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画家的名义》 楔子 一个男人强劲的手臂从她的后腰一把搂实了她,她的一只乳房被勒的紧紧的,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身而过,她死命地挣脱了那男子逃逸而走。那男人还有那手臂,影子一样紧随在她的身后。 她喘着大气爬上一个山顶,迎面是一块形似乌龟壳样的大青石,爬上那块青石,脚下天上一片空白。一阵清烟从脚下悠悠腾起,她随之飘忽离地,无根无底,平生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现在害怕了,“我要死了”,她这么想,拼了命地四周抓捞着什么。这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阴冷,肩膀被人抓实了,扭过头一看,两个描画着白脸,有着一对獠牙,长着八字眉,头顶上冒出两只小牛角,披头散发的鬼差扭着她穿过奈何桥,进了阎王殿,一把将她按跪在阎王的案前。 阎王拍了下惊堂木说道:“下方女子何方人氏?” 她觉得好生有趣,定了定神,恍惚之下竟咯咯咯笑将起来。 阎王问道:“为何笑而不止?” “你们要我演戏,我又不会演,强着我来,当然好笑啦。” 阎王脸色垂了下来,说:“这女子好生不懂礼数,来呀,给她上枷带镣!” 不由分说两个鬼差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上,锁了脚镣,带上枷板。嫩生生的一个弱女子,哪受过这般粗暴,连惊带吓,心儿怦怦跳,心下掂量着这儿连个戏场子都没有,怎么会是演戏呢?想着想着不由得鼻尖上沁出了汗珠珠,说话也不利畅了。 “就,就算不是演戏,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她心在发颤但嘴巴却不软。 阎王睁着那双豹子眼厉声地说:“你勾引过多少男子?从实招来!” 她一听此话,心里格顿一下,昨天和表哥在一起发生的事他知道了? “好一个刁女,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供的了!”阎王恶狠狠地说。“来呀,动刑!” 阎王那边刚说完,这边两个鬼差喜孜孜地围上前来,撕她的衣襟解她的兜带。她急得撞倒两个鬼差,冲上前跪倒在阎王面前,大声叫道:“你是个假的,假的阎王!” “哦?此话怎讲?”阎王惊道。 她毫无顾忌地嚷了起来:“我在戏台上见到的阎王,明察秋豪,辩是非讲公道。可你呢,世上那么多的恶人你抓不到,却拿我一个不起眼的良家弱女来戏弄,你也配得天神地煞,主宰阴阳生杀?” 阎王听后无言无语,打开案桌上的一本生死阴阳簿翻看了一番,突然间大笑了起来,眉心间射出一道寒光来,那道寒光直朝两个鬼差而去,鬼差顿时矮下去半截,筛糠似的匍伏在地。“阎王爷饶命,小的该死,小的有罪。”两个鬼差捣蒜似的磕头告饶。 阎王不着声色地说:“你们私下受理了谁的香火,竟敢私作阴法,戮害生灵,罪不容赎。来呀,殿法处置!” 说话间,两个鬼差被绑了起来,阎王施得法术,那两个鬼差瞬间便成了家鹅般大小的丑物,听得阎王令,手持锯齿状兵器的恶魔将那两个徇私枉法的鬼差提拎着隐去了。 “下方女子,我已替你除了冤孽,你尽可出得奈何桥还生去了。”阎王和声悦气地嘱咐道。 她作揖谢过,刚要离去,却又返回身来。 “你怎么还不走?”阎王说道,“此地阴气甚重,久呆必伤元阳,快快走吧。” “小女自幼母亡,家父贪护家财,活生生将小女与表哥剥离开来,小女情系表哥,无奈家父若同恶煞。如何脱得此数,求阎王爷指点迷津。” “此乃命定有此劫数,本王这就没得奈何了。” “阎王爷的法术那么大,施个法不就行了吗?” 阎王听此哈哈笑将起来,言道:“好个嘴齿伶利的女子,说得好,说得好!只可惜人间的这些个情事本王管不了。” 她不明此理,刚要张口再问,只听得阎王又说了一句:“命数之外的冤情孽债,我自会过问。好了,不要多说了,去吧。” 说着他把手一挥,她便飞将起来。“咚”地一声,她的脑门撞在了门楣上! “啊哟”王一姐惊叫了一声睁开了大眼,一看自己已从宽宽的床板上滚落在地上了。她睡觉从来没有一个正相,不是踢落了被子,就是横在床上了。 好端端做了这么一个吓人的梦。她收肠刮肚的想,想起三天前的一件事,她咧开嘴笑了。那天在表哥的书房里,表哥站在她的身后教她学书画,粗重的鼻息撩得她脖项痒痒的,痒得她心里慌慌的,突然,一个火一般的唇记印在她的后脖上,那份异样的感觉让她失态地快速车转过身,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被表哥刚劲的手拦腰搂住了,他那双慑人心魄的大眼睛出神地盯视着她让她的心腾地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若不是嫂子为件小事意外地闯进门来,后面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想到这里,一姐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没法再入睡。日有所为,夜有所梦,刚才的梦莫不是应了那天的丑事?她怔怔地望着昏浊的蜡烛灯,蜡烛火扑扑地跳动着,一屡青烟从纸笼里朝上房袅袅爬了上去,在黑黝黝的房顶上散得没了踪影。再仔细瞅,房顶上有一个园园的亮块,蜡烛火的烟拄却在亮块里跳动着,奇怪的是,亮块的周围没有香烟的氤氲。她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房顶的梁木、瓦砾间有一大群鬼魅在窥视着她,一股糁人的凉气从她的脊梁骨直冲后脑勺蜂拥而入,她憋着气痛苦地叫了一声,拉起被头蒙在头上,再也不敢出气了。墙外林子里猫头鹰的叫声就象婴儿凄戾的呻吟声,钻进她抖瑟的被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穿着破烂伽裟的游僧自得其乐地吟唱着“阿弥佗佛”从门前过,正在院中扫地的王一姐慌慌地跑了出去。“哎大师傅,你等等!” “施主有何见教?”游僧打了个合掌,抬起那双睡眼惺忪的豹子眼问道。“若私送贿金,官僧就无能为力了,哈哈哈。施主为何不言语?” 这游僧的头顶上有一块窿起的头盖骨,加上他瘦如刀削的面庞上一双光若寒剑的豹子眼,愈发显得怪诞异常,王一姐见了就想起了晚间的梦,梦里的阎王爷就这模样,你说她惊不惊怕不怕?顿时魂儿就出了窍。听得游僧大声问,王一姐这才游回了神,连忙说道:“啊,我,我想要大师推个八卦测个相什么的。” “阿弥佗佛,出家人普施众生。”游僧虔诚地说道,“施主有何危难处,尽可说来。本官僧自有解处。” 王一姐问道:“要报我的生辰八子么?” 游僧淡淡笑了一下说:“不用了,不用了。有何私念不能从愿,说来便是了。” 王一姐把昨夜的梦说了一遍,大和尚盯着她嬉戏般地看了个仔细,把王一姐闹了个满面羞红,却又火不得恼不得。游僧在地上画了八卦图,那八卦里奇奇地现着一个酷似王一姐的脸型,王一姐看得,惊得张大嘴合不上了。只见大和尚从伽裟兜里掏出几粒珠子来,在八卦里摆了一阵子,嘴里唱了一声“阿弥佗佛”,尔后念经一般地唱说道:“空有锦楼空有愁,空有名声空躅踌,空梦空生空春秋,空望空了空白头。” “官僧,你给算算,我这院里半夜三更猫头鹰就开叫,一直到大天光,害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游僧刚刚听完就哈哈笑将起来,盯视着王一姐唱诗般地说道:“施主莫信鬼神莫信人,天道自有天道理啊。” 游僧甩起破烂兜,边唱边走了。 王一姐急得在他身后真嚷嚷:“哎哎哎,你什么也没跟我说,你怎么就走了呢?” 游僧回头朝王一姐诡黠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 和尚的一番话,在一姐心里存了个大疙瘩。转身去了板桥村去找她的表哥郑板桥,表嫂说表哥北上去京城了,听嫂子这么说,她心里格顿一下,莫非自己对表哥的情愫她看出来了?偷窥了一下嫂子,又不像,嫂子还热情地拉着她的胳膊邀着说“你表哥不在家,你就搬过来住吧,陪我说说话。”听了嫂子这番话,就算没解了昨个夜里的梦,一姐心里也踏实多了,想想也是,那天表哥搂着她的后腰叫她作画,他俩是背着房门的,表嫂什么也看不见的。 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那个和尚康熙五十年中过进士,皇上御点他作了河南洛阳的太守,亥年冬日,不知为了什么事和朝廷抗上了,被连降三级,他一气之下出家少林寺当了和尚,不知道主持是怎么开导他的,一口气没顺过来,入不了丹田,疯了。 原来是个疯僧,疯人说的是疯话,不作数。一姐舒了一口长气,过了一段日子,也就把这事忘怀了。 第一章 清雍正十三年农历五、六月交初,少见的西北风裹挟着漫天的黄沙,连着三天没歇气把清和日丽的北京城搅了个混天黑地,精明诙谐的京中老人街坊邻舍照面时打着嘿嘿说着“天要变了呢”,心里念着咒语“天时不利,地气不和,人气必衰”谁也没敢说出来。你别说,天不变人变,当朝皇上雍正帝苛政厉治,累了朝廷,苦了百姓,自个儿再廉明没用,老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精通八卦的京郊名刹“碧云寺”的老主持青崖大师在八卦盘上没有算到天象与人气的什么变异,却在盘面上灵悟到南方一股祥气正朝京都而来,他刚刚自语了一声“嗯,近日有稀客从南边来。”跟着他的脸色大变,原来一股黑障邪气直逼祥气,凶象险耸。大师银白色的寿眉情不自禁地痉挛了下,一双大眼微合,手里急急捻动着佛珠,心下祷念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初五这天,铺天盖地的黄色天幔不知被何方神力轻轻掀了去,一宿之间杳无踪影,还了个清和日丽给北京城,大街小巷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死寂的都城重又熙熙攘攘了起来。在南门城楼接受入城盘查的人群里,站立着几个浪迹形骸的布衣书生,年岁大多三十走尾,四十蹭边,他们各自身背画禳行装,有的手提纸伞,有的臂挎斗笠,有的手里还拖着一根打狗棍。他们就是日后与李禅、李方膺、罗聘一同以“扬州八怪”扬名于世的画坛怪杰郑板桥、金农、黄慎、汪士慎、高翔。板桥那天教画于表妹一姐,鬼使神差动了情,偷吻了表妹却又让家妻窥见,私情漏了天窗,虽说妻子阿莲知书达理没撒泼,但她暗自泣泪,一连多少天不说话,也让板桥够难堪的了,更让他不能在家呆下去的是,他夫妻间的隔阂在一姐一无所知,她如同以往孩子般缠着板桥教书学画,阿莲迁怒于板桥却没怪罪一姐,依然笑脸相迎,和言相处,到了与板桥私处的时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样的生活氛围板桥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找了个由头辞了学堂的职跑到扬州城跟金农他们说他要进京,说是即可游历沿途风景名胜,又可到人才荟萃的京都学得画艺,哥几个哪知道板桥骨子里是为了逃难这一说呢,他们久困扬州,只觉得天地小了,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不须板桥鼓动他们就合议相应,于是有了他们的北上之行。 “哈,这就是北京城?黄乎乎一片,够脏的了,哪比得扬州清秀柔美。”瘦削矮小的郑板桥举起手中的打狗棍指点着周围毫无顾忌地打趣道,“你们再看京城的大姑娘,怎么个个都是山高马大,粗眉大嘴的?”郑板桥在哥几个当众是最活泼的一个,樵细的长辫突出了他思之过度的脑门,尖削的下巴,稀疏的唇须没一点大丈夫的气慨,身高不过五尺,乍看上去,毫不起眼。但细细观之,高耸的鼻梁补足了他男性的刚毅,紧绷绷的单眼皮下一双藏锋的大眼显得格外的夺人,闻之他无处不有的蛊惑性的言谈,见之他无处不在的敏捷过人的举止,无人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郑板桥善意的谑笑驱散了大伙的倦意,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自己的见解,听他们熙嚷的南方口音,又是那么一幅怪特的模样,脾性憨厚的北人禁不住都将目光送了过来。性格持重的黄慎用手中的雨伞悄悄捣了捣兴奋不已的郑板桥:“祸从口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黄慎的声音虽不大,但哥几个都听到了,相继谨慎地敛住了口舌。郑板桥一双灵活的大眼觑了下周围,讪意地朝黄慎作了一个鬼脸。 黄慎是福建宁化人,家父早逝,十八岁新婚那年就担起了养家的重负,听人说扬州是个用字画就能淘金的好地方,他辞别了老母新妻,独身去了扬州。临行前,老母亲嘱人放倒了门前的一棵老瘿树,用树疙瘩雕了个木瓢交给了他,说是荒岭野外的喝个水方便。领悟老母的深意,黄慎从此自号“瘿瓢子”,与郑板桥他们熟识之后,哥几个都戏称他“黄老瓢”。说起他和郑板桥他们相识,那还真是一段缘份。黄慎有三进扬州的奇特经历,初进扬州他听一个同行的老船客说,画师要想在扬州地面上立足,画好字不好,就好比一块不起眼的抹桌布,充其量只是个佃佣。黄慎听了这话,二话没说就下船走了,连个扬州的城门都没见着。在外辗转三年后,书法有了造诣的黄慎二进扬州,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摸底探路他在南城门溜进了一家裱画坊,没见僧人面,先拜佛观音,见识见识扬州画师们的大作再作计较。那是一个阴雨天,裱工们的衣衫物什放在炭火上烘烤,没挂正点的衣衫落在火盆里,燃着了衣架,幸亏遇上了溜进裱坊的黄慎。黄慎救了裱画坊,也救了郑板桥他们存放在裱坊的大批字画。也是感恩吧,高翔将黄慎引荐给了自己的恩师,时下最富盛名的大画僧石涛。石涛得知黄慎的经历,笑了一下随意地说道:“老僧这里有个楹联,有上联没下联,上联是‘水底日为天上日’,你能说出它的下联吗?”黄慎想了多半晌答不上来,在黄慎身后就座的郑板桥急了眼,悄声道:“‘眼中人是面前人’。”黄慎虽说听到了郑板桥的提示,但他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石涛睁开微合的眼,平缓地说:“老僧出家甚早,什么都忘却了,独独家母灶前投柴烧火的情境忘却不了,不知浪迹在外的黄先生有何感触?”“尊师说到晚辈的心坎里了。” “即是这般,你能就那般情境吟上一首烧火诗吗?” 黄慎的脑海里浮现出老母娇妻灶前烧火的情景,情溢胸喉,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表述。 “黄先生与老僧初次谋面,难免语塞。老僧无礼,无礼了。”石涛平和地笑了一下,转对郑板桥他们几个说,“你们谁能吟得?” 高翔与汪士慎对视了一下,推崇金农,金农何尝不是聪明绝顶的人,石涛的本意是冲着郑板桥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于是他歉意地推给了郑板桥:“板桥……” 郑板桥戏说道:“吟诗作画你们几个都在我之上,今日怎么啦,怕在大师面前出丑?就算我献丑了。”随之他应吟道:“‘吹火莺唇敛,投柴玉腕斜。回看烟里面,恰似雾中花。’请尊师、诸位仁兄点教。” 石涛虽说为适才郑板桥在黄慎身后提示有些愠恼,但也不得不折服他的敏捷聪慧,诗才怪杰,脱口赞道:“好,作得好。诗中有画,画可见诗。”随后意味深长地感慨起来,“书好字好诗不好,如同好花伴烂草。诗书画三位一体,缺一不可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石涛说的是对艺技的感悟,而黄慎明白的是自己文学造诣的浅薄。于是他决意离开扬州,发誓“诗不惊人不临扬州城。”郑板桥他们叹服却又无奈黄慎的韧性,只好随之。从那以后,黄慎与扬州的画界有了不解之缘。 “穿过碧玉胡同,过了虎坊桥,前面就是琉璃厂文化街。”金农嘴里念着刚才问来的路径,领头走着。手里拖着打狗棍四处浏览张望的郑板桥见到一个豪华宅子门前的对联,驻步观研了起来。 这是当朝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钟文奎的私人府邸,在周围的建筑中显得格外的气势壮观。钟家的门对字用小篆雕刻在弧形的柏枝薄板上,深红套漆,古朴庄重。对子是这样写的: 于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 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 见板桥入神在对联上没回话,几位走到前面的同伴只好踅回身来围到板桥身边。“怎么,看宅子里的姑娘长得俊俏,想进去歇脚了?”金农打趣地说。板桥没理会金农的打趣,琢磨地说:“你们看这副门对子,里边有名堂……” 汪士慎闷声闷气地说:“有什么名堂?就你板桥的事儿多。你说好,人家就会给你一碗饭吃?” 众人善意地笑了起来。黄慎发现了什么止住了笑:“哎,你们别笑,板桥琢磨它自有一番道理,你们看,这对子后面各加上一个字,方为言尽意到。” 板桥笑着瞥了黄慎一眼,说全了上联:“于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易。” “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难。”黄慎紧接着说全了下联。 “好。”金农与汪士慎、高翔异口同声地叫好道。 钟家女婢春花提着菜篮子从早市回来,听见这帮穷酸文人的咬文嚼字,独自抿口笑了一下,兴奋地跑进府门去了。 原来钟家门前的这幅对子确实是藏着名堂的,它系着一个少女的终身,系着一个美妙的梦。钟文奎膝下无子,到了四十岁上,送子娘娘开了眼,给他钟家送来一个秀色可人的女娃,娃产在梅花盛开的隆冬季节,望窗外雪花飘零,梅花争卉,钟文奎神思飘逸,“小梅……对,就叫小梅。”转眼十五、六年过去了,钟小梅出落得窈窕婀娜,看她就象透过雪幔观花一样,看不够,赏不够,舍不得将目光浪费到别处去。光洁白皙的肤色如同刚刚出水的芙蓉娇嫩柔美,黑色的头发有着缎子一般的光泽,鼻子和嘴唇的纤秀而周正,嘴角总是浮现着温和的微笑,柔和的面颊上时时泛着细微的红潮,标致的瓜子脸,令人不能忘却的是她那有些任性的黑而大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活泼而大胆。“暗香锁不住,闭户寻无踪”,钟家深闺藏娇,上门说媒的还是踏破了门槛。为了女儿的婚嫁,钟文奎老夫妇费尽心机,就没有一个让女儿钟意的。钟小梅诗书琴画无一不精,极富幻想,在她的心目中,非品行才学具佳不嫁,与平庸之辈厮守终身,不若刎颈自尽了干净。钟文奎只好听凭女儿的别出心裁,出了那么幅对子张挂在大门口,哪个有心人能解出其中的谜底,钟小梅的终身就托付给他。钟文奎没少留心带回一些富才学的才子来,但那些个才子们除了对门前的对子击掌称颂外,没一个看出个中名堂的。起初钟文奎只当是才子们畏于他的威严,不敢放肆,日子久了,就是很熟识了,你想套话引话都没个结果,久而久之,钟文奎也就心凉了。 不知底里的郑板桥哪会知晓这些呢,待女佣春花领着晨练装扮的钟文奎匆匆赶到大门口,郑板桥他们一行早就离去了。 钟文奎问守卫道:“春花说的那伙人呢?” “走了。往琉璃厂街那边去了。” “他们是些什么人?” 守卫一下子描绘不出来:“……象一帮叫花子,啊,不不,象落难的书生。” 一听这话,钟文奎情绪落下去一大半,轻轻地“哦”了一声,随意地说:“那就算了吧。” 钟文奎说算了那就算了吗?钟小梅可不答应,一年多了,竟然就没有一个有心人看出其中的蹊跷。如今天赐良缘,你说她能让过这一个吗?“算了?爹爹的话说得真是轻巧。那么多的王公大臣、文人墨客都没有看出这幅对子的藏意,有人说出谜底,他就是跟我前世有缘,这是天意,怎么说算就算了?” “小姐。”春花劝说道:“那是落魄书生,老爷没去撵人家,自有老爷的道理。” “爹爹说话不算话,我要去找他!” 琉璃厂文化街座落在北京和平门外南新华街,东西走向两华里多。琉璃厂文化街原名“海王村”,是过去辽代的一个贫困的小村落,元代定都北京后,开始在这里设窑烧制皇宫用的琉璃瓦,因此而得名。康熙年间这里开始形成了“庙市”,使整个琉璃厂文化街热闹起来,关于当时的盛况,有诗绘曰:“正阳门外闹元宵,金犊花聪意气骄。十里香尘迷锦幛,三更烟火走虹桥。繁华更数琉璃厂,无色云中黄赤镶”。街道两旁,商人小贩开铺设摊,以书铺为最,字画、古玩、文房次之。 繁华的琉璃厂街上,板桥他们来到一家号称“雅墨堂”的字画店门口,见地势不错,没迟疑就开包摆起了地摊,挨墙挂起了画子。板桥铺设的一块青蓝印花布尤是夺人眼目,除了作画用的“文房”,一张宣纸上写着这么几个字:“诗书画随君所意 劣质品分文不取 扬州郑板桥”。 郑板桥他们卖画求艺无非就是挣个口粮钱,哥几个哪会料到一场殃及终身的倚天大祸正等着他们呢。 “嗬嗬,口气不小哇。”一个苍稳哑色的京音传来,板桥寻声望去,在他背后的“雅墨堂”门口立着一个六十来岁的清秀老者,着一身满族衣饰,手端一杆别致精巧的水烟轻曼地朝他笑着。他就是“雅墨堂”的当家老板哈川。 板桥礼道:“对不住了,老先生。我等占了贵斋一块宝地,多有得罪了。” “不必客气。只怕没人买你们画子。扬州郑板桥……”哈川浅浅地笑道,“国内的画师在下无人不知,没听说过扬州还有你们这几个啊?” 一句话说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了起来。这时,钟文奎亲自领着换了装束的钟小梅和女婢春花找来琉璃厂街,见板桥这边热闹,便挤了进来。 “哈先生,扬州在哪儿,您都闹不清楚,您哪能知道我郑板桥呢?再说了,天下的大画师不一定都要和您这样不知天下的小商人打交道啊!”板桥棉里藏针地反讥哈川道。 春花指着板桥对钟小梅耳语道:“小姐,你看,他就是看出对联谜底的那个人,还有……”春花刚要指点站在板桥身后的黄慎往下说,被钟小梅用手势挡住了:“知道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哈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本想闲来无事,见奇而戏说一番的,不想被板桥说得下不了台了。只见他的脸一沉,说道:“看不出你的嘴上功夫比手上的功夫更厉害。今天我哈川倒要看看你的真功夫到底有多大!” “讨教了。”板桥轻曼地笑着作了一个揖。 “说大话的我见得多了,小试你的功夫便知一、二。”哈川笑说道:“我拿一幅画子来,你给我仿作一幅来,仿得真了,别说你一个,连同其它几位的,所有的字画我雅墨堂全包下了。” “仿作?那种勾当我不作。”板桥浅浅地笑了,“郑板桥平生不干这种摹仿的龌龊事,要画,画我自己的东西。” “你是不作,还是没那个本事?”哈川嘲笑道,“我只是试探你一下,果真不是那块料。哼,我不知道你凭什么来京城里混事儿……” 板桥的气性让对方顶了起来,说:“冲老板的话,今天这画子我作定了!拿画子来!” “好!痛快!”哈川对家仆吩咐道:“去,把宫廷御画大师蒋南沙的那副《戏猫图》给我拿过来!” 家仆应声跑进堂屋里去了。 汪士慎与金农、黄慎耳语一阵,蹭了过来,小声地对板桥说:“板桥,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们还是撤走吧?” “没事。”板桥上气地说,“别让他们小看了。” 这时,文化街上悠闲地走过来一老一少穿着锦衣缎衫的贵人,他们就是当朝大名在外的宫廷御画师蒋南沙和他的门生李禅。蒋南沙五十来岁,微微有些发胖,白净的脸庞上没长一根胡须,象是一个阉人,渊博的学识使得他不失学究的典雅。李禅三十来岁,大高个,黑黑的皮肤,满面兜腮胡,不修边幅。他二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九岁那年他荣中举人后从家乡扬州到承德游历,巧遇康熙帝秋猎,李禅有机会向康熙进献《秋猎图》一幅,耳顺之年的康熙高兴异常,继而因画及人,破格擢拔,李禅从此平步青云,直入御画院为臣在院主蒋南沙门下深造,并兼任南书房行走。“南书房”这个地方,字面上看是个读书的地方,其实不然,它是皇城里的皇城,中枢的中枢,从南书房出来的官员,往往灸手可热。康熙九岁登基,朝政主要由议政大臣把持,康熙年长之后,为缩小议政大臣的权利,建立南书房于乾清门石阶下,入南书房的都是才品兼优的官员,南书房行走的官员没有定员,也没有品级限制,上极至一品卿相。主事内容是给皇上写诗作画、解经议政,无所不包,康熙上朝临政,总是先到南书房议事,可见南书房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从那以后,南书房一直是清宫的定制。听路人说雅墨堂那边为蒋南沙的画子打擂台,蒋南沙异常兴趣地“哦”了一声,对李禅说:“走,看看去。” 第二章 蒋南沙与李禅挤进人群的时候,正看见“雅墨堂”的老板哈川接过家仆递过的一幅画轴,傲慢地审视着那个叫郑板桥的扬州人:“蒋南沙大师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郑板桥老实地回说。 “哼,土包子。”哈川轻曼地笑了:“当朝赫赫有名的宫廷御画师蒋南沙你都不知道,跑到京城里来混什么事!也太不自量了吧?”说着将画子给了板桥,讥讽地说道,“就怕你连画子都看不懂了。” 没想到板桥展开画子看了,还真的还给了哈川。哈川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反悔。” 板桥轻蔑地回笑道:“岂止反悔。这种字画摹古逼俏,只师其形,不得其意,泥足无新……” “你是临摹不得,才这般洋腔怪调的吧?”哈川讥笑道。“别说学画了,只怕你去给蒋大师去擦脚都配不上。” “匠气十足的字画也拿得出来充大师的名作,临摹这等货色,都脏了我的笔!”板桥气不过,反唇道。金农哥几个一看事情要闹大,连忙上来拉着板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画还是不画?”哈川激将道,“画,就点个头;不画……” “不画怎么样?” “哼,有我哈川一句话,这条文化街从现在起就不再有你们的位置。” “说个价钱吧?”板桥平静地说。 “好,有你的!”哈川道,“说吧,你要多少?” “仿的似,一千两。不似,分文不取。”板桥道。 “成交了。里边请。”哈川说。 板桥用手势拒绝了:“不,我就在外面当众画,也好有些个证人。另外,你得交上五百两押金来。” 哈川大度地:“没问题!来呀,送上五百两押金,将画桌搬到大门口来!” “是,老板!”家人应声跑开了。 围观百姓的情绪随着哈川和郑板桥的唇枪舌战不断深化而此起彼落。看文人斗嘴,听不到满口的脏话,但他们那份悠然的气性格外的新鲜,百姓们肆无忌惮地哄笑了起来。混迹人群中的蒋南沙眼见自己的大作竟然在街市上受到如此的奚落,怒火中烧,一时找不出理由发泄,若是抽身离走,又让李禅笑话没气量,进退两难,针芒扎身。李禅偷觑了蒋南沙一眼,心里明白他此时的情绪,但那个扬州来的画师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他不疼不痒地劝说道:“布衣市民斗狠,不值与其怄气。蒋大人,我们还是到别处走走吧?” 为了不失自己的身份,蒋南沙抑制住满腔的怨忿,佯装轻松地笑道:“李大人说到哪去了,老夫这点气度还没有吗?权当看个热闹。我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不一会,画桌与文房四宝张罗齐全了,有好事的人吆喝着拉开了场子,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哄哄哄扬扬后退了十来步,把个文化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金农几个哥们不免暗下替板桥捏着一把汗,默不吭声地上前给板桥研墨的研墨,撑纸的撑纸。胆小的汪士慎连看都不敢看板桥一眼,生怕他看了人家,人家心里就要发慌出事一般。哥几个都明白,这种临摹的勾当对板桥来说平素只是小菜一碟,但今天不同往常,拉开的架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说这又不是在家门口扬州,人家稍稍使个眼色,旁边给你说个帮衬话的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沾不上,你说金农他们几个能不忧心如焚吗? 场子外,钟小梅下意识地将纤纤小手偎进了钟文奎的手掌心,钟文奎感觉到女儿冰凉的手在微微颤抖,心下笑了,下了些劲将女儿的手握紧了些。钟小梅仰头看着高大的父亲,细声地说:“爹,他要是走了败势,后果就不是拿不出银两的事了,你说呢……”钟文奎看了下女儿,微微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哈川的祖宗是旗人,到他这一代就是混血的了,他的家母是热河承德人,是他家父到承德收集民间字画带到京城来的。哈家祖上三代都是字画商,地道的家传。旗人的彪悍、直鲁,汉人的聪慧、狡黠集于一身,到他这一辈,哈家的字画铺一再扩张,不说京津,就是东三省,说起他哈家,书画行家那是无人不知的。在琉璃厂文化街,气势夺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今天的事,他本想抑揄两句,轰走这帮不起眼的地摊画匠也就拉倒了,没想到对方是那么的不识相,硬不吃,软的也不吃,哈川作难了。扬州的画师他哈川只知道有大画僧石涛,南人的水墨写意画在宫廷院画盛行的北国没有立足之地,难怪哈川这样的商人孤陋寡闻了。眼下这盘棋逼着他下,不下也得下了。他哈川不能眼睁睁让这样的无名之辈逞了上风,要是那样,哈家“雅墨堂”的脸面在文化街就丢得一干二净了,趁那几个扬州人专心作画不留意,他暗自吩咐家人找来了街市上其它几家书画店的老板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板桥收下最后的一笔,将仿作《戏猫图》递到哈川的面前。哈川无言,默默了好一阵,朝他身后的几个老先生说道:“你们这些老先生都是琉璃厂的书画老先生,你们说说看,这象,还是不象?” 那几位虽然得了授意,好处随后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看了郑板桥的临摹,却一时张不出口,谁也不愿第一个说出违心的话来。在哈川的盯视下,一个瘦老汉权衡再三,想想不好开罪哈川,憋出一句话来:“象,有点象。不过……” “不过什么?”板桥盯视着问道。“先生尽可直言,我已说过,似者你付钱,不似分文不取。” 站在人群中的李禅忍不住了,大声地说道:“似与不似,哈老板拿出真画来,当众由大伙儿说个似还是不似不就行了吗。” 围观的百姓起哄了:“对对对,拿出真画子来!”“说话要算数,不要丢了咱北京人的脸!”…… 钟文奎看见出面说话的竟然是御画师李禅,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李大人……” 钟小梅好奇地问道:“爹,那个大胡子你认识?” “他是御画师李禅大人。”钟文奎说着,眼睛没离开人群的那一边,“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长不出胡子的老人就是蒋南沙。” “啊?”钟小梅禁不住脱口道:“今天就是为他的画子打擂台?……” 钟文奎鼻腔里“哼”了声,浅浅地笑道:“这场戏还真不好收场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哈川迫于无奈,朝他的家人做了个送出临摹画子的手势。就在这时,哈川眼睛一亮,看见了站在李禅身后的蒋南沙,他慌慌躬身来到蒋南沙的面前,惊声微气地:“蒋大人,小的不知您老人家来了。” 李禅接过蒋南沙的真迹《戏猫图》,送到蒋南沙面前,其意显然,蒋南沙愠怒不已。李禅当众将画子举起了,道:“仿作与真迹相差无误!” 钟小梅轻声对钟文奎道:“爹,你注意看,这个郑板桥好手笔!临摹的一个样!” 众人轰了起来 “一个样!” “老板您就付钱吧!” “好好好,太好了!” “功夫真是到家了!没话说的!” …… 哈川无法左右局面了,只好讪讪地笑道:“画是画得好。画子我要了。”说着伸手就要去拿画子。 “慢!”板桥按住了画子道:“哈先生的钱还没有付够呢。” “仿作的画子五百两足够多的了,你不要穷得没处走,到我雅墨堂挖宝来了。”哈川讥嘲道。 板桥也笑了:“哈先生就这点气量,看不出是做大生意的。行了,五百两银子我认了。”板桥说完拿起那张仿作的画子,拦中将它撕了去,将一半递给哈川。 哈川搞糊涂了:“你这是干什么?” 板桥道:“说好的价钱,你只付了一半,我只好给一半画子给你了。” 围观的百姓们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哈川瞠目结舌竟然一句话也辩不出来,脸色拉下三百吊的蒋南沙闷不叽叽地走到板桥的面前,拿过了撕毁的画子,仔细地观摩了起来,犀利阴刁的目光盯视着板桥,声音不大但透着不可回避的威严:“我说你这个狂生也太过份了。在下的用笔讲究柔滑,而你的笔意大有倔犟不驯之气。形酷似,然犹未化也。何以谋合?不敢苟同啊。” 郑板桥一时傻了眼,有些惊诧地望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胖老头,从对方的话意里,他已经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谁了,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你就是……” 哈川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大伙都听到了,这就是蒋南沙大师!大师说他临摹得不象,那就是不象!” 经哈川这么一大声张扬,整个场子乱了套。宫廷的大人物微服到了琉璃厂,本身就是一桩新鲜事,更何况大人物以现身说法卷进了这场难解难分的口笔官司,一时间哄哄嚷嚷炸开了锅。 李禅凑近蒋南沙道:“蒋大人,郑板桥的临摹细秀妥贴,灵气占先,有神有意,少有尽善,非不欲全,而亦不必全也。” 李禅所言,蒋南沙何尝不领其意,但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给郑板桥让道的。只见他横眼看了一下李禅,举起手中的画子敲山震虎道:“李大人此话差矣,这是谁的画?是你的?不是。是我的,我说了算是不是?” 哈川轻蔑地看了李禅一眼:“你是哪路的神仙?有蒋大师在此,哪有你说话的份?” “哈老板。”蒋南沙道,“不要放肆。这位是我的友人,宫廷御画师李禅大人。” 哈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忙作揖道:“李大人,小的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钟小梅看了家父一眼,气愤地嘟哝了一句:“狗。” 哈川傲慢地看着板桥:“我说先生,既然蒋大人有了公断,那就对不起了。你拿去的那五百两银子还得还给我。” 板桥对收起了银两的汪士慎道:“士慎,拿来。” 黄慎想上前评理,但被金农拦住了。汪士慎掏出银两交给板桥,板桥刚要把银两还给哈川,只听得人群中一声喝:“慢。” 原来是钟文奎看不过眼,出来说话了:“身为君子,就得有个君子样……” 蒋南沙与李禅异口同声地惊道:“钟大人?”连忙施礼相迎。 钟文奎没理睬他们,只管从板桥手中拿过了银两,接着说道:“你们这般合着伙欺负人家外地客,也不羞得慌?”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银两,冲着众人说:“大伙儿说说,这银两该不该给人家?” 别说百姓们没见过大世面,谁的气势大一眼还是能看的出来,加上平素对那些奸商存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这下有了发泄的机会了,兴奋的情绪达到了沸点,只听他们毫无忌殚地嚷嚷起来:“该!该!” 蒋南沙到了家,余怒未消,哪儿也没有去,一头钻进了书房。那个不识相的扬州小子口出狂言倒也罢了,不消三两句便可镇住他,你李禅夹在里面起什么哄,分明是拿我蒋南沙不作数,当年没有我蒋南沙在康熙皇上面前美言,你李禅能有今天?莫非心底早就存有介蒂,今日有了机会真人才露了相?还有那个钟文奎,平日里见面一口一个“蒋大人,蒋大师”甜乎乎地喊着,今天却也为了一个要饭花子,当众出他的丑,一点情面也不留。啊呀呀,这人啊,真是心隔一层皮,看不透猜不着啊。他心火上攻,恼怒难解,当他踅步于书房时,女婢端来了茶水,他挥手就将茶盘掀翻了去,吓得女婢噤声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蒋南沙火冒三丈地道:“去去去,你给我跪什么?!”女婢退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恶声恶语来,“我要让那些个龟孙子给我跪上一辈子!” 女婢不知主人发的哪门火,冤屈自己当了出气筒,大气不敢出,低着头任骂了。 蒋南沙,康熙二十九年殿试状元,直入翰林院,康熙独宠皇孙弘历,御点为太子弘历的在学师爷。雍正独揽朝廷大政,蒋南沙扶摇直上,官极一品。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说他能咽得下今天的这口恶气吗?李禅小小后生,倒不在他的眼中,棘手的是那位总督,人家也是一品大员,身有赫赫战功,想出恶气又没处下手,那是最最费神恼人的。 无意中发现女婢还跪在那儿,蒋南沙一股莫名之火腾然而起:“滚,滚出去!” 话音刚落,一个白面书生从边廊闪在门前,礼道:“学生凌枢拜见恩师。” 蒋南沙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凌枢的父亲凌安达与蒋南沙同在翰林院共过事,两人关系甚密,曾在康熙剿灭鳌拜大将军一案中,同心协力为皇上立过汗马之功。雍正八年凌安达临终前,将爱子凌枢托付给蒋南沙,蒋南沙不负老友重托,向雍正帝进言举荐,受皇恩垂怜,凌枢进了户部任理事官,可以说,蒋南沙不啻为凌枢的再生父母。半月前,朝廷复选秀女,凌枢主办此次复选,蒋南沙出主意将凌枢的小妹凌琳送宫,以图前程。凌枢没有学问根底,靠什么在朝廷里混事,蒋南沙的意思他心知肚明,自然言听计从。 选看秀女有先有后,后妃的亲姊妹及亲兄弟、亲姊妹之女优先挑选;其次按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依次进行。每次进入5人,备选秀女每人各拿一个木牌,上写秀女的姓名、年岁、家世等。皇帝中意者,当即留下本人木牌,谓之“留牌子”择期复选。复选后被淘汰的,即刻送回木牌,称“搁牌子”。清代选秀女的工作由户部主持操办。选秀的目的十分明确,即为皇帝选立后妃,为皇子、皇孙、亲王、郡王及亲郡王配婚。清制规定,每三年选秀女一次。第一次选中的秀女称作“记名秀女”,记名秀女5年内不许私自聘嫁,以备复选。违者,上至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下至族长及父母本人,均要受到严厉的惩处。 凌枢用重金打通了内侍苏德的关节,外有他自己筛选,内有苏德美言,里应外合,哪有不成事的。加上十六岁的凌琳生相妖娆,一双秀眼顾盼生辉,稍稍带些柔功,好色的男人见之,无不身轻意飞。雍正得此尤物好不心欢,一时兴起,御赏选秀有功之臣凌枢,将凌枢从户部理事官的微座一下提擢到侍郎官的高位。凌枢天降鸿运,几乎识不得东南西北了。今日登门蒋府,一来通报喜讯,二来答谢指点之恩。 蒋南沙听说凌枢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煞是惊诧,难免泛上些许的醋意来,但转念之间,觉得身边多了个贴心的皇上近臣,瞬时又宽慰了许多。于是笑口言道:“好好好,想不到你能这般善变运通,真真一个作官的好材料啊!” “ 恩师过奖,晚辈没有您的指点,哪会有今日。”凌枢歉意之下不乏得意的神态:“学生受恩师举荐,得以为皇上效忠尽力,凌枢终身感激。”说完朝外挥了下手。 蒋府的管家领着凌枢的两个家奴抬进了一只红漆大木箱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你这是干什么?”蒋南沙明知故问道。 凌枢上前打开了木箱,显出箱内的金银财宝,他十分随意地说:“这是一点敬意,请恩师笑纳。”接着他指着两个姑娘说,“她俩一个叫阿倩,一个叫莺莺。这是我从美人堆里挑出来的,送给恩师作女婢……”后半截话凌枢是凑在蒋南沙的耳边轻声说的,话意里留着那份意思,不说蒋南沙也清楚了。 “好,好!”蒋南沙快活地大笑了起来。 凌枢对两姑娘吩咐道:“阿倩,莺莺,还不快快给老太师叩拜谢过!” 阿倩、莺莺双双拜道:“蒋大人在上,受小女一拜。” “好好好,快快起来。”蒋南沙唤道,“管家。” “小的在。” “都收下了,都收下了。”蒋南沙满面喜色地吩咐说,“带到后院,去见过老夫人。” 管家应声道:“是。”说完领着众人离开了书房。 “请坐。”蒋南沙礼过,巡看着满屋的书画,道:“凌枢啊,这里的书画,都是老夫的上品之作,你看哪幅好,随意留取就是了。” 凌枢由衷地道:“恩师的大作都是皇上爱幕不已的,晚辈受宠了。” 凌枢的这句话,重又勾起了蒋南沙郁闷在胸中的怒气。 “哼,皇上爱慕,朝廷里却有人公然掺和在平民布衣一起笑话老夫” “哦?”凌枢惊色道:“谁有这般大的胆子,与恩师作对犯讳?刚才晚辈进门那会,您发的就是这个火?” “正是。”蒋南沙有了泄愤的机会,一古脑儿将琉璃厂文化街受辱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透。 “哦……给恩师难堪的钟文奎和李禅都不是一般的角色啊。”凌枢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刚刚爬上侍郎的位置,还没有对人家直隶总督和南书房大臣说三道四的资格,小眼转动了两下,岔出话题道:“哎咿,恩师知不知道,听说钟文奎今日在家设了家宴,请了一帮扬州的画师,莫不就是那帮下三烂……” 凌枢说的没错,此时在钟文奎府邸客厅里,扬州来的画师们全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是钟小梅暗中给钟文奎施压带回家中的。在钟文奎来说,他虽是一介武夫,但他知文识字,爱诗喜画,可谓武人中的秀才。他生性耿直,好打抱不平,为扬州画师们当众辱没了蒋南沙,这个担子他敢担,但是女儿要他把众人拉到府邸来,其用意显然是为了破谜底招婿那茬事的。他钟文奎佩服郑板桥的学问和机敏,但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交给这个穷酸的破落书生,打心眼里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无奈女儿主意甚坚,真要是固执己见,脾性甚绝的女儿真能在闹市上使出性子来,到了那一步,场面就难以收拾了。考虑再三,还是顺着女儿的心愿,把他们邀到府上,到时再见机行事了。 第三章 受到总督大人的盛邀,郑板桥他们受宠若惊,称谢不绝。 “不必客气。”钟文奎让座道,“那个蒋南沙,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四皇子弘历的师爷,又是宫廷画院当家的,霸道的很。今天你们算是和他结冤了。” 板桥与哥几个对视了一眼,道:“我们与他素无往来,又不从他的口里讨饭吃,他能把我等如何?” “先生差矣。”钟文奎不无担忧地浅浅笑了下:“有他从中作梗,你们的字画要想在京城生根,那就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黄慎说:“我看那个李禅大人就是挺公道的。他不也是宫廷大画师吗?” “不错。”钟文奎道,“说起来,他也是你们扬州人。他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南书房行走。今天他替你们说了话,与他的恩师蒋南沙翻脸的风险他已经担上了。” 听钟文奎这么一说,板桥他们无言无语了。钟文奎适时地调节气氛道:“来来来,你们吃点,不说他们,说点别的吧……” 家院进来与钟文奎耳语道:“大人,花厅的画案已经摆好了……” “知道了。”钟文奎说,转而对各人们道,“诸位,钟某虽是一介武夫,可我甚是喜好书画诗文。今日摆下画案,请画师们为我留下笔墨。话说在明处,我以市价一一收下。” 板桥起身作揖道:“大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就是小觑我们了。我们虽是布衣百姓,但绝不做没骨子的事。” 众附和道:“板桥说的对。”“作画归作画,情份归情份,这是两码子事!”…… 钟文奎只好作罢,笑道:“好好好,我不再提那档子事,行了吧?” 换上女妆的钟小梅在闺阁的窗台前心神不宁地翘首前院方向,连春花进来了都没发觉。春花一见他的那个模样,扑哧笑了。 钟小梅回首嗔道:“死丫头,你笑个什么?” “奴婢不是笑,是恨。”春花调皮地逗笑道:“恨小姐不是男儿身,不能与那些才子们同杯共饮。”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哎,我爹在酒宴上有没有说那幅对子谜底的事儿?”钟小梅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我比小姐还急呢。”春花狡黠地笑了下说,“老爷把他们请到花厅作画去了。边厅里厢房,能把那些画师一个个看个仔细,小姐不想去看看?” “你这个鬼精灵!”钟小梅心动潮红,娇嗔地擂了下春花。 主仆俩人嬉闹着来到花厅偏廊,钟小梅藏在珠帘后,静观花厅内正在潜心作画的扬州画师们。春花出去引来了钟文奎,一见钟小梅那种钟情投入的神态,钟文奎不无嗔怪地说:“梅子,你是一个有身份的大家闺秀,怎能如此不顾礼仪?” “爹……”钟小梅娇声地说,“你把人家召来了,往下的事情什么也不跟女儿说了……” “说什么?”钟文奎不解地问道。 “……就是,就是……”钟小梅羞于启齿地。 春花将钟文奎拉到一边,小声地:“老爷,小姐的意思,就是那个郑板桥解出了小姐设下的谜底……” 钟文奎一听就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了啦,全了啦!” 钟小梅只当是爹爹把事情全都说明了,听到这娇羞地扭身就要往回走。 “梅子,你等等。