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雁》 第一章 心系东莞 一心系东莞 老婆孩子热坑头,一辈子在一个地方生,一辈子在一个地方死,这是一种多么值得崇拜的生存境界啊。一大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什么?居然还要下广州,难道你也想与江泽民一决高下,难道你也想和李嘉诚比比财富? 又是一年收割时。 天空湛蓝,白云少许,正午灿烂的阳光被成熟的稻子的热吻染得一片金黄,田边的青草此刻也有了一种羞涩的金烂烂的光芒。路旁的喇叭花、牵牛花、还有竭力爬向池塘中央的穿着浅蓝色裙摆的花儿正在歌颂这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棋子般散落的村庄,大海般起伏的山丘,纤陌纵横的沟渠,千百亩稻田,上万块庄稼,此刻被冒着黑烟的机器打破了宁静。机器正用那锐利的剪子卖力地一寸一寸、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地把田野剃成了光头——管它田野喜欢不喜欢,管它田野高兴不高兴,这“头”是挨个儿剃定了。 惊慌失措的兔子一只只一群群一时出现在这个田埂,一时又如箭一样消失在另一片稻草之中了;丑陋的水蛇,引起小孩一声可怕的尖叫,识趣地快速扭动着身子,逃往他国去了;穿着坚硬花甲的蚱蜢,不时从一个稻杆跳到另一个稻杆,慌慌张张地做着体操表演;还有那数不清的燕子,说不完的蝴蝶呼朋唤友在天空中展示着它们漂亮的身材和完美的舞蹈,风儿轻吹,田埂上不多的高杆作物在向昔日的朋友轻轻招手,仿佛在挽留,又好似在说着一种永不分离的约定。 秋收,农家人欢乐的日子,农家人收金收银的日子,农家人干瘪的口袋涨潮的日子! 可惜这些,老张早已看过了!早已预料到了!他种了几十年地,面对“丰收”美景,在田埂上他居然神情木然,好像谁欠他巨额外债,或者有谁挖了他家祖坟似的。他时而低着头——好像问心有愧;时而嘴上不停地嘀咕,——好像牢骚满天。接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算了算今年的开支,种子费,犁地费,收割费,水费,提留费,还有帮工费,农药费,等等——他先是心情郁闷,接着又骂起来了,“妈的……”。他忙碌了一年,或者说全家忙碌了一年,他一合计,居然亏本了!“妈的……”他又骂了起来,愈走愈远,他还在骂,“妈的……妈的……” 正在沮丧之际,他的老婆姣姣“小姐”老远就骂了起来,虽是骂,但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味道,至少老张二字包含着深情,“老……张,你在发什么呆?!快点往家搬粮食呀!”老张怕老婆,这是远近闻名的。他的那只耳朵之所以那么长那么大,村里人都说是姣姣小姐的“功劳”。她的老婆真是一张好嘴,说话泼辣,骂人入骨。老张至结婚那天起就给她“拿”下了。全村人都敬畏他的这个婆娘。老张听到召唤,赶紧说道,“是,是,是!”他背起一袋稻谷,翻过一个田埂往前走,不知是腿软,还是心不在焉,突然一个趔趄,稻子泼了出来。 他索性坐在了湿泥上,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这田,这地,这养命的依靠,没得指望了。“完了,完了,这辈子完了!”他在心中不停地说着。 “老张,你是怎么搞的?”姣姣赶紧奔了过来问道,随后抓起袋子一角,叫老张“牵住”,老张无力地伸出了一只手,姣姣装了几下,仍有许多稻子漏在外面了,姣姣把袋子一拉,发火道,“今天怎么像一个死人?!” 人混“栽”了,老张哪个都怕,他不仅怕老婆,更怕村长。稻子收割了才几天,村长每天都对他“嘘寒问暖”,“喂,提留准备什么时候交?全村人都交了,你为啥总不交呢?”他也怕校长,校长也总是安慰他,“老张啊,我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时时找你,但孩子的学费你到底准备拖到猴年马月?要明白欢欢的学习成绩在班上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如果让她休学那就太可惜了。”还有,他怕那个抽水的,他欠那家伙三十二元钱,已快半年了。那家伙远远地见了他就笑,虽未开口,他知道他盼望着他主动把这钱交了。时时,村头老李的媳妇看见了他也总会对他关怀地问上几句,“老张,你看你头发都一丈长了,过来帮你理理。”每每这个时候,他一阵脸红,心中特别难受,他确实没钱啊!他把眼光瞄准了城里的工人,甚至南下的打工仔。太阳当午的时候他想了想,“我应该…不老…吧?” 老张高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广州火车站!这大大出乎村民的意料,也出于广东人的意料之外——如果广东认识他的话。他怀着好奇的心情四处东张西望时,忽被别人推了一下,“走快点,好不好?!”他听到别人的口气如此霸道,愤怒地看了一眼,谁知对方又骂了,“看什么看,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睛!”老张憋住气不敢吭声了。原来这里不是乡村,城市如同别人的婆娘也不是让人久看久留的!他的存在妨碍了别人的生活,他必须顺着人流走。他成了一滴水,被人推挤着,只能往前,不能返回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也没指望大伙多看他二眼。出了火车站,他背着一个蛇皮袋子(纺织袋)上了天桥,“原来城市的路也是修在天上的。”“汽车也可以上天跑”。“前四十年真是白活了。”他对城市忽然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那房子好高哦,抬头都会掉帽子,快上天了吧。”“真他妈的美,”他心中骂着,心中也夸着。他拿出烟刚抽二口,关心他的人来了,“此地不能抽烟,罚款十元!”他纳闷,这城市大了烟咱也不能抽了呢?他想不给,但对方把他拉住,不让他走。他扭了扭,但还是跑不脱。罚就罚吧,村长和他们都是一家的,他哪里惹得起?! 他上了虎门的汽车,售票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白白净净的皮肤,高高挺起的胸脯,微微上翘涂得鲜红的嘴唇生硬地说着,“买票!”老张看了她一眼,迅速地把头低了下来。他无意之中从那女孩开口过低白衬衣中看到了她的圆乎乎的乳房,真她妈的大!他为自己感到害臊。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他还没有看到如此风骚如此卖弄如此出格的女人。“这广东的女人真她妈的大胆,在我们家里,那还不绑一个石磨丢到水中给淹死。”他虽这样想着,但心中也掠过有一丝快感,一种不满、厌恶、愤怒、唾骂之后本能上的满足后的快感。这是一种原始精神上的满足,它一只垫伏在男人的心中,只是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今天才真正醒来。不一会,他脸上也掠过了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微笑。正犹豫间,那女孩一巴掌拍到他身上了,“叫你买票呢!”老张一震,方从甜美梦中醒来,这巴掌力气也太大了一点,这是女孩吗?怎么跟自己的婆娘一样泼辣?他开始有点怕了,赶紧交了钱。女孩瞪着眼,“少了八块!”老张吞吞吐吐地说,“车站上写着…不是…十五元吗?”女孩眉毛一竖,红唇前倾,“补不补?”这不是抢劫吗?老张不想补。但有几个男人盯着他,目露凶恶之相。好像说,“老实点,小心老子砍死你!”他乖乖地交了。看来,看广州的美女也是要付费的。他心中起了变化,刚才的好感一下子全无了,他骂起了广东,“妈的……!” 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天黑了,车子却不走,有几个女孩子问为什么还不走?小姐说,“没那么快,等一会就走。” 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个小时过去了,半天都过去了,车子还在那里等人。老张不耐烦了,“我要下去。” “下去?”对方抬起了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地说,“开什么玩笑?马上就走。” “我要拉尿。” “这是什么地方?拉什么尿?车子要走了。” 老张一手捂着私处,一边哀求道:“我真的受不了。” 对方骂道:“跟我放乖点,别在这里耍滑头,还上二个人,车子就满了,我们说走就走。” 老张确实憋不住,站了起来,执意要出去,对方把他推了一下,“跟我坐下,我倒要看看,活人会不会被尿憋死。”老张哀求道,“我确实真的忍不住了!” “这儿哪有厕所,忍不住就拉到裤子里!”对方留给他一张好看生气的脸,那脸有一个生硬的江湖表情,从古到今说着想要吃人! 老张哭了,“真的,我真的忍不住了,快让我出去!”对方依旧不让。老张脸一红,突然弯下腰,一股暖流奔涌而出,他的裤子被“大雨”淋湿了!众人都大笑起来。车箱内有了一股温暖的飘“香味”。 开车的司机表扬他说,“真是一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十二点多钟,老板发了仁慈之心,车子终于出发了。 外面天黑,“就像锅底一样。”调皮的星星不知被谁赶到九宵云外去了。月亮更是收藏起了它那灿烂迷人的光辉。南粤潮湿温和的气候,伴随着车轮的飞舞,给大家送来了一阵阵柔和的清凉。不时有几只对面飞驰而来的汽车的车灯努力挣脱夜幕的束缚送来了一丝短暂的光明。外面全亮了,老张看到了与家乡一样的树影,一样大同小异的建筑。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差不多干了!”他往前后左右看了看,都“倒头”(睡觉)了。 “大家醒了醒,大家醒一醒,”车上的男子关切地说,“我们要上高速公路了,每人要再交二十元钱高速公路费。” “又交二十元钱?”老张纳闷,“我们是银行还是钱庄?”车上的几个男人从前往后开始收钱了。有一个男人可能耳朵有点问题,或者自恃身高体壮,对那几个收钱很不礼貌,“等一会再给”。对方把他推了一掌,“交,还是不交?”对方说:“交,但不是交给你们!”那几个男人一下子都涌了过来,“打死这个狗日的!”那男子挨了几拳,这下耳朵不聋了,气也消了,乖乖地把钱交了。老张一肚子气,不想给,眼睛看着地面,装作睡着了。对方把他推了一下,“交钱啦?!”那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眼睛啊,容不得他半点含糊,老张只好投降了。他往内裤中极不情愿地掏出了二十元钱,那二十元钱一定带着尿液的浓香,对方却接了。那几个人刚从老张身边经过,老张就暗自骂了起来,“这些狗日的比家中的村长还厉害。” 几点了?鬼知道!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那几个男子笑着说:“下车,下车。统统下车,终点站到了!” 这是虎门吗?怎么一点亮光也没有。天空如墨,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不时经过的汽车借给他们短暂的光明。因为刚下过雨,地上到处是积水,田鸡正在欢叫不停。数不清的蚊虫也在他们身旁发出快乐的声响。这是哪里?怎么一点标识也没有。老张惊慌失措间,汽车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就毫不留情地溜走了。 “我们被卖猪崽了,”人群中有一些内行说。 老张慌了神,自己是人怎么会当猪给人卖了呢?而且还是最幼小最先知的猪崽?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今晚他又该往哪里去?他想到了袋中不多的二百元钱,以及一些“值钱和好看”的衣服,当然还有老婆连夜为他准备的馒头。这些,如果有什么三长二短,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到了偷窃,想到了抢劫!甚至想到了杀人!他见人群在走动,他赶紧跟了上去,管它认识不认识,管他们把他带到哪里。他必须跟上这个队伍,他必须跟上这个人群,他必须跟上这个靠山,虽然他也知道这个靠山是终究靠不住的,但一种直觉告诉他,人多总不会遭人欺负,管他彼此认不认识呢? 他随着人群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一片灯光,走到了一座城市。“这是东莞”,一些内行又说。 老张随着人群在一处灯光明亮的地方坐了下来。几个保安走了过来,“滚远点,这是你们落脚的地方吗?”老张往外挪了挪,抬头看了看,心想,“这是何家相俯,门前都不能坐了,何况还是在深夜?”里面灯光透亮,生意兴隆异常,男男女女在里有说有笑,他们吃着,那东西一定美味;他们喝着,那饮料一定甜美;他们说着,心中一定充满快乐。有几个老外,长得像猴子,脸上胸前甚至手上到处都是毛,他们居然把手勾到了几个年轻女孩的身上。而那些女人却对那些人不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正在甜蜜的微笑,“恶心!”老张有点晕眩有点愤怒了。 “这是麦当劳!”人群中内行又说。 “什么劳?”老张在心中琢磨半天也没搞清到底是什么名字,“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取的名字?怎么一点也不同人样?太没水平了吧?” 借着灯光,老张找到了一个墙角,他打起了哈欠,他把蛇皮袋子压在了脚下,想顺便养养神,以便明天继续往虎门赶。他也不知道虎门有什么好,他只是听人说,“虎门有钱,一个捡垃圾的,一年都能挣好几万。”他的裤子已慢慢地干了,脑袋不听话地往下坠了一下,但马上又抬了起来,“我不能睡”,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没过几分钟,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我还是不能睡。”他又告诫自己。又过了一会,他又把头低下去了,这一下,他忘记了提醒自己,他彻底睡着了。 梦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临别的前一晚,老婆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去了广东,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把我们母子俩丢掉?”老张笑着说,“有钱了,我也会学别的男人,养她三个四个妹子。”老张的老婆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起他的耳朵就拧,“你敢!小心我把你的骨头也给拆了。”老张求饶,“松手,快松手!我的耳朵掉了!跟你闹着玩的。”老张的老婆姣姣这才松手,“你呀,我太熟悉了,借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老张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又说,“老婆,我要走了,你拿什么送一下我呀?”姣姣钻进了他的被窝,衣服一下就剥光了,“要什么给什么!”灯熄了,姣姣烈火似的唇贴了上来。老张置身于惊涛之中。 街上已有不少车辆了,天早以大亮了。老张醒来时,他唯一的宝贝和全部的家当,蛇皮袋子不见了。这一觉真比睡宾馆还贵。他大叫了起来。钱可在那里哟!“这些砍头的,压在腿下的也敢偷!”老张不停地骂着,“这些砍头的,怎么压在腿下也会偷走呢?”“我是压在腿下的呀!”他几乎要哭了,“我真的是压在腿下的呀!”他像疯了一样,不断地找,不断地问,不断地问,不断地找。可别人除了懒得理他,就是对他这类乞丐不以为然。大街上像他这样,藉着种种借口,先是喊冤,后是哭穷,最后是伸手要钱者可谓比比皆是。他这一招有点落伍了。半天时间过去了,太阳已经当空,但他依然没有发现小偷半点影子。以前听说过小偷,但没想到小偷会找上自己的,这城市的小偷,看样子比家中的老鼠还多。他有点绝望,有点后悔了。 大街上不时传来一些忧伤的曲调,老张听着听着发现这些词儿好像是写给自己的。歌词唱道:走……啊……走……啊,走过了多少年华,流浪的人儿想念你,亲爱的妈妈,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老张靠着墙壁发呆,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没有钱了,没有牛奶面包或者廉价的馒头,老张也不吃了,他不相信人他妈的真的能饿死;没钱了,没水喝了,他也不喝了,他不相信人他妈的真的能渴死;没钱了,买不了票了,他不相信人他妈的真的走不了路!人人都说,虎门是东莞的重镇,是中国最发财的地方之一。他第一次空着口袋上了汽车,第一次做了一个没良心的人,第一次做了一个违法乱纪的人,第一次做了一个不诚实的人,第一次有了狗胆想当皇帝,想坐一回免费车。 车子开了,奇怪,他罕有的镇静救了他,售票员问刚才有谁没有买票,他望着售票员,售票员也望着他。售票员想问他买了票没有,但看到他自信诚实冷漠无所谓的表情,活像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老张有点得意,他成功了!他对广东又有了一丝好感。“广东人肮我,我也可以骗骗广东人。” 他来到了虎门,又转车到路东时,双腿发软,站都快站不住了,一天颗粮未进,这是没吃的功劳;他口中在冒烟,好像一个火炉在烤,这是没喝的功劳;他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这是晕车的功劳。他必须生存下去,他必须为自己为姣姣为孩子生存下去。对于自己不吃不渴的已见,现在看来不得不作出一些调整,这是一个十分现实,十分严肃的问题。他进了一条巷道,二三米宽的巷道内全是二三层高的房屋。真他妈的有钱,这门窗是铝合金的,这大门是不锈钢,那瓷砖泛着光泽无不说着富得流油。有几只狗得意洋洋地伸长了脖子对他进行着“恶骂”,他没有理踩这些不讲道理的家伙。他拐过一个弯,看到了一个院门,院内是一个二层高的小楼,围墙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内面有不少花草,花儿开得非常娇艳,翠绿的叶子,红色的花瓣之中,又有点淡淡的白色。他又看到虚掩大门内有一个水龙头,他太渴了!也没看四周有没有人,如同一只饿狗,他来不及同主人打招呼,也不管主人是谁,径直冲了进去。 “这水真甜,这水真美!真是好水啊!活了一辈子他没有喝过如此甘甜的好水。”他一边喝着,一边心中暗暗夸奖着,“比湖北的水甜多了。”忽然,几个人冲了进来,他被按倒在地,他的头被一双皮鞋狠狠踩在地上,他想挣扎,但愈挣扎愈痛,他想唾骂,但刚一出口,就遭来了一阵棍棒。他现在真的成了一只狗,一只别人脚下想踢就踢,想踩就踩,想打就打的狗。他放弃了挣扎,一根绳子,一个手铐,还有一个叫他放老实一点的棍棒,已将他制服了。 “走!”几个穿迷彩服治安队员说,“这个老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闯进人家家里来了。吃饱了,喝足了,就好开始偷东西。”“他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拿,可能是一个流窜犯,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良之辈,说不定,他还要杀人呢!”“你看,这家伙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不服气,活像一头犟牛,还想顶嘴呢!我看是一个经验十足的流氓!”不一会,他被投进了治安队的“大牢”——一种临时关押“犯人”的全封闭的黑房子。 他很幸运,离家孤独了几天以后,他又有了同伴,里面早有三个人用一种古怪的表情迎接着他,他们都是不受社会欢迎之人,他们都犯了这罪那罪,他们都等待着共同的审判。 第二章 治安队门前演大戏 四个男人被剃光了头,反绑着手拴在治安队门前的大树上,许多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张开着嘴微笑着,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夸道:“我的乖乖,真是帅呆了!” 九月,南方的天气有点邪,一连十多天未下雨。既是盛夏,天色晚了,太阳依然释放着毒辣辣火热的光茫。星星般散落的村庄,纤细延绵的公路像一条链子,把无数工厂紧紧边在了一起。到处在冒烟,到处在轰鸣,到处是人流。西边的天空着了火,将珠江染得通红。而头顶天空少有的蔚蓝无不在刺激人们的神经: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热,少有的热啊,人们脚步匆忙,像蚂蚁各自逃蹿。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每个工厂都打开了大门。街道突然变得狭小,人们说笑着、推搡着、涌动着。如同河水突然爆涨了,人潮淹没了这里、淹没了那里。小店变得异常忙碌,出租房内冒出了炊烟。四川话、河南话、湖北话、贵州话、甚至云南新疆话语也夹杂其间。东莞虎门成了求生者、冒险者、闯荡者的天堂。这里是又一个小小的民族大聚会,这里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缩影。不用人请,他们闻风而动,从一个个山寨,从一个个城市 ,从一个个农庄,从一个个有吃的和没吃的,从一个个快乐着和痛苦着的家庭提着行李,编织袋和不多的干粮千里迢迢来了。他们要在这里生存,希望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一切,包括金钱、荣誉,梦想还有甜蜜的爱情。 王伟明刚从中山回来,下了汽车,挥了挥手,四五辆摩托车冒着浓烟一齐向他冲了过来。他笑了笑,直往路东奔去。下车的时候,他给了对方50元钱,并说不用找了。对方纳闷:今天遇到财神了? 王伟明今天签了一份大单,按照目前的生产能力,鸿达厂一年都难已完成。这是一碗肥肉,他打了一个漂亮之仗,所有有钱的和没钱的,有单和没单的,只要稍有一点头脑,都会兴奋不已,何况那单价又是那么诱人!大陆人穷,“穷得几乎要上吊!”哪一个员工听了不会欣喜若狂?台湾人有钱,能在大陆开厂的人更是有钱,但“他们要钱生钱,钱赚钱”,对于财富那些当老板的几乎个个是一头鲨鱼,味口极好,食量惊人。他相信刘老板听到这一消息一定会疯狂起来。说不定会把他当神一样拱捧呢!他叫了一瓶酒,自酌自饮起来。酒啊,解乏的良药,他赞叹着厨师精湛的手艺和电视中美妙的音乐,他的脸渐渐有点红了。 喝完酒,他打了个手势,服务员过来了,他笑了笑了,夸道,“小姐,你的小酒窝真漂亮。”随后他往工厂走去,经过治安队时,那里围了好多人,出于好奇心,他也凑了过去。 有四个人挂着牌子跪在地上正在示众,看样子一定犯有大罪,有大罪当然应该严加惩处。对于他们的教育,治安队自有一套新的发明:那不听话的脑袋,四周已被刮得光光的,如同遇到了龙卷风,又仿佛碰到了推土机,只剩下头顶上几根“鸟毛”。人们赞叹着,欣赏着,议论着。 “这发型酷呆了,”一个卷着头发,十分漂亮的女孩子说; “这个剃头匠的手艺真不错”;另一个胡子乱糟糟的老头也管不住嘴; “他们可以代表中国,拿到外国去参加艺术展览”,另一个戴着眼睛,颇有创新思维的靓仔说; “这是最为典型的动漫创作,不过颇有抄袭嫌疑;”另一个穿着白衬衣破为前卫的靓妹说。 那几张牌子字迹未干,想必是临场发挥的杰作。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的白纸黑字,写着他们光荣的历史。 这是一种发明,这是一种艺术,这是一场无声的免费演出。大伙天天加班太累了,太乏了,太无聊了!食堂,车间,宿舍就是他们的全部活动空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就是今天的再版。他们生活在没有铁丝网的监牢之中,除了上班加班,他们什么也没有,不用说看一场电影,有时连看电视的时间也给剥夺了。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好的运气,碰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演出。平日整天关在车间里,除了报表订单生冷的机器和无法无天的加班以外,谁会考虑到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精神上需求?治安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铁的机器,谁会想到它也有幽默的时候,它也学会玩起了艺术?它也懂得了如何吸引眼球,如何引起公众的注意?这几位“英雄”一出场,自然立即被人群围了上来,男的笑,女的笑,有钱的笑,无钱的也笑,甚至连拾垃圾的老太婆,也咧着嘴笑个不停。“偷东西的”,“强盗”,“流氓,”“土匪,”“恶霸,”人们满街议论着。王伟明不是圣人,自然他也苦笑了。 跪在最左边的是一位瘦弱的青年,鬼知他遭遇了什么大疾或者什么大饿,身上看不到一钱肥肉,眼晴深深凹陷下去,看了叫人不寒而栗。有人说他还是个孩子,也有人说他一定三十好几,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大概年龄。他如其说是人,不如说像鬼,他简直就是一个人与兽或人与鬼极端矛盾体。不过人也好,兽也罢,对于他的罪行,纸牌上写得清清楚楚:王强,四川人,九五年四月五日在路东抢劫她人项链,被治安队员当场抓获; 第二位略胖,四方脸,眼睛外突,好似要吃人,由于头发几乎被剪光,致使胡须显得分外珍贵,如同刺猬,叫人扎眼。他叫张三文,湖南 双峰人,入室盗劫,私自搬运他人煤气罐。面对这么多的观众,这家伙也不老实,“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那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怒斥众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第三位脖子细长,脑袋也极小,眼睛就像一颗绿豆,天生一幅吊死鬼的样子,那件上衣又臭又脏,一些蚊虫,苍蝇仿佛找到了知音在他身上飞来飞去。众人笑问:“这家伙天天住在垃圾厂吗”?挂在脖子上的“说明书”告知了众人:胡四贵,湖北云梦人,二十二岁,由于一时疏忽,“拾错”了放在别人阳台上一双崭新的价值不菲的皮鞋; 第四位先生年纪最大,四十有几的样子,此刻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挂在脖子上的“说明书”详细地对他对了这样的介绍:张宏,﹙这是他告诉治安队的名字,对于他的真实身份,我们有待进一步核实。这家伙说他身份证给人偷了,小偷偷小偷,或者说小偷偷流氓,小偷偷恶棍,大伙相信这样的鬼话吗?看来这家伙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恶行。我们盘问了他好久,也没有问出一个所以然,看来,他是一个时时出入于治安队或者公安局的老手,说不定他曾经坐过大牢。他总是在我们面前说他是清白的,他象一个清白之人吗?大伙看看,仔细把他看看,一张锅底似的黑脸,老鼠似的不安分的眼睛,野蛮粗大有力的行窃之手,这象一个干活之人吗?﹚这家伙趁一个年迈八十岁高龄的老太婆开门之际,尾随其后,强行闯入了屋内,谁知他要实施怎样的可怕的不可告人的罪恶的目的!他邪恶的眼中还有没有法制?他愚蠢的大脑中还有没有政府?… 王伟明看到“吊死鬼”时,突然不笑了,甚至引起一阵颤栗。湖北人?云梦人?啊!他真真正正的老乡。他目瞪口呆,他差点惊叫了。从小到大,他所受的教育是我是中国人,我为中国人而自豪;换句话说,来到广东,我是湖北人,我为湖北人而自豪;换一句更确切的话是,我是云梦人,我为千千万万个云梦老乡而自豪。而今天,他的老乡,他真正正正的老乡云梦人在这里与他相见了。他已漂泊在外在二年了,时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说不清的恋乡恋父母恋往事的情结。他没料到自己的老乡,自己的同龄人,会已这种方式,会在这种场合,会已这种极端令人颤粟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没有了笑意,他蹲了下来,关切地问,“你是云梦人?”“是。”“你真的偷东西了?”吊死鬼不作声。王伟明又问,“你没工作吗?”吊死鬼没吱声,只是摆了摆头。王伟明又说,“没工作你就去偷,去抢?!”吊死鬼又不吭声了。王伟明怒了,“君子不受嗟来之食,饿死你也不能偷啊!告诉我实情,你为什么要偷?”吊死鬼低着头又不语了。王伟明说:“告诉我实情,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吊死鬼慢慢抬起了头,说道,“都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东,我受了这句鬼话的唆使,义无反顾地来了。谁知一个多月过去了,贴了老本不说,我却连一根毛也没拾到。没有工厂收我,又没钱了,肚子又唱对台戏,先生,你没有经历过饥饿,你根本想象不到什么是天旋地转,什么是心如刀刮,什么是生不如死,我顶不住了!饥饿使我变成了疯子,干渴又使我变成了野兽,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不明不白地饿死吧。于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去偷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成贼,变成强盗,变成人人憎恨的垃圾。”王伟明心情异常沉重,站了起来,说, “我帮你去问问看。” 他往治安队走去,他相信凭借鸿达厂与治安队多年的交情,这点小事应该不成问题。他买了一条烟,走进了治安队。 当天夜里,文员燕燕就给他们发了厂牌,安排了住宿。更令人不可思义的是,吊死鬼胡四贵不仅住上了单间宿舍,而且还当上了组长。全厂哗然,人人不服,人人不得不服。社会到处都是规则,社会又到处乱作一团。王伟明贵为业务经理,权倾全厂,有几个敢当面放个臭屁?搞群带关系就搞群带关系,搞群带有什么不好?三星电子搞群带关系,一样把企业搞得风风火火,连皇帝也搞群带关系呢! 保安队长领老张去宿舍安排床位时,问老张,“你和王伟明是不是亲戚?”老张笑着说,“不是。”保安队长狡黠地笑了笑,“不是?你少骗我了?”老张没有了笑脸,“真的不是,我与他认都不认识。”队长说,“你敢捂着自己心口发誓吗?没有关系我愿搭上我的一颗脑袋!年轻的帅哥靓妹找不到工作的到处都是,像你这个老家伙又不是什么高级人才,瞎了眼也不会有人招你。我们厂你是年龄最大的一个,早以超过了招工年龄的范围。即使全厂的人走光了,也不会招你啊。老板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大发脾气。再说,近段时间我们厂也不差人手,你进来了,除了帮忙吃饭,你还能做什么?!你能顺利进来那真是一个奇迹了。你说没有关系,只有鬼才会相信!”老张还想辩解,可是保安队长转身就走了。 “王伟明这个狗日的,有点权就乱搞了。看来,鸿达厂有戏要上演了。”保安队长边走边骂,“居然还安排一个瘦不拉叽者当了组长,而且住上了单人房间,比老子的待遇还高!乱了,真是乱了! 第三章 眉来眼去 啊!帅气的外表,英俊的面容,不俗的打扮,对于年轻的女子,这就是一种魔咒,想逃,找不到门;想溜,舍不得动腿;想彻底忘记,只有等到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完了,她一定是爱上他了! 鸿达厂在路东,不过是百余人的小厂。据传,10年前刘老板也是马仔的时候,因勤奋,果敢,来大陆投资购置了第一台机器以后,虽日子并非红红火火,但大陆令他吃惊低廉的人工成本,以及村长镇长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都让他大为感动。虽说他的厂在此并不知名,甚至默默无闻,但是大陆蚂蚁般密集的人群,即便每天8元的工资,依然有大把的人群涌入。解决这类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命令文员燕燕:第一,年龄严格控制在18岁至22岁之间。小于18岁太嫩,大于22岁又太老。嫩了的不懂事,难免会粗心大意;老了的又太懂事,难免会扯皮拉筋。这二种情况他都不愿看到;第二,必须是未婚。拖儿带女者势必婆婆妈妈,今天有事,“女儿生病”;明天请假,“老公出了工伤,要我陪陪”,这些都严重影响战斗力;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女孩必须漂亮,男孩必须力大如牛,女孩漂亮说明鸿达厂是一个混得不错的企业,要不,为什么有哪么多靓女都往里钻呢?男孩子肯出力,说明鸿达厂老板待人不薄。另外,有一个不必道明的秘密是,希望他们头脑简单,愈单纯愈好。只要肯出力,就是合格的人选。对于那些丑的,老的,怪的,病的,一切的一切,统统的统统,拒之门外。 刘老板每二个月往返台湾一次,今日刚刚回来。上班的时候,他把王伟明叫进了办公室,他对小伙子有一种特殊的信任特殊的感激。他总认为这小伙子不同凡响:虽年轻,但老谋深算;虽谦虚,但内心狂傲;虽不富裕,但出手大方,叫人惊讶。他深信辞掉北京经理是正确的,对于王伟明的提拔是自己最得意之作。他需要一位闯将,而王伟明正是这样一只老虎。他才用三个月的时间,凭借他那张嘴,那个装满鬼异思想的脑袋,先是征服了香港客商,后是征服了二位台湾客人。他没料到好事会如此之多,虽说开厂也有几年了,但他从未如此痛快过舒坦过。在台湾他不停地对太太讲这个人,讲这件事,讲这位华中理工大学尚未毕业的青年。 王伟明进来了,刘老板满面春风,欠了欠身,“小王啊,最近脸色不错,是不是走了桃花运?”王伟明道:“我一没钱,二没才,谁会看上我呀?”“你太谦虚了,不过,谦虚总会招人喜欢的。在台湾男人三十四十结婚非常普遍,男人嘛,毕竟以事业为重。”“刘老板你所言极是。”刘老板给王伟明倒了杯茶,王伟明赶紧起身,说,“我来,我来。”刘老板说,“一样,一样,你是我的功臣,对于功臣,人们有尊重他的理由。”接着又缓缓说道,“这是西湖龙井,刚刚上市,我托朋友从杭州带来的,几百元钱一两。来,好好尝尝。”王伟明揭开茶杯,用盖子驳了驳上面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颗颗纤细站立,看一眼都让人神清气爽。自古道,西湖出美女,没料到茶也是这般的好。”刘老板又说,“你这么年轻,以后美女多的是。前天你接了一份大单,对公司可以说是立了一个大功。我刘某人不会忘记你的,年轻人,好好干,大有前途!”王伟明笑了笑,“刘老板,我只是尽了一个业务员应尽的职责,对于这事的成功,除了凑合的成份,还归功于你的英明领导,以及会计,文员,生产各部门的通力配合。”刘老板笑了笑,“你太谦虚了!上飞机时,我夫人硬拉着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并说一定不要亏待于你。”王伟明说:“我何德何能?受如此恩宠我问心有亏。”刘老板又说:“今天晚上我请了一帮台湾朋友,让你见识见识。说不定对你以后大有帮助。” 九月,秋雨依然下个不停。窗外的无尽的翠绿正在宣示大自然旺盛的生命力。延绵的雨暮,像随意泼洒的牛奶灰蒙蒙,白茫茫一片。远处的景物隐藏了踪迹,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下,青蛙,春蝉正得意地歌颂着爱情。而庄稼抓紧机遇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哪怕野草也显示出了一种罕有的对这季节特有的偏爱和狂热,颗颗青翠,根根葱茏。 王伟明从饭堂出来,准备往宿舍走去,被一时的大雨阻住了。燕燕悄悄说:“明明哥,回宿舍呀?”王伟明心中一怔,“这嘴怎么这么甜。”随后笑了笑,说道,“在下雨”。一把伞遮了过来,燕燕娇滴滴地说,“走,一起走呀。” 王伟明犹豫了一下,迅速地钻了进去。一把伞,拉拢了二颗心,王伟明闻到了一股异香。这种香味,施放着魔力,叫人陶醉,甚至想入非非。何况燕燕的身体有意无意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明显地觉得自己血液在飞速地流动。他的体温在迅速上升。五个手指渐渐伸到她的腰身了。她不停地扭动身体,说这样不好。可是,干柴一旦被点燃,岂是一下能熄灭的?他的手又伸了过去。燕燕又扭了扭,说,“不要,不要”。王伟明平日忙于工作,少有注意这位湘女,她白里透红的脸庞,此刻因羞涩更红,更迷人,简直就象一片火烧的云彩。而那头发,像瀑布,像流云,像珍珠,又黑又亮,还有那魔鬼般的身材哟,鬼知是天宫所赐,还是人世间引入的美学的范本。他不能不着迷,不能不发烧,浑身滚烫,临分手时,他狠狠地把她捏了一下。而她没有惊叫,而是脸色更红,更羞了,简直像熟透了的桃子。 王伟明刚到宿舍,燕燕又跟了上来,收了伞,红着脸说,“明明哥,听说你又加工资了。”王伟明笑了笑,“哪有那回事?”并问,“谁说的?”燕燕悄悄地说道,“会计。可别说是我说的。”王伟明笑了笑,“别听他们胡说了。”燕燕翘起红嘟嘟小嘴说道,“谁胡说了,他们说是刘老板亲口交待的。”王伟明开了门,“不进来坐坐?”燕燕说,“这样不好,我怕人家说闲话。”王伟明说,“怕个锺子”,随后脸一红,又改了口,“身正不怕影斜”。燕燕说,“我还是下去了。”王伟明说,“下午见。”燕燕也说“下午见。”随后,燕燕伸出她那可爱的小手向他摆了摆,同时给他使了一个眼神,天啦,如果眼睛真的能带电,我想那一定能量非常强大,或者说那眼神有着千百种解释,千百种语言,千百种期待,又有千百种渴望。这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啊,王伟明笑了笑,心头暖乎乎的,突然发现燕燕有点意思,有点魅力,有点迷人,甚至有点“风骚”。 “不错。”他第一次自言自语对燕燕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第四章 车间内部也习武 兄弟,打什么架呢?手痒,脚痒,可以去扫大街,或者拿脑袋去碰墙,但你千万别打架呀。在打架之前你是否想过,如今的医药费是涨了又涨,又涨了再涨!还有,你哪点可怜的工资也有打架的资本?你想到了罚款,甚至被扫地出门的危险没有? 工厂又从台湾进口了几台大的压铸机。见吊车来了,保安队长曾顶明喜上眉梢,连奔带跑把那个一摇三晃的门打开了。人人盼望着公司发展壮大,人人盼望着有一个好的前途,人人盼望着当这官那官。可是机会天天盼,天天等,迟迟不见半点动静。没想到,春风今天居然来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小官,他曾顶明怎能不兴奋,怎能不激动呢?有一种直觉,当官的机会来了,当大官的机会的机会来了!用一个词来形容,那真是百年难遇。 王伟明在车间转了转,吩咐吊死鬼,赶快叫几个人把车间清理一下。并说吊车已经进厂,马上就要安装到位。 吊死鬼自进厂以来,一改吊死鬼的形象,不仅脸上长了肉,而且人也精神了许多,更令人骄傲的是他还带着红袖标——这是当官的标志,虽是组长,但一样有让人羡慕骄傲的理由。全组他是王,他是组长,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除了“中央级领导”,他谁也不怕。他在攻牙组整日晃来晃去,时时也会大发感叹:鸿达厂真好,王伟明真好。没有鸿达厂,没有王伟明,没有这位老乡,他哪来每月七八百元的工资,哪来这春风荡漾的日子?他必须在鸿达厂好好干,他必须抱着王伟明、必须抱着这位老乡、这颗大树好好摇摇。爹娘亲,鸿达厂亲,王伟明更亲!穷困是恶魔,一旦握手,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掉,没钱的日子太可怕了。有时他回忆起了治安队那乌黑无情的皮鞋,粗大有力的棍棒时,碗口粗的钢筋铁窗,到现在都会不寒而栗。他得好好珍惜,好好表现。 他立即吩咐昔日的组长,如今的马仔,他的“手下”李大为先生,“把那块地扫干净。” 李大为先生乃广西人士,那是一个历经战乱的地方,他的爷爷他的老爸都是“著名”的好斗分子。自然,他们的这个孙子也会把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他正在攻牙,他们每月的工资都是计件,也就是每日下班之前用秤称。对于这些既浪费时间,又没有钱赚的事情,只有傻子呆子才会干。何况他以前是这个组的老大,他是这个组的王。因此,吊死鬼虽叫了他几次,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或者不理不踩,或者装聋作哑,仍在干他的活,根本就没有把瘦不拉饥的吊死鬼放在眼里。他有太多反抗的理由,他有太多的冤屈,对于不明不白撤他的职,降他的工资,他心中早有一肚子无名怒火。如果说他爱过这个厂,那也是当组长以前的事。如今他对这个厂只有恨了,有时甚至他会产生一些恶毒的想法,那就是他希望这个厂快点垮掉,要么是火灾,要么是地震,要么是冷酷的市场,让这个厂关起了大门,最好是让那些当官的,尤其是王伟明被车给撞死掉。无论是那一种方式,他都痛快,他都舒服。虽然他从这个厂再也得不到好处,但他也不希望别人从这个厂得到半点好处;他恨王伟明,这家伙做事太武断太专横,平日他与他虽有点摩擦,但也不至于把他一下子给拿下,就像掰甘蔗一样毫不留情;他更恨吊死鬼,假如他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本事他心中或许会好受一点,关键是这家伙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一点也不是人,哪一点也不比他强呀。可他偏是他的老大,偏骑在他的头上。自从降职的那天起,如同被人煸了一记耳光,至今他心中还在作痛,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一天比天加深,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奇耻大辱啊,他觉得无脸见人,终日抬不起头。他也想到过离开,但是外面的工作也太难找了。他必须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即使终日滴血,也必须忍下去。他选择了顺从一切,又对抗一切,赞同一切又反抗一切。人一旦有愤怒,他的嘴也就渐渐关闭了。他不在说话,或者说少有开口了。冷若冰霜,沉默不语成为了另一种无声的语言。他紧锁的着眉头,好像大伙欠了他万贯家财似,同时也似乎在告诉众人,“谁也别惹我,小心我搞死你们!”他爱上了烟,爱上了酒,爱上了一切可以麻醉人神经的东西。他多想把这世界撕碎,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抛向天空。你死,我死,大家死。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末日啊!他的心整日在滴血,可没人看得到。 吊死鬼胡四贵见李大为不动,甚为恼怒,冲上前去把他机器上的插头给拔了,大声吼道,“我叫你去扫地!”李大为把头抬了抬,目露凶光,仿佛要一口把他给吞了。但他还是忍了,他把插头给拾了起来,又插上了。吊死鬼见状,把插头又给拉了出来,这下连线给拉断了。李大为霍地站了起来,他一米七之多的身高,水桶粗的腰围,如同一堵墙给吊死鬼制造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李大为冷冷地问道:“这么多人,为什么只叫我?” “不为什么!叫你去你就得去!”吊死鬼好歹好是在“牢”里混过了的。 “我不去呢?!”李大为语言生硬,好像石子砸向了吊死鬼的面门。 “不去,罚你一百!”吊死鬼脱口而出。 “你欺负老子?!” “欺负你这个狗日的又怎么样?!” “我操你娘!” 吊死鬼扑了上去。他们二人扭成一团进行着摔跤运动,同时伴随一些拳击,格斗,擒拿等各种杂七杂八不规范的动作。这是一场现代的奥林匹克大赛,车间员工看着这场大戏,没有人上前制止,生活太乏味了。谁说人没有精神需求,只是没有好的题材,好的节目,空闲的时间罢了。这场戏太精妙,太传神,太刺激。足可以让他们回味一个月,一个季度,或者一年。他们都笑了,男的笑,女的也笑,当芝麻官的笑,当兵的也笑。在上班时间微微笑,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事情,有极大丢饭碗的风险。因此,此时微笑必须讲究方法。比如:偷偷笑、似笑非笑、一边劳动一边笑都成为了一种广受欢迎的“笑种”。狂笑,露出好看和不好看的牙齿的大笑,都是工厂所禁忌,甚至遭来严厉的处罚。 吊死鬼胡四贵哪里是李大为的对手,几秒钟的工夫,先是被李大为一记恶拳打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接着李大为又是一脚直奔其胸口。他如同一张纸,晃悠了几下稀里糊涂倒地了。李大为平日怨仇今日终于爆发,势必蕴藏着巨大能量,这是一场巨大的海啸,胡四贵肯定伤得不清,他倒在了一些装货的纺织袋上。他挣扎着想起来反抗,李大为过来了,又是一阵猛拳。车间内发出了一些惊呼之声。大伙全都站了起来。 “太吓人了,”许多人心中都这样说。 保安队长曾顶明听到车间的打闹声冲了过来,他把李大为猛推了一掌,又拉起胡四贵,问,“你没事吧?”可怜的胡四贵虽尝过治安队皮鞋,木棍,警棍的滋味,但确实没有尝过这种猛拳,或者说这种打人的招式他偶尔仅仅tv5频道上看过。他的鼻子出血了,衣服被染红了一片又一片,十分可怕。 胡四贵挣扎着,不断往前冲,“我要打死那个狗日的,打死那个杂种,我要打死流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刘老板听说了此事,大为惊讶,叫王伟明负责处理此事。 王伟明把老张叫进了办公室。问老张是怎么一回事。老张说,他在工作,埋头工作,什么也不知道。 王伟明说,“你是一个老实人。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我。你不方便说,这样,到里面去说。” 老张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王伟明脸一变,“是不是要我发火?” “没,没有,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王伟明站了起来,“过来!到这个房间来。” 一进门,王伟明就叫他把门关上,“你真的不知道?”老张一脸尴尬,“知道,知道,我知道,那么多人,只是不敢说呀。”接着,老张又掏出了一包烟,“上次我还是你弄进厂的,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还在治安队呢。我买了一瓶酒给你,可你怎么也不要。抽只烟吧。” 王伟明看了看,露出了丝丝微笑,“这烟太差了,留着自己抽吧。”接着又问,“李大为为什么打人?出手又为什么这么狠?” 老张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别人才开始说道,“这个李大为,一身肥肉,恶毒阴险,狡猾奸诈。我刚刚进厂没几天,我真的怕他报复。不过,既然你要我说,那我就把一切说了,出去以后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王伟明笑了笑,“看你那德性。看有谁把你给吃了?” “那我就说了?” “你说吧,没什么好怕的。” “我真的说了?” “说吧,你怎么这么怕事?” “我进厂没几天啊,我怕他收拾我。” “你就不怕我收拾你?” “好,好,那我就说了。”于是,他就把前前后后说了。 老张交待完以后,王伟明说,“你去帮我把张三文叫一下。” 老张嘿嘿地笑了笑,出去了。 张三文一进办公室,找一个椅子坐了下来,望着王经理笑了笑,“王经理,找我有事?”王伟明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张三文说,“怎么打起来的,还不是那个李大为的不是。胡四贵叫他去干活,他偷懒不说,还血口喷人。那个李大为不是东西,打人凶狠恶毒,不是保安队长来得及时,鬼知那个发疯的家伙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到时,不仅你麻烦了,而且整个鸿达厂也麻烦了。这种人渣,这种败类,一时不除,鸿达厂一天不会安宁。”王伟明说,“过程你都看见了?”“怎么没看见,我就在他们旁边,当时我准备把他们拉开,结果还被李大为那个狗日的打了一拳。”王伟明喝了一口茶,“我明白了。你下去吧。这种事情我会公平处罚的。”临出门时,张三文说,“王经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看手书呀,我想多学点知识。”王经理笑了笑,“我那里有很多,想看随时拿。”不一会张三文又去干活去了。 当日工厂贴出了一张公告,这则告示有圣旨般的威严。公告上说:胡四贵身为攻牙组组长,吩咐李大为做事,其行为并无过错。但方法简单,激化了矛盾,罚款50元。李大为以公报私,处心积虑对付他人,对公司正常的人事任免心存不满,打架凶狠残忍为世上所罕见。经公司研究决定给予开除。 吃饭的时候,李大为听说了公告,飞快地跑去又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黑,他心彻底凉了,对自己所作所为也后悔不已。一个直觉告诉他,他不能丢了工作!他不能丢了工作!他真的不能丢了工作!全家七口正睁大着眼睛日夜盼着他呢。没有了哪几百元钱,他不敢想象自已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重新打回原形,回到老家,回到穷山窝,又有什么样说不去的苦头等着他。他飞奔进了办公室,“碰”的一声,跪倒在了刘老板面前。 刘老板正在看报,抬起头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常言道,男人膝下有黄金,你为什么跪下了呢?” 李大为眼泪流了出来 ,哭着说,“刘老板,我错了,我错了!叫他来打我吧,真的,我绝不会还手了!踢出我的肝,踢出我的肠子,踢出我的脑浆,真的,我是绝对不会还手的。叫他来吧,叫他来吧,真的,不会还手的,不会还手的!” 刘老板说:“刚才打架你不是英雄吗?怎么一下子就成狗熊了?” 李大为哭着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能丢了工作,我家的情况太恐怖了:我的父亲瘫痪在床,母亲眼睛也快瞎了,三个孩子大的只有六岁,小的也才刚刚走路。”他摇了摇刘老板的衣裤,嘶声力竭又说道:“更可怕的是,我老婆捎信说,又怀上了。真的,我老婆不会骗我的。”他望着刘老板,哀求道:“你们有钱人,天生就是善良,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不会让我我失望的,再说,我在这个厂好歹也做了一年多了,你知道我对工作多么认真啊,为赶货有多次都是整夜未眠…你说,你说说……,你能不能看在往日的份上,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就一次悔过的机会……” 刘老板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但他就是站在那儿不走。 不一会,老张也钻进了办公室。事实上,自从公告贴出来了以后,他一直矛盾着,如期说是对李大为担心,倒不如说是为李大为一家七八口人担心。李大为打架太残忍,确实该开除,但是那些孩子,老人是无辜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有孩子,也有妻子,也有重担。他坐在凳子上干活的时候,愈想愈不舒服,愈不舒服愈想,终于,他站了起来,他要找老板谈谈,帮他好好说说。再说,之所以有这么狠的处罚结果,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啊。他进门以后,一脸窘相,他结结巴巴对刘老板说,“刘……老……板,刘……老……板。” 刘老板说,“有什么事吗?” 老张脸红得更厉害了,这是他出门打工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官,他第一次与外国佬,(如果台湾也算外国的话),还者说外商说起了话,(如果台商也算外商的话),他的舌头不断地哆嗦,“救…救…救人一命,胜造…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放了他吧。” 刘老板诧异,“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杀人,关人,押人,何来救人一命之说?” 老张满脸通红,“对……不……起……我说错话了,用错词了。我刚刚在车间听说了,他家有七口人,全靠他一个人维持生活。如果他没有工作了,一家人岂不会饿死?你把他开除了,不等于要了他全家小命?我是刚从农村来的,对农村的穷人了解太深了。穷困,对于一个家庭简直就是一座地狱。所以我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也就是说给他一个继续工作的机会。他们全家都会感谢你的。”老张说完一段话的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太伟大了! 刘老板又把昔日的小将,今日的囚犯仔细想了想,不知怎的,也觉得这刀子是不是下得也太陡了。胡四贵虽受了一点伤,但毕竟没有什么大碍。在台湾,他也刚刚从打工人群中披上老板的外衣,对于穷困当然也有一番深深的体会,何况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他见李大为眼泪汪汪,同情之心占了上风,于是冷冷地说道:“先上班吧”。 李大为马上停止了哭泣,“这么说,你不炒我了?!我说你有菩萨心肠,你不会炒我的,不会炒我的,你真的不炒我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刘老板又说,“以后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跟我打包走人,决不姑息。” 李大为抹了抹眼泪,“刘老板,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下一次了。”刘老板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第二天,工厂又贴出了一份公告,公告上说: 鉴于李大为有深刻的悔过表现,工厂给予其悔过的机会一次。并当面给胡四贵陪礼道歉,同时罚款200元。如有再犯,定当严惩。决不姑息。 有一天,王伟明去了一趟车间,李大为望着他笑,并说,“王经理好,王经理好,王经理好。”可王伟明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更没有吱声,他一直讨厌这个家伙。他来到老张身边,“这工作习惯吗?”又问,“累不累?”老张见是王经理,顿时脸上挂满了笑容,“不累,不累,这点小事算什么。在农村,我们有时挑二三百斤的稻子呢!”王伟明说,“好点干。”旋即,他又去了另一个车间。 这是喷沙车间。这是五金压铸后的最后一道工序。零件须抛光了以后才能出厂。他看见“黄毛”在一个椅子上睡觉。这家伙不过二十来岁,平日穿着怪异,言语刁钻,性格古怪,很不受大家喜爱。上班也敢睡觉?王伟明很生气,走过去就把他拍了拍,“你是哪个部门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黄毛”睁开了迷迷糊糊的眼睛,“哦,王经理,”他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过,当官的,当兵的他向来是不怕的。当官的不怕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远大理想想当官,他用不着巴结他们;当兵的不怕,是因为他总认为自己是个人才,不论是脑子,还是言行举止,都要胜人一筹。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一个与人“讲理”的习惯。这种习惯使他在解决种种问题时,显得非常有修养,他二十岁了,居然从未动过粗鲁的拳头,这与当下流行的处理矛盾的方法格格不入,或者说如治安队员,李大为等人无法相提并论。对于这种唐突且目中无人的提问,他回答他的只是在椅子上轻轻地挪了挪身子和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王伟明很恼火,一把就把厂牌给撕下来了,“上班为什么睡觉?” “谁睡觉了?”“黄毛”阴阳怪气地说。 “你!”王伟明很气愤地说。 “我什么时候睡觉了?” “刚才被我抓到了你还不承认?” “那是睡觉吗?” “那不是睡觉,那是什么?!”王伟明几乎要愤怒了。 “我可怜的大经理,那是养神!” “养神?”王伟明从没有听说过,他脸都气歪了,“罚你200块!” “罚我也不服!” “不服也要罚!” “罚了,可我不服呀!” 王伟明遇到了一个对手,他不想理他,继续纠缠,又降低他的形象,他随后走了。 黄毛在背后低声送了一句,“妈的…” 王伟明也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以后收拾你。” 第五章 黑夜也疯狂 加班加点这些太老套,缺乏新意。不如到大街上走走,人世间的顶级大戏正等着你。“什么是顶级?什么是刺激?”“喂,老乡,你也太落伍了吧,怎么连这也搞不懂?” 终于等到发工资了,从早上八点钟开始,有人就传言,今日发工资,如果不发,愿将脑袋搭上。 下午6点,车间刚刚下班,有人匆匆往饭堂跑去,有人则直接在办公室外排起了长龙。今日不用加班,全厂静悄悄的,工厂四周又响起了蛙声。月亮如一只大大的灯笼,早早地挂起。 丽丽今年二十三岁了,按照鸿达厂招工的标准,已步入老龄社会了。这意味着,她一旦出厂,再也难已进厂了。她在此无声无息地工作了四年。从一个害羞的少女,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生经验十足的女人了。她的腰在渐渐变粗,盆骨亦在迅速地扩张,脸上的皮肤也不在滑嫩照人。岁月啊,正已不可逆转的态势,改写着今天,明天,以及未来的日子。今天复明天,今年复明年,这种日子太疲乏,太单调,太机械。她仿佛看到有一把无形的刀子,割着她的皮,割着她的肉,剥夺着她的青春与美丽。她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渐渐老去,先是一阵恐慌,尔后一阵惆怅。女人啊,你的花季一过是否一钱不值?她有一种再次恋爱的冲动,哪怕被人意外强奸一次,也会给人留下无限的欢娱。可是天天加班,月月加班,年年加班,她和谁拍拖去,鸿达厂不多的男人,又有几个可供她选择?她没有机会出厂接触更多的异性,她变成了一颗螺钉,总是钉在了一个固定岗位上。 丽丽随着人群往前挪,她被人绊了一下,突然差点栽倒了,她恼怒地望了望,吊死鬼正望着她笑呢!这好事一定是他干的,他踩住了她的脚后根。她握起了小拳头笑着骂道:“找死啊,小心我灭了你全家”。吊死鬼平日在攻牙组工作,早想找个婆娘解解渴。只可惜他们不在一个班组,更谈不上交流。今日是个机会,交流的机会,拉开大幕的机会。他笑了笑,笑得灿烂,笑得淫荡,“要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怀中!” 丽丽说:“去,你以为你是谁呀?” 吊死鬼说:“我是你大哥呀。见了大哥为什么不叫一声呀?” 丽丽说:“叫你个头!”接着又说:“你们攻牙组工资最高,这个月能拿多少?” “没多少,大概七百多吧。” “一来就比我高,人比人气死人,我在此干了四年了,每月才拿四百多一点的工资。我不知刘老板怎么想的,为什么看不起我们这个部门,为什么看不起我们女工?“ “到处都差不多”。胡四贵笑着说。 “听说龙眼有一间美国厂,工资特高“。 “那间厂叫乐迪卡,招工非一般的严,这证,那证,规矩特多,因此咱们就别作梦了。” “那倒是”。 “不过,像你这样的美女,无论到哪里都是很好找工作的。” “是吗?”丽丽笑着问。 “当然啦,这个社会男人都是色鬼,漂亮是女人的资本,像你这个身材,这周边的厂那还不是随你挑。” “少在这吹我。”丽丽脸上有点红了。 “今夜有事吗?”吊死鬼问。 “想请我”?丽丽说。 “是呀。” “不请是王八!” “一言为定。” 老张就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听到了这些话,不禁在心中笑道,“这么快就搞上了,真她妈的比我们家收稻子还快。”老张扯起嗓子说道,“今夜我也要去哦。” 丽丽笑着说,“好啊,你买单。不来是王八。” 老张赶紧改口道,“说着玩的。” “我去!”另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大伙一看是王强那个小子。这家伙进厂也有几个月了,不知怎的,怎么也养不肥。他挤眉弄眼,正在望着大家笑。 “去干什么?”吊死鬼问。 “你干什么,我也干什么。”他笑着说。 老张说:“大人的事,你就别插嘴了。” “我也是大人呀。” “那你今晚跟着我去,看你这个小孩子敢不敢?”丽丽笑着进去拿工资了。 老张快到办公室大门时,忽被人撞了一个满怀。他抬起头,一个二十岁左右颇为丰满的女子望着他满脸通红。老张定了定神,“你没事吧?”对方推了推眼睛,“没事,没事。”老张说,“你走路怎么这么慌呢?”那女孩说道,“会计多给了我一百元,我怕她知道了会伤心,于是我赶紧从宿舍走了下来,希望把这个钱给会计。” 老张笑道,“把那一百元给我算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宵夜。” 胖女孩说,“你撞了我,你应该赔礼道歉才是,如果有心你去外面买点饮料给我。这钱我是要交上去的。” 老张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笑了笑,“这个有必要告诉你吗?”随后走了进去。 老张和王强拿完工资以后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他匆忙往宿舍奔去。如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仓库。说是仓库,里面却被四五十张铁床摆满了。这种铁皮建筑,堪称现代人的一项伟大的发明。夏天太阳普照,里面保温效果极佳,——因此热得怕人,骂爹骂娘声不绝于耳;冬天,北风怒吼,冷风从破了的窗户如同饿狼一样长驱直入,到处撕咬——因此不能不叫人浑身颤抖。这种省钱省事省力的建筑在南方可谓比比皆是了,在环保界也受到政府的大力推崇。 此时,为数不多的几只灯,发出惨白冷淡的光。除了铁床在此无怨无悔地在此驻守以外,大部分人已经离去。今天不加班,这在鸿达厂少之又少,对于员工,可谓是极大的幸事了。这些不会说话的物件还原了它们本来面目。有的床铺不仅挂有蚊帐,而且学着女人的模样挂有床帘,这男人挂床帘是有洁癖还是有手淫的恶习?大部分床单又黑又臭,而枕头则泛着光是长久未洗,还是真的富得流油?牙膏牙刷七倒八歪,而衣服又像破布挂得到处都是,地上布满了灰尘,“快淹没脚趾了”。没有人管理,没有人打扫。大家都在忙正事,大家都在忙大事,都在拚命挣钱,都在拚命挣大钱。王强迅速冲完凉,几只吊扇正像鬼魂一样晃来晃去,王强今天解放了,他可以出去自由走走。他一直身体不舒服,这是他的秘密,他的隐私,他不能告诉别人,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往外走时,他突然看到老张趴在床上写着什么,出于好奇,他偷偷地瞧了一眼,字迹紊乱,一看就知道没上过几天鸟学,不过话很肉麻,天生一个情种,这使他有了耐心多看了一会。信上说: “老婆,我想你们,今天发工资了,我拿了587元的工资。我太高兴了,这相当于我们全家在农村半年的收入。我每天七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虽然时间有点长,但是一想到多捱一个小时,就多一元二角钱,我心中就会多了一份力量,一分温暖,所有的孤独,烦闷,压抑都烟消云散了。我们家自我懂事的时候起,就得了一种没钱的病,这种病胜过癌症,至今没有治愈。每想起这些,我就鼓励我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争取明年把咱们家的旧房子给拔了,让村里人瞧瞧,我老张也有今日风光的时候。 我刚从穷窝中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旋涡之中。我的身边,都是年轻人,他们生性傲慢,举止轻狂。可以说简直目中无人。我一个“老家伙”,本不想与他们的说话,可是不与他们说话又找谁去?偶尔说上几句,就会招来反唇相讥,或者恶语恶言。如“老东西”,“老不死”,“张老头”等。我怕别人喊“老”,可他们偏叫,而且愈叫愈有味。难道四十多岁的人就成了落日的余辉,光茫已尽吗?。 看着别人的孩子,我就想起了欢欢;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大街上,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我们一起走过的清苦但幸福甜蜜的日子。孤单的夜晚,世界都空了,我泪如雨下,此刻只因想你。 老张发现有人偷看,赶忙把纸给卷了起来,抬头道:“没去泡妞?”王强道:“老家伙也挺多情,文笔不错吗。怎么不在外面花几十元钱,找个人玩玩?” 老张笑道,“我是规矩之人,哪有那分闲心?” 王强道,“少在我面前假装正经,像你这种人,或者说比你更老实的人,我见得多了,有几个到广东来了,不一样变得更懂生活,更懂情趣?” 老张说,“我不会变的,即使骨头烧成了灰也不会变的。” 王强说,“少跟我正经。像你这种话,只能骗小孩了。”他在门口晃了晃又说,“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老张也写累了,说道,“好。” 今日是本月最后的一天,也是本星期最后的一天。由于老板的善心,或者由于上帝的巧合与安排,总之,许多厂都选择了今日放假。这是欢娱的时刻,这是牢狱式的生活放风的时刻,这是自由的时刻。多么不容易啊!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盼到这样的空闲。她们有的要串门,有的要拍拖,有的干脆什么目的也没有,也来到了街上,加入到了这拥挤的人潮之中。这是一次集体大骚动,这是一种集体大逃亡,这是一种集体的大叛乱。马路上到处都是人,如蚂蚁般拥挤,如蚊子般密集。女人的头发梳了又梳,男人皮鞋擦了又擦。是相互攀比,还是相互吸引? 路东影剧院前早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某艺术歌舞团伴随风骚,强劲,刺耳的音乐,把整个夜晚弄得沸腾起来。那个解说员更是了得,极尽下流之能事,揽尽天下下流词语之大全,“硬是把整个晚会说活了”。经营者极有头脑,花足了功夫,请来了十多位花季少女,几乎进行着全裸表演。几千双,几万双眼睛同时被这场独一无二的演出征服了。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创举,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这是一种勇敢而又广受欢迎的行动,这也是一种集体的疯癫!(可惜,有人叹曰:这种盛况已看不到了),男的咧着嘴,几乎快流口水了;而不少女人,抿着嘴,偷偷笑以此显示尚知廉耻。试问:天下有哪件艺术作品能有如此高的吸引力,能有如此高的卖点,能有如此档次敢与此比美呢?生意好啊,无立足之地,连吸气也忘不了吸上别人的几口。 王强伸长了脖子,还是看不到。他叫道,“老张,抱我一下!”老张不理,他虽只能欣赏到小小的一部分,不过也大为过瘾。 王强怒了,“老不死,我叫你抱我一下!” “老不死”依旧不理他,他正在笑呢。王强前后都是人,转也转不动,走也走不动,看也看不够。他猛地踩了老不死一脚。老不死大叫起来。老不死想骂他,王强先开口了,“怎么,想怪我?我可没有惹你。”老不死忍了忍,扭过头来,又想看,王强说,“还说自己不色,我告诉你老婆,小心你老婆把你剁成肉泥。” 老张说:“没什么好看的,像我这把年纪,大的,小的,肥的,瘦的,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见过?” 王强说,“走,出去吧。” 他们终于钻出了人群,沿大街走去。王强抽了一支烟,精神特吭奋。老张说,“这是什么好烟,也给我一只。” 王强说,“你是有家有口之人,我不能把你带坏了,这烟是很贵的。” 老张说,“不给算了。” 正说话间,他们看到了王伟明与燕燕已走了过来,本想躲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兵的与当官的天生不是一个窝的,有时甚至是死对头。但是,他们必须对他尊敬,起码,也得打个招呼。王强说:“王经理,你也有时间出来逛逛?” 王伟明道,“顺便走走,你来厂已有三四个月了吧?现在习惯了吗?” “已经习惯了。” “第一次看见你,真让我担心,你的身体那么单薄,简直像要被风刮走。现在怎么还是那个老样?” “遗传,我老爸瘦弱,自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说话间,老张买了几瓶饮料过来了。王经理说:“怎么乱花钱呢?” 老张说:“几瓶水,一点小意思。要不了几个小钱。” 王伟明说:“你是有家有口之人,多多攒钱才是,这个情我领了,但这几瓶水我付了。” 老张说:“王经理,你们有钱人也不能这样啊,这不等于煽了我老张一耳光?” 王伟明笑了笑,“也好。那我们多谢了。” 随后他们分道而别,燕燕说,“老张这个人好老实,老实得有点可爱。”王伟明说,“是啊,这是我见到的最老实之人,不过总还是挺惹人喜欢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最为繁忙的商业街了。