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快感你也喊》 第一章 这是一家调味料食品制造厂,山东某企业的一家分公司,里边就业的几乎有一半是残疾人。视力的、听力的、言语的、肢体的甚至是头脑有问题的、多重残疾的,但是能不能干好工作不是衡量一个残疾人能不能留下的主要标准,只要你有残疾证也就是中国残联核发的那个绿本本就行,按照国家政策定性,这个厂子应该是属于福利企业之类,它要残疾证的主要原因是能以此享受国家大比例的的退税政策,于是你只要有这个本子就是了,其它无所谓。厂子占地大概有一百亩左右,位于晋中腹地的榆次,一个城郊结合部的工业园区。百十米高的圆柱形烟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阳具直指云天,似乎象征着这家企业的勃勃生机。但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阳痿,不再那样坚挺有力。 骄阳似火,天无片云,王有为正从车间里走出来,向厕所走去。王有为是一个来自五百里之外某地区的青年,说是青年,也将近是虚岁二十四岁的人了,毕竟在农村,二十三四、二十四五找不到老婆,已经是一个很让人头疼的年龄,大龄青年了。再说了,王有为左脚也有些跛,走路不稳当,小时候一场大病让他失去了和正常小伙伴赛跑的权利,对他这样的人来讲,年龄更是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王有为的父亲早在有为三岁之时便已西归,那时候父亲才刚三十三四的年龄。虚岁这一说法有时候是很让人吃亏的,王有为出生于一个腊月,不几天就过年了,就这样几天的时间算了一岁,于是这种在舆论中让他吃亏的年龄,让他在心理上更加吃亏:我都这把年纪了,唉。 厕所的位置处在一座二层楼的里边,整个食品厂差不多千把号人,生产区也就这么一个厕所,于是就显得十分拥挤,工人们开玩笑都是说上茅房要挂号,想蹲坑更要有人缘,否则憋你没商量。王有为腿脚不便,但是头脑不次,于是在一定限度的努力下,很快便成为了这个厂子某生产车间的一个班长,管生产管员工。在车间里太久,出来解解手,放松一下。便池周围的隔板是一些塑料样的硬质材料,上边画的一些中国人甚至地球人都知道的拙劣的性器官图画,女性的,还配着几句摩登孟浩然的东西:夜来叫床声,姑娘变大嫂。左边是偏着脸才能看见的几句顺口溜:张小鹏,真不行,一次弄不上二分钟。张小鹏是一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不知怎么就惹了谁了,他结婚没多长时间,到底几分钟只有他老婆知道。蹲在这里解手,图文并茂地欣赏着这些伟大的工人阶级创作的艺术作品,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王有为想,女厕所墙上也不知道画的有没有这类东西,恐怕大概应该差不多是有的。这间厕所的东北角上,一个出来解手的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被截肢拄着拐杖的中年残疾员工正在抽烟,很劣质的便宜烟,还使劲地抽,忘情地抽。王有为看着他陶醉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厕所这地方,空气本来就很差,站在这里大口抽烟,还很享受的样子。但是近日来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却不失时机地突然侵袭了王有为,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心头紧了一下,就像是拉硬屎拉不出来突然间长了痔疮一样。 二十三四的王有为,来这个地方打工的目的,一是赚钱,二是想谈个对象。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体和家庭,在家乡是不好找对象的,离得近,谁都互相了解,没钱没房没地没正式工作甚至没有一个好身体,想在家里那边找个女朋友,确实不容易。就在前二十几天,车间附近的一个仓库来了个山西师大的女毕业生,白净,匀称,优雅。进厂已经一年多,在车间里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的王有为,一下子就血压突然升高了,车间里的女孩子都年龄较小,甚至还有未成年人,所以很多事情谈不到一块,也所以说谁也不知道这家厂子什么时候被劳动局来个突然袭击,像那个硕大无朋的烟囱一样突然阳痿,不再生机勃勃。王有为像一只饿绿了眼睛的北方冬天精瘦的狼一样,频繁出现在车间附近的仓库里。这个山西师大的女保管,中等身材,时刻保持着对外人的高度警惕性,见了谁也是礼貌地笑笑,然后和你保持一定距离。也正是这种女人特有的含蓄和矜持,才是吸引王有为的主要原因。你想想,如果一个没有任何防备的陌生女人频频向你抛送媚眼,主动勾引你的欲望,你会在爱情的名义下去和她接近吗?这也就是有些人讲的,距离产生美,陌生和含蓄、温婉也是一种距离,一种能产生美的距离。女保管自从来到这里,王有为出现在仓库的次数便急速上升,理由是来看看物料准备得怎样了。当然,这是不是一种爱情,现在还无法确定,能够确定的是,王有为真的想她了,甚至睡觉梦里边都在想她。 这种感觉日甚一日,那种拎着香蕉和橘子上去讨好的事情也不能老做,于是王有为开始在手机短信上越来越赤裸裸地向她表示自己的心意。女保管很拘谨地回信问:不是那种喜欢吧?呵呵。人们很有意思,手机和计算机聊天一开始,很多人便都喜欢带着一个呵呵的后缀,似乎没有这两个字,就不能说明话已讲完。不是那种喜欢吧?人家也颤抖着问了,这下该着王有为颤抖了,躺在床上,鬓角甚至有汗水滴下。事情的发展和结果像早有预谋一样,在二十几天之后,两个人生了气,拌了嘴,理由是女保管说她有对象,是个小电视台的记者,还说:我早说了,我有对象,咱们不可能到一起的。于是,怄气成为那几天的主要生活内容。在仓库里,女保管说:放开我手,否则咱俩连普通朋友也做不成了。不知是怕失去这个普通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有为放开了她被紧紧攥住的手。一下子,王有为更瘦了,睡眠不多,加上这个事情的煎熬,这匹狼更加精瘦,眼里似乎一直隐藏着一股怒火,班里的员工也不敢多问,干好自己手里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王有为一会儿失魂落魄,一会儿又大发雷霆,嫌车间里这里不干净,那里没摆好,这个不仔细,那个吃饭时间太长耽误生产。总之,王有为到了他内心发疯的境界,甚至他想在车间里在厂子里大声吼叫几声用以泄愤,但是又怕别人说他是真的神经病,也怕车间主任对他不客气,郁闷,郁闷,整天郁闷。 蹲在茅坑上,眼前的隔板上画技拙劣的女性器官和孟浩然式的诗句,还有关于早泄的弄不上二分钟的顺口溜,再一次被他看在眼里。苦笑,王有为苦笑,他笑这貌似图文并茂的艺术品,更笑生活中的优雅和粗俗,洁净和肮脏。他想,我王有为生下的那天开始,家里就想让我出人头地,也就是有为,但是现在我有为吗?艺校毕业也曾被师生十分看好的我,在一个员工素质普遍不高的小厂里,连一个喜欢的女人都搞不定,我这叫有为?他还想,生活中理想的爱情,和美丽的蝴蝶花草有关,而现实中,却是这毛乎乎的还有一点异味的女性器官的样子。他甚至突然又想女保管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他觉得对她这是一种猥亵,尽管躺在床上也多次极力想象过她下边湿润的模样,于是就赶快完事,提裤子走了出来。 第二章 车间里机声鼎沸,嘈杂不堪。这是一个主要制造调味料的厂子,专门给一些小方便面厂家提供调料,粉状的、油状的,甚至是脱水蔬菜包。一些身体素质确实很差的残疾员工在楼道里拖地,总也得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厂里是不会让谁白坐着的。王有为是三车间甲班的班长,带领三十几个男女员工。有时间稍长的,叫老员工,时间稍短的,称为新员工,都是按入厂时间来讲,和外边干传销的一样。你就是五十岁了,刚进来也即是新员工,反之,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进厂时间比你长就算是老工人了。三十几个人每天在上班前十五分钟左右,排成一行,听班长安排一个班次的工作和注意事项,或接受车间质检员的生产工艺的讲话培训,然后进车间交接机器设备和生产物料,每天如此。一个左手舒展不开的在外边打扫卫生的女员工慌慌张张跑进来:“王班长,厂长副厂长来了,还有品保部经理,和咱们车间主任,另外两个戴眼镜的不认识。”王有为知道这几天天热,仓库存放的脱水高丽菜、萝卜丁好些都生虫了,一些方便面厂的成品下到市场里,都有消费者一直在告状,领导们进来有可能就是为这件事情。 包装车间门一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厂长、弄不上二分钟的张小鹏副厂长、品保经理、车间主任,还两个戴眼镜的,一个茶镜,一个近视镜。在外边拖地的左手不舒展的女保洁员顺势把门给关上。车间主任走过来:“王班长,这几天客户反应咱们的调料里有肉虫,怎么回事?”肉虫是相对于甲虫来讲的,浑身肉肉的那种走路一蠕一蠕的就叫肉虫。相对于调味料生产企业来讲,造方便面面饼的工厂就是客户了,买方便面来吃的消费者也是客户,也不知道主任说的客户是谁。厂长和品保经理也走了过来,不时瞅瞅四周正在运转的包装机器。张小鹏和两个眼镜站在门口。王有为梗梗头,说:“这几天天气较热,老阴天或是老下雨,天气潮湿,仓库的菜都生虫了,我们的员工工作量大,捡不过来。”车间主任朝王有为使个眼色,示意他说错了或是别说了,王有为似乎没看见,接着说:“所以出现了调料菜包里有虫的现象。”厂长一听火了:“你们发现这种情况了,为什么不上报?还要让质量问题进入到下一道工序?给我们的产品质量带来极大的隐患?给我们的客户带来不必要的损失?看看你们车间的墙上,挂着什么警示语?”车间楼道的墙上写着这样的质量标语:不接受不良,不制造不良,不传递不良。王有为这几天正不高兴,还是因为和女保管的事情,现在一下子摊上这档子烂事,还要受厂长的训斥,登时火气上窜,眉毛挑了两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准备和厂长顶嘴,品保经理开口了:“王班长啊,这也不能全怪你,还有我们品保的责任啊!我们作为质量监管部门,没有及时发现质量隐患,这是我们都应该承担的责任。”品保经理也姓王,是个根本没有什么生产和质量知识但还喜欢装专业的门外汉,据说是靠着老婆的肉色多次贿赂总经理和厂长而爬上来的。长得个子低低的,圆脸,喜欢玩深沉,装逼。平素常厂里给他一个外号叫驴球,主要是说他的圆脸和那东西有些相像。驴球有一次因为处理质量问题不公道,在厂外被受委屈的员工暴打一顿,被踢伤了卵子,那时候厂里就都传言:王经理被踢破驴球了!自从那次,他至少表面上再不敢违心处事,擅自断案,毕竟被踢破驴球是很痛苦的。王经理还被好事的员工称为四大水货之首,厂里的四个没什么能力的中层领导组成了这个特殊的组合,不到二分钟也算一个。这倒好,人家香港张刘黎郭四大天王,这个调味料厂是四大水货。谁都知道,一向骄横的驴球被踢怕了,和车间的员工、班长等说话变得非常客气。 驴球和颜悦色地说着,转头去找车间里负责质量安全的质检员,质检员独立于生产车间,隶属于品保系统,是他的直接下属。三车间甲班跟班的质检是个年龄和王有为相仿但工龄已将近四年的老质检,以前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就在驴球上台后的相当时间里,还工作的有模有样。后来也开始像其它人一样,迟到早退,白班时常找不见人影,夜班更是找不见鬼影。很多人都知道,是驴球在工资待遇上的不公平导致了本厂最后一个处女破戒。老质检正趴在窗户下边的后机箱上装模作样地做着报表,驴球走过去阴沉着脸问:“菜包里发现虫子,你作为质检,怎么样解释你的工作状态和质量?”驴球一向都是喜欢装逼的,尤其是在自己人面前,他似乎觉得在下属面前不玩玩深沉体现不出自己是他们的经理,还掌握着质检员、化验员、工艺员、计量员们的工资升降大权。老质检工龄四年了,生产中什么事情没见过,什么样的质量问题没处理过?再一想到工资分配上的不平等,一看驴球的熊样就上火:“王经理,这个问题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我上白班,中班和夜班的事情谁负责?”驴球很窝火,在车间员工的面前,作为下属,老质检敢和他顶嘴,很让他没面子,他张张嘴,却又没说什么,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两个眼镜。不到二分钟的张小鹏副厂长看见事情闹到这个程度,知道再这样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就向厂长提议到仓库看看:“让两位供货商也看看他们的产品,看到底怎样处理这件事情。”两个眼镜原来是脱水蔬菜的供货商。几个领导关门出去了,车间主任走在最后,又折回来在王有为耳边嘀咕了几句,关上门跟着去了仓库。 王有为和老质检分别是这个班的生产班长和质检员,分别负责生产和质量。两个人的分工差不多属于部队建制上的连长和指导员,或者升两级,团长和政委。两个人的个人关系是不错的,毕竟两个人都很有能力,彼此钦佩,也尽管在工作中曾有过很多次的吵闹。见白大褂们出去,王有为抬起一脚踢了一下车间里摆放的盛放调料包的塑料筐子,老质检忍不住笑了出来,工人们也不敢大笑,都扭了脸去。王有为以为他们是笑他的腿脚不方便还学李连杰,有点不高兴,问老质检笑什么,老质检说:“我怕你踢坏了我们领导的驴球。”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员工也忍不住笑了。王有为说:“我们主任刚才对我讲,出了问题解决就是了,不需要发火,你看你们的驴球经理,在外人面前不给自己人面子,装逼到什么程度。”老质检叹口气,朝着车间里边的电子秤走去。 车间里的工作其实除了生产和所谓的质量之外,还有很多。像挂标语,搞维修,打扫卫生,核算报表。每天工作得焦头烂额,女保管的事情还一直悬着,也许对于女保管来讲,事情早已结束,在王有为放开她被紧紧攥住的手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但对于王有为来说,痛苦才刚刚开始,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楚。以前在艺校上学期间,那个学画画的女孩子的身影才刚被女保管替代,一切才刚刚开始。王有为尽管身体有残疾,但以前在艺校是学音乐的,主要是器乐。那时候的电子琴和手风琴他弹拉得最好,是本专业里的佼佼者,嗓音也差不多,刘德华的一首《忘情水》,还有《你是我的传说》是他每次参加汇演的压箱底节目,每次弹完唱完都会引来师生们的热烈掌声,那个学画画的女孩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他们还自费去过一次周庄,那个不管是不是艺术家都想去的美丽的小镇。在周庄的一间农舍里,王有为第一次做女友的模特。光着身子坐在藤条椅子上,面前的阳光柔和而温馨。浑身赤裸的王有为貌似平静地坐着,下身却不知何时已生机勃勃,女友羞红了脸,吃吃地笑着,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王有为激动了,两个爱情的俘虏、艺术的精灵就在那张已显古旧的藤椅上,高难度地进行了他们的第一次。比副厂长的二分钟时间稍长,紧张和刺激导致早泄。藤椅的咯吱声和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每次想起来都回味无穷。但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在钱的面前,所谓的爱情和艺术算什么?于是几年之后,他们毕业了,他们的感情也毕业了。在社会上借着艺术的名义吹拉弹唱流浪了几年,始终没有谁能像艺校女友那样打动自己的心,而现在,山西师大的一个女学生,刚刚勾起了王有为关于美好的最原始记忆,这种热烈的关系就要结束,他能心甘吗? 