你还没听爹说完呢?”钟文奎喊住了钟小梅:“我细细问过了,对子的谜底是两个人说出来的,一个叫郑板桥,一个叫黄慎。你来看,身子瘦削的那个小个子叫郑板桥,高个子耸额头的那个叫黄慎。” 钟小梅愣怔在那儿,突然拉过春花逼问道:“春花,是这么回事吗?” 春花不敢多说别的,睁着大眼睛傻傻地点了点头。 “听到了吧。”钟文奎缓解地笑道:“我女儿总不能一个身子嫁给两个男人吧?” 钟小梅羞怨交加,跑走了。 钟文奎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笑了下掀开珠帘往正厅里去了。见钟文奎从偏廊里出来,板桥几人停止了说话,板桥指着摊放在各人面前的字画,道:“大人,我们的字画已经作好,请笑纳。我等也就告辞了。” “不不,你们都不要走,我已经安排你们的住宿,你们在京期间,哪儿也别去,就住在我的府上。”钟文奎诚心留客道。 板桥施礼致谦:“我带大伙谢过大人了。我们初到京城,就惹了不大不小的祸事,我们听了大人的劝告,商议了下,还是早早离开京城为好。再说,我们原来也有打算要到京郊碧云寺去拜访青崖大师,我们就从那儿直接到外地游历去了。谢谢大人的款待。” 钟文奎思虑再三,道:“也好,来日方长。下次来京,只管上门来就是了。” 时值九月,和风熙熙。 座落在京郊西山的碧云寺是一座气象万千的明建古刹,红墙高耸,绿树叠映,卧处流泉藏树、独有翠色的香山半山腰,愈发显得古风萧萧、令人肃穆。 青崖方丈在他的禅房里接待了郑板桥一行。见来的只有四人,手捻佛珠的青崖运动天门,悠缓地说道:“你们来了五人,还有一位在前堂行佛事。”郑板桥哥几个露出不可解的惊异,原来高翔是戴冠佛家弟子,郑板桥他们到后院找青崖,他在前堂作完佛事就赶过来。郑板桥刚刚说了原委,高翔就到了。黄慎忍不住好奇,谨慎地探问道:“大师怎么知道我们一行来了五个人?” 青崖深不可测地笑了下,没作回答。 郑板桥望着禅房的正堂上方悬挂着一幅石涛大师的真笔手迹:《送秋图》,其联这么写的:“碧云向太极”“满眼无时尽”。联想到青崖卜算到他们的来期、人数丝毫不差,愈发觉得佛家净地奇谲怪诡。 “好,好。大涤子对诸位期望甚厚啊。从他的信中看得出来,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们啊。”青崖看完板桥他们带来的石涛信函,关切地问道:“你们这次来京,仅仅是为了卖画的?” 板桥恭敬地回道:“主要还是游历,看看北国的风光。卖画是为了看看自家的画技能不能在京城里叫得响。来碧云寺前,我们到过琉璃厂街……” 青崖心知肚明,但还是不显山不露水:“情况如何?” 板桥苦笑了下:“北人不了解我们扬州,我们这些扬州画师的画想让他们认同真难啊。” “阿弥陀佛。”青崖合掌笑言道,“功名是根绳,一根绳啊,套上了,一辈子也就被它拖着了。” 板桥笑了:“我等书生无以为生,舞文弄墨方能裹腹。大师吃素,是有的吃,若同布衣百姓一般稀粥烂菜,恐怕也得由着那根绳子跑了。” 一旁的哥几个笑了。 青崖也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利齿,老纳甘拜诚服,甘拜诚服……”随后问道,“你们与石涛何时相识?” “雍正帝三年。印象中是那年夏至,石涛大师从青崖大师这儿云游回扬州,晚辈与他在扬州大明寺相识并讨教于他。”板桥指着高翔说,“高翔自幼便被石涛大师收为关门弟子。” 青崖看了高翔一眼,点了点头。接着不乏规劝地说道:“天时不宜,人气难畅。这是运道大忌。既然在琉璃厂那边小遇波折,还是早早离远些为好。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青崖说的是他的卜卦,郑板桥他们理会的是他们的境遇,对青崖的言到意尽的教诲,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进来一个小和尚,对青崖小声地道:“大师,斋饭准备停当了……” 青崖道:“知道了。你再去给这几位远道的客人安排禅房,他们要住一阵子。”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此言分毫不差。钟文奎以官场上的直观感觉,青崖以卜卦中的意念运功,不约而同地奉劝郑板桥他们北京不是他们久留之地,板桥哥几个也感觉到了不祥之兆,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出走,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但他们万万想不到,在琉璃厂酿下的祸根已经漫及开来了。凌枢从蒋南沙府邸出来就布置了爪牙对板桥他们的跟踪,听说板桥他们进了碧云寺,凌枢欣喜若狂,形成了一套借刀杀人的恶念,与蒋南沙密谋一番,便装亲往碧云寺。 原来在碧云寺住着一个奇特的人物,他就是当朝皇上的第二十一位小弟允禧。允禧在礼部任贝勒,贝勒是满语,是满贵族的爵号,清初六部不置尚书,由贝勒官吏部事,实则相当于尚书。允禧二十出头,酷爱吟诗作画,常常隔三岔五地离开京城到偏僻的碧云寺写诗作画,独得其乐。他不善言词,或许雍正几个年长的兄弟长年尔虞我诈,亲情冷漠给了他甚多的阴影,亦或天性就是如此。但身为皇族贵胄,竟喜在山林隐逸,与孤庙寒僧厮混,破格之下足见他的怪僻了。 凌枢上山的目的就是要借允禧的手把郑板桥他们投到狱里,到那一步就什么都好办了。只要有人在亲王面前说上小话,说那几个扬州人讥嘲他允禧,年青气盛的允禧必定轻饶不过。凌枢与允禧的贴身护卫崔槐是同乡,那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只要给钱,没有他不卖力的。 用餐之后,板桥哥几个来到碧云寺的后院,这里是一个僻静雅致的景处,周围廊亭林立,绿树簇拥的泉池碧波涟漪。泉池边有一块青石碑,上面有乾隆题书的“龙王泉”几个大字。 “皇上的书法别具一格啊……”站在板桥身后的几个画友各自抒发着自己的见解。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绸衫系着黑色缎带的壮汉抱着一个精巧别致的青瓷镡从前院径自往龙王泉这边走了过来。他就是凌枢要找的允禧家奴才崔槐。 “走,我们到廊亭那边看看。”黄慎道。 板桥从碑前刚要起身站起,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身子直落泉池。听见落水声,金农等惊回首,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板桥从水中上了岸,打了一个大喷嚏,楞楞地望着踢了他的人问道:“你为什么踢我?” 金农跑过来气愤地:“你是什么人,这么蛮横无礼?!” 皇家的奴才大似七品官,崔槐哪吃你这一套,只见他蛮横地笑道:“哟,你敢还嘴!踢你,爷爷打死你又怎样?”说着一拳打向金农,跟着朝板桥又是一脚。 黄慎等人扶住了金农,板桥“啊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崔槐讥嘲地:“说啊,你们怎么不说了?打你个明白,看见爷爷来灌水,你还不快快让开,活腻了不是!” 此时,烧香的游人聚汇了过来。板桥判断对方不是好惹的主,暂且口软了下来:“大爷,你说我们错了我们就错了,这总该行了吧?”说着起身对众人道,“走,我们走。” “慢!”崔槐拦住了板桥。 “我们按你说的已经认了错,你还要如何?” “如何?你跟爷爷玩斯文。”崔槐撇了撇嘴,举了下手中的瓷镡说,“你想一走了之?便宜你!看见吗,这是奴才给贝勒爷灌水洗笔磨墨的。”崔槐这会儿从大爷变成了奴才孙子,引得围观人扑哧而笑。他不明白人们笑什么,怒道:“笑,笑什么!” 板桥轻言道:“贝勒爷洗笔磨墨,与我有何瓜葛?” 崔槐犟起了脑袋,眯缝起小眼,阴惨惨地:“你是跟我装糊涂还是咋的?你把水弄脏了,用这水还能画得好吗?!” “那你要怎样?我听你的。”板桥忍着性子问。 “你是任罚呢,还是任跟爷爷走?”崔槐盯着说。 围观的百姓不平地议论起来,但谁也不敢大声说。 “任罚怎样,跟你走又怎样?”板桥反唇道,脸上的笑给人一种放心不疑的温和。 “跟我走呢,那就是把你们都送官。”崔槐把“官”字说得特别的重,尔后蔑视地看了一下板桥,“认罚呢,那就是交出银子来,饶你们一命。” “你要多少?”板桥惊惊地问,这边他的眼睛下垂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下行禳的布袋。 “看你们都是穷书生,饶你们少交些。”崔槐伸出了一只巴掌。“这么多,便宜了你。” “有,有。”板桥也不问多少,慌慌地在身上摸将起来。身上没有,干脆打开了包裹。嘴里嘟嘟哝哝,“给了你,我等也少惹点麻烦。” 板桥将一个用红布小包递给崔槐,说:“大爷,给。随身有的都在这儿了。” 崔槐笑了,打开小包,眼顿时直了,原来板桥给他的只是五枚铜钱。 板桥伸出一个巴掌,嘻笑着说:“大爷,您要的数,只多不少哇!” “妈的!你反了!”崔槐一把将铜钱砸到地上,随手封住了板桥的领口,恶恨恨地说,“爷爷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走,跟我见官去!” 金农等人冲了上去,拉着扯着嚷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板桥猛地挣开崔槐的手,大吼了一声:“啊,奴才,你敢砸我的钱!” “砸了又怎样?!”崔槐不知板桥玩的什么鬼把戏。 板桥蔑视地笑了:“狗奴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说着拾起一枚铜钱来,送到崔槐的眼前,“念念上面的字。” 崔槐愣了一下,但还是脑袋不作使地念了出来:“雍……正……”板桥紧跟着问:“雍正是谁?” 打抱不平的游人们开心地叫了起来:“当今的皇上!” 崔槐的眼直了。 “刚才是你说的,‘砸了又怎样’,你敢砸皇上?啊,你敢砸皇上!”板桥谑笑着,一面封住了崔槐的衣领,“大伙儿都是证人,对不对?!” 众人欢快地附和,哄了起来。 崔槐的脸颊汗水直冒,腿肚上的静脉打着颤颤,张着口说不出话来,那张油光的脸因为惧怕已经变了形。 “你敢当众戏弄皇上。”板桥正色道,“奴才。” “奴才在。”崔槐嗫嚅道。 “你说此事如何了结?”这一下板桥得理不让人了,尤其眼前这种小人。 崔槐毫不犹豫地扑通跪了下去,在自己的脸上抡起了巴掌,一口一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有人凑着机会,暗子里朝崔槐的屁股、腰上狠狠踹了几脚,解气又解恨。 “君子不计小人过。”板桥说道,“刚才你怎么对付我的,我得替皇上还给你。” 说完用瓷镡灌了水狠狠地浇在崔槐的头上,“这是让你清醒清醒。”跟着狠狠将崔槐踹入水中。 崔槐狼狈地爬上岸灰溜溜地拔脚要走,板桥戏谑地道:“哎,你不打招呼就走了?给我跪好了,待爷爷禀报了贝勒爷,贝勒爷饶你无罪了,你再起来。” “奴才听爷爷的。”崔槐老老实实地跪下了,没再敢动。众人哄笑着散去了,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他一把拧住了崔槐的耳朵,将他拽到一边的树丛里。崔槐一路告着饶: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什么主子不主子,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来人狠狠地拧过了崔槐的脑袋。 崔槐惊魂未定地抬眼看来人,惊诧地大睁开小眼:“凌哥,你怎么这般模样?” 来人是便装的凌枢,他诡黠地看了下周围,“找个说话的地方,我有事给你交代。” “刚才的事……凌哥您千万千万别跟我的主子说。”崔槐求情道。 “好了好了,你这个没用的奴才。” 第四章 扬州的来客在龙王泉戏弄了允禧贝勒的家奴,这个消息很快就由口舌灵利的小和尚绘声绘色传到了青崖方丈那儿,青崖拉着个脸一声没吭,心下着急得就跟锚抓了似的,莫非卜卦上的恶气压祥云就应在他碧云寺?允禧贝勒不追究这件事也就罢了,若是允禧存心要摆平这场说不清的是非,几个扬州的画师下场就惨了。青崖不敢往下想,无论如何,石涛把这几个人引荐到他青崖这儿来,那是看得起他,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郑板桥他们有来无回。不管怎么着,先把那几个惹事的先生找到问清缘由再说。 板桥他们调理了仗势欺人的崔槐,一路说笑着往碧云寺道场牌楼而去。他们沿石阶而上,过一座小巧的木牌楼,迎面是一座洁白的四柱三间三楼的石牌楼,它雕刻精美、细腻,在青松的蔟拥下显得庄重而华丽,幽清而静谧。 青崖撵到了道场牌楼,话还没说出口,只见允禧一人从东边林子里的小道走了过来,青崖不敢冒昧,把嗓子眼里的问话咽了回去。 允禧个头适中,穿着一身俭朴的紫红色长绸衫,手握一把黑色的玉柄折扇。他的脸相清秀端正,天生微卷的长发使他束成的辫梢显得格外的特别,两条匀称的长眉毛衬托出那双微带褐色的细长眼睛,幽深而温和。 青崖刚要给允禧施礼,被允禧作揖回礼拦住了,他望着板桥他们说,“想必这几位就是扬州来的丹青高手了。” “不敢。我等只是略知皮相而已。”板桥一面猜测着来人的身份,一面问道:“小先生何以知道我等就是扬州来的?” 青崖刚要说什么,允禧抢口道:“啊,我是碧云寺的居士琼崖,与青崖大师是多年的好友。自然是听青崖师傅说的喽。” 青崖连忙接口道:“好友,对,对对,好友好友。板桥,你们只管随意就是。” “你就是郑板桥?”允禧盯视着板桥道。 板桥谦和地礼道:“在下便是。请多指教……” 崔槐得了凌枢的好处,受了凌枢的密示,二话没说打碎了手中的瓷坛,粗人有粗人的心计,比精细人来得更直接。见家奴一脸苦相抱回来用破坛子盛着混浊的水,本想责怪的允禧按住了心头的不快,询问之后,方知家人被人戏弄了。 崔槐添油加醋地说:“他看见我去打水,竟有意将池中的水搅混了,逗弄奴才。还说,说……” 允禧不知其中圈套,盯着问道:“还说什么了?” 崔槐装出一腔的委屈说:“奴才不敢说。” “说!” “这混水就是他们逼着奴才端回来的。一个叫郑板桥的还说你家的老爷是丹青高手么,能用这混水和墨,画出画来,便算他是能人。” 允禧终于按奈不住,脸色拉了下来:“此话当真?” 崔槐指天发誓道:“小的如有一句假话,你拿奴才的小命,小的没一句怨言。” 允禧一股莫名之火攻上了心,但他无处发泄:“……” 崔槐观颜察色,小心地火上添油道:“王爷,这,这个郑板桥也太狂了,戏弄奴才不打紧,竟然连亲王也不放在眼里……” 允禧一想起这些,禁不住对郑板桥多看了几眼。看着眼前的牌楼,允禧陡生一个绝妙的主意,漫不经心地问道:“碧云寺景物,板桥先生以为有何特色?”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心里有恶意,面上还是挂着笑容。 “石质牌楼乃天下独尊。其贵在石屏浮雕人像均有楷书题名,左为:相汝(如)为节,李蜜(密)为孝,诸葛(亮)为忠,陶远(渊)明为廉。上有‘精诚贯日’题款。右侧为:狄仁杰为孝,添祥(文天祥)为忠,赵必(壁)为廉,谢玄为节。上有‘节义凌霄’题款。此乃我朝圣上推崇的忠孝廉节之士,昭示天下,以为榜样。”板桥不慌不忙地应道。 青崖与允禧相处甚久,知晓允禧的个性,为家奴受辱亲自出马,大事不会有,但那份神态给板桥他们难堪在所难免。板桥也是好样的,轻轻巧巧过了他第一关。欣慰之下,青崖极力营造宽松气氛,岔着话意道:“板桥刚刚到此,对寒寺的景致何以知晓得这般明了?” “大师不知,晚辈为下年会试,专门查阅了忠孝节廉的有关文字。”板桥谦逊地说道。 “先生这般有心,碧云寺的花草果木尚缺一物,不知有察没有?”允禧狡黠地说。 青崖心头咯顿一下,心想允禧出第二招了。他不无担忧地望了板桥一眼。 “碧云寺的花草果木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板桥脱口而出:“竹。” 青崖兴奋得击掌言道:“好眼力,好眼力。难怪石涛大师的信中言及先生的画,特意推崇先生的竹。到底是心有系之,意必念之啊。” “青崖大师,板桥先生这般慧眼慧心,何不请他留点墨宝,也算是补偿碧云寺的无竹之憾哪。”允禧说。 “贝……”青崖差点失口,连忙打住,换口道:“琼崖居士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板桥作揖礼道:“献丑了,我一定画上一幅……” 允禧用那柄黑玉折扇轻轻挥了下:“一幅太少,呃,青崖大师,回头你数一数……” 正说着,崔槐跑来跪禀道:“禀贝勒大人,宫里来人传话,皇上邀大人回城察看选中的秀女,皇上的意思……” 允禧不太感兴趣地:“知道了。” 青崖为让板桥摆脱允禧的误解,婉转地催促道:“皇上急召大人,必是紧要事体,大人还是早早下山见驾为好……” 允禧使上了小性子,对青崖知心地小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知哪根筋乱了,今年定要给我婚配,真是,我说过我现在不想要。” 崔槐小心地劝说道:“大人,宫里的来人说,皇上的御意大人不能……” “我去见皇上就是了,不要再多说。”允禧恼恼地打住。 板桥与众人对视了一眼,继而拉过青崖小声而惊讶地问道:“大师,他不是琼崖居士,是……” 青崖笑了:“他就是当今皇上的皇弟允禧贝勒大人。” 板桥哥几个虽说猜出了几分,但把话挑明了,还是免不了露出惊诧的神色。一干人等连忙跪地:“大人在上,受草民一拜。草民失礼了。” 允禧笑道:“不知不为过,请起请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您让老纳数什么来着。”青崖不解地望着允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哦,青崖大师,你数一数碧云寺的东西耳房……”允禧交待道,“不敢让板桥先生多劳,东西耳房多少间,一间一幅各异的‘竹’画。半个月后我带人上山来观赏先生的大作。”允禧笑道,说完撩开长衫下山去了。尾随其后的崔槐回头狡诈地笑了,幸灾乐祸道:“画不出来,治你个欺君之罪!” 青崖也闹懵了,这场恩怨出现这样的结局是他始料不及的,神态上有些讪讪然:“老纳知道你们开罪了他的家奴,本想斡旋化解,没想到他出得这等难题……” 板桥怔怔地站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来,黄慎捅了捅他,体谅地轻声说道:“板桥,我们还是回去歇息会再作计较,我们哥几个联手一同画,这点小事还怕糊弄不过去?” 黄慎的一番话激活了大伙的思路,顿时死寂的情绪又活泛了起来。 “诸位代笔,不可不可。”青崖断然否定了哥几个的馊主意:“允禧贝勒的书画技艺虽在诸位之下,但他的鉴赏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代笔帮不了板桥先生的忙,到头来事情出了僵局还会祸及大伙,这步棋万万不可走。” “青崖大师,碧云寺的东西耳房有多少间?”黄慎问道。 “九九八十一间。”青崖迟酌了下,几乎没勇气说插具体的数字。 大伙惊诧不已,欲言又止。汪士慎小心地看了眼板桥,关切地说:“板桥,半个月你行吗?” “这种时候,不行也行了。”金农愠怒不已,牢骚满腹地说:“人家是皇亲贵戚,有什么法子?” 板桥无奈地笑了。这场意外惹下的棘手事,摊到谁的头上,都够谁喝几壶的。 青崖安慰板桥道:“允禧贝勒是个仁慈的主,在火头上难免脾气固执一些,今天这事没入官府就是万幸,你就权当练笔。到那天,真要是没画出来,老纳以为允禧贝勒就是不高兴,也不会出格到什么地方去。” 板桥不愿累及大伙,力劝金农他们早早离开。哥几个眼睁睁有力使不上,只有噙着眼泪再三叮嘱板桥好生保重,遇事不要再梗着脖子使性子,叹息再三上了路。 送走金农他们,青崖带着两个当时在事发现场的小和尚下山到允禧府上求情去了。 听凌枢说了他在碧云寺的“壮举”,蒋南沙内心狂喜如潮。老家伙毕竟久经沙场,喜不于人,形不于色,言语神色都极有分寸:“允禧贝勒只是出了难题,要把那个郑板桥治倒,就要在难题上多做些文章。允禧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有人吹风,他的耳朵根子就会软。他带人上山索画那天,别忘了提醒老夫。” “那是当然,恩师您放心。” 蒋南沙说的一点没错,允禧的个性温和,轻易不伤害人。但他又是一个十分看重脸面的人,这恐怕与他常年封闭的贵胄生涯有关,好话听得多,奉承的脸相见得多,一旦有谁背后恶意伤害到他,他也是得理不饶人的。整治板桥,正是处于这种心理状态。回到府邸,发现家奴崔槐在家人们面前天花乱坠地吹嘘碧云寺的奇事,他就感觉到崔槐的语气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清楚,似乎自己被耍弄了。直到青崖方丈半夜摸上门来,将他证实来的事情原委告之以后,允禧方才大梦初醒。当即唤来崔槐对证,崔槐不敢供出凌枢,咬死了是自己受了欺负,决意要借主人的手惩治那个作弄他的人。偏听则偏信,允禧恼怒之下动了家规杖责崔槐二十大板,罚半年的俸饷以示惩戒。 见允禧公道处事,青崖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揣摩着允禧的神态小心地进言道:“贝勒大人,您看……郑板桥那边的字画还要……” 允禧大度地笑了一下,说:“大师袒护自己的客人,心情我明白。不过,字画郑板桥还是要作出来。文人相交,以文会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您说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崖他还能说什么呢?允禧当着他的面,纠偏改错,亲自严厉处置了他的贴身家奴,这已经是莫大的情面了,你还要他更弦易张,那不是让他打自己的耳光吗?想到这儿,青崖连声赞和允禧的说法,不敢多说其它的话,生怕节外生枝。 青崖在允禧府邸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回碧云寺去了。 允禧从青崖方丈那里知晓了郑板桥调理崔槐的全过程,情不自禁地从内心里生出对郑板桥的敬重。用一块铜板巧妙地转危为安,并将以势压人的对手置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不能不说是智慧过人机巧到位。在青崖面前,允禧不愿给郑板桥解套子,不完全是因为他要顾全脸面,而是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样的才子不去结交,大有失之交臂之憾。 这天朝修,允禧将皇侄弘历邀到府上小酌,将碧云寺的奇遇说给弘历听,言下之意是约请弘历届时一同上山,见见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小人物。 弘历是雍正的第四个儿子,也是康熙生前最最宠爱的皇孙。他比允禧大个岁把,小时候一块儿读书,一块儿玩耍,相互之间谈得拢说得来,尽管有叔侄辈份之差,但相从甚密,不分长幼。弘历的个性爽朗豁达,处人处事得体大方,与允禧的慈善温和、少言寡语相得益彰。弘历个头修长,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天庭,富有光泽而又细密的漂亮唇须增添了他男性的魅力,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带有一种活泼的神力。雍正帝从甲寅十二年以来,一直龙体不适,暗中将很多朝政大事交给弘历料理,山西的结党营私案,河南、安徽的水患赈灾,江南的乱民造反,一一经他的手调停得服服贴贴,大气非凡,这给了郁悒多病的雍正莫大的安慰。弘历于繁忙的政务与服侍雍正的间隙,能抽身到允禧这里一叙衷肠,也是两年多来很少见的了。 “哈哈哈……”听完了允禧的叙说,弘历开心地大笑不已。“想不到,想不到皇叔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想点子作弄人,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允禧陪笑道:“我也是给气得,临时想出来那么个歪点子。其实那个郑板桥是个很有才学的人,言谈举止都是很得体的。” “我听说这帮扬州来的画师在琉璃厂当着蒋南沙大师的面,将他的字画贬抑了一通,闹得满城风雨。看来,他们不是凡角啊。”弘历陡然间对没有见过面的扬州画师们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我刚刚听说了这么回事,还有人说钟文奎总督大人将他们带到府上,设了家宴款待了一番。”允禧说。 “钟文奎是懂诗书字画的将军,他能给面子……”弘历说了一半没再往下说了。 允禧说:“他钟文奎再懂,也没法与你相比啊。半月之后,你陪我亲自到碧云寺看了郑板桥的字画,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你知道碧云寺东西耳房有多少间吗?” “不多不少八十一间,是应九九之吉数的。” “半个月时辰,你让人家一间画一幅,还要神态各异。亏你想得出来。”弘历笑了。 “他真是画不出来,我也不会把他怎么啊。”允禧掩饰自己的鲁莽讪然笑说。 “君子有言在先,就不能轻易收了口。”弘历打趣地说:“他若是画不出来呢?” 允禧没了主意。 见允禧那般模样,弘历笑了:“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所以我请你到碧云寺,到时也好有个定夺。” “哈哈,你藏到一边,这个恶人就让我来给你做?” “话这么说就不好听了。你精通书画,再说结交这样的文士也是一种乐事,所以所以……” “你就别所以所以的了。到时候我陪你跑一趟就是了,也顺便到碧云寺礼佛参拜一次。”弘历给了允禧一个下台阶。 相约临行的那一天,弘历突然接到雍正的御旨,要他与鄂尔泰前往圆明园。雍正自从龙体欠安以来,大多时间是在圆明园的寝宫里料理朝政,歇息养生。鄂尔泰时年六十八岁,康熙年间举人,满州镶蓝旗人,西林觉罗氏,原是云贵总督,推行“改土归流”,强化朝廷对地方的控制颇有政绩,并在西南平叛剿匪中屡立战功,雍正十年调京进了军机处。雍正昨夜密召弘历,说了御封鄂尔泰的意愿,“朕一旦万年,鄂尔泰就是辅佐总理大臣……”雍正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弘历禁不住毛发耸然,自己连个皇太子的名份都没有,皇阿玛就跟他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想父辈之间为了争夺帝位十数年腥风血雨,一股凉气直透弘历的脊梁骨,是凶兆还是吉兆谁能说得清?当然弘历不会明了,雍正早已按步就班安排身后的事,传位弘历的诏书早以尘封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阁后。撇开雍正的功过不说,他的让位思维,控制大局的眼光,气度非凡,这在中国历代帝王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些日子,雍正时常口出凉气,神志恍惚,太医号不准他的脉象,道不明他的病症,连药方都不敢开了。雍正恼怒之下索性把这些个庸医撵得远远的再也不看病了。这个时节的雍正愈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愈是什么也放不下了,于是频频召见弘历和朝中亲信大臣…… 弘历违约不能前往碧云寺,心里很是歉意,给允禧推荐了如意馆的御画师蒋南沙和李禅陪同。李禅与允禧本就是书画好友,蒋南沙他交往甚少,似乎气味不相投,但弘历一片好心,也就不便推辞了。 李禅初次听说允禧在碧云寺的事,惹了事的竟然又是那批扬州来的画人同行。上次在琉璃厂说了点公道话,蒋南沙倚老卖老在如意馆没少冷一句热一句,看在师生的份上,李禅只好捏着鼻子认倒霉,耐着性子没和那老家伙翻脸。今天到碧云寺去看郑板桥的画,蒋南沙也跟着来了,不知道允禧摆得是那步棋,李禅进退两难,说话格外的小心。 “你是扬州人,这个画画的郑板桥你听说过吗?”允禧问李禅。 李禅说:“微臣离开扬州已有年月,以前不认识。但那天我在琉璃厂见过。” “听说大人在琉璃厂替他的画技说过话。水平到底有多高?”允禧兴致盎然。 李禅看了眼在一边的蒋南沙,讪讪地笑道:“他的运笔我亲眼目睹,功底不在我等御画师之下。不过,贝勒大人限定他半月作出八十一张神态各异的清竹来,未免……” “难为了他是吧?”允禧宽厚地笑道:“他当众羞辱了蒋南沙大师,连我也没放在他眼里。我给他出点难题也不为过啊。李大人仁慈宽厚,怕我委屈了你的同行?” 一路说着话,青崖将他们领到板桥住的禅房。走近耳房,青崖敲门:“郑施主,板桥先生。” 没人应声,禅房的门自然开启了。似被电击了一般,所有的人呆立在房门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只见禅房的墙上地下,铺天盖地悬挂摊放着姿态各异的清竹图,隐隐绰绰中,仿佛清风拂面,竹涛声不绝于耳。 李禅拾起桌面上的一封便笺:“殿下,你看。” 郑板桥留下的便函这样写着── 允禧贝勒台鉴: 草民郑板桥遵意作得《清竹图》八十一幅, 献丑不恭,企盼赐教。无奈盘缠所剩无几,只好 不辞而别,恳求原宥。 颂安! 扬州:郑板桥 呈留 乙卯年六月二十三日凌晨 允禧看完板桥的信函,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说:“你们怎么让他走了呢?” “大人请息怒。”见允禧口出微言,青崖连忙佛揖解辩道:“自大人走后,郑板桥日夜操笔,不曾离开寺门半步,老纳不便打搅。郑先生出走,我们着实不知。” 站立画案边的蒋南沙不作声气地翻动起桌上的画子,看了这张,又去看那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阴不阳地笑道:“贝勒大人,这个郑板桥到底不是个东西,连大人都没放在眼里。哼哼……” “这话怎么说?”允禧他们都没注意郑板桥的字画有什么问题。蒋南沙瞥了画案一眼,蛊惑道:“您没发现吗,这些画子,除了他的署名,一首题诗也没有。光秃秃就留个画子,言下之意是什么?不就是笑话大人您没这份才学吗?”“这个郑板桥……”一股莫名之火支配了允禧,他面色阴沉,手指微微颤动着连连翻动浏览所有的画子。 蒋南沙凑近允禧提醒说:“大人,郑板桥今天一早才走,谅他兔子腿跑得快,充其量不出百十里地。着人把他抓回来,还来得及……” 第五章 “嗯……”允禧似乎琢磨着该怎么答话。 青崖见状,慌不迭地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大人容老纳禀来,一日我与板桥谈诗,老纳拿出大人的诗作给他看,他说贝勒大人的文才超众,神意非常。以此而论,郑板桥不留片字,想必是愧于作下诗文……” 焦虑不安的李禅从青崖的话意里得到了启发,进一步发挥道:“嗳,我也悟出来了!郑板桥留下这些空白,一定是他不敢与贝勒大人争这份天下。” 青崖的小心、李禅的幽默缓解了现场的气氛。允禧的脸色温和了好些:“李大人也这么以为吗?”李禅舒了一口气,恭敬地回道:“是。小臣不敢诓言。”青崖附和道:“李大人言之有理,有贝勒大人为这些画作下诗句,那真正是珠联璧合了!” 见青崖与李禅这么起劲地一唱一和,允禧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们俩干什么?蒋大人,你看他们俩人像什么?” 允禧已被挑起的火气给这秃驴和李禅这小子拨弄到一边去了,蒋南沙的一腔火气正没地方出,见允禧问,他忍不住翻了一下眼:“像什么,一对唱双黄的小丑。” 允禧破口大笑了起来:“他俩像双黄,你呢,就成了三黄鸡了!” 允禧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转变李禅辨不明白,但他明白险情已经过去,于是趁势说起了郑板桥的画子:“大人,您看这些画子,板桥画竹可谓夺其神魄了。” 允禧说:“此话怎讲?” 李禅点一张说一张,拿一张说一张:“殿下您看这老竹,老竹发嫩梢,神化夺风骚!您再看这张新竹,春风春雨正及时,喜见新篁发几枝。一二三枝竹,四五六片叶,自然淡疏,清爽怡人;春夏秋冬,各具神态,极尽神趣,抒发了不同时的心态情绪……” “好了好了,在这儿的人都懂画,用不着你说那么多。”蒋南沙恼恼地瞥了李禅一眼。 “蒋大人,我与这个郑板桥素不相识,琉璃厂他给您的大作作过临摹,就可以看出他的功力。我与您都是第一次看到他自己作的画,我想大师您也不得不佩服吧?”李禅的情绪很冲动,“作画讲究用心而得神,郑板桥半个月能作下如此之多的精品画作,远非奉命而为。以臣之见,郑板桥这么多的字画,没一幅敷衍了事,可见其心诚意到,说他有意戏弄未免委屈人家了。” 蒋南沙尚未死心:“大人,您注意到没有,今天就听李禅一个人信口雌黄,无名之辈郑板桥这么侮辱了大人您,李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给我的感觉,他是在幸灾乐祸!” 允禧看了蒋南沙一眼没吭声,又把目光甩回到板桥的画子去了。蒋南沙狠狠地盯了李禅一眼,一口气顶在嗓子眼里,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浏览画子的允禧感慨地轻言道:“扬州出人才啊……” 钟文奎府邸今天显得格外的热闹,家奴们爬梯的爬梯,擦的擦抹的抹,忙得不亦乐乎。遵循钟文奎的旨意,下去了堂上原有的所有画子,悬挂上扬州画师们的新作。一个叫王明德的家奴小心地下下了一幅宫廷御画师蒋南沙仿明代周之冕题为《桂枝梅雀图》的画轴…… 钟文奎骨子里佩服那些不畏权势、清傲不羁的勇士,他认为只有这些人,才真正称得上是人杰,有了这些人,天下才有正气可言。扬州画师们自信自尊,智斗哈川、蒋南沙之流,权威面前不卑躬屈膝,够种!他打心眼里敬重他们。他把这些布衣平民请到家中写诗作画,轰动北京城,也在紫禁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蒋南沙不知在雍正帝那里说了什么小话,雍正专门把他召到圆明园询问此事,钟文奎如实禀报了琉璃厂现场发生的事,雍正虽然没有处置他,但说话的口气也不是那么好听:“一些个不入流的布衣画师,也值得你这么袒护吗?蒋南沙是画坛的领头人,他们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也太狂妄了。标新立异是为什么?无非急于出人头地,这点雕虫小技你也看不出来?蒋大人那边,有机会当面说说,朕不要再看到你们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愉快。”钟文奎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告到皇上那里去不就是想在我身上撒气吗?皇上那里我有口不能申辩,但要让你蒋南沙难堪我钟某还是能说到做到的。从皇上那里带了一肚子气回来的钟文奎,没说二话吩咐管家取出了扬州画师们作的那些字画,他要用这些字画把待人接客的花厅重新布置,尔后宴请京中名流好好品赏评说,看你蒋南沙还能把我钟文奎怎么着! 钟小梅径自来到扬州画师们的画幅前浏览。自从闹明白楹联的谜底是郑板桥与黄慎两个人所破,梦中的企翼折了,她开始茶饭不香,精神不振,独守闺房操琴把玩,终日不语。钟文奎何尝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呢,点破了似乎更不合适,还是等她自己渐渐淡忘了为好。今天没人说知她花厅的事,她竟然下了闺楼,钟文奎似乎眼前一亮,看来女儿心中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轻步来到她的身后,这时钟小梅站在板桥的《清竹图》前驻步不前,看样子她也钟情于这幅画子。 “女儿觉得这幅画子怎么样?”钟文奎的语气不无讨好的味道。 钟小梅没看她的父亲,眼帘低垂了一下:“我喜欢。父亲把它挂到我的房间去行吗?”钟文奎不敢违拗女儿的心愿,稍稍想了下喜色地说: “行啊,等我宴请过名流品赏过之后,就送到女儿的房间去。如何?” 家奴王明德来到钟文奎跟前,讨好地问道:“老爷,这下下来的字画,能不能……赏赐给奴才们……” 钟文奎此时因为宝贝女儿的情绪有了好转,他的情绪也跟着格外的好,再则他历来不薄家中的仆人们,没犹豫就说:“拿去吧,那都是一些好画,别糟贱了它,卖个好价钱,给家中也是个贴补。”王明德心花怒放地拜谢道:“哎咿,奴才代大伙谢过老爷了!” 钟文奎一句话放走了那些珍贵的字画,但他万万想不到,他轻轻的一句话,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灾从何起?这是后话。 这天中午,贪赌成性的王明德急不可奈地携着钟文奎赏赐的字画到了琉璃厂,一头钻进了“雅墨堂”。 哈川一见是蒋南沙的名画《桂枝梅雀图》,而且上面矜有御赐玉玺,陡然惊呆了。 “老板,你要还是不要?”王明德催促道。 哈川谨慎地用眼角瞥了王明德一眼,审视地说:“你这画子从哪来的,莫不是偷出来的吧?” “哎咿,我说老板,你要就要,不要呢,也不能说这种伤人的话!我家主人赏的,你当不值钱是不是?”王明德说着要走。 “哎哎哎,你别慌着走啊,我收了还不行吗?”哈川连忙拦住了王明德,狡黠地道,“算我做个风险买卖,一百六十两收下了。不卖,你就走路。” 王明德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两,心脏狂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当然,他永远不会明白这幅珍稀瑰宝真正的价值是多少。黑心的哈川阴诈地笑了:“你怎么不说话?卖还是不卖?”“卖,卖。”王明德回过了神,急切地刚将画子递给哈川,一只手伸过去夺走了他手中的画子。 “你……”王明德回首一看,是他不认识的一个老头。 哈川呆了:“金大人?……” 来人原来是蒋南沙,只见他深不可测地对哈川笑了下:“哈老板的生意好啊。” “好好好……”哈川讪讪地笑着,只知应声不知说话了。他明白,蒋南沙目睹了刚才的一切。诓骗眼前这个不懂行的奴才没事,私收皇上御赐珍品,那就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啊。他心虚忐忑,平日应酬机巧的神气荡然无存,脸色骤然由酱红色变成了黑灰色。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蒋南沙不依不饶地盯视着奸诈的哈川。 哈川无奈地陪着笑:“知道知道……” “知道我要是追究了,会是如何吗?” “知道知道。” “嗯,知道就好,这画子我收了。”蒋南沙强人强理地说。 哈川哪敢说一个“不”字:“物归原主物归原主,小的不敢放肆,不敢放肆。” 蒋南沙掏出了二百两银子给了呆愣的王明德:“拿去吧,这是二百两。够不够?” 王明德感恩戴德地叩首道:“谢,谢大人了!”说完几乎是怕银子要飞了一样抢了过去,他刚要夺门而出,蒋南沙的一声 “慢”让王明德浑身上下打了个激凌,悬在门槛上的小腿没放在实处:“大人是喊小的?” “对,不喊你喊谁?”蒋南沙走近他,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今天本大人请你的客,如何?” “请请请……我……”王明德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天晚上,钟文奎知道了王明德在琉璃厂的奇遇,当他在王明德那里问明情况之后,神色骤然惊变,再糊涂,皇上御赐的物件不能有闪失啊,这好,把柄偏偏是让蒋南沙那个奸猾之徒捏在手上了,一场大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想到这里,他的身子陡然间凉了半截,情绪忧郁地嘟哝了一声: “妈的,在这上面出事了。” 做奴才的极善察颜观色,见主人的眼神没了往日的威严,他明白在画子上出了什么事,胆怯地说:“老爷,出了什么事?那个看着像似太监的老先生是什么人?” “别问了。”钟文奎抑制着自己的躁动不安,语气平静地说:“明德啊。” “奴才在。” “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去安排下府上的所有家人,让他们各自回老家去吧。你,去把夫人和梅子叫来。办完这些你也赶快离开……” 王明德吓得冷汗直冒,扑通一下跪下了:“老爷,小的害了老爷了!”说完竟哭了起来。 “哭什么!”钟文奎怒道:“跟你说过了,与你没关系!起来走吧!” 就在钟文奎连夜安排善后事宜的同时,蒋南沙密见凌枢,一场血腥的阴谋拉开了帷幕。 蒋南沙给凌枢展开了那幅《桂枝梅雀图》,难抑喜色地说:“给你看样东西。” “这不是恩师的画作吗?” 蒋南沙指着画轴的一角道:“你再仔细看看这里。” “啊,玉玺!”凌枢惊道:“皇上给钟大人的御题?” “没错。”蒋南沙阴阴地笑了,“知道我是从哪弄来的吗?旧货摊。” 凌枢吃惊地:“学生没听错吧?皇上御赐的字画怎么会到了旧货摊?” “故事就在这里。”蒋南沙狡诈地笑了一下道:“我来就是为这事。钟文奎犯糊涂,挂了满堂的扬州人字画,却把皇上的赐品扔给了他的家奴。” “贪财的家奴就拿到街市上去了。”凌枢接口道。 “正是。”蒋南沙舒了一口气,恶狠狠地道:“他钟文奎今天终于撞到我蒋南沙的手里了。你没见,那天他为了庇护那几个扬州人,是怎么讥嘲、羞辱老夫的……” “有了这把柄,不愁治不倒他。”凌枢转着眼睛说。 “这要借用你的口。”蒋南沙盯视着凌枢道:“只有这样,我俩一唱一和,这台戏才好在皇上面前唱。” “学生听恩师的。”凌枢毫不迟疑地应承道。 “有了它,黑的可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蒋南沙卷起了画轴,恶意地挤出了下一句:“扳倒了钟文奎,再来慢慢调理那个乳臭未干的李禅!” “现在就去找皇上。” “不,皇上龙体欠安,晚上别去找霉头。” 第二天,蒋南沙与凌枢乘轿奔往圆明园。贿赂雍正身边的御前太监苏德瞅准了雍正情绪安宁的时候引见了他们。 朝拜赐座之后,苏德将蒋南沙、凌枢的奏折和一幅画轴呈递到雍正的龙案前。雍正指着画轴问道:“这是什么?” 凌枢回禀道:“这是皇上御赐给直隶总督钟文奎大人的《桂枝梅雀图》。” “《桂枝梅雀图》?它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雍正问道。 凌枢看了一眼蒋南沙,壮着胆子慌称道:“启禀圣上,这是微臣在一个旧货摊上买下的。皇上御赐的极品字画当作破烂进了街市,臣以为是对皇上的极大不恭……” 凌枢的话音尚未落下,蒋南沙接口道:“皇上,这何止是不恭,这是蓄意羞辱圣上,当以欺君之罪惩之!” 雍正看过奏折,暗自惊神,凌枢与蒋南沙联手弹劾钟文奎,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蒋南沙言正据凿,大有不扳倒钟文奎誓不甘休之势。钟文奎与蒋南沙都是朝中有功之臣,他们之间的恩怨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到朝中官员的分野。这场风波到了不处置不行的地步了。出于慎重,雍正火速召来了钟文奎。 “钟爱卿,这是怎么回事?”雍正望着钟文奎问道。 钟文奎慌慌出班跪曰:“启禀皇上,此乃家人所为,臣知晓之后,上下查寻,方知偷窃之徒已逃之夭夭。臣家教疏漏,罪该万死!请皇上惩处。” 钟文奎所言滴水不漏,天衣无缝。雍正思之,觉得是在理,刚要发旨宽恕,凌枢连忙再此启奏。 “皇上,钟文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臣以为他是在诡辩。”凌枢振振有词地说,“这幅《桂枝梅雀图》本是挂在他钟家花厅正堂之上的,为了标榜新派,他将扬州画师郑板桥等人所作的字画替换了皇上的御赐字画,并言之以旧换新。这是他的家人亲口跟我说的。” 雍正一听这话,心想我还没死呢,你就下咒语了,一股莫名之火涌了上来:“钟文奎,有这回事吗?” 钟文奎有些发慌,凌枢所言皆是实情。他的口气有些发软,但他原有的言词不能更换:“臣与扬州画师有交往,花厅悬挂了他们的字画,都是实情。但凌大人所述,大是偏颇荒诞。皇上御赐给臣下的字画,臣已收藏,意外被家人盗走,也是实情。臣忠君不二,不敢欺瞒,请皇上明察。” 蒋南沙阴阴地笑了一下:“臣听说钟大人下了很多的帖子,邀请重臣大员到你的府上品赏扬州人的字画,可有此事?结党泄私愤,分裂朝野,你就是这般忠君的?” 雍正想起为蒋南沙受辱教训钟文奎的事,看来他臣服是假,积怨是真,由不得脸色一沉,问道:“有这事吗?” 钟文奎不敢不说:“臣邀请的是亲朋好友,拉帮结党从何说起?” “臣弹劾钟文奎,还有一件事要面奏皇上。”凌枢见火候已到,急忙上前跪曰。 雍正允道:“说。” “本次宫廷选秀,由臣下主持。钟文奎亲口对臣说……” “说什么?” “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说吧。” “钟文奎说满人不懂人伦之理,侄女嫁给叔伯伯,公主的女儿又嫁给自己的亲生父,乱伦无常……”凌枢毕竟是在编话说,心底发虚,舌头僵硬,生怕雍正看出了破绽。 凌枢声名爵位远不能与钟文奎相比,当着钟文奎的面边编假状告,胆子小一些也是自然。可雍正对他的慌神结舌没起一点疑心。这给了凌枢勇气,他胆怯地看了一眼雍正,见雍正倾耳细听,感觉这场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编出的瞎话更加离谱了:“微臣告诫钟大人说,犯上辱君,你就不怕杀头吗?钟大人竟然笑了,说这是什么犯上?先帝早就有言,要对满人的婚姻状况进行变革……钟文奎事事都拿先帝作招牌,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钟文奎气血冲顶,大叫:“凌枢!你在血口喷人!皇上,他这是在信口雌黄诬陷为臣啊……” “别说了!”雍正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传朕的旨意” 太监苏德道:“喳!” 雍正怒言道:“军机大臣、直隶总督钟文奎目无君王,戏我满人祖制……”他刚要下旨开杀念,突然停了下来,稍稍想了下说,“本当死罪,念其是辅佐先帝之近臣,免死。即日抄没家产,送三法司会审,定罪报朕!” 第六章 这天,在前门附近的小街上,板桥一手举着叫卖的字画,一手拿着一块大烧饼津津有味地撕啃着。他匆忙离开碧云寺,所剩不多的银两也拉在禅房的铺位上了,只好进城在一些偏僻的小巷旮旯叫卖字画凑些盘缠,这时一群百姓喊叫着从他的身边擦过,往一个方向跑去。