纯白,脏污得不堪入目,轻易便能分出,是帝台的白衣,还是他自己的。 七年,他为他披这一身雪白,已经整整七年了。 其实真正的他,是多么讨厌这过分刺眼的颜色,就像在时刻提醒着,他满身污秽,背负了多少血债,多少罪孽。 时刻提醒着,他有多么——配不上他。 “台哥……”将身子朝那温暖的来源缩了缩,“我不是本来就这样疯疯癫癫的,真的不是……台哥,求求你不要讨厌我,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帝台轻轻一叹,伸手缓缓轻拍他后背,似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否则怎么还会允你跟着我?” “我以为那是因为我逼得太紧……”绛雪喃喃,声音带着哭泣过后浓重的鼻音。 “你还知道自己逼得我很紧?”帝台无奈反问。 点了点头,绛雪感受着心上人温和的抚摸,破涕为笑,却是突然,又嘤嘤哭了起来,“台哥,都是我害的……” “……”帝台这次倒不再替他开罪了,能认识到错误是很重要的一步,他委实不希望他永远走不出来,因为绛雪的个性太过偏执,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毁了他自己。 “台哥,你的二十年功力……已经没有了吧?” “你怎么……”顿了一顿,帝台恍然大悟,“也是,说起来这笔账还得算在你头上呢!”神情轻松,他打趣他。 “台哥!”急急撑起身子,绛雪哽咽道,“我、我把武功给台哥!” 哑然失笑,帝台看着眼前这张脸,被泪水花得不成模样,怎么瞧怎么滑稽,可是却一副认真严肃大义凛然的表情。 抬指狠狠戳他前额,帝台摇头,“傻瓜,给了我你自己呢?还嫌千雪楼得罪的人不够多?再说了,你我内力本质相冲,若强行传功反倒要害了我。” 绛雪闻此身子一垮,半晌无言。 “好了,”帝台站起身,递给他一只手,“起来,我还等你好好跟我道歉呢!” 绛雪不动,仍呆坐原地,直到帝台终于等得不耐烦,要拉他起来,才见他抬起一张花猫脸,那种样子,还真让人有些看不清真实表情。 “台哥……” “怎么?” “他……他知道你为他做的那些事么?”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绛雪直觉自己说错话,这问题,不是不用问就可以猜到答案?他为什么非得明白提出来,伤人伤己。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结果会有改变吗?”帝台释然笑笑,俊朗面容仿佛云开雾散,有种让人眩晕的明亮感。 绛雪有些看迷了眼,许久,终于轻轻浅浅落下泪来。 是啊!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了。 若能改变,他又怎会付出那么多,甚至泯灭良知机关算尽,也谋不来帝台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可见有些话,即使说得老了,也仍旧那么有道理。 情,永远是最强求不来的东西。 越是强求,越是遥远。 “台哥,我告诉你,当年指使我装病骗你过来,让我帮其易容换声,还从我这里取走千日黄泉的……都是同一个人。” “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之间也只有过三年前那一次交易,不过那个人行踪古怪,一身黑衣,关键是,他就连白天也蒙面示人,只露出眼睛,而且右眼上还有很大一条刀疤印。” “……” “至于年纪,虽然不太确定,但绝对已过天命。其他的,却是不太清楚了,我会遣人去调查,再……” “不用。” “台哥?” “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 漫天星辰,修罗花坞唯一一座凉亭之上,歪歪斜斜倒着一个人影。 不远处—— “喂,变态,这小子之前还兴高采烈,怎么一会儿没见就成这副活见鬼的德行了?” “别提了,你一提我就来气!整个下午都被他拖着满地跑,找丞儿和四弟——要知道,我住这里五年了,今天居然还能发现一些从来没到过的地方,楼澈小子可真是……脑袋瓜不怎么灵光,折腾起人来够狠!” “嘁,哪有你狠?” “疯子,你、说、什、么?” 难得的平静全被扰乱。 索性一翻身,噗通巨响,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楼澈眼皮一翻,干脆倒地就睡,却被空中徐徐飘过的一点纯白吸住视线。 手一攥,空的。 楼澈赶紧咕咚爬起,追着那白蝴蝶飘去的方向一扑,捉在掌心。 停了一下,终究没能忍住,展开再看。 字迹早已弥散成水渍,干透,淡淡模糊,宛如一幅小小的山水画。可是,楼澈知道,那上面,原是有字的。 熟悉的笔迹,清秀小楷,端雅丽致,见字如见人。 最后,他留给自己的话,翻过来数一遍,覆过去数一遍,却是无论怎么数,也数不出再多,仅仅只有,四个字—— 楼兄,保重。 外章之三 欢喜冤家三两事 之 育儿 (纯属逗乐,疑似恶搞?!慎……) *************************************************************************** 出生记 *************************************************************** 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有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以及稳婆“用力”“就快出来了”之类安慰鼓劲的说话。 房间外紫狩耳朵贴住门板,手脚乱没教主形象地巴紧,只恨不能把门压塌了好自个儿冲进去跟爱妻共赴苦难。 腾蛇一脸杀气,“再出不来就宰了换一个进去。” 勾陈瞟他。 “死变态,你那是什么眼神?想打架?” 紫狩也转脸瞪他。 千万不要惹老婆难产的男人,这是天理啊天理。只可惜,有人就是不懂。“紫狩,你干嘛也瞪我?没错啊,再不出来就宰了……哇啊!” 扭起来打。 嗯咳,千万别误会,某人绝对绝对没有宰了嫂子或者小公子(小小姐)再换一个的意思,只可惜话没说对盘。 是宰了接生的老妈子啊啊啊啊啊啊! 果然蹲产房的男人都会暂时性丢掉大脑。 “哼!”勾陈从来最擅长的就是趁火打劫,比如此时此刻,为了从在娘胎里就开始拼命努力最后终于完整蹦出来的小紫丞的雏鸟情结,他故意没通知外边那两只斗得正欢的真爸爸和假爸爸。 “他怎么不哭?”拉长脸,勾陈一脸嫌恶看稳婆抱着浑身皱巴巴小得跟泥球似的怪异生物。 “这……可能是岔了气,拍一下就好。”说完还未动作,怀里就已空空。 瞪大眼,小公子在勾陈手上倒挂金钩,小小的屁股挨上大力一掌,噼啪!那个清脆…… “哇——哇——哇——” “生了生了!”腾蛇眼见某只大拳头距离自己英挺的鼻子仅仅一寸之遥,赶紧大叫。 “啊啊啊!我的儿啊!你终于出来了——”狂奔过去的欢喜还未有正常表达,紫爸爸已经急欲奠定严父形象,“臭小子,居然敢折腾你老娘,看我这当爹的揍你!” 再挨一下,两团皱皱的屁股肉肉无一幸免,全部通红通红,很是可怜兮兮。 “哇……呜哇——” 严重抗议啊。 瞧这嗓子,多响亮! 勾陈很是自豪很是骄傲,也从此发现一个相当可以利用的事实——小不点怕打屁股,哦呵呵呵,真是太可爱了! 只是,小婴儿心里的阴影谁人知晓啊谁人知晓? 吃奶记 ************************************************************************* 小嘴吧嗒嗒,脸蛋红扑扑,好满足。 虽然亲娘身体不好不能自力更生,好歹落仙谷的小少主不可能缺奶喝。勾陈仗着自己生了张雌雄莫辩的脸,乳娘又是从外边请进来的,故而肆无忌惮里外穿行。 “变态,小子是怎么吃奶的?” “唔……”进去一下,半晌出来,勾陈详细描述天花乱坠,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腾蛇瞪圆眼,比了个手势,“真有那么大?” “疯子,你到底有没有常识,”睨他一眼,“像这种年纪的小子胃口最恐怖,有些人还需要好几个乳娘才能养活呢!” 仿佛没听见人说话,腾蛇犹自纠结在某个尺寸上。 懒得理他,勾陈拔腿要走,胳膊被人拽住。斜眼对上腾蛇古怪的眼神,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疯子,你又发什么疯?” 上下扫视一圈,腾蛇将目光定在某个相当微妙的部位,表情十分严肃,“变态,为了给咱们谷里节省开支,你应该再变大一点。” 眼神随某人视线一寸寸下移,僵硬,寒冻,最后燃烧。 “死、疯、子!你——去——死——吧——” 犹不知外面山河变色,小婴儿吃奶正得劲儿,困了,直接嘴一撇,呼呼大睡。 好安逸。 争宠记 ************************************************************************* “小丞儿小丞儿!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前几天还丑兮兮怪哉哉,现在居然如此之引人犯罪,这可让哥哥我怎么办呐?”勾陈两手并用,将奶娃儿一张软软糯糯粉妆玉琢的小脸蛋捏得可圆可方。 “莫非这就叫男大十八变?”不甘心被晾在一边,腾蛇不冷不热哼出一句。 “噗……”哈哈大笑有失雅观,勾陈刚发出一声就憋住了,转而刮刮小紫丞鼻梁,又捏捏鼻尖,再适时将趁机伸来的狼爪狠狠打掉。 敢当着他绯花修罗的面调戏他家还没满月的宝贝疙瘩,不想活了? 左护法大人倒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差不多,甚至一百步笑五十步,很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嫌。 “死变态,你笑什么笑?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恼羞成怒,某人一手独步天下的黑火掌法倒是大多用来对付那位欢喜冤家了。 顺带一提,腾蛇这话一说就说了许多年啊!有多少年呢?好像从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候就开始叨念了。 只可惜,一掌劈到今,大概还要劈更久,却好像始终没有劈中过。 个中缘由很复杂也很简单,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其实,没说也等于说了。 镜头拉回—— 勾陈早就知道腾蛇只扇大风不点小火,所以也不当回事,倒是一时兴起,将小紫丞高高抛向天空,再接进怀抱,如此反复耍玩。 奶娃儿最近与美人混得熟,一点也不怕,咧开嘴乐颠颠,倒把腾蛇和不远处战战兢兢的乳娘吓得小心肝儿扑腾扑腾乱跳。 眼见那小美人笑得是瞪胳膊蹬腿儿,大美人笑得是乱花枝乱叶儿。 兴之所至,勾陈又在小紫丞脸蛋上偷香,“来来来!小东西,叫声‘好漂亮的哥哥’来听听!” 腾蛇于是满脸黑线。 乳娘于是满脸惊恐。 从那之后,**浑水摸鱼观摩小紫丞吃奶的权利正式被剥夺。 捣蛋记 ************************************************************************* 左右瞧,没人。 上下看,也没人。 腾蛇心头一阵窃喜,坚决不承认自己此刻的行为可以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来形容。怪谁?还不得怪那该死霸道又十足不讲理的死变态。 “小子,他不让我抱你,我就偏抱定了!” 摇篮里心满意足吮着血玉“大饼”的奶娃儿,正咿咿唔唔不知在纠结什么,就被一个毫不温柔的力道提了起来。 好在小东西似乎天生就是要干大事的料,临危不乱,只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与腾蛇相顾无言。 干咳一声,腾蛇赶在那张脸变天之前有模有样将人改为双手正常抱。 这小兔崽子哭功了得,要是将死变态招惹来,打上一架倒不在话下,关键是被捉包出现在此,岂不丢脸丢大发了? 不过,老天爷诚心与腾蛇不睦。 小紫丞不仅记仇而且有个聪明脑袋瓜儿,身边更是保镖使者无数,居然敢打扰他享受悠闲午休时光?简直人神共愤合该天诛地灭。 红玉哧溜松口,小嘴一扁,震天嚎啕顿时响彻整个落仙谷。 就连天上的仙人也晕乎乎摇曳曳掉了下来,所以,落仙谷原来竟是这样得名的么?老一辈人原来如此会算…… 咳,此事暂且不提,且说那小紫丞才刚出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门就被大力拍开,可外头站着的人,却是双手抱胸,姿态优雅而闲适,分明不见有动过粗的迹象。 “疯子,你好大胆子,欺负我家小丞儿。” 腾蛇心里腹诽,这一大一小敢情是串通好了的?怎会这么巧? “欺负他,你可是已经有所觉悟了?” 勾陈似笑非笑,老神在在倚在门边,居然没有立刻上前将他家小丞儿抢回自己怀抱,反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腾蛇脑中灵光乍现,变态这反应,相当古怪啊……莫非有诈? “觉悟?不就是你我火拼一架,难道我黑火腾蛇还怕了你这什么变态修罗不……成?”语气蓦然迟疑。 视线几乎不敢往下看,怀中那种诡异的湿热感正一点一点往下蔓延。腾蛇整张脸也随之一点一点变黑,直到,彻底黑线。 牙关抽搐,有点打结,“臭、臭小子……” 勾陈终于忍耐不住,整个人乱没形象靠着门框,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匆匆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无不担心这位第一美人是不是会就此背过气去。 “哈哈哈哈……疯、疯子,就跟你说、说过……”拍着胸口努力顺,勾陈心中那个畅快啊,“欺负小丞儿,没有大——觉悟是绝对绝对不行的!” “……”腾蛇已经处于言语无能状态。 勾陈满脸宠溺地凑过去,极端爱怜抱起小紫丞,转而看向腾蛇身上那一大片地图,神色万分同情,“这下惨了,我好像记得,这件黑火铠似乎轻易不能脱吧?” “……”腾蛇依旧呆滞。 “也罢,本护法就勉强做一回好人,帮你卸了那一身火功,让你做一个月的寻常人,如何?” “……”腾蛇终于有所反应,牙齿咬得咯咯响。 勾陈在将小紫丞丢给乳娘之前,不忘在那张红扑扑欢喜喜的脸蛋上啃一口,“我家小丞儿真聪明!这回可是完胜哦!” 伸出一指,完全不顾后边腾蛇**的眼神,勾陈继续道,“教你一个新词作为奖励……” 乳娘抱着小紫丞的手抖抖索索,四周本还津津有味围观的群众也都识时务地作鸟兽散,偌大的院子里连虫子叫都听不见。 “这个词,就叫做——兵不血刃。” “啊啊啊!气死我了!居然敢在本大人身上撒尿!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这恶质捣蛋的小鬼!死变态——休要逃走!看掌——” 不远处,紫狩体贴地从乳娘手中接过亲亲儿子,抚摸抚摸。 小兔崽子,居然才这么丁点儿大就已谋略过人……唉,看来我真是老了! 满月记 ************************************************************************* 小紫丞满月了! 问我怎么知道?瞧这落仙谷里张灯结彩跟过节似的,有头有脸的人要么春风如意,要么神秘兮兮,要么跃跃欲试…… 为的是什么?当然是落仙谷长公子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抓周仪式啦! 这可苦了小紫丞暂时还懵懵懂懂没怎么开发的小脑瓜儿,面前摆的东西真是让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且关键问题是—— “死变态,你你你你……你这是犯规!哪有这样的?” **完全不觉得不对,只是心满意足看小家伙的目光被自己最后放上去那一个好大好鲜艳的花篮完全占满。 啊呀!果然是不错的点子! “怎么?疯子你有意见?有意见先保留,等仪式完了我可以赏光陪你‘商议商议’。” 勾陈笑得云淡风轻,腾蛇咬牙切齿。 变态绝对是故意的!没看见他辛辛苦苦选出来一把匕首,别提多漂亮多锋利多实用多完美,就被那家伙的巨型花篮一屁股坐在底下…… “死、变、态!”掌风就要扬起,被一根手指以相当温和但绝对强硬的方式点住,“腾蛇,这可是我儿子的满月宴,你不给本谷主面子是不是?” 本谷主?! 谁不知道紫狩大人跟小的们打成一片,从来不摆架子,这个自称蹦出来的时候,那绝对绝对意味着,他、很、生、气。 “还有你,”正笑得幸灾乐祸的**被当场捉包,笑容凝在一个别扭的状态,“你也把那篮子给本谷主放远一点。” 居然连我给丞儿精心挑选的《太公兵法》都被挡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勾陈百般不情愿把自己的杰作一点点挪开,边挪还边给小紫丞猛力使眼色。不过这种小不点,好像也只能跟他大眼对小眼而已。 勾陈那个心痛啊! 想象一下,如果小紫丞天赋异禀已经会说话,此刻一定满头雾水,“‘好漂亮的哥哥’,你眼睛不舒服吗?” 美人恐怕会吐血倒地,还是不要了。 至于抓周仪式的最后结果,那当真是——出乎意料甚为畅快深俘众心皆大欢喜到简直难以言喻啊! 嗯,究竟要怎么形容才好呢?只需看看**狂喜之下一把将小紫丞扑倒在地狼吻的情景,大致就可以想象到了。 那个巨型花篮居然被点将翻牌?简直不可思议嘛! 根本原因当然不可能只是这个,而是—— 清,场,了。 满席子走遍,最后在**巴巴的目光中小身子蹭蹭蹭,终于在花篮前华丽丽地跌下去鸟,全部抱满怀,不亦乐乎? 所以,这次满月宴,收获最大的无疑是主角本人。 主角他爹则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道自家儿子好生有乃父之风,气吞万里如虎山河舍我其谁啊那可称得上!闻者无不竖起大拇指,连赞“令郎前途定当不可限量啊不可限量”。 总结是,紫丞的野心在满月时小荷才露尖尖角,这其中,大概……就算没有**的功劳也有苦劳。 注,上面后半句引自《绯花修罗语录》,版权所有,翻版必究。 第一百零八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两地 千帐灯,一盏盏熄灭。 空旷盆地,秋风飒飒,吹起主将帐前明火曳曳。 “丞儿,还不休息?”男子掀开垂帘,白衣挺立如雅意云鹤,面容虽清瘦了些,却仍称得上丰神如玉,朗逸非凡。 搁下朱毫,紫丞揉揉酸痛的肩膀,“大哥不是也没睡?不以身作则反倒来怪我,未免也太矫情了吧?” 背上突然传来温柔按捏的力道,紫丞微微眯起眼,满足轻叹,“唉,真舒服……力气好像又都回来了。” 假意惩罚似地按重了些,帝台知他言下之意,“别跟我说精神好了可以晚些睡的话,想让大哥我背黑锅,你可还修炼不够!” 吐了吐舌头,紫丞想反正他等会儿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至于现在嘛,就不要拂逆帝台美意了,免得他一发狠也跟自己挑灯夜战,岂不罪过? “大哥,说来奇怪,这都多久了,我怎么还觉得你身体始终没好全似的?”微微仰起头,紫丞怀疑地看向帝台,只见对方眸光轻柔,正专注手上动作,对他的问话,仅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 “……”紫丞干脆放弃,反正也问过好多回,他总是说没关系,要么就称难得恢复忙碌之身可能疲累了些,而一旦自己建议回休舆山或者就近去江陵休养一阵,他便兵来将挡戏说闲惯了不好好忙一下一定会未老先衰。 总之,紫丞明白自己就算再巧舌如簧,遇上这个总是能以柔克刚,谈笑间四两拨千斤的大哥,真的也很没辙。 索性就随他意,紫丞心想,自己再多加注意些,想来帝台身体一向健朗,应该也不会有大碍。 两人于是都不再言语。 一个忙于照顾人,一个趁机想心事。 帐内淡淡的宁谧气氛让人昏昏欲睡,紫丞有些撑不住,架着眼皮努力让自己脑内回复稍许清明,“大哥,还没看完,西夷那边……”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先小睡一下,到时候我自会叫你。”帝台微微低下头,温柔轻语,看紫丞终于敌不过积累一整天的疲惫,缓缓阖上眼,心头的怜惜与柔情便一点一点溶漾眸底眉间。 忍不住,浅浅吻上额际细软的发。 “丞儿,做个好梦。” 梦里,有他。 千帐之间,主帐灯火,又一次,彻夜无眠。 ************************************************************************* 同时,江陵。 月轮格外明亮,一带玉河缓缓流淌,隔绝开两地星辰。楼澈坐在雕檐之上,一手抓着只酒坛,却并未往嘴里灌,只是张大眼痴痴看着脚下。 河水清波粼粼,月色投影在上面,被流动的水源切割成绵长细瘦的带子,仿若一条银亮的小白龙,缓游于高烛红灯妆点出的烟色楼台间,细碎鳞片盈盈泛起幽光,映在楼上人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闪烁烁,好似雾气沾上睫毛,未曾干透。 风起,本还明朗的夜空似乎飘起几片浮云,淡淡蔽弱了星月清辉。 楼澈神色陡变,身子稍稍前倾,呆凝半晌,却是突然颓躺下去。 刚刚最后一眼,只剩下被风揉碎了的,那满塘波光,任凭他如何苦心勾画,也再映不出那仿佛还坐在自己身边,与君笑酌同卿共醉的人了。 闭了闭眼,楼澈唇边不自觉牵出一丝涩意。 离时荷坠千重露,如今秋霜覆菊英。可那个人,却还是一别一杳无音讯。就好像,彻底从这人间消失了。 莫非真是那九重宫阙的仙子,不过来这十丈软红走一遭? 手里捏着那张唯一留下的字条,苦守着上面近乎绝情的四个字,山河踏尽,最后仍是只能回到这希望最大也失望最大的地方。 江陵,无论如何,是那个人的故乡。 就算只是多年不归的故乡,总也沾染着他些许独特的味道,而且,必定是会永远住在他心上的,一个地方。 这样想来,好像自己在这里,便也住上他的心一样。 楼澈喜欢凡事都往好处想,虽然关乎紫丞会难免意志消沉,信心大挫,但他还是总觉得不能相信,自己认识的弹琴的会是那么无情无义之人。 纵使与旧情人破镜重圆,也委实不该只扔下那样四个字就不辞而别。 还是说……弹琴的就是这样?半夜扔下他出门,醒来丢下他离开……楼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紫丞,甚至那么多缠绵倾心的日日夜夜,都好像真的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美梦般,虚幻。 最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真实的感觉。 分开了,清醒了,就开始回忆,再因回忆而喜,而悲,而患得患失,而痛彻心扉。 紫丞,真真切切就是一个谜。关于他的人和事,都神秘到不可思议,都仿佛包含着许许多多自己所不了解的过往。 被排斥在外的处境让楼澈觉得难受,而这种清楚却又莫名的难受在遇见他师父的那天达到了顶点—— 那个时候,楼澈才知道,自己跟紫丞跳下悬崖的事曾经在江湖上引出不少风言风语,虽然现在这些话已经随时间淡去在人们的印象里,但楼澈知道,自己心里,事实就是事实,永远不会湮灭。 毫不犹豫的坚决承认,换来了脸上火辣辣的一巴掌,楼澈跪下,却抬头挺胸,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反而质问那个他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人,“师父,为什么男人和男人就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喜欢弹琴的就是不对?为什么我必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又不是为他们而活,为什么要按他们的规矩办事?师父,我就是喜欢紫丞——问心无愧!” “你……你这个孽徒!”相丹气得不轻。就连一旁的伶叶也暗道不好,“澈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快跟你师父道歉。” “师父,伶叶先生,”垂下头,楼澈觉得满腹委屈,他拼命想要保护一个人,即使在孤军奋战的时候,但那个人却仿佛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保护,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放弃,“顶撞你们是我不对,可那件事,我仍然不觉得我做错了。没有理由就要我认错,我不服!” “孽徒!孝义大道天理伦常,你小时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有哪一行字说男人和男人……这、这成何体统?”相丹只为楼澈痛心疾首,不由反省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教导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会铸成如今这般大错。 “是!”楼澈握了握拳,“我是记得清清楚楚,可那些东西,又有哪一条规定我不能喜欢弹琴的?顶多不就是无后为大那个么?反正我没爹没娘……” “澈儿!”伶叶惊呼。 “……对不起,师父,”楼澈始终挺直的身躯颤了颤,他知道自己是大不敬了,无论如何,师父养育他教导他,恩同爹娘,可是…… 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么? 脑中猛然有什么一闪而过,楼澈隐约觉得不对,“师父,你如此反对我喜欢弹琴的,除了因为他是男人以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还有其他原因吗? 楼澈反复回忆自己当时问那句话时的心情,究竟为什么非要那么问呢?为什么呢?以至于让他一直到现在,都很后悔,后悔自己把自己逼得进退两难。 甚至直到这个问题气走了相丹,楼澈都还没有觉悟到它所可能隐含的禁忌意义,仍旧不放弃地死死扯住伶叶衣袖,不愿站起,就那么跪着恳求他。 “放手吧……”从来都那般温柔的人,打小看着楼澈长大,总是在相丹生气时出言维护的伶叶先生,叫他放手。 未解其意,楼澈不愿就这么放开,好不容易捕捉到的疑问,仿佛能揭开一切困惑的谜题,还没求得答案,怎么可以放? “……澈儿,”眼神过处,含着楼澈看不懂的无可奈何,“我知你对紫丞是真心……你没有错,错的是天。” 错的——是天? “放手吧,澈儿,放开他,对你们都好……” 错的,是天…… “你师父于他,有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 楼澈呆呆地松开紧紧攥着衣袖的手,眼里的光一丝丝涣散,又一丝丝笼聚,再一丝丝,飘摇着撞进伶叶微微透明的瞳孔。 “放手吧,你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总是错?” “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他父亲报仇,而你那时夹在其中,又当如何?” “我……” 劝那个人放弃报仇么?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呵!自己在他心里,又是个什么人呢?或许,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是吧…… 伶叶看楼澈恍恍惚惚轻轻的笑,比哭还要让人心酸的笑,就像感染上那笑里些微的苦,剩下的话便就这么梗在喉间,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是真的,如此在乎那个可怜的孩子,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超出太多太多。 然,杀父之仇已经难以跨越,更何况,那是相丹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背叛的证据!那孩子的模样,是他心中跟血熔融在一起,最顽固也最无法拔出的一根毒刺。 澈儿你,永远都不会懂,你师父将心冻结的那一天,恨,就从此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第一百零九章 千军烽火清秋色 之 相错 “却说那黎王奉当今圣上重托,授印平南大将军,统帅数十万之众,与西夷军初一对上便捷报连连,真真乃战神降世,锐不可当啊!” “真有那么厉害?这下可算大快人心了!那些蛮子终于吃了回鳖,依我看啊,干脆直接将他们赶出大汉疆域,最好彻底斩草除根!” “那是!而且你们听说了没?黎王不仅有统率之才,而且麾下能人异士众多,现在他身边那位军师就被传得相当神乎其神,可其实不过就是个江湖草莽,黎王如此广纳贤才不论出身,真是颇得人心啊!” “……”楼澈搁下酒杯,看向隔壁那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对那“黎王”的讨论中去了。 在江陵待了许多时日,虽然对有关西南边陲战事的传言没少耳闻,但最初大多都是些质疑之语,如今似乎因为军队屡屡得胜,所以民间士气也大为振奋,夸赞那位用兵如神的统帅的溢美之词也越来越多,有些还越来越夸张。 官场上的事,楼澈确实一窍不通,连黎王的名号都毫无印象,不过刚刚那句“广纳贤才不论出身”倒是让他脑中灵光突现。 上月去了趟熏风午原,没看到男人婆,那长老叔父不就在自己面前抱怨连天,说什么他家曾经娇滴滴的女娃儿居然要死要活跑去参军,要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人找回来,让她悬崖勒马。 楼澈当然不可能真把苏袖缉拿归案,一则知道她想当女中豪杰战场杀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二则他那时找紫丞正找得整个人几乎暴走,哪还有闲心去那种混乱地方找一个女扮男装正过得逍遥快活的男人婆? 不过,现在既然都已经在江陵待了这么多日,且军队驻扎地离得也不算太远,楼澈想着不如就去跟苏袖碰个面,也算将人家长辈的话传达到了。 权当散心吧,否则一直呆在这极容易触景生情的地方,总是反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楼澈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信心。师父和伶叶先生一定还没放弃劝他回去的念头,在这种时候一着不慎让他们如了愿岂不再难见天日? 这样打定主意,楼澈临走前仍不忘去刘协府上逛一圈。 “弹琴的他爹,本大爷想先去西边那什么打仗的地方找个人,如果弹琴的回来我不在,你一定要跟他说一声,叫他别乱跑,就在这里等本大爷,若是再敢来不告而别,本大爷绝对绝对会把他大卸八块!” 在别人的爹面前如此语气恶劣态度嚣张,楼澈倒也不怕会惹恼长辈棒打鸳鸯。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楼澈告了辞就飞出门去,徒留男子目瞪口呆表情复杂,半晌,才急急茫茫奔回房里。 提笔,却是凝而未落。 最终搁下,一声叹息万般愁喜。 *************************************************************************** 数日之后,芫城西郊汉军营地。 一身银紫战甲的青年,正与两名军士打扮的男子在校场观看枪兵操练,一边信步走着一边还交谈些什么。 远远有位红衣将军向他走来,青年似有所察,对身边人交待了句,便走出演武场。 红衣将军眉目飞扬,满脸英气,仔细一瞧竟然是苏袖,此刻只因她一身笔挺戎装,兼之本就高挑,所以几乎看不出女子之状,只以为是个面容清秀些的少年人。而与她相视而笑的那名青年,摘掉银盔后露出整张脸来,容颜清雅绝丽,黑发在脑后随意一束,随他豪气的动作潇洒散开几缕,在胸甲银亮的反光中轻轻拂曳,似也染上些深紫的华彩。 这人,不是楼澈遍寻不着的紫丞,还能是谁? “那边发生什么事,何以如此吵闹?”微微皱眉,紫丞将目光投向营地入口,虽然相隔太远看不分明,但那断断续续传来的微弱争吵声在肃穆的军营中还是显得过于突兀。 “禀大将军,”副将听小跑而来的士兵报告后,回答道,“好像是苏都尉家乡那边来的人,说有苏都尉叔父的口信要传达。” “哦?”紫丞浅浅勾唇,似随意般瞥了苏袖一眼,“既如此,若苏都尉不介意,就由本将军陪同前去看看吧。” 苏袖暗暗叫苦,紫丞这话说得三分调侃三分算计四分强硬,定是料到她不愿去听叔父带来什么话——其实根本不用想她也知道,无非是劝她回家以及女孩子应该贤良淑德温柔婉约这些老掉牙的话而已。 光是想着,浑身就冷飕飕地不舒服,苏袖绞尽脑汁考虑要如何应对才能在紫丞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另一边又匆匆跑来一人—— “大将军,军师回来了!” 紫丞闻言,立时面露喜色,“他人现在何处?” “回大将军话,军师南陵关大捷,受了些伤,军医正在左偏帐替他诊治。” 舒展的眉心顿时细细蹙起,紫丞没再多问,便抬步朝中军帐的方向走去,副将也随同离开,苏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绝对是个大好机会,遂召来一名士兵,“你去营帐大门,帮我告知来找的人一声,就说我有已不在营内,让他将要传的话写成书信,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逗留,还要请他速速离开为好。” “是,苏都尉。” ************************************************************************** 这夜,楼澈在芫城寻了客栈住下。 刚一躺上床,便翻来覆去颠去倒来,怎么也无法静下心,干脆蹬腿坐起,仍旧往屋顶上摸了去。 今天的事让他很郁闷。说不清为什么,好像也不全是因为没见到苏袖的面,本来嘛,他跟那男人婆也不是什么非见不可的关系,但就是不知怎么,这一次他潜意识中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让他心里别提多不对劲。 甩了甩头,楼澈想不通,今天头一次近距离体验军营,居然是那种死板冷清的气氛,跟他想象的热火朝天完全南辕北辙,更枉论他楼大爷这么能打的人,居然被拒军营大门之外,无论从哪方面想都大大有失颜面吧? 姑且将心情不好的原因如此总结一番,大致也能说得过去了…… 楼澈心里闷闷,还是觉得有点犯迷糊,可到底只是直觉,而且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就算他想弄懂也苦无门路。 “干脆再留几日,就不信男人婆总没时间见本大爷。” 楼澈如此决定下来,便真的第二天一早又去光顾西郊营地,可惜仍旧被挡在外边,而且等到下午的时候,他居然被告知苏袖去驻守什么南陵关,恐怕没到战事告捷都不会回来了。 南陵关? 打听一下,楼澈才知道那地方深入西夷腹地,不仅远,而且还偏,没有军机图那是绝对找不到的。 而且……楼澈频频远眺江陵所在的方位,出来这些天,心中牵挂担忧早已日盛,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虽然知晓希望不大,多半仍是失望,楼澈还是回芫城收拾行囊了。 给苏袖的信,楼澈在末尾几番踟蹰,写了又揉,揉了又写,到底还是没有问她关于紫丞的事。暂且不论她没太可能会知道,即便是有点消息,战场拼杀中,最忌心里有事,苏袖那副快嘴热肠,若是让她知晓自己把紫丞弄丢了还要求助于她,会嘲笑也就罢了,万一总有牵挂,刀剑无眼受了伤,到底还是自己罪过。 摇了摇头,楼澈走出城门。 四周景色并不熟悉,一则来时也没心情仔细观赏,二则这次回江陵,他没有走来时的路,反而选择了从城西绕远。 哼,本大爷这么辛苦,索性让弹琴的多等些时候,便宜他了! 楼澈心里忿忿,虽然多半是聊以慰藉,紫丞现在到底人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又如何能等自己?不过,有些期待总是好的。 脚下于是快快地走,一边还从嘴里哼出不成调的小曲儿。 西南多湿地,楼澈因在北部山岭长大,自然很少见到这种丘陵低洼,偏偏他又是个极爱泅水的性子——最怕水上漂,最喜水底刨。 所以,一听见那种潺潺的悦耳声音,楼澈便心中大畅。索性偏离了小路,在河边三下五除二剥了衣服,扑通一下扎进去。 初秋的水温,冰冰凉凉,楼澈却丝毫不觉寒冻,天生带热体质加后来练就的纯阳内力,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像盛夏的日轮一般灼灼如火。 ……弹琴的小时候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吗? 楼澈在水里自由自在划来划去,一边闭目想些快乐的事。譬如小时候的某人是什么样子?会跟他一样喜欢游泳吗?会不会其实也很调皮?还是说,从那时候就已经是个很能整人满肚子坏水的小子? …… 心情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楼澈趴在河岸边,身上水珠在日光下闪闪烁烁,时不时一两滴顺着那浅麦色强健的脊背滑入微急的水流中。楼澈偏着头枕在臂上,半眯着眼,慵懒得像只晒太阳的猫,昏昏欲睡。 “弹琴的,你这个混蛋……” 几乎已经入梦,耳边叮叮咚咚的水声渐渐遥远了,又渐渐接近了,不过,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哒哒哒哒,不像是水声,倒有些像…… 马蹄声? 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不远处他刚刚还走着的小路上,正飞快地跑过一队人马,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强烈,又或许是楼澈根本还未清醒,那些飞扬起的尘土将本就看不清的人影更加遮蔽得混乱,楼澈只来得及在其中捕捉到两抹极其炫目的雪白。 却也不过,一闪即逝,便融入深浓的树影之间。 南方的绿色,凋萎得缓慢,初秋时仍是青葱欲滴,这也是楼澈回过神来后眼中唯一剩下的颜色。 那种几如幻象的雪白,好熟悉…… 究竟是什么? ************************************************************************* “到了,就是这里!” 勒住马缰,银紫铠甲的青年在一处地方停下,对身侧与他并骑的白衣男子扬眉一笑,“壶关,军师可还觉得合适?” 男子闻言远望,容貌清俊,半晌之后看向青年时的目光温润如莹玉,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光华,细品之下只觉气度隽永,回味绵长。 “恕在下斗胆,套用一个并不十分合适的说辞,大将军,”微微勾唇,男子悠然道,“此处为你,天造地设。” 相视一笑,二人重又驱动胯下坐骑,前行。 一为通体如雪白,一为额上黑鳞印。 驾雾,腾云。 白驹疾电,走马黄花。 第一百一十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疑踪 “弹琴的他爹,弹琴的回来了没?” 刚推开门,劈头一句的同时就迎面撞上一个人,楼澈自己不过趔趄几下,倒是来人一连退后数步,直到被后面的男子扶住,方才止住去势。 楼澈瞪眼一瞧,对面少年仍是那副阴气沉沉的模样,现下正不甘示弱怒目以对。 “喂,阴沉脸的,你还知道回来啊?”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家之主教训不听话的淘气小弟弟。 毫不客气甩开刘协扶稳自己的手,刘绪眉毛打结,“哪里来的无名小卒?竟敢教训本王!” “‘本王’?”