这里录像厅一家接一家,而大大的广告牌一个比一个有水平,一个比一个更刺激,一个比一个更风骚,一个比一个更大胆。而高音喇叭正不知疲倦地发出一些淫荡男女的之声。这声音成了这空中绝对的领导,有人不被它指引,没有人不被它统治,没有人逃得过它的罗网。录像厅没长嘴,大家一样能感受到它甜美的欢迎之声,没伸出手臂,一样能知道洞开的大门二十四小时永远保持一种拥抱的姿态,欢迎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女人,成年人未成年人,只要你长有脑袋,只要你没有麻木,——你的腿自觉和不自觉就会迈进去。 起初老张装作假正经,但经不住王强七说八说,钻进去了。天啦,连过道都是人。显然这场盛宴他们来晚了。许多年青的女子也睁大的眼睛,一睹人世这一幕幕最为伟大的作品。 第六章 决战冲凉房 女人打架也许是对完美生活的一种补充,可是别抓头发呀!即使抓头发也别太用力哟,那些美丽的头发可是女人一辈子的骄傲! 工厂接到一份紧急通知,深圳鸿凯科技要求鸿达厂必须在半年内把全年的货赶完。并附言,预祝我们的合作取得园满成功。 刘老板刚一上班就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王伟明说:“任务这么紧,是否再招一些工人?” 刘老板说:“多招一百个工人就多一百个饭碗,多一百个床铺。目前饭堂不够大,住宿也成问题。我看现在的工人还大有潜力可挖。” 众人诧异,似乎都要说,哪来潜力可挖? 刘老板说:“据我所知,这块地方,只有我们厂下班下得最早。隔壁的林风制衣厂,日日升制衣厂,哪一天不是加班到二三点,第二天那些员工一样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具有极大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具有超强的忍耐性和克制性。我曾看过一部电影,苏联红军为了保卫莫斯科,七天七夜没有睡觉,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苏联红军居然赢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跨不过的鸿沟!今天同样的困难摆在我们面前,这是考验我们全体鸿达厂的同仁的时候到了!你们身为干部,在这次考验面前,应该使出罕见的热情,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把这场硬仗打好。这样才对得起你们的工资,对得起你们的良心,对得起我们所肩负的历史使命。我希望新的纪录,新的产量,更高的质量改写鸿达厂的历史。你们的名字,将如同金子一样永远在鸿达厂的史册上大放放光芒。” 刘老板刚一说完,曾顶明带头就拍起了巴掌,并说:“我也说二句,美国阿克瑟尔将军曾经也说过,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刘老板听这话有点刺耳,或者说有点过头,笑着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叫他们不要命吗?” 曾顶明赶紧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多加一点班是累不死人的。人啦,是一个非常有弹性的生物。” 王伟明把曾顶明看了一眼,希望他快点闭上嘴巴,他说:“不招工,延长员工的工作时间,这样操作起来会否遇到一些阻力?” 刘老板说:“一项新的政策,总会有赞同之声,也会有反对之声。这是一种正常现象。关键是我们要权衡利弊,我深信赞同加班的一定会占绝大多数。我们公司欢迎的是具有牺牲精神的人,奉献精神的人,实干精神的人。办厂的目的是什么?打工的目的又是什么?钱!工厂肩负着要养活工人的重任,员工背负着要养活家庭的责任。在钱财这个问题上,它们的观点,是完全重合在一起的。工厂发给大家的工资增多了,即使反对我的人也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我初略地计算了一下,从下月开始,每人至少可拿九百余元。这能解决人生多少头痛的问题啊!” 曾顶明笑着说道,“那样在路东这一块我们厂应是工资最高的了!” 吊死鬼说:“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每天十六七个小时,大家吃不吃得消?” 刘老板不高兴,“先试行一段时间再说。我倒要看看到底不行在哪里?!” 王伟明说:“制衣厂没什么危险,大不了搞坏几件衣服。而机械行业存在着巨大的危险,注意力不集中会否搞出什么大事来?” 吊死鬼又竭力反对道,“我们厂便宜的模具也要十来万,贵的三四十万。如果精神不好,压坏了那就亏大了”。 燕燕也跟着起哄,“路东这么多厂,有几间不是二班倒?为什么非要一班上那么长时间呢?” 张三文也插嘴,“加班到深夜,人困马乏,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保证产品品质?” 刘老板不高兴,把脸拉了下来,“在困难面前你们畏首畏尾,这让我非常失望。懒惰,享受,拖延,这些可怕的恶习依然在你们某些人的脑海中仍然根深蒂固。告诉你们,人生最大的敌人是什么?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一切坏的思想,坏的行为,坏的习惯严重阻碍了我们发展前途。所以我们才穷,我们才苦,才止步不前。我希望今天开完会以后,你们不仅是工人,而且是战士!不仅是战士,而且是勇士。你们应该勇敢地起到尖刀、破冰船的作用!你们要勇敢地带领大家取得这场战斗的绝对胜利。” 曾顶明又拍起了巴掌,跟着起哄,接着又说道,“前几天,有几个男孩女孩十一二点钟下班以后依然疯得要命,完全看不出半点累了的痕迹,好多回我看到他们拍拖到二三点才回来。我看,从他们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的举止上看,他们的体力和精力,完全不用担心有什么吃不消,甚至有某种精力过剩的迹象,他们整天欢得很呢!” 刘老板笑了笑,“就这么定了!大家散会。” 上午,燕燕贴出了一份公告。公告说: 因订单任务空前紧迫,全厂必须万众一心,取得这场战斗的绝对胜利。从即日起,每天加班延长至凌晨二点。望各位积极配合。违者一律开除。 吊死鬼走到车间向大家介绍着新的的情况,并说以后又可以多拿工资了。老张既是惊恐又是高兴,害怕的是每天加班二点自己是否吃得消,高兴的是每月又可以多拿二百多元的工资.对于延长时间他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坏。但有一点是勿容置问的,那就是钱多总比钱少好,钱多总比钱少具有吸引力,体力吗,哪还不是家中井里的水,用了又来。再说,下班了,整天一个人除了床铺,也不知往哪里去,加班,那就加吧,反正死不了!不过,毕竟四十已过的人,有时,时间坐久了,他感到屁股就像针扎一样,他真想跳起来,把手套扔了,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他这个愿望行得通吗?他一只手扶着机器的铁臂在往下压,一只手抓着另一个零件在往里“喂”,歪着脑袋对李大为说,“知道了。”那种表情,是哭还是笑,谁说得清。他的心中有多么的矛盾又有谁能够道得明。老张默默无闻干活的时候,王强与李大为吵起来了,他听到了他们的激烈对抗。王强把身旁的一把铁锹扔得远远的,“不加,不加,坚决不加!”吊死鬼推了他一掌,“你在此大喊大叫什么?不想干自己可以走人,没有人留你。”王强辩道,“加班到二点,这老板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像这样下去,恐怕连水牛都会累死。”吊死鬼道,“少在这里放屁,不想干你可以滚!” 攻牙组骂开了,包装组骂开了,品管部也骂开了。许多人愤愤不平,许多人心怀不满,但是,那张规章制度即便是块铁,大伙也必须咽下。因为大家还想生活下去,继续干下去,——虽然吞下铁块也有致命的危险。 第一个凌晨二点钟啊,终于到了.许多人打着哈欠,像野兔似的飞奔起来.仿佛脚步快一点就可以把逝去的几个小时夺回来。 打完卡之后,女人们迅速往另一个战场奔去。这个战场不是车间,而是冲凉房。几十个女人共用二三个冲凉房,而且都在同一时间下班,冲凉房自然成了一种稀缺资源。为了多挣一分钟的睡眠,女人们展露出了她们罕有的天赋:有人在下班之前,偷偷提了一桶水,置于冲凉房以示占领;也有人在中午或者更早的时间拿了一件内裤挂于墙上宣示拥有主动权;也有更聪明者买了一把锁把某间冲凉房给锁了起来。总之成文和不成文规矩多得难已计数,道理也多得说不清道不明。即使包青天来到了鸿达厂也会一塌糊涂。 终于等到有人从冲凉房出来了,丽丽弯下腰提桶准备往里进时,一个矮个子女人一下子从她旁边钻进去了.她欲怒,但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她只好嘀咕了几句。等了一会以后,后面一个冲凉房门开了,她折转身准备进,谁知又有一个人拿大大的眼睛盯着她,那样子好凶,好像在说,“滚开!这是老娘的!”她只好折回继续等。冲凉房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她还在等啊等。外面渐渐少了洗衣声。终于那个矮女人出来了,原来她躲在里面既冲凉又洗衣呢!丽丽看了一眼好想骂,但还是忍了。那女人刚出来,她弯下腰提起桶,准备进去,谁知又一个女人从旁边插了过来,直往里钻。丽丽拉住她不让进,对方叫她松手,她不松,对方问松不松,她不松。对方火了,抓起她的头发就打。天啦,冲凉房响起了女人的惨叫声。桶泼了,冒着丝丝热气。用曾顶明的话说,这些热水可都是钱买来的,咱这样不珍惜呢?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是怎么解决的,又是怎样结束的,大家都想快点睡觉,没有几个人在此驻足。这场打斗,是生物间的自然现象,一切自然发生,一切自行解决。这是地震,这是海啸,这是泥石流,大风大浪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在这场战斗中,丽丽的脸上增添了不少图案,其中有几处还高高隆起,好像起伏不定的沙丘,那是遭到重拳以后肿起的“馒头”,而前额又少一撮头发,想必作为战利品给那个女人拿去了。耐心,不论多忙多累,总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素养。哪怕你等到天明,哪怕你明天还要继续上班。小姐,怎么这点耐心也没有了呢? 第七章 月儿红了脸庞 七月儿红了脸庞 爱情似蜜,甜蜜钻心。可总不能只停留在眉来眼去,拉拉手,逛逛街说说悄悄话的份上,你得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更大胆一点,来一点实质性的突破呀。暴风雨过后,你不仅锻炼了身体,而且还可以把爱情变成一根绳子,拴住男人飘忽不定的心。 那个打架的女孩被开除了。曾顶明去女工宿舍督促她快点收东西走人。那个女孩长得一个肥猪样,厚嘴唇,还长有不明显的胡须,很有点猛男的味道。见曾顶明在一旁哆哆嗦嗦,抬头说道,“你滚远点好不好?看到你就烦!”可怜的队长,空长有一身肥肉,他当了几年队长,还从未碰到过如此猖狂的女人。他想给她几耳光,又怕别人笑话他,说他欺负一个女人。不教训她呢,好像又受到了侮辱。于是,他说道,“你要生小孩吗?怎么还没有收拾完?”那女孩望了他一眼,愤怒地说道,“你以为这个厂多好?每天加班到一二点,简直是要命的牢房,老娘早就不想干了。”曾顶明气得不得了,看见她把一个桶放在过道上,准备带走,他一脚把它给踢飞。那桶很优雅地飞了出去。 吃中饭的时候,老张端着一个盘子正在找座位,一个胖女孩说,“过来呀,这儿有一个空位。”老张一看,这不是那天相撞的那个女孩吗?他已经偷偷打听过了,(鬼知他为什么要打听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叫丹丹,江西人,今年二十二岁了。老张笑着走了过去。 他刚落座,丹丹脸上突然布满了红云。老张心头一怔,这孩子怎么羞成了这样呢?他一时不明白,他也没问什么,他更不知道她心中想着什么。 丹丹说,“每天你这么晚来吃饭吗?” 老张笑了笑,“有时也有早一点的时候。” 丹丹又说,“你是湖北的吧?” 老张说,“你怎么知道的?” 丹丹得意地笑了笑,“我不仅知道你是湖北省的,而且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家中有几口人,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老张说,“你是查户口的吧?” 丹丹说,“谁查你户口了?只是随便说说玩玩。” 老张味口好,肚子大,不一会菜就没了。丹丹见了,“你把我这吃了吧。”老张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丹丹又说,“是不是嫌脏,不吃我就倒了。告诉你,这菜我是真的动都没有动过的。”老张还在犹豫,丹丹以把那碗菜倒过他的碗中了。 王强从那儿经过,“哇,怎么对老张那么好?为什么不把菜给我吃呀?” 丹丹笑了笑,“你为什么不早来呀?”王强说,“早来也没用,你是爱上你了。” “胡说什么?”老张有点脸红,拿着碗走了。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快十月了,天气渐渐有点凉。几个月没有下雨,天空少有的蓝,蓝的透明,蓝的炫目。太阳这个火球天天准时地出现在灿烂的霞光中,然后开着它的小马达悠闲自在地在固定的一条线上穿行。几艘巨大的船只停在海面上,像一只海鸟飘浮着。风不大,树也会偷懒,一动不动。慌慌张张的汽车从这头奔到那头,又从那头奔到这头。马路上人群比往常多,星期天到了。 王伟明打电话给燕燕,说是星期天,忙些什么? 燕燕说:“看了一会儿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只好上床去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正烦着呢。” “那你逛街呀。” “我想逛街,可没人陪我。” “昨夜几点睡觉?” 燕燕笑了笑,“八点就上床了。” 王伟明说:“猪。” 燕燕反驳道:“你才是猪呢。只有猪才有你那么胖。” 王伟明压低了声音,甜甜地说道;“能否帮我一个忙?” 燕燕骄声道,“大经理,我能帮你什么忙?” “当然是你能够做得到的事情。” “什么事呀,我的大经理!” “帮我洗一下床单。” “洗床单是小事,我怕别人笑话。” “就一次,别人怎么笑话呢?” 燕燕犹豫了一会,“好,那我就过来”。 刘老板不知是好色,还是出于对艺术的强烈追求。对于女人从脸蛋到胸部,从腰围到臀部,甚至连脚趾也能分出个优劣。能进办公室的女人自然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有一个不成文的理由是,女人是花瓶,是艺术活的范本,有她们在办公室,不管是客户,还是他本人,心情都会特别的好,对于提高办公效率,延长寿命都有极大的帮助作用。她们不仅节省了大笔的装修费用,而且节省了医疗开支。 今天不用上班,燕燕势必要夸张一番。对于王经理,不仅他的学历,他的风度,更有男人少有的果敢与坚毅她都暗自崇拜,甚至五体投地。她见到了他就会笑,仿佛见到了领导了要点头一样。偶尔她也有一些盲目的冲动,如故意挡住他的去路,或者踩一下他的脚什么的,然后连声说上“对不起”。事后,她就回味他的眼神,他的话语,还有他可爱的肢体动作。他在办公室时,她偷偷凝望他的背影,看他忙些什么,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她觉得他就是那苦苦寻觅的王子。她这一辈子跟定他了。年轻的姑娘啊,心中一旦装进一个人,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便被二种情绪包围:一种是幸福,一种是痛苦。幸福的时候她会笑,哪怕是在吃饭,哪怕是在梦中;痛苦的时候,她不敢哭,哪怕是在自己的宿舍,哪怕是在无人的郊外。她走到哪里,王伟明的影子就会跟到哪里,她的耳中装满了他甜美的声音,她的视线中有无数他风度翩翩的幻影,她的魂被他拿去了,她的世界被他统治了!她想跟他好好说说,她非常想他,真的,那种刻骨的渴望,那种要命的想。可是有好多次机会,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害羞,有几个从未恋爱过的女人能逃脱这一关?她只好把这种想法深藏了起来。她换了件上衣,“不好,太老土,包得太多,他一定会笑我落后于这个时代,”她又换了一件裙子,“天啦,露得也太多了,他一定会笑我太轻浮”,她又换了一件短袖,下配一条黑色的裤子,“这件也太阵旧,活像一个乡下妹子”。她接连换了几件衣服,总算对一件有蝴蝶图案的裙子感了兴趣。这件衣服自购回来的那日起,她就一直没舍得穿过,许多人看了一眼,都说她像新娘子。她在镜子前看了又看,照了又照,把衣服拉了又拉,扯了又扯。镜子里的她,确实太美,简直一个天仙哟。她脸上有了红晕,她的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她对自己非常满意,对于今天的赴约,她认为这是一个美好故事的开始,至少王伟明对她已有了兴趣。她希望今日相见不仅要征服他的眼睛,让他心花怒放,更要征服他那颗高傲的心,她要让他明白,他是王子,那么,人海之中,我燕燕就是王妃了。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先是一道亮光,女人身上的亮光令他眼睛一闪,尔后一阵异香直钻心肺,春天来了!王伟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并说,“燕燕小姐初临寒舍,想喝健力宝百事还是可乐?” 燕燕道,“来支雪碧吧。” 王伟明说,“雪碧嘴甜”,他接着笑了笑,“说错了,雪碧味甜,女孩子都喜欢这个味。” 燕燕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她又说;“当经理就是不一样,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不说,还配有电视,沙发,dvd家具等,你真是太幸福了。” 王伟明说,“这个大门对于燕燕小姐,随时都是敞开的,欢迎你日日来,天天来,时时来。” 燕燕说,“我可没有哪个胆?” “没哪个胆?我借给你呀。” 燕燕又问,“你是华工毕业的?” 王伟明点了一支烟,“本人去过华工,在那儿逗留了二年,后来给开除了。” 燕燕笑了起来,“校长昏头了吧,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开除你?”王伟明说,“或许我天生叛逆,或许我本不是读书的料,总之我稀里糊涂给开除了。” 燕燕说,“会不会是为了女孩子?” 王伟明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有那么多情吗?” 燕燕说,“不是才怪。” 他们大笑起来。 床单洗干了以后,他们一起往楼顶走去。燕燕说,“床单上水太多,帮忙拧一下吧。” 王伟明学起了四川话,“要得。” 燕燕抓住一头,王伟明抓另一头。刚一用力,燕燕就招架不住了,骂道,“鸿达厂有头牛,简直可以把钢筋拧断。” 王伟明道,“鸿达厂有个林黛玉,手无傅鸡之力。” 燕燕说,“我可不当林黛玉。” 王伟明说,“我可舍不得你当林黛玉呢。我觉得你像西施,像嫦娥,像杨贵妃。” 燕燕说:“别笑话我了” 晾床单的时候,王伟明的身体不经意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脸上红红的,没有拒绝。王伟明下楼以后,燕燕要回自己的宿舍。王伟明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请你吃个饭总不过份吧。” 燕燕说,“不必了,这点小事还要你如此麻烦。” 王伟明不依,并说,“今日饭不吃,以后咱们就不是朋友了”。燕燕答应了。 王伟明上街买菜去了,燕燕随手翻了翻蝶子,《哈姆莱特》、《深海二万里》、《保卫莫斯科》、《厚黑学》、《卡耐基心里学》、《泰戈尔诗选》《巴黎圣母院》等。她对这些外国的东西不感兴趣。她总认为洋鬼子不是好东西,总是把好人教坏,把坏人教成魔鬼。她不明白王伟明到底想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学到什么。她隐隐约约觉得,她们之间存在着差距,或者差异,至少是文化上有差异。不过,有距离才会有美感,有差异才会引力。有许多心里和爱情专家把这种现象称之为互补型爱情。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笑,他的语言,他的手势,早已把她的一切带走了,包括那颗骚动不安的心。她所作的种种反抗,都是陡劳的,她迟早会被他吃掉。但是,有一个声音却说:她愿意!这声音来自于她的灵魂深处。 王伟明买菜回来了,燕燕帮忙又是切,又是洗。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一对新婚的夫妻。燕燕拿起锅铲,又是煎又是煮。王伟明在一旁讲述着做饭的种种心得与技巧。燕燕骂他懂个狗屁,还是在一旁乖乖地坐着,等阿姨把饭做好了,张开嘴吃就是了。 不一会,大功告成,燕燕骄傲地说,“请你尝尝。” 王伟明尝了一口,说道,“嗯,不错,还是老婆做的好。” 燕燕骂道,“谁是你老婆?” 王伟明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高兴有点糊涂了。”接着王伟明在桌上摆了二个杯子,燕燕说不会喝酒。王伟明笑了笑,“酒者,乃水也。一回生,二回熟。”燕燕仍不喝。王伟明碰了一下她的杯子,“我先干为敬,喝不喝我就看你的表现了。” 燕燕说,“那我就只喝一杯。” 王伟明说,“这还差不多。” 燕燕端起杯子,喝了一点点,又放下了。王伟明笑了笑,伸手扶住了她的脖子,说道,“怎么?那是毒药?把头一仰,嘴一张开。往里一灌,不就搞定了?”说着拿起杯子就往她的嘴中灌去了。燕燕被呛了一下,拿起小拳头砸他了。 王伟明说,“吃菜,吃菜。”并又往她的杯中倒酒。燕燕赶紧挡住。王伟明说,“好事成双。哪有喝了一杯酒就收场的?” 燕燕道,“男女就别,我喝不得酒。” 王伟明说,“你没试过,怎知自己喝不得呢?” 燕燕说,“那就少倒一点。” 王伟明与她碰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愉快的男女在欢呼。燕燕的酒又干了。 王伟明又说:“事不过三,喝完这杯酒,真的再不喝了。” 燕燕说,“我的脸好烫,头也有点晕了。是不是已经喝多了?” 王伟明笑了笑,“你看你这样多漂亮,真的像天仙。脸蛋像彩虹,映红了天空。” 燕燕说:“真的吗?我被你害苦了。” 王伟明凑过身去,亲了一下她的脸旁。燕燕说不要。 王伟明说:“来,干了它。” 燕燕站了起来,“谁怕谁呀,我到底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酒瓶干了。燕燕支撑不住,倒在了王伟明的怀中。王伟明说,“今天就在我这儿休息吧。”燕燕低声说道,“不要”。王伟明把她放到了床上,跟着入睡了。天黑了,没有星光,风不大,只有窗帘在轻轻摆动,仿佛在诉说什么,又仿佛在提醒什么 第八章 神仙汤 葱花,几粒植物油还有一大盆清水。这种汤一定造价不菲,不要个一万二万至少也要个七千八千,连神仙看了都会喝上几口。并夸道,“好汤!啊!…好汤!” 11点多钟,张三文上厕所时,故意从饭堂门前绕过,他想看看今天是什么“美味”,对于鸿达厂的生活,所谓的包吃包住,免费吃住,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们时时抱怨,说厨师不仅水平差,而且小气到家,总是给他们一点点。那点菜充其量也只配喂小鸡。可就是那么一点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必须学会加减乘除,必须学会精打细算,必须学会有关吃饭的新的学问。这种难题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从未遇到过,但在鸿达厂他们碰到了。许多年轻的男孩子或者女孩子不知生活中处处皆学问,结果菜吃完了,而饭却有一大堆,选择只有二个,要么倒掉,要么吃白饭。而那个老张就是这类人群中的典型代表。“他经常吃白饭”,“他经常不要菜也能吃饭。”“他的胃口好得跟猪一样。”许多人都这样夸奖老张。每天饭菜落碗之后,大伙总要规划一番,好随时调整饭菜的比例。有人说刘老板心狠,这话传到了老板的耳中,老板的解释是3元一天的生活费在大陆足够了,至于生活为什么那么差,他会调查的。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了保安队长曾顶明,说他之所以长得那么肥,是因为抽了大家的不少油水。可没有人敢当面骂他,或者指出。因为他不仅体壮,而且喜欢动拳动腿,说打说打,说骂就骂,这令许多人关闭了“臭嘴”。 张三文从窗子里看了看,第一个篮子装的是美容效果极佳的产品——冬瓜,他皱了皱眉;第二个篮子装的是四季不老菜——空心菜,他哼了哼;第三个盆子里装的是清清白白昂贵之菜——豆腐,他眉毛往上翘了翘;第四个菜是红红火火良心菜——胡萝卜,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这就是一天的生活?他骂起来了,“妈的巴子”!再看那工作的环境,蚊虫在四处飞舞,锅台边歇了数不清玩乐的苍蝇,厨房变成它们的乐园了。而二个受人尊敬的厨师都拖着拖鞋,一个嘴尖,瘦弱,“活像一根劈柴”,另一位异常肥胖,上下一般粗,“活像一只水桶”,她们都很开心,咧着嘴正在说笑。他冲了进去,真想扇她们几个耳光,并问,“这种生活你们也笑得出来?”他再看看那汤,又是著名的“神仙汤”,这种汤只有鸿达厂所独有,拥有独家发明专利。其基本的配方是,用开水或者不开的水,(这种情况取决于热水器的态度),加以少许葱花,然后倒入少量的植物油,以显此汤身价不菲。 张三文怒了!他端起这盆汤就走。二个厨师诧异,想问究竟,但还是忍住了。他的长相本来凶恶,横眉倒竖,样子自然吓人,平日就像一个“蛮子”,此时目怒凶光简直像要杀人一样,见他端起盆就走,她们哪敢放半个狗屁,只好躲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汤端走。那汤肯定有点温度,他端着走了没几下,又停下,许多烫溢了出来,他抖了抖双手,“妈的,太烫了,烫死老子了。”二个厨师想笑,但张三文眼睛瞪得好大,活像一只发狂的猛虎。她们怕他凑她们,立即又低下了头偷偷笑了。他找了找,没看见一块抹布,“怎么这么穷,连一块乱布也没有?”张三文骂了起来。他看见那个瘦猴子厨师身上的一块围布脏脏的,一伸手就给扯下来了。对方想说什么,见他凶恶的样子,只好把话吞到肚子里去了。 她们望着他把烫端了出去,“他要干什么?”二个厨师不解地问。 张三文出了厨房,不远处停着三轮车,那是曾顶明每天买菜用的,他要让这汤现丑,让这车现丑,让狗日的曾顶明现丑!让鸿达厂也一同现现丑! 这家伙水平不错,天生一个骑车的高手,他把烫盆扔到了车上,顿时烫就泼了一大半。他把车首先骑到了车间攻牙组,并大叫到,“兄弟们,这就是鸿达厂的生活,这就是伙食,这就是鸿达厂的良心!”他跳下车,捡来了一个铁棍,一旁敲打着着铁盆,一边又叫了起来,“兄弟们,都过来看!都过来瞧!看看这汤!看看这烫,再想想那菜,这汤是人喝的吗?!那菜是人吃的吗?今天,我豁出去了,我要让全厂人瞧瞧,那曾顶明每天给大伙准备的是什么玩意?!他每天从咱们的口中抠了多少伙食费?” “黄毛”从喷砂车间赶了进来,拾起一个铁球就往里扔,盆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大伙儿都笑了。接着许多人都围了过来,不停地往里吐口水,并喊道,“倒了它!倒了它!倒了它!” 老张站了起来,拉了张三文一把,“你不要在此瞎来,快点骑回去,别让老板知道了。到时你就麻烦了。” 张三文说,“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忍够了!” 对于这个怕死鬼,大家有了看法,有人谴责老张,“只有你这个老家伙怕死!你准备干它一百年死在鸿达厂吗?” 也有当面赞扬老张的,“真是个老不死!” 当然还有人赞扬更是有水平,“真是个老汉奸!” 不过也有人不给面子当面揭他的老底,“你这条老狗不是有点关系,老子早就一脚把你踹出去了。” 也有人现场跟老张讲着做人如何要讲究正义,做男人如何要勇敢要有骨气等等。老张不吱声,乖乖地干活去了。这个老不死,他在人群中算老几呢?也敢嘴长,而且破了大家的兴? 李大为说,“张三文,你就那么一点料,你敢在办公室门前溜达一圈吗?” 张三文说,“别说一圈,就十圈,一百圈我也敢!” 李大为在人群中笑着说,“ 吹牛,牛都给你们湖南人吹死了!”张三文一听,也懒得与他们胡扯,掉转了车头直往办公室奔去。由于转弯过快,神仙汤又溢出了不少。刚到办公室门前,就被梅梅给碰到了。梅梅是品管部组长,个儿不高,平日有不少交往,见张三文做出这等事来,甚为惊讶。她赌在了他的车前面,叫他冷静。张三文说,“跟我滚开。” 梅梅不从,“你怎么这么冲动呢?” 张三文说,“冲动?我这是气愤!” 梅梅又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张三文说,“你是谁呀?多大的官?跟我滚远点,小心老子压死你!” 梅梅说,“我看你狗咬侣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张三文自觉有点过头,火也降了不少,于是说道,“这汤是人喝的吗?我看连猪食都不如!我家养的猪有时还要加一点菜叶呢。” 办公室此时正时正在上班,人人伸长了脖子,正在一睹他的风采。燕燕从别处赶来了,“不要乱搞了,队长脸色铁青,正在打电话呢。”此时他才知道,事已闹大,无法挽回。但他想,“怕个锤子。” 他回到了攻牙组望着大伙笑了笑,刚刚落座,准备工作时,保安找他,说队长有事想和他好好聊聊。他上了二楼,队长随手把门关上了。队长说,“你好勇敢!让我大开眼界,我也是军人,活了几十岁今天才知道什么是英雄,实在是佩服!” 张三文说,“英雄说不上,勇敢更说不上,他只是出于一时的愤怒。” 队长笑了笑,这种笑有点阴险,有点狡诈,“人有时要糊涂一点,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还是头一次碰到,作为队长我不能不教教你怎么做人!”他没明白怎么一回事,一脚就踹过来了,直奔他的胸口。身为队长,这脚法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吸收了少林寺拳法的精髓,而且又引进了武当拳法诡异多变的优点,加之他又是一个无师自通的武术天才,因此不识人间黑白的张三文哪里是他的对手,晃了几下,倒下去了。 老张今天双眼皮直跳,按他老婆习惯的说法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但他不知怎么搞的,二个眼睛轮流跳,“难道他今天有大事发生?”他见张三文被保安叫去了,知道情况一定不妙,他没心思干活了。他起了身,往外走。吊死鬼问,“去哪里?”老张犹豫了一下,“去拉尿。”吊死鬼没说什么,老张出去了。 他来到办公室后面,想听一听里面的情况,他十分担心张三文,他怕曾顶明对他动毒手。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欣赏张三文的,这不仅是因为张三文一起同他在“牢”里呆过,更重要的是张三文胆大,够义气,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张三文所拥有的品质和优点正是他老张所缺少的,而这些缺点不知被他老婆笑话了多少回。他想学可一直学不会。因此,张三文成了他心中不折不扣的英雄。几十岁的人了,心中也有崇拜者,说起来大家可能不相信,但是老张确实时时把他当偶像来崇拜。 他还没有完全走到办公室后面,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保安的谩骂之声,“打死这个狗日的,居然还敢顶嘴?我看他已经活过头了。”接着就传来了雨点般的拳脚之声。老张心“呯呯”直跳,那拳脚好像踢在他心口一样。他飞快地绕了一个圈,来到办公室,直往二楼奔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刘老板来了!”他不停地拍打着门,不停地狂喊。 门开了,张三文已躺在地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大大大小小的脚印。他的眼睛有一只已眯成一条缝了,“差点快吹了灯”。这些杰作,一定是这帮人干的。老张一见,眼泪快出来了。 “是你?”曾顶明把他瞟了一眼,“你跟老子滚远点!”接着又把门猛地一关。老张站在门口不动,门又弹了回去。队长说,“你来干什么?”老张弯下腰,捂着被压伤的脚说道,“打死了人可是要坐牢,砍头的!” 那几个保安想毕是打赢了,或者是保安队长觉得已经打累了,或者说他的面子已完全挽回来了,再说张三文嘴此时虽仍硬,但躺在地上已像一条狗了。他不能不放他一条生路,这在人生哲学上叫积德。于是,他们收场了。 当天下午,保安队长命令他快点滚蛋,别在这里故意装病,否则拆了他的骨头!他不想走,他多想多看一眼他曾经工作过的车间,他多想亲手再摸一摸过自己工作过的机台,如果说,机器真的懂得人的情感的话,他相信,那台他工作过的机台此刻也和他一样难过,忍不住别离。队长曾顶明命令他快点把移交手续办了,别在此丢人现眼。他在工具箱中清理工具的时候,往四周望了一眼,除了老张,没有一个人迫于队长的淫威敢看他一眼。他心中一阵悲凉。他不得不承认,他太糊涂了,而大伙又是多少聪明。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这件事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替大家说了一道公道话;他也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谁都知道食堂的背后是曾顶明,他却偏偏惹了这个阎王。他多少希望拥有这份工作,他又不得不放弃这份工作。这是一种多少矛盾的心里啊。他想到了王伟明,他想找他寻找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办公室的人说,他已去了深圳了,近二天都不可能回来。走啊,他不想走,但不得不走。他清理完工具,从老张身边经过时轻轻地把老张拍了一下,“我走了。”老张抬起头,“以后再来玩。”张三文想说话,曾顶明把他推了一下,“快滚。怎么这么多屁!” 快到大门口了,他说要去宿舍拿行李,保安队长笑了笑,“我早帮你扔出去了。 张三文又怒了,“妈的巴子!” 队长说,“没打怕,是不是?下次再碰到我的手里,一定整死你。” 张三文说,“就你那熊样也能整死我?” 队长又想打,但看见刘老板出来了,只好作罢。 张三文问,“行李呢?” 队长笑了笑,“宿舍后面那个垃圾堆里。” “到底是哪里?” “垃圾堆里。可能已粘上狗屎了。”队长得意洋洋地说。 张三文又扑了上去。 张三文出厂以后,还是想回这个厂上班,还是想保住这份工作,他赶忙给出差在外的王伟明打电话,如今能挽救他的,只有这颗大树了。王伟明接了电话以后,把他训斥了一顿。他一肚子火,“我怎么错了?” 王伟明说:“你没错,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勇敢,但是方法错了。凡事都有一个技巧,挨了打,炒了犹鱼,现在找谁去?” 张三文说:“那生活哪里是人吃的,只配猪,甚至连猪食都不如。” 王伟明说:“先玩一段时间再说吧,你头脑有点发昏,有必要休息休息。” 第九章 货发旧金山 九货发旧金山 作为老板不必考虑员工是否需要休息,只要他们眼睛睁着,只要他们还能走路,换句话说,只要他们尚有呼吸,叫他们加班,那是应该,他们是活的机器,不可能有疲惫,更不可能有睡眠需要。 几辆巨大的货柜车来了,按照鸿凯科技的要求,此批货直接发往旧金山即可。车子一进工厂,司机就掉转了车头,并不断地发出,“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的指令。吊死鬼站在车后,一边往后退,一边比划着手式引导汽车往后退。车停稳以后,一二十个男工全上了。老张个子高大,被安排在货柜里面堆码货物。李大为王强则在车内充当二传手,许多女工则不停地用推车从车间送来了货物。大家都是年轻之人,热闹和欢娱是他们的天性,因此,车刚一停稳,他们就拚命干上了,不多的功夫,老张就有点吃不消了。他的衣服湿透了,干活的速度也渐渐放慢了,不一会喘起了粗气。李大为笑着说,“老张,没用了吧?”老张不吱声。李大为把货送到他的手上了,见他忙不过来,又说,“真的没用了。”老张听了不舒服,停了停,索性脱去了外衣,干上了。他不相信,他真的干不赢这些年轻的小伙子。 诸位,老张同志虽说不上魁梧,但那他那麻杆一样高大的身材也是有板有形,至少他那身“排骨”,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是大忙的日子,老张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宝贵的身体也大家看到了。 “一身排骨”李大为讥笑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身体说,“你的油是不是都给老婆吸去了?” 王强身体瘦小,也给李大为一伙整得不行了,他在里面不停地叫骂,“传慢点行不行?”“传慢点行不行?”“传慢点行不行?!” 李大为不听,装聋作哑,甚至幸灾乐祸,愈传愈快了。 王强发火了,诸位,这种小布点也有发火的时候,在大伙的眼中,这个瘦弱的家伙不过是一个供大家开心的猴子,他有了脾气,自然大家想多看一下他的猴性。再说,猴子即使发脾气,也不会伤到什么人?最大的危害是制造了一种欢乐的气氛。而这种快乐是紧张的工作之外大家时时刻刻盼望着的。 众人都望着他笑,包括下面几个送货的小娘们也露出了好看的牙齿对着他笑。 而那个李大为脸都笑变了形,低着头愈传愈快,有几箱居然不偏不斜刚好打在了他高贵的身体上。王强动了动嘴——想骂,但还是吞进去了,他知道李大为不是善良之辈,他哪里惹得起。他干脆不干了。 吊死鬼见突然停了下来,忙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众人的眼睛一致看着那个还喘着大气的猴子。 王强说,“快……传得太快了……” 李大为笑了笑,“快……快你妈的一个头。这也算快?以前老子们上货比飞机还快呢。没力气就别瞎说,怪这个怪那个,说错了话可是要坐牢的!” 老张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王强还站在那里,李大为一巴掌打了过来,王强飞到另一个位置去了,“滚到那边去,让老子露几手给你看看。”不一会又开始运转了。 文员燕燕拿着单据,一会儿往车间跑,——她怕多出了货;一会儿往货柜跑,她又怕少上了货。上多了货,老板要骂人;上少了货,客户又不依。她不停地叮嘱品管部组长梅梅, “这个不能上,那个不能上。这堆货是深圳的,那堆货是中山的;“对了,那些用塑胶盖起来的更不能上,那是一些b品。记住了吗?“还有,那些打了勾勾的,那是明天发往上海的,也不要搞错了。” 梅梅不断地点头。 梅梅虽是组长,可依然要干活,甚至比别人做得更好,更为勤快。用刘老板的话说,“你们身为干部,要对得起自己的工资,自己的良心。你们要起得尖刀,标杆的作用。”她们所推的那个车子有点坏了,时时转,时时不转,这让梅梅等女工也费了不少力气。货柜里的男工见了,讥笑她们,说她们没有半点屁用,要不要哥哥来帮一把?每每这个时候,她们只是笑而不答,她们喜欢他们这些疯话,也讨厌他们那一张张关不住的臭嘴。她们懒得理他们,她们跟男人一样比着干上了。不一会,她们的衣服全湿透了,丰满诱人的曲线全显露出来,这是又一道风景——平日里花钱也看不到的风景。男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过来了。许多人还在低着头偷偷说笑,他们在谈论什么?梅梅看了他们一眼,自觉有点脸红,赶紧把贴在身上的衣服拉了拉。她不喜欢被人说来说去,评头论足,更不允许别人搬弄是非。 刘老板、曾顶明、王伟明等人在远处看着他们,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曾顶明望着刘老板堆笑,“今天来了这么多货柜车,鸿达厂从未有过呢。” 刘老板笑了笑,“只要大家好好干,鸿达厂一定会大有前途。不要说这几个货柜车,以后几十个,几百个都有可能。我们要有一种开阔的视野,远大的理想,发展的眼光对待问题。”刘老板停了停,“顺便把你们那几个保安也叫过来,帮忙上一下货,一个年轻人整天只记着睡觉这是非常不好的,平日有时间,你要把他们拉出去跑跑步,做做操、讲讲理想、道德什么的,对个人,对公司都是有好处的。你们大部分都当过兵,到了工厂以后,对于纪律你们应该很清楚。不过,人都是有一种懒惰天性,所以,你的职责就是拿起鞭子时时抽他们几下,让他们明白,生活就是一场战斗。自由散漫只能让人意志消沉,得过且过只能让人失去生活的乐趣。” 曾顶明说:“刘老板,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你不仅目光远大,而且胆识过人。我马上把他们叫过来。” 刘老板又笑着对王伟明笑说:“小王啊,你是鸿达厂的功臣,此批货全靠你的功劳。我刘某对你感激不尽啦。” 王伟明笑着回答,“这话你说得哪里去了?鸿达厂有今天是大家共同的结果,最主要的还是仰仗于你的英明领导。没有你的知遇之恩,我王伟明哪能和你一起站着说话,更别说有什么发展了。” 刘老板又说,“一个业务员就是一个活的宣传广告。你的涵养,你的气质,你的头脑,是给所有兄弟协作单位继续合作的条件之一。因此,多读点书,对于你来说尤为重要。” 王伟明说,“刘老板所言极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已阅读了大量关于销售方面的书籍,对销售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目前,韩国磊磊公司已与我们初步达成了意向,我们厂生产又要忙起来了。” “真辛苦你了,改天我放你几天假,让你好好好休息。”刘老板接着又笑着说,“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王伟明说,“我长得太次了,没有人看到起我。” 刘老板笑了笑,“这话说反了吧?恐怕是应接不暇吧?每天办公室都有女孩子打电话来找你。对了,有一个叫菲菲的,前天打了十多个电话找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我看,人家多半是喜欢上你了。” 王伟明只是笑了笑,“刘老板,那只是一些普通的朋友,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傍晚的时候,晚霞满天,榕树高大婆娑的身影把天边的晚霞烧得一片火红。工厂的铁皮建筑正拖着它长长的阴暗的影子向一天说着再见。工厂里此刻有了暂时的宁静,大地有了它喘气的机会。人们都去了食堂“装饭”去了。一辆辆货柜车喷着黑烟,离开了鸿达厂。 刘老板接过燕燕手中的订单,询问了一下出货的情况。燕燕一一作了回答。刘老板笑着说,“你去通知一下他们,就他们别吃了,我们到外面去吃。” 燕燕说,“是大家,还是领导?” 刘老板说,“开会的那些人。” 王伟明接过话头,“刘老板不用这么破费了,有心同大家同吃一锅饭,也好体现鱼水情深。” 刘老板想了想,说:“好吧。” 厨师见老板突然来了,先是诧异,接着手都抖起来了,“老板,今天…今天菜不好,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我们也好作一下准备呀!”刘老板说:“别人是人我也是人,别人能吃什么,我也应该吃什么,没有什么不妥。” “这哪里行?”厨师说,“你是老板呢!他们怎能跟你高贵的身体比。我帮你煎几个鸡蛋吧。” “不,”刘老板说,“员工是鸿达厂的财富,是鸿达厂真正的功臣,没有他们辛勤的劳动就没有鸿达厂的兴旺发达。我没有理由应该比他们吃得更好,你随便给我来一点菜吧。” 厨师没法,先是打了一勺满满的豆腐,接着又打了一勺空心菜。这二道名菜打完以后,她满脸通红地说,“这里还有一点汤。”刘老板望了望,几颗油花,几十粒葱花飘浮在水面上,仍是满满的,说明员工根本不曾动过。他有点伤心了。不过他依旧端着碗出去了,他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笑着对王伟明说:“鸿达厂的生活还基本可以。” 晚上的时候,曾顶明去了刘老板的办公室,刘老板质问,这生活怎么差成这样呢?曾顶明说,物价涨了,光空心菜都长了二毛,物价上涨非我一个人能够控制。不要说是我,就是江泽民主席也无能为力。刘老板怒了,“周围几个厂也是三元钱的生活费,而且是包括了油盐,为什么别人能吃得像个样,而我们半片肥肉也难见呢?”曾顶明不吱声。刘老板又说,“希望你做人要厚道,不要聪明过头了。”曾顶明头上开始冒汗,——虽然没有人打他。不过刘老板又说,“从下月开始,工厂生活费提到5元每天。”同时又警告他不准再犯如此错误。他不住地点头退了出去。 十二点多钟,月亮已像一个巨大的水银灯把大地照得少有的明亮。一辆大型货车驶进了鸿达厂,队长说,南海的锌板来了。按照惯例,今天必须把货卸完。否则,厂家加收滞留费,刘老板发火了,那可不是闹得好玩的。 队长是管保安和后勤的,他有理由不管这类鸟事;王伟明是业务经理,他不能不睡好瞌睡,签错了单那可就麻烦了,他更可以不管这类鸟事;刘老板是皇帝,谁敢半夜叫他,除非他不想混了。这种好事,唯一跑不掉的只好我们可怜的吊死鬼了。 他在车间里往外看了看,骂了一句,“妈的…,这么晚才来。这不是瞎死人吗?”他走到外面对司机说,“你撞车了还是撞鬼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司机一听,操起家伙要打,“你以为老子想这个时候来呀?中山堵车六个小时。老子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为什么不明天来?”吊死鬼一点也不同情他。 “你那个燕燕小姐不停地给我们老板打电话,说没货做了,要停产了,要死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呀。” 吊死鬼走进车间,大声喊道,“全部停机,出来下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吊死鬼嗓门又加大了几个分贝,“停机!出来下货!” 但大伙只是把他看了看,依旧坐在那里。——大家忙了一天太累了。 吊死鬼走到李大为身边,全然忘记了以前的教训,又推了他一下,“你出去下货。”李大为嗯了一声,“等一会。”他又拉了一下“黄毛”,“快点出去。”黄毛把他看了一眼,嘴上说着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吊死鬼从头到尾拍了十多个人的肩就是没有一个人起来。他正准备骂人,也就是准备大发脾气的时候,老张同志起身了。他拿起一根铁棍往货车走去。他的这一反常举动,自然会引来一片赞美之声: “这个老汉奸!”李大为扔掉了工具骂; “这个老狗日的!”黄毛眼睛在喷火; “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吃多了。”王强居然也骂了。 还有好多夸奖,如鞭炮一样在他身后响起。 吊死鬼与老张爬上了汽车,接着又上来了一个,过了一会,大家都来了。 李大为笑着说,“老张,明年评先进,选劳模,我们一致选你。” 老张低着头,只顾下货,他知道他在笑他。 黄毛说:“你这个脓包,一点胆量也没有。你坏了我们的大事。有本事今晚你一个人把它给卸了。” 老张知道得罪了众人,仍然不吱声。 吊死鬼说,“干活,不要只知道嚼舌!” 一块块锌板被抛在了地上,如一块块生硬的石头在静寂的夜晚引起了一阵阵回响。渐渐地大家少了争吵,开始拚命干活了,他们知道只有啃完了这堆骨头,他们才能回到床铺上。 四点,星星已渐渐有些稀疏,月亮已愈行愈远,快要下班了。路上已不时传来行人的脚步声,和一些商铺的开门声。仓管把门一锁,大家向燕子一样往宿舍奔去了。终于下班了。 鸿达厂历来的规矩就是每迟到一分钟扣二元钱,曾顶明曾说,“这个钱扣得不算多。比起其它厂我们厂已算仁慈大度的了。”曾任有一个眼睛有点歪斜的员工,有一次睡觉睡忘了四十分钟,他知道自己八十块钱没了。他一天正班工资才十块钱。于是,他干脆又去睡觉。因为旷工比较划算,旷工一天扣三天的工资,也就是不打卡再去睡觉也只会扣三十元钱。谁知曾顶明事后知道了工厂上了他的当,吃了他的亏,非要把这个钱、这个面子挣回来不可。除了扣他三天工资以外,另外还罚了他一百块钱,理由是不服从工作安排,无端闹事。 虽很乏很累,但老张一时也难已睡着。他必须冲完凉以后才可以睡觉。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他刚刚冲完凉,水没有了。他往女工宿舍走去,他想把这衣服无论如何今夜也要洗了,过一夜多臭啊。 他打开水龙头,正在洗衣服,从楼上下来了一个穿睡衣的女孩子,叫了声,“张师傅,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老张抬头一看,心中念道,“哦,丹丹。”都说十八岁的女人一支花,月光下的丹丹显现出了他清晰丰满的轮廓。淡淡的月光,淡淡的身影,飘逸的发丝,还有即将到来的清晨赐给这微明的天空淡淡的泥土覆郁的气息,都令他陡然来了精神,他盯着她,瞳孔开始放大,甚至忘了手中的活儿,有点痴迷了。这是怎样一个圣洁的仙女哟! 老张同志今年多大了?四十多了吧。虽这把年纪,但一直有一团烈火躲在心中的某一角落蛰伏着,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一直没有熄灭过。他看到她光艳的身子离他愈来愈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一种冲动、一种欲望、一种本能。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她,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皮肤,让她骂上一阵,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他想到了他是正人君子,他是孩子她爸,他是孩子她妈的老公,他是一个真正的遵守道德与纪律的人。他望着她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了手中的活儿,他继续洗去了。 “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呢?”丹丹来到了他的身边,他闻到了一种少有的兰花般的香味。他不敢正视他,低着头说,“刚下完货,那边停水了。”他停了停,又说,“你怎么也没睡呢?” 丹丹笑了笑,那声音在这静寂的夜空是那么清脆,那么甜美,“我早睡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呢?” 丹丹本想说,“我要去厕所方便”。但改口了,“天都快亮了,你会累死的,我帮你洗一下,你不介意吧?” “这怎么行?!”老张觉得太突然了。 “这怎么不行?都是老乡嘛。上次我那个床铺坏了,不知找了多少人都不帮我修,瞎得我从床上掉下来了二次,幸亏我长得胖,要不可能早给骨折了。”她说着笑了起来,“我找你时,你二话没说,帮我把床铺修好了。我非常过意不去,买水你喝,你又不要,这个人情我一直挂在心上呢。” 老张笑了笑,“这点小事算个啥!别放在心上了。助人为乐是应该的吗。” “你的手艺真的不错,好多人都问是谁帮我做的。她们对你赞不绝口。” “一个木匠,大家也会夸奖?” “当然啦,夸你的人排成了排”,丹丹接着又说,“上次在办公室门口我是故意撞你了,我想看看你这人有什么反映。” 老张不吱声,她又改口补充道,“逗你玩一下,不行吗?毕竟我们是老乡嘛。” 老张嘿嘿地笑了一笑。 丹丹见老张还在洗衣,抢了过来,“在我们们老家,男人是不应该洗衣服的,这会被别人笑话的。这个你应该知道。今天你去睡觉吧。明天,你自己在这里来拿衣服明白吗?或者以后,天天你把衣服扔在这儿,我下班比你早,我下班了以后帮你洗。” “这样不好。”老张说。 “怎么不好,老乡帮一下老乡有什么不好?” “别人会说的。” “洗一下衣服,有什么好说的?”丹丹虽带着笑容,但有一点怒了。老张还在犹豫,她抓过去了。老张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顿时老张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他心中有了一阵颤栗。 他往宿舍走的时候,心中非常兴奋,而这种兴奋,喜悦占了绝大多数。有一种直觉,他相信这孩子是不是喜欢他了?这是中了那门邪,还是中了那门奖,他怎么会碰到这种好事呢?他想进一步向她靠近,但他又不敢,他怕社会舆论,他怕天打雷劈,他想到了种种恶毒的咒骂!他想躲避她,但他又是多少不心甘啊,这是怎样的一种诱惑,又是一道怎样的美味?他想到了故事,地上、路上到处散发着的小册子上的故事,难道我也成了故事的主人?难道我这把年纪了也有这种艳福?他上床点了一支烟,笑了一笑,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糊里糊涂睡着了。 第十章 赌一把 作为老板不必考虑员工是否需要休息,只要他们眼睛睁着,只要他们还能走路,换句话说,只要他们尚有呼吸,叫他们加班,那是应该,他们是活的机器,不可能有疲惫,更不可能有睡眠需要。 几辆巨大的货柜车来了,按照鸿凯科技的要求,此批货直接发往旧金山即可。车子一进工厂,司机就掉转了车头,并不断地发出,“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的指令。吊死鬼站在车后,一边往后退,一边比划着手式引导汽车往后退。车停稳以后,一二十个男工全上了。老张个子高大,被安排在货柜里面堆码货物。李大为王强则在车内充当二传手,许多女工则不停地用推车从车间送来了货物。大家都是年轻之人,热闹和欢娱是他们的天性,因此,车刚一停稳,他们就拚命干上了,不多的功夫,老张就有点吃不消了。他的衣服湿透了,干活的速度也渐渐放慢了,不一会喘起了粗气。李大为笑着说,“老张,没用了吧?”老张不吱声。李大为把货送到他的手上了,见他忙不过来,又说,“真的没用了。”老张听了不舒服,停了停,索性脱去了外衣,干上了。他不相信,他真的干不赢这些年轻的小伙子。 诸位,老张同志虽说不上魁梧,但那他那麻杆一样高大的身材也是有板有形,至少他那身“排骨”,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是大忙的日子,老张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宝贵的身体也大家看到了。 “一身排骨”李大为讥笑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身体说,“你的油是不是都给老婆吸去了?” 王强身体瘦小,也给李大为一伙整得不行了,他在里面不停地叫骂,“传慢点行不行?”“传慢点行不行?”“传慢点行不行?!” 李大为不听,装聋作哑,甚至幸灾乐祸,愈传愈快了。 王强发火了,诸位,这种小布点也有发火的时候,在大伙的眼中,这个瘦弱的家伙不过是一个供大家开心的猴子,他有了脾气,自然大家想多看一下他的猴性。再说,猴子即使发脾气,也不会伤到什么人?最大的危害是制造了一种欢乐的气氛。而这种快乐是紧张的工作之外大家时时刻刻盼望着的。 众人都望着他笑,包括下面几个送货的小娘们也露出了好看的牙齿对着他笑。 而那个李大为脸都笑变了形,低着头愈传愈快,有几箱居然不偏不斜刚好打在了他高贵的身体上。王强动了动嘴——想骂,但还是吞进去了,他知道李大为不是善良之辈,他哪里惹得起。他干脆不干了。 吊死鬼见突然停了下来,忙走了过来,问,“怎么了?”众人的眼睛一致看着那个还喘着大气的猴子。 王强说,“快……传得太快了……” 李大为笑了笑,“快……快你妈的一个头。这也算快?以前老子们上货比飞机还快呢。没力气就别瞎说,怪这个怪那个,说错了话可是要坐牢的!” 老张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王强还站在那里,李大为一巴掌打了过来,王强飞到另一个位置去了,“滚到那边去,让老子露几手给你看看。”不一会又开始运转了。 文员燕燕拿着单据,一会儿往车间跑,——她怕多出了货;一会儿往货柜跑,她又怕少上了货。上多了货,老板要骂人;上少了货,客户又不依。她不停地叮嘱品管部组长梅梅, “这个不能上,那个不能上。这堆货是深圳的,那堆货是中山的;“对了,那些用塑胶盖起来的更不能上,那是一些b品。记住了吗?“还有,那些打了勾勾的,那是明天发往上海的,也不要搞错了。” 梅梅不断地点头。 梅梅虽是组长,可依然要干活,甚至比别人做得更好,更为勤快。用刘老板的话说,“你们身为干部,要对得起自己的工资,自己的良心。你们要起得尖刀,标杆的作用。”她们所推的那个车子有点坏了,时时转,时时不转,这让梅梅等女工也费了不少力气。货柜里的男工见了,讥笑她们,说她们没有半点屁用,要不要哥哥来帮一把?每每这个时候,她们只是笑而不答,她们喜欢他们这些疯话,也讨厌他们那一张张关不住的臭嘴。她们懒得理他们,她们跟男人一样比着干上了。不一会,她们的衣服全湿透了,丰满诱人的曲线全显露出来,这是又一道风景——平日里花钱也看不到的风景。男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过来了。许多人还在低着头偷偷说笑,他们在谈论什么?梅梅看了他们一眼,自觉有点脸红,赶紧把贴在身上的衣服拉了拉。她不喜欢被人说来说去,评头论足,更不允许别人搬弄是非。 刘老板、曾顶明、王伟明等人在远处看着他们,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曾顶明望着刘老板堆笑,“今天来了这么多货柜车,鸿达厂从未有过呢。” 刘老板笑了笑,“只要大家好好干,鸿达厂一定会大有前途。不要说这几个货柜车,以后几十个,几百个都有可能。我们要有一种开阔的视野,远大的理想,发展的眼光对待问题。”刘老板停了停,“顺便把你们那几个保安也叫过来,帮忙上一下货,一个年轻人整天只记着睡觉这是非常不好的,平日有时间,你要把他们拉出去跑跑步,做做操、讲讲理想、道德什么的,对个人,对公司都是有好处的。你们大部分都当过兵,到了工厂以后,对于纪律你们应该很清楚。不过,人都是有一种懒惰天性,所以,你的职责就是拿起鞭子时时抽他们几下,让他们明白,生活就是一场战斗。自由散漫只能让人意志消沉,得过且过只能让人失去生活的乐趣。” 曾顶明说:“刘老板,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你不仅目光远大,而且胆识过人。我马上把他们叫过来。” 刘老板又笑着对王伟明笑说:“小王啊,你是鸿达厂的功臣,此批货全靠你的功劳。我刘某对你感激不尽啦。” 王伟明笑着回答,“这话你说得哪里去了?鸿达厂有今天是大家共同的结果,最主要的还是仰仗于你的英明领导。没有你的知遇之恩,我王伟明哪能和你一起站着说话,更别说有什么发展了。” 刘老板又说,“一个业务员就是一个活的宣传广告。你的涵养,你的气质,你的头脑,是给所有兄弟协作单位继续合作的条件之一。因此,多读点书,对于你来说尤为重要。” 王伟明说,“刘老板所言极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已阅读了大量关于销售方面的书籍,对销售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目前,韩国磊磊公司已与我们初步达成了意向,我们厂生产又要忙起来了。” “真辛苦你了,改天我放你几天假,让你好好好休息。”刘老板接着又笑着说,“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王伟明说,“我长得太次了,没有人看到起我。” 刘老板笑了笑,“这话说反了吧?恐怕是应接不暇吧?每天办公室都有女孩子打电话来找你。对了,有一个叫菲菲的,前天打了十多个电话找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我看,人家多半是喜欢上你了。” 王伟明只是笑了笑,“刘老板,那只是一些普通的朋友,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傍晚的时候,晚霞满天,榕树高大婆娑的身影把天边的晚霞烧得一片火红。工厂的铁皮建筑正拖着它长长的阴暗的影子向一天说着再见。工厂里此刻有了暂时的宁静,大地有了它喘气的机会。人们都去了食堂“装饭”去了。一辆辆货柜车喷着黑烟,离开了鸿达厂。 刘老板接过燕燕手中的订单,询问了一下出货的情况。燕燕一一作了回答。刘老板笑着说,“你去通知一下他们,就他们别吃了,我们到外面去吃。” 燕燕说,“是大家,还是领导?” 刘老板说,“开会的那些人。” 王伟明接过话头,“刘老板不用这么破费了,有心同大家同吃一锅饭,也好体现鱼水情深。” 刘老板想了想,说:“好吧。” 厨师见老板突然来了,先是诧异,接着手都抖起来了,“老板,今天…今天菜不好,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我们也好作一下准备呀!”刘老板说:“别人是人我也是人,别人能吃什么,我也应该吃什么,没有什么不妥。” “这哪里行?”厨师说,“你是老板呢!他们怎能跟你高贵的身体比。我帮你煎几个鸡蛋吧。” “不,”刘老板说,“员工是鸿达厂的财富,是鸿达厂真正的功臣,没有他们辛勤的劳动就没有鸿达厂的兴旺发达。我没有理由应该比他们吃得更好,你随便给我来一点菜吧。” 厨师没法,先是打了一勺满满的豆腐,接着又打了一勺空心菜。这二道名菜打完以后,她满脸通红地说,“这里还有一点汤。”刘老板望了望,几颗油花,几十粒葱花飘浮在水面上,仍是满满的,说明员工根本不曾动过。他有点伤心了。不过他依旧端着碗出去了,他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笑着对王伟明说:“鸿达厂的生活还基本可以。” 晚上的时候,曾顶明去了刘老板的办公室,刘老板质问,这生活怎么差成这样呢?曾顶明说,物价涨了,光空心菜都长了二毛,物价上涨非我一个人能够控制。不要说是我,就是江泽民主席也无能为力。刘老板怒了,“周围几个厂也是三元钱的生活费,而且是包括了油盐,为什么别人能吃得像个样,而我们半片肥肉也难见呢?”曾顶明不吱声。刘老板又说,“希望你做人要厚道,不要聪明过头了。”曾顶明头上开始冒汗,——虽然没有人打他。不过刘老板又说,“从下月开始,工厂生活费提到5元每天。”同时又警告他不准再犯如此错误。他不住地点头退了出去。 十二点多钟,月亮已像一个巨大的水银灯把大地照得少有的明亮。一辆大型货车驶进了鸿达厂,队长说,南海的锌板来了。按照惯例,今天必须把货卸完。否则,厂家加收滞留费,刘老板发火了,那可不是闹得好玩的。 队长是管保安和后勤的,他有理由不管这类鸟事;王伟明是业务经理,他不能不睡好瞌睡,签错了单那可就麻烦了,他更可以不管这类鸟事;刘老板是皇帝,谁敢半夜叫他,除非他不想混了。这种好事,唯一跑不掉的只好我们可怜的吊死鬼了。 他在车间里往外看了看,骂了一句,“妈的…,这么晚才来。这不是瞎死人吗?”他走到外面对司机说,“你撞车了还是撞鬼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司机一听,操起家伙要打,“你以为老子想这个时候来呀?中山堵车六个小时。老子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为什么不明天来?”吊死鬼一点也不同情他。 “你那个燕燕小姐不停地给我们老板打电话,说没货做了,要停产了,要死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呀。” 吊死鬼走进车间,大声喊道,“全部停机,出来下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吊死鬼嗓门又加大了几个分贝,“停机!出来下货!” 但大伙只是把他看了看,依旧坐在那里。——大家忙了一天太累了。 吊死鬼走到李大为身边,全然忘记了以前的教训,又推了他一下,“你出去下货。”李大为嗯了一声,“等一会。”他又拉了一下“黄毛”,“快点出去。”黄毛把他看了一眼,嘴上说着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吊死鬼从头到尾拍了十多个人的肩就是没有一个人起来。他正准备骂人,也就是准备大发脾气的时候,老张同志起身了。他拿起一根铁棍往货车走去。他的这一反常举动,自然会引来一片赞美之声: “这个老汉奸!”李大为扔掉了工具骂; “这个老狗日的!”黄毛眼睛在喷火; “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吃多了。”王强居然也骂了。 还有好多夸奖,如鞭炮一样在他身后响起。 吊死鬼与老张爬上了汽车,接着又上来了一个,过了一会,大家都来了。 李大为笑着说,“老张,明年评先进,选劳模,我们一致选你。” 老张低着头,只顾下货,他知道他在笑他。 黄毛说:“你这个脓包,一点胆量也没有。你坏了我们的大事。有本事今晚你一个人把它给卸了。” 老张知道得罪了众人,仍然不吱声。 吊死鬼说,“干活,不要只知道嚼舌!” 一块块锌板被抛在了地上,如一块块生硬的石头在静寂的夜晚引起了一阵阵回响。渐渐地大家少了争吵,开始拚命干活了,他们知道只有啃完了这堆骨头,他们才能回到床铺上。 四点,星星已渐渐有些稀疏,月亮已愈行愈远,快要下班了。路上已不时传来行人的脚步声,和一些商铺的开门声。仓管把门一锁,大家向燕子一样往宿舍奔去了。终于下班了。 鸿达厂历来的规矩就是每迟到一分钟扣二元钱,曾顶明曾说,“这个钱扣得不算多。比起其它厂我们厂已算仁慈大度的了。”曾任有一个眼睛有点歪斜的员工,有一次睡觉睡忘了四十分钟,他知道自己八十块钱没了。他一天正班工资才十块钱。于是,他干脆又去睡觉。因为旷工比较划算,旷工一天扣三天的工资,也就是不打卡再去睡觉也只会扣三十元钱。谁知曾顶明事后知道了工厂上了他的当,吃了他的亏,非要把这个钱、这个面子挣回来不可。除了扣他三天工资以外,另外还罚了他一百块钱,理由是不服从工作安排,无端闹事。 虽很乏很累,但老张一时也难已睡着。他必须冲完凉以后才可以睡觉。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他刚刚冲完凉,水没有了。他往女工宿舍走去,他想把这衣服无论如何今夜也要洗了,过一夜多臭啊。 他打开水龙头,正在洗衣服,从楼上下来了一个穿睡衣的女孩子,叫了声,“张师傅,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老张抬头一看,心中念道,“哦,丹丹。”都说十八岁的女人一支花,月光下的丹丹显现出了他清晰丰满的轮廓。淡淡的月光,淡淡的身影,飘逸的发丝,还有即将到来的清晨赐给这微明的天空淡淡的泥土覆郁的气息,都令他陡然来了精神,他盯着她,瞳孔开始放大,甚至忘了手中的活儿,有点痴迷了。这是怎样一个圣洁的仙女哟! 老张同志今年多大了?四十多了吧。虽这把年纪,但一直有一团烈火躲在心中的某一角落蛰伏着,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一直没有熄灭过。他看到她光艳的身子离他愈来愈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一种冲动、一种欲望、一种本能。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她,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皮肤,让她骂上一阵,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他想到了他是正人君子,他是孩子她爸,他是孩子她妈的老公,他是一个真正的遵守道德与纪律的人。他望着她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了手中的活儿,他继续洗去了。 “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呢?”丹丹来到了他的身边,他闻到了一种少有的兰花般的香味。他不敢正视他,低着头说,“刚下完货,那边停水了。”他停了停,又说,“你怎么也没睡呢?” 丹丹笑了笑,那声音在这静寂的夜空是那么清脆,那么甜美,“我早睡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呢?” 丹丹本想说,“我要去厕所方便”。但改口了,“天都快亮了,你会累死的,我帮你洗一下,你不介意吧?” “这怎么行?!”老张觉得太突然了。 “这怎么不行?都是老乡嘛。上次我那个床铺坏了,不知找了多少人都不帮我修,瞎得我从床上掉下来了二次,幸亏我长得胖,要不可能早给骨折了。”她说着笑了起来,“我找你时,你二话没说,帮我把床铺修好了。我非常过意不去,买水你喝,你又不要,这个人情我一直挂在心上呢。” 老张笑了笑,“这点小事算个啥!别放在心上了。助人为乐是应该的吗。” “你的手艺真的不错,好多人都问是谁帮我做的。她们对你赞不绝口。” “一个木匠,大家也会夸奖?” “当然啦,夸你的人排成了排”,丹丹接着又说,“上次在办公室门口我是故意撞你了,我想看看你这人有什么反映。” 老张不吱声,她又改口补充道,“逗你玩一下,不行吗?毕竟我们是老乡嘛。” 老张嘿嘿地笑了一笑。 丹丹见老张还在洗衣,抢了过来,“在我们们老家,男人是不应该洗衣服的,这会被别人笑话的。这个你应该知道。今天你去睡觉吧。明天,你自己在这里来拿衣服明白吗?或者以后,天天你把衣服扔在这儿,我下班比你早,我下班了以后帮你洗。” “这样不好。”老张说。 “怎么不好,老乡帮一下老乡有什么不好?” “别人会说的。” “洗一下衣服,有什么好说的?”丹丹虽带着笑容,但有一点怒了。