有人一路跑一路喊:“总督家给抄了!”他愣了一下神,也顺着人群跑了去。 板桥顺着人流跑到钟家大门前,只见一个清秀的姑娘哭喊着“爹爹”冲向囚车冲破押解兵士的阻拦,扑到囚车边钟文奎的脚下。 钟文奎安排家眷老小出走他乡,没有一个人动身离开,就连仆人都没走一个。皇上召见他以后,就没见他的身影了。三天过去了,朝廷来人宣读了皇上御旨,将钟文奎终身发配云南边塞,家产抄没充公,家眷贬为庶民撵出京城。 “好女儿,爹爹无罪,去去就回。和你娘好好过日子,在家等着爹……”钟文奎说完这话泪水潸然而下。 钟小梅伏在钟文奎的脚下泣不成声:“爹,我娘她……自尽了……” 钟文奎仰天合眼,半晌低下头来,无奈地苦笑道:“梅子,你娘走了,爹就你一根苗了。你要听爹的话,活下去,不管怎么着,你都要活下去……等着爹回来。听到了吗?” 钟小梅抬着泪眼,点头没说话就晕死了过去。 钟文奎大声地呼唤着:“梅子,梅子……” 押解的校尉催促道:“钟大人,对不住了,时辰到了。”接着粗暴地断喝道:“启车!”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昏厥的钟小梅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呼唤,她强强睁开了沉重的双眼,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轻轻摇晃着她。 “小姐小姐,我是到过你家的郑板桥啊!” 钟小梅的眼角静静淌下了两行泪水,凄楚地喊道:“郑大哥……” 这天下午,北京城的上空,阴霾的苍穹乌云笼罩,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厚厚的云层,游龙一般窜到天际的远处去了。一声振聋欲聩的雷声令人心颤地炸响了。 紧跟着,天空象撕裂了一样,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一砸一个小凼,不见雨水,却激起轻烟一柱……莽莽原野,氤氲朦胧,混浊瞒天。候时少倾,原本清晰可辨的路面就再也寻不见了,浊流成溪。 扬州兴化东门外的板桥村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小桥流水,柳树成荫。疲惫的郑板桥背着包袱、拄着一根打狗棍领着身背琵琶的钟小梅穿过板桥往村里走来。望见田野里农人们犁田耕作的背影,闻到家乡熟悉的气息,板桥顿时感觉到少有的心旷神怡,是啊,家乡祥和的温馨就是游子的生命之源啊。 “这人真是活宝啊,一个月前还在千里之外,转眼到了家门口。”板桥舒出一口长气,神往地说。 “你说什么?”倾情于乡野景色的钟小梅问道。 “啊。”板桥突然意识到钟小梅的存在,他不能让这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小姑娘感到在异乡的孤独。“哦,看到村头的那个板桥了吧,它比我的年岁还要大,我们这个板桥村就是由此而得名。” “也有了你的名字。”钟小梅机灵地说。 板桥笑了:“对。” 遇见的村人与板桥礼貌地打着招呼:“板桥回来了?” “哎咿,回来了。” 村人都免不了要回头看看板桥领回来的漂亮姑娘。 “莲子,莲子”板桥一进门就唤着他妻子的名字。 从后院闯出来一个美貌的女子,她就是板桥的心上人,姨表妹王一姐。一姐十七岁,身材修长,纤巧的鹅蛋形脸庞,乡野滋润的阳光雨露使她的皮肤微黑而柔和细润,长长的睫毛给她热情的大眼睛增添了一种清纯的魅力。板桥的家在上桥村,姨娘家在下桥村。板桥的姨娘过世的早,姨父早年做小买卖,家底子单薄就没有再续,王一姐自小孤单,大都时间是随着年长的板桥,成天就象小尾巴一样。这人长大了,有事没事还是待在板桥的家里,板桥的妻子也没把她当外人,就象待自己的亲妹子。 一姐一见是板桥,愣了一下:“表哥?”继而兴奋不已地喊道,“表哥回来了!”说着抢过了板桥身上的包袱。 “来,你们认识一下。”板桥指着一姐对钟小梅说,“这是我的姨表妹王一姐。一姐,这是我在京城相识的新友,她叫钟小梅,称呼她梅子,小妹都行。” “就叫我梅子吧。”梅子羞赧地冲着一姐笑了一下。 一姐生疑地望着钟小梅,又看了看板桥。 板桥笑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嫂子呢?” “啊,嫂子带淳儿到扬州城去了,说是下午回来。”一姐的嗓音格外的清脆。 板桥推了一把一姐,打发道:“一姐,快去烧点饭,我们的肚子都饿通了。” “哎呀,光顾了说话,你们先坐,一会儿就好。”一姐歉意地笑说着跑开了。 “我这个表妹,心地特别的善良。从小我们一块儿长大。”板桥一面说着一面收拾着包袱。一姐端来一盆水:“小妹,你洗一把。”说完又忙颠颠地走了。钟小梅望着一姐的背影,说:“郑大哥……” “嗯。”听钟小梅没了下文,板桥抬头惊诧地望着钟小梅:“你怎么又不说了?” 钟小梅诡黠地地笑了下:“不说了。”低头洗脸去了。 板桥明白梅子的意思,却又明知故问:“怎么不说了?” 钟小梅终于含蓄地说出了刚才想说的话:“郑大哥,一姐对你有点不一样……” “哦?有什么不一样?”板桥装佯地说。 “我说不上来。”钟小梅吃吃地笑了,“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是吗?”被人点破了暗情,板桥的心房突突地跳将起来,掩饰地转换了话题道:“我本来想把你寄放到一姐家里去的,可惜我姨父是个远近闻名的吝啬鬼,怕你受气,想想还是算了。” “好啊,表哥又说我爹什么坏话了。”一姐端了两碗糖水鸡蛋进屋来。板桥连忙上去接住了:“说我姨父是个吝啬鬼,说错了吗?”“你坏。你总是说他的坏话,你们俩就是好不了。”一姐略显娇嗔地瞪了板桥一眼。 钟小梅注意到了这细微的表情,偷偷地笑了。 一姐说:“表哥,你们吃吧。我回去了,回头带小梅妹子到我家去玩。”说完就走了。 “哎咦──”板桥喊着“一姐,一姐”跟了出去。 板桥在村头撵上了一姐,一把拉住了她说:“一姐,你这是干什么?丢下客人就走了,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一姐笑了:“表哥,你说什么呀,我走开了,你们俩更好说话呀!” 别看一姐面带笑容,可她话中有话,她对他有情有意,突然介进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女子,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这些板桥何尝不明白,但此时哪有那份心境呢,只见他不容商量地说:“别跟我嘻皮笑脸的,给我回去陪着客人!” “人家要你陪,我去陪算什么?”一姐挣脱了板桥的手。 “看你,想到哪去了。”板桥自觉粗待了一姐的一片情意,连忙漾出有些蹩脚的笑脸,伸手在一姐的秀发上抚了抚说:“梅子家遭了难,可怜十五岁,就走了父亲没了母亲,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我没有其它的意思啊。” 一姐见板桥真诚的那个傻样,扑哧一下笑了,随之心底踏实了许多。 “你解释那么多做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嘛。不过,嫂子见你带了这么个漂亮的姑娘回来,她能想得开吗?” “她的父亲是个京城的大官,不知道为了什么犯了朝廷大忌,让皇上发配到云南边疆去了。她无家可归了,是个很可怜的姑娘……” 板桥和一姐回到家中,钟小梅的人已经出走了,她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板桥拿起纸条看,上面这么写着: 郑大哥、一姐: 请原谅小妹不辞而别。我是天上的云,飘到哪里是哪里。求你们别找我。 颂 合家安好! 小妹:钟小梅 即日 一姐难过地低垂着眼帘:“哥,都是我不好。” “啊呀,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板桥慌慌地对一姐说:“等你嫂子回来了,告诉她这些事,就说我找人去了。” “你要上哪里?”一姐着急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板桥说,“不把她找回来,我怎么对得起人家。大老远的把她带到扬州来了,她才是一个十六岁的人,出了事怎么办?” 话音落处,人已经走出多远了。 第七章 钟小梅悄然从板桥家出走的缘由很简单,见到一姐在板桥身上秋波注情,她的心陡然沉到没边没沿的地方去了。别看梅子只有十五的年纪,小门不出大门不迈,丰富却又封闭的诗书让她在男女情事上寄予了超越常规的遐想。她常年生活在父母娇宠的卵翼之下,茶水饭菜都有丫环女婢张罗,出门上路都有轿夫家奴打点,世面上恩人风云诡谲险恶非但没有经历过,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钟家这次遭受的灭顶之灾,虽说是钟文奎的性格所致,但与梅子的任性也不无间接的关联。天无绝人之路,意外地遇上了郑板桥,她静心思忖这恐怕就是相师们所说的天意吧,一路艰辛随同郑板桥南下扬州,心念之中就是终身依托于板桥。一姐的出现击碎了她的梦幻,出走是天性不羁的梅子唯一的选择。 钟小梅使性子不要紧,急坏的是郑板桥。板桥千里迢迢把她带回扬州,是冲着钟文奎的爽直正气,绝非对她钟小梅有任何的不轨念头。一个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身无分文的她靠什么安身立命?世上这么乱,随处可见的歹人恶势随时都可以将这朵未经风雨的娇嫩小花不费吹灰之力地糟蹋掉。但扬州这儿水路交通四通八达,上哪条道上去能截到她呢?板桥心急如焚,跑了东乡奔西乡,找了南乡转西郊,五天转眼就过去了,也没见到梅子的踪影。 这天板桥走到天宁寺实在走不动了,心想金农的家就在离天宁寺不远的地方,当他步履艰难地进了金农的院门。累得见人连打招呼的声气都没了。 金农的老家在杭州,至今妻小都不在身边。金农是个富家子弟,自幼言语不多,好独处念书,就连玩耍也喜好一个人琢磨着玩。成年后,嗜好在野游历,收奇藏古,他精于鉴赏,工于诗文书法,他所做作的书法自创一格,兼有楷、隶体势,号称“漆书”。一次游历他相中了扬州这块画风宝地,就再也不愿走了,家父拗不过他,只得遂他的愿,买了这处古宅让他定居了下来。古宅前后两个大院,明时建造,木质结构,雕梁画栋的高门楼上一块墨黑的大理石上有隶书镌刻着“净业精舍”几个大字,在曲巷民宅中显得格外的醒目,宽敞的大门前树木成荫,一条小溪从林子里穿过,是个风叶满庭,人迹鲜至的僻静所在。 院子里四处无人,只听得錾子琢石的声音。一个哑女跑了过来,挺立她是金农家的女侍。哑女陡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人鬼不辨的叫花子,惊的双手捂住了嘴,辨清了是金农的老友,连比划带哑声地扶板桥坐到一个石墩上,匆匆往后院跑去了。哑女刚刚跑开,筋疲力竭的板桥就瘫倒在地上了。 后院一个六开间大小的独院“养吾斋”里,金农正在执錾凿着一块大砚石。只见他长发蓬松遍布灰垢,微黄的胡须茬深杂乱,短小结实的狮头鼻下人中润满,嘴唇阔大微微下垂,给人一种干炼少语、沉稳冷峻的感觉。黄慎站在他的身后入神地揣摩着金农下錾的个中韵律,听见杂踏的脚步声,黄慎回首看时,只见哑女慌慌张张跑进了后院。 “阿农,好像出了什么事。”黄慎说。 金农用哑语:“怎么回事?” 哑女打着哑语说:“客人出事了!” “什么人?”金农放下錾子说:“走,看看去。” 见到狼狈不堪的板桥,他们大惊失色。金农托起板桥的脑袋,惊诧地问道:“板桥,板桥,你怎么回事?这副狼狈样子?!” 哑女端了一瓢冷水来,板桥嘴唇刚刚沾上,就大口地喝将起来。 金农心疼地说:“这么多日子听不到你的讯息,我们都以为你在京城出事了,也不敢告诉你家里。” 板桥睁了一下疲惫不堪的眼,声音极微地说了声:“我到过家了。” 黄慎与金农将板桥架进屋子,哑女从厨房送来一碗红薯稀饭刚出门。就听见门外一个娇嫩的女人朝哑女的求救声:“小姐小姐,救救我!” 黄慎出门望去,大门外跑进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看样子也只十五、六岁。她就是板桥寻找多日而不见的钟小梅。 钟小梅气喘吁吁跑到黄慎与哑女的面前,扑通就跪下了,可怜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官人,救救小女。” 黄慎问:“你怎么啦?” 钟小梅抬头一看是黄慎,泪水下来了。这不就是和板桥一同到京的画师吗?她记得他,但他不认得她。梅子着急地说:“我的家人把我卖了……”她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后面有人跟着一样。 “你说清楚一点。”黄慎听糊涂了:“你的家人卖你?” 出门探头的金农果断地说:“黄慎,别多问了,你把姑娘带到后院去,藏好!有话回头问。” 黄慎拉了一下钟小梅的衣袖说:“随我来!” 黄慎前脚将钟小梅刚刚领走,跟后红月楼的管家猴三就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家丁进了闯进了金农家。金农拦住了红月楼的人:“你们要干什么?青天白日私入民宅,你们知罪吗?” 猴三蛮横地将金农拨拉到一边:“去去去,你少给大爷文乎文乎的,待我查出人来再跟你算账。搜!” 黄慎把钟小梅带到“养吾宅”的院子里,忙乱地脱了衣帽给她穿上说:“姑娘,只有一着能躲过去了……”听见外面的吆喝声,他把姑娘推进院墙旁边的茅厕,“快,机灵点!” 猴三领着两个家丁来到后院时,光着脊梁在琢石的黄慎刚刚拿起錾子要琢石。 “嗳,我问你,见到一个姑娘吗?” “嗳,我说你在跟谁说话?”黄慎眼角瞟了对方一下,“不看我在干活吗?”说着推开猴三,从他的身后挪了块石头到身边来。 猴三撞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见两个家丁跟在身边没动作,火了:“混蛋东西!你们愣着干什么?搜啊!” 家丁闯进正堂去了,猴三围着黄慎疑心地看着。“我说师傅,你不象个石匠啊?” 黄慎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何以不象?” 猴三乐了:“还‘何以不象’,你这一说话不就露馅了吗?更何况你的皮肤这么白净,你能骗得了谁?” 黄慎正色道:“我说你是什么人,怎么找起我的岔?你要干什么?!” 猴三脸色也变了:“哟嗬,扬州城我还没见过敢跟大爷过不去的,今天大爷我就要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既然你一定要问,那你去把扬州府的麻三贵麻通判给我唤来。”黄慎眼下供职于扬州府通判麻三贵家,为麻家公子的教书先生。这些猴三他哪知道呢。 一听麻三贵的大名,猴三的口软了,“想必先生是麻大人的……” “知道了还要问!”黄慎没让他有缓气的机会。 猴三赔礼道:“小人不知先生的根底,莫怪莫怪。” 家丁在院子里外没搜到,一个家丁走近了茅厕。黄慎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 茅厕里,钟小梅掏了一把墙角的草木灰抹着自己的脸,听见外面的声响,急中生智地叫了起来:“哥,你跟谁在说话呢?” 黄慎反应极快地怪罪道:“你怎么回事,拉好了没有?” 茅厕里传出钟小梅的声音:“拉好了,我没带纸。” 黄慎愣怔了下嘟哝道:“你真是个累赘。”说着他佯装随意地拾起一块石片往茅厕走去,一面嘀咕着说:“你讲究个屁,随便擦擦就是了。” “哥,你快点!”钟小梅在里边叫着。 诡谲的猴三给站在茅厕外的家丁示了一个眼色。 黄慎刚要硬着头皮往茅厕里递石片,家丁一把拦住了他,黄慎只好立到一边。没等黄慎有更多的反应,那个家丁已经掀开了茅厕的布帘。 猛丁进来一个男人的头,钟小梅的心象被电击了一般,足足愣了两秒钟,到底是豪门大宅出来的人只见她很快稳住神恶狠狠地呵斥道:“看什么看!滚!”憋红的一张秀脸恰似真真的在上茅厕。 他妈的晦气,家丁狠狠地放下了布帘,一面用手扇着臭气,一面禀道:“老爷,是个小男孩。”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家丁憋不住笑了起来。 猴三愠怒地骂道:“笑你妈的魂!没有,还不快到别处找去!” 黄慎心颤地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钟小梅那天从板桥家出走,刚出了村子就遇上到江边拉货的马车,好心的车老板把梅子带到江边,从那给她找了一个熟识的船家,顺路捎她到金陵去。你说板桥上哪能找到她,就是小腿跑断了也是白搭啊。说起来也是该出事,就在这江边码头梅子遇到了家人王明德。王明德是南通人,钟家出了事,京城里他呆不下去了,只好回老家。见钟小梅孑然一人,他顿生歹念,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扬州的烟花柳巷身价可观,说什么也得捞个千儿八百的。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好言善语地把梅子哄到了扬州城。几天来一直靠梅子在扬州城里的茶馆酒楼弹琴唱曲维持生计,暗子里他与几家青楼的鸨儿接了头,都是嫌开价太高没有成交。 “今天一大早,我在街市上唱曲时,来了一个浓妆妖艳的女人,她前前后后盯着我看,那模样象个青楼里边的人,听她旁边的仆人喊她叫胡四姨。我发现王明德与那个女人交头接耳、鬼鬼祟祟。我知道他们在作什么勾当,但没想到他把我卖了。听客中一个好心的老人捅了捅我,让我快跑,接着就有几个年青人起哄乱阵,我这才脱身跑了……”钟小梅在金农的画房里给板桥他们说起了自己出走以后的遭遇。 这是一间布置得很精巧的画房,墙角点缀着花草果木。正堂悬挂着一幅显目的唐伯虎真迹《秋风纨扇图》,其联为:“深闺佳人重感伤”“世情谁不逐炎凉”。中堂之下就是一个颇大的画案。钟小梅说完后看到墙上的那对楹联,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禁不住悲从心出,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要不是在这里遇到你们┄┄” 板桥抚着梅子的秀发说:“不哭,不哭。这也是我们前世有缘。你看,救你的全是到过你家的画友。高大哥、汪大哥今天没在,这是金大哥,这是黄大哥。” 钟小梅望着慈祥的金农和黄慎,一一喊道:“金大哥,黄大哥。” “好好好,我金农家没有小妹妹,天上掉下个阿妹来。”金农开心地击掌笑道:“到了扬州,你就掉到大哥的窝里来了。板桥的朋友太多了,你就天天喊大哥吧。” 黄慎于笑声中细心体贴地将钟小梅鬓角处的一根脱发拈了去,钟小梅回头看了他一眼,黄慎将发丝给她看。“在我们中间,你黄大哥是个最最心细的人了。”板桥发现了那一幕细微处。 一句话说的钟小梅粉白的脸颊成了一块大红布。 这时,哑女烧好了洗澡水喊梅子去洗梳,梅子随哑女去了。 缓过神来的板桥软软地倚在靠墙的木榻上,给金农、黄慎说了从北京携钟小梅南下扬州的前后经过,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黄慎笑道:“想不到板桥滞留在后,竟遇上这番艳福,真让人羡慕啊。” “可千万别瞎说。”板桥拼命地解释道,“我们没一点那个事……” “好了好了,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金农道,“千里之遥,一男一女形影不离,你板桥有那般老实?” “冬心兄。”板桥几乎要哭了,“冤煞老夫也!” 见板桥那个模样,金农与黄慎越发开心了。 “板桥说的也是,别看梅子人不大,机智精明着呢。她要是不乐意,板桥就是学坏想沾她的便宜恐怕不是那么件容易事。”黄慎想起了刚才发生的故事,笑说道:“刚才在后院真够险的。我把她塞到茅厕里,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哎,她装男孩装得那么象,连我都让她弄懵住了。” 金农善意地取笑道:“要是这种局面出来了,老瓢嗳,若是情势逼着你进去,我想象不出来你该怎么应付……” 金农话中有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引得哥几个开心地笑了起来。 晚饭时分,高翔、汪士慎也过来了,见到生死不明的板桥,还有钟大人家的公主,大伙好生寒喧热闹了一通。饭后哥几个商议怎么安置梅子,一致认为她在扬州城里不能呆了,红月楼的胡四姨是什么人?她与官府都有说不清的瓜葛。梅子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绞尽脑汁没想出好点子来。 “我倒有个主意。”金农沉思地说。 板桥急急地:“你说啊,听你说话真累人。” “呃,那就要看梅子姑娘可愿意了。”金农仍不急不慌,俏皮地拿眼角看了下板桥说:“在下的老父老母,还有妻小,都在杭州家中,如姑娘不嫌弃,不妨先躲到我家中去,等风声过了,你再到扬州来与你的郑大哥见面……” “你这是什么话?不与你见面?”板桥反唇道。 金农和黄慎拍起了巴掌。见他们乐,哑女也跟着傻乐。梅子激情涌动,扑通给众人跪了下去。“谢诸位哥哥……” “梅子,你这是干什么?人生在世,谁敢说他不遭灾不遇难?”金农哥几个扶起了梅子说:“你这个样子出不了扬州城,要换个妆扮。”红月楼是扬州城一家规模甚大的歌舞院,座落在扬州城埂子街西南端,市口好,生意红火。当家的鸨儿胡四姨年青的时候有几分颜色,读过两年私塾,又在大户人家作过丫环,见过世面,心计自然跟其它的歌舞伎强势的的多,红月楼在她的操持下,选来的姑娘总是比别的歌院要标致倩丽些。久而久之,红月楼的名声也就大了起来。按当时的清朝律令,妓院一律停办,属非法。那么很大的一部分妓院就改了现在的行当:除了不提供娼宿之外,其余侑酒、陪唱等一应娱乐照常如旧。王明德带着梅子在扬州城各处茶馆酒肆周旋,胡四姨自然听说了,她派猴三先去探了个虚实,待其它几家歌舞坊与他价码谈不拢一个个败下阵之后,她胡四姨亲自出马了,不用说一眼就相中了梅子是块好材料。往明德一开始不松口,咬死了低了一千两的价免开尊口。胡四姨撇开买卖不说,却暗渡陈仓说道这个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拐骗良家女子,不卖就将你送官,一送一个准。王明德做贼心虚,不啻一层皮让人家揭了,只得束手任宰,两百两纹银就成了交。胡四姨捕蝉轻而易举,万万没有想到还有黄雀在后,她与王明德的交易被听众里的正直人听去了,那些人造势起了乱子,让梅子趁乱逃了,王明德也溜了。胡四姨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你说她不阴火攻心那才叫怪呢。 一直到黄昏时分,四处查找的家丁们相继空着手回来了。 “报四姨,东街、北街奴才们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一个跪着的家丁禀道。 胡四姨用手中的水烟杆指着另一个跪着的家丁:“你呢?也没有找到?” “四姨,找到了小的不就带回来了吗?”家丁回道。 “废物废物,你们都是废物!滚!” 从门外进来的猴三与被骂出门的家丁撞了个满怀,没等他问个一二三,就听见胡四姨企翼的问话声:“怎么样?” 猴三愣了下神,沮丧地摇了摇头。 “哼,老娘就不信,这个小狐狸精能从扬州城消失掉不成?!”胡四姨狠狠地扔下了手中的水烟袋,大发雌威道:“传我的话下去,今夜谁也别想懒猫,东西南北门,驿道码头,都给我去找,谁抓到这个钟小梅,赏银一百两!” 扬州亦称“广陵”,出广陵城往南三里地是一个热闹喧嚣的大码头,俗称南码头。这是一个内河码头,从这里往东南五里地就是浩荡的扬子江,周围数十里地的渔民、农人和城里的小商贩交易大多在这南码头进行,鱼虾水产、蔬菜瓜果、竹木柴碳无所不包。看好市场潜在价值的大商家在高岗地争先恐后地建房出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贸易集镇,原先在船上岸头的物资交易现时挪到了集市上。每天天边刚显麻麻亮,南码头就开始人声熙攘了。岸边,停靠着装有各种货物的民船,修理船只的,吆喝进港的,招呼上船的,热闹非凡。 一大早,城里的店铺都还没下门板,街上只有一些赶早市的菜农小贩匆忙的身影。护送梅子的板桥一行早早出了城门直奔南码头去,梅子扮作书童,挑桌一个小挑子,里边装着一些书籍画轴还有她的心爱的琵琶。板桥意识到人多目标大,打发高翔和汪士慎两人先回。板桥说的在理,他俩就没多坚持,见板桥他们走远了,高翔翔说他发现了一个窍门,用过夜的茶水注墨,画出的画子光泽大有变化,拉着汪士慎到他家看他的新招数。 清晨潮乎乎的江雾静悄悄地弥漫了开来,催得行人越发的慵懒欲睡。红月楼的猴三带着两个家丁昨夜守候在码头一宿没敢合眼,此时哈欠连天,沉重的眼皮合了张,张了又合。板桥、金农、黄慎带着梅子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也没发现。 一个家丁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猴三说:“大爷,我觉得刚才过去的那几个人有点不对。” 猴三陡然来了精神:“在哪儿?” 家丁指着江边板桥他们上船的背影:“在那儿!那个小个儿细皮嫩肉,您再看她走路……” “混蛋!还不快去抓!” 船家刚刚要拖回跳板,红月楼的家丁连连喊着“等等”跑了过来。 板桥他们刚把钟小梅安顿到船舱里去,红月楼的家丁和猴三就先后上了船。一看来人气势汹汹,板桥情知不妙,横身拦住了家丁:“你们这是干什么?!” 家丁凶狠地朝板桥挥了一拳:“你给我滚开!”一个家丁从船舱里把钟小梅拖了出来。 “青天白日,你们想干什么?!”黄慎的话音刚落就被迎面一拳打倒在地。 猴三阴笑道:“先生们别紧张,待我看过他是男是女,我们再说话。”说着上下打量着钟小梅,接着绕到了她的背后。他突然一把将钟小梅的假辫扯了去,接着掀掉了她的帽子。 板桥冲上前护住了钟小梅:“你们不能把她怎么样!” “那好啊,买她的一千两银子你来付。”猴三狠狠狠地说道,给家丁们递了个眼色,两个家丁如同恶虎一般揪住板桥他们就打。 钟小梅大喊了一声:“你们别打了!” “停。”猴三吩咐道,继而淫笑着对钟小梅说,“美人儿,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的事这与先生们无关。”钟小梅静静地说,“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 梅子被带到红月楼,关在一间布置华丽的绣房里,房门口把守着两个以防不测的保镖。 胡四姨手里握着块花绸帕,涎着一副可人笑脸说:“四姨收了你,那是你的福气。你想想,走东串西,没一天安稳日子,人家高兴了,丢给你两个,不高兴了,受气不说,说不准还要挨人家的调戏。再说了,你成天和那个穷叔叔混在一起,什么时候能混个模样出来?” “谁说他是我的叔叔?!他只是我的……”钟小梅说到这里她猛丁意识到什么,突然打住了口。露了自家的真实身份,还不知这些狗男女怎么糟践你。 胡四姨疑心地:“他不是你的叔叔,那他是你的什么人?” 钟小梅咬死不说话了。 胡四姨心底泛起了莫名的憎念,拉着脸说道:“这么说,你们就是合着伙诓老娘的狗男女!你一定和他睡过的!” “呸!”钟小梅朝胡四姨吐了一口,骂道:“你才和他睡过,无耻!” 胡四姨狠狠地煽过去一巴掌:“我看你是不想好了!阿根,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了!” 第八章 叫阿根的家丁应了声“是”上前就撕开了钟小梅的外衣。任钟小梅挣扎也无济于事,她的胳膊被另一个家丁死死地逮着了。她嘴里骂着,流出了屈辱的眼泪。 钟小梅的衣服被一层一层往下扒,只剩胸前的红布兜时,胡四姨喊了一声“停”。 “说,你还跑不跑?”胡四姨的脸色就象充了血的猪肝一般。 钟小梅害怕再强硬下去,他们肯定会让她一丝不挂,想到这儿,她心发虚了:“我说!……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胡四姨冷笑道:“收了你,我就是你的娘。好了,喊我一声‘娘’,你就算进门了。” 钟小梅瞥了那个妖女人一眼,没啃声。 阿根催促钟小梅:“喊哪,喊一声不就完了吗。” 见梅子不理不睬,胡四姨阴火冲顶,拿手绢抹了下鼻尖,那双动起怒来显出的三角眼阴阴地眯了下起身就走,在房门口她突然回首气短地说:“看来你是不吃软的犟种!阿根,把她全部脱光了,吊到院子里去!”胡四姨心里明白,这是一块难得的好玉石,你不把她凿了,她永远不会归属于你。这一招是她对付那些个不听使唤的犟驴最最狠毒的杀手锏。 “四姨,她喊了。”阿根同情地望了梅子一眼,小声劝说道:“快应了,那也就是一个名份。要不,人家花那么多银两买你干什么?再说,往后你你还要在这里混饭吃啊。要不然让你光着身子吊你三天三夜,你还有脸活啊?!将来怎么见你的爹娘?” 爹娘两字触动了梅子心底的最深处,爹爹临行前含泪告诫的话在她的耳畔回响“梅子,不管遇着什么事,都要活着等爹爹”。想到这儿她的嗓子被什么堵着了,不为自己为了爹娘,她屈辱的鼻翼颤抖了下,嘴里不由己地轻轻出了声:“娘……” 胡四姨得意地笑了,遂对阿根吩咐了声:“阿根,把小梅姑娘带到后房去梳洗打扮。” 费尽心机还是没有将梅子保护下来,板桥哥几个沮丧至极。他们回到金农的寓所,一个个哎声叹气。哑女见主人和他的好友鼻青脸肿,知道出了事,不作声不作气地端来了洗脸水,拿来了敷用的跌打损伤膏。 板桥洗过脸在眼角受伤的地方贴上了一块膏药,想想好不懊恼地说:“失手失手,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们失手在什么地方……” 黄慎叹了一口气道:“也许这是梅子姑娘命中注定的。” 板桥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金农熟识板桥的个性,他跟顺从天命的黄慎不一样,好多事情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给人感觉格外的可爱。他笑了下在俩人中间作了平衡,说:“对梅子板桥尽了心了,到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的事。想想,看还有什么路子能救得梅子。梅子在我们扬州地盘上出了事,我等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问。” 板桥感激地看了金农一眼,脑袋里激凌了一下,几乎嚷了起来:“啊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起他们哥俩呢?” “谁?”金农问。 “马氏啊!” 板桥说的马氏是指扬州小玲珑山馆的主人。 小玲珑山馆座落在扬州城的东北角,依山傍水,风景怡人。馆内四季花草果木绿色葱茏,鸟语花香,真真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处自有春意在。风水好更有人情好,山馆的主人是兄弟俩,长兄马曰涫,其弟马曰璐,哥俩皆博雅好古,酷嗜金石书画。他们的祖辈是徽州歙县人,发迹在扬州,兄弟俩现在拥有的万贯资产由祖上传下,但他们不吝财,一副热心肠,时时慷慨接济那些穷困潦倒的文人和书画家。馆里专辟有数间带有书画文具的卧房,一些过路歇脚或是大灾小难的文人,随时可以到他们的玲珑山馆小歇或长住,马氏兄弟一概热情接待。设宴款待名家师朋到这里唱曲吟诗,作画写赋,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因此这儿成了扬州文人雅客的聚散之地。每年一度的广陵民间字画鉴赏会在此揭幕,届时书画同行或收藏同仁都可以携带作品来此展出,或展幅鉴赏评论,或备案当场作画,买卖交易与文人评点交相辉映,不少画师的作品由此传扬天下。马氏兄弟了善好施,名声在外,就连宫廷御画院对它也是早有所闻,只是因为蒋南沙这些号称画坛宗师的人物生怕失了天下,有意充耳不闻罢了。 听了板桥的叙说,少不更事的马曰璐义愤地骂道:“这帮强盗!” 马曰涫捻着他下唇不多的胡须,沉吟了下说:“红月楼的胡四姨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结交官府的人还多……要不我们从官府入手,去找知府大人卢雅玉。卢大人对诸位很赏识,我们一同前往,他不会撒手不管的。” “不,不行。”金农琢磨着说:“梅子姑娘的父亲是个罪臣,刚被皇上流放到云南去,她的身份若是暴露了,必定带累卢大人。到那时,红月楼拿梅子更不当人了。” “冬心说的有道理。”黄慎企望着马氏兄弟,“看来,还是用银两到红月楼把梅子买回来合适。” 板桥看了下马曰涫,马家出不出面全看他的:“红月楼在钟姑娘身上花了一千银子。马兄,眼下的情况只能求救于你们两位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马家兄弟当所不辞。”马曰涫和善地说道:“其实你们不用说,我也想到这一层了。” 板桥斟酌地说道:“我们三个商议了下,由你们出面用钱把梅子姑娘买过来,多少不问,只要买回就行。这是我们带来的一部分画子。”随着板桥的示意,黄慎打开了一个包袱,里边全是打点好的画轴。板桥接着说:“倘若不够抵押,所欠下的,我们再联合一些画友用所作的画子来偿还。” “你们绕了老半天,就是跟我们说这些?你们把我们马氏兄弟当成什么人了?”马曰涫不高兴地说,“莫非我们之间只是买卖关系?” 金农连忙解释:“别别别,你们千万别误会。这个姑娘你们连个面也没见,凭什么操这份心呢?这是一;其二呢,藏匿罪臣之女,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那就是见官的事,我们不愿两位莫名其妙地卷进不必要的是非。所以……” 马曰涫哈哈大笑了起来:“所以,所以你们就给我们来这一手?” “就是,我哥说的对,怜弱恤孤,这是天下有良心的人都会做的事。我们当然义不容辞。”马曰璐说。 “曰璐,你去账房拿一万两银票。”马曰涫说。 马曰璐应道:“嗳!”说完往账房去了。 “这事我们兄弟去一个,就是将来出个三长两短,还有我小弟传马家的宗。”马曰涫玩笑道。 板桥哥几个松缓了一口气,有马氏兄弟慷慨解囊,拯救梅子有了希望。 马曰涫安排说随他去红月楼的人以他的表弟的身份出现,便于一唱一和有个接应。众口一致推举板桥,都说板桥临场鬼点子多。板桥指着眼角的膏药说刚刚与红月楼的人遭遇过,去了就是露馅。商议来商议去,高翔最合适。 按照马曰涫的吩咐,板桥与黄慎出门去雇了两顶豪华的绸帘轿,马曰涫与高翔各坐了一乘直奔红月楼。 红月楼的管家猴三老远就看见大门口停下了两顶豪华的轿子,从门厅里屁颠颠地跑了出来,恭出双手扶着马曰涫下了轿,一面甜着口殷勤地说:“马老爷,您老稀客。里面请。” 马曰涫手摇着一把扇子与高翔一道走进院子。这边他们刚进院子,那边红月楼的院主胡四姨就摆着手帕迎了进来,“啊哟,什么风把马老爷吹来了,您真是稀客,稀客啊!” 胡四姨三十来岁,细皮嫩肉,蛇腰瓜子脸,薄嘴皮子特辣,说起话来娇滴滴,滴滴娇,眉眼全用上了,没一番内功,架不住她三招就得败下阵来。 “这位是……”胡四姨指着高翔问马曰涫。 马曰涫道:“哦,这是我的表兄。” “哦,马家真是出人哪,个个有貌有相。”胡四姨恭维地说道。 高翔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我听说四姨买了个标致的卖唱姑娘?”马曰涫开门见山道,“有这么回事么?” “啊呀,真有你马老板的。”胡四姨假笑着,神色里含惊意道,“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马曰涫浅笑了下:“你认了就行,对马某,四姨看来还是不抹面子。” “嗨,看马老板说到哪去了?我们是谁跟谁啊?没你马老板的捧场,我这红月楼能有多大的奔头?”胡四姨用手帕轻佻地掸了下马曰涫的手背,色眼送上了一个迷人的秋波,“怎么,我这花儿刚刚到手,你这蜂儿就要来采了?” “没那个意思。”马曰涫说,“只是马某有件事要请四姨帮个忙,不知……” “哦?”胡四姨小愣了下,转而开怀地笑了起来,说:“我这小门面人家,能帮得你这大老板什么忙?” “我这表兄做的是书画生意,想在城里开个书画门面,这女婢呢,也想挑个体面点的人……”马曰涫有秩有序地说。 胡四姨仿佛听出了他的话意,看了下高翔,说:“哎,马老板,你想在我新买的姑娘身上打主意?” “四姨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马曰涫恭维地说道,“既然你明白了,我们就直话直说,多少?你开个价。” 一听马曰涫这么大的口气,胡四姨掂量了下,突然把头一摇,“不行。不卖。” “妈妈你再想想。高翔婉转地提醒道:“这是两厢都讨好的买卖……” “任你出什么价,我就是不能卖。”胡四姨打断板桥的话,转而用引人同情的语调说,“马老板,你替我想想,娼业不给办,我靠什么撑这份家当?没两个体面点的歌女,三天我就得关门歇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这真是走到死胡同了。 板桥提出哥几个凑份子去红月楼看望钟小梅,救人救不出,去看看人家,也算尽一份关怀的情意。这是无奈中的无奈了。哥几个都爽快地应和了,但到了临行的时候高翔没到场,他派了一个女婢送来了三两份子纹银,带话说家妻突发腹泻病,要去诊所找郎中,哥几个只当是真,也就撇下高翔了。 其实高翔编了一套谎话骗了朋友们,大伙出面想点子拯救落难的钟小梅,他倾心出力义不容辞,但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再作无用功与无谓的耗费生命没有两样了。金农、黄慎的家人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万事不犯愁,汪士慎、板桥家有个能干的妻子,撑着半边天,他呢,家妻常年有病在身,只有靠他卖力挣钱,总这么泡在没有任何结果的事件里,不画画不卖画,家中一日三餐要找米下锅,老婆不怪罪,自己一个大男子脸上也无光啊。更有另一层他不便多说的是,他自幼便是画僧石涛的关门弟子,也算得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陪同马曰涫去了一趟红月楼已经破了格,再让他去实在勉为其难。 苦思冥想不得其法,还是家妻出了那么个馊主意,这才讨了个清闲,听女婢回了话,高翔轻念了声“阿弥陀佛”一身轻松地跑到画市上卖画去了。 扬州画市是扬州画师们聚集作画卖画的地方,他们经营字画的房屋大多是从官府专门机构租借来的。这个画市的繁华程度与扬州的闹市区毫不逊色,且它的个性特色更为浓烈,前来观瞻、交易的除了富家人而外,普通的百姓也是光顾者主流,但比闹市区里显得斯文多了,很少有叫卖声,喧嚣的讨价声更是鲜见。 板桥的表妹王一姐随着她的父亲王富贵穿过人流,在寻找着板桥。 王富贵不情愿地跟在王一姐的身后,嘴里叨叨咕咕地:“你怎么知道板桥他就在画市卖画?这么找,找到什么时候?” “爹,你少说点行不行?”王一姐厌烦地说,“今天找不到板桥哥我就不回去。你知道找不到板桥哥嫂子在家有多着急?”其实一姐说的就是自己的心里话。 他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是高翔卖画的画铺前。被顾客围住的高翔听见了王一姐的声音,放下了笔,跑了出去。 高翔是个不善言词的人,他懵懂地撵上王一姐,伸开双手拦住了她,吓得王一姐往王富贵的身后躲。 王富贵老鸡护小鸡一般:“你要干什么?!” “对不起,吓着你们了。”高翔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我是板桥的画友。听两位说话的意思,是在找板桥?……” “他在哪里?”王一姐急切地问道。“你快告诉我们。” “你们到红月楼去,他在那里。” 板桥是个有心人,梅子一而再,再而三连连罹难,莫非真有红颜薄命一说?他跟黄慎私下叙说的时候,信佛的黄慎主张到大明寺烧个香抽个签,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让梅子逃过恶运,板桥笑了,说是与其在香火里讨主意,不如哥几个一同去红月楼看看梅子,也让梅子觉得人世间还有真心的朋友还有一份真情温暖。 梅子的卧室里,几个画师就地作画,汪士慎的梅,黄慎的仕女图,金农的墨荷……他们是那么的倾心是那么的忘我,梅子一边呆呆地看着,她的心在颤,脑袋里空荡荡的,直想哭。 “这些都是给你画的,我的画子你都见过,给你写了这么几个字……”板桥说着拿出了他写的字:认命不服命 梅子无声地点了点头,潸然泪下,轻唤了一声“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膝盖一软,朝众人跪了下去。 哥几个忙乱地扶起了她。 “该找的人我们都找了,我们都是一些平头百姓,实在没本事把小妹救出去。”板桥强起笑容道,“你阿慎哥邀我们同来,作下这些字画,意思你一定明白……” 梅子笑泪交织:“梅子记住了,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花钱都赎不出来你,依我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跑!”黄慎说。 钟小梅苦笑了一下:“不行。前些日子,一个姐妹跑了,半途给抓了回来,腿打断了。伤刚刚养好,今天就卖给一个人贩子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 黄慎担忧地:“她们不会逼迫你接客吧?” “他敢!”汪士慎道,“大清律令,严禁娼妓。” “她们真要是那么做,梅子你要守住啊!”金农说。 板桥说:“哼!到那一天,我们几个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和她们分个高低的!” 梅子抹了把流淌不止的泪水,抑制住自己无法排遣的激情,起身到古琴边,轻轻抚起了琴弦…… 王富贵极不情愿地领着王一姐来到了红月楼大门口。他瞄了眼红月楼的门楼,轻蔑地说:“哼,板桥这个臭小子,一点出息没有,我最最看不起他的就是这个,挣点钱就进歌舞坊,连家也不要了。” 王一姐不愿父亲说的太多,厌烦地:“你进去把他喊出来不就是了,叨叨叨,叨叨个什么呀!”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王富贵说着进了红月楼。 一个女婢走到钟小梅的卧室,推开房门:“郑先生,你的家人来找你……” 王富贵领着板桥出了大门,恼恼地对女儿说:“喏,人给你找到了,有什么话你跟他说吧。” 板桥看见了一姐,惊喜的神色溢于言表:“表妹,你怎么来了?” 王一姐假嗔地瞥了板桥一眼:“你一出门,就不回家了,害得嫂子天天盯着我问,‘板桥上哪去了?’‘他那天跟你是怎么说的?’……今天我陪爹上街买东西,她又撵着我一定要把你找回去……”一姐心恋板桥,一多半话借了嫂子的口说了。 板桥亲切地拍着一姐的肩膀:“好好好,别生气,都是我不好,还不行吗?” “就你会哄人。”王一姐开了甜甜的笑脸:“表哥,钟小梅找到了没有?” 板桥情绪低落地:“找是找到了,但被人家卖到红月楼作歌女了。今天我们就是来看她的。” “啊?!”王一姐惊诧地睁大了秀美的双眼,叹气道:“她怎么这么命苦?真可怜……”她拽着板桥的膀子说,“梅子进了红月楼,就没救了?” “一姐,姑娘家庄重点。”王富贵不愿女儿和板桥有亲热的表示。 “这是我表哥,怎么啦?!”王一姐朝父亲不满地撇了下嘴,转对板桥道,“表哥,多找些朋友去救救人家啊!” 板桥刮了下她的鼻子,说:“没法子,我的朋友花多少钱都赎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板桥你跟一姐说这个干什么?找到你我们也算把事做到了,你快点回去就是了,你媳妇在家成天到晚替你担忧,你倒好,在这鬼地方混日子,还象话吗?”王富贵说完拉起王一姐就要走,王一姐不走。 第九章 “表哥,我有话要跟你说。”王一姐将板桥拖到一边,塞了一个小包给板桥说:“表哥你收好。别让我爹发现了。” “这是什么?” “我的私房钱。”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你以为我给你的?到时你把它送给梅子妹妹。” “……”板桥无语,大大的眼睛看着一姐,那么伶俐的他竟一时找不出要说的话了。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我啊?哎,一个姑娘到了这一步,什么也没有了……” 王富贵喊道:“死丫头,话说完了没有?!再不走,我一个人走了!” 王一姐一听说这话,反倒乐了:“爹,你一个人回吧,我要替嫂子把表哥带回家。” “下次我再带你出来我就不是人!”王富贵气愤地说,他拿这个娇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板桥,一姐交给你了,出了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说完气乎乎地走了。 “你把他气走了。”板桥调侃地说。“看你回家怎么收场。” 一姐转动着那双秀美的大眼说:“我有我的法子,到时在他耳朵旁边吹两口气就行了。” “是吗?” “不信你试试!”说着就要往板桥的耳朵旁边凑,大街明巷一姐这么放肆,吓得板桥连连后退告饶。 王一姐开心地笑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表哥,那天是我不好,我要不走,钟小妹她也不会出意外,想想我都懊悔死了。表哥,你带我进去见见梅子妹妹……”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地方是你们女流进得的吗?回头我把你的话传到不就是了吗?”板桥说。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就在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猴三从外面回来,他的一双贼眼盯上了王一姐,板桥他们走到哪儿,这双贼眼就跟到哪儿…… 板桥多日没想家,到了这时,他才从心底泛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愧疚,久久不能抹去家妻操劳的身影。似乎是为了弥补点什么,他要设法多带些银两回去,于是他带着一姐跑了几处地方,讨了该要的欠账。最后他带一姐去了“静心斋”。 “静心斋”是多子街上一间有着一定规模的书画专卖店,老板孟潍扬是个温和敦厚的中年人,见到板桥,忙碌的孟潍扬表情陡地兴奋了起来:“啊哟,我没看错人吧?板桥老弟,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 板桥作了个鬼脸,神秘地说:“从你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猜猜看?” 孟潍扬笑道:“啊,我明白了。你老弟真有雅兴啊,带着娘子去远游了?” 听到这个刺激性的字眼,开朗活泼的王一姐羞涩地低下了头。板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一姐,连忙纠正道:“孟老板切莫瞎说,这是我的表妹。一姐,这是孟老板。” 王一姐柔甜地叫了一声:“孟老板好。” 孟潍扬美美地应道:“好好。哎呀,板桥老弟有这么个标致可人的表妹,真真是天生的福份啊!” 板桥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王一姐愈发不好意思了。 孟潍扬意味深长地:“难怪板桥老弟画得那么清秀俊美的画子了,有这么美的妹子作伴嘛……” “孟老板……”板桥不得不打截了,“你是第一次见我和我的表妹在一起,所以你误会了。” “对对,误会误会,误会了!小姐千万不要见怪。与板桥相处得实在太随便了,故尔言语多有放肆之处,冒犯冒犯了。”孟潍扬知趣地收住了话题。 猴三悄悄离开画店,或许是由于紧张,出门时一脚踏空了,摔出店门外。 待板桥回首看时,猴三爬已经起身跑开了。板桥问:“怎么啦?” 王一姐说:“不知道。那个人一直在听着你们说话。” 孟潍扬不经意地:“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扬州城太多了。” 板桥看着一姐打趣地说道:“阿妹,莫非他也看中了你?心猿意马了。” “表哥,你说些什么呀!”王一姐嗔怪地捶了板桥一下。 “好好好,表哥不好。”板桥道歉作揖。 王一姐嗔笑了下:“下次再也不跟你一起上街了。” “哎,别别别,你不愿,还没问问我应不应呢。” “不听你的!” 板桥和孟潍扬笑了起来。孟潍扬感触地:“你们兄妹俩真有意思。” 板桥切入主话题问道:“呃,孟老板,我想带些钱回家过日子,我上次托你卖的画子……” “啊呀呀,你看你看,刚刚见着你想着要说什么,哎,就楞是想不起来。”孟潍扬道歉地说道,一面取出银两说,“卖了,卖了,价钱还真不错,你点点,三百两。” 板桥高兴地:“没错吧?” “你当我看了你表妹漂亮就乱点钱?”孟潍扬一句玩笑,引得王一姐都笑了。 孟潍扬接着说道:“南京一个新上任的道台大人买走了你的画,听口气他在京都就知道你了。” “哦?”板桥惊异道。 “你何时到过京城?” “我从京城回来日子不长。要不然怎么到今天才到你这儿来呢。” “真有你的,凭老弟的才学,在京都一定结交了不少名门豪客。要不,道台大人怎么会知道你的名麾?”孟潍扬羡慕地说。 板桥哈哈一笑:“我的名麾?天晓得!这个世道,能裹腹不毙,就是天赐的福份了。” 红月楼的猴三跟踪板桥兄妹终于在“静心斋”摸清了底细,喜得他一步三跳地跑回到胡四姨面前报功来了。上次呕心沥血逮着了梅子,胡四姨没亏待他,私下赏了他五十两银子,这份甜头在他的心头萦绕到今天还是那么美美的。遇到王一姐,这又是一个美人坯子,你说他能丢掉到了嘴边的大肥吗? “那个女的,叫王一姐。听口音她不住在扬州城里。没想到她就是郑板桥的表妹。”猴三嗅着胡四姨喷出的烟团,悄悄过着烟瘾,几乎是绕口令地比划着说。 胡四姨在她的卧榻上叭嗒着水烟,一面静静地听着猴三的禀报,突然呵斥道:“混蛋!” 猴三以为她发现他的小秘密,吓得打了一个激愣。 胡四姨斜了猴三一眼,继而看着飘散的烟雾,她很欣赏猴三在她面前怯懦的神态,这种怪异的癖好也只是暗中找乐,从来不点破。“这个郑板桥是个难缠的主,我们家的梅子差点没了踪影,都是他在幕后操纵的。你千万别去惹他。再说,他正在走红的时候,你盯他的梢?真叫没事找事。他的表妹我红月楼能要吗?要了,这院子今天不起火,明天也得要起火。” “妈妈,您听小的说。”猴三转动着小眼珠献计道,“您忘了,扬州府通判大人到处托人找一个小妾,还没有人选呢。郑板桥的表妹妈妈不敢,不不不,是不想要,他麻三贵敢要啊……” 胡四姨一下子开了窍:“说的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是一笔大买卖啊。” 胡四姨早早吃了晚餐,早早抹了粉涂了胭脂,捱到掌灯时分她鬼影似的进了扬州府通判麻三贵的府邸。 麻家家院是一个园林式的院落,一年前,麻三贵仅仅只是一个没有名录的盐商,一次意外的游历,他的三姨太勾搭上了江苏巡抚曹仁,倒贴了十万两白银,给麻三贵挣来了这么个通判要职。谁说不是呢,偌大的一个扬州府,除了知府、同知而外,不就是他通判为大吗。 此时的麻家院落,各个要道口、回廊厅阁,悬挂上了醒目的大红宫灯。胡四姨穿过院中的回廊往后院麻三贵的正房走去。 一个家人跑入麻三贵家的厅堂,大声喊道:“老爷老爷,红月楼的胡四姨来了!” 麻三贵嘴里含着牙签从侧房里走了出来:“她来干什么?”他的话音没落稳,那边胡四姨的嗓门就进了屋。 “怎么,麻大人,刚刚捐了个官,就不认我胡四姨啦?”胡四姨娇媚地说。 “啊哟哟,四姨你能不能饶了我?”麻三贵似乎有什么把柄在胡四姨的手里,“我这官儿当得也够难的,你看你看,成天忙得不沾家,这刚刚回来,您就跟着来了……” “四姨没别的意思,老爷有了官,别把老相好的……”胡四姨刚刚说到这儿,麻三贵慌慌地捂上了胡四姨的嘴。 麻三贵偷眼室外,怯怯地:“啊哟哟,我的姑奶奶,你想干什么?想叫我这儿翻天?!” “看不出,麻大人还有怕的。”胡四姨笑了起来,“我听说你还要找个小的,你就不怕了?” “哎呀,这是两档子事,明媒正娶怎么能和,怎么能和……”麻三贵将无法说出口的话留着了,尴尬地讪笑了起来。 “好好好,你不要往下说了。今天四姨不会跟你较真,说个玩笑就是了。”胡四姨知趣地打住了冒淫的话头。 “四姨也是个忙人,看你这模样,有什么急事不成?”麻三贵审视地看着媚气十足的那女人,心里有些痒痒的。 胡四姨施媚地说:“大人,您就一直让我站着说?” “呃,对对!来人啦,上茶!”麻三贵这才缓过神吩咐了下人,给胡四姨让了座。 上来一个女侍放上茶水,没等麻三贵说话,胡四姨自作主张地挥退了女侍。麻三贵呆呆地看着胡四姨指手画脚。 “别看我,我有要事要问你。”胡四姨单刀直入道: “听说你要找个小的来侍候?” “你声音小点行不行?”麻三贵看起来有些怯。家有一个大妻,四个小妾,个个厉害起来都象索命鬼。再要个小的那是他做了通判之后的新念头,没个可心的他不会张扬开来,免得在家受闲气。别看麻三贵这种人傻乎乎的,独有的心计是很多精明人无法与之比试的。 “你现在是堂堂扬州府的大官儿了,是不是?”胡四姨猛丁放低了声音,“就你的身份,也得有个体面的娘子作陪衬啊?你那些妻妾……”作了个不置可否的神色。 “你说。”麻三贵注意起来,“你,你这话我爱听。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就是没找到可心的……” “我已经替你张罗好了,你只要点个头说要就行了。”胡四姨道,“这闺女嘛,千里挑一,不,万里挑一,恐怕你见了就失了魂荡了魄……” “哎,你少说点行不行?”贪色的麻三贵急急地问道:“人呢,你说的这姑娘在哪?” “事情我来穿针引线,不过,你得应我一个条件……”胡四姨盯视着麻三贵说。 “说。什么条件?”麻三贵问道。 “歌舞坊归大人您管着,所以呢,这话就你一个人说了也就完事了。”胡四姨用眼角瞟了麻三贵一眼,掂量着说,“大人找个岔子把红月楼隔壁的牡丹院封了,她们家的姑娘好一点的就那么一、二个,都转让给我红月楼。” “……”麻三贵半晌没说话,心想这女人够歹的。 狡黠的胡四姨见麻三贵犹豫不决,审时度势地起身便走。 麻三贵着急地:“哎哎哎,你走干什么?” 胡四姨笑了:“我看大人没那份诚意,免得我咸吃罗卜淡操心。” “谁说的,我不是要想想为你的事该怎么下手嘛。”麻三贵苦笑道,“你以为在官场上做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呀?!” “我只要你说一句,应还是不应吧?” “应应应,现在你该说了吧?” 胡四姨诡谲地笑了:“她是个远近有名的才女,她的表兄就是扬州城名声挺大的画师郑板桥。” “管他什么板桥不板桥,我只要他妹子长的美就行了。”麻三贵淫意地说。 一股鄙视的恶念从胡四姨的心底翻了上来,当她还是张着笑脸迎合着说:“就是就是,大人想的直说的也直。” “是吗?”麻三贵已经开始放纵情绪,逗趣地说,“四姨何时动身去给我说这门好亲事?” “等你把我的事办了之后,我立马就去!”胡四姨留了一手,见麻三贵鱼儿上钩,她的心也踏实了。她很会把握时机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话,害得麻三贵不自觉地凑在她屁股后面说着话,关系整个倒了个个儿。 麻三贵一把拉住了她,“你明天就给我去。你那边的事我全担下了还不行吗?” 胡四姨盯着他,一板一眼地说:“你麻大人说话可要算话,不要屁眼里放屁不作数!” “看你说的多难听。当官就有当官的样儿。都是放屁,这官谁还信啊,对不对?”麻三贵自我表白地说。 胡四姨作了个下决心的姿态:“就这么说了,我明天一早就出城。满意了吧?”随手快活地用纤手轻轻拍了下麻三贵那张肥厚的脸。 “听着,这事我要亲自去!”麻三贵突然决定道。 第十章 秋天的早晨,天空醒得似乎格外的早。小鸟在清新的朗朗晨空中无忧虑地弹飞啼鸣着,不那么刺眼的秋日不慌不忙地升上地平线,在扬州这片肥沃的平原地带布上它温情的光芒。沐着温和明媚的阳光,板桥腋窝里夹着一个教课用的布包,一路哼着小调走过田畈小埂,径直往村东王一姐家去。 王家是当地的大户,房屋建筑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前方圆十数丈的场子高出地平面两尺有余,四周圈围着麻青色的鹅卵石。气派的门楼一色三分薄的青砖砌成,门楣上方赫赫一溜姿态万千的神话彩绘砖雕给人一种悦目神怡的快意。场子西头有一棵根脉暴露的古枣树,一条缎黑的大牯牛在树下安祥地吃着草。 那天他带一姐回村很晚,打鸣的鸡都叫二更了,一身烟气熬夜的王富贵开门迎着晚归的闺女,就差没把板桥生吞活剥了去。从那以后,一姐再也没有露过身影。今天一大早,新鲜事来了,王富贵拔着个烟袋跟没事人一样跑到板桥家嘱他吃过早饭过去给写一份田地买卖契约。板桥哪有不爽快的呢,过那边去也就意味着能见到表妹了啊。 板桥喊着“姨父,姨父”进了一姐家的门厅。厅堂里没有人,他没迟疑就往后院里走去。上门来写契约那也只是个幌子,心里念着一姐才是真真切切。 王家后院别是一番天地,一方清澈的池塘垂柳蔟拥,黄莺鸣脆。池塘北边的假山边立着一幢造型别致、玲珑剔透的两层木质小楼,这里就是王一姐的住处。 一曲幽雅清美的古琴声从木质小楼上传出来,站在池塘边的板桥被琴声所染,情不自禁地随着琴韵吟得《浣溪沙》词道: 香逸木楼送晨凉, 柳风轻约薄罗裳。 梦里婵娟共久长。 瘦枝遮面掩竹幌, 独步池畔牵人肠。 谁人解得此清欢? 词和琴韵,情意交融,喜得板桥击掌而言:“此番美曲情词,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可惜可惜啊!” 说完竟忘了自己是站在池塘边的,径直往小绣楼去的时候,一脚踏空,“扑嗵”一下掉到池塘里了。 听见异常的响声,一姐从屋里跑了出来。池塘里,一见不太会水的板桥在挣扎着,一姐一下就慌了神,慌慌地跑到院墙角拿了根竹杆伸入池塘里,板桥落汤鸡一般上了岸,自己不觉得狼狈,竟嘿嘿傻乐,刚才那首《浣溪沙》的词韵还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不说给一姐听听真是有些不解气。 “还笑,看你。”这时候的一姐真象一个小母亲样,女人就是那么怪,一旦她泄放母性特质的时候,再大的男人在她的眼目中都是如同孩童一般:“不是我说你,这么宽的路,你怎么会掉到水里?” 板桥一面呃着水,一面吃惊地望着一姐,编着天真的谎话说:“嗨,别说了,我的学子里一个男孩子写了一首情诗给一个女孩子,让我气成这个样。” “情乃男女连理之道。”一姐笑道,“读了情诗这般着恼,你木头人没两样了!掉到水里活该!” 王富贵手里转动着健身钢球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听见后院的人声,不看则已,一看惊呆了他。 “情诗呢?拿来我看看。”王一姐说。 板桥牵动着湿头的衣衫:“一定要念给你听的。现在你快去拿姨父的衣衫给我换。”说着打了一个大喷嚏。 “嗳。” 王一姐爽快地应过刚要转身走,一声断喝惊住了她和板桥。回头看时,只见王富贵端着一杆猎枪虎视眈眈地站在院门口。 “爹,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王富贵臆断地冲板桥说,“趁我不在家,你就拿情诗什么的鬼玩意来调戏你表妹……看我不一枪嘣了你!”说着举起了枪。 王一姐一下护住了板桥:“爹,你敢!” 板桥拨开了一姐,说:“姨父,板桥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你要是把我吓坏了,我老爹也会找你算账的。” “他敢来,我连他一起打!”王富贵凶狠地说。“说,你来干什么?!” 板桥拿起全湿的书本,“你不在家,我找笔墨找谁,只好来找表妹。是你让我来写买田的契约文书,你忘了?” “找笔墨?逗趣逗到池塘里,你还给耍贫嘴!你这没出息的穷酸!”王富贵讥讽道。 这句话大大伤害了板桥的自尊,他轻蔑地笑了一下,深深地给王富贵鞠了一躬道:“姨父,板桥失礼了。” “板桥,你给我听着,你表妹嫁给谁也不会嫁到你郑家去。你要是再来勾引她,看我不一枪打断你的腿!” “别,别这样。我的腿断了,也就赖在你家不走了。”板桥说完笑着从后院的小门走了。 王富贵怒气地撵了过去,恼恼地拉上了后门闩,扣上了一把铁链锁。 王一姐怨怪地:“爹,你太过份了。” “一姐,你娘死了,爹没有再讨小的,就是为了你啊。听爹的话,找个象模象样的人家,爹到老了,也好有个倚着啊!板桥是个什么东西,你跟他能混个什么好出来?” 一姐的母亲是板桥的表姨,二十五岁那年坐了第五胎,天意不该王家留香火,习惯性流产出了大血崩连大人也没保住,她在临走的时候,断断续续交待了两件事,一是要王富贵续妻,二是让王富贵把一姐交给郑家代养。王富贵虽说是方圆乡里出了名的大老抠,但男子汉的责任心还是挺重的,把心爱的小一姐交出去给人家,他不忍心;讨了小的,财产上的分流他舍不得。更深一点的隐秘,命相中他有克妻的劫数,妻子年纪轻轻就一命呜乎了,应验了算命老道的符咒。真要违咒而行,他还要克妇,此生积恶,来世不得超生,一想到这些,他浑身不自在,心惊胆颤多少天。女儿大了,出落成一个方圆百里找不到的大美人,说媒的踏破门槛,有钱的没势,有貌的没财,他能找出旮旯里寻不到的由头让人家扫兴而归。说起来也是不容易,打家妻过世他三十五岁算起,十多年的鳏夫不是那么好熬的啊,做爹又做妈的他走过来了,在女儿的终身上有些霸道也让人能知会,可也就独独苦了个一姐。所有的上门人,一姐她一概不上心,谁对谁啊,没情没谊的。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一个郑板桥,他的笑声,他的苦恼,他的身影,他的说话声在一姐的心中塞得满满当当的,没有人能替他。是话中有话,还是其它,板桥老说她还小,她总在羞赧之后补上一句:“我还小啊,我早长大了。”是那个木头人听不懂,还是她话说的不到位,可又该怎么说呢?今天刚要就情诗的话题给心上人多说几句明白话,万没想到让老爹一杆子把水搅混了。 “爹,你少说点行不行?”一姐有些赌气地说,“我谁也不嫁,侍候您一辈子,这下你高兴了吧。” “真的?”王富贵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爱听这样的话,他疼爱地抚着女儿的秀发,“我一姐真懂事……” 父女正说着,从前堂飘过来一个妖艳的女人,只听她娇滴滴的声音:“王老爷!” 王一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王富贵愣了下,似乎认出来了:“四姨?” “怎么,相好的不认得相好的啦?”听口气王富贵与她曾有过一脚。胡四姨不管人家什么反应,转身一双杏眼扎骨似地看着呆呆的王一姐:“啊哟,王家的姑娘真是貌若天仙,羞煞牡丹啊!” 王富贵年轻的时候是有过不太检点的地方,为了省钱攒家当他及时地洗手打住了。此时此刻胡四姨把他过去的那点瑕疵说出来似乎大是不雅。王富贵的脸色拉了下来:“四姨是个大忙人,城里的生意不好做,抽空到乡下来了?” 王富贵的气话胡四姨能听不出来,但她不能较真,连忙岔出话题说: “啊呀呀,你看我,只顾跟你说话,把大人丢在前院给忘了!” “大人,什么大人?”王富贵问道。 胡四姨拍了下王富贵的肩膀,“恭喜……”一见王一姐在身边,连忙收口,凑到王富贵的耳边轻语了什么。 “哦,通判大人来我的寒舍了!”王富贵受宠若惊,转身对女儿吩咐说,“快快,一姐,快去上好茶!” 王富贵与胡四姨进了厅堂,一见麻三贵倒头便拜:“草民不知通判大人到,小的失礼了!” 麻三贵扶起了王富贵,大咧咧地:“哎呀,都是一家人了,还要这么客气干什么?” 王富贵不明白地望了一下胡四姨。 胡四姨搪塞地:“麻大人说你们是一家人,那就是一家人。来来来,坐坐坐。” 王一姐端上了茶盘:“先生请用茶。”分别给客人和父亲上茶。麻三贵色迷迷地盯视着王一姐,色情难抑地伸出手要摸王一姐的手。 胡四姨急忙咳了一声,暗示不能失态。 麻三贵虽说套上了官服,但他骨子里的东西怎么也抹不去。他是一个见了女人小腿肚子就打软的那号下贱货,他读懂了胡四姨的警示,但他的花心收不住,风情自溺地把手搭在了王一姐的衣袖上,堆笑尴尬地说:“这衣服是小姐自己缝制的?” 王一姐不满地瞥了麻三贵一眼,给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笑脸说了句“老爷用茶”退下去了。 麻三贵的口水在腮帮子里滚动着:“啊呀呀,小,小姐生气的模样也是这么妙,妙不可言。” 女儿冷了客,王富贵心里没有数?他生恐麻三贵生气,连忙解释道,“大人不要见怪,小女让我惯坏了……” 麻三贵连连摆手,“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喜欢她,喜欢她这样……” 胡四姨见时机已经成熟,说:“通判大人,话还是我来说吧?” “呃,呃对对,你说你说。”麻三贵想起身到王一姐隐退的后院去。“我到后面去走走。” 胡四姨知道麻三贵见美就起性的骚根子,心里骂了句“这骚狗!”上前一把拉住了麻三贵。说: “哎,性急哪能吃得热豆腐呢?再说大人你走了,这事说起来不就没个主了吗?哦,王先生,长话短说吧,麻大人亲自登门,就是有心要收一姐作六姨太,您看……” 藏在厅堂板壁后面的王一姐偷听着厅堂里的对话。惊愕地一个字也听不清了。突然反应过来,调头往后院跑去。 后院的小门适才郑板桥走的时候让王富贵锁上了,心急如焚的一姐出不去,抱了墙角的木梯仓惶上了院墙头,眼一闭跳了下去。 一姐一瘸一拐地往村西的学堂跑。这个学堂是郑板桥的老爹创办的,开办之初,这里的学子连着三年高中乡试第一名,于是陡然声名雀起。板桥爹过世之后,板桥自然替了他爹的班。 一姐出事的时候,板桥正在授课,也不知什么缘故,他今天的心绪格外的不好,总是烦躁不安。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是鸟声,睢鸠乃鸟名也。” 张成突然提到:“先生,鸟声可学给我们听听吗?” 学子们轻轻笑了起来。 板桥怒道:“跪下!” 张成:“是,先生。”说完扑通跪下了。 王一姐一瘸一拐来到学堂外的窗户边,见板桥正在教学,脸庞贴在窗户上大眼瞪着竟喊不话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板桥继续讲解道,“窈窕淑女,是娴美贞静的女子;君子好逑,有那渴思的君子,好好地去求慕她……” 张成:“好好求慕,是不是要和她进房睡觉?” 学子们大笑了起来。 板桥大怒而语结:“你……,朽木不可雕也!张成!” “先生,张成在。” 板桥气得在张成的身边打转转,突然冒出了个惩治的招数来:“把你的手放到桌面上来,趴好伸着你的脸!” 张成乖乖地照做了。板桥拿着一根木尺对众学子说:“你们,一人抽一下,一直要把他的嘴杖烂,否则……” 他发现孩子们好奇外看的眼神,这才猛丁看到窗外的王一姐,她满头大汗,神色惊恐不安,出了什么事?板桥顿时神不守舍,连忙跑了出去。 看到先生扶着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穿过教堂往后院卧室去,所有的学子们傻了眼。捣蛋的张成窥出了秘密,叫了起来:“先生!先生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君子好逑’?” 板桥好气不好怒:“淑女乃吾表妹,已不窈窕;君子乃板桥,何以好逑?” 学子们哗然一片。 板桥:“好了,散学了!” 学子们一哄而散。 郑板桥打发走学子,扶着一姐进了卧室。简陋的卧房里,墙上、地下,桌上铺满了未整理的书画。 “快说说,你这是怎么啦?” 一姐一字没说,泪水就扑碌碌掉了下来…… “为早上的事,他怪罪你了?”板桥叹了一口气,拿了一条毛巾给一姐,一姐没接。板桥上前替她擦,“看你,就跟孩子一样,遇事还要受人哄。” “谁要你哄了,谁要你哄了……”一姐越发的委屈,越发地收不住泪水了。 王富贵与麻三贵他们说好了一姐婚嫁的条件事项,到后院去喊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见面,没见一姐的踪影,他一下慌了神。 “大,大人,对不起。”王富贵结结巴巴地说:“我女儿不见了!” 听说不见了美人儿,麻三贵顿时就来了气:“什么?她又不是地老鼠,怎么会不在了呢?” 胡四姨站在一姐的绣楼道上往下四处寻望,发现了架在院墙边的木梯,一惊一咋地叫了起来:“找到了!我找到了!” “在哪!”着急的麻三贵一脚踩错了位,差点没把王富贵也带到楼下去。 “在那!你看!” 麻三贵顺着胡四姨的手指院墙处看去,顿时皮球泄了气,坐在楼梯上不起来了。悬望已久的美人儿不见了,麻三贵急得乱了方寸,问道:“四姨,你说怎么办?” “这事好办,价钱和王老爷都说好了,他不会不认帐。”胡四姨看着王富贵说,“是不是啊,王老爷?” 王富贵连忙应道:“是是是,麻大人和四姨尽管放心地回去,小女一回来,我就把她给您送过去。” 胡四姨凑趣地:“就是,不就是晚个天把时间么?” 这一说不打紧,却撩起了麻三贵潜藏的欲火,王一姐的倩影在他的心底深处挠着痒痒,只见他失态地大叫了起来:“不!不行!我今天就要见到她,不见到她的人我就不走!” 第十一章 胡四姨明白他骨子里的粪蛋蛋,但又不便说得太重。她说着“你过来”拉开了王富贵,凑近麻三贵的耳边说:“哎呀,我说你呀,好歹是个大官了,堂堂扬州府的通判,你还怕他王家翻了天不成?现在你这么赖着,一个大通判失了体面,都不值钱啊!” “你笑话我这个通判是捐来的,不值钱是不是?”麻三贵完全说反了胡四姨的意思,他点着王富贵问道,“你,你给我说说,我是不是失了体面?是不是不值钱?” 王富贵早吓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胡四姨在一边捅了捅他,王富贵胡乱地说道:“体面体面,麻大人给了小人大体面了!值钱值钱!”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麻三贵只管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最后一句倒是让他咬到了点子上,“你们听着,今天我不相成这个亲,就是皇帝老子来扬州,我也不去朝拜他。” “麻大人话都说的这么绝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胡四姨推了王富贵一把,“你快去找啊,把她找回来!” 王富贵是个土财主,平生就没见过什么当官的,今天这通判大人为了他女儿,出言口气这般大,他早就丢了一半魂,听胡四姨叱呼,脚跟就不象是长在他身上似的,噌一下就窜了出去,跌跌撞撞下了楼。 板桥蹲着身子用老白干给一姐的伤脚作按摸,一姐望着板桥倾情忙碌的身姿,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有他在身边,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感。 一姐说完了麻三贵相亲的事,说:“我爹经不住他们吓唬,答应了怎么办?……” 板桥没说话,只顾埋头做他的活。 “表哥。” “嗯。” “我好怕。” “嗯。别怕,谁也想不到你会藏到这儿来。” “藏了今天,躲不过明天。” “……怎么办?待我想想。”板桥沉吟半晌没想出好主意出来。 一姐突然一个激灵:“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我。” “你说说看。” “现在有个人来娶我,我就能,我就能解脱了……” 一姐深情地望着板桥,欲与板桥结“秦晋之好”之意流露无遗,原指望板桥接过话茬的,没想到板桥打住了。俩人陷入静默。就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板桥刚要去开门,一姐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别开!我爹,我爹找来了!” “爹,是我,淳儿。”这是板桥小儿的声音。 板桥看了一姐一眼,把门开开了。“淳儿,什么事,快说,爹还有事。” “爹,娘让你送点米回去,家里没米下锅了。”淳儿一面说着,一面往里张望。 板桥不愿淳儿看见一姐在自己的屋里,淳儿鬼精地从他的胳膊里看到了王一姐,惊异地喊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在爹的屋里?!” “姑姑来找你爹要画子。”一姐搪塞地说。 “去去去,告诉你娘,待会爹去借米。”板桥吩咐说。 “淳儿你等等。”王一姐站起,一瘸一拐来到门边,取下手上的银镯嘱咐淳儿道,“拿去,拿这个去换米。” 淳儿看着板桥不敢接。板桥看了一眼一姐,她的目光告诉他不能拒绝。只好说:“先拿去,姑姑的不要紧。” 淳儿接过银镯说了声“谢谢姑姑!”就跑走了。 王一姐返身把门关上,板桥明白表妹的心思,尴尬不已。他静了下声气,不无痛苦地说:“你也看到了,板桥无能,养家糊口都勉为其难……” 一姐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板桥。说实在的,一个大姑娘家,意思说的含蓄一些,心意就在里边了,你不领这份心意,她还能怎么着呢?话又说回来了,板桥他不矛盾?他不想一姐?连家小都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再带上一个弱女子,无疑是伤害人家啊!但内心里喜慕一姐,又是他不能挥却的人生清欢,难啊难! 板桥拿起画案前的笔无目的地胡乱涂抹着,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淳儿从爹爹那里跑回家,刚要进家门,被提了把钉耙的王富贵气势汹汹地拦住了。 王富贵粗暴地发问道:“你姑姑在不在这儿?!” 淳儿愣愣地摇了摇头。板桥的学子张成从板桥的门前过,在一边看热闹。 “你娘呢?” “买米去了。”淳儿给吓得木头人一样,但他心里有数,明白姨老爹是跟他家过不去了。 “叫你爹出来!” 淳儿睁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王富贵拨开淳儿,冲进屋里。 一边,聪明的张成见状不妙,撒腿往学堂跑去了。 见板桥不痛不痒地在宣纸上画着写着,王一姐着急得几乎都要哭了。她实在忍不住,顾不得姑娘家的体面,跑上去一把夺过板桥手中的笔。 “你,你是木头人啊!……”她刚要扔掉笔,板桥在纸上写出字让她惊呆了。 宣纸上写着这样的字:清欢着意,心泪独饮。 并没有激情表示的板桥眼在别处。 “哥……”一姐望着板桥,抑制不住内心狂潮的涌动,扑进了板桥的怀中,哭说道:“表哥心中有小妹,有小妹!我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板桥轻轻挪开一姐,理智地说:“小妹,板桥已有妻小,功名未成,家道贫寒,我不能害了妹子……” “我乐意,我乐意一辈子侍候表哥,糟糠粗茶……”一姐由衷地说,没等她说完,板桥打断了她。 “不,不!纳妹子为妾,板桥不敢有此非念。” 一姐生怕他有什么奇念突然退缩了,扑通跪了下去。板桥慌慌抱住了她,他盯视着那双善良的大眼,面部不自觉地痉孪了下:“妹子,你不要这样逼我,让我……”话没说完,泪水淌了下来。 “哥,我不是人家逼了我,我才来求你的。等你说娶我,这一天我等得好苦啊!”一姐一泄衷肠,泪水长流,泣不成声。 俩人抱头痛哭。 房门咚咚响了起来。 板桥慌慌将一姐塞到画帘后面去。 门外,张成贴耳听着里边的动静。房门陡然打来了,吓得张成连连辩说:“先生,我什么也没听到,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你怎么跑来了?” 张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王老爹拿着钉耙在先生家找一姐,我就跑来了!先生快把‘淑女’藏好了,‘河之洲’不保险。我走了。”他偷眼瞄了下屋里,走了人。 “背书你不会,意思倒全明白。”对张成‘急就章’的学文达意,板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对画帘后的一姐招呼说:“你在这里呆着别动,我把门反锁上,去看看风声就来。” 一姐惊恐地点了点头。 板桥锁上了门。当他刚刚走到课堂时,迎面扑来了气势汹汹的王富贵。板桥佯装没事一样的笑脸相迎:“姨父你来了?” 王富贵连个话也不应,朝板桥抡过去一钉耙。板桥机灵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招,瞪圆了眼: “姨父,你这是干什么?早上是猎枪,这会儿是钉耙,我郑板桥那一点得罪你?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王富贵脸色铁青,声音颤抖地:“孽种,还我女儿来?!” “表妹又不是我的裤腰带,我怎么知道她在哪?”板桥作出一副惊异的模样说:“出了什么事?早上我从姨父家出来,她没跟我过来呀?!” “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挖死你!”这边说着,那边挥着钉耙冲上去。 一看王富贵动了真脾气,板桥吓得钻到教案下面去了。 王富贵狠劲地挥过去一钉耙,将板桥的教案挖了五个洞! “出来,你给我出来!” “就是不出来!你去把棺材买好了,我就出来。”板桥在教案下面任王富贵怎么敲打威胁,就是不出来。“板桥,你出来,我跟你好好说怎该行了吧。你把一姐交出来,我给你三百两银子。”王富贵闹腾累了,换了一种软诱的办法。 板桥一口咬定没见着王一姐。说:“姨父,你说这话我才信表妹是真的跑了。可她不在我这里,我又不能变一个给你。不信你就找,找到了我砸锅卖铁倒给你三百两银子!” 王富贵前庭后院找了一个遍,就连茅房都钻进去过。从教案下钻出的板桥站在一边守望着。王富贵找累了,拄着钉耙骂骂咧咧来到了郑板桥的卧房边,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房门说:“把门开开!” “不开。”板桥暗下叫苦,硬着头皮编话说:“这是我的画房,都是我的画子,弄坏了你拿什么赔我?!” 王富贵冷笑一下,说:“我拿老命赔!” 说着一把推开了板桥,举起钉耙就砸门上的锁,不消两下门锁就被砸开了。一阵旋风将桌上的字画吹到了地上,房中的画帘晃动着,哗哗直响。 王富贵立在房门口,虎视眈眈地巡视着房中的一切。面上看,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床底下了。王富贵毫不迟疑地扔掉钉耙,钻到床下去。 板桥的心悬了起来。 不一会,王富贵粘了一头蜘蛛网,从床下钻出来。 板桥也奇怪,这儿没处藏身啊,门自己亲自上的锁,一姐她跑那去了?他一面四处巡看,一面故作坦然地说:“我说过什么也没有吧?姨父,闹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下劲地找表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用不着你来问!”王富贵气得打转转,一眼看到了吹到地上的一幅字,拾了起来,轻声念道:“‘清欢着意,心泪独饮’。这是什么,写给谁看的?” “写给谁看的,也用不着你操心!”板桥反唇道,一把夺回了那幅字。 “我女儿没别的去处,只有你板桥留她,敢留她。”王富贵一口咬定说:“我王家哪辈子作了孽,惹你郑家的菩萨来破我的财?要我的命……”一面骂着一面落座在床上,他的话没骂完,屁股底下有什么杠了他一下,他掏出一看,是一只王一姐的小绣花鞋!他再朝上一看,一口气没接上,口张着,眼直着,身子僵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板桥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的心惊悸了下:“莫非一姐想不开……”他不敢多想,大喊一声“一姐”箭步冲了上去。 站上床把王一姐抱了下来 原来,王一姐没处藏身,双手吊在了字画悬幔后的房梁上,不知情的王富贵只当女儿悬梁自尽了,当场晕厥了过去。 板桥赶紧上去摸了下王富贵的鼻子,见王富贵动了一下,料想无事放下了他…… 听村人说王富贵为他女儿的事大闹到学堂,刚刚从地里回来的板桥妻郑郭氏一下慌了神,只当板桥一时犯糊涂做了那不该做的事让一姐爹逮着了。 郑郭氏领着淳儿深一脚浅一脚奔到村南的学堂,听板桥说了一姐爹要做的蠢事,一颗悬着的心从嗓子里落了回去。 “嫂嫂……”一姐神色凄然。 “别怕。”郑郭氏大度地把一姐揽到怀里,“板桥,你赶快想法子啊……” “哎,想什么法子呢?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板桥叹了一口长气。“姨父肯定跟人家把话说死了,要不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嫂子,我……”一姐的泪水下来了。 “哭什么,哭也不是办法!”板桥安慰道,转而与妻子商量道,“只有把妹子先送到你的娘家去,躲过这一阵再说。” “郭家庄离这里百十里地,行!”郑郭氏继而又想到藏匿一姐的问题解决了,那边守在王家不见俏佳人不回衙的麻三贵怎么打发呢? “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板桥吩咐道,“你带着淳儿、表妹去郭家庄,要走快走。这边我来应付。” “表哥,你……”王一姐担心地想说什么。 板桥宽慰地笑了下说:“没事的,你就放心吧。他娘,你们走村后,别和他们撞上了。” 郑郭氏带了王一姐和淳儿走了。 板桥看了一下昏死的王富贵,调侃地说了句:“姨父,对不起你老人家了。” 说完起身锁上了房门。 郑板桥硬着头皮乔扮王一姐的哑巴哥哥来到了王富贵家,刚到大门口,就被麻三贵的门奴拦住了。 门奴:“站住!干什么的?!” 板桥张口爆着哑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门奴恼怒地骂道:“妈的,见不着一个说话,却又来了个大哑巴,丧气!滚滚滚!”说着就推开了板桥。 板桥又冲了上去,纠缠门奴。 门奴恼怒地拔出了腰刀,威胁道:“妈的,你再罗嗦,老子一刀宰了你!” 旁边等候的轿夫里有人懂哑语,出来说道:“我说你呀,快放他进去,他说他是王家女的哥哥,找大人说话的。” “找到了?去去去,快进去吧!”门奴让开了道。 等人等烦的轿夫们这下找到了开心的话题:“我说你狠,也就这点鸟本事,到头来狠不过一个哑巴。” “你这是什么话?”门奴瞪起了眼。 轿夫淫意的笑道:“你不信?到时候跟大人睡觉的是他大妹子,不是你。到时候那妹子在麻大人的耳边吹点,啊,那么一点点香风,掉脑袋的不是他,恐怕就是你喽!” 轿夫们开心地大笑起来,门奴这才听出个滋味,他被这帮小子奚落了,但他只好哑吧吞黄连,有苦别说了,跟着后面装傻陪着笑。 久等不见回人,麻三贵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冲起了瞌睡,胡四姨站在一边摇动着红手帕,烦意难遣。:“大人,这王富贵去了就不回了,这里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见没有应声,扭头看去 麻三贵的头无意识地点动着,口水从嘴角牵着丝儿淌下来,在地上集下了一小滩水迹。 胡四姨嘴角边浮上了鄙夷的浅笑,摇了摇头。 板桥跑到胡四姨身边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通,胡四姨闹不明白,心想莫不是王富贵找到了闺女,那闺女想不开,他王富贵抽不出身,打发这个人来报信的?这边想着那边摇起了沉睡的麻三贵,麻三贵只是哼哼唧唧,挥了下胳膊换了个姿势又睡上了。 胡四姨情急中大叫了一声:“麻大人!小姐到!” 麻三贵一个鲤鱼打挺,抹了下嘴角的口水沫站了起来,四处张望寻找着:“人呢,小姐人呢?” 胡四姨开怀地笑了起来:“小姐让你的呼噜吓跑了!” 板桥一看这蠢材是这副德性,厌恶之意爬上心头,眼神里溢泛着逗弄的戏谑。 “他是谁?”麻三贵发现了站在一边的板桥。 胡四姨说:“我也不知道,只看他比划,不听他说话。” “哑巴?”麻三贵哭笑不得地,“我要哑巴干什么?王富贵的人呢?他找的人呢?” 胡四姨安慰道:“别急别急,他打发个哑巴回来,肯定有他的道理。” 板桥跑到麻三贵的跟前手舞足蹈起来,吓得麻三贵连连;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胡四姨推开了板桥:“你站远一点说,吓坏了我们家大人,你能赔得起么?!” 板桥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通,转身跑走了。 “他要干什么?”麻三贵奇怪地问。 胡四姨摊了一下手:“我也不明白。” 这边说着,那边板桥拿了笔墨跑了来。 胡四姨发现新大陆似地笑了:“咿,新鲜,哑巴识字!” 板桥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字: 我是王一姐的哥,我爹带妹子到老家山东 去了,有什么话跟我说! 麻三贵一看,整个人瘫掉了。 胡四姨一把封住了板桥的衣领,颤着声说:“你,你们家在搞什么鬼名堂?!” 第十二章 板桥挣脱了胡四姨,不高兴地哇哇乱叫。 麻三贵朝外喊了声:“来人啦!把这个哑巴带走!” 胡四姨惊道:“大人你要干什么?” 麻三贵恼恼地说道:“你说干什么!我要治他,治他们家一个欺官之罪!” 胡四姨诧异地问道:“大人,欺官之罪是什么罪?” 麻三贵理直气壮地扭起了脖子,说:“上有欺君,下就有欺官啊!” 胡四姨犯了糊涂:“有这罪吗?大人,为这事你治不了人家的罪,说出去恐怕是你犯了官忌……”她突然想起什么,提醒道,“说句你不想听的话,扬州府的卢知府,为官清正,你千万别犯到他的手里。” “那你说怎么办?我堂堂一个通判大人,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耍了!”麻三贵忿愤地说。 胡四姨凑近了麻三贵的耳畔,出主意道:“好办,把他带到大人的府上去,好吃好喝,好生侍候,这样话传出去,也足见大人的诚意啊!” “我说四姨,你在跟我说什么笑话呢?”麻三贵睁大了双眼。“你让我把他一个小哑巴当祖宗待?” “听我的没错,如果你是真的看上了人家的姑娘,你就要这么做。”胡四姨好声好气地劝说道:“做事不能因小失大,你刚刚做了官,不少人眼红着呢,别让卢知府逮着你的劣根,一下把你开了。”知府卢雅玉他麻三贵是含糊的,别看他言语不多,扫你一眼就能穿腑,衙门里的官吏无论大小,谁不怕他? “你这张利嘴,好话歹话让你一个人说尽了。”麻三贵无奈地默认道。 胡四姨陪笑道:“我也是为大人好,这么做呢,叫‘外柔内刚’,哑巴做了人质,你就稳稳当当地坐在家里,他王富贵敢不乖乖地把姑娘送到你府上去!” 麻三贵宽松地舒了一口气。“走,带哑巴回府。” 家奴押走了板桥。 胡四姨没忘自己的使命:“哎咿,大人,我那件事……” 这回轮到麻三贵用手指头戳点胡四姨的额头了:“四姨这么辛苦,我还能亏待你吗?” 麻三贵一整天没归家,临走也没打个招呼,这好好的不见了人影儿,后院就跟失了火似的,是啊,真要是有个意外,这么个大家,没个当家的,这些个没本事的妻妾老小靠什么?别看平日里一个比一个闲嗑老爷的这个不是那个不行,真到节骨眼上,还是当家的万般好。这么说着,那边丫环来报,老爷进家门了,你看这帮大大小小五个女眷忙活的,一个比一个娇嗲,比着劲儿摇着手绢花枝招展地从各自的屋里奔了出来,作态地唤着:“老爷,老爷在哪里?”以显示她们等候老爷的焦急心态,这些猫儿似的娘儿们的拿手好戏就是不失时机地、不惜一切地调动身体的、声音的各式功能向当家的献殷邀宠。 疲惫的麻三贵从回廊那头走过来,后面远远地跟着被押的板桥。女眷们朝麻三贵围了上去,鸟声叽喳: “老爷,我等你等得好苦哟!” “老爷,你赶快进房歇着,我一天没见着你,就跟三年没见一样!” “老爷,你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急得都淌泪了!” “老爷,你忙成这副模样,怎么回事嘛?” “老爷,中午饭你吃没吃,你不吃不要紧,害得妾茶不喝,饭不香,闭眼就想着老爷的肚子还饿着呢!” 女眷们扶的扶,槌的槌,脱衣的脱衣,忙得不亦乐乎。 院子里那么热闹,学房里静不下来了,麻三贵的三个子女不听教书先生黄慎的喝斥扒在窗户边朝外看着热闹,乐得他们一个个敲着桌子打着板凳,大人们平日一个个正襟危坐,哪有这般姿态给他们见得呢?黄慎没强行阻止孩子们的不轨,不说有心,至少也是有意的了。直到那帮男女消失在花厅走廊,黄慎才说: “你们看够了没有?快来念书了!” 麻家这三个子女老二是个女娃,那两个是男孩,年纪都在十岁上下。老大叫大龙,最小的叫小龙,女娃叫小凤。别看小凤是个女孩,那份淘气的劲头比男孩要强十分。听见黄慎的呼唤,大龙和小龙跑回了书桌,独独小凤没回。 “小凤,你怎么啦?” “先生,今天我不想念了。” “为什么?” 小凤嘻嘻笑着不回答,她的眼神告诉黄慎,这孩子早熟开窍了,他的心一颤,想道“这么小的年纪就懂男女事,这还了得!”想着脸就拉了下来说:“你敢不听话,看我不……”说着随手操起一杆戒尺朝小凤打了过去,小凤机巧地躲过黄慎的戒尺,飞步上了书桌,嘻笑道:“先生今天打到我,算你有本事!” 麻三贵已经躺到了睡榻上,正抽着大烟。旁边几个妻妾槌腿的槌腿,点火的点火…… 麻三贵缓过了精神,突然想起什么,说:“呀,怎么把他给忘了!” “谁呀?”三妾最娇横。 麻三贵不想露底:“你们不知道。来人啦。” 家奴跑了进来:“老爷,您歇够了?” “那个哑巴安顿好了吗?”麻三贵问道。 家奴回道:“我把他绑在厨下了,等候您的处置。” “混帐!”麻三贵急得弹起来身子,“这是我的哥……呃,我的贵客,你还不快快侍候!好的住,好的吃!有了什么差池,我拿你的脑袋是问!” “是!老爷!”家奴应声后退了下去。 大太太疑惑地问道:“老爷,你带回一个哑巴做什么?” “我怎么听老爷说‘我的哥’?”四妾道,“老爷那来的哥哥?” “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嘛?”五妾道。 麻三贵就怕这帮女人们舔噪,没有她们又不行。老大不高兴地说:“你们能不能少问点我的事!” 三妾狡黠地讨好道:“就是嘛,老爷有老爷的应酬,你们操心也操的不是地方。” 二妾看出了什么名堂,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吧?” 大太太一把夺走了麻三贵手中的烟枪:“别抽了,哑巴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给我们说说清楚!” 麻三贵眼睛眯缝了起来:“你要说我就说,这是我六姨太的亲哥哥!” 妻妾们睁大了双眼,憋着气半天没了声气。 大太太突然“哇”地哭出了声。其它几个便乌鸦一般跟着乱嚎了起来,语词含混,乱成一片。 麻三贵一腔火气腾然而起,抓起几桌上的瓷茶壶朝地上掼去,瓷茶壶的脆裂声噤住了乱哭乱嚎的妻妾们,几乎同一时间地止住了哭声。 麻三贵拉着脸:“够了!我家死了人啊!” 妻妾们害怕地你看我,我看你。 “见了鬼!讨你你哭,讨你你哭……”麻三贵一个个地点了过去,气恼地说,“讨老婆是男人的事,男人要,你女人能咬,咬他妈的个球啊!” 妻妾们面面相觑,三妾扑哧笑了,跟着后面几个也若同得了传染病似的一个个笑将起来。 大太太不失时机地弥补过失道:“老爷子,你不想想,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再找个黄花闺女,你能消受得了么?” 几个姨太纷纷附和大太太,朝麻三贵围了上去,涎着笑脸设着法儿消融人家心头的火气。 黄慎正领着孩子们念书:“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黄慎念一句,孩子们念一句。 饱餐一顿之后的郑板桥晃悠晃悠来到了书房窗户外,他从树上捭了根树枝枝挑着牙缝,一面有滋有味地看着里边的情景:先生在上教,学子在下做小动作。 黄慎发问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啊?” 大龙:“是李甫。” 小龙争辩道:“不!是杜白!” “李甫!” “杜白!”大龙和小龙对吵。 黄慎走过去一只手一个。拎起了两个人的耳朵:“你们,你们是怎么听课的?啊!李白、杜甫。专门把这两个人的名字给我背清楚!” 小凤敲桌打凳地欢呼了起来。 黄慎偶一抬头,发现了窗户外的郑板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起身往窗边走了过来。 “板桥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黄慎惊问道。 板桥没敢暴露自己,咿咿呀呀比划了起来。 “你怎么啦?”黄慎没转过弯来。 板桥指着自己的心窝,又点着黄慎的脑袋,说着做着。 “嘿嘿嘿,真好玩。”三个捣蛋王来到了黄慎的身后,学着板桥的哑语手势,唱起了民谣:“哑巴哑巴,不用说话;笑你骂你,你没办法……” 黄慎哄赶着孩子们:“滚!