楼澈愣一下,旋即大笑,“本大爷才不管你这王那王,本大爷只知道,你就是弹琴的那一点也不可爱的弟弟!唉,没办法,虽然你如此不可爱还别扭得要死,谁叫你有这么个身份在,本大爷还是得替弹琴的管教管教你。” 刘绪两眼一翻,差点晕厥过去,只能失态地指着楼澈不住发声,“你……你……” 半晌,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本王想起来了,你就是上次跟‘他’一起回这王府,还带来个小杂种的那家伙!” 他?小杂种? “阴沉脸的,”楼澈皱眉,“本大爷奉劝你一句,讲话不客气有损阴德的。” “哼!”刘绪这会儿倒像心情大好,“看你这样,无非又是一个被‘他’那张脸迷住的傻瓜,不过居然能追到这里来,倒还真难得!” “……”楼澈呆住,对方这阴阳怪气的诡异腔调,让他打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什么叫“被那张脸迷住”,还“又是一个”? 刘绪一把推开杵在门口不动的大木桩,竟丝毫不顾身后一脸沉痛的刘协,又回头丢给楼澈一句,“顺便本王也好心奉劝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那亲爹是什么样人,他便是什么样人,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楼澈完全愣在原地,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脑中逐渐成形,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追出去揪住刘绪问个清楚,但是刘协低低的一句话制止了他。 “这孩子……心里有苦,他想说的其实并非那些话……唉……我如此说,你可能也不明白,只请你莫要怪他。” 顿住脚步,楼澈确实不懂,不懂刘绪的话意,不懂紫丞的过去,不懂这个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懂那人为何迟迟不愿归来……就算仅从表面上看,情况都已太过复杂,几乎超出了楼澈可以理解的范围。 “你已经去过芫城了吧,是否见到要找的人了?”楼澈摇摇头,抬眼看向刘协,内心期盼尽皆显露在脸上。 “……”刘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丞儿也……没有回来。” 似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楼澈微微垂下眼,“……我知道了……弹琴的他爹,那个……”欲言又止,搜肠刮肚考虑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委婉,干脆咬一咬牙,缓慢道,“弹琴的……他的亲爹……到底是……?” 刘协听他问得直接,虽然语气有所犹豫,但分明是已经知晓些事实,遂点头道,“我的确只是丞儿的养父,他的生父早已经过世了。” 并未再有更多解释,却足够让楼澈感到心里生疼,仿佛被锯齿拉过一道,浅浅的,却连皮带肉,疼得过分。 原先那丝宛如风中残烛般脆弱得可怜的希望,也随之一点点飘忽,乃至熄灭。 他的生父,早已经……过世了? 是怎么过世的呢? 楼澈没有追问,因为他几乎已经在心里有了答案。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确认这个答案而已,但他,不想问紫丞之外的任何人——这件事,他希望能听到他亲口回答自己。 师父他……真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如若是真,弹琴的,本大爷要怎么做才能平复你心里的仇恨?再多的努力,再多的珍惜,再多的忍让,以及……再多再多的喜欢,是否能足够? 城郊大树上,楼澈斜斜躺着,心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些问题,找不出头绪,也只是让他更加想见紫丞、想见他而已。 “弹琴的……你到底在哪里啊……” 依稀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 这一次,楼澈虽则神游天外,却比上回显然多了个心眼儿,朝下一望,仍旧是一对人马急速行来。 楼澈看清了,为首的那人竟然是刚刚才见过的刘绪。 想了一想,没多犹豫,便在他们经过之后跳下大树,紧紧跟了上去。不多时,楼澈已能很清楚地看出来,那方向,正是他不久前去过的,西南芫城。 *************************************************************************** 长卷铺展,万里江山。 紫丞伸手指向一处地方,“诸位请看,这便是西夷大本营的所在,先前军师攻取东侧南陵关,助我们打下基础,但西夷军本就熟悉地势,极擅野战,我军若不能寻得突破,持久消耗之下,只会让对方占尽地利人和,最终反失先机。” “那么,大将军有何高见?” 说话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玄铠蓝披,眼里精光敛然,语气却丝毫不掩饰那一丝轻蔑与讽刺。 紫丞自然听得出此人有意针对自己,却仍旧只是笑笑,“夏侯将军,你身经百战颇得魏王倚重,紫某也深感佩服,故而很想求教,依将军之见,这种局面该如何应对?” “哼!此战陛下亲封大将军为主帅,我等也不过行辅佐之职,大将军莫非觉得自己能力浅薄不足以解决这区区一个小问题?” 已经是很明显的夹枪带棍了,就连帐内其他人也都听了个恍悟,一时让本就肃穆的作战会议更加针落可闻。 “……”帝台皱了皱眉,本想开口,多方顾虑后还是忍住,却在下一刻心内稍加揣摩,神色又蓦然舒缓起来,看向紫丞的目光微带赞许之意。 果不其然,紫丞并未表现出任何动摇,反倒大度一笑,“夏侯将军抬举紫某了,紫某何德何能,承蒙圣上信任,将这西南边陲之安危相与托付,紫某即使再不才,也定当竭心尽力以慰社稷苍生。只是,这军队作战,主帅当先、士卒一心固然关键,但将与将之间,兼才集智,勇计并重,既然统一阵线,便是同进退,共存亡。正所谓,唇且凋残,齿焉不寒,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夏侯渊闻言默然,面色忽红忽白,神情亦有些闪烁无常。 与帝台交换了个放心的眼神,紫丞扫视一圈帐内众将,方才又将目光移回图纸上,也不再说话,敛眉沉思。 片刻之后,夏侯渊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将军,末将倒有个想法。” “哦?”明显感觉整个军帐内气氛终于开始有所缓和,紫丞微一颔首,应道,“夏侯将军请说。” “前方之地关隘虽多,但大都地势险峻且易守难攻,我军始终徘徊不下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舍近求远从边缘找寻西夷薄弱之处,与南陵关内外呼应,直切腹地擒贼擒王。” 紫丞略一沉吟,“夏侯将军所言确有道理,只是我军虽占人数优势,但到底远离中土长程征战,若再将军力分散,一旦陷入敌方包围,恐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局面。” “这……”夏侯渊犹豫,他本多北地作战,对这种情况倒真从未经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紫某倒有一计,或许可行。只是必须冒些风险,不知各位将军是否愿意出力协助?”紫丞见时机成熟,终于将心中深藏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众将皆惊且喜,在他们印象里,这位统帅总是奇计迭出,虽不明他究竟预备如何施为,面面相觑之下却仍是恭敬应道,“我等愿凭大将军差遣。” 夏侯渊微微眯起眼,在紫丞向他看来的时候,心神不知为何一震,却已经开了口,“妙才亦随大将军之计。”唇畔略略勾起一段微弧,紫丞向四周抱拳以礼,轻敛眸光,“紫某在此先多谢各位将军。至于此法若有纰漏,还望诸位不吝赐教,共商大计为宜。” 朱笔点划,圈住地图之上一小块地方。 “此处名为壶关,地势外窄而内阔,潜守于此,可御可攻。兼之周围三面环林,只在正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宜为伏兵。” 众将中立时有人已有了悟,“大将军的意思,莫非是要……?” 紫丞颔首,朱笔在地图上勾画出三条线路,“不错,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分兵遣计,诱敌深入,起承转合,围而歼之。” “……”夏侯渊想了想,皱眉反问,“可是西夷若存戒心,不肯上钩,又当如何?” 轻轻一笑,紫丞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疑问,“确实如此,要让对方肯出大力,我们也必须得下大注才行,正所谓放大饵才能钓大鱼,所以这次这鱼饵,理应就由紫某来担任,诸位以为如何?” 至于,到底能钓几条大鱼,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紫丞状似无意看了眼夏侯渊,注意到那人惊疑不定的神色,眸中隐约闪过丝深意,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一抹温柔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略一点头,帝台悄悄比了个手势,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含义—— 丞儿,做得好。 心里好像稍稍松了口气,紫丞亦回之轻浅一笑。 此刻帐内气氛已经异常火热,而他们也都能看得出,那些目光与低语多是钦佩而隐含赞赏的。 不过紫丞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反而突生几分无奈。 说实话,这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比他年纪小的,更何况,他又何尝不知,表面上是皇帝下的令,但实际是谁为他指派的这些顽固老将,随便一想就能猜得出。若非还有帝台是全心在自己这边,他恐怕真会丢下这尾大不掉的烂摊子逍遥去了。 不过,牢骚归牢骚,到底在自己的家乡打仗,哪里能放心随便交给旁人? “众将听令!”神色一凛,紫丞终于不再迟疑,祭出军令,视线环视一周,眼底庄重的锋芒仿佛能直入人心。 帐内哗啦啦跪下一地。 所有人都低着头,唯有帝台与紫丞目光相对,彼此眼中,清楚倒映着对方复杂而果决的神色—— 此战,或许才是出征以来,无数次险境中真正的凶多吉少。 只能胜不能败。 因为这是他们击掌为誓,几乎赌上性命的一战。而这艰难一战,虽则计中之计在人,成事之事在天,但当此之时,昔日战友仍能并肩作战,也算不幸中绝对的大幸! 相视一笑,两人心境仿佛不约而同,回到曾经葭萌关城墙之上俯瞰苍野时,那般旷达与豪迈。 军旗猎猎,马鸣萧萧,他们也如现在这般,并肩而立—— 丞儿,这江山万里何其美丽,你是否想过有一日,它可能属于你? 江山太重,若能实践昔日誓言,终有一天替它保驾前驱,吾愿足矣! 呵!丞儿所说与我志同道合,那么,帝台也在此立誓,从今之后,就为紫丞左膀右臂,与君协力,共同守护这锦绣河山。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背叛 楼澈抬头看一眼,是他在芫城那日住过的客栈。 其实跟踪刘绪这段时间,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是楼澈总觉得放心不下,非得盯着阴沉脸的小子不可。 基于这种堪称莫名其妙的坚持,楼澈找了个隐蔽的位置,从刘绪进去房里之后就一直盯着那门,只要一有动静,他便也随之精神一振。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约摸亥时初刻,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寻常的事情终于还是让楼澈等到了。 有陌生人进了那扇门里。 其实,要真说起来,除去时间太晚,仔细想想也没其他奇怪的地方,倒是楼澈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人行为鬼鬼祟祟不太光明正大。 可惜夜里光线不好,楼澈看不清那人模样,门口有守卫也不能靠近。 楼澈本想爬到屋顶去刺探一番,却又猛然想起,自己两次不小心听到紫丞跟人说话,都被他讨厌了,梁上君子果然是做不得的,只得又作罢,可到底有些不甘心,越是神秘的事情他就越好奇越想知道,更何况事关弹琴的他弟弟,就是间接事关弹琴的本人,只消这么一想便怎么也无法让人安心。 如此反复,楼澈终于还是决定谨守原则,强迫自己只蹲墙角,紧紧跟着也罢,至于偷听这种事,还是牢记教训不要再做了。 然而,楼澈所不知道的是,倘若他真的听了屋内正在进行怎样事关重大的对话,他一定会痛骂自己此时的决定—— “关于下一步行动,孟德可有新的指示?” “寻机,杀之。” “……那如今倒有个绝好的机会了,不知侑王是否有看戏的兴趣?” “是吗?好戏当然人人爱看,夏侯将军但说无妨。” “我军三日之后的作战计划已经定下,届时黎王将以身作饵,引诱西夷军到壶关,行牵制疲兵之计,军师则在入口两侧密林设下埋伏,再由本将军率主力从后方形成合围之势,以此来个瓮中捉鳖。” “真是好计策!瓮中捉鳖?哈哈哈哈……只是那鳖恐怕还不自知呐!” “侑王可是想到什么了?” “壶关这地方,本王岂有不熟的道理。其后山壁看似刀劈绝立,其实有一小道可以去山顶,站在那上面往下看,壶关倒才真算应了那名字,形如一只又深又窄的水壶,作为瓮中捉鳖的容器最为合适不过。” “如此,侑王是要困他个十天半月?” “哼,本王倒是很想一点点慢慢折磨他,只可惜那人生性狡猾,若不趁早除掉,恐怕假以时日反倒让他想出法子来溜了。与其夜长梦多,不如直接了断干净。” “……” “哼哼哼……紫丞啊紫丞,你倒自己替自己选了一个好地方。本王可是等不及想看看你万箭穿心时惊恐绝望的模样了!哈哈哈……” “……” ************************************************************************** 楼澈发现,自己近来最常做的一件事,莫过于等待了。 这次跟踪刘绪,居然又在芫城窝了三天,更别提那家伙整日里几乎足不出户,他也跟着无所事事,直觉人都快要发霉。 不过好在等待终归会有结果,第三天大早,楼澈终于看到刘绪撇下随从,独自一人出了城。 这一跟,直接就到了西南营地外围。 楼澈怀疑自己是不是白忙活一场,搞了半天刘绪就是要来这里,他本就汉室刘家的人,这似乎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吧? 然而,事实证明,其中绝对有猫腻。 楼澈眼见一个高个子身材健硕的男人从一处帐后悄悄过来,与刘绪比了个手势,那人玄甲蓝披,一身将军装束,似乎职位不低。 难道又是什么官场倾轧,暗渡陈仓? 楼澈想着,只见那人似乎收到刘绪什么暗号,转而向身后张望一下,随即便有一小队约摸百人组成的士兵依令集合起来,与那将军一起从一处偏门出了营地。 细看去,那些士兵个个手持弓弩,身背箭篓,整装待发。 精致箭尖微微闪烁刺目寒光,楼澈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怵,仿似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目标是朝向自己一般。 稍稍转了个念头,楼澈不再专注刘绪,转而跟上那队弩兵。 这下还真让他逮到机会,队伍行进一段时间之后,入了一条险峻小路,士兵们排成一列蜿蜒上山,楼澈便紧紧盯着那最后一个,在某个拐角的地方顺势将人捉到一边敲晕了,自己扒了他衣服套上,想了想,又抹了把土灰在自己俊脸上,虽然心里大为哀叹,到底还是忍住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如是想,甚是骄傲。 无论怎么讲,这都是为了弹琴的他弟弟,也就是间接为了弹琴的啊! 楼澈越考量越觉自豪,然而他当时绝对料不到,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再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那绝对不是一个,适合重逢的时刻。 但却绝对是一个,让楼澈永生难忘的时刻。 ************************************************************************** 壶关。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大将军,情况好像不太对。”副将面色焦虑,询问站在关口指挥御敌的紫丞。 距离事先约定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可是信号发出之后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收不到回音,从外边敌军的情况来看,非但夏侯渊没有动静,就连帝台的部署也未按计划行事。 副将显得很是紧张,不过紫丞却完全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看来,两军对垒终于还是转化成三方之争了。 “无妨,”从容一笑,紫丞道,“局势未明,副将切不可自乱阵脚。我军守着天险,西夷也占不到便宜,至于其他,我早有准备。” “大将军?” “你且去看看,我们事先藏于谷中的粮草是否完好,还有,将此处士兵仔细编制起来,不可漏掉一人。” “是。” 紫丞见副将离去,暗暗握了握拳,他此刻是绝对不能走开阵前一步的,否则会令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更加产生动摇。 唯今之时,也只能庆幸自己早有防范,计中已设连环计,且身边所带这一干兵将全是从芫城亲自选拔出来,本就属江陵旧部,所以暂时还可撑得一时。 曹操啊曹操,三番五次下马威不成,也仍旧不肯死心,看来你是当真决定要用西南民众的安危换我紫丞的性命了,好一个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呵! 紫丞心里不由冷笑,既然如此,就休怪他下手太狠了! 把江湖带进战场,本不是件符合规矩的事,然而,紫丞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规矩之人,现下更加不会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倘若帝台那边受到阻碍,甚至连人都不能平安归来…… “……” 不自觉咬紧牙关,紫丞的心也随时间流逝一点点缓慢下沉——若是帝台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按着剑柄的手渐渐收紧,紫丞知道,若事情真的演变成那般地步,他绝对不会介意用手中这柄剑——血洗战场。 “大将军!”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他沉思。 “怎么?莫非粮草出了问题?”难道这些人里面也藏有曹操的暗线?紫丞一惊,直觉问出。 但是,回答他的却非副将,而是自山顶之上传来的一个熟悉嗓音。 抬头望去,远远一个挺秀的青蓝身影。 秋风猎猎扬起,吹着那人锦袍乱舞,苍意碧云般遥遥而立。 那声音,也同样远得几乎听不分明,飘散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山风中,恍恍惚惚,却又不容错辨—— “兄长,别来无恙?”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惊变 “绪?!你怎会在此?”紫丞暗暗握拳,面色惊诧一闪即逝,在瞥见刘绪身后走上来的玄甲将军时,瞬间转为沉定。 壶关这条通天小径,夏侯渊久居北方,自然不可能知道,就连紫丞本人,也只是幼年时与刘绪无意中发现。 绪,你当真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夏侯渊做了个手势,百余弓兵在山顶四散开,围成一个圈,将山下人尽皆纳入攻击范围。搭箭,待发。 “哼哼哼哈哈哈……敬爱的兄长,没想到吧?我这做弟弟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打算让你多做困兽之斗,索性给了个痛快,怎样?是不是很感激本王?” “哦对了!兄长恐怕还不知道吧,愚弟已经被封为侑王了,与曾经黎王殿下的兄长相比,不高不低,平起平坐。不过,要是兄长不幸身亡的话,可就……哈哈哈——” 刘绪居高临下,看向紫丞的目光不知是否距离太远的缘故,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紫丞不发一语,只是死死盯住刘绪身边那个人的动作,夏侯渊此时太过沉默的态度让他心生不详。 不是因为那些明晃晃刺眼的箭矢,而是—— “绪!小心!” 飞身跃起,饶是紫丞已经有所准备,仍也被那突然从高空坠下的人砸得胸口一闷,咬牙忍住几欲涌出的腥甜,气运脚底,紫丞勉力减缓去势,死死抱住怀中已经与自己同高的少年,稳稳落地。 “……绪,你没事吧?”强咽下喉头不适,紫丞哑着嗓子关切询问。 惊魂甫定,刘绪却反手一把推开紫丞,“不用你假惺惺!夏侯渊!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敢谋害本王,不想活了!” 面对刘绪的质问,夏侯渊站在山上,倒没有立即说话,只因此刻突然从身后出现挡住他的人,实在应该远在千里之外。 下令放箭的手势也在同时被阻止。 “夏侯将军,义父并无明确说要赶尽杀绝,更何况侑王现在如此靠近他们,我们不该下令弓兵拉弓。” 一身利落便装,满身尘土也遮掩不住那张艳光四射的脸,没错,来人正是璎珞。 夏侯渊一见她,虽然暂时停住命令,但却仿佛并不将这名义上的魏王千金放在眼里,反而面露不屑,讥讽道,“哼,区区女伶也想指使本将的行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初孟德指派随军将领时便已发现你在旁偷听,现在居然能一路跟到这里,恐怕巴不得他们赶快从我眼皮底下逃跑吧!” “你、你说什么!”璎珞刚刚平复的剧烈喘息又随语气急促起来。 “哈!你暗地里对这黎王的消息百般探询,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哼,倡优就是倡优!见了漂亮的男人就舍不得了!枉费孟德还想对你栽培!” “你……你……”璎珞脸上红白交错,连连吐出好几个字却是无法接下去。 夏侯渊见状更加得意洋洋,“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今日要不是孟德还得靠你和孙桓打好关系,我夏侯妙才早将你这吃里扒外的女人杀了!”说罢转对左右喝道,“来人!将‘璎珞姑娘’牢牢看着!” 捋了捋胡须,夏侯渊见璎珞已被制住,这才看向下方的人,笑容满含嘲意,“嘿嘿,至于‘侑王刘绪’嘛……也可以不用留了!” “夏侯渊你什么意思!你真想藉此机会暗杀本王吗?”事以至此,刘绪仍旧满脸的不可置信,丝毫未觉大难临头,紫丞看着他,心苦之余也只能轻轻叹口气。 夏侯渊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他这般行动一定是曹操授意,那老奸巨猾的狐狸,巴不得将刘氏家族的人一网打尽,绪怎么就是不能明白呢? 果然,夏侯渊反唇相讥道,“哈,暗杀?不,我是明杀!刘绪,我真替你可怜,你居然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连自尊也不要……哈哈哈哈!果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生命力坚强啊!” 杂种? 刘绪对这个词的敏感程度终于让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半带怜悯地摇了摇头,夏侯渊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说!你们这两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居然还能在皇室族谱中留名那么多年!现在就算携手黄泉,也算死的不冤了!” 刘绪完全被震住,脸色一层层苍白如纸,就连紫丞,虽然在此情况之下尚能保持镇定,但眼神之中仍是显露强烈的撼动,不由担忧地扶住刘绪,欲言又止。而刘绪只是愣在那里,毫无反应。 目光稍稍一转,夏侯渊语气变了变,“其实本将倒相当钦佩黎王胆识才干,只可惜你不愿归属孟德那就非除不可了。至于当年在平阳村……本将也只能深感抱歉,毕竟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如今就将刘绪送给你陪葬,算是替你报仇了。” 眼光一凛,抬起手,“来人!放——” “箭”字还未及出口,背心已经抵上某种尖利的东西。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否则本大爷的笔锋可不长眼!”没了惯常嬉笑时不正经的腔调,一字一字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冷硬非常。 的确,楼澈本来就已经够生气了,这人还好死不死撞着他忌讳,妄图伤害紫丞,一口气憋到快要爆发,正好看见夏侯渊要推刘绪,楼澈几乎已经准备好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却偏偏被突然出现的璎珞抢了风头,而且非但没救到人,还害紫丞被撞得七荤八素,让他心疼得要死。 现在,终于轮到本大爷出马,那“什么猴”将军,你就自求多福吧。 楼澈心里颇感骄傲,一边小心稳住夏侯渊,一边稍稍将身子挪出一些,想让下边的人能看得到他。不过,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一身弓弩手装扮不说,面皮也灰不溜秋不成样子,别说紫丞可能认不出他,就算认出了,他自己恐怕也会深感大失颜面。 紫丞在谷底,确实不太能看出山顶是怎么回事,多半靠装束辨别身份的情况下,他只能依稀察觉或许是有自己的人藏身敌军之内。 莫非帝台临时改变了计划? 不可能,他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苏袖? 她应还在南陵关。 潜意识迅速排除掉一些人,紫丞稍松口气的同时也没再多做揣测,而是先将大半心思分给了正发呆的刘绪,另一些则仍旧停留在当下局势之上。 不见紫丞有什么特别反应,甚至连名字也没唤自己一声。楼澈气苦又心急,索性就要扯开嗓子叫他。 到底是短了一根筋,夏侯渊脸色变化也没看在眼里。 “哈哈哈哈……”只听耳边传来大笑,楼澈顿时疑窦丛生,投过去一记看疯子的眼神,“喂,狗熊将军,你竟然笑得出来?没见自己小命还吊在本大爷手上吗?” 这一声狗熊将军倒让夏侯渊狠狠噎了几下,笑声顿止,“臭小子!你叫本将军什么?” “狗熊将军啊!”上上下下状似仔细地打量一番,楼澈撇了撇嘴,“胳膊这么粗,腰也这么粗,脸上还黑不溜秋的,跟本大爷以前骑着玩儿的那只狗熊很像啊!” “……”络腮胡子微微一颤。 楼澈却继续高谈阔论,“嘿!本大爷才想起来,真难得这么相像,莫非你们是亲兄弟不成?” 这一句仿似恍然大悟之下说出来的话,音量也略有些拔高,楼澈心脏登时几个台阶跳,就快提到嗓子眼儿,只因突然从下至上投来的视线。 半边身子都在那道熟悉的视线中燃烧起来,楼澈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冲那个方向飞过去,可到底还是知晓自己不能放下手中这笔。 也只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事关那人切身安危。 无法随心所欲,却也更加觉得责任重大,楼澈强迫自己先不要往下望,反而绕着山顶环视一周,“狗熊将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本大爷说话,快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夏侯渊看着他,楼澈也不甘示弱回瞪,手下挟持的力道威胁性地往前推进些许,本以为性命攸关之下这人必会妥协,却哪知他居然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我夏侯妙才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实话告诉你吧,孟德大计将成,若以我这一条命换得下面那两人今日同步黄泉,倒也不失为一桩颇为划算的交易呐!” 完全没料到夏侯渊会有这等勇毅,楼澈眼见对方已经将右手缓缓抬起,自己却根本无法真的将笔锋刺进去。 本就未有存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只以为人质在手就能万事大吉,却在关键时刻形势逆转,楼澈几乎要怒骂自己手软。 “放箭——” 终于,一声令下,楼澈心电疾转之间猛然意识清醒。 控弓发箭,百矢同出,几在一瞬。 鉄镞泛着寒光,一批又一批接连而至,宛若暴雨倾盆,落落袭下。 目眦尽裂,楼澈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不能超越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恐怖的箭墙。 近了,更近了,近到楼澈可以越过紫丞,看见被他挡在身后的刘绪——那失了心智的空茫眼神终于开始有所变化,定定移上了前方兄长挺直的背影。 密集箭阵中,紫丞长身玉立,面色是临危不乱的沉静如水,直至抽剑而出的那一刻,唇畔方才浅浅勾起一道弧度。 刃光过处,幽幽紫眸,似有万千烟火灼灼齐放。 淡然,从容,宛如斗志昂扬的战神,风云皆为变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奇军 碧落在手中飞速旋转,形成一面圆盾,接下飞驰而至的一侧箭雨,金玉交接,发出铮铮嗡鸣,将楼澈手掌都震得有些发麻。 “弹琴的!”左脸突然一阵刺痛,好像被箭头刮到了,楼澈却无暇顾及,转头看去,只能见到那身银铠在紫丞形影变幻之间明晃晃刺眼。 三尺剑锋宛如连成一片,在视线追逐不到的地方,接连发出铿锵震耳的龙吟之音,周围一圈断矢落了满地。 楼澈从来都不知道,紫丞剑术比之琴技,原是毫不逊色的。 “当心!” 动作比声音更为迅捷,紫丞只觉耳畔风声稍变,楼澈已经替他挡下从侧后方漏洞突破的一支利箭。 “别光顾着阴沉脸的,自己也要注意!”楼澈边挥舞手中大毫,边谨慎退步,直到后背一凉,贴上某种坚硬的触感。 心中微动,楼澈忍不住分神,回头看一眼。 紫丞正稍稍偏过头,那张侧脸沾染了些薄尘,线条却仍旧优美如画。 不过,却只有一瞬停顿,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了战场,脊背相靠的位置,却没有任何一方做出改变。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紫丞脑海中闪过刚刚惊鸿一瞥时触及的,他左脸上那道血痕。 “笑话!”楼澈扬眉笑得开怀,“你是要本大爷丢下你不管?在明知你有危险的情况下?啧!弹琴的,那本大爷只有三个字奉送,就是——” “办!不!到!” 碧落猛力一挥,齐刷刷十数只箭从中折断,掉了整齐一排。紫丞沉默,眼底明灭,映着箭尖与剑刃摩擦时迸射的火花。 “弹琴的,放心,你要照看那阴沉脸的,本大爷绝对不阻拦。” 分明是生死关头,楼澈却似连说话也忍不住要偷笑出声。 紫丞挽起剑花,正将刘绪纳入一个并不算大却相对安全的范围,听得这话,他手上动作仿佛更加漂亮。 “至于你自己——”楼澈猛然大喝一声,笔底疾走,几只箭矢反弹而出,山顶上立时传来数声哀嚎。 “就由本大爷我来保护!” 锋刃裂空,紫丞唇角依稀勾起一个弧度,身形如大鹏展翅,突然拔地而起,手腕轻抖,一串罡风从剑下倏然飞出,切开迎面而来的箭雨,直朝其后的弩手划去。 形势似乎又一次悄然逆转。 夏侯渊不动声色,扬起手来,身后立时有两名士兵抬上一弯长弓。单臂执起,置上三杆巨箭,夏侯渊微微眯眼,瞄准战局中心。 嗖嗖嗖三声,宛如划破穹宇的惊电,紫丞身形急转,堪堪避过一箭,另外两支却已然逼近肩头和侧腹。 “丞儿!” 楼澈赶紧回头,却听倏忽一声,一支箭被突然斜插过来的细剑死死钉在地上,咔嚓断裂。但另外一支,却已不偏不倚,刺入一片雪白颜色。 霎时,绽放大朵殷红。 “军师!是军师!快看!真的是军师来了!”几乎已经濒临极限的将士们精神大振,疾走而呼,壶关入口仿佛突然从死路变成了生路。 “大哥,你怎么样?”紫丞扶住帝台,见那伤口一层层不停往外渗血,立时深恨自己大意。 楼澈装作没注意到他们,却连同紫丞那边的份儿,更加狠了命地在箭阵之中往还穿梭,一时间山顶上哀嚎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迅速折断臂上大箭,帝台示意紫丞放心,“伤在皮肉,不打紧……不过丞儿,恐怕要麻烦你先简单包扎一下,否则让外面士兵们看到怕是会动摇军心。” 紫丞这才意识到,从受伤到现在,他都始终侧着身子,且面色纵然苍白,神情却未改分毫。 身边不断传来士兵们高呼军师的号子,紫丞咬了咬牙,终于掀了自己衣摆,撕下内里一片白色干净衣物。为了不使血迹显露出来,扎得极紧,箭头必定也更加深嵌,可帝台面上仍旧泰然自若,紫丞心下愧疚更甚。 “丞儿,当务之急得立即脱身,否则若夏侯渊发动大军,就难办了。”帝台只提醒他一句,便转身走向关口,对副将交代整军之事。 回头望去,紫丞发现,此刻山顶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狗熊将军被本大爷打跑了。”楼澈看他一眼,隐隐赌气,“还有,阴沉脸的晕过去了,事先声明,可不是本大爷害的!” “绪?!”心下一惊,紫丞忙查看刘绪伤情,小腿中了一箭,别处倒还好,可是仍旧不敢大意,紫丞挥手招来军医先做紧急处理,另安排了两名士兵照看。 “楼兄多好的能耐,居然还有人能从你眼皮底下逃走?”紫丞这话纯粹是因忧心刘绪,再加上夏侯渊射伤帝台,两者一起迁怒到他身上的,楼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他所明白的比起事实,有些太偏远了些。 “弹琴的,你……你……”本大爷知道你心疼那家伙,早晓得这样,本大爷干脆也挨上几箭好了。 一通四顾,弓弩兵早就没影儿,他总不能把地上的箭捡起来往自己身上戳吧? 其实,紫丞那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看楼澈灰头土脸的模样,还有刚刚拼命的样子和颊上那道挂彩,他其实早已心软。 “楼兄……”欲言又止,耳边突然响起悠悠扬扬的乐音。 “天哪!援军!” “真是援军!军师果然带回援军了!” “太好了!兄弟们!冲啊!把西夷那帮蛮子打个落花流水!” 心弦剧震,紫丞未及出口的话都被那一阵胜似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所掩盖,匆匆回身刹那移步,等楼澈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前方狭窄的入口闪了出去。 壶关渐渐从阴影中抬起头来。 被未知力量驱散的层云,让阳光一点点、一丝丝透射而出,将连绵的群山镀上金色。不远处颠倒的残垣,古旧、青晦的墙砖不再斑驳,有了灵动的神采与生气。 乐声依旧持续响着,原本断断续续的浅吟低徊渐渐连接起来,扩大,扬起,直到积云彻底被驱散无踪。 空地正上方,当中一轮圆日,放射万丈金芒。 沉沉郁郁的箫声终于彻底明朗,仿佛从太阳之心传递出来,响彻整个战场。时而高低起伏,舒缓流畅,时而跌宕丛变,回环激昂。 而那些金甲黑衣的战士,于数万西夷军面前,列阵迎敌,起承开合,就在这阵阵乐音中缓缓张开羽翼。 顺着副将的指示,紫丞在一处巨岩之上,看到了领军弄箫人。 白衣黑发,都随周身不住涌起的罡风猎猎鼓起,缠绕着旋舞着,让那气度温和的男子看起来雍容大气,却又蕴满威力,神祇般牵引天与地的界线。 “琴为主力,箫为辅护,结阵之时,切记心神合一,以乐御军,先声夺人,此为,占人和。” “战场之上,东西南北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攻守不可兼备,却总有可以利己之处,此为,用地利。” “星象图策,二十八宿分居其一,参天理,知谋算,乘机变,虽不可尽信之,却不得或违之,倒不如迎纳之,此为,采天时。” “须知两军对垒,出奇不意乃是关键。兵不在多,在于精;将不在逞,在于猛;帅不在勇,在于谋。丞儿,这支军队,若能好好运用,无论于国于家,都将大有裨益。从今后,它就属于你了,而我,愿为副手,与君共战,同骋疆场。” 昔日马背上的话,铿锵如新。 昔日烽烟滚滚中相视而笑的知己,也仍旧常伴左右。 一瞬之间,紫丞仿佛周身被灌注入强大的力量,男儿豪气都被眼前风起云涌的画面激发,带着喷薄而出的踊跃。 远处箫声轻轻转了两个短音,好像淡淡的笑。 千军阵中应声跃出一抹雪白,宛如浅淡山峦里突兀的浓墨重彩,将滴水不漏的阵仗蓦然劈开一条狭长的口子,却在瞬间愈合,流转,变化成更加复杂的图案。 腾身跃起,紫丞稳稳落上马背,挥鞭,“驾——” 前方,阵眼中的黑衣男子,手中银晃晃的光正划破西夷第二勇士的脖颈,鲜血喷涌,染透修罗刃的同时,那男子亦回头看见白马上的统帅,嘴角于是扬起一丝别具深意的笑。 幽光疾闪落回手中,马蹄一偏,替紫丞让出去路。 正前方,是犹在负隅顽抗的西夷首领。 “多谢首辅,那么这头功,紫某就不客气收下了!”扬眉一笑,将身上银紫战铠尽皆解开束缚,远远抛向天空。 四方二十八奇军。 久违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此心沧海半曾经 之 怀音 绵延数里,旌旗横倒,虽然双方皆有死伤,但这以少对多的艰难一战,终究还是紫丞取得了胜利。 帝台手执玉箫遥指西南,败军退走的方向,“西夷军此战派出皆是精锐,可算损失惨重,短期内应不可能再主动挑起战事……”话未说完,禁不住低低咳嗽数声,紫丞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觉那肤色竟与周遭天色一般惨白。 “大哥!”紫丞刚刚还因获胜而有所放松的心情霎时又绷紧起来,不由抓住帝台的手,拉下来攥在自己掌心。 不知为何,关于眼前人,紫丞近日里总有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好像下一刻不抓紧,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般。 紫丞的此番举动,从战事全面铺开时就一直在旁默默看他的楼澈自然一点不漏全都收进眼里,心顿时沉落下来,低头,是那两只交握的手。 仿佛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一般,自然而然,相互扶持在一起。 而刚刚战场之上,白衣宽袍的男子吹箫引兵、迎风挺立的高大身影,褪了铠甲的紫衣青年策马如飞、指挥若定的优美神态……这两个人,就像世间最般配的一对,无论何时,只需不经意的一眼,就能知晓对方所想,就能默契得仿佛一心同体,密不可分。 