老张还在犹豫,她抓过去了。老张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顿时老张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他心中有了一阵颤栗。 他往宿舍走的时候,心中非常兴奋,而这种兴奋,喜悦占了绝大多数。有一种直觉,他相信这孩子是不是喜欢他了?这是中了那门邪,还是中了那门奖,他怎么会碰到这种好事呢?他想进一步向她靠近,但他又不敢,他怕社会舆论,他怕天打雷劈,他想到了种种恶毒的咒骂!他想躲避她,但他又是多少不心甘啊,这是怎样的一种诱惑,又是一道怎样的美味?他想到了故事,地上、路上到处散发着的小册子上的故事,难道我也成了故事的主人?难道我这把年纪了也有这种艳福?他上床点了一支烟,笑了一笑,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糊里糊涂睡着了。 第十一章 一张画像 一个男人同时被二个女人所崇拜,这已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职场上处于顶峰级别的人物,遇到这种问题时是否另有高招?是同时笑纳还是揣掉一个,笑迎另一个?头痛之时,是否会另辟溪径请一个军事顾问团参考参考? 南粤的深秋,看不到落叶,高大的榕树依然枝繁叶茂贪婪地吮吸着每一缕阳光。青翠的草坪,起伏的山峦和高大的椰树林从窗前一晃而过。正是上午时分,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小孩在珊珊学步,老人在打太级拳。而成群的鸽子时而在天空盘旋,时而又结队落下。湛蓝的天空下,每一寸土地,每一栋房屋,每一条道路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茫。这真是一座新生之城,美丽之城,希望之城! 王伟明下车以后,直往深圳鸿凯科技奔去。 前台文员菲菲今年二十四了,在这间厂已经五年了。这一二年来,她愈来愈爱打扮,“她开始变骚了”。她本身就是一个美人坯子,一对丹凤眼,包含着风情万种,可是由于过度的冷漠,总让人忘而却步。白嫩的脖子,微微翘起的鼻翼,以及无可挑剔的曲线,都会使人想入非非。可是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走进她的内心,有人说她过于清高,也有人说身边的男人太缺乏档次。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不知是头脑发烧还是糊涂透顶,非要去碰碰那娘们不可,结果不是碰得头破血流,就是被保安队长好好给教训了一顿。“以后你们给我注意一点影响,她已经告到老板那里去了。”这个女人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她的心中到底在等谁? 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副天赐的好身材,不会打扮,那也是一种浪费。近一二年来,鬼知是受了什么启发,或者说,脑子突然开窍,她居然爱上穿着了。她没有辜负上帝的一片心意,总是将女人的形体美与当代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甚至引起小小的骚乱。 许多败下阵来的男子,说她是妖精,《西游记》里几百个妖精推她为尊,也有人说她的这种疯狂的举动是出于一种对艺术的献身,更有人推测,她被一个业务员给迷住了。因为每当那个鸿达厂的业务员来时,有人就会发现她的脸非一般的红,那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渴望,有时由于心慌,几次摔坏了杯子。有人比喻为天睛了,阳光终于映到了她的脸上,她的窗户被一个外单位的小伙子给打开了。 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脸红,她多想和他多说几名话呀!可是由于女人天生的害羞心理,她把这一秘密埋藏在了心里。她鼓起天大的勇气给王伟明打过几次电话,可是他却不在。其实打电话时她内心是多么狂乱,以至拿话筒的手都有点发抖。“不在也好,”她时时安慰自己,“至少我给他打过电话了。”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渴望,她多想王伟明请她吃一顿饭,或者请她外出玩玩,哪怕多聊聊天也好。可是,王伟明总是来去匆匆,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她只好暗自神伤。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把这一秘密告诉他,因为她太难受了!她刚刚推开门,望他笑了二笑,有人就喊她“电话”。她只好作罢了。 今天,王伟明刚一进屋,她习惯性地脸红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病啊?王伟明一来它就犯,王伟明一走它就好,或者说只是表面上好了,没有哪家医院能够查出缘由,只有王伟明才能救得了她。王伟明今天刚把包放下,菲菲脸上长起了晚霞般炫丽的云彩,怯怯地说,“老板正在开会,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吧,王先生这是第十八次进我们厂了,这儿你已慢慢习惯了吧?” 王伟明诧异,把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美人哟,简直就是天仙! 他问:“我来了十八次?我都忘记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菲菲给他倒了一杯茶,“你第一次来时,天空下着春雨,温度宜人。你穿着一件白衬衫,留着小平头,目光炯炯有神。你笑着说,小姐,你们老板在吗?我把你看了一眼,当时你的印象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里。这是一见钟情?还是一种青春的骚动?我也搞不懂。当天夜里我就失眠了。时间是三月二十四号;” 她把茶杯放在他的桌前,又缓缓地说道,“第二次进厂时,又碰到了大雨,你的衣服淋湿了,我说先生,你等等,我帮你拿毛巾擦擦,你当时夸了我一句,说我真漂亮,我又一次失眠了,这是因为高兴。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四月六号了;” 王伟明望着她,眼中充满了一种灼热的表情,菲菲也不回避,在他面前坐定,又说,“一个女孩心中一旦有了某人,那人就是她的太阳了。我爱上了穿着,我希望你天天说我漂亮。我等啊等,一天又一天,那日子真比坐牢还难受。如果不是想到希望,想到你还会再来,我真要选择自杀了!八天啊,对我来说,就像八年,四月十四日,你终于又来了!我当时差点哭了。你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潇洒,那么魁梧!你望着我笑,愚蠢的我啊,居然偷偷溜出去了。因为我害羞,我怕你看出了我慌乱的内心,我再去接待室看你时,你都已经走了!为此我决定狠狠地惩罚我自己,我三天都没有吃饭!看到我消瘦的样子,众人说,我一定病了!” 王伟明给她倒了一杯茶,“喝点茶再说。” 菲菲呷了一口,“第四次你来时,决定无论如何我也要好好陪陪你。我天天逛超市,天天购衣服,天天算计着你哪天来。天啦,真给我算准了,五月八日,你真的来了,我穿的那件粉红色裙子,你说,像孔雀,像蝴蝶,像玫瑰,像丁香。美极了。女人啊,对于男人的评价都是很在意的。你的这句话,让我幸福了很多天。那天,听说我们厂给你们厂下单了,我高兴得要死。不是因为钱,而是以后可以经常看到你了。…” 王伟明平日对她就有好感,不仅她长得漂亮,完全可以和燕燕一决高下,而且,她打字异常迅速,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中的高手。没有聪明的头脑,灵巧的双手,什么事情能做得这么出色呢?有时他也想找她聊聊,他总觉得她不错!但是她会怎么想,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燕燕又会怎么想?他有一种越轨的企图,那种阻力就是社会的舆论,和自己的良心。虽然他有时自学和不自学地都会拿她与燕燕相比,也总觉得她在许多方面都比燕燕强,不仅容貌,而且休养,不仅休养,而且那说话的声调,也好像泉水般甜美入口。但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他的,也不知道她有了朋友没有,何况,自己身边已有了一个燕燕呢? 王伟明见她说话时,因为激动,脸上都有汗珠了。他没料到菲菲爱他有如此之深。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还以为你有了男朋友了呢?” 菲菲说:“我能叫你一声哥吗?” 王伟明说:“有你这么聪明的小妹,我王伟明也是前辈子积德。” “这么说,你认了?” 王伟明见四下无人,偷偷握住了她的手。她挣脱了几下,最后顺从了。 菲菲说:“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王伟明说:“什么东西呀?” 菲菲要他猜,他怎么也猜测不出。菲菲说:“都说你聪明,我看你笨得要死。我要送一个活人给你。”王伟明傻傻地笑。菲菲说:“别想歪了,你看这是什么?”王伟明一看,好漂亮的一幅画哦。这画的是他自己。高高的鼻子,炯炯有神的眼睛,粗旷而充满了野性的线条,脚踏赤兔马,手中挥舞着大刀,仿佛与千军万马在交战,又好像烽火刚熄,凯旋归来。 “真漂亮”,王伟明脱口而出,“你画的吗?” 菲菲很生气,“别人画的!” 王伟明说:“闹着玩的,别人说,聪明的女人不漂亮,漂亮的女人不聪明,我看你是把二者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可以说是女人中少有的另类。这种女人,要么让人崇拜,要么让人惧怕。我都被你折服得心服口服。” 菲菲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内心就掀起了狂风巨浪,至今没有停息过。有二种情绪始终包围着我,一种是幸福,一种叫痛苦。你要来了或者你已来了,我便会极度兴奋,此时我相信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你一旦离去,我即刻就会跌进痛苦的深渊,没有白天,我的世界全是黑的。我不想说话了,甚至饭也不想吃了。好多次我都想鼓起勇气向你诉说心中的秘密。可是因为“电话”,因为“把单拿给我一下,”“因为有人找”,全给他们搅乱了。我的心中堵得慌,对你的思念却在膨胀,在疯长,我彻夜难眠,我快疯了。办公室里我在想你,饭堂里我还在想你,有一次我低着头在路上走,差点被汽车撞上了,皆因想你呀!我时时抱怨你,给我的甜蜜太小,而痛苦却又是那么深。我已被你彻底毁灭了。人世上有诸多苦难,有哪一种苦难能与之相比?这种苦难又有几人知晓?” 说道这里的时候,她差点哭了。她揉了揉眼睛,“思念是一张无形的网,我愈挣扎,捆绑得愈紧,我快窒息了。于是,我拿起了画笔,天天画你,月月画你。你看这儿全是你!”王伟明接过厚厚的一叠纸,全是画,有喝酒的他,有深思的他,有说笑的他,有的打着领带,有点穿着短衫,有的披着夹克,有的又穿着西装!他数了一下,足有二百余张之多。张张形神兼备,张张不同凡响!这个女子倾注了多少心血,又遭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王伟明握着她的手,连说“谢谢”。菲菲说,“看,每幅画的下面,我都帮你提得有词呢”。王伟明拿起一幅自己在海边踏浪的画,念起上面的诗来: 天不明,食难安,万箭穿心,急风兼暴雨,听大地哭声一片。逛商厦,爱画眉。红颜给谁看? 春风寒,北风啸,万里惊涛,船小失目标,任珠江推推搡搡。铺白纸,巧施丹,此情为谁伤? 王伟明读完以后,连声说:“写得好,你这么苦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好让我为你分担一点忧愁呀。” 菲菲说:“我苦着,但我甜着。我甜着,有时也苦着。今天我终于找到向你倾诉的机会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老伟明说:“笑话你?我崇拜都来不及呢。这样吧,今晚我请你吃饭,把欠你的帐一起还了,——用一辈子的情来还你。够吗?”菲菲正准备说话,门被推开了,说到处找王先生,王先生居然在这儿。 菲菲脸红,偷偷轻轻地向他摇了摇手,去前台了。 王伟明回到鸿达厂时已经是八点多钟了。他没进宿舍,他怕燕燕又在门口等他。他走进了攻牙车间。吊死鬼见王经理这么晚来了车间,赶紧飞跑了过去,笑着问道,“王经理,这么晚了还要来车间逛一逛?”王伟明说,“找老张有点事。”他说着走了过去。 他把老张肩膀一拍,“走,出去喝酒去!” 老张抬头一看,“哦,是王经理。我要上班呢!” 王伟明很生气,“上什么班?我叫你上班你就上班,我叫你下班你就下班。” 老张站了起来,“那我去跟吊死鬼说一声。” 王伟明说,“说什么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怕吊死鬼骂我。” “吊死鬼就不怕我把他也给炒了?” “我要打卡呢。” “打什么卡,叫保安给你打卡。” “那怎么行,他们是专门监督打卡的。”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有没有一点出息?” 王张不在说话,洗手去了。 王伟明和老张一起出门时,曾顶明正好也在门口,他立即戴好帽子,给王伟明敬了一个礼。一个人接受他人馈赠多了,也就麻木了。他头也没回或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出去了。老张和王伟明在一起,自然也享受到了这一礼节的虚荣。他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真是分着无数个等级,人与人之间真是有天大的区别。他亲眼看到人肮脏的脚板有时真的可以随便踩到别人的头顶之上,而对方却不会放半个狗屁,甚至还会笑脸相迎。有骂人的,自然有挨骂的,有哭的自然有笑的;有喝茶的自然就有倒茶的。社会早已为大家摆好了座次,安排好了秩序。一切因果真是相辅相成,环环相扣。 他们进了一家餐馆,王伟明说,“老张,这间餐馆怎么样?” 老张连喝了二杯茶,“好,好,这么卫生。厨师手艺又好。” “这么说,你来过。” “没有,没有。我猜的。” 王伟明笑了,“老张啊,老张,你这人聪明倒是倒聪明,又够义气。只是太老实了!如果要是多读一点书,我怎么也会给你整一二个官当当。” 老张笑了,“王经理抽烟。我就这命,认了。” “把你那烟拿回去吧。就抽我的。听人说,你又拍拖了,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绝对没有。” 王伟明笑了笑,“少装了。前段时间保安队长向我反映,说你们在路东开房给抓了,四五点才回厂,先放了丹丹,叫她回来拿钱去把你给取回来。你是七八点才回的,有没有这回事?” 老张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的事,胡扯!我老张哪里是那号子人?那些保安什么故事编不出来?” “其实,感情这东西是很复杂与微妙的。你有没有那回事我并不关心。也不会用世俗的眼光去批判或打击你。你跟我说说,一个人爱上二个人,或者说二个人同时爱上一个人,你说怎么办为好呢?” “王经理,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王伟明笑了笑,“我在问你?” “王经理,我一个粗人,没什么文化,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我叫你说说看。”王伟明用眼睛瞪着他。 “把他们都娶回家。”老张说,“我们村里有几个在外打工的,家里有一个老婆,又从外面带回了一个老婆。听说,还能和平相处呢!” “你少跟我扯淡!”王伟明笑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 “来,把这些酒都喝了。你扶我回去。” “王经理,是不是又有女孩子喜欢上你了?这是喜事呀。有时么好烦的呢?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让一个给我呀?” “你再瞎说,小心我打你的嘴。”王伟明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 第十二章 回老家 小子,你一定被生活整怕了吧?为什么一定又要进鸿达厂,为什么又惦记起了豆腐、空心菜、胡萝卜、冬瓜等四大名菜?现在你应该明白忍气吞声的好处吧?爱出风头,上帝总会给你一鞭子或者一记耳光。 路东虽是一个小小的管理区,但这里的繁华一点也不比内地某些小县城差。桔黄的灯光下,雨水正在纵情舞蹈。晚七八点,街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无数把雨伞纺织出了又一个奇妙的世界。骄傲的汽车,不时发着脾气叫人群闪开,不时又赠给行人一些大礼——将一些污水溅到行人的身上。司机的解释是这是一种礼尚往来。两旁的榕树脉脉地接受这雨水的洗礼,把它们浓密的小手掌努力地伸到了道路中间的天空。好像是谁在给谁鼓掌,又好像是谁在给谁献媚。 王伟明从发廊出来,正好碰见了张三文,张三文赶了上去,说:“王经理理发啦? 王伟明说:“随便剪剪。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三文苦涩地笑了笑,“不在这能在哪呢?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几百遍了,差不多地都给我拖平了。” 王伟明笑道,“你没上班吗?”张三文点燃一支烟,“没有,又有一个多月没上班了。” “我不是帮你进了一个厂吗?”张三文摇了摇头,“文迪厂是一个什么鬼厂!自进厂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开心过。那生活比鸿达厂更差,一点油花也没有。打架,斗殴,盗窃成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比那更大的染缸了!即便再老实的人,再纯朴的人,再善良的人进了那个厂,也会变成贼,变成强盗,变成穷凶极恶的匪徒。人人表面称兄道弟,亲如一家,背后却各自为政,互相拆台。文迪厂天天走人,天天招工。天天招工,天天走人。文迪厂简直就是一个菜市场。见此情景,那个台湾瘦猴子经理不但不觉得丢脸,反而大唱高调。其中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大陆有13亿人,其中至少有10亿饿鬼。文迪厂一天招一百人,文迪厂招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都招不完。对于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流动性大,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王伟明说:“走,喝酒去 。” 张三文说:“怎好意思又要你破费呢。” 王伟明说:“你我皆兄弟,还客气些什么?” 随后,他们进了一间餐馆。张三文又说:“我进厂没几天,先是被别人打了一顿,说是我缺乏教养,一点也不老实,后是衣服,鞋子被盗,他们不但不同情,还讥笑我,说我有一种博爱的思想,直到最后连牙刷牙膏也守不住了。我向组长反映情况,组长说我放屁。我去找老板,老板先是问我是谁,说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后听我的解释不耐烦,叫我滚远点。我干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回宿舍时,床铺被人占了。我问怎么回事,保安说,我可以走了。我说工资没给我,保安说,一个多月还想要工资 ,我真是太天真了!这里干了三个月四个月没拿到工资的大有人在。” 他们坐了一会,服务员问,“来点什么?二位先生。” 王伟明说,“随便!” 服务员笑了笑,“来点随便?这儿可没有随便卖哦。” 王伟明叫张三文点菜,张三文说,“你是老大,还是你点吧。” 服务员走了以后,王伟明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呢?考虑过回家吗?” 张三文苦涩地摇了摇头,“回家?打死我没有考虑回家。高中毕业以后,我在家呆了二个月,我差点疯了。我的身边都是一些老实庸俗之人,他们把祖宗的一些条条框框当经典来供拜。而这些我做不到,有时,甚至想呕吐。那个地方,事实上已没有我的生存空间了。” 王伟明说:“这么说,你不打算回去了?” “死,我也要死在广东。凭我的直觉,这里我能找到我的爱情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我,时时又把人的尊严和人生价值看得特别重要。人来到世上,若没有使命,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到这个世上。” 王伟明笑了笑,“你现在饭都没有吃了,还在想这么严肃的问题?” 张三文提起杯与王伟明碰了一下,“今年春色花已逝,明年春色倍还人。我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现在,找不到工作,我也又多了一个嗜好,那就是看书。我已阅读了大量有关机械和电子方面的书了。我相信自己的潜能,我相信自己在这个方面一定能找到用武之地。” “多读一点书总是有好处的。我以后多推荐几本书给你看一下。” “好呀,只是现在,我的身份证在文迪厂给搞丢了。也可能是给那些家伙偷去了。我现在是彻头彻尾的三无人员。白天我怕治安队抓,晚上我的窝又被人给占了。因为我本来就寄住在我的朋友处,他的女朋友来了。白天我抱着饶存的一点希望在外找工作,晚上我去人才市场借宿。” 王伟明说,“在我的印象中,你是非常大胆,非常勇敢的人,怎么现在也这么沮丧了?” 张三文说:“沮丧说不上。只是那治安队对我们这号人特残忍,见到就抓,问上几句就打。我总是与他们捉着迷藏。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王伟明说,“苦难是一所学校,相信这更有利于你以后你人生的发展。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饿其饥肤。来吧,喝酒,干了这一杯。” 他们喝完酒以后,已是12点以后了,路上少有行人,喧闹的人群退潮,街上空空荡荡。城市的肠子被洗空,道路就是城市的肠子。喧闹的街道也有了夜的睡意。他们从饭馆出来,王伟明叫了一辆的士,张三文赶到的士旁,付了50元钱。 王伟明说:“这是干什么?”坚决把钱又给了他。张三文不依,又把钱塞给了司机,王伟明又去拿司机手上的钱。司机说,“不要扯了,谁的钱不一样吗?”张三文把钱塞到司机的手上,“你走吧”。 车子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有人通知张三文,去鸿达厂上班,并担任为新设的喷油部组长。 他坐着一个摩托车,很快就到了鸿达厂,也就是他唾骂过,侮辱过,说了一万个不好的“鬼厂”。今天他带着一个乱皮箱,脚上穿着开了裂的旧皮鞋,一身老旧的衣服,可能这就是他今生最好的武装和全部的家当了。也许出于礼貌,也许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也许是想向昔日的过错进行忏悔,他那自以为美丽漂亮骄傲的小胡须已经不见了,头发不足一寸长,看得出刚刚上过焗油或是啫喱水,根根有形,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甚至比以前更有光芒。生活的磨难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好斗霸气的外貌特征。刚一到厂门,他就又大喊大叫了,“开门,开门!” 曾无能在保安室内正在与人谈一些黄色的段子,兴致被人打断了很是不爽,斜着眼往外一看,心中一惊,“我的乖乖,这个活宝怎么又来了!” 他止住笑容,走了出去,“那么大声,我以为是狗在叫呢!” “谁是狗,你应该明白,这个厂的人也最明白。” 队长出去,随后又把门关上了,他真想再打他一顿,让这个不听话的脑袋长点记性。他握紧了拳头,准备给予他猛烈的一击。正在这个时候,燕燕在办公室门口叫起来了,“队长,放他进来,他已进厂了。” 队长苦涩地笑了笑,对张三文说:“你也有脸再进厂?” “这个厂是你开的吗?” “你不是说鸿达厂的生活不好吗?豆腐,白菜,萝卜会吃死人吗?空心菜只配猪吃吗?” “那还不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的帮助,大家能吃到那么好的伙食吗?” “你这条狗不要随便咬人好不好?是不是没有打怕,小心老子小次灭了你。” “你吓不着我,我要进去。” “你谁也不怕。脸皮,我没有你的厚;关系,我也比不上你;嘴巴,我也没有你会嚼。你可真是一个人才啊!不过,如果我是你,知道人活在世上是需要脸面的话,早找一个大树给吊死了。” 张三文说,“你跟我滚远点。我不想与你胡扯了!” 吃中饭的时候,老张见张三文又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他端着碗直接往他那个方向坐去。梅梅正在与他说笑,老张在一旁只是干笑。稍停,老张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一进门就给狗咬了一顿。” “不会吧?我们厂没养狗啊?” “我指的是会说话的狗。” 老张明白了,“你说的是他呀,不要理他。他是一个疯子。大伙背地里现在都叫他阎王。” “这个名字还是我们女同胞起的呢。”梅梅笑着说,“有一个员工辞工了,拿一个行李出去。曾顶明先是叫人家把箱子打开,接着又伸进手去,一件件的摸,一件件的捏。好像大伙全是贼似的。终于,有所收获了,他高兴得笑了起来,小妹妹,这是什么东西?其实那不过是一些女人的日常必用品而已。就像蚊子好血,蟑螂喜欢腐尸一样,他把那包纸举得高高的,还大声念了起来,护舒宝。接着又说,更干更尽更爽!那个小姑娘哭着跑了。后来大伙知道了这件事,每逢辞工之时,谁也不敢带那玩意从大门前经过了。” 老张说,“你出厂几个月,好像瘦了不少,这样今天晚上我找吊死鬼请一个假,陪你去外面喝上二杯吧。” “不用吧,老张,你是有负担之人。” “哪里的话,这杯酒我老张再穷,也是要请的,怎么说我与你一起在‘牢里’呆过,在鸿达厂也一起做了一年多了。这是一种缘分,今夜为我们的重逢干杯!当然,二个大男人在一起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梅梅你能跟我们一块出去走一走吗?” 梅梅笑了笑,“我要上班了,不跟你们再聊了。” 刚一上班,办公室里就传来了电话,燕燕跑到车间里,偷偷对老张说,“老板不在,你赶快去接一下电话吧。那人说是你老婆,好大嗓门的。” 老张脸一红,忽然严肃起来。他不知道,姣姣是不是对他的事情已有所发觉?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甚至有了一股寒气。他怕了!他怕他的老婆!他怕他老婆的巴掌,尽管他是丈夫;他也怕她恶毒的语言,尽管老张时时也喜欢研究一下语言文字;他更怕她老婆大哭,尽管有时老张不顺心的时候,偷偷也会掉几滴眼泪,但与姣姣那种哭法相比,一个可称得上长江黄河,一个则只能称小溪小沟了。他匆匆往洗手处跑去,由于不自然,腿都有点发抖。借着锯沫他快速地洗了一下手以后来到了办公室。 “老张,这里接电话。”燕燕笑着叫老张了。 老张颤抖着抓起了电话,“喂,是姣姣吗?” “是我!”电话另一头大声说道,“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你生病了吗?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 “没有呢,好得很呢。你在家也要注意身体。” “你寄回来的钱,我收到了。告诉你,你寄回的钱至今我一分钱也没动。五千块钱我已经存到银行里去了。我都是靠我自己维持着一家的开销。每天早晨我送走欢欢以后,我就去砖瓦厂上砖,一车五块钱,我们二个人一组,每人一车可分二块五。” “好呀 ,好呀,欢欢成绩怎么样?她读初三了吧?” “好得很,老师都说她是班上最好的一个并说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上北大,清华都没有问题。” “哦,哦,我们要好好培养一下。” “你最近为什么二三个月都没有给我写信?是不是身边有了小妖精?” 老张紧张了,“没…没有…绝对没有。你应该相信我。我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时时写信回来,让你婆娘也有一个寄托呀。” “最近很忙,不骗你,真的很忙。” “没有泡妞?”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绝对没有。”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姣姣的笑声,“跟你闹着玩的。借你一万个胆,我谅你也不敢!” “老婆,我上班了!” “去吧。多保重身体!” “你也一样。” 第十三章 祸从天降 十三 祸从天降 小子,你为什么没有摔死?居然还剩半条狗腿在厂里晃来晃去。给你吃,给你喝,还要发给你一点工资,鸿达厂这样的好厂已不多见了,居然你狮子大开口,还要什么赔偿,这道理说得过去吗? 06年春节刚过,南方就进入了多雨季节。这是天地之间一年一度几乎固定不变的约会。没有霹雳,也看不到闪电,雨就这样时而停歇,里而狂舞。天空被灰色的幕布遮住,一切飘渺而模糊。榕树叶子更绿了,更浓了,田野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墙外的杜鹃花坠落了不少在工厂的围墙之内,随着水流慢慢地飘走了。“很可惜那一抹淡淡的红。” 老张正在干活,听见铁皮屋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心中甚是烦恼,又见雨珠从窗前不停地滑落,他望了望天,不见半点好转。“下了多少天雨了?这狗日的天气?什么时候老天才能给一点笑脸?”接着他又想起了丹丹了,他不明白昨天他放在女工宿舍那里的一盆衣服她为什么不洗了?她真的生他的气了?她难道真的不理他了吗?虽然这几天他依旧找她一起吃饭,但是,她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老张知道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明显的裂痕,而且这种裂痕有明显扩大的迹象。他得想着法子挽回。 喷油车间要安装,电工说,一个人搞不了,王伟明想了想,“找黄毛吧,反正那家伙干活也不老实。不如合理利用一下。” 起初黄毛不愿意来,说他不是干这一行的。王伟明火了,“不愿干你就跟我滚蛋!”可怜的黄毛,高傲的黄毛今天总算领教到了权利的厉害,他不得不上了。 但他说,“电工可是要专业的,出了什么问题,他是要找厂里算账的。” 王伟明说,“少跟我啰啰嗦嗦,大不了陪一口棺材。” 王伟明一走,黄毛就在背后骂了一句,“妈的…” 黄毛来了,电工指了指天上,“上吧,兄弟!帮忙把这些灯给装了。” 黄毛说,“我不会爬梯子。” 电工说,“你没长脚吗?你今天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黄毛说,“我今天不上咱的?” 电工说,“不上去,可以。王经理说,叫你滚蛋!” 黄毛无法,他只好上去了,电钻刚响,他就想骂了。天上的灰顺着电钻落了下来,正给他洗脸呢!他摆了摆头想躲避灰尘,但一点效果也没有,许多灰尘居然钻到他嘴里去了。他停了停,改变了一下姿势,一手手拿着电钻,另一只手则抓着梯子了。果然这样灰尘少了许多。忽然,电钻打起了转,他抓不住了,身子一歪,梯子给带倒了。如同一堆泥,他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蜷曲着身子在地上大叫了起来,“唉哟…唉哟…” 电工赶紧跑了过来,“怎么啦,我刚拉完一泡尿,你怎么就掉下来了呢?你也太没出息了!” 黄毛掉下来了的消息,好像长了翅膀许多人都知道了。老张从攻牙组跑了过来,想看一看怎么了。黄毛抱着腿还在那儿大叫,看其脸上的表情,他一定摔得不轻。 老张俯下身,“给我看一下。” 黄毛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肿了,肿了这么高了。唉哟…唉哟…痛死我了。” 老张看了一下那个“小馒头”,接着说:“肯定伤得不清”。随后他又说,“我去帮你找一个车子过来,先把你拉到办公室门口,看厂里怎么处理。”不一会,老张就拉了一个车子过来了,这是平日清洁工用来装垃圾的,周围没有什么护栏,上下也很方便。今天清洁工闲着,没什么垃圾,老张要把他给装上了。黄毛看了看,不想上,但一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待遇了,只好一折身,咬了咬牙,爬上去了。 曾顶明在远处看见了,咧着嘴笑不停地笑。 到了门口,老张说:“这种事情我不好说的,他们要骂我多管闲事的,你自己等着吧。”说着老张钻过了车间。 王伟明早听说了这事,只是没想到他真的不行,爬不起来了。他后悔今天不该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世间万物真的有报应这回事。他在办公室内从窗外看了看,“内伤可能没有,骨头可能出了大问题。这棺材看样子是省下来了,但医药费的问题则是一个大问题了。”他拔了一个电话,厂长不一会就来了。 厂长是本地人,说着一口非常标准流利的广东话,这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语言,在打工人的心目中,能说这种语言的人,都是广东人,如果广西人也说广东话,那也是几百年前他们也有同样高贵的血统。他爱好运动,曾得过社区乒乓球冠军,象棋冠军等诸多头衔。可以说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与广泛爱好的人物。他在鸿达厂上班是不用驻厂的,有事只须一个电话,偶尔他心情好来厂转一转,每月三千元的工资就到手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个半狗屁。 车子一停,他刚抽下锁匙,怒斥到,“怎么搞的?做事为什么不小心?你干活脑筋长到屁股上了?” 黄毛一听,虽痛,甚至还不停地“唉哟”,但他突然又发起火来了,“这活本不归我做,我也做不了这活。” 他还想往下说,厂长的大嗓门又把他给盖住了。“丢你才母,什么事你不能做,什么活你可以做?接你来是让你当皇帝的吗?” 黄毛不停地“唉哟”,“你们说话有没有一点良心?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这群王八羔子。” “你这个‘捞崽’,‘嘴壳子’还蛮硬。我让你到法院去告。”厂长钻进了办公室,懒得理他了。 下班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认为这病不急死不了人,拖它十天半月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可怜的黄毛同志仍在屋檐下的垃圾车“坐”着。他已在这里表演了三四个小时了。许多人都在评论这件事情,他们谈这件事,大多没有伤感,好像黄毛的伤痛与已无关,或者黄毛的伤痛了自己更高兴了才是。人一穷,什么都麻木了,感情退居到了二线,兴灾乐贺也成了一种普遍的娱乐原则。 老张吃饭的时候,又找到丹丹了。丹丹抬头看了看,这是她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直视他的目光。老张顿时又有点高兴了。他知道,丹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迟早会原谅他的。丹丹笑了笑,“菜够吃不?” 老张说:“够。” 丹丹说:“我还准备给一点给你,看样子我自作多情了。” 老张赶紧改口,“不够,不够。” 丹丹一下子把他的碗给拿了过去,一碗菜都倒给他了。老张诧异,“你不吃了。” 丹丹说:“我想把猪养肥一点。” 王强挤了过来,“你们二个人怎么总是那么好?有好吃的也不留一点给我。” 老张说:“只是随便聊聊。小孩子不要在这里打岔。” “我跟丹丹是同龄的,谁是小孩子?” 丹丹端着碗,“我要走了。” 王强说:“我一来你就走,是什么意思?” 丹丹笑了笑还是走了。 老张目送着她,把手放得低低的,轻轻地向她摇了摇。 老张吃完饭去打卡时,黄毛还在那里。他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这帮人到底想怎么样?到底管还是不管?如果不管,他真想把他背到医院自己把钱给垫上了。”他冲了进办公室,“厂长,那人肿得厉害,你咱不送他到医院去呢?” 厂长把这老家伙看了一眼,“滚出去!你是一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王伟明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吐下这口气,退出去了。 天黑的时候,黄毛被尊敬的厂长大人带到医院去了。 下班的时候,李大为从黄毛的床前经过,黄毛腿上已绑了不少纱布。李大为等人凑了过去。黄毛掏烟给大家抽。 李大为问,“厂长带你去的是哪一家医院?是治人的医院还是兽医院?” 黄毛想骂,但还是笑了笑,“路东医院。”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王强道,“那还不简单?先是交钱,然后拍片。之后上药,最后滚蛋。” “你这小王八,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大为又问。 “在海口,我断了腿,住了三个月呢!” “你偷东西给人打断的吧?”李大为笑着问。 王强一下子不说话了。 厂长每天来接黄毛,这并不是他有多么珍贵,而是他总是说“我是粉碎性骨折,连骨头也粹了,弄不好一只脚就没了”。起初几天厂长还把他当一回事,时时伸出一只高贵的手还帮他扶一下。黄毛呢,也不客气,有时是左胳膊,有时是右胳膊勾在了敬爱的厂长脖子上。厂里的人见了,都说黄毛厉害,居然骑到厂长大人的脖子上了。也有人说,黄毛势利,想占广东人的光,可能已认厂长为干爹了!说不定以后还有希望讨厂长的女儿做老婆,做一个上门女婿呢。 可这种待遇没给多久,厂长就不耐烦了,医生一句话道破天机,“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说,黄毛这个病不是一天二天可以好的,一个外省仔,又不是他儿子,他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情。有时,他站在门卫室,扯起嗓子,“黄毛,换药了。”这个时候,黄毛总是非常听话,他一方面扶着墙,像一个可爱的小bb,一蹦一跳,一方面又像狗被叫唤惯了,大声回应着,“来了,来了。” 刚到门卫,厂长又说,“你是不是耳朵聋了?叫了你这么多次,是条狗你也知道每天什么时候在这里等我了。” 黄毛说,“你这不是冤枉我吗?我一听到你叫我我就来了,你看我这样子,能走能跑吗?我是跳着过来的” 厂长又说,“我不管那么多,从明天起,自己跟我在这里等着。我没有那么多闲心思接你送你。”黄毛听了以后,也只好默认了。没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听从有钱的,没权的必须听有权的,这是一种普遍的生存法则,黄毛只是一个普通人,如今又落了一个一瘸一拐,再硬的骨头,也有软化的时候。此刻,他除了默不作声,没有他招了。低调,或许故意委曲求全,也许能给他带来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至少,那条断腿,有恢复的可能。他不敢看厂长愤怒的目光,乖乖地上车了。 第十四章 写不好的家书 女人不在身边,男人应该有办法的,比如说天天加班到天亮,比如说抱着枕头睡大觉,比如说狂喝烈酒,比如说像疯子一样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比如说像傻子一样望着行人发笑,视线一转移,神经也就慢慢沉睡了,包括那些最原始的最猛烈的冲动。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着,又到不热不冷的十月天了。 人们对于四季的变化完全麻木了。他们被关在了“院子”里,时间的流逝对于他们或许只是意味着不多钞票的简单积累和生命的渐渐老去。今天是明天的再版,今年是明年的延续,大自然献给人类美丽的色彩斑斓的景色被一堵堵墙,一扇扇门彻底关闭了。穷困剥夺了人类享受一切的权利,包括人类自己的眼睛。 老张的机台坏了,叫来了电工。电工修了几小时都未修好。吊死鬼不耐烦,骂道,“什么臭技术?每个月还拿1000元的工资,我都为你感到脸红!你到底搞不搞得好?” 电工不耐烦,“你这个家伙也会说人,你他妈的是怎么跑进来的以为我不知道,虽当了一个狗屁组长,我一样不把你放在眼里!万用表在这里,螺丝刀也在这里,你自己搞,我看你有多大本事?”说罢,他把东西一扔,走出去了。 吊死鬼在背后说道,“不要猖狂,我要到办公室去投诉你。上次你把别人的腿搞坏了,至今还没有结案,你居然还牛屁起来了。” 电工扭过头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厂,老子出厂就可以找到比这更好的厂了。我还巴不得你去告呢!” 吊死鬼气得直冒烟,嘴都气歪了,暗自骂道,“干了几年有什么了不起,小心老子以后收拾你。” 老张机台坏了,一时又修不好,吊死鬼只好放他的假。他去了宿舍,拿了一个桶,接了点热水,决定好好洗洗。多少天没有好好冲个凉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快大半年了吧!这在家里是老张是坚决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疲倦战胜了一切,让一切可有可无可大可小的事情统统让路,统统简化了。千百年的传统,多少代人的教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不得不修改了。他们共同需要睡眠,共同盼望着睡眠,共同乞求着睡眠,能多睡一会成他们一年中最大的侈望了。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到了文明的今天又变成了一种稀缺资源,这是历史对今天的嘲弄,还是对今天的颂扬?没有人能够直面回答这一严肃的话题。天天加班,天天加点,天天深夜睡觉,这不是特例,而是一种惯例了。如果是偶然,尚可理解,如果成了一种普遍的事实,则不得不令人反思了。这种法律法所不能容忍的东西,在广东这个地方却处处存在,并被一些厂家广泛推崇。生活的艰辛,生存的艰难,又为这种行为广开绿灯,于是,这种行为又渐渐被大家所默认与接受了。在说,多加一点班,又可以多拿一点工资,而工资多了,连桌子板凳都会高兴得跳舞。 “那是一个好厂。”刘老板喜欢别人有意无意对他的工厂所作的评论。 “你们的工资真高。”所有的打工的人都喜欢在老乡面前吹嘘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能不能把我也搞进去?”所有当官的时时讨厌,也时时喜欢碰到这种或那样的难题。 对付时间,男工各有奇招: 李大为特别讲究,上一天班看不到衣服有什么油污,自然洗衣服的频率也就少了,如果内衣黑得不成样子了,他特别会动脑子,总是把工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扣得紧紧的,让人看不到蛛丝马迹。 王强那“小狗日的”,今天是一件脏衣服,明天又是那件脏衣服,后天还是那件脏衣服,大后天可能还是那件脏衣服,照样有胆往身上套。天明的时候,偶尔洗一下脸,这是他对自己的最大的尊敬了。“这个狗东西简直就是一个畜牲,十里八里都有一股臭味。”这是李大为对他的最高评价。 老张同志有点走运,居然时时有一个女孩子帮他洗衣服,这让他自然衣服干净了一点,像一个人样。 还有八百斤同志自有一套绝活,今天的衣服,昨天的衣服,前天的衣服,前天的前天的衣服,都放在水桶里,泡多长时间把它们捞上来,那要取决于有没有衣服穿,同时也取决于自己心情。很多的时候,衣服都发黑发臭了,别人骂了起来,他才记起,“哦,十多天没洗衣服了!” 今天不上班,老张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老张倒了一点水,狠狠地搓,狠狠地揉,水洗黑了一桶又一桶,一盆又一盆。他看到了自己不多的几根“排骨”和一根根奇形怪状的深黑色的血管。他的手往刚刚洗过的地方一抹,又掉了一把污垢,他笑着自语道,“我的天,这么多,快吓死人了。堆积在一起,会不会装一满桶?”他洗完头,又开始洗脖子及四肢。洗着洗着洗到那个地方了。“那家伙”不知是太听话,还是不听话,居然挺起来了。有多长时间没碰女人了,三个月,四个月,还是一年了?自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男人的一切欲望就被社会彻底阉割了。平日里他经常说这个不正经,那个不正经,其实他自己心中也闷得慌。这种屈服于传统,又违背自己欲望的事情,该是一种怎样的折磨?但他选择了做君子,而且一直为自己的清白津津乐道。 忽然他又想到丹丹了,想到了他们的唯一的一次约会,想到了丹丹美丽诱人的胴体,那是一种怎样的诱惑,那是一顿怎样的套餐啊!可惜,在关键时刻他却退缩了。直到现在他还一直在琢磨一个严肃的问题,想到了处女膜,想到了贞洁,想到了占有,想到了关于伤害,关于道德,关于伦理,关于法律,关于监狱等一些严肃的问题。有时也想到了伤天害理等恶毒词汇。但时间一久,他又有点后悔了,丈夫、老公、妻子、老婆、情人,这之间有明显的界限吗?他们之间有一种真的不可逾越的约定吗?他时时这样问自己。事实上,有时他也想一个女孩愿意管他什么事呢?只要她不说什么,法律也不会与他过不去。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当初为什么不“干”了她?到了口的肥肉也放弃,让男人知道了,又会怎样笑话。 洗完澡,他把衣服也给洗了。他今天不用麻烦丹丹了。他要让她也有一点休息的时间。他时时刻刻认为这个小孩子也不容易,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居然还有时间看书,帮他洗衣。他真的有点心疼她,有点欣赏她,有点喜欢她了。如果说以前有点勉强,现在则是一种真实而强烈的感受了。 他望了望天空,没有一点太阳,乌黑浓密的阴云时而在这里堆起一个小小的山包,时而在那里搭起一座座高台。而在这些乌云之间,总有一些不规范的浅色的长长的影子,这些影子可能就是天上的海沟了。没有风,榕树一动也不动,阴沉的天空让一切有了一种忧郁暗淡的色彩。几只麻雀在桑树上跳来跳去,像在吵架,又像在斗殴,老张心烦,一块砖头扔了过去。麻雀全飞了。 他回到宿舍,不知干什么好,“写一封信吧。”他这样对自己说。他从床底下找来了信纸,写了起来: 老婆,我好想你! 刚写这一句话,他就觉得自己脸红,他想她吗?一年前也许想,甚至想得哭,半年前可能想,只是偶尔在梦里,可现在他不想了,他已完全记不清她的模样了。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那么多年的生活片断,他已忘记得差不多了。除了知道她很猛很凶以外,他对她已没有多少感觉了。时间让一切变质,时间让一切都没有了记忆。老张抓着笔,怎么也写不下去。但他今天必须写,因为姣姣打过电话,交待他无论多忙,都要给她写信的。他低头又想想了想,写了起来: 老婆,我好想你! 这是一种鬼话,老张心里明白。但姣姣就喜欢听这种鬼话。算了,就算骗人,我也把这句话送给她吧。要不,她生气起来,问题可就大了。 他接着又写道: 我们天天加班,每天二三点钟睡觉。他又停下笔,这句话他已写过几百遍,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写。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欢欢,问问孩子学习成绩怎么样。他又写道: 欢欢现在成绩怎么样?能不能考上重点高中? 他停了笔,他不知自己一下面该说什么了。他对她们已没什么话可说了。有时他也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老婆,反正自己没做那事,但又怕她真的以为自己已做了那事,她不把我老张撕成肉泥才怪。但不说呢,他又觉得真的对不起姣姣,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往更危险的地方滑去。有朝一日,他真会彻底掉下去。 “管它呢,过一天算二个半天。”他时时这样想。 他望着白纸发起了呆,以前写信他可以随随便便写上几千字,甚至上万字,现在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呢?他把纸抓了起来,撕成了碎片。随后,往天空一抛,纸片如同他的心情,一下子自由了。 他走出宿舍,“写什么写,制度麻木,时间麻木,心情麻木,甚至这天空这大地今天也麻木。”让姣姣在麻木中变得迟钝,让姣姣在麻木中变得冷静,让姣姣在麻木中学会坚守,让姣姣在麻木中学会忍耐,让姣姣在麻木中学会包容,让姣姣理解她以前不能理解的更多的事情,让姣姣接受她以前不能接受的更多新鲜的事物,其中也有自己某种思想上的背叛。 吃饭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丹丹,丹丹径直地朝他起来。刚一落座,老张的脚就被踩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她干的好事。丹丹说,“这是对你的奖赏。” 老张说,“他没做什么好事,奖赏什么?” 话刚一出门,丹丹就笑了,“这么说来,你一直在做坏事啰!” 老张又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今天没有做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丹丹说,“近来你的神色不对,看我没以前那么专注了,那么投入了,是不是开始想嫂子了?” 老张说:“哪里的事,我经常在车间外偷偷看你,你却一点反映也没有?” 丹丹说,“你这人说话不在理,是你先不尊重人家的,反过来还怪我,你说我该不该好好踩死你?”说着她又偷偷踩了老张一脚。老张笑着看她端着饭碗走了。 “真是一个好身材,姣姣有她一半就好了。”老张饭含在嘴里,喃喃地说着。 第十五章 一碗鸭粉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当正面进攻受阻时,可以采用迂回包抄,或者用更温柔的手段打动人心。人心是铁,有时也是泥,温情包含着强大的力量,能将世间万物溶化。何况,王伟明那小子曾经对她还有过那么一点意思。 又是一年新春时,即九六年到了。既是新春,雨水总会如约而至。而雾朦朦,,雨朦朦则又给大地披上了又一层面纱。榕树保持着一种自由的姿势,撑开大伞尽情畅饮这场盛宴。燕子和麻雀不停地扑腾着翅膀从这个枝头又跃到另一个枝头,像在嬉闹,又好像在诉说今年的喜事。近处的田地都在泛绿,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现出模糊延绵不尽的身影。一切湿润又潮湿,一切变幻又迷人。处处叙说着一种对生命无尽的爱恋。 燕燕从网上看到,鸭肉性温,适宜春秋进补,对于脑力劳动者是极佳的补品。她想这东西一定适合王伟明,他吃了一定高兴。虽然他与王伟明交往一年多了,同住也有一定的时间了。但是,他对王伟明不热不冷的态度,对于她们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十分恼火。她曾向王伟明提出过,将行李搬过来一起住。但是,王伟明不是露出不恼的表情,就是加以搪塞。 其最典型的几句话就是, “过几天再说吧。” “我这几天没空。” “搬过来太麻烦了。” “我这里用不着你那些东西。”等等。 燕燕起初对这一回答极为不满,但是时间一久也就麻木了。况且,王伟明是经理,比她高几十个档次,许多人都对他唯唯喏喏,她燕燕又能对他怎么样呢?弄不好,把他给惹火了,把她给揣了,除了哭,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她确实不想维护了。让家里人知道了,她该怎么回答呢?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琢磨这一问题,她必须迅速扭转这一被动局面。有几次,她有意或无意地请教了一下煮饭的阿姨,她们张开尚未洗净的牙齿,“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到处偷食是他们天生的习性。”燕燕一听就心烦,这么说,王伟明是有外遇了,才对她不冷不热的?但她没有抓到证据,即使抓到了证据她又能把他怎么样?她已没办法左右他了!但是,她不愿意就这么认输,或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退出这场角逐。有时她想,女人除了身体,应该还有柔情。除了柔情,应该还有手段。对于男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或许是她最后的杀手锏或救命稻草了。为这件事情,她犹豫了好久,今天她终于下了决定,凌晨五点就去某酒店了。她认为这是在做一件最为伟大的事情。她下了车,衣服被淋湿了,头发沾住了前额。此情此景足可以感动天地。他相信王伟明只要是人,一定会感动。只要有些许感动,那么她的这趟路也就没有白跑,也就达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刚一进门,王强等一伙来了。王强还打着哈欠,眼睛尚未睁开,见燕燕收了雨伞进来了,顿时来了精神。 他笑着问道,“小妹妹,你提的是什么呀?” 燕燕说:“你这个小家伙,该叫我大姐。” “叫你大姐,你不觉得有点老吗?” “我愿意。”燕燕笑了笑。 “什么呀?你手上提的?”老张也问。 “鸭粉。” “这个地方没有卖的哟。” “我到太平去买的。” 老张说:“燕燕,你怎么对我这样好,我不知怎么感谢你?” 王强说:“你太老了,排到后面去。燕燕姐是为我买的。” 燕燕说:“饭堂有早餐。要我请客我以后请。” 李大为笑着说:“不要把男人喂得太饱。吃得太饱忘记了主。” 燕燕脸一沉,钻进了办公室。她讨厌他那张破嘴。 王伟明刚一上班,她走了过去,笑着问,“吃早餐了没有?” 王伟明不冷不热地说,“还没有。” 燕燕说:“有碗烧鸭粉,我从太平刚买来,我叫别人包了三层,还是热的呢,你赶紧吃了吧。” 王伟明笑了笑,不过这笑有点勉强,“多少钱?” 燕燕不悦地说:“谈钱是不是有点生疏了?我不要钱的。” “怎么能不要钱呢?买东西可是要花钱的。”王伟明淡淡地笑着说。 燕燕听了此话,脸色陡变,她没料到,这个家伙会如此狼心狗肺,同住了这么长时间会如此陌生,她气得差点哭了。燕燕压低声音说,“人家特意为你买的,哪还要钱?” 王伟明接过烧鸭,吃了几口,又说,“味道不错,到底多少钱呀?” 燕燕脸色更难看了,气愤地说道,“一千块!” 王伟明说,“跟你说真话,到底多少钱?亲兄弟明算账呀。” 燕燕哭了,两行泪如同二条小溪流淌起来。一只巴掌伸了出去,烧鸭粉被掀泼了,桌子上,王伟明衣服上到处都是。办公室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这场演出。 他说:“咱啦?我没说什么呀?你为什么发疯?” 燕燕头也不回,趴在桌子上直哭。女人啊,是否言辞已尽之后,哭泣就是你最锐利的致命武器?以柔克刚的理论是否用错了地方?它能帮你挽救风雨飘摇的爱情吗? 丽丽刚从办公室门前经过,听见燕燕在哭泣,走了进来,“哭什么呢?”谁知这一问,燕燕愈哭愈频,嗓门愈哭愈大了,如同洪水开了闸,办公室充满了凄惨愁苦的味道。丽丽坐了下来,拿纸替她擦眼泪,“别哭,别哭。在这哭多不好意思。”燕燕转过身,趴在丽丽身上,一边抽泣,一边骂道,“他不是个东西!他不是个东西!王伟明,我恨死你这个伪君子。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丽丽见她哭个不停,对王伟明说道,“你是不是欺负她了?燕燕这么聪明,这么漂亮,对你又是那么好,你要好好珍惜哦。” 燕燕还在哭,并且声泪俱下。 王伟明见情况不妙,又怕刘老板来到了办公室,不断向丽丽打手势,那意思是把她给拉到宿舍去,不要在此把大家搞到不得安宁。如果被刘老板砬到了,难免问个究竟,甚至痛骂一顿。燕燕被拉了起来,边走边哭 ,边走边骂,“你们说,王伟明那个杂种有没有良心,有没有一点良心,简直禽兽不如。清晨5点我就去了太平,只是为了他吃得好一点,帮他把身体补一下,我低声下气问了多间酒店,终于知道了哪间酒店的烧鸭粉做得最好。我辛辛苦苦替他买回来,谁知,这个王八蛋,这个假君子,这个所谓的经理,连半点感谢的诚意也没有,伪装,伪装,以为这样伪装大伙就不知道咱们的关系。王伟明,你这个王八蛋,你不是人母生的,你是畜牲。别以为天下就你聪明,今天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的付出你根本就没有放在眼中,我的名声臭了,我也要让你好不到哪里去。” 丽丽拉着她,不断地说:“别说了,别说了!” 燕燕出了门,依然不依不饶,“王伟明,你不是个东西,你不是个东西!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王伟明脸红,不断地向丽丽招手,意思是,快点把她给拉走,快点把那张嘴给堵上,快点把那个喇叭给堵上,还让她继续在这骂下去,谁知她的嘴中还会吐出什么稀奇古怪甚至更加难以启齿的事情来呢。她已不要脸了,他这个当经理的,还需要脸面继续在外面混下去呢。 这一天怎么过的,只有他王伟明一个人知道,他不得不承认,女人好说的时候非常好说,不好说的时候真他妈的难对付。女人温柔起来像棉花糖,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想怎么拧就怎么拧。可她们一旦犟起来了,还真像牛,搬不动啊。他在商场上纵横驰骋了二三年了,可还真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如此头痛的事情。她不知道这个撕破脸的女人还会放出什么毒招。而他又该搬出兵法中的哪一套兵法呢?有一种直觉他认为,一切和为贵,他应该给她陪个笑脸,起码也能照顾自己的面子,同时满足自己心里之需。菲菲虽比她许多地方强,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必竟她在深圳啦。对于菲菲,他也需要时间考虑考虑。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看电视,丽丽对《新白娘子传奇》非常感兴趣,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站到了椅子上,将电视调台了。丽丽生气,问为什么,对方不想理她。丽丽又说,“情深深,雨朦朦,有什么好看的。” 对方告知,“傻b”。 丽丽很受伤,“谁先看的?” 对方翘起了高傲的嘴唇,“公家的电视,先看后看都不是一样?”丽丽气歪了,爬到了椅子上,准备调台。对方一拉,丽丽掉下来了。 吊死鬼见了,走上前来。平日他就对丽丽小姐有点意思,尤其是她那个硬件很诱人,时时他也会偷偷捏上几把。他把台又调回了《新白娘子传奇》,那矮个子女人想骂,但是一个男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何况这个男人多多少少还有点权力。她也明白他们有那么一回事,她低着头恢溜溜走了。吊死鬼笑了,丽丽也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吊死鬼说,“你吃饭的姿式真好看,牙齿也真白。” 丽丽说,“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吊死鬼说,“喜欢你还来不及,谁还敢骂你?” 丽丽说,“我又不是小孩了,少在这里骗我?” “骗你是爬爬(乌龟)。” “爬爬是什么呀?”丽丽故意问。 “爬爬是这个。”吊死鬼做着动作。 “哪个?”丽丽故意问。 吊死鬼笑着不吱声。 丽丽又问,“有时间吗?陪我我出去走走。” “有,当然有,二十四小时随时为你待命。” 丽丽说,“你的嘴咱这甜。” 第十六章 加班加死你 无聊,你可以在大街上杀人,也可以在大街上放火,但千万不要干活不认真,对工厂来说,没有比这更为严重的罪过了。罚你的款,怕你不长记性;不罚你的款,又太便宜了你。这样吧,给你一点辣汤吃吃,让你来一个今生难忘。 “进入06年以后鸿达厂的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刘老板照例时时往返于台湾与大陆之间。他私下又给王伟明加了一次工资,他认为鸿达厂有王伟明很大的功劳。他必须好好用一下每一颗棋子。 今天一上班,他就通知燕燕叫各部门负责人到会议室开一下会。很快,大家就到齐了。 刘老板喝了几口茶,笑了笑,“大家喜不喜欢喝茶叶呀?”没有人吱声,或者说没有人敢吱声。刘老板又说,“身体是第一重要的,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一定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 曾顶明笑着说,“那是,那是。” 刘老板接着说,“今天是开一个品质会议。前天有一批退货,是韩国磊磊公司的,共计十八万元之多。我也不想骂你们,我也不想打你们,我也不好罚你们。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你们根本想不到我会发多大的脾气,我的眼中是容不得半点砂子的,更不要说废品!更别说十万二十万这样大规模的退货!” 刘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不家不敢吭声。他用一种严厉的表情盯着大家,把杯子一跺,茶水都溢出来了。燕燕赶紧起身,找来了一条毛巾,给擦干净了。刘老板接着又说,“你们都是干部,是鸿达厂的精英与栋梁,我把你们当宝一样看待,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省一点心呢?这次居然出了这么大的漏子。退一二十万的货是大事,也是一件小事,我刘老板割肝卖血也要把它陪上。可关键是信誉是无价,信誉无价啊!”刘老板说到这儿又拍了一下桌子。众人皆低着头。 刘老板又说:“信誉是一种无形资产,它靠的是我们鸿达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和至始到终对品质的不断追求。这次鸿达厂在外丢尽了颜面,你们丢尽了颜面,我刘某人也丢尽了颜面。我们必然好好反省!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伟大的目标,没有一种牺牲精神,献身精神,敬业精神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的。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下班以后,好好想一想,仔细反省一下,你的工作中还有哪些不足,如何对不足的地方加以改进,各写一份报告上来。” 刘老板话音刚完,曾顶明就发话了,“我认为刘老板说话句句是金,处处到位,值得我们在座的各位好好反省反省。做一次货多不容易,几百个人没日没夜地干又是何苦?厂里派司机几百里上千里把货送出去了不说,却又给别人退了回来。你们说说这是一种多大的浪费啊。生产本不归我管,我也没那个能力管。但看到那么多退货,我们心痛啊。你们那些管品质的,管生产的都做什么去了?有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 梅梅把眼睛盯着他,她很想骂一骂他“懂个狗屁,确在这里当军师。”但她还是忍了忍,说,“刘老板,对于品质我一向严格要求员工,这种要求至今从未松懈过。对于不断涌进的新员工也没有少培训。只是现在生产太忙,现在的产量是以前的四五倍,甚至六七倍了,每天仅报表我都要写上十来张纸,而且还要一一核对上面的型号数量规格等等内容。当然我说这话并不是想为我推卸责任,而是管理起来确有一定的难度。对于退货,我会深深反省,但对于某些人的无理的指责与非难我只能说没有听见或者全不当一回事。” 刘老板说,“有话在桌子上说明,有理在这里讲清,我刘某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你的工作我会作一些适当的调整。” 吊死鬼伸着瘦长的脖子,锤子大一点的脑袋,睁着绿豆大一点的眼睛也发言了,“每天产线上型号又多,厂家又多。我做了一年多了,时时也搞混脑子。” 曾顶明接过话头,“刘老板,对于一些能力不够,精力不行的人,是不是该考虑换一下位置?” 王伟明愤怒地看着这家伙,每到开会的时候他总喜欢表露一番,不是说这个,就是骂那个。完全像一个工厂总督。有时,一些观点和作法,总像是与王伟明对着干,不过,他还算聪明,他还不敢在王伟明面前公开放肆。他还明白什么是引火烧身,什么是吃不了兜着走。王伟明也不明白,这家伙的脑子是不是灌水了,或者说天生就有一种叛逆的种子,他一直想把他拿下,但一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还有,他有别于李大为,他把老板的屁股拍得好好。这也是曾顶明一时没有被拿下的原因之一。 王伟明说,“在这里我也说上几句,鸿达厂是一个小厂,也是一个极具希望极具发展潜力的工厂,可以说这得利于刘老板的英明指导,以及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精诚团结,以鸿达厂的共同利益,共同繁荣为最高人生目标。把我们的工厂办成人人赞扬,人人歌颂,人人值得尊敬的工厂。这是鸿达厂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曾顶明,你说对不对呢?” 曾顶明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仍笑着说,“对,对,对。” 刘老板又说,“我们工厂是一个来料加工型工厂,几乎可以说没什么技术含量,注重细节,才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任务。对于将来我们充满信心,正象王经理所说,我们要把鸿达厂变成人人歌颂,人人颂扬,人人尊敬的工厂,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正是因为我们有梦想,所以人生才充满了意义。我希望你们,拿出十二份的热情,十二份的勇气,十二份的智慧把鸿达厂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曾顶明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了罕有的灿烂光芒,“刘老板说得好啊,说得好,说得多实在啊,不仅为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还为我们提供了前进的动力。我们今后一定会更加努力,把鸿达厂建设得更美好。” 散会以后,梅梅碰到了张三文,问张三文为什么不说话,张三文说,“在会上看到阎王就有气了,他又及在那里说七说八,他真想拿一只鞋子堵住他那张臭嘴,可是,我还是忍下去了。这种牛皮精,牛皮王他还是第一次见过。人才啊,鸿达厂的人才,鸿达厂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 梅梅笑着说,“还在生他的气?他不是一个东西,少理踩他就是了。为他气病了,自己岂不更亏?值得吗?” 张三文笑了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或者说碰了一下她的手,“我上班去了。” 梅梅说,“我也要忙去了。” 老张机器一直没有修好,吊死鬼见老张整天在车间里晃来晃去,对李大为说,“你去研磨。” 李大为心中十分纳闷,今天这种货好做,又来钱,大伙正抢着干呢。为什么老张不去研磨?偏要他去研磨?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换他的岗?这不是明摆着整他吗? 李大为不吱声,仍在攻他的牙。吊死鬼怒气冲冲地又走了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我叫你去攻牙!”李大为还是不吱声,继续攻牙。吊死鬼火了,“你他妈的,我叫你去攻牙!” 吊死鬼终于回话了,不过那声音好低沉,好像蚊子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我攻完最后二个就走。” 吊死鬼又想骂了,甚至想动手打了,但是他还是忍了。上次打架,他已完败的战绩结束。这是他的耻辱。虽然厂里事后给他挽回了一点面子,但他时时在心中觉得没占到便宜。这是二个男人之间的斗争,他始终想收拾这个广西佬,这头犟驴,这头种猪。(因为他听人说他老婆又为他添了第四个孩子了。而吊死鬼时时也会刺激一下李大为,“你就回家了一次,你老婆就怀上了,不可能吧?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种?”)既然拳头收拾不了他,那么搞点脏活,苦活,赚不到钱的活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他要让这个广西佬尝尝不听话的恶果,至少让他明白怎样做人,至少要让他在他面前学会放乖一点。