第三章 好歹虫子事件后来没有再多次发生,车间里又恢复了往日拖沓无味的程序化迹象,虫子事件的处理是脱水蔬菜供货商被罚钱,安排车间一两个残疾员工专门挑菜,完事。到底挑出了没有,没人管,走了过场就是了,何必那么认真,如今这世道都是这样。每个员工都知道厂长和驴球们不会多来了,于是一个个像远离狼群有了安全感的羊一样放松了,大家也知道王有为这段时间因为那个仓库的美女大伤脑筋,没有过多精力来理会他们的生产纪律。把扫帚拖过来,坐着,把筐子拉过来,靠着,把员工叫过来,唠着。本来车间里很多就都是走路不稳、仪态不整的残疾人,这样一来,彻底放松没人约束,整个就是一集贸市场了。车间主任发现了这种苗头,找王有为深入交谈了一次,并且问:“你的个人事情我了解个大概,你和仓库那妞儿咋样了?”车间主任是个河南人,周口的,叫女孩子就都是妞儿。王有为叹口气,很想反问一句:你了解了大概还问我和她怎样了?又咽口唾沫没吭声。主任说:“有为,你是咱们车间的一个优秀的班长,包括厂长也知道你的工作成绩和能力,你善于思考,能够发现并解决问题,善于对员工进行培训讲解,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不想你因为那个妞儿而变得这样低落,站在更高的层次上想问题,你就会变得开阔些。我看咱们车间这段时间变得不像以前那样整洁有序了,这其中大概有你一点原因的。毕竟你是班长,就是说,你作为班长不管生产,就好比某某某作为质检不管质量,这能行吗?你们是车间的梁柱,你要考虑一下我的话。”王有为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听着。 窗外的阳光明媚刺眼,上午的空气干燥得很,宿舍楼下的草坪里几朵叫不上名字的花怒放着。王有为懒洋洋的,在床上伸个懒腰,还是没有要起的迹象。已经停机两天了,这就是调味料厂的一贯特点,处于下游的方便面厂市场一旦紧缺,调味料厂就得加班加点地生产,否则,调料员工们就都休息了,一天两天甚至五六天不等。方便面和调料都不是能够长期保存的东西,尤其是在夏天,要和市场供求形成一致的步调。但是这个山东企业的下属厂子,有一个后来周围村子都知道的特点,那就是停机停产不让员工远走。不管停几天,你都得老实呆着,明明领导们预计三四天也不开工生产,但是生产计划单上总是写着:后天白班或是明天夜班开机,请做好生产准备。但是事实证明,它把你栓在这里之后,也许四天了都不开机。厂子是有它的考虑的,现如今各方面招工都很难,尤其是残工,很多厂子都在争取福利企业的待遇用以退税来节省开支,时间稍长点害怕员工去外边找工作而流失工源。老是这样诈唬,员工们也都知道了这种潜规则。这就像放羊的孩子爱撒谎,第一两次喊狼来了的时候,山下村民还是相信的,但是次数一多,即使是真的狼来了也没人相信了。越来越多的员工对厂子产生了明显的不满。王有为知道一两天之内开不了机,但是作为班长,他不能向谁透露这个信息,否则厂领导会说他妖言惑众,进而对他进行考核,说白了也就是罚款五十。王有为躺在床上不想起,想着这段时间的关于女保管的事情,一点精神头都没有。诺基亚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那个经典的来电提示音。他的手机型号是3100,黑灰色的,在太原国美花一千块买的。一看来电显示,是车间主任也就那个把女孩都叫是妞儿的河南人的号码。接起来,主任说:“你到人力部去挑几个员工,挑好之后在培训室今明两天对他们进行岗前培训,然后开机生产的时候直接带到咱们三车间,甲乙丙三个班各分几个,这些是刚毕业的一些中专生,都是腿脚好的正常人,要好好引导。”说完挂了电话。 王有为不情愿地伸个懒腰,然后用力从床上弹起来,被子一下子掉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笑了:身子下边撑起了一把雨伞,和厂子的圆柱形烟囱一样生机勃勃。好久了,心里的烦恼把什么事都忘了,难得下边还有这种兴冲冲的雅致,还晨勃或者是午勃了。把被子捡起来,堆在床角,穿上了裤子。脸洗得很勉强,王有为颠着一条腿慢慢走下宿舍楼,前边的楼上正对的那个窗子就是女保管她们的宿舍了,而两个人生气已经好长时间了,没有心情再多看那些伤心的风景。人力部前边是一溜开阔的大仓库,身着迷彩的搬运工们正开着铲车往仓库运食盐和味精。这些相比较而言还算魁伟的大汉们,每天也都在做着相同的工作,把原料搬进去,把成品搬出来,他们的工作就是一个字,搬。他们是靠斤秤挣钱的,来了多少料,出了多少货,都是一个数量在管着,一吨多少钱,到时候结算。天气正热,一个略显瘦小的精壮汉子,几乎就像刚从大门口的喷泉池里捞上来一样,冲王有为一笑。人力部门口站着几十个青少年男女,三五成群,或立或靠。人力部的办公地点相当简单,也就是个十几平米的小家,三四台计算机,主管坐在最后,前边是几个办事员。人力主管吩咐一个小个子办事员带着王有为和另外几个班长,在外边挑选自己想要的员工。每个人的要求都是不一样的,于是各自向他们询问几句,也是在走走过场,了事。王有为不知哪根筋抽的,非常仔细地挑选,似乎要从这些人中选出一个能够接替女保管在他心中位置的女孩。挑选是几个班长同时进行的,要是就单纯是为了找好看一点的,都得下手快一点。一个很认真的人因为和每个人都想攀谈两句,所以王有为也不是在单纯寻找好看的,他现在的心里因为女保管的存在而变得复杂,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于是一切事情的进展和完成都显得不合大体。 十四个新进员工在王有为的带领下,在经过两天形式化的培训后,来到三车间。一个本地的十九岁的女孩子名叫王瑞,这是王有为在点名的时候知道的。她和另外几个被分在三车间丙班,丙班这几天上夜班,但是作为新员工他们在前五六天是上白班的,也不干活,主要是熟悉环境。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到办公室领工作服,全是白色的,好处是董事长或他爹死了以后工人们不用再去买孝衫,省钱。衣帽裤子,月底在工资里扣除。号称食品企业,但每天和食盐味精辣椒白糖色素淀粉打交道,工作是很脏的,白色的工装根本穿不上三个班次,就全黑了。穿着白色崭新工装的新进员工们,拘束地站在车间楼道里,头戴红帽的王有为给他们讲解车间的规章制度,卫生条例,透过包装车间的大玻璃,朝正在做着虚假报表的老质检一笑。班长和质检员是车间里较为特殊的人物,这一点在帽子的颜色上最为明显。班长为红,质检员为粉红,其余的工人全部是清一色的白色。这样一来,在人头攒动机声鼎沸的偌大车间里,找这两个主管生产和质量的人就显得容易多了。王有为因为女保管的事情伤透了脑筋,每天心不在焉,不过干班长已然一年多了,很多工作都驾轻就熟,不会发生什么很大的安全或质量事故。十四个新员工好奇地看着这里哼唧哼唧转动的机器,看着料车里颜色各异气味也各异的调料面,看着粉末状的的调料面从机器上下来就是一小袋一小袋的成品了,总是觉得很新鲜。王有为瞟一眼十几个好奇的新员工,心里想,你们后悔的时候不远了,每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甚至有的干不上一个礼拜就要吵着回家,以往的这种事情毕竟是太多了。这也就是车间主任电话里说的:要好好引导。言外之意是:尽量留住。这种甚至呛得人直打喷嚏的工作环境毕竟不是一些刚出校门的学生们能够适应的。这些把未来想得太好的学生们没有谁愿意每天三倒班地从事把食盐味精辣椒包装成小袋的无聊工作。 第四章 天气越来越热,油酱包车间生产使用的大量雪菜开始在仓库发腐变烂。这已经是困扰领导很长时间的问题,但是一直得不到有效的解决。在这一个月前,厂里人力部说效益不好,要裁员,说那一千多人的活计现在只留下六百来人就可以完成了。于是很多岗位被撤掉,被合并,不少早就想走的员工轻松地打着响指、回头吐着口水离开了这个鬼地方。辞职走掉的大部分是身体健全的员工,残工几乎一个也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厂子本来至少在表面上算个福利企业,残工一走它从谁的身上让国家退税?于是资本家们想方设法哄骗残工,你干不了这个工作,给你调换其它的岗位,你这个岗位也有困难,再给你换一个。就这样,哪怕是扫厂区搞卫生甚至是看厕所,残工也尽量不要走,这就是厂子里的精简原则。很快,原先哄闹的厂区变得冷清下来,锅炉房那边矗立的百十米高的圆柱形烟囱愈发显得孤零零。精简过后,留下的人就惨多了,你想,工作还是那么多,而现在几乎就是要一个人来完成以前两个人的工作了,何况这其中残工比例越发加大。倒班制度也改了,三班倒变成了两班倒,十二小时。工人们知道这正是企业老板们准备施展他们高超的吸血本领的时候,但留在这里的也无可奈何。车间里班组合并,甚至调料面车间和油酱包车间也合并了,班长、质检都裁员,一个人负责粉酱两个班工作,硬生生就得把任务扛在肩上了。资本家们的算盘打得很响,劈里啪啦的,在员工们的埋怨声甚至唾骂声中人民币猛往腰包里塞。王有为原先一直负责调料面和脱水蔬菜包的生产,现在一下子又摊上了油酱包。油酱包生产是一道较之前两样更为复杂的制造工艺,生鲜料买回来就得挑拣,然后切丁刹制,预处理配料,在电煮锅里炸制,再冷冻成粘稠状,气泵打过去让机器包装,再入库。王有为起初也是想不通的,车间主任找他再次谈话,说作为班长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不能因为工作量大而抱怨,要服从于公司的安排。这一次王有为还是一句话没说,开始和乙班班长一起接手油酱包生产工作,乙班班长拍着王有为的肩膀诡秘地一笑:“兄弟,想开点,不能改变工作,我们可以改变工作方式嘛!”而丙班的称号已经不存在了,王瑞等原先的丙班人员除了辞职剩下的分到了甲乙两班,他们的班长也不干了,到榆次市里卖麻辣烫去了。 油酱包生产的某口味品种需要原料雪菜,这是一种和我们平常所见的酸菜相似的东西,茎叶长长的,味道酸酸的,但是这种东西保质期极短,最容易腐败变质。厂里为了省钱,什么冷藏设施都没有,就那样摆放在仓库里,后来买了几个冰柜,但是还要盛放猪牛肉这些更贵的东西,雪菜还是得靠边稍息,外边凉快。但是恰好在冰柜外边不凉快,在外边很热,渐渐七月的高温对暴露在空气中的雪菜产生了作用,雪菜的表面开始长出霉斑,并且成片成片地出现这种情况,气味越发地变得恶心难闻。在这些厂子里,一般情况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生产和质量是对立的,班长要的是产量,而质检管的是质量,这种已经发霉变烂的雪菜是不能够再当正常原料使用的。老质检他们这个时候也经常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负责任地站出来阻挡变质雪菜的使用,于是时间越长,烂的越多。王有为很长时间没心情好好上班了,再说这也不是他这个班长所能管得了的事。雪菜一筐一筐地烂,厂长和二分钟他们着急了,长此以往是不行的。但是生产计划和实际运作总是有太远的差距而难以协调,于是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出的主意,腐烂的雪菜给工人们的午饭加进去。一时间,群情激愤,身体不便的残疾工人们本来上十二小时的班就不舒坦就累得够呛,工作量和劳动强度就特别大,现在又开始食用这种已经腐败变质的东西,不少残工脸色变得青紫灰黄,没有了正常颜色。好些体质不佳胃肠不好的员工开始把大量时间花在上厕所上,二层楼那边本来就不够用的厕所越发变得拥挤不堪,肮脏不堪。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试了才知道。王有为是个很耿直的人,敢为天下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的一贯特点,就像和女保管处对象一样,在一开始他就隐隐约约知道会失败,但是他还是做了。这次的腐烂雪菜当饭吃问题,王有为觉得是一个严重的性质问题立场问题,是一个关系到厂领导在广大员工心目中形象好坏继而会影响到员工生产积极性和公司稳定的重大问题。他原先还试着想让工人把雪菜加在油酱包里卖出去,但是老质检又和他有了一次激烈的吵嘴,王有为真的想说几句难听话了,比如你们驴球不给你涨工资你还这样负责任之类的话,但回头一想这本就是人家的份内之事,于是笑笑作罢。但是老是让员工吃生了蛆虫的雪菜也不是回事,于是他谁也没打招呼,直接找厂长。他知道二分钟和驴球他们是不管的,很可能这个馊主意还是四大水货他们想出来的。厂长宿舍就在王有为的隔壁,单独一个小家。厂子里后来新盖了一座三层小楼,班长质检保管们和各个科室的主管经理都住在了这里,厂长就在王有为的东隔壁。晚上交接后下班回来的王有为,换洗一遍,深吸几口气,敲响了厂长的房门。厂长是个大高个子,在车间里因为虫子事件还冲王有为发过火,比王有为几乎高出一头还要多,开门把他让了进去。王有为进去,话没出口,先是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起来。厂长正在收看朝鲜台的节目,电视上安有闭路。王有为说:“厂长,我来不为别的,员工们太可怜了。”说到这里,自己禁不住动情,喉头哽咽。他一想到步履蹒跚行动不便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的残疾工人们为了吃饱肚子而在这里所受的委屈,就禁不住咬牙切齿泪眼模糊。王有为在车间里因为一些工作中的小事没少骂员工,但是在一些涉及到员工切身利益的原则问题上他还是很正直很和大伙儿站在一起的。厂长稍显吃惊地看着他,问怎么了,慢慢说。王有为喉头蠕动,硬忍着愤怒深吸一口气咳嗽一声,这下子话就来了:“厂长,我们公司的理念是不是以人为本?”正想接着说下去,厂长点一下头:“是,以人为本,一点不假。”“那我们的员工,我们的残工们在每天上班十二小时的情况下,还得吃生了蛆虫的雪菜,这,我觉得这不是以人为本的体现。”王有为自己也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知道厂长不一定会处理这件事,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讲了出来。他做事从来都是不计后果的,每到此时他的艺术家气质也就是正义凛然下的冲动就显现无遗。厂长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有这种事?”王有为越发激愤:“已经一个礼拜了,员工们怎么活?”说了这句又开始后悔,不该说已经多长时间的话,让厂长知道事情存在就行了。厂长当即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喂,崔科长吗?最近员工的伙食怎样?”那边接电话的是主管后勤的一个姓崔的本地人。“嗯,我是问你伙食怎样?员工满意吗?”王有为听不清手机那边的回答,这边厂长一直在问。“车间的雪菜这段时间天气热,发霉的较多,你们是怎么处理的?不是吧,都给扔了?”王有为坐在床边舒口气,环视一下厂长宿舍,也很简单:两节转角沙发,一台电视,写字台上一部笔记本,ibm的,屏保图案是一些变化着的风景幻灯片,两个衣柜,一张床。“是不是?你们不要瞒我,我知道你们是为公司着想,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员工的身体健康能不能得到保障?不要说了,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允许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就这。”厂长挂断了电话。王有为把视线收回来,厂长说:“王班长,我早就知道你的工作能力,说实话,我也佩服你的为员工着想的责任感,身为班长这样做是对的。希望你也能在下边正确引导我们的员工,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在公司裁员的情况下力争把工作做到最好。不辜负山东总部和董事长的期望。这件事情我明天会下去查查,另外这件事不会再出现了。刚下班吧?车间也挺累,早点休息吧。”王有为如释重负般走了出来,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 第五章 榆次位于山西晋中的腹地,古称魏榆。