要不就罚你们下跪了!” 孩子嘻笑着躲着黄慎的戒尺,嘴里仍在唱:“比划比划,赶快回家;咿咿呀呀,可怜哑巴……” 家奴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拉住郑板桥,抹着头上的汗水说:“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黄慎隔窗问道:“这个哑巴从哪来的?” 家奴:“这是个金贵哑巴,他的妹子让大人看中跑掉了,大人抓了他做人质。” “哦?!”黄慎惊讶地说,“还有看不中我们家老爷的人家?新鲜!” 家奴迎合地:“嗳,谁说不是呢。黄先生,您忙着,我带人走了。”说着将板桥带走。 黄慎呆住了,突然反应过来,板桥他来找自己,不就是想要自己给外面的朋友们通个风,设法给他解难吗?想到这儿没迟疑匆匆给孩子们布置道:“剩下的书自己念,先生去去就来。”说完就跑走了。 黄慎一走,大龙、小龙、小凤即刻就翻了天…… 此刻,马氏小玲珑山馆大门口,几个装置工在悬挂着一幅写有“扬州小玲珑山馆秋季书画交易会”字样的横匾。 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是扬州清代主要收藏名家诗书画的藏家马曰倌、马曰璐兄弟俩的私宅,依山而建,回廊翘檐,雕龙画凤,花树蔟拥,主人有两块玲珑剔透、价值倾城的珊瑚石置放在山馆的门庭里,小玲珑山馆由此而得名。小玲珑山馆是扬州赫赫扬名于外的骄傲,康熙当年颁诏全国征集书籍,以撰《康熙大字典》,马家捐书数百种七万余册,赢得皇帝的欢心,赐御题金匾“文魁斋”。如今这块金匾就挂在玲珑山馆主厅的门楣上,气势夺人。每年春、秋两季轰动扬州城的书画交易会就在此举办。 画廊里,金农、高翔、汪士慎指挥着装置工悬挂着要参展的字画。马曰倌陪同扬州知府卢雅玉巡看交易会的准备情况来到这里。卢雅玉五十岁上下,眉清目秀,祥和近人,善书画,为政清正廉明,文人墨客都喜欢与他作友,每每饮酒唱诗,他一丢官帽那就是换了个人,嗓门朗朗比谁的都大了。在友人们中间,他是最自由的,看不到一点官家人的份子。 见卢雅玉过来了,金农哥几个热情地招呼道:“卢大人。”“卢大人,您来了?” “板桥、黄慎人呢?怎么没来?”卢雅玉问。 金农答道:“板桥回乡下了,黄慎在教课,明天他们都赶过来。” 卢雅玉:“好,你们忙着,我随曰倌到处走走。” 卢雅玉与马曰倌走到御题金匾“文魁斋”主厅的门口,看了下金匾,感触地说:“曰倌,你们兄弟俩为我们扬州做了功盖千秋的大善事啊!” “大人过奖了。”马曰倌礼道。 “我指的不完全是这个。”卢雅玉指了下金匾,继而说,“我说的是你的书画交易会,板桥、黄慎、金农、汪士慎、高翔这些画师的字画靠你向世人介绍。他们是我们扬州的体面。我记得当年康熙皇上南巡来扬州,扬州没一幅拿得出手的字画,还是天宁寺的石涛大师写了首《迎驾诗》,才挡了这个丑。”说着卢雅玉舒了一口长气,“今天的扬州,非昔日可比喽!皇上要是驾临扬州,板桥的兰竹、黄慎的人物、金农的漆书、汪士慎的梅花、高翔的山水……一批大画师的诗书画能让老佛爷的龙眼大悦放光……”说完大笑了起了。 一见黄慎慌神失态地从庭院里跑过来,马曰倌诧异地急问:“黄兄,怎么回事?” 黄慎气喘吁吁地:“我找卢大人……” 卢雅玉不无惊色地:“出了何事?这般惊慌?” “板桥,板桥给麻三贵大人当人质扣起来了。”黄慎咽了下口水说道:“这事没有卢大人出面,麻大人他不会搁手的。” 卢雅玉沉静地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黄慎说:“我听家奴说,麻三贵看中了板桥的表妹,没抓到人,他就把板桥带贵府了。” “这么说,板桥一定卷入了。”卢雅玉说。 马曰倌说:“我听说板桥对他的表妹感情非同一般,没有婚配,是女方的爹嫌弃板桥家贫寒。” 黄慎着急请求道:“卢大人,这件事你要是不出面,麻三贵知道了板桥装聋卖哑的真相,肯定要加罪于板桥。” 听说板桥出了事,金农、汪士慎、高翔都围拢了来。着急地恳求卢雅玉出面解难。 “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卢雅玉摆了摆手说,“麻三贵能捐得扬州府的通判,这背后是有来头的。从狼窝里掏食,要小心加小心别让他咬着了。黄慎你先回去,待会我去了,你见机行事……”说着给黄慎耳语交待了一番。 麻三贵府邸宅院院子里传出了家院的唱诺声:“老爷,知府卢大人来了——” 麻三贵忙颠颠地迎着了卢雅玉:“下官不知大人驾临,快快里边请。” 卢雅玉巡视四周,调侃地说:“麻大人的府邸不小啊,能随便走走吗?” “行,行!”麻三贵躬身礼道,“下官给大人领路。” 正说着,黄慎一惊一咋地从后院跑了过来:“老爷,老爷——” “出了什么事?”麻三贵恼恼地说。 “老爷您来看看,哑巴闹学堂,乱了套了!”黄慎指着后院说。 “啊!是谁放了他的?!” “不知道。”黄慎装佯地摊了下手。 “来人!”麻三贵喊道。 家奴上前应道:“老爷,小的听候吩咐。” “快去把那个哑巴捆起来,别,别让他跑了!”麻三贵似乎已经乱了方寸。 “哑吧?麻大人你府上哪来的哑吧?”卢雅玉设了个套子问麻三贵。 麻三贵这时真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支支吾吾硬是没了词语。卢雅玉没盯着往下问为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见他开朗地笑道:“哈哈,有意思,哑巴竟能闹学堂?新鲜事,本官倒想见识见识,走,一同看看去。” 卢雅玉说出口的事,他麻三贵也不敢不应,只好无奈地陪同卢雅玉去学房。 学房的墙上是板桥刚刚画好的一只撩起后蹄放着屁的小毛驴。板桥搁下笔,双手捏住了嘴巴,拟出了毛驴放屁的声响。大龙、小龙、小凤快活地跟在后面学。小龙拾起了板桥身上挂着的绳索,赶驴一般抽打着他…… 来抓捕板桥的家奴一见这情势,竟然忘了抓人,也站在一边笑着看了起来。 第十三章 “我让你抓人,你在这笑个什么?”麻三贵与卢雅玉、黄慎来到书屋外,一见家奴在傻嗬嗬地笑,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哑巴是什么人?”卢雅玉装佯地问道。 麻三贵再也不能装哑巴了,硬着头皮说:“他妹子许给下官做六房,哎,说话不算话,我用轿子去接人时,他妹子却不见了人影。哼!逮不着姑娘,抓了他的哥哥我看她还往哪跑……” 板桥给押了出来,一帮孩子也跟了出来,吵吵嚷嚷地:“爹,爹,我要哑巴,我要哑巴……” “去去去,黄先生,快快把这帮瘟神带走!”麻三贵说。 黄慎抓起领头的大龙,领走了孩子。 “好好好,得不到人家姑娘,你就抓她的哥哥来作码子,点子不错。”卢雅玉笑道,语气软中透硬:“麻大人,你是堂堂朝廷命官,私设公堂,大清律可是要治罪的哟……” “啊?”麻三贵这一啊不要紧,差点神经没错乱。这一瞬间,他才悟过来在卢雅玉面前显摆自己的本事,无意中把自己卖得干干净净。他恼恨地把头撇到一边,狠劲地煽了自己两个耳光。 卢雅玉明白他的失口,佯装糊涂地:“麻大人牙疼?” “啊,不不。”麻三贵哭不是,笑不是,搪塞地说,“卢,卢大人说的对,抓不到姑娘,抓她的哥哥有什么用?” 卢雅玉轻蔑地笑了下:“麻大人用心良苦啊。看我用什么法子让他把他的妹子主动地交出来……” “这是真的?”麻三贵开心地笑了,没想到这个卢大人也是有情有味的人,早知道他是一路子的,何不更深地结交他?麻三贵云里雾里飘了一小会,刚才惶粟的神态无影无踪了,说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来呀,把哑吧带到花厅去,卢大人要亲自问他的话!” 卢雅玉见到扮成“哑巴”的郑板桥,笑了起来,心想这个郑板桥,亏你想的出来,做哑巴替表妹受过,今天你说不出话,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精明人怎么脱得了干系。卢雅玉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把郑板桥带走,只好边说边在心里头酿着主意。 “嗯,这个哑巴脸模子长得不错,他的妹妹一定有闭月羞花之貌。”卢雅玉调笑地说。 麻三贵闻之,喜不自胜地快口接道:“卢大人真是有先见之明,神了!” 卢雅玉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麻三贵得意万分:“我见过啊。大,大人不知,扬州府下官也算是有点体面,这妻妾呢,拿不出去,啊……于是下官我四处寻访才女秀姑。听说了板桥村有个叫王一姐的女子诗书琴画俱佳,便上门求贤,没想到这兄妹俩刁钻狡猾,设下套子让我干等了一整天,女的跑了,气得我只好把这哑巴带回来了。” 卢雅玉说:“如麻大人所说,这女子这般才貌双全,不找来岂不可惜?” “当然当然。” “找个懂哑语的人来,我要和这个哑巴说话。” 麻三贵马上接口说:“不用,这哑巴识字,写字给他看就行了。” “哦,他懂笔墨?那好啊。”卢雅玉吩咐道:“取笔墨来。” 麻三贵喊道:“来人啊,笔墨伺候!” 不一会,进来一个丫环,端来了笔墨。麻三贵取了笔,双手递给卢雅玉说:“大人您请。” 卢雅玉在纸上写道:麻大人治理扬州,劳苦功高。令妹千里挑一,卷帘出闺。郎才女貌,何其乐哉! 一旁看着的麻三贵由衷地点着头。卢雅玉让麻三贵拿给“哑巴”看。板桥看了,又是拍胸脯,又是竖大拇指,手舞足蹈了一通。取笔写下:言之有理! 卢雅玉接着又写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令妹到扬州府来。 板桥看着麻三贵,麻三贵知道他要揭他的短,吓得连连摆手。板桥笑着画起了画子,他一口气画了好多张。 卢雅玉侧身问麻三贵:“麻大人,你看得懂吗?” 麻三贵摇了摇头:“看不懂。” “那就到画市找个看得懂的画师来。”卢雅玉说。在他的心里盘算中,该是黄慎出来的时候了。 麻三贵忙说:“不用到画市了,我家有现成的,小孩的教书先生就是画画的。”他果然落进了一步一步随着卢雅玉的套子往下走。 家奴引来了府上的教书先生黄慎。 黄慎问:“大人,有何吩咐?” 麻三贵说:“这是卢知府,他让你把哑巴的这些画子看看,说个道道来。” 黄慎看了看卢雅玉,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郑板桥。说:“能让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麻三贵急了,说:“你们这些穷酸就是弯弯绕,叫你说这些画子,你就说这些画子,你说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大人是考这个哑巴会不会画画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黄慎解说道。 卢雅玉示意道:“黄先生问得好。这么说吧,见了这些画子,不管什么你都说了就行了。” “明白了。”黄慎说完拿起了画子看。 麻三贵备了一壶水烟递给了卢雅玉,卢雅玉摆了摆手表示不用。麻三贵接着就说:“那卢大人请用茶。” 黄慎看完了画:“可以说了吗?” 卢雅玉说:“说吧。” 黄慎手里的画子内容是:一个瘦老头蹲在一个茅坑上出恭,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一只狗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黄慎说:“这是第一张,画上说,我的爹是个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富贵,就连放屁出恭都不出家门,这有个说道,叫‘家财不外送’,他的屎就连狗都不让吃。” 黄慎换上第二张画子:象似麻三贵的男人随在一个花轿边往前走着,一路过去的男人脚印子里,重现的都是金银财宝,酷似王富贵的瘦老头尾随其后起劲地拾着那些金银财宝。 “这张画子说,老爷您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女子的爹瞄准了您,是想把女儿作摇钱树。”黄慎解说道。 麻三贵已经憋了一股气在心里,不过没有发作罢了。他佯装轻松地打着诨:“这画得还真象我啊。” 卢雅玉笑道:“说得就是你,画得当然就象你喽。好,有意思,接着说。” 第三张画子画的是:王富贵愤怒地将一张婚契撕了,他的身后竖着一块大牌子,上书:官衙。站在王富贵对面的是一个很象板桥的年青人,他举着一块小牌子,上书:民冤。 黄慎看着卢雅玉和麻三贵,征询地问道:“这一看就懂,还要说吗?” 卢雅玉看了看麻三贵,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懂了吗?看懂了你给我说说。” 麻三贵摇了摇头:“不懂。” “黄先生,那你就接着说。”卢雅玉令道。 黄慎会意地瞄了一眼卢雅玉,说:“是,大人。这最后一张画子呢,说的是说女子已经有了婚约,为了老爷的钱财,女子的爹硬将原有的婚约撕毁了,受骗的男家正要连麻大人一道上告呢!” “什么什么,告我?你再说一遍?”说是要告他,麻三贵一下子就急了眼。 “是的没错,告您。”黄慎说,“我没说错。” 麻三贵盯着画子找了好半天,疑问地说:“这上面没画到我啊!” 黄慎笑了:“这瘦老头后面竖着的官衙招牌是他的靠山,这个靠山就是麻大人您。” “他能告我什么?”麻三贵想脱身,“我有什么让他告的?” 黄慎点着第二张画子,说:“你看这张,强娶民女的是你啊。所以人家要告大人您仗势欺人,强纳民女,伤伦败德。” “这画子上什么也没有,怎么让你说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来了,黄,黄先生,你……”麻三贵的一张肥脸涨的通红。 黄慎见火侯已到,适时地给卢雅玉和麻三贵作了一个揖:“大人,黄慎告退了。” “你走,你快点给我走!”麻三贵朝外挥着手。 板桥楞楞地看着黄慎走了,他心里明白,黄慎和卢知府一唱一和闹双簧,心想这是谁出的点子,真真绝透了,看情景,是卢雅玉在操纵整个局面。板桥望着慈善重情却又威严凛然的卢雅玉,真想喊出点什么来。 卢雅玉摆出了公堂审案的架势:“麻大人。” 麻三贵笑容可掬地:“卢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说不上。”卢雅玉透着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说,“强纳民女,这是犯了我们官家的大忌哟。” “是是。呃,不不不,卢大人听我说,我麻三贵这些天一天没出门,啊,不,天天出门……”麻三贵整个慌了神,乱了套。“我的妻妾们能为我作证。” 早在一边观看的妻妾们没一人出来,呆呆地看着。 卢雅玉从麻三贵的妻妾那儿收回目光,说:“那么,哑巴画的有问题?” 麻三贵:“对对,哑巴在胡乱画,他诬告本官,是穷得想讹我一笔钱财!”说着他抓起那些画子,想把它撕毁掉。 板桥咿咿呀呀叫着夺过了画子,一把将麻三贵推了个踉跄。女眷们终于憋不住,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望着傻笑装憨的郑板桥,麻三贵觉得受了作弄,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人啦,把哑巴拖下去,家法处置!”麻三贵气急败坏地叫道。 一个家奴进了门。 “退下去。”卢雅玉挥退了家奴。“麻大人,我跟你说。” 麻三贵顺着卢雅玉的手势走到卢雅玉的跟前。 卢雅玉咬耳说:“麻大人,哑巴非是家奴,恐怕如此这般会坏了大人的清名。你说呢?” “大人说得极是。”在麻三贵的思维中,这种时候,卢大人不拿官场上的条文计较他的过失,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 卢雅玉逮着麻三贵的鼻子不松手,加逼了一句道:“趁这桩丑事没传出去,你赶快放了哑巴,免得放了把柄在人家手上。真要是哑巴家人告到衙里去了,你说我是接,还是不接呢?” “谢大人指点。”麻三贵言听计从。 卢雅玉领着郑板桥出了大门,上轿前不无疑点地问道:“你何时学得这一手绝活?”笑着摹仿起哑势。 板桥说:“村里有哑人,无意摹仿,这是急了眼,没法子,胡乱比划而已。” “你真是个聪明人。”卢雅玉道。 “谢大人解救之恩。”板桥作揖道。 卢雅玉摆了下手:“不用客气,黄慎边鼓棰敲得也是好啊!哦,你赶快到玲珑山馆去,书画展的事还等着你呢。”郑板桥随卢雅玉前脚刚走,落落寡欢的麻三贵成了妻妾们的众矢之的。 “好,这才叫好。狗咬尿脬空喜欢一场。真解气!”大老婆阴阴阳阳地说,领头开始了发难。 众妾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三妾端上了一杯茶水递给,道:“老爷,您漱漱口。” 四妾接着说:“老爷不光要漱口,身上的衣裳也要扒下来,要不然上了床也熏人哪!” 又是一阵哄笑。 麻三贵让她们说得哭不是笑不是。 “我说大老爷,你的身价这么高,码子这么大,堂堂一个扬州城,什么样的黄花闺女找不到?偏偏找了个有了夫家的二脚货来充数,说出去也不嫌丢人得慌,呸!”大老婆又是指又是戳地笑骂着。 其余的妻妾不依不饶,附和着大老婆的骂声,你说过来,我骂过去,整个麻府一片哄闹。 麻三贵开始还陪着一些笑脸,说着一些自我调侃的话,渐渐他发现这帮妻妾们今天不是一般的拿他当孙子,他的笑脸渐渐没了,他想阻止局面,但情况已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妻妾们相互有契约般地嘻笑着轮番啐他、拎他的耳朵、踢他的下腹……这种超乎寻常的作弄,令麻三贵瘁不及防,他躲着,避让着,开始求饶了。 大老婆在妾群外大喊着:“让一让!”只见她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把大剪刀,怒气冲冲地举着从门外冲过来。 “他那个小二舅子不老实,成天到晚总是惹事,今天我叫它上西天去!”大老婆狰狞地说。 “慢着!”麻三贵急了眼,血压“噌”地升了上去,一把捂住了裤档。突然间他醒过了神,捂着肥厚的大耳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大声嚷道:“你要干什么!你,你们拉着她,谋害朝廷命官,你们敢!” 麻三贵一番死猪般乱嚷,镇住了有些失去理智的女眷。众妻妾一下子似乎全醒了神,呆了。 大老婆拿着剪刀站在那里僵住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剪刀,她的手无知觉地松开了,剪刀“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令人窒息的静场被意外的来客打破了,只听得来客的声音道:“哟,这剪刀能宰牛啊!” 众人回首一看,是扬州大盐商吴子坤。吴子坤来麻府造访,解救了众妻妾,只见他大步跨进了门,一边打着哈哈说,“动口不行,动手了?” 他走过有些姿色的三妾身边时,给她示了个眼色。和吴子坤似乎有苟连的三妾解意地点了下头,说:“我给吴先生上茶去!”说着转身就走。吴子坤对其它几个示着眼色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我要和大人说事。” 众妻妾抓到救命草,纷纷给麻三贵作揖道,“老爷忙事,贱妾回避了。”给吴子坤作揖道,“吴先生安坐。”尔后一个个龟缩而去。 吴子坤,年纪四十上下,保养得极好,一表人才,长得白皙清秀,稍稍窿起的鹰勾鼻上一双苛毒的杏眼犀利溢神。他是扬州地面上有些名气的举人,承继祖业作了盐商,商海尔奸我诈,伤神失元,在他身上,你能时不时感觉到生意人糁寒的奸诈,又时不时觉察到儒子般细小的慎微。他是麻三贵府上的门客,是麻三贵手下少数几个进府不用通报的心腹人物。 麻三贵疲惫至极,眼合着靠在椅子上养神,说:“子坤兄,你来的真是时候啊,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你把她们都休了不成?”吴子坤知道麻三贵要说什么,婉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劝说道:“娘们,就是娘们,没完没了的吵闹,无止无休的纠缠,这是她们的天性。吵过了,骂过了,过去也就过去了,都记在心上,不累死你才怪。大男人,别一般见识。” 三妾给吴子坤送上了一杯茶水,说:“吴先生请用茶。”施了个媚眼下去了。 麻三贵笑了,睁了一下眼,说:“你真是个铁嘴,死的让你说成活的了。找我有什么事?” 吴子坤说:“明年的官盐能让我冲多少?你给个数,我好筹划了。”盐商们走官道,将自己筹运的私盐冲进官衙控制的盐市场,用他们的黑话说叫做“冲官盐”。 “你盯得真紧啊。”麻三贵睁大眼说,“我刚刚上任不久,得让我缓口气,在官场上看个究竟来,才好行事啊。” “麻兄,当初帮你走巡抚的门院,你是怎么应的?莫非你忘了不成?”吴子坤软不软硬不硬地说。 “哪里哪里,子坤的这番恩德麻某怎么会丢到脑后呢?”你别看麻三贵是个草包蛋,关键的时候也还是能拿出一手的。“你放心,我亏谁也不会亏了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吴子坤说道,眼睛看到了麻家打闹时弃落在地上的一张画子。吴子坤拾起一看,惊道:“郑板桥的画子你就这么乱丢?” “什么郑板桥?”麻三贵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郑板桥?扬州谁人不知的大画师郑板桥啊。”吴子坤道。 麻三贵猛省:“你说什么,这是郑板桥画的?”他一把夺过吴子坤手中的画说,“不可能,不可能!” 吴子坤指着画上面的一处说:“他在这上面都留了自己的名字,这还有假?” “我看!”麻三贵趴了上去。 “你看这。”吴子坤指着第三幅画子的那块小牌子上,只见小牌上大大地写着“民冤”两字,小小的在一旁以蝇头小楷写着“郑板桥”的落题。 麻三贵一屁股坐下,没了声气。 “你怎么啦,郑板桥怎么会到了你家?”吴子坤关切地问道。 麻三贵长叹一口气:“我被郑板桥耍了……” 吴子坤开心地笑了:“被他耍了,那是福气啊。平常你要是找他,他不准还不答理呢。” “子坤你就别笑话了。这事我越想越糊涂了。”麻三贵琢磨着说。 吴子坤笑道:“说给我听听,我来给你解八卦。” 这天晚上,麻三贵在后花园的餐室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吴子坤。麻三贵的这个餐室非常别致,它是一个封闭式的木质亭阁,座落在人工湖上,曲栏通幽,假山蔟拥,四周花草果木青翠葱茏,景色怡人。 一听说“哑巴”不是王一姐的哥哥,麻三贵暂时忘却被作弄的屈辱,重新泛起了对那个风情女子的思念。 “哑巴姓郑,我要娶的那女子姓王,那他们就不是一家子。”麻三贵越说越气恼,“妈的,姓郑的板桥戏弄我麻三贵,搅了我的好事,我要送点厉害叫他看看!” 吴子坤拦住了麻三贵要寻郑板桥算帐的念头。 吴子坤阴笑着说:“郑板桥装聋卖哑倒不必去追究,显得您通判大人度量太小。贵府的这位教书先生您倒是真正要防他一手的人物。他叫什么来着?” “黄慎。” “黄慎?” “对,没错,你认识?” “你三贵本事不大,怎么结交的都是一些体面人物?”吴子坤笑了。 “嗨咿,你瞎捭什么呀!”麻三贵乐了,说:“黄慎一个穷书匠,称得上什么体面?!” 吴子坤摆了摆手,说:“你不知不为过,告诉你,这个黄慎是当今扬州地面上画人物画的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家的黄慎,是你说的那个黄慎吗?” “个子不高……额头凹下去……福建佬,说话是这样的,‘一二三四’细细细的说不清楚。”吴子坤一面比划一面说。 “你说的都没错。” “就是他!” “哦?这真是新鲜了。”麻三贵木木地望着吴子坤,“那你说,我要防他什么呢?” 原来,黄慎在解释郑板桥画子时做了手脚,没想到让吴子坤给破解了。 “你看这第张老头出恭的画子,关键是这条狗。”吴子坤摊开第一张画子说。 麻三贵不解地问道:“这狗怎么啦?”“黄慎解是家财不外流,他护了郑板桥。这狗身上画了什么?”吴子坤问。 “三个黑点点。”麻三贵道。 “麻子狗,对不对?这麻子只有精贵的三个,暗示你麻三贵啊。”吴子坤解道。 “啊!”麻三贵大惊,“这个混帐的黄慎、郑、郑板桥!来人啦!” 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到书房把黄慎给我叫来!” “报老爷,黄先生到玲珑山馆去了。” “你带人到那地方给我抓回来!” “是!” “慢。不能抓,你知道他到那地方干什么吗?”吴子坤喊回了家奴,对麻三贵说:“麻兄你真是会做官啊。玲珑山馆召集扬州的名画师,这是卢雅玉知府的旨意。你抓了人家,不是与你的顶头上司卢大人结冤吗?” 麻三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口气软下来好大一截子:“那你说,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他们作弄了?” “大人要出这口恶气,那就要听我来安排。”吴子坤诡黠地说道。 麻三贵急了:“你快说!” “一个个的来对付,孙子兵法把这叫做‘分而击之’。”吴子坤有板有眼地说道,“我去把那女子弄到手,你来对付黄慎,那个郑板桥放在最后收拾……” 麻三贵伸手示意对方停住,鬼精地笑着说:“说慢点。那女子的事我不要你插手。” 吴子坤哈哈大笑了起来:“麻大人差也,你当我吴某欲夺君子所爱?” “不敢说。这是一朵我没见过的鲜花。”麻三贵淫荡地比划着说,“那小手,那小脸,啧啧啧,鲜嫩鲜嫩的,象,象没开的花蕾蕾。” “越是这般说你越是不能性急了。”吴子坤掰着手指头给他点拨道,“一、你刚刚把人家吓跑了,藏在哪儿你不知道,一下半会她不会露头;二、你家这帮妻妾,没让她们心底有个备范,你突然把这仙人儿搞回来,后院不起火那才叫怪呢;三,呃,这三嘛,你听着这三,听说郑板桥在京城里交上了什么大官……” “你别说了!”麻三贵完全皈依了吴子坤,“我,我听你的不就是了吗!” “万事都要讲究个时辰,不可乱了章法。”吴子坤阴阴地笑道:“等这阵子的风声过去了,我瞅机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女子弄到我的小花园去,来它个‘金屋藏娇’。” “你不能碰她一指头。”麻三贵强烈的占有欲已经支配他不顾场合和对象了。 吴子坤笑了一下,说:“你放心,你是官,我是民,真要是那样,你对付起我来,不就跟老鹰抓小鸡一样吗?” 麻三贵一听此言,开心地大笑了:“来,干了这杯!” 第十五章 那天李禅画好了《嫔妃对弈图》,本应送皇上御览,突然他思忖何不借此机会跟皇上请求与凌枢一同南下扬州呢?扬州是李禅的故乡,自从入朝为官,很难见得家乡的父老。话怎么跟皇上说,说的不好会以为假公济私。他想到了允禧贝勒,允禧虽说不是朝中重臣,但他与皇上年岁差不离,从小一块长大,相互的脾性都摸的透,看允禧怎么给自己出点子。 “千岁您知道吗,皇上要南巡。”李禅给引到允禧的书房,刚见面他就开门见山说出了主题。 “哦,何时?”允禧问道。 “明年春天,具体时间没说。前站打点是礼部侍郎凌枢。” “是吗?看样子李大人有念头。”允禧笑说。 “我很想去吴地,尤其是扬州,那里文人墨客麋集,诗书画富甲天下。”李禅动情地说:“大人也见过郑板桥他们的东西,我很想去多见见。” “宫里有人散风说郑板桥他们是标新立异,非正宗画派推举之人。你也知道,他们的势头不小。你还是先看了以后再说吧,尽量少说,不要讨得皇上不悦。”允禧劝说道。 “大人的意思现在不宜跟皇上说这件事?” “不。”允禧合了下眼帘,“让我想想再说。” 允禧把目光注视到李禅的画子上,这是一幅用心画出的美人对弈图,人物栩栩如生,神态呼之欲出,尤其那个美人儿凌琳,画得格外的醒目动人。李禅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隐隐约约听说乾隆与凌琳的传闻,凌琳不久前从宫女中脱颖而出,被御封为“玉妃”,足见传闻非是谣传的了。更有那天亲眼所见,乾隆与凌枢玩笑轻松之极,远非其他近臣所能相热的。李禅当时对那个“玉妃”有意识地多看了几眼,入到画中来自然神采上就多了一些韵意。 “有了。”允禧高兴地大声道,“你把玉妃画得象极了。她是皇上现在的宠妃,皇上见了,必定龙颜大开。记住,这时候你不要错过了机会。” 下午,乾隆在西暖阁召见了李禅。 紫禁城养心殿中的西暖阁是乾隆书房兼与军机大臣、亲信人员商谈机要之处。堂西南侧设坐榻,坐榻上方的墙上悬有雍正皇帝写的匾额“勤政亲贤”,其联为“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西侧小间就是著名的“三希堂”,乾隆在此收藏了王羲之《快雪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洵《伯远帖》,并由此而得名“三希堂”。 李禅执画轴进见的时候,乾隆正与宫廷英藉画师郎世宁说着什么。 “臣李禅拜见圣上!圣上,臣遵旨,绘得《嫔妃对弈图》一幅,请圣上御览。” 内侍太监安宁从李禅手中取走画轴。 乾隆随意说了声:“平身。”接着就把眼光放到《嫔妃对弈图》上去了。 乾隆神态不知不觉间为之动容。喜道:“好,好!郎爱卿,你也过来看看。” 郎世宁走了过去观看。 乾隆指点着:“你看,神态各异,安然自如。朕难得见得她们这般逍遥悠闲。你再看玉妃,象的如何?与你的西洋画中的人物比,又如何?” “好,好。比西洋画更为细腻传神,更是入微大气。李大人的手笔我异常佩服。”郎世宁由衷地赞道。 郎世宁 在外国人面前争了脸面,乾隆心花怒:“传朕的旨意,赐李禅白银五百两。” “喳!”安宁应道。 李禅叩谢:“谢皇上龙恩!” 乾隆兴致所至,取笔在此图上题诗一首: 胭脂匀缀小桃枝, 别苑春和二月时。 镜户团鸾清书永, 楸枰斜倚共敲棋。 李禅见乾隆观图龙颜大悦,想起允禧的交待,李禅不失时机地趁势上奏:“启奏圣上,微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有何请求,说与朕听听。” “凌枢大人遵旨打点圣上南下事宜,朝廷上下皆知,微臣意欲前往扬州……” “只是到扬州?”乾隆斜眼瞄了一下李禅,笑道:“哦,我想起来了,爱卿的家乡就是在扬州吧?” “启禀圣上,微臣的家乡是在扬州。不过,臣请求去扬州,是想多见识一些扬州画师……”李禅道。 “上次那帮扬州画师在京城可是大出风头了。”乾隆笑着说:“你去把这些人都找到……” 李禅不知乾隆往下要说些什么,不敢贸然应话。 “好好看看,他们在南边的影响是个什么样。”乾隆想着说。 李禅见乾隆没有对扬州画师们无发难之意,胆子大了些。说了自己的心思:“皇上,臣下此行,想收进一些有代表性的画作进宫,不知可否?” 乾隆颇感兴趣地说:“哦,那好啊,值得收藏的收进来,值得推荐的人才推荐来。” 李禅谨慎地说道:“皇上,扬州画派并非‘正宗’,不少人说其是‘旁门左道’,臣唯恐……” 乾隆大乐,指着悬挂在御室内的郎世宁《百骏图卷》为例:“此话怎讲?如此说来,郎爱卿这幅《百骏图》也是旁门左道喽?他用西洋画法作中国画,情趣别具风味,开了中国画风之先,如何不好?!” “臣明白圣上旨意。”李禅在心目中极佩服乾隆敢破先规的胆识和魄力。 乾隆开明大度地说:“有人自视正宗,朕知晓。爱卿前往各地,广纳贤才,不拘一格。不要有何顾忌。” 乾隆如此宽和大度,令李禅激动不已,叩拜道:“皇上圣明!臣遵旨。” 听说乾隆恩准了李禅前往扬州,还要选取扬州画师的字画到宫里来,蒋南沙一批人坐立不安了,皇上如此出格,源出何处?看来没别人,就是这个李禅了。想当初,你姓李的是康熙帝嘱老臣把你带出来的,今天你就这般为所欲为了,狂,也太狂了。蒋南沙越想越恼,就塌了天一般。说起来也是,平民画师的东西光明堂皇地进了内宫,他这大师的位置往哪放,岂不让天下人遗笑大方?等到皇上临朝听政那天,蒋南沙迫不及待地出班奏本道: “启奏圣上,臣以为李禅南下扬州不合时宜。” “此话怎讲?”乾隆反问道。 蒋南沙的贬毁之意显而易见:“臣以为扬州的画师充其量也只是街头上卖艺的艺人,他们的东西怎可进宫?他们的东西能进宫,我们这些御画师的位置往哪放?李禅平日对宫廷画派的画作就是不恭不敬、肆意嘲讽,他这样做,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标新立异……” “爱卿的意思朕心里有数。朕已谕旨李禅。此事就不要再议了。”乾隆将蒋南沙的阻遏挡了回去。“凌枢。” 凌枢出班:“臣在。” 乾隆询问道:“南下打点的人马都安排妥当了吗?” 凌枢回道:“启禀皇上,臣慎之又慎,已安排停当,随行人员名册造好即报禀皇上。” “嗯,愈快愈好。” “臣遵旨。” 李禅前往允禧府报喜的时候,允禧正在书写着一封书信,在他的书案上首,置放着一只书好的信封,上面写着:扬州 郑板桥画师 亲启 允禧说:“皇上已经答应了,是不是?” 李禅作揖道:“正是。微臣特来禀报,谢大人点教之恩。” “毋须客套了,李大人,我俩是书画好友,这般客气就显得见外了。”允禧笑着拿起书案上写好的书笺递给李禅:“你看看这样写可以吗?” 李禅不知是什么,接过一看,竟是一封寻友诗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秋之初,香山碧云寺偶遇扬州怪杰板桥郑,耿耿作图, 留得诗空,不揣冒昧,涂鸦即成。何日再谋君面,期期以盼。 万丈才华绣不如, 碧云新拜清竹图。 朝廷今得鸣琴牧, 江汉应闲问字居。 四廓菊花新雨后, 一缸竹叶夜凉初。 屋梁落月吟琼树, 驿递诗筒莫遣疏。 扬州郑板桥见教。 紫琼崖主人允禧 亲笔 允禧的诗作叙说了他与板桥邂逅的过程,描绘了他敬重板桥才华和画品的真挚情感。作为皇家王公,能与一个布衣画师如此平起平坐,殷殷以求与板桥沟通往来,实属况古未有的感人轶事了。李禅这么想到,抬起头来竟不知该给允禧说些什么。 允禧不解究里,问道:“怎么,写得不尽人意?” “不不不,殿下情意切切,几至微臣无以表述。”李禅恭谦地说道。 允禧快意地笑了起来:“哦?有这么好?” 李禅诚挚地说:“殿下不避悬殊身份、地位,与一位平民画师索好叙友,令微臣敬佩不已。” “哦,我忘了告诉你。”允禧欣喜地说,“板桥的清竹图我配好诗句之后,挑了几幅呈送给皇上御览,皇上龙颜喜开,当下矜印嘱如意馆收藏起来了。” 李禅亦大喜:“皇上识才重才,乃我大清帝国之大幸!板桥闻之,不知有多高兴了!” 允禧特意强调交待说:“到时别忘了把这事告诉他。” 李禅:“殿下放心。” 三天后,乾隆在紫禁宫太和殿登御座,午门上钟、鼓齐鸣,宫乐依次奏响,声震九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立两旁,气势威武,场面宏大壮观。凌枢领着李禅等一行“乾隆南巡前站打点”的官员身着朝服、顶戴花翎,胸挂朝珠,从卤簿队伍中鱼贯而过,进午门、过太和门,齐集太和殿前,按品级列位序立,在丹陛大乐声中,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乾隆气度万千地摆了下手:“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雷鸣:“谢皇上!” 凌枢出班奏道:“钦差凌枢率众与圣上辞行,请赐圣意。” 乾隆平和地说:“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一路劳心,多多自重,辛苦诸位爱卿了!” “圣主洪福吉祥!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乐齐鸣,威武的鼓乐声中,凌枢率随行众臣登上云纹缎带的青顶大棚轿,拉轿的马匹披红挂彩,缀以红缨、流苏,着一色红缎袍的民尉扛着各色彩旗前方引路,随后是数百人的御林军护车,气势恢宏出城而去…… 第十七章 小小扬州城,大大排场地,攀比附会是扬州官场商家扬名天下的风气。钦差莅临扬州,有点脸面的谁不闻风而动?就连红月楼的的胡四姨也不甘落伍。她一面派出管家猴三到了金陵,花了一笔重金从秦淮河买了个姿色上乘的暗娼,以备奉献给钦差大人受用。乌龟王八各走一道,她红月楼有的就是色相的招法,大清禁娼的律令算个什么?他钦差也是一个人,就不信他不食油荤不下池。楼堂里的花魁女梅子安排给皇上爷,脸面上增色,说不准还能讨个御封什么的,真要是老天有眼,到那一天,她胡四姨就不是今天这个活法罗。念头一稻罗,不如把活做在先头。买下了暗娼何清清藏在家里没让露了脸,免得别的楼堂跟她学了去,这边又花了银两请来了画师和琴师,强行给梅子灌功夫。这和皇上接茬的女子,没个真功夫到时出洋相那就是兴师问罪的事,不是玩笑的。黄慎是梅子亲点的,郑板桥、金农那一批高手多了,梅子为什么独独点着要黄慎?莫非他俩暗下有什么苟连?胡四姨忙得顾不过来,也就不去多想了。 红月楼派人来找黄慎,说是聘去做字画教习,又听说是梅子点的,黄慎没了脾气,要不然,去那种地方卖力,岂不让书画人耻笑? “去吧,梅子点了你,用意还要再说的那么白吗?”郑板桥规劝道。 哥几个郑板桥算是最有心的,那几个只顾说笑,不知这里边有板桥长远的深谋。虽说梅子是他救下的,又千辛万苦把她带到扬州来,梅子的心思一直放在他身上,但他板桥是个有主见的人,一姐在他身后,谁也没法从他的心中替换一姐的位置。不过,可怜的梅子成了板桥的心病,一天不把梅子从那个地方赎出来,他板桥就一天不得安神。琢磨来琢磨去,哥几个中,汪士慎、高翔的家小都在身边,一个老婆象凶神,一个家里似小鬼,再说了,梅子跟他俩也不般配。金农的家小不在身边,可他整个一个浪人,不顾老不顾小,梅子随了他,迟早合不拢。剩下的就是黄慎了,他的家小远在福建宁化,独身一人已经近五年了,从金农家后院救梅子时给她拈碎头发的细小动作里,板桥感觉到了黄慎对梅子的那份不同常人的情意,以后每每提到梅子的名字,他黄慎出来的眼神和人不一样,足见他喜欢梅子的程度。不过,黄慎的心思不能点出来,不然他会收回去,他是一个胆小慎微的人,是个大孝子,要他纳妾,没有家中老母的首肯,你杀了他他也不敢。板桥试着与黄慎说过这事,黄慎差点没和他郑板桥翻了脸。于是板桥把心思动在梅子身上,只要梅子对他有了意,不怕黄慎脱得了钩。 “我与一姐定了情,过了年,我就纳她进家。”板桥开句封杀了梅子的所有念头。“来的就少了。” 梅子什么也没说,低头不语。 “老瓢他家在千里之外,没家没小的,他说他会常来看看你。”板桥注视着梅子神态的变化,“老瓢的心深,其实他真喜欢你,可他不敢说,也不会说。”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梅子怪怨地看了板桥一眼。 “他跟我说,总有一天他要把你赎出去。”板桥编话造话说。 梅子信了,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黄大哥那个闷葫芦心真在她身上,可自己待人家又怎么? “还记得那次救你时他给你拈碎头发的事吗?我一说起,他的脸就红。”板桥真诚地撮合道,“还记得我们来给做画的事吧,那是他做东掏银子把我们拖来的。去年你作生日,他偷偷一个人到你这里来……” “板桥哥,你别说了……” “你把人家的情不当数,我不说心里憋得慌。” 这次梅子亲点黄慎做她的字画教习,看来那次的心计没白用,板桥由衷地在心里头为他俩祝福。 这天,梅子正在练琴,一个女婢进来报:“梅子姐姐,黄慎画师看你来了。”说完便退去了。 梅子起身作揖:“黄大哥里边请。” 黄慎掩饰着自己,尽量不去正视梅子,总感觉梅子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有了恋情的男子的典型神态。郎有情妹无意就是月老来了也牵不上线,郎有情妹中意雷公劈不开。板桥的一番肺腑之言,敲开了梅子封死的心,与黄慎学画这么多天,他的心细,他的体贴,他的轻言细语,他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渐渐落进她的心田,埋下了难以丢却的种子。以至于梦中几回梦见他,到了第二天,没见他的人,她一天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黄慎走到画案边,边说:“你的人物画学得可以应酬人了,我可以结账走人了。”黄慎说的是真话,他和梅子相比,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她那么上心,喜欢梅子那是没说的,但要他把梅子纳作妾,这份念头他一时还不敢想。 梅子以为这是黄慎笨拙的作态,暗自笑了。说:“黄大哥,有你在上,我怎敢逞能?” 黄慎取看梅子的一幅《仕女图》,惊讶地说:“别这么说,你的灵气真是非同一般,大有唐伯虎之遗风啊!” 梅子挑了令一个话题说:“不说字画了,我听板桥说你会弹曲,有这回事吗?” “这个板桥,把我什么都卖了。” “弹给小女听听行吗?” 黄慎想了下,道:“好,弹就弹,献丑了。 那边黄慎与梅子逗情叙意,这边街上闹翻了天。震天的鼓乐声中,钦差大臣凌枢一行在巡抚陪同下,乘着紫盖马拉大轿从扬州城招摇过市,卢雅玉率扬州府前行领路,往扬州府方向而去。队伍庞大,耀武扬威。夺人的气势引得沿途百姓蔟拥,啧啧观奇。 观众队伍中,胡四姨踮着脚尖在钦差的队伍里找着什么人,她一眼扫到了队伍中的麻三贵,兴奋地大喊:“麻大人,麻大人——” 卖骚也不看个时辰,麻三贵装佯没听见。旁边的一个官员捅了捅麻三贵说:“麻大人,四姨在喊你呢!” 麻三贵头也没回,低声地:“我听到了,别睬她。” 见对方一点没反应,急得胡四姨挨着人群往前移动。在一个拐弯处,她瞅准队伍自然缩小的机会,一把从行进的队伍里拖出了麻三贵。 胡四姨狠狠地捶了麻三贵一下:“你是个死人啦,这么喊都听不见?!” 麻三贵着恼地说:“你开什么玩笑?有什么事快说!” 胡四姨兴奋不减:“猜猜我给你弄来了什么宝贝?” “啊,王家女儿找到了?!”麻三贵顿时来了精神。 “去你的,这时候你还只想到你自己。”胡四姨假嗔地说,“真是个提不起来的猪大肠!” 麻三贵睁大了眼,说:“那你给我报什么喜!” “这个宝贝是送给钦差大人的。”胡四姨得意地嘿嘿笑道。 麻三贵看了下远去的队伍,急急地说,“那你回头给我家送去,我要走了。” 胡四姨一把拽住了麻三贵,嗔怒地说:“我还没说完呢,你往哪走!那么多人,少你一个有什么要紧嘛!” “我说你真是缠人!”麻三贵不高兴了,说:“还有什么要说的?” 胡四姨格格地笑上了:“告诉你吧,我的这个宝贝不是死物件,是个活的……” “活的?怎么讲?”麻三贵奇怪地问道。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么个大活宝!”胡四姨点了下麻三贵的额头说道,“我花了大银两从金凌秦淮河买了个十六岁的嫩妓……” 麻三贵慌慌看了下周围,把胡四姨往一边拽去。 “呃……”麻三贵斟酌地说,“任何人不能碰她,待我晚上去……” “你要沾多少?”胡四姨在他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个老骚棍,当心您的贵体消受不了!” 麻三贵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地说:“你别搞错了,晚上我去安排,送给钦差大人!这事儿白天能干吗?!” “送去睡觉?这个钦差大人他敢吗?” “钦差大人这么累,调理调理是人之常情。” “我说大人,你没犯糊涂吧?我们歌舞坊不宿娼,这是大清律文上规定的。”胡四姨装着糊涂,到时有个什么事她好进退自如,“别便宜没捞着事小,别连我的小命都搭进去了!” 麻三贵开心地笑了起来:“你懂个屁!那是给百姓们看的,这些个京官下来谁不寻花问柳?” “有你兜着,我就不怕。”胡四姨壮着胆说,心里想多亏有了备范,这不,派上用场了,想着想着心花开上了。 从十里接官亭一直到扬州府,虽说是热闹,但给凌枢闹得也差点散了架子了。卢雅玉给他一一介绍扬州府的官员时漏了一个正而八经的官员他都不知道。 一位随行宫廷内侍捧着皇帝的圣旨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夙蒙天意,我朝承继祖业盛旺发达,富甲天下,而今国泰民安,政通人和……” 当那细嗓子读到“政通人和”的“和”字刚刚落音,麻三贵慌张地闯了来,一个“狗啃屎”跌进了门内,正正好跪到了跪听圣旨的人群屁股后面。 小小的骚动,内侍翻了下白眼,重复读了下“而今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又接着念道:“朕意来春南巡各地,以慰天下臣民。特命礼部侍郎凌枢先行沿途察巡。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凌枢凹视地发话道:“诸位请起。” 众官员各坐其位。麻三贵从后面跑到凌枢的跟前,结舌言道:“凌,凌大人,我,我来晚了。” “你是……”哪来的这么个冒失鬼? 卢雅玉连忙打圆场:“哦,凌大人,这是扬州府通判麻三贵大人。” 凌枢讥诮地乜了他一眼:“哦,麻大人,你忙啊……” 麻三贵没听出凌枢的话中之意,殷殷地:“啊,是是,我都是在为大人忙,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这麻三贵怎么是这种料?凌枢暗忖,也不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骡子马!不过,这种人通常倒是好使唤的货色。 “凌大人,您在扬州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臣,小臣甘效犬马之劳。”麻三贵殷勤地说。 下面的官员不得不佩服麻三贵的勇气,窃窃私语起来。 凌枢回过了神,只听到最后一句也是他最感兴趣的一句,他一改冷漠的面孔,笑道:“麻大人是个热心肠哪,啊?” 在场的人无不干干的陪笑。 “麻大人请坐吧。”凌枢皇家气十足。 “谢凌大人宠爱。”麻三贵坐了下来。“卢大人,我在扬州的日程有劳你安排张罗了。”凌枢同样想以某种气势压倒卢雅玉。他看错了对象,卢雅玉不是那号脊梁骨发育不全的人。卢雅玉不卑不亢地礼道:“凌大人还是先到驿馆歇息,巡视日程还是明天再说吧?” “不,卢大人。午后就可进行,七天后我就要到南京去。”凌枢感觉到了对方不是好调理的主,神态上立马改了,显出一副廉政忙碌的模样。 卢雅玉说:“是,在下听侯吩咐。” 麻三贵转了下小眼,起身献殷道:“凌大人,听说皇上要驾临扬州,扬州的臣民欢欣沸腾。商界的豪绅们特意捐资兴建了一座莲花桥和一座白塔……” 凌枢问道:“什么白塔?” 麻三贵没有见过北京北海的那个白塔,用双手笨拙地比划着:“就是这样,这样……” 卢雅玉笑了,打断了麻三贵的丑态,给凌枢说:“还是不要说了好,大人去看过也就知了。” 凌枢赞同道:“对,对。说的不如看的。这么着,午时之后,就去看这个白塔,还有什么桥。” 扬州莲花桥是瘦西湖的一个新景,新到什么程度呢?