他讨厌目中无人的家伙,他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时时在老张面前说,“李大为有什么鸟用,他不过是一个虚胖子,他不过是一堆狗屎,鬼知他以前是怎样当上组长的,”而这个时候,老张总是干笑,不知对否。 李大为终于站起身来,吊死鬼也松了一口气。“这头犟驴终于也有低头的时候。” “老张你过来攻牙!”吊死鬼喊道。 老张见李大为脸色难看,像要吃人一样,赶紧低下了头,“不啦,算了,他攻牙,我去研磨。”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老张从李大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不敢看他,他知道他肚子一定有非常大的火。他可不敢惹他。他坐到了李大为的位置上,麻利地干起了最赚钱的话儿。 李大为上厕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嘴上还哼着小调,好像在哭,也好像心中正汹涌着万顷巨浪! “故意整老子!”他在厨房旁边走边骂。 李大为虽有一肚子气,甚至快到了爆炸的极限。但他还是选择了忍让。生活啊,正已前所未有的压力告诉他,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忍让忍让再忍让。他家现在已是八口了,口口要吃,个个要穿,全都睁大着眼睛向他诉说着这种或那种难处,全都已一种懂事和不懂事的口形向他讲述着生活的这种艰辛那种艰辛。“忍”字头上一把刀,即便心在滴血,但他必须忍了。他已出过一次乱子了,他不能再因为一次的义气用事,而又把自己逼上绝路。他出了车间的门,把一袋袋半成品往研磨机中倒去。他脸色潮红,好像喝了酒一样,他不停地嘀咕着,甚至骂骂咧咧。他心中有无数的委屈要倾诉,可是老婆不在身边,他又能向谁说呢?他只好把这种苦水吞下,尽管这种苦水全不是滋味,或者说全是苦味。他见四下没人,开始骂了,“胡四贵,我操…” 王强从他身边走,他一把就把他给拉住了,“给我一去烟。” “你又不抽烟,别浪费!”王强像一只病歪歪的瘦猴子在他手中挣扎。 “给不给?”李大为说,“烦得很!” 王强说:“要烟我给你一只,这种烟世上买不到的。” “有钱世上还有买不到的东西?你少在老子面前放屁!” “不骗你,真的买不到。” 李大为松手了,王强给了他一只,李大为吸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接着又咳嗽了一下。 王强笑着说,“不会抽烟,抽什么烟嘛。”旋即进车间了。 晚上加班的时候,吊死鬼检查产品品质,手上拿牙规试产品,试了十来个就有三四个不合格。他勃然大怒,大发雷霆,这不仅是刘老板给他们施加了压力,更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他们的组长津贴也与产品质量挂勾了。他不能不比以前更加认真起来,何况曾顶明那家伙一直小瞧于他呢。他怎么说也不能让人看扁了。于是,他问道,这种问,有一种责怪的味道,“怎么搞的?怎么牙没有攻到位呢?!”他拿产品敲王强不听话的脑袋了。 王强不紧不慢,“没有啊,我每个都攻好了的啊!” 吊死鬼脑袋本来只有一拳头大,此刻脸变了形,眼睛外突,活像一个木偶。他把产品拿在手上,几乎快送到王强的口中了,“没有坏?全部都是坏的。你这个王八蛋能做什么事?你自己说说,你自己说说!”说罢把东西扔到他手上了。 王强接过试了试,说:“就这么几个嘛,何必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不是看在王经理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给炒了。你这个病人,这个死人,你的精力都跑到哪里去了?你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动过脑筋,也不知道你这家伙脑袋每天都在想什么东西,上班就打瞌睡,下班就欢了。今天,你必须跟我统统返工。” 王强想顶嘴,李大为又说:“你他妈的究竟晚上干什么去了?” 王强说,“没干什么,下班以后有时只是在外面随便走走。” “那么晚了,你还有心情在外面走走,鬼知你这家伙在外面干什么事情。” “真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你骗鬼去吧!把这些全部返工,听明白了吗?” 王强一听,几乎要晕倒了。眼前的一堆货就像一座小山,他要干到什么时候?他想顶嘴,但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吊死鬼也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那么好缠的。把他惹火了,以后可能把他盯得更紧了。 二点钟以后,诸位,不是白天二点钟,而是黑夜,大伙都进入梦香中的二点钟。工厂开始下班了。临别之时,大家都忘不了安慰一下王强同志,请听他们精彩的留言: 八百斤:好好干,天亮还早着呢! 李大为:一个人干活多没意思,要不要找一个靓妹来陪一陪? 老张:能睡一会就偷着睡一会。做不完明天我来帮你。 肝炎:小狗日的。吊死鬼要累死你。谁叫你吃饭的时候,经常对着他的婆娘笑? 夜深了,凉意愈来愈浓。王强把脑袋伸出窗外一看,一轮明月正也在看他呢。星星找到了乐园,天空就是它们浩瀚无垠的家。有一颗顽皮的星星,刚刚出现在这一头,刹那之间就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不见了。夜晚的静寂声助长了青蛙势气,它们扯开嗓门,正在举办一场历无前例的大合唱。远处的山峦,听从的夜的召唤,也隐身消失不见了。“睡了,睡了,一切都睡了。”王强喃喃自语道。 不一会,他又回到了座位,他打起了哈欠。一个接一个,一个又接一个。他手刚停一会,保安从门外走进来了,“不干完,你明天打包走人!” 他又努力地睁大双眼干上了。忽然二行清泪从他瘦小的面庞上落了下来。他居然哭了! 天明了,太阳灿烂的光辉又一次降临了人间。青枝绿叶饱含着感激的深情对新的一天问好。宽阔的珠江口又一次涌起了万顷波涛,而太阳这位最伟大的化妆师则把大海,它最美丽最多情的儿女,妆扮得这儿红扑扑,那儿粉兜兜,这边灰,那边明,这边光艳,那边朦胧。 王强吃了早餐,提着桶准备去冲凉。 吊死鬼见了,“干什么去?” 王强说:“货做完了,我去睡觉。” “睡觉!?谁叫你睡觉的?” 王强眼泪刚干,又想哭了,“我一夜没有睡觉啊!” 吊死鬼说:“谁叫你不睡觉的?” 王强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你叫的啊!” “我叫过吗?是你自己叫自己!谁叫你对工作不负责任,我没有罚你,你应该万幸了。这次不让你长点记性,说不定下次你又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今天白天你应该接着上班。” 王强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他,不想去,吊死鬼说,“都开工了,你还磨磳什么?” 王强又回到了车间坐了下去,机器一响,他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新的一天又带着他开始运转了。 话说“黄毛”同志自从摔下来以后,擅自改变了工作时间和地点。他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上午八点准时从工厂出发,八点二十时分左右准时到达龙眼医院。医生望闻问切以后,他十二点左右又从医院准时回来。“他真舒服,不用干活也照样能拿工资。”有人曾这样表扬他。厂长已不再理会他了。替代厂长的是他的“二把手”保安队长曾顶明先生。这可真是一个好人。有时曾顶明会派一二个保安从厂门口把他给扶到床上去,有时“看他不顺眼,”故意让他表演一下独步舞,这种独脚舞,“有点像天鹅”,“跳起来真美!”“黄毛”变得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不敢与人吵,也不敢与人争议了。“他变老实了”。他也开始不讲文明,骂起这个世界来。 他的床前时时有人来光顾一下,光顾者多半是冲着能抽一只烟来的。所谓的安慰大多有一种幸灾乐祸猎奇的成份。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理论更让他头痛不已。更多的时候,则只能“像一条死狗一样躲在床上。”黄毛自出生的那天起,今天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无可奈何。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被人群抛弃。 吃晚饭的时候,老张给了他一对拐杖。这副拐杖看样子刚刚制成,上面依然还看得出树皮被剥以后潮湿清晰的痕迹。上端部分已用布给包好了,以免黄毛用起来不舒服,或者损坏了他哪一部分高贵的肉体。拐杖下边部分虽不十分直,但凑合着用一下已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看好不好使?”老张笑着说,“我以前会一点木工,这些天我看你一瘸一拐,十分不便,心里有点难受。于是,他们每天下班以后,我都帮你做一会。今天总算完工了。这材料还是厂外的榕树上砍的呢。” “黄毛”高兴得不得了,“抽烟吧,老张,你太伟大了,这些天里,鸿达厂能让我惦念的只有你老张一个。” 老张接过烟,说,“下来试一试。看方便不方便,如果有哪里不合适的话,我帮你改一改。” 黄毛下床的时候,老张扶了他一下,黄毛走了二步,脸上一扫阴云,一下子天晴了,他像感激救命恩人一样感谢老张,“这个拐杖,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做得太好了!我这一辈子没有收到比这更好更让我感动的礼物了。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待我伤好了以后,我一定请你去吃一顿饭,咱们好好喝上几杯。虽你只送了我一个拐杖,但说明你老张这人厚道,重情义。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这点小事不必记在心上。”老张说,“我要赶过去上班了,“吊死鬼近段时间好狂,迟到一秒钟会骂人的。” 第二天当黄毛潇洒的英姿出现在鸿达厂诸多地方时,许多员工都说,“鸿达厂怎么又招了一个铁拐李。” 第十七章 一封举报信 兄弟,写举报信时,你有没有想想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被人敲碎了头弄不好那可是一个终生残疾。写举报信时还是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被人赶出了厂,全家可是要饿肚子的!还是把那封举报信给吞下去吧,人人都会夸你是一个乖孩子。 李大为被撤职以后,一直不爽。他的脸上少笑容,冷冰冰的脸仿佛告诉众人:他的内心时刻涌动着风暴;他的工作敷衍塞责,“从不动脑子”,众人明白,他对昔日权势的渴望和对今日命运的极度不满,他的心一定被刀子割着。他少有言语,或完全不在言语了,即使说话也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走路也没有以前趾高气扬。他恨鸿达厂,也依赖于鸿达厂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这是一种双重的矛盾,一年多了,他似哑非哑,似哭非哭的表情背后,到底在想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他会接受命运对他不公的安排吗?他到底有没有能力扳回丢掉的一局? 打卡的时候,众人都在排队,老张排在最后一个位置。这是一天中少有的欢快的时刻,男男女女“混杂”在一块,自然也会引起小小的“纠纷”。“肝炎”是一个不老实的家伙,丹丹站在他的前面,这是鸿达厂中少有的美女之一,他一直对她有点强烈的欲望,可惜总找不到表白的机会,或者表白的借口。他虽然知道老张与她有点关系,但他从来就没有把老张那个老家伙放在眼里,因为他毕竟已失去了竞争优势,或者说明白一点事理的女孩子,早就与他一刀二断了。“老张该扔到垃圾桶中”他无数次这样说。今天他见丹丹站在自己前面,伸出一只手摸向了她白嫩的脖颈。然后迅速地收了回来。 “要死啊!”丹丹笑着骂了起来。 “她的牙齿真白!她的笑容真甜!她的眼神真美!”肝炎差一点惊叫了。如此近距离接触他还是第一次,如同闪电他被击中。他笑了笑,“不是我。” 丹丹也笑了笑,“不是你是鬼,你以为我不知道。” 肝炎又说,“小姐,这话你就说错了,难道你长有后脑壳不成?” “你才长有后脑壳呢。”丹丹笑着回应道。 老张在后面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心中不是滋味,他低下了头不愿再看他们的精彩表演。 曾顶明看见了李大为,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叫他在保安室坐一坐,笑着问,“现在感觉怎么样?攻牙爽不爽?” 这真是哪儿疼捏哪儿,哪儿受伤踩哪儿。李大为尴尬地笑了笑,“一样。” “一样个狗屎!” “不当官,不管事,多清闲。百心不操,爽得很。” “你这家伙我又是不认识。少在我面前装了。你就这样认输吗?吊死鬼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强盗,一个病人,一个木偶!一只掉进蜜缸走运的老鼠。你这么长时间居然把这口气给吞了,我都为你难受。丢了面子不说,每个月你要损失300元的职务津贴,一年就是四千元,你不心痛吗?” 李大为说,“有钱多花,没钱少花,这有什么办法呢?” 曾顶明笑了笑,“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软弱之人。” 李大为笑了笑,回饭堂吃饭去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李大为心中时时不爽,他不愿意当一名小卒。凭他的智慧,凭他的能力,凭他的知识,或者说无论哪一方面他都比吊死鬼强。以前他当组长的时候,他一直拿自己与王伟明相提并论呢!这不是他高估自己,确实在诸多方面,他很有心计,他曾暗自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计划,那就是什么时候,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赶下台去。湖北人在鸿达厂太猖狂了,简直结成了一张网。既然生活就是一场生死搏斗,那他就必须充当勇士。与王伟明决战,与他地位高的人决战。虽然他家里穷得不得了,没有他那几百钱简直揭不开锅,但是,他相信,一切只要慎重行事,胜算还是比较大的。毕竟这个厂不是他王伟明开的。现在虽然他已不是这官那官了,王伟明还高高在上,比他高出数个等级,但他不是完人,他身上一样也有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发现他的秘密,放出毒箭,他不相信他不倒。 几天以后,李大为从窗户中看见刘老板在办公室,他壮了壮胆,直往办公室走去。这条路曾经那么熟悉,他一天不知要走多少遍,自从撤职以后,这条路也渐渐把他给淡忘了。他推开玻璃门时,心在狂跳,脸绯红。时间改变了他的地位,也改变了此刻他的心情,他已不是昔日的一名风云人物了!众人诧异地把他看了看,似乎都要问:这家伙进来干什么? 他敲了敲老板的门,刘老板叫他进去。 刘老板正在看报,见他进来了。笑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我…有一封要交给你。”李大为吞吞吐吐,舌头给粘住了。时间就是那粘合剂,地位就是那无情的胶水。 “哦,这点小事,你放这儿吧。”刘老板被书中情节所吸引,把头扭过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他想告诉他,此信非常重要。但看到刘老板那个样子,他还是转身出去了。 刚出门不久,他又退了回来,“刘老板,你看一下那信吧,那是我写的。” “哦,知道了。”刘老板被书中的情节所吸引仍旧没有回头。 李大为在门边站了一下,出去了。 不多一会燕燕敲门进来了,说刘老板有电话。刘老板接完电话以后,对王伟明说了几句,告诉他这二个月他要去美国一趟,可能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里,希望王伟明帮他好好管理一下工厂。王伟明说,刘老板你尽管放心走好了。我王伟明在鸿达厂也干了二年了,就像你的左右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刘老板笑了笑,当天下午就走了。 王伟明第二天在办公室上班,看到了刘老板桌上有一封信,出于好奇,他把那信拿了起来,何况那信又没封口。 很明显,这是鸿达厂某位员工写的,因为纸是鸿达厂的。字迹不错,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美。他一下子就有了兴趣。对于有问题不向他反映,而直接找老板,他非常反感,但他也没有办法,鸿达厂时时刻刻有这样的人才,想当初他是一个马仔的时候,他也是靠着一封信才一举奠定了今天的江湖地位。不过,他当上了经理以后,他就对后来者开始反感了,对于这种有学问之人,有主见之人,想向上攀爬之人,甚至打小报告之人,他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先装进装口袋,然后当垃圾予以倒掉,倒到门外去,倒到汪洋大海之中去,倒到一切与鸿达厂无关的地方去。对于后来者,前者有条件和有必要砌一堵防火墙,这是一种普遍的生存之道,让后来者失去向上攀登的机会,有谁会那么高尚,把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地位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去呢?当然圣人就另当别论了。为官一年多了,他对管理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所谓管理,就是管你,管他还有管住她。管住他们的嘴,管住他们的脑袋,按住他们的头,永不让他们往上爬,永不让他们对他的江湖地位构成直接或间接的威胁,这是一门严肃的哲学,一门艺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自己知道,不能走露半点风声。天下能人无不如此。鸿达厂只能有他这么一颗明星,只能让他闪耀,不能让别人伸出半个脑袋,这是绝对的生活真理。名声、地位、荣誉对于他太重要了。 王伟明躺在沙发上读起了高论。信的内容如下: 全厂唯一值得信任的刘老板: 您好! 我提着自己的脑袋,斗胆向你反映一件事情,此事非常重大,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你要明白,一个人向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冒了多大的风险,你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出于对鸿达厂自始自终的关爱,即使被炒掉我也心甘情愿了。为了这件事,我前前后后调查了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了大量证据才向您反映这件事情。我要让你明白,您的身边有狼,他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掉您好不容易才能挣来的一切。此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得意红人王伟明。 公司月月采购柴油,少则四五十万,多则七八十万。这些都由王伟明一人经手,从采购的价格到实际购油的多少没有人过问,没有人监管,实际处于一个失控状态。燃油的采购成了王伟明发财致富的粮仓。为了搞清这家伙到底捞到了多少好处,我说服了我的老乡管仓库的刘星红,那夜,我们二人一夜未眠。把所有的燃油重新称了一遍,结果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我真不想忍心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会气得发抖。在白天购进来的二十吨燃油中,居然只有十八吨,也就是说,他吃了整整二吨。海中的鲨鱼也没有他这么大的味口呀!可是王伟明他居然也吞下去了。他一天比一天得意,一天比一天高兴,完全没有消化不良的样子。足可见贪婪是他的一种天性。他如同狼一样,有着嗜血的本能。如果一个人坏到了如此程度,你还能信任吗?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愿意忍受割舌之苦,天打雷劈。 李大为 05年5月24日 王伟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没料到,这条半死的咸鱼也敢跟他叫板。从进厂的第一天起,他就看不贯这个眉毛倒坚,固执,算于心计,喜欢冷嘲热讽,长有一身胸毛的家伙,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人才,也是他将来最大绊脚石。因此,他有权了以后,他果断地把他给拿下了。他时时为自己的这一杰作沾沾自喜。如果让广西人得势,还有他王伟明的份吗?他喝了口茶,其实他并不干;他理了理头发,其实他的头发并不乱;他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其实那风景无非都是一些残枝乱叶。 他叫燕燕把李大为叫来。 李大为来了,一脸惊慌的样子,王伟明好长时间不吱声,在房内来回走动。李大为有点抖了。 “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王伟明冷冷地说。这话音中有一种冰块的味道。 “不知道。”李大为说话有点颤了。 “这是你的大作吗?” 李大为脸红红的,倒坚的眉毛也向眼角处不自然地收拢。他知道风暴就要来了。 王伟明猛地把桌子一拍,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无数块。“我问你,你和你那老乡知道什么,凭什么说我贪了二吨油?为什么我替工厂做事一些人总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鬼?”王伟明说到这里的时候不断拍打着桌子,接着又骂道,“你们的良心都跑哪里去了?我王伟明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掺半点杂念,不然,刘老板也不会对我如此放心。你们一夜不睡觉,把油称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甚至忙到了天亮,这让我非常感动,刘老板知道了或许要为你们开一个奖励单,但是你要明白,人家还有二吨的借条在我那儿,这个你和你那可爱的老乡都不知道吧?做人要厚道,不要明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我王伟明最反感这种人,这种人渣!你写这封信,到底想怎么样?” 他又拍起了桌子,说,“假如刘老板看了这封信,对我王伟明会是一个什么看法?” 他停了停,又说,“我真想抽你几耳光!说说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呢?” 李大为没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个样子。他心中暗自叫苦,但仍不死心,他很明白输了以后,会有什么恶果等着他。于是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欠条…欠条……在…哪里?” 王伟明一惊,随机应了一句,“在我的桌子里。” “能拿来看看吗?”李大为知道某些人的伎俩。 “你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给你看!”王伟明咆哮起来了。办公室内许多人站了起来,好像听到了雷声一样。 “上次没让你走成,这次你想走吗?”王伟明冷冷地问道,“你这头犟驴看看自己个是什么东西?” “不!”李大为突然哭了,“我不想走,我不想走。”一想到自己可怕的家境,四个孩子,一个婆娘,二个老人,几分薄地,他就感到了巨大的生存压力。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是男人,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他必须撑起一片蓝天,扛起一座大山。而他一旦离开鸿达厂,挨饿的不是他李大为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受穷的不是他一口,而是八口。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到全家有关幸福与痛苦艰难选择。有什么比穷困更为可怕的呢?他内心不停地告诫他自己,他不能失业!他不能没有了工资,口中的食粮断了炊,全家岂不要流浪?黑暗,前景不敢想象的黑暗,他必须在这个厂留住,哪怕是给人跪拜。鸿达厂虽只有六七百元的工资,但维持一家人的开支,还是基本没问题的。鸿达厂是一个大树,他只有仰仗这颗大树,才能感到些许凉意。向王伟明投降,向王伟明致敬,向王伟明感恩甚至跪拜,这不是他心中想这样做的,但是生活叫他,家中那一张张有形和无形的嘴也都叫他:“跪下吧”!他已无路可走,他不能因为要面子而丢了饭碗,直至把全家逼到绝境。 他真的跪下了。办公室十多人睁大了好奇的目光。 “把这个吞了。”王伟明指了指那封信。 他站了起来,接过那封信,放到嘴里去了。他开动了嘴唇这台机器,那张纸一寸又一寸地在缩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人群发出了一片惊讶之声。 王伟明说:“你不想走,就得听话一点,少在人群中搬弄是非,现在你已不适合做攻牙工作了。” “那我再做什么工作?”李大为不解地问。 “你先去扫一下厕所。” 李大为不吱声了,王伟明脸上有了得意的笑容,又说,“这可是一个美差!厂外有不少人都盯着这个岗位,我却没有轻易给人,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人选。我要这个人负起责来,挑起全厂清洁的重任。这工作在别人眼里是既轻松又舒服,除了我是你的领导没有人管得了你。你就是全厂老二了。那个清洁工明天要辞工了,你能放下你高贵的架子去扫厕所吗?当然女厕所你也必须扫干净,那些女人用品,你有时也必须亲自动手把它放入指定的地方。刷刷马桶,掏掏下水道的技能你也必须迅速学会。不会的地方,你去请教一下那个要走的阿姨,让她教一教你。你必须做好这一工作,我讨厌偷奸耍滑的家伙,我会经常去检查的。” 李大为不吭声。 王伟明说,“不想去是不是?” 李大为还是不吭声,他真想大骂这个王八蛋。 王伟明说,“你想走,我也不会留你。下午,我们另招清洁工了。” 李大为犹豫了一会,痛苦地说道,“我去!”心中却在骂:“王伟明,我…你娘。” “黄毛”的腿正已罕见的速度愈合着,有时他居然脱离了拐杖也能凑合着走上几步,曾顶明见了,有天夸道:“真是一双狗腿!”他也不用天天去医院了,“毕竟医院那味道不好闻,”再说,医生,护士,病友也全没把他放在心上,态度也不是很好,他一个星期,甚至十天二十天只须去一次医院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发觉,自己有点瘸,别人也在背后也喊他瘸子。这个他很在意,也很生气。瘸子就是残疾,残疾就是废人,废人不等同于死人吗?人的一生岂不完了?想起这个他就有点恼火,但他不能不想。一个爱美之人,上帝却突然叫他做了一个瘸子,这是多么难已接受的答案啊。他有点怕了。他时时刻刻想着这一问题,他觉得这件事太大了,比斗地主,诈金花重要一百倍。无人的时候,他在房间来回走动,他发现自己真的一只脚高,一只脚矮,无疑他自己有点瘸了!他怀疑自己以后找不找得到老婆,有没有人真的愿意跟一个腐子过一辈子。 有一次,他去找医生,说医生没有帮他治好,他要去法院打官司,他要告他们。医生说,“你这是粉碎性骨折,有这个样,你已是万幸了。你不谢我们,还想找我们麻烦,你还有良心么?再说,这也只是瘸了一点点,对工作,对结婚,对生子都是没有影响的。” “黄毛”很伤心,这么说,他真的有的瘸?他真的要瘸一辈子?他决定好好和鸿达厂论论理,好好和王伟明刘老板各路精英过过招了。 第十八章 小小发明 员工与老板永远是一个乞求与施舍的关系。碗中所得的多少取决与老板的心情与良知。这不是一种个例,我讲的是事实。哪怕你有天大的发明又能怎么样呢?给你三五百元的奖励,已经不错了。兄弟,你应该知足,并向老板的仁慈鞠上一躬。 饭堂的秩序有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主要来自于那一对。哪一对?老张与丹丹呗。他们在一起吃饭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了,可如今是天各一方,彼此互不来往了。大伙看在心里,说不出的好奇与快乐。刚出饭堂不远,李大为就问,“老张,一个人吃饭你不觉得没味吗?” 老张不作声,他心中烦得很呢。 王强也笑,“老张,你的衣服那小娘子还帮你偷偷洗吗?” 老张骂了,“她什么时候帮我洗过衣服?别尽在这里编故事。” 八百斤笑了笑,“不认帐了,是不是?丹丹都承认了。” 这时候老张脸红到了耳根。“没有的事,真的没有的事,你们不要在此胡扯了。” 李大为又说,“老张,没女人你也吃得下饭?” 老张不答,往洗碗的地方走去。八百斤又悄悄地说,“丹丹已投入到了肝炎的怀抱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呢!” 老张心一惊,不过马上正经起来,“这关我什么事呢?” 八百斤一走,王张又有点后悔了,“当初我为什么不当一个男人把她给干了呢?” 他往喷油车间走去,张三文正在忙碌。他在攻牙组工作太累了,身体上有一点,更多的精神上太累了,那帮兄弟都知道他的故事,时时经常拿他与丹丹开心,如果说以前他有一点小小的甜蜜的话,如今则只剩下痛苦了,这人转变得也太快了!简直就像妖精一样。老张不想被这帮兄弟伤害,他想离他们远一点,他想换一个岗位,他想找张三文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看有无转部门的可能。 喷油组虽是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经过近半年的运行,如今已有三十余人了。二三十平方的地方,七八个女工在上挂,十来个男工在喷油。还有一部分人在打杂及烘干。女工捂着头巾,男工戴着帽子,这并不是他们特别爱干净,而是因为喷油时车间里烟雾弥漫,好像没有火烟的火场。车间内虽有几个排风扇,但是难以抵挡十多位好汉,十多把喷枪,不但喷出的或红或绿,或黑或白千变万化的色彩。许多年轻的女子笑说,“这是仙女洞。”许多人一进车间就巨烈咳嗽,眼泪汪汪,男人见了,笑着说,“咱这么多情,一进门就哭丧着脸呢?”而空压机也吵吵嚷嚷,噪音大得吓人。清晨他们进车间还像个人样,下班之后,他们的衣服连同他们的脸庞被涂上五颜六色的色彩。不管你爱不爱美,也不管你讲不讲干净,也不管你如何防范,上班一次,老天爷就免费为你化妆一次,绝不会失约,绝不会让你失望。很多人笑称,喷油部的家伙不要脸了。 厂房外以前有一片茂盛的荔枝林,和成片的爬行类植物。再往外就是成片的菜地了。自从喷油部成立以后,先是有几个本地阿婆戴着竹帽在厂房外叫骂,说自从这个鬼厂喷油以后,它们的荔枝就绝收了。后有一些菜农堵在大门口,要求赔偿经济损失。幸亏厂长是本地人,也颇有“威信”,把他们一一平息了。在一些人的眼中,一片荔枝林,一点菜地能换几个钱?而不懂得利害关系的老百姓,也不必把他们放在眼里,哆哆嗦嗦只是他们的天性而已。 可没过多久,那些刁民又来了,他们开着摩托车,戴着尖顶形圆圆的帽子站在厂门口不走,说是要讨一个说法,甚至公开叫嚣要砸了这个厂。厂长绝招使尽了,也没法劝退这些糊涂可爱的乡亲。刘老板只好亲自出马,“你们先回家,我帮你们解决,一定帮你们解决。解决不了,我把这个部门关了总可以吧。” “你说话可要算数?”众人七嘴八舌。 “算数,一定算数。” 那群乡亲终于退去了,厂长长嘘了一口气。 刘老板召开紧急会议,问众卿,可有对策? 吊死鬼说:“谁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东西,能有什么好的对策?” 王伟明说:“为了购买这套设备,我与刘老板走访了多间工厂,这可是目前不说是全国,也可以说是整个广东最为先进的了。” 曾顶明说:“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我真不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众人把他瞧了瞧,想骂,但还是忍住了,毕竟刘老板在场,毕竟他有着强壮的体魄,毕竟他有着扎实的功夫。 刘老板又说,“其实这些百姓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种地的没有收成,跟工厂没有收入一样那还不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如果他们把事情搞大了,非要我们办一个环保牌照不可,那我们就麻烦了。我们就得大放血。现在,我唯一依靠的就是你们,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的聪明才智,在鸿达厂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一定表现出来。还是那句老话,还是那句台词,天下没有爬不过的火焰山,没有趟不过的大河,任何困难险阻,只要我们想办法,一定会解决的!困难,曲折只会磨炼我们的意志,提高我们应变外界事物的能力。但它动摇不了我们前进的信念与决心。你们在座的各位,是鸿达厂的精英与栋梁,鸿达厂的今天需要你们,鸿达厂的明天一样需要你们,需要你们建设,需要你们大胆开拓。目前我们生产的这种产品有着广泛的市场,我们的用户群正从香港客商,发展到台湾,韩国等客户。连美国知名的设备商约翰公司也在与我们商谈之中。我们决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困难葬送了我们的美好前途。希望今天开完会之后,人人想办法,个个出点子。在下星期拿出一个成套方案来。” 他喝了口水又说,“你们要好好学学王伟明,敢闯敢干,以前的业务员成绩不理想,不是从自身找原因,而是找借口,说什么我们的产品不是名牌,不是优质产品,别人不买帐啦。而王伟明不为自己找借口,时时问自己有哪些做得不足,不但对比,不但反思,终于感动了客户,感动了上帝,我们厂才有今天之规模,今天之成就。胡四贵,张三文你们身为组长,不仅要以身作责,而且要把心静下来,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进去,别人做得了的事情,我们应该做得了,别人做不了的事情,我们也应该做得了。只有有这样的雄心,只有有这样的大志,你们男人才像个男人,才像个好汉,鸿达厂才像个鸿达厂,鸿达厂才会在激烈的竞争之中立于不败之地。你们说,有信心吗?” 大伙听了他的一番高论,似觉有理,又觉比登天还难。只好有气没力地说,“有信心!” 刘老板睁着大眼睛,高声问道,“大点声,有没有信心?” 大伙又提高了点嗓门,“有信心!” 说老板又叫道,“再大声点!” 终于,群情激动,“有信心!” 刘老板开心地笑了。 张三文先是设计了一个水帘柜,当喷枪喷出的油烟,往外冒时,由于油烟先接触到水帘柜上的水珠,自然就先被水珠带走。这次改造,钱花了不少,可效果并不理想。因为大部分的烟雾如同魔鬼一样依然耐在车间不走。 保安队长曾顶明见了,总忘不了表扬几句,“就他们,就那几个偷东西的家伙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李大为也说,“队长,你别小看他们啰,他们全是活宝,都是人才啰。” 队长又说,“他们又是买钢板,又是买轴,在这里加工,到那里加工,这可都要钱啦,我看刘老板都给他们弄穷了!” 李大为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中科院忘了录用的人才,在鸿达厂已属委屈了。他们这是在办大事,怎么能说浪费呢?” 队长笑了笑,“办大事,我看迟早给他们搞垮!” 李大为笑了笑,“他们几个也能搞出一点名堂?我看中国早就出了几百个微软,上千个ibm,几万个高盛公司了。” 一月过去了,刘老板见没有成绩安慰说,“没关系。”二月过去了刘老板还说没关系。三月四月过去了,刘老板依然安慰他们,“成功总在风雨后。”五个月六个月过去了,刘老板还说,努力努力再努力。胡四贵,张三文等人想放弃,但又觉脸红。刘老板的话语,如春风总叫人受到百般的抚摸与鼓舞。他们不得不继续研究了。 九六年底,喷油车间进行了新的改造,把水帘柜改成了水帘洞,水帘洞上布有水管,当工作时,烟雾受风的吸引,往水帘洞奔去。水遇到油漆立即沾上,于是油漆这个精灵或者魔鬼,被牢牢套住。车间立刻就变干净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只要你对鸿达厂还有半点感情,只要你对鸿达厂还有半点感激,或者说只要是依旧端着鸿达厂饭碗的人,有几个此刻不会流露出由衷的喜悦呢?他们微笑着,评论着,指点着。“真好”!“一点油烟也没有!”“胡工,张工,这下刘老板可要奖励你们啰!”所有的夸奖冲他们而来。张三文连走带奔去了办公室,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刘老板,告诉全厂的员工,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他太兴奋了,忙了几个月,终于有了结果,而这个结果又是那么令他们满意,他关得住这个喜讯吗?何况当时他们自己也认为搞不定呢。他嘴笑歪了,仿佛涨了工资,又好像捡到了天大的金子。这是难忘的一天,这是一个具有纪念性的日子,这将是载入鸿达厂史册的又一重大历史事件!他们的名字必将和这一发明一样璀璨,一样夺目,一样伟大! 王伟明来了,刘老板来了,全厂有事没事的全都跑过来了。王伟明说:“我没有看错人,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我这个人看问题看人总不会一棒子打死,在我看来,宁可平淡,但不可平庸,宁可犯错,但不可庸俗不动脑子。你们给鸿达厂后来者上了生动的一堂课,正如刘老板所说,一切事在人为,天下没有趟不过的河,翻不过的火焰山。你们以实际行动,感动了在厂者,鼓舞了后来者,这是一个活的教材,一定要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都来瞧瞧,让他们树立起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切都在意料中!” 刘老板说:“我相信你们,我至始至终认为你们是最棒的。张三文,胡四贵你们文化虽不高,但是我相信这种不是什么高科技的产品,你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来。你们进鸿达厂也有二三年了,在脑瓜子方面,我始终认为你们还是聪明的。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肯动脑之人。没有越不过的火焰山,只有不肯攀登之人。你们在这种事情展现了鸿达厂百折不饶的精神,体现了鸿达人愈挫愈勇的高贵品质。在权威面前,在知名厂家面前,你们没有被这种那种困难所吓倒,而是勇敢地迎上去了。你们这种行为,不仅感化了我,而且必将感化全体鸿达厂的员工。王伟明,你去通知燕燕,叫她打一份通知,好好表扬一下他们,歌颂一下他们。顺便通知一下媒体,叫他们来采访这件事,采访一下张三文与胡四贵,好好宣传一下鸿达厂,这可是对鸿达厂一次免费的宣传呀。” 几天以后,《xx都市报》文章,《打工者的小发明》,文章说,鸿达五金厂员工张三文,胡四贵虽只有高中文化,但是他们不怕困难,百折不饶,发明了一种全新的喷油系统,这种方式彻底改变了以往喷油车间烟雾弥漫的历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喷油史上的一场革命。目前该发明已申请专利,得到了国家专利局认可。《xx环境报》文章,《还天空一片白云》,文章说,东莞市鸿达五金厂发明了一种新的喷油装置,油漆的回收率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这项发明不仅节省了成本,而且支持了环保。不仅产生了经济效率,而且具有极大的社会价值。这种技术值得大力推广。 正当这种那种报纸吹得天花乱坠的时候,鸿达厂却不乏另一种声音。李大为说,什么鸟技术,也值得这样大吹特吹?看上一眼我也会;曾顶明说,这种玩艺也叫发明?也敢申请专利?专利局的人都是些疯子,白痴还是神经病?怎么连这样的垃圾也颁发了专利呢? 老张走进了喷油车间,张三文见老张站着不走,问老张什么事?老张说,“有点事。”张三文说,“什么事?”老张说,“你们这儿招不招人?” 张三文笑了,“你婆娘要来?” 老张脸一红,“不是。 ”“不是,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想换一个部门。” “攻牙组比这卫生,有什么不好?” “你不问那么多了,你能把我要过来吗?” 张三文想了想,“我找王经理帮你说说看。” 老张说,“多谢了。” 张三文说,“谢个什么,我与你是什么关系,还谢什么呢?” 老张在车间工作了一段时日了,他看见车间没有以前那么脏了,有天问张三文,刘老板给了多少奖金?张三文一脸苦笑,“奖个屁!” 老张问,“咱不去找刘老板说说呢?”张三文不语。 老张又说,“这真是一个小小的发明哦,以前浪费了那么多的油漆,又污染了环境,你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找老板谈谈奖金的问题。”张三文说,“这种事情怎好说呢?” 有一天燕燕到喷油部来转了一圈,告诉张三文,说刘老板这几天又接了一个大单,心情特好,不如找他说说。说不定刘老板高兴,重视人才给他个三千五千的,一高兴给他个一万也说不准。 张三文笑了笑,“我去试一试。” 他进了办公室,不自然地四下看了看,众人都看着他,他敲响了老板的门,刘老板说请进。张三文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有件事想找你说说。” 刘老板喝了口茶,笑着道,“说话吞吞吐吐,这可不是你的性格,有什么难吟之事,请尽管直说。” 张三文道,“那…喷油装置…” 刘老板接过话茬儿,“嗯,不错。全厂乃至全中国都知道这种事了。你的事报纸上都作了大量表扬,我还特意为你留了几张报纸呢。过会你带回去看看。” 张三文说,“那套装置自投入以来,以节省了不少开支了,少说也有十来万了。” 刘老板拿过茶杯,“来,张工,喝口茶吧,这种茶来自西湖,是极品中的极品。” 张三文喝了一口,确实不错。一股甘甜直入心脾,他连说了几句,“好茶,好茶。” 刘老板说,“你们为鸿达厂作了不少贡献,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希望你们以后再接再厉,在模具的改选,机械的设计方面多动脑子,多想办法。让鸿达厂的机械装备在同行业之中,始终处于一个领先水平。在工艺方面有一个大的突破,只有这样鸿达厂才能永远有一种竞争优势。” 张三文想说,“那是,那是。” 刘老板看着他,“今天我有点事,我以后还会找你好好谈谈。” 刘老板出去了,张三文一个人坐了一会,不爽。他把茶杯在桌子上掷了一下,出去了。 半月以后,厂里贴出一则公告,公告说,张三文,极四贵积极动脑,为公司节省了不少开支,解决了不少技术上的难题。这是一种伟大的创新精神,值得在座的各位好好学习。为了鼓励更多的人投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革新中来,给予张三文五百元胡四贵三百元奖励。 公告一贴出,胡四贵高兴得不得了,燕燕说,“胡四贵过来领奖金。”吊死鬼飞也似地来了。 燕燕说,“发了奖金可要请客。” 吊死鬼说,“请傻子客呢?”接着又改口,“请客吃什么东西呢?要不要今晚请你去看电影?” 燕燕说:“拉倒吧。买点东西吃就可以了。” 燕燕又去了喷油部,“张三文,快去领奖金。”她的手在他的身上轻轻地锤了一下。 张三文一脸不高兴,“我不缺哪点钱。” 燕燕说,“不要那么傻了,这钱不要也就一分也没了。” 张三文说,“你去告诉刘老板,说我张三文,不缺那五百元钱花。” 燕燕说,“不要赚少了,五百元顶大伙一个月的工资。” 张三文又说,“你去告诉那老刘就是了,说我张三文谢谢他的好意,这钱也就不要了。” “你不怕刘老板生气?” “怕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前是怕饭碗,如今找工作比以前好找了,我还想走呢。” 燕燕走到办公室,敲了敲刘老板的门,说张三文多谢刘老板的好意,那钱不要了。 刘老板大怒,“你把他给我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家伙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张三文慢悠悠地来了,“刘老板,你找我有事?” “这是你们的奖金,你把它给鉴了。”刘老板带着命令的口吻。 张三文站着不动,王伟明一看刘老板脸色由红变黑,由黑又有点变紫,颇似吓人。一个员工居然敢渺视一个老板的尊严,这是一种严重大逆不道的行为,这种员工不干掉还能干掉谁?难怪当初这家伙敢把神仙汤给“游街呢。”刘老板动了动嘴唇,准备大发雷霆。 王伟明见势不妙,“张三文,这有一支笔,你就把他给签了。”王伟明给他递笔的时候,用力把他的膀子给推了一下,意思是你别傻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张三文弯下腰,把大名给写上了。 刘老板脸色一下子好看多了,“张三文,你过来。”张三文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喝点茶吗?” “不喝。” “我叫你喝你就得喝!”刘老板脸上有了笑脸,“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可能你并不了解我。跟你一样我也有一股怪脾气,我欣赏有个性的年轻人。它总能让人在一些极端细小的事情上看到智慧,勇气,信仰和高傲的个性。这是一种平民身上难能可贵的闪光点。不过,你也应该明白,皇帝终究是皇帝,老板终究是老板,他们的尊严容不得冒犯的,这是一个铁定的事实,不然我怎能管理下属。我希望你在这里安心做下去,我不但不会因为这事打击你,而且还希望你为我们厂开发更多有竞争力的产品。到时我把我欠你的给补上。希望你不要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张三文说,“刘老板那我就多谢了,不瞒你说,每天虽上班十多个小时,我也总会抽出一点时间看一下大学的教材,现在我已通过了八门功课的考试了。明年六月份我的自学考试也就毕业了。你看我刚进厂时,一百六十多斤,现在只有一百二十多斤了。每天我只睡二三个小时,可以说为了那张文凭,我是没要命了。” 刘老板说,“以后上班时没什么事,或者有空闲可以到我这里坐一坐,咱们聊一聊天。” 张三文去了。 黄毛半年以后脱离了拐杖,又能骄傲地走路了。今天他总算有点人样,只是上帝在他的人生半路上施了一点手脚,他依然有丁点瘸,有丁点拐。正如医生所言,这点小事一点也不妨碍工作结婚生子。但是,他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尊贵的身体受到一点儿伤害,那也是掉了一座金山。他岂能轻饶了鸿达厂? 他碰到王伟明,他早已不喊王伟明喊经理了,他恨死他了,他认为这件好事都是他的功劳,没他的正确安排,他会走到这步田地吗?他要求王伟明把所有的医药费都结清。王伟明说:“你花了六千多元,工厂也不说你什么,跟你把这笔钱给报了。按照别的厂的规矩,结完医药费以后,你就可以打包走人,甚至连医药费也会打折,但是,鸿达厂依然给你一个重新工作,重新站起的机会。我王伟明看人,从不认为听话就是优点,也从不认为不听话就是缺点。也从不把标新立异,或者追赶新潮当成是坏事,相反这个社会应该把有头脑有个性的青年当成主流。希望你在鸿达厂安心做下去。” “谢谢你的夸奖,只是,”黄毛说,“我的腿瘸了,走路一歪一斜的,不想上班了。” “什么意思”,王伟明说,“你打算走?” “是,只是想要一笔钱。”黄毛盯着王伟明,等待着他的答案。 “你说什么?”王伟明有点吃惊。 “我想要一点补偿。” “你说说看,想要多少?”王伟明真的有点吃惊了,他并不认为他伤得有多重。 “五万”。黄毛脱口而出。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问你到底想不想上班?” “我问你们到底想不想陪?” “你跟我滚远一点。”王伟明起身走了。 黄毛失望而去。 第十九章 畅游西樵山 二个女人,一个清枝绿叶,一个出水芙蓉,对于共同崇拜的偶像,唯一的如意郎君,她们是彼此谦让,还是相互谩骂?是和平共处,还是刀斧相向?这是一件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重大事情,原则问题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针尖与锋芒到底谁优谁劣,谁强谁弱?比赛的时刻到了,众人擦亮了眼睛,正拭目以待。 九六年四月,好年份,好日月。 既是春天,雨水总会翩翩而至,光临一座座村庄,一处处田野,一处处或光秃或翠绿的山峦。这是雨水的季节,这是春姑娘必不可少的舞蹈,风助雨势,雨借风舞,天空被搅暗,巨大的榕树下,晶莹的雨珠发出簌簌声音,伴随着工厂铁皮上雨珠敲打出的嗡鸣,形成一片奇异的声响。山坡上,水渠边,神奇古怪的牛蛙扯起了嗓子,一边跳跃,一边歌唱着这难得的良辰美景。 交给深圳鸿凯科技的最后一批货,本月总算如期完工了。这批货历时二年,加班二年,扯皮二年,骂爹骂娘二年。鸿达厂已由当初的三十余人发展到如今五百余人。这是一种规模上的扩张,这是一种产值上的倍增。这是一种利润上的疯涨。刘老板喜上眉梢,命令从下月起,每人每月各加五十元的奖金。天降甘露,鸿达厂发奖金,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天意? 这几年的时间鸿达厂的设备少有停歇,是人被设备牵引着,还是设备被人驱赶着,没人说得清楚。刘老板半夜被这种电话,那种电话吵醒的时候,时时大发感慨,太累了!可是说完话之后,好歹他还可以继续睡觉,而他的员工正精神亢奋地干活呢!很多的时候他也暗自长叹,这些打工的人确实太辛苦了。他有点同情他们了。这种同情更多来自一个有点良知或对钱财不是那样嗜血如命的老板身上,这种观念上的巨大转变,与其暴涨的财富不无关系。旅游既是对他们的奖赏,也是对他良心上的一种安慰。他认为这样做至少有二个好处:一,可以让大家放松放松,心里学上这叫“减压”;二,可以提高鸿达厂的美予度。﹙有员工说这是在向周边厂炫耀﹚管理学上把这称为“凝聚人心。” 五辆广之旅大巴来了,大伙欢天喜地地上了车。吊死鬼昨夜特意理了发,“好像一个爪娃子”。上穿一件白衬衣,脚蹬一双黑皮鞋。脸蛋虽小,但因为多了一条领带,也颇有英俊之气。丽丽见了,直往胡四贵这边奔来,并问王伟明能否帮她换一辆车,以便“好好聊聊”。王伟明当然应允了。丽丽刚一落座,众人的眼光也就齐齐射过来。这女人今天穿着太走火,线条不仅分明,而且直逼男人的眼光。这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诱惑。这是一道风景,也是一根毒刺。男人憎恨这种女人,也特别忌妒这种女人,也最喜欢骚扰这种女人。他们喜欢用恶毒的的语言中伤她们,也暗地里佩服她们。甚至想用这种方式那种方式接近她们。最好是从她们那里沾到一点小小的便宜。 品管部组长梅梅人虽长得不高,但她的数学学得好,特意买了一双四五公分厚的鞋子,这样也把身高这一道难题巧妙地解决了。此时的她显得亭亭玉立,粉红的脸蛋,爱笑的神情,显得特有女人味。她一上车就要跟老张换座位,说她晕车。老张明白她的心事,她一定喜欢上张三文了!她刚一落座,张三文笑着说,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除非是他老婆。梅梅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谁是你老婆?这地方她坐定了。张三文说,那你就是我老婆了?梅梅说,滚远点。做她老公你还差得远呢! 老张一直耳闻丹丹在与肝炎在拍拖,但他除看过肝炎拉过她的一次手以外,从没有看过还有更亲热,更大敢的举动了。他相信肝炎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家伙,迟早会给丹丹看透的。好多回,他想告诉丹丹,肝炎不是一个东西,真的不是一个东西,他里里外外少说有五六个说不清的女人。叫她快点离他远一点。可是,鬼知她在想什么呢?丹丹上车了,老张两眼直瞪着她,他习惯性地把身子往里挪了挪,他希望丹丹坐在他的身边,老张尚未开口,肝炎却叫起来,“丹丹,丹丹,我这里有一个空位!” 老张愤怒地往后看了一眼,那个面黄肌瘦的家伙站起来正像一个公狗一样叫得欢呢。他真想找一堆狗屎堵住他那可恶的嘴巴。可是,老天却从老张下地的那一天起就没有给他那个胆。丹丹今天又戴眼睛了,粉红色的上衣,下穿休闲裤。身材略显肥胖,但也丰满动人。老张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他喜欢的就是这种文人味,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与其老婆不同气质的女孩子。他见着她总有一种生命突然年轻的感觉。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老张时时陶醉在这种说不清的感觉之中。丹丹没有继续往里走,问老张,“这里有人坐吗?” 多少天没跟老张说话了,他已经记不清了。自从肝炎硬插一扛子以来,他们就没有来往了。老张今天不能不激动,“没人坐,没人坐!” 丹丹坐下了。肝炎见了十分不爽,径直走了过来,“老张,我有点晕车,你能不能跟我换一个位置。” 老张把他看了一眼,想说不换,这也不是他的性格,换吧,这美人又不属于他的了。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丹丹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角,“你给我坐下!” 老张又坐下了。 肝炎对丹丹说,“你这头蠢猪,牛屁什么?你哪一寸土地没有被我摸过?” 老张脸红,真想煽他一耳光,但老天还是没有给他那个胆。丹丹说,“你这个流氓,跟我滚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发车的时间到了,却不见王强的身影,王伟明派人去找。那家伙总算来了。头发乱七八糟,上衣又皱又旧,鞋子一只拖着,另一只穿着。王伟明一看就来气,“滚到最后面去”。 春雨依旧,车子一路快速向目的地飞去。导游用熟乱得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口吻对大家说,“欢迎乘坐本公司的旅游大巴,我们今天要去的目的地是南海西樵山。这是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我介绍完了,下面有请本车领队王伟明先生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偏偏喜欢你》,王伟明接过话筒,“各位朋友,各位同事,你们好!这几年来大家辛苦了。我代表刘老板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接着他唱了起来。 王伟明本是湖北人,唱起广东歌却一样字正腔圆。车内许多人跟着唱了起来,“为何我分秒想着过去,为何你一点也不珍惜,情意已过去,恩爱已过去,为何我偏偏喜欢你…” 大伙热烈鼓掌起来。有的甚至吹起了口哨。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淡红色的连衣裙,颜色虽艳,却难已掩饰脸上淡淡的忧愁。她依旧那么苗条,皮肤依旧那么细嫩,只是缺乏昔日的活力,好像病了,或者心事重重。往日的阴影一旦在心中驻足,就会变成强大的妖魔鬼怪难已驱赶。她本不想来的,但丽丽劝她一定要去,说是这是修补她与王伟明关系的大好机会。她想了想也就同意了。王伟明唱完歌,如其说她是在鼓掌,不如说应付形式;如其说应付形式,不如说违背着良心。她依旧仰慕他,欣赏他,佩服他。对于她们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她依然残存着一点希望。那家伙对她依然有需求,只是更加小心,更加隐秘,更加谨慎了。她也搞不明白,这个人才,这个禽兽,这个食色狂,到底要把她引到哪里去,又会在什么时候把她接纳,或者在哪个地点把她扔下?既然曾经被他引诱过,占有过,或者说玩弄过,随意撒手岂不更亏?哪怕有一线希望,一根稻草,她也不能放过,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给所有朋友一个交待。 “你唱得真好!”燕燕对王伟明说。不过,她说时带有一种勉强,给人感觉好像哭过,没下雪,却一样冷得怕人。 王伟明没看她,他的目光留在了窗外。或者说此时的燕燕已不如一朵花,一棵树,或者一根草了。出于礼貌,或者说出于先天性的职业,他随意笑了笑,笑得勉强,笑得得尴尬,脸上没有一点波纹。“一般般。”王伟明没多少热情地说。 燕燕把身子骨往里挪了挪,“坐呀!” “不,不用了。站着舒服。” 燕燕脸色更难看了。 窗外依旧下着着雨,而且比以前更大,更猛了。天空变成了灰白色,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出刺耳的丝丝声。大树是被洗净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挂满了雨水还是泪水?一座座房屋生硬的面孔从窗前一晃而过,像是说着再见,又像是说着永别。快到顺德时,一个人在路旁招手。王伟明叫司机停一下。一个身段,脸蛋俊俏的女子上车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鸿凯科技文员兼画家,才女兼情女菲菲小姐。 菲菲的头发被多枚发夹夹往,头发可谓丝纹不乱。而那些闪光的发夹,又像一些星星在闪耀。她的皮肤白净其实也不足为外人称道,关键是这种白净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红。其实这种面孔大街上到处都有,如果长在一个缺乏修养的恶妇身上,人们会说“母夜叉来了”。如果长在一张又年轻又腼腆又含羞的女孩子身上,人们会说:“女神来了。”车上多了一道亮光,这道亮光是菲菲身上发出来的。她有着太阳般炽热的力度,大伙都惊叫来起来,她太美了! 王伟明把她拉上车,笑着问她肩上背的是什么。她说是画架。王伟明说,下雨天背画架,是不是会让人嘲笑?菲菲说,雨后复斜阳,风雨现彩虹。正是一种难得的风景。为这一天她等了好多年了。 燕燕脸色大变,如果说以前还有一点血色的话,此刻则完全像一个死人了。她看着这个上车的女人,猜测着这个女人,推断着她与他的事。伤心得要哭了。但是,这种无端的猜测有根据吗?可靠吗?她脸上没有了表情,乌云布满了她的天空。 “这是我的干妹妹,鸿达厂的员工菲菲小姐。”王伟明见势不妙,赶忙辩解道,“她是刘老板特意安排一同旅游的,这是一种业务上的需要。” “握个手吧,燕燕姐。”菲菲把行李放好以后笑着对燕燕说,“王经理一表人才,颇得我们老板欢心。他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你,夸你贤淑美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丽丽不想看她,有一种直觉她相信这是一个妖精,一个狐狸,一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嘴上是糖,心中是刀的恶人。这种人面容姣好,很讨人喜欢,甚至让一切肤浅的男人立马上当。她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一些站街的小姐,卖淫的贱货。假装什么有学问,有艺术之人,还大雨天背一个大画架,她一看就要呕吐了!她掉过脸去,冷落了那只狐狸之手。菲菲尴尬地收回了手,脸上升起了一片红云。她不明白,这位燕燕姐怎么会这样呢?是缺乏休养,还是天生与人为恶?王伟明曾多次告诉她,说他曾恋爱过,如今他们只是朋友了。而这种朋友轻如风,淡如水,早不在他心上了。凭女人的直觉,她猜测那个女朋友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位干姐不成?如果对方怀着一种敌对的心里来仇视她,那么她也不会将就于她了。甚至根本不会把对方放在心上。 她刚刚落坐,就示意王伟明坐下。奇怪,不知是当经理遇到了上司,还是上司遇到了仰慕的星辰,如同一只猫,他乖乖地坐下了。老虎变猫,看似一个难题难已理喻,其实这种蜕变也只须要一个眼神,几句话,或者几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搞定。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样的软肋,王伟明掉进了陷阱或者说蜜缸之中。他和她亲密地坐在了一起。菲菲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照了照自己姣好的面容。她掏出珍珠粉,在因一时的疏忽,或一时的愤怒而受破坏的地方补了起来。她认为人天生应该是一幅画,捍卫自己的美丽就是捍卫自己的尊严与生命。 “王伟明!你给我过来!”车内响起了巨大的咆哮声,燕燕这只沉默的羔羊发怒了,她站了起来,“王伟明!你过不过来?” 这是什么时候?全车的人他是头,他可不能因为一头发疯的狮子,而破坏了整个平静的大自然。商场上多少大风大浪他都见过,他都平息过,知道利害关系,知道省时度势,知道察颜观色是他多年来炼就的本领。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正等着看他们夕日风风光光经理的大戏呢。王伟明站了起来,他偷偷对菲菲说,“我没料到她也会来的,她事先说好不来的。我过去先陪一会那个疯子,马上就过来。” 他刚一落坐,燕燕就把他给抱住了,而且脑袋也伸进了他的怀里,像他的孩子,像他的情人,像他的妻子,带来了众人的诧异,众人的羡慕,众人的妒忌!她故意要让那个狐狸精明白她与王伟明已是什么关系。王伟明十分恼火,他推了推,推不动,想挣脱,脱不掉,而且愈粘愈紧,他遇到了苍蝇,遇到了蚊子,遇到了牛虻,遇到了一切不要命和最疯狂的进攻与抵抗。他知道今天他错在哪里,他提前打翻了醋坛子,他得小心谨慎地演完这曲戏,否则两个女人真的打起来了,他王伟明一世的英明也就给毁了,他向燕燕陪着一百个不是,说菲菲真的不过是他的干妹妹,他们纯真无暇,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燕燕哭着问,真的吗?王伟明点了一个又一个的头,燕燕总算不闹转晴了。 忽然,燕燕在他的怀中扭了扭身子,抬起仍挂着泪珠的脸,看着王伟明那张好嘴,贴了上去。天啦,全车的人都看到燕燕吻他了。王伟明拚命挣扎,但燕燕那张香唇愈跟愈紧。 菲菲小姐脸红,脑袋伸出了窗外。 王强站了起来,欣赏着这一伟大的作品。忽然,他的嘴唇也动了一下,一滴口水从他干瘪的口中掉了下来。他也渴望爱情了。 李大为在心中说着祝福,“最好是二个女人打起来,或者说打死一个,那才有意思呢。” 西樵山风景区到了,雨停了。导游挥动着小旗子,如同牵羊,大伙跟着上山了。 他们沿石阶而上,沿途潺潺的流水声,奏响着大自然最美妙的音乐。而雨后的树枝上又摘着雨滴,像一颗颗晶莹闪亮的星星发出耀眼的光芒。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太阳重新撒下大地万种光芒,——大自然又有了一种热度。鲜花在轻摇,草儿在轻语。连数不清的鸽子,趁着这雨歇的空隙,也大展风采,展翅飞翔。 王伟明背着画架,尽管燕燕不舒服,但男人为女人做点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么大的一个画架,他不帮菲菲这也太说不过去。再说助人为乐亦是人之天性,何况他们已是老朋友了,——尽管燕燕心中说着一百个不爽。 导游已在山顶了,他们却还在半腰,燕燕说,走不动了,要王伟明牵着她的手走。王伟明看了看菲菲的脸,这是一张怎样愤怒忌妒的脸啊,分明说着一万个“你敢?!”王伟明递了一杯水,“走不动先歇会吧,你们看,那朵花真鲜艳啊,池边傲放,花因水美,水因花秀。不到山顶我已被这大自然的风景所陶醉了。” 燕燕说,“来,王伟明,我们照个合影吧。” 菲菲把王伟明盯了一眼,菲菲的目光有毒,或者说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与威胁力。纵是经理,也不得不跪拜在女皇陛下的脚下。有人说女人是上帝派来专门伺候男人的,也有人说女人是上帝专门用来统治男人的。男人若不被统治,说明找错了领导。女人不被驯服,说明找错了仆人。男人与女人谁说了算,谁大谁厉害,至今吵吵嚷嚷,没有谁能分出个胜负。也很少有人在一场场的争斗中充当裁判,指出谁笨谁蠢,谁聪明谁优秀了。总之,王伟明的意识上受到了压迫,行动上受到了牵制,他说:“胶卷不多,留到风景更好的地方去拍吧。” 燕燕不依,坚决要求在此拍一张,并站在水池边不走。王伟明笑着说,“菲菲,帮我们拍一张吧?” 菲菲的脸上掠过一丝乌云,心中说着一百个不满,爱是能分享的吗?从夏娃与亚当诞生的那天起,它的名字就叫独占了。她接过相机,并问站好了没有。燕燕伸出纤秀惨白的手指,如同滕缠树,挂在他的脖子上。菲菲苦笑了一下,“注意啰,笑一下,对,笑一下,我照了!”闪光灯亮了一下,燕燕自上车以来,第一次对这个干妹妹有了一丝好感。然而,谁知道这个女人,因为恼火,把宝贵的镜头对准了天上呢! 他们翻过一座山以后,前面就是一片巨大的竹林,这种竹林名叫四方竹,为世界所罕有。而不远处则是巨大的乔木所构成的延绵不尽的绿色屏障。因是雨后不久,鲜花像被洗过一样,那么纯粹,那么艳丽,那么夺目。数不清的昆虫,或在树上,或在草虫中,或在悬崖边高唱快乐自由的歌曲。这种天籁之音,这种脱离了人世间的尘嚣的自由之声多么难能可贵啊。而渗入心脾让人陶醉的空气又是那样的少而珍贵,他们都贪婪地吮吸着,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真正的恩赐,它能让人忘却世上的一切不快与烦恼。钱财是什么?权利是什么?一切的恩恩怨怨又是什么?他们三人都被这一美景迷住了。雨后复斜阳,风雨见彩虹。难道真的被菲菲言中了? 菲菲要求画画,王伟明说:“世外桃园也不过如此。能在此生生息息,今生无憾也。菲菲,你能帮我画一张素描吗?” “当然可以!”菲菲脸上有了喜色,“不过,你要听话,像个小弟弟,不准乱动啰。” 像个小弟弟?燕燕一听脸差点气歪了。她真想走上前去,一脚把那画架给揣了。但她还是屈服于一种传统思维,或者说被男人早已为她们准备好了的锁链所套住,“女人应该以温柔贤惠为最高美德。”她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半小时以后,王伟明魁梧高大的形象出现在纸上。起初,燕燕小姐时时努努嘴,时时东张西望,以表示对她的不屑,偶尔也会制造一点噪音,如跺脚,哼小调等。对于这些小把戏,或者说小小的骚扰,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当燕燕再次回眸时,先是一阵惊叹,尔后是一阵不爽。一个女人能这样稀里糊涂认输吗?她走到王伟明身边,要求菲菲把她们二人一起画进去,以显示她们志同道合,相伴永远。 菲菲先是停住画笔坚决不允,说这样破坏了她的创作灵感。后见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已经把王伟明抱住,顿时一阵恶心。但是即使不爽,也只能埋藏在心底,一个有艺术气质的人,一个高素质的人,在爱情的攻与守上是完全应该掌握方法的。王伟明脸上有一种为难的表情,想摆脱,谁知愈靠愈近,愈粘愈紧。这些美妙的镜头都被菲菲抓到了。她明白了一个男人的无赖。她答应为他们画画了。并说希望他们保持一点笑容,以留下甜蜜温馨的回忆。 一小时以后幅大作终于完成了。王伟明穿西装,打领带,宽额头,高鼻子,一副绅士派头。周边是数不清的鲜花,和盛开的玫瑰。而那个女人虽靠在他的边上,保持亲密无间的距离,或者说距离上许多地方已经重合,但是艺术家的天赋硬是把他们给拆散了。燕燕被置于画的一角,周边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一无所有,或者说只有燕燕孤零零一个人。她太惨了!但是这就是菲菲所希望的效果。那可怜的女人被置于荒凉的一角不说,更奇怪的是她的头上戴了一顶帽子。那帽子又破又旧,好像来自垃圾场,又好像来自那个乞丐,那帽子盖住了她的脸,燕燕没有脸了! 菲菲收了画,王伟明和燕燕都要看他们的光辉形象和英俊身姿。菲菲不允,包起了画,说这只是一个半成品,需要继续进行艺术加工。他们仍要看,菲菲还是不给。说回家以后只须配上一首浪漫的爱情诗就可以登大雅之堂了。到时这就是她送给干姐姐就好的礼物了。 老张随着人群往山上走,李大为碰见了,“老张,为什么不把丹丹的手抓住呀?” 老张脸又忽地红了,“你说些什么呀?” 丹丹笑了笑,“怎么不把嫂夫人带来玩一下?” 李大为说,“下辈子啰,现在她已是四个孩子他妈了,那还有这心思玩这种东西?”