楼澈忽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在这战场之上,他却真正是个局外人,还是个完全搞不清状况、很多事都无法参与其中的不速之客。 可是,就算再怎么难过,楼澈还是脚下钉钉子,不肯离开半步。 “丞儿,无碍的,”帝台摇了摇头,微笑,“西夷虽然暂时不会再有大的动作,但曹操那边,你可已想到应对之策?” 紫丞并不立即作答,只一皱眉,伸手拉开他刚刚披上的大氅,帝台未及阻止,右臂那处醒目的伤口已经暴露在紫丞眼前。 “血根本就没止住!你还用它吹了半天箫?”紫丞惊呼,狠狠捏了下帝台左手,眼含警告,“不许再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本将军命令你好好休养,违者军法处置!” 帝台哑然,半晌苦笑,“丞儿,轻点,你捏得我手疼。”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滑头?”紫丞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溢于言表,“你无非怕我丢了琴驾驭不了四方军,那有何难!刚刚战场上你也见到了,我怎么可能做不来?” 还要再说,突然见帝台视线越过自己看向身后,笑着轻轻点了下头。疑惑转身,楼澈正一脸慷慨地站在那里,目光相触时神情却蓦然变得有些局促。 他在紧张什么? “楼兄?” “那个……弹琴的,要琴的话,本大爷有!” 鼓足勇气,楼澈开门见山。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送紫丞东西,但这次总觉得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同,又有些说不清。总之,就是被心里突如其来的郑重感给唬住,不由自主连嘻哈大王的态度也收敛了。 “咦?”紫丞显然非常纳闷。 楼澈生怕他不信,赶紧朝身后一摸—— 没有?! 登时傻住,楼澈倒忘了为自己澄清,甚至都没有立刻就急得团团转,显然是吓得不轻,还是帝台及时的一句话解救了他。 “你换上这身弓兵服,是在什么地方?” 瞬间如醍醐灌顶,楼澈立时撒开步子转身就飞出老远,紫丞犹自不明,却见他又跑回来,急得满头大汗。 “弹琴的,本大爷知道放在哪儿了,离这里不远,马上就能找回来,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本大爷,一定哪里都不能去啊!” “一定要等本大爷啊——!” 即使已经跑得看不清了,楼澈仍不忘回头强调一遍。直到那人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紫丞仿佛还能听见他独特的嚷嚷着的恼人嗓音。 “真是个孩子,”帝台看了紫丞一眼,无奈笑道,“你也是。” “大哥,别拿小弟开玩笑行不行?我哪能跟那种‘笨蛋’相提并论!”装作不以为然,紫丞转身欲走,却被帝台拉住。 “丞儿,留下来等他吧。” 紫丞愕然,就要反驳。 帝台却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的伤不碍事,这就回营地处理。保管明天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哥,如何,可以放心了?” 沉默,紫丞终究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帝台重又披上大氅,由副将陪同离开,临走前深深看了紫丞一眼,不过那时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 丞儿,是否连你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叫他“笨蛋”时,语气里那种特有的,淡淡甜蜜? 傻人有傻福,果真是让人羡慕呵! ************************************************************************** 楼澈揣了一路的忐忑心情,在远远瞧见那个堇色身影的时候,终于稳稳放了下来。 “弹琴的!” 掩不住满心欢喜,此刻的楼澈咧开嘴笑弯了眼睛,真正像个大孩子般让人忍俊不禁,可紫丞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发一语,拉住楼澈胳膊就走。 “咦咦?怎么回事?弹琴的你要带本大爷去哪儿啊?琴都还没看呢!”楼澈虽然嘴里嚷嚷,却还是乖乖跟着紫丞走。 在一处小溪边停住,紫丞道,“就这里了,楼兄,坐下吧。” “哦……”顶着满头问号,楼澈找了一块干净的石滩,索性将那身难看的弓兵服解了铺在地上,对紫丞招手,“弹琴的,你也坐过来。” 往旁边挪了挪,某种希望已是十分明显。 然而紫丞并未如楼澈所愿坐到他身边,而是在对面蹲下,取出一块方巾浸水洗了洗,清亮的溪水将他的手衬得更加莹白如玉,楼澈愣愣盯着瞧,直到那双手靠近了自己的脸,方才傻傻唤一声,“弹琴的?” 紫丞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擦拭着楼澈脸上尘土,小心避开那道血痕,然后将方巾又洗了洗,用另一半触上他刮伤的地方,因为伤口不深,也过了这几个时辰,血珠已经凝固,不过因为没好好处理,楼澈还是因一时牵动而忍不住龇了下牙。 “……”紫丞见状眉心皱得更紧,皎若月光的眸中流露出淡淡忧悒,语气也不禁放得轻软,“还疼吗?” 温柔的吐息贴近着自己脸庞,楼澈只觉胸中一阵轰鸣,忍不住朝紫丞看去。 目光相接,凝视良久,幸福的感觉逐渐蔓延开,仿佛这样简单的一刻,就已足够天长地久,刻骨铭心。 “不疼,”楼澈笑着,双手握住紫丞的手,攥一攥,再在露出的指尖上逐一吻过。 紫丞怔了一怔,心跳有些不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抽出来,看楼澈立时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只浅浅笑道,“得上药,不然会留下疤痕。” 冰冰凉凉的感觉轻轻在左脸上徘徊,楼澈眯起眼,心里满足得直冒泡,“本大爷又不是女人,还怕留疤……” 话未说完,猛然一惊,抓住紫丞,“喂!本大爷绝对不会破相的,所以弹琴的你也绝对不可以再给本大爷逃跑!” 那双深紫的眸子眨也不眨凝视他,隐含笑意。 楼澈挺直的肩膀终于还是不确定地垮下,“那个,弹琴的,如果本大爷真的破相了,你……那个……” 好吧,没破相不也还是投入别人怀抱了? 楼澈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抽痛,仿佛刚刚那些幸福的感觉通通都已弃他而去,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 “……”紫丞如何不知楼澈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思,只是现下……摇了摇头,将药膏收回袖中。 “楼兄不是有东西要给紫某看?”冲楼澈微微一笑,紫丞这样问道。 “啊!对了!本大爷怎么又忘了!”楼澈赶紧从身后取下一个瘦长的深色包裹,小心横放在中间,“嘿嘿!弹琴的,自己打开看?” 紫丞见楼澈那双黝黑的眼满是兴奋的光彩,心里也不禁生出许多期待。 深灰的裹布一层层展开,宛如蒙尘的珍珠一点点露出美丽的原貌,而那修长的琴身,仿似真与明珠一般,会发出柔润光芒。 “楼兄,这琴是……”紫丞视线完全被吸引住,难掩神情中的惊喜。 “送给你的!”飞快答了一句,楼澈挺起胸脯,完全的骄傲,以及因为得到紫丞认可而绝对欢快的神态。 “……”见他如此,紫丞就算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收下,现在也无法拒绝了,兼之心里着实喜欢这琴,十指碰上那琴弦之时,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几乎让人舍不得移开,周身真气都如遇知音,瞬间鲜活通畅。 此琴,简直就像专为他量身打造! “多谢楼兄,紫某……”顿了一顿,下面的话又尽数收了回去。 气氛一时之间僵在原处,只间或听得几声细细琴音,是手指若有还无的抚弄。 “弹琴的,其实……”心中失望与失意相交杂,楼澈耸拉下脑袋,“其实这琴是勾陈前辈做的,用的是千华山千绪木和腾蛇前辈的冰蚕丝。” 既然跟本大爷扯上关系就让你这么难以接受,那就干脆通通撇开好了,反正这样说也是事实! 紫丞微一颔首,轻轻笑了。 楼澈顿时更加为自己猜得不错而深感挫折,却又因重逢之后难得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笑而心动不已。 只是,他却不知紫丞心中真正所想。 “嗯,下次见面,紫某定会当面谢过二位前辈。”并未明言,紫丞这样轻描淡写客套了一句。 结果,再次无话。 楼澈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为什么弹琴的跟那家伙就能有说有笑,跟本大爷却半天也蹦不出来一个字儿,好不容易说一句,也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完全不似跟那人打情骂俏的亲密。 楼澈又气又妒,忍不住就要耍大爷脾气,可是一想到他现在尴尬的立场和可怜的处境,又只能选择沉默与忍耐。 到处找人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锐气怒气什么的,也早在见到紫丞那一刻烟消云散,楼澈此时唯一想做的,便是待在这人身边,至于其他……都忍了! 眼见那张脸不停变换着表情,未知下一刻又会弄出什么鬼样子,紫丞又是好笑又是歉疚,末了,只问一句,“楼兄这琴,叫什么名字?” “怀……”楼澈赶紧张口,却又立马咽回去,“没名字,弹琴的你看着取吧,反正也跟本大爷没什么关系。” 怎会没关系?这不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 紫丞见他有心赌气,暗暗摇头。勾陈的性子他岂能不知,非得狠狠敲诈楼澈一笔才可能应下这差事的,遂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楼兄此言差矣,勾陈腾蛇二位前辈现下不在,你算是唯一的经手人,紫某受人之礼,哪有自己为之命名的道理?还是楼兄你来吧!” 楼澈被他的话绕了一圈儿,本来就最听不得礼数这种腔调的脑袋也有些不灵光,竟真以为非要自己命名才对紫丞的道道,故而干脆脚一跺,声一扬—— “怀音!”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沉默。 楼澈等了片刻,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发飙了,“弹琴的!不要总是在话说一半的关键时刻给本大爷玩哑巴行不行?” “楼兄……”紫丞终于开口。 “嗯?本大爷如何?”楼澈欢呼雀跃,赶紧趁热打铁。 紫丞却到底还是犹豫,“没什么,就叫这个名字吧,很好听。” 很好听,不能问原因,亦不必问原因,即使他分明看出楼澈脸上神情,在在都表示,他有多么希望自己问出来。 应是下了决心的吧?问出口,他就一定会正正经经回答。 所以,还是不要问了,自己明白就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必须面对,必须解释,而他现在,既不能将所有告之楼澈,也无法心安理得再次欺骗他。 就先这样,按他误会的戏码,演下去吧。 至于—— 怀音,怀音…… 澈,无论如何,你的心意我已收到,而且,会好好保存,等到尘埃落定的那天,若还有机会,我愿亲口替你解释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思。 呐,现在,我先悄悄地告诉你—— 澈,我也想念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心沧海半曾经 之 战书 躺在草地上,楼澈仰着脸,不知是因为刚刚沐浴过的关系,还是因为草叶上盈满的夜露终于不堪重负,楼澈感觉自己鬓角有些微的湿润。 满天星子,铺散在空寂的苍穹,楼澈微微眯起眼,恍惚觉得回到了熏风午原。 他与紫丞抢酒喝的那个夜晚,也是这种天气,这般感觉,心情舒畅而轻松,依稀还夹杂着些非同以往的淡淡迷惘,和惆怅。 不由自主地,楼澈伸出手背轻轻碰了下嘴唇,却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蓦然脸一红,做贼心虚般猛然收回去,“本、本大爷不过想要喝熏风了!才不是……” 这里当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辩解,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究竟怎么想,楼澈听得自己的话随风消散,顿觉无趣,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却也愈发明显。想起刚刚与紫丞分别时,那人仅仅淡淡说一句“紫某去看看绪,楼兄请便”就走了。 楼澈都还没开口争取跟他在一起的机会,那人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是生气了么? 终究还是不该问的吧—— “弹琴的,那个……你的亲爹,到底是……” 只知道,当这句话一出口,紫丞本来温暖含笑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黯沉得就跟现在这黝黑的天幕一般,将楼澈还欲再问的话尽皆盖了个密不透风。 你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 澈儿,放手吧。 放手吧…… 伶叶语重心长的话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耳边回荡,楼澈好几次都惊然坐起,以为伶叶和相丹找到了自己,会强行将自己带离。 带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人身边。 “可恶!到底该怎么做?”楼澈偏过头,大簇草叶正被自己狠狠拧起,一片纯白衣袂就在此刻蓦然闯入盈满青葱的视线。 瞬间弹起身,楼澈站了个挺直,随即却沮丧地发现,就算如此,来人还是比他高了一点,也就只是稍稍高一点点而已。 楼澈在心里补充,仍旧把腰杆绷得紧紧的。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丞儿呢?”男子的笑容始终很和煦,即便在这样沉沉的夜色里,也像会发光的美玉,悠远而润泽,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丞儿丞儿,叫这么亲热,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怎么?弹琴的那时候明明就最忌讳本大爷在人前对他表现出格…… 楼澈心里纠结。 哼,本大爷偏偏不叫这么恶心,弹琴的弹琴的,就属本大爷可以叫,你能奈我何? “你很讨厌看到我?那真是可惜了,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实际比你来得还要早上那么一些。”帝台笑笑,似完全不在意楼澈攻击性十足的眼刀,只是蹲下身,用手试了试草的柔软度,便就那么随意坐了下来。 形势大逆转,楼澈现在是绝对的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可脸色却反而更加不好了。 无需怀疑他为什么这时脑袋可以反应如此之快,立刻就能想得老远,委实二人的关系本就危险到堪称一触即发,且帝台那什么“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比你来得还‘早’上那么一些”…… 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怎么像一语双关吧? “弹琴的去看阴沉脸的了!你要找他就赶紧,本大爷图个清净,不想跟你绕弯子!”索性一式弥勒倒卧,楼澈稳当当躺下,闭眼假寐。 “阴沉脸的?”帝台疑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子,乱给人取诨号的劣根还是没改过来,这又不知是叫得哪一位? “还能有谁?不就是弹琴的那不识相的弟弟!整天摆着副臭脸,让本大爷一看他就想给他一拳!”楼澈语气不善,借机狠狠瞟了帝台一眼。 “原来如此,倒是很贴切。” 轻笑着答了一句,便再没动静。楼澈等过半晌,心道奇怪,忍不住翻个身,只见帝台居然也学他有模有样躺了下来,一派闲适散漫态度。 “喂!你怎么还不走?”本大爷都把大好机会让给你了,还不满意? 帝台半睁开眼,幽深的眸恍若带着促狭笑意,表情却疑惑而无辜,“不是你说的,看见阴沉脸的就想给他一拳,我又何必自找不快?等丞儿出来我们再去寻个地方‘独处一室’岂不更好?” 独处一室…… 孤男寡……男…… 空气中顿时颤巍巍响起一阵剧烈磨牙声,在夜间听来颇有几分可怖,不过帝台面容安泰,反倒轻轻笑起来,“怎么?终于要对我这个师叔动手了?” “少啰嗦!本大爷难道还怕了你?”楼澈蹦起来,不由分说上前拧住帝台前襟,就要发力之际猛然瞥见他右臂上的伤口。 本来应该出现在紫丞身上不知什么要害之处的伤口。 蓦然松了手劲,楼澈侧过身,四仰八叉就势躺下,想了想终究不解气,抬腿狠狠踢了身旁人一脚。 帝台也不可能乖乖认宰,飞起左手还他一拳。 两人就这样礼尚往来一人一下,到最后竟然还是扭成一团,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 天空的星子一闪一闪,时不时飘来几丝细云,却遮不住那些灿烂的光辉。 也不知过了多久,激烈的打斗声终于稍稍止歇。 楼澈和帝台并排躺着,剧烈喘气,直到胸膛的起伏渐渐安静下来,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也变得舒缓和定谧。 “你我叔侄有多久没这么闹过了?”帝台微微皱眉,虽然刚刚楼澈下手留了分寸,特意避开了他右臂,也没怎么多添伤,但嘴角还是有些裂口,动作一大就带起痛感。 臭小子!心里暗骂,却反而更加咧开了嘴朗声大笑。 楼澈虽然极力端正胜利者姿态,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似乎有点扭到,歪一歪就正不过来,‘老’家伙,下手真狠,“本大爷这是年轻力壮,哪像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敢跟本大爷打,也不怕闪到腰?” 一把年纪?也才大五岁而已吧? “我说师侄啊,你年年往外跑,那些坏习惯没改掉也就罢了,怎么记性还退步至斯?你师叔我现在芳龄二五,正是男人魅力日盛的时候啊!”说着,还状似无奈摇了摇头,“唉,小师侄,你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想当初……” “喂!你你你你给本大爷住口!嘶……”大喝一声就要撞过去,却突然被肋下瘀伤牵动一阵猛疼,忙手忙脚乱掩饰,“哼!看什么看?本大爷才没有被你揍到!” 这简直就是赤 裸 裸的不打自招、青天白日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小师侄,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很想好心提醒,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楼澈见帝台突然缄口不语,也觉自讨没趣,遂仍旧侧身躺下。 晶亮晶亮的星星映在眼底,仿佛心也跟着豁然开朗,青草芬芳与露珠的湿润气息混合在一起,悠悠逸散开,恬静的气氛很适合现在这样的感觉。 转头看了眼帝台,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唇角自嘲般牵出一丝苦笑,楼澈不知为何,刚刚心里居然冒出那样的想法,想着——其实这样……就算这样,也不错,至少小师叔,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弹琴的当真……当真喜欢他,自己…… “我不会放弃的。”帝台突然说话了。 楼澈半边脑袋已经浸到雾里,还有半边,还在为刚刚的想法纠结着,半晌,才能问出一句,“什么?” 帝台坐起身,直视他的眼,平静面容淡淡含笑,看上去一如寻常般随意,但那目光却分明坚定不移,“我说,我不会放弃丞儿的,绝对不会。” “你说什么?!”楼澈惊坐而起,胸中积郁已久、一直都辛苦压抑的怒气怨气好似突然之间找到了踊跃而出的目标,未曾察觉之前已经狠狠一拳挥了过去,“你竟敢说这样的话?是在嘲笑本大爷还是彰显你有多厉害!不会放弃弹琴的?哈!你当然不能放弃他,本大爷现在就明明白白地警告你,如果你敢对不起他,哪怕让他有半点伤心难过,本大爷都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到最后,楼澈几乎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觉又是窝囊又是很愤恨,凭什么他就必须做忍让的那一个?凭什么他就必须听这狂妄的家伙说炫耀资本的话! 凭什么,不就是晚了几年而已吗? 他那么努力那么坚持,对弹琴的掏心掏肺至真至诚,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这个人?为什么他付出所有却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甚至还要像这样装大度装洒脱,哪怕心里其实酸苦发痛到快要裂开一般,也丝毫都不敢有所表露,只怕一旦敞开来,便再关不住心底深处那冲动的恶魔。 “……你错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帝台轻轻摇了摇头,撑着眩然欲坠的身子站起来,目光远远投向某个地方,那里,依稀有温暖的烛光在跳动,柔柔软软的心就好像找到了归宿,莫名甜蜜,也莫名……哀伤。 “你错了,丞儿从前是喜欢我,但现在,喜欢你更多一些。若你相信,丞儿不会是一心能容下两个的人,那他现在,应只喜欢你。” 楼澈霎时如遭雷击,呆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只能将一双眼死死盯住帝台的瞳孔,似要判定他言语之间的真假。 轻轻一笑,帝台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了起来,收紧。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永远不会放弃他,即使他对我已经没有一丝情意在,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如你所见,他现在还关心着我——所以,小师侄,你要做好准备,迎接我的挑战。” “这是你我之间,两个人的战争,从现在开始。” “如何?是否有胆量接下我的战书?” 缓缓起身,楼澈脸上笑意张狂肆恣,与对面站着的人,一样明亮,耀眼。 “当然,随时奉陪!” 帝台凝视他眼中那两簇灼烈的火焰,微微勾唇,手背在身后,星光追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然后,缓缓松开。 从今后,我会一直看着你。 请你,始终如一的待他,保护他,理解他,珍爱他。 穷尽此生,我便知足。 “很好,那么,以后就请小师侄多多赐教了。” 言毕,走近,相视一笑。 颔首,抱拳,江湖之礼。 没有弥漫的硝烟,亦不需武力的对决。 这是心的战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破冰 西方军营入口。 远远望见青蓝锦衣的少年正与一名守卫士兵相持不下,紫丞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两人争吵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让开!” “这位公子,您是大将军的客人吧,请您最好赶快回去,这里没有经过允许,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我叫你让开!听见没有!” 守卫还要再劝,正看见刘绪身后走过来的人,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将军。” 刘绪身躯猛然一震,并不回头。 “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士兵走远,紫丞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绪,你的箭伤未愈,怎么跑出来了?” “你走开!”刘绪如避蛇蝎般退开好几步,看着紫丞惊愕的表情和犹自停在半空的手,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既似厌恶又似痛苦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情绪也只能是让他更加失控。 “不要叫我!你、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们两个都不是母妃所生!我们和父王、母妃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紫丞缓缓将手放下,压抑着音调,别过眼,“……我……我也只是刚刚才知道……” 刘绪眼眶略有些发红,极端自厌的感觉还夹杂着些被抛弃的无助和愤恨,心弦一震,已然大声吼出口,“既然如此,你何必管我死活!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杂种,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这下你满意了?我也是个杂种,一个身份不明寄人篱下的…… “唔……”小腿的伤口又开始抽疼,刘绪微微弯下身子。 “绪!你怎么样!先随我回去吧!”伸出手,却在那双盈满狠劲儿的眼瞳盯视下无法动弹,紫丞咬了咬牙,仍是靠近。 “你、你走开……我不用你假惺惺来关心……呜!”脚下不断退后,直到一个踉跄让他差点跌坐在地。 “绪!”紫丞仔细注意他手下按着的地方,似乎有些浅红的颜色正渐渐渗透出来,“伤口又恶化了!你别逞强!就算是想走,也先把伤养好吧!” “……”刘绪听不见紫丞后面说了什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控制不住朝后栽去。 “绪!”紫丞眼见他身子摇晃之际,就已连忙赶上前,现下看着怀中那张眉心紧锁的年轻面孔,紫丞心里没有一处不觉酸苦。 “绪……” ************************************************************************** “帝台大人!”白衣男子闻声回头,正看见一名蓝铠武士立在自己面前,眼底隐隐有些忧色。 “……东方统领?”细一打量,帝台马上认出此人乃四方军四位统领之一,是紫丞直属亲军的主将。微微一笑,帝台回之以礼,“许久不见了,东方统领从江陵远道赶来,一路辛苦。” “大人言重了,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顿了一顿,方道,“其实末将找大人是有江陵的消息要告知,本来此事更加关乎黎王殿下,但末将以为,现在战局未定,还是先与大人商量,问问您的意思再行决定。” 帝台听他语气严肃,又提及紫丞,心内顿时一沉,“统领请说。” 那将军得到应允,虽仍旧有所顾虑,但帝台还是从那些有所保留的遣词中听出了话语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即使冷静如他,也不由惊变了面色,只脱口一声,“什么?!” ************************************************************************** 紫丞半拖半抱,总算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刘绪带回了主帐,才一进去,便看见帐中居然已经站了两人,楼澈和—— “风瞿先生?” 浓密飘长的白寿眉下,一双半眯的眼湛然有神,可不正是阔别已久的风瞿老先生,“哦哦!主上!琴瑚那丫头果然说的是真的!没想到几月不见,主上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呵呵,好!好!老头子真是太高兴了!” 说着迎上前去,方注意到紫丞搀着的人,“咦?这……莫非又是刘绪那小子?” “……”半昏迷的少年似乎察觉动静,略一挣扎,牵动伤处,不由发出低低闷声。紫丞稍微改变了下姿势,楼澈见状干脆不由分说就将刘绪接过手。 知道拗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好争抢的,紫丞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转向风瞿,“先生,此事又要劳烦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风瞿笑呵呵地坐到床边,开始替刘绪诊断。 “唉,”约摸半刻,收回手,风瞿边抚着白胡须边道,“伤口会迸裂主要还是心神震荡、情绪剧烈起伏之故,现在虽然还有点发烧,但只要好好休养,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紫丞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风瞿略一颔首,想要再说什么,眼光扫到杵在一旁的楼澈,却又觉得不妥,只道,“小事小事,主上如果没别的吩咐,老头子可要先回去了,虽然宵明那小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琴瑚那丫头可就指望着我能向她报告些主上您的近况啦!” “呵……”紫丞微微笑了,“首辅刚刚走前还告诉我,雨苍山那边已经安顿好,只是想来必定事务繁多,暂时也不可能回去谷里,倒是琴瑚……她跟鹰涯可都还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们俩啊——”风瞿站起身,松活松活筋骨,“最近可忙着呢!主上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了,一定要先回去看看,不然老头子就怕琴瑚那丫头耐不住寂寞要自个儿跑来寻人啰!” 双眸深深泛起些特别的意味,紫丞脸上神色未变,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我会记得的。” 末了,见风瞿已经走到帐门口,又道,“先生且慢,恐怕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帝台日前因我之故受了箭伤,虽然已有军医处理过,但我终究不太放心,能否请先生去偏帐看看他?” “帝台?”风瞿显然有些疑惑。 “他现在是我军军师……”紫丞这样解释,随即看了楼澈一眼,有意无意道,“而且当年那些事实际另有隐情,我们已经和好了,鹰涯琴瑚也都知道,先前因一直未与先生相见,故而没来得及告知。” “原来如此,”风瞿倒一点也不介意,白眉下的双目弯弯眯起,似乎很愉悦的样子,“老头子明白,这就过去了!” 目送帐帘落下,紫丞回过头,不想正看见刘绪睁开眼,眸中清明,但却直直望着上方,不肯稍稍偏过来一下。 “绪,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紫丞刚想探探刘绪额头,就被他一侧避开了,“你不用假情假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心里都在嘲笑我这个落水狗吧!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嘲笑我的无父无母,嘲笑我卑躬屈膝、逢迎求生得来的竟只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紫丞忙按住他胸口,神色之间掩饰不住关切与疼惜,还有某种与床上少年眼底相似的伤痛。 楼澈微微皱眉,忍不住道,“喂,阴沉脸的,谁会那么无聊啊!我们顶多觉得你——” “楼兄!”紫丞蓦然坚硬的语气让楼澈有些怔住,半晌,闭口不再言语,“绪……我们没有人这么认为,你不要……” “你住口!”刘绪猛然坐起身,恶狠狠的目光直直射入紫丞眼中,“谁让你喊我的名字!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是你的弟弟!什么父王和母妃!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局!哈哈哈哈——你该高兴从此摆脱了一个麻烦吧!就算我今日死在此处,我也不需要你或刘协来同情我!” 楼澈在一旁听见这番话,立时额头青筋暴跳,几乎要冲过去把刘绪从床上揪起来,“喂,你讲的太过分了!本大爷实在忍不住了——” “啪!” 清脆而利落的一声,并不算大,却宛如在这斗室之间炸响一个惊雷。 就连刚刚进来的帝台与风瞿,也都被现下这情景惊得止住了脚步。 刘绪右脸霎时涌上血色,火热滚烫熨得胸臆都喘不上气来,而左脸却只有更加惨白,这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弹琴的……?!”楼澈没想到一向对刘绪忍让至极的紫丞,这次居然能下得了手,但也正是如此,让他更加明了紫丞此时的心情。 深深望去,那不住颤抖的身子,眼底波涛汹涌的感情,让楼澈好想就这样上前将他整个拥进怀中,安抚他,再不放开。 然而,楼澈还是忍住了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紫丞,听他带着颤音的一字一句。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难道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都是假的吗?父王的期许、母妃对你的疼爱都是假的吗?从小,父王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他勉强过你没有?母妃知道你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总是预先请礼官替你留些东西,就算他们真的无法完全顾及你的心情,难道你就要因为一句毫无关系而将一切舍弃殆尽吗?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抹掉我们之间数年的兄弟情义,但是你怎能、怎能如此对待父王和母妃——!” 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控制不住,紫丞握紧拳头,刚刚打了刘绪的掌心,那种刻骨的灼热与疼痛,正在一寸一寸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蔓延,顷刻间占据了他全副身心。 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你可知道,当我与爹初到落仙谷中,我每天每天有多羡慕你!每天每天有多么想念王府里的一切……你可知道,战前我去见父王之时,他是如何担心你、顾念你……他一再叮嘱我,若是有机会见到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你、好好照顾你……他还告诉我……江山再重,也不如你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刘绪呆呆站在原地,右脸上五条指印随着血色褪去而逐渐清晰,他也恍若未觉,只是呆呆站着,仿佛在看紫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知道你这几年生活的很不开心,甚至要在那些贼臣的环伺下艰难求生,但是,如果你今日真的想要断绝关系,一人独自生存下去,就不要轻易被他人打倒!”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紫丞死死盯住刘绪,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上凸出的关节隐隐发白,肤色透明得就像一页薄纸,而那张脸,也是一样。 “弹琴的……”楼澈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些,又犹豫着停下,只轻轻唤了他一声。 刘绪终于如梦初醒,狠狠站起来,也不顾身上箭伤是否会裂开,“要怎么活下去不用你教!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超越你!” 说罢便头也不回冲出了帐门。 “喂!喂喂!阴沉脸的!你要去哪里!”楼澈赶紧追上,却在门口被风瞿的大袋子挡住了去路,“呵呵,让他去吧。刘绪是聪明人,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想通的。” 帝台凝视紫丞低垂的、掩在一缕乌丝下若隐若现的侧脸,心里终于暗暗有了计较,几步上前,在他对面站定。 “丞儿,虽然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但恐怕拖得越久,结果会越糟,也只会让你更难过,所以,我还是决定现在告诉你。” “……大哥?” 紫丞正摊开手,定定看着掌心绯红一片的痕迹,听见帝台略显沉重的话语,心中竟陡然生出一股细若游丝的恐惧。 “丞儿,可已做好准备听我说?”轻轻握住紫丞肩膀,帝台凝视他的眼,黑眸中尽是担忧与不忍。 半晌,直到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帝台方才轻叹口气,几不可闻的哀伤,清晰明辨的话语—— “……陈留王病重,也许……时日无多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辞世 秋阳暖暖地斜照入院子,紫丞停下脚步。 楼澈盯着他面色苍白覆满疲惫的脸,那双往常深邃的紫眸现下略有些空茫,就好像被淡云轻笼的圆月,却几乎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其中掩藏的无措。 替他推开了前面那扇门,楼澈却没有立刻放下手臂,而是轻轻揽住紫丞,轻轻的一下,就马上放开,等紫丞意识到的时候,只隐约觉得有种淡淡的温暖环绕周身,很熟悉,却已不知来自何处。 “弹琴的,进去吧,”楼澈转身,走出几步,“放心,本大爷绝对够义气,就在外面等你出来!” 说罢衣摆一掀,真个在院中石凳上大咧咧坐下。 “快进去吧!”楼澈笑得灿烂,辉映着日光,耀入对面踟蹰的人眼底,半晌,紫丞终是默默点了点头,走进房内。 楼澈就坐在那里,看房门缓缓合上,将紫丞背影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 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眉心舒展,轻缓的呼吸让人安心,只是鬓边暗结的尘霜,与眼下憔悴的阴影…… 短短数月的时间,竟已似苍老了十年。 