为了迎接乾隆皇帝的第一次南巡,以吴子坤为首的一批大盐商捐资兴建了这处景点。过了小金山,有一个醒目的五个亭子相连的莲花桥,桥边耸起了一座白塔,因为时间赶得紧,就在钦差凌枢随卢雅玉荐引来此参观时,莲花桥边的白塔脚手架还没有拆除。 凌枢看了这个白塔,感兴趣地说道:“看到这个白塔,我想起了北海的那个白塔,它们一个模样,就是这个小些罢了。” 卢雅玉刚要说话,麻三贵抢到了他的前面,说:“凌大人真是智慧过人,建造这个白塔的意思让您说透了。” “卢大人,建造这个白塔是谁的主意?”凌枢没把麻三贵的殷勤当回事,侧面询问卢雅玉道。 卢雅玉说:“扬州的商界为了让皇上到扬州有身置江南如在京都之感,特意集资兴建。官府派员设计监造。” 凌枢连声称好:“好好好,扬州臣民如此用心,皇上观之必定龙颜大开。” 麻三贵把随行的吴子坤推到了凌枢的面前,堆着笑脸说:“大人,他就是领头集资的大功臣。” “先生尊姓大名?”凌枢见到还挺中看的白面老书生,给了一个下尊的笑脸。 吴子坤谦道:“免尊姓吴,字子坤。” 凌枢道:“能说说莲花桥和这白塔有何妙处吗?” “凌大人赏识,吴某胡言,请点教。”吴子坤领着凌枢走到桥边说道,“大人请看,站高俯瞰,这五个亭子就象盛开的五朵莲花;莲花桥下,有十二个洞孔,洞洞相通,小船可以在洞孔中穿行,每月十五之夜,身处中心桥孔赏月,可以看到孔孔衔月的奇景。” “这般奇妙,真是令人神往啊。”凌枢赞叹不已。 吴子坤调转身指着白塔说:“这个白塔,正如刚才大人所说,看到它就想起北海的那个白塔。意思刚才卢大人已经说了。” “水色田园,秀在水色,美在田园,难怪扬州让人留连忘返了。”凌枢卖弄文彩道,“古人有诗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人生只合扬州死’,意境至极,令人叹服啊。” 麻三贵傻呵呵地地拍起了巴掌:“凌大人学问高深,文彩飞扬,真是小臣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凌枢得意地:“小以籍用,何足挂齿?” 陪同参观的郑板桥与金农、黄慎哥几个轻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板桥有意稍稍声音偏大地:“仁兄知道这首诗吗?” 金农道:“不敢贩,若是再贩错了,以讹传讹,岂不是天下文人之奇辱?!” 凌枢看了板桥、金农他们一眼,说道:“两位先生有何话要说?” 卢雅玉说:“哦,这几位都是扬州的画界名流,这位是郑板桥,这位是金农。” “两位的大名我听说过,不久前闯荡京城坐摊卖过字画什么的。”凌枢傲然地看了眼板桥他们,不无轻曼地说:“我没听错的话,两位刚才在议论我所籍用的诗句,有何见教,请大声说出来。” 麻三贵换了一幅似乎要咬人的面孔:“大人让你们说,你们怎么又不说了?” 板桥向前一步作揖道:“请凌大人赐教。‘骑鹤上扬州’是唐人之作,那个时候的杭州城当称‘扬州’,而非今日之扬州。” 凌枢闻之,脸色顿时就变了,没有比当众出丑更让他下不台的了。 麻三贵蹿了出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知道的就没错?蠢材!” 板桥回礼道:“是,大人。蠢材多舌了。” 凌枢感觉到对方的锋牙利齿,阴阴地浅笑道:“麻大人,郑先生所言极是,本次出京,匆匆看过一些介绍扬州的书籍。刚才我说过是籍用,莫非是书不对路,方有此口误。啊?”说完自嘲地大笑起来。 “凌大人学富五车,大智方会晓以调笑,我看你们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他耍了。”卢雅玉赶快煞住这种口笔官司。 众心里都明白这是卢大人设法让钦差大人摆脱窘境,于是帮衬地附和着开怀大笑。 卢雅玉见好就收,忙说:“凌大人长途跋涉,贵体劳顿,回去歇息吧?” 凌枢快意地点了下头。 第十八章 掌灯时分,扬州府驿馆的各个客房的灯都亮起来。一位女侍将麻三贵和吴子坤引入驿馆会客厅,说道:“麻大人,吴先生稍候。”说完走了。 吴子坤巡望室内:两厢靠墙一字儿排开放置着各式牙雕、细瓷、及五光十色的玛瑙古玩。正堂是郑板桥的一幅《竹石图》,图上一杆嫩竹,从峋嶙怪石中斜刺而出,穿腾而上,翘首凌空,昂然俯瞰,大有清傲独行之势。 吴子坤观之,情不自禁地不忍离目。 听到了脚步声,早已等候得心里发急的麻三贵拉了一把吴子坤说:“来啦!” 说话间,凌枢进了屋。麻三贵、吴子坤慌忙进步作礼道:“凌大人……” “两位请便。” 麻三贵看了一眼吴子坤,刚要启口,凌枢先行问道:“吴先生操持的莲花桥白塔,花了多少银两?” 吴子坤随口报出:“五十万两。”他是个精明而又深谙官场的人,知道凌枢此话一出口,那就是探听他们夜访的来意了,于是接着就说,“凌大人喜欢什么,尽可直言吩咐。” 麻三贵与吴子坤交换了下眼神,随即涎着笑脸说:“我们想请大人明日赏脸赴宴,另外我们备了份薄礼。也请凌大人届时一并笑纳。” 没想到凌枢闻此却板起了脸,说:“本官为皇上南巡巡察打点,你们这般所为,岂不是让我凌某领头辱没朝风?” 麻三贵和吴子坤不知凌枢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吓得连忙起身致谦赔礼:“凌大人息怒,凌大人息怒。我等绝没有那种意思……” 见下首那两个尿了裤裆的模样,凌枢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正象卢大人所言,有的时候我的话只是晓以调笑而已,不要当真的听。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位这般谦让为何呢!来来来,坐坐坐。” 待两个云里雾里没回过神的上门客落了座,凌枢跟着便说:“国要治本,廉政是首要。对不对?” “对对对。”那两个鸡啄米似的恭听下文。 “但,朋友之间的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凌枢巧妙地发挥道。 “是是是。”那两个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个。 “推而论之,朋友之间的友情奉送……”凌枢顿了一下,衡量着场面上的气氛,斟酌地说,“朝风再廉政,也不能连亲情友谊也不要了,啊……”凌枢似乎有意不说下去。 那两个果真连连点起头:“当然当然。” 凌枢说到最后,一竹杆打到了底:“我们千里来相会,前生当是有缘,这就是朋友了。朋友的薄礼我要是不收下,那还配作人吗?” 这两个惊诧得大口张着,都是聪明人,很快就进入另一种状态,只见他们一个拍巴掌,一个端茶杯,欢欣自然了许许多。麻三贵拍着巴掌,一口口水还没噎下去,就抢着说:“凌大人说的太好,说的太妙了。真是知人知心啊!” 吴子坤喝了一口茶水:“凌大人潇洒自如,说笑大方,佩服佩服。吴某久经商道官场,如此这般的大家风范我见到的是第一个。真是令小民眼界大开,受益终生哪!”说着给麻三贵使了个眼色。 麻三贵会意,忙起身道:“凌大人一路辛苦,早些歇着。夜宵微臣已安排好了,我们这就告辞,改日再来拜会。”路探好了,往下所有的事都是顺理成章。 麻三贵与吴子坤起身要走,凌枢不解地问道:“麻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夜宵,什么夜宵?” 麻三贵不便明说,搪塞地:“大人回宿便知了。” 就在麻三贵与吴子坤与凌枢磨牙的空隙,胡四姨得了从里边传出的信息,手执麻三贵给的特别通行牒子,带着一乘青布小轿将她买来的秦淮暗娼何清清送进了凌枢的卧室。 凌枢回到卧室,反身关上了门,大惊失色地在门旁傻了人。 卧室中央的红木圆桌旁,静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凌枢惊问:“你是谁?” 姑娘起身跪揖,娇声嫩气地说道:“回禀大人,小女何清清,是麻大人吩咐来为大人伴夜的。” “哎呀,这个麻大人。”凌枢早已见色心动,只是面子上的缘故不便松开手脚。他一面伸臂搀娇,一面嘴中还在嗔怪,“这不是让我犯法吗!” 何清清娇媚地倚到了凌枢的怀中:“小女陪同大人夜读诗书,莫非也是犯了王法?” 凌枢摸着何清清的娇嫩的脸蛋,声音也变得细巧了:“不犯法,不犯法。哎呀呀,南方的女儿这般娇嫩乖巧,这般惹人怜爱,走遍天下不多见啊……” 别看何清清年纪不大,却是个妓场老手,她见凌枢上了套,一面应承凌枢的爱抚,一面伸手拖过烛台,吹灭了烛火…… 在驿馆李禅的卧室里,板桥、金农、黄慎、汪士慎等画友来驿馆看望李禅,这时,李禅正在作一幅玲珑山馆相邀的字画。他们说起了白塔犯忌的事情,李禅不无责怪地说板桥过于直率了。 “我没有想到你真把底儿兜出来。”李禅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我这个人够直的了,遇到这种情况,也只好装糊涂,此时糊涂就是聪明啊。” 板桥一声不吭。 金农和黄慎着急地同时喊了一声“李大人”,黄慎适时地让金农表达。金农说道:“李大人,以你之见,钦差大人他会如何发落?” 闷不叽叽的汪士慎开了口:“我等一介布衣,他能把板桥怎么的?又能奈我们如何?” 黄慎说:“汪兄所言极是。大不过皇上来了,不让我们见就是了,那又怎样?这份荣光我等不要了还不行吗?” 金农是个比较老练的人,他沉稳地说:“真要是有什么变故,恐怕就不是你我想象的那样了。” “冬心兄说得极是。”李禅说。 “李大人,你是‘南书房行走’,应该知道凌枢这个人的为人。”板桥说。 “说起来我和他还是第一次共事。对他所知甚少。”李禅说起了凌枢的身世,“他的父亲是当朝翰林学士凌安达,其父早亡,由他父亲的好友蒋南沙领大。这人学问不深,处世却精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他妹妹选秀入了宫,成了皇上的爱妃。前不久,皇上特意将他从户部调到礼部侍郎的位置上来,接着就派他来南方巡查打点。不用说,此时他正是春风得意时。本是一个无能之辈,天意成全了他,没法子。所以呢,碰到什么不顺眼的地方,能不惹的,尽量别去惹他。” 在座的众人“哦”了一声,知晓了凌枢的根底,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了。 板桥拂了下手,说:“不说这些了,知府卢大人现场已经解了围,他凌枢不会是那么个小人吧。” 金农忧心地说道:“但愿如此。” 李禅在他的牡丹图上题上了诗句,搁笔言道:“这次我来扬州专事收集诸位画师的书画精品,也是皇上钦点的。你们都是我要光顾寻访的名家,想他凌枢再歹毒,多少还是要掂量一下利弊的。” “圣上何时驾到广陵?”金农问道。 李禅不经意地答道:“何时?我也不知道。”想想不对,转而面对金农认真了起来,“真的不知道。” “皇上南巡之事,天下关注,怎么会连个具体日程也没有?”板桥不解道。 “朝政风云,瞬息万变,不敢说啊。”李禅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一个小小宫廷画师,也问不得许多。” “总不会有风无雨吧?”板桥说,“不然,钦差一到,各地调来的女伶戏班,画舫舞伎怎么办?” 李禅开怀笑了:“兄弟真是少见多怪,遣散了就是了。那些个名义上给皇上备用的细软物件自然由钦差大人带回京都,要不,千里迢迢跑一趟为什么?” 金农不解地问道:“李大人,有句话不知当问否?” “我说你们能不能与我兄弟相称?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了。”李禅真诚地说道。“冬心兄有话请讲。” 金农笑着改了称呼说道:“李兄,明天钦差大人凌枢要去画市,让我们都去那儿恭侯。” “他还要我们带上笔墨,现场作画。”板桥补充道。 “哦,我怎么不知道?”李禅惊怔了一下,“这是谁告之你们的?” “麻三贵让马氏兄弟转告我们的。”板桥说。 “这里必有蹊跷。”李禅沉吟道。 汪士慎冒了一句:“填诗作画还能难倒我们?笑话!” “汪兄狂言了。”板桥笑道,“随我所欲,难不倒人,就怕强随他人之意,哪有那么绝对遂意的呢?” 汪士慎鲠起了脖子:“他们真要是有意刁难,我当场就回家去!” 大伙被他的认真闹得大笑了起来。 金农道:“李大人累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诸位兄弟先行,板桥兄请稍留片刻,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李禅说着他进了内室,不一会拿来了允禧托带的信函。 板桥脱口而出:“允禧贝勒?他给我来过一封信。” “没错。他是一个很记情的皇亲。他邀你作他的幕僚,你没回函,他很伤感。” “不是板桥不攀高,只是……”板桥说。 “你就别说那么多,他明白你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所以也就没有责怪。但他对你确实感情不一般。”李禅说。 “李大人,我……” “哎,你又忘了,叫李兄。” 两人会意地笑了起来。 卢雅玉带了两个随员夜巡到驿馆大门口,听巡夜官说红月楼的胡四姨送了一个唱曲的进了驿馆,大吃一惊: “谁发给的通行牒子?” “麻大人亲自打招呼的。” “胆大妄为!”卢雅玉腾地就上了火,恼怒地问道,“进了谁个官员的卧房?” “钦差大人。”巡夜官如实禀报。 “有多久了?” “至少两个时辰了。” 卢雅玉气乎乎地领人进了驿馆,他们快速地穿过院子,在凌枢卧房附近迎面碰到了晚归的板桥。 “谁?”卢雅玉轻声盘问道。 “我。”板桥说着到了卢雅玉的身边,“卢大人,这么晚了,还……” 卢雅玉止住了他的问话,侧耳听。 凌枢的房中传出了男女的亲昵作态声。 板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生怕卢雅玉眼里揉不得沙子,好心地劝说了一句:“大人,别去问究竟了,免得无事生非。” 卢雅玉看了一眼板桥,不知什么想法支配了他,突然改变了初衷,对身边的人说:“撤回去,此事只当没发生,切切不要声张。” 第十九章 不知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听说了钦差大人要带人到画市巡查,今日的画市显得格外的热闹,街道两旁宽大的回廊里置放着大小各异的画桌。众多的扬州画师们各自早早地到了自己的画摊。卖绢花的,卖小泥人的,卖芝麻糊的……,占摊的,挑担串行的,叫卖声格外的起劲…… 晚到的板桥牵着他那只出门不离身的小毛驴,拴到了自家画摊前的木桩上。 隔壁画室的黄慎来到了板桥身边:“板桥,你看今天多热闹。”板桥笑了下说:“热闹好,抬高画市的名声,我们的画往后买的人不就更多了吗?”板桥刚刚掏出了笔墨,就听街市的那一头传来了喧闹声,抬头望去 钦差的卫队齐刷刷进了画市,他们分别等距离地站到了街市两旁,凌枢、李禅在曹仁、卢雅玉、麻三贵等官员陪同下随意地一路看过来。 凌枢来到黄慎画摊前,说,“你叫黄慎?” “是。大人。” 凌枢阴阴地笑说:“我在京城就听过传闻,扬州的好画师诗书画天下一绝,先生能应作我的诗吗?” 黄慎哪里知道,麻三贵顺当地疏通了凌枢,并在凌枢那里使了他黄慎的坏水,“白塔咏诗,是黄慎给郑板桥咬了耳朵。咬人的狗不叫,他才是想让大人难堪的幕后……”麻三贵见了黄慎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要能给自己泄愤,他可以一掷千金下黑刀子。凌枢自然无法知晓麻三贵信口雌黄的背景是什么,他要的是他的自尊。 大庭广众之前,不能失了脸面,黄慎没犹疑就应了,给凌枢递上纸和笔。凌枢想了一下,低头写了起来。 这边,板桥与不远处的金农、汪士慎交换了一个眼色。 凌枢用道地的行楷写下了这样的藏头诗句: 水秀满四泽, 月清氲奇峰; 烟袅孤山寨, □□□□□ “今天我要亲眼看看扬州的高才是怎么领悟客家心意的。”凌枢的话音刚落,在周围引得一片喝彩声。 “钦差大人真真是诗家奇才啊!” “能应得这首诗,难啊难。” “好!奇诗,奇诗。到底是皇上身边的才子!” …… 凌枢把诗笺推到了黄慎的面前,不阴不阳地说道:“黄先生,你把这首诗补缺,作幅画子来。” 凌枢清傲地盯视着实朴嬴弱的黄慎,那双单眼皮轻轻地合了一下,嘴巴没张。 吴子坤奉承道:“大人英明,小民佩服!这有意留得一句寻觅知音,当称今日扬州画坛之佳话了!” 凌枢笑而不语。人群外围,板桥、金农、汪士慎等友人围了上来。 见黄慎沉吟不下笔,麻三贵快意地嚷了起来:“黄慎,钦差大人亲自着你完诗,这是你的大德大福啊!你千万不要给扬州人丢脸啊!” 黄慎心中暗自叫苦,这填诗补缺的勾当可不是闹得玩的,对上茬子,合上心思了,大家你好我好,填得不对路子,就是一个字也能叫对方讥得你无地自容。摆出这种路数,要么是诗友们闲逸时的讨教取乐,要么就是文敌之间暗自较劲的讨伐了。如今钦差作难,倘有不慎,今后的画子卖不出去事小,他黄慎这个人在广陵画市上的脸面就丧失殆尽了。 这是一首以“水、月、烟、云”作藏头的藏头诗,若能对出“云”句的画手,便属好手了。 “黄先生,有了好句子了吗?”吴子坤在一旁讥嘲道。 黄慎不理不睬,一面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画着山水的草样,一面低头沉思。黄慎字画不错,偏偏对句吟诗是他的弱处,凌枢的留空诗他压根没看出来是首典型的“藏头诗”。 “你光画也没用啊,对上这句诗你再画也不迟啊……”麻三贵讥笑地说。 “我先画了,琢磨其意,有何不可?”黄慎反唇道。 “大人你说。”麻三贵看着凌枢的眼色。 凌枢冷笑着,挥了下手,显得大度的模样说:“黄先生是个怪才,那就允许他怪作了!” 李禅在一旁说道:“凌大人,我们是不是看看别处,回头再来观赏黄先生的字画?” 凌枢一双死鱼眼盯视着李禅:“李大人,今日来画市,不就是领略扬州画风,讨得别样的雅趣吗?何苦那般急呢?” 李禅只好暗中叫苦,不吭声了。 黄慎手中的笔停住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画子上,而是他憋在诗句里了,用什么句子?用什么词?他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一边围观的板桥、金农、汪士慎、高翔说说不上,做做不得,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 黄慎确实是在藏头诗上卡了壳。黄慎是个老实人,朋友之间的吟诗唱和他从来是不失手的,那是因为他没心理上的负担,好或是不好无人较真,在乎气氛,在乎神交。今天这伙人来势汹汹,绝无善意,看架势不闹点事出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黄慎越是往这上面想,越是乱了方寸。 “怎么,黄先生,是不是要带回家翻翻书再续得上句子啊?”吴子坤讥嘲地唱着洋腔。 “李大人,今天本钦差要让你开个洋荤。”凌枢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李禅说,“你不是说扬州的好画师都是诗书画三绝吗,还记得你金敏之,金大人是怎么拌的嘴吗?……” 李禅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装哑巴不吭声了。 麻三贵不知从哪搬来了一把椅子,凑着凌枢的屁股送了过去:“大人,您坐着尽雅兴。” 黄慎恼意地翻了对方一眼。 “黄先生是好画师,进了皇上南巡召见的画师名册。本钦差等着这幅字画带进宫,亲自呈给皇上御览。怎么样?”凌枢浅笑道:“黄先生作不出来的话,不妨请你的朋友郑板桥他们一同来凑凑主意。如何?” “我应的是凌大人的诗,与他们何干?”黄慎浅浅笑了下。 麻三贵冷笑道:“黄先生作出了,凌大人还给你赏银。” “对。”凌枢郑重其事地说,“赏银一千两。” 看客们一听说赏银这样高,纷纷议论起来。板桥递给汪士慎一个眼色,两人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一些文人闲客围拢了上来,给凌枢打着谦喏殷着笑脸。 “钦差大人亲自出题寻友,这真是画市奇闻奇趣啊!” “黄画师也是闽人中的画杰了,想不到吧,你会栽在钦差大人随意作的一首诗上。这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众人哈哈乐之,就在这时,在黄慎画摊不远处的汪士慎画摊那边,传来了郑板桥和汪士慎的吵闹声,两人互不相让,引得这边的看客都回过了头。 “你说我写错了,我错在哪儿了!”板桥不高兴地问道。 汪士慎回口道:“我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你还不认错!你说说,我这水在哪儿?我这月在哪儿?” “水月虚无是。那就是无水无月!”板桥争辩道,“那我写的烟云驾老君,只有烟云,没有老君,你的意思我这‘水月虚无是,烟云驾老君’就不成句子?你去翻翻书,哼,也只有你汪老倔敢这么说我……” “水月虚无是,烟云驾老君……”,他激楞了一下,这不正是板桥、士慎他们给自己提示的填诗句头吗?他匆匆看去,板桥给了他一个诡黠的笑脸。 黄慎悟出这是藏头诗,且空句是以“云”字起句,无疑这是一幅春晚山水图了。他脑海里倏地冒出诗句“云漫悬崖松”。 心底有货神不乱,黄慎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盯视着轻曼的凌枢说:“凌大人,文人相交,礼数先行。凌大人诗句雅致,出题怪杰,令人忐忑,不才弟子在此讨教了。” 说完他提笔写下:云漫悬崖松 有人在旁念道:“水秀满四泽,月清氲奇峰;烟袅孤山寨,云漫悬崖松。” 人们惊讶道:“好诗好诗!不愧是李白再世,用词精辟,字字玑珠,韵满意达!好,好好好!浪漫,浪漫洒脱之极!……” 要说诧异入魔的莫过于凌枢了,他张口结舌,这句诗的字词竟是他没露出的不差一字!莫非他是自己肚中的隐虫,还是真有神灵作崇? “大人,您说这行不?”麻三贵仰鼻朝凌枢问道。 “凌大人,这句诗填得合你的意不?”黄慎瞪着聪慧狡黠的大眼反问道。 李禅想起了什么,浅笑了下说:“凌大人,这首诗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是礼部尚书张鼐所作。黄先生迎和,与您扣下没说出的,竟然一般无二,真是天之谋合,填的好,填的好啊!” 李禅当众兜出了凌枢的老底,凌枢恼羞成怒,狠狠翻了李禅一眼,继而一甩官袖,说了声“回去,不看画市了!” “嗳”黄慎在后面喊着拦住了凌枢一行,“凌大人,您请留步,小民有话要说!” 凌枢拉着个脸问道:“你要说什么,快说!” 黄慎微笑道:“适才大人说过了,填出空句,赏银一千两。能得到钦差大人的赏银,黄慎此生大福大贵了。” “混帐!你想闹事不成?!”站在凌枢身旁的麻三贵骂过黄慎后转身对凌枢说:“大人,这是个刁民,别理睬他!” 李禅笑了:“麻大人,你不要出坏点子了。哪有钦差说话不算话的呢?” “按诗作画,赏银千两。”凌枢没犹豫地吩咐道。说完领头便走。 周围的看客哄了起来。 板桥、金农、汪士慎望着凌枢等众人离开了画市,会心地笑了。 板桥牵在身边的那只小毛驴似乎也懂得主人的心思,扬起脑袋放量地嚎了起来…… 凌枢神经质地回头相望。 板桥用手拍打了毛驴,口中骂道:“蠢驴!”一面冲着凌枢送上了一个笑。 第二十章 众画友受马氏兄弟相邀汇聚于小玲珑山馆。他们沉浸在巧治钦差的欣喜之中。黄慎自认为当众出了丑,独处一旁沉默不语。 就在女侍上茶的时候,板桥一把黄慎推到了主座的位置上,说道:“黄兄,你怎么突然成了大姑娘了。” 黄慎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今天要不是诸位暗中相助,黄慎要出大洋相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黄慎: “阿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到现在你不说话,我还当你心里有后怕,这才没问你,没想到你为的是这个,嗨!” “黄老瓢,你这么说,也太不仁义了!” “黄慎才疏学浅,捉襟见肘,今日临头方知晓,实实惭愧之极,羞不可言。”黄慎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我肺腑之言,各位仁兄不要牵怪于我。” 板桥重重地“嗨咿”了一声,说:“‘水秀满四泽,月清氲奇峰;烟袅孤山寨,云漫悬崖松’,这首藏头绝句我也只是提了个‘云’字,黄兄就对出来了,对仗工整,令人叫绝。” 金农琢磨着说道,“看今天这个样子,钦差大人是准备好要发难的。所以说,能让这家伙心服口服,足见黄兄诗文功底非同一般。” 汪士慎笑道:“李禅大人当众揭短,要说最最难受的,是钦差大人了。” 大伙儿开心地笑了起来。 正笑说着,卢雅玉、李禅带着怀抱琴盒的梅子从门厅那边走了过来,卢雅玉说:“嗬,好热闹啊!” 见到卢雅玉身后的梅子,板桥、黄慎他们都愣了。卢雅玉看看身边这个,又看看那边几个,惊讶地问梅子:“怎么,你们认识?” 梅子羞涩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马曰涫在亭子那头招呼道:“来啦,请诸位入席了” 马曰涫把众人引进了一间宽大的餐厅,这里布置的和雅致,四周簇拥名贵的常青植物,间以历代名人字画,正中央放置着海梅圆桌椅,西侧上首一块蝉翼般的杭织绸纱帘隔出了一方弹琴唱曲的小厢房。 梅子进了琴曲小厢房,轻轻调试着琴弦。 板桥看了下黄慎和金农,对卢雅玉解释说:“卢大人,我们几个和梅子姑娘是这么认识的,黄慎……” 卢雅玉举手止住了刚要解说的黄慎,笑道:“别说,现在我不想听。我带梅子来,是为黄慎兄弟庆贺的。”说着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到黄慎的面前说,“这是钦差大人让我带来的一千两银票,那幅画子画好了就让我带给他。” “卢大人,你听我说,”黄慎边说边将那张银票推了回去,说:“这个银子我想,可我要不得。” “?”卢雅玉不解地望着黄慎说,“你们做什么事,总是要和我捉迷藏?我要听你说个究竟。” 黄慎说:“实话告诉大人,这句诗不能完全算我的,所以我不能作这幅画子写这首诗。” “不能全算?这事我在场,还能有假?”卢雅玉说。 黄慎指了下板桥和汪士慎,说:“还记得当时他们在一边争吵吗?” 卢雅玉点了下头,回想着:“有这么回事,他们争吵怎么啦?……” “他们在争吵的时候,给我点了一个字。那是一首‘水、月、烟、云’的藏头诗,板桥他传了一句‘烟云驾老君’给我,解了我的围。”黄慎解释道,心底不藏一点私垢。 琴曲厢房里,梅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侧耳静听画友们之间的谦让。心下想他们的画品好,他们的人品更是世上罕见。 板桥解辩道:“大人不要听他的过谦之辞。刚才我们劝说了好半天,他就是固执己见,就算我提了一个字,做不出来也是枉然。” 李禅一旁赞同道:“板桥说得在理。黄慎兄的那一句‘云漫悬崖松’天然生趣,补空补得如此之妙,已是不同凡响,你就不要自谦了。” 黄慎起身给众人致礼:“黄慎在此诚谢友人了!” 众人笑声中,板桥将银票推给黄慎:“银票要收,画子也要作。要不然李大人、卢大人回去如何交差?” 黄慎窘道:“这……” 马曰涫出面给他救了驾,只见他一把收起了银票:“你们都不要说了,这张银票我先收着,待黄兄画出了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货。如何?” 马曰涫的及时打诨,将尴尬局面转换成了乐融融的气氛。 马曰涫举杯道:“来,干了!为黄兄躲过劫难,为……” “慢。”卢雅玉拦住马曰涫,回头对西厢说,“梅子,把曲子弹起来。” “大人,《雪梅》行吗?”梅子问道。这是她最心爱的一首曲子,曲尽人意,曲抒衷情。 “好。”卢雅玉说。 梅子的纤手搭上了弦,舒缓清雅的曲声起。 曲声中,众人举杯畅饮,不知不觉间进入酣境。梅子的《雪梅》曲进入一个抒发梅花斗风雪的激昂情境,板桥闻之兴奋地站了起来,信口吟道: 白雪压梅,梅开胜雪,花中一绝。香不在蕊, 亦不在萼,香彻问取雪天月。 不认春风,只识东君,孤香清冽。寒枝凝玉, 疏淡幽情,恼人风味醉时节。 …… 吟到精妙处,众击掌而鼓之。 汪士慎赞道:“板桥,你对梅花如此独到精僻,为何不作梅图一试身手?” 板桥笑说道:“一生画竹,别无它求。画梅巢林兄在上,小弟哪敢造次?” 汪士慎笑指着说:“板桥你……言过言过了。” 汪“梅”冷香浮众,这是友人公认的事实。他的梅湿润苍劲,冷凛孤芳,心手狂恣地化入了他自己的人格。汪士慎,徽州歙县富溪村人。佛以金装为贵,人以衣着显荣。报出个天灵地杰的出生地来,无形中显示人种的高贵,也是一些虚荣徒子乐此不疲的恶癖。汪士慎跟人不一样,报出地不显名不露的歙县不算,还偏偏要带上个富溪村,可见他的嫉俗鄙陋。他言语不多,交友更是廖廖,非知心不往来,他很有点象颜回的样子,画作空闲时,喜好独自一人枯坐在陋巷草堂前,寂寞淡泊,他为焦五斗画过一幅《乞水图》,画中一瓮,持瓮人乞求友人赠他以雪水作烹茶之用。板桥在这幅画上戏题道:“士慎诗书画,何止一瓮金,巢林趣入仙,求水不求金。”可以说把汪士慎的艺品情操早早地盖棺论定了。 汪士慎喜茶成癖,人称汪茶仙,说他有玉川子之风,玉川子,唐人卢仝是也。他的自题诗:“试茗山泉松子煎,关门自欲避时嫌。平生难言事几多,呷清沉浊毛孔散。一盏一盏又一盏,润得枯肠引清风。道心缘出肌骨畅,蓬莱生在七峰堂。”用松子柴煎出的山泉茶,摒弃嘈杂人世的烦心事,呷着清澈的琼液般的香茶,有多少扰神的东西不能排遣掉?香茶排浊气,养神怡志如清风贯耳,得仙之道如说蓬莱,就是咱自家的七峰堂啊。好一幅淡泊人生的真实自绘。 梅子弹奏的《雪梅》一曲进入了尾声:梅花战胜了风雪,傲然挺立,花蕾绽放…… 黄慎同众人一样,出了神。别人是受染于曲子的意境,他不同,脑海里浮现出金农宅院里自己与梅子躲难的那一幕。梅子的聪慧灵动,梅子的音容笑貌,梅子发际的温馨,梅子听命他的乖巧,满满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黄慎生怕让别人看了他心底的私情,狠命地摆了摆头,极力排除那该死的非份之念。 曲子弹完了,酒也尽兴了,众人沉浸在特定的情境之中。 李禅提醒道:“卢大人,我们该走了吧?那边还有事体等候呢。” 卢雅玉说了声:“你不说,我都忘了。好,畅快畅快。”说着起身喊梅子,“钟姑娘,我们走吧。” 梅子从弹唱厢房里出来,急急地说:“卢大人,我还有一事有求汪先生。”“那你就快说。”卢雅玉扭头对汪士慎说,“找你的。” 汪士慎愣了一下:“找我?”他不近女色,在友人中有口皆碑,梅子突然冒出一句要找他,难怪他憋出个大红脸。 梅子从琴盒里取出一幅画子在桌上摊放开来。 金农诧异地说:“哎,这不是汪兄的《残月冷香图》吗?” 汪士慎见画惊道:“这是愚士的‘残月冷香图’。谁摹得这般无二?” 梅子应道:“小女闲暇临摹的,请先生点化一二。” 汪士慎赞佩之意自心出:“嗯,如此精到入骨,好手笔,好悟道……” 汪士慎带来的女侍轻声提醒道:“先生,不要再说了,夫人知道了,你吃罪不起。” 汪士慎闻之即住了口,不说了。 梅子跪了下去,施礼道:“小女不揣冒昧,请先生收小女为徒吧。” 汪士慎赶忙把她扶了起来,又象烫了手一般放开了她。连连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原来,汪士慎的娘子生性妒嫉,极恶汪士慎在外沾花惹草,汪士慎惧内,在外交友是绝不敢涉嫌女色的。观其一副窘状,众笑乐不已。哥几个不愿伤害纯情无依的梅子,才没拿汪士慎逗乐,梅子哪知究里,好生尴尬。 梅子说:“先生,我说错了什么?” 汪士慎诘言赧色:“啊啊,不错不错,我要回家了。” “汪兄不必告罪,其情可敬可宥。不过,为搪塞众口,这幅画子你填了诗句便走如何?不然也太对不起一片挚诚的梅子姑娘了。”金农笑说,“马兄,快拿笔砚来!” 梅子接过笔砚:“有劳先生了。” 汪士慎硬着头皮慌慌在画上填了一首诗: 冻雪凝阴不肯晴, 夜来寒雨复纷纷。 朔风满耳梦初觉, 多少香魂化冷云。 汪士慎在题诗的时候,卢雅玉向板桥问起汪士慎这般唯唯诺诺是何缘故。“士慎今天是怎么啦?你知道吗?” 板桥笑了,说:“这话也好说,也不好说。他家那个夫人是个醋坛子,你没见过。要是听说他在外面收了个俊俏的女徒弟,那还了得!” 卢雅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难怪!是收不得,收不得。” 汪士慎写好了说:“行了吧?告辞告辞!”说完携女侍匆匆走了。没走几步,又回头特意关照道,“诸位兄弟,题诗一事,切切不要和我夫人说,免得后院风波迭起,拜托拜托!” 众人扬着笑声送走了汪士慎。 果如友人们所说,归家的汪士慎悄悄推门入内,刚要往东厢卧室去,传来一声幽幽的问话声:“夜猫子归窝了?”他本能地惊悸了下,寻声望去,昏暗的堂屋里,老婆崔莲花凶神一般端坐在正堂之上,红木大方桌上放着一把铮亮的长剑。 汪士慎赔小心地躬下了腰:“哟,是娘子,您起得真早啊。” “早,没你早哇。八百里就闻着你身上的狐狸骚了。”很有些男人味的崔莲花阴阳怪气地说,接着大叱一声:“你还不给我跪下!” “跪就跪。”汪士慎条件性的扑通就跪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崔莲花讥讽地眯上了眼:“一宿风流过足了瘾了?” “嗨咿,娘子瞎说什么呢,我跟板桥几个汉子们在一起。”汪士慎笑了,“你又瞎疑惑了。” “你骗谁?!男人在一起有那么多话说?”崔莲花拍了下长剑,站了起来:“你个不知羞耻的下流胚!” 女侍从一边走近汪士慎,劝道:“老爷,你就说了吧。” 汪士慎吃惊地低声道:“怎么,给梅子写诗的事,你说了?” 女侍闭了一下眼表示什么也没说。 “我认什么错?”汪士慎转对崔莲花说:“娘子,我什么事也没有,你让我……” “今天我也不要你说了,现在我就死给你看。”崔莲花说着抓起剑就要抹脖子。 女侍飞奔上去拉住了崔莲花,挣扎中,汪士慎夺过了剑。 汪士慎痛苦地看着长剑,颤着手很了一下心说:“你也不要再闹了,还是我死了好。”说着毅然地将剑架上了脖子。 闷葫芦给逼急了,可怜之外有一种特别的凛然壮烈。崔莲花惨然地惊叫了一声,飞豹一般扑过去,位置颠倒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凌枢从画市回来,就一头扎进驿馆里不出来了。本想在扬州的文人墨客面前逞个能,卖点模样,没想到前次瘦西湖被那个郑板桥奚落了,今天又栽在这个黄慎手里,想想实在太窝火了,这些个扬州的文人就这么不识相,就不知道适当的时候讨窍卖乖?如此这般下去,他凌枢还能在公开的场合说话露脸吗?找不到他们的茬,凌枢一口气没处出,缩在驿馆里将江苏巡抚曹仁好一顿臭骂,曹仁知道凌枢的火是从哪出来的,转过头又将卢雅玉数落了一通,还是他会作人,骂了卢雅玉以后,当着凌枢的面吩咐卢雅玉速速将钦差大人许诺给黄慎的一千两银子送过去;接着曹仁又唤来了妓妹子何清清、还有驿馆的两个漂亮清秀的女侍,这才暂且平息了凌枢的火气。 待何清清莺歌燕语将凌枢哄上了烟榻,曹仁亲自给他点燃了烟媒子,示意两个女侍给他捶上了肩,擂上了腿。见凌枢口里出了一口长气,曹仁就撒腿出门不见了踪影。 “小乖乖,你说说,扬州的文人难说话吗?”凌枢抱着何清清纤细的小手说。 何清清是见过大场面的妓家,早已从凌枢的脸色中看出了他在哪里受了一股窝囊气,但她又不能说偏了嘴,要不也是不讨好的差使,于是她俯下娇嫩的粉脸轻柔地蹭了蹭凌枢的额头,嗲嗲地说:“嗨咿,再难说话的文人见了有权有势的管家还不俯首贴耳?谁要是不听话,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个什么罪,进了牢子都老实了。” “你真是会说话,我要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呢?”凌枢尽情地感受着何清清冰肌玉肤带来的快感。 何清清娇声地:“大人这么费心干什么?累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的。” 凌枢快意地抚了下何清清的脸蛋,乐嗬嗬地说:“清清真是会体贴人,跟我去京都如何?” “真的?!”何清清快活地瞪大了眼,“就怕大人说话不算数。” “那你说不算数我就不算数了。”凌枢逗趣地说。 “嗯,算数算数嘛……”何清清撒娇地将一只纤手放进了凌枢的前胸,轻轻地揉着。 凌枢大笑了起来,放下烟壶,一把将何清清揽进怀里。两个女侍见状,悄悄退去。 “大人,下午别再去巡查了,在家歇着。”何清清从凌枢的怀中挣起来说,一双手抱着凌枢的脸。 凌枢拿开了她的手:“这不行,政务不能视同儿戏。” “不就是走走看看吗?是人都会。”何清清用手箝着凌枢脸上的一根毛,“听说皇上要来,衙门上上下下哪个敢怠慢?钱呐物的,早就备得好好的了,还要你操什么心?”“你真是个人精。”凌枢望着何清清胸脯娇嫩的肌肤,陡然起了邪念,一只手探进去下劲地捏了下。 何清清“啊哟”叫了一声,随即娇娇地:“你捏疼了我。” 凌枢假作道歉地:“啊呀,真的?啊哟哟,你叫的真好,悦耳动听……”复又抚摸那处。“嗳,清清,给我弹首曲子如何?” 何清清:“我弹的不好,红月楼有一个姑娘弹得好,文人们都喜欢听她弹。” “哦?”凌枢来了精神,“来人啦!” 麻三贵走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凌枢道。 “我让他们到一边去,侍候大人的事从茶水到安排……”麻三贵看了一眼何清清,见凌枢瞪了他一眼,忙知趣地收了口,殷笑着转口道:“都是由我来一手操办的。” “是吗?难得你一片忠心哪。”凌枢浮着假猩猩的笑。 麻三贵不知趣地谢道:“谢大人夸奖。” “你给我去找一个人。”凌枢低头问怀中的何清清,“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何清清后悔不该多嘴,万一凌枢看上了梅子,不就没有了她的位置了吗!听凌枢问,她不得已地说:“……她姓钟,叫小梅。” “你让这个梅子来给我唱曲弹琴。”凌枢吩咐说。 麻三贵为难地:“这……,清清不是会弹吗?” “怎么,麻大人你还给我打了埋伏?”凌枢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来。 “大人,下官不敢。”麻三贵慌慌说,“等到大人巡看歌舞时……” 凌枢看麻三贵吞吐的模样,心想那一定是个好货,莫不是他给皇上压下的宝?“什么精贵女子,不是皇上她不见?” “不是不是。”麻三贵说,“只是小梅姑娘除了弹琴唱曲而外,别的……” 凌枢开心地笑了:“我当怎么回事呢,去去去,快叫她来!我有一个清清足矣,只弹唱,没别的事。” “是,大人!我这就去。” 麻三贵急匆匆地赶到红月楼,一听说要把梅子也送到钦差大人那里去,胡四姨一下子就急了眼。“不是说好的,皇上来了,再让她露面吗?” “啊呀,不知道谁说了梅子,现在他点着名要她。”麻三贵咽了口唾沫:“你就别皇上皇上了,先顾了这个小皇上吧。” 胡四姨一下挣脱了他,说:“小梅被卢大人接走了。” “啊!”麻三贵呆了,“接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胡四姨说。 “啊哟,我的姑奶奶,你这一下要把我害了!我,我这上哪去变一个呢……”麻三贵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找着了门,撒腿跑走了。 胡四姨愣了神,自语地:“乱了套。” 一见麻三贵大汗淋漓跑回来的那般模样,凌枢就暗自乐开了,脸上还是见不到一丝的笑意:“怎么回事,找个人找到现在?!” 麻三贵嗫嚅地:“我到了红月楼,说是卢知府带走了。我又到处去找卢大人……” “卢大人和李禅送银票去了。不对,他送个银票要带歌伎干什么?”凌枢疑道。 “就是。”麻三贵乘机揣了卢雅玉一脚,忿愤地说,“大人此事要管,青天白日,堂堂大知府带着一个歌伎满街串,成何体统!” “你……”凌枢说了一个字就打住了。 麻三贵急猴猴地:“下官听候吩咐。” “你急什么急。”凌枢恼道,“有李禅在他身边,谅他也不敢造次!” 麻三贵原想藉凌枢的手歪打卢雅玉一耙的,见凌枢收了回去,没了指望。复而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 何清清在一旁讨厌地说道:“大人在歇息,没找到就没找到,你怎么就说个没完?” 麻三贵瞥了何清清一眼,心想:“你这个小婊子,没有我麻三贵,轮到你在这儿逞能吗?”这边想着那边嘴里嘟哝了一句:“臭婊子!” 凌枢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麻三贵献笑言道:“没,没说什么。我在琢磨怎么办。” 凌枢满意地笑了:“好了好了,待会儿戏曲歌舞演出有这个梅子吗?”。 “有,有!”麻三贵拍了下脑门,讪讪地笑道:“嘿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正说着,曹仁进来了:“麻大人,你躲到这儿来了。卢大人到处找你安排戏曲歌舞的事。你快去!” 麻三贵应诺了一声匆匆告退。 为了应承皇帝驾临时看戏的便利和舒畅,卢雅玉着人在扬州府的前院搭好了一座临时性的露天戏台。说是临时性的,比正规建造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戏台的两边安设大灯2座,灯屏1座,戏台有大柱子8根,进深2间,方形,有棚顶,整个台面都是用褚红的洋漆精心刷漆,台棚的上方,四周的饰边是杭绣大黄缎面制作的。显得格外的豪华富贵。一般的,皇上巡看之后,这种戏台也就作为永久性的建筑保留下来了。 台上,一些着了装的演员来来往往穿行着。 台口下面,一群戏班的班主正围着卢雅玉、麻三贵争执着谁先出演的事,麻三贵给折腾得满头大汗。 郑板桥、金农、黄慎等一批画师文人在纠缠的人堆外面喊着卢雅玉:“卢大人,卢大人” 卢雅玉嗔怪地个麻三贵交待了下:“麻大人,这边你是怎么安排的,乱成这样?钦差一会儿就到了,你赶快安排!”说完就走了。 扬州的“小红花”戏班班主:“麻大人,‘小红花’的名声在外,排到后面,我们在扬州还怎么混饭吃啊?” “我们花了五千两银子在这吃啊住的,成天到晚唱啊练的,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争个排名往前吗?那也不能因为我们是兴化的戏班子,就让人小看一圈!”兴化的戏班班主较了真地嚷了起来。 其它几个外地戏班的班主拥和着兴化的班主起着哄…… 扬州府花厅成了临时给艺员们换妆歇息的地方。胡四姨将梅子领到这儿的一间屋子里,狠狠地拎了一下她的耳朵训斥道:“再乱跑我整不死你!听着,你就在这里调琴候着,哪里也不要去!” 梅子斜着眼赌气地回嘴道:“我要出恭呢?” “这时候你还给我顶嘴!”胡四姨狠狠拎了一下梅子的腮帮子说:“钦差大人要听你的曲子,你要是再给我惹了事,看我回去怎么治你!” 梅子捂着被拎红的腮帮子,眼泪盈上了眼眶。 胡四姨走出门,反身将房门上了锁。 听见锁声,梅子反应过来,跑去拉门,已经无济于事,无奈地靠在了门上。 板桥一个人从前院闲逛到雅堂,手里摇着绸折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游哉悠哉。一曲哀怨凄楚的古琴声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板桥闻声止步,顺那琴声走了过去。 屋子里。梅子一腔哀怨,纤指轻弹,曲乐逸空,低徊缓旋…… 想起死去的娘,想起蒙冤的爹爹现在不知落难何方,想起自己不明不白地做了歌伎,梅子禁不住热泪洗面。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唤,她惊惊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窗口边,板桥在亲切地招呼着。 梅子跑到了窗边,喊着:“郑大哥……” “房门锁着了,我进不去。” “我知道。” “怎么啦?想家了?” 梅子羞涩地低下了头,突然抬起头说:“郑大哥,我心里咚咚跳,好害怕……” 板桥安慰道:“别怕,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遇着什么事了,记住,你就拿卢大人做挡箭牌。” 梅子想了下,颤声地问道:“要是钦差大人想害我,卢大人能行吗?” 板桥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梅子大睁着那双秀眼,乞求地:“郑大哥,有件事我能求求你吗?” 板桥看了下周围,悄声地:“说吧,趁现在没人。” 梅子破釜沉舟地:“我想逃!求求你帮我逃!” 板桥大惊失色:“啊!这时候?……” 梅子:“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 板桥为难地:“梅子,不是郑大哥不帮你,你要替卢大人想想,他和你爹一样,是个好官哪。你这一逃,没事,可卢大人呢,钦差就要拿他是问,‘欺君’啦,‘失职’啊,什么罪名都可以往他头上加……” 梅子打断了板桥的话,知情识礼地:“郑大哥,你别说了,现在这事我不想了。” 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板桥匆匆地:“来人了,我知道你的心思,过了这一阵,我和我的朋友们会来帮你……” 第二十二章 凌枢从画市回来,就一头扎进驿馆里不出来了。本想在扬州的文人墨客面前逞个能,卖点模样,没想到前次瘦西湖被那个郑板桥奚落了,今天又栽在这个黄慎手里,想想实在太窝火了,这些个扬州的文人就这么不识相,就不知道适当的时候讨窍卖乖?如此这般下去,他凌枢还能在公开的场合说话露脸吗?找不到他们的茬,凌枢一口气没处出,缩在驿馆里将江苏巡抚曹仁好一顿臭骂,曹仁知道凌枢的火是从哪出来的,转过头又将卢雅玉数落了一通,还是他会作人,骂了卢雅玉以后,当着凌枢的面吩咐卢雅玉速速将钦差大人许诺给黄慎的一千两银子送过去;接着曹仁又唤来了妓妹子何清清、还有驿馆的两个漂亮清秀的女侍,这才暂且平息了凌枢的火气。 待何清清莺歌燕语将凌枢哄上了烟榻,曹仁亲自给他点燃了烟媒子,示意两个女侍给他捶上了肩,擂上了腿。见凌枢口里出了一口长气,曹仁就撒腿出门不见了踪影。 “小乖乖,你说说,扬州的文人难说话吗?”凌枢抱着何清清纤细的小手说。 何清清是见过大场面的妓家,早已从凌枢的脸色中看出了他在哪里受了一股窝囊气,但她又不能说偏了嘴,要不也是不讨好的差使,于是她俯下娇嫩的粉脸轻柔地蹭了蹭凌枢的额头,嗲嗲地说:“嗨咿,再难说话的文人见了有权有势的管家还不俯首贴耳?谁要是不听话,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个什么罪,进了牢子都老实了。” “你真是会说话,我要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呢?”