李大为又说,“这风景多好,我帮你们照一张相吧。” 老张赶紧说,“不好,不好。” 丹丹说,“同事之间照上张相有什么不好?”老张只好顺从了。 李大为笑着说,“你们二人真配!”老张脸又红了。 他们下山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张三文与梅梅的手轻轻地勾在一起,正欲跟他们打招呼,梅梅的手却快速地抽回去了。老张问,“好不好玩?” 张三文说,“多了一个老婆当然好玩啦!” 老张又一阵尴尬。 梅梅笑着纠正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你老婆?不要总占女人的便宜,小心我撕烂你这张破嘴。” 张三文说,“不说不笑不热闹,逗着玩的。” 当天晚上,大巴就把他们送了回来,有人说比上班还累,有人说一点意思也没有,也有人说不如在家里搞点火锅吃吃,还有更多的人说,不如把这旅游的钱拿来分了还划算。总之一句话,刘老板把这钱给浪费了。 第二十章 家贼难防 偷窃是一个不雅的词汇,可是总有人喜欢这一行当,期间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这可真是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业,真所谓“打工苦,打工累,不如参加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可问题是,你有没有孙悟空的脑子,有没有不被人发现的本领? 进入六月以后,一直很少下雨。天天炽热,天天晴朗,马路上天天尘土飞扬。大自然把它最为宝贵的儿女,——一切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住户全给忘了,包括人、树林以及花草。天旱了,大地皱起了眉头,许多地方露出了少有的褐色。这是大自然对儿女的抛弃?还是儿女对大自然的一种反扑?干渴,这种要命的干渴,谁知要持续多久? 吃完中饭,李大为习惯地在床上躺了一下。忽然他想起一件大事了。昨日发的八百元工资他今天怎么也得把它寄回去。家里七八口,个个像饿鬼,个个像豺狼,寄多少收多少,永无满足之日。这是一个多大的坑啊,永远也填不满,永远也填不平。哪怕他永不休息,天天加班,年年加班也永无出头之日。但是,这些饿鬼,这些豺狼,这些阎王,是他的父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儿女,他们是他的延续,他们是他的继承。只要他在世上存在一天,他就永远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没有选择,只有认同。 他一边用眼睛瞧了瞧四周,怕别人知道了他的习惯,或者藏钱的行踪。一边仔细把枕头摸了摸,一丝不安掠过他的脸庞,钱不见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灾难啊,对于一个困难家庭无异于放了一把烈火。他赶紧站了起来,从鞋子到袜子,——如果说那破了无数个洞的袜子也叫袜子的话。接着他把草席给掀起来了,如果那个破了的草席也算席子的话,除了飘起了一些灰尘,回答他的只有绝望。他叫起来了!这种声音异常凄惨,包含着绝望,所有人都爬起来了,母狼失去幼崽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大家把他围成一团,“嘘寒问暖”。 张三文来了,问大伙上班时间过了为什么不上班。李大为说了几句,居然哭了起来。张三文说,“活该!鬼叫你不把钱放好的。” 不一会,曾顶明来了。他愈来愈胖了,以他肥胖的身躯,足可以和一只老虎或者水牛相搏,以决一个胜负。这是得益于鸿达厂的“油水”,还是他天生就有一种发胖的种子?而这种肥胖更加增加了他发话的底气与分量,他的形象足以威慑到在厂的任何一个人。可以说,保安这个职业是为他而设的,他也是为保安这个职业来到人世的。他时时迈着高傲的步伐在厂内转来转去的时候,无人不对他侧目三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刮起了旋风,哪里就会引起一阵骚乱。他是人,也是神,他是神,也是虫。人人敬他,人人怕他。人人怕他,人人骂他,人人骂他,人人也在当面歌颂他。 “统统都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这是曾顶明的声音,“不准交头接耳,不准随意走动。更不准随意说笑。大街上的贼我管不了,难道鸿达厂的贼我也收拾不了吗?”他脸上没有了表情,或者说表情异常严肃,接着对几个保安继续说,“今天即使把铁床给拆了,把地板给挖开了,只要钱没长翅膀,还在鸿达厂,我一定要察个水落石出。” 睡在大门边上的是老不死老张同志。曾顶明来了,他面带微笑,仿佛有喜事一样,“找吧,我的箱子已经打开。” 曾顶明指了指毛衣,他赶紧补充道,“这毛衣跟我可有年头了,这还是我结婚时我婆娘替我织的呢。多好的毛衣呀,多巧的手!” 保安队长吼了一句,“谁问你的毛衣了?” 老不死凑上前去,堆着笑,“你问我什么?” 队长变着脸,“我问你毛衣下面是什么?” 老张红着脸,“下面都是一些纸,还有几张照片。” 保安队长说,“给我拿过来。” 老张不想给,队长一下就抓过去了。一叠信纸以外,全是一些照片,这照片全是丹丹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花心鬼。”“老不死还有二下子。”“丹丹被老不死已经睡了。”等等溢美之词。 “真她妈的一个美人,怎么给老张这家伙吃了呢?”队长心中想,随后笑了笑。 老张满脸通红,说道,“我是捡的,我是捡的,真的是捡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八百斤说道,“捡的?恐怕是偷的吧?我看连人都给你偷回来了。” 队长说,“偷人我不管,我问你偷钱了没有?” 老张脸红得更厉害了,“我没有偷人。” 众人大笑起来。老张一急,“我偷人了。” 众人更是笑得前呼后拥,拍打着床铺直笑。老张又说,“我与丹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信你可以去问一问丹丹。” 队长不耐烦,“我问你偷钱了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如果偷了,愿遭天打雷霹!死了也没有棺材睡,只配喂狗。”队长懒得听他继续放屁,把照片给拿走了。老张追了上去,“把照片给我。” “给你?你不是说你是捡来的吗?这个我要了。” 队长又往下一个床铺走来,迎接他的是一位颇有学问的先生,此人不仅拥有大学学历,﹙这是后来大家才知道的,鬼知他为什么有大学学历也跟普工抢饭碗,许多人笑称,“白读了”﹚而且写得一首好书法。是大伙公认的才子。有人时时喊他博士,也有人称导师。总之各种称谓满天飞。他为此羞涩过,也时时得意过。 他拿出一包烟,给大伙一人一支。队长说不要,手却接过去了。队长说,“偷钱不?”“博士”说,“偷者,乃窃也。小人为而君子所不为。过街之鼠人皆恨之也。” 队长说,“别在这里跟我咬文嚼字,我问你偷了没有?” 博士又说,“你这种说话的方式有伤他人的自尊,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队长瞪了一下眼,“跟我把他的席子给拔了。”一个保安把席子往上一卷,精彩画面出现了。床铺上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裸女照片,那标题更是新颖独到,只要一闯入眼球,哪一个男人都会猛然心跳。所有的人都笑了。 博士脸红,“路旁发的,路旁发的…拿来垫床。”曾顶明道,“拿美女来垫床?你还真是一个博士生了!我看你是拿来手淫吧?”众人都笑了。 到王强这儿时,他正在抽烟,这是他的第二职业,第一职业是为了生存,为了肚子,为了把小命从今天带到明天,从明天带到后天,这是所有生物共性的使然;第二职业则是为了精神,物欲人之所向,精神人心所据。精神上的满足使人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他面带微笑迎接保安队长及其一行。队长未开口,他却先说话了,“偷窃是一种最为可耻的行径。这种人是过街的老鼠,失魂落魄的疯狗,发癫的豺狼,人见人狠,人见人憎。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队长说,“你说话怎么跟放屁一样呢?你以为我不知你的老底,二年前,在治安队门前,你被人剃光了头,像一个可怜的和尚。不是王经理可怜你,谁知你早死到哪个臭水沟里去了。听你嘴里讲廉耻,好像听娼妇讲贞洁,强盗的嘴里讲仁爱,骗子讲诚信一样,荒唐可笑。你给我放老实一点,有没有旧病复发?” 王强有点心怯,支支唔唔,“什么旧病复发?我不明白。” “我问你有没有偷李大为的钱?!”队长发怒了,“我只相信一名古话,恶狗改不了吃屎。你们几个好好替我搜一下,包括那乱皮包,乱桌子,乱床铺,以及乱鞋子和乱袜子。这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家伙,你们应该在他的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把他的上衣,裤子,还有…内裤也不能放过。” 几个保安都笑了起来,一个保安说,“要不要摸一摸他的小鸡鸡?”另一个保安附和道,“这家伙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鬼知他在外面干什么好事去了?” 他的皮箱被打开了,他的被子给抖开了,他的衣服被扔到地上了。队长又问,偷没偷? “我没偷就是没偷!王伟明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给他脸上抹黑呢?”王强气得几乎要哭了,“你动脑筋想一想就想得到了。” 大伙准备离去,队长突然看到了一只鞋子,那鞋子又破又脏,布满了灰尘,“退役”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可是,它单独呆在床角的一隅不能不让人展开丰富的联想。队长说,“把它给拿出来看看。” 王强急了,赶紧用身子挡住了那块地方。并说:“一只破鞋,扔在那少说也有一年了,早已是蚊子和蜘蛛的家了。有什么好看的?”队长不理,凭借猎人的嗅觉,他知道猎物已快到手了。何况王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安的神情。这一点岂能逃过队长的眼睛?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拉,王强飞起来了。这是一场老虎和松鼠的游戏,这是一场鲨鱼和小虾之间的格斗。王强被拉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队长,这是什么?!”一个保安高兴地说。 “钱!”众人都叫了。 王强爬了起来,生死时刻到了。“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好戏开场了,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李大为眼睛瞪得大大的,“队长,这是我的!” 王强说:“这是我上个月发的工资,我怕别人偷了,所以藏在了那只破鞋子之中。” 队长笑了笑,“告诉我,这是多少?” 王强干瞪着眼,他的舌头被恐惧给粘住了。不过,凭借其职业的本能,当然是指以前的职业,他明白搏一下比不搏要好,不投降要比投降强,他瞪着无助的眼神,先是朝四周望了望,脱口而出道:“六百。”曾顶明问道,“是六百吗?”王强又把众人望了一眼,全都在笑,笑得他心中一点底也没有了,“七百!”他又报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众人笑弯腰了。 队长变了脸,拿那叠钱在手上,“猜,随便猜,我看你演戏演到什么时候?”接着又对李大为说,“你说这钱是你的,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少?” 李大为脱口而出,“八百二十四元。”队长数了数,一分不差。李大为又说,那八个一百的,全都是连着的号码,不相你自己看看。队长不相,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李大为对钱财不仅是热爱,而且可以说是入骨。让在场的每位大开眼界。 “走,跟我到保安室去一趟。”保安队长说道。 王强赖在那里不走。 “不走,小心老子一脚踹死你,你这个强盗。”另一个保安附和道。 “砍断他的双手,看他还敢不敢偷?”李大为见王强迟迟不动送了他一脚,愤怒地说着,“挖出他的双眼,让他知道漆黑一团是什么滋味,挖出他的心肝,看他的良心是什么做的,这个狗杂种,怎么连一个厂的人也敢偷呢!” 王强被保安队长提了起来了,尽管他在哆嗦,尽管此刻他已在发抖,尽管此刻他神色吓人,尽管此刻他完全没有了一点血色,快成一个死人了。保安队长拖着他,犹如一条狼,拖着一只兔子。如果说沿途他还在挣扎,那也只能是鱼在网中瞎扑腾,鼠在猫的脚下玩“家家”,鸽子在老鹰口中求“饶命”。毕竟他还只有十几岁,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毕竟他还有着说不清的身世,毕竟他只有一副不符合年龄却又垮掉了的身体。 王强进了保安室,他见一个椅子坐了下去,结果坐到了地上,那椅子被人快速地踢走了。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你还想坐?等着挨打吧。”一个保安说,“你是愿意在厂内接受惩罚还是把你送往治安队?” 王强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他怕挨打,他怕皮鞭,他怕挂在墙上的冷漠钢盔,钢帽,无情的铁管,以及会吐蓝色火苗的警棍。如同病人怕针头,见到一次就哆嗦一次,每哆嗦一次就入骨一次。这些冷漠无情的工具,立刻也唤起了他亲切的回忆。他认识它们,他知道它们个个都有来头,个个都有脾气,个个叫人不寒而泣。他总是设法躲着它们,可是,他今天还是又遇到它们了。他知道他又要与它们来一次亲密接触,他浑身抖得厉害,他知道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保安从墙上取出了一个皮鞭,随意地在空中甩了一下,他居然又抖了起来,众人都笑了。 “又没有打到你的身上,你抖什么?”一个保安说。 “你他妈的,没那个胆你偷什么?”八百斤看见这家伙不顺眼,用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揪了一下。 “跪下,”队长说,“偷了多少次了?是不是第一次?” 王强说:“是。”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他又改口道,“这是第二次。” “上一次偷的是谁的?”队长问。 王强看了看众人,众人都在笑他,他又不想说了。 “你到底说不说?”队长接着另一个保安的皮鞭想试一试身手。 “说……说……说……”王强急了,“上一次在治安队,你们是知道的啊。” “我问你在鸿达厂是不是第一次?” “是,确实是。” “胡说!”队长变了脸,“自你进鸿达厂以来,以发生了九起盗窃事件了。一直找不到人。今天,我总算抓到你这只老鼠了。说,是不是你干的?” 他不吱声。 队长一脚喘过去。 王伟明晚上从深圳回来的时候,见王强跪在保安室,十分吃惊,走了进去。 “这家伙怕挨揍,刚刚装死,被我们灌了一点冷水,一下又活过来了。”一个新来的保安笑着对王伟明介绍故事详情,有点讨好王伟明的味道。 “这家伙长得好瘦,简直是一副活着的骷髅。如果不是一盏明灯,也就是那个时时无精打采,时时又明亮异常的小眼睛在闪烁,谁会把他当一个活人呢?谁会想到小小的年纪,单薄的身子,老实至及的他也会偷呢。”另一个刚到不久的保安也摇着头说。 “把他给炒了吧,王经理,”这是队长的声音,“这种人渣,是人群中的败类,是所有罪恶的制造者与谛造者。好逸恶劳是他们的天性,游手好闲是他们终极目标。如其把他留在工厂受刑,不如把他放归自然,也好让这种人才发挥天赋。他把你的脸都丢尽了!” “有点不妥,”王伟明说,“刘老板知道这件事情吗?” “还没有告诉刘老板,刘老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队长说,“这家伙受了惊吓,尿都出来了,他是一个没用的脓包。” “叫他写一份检讨,务求深刻,必须说明原因,”王伟明说,“王强今年也不过十七八岁,身子又那么单薄,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年龄。有时跟我聊天,我还觉得他还有点机灵。” “你就这样轻饶了他?”队长不服气地说。 “你想怎样?”王伟明怒了,“他的身世,你们根本不了解。七八岁他就没有了父母,他必须靠自己瘦弱的双手,提前抵挡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天真烂漫的年龄啊,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间的艰辛。这是他的不幸,也是社会的不幸。他的存在有人认为是多余,他的父母到了哪里他就应该跟到哪里,这是一种怎样的自私,又是一种怎样的冷漠。人间没有温暖,自私自利却疯狂地膨胀,亲情,友爱,关切,同情流传人世间几千年几万年的美德,在物欲面前迅速退却萎缩了。这是一种变态的繁荣,这是一个变态的社会,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现实。我们有必要向一切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纠正一些已经过时了的观念和认识。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应尽的义务。” 队长说,“我们管得了那些吗?” “管不了厂外的,但管得了厂内的。” “你这样处理不公正!”队长有点气愤了。 “你想怎样?”王伟明怒斥道。队长不吱声了。 “起来,明天交一份检讨上来。”王伟明又对王强说,“你要学会自尊,自重。不要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 王强站了起来,脸上的泪痕还没有退尽,“我知道我错了。” “你为什么偷钱?你的工资到哪里去了?” “我身体不好,时时要买药吃。” “以后再不准偷钱,没钱,我借你。听到没有?” “知道了。”王强说,不一会到了车间,加班去了。 黄毛看王伟明终于又回来了,他迎了上去,“王经理,我这腿怎么办?” “什么什么怎么办?” “我这腿已拖了大半年了,厂里总要给一个说法嘛。” “我希望你继续在厂里安心上班。不要七扯八拉。” “我不想上班了,我想跟厂里来一个一刀二断。” “你要陪多少?” “五万。” “还是五万?不能少一点吗?有的厂断一条腿也就赔五万。” “一分也不能少。” “你有医学鉴定吗?” “没有,医生说象这种病需要观察二年左右的时间。” “那二年以后再说吧。” 黄毛骂了一声,“都是猪。”愤愤地走了。 第二十一章 亲爱的 把老公总放在外面,这是一种极不明智极其愚蠢的做法。很有可能是把今生的依靠拱手让给了她人。必须迅速采取行动,把他捏在手心里。免得他真正长翅膀飞了! 又一个好天气,又一个霞光满天的下午,又一群饥肠鹿鹿排队打卡的人。曾顶明戴着帽子,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一帮不值得信任的刁民,这是一帮习惯于耍小聪明,这是一帮珍重厂规却又时时冒犯厂规之人,他们个个看似老实,其实质癫狂难缠。对于他们在于上班下班时所耍的小聪明,必须予以最严格的监督,否则,老板又会因为他们提前打卡或者代人打卡损失七毛八毛,一角二角。 大伙说着笑着,依次往卡机走去。曾顶明戴着一顶保安的帽子,此时更像一只威武的猫了。他眼睛一动不动,或者说一眨也不眨,他时刻担心着这群大胆的刁民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起滑头。这是一种无法无天难以容忍的罪恶。 “那是谁呀?”众人透过铁门上的栅栏望了出去,一个快四十余岁的女子正咧着嘴冲打卡的人群笑呢。大伙都这样问。 这个女人趴在铁门的栅栏之上,二只手抓着有点锈迹有点发黄的大门铁条之上,于是,她的那张脸也就分外突显出来。这一点曾顶明没有看到,要不然他早就用他的二大武器——冷漠的表情和恶毒的语言把她给轰走了。何况那女人又老又黑,说她老是因为她一定是孩子她妈,或者多个孩子她妈了。说她黑其实有点冤枉,十七八岁的时候,她也是一个白白净净风姿绰约人见人爱的女子,可是太阳的帮助,时间的无情,风雨的洗涤令她姣好的容颜慢慢地丢失了,而美丽,自丢失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时间把它找回来。她也习惯了这种黄中有点黑,黑中又带点黄的颜色,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她时时天天、月月、年年出没于田间乡村,这样也与周围的邻居和大自然的色彩保持步调一致了。自从有了欢欢当上了孩子她妈以后,她就更不把容貌当一回事。她又不是那种花心的女人,老张也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她每天起床随便用梳子在头上拉上几下,一天的美容工作也就结束了。岁月帮助她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老婆子。自然,昔日她的穿着也好不到那里去。一切讲究配套嘛!虽然她知道今天是出远门,是会见阔别了三年的老公,三年的男人,三年的丈夫,神圣而又伟大的日子,她在下车时把头发梳了又梳,理了又理,顺便还扎了二个小辫子,——这是老张夸奖了无数次的美丽的发型。“你真美!”这种多年前的甜言蜜语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她下了车,有人见了直摇头。她不理踩她们,对于美,农村人自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她才没有闲心看那些刺眼的妖精。只要老张说好,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快到鸿达厂时,她又想起了老张说过了无数遍的一句话,“你是我的小宝宝。” 老张还在与丹丹说笑,一抬头,姣姣出现了!我的天!她怎么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呢!顿时他就不敢与丹丹说话。姣姣的出现割掉了他的舌头,他只好望着那个女人笑了。 “老张!老张!老张!”姣姣在门外拍打着铁门叫了起来。姣姣的脸虽有点疲倦,但因为幸福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的脸上此刻又出现了一种难得罕有的神采。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门外跳了起来。 队长走了上去,“走远一点!别在这里碍事。”姣姣退到一旁去了。 丹丹一下子明白了怎么一回事,脸一下子红了,她低垂着头,往饭堂走去。 李大为见了,“我的丹丹,怎么不高兴呀?陪王师傅一起出去吃一餐饭呀。” 八百斤见了,望着丹丹笑得怪怪的,说了二个字,“丹丹……” 丹丹不敢进饭堂,直接往宿舍走去。 老张一出门,笑了笑,“你来了?” 姣姣说,“你不欢迎我?” “谁说不欢迎?为什么不事先打一个电话呢?” “我要搞一个突然袭击!我看你有没有在外面乱搞女人?”姣姣笑着说。 老张脸一红,声音有点变调了,“我会乱搞女人吗?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这个说不准。村里,也就是二狗前二年出来打工,把老婆丢在家里,今年回家了,有了几臭钱突然要离婚。你说他是一个什么东西?在村里排得上老几?花花可是一个要面子之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婚,二狗神气得不得了,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子在外面又有了一个,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几天以后,二狗屁都没有放一个跑了。半个月以后,人们在村西的那口堰塘里发现了花花已腐烂的尸体。” “二狗也太不像话了。”老张把姣姣拉到一个小吃店里说,“至少也得给花花一点钱嘛。” “你说什么?”姣姣有点吃惊了。 “没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他不应该抛弃他的妻子。” 姣姣又笑了。 老张问,“这次来是住一段时间呢?还是准备找工作?” 姣姣说,“你说呢?” “找工作吧。” 姣姣笑了笑,“看来你还是欢迎我的。家里的地我都给别人了。欢欢我也安排到了我妹妹家。这次来我就没准备走。” 老张虽不反对她来,但也没准备她长期在这里呆下去。最好她不来为好。说实话他已渐渐习惯了没老婆没家庭的生活,或者说渐渐习惯了与丹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甜甜的又有点涩涩的感情。他的心已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这种变化他一直不敢承认,如同一块坚硬的有棱有角的石头,但确实存在他心灵的一隅。丹丹已取代了姣姣,成为了他空虚寂寞生活唯一的寄托了。他的快乐几乎全部来源于丹丹一笑、一哭、一闹、诸多表情上。对于这个突然杀入的“第三者,”老张说不出的苦。但是,姣姣是姣姣,不是别人,不是花花,借老张一百个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在姣姣面前放个狗屁,或走露半点风声。他堆着笑脸,“吃,吃,这个红烧鱼好吃。” 姣姣舍不得吃,又把老张夹给她的一大块鱼夹到老张的碗里去了,“出门时,你还有点肉,怎么现在瘦得眼睛都掉下去了。你们那个老板也太黑心了!来吧,老公,还是你把这块鱼给吃了。在家里我与欢欢生活还可以呢。” 老张还想推托,姣姣一怒,“吃!我叫你吃你就吃!我的下半辈子还靠你这个瘦弱的身体呢!” 老张低下头,腮帮子一动一动的,那块鱼给吞下去了。 他们吃完晚饭以后,老张叫姣姣就在小店里等一等他。他要找王伟明请假。王伟明问,“在我的印象中,三年的时间你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请过一次假,更无旷工等不良纪录。你的这种干劲,连刘老板也时常夸你。今年上半年我特意为你向刘老板打了一个报告,给你多加五十元的补助。名义为副班长。你应该明白我的一片心意。有时我心硬如石头,谁也动摇不了我,有时我又软如豆腐,一口气都会让我溃堤。我时时被你的执着感动。说,今天请假有什么特殊事吗?” “我老婆来了”,老张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晚上刚刚到。” 王伟明笑了笑,“你麻烦来了。看你那个臭坛子怎么收拾你?”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姣姣的事情。” “少在这里赖账了。你与丹丹的事谁不知道?” 老张一紧张,“没…没有的事。我…我们…纯粹是朋友之情。顶多只是正常的男女交往。” “正常男女交往?正常的男女交往是要上床的哟。”王伟明笑了,又说,“嫂夫人是玩一会,还是准备长期战斗下去?” “长期…长期下去。”老张满脸堆笑,“还准备王经理多多帮忙呢!” “我能帮什么忙?”王伟明说,“现在厂里走的人少,又没有哪个部门缺人。你自己想办法吧。” “你是经理,难道这点忙也帮不了?我只能求你了,”老张急了,焦急地又说,“我老婆年纪大了,哪个厂会要她?” “我不是老板,总不能招一个人白养吧?”王伟明说,“这是企业,不是玩游戏。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难处。” 老张拿到请假条以后,快速地出去了。王伟明没有帮他把姣姣“弄”进厂,这令他十分不爽,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地替老婆找一个安身的地方。这不是儿戏,容不得拖延,今天晚上或者说现在她就要用。 他领着姣姣沿街开始找房子。姣姣说,“一来就要花钱,能不能省点?找你们老板商量一下,借几宿不成吗?” 老张说,“在台湾厂这是做梦。我从来没有看到半个人在鸿达厂借宿过。” 街上的灯渐渐亮起来了,黑夜又睁开了另一只模模糊糊的眼睛,(其实这条路是不能称为街道的),老张借助微弱的灯光在墙上、电线杆上、甚至厕所等地方开始注意起租房的信息来。最后他选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他们往约定的地方走,一个胖女人出来了,操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问:“租房啊?” “是呀。”老张的婆娘讨好说。 “我的这栋房子从一楼到四楼全都租满了。我这房子特俏,特好租。结婚的没结婚的都抢。你们运气真好,今天上午五楼刚好有一家搬走,里面还有不少像样的家具留给了你们。” 他们一同上了楼,进房以后,那胖女人继续说:“你们看这些面盆是不锈钢的,水龙头也是不锈钢的,那马桶是坐式的。你们到阳台瞧一瞧,那视角多大,有270度视野。”老张的婆娘拉老张往外走,老张不依,并问老板娘要多少钱。老板娘说,“你们打工的赚钱也不容易,给你们优惠,让你们也好省一点。” 老张的老婆还是拉着老张往外走,老张说,“老板娘,你这房子一个月多少钱呀?” “五百元,不会多要你们的。” “我的天”,老张的老婆差点晕倒了,心中说。 他们出来以后,又打了一个电话,问多少钱一个月,对方说二百元。老张问,有没有更便宜的。对方扯起喉咙,“有啊,大把的是。” 老张大喜,“哪儿?” 对方说:“山上,埋死人的山上!” 老张把电话挂了,脸一下沉了下来。老婆问咋啦。老张说被狗咬了。 后来,他们又四处打听有没有房租的地方。一个骑摩托的男子问他们,要租什么样的房子,他们说有便宜的没有。对方说:“五十元不贵吧?”他们俩喜出望外,以为听错了,复问道:“你说多少?” 对方笑了笑,“五十元!”还说,“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房子虽不新,但凑合着住一下有什么问题呢。”他们跟着他一起看房子去了。 转过一个弯后,灯光不见了。借着朦朦胧胧从他人窗户中投来的光线,他们看到了一片杂草丛生之地。并不明亮的夜色之下,这些高矮不一的奇形怪状的植物此时有些阴森可怕。好像有无数细小的说不清幽暗的手掌随时要将他们逮住并将他们投入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看见了几座破败的房子。这些房子屋檐全不现了,或者说早已塌了,光秃秃地耸立在黑夜之中,像饥饿的魔鬼,又像发疯的饿狗,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姣姣有点怕,她紧紧地抓紧了老张的手。老张拉着她,跳过一处积水地,终于“到家了。”看到出,这是本地居民几十年前“豪宅大院”,如今只能发挥一点余热了。 房东掏出一把锁匙,试了半天,终于打开了。门吱嘎了一声终于开了。房东笑了笑,“别怕,这里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我帮你们把电灯拉亮。”他掏出火机,房屋“真相大白了”。这是一件土坯房子,面积不大,他们的到来引起了蜘蛛的强烈反感与不安,无数只蜘蛛扔下自己的房子——那一张张大网,夺路而逃。老张拔开蜘蛛网,往前探了几步,渐渐看清了。墙上有几张刘德华,张学友的照片,只可惜布满了灰尘而露出不明不暗的脸。那张人人需要的床,除了一张草席什么也没有了,而且上面落满了灰尘。他把草席一揭,四五只耗子惊叫着跑走了。老张的老婆吓得尖叫了一声。老张说,“收拾一下就可以了。”地上湿气很重,有几只土青蛙奇形怪状,睁着大眼睛,发出异样的声响。仿佛对他们的到来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屋内霉味很重,有种让人晕倒的感觉。 “租不租?”房东见他们犹豫,“去年这个房子最低都是一百元。而且十分抢手。” 老张看了看老婆,老婆说,“二十元怎么样?”“可以”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成交了。 老张回厂往外搬行李,碰到了燕燕。燕燕说,“老婆来了?” 老张说,“今天下午到的。” 燕燕笑了笑,“你那个丹丹看你怎么办?” 老张说,“你们都误解我了,我们没有你们说的那回事。” 燕燕又说,“往外搬行李,房子租好了?” “租好了”。 “多少钱一月?” “一百块。”老张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说。 “你租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不怎么好,房子比较乱,又是沟,又是水,前面是杂草,再往外就是大片的水田了。” “我刚来时也在那儿住过,那里只有二三个房子供出租。” 老张说:“没错。” 燕燕赶紧问道:“你租的是第几间?” “第一间。”燕燕啊了一声。这种声音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口,老张见她脸色都变了,惊问道:“怎么了?” 燕燕说:“你千万别住那间房子。” 老张说:“怎么啦?难道那间房子有鬼不成?” 燕燕脸色依旧吓人,“确实有鬼。” 老张大吓,“好好的房子怎么会有鬼呢?” 燕燕叹了口气,“二年前,也就是你进这个厂的前二三个月吧。那天晚上,天上漆黑一团,不见半点星光。狂风在怒吼,大雨在咆哮,闪电不时把黑夜照亮,树是蓝的,屋是蓝的,甚至连雨水也是蓝的。白中有蓝,蓝中有白。雨声掩盖了大自然的一切声响,人们都躲在家里,好像躲避魔鬼一样。这真是一个不详之夜啊!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吧,那个房子围满了人,许多警察来了,又是拍照,又是搜寻证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被奸杀了。警察走访了许多地方,许多工厂,问了许多人也不得结果。后来有人扳开她紧闭的嘴唇,赫然发现他的嘴唇中居然有一块别人的舌头。这是一起怎样的奸杀案啊,那个女子在坚守自己的贞操的同时,作了怎样的殊死搏斗?无人知晓,只有风,只有雨,只有那夜无情的雷电见证了人世间最为惨烈的一页。那个女子死了,她也绝不会让那个野兽,那个魔鬼,那个流氓再去坑害另一个女人,她一定要让那个活着的人生不如死,于是她顺从了,她屈服了,她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她完成了一个壮举,她咬断了那人舌头,她含笑上路了。第二天有人看到有一个流星从天上划过,都说那是那个美丽的女孩绝美的身影,她去了天堂。从此没有了烦恼,过上了自由,开心的日子。” “那案子后来怎么样了呢?”老张焦急地问。 “警方根据这一线索,很快锁定了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那老头一定七十有余了,一嘴黄牙,前面门牙掉了几颗,说话有点漏风,‘是我干的,我只是想找她玩玩,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心狠,我只好把她捏死了’。” 老张说,“我知道了”。 老张碰到老婆,说不租了。老婆诧异,“这么便宜为什么不租呢?”老张把那个情况告诉她了。她先是不高兴,过了一会也觉得无所谓了。便宜统治了她的大脑,一切的一切都得为钱财让路。这是多年来生活告诉她的真理。死人,她见得太多了,村子哪年不死几个人呢! 老张说,“他现在有点怕了。” 他老婆说,“这些事她倒不怕,村里死了人,家家户户买点纸烧一下也就没事了。” 他们出去以后,又回来了,房内燃起了几炷香。火光一闪一闪,他们在祭度亡灵。 几天以后,老张碰见了黄毛,问黄毛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黄毛说,“能怎样?工厂采用了三十六计中的第三十七计——久拖不决计。他也没有什么高招了。” 有一天,黄毛去了办公室找王伟明,说要上班。王伟明说,“想通了,不要陪款了?”他说:“想通了,只想安心工作。”王伟明又说,“你跟我一样年轻,一样富于冲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你的心太浮躁,真应该找一个让你能静下心来的地方好好改改。” “我的腿,还有一点未完全好,你能不能安排一点轻一点的活?” “这个不用你说,我早就想到了。一来是希望照顾一下你的身体,二来是想治治你的脾气。我把原料仓这个工作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谢谢王经理。” “不用了,明天能上班吗?” “当然可以。” 第二十二章 喜讯 工厂赚钱了,是全部倒进老板的腰包,还是往外漏一点点?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钱多的人为钱喜,也有为钱烦的时候。怎样花钱,把钱撒在大街上,还是分给员工,这是一门新的学问,也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老张上班的时候,心里一直不踏实,他不知道丹丹现在心情怎么样。他从窗外看了包装室一眼,丹丹不在,丹丹不见了!他想走过去问梅梅咱回事,又怕女工笑话。他只好掉转了头直接往女工宿舍奔去。“此刻应该没人,都上班去了!”他不停地安慰着,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他往二楼瞧了瞧,一点动静也没有。管它曾顶明还是王伟明,管它厂纪还是厂规,管它罚款还是走人,他心跳得厉害,他决定上了!他沿着长长的楼梯杆往上爬了,腿抖得厉害。他第一次这么大敢,这么出格,这么狂妄。懦夫变成了雄狮。一进宿舍,直接往丹丹的床前走去。 丹丹正在睡觉,屁股撅得老高。优美的线条又出现在老张的面前。 老张轻声问,“怎么没上班?” 丹丹不吱声。 老张又问,“昨天你的事你都看到了?” 丹丹还是不吱声。 老张伸出那只滚烫的手把她推了推,“你这是咱的了?生病了吗?” 丹丹突然跳了起来,“你跟我滚出去!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老张被推了一下,习惯性地往后退了几步,稍后,他又走了上来,“你恨我了。” “人恨我自己瞎了眼。” 老张说,“我爱你啊,我可以跪着给你发誓,我真的爱你。只是这种爱不被认同,不被人接受而已。把你的手拿过来好吗?拿到这里来,就这里,对,就这里,摸一摸,你一定感觉得这里烫得厉害。简直就像烧红了的炉子。” 丹丹把手拿了回来,身子往里挪了挪,喃喃地说道,“上来吧,我不能不承认,我也爱你。昨天她们都在说七说八,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名誉可能今生就要毁在你手里了。你是魔鬼,却晚出现了十年,假如早出现十年那该多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骄傲的妻子,哪怕被你吃掉,可是啊,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空,一切都是虚。一切都将远去。”接着几滴泪流了出来。 老张替她擦了擦眼泪,她把头向他靠了靠,手伸进了她的肉体,“我爱你,一年前我对你还没有多大的感觉,现在可以说是离不开你了。我日日夜夜想着你。这种痛苦就像坐牢一样。我也知道,我们的蜜月就快过去了,可能很快就要画上句号了。但是,我还是舍不得你,你在我心中占有了一个她人无法替代的位置。这是一种特殊的经历,我将一辈子把它珍藏。今天,我多想含泪看一看你美丽诱人圆润高耸白嫩的乳房啊。” 丹丹一行热泪又流了出来,她把他的头抱住了自己t衫里。 工厂又在召开例会,参加会议的除了中央政治局八大常委以外,又多了二位新的面孔。一位姓周名百全,另一位姓万叫万有。这二位姓名都有点来头,唯一的一点就是周百全,什么都缺,衣服过时老套,鞋子陈旧破得乱七八糟,已可以看到露出鞋帮的袜子了;而万有同志虽戴着一副眼睛,面阔膀园,但其说话吞吞吐吐,一看就知少了自信。这是生活对社会的嘲弄,这是命运对生命的无情挖苦。他们曾借着这一光鲜的名字走进大学校园,如今又被社会无情的巨浪推到了一角,可以这样说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命运之中有这样一个无名小厂等着他们。他们拿着光鲜的大学毕业证在外徘徊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决定“落窝”了。再说,他们已在人才市场也寻觅了不少日子,那钱也是一分一分的少,他们得赶快找到东家,填饱肚子呀。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任何生物都得听从肚子的指挥。 鸿达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人员也一天比一天多。许多保安时时发出这样的感慨,“好多人我都不认识。”这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标志,这是一种对经营者和劳动者的慰藉。刘老板虽发福了,腰也比以前更粗,更圆,体积更大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渐渐老了,过多的事务,事事亲历亲为的作风,严重掠夺了他的健康。对于财富,他又多了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空调吐着冷气,桌上鲜花正在绽放,十来个常委,十个或聪明或愚笨的脑袋,正全神贯注听刘老板演讲,聆听刘老板指示。仍是那个杯,仍是那种茶,仍是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嘴,他喝了几口说道,“人都到齐了吗?” 燕燕说,“都来了。” 刘老板说,“鸿达厂办厂五年,风风雨雨五年,我们从当初的十来人发展到现在的一千余人。靠的是天时,靠的是地利,靠的是在坐的各位鼎立支持。今年鸿达厂更是创造了历年来最好成绩。在三月份的时候我们已设立了月度奖,你们不仅享受了这一政策的好处,而且还有季度奖,年度奖等。我刘老板并非三头六臂,处处都行。还望在坐的各位继续出谋,继续出力,把鸿达厂的经营水平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在座的各位,你们是鸿达厂的精英与栋梁,我不希望大家像燕子一样从这家工厂飞到另一家工厂,也从另一家工厂飞到更远的工厂。人啊,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毕竟都是有感情。为稳定人心,避免大家过于频繁的流动,你们说,有什么高招没有?”刘老板喝着茶,眼睛盯着大家。 “给大伙加工资,”这是中央常委保安队长曾顶明的声音,“熟话说,有钱能让鬼推磨。还有一句话就是瞎子见钱眼睁开。更有一句狠话是有钱能让活人倒地。这些精典之语向世人传递了一个明确的讯息,钱是阎王,钱是魔鬼,钱是香烟,钱是美酒,钱是情人,钱是一切。世界因钱而存在,世界因钱而疯狂。最实在,最有效最留住人心的莫过于这一招了。” 大伙都笑了起来。笑他大胆,还是过于现实?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办一个图书馆,”这是周百全同志的声音,新来的人不发出点声音,仿佛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的,“下班以后,我时时不知去哪里,我像一个僵尸,行走于马路,工厂,饭堂之间。精神上的饥渴使我有种发疯的感觉,我有几个月没有读到什么新书了”。 刘老板笑了笑,“这个问题可以考虑,在台湾稍微有点名气的工厂不仅有读书室,而且有网球,蓝球,乒乓球等等娱乐设施。人是一堆肉体,肉体寄附大脑,大脑服从于精神。一个工厂只有盘活了大脑,调动了精神,才能焕发勃勃生机。这个问题在适当的时候我们应该予以考虑。” “把我们送出去学一下电脑吧,”燕燕小姐今天穿得很漂亮,头发不仅染黄了,而且头发卷了起来,好像大海的波涛走错了地方。这是一种诱惑,这是一种吸引,这是女人对付男人常用又非常凑效的手段之一。王伟明在场,她不能不好好抒发“情感”,她说道,“目前社会竞争异常激烈,各种新思维,新文化层出不穷,我们只有掌握了最为有效的工具,才能更好地服务于工厂,服务于社会。”丽丽鼓起掌来,她渴望学电脑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起哄也是一种明白无误的的支持。 曾顶明不高兴,“学习是学校的事情,个人的事情,不要驴口不对马嘴走错了地方。工厂不是慈善机构,教育机构,它的本质是冷漠的,自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它就尝到了什么是冷酷无情,什么是对手,什么是竞争,什么是你死我活。我们不能违背了市场规律,大发善心,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提议就是一种错误。” “咱错了?”燕燕不服地说道,“教育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社会的事情。不是一时的事情,而是贯穿一个人一生的事情。学电脑小处说是我们几个人受益,从长远来说真正受益的还是工厂。我希望刘老板好好考虑考虑。” “话说得多甜啊,”曾顶明笑了起来,“工厂买单,自己学艺,这种好事天下可没有啊?再说,工厂是个人员流动极为频繁的地方,鬼知一些人抱着怎样的目的,去学电脑的呢?” 燕燕吼了起来,“你把话说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老板把王伟明望了一眼,平日他最为欣赏的就是他了。王伟明不吱声,对于燕燕他早已没有了热情。回避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王伟明看着手掌,好像那里有不错的答案。 刘老板说:“这个暂且不议论,看有没有更好的提案。学习吧,我虽没读多少书,但还是非常支持的。” 王伟明接过话茬,“我认为工厂此时开展一个助教活动最有意义。” “什么?”众人眼睛盯着他,充满了疑惑。 “我们投资一件事情,应该是一个双赢的事情。最好这件事具有积极向上的意义,能被社会广泛的欢迎与接受。我想没有比投资教育更为直接的了。我们厂目前有小孩的职工并不多,可以说只有七八个吧,顶多也超不过十来个。资助一下他们的学费,免除他们上学的开支,这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如果让媒体知道了,我们不仅赚回了投资,而且又作了一次义务广告。可以说名利双收。” 除曾顶明外,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周百全更是站了起来直说好。万有同志拖着鼻音,抑制不住激动,“好,好,这个提议真是好。一定会上报纸的。鸿达厂的美名将再一次响彻南粤大地。投资教育可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啊。” 刘老板微微笑了起来,拿起茶杯盖烫了烫。说:“既然大家都赞成,我也没什么反对的。小的时候,我们全家也在大陆,去了台湾全家忙于生计,读完初中我也就没有再读了。在商场上我时时苦于知识与能力的不足,我好想补足这一课啊。可惜,今生恐怕没有机会了。古人云,治穷先治愚,我虽是台湾人,也算是半个中国人了。我希望我们的工厂,以后不要走我们的老路,从事一些低端低附加值的加工,而应该从事上游加工业。据说,一架空客a380要无数双厚街生产的鞋子才能换回,更有人直截了当地指出,须要三艘航空母舰来装。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从即日起,只要鸿达厂存在一天,鸿达厂的员工孩子的学费鸿达厂就全包了。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荣耀。我们全体同仁应该在这一问题上取得惊人的一直。”他看了看燕燕,又说,“燕燕,散会以后,你草拟一个通知出来,让我看一下以后,就给张帖出去。” 全厂都笑了,曾顶明也笑,只是有点勉强。 几天以后,不出周百全所料,许多报纸都刊登了这一新闻,鸿达厂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明星。许多人惊讶,许多人佩服,许多人歌颂。鸿达厂的美名,走遍了大街小巷,席卷了南粤大地。这是一种共同的骄傲与胜利。 王伟明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燕燕正好要进来。王伟明站在一旁,等她先进。谁知她脸红得厉害,径直往车间走去了。这个女人更加恨他了!王伟明心想。管她呢,她又不是我老婆。黄毛上班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想去看一看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改造”得有没有一点人样? 来到仓库,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滚轮,还有许多金属废料也没有归类,王伟明一看就来气,再仔细一寻,那家伙又在一角打呼噜呢!他把他踹了一脚,“你这是干什么?养神还是睡觉?”黄毛习惯性地动了动身子,准备再睡,仔细一想这耳音有点熟,有点分量,座直了半个身子,“养神呢!” “没有睡觉?” “真的没有睡觉,谁睡觉了谁就是你龟儿子。” “你刚才是?” “哦,小眯一会,小眯一会。” “怎么养神又变成小眯了?” “不要在此跟我胡扯!” “谁跟你胡扯?谁敢跟你胡扯?你是经理,我是员工。我处处求着你呢。刚才我确确实实是小睡了一会,湖南方言叫小眯。” “我不想跟你胡扯了。还是告诉你那句老话,做人做事要实在。你看你像不像一个称职的仓管?地上跟牛栏似的。我还是给你改过的机会,就一次,希望你记明白一点。工厂是一个严肃的地方,不是影剧院、咖啡厅、游乐场。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乐就怎么乐,那样的话工厂迟早要垮的。我们做事必须认真,才能保住那个饭碗。饭碗,饭碗,你明白饭碗的重要吗?我对你的表现非常失望。有人向我反映,说你晚上非嫖即赌,不安心于工作,长此以往,公司也会对你失去信心。” 黄毛态度缓和了一点,“王经理,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些不好的习惯我会慢慢改正,一年以后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老张从饭堂经过看到了公告,高兴得不得了。“这么说来,咱们的女儿也不要学费了?”他边走边想,一合计,明年或者说下学期,他就要节省三千元的学费了。李大为在前面,他拍了拍他的肩,“请客!” 李大为说,“请什么客?” “没看到通知吗?你家孩子多,这天下的便宜全给你占了。” 李大为说,“请个屁!谁稀罕哪点小钱?这种小把戏是富人在穷人面前故意卖弄。” “这么说,你不要啰。”八百斤一脸胡子,插嘴说,“我看你比谁都在乎!” 王强从旁边经过,不敢吭声。他一直惧怕李大为一伙。只是干笑。 李大为说,“他要给,我们也只好收了。想要我说个感激,那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三章 意外 女人怀孕,如同树上挂果。把果子摘了,树上也就干净了。可是如果没有合适的篮子,不如把它打掉或者消灭在萌芽之中。这是一种生活,虽残酷,但十分管用。 老张自从把丹丹给“吃”了以后,或者说丹丹自从把老张给“吞”了以后,他们少有来往了。这是他们持久拉锯战的结果,这也是他们埋藏在心中共同期盼的事情,他们都在那场“大火”中得到了一场久违的盛宴。他们差不得也各自满足了。再说,姣姣一来,情况也不同了,等不得他们继续拖延下去。因为丹丹听说他的那个婆子非一般的厉害,而且她也亲眼目睹了那个黑婆子剽悍的体格,仅凭这二点足够她俱怕的了。老张又是“过来”之人,今天终于偿到了那块“腊肉”,丹丹对他再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这样说老张可能有点冤枉﹚,“如其说男女相爱,不如说全都是冲着性而来。”“她是一个好姑娘,我不能害了他一生,再说,真的让自己的婆娘知道了,那还不要了自己的小命。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在这件事情上,姣姣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老张时时想着这些问题,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想到了猪,想到了狗,想到了许多自己熟悉的畜牲。他就是那牲口,他吃了自己不该吃的东西。他当初有点得意,现在又有点后悔了。他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准则,在这个问题上出错,那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还不给村里人笑死。“我老张是王八,我老张该死。”自那以后,他们仿佛知道以后的结果似的,偶尔相见,他们的眼光也没有昔日柔情,只是一些淡淡的微笑,可有可无的问候,俗气的姿体语言,“下班了?”“上班了?”“去吃饭啊?”等等大众话语。如同路人,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谁也搞不明白其中的故事,谁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咱一回事? 一转眼就是八月了,平凡的一天,平常的一个下午,没有风,天空像哭又像笑,不明不暗。工厂依旧发出或吵或闹,或大或小的轰鸣声。个个机器在转,人人都在忙。鸿达厂依旧鸿星高照,兴隆异常。 燕燕在玩电脑时,﹙这样说她似乎有点不妥,可是车间的员工都这么认为﹚她忽然感到有点恶心,一种想吐的感觉直冲脑门。她赶忙走了出去。办公室后面有一条小道,小道的转角处有几个水龙头,上班了,人不是很多。她疑惑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怎么会呕吐呢?正纳闷间,一股秽物冲破堤坝奔涌而出了。来不及抬头,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准备,秽物吐到了墙上,许多还留到了嘴角和衣上,她清了清衣物,用清水嗽了嗽口,刚刚准备离去,又一股“暖流”直奔心口。她又吐了。她的鼻子上挂着“清水”,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惶恐不安,有点害怕了。 燕燕见老张从厕所出来,想车转身,但已来不及了。老张露出了他常有的笑容问,“怎么啦?” 燕燕满脸通红,“感冒了。” 老张说,“多喝点开水,年轻人抵抗力强,二天就好了。”说着就走了。 饭堂又多招个煮饭婆,瘦脸黄皮猴子相,又高又大,大伙叫“雀子”。她有一副好身材,自然会好好利用,三十刚过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据说他的老公讨厌她这副猴子相,一脚把她及她的孩子给揣了,她伤心了一阵子。她独自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重务。失去了丈夫的关爱,她把所有的热情都聚积在了那片嘴,那些滔滔不绝的陈年故事上。她从厕所出来,碰见了燕燕这个样子,用过来人惯有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关切地问道:“怎么啦?燕燕。” 燕燕心中无底,正想找一个人说话,见是“有名”的雀子,一手扶着水龙头,一手捂着心口,说了声“肚子痛”。雀子笑了笑,“肚子痛?我看没有那回事。”燕燕不解,“只是有点呕吐,这段时间总不想吃饭,看到油腻就饱了。”雀子大笑,“你怀孕了。”燕燕大惊,呆呆地望着她,“不会的,不会的。”雀子紧追不舍,神秘地又笑了笑,“你和王伟明不是在拍拖吗?难道你们没有哪个?”燕燕满脸羞涩,挂满了红云,“谁和他拍拖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说罢扭身而去。雀子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装,假装什么正经?生活是魔鬼,要你哭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晚上的时候,她敲开了王伟明的门。王伟明好久才开,见是燕燕,昔日的情人,他以为她又忍不住寂寞,他没好心情地问道,“来干什么?我正忙呢!” 燕燕钻了进去,迅速地又把门关上了。她没有一丝笑容,盯着王伟明道,“我有了!”王伟明说,“你有了,关我什么事?”燕燕怒了,娇容变得异常难看,很是吓人,“我真的有了!”王伟明从未看见过她如此严肃,急忙问道,“有了什么?”燕燕哭了,“你的孩子!”王伟明诧异,放下手中的书,焦急地说,“我的孩子?”燕燕说:“千真万确。下班的时候,我去了诊所,医生说我有了。你看这是医院的‘条子’。王伟明接过‘条子’问:“这个‘十’字是什么意思?”“阳性,也就是有了的意思。” 王伟明抽了支烟,转身望着窗外。天空真暗,黑夜现出了它的原型,吞没了大自然的一切。一切太突然,太恐怖了!起风了,窗帘微微摆动了一下,他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微风,也是这样没有半点星光的黑夜。天太黑,幽深恐怖,像有小鬼进屋,又好像有幽灵入门。他不禁抖了一下身体,突然抓住燕燕,哀求道:“拿了他吧?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燕燕怒了,捂住自己的肚子,哭道,“不!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他可是我们的骨肉啊。”王伟明说,“男人三十而立,我现在才二十四岁呀。正是创业的大好年龄。我已经规划好了,明年我要自立门户,独创江湖。儿女情肠,岂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的懦弱性格?更不应该成为事业上的绊脚石!”燕燕哭着说:“难道有事业的人都应该绝种?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没有人性,没有亲情,石头一个吗?”王伟明急了,第一次眼角挂泪,“我没有说不要孩子,不要老婆,不要妻子,不要儿女。我说的是这些对我们还太早,等一等,也就是一二年,顶多三四年,我们的事业做起来了,再要孩子,也不迟。那时我们有车子,有房子,你是王夫人王太太,多风光啊!”燕燕止住了哭泣,王伟明抱住了她,轻轻地替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亲爱的。”燕燕睁大了眼睛,一湖美丽的池水又出现在王伟明眼前,她太漂亮了!“亲爱的”几个字意思深沉,它足以让一个女人回忆一辈子,或者甜蜜一辈子,这是在对她说话吗?她看了看王伟明,他的脸上又有了真挚的表情,她喃喃地问道,“你爱我吗?”王伟明点了点头。 燕燕又轻声问,“明明哥,你是真心爱我吗?有时我好孤单,好怕哦。我时时感到你很可怕,很靠不住一样。” 王伟明抱着她,深深地吻了一下,她的整个身体倒进了他的怀中,“瞎说什么呢?我在你身边不是好好的吗?我不爱你,还有谁会爱你?你是我今生唯一爱着的女人。” 燕燕转了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你那个干妹妹,我总不放心,我总觉得她与你有某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王伟明吻了吻她翘起的小鼻子,“不要胡思乱想!这样想令自己不愉快的。搞业务,说穿了就是搞关系搞人情。推销产品就是推销人品,人格的过程。菲菲在她们厂虽说只是一个文员,但是深得她们老板赏识,有时还能为我所用。感情这东西,这座宝库,这座金矿,这个无形资产,哪一个成功的业务员不加以利用呢?除非他的脑子傻了,或者已经进水,才会不看重这一有利的条件。” “可我还是不放心。那个菲菲太可怕了。” “瞎说什么?你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 燕燕摸了摸王伟明的脸,心中想到这张脸多滑多英俊啊,要是能跟他一直走到婚姻的殿堂该多好。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呢喃道,“上次旅游到现在已有一个多月了,为什么没看到我们的照片呢?” “哦,照片”,王伟明应道,“她说天气不好爆光了,她为这件事情跟我说了一百个对不起,并希望你原谅呢。” 燕燕又说:“你那个干妹妹我很忌妒,甚至非常反感,有时真想跟她打一架,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不错的。她的画画得真好,和店里卖的几乎没什么两样。我们那副画送过来了吗?我好想把它挂起来。” 王伟明摸了摸索她光滑的头发,“那副画她说画得非常好,可以说是她最为满意的作品之一,带回家时她还说要为我们作一首诗呢。” “她还会作诗?” “真的,我读过她的一二首诗。”王伟明又说,“可惜水平不怎么高。她回家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吧,天下大雨,那个漏雨的房子,把我们的画全给打湿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还说,那是她最伟大的作品,最为欣赏的艺术。真是对不起。” 燕燕说,“你得好好安慰一下人家才是。” 王伟明说:“已打电话安慰了。” 燕燕贴着王伟明的脸,把他的手拿下到了肚皮上,“你摸摸,你仔细摸摸看,有时我感到他在里面动呢。” 王伟明把手伸了过去,他确实感到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他心一怔,“这么说,小家伙已有脚有手了?”他异常惧怕,赶紧拿回了手,冷冷地说道,“怎么会这么快呢?”正说话间,王伟明看到燕燕的肚皮忽地往上凸起,又自然落下了。他看到了生命的奇观,又感到了生命的惧怕,他说,“我爱你!接着又动手拔她的衣服去了,今晚你就在这睡吧。明天我陪你上医院。” 燕燕脸又阴了下来,两行清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明天虽只有十来个小时,但燕燕觉得非常漫长,她隐隐觉得有一条坎,有一条沟摆在她的前面,但她必须越过去。在跳过这条沟时她有多么不甘啊!但她必须这样做,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觉得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支使,力量的推搡。她不得不往那个未知的并不光明的地方走去。她爱王伟明,她亦恨王伟明。她觉得他是勇士,亦是懦夫。她爱对了人,又觉得走错了方向。这是一种怎样的矛盾心里啊!她想起了手术刀,想起了白布,想起了一群毫无表情的医生与护士。想起了各种古怪的声响以及好好的孩子被捣碎的残酷无情的现实。想到人世间就是一个屠宰场,人人都是一些刽子手。天在转,地在旋,世界真可怕啊!她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合眼。她听王伟明已起了鼾声,她感叹道这家伙怎么一点也不感觉痛呢?想着自己即将到来的痛苦,她真想把王伟明揣上几脚,或者咬上几口,可是对于亲爱的仇人,她下得了手或脚吗? 第二天是一个好天气,阳光异常灿烂。太平人民医院白色的房子耸立在他们眼前。燕燕脸上没有血色,他们走了进去。白色的台布,锐利的手术刀,麻木不仁的医生以及长长的医疗单正如她所预见的一样正迎接着他们。 第二十四章 年终奖 鸿达厂赚再多的钱,那也是老板的,你是一个打工者,你只有看的份,更不应该过问;鸿达厂亏再多的本,哪怕关门,那也只是老板的事,你是一个过客,或者说鸿达厂过路人,更不应该担心。老板与员工在利益上是对立的,他拿多了,员工便拿少了,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在钱财这分配这个严肃的问题上,一切只取决于二个字“良心”。这个社会从来就没有过或诞生过公平公正的裁判。如果有哪么一小根骨头从天上掉下来了,那也只能说明二个问题,一是老板吃得太饱,二是,老板知道了这钱财确实来自民间,上面沾满了百姓的汗水。 快过年了,鸿达厂依然生意兴隆。许多员工因为请不到假,只好放弃回家过年了。鸿达厂内张贴着东莞市人民政府慰问外来工的信。信上对留守外来工高尚的情操,无私奉献的精神,理解春运的难题与支持作了热情的讴歌。 “尽她妈的放屁!”看到墙上的那段话,厨房的“雀子”骂了起来,“我家有三个小孩,我多想他们啊。我好想回去,好想回去。”接着几滴泪流了出来。她逢人就说,“我那三个孩子多乖啊,从不哭,也不闹,别人给他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给他们穿什么他们就穿什么。这是些多听话的孩子。我回不了家了,我不知道别人在这节日里会不会给我的孩子买一二件像样一点的衣服…” 李大为看了看《慰问信》,心中不是滋味,他又想起了广西那个地方,那个小山村,那个黑脸婆娘,那几个锤子大的孩子,“政府也忽悠人,忽悠人,为什么不派一些免费的车子把我们接回去呢?我们是在为自己创造财富,也是在为家乡作贡献啊……” 八百斤从那儿走,心中暖融融的,“这么说,我们这些外来工,有人还把我们当一回事?” 王强看着这些东西心烦,他见多了这些鬼玩意,伸出一只手,那张纸被拉掉了。他把这些东西撕顾了碎片,扔到了下水道里。 老张见了,“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狗日的,撕它干什么呢?” 王强笑了笑,“看着心烦。” 春节是一个特定的日子,它让昔日麻木的打工者忽然回忆起了许多东西,包括亲人,包括朋友,包括那些忘记不了的往事。原来这些人,这些事从来就没有被忙碌的生活遗弃过,它们在睡眠,在安息,在等待,在瞅着某一个日子,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卷土重来。它们一直用一种异口同声的语言对打工者说,“我们是你生活、情感、家庭、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些生命的跟随者,一旦被唤醒,心情便难已平静下来。这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煎熬。因为大部分人注定回不了家。家是一个很实在的东西,但生活硬让它变得看不见摸不着了。吞下思乡的泪水吧。这是一剂治愈思乡疾病的最有效的良药。 老张碰见王伟明问他什么时候放假,王伟明说,“老婆在这里,你还不老实,又想丹丹了?” 老张说,“我与丹丹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你以后不要与我开这种玩笑了。王经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个人。老婆来了,我想规划一个时间,陪她到沙角炮台去玩一玩。” “呵呵,你还挺规矩,没见过。大概二十八吧。也有可能年三十。” “不会吧,怎么年三十也要上班呢?” “谁规定了年三十不上班?你没看到有多少单呢?”王伟明递给老张一只烟,“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此话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讲,刘老板要发奖金了。” 老张一惊,“不会这么好吧,干了二三年了,从来没有领过一分钱的奖金,更别说年终奖了。” “相不相信拉倒,”王伟明临走说,“不到那天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 “知道了,王经理,祝你新年愉快!” 老张进了喷油车间,张三文问老张“死”到哪里去了,地上到处都是货,并叫他快点把那些东西烤干。老张戴上手套,拉开烤箱门,把一批货送进去了。接着又弯下腰去装另一批货去了。一边上货他一边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鸿达厂到底会不会发奖金?”“鸿达厂会发多少奖金?”“他又能拿多少奖金?”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开始他有点激动,接着又有点烦恼了。最后,这种鬼事居然盘踞在心中不走了。他一直琢磨着,盘算着。鸿达厂今年估计赚了不少,刘老板又会拿去多少给大家,刘老板大度还是小气,刘老板替员工想得多,还是替他自己相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发多少,有总比没有好,发总比不发好。 他抑制不住激动,神秘地对张三文说,“老大,刘老板今年要发年终奖了。” “少在这里胡扯!” “不是胡扯,是真的呢!” “谁告诉你的?” “反正这是真的。相不相信由你。这消息绝对准确。”老张为自己得到这一绝密消息而高兴。 张三文离开了喷油部,老张赶了上到去,“老大,这个话可不能乱传的。