紫丞有些不敢相信,分明那日统军出征之前,这温和内敛的男子还与自己站在城墙之上,看江陵优美绵延的山,微笑着嘱咐—— 微笑着,说出那些原本可以永埋心底的话。 “……丞儿,实际上你的母妃因体质之故无法生育。”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瑛儿嫁给我是对是错,毕竟瑛儿在遇见我之前,便与紫狩大哥结识了……” “瑛儿他……我知道她心里原是喜欢大哥的……但是她……最后却选择了我,她说她想陪我一辈子,我心里自是高兴的。只是她喜欢孩子,却……我私下寻遍良医也毫无办法。后来陛下劝我立侧妃,我实在不愿……我是真心想好好珍惜她,便瞒骗他们瑛儿已有喜。正当我俩为此发愁的时候,你的生父,紫狩大哥恰巧来到江陵,将你交给我们,并说他要去寻找你母亲,半年之后如若仍旧未果,便由我们作为你的爹娘,而他一直以师父的身份陪伴你身边。” “我们原就深受大哥之恩,当时更是欣喜不已,后来,因缘际会下我们又收养了绪儿,一方面也是想可以与你作伴。呵……你们兄弟自小就感情深厚,我与瑛儿只是没料到,与大哥的对话会被绪儿听到,以至于你们就此决裂……” “丞儿,你或许怪我这做父亲的吧……毕竟……你和绪的身世本不该瞒着你们……但是为了瑛儿、为了刘氏宗族的声誉,我却什么也不能说……那日,我知道你离开王府的时候,对我和你母妃自是怨怪的……但是我只要你记住,无论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永远是为父挚爱的孩子。这个天下再重、再大也比不上你和绪在我心中的地位。” “……” 紫丞在床前跪下,攥着被子的手也忍不住发颤,只能埋下头去,用额心死死抵住,宛如海潮般波涛汹涌的自责就这样在全身蔓延开来。 为什么早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父王会在那天选择将真相告诉自己?为什么……如此明显的迹象都感觉不出来? 紫丞啊紫丞!你究竟在想什么? “丞儿……”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头顶,紫丞一怔,想抬起头,却忍住了。那手微微发抖,一点点挪动着,缓慢,珍惜,仿佛能用尽最后的力量。 “丞儿,你可知道……这次陛下将帅印交给你,其实我是反对过的……” 怔了怔,却恍然明白过来,紫丞只觉得心酸,默默握住那摸索到肩膀的手,温暖得让人想哭。 “……如今你来……为父真的很开心……这么多年的心愿也算能实现了……” 多年的心愿? 紫丞抬起头,望进刘协温和的目光中。 “丞儿……你自小就太过努力……我知道,你从前是因为曹操逼我退位,所以总想着……替我争取回来……” “父王……” 紫丞感觉到掌心里的手轻轻动了动。 “你总担心提起这些事,会让我难受……可你是否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那个位子……” 唇边微弱的笑容一丝丝扩大,刘协仿佛陷入了什么美丽的回忆中,“尤其是在遇见瑛儿之后,收养了你和绪之后……我才发现,这世间除了父皇托付的江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去守护……” “父王!”紫丞只能拼命握紧刘协的手,那笑容让他觉得幸福,觉得心酸,却更加觉得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在那满足一笑中失去了,“父王,你别担心,风瞿先生就快到了,就算他治不好父王,还有勾陈前辈呢,孩儿知道他在哪里,孩儿这就去找!” 紫丞说着就要站起身,却又不忍放开手。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无措这样慌乱,更何况——先前楼澈不是还说,勾陈与腾蛇在将琴交给他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两人向来行踪不定,上一次是五年,这一次又要多久才能再见? “丞儿……”轻轻的一声呼唤入耳,紫丞心中无边的悔恨都仿佛消解无形,只余下绵延不绝的哀伤,几要将人压垮。 “丞儿……自从瑛儿过世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能在最后见到你,我很满足……只是……” “父王!孩儿这就去找绪,找他来见您!”紫丞立刻站起来,心里却仿佛突然被撕扯掉一块,让他需要弯下腰才能遏制住那深钻般的疼。 房门突然大开,秋风沾染着冰凉雨后的味道,在微暗的空间里丝丝缭绕。 青蓝身影立在门边,浑身的锐气仿佛都被那阵风吹得七零八散,再寻不到,只剩下颤巍巍迷离的脆弱。 “……绪儿自小便任性了一些,他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我很担心他……但是我知道你对他一向很好的……他……就交托给你了……” 紫丞就那么直直跪在原地,恍惚的呢喃前一刻刚刚从耳边褪去最后一个尾音。 “丞儿……人常说人生在世短短数年,眨眼即过……而我却觉得……这一世对我而言,已经太长、太长……” “父王……?” 试探性的轻声呼唤,已经再不会有人回应。 床上的人睡着了,这一次,睡得深,睡得沉,唇边隐约的笑,夹杂着些许难言的寂寞,与遗憾。 刘绪仍旧站在门边,没有进来。 紫丞跪着,手还紧紧握着那犹似真实的温暖。 天边,仿佛有什么声音悠悠远远飘来,回荡在脑海里,就与回荡在这真实的空间一样,依稀似旧时,依稀如今岁—— “母妃母妃,绪今天不想到夫子那里了,绪想跟哥哥去山上!” “绪儿,不许贪玩。” “父王……呜……哥哥哥哥!绪真的想去嘛!好不好好不好……” “……父王,孩儿今日的功课已经完成了,而且绪昨天刚刚背会一首新诗,孩儿答应他的奖励还……” “丞儿,连你也……” “呵呵,让孩子们去吧,难得的好天气,该出去走走。” “这……好吧……” “耶——母妃万岁!哥哥,快走啦快走啦!不然父王又要反悔了!” “啊!绪!等等……父王母妃!我一定会好好看着绪的!哎哎……绪,慢点!小心摔跤!喂——等等我啊!” 那年那月,春风如醉。 海棠花开了满树,燕子剪过,柳叶蛾眉刀裁色。 浅颦含笑的美丽女子,与温声轻责的淡雅男子,组成一幅和谐的画,被时间定格在最美丽的一瞬间。 “瑛儿,以后每年都陪我看这花开,可好?” “当然好,协哥,以后每年,你、我还有丞儿和绪儿,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分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心解 入殓,收殡,守葬。 整个仪式都进行得极为简单,刘协最终也与伏瑛葬在一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身死之后终于得以了却。 “你知道么……这里是父王与母妃相识的地方,每逢夏末,就会开上野雏菊,大片大片的,很漂亮。” 琴声若有若无,穿梭在这些飘渺的话语里,像是夹着几缕叹息。翠色和烟,夕阳淡橘色的霞映在山坡小路尽头、席地而坐的那一身缟素的人身上,仿佛为他披上层软绸,风一吹,就能羽化飞走。 楼澈心里不由揪紧,几大步走过去,却在看清那抚琴的双手后,停下了,连呼吸都似不能忍心,轻得几乎听不见。 淡淡霞光下,那双手苍白得透明,与怀音流淌着的纹理交融在一起,宛如冻结了冰封了的玉石,毫无血色。 “母妃是我见过最温柔贤淑的女子,她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她身边,可父王却说,她始终记着我回家的日子……而为了她那一句话,父王就一直等到现在,现在……” 琴声断断续续,一挑一拨跟随着那些同样断续的言语,楼澈静静坐了下来,在紫丞身边,侧着头看他。 弹琴的,为什么总是这样? 直到现在,甚至连表情都不肯变一变,你难道不知,这样憋着是会憋出病来的?而且本大爷也会……会心疼的啊。 这些话,楼澈在心里想,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细细凝视紫丞,英挺的眉皱起,黑如墨玉的瞳眸溢满了某种深沉的情绪,仿佛轻轻一个点触,就会决堤。 “我曾听说,父王刚继位的时候,将这大汉的江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是一个勤勉的好皇帝,却生逢乱世,终不能自已。” 眼神远远望向前方,风吹来的时候略略眯起,恍惚迷惑。 “可是,最后父王却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寻求解脱,他其实……早已不在乎江山如何。” 琴弦被拨得猛然一震,紫丞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紧紧攥入一只宽大的掌,灼热的温度有些烫人。 轻轻舒口气,楼澈见那手指并没被琴弦割伤,方才小心翼翼包覆起来,“弹琴的,这么不小心,本大爷辛辛苦苦弄来的琴要是坏掉了,看你怎么赔。” 虽是埋怨的话语,却温温的,就如亲密友人调侃说笑,让人心里不觉生出一段暖意。 袅袅余音青烟一般散去,紫丞看着楼澈,仿佛才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有些怔愣,竟茫茫然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一点反应也无。 淡红的微光下,楼澈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发起烧来。 这是他头一回见着紫丞这般神态,难得的迟钝,难得的脆弱,也难得的……可爱。心里一热,不自觉凑过去,伸出臂膀将人拥进自己怀中。 就好似与生俱来的空虚,此刻都已被填满了一般,楼澈觉得抱住紫丞的这一刻,自己的心也再留不出一丝缝隙。 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好…… 楼澈微微笑了,这一瞬间,那些杀父之仇,那些疑惑难解,仿佛都已经离开好远好远,唯有此时这种相偎的感觉,才是最真切最值得在意的。 “弹琴的,本大爷想……你爹死的时候,心里一定是觉得幸福的。” 紫丞抬起眼,深色的瞳眸依稀闪烁着流彩,一如淡云初霁时清润而又迷蒙的眼神。楼澈也垂下头,二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直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都湮没了,夜间的风将紫丞额前的发吹散,楼澈抬起手,拨开,压在指缝间。 紫丞眨了眨眼,半晌,低下头。 “不相信?”故作生气,楼澈将揽着他的那只手臂稍稍松开些,视线偏向一边。 却并没有等太久,肩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是紫丞将头轻轻枕上了他,“不,楼兄,我相信。” 手握在一起,不知是谁在摩挲着谁,淡淡的温暖将秋夜里越来越深的寒凉都隔绝在外。 “我相信,父王最后是幸福的,”闭上眼,紫丞靠着楼澈,鼻端都是暌违已久的清新味道,像青草,像绿树,还有些书卷淡墨香,让人情不自禁想更加贴近。 “我相信……” 因为,我现在也同样……觉得幸福。 *************************************************************************** 当紫丞和楼澈牵着马从王府大门出来时,已是星夜清辉遍洒人间的时候,风瞿就站在外面,看着整座府院一片缟素的颜色,望见紫丞时脸上颤动的皱纹仿佛突然加深了许多。 “老头子还是来晚了一步啊……” 走上前,紫丞摇了摇头,“不,不是先生的错。” 粗糙的手拉住他,轻轻握了一下,然后放开,“孩子,别太难过了,打起精神来,王爷、王妃还有你爹……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呐!” “嗯,”笑了笑,紫丞感觉一只手从后搭上自己肩膀,“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现在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相信这也是父王的意愿。只是,可能这里还需要麻烦先生了……” 回过头,身后冷清的王府里,零零星星点着灯,仿佛仍跟从前一样,但风瞿却从紫丞的目光中读出他的所有牵挂。 “是刘绪吧?”抚着白胡须,风瞿问。 紫丞轻叹口气,“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担心……” “那阴沉脸的确实需要好好想一想,”没等风瞿说话,楼澈忿忿瞥一眼紫丞,已经不以为然哼出声来,“你就是太在意他才总让人爬到你头上。” 眼底深沉的忧色略略散开一些,紫丞笑着摇了摇头,“楼兄,话不能这么说……总之,绪就交托给先生了,我大约五日之后就回来。” “错!”楼澈大咧咧拥住紫丞,对风瞿摆了个笑脸,“是‘我们’——” 不顾怀中人红着脸拼命挣扎,楼澈打横抱起紫丞就直接跳到驾雾背上,冲身后挥一挥手,“白胡子老头儿,本大爷保证五天之内将弹琴的平安送回来!至于那阴沉脸的小子,就麻烦您老人家啰!” 风瞿看见他们共乘一骑,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不由微微露出笑意,飘长的白寿眉也悠然飞扬起来。 远远夜风还在不住送来细弱的争吵—— “喂!楼澈!之前不是说好你不用跟去的啊!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错!本大爷不过是说只要驾雾一匹马就够了,可并不是指本大爷就不跟你去。” “……马厩里多的是马,你就算要去也不用非跟我挤吧!” “错错错!弹琴的,你又错了,真奇怪明明机灵得很,怎么这次却接连出错呢!你仔细想想啊,本大爷这么英明神武举世无双,除了腾云驾雾哪还有别的马能配得上啊?” “你……你给我滚回去,大哥还在指挥作战,再说了,腾云本来就是他的马!” “嘘弹琴的,骂人可是不对的,本大爷再怎么说也是飞的,怎可能是滚?而且你说得很对,既然是小师叔的马,我也不能抢了他‘老人家’的不是?所以呢,只能委屈一下跟你挤挤。你看,本大爷都不顾长途辛苦跟你赶路了,你可别还说本大爷不够义气!而且,驾雾也挺高兴的啊,你看它跑得多带劲!” “楼、澈!” “嗷——弹琴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 “啊啊啊啊,住手!来人啊,救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要非礼民男啊!” “你……” 抑制不住的笑声被夜风一阵阵送远,那种淡淡的哀伤也随空气的宁谧一起,融化了消散了,几乎已经感觉不到。 唯一剩下的,只有满天闪烁的星子,一眨一眨明亮的眼睛,仿佛在诉说,某些亘古绵长的意境,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绵延了千万年,至今重来,往后不灭。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决意 掀帐而入,白衣男子正席坐正中,展开一卷行军布阵图,对身边一名红铠将军说些什么,两人前边还站着一人,着黑色夜行服,看上去颇有些矫健的身手。 楼澈一时有点莫名,帝台和苏袖他当然能认出来,只是那正背对他的奇怪家伙,也不像打仗的行头,究竟是什么人? “首辅,原来你还未回雨苍山。”紫丞直接迎上去,帐内三人这才纷纷看向他。 楼澈眼见那黑衣男人回过头,立时戒备起来,“小明?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找弹琴的麻烦?” 毫无表情的脸,嘴角只是极小极小抽搐了一下,宵明只当楼澈不存在,就转向紫丞道,“‘那边’已经开始行动,要引你现身,务必小心行事。” 说着,竟单手一扬,抽出紫丞腰间佩剑,楼澈大惊,还未等他做出反应,那剑光一闪,竟重又稳稳归鞘。 “喂小明!你干什么?”楼澈将紫丞扯到自己身后,浑身炸毛。 轻嗤一声,宵明懒得理他,直接转过身,临去时瞥了紫丞一眼,在收到对方递过来的点头示意后,便从帐帘闪身离开。 “你不在的时候,多亏宵明和苏都尉二人协助,目前西夷那边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了。”帝台站起身,对紫丞微微一笑,既不问江陵之事,亦不说这段日子以来腹背受敌还要坚持作战的艰辛。 但紫丞却全部都懂,光是他关切怜惜的神色以及眼下那隐约的两带暗影就已经昭示了一切,略有踟蹰,仍也默契地选择不点破不问询,只道一句,“大哥,辛苦了。” 轻轻点了下头,帝台不改和煦的笑容仿似扩大了许多,收起案上书卷,对身边明显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的苏袖道,“苏都尉,楼澈一路陪同大将军,旅途辛苦,你且先带他去偏帐歇息,我与大将军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啊?!”楼澈刚要下意识拉住紫丞,整个人就已经被向后扯出老远。 “喝!男人婆,没想到在军队里待了几个月,力气倒长进不少!但是,本大爷绝对不可能会输给你!”说着还真要作势较起劲来。 苏袖一愣,见紫丞和帝台皆是含笑看向他俩,顿时尴尬不已,压低声音怒道,“笨蛋假仙人,军师说话那就是军令,军令你懂不懂!快走!” 楼澈坚决不肯放弃,几个大力扑上去,死死抱住紫丞,大吼一声,“才不听什么军令,本大爷又不归他管!” 分盟是借公事之由行私事之实,本大爷才没那么傻让弹琴的单独跟你在一起! 心里暗道,同时朝帝台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完全不顾其他三人正处于哭笑不得的可怜境地。尤其是紫丞,刚刚历经长途奔波,现下被他这么猛力一撞,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稳不住摔在地上。 “楼兄,确实是军机要务事关重大,紫某需得与军师单独商议,这次匆匆赶回来不就是因为这个,你怎么临到眼前又要反悔?” 说到最后,语气里除了隐约的无奈,更兼一丝淡淡的疲惫。 楼澈于是只得乖乖闭起嘴巴,咽下本来要说的话,咕哝半天仍旧不忘试探着挣扎一番,“本大爷在这又不会妨碍到你……” 话音未落,齐刷刷四道绝对怀疑的目光顿时射得他面红耳赤,除了帝台尚算给面子把头别到一边,另两人分明的不信任完全都写在脸上了,苏袖更是毫不留情瞟他,“假仙人,你这话说出来也不害臊,就你那冲动不看场合办事的性子,啧啧啧……难啊!” 拼命憋住笑,到底还是不太能忍住,肩膀已经开始发抖了,帝台想自己这小师侄还真一点没变,依旧是白纸一张,到哪里都能被人看穿。 苏袖极具杀伤力的一针见血,让楼澈顿时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红着脸可怜巴巴望向紫丞,祈求心上人的同情。 然而紫丞这边的辛苦程度绝对不亚于帝台,而且楼澈此时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型猎犬,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怜,“楼兄……” 楼澈顿时兴奋地竖起耳朵。 “……”强自保持镇定情绪,紫丞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忍住没笑出声来打击他,“你还是出去吧。” 一声令下,楼澈终于完全泄了气,被苏袖顺势拖出帐外。 ************************************************************************* 长剑出鞘,果不其然,带出一张小纸条。 展开,上面简单写着两行字。 帝台看着紫丞蓦然凝重下来的神色,心下也隐约有些不好的猜测,“是什么?” “……”紧紧捏起,片刻之后松开手来,宛如碎雪般的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血池令被刑天偷走了。” “什么?!”帝台大吃一惊,“血池令?不是藏在落仙谷中好几年了,他怎么能找得到的?” “是首辅,”紫丞解了他的疑惑,“从千华山出来后,我们即有共识,现在并不是弃暗投明的好时机,刑天那边情况叵测,仍需首辅周旋其中,所以,他现在不能不按刑天的要求办。” “血池令……”帝台喃喃道,眉心微蹙,寻思中那种模糊的不安更加明显了,“丞儿,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而且显然是针对你的,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出面的好,且容我去调查一下流影门。” “不,”紫丞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或许是个转机,让我们看清刑天那家伙真面目的好机会。” “太危险了,”帝台看见他唇边忽然漾起那一抹冷笑,带着平日绝不可见的阴狠,心顿时往下沉了沉,“丞儿,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血池令就相当于你,武林中人不认落仙谷主,只认这血池令,刑天或许会利用它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我并不这么认为,”紫丞直视帝台,“虽然我恨刑天入骨,但他的目标却显然不是落仙谷,我仔细想过了,这号仇人莫说是我,就连爹当初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且,这三年来他有的是机会置我于死地,却一直藏身到现在,实在令人费解。” “……看来他的真正目标,绝对比落仙谷流影门要大得多。”帝台想了想,半带肯定地道。 “莫非……地位?”紫丞眼前一亮。 “是,武林至尊的地位,”帝台这次已比最开始更加坚定了几分,“其实论起来,他算我的大师伯,当年他与我师父二人同为流影老祖关门弟子,且武功技艺均高出我师父一截,但老祖当年却并未将流影门传给他……” 说到此处,帝台顿了顿,似有些为难,神色间恍惚多了些悲哀和感怀,然而摇了摇头,他选择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师父隐疾发作去世,老祖又将流影门传给了相丹,他与我同为师父嫡系弟子,而在那之后不久……老祖也去世了,临终前强行让刑天闭关十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其实大致也能猜得出来了吧……” 紫丞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 “其实从小,我就看出老祖偏爱刑天更甚于师父,有一次,我向师父问起,他告诉我刑天幼年不幸,被老祖所救,如亲子般养育教导……可是……” 他有心魔。 帝台猛然一震,咬了咬牙,不自觉看向紫丞。对方也正凝视他,眸光中隐含淡淡温柔,“别说这些了,大哥还是先告诉我,曹操那边动向如何吧。” “……”略有些牵强地笑了笑,帝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接受紫丞的好意,“不管怎样,刑天其人绝不简单,丞儿你无论心里作何打算,都要记得留有退路。” 见紫丞点头,帝台方才又道,“自夏侯渊撤退,曹操那边并未立即行动,不过在前日西夷宣布投降归顺之后,我军探得曹操亲率十万兵马朝芫城而来,目前正驻扎在距此二十里开外的一处峡谷。” “曹操这是打的什么旗号?”紫丞微微眯起眼。 帝台隐约觉得他好像在笑,而且还挺开心的样子,“清除余孽。” “余孽?呵……”这次再清楚不过,紫丞确确实实是笑了起来,衬着那眸中一两丝狡黠与调皮,笑容更显真切而澄净。 帝台不觉看得痴了,迅速反应过来,赶紧平复雀跃的心跳,只如平常般问他,“这莫非就是丞儿所希望?” “可不是?简直正中下怀!” 仿佛也被他的快乐所感染,帝台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笑而反问,“此话怎讲?” “我正愁不知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朝廷那些烦心事,既然曹操这么大阵仗送上门来,我岂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 帝台立时恍悟,“将计就计?” “对!”紫丞眼神发亮,“不过届时恐怕还需借大哥一臂之力,曹操到底是只老狐狸,简单的方法只怕谈不成。” “我知道,丞儿你尽管放心,”帝台心中一暖,忽而想起刚刚被生生扯出去的可怜人,“你想现在就动身吗?” 紫丞点头,“事不宜迟,自然马上就走。” 轻轻叹了口气,帝台提醒他,“楼澈那边若要问起,怎么办?现在这种情况,你我也无法再装下去,更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紫丞想了想,歉然低头,“那时候拉大哥下水是我欠考虑了。” 见他如此,帝台心中顿生不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丞儿,你现在去见曹操,带着他确实多有不便,今夜你出发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掩护,但明早他一定会问起,到时候我想还是告诉他你的去向为好。” “嗯,”紫丞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能先这样了。若是楼澈一定要找我,就请大哥让他随军过来,你且见机行事,切莫让他一时冲动坏了事。” 帝台正要答应,却低头见他眉心深锁,十分苦恼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丞儿,我也算与楼澈相熟了,有时候他未必如你想的那般不知分寸。” 尤其事关于你,他只会更加小心。 “……将来你们是要在一起的,所以你得学会多相信他一些。”帝台温声笑道,看紫丞耳根渐渐泛起绯红,心中竟涌起某种似苦又似甜的感觉。 只是,好像苦更多一些吧,否则为什么说着话的时候喉咙会这样干涩,好像不用力就发不出声音一般。 丞儿,对不起,那些祝福的话,我暂时还是没有办法…… 被自己心头卷涌翻腾的、几乎就要掩饰不住表露出来的真实想法惊住,帝台下意识猛然退后几步,好在紫丞被他刚刚那句话一调侃,心神亦有些不稳,欢喜悲惋交错盘桓,并未注意到帝台的变化。 二人就这样默然而立,各怀心思,直到帝台主动提出送紫丞出去,过分安静的气氛才少了些尴尬。 借着夜色掩饰,在未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来到营地东郊。 帝台将马缰递给紫丞,“丞儿,去吧,我会布置好一切,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摸了摸驾雾雪白的鬃毛,安抚它半夜还被叫出来的不满情绪,紫丞轻轻笑开,“多谢大哥,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帝台微微一愣。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唇畔不自觉牵出一个轻浅的弧度,帝台揽了揽紫丞,就像亲兄弟之间那种默契又温暖的拥抱。 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 远远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丝绒般绵延的夜幕中,帝台心底刻意压抑的那句话也失了掌控,一字一字浮现出来—— 他有心魔。 心魔…… 那时,几乎齿摇发落佝偻着背的老人,仿佛突然就那么朽坏了,在流影禁地后那高山流瀑前站立许久许久,直到摇摇欲坠,再也站不住。 “孩子,流影门就交给你们了。” 尚还年幼的帝台紧紧揪着他青白的袍袖,一声声唤“祖师爷爷”。 而相丹只是看着,帝台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有神采有感情的,而非如今这般仿佛比千年冰雪更加寒冷。 轻轻拍着帝台的背,老人笑了笑,笑自己即将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还是他多年来重复了许多遍的老话—— “不要怪天儿……” “不要怪他,他心魔太重,太重了……就连我也,没有办法啊!” “师兄,心魔是什么?”帝台握着老人渐渐冰冷的,枯瘦如柴的手,呆呆地怔愣过后,这样问着相丹。 相丹将他拉起来,然后跪下,“心魔就是心里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过于执着的欲求让人丧失本性,就成为魔。” 过于执着的欲求让人丧失本性,就成为魔…… 丞儿,知道么?那时候,只差一点呵!差一点就让你成为我的心魔。 不过幸好——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能得到你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很满足。 剩下的,请给我时间,一定会有一天,纵然仍旧不能不爱,我也可以坦坦荡荡、祝福你跟他,祝福你们的未来。 第一百二十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弃官 开阔平地,一字排开长矛骑兵,个个如临大敌。 然而,与大军相距数十步之遥的地方,对手却仅仅只有一人而已。 紫丞端坐马上,嘴角挂着淡淡笑容,一手执辔,一手抚摸着驾雾柔顺的马鬃,深邃紫眸在阳光映照下熠熠闪光。 突然身子前后晃动一下,紫丞不觉莞尔,微俯下身,贴近马儿正不耐烦摆来摆去的耳朵,“稍安勿躁,不是有句话叫千呼万唤始出来么?咱们得有耐心。” 恰此时,前方骑兵从中间让开一条窄径,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均是高头大马,身披战铠,为首的那个正是曹操,而夏侯渊在他侧后方,手提大刀,神情戒备。 “黎王真是好胆量,单枪匹马就敢来与本王谈判。”曹操眉峰紧皱,即使刚刚已有探子报告说紫丞确是一人来此,他也觉得无法尽信表面之相。 紫丞见曹操并不近前说话,心中已经明了他的猜疑,“哪里,魏王谬赞,紫某不过是相信魏王审时度势的能力而已。” “不敢当,”曹操伸出两指捏了捏胡须,眼眸微微眯起,“不知黎王今日约本王出来所为何事?” 哼,现在倒装起糊涂来! 心中冷笑,紫丞驱动驾雾走近几步,就见曹操身后军队开始蠢蠢欲动,夏侯渊还对一旁副将低声说了几句话。 不过紫丞完全不以为意,“紫某今日要与魏王商议之事,对魏王霸业来说,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可有诚心与紫某谈谈?” 听到诚心二字,曹操脸色微变,犹豫一下却仍旧没令身后军队撤除整备之态。 朗声一笑,紫丞施施然拨弄马缰,“魏王现在不信紫某,那也无妨,等紫某将所谈之事详细道来,相信魏王必当做出明智的选择。” 说罢,不等曹操回话,紫丞已经出口先道,“紫某自知现已是戴罪之身,魏王这阵仗也师出有名,只是天下孰人不吝惜生命?紫某此来正是要与魏王做一笔交易,来交换在下这区区一条不值钱的性命。” 曹操听他言辞之间已经明显示弱,竟仿佛真是那贪生怕死之人,心中不觉降低了些警戒,“黎王倒是明白人,不过你也该知道,擅放朝廷钦犯乃是重罪,本王可担待不起。” 摇了摇头,紫丞仍旧笑意盈然,“魏王先别急着下定论,先听听紫某的交换条件如何?” 曹操闻言略有些迟疑,不过却没有明确拒绝。 “其实魏王所求之事简单至极,大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紫某完全不是魏王的绊脚石,甚至早已决定退出朝廷,如今,紫某可以当面跟魏王打开天窗说亮话——魏王从哪里来的,仍旧回哪里去,而‘黎王’二字,从此成为历史,但有一点,魏王必须保证不为难绪,不知这桩交易可还令人满意?” 显然没料到紫丞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曹操面色惊疑不定,沉下声音,“本王根本无需与你谈条件。” 夏侯渊会意,手中军旗就要扬起。 紫丞丝毫不惧,唇边笑容愈发别具深意,右臂一揽,背后怀音稳稳落于身前。与此同时,周围林间不知何处恍惚飘起悠扬的乐声,若有似无宛如轻烟一般,时低时高的调子萦绕迂回,似要将人心一圈一圈围在其中。 曹操脸色立时大变。 “魏王以为,夏侯将军离去后,紫某的军师是凭什么让西夷俯首称臣的?”和着那越来越清楚的箫音,紫丞轻轻挑动琴弦。 “如果魏王已经不记得了,紫某可以用手中这琴,帮助魏王想起来曾经瓦口、葭萌战场上那段被称为传奇的故事。” 林间隐约黑影晃动,曹操神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四方二十八奇军,纵然与魏王的十万精兵比起来,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但若要背水一战……两败俱伤的局面想必也是魏王所不乐见的吧?” 曹操沉默,紫丞看出他此刻犹在挣扎,毕竟要除掉自己的机会很难得,他一世枭雄如何能轻易放弃。 “而且,说起来——” 紫丞亦不再挂着那一丝虚假的笑,冷凝了眼神,“紫某与魏王还有些私人恩怨要算,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了结的,只是日前父王刚刚过世,紫某不愿再牵扯那些旧日仇恨惹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心,还请魏王也卖在下一个薄面,否则,若真要翻了脸,真正难做的恐怕还是大人您了。” 咬了咬牙,曹操眼神几番剧变,最后终是抬起手,扬声喝道,“全军听令,退后五步。” 满意地勾起唇角,紫丞见目的已经达到,也没耐心继续与他交涉,“魏王果然有诚意,那么紫某也定当信守承诺,只是接下来就劳烦魏王多花点心思帮紫某‘辞官归隐’了!” 曹操哼一声,掉转马头。 “魏王走好,恕紫某不送。” 紫丞拱手下马,往前走出几步,远远看黑压压一片人向后撤去,心中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抬头看向天空。 多云的天空,阳光并不算灿烂,只在云层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些明亮的纹路,紫丞仰起脸,阖眼的同时也将那些突兀涌出的苦涩液体尽皆咽下去。 父王…… 孩儿终于放手了,终于离开了—— 您和母妃一定会为孩儿高兴的吧,一定会的吧! “弹琴的!” 整个人被突然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紫丞习惯性地向后靠着,感受那胸膛紧贴住自己脊背时暖洋洋的安心。 “弹琴的,刚刚那阵仗,你都不知道本大爷有多担心!偏偏还有人不许本大爷靠近,万一曹老贼真发狠对你出手,本大爷非得长出十条腿来才有可能赶得及!” 前额抵住紫丞后颈,狠力磨蹭,楼澈仍是心有余悸,喋喋不休,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怀中人太过安静了些。 “弹琴的,你怎么了?” 心下狐疑,楼澈一手托起紫丞下颌,顿时眉心紧皱,明亮黑眸罩上浓浓担忧,“怎么这样一副表情,想哭就哭出来啊,在本大爷面前有什么好顾忌的?” 紫丞微微闭起眼。 “哦明白了!是怕本大爷笑你?”搂了搂紫丞,楼澈嬉皮笑脸,“你就当本大爷是根木头好了,不怕不怕。” 说着,正要“变身”,却见紫丞还是闭着眼,虽然看不见那眸中哀伤,但眉宇之间依稀的痛楚还是自然流露。 从刘协去世之后,楼澈还是头一次见到紫丞这般明显脆弱的神态,心里顿生怜惜,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下他嘴唇。 轻如鸿毛的碰触,让那双紫眸诧异睁开。 “本大爷现在是木头!”楼澈赶紧眼一闭,直挺挺站定,只是那一双铁臂,仍旧死死箍着紫丞,丝毫不肯放松。 半晌,没觉察怀中人有动作,也没听见什么异样声响。 楼澈正想稍微偷看一下,却猛然感觉唇上突然贴近的温热呼吸,然后是两片柔软紧紧压上他,辗转缠绵,好像还在微微用力试图要撬开阻碍。 短暂的怔愣之后,楼澈很快回复意识,感受到紫丞那种近乎施虐的力道,只觉心里一酸,怜惜疼痛难以自抑,只能狠狠回吻,狠狠拥抱,仿佛要倾尽一切,与紫丞唇齿交缠。 忘了吧,弹琴的,那些痛苦的事情,都忘了吧! 有本大爷、有楼澈在,永远都陪着你,让你甩也甩不掉,只求你不要再难过了,看你这样,本大爷真的会很心疼…… 所以,忘了吧,若是你忘不掉,本大爷就帮你,一定没问题,你一定能渡过难关的。 “相信我,弹琴的,相信我……” 片刻的唇分,楼澈喘着气,宛如宣誓般说道。 那双深邃紫眸从混沌中一点点苏醒,目光相接,对视良久。楼澈心中一动,捧住紫丞的脸,用额心轻轻抵住他,凝视的眼神仿佛要将那些淡淡的忧郁尽皆吸纳过来。 “笑一笑,本大爷喜欢看你笑。”紫丞怔了怔,唇角微勾,缓缓牵出一抹笑意,淡淡的,似被薄云轻覆的明月,衬着他清颜绝色,更显动人。 “……这样才对,”好不容易从呆愣中回过神,楼澈暗骂自己没用,竟就被紫丞一个几乎称不上笑的表情给迷得七荤八素,赶紧挽回面子,“怎么样?本大爷果然吻功了得,忘忧祛愁之效显著吧?” 紫丞仍旧淡淡笑着,目光中婉转的温柔一如醇酒,中人欲醉。楼澈止不住心神荡漾,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忍耐力已经彻底溃堤,抱着紫丞再次吻了下去。 只是,刚要贴住,楼澈猛然想起什么,对紫丞恶狠狠道,“这次可给本大爷专心点,再要咬到本大爷舌头,本大爷非咬回去不可。” 轻浅的笑未及出口,就被尽数堵住,消失了不闻。 天地之间,依稀还回荡着悠远箫声,接连几个长音,仿似伫倚高楼的行者,极目远眺时,脉脉如海的浓愁别绪。 终遣不得,匆匆作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消融 紫丞与楼澈刚回到江陵王府,就见风瞿正在院子里摆弄那只大麻袋。 “风瞿先生。” 走上前,紫丞看到风瞿脚边横七竖八堆着许多瓶瓶罐罐,“您这是在做什么?” 风瞿听见声音,好不容易将头从袋子里拔出来,满脸的笑呵呵,雪白胡子上居然还沾着些杂草,这样子简直就跟个老顽童一般,“啊!主上回来了,这个啊——你不知道,那……” “少主少主,你可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爱娇呼唤打断,紫丞只觉身子一沉,琴瑚已经整个挂上了他,“人家等了好久啊,都准备出去找你了!” “丫头,别趁机跟主上撒娇,你不是前脚才刚进来的么?哪有很久?”风瞿一边整理着飘长白胡须,一边笑着揭琴瑚的老底儿。 紫丞无奈地摇了摇头,老顽童跟小顽童凑到一块儿,还要加上某个大顽童…… 果不其然,楼澈几大步上前,提着琴瑚领子把人拎起来,不满道,“小姑娘,你是站不住吗?干嘛每次看到弹琴的都要往他身上粘!” 挣不脱,琴瑚猛对楼澈扮鬼脸吐舌头,“咿咧——人家跟少主最好了,怎么?你嫉妒?嫉妒也没有用的!咧咧咧!” 说完,趁楼澈气得干瞪眼,一溜烟逃到紫丞身后。 不甘示弱,楼澈追着打,顺便两人比赛吃紫丞豆腐,看谁吃得多吃得大。 紫丞身处包围圈中,真真有苦难言,只得看向风瞿。 风瞿摊开手,指指自己那大药袋,表示他就会那些个事儿,对这般情况也无能为力。