和平遥、灵石、介休、祁县一样属于省城太原的卫星城,明清时期风靡全中国很多年、商号遍及欧亚大陆的晋商就发端于这里。号称“北派私家园林之首”的常家庄园就坐落在这里,保存完好古风犹存的榆次老城也是这个地区的地标性建筑群和城市名片。榆次工业园区是山西中部较大的一个企业密集地,钢构、化工、土建、食品、医药等行业都有企业入驻。王有为所在的调味料厂是进驻这个园区较早的厂家之一。作为一个名义上的福利企业,人们一般看不到它对员工有什么福利,倒是因为这些缺胳膊短腿的生产工人,厂子得到了国家大额退税的巨大福利。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确实是一家标准的福利企业。来自山西各个地区、甚至河南山东的残疾人们,拿着绿本本来到这里,从进厂第一天开始,就被押住了残疾证,到时候不干了想走,都是要费一番周折的,这一点和在外边搞传销被限制人身自由也很相似。残疾人尤其是肢体残疾人里,出类拔萃的很多,只是由于自身条件限制,很多人暂时无法施展能力而已,这其中就包括若干年后在全国走红成名的80后作家王寒星。三车间乙班一个来自晋南临汾的三十岁青年刘大宁,不交党费自动脱党的党员,退伍军人,一个大高个子,云南思茅转业回乡的空军地勤人员,一次醉酒驾驶导致重大车祸,醒来后永远失去了稳当走路的基本权利。在厂里这原先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因为他很爱显摆,而中国人是普遍不喜欢自吹自擂的人的,包括王有为起先对他也很不感冒。接触时间一长,王有为发现刘大宁干活很卖力,每次车间里几个班组交接物料和设备的时候,刘大宁都表现得很敬业也很专业。班长们都喜欢干活勤快的,王有为几次想把刘大宁招致自己的麾下,都没有成功,但是私下里也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刘大宁在2007年春天全国掀起全民炒股热潮的大形势下,也跟风买了些基金,不想一入市便被套牢,无奈之余自己笑称是巴菲特的首席徒弟,简称菲特•;刘。刘大宁喜欢说他某某时候搞小姐了,多少钱一次,什么姿势,感觉怎样,王有为很多次都是静静听着,不时笑笑。他知道刘大宁这样的年纪,孤身一人,是应该用工资的一部分出去高兴高兴的,这一点无可厚非:吃五谷生六淫,党员也一样,别说他还欠费脱党了,如今党员干部这一点还更厉害。孔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反对什么呢? 正午的骄阳像一个通红的铁盘,垂直地把所有热情毫不保留倾泻下来。又停机了,厂子里空荡荡的,白得晃眼,厂门口几个执勤的保安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把帽子摘下来扣在脸上。专门从市里开往城郊结合部的十路车吭哧着驶来,刘大宁从车上走下,他那因几年前车祸而变得有点八字腿的步伐一步一别扭地走进了厂子。高高的个子使步伐越发别扭,黑黄色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滴淌下来。王有为正在宿舍午休,电扇开到最高档,劲风频吹,仍还是热得难受。宿舍里另两个财务科的舍友加班,没有回来。房门响了起来,刘大宁站在外边喊了几声。进屋来的刘大宁坐在椅子上,问:“明天不开吧?听说没有?”“我也不知道。你上午去哪了?”躺着的王有为含糊地答一声,反问一句。“这次我可是真的做好事去了,真的做好事了,我无怨无悔。”刘大宁一边说一边就要笑,还装作很正经的样子憋着不笑。这样的情形王有为见多了,知道刘红宁这样的假共产党员做不出什么先进的事情来,就问:“怎么,小姐没搞成,被放了鸽子了?花了冤枉钱从你嘴里冒出来,到多会儿也是对希望工程的捐款,这也不新鲜。”“不是不是,你看你把我说的,毕竟咱曾是我党的一员,好像我就一点好事也不会做一样。真的,不骗你,”说着,刘大宁正了正脸色,“我去捐骨髓了。”“切,谁相信?”王有为嘴角一歪。“真的不骗你,我前段时间就一直在打听中华骨髓库的网址,今天上午我去了榆次血站,已经抽了血样,你看看。”说着把胳膊伸了过来。王有为以前在艺校和女友也曾无偿献血,翻起身来瞅见刘大宁右臂肘关节大筋处有一个明显的小针眼,还有一点淤青。“没给你什么补偿?面包、牛奶之类的?”“没有,你还不知道,作为共产党员,至少曾是共产党员,”看王有为正要说他欠费脱党的事,突然改口,“至少曾是共产党员吧,这点奉献精神还是有的。这不,刚回来。”王有为坐在床上,问刘大宁他最近追车间一个女配料员的事情,那女的一只眼有问题。刘大宁叹口气说:“不说了,不说了,真是英雄迟暮,想当年在云南当兵,多少好女的我都还不愿意,现在连她这样的次品都看不上我了。我要是像你一样多上几天学,也会不一样,至少你现在身边的都是健全女人,就像仓库那个,长得那么漂亮,还是大学生。”“好好好,不说了,”王有为一听,他又扯上了那个女保管,手一挥:“别提她,烦透了。”刘大宁也知道说了些没用话,登时不吭了。暖壶里的开水已经变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打的,刘大宁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厂里也真坑人,这么长时间了,雪菜还是在让工人们吃。你们也没跟厂长他们反映一下?”刘大宁问了一句,王有为开始苦笑:“嘿嘿,我上上个礼拜被主任考核了五十块钱,你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不是说你生产积极性下降吗?”“操,生产积极性下降了快半年了,他咋就这个时候罚我钱?老实跟你讲吧,雪菜的事情我找厂长了,厂长除了没管这事,还让主任黑了我五十。这世道,唉。”刘大宁神色变得庄重:“枪打出头鸟,到多会儿也是这样子,但是长期这样下去,也终究不是办法。一车间好几个工人都有了胃病,时常胃疼。作为公司领导,这些人也真敢昧着良心做事。这样下去,厂子的前途不好啊。我真想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做《公司向何处去》,就是不会写,憋不出来。”王有为笑笑:“老刘,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个商业界的风云人物叫牟其中,他年轻时写了个《中国向何处去》就被抓起来了,你也想住住不掏钱的宾馆是吧?”王有为想起那晚上厂长装模作样的架势,出来后身后那声重重的关门声,车间主任罚他款时说的你头上是不是长角了的话,不再吭声。试了才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有很多时候,不合理就是这样存在的。“我是那个意思,呵呵呵,”刘大宁干笑着,“我是那个意思,你以前不是学唱歌的吗?我想是现在网络很发达,你能不能把我的事迹,也就是捐骨髓的事情写成歌,在网上唱出来,那样的话也让我这个党员出出名,当然了,至少以前是党员吧?呵呵呵。”王有为一听就知道他有事求自己:“老刘,你撅什么尾巴我知道你拉什么屎。我就知道你又是想让我帮忙。”“呵呵呵,你光会自己唱还不行,你帮了我,就从歌手成推手了嘛!或者点儿正的话,你就像唱《丁香花》那家伙一样,一下子就火了,还用在这里每天包调料,动不动被考核,受这个窝囊气?再者,互利双赢的事,我肯定请吃饭。咱们吃自助涮锅,市里东湖井背后有一家川渝火锅城,味道不错。要是能让厂长、总经理他们知道我的事迹,我直接请你去洗澡,一次给你找两个,双飞燕。呵呵呵。就是,你考虑一下,嗯?你考虑一下。”王有为一笑,没再说什么。 厂里几十台计算机组成的局域网,和山东总部的集团内部网站也是连接着的。原先也能上外网,百度搜狐雅虎甚至哇嘎都行,后来厂里说上网聊qq玩游戏看视频太影响工作,就取消了。信息办就一个管理员,平常话不多,隶属于财务科,和王有为恰好一个宿舍。很长时间以来,王有为的感情问题得不到解决,工作也不顺利,于是寄情于虚无飘渺的音乐之中便显得很好理解。宿舍的床头挂一把吉他,那是艺校时候节衣缩食花三百多块买的,其中还有当时女友的股份。这是一把陪伴王有为好几年的吉他,失意无奈激动高兴,都可以把它挎在肩上,或低沉或尖细或明媚或忧伤的声音旋律便随着指尖弹出了王有为当时的心情。闲暇无事,财务科、信息办几个舍友,很喜欢听他弹奏齐秦、老狼等人的曲子,尤其是搬到新楼以后,三层的女同事们还经常下来专门欣赏。音乐和诗歌一样,有时候也是一种精神的鸦片,一种聊以自慰的绝好方式。前几年刚和艺校女友分手之时,王有为非常伤心,还曾梦想到北京闯荡或说流浪一番,像大部分的北漂族一样,到天子脚下寻找心灵的解脱和艺术的升华,只是严酷的现实使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踏上北上的列车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斯琴格日乐在北京混了多少年了,还一直成不了气候,我去能行吗?晚上,信息管理员依旧回来得很迟,他走进宿舍便像往常一样拿着脸盆到卫生间冲凉去了。上夜班的王有为,集合完毕安排好车间的工作,安顿几个岗位的组长操心生产,偷空回来正躺在床上翻看步非烟的武侠系列《华音流韶》,反正甲班跟班的老质检前半夜一般还在坚守岗位,那是一个很精细的人,很多质量事故他都能预防。再说夜班班长们一般都是这样,不出大问题就行。“兄弟,和你说个事情,我写了一首歌,想在你那里录一下,你办公室不是音频设备都齐全吗?”王有为挠挠胳肢窝,对着冲凉回来的信息员问。信息员一边擦头,一边点起一支烟:“嗯,都有。写了个什么歌?那个唱《丁香花》的唐磊不是出名了吗?网上想出名只能写情歌吧?”“不是情歌,写咱们厂里三车间我们的一个员工,前段时间献骨髓去了。我也没想过在网上出名当歌星,咱没那个福,咱就是包调料的命。”叹口气接着说:“我想是在你那里录一下,上传到集团的内网上,车间老刘求出来了,不办也不好。”信息员抽烟很慢,总是点了香烟让它自己燃着,人靠在床头养神:“好的,哪天你们停机了,或是礼拜天,趁个休息日,去录一下,已经写好了?”“写好了,前几天就写好了。” 第六章 中国北方的四季里,秋天和春天一样,总是来得太迟,去得太早。于是爽凉温暖就不是十分明显,而寒冷炎热给人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了。将近白露时节,秦晋高原的黄土地上,终于等来一场夹杂着凉气的冷雨,晋中腹地这才慢慢凉快下来,榆次人用自己特有的方言记录夏天令人心悸的炎热:透他妈板鸡,捏外天正耐格兰。这是一句脏话,相当于山东人的狗操的、河南人的日他娘、蒋委员长的娘稀匹。乙班的女员工王瑞她们进厂已经三个来月,就像王有为估计的,这批新进的中专生没几个真正留下的。分到其它车间的不说,光三车间的十四个员工不到一个月便只剩下了包括王瑞在内的五六个,那时候人力部还没有开始裁员。车间主任的叮嘱“好好引导”根本不起作用。这些把未来想得太好的学生们没有几个愿意每天三倒班后来成两班倒地从事把食盐味精辣椒甚至油啊酱啊菜啊包装成小袋的无聊工作。王瑞是一个平素话很少的女孩,在别人的眼里似乎她的最大特点就是专心致志地完成手上的工作,其它的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注意,做什么都很细很细。中等偏上的身材,身形稍微瘦瘦的,脸盘清秀,长头发。撤岗并班以来,她一直是乙班的包装员工。粉料的、菜包的,直到后来去酱料车间,也是因为乙班班长和车间主任都觉得她做事仔细,能靠得住。正是天热的时候她们进到厂里来,不觉已是三个月的时间。 “班长,王瑞哭了。说是交接的包膜一直对不上。”晚上八点钟,车间里嘈杂一片,上下两个班正在进行交接。接班的王有为和交班的乙班班长站在混合岗里的料车旁边,正在听乙班班长谈他们白天配错一批料的事情,一个乙班包装岗的员工跑过来对他们班长说。“怎么对不上?很好算的啊。”乙班班长一边说,一边向包装岗走去。王有为扭头带着呵斥的音调大声安排甲班的配料人员夜班要精神,绝不可像乙班一样再出现大批量的质量事故,接着也跟了过去。包装岗里人员最多,都是从事制袋成品工作,相当于最后一道工序。包装岗里甲乙两个班的员工们都围在门口看什么,一看这情形,王有为无名火起,大声吼道:“看什么看,自己的机器都交接好了?自己的卫生都打扫好了?该下班的赶快走,不要影响生产。快点走!”王有为因为脾气暴躁在车间也有个没太叫出来的外号,叫神经病。该下班的是已经上了白班的乙班,乙班员工看一下王有为,一个个拿着自己的毛巾、扳手、螺丝刀,陆陆续续走了出去。甲班的人员开始缠上毛巾,进行生产。门口蹲着一个把头埋在膝盖上的女孩,正是乙班管交接包膜的王瑞。方便面调料外边的小塑料袋,是一卷一卷的长条形薄膜,围在一个圆柱形的纸筒上,包装机旋转生产工程中,包膜被对折并热封,再一截一截裁断,恰好把调料面、油酱包、脱水蔬菜等包在里边。各个品种口味一般都用不一样的包膜用以区分。车间里每个班都安排一个负责和其它班组交接包膜的员工,一般都是女的。乙班负责的正是来了三个月的王瑞。王瑞蹲在门口的走廊上,靠着墙,头脸埋在两个膝盖上,一声不吭,一个劲地嘤嘤哭着。乙班班长走过来蹲在地上,问:“王瑞,怎么了?交接的东西不可能出错,只是恐怕你们算错了,只要咱们白班没有用错包膜就行,少点多点无所谓,生产几个班次就补回来了。老天哪,没用错包膜吧,要是真这样我也完蛋了,白班还配错一批料,还在混合岗角上摆着没处理,主任非整死我不行!嘘,”一扭脸,紧张地环视一遍车间楼道,“质检员走了吧,不敢让那个丧门星知道,一张报告就枪毙我了。快点起来吧,重算一下,赶快起来,重算一下就行了。”乙班班长就是那个说“不能改变工作,可以改变工作方式”的那货。这家伙说到做到,本来工作就吊儿郎当,很不认真,在撤岗并班之后,越发变得不负责任,甚至夜班一个班次都不见踪影,工作都交给各个组长了,所以接连出了不少质量事故。一段时间以来,王有为因为女保管的事本就觉得自己够失职的了,他还经常笑话王有为嫌王有为工作认真,在主任面前争宠出风头从而给他难堪。王瑞还是蹲着不起来,乙班班长叹口气说:“那你就这样蹲着吧,我集合完我们下班。”说完扭身出去了。王瑞她们是王有为几个月前从人力部那边领回来的,尽管没有分在甲班,但她给王有为留的印象一向不错,现在突然看到她这个极端认真的甚至是非常固执的样子,王有为皱一下眉头,淡淡地说:“站起来,王瑞,我给你算。”说完走进包装岗。王瑞慢腾腾站起来,抹一下眼角,跟着走了进来。王有为拿过她的包膜交接本,看了今天白班他们的的领膜、用膜、昨天夜班的余膜、现在的余膜等各个数量记录,拿起计算器一个个数字加减起来。王瑞站在一边还是一声不吭。“怎么样?没错,你们少算了一个数字,看这不是算上了?”王有为潇洒地狠劲摁一下大大的百分号,把计算结果拿给王瑞看:“是不是这个结果?”王瑞看看,没吭声,点一下头。王有为笑了:“你们来的时间短,遇到问题不要光是老生气,再说厂里的包膜只要不用错就行,多了点少了点又不用你赔,哭什么?嗯?”王瑞不好意思地笑了。“去吧,告诉你们班长,你们的包膜没用错,数量也合适,在偏差范围内。告诉他,晚上不要吓得尿了炕就行了。”王瑞拿着本子笑着走了出去。 王有为在内网上的留言板近来人气猛增。山东、河南、江苏、四川,各个分公司的同仁们都是听了一首wma格式的歌曲继而关注到他这个艺校毕业生的。这就是王有为以刘大宁捐献骨髓为题材而写的一首《红色的心》。其实他知道,刘大宁只是在榆次血站抽了点血化验了一下,根本离“捐献骨髓”这四个庄重而可怕的字眼相去很远,但是他既然有这个心,写了也就写了,现如今这世道,哪个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某些基层干部只是造势不去干事的多了去了,这不违心,一点都不违心。信息员的小办公室号称什么音频设备都有,但是录制的东西还是带有明显的杂音,格式还只是wma的,mp3格式的不能录制。那次王有为还专门从市里租了一台电子琴,因为光是吉他的声音太显单调。“夏日,红色的心,让爱流淌在小城,一个人,红色的心,究竟有几多温情?……”电子琴和吉他混合伴奏的《红色的心》在内网上传播开去。各个分公司有条件上内网的白领们咋咋呼呼地给王有为留言:“王兄,词曲唱三栖巨星啊!”“有为先生,我们好好羡慕你哟,真的好好羡慕你哟。”除了这些玩笑的、肉麻的也有真正问这件事的:“真的这个什么刘大宁的捐献骨髓了?