只能你知我知。” 张三文说,“你去干你的活,这,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一进包装部,梅梅正在做报表,梅梅笑了笑,“想我们这里的哪一位靓妹了?” 张三文说,“都想,全都想,要过年了,我想把你们抱回家做老婆。” 众人骂道,“瞧瞧你那个样子,讨一个都难,还想要十个八个。我们看你这辈子打光棍打定了。” 张三文又悄悄对梅梅说,“要发年终奖了。” 梅梅喜上眉梢,“真的?” “绝对是真的,如果有假,把我的这颗脑袋拿去。” “大过年的,别在这里瞎说。”梅梅说,“你想,刘老板会给多少呢?” “可能三五千吧。”张三文又说,“我听财务偷偷讲,今年刘老板可能赚了一千万。” “刘老板不会给那么多给我们的,顶多三五百元给我们了。” “如果给那么一点,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我坚决不要。” “不要别人会感激你吗?刘老板火了,鸿达厂你也呆不下去。” “我实话告诉你,自学考试我已顺利过关了。我已毕业了。现在我正在研究一个新的模具系统。已有了初步方案。我还不想跟刘老板这个猪头干呢。” 梅梅吃饭的时候,碰到了清洁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厂要发奖金了。” “多少钱?”清洁工满脸喜色。 “多少钱我不清楚,但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清洁工高兴地走了。 老张照例二点钟才回到家,刚上床,姣姣就靠了过来。 “还没睡啊?”老张轻轻地问 “早睡了,我还以为天亮了呢。”说着她又把老张紧抱了,她的手在他的下部动了起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老板今年要发奖金了!” “真的?” “千真万确!” “你们老板真是一个好人。有一天我从你们厂门前经过,有一个肚子大大的人坐在水池边看报,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有福之人,像一个古时的将军。”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老板?” “那个狗杂种(曾顶明)正讨好地望着他笑呢!” “我们老板曾经也是一个打工者,当老板不过三二年的时间。” “还是穷人知道穷人的苦,这个老板真该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领奖金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谢谢别人一声。那可是别人兜里的钱。” “明天就二十八了,三十还要上班,初一要安排我看车间。初二全厂了正式开工了,老婆,我没时间陪你出去玩了。有点对不住你!” “没关系的,有钱赚比什么都重要,我一大把年纪了,还玩什么玩呢。那是年轻人的事了。三十,我会煮一碗红枣鸡肉给你补补身体。咱们也算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年三十终于到了,发奖金的日子也终于到了。王伟明的消息一点也不错,老张的消息一点也不假,张三文的那颗脑袋也不用搬家了,梅梅也不用担心走漏风声了。 老张排队排在最前面,刚一出来,就被众人给抓住了,“拿了多少?”无数双眼睛同时问。 老张伸出二个手指头。 “二千?”众人问。 “二百。”老张摇了摇头。 肝炎一下子就把他的红包给抓过去了,“我看你是在放屁!” 众人的眼光盯了过去,确实只有二张一百元的。 “真他妈的小气!”众人又骂了起来,“我给我二岁的外甥发红包每年都比这还多呢。真他妈的抠门到家。明年,我们好好整整他,搞垮他,让他知道这钱是谁为他赚的!”八百斤说。 张三文不领那红包,这不能怪刘老板,至少刘老板还把他当干部对待。这几百号人虽同在一个锅里吃饭,但也是有档次区别的。他们那红包显然比员工要多。也就是六百元。这可能六字与发财有关。六六大顺嘛。所以刘老板选择了这一吉祥数字。可张三文这家伙不领情,这也让刘老板太没面子了。不过,梅梅很聪明,他不想让张三文走到出厂这一步,她帮他把奖金领了。 梅梅约了一个女工去了男工宿舍,对张三文说,“起来,这是你的红包!” “谢谢你。”说话有点怪怪的冷冷的腔调。 “不用谢。”另一个女工说。 “你们还真以为我会谢你们?你们也太天真了!井底之蛙。一辈子就只看到巴掌大的天空。这钱我不要,你们拿去给大伙买点东西吃的了。” 梅梅不从,仍下钱就走了。 张三文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说道,“你们不能多坐一会吗?” 老张冲完凉以后,准备回出租屋,路上碰到了肝炎。肝炎笑着说,“能不能把奖金借给他。” 老张扭头就走,他早已听说了,这家伙一年四季都在吃药,也不知他到底得的是不是肝炎,总之,惨白的脸色,好像一个从地牢放出来之人。他不知他借了多少人的钱了,所有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许多人骂他不是一个东西。可是,他好像没长耳朵似的,并不把别人的谩骂当一回事,继续撒谎,继续编故事,继续借钱。 肝炎见老张想走,递了一只烟,“丹丹我都让给你了,把那二百块钱借给我很过分吗?” 老张又想说丹丹与他没有关系,可肝炎先开口了,“你敢说你与她没有关系?我已从保安队长那里拿到了你的照片。到时,我交给你老婆。看你老婆怎么收拾你!” “兄弟,好兄弟,别这样。这钱你就拿去花吧。反正这也是从刘老板那儿捡来的,它本来就不属于我。” 肝炎得意地笑了。 回到家中,姣姣还在等他。姣姣笑着问老张,“回来啦?” 老张嗯了一声。 姣姣又说,“要过年了,是不是该买一点花生爪子糖果之类的东西?这屋子虽破,但你也应该把你的同事,朋友请来坐一下嘛。这样看起来才像一个家。才像过了一个新年。” 老张又“嗯”了一声。 “你发的奖金呢?” 老张慌了,吱吱唔唔了半天,“掉了。” “掉了?怎么会掉了呢?一向你都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你怎么会把它给搞掉了呢?” “可能掉到冲凉房了,刚出厂门我就发现不见了。” “你去找了没有?” “找了好多遍,还是找不到。” “算了吧。在家打麻将输了还不一样。万事都在想开点,这样才愉快。”姣姣的脸贴了上来。 第二十五章 捉活的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总会滋生爱情,就像鲜花和野草只要碰到泥土就会生长一样。尽管他们整天关在“牢中”,尽管他们每天要忍受长达十七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尽管他们不在一个班组,爱情依然以这种或那种可怕的方式出现了。人人惊讶的同时,又有几个人会问:鲜花为什么会开错时令和地方? 鸿达厂的订单愈来愈多,大小货柜车几乎天天都有。“加班几乎快累死人了。”忽一日刘老板心血来潮,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功臣。他叫王伟明、周百全、万有、曾顶明还有吊死鬼等同志到酒店去坐一坐,说大家要好好放松一下,你们可是我刘某的爱将。你们要好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他们一到酒店,上了二楼,一排靓丽的小姐正在夹道欢迎他们,她们异口同声,并作半鞠躬样,“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他们刚一落座,一群衣作更加鲜艳更加前卫的女孩走了过来,她们个个水淋淋,个个红蓬蓬,个个如如桃子甜蜜醉人,笑容在她们的脸上已没有了任何含意,如同服装只是她们的装饰,她们需要脸上和身上的装饰来满足客人的要求。 妈咪说,“这儿的姑娘个个漂亮赛西施,你们尽管挑尽管选,不满意的尽管说出来,我这儿包退货。” 刘老板带了一个女孩走了,说是去跳舞;曾顶明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说是要和小姑娘谈谈心;而周百全万有同志开始还有点脸红,不一会带着小妹不知到哪一个房间兜风去了;王伟明说心烦,想好好静一静。陪他的那个女孩有着一对丹凤眼,樱桃嘴,小丘似的鼻子,还有雪花消融河水亲吻大地的声音,“大哥,你是不是为女人而烦呀?二个、三个还是四个?”王伟明一只手伸了过去,“你怎么知道的?”“你们男人都是些偷吃的猫!我见得多了。来喝一个交杯酒吧,你想玩什么我就陪你玩什么,保证你快活。” 当天夜里,除刘老板有事留在了酒店以外,那些功臣都回厂了。周百全和万有同志一身酒气,嘴上不停地说着,“干,干,干!” 吊死鬼自从酒店回来以后,一直吹嘘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并说怎么好玩,怎样疯狂。一连好多天他沉醉在回忆之中。 忽然他又有点寂寞,有点想丽丽了。 吊死鬼自从取得了绝对的胜利以后,这种胜利当然包括工作和爱情两个方面。工作方面他已稳坐钓鱼台,没有人能捍动他当组长的江湖地位,爱情方面,他已与丽丽小姐有了某种或明或暗的关系,这是一种新的胜利。没有人考虑这种爱情是否长久,他们如同酒喝多了,喝醉了一样,“只在乎曾经拥有”。全民爱情的这种观念大改观,正以不可逆转的态势,迅速传播着。 李大为的隔壁床是吊死鬼,工作上吊死鬼是他的领导,下班了以后也忘不了教导教导他,因为吊死鬼时时以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他讲话,那怕“倒”在了床上,也忘不了问上几句,“那个货还有多少没有做完?”“你们今天怎么搞的,把那个型号搞错了呢?我不是叮嘱你们几千遍了吗?”“今天你上了一次厕所,用了二十分钟,大哥,拜托你以后快点好吗?”“你上班以后,稍微用点脑子好不好,怎么总爱出错呢?”等等。李大为有时懒得理他一声不吭,有时也陪一二个笑脸,嘴上不停地说着“对,对,对”,“是,是,是”。而心中则无时无刻地不在骂着,“对个屁,是个屁。”甚至有时还辱骂他的老母。不过,所有的不满他只能藏在心里。以前他也用过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的方式对付吊死鬼,可是都以惨败而告终,甚至弄了一个身败名裂。这不是他的方法有了问题,而是他没能看清宏观形式,他没有看清胡四贵的背后有谁在作支撑。他不得不承认,天下有哪个领导不比当兵聪明,又有哪个领导不比员工更富有智慧呢?这是一种现实,在领导面前不低头,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丢了饭碗,李大为吃的苦头太大了。但是,口上虽日日说着“是,是,是,对对对”,心中依旧说着“不不不!错错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一个靠山吗?”对于强加在他头上的恶权,对于他所有有理和无理的指控,对于他种种责难和谩骂,他有着一肚子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火愈积愈多,愈积愈旺。他几乎要爆炸了。他急需要寻找一个突破口。 李大为平日就发现吊死鬼与丽丽小姐是那么回事。他曾骂丽丽骚得不同人样,为什么瞎了眼睛看上了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王八蛋呢。但是爱情依然在吃饭、在喝水、在打卡甚至上厕所的时候,在一切可能相遇或相望的地方疯长了。他看到吊死鬼时时会抓一下她的手,或者拍一下她的头,或者在无人的时候摸一下她的奶子或者屁股。他恨吊死鬼太卑鄙,太无耻,太无能,在他的眼中吊死鬼就是十足的垃圾,他也恨丽丽,这婆娘是不是太渴了,太饥了,如果真的太渴,为什么不找他帮忙?毕竟他老婆也不在身边,饿得慌呢。再说,他和丽丽认识的时间更长,他的身体比吊死鬼更加强壮。甚至相貌也比他英俊。可为什么她瞎了狗眼和他走在了一起,站在了一边,一同折磨他呢? 李大为半夜起床,他突然发现吊死鬼居然没有在床上。他的床空了!这小子到哪里去了呢?他能到哪里去呢?半夜三更的又有谁收留了他?第二天他问保安队长,吊死鬼有没有在外住宿。保安队长说:“刘老板说现在加班这么紧,任何人不得无理由请假,更别说在外租房了。”他笑了笑,“我去上班了。” 又过了几天,他把队长叫到一旁,表情严肃低声对他说:“我告诉你,吊死鬼天天到女工宿舍睡觉!” 曾顶明说:“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我已观察他一个多月了。那小子冲完凉以后,也会装模作样地在宿舍睡一会儿,等大家都睡了,也就是三四点钟吧,他就会像一只发情的公狗,直往女工宿舍奔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为这事我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谁听了谁不会气愤呢?那可是一个集体宿舍啊,你说这是一个什么世道?让刘老板知道了又会怎样骂你这个保安队长?” 曾顶明对王伟明及其一伙伙本来就有一层隔阂,时时王伟明以长官的口吻对他说话也令他非常恼火,王伟明就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块巨石,但他没法把他掀掉,而且他觉得王伟明有愈压愈沉之势。他希望王伟明快点被炒掉,或者王伟明因为头脑发热想发什么大财而辞工走人,王伟明走了,那些喽啰也就算不了什么,至少也不会那么猖狂。在对待王伟明及其一伙上他们的观点是惊人的一致,他神秘地对他说:“千万别吱声,到时抓活的。” 那天晚上,银河浩翰,月光注视着大地。榕树高大婆娑的身影静静地贮立在月色之中。房屋无语,田野沉睡,千条万条道路空无一人,大自然以无声的命令,叫停了人世间的诸多活动。人们是大自然的儿女,人们得听从大自然的命令,人们上床休息了。啊,鲜花小草不见了芳容,夜色是一块巨大的薄纱,一切模糊,一切飘忽,一切神秘又不可琢磨。夜色遮挡了人们的眼睛,许多见得和见不得人的东西借此机会都会疯长。没有了流言蜚语,没有了说三道四,灵魂都回到了一个赤裸裸的状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许多脑子都对单调乏味的生活说起了“不”。他们要反叛了,他们要挑战行规了,他们要以一种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的形式挑衅千百年甚至千万年形成的习俗了。这是洪水,这是猛兽,一切太可怕,一切太吓人,一切都叫人毛骨耸然。作为队长,法律的坚决拥护者,道德舆论的标兵,他有绝对的理由,阻止人世间的一切丑恶行径,包括淫乱。 已是三点了,曾顶明不曾睡过一会,他在用心筹划着一个重大的事情,一个重大的事件。弹无虚发,要么不出拳,一出拳就给对方致命一击,这是他历来的处事作风。他命令保安:“上!” 女工宿舍在工厂最为偏僻的一角,下面一层为饭堂,上面才是女工宿舍了。一条窄窄的铁梯伴随着鸿达厂诞生的那天起默默工作了五个年头,有多少熟悉的脚步在它上面走过,又有多少熟悉的脚步离去了以后永不回来。它成了这个厂繁荣与昌盛的见证之一。沿铁梯而上,就可以看到女工宿舍的全貌了。说是宿舍,不如说是货仓了;说是货仓,里面却住满了活人。这是一种古怪的建筑,这也是一个怪胎,虽如此,但自从它诞生的那一日起,刘老板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房子真好,它的肚子真大,足可以容纳下四五十个女工。”因此每当又招来了新的女工的时候,保安队长总是把他的聪明伶俐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床往里挪一挪,那个床跟我这样放。”最后的结果总是给安顿下来了。不大的房间,被二三十张床给包围,你们可以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拥挤之状了。用女工的话说,“床都快打架了”。由于女人都有害羞心里,担心被人偷窥而少了东西,因此那些窗户都成为一种摆设被牢牢钉住了。虽为女工宿舍但蚊帐一样长出了一张张黑脸,衣服一样飞到了过道边,而水桶又时时不听话占去了不宽的通道。许多女人虽以走去多时,但仍忘不了留下一些纪念物,如牙膏,牙刷,用得不多的洗发膏破桶等。人体身上的汗味,物品的腐烂味,各种化妆品的香味,以及还有“女人身上的骚味”,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难已形容,难已言说的奇异气味,当然地上长年累月没有清扫的垃圾也为这股奇特的气味帮了不少大忙。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啊,一旦涉足,终生难忘。 他们知道猎物在哪里,他们蹑手蹑脚轻轻向目标靠了过去。与猫捉老鼠,老虎捕糜鹿相比,他们自然技高一筹,他们听见床上有轻微的响声,他们知道吊死鬼正在做好事,他们都笑了。他们冲了过去。电筒亮了,床帘被拉开,他们唯一的一块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不见了。他们赤裸身体,现出了原形。他们成畜生了! 这是一场多么精彩的大戏啊,这是一场多么宏大的演出,为这一天的到来,曾顶明曾访问过,踩点过,规划过。今天终于捉奸在床,他们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他们全笑了,他们看到了世上最为华美的篇章。而吊死鬼和丽丽惊惶失措的神情,大惊失色的样子,想掩住这里,却又露了那里的慌乱举措,无不叫他们大为欢喜。这一暮暮深刻地印在了他们脑海中,这美好的一切必将终生难忘。——这些正是他们想要得到的效果。 “起来,”这是曾顶明的声音,“把衣服给我穿好起来!” “有没有一点廉耻?”这是另一个新来的保安在问,此人曾在多家保安公司做过,自称玩的女人比喝的白开水还多,此刻,也装起了一个正人君子的面孔,“下流!无耻!卑鄙!龌龊!”因为愤怒,此人脸都有点变形了。 “畜生,猪狗不如!”这是又一个保安的声音,“这是旅馆酒店洞房吗?怎么一点南北也不讲了呢?这一美名如果传出去了,我都会为你们害骚!” 所有的女工都醒了,当然除部分年龄小一点的,瞌睡特多的除外。一天十七八小时的工作,没到床沿这些小羊羔就差不多睡着了,此刻雷声也唤不醒她们,何况只是男女之事?大伙睁大眼睛,先是极不情愿,尔后来了精神,有人把头伸到床外,有人干脆穿着不多的衣服来到现场围观,更多的人则是交头接耳,“抓到了?谁与谁呀?我已为是新来的志宏与娟娟呢。”还有人说:“我还以为是保安李勇呢,他和他老婆在这个房间少说也有一年了吧”。有人见光明提前到来,——灯亮了,嘀咕道:“还让不让人睡呀?” 吊死鬼下床了。 “走!”曾顶明脸色阴沉,一副刚直不阿之相,“有脸不?”曾顶明又问,“来多少次了?作为一个组长,我为你感到害羞,我真想拿鞋子底打你的脸,你说说看,你说说看,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你的脸有我的鞋子底干净吗?” “我操你妈!”这是吊死鬼在怒吼,“我跟你拚了”。 吊死鬼弯下腰猛地向曾顶明冲去,这是一场小狗与狮子之间的拚斗。由于狮子仍处于得意洋洋之中,也就是说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因此,他虽肥胖,威猛高大,依然给撞了一个趔趄,他在床沿边晃了一下,终于站住了。这是一种对权威的极大挑衅,这是一种严重的犯上行为,﹙虽然目前他们的等级是一个样,但是在曾顶明的眼中,这个靠关系进来的后来者怎么样也应该比他矮一截才对﹚,这是一种对他的公然蔑视,他受到侮辱了!他受不了啦!他尊贵的身体受到伤害了啦!他必须予以还击,否则怎么向兄弟们交差,又怎么对得起他那身肥肉和多年军旅生涯呢?吊死鬼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撞到了铁床之上,接着又被弹了回来,最后倒了下去。他身体本来就不壮,哪里经得起这致命的一击,躺在地上的他,眼睛已没有了神,手也不停地抖了。丽丽脸色惨白,大叫,“死人了!快叫救护车!你们快叫救护车啊!” 曾顶明见势不妙,说:“快点,把办公室的门打开,电话,打电话,120。快,你们快点!”几个保安飞奔而去。 “我得向刘老板好好解释解释,”曾顶明又自言自语道,“这是一场误会,绝对是一场误会,是他先打我,是他先打我这儿,先打我的脸,男人最重要的地方,那么多人在场,应该都看见了吧。一个男人,可以不要钱,但是我总不能不要脸吧?我只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你们这么多人都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用力,真的没有用力啊,谁知他就这样了呢?” 丽丽仅穿了一个胸罩,一个内裤,她坐在了地上,抱着吊死鬼的头,大哭起来。 全厂惊动了。 王伟明来了,刘老板也来了。虽是深夜,他们依然吓出了一身汗。刘老板骂道:“救护车来了没有?”众人说已打电话了。刘老板说,“上我的车吧,人别死了。” 王伟明抬住了吊死鬼脑袋这一头,张三文和另外一个男工抬另一头。“这是闷伤,看不到血。这种伤弄不好很快就丢命。”后面有“专家”嘀咕着。 王伟明一听,泪掉下了几颗。他在心中说道:“兄弟,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地方也确实走错了。你惹谁不行,非要惹那阎王呢?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好向你家人交账啊,我是你的恩人,也是你全家的罪人。万一真有一个三长二短,我怎样向你家人交待呢?我的善心可千万别害了你。” 快到太平时,天色已渐渐微明,启明星正在东方闪烁,大自然从黑夜中又走了回来,人世间有了光明。混乱的一切又恢复了固有的秩序和面目。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赶紧冲了出来,医院乱作一团了。 几天以后,吊死鬼又活了过来。“他去了一趟鬼门关,阎王没收,因为他太色了。”有人这样表扬道。也有人作如下品论:“他的勇敢感动了上帝,上帝赫免了他”。也有人说,“丽丽的哭声是一剂罕有的良药,为医院及时的抢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她是祸水,也是救星。” 几天以后,胡四贵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鸿达厂内。 李大为不爽,“这个狗日的,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死了,也就了确了我心中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这种眼中钉目中刺哪一天才能清除?”他坐在座位上,抓起一把待攻牙的零件,猛地从窗外摔了出去,咬了咬牙,“撤掉我的职务,打死我也不服啊!下一次,我一定要整死他,整死鸿达厂。” 老张那个年过得一点也不愉快,这不是因为他老婆来得不好,而是因为肝炎这家伙愈来愈扯淡了。前前后后他已从老张这儿敲诈了上千块钱了。尚若不答应,肝炎就会使出杀手锏,“我把你的好事告诉你老婆去!”每听到这一句话,他就会浑身抖一次,哆嗦一次。这是长年累月相处的结果,也是长年累月姣姣训练的结果。而他的钱回家少了,当然少不了继续撒谎,继续编故事,实在不行,就找王伟明借。反正王经理也不在乎这点小钱。但他总得想一个法子解决问题呀。 他见丹丹刚从厕所出来,老张故意在这香气四溢的地方等她,因为这儿人少。丹丹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这使老张不得不感叹,“女人的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但他还是望着她笑了笑,“你能不能辞工?我愿意陪一点钱给你。”刚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点不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出厂了,你肯定会玩一段时间,自然没有工资,我把你的损失补还给你。” 丹丹毫无表情,面色暗淡,好像有无限的痛苦,想说话,又吞回去了,接着还是开了口,“我才不管你们这些臭男人!你们全把我害了!” 老张纳闷,想问一个明白,他怎么把她给害了,但她走远了。老张叹了口气,“这事怎么愈整愈麻烦呢?” 第二十六章 终于进厂了 徘徊了三个多月,终于进厂了。有人表扬老张夫妇这种可贵的品质,形容为二万五千里长征取得了卓绝的胜利。为找一份工作,其挚着的追求连上帝也会感动。 老张的老婆已在鬼屋住了二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不能怪社会,只能怪她太优秀。先看年龄,一看就知道进入了黄昏,不是孩子他妈,就是孩子他奶奶了;后说那长相,先天一黑脸,又被太阳一加工,如今更是煤球一个了;最后说那打扮,如此这把年龄居然屈服于社会的压力,学会了化妆,其结果不是不伦不类,就是招来了一片非议之声。一天又一天的伤心失望,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更远的跋涉,为省钱,她硬是磨破了几双鞋子。这种原始的既环保又省钱的寻找工作的方式,想起来就可笑,她居然想用自己的双脚取代车轮。好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点着落也没有,上帝在关键时刻把她忘了!她在大树底下哭了。她活了几十年,从未遭受过这么大的打击,这么大的折磨,这么大的侮辱。年龄、性别、学历、经验,个个是坎,一坎比一坎高,一坎比一坎难爬,一坎比一坎难已超越!她生活过二个世界,一个在农村,那是她所熟悉的世界,插秧,割谷,栽棉花,种蔬菜,甚至连捕鱼,挖藕她也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这是一个她倾尽了无数心血,无比热爱的世界,但是生活对她薄情寡义,生活对她说起了“不”,叫她快点“滚开”!她现在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所谓工业文明的世界,它的基本框架是由无数的工厂,无数水泥路面,无数的出租屋和无数的大小商铺以及影剧院等大大小小规范和不规范的零件组成。这些产品没有泥土的芬芳,全都长着一张生硬的面孔。她茫然了,她变成了白痴,她没人要了! “我一定要找一份工作”,她无比伤心地说,“哪怕工资低一点或者给一口饭吃也行。” 前面又在招工,人头攒动,她飞快地挤了过去。虽然这种情况已经见过一百次了,失败也超过一百次,但是她还是挤了进去。只要有一点星光,死了的灰又会复燃,这确实是真理。 终于轮到她了,她把简历递了过去。招聘员是一位年轻的先生,跟她女儿大不了多少,戴一副深度近视眼睛,身份证,毕业证看也没看就送出来了。她纳闷,问了一句:“怎么啦?” “瞎了眼,没看见上面只招二十二岁以下的人吗?”一个保安插话了,“你这种妖怪,天天来,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小心我一瓶开水泼过去。” “你骂谁呀?你这个砍头的,被汽车撞成一百块的!”老张的老婆多日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像你这种有娘养,没人教的东西,给我做儿子我都嫌脏!” 保安冲了出来,也不认这个干娘,抓着就打,这是她不老实惹的祸。骂人总是要偿点苦头的,再说骂人里面也有很多学问,比如当官的骂当兵的,这就是看得起你;有权的骂无权的,这是欣赏你;教师骂学生,这是想重点栽培你,老公骂老婆,这是疼爱你。可一个妇女,一个下贱的女人,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野鬼,居然也敢伤人,看来她像孩子一样天真,必须好好欣赏她,好好看得起她,好好栽培她,好好疼爱她,他送给了她一记猛拳,她居然吃不消,倒了下去,哭了。 没有人安慰她,没有拉她,她自己在关键时候学会了安慰自己,自己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继续上路了。 大街上的工作不好找,不如到小巷中去。还许那里讯息比较闭幕塞,竞争的人也不会那么多吧。她穿过一条马路,沿着一条巷道直走,巷道愈来愈窄,愈来愈阵旧了,愈来愈黑了。正是下午四五点钟,一丝风也没有,她的衣服差不多全湿了,她的曲线凸现出来。不管认识不认识,女性总会受到男性的关爱,这是一种普遍的定律。她扬了扬手臂,解开了上面的一颗扣子,白净的脖子露出来了。那黑婆子的肌肤真美!这是泥土下的白玉!好甜! 一个老头突然窜了出来,抱住她就咬,“美人,多少钱?” 她被这突然的一袭惊呆了,稍稍回过神,用力一甩,那个干瘪的老头飞出去了。她大骂流氓,准备上前抓他一掌或者给他一脚时,那老头先开口了,“你不是做那个?” “那个?到底是哪一个呀?”她脑子糊涂了,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她骂了起来,“去死吧,你这个老家伙!”她把保安送给她的全还给这老头了。那老家伙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她继续往前走,一些门虚掩着,落日的余辉照在这些破旧的巷道里。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古怪,叼着大烟,带着一些似哭似笑的面容翘着腿,作着种种可怕的丑态。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街,这条街又是干什么的,难怪会出现那样荒唐的事情。这些,她活了一辈子也闻所未闻,广东真是一个大世界,牛鬼蛇神样样都有!她掉头就跑,她走错地方了! 还有一次,她看到某厂招饲养员,她想这活挺适合自己的。于是她鼓足了勇气,走了进去。香港老板正在打电话,叫她等一等。过了一会,又在喝茶,还叫她等一等;后来趴在桌上睡瞌睡,又叫她等一等。她不干了!香港老板说:“回来!”她真的回来了。老板说:“狗是我的朋友,这个朋友跟我有多年了,我们有非常深厚的情谊。我要去加拿大一次,因此我需要招一个我放得下心的人照顾一下。活非常轻,但工资却不低。” 老张的老婆赶紧问:“多少钱一个月?“ 老板笑了笑,“你的工资是八百元一月。生活费是和狗共用的。一天的伙食是二十块。如果你吃十二块,狗就只有八块,我的朋友肯定不依;如果你吃八块,我的朋友就有十二块,你肯定不爽。这是一个矛盾,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和平相处,尽量做到公平公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张的老婆退了出来,她满脸通红,她不停地嘀咕道,“怎么拿我跟狗比呢?难道我还不如一条狗?这有钱人是否太恶心了?”过了几天,下起了雨,连绵的细雨洗净了空中数不清的尘埃。路灯昏黄欲睡,十月的凉爽之夜就这样来临了。 老张在小店给老婆买水,买饼干之类的东西,王伟明正好从这里经过。王伟明笑着说:“嫂子进厂了没有?”老张一脸苦笑,“票都买好了,明天就准备回家了。”王伟明诧异:“你们的田不是都租给别人了吗?”“可老婆总找不到工作,我哪点工资哪够花啊。”王伟明拍了拍老张的肩,“叫嫂子先别走,我去和老板先通融通融,看能不能搞进去。” 虽“八”字没有一撇,但是他们夫妇激动得泪都流出来了。老张的老婆一把拉住王伟明的手,“小兄弟,到我们那儿喝几杯!”老张说,“这可不是小兄弟,他是我们大经理。以后我们都要叫他王经理。”王伟明说,“都是熟人,无所谓啦。” 第二天,老张的老婆终于上班了,她穿上了蓝色的工衣,心中不知有高兴,她有了一个工卡,她有了一份工作,她不用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了。她终于也可以告别农田,当一回工人了! 她想到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有了工资,她也是一个月能赚几百元钱的人,这一生还真有点意思。 乌鸡终于落巢了! 老张好多天一直感到下面痒痒的,有一天拉尿的时候,居然有一些白白的带脓浆的东西从里面奔了出来。他大惊失色起来。难道我“中标”了?难道我他妈的这么倒霉给传上了?难道丹丹那小婆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那小婆娘床上功夫熟练到家毫无害羞之感。一想到这里他就怕,他不知道回家自己怎么对老婆讲,又怎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明白,唉哟,这些事情又怎么讲得明白?又怎么敢讲明白!他原以为捂住了肝炎的嘴,也就捂住了天下人的嘴,没想到啊,万事皆有报应。我老张可真是一个好人啊,仅仅,绝对仅仅只越过了一次轨,怎么就留下了这么大的祸害呢? 他无心上班了。他一定是得了性病。他想起了电线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他想起了老军医,老中医,老教授,以及一些有名望的医学世家。他把自己的症状与电线杆上的一对照,天啦!他可能得了淋病,也可能是梅毒,好像也有点艾滋病的症状。惨了,惨了,死神找上门来了! 他去了包装部找丹丹,他必须找她把事情讲清楚,他要她赔偿他的损失。他要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种女人真应该丢到河里喂鱼!他第一次这么大胆,大白天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找丹丹有事,出去谈一谈。梅梅本不想同意,因为现在是上班时间,但看老张那个急的样子,只好默许了。 丹丹不出去,低着头说,“有什么事情尽管在这里说。” 老张说,“不要装什么正经,你跟我出去说!” 众人一脸诧异。丹丹跟了出来。他们来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 “我染上了!”老张大惊失色地说。 “我早就猜到了。”丹丹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张急急地问,“你这不是想害死人吗?” “我是半个月前才发现有问题的。我怎么来得急告诉你。” “你是存心害我?”老张第一次对女人发起了大火,不停地摇着她的肩,“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我害得这么惨?”接着老张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丹丹哭了。呜咽着说道,“这能怪我吗?” 老张大怒,“不能怪你,难道怪我?” “几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包装部没有加班,肝炎跑来找我。说我表姐在长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少说也要三万二万才能出院。叫我快点到长安去看一看。我当时一急,也没想什么,立刻求他一起陪我到长安去一下。等我到了那儿的时候,他先是说在这个医院,后又说在另一个医院,我们不停地找啊,找。最后,也就是快十二点了吧。他说,你表姐可能已经回去了,说不定就在他朋友的那个楼房里。我刚踏进那个房子,三个男人出来了,我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就给他们拖进去了。” “这么说,你表姐生病是假的?肝炎骗你是真的?” “我表姐根本就没有生病。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我的表姐,那是一个六七个人的小厂,我也不知道肝炎是怎么知道我有这么一个表姐的。总之,他让我上勾了。那夜我丢失了女人一直捍卫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们?” “肝炎对我苦苦哀求,说他真的爱我,还说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已注意我好多天了。他一直没有机会表白。他讨厌你这个老家伙,他说你已经可以做我老爸,并叫我头脑放冷静一点,跟我不会有任何好的下场。他会一辈子对我好的。” “后来你就故意冷落我了?” “我什么都被他拿去了,我不跟他跟谁?我已渐渐明白了,爱情不是用蜜做的,而是一剂要命的毒药!我不能不小心,该与谁交往,不该与谁交往,我已渐渐有了分寸。” 老张心情渐渐平静了一些,关切地问,“你后来怎么又与我交往起来了呢?” “我打电话知道的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原来我表姐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素有来往。我表姐告诉我,肝炎不是一个东西,千万不要继续和他来往。并警告我,若再与他来往,她要叫人把我押回去!因为肝炎也曾经与她好过。也说过无数遍这种骗人的鬼话。” “你的病就是那个时候染的?” “我与他,那个畜牲,也就是唯一的一次。可他却把最肮脏的东西留给了我。那还是我三四个月以后才发现的。我告诉你时已经晚了。我只能说,我对不起你。真的,我是一个单纯的女人,我错误地走进了你的内心世界,我没想到我不要什么明份的给予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只想用女人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告诉你,我曾经或者现在依然深深地爱着你。这是一种童话,但它确实在我们的身上上演了。” “我老婆今天已经进厂了,明天可能要上班了。” “我不怕,我要与她分享。暗地里我要做你的情人。”丹丹抓起他的胳膊亲了一下。 “算了吧,你不怕我怕呢!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那老婆有多厉害。我希望你赶快离开。她明天就上班了。这是一段难忘的生活插曲,记住它,也快点忘记它。于你,于我也是一种解脱。” 梅梅来了,“怎么还在聊,要不要上班?” 他们脸一红,各自走了。 第二十七章 生死模具 模具,大小零件的摇篮和胚胎。一个出色的模具,犹如一件漂亮的衣服,不仅价高,而且可以引起广泛的的赞誉。 清晨,老张和姣姣一起走进了工厂。老张指着打卡机对姣姣说,“这样先放进去,听到里面响一下以后,马上就会自动送出来。于是,你的考勤就记上了。”姣姣笑了笑,“什么是考勤?”老张说,“考勤,就像生产队的工分。你明白了吧?”正说话间,燕燕走了过来,笑着问,“大姐,你也进厂了?”姣姣说,“昨天报的到,今天才上班。”老张赶紧补充,“还是王经理帮的忙呢!”燕燕不吱声,笑着进了办公室。 姣姣进了品管部,梅梅说,“今天也没有太多的事,这样吧,你先打一下杂,到处把东西收拾一下,让这个车间也像一个样子。” 姣姣提了一大桶水,到处抹窗子桌子,甚是卖力。张三文见了,“嫂子,慢一点干活,千万别扭着了腰。”姣姣脸上挂满了汗珠,“没什么啦,咱们在地里干活,比这辛苦几十倍呢!” 丹丹也在这个班组,低着头,只顾干她自己的活儿。众人时时偷偷地看她一眼,可她除了沉默,只是偶尔给大家一个冷笑。大家不明白,老张与丹丹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某种关系,或者说他们真如书中所说,他们之间的交流,只在精神,不在世俗的肉体。他们脱离于凡胎之外。众有种种猜测,大家还是给老张一个面子,小心谨慎地保持或者守护着这一说不清的秘密。再说,已过了的事,关她们什么事呢? 吃饭的时候,老张的婆娘取代丹丹的位置,姣姣与老张有说有笑地坐在了一起。正宫终于占胜了偏房。老张偷偷地到处把丹丹搜寻了一眼,她已坐到了离他非常远的地方。低着头,只顾吃饭了,她一定受伤了!老张心中不是滋味。但他不敢过去说上半句话,哪怕一声问候。因为女王就在身边。 没过几天,一份传真飞到了鸿达厂,这是深圳鸿凯科技发过来的。上面说:浙江一天科技报价低于贵厂20%,而性能经各职能部门检测,丝毫也不比贵厂差。鉴于贵厂与我司有多年的交情,希望贵厂重新考虑报价,并列出新的报价详细理由。否则,到下月起,所有订单一律推迟。 刘老板一看,脸色大变,鸿达科技向来都是他的合作伙伴,而且用词从未如此锋利刻骨,这里面一定出了大问题了!而且价格如此之低,连他自己也十分吃惊。一个产品下调5%那叫让利,下调8%那叫放血,下调10%那叫瞎忙,也就是全厂不用吃饭了。下调20%那还不叫自己破产,自己跳楼?以目前与鸿凯科技的贸易量下调20%意味着每年少了400万的收入,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这是一个生死的决定,这是一个不能不下的决定!但下了这样的决定,又离破产不多时日了。 刘老板心急如焚,举棋不定! 他推开窗户,秋风吹了进来,不远去的海景依然不明不朗,看不清船,看不清海中的小岛,甚至连一只海鸟也看不见了。大海有了心事,薄雾替它披上了外衣。而参差不齐的房子又像一个个褪了色的盒子杂乱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扔得到处都是。榕树和巴蕉树用错了化妆品,肮脏的灰尘在阳光下分外刺目。收垃圾的破车冒着黑烟从窗外来,又从窗外经过时,传来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刘老板赶紧关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叹了叹口气,“该咱办呢?” 燕燕敲门进来了,她怯怯地说,“刘老板这又有一份传真。” “放下吧。”刘老板哀声叹气地说,“你去帮我把他们全部叫来,马上开会。” 刘老板拿起放在桌上的传真,读了起来,感谢贵厂对我厂业务的一贯支持。自下月起,所有发给你厂的订单一律暂缓执行。你厂的价格严重脱离了市场,也就是说,你们的价格至少高于市场30%,看在朋友的份上,如果你们也能作出这样的让步,那么作为朋友,或许我们的生意还能继续下去。望见谅。磊磊公司。 刘老板把传真一扔,几乎要跳起来了。凭他的经验,肯定又有一家公司插进市场了。而这家公司一定是浙江一天科技。这是一支新军,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他们自以为是,搅得到处昏天黑地。他冲了一杯咖啡,喝了几口,他得为将来的硬仗聚积能量。 大伙进来了,刘老板说,“你们都看了今天的传真吧?半年以前我去北京看展览的时候,就听说过一天科技,可那时并没有引起了我们同行的足够重视。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十来人的小厂。可今天,我们的对手找上门来了!我们的客户一致提出了降价的要求,不是降一点点,而是20%至30%,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在座的各位仔细想一想,我们不仅是瞎忙,而且还要陪进老本。一场关系鸿达厂生死存亡的拳击赛到了!现在是考验我们集体的智慧,集体的能力,集体决策的关键时刻,看在位的各位有没有什么办法?” 正说话间,厨房的雀子敲门,说是有点牙痛要休息半天,刘老板一火,“滚出去!” 周百全同志读过几年大学,平日报纸,电视没少看,自然颇有一番高论:“珠三角洲50%的厂都没有研发,当新的技术,新的工艺出现时,它们只有二个选择,一个是破产,一个是拍卖。这二种选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个企业悄然泪下的死亡。我和万有都是学理科的,我希望在此困难时期,和张三文,胡四贵等人紧密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战胜浙江一天科技不败的神话。” “二片薄薄的的嘴唇上下一合,什么事情都ok了?上吊还需要找一根绳子呢!”保安队长曾顶明说,“一天科技是一家新的上市公司,拥有博士,教授各类专业人才数十人,你们,就你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想和人家拚一拚,如果有时间,你们可以拿脑袋去撞墙,或者脱光了衣服去游街,也千万别错过了宝贵的时间和机遇。一个鸿凯丢了,鸿达厂就会倒闭吗?一个磊磊公司不来单了我们就不活了吗?一个天顺公司不理我们了我们就会关门吗?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寻找其它厂家吗?或者向更穷困的地方拓展。在一个绳子上吊死,这是愚人的哲学。与人硬拚,那是自讨苦吃,自己搞研发,那是自找死路。…” 刘老板挥了挥手,示意他那张臭嘴快点闭上。“王伟明,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什么看法?” 王伟明说:“创新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这是每一个工业国家走到一定的时候,必然面临的一个难题。不创新是等死,创新这是找死。为这个问题,我走访了多家工厂,创新少说投资百万,有的甚至千万,上亿都有。前几年it业兴旺,许多公司投入巨资研究集成电路,那些投入有的上百亿,有的上千亿。真正能笑到最后的只有二家公司,一家是英特尔,另一家adm公司。绝大多数的工厂都血本无归。而研发投入周期有的非常长,一时难已看到成效。这就需要考验工厂财力的问题了。我建议,我们一边积极开拓新的市场,以减少客户流失所带来的损失,另一方面积极应对,自行研发,组成以周百全、万有、张三文、胡四贵等人牵头的研发团队。以渡过这个鸿达厂自建厂以来最为灰暗的日子。” 刘老板脸上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他吩咐燕燕倒杯茶。燕燕进来了,给众人都倒了一杯茶,刘老板喝了几口,缓缓地说道,“教授,博士台湾美国到处都是,他们的帽子虽大,但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低估了我们自己的能力,小瞧了自己的智商。张三文,胡四贵一个只有高中文化,一个只中专文化。” 王伟明笑了笑,“刘老板,张三文通过自学已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而他所学恰好是模具专业。” 刘老板笑了笑,“这个事情我还真不知道呢。张三文是一个极有理想,极有抱负的青年,你们都应该向他学习。他们发明的喷油装置实用方便,一样受到了媒体的关注,一样获得了发明证书。我认为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智慧,有智慧的地方一定会创造奇迹。我非常赞成王伟明二条脚走路的方法,或许在目前这是最为切实可实的。何况周百全,万有都是大学中的的三好学生,是品质中的a品。我希望在鸿达厂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拿出一点真功夫来。” “可是,”曾顶明站了起来说,“他们搞得定吗?” “你怎知他们搞不定呢?”刘老板有点怒了,“一切事在人为!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希望在座的各位,下去以后,迅速行动起来。岁月不等人啦!” 大学生对教授,工厂对研究院,小作坊对上市公司,这一些想起都令人不可思议。这些无异于壮汉与一个小孩玩拳击,老虎调戏一个小兔子,狂风肆虐一艘小船。全厂人几乎都说,甚至苦劝:不要搞了!最好刘老板发点善心,给大伙一点钱散伙算了。 刘老板不信邪恶,因为刀架在脖子上;王伟明不服气,因为年轻气盛;周百全不投降,因为自视颇有才华;张三文等人不求饶,因为曾经风光过。在大山面前,他们全都疯了,全都鼓足干劲,不停攀登了。虽然这座大山在众人的眼中,比喜马拉雅山还高,但他们买来了电脑,搬来了无数的书籍,意志坚定地走到一块了。 他们把对手的模具购了一套回来。这是摸仿,也是剽窃。管它呢,孩子总是要抱着墙走路的。这个模具好像他们的孩子,他们试了一次又一次,研究了一回又一回。他们在苦苦寻找差距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更好的设计方案? 王强愈来愈瘦了,走路好像飘一样。李大为时时笑他是不是吃老鼠药了。八百斤又重新跟他取了一个有水准的绰号“魔鬼“。他面色腊黄,偶尔有口水连成一条线挂在嘴唇上。不知是车头没有加油,还是心中有其它鬼事,他上班下班腿好像绑了铅块,机械地前移着。吊死鬼见他干活一天比一天少,时时骂他,“你他妈的吃饭的力气都跑到哪里去了?”他先是不作声。见吊死鬼愈骂愈凶,愈骂愈有味,有气没力地说了句,“我有病!”“有病你辞工呀,别在这里害人。”王强不吱声,吱声又会招来一顿挨骂。他只能把种种好听的话语吞进肚子里去了。偶尔,他会选择请假,吊死鬼笑着说,“别人请假我不批,你呢,请多少天我批多少天,最好请它十年八年。” 老张近段时间感到自己愈来愈痒了,裤档整天湿鹿鹿的。他已有好多天不敢碰老婆了。奇怪的是,姣姣也没有以前那么疯狂了。甚至也不主动骚扰他了。老张纳闷,是不是姣姣也给传上了? 同样是深夜二点钟,同样是下班回到家,老张刚上床,见姣姣接了一盆水,不断地搓洗下身。老张一下子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用一种小得可怜的声音问,“是不是很痒?” 姣姣笑了笑,“是有点痒,而且裤子也有许多怪怪的东西。” “会不会得病了?” 姣姣还在笑,“妇科病,有几个女人没有?用点药洗一下就没事了。” 老张说,“会不会是性病?” 姣姣笑着说,“我这种人得了那种脏病,世上没一个人不得性病了。” 正说话间,老张又下床了。姣姣问,“你刚拉完尿怎么又要拉尿呢?”老张急急忙忙地找鞋子飞也似地冲出去了。一进门,姣姣也笑着问,“你是不是得了性病?” 老张心一沉,笑了笑,“没有的事。我怎么会得性病呢。我们睡吧。” 第二十八章 裁员风暴 人进了工厂,变了身份,你是一个会说话会听话的机器。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工厂零件,工厂机器,工厂的财富;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工厂的摆设,工厂的废品,工厂的垃圾。你不请而来,你是一个外来工,一个叫花子,一个弱者,厄运来临,屠刀不砍你砍谁? 鸿凯已有二三个月没有下订单了,而韩国磊磊公司亦有一个多月没有下单了,而美国tom公司亦紧紧跟进加入到了冷落鸿达厂的行列之中。这是几个大厂占据了鸿达厂部80%的生意,与它们生意上的减少直接决定了鸿达厂的生死。 货柜车已有二个月没有进厂了,因为无货可拉;员工不用加班了,因为没货可做;组长,班长不用紧扳着脸,因为上面没有给他们施加提高效率的压力。不过,没货做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车间更空荡了,因为没货可摆可放;车间更干净了,因为上班没事可做的时候,梅梅,张三文、吊死鬼总会安排一些人,“去擦一擦玻璃,”“去把地拖干净,”“去把桌子也收拾一下,”“当然,机器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饭碗,你们更应该爱护,应该洗了又洗,抹了又抹才对。甚至可以拿机器光洁的表面当镜子,这样你们才算对机器有了深情。”这些当组长的,如今世道不景气兴趣开始改变,他们的目光一致盯在了清洁工作上。事实上,上班没事做,他们那么多人,又能做点什么呢? 模具还在紧密研究之中,这是一件秘密进行着的事情。万一研究失败了,那几个才子没脸,刘老板脸上也没光。所以,只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鸿达厂正在暗自较劲,或者说白费功夫。 白天,他们聚积在一起,看书,上网,找师傅;晚上他们又聚积在一起,依旧是看书,上网,找师傅;白天太阳从他们窗前走过他们不曾留意,夜晚繁星和他们招手他们忘了回应。对于工作的痴迷,他们把时间给忘了,也就是说,时常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了人世尚有其它种种快乐。刘老板有时半夜闯了进来,非常惊讶,“你们是不是疯了?为了工作我可没有叫你们搞垮身子哟!”他们笑了笑,“马上就睡了。”鬼知他们每天什么时候睡的,只有老天爷知道,为了跨越那道山峰,他们全都疯了。 “鬼知他们能搞出什么明堂?”曾顶明时常这样笑他们,“钱花了一堆,足有一人高了吧,我看不如把这钱拿去喝酒,大伙多少还会说个谢谢!” “人才啊,人才,”这是李大为的声音,“中科院为什么不把他们请去研发嫦娥一号,嫦娥二号呢?这种人才在鸿达厂多浪费呀!”随后他俩大笑起来。瞎子碰到了盲人,多会如此。 厂长是本地人,也是一个精明之人。他时时在厂中转悠,看见这么多人在厂中混点,难免心中不爽。他皱紧了眉头,心烦意乱。他到了厨房,见二个“高级”厨师又在那儿剪指甲聊天,心中大怒。 “没事做吗?” 二个厨师赶紧站了起来,身体扭到了锅台边,陪着笑脸,“饭已经煮好了,只剩炒菜了。” 厂长变着脸,像要吃人,“你们不能去抹抹桌子?” “桌子已经抹过了。”二个厨师异口同声地说。 厂长更怒,“抹过了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苍蝇在上面跳来跳去,上面好像有无限的美味。我说你们根本就没有动过手!” “我们真的抹了二三遍了,那些苍蝇打都打不走,怎么抹得走呢?” “这说明你们桌子没有抹干净,或者你们根本就没有舍得动手。动了手也是敷衍行事。工厂现在是什么形式,总有一天会被你们这一帮懒惰的家伙搞垮的。” “你冤枉我们了。” “冤枉你们?我要罚你们的款。” 二个女人终于知道厉害了。她们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她们知道在博学多才的厂长大人面前,她们永远都是失败者。她们不敢吭声了,赶紧闭上了“鸟嘴”。 厂长吹着烟又来到了攻牙组,一样的说说笑笑,一样的热热闹闹正欢迎着他。吊死鬼搞研究去了,老张不知抓着从哪里捡来的一张报纸看得入神。厂长一把抓过来,顺便瞅了一眼。第一则广告:广州某医院专治性病,实行优惠大酬宾。凡来我院就诊者免收挂号费、化验费、专家费。而药物又实行五折销售;第二则广告;深圳某知名专家来我院坐诊,机会难得,失不再来。厂长把报纸一下给撕了,扔到了他的脸上,“你这个不干净的家伙,上班不安心干活,却关心起了这个。”老张想辩解,说他没有性病,或者说他没有病,厂长又先发话了,“你也想辩解是不是?上班看报纸,罚你五十元。” 老张急了,“我只是随便瞧瞧。” “再狡辩罚你一百,信不信?” 老张又闭上了“鸟嘴。” 李大为赶紧走了上去,“厂长,抽一只烟吧。” 厂长伸出一只手接了,问,“没事做吗?” “有,但很少。这个厂都被那几个人搞垮了。我那个时候当组长的时候,这个厂可以说是欣欣向荣,一片繁荣景象。可现在,唉,不好说他们了。” 厂长说,“一些规矩是得好好改改。我要向刘老板把这些问题好好反映一下。” 丹丹买了一台破call机在包装部与人交流经验。别人说她的那台机最多只值一百块,丹丹不爽,说你们有的话,她有多少收多少。姣姣进厂没几天,人却个个混熟了。她伸出了一只手,“给我看一看。”丹丹见是大房,这是一个惹不起的母老虎,她赶紧递了过去。如今,她对老张已没有多大的感觉了。男男女女不在一起久了,自然会生疏,何况他们之间又有年龄之间的巨大差距,何况又有大房挡道?偶尔她会抬起头看一下沿面走过来的老张,有时她则低着头从老张身边擦过,甚至见老张走过来了,她选择绕道而行。总之,一句话,姣姣来了,她的火,或者说,一个女子甜蜜单纯的初恋或暗恋就这样匆匆流走了。那些梦都被抛进了往日的尘事之中了。 她们全都没有留意到厂长的到来,这样也太不尊敬厂长了。厂长不能不生气。他伸出了一只手,“拿来。” 姣姣一看,她也不明白世上还有一个厂长,也不知道这个吐词不清的家伙到底是谁,她横了他一眼,“凭什么给你?” “谁叫你上班看call机的?” “看不看管你屁事?” 厂长脸色大变,“你这个蠢材叫什么名字?把厂牌给我拿过来。” 丹丹站了起来,“不关她的事,这台call是我的,是我叫她玩的。” 厂长说,“那好,你滚蛋吧。” 丹丹说,“作为厂长,你说出这样没有休养的话语,我为你感到羞耻!” 厂长想骂出更恶毒的话语来,但他还是忍了忍,说实话,在他顽固的脑子里,他从未把外来人当人看过,他认为这些外来工与要饭的没什么区别,“尊重”一词,只能用在有钱有势之人身上。用在其它的场合那只能是浪费。 姣姣想说什么,厂长已走了。 刘老板听从了厂长的意见,认为形式紧迫,有必要开一个会议。 各路精英来了。会议室一下子坐满了各种有头脑有学问之人。刘老板喝了一口茶,问燕燕这次买的什么鬼茶叶,一点味道也没有。燕燕说,还是西湖龙井。刘老板放下杯子,问众卿,可有良策? 厂长很少开会,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我认为精简人员是当务之急。全厂有一千多人,处处没事做。有上班打瞌睡的,有看报的,有玩call机,有打情骂俏的,有谈天说地的,我在电房还居然看到了关起门来赌博的。我问他们上班为什么不做事,他们说,没事做呀。” 曾顶明与厂长都是鸿达厂的强人,号称“双雄。”他说,“我也说几句,我去了一下女工宿舍,当然是无意去的。前天有一个叫丹丹的,大白天居然还在睡觉。我很生气,把她叫醒了,你为什么上班回宿舍睡觉?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都在车间像傻子一样闲聊,没劲。我又问,你打卡了没有?她说,打了。我说,你打了卡怎么敢睡觉呢?她又说,聊天和睡觉不是一回事吗?这也太放肆了!我看工厂真的该下手了。” 刘老板问王伟明,“估计下一个月订单会不会增加?” 王伟明说,“情况非常不乐观。浙江一天科技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到处蚕食我们的客户。这些天,我的口水都快说干了。可人家还是不下单。” 刘老板又问那几个高材生,“情况进展得怎么样?” 周百全站了起来,“第一个样品已研究出来了,可还有不少毛病。主要表现在开模不顺利上。公模与母模时时有沾合在一起拉不开的毛病。” 刘老板又问,“那得多长时间搞清楚?” 张三文说,“为这个事情,我差不多三个多月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我时时在梦中都想到了我们的模具。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攻克。” 刘老板问大家,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渡过目前的难关。大家默不作声。 “散会吧,”刘老板说,“下去以后,各部门按20%的比例裁员,明天由各班级长把名单交到燕燕那里去。” 第一刀砍下去了。一共有二百余人“榜上有名。”吊死鬼刚一进车间就被人拦住了,八百斤问,“还以为你给车子撞死了不上班呢?你说说我干活是哪一点不勤快?为什么把我给干掉了?”吊死鬼不理他,想走进车间,八百斤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一拉,吊死鬼差点飞了起来,“你不跟我说清楚,出了厂我要收拾你。你看我是不是好惹的。” 吊死鬼脸都白了,“这不关我的事,你的名单不是我报上去的。” 李大为见了哈哈大笑,这是他日夜盼望的好事。他推了推王洪,“去,胆子放大一点,反正不干了,骂死那个狗日的。”接着又笑了笑,“人家在你头上拉尿,如果有种的话,你应该扇他一耳光才对。” 王洪说,“你以为老子不敢?” 李大为笑了笑,“看你那个孬种样,还敢打人?” 王洪走了上去,“为什么炒掉我?” 吊死鬼脸色发白,“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王洪问。 “真的不知道,松开我的衣服好不好?” “我要走了,送你一样东西。”王洪冷笑。 胡四贵说不要。 王洪一巴掌扇过去了。胡四贵脸上火烧般的痛。他怒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 不一会队长来了,“跟我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工资还没有给我呢?” “你还想要工资?我没把你送到治安头就不错了。快滚,滚!”队长把他给拉出去了。 八百斤脸色幽黑,临出门用手指头指着吊死鬼的脑袋说,“记住,今天晚上请我喝酒,不然,我与你没完!” 梅梅也被人团团围住,今天是鸿达最不开心的日子,也是她最不开心的日子。一新婚不久的嫂子问她,“我在这里做了四年了,这个厂有几岁,她就有多少工龄,你凭什么把我也给炒掉了?” 梅梅被问哑口无言,“这不是我的意思。” “谁的意思?你说,我要去找他!是阎王我也要碰一碰。”她抓住了梅梅的衣服,不停地摇,“我也不是说这个厂有多好,鸿达厂算什么好厂?简直是狗屎!我是不服这口气啊!干了几年,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给炒了呢?我老公知道了,还以为我一文不值呢?” 丹丹冲了上去,“红红姐,松开手,松开手算了!梅梅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是也给炒了吗?现在流行炒人,不是老板炒员工,而是员工炒老板呢。一切看惯了,也无所谓了。” 红红松了手,仍骂,“你看你这个蠢相,一辈子都嫁不出去。除非猪要。” 车间一下子静了许多,宿舍倒忙了起来,许多要走之人,洗起了衣服被子皮包之物。他们或她们都要为迁徙作准备。这是一个战场的告别曲,也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虽然他们出厂以后,又要遇到许多的困难,甚至部分人会打道回府,回到自己的出身地,但是他们依然脸上充满了笑容,这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一种自我鼓励。远离了亲人,他们自己必须迅速适应生活中的一切法则。 中午的时候,保安室门前堆满了行李。曾顶明叫保安好好检察检察。以防这些刁民趁火打劫或者说顺手牵羊。 晚饭以后,办公室门前排起了长队,刘老板每到这个时候都很大方,一下子给他们发二个月的工资,因为这个厂同天下所为“烂”厂一样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压一个月的工资。今天他们退役了,可没有一个人为他们送行,哪怕说上半句或有或无或真或假的安慰之语。打工者拿到钱财以后,身后的铁门永远向他们关上了。而他们的青春,如同那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几百元的工资就是他们青春真实的价值。 老张色胆包天,偷偷上了二楼,众多女人在里面。雀子说,“丹丹,老张送你来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老张还是一阵脸红。他走了过去,偷偷问,“你要走了?” 丹丹不冷不热,“是啊。” “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是我昨天晚上偷偷去超市买的。”说完他从衣服中掏出了一个玉镯,上面有龙凤呈祥的图案。 丹丹不要,说,“送给你老婆吧。” 老张说,“不”。眼中突然又充满了深切的渴望。 丹丹说,“你就在床上坐一下吧。” 老张真的对着她坐了下来。 丹丹说,“这曲戏到今天也算是真正划上句号了。老实说,我曾经确确实实偷偷地喜欢上了你。这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觉这辈子恐再也找不到了。但你却不属于我!下辈子希望你晚生十来年,或者说我早十来年我们再做夫妻。过去的事情,不管是甜蜜也好,伤痛也好,希望你好好藏在心中,直到我们在坟墓中相见。我与姣姣姐上了一段时间的班,我发觉她不是你说的那种蛮不讲理的人,恰恰相反,她极富人情味,值得我好好学习。希望你好好珍惜这个好女人、好老婆,不要朝三暮四。” “这个我送给你。”老张执意地说,“戴上它,就像看到了我一样。” “还是彼此忘记的好。这个我是不会收的。看见它,它会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你拿去退了吧,那个病也不知你治了没有,我更担心它会传给你老婆。” 老张说,“我还没有跟她说明,但她已经感染上了。” 丹丹叹了口气,“都是作孽啊。我也没有想到爱你居然会害了你全家。这病还需要大把钱花。你把这个手镯退了,也可以换一点钱去治一下病。我一年的工资几乎花光了,现在才痊愈。我好了,工作了几年的工厂却病了,看样子我确实该走人了。” “这不关你的事。” “我也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我必须走。你老婆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她爱你,才管束你,监督你,你应当觉得幸福才对。当务之急,你们应该上医院才对。” “以前我劝你走,你却不走,为什么现在留你,你却要走呢?” “一是,那时我还对你有点依恋,你在我心中有一种别人替代不了的位置;二是,我在想,这病如果治不好,我要把肝炎,那帮狗东西告到法院去。我要让法院判他们十年八年大牢。” 第二天,宿舍空了不少铺位,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笑声,那些鲜明的个性永远从鸿达厂消失了。 几个高级工程师对着模具还在挑灯夜战着,“他们还在瞎搞。”李大为和曾顶明时时这样夸奖他们。 第二十九章 夫妻二人上医院 世上几乎所有的产品可以讨价还价,只有医院是个例外。这不是因为水平高,而是灾星多了,香也就旺了,佛也就自然骄傲了。 快十月了,天气依然炎热,老张吃了晚饭在集体宿舍站着闲聊,他的稀疏的小胡须已有一二个月没有刮了,头发也没有以前讲究,时时可见凌乱之状。只有那件蓝色的工衣上也沾满了油渍。由于长年没有接触阳光,他脸色愈来愈白,人也愈来愈清瘦了。他没有了往日的随和与“好玩”,大家觉得他变了。“可能与丹丹小姐走了,老张内分泌失调有关。”李大为背后分析说。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屋顶和树梢上的天空。大伙渐渐地往车间走去,又一个加班开始了。老张也无可奈何地往前走,肝炎拦住了他。“我找你有事。” 老张一见他就有气,甚至想好好地收拾他,这病就是这狗日的传给他的。老张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肝炎说,“借点钱花。” 老张冷冷地回答,“看病?” “你怎么知道的?” “看性病?”老张又问。 肝炎一惊,“你怎么知道的?”接着又说,“难道你也染上了?你不是说,你与丹丹是清白的吗?你与她相处只在于感情交流,不在于肉体。怎么也给染上了。人看来都是畜牲,哈哈哈,终于又有人与我作伴了。我太高兴了!” 老张见他那张得意忘形的瘦巴巴的脸顿时大怒,早已把厂纪厂规丢到九宵云外。一只手他把他提了起来,眼睛大大的,非常吓人,“说,你还高不高兴?!高不高兴?妈的,老子给你瞎惨了,老子全家给你害惨了,老子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剥你的皮!挖出你的心肝!你这个不是人养的东西!” 肝炎被老张一只手顶到了墙角,脸面变了形,二只手不自然地拉着他的手,吃求道,“你给我松开,你给我松开。” 老张仍不松手,“说!你还借不借钱?到底还借不借钱?不然,老子今天掐死你!你已经借了老子二千多块了,你必须还给我!” 肝炎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我还给你!我还你!你快点松手,快点松手!” 老张继续咆哮,“你还威不威胁我?还告不告诉我老婆?老子今天要结果你小命,你信不信?老子被染上了,老子全家都被染上了。你说你可恨不可恨?” 肝炎一下子软了,“大哥放手,大哥饶命!大叔你快点松手,我快被你掐死了。” 老张仍旧不松手,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说,“叫我老爸也没用,老子太苦了,太苦了。我真的想杀了你!” 肝炎说,“你被染上找我,我被染上了找谁去?” 老张一时气消了,慢慢地松手了。肝炎又神气起来了,“这是报应,你好色的报应。你骂我不是个东西,你在外面偷吃,你不一样也不是一个东西吗?” 保安队长来了,问他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上班。肝炎吱唔了几声,老张跟在后面一同进了车间。 第二天,老张有点事去了一下“老单位”攻牙组,刚一进车间,众人就偷偷地在笑。老张问笑什么,李大为说,“你泡妞了?” 老张不语,他猜想他们已经全部知道了。 李大为又说,“你中标了?”众人又狂笑起来。 老张一阵脸红,“你听谁说的?谁中标了?中标是什么意思?”旋即走了。 全厂都在议论这件事情,老张夫妻成了焦点人物,他们没当官,却一下子出了名。他们为这个冷冷清清的工厂带来了空前的热闹与“繁荣”。 有点变天了,也有点冷。老张下了班和姣姣一起往出租屋走去。今天没有加班,好长时间也没有加班了。姣姣变着脸走在前面,把老张甩得远远的。老张猜想,她肯定已经知道什么事了,今晚有好戏等着他。 他到出租屋时,门却打不开。他喊了声,“姣姣。”姣姣不应。他又喊了声,“姣姣!”但姣姣就是不答应。他在门外蹲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他知道她正在与他较劲。 到处有了灯光,天上只有一二颗可怜的星星,老张的屋前是一大片草丛,前面那一池污水此刻只留下一个巨大幽暗的黑影,好像大地被人挖掉了一只眼睛。他在外面已坐了三四个小时了,微微的风已有了凉意。