再看看那仍旧斗得欢快的两人,风瞿忽而想起什么,拍了拍自己脑门,又一次开怀笑起来。 “瞧老头子这记性,刚刚被丫头打断,都忘了跟主上汇报!呵呵,说起来主上还真是厉害,这几天下来,刘绪那小子几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整日里怨气缠身喊打喊杀,反而直拉着老头子学这学那!” 紫丞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笑了,“……是吗?” 这厢琴瑚耳朵尖,顿时凑过来惊讶道,“咦?那刘绪居然转性了!真是奇也怪哉!风瞿爷爷,那他现在在哪里呀?琴瑚还真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说话时没顾得上后边楼澈追赶的火力,直让他一时没刹住,两个人跌作一团。 “大怪人,你没长眼睛啊!呜呜呜……少主少主!琴瑚摔得好疼!”爬起来,抱住紫丞的手,磨蹭着亲昵。 楼澈哪里能任由她“胡来”,气得哇哇直叫,“小姑娘你含血喷人,明明是你自己突然停下来才害本大爷摔跤的!本大爷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说完换副表情,揪住紫丞没被“染指”的另一只手,眼巴巴看着他,活似在问——弹琴的,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谁也不帮! 被他那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紫丞无奈扶额,径自就要随风瞿进内院。 “啊!少主少主!等等琴瑚嘛!”赶紧扑上去,顺便回头瞪楼澈一眼,“大怪人,不许跟来!” “小姑娘!你说不许跟就不跟?那本大爷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形象要往哪里摆!哼!本大爷虽然对那阴沉脸的实在不怎么喜欢,现在还非得去见识见识不可了!” “咧咧,少自大了!论举世无双哪有人比得上人家的少主!” “弹琴的当然也、也很好啦!”脸红,挥着拳头掩饰,“但是本大爷比他更举世无双,不信你自己问!喂,弹琴的……” 紫丞深为自己居然被卷进如此——呃,诡异的对话感到无辜,不过他仍旧秉承沉默是金原则,无论对什么话都只当耳旁吹风,顶多痒痒过去了。 短短的一段路,让这两人一闹,简直堪称漫长。 所以,当风瞿眼神示意他到了的时候,紫丞简直如蒙大赦,立即拉住楼澈,低声道,“楼兄,就是这里了。” 这种说话的语气,楼澈何尝不熟,马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儿了,心里哀怨,“弹琴的就知道压榨本大爷,不叫小姑娘安分反倒来怪本大爷。” 琴瑚见紫丞偏向自己,顿时心里得意得紧,却也见好就收,只对楼澈做了个鬼脸炫耀胜利,然后蹦跳着随紫丞进了院子。 纵然心有不甘,楼澈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也跟了上去。 倚翠松居。 紫丞在门口停住脚步,环顾这许久没来过的地方,与自己所住紫苑竹渠遥遥相对,所有布置都与当年从这里踏出去时一模一样。 “绪。” 推门进屋,一眼看到刘绪正匆匆将一团东西藏到身后。 琴瑚也瞧见了,从紫丞身后探出头来,“喂!你做什么偷偷摸摸的!” 刘绪面色尴尬不已,迎上紫丞探究的目光时更加闪烁,“……啰……啰唆!我做什么不用你管!” 紫丞见他一边后退,一边拼命掩饰的动作,竟微微笑了起来,“绪,这几日我不在家,你又久未回来过了,可还住得习惯?风瞿先生说你跟他学了些东西,我——” 脸上一红,刘绪打断他,“不错!我是和他学了不少东西!剑术我也没荒废!不信我们来试试!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紫丞一时沉默。 “哈哈!”倒是楼澈忍不住答上话,“是谁说他不再拔刀弄剑的!喂,阴沉脸的,你今天的眼神不错!这样吧,本大爷破例和你过过招好了!” 琴瑚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怪仙人,你这么暴力,要是一不留神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少主可是会心疼的!嘻嘻,刘绪刘绪,就由我琴瑚先来陪你吧!” 风瞿见他们真较上劲来,也呵呵一乐,“老头子虽然一把老骨头了,不过论起来也算得上你师父,徒弟若想挑战,那师父我也是十分乐意的!” 刘绪总算将手中那团东西从后塞进角落一个纸盒子里,正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顿时恼羞成怒,“谁、谁要与你们比试!你们走开!我要找的是兄长!” 琴瑚眼一翻,摇头叹息道,“真不可爱!居然拒绝淑女的要求。” “呵……”紫丞轻轻一笑,“绪,看你如此精神,我很开心。” 刘绪看着他脸上柔和如暖月的神色,忽而怔忪,半晌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因他这不寻常的表现,整屋子都半晌无话。 正在此时,一名仆役走了进来,“大公子,二公子,各位客人,打扰了。大公子,府外来了一位客人,说有要事找您,现在议事厅等候。” 微微皱眉,紫丞问,“他可有报上姓名?” 仆役答,“他说他叫鹰涯。” 紫丞看了琴瑚一眼,颔首道,“我知道了。” 还没等那人退出去,楼澈已经不满地哼出声,“这个独眼的可真会挑时间,我们才刚进房,连椅子都还没沾上就来要事!弹琴的,我看我们就别理他,休息一会儿再去吧!” 琴瑚嘟嘴,“大怪人,你懒得去就待在这,我跟风瞿爷爷陪着少主,你个外人正好一边凉快去!” 说罢不等楼澈张牙舞爪,已经转向紫丞,“少主少主,笨鹰涯其实应该跟琴瑚一起来的,不过因为长安那边临时有消息送到,他放青锋出去耽搁了一下,就让我先过来,看来现在应该已经有确实情况了。” “嗯,”紫丞点了点头,略一犹豫,仍是对风瞿道,“还请先生带楼兄去客房休息,一会儿再来议事厅与我们会合吧。” “弹琴的!”这次不是一点不满,而是相当不满了。 “抱歉,我去去就回,楼兄你……” 满腔的忿忿在触及那复杂两难的神色时,到底都无法发泄出来,楼澈耸了耸肩,终是选择妥协。 “好吧,弹琴的,本大爷就去客房等着,什么时候你说能出来了本大爷再出来,这总行了吧?” “也不必……唉……”叹了口气,对楼澈歉然一点头,紫丞看向刘绪,“我先过去了,绪,你努力是好,但也别总把自己关在屋里,要注意身体。” 说完便转身出门。 刘绪恍然惊觉,大叫道,“等等!兄长!你还没有和我比试!” 琴瑚伸出一手拦住他,笑得俏皮,“嘻嘻,喂,刘绪刘绪,以你现在的程度,还是不要太勉强!而且少主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想跟他比试得排队,大怪人对吧?你说说你都等多久啦!” “嗯哼,”楼澈摸了摸下巴,状若沉思,“被你这么一说,本大爷怎么好像确实等很久了!” 风瞿抚着胡须,很是淡定,“刘绪徒儿,如果你不喜欢楼澈这傻小子、也不想选琴瑚丫头的话,也可以和为师我较量看看!你别瞧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说不定还可以指点你更多几招呢!” 楼澈急得跳脚,“喂喂,白胡子老头,你怎么可以插队!哪,刘绪,本仙人被弹琴的扔在这,正无聊得紧,我看你还是跟我比吧!” 琴瑚不依不饶,“我啦我啦!人家琴瑚都想好要出什么招了!” 刘绪见他们又开始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顿觉自尊心严重受伤,“你们、你们少瞧不起我!” 然而他这一吼未完,那厢楼澈却突然盯住琴瑚,满脸狐疑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奇怪,本大爷就觉得刚刚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个!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本大爷跟弹琴的有打过比试的赌的?” 琴瑚几乎要翻白眼,心里感叹至极,大怪人的反应未免也太过迟钝了一点吧?这都说到哪跟哪了他还能给绕回来。 不过,既然已经绕回来也躲不过,干脆—— 三十六计,溜之大吉。 “少主少主!不要丢下琴瑚啊!” 徒留楼澈在后面干瞪眼,满脑子云里雾中,这个,很可疑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约定 入夜。 紫苑竹渠。 斜斜倚坐床边,紫丞仅随意披了件外衣,眉心深锁,想事情想得出神,连门被轻轻推开了都未曾注意。 “啧,这么没防范!”楼澈嘀咕一句,蹑手蹑脚走过去,从侧后方将人抱了个满怀,代替硬床柱自己主动当上靠垫。 紫丞偏头看他,随即意识到二人此刻这姿势实在不雅,挣了挣却挣不开,佯怒瞟过去一眼,“楼兄,你腿上太硬,紫某还是宁愿坐床,或者凳子也行。” “敢情本大爷的腿比凳子还让你咯得慌?蒙谁啊!”嘴一撇,不放,反而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扯过被子将自己和紫丞包了个严实,“现在夜里越来越冷了,弹琴的你穿这么点儿怎么成,来来来,本大爷温暖的胸膛借你靠!” 毫不领情,继续瞪眼。 楼澈歪头,“唉?这也不满意,那干脆……” “楼兄!”赶紧拉住楼澈明显要不安分的手,反被对方趁势紧紧攥住,紫丞愣了愣,轻叹一声,“也罢,就这样吧。” 头被强行按住,贴进那散发着温热体温的颈窝,紫丞心下柔软,不禁稍稍朝楼澈缩了缩,身子完全偎入他胸怀。 楼澈于是笑得开心,空出一只手圈住紫丞肩膀,温柔抚摸的同时偶尔轻轻拍一拍,像哄小孩子入睡,只是那动作中淡淡的甜蜜,是情人之间独特的缠绵。 紫丞微微眯起眼,周身都被那种熟悉的体味环绕,仿佛已将自己完全托付出去。此刻的他卸下白日里深沉难测的外壳,在楼澈满含宠溺的抚慰下,竟就真如孩童般,不自觉惬意低叹。 “弹琴的,不是说好谈完事就来找本大爷的,怎么不守信用?害本大爷等到现在还得自己来抓人!” 坏心地捏了捏紫丞耳垂,楼澈低下头,正与那双抬起的眸子对上。 月色如水,婉转流过莹白如玉的面容,依稀似有淡淡的绯晕在脸颊上浮起,一点点与月光相融,宛如虹霓伴星,绮丽非凡。 然而,最让楼澈无法移开视线的,是此刻紫丞的眼睛。漆黑中泛着深紫的瞳仁仿佛笼上层薄雾,凝视的目光甚至比月色还要更加温润柔软,却又带着丝魅惑般难言的深邃。 楼澈看直了眼,胸中似藏了只小兔砰砰乱跳,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勉强问道,“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微微低哑的嗓音,紫丞如此聪明,兼之又是心意相通的恋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顿时脸上发热,也同时感觉到那两道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更加烧灼得厉害,忙轻咳一声,手肘也适时轻撞了下楼澈的腰。 “嗷!”夸张大叫,“弹琴的,都不怕本大爷会疼的……” 绷紧身体,楼澈正襟危坐,却仍是摆出一副馋嘴小狗可怜兮兮的表情,紫丞见状忍不住,抿嘴笑了。 “居然敢笑本大爷?”楼澈张牙舞爪,扑倒紫丞就上下其手。 吃不着意思意思总成吧! 楼澈表情恶狠狠,明显欲求不满憋的,专找紫丞弱点进攻,直让他痒得不行,险些没笑晕。 “哈哈……哈……楼、楼兄!别再挠了!我、我不行了!哈哈哈……” “还笑!让你还笑!说,还敢不敢再笑话本大爷了,啊?” “哈……哈……楼兄,楼兄……紫某再不敢了……你就……” “哼!现在才求饶,本大爷还偏不给机会了,这次绝对要让你这家伙见识到本大爷的厉害,老虎不发威就当是病猫了?” 楼澈玩性大发,坚决不肯停手,捉了他手腕就将人按在身下,冷笑,“看你往哪儿逃!”紫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话又说不出,多方避让也逃不过他“恶意摧残”,不知不觉,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 烛光轻轻摇曳着,红泪低垂。 也不知嬉闹了多久,两人都觉得疲累,紫丞微微阖上眼,趴在楼澈胸膛上轻轻喘息着,后背揽着自己的手臂松开一下,温软的被子随即覆上来。 抬起头,恰好望进一双黝黑清澈的眸中。相处日久,也日渐英挺深刻的脸,正微微笑着,是那种包容而宠溺的,属于成熟男人的微笑。 紫丞凝视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机关算计如履薄冰,就连当初与帝台在一起时,这样纯粹的快乐也是极少。可又为什么,带给自己这种快乐的人,偏偏要是他呢? 楼澈,开朗不羁,洒脱放达,时而会做些让人捧腹的傻事,说些让人错愕的傻话,却正是因为如此,才为自己枯木般的生命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相处越久,越快乐,越难以割舍,却也,越觉悲伤。 为什么,偏偏是他,相丹最宝贝的徒弟,武林正道之首——流影门的下任掌门? “主上,本来我与琴瑚是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你的,毕竟战局未定,流影门那边也尚不明朗,说出来必定会影响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既然楼澈已经追上来……再瞒下去可能也没有意义了。 “主上坠崖之后,我与琴瑚曾追踪过相丹,看到他与另一名男子跟楼澈见过面,也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 “……大致就是这样。 “楼澈已经知道主上与相丹有杀父之仇了,虽然他似乎还并不知晓先主的身份,但恐怕离彻底明白已经不远了,主上预备怎么做?” 怎么做? 紫丞低下身子,下意识将脸重又贴靠上那份厚实与温暖,心中百转千回,眉宇间亦笼上淡淡愁雾。 楼澈眸中闪过一丝怜惜,轻轻抚摸紫丞肩背,忍不住问道,“弹琴的,有什么烦心事吗?干嘛总露出这种表情……不能说给本大爷听?” “楼兄,我……” 欲言又止,黯淡的眸子微微垂下,被半边眼皮遮住,楼澈只能看到他睫羽不安的颤抖。 难抑心中浓浓失落,楼澈仍自强作笑容,打着哈哈道,“没事,本大爷也没那么强好奇心啦,不过是见弹琴的你一副不说出来不痛快的样子,想顺便帮个忙而已!” “对不起……”紫丞只觉心如针扎,刺痛难忍。 “本大爷都说没关系了……咦?”正笑着要搂他,楼澈却猛然一惊,捉住紫丞下颌抬起来,“啊!弹琴的,做什么要咬着自己?” “……” “该死的!” 淡色下唇上一条清晰红印,太过刺目,让楼澈急火攻心就失口骂了出来,转眼又见紫丞避开他手指碰触,眼睛紧紧闭着,好像在发抖,内心煎熬竟是已藏不住。 “弹琴的,没事没事……本大爷不是说你,本大爷是在骂自己呢!是本大爷该死!跟你没关系的,真的真的!别难过……别难过了,嗯?”紧紧将人搂在怀里,楼澈一个劲儿想安慰,却苦于经验不足只能拍拍摸摸,连连说着没关系云云。 “楼兄……” 红烛泪液滴了一圈又一圈,紫丞觉得自己的心也艰难走了一转又一转,很累,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卸下苦守的那些坚持。 楼兄,你可知道,如果你对我不是这么好,或许一切就都简单了。 或许,我就能毫无顾忌,将所有事都向你坦白。 可是现在……能么?知道了那些事,知道了那些无可奈何,你还能像这般无忧无虑与我相处么?还能那样在你师父面前理直气壮说喜欢我么?还能,把我当我,当你认识的那个弹琴的么? 而我自己,又还能抽身离开你,干干净净无牵无挂?没有了现在的你,对我这样好的你,我还能回到从前么? 能么…… 蓦然抬首,紫丞直视楼澈的眼睛。 仿佛用尽所有坚决在看他,但那深深的眸底,惊鸿而过一丝胆怯与退缩却还是让楼澈捕捉到了,“弹琴的?” 坐起身,捧住紫丞的脸,像要将他深藏的痛苦都挖掘出来,“本大爷说过,不要勉强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你,知道吗?” 摇了摇头,紫丞双手覆上他手背,“楼兄,我想与你做一个约定。” “什么?”楼澈愣了愣,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不好的预感,直觉就想反对。 紫丞已经掩住了他的嘴,“我明天有急事要离开这里,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详情,所以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楼兄,再见面时我会将你心中的疑惑全都解释给你听,全部,所有一切,绝不隐瞒,绝不食言。” 楼澈顿时睁大了眼。 “不要问我为什么,楼兄,答应这个约定,”紫丞看着他,笑容里隐约凄怆的味道让楼澈好生不舍,拒绝的话语就算没被那只手挡住,恐怕也难以说出来。 “好吧……”拉下他的手,楼澈在掌心吻一下,觉得不够,又凑到紫丞额头再吻一下,方才笑了,“弹琴的,你就是吃准本大爷不可能拒绝你的要求,唉……没办法!不过本大爷实在没耐心再待在这城里了,你都去做大事了,本大爷才不要当那独守空闺的俏佳人——” 说着,还有模有样扭了个兰花指顺带抛出一串“水灵灵的”媚眼,逗得紫丞拼命板着脸也没忍住,噗嗤笑开。 楼澈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上辈子可能真是欠了紫丞的,否则怎会就是被他吃得死死,哑巴亏也心甘情愿往肚里吞? 伸臂抱了个紧,楼澈强压下满腔舍不得,“本大爷左右没事,干脆明天也出发,去趟翠华深渊,把凝菁寒镜带给仙女姑娘吧。” “好,”紫丞想了想,点头,“一回来就接下战事,倒没来及办这个,如此,就劳烦……” 剩下的话突然被堵住,楼澈惩罚性轻咬了下紫丞唇瓣,然后想起他自己方才弄出的那道牙印,不免心疼,又温存地舔了舔。 “劳烦这种话早就该免了,本大爷受你那么多气难道是受白的?还是说,非要本大爷‘身体力行’,你才能想得起来本大爷是你什么人?” 不再苦苦压抑,楼澈想着自己都作出那么大让步,还不准他小别前先新婚一番,岂不真要亏本亏到姥姥家? “楼澈!你干什么?啊!等、等一下……” 怎么可以等? 春宵一刻值千金,等能等得到么? 楼澈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把上次紫丞丢下他到现在一共三个月零十四天的份儿连本带利讨回来。 …… 红烛已经燃尽。 起风了,山雨欲来。 最后的月光流过窗棂,薄纱般轻轻起舞。不知为何,这浓情蜜意的夜,那时不时被夜风送出门外的宛转呻吟,竟飘渺得很,好似一场梦境。 梦醒,梦消。 夜雨过后,落花几许,又有谁人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风起 初秋的清晨,很宁静。 透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在地上投下淡淡剪影,模糊而温柔。 楼澈半撑起身子,看紫丞倚在自己胸前,安然熟睡的面容,手指情不自禁描画那完美无缺的脸颊,反反复复,极尽小心,也极尽温存。 “弹琴的……” 心里低唤一声,楼澈俯首在紫丞眉间轻吻一下,纵然万般不舍千般不愿,仍是一点点往床外侧挪动,最后将自己手臂从紫丞脑后小心抽出来时,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在床边坐下来。 刚刚几番动作,丝被滑落一小截,露出紫丞光滑圆润的半边肩头,依稀有些淡红印记妆点着,那双紧闭的眼下也添了少许阴影,现在的他,看起来疲惫而脆弱,让楼澈心里爱怜交加,如何能舍得走。 只是,却已答应好了的。 “唉……”迅速穿好衣物,楼澈无奈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弹琴的,与其等你醒来让本大爷眼睁睁看你离开,倒不如现在就先走,否则,本大爷真怕会一时冲动……如果那样的话,你恐怕又该不开心了。” 伸手正要替紫丞将被子盖好,楼澈视线情不自禁又落在那裸露的肌肤上,心中一动,俯下身。 “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下,应该没那么容易醒吧?” 找到个很合适的理由,便不再犹豫,张嘴在紫丞肩膀上咬了一口。 “……”抬眼,沉睡中的人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并未醒来。 “这样就好了,”楼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两排颜色浅淡却绝对形状饱满的牙印,衬着那身冰肌雪肤,暗含某种让人心痒的暧昧意味。 “嘿嘿,决定了,就凭这个看时间!呐,弹琴的,如果下次再见的时候这东西找不着了的话,本大爷可要算你有意拖延,哼哼……” 楼澈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对着紫丞咧嘴傻笑,直到房间已经被阳光照得通明,楼澈才终于站起来,往后退出几步。 最后看一眼紫丞。 转身。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过于明亮的光线直刺进来,楼澈急忙眯起眼眸,却不知为何,一丝痛感仿佛从眼里蔓延到心里。 瞬间的麻痹,楼澈下意识回头。 阳光织就的薄纱在空气中飘渺荡漾,细小浮尘笼于其中。 沉睡的人仍旧闭着眼,面容恬静而美好,楼澈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终于不再逗留,径直去了。 门扉被掩上。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眸,怔怔看着那一线光明,满室寂寞。 ************************************************************************** 楼澈在河边坐下,靠着一棵树闲闲摆弄碧落柔软的笔毫。 “出来已经两天了,弹琴的现在该正在路上吧?” 不知道那天鹰涯究竟说了些什么,让紫丞第二日就要急匆匆离家,楼澈虽然对着他本人不舍得追问,但心底里还是大为好奇的,更为紫丞后来种种奇怪的表现而深感担忧。 “准没好事!哼!”楼澈皱了皱眉,现在思考这些到底没有实质用处,索性就准备闭目养神,却是余光一扫,发现河心位置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上游缓缓漂下来。 “咦?”楼澈定睛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仔细,竟将楼澈吓得浑身一激灵,立时大喊一声“仙女姑娘”就跳进水中。 好在这河水并不太急,容仙身量也娇小,楼澈很快将人救上岸来。 “仙女姑娘!仙女姑娘!” 拍着容仙脸庞,楼澈本以为她是溺水了,现在一看才知并非如此简单,那浑身大大小小的伤都从湿透的衣衫渗出血迹来,楼澈的心瞬间被狠狠拧住,几乎要别过眼不忍心再看。 “楼……大哥?” 轻颤的声音飘在脑海,略有些干涩和不确定。 “是,是本大爷,仙女姑娘你怎么……” 楼澈刚想问她,却见那双莹莹美目突然蒙上一层雾气,竟是下一刻,就止不住落下泪来,“楼大哥……楼大哥……姐姐她……呜呜呜……” “什么?你姐姐怎么了?仙女姑娘,你、你别哭啊!有本大爷在,你你你……”头一回见着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楼澈一时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能轻轻揽住她,学着上次对待紫丞时不知不觉做的那样小心拍抚。 半晌,哭泣声终于渐渐弱了,楼澈刚想稍稍松口气,低头一看,容仙哪里是好些了,分明哭得晕厥过去,眼角清泪犹在下滑。 什么是梨花带雨的杀伤力,楼澈总算有了切身体会了。 走到一旁将包袱打开,取出凝菁寒镜,“仙女姑娘现下情况不妙,用这个东西或许能有点帮助。” 这样想着,楼澈把包袱重新系好往背上一套,抱起容仙,将镜子放在她怀里,就往江陵的方向返回。 待他走得远了,密林里方才闪出两道人影。 “大人,要追上去吗?”血红眸子隐隐泛起寒光,白莹攥着手中逐日长鞭,询问站在她前面的男人。 玄衣裹身,黑巾蒙面。 此人正是刑天。 只见他极目远眺,微微眯着双眼,虽看不到面容,但此刻的愉悦与得意却是通过声音毫不掩饰地传达出来。 “不,这种状况本座求之不得,呵呵,真是天助我也!” 白莹点了点头,冷若冰霜的面容未有任何改变,“那相丹那边……?” “呵……”轻笑一声,刑天将手中青瓷小瓶举到眼前,把玩着旋转,“他们三个也自由得太久,该是时候收网了。” “三个?”白莹略有些吃惊,“不是只有相丹?” “错,”刑天摆了摆手,右眼那刀疤随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抖动,看起来狰狞而骇人,“如果不是万无一失又精彩绝伦的事,本座才没那个闲情逸致专门走一趟。所以,相丹、伶叶、离墨,一个都不能放过。” “离墨他……”白莹终于忍不住皱眉,“大人不是一向对他器重?而且他毕竟也替大人做过许多事。” 刑天眼一眯,“可他毕竟是与楼澈关系最‘亲密’的师兄。” “……”白莹低垂了头,“是的,大人,白莹明白了。” 转身走到她跟前,刑天拍了拍她肩膀,“你是我的义女,自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就连宵明,呵!他真以为本座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吗?不过是正好拿他牵线搭桥,所以才没有点破。哼,等本座得到那武林至宝,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白莹闻言眸色微冷,“叛徒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他还不够资格让义父大人亲自动手。” “好女儿,”刑天哈哈一笑,“知道本座最为欣赏你什么吗?” 恭恭敬敬立在原地,白莹冰雪般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和。 “本座最欣赏你的胆识与气魄,不输给任何当世男儿!既然宵明轮不到本座动手,那你说,什么人适合做我武林至宝第一个祭品呢?” “自然是——对大人威胁最大,而且,最有价值的那一个了。”白莹缓缓道出,随即看刑天大笑着转过身,那临去之前的眼神已经充分肯定了她的回答是正确的。 唇畔微微勾起一丝冷笑,手中逐日仿佛已经等不及,急切渴望着那些温热的鲜血。 河畔又一次回归宁静。 阳光暗了下来,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阴云遮蔽。 树叶窸窸窣窣响着。 原来,是风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变生 “男人婆,你可算出来了,仙女姑娘情况怎么样?” 楼澈一见门开,就从石凳上蹦起来,冲上前询问苏袖。 “嘘,小点声,”将楼澈拉到院子里,“我刚给她处理了伤口,叔父给的药虽然效果还好,但所剩不多,只能解得了一时之急,依我看,得赶紧找大夫来是正经。” “这样啊,”楼澈皱了皱眉,“那本大爷这就去。” 一边要往外走一边还忍不住嘀咕,“真是的,白胡子老头也跟弹琴的走了,关键时候居然找不到人……” “说紫丞兄弟什么坏话呢?”苏袖突然凑近他。 楼澈耸了耸肩,心道,本大爷哪里敢说他坏话,“喂!男人婆,不过就是跟人打了几仗,就开始偏心眼儿了?难道你也敢这么问弹琴的?” “他说你坏话?哈哈哈!”苏袖摆摆手,“别好笑了,这怎么可能!就算他说你坏话,一般人还听不出来呐!那种叫话里藏刀,哪能跟你似的,专门说给人听!” 说罢不给楼澈反应时间,就又压低声音,眼光有种刻意做出来的凶狠,“老实交待,这仙女姑娘是何许人也?” “唉?”楼澈一时没转过弯儿,愣愣道,“什么何许人,不就是仙女姑娘吗?” “看不出假仙人你跟紫丞兄弟出去溜过一圈儿,招桃花的功力也大有长进嘛!‘仙女姑娘仙女姑娘’,居然趁紫丞兄弟不在带女人回来,啧啧啧……” 半带揶揄的眼神,半带调侃的语气,饶是楼澈再呆再傻也完全明白过来,立时将拳头朝苏袖招呼过去。 这跟楼大爷怜香惜玉的原则绝对不违背,因为在他看来,苏袖就是个男人婆,跟容仙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同类的。 “男人婆!你好好守着你那什么南陵关,跑回来招人嫌干什么!” “我说假仙人,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还是说就连你家那位也嫌弃你,没告诉你西夷早就臣服我大汉了?” “啊啊啊啊!男人婆,你成心气死本大爷是不是……” “那个,楼公子,苏都尉,可否打扰一下?” 从房内出来的侍女被外面这硝烟四起的阵仗惊住,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怯怯问了句。 楼澈正扭过苏袖胳膊,苏袖也刚要用脚后跟朝他小腿磕绊,一见有人来赶紧各归各位,匆忙整理下衣物。 “咳咳……那个,找本大爷什么事?”楼澈正襟危站,他好歹还记得这是哪里,一旦产生什么关于自己的不好传闻,是极有可能落到紫丞耳朵里的。 “那位姑娘醒过来了,不过她一直不肯说话,奴婢就想着来问问楼公子……” 满脸怀疑,苏袖瞟楼澈,“喂假仙人,你不会真对人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吧?” “啥?!”正要往房里走,楼澈听她这么说,再看那侍女捂住嘴瞬间避让三尺,顿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苍天不长眼,就算要整他也不用在这地方吧! “男人婆你胡说什么!仙女姑娘不说话是因为……因为……”越急着想解释就越是舌头打结,楼澈索性扯了苏袖,“你干脆跟本大爷进来看,事先声明仙女姑娘说话的方式跟平常人有点不太一样,其实也没什么怪异的,你别一惊一乍吓到人家!” “哦……我明白了,不过假仙人,你怎么这么关照她?难得见你对紫丞兄弟之外的人细心一回呀?”苏袖被他卡住手腕,不能动弹,只得言语反击。 楼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吼出来,“男人婆你有完没完,仙女姑娘和弹琴的也认识的,你不信……” 剩下的话被一只手死死捂住,苏袖对着某个方位怒了努嘴,示意楼澈噤声。 这才注意到,容仙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一双水蓝色的眼里不住涌出泪珠,偏偏又显得空无一物,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竟似连刚刚外边的大动静也未有所察。 “仙女姑娘?” 与苏袖对视一眼,楼澈率先上前唤了声。 容仙仍旧愣愣坐在那里,眼神直直越过他们,一点反应也无。 “容仙?”楼澈想了想,改口又唤了一遍,这次甚至还刻意模仿紫丞的语调,尽量显得温柔。 果然,容仙眼睫轻颤了颤,抖落两串晶莹,缓缓将视线集中起来,与楼澈关切的目光对上,“……楼大哥?” 点了点头,楼澈接过苏袖适时递过来的茶杯,“是我,仙女姑娘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要不要先喝点水?” 苏袖闻言顿时有想白他的冲动,索性抢过杯子来,对容仙道,“容仙妹妹,这么叫你不介意吧?我名唤苏袖,跟假仙人……呃,就是楼澈是老相识了,也是紫丞兄弟的朋友,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跟这大男人交待的,尽管跟大姐我说。” “楼大哥,苏袖姐姐……”茶杯握在手里,温热的感觉缓缓透过掌心,容仙眼里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一次不同于先前无声无息地垂泪,带上些嘤嘤抽噎,纵然楼澈这样粗神经的人也分明听出她心里的无助与悲伤。 “姐姐……姐姐她……呜呜呜……为了保护我……还有翠华深渊里的姐妹们,都死了……” 楼澈顿时大惊失色,连苏袖也能隐约察觉到容仙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更何况她刚刚才替她检查过,那满身的伤痕真正是惨不忍睹。 “仙女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光顾着哭啊!”楼澈又气又急,连声嚷嚷。 “假仙人!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苏袖猛地瞪他,楼澈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想补救,苏袖唯恐他又说错话,干脆自己坐上床,一手拍着容仙肩膀轻声安慰,“容仙妹妹,别太勉强了,若是不想说就不要说,先好好休息一下,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点。” 楼澈在一旁干看着,心里难过之余更是气愤难当,一时没忍住就冲出了门。 约摸两个时辰过去,当苏袖再从房里出来时,楼澈正坐在院子当中一块空地上,衣衫凌乱不堪,还沾着些树叶。 一目了然,铁定是刚去外面发泄过回来。 “假仙人……” 苏袖走到楼澈面前,同样身负武艺,她感觉得出他现在真气有些不稳。 “本大爷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居然下那么狠的手,还对容仙这样的弱女子用那么重的刑!”楼澈狠狠出了口气。 “你看出来了?”苏袖一惊。 “当然!本大爷又不是睁眼瞎,那么严重的伤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柔弱少女最初哭晕在自己怀里时比现在更加凄惨得多的模样,楼澈只觉得心里刚消了些的那团火焰又重新窜烧起来。 “假仙人,我们一起给容仙妹妹报仇,你说怎么样?” 苏袖突然这样道,楼澈横她一眼,“仙女姑娘现在这么难过,都说不出仇人是谁,本大爷找谁报仇去?” “假仙人!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苏袖猛敲他一记,“你当本姑娘在里面苦口婆心两个时辰是白费了啊!” “什么?难道你问出来了?”楼澈也顾不得还手或抱怨,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快说快说!是哪个不怕死的干的!” “落仙谷谷主。”苏袖回道。 “谁?”楼澈依稀觉得这名号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苏袖见他面露疑惑,也觉奇怪,“莫非江湖里没有这号人物?假仙人你不是自称见多识广的吗?” 本以为楼澈知道就好办了,现下一看并非如此,苏袖也有些着急,“假仙人你再仔细想想,容仙妹妹说她没怎么出过门不认识那人,只是听他自称是落仙谷谷主,你都出来混了这么久,不会真没听过这一号人吧?” “啊!本大爷想起来了!”楼澈猛一拍脑门,牙齿咬得咯咯响,“本大爷还当是谁,落仙谷谷主?师父天天唠叨着落仙谷是个老贼窝恶人帮,迟早要连根端起来,本大爷原本还不怎么相信,现在看来,还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对了,仙女姑娘还有说别的吗?那家伙杀人用刑总不会连个理由也不给吧?” “那人似乎是想劫走容仙,却被她姐姐所阻,所以才杀人灭口的,而用刑的目的,是为了逼问出一样东西的下落,好像叫什么‘红梅幽瓣’,”皱眉想了想,苏袖又问,“假仙人你知道那东西吗?” “哼!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弹琴的就提到‘邪教’那人的野心,所以要跟本大爷找齐红梅幽瓣先毁了了事,看来果然没错……嘁!落仙谷谷主是个什么家伙,岂可任他胡作非为?这次本大爷一定要漂漂亮亮大干一场也好让弹琴的和师父看看!” “好!本都尉正好也清闲得很,那帮蛮子太不经打,这次就和假仙人你一起跟江湖恶人较量较量吧!” 两人皆是意气风发,一拍即合,当即就开始商议对敌大计。 是夜,楼澈躺在屋顶上,睡不着,心里不知为何很想一个人,尽管这些日以来每天都有想念,但今夜里却格外地辗转难眠。 好像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楼澈也不想猜测紫丞是否遇到了麻烦,唯恐会应验。 正迷迷瞪瞪之时,恍惚一缕哨声钻入耳中,楼澈一惊而醒,疾坐起身,侧耳细听,不禁神色俱变。 是流影门掌门紧急召唤的哨声。 出了什么事? 下意识与今日所闻容仙的遭遇相联系,楼澈直觉应与那落仙谷谷主有关,这本是他求之不得,却不知怎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楼澈根本无心再想是否应该通知苏袖,他此刻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必须尽快赶到相丹所在的地方,尽快,一分一秒也决不能耽搁! ************************************************************************** 细风瑟瑟,已是深夜子时。 落仙谷后山,至江陵的必经之路。从中间小道拐过,一直向上,有一处空地,月当中天,圆满而明亮。 身披大氅,脸罩面具的男子从树丛掩映中徐徐走出。 月色逐渐将他的装束映照得更加清晰。深紫宽袍,金线龙纹长靴,银质泛着冰寒光芒的面具,用一条同样是深紫色的绸带系在脑后,金色流苏垂坠下来,在夜里乌黑如墨的发间穿梭,若隐若现。 又往前步出三尺之距,男子轻描淡写一挥手,一只暗镖凌空飞出。 猛然,前方两条黑影一闪,那只飞镖也从中突失力道,直直掉落在地,发出不大的一声铿锵。 右手握拳缓缓抬起,再张开,五指间细小纸屑次第随风,男子淡然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在下即是落仙谷主,不知阁下深夜相邀,所为何故?” 低低的笑声宛如鬼魅般在静夜里响起,男子听得分明,顿时身形剧震,宽大衣摆微晃,腰间长剑轻嚓出鞘,却只顿在寸许之处便不再向上。 凝滞稍许,终于一挥袖,似欲转身离去。 两条黑影却在此时晃身上前,拦住了男子去路。这一下,月光如泄银,正面流上那二人的脸容和装束。 若有若无的乐声不知从何处飘荡而来,似笛似陨,似笙似哨,初时低徊滞涩,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拔高凄厉。 男子本能地惊而后退,毛骨悚然。 两条黑影朝他逼近。 “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 ************************************************************************* 与此同时。 落仙谷,宁静的夜也被突然赶来的人打破。 “丞儿呢?”腾云不顾门卫阻拦,直接硬闯进去,帝台翻身下马,冲上前捉住鹰涯劈头就问,平日里温和从容的态度尽皆丢了个彻底。 被他那满脸的焦急惊住,鹰涯也不敢怠慢,“主上急着回江陵,刚刚连夜出发了。” “……江陵?江陵……”帝台喃喃重复,眼神突然一凛,猛力将鹰涯推开,迅速又上了马,“可恶!” 眼见那雪白的影子来去如风,已经没入夜色。 “还让不让人睡了?