榆次地方上知道这件事吗?”各种留言都有。网络这种东西,它的传播速度不是人所能想象的。很快,几乎全集团的都知道了这件事,包括高高在上的董事长。董事长是个女的,白净净富态态的一个中年妇女。“俺们公司的员工典型了,好样的,应该奖励。”集团内刊上董事长说了这么一句话。这首歌不久在榆次一家二手网上也被上传,很快被那些买房、购机、做交易的人所熟知,市里民政局给厂子办公室打过一个电话询问,之后就没了音讯。中秋之后不久,总部在江苏南京分公司恰好召开年度全公司优秀员工代表座谈会,刘大宁趁此东风去了趟六朝古都。会上主持者言之凿凿地宣布:“山西分厂职工刘大宁先生,共产党员,退伍军人,觉悟高,能力强,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积极投身社会公益事业,以自己的残疾之躯为更需要帮助的白血病患者捐献骨髓,受到了社会的广泛赞誉,引起了中国慈善总会等相关部门领导的高度重视,成为我们‘泽民众,润社会’的企业理念生动的注解。经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在其回到榆次之后,由山西分公司对其进行现金奖励,人民币五千元!”私营企业现在也都是这样,一抓住个能宣传自己的机会,就大吹特吹,还口口声声引起了慈善总会的高度重视,哪里的事?刘大宁坐在下边也不敢笑,不过一想到五十张大红票票就要这样像掉馅饼一样落入自己的口袋了,也总是胸中一阵狂喜。回来榆次的刘大宁,口风很严,使劲压着心中的喜悦,没敢向任何人透露五千元的消息,在厂子宣布给他奖励之前,先是趁个休息日在榆次市里请客向王有为致谢,在座的还有王瑞。王瑞这时候已经是王有为的对象了。 这其实一点也不稀奇。王有为和女保管的事情也可以说画上句号了,无论怎样,想也白想。就在前几天,女保管辞职走了,走时候给王有为发的短信充满深长意味:“有为,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真的有男朋友,一开始我没有说清楚,伤害你了,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知道你这几天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孩,你可以摆脱前几个月的痛苦了,这是好事。祝你们好运幸福。”那是个晚上,短信来时,王有为正和王瑞在一起。西边水房的边上,是一大片青翠的草地,尽管已是中秋时节,但还绿油油的,草的本色没有变,在夜的掩映下呈现出乌青的色泽。王有为知道女保管很可能坐的是明天的火车,但是如果明天起早在厂门口或去市里火车站等她说几句话,王瑞会怎么想?手机合上,王瑞问什么事情。王有为淡淡一笑:没什么。他想,这生活真是有趣,那次我到人力部选人,心情郁闷,不知道是不是想从中找一个能够代替女保管在我心中位置的女孩,可偏偏还就真选上了一个王瑞。想到这里,不觉哑然失笑。王瑞突然说:“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保管,你们现在还联系吗?我只是问问,没什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刚才就是她的短信,她明天就辞职走了。”王有为面无表情。“那我要也走呢?你会怎么样?我那次包膜交接对不上,你又不是我们的班长,你为什么要帮我?真的,要不是你那次,我就一气之下说不定已经走了。呵呵呵。”王瑞一边问一边笑了起来。王有为突然攥住了她的一双手,一种冰凉的感觉直抵他的内心:那是一双冰凉冰凉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见王有为诧异的眼神不住地询问,王瑞笑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小到大我的手不管多会儿都是冰凉的。我爸也带我到太原的医院看过,医生说没什么,天生的冰手。”那双手王有为握了有半个小时,但还是没有温度上升的迹象。王有为突然很动情,他说:“我要用我一生的热情来温暖这双冰手。”就在这片草地的石质躺椅上,两个人忘情地吻在了一起。王有为一次次用舌头进入她的小嘴,用力吮吸着她的真实。王有为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一样双手不放开唯一的救命稻草,王瑞的腰身就要被硬生生挤入他的怀抱里。王有为越发激动,甚至他想就在这里进入她。漆黑的夜色里,水房边的草地上,他们旁若无人般热烈地拥抱着吻着。王有为左手搂着她的肩膀,右手缩回来猛地向王瑞的胸口伸去。“不要,不要这样。真的不要。”王瑞呼吸急促,挣脱他的手臂坐了起来。王有为的右手从她的上衣里滑脱出来,一种似乎如果罢休就会立刻死去的紧迫感,使王有为再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右手又无法阻挡地隔着裤子伸向她的双腿中间。王瑞挣扎着,两个人的舌头再次绞缠在一起,那只雄性的右手,那只似乎只有成吉思汗才有的右手,一次次在夜色里在空气中野蛮地摩挲着她的身体,尽管,隔着一条裤子。 王有为和王瑞应约来到川渝涮锅城。大厅里,还有一个上次和刘大宁一起去献血的女的,也是厂子里的。王有为不知道,刘大宁是一个很会耍心眼的人,他只想在厂长开会宣布给他奖励五千块之前赶快请客,否则,到时候,一顿火锅总是有些不好交代了。他神秘兮兮地对着王有为的耳朵笑着说:“本来是想请你去双飞燕的,但是你现在又已经有王瑞了,外边的总是不干净,身体要紧哪!就在这儿将就一顿吧。味道还行。”自助火锅吃多少都行,就是不能剩下,否则罚款。这对于王有为和王瑞两个人来讲,就显得有些吃亏了,因为他们俩胃口都不大。王有为要个辣锅底,王瑞和那女的都是清汤底。刘大宁是个饿三天没反应、一顿把三天全补回来也没反应的主儿,腮帮子一甩,卖饭的都心疼。带鱼块、大闸蟹、牛羊肉、海蜇皮,什么是肉的吃什么。他们三个看着刘大宁豪爽得甚至已过头的吃相,似乎是出家的僧侣在不可思议地观看李逵和武松的大口肉大腕酒。王瑞王有为几个生菜、白菜、青菜,宽粉、豆腐,一小盘五花牛肉就已经有些犯愁了,刘大宁还真是会想办法。刘大宁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他的家里条件在当地也不能算好,再者又出车祸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对于年近三十的他来讲,也是非常痛苦的。几杯啤酒下肚,原先黄黑的脸膛微微泛起了红紫。不过在女人面前,他是从来不讲自己的担忧和不快的。“你写的《红色的心》,确实写得不错,我这次到南京开会,很多人都问我,王有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这张嘴,我说那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现在在车间里包调料当班长,但是人家的志向不是咱们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以后那绝对是一个大人物,艺术家,我还告诉他们以后留心中央台的《艺术人生》,说不定哪天你就在上边和朱军唠上了。我还差点就说张学友的《雪狼湖》里有几首是你的作品了,哈哈哈。”王有为知道刘大宁是一个善于拍捧的人,也就笑笑作罢。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人主要是让“引起了慈善总会高度重视”的刘大宁大跌眼镜。 在国庆时举行的全厂总结表彰大会上,厂长和二分钟、驴球、各个车间主任、后勤人力主管等坐在主席台上。最后的一项是次次例行的颁奖仪式,刘大宁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五千块哪,无疑他是这次大会最大的亮点和赢家了。厂长还像上次因雪菜事件在王有为面前演戏一样,站起来发表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最后说:“现在由我来给为患者捐献骨髓、为社会无私奉献、为公司争光添彩的三车间乙班员工刘大宁颁奖,这也是总部的意思。”喇叭里响起雄壮的音乐声,刘大宁高高的身子在八字腿的支撑下,一步一别扭地走上讲台。厂长很用力地握着刘大宁的手:“好样的,我为我有你这样的员工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将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郑重地给到刘大宁的手上。刘大宁一接过信封,立马就傻眼了:手感不一样,太轻了!“好的,我们的公司能出现刘大宁这样的好员工,这是与我们的企业文化对他的熏陶分不开的,是与我们董事长平日对我们的教导训示分不开的,这就是我们企业不断发展壮大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大宁同志身上体现出来的精神、境界和价值追求。我们要学习大宁同志勇于奉献、乐于奉献的精神,把我们的企业建设得更加美好!”厂长就像背台词一样,一边大声讲着一边关切地扶着刘大宁让台下给照相。刘大宁就像喝了迷魂药一样,只看见下边有灯光在闪,听得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响,手拿着那个在外人眼里已显很是厚实的信封。台下的人群里,不断有其它车间的班长和质检员们一个劲地给王有为小声地支招,一个五车间的女质检说:“老王,这是你的功劳,你不给他唱谁会知道他啊?我看里边有人民币,让他给你分几张。必须分几张,否则,那谁,”冲三车间乙班班长一努嘴,“否则,你就考核他。不能便宜他。”王有为也没有想到厂里会直接给刘大宁钱,淡淡地笑着:“那怎么可能?人家已经请客吃饭了。我只是帮个小忙而已。”二车间一个班长说:“小忙?这还是小忙?一顿饭就把你打发了,老王,你也太廉价了吧,和前几天那个一瓶啤酒都相似了。呵呵呵。”本来他们在一起是悄悄嘀咕的,他这一说,王有为周围哄堂大笑,厂长他们和全场六百多双眼光都齐刷刷射了过来。顿时这些班长质检员们都低下了头。一瓶啤酒,那是一个被传得变了味的笑话。说是厂里一个不太精干的女孩子就在一瓶啤酒的诱惑下,向别人贡献了自己。于是后来厂子里说到不值得或是太廉价之类的话题时,不再引用美国富兰克林的《哨子》,而是土著们自己的新经典《一瓶啤酒》。 第七章 这家调味料厂就在一条国道的边上,宽阔的马路上不时有跑长途的大型货车呼啸着驶过。一些像普桑、捷达之类的小车从这条路上行驶也从来不减速,被车辆劲风卷起的枯叶五分钟都掉不下来。厂子对面的村子里,有三四家网吧和五六个饭店。生产环节上处于下游的各种方便面一直卖不出去,所以给这些方便面厂提供料包的调味料厂也就经常停机。但是众所周知的原因,厂子怕流失工源,不让员工走远。哪怕是休息两天生产一个班次接着再休息,也不给工人们超过三天的休息时间,厂领导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显现得一览无余,厂长和二分钟他们还经常引用个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古语,殊不知在很多员工的眼里,他们就是在说自己。 傍晚的气温很低了,凉嗖嗖的风夹杂着调味料厂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调料味的烟灰,吹过国道吹进村子里。村子边上一个小饭店里,一个二十多岁姓陈的高个子工人坐在那里正在喝面汤。他来自于全国知名的穷地方,几乎和宁夏的西海固一样出名的山西吕梁,就那个老作家马烽笔下盛产英雄的敌后武工队所在的吕梁山区。陈高个脑袋有问题,这是真的。小时候一次高烧使他言语上有了一些障碍,反应慢,说话也总是有点颠三倒四没完没了,走路也不是很稳,有点像弹簧。这种情况的工人厂子里不少,因为他们身体还比较壮实,车间里一般就安排他们从事粉碎辣椒、孜然、花椒、蒜片等特别呛鼻而头脑正常的员工不愿干的活计。活儿总是要有人干的,既然聪明的不愿干,那就让傻子们干好了,厂领导也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很会使用人的优点的。陈高个干了一天的活儿,他们粉碎岗就三个人,今天倒有两个请假,吃雪菜一直跑肚子,一个在输液一个在休息,都窝在宿舍来不了了。生产计划单上烤辣椒的粉碎量还是那么大,300公斤,湿辣椒片150公斤,还有200公斤的白糖,好歹没有蒜片,夜班不使用。以往这是三个人的工作,今天三分之二的人员都缺岗,陈高个一个人嘴上喃喃念叨着什么看着生产计划单。说他傻吧还没有傻透,他知道一个人从事这么繁重的劳动很吃亏,于是含糊不清地找到了白班班长。这是六车间的粉碎岗,六车间白班班长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你就不能为公司着想?这几天其它岗位的人员也非常紧缺,包装岗每五个人都要开三台机器了,不比你的劳动量大?要不你就换一下试试,你来开机器包装调料,我派一个人去粉辣椒?”一顿义正词严的训斥,陈高个晃晃悠悠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退了出来。身后的班长又接着在电脑上玩起了刚才因谈话而暂停的单机版的暴力摩托2002,“我靠,又摔倒了,他妈的!”班长压着嗓子小声吼着。陈高个累了一天,衣服也没换,勉强把物料入库,晚上八九点钟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国道边的小饭店里要了个大碗饸络。饭店墙角上的小电视里,正在上演周杰伦的《双截棍》,嘿嘿哈后,嘿嘿哈后,陈高个一边看着一边开心地笑着,白天的委屈和劳累这就忘了。就是这些天真的带着一些傻气的残疾劳动者们,给厂子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而自己被耍被剥削被欺负却不觉得。碗里的面汤剩了个碗底儿,陈高个站起来晃晃悠悠朝外边走去。 王有为他们正在上夜班,和老质检斜靠在包装岗窗户边上说笑着。老质检也是这么大的年龄,对社会政治这类的却非常感兴趣,说白了就是关心国家大事。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到阅览室去找当天的《环球时报》和《参考消息》,他常说,他不愿意看什么日报晚报的东西,那都是些官僚主义的报喜不报忧的内容,千篇一律,动不动就是某某领导对某地区某部门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什么的,很无聊没个意思。环球和参考上都是些港澳台和欧美、日韩的文章,相对还比较客观,真实。老质检正在和王有为大笑着谈昨天他看的一篇关于马英九对阵谢长廷优劣分析的文章,汤料库一个保管拿着本子走进三车间走廊:“六车间粉碎岗一个残工,被车撞死了。刚撞死,还在外边呢!”“在哪里?”“就在大门口,往村里拐的那个路口。还在呢!”王有为和老质检两个人一边听着,一边朝外边走来。穿过偌大的厂区,透过电动伸缩门望见大门口西边围着不少人。两个人来到外边,人们正在窃窃私语,有厂子里下班后的一线工人、后勤职员,也有不少对面村里骂人时常说“耐格兰”的老百姓。国道边的路口,市里110的事故勘察车,停在正中,方圆多少米之外,竖着几个上写英文单词stop的荧光路障牌子。沥青路面上,一个个子不算低的人斜躺着,穿着调味料厂的白色工装,脸朝着一边。离得远也看不清,映着勘察车的灯光,王有为和老质检他们看见那人的脑袋胸脯下边好大一片血迹,已延伸到边上的草地里,边上两个穿制服的民警在划线、拍照,勘察车的左边几步处,扔着一只鞋子。车头正对的十米左右,一道因急刹车而被车胎划出的长长的白痕清晰可见。这说明当时的情形确实是很紧张可怕的。榆次话很难懂,王有为他们进厂时间长了,听榆次人谈话也就没有了什么太大的困难。一个村里的老汉说:“这个厂光是让孩子们穿白衣服,我这土埋脖子的人了晚上看见还打战,不吉利。再说这个厂都是些不得劲的年轻人,不是哑巴聋子就是背锅跛子,行动不便,市里也不给国道安几个限速牌,车们开起来像疯了一样,他们又躲不开,唉,作孽啊!”