今晚,在这儿,在这个出租房外,他有点怕了,第一次有点怕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故事,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美丽的姑娘,那半截舌头,那个七十老头,那个恐怖的不可理喻的事情。他相信这地方真的有鬼,那个姑娘一定在某处大声哭泣,此刻她一定又复活了。她一定瞪大着眼睛在努力搜寻,她要报仇,她要雪耻,她要一场名正言顺的爱情。她肯定带着大鬼小鬼正在此处活动,此刻那些看不清的地方,一定隐藏着她们的身影。她们肯定在交头接耳。老张浑身战栗,一敢看远处了,他不自然地伸出一只手,站了起来,猛地敲门,“姣姣!姣姣!姣姣!快开门呀!” 可姣姣还是不开。老张锤了几下门,门作出了一下回应,响了几下,最后,又沉静下来了。风儿有点大了,那些幽暗的黑影不停地摆动。像无数大鬼小鬼在调兵,又像说不清的妖魔在打闹。老张深信,今晚绝对有鬼。这时,又突然传来了几声凄厉狗叫,像哭又像在喊冤。他寒毛倒竖,腿有点抖,更怕了。 他拍打着门,哭喊着,“姣姣…姣姣…开一下门好不好?” 门突然开了,露出一个幽黑的洞,老张没站稳,倒在了地上。老张伸出一只手,姣姣不拉,他自己站了起来,开了灯。接着把门关上了。 “你跟我出去!”这是姣姣深夜给他的礼物。 老张不吱声。他在脱鞋子,准备陪夫人睡觉。 刚一上去,姣姣伸出一只腿,老张给踢下去了。老张不敢吭声。接着又爬了起来。他说,“你这是怎么啦?” “你还有脸回来?我以为你上吊死了呢!” 老张吞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给你下跪。”说着真的跪下去了。 姣姣说,“我在家辛辛苦苦地为你带孩子,没想到你这个王八蛋居然打着加班的晃子天天在骗我。说怎么辛苦,加班怎么多,挣钱又怎么不容易。” 老张大胆包天自己站了起来,“是很辛苦,加班是多得无法无天,我没有骗你。” 姣姣一怒,“闭上你的狗嘴!你居然和那个小婆娘搞在一起了。你看一看你有多大年纪了,你差不多可当她老爸了。我真为你感到丢脸。那个小婆娘没走,我不撕乱她的嘴巴才怪。” 老张说,“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吗?怎么会闹出这等荒唐的事来?” “她有时望着我笑一笑,偶尔我也望着她笑一笑,没想到,就这样陷进去了。” “你还有理在这里胡说。我真想拿刀剁了你。那个小婆娘,是一个荡妇,嫁不出去的东西,一身脏病,我看她天天吃药,你怎么还和她搞到了床上呢?”说着说着,姣姣跳下了床,伸出一只手,把老张的耳朵给拧住了。老张大叫起来。这一喊不要紧,姣姣倒是更有了兴趣,她咬着牙,往死里拧去了。可怜的老张,只好赶紧伸出双手去救自己那只不听话的耳朵。姣姣一边柠,一边转圈,“说,你还敢不敢在外面乱来?”老张赶紧回话,“不敢,不敢了,老婆!” “今天喊妈也没有用!” “妈!”老张真的叫了。 姣姣仍不松手,“到底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老张求饶了,“真的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做那种事了。” 姣姣松了手,说,“难怪吃了那么多药,我的病一直没好,原来是你这个王八蛋在外面做了好事。你看钱也没有,病却惹上了身,我们这个家还要不要?” 老张说,“病一定是要治的,这钱我们一起想办法。” 姣姣忽然哭了,“想什么办法哟?这都是作孽!报应啊。我姣姣从进你张家的大门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老张替姣姣抹眼泪,“对不起老婆,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我先打断你的腿,然后再把你扫出门去。” 天渐渐亮了,他们又去了工厂,开始混点了。姣姣一个“点”就是一块二毛钱,老张一个“点”就是一块五毛,只要刘老板给钱,这“点”还是要混的。 燕燕过来了,“姣姣姐,你昨晚没有睡觉呀?” “睡了呀。”姣姣说。 “眼睛怎么红红的,周边还有点肿呢。” “给虫子咬了一下。” “看到老张没有,这是王经理代表厂方给你老公发的奖金。王经理说,老张干事认真仔细,为世人罕有。发往美国的一批货如果不是他的细心观察,不即时更改条形码签,送往美国以后就会全部退回,到时我们厂损失就大了。这是五千块钱,你先收下吧。王经理还交待,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姣姣接过钱,“这怎好意思?” “刘老板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老板的钱还不是咱员工帮他赚的。” 姣姣放进了口袋里。 鸿达厂的模具经过半年的努力,一个新的模具终于诞生了。如同他们共同的孩子,鸿达人鸿达厂充满了深切的希望。这套模具是鸿达厂战胜对手的终极利器,这是一次绝地反击,没有退路,只有前进。它不仅拥有一天科技重量轻,强度高的优点,而且具有便于量产,通用性强的特点。它节省了大量原材料,也就是说成本更为低廉,对于竟争对手,这是一次台风,能量巨大的台风,以将在市场上刮起更大的风暴;对于鸿达厂,则是一支利剑,能直取对方咽喉。商场就是战场,谁会在这种搏斗中,留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呢?谁不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呢?战胜对手,既是一种男人之间的乐趣,也是一种商业必然。飘飘在上的感觉谁不想拥有? 刘老板当天就嘉奖了所有参加了这一活动的有功人员,他说,“你们不仅获得了物质上的满足,﹙因为他们这次全都加薪了﹚,而且成为了精神上的巨人。经过这次风浪,你们前进了一步,鸿达厂也前进了一步。我们共同经历了这次严峻的生死考验,我们成了创新这股大潮的尝试者和获利者,我们必将分享这一厚实的成果。” 当天晚上,品管部组长梅梅就要张三文买东西吃。张三文说,“你叫我一声哥,什么时候买都行。”梅梅说,“我才不会叫你哥呢。”张三文说,“那就叫老公吧,这样叫起来舒服,听起来可能会更顺口。”梅梅说是不是想找死。张三文在她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好白的皮肤哦,死了谁会心痛你?”梅梅抓起一个纸皮扔了过去,随后走开了。 没什么班上,厂里又放假一天。老张夫妇一起去了太平人民医院。看病的是一位年轻医生。二十多一点的样子,可能刚从学校出来,不过人生经验颇为熟悉了。 他戴上了胶手套,在手指上涂了一点油,笑着说,“几个了?” 老张一脸纳闷,“什么几个了?” 医生又笑了笑,“我问你在外面玩了几个?” 老张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何意。 那医生笑了笑,“不老实,像你这种人最不老实。我问你玩几个女人了?” 老张一下子明白了,“没玩过呢!” 医生笑了,“拉倒吧。你是和尚?把裤子脱下,然后躬起身来。” 老张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照办了。医生刚一下手,他就大叫了。“好疼!” “一下就好了!叫什么叫。我又没杀猪。” 姣姣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生意爆棚,她一直等了三个小时才轮到她。女医生说,“有没有胡来?” 姣姣听不懂她说的广东话,二眼只好直直地看着她。 医生改口了,“有没有第二个性伴侣?”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仍是呆呆地看着她。 医生纳闷,今天碰到傻子了。她没心情与她说话了,“去,交钱去,先作检察再拿药。” 二分钟不到,姣姣就被打发出 第三十章 中秋之夜 高大的舞台,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喧闹而嘈杂的场面,还有那天上的明月,注定了今天晚上是一个不眠之夜,这个中秋有点狂,甚至有点发飙,连大地都在抖动。 老张自从医院回来了以后,又多了一件事,按时吃药,按时冲洗这儿那儿;姣姣“小姐”呢,也很乖,时时仰起脖子把药往喉咙里一丢,借着水,几秒钟药就下去了。他们每天认真做着“老师”布置给他们的作业,希望能够取得好的成绩,并达到健康的目的。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们得了这种怪药,说不出口的病,但人前人后,老张夫妇是绝不敢吃药的,以免心灵再受伤害。 不过,有一件事情一直搁在老张心中,自己干了几年从没有得过什么奖,困难的时候,为什么就得奖呢?会不会是王伟明在其中作了手法?或者施了爱心?他得找一个机会跟他说明白。对于燕燕所说的理由,他老张真的没有做过呀。 自从模具改选成功以后,鸿达厂的产品形成了一股狂风,由南到北所向披糜,他们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有些小厂很识趣,选择了倒闭或离开,而有些知名厂家也只有苦守的份了。市场没长牙齿一样吞食一些老弱残兵大小工厂。这是竞争的恶果,也是竞争的功劳。浙江一天科技已经奄奄一息,退回了老巢,毫无昨日咄咄逼人之态。 鸿达厂生意好了,又“活”过来了。门前贴着红纸,开始招工。 上曰:今招男工一百名,女工五十名。年龄十八至二十二岁。要求初中毕业,老实肯干。不怕苦不怕脏。能胜任加班加点工作。本厂出粮准,待遇高,每月可达七八百元。在这一带早有名气,希望有志者从速报名。 中饭的时候,大伙照例在排除打卡。李大为笑着说,“这么一个烂厂,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排队。” 魔鬼王强愈来愈瘦了,一阵清风就好像可以把他给刮走。他时时与吊死鬼“扯七扯八。”说这个活儿重,那个活儿也不轻。在他的眼中已没有一个轻松的活了。吊死鬼有时很生气,“你干不干拉倒。”每到这个时候,王强只好投降了。他一直生活在郁闷之中,没有几个朋友,或者说别人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朋友。偶尔与别人搭一下讪,也成了他的侈望了。他像“病人”,“他是病人”,“他一定吃了白粉”,“他迟早要变鬼,别人到处议论他,并开始远离他了。 厂外站了那么多人,鸿达厂的在厂员工不能不骄傲。大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进厂的第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样,排队,填表,然后是静候通知。最后是提着大桶小桶大包小包进来了。 “怎么没一个美女?”王强笑着问。 肝炎说,“瞧你那个熊样快要进棺材了,还想要美女?这辈子你就别做这个梦了。” 王强一下子就不吱声了。 李大为努了努鼻子,“什么鸟厂,也有这么多要饭的进厂?” 老张站在姣姣的身后,“这么多人,是不是现在家里种地愈来愈不好搞了?”姣姣说,“也不是,现在提留比以前少多了,只是人们觉得打工比什么都实在,也比较稳当。所以不愿种地的人也就多了。” 老张“嗯”了一声。 队长在求职者中间“骂人”,“不要挤,不要插,给我放老实一点,名单多的是。不排好队,我不会让你进厂的。”队伍仍然时时变换着队形,人群照样拥挤着,队长火了,指着人群说,“你给我出来,滚出去。就你,说的就是你。”不一会,队伍安静多了。 燕燕一次叫十个进去,叫他们做一张卷子,名曰“考试。”这是周百全和万有二个高材生出的主意。以前鸿达厂是没有这么麻烦的,这二位高材生的理由是“提高员工素质。”题目很简单,如,一个三角形有一个角是90度,另二个角加起来是多少度;小明的爸爸今年比小明大二十岁,十年以后,他的爸爸比小明大多少岁;孙悟空是《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吗?等等。 曾顶明看了好笑,“搞一下包装,有那么多必要搞考试吗?以前没考试不一样干活干处好好的?” 第二天一批“高素质的人才”进厂了,他们将沿袭他们前辈的老路,上班、下班、加班、冲凉或不冲凉、最后就是睡觉。当然睡眠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能少就尽量的少,因为鸿达厂又活过来了,又忙起来了。 中秋节到了,鸿达厂决定大庆一番。 舞台搭起来了,足有一人多高,迎风飘舞的气球,猩红的地毯,奇形怪状的灯光,大大小小的汽车进进出出,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群,数不清的标语,整个工厂变了另一个模样。今晚的主角登场了,透过朦朦胧胧的树梢,月亮像银盘高高挂在天空。月亮像仙女,像慈母在这节日之夜,毫无偏爱地把银辉撒在了海面上,树梢上,田野中。所有黑暗阴冷的角落,今夜都有了一丝祥和。这是一个团圆之夜,思乡之夜。 灯光突然暗下来了,节目主持人说了一些老套客气的废话以后,身体微微往前倾,“下面有请鸿达厂董事长刘先生为大家讲话。” 掌声响起来了,似爆豆又好似点燃了鞭炮。刘老板摆了摆手,大家安静下来了。刘老板“忘记”拿茶杯,也忘了喝上二口就开始说话了,“今天是鸿达厂建厂六年来第一次举办这样的活动,我心中感到非常高兴。下面让我介绍到场的嘉宾。鸿凯科技董事长廖仲佰先生”。廖董事长站了起来,向前后挥手致意。“鸿凯科技董事长秘书兼画家菲菲小姐。” 菲菲站了起来,她今天真漂亮,略施粉黛而又不显夸张,非常新潮却又并不露骨,杏眼含春却并不显风流。她像一只天娥,整个湖水都颤动了。她刚扭过身去,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唏嘘之声。大伙都被她的美貌征服了。 台下人们交头接耳,雀子问,“哪是谁呀?” “这位你都不认识?一个月打一百次电话找王伟明的那位,上次旅游就有她,我看多半是王伟明的二夫人了。”李大为说。 燕燕在一旁听见了,脸色大变,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她不明白,这个菲菲怎么也来凑热闹,这个狐狸精与鸿达厂是什么关系,与王伟明之间又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她有点怕了。 刘老板又说,“下面我要介绍的是一位韩国客人,磊磊公司董事长李朴厚先生。宁波程程先生。甘肃张剑先生。…”介绍完以后,刘老板说,“鸿达厂建厂六年是风雨中的六年,我们得到了各兄弟协作单位的大力支持。得到了路东政府力所能及的帮助,得到了在座同仁的细心指导。我们的员工在这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中,发挥了一不怕苦,二不怕难的优良传统,正是大伙的协同努力和无私的帮助,鸿达厂才有今日之初步繁荣。先生们,女士们,各位亲爱的工友们,鸿达厂前面的任务还非常艰巨,我们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在国内市场,我们还只刚刚站稳脚跟,我们与一流的企业,尤其是日韩企业,还存在一点差距,我们不能有丝毫松懈麻木的思想,我希望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紧密联系在一起,携手并肩,把鸿达厂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掌声又响起来了,一阵高过一阵,一浪高过一浪。热情被感染,火焰被抬高。大家被一个新的高度所指引,大家看到了明月之后,即将升起的火红的太阳。 “下面有请飞天乐队为大家表演舞蹈,《大红灯笼高高挂》。”节目主持人说完之后,灯光骤然暗淡,音乐突然响起,十多个女子穿着统一的长裙,现身在舞台上,她们时而摆弄长发,时而又腾空而起,似有哀愁要诉,又好像与命运要抗争。而缠绵的音乐,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无不把人推向了那个古老悠久的年代。灯光由暗渐亮,也好像喻示着光明即将光临人间。 全厂沸腾了,无数支荧光棒在摇曳,数不清的巴掌在喝彩,口哨声,呐喊声,尖叫声淹没了整个现场。没有肉吃的人吃上了熊掌,没有看到衙门的人见到了朝庭,精神往往比物质更为重要,许多农村来的人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舞台,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艺术,或者说艺术是啥玩艺。人人焕发出了一种罕有的热情。大家脖子伸得长长的,嘴笑歪了。 王伟明上场了,他今天为大家演唱的一首歌曲,歌名为《爱拚才会赢》。王伟明一向以帅气,干净,魁梧,萧洒“闻名于世”,今日他又打了一个蝴蝶结,颇有点东洋鬼子的味道。大伙眼前一亮,一个不熟识的王伟明又出现了。大伙太爱他了!音乐响起来了,他手握话筒,“一时失志难免胆寒,一时落魄难免伤心,那痛失去的一切,已都醉茫茫。人生好比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唱到停顿处,他说了几句:“感谢各位来宾,各位领导,各位客商亲临今晚的现场。我的歌唱得不好,但我的爱是真诚的,我要借这个美好的夜晚,把我的爱献给在座的每一个认识和尚未认识,熟悉和尚未熟悉的,也不管你是湖北人,四川人,江西人还是广西人或其它省份的人,也不管是香港客商也好,台湾客商也好,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到了这里,大家都是朋友,都是兄弟,都是姐妹。我要把我的歌献给亲爱的你们,更要献给日夜为鸿达厂操劳的刘老板!”台下擂动,有如万倾波涛在亲吻河堤。大伙热烈为他鼓掌。他接着又唱了起来。忽然间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天鹅般漂亮的女人登场了。台下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她。她手捧鲜花要去找谁?她向王伟明表达的是一种崇拜还是一种爱意?虽然舞台上女人给男人献花,或者男人给女人献花,或者说男人给男人,女人给女人献花已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这种已经普遍了的形式,此时真的是一个过场还是另有用意?为什么她的脸上挂满了笑意?又为什么瞳孔充满了难已写尽的柔情?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本身就会有非议。年轻漂亮的女子给靓仔送花,更会引起一阵骚乱,或者无限的妒忌。而王伟明居然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么灿烂,那么幸福。天啦,她突然扑向了他的怀中!而且翘起小嘴用深情的眼光把他凝视。 全场都惊呆了,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这个二夫人真是骚!”“这个二姨太真大胆!”“这个二房真聪明!” 此人就是菲菲小姐,王伟明所谓的干妹妹。 燕燕差点晕了过去! 开始,或许人们的眼光只注意到了台上,而很少注意燕燕的表情。与众人一样,她先是被节日的气氛所感染,也就是说脸上的笑容具有一种罕有的感染力,她东跑西窜,好像众人给她祝寿似的。后见那个所谓的干妹妹,董事长的秘书,狗屁画家,如同一个妖精,一摇一摆给他送花,她真想冲上台去,给她二耳光,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并叫她滚开!可是送花这种普遍的舞台形式,这种不轻不重,不温不热的外交手段确实叫她恼火。她一时的冲动,会否带来普遍的责难与谩骂?甚至给她披上种种恶名?她不敢想,她的脸先是一阵红,尔后一阵白,最后如同一张纸毫无血色了。她低下了头,快速地往宿舍奔去,未到床上,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多苦啊!王伟明上台,她应该是今夜的明星,今夜的主角,该上台送花的应该是她呀!可是被那个妖精抢去了镜头,她多失败啊!她离开了现场,她被众人冷落了,淡忘了。 王伟明唱完歌以后,节目主持人说:“惊心动魄的时刻到了!下面有请工程部经理周百全为大家抽取今晚的三等奖,奖品是全自动洗衣机一台!” “哇,那个牛屁王当上了经理?”众人不解地问。 周百全推了推高度近视的眼睛,满脸笑容地说道,“我有二个家,一个在山东,一个在东莞鸿达厂。山东给了我生命,是我生命的摇篮,鸿达厂给了我成长锻炼的机会,是我成长的沃土。此刻我真想对鸿达厂的全体同仁,所有来宾说一声谢谢了!鸿达厂是一个小厂,也是一个锐意进取的优秀团队,我感谢刘老板,感谢我的同事,尤其是张三文工程师在一次又一次的革新中不畏艰难所付出的艰苦努力。他们是每一场革新的真正功臣与主角,今天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他们。请大伙用最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辛勤的付出表示祝贺。” 掌声过后,三等奖抽出来了,二十台洗衣机都名花有主。王强是老将,上帝没有忘记他,他拥有了一台洗衣机。李大为也是三等奖得主,领奖时,他问主持人,“我能讲几句话吗?” 主持人犹豫了一会,“可以。” 众人异常诧异,一个员工,也敢在众目睽睽下“牛屁?” 李大为今天穿着异常整洁,头发光亮,旧黑皮鞋被“摸”得光亮光亮,他目光如柱,毫无胆怯之感,“我是来自广西的一名员工,能与大家一起分享这节日的喜庆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代表全体鸿达厂全体一线的员工,向各位来宾,各位客商各位领导表示深深的感谢,同时祝愿鸿达厂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绩。” 王伟明陪菲菲坐在台下,嘴上含着东西,懒得看他。他明白李大为又在台上自我炫耀。 随后有一帮人在上面表演杂技。大家屏住了呼吸,个个伸长了脖子,生怕一时的疏忽,而忘了一些细小的动作。他们是人也是神,他们的到来为大家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口。他们感到生活多姿多彩的一面。 老张抽了一个微波炉,上台领了奖,正欲下台时给王伟明拦住了,王伟明说,“老张同志在这个厂默默工厂三四年,是这个厂沧桑与繁荣的见证。他是这个厂最为优秀的员工之一,下面有请老张同志为大家讲几句话。” 老张满脸通红,话筒拿在手上,只是傻笑。王伟明说,“你随便说二句。”老张说,“我不会说。”王伟明又说,“随便说几句就可以了。”老张极不自然地转了转身子,“那我说了。”“说吧。” 老张提了提嗓子,“我叫…”天啦,他由于紧张差点忘记自己姓氏了!接着他又弯下腰,不断地说着“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话筒一扔跑了。 杂技过后,一群活泼艳丽的女子登场了。她们跳起了劲爆的拉丁舞,夸张的裙摆伴随着劲爆的音乐,犹如海上的波涛是那么均匀,那么错落有致,每到高潮处,如孔雀开屏,每到潮落时,又如雪花飘舞。她们的服饰,或红或蓝,或白或黑的条纹,随着音乐,不断翻飞,犹如一道道彩虹发出夺目的光彩。而动人的音乐,欢快的旋律,更把缠绵的爱情这一主题推向了一个高潮。所有人的心扉被打开,所有人的热情被点燃,台上台下有人跟着跳了起来。先是二三个,后是一大排,眨眼之间,人群疯了,数不清的手臂,数不清的脑袋在舞,人们大汗淋漓,你牵着我的手,我勾着你的脖子,天与地全都在旋转,世界疯狂了,台下成了一锅粥。 音乐停了以后,男主持人说,“请保安队长维持地下秩序。”接着又说,“下面要抽的是,下面要抽的是…今晚的特等奖,奖金是…3000元!”女主持人接着说:“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公司董事长刘先生为大家抽奖。” 刘老板含笑走上舞台,他向大家挥了挥手,把抽奖箱摇了又摇,笑着说,“我希望你们人人得大奖,个个走大运。看谁是今晚的幸运之星,谁是今晚的幸运之神。”奖票抽出来了,主持人把话筒递了过来,他大声念道,“行政部,梁——燕——燕。” 燕燕哪里去了?刘老板在找,所有的人在找,大伙在为这三千元钱暗自伤神,又在为这幸福之儿喝彩。今晚她得到得最多,也失去得最多。众人在为她祝福的时候,有谁知道此刻她已泣不成声!左等右等也等不来那只金凤凰,丽丽走了上去,“她头有点痛,我帮她带领了。” 所有的节目结束了,大伙依然沉静在无比的欢乐之中。大伙刚刚站起,多名保安手持烟火从不同方位,喷了出来。爆炸声后,数不清的彩条从空中徐徐降落,大伙都被这美丽的夜景所折服。许多人边走边回头,评说着,议论着。难忘今宵,今宵难忘!这是一个吉祥之夜,幸福之夜。大伙忘记了终日劳累,他们的表情上,肢体动作上,口头言语上都在传递一个信息,太快乐,太幸福,太过瘾!这个工厂大多数人来自农村,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这么高水平的演出,他们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带给心灵的震撼寨过加了一次工资。 喧闹过后,一切归于平静。连大海停止了喧闹,海水出现了罕有的平静。月亮愈爬愈高,愈来愈亮,愈来愈明,那是怎样一张好看的脸,而周边少许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既像献媚,又像是忌妒。空旷的厂区内,少有灯光,模模糊糊的暗影,还原了夜的童贞。 这晚鸿达厂没有加班,没有机器的轰鸣,鸿达厂又回到了一种悠远,古朴,纯美的年代之中。许多鸟儿歇在树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样的夜晚真好,所有的有感知的生命都说 第三十一章 金项链 有人说,女人是靠糖养大的。对付她们,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话,或者一个小小的礼物都是糖丸,都是克敌制胜的法宝。何况一个金项链足见一个男人的真诚。小姐,够给你面子了,有什么想不开呢? 天明,一切荡然无存,昨夜的欢笑都消失不见了。 王伟明刚刚洗漱完毕,有人敲门了。王伟明不高兴地问:“谁呀?” “你老婆!”这是燕燕的声音,“你昨夜死到哪里去了!” 王伟明不想理她,她知道这婆娘一定吃腊了!她一定目睹了昨夜精彩的一页。他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对付女人,难度胜过了商场上的任何一单生意。他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他等待着一场风暴。 “呯,呯,呯,”燕燕用脚揣门了,他看到了门在摇晃,“王伟明,你这个杂种,你给我说清楚!” 这女人快疯了,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不想被人笑话,他不得不把门打开了。 “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燕燕眼睛红肿,明显哭过,她进门盯着他的眼睛问,“十一点钟,我到你的房间来过,没人;十二点钟,我也来过,你这里还是空无一人;二点我又来了,不是想陪你睡觉,我是想看你到底到哪里鬼混去了;四点我又来了,我猛敲你的门,保安拦住我,说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又说他们看着你这个狗东西和那个妖精一起出去了。说,你说!昨夜你到底到哪里去了?!”王伟明的整洁,干净的潇洒的衣服差点被她拉撕了,她的个子那么小,力气却又是那么大,连大象见了也会暗自吃惊。他现在才明白,女人是绵羊,也是凶悍的猛虎,尤其是发疯的女人,更是难已招架。 王伟明不吱声,他做错了大事,他没有向领导汇报私自潜逃,他严重挑衅了行规,他蔑视了她的存在。他错得太多了! “说!”燕燕哭了起来,“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她不断地拍打着他的胸脯,一边不停地流泪,“为了你,我一夜都在哭泣啊,想想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少说也有一年多了,当初的激情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为你洗衣,为你煮饭,整日替你嘘寒问暖,我的付出你不闻不见,没有半点感动,你的良心跑到哪里去了?难道被狗吃了吗?!每天见你风光的样子,我真不知你的肚子里到底又装了多少坏水。为你,我像一个妓女一样,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下贱到了无耻的程度。我像一条听话的母狗,去了一次又一次医院,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流产。你说,你的良心到底去了哪儿?!被狼吃了,也没有你这么无情呀!”王伟明仍不吱声,他的这一招在商场上从未用过,自然收效也不好,甚至引来了更大的风暴。她抓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撕——衣服破了。衣服是他的另一张面具,是他的另一张脸,她要把这张好看的,丑陋的,美好的,肮脏的,甜蜜的,苦痛的脸撕碎撕乱,让他也如她一样感受一下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劳狱,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是生不如死! 王伟明怕了,他碰到了真正的老虎,他感到了飓风带来的强劲风暴,他今天必须投降,否则他的名誉,他的地位都会受到损失。 “松开,松开…”他结结巴巴地说:“昨夜…我…陪鸿凯科技的老板到酒店去了。” “陪老板?”燕燕说,“我看是陪你那个干妹妹了吧?” “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告诉我,你与那个所谓的干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好?” 王伟明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扭了扭,王伟明又勾住了她的腰,渐渐地她不再怎么哭泣了。王伟明说:“你瞎说什么呀,我们只是兄妹关系,真真正正的兄妹关系。如同白玉,未占一点尘土。我们去了酒店,她住一间房,我住一间房,她们老板又是一间房。绝对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越轨的行为,我愿遭天打雷劈!” 燕燕伸出一只胳膊,搭到了他的脖子上,眼眶中依然有有泪水在打圈,“这么说,你们没有什么事啰?” “当然啰。” “可是,我不理解,她送花,为什么会那么出格呢?” “哦,你误解了,她送花时,台上刚刚表演完一个小品,上面有不少杂物来不及清理,她被绊了一下,所以扑了过来。对于这种意外,解释只能使问题更糟糕,所以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也觉得脸红,昨天晚上我去找你,结果大家说,你已休息了。” “我误解你了?” “是呀。” “可我爱你呀!好多次,我都在梦中哭醒,我梦到你跟那个干妹妹好上了!” “怎么会呢?我也很爱你呀!”他走到衣柜边,“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呀?” 燕燕一看,多漂亮的一串项链啊!她跟王伟明提过一次,这次他终于满足她的愿望了。看来,他真的是爱自己的。他心中有她,她笑了! 雨天一过,晴天来了,有了太阳,一切都好说了。万物都有了一种温暖。 “你的衣服破了,明天我帮你买一件吧。我觉得真不好意思。要不今晚我好好安慰安慰你。” “不必了,我的衣服多得很呢。” “走,我们去上班吧,过一会刘老板要骂人了。” 王伟明如释负重,重重地叹了口气,风暴平安渡过了。 这个女人真烦,王伟明心中说,什么时候我要把她一脚给踹了。 王伟明心中烦得很,他想找一个人谈谈,说说心里话。想来想去,只有的老张了。这是一个老好人,人人看不起他,人人也都喜欢他,他的身上有无数的“乐子”。他是一个开心果,他想找他聊聊。 老张一天已往厕所跑了好几次了,张三文正在骂他,“老张,你那裤子是不是漏了?整天往厕所跑这活还要不要人干?”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老张又是一张红脸,“我马上就来。很快,很快。” “这个老家伙麻烦了,听说吃了好多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有一次去他的出租房,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治性病药。”肝炎一手拿着等待挂的零件,一边编织着故事。 “是淋病,还是梅毒?”黄毛过来送货,插话说,“听说,他们一家都有了。” 李大为在门前经过,也溜了进来,“那个病打二针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说,你也中标过。”黄毛笑了起来。 “没有那么好治的,少说也要一二万。”王强这个魔鬼也开口了,吊死鬼赚他干活慢,早一脚把他给踢出来了,他到喷油部才二个月,他眼睛无神,但仍关不住嘴,“以前我也遇到一个人,花了五六万都没有治好,结果跳河了。” 李大为说,“那是以前,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除了艾滋病还没有治不了的病。” “你们聊什么天呢?”张三文走了过来,“这是工厂,不是茶馆!希望你们干好自己的工作。” 众人都鸟一样地散了。 王伟明今天没有出去,他一直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可一直找不到答案。他问老张,“你与姣姣有没有吵过架,怎样才能做得和平相处?” 老张刚上完厕所回来,笑着说,“老婆骂时听着,老婆打时忍着,老婆抓时哑着,时间一长,一切就过去了。” 王伟明苦笑了一下,进了车间。 他进了压铸车间,二个员工正在大骂,几欲动拳。甲说是乙搞坏了模具,乙说,是黄毛发错了货。二人见王经理来了,都找他评理,王伟明没听明白怎么一回事,也懒得理踩这些鬼事,他挥了挥手,“到办公室结工资。”他们同时被炒掉了。 他来到了仓库,黄毛正在研究“犯罪心理学。”王伟明抓起书扔到了他的脸上,“你犯的错还少吗?难道也想坐牢不成?” 黄毛笑着说,“岂敢!岂敢!” 王伟明说,“没事做,可以多学一点有用的知识。不要让空虚的心灵长满了野草。甚至被垃圾所填充。” 第三十二章 办分厂 征服市场,如同男人征服女人,靠的不是拳头,而是技巧,疯狂扩张是跨国公司惯用的手段之一,洋人的东西,咱们也拿来用用,如何? 下午三点钟左右,一辆出租车停在鸿达厂门前,曾顶明在保安室对着那镜子看那百看不厌的脸,也许漂亮,也许无聊,也许他认为钱财和脸面一样重要,总之,有事没事他总喜欢拿起镊子在脸上找来找去,找什么?找漂亮或丑恶的胡子呗!外面的喇叭声响了,曾顶明随意往外睢了一眼,心中一惊,“刘老板到了!”他往外赶忙奔去,没走二步又折了回来,他忘了戴帽子了!他抓起帽子往脑袋上一扣,推开了门。刘老板进来了,指了指他的脑袋,他摸了摸,不明白意思,刘老板又指了指,他把刘老板看了看,再一摸,帽子原来戴歪了!他赶紧陪笑,又毕恭毕敬地给他及其同伙敬了一个礼。车子停稳,他走了过去。“刘老板好!刘太太好!各位来宾来客好!”他一边说着,一边陪着笑脸,“我来帮你们拿东西,你们上去休息吧!” 刘老板说:“不用了”。正说话间,王伟明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笑着说:“刘太太今年可是第一次来这儿,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让我们到机场去接你们呢?还有这位客人,如果没有说错,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厂。”刘老板笑着说:“这是我的胞弟,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保安队长,王伟明拿着行李,簇拥着上了楼。 “以后是一家人了”?王伟明下楼以后一直不爽,他琢磨着这句话,“这么说,他的这位胞弟来了以后就可能不走了。他会不会权力高于我之上?”想这些的时候,他忘了看地,结果差点在楼梯上摔倒了,曾顶明赶忙把他扶了起来,对于这个二把手,他一直是反感和憎恨的,但是,吹牛,拍马,阿谀,奉承种种生活艺术他也学了不少,他明白了,一个人之所以能混出人样,不是能力,而是各种生活艺术共同作用的结果。他问王伟明有事没有,有没有受伤,王伟明说没事没事。 第二天开会,除了“中央政治局八大常委”又多了一位先生,这人就是刘老板的胞弟,刘全胜同志。刘全胜今年快五十了,挺着一个大肚子,既像发财的老板,又像饱受油烟之苦的厨师,满脸的皱纹像是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又像是从生活的劫难中刚刚爬出来。虽戴一副眼睛,颇像有学问之人,但大伙说,那是装的,听他说话,活像一个卖肉的屠夫。今天的会场与往日不太一样,不仅每个人的面前摆有水果,而且又特意放了二盆花,一盆为水竹,另一盆为君子兰,君子兰正在开花,洁白淡雅,非常好看。 刘老板说:“今天到厂的都是鸿达厂的精英,鸿达厂的骨干,你们是鸿达厂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栋梁。正是你们的付出,正是你们不懈努力,正是你们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我们才走出了一个个险滩,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目前汽车市场异常火爆,这是一个好事,也是一个坏事,更多的掠食者会加入到这一场激烈的竞争之中。各位与会者,群雄逐鹿的时代到了!我们必须有更清醒的头脑,更务实的作风,更快捷的手段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新的机遇已经来临,新的困难也已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只有不断的超越,才能对得起短暂而又无悔的一生。 “我们最大的客户鸿凯科技已经在江苏昆山市设立了分厂,其产量规模比现在的工厂大三四倍。他们是我们的客户,也是我们的上帝。上帝到哪我们就跟到哪,经验告诉我们,绝不会错事的。抓大放小这也是商战的一个基本常识。因此,我们决定立即在昆山市设立一个分厂。这是鸿达厂战略上的需要,也是市场的需要。 “鸿达厂即将迎来快速扩张,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全体同仁必须在这件事情上相当谨慎,消化不良,不仅会把以往创造的财富化为灰烬,而且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此积极引进一些规范细化的管理是极为必要的。我们的iso9001认证正在积极推进之中,5 s管理也已基本形成了框架。我们的人事架构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经慎重考虑,我宣布,从即日起,我的胞弟刘全胜为鸿达厂新的副总,王伟明为业务部经理,周百全为工程部经理,曾顶明为保安部部长,梅梅为品管部经理。胡四贵为生产部经理。 “我的胞弟刘全胜,从下到大,一直在工厂工作,文化虽然不高,但是,他阅历可能比在座的每一位都要深,因此,选择他当鸿达厂副总应该是一个不二的选择。我希望各位在以后的工作中大力支持他。 “各位同事,各位同仁,鸿达人不能没有志气,鸿达厂不能没有志气,我们要紧紧拧成一股绳,在研发,销售,生产各个方面分头出击,敢于向世界一流高手挑战,敢于和日韩企业交手。我们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刘老板说完以后,“中央政治局几大常委”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曾顶明不仅掌拍到响,而且头也不停地摇,眼中充满了感激的光芒。为这一天的到来他苦等了六年了!当一个官不容易,当一个大一点的官更不容易,他太明白生活中一物降一物,一官降一官的道理了。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太高兴了!王伟明虽鼓着掌,但脸上不悦,甚至有点冷的感觉,他不认同这个副总,还是对自己不满?鬼知道呢?这轮巨大的变革之中,他认为自己功劳最大,可以说功不可灭,为什么副总那把椅子给别人坐去了呢?他有点灰心了。那可是年收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职业啊。这几年的“外交”经验告诉他,金钱也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重要尺码之一,要体现自己的商业价值,不能不拿钱来作标签。这么多年,他可是一直盯着那个位置才不断努力的哦,如今居然轻而易举地给人捞去了,他太失望了,甚至无比痛心。但是,虽有不爽,他能和刘老板论理吗?这种事有理可论吗?该做的事他必须要做,该混的点他也是必须混的,该推的磨他还必须推。虽是经理,他也只是一个轮子,他被人驱赶着。他有点别样的想法了。 鸿达厂必须为人才作准备,这是刘老板为企业的发展所作出的重大决策之一。星期天刘老板和燕燕一起去了人才市场。智通人才市场在东莞仍至整个南方都是有极大的影响力的市场。这里你可以买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才。大的方面,七十二行几乎在这里可以全部找到,小的方面,每一个药铺,每一个鞋铺,每一个铁匠铺,不管是抓药的也好,还是补鞋的也好,还者挥铁锤的也好,总之,只要是你所想要的人才,这里几乎都有,这是一个市场,也是一个大杂院。有“本子”的,没“本子”都在这里转来转去。他们或许博学多才,他们或许怀才不遇,他们或许觉得待遇不公,他们或许觉得未受到充分的尊重,有的已有工作,有的没有工作。有的已流浪多日,“饿得舔灰”,有的刚刚跳厂,“得意洋洋”。人人怀着一个目的,人人怀着一份希望,人人抱着一个梦想,都到了这里,他们填好表格,与人交谈着,吹嘘着,说着自己最低的成交价码。这是一个市场,古时没有,今时才兴起,这里没有商品,但一样人头攒动。买与卖确实存在,人买人,不是指肉,而是头脑,而是知识,而是技能,而是灵魂。这种商品有时有价,有时确又价值连城。“饥饿之时”,这些人非常好收拾;有点学问之后,他们确又漫天要价,无法无天。他们是人才,举着懂知识,懂管理的大旗,在打工人群中提前致富,他们又是极不安分之人,要求所谓的人格、尊严、价值以及事业的发展机遇等等。他们的脑袋装满了学问,也装满了各种怪异的思想。刘老板说,这不是坏事,新思维和旧思维相交融,新想法和旧想法相碰撞,这样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新方法。鸿达厂要想发展,必须与国际市场接轨,必须与这样一群人难缠之人打交到,尤其是思想和技能方面。 第一个来应聘的,是一位模具师傅。二十四五岁,小平头,短衬衫,黑裤子,非常自信,“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从事模具工作,模具给了我痛苦,也给了我数不清的欢乐,模具已快成为我真正的新娘了。为了设计一款好一点的模具,我曾八天八夜没有睡觉。” “你有毕业证吗?”燕燕问。 “有,我马上拿给你看一下。九三年西南理工学院毕业,学生会主席,全优奖学金获得者。” 燕燕把证件看了以后,递给了刘老板,刘老板问:“你要多少钱一个月?” “老板,还是你说我值多少钱吧,我这人脸皮特薄,一遇到这种严肃的问题,总觉得不好意思。” “说说大概数吧,我们在挑选你们的时候,你们也一定在挑初更好的东家。如果有意,请把月薪,联系电话都写上。” 对方想犹豫时,他被别人推了一下,外面人多得很呢,许多人因为挤不进来,几乎要揣他了,听着他吹牛,众人直想呕。这家伙只好留下电话,走了。 又有一个小伙子递来了表格。燕燕请他坐下,并问找什么工作。小伙子说,储干。 “刚毕业的?”刘老板问。 “是。” “你学什么专业?” “考古。” “你找错地方了” “没有,先生。” “你去别家吧。” “我已看你们的招工启示好几个小时了。” “我们需要的是管理方面的人才,可以为将来公司的发展所用。所以你还是另找别家吧”。 “不,先生!我找工作已经三个月了,因为这该死的专业,我已吃尽了苦头,我不想多高的工资,只图有碗饭吃就行。我会像一条狗一样忠实于你。”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燕燕说,“快走吧。” 那人摇着刘老板的手,“我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啊,难道一个民工的工资你也不愿意收留我吗?这是我的毕业证以及全部资料。”燕燕收了下来,那人终于走了。刘老板私下对燕燕说:“人才市场真是一个小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 燕燕问,“刚才那个人挺好玩的,要不要给一个机会给他?” 刘老板说,“通知他到我们厂来试用几个月,是骡子是马,溜二圈就知道了。” 后来,又进来了无数个“有学问之人。”燕燕把他们的档案收了,叫他们静候通知。 燕燕从人才市场回来的时候,想找王伟明聊聊,介绍一下人才市场的种种怪事。可她在饭堂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王伟明的影子。她去了饭堂外,远远地看见王伟明与老张聊得正欢。她佯装没有看到,又退了回去。 “现在病好了没有?”王伟明笑着问。 “我没病呀!”老张笑着说。 “少在我面前装善!”王伟明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碗中的一块鱼放到了老张的碗中,接着又说,“队长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还说,丹丹为你堕了三次胎,子宫都刮坏了。我也搞不明白,那肝炎,那个病人,那个全身称不到一百斤的家伙怎么也会扯进来呢?你还真是一个风流鬼,我王伟明都赶不上你。” 老张说,“我真的与丹丹就那么一次。这些人怎么一个鱼三个泡呢?可就是那一次,把我把我们全家害惨了。你王经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事笑话我?” 王伟明又说,“谁笑话你了?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现在病好了没有?你们花了不少钱吧?” 老张不吃饭了,或者说吃不下饭了,用极低的声音说,“从开始治病到现在,前前后后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快花了二万块了。我们盲目地听信广告,遇到了许多江湖骗子。姣姣整天骂我,掐我,有时也用牙齿咬我,你看,我的胳膊上都有几个牙齿印,丹丹不走,她不吃了她才怪!我都快被她逼疯了。她时时骂肝炎,有时甚至想拿刀砍了他。我们这种病本来就不好意思,怪丢人的。再一闹,那不更是臭名远扬。经过我反复说教,她总算平静下来了。后来,有好心人见我们可怜,告诉我们治病还得去大医院,我们听从了别人的劝告,选定了广州的一家大医院,现在总算好了。” 王伟明说,“好了就损心了,你得好好谢一下医生才对。” 老张说,“我才不会谢呢。那最后一家医院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我们一家往里面少说也扔进去了八千块钱了。他们应该谢谢我才对,是我这样的倒霉鬼喂饱了他们的肚子。” 王伟明说,“你是一个极老实之人,没想到你也会闹出这种事来。嫂子来了,你还敢不敢再花心?” 老张拿着碗闭而不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为什么给我五千块钱呢?” 王伟明笑了笑,“你的好事我听说了以后,一直为你担忧。那种病我早有耳闻,一定得花不少票子。嫂子又是节减之人,从没听说那种病,更不会想到上医院会花那么多钱,那种开销无异于要了她的小命。其结果只有二个,一是久拖不治或者说治二天停三天。另一个方案就是找游医,这样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你前年放年假的时候,帮我做了一套木椅,我非常喜欢,一直把它视为宝贝。我给你钱,你怎么也不要,这让我非常难受,心中总像差你一个人情一样。当我听队长讲了你的故事以后,我就为你的健康担忧,我担心嫂子暴躁的脾气吃了你。看着你这样一把年纪还要与年轻人一样为生活打拚,使我时常想起我的父亲,我的叔叔,母亲和婶婶。我时常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担忧。帮助你,多或或少就像帮助了自己的亲人一样,使我心中好受一点。所以,为了能让你们安心治病,减少一点家庭摩擦,于是我编了一个故事,以帮助你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让嫂子也有一个接受的理由。” “王经理,我太谢谢你了”,老张拿出了一只烟,“来一根吧。” 王伟明不嫌差接了过来,点着火吸了起来。 老张又说,“这钱我以后一定还你,要不我老张就不是人了。” 王伟明说,“你是我的大哥,不要讲这些客套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天色渐渐暗了,加班、下班、冲凉、睡觉一切按“订单”进行。 王强却是一个另外。 那天深夜,快四点了,保安听到围墙内“咚”的响了一声,他们拿着电筒赶了过去,王强那个狗杂种翻围墙掉下来了。保安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为什么要翻墙。他抱着脚直喊痛,说看录像看忘了。 保安踹了他一脚,警告他以后再敢翻墙,打断他的狗腿,肯定出去没有什么好事。 第三十三章 暂住证 治安队员也敢打,你这黑脸婆子,是脑袋灌水了?还是真正的疯了?他们可是王法的代表者哟。 什么是外来工?所谓外来工就是外面来的,或者是外地或是外省来的。他们来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干,他们什么也都干,他们来抢东莞人的饭碗!他们缺乏教养,无恶不作,他们敢于蔑视一切传统道德,他们敢于挑战一切行规。他们是老虎,是蝗虫,是蚂蚱,走到哪里社会就会乱到哪里。他们为当地人交房租交水电,带动了电影院,餐厅,超市,服装店的繁荣,但是他们依然不受当地人欢迎,在当地人的眼中,他们总要低人一等,包括那些叛逆的脑子,尤其是智商。如果有某一位东莞藉女子不幸下嫁给了外地人,人们一定会无比惋惜,整天摇头,并说,“我的天,那女子瞎了眼了!”即便如此,外地人,外省人依然潮水般地日夜往这里汹涌着。他们抢了他们的水源,于是水源不再那么甜美;他们呼吸了他们的空气,于是空气不再那么清新;他们妨碍了他们的视线,于是全都近视。当地人烦了,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他们给他们套上一个绳索,——暂住证。这根绳子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价钱,深圳500元一根;东莞要看不同的街区,以及当地的富裕程度,不过虎门这个地方,还比较善良,比较仁慈,只须68元一根。这已是那个年代最便宜的价钱了,可是外地人依然不听话,依然不老实,没有把通知读熟读精,自然这影响到了治安队的收成。这不是一件小事,这必将严重挫伤治安队员的积极性,路西治安队为此召开专门会议,决定重拳出击,重整出租屋市场。 老张已在鬼屋住了六七个月了,一直平安无事。他时时在人群中散发有关他躲暂住证的高论。譬如,“进屋不开灯,或者说尽量少开灯”;“入屋以后不说话,或者说尽量少说话,或者说小声说话,最好进屋以后就学哑巴。”;“不管屋内有人没人,进屋没进屋,门外挂一把大锁,这也是最难,最繁锁的事情,但也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了。没有哪一个治安队员不被这一招所欺骗。” 又一个满月的夜晚,又一个静寂的深夜。 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猛。好像拳头就打在心头上一样。他们二人都被惊醒了。老张和姣姣下班已是二点钟,他抬头往巴掌大的窗户外望了望,好黑啊!此刻应该是三点或四点吧。这些家伙怎么这么勤快。他推了推老婆,老婆早醒了。她轻轻对老张说,“别作声。” “呯,呯,呯!”外面敲门声愈来愈响了,好像打雷一样。姣姣用一只手捂住老张的嘴巴,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她知道老张心里素质不好,她在这关键时刻,必须给老张打气。他们屏住呼吸,静待事情发展,或者说等这些家伙快点走开。 锤门声稍停,外面就传来了治安队员精彩对话,“外地人有钱,一个月拿几千,很多打工的都发了。” “他们有钱,就是舍不得办暂住证,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会轻易就范的。” “外地人不仅有钱,而且嫖娼。东莞全给这些人搞乱了,他们无法无天,简直该下地狱。” “他们在东莞买房,好多人也买了车。他们表面老实,内心其实非常癫狂。” “那些吃酒楼,住酒店的全都是外地人,东莞的钱都给他们搞跑了。” “我们得好好收拾他们。”一个说。 “我们得好好教育他们。”另一个又说。 “呯,呯,呯!”房子开始了又一轮摇晃。老张抓着老婆的那只手,有点发抖,冷得吓人。屋外响起了喊话声,“查房!查房!查房!”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这一招他们已使过多遍了,次次都把治安队忽悠过去了。但是今天不行!他们回来时,屋内的灯光出卖了他们。治安队已把这一出租房盯牢了。 “把门撬了”。外面在说话。 老张怕得要死,他悄声说,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老婆,开门吧?” 老婆又捂住他的嘴,抓紧他的手,意思是“别怕!” 门真的被撬开了,治安队员进来了,他们两人惊慌地站了起来。可怜老张仅穿着一个内裤,可怜老婆仅戴着廉价的遮羞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他们活了几十岁,变成了孩子,等待着“家长”的惩罚。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但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又为什么错了。 “抽烟”,老张满脸堆笑,从那个唯一的家俱——旧木板钉成的桌子上抓起了一包烟,“家乡烟,差烟,抽几只吧?” “抽你妈的一个头”,这是治安队员的声音,凭他们的经验,只有行狠,行瞒,行凶,﹙当然他们不会承认自己的这一作法,有违行规和社会标准﹚,他们把老张推了一掌,老张一个趔趄,但还是勇敢地站住了。 “暂住证呢?”一个治安队员指着老张的鼻子问。 “正在办!”老张的婆娘此刻已穿好了衣服,回答着,“我们去了治安队多次,经常碰不到人。” “你撒谎!”又一个治安队员说。 “谁撒谎了?”姣姣说,“我们真的去了多次。” “奸夫淫妇,一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怀疑你们非法同居!”有一个治安队员指着老张的鼻子说,“看你长得寡瘦寡瘦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一个玩女人的老手。可惜呀,玩也不玩一个年轻的,足见你没有档次,说!有多少女人被你糟蹋了?不罚你们三千,至少也得五千。” 老张动了动嘴唇,很明显他想狡辩。“这是外地人特有的劣根性。”治安队员火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朝老张的胸口打了一拳,老张如同落叶,晃了几下,倒下了。 “你们血口喷人,还敢打人?”老张的老婆愤怒了,她冲了上去,农村妇女惯用的打法用出来了,治安队员没见过这种打法,正愣头愣脑间,一个五抓金龙印映在脸上了。治安队员痛苦地叫了起来。治安队员受伤了!这二头猪,这二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这二个缺乏教育的东西,这二个下贱的垃圾,居然也敢打人,这种不按常理的出牌,确实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冲了上去,抓住那个疯婆子就打。老虎被猫伤了,谁不气愤?可怜老张,一会儿求这个别打了,一会儿求那个别打了。如同一只狗跪在地上来回打转。黑夜充次着可怕的尖叫声。人们都在梦里,没有人能够明白,一对妇夫为了省几十元钱,而被抽了多少耳光,又被打了多少拳头?这种悲惨的一梦,连天上的星星也在为他们颤抖。 他们被带进了治安队,他们得让他们老实交待实情,他们得让他们好好写写打架的经过,他们得让他们好好反省自己的罪恶!他们必须是一个出气筒,让治安队员满意,让所有当地人满意,谁叫他们不好好称称自己的斤两,胆敢蔑视权威?他们被戴上了手铐,他们成了罪人。 天刚亮,王伟明就接到一个电话,说他们厂一对夫妻居然无法无天,动手打了治安队员,而且脸上留下了可怕的印记,还说,大夫交待过,弄不好,有极大毁容的危险!这已不是一起小小的治安案件,而是一件重大的刑事案件了。法院可能在这一二天内就会介于此事,希望他速去治安队一趟,否则,极有把他们送往樟木头劳改的可能! 王伟明一进门,就给每一个治安队员一份见面礼,并说了一百个对不起。还骂老张妇夫,来广东也这么久了,脾气咱一点也没改呢?怎么几十岁的人了,说打架就打架?为什么不能忍一忍? “是他们先打我老张的!”老张的老婆依然怒气未消。 治安队员全都变了脸色,盯着这个倔强的婆子。 王伟明说,“老张,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老张说。 王伟明对着老张不停地眨眼睛,并说,“你仔细回想一下,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动手的?”老张已明白了王伟明的意思,他又改口道,“是我先动手打的他们。” 姣姣怒了,“你这个懦夫。这头猪,是他们先动手打的你呀。我亲眼看见的。” 王伟明说,“嫂子,能不能冷静一点。更能不能放聪明一点。你仔细想一想,他们都是些有素质有文化之人,他们会先动手打人吗?你如果想快一点把这个案子结了,他仔细回想清楚一点。” 姣姣一下子不吱声了,老张却先发话了,“是我们不懂规矩先打他,对!确实是我们不懂规矩先打的他。他们只问了我们几句为什么没办暂住证,我们火就上来,我老婆刷地一下就伸到治安队员的脸上了。” 治安队员有的已经开始笑了。 王伟明给大家又发了一支烟,说大家都是老朋友,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不能在桌子上解决的呢。又问那个年轻的治安队员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大一点的医院。那小伙子笑了笑,只是破了点皮,过二天就会好了,顺便把那些东西都带走,这样给人看见了多不好。 王伟明说,“一点小意思,希望你们不要嫌少,今天中午他请所有的治安队员吃饭,这饭钱就由老张出了。” 众人满意地笑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已是中午了,太阳异常灿烂。老张妇夫一脸雾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进治安队呢,又怎么突然让他们请了一帮他们不认识的人大吃大喝了一顿。他们心痛那些钱,也气恨那件事。自己一生清白怎么会突然掉进臭水沟。让村里人知道了多丢人。无论多少钱,那证还是要办了。 他们自由了! 老张进厂的时候,恰好碰见肝炎有说有笑地同一个女孩子出去。老张不服气地扭过头来看了一下,肝炎那王八蛋的一只手已勾到那女孩腰上了!接着又进了一个小巷道。 “难道他们也租房了?”老张惊讶起来,“那个女孩多不懂事,真是瞎了眼,找了那样一个王八。”老张又骂了起来。 姣姣说,“别看了,你以后跟我放老实一点就是了。这个地方真是什么怪事都有。女孩子到了这里怎么这样不检点呢?在我们家里那还不给父母打死。那个狗杂种,又要害凤凤了,又要把脏病传给可怜的孩子了。我今天要去管管她,我要去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她父母知道了该是多么伤心啊。”说完,她就跟着肝炎去的方向追了去。 老张说,“到点了,别追了。小心迟到。曾顶明要骂人的。” 姣姣不管,撇下老张就追去了。 好不容易姣姣追上了,姣姣说,“凤凤,车间要你上班呢!”凤凤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姣好的面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那肌肤简直像水做的一样。”她见姣姣气喘吁吁的样子,根本没当一回事,冷冷地说,“我请假了。”姣姣又说,“王伟明叫你上班!”说着拉着她的手就走。 肝炎见状,上前道,“人家上不上班,管你什么事?”姣姣怒了,“我不准你再在工厂里伤害任何一个女孩子。”肝炎冷笑了二下,“你以为你是谁呀?警察吗?我看你倒像收垃圾的。你问她,我害她了吗?我们这是自由恋爱。” 姣姣说,“凤凤你还小,不要听他胡说。” 凤凤说,“他对我很好。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我很喜欢他。” 姣姣怒道,“他骗你!” 凤凤道,“他不会骗我的。” 姣姣急了,“他有病。” “有病我也喜欢。” “他有脏病,说不出口的病。” 肝炎脸色有点不自然,搂着凤凤就走了。 第三十四章 攀龙附凤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李大为同志虽称不上龙,称不上凤,至少当一个组长是绝对够料的。可惜,他一直被人放错了篮子,并一直闷闷不乐着。又一个春天来了,是否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就要发生大的逆转? 周百全自从当上了经理以后,对工作更为认真了。他时时在车间转来转去,有人讨厌他这种做法,说他整天晃来晃去活像警察,大家一点自由也没有。不过有一个人是另外,那就是前年莫名其妙被拉下马的李大为先生。 李大为先生自从被赶下来了以后,称谓也给别人换了。以前大伙毕恭毕敬地称他为李组长、李先生、或者说李老大;而现在则改口为“李蚊子”、“李牛屁”、“李王八”“李哑巴”。个个名字都有来头,个个名字都有讲究,个个名字都有特色。起初李大为非常不爽,骂了大家几次,可是,驱散众人以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试想,一个人离家千里万里,没有几个能够一起说话的朋友,那还不给撇死——除非他是石头!我们的李大为先生与大家作对了几次以后,还者说,别人挑衅了他几次以后,他只好顺从了,或者屈服了。人不能太孤独,太高傲,太高傲了不合群,大家不快乐,自己也不舒坦。他心情郁闷了一年左右之后,“一切看开了。”不仅与老张保持了一种很自然的关系,而且也与肝炎队长谈笑有生了。人都擅变,对痛苦有一种先天容易遗忘的特性。他不在想他的组长特权了,因为想也是“白”想,“白”想就是空想,空想不如不想;他也不想报仇了,他算老几?他报得了仇吗?他开始“活”了,偶尔也会与一些女人,漂亮的或丑陋的女人说上一些笑话,当然有时也有一些黄色的段子,这日子飞也似地过了。 偶尔不加班,他也喜欢看一下书,对历史他有一种偏爱。他时常在老张面前卖弄,“懂历史,知兴衰。”他也喜欢琢磨一些历史上名人的故事,并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借鉴的地方。他时常纳闷,刘邦作为一个皇帝,为什么只能带兵五万,而一个大臣韩信却可以是多多益善。为什么韩信是他的重臣,为他屡建战功,却最后却死在他的屠刀之下?人世沉浮惊涛骇浪,多少往事叫人掩卷长叹。太多的不公,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反思,太多的启发。 他不能就这样一辈子碌碌无为下去?他不能始终是一粒沙子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这样真的是空来了一趟人生。“白活了!”“白活了!”“白活了!”他时常仰天长啸感叹命运的不公。但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我再也不能这样过!”“我再也不能这样活!”“我是男人,我为生活而来,为家庭而来,为工作而来,为名誉为地位而来,我必须是勇士,我必须战斗下去。”“我从来没有被他们打败过,我只是暂时的退却与防守。”“我一定要东山再起!”既然又多了一个副总,又多了几个经理,王伟明,这挡在他门前的巨人也不可能有从前那么大的分量了,至少,不可能在鸿达厂形成绝对的统治,不可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炒谁就炒谁。那个家伙已没有往日那么风光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该出山了!他是八口之家之主,他有责任有义务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并为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努力和战斗。 周百全同志愈来愈爱穿着了,这是有钱人的普遍的生活习惯。要不,怎能体现生活优越与地位的不同凡响?昨日的寒酸不见,他已是西装革履,英俊不凡了。男男女女无不对他刮目相看,或另眼相看,或垂爱有加,他身上有电,“对于异性很远就有一股磁力。” 李大为见周经理来了,赶紧扭转头,“周经理好!”“周经理好!”“周经理好!”他的这一招已用过一百次了,别人早已对他厌烦,认为这家伙拍马屁拍错了地方,拍打马腿上去了。因为周经理时时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说跟他扯上几句家常。上班下班,别人在他的面前或者背后也学着他的腔调,“周经理好!”“周经理真好!”“周经理真的真的好!”李大为每逢这个时候,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对于这帮庸才,他早已不在介意了。他依然对周经理充满了兴趣,充满了热情,充满了期盼,“周经理好!”“周经理好!”“周经理好!”终于周经理开了金口,“你是哪里的?” “我是广西的!”李大为字正腔圆,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周经理抬起头,把他看了一眼,这是一个英俊硬朗的男子,健壮的肌肉,有力的臂膀,活像一头猛虎。他对李大为突然有了好感,拿起他做好的一个零件问,“你在这做了几年了?” “快四年了。”李大为笑着说。同时他熟练、麻利、快速、精准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周经理是他的上司的上司,他不能不借此机会好好表演表演,他又说,“这个厂比我资格老的没几个了。我可是这里赶不走的老兵了。” “什么意思?谁赶你了?你的技术这么熟练,应该好好培养才是。” “周经理太看得起人了,我可是一文不值的臭虫。我只配干一点简单的活儿,攻攻牙,扫扫地,冲冲厕所。” 周经理想说什么,吊死鬼胡四贵走过来了。 胡四贵早在窗户边见周经理与李大为聊得起劲,心中非常不爽,他见李大为与周经理聊愈来愈高兴,愈来愈投机,他不能不干预了。李大为是他的手下,手下必须放乖一点,或者说最好在老大的老大面前装乖一点,要明白说话是要分对象的。当官与当官的说话,那是交流工作,当兵的与当大官的说话,那很有可能是告阴状,或者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一直讨厌这个野心不死并不安分的家伙。他明白,李大为一直是他的潜在的竞争的对手,不仅胆大,而且非常富于心计。他必须竭尽全力把他按住。不能给他半点翻身的机会。这也是王伟明反复交待过的。“那家伙目怒凶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没有忘记王伟明对李大为的评价。 他笑着走了上去,“周经理,到车间转转?” 李大为不吱声,埋头工作了。 周经理说,“随便走走。” 吊死鬼说,“视察工作是你们的职责之一,欢迎你提出指导意见。” 周经理说,“有些异形零件经常做的不一致,美国方面时有投诉与退货。譬如,这款茶花时的机器零件,就遭退货十多回,胡四贵,你有什么好的方案没有?” 吊死鬼说,“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了,我也为这个问题头痛了快一年了。” “不是没有法子,而是没有脑子。”这是李大为阴阳怪气的声音。 吊死鬼瞪着眼睛,“干你的活,谁让你插嘴了?不说话谁会说你是哑巴?!” 周经理说,“让他说,让他说,看他有什么高招。我们要广选人才嘛。” 李大为说,“问题出在夹具上。在夹具上增加二个二毫米的定位梢,一切就解决了。” 周经理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随后走了。 吊死鬼走到李大为身边,“你他妈的还真有能耐,看看你以前是怎样死的?” 李大为只干活,不吱声了。 