呼哈……”身后优哉游哉飘来一个慵懒嗓音,“难道不知睡眠不好是会长皱纹的吗?” “变态,你少恶心了。” “哼,要你管!咦?鹰涯小子,你眉毛怎么皱得跟毛毛虫似的?” “……刚刚帝台来过,问起主上……” 等等! 鹰涯总算发现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了。 “主上出去的时候那身装扮!还有,他若真是回江陵,为什么连琴都不带上?”鹰涯握了握拳。 他问过紫丞,在长安分舵那时候,问他为什么仍旧用剑,即使有了那么合适的一把琴。 当时紫丞的回答是—— 这琴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污血……弄脏了它。 “不好!快!得赶快找到主上!” *************************************************************************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却是相似的身影。 飞云如风,腾云如电。 心中所想纵然并不一致,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同。 快一些,只要再快一些,哪怕仅仅是一瞬间—— 一定,要来得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决恨 呼啸而过的夜风寒冷刺骨,仿佛能将人沸腾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白袍蓝衫的银发男子,嘴角那丝深笑本是诡谲莫测,却又瞬间发生异变,凝在一个惊骇莫名的状态,大瞪的眼睛一片死灰,仿佛才刚刚看清这世界就被迫陷入黑暗无法瞑目。 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名绿衣人,胸前长剑银晃晃的幽光似半带嘲讽,明亮得刺眼,从伤处汩汩涌出的血竟是罕见的漆黑颜色。 那种辨不出源头的怪声仍旧飘渺回荡,似水流过,几个转音之后,逐渐低下去,直到依稀不闻,融化在和谧的月色里。 而风,却并不止息,一阵又一阵,鼓起三人中唯一站着的那人深紫的长袍,被银质面具掩藏其下的脸看不出神色,但那身子凝固着,竟宛如僵住一般,直到,偏僻无声的小路上蓦然又映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沙沙踩着落叶的脚步,踉跄得有些不稳。 似乎触碰到某种熟悉的感觉,男子僵硬的脊背不禁轻轻颤了一颤,慢慢转过头。 月光下,疾掠而来的青白身影已经彻底被钉在原地,一下也无法动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惨烈而恐怖的一幕,幽黑的眸子写满了震惊。 男子没有出声,也定定站着,只是握着巨剑剑柄的五指不由自主一松,身前人仰天向后倒去。 楼澈只觉浑身都被冰水浸透,从未体会的彻骨寒意渗透心髓,撕裂般厉喝一声,就猛然扑上前托住那直挺挺倒下的僵硬躯体。 “师父——” 不敢置信地看着相丹,楼澈缓缓弯下腰,伸手一探,双眼立时染上丝丝血红。紧握的拳头剧烈颤抖着,楼澈死死盯住相丹和伶叶的尸体,那些不复殷红的血,那洞穿前胸的利器,七窍淬毒的症状,以及,甚至在最后也死不瞑目的眼神…… 多么残忍的手段,多么灭绝人性的杀人手法! 噗通一声,楼澈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深紫长袍的男子站在他身后,脚步略有些踟蹰,半晌过后,却仍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看到楼澈再抬起头,站起身,转过来的时候——那额上粘连着的沙砾草叶,深入骨肉的裂口,以及,那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宛如彻底下定了决心的眼神。 只是,那眼神在触及男子深邃的瞳眸时,有那么一瞬间,迷惘。 那眼睛,太像一个人,太像太像,纵然隔着三步之遥看不分明,但楼澈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的眼睛很熟悉,不光是那有些模糊的轮廓,就连望过来的目光,也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他感到恐惧。 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熟悉呢? 潜意识里似乎遇到阻碍,楼澈想不起,这双眼睛究竟像谁。 心底里仿佛突然出现两个声音,一个急切呼唤他想起,想起那似乎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另一个却严正警告他忘记,提醒他这是一道禁忌之门,直接通向的,是地狱。 树叶窸窣,似卷过一阵旋风。 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落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宛如夜之鬼魅,缓缓飘至,按在身侧的手掌似混不着力,却带起周围尘沙草叶纷飞乱舞,卷成一阵劲风朝紫衣人压去。 楼澈本还失了魂般站着,现下总算清醒过来,却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一紧,视线急急追上他。 只见那紫衣男子身形仍旧不动,却是倏忽凭空后移数尺,那团风暴擦过他直接撞上身后一棵大树,听得轰隆巨响,那两人合抱的树干已是应声而倒。 “大胆狂徒!伤我门下三千余弟子尚还不够,现在竟敢杀害本派掌门人和伶叶贤者,实在罪无可赦!今日本座定要替武林除了你这邪道枭首!” 什么?! 楼澈顿时大惊,宛如兜头淋了一盆冷水,脚底生寒,“师祖……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三千余弟子?” 流影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该死的都错过了些什么? “……”手掌下隐隐的真气流转,刑天眸中精光大盛,盯着那紫衣人面具后的双眼,这一视线相接,宛如劈空电闪,无声较量间火星四溅。 “前日午后,我流影门收到落仙血池令,当天夜里便遭遇贼人袭击,其时本座正在闭关,而掌门人与伶叶贤者也出外未归,流影门三千留守弟子血战力竭,至死方休,而这一切只因流影门被传藏着一个叫做‘红梅幽瓣’的东西。” 楼澈整个人都呆住。 “本派大弟子离墨为了守护禁地结界,被打成重伤,至今下落未明。”刑天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掌收,风止,看一眼楼澈。 “三千个,都死了……师兄,下落未明……?” 楼澈喃喃重复着,时而使劲摇头,时而拼命抓揉自己头发,不远处那紫衣人好像突然间模糊了,遥远了,变成一团狰狞的血影,唯有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深刻。 耳中刑天的声音恍惚觉得飘渺,“敢问落仙谷主阁下,这些事你准备给本门怎样的交待?” 落仙谷……谷主? 脑中一幕幕画面飞快闪过。 流影天殊,仙山连麓丹鹤浮云,封存着他许许多多惬意流去的悠悠岁月。 让人尊敬又让人畏惧的师父,总是严厉地指责他的错误,伶叶先生看不过去,会袒护他,又尽量不拂了师父的面子,而小时每每因为挨骂沮丧时,师兄就会开导他,即使突然有一天不再长大了长高了,他也仍然是他最敬爱的师兄——那时候,将他从恐怖的黑暗和杀戮炼狱中背出去的,最好的师兄…… 还有那些从小玩在一起学在一起闯祸也一起的伙伴,那些怀念中最最纯净的一草一木,盛夏清凉的夜里,爬上某座最高的山峰,可以守望到别处都看不清的美丽星辰,仿佛一勾手就能抓下一把来……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唯一剩下的——只有被黑夜浸透的白衣银发,曾经总温柔弯起的唇角凝固着血色,也已不会笑了,黑暗中暖暖的小小肩背不知从哪里可以再寻到……就连与世无争的桃花源中纯净美好的水蓝色眼睛,也被红尘俗世的悲哀玷污了,落下悲痛欲绝的泪。 所有这些,都因为眼前这个人—— 落仙谷主! 恨……真的好恨…… 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残忍的事!就为了那种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东西,就要残害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就要颠覆这么多原本存在的幸福与快乐! 恨……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脑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 猛然提气,腰间青玉大毫凌空飞出,稳稳落入一只手的掌控。 毕生所学与全身功力都蕴在这一压式当中,衣袂束带无风自起,周围的空气开始细微震荡,隐隐然传来嗡鸣声,竟潜有飓风之威。 楼澈一双眼直视前方紫衣人的眼睛,对方也始终不曾偏离目光。 下一刻风云剧变,狂涛怒吼,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深紫大氅被整个掀开去,长袍鼓起猛烈摇摆,发丝纠缠旋绕在一起,但那身形却岿然不动,银面具下的眼睛湛光灼灼,映出楼澈手中那只笔。 碧落。 玉质笔杆冷光冽冽,已经完全透明。 正中心逐渐显露出一个赤红的轮廓,随着那一波强似一波的光芒逐渐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中爆裂突出。 而楼澈,那双原本黝黑清亮的眼,竟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赤红色,与碧落笔杆里神秘而诡异的轮廓相映,决绝嗜血的味道。 紫衣人微微眯起眼,竟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那光轮之下,不闪亦不躲。 碧流绯影……落绯血? 谜底,原来如此……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陨灭 放大的光轮将月亮彻底遮蔽,天地尽白,宛如密集的鹅毛大雪,裹挟着暴风,将视线完全缩进一个小小的圆圈,左右都找不到出路。 紫衣人终于将手按在了剑柄上,银面具下精光湛然的深眸紧紧盯着正前方,真气卷涌的中心,雾中灯塔般微弱的红光逐渐清晰明亮,握住剑柄的手微动,刃光隐隐闪烁,只待时机成熟,就要凌空出鞘。 然,那铺天盖地的白却在此时,突然黯淡了,缩小汇聚。 月华流转,珠玉般碎了满地,从半空翩然落下的身影,单薄苍白宛如一叶小小纸船,轻飘飘落进这一湖波光,水花粼粼,一两滴溅入紫衣人眼里,依稀是迷离的嫣色。 万籁俱寂,天地仿佛也在这一刹那选择沉默。 宽袍广袖铺展开,一地雪白,中心大朵璀璨红花正开得艳丽,开得妖娆,开得夺人心魄…… 男子深瞳清晰倒映着那袭浓重紫袍,微微勾唇。 笑,温润如玉,不改分毫。只是,却含着些淡淡的无奈和浓浓的心疼,嘴唇翕合,艰难化出几个单字。 无声,唇角一抖,沁出几缕血丝。 紫衣人呆立原地,唯有五指指尖轻轻颤抖着,腰间已经抽出大半的剑锋蓦然松落了,掉在地上。 碧落已经脱手,楼澈原本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恍惚间,耳边听见一声金器坠地的清脆铿锵,微弱得像是从天外传来…… 喷溅在手背上的液体异常炽热,似烈火一般灼烫,呼啸而过的夜风吹冷了浑身咆哮沸腾的血,赤红的浓雾渐渐在眼前散去。 清澈的眼底,月影成双,在那下面,是被血染得殷红的纯白颜色。 帝……台? 瞳孔蓦然缩紧,楼澈尚未从接踵而至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戴着银面具、一身深紫长袍的男子缓缓朝帝台走去。 楼澈注意到他视线所在的位置——没入帝台胸膛的碧落,玉质笔身已经不再发出刺目光芒,只是蜿蜒着数道鲜红轨迹,宛如被赋予了生命,正贪婪吞噬着鲜血,而笔的心脏,就是正中已经清晰可辨的——红梅幽瓣! “住手!”以为那就是紫衣人的目标,情急之下楼澈也未细想便大喝出声,几个起落横身挡在帝台前面。 紫衣人半低着的头微微抬起来,深邃的眸正对上他。 “你……” 楼澈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牵连着胸腔里那颗轰鸣不已的心也颤个不停,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楚的意识,那个称呼几乎就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生生压下。 然而,老天爷不愿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 力量正一点点流失,帝台感受到那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终于,轻轻阖眸,微微侧过脸,不愿再看,亦……无力再看。 终于,还是不能避免吗?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为什么,丞儿,为什么一向聪慧的你,这一次却不愿接受我的帮助,为什么不就这样走掉,将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还是说,我也不过是一叶障目的傻瓜,这局面终究是个无解的悲剧? 缓缓抬起手,紫衣人按上面具的五指修长优美,指甲干净,是半透明的粉色,宛如会发光,让人不禁要想象,这样的一双手,若触上琴弦,一定会是世间的,独一无二。 丝绳从后脑散落,流苏泛起金色的光,面具下,是次第露出的——修眉俊眼,挺鼻薄唇,一张颜色如画,倾国倾城的脸。 楼澈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 饶过面前呆立的人,紫丞在帝台身边,跪下。 彼此望进对方的眼睛,脸上神情都是笑着的,只是紫丞的笑,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忧伤,暗含美丽的凄怆。 “丞儿,只要是你想要,我都会帮你,但是,你必须先问问你自己,是真心想要那些东西吗?” “别忘了,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的生命当棋子、当工具。” “……大哥,如果知错了,改掉,还来得及吗?” 碧落的光已经越来越黯淡,有那么一瞬间,紫丞仿佛能越过它透明的笔杆,看进帝台的心,跳得微弱,也许下一刻就会完全停止。 可是,笑,却仿佛始终不会湮灭,像永生的白色睡莲,愿意为一个执着的愿望,滞留在它最唯美的时刻。 “大哥……如果知错了,现在改过来,你还愿意原谅我吗?”颤抖的声音仿佛飘在风中断了线的纸鸢,无所依从。 已经连动一动嘴唇都是奢望了,帝台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力量的流逝,就连意识也有些涣散不明,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紫丞。 将那些温柔、那些怜惜、那些心疼、那些不舍都清清楚楚泄露出来,这一次,容他肆无忌惮,容他放纵一回自己真正的感情。 丞儿,我现下最觉庆幸的有两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呵……就是刚才,在我尚还能做到的时候,就选择了将那句话传达给你。当年的遗憾,真的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 太痛苦…… 而另一件,就是能为你挡下……碧落黄泉,能替你……步一回奈何桥。真好!现在才明白,原来啊……活着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这一天……等着,为你保驾护航…… 只是,你又伤心了……我却再不能给你吹…… 微弱一声轻响,晶莹的玉箫掉落在地,转过几圈,被一只手捡起来。 “帝台大哥,你吹得真好听!这箫叫什么?” “祈雨。” “咦?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虽然古怪,不过倒还蛮雅致的,跟大哥你很相称。” “呵呵,是吗?谢谢夸奖!至于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嘛……丞儿,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故事?” “对!嗯咳,听好啊!这故事很简单,就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你是在耍宝吗?” “非也非也,丞儿,我可是很正经地在说呢,你想啊,雨不是能润物无声么?丞儿你喜欢听我吹箫,那以后你若是不开心,我就吹箫给你听,让你心情好起来,就像给你祈了一场雨,箫有声,心无声,不是很贴切?” “……” 捧着帝台的手,连同祈雨箫一起,紫丞看他紧闭的眼角浅浅勾勒着笑纹,那么温柔,那么真实,可是……掌心点点消逝的暖意,无论紫丞如何拼命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留住,却也终究,只是徒然。 手臂圈过去,将帝台揽靠进自己怀中,紫丞大睁着空濛濛的眸子,有些无助,有些不知所措,恍惚间轻喃低语,风声呼啸里听不分明。 “大哥……我想回家,我们回落仙谷,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 没有任何人回应,楼澈似已失了感知,就那么背对他们站着。帝台胸前,光彩尽褪的碧落黄泉,终于沿着那些蜿蜒的轨迹,一点点裂开。 星光如碎,轻尘纷舞。 跳跃,犹豫,踟蹰,幻灭。 叮铃一声轻响,红梅幽瓣滚落下来,绊着紫丞脚边细长剑刃,绕了个弯,折向别处。 刑天冷冷看着,眼底幽光瞬闪,手掌疾翻,一股力道凌空而起,红影明灭间,那枚幽瓣便收入囊中。 紫丞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帝台,浑浑噩噩仿佛完全丧失了理智。 心中顿时有了算计,刑天神色一寒,杀机陡起,迅捷再起一掌,直朝紫丞压下。 就在此时,那始终僵立的青白身影似是一顿,终于有了动作,飞身掠过紫丞,反掌相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楼澈浑身大震,被一股力道斜推出三步远,那掌风一个尾巴仍是扫向紫丞颈项。 某种珠玉相击的脆声陡然响起,似是有什么物体挡下了那一击,楼澈神情一松,却猛见那掌风回勾,恰巧从紫丞前襟翻带出一个锦囊,系在颈上的带子断了,数道红影全数散落出来。 楼澈顿觉一阵头晕目眩,竟撑不住身子又连退数步。 虽然只是惊鸿照影的一眼,但那通体绯色的玉石,在夜里仿佛也幽幽闪着光泽,绝对不可能看错。 血玉项链,建业瑶井,成都水下。 这三枚,楼澈是知道的。 而那多出的一枚,或许也已经不用再解释了。 四枚红梅幽瓣…… 四枚。 楼澈喃喃念着,惨然一笑。 幽深密林,通天小径,此刻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尚还活着的人,刑天去了哪里,楼澈根本不曾注意,他此刻,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人。 那个人依旧怔怔坐在地上,明明看着很熟悉,却感觉陌生得很。 蹒跚着,一步一步,楼澈跌跌撞撞走向紫丞。 夜风呼啸,他头一回感觉到天冷。 而紫丞却不是。 低垂的眼缓慢抬起,那深色的眸子从空茫中渐渐苏醒过来,与楼澈的眼神对上,紫丞知道,他没有听错。 刚刚楼澈的那句话,他没有听错任何一个字,原封不动,用最正确的方式,他听进去了。 真的好冷…… 帝台身上飘渺的热度根本不足以再温暖他,紫丞却还是不由自主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却在下一刻,又蓦然松了些。 静默半晌,紫丞忽而轻轻笑了,踉跄着站起身,搀住帝台让他半靠着他。 “大哥……”微侧过脸,嘴唇贴着那已有些冰冷的脸颊,紫丞轻唤了一声,温温的,带着些颤抖的鼻音,“我们回家。” 艰难走出几步。 直到身后那声音再一次锲而不舍击中了他,紫丞方觉,身陷地狱,心血成河—— 彻底的绝望,原来就是这般滋味么? “弹琴的……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 呵!为什么……楼澈,你相信吗,我也……好想知道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决裂 冷月残烟,远远斜飘天边,一如人面,苍白阴森。狂风呼啸,猎猎横扫树林,每一枝每一叶都似战栗不已,呜咽悲鸣。 “……为什么?”紫丞并不转身,只在唇间逸出几丝轻笑,淡淡嘲讽,“这还用问吗?你不是很清楚?” 那种浑不在意的冷漠语气让楼澈心中猛一阵发冷,下一刻已闪身跃至紫丞面前,“就因为师父杀了你爹?” “就因为?哈……” 直视楼澈的眼睛,紫丞一声冷笑,竟半分也不闪躲,晶亮的眸宛如被冰刀般的月光切割成破碎的水晶,粼粼泛着幽芒。 “楼兄以为‘杀父之仇’是什么意思?你这‘就因为’三字又是什么意思?” 楼澈只觉心中大恸,刘协去世时紫丞脆弱悲伤的样子他是亲眼见过的,更何况现在说起的还是真正的生身父亲?可斯人已去,为什么事隔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却还依然要用另一个伤痛来了结? “弹琴的……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师父他当年那么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更何况……你……你下手的时候就真的没想过……”楼澈嗓子一抖,剩下的话都像酸酸地堵在胸口,逼得他眼眶泛起通红。 你就真的没想过你杀了师父,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就真的没想过……我的感受么? 紫丞面对他站着,一动不动,眼神间尽是冰冷。 楼澈后来到底要说什么,他根本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只听见了一句话,就那一句话,已经足够激起他最坚决的反抗! 师父他当年那么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 “理由?那又是个什么东西!恕紫某愚钝,可否劳烦楼兄下次讲话能讲得清楚一点!” 楼澈惨然一笑,已经快要失去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勇气,微微低下头,勾一勾唇,“呵……是啊!是啊……都已经到这种地步,若还要牵扯不清,连本大爷自己都得嫌弃自己婆婆妈妈没有骨气了!” 清寒的眸微微闪动一下,紫丞脊背几不可察一丝颤动,却在楼澈再次将头抬起来时重新挺直,宛如从一开始就从未改变过的姿势。 “好,弹琴的,你与师父有深仇大恨,非要用你死我活的方法来解决或许还算情有可原,但你为什么连伶叶先生、师兄、甚至整个流影门都不放过?而且还是用下毒这种既卑鄙又残忍的方式?” 既卑鄙又残忍? 紫丞几乎要站不住,搀着帝台的手紧紧握起来,指尖碰触,那种了无生机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心中的苦都幻作洪水猛兽,狰狞着朝他伸出尖牙利爪。三年前,落仙谷一场大雨冲刷掉了那些鲜血残迹,本以为它们已经深埋在记忆里,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可如今…… “血洗流影门?” 紫丞轻哼一声,冷冷笑了,眼神在依稀的波纹中徘徊,最后终于定定对上了楼澈,“楼兄不是早知道紫某是什么样的人么?既卑鄙又残忍,取人性命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何曾需要多言解释了?” 楼澈不可置信地看着紫丞,试图从他眼中寻得一丝暖意,却毫无结果,那双眸子将冷月清辉都网罗殆尽,绮丽非凡,也冰寒彻骨,处处透着决绝与无情。 “你师父杀了我爹,我恨他入骨,即使他死在我眼前,这种恨也无法断绝……”殷红的唇瓣缓缓勾起,宛如刚刚吞噬过鲜血的妖精,绝美而又可怖,“所以,我要毁掉流影门,杀光跟他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楼澈呆住,紫丞话语里潜藏着某种意思,呼之欲出。 与师父有关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那么…… “没错,”冷冰冰的两个字,仿佛顽石敲打在坚硬的心上所发出的声音,楼澈愣愣看着紫丞,看他漠然平静的脸、寒渊般深邃的眸,看他的一切,也听着……他的一切。 “你倒不算太傻,看样子已经猜出来了!没错,楼兄你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你比那些家伙更有用一些,武功过得去,又很好骗,更重要的,你是相丹最重视的徒弟,所以,我选中你作为我的——棋子。” 整副身躯都已经被冻结,楼澈大睁的眼眶开始酸涩发疼,却连眨一眨都毫无办法。 紫丞深吸一口气,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不同于往常,那笑容里竟含着丝丝妩媚与鄙夷的味道,“本来准备利用你取得红梅幽瓣之后就了断干净的,可是后来发现,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我会看上你,呵!虽然觉得可笑,不过能借此将你这重要棋子牢牢控制在手中,也是一件相当有趣而且划得来的事!” 美丽的笑容愈发绽开,妖媚惑人,可楼澈却头一回觉得,那每每让自己神魂颠倒沉醉非常的笑,现下却丑陋得骇人。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利用我对付师父?利用我找到红梅幽瓣?”一口气问出,楼澈不知自己为何还能如此镇定,明明嗓子都在颤抖,说出话来却还顺畅得跟平常一般。 “……”宛如看傻瓜的眼神,紫丞只是瞥一眼楼澈,便将全部的目光都投给了他正搀着的,已经再也找不回来的人。 仅仅是这一眼的温柔,就足够楼澈明白太多太多。“所以,自始至终,你喜欢的都只有他?”楼澈惨笑一声,“我总算明白小师叔为什么必须叛出流影门了,是因为你?” 紫丞微微低着头,看向帝台的目光如醇酒般醉人,一手轻轻梳理着他脑后长发,心中的悲哀也如那三千青丝,剪不断,绵绵无绝期。 “而你,也喜欢他?只喜欢他?对我从来都是假的……从来……自始至终,都是假的?” “所有过往,不管悲伤的快乐的甜蜜的还是痛苦的,我都深深记着,哪怕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而你现在却告诉我……这些全部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呼啸而过的夜风,发出鬼魅般幽怨的吟唱。 楼澈身子一颤,踉跄着退后好几步,眼睛直直望定紫丞,不住摇头,不住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啊——”突然大吼一声,楼澈猛扑上前,双手似要抓住紫丞的肩膀,却又在即将触到的一刻,凝住。 依旧是,后退……后退…… 最后,定在五步之遥。 “紫丞,我只还问你一句,”楼澈握了握拳,忽然开口,语调是强抑的冷静,“容仙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容仙? 紫丞有一瞬间的莫名,可是,他已无力再想,也不愿再想,又是一桩罪名么?他身上的罪名反正已经够多,再来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楼澈紧紧盯住紫丞,心底所剩最后一丝零星雪花般的期待在他点头的那一刻,终于被熊熊火焰瞬间焚蚀殆尽,脑中立时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天塌地陷,浑身僵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你……你怎么能……” 丧尽天良,残暴无情,楼澈从来都没想过,他所认识的紫丞,实际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不,连人性都抛弃了,他根本就是—— “恶魔……” 楼澈咬牙切齿,心中徘徊的那个词终是冲破桎梏,卷入了空气中。只是,这个词出口的一刻,楼澈的心也仿佛被生生撕扯掉一半,疼得他几乎要掉下眼泪。 恶魔么? 紫丞扯出一丝轻笑,温柔地握住帝台的手,贴近自己胸口,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在心脏的位置。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恶魔!鲜血和权力,就是我一直所想要,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无足轻重!今日,看在你为我报仇大计立下功勋的份儿上,我就给你个可以不死的机会,让你彻彻底底认清我!” “哈哈哈!” 楼澈突然放声笑起来,眼底那些晶莹映着月色,终于渐渐沉重,点点闪烁着清润的光,“……我真替小师叔感到不值!” 哈哈!也替本大爷自己感到不值,刚刚居然还因为那个词而不忍! 笑声渐渐缓了,楼澈看向紫丞的眼里终于满满盈了恨,“本大爷真不明白,小师叔究竟求的什么?求的是什么才要为你年年漂泊、为你叛出师门、为你拼命操劳、现在更是为你……连命都不要!为你……为你?就为你这样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泯灭了良知、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到连身体都可以出卖的……” 实在无法说出那个名词,楼澈将头偏向一边,咬紧牙关。 也正是这一眼的别开,让他错过了紫丞垂下的手,指缝间沥沥而下的鲜红液体,以及……那颤抖着踉跄退后的脚步。 凄然一笑,紫丞微微闭上眼,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也会有达到极限的一天,可是,偏偏就是因为已经无法忍耐,他连最后的理智也索性丢掉了。 “原来你倒不傻,还没自作多情到以为我跟你上了床就是认真了!”他笑,媚眼如丝,“没错,我就是个淫 荡下贱人尽可夫的妖孽!呵!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想必你也明白,那些日子我忙着跟你演戏,也找不了别人,忍不住了就自然只能……” 暧昧勾一勾唇,紫丞浑浑噩噩说着,却连他自己都已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楼澈苍白的脸瞬间泛起青色,已与死灰别无二致。 心不觉狠狠一抽,紫丞浑身发冷,恍惚间好想走过去,好想躲进那温暖的胸膛,闭上眼睡一觉,可是,动不了。 将头轻轻靠着帝台前额,呓语般呢喃,“大哥,我好累,怎么办?真的好累啊……” 轻若浮云的话语,很快就湮没了。 楼澈远远站着,眼里已经模糊,耳畔满满都是呼呼鼓动的风声,其他都已听不见,或许,是真的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弹琴的,本大爷觉得自己还真是失败……” 跟平常一样含笑的、半带些不正经的调侃语气,楼澈这样说着,眼神越过紫丞飘向更远的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当初得知师父跟你有仇的时候,还傻乎乎的以为,只要我多努力一些,多照顾你一些,就能让你因为舍不得本大爷,而放弃报仇……” 呵呵一笑,楼澈眯起眼,“然后,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像去千华山的路上……那些日子,是本大爷长这么大,最开心最满足的最难忘的……” “究竟是为什么呢?”楼澈微微歪着头,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事,眉心密密皱起,“为什么一切都跟本大爷想的不一样……” 紫丞将脸庞紧紧贴着帝台,同样的冰,同样的冷,必须要十分努力才有可能稍稍挽回一些温暖和力量。 大哥,帮我吧,帮我最后一次…… “不对!本大爷怎么还可以念念不忘,那些事分明通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楼澈全身大震,突然完全清醒过来,清亮的眸再不带迷茫,准确盯住了紫丞,而与此同时,那双幽深的紫眸也已抬起来,平静无波。 “弹琴的,是不是不管本大爷怎么做,你都不会承认自己犯下的荒唐的错误,也不会改变原来那些行事作风?” 紫丞神情淡然,“楼兄何必有此一问?” 心已经沉到最低谷,可楼澈还是咬一咬牙,又道,“只要你肯放弃你现在筹谋的一切,本大爷可以既往不咎……” 还未说完,紫丞已经冷冷笑了起来,打断他,“放弃?紫某为什么要放弃?为你?哈……楼兄可别忘了,这个人……” 侧过脸,轻吻一下帝台额心,“我最重要的这个人,可是死在你手里,你是‘胸襟宽广’到可以原谅我杀掉你敬爱的师父师兄,我却绝对无法容忍这件事!更何况,紫某可是个睚眦必报嗜血成性的杀人魔头,楼兄难道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楼澈听着紫丞毫不含糊的字字句句,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心痛,只是,连其他的感觉,也都失去了,“原来如此……” “呵呵,原来如此,弹琴的,那夜的约定,你想告诉我的,原来就是这些话,呵……我懂了,我懂了。” 再见面时……楼兄,我会将你心中疑惑全都解释给你听,全部,所有一切,绝不隐瞒,绝不食言。 “好一个决不食言!”楼澈笑起来,“弹琴的,你真是让本大爷刮目相看!再见面时……哈!说起来,本大爷才注意到,你连怀音也没带在身上,是早已准备好要跟本大爷一刀两断了?” “呵……”摇了摇头,楼澈平静的眼底蓦然间波涛汹涌,“一刀两断?你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本大爷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以为你真能轻易跟本大爷撇得干净?” 紫丞一怔,楼澈此刻说话的语气还有那决绝中带着丝狠意和不甘的神情,都太过诡异,让他心里一寒,却也逆行般反而萌生出一个更加狠绝的想法。 “弹琴的!你就算是把本大爷当仇人也罢,本大爷从现在起就死死看住你,决计不再让你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咬一咬牙,楼澈暗骂自己事到如今还百般替他着想,干脆心一横,冷道,“或者根本就不用那么麻烦,要是本大爷没带你去治眼睛,你根本就没那个能力再四处为虐了!” 话一出口,楼澈脑内猛一激灵,只觉浑身凉了个透。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意识回归的时候,已经晚了,话既然出口,伤害便已经造成,更何况,如今的局面,就像一个圆,无论从哪里开始,都只是一遍一遍重复,一圈一圈来回,即使再怎么想补救,也不过绕了又绕,伤了再伤。 紫丞微微闭起眼,手在身侧握紧成拳。 “呵……楼澈,你既如此说,那便再好不过!恰巧紫某也讨厌欠人情,现在就将欠你的,全部还给你!从此后,你我恩断义绝,阳关路也好,独木桥也罢,各行各自,再无瓜葛!” 轻云飘过,半山烟沙起,冷月清辉宛如罩上一层薄衫,突然间黯淡下去,夜风阵阵,立刻又被吹散了遮蔽,清凉如初。 一瞬间的时间,很快,快到楼澈还未来得及弄懂紫丞话里的意思,快到他还未来得及消化那决绝的‘再无瓜葛’四字,这短暂的一瞬间,就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有些事却已足够发生改变。 巴掌的声音太过清脆,那张偏到一边苍白却清丽的面容上清晰的五指印,以及半阖眼下两道血痕都太过明显,扎得楼澈已经没有知觉的心又开始阵阵抽搐。 勾陈站在紫丞对面,抬起的手还停滞半空,胸膛剧烈起伏,美丽的眼充斥着血丝,满满都是沉痛,“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抱着的这个人,这个刚刚我还看到、刚刚还问起你、刚刚还拼命往你这儿赶的人——他为了你这双眼睛,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紫丞身子一僵,缓缓抬起头,寻找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犹在往外渗血的眼眶包围着,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瞳孔,茫茫然,就像迷途的孩子般无助。 勾陈身后,接连而至的三个身影都被生生钉在原地,空气在一瞬间紧绷、窒闷,没有人出声打破。 楼澈已经彻底呆住了。 而腾蛇、鹰涯和琴瑚看着紫丞失神的眼,满地狼藉,那些打斗的痕迹,以及倚着紫丞毫无声息的男子。 勾陈已经别过脸,手垂下来,狠狠握起拳。 风过,月泻一地珠玉。 紫丞缓缓抚上帝台的脸,勾画着摩挲着,颤抖的嘴唇一层层失了血色,吐出苍白的呢喃,“大哥……大哥……” 鲜红的液体蜿蜒而过,覆上了眼下那两道血痕,却又好像,冲淡了,褪去了,直到终于可以看清,那些依稀晶莹和透明的光泽。涟涟月下,反射着深切的,浓得化不开,尽是悲伤。 “大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醒过来好吗?大哥……大哥……我求求你……醒醒啊……” 第一百三十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醉忆 初见,是十载长卷,一个美丽的开始。 那时的少年,刚刚长成如画轮廓;那时的男子,也还是十五岁熠熠风华。 那一年,他抚琴,用还未褪去童稚的嗓音,吟一首,有鸟西南飞。 漫天花舞织成的血红天幕,就那么在乐声缓缓打开。 然后……他看见走在紫狩身边的人,笑容酣畅,明亮得让他无法毫无招架,仿佛连心都痛起来,酸酸的,痒痒的…… 再然后,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那感觉,叫做初恋。 他的初恋,如神祇般完美。 那扬眉一笑,那抚上他头顶的温暖大掌,那精致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俊美容颜,还有,那让他的心雀跃如歌的第一句话—— “你就是丞儿吧?哈哈!虽然我管你爹叫大哥,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叔叔,不过呢,被你这么漂亮的小家伙叫这么老,总觉得不甘心啊!所以还是叫哥哥吧!” 