王有为知道,从几年前建厂以来,这已不是第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村里人只知道这些人行动不便,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们是不了解的:在这里吃饭都受委屈,东西本来就贵,夏天以来又一直在吃腐烂雪菜,很多人宁肯出来吃饭,也不愿意在里边就餐。现在气温稍微下降了,但是雪菜的腐败问题还是一直存在着的。白色工装,原本是工人们等董事长或他爹死了送他们上路的,现在却送了自己。三车间乙班的刘大宁身着便装也恰好站在后边,好久了,他比几个月前的王有为还郁闷。总部开会许下的五千块钱,厂长那次在信封里只装了一千块,刘大宁曾向厂长提出质疑,厂长说:“不错了年轻人,白给你的,还嫌少吗?要不是榆次民政局打电话询问你捐骨髓的事,我们在市里的福利企业会上把这件事当典型宣传了,要不是这些,公司会给你吗?公司经费一直是紧张的。”刘大宁只能讪讪而出。原先许诺五千块的事情他还不敢和除厂长外的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王有为。那一千块拿到手,就常有人给他讲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了,尽管王有为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陈高个这个来自吕梁山区想在榆次打工挣几个钱的年轻人,就这样在累了一天之后,哼着周杰伦的嘿嘿哈后嘿嘿哈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厂子和饭店之间宽不到三十米的国道上。那几天,他们的班长吓得几乎虚脱了:法院不会找我麻烦吧?他知道他玩了一个下午的暴力摩托,粉碎岗里陈高个一个人完成了三个人都吃力的生产量,那几天他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甚至地点都选好了,先到内蒙古牙克石一个远方表亲那里躲几天,那里接近俄罗斯了,公安局的不好找,实在不行就去西伯利亚,冻死也比被逮着强。那个肇事司机,晚上开着一辆红色斯太尔在调味料厂门口闯祸之后拼命逃窜,在一个叫杨村的收费站被拦住。车祸司机被法办,保险公司很快介入,赔偿工作也在检察院的调解下迅速进行开来。陈高个的父母都来了,他妈是坐着担架来的,一听说这事就昏过去了。老两口和他们村长从吕梁山区来到榆次工业园,儿子已成了存放在一个方盒子里的一把灰。鬓角斑白的他母亲,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拍着公司办公室冰凉的地板,声嘶力竭,声音都哑了:“你来一个人,你回一把灰,儿啊,我的儿啊,我怎么就让你高烧了,我怎么就让你来榆次了,你怎么就比我先走了?儿啊,儿啊,我的儿啊!”在场的人员只要是娘生的,无不动容垂泪。厂长、二分钟他们也知道自己在人员管理和工作分配上负有很大责任,这次是逮住斯太尔司机了,否则这笔款项厂里就得自己掏。但是至少从道义上来讲,陈高个作为调味料厂工人,死在自家厂门口了,厂里也不能不稍微表示一下。于是,各部门主管你一言我一语地建议起了慰问金数量,两三千到六七千不等,但是这种人员方面的财政开销属于人力主管管辖的事。人力主管是个女的,出了名的奸诈,最后她拍板定夺:五百块。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连一向吝啬的厂长都坐不住了:“不是吧,五百块?”“嗯,就这样定了,五百块。”女主管口气坚决,“他又没有死在厂里,就是死在厂里也是这个数。”一抬头,女主管正对的墙上挂着“以人为本”的大条幅,血红的字体飘着几丝诡异。就这样,老实巴交的村长和老泪纵横的陈父扶着奄奄一息的陈母,过了几天,在一个秋风萧瑟黄叶飘零的早上,捧着儿子的骨灰盒,拿了几万零五百块钱走了。 失去艺校女友数年之久重新得到爱情滋润的王有为,身体一天天变得白胖起来,久违的红光也慢慢恢复在他的脸上。车间工作被王有为重新仔细地过滤一遍,调料面生产的领料、配料、混料、包装,脱水菜生产的挑拣、过筛、防虫、入库,油酱包生产的刹制、配比、煮酱、冷冻、成品包装,各个生产环节在女保管走后、在和王瑞确定关系之后,重新捡起来实实在在地进行了整顿。王有为脾气不太好,但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在他担任三车间甲班班长第一天起,“在其位、谋其政”就是他的座右铭。只是后来因为感情的事一直和女保管闹别扭,一直恢复不到原先自己确定的工作状态中来。不光是生产,其它各项工作他也都做到了三车间的全车间第一,当然了三车间被精简之后也一共才甲乙两个班,这样一来,乙班班长意见更大。那个一贯奉行“不能改变工作,可以改变工作方式”的乙班班长,越发地对王有为有了成见。起先还只是旁敲侧击地点他两下:“你干得好,也不见主任光给你涨工资啊!你看老质检,他干了四年了他干的成绩是厂里公认的吧,他们驴球不但不奖励他,还一个劲地整他,不是把他弄得现在也随大流做开虚假报表了?你图什么呢,你是给你们自己家干吗?”王有为只是笑笑,他知道自己出风头,别人就嫉妒,但是工作还是要做的。床头的一本《曾国藩家书》王有为翻过好几遍,其实里边讲的东西很多都是说风必摧之、流必湍之、明哲保身、不要锋芒太露的,道理他懂,事情他却没有照着做。依然在生产、卫生、纪律、物耗、计划完成率、员工培训、公司活动参与度等方面遥遥领先。每天王有为进到车间,先从内心里把自己放在车间主任甚至厂长的高度上,像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一样在车间里一步一颠地巡视一遍,看哪里不干净不整洁,谁的工作不到位不认真,哪个品种有差异不正常,哪台设备有异响不安全,随时找相关人员就地整改,随即解决,甚至是仓库等一些不属于他管的地方,尽管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嘴上不说,他也会转一圈了解情况。王有为不太灵便的腿脚,在态度和能力的支撑下,一次次行走在车间的大小角落,把每一个安全质量隐患消除在刚露头的时刻。时间一长,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他的班组都做到了整齐划一、务实高效,甚至在车间主任眼里三车间甲班已经有了部队上那种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的作风。面对这积极改变着的一切,主任的眼神越来越变得喜忧参半意味深长。 王瑞是一个思想单纯对未来抱有美好希望但没什么长远打算的女孩。每次去市里,王有为都会给她买回来一些烤红薯、蛋黄派、萨其马、甚至是糖葫芦、香肠等零食。在宿舍里,舍友们也都会跟着沾点光,每到此时王瑞都是最幸福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讲,女人的心是容易满足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地方的调查报告里,女市民的幸福指数都比男市民的高的原因。太原卧虎山原来只是当地的一个公园,后来市里动物园搬迁,卧虎山就成了动物园所在地了。已是深秋时节,山上的空气很是清爽宜人,比起夏天那时候的闷热,简直就是生死两重天。正是中午,天气很好,云白天蓝秋意高远。王瑞王有为携手行走在卧虎山山道上,徜徉在各个动物馆舍之间。从红枫黄柏间吹过,秋天的风拂在王瑞的脸上,她长长的头发随风起舞,王瑞清瘦高挑的身躯愈发显得妩媚动人。飞禽馆是一个用细细的铁丝网帐篷罩着的很大的空间,中央有一根极高的金属杆子撑着,各种各样的飞鸟在帐篷里叽叽喳喳啾啾嘎嘎叫个不停,不停地飞来飞去。原先卧在地上的一只绿孔雀忽然间腾身而起,长长的尾巴随风飘摆,翅膀一合落在半空中一根横着的短木之上,拉直了王瑞惊喜的眼神。“快看,孔雀飞起来了!”王瑞一边欢叫着一边拽一下王有为的胳膊。在王瑞的印象中,孔雀是属于比较大型的鸟类的,是不会飞的。而这次她看见了一个和原先印象不一样的情形,于是无比高兴。看着王瑞欣喜得有了红晕的的脸庞,王有为说:“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哪,后山有个动物表演馆,狮子老虎都在表演节目。”王瑞扭脸恋恋不舍地瞅几眼飞禽馆的鸟雀,跟着王有为向后山转去。关棕熊的地方正在施工,那个毛茸茸的笨家伙坐在水泥池子里,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慢慢地嚼着几块西瓜。穿过一大溜灰貉、野猪、狐狸等做邻居的低矮的板棚,动物表演馆出现在一道高高的土坡的背后。两个人携手来到馆前,看立在门口的标示牌。上写动物表演的具体时间,冬天夏天都不一样,就像公交车的开行时刻有变化一般。王有为一看手机:“快了,还有五分来钟,真是很巧了。走,进去。”说着两个人相跟着,踩着表演馆像螺丝一样渐渐转行的台阶,进到里边的第二层。“站在这里太远了,到下边去吧。”王瑞说。王有为将食指勾成镰刀状,在王瑞的鼻子上一刮:“挨得那么近,不怕老虎吃掉你啊!”“呵呵呵,不怕,有铁栏杆呢!”说笑着,走了下去。这时候,表演馆里稀稀拉拉的没多少人看。过了一会儿,里边的喇叭发出“表演即将开始”的声音。一只黑色的小狗熊呆头呆脑地跟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走了出来,狗熊都会直立人行的。那女孩子开始跳绳,小熊和女驯兽员面对面,一起配合着跳了起来。女驯兽员挥动绳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只小笨家伙也开始加速,终于赶不上驯兽员的速度了,小熊摔了一跤,立刻爬起来,数量本就不多的观众哈哈大笑起来。那只小熊又开始骑自行车、翻单杠,拙稚的模样充满了温顺可爱。王瑞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用手轻轻捶打一下王有为的手臂:“看那小家伙,长得多像你!哈哈哈!”王有为也忍不住笑了。 卧虎山上还有一座虎园,里边是散养的老虎,有二十几只。王有为提议到里边看看,王瑞好像很累了:“不要去了,去了还不是几只老虎?刚才咱们看了多少老虎了?”王有为说:“笼中虎和山中虎是不一样的,精神就不一样。就像刚才那个表演快完时和人们合影照相的老虎,样子是老虎,但是死死的,一点威风都没有。也真可悲啊,只是长了个老虎像而已。还有,还有东边那一溜狮子房里,你看那只狼狗都和那大公狮子关在一起,那狼狗还咬狮子的耳朵了,狮子都不吭声。要是野狮子那狗它敢吗?”“呵呵,人家那狮子都没意见,你打抱什么不平?不去了,不去了,真的累了,已经两点多了,休息会儿,准备下山吧!”王瑞一边说着,一边往远处瞅,看看到哪个地方坐一会儿合适。王有为抬眼一看,西边百余米处,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子,保护着的树林就是不一样,黑压压一片,带着原始和古老的味道,而不是街上那些所谓的街心花园里种了几棵树的情形可比。“喏,到那边吧,在那里能听松涛。”王有为毕竟是艺校毕业的,干什么都带着欣赏艺术的审美眼光。水泥包裹的现代世界里,听涛那只是一种幻想了。王瑞顺着王有为所指看了,点一下头。这是一个面积还不算小的松林,林子里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油松香味。一些成熟的松果,山西人叫松核桃,掉落在林子里,满满的一片。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到头,走了一段,凭着直觉他们知道已经离林边不近了,原先在林边听得清晰的施工队的打夯声已然没了一点声音。林子里松树倒不是很稠密,所以王有为的腿脚也很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午后两点多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落于树下的枯枝败草上打下小小的光影。两个人坐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王瑞神秘地说:“这可是没人的地方了,要是一下子蹦出个老虎来,咱们可是谁也跑不了的。”说完她自己先是咯咯咯笑了起来。靠在树上,王有为脸贴着王瑞的脖颈,王瑞细细的发丝不时随着小风刺痒着王有为的脸和鼻孔,少女青春的气息随着她均匀的呼吸热情洋溢地显现出来。像那次在夜色中的草地上一样,王有为的荷尔蒙突然间加速分泌,如潮的热情似乎就要决口,心跳开始急促起来。王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扭脸,王有为几近贪婪的眼光正火辣辣地看着她。没等王瑞反应过来,王有为翻身一把抱住了王瑞苗条的腰身,顺势把她压在草地上。两张嘴拼命地粘在了一起。王有为那只雄性的像成吉思汗一样的右手,哆嗦着去解王瑞的腰带。两个人相互热烈地感受着对方的心跳,整片松林似乎都要旋转起来。王瑞的小腹下边湿津津的,一股少女特有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王有为的欲望。王有为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作为了,他像一只发情的公羊般毫无顾忌地拼命向前一顶,王瑞像被一把钝刀突然间狠狠地刺入,喉咙死命压住低沉的哭叫,双手的指甲在王有为两肋划下深深的血痕。小风轻轻吹过,林子里一阵沙沙的轻响。 刘大宁住在颐景二部。颐景是榆次市里首屈一指的大酒店,大气、辉煌、别具一格,代表了这个晋商故里酒店业的最高水平。刘大宁在厂子对面的村子一家大杂院里租了一小间民房,坐南朝北,大小只有不到七个平米,除了一张用砖头支起来当床用的木板之外,什么都没了。做饭的锅碗瓢盆就堆在门后,进去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进去就得上炕。小家对面是一个大大的铁丝网鸡棚,面积比刘大宁的大。西边紧挨着厕所,厕所岸上摆满了五花六色的夜壶尿盆。每天下班后生活在这样一个不是鸡屎就是人尿的环境里,来自国家级贫困县的刘大宁毫不在乎,他常常在车间里宣称他住在颐景二部,非常阔气而豪华。于是很多人都去看看,然后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挑着大拇指一个劲地说:“嗯,不错,真阔气,真豪华。颐景二部,颐景二部,比他妈颐景本部都厉害,真他妈受不了,我操。”三车间还有一个职工,也住在这个大杂院里,东屋,尽管不是很大,但比颐景二部亮堂多了。这工人这里黄带不少,都是成套的。王有为闲暇无事,一个人坐在床上欣赏这些正统价值观下被指低级下流的艺术品。刘大宁和这工人两个人蹲在角落里忙乎着,不一会儿端上满满一盘蒜苗炒牛肉。王有为的眼光从黄带上移下来,口气一变:“说,是不是从仓库偷的?”“老大啊,算了装样子吧,在车间你那是工作需要,在这里就不要装了吧!公家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咱们不拿它牛肉也没人说你好。就像一些当官的确实不贪污,但是谁相信你不贪污?”刘大宁一边说着,一边向王有为手里递上一双筷子。那工人不吭声呵呵笑着。“味道还不错,盐和味精都是从厂里拿的。原材料库的保管都还偷酱油了,捎带灌点醋。”刘大宁是老油条,厂里什么事情他都知道。保管们监守自盗的事常发生,这也不是什么新闻。那次一个保管偷颗粒白糖,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揣在怀里往外拿,一个值班领导恰好过来,做贼心虚的保管斜着脚步往外走,不知怎的塑料袋破了一个小眼,白糖像细线一样流了出来,随着他的步伐歪歪扭扭一直延伸到男厕所。值班领导哭笑不得,也没有上前制止,而是跟着来到厕所外边。等了半天,紧张的保管刚一探出头,值班领导和颜悦色地笑着说:“没什么,找个笤帚,把糖扫扫。”在厂里这是一个人所共知的搞笑情节。