凌枢尽情地感受着何清清冰肌玉肤带来的快感。 何清清娇声地:“大人这么费心干什么?累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的。” 凌枢快意地抚了下何清清的脸蛋,乐嗬嗬地说:“清清真是会体贴人,跟我去京都如何?” “真的?!”何清清快活地瞪大了眼,“就怕大人说话不算数。” “那你说不算数我就不算数了。”凌枢逗趣地说。 “嗯,算数算数嘛……”何清清撒娇地将一只纤手放进了凌枢的前胸,轻轻地揉着。 凌枢大笑了起来,放下烟壶,一把将何清清揽进怀里。两个女侍见状,悄悄退去。 “大人,下午别再去巡查了,在家歇着。”何清清从凌枢的怀中挣起来说,一双手抱着凌枢的脸。 凌枢拿开了她的手:“这不行,政务不能视同儿戏。” “不就是走走看看吗?是人都会。”何清清用手箝着凌枢脸上的一根毛,“听说皇上要来,衙门上上下下哪个敢怠慢?钱呐物的,早就备得好好的了,还要你操什么心?”“你真是个人精。”凌枢望着何清清胸脯娇嫩的肌肤,陡然起了邪念,一只手探进去下劲地捏了下。 何清清“啊哟”叫了一声,随即娇娇地:“你捏疼了我。” 凌枢假作道歉地:“啊呀,真的?啊哟哟,你叫的真好,悦耳动听……”复又抚摸那处。“嗳,清清,给我弹首曲子如何?” 何清清:“我弹的不好,红月楼有一个姑娘弹得好,文人们都喜欢听她弹。” “哦?”凌枢来了精神,“来人啦!” 麻三贵走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凌枢道。 “我让他们到一边去,侍候大人的事从茶水到安排……”麻三贵看了一眼何清清,见凌枢瞪了他一眼,忙知趣地收了口,殷笑着转口道:“都是由我来一手操办的。” “是吗?难得你一片忠心哪。”凌枢浮着假猩猩的笑。 麻三贵不知趣地谢道:“谢大人夸奖。” “你给我去找一个人。”凌枢低头问怀中的何清清,“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何清清后悔不该多嘴,万一凌枢看上了梅子,不就没有了她的位置了吗!听凌枢问,她不得已地说:“……她姓钟,叫小梅。” “你让这个梅子来给我唱曲弹琴。”凌枢吩咐说。 麻三贵为难地:“这……,清清不是会弹吗?” “怎么,麻大人你还给我打了埋伏?”凌枢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来。 “大人,下官不敢。”麻三贵慌慌说,“等到大人巡看歌舞时……” 凌枢看麻三贵吞吐的模样,心想那一定是个好货,莫不是他给皇上压下的宝?“什么精贵女子,不是皇上她不见?” “不是不是。”麻三贵说,“只是小梅姑娘除了弹琴唱曲而外,别的……” 凌枢开心地笑了:“我当怎么回事呢,去去去,快叫她来!我有一个清清足矣,只弹唱,没别的事。” “是,大人!我这就去。” 麻三贵急匆匆地赶到红月楼,一听说要把梅子也送到钦差大人那里去,胡四姨一下子就急了眼。“不是说好的,皇上来了,再让她露面吗?” “啊呀,不知道谁说了梅子,现在他点着名要她。”麻三贵咽了口唾沫:“你就别皇上皇上了,先顾了这个小皇上吧。” 胡四姨一下挣脱了他,说:“小梅被卢大人接走了。” “啊!”麻三贵呆了,“接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胡四姨说。 “啊哟,我的姑奶奶,你这一下要把我害了!我,我这上哪去变一个呢……”麻三贵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找着了门,撒腿跑走了。 胡四姨愣了神,自语地:“乱了套。” 一见麻三贵大汗淋漓跑回来的那般模样,凌枢就暗自乐开了,脸上还是见不到一丝的笑意:“怎么回事,找个人找到现在?!” 麻三贵嗫嚅地:“我到了红月楼,说是卢知府带走了。我又到处去找卢大人……” “卢大人和李禅送银票去了。不对,他送个银票要带歌伎干什么?”凌枢疑道。 “就是。”麻三贵乘机揣了卢雅玉一脚,忿愤地说,“大人此事要管,青天白日,堂堂大知府带着一个歌伎满街串,成何体统!” “你……”凌枢说了一个字就打住了。 麻三贵急猴猴地:“下官听候吩咐。” “你急什么急。”凌枢恼道,“有李禅在他身边,谅他也不敢造次!” 麻三贵原想藉凌枢的手歪打卢雅玉一耙的,见凌枢收了回去,没了指望。复而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 何清清在一旁讨厌地说道:“大人在歇息,没找到就没找到,你怎么就说个没完?” 麻三贵瞥了何清清一眼,心想:“你这个小婊子,没有我麻三贵,轮到你在这儿逞能吗?”这边想着那边嘴里嘟哝了一句:“臭婊子!” 凌枢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麻三贵献笑言道:“没,没说什么。我在琢磨怎么办。” 凌枢满意地笑了:“好了好了,待会儿戏曲歌舞演出有这个梅子吗?”。 “有,有!”麻三贵拍了下脑门,讪讪地笑道:“嘿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正说着,曹仁进来了:“麻大人,你躲到这儿来了。卢大人到处找你安排戏曲歌舞的事。你快去!” 麻三贵应诺了一声匆匆告退。 为了应承皇帝驾临时看戏的便利和舒畅,卢雅玉着人在扬州府的前院搭好了一座临时性的露天戏台。说是临时性的,比正规建造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戏台的两边安设大灯2座,灯屏1座,戏台有大柱子8根,进深2间,方形,有棚顶,整个台面都是用褚红的洋漆精心刷漆,台棚的上方,四周的饰边是杭绣大黄缎面制作的。显得格外的豪华富贵。一般的,皇上巡看之后,这种戏台也就作为永久性的建筑保留下来了。 台上,一些着了装的演员来来往往穿行着。 台口下面,一群戏班的班主正围着卢雅玉、麻三贵争执着谁先出演的事,麻三贵给折腾得满头大汗。 郑板桥、金农、黄慎等一批画师文人在纠缠的人堆外面喊着卢雅玉:“卢大人,卢大人” 卢雅玉嗔怪地个麻三贵交待了下:“麻大人,这边你是怎么安排的,乱成这样?钦差一会儿就到了,你赶快安排!”说完就走了。 扬州的“小红花”戏班班主:“麻大人,‘小红花’的名声在外,排到后面,我们在扬州还怎么混饭吃啊?” “我们花了五千两银子在这吃啊住的,成天到晚唱啊练的,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争个排名往前吗?那也不能因为我们是兴化的戏班子,就让人小看一圈!”兴化的戏班班主较了真地嚷了起来。 其它几个外地戏班的班主拥和着兴化的班主起着哄…… 扬州府花厅成了临时给艺员们换妆歇息的地方。胡四姨将梅子领到这儿的一间屋子里,狠狠地拎了一下她的耳朵训斥道:“再乱跑我整不死你!听着,你就在这里调琴候着,哪里也不要去!” 梅子斜着眼赌气地回嘴道:“我要出恭呢?” “这时候你还给我顶嘴!”胡四姨狠狠拎了一下梅子的腮帮子说:“钦差大人要听你的曲子,你要是再给我惹了事,看我回去怎么治你!” 梅子捂着被拎红的腮帮子,眼泪盈上了眼眶。 胡四姨走出门,反身将房门上了锁。 听见锁声,梅子反应过来,跑去拉门,已经无济于事,无奈地靠在了门上。 板桥一个人从前院闲逛到雅堂,手里摇着绸折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游哉悠哉。一曲哀怨凄楚的古琴声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板桥闻声止步,顺那琴声走了过去。 屋子里。梅子一腔哀怨,纤指轻弹,曲乐逸空,低徊缓旋…… 想起死去的娘,想起蒙冤的爹爹现在不知落难何方,想起自己不明不白地做了歌伎,梅子禁不住热泪洗面。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唤,她惊惊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窗口边,板桥在亲切地招呼着。 梅子跑到了窗边,喊着:“郑大哥……” “房门锁着了,我进不去。” “我知道。” “怎么啦?想家了?” 梅子羞涩地低下了头,突然抬起头说:“郑大哥,我心里咚咚跳,好害怕……” 板桥安慰道:“别怕,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遇着什么事了,记住,你就拿卢大人做挡箭牌。” 梅子想了下,颤声地问道:“要是钦差大人想害我,卢大人能行吗?” 板桥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梅子大睁着那双秀眼,乞求地:“郑大哥,有件事我能求求你吗?” 板桥看了下周围,悄声地:“说吧,趁现在没人。” 梅子破釜沉舟地:“我想逃!求求你帮我逃!” 板桥大惊失色:“啊!这时候?……” 梅子:“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 板桥为难地:“梅子,不是郑大哥不帮你,你要替卢大人想想,他和你爹一样,是个好官哪。你这一逃,没事,可卢大人呢,钦差就要拿他是问,‘欺君’啦,‘失职’啊,什么罪名都可以往他头上加……” 梅子打断了板桥的话,知情识礼地:“郑大哥,你别说了,现在这事我不想了。” 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板桥匆匆地:“来人了,我知道你的心思,过了这一阵,我和我的朋友们会来帮你……” 第二十三章 扬州府的前院,那帮戏班的班主们仍在争论不休。 “好了!”麻三贵急了眼,叫道:“‘小红花’第一个,兴化的的第二个,你你你,一个个挨个来!” “哎,麻大人。”仪真的班主瞪大了眼,“我们那个了……倒排到最后一个,这怎么说?!”他的暗示很明确。 “哦……”麻三贵想起了收人家的礼包是最大的,他拍了下脑门子,“那你就第二!” 这一来,又乱了套。 麻三贵突然蹲到地上,不说了。 众班主傻了眼。 麻三贵见没了声音,站了起来:“现在我定了都不作数,钦差大人看了,他定你们是第几你们就是第几!” 就在这时,大门外喧闹了起来。 一个衙役跑了来禀报道:“麻大人,巨砚运到了!” 扬州府衙门外,街道堵塞,围观的人群人山人海,四头大牯牛拖着着两个庞然大物在劳役的配合下艰难地往扬州府门前的广场走来,那物件上面,覆盖着一块大红布。进入广场的时候,只听得“咯嗒”一声沉闷的碎裂声,前面的一辆牛车突然崩塌,一个劳役往下看了眼说:“车轮的底轴断了!” 十多名劳役上去用圆木作底轮,一尺一尺地往返推滚…… 麻三贵从里边跑了出来。大声嚷着:“停,停停!” 劳役们住了手,一个个累得靠的靠,躺的躺。 一个押阵的校尉从车后跑上前讨好地说:“大人,东西运到了,你看看!” “怎么是两块了?”麻三贵问道。 校尉说了句玩笑:“一块是棺材盖啊!” 众人哄笑声中,校尉走去掀掉了覆盖的大红布。硕大的平台上,架着一个宽四尺长六尺半的一尊大巨砚。又掀掉一块红布,那是一尊雕着腾龙的巨砚盖。 见此奇物,众惊色诧语,啧声连连。 麻三贵地蹙起了眉头,烦恼地说:“啊呀,你是怎么搞的,谁让你运到这儿来的?!” 校尉闹懵了,瞪大了眼问麻三贵道:“大人,那你说该运到哪儿?” 麻三贵气急,却又上不得火:“这是我私人的物件,往我家运。我家,北门外的红顶巷啊!你把他们都轰起来,快啊!” 校尉吩咐兵士拉劳役们起来,拉了这一个,那一个又坐下去了。 卢雅玉与金农、黄慎等人走了来。 金农识货,眼睛亮了一下,不露声色地说道:“罕世珍品,龙鳞砚。” 卢雅玉:“哦,你知道这种砚?” 金农:“当年唐明皇御称此砚‘龙鳞玉砚’,采自广东端溪下岩的泉口,其色如龙鳞,叩之如泉水叮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已经失传五百余年。” 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起来: “这个大的砚台天下少见,要值多少钱哪?!” “私人的?哼,说的好听。还不都是百姓头上刮来的!” “嗨咿,你真呆了,皇上要来,衙门里的大小官儿还不趁机大捞特捞!” “就是,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个店!” 劳役们一个个都不愿再干,校尉踢一个,另一个就说:“老爷,你们再找一批人吧,我们累的实在不行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回家连老婆都抱不动了!” 围观的人群轰然大笑。 卢雅玉陪着凌枢、李禅、曹仁等一行来到了府衙大门口。只见广场上涌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在兵士的呵喝下,人墙缓慢地让开了一条道。 在大门处不远处的墙角下,晚到的板桥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那辆蒙着大红绸布的马车,新奇地朝一个狼吞着红薯的劳役问道:“什么好宝贝,用红布蒙着?” 劳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道:“一……一块大石头。” 板桥猜测地自语道:“大石头?莫非是巨砚?” “对,他们说是什么砚台,还是宝贝呢。” “从哪运来的?” “江西。”劳役扔掉了吃剩的红薯皮,恼恼地说,“妈的,为这个烂石头,三个人丧了命。” “哦?”板桥大惊。 劳役叹了口长气:“你说,这和当年给宋徽宗运花石纲有什么两样?” 麻三贵领着凌枢来到巨砚的车子前,指着复又盖上了大红布的巨砚说:“凌大人,这是我搞来的一件稀世珍宝。您看。”说着掀开那块大红布,巨砚露出了,但麻三贵原想期待的神色没在凌枢脸上出现。 凌枢平平淡淡地:“好是好,又有什么用?” “大人,这是下官买来送给您的。”麻三贵悄声道。 “这么大的家伙,你让我怎么背回京都去?”凌枢用手抚了一下巨砚,取之嫌累,弃之可惜地说。 “多雇些劳役,也就弄走了。大人,这是天下少见的巨砚哪!”麻三贵满身是劲地凑着凌枢的耳边吹鼓着,“不信你试试,我寻到的这件珍宝绝不比印度的绿宝石差到哪去!保准满朝文武惊讶,皇上保准喜欢!” 麻三贵见凌枢的口气不疼不痒,一下子着了急,这边说着那边爬到了架在高高平台上的巨砚,对着砚面哈了一口气,“大人您看,哈气成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盛水不干。”“那还是你留着装水喝吧。”凌枢露出浅浅的笑意,认真地说,“你不是让我回到京城去出丑吧?” “不敢。”麻三贵的鼻涕淌了出来。 看见马屁没拍着倒挨了一蹄子的麻三贵出了洋相,围观的人群轰一下漾开了笑声。 就在这时,靠扬州府大门那边的人群一阵骚动,不知为什么,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 凌枢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站在巨砚上的麻三贵懵懵懂懂地说。 在衙门的一面院墙上,不知谁贴上了一张大纸,上面写着一篇幽默动人的警世词文《砚石怨》: 宋徽宗独宠花石纲,乱了朝纲,天下笑柄,父子成 了人家孙子帝王。花无知,石无情,一朝触了天怒,花 亦有情,石亦断肠,仁人君子,焉能有忘? 官饷不敌私贿恶,府蠹如蚁凿堤窟;督盗搜赃例苛 狼,几多笑声几多哭。笙歌云外飞唱,一片灿烂辉煌; 巨砚显,金龟玉笋无颜色。当心,花石好入房,门开合 不上。任是铁壁铜墙,终引萧篁。 金农、黄慎他们一眼就从变过体的字迹中认出了是郑板桥所为。黄慎轻声地说:“冬心,这是板桥的字……” 金农连忙“嘘”了一声,作了个手势止住了他再往下说。哥几个不敢声张,周边将板桥寻了个遍,不见板桥踪影。遂掩口作笑,挤在人群里共赏奇文。 一个看上去很活泼的年青人大声地喊道:“哪位先生晓得这文告上的意思,给念念说说啊!” “我来!你们都听好了。”金农站在人群里大声地应道,谑笑地边读边解道:“‘宋徽宗独宠花石纲,乱了朝纲,天下笑柄,父子成了人家孙子帝王。’说的是前朝徽宗皇帝昏聩无度,不理朝政,只知道沉溺在风花雪月、玩物猎奇之中。结果呢,玩掉了国家,玩掉了社稷,父子双双成了阶下囚。古话说玩物丧志,一国之君这般昏庸,能不国破人亡吗?就连不知人情世故的花石都为之疼心了,更不要说天意难违了。所以说‘花无知,石无情,一朝触了天怒,花亦有情,石亦断肠,仁人君子,焉能有忘?’前人之失,后世之鉴,我们不能忘了这段往事啊!” “说得太好了!”人群里有人赞道,鼓起掌来,其余的人跟着鼓掌起哄:“金大师,你接着说!” 金农接着解说道:“刚才说的是上半段。下半段是这么写的‘官饷不敌私贿恶,府蠹如蚁凿堤窟;督盗搜赃例苛狼,几多笑声几多哭。’意思说的是现在的贪官污吏不顾社稷利益,不顾百姓死活,黑了心地收刮民脂民膏,他们狼狈为奸,象白蚁一样在社稷的长堤上凿下来一个又一个大窟窿。‘笙歌云外飞唱,一片灿烂辉煌;巨砚显,金龟玉笋无颜色。当心,花石好入房,门开合不上。任是铁壁铜墙,终引萧篁。’失传几百年的巨砚让其它所有的国宝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内子里呢?那是贪官污吏在拿百姓的血汗钱暗下做着见不得人的交易啊。就象当年轰动天下的花石纲,别看现在国富民强,失了民心,触了天怒,国家就是再富庶,也难保要失掉天下的啊!” 金农解说完了,引得一片哄笑声。 后面没听到的人急得大声地喊道:“我们后面听不到,金画师,你再大点声说一遍!” 站在巨砚上面的麻三贵诚惶诚恐地对下面挤不进去的凌枢等人说:“大,大人,不好了!这是谁贴的反词!” 凌枢脸都变了颜色,厉声地令道:“来人啦,快去把它揭下来!” 得令的守卫将士一涌而上,鞭打枪击,撞开一条通道。 凌枢血冲脑门,声嘶力竭地再次令道:“包围!包围现场!所有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要给我放了!” 场子外围,武装的将士骑着快马围住了场子。围观的百姓大乱,东窜西突…… 一群官员尾随着大怒不已的凌枢进了议事厅。 凌枢气急败坏地挥着手:“反了,反了!扬州的逆贼,扬州的刁民!我要把他们全杀了!” 卢雅玉静静地走了上去,劝说道:“大人,先别发火,火旺伤肝,何苦呢?” “你,是第一个……”凌枢找不出词儿来,突然放低了声音眯起了小眼,“你看着乐嗬,是不是?” “不敢,微臣不敢。”卢雅玉作揖道:“我实实在在是为大人的身体作想,唯天可以作证。” “好了好了。”凌枢打断了他,阴冷地问道:“卢大人,你是知府,当家的,出了这样的反词,你作如何打算啊?” 卢雅玉不敢不应:“大人,微臣还懵在鼓里,待我理出个头绪,破这个案子还是有办法的。” 凌枢冷笑着:“那好啊,我等着。麻大人!” 麻三贵屁颠颠地跑出来:“小的听候吩咐。” “戏曲歌舞都安排好了吗?”凌枢问道。 “全部安排停当,就等大人莅座了。”麻三贵涎笑着,乞望着等候主子的发话。 凌枢转过脸对卢雅玉说:“卢大人,我去看戏了,门外的案子就交给你了。”说完往门外走去了。 卢雅玉突然反应过来,喊住了凌枢:“凌大人,请等一等。” “何事,说吧。”凌枢连头都没回。 卢雅玉请求道:“有那张字留作证据足可以破案,门外的百姓你看是不是先放了回去?” “不行!”凌枢没理睬卢雅玉的建议,“这些都是人证,不能放。案子一天没破,他们就给我在那呆一天!” 说完拂袖出了门厅。 凌枢一行往前院的戏台走去,落在后面犯疑的李禅被躲在墙角背后的人拽了过去。李禅刚要叫,发现是板桥、金农、汪士慎。惊讶地轻声道:“是你们,吓我一跳。” 金农笑了一下说:“扬州人犯上没拿枪。” 李禅见众人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道:“你们没事就好,我都急死了。” 金农说:“我们的几个画友都没跑出来。” 李禅突然想起了黄慎:“黄慎呢?他也没出来?” 那三个摇了摇头。 李禅大惊失色地说:“糟,出不来也就大难临头了。” 板桥呆愣了:“那怎么办?凌枢他要动刀子?” 李禅说:“现在还说不上。知道那词是谁写的吗?” 三人对视了下,没敢道出原委。李禅虽说与他们称得书画之友,相互之间有共同语言,但他毕竟是宫廷画师,顶戴花翎,无形中隔了一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尴尬。 “看你们这样子,还信不过我李禅。”李禅笑道。 “跟你说了吧。”板桥是个留不住话的人,心下琢磨谅与对方说了无妨:“是我。我写的。” “哦?”李禅闻之,紧了一口气,但他佯装轻松地假嗔道:“你们连我都信不过,太伤人心。” 板桥连忙解释说:“李兄切勿见怪,你一身顶戴花翎,谁敢跟你说那么透心的话啊?” 李禅笑了:“其实我猜得就是你。那词儿写得太好了,一篇传世的好檄文,大快人心!”他顾了抒发情怀,竟把大事忘脑后了。 汪士慎苦笑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李兄,你还是先说说怎么救人吧。” 在凉棚下的看座落了座的凌枢左顾右瞻没见随行的李禅,疑心地问道:“李禅,李大人呢?” 旁边的曹仁应道:“也许去上茅厕了吧?” 凌枢恼恼地说:“哼,多余的人,屎尿比别人都多。” 麻三贵从戏台的后面回到了凌枢的身边:“大人,马上就开始。” 这时,滞后的李禅已坐到了看棚里。 迎宾的戏班子敲开了锣鼓。“小红花”班主给喜气满面的麻三贵呈上了戏单。“大人,请您点戏。” “这是什么?”麻三贵不解地问。 班主说:“这是戏单。” 麻三贵挥了一下,潇洒地回道:“那好,那就唱戏胆。” 凌枢一听就乐了:“胡闹。” 麻三贵跟着来了一句:“听到了?钦差大人说了,不唱戏胆唱‘胡闹’!” 众大笑。 凌枢拉下了脸,轻蔑地说:“麻大人,你真是可以啊,你是凭什么混到现在这个官位的?啊?” “呃,是,是……”麻三贵不知何故,紧张得笑不是哭不是,就在凌枢要笑之际,麻三贵陡然间一个“通天喷嚏”朝对面的凌枢直射而去…… 这不是一般的喷嚏,见了凌枢的脸上连鼻涕带口水的那一片赃物,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李禅实在憋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是能传染的,闻之有笑声,全场笑声轰然而起。 “笑,笑什么!”凌枢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你们的哪根筋乱了!”殊不知,他脸上的赃物还挂着呢。 众人憋住了笑。 凌枢感觉到了脸上有异物,顺手一抹,糊塌塌一手全是,眼前顿时一黑,身子摇晃起来。 众官员吓得手忙脚乱,一涌而上,“凌大人!”“大人!”地乱喊一气。 第二十四章 扬州府大门外,被逮住的百姓们坐在由将士们持枪把守的围子里,黄慎也在其中。 一个官员站在高台上:“你们都听着,把写字的犯人交出来,你们就可以回家了。要不然,你们受罪的日子在后面……” 街道各个出路口,跑来了听说家人被逮捕的亲人们。 一个白发老人在场外凄厉地嘶喊着:“灵儿——” 叫灵儿的小青年看见了披头散发的母亲,激动地站起来狂应了一声“娘——”从场子里往场外跑去。他刚刚跑到场子边,就被持枪的兵卒一枪刺中了大腿。灵儿砰然倒地,鲜血从伤口处淌了出来。 躲在人群里观看情形的板桥内疚地合上了眼。 灵儿母呼喊着奔进场子,被兵卒粗暴地用长枪砸了出去。 场子里、场子外大乱。 御林军中的一位校尉拔出了长剑:“不许乱动,谁动拿谁开刀!” 从大门外看了情势的师爷洪达跑回议事厅,见焦急万分的卢雅玉不停地踱着步,脚步连忙放轻了,谨慎地蹭了上去,瞒了真情说:“大人,小的看过了,老百姓被围上了,但没出大事。” “嗯。”卢雅玉稍稍松了一口气,继而问道,“凌大人他真的没回驿馆?” “没回。他在看戏,看得一身是劲。”洪达转动着小眼珠进言道,“大人,小的想出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罪犯……” 卢雅玉盯视着他,说道:“说说看。” 洪达说:“只要把场子里会写字的人召到大堂上,一个一个让他们写出字来,不就行了吗?” 卢雅玉内心里十分矛盾,那幅字写出了他心坎里想说的话,这不是一般百姓可以写出来的。查出来了,害了一个栋梁之材;不查吧,钦差那头他怎么蒙混得过去…… “你说这样行吗?”洪达盯着走神的卢雅玉问道。 “啊,啊。”卢雅玉回过了神,“你接着说下去。” “小的说完了。”洪达说。 卢雅玉含糊地笑道:“按你说的去做,万一场子里的人一个不是怎么办?” “说的也是。不过,为了平息这场风波……”洪达想着说,“即使场子里的一个也不是,那也得找出一个来。要不,这事收不了场啊!“” 卢雅玉阴阴地笑着瞅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师爷,陡然觉得陌生了起来。心想这家伙够歹毒的,收回了视线道:“让师爷费心了,卢某日后定当感谢。” 洪达卑恭地说道:“小人能为大人分心解忧,就是万幸之至,哪敢言得承谢。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师爷且慢。”卢雅玉皱了下眉头说:“容我再考虑一下。” 入夜,扬州府门前的场子周围,燃起了几个大火堆。一群兵卒从吊打人的吊架上卸下了被打得死去活来的百姓,另一批又被拖了上去。鞭抽如雨,硬骨气的扬州百姓就是不求饶。 黄慎被架了上去。将官捏着黄慎的嘴巴:“你象个书生,说,是不是你?” 黄慎笑了一下:“天下的书生多了,个个都能写!” 将官一个巴掌掌了过去。“给我狠狠地打!” 鞭声响过,黄慎身上就是一条裂衣伤肉的长痕!站在场外的板桥无法忍受众人为他遭罪,从围观的人群中跑了走。金农、汪士慎追赶了过去,一把拉住他。 “你要干什么?!”金农急急地问道。 噙着泪水的板桥浅笑了一下说:“自首。” “你发疯了!说了就是死命一条!” “死就死,我不能看着这些无辜的人为我遭罪为我死!”板桥静静地说。 汪士慎从另一个角度劝说道:“板桥,你先别慌,李禅那头还在为我们想法子,真是迫不得已,你再出去也不迟啊。” 李禅独身来到扬州府议事厅的密室,见扬州府的官员都在场,便说:“诸位大人,我要和卢大人说些私事,能回避一下吗?” 卢雅玉对他的下属官员挥了下手:“你们都下去。” 众官员退出房外去了。 李禅试探地问道:“找到了吗?” 卢雅玉摇了摇头,说:“难啊,李大人。” 李禅不知他是何意,“卢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雅玉看了下门外,放低了声音:“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李禅惑然地看着他,没作回答,反过来问道:“莫非你这儿有了头绪?” “没有。”卢雅玉多了一个心眼,吞吐地说:“我正在想法子。李大人来找我,是否钦差大人有要事?” “钦差大人?哼,他已经睡下了。”李禅浅笑了下说,“我来是想问一句,如果大人查出了罪人,当如何处置?” 卢雅玉听出李禅话中有话,笑而不答。 当李禅正与卢雅玉打着哑谜时,房门被撞开了。两人惊诧地扭过头 板桥闯进来,身后追进来金农、汪士慎。 板桥扑通一下给卢雅玉跪了下去:“卢大人……”没等板桥把话说出,金农与汪士慎一把将他拽起,护到了身后。 卢雅玉惊道:“你们这是为何?” 金农用手掌捂住板桥的嘴:“板桥,你不要说话!”这边说着,那边扭头对卢雅玉说,“卢大人,板桥求你放了哪些被抓的人,他发了疯!” 板桥从金农和汪士慎的臂膀里伸出头来,大声地说道:“卢大人,反词是我写的!” 卢雅玉本能地快速看了一眼宫廷官员李禅,呆愣地望着板桥,僵住了…… 第二十五章 板桥就那张惹下大祸的檄文《砚石怨》向知府卢雅玉作了自白,把所有关注他的朋友带入了难以描述的窘境,而他自己却因为敞开了心扉,不再带累其它的无辜,心情豁然轻松了许多。 “不,不可能。”卢雅玉不能自己地诘语,极力想否认眼前发生的事。在他的内心里,他是不愿看到板桥身陷囹圄的,不!那是谁也无法为之开脱的杀身之祸啊!“板桥,你想替门外的百姓解围,心情我能理解,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 板桥打断了卢雅玉的话头:“大人,板桥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没有理由否认这个事实。” 卢雅玉取出院墙上揭下的那幅词文《砚石怨》,端详了下字样说:“板桥,我来问你。你的字跟别人的不一样,六分半体,这是世人皆知的。而这幅字的字体是标准的楷书,你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板桥欲言又止,快步走到案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下楷书“宋徽宗独宠花石纲”几个字拿给了卢雅玉。 卢雅玉看着比较着。 “大人。”板桥真诚地说,“你有所不知,板桥自幼习练楷书,为了标新立异,创下六分半体混迹于世。这个,你可以问问他们。” 卢雅玉看着金农等人,金农点了点头。 这下可让卢雅玉犯了难,交出板桥,他卢雅玉绝不是那号只认官帽不识大义,只图蝇利不忠友人的昏君贪官,关键是眼下如何开脱板桥的“罪责”。板桥看了一眼他的友人们,他们一个个没了主意,脸色青灰。 板桥横了一条心,真诚地对卢雅玉说:“卢大人,你也别想了,救外面的人要紧,你就发令把我抓起来吧!” 卢雅玉看着他不吭声。 板桥的几个友人紧张地看着卢雅玉。 板桥着急了:“知府大人,到这时候了,您就不要犹豫了。板桥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卢雅玉说。 “此事我一人做一人担,不要连累我的家人。” “就这些?” 板桥点了点头,接着转向友人们说:“拜托诸位,我的妻小请兄弟们代为关照了。” 金农等人护起了板桥,着急地对卢雅玉:“卢大人,板桥不能进班房,不能进啊!” 卢雅玉犯难地蹙起了眉头,眼睛不敢直视板桥等人,捂着脑门幽幽地说:“这事不能拖过天明,照朝廷的章程,最迟明天一早就要把本案的奏折六百里快马送到京城去,否则,我这就是欺君妄上了……” “卢大人!”平日言语不多的汪士慎一声大喊,吓得众人一大跳,“我想出一个点子你听听!” “哦,快说!”卢雅玉急匆匆地抬头说道。 “从死囚里挑出一人来顶替。”汪士慎大睁着眼说。 众人大叫了起来:“哎,这是一个好办法。”遂有人指挥了一样噤了口,屏住呼吸望着卢雅玉。 “主意出的不错。”卢雅玉淡淡笑了一下,说:“没上报的死囚倒是有一个,但这个人是个小铁匠,三天私塾都没念过,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打灭了大伙的兴头。 “有了!”卢雅玉突然兴奋了起来,说:“用重金买通他,让他照我们写好的状子招供画押,连夜审案连夜斩,先斩后奏报皇上!” 众人被他说得惊呆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板桥给卢雅玉作了一个大礼,泪水流下了眼眶:“大人的一片心意板桥我领了,但这么做不……” 众友人不让板桥说出更出格的话,纷纷给卢雅玉作礼谢道:“谢卢大人!” “你们都别说了。”板桥上前一步固执地说道,“大人,你是扬州百姓的青天,此事连累了大人,那就是害了扬州的百姓,即便我郑板桥魂归西天,那也是魂无安息之日啊!大人,板桥一时冲动,本意是讥讽贪官污吏,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它错在哪儿了,他们说是反词,那就是反词了?他们私吞官银,他们强掳民女,他们明盗暗娼,目无王法欺君辱民,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他们才是反贼!我敢公堂对簿,历数他们的罪过,这些你只要敢如实奏报皇上,我郑板桥对你就是来生当牛做马,也不枉在人世堂堂正正做过一回人了!” 众人给板桥说得瞠目结舌。 “哎呀,看你都说些什么糊涂话!审不审,审谁,这是我卢雅玉的事。你板桥还是画你的画子,做你的学问”卢雅玉笑着打了个圆场,快捷地安排道:“李大人,你快回驿馆,拖住凌枢别上了奏折,我这就去安排心腹审案!”说着就要走。 板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大人,你不能怎么做!” 卢雅玉厉声地:“你们还不把他拖走!” 金农等人反应过来,抱住了冲动的板桥。 在驿馆凌枢的卧室里,曹仁端坐在书案前,执笔等候着睡榻上凌枢的口谕奏文。凌枢的怀里躺着乖猫似的何清清,他一面想着一面吃力地说着词儿:“十万火急,钦差凌枢莅临扬州,这个这个,官府收罗到巨砚,什么巨砚?……” 曹仁老老实实地说:“微臣不知。” 凌枢犯了难:“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皇上看了,不是要怪罪我办事不力吗?” “这个先空着,等问清楚了再填上。接下去,这是一个举世盛事,接下去,接下去应该写到反词的事儿了,是不是?” “应该是这样。”曹仁应道。 凌枢顺水推舟地手划了一下说:“那你就接着写吧。我不用说,你也知道要写什么了。”他打了个深深的哈欠,拿起了水烟壶。何清清即刻给他点上了火。 见凌枢抽上了水烟,曹仁的烟瘾也上来了,跟着打上了哈欠。 凌枢见曹仁驻笔没动,问道:“曹大人,写到哪儿了?” “这,这奏章的格式……”曹仁吞吞吐吐地说。 凌枢奇怪地睁大了眼:“格式怎么啦?” 曹仁为难地苦笑了一下说:“我印象中奏章的格式不是这个样……” “嗳,我说曹大人。”凌枢急了,放下了烟壶,“你也是一个老臣了,怎么到今天连个奏章的格式都搞不清楚?” 曹仁苦笑了下说:“以前的奏章都是属下写好,拿来我过目。微臣没亲自写过。” 凌枢恨恨地瞥了他一眼,说不上为什么乐了起来:“嗨,这是嘛事儿啊!” 曹仁一面笑着一面想出了个主意:“凌大人,还是让扬州府的师爷来吧,免得耽搁了大事。” “不行。”凌枢否认道,“此事不能外传,给皇上的密报,外人一插手,还谈什么保密呢?” 曹仁出主意道:“那就让李禅来,他是‘南书房行走’,写个奏章应该不在话下。巨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回到京城他反正是要说的,瞒他也瞒不住。” 凌枢琢磨了一下,说:“对,让他来写,他要是有什么迟疑的话,这个写反词的人就是他的同党,对这家伙我一直不顺眼,正好来个一箭双雕。”他朝门外喊道,“来人啦!” 麻三贵萎萎缩缩地走了进来:“大人,小臣听候吩咐。” 凌枢早把麻三贵守候听吩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见到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下,被麻三贵的那一口浓涕涂抹的粘糊感觉还存留在他的心中。想起了这件狼狈事,一股莫名之火涌了上来:“怎么又是你,能不能不让我见到你?出去出去!”他不停地挥动着手臂。 麻三贵偷眼看了凌枢一下,凌枢那份厌烦憎恶的神态让他胆颤心寒,他嗫嚅地说了一声:“是,大人。”小腿颤抖着退出了门外。 曹仁看不过凌枢对麻三贵的态度,婉转地说:“三贵这个人俯首贴耳,是个好用的奴才。大人这么说他是不是言重了?” 凌枢想想也是,哈哈一笑道:“真要是好奴才,主子怎么骂都是骂不走的。你说呢?曹大人。” 曹仁走了,上了床的何清清娇声嗲气地说:“老爷,都什么时辰了,熄灯上床吧。” “灭灯做什么?”凌枢淫荡地地笑了,望着纱帐里挑逗地说,“今天我要亮着灯看你与我做事儿。” “你真坏!”何清清娇嗔地说了声,动手脱起了衣服。 何清清今天犯了一个绝顶的错误,她没把灯给灭了。这个凌枢与女子相交不能有灯光,灯光下,他见不得女人的侗体,见了,他的血性就变化,变得和野人没两样。这种时候,女人可就遭殃了,凌枢不见血是绝收不了窠的。 透过朦胧的纱帐,何清清朝墙里侧着脸一件一件脱去了贴身的杭绸小褂,玉杵似的胳膊从衣袖里抽出来,一对坚挺颤动的乳峰在细软的护胸里突突欲出,白玉凌波般的肌肤在弱红的灯影下闪烁着润腻可人的光泽。站在纱帐外的凌枢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自小长这么大,哪见过南国娇小女子的这般妩媚柔嫩?野性的血液在他多毛的皮下快速地旋转了起来,所有的器官不由自主地膨胀了起来,他按奈不住丹田之下的热流狂奔,失控的浆液将他的情绪带入一种懊恼与疯狂的怪圈,他微微胀肿的眼球似乎看什么都有些奇形怪状,笨熊一般钻进了纱帐,爪子却又那么灵巧地一把扯下了何清清的胸兜兜,吓得何清清尖声惊叫了起来,慌乱地一把护住了裸露的乳房。 何清清的尖叫声也着实够吓人的,刺激得凌枢打了一个激愣但他面部的神经很快松缓了,“叫,叫的真好听!”说完淫荡地“咯咯……”大笑着,不由分说地掰开了何清清的手臂,一头埋到她的胸窝里,一口叼住了一只乳峰。刹时间,何清清疼痛的泪水就扑簌簌滚落了下来,但她再也不敢出声了。 何清清的泪水落在了凌枢的耳廓里,他抬头惊异地问道:“哎咿,你怎么不叫了?啊?我的小羊儿。” 何清清噙着泪水强作笑意道:“我,我怕惊吓了老爷。” “哎咿,你叫,我就喜欢听你的‘啊,啊’的叫声。” “小女不敢。” “我们玩个游戏。” “奴婢听大人的。” 凌枢抚摩着何清清的脸蛋说:“我是老虎,你是羊。我们玩老虎扑羊的游戏。我抓到你了,就要在你的身上掐一把,你呢,就要给我叫一声。来啦!” 凌枢虎狼一般扑向了何清清,何清清什么也顾不上了,惊恐不安地躲闪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卧室外,赶回驿馆的李禅走近凌枢房门的时候,猛丁听见凌枢住所里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男女趣闹声,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突然,他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人盘坐在凌枢的门前的台阶下。 李禅警觉地喝问道:“谁?!” “我。是我。”麻三贵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禅奇怪地:“麻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小的在听候凌大人的吩咐。”麻三贵嗫嚅地请求道:“李大人,自从我给了凌大人一个喷嚏,他就讨厌我了,求大人给我递个话,我不是有意的啊。” 李禅好不开心地乐了:“嗨咿,麻大人你真是。这事过去了不就过去了。你回去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麻三贵神经质地摇晃着脑袋,说:“不,我要守在这儿,守在这儿。” 李禅不敢耽搁时间,没再搭茬走向凌枢的房门,敲了起来:“凌大人,是我,李禅。”里边的笑闹声止歇了下来,只听得屋里传出凌枢的声音:“进!” 凌枢狠狠地咬了一口捕获在怀中的何清清,尔后将被子盖在何清清的身上,叮嘱道:“不许出声!” 李禅进得屋,正迎着凌枢从套房里披着衣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探头朝里厢望去。 “这么晚了,李大人找我有何急事?”凌枢狡黠地堵住了李禅多疑的视线。 李禅不敢贸然生事,诘语道:“啊,扬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凌大人的灯一直亮着,下官想凌大人一定操劳……所有,呃,就过来看看……” “啊,李大人真是有心之人。”凌枢正想寻衅李禅半夜偷觑他隐私的碴,陡然间想起了曹仁写的文理不通的奏折,说:“你说的正是,我正为扬州府的事劳心不安。明天奏折就要送走……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了?”说着从案几上拿过写了一半的奏折递给了李禅。 “凌大人,这个奏折要重写,遣词用句要重新处理。”李禅看了一眼说。 凌枢就汤下面道:“你拿回去,写好了,明天一早给我送过来。” 李禅观察着对方的神态,缓缓地说:“凌大人,奏折的事,以臣之见,还是缓一缓为好?” “为什么?”凌枢阴诈地眯起了眼,盯视着李禅说。 李禅临时想着,但反应极快,语气有板有眼:“一、巨砚是不是珍品?谁都不敢说。运到京城吧,万一是个憋脚货,皇上必然怪罪凌大人,重则欺君,轻则说你办事不力……” “嗯,李大人不愧是南书房行走,从皇上身边出来的才子就是说不一般。”凌枢觉得李禅在为他着想,嘴上给了李禅几个蜜枣儿。见李禅不说了,急急地说:“说啊,李大人。这二呢?” “这二嘛……将反贼写反词的事奏明皇上,对不对?”李禅尽量缓冲时间地反问道。 凌枢愣愣地反问道:“对啊。扬州府大门口出现了反词,这总不是假的啊!” “知情不报,那就是欺君妄上。”凌枢盯着李禅道,“李大人,这点你总该明白。” “凌大人英明,正因为如此,下官才以为暂且不能上奏。”李禅笑说,“我这也是为大人您着想啊。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罪犯没有抓到,一个悬案大人奏明了皇上,皇上要问了,既然凌大人在现场,为何让罪犯逃脱了?凌大人该作如何回答?” 李禅与凌枢的斡旋进入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凌枢蹙起了眉,一双贼眼不信任地盯着李禅,脑袋里转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李禅接着说道:“再则,也就是第三,凌大人到扬州来,是巡查指点皇上南巡事宜的,出了乱子,由扬州知府出面解决就可以了。案子破了,有大人的一份功劳;破不了,大人可以袖手旁观,横加指责。” “李大人说的滴水不漏,条条在理,佩服佩服!”凌枢糁人地笑了起来。 李禅大惑不解地:“大人为何发笑?” 凌枢阴冷地说道:“我笑,笑李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哪!” “我听不懂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李禅装佯道。 凌枢从李禅的神态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似乎对扬州发生的事都那么心有成竹,但他又不能更多说出点什么,这使他在心下恼怒不已,面上却是漾着笑意:“李大人问我笑什么,我说出来了,你可不要吓着了。李大人,说了谁是你的同谋,皇上那儿我来替你说说情,怎么样?”凌枢阴笑着在李禅面前转悠着。 李禅朗声地大笑不已,反过来讥嘲道:“你,我李禅说你是我的同谋,皇上不会不信吧。”说着将双手放到了凌枢的面前,“来呀,叫人绑了我,押解递京!” 凌枢呆了。 李禅琢磨自己的这一招已经架着了对方,不依不饶地:“凌大人,你怎么也有害怕的时候呢?”说着走到了书案前,拿起了毛笔。 “你要干什么?” “写奏折啊。”李禅以假乱真地说,“按大人刚才说的意思写啊,免得出了事,我李禅担戴不了。” 凌枢苦笑道:“不,不写了。照李大人说的,写了不是事儿更多了吗?” 窗外传来了更夫的梆子声,这已是三更时分了。 就在李禅智缠凌枢的同时,扬州府大门外,折腾了一天的将士、嫌疑犯们都已疲倦至极,东倒西歪地睡在了地上。卢雅玉与当值的将官说了些什么,随即手挥了下,一队精神十足的将士从扬州府那头开进了广场,吆喝着举枪弄棒驱散着还懵在鼓里的嫌疑犯们。板桥、金农他们飞快地跑进场子扶走了受伤的黄慎。 扬州府师爷洪达来到了卢雅玉的身边,轻声地禀报道:“大人,犯人那头安排好了。” 卢雅玉长舒了一口气:“洪师爷,这次实在找不到罪犯了,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哎,下策的下策。不过,这也是我们俩为扬州百姓做了件千古流芳的功德事……” 洪达应声道:“那是那是。大人,升堂吧?” “洪师爷。”卢雅玉盯着洪师爷说:“升堂之前,有句话我要跟你说清楚。” “大人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洪达说。 卢雅玉小心地关照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了!” “大人,看你说的,那都是掉脑袋的事,我敢吗?”洪达顶真地说。 “要做得天衣无缝。”卢雅玉叮咛道。 “明白。” “升堂!” “是!” 当夜,卢雅玉在扬州府公堂草草审理了铁匠赵阿泉书写反词的“大案”。赵阿泉跪在下方按照洪师爷交代的口供一五一十地供道:“那个反词是小的写的,当时院子里戏班子在唱戏,外面又乱糟糟的,趁没人看见我,就贴到墙上去了。”说完了之后,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哎咿,洪师爷,你说的赏金我家人拿到手了吗?!” 卢雅玉大惊失色,掩饰地拍起了惊堂木:“大胆逆贼,竟敢在公堂之上滋扰乱章,来人啦,画押!” 衙役齐声吼应。两个衙役上前将赵阿泉的双手逮住,洪师爷送过供词。赵阿泉一面仔细地在供词上按着手印,一面还在说:“洪爷,你不要骗我啊!”洪师爷紧张地轻声安慰道:“放心地走吧,一万赏金,一个子儿不少,都给了你的家人了。” 卢雅玉急促地令道:“押走!” 洪达带着兵卒将赵阿泉押到扬州城西郊荒野的一个土坡上,把他按倒在地。洪达刚刚望了一眼卢雅玉还没禀报,亲自监斩的卢雅玉就狠狠地发令道:“斩!” 洪达传令:“斩!” 赵阿泉临死不忘那笔钱财,大声地喊道:“洪师爷,你不要……”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刽子手的鬼头刀已经送他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第二十七章 夜,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哪家的一对猫儿在院墙外的近处交媾作欢,孩儿哭叫似的呻吟着。这动物悠长怪异的叫声不绝于耳地传入金农“养吾宅”。 板桥、金农、黄慎、汪士慎齐聚在此,也不知道卢知府和李禅那边情况进行得怎样呢?谁都没心思合眼,黄慎的伤已经包扎好,躺在木榻上。 窗外传来一声雌猫惊人心魄的叫声,大伙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 “妈的。叫你娘的魂!”汪士慎烦躁地骂了一句说,“莫非凶多吉少?” “猫儿是吉物,倒过来说才是。”金农强笑道:“士慎,你不回家,你老婆一定以为你和什么小女人睡觉了,不罚你下跪才鬼了。” 汪士慎苦笑了一下说:“跪就跪,板桥连命都敢不要,我下个跪又算得什么?” 