微微俯下身,轻捏紫衫少年鼻尖,明亮的笑里抹上温柔的颜色,眼前的孩子刚及他胸口,仰着脸看他,一手抱琴,显得有些笨拙,但当那双乌黑深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对上他时,他看到了那其中深藏的非凡灵性。 “呐!”蹲下来,换成他仰视,牵住小小少年空着的另一只手,初具纤长轮廓。耳畔不由回荡起,那些音符,稚嫩却执着,让人心动。 一笔一划,在手掌上勾勒。 “帝台。” 少年的眸子微微闪动,映着那些仿佛画在心上的虚无痕迹。 “这是我的名字,可要记住了!” 他笑,温暖明亮,一如阳光,然后不顾旁边还有人站着,便径直拉起他,在花丛中奔跑起来。 红艳艳的花瓣,纷纷扬扬。 纵使年幼的孩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笑也未曾展露过,可那明亮的身影,明亮的嗓音,明亮的笑容……也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 初见,永远都是美丽故事的开始,却不知悲剧,其实早已悄悄启动了命运之轮,夜漏声声,滴滴如慕。 就因为,原不知相识,会成为悲剧。 是啊,若能早算得如此结局,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倒不如,他还是他,我还是我,那样至少……至少不必落得断肠魂归,两地伤悲……至少……那个人还会在这世间某个地方,快乐地活着,有个倾心相爱的人,应是个美丽温婉足以相配的女子,然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在孩子出生后,轻捏他鼻尖,告诉他——他的名字…… 不如不遇,不如不遇……这倾城一恋,到底将什么都搭了进去,如今还剩下什么呢?谁来告诉我,究竟还能剩下什么呢? “你这个傻子,大傻瓜……” 紫丞抱着帝台,微微笑,边呢喃着轻语边替他系上腰间玉带,新换的衣袍纯白如雪,刚刚替他沐浴擦身时,碰触他,紫丞才发现,这记忆里结实挺拔的男子,真的……瘦了好多好多,远远超出他可以想象。 但是现在,紫丞不觉得心酸,也不觉得痛苦,眼角的泪痕犹在,他却只是笑着,手指轻缓抚上那眉心,描摹着形状,舒缓而温柔,让他可以在脑海里浮现帝台此刻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般,仿佛下一刻睁开眼,那些绵绵如丝的温柔还会淡淡笼罩他。 仿佛好多年前的夏日午后,帝台在树下小憩,他心里突发奇想,恶作剧用毛毛草蹭他鼻子,他憋了半天也没憋住,终于猛然睁开眼,大叫一声“小坏蛋”,然后狠狠捉住他朗声大笑的时候,那种让人开怀无忧的温柔。 仿佛好多年前那个元宵节,烟花漫天,他们约定闭眼许愿,然后分开朝两个方向走,在对面画舫上再见,可帝台许完了愿却始终不肯放开他,却反而睁开眼,深深凝视他的时候,那种让人整个身心都甘愿沉醉的温柔。 仿佛好多年前清明小雨,他陪帝台去一座山头,祭奠他在战争中早逝的父母,归来时,二人独乘一叶扁舟,任它入景随风。江畔渔火一点点黯淡了,深浓竹影间,依稀可见那些残碑小筑,还有耳畔阵阵飘渺着的佛音轻诵……那时候,帝台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原本紧闭的眼睁开来,在夜中闪闪烁烁看他的时候,那种忧伤却深邃的温柔。 仿佛许多个日日夜夜,仿佛他还在落仙谷优美的晨间暮后,仿佛他还能与他对弈比剑,与他琴箫和鸣,与他纵论天下,与他煮酒风流,与他……不经意却绵长的相望,脉脉牵出一段若有似无、含蓄青涩的温柔。 仿佛—— 那年,十三岁的他在重重殷红的花阵中找到他,扑进他怀里,将压抑在心中所有忧愁苦闷尽皆倾诉的时候,他抱紧他,轻抚他长发,说出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诺时,那种刻骨铭心断肠蚀骨的温柔。 “丞儿,我会保护你。” “无论今后你遭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你都只要记得,有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哪怕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了,也不要着急,因为我其实并没有走远,也许你只要一回头,就又能发现我始终紧紧跟着你,一步也不曾离开。” “丞儿,知道么?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最最独一无二的……”“宝贝……” 我的宝贝,我的丞儿,不要哭,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紧紧抱着怀中已经冰冷的躯体,紫丞缓缓牵动唇角,却恍惚一丝湿热从舌尖侵透,罂粟般麻痹了知觉,但那点点苦涩却已无法抵御,愀然渗入心底。 抬手轻轻碰了碰脸颊,冰凉一片。 还是,不行么? “帝台,你这个骗子。” 微微一笑,紫丞低下身子将头埋进那瘦削的肩膀,许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坚硬,一点也不舒服的感觉,但紫丞却能记起,自己曾经有多么依恋这肩膀,多么依恋这身体的温暖。 “骗子,明明说过,不会让我再哭的,明明说过的……” 眼泪仿佛开了闸门就止不住,紫丞索性不去理,只是攥着帝台左手的手背时不时滴落的滚热一阵接一阵熨烫在心尖,无法忽略。 火红的花开遍山野。 梅凋菊残,终是徒为一季倾城,覆了天下。 这从他们相遇时就开得妖艳的花,这种让帝台觉得不祥的花,这种颜色似血染就的花,就像一个圆的起点。 如今,仍旧转了回来,命运之轮亦真亦幻,结局原来早已注定。 彼岸之花,花开一千年,叶生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就像黄泉海隔开的两个人,纵使深爱过,纵使决绝过,却仍旧逃不出宿命的捉弄。 可是,真的只能如此吗? “大哥……我不信命,你也告诉过我,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对么?” 紫丞喃喃着,空濛的眼里水雾弥漫。 “可到底,我还是没有听你的话,呵……”微微一笑,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线条蜿蜒而下,“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答我呢,如果我知错了,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吗……” 闭上眼,沉重的悲伤终于如断线珍珠般漫溢出来。 怀中人再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再也不会温柔地劝他护他了,紫丞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才是最正确的答案,压抑的呜咽缠绵喉间,仿佛受伤的小兽,无助而绝望。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本以为能永远陪伴左右的人,再也不在。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心甘情愿用以往生命中所有的坚持,去换一个已经无法换回来的人。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他可以将一切看得如此通透,也如此……后悔莫及。 那些曾经真纯的爱,明明有可能美满,却在他手中折腾了千遍百遍,最终失了力气,断线纸鸢般,空余结线。 那些曾经执着的恨,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圆圈,冤冤相报,终无了结。 那些现在深浓的情,苦涩入心,难以排解,窗前如勾月,夕夕成玦,夕夕残翠,如果不能接起来,或许也不过是一缕断梦了无音。 而那些现在纠缠的仇,纵然因为太多太多的不能,而没有表露出来,本以为早已从自己心里抹去,却其实自始至终都藏得深刻,风雪刀剑,腹中不绝。 所以才,终是不肯放弃,也终是,重复了那圈圈往还的结局,终是……因为那些早该忘却的陈年旧事,害死了重要的人。 是的,帝台是他害死的。 说什么忠义孝道,说什么替父报仇,其实不过只为了一个夙愿,为了那些正邪之争,为了身外之名…… 害死了帝台。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是对的。 不要怪楼澈。 那些无声的唇形,一个字一个字,是对的—— 不要……怪楼澈。 “呵……大哥,我已经不怪他了……不,其实当时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 “大哥,来……”轻轻靠着帝台,紫丞手往旁边一探,滚出一只酒坛,几个辗转,封泥就那么开了,琼浆飘香,汩汩浸入二人脚边的泥土。 鲜红的花儿开得更盛,烈火般灼灼烧起来。 “云醉心,大哥还记得这滋味吧,”紫丞捞起酒坛,掂一掂,笑了,“大哥还是没变,总是怕我喝醉,逮着先就要多灌点下去。” 喝一口,紫丞皱了皱眉,咂嘴道,“好辣!不是说酒要越陈越香,怎么咱们一起埋的这坛,都快四年了还不如当初味道好!” “不过……”想了想,又向着帝台那边轻轻笑开,“既然这么辣,就应该挺容易醉的吧?大哥,我还没醉过呢,正好试一回喝醉的滋味!呐,我保证只此一回,所以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再说我酒量这般好,还不一定能醉呢!好吧?” “……你不说话,我当是你默许,那剩下这些,小弟就不客气啰!” 仰起脸,就着酒壶往下灌,溅出的液体将身上衣衫都淋湿了,可紫丞仍旧不想停下,或者说,他根本已经停不下来。 直到,提着坛子对着嘴巴使劲抖,也再抖不出一滴酒来。 紫丞方才颓然放下酒坛,怔怔发呆。 “是谁说喝酒要这样喝的……一点都不好……全泼出来,根本都没喝够就光了!而且,还会让酒变味儿……” “变得……好苦……” 抱着帝台,紫丞将头埋在他胸膛,湿热的感觉仿佛把他的体温都带了回来,浓浓酒香,淡淡梅香。 曾几何时,他教他喝酒,他小孩子意气,故作豪放就猛一口下肚。 那时候,也是忍不住抱怨—— “好苦……” “大哥,真的好苦……”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几番缠梦成空乱 之 迷茫 暴雨倾盆,楼澈跌跌撞撞跑出流影天殊大门。 “啊——” 仰天一声长啸,似要把胸中积郁的气尽皆发泄出来,让绵密如瀑的雨冲刷掉,带走,不留一丝痕迹。 连那些修罗炼狱般恐怖的情景,那些猩红的液体,那些腐臭的味道一起,都冲洗干净。 “啊——老天爷——你这个混蛋——” 狂奔着,叫喊着,楼澈只觉得眼睛被雨幕蒙住,前方灰蒙蒙一片,天和地连接在一起,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 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楼澈直挺挺跌倒在地,积雨溅起来,湿透的身体浸在水里,更加冰冷,然而楼澈不管也不动,就那么趴着。 漆黑的眼眸愣愣凝注前方地面。 楼澈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颤颤伸出手,挪动着身子努力去够,直至触碰到,一方温润。 晶莹的玉玦在掌心静静平躺,雨水沥沥击打在上面,残留手中的鲜红颜色如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上那半枚温玉。 楼澈突然爬起身,循着印象奔到一条河边,像发了疯般在水里狠命搓洗着手心,搓洗着那玉,直到皮肤都被蹭出了血,蹭掉了皮,他才又似呆了一般愣在原地。 漆黑的眼里,写满了迷茫,困惑,与不甘。 直到天空骤然劈过一道惊电,闷雷声声,雨势更大了,楼澈立在雨中,浑身猛一激灵,捏着玉玦的手使劲攥了起来。 “我不相信。” “老天爷——本大爷绝对不相信!” 狠狠吼出一句,楼澈几个大步凌空飞起来,瓢泼雨势中只见一个青白身影上下跳跃,以极快的速度朝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 “他一直就这样?” 勾陈抱胸而立,看花丛中那人醉得一团烂泥,抱着帝台时哭时笑,连下雨了都恍若未觉,亏得鹰涯在一旁替他撑伞,不然还不知要落得什么凄惨的模样。 琴瑚使劲抹着眼泪,“少主从来都没喝醉过……怎么办,他的眼睛还……勾陈大人,求求你救救少主吧!他……他……” “他没有醉,”勾陈哼一声,冷道。 “什……”琴瑚瞪大眼,还未等她再问,勾陈已经飘过去,劈空夺过鹰涯手里的伞,甩手扔到一边。 “帝台已经死了,”勾陈看着紫丞,平静道出事实,“你是想借酒浇愁,还是干脆想做白日梦?以为这样就可以否定已经发生的事?” 紫丞终于安静下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交错着勾勒出痕迹。 鹰涯在一边看不过去,捡起伞要替他挡雨,却被勾陈并指一叶扫过去,伞面霎时散成片片碎屑。 纷纷扬扬落下来,宛如祭奠的白色纸钱,蝴蝶般翩翩起舞。 紫丞不知是否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帝台已经死了……”勾陈蹲下来,平视着他,同样被雨淋湿的脸,眼底的悲伤压抑不住,在这一刻都流露出来。 “已经……死了?”猛然睁大眼,紫丞喃喃重复一遍,字字艰难。 伸出手臂,勾陈揽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用身体替他遮住那些无情的雨滴,“对,他已经死了,记得吗?他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所以最后能为你而死,他很高兴,很满足。” “很高兴……很满足……”紫丞只觉得拥着自己的臂膀很温暖,为他沉封在黑暗深渊里冰冷的心送去一点热度。 “是啊,”勾陈轻轻拍着他,眼神轻软落上帝台,“他一直都笑着呢,真的是……很开心……” 紫丞微微侧过身,手指仔细抚上帝台的脸,那眉目间温柔的线条仿佛深深镌刻在心上,从没有哪一瞬间,这般清晰,比用眼睛勾勒时,还要深刻,还要美好。 “丞儿,我会保护你。” “丞儿,只要是你想要,我都会帮你,但是,你必须先问问你自己,是真心想要那些东西吗?别忘了,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的生命当棋子、当工具。” “丞儿,我活着就为了等这一天,等着为你,保驾护航。” “丞儿,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的……宝贝,是我最宝贝最珍贵的,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这一辈子,都爱你。” 爱你…… *************************************************************************** “师兄!” 楼澈急急冲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山洞,还未完全缓过气来,便是眼前一黑,撑不住几个踉跄靠上墙壁。 怎么可能?师兄不在这?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石室,急火攻心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失望,几乎将楼澈整个人击垮。 “……澈儿?” 一声试探的轻呼突然传来,楼澈头晕目眩尚以为是幻觉,却在肩头一热的时候,猛然回过神,抬眼一看,十五岁少年模样,一身青衣虽然凌乱沾了血,那张脸也憔悴不堪,但若不是离墨还能是谁? “师兄!你果然在这里!” 楼澈大喜过望,一把握住离墨肩膀,对方立时倒抽一口气,显然是碰到伤处了,“师兄,你伤到哪里了?我身上有带着药……” 摸出来,正是那日脸上被箭头刮伤,紫丞留给他的药,一直没舍得用,还剩下大半瓶,只这一眼,便是难遣旧忆,悲上心头。 离墨看着他样子,已经有了猜测,遂转了目光,看似随意问,“澈儿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莫非我藏得不够好,看来得换个地方才行了。” 楼澈没再犹豫,将药瓶塞给他,“小时候我贪玩受了伤不敢回去见师父,咱们兄弟不就是来这里躲上几日的?还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呢。而且我方才回流影门……” 顿了一顿,楼澈咬牙,“看见那种情况,我想师兄你受伤不轻,必然走不远,最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哦对了!” 掏出玉玦,递给离墨,“这是师兄的玉吧?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 “是这个!”离墨面露喜色,“多亏被你找到了,这东西一直跟着我,这么多年没离过身,还以为这次真要……” 摇了摇头,离墨止不住咳嗽数声,剩下的话到底没说。 然而楼澈听着他刚刚断掉的那话分明透出些隐义,而且仔细一瞧现下这光景,怕是要不好。 “师兄!你到底伤得怎么样?快让我瞧瞧!” 离墨笑了,“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瞧得好?还真以为自个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啊?” 楼澈又急又窘,“包扎上药什么的,本大爷总算还是会的啊!” 离墨摇摇头,“不过是些内伤,你安静些让我调息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 “那我帮你!”不由分说坐到离墨身后,双掌运起一段真气,按上他脊背。 “……”见楼澈如此坚决,离墨再将他刚来时浑身落魄、满脸焦虑痛苦的模样连起来一想,顿时明白了大半。 刑天当时纵蛊命令他要去做的事,虽然最后被潜意识成功排拒了,但总还记得一些的,毕竟是与楼澈有关的事,而这也是他能抵抗得了那蛊的真正原因。 只是看这样子,应不仅仅他一个人被控制了…… 脑中猛然灵光乍现,本应空白的记忆突然闪现一个画面,他端着药碗去相丹的房里,然后是伶叶也…… 脸色一沉,胸中立时传来闷痛,离墨终究没能忍住,疾吐出一口乌血,对面石壁霎时绽放大朵漆黑花团。 “师兄!” 楼澈大惊,再一看那血的颜色竟与相丹和伶叶一样,顿时骇然不已,“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师父、伶叶先生还有你会……” 离墨听他这么问,刚刚回忆的片段恰好得到证实,也顾不得自己胸臆腹腔内绞痛,抓住楼澈就问,“师父和伶叶先生怎么了?他们被杀了吗?被谁杀的?是不是紫丞?” 听见离墨亲口说出这个名字,楼澈瞬间脸色煞白,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不想承认,真的不想,可却没办法。 “是……是他……” 楼澈脸上瞬间浮现的绝望心痛,还有那刻意挺直的摇摇欲坠的脊梁,在在都让离墨明白,他对紫丞用情之深。 刑天这步棋算得真是太准太狠,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澈儿,你们都上当了。” *************************************************************************** 流影天殊,禁地后山。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红梅幽瓣合起来竟是一幅地图,还正好指示这本座闭关了十多年的老地方,哈哈哈……看来本座果然是上天选中要一统江湖的人!” 随着邪肆笑声飘然而下的玄色身影,鬼魅般在一座山壁前落定。 那山壁正中恰好有一方圆形石盘,上嵌五个梅花瓣状的孔洞,刑天将五枚红玉一一试过,发现这东西制作竟极为精巧,这些幽瓣看似别无二致,却其实有些细微差别,每一枚对上一个孔洞,当全部归位时,那石壁便轰然一声,由左至右缓缓移开。 扑面的灰尘带着些陈年腐朽的味道,然而刑天只觉浑身血液都似在沸腾叫嚣一般,微眯的眼里精光乍现,仿佛已能透过前方幽暗,看到那梦寐以求的绝世珍宝。 “大人。” 突然一声呼唤打断了他沉思,刑天回头一看,是白莹,“怎么了?” “属下刚刚跟踪楼澈,发现离墨的藏身之处了。” “哦?”刑天似全不在意,反而笑问,“他们见面了?离墨有能力脱离本座掌控,必然也可能想起一些事,你担心楼澈知晓真相来找本座麻烦?” 白莹一愣,有些不解。 却见刑天轻哼一声,“哈!就凭楼澈那小子,没了碧落黄泉要跟本座斗,不是白白找死么?而且——” 视线转向石壁之内,刑天笑得狂放,“武林至宝马上就是本座的了,到时候本座先拿他那心上人开刀,一箭双雕成全了这对鸳鸯岂不妙哉?”一甩袍袖,刑天已经腾身跃进壁后长廊。 从那幽深的地方,依稀还飘荡出嗜血般狂妄的笑声,白莹守在外面,不知为何竟心里一寒,隐约觉得不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真相 “澈儿,你们都上当了。”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轰得楼澈一时没能回过神,竟是怔愣了片刻,黯淡的眼方才如梦初醒,瞬间亮起狂喜。 “什么上当?师兄你说什么?莫非弹琴的、弹琴的他……他没有、没有……” 激动得语无伦次,楼澈脑中一片混乱,唯有紫丞的面貌不停交错浮现,时而冷漠、时而温柔、时而残忍、时而悲伤…… 离墨见他心心念念牵挂着那人,竟已至丧失判断力的程度,如今又这般失态,不觉忧上心头,轻轻叹口气,出声提醒。 “你有没有想过,凭紫丞一个人,纵然他如何厉害,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杀掉师父和伶叶先生两位绝顶高手?” 楼澈一愣,心中立时回想起相丹和伶叶七窍含乌的情状,还有离墨刚刚吐出的那滩黑血,“我看到……他们都中了毒……” 只要意识到这可能是紫丞所为,楼澈就觉喘不过气来。 “那不是普通的毒,”离墨道,一手按上自己心口,“这里,寄生着一只小虫子,澈儿,你知道传说中的巫蛊之术吧?” 楼澈闻言顿时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是真的,澈儿,”离墨明净的眼闪过一丝浅浅的悲哀,“因为将师父和伶叶先生体内的蛊一天天养大的人,就是我。” “什么?!”猛然站起身,楼澈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自己快要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匪夷所思的事实搅得一团乱。 离墨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身体里撕裂般的灼痛提醒他,若不抓紧时间说出一切,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 “澈儿,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这样你才能明白,紫丞确是无辜的。” 紫丞是无辜的。 只此一句,已足够楼澈整颗心都奇迹般回归平静。 “这蛊名字叫忘忧,中蛊者若连续服食一种相应药草达到五年,施蛊者就可以自由操纵那个人的言行和意识。师父与伶叶先生长居流影门,兼之身份崇高,会成为有心人的目标也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则长期以来充当了那个人的工具。” 听到“工具”二字,楼澈又想起紫丞那些话,浑身不由一阵紧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漏听了什么。 “澈儿,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十五岁之后便不再长大?” 楼澈呐呐,“师兄不是说练了什么返老还童功……” “呵!那自然是骗你的,”离墨笑道,见楼澈居然难得没窘迫失态,反而憋着尴尬认真听自己说,可见这件事的真相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遂轻轻一叹,继续道,“其实我身上还中了一种蛊,名叫忘尘,是忘忧的姊妹蛊。因为它的缘故,我得以保持这一副少年人模样,也因为它的缘故,我自小练武事半功倍……” 楼澈点头,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拼命努力也总赶不上离墨,不过——“是蛊就没一个好东西!师兄,这忘尘又有什么怪处?” “记忆……” 离墨轻轻吐出二字,怅然悲惋。 “尘世的记忆,只要是经历过的事都会很快忘记,被忘尘吞噬掉。” 楼澈呆住。 离墨摇了摇头,深深凝视他,“不过,我有办法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事,所以,这次我能想起一些事来,也正是因为忘尘的存在,忘忧对我才没有发挥出最大效果,我才能挣脱那人的控制。但师父和伶叶先生却……” 脑中似混沌又似清明,楼澈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能说得通,“可是……可是就算师父他们被操纵去见弹琴的……弹琴的也不该……” 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痛楚。 那么聪明的人,难道就真没办法全身而退,难道就不知一旦再结死仇,他们之间或许就永无希望? 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根本就从未在乎过? “……弹琴的亲口承认,师父和伶叶先生,还有流影门、仙女姑娘……都是他……”握紧了拳头,楼澈咬牙,“而且我也亲眼看到……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看到全部过程了吗?”离墨摇了摇头,“你或许还没意识到忘忧的厉害,我当时被下的指令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激怒紫丞,让他杀了我,亲手,单独,而且是以落仙谷主的身份。” “什……”楼澈如遭雷击,呆立原地。 “忘忧会控制人的思想和言行,你仔细想想,凭师父和伶叶先生的身手,要制住紫丞或者制造什么假象都算不上困难,他孤军应战又如何能轻易脱身?如若再被暗示进行一些言语上的挑衅……” “……原来你也不傻,还没自作多情到以为我跟你上了床就是认真了!” “……没错,我就是个淫 荡下贱人尽可夫的妖孽!” 脑中突兀回响起那些话,楼澈只觉心房宛如被重锤砸中,疼痛难抑,这一次,动用理智再细细体会,他已能听出来,紫丞说着那些话时,语气里细若游丝的坚持和……颤抖着那么明显的痛苦。 原来还有一种可能,那些话或许根本就不是出自他自己之口,紫丞其实根本就是在借别人的话攻击他自己…… 可,偏偏在那时,楼澈没有察觉。 从一开始,亲眼目睹相丹和伶叶的死状之后,他就几乎丧失了理智,直到紫丞褪下面具的那一刻,楼澈的思考能力已是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现实摆在眼前,所有的证据一一呈现,甚至包括在寻找紫丞的三个月里,江湖上不知何时传出的那些无论是关于他本人还是神秘落仙谷主的流言蜚语,都纷纷涌进脑海,连接在一起,铁证如山般证明紫丞其人,究竟有多么…… 美貌绝世,看似清冷矜持,却实际男女不拒,甚至——床上功夫销魂蚀骨。 残暴嗜血,横扫江湖,各门各派冤仇无数。 …… 楼澈从不在意的这些话,都在那绝望惨烈的一天得到了所谓“证实”;明明不愿意相信的这些话,他却反而亲口说出来伤害了那个人,伤害了他挚爱的、口口声声发誓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 现在,楼澈终于明白了。 如果只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也许尚不足以激怒紫丞,但若扯上他,扯上帝台,还有那些他所重视所珍惜的人们……也许,事情就真的不会那么容易善了。 “弹琴的……”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疑惑。 “为什么不跟本大爷解释?” 为什么,不仅不解释,反而要将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还说出那些气死人的浑话,甚至不惜自残双眼也要跟本大爷划清界限…… 猛然转身,楼澈就要往外冲。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可刚到山洞口,他却停了下来,返回去,“师兄,你伤得太重,等雨停了我先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认识的大夫,他祖父是苗疆人,对巫蛊之术也有些了解,一定能想到办法治好你。” 离墨看他明明忧心紫丞,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心中已觉宽慰,刚想劝他不必顾忌自己,却对上那双满含坚定的眼,知道也拗不过他,遂点头道,“就听你的吧,不过这雨估计一时也停不下来,恐要耽误太久,你不如先回趟流影门,取两件雨披来。” “……好,”想了想,楼澈应了,着紧就要冲出去。 离墨叫住他,“小心刑天。” “师祖?”楼澈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刚刚离墨一直没提到幕后人究竟是谁,但只这一句,楼澈已经明白了。 “现在不宜与他正面冲突,更何况五枚幽瓣已被夺去,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根本无法预料。” “我懂,师兄放心。” 说完,便抬腿跑出去。 望着那疾掠如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雨幕中,离墨原本平静的神情忽而变得飘渺,隐约有种凄怆的味道,却也,含着淡淡满足。微微勾起唇角,一缕黑血缓慢溢出,顺着下颌蜿蜒滴落。 澈儿,其实……忘尘不仅是蛊,也是一种毒,而我早已断了解药,因为……看着你,却记不起你的日子…… 这些年,行尸走肉的日子,真的……太痛苦。 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能在最后看见你,帮到你,就够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地方……其实我知道呢…… 熏风午原,很美。 以前我总给你带那里的酒喝,你最后到底是自己循着味道找去了,却还是个傻瓜啊,都没想起,我也是去过那里的吗? 说起来,那酒好香,不过我没尝过,也不知是否真有那么好喝,让你念念不忘年年都去…… 呵,澈儿,还记得你小时曾发下豪言……要喝遍天下美酒,看尽天下美人…… 如今,却独钟一酒,独爱一人。 澈儿……其实那个问题,我也许可以帮紫丞做出回答。 为什么不解释…… 为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啊,只是澈儿你想不到罢了。 就像我,竟也是直到这最后一刻,才恍然意识,恍然明白……有些事看似深奥,其实道理却太简单…… 他也……不过是为了保护你,而已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陌路 “主上,已经两天了。” 鹰涯在帐帘之外,见后面那人影一动未动,还是保持着他上次来时那般姿势,心内发酸,止不住又道,“主上,这两天雨都没有停过,恐怕……” “……”帐后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似是撑臂要坐起,却顿了顿,到底只淡淡道一句,“拿把伞,将他撵走,莫要让人看我落仙谷的笑话。” 默默摇了摇头,鹰涯知道再说也无用,遂答了“是”就转身离开。 在他走远后,那模糊的人影几番踟蹰,终究还是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明朗了,窗开,雨点打落进来。 “楼澈,你这又是何必……何必呢……” ************************************************************************** 将伞扔给楼澈,鹰涯却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弹琴的呢?他还是不肯见本大爷?”抹一把脸上雨水,楼澈死死捏着那伞,接连淋了多日的雨,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要禁不住,可他全凭一股蛮劲撑着,满心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见到紫丞。 鹰涯看着他,仍旧不说话,似在思索着什么。 两个男人就这么僵在雨中,宛如比拼耐心,谁也不肯服输,至少楼澈绝对不允许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候出状况。 “主上对你来说是什么?”鹰涯突然问道。 楼澈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鹰涯又问,“高兴时可以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不高兴时可以抛弃伤害反复无常,他对你而言,就是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对待的人吗?” 话音甫落,气氛顿时凝注了,楼澈只觉大脑一白,旋即便有一股子血气猛然涌上来,轰得他整个人都要爆炸,“混蛋!本大爷对弹琴的怎么可能——”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鹰涯并不拔剑,徒手接下他盛怒之下劈来的一掌,内力相撞,激起四方雨花飞溅,竟在两人之间汇成一股旋转的水蛇风暴。 “楼澈,你听好了。他,是我鹰涯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如此对待他,你已经没有资格再见到他了,明白吗?” 楼澈咬牙切齿,盯住鹰涯的眼突然间盛光大炽。 “没有资格?哈!独眼鹰,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本大爷没有资格!再说了,没有资格又怎样?本大爷不会自己夺取资格?独眼鹰,真没想到你心思藏得还挺深,只可惜彼此彼此,弹琴的也是本大爷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也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挡住本大爷去见他的路!” “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他对你有多重要!” 大喝一声,鹰涯已率先起势。 掌风扬过,串串雨珠从指尖旋出,扫起道道弧线,未及出手的那些,竟在真气卷涌下化成淡淡薄雾,环绕手臂乃至周身。 “尽管放马过来吧!” 楼澈猛一甩头上水珠,顿觉斗志百倍,也不畏不惧正面迎上去,“本大爷一定要见到弹琴的!也一定能见到他!” “一、定——!” *************************************************************************** “变态,为什么非要这时候出谷采药?紫丞的眼睛难道还没……”腾蛇紧紧跟着前面一抹红影,忍不住大叫。 他承认他轻功是没勾陈好,可也不必现在来比赛谁快吧? 就在腾蛇终觉快要追不上时,前面那人竟突发善心停了下来,腾蛇赶紧几个跳跃,趁机赶上去。 “就是这个!终于让我找到了!” 勾陈正蹲下身,小心翼翼用药铲挖着什么,腾蛇凑近看,竟是一株毫不起眼的碧叶小草,唯一奇特的地方,只是那正中一朵米粒大小的花苞,玲珑剔透隐隐透出幽蓝光泽。 “喂,变态,搞了半天就为了这么个东西,紫丞的眼睛也不急在一时啊!你倒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刑天那厮随时都可能来找麻烦,你就放心丢下一群老老小小的在落仙谷?” “既然不放心,那你还跟来?”勾陈继续忙着,细致的动作比往常确实多了几分急切。 “……”腾蛇哑口。 “还是我来帮你回答吧,”终于将那小东西完整弄出来,勾陈留了些土就装进锦囊里,回头一声嗤笑,“你是怕看到紫丞那模样,心里难过得哭出来,太丢脸。” “变态你——” 腾蛇未及反击,勾陈已经飘忽老远,“快走吧!迟了怕真要出事!” “你还知道会出事啊!知道干嘛还……” 不知为何,腾蛇突然觉得前边勾陈的背影有一瞬间的迟疑。 “不是眼睛的问题,也不是过度伤心落下那病根,而是……总之正因为时间紧急,我才已无法再拖延,非得赶快过来不可……只是这草终究还未长成,就怕……” “变态?” “……不,没什么,快走吧。” “……” *************************************************************************** 楼澈是第一次进来这里。 落仙谷。 初秋时节,人间芳菲尽萧索,可这地方仍旧繁花似锦,绿树如茵,并非他原先想象的那般琼楼高阁,侍卫林立,反而跟山外那些小村落似的,纯朴简洁,宁静中自然透出一段别样优雅。 而楼澈就在一片翠色篱笆圈起的院落里,透过檐边断断续续滴着的雨珠织成的垂帘,看到了竹椅上斜斜躺着的人。 不由自主抬起步伐,却见那人肩膀动了动,微微偏过头,望向他所在的方位。 “琴瑚,不用再忙了,我就这样躺一会儿。” 楼澈身体僵硬,直直对上紫丞视线漂浮的眼睛,然后,一点点移动,到那薄衫包裹着、分明清减的骨线。 “……琴瑚?”紫丞微微笑了,“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莫不是这样一句话就惹大小姐生气?进来吧,外面下着雨,当心淋出病来。” 心中一苦,楼澈大步走过去。 却在此时惊闻一声娇喝,楼澈本来下意识欲要闪开的身子蓦然顿住,任那花铃从右侧肩骨穿透。 躺在竹椅上的人平和浅笑宛如面具的脸终于裂开了一丝浅细纹路。 “你——就是你把少主害成这样的!你居然还有脸过来!”伞已经不知飘往何处,杯盘药碗尽数摔碎在脚边,浓稠的药汁随雨水汇成丝丝缕缕,盘桓出悲苦的痕迹。 琴瑚狠力抽回花铃,带起一阵血雾,拳头如雨般接踵而至锤在楼澈身上,一边打还一边把他往外推。 然楼澈直挺挺站着,不挪一步,眼光定定落在紫丞身上。 “少主已经这样了你还嫌不够吗?还不够吗?到底要怎样你才甘心啊!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少主!为什么!”满腔的悲愤都无法发泄出来,琴瑚只觉眼睛被雨水模糊了,紫丞当日在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遍一遍浮现出来,那般凄惶那般无助,仿佛下一刻就会随帝台一起远去。 