那工人笑着说:“老刘,你偷牛肉时候没有把牛肉像白糖一样流了一地吧?”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电视屏幕上出格的表演,王有为突然若有所思地很感兴趣地问道:“老刘,现在你还是不穿裤衩吗?”刘大宁在厂里宿舍居住的时候,谁也知道他是不穿裤衩的,每天晚上上厕所,总是晃晃悠悠地甩甩着就出去了,还经常脖子上挂着参加榆次园区党代会时的入场证。这就是假共产党员刘大宁晚上的整体形象。王有为一想到原先他那个滑稽的形象,没等他回答,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刘,你该去参加录像里的脱衣舞大赛了,戴着你的入场证,保证你拿个金像奖。”刘红宁笑笑:“倒也是。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有次晚上上厕所,把女房东都吓坏了。第二天她丈夫就找我谈话,说实在不行就给我退钱。我实在没办法,就到市里买了一条。穿上后紧张得很,好几天尿不出来。” 第八章 油酱包车间今天要试制一个新品种,叫“豆豉牛肉”。甲班恰好上白班,王有为早早和老质检对员工进行了相关操作工艺的培训。上午,二楼的制酱岗上打扫得干干净净,机器设备提前让机修工们进行了检查。输油输气管道各方面均正常。九点钟,品保部的工艺员和两个陌生人来到车间,检查物料的准备和预处理情况。工艺员是一个干了好几年了但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家伙,带着一副八百多度的眼镜。那两个陌生人来自山东总部,是协助搞试产的。下边的生鲜岗早早就准备好了各种原材料,就等上边制酱。甲班配料员来的时间较短,一些物料的基本特征还不熟悉,王有为告诉她:“今天试产新品种,操点心,不要出错,工艺员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试产是品保部的事情。我们配合就行,知道吗?”配料员点点头。三号制酱锅在用清水洗过两遍之后,过了一次热油。工艺员说:“好的,开始吧。”豆豉牛肉这个新口味的酱包试产正式开始。豆豉是一种咸咸的黑黑的有点像黑豆豆瓣的东西,有明显的酱油色泽和味道。一大锅马来西亚棕榈油在制酱锅里,被加热搅拌得渐渐升温。制酱工人在工艺员和总部人员的监视下,按照工艺表上的参数和步骤慢慢操作。一筐子酱油里放进几斤牛肉,几个人搬起来倒进锅里。一步一步,工艺员他们站在一边,时不时督促制酱工人测量或感觉一下,工艺员的口头禅“你作为老制酱工,你觉得状态达到了吗?你觉得行不行?你觉得呢?”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说了不下二十遍,他原本就是不懂的,就因为和领导处得好,经理就安排他这个很清闲的工作。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结束,从投送物料到制酱完毕一系列工作也很快完成。工艺员和两个总部人员,跺跺发麻的腿脚,从热烘烘的制酱岗上走了下来。制酱完成后的下一道工序是冷冻,冷冻缸里的搅拌器飞速旋转着。一个前鸡胸后罗锅还一双罗圈腿况且面老肌黄的矮个子工人时不时按动几个红绿黄颜色各异的按钮。岗位里机声嘈杂,油酱水气各种管道纵横交错。冷动工年龄并不大,但是长着一副让人看了极不舒服的老年像,平常喜欢和其他岗位的女孩子开玩笑,被女工们取了个雅号“妈妈”,意即妓院老鸨。妈妈工作还行,就是很喜欢投机钻营,想在领导面前显好,但是好几次都被领导们踢开。从好几个车间的岗位上被踢来踢去,这是他目前最后一个岗位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干得还算卖力。妈妈看见工艺员他们下来,赶快笑着打招呼,工艺员哼了一声,说:“冻好酱啊,要一次成功。”抹一下额头的汗水,说完转身离去。 中午的包装结果使各个岗位的人员紧张起来。山东总部的人员来的时候带着他们在山东的试制品作为参照物,来鉴定山西分厂的制酱试产是否成功。开水一冲,结果马上出来:颜色差异太大,味道也不很一样。这一下三车间的主任暴跳如雷,对也在品评室参与品评的制酱工人喊:“给我把王有为叫上来!”王有为不知什么事情,上到办公楼上。主任把工作帽子一摔,一口河南话:“咋回事?嗯,咋回事?王有为,你是咋做工作的?你是咋对员工进行生产培训的?嗯,这段时间你到底咋回事?”王有为是一个谁也不怕的人物,因为他觉得他没做错什么事情。但是一下子对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向慈和的主任训斥,还是禁不住打个寒战。“王有为,你看看你的员工制的酱,你是咋工作的?”王有为这才知道是豆豉牛肉试产的事情没有成功。走前几步,来到桌子前,低着头看对比的情形,然后闻了闻,又拿起勺子正准备舀起汤液品尝,“不用了,回去写检查!认真分析,作出深刻反省!”车间主任一顿大吼几乎让王有为把勺子扔在地上。“还有,上次你们班的员工偷酱包,你也要写一份检查!”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甲班一个调料面车间的工人趁着岗位里进行空气消毒的机会进到油酱包车间,将一条约莫有四十多小袋的酱包长条系在腰上,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不慎掉落,被车间主任看见。当即就打电话让王有为过去,王有为去了主任却张张嘴没说什么。今天主任突然又把这茬儿提了起来,还是对着这么多人。王有为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默默回到车间里。他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在他接手油酱包车间工作以来,任何一道生产工序他都细细揣摩,积累了对很多事故的分析能力。尽管心里不痛快,他还是以往那个样子来到二楼制酱岗上。好几个制酱工人和一个配料员都听说了什么,谁也没敢吭气,静静站着。王有为来到配料员的跟前:“辣椒红你配了多少?”辣椒红是一种色素,全称是辣椒红色素。配料员战战兢兢拿起新发的工艺配料表,哆哆嗦嗦指着上边最后一栏的数字:“我,我,就配了这么多的辣椒红。”“确定?”“嗯,嗯,是的,就这么多。”王有为眼也没抬:“在哪个秤上称的?电子秤有问题吗?”“就那个小秤,电子秤是前几天刚校过的,应该没问题。应该是。”配料员站在一边,小声回答着。王有为半晌不语。几个制酱工人站在油箱边上,低着头一动不动。输气管的缝隙里冒出嗤嗤作响的蒸汽,在谁也不吭声的空间里声音显得越发清响。“你配的辣椒红重新核对一遍,要分毫不差。哦,对了!”王有为突然一拍大腿,眼睛一亮,“和三号锅紧挨着的是哪个品种了?看看这个品种的颜色是不是正常!”一个制酱工人说:“班长,这批酱还没有开火呢!这不是,原料还全在这里。”王有为和配料员走上前去,“你拿工艺表来,一个一个核对!”配料员赶快回身把工艺配料表拿了过来。 王有为来到生产系统大办公室,品保部也在这里办公。忙乎了一中午,连饭也没吃,径直来到工艺员的桌子前边,山东总部的两个人也正在一边。“工艺员,”工艺员抬起头,八百度的眼镜已经从侧面看去有了一圈一圈的光影。“工艺员,我们的试产没有成功。你觉得是什么原因?”王有为紧盯着他。“这,这,呵呵。”工艺员咕哝着。“你想想,是不是你上午把我们二号锅准备的辣椒红倒进三号锅了?”王有为进一步问道。“哦,我想想,是,是,是这样。”工艺员上午多了一下手,本来生产操作这种事情他自己看着就行的。在他毫不犹豫把一份辣椒红倒进三号锅的一刹那,他就有点懵了:是不是这个品种的物料?回头一看,豆豉牛肉那一份色素已经倒进去了,自己怎么又倒进去一份?仔细一看,是邻近的一辆配料车上的。工艺员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好在其他人工作的工作,闲聊的闲聊,两个总部人员恰好也站在窗户边上看下边集合,没有人注意他,工艺员这才慢慢地长出一口气。而这一幕,刚好被从下边上来找拖布的一个包装工人在楼梯处看见了。“有为,你不要生气,是我的错。刚才在品评室我很想和你说的了,你们主任正在火头上,我怕火上浇油,所以没说。消消气,消消气。”王有为看着工艺员眼镜片上那一圈一圈的光影,不觉笑了:“呵呵,我生气了吗?老兄,不是你的事情你就不要乱动手,你看这,我们主任训我是小事,整个生产计划又得重新开始了。”厂里在工艺试产这方面尽管管得比较严,但这种人为差错经常发生,其实不足为奇。但是王有为闹不明白的是,一向和善、对自己一向器重的车间主任,为什么会在别人面前因为一件小事突然间大发雷霆呢?况且还牵扯上了几个月前发生的陈年旧账。 工艺员和王有为来到三车间的主任办公室。听着工艺员解释情况,主任一点都不惊讶,似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就知道一样。“嗯,好的,我知道了。”主任和工艺员说。站在一边的王有为始终一句话不吭,让主任知道是谁的责任就是了。主任抬头瞥一眼王有为:“你也进车间吧,记得交检查,还有上次偷酱包那事情。”王有为很想说什么了,张张嘴没说,和工艺员一起走了出来。来到外边,工艺员抱歉地说:“有为,真对不起,因为我这一多手,让你下不来台,真不好意思,那什么,明天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咱们对门的重庆渔庄吧,叫上你对象。我知道你喜欢吃水煮鱼和酸菜鱼的。就这么定了啊,我先走了。”王有为一个人进了车间。三天之后,他正在车间的走廊上眼瞅着包装岗和老质检聊天,心里一直想着交检查的事情:这个检查怎么写?已经澄清了不是我们的责任,再说偷酱包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主任你当时都只是笑笑,现在却让我作出深刻检讨,这个检查怎么写?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主任的声音:“三天了,你的检查啥时候交?”王有为回头:“主任,这事情本来……”“本来啥?事情发生在你的班组,你没有责任吗?你的员工在车间偷东西,作为班长,王有为你没有责任吗?你啥态度?”主任脸上这样的口气和表情,王有为进厂一年多来,三天前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就这么两次。也就这么两次,就足够让王有为非常委屈了,他真想和他大吵一架,但仍然是张张嘴,没吭声。老质检站在一边,不住地劝:“主任,前天的事情责任在我们品保部身上,工艺员已经承认错误了。王班长一个人负责照顾粉酱车间十几个岗位,再说他提前安顿配料员了,每次试产都是工艺员主导的,这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主任哼一声气咻咻地走了。王有为站在走廊里,一阵一阵地心酸,眼泪不觉溢出眼眶。他想起三车间乙班班长的话:“你干得好,也不见主任光给你涨工资啊!”现在倒好,工资倒在其次,主任几乎抓住一个小尾巴就不放了,几乎有置我于死地的架势。夏天那次虫子事件,王有为还笑话老质检的上司驴球在别人面前不给他面子,现在自己的主任和驴球比比怎样?王有为越想越怕。但是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主任对他这个态度能力都堪称上上的下属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让人难以置信。 第九章 王瑞家就是本地区的。在市里坐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了。两个人坐在车里,眼望着车窗外街路上倒退着的白刷刷的雪景。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挺厚。两个人谈对象已经时间不短了,丑媳妇终归是要见婆婆的。王有为做了一下午王瑞的工作,王瑞才哭着勉强答应两个人明天回去一趟。坐在车上,对于窗外的雪景,他们只是眼望,不是欣赏。王有为自幼得了小儿麻痹症,十来个月就左腿残疾了。而二十三四年来,这曾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学习好、反应快、知书达理,有孝心,这一直是师长们对他的评价。“唉,多好的孩子啊,就是坏了一条腿。”小时候每次走在街上,王有为身后都是一串串大人们长长的叹息。后来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他也渐渐懂得了只要自己努力、就什么都能得到的道理,生活是要我们坦然面对并积极建设的。在作出去王瑞家这一决定之前,王有为前思后想了好几天,他甚至觉得王瑞的父母只要是真的替王瑞着想,就不会太反对他们的事。早上起来,两个人在市里苏宁电器买了五百多块钱的一台苏泊尔电磁炉,赠品八件套,王瑞说家里早就说要买了。因为下雪了,一路上汽车行走较慢,看着脚下堆放的电磁炉和水壶、炒锅等赠品,王有为心里依然七上八下。汽车行进着,王有为却甚至想,车要坏在半路上该多好,至少能让我在充足的时间里再次温习和她父母见面后要说的话。汽车吭哧着拐进一片小镇,就在大路边停下,王瑞家到了。王有为在立足于王瑞家门前土地的第一秒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王瑞拎着女士挎包,和王有为一起拿着电磁炉和一大堆赠品,走了进去。院子里,竖着一杆杆的玉米棒子,左边靠墙处还有几溜整齐堆在地上的。一个中年妇女一掀门帘,单脚跨出门槛:“瑞,你回来了?”不等王瑞回答,中年妇女疑惑的眼神落在王有为身上,稍一迟疑,说:“嗯,来吧!”两个人拿着东西一前一后进到屋里。王有为礼貌地说:“阿姨好,我叔不在家吗?”“嗯,他不在,上班了。”王瑞径直走到沙发边,把一大堆东西往茶几上一放:“妈,我买了电磁炉了,1900瓦的。开水馏馒头都快。小的哪去了?”小的是王瑞她弟弟,小名叫小的。“嗯,小的在学校没放假。瑞,你过来。”王母把一杯茶水端在王有为的面前,向王瑞使个眼色,进了里屋。王瑞随即跟着进了里边。王有为看着茶几上杯子里袅袅升腾的白汽,知道很可能王母是叫王瑞进去问这个男孩子是谁了。都是过来人了,父母知道儿女长到二十大几的年岁,很可能会搞个对象领着回来什么的,就像他们年轻时讲的未婚妻未婚夫之类的。王有为这一刻反倒变得平静下来,稍显拘谨地环视着屋里的摆设。几节沙发,一个写字台上摆着电视,一张茶几,墙上挂着页码已经翻到最后一张的挂历,外屋和里屋之间间隔的一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短帘。正是寒冬腊月,暖气包里发出轻微的热水流淌的嗤嗤声。王有为轻轻咳嗽一声,吹一吹茶杯里上边飘着的泡沫,呷一口茶,两手握了握,端坐在那里。过一会儿,王母走出来:“小王,你来我们家玩可以,但是我们不同意你和王瑞的事情。”话音未落,后边王瑞跳出来:“这事情我们俩就这样定了,你们反对,我不管。”“瑞!你说什么?”王母变得很气愤,脸色都变了,“你的事情我和你爸就要管!反正是我们不同意这件事情。”“我爸还没回来,不管他是什么意见,我们俩就是要在一起!”王瑞的脾气很固执也很急躁,这一点王有为是知道的,平日里他们俩也曾多次吵架,有时候稍不顺心,王瑞就好几天不说话。就像交接包膜对不上数量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哭那次,很急躁的性格。王有为没有想到进门不到十分钟,王母就直接了当地当面表示反对,一点余地和空间都没有,更没有想到母女两个几句话没说完就大吵起来。王有为脑袋里轰响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鱼刺一样梗在喉咙,他试着咳嗽一声都没有成功,接着咽了几口唾沫:“阿姨,我们的意思是……”“小王,不用说那么多,你们俩的事情我和他爸不同意,就这。”王母说完靠在暖气包上,把气得铁青的脸扭到了一边。“等我爸回来,看看我爸的意思,反正我们的事情自己决定。”王瑞把电磁炉几件赠品里的水壶一蹬,水壶叮叮咣咣地滚在一边。“我反正是不同意!”王母彻底火了,冲着王瑞大喊。“不用你管!我的事情我处理!我跳到火坑里我也愿意!