第三十五章 鹊桥之会 爱一个人,不仅要装在心里,而且时时要看到他的人影,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感触到他的呼吸。否则,思念的一方有可能因窒息而死亡。迁飞吧,哪怕万里也要相聚在一起。 夕阳,落日,余辉。大街小巷人头攒动,正是下班的高峰,人们像蝗蜂一样从这儿涌向那儿,又从那儿涌向这儿。大街小巷涨潮,这是这个重镇贯有的一成不变的定律之一。那潮水就是无数个脑袋。 菲菲下了汽车,她也成为了这汹涌的人潮的一部分。她给王伟明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到了。 如同大臣受到了皇帝的召唤,如同杨柳受到了春风的鼓舞,如同彩蝶看到了摇曳的花瓣,王伟明很快过来了。他今天特帅,衣服不仅整洁,头发也光彩照人,魁梧的身材,英俊而又充满了自信的脸,无论走到哪里,对未婚或怀春的女子都有一种极大的杀伤力。何况他脸上还带有难已言尽的甜蜜笑容。这张脸,这身衣服,这种罕有的傻傻的甜蜜的笑,知底细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为她准备的。他终于看到她了,他飞奔了过去,他把她抱起来了,并没命地转了几圈。 这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园里?但是他不管;菲菲也不反抗,甚至露出了罕有甜蜜的笑容,他们一起不管了。陋习阻挡了热情的传递,自然该靠一边去。 “走,回我们的家去。”王伟明牵着她的手,说这话时他脸有点红,有点羞涩,也有点兴奋,他感到了她手掌炽热的温度,他碰到了一只火炉。他把她抓得更紧了。 “刚下班吗?”她脸上布满了红云,此刻又有晚霞的照耀,就像一个鲜嫩欲滴的天上鲜桃,她嗓音真甜,如云雀在问候山林,她接着又问,“房子已租好了?”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的宝贝!往前五十米,就是一片巨大的林子,林子不远去,也就是不过三五百米的距离吧,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景。白天我们可以看千帆竟渡,晚上我们又可以听海水低呤。偶尔,你也会见海鸟从蓝色的天幕下自由快乐地飞过,整个海水,整个天空,整个世界也便有了一种灵性,一种生命震颤的美。你喜欢画画,我相信这是灵感的天堂,日里夜里你便处在了这样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中,要山,山便为你逶迤而行,要水,水便为你纵情舞蹈,那震天撼地的气势,即便天上的王母娘娘也会被折服。这样的地方你喜欢吗?”王伟明手上提着行李,此刻脸上有了汗珠,衣服也湿了。 他们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以后,燕燕说,“明明哥,这地方环境真好,就像仙宫一样,是前面的那排房子吗?”。 “就是。去年才建起来的。”王伟明笑着笑。 她太感谢他了!接着她又问道,“这地方多少钱一个月啊?”说完这话的时候,她把王伟明瞧了一眼,王伟明脸上,身上全是汗,他被浸泡在汗水中。但他快乐的表情无不例外地向她说着“我爱你。” 菲菲说:“歇一会吧,我替你擦一擦汗。” 王伟明很听话,变成了一个孩子,任她拿纸巾在脸上擦来擦去。 “这个房子租金不贵,也就一千八百元,在北京和上海,最多只能租一间二居室的普普通通的民房而已。”王伟明笑着说,“我们捡了大便宜了。更为重要的是,租房子一定要让领导满意。” “让领导满意?谁是你的领导?” “你呀!你日夜统治着我的内心,你就是我的领导。明白吗?” “我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手无傅鸡之力,够格当你的领导吗?” 他们的又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王伟明说,“这世上你不够格,没有人能够够格了。除了温柔,你还有刚强;除了迁就,你还有果敢;除了甜言蜜语,你还知道,必要的时候举起皮鞭。在我眼中,你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子,这样的人不当领导是上帝的失职。租一个好一点房子,让你满意,既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一种荣耀。有你这样聪明,美丽,温柔,贤惠的女人做我的老婆,是我王伟明几百辈子积德。在你面前,除了跪拜,我还是跪拜!除了疼爱,还是疼爱。你是我真真正正的女皇。刚见到你时,我对你没有感觉,可是,时间纠正了我这种错误糊涂的认识,愈走进你的内心,我发现我已爱上了你,离不开你了。你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优点,有无数的珍珠般的光泽在闪耀。我被你俘虏了。我成了你网中的鱼,怎么逃也逃不出你的视线,于是,我干脆放弃挣扎了。我甘愿做你的奴隶,我甘愿做你一辈子的仆人。我甘愿为你服务一辈子。我的灵魂日日夜夜围绕着你,包裹着,想念着你,你是太阳,我无时无刻不围着你旋转。半年来,我苦着,我也极度幸福着。你带给了我这一生中最甜美最痛苦也最幸福的时光。我太爱你了。” “我也一样非常爱你,非常想你。这种思念实际上是一种病痛,好多次,因为看不到你,我偷偷哭了。没有你在身边,或者说,你连续几天不来我们厂,我如同一个疯子,整天胡思乱想,头痛欲裂,万物皆空了。你说,世上有这种病吗?这种病有药可救吗?吃饭,我无胃;看书,我没神;走路,我没劲。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了兴趣,世界因你的离去,打上了句号。我成了一个失眠者,我成了一个半疯半癫的人,我成了一个没魂的木偶。我就这样病了,我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大家都关心地问我,怎么啦?我不好说,也没有办法说。一个女孩子的秘密能向谁说呢?我知道我生病的原因,我也清楚地知道,那救命的药方在哪里。于是,我辞工了。董事长不准我辞工,并说,作为一名文员,深圳市都找不到几个象我这样的高工资了。我执意要走,董事长说,我会后悔的。我出门以后一直在问,我会后悔吗?爱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抛弃了女人的矜持,忘记了世上的种种美德,除了爱,还有身体,我要全交给你。你喜欢我这种失去理性的疯狂举动吗?我太爱你了。我是一只美丽,忧伤,多愁的小鸟,我被你的利箭打中了十环,虽受伤,但我愿意。——哪怕你把我含在了口中,嚼成碎片!” “我也爱你,”王伟明说,“我的宝贝。”见四下无人,他偷偷吻了她一下。 “我爱你,”她又说。接着抬起头闭上眼睛迎了上去,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甜蜜的甘露。她的身子有点颤抖了,她浑身没有了骨架,她瘫软在他的怀中。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刚好从那儿经过,她好奇地走到时他们跟前看一个究竟。小孩的妈妈见了,“英英,快过来。” 小孩子不走,她妈妈很生气,一拉就走了。并说,“这是大人的事情,不是你们小孩看的。” 小孩哭着走了,并问,“他们是在干吗?” 天黑的时候,一栋漂亮的小楼出现在眼前。他们的家到了。 他们上楼以后,灯亮了。从墙上尚未完全干透的痕迹来看,这个房子刚刚被装修过。虬形的吊灯,拱形的屋门,数不清的奶白色灯泡,不锈钢水龙头,坐式马桶,淡红色古朴的地板,还有那充满了灵性的音乐。头上繁星在闪,那是无数奶灯在大放茫;耳边,情歌在唱,那是宋祖英在维也纳音乐大厅的巅峰之作在回响;窗外,海水涩涩,那是落日的余辉羞红了大海的半张脸。” “一切太美了!”菲菲说。 “这一切都属于你。”王伟明扶着她的肩膀说。 “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会不会不长久?”菲菲突然说。 “怎么能这样瞎说呢?你是这里的主人,你是这里的皇后。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没有人对你说半个不字。” “我以后会老,变成一张婆婆脸。” “我也会老,变成一幅爹爹相。” “我没有收入,我会成一个寄生虫。” “我有收入,一个男人养活一家是一种荣耀。” “有钱的男人不可靠。” “那是穷汉的妒忌。没事干他们搬弄一切是非可以理解。” “我爱你”。菲菲深情地说。 “我也爱你,”王伟明迎着她温柔的目光,不停地吻着她。她仰着的秀发真美,又柔又滑。 天黑了,菲菲在做菜,王伟明在做下手,屋内有了一种淡淡的油烟味。他们吃完饭,菲菲说:“辞工了,我一次结了八千元钱,给你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这个牌子你喜欢吗?”王伟明喜上眉梢,“老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电脑呢?”“谁是你老婆?”菲菲笑着说:“一个有头脑的人,一定是一个跟得上时代步伐的人,现在社会信息万变,有了手提电脑,你与人联系也就方便了。” 王伟明说:“我也给你买了一条金项链,可惜被人偷走了。” “没关系”,菲菲说,“我要的只是你的一颗心。” 王伟明把她抱了起来,“知吾心者,菲菲也!我们跳一曲吧。”菲菲勾住了他的脖子,帖了过来。王伟明听到了她剧烈起伏的心跳。她成了他的一个附件,还是他成了她的一个附件,谁也说不清,他们贴得那么紧,阎王也难已分开。他们的血液在一起涌动,他们的心脏在一块跳动,他们已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啊,爱情,已一种不可琢磨的力量,整合了一切,包括窗前的一弯明月,和絮絮叨叨的海水声。 王伟明正陶醉在爱情之中的时候,刚进厂门,保安队长就告诉他,黄毛跑了。王伟明说跑了就跑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保安队长说,跑了是小,关键是公司被他偷走了几吨原料。 王伟明脸上掠过一丝不安,问,“他是怎么搞走的,你们保安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曾顶明说:“这小子功于心计,估计几个月以前他就开始规划了。他勾结收废料的个体户,每次把成品渗入到废品,一次不多也就三五百斤吧。你知道几吨中渗入这一点点我们保安是很难发现的,这种蚂蚁搬家的形式确实很成功,一连几个月我们居然没有发现,这是我曾顶明的失职,只到昨天晚上保安察岗发现那小子没上班才发觉情况不妙,我们连夜叫了几个仓库的管理员一同核查数据,才发现了这一个重大问题,从半年前至今,公司被这个家伙偷了七吨左右的原材料,少说损失了二十万元。” 王伟明说:“通知公安局没有?” 曾顶明说:“要是给我抓住了,我非剥掉他的一层皮不可。关键是这家伙偷了东西还振振有词。” 王伟明说:“我瞎了眼当初留他,他如今恩将仇报,还有何道理可言?” 曾顶明说:“我们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这信明显是写给你和刘老板,还有新来的副总的。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还有脸写出这种东西来。” 王伟明接过信,当即就读了起来。 亲爱的刘老板,王经理,刘副总、周经理、李经理: 几位大人好! 我本不想给你们写信,即使写信,你们这些当大官的,也不一定对我们所写的内容感兴趣。这不能怪你们,因为我们没有学历,而且智商低得可笑。但我这样不辞而别显然对你们极不尊重。于是,我提起笔斗胆向你们写这封信了。也算是我对你们的道歉吧。 鸿达厂工资低廉,以压榨工人血汗为荣。我从进厂的那一天起就对天下的工厂没有半点好感,工厂成了制造贫穷与极端富裕的温床。有人一年赚几百年几千万,有人每天工作十七八小时却只能拿那么少得可怜的二三十元钱。你们的解释是世上就是这个行情,就是这个游戏规则。可我要问,你们的财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的脚受伤了,至今还有点不适,甚至有点疼痛,你们把我推到仓库去了,已为就把所有的事情了结了。甚至以为我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我,衣着怪异,行为另类,我有我的处事风格和原则,表面上我对你们毕恭毕敬,暗地里我在寻找机会,一切我应该得到的我必须得到,没有赔偿的必须给予赔偿。我没有办法纠正社会上的一切不公,但我要纠正工厂给予我的不公。自从我到仓库以后,没有人问过我的伤好了没有,这里没有人类社会应有的关爱与温情。有的只是产品,包括人与零件。 医生说,我的骨伤需二年才能下结论,二年的时间也到了,我想我们是应该结清帐款的时候了。我把我在鸿达厂应得的加班费,国家明文规定的社保,以及其它应得而没有给的,还有工伤没有给我理赔的,我一起给我自己一起报销了。虽有点多,甚至有点过头,但是我想这是对你以及所有资本家的惩罚与教育。 你们去告状吧,你们这一群并不聪明却自以为是的蠢猪,你们的管理漏洞百出却以为无懈可击;你们加班无法无天却以为有法可依;你们整天对这个说教,对那个说教,以为是在教人成长,教人成材,其实是别有用心。我要说,真正的智慧在人民,在群众;真正的正义不在厂纪不在厂规,而在大伙的心中。或许他们这一辈子注定还要受穷,还要受难,还要遭受精神和肉体的多重折磨。穷困让他们抬不起头,这是一个国家的罪恶。我虽犯了所谓的王法,但我相信,你们抓不到我,如同孙悟空,我有多个身份,给你们的那张,证件是假的。在诚实这一原则问题上,我确实对不住你们,望原谅。但是这也是很多有钱人教我的。 最后我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夜帮我致富,你们怎么说也世上少有的恩人,但我仍要说,你们智商仍有待进化。 对不住你们的人:黄毛。即日。 王伟明把信撕了,大声说道:“不要听他胡言,通知公安局,速来调查。我不相信,他真的能逃得过法律的大网。” 曾顶明说:“别通知算了,我看那小子怪聪明的,如果让刘老板和刘副总知道了,你我日子都不好过。在这件事情上,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黄毛当初可是你一口要留下的,今天出了这事,虽说我是队长,丢了东西,有责任,但你责任比我更大。我不明白,明明知道黄毛不是一个东西,为什么还把他给留下呢?” 王伟明不耐烦,“不提往事行不行?” 队长说,“那我们真的报案去?” “不报了,报也没用,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王伟明说,“你把消息封锁了吗?” “去调查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怕扯到我的身上,于是,我只带了我的二个亲戚去调查,而且还是偷偷进行的,刘老板和刘副总一定还没有发觉。” 王伟明说,“叫你那二个亲戚快点走人好了,免得在这里惹出祸端。我会设法补偿他们的。” 曾顶明说,“那就这样办吧。” 王伟明说:“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第三十六章 风烛残年 加班,这是为打工人群准备的一道家常菜,有时盘大,有时盘小,但不管是大盘菜还是小盘菜,你必须全都吞下,没有讨价还价,这是规矩。 凤凤不再与肝炎来往了,这是姣姣帮的大忙,也是徐姣姣搞的鬼。为此肝炎十分恼怒。一天老张因为有点货要迟一点回家,姣姣“小姐”刚进入一个黑漆漆的胡同,突然窜出几个黑影,抓住她美丽的头发就打。先是几个耳光,接着就告诉了她为什么挨打的理由,“我叫你多管闲事,我叫你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厂里对我大哥指手画脚!”“兄弟们,打死她,打爆她的牙齿,打破她的内脏,脱掉她的内裤,教教她怎样做人!”可怜的徐姣姣稀里糊涂地倒在了地上,任他们踢来踢去。她抱住自己脑袋,生怕那唯一昂贵的器件在这黑夜给人踢坏了。夜太深太沉,热情和冷漠的人群都睡了,来路不明的拳头和毫无顾虑教养的脚法,密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痛了,她忍不住了,她张扬的个性又开始复苏了,她终于反抗了,她叫了起来,“救命啊!” 贼终究是贼,流氓终究是流氓,他们听到这一可怕的尖叫声,落荒而逃! 老张回到家中的时候,又快二点了,他见自己的爱人,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堂客”,自己的宝贝,还没有关灯睡觉,甚是诧异,抬头一看,她的衣服都脏了,而且有明显在地上滚过的痕迹,再看那脸,已渐渐“发”起了馒头,多处都有了小山包,眼睛也几乎要“吹灯”了。老张非常愤怒,吃惊地问道,“谁打你了?” “我也不知道啊!”徐姣姣突然哭了起来。 “打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些人我真的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厂的。” “会不会是肝炎叫人干的?” “也许最大可能就是他,凤凤不与他来往了。几天前他就放言要收拾我。这帮人一定是他叫来的。” 老张说,“你从来都不曾惹过别人,别人怎么会这样对你下毒手呢?” 姣姣说,“老张,你帮我摸一摸,我的腰了好像给那些狗日的踢断了,我好痛。连身都不能翻了。” 老张帮她脱了衣服,另一幅美丽的画卷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身上又多了无数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或黑或灰的斑点。这是那帮流氓的杰作。老张愈看愈气,愈气愈愤,骂道,“我去找王经理,把那个狗日的送进大牢里去,他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这肝炎以前对我左一个大哥,又一个大哥,今天居然对你下了这样的毒手。”说着要推门出去。 姣姣说,“现在几点了?明天去说吧。忍了这口气,我死了也不会瞑目。” 老张打来了一盆水,“来,我帮你洗洗身子。” 刚一翻身,姣姣又喊痛了。 第二天上午,曾顶明就叫肝炎走人。肝炎问,“我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叫我走人?凭什么炒我?我要去劳动局告你们。” 队长说,“去告,看我怕不怕你?” “你们为什么炒我?” “不为什么!”队长说,“你跟我滚吧。鸿达厂不缺你这样的人渣。” 刚一出门,肝炎又“凶”起来了,“小心老子收拾你!” 队长说,“老子等着你收拾。看你有多大的胆!” 姣姣自挨打了以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上班了。这是她人生中的插曲,也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凄凉曲目之一。她万万没有料到,肝炎那个瘦飘飘的家伙,报复心居然这么强,心又是这么狠。虽每天喝“这烫”“那烫”,这药那药,但疼痛依然如鬼魂一样缠着她。老张上班去了,没有人陪她说一句话,哪怕有一个人或者孩子在她眼前晃一下也好。可是,除了黑漆漆的墙壁,破烂的桌椅,简陋的床铺,没有什么陪伴她了。有时,她也会外出走一走,闻一闻,冬日里杜鹃花开的香味,看一看榕树渐渐变深的叶子,感受一下有点寒冷的海风。 鸿达厂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订单多得忙不过来。刘老板到江苏考察去了,谣传说是想开一个分厂。其指定的新的副总正在主持日常事务。老张拿着请假单又要去找他签“条子”。刘副总说,“这么长时间还不来上班,准备请假到什么时候?” 老张吞吞吐吐地说,“再请半个月就可以了。” “到处忙得不得了,处处缺人。如果不想干,可以走人。要上班明天就来,迟一天也不行!”副总语气决绝,老张一下子“吓趴”了。他望着刘副总还想说什么,刘副总低着头看桌子上的东西,摆了摆手,叫他快点滚蛋了。老张知趣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是一个好日子,红日又给大地披上了一件鲜艳的衣裳,一切有了一总温暖的力量。老张与姣姣出了门,他们今天又要上班了。老张说,“走,我牵着你去。” 姣姣笑着说,“没事,我自己已好了。” 刚进车间,梅梅就走上来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上班,我挺担心你的。也不知你病怎么样了。今天看到你来上班了,大家也总算放心了。” 姣姣说,“好得差不多了。”接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一条普通的流水线,说它普通是因为在几乎所有的工厂都能看到宏观世界的身影,它最大的脾气就是要求所有的员工,上班就像上了战场一样必须精力集中,而且手脚麻利,否则,上一个流程没有做完的工作就会影响下一个流程,甚至会引起“卡壳”,或整个生产线停止运转。 可怜的姣姣小姐,本来就不再年轻,可为了一分工作,硬把自己的年龄少报十五岁。她必须与这些年轻的姑娘们真刀真枪地干上了。在往日,虽累,但她还能抵挡,毕竞,农村是一个广阔的舞台,给了她男人一样有力的臂膀,和结实的身体。可是,换了环境,她居然有点吃不消了,时时,说“今天真累,”“有点吃不消的话。”有时也骂梅梅这个死婆娘,不给她安排轻松一点的活儿。可是梅梅有那个本事吗? 二个小时左右,生产线就停了三次了,这都是那个黑脸婆子的功劳,她“故意装病”,也“故意找借口,”“还心不在焉”地搞鬼。这让梅梅非常为难。梅梅心痛她,只要有一点时间,就会走上前去,帮她抵挡一阵子。可一天下来,还是停了无数次车,梅梅有点不高兴。 下班的时候,姣姣说,“不加班。” 梅梅想了想,“我去帮你请一下假试一下。看刘副总批不批。” 刘副总说,“工厂就是战场,工人就是战士。能上就上,不能上就滚蛋。没有什么人情可讲。这里请的是工人,不是娇气的大家小姐。”梅梅见副总语气决绝,知趣地退了出去。 姣姣又来上班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亮真圆,像瓷盘,像自己女儿欢欢快乐的脸庞,老张扶着她往车间走去,她说,她又有点想欢欢了。老张说,“不要说这个,每次说起这个他心中闷得慌。” 一进门,又碰见丽丽了。丽丽说,“姣姣姐,你也要加班啊。” 姣姣笑了笑,“我也不是当官的,怎么不加班?” 丽丽说,“不要太在意钱财,钱财这东西,是一个坑人害人的家伙,有钱多用,没钱少用。可别弄坏了身子。” 姣姣笑了笑,“那是,那是。”说着,姣姣就进车间了。车间里有一位十分衷心的主人正等着她们,这主人就是那条冷漠生硬无情的流水线。生产线转起来了,姣姣伸出手,取下了一个零件,装了一下螺丝以后,又熟练地挂了上去。制度让她们变成了哑巴,忙碌又让她们失去了表情,她们一上一下地做着同一个动作,她们操纵着机器,也被机器所操纵。她们满头是泪,试图战胜机器,可总是以她们的失败而告终。机器这家伙居然是不用休息的。姣姣有点吃不消,又停了几次车,大家偷偷地笑了一下。 副总从车间经过,看见流水线突然停了下来,他把梅梅叫到了一边,“你怎么管的生产线?开一会停一会,费不费事?” 梅梅想说什么,终没有说出口,她今天已被副总骂了好几次了。流着泪灰溜溜地回到工作岗位。 二点下班了,老张问老婆累不累,姣姣说,“腰都快断了。”老张说:“回家你就先睡吧,我来洗衣服。”姣姣说“不”。他们进了屋,老张说:“你快躺着吧,看你脸色不好,一定累坏了。”姣姣说:“浑身痛,没有拿筷子的力气了。” 姣姣上了床,老张说:“转过身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二点半以后,这个房子总算没有了灯光,至于什么时候进入梦香,他们每天又睡了多少小时,只有上帝老爷知道。 姣姣名字好听,可与年龄极不般配,许多男孩子听了这个名字总爱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学着老张喊“姣姣。”这是生活对穷人的嘲弄,这是年轻的一代,对年老的一代的嘲弄。姣姣成了一种开心果,许多人无聊之时都爱甜滋滋地嚼上几遍。由于几个月没有晒太阳,自然她也就好看了许多,可是这种好看,夹杂着某种可怕的病态,她的脸已没有了血色,好像生命中涌动的激情被无法无天的加班榨干了。她的步伐也不在那么骄健,“好像一个老婆婆”,慢条斯理了。她的体重在明显减轻,眼睛在往外凸,腿也有点肿了。 老张异常担心,“请假吧,你再休息休息。” “能批吗?”老婆说道,“如今又多了一个副总,屁大的一点事都要他签条。我进来多不容易呀,让别人说我,王经理脸上也无光呀。” “搞坏了身子,那就麻烦了。” “在家的时候,我从没有生过病,甚至连感冒也没有过,虽说被人打了一顿,但也是二个月以前的事了。也许是水土不服吧。熬点草药,或许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 “放心吧,老张。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虽瘦了一点,但精神还可以。” “我就是放心不下。” “你放心好了,几十年了,我的身体你还不知道吗?” “我还是放心不下,老婆,你辞工吧!” “开什么玩笑,进这个厂多不容易呀,怎么自己放弃呢?不倒下我是决不会离开这个工厂。一个月七八百元的工资,在家得干半年呢。” “好,注意身体,我进车间了。” “你也一样要注意身体,我也要上车间了。那些女人,嘴巴都带刀,说话割肉呢。” 他们分头而别,各自去找各自的领导,各自去奴隶于各自的机器。新的一天,或者说又一天的酷刑开始了。机械声淹没了他们。他们的思维都机器所牵引,从天亮到天黑不得停息。他们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失去了自由的机器。 工厂,创造产品,也创造机器,把人变成一个机器,不要很复杂的过程,一张纸,一份公告,一个制度就一切ok了。 下午三四点,外面的天空阴沉,乌云盘踞在天上不动。既是十一月的天气,南方也有点冷了,冷风在车间里蹿来蹿去,好像鬼子进村,阴惨惨的。 老张的老婆徐姣姣突然从櫈子上倒下去了。众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直接倒下去的,好吓人;”“干活干得好好的,又没有和谁吵架,我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再一瞧,她在地上了;”“她没有说不舒服,早上还和我聊天了的;”“你们快去叫人吧。麻烦大了”。流水线停了下来,车间里乱了起来。 副总来了,王伟明来了,曾顶明周百全以及管事和不管事的人都来了。大家围成了一团。 徐姣姣脸色发青,双目紧闭,手和四肢在不停抖动。所有的人都吓着了。“快,把她送到医院去。”副总发了话。 车子要起动的时候,老张飞奔着赶了过来,见了那副惨状,未开口。竟哭了起来。曾顶明骂道:“作为一个男人,你能不能坚强一点?天下哪有像你这样的甭种?哭,哭,哭,有什么屁用?她又没有死!” 徐姣姣去了一趟鬼门头,又回来了。阎王不收她,原因是老张舍不得她。不过,副总态度很坚决,八千块的医药费一分也不会给。道理也很明显,理由也很充分,别人生病管工厂什么事呢?老张不依,天天找副总谈谈药费的问题。副总说,等一段时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王伟明被叫到了副总办公室,副总问他,“那个人人都不要的老太婆是你招进来的吗?”王伟明说:“是” “难道你不懂厂内招工的规矩?她多少岁了?结婚多少年了?是孩子她妈,或是孩子她奶奶?”副总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大的,语气坚硬生冷,完全是一种不容置辩的口气。 “她年龄虽大了一点,但是,进厂时非常健康,身体比现在胖多了。我相信她能胜任我们厂的工作。” “作为经理,我发现你没有半点头脑,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什么是进厂时脸色红润,什么是非常健康,什么又是能够胜任现在的工作?假如她真的在车间死了,打起官司这些话都是要付责任的。我真不明白,你这个经理在这个厂是怎么混的,又是怎样对得起刘老板给你的那么多的薪水?你不为你每个月拿那么多的薪水过意不去吗?工厂的条例、制度、管理细则你到底读懂了没有?” 王伟明自这个副总进厂以来,处处让着他,必竟他是自己的上司,也是刘老板的弟弟,从某种意义上讲,刘老板不在,他就是真正的皇帝了。他想骂谁就骂谁,那还不是吃饭一样方便的事,因为大家都是工仔,都是仆人,都是一些没有骨气的现代包身工。作为经理,比副总小,员工大的经理,他也准备忍一忍算了。刘老板不在,其弟就是家长,他变成了孩子,孩子没有理由不听家长的。他也曾当过家长,他也曾训斥过别人,他也曾用更加恶毒的语言骂过,甚至公开驱赶过别人,现在,一切都变了,不仅地位,而且尊严也变了。他成了工厂的老三,他不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老二了,官位相差一等,距离竟有千里之遥。他早就为这种改变愤愤不平了。 今天又挨了骂,他终于知道发怒了,“鸿达厂开厂六年,我混了六年,我一点事也没做,我整日在鸿达厂吃着闲饭。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你把我炒了吧。反之,我也没准备在此干多久。” 副总拍起了桌子,把杯子也扔到了地上,“有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吗?我们是在协商问题,讨论问题,解决问题,无论怎么说,你在招老太婆方面严重失职,或者说滥用职权,我不相信你看不出她所持的证件是假证,她的真实年龄与实际年龄少说也要大二十岁。这在鸿达厂的今后是决不允许的。招人方面,以后由我来把关。谁也不许插手。” 王伟明说:“不管那事,我一点也不稀罕。省得烦。” “这件事,你没错吗?”副总又问,“组织,纪律,原则,这些铁的条条框框,是无论如何也要遵守的。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麻烦。” 王伟明没有再吭声,风浪过去了。 几天以后,徐姣姣出厂了,这个结局被她自己给验证了,“不炒我,我是绝不会出厂的。”炒了,她当然也只好再次出厂了。工厂为她报销了一千元的药费,也就是说,八千元之中的八分之一,姣姣虽是鸿达厂的员工,但她是一个病人,一个即将出厂之人,一个与鸿达厂毫不相干之人,鸿达厂向来只关心产品,价格,销量,品质,怎么会突然把视线转到这种小事上来呢?这是一些与产品不相关的事情,鸿达厂是一个有理智的厂,有发展前途的工厂,有极大作为的工厂,鸿达不应婆婆妈妈负担不该负担的开销。给了她一千,那个姣姣,还有那个说干了口水的老张应该给鸿达厂或者刘副总瞌头才是。 她从车间里走过的时候,她的组长,梅梅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说实在是对不住她。她确实没有能力留住她了。说话的时候,一颗泪珠掉了下来,梅梅哭了。她说,她舍不得姣姣姐,热情、善良、仁慈这些金子一样的东西在年轻的一代身上再也找不到了。起初姣姣心情还比较平静,现在被梅梅这么一搅,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告别仪式了。迈出了这个大门一步,今生也许永远也进不了这个厂了,她也难已看到这些小弟小妹了。她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一股清泉涌了出来,她哭了。一转身,她抱住梅梅“哇哇”地哭过不停。许多人踮过了脚尖问,“谁又欺负姣姣了?” “碰”“碰”“碰!”车间里响起了巨大的响声,“又卡壳了”。不一会流水线又停了下来。梅梅猛然惊醒,从姣姣的怀中钻了出来,“快点,快点,把那些撞坏了的拿下来。”大家一哄而上,又去“抢”东西去了。 姣姣从办公室结工资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曾顶明,队长乐哈哈地说,“不干了?” 姣姣嗯了一声,就出门了。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干净,不是痛恨鸿达厂的结果,她天真地与天下所为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一样,认为生病确实是自己的事情,生病当然应该而且必须自己买单。鸿达厂给了一千块,多少她还有点感激的成分在里面。她舍不得鸿达厂,她舍不得鸿达哭过,骂过,笑过的小弟小妹,她舍不得那些过去的日日夜夜。鸿达厂工作过的一年,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页。怎么说她也当过了一回工人,她明白了什么是工业,什么是农业,什么是打卡,什么是加班。什么是班组,什么是等级。如果说她来时带着农村人少有的纯朴与幼稚的话,如今她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恶毒与阴暗,什么是冷酷无情,什么是人心隔肚皮。有时她也听说过竞争,但那到底是啥玩意,她真的搞不懂。她快乐了没几天,又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出门时,她嘴上说着无所谓,没走几步,又突然哭了起来。一股孤独与凄凉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断地抽泣,不断地抹泪。“好像死了人一样。” 如今,她又自由了。除了出租房,只有马路收留她了。她成了一片树叶,一片白云,一缕清风,想到哪就到哪,既自在又无聊。她成了这大自然又一个累赘。她讨厌自己了。她用农村人惯有方式惩罚自己,又不吃,又不喝,一连多天在床上不起来。她太伤心了! 老张天天安慰姣姣,说好好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可姣姣自从出了鸿达厂以后,再也没有快活起来。也奇怪,人为什么看得愈多,幸福感反而会愈来愈少呢?无忧无虑的天真到哪里去了?好的心情又到哪里去了?工业制造了机器,制造了产品,为什么会灭绝人性,甚至扼杀快乐? 老张心情烦得很,时时找王强要几只烟抽一抽。王强说,“我会死的,而且一定会非常突然。” 老张说,“你才多大一点年纪?毛不没有长齐,怎么会说起这种伤心的话呢?” 王强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当天夜里,七八个衣着怪异,脑袋光光的男人来到了鸿达厂,说找王强算账。曾顶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是在黑道上混的”。曾顶明心中想。他隔着铁门问道:“找他有事吗”? “去,帮我们大哥把他叫出来。”一个戴着耳环的非男非女的人挥动着手指说 曾顶明没动。他知道尚有铁门帮忙,还有治安队撑腰。 “你这头肥猪,长耳朵了没有?叫你去把他给叫出来。”另一个男子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手臂上刻有一把利剑,眼睛虽小,但一样妨碍不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向曾顶明吐了一口烟。 曾顶明懒得理他们,对于流氓,暂时的避让,或许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群流氓叫骂了半天,也不见王强出来,他们失望地走了。 第三十七章 风起云涌 孩子在外惹了事,自然得找孩子他妈。产品就是工厂的孩子,无论在哪里,哪怕是美国也得把他妈请来。 97年十一月份,也就是鸿达厂成立5周年的日子,或者说王伟明进鸿达厂四年的日子,刘副总来鸿达厂主持日常事务半年的日子,鸿达厂又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刘副总一脸阴沉,叫燕燕把王伟明那家伙叫进来。 “怎么搞的?为什么这个月的订单又下滑了这么多?”刘副总眼睛盯着他,好像要砍了他方才泄恨。 王伟明在副总对面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知道狂风暴雨正等着他。他必须尊敬上司,又必须回击上司。他说,“浙江一天科技你听说了没有?” 副总冷冷地说,“没有。” “上次,挑起价格战的正是他们。他们几乎把产品销到我们的厂门口了。我们厂差不多放了三四月的假。幸好,周经理、吊死鬼、张三文等人日夜攻关,终于攻克了模具上最为复杂的一环,这也是这一二年来,鸿达厂赖以发展和生存的关键所在。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被我们打败了对手,已经死了的僵尸,居然又站了起来,而且又推出了更加节能的产品。有了更加廉价的竞争价格。这是一把屠刀,我们只有一路溃逃。” “不要为自己找借口,万有订单少是少了,但也没有你少得多呀。” “他主攻的是小客户,一天科技还没有瞧上这些不起眼的角色。”王伟明搓着手说。 “又在为自己寻找借口。王伟明,向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做销售的你总应该想想办法。”刘副总身子往后仰了仰,不想与他聊天了。 王伟明低着头走了出去。 刚坐定,燕燕就端了一杯热茶过来了,眼中充满了无比的关切,“喝一杯茶吧。” “我不喝。”王伟明说。 “我放有咖啡,还有冰糖。”燕燕笑着,但眼中好像有了一滴泪花。 “我真的不喝。”王伟明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 “喝几口不行吗?” “烦不烦?”王伟明起身走了出去。 没过几天,平常的日子,平常的一个下午,也是那群人,也是那一帮高素质的队伍。办公室没什么两样,“玩”的玩电脑,接的在接单,商量大事的在商量大事。当然,也有几个刚刚招来的储备干部,正在用功阅读深奥的书籍,以显示卓尔不凡的身价和高素质的水准。他们正睁大着眼睛,拿着长长的吸管从书本从生活这二个方面吸取营养,准备迎接人生的挑战。他们太糊涂也太聪明,说他们糊涂是因为他们天真地把工厂当成了学校,上班也敢偷偷看书,——这难免要挨骂;说他们的聪明是因为他们提前知道了人生的苦涩,职场就是战场。他们时刻为一场场斗争准备着。 “鸿凯科技电话,”燕燕敲了敲副总的门,伸进了半个脑袋,露出一个略带苦相惨白而又忧郁的脸,“是他们董事长打过来的,说有非常急的事情找你。” 刘副总走出办公室,用那种常人惯有常用的口吻说“:你好!你好!”董事长说:“刘副总,我好个屁!你可把我害惨了。” “怎么啦?有哪么严重吗?” “美国一家客户因质量问题起诉我们,正在进行索赔。” 刘副总大惊,“与我们厂有关吗?” “关系大着呢!想跑都跑不掉。这是一堆真正的狗屎,谁都想站得远远的。但是我们脱得了干系吗?起初,我也不相信是我们的责任,因为这批货涉及上千万的价值。随着调查的深入进行,质检人员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每上千个零件里总会发现那么几个不合格产品,所以组装成成品以后,机器难免乱七八糟。而这种产品又是你们供应给我们的。作为下流客户,我一直对你们是非常放心的,谁知你们居然搞出这种事来。刘副总,你大哥在吗?看他有什么对策?” “我哥不在。有时间我们约一个地点会一会,请你吃一顿饭好好聊聊。” “我看,事到如今,吃饭就多谢了。叫你大哥,准备钞票赔钱吧。”… 刘老板在江苏昆山新厂,听说了此事,非常震惊。他吩咐工程部经理周百全和保安部部长曾顶明彻查此事。绝不允许鸿达厂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 几天以后,货柜车来了。一辆接一辆,起初大伙很高兴,当得知是美国退货时,众人都高兴不起来,有人甚至发出了“唉”的叹息声。虽然鸿达厂赚多赚少与他们没有必然的联系,虽然他们时时被无法无天的加班折磨得掉了一层又一层皮,虽然他们拿了少许的工资以后失去了生活中的种种欢乐,但一种朴素的善良心态使他们在这次退货中对鸿达厂对刘老板表示出了深深的同情。许多人一边往下搬货,一边不停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还有人说,“会不会有人故意破坏?”“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货搬下来了,工厂堆得满满的,许多都堆在了露天上。可没有几个人高兴,因为它的名字叫退货。它是次品,它是不受欢迎的孩子。 周百全把生产工艺研究了一百遍,也始终找不出问题的缘由。这种千分之一,有时是万分之一的废品率确实蹊巧,他感到黔驴技穷了。刘副总指着他的哭鼻子骂道:“四年的大学白学了,真是个废物。”曾顶明说:“这得从技术层面上解决问题。” 他把“八百斤”叫到了一个小房间,关上门,脸色异常恐怖,大声吼道:“说,是不是你故意搞的?” “八百斤”是一个身体魁梧的河南大汉,因为一身好力气,别人就送了他这一绰号。他进厂也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可已是声名远播了。他这是第二次进厂了,“你怎么血口喷人呢?”八百斤辨道,“这些产品确实是我们做的,但是,是谁干的?鬼知道呢?” “这么说,有可能是人为的,说直接一点是故意干的?”曾顶明苦笑着说道。“你能告诉我这是谁干的好事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曾顶明眼睛睁得大大的,相貌又异常冷酷起来,他“旧病复发”,又要动手打人。他吼道,“说!到底是谁干的?你这个家伙长得肥肥胖胖的,整天不安心工作,到处招惹是非。不是你使坏,还有谁会做出如此缺德的事情?” “你是队长,我本不该骂你,但是,我不骂骂你,你又不知好歹。你说这话怎么跟放屁一样,有没有经过大脑想一想。”八百斤跺着脚说。 “跟我滚!”曾顶明怒了。 不一会,老张又被“请”进了小办公室,这种地方平日他是难得一进的,往日是会所,今日成了审判所,曾顶明既是保安部部长,也是法庭庭长。 “老张,有人说你故意往成品中扔废品。你快跟我老实承认。”曾顶明冷冷地笑了笑,“把你老婆炒了,你就想报复?你太天真太恶毒了。告诉你,这批货关系到几百万上千万的损失。弄不好判你个十年八年二十年的有期徒刑,甚至一辈子。” 老张脸色大变,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使坏,更想不到会让工厂损失几百万上千万的损失,打死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牢房联系在一起。他的低着头看着自己并不干净的衣服说道,“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们农村人穷,但是不坏呀。怎么把这种好事扯到我的头上来呢?” “不是你,哪还能有谁?你说一个给我看看?” 老张一听更委屈了,他在办公室不停地摇晃身子,忽然几滴泪落了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拿祖宗十八代,二十代的名誉来起誓,这事绝对不是我干的。” “哭,哭,哭!几十岁的人哭也不怕别人笑话。别人都说是你干的,你咱不承认呢?”曾顶明点燃了一支烟,接着说道,“你承认了,我帮你说点好话,或许一切不会那么严重。”“可我没做那事呀!如果做了,我愿遭天打雷劈!”老张整个身子都在抖了。 周百全说:“把李大为叫上来。” 老张走了以后,李大为上来了。进门就是“周经理好,曾部长好!” 糖是甜味,人人都喜欢,包括男人。 曾顶明虽没有笑,但脸上没有刚才哪种冷酷了。“你能说说,这种好事是谁做的吗?” “周经理,曾部长,在没有掌握实际情况的情况下,我不会随意推测某个人。更不会说是某某某干的。这与我的做人原则背道而驰。我在这个厂已经六年了,鸿达厂养活了我家八口。我应该向鸿达厂瞌头才是。我可以这样说,没有鸿达厂,我家一定会是一副悲凉的惨景。虽是一名小小的员工甚至为这个厂扫过厕所,但我一直祝愿鸿达厂繁荣兴旺。” 周百全用手中的笔示意李大为停一停,“你说,这件事的责任在哪里?” 他递给周经理一支烟,周经理说不要。他又递给曾顶明一支,曾顶明接了,并主动点起了火。李大为说:“要说责任,在产线的员工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是嫌疑犯。每个人都应该问罪。但是责任最大的,你们也应该知道是谁。” 曾顶明说:“吊死鬼!” “对,就是吊死鬼。在这件事情上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下地狱的一定是这个靠关系没有半点能力的家伙。” 周百全说:“问题出在哪里呢?” 李大为说,“周经理你有一支水笔吗?” 周经理递给了他一支。 李大为站在了黑板前,当起了讲师,“这个问题的根源就出在你们上次设计的模具上面。平日是看不出什么漏洞的。当温度升高,或工作时间过长时,模具就会出现轻微的变形,于是,次品产生了。” “你知道为什么不向我们反映?”周百全问。 “我跟我的猪头上司已经反映过了。可李大为根本不当一回事,还骂我多管闲事。我过了几天又跟他提这件事时,他叫我闭上鸟嘴,并说,看见我说话,他就心烦。” “不会吧?”周经理说。 “怎么不会?他讨厌我到了报复的程度,现在全厂只有我一个人被安排上夜班了。我已经连续七个月都在上夜班了。不信,你可以问一问队长呀。” “是这种情况。”队长插话说。 “好吧,我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们都不要说出去,我会给刘副总一个交代的。”周经理出门时,拍了一下李大为的肩,“不要瞎说,好有一个好的处罚结果的。” 几天以后,吊死鬼被撤职了。用大伙的话说,被拿下了。李大为重又登上了攻牙组组长的宝座。为这一天的到来,他哑了四年,也就是说四年时间他很少说话;为这一天的到来,他又等待了四年,他希望朝庭不再一党独大;为这一天的到来,他苦心研究了四年。他成功了,他达到了打败吊死鬼的目的。他不必每天对王伟明点头哈腰,更不会对吊死鬼赔以笑脸了。他已把昔日的领导彻底踩在了脚下。曾经,有多长时间他的心中一直在滴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又是怎样从那个黑暗的日子慢慢走过来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种痛苦的复杂心情。他时时在人前笑,却偷偷在人后哭。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对生活,对工作执着的追求。他始终相信,王伟明行,他也行,王伟明是人才,他一样可以与他比肩。为什么他在人前耀武扬威、光宗耀祖,而我李大为多拿一点工资却不行呢?今天,他达到了他个人的目的。只是,四年太漫长了,几乎耗尽了他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光。他时时说,这个刘副总才是真正的人才,为什么他不早一点来鸿达厂呢?他终于重新看到天日了。 天真蓝,蓝的眩目。李大为白天有事没事都说。 鸟真欢,欢的甜心。李大为夜里有梦没梦也说。 第三十八章 何去何从 昔日的经理,今日的马仔,从天堂到地狱的感受,谁人经历过?生也是一种站着的死,死也是一种躺着的生。留在人世,留在鸿达厂,不会遭人嘲笑吗?但是,他必须留下,他的手被另一个人牵着。 胡四贵被搞定了!胡四贵被撤职了!吊死鬼被搞定了!吊死鬼完完了!种种流言,如狂风暴雨般地迅速传遍了鸿达厂。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没有说错。何况,当一个领导,哪有不得罪人的时候,因此,所有不满的情绪,所有难听的话语,所有幸灾乐祸的表情,在那一刻全都显露了出来。大伙在欢庆一场胜利! 吊死鬼一夜不曾合眼,他的心被万把钢刀扎着。天明了,大伙陆陆续续地向车间走去。他下了床,拿起毛巾随意洗了一下脸,早餐也没吃,低着头进了车间了。 “为什么迟到了二分钟?”李大为表情冷漠地问。 吊死鬼站着不知怎么回答。就在前几天他也是经常这样喝斥别人,这样教训别人的呀。原来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有如此扎耳的时候。大伙歪着脑袋,一边干着活,一边欣赏着二代君王的精彩大戏。 “我问你呢?”李大为推了吊死鬼一下,“前几天很欢的,今天怎么就哑了?你不是很有能耐吗?” 吊死鬼依旧不吱声,在一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根据自己昔日的判断,干起了该干的活儿。 李大为把电停了,“谁叫你做这个的?” 吊死鬼脸一红,又只好站了起来。 李大为说,“记住,以后上班要提前三分钟。把自己该准备的好好准备一下。上班你也不能再穿这身白衣服,记住,你的衣服已改了姓氏。还有,上班不要带着一副苦相,好像别人差你万惯钱财似的。明白吗?” 吊死鬼想说不明白,但还是没有说。他心中有一肚子火。他明显地感到,一顶官帽,对于一个人的尊严、地位、财富太重要了。但即使这样重要的东西,他吊死鬼也给弄丢了。他站着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不知所措,他问李大组长,他今天干什么? “去,先抹一下窗户,扫扫地去。哦,对了,那个女厕所的下水管堵了,你去帮忙疏通一下。”李大为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吊死鬼知道,这家伙把对王伟明的仇恨转嫁到他的头上去了。他要替他洗清昨日的耻辱。他必须放下身份,任他去踩去捏了。 众人都在偷偷地笑了。 吊死鬼犹豫了几下,拿着扫帚去了。 刚进厕所,他喊了喊,“里面有没有人?”天啦,这种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而且叫得一点也不连惯,完全没有一个职业人员应有的热情。 没有人应声,他自己钻了进去。 “你这个流氓,怎么钻到女厕所来了?!”饭堂的雀子提起裤子突然大叫起来。 他一阵脸红,退了出去。 短短几天的时间,他经历了多大的变化啊,经理,员工,清洁工。前天还在指挥别人,今天却又被别人指挥。前天还在骂别人,今天却开始被人骂了。昨天还是白领阶层,今天他已变成了蓝领工人了。幸福与痛苦原来一直都在家门口徘徊,只是心情好的时候,痛苦隐藏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又现了原形。而不幸这杯苦酒一直是他拒绝和抵抗的啊,可是,今天,它却大摇大摆地卷土重来了。他忽然又想起了,四年前那个下午,那个拷着手铐,被人剃光了头的阴暗的下午,自己因为拿了别人一点小小的东西,却被人放在了马路边示众。这种悲惨的命运,他想起就害怕,甚至时时脸红,几年的快乐时光,不少的劳动报酬,令人羡慕的地位,让他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今天,他又要回到从前了,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从前,他心中不禁一阵冰凉。虽说自己犯了一点小错,但这不足已撤他的职,并将他当垃圾一样收拾呀。他想起了王伟明,但又怕如今的王伟明已没有多大的份量了。真是一代君子一代臣。他没得混了。他好好地叹了一口气,希望日子突然来一点转机。 又打卡了,今天又必须加班,他忽然发现,干活真的很累。以前,他只是站着的,动动嘴,一切就搞定了。可现在,这膀子抬都抬不动了。他看着地上的一堆货,忽然,又是一阵揪心的痛。 晚上十一点多钟,队长找他。吊死鬼问什么事? 队长说,“你那个单人房必须腾出来,工厂又要来几个大学生了。” 吊死鬼吞吞吐吐地说,“那,那,那我住哪儿?” 队长笑了笑,说,“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已被安排到了集体宿舍,那个最大的集体宿舍。虽然晚上有点吵人,但时间久了,可能也就习惯了。” 吊死鬼说,他不想干了。 队长笑了笑,不吱声。或者说,你干不干多大的事呢。 第二天,王伟明见吊死鬼怒气冲冲去了办公室,他已猜测到了他要干什么事,或者说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拦住他说,“饭堂的雀子找他有急事。”他不知是何事,往饭堂走去。王伟明紧跟了过来。 到了饭堂,王伟明说,“我找你有事。看你怒气冲冲的样子,一定是要辞工了。” 吊死鬼说:“在此还有什么意思?连那个“种猪”也小瞧于我,而且开始整我了。我离开鸿达厂,我不相信我会饿死。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到处是工厂,像我,随便找个二千三千已不成问题了。” 王伟明说:“确实,既懂五金加工,又懂模具设计的并不多。你的实际经验必将为你赢得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昆山工厂正准备开工,鸿达厂依我之见,仍有你很大的发展空间。刘副总不欣赏你,但你可以找刘总啊。我相信,经过这次磨难,你不应该被打垮,而是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好汉。” “不!”吊死鬼余怒未消,“鸿达厂是一个什么鸟厂?这个厂的刘副总是一个什么东西?我才不愿看到他们呢。”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王伟明说。 “我已够冷静了!我不相信离开了鸿达厂我不能混出一个人样来。” 正说话间,丽丽进来了,王伟明见她神情紧张的样子,知道一定有千言万语要说,于是借故走了。 丽丽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中,眼中满是泪水,“他们撤你职了?” 吊死鬼不吱声。 “你要辞工了?”丽丽的泪水滑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嗯。”吊死鬼依旧余怒未消。 “不!”丽丽哭了起来,“你哪儿也不准去,你哪儿也不准去。”她一边说,一边拚命摇着他的身子。 吊死鬼糊涂了,“别人在踩我,糟蹋我,我的脸被一只只肮脏的大鞋踩在地上,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呢?” “我怕你飞了!”丽丽大哭起来,“我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跟你也跟了这么多年,我爱你!” “我也爱你呀!”吊死鬼说着,眼泪滑落了下来,一只手习惯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让你走的。我相信我一定有你的小孩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丽丽已经哭丧着脸泣不成声了。 “你跟我一起走!” “不,我不想走,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我要陪你渡过这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到外面不一样吗?” “不一样,一年换几个厂存不到钱的。” “那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你不哭好吗?当兵我也干!为了你为了孩子,再多的苦我也吞了。” “你答应我了?” 吊死鬼点了点头。 丽丽不哭了。他们一起往车间走去。 众人说,吊死鬼没有骨气,软蛋,天下最丢人的垃圾。这些夸奖,吊死鬼苦笑着接收了。 虽说刘副总因为质量问题把吊死鬼给拿下了,但依然没能阻止住鸿达厂业务下滑的趋势。浙江一天科技,正凭借着另一个小小的专利对他们进行全面的反扑,其火势猛烈前所未有。其最终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彻底置鸿达厂于死地。竞争对手,历来就是生死仇敌。有你无我,有我无你,可能这观点有点过头,但在不少人的眼中,确实如此。市场历来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拳头。鸿达厂已遭到了他的猛烈攻击。现在又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刘副总抓起电话,叫来了二个跑业务的家伙,一位是昔日的功臣,王伟明先生,这也是他最看不惯的一位,满脑子空学问和整天的胡说八道;另一位是今日他的当红小生万有同志,不仅英俊,而且个性温和,尊重领导。他们二人刚一落座,刘副总就说,“二位可忙?” 王伟明不吱声,万有同志因为心情郁闷也不敢出声。 刘副总拉开了抽屉,拿出一叠材料,用手一扔,“这是你的销售业绩。”万有满脸通红地接过来了。不一会,刘副总又找出了一份材料,“这是你的功绩。”王伟明看了扔到自己面前的材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二人,拿了工厂那么高的工资,有没有帮工厂想点办法战胜目前的困难?这个月已没有利润可讲了。甚至有亏本的可能。” 万有说,“听说,张三文正在研究一个新的模具,据说是用纳米材料制成的。这是一个模具界的原子弹,到时一定能轰平天下所有的工厂。” “有哪么利害吗?张三文是谁?我没有听说过呀?”刘副总说。 万有说,“这人有点骄傲,有点放肆。有点自满,也有点张狂。不易与之相处。” 王伟明说,“你们根本就不认识张三文,一个月才一千多一点的工资,他早就不想干了。你们再把赌注押在他的身上,我看做梦去吧。” 刘副总把眼睛一瞪,好像说,“你在跟谁说话?” 万有又说,“副总,我们应该与张三文好好谈谈,他已大学毕业了,很有点小聪明。” 副总说,“我看那家伙好像不怎么样,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万有说,“我是大学出来的,我看如今他的知识已远在了我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能力已达到了令人仰望的高度。可以说,他是真正的技术精英。鸿达厂务必留住他。” 副总说,“让我想想。” 第三十九章 从天而降 小姐,有什么想不开?怎么选择跳楼呢?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又没带降落伞,摔得不痛吗?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为什么不在脑子中多多想想呢? 一天下午,保安部长曾顶明看见了燕燕,问燕燕为什么总是不高兴。燕燕说没有。保安部长曾顶明说,你们的关系一定亮起了红灯火。燕燕说好着呢。 “不骗我了,”曾顶明露出狡黠的笑容,“我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说什么呀?”燕燕笑了笑,但这笑有一点勉强,“你听到什么了?” “唉呀,还是不说的好。”曾顶明欲走,但燕燕把他拦住了。 “我说了但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曾顶明四周望了望。 “谁会说你呢?”燕燕有点急了。 “王伟明在外租房子了!” “胡说!”燕燕满脸通红,“没有的事。” “电工替他修灯,看到了给王伟明送花的那个女子,也就是一起去西樵山旅游的那个女孩子,就在他的出租房内,对着海景画画呢。” 燕燕脸刷地红了,转身就走。 曾顶明在后面追,拖着鼻音说,“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王伟明出差回来,直接去了出租屋。刚进屋菲菲就扑了过去,王伟明和她亲了又亲。菲菲拉着他的手说:“你过来一下。” 他们来到画室,菲菲说:“这张画怎么样?” 这是一张山水画,背景是大海,海的中间是一朵雪莲,王伟明与菲菲在雪莲之中相拥而笑,周边是万里行船,最上边是一轮初升的红日和喷薄而出的朝霞。数不清的海鸟扑腾着翅膀参加这千年一遇的盛事。菲菲的笑容是羞涩的,王伟明的笑容是幸福的。天上人间有几人不被他们所忌妒,又有几人不为他们祝福呢?金童玉女,这是一对多么完美的组合啊。上面有诗为证,想必是菲菲的大作: 如来出神掌, 海上现雪莲。 观音赠祥云, 百鸟来贺春。 “真美!”王伟明吻着她说,“你像公主。” “你像王子,”菲菲吻着他的双唇,喃喃自语道。 “我爱你。胜过了爱我的生命。”他拥着她,嘴唇仍在她的口中。 “我也爱你,爱你傻傻的笑容,爱你身上的臭味,爱你震耳欲聋的鼾声。”她的身子骨在他的怀中,软如一堆泥,轻如一滩水,她闭着眼睛,轻轻回应着他。 “把它挂在我们卧室,好吗?”王伟明轻轻问。 “好。”她在他的怀里回应。 “厂里也有一副画,我非常喜欢,那是你的自画像,你无助的双眸和带着泪珠的眼神,深深打动了我,我读懂了一个女孩子的心事。我明白了什么是真爱。”王伟明抚摸着她的秀发说。 “去把它拿过来吧。”她指着墙壁说,“这边挂这一副,那边呢挂另一副。” 他们吻别而去。 天色快暗了,已是七点左右的光景。暮色悄悄来临,工厂村庄慢慢披上了黑纱。餐馆,商店门前人影稀少。大伙都被赶去加班去了。 王伟明上了楼,拿了一个椅子,从柜子最上层拿下来了一副画,这是秘密,绝对的秘密,绝不能让燕燕知道!如果让那个臭坛子知道,鬼知又要闹出什么大事。虽然他已不喜欢她了。每次在办公室见面,她总像有话要对他说,又好像难已启齿。她不对他笑,甚至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但是,他知道她心中一定有心事,一定有危情,一定有火山,他总是尽量地躲着她,或者回避他,或者少与她的目光相对。他害怕火山再度喷发,海啸再度袭来,他害怕九天的雷霆再度响起。见到她,他总是小心谨慎,虽然他做错了事,他无端占有了一个女孩的肉体;虽然他没做错什么,他已不爱她了,他们的爱情已经进入了死胡同,死亡只是迟早的事。偶尔的肉体之欢只是另行公事。 他拿好画,准备走,燕燕闯进来了。她脸上没有了表情,一片惨白,如果说有,那也是一种压抑着的愤怒和强烈的不满,是暴风雨的前兆,是地震前暂时的平静。“到哪里去?”这声音好冷,仿佛来自阴间,燕燕问。 “出去一下。”王伟明心中发慌,他想赶快离开,他夹着画往门外走去。 门给堵住了。燕燕像一堵墙站在了墙中央,“手上拿的什么宝贝?”她笑着问,这笑声中,好像有某种哭泣的味道。任何人听了都会害怕,何况是一个负心汉呢? “一张纸。”王伟明傻笑着,像讨好的一个孩子。 “胡说!”燕燕怒了,声音突然大得吓人,一下子从王伟明手中夺过了那副画,她把外面那层用来包裹的纸撕了,天啦!干妹妹出现了。她哭了起来,“你说是纸,你骗谁啊?就是这个画家,就是这个婆娘勾走了你的魂,我跟你拚了。”她抓起那个画框就往王伟明的头上砸去。 玻璃碎了,王伟明不听话的脑袋流着血,他终于愤怒了,“你到底想怎样?!”他把她推了一下。 “你在外面租房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骚婆娘,所谓的干妹妹住在了一起,说,是不是?!”燕燕哭着,拉着,锤打着。她痛哭起来。宿舍之中多了一种凄凉之音。“我爱他!”这是王伟明的的声音,“我讨厌你!”王伟明怒吼了。 天塌了!就在一秒之内。燕燕彻底绝望了。如果说以前关系不怎么好,那今天则彻底断裂了。如果说以前尚存一线希望,今天则只有绝望了。如果说以前尚存一点感情,今天则只有一盆凉水了,凉得刺骨,凉得钻心。天在旋,地在转,一切那么飘渺,一切那么虚幻,一切那么虚假,一切都那么不可靠,一切都那么爱捉弄人,一切都那么爱戏弄人,一切都是那么恐怖,她受不了了!她松开了紧握他的手,倒了下去。她崩溃了! 王伟明抓起一条毛巾,擦了擦擦头上的血迹,他懒得理她。他躲她,他让她,他怕她到底有多长时间了,谁也搞不清楚。今天,总算把这个心里包袱给甩掉了。他感到无比轻松。这是一个脓包,他早盼望着找个机会把它给挤掉。今天终于完成了。他往外走去。可是迈不开脚步,有一双手把他拉着,那双手虽纤细,却异常有力。燕燕的脑袋讨厌地贴在他的腿上,她不让他走!他被一个女人留住了!他被昔日的情人留住了,他被今日的魔鬼留住了!他说了一百个“松开”,可那只手就是不松!没判刑,但他被铐子给铐住了,那铐子就是那双纤细的手。他举起拳头,想打,但是又缩回去了。他用手去掰,但愈掰愈紧,他想拉脚,但被她整个身子愈束愈亲密,愈拥愈紧,他走不了了。他被水泥粘住,这种超标号的水泥,就是她不足一百斤重的身体。 “你到底要怎样?”王伟明有点怕她,有点求她了。对方不语,只有哭泣声。 “你到底要怎样?!”王伟明怒了,“我愿意赔你!” “我不要你的臭钱!”燕燕哭泣道,“我要你,我要你!” “你跟我松开!”王伟明说,“一切好商量。” “赶走那个妖怪!我才松手。”燕燕哭着道,“我不漂亮吗?我不温柔吗?我不贤惠吗?你为什么要甩掉我?” “松开,松开,”王伟明咬着牙齿,开始动真格了。她的手指被掰开了一部分,她的秀发被他的另一只手往后拉着。对于女性,王伟明向来是很尊敬,但是今天,他失去了理性,他变得粗鲁,他像一只狮子,对于绵羊下了猛招。终于他拿出了他那只宝贵的脚,他自由了! 从认识到相爱,从相爱到相亲,他们有几年了?四五年了吧!四五年里他们有过欢笑,有过泪水,有过甜蜜,也有过苦涩。他们相拥去过许多地方,没想到今天是终点。她天真地以为找到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一个文化气质修养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就是幸福的全部含意,于是,她捧出了她的纯真,她的初恋,还有那从未给任何人碰过的肉体和手指。老天爷给她开了玩笑,上帝良好的意愿也没有降临在她的头上,如同一只老了的冬爪,她被王伟明冷落了!如果说四年以前,她仍是鲜花一朵,如今,由于忧愁的帮助,她的脸上难免是一种可怕的苦相;由于时间的打磨,她的皮肤自然会变老,毛孔也会变得愈来愈粗大;由于焦点的提醒,她的眼睛总爱盯在一个点上,这个点就是他们的婚姻,这难免会近视或失去诱人的光泽;她在风雨飘摇的船上日夜站着,日夜守候着,日夜哭泣着,日夜等待着。她成了一个老太婆,可他却还是把她给甩了,给踢了,她成了一个破罐子,分文不值了! 没有了容貌,女人就少了一件外衣;没有了贞节,女人又丢了一件外衣;没有了青春,女人就是稻草一根,什么都不是了。她为了他,她去过多少医院,流过多少泪水?连子宫都给刮乱了吧。如果她的孩子都在,少说可以坐二桌,这是一个怎样的凄凉故事,又是一个怎样的悲凉结局?她的孩子到哪里去了?她要去找他们,当妈妈的,即使丈夫不要,也要自己的孩子呀!她爬了起来,不找王伟明了,她蔑视他了,她发现他是一个小丑,是一个强盗,是一个真正的无赖。世上没有比他更可恶的了。她脸上挂着可怕的笑容,直接往窗台奔去,她爬了上去,王伟明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正犹豫间,她跳下去了。 王伟明非常恐惧,他立刻回过神来,大叫“救命啊!”旋即他冲了下去。 燕燕命大,从四楼到地上,少说也有十五米的距离,她没死,阎王嫌她的苦没有受够,又把她送回了人间。据知情者,饭堂厨师瘦猴子“雀子”介绍,她刚好从这儿经过,只见一个人从上面突然掉了下来,先是被电线挡了一下,她轻轻弹了几下,头朝下,又开始坠落了。接着又被铁皮给接住了,最后,才从铁皮上落下来,是脚先落地,可能脑袋只是受了点轻伤。她叹了叹口气,“她的命可真大啊。” 燕燕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已经凌乱,衣服被撕破了一块而露出了一块鲜嫩的白肉。她表情木然,看了看众人,突然又哭了起来。丽丽来了,王伟明说:“帮帮忙,一定要帮我劝劝她,千万让她冷静冷静。弄出什么人命大案来,我王伟明一辈子也还不清。” 丽丽扶着燕燕上楼了。雀子无聊,一口暴牙,乐呵呵地跟了上去。燕燕虽有点跛,但仍然大喊大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王伟明,我要死在你手里。我要死在你这个狗娘养的手中。我要让你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丽丽把她扶到床上,雀子打来了一脸水,燕燕不住地摇头,不洗。丽丽说:“王伟明是一个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现在他已没有以前那么有权了。刘副总时时在收拾他呢,经常骂他呢。死了他,我们女人不过日子吗?” 雀子开启了她那片薄唇,实际上她的牙齿前倾,以至于“前门”很少关紧,但这一点并不妨碍她对人生发表自己的看法:“没有男人一样过日子,而且还自由自在。我与老公分手了,你们说是什么理由?他比我大整整二十岁,居然还嫌我长得丑,你们说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爱我的小孩,我没要那个杂种半分钱我把我的孩子全都要下了。能养活他们,听到他们在电话中叫我妈妈,我不知有多高兴呢!我的三个孩子,大的已经十岁了,最小的也有四岁,我从不跟人比吃,也从不跟人比穿,能送他们的上学,我已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了。燕燕啊,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学问,遇到这点小问题,咱连我一个老太婆都不如呢?王伟明有什么好,树大空心,谁嫁他谁就会倒霉。我见得多呢。” 燕燕不再怎么哭泣了。“来,把这件衣服换了。”丽丽说,“你饿了吧,我帮你买点饭来。” 燕燕站了起来,“我不饿。你们走吧。” 丽丽出门的时候,“想开点,别和自己过不去。” 雀子说:“找一个比他有钱的,气死他!让他也明白,自己不过如此。世上比他强的人有的是。” 丽丽又说;“我们走了,十二点了,千万别糊涂。” 燕燕说:“放心吧。” 天很黑,只有几颗星星在大放光明。启明星亮了,天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