无边的恐惧顿时狂涌上来,琴瑚无法压抑心中急怒,竟忍不住失声哭道,“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琴瑚!” 紫丞惊而坐起,琴瑚却已经撒手跑开,雨里,不停抽动着肩膀的小小身子,是那般脆弱无依却又坚强得令人不忍。 叮铃铃,叮铃铃,雨连成阵,远远送来清脆铃声。 楼澈站在原地,雨水和着血水从肩头一路往下,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紫丞,“弹琴的,你知道是本大爷对吧?” “……” 因琴瑚而细细拧起的眉头逐渐舒展,紫丞沉默,并不答话。 “明知是本大爷,却故意装作不知道,是想要本大爷知难而退吗?” 面具上那一丝裂痕已经完全愈合,紫丞缓缓勾唇,笑容平淡,“楼兄这是在责怪紫某吗?也对,是我落仙谷的下属对客人无礼,既然与贵派的仗还未打起来,的确就不该鲁莽,让人说我落仙谷的不是。” 这样一句话,嗓音清晰,如泉水淙淙,流畅得寻不出一丝破绽。 果然,当日一声恩断义绝,如今重见就真要形同陌路了吗? 强压下心头苦痛,楼澈只是笑,“弹琴的,那天为什么要说谎?替人背黑锅,真有那么好玩儿吗?” 紫丞一怔,却也漠然以对,“几日不见,楼兄新任掌门,说起话来也高深莫测了,恕紫某愚钝,不懂你话意为何?” “我来时去了江陵,仙女姑娘被照顾得很好……而且,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师兄……”楼澈道,心中一酸,语调亦颤了颤。 紫丞听出他变化,略一寻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仍旧只是沉默,片刻之后甚至轻蔑一挑眉,反问道,“那又如何?怎么?你师兄临死前让你杀了我报仇,所以你就急急忙忙过来了?” “……”楼澈咬了咬牙,深邃的眼默默垂下,却仍掩不住其中浓浓悲伤,半晌微露苦笑,无奈摇了摇头,“弹琴的,为什么总是要这样?” 这次轮到紫丞怔愣了,楼澈的反应完全不在他预料,这是怎么回事? 见那张深刻心底的面容依稀流露出疑惑与挣扎,楼澈终于不再犹豫,大步上前,俯身拥住紫丞,以最熟悉的方式,从后用胸膛紧紧贴住他脊背。 楼澈喜欢这样的方式,因为可以亲吻紫丞敏感温暖的后颈,可以看到他偶尔无措的可爱模样,可以用双臂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抱。 虽然此刻这样的方式,会让他身上的雨水湿透紫丞干净的衣料,但楼澈却觉得,这种仿佛水乳交融般更亲密的贴近,竟似可以将那些冰冷的液体也暖得热烫起来,这样的气氛,让他觉得很好,很安心。 “弹琴的,为什么总是要说反话呢?为什么总是要把本大爷推开呢?呵……本大爷现在可算明白了,你越是使劲想气走本大爷,其实就越是需要本大爷留在你身边,对不对?” “……放手。”沉默片刻,紫丞冷凝了语气,躲闪楼澈欲吻他耳垂的动作。 “真是让人扫兴的家伙!”楼澈皱眉,干脆咬上他脖颈,笑道,“可本大爷就是喜欢得紧,怎么办?” 这般露骨的表白以及明显挑逗的举动,让紫丞禁不住心弦一颤,差一点就要让表情泄露了真实心意,忙匆匆掩饰过去,镇定了声音冷道,“抱歉,楼兄,紫某好像记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可以用势如水火来形容吧?或者说你已经决定好要将你师父的流影门拱手让给我落仙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紫某倒还有兴趣考虑考虑。” “不,”楼澈撑起身,仔细凝视紫丞的眼,可惜仍旧只是在迷茫大雾里穿梭,“本大爷知道,你要找红梅幽瓣并不是为了权势地位,你……” “你错了楼兄,”紫丞忽而笑起来,“紫某可没你想得那么高尚!说得明白点,紫某干的那些事就是为了权势地位,为了武林,乃至这整个天下。先前在曹操面前演出的那一场辞官归隐的把戏,也不过是个幌子、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已。” “……”楼澈轻轻叹了口气,扳过紫丞的肩膀,正面对上他眼睛。不知为何,此刻楼澈竟觉得紫丞能看到自己,那双深邃的眸里映出一双影子,让他的心意豁然开朗。 “弹琴的,不管怎么样,本大爷只有一句话,你记着——” 只有一句话,楼澈已经想得很清楚很明白。 除此之外,他觉得,无论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 “主上,为什么要把楼澈送走?” “……他在,只会徒惹麻烦。” 远远望着那辆马车走远,紫丞在心里默默道一句。 楼兄,对不起。 纵然你做出那样的承诺,我也,不能再放任你陷入危险。 对不起…… “弹琴的,不管怎么样,只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着——” “你若真想要这天下,本大爷就陪你夺。你若不想要,本大爷就陪你走。” “此言一出,断无反悔!” 楼兄,对不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牺牲 阴郁的天空还在飘着雨,突兀一声长啸划过沉寂。 “青锋!” 鹰涯眼见那猛隼回环几个圆圈,就朝东径俯冲直下,远远,能听见树丛被一股强大气流带起不正常的呜咽。 “这是……”锐利的眸子猛然闪过一丝惊诧,鹰涯转身就要往迎仙居跑。 正在这时,琴瑚也来找到他,“鹰涯鹰涯,原来你在这里,少主、首辅还有风瞿爷爷正在议事厅等着呢。” “……” “咦?跑那么急做什么,少主又不会怪你!” “刑天就快到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 “什么?!” *************************************************************************** 落仙谷,议事厅。 “刑天似乎一夜之间功力大增,青锋探知他所在时,我已能感觉到他的真气流动了。主上,看来那红梅幽瓣的传说是真的!” 紫丞面色凝重,略一思虑便转向宵明道,“时间紧迫,好在多数教众已平安转移至雨苍山,不过还有些没来得及走的,就麻烦首辅你从西边小路带他们离开。” 宵明点头,也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少主,现在要撤走这么多人,根本来不及啊!”琴瑚有些着慌,忍不住道。 “不,”紫丞摇头,语含坚决,“来得及,因为刑天的目标只是我,到时候我引开他,你们掩护首辅的队伍离开,一定要保全他们平安。” “主上不可!” “少主!” “主上!” 三人脸色剧变,纷纷出声阻拦,紫丞却已打定主意,推开门就要出去最后做一番迎敌的准备。 恰在此刻,一阵破空之声蓦然袭过,紫丞晃身一让,转眼就见门板正中已经钉上一只飞镖,镖头之下雪白的布料微微曳动。 紫丞心内一惊,赶紧取了展开来。 纯白的丝帕,朱笔写着四个字—— 一尺,断剑。 ************************************************************************** 弹琴的…… 弹琴的,这次……不会再分开了吧…… “不劳楼兄费心。” 冷漠的一句话突然劈过脑海,楼澈只觉浑身一激灵,猛然坐起来,耳边犹在轰隆隆响着闷雷,原来刚刚是闪电。不过,之前紫丞说的最后一句话,确实就是那样了。 然后…… 对了,然后呢? 楼澈这才感觉到自己身子颠来簸去,四下里环视一圈,居然像是在马车上!难道紫丞那时候假意要抱住他的动作,竟是为了点他昏睡穴,再将他扔出来? 猛一掀开隔帘,楼澈冲前边的车夫气急大吼,“喂!你这是要把本大爷拖到哪里去?” “主上吩咐了,随便哪里,有医馆就行。” 医馆? 楼澈一偏头,肩膀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了,心里顿时一热,火气也消了大半,干脆不管那许多,径自跃下马车,朝反方向疾飞而去。 后边依稀传来着急呼喊,很快就被淹没在耳畔呼呼的风声中。 弹琴的!稍一不注意就被你算计,这次本大爷绝对绝对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你了! *************************************************************************** “什……” 松开手上粘了迷药的巾帕,鹰涯托住紫丞软软倒下的身子,那最后挣扎着不愿阖上的眼底,显然的焦急与震惊都让他感到难过。 而紫丞手中含义莫名的那一片雪白,也随风落入雨里,再无人有心顾及。 “快!快带主上离开!” 风瞿赶紧催促着鹰涯,将琴瑚也一并推出去。 “风瞿爷爷!不是说好一起走的!” “来不及了!” 风瞿不由分说已经退出数丈,琴瑚惊慌伸手,却只碰到他一片衣角。 狂烈的风鼓起宽大袍袖,飘长的白胡须被吹得散乱,风瞿双手凌空一抓,那从不离身的药袋子宛如瞬间涨大许多,变得通体透明,在他周身撑起金钟罩。 东边不远处的密林,呜咽悲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已经不起那疾驰而来的充满压迫力的气旋,接连好几株巨木咔嚓折断,倒下来,渐起满地雨花。 “鹰涯!琴瑚!快保护主上离开!” 狂风中,那愈见渺小的身影,发出的呼唤却如大吕黄钟,在雨中辗转回旋。 “风瞿爷爷!” “风座使!” “快!快保护主上离开啊!” “不……”轻微的呓语仿佛从齿缝间拼命挤出来,鹰涯诧然低头,就见怀中本该彻底失去意识的紫丞,竟然眉心紧蹙,咬着唇好似马上要冲破桎梏清醒过来一般。 “风瞿……先生……不……” 鹰涯和琴瑚对视一眼,终于无法迟疑,狠狠转过头,再不看身后。 “主上,你要好好活下去……饿了,就要记得吃饭……累了,就要记得休息……老头子永远以你为傲……” “不!风瞿先生——” 一声撕裂般的呼唤终于彻底冲出阻碍,然而,却已来不及,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在飞速后退,后退…… 那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 “疯子,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勾陈心头一跳,再细听时,却只有浅浅小雨声,除此外,唯有静谧,过分的静谧。 “……”腾蛇有些犹豫,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浑身突然充盈的黑火真气却告诉他,劲敌就在前方。 到底该来的还是会来。 只是何以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早上这么多? *************************************************************************** 突然顿住身形,琴瑚看着手中最后振动几次翅膀、一点点黯淡了光泽的粉蝶,眼泪终于婆娑着落下来。 “风瞿爷爷……风瞿爷爷的气消失了。” 鹰涯一怔,低头看了眼怀中再次陷入昏迷却仍旧挣扎着要醒来的人,旁边一直跟着他们的驾雾似乎也感觉到不安,正一个劲儿用舌头轻轻舔着紫丞的脸。 “……”心中暗暗做出决定,鹰涯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同伴,“琴瑚!” 只消一个呼唤一个点头,长久以来并肩作战的两人已经明了彼此心中的打算。 将紫丞扶上驾雾,鹰涯解下自己的披风,系着马鞍,紧紧裹住紫丞不让他掉下来,琴瑚拍拍驾雾的脸,噙着泪含笑,“好马儿,接下来就看你的啰!加油,我最重要的少主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带他到最最安全的地方去!” “……” 马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唇,像在说着什么。 鹰涯凑近些,听清几个字,旋即笑了,退后一步,“主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恕鹰涯这次无法从命。” “就是就是,”琴瑚也松开拉着驾雾缰绳的手,对鹰涯笑笑,“嘻嘻!还好早有预料,下了两倍的药量,否则少主若真醒过来,怕是会大伤脑筋了。” “……” 扬起手,隔空拍出一道掌风。 驾雾发出悠长嘶鸣,扬蹄疾驰而去。 雨幕如烟,鹰涯和琴瑚同时背转身,相视而笑。 “笨鹰涯。” “什么?” “尽量再争取一些机会吧。” “好。” 腾身跃起,二人朝来时的路疾掠回归。 风暴的中心,平静而肃杀,浓浓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连雨丝都落不进这个包围,宛如封闭的修罗地狱,往前一步就会被牵走灵魂。 然而,自始至终,鹰涯和琴瑚面上都平静如初,直到看见那迎面扑来的巨大黑影时,他们才微微笑了,相似的笑,仿佛不约而同想起某些美好的画面。 那个为他们严冬般的生命带进春风的人。 *************************************************************************** “……少主,琴瑚知道你虽然嘴巴不说……但是你的身体本就没好全,又遭遇了那些事,如今已经……已经不能再经历任何的奔波与风险了……琴瑚想要少主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养伤啊……少主……你放心……只要我们能撑过这一劫……待腾蛇大人和勾陈大人回归……一切都会好转的……” 不—— 紫丞勉力想发出声音,却觉喉咙烧灼得厉害,脑中更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没有丝毫亮光,拼命想要集中意识也办不到。 “少主……琴瑚很快就回来了,这些是琴瑚这几年收集来的各种伤药,虽然不比风瞿爷爷和勾陈大人的好用,但琴瑚还是先将它们放在这个袋子里,少主你要记得啊……唔,虽然琴瑚其实希望少主以后都不要再用伤药了,嘻嘻!” 琴瑚…… 想伸出手,身体却仿佛麻痹了,不再是自己所能控制。 力量……力量……快点回来啊! “主上,迷云散一个时辰之后便会自行解开,若是我们——我们未能及时追上,请您保重自己。” 鹰涯! “主上,也许你忘了吧?你刚到落仙谷的时候曾经无意中看见我另一只眼睛,也是第一个称赞我的眼睛颜色漂亮的人。从那之后,我蒙着它不再是为了躲避那些歧视那些怨恨,而是为了将它留给你一个人看。” “传说,拥有那种眼睛的人,是被命运诅咒的,是会带来不幸的……我常想,主上您一直遭遇着那么多事,会不会是因为我呢……所以,我也逃离过,却从没有哪个地方,会给我同样的温暖和喜悦。还记得吗?那年你第五次将我抓回来,终于忍不住生气的时候,我就想啊……永远都不离开了吧。” 终于,力量一点点苏醒,湿湿凉凉的感觉从指尖一度延伸到肩膀,然后是脸颊,最后,是眼睛。 “主上……我和琴瑚早已约定好,永远要做你的刀、你的盾,你的眼、和你的手足。回到落仙谷、改善江湖分立的处境,固然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心愿,但是能守护你平安,才是我们最大的愿望。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能和青锋一样拥有一双翅膀,带您逃离眼前这片杀戮的世界……” 抬起唯一不被束缚的那只手,一握。 冰冷的天空,犹在下着小雨。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决绝 踉跄着退后两步,鹰涯强用青锋剑支撑着身子,方才不至于倒下,而在另一边,琴瑚也已濒临极限,粉色裙衫沾满猩红的颜色,最重的一处伤在右臂,手下却仍死死用力,花铃叮叮当当环绕身侧,没有一刻落地。 “哼!”刑天看着他们溢满仇恨的眼睛,分明绝不服输的表情,嘲讽一笑,“看在你们忠心护主勇气可嘉的份儿上,本座就破例一回留你们全尸。” 如此边说着边大步走至近前,扬起手中炽红的巨剑。 说时迟那时快,鹰涯和琴瑚宛如事先约好了一般,竟同时一跃而起,刑天没料到他们尚有余力反抗,而且鹰涯速度极快,转眼竟已逼至身前,刑天神色一凛,剑刃一横就要刺向他,只听耳边猛然叮铃铃作响,两团急速旋转着的影子已经直朝双目剜来。 身形未动,刑天狠狠劈出一掌,顺势后退,却终究不及躲闪,面上已然能感到劲风扫过。 鹰涯和琴瑚被刑天那蕴了全力的一掌击中,只觉浑身一麻,身子腾空而起,撞断了八九根树枝,直直摔在地上。 “咳咳……咳……”勉力撑起身,鹰涯看向刑天所在的方位,微露喜色的脸突地煞白一片。 本以为刚刚豁出去的一拼,至少也能刺瞎刑天双眼,却完全没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般状况。 白莹直挺挺躺在刑天脚边,胸前被穿出一条深壑,手中死死抓着一只花铃,而另一只在地上滚了几滚,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看来是该让你们好好明白明白,激怒本座会有什么下场!” *************************************************************************** “鹰涯……琴瑚……风瞿先生……” 从马上重重摔下,紫丞接连几个翻身,抬头看见驾雾躺在地上,雪白的鬃毛被雨水浸湿,染上脏污的颜色,四肢仍旧不停颤动着,似乎勉力要站起来。 驾雾,对不起,可我决不能就这样自己逃生,我必须回去。 将鹰涯留给他的披风给驾雾盖上,刚刚情急之下没有控制住力量,这穴道怕是要几个时辰才能自解了,但愿到时候,他还有机会能看到它平安。 再不犹豫,紫丞旋身离去。 在他背后,足尖点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蜿蜒血迹,交错着马蹄坑洼,却很快就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冲淡了,模糊了,徒留一带朦胧。 *************************************************************************** 终于逐渐靠近落仙谷,但楼澈心头的紧张和不安却反而更加强烈。 某种强大而浊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楼澈只觉得,这味道很熟悉,绝对不会错。 弹琴的?! “谁在那!” 迎面扫来一股风劲,楼澈连退数步,定神看去。双方打了个照面,顿时都有些讶异。 “楼澈小子,怎么是你?” 勾陈垂下红伞,只见对方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眼中焦急悔恨恐惧彷徨各种情绪缠绕不定,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勾陈前辈,就你一个人吗?弹琴的呢?独眼鹰和小姑娘他们呢?还有白胡子老头和腾蛇前辈呢?”楼澈一股脑儿全问了个遍,现在的他急得方寸大乱,只晓得能多找到一个人,或许紫丞就多一分希望。 “疯子和我一起,我们也正在找……”勾陈左右一看,没瞧见腾蛇身影,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唤。 “变态!变态!快来,找到了——” 身侧一阵劲风刮过,楼澈已然冲着声音来源奔去。 *************************************************************************** 紫丞一步步踏在积水上,距他不远处那漆黑的轮廓也一点点逐渐清晰。 直到,扑鼻而来浓重的血腥气味,已近在咫尺。 “刑天。” 纵然从未真正与这个人正面交过手,但紫丞却准确无误道出了他的名字。 玄衣裹身、黑巾蒙面、眼下刀疤印……这是帝台告诉他的;而右手中那凌厉剑锋,幽幽闪烁着赤金光芒,剑刃上犹在往下滴着的血,可能是风瞿,可能是鹰涯,也可能是琴瑚。 三年前,这个人的诡计害死了紫狩,将落仙谷一夕染红。 三年后,同样是这个人的阴谋,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那些事化为乌有。 “聪明,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对手!”刑天扬声笑道,声如洪钟,鼓荡周遭空气,雨珠都仿佛凝住了,罡风穿梭,万籁俱寂,却分明有一种怪声正噼啪炸响。 刑天的眼睛已经涌上血红。 他手中那剑,亦是。 炽热的,仿佛刚刚从熔炉中铸造出来的巨剑,宽刃阔柄,浑身都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旋,饥饿猛兽一般朝着紫丞席卷而去。 仿佛在叫嚣着、渴望着,最强大的灵魂和最纯粹的力量。 现在,它终于找到了。 *************************************************************************** “……” 楼澈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当猛一眼瞧见那二人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时,他真的庆幸找到的不是紫丞,可是,若连紫丞亲密的战将都伤重至此,那紫丞独自一人…… 简直不敢往下想,楼澈跟着勾陈上前查探鹰涯和琴瑚的伤势。 “变态,怎么样?” 勾陈只稍稍看一眼,便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葫芦,倒了两粒乌润的药丸给二人服下,“胸口正中那一掌有些麻烦……不过还好来得及时,暂时应不会有性命之虞。”想了想,又道,“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刑天怎会突然就停手了?” “……” 腾蛇想不出个所以然,楼澈却一门心思牵挂紫丞安危,听见鹰涯琴瑚没有大碍时就已经忍不住急着要先去找他。 “什么人?” 眼光一闪,楼澈正待转身,却猛然捕捉到一个深灰色的影子,在雨幕中有些看不清,但分明是个人形,而且身量纤细,似是女子。 勾陈和腾蛇亦同时看过去。 只见那人不躲也不闪,仅仅一味朝某个方向时进时停,如此含义明确的举动登时让三人脑中灵光乍现。 “是她将鹰涯琴瑚从刑天手下救走的!”勾陈眼神一亮,“这就意味着,她应知道刑天的去向,或许也——” “弹琴的!” 楼澈疾唤一声,率先追上那人,勾陈对腾蛇道,“鹰涯琴瑚不能再淋雨了,你且在此替他们撑起气罩,我先过去,若是紫丞有什么不妥也可缓得一缓。” 还未等腾蛇答应,勾陈衣带当风,已经飞出数丈之远。 “疯子,我留下标记,你好了一定要尽快追上来!” ************************************************************************** 满天都是剑光幻化出的冷芒精电,寒厉似天边钩月,但与赤红血剑四射出的灼灼火星交缠在一起,却微弱得彷如秋萤之光。 楼澈疾驰的脚步一瞬间被钉在原地,那些朝四面八方喷涌而出的、岩浆一般滚热的气浪仿佛能让皮肤都烧起来,可他却丝毫未觉,只是望着前方,眼底排山倒海都是恐惧。只因为,在那风中残烛般零星摇曳的冷芒背后,他看见了一张冠绝天下的容颜,明月都为之失色、战栗的容颜—— 杀气已突破紫丞的护体罡气,直击心脏! 来不及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血河 罡风怒吼,林雨哀鸣。 处于狂涛中心的两个人,浑身真气贯注交汇,形成一股巨大龙卷,长啸着猛烈摆动尾翼,激荡起四周落叶败枝、细雨沙石,抗拒着任何一个企图向正中突破的力量。 “可恶!这是什么怪力!”腾蛇眼看着自己刚刚蕴了十成功力的一掌竟然只劈开一条臂长裂口就被生生扯断,更可恶的是那风暴宛如贪婪的无底洞,吸收他的力量又反弹回来,三人要突入竟是愈发难上加难。 “弹琴的!弹琴的!”楼澈急得阵脚大乱,不停呼唤着紫丞,怒风卷起的沙尘将他的视线都遮蔽住。 然刚刚最后一眼,最后看到的那幕场景,已足够楼澈发疯。 “弹琴的,出来!你给本大爷出来啊!”完全地无计可施,楼澈嗓子都喊哑了,怎奈手下猛力捶打也罢,和身疾撞也罢,那铜墙铁壁般坚硬的风障都不肯替他让出一条哪怕是最狭窄的通道。 “……”勾陈手指紧紧掐住腕上锦囊,妖冶凤目头一回泄露出他是如何心神俱乱。 那剑,怕就是传说中的…… “弹——琴——的!”楼澈猛然大吼一声,前方迷雾仿佛突然之间散去一半,那飞沙走石的力量也霎时洞开一个缺口。 然而,太迟了。 刑天黑幕一般笼在熊熊火焰中的身影依然裹卷着霸道,罡气回转丝毫不见削弱——那消失的一半力量,属于站在他对面的人。 当赤红的烙铁从紫丞胸膛穿透而出时,楼澈正被一股蛮力带倒,地上细碎尖利的石子仿佛扎进了心脏。 这一刻,是即将失去整个世界的预兆,再感觉不到疼。 “紫丞!”勾陈大骇,不顾一切就要冲上前去,刑天眼一斜,手臂微抖,一股刀刃般尖锐的厉风疾向他袭到。 蓦然一双手臂斜刺里伸来,护住勾陈。 “疯子!小心!” 眼见刑天又要发力,勾陈惊呼提醒,腾蛇却想也未想,左手一转将他拉至身后,右掌一招黑火轮,运足内力,迎着风暴猛然拍过去。 只听轰的一声,刑天嘴角噙着冷笑,纹丝不动,腾蛇却连退了数步,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哼……还算有两下子!”强抑下喉间腥甜,腾蛇抹一把嘴角,几大步上前,被勾陈从后拉住。 “不可,他现在太过厉害!若不能让那剑脱手,别说紫丞了,只怕我们几个都得葬身在此。”经过刚刚的事,纵使勾陈仍旧心急如焚,也总算能冷静下来分析了。 “那剑?”腾蛇听他如此说,也定神看去,先前未曾注意,现下仔细一瞧,顿时面色剧变。 原来,红梅幽瓣背后藏着的,居然是它! 武林中被歌颂、被诅咒、被寻觅、被尘封了百年的神话—— 魔剑,血河! “难道就让本大爷眼睁睁看着弹琴的送命……”楼澈站起来,眼眶通红,脸上尽是狂乱之色,“办不到,绝对办不到!就算是死,本大爷也要陪他一起!” “楼澈,你疯了——”勾陈横身上前就要拦他,却反被楼澈大力推开,踉跄了好几步方才站住。 此时此刻,他眼中唯一能映出的,就是那张苍白的脸。 清丽,微笑,从容,即使现在楼澈仍旧无法从那张脸上看进那个人的内心,也依然割舍不掉、为之疯狂的那张脸。 然而,直到此刻,紫丞始终没有看过楼澈一眼。 一眼都没有。 纵使风暴不那么大了,距离不那么远了,他听见他的呼唤,听见他的祈求,听见他生死与共的誓言…… 也仍旧,没有望过去一眼。 只是笑着,笑着。 在这生死关头,微微勾起唇角,悠悠轻云般笑着,烟火一样的赤芒倒映在他眸中,流光闪耀,灿亮如晨星。 “刑天,你当真以为,自己胜了吗?” 双手沾满从身体里汩汩涌出的温热血液,顺着那灼烫的剑身一点点上移,一寸,两寸,三寸…… 刑天对上紫丞那双深邃明亮的眼,顿时心下一凛,“原来你的眼睛已经复明!看来倒是本座小看你了!” 手下发力,狠狠又将那巨剑向前猛一推进。 “弹琴的——!” “紫丞!” 血腥的味道愈发浓郁,隐隐还有种骨肉烧焦的气息。 刑天看着紫丞唇角蜿蜒而下的丝丝鲜红,笑得残忍,“怎么样?亲身体验魔剑血河的滋味,感觉如何?” “呵……”紫丞笑了,“不怎么样,一把……烂铁而已。” “是吗?”刑天靠近他,眯起眼,宛如蛊惑般压低声音道,“可偏偏还没有人,能从这烂铁底下活着站起来。” 风瞿先生……鹰涯……琴瑚…… 紫丞心中剧恸,微微扬起头,仍旧是笑,可说话的声音却突然变得飘渺,“正好……紫某也没想过……要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这个……埋葬了他所有美好回忆的,最终的归宿…… 落仙谷…… 刑天猛地睁大眼。 紫丞握剑的手终于不再上移,停止,在一尺之处。 突然,狂风自地面席卷而起,围绕着紫丞身体旋转而上,冲向天空,霎时将四周灼热的气流尽皆冲散。 楼澈等人毫无准备,立时被那阵突如其来的力量击退数步。 仿佛钩月冲出了淡云,骤然间光华大放,风云电芒中现出一道冷月般的人影,周身似笼着一层流动的月晕,惊鸿一闪,隐没不见。 “弹琴的!” 楼澈大喊一声,刚往前一步,竟又找不着借力,身子一轻,直直撞到身后树干。 “风卷云残?!” 勾陈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看时浑身一震,不禁失声叫出来,“紫丞!快住手!你会死的啊!” 强大的劲气掀翻了四周草叶花木,雨珠尘埃无不卷集环绕。紫丞衣袂如舞,长发翩飞,黑曜石一样幽深的眼睛射出了精光,视线紧紧锁着手中那不住发出呜咽嘶吼的血河巨剑,无形的杀气一圈圈放大,三丈内全在他意志掌控之中。 突然一阵轰天巨响,热浪一般的气流冲卷着从中心四散开来,宛如飞龙在天最后数声长嘶,释放出云谲波诡的强大怨念。 楼澈只觉心脏仿佛被剜掉一半,兀地一阵剧痛,竟怔然呆立原地,迎面对着那横切过来的气浪,一动不动发愣。 “你小子在干什么!” 腾蛇猛然扯过他,与勾陈二人合力撑起壁障,只听又是几声响雷似的轰鸣,天地霎时笼入一片灰白,万籁俱寂。 浓雾散去,风静,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 干燥的地面,漾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斑痕,湿湿的,晕开。 血河静静躺在地上,一把烂铁,难以想象它曾经释放出那么强悍卓绝的力量,这武林中长达百年的传奇,如今终于,身殁魂归,寿终正寝。 紫丞冷冷看着刑天。 那状若癫狂捧着手中两截断剑的男人。 “怎么可能!我的功力……我的功力……” 这一刻,紫丞突然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被黑暗侵蚀了内心,扭曲了意念,最终被欲望俘虏了的,可怜人。 “呵……” 身子一松,软软向后倒下。 蓦地有一双手拥过来,将紫丞牢牢抱住,“说好了终生相守,永不分开,你想就这样抛了本大爷不管了?” 终生相守?我何曾说过……是你自己偷偷说的吧。 紫丞吃力眨了眨眼,想笑一笑,也想抬手,却连指尖都动不了分毫。 仿佛感受到他的愿望,一只宽厚的大掌握过来,掌心湿冷一片,“说好了,只为本大爷一人而活,你就这样背了诺言,千金也不要了?” 从今后……只为你一人而活……千金一诺……这句确实是说过的,紫丞想,不过“千金也不要了”?会这样说话的人,是他吧……是楼澈吧……即使睁不开眼,也可以想象他的样子。 如今…… 仍能被他这样抱在怀里,真的……很温暖呵…… “弹琴……的?” 楼澈呐呐唤一声,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勾陈只觉心尖上都结了冰,勉力维持镇定,迅速点中紫丞身上几处大穴,掏出一粒深绿色丹丸喂他服下,略有些颤抖的手探一探紫丞鼻息,已经微弱得几不可察。勾陈紧紧皱起眉,握住紫丞另一只手,俯身在他耳边轻道,“丞儿,坚持下去。” 腾蛇见他如此,立时知道不好,盛怒之下就朝刑天狠狠劈出一掌,“混蛋!本座送你去见阎王!” 勾陈心内一惊,转头看去,正见刑天拉下面罩,将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不行——!” 腾蛇见勾陈竟横身要挡,骇然之下只来得及收回五成内力,然另外五成还是生生挨上了勾陈胸膛。 “变态!你居然拦着我?还是为这个天杀的恶棍?!” 腾蛇几乎要暴走,勾陈轻咳数声,强压下肺部灼痛,稍作调息,也不朝他解释,转过身看向刑天,对方此刻面容大敞,密密麻麻狭长扭曲的疤痕将他整张脸拉扯得狰狞可怖,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是诡异非常。 “现在,紫丞的命运掌握在本座手中了!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江湖一夕秋风起 之 尘往 抱着腿缩在门边,楼澈视线穿过院子里纷纷扬扬的小雨,依稀落在一朵半开的菊花上。 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好些天,从初时的狂暴肆虐到如今的细密温和,打落了不知多少盛放的美丽,又催生了不知多少含苞的希望。 腾蛇从长廊上过来时,就看到楼澈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皱眉摇了摇头,径自绕过他,抬起的手在触及门扉时顿了顿,刻意放轻了力道。 “进来吧……” 勾陈的声音含着明显的疲惫和忧伤,楼澈心一揪,将头深深埋进双膝内,手臂抱得更紧,再紧一些,想着也许这样就能阻止自己站起来冲进那扇门内。 “琴瑚……鹰涯……” “……还好……” “但……风瞿……” “……死……” 楼澈恍惚听见几个人名,然后就是最后那淡淡飘渺的一个字,顿时宛如天塌地陷般,大脑一白,再有意识时已经跪在紫丞床前。 紧紧闭着的眼,苍白透明的脸庞,几乎察觉不到起伏的胸膛,静静搁在身侧不堪一握的手腕,还有床头架子边那盆猩红刺目的血水。 眼泪就这么抑制不住落了下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现在就是想哭,“弹琴的……弹琴的……” “楼澈……”勾陈看不过去,伸手要扶起他,楼澈却根本不依,竟就那么跪着转过来,拉住勾陈的手,“前辈,前辈,你能救弹琴的吧?求求你救他!救他……” 面对楼澈如此低声下气什么面子尊严都不顾的乞求,勾陈却只能沉默,不是绝情绝心,而是根本无法说出保证的话语,他保证不了,“……楼澈,先起来,你这么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被紫丞看到,又该嫌弃你了。” “嫌弃就嫌弃吧,只要他能活着,”楼澈恍惚一笑,“只要他能活着,就算要本大爷再不跟他见面,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眼中闪过深沉的痛楚,勾陈摇了摇头,挣开他的手,走出门去。 楼澈颓然坐下来,失了神的双眼追着勾陈背影,愣愣绕过一圈重又缓缓落回紫丞身上,半晌,再无动作。 腾蛇咬了咬牙,也反身出了门。 “……” “你刚刚都听到了吧,楼澈说只要紫丞不死,他什么都愿意。” “……” “当初我告诉紫丞千日黄泉之下还藏有同命蛊时,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叫我无论如何顺其自然……呵,我知他是想保全楼澈。” “变态……” “哈!我堂堂绯花修罗凭什么要听一个任性妄为后生晚辈的话!这一次我偏就要逆天而行!” “……” “紫丞命悬一线已经无法再等普渡花长成,只能以其花蕾为引将刑天身上的同命换给楼澈,这是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么做万一还是救不了紫丞,楼澈也会——” “我管不了那么多!刚刚你都看到了,刑天已经神志不清,一发起疯就来会拼命自残,就算把他栓起来他也有办法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说不定哪一时就魂归西天!更何况现在紫丞的伤已经受他影响,治疗了又恶化,再治疗再恶化,仅仅是这一日的光景就进出了好几趟鬼门关!你要我怎么办!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变态,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疯子,就一句话!要么帮我,要么滚一边去,总之我心意已决!” “你——” “腾蛇前辈。” 门扉后,楼澈走出来,微微笑了。 弹琴的你可真是傻子,本大爷哪里需要你保护?逆天而行?为了你,就算要本大爷化身成魔,也心甘情愿啊! “勾陈前辈,无论多凶险的事,本大爷都愿意尝试!嘿嘿,腾蛇前辈你别瞪眼,其实本大爷倒觉得,同命这东西跟我和弹琴的真是很相配呢!” 不是么,弹琴的,这样一来,你就再也逃不掉了,因为连上天都在为本大爷作证—— 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你的一切我终于可以承受可以分担。此生同命,真是一件太过幸福的事呐! *************************************************************************** 眼前渐渐有了丝光亮。 楼澈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很长,持续了两天?三天?抑或更久?只依稀记得,梦里,有个很漂亮的人,对他笑着,温柔而美丽,但却……不真实。 是啊,梦中的人,怎么会是真的呢? 抓了抓头发,楼澈暗骂自己痴傻,迅速下床穿好衣物,踹开大门就跑出去。 “哈哈!早晨了啊!” 舒展开胳膊肩背,楼澈活力充沛满院子乱窜,正跟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上,将他满篮子新摘的菊花掀翻了,纷纷扬扬落地。 一层嫩黄的颜色。 楼澈看着那些明亮的花儿,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突然就怔住了。 “楼澈?”勾陈本想责怪他莽撞,却猛一抬头见他两只通红的眼已经肿得跟核桃一般,却仍是抑制不住再次泛起晶莹,直到终于装不下太过沉重的悲伤,蹒跚滴落。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那天,也是从一片混沌中醒转,满怀希望等来的却是—— 同命蛊没有转移成功,刑天狂血攻心自裁身亡……紫丞……终是救不回了……终是,就那么丢下了他一个人,陷入永恒的沉睡。 “楼澈,还记得你还欠着我的条件吗?现在我就跟你兑现,这也是紫丞最后希望我转达的……” “好好活下去,还有——” “学着忘记。” 学着……忘记。 天空终于完全放晴。 幽静的落仙谷,山林卷起层层舒爽微凉的风,沾染了雨后清新的气息,抚开留仙小筑的紫漆窗棂。 然后,穿过葱绿的篱笆,菊黄的院落,还有半阖着吱呀轻晃的门扉,渐渐温柔了。 温柔了那一份难以言明的寂寞,温柔了这狭窄凄美的小小天地,也温柔了那些漂浮在空气中低声呜咽的旧梦红尘。 曾经欺骗过,疏远过,嬉笑过,哭泣过的痕迹。 曾经追逐过,相爱过,毁灭过,重生过的证据。 从那之后,似乎都不会再有了,今生不会,以后不会,只待来世将破镜拼凑回来,重新演绎一遍,那些记忆…… 可是又为何——冰冷精致的香炉,整齐折叠的衾被,以及空无一人的罗纱浅帐,还都保持着从始至终那份优雅的真实感? 就好像主人随时都有可能再回来,推开被擦拭得干净的大门,素手焚香,垂眸浅笑,然后,十指徘徊,奏那一曲风熏香暖的歌…… 然而,好像仍旧只是好像。 小屋里被雨后阳光映照得明亮的地方没有人在,而那一角幽暗的阴影中,唯有桌案无声无息地静默着,笔尖凝固了砚台,随时间结了痂,落了疮。 一张小纸条被轻风掀起一角,微微泛着枯黄,上面依稀写着两行字。 压着它的古琴,通体晶莹,冰色七弦幽幽闪烁流彩。 阳光缓慢移动。 风染了温暖,过却无痕,小小的院落安静了,熟睡。 只剩下琴身之上那两行,主人留下的隽雅刻痕,一字连一词,一词接一句,蜿蜒流丽,缕缕如歌。 只剩下浮生半日相思起,上阕追忆下阕离。 只剩下……这缠绵不绝的故事,回音悱恻的尾声,将断未断,终言尽—— 曾记想,落仙别苑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梅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经过往,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琴堕音绝梦一场。 琴堕音绝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