我就是跟着他讨吃要饭我也愿意!”王有为脑袋里一片空白,使劲地握了一下拳头。他知道刚才在里屋,王母询问他的情况了,王有为的身体不方便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讨吃要饭这句话说明王母在得知王有为家庭情况之后随即就用这句话刺激王瑞了,王瑞才在歇斯底里的吼叫中重复这个其实让她也很担忧的词语。王母还是站靠在暖气包上,王瑞索性跑进里屋趴在了床上。在平日,王有为肯定是走进去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然后说我会按摩,我给你按摩几下,很舒服的。而现在在她的家里,面对着她的正在火头上的母亲,王有为咽口唾沫,坐着低下了头。他看着母女两个谁也不让谁的架势,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他一想到王瑞在车上曾说家里是爸爸主事的话,一线希望又像茶杯里的热气一样升腾起来,看来只能等王父回来了。 快到中午,院子外边响起一阵突突突的清楚的摩托声,大门一开,王瑞的父亲下班回来。王父停好车,手里拿着安全帽走进屋来。王有为站起身,赶快打招呼:“叔,回来了?”“嗯,你就是那个王什么?”“是,是我。”“哦,坐,坐下。”王父一边把安全帽放在椅子上,一边示意王有为坐下。王有为小心地坐了下来。“嗯,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那谁,”王父一扭脸,“瑞,你出来,你出来咱们谈。”想来王母已经在刚才打电话给上班的王父,王父都知道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瑞,你出来。”第二遍叫声之后,王瑞蓬松着头发,黑着脸走出来,坐在墙边一个椅子上。王有为一听王父的口气,心里又是一凉:要是有门的话,他不会是这样斩钉截铁的架势。“瑞,你们两个既然回来了,也好,来回跑跑串串门,没关系的。但是我在这里发表我的观点:我和你妈不同意你们的事情。”王父一直是那个不紧不慢但原则坚定的样子和口气,这才正是叫王有为心里没底的原因,要是像王母那样,也许生气一阵子过后就会转好,但是她父亲却是这样的阵势让人感到压力巨大呼吸困难。正在说着,院外脚步声响,又进来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坐。”王瑞父亲招呼着。“嗯,瑞回来了?这过年以前还要去吗?”老者一边接过王父递上的烟,一边朝着王瑞问。王瑞低着头扭着脸一声没吭。“没听见?你爷爷问你话呢。”王父点上烟,咳嗽一声,问王瑞,王瑞还是不吭气。“呵呵,刚回来,累了。你这有空了?”王父打着哈哈给王瑞解围。那个老者含糊几声答应着。“喏,这是王瑞的一个家道爷爷,”家道爷爷就是本家的一个祖父级的长辈,关系离得较远的就这样称呼。王父接着对王有为说,“这是王瑞的一个家道爷爷,你让他说说他年轻时的经历。看他处了多少对象都没成?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转头向家道爷爷介绍:“孩子们谈对象了,这次回来征求我和他妈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不同意这件事情,他妈也是这个思想。”家道爷爷磕磕烟灰,看一下坐在沙发上的王有为:“呵呵,谈对象是对的,年龄到了,谈对象也很正常。不过嘛,就像我,我那时候快三十岁了,还一直谈不成一个。那时候前村后庄的多少人给介绍?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个也成不了,我看啊,六个,不,八个?到底几个了?”一皱眉头,“哎呀,反正是不下十个了,不管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只听过的,反正是不下十个了。这就是个缘分啊。我后来才找上瑞她奶奶,也很不错的了。再说,小伙子你是哪的?”王有为淡淡地听着,笑笑,告诉他自己是哪里人。“那可不是了?你们那地方离这里很远了,我知道,我那年到安泽收过玉茭,过了安泽的良马一带才是你们那里了。确实太远了,咱们老百姓养儿育女,就是图个在一起高兴,你说瑞跟着你去那么远,家里就丢个小的,还是个男孩,什么也伸不上手。他妈他爸都再上点年纪,连个洗涮衣服的小事情也指望不上。”王瑞突然站起来,把椅子一踢,帘子一挑,又转身回到里屋。“你看你这孩子,你爷爷说的不对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这孩子。”王瑞父亲一边打着圆场,一边转身又给家道爷爷递上一根烟。 午饭吃得味同嚼蜡。王父在家道爷爷走后放下碗,叹口气:“孩子,我也不是没理由地反对你们的事,你想想,如果我和你阿姨现在同意你们的事情,王瑞跟着你去了你们那地方,你拿什么来养活她?你的身体不好这不是你的过错,这一点我知道我也理解。但是另外,你连房子也没有,工作吧,现在也是个临时工是吧,要钱没钱,家里还没了父亲缺少帮助,哦,你父亲不在几年了?”“二十多年了。”“嗯,是啊,你这三四岁就没了老子了,也就是说以后生活缺少帮助啊。我听听,你打算通过什么办法来维持和改善你们以后的生活?”相对而言,王父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不紧不慢,但每句话都说在点上。王有为迟疑一下,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如果厂子里效益还可以的话,我就打算再在这里待几年,两个人暂时在外边租房子也是可以住的。如果觉得不合适的话,我想就回去在县城开一个商店也是可以生活的,毕竟现在干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样全靠体力了。”“嗯,话是不错。但是年轻人,你们还不知道社会上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啊,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干什么都是需要钱的,还得需要关系。就像王瑞她三叔,去年秋天就想办个跑市里的客运证了,钱花了多少了,到今年冬天这又快过年了,还没有办下来。生活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的。再说现在干什么买卖都得大点,地摊也是买卖,那能维持生活吗?”“叔,什么也是由小到大的,我觉得只要我们努力,生活不是很困难的。”“呵呵,倒也是,你们努力,也许多少年后儿女们能享受好的生活,但是现在让王瑞跟你走,王瑞就不可能会享什么福气的。我们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她姐弟俩从来没有吃过苦的,王瑞我的女儿我了解,我怕她适应不了你们的生活。我知道你说的爱,是,我承认,两个人没有爱确实不好,但是爱这个东西能当饭吃吗?孩子,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就断开了吧!这样以后也互相留个好的念想。你再找个更合适的不行吗?”王瑞生了一上午的气,这时候慢慢开口了:“爸,有为是个很不一般的人,也许你现在第一次接触看不出来,但是我有这个直觉。现在干什么不是靠脑筋?干苦力的能挣几个钱?”王父笑笑:“我说是嫌弃他的腿了吗?我没说他身体不好就怎么样的话啊。主要是,”王父咳嗽一声,朝王有为笑笑,“主要是,孩子,你的家庭状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恕我说话不会拐弯,真的,物质基础太重要了。有些人结婚前没房子,可能到了儿子娶媳妇还是没房子,这样的事情很多啊,不是没有。确实我和你阿姨不愿意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你爱王瑞的话,你就应该让她选择一个好的条件的。再说你们也大了,你应该理解父母的苦心的。” 王有为在车间里越发沉闷。感情,工作。从王瑞家回来,王瑞倒也还是像往常一样上了班稳稳当当,下了班说说笑笑,停了机两个人在市里喝个爆冰奶茶吃个夹肉饼麻辣烫,逛个商场照个大头贴。但是那次王瑞的父母一直没说同意他俩的事,而王母还一再要挟不让王瑞去厂里了。王瑞每次都是一句话:“不管他们,我们俩好就行,我相信你。”看着王瑞似乎很轻松的样子,王有为还是心里没底,毕竟艺术家也是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上的。工作方面,王有为后来在别人的谈论中才明白主任对自己态度大变的原因,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一些如《曾国藩家书》这样的警示书启示录上,王有为不止一次看过这样的话,他也理解这话的道理,但是每次他都笑笑:“曾国藩,封建教条主义的卫道士。什么风必摧之,流必湍之,就好像有多可怕似的。当那么大官了,还这么胆小。还封疆大吏呢!既然做工作那就要做好要做大,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他不知道,那次因为雪菜事件找了厂长,厂长第二天对车间主任就说,你要约束好你下边的班长们,让他们站对立场,掌握正确的舆论导向。主任不知道什么事情,问厂长是不是王有为说什么话了。因为他下边就两个班长,乙班那家伙什么事也不管,是个撞钟和尚。厂长说,除了他,还有谁。就这样,厂长并没有直接授意主任罚款,但是主任气哼哼地给王有为开了一张单子:“就你头上长角了?雪菜是大家吃,你充啥大瓣蒜?”主任一想到王有为瞒着自己就找厂长,这属于是越级上访了,这还了得?尤其是王有为在和王瑞确定关系之后,精神焕发,斗志昂扬,重又恢复到刚当班长那时候的状态,如果那时候刚上任,想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好好干是可以理解的也可以接受的。但是现在干了一年多了,很多班长都是得过且过,早烦闷了,而你王有为还在热火朝天地整顿,把个三车间甲班都整得带了北京卫戍区的色彩了,你啥意思?于是后来的时间里,很复杂的心理充斥于主任的胸中。说实话,车间主任是很欣赏王有为的本事和态度的,生产、质量、物耗、安全、卫生,各方面考核指标三车间甲班都能多次拿全厂第一,他这个直接上司在厂长和其他主管的面前也很有面子。就像刘备多几个像赵云这样的大将,那匡复汉室也真就指日可待了。但是中国人的心底总是有一种下级不能超过上级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功高震主是官场大忌。魏延那么能干,连诸葛亮这样高风亮节虚怀若谷求贤若渴的人都容不下他了,于是,崇祯杀掉袁崇焕就不足为奇了。也于是,新品种试产颜色不对,一次小的事情主任就将王有为骂得狗血喷头颜面扫地。这些也才是刚刚开始,你整顿班组我就整顿你,让你出风头,让你越级上访,让你在员工和厂长面前露脸。过年前,厂里评比优秀班组和优秀员工,三车间甲班及其班组某两个工人,理所应当地当选。但是这只是海选,评选结果还得主任过目同意。主任的碳素笔在评价表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怎么写评语,最后只写了两个字:重选。意思很明确了,这次作废。王有为心里一凉,但还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召集自己班几个岗位组长和那两个获选的员工开会:“这次评优我和大家商量一下,我们已经好多次第一了,也就不在乎这一次半次了。我觉得打麻将都得轮流坐庄对不对?所以呢,为了不伤咱们车间乙班员工的生产积极性,还要重选一次咱们就都投乙班的票算了。无所谓的,如果大家觉得这样有点吃亏的话,那我停机后自己掏钱请大家吃饭。”组长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争强好胜的王有为,今天是哪根筋抽错了,但是也不好吭气,于是,第二次评选,三车间的优秀成为乙班和其员工的。乙班班长很诧异:“老弟,这次怎么回事啊?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说这事情,你说这,哎呀,真,真不好意思。”王有为脸上笑着,心里却甚至感到惧怕:主任难道真的准备要置我于死地吗?曾国藩的教诲我怎么就没当回事呢? 年终的评优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被车间主任剥下来给了撞钟和尚带领的散兵游勇般的乙班。接下来给班长质检保管们涨工资的事情开始了,这样的事情一般员工和班长们连知情权都没有,完全是车间的主任们和其他科室的主管经理们一人定夺。王有为心里突突跳着,他已经预感到有更让人下不来台的事情发生。很快,年前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单下发到每个人的手里,王有为拿着宽不到二指的小纸条默默站在那里,脸背过墙去,轻轻地做了几个没人知道的深呼吸,很快转了过来。主任抬眼看看他,嘴角肌肉稍微动一下,又接着低下头看起了企业内刊。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王有为径直来到厕所,就那个二层楼的最里边。一个茅坑的围栏上,那两句摩登孟浩然的短诗和一个毛茸茸的器官图,还清晰地画在那里。而边上说张小鹏真不行那两句已经被什么人用批刀之类的利器刮得看不清楚。王有为解开裤带,站了一会才知道自己并无尿意,不觉哑然失笑。一个人出来,绕着墙走到了这座二层楼的后边。后边是一个较为空旷的地带,这里被专门开辟出来成为厂子的垃圾场,旁边是专门为生产车间各岗位送汽的锅炉房。一个用白粉划出的大圆圈里,正中间竖着一根钢管,上写“吸烟区”三个字。几个其他车间的残疾员工,一个个身上脏兮兮的,不是油污就是盐渍,都正在这里吸烟闲聊。旁边站着他们班的老质检。老质检在工作中,和王有为有过好多次冲突,但是两个人的私下关系很不错。老质检看着无精打采走过来的王有为,笑一笑:“老王,你涨了多少?”“你觉得呢?”“我觉得啊,我觉得你没涨。”王有为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没涨。你怎么知道?”透过垃圾场后边的栏杆状铁质围墙,视线向远处飘去,远处还是一片没有被彻底开发的黄土地,冬天灰白的天空下,一丛丛干黄的野蒿草随着小风摆动几下。“这很正常嘛,你个人英雄主义泛滥,和以前的我一个样子。一个问题,领导还没说什么,你就把解决方案都给他了,这不是明摆着给人难堪吗?就像你,车间里主任是老大,而你却干得比老大还好了,哪个领导会喜欢呢?我们驴球调整薪资好几次都没我的份了,我都习惯了。所以想想人家别的质检班长们的态度和作风真的是与时俱进,能力怎样、成绩如何、干好干不好倒是无所谓的。你看我,尽管在雪菜问题上没太夸张外,其他都彻底不管了,什么重量偏差、包装效果,狗屁,谁想管谁管。咱们该睡觉睡觉,还不误第二天上网呢!就是白班,也能躲就躲一会儿,每天杵在那里傻乎乎像个什么一样,想想都好笑。”上午王有为就从其他车间班长们的口中了解到他们这次的薪资调整情况,涨幅二百到五百元不等,每个人都乐滋滋的:“管他呢,就这样瞎逼干吧,混一天有一天的收入,上夜班更好,睡一觉醒来工资就涨了,哈哈哈。”而现在自己和老质检一样,就因为干工作出色,所以引起领导们的猜忌甚至是打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乙班班长他们一贯奉行的“不能改变工作,可以改变工作方式”的办法真的就是职场上的制胜法宝吗?现在看来,真的是这样,不光是自己,老质检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王有为抬头,锅炉房旁边那个百十米高的圆柱形烟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阳具直指云天。 转眼间这个冬天也就快要结束了,过年一来,就是明年了。厂子里已经放假,员工们三三两两拿着大包小裹走了出去。王有为和王瑞在市里逛了一天,傍晚回来厂子里已经是冷冷清清。锅炉房也已经停汽,王有为宿舍里财务科和信息办那两个舍友也都已经收拾停当,坐车走了,两个人的床上都把铺盖被褥卷了起来,露出一大截毛毛糙糙的床板。王有为和王瑞回来,早早把从办公室拿来的电热扇打开,床上的电热毯温度也调到最高。在市里两个人吃了正宗川味的麻辣烫,回到宿舍了还是一股热热的气息。“我们班长涨了五百块呢,是这次厂里涨得最高的两个班长其中的一个。咱们主任怎么就不给你涨一分呢?你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是不是?”王瑞坐在床头,一边啃着从市里带回来的烤红薯,一边踢一下正在洗脸的王有为。王有为笑笑,用手巾擦一下脸,开门朝东隔壁看看,缩回头来:“厂长走了。不敢让他听见,他听见就不好了。”“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主任怎么不给你涨工资?也嫌你是残疾人吗?呵呵呵。”王瑞自己先笑起来。王有为是厂里唯一一个身体不便的班长,其他班长们腿脚都很正常。听王瑞这么一说,王有为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过年这一回去王瑞还能不能来了啊?她的父母尽管一直没提我身体不便的话,但是我的缺陷始终是很明显的,他们只是没有公开对着我的面讲而已。想到这里,王有为看看正在津津有味啃着红薯的王瑞,轻叹一声,端着水开了门泼了下去。晚上,两个人挤在一起。王有为笑着说:“咱们看几张黄带吧?我床下可是放着好几张呢,一级的三级的都有。”说着,伸手就去摁动影碟机的开关。王瑞一把拉住他:“坏死你了,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坐车回家呢!那你,你真的不回去了吗?”王有为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真的不回了,坐车太累了,还有这放假就放六七天,没劲。再说了,上次你去我们家你也知道了,我表妹表弟人家他们都比我小,都成家了。这过年人家都是出双入对的,我一个人,不回去丢那个脸了。”在回王瑞家之前,他们就相跟着去过王有为家,那次正好王有为一个叔伯弟兄结婚。“哟哟哟,你还伤了自尊了?呵呵呵。”王瑞笑着。“说点正经事吧,咱们两个什么时候,嗯?什么时候就能让我在我们那里也露一把脸,也让他们知道我也完婚了?”王有为正色道。“等你给我买上房子那一天就可以了,呵呵呵。”王瑞还是一脸笑相。王有为沉默。“没事的啊,你看把你吓的,我是嫁你的人,又不是嫁你的房,明年吧,今年没时间了,后天就过年,难道明天结婚?呵呵呵。”王有为一把搂过王瑞:“就冲你这句话,我给你脱衣服。”说着就去解王瑞的衣扣。王瑞咯咯笑起来:“才不呢!你手那么重。”“那我就给你脱最后那两件。”王有为喘着粗气,一把摁住王瑞的身体,“反正今天晚上我要再好好享受一下结婚的快乐!” 第十章 春天,北京。春寒料峭,朝阳门地铁站。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根水泥柱的一边,左肩膀靠在柱子上以维持身体的平衡,冻得发红的双手轻轻弹拨着一把吉他,脚下是一个长长的黄背包,边上放着一顶倒置的破了帽檐的黑色礼帽。他双眼茫然地看着站台里来回穿梭的急匆匆的人群,一班又一班地铁在他苍茫的视线中呼啸着驶过。偶尔,会有一两个并肩前行的情侣被他的《白桦林》忧伤的格调和旋律吸引,站着静静听一会儿,然后朝礼帽里丢下五块或十块钱。朴树的《白桦林》本来是用手风琴伴奏的,这个年轻的北漂族却用木质吉他诠释着它不同味道的忧伤。人们有的看也不看,有的多看几眼,也有的投来鄙视的目光,然后走掉。在北京城里,这样的流浪歌手何止千百?北京东村九十年代那是北漂族们的福地,画家、歌手、作家,梦游者。在那里,流浪者们甚至每天只吃一顿饭,为了他们像星斗般邃远的理想或是一段衷肠难诉的感情,他们憔悴着,消瘦着,饥饿着,流浪着。有时候,遇见一顿火腿炒大米,那就是他们最大的无以复加的奢侈了。斯琴格日乐这个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蒙族姑娘,放着家里安逸的生活不过,多少年来,在天子脚下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一次,她在租住的地下四层的小房间里,感冒严重,并发肺炎,而这前期,贝司手的男友已经因理想的破灭弃她而去。斯琴的父亲来到北京,在黑洞洞的出租屋里,找见了正在发高烧的女儿,而很长时间以来,女儿都是靠几毛钱一袋的方便面度日的。这就是大多数北漂族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在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眼里,那个礼帽里放了多少钱,他根本不关心,他只关心他心里的忧伤痛苦是不是已经随着吉他的弹奏流了出来,甚至他连这些痛苦也不关心,他不关心任何东西。他就是那么静静站着,慢慢弹着。地铁站的外边下起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一阵凉凉的小风顺着站台的走道刮了进来。人们行色匆匆,各种各样精致的挎包被人们拎来拎去,气温很低,很多时髦的女士复又穿上厚厚的羽绒服,穿梭在站台里,坐着地铁从别处走来或从这里走掉。情侣们互相搂抱着取暖,时不时望一下这个靠在柱子边面无表情弹着吉他的同龄人。他们知道,一个也许悲壮凄婉、也许平淡无奇但至少在他心里分量很重的爱情故事,就曾发生在这个同龄人的身上,而现在他正在用他自己的唯一的方式,向人们讲述着这一切。这个故事也许不是白桦林里男人一走死在疆场女人一等半世苍凉的模式,但曾影响他心灵成长的一段爱情也是可以让他和以前的自己变得不一样的。外边的雨下得渐渐大起来,在站台里就能听见外边的风雨声。年轻人慢慢蹲下身,背起黄背包,捡起脚边的礼帽,拿出里边的五块十块,将帽子扣在头上,手扶柱子慢慢直起身子,默默地不带任何表情地朝站台外走了出去。这时候,情侣们才惊奇地注意到,这个靠着柱子弹吉他的同龄北漂族,是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年轻人。 年后不久,王有为发现他的女友开始有意无意地和他疏远起来。不管怎样吧,她还来了,这说明她的父母也许真的不是太反对这件事情。王有为知道她的女友为了自己和父母多次吵架,而自己却不能在尽短的时间里给她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想着想着,他流露出爱怜、歉疚甚至想说对不起的眼神。但是艺术家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艺术家的女友更是。一次停机休息时间,王有为约女友出去逛街,已经连续生产半个多月了,应该出去玩玩了。女友从宿舍里走出来,对站在水房边等她的王有为说:“不用了,其实有很多话我是想和你说的。我们真的不合适,过年我也在家里考虑这件事了,这不是我爸妈的意思,真的不是,这是我的意思。你想想,我也不是嫌你一无所有,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也舍不下,但是为了你我以后各自的生活,我们还是离开吧!是的,长痛不如短痛,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又找了一家公司,去太原。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但是咱们还是不合适,就断了吧!你等等,我花你的那些钱,我现在去拿。”说完,女友流着泪折身跑进宿舍。王有为一个人静静站在水房边上,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大白天的,不是做梦,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呢,尽管还有冷风不时地吹过。王有为一个人就这么站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转身离开了。“喂,你等等!”女友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钱币。王有为回身:“真的不可能了吗?我问你,是真的吗?”“是真的,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什么都给我,但是,但是,唉,不说了,我们都各自珍重吧。”说完,把钱往王有为的口袋里塞。王有为一把攥住女友的手,分明带着剧烈的颤动:“这是真的?这真的是真的?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你要离开我了?”“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不喜欢你,但是喜欢能当饭吃吗?我也没办法,真的,我过几天就走了,我会想你的。你也在车间里不要太认真了,太认真的人是容易受打击的。我早就知道主任不给你涨工资的原因。随和一点吧!钱我还了你。”王有为突然间感觉到很冷,真想抱着谁给自己冰凉的身体加加温,但是他身子没有动,嘴动了几下:“算了吧,就算我们的一点小的纪念。我不要了,你拿着吧。”说完,王有为不太平衡的腰身一颠一颠朝着厂子大门走了出去,身后一阵女人难以抑制的急促的哭声。此后的几天夜班里,王有为连工作也不再布置,安顿几个组长负责好各自的岗位,就这样一直站在垃圾场的空地上仰望着什么,那根百十米高的圆柱形烟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阳具默立在夜色里,上边的烟囱口时不时冒出几缕白天看不见的火星。夜班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在这个地方,王有为常常对着隆隆的机声暗自发呆,对着朗朗的月色兀自伤怀,对着无涯的人生犹自叹息,对着成长的痛苦常自徘徊。他的心就像被沸水煮泡过一样,平展展的,熟了。车间主任还是那样对王有为充满了深深的成见,什么事情也不再找他商量,撞钟和尚现在是三车间的红人。每天领着一帮人搞卫生,贴标语,和外车间协调工作。撞钟和尚现在也变了,至少表面上变得很积极,参与着车间里的大事小情。撞钟和尚拍着王有为的肩膀:“兄弟,不好意思,我也不愿意这样,我知道这样很累,就挣这点钱,谁不愿意清闲,谁愿意累啊,是不是?这几天就感觉出来了。主任那个家伙说你身体不好,有些事情我去办就可以了,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得咨询兄弟你呢!你也一定要支持老哥我啊!呵呵,什么时候再请你吃水煮鱼,我知道你喜欢的。”过了几天,送走女友之后,王有为想整顿一下自己的心情,开始请假。主任慢吞吞的:“你作为班长……”“我作为班长怎么了?嗯?我作为班长怎么了?我作为班长我尽到了一个班长的责任!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我那千把块钱工资!我不干了,行了吧!我走,行了吧!车间里都高兴了吧!”王有为愤怒的吼声几乎能把主任办公室的房顶给揭开,撞钟和尚一个劲地劝:“看看这,看看这,主任说的也不错嘛,咱们作为班长就应该负好自己的责,天经地义的。”“我不干了,另请高明吧。”说完把帽子朝墙上一摔,走了出去。主任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冲着就要走出车间大门的王有为喊:“离开狗粪我照样上地!车间里想当班长的多的是!不要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就了不起!” 厂长敲门来到王有为的宿舍,后边跟着三车间那个河南主任,看见他正在收拾行李。“王班长啊,我知道你和你们主任闹了点小小的别扭。都是为了工作嘛,互相让着点不就是了!再说了,咱们公司你这样的人才还是不多的,你这现在一走让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呢?对你的设备员工都不熟悉,他们谁也干不好的。”“离开狗粪照样上地,但是厂长,我想说,我不是离开你们这个小厂就活不了了。这个环境不适合我的发展,我没有办法再给厂子效力了。不好意思,厂长,我得走了,你不要多说了。辞职信我已经写好,你和主任签个字吧!我下午就到人力部结算我的工资。”王有为一边递上辞职信,一边伸手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吉他。厂长接过来一看,上边只有短短几句话:我干了两年,才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申请辞职,请批准。厂长扭脸看看车间主任,主任低下了头。厂长叹口气,拿出笔在上边斜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北京小旅馆里,王有为一个人静静躺着,身边放着那把吉他和黄背包以及破了帽檐的礼帽。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费了很大口舌才和旅店商量通,口音浓重的四川老板娘勉强答应他每天花十块钱的房费住在这里,一个月一次性交清。就这样,朝阳区北各庄乡北皋村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这个新来的北漂族每天不定时出去弹唱几首,赚个小钱回来,也有时,两三天都不出门。宣武、崇文、朝阳、海淀,甚至是房山。就在前几天,房山举办一个外商洽谈会,王有为早早坐车来到了会议宾馆的外边。斜靠着一棵龙爪槐,双手在琴弦上弹拨着自己固有的风格,一首自编自导自演的《秋天》在房山外洽会的休息间隙,像宾馆后边食堂的烟火一样飘荡在这里。这一次,他的礼帽里收获不小,还有两张华盛顿头像的面额一百的美元,这些钱让他暂时忘掉了上午几个美国女人看他的那种异样表情带来的自尊方面的伤害。这是北漂以来最大的一次收获了,那天晚上躺在小旅店里,王有为不停地数着。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已是中午时分,刚在外边小吃摊上吃饭回来的王有为打开一筒燕京,慢慢喝着。手机响了,来了短信。王有为掏出手机,上边刘大宁发来一条短信:我到市里边投诉厂子了,每天让残工们上十二小时的班,和劳动法不符。劳动局来调查后责令停产整顿,已经全停了。厂里被当场罚款五万块,我也被厂长、主任轰出去了,现在正在回临汾的车上。王有为看到这个似乎突如其来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的消息,摇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靠在小屋里的床背上听去,就像是这场雨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一样。王有为轻轻咳嗽一声,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远行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房山外洽会不是每天都举办的,即使这样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美钞扔在帽子里的,而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遇到的都是今天朝阳门地铁站里的寒风冷雨。那种他灵魂深处固有的伤感和无奈似乎又一次爬上了他的额头和脸颊。那个调味料厂的百十米高的圆柱形烟囱现在怎样了呢?是不是已经开始萎软不再那样坚挺有力甚至已经彻底绵下来了?突然间想到这些,王有为不觉已是哑然失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