众轻轻地笑了起来。 板桥焦心地:“嗳,李禅那边不知会不会出事?卢大人的消息也没有……”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金农兴奋地弹起身嚷道:“来啦!消息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往门外跑去。 不一会,卢雅玉随着金农走进了屋子,众人起身施礼道:“卢大人。” 卢雅玉低声地:“告诉你们好消息,事情了结了!” 众你看我,我看你,竟然不知怎么表达情绪了!金农推了一下板桥:“板桥,还不快快谢过卢大人!” 板桥作了一个揖:“卢大人,板桥有礼了。” 汪士慎不高兴地:“板桥,你也太不象话了,还不跪下!”嘴里说着,一脚狠狠地踢了过去。 卢雅玉连忙说:“士慎,你怎么能这样!” 汪士慎气恼地瞪了板桥一眼说:“卢大人,我这个人向来嘴巴不甜,不会说恭维话,今天也要说,你是护民大清天啊!没有你,板桥他的小命也就没了呀!” “大人……”板桥刚要说什么,被卢雅玉扬手挡住了:“板桥,你想说的卢某都明白,别说了行不行?卢某人为官,敢作敢为。就是哪天天窗事发,保下你们这些人杰良材,卢某即便是定了死罪,那也值得。” 大伙儿敬服地听着卢雅玉的说道,卢雅玉舍出身家性命,做了天下一绝事,此时此地抒发内心的激情,本身亦是一种难以解说的平衡解脱啊。 板桥激动地跑到画案边,挥笔画了起来。 卢雅玉由衷地接着说道:“你们都是扬州的人杰,卢某作为朝廷命官,岂有不护之理。更为称道的是,板桥的那幅字不是攻击朝廷的,而是警世之言啊!” 这时,板桥的一幅《怒竹图》已经画好,只见:狂风中的枝叶朝一个方向飞摇,但枝干挺立,枝节好似佛眼一般眯缝着俯瞰人世间的万千风情…… 卢雅玉见板桥在舞笔,走去观之,由衷地脱口赞道:“好!画得好!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 板桥信手题诗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 定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板桥尊重地将画作捧向卢雅玉:“卢大人,板桥一介布衣,无以相报,区区拙笔,代我心意了。” 卢雅玉接过了画子道:“我收下了,板桥笔下情意,本官此生谨记不忘。” 板桥颤声道:“大人,不,今天我要称您为先生。板桥不为官,倘有哪一天天意着我上了仕途,学生当以先生为楷模,为民生,不惜身家命一条!”说着扑通给卢雅玉跪下了。 卢雅玉赶紧扶起了板桥。 汪士慎善意地谑笑道:“板桥的膝盖就是硬啊,看他下跪真是难得啊。” 黄慎插科打诨道:“士慎成天跪,所以感慨。”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窗户上显出了晨曦的亮光。 金农说:“天亮了。” 天边泛上鱼肚白的时辰,按照麻三贵事先关照好的,红月楼来了一乘小轿,把奸宿在凌枢处的何清清接了回去,麻三贵这才昏昏沉沉鬼魂一般上了一顶官轿回家去。麻三贵平日哪吃得这份苦头,一连两天折腾下来,脸发青,唇发紫,他只觉得想呕吐,把个鱼木脑袋伸出轿窗外透着气儿,叫至扬州府前的广场时,麻三贵发现了什么异常,喊道:“停,停停!”麻三贵下轿走到场子的中央,前观后瞻,场子里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兵卒在守着那尊巨砚。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这人呢?案子什么时候破了?”转念之间,他突然兴奋了起来,撒腿往驿馆奔去。 凌枢此时正在甜睡,轰隆一声门响,惊得他从床上翻身而起:“谁?!” 隔帘外,麻三贵趔趄着跑入跪倒禀道:“凌,凌大人,好消息,好消息啊!” “一大早的,什么好消息?快说!” “案子,反词的案子破了!”麻三贵报功道。 “哦?”凌枢披着衣服掀帘出来。“是何人所为?” 麻三贵站起来木怔怔地说:“这,这……大人你说什么?” 凌枢苦笑不得地:“木瓜,我问你是谁干的?罪犯呢?” 麻三贵木怔了:“我不知道。” 凌枢顿时就恼了:“那你跑来干什么?”麻三贵指着门外道:“小的是说,是说场子里的人都走空了……”一见凌枢凌厉的目光,他一紧张,张大嘴又要打喷嚏,但这回他忍住了,脸憋得通红。凌枢有过一次教训,连忙躲得远远的,喊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卢雅玉的声音:“凌大人。” 凌枢:“进。” 卢雅玉带着师爷洪达进了房。 凌枢好不新奇地睁大眼:“真新鲜,你们扬州人晚上都不睡觉?说吧,这么一大早,什么事这么急?” 卢雅玉禀报道:“昨夜我们得了曹大人的指令,突击审讯,查出了写反词的罪犯。” “好!罪犯现在何处?” “已被绳之以法。” “啊!你怎么,怎么不奏报朝廷,就杀了呢?”凌枢惊异地说道。 卢雅玉笑了:“大人不知,此犯扰乱了我扬州府整盘迎驾大事,扬州臣民无不深恶痛绝,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先斩后奏,大清朝也是有先例的,先祖康熙那年去泰山祭祖,泰安出现过反词,泰安府抓到了罪犯就是这么处置的。今天我做了,莫非就错了,凌大人?” 凌枢无言以对,突然换了一副亲热的表情道:“看你说的,卢大人办事雷厉风行、干练果断,为我去了一个心病,我正在琢磨怎样向皇上给您邀功请赏呢。” 卢雅玉作揖礼道:“功不敢言,此乃微臣份内的事。凌大人扬州之行平安无事,心满意足,日后回京能在皇上面前给扬州的臣民美言一、二,微臣也就庆幸了。” “好说好说。今天巡查哪些事项?” “今日安排大人巡查玲珑山馆的字画展。大人您看……” “我等候卢大人的安排。”凌枢婉转地下了逐客令,此时,巨砚的麻烦事了结了,也就是说,那块价值连城的巨砚他还是可以揽进自己囊中的,凌枢的心思自然转到了麻三贵身上。 卢雅玉:“凌大人,告辞了。洪师爷,我们走。”说完领着洪达走了。 麻三贵也要跟着走,被凌枢喝住了:“呃,麻大人,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麻三贵愣愣地看着凌枢,凌枢漾开笑脸指着座椅说:“麻大人,你坐啊。” 麻三贵受到恩宠,拘谨地坐了。凌枢琢磨了一下说:“麻大人,我问你,那个巨砚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听。” “我在做商人时结识了一个朋友,他是江西的一个布匹商……”麻三贵据实说道,“三个月前,他突然来扬州,说他做生意蚀了本,有件祖传的宝物急于出手,好兑换现金去扳本……”“你也没问问货真货假就买下了?” “当时没有。商人的东西说不准。听说钦差大人要来,小的就想拿它与钦差您联络感情,找了个行家去把它买下了。” “死了三个人是怎么回事?” “江西到扬州,路途遥远,有三个劳役在中途生病死了,这是天灾,我有什么办法?”麻三贵辩解道,“我的钱已经付出了,我不能白白送钱不要货啊!” 凌枢见他那副紧张的样子,笑了:“那个巨砚是真宝,还是一块大石头?你心里有数吗?” 麻三贵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可我出了五千两黄金,那是真的。” 一听价值五千两黄金,凌枢打心底颤了下。 “麻大人一片心意,我不好拂意。”凌枢露出笑意把弯子绕到自己身上,“如果我带了一块石头回北京,岂不是贻笑大方?我这么想,就不知方便不方便……” 麻三贵:“大人,您说。您怎么说我怎么做。” 凌枢:“砚石呢,我就存放在你家里,你找个地方把它保管好,到时候我会来取的。” 麻三贵看到了凌枢和蔼的一面,心情陡然豁然了许多:“这个您放心,我看到它,就象看到大人一样。侍候它,也就跟侍候大人一个样。” 凌枢开心地笑了,继而信口许诺道:“你一心为朝廷,忠心可嘉。我会向曹大人举荐你的。” “谢大人栽培!”麻三贵感激得鼻涕流了出来。 “你还要做一件事。”凌枢交代道,“抽空找些行家,问问你送给我的那个巨砚到底有多大价值。” 麻三贵喜颠颠地应声道:“是,小的明白。我今天就操办这事。” 第二十八章 凌枢落实了巨砚的归属,真真是心花怒放,情绪格外的好。加上他又是第一次来玲珑山馆,这儿的房屋建筑、这儿的花草果木……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清新自然,令他心旷神怡。 众人陪同着凌枢走过穿廊过院,一路谈笑风生。 “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好,一处一个景,真是美不胜收啊!你们怎么不早带我到这个地方来?”凌枢开心地说。 卢雅玉道:“大人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游园观景呢?今天要不是来看画展,你也到不了这地方。” 凌枢美滋滋地:“那是那是。” 马曰涫道:“大人,我们扬州好地方太多,待有机会了,大人专程来扬州,我陪你转个一月二月的,那才尽兴。” 凌枢笑道:“我说就不要专程了,到老了,我就住到扬州来,那时,不知你还认不认我。” 马曰涫等人打着哈哈:“不是不认你,就是怕你住在紫金城,看不上我们这个小地方……” 落在后面的板桥与金农对视,默然而笑。 卢雅玉见是时候了,道:“凌大人,我们看画展吧?这里选出的画子都是准备给皇上驾临时御览的。请您过目。” 凌枢在兴头上,情绪特别的好:“走!” 一行人来到了精心布置的画展厅,这里汇聚了全国各地,以扬州画派为重点的名家字画。这个独特的画展厅是个绵延十数间六开间的大房子。 马曰涫指着画展厅说道:“我们这里汇聚全国各地的名家字画,还是先从扬州画师的大作看起吧。”他走到一幅很怪异的画子前介绍说,“这是石涛大师的《岩壑幽居图》,这里有个故事。为了得到石涛的一幅字画,新安江大茶商董维奇连续十年施以千金,造佛像修庙宇。终于感动了苦瓜和尚,这才挥笔给那位心诚意坚的居士作了这幅‘岩居图’。” 凌枢惊奇地问道:“这幅图价值万两白银?” 马曰涫神态融和地说:“好画无价可计。有人为了一幅好画,愿倾家荡产谋而得之。” 卢雅玉笑道:“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凌枢随着众人笑了,问道:“马先生谋取这幅图,花去多少银两?”在凌枢的心下,得了一块巨砚,囊中已是鼓盈盈的了,到这一听,小小的一张字画也值得上千两纹银,好不惊奇地想道:“文房里的东西怎么都是这么值钱?”嘴上止不住总是在钱上面打转转。 马曰涫笑而不露地:“那就不用说了吧。来,这边请。”众人随他走了过去。 马曰涫指着一幅汪士慎的《疏香梅影》图说:“这是汪士慎的,为了这幅图,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金农就是这么和汪士慎认识的。冬心兄,还是你来说吧。” 李禅的眼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幅《岩壑幽居图》,他静静倘徉怡神在石涛墨法的天籁之中…… 板桥见李禅仍在观赏《岩壑幽居图》,回身走了过去。 板桥说:“李兄,有何感触?” 李禅笑了一下说:“我这是第一次看到石涛大师的画,果然非同凡品啊!你看,近处左右山石突起,中为平坡,坡上耸出巨石如若屏幛;巨石后面,层岩斜刺而出,缝隙间挟裹奇石,几欲坠渊;斜岩下拢一屋,屋中一人据案危坐,面石独思;岩层之上,顶峰折落,峰左直插远山。画幅以中锋、浓墨勾取山石轮廓,以延绵、韧拔的线条绘写山势的脉络和岩石的纹理,而极淡的浑园点子遍落在岭头上、山凹里与石缝中。转折顿挫的线条和飞舞徘宕的点子,形成了气势险恶,荒凉肃然之意隐者孤寂,却甘于在那里感受着超逸绝尘的别有情致。”李禅一口气尽兴抒发着内心受到的震撼。 金农在介绍着汪士慎的画子:“汪士慎的冷梅图独有一番疏香冷气在其中。刚才我说的那个朋友想买下这幅《疏香梅影》,却又嫌价高了,就想找个人帮着压他的价,于是就找我出面来评这幅图。那时我不认识汪士慎,可人家的画子好,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呀。我说了,‘这幅图千花万蕊,管领冷香,俨然灞桥风雪中。当是梅画中的上品之作。’我的朋友硬说我和汪士慎联手诈骗他的钱财。” 卢雅玉笑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从此你们俩人就好上了。” 金农点了下头,幽默地说道:“男人交友比女人简单,女人交面不交心,男人交心不认面。” 众笑,附和。 马曰涫把众人领到黄慎的的画前,刚要说,凌枢止住了他,“黄慎?这个名字我好象在哪见过……” 马曰涫笑了:“大人怎么会见过他呢?这幅黄慎作画郑板桥题诗的《佛门思过》图在扬州很出名。”他拉过板桥,“大人,他就是郑板桥。” 凌枢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画市上板桥脚踢毛驴屁股时那副讥讽傲然的笑脸。遂冷笑了下说:“哦,我想起来了,在画市上见过你……” 众人都替板桥捏了一把汗。板桥反应极快地找到了下台阶,只见他不卑不亢地笑道:“那天大人亲临画市,临场出题考问黄慎,我在那儿捧场。” 众笑着打着哈哈 “凌大人是学问高深之人,那天你没见到,那道题差点难倒黄慎……” “是啊,是啊。出题高绝,方显出题人才学非同一般!” 卢雅玉笑道:”凌大人,今日可有雅兴‘以诗会友’?” “好,我来吟诗,你来作画。”凌枢指着板桥说道。 板桥不知凌枢是何用意,作揖道:“板桥受宠了。” “凌大人,凌大人”麻三贵领着吴子坤从大门外大汗淋漓地跑了来。原来,为了巨砚优劣的鉴别认定,麻三贵拽着吴子坤从静心斋的老板孟潍扬那儿打听到,扬州的金石鉴赏顶尖高手非金农莫属。于是就撵到玲珑山馆来了。 “可是如此?”凌枢的鹰眼盯视着金农问道。 金农讪讪地笑了一下:“别听孟老板胡诌,我哪担得起这般高抬。” 凌枢征询地看着卢雅玉,卢雅玉认同地点了下头。 “金先生,你就不要客套了。砚石的鉴别非你莫他了!”凌枢不容分辩地说,接着漾着笑脸风趣地说了句:“走,今日的以诗会友改日再说,看看麻大人的那块大石头去!” 扬州府的师爷洪达遵照卢雅玉的密示,一个人关在议事厅的密室里,正着手起草处斩反词逆贼的紧急奏折。他拿起了那首《砚石怨》仔细地揣摩一阵,猛丁一个激凌,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件往事…… 那是三年前春夏交尾的一天,洪达刚刚到任不久,爱好书画的他独自一人来到画市上转悠,看见板桥在给一个买画的客人写书,遂信步走了过去。板桥的书体用的是六分半书: 天氲地氤,攒着劲往上拱。 板桥不光字好、画好,更让人振奋的是他的诗词用句跟人就是不一样,看了叫人暗自叫绝,总想探究得更深一点,但你又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洪达正独自暗忖揣摩画中的题字,只听得客人请求道: “对不起,先生。我喜欢楷书,你能给我写上楷书吗?” “没问题。”板桥爽快地应道,说完接着六分半体后改换楷书续写道:石破天惊,不在一日之功。 板桥递上那幅字画给客人:“好了,行吗?” 客人为难地:“就是这前后的字体不一个样……” 板桥本想留下一个绝后的杂书,不想面前的客人不识货,心下凉了半截:“先生是对字不满意,还是对画不满意?” 客人连忙说道:“别,别误解。大师的字画天下一绝。就是字体不一样,有碍观瞻。重画行吗?”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画子已经画好了,字也写上了。重新画怎么算呢?” “你重新画,我多补你一点还不行吗?” “算了。”板桥说:“以后要买什么样式的,事先想好。”说完就要撕那张画子。 “慢!”一旁观看的洪达拦住了板桥。 板桥愣了一下。 洪达道:“这画子我要了。只知板桥大师有个六分半,今日方知你还有这般好的一手楷书。” “先生你是……”板桥诘问道。 洪达诡黠地笑了一下:“我是谁你就别问了,只说你卖不卖就是了。” 板桥真情实意地拱手相送道:“先生识货,板桥万幸。这幅字画奉送先生,分文不取!” 眼下这幅他视为绝品的《破石图》还挂在他书房的正面墙上呢!洪达想到这,为自己替巨砚反词案找到了依据,兴奋地站起身来,想想抓起桌上的那张《砚石怨》往家跑去…… 巨砚已经运到了麻三贵的后院,金农受邀,在板桥等人的陪同下,随凌枢、卢雅玉来到麻家鉴赏巨砚。 “金先生请。”凌枢说。 金农与板桥对视了一眼,走向巨砚前观后瞻,轻抚砚身,时而叩之俯耳听之…… 金农突然说:“拿水来。” 麻三贵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快拿水,快快拿水来!” 一个女婢端来了水,金农以水湿之,砚面呈出微紫色,细润如玉。金农取出自带的一方上党松烟丹砂墨少以研之,砚面发墨如泛油,闻之如麝香。此乃砚中之尊品,心想落入凌枢、麻三贵此等庸人之手,岂不是大大辱煞名砚了?! 金农思之突然跪地朝巨砚三拜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不知他作了什么魔,惊诧不已。 麻三贵觉得一股不祥之兆朝他袭来,颤声地问道:“金大师,你这般礼拜,莫非此砚是个怪物?” 一句话提醒了金农,他稍事怔愣了下,哈哈笑了起来。 凌枢不解地瞪大了眼睛:“你笑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说上一句不就得了!” 金农笑道:“你们不是让我鉴别吗?拿纸笔于我。” 金农接过纸笔,写下《古砚辩》一篇: 此砚乃大唐取之于广东端溪龙岩,为古砚之上上 尊品,今不复得矣。扬州冬心鉴之。 我生天地一闲物, 东坡支离已作蝶。 何苦着我还人世, 仁者不用生分别。 “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金农写完放笔,礼谦地笑说道:“诸位大人,没事的话,我和板桥该走了。” 麻三贵急急地拉住了他:“哎哎哎,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还没有说个好坏呢?” 金农道:“该说的不都写着了吗?”凌枢看完了金农的《古砚辩》,难解其意地问道:“先生的这首诗是何意?” 金农神秘地说道:“还是不说为好吧……” 卢雅玉看了,递给板桥说:“既然冬心不愿说,板桥你给解解。” 板桥随便看了下:“一定要解?” “一定要解!”凌枢有些恼了。板桥他们越是玄乎,凌枢他们越是急于想知道个究竟。 第二十九章 板桥诡黠地笑了一下:“大人别恼,你一定要听,那我就说了。这方巨砚是个不可复得的珍品……” 麻三贵得意地笑了:“凌大人,怎么样,我早就说了吧,这不是一般的好东西……” 板桥轻轻地说:“嗨,你让不让我说完?” 凌枢不高兴地瞥了麻三贵一眼。 麻三贵连忙陪笑道:“先生说,先生您接着说。” 板桥不紧不慢地说:“好是好,好的不能再好了,不过……怎么说呢,此物非是吉祥之物。” 这一句,不啻在凌枢他们的心坎里置上了一颗炸雷。 麻三贵急了眼,大声地嚷了起来:“你,你说什么?你是在胡说!” 金农在一边补道:“板桥没胡说,这块砚有三灾,不妨称它为‘三灾砚’。” 麻三贵叫道:“那你给我说说有哪三灾!” 金农笑了下,说:“得之者,家亡人亡,家业亡。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了!” 麻三贵想起了江西那个出手砚石的朋友家亡人亡家业亡的事,心口陡然发凉,噤口不语了。 凌枢疑疑惑惑地嘟哝道:“这怎么可能呢?” “大人让我鉴别,我鉴别了。”金农不阴不阳地说,“其它的权当我没说不就行了吗。板桥,我们走。” 出得大门的板桥、金农与夹了个画轴跑得满头大汗的洪达打了个招面。 金农认得洪达,说了句俏皮话:“洪师爷,忙什么呢,跑得就跟兔子似的。” 洪达猛地愣了一下,发现板桥在金农的身边,讪讪地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卢大人在这儿吗?” “在。”金农答道。 洪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我,我找他。回见。”说完跑进门去。 板桥问:“这人是扬州府的师爷?” “没错,你不认识他?” “见过,不知道他是谁。他懂字画。” “对,他写得一手好字。是个十分精明的人。” 后院里,凌枢恋恋不舍地抚着那块巨砚,麻三贵尾随着凌枢就象一条温顺的小狗似的;一边,李禅与卢雅玉说着悄悄话,吴子坤在与有意出门会情人的三姨太远远地勾着媚眼;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边的曹仁见之捂上了嘴。 这边的回廊过道里,扶着门框在那儿做着手势、送着秋波的三姨太,不知找到后院来的洪达正站在她的身后,洪达急于要找卢雅玉,哪顾得许多的礼节,没轻没重地拍了下三姨太的肩膀,意外的拍击差点没让三姨太的魂儿吓飞掉。 “你个脏老头,干什么的!”三姨太定了神骂道。 洪达陪笑道:“对不起,我这有紧急公务要找卢大人。” 三姨太气恼地瞥了他一眼:“讨厌。”扭着细腰儿走了。 “骚货!”洪师爷骂了一句,站到了刚才三姨太的位置上,朝里轻声地招着手:“卢大人,卢大人……” 面对洪师爷这边的李禅听见了什么,抬头望去。只见过道门框处洪达正使劲地朝这边打着手势。 李禅对身边的卢雅玉说:“那个人好象在找你。” 卢雅玉回头一看,对李禅打了一个招呼:“是找我的。”说完就朝洪达那边走过去了。 卢雅玉来到回廊,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奏折写好了?” “奏折没写。不,不是我不写,而是这个案子要重新审。”洪达兴奋地说。 “为什么?” “罪犯我找到了。”洪师爷举了下画轴说,“这是证据。” “是谁?!”卢雅玉愣了一下,急急地问道。 “郑板桥!”洪师爷得意地说。 卢雅玉整个人木怔在那儿了…… _ 洪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我,我找他。回见。”说完跑进门去。 板桥问:“这人是扬州府的师爷?” “没错,你不认识他?” “见过,不知道他是谁。他懂字画。” “对,他写得一手好字。是个十分精明的人。” 后院里,凌枢恋恋不舍地抚着那块巨砚,麻三贵尾随着凌枢就象一条温顺的小狗似的;一边,李禅与卢雅玉说着悄悄话,吴子坤在与有意出门会情人的三姨太远远地勾着媚眼;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边的曹仁见之捂上了嘴。 这边的回廊过道里,扶着门框在那儿做着手势、送着秋波的三姨太,不知找到后院来的洪达正站在她的身后,洪达急于要找卢雅玉,哪顾得许多的礼节,没轻没重地拍了下三姨太的肩膀,意外的拍击差点没让三姨太的魂儿吓飞掉。 “你个脏老头,干什么的!”三姨太定了神骂道。 洪达陪笑道:“对不起,我这有紧急公务要找卢大人。” 三姨太气恼地瞥了他一眼:“讨厌。”扭着细腰儿走了。 “骚货!”洪师爷骂了一句,站到了刚才三姨太的位置上,朝里轻声地招着手:“卢大人,卢大人……” 面对洪师爷这边的李禅听见了什么,抬头望去。只见过道门框处洪达正使劲地朝这边打着手势。 李禅对身边的卢雅玉说:“那个人好象在找你。”卢雅玉回头一看,对李禅打了一个招呼:“是找我的。”说完就朝洪达那边走过去了。 卢雅玉来到回廊,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奏折写好了?” “奏折没写。不,不是我不写,而是这个案子要重新审。”洪达兴奋地说。 “为什么?” “罪犯我找到了。”洪师爷举了下画轴说,“这是证据。” “是谁?!”卢雅玉愣了一下,急急地问道。 “郑板桥!”洪师爷得意地说。 卢雅玉整个人木怔在那儿了…… 第三十章 洪达见卢雅玉听了他的禀报,愣着神不作声气,他也犯了糊涂:“大人,大人,你怎么啦?” “啊?啊!”卢雅玉回过了神,“这事你和谁说了?!” “我谁都没说。”洪达从腋窝里抽出画轴说:“哦,我回到家取了它,就来找你了。这是证据。” 卢雅玉谨慎地看了下周围,说:“此处不宜多说,走!”说完跑去和李禅叨咕了两句,就带着洪达回衙门去了。 一进议事厅的密室,卢雅玉紧张地合上了门。佯装轻松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吧。” 洪达在书案上摊开了那幅《破石图》和那份《砚石怨》,指着字画和那幅所谓反词道:“大人,你仔细看,注意这楷书,是不是一个样?” 卢雅玉奇怪了:“你都给我搞懵了,郑板桥写的不是六分半体吗,怎么楷书他也行?” “对了。”洪达说道,“他的楷书是相当地道的。他在写书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要露馅,所以做了手脚。” “这事要慎重。”卢雅玉谨慎地表示态度,“楷书写得好的有的是,不能就这么肯定就是郑板桥所为。” 洪达将书法中的“石”作着比较说:“大人,这是要脑袋的事,小的绝不敢胡言乱语。你来看这两个‘石’字,一般大小,可以重叠。懂书法的人都知道,同是楷书,但谁就是谁,笔随人走,笔锋豪迈,以气取人,这是郑板桥书法的个性,谁也学不去的。更何况他不是在刻意装摹下写出的东西。” 洪达精通书法,所言之处无不切中要害,卢雅玉就是想辩驳也无言以对了。 “大人,我去安排抓捕郑板桥!”洪达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卢雅玉愣了一下,突然喊住了洪达,不由自主地说:“不能抓!” 洪达懵住了。 卢雅玉走去扶住了洪达的两个胳膊,语重心长地说:“师爷,郑板桥的小命捏在我们两个手里,对不对?” 洪达楞楞地点了点头。 “那首词是反词吗?不是!”卢雅玉走过去拿起了那幅《砚石怨》激动地说道,“砚石怨,怨什么?怨那些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腐堕社稷,怨哪些无能之辈把持朝政、昏君无道;他骂的是宋徽宗,骂的是麻三贵;词里借古喻今,讥讽的是愚弄朝廷、欺君妄上的那帮混球啊!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他将那幅《砚石怨》递给了洪达。 洪达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经卢雅玉这么一提醒,实心眼陡然开了窍:“是这么回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让我告诉你,打着迎驾的幌子,他麻三贵买下巨砚实质是送给钦差凌枢的!”卢雅玉说。 “啊?”洪达吃惊地看着卢雅玉,“这是真的?这不是犯上吗?” “犯什么上?”卢雅玉忿愤不平地说,“现在麻三贵说他是自己买下的,作为私人礼物送给凌枢,这不正在他家办交接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告到皇上那儿去?” 洪达听到这儿也上了火:“妈的,太张狂了!” 卢雅玉接着说:“我再告诉你,我查了一下账,为了这块大砚石,麻三贵动用官银就是上万两黄金,全是转在迎驾专款名份下挪用的。运这块砚石,死了三个劳役,善后的事还没了。郑板桥见景有所思,写了这首词,说的都在理上,那也是替扬州老百姓说了话,也是为大清社稷着急啊!” “大人……”洪达的话再次被卢雅玉打断。 卢雅玉盯视着对方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我在府中共事多年,我们谁都有这份胆气打开自家的大门,让人家看看我们的家底子,他,他麻三贵,还有那些贪官们,敢吗?这样的人不骂骂谁?” “大人,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洪达没迟疑地说。 “杀了一个死囚犯,保了一个社稷忠良,即使犯法,我卢某也自认了。”卢雅玉说。 洪达已经明白了卢雅玉的真意,作为他的下属,朝夕相处,卢雅玉的人品、操行他何尝不是一清二楚?他洪达虽说官职如末介,但人家卢知府没给过一次脸色,没使过一次脾气;此次犯案,更是事出有因,那帮朝廷蠹虫也是逼得人不得不说话了,人家知府大人要作正道上的事,你再落井下石那还叫人吗? “大人请放一百二十个心,上公堂,小人跟着你,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洪达意气地说。 卢雅玉身子一热,给洪达作了一个深深的揖:“师爷,请受卢某一拜!” 在麻三贵家的后院,凌枢围着那块“龙鳞巨砚”左观右看不忍离去,前思后想却又不敢收留,见李禅一边不疼不痒地与曹仁说着小话,心中腾起一股莫名之火:“李大人,你是宫廷大画师,金石不会不懂,怎么没听你说一句话?” 李禅弹了下嘴角,说道:“金农是金石大家,宫廷画院都知道他。他说的没错,这是不可复得的珍宝。” “我不是问这个。”凌枢说,“我是要你说说,这个砚我能留下吗?” “大人信得我,我就说。”李禅看了一眼巨砚,笑道:“这块宝砚如果是大人自己要,自己掂量就行了;如果大人想呈献给皇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话怎讲?”凌枢问道。 “大人自己留下它,利害自己便可定夺;若是敬献皇上,你就要将刚才金农写下的《古砚辩》一并呈给皇上御览才是,留与不留,那皇上自会有个说道,这与你凌大人就没什么干系了。” 李禅的一番云里雾中,让凌枢左右犯难。 吴子坤在一旁一直没吭声,此时忍不住了:“大人,以小人之见,什么‘三灾’不‘三灾’,我看这是妖邪之说,大可不必信之。他们垂涎不可得,心里难受的不行,于是就恶言以诲之,让大人得之不安神。” 麻三贵怯怯地:“就是就是。他们是刁民,不可信!” 李禅笑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听说搬运砚石途中,就死了三个人。麻大人,这是真还是假?” 麻三贵无言以对:“这……” “麻大人的朋友得此砚而倾家荡产,这是真还是假?”李禅进而逼问道。 没等张口结舌的麻三贵发出声来,吴子坤就聪明地打了个圆场:“凌大人,太阳下面站得太久了,去喝点茶水尔后再说不行吗?” 凌枢点头同意道:“好吧。我去喝点茶水,你们再去张罗几个金石大家来鉴别,我就不信这个理。” “对,对!大人这边请。”麻三贵受审般地得到了解脱,给凌枢前头引路而去。 众人来到花厅刚要落座,就听见外面胡四姨尖啸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了过来。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头望去 只见红月楼的胡四姨一路高喊着从回廊那边跑过来。许是跑着说的缘故,语词含混不清,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给人家留下:“凌大人麻大人大事不好了出了大事了哪个杀了头的反贼不是写反词的那是一个铁匠铺的小铁匠……” 胡四姨进门慌张,在门坎处摔了一个大跟头,很快机灵地爬了起来。 凌枢心里癔歪着巨砚能否取得,一肚子心火没处出,见了胡四姨那份狼狈样,拉着脸不高兴地说:“有什么事,你说清楚点行不行?你们这南方腔,说起话来象砂锅炒黄豆,噼噼啪啪,存心不让人听还是咋的?” 李禅皱了眉心,厌厌地说:“凌大人让你说慢点,你再说一遍。” 满头大汗的胡四姨咽了下口水,竟一下子没词儿了。 凌枢奇怪地问道:“怎么又不说了?” 胡四姨胆怯地翻了下眼:“我……我想跟大人您一个人说行不行?” “说!”凌枢烦恼地说,“我凌某做事历来公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胡四姨嗫嚅地说:“卢大人他,他杀错了人。” 凌枢早把什么反贼不反贼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他不太明白地说:“他杀谁杀错了?你说清楚。” 胡四姨忘了身份地小跑了几步,贴近了凌枢,几近耳语地说:“卢大人杀的那个写反词的,不是个书生,是个小铁匠。” 凌枢推让了一下胡四姨道:“铁匠怎么啦?写反词还要分个什么人?书生、铁匠都能写。” 胡四姨急了眼:“不是。那个小铁匠一个大字不识,他写什么反词啊?” “啊!”凌枢这才悟到了什么,大惊道:“你说的没错?” “说错了,大人你就杀了我。”胡四姨认真地用手作刀架在了脖子上:“我是听小铁匠的邻居说的,那还有假?” 凌枢气急败坏地立起了身:“反了,反了!来人,把,把扬州的书生都给我抓起来!” 凌枢的一句话,惊动了扬州城上上下下,全城处于恐怖状态之中,兵卒将士纷纷出动,不出两天,扬州城里的书生十有八、九都被押解到扬州府的大院里集中了起来,板桥、金农、黄慎、汪士慎、高翔也没逃过这场劫难,看押他们的全是虎视眈眈的兵勇将士,外围的百姓默不作声,悲戚的、忿怒的、担忧的、害怕的…… 议事厅里,卢雅玉心事忡忡地来回踱步,洪达不安地看看卢雅玉,又看看外面。 从外面观察局势的洪达回来给卢雅玉胆怯地说:“大人,全城的书生都抓来了。” 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一向沉稳的卢雅玉也有些乱了分寸,心里没有底地发着牢骚:“我就不信,我看他能把扬州城连锅端了不成?”接着问洪达道,“我能出去看看吗?” 洪达连连摇手:“不行,凌大人说过了不让你插手,大人你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说着他指着议事厅的门厅外说,“你看这周围,都是凌枢安排的守备将士。” 议事厅的门厅外,武装齐备的将士如临大敌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洪达给卢雅玉小心地端上了一杯茶水:“大人您喝点水。”继而谨慎地看了卢雅玉一眼,小心地探着口风说:“大人,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卢雅玉直截了当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有好主意还不快快说!” “呃,大人,你为了保一个郑板桥,却招来了满城大祸……这么做值不值得?”洪达说完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卢雅玉。 “嗯……”卢雅玉几乎懵住了,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什么?” “洪达!”卢雅玉盯视着对方说严肃地说道,“交出郑板桥,我卢雅玉成了什么?那就是千古罪人了!”“这下好,整个扬州城为此劫难一场,你不还是罪人?”洪师爷反唇道。 “你让我想想再说。”卢雅玉蹙着眉头说,“我现在的脑子特别的乱。” “我不说了,大人。”洪达识趣地后退了一步。 第三十一章 扬州府的大院子此时被布置成了一个比书场,四周间隔地摆上了书案,书案上摆着纸笔砚墨,凌枢和曹仁、麻三贵等一些监审的官员坐在唱戏的台子上。 一批书生按照凌枢的旨意,在书案上用自己最熟练的书体写着“宋徽宗独宠花石纲”几个字。 曹仁有些疑问地问道:“凌大人,这样能就能查出来吗?” “你说呢?”凌枢冷冷地望着曹仁笑道,“把写得好一点的留下来再写,我就不信那反贼能飞到天外去!” 书案前的这一批书生已经写完,李禅、吴子坤等一些懂书法的将写的好的与写的不好的作了分流,写得不好的也就放了出去,写的好的就被兵士带到一边等候去了。 戏台上,麻三贵宣布:“再进来一批!” 大门外,又一批书生被带进了院子,黄慎在这一批之中。 麻三贵神气活现地站在台口前说道:“大家听着,请你们来,事情很简单,用你们最拿手的书体写一句话,写什么呢,听好了!‘宋徽宗独宠花石纲’,写好之后交到李禅大人和吴子坤先生那里去,你们家可以回家了。” 书生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点小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殊不知,这后面还有更大的陷阱呢! 黄慎看了李禅一眼,低头写了起来…… 选择字写的好的与另一批放进验审的在同步进行,这一批放进的书生中裹进了板桥、金农和汪士慎。戏台上,麻三贵重复着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蒙人的鬼话。 李禅这边,排着队交付纸笺的书生轮到了黄慎,李禅看了黄慎的草书,眼瞅都不瞅黄慎就挥手让他走了。见李禅放走了黄慎,吴子坤停下了自己的验审,快步过去拦住了黄慎的去道。 黄慎静静地看着吴子坤。 吴子坤冷笑着看着黄慎。 黄慎乜了吴子坤一眼,冷笑道:“吴公,拦道犬非良种矣。” “少给我来这一套,别人可以走,你不能走。”吴子坤不气不恼地回给了黄慎一个不冷不热的笑,“黄先生,那边请。” 一批通过的书生从大院的门口走了出来,他们的家人迎了上去,庆幸地搂抱住他们。金农家的哑女、汪士慎家的女侍翘首以盼,出来的人群没有板桥、金农、汪士慎…… 院子里,板桥、金农、汪士慎分别连纸笺都不交就主动地站进了等候再审的人群中去了。 凌枢来到板桥他们面前:“写好的字为何不交付验审?” “你们的这点小把戏,哼。”板桥不屑一顾地冷笑了下道:“大人你不还要接着审吗?” “好,好一个明白人!”凌枢对这个在瘦西湖奚落过他的高额头铭心刻骨。“明白就好!” 麻三贵凑上前去:“凌大人,该留下的都留下了,您看下一轮开始不?” 凌枢信心十足地挥了下手:“下一轮!” 麻三贵走到被留下的二十来个书法一流的书生面前,巡视了下说道:“现在请大家接着写,内容不变,但,字体一律要求用楷书!听到了没有?” 板桥厉声发问:“为什么用楷书?” 麻三贵打了个冷颤,发现发话的是板桥,心火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你这个哑巴真会问,反词是楷书写的,你们不写出楷书来,案子就能断了吗?” 金农站在人群后面大声道:“我不会楷书!” 众书生纷纷起哄:“我不会!”“我也不会!”“我只会草书!”“我只会行书!” 麻三贵懵了,乞求地望着吴子坤说道:“哎,子坤,你怎么说的来着?点子是你出的,还是你来说。” 麻三贵把吴子坤卖得个干干净净,吴子坤有气无处出,他狠狠地瞪了麻三贵一眼,站了出来:“都是书画界的同仁,我吴子坤与诸位无怨无仇,为大清江山社稷效力,乃我责无旁贷……” 板桥用手狠劲地扇起了鼻子,站在他身边的黄慎会意,夸张地大声问道:“哎咿,我说你怎么啦?” “你问我我问谁?”板桥皱着眉头道:“你老兄的臭屁也太臭了!” 众轰然大笑。 台上的凌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啦!” 板桥高高举起了手臂:“大人,有人放了大臭屁!” 这下没人敢大笑了,捏起鼻子嗤嗤地笑。吴子坤被羞辱,捏着鼻子说不出话。 麻三贵警示道:“笑,笑!谁再笑,重打五十大板!” 戏台上,凌枢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妈的,一个臭屁值得这么开心吗?”说完催促麻三贵道:“怎么搞的,开始啊!” 麻三贵为难地回道:“大人,他们都,都说不会写楷书!” 吴子坤对麻三贵说:“你别说了,我去说。”说完跑到凌枢的身边。“凌大人,他们都是一流的书画大师,说不会写楷书,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你可以问李大人。” 凌枢看着李禅:“李大人,是这么回事吗?” 李禅将了吴子坤一军:“仿柳体楷书者甚多,先生说呢?” 吴子坤愣了一下,狡黠地:“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不过笔法随人,方自成一家,否则他们也就不是大师了。只要写出来了,就能辨出来!”凌枢不耐烦地:“你们就不要打口笔官司了,一句话,写!谁不写就先抓谁!” 戏台上一个大书案上放着一摞交上来的书法“作品”,凌枢比比这个象,比比那个也象,气恼地:“刁民。全都是刁民!说不会写,写上来了,却又都是一个样了!” 李禅笑道:“我早说过,习楷必习柳体,能差到那去呢,不然这些人怎么被人称作书家大师呢?” “别说了!”凌枢粗暴地打断了李禅的谑笑。“把他们都押起来,午后我亲自动刑,我就不信,就不信没招供的!” 说完气恼地走了。 被押走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之间的信任在眼神中流露…… 大门口,吴子坤撵上了凌枢:“凌大人,请留步。” 他跑近凌枢身边轻声说道:“动刑拷问能否缓一缓?” 凌枢不解地面容有些烦意:“为什么?” 吴子坤谨慎加小心地说:“我想大人一定知道史可法死守扬州的历史……” 凌枢早先就是从兵部出来的小官员,说到军界,正对他的眼儿了,他清傲地“嗯”了一下说:“你说,我知道。不就是那个南明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吗?你怎么好好的说起他?” “大人真是饱学,佩服佩服。”吴子坤奉承地笑道,接着又说:“当年多铎带领清兵二十多万攻打扬州,屠杀扬州城两万多人,没一个扬州人投降……” 凌枢奇怪地问道:“你给我说这个干什么?” “呃,我的意思,动武不如动这个……”吴子坤指了下脑袋说。“我想起了一个人,在他身上打主意没错。” 凌枢感兴趣地:“谁?” “扬州知府身边的师爷洪达……”吴子坤一面说着一面等着凌枢的反应,这是他做商人观颜察色的绝招所在。 凌枢感觉到了什么:“嗯……你的意思他应该知道那个小铁匠怎么给杀掉的?” 吴子坤高兴地:“大人英明。” “你说说在他身上怎么下功夫呢?”凌枢问道。 “我与这个师爷是忘年交,知府大人把他当作心腹,其人脑袋瓜子聪明绝顶。”吴子坤阴诈地说道,“不过,他有一个致命的毛病……” “说啊!”凌枢急于想知道下文,“跟你们这帮人说事,怎么这么累!” “嘿嘿……”吴子坤为难地说道,“那就要看大人舍不舍得放码子了……”说着凑到了凌枢的耳边嘀咕起来…… 凌枢不停地点着头,“好主意,明天你与麻大人一同把这事操办了!” 太阳刚刚在红月楼的梅枝椽影中探出温和的脸盘,惜月阁西头的门扇便轻轻响了一下,彩色的雨花石珠帘一阵清脆悦耳的落翠声,何清清懒散娇容地从屋子里莲步挪将出来。姐妹们在喧嚣忙碌的夜晚过后,此时还在梦乡之中,偌大的一个红月楼静悄悄的如同一个深幽幽的庵院。何清清自从南京秦淮河转卖到扬州红月楼半月有余了,第一次起得这么早,清晨氤氲缥缈的薄雾在院落的池塘树丛、石径小道和雕檐画栋间布上了一层清幽怡人的淡紫色障幕,令人心胸爽达豁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提起拽地的紫绡翠纹裙走到楼台的扶栏前。 楼下池塘里成群结对的金黄色鲤鱼慢悠沉稳地觅着食,何清清注目良久,疲惫的神思似乎有了寥寥的活泛。两天了,两天前她是怎么被抬回红月楼的,已经记忆模糊了,印象中凌枢那只毛绒绒的手臂粗暴地掏入她的下身,在一番痛苦的扭曲哀嚎之后,她惨叫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想到这,一阵隐隐的撕裂心肺的悸疼从她的下身一直蔓延到她的后脑勺,酸楚的泪水顿时盈上了她的眼眶与鼻腔。似乎怕人觑见了她的隐私,她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背在眼角轻轻抹了一下,旁顾四周,这才发现阁楼东头的梅子正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朝她这边注望着。何清清没想到红月楼还真有起得这么早的人,梅子这时已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地别过了头去。 梅子伏在画案上画着一幅清荷图,图画好了,正在题诗写字,何清清进了房。 “梅子姐姐,你起得真早啊。” 梅子低头写她的字,没搭理何清清。 “哟,姐姐的画子和字都这么好,真叫人羡慕。画给哪个相好的?” 梅子还是没说话。 何清清装作惊异的神色玩笑说:“哎咿,梅子你的楷书真好啊。我跟你说,凌大人在查验会写楷书的人,你怎么没有给抓进去?” 梅子抬眼盯视着何清清,笑了一下:“那你把我押走啊!” 何清清讪讪地漾着笑脸道:“我跟你说个玩笑,你就这么当真?” 梅子冷冷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我想,我想……你教我学画干不干?”何清清似乎是没找话说。 梅子惊异地看了看她,开心地笑上了,心想这女子也有她单纯的时候,真有意思。遂打量着对方说:“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学画?你有那一手哄男人的功夫,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何清清受到了奚落,但她不在意,仍强笑着说:“姐姐笑话我了,那些男人玩我们这种女人,有几个是真心的?玩过了也就丢开了……” 梅子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说:“怎么,在凌大人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一句话说到了何清清的心坎里,她强强地笑了一下,说不出话来。梅子心下明白她这两天不出门的缘故了,“刚才你一个人哭上了?” 何清清的脸上还挂着笑,但泪水已经悄悄淌了下来,她很快地举起手臂抹了一把。梅子放下了笔,抓起刚才何清清抹泪的手臂,将她的袖口褪了上去,露出的小臂上一排青紫色伤痕。 “清清,你这是怎么啦?”梅子惊诧地问。 何清清无人诉苦,这下找到了倾诉衷肠的人,她掀起了衣服,褪下了裤腰带,她的胳膊、胸前……几乎没一块好肉了。 梅子大惊失色道:“这都是他掐的?!” 何清清点了下头,惊恐不安地说:“他一天一个主意捉弄你,让你害怕、颤着心……”何清清恐惧地睁大了双眼,“他是个魔鬼,我好害怕……” 这一瞬间,梅子一下子改变了对何清清的印象。虽说她轻佻风骚,惹人厌烦,但为了一张嘴,也是一个迫不得已卖身乞怜的可怜人,梅子情不自禁地轻轻将何清清拥到怀里…… “姐姐……”何清清凄凉地哭了,她似乎不敢大声地哭,在梅子的怀里抑着声,憋着气。 第三十二章 红月楼大门口前,两顶官轿抬了过来。 晚起的胡四姨刚要坐到梳妆台前,门外就传来女佣云儿的声音:“四姨,麻大人来了!”她刚刚应了一声“知道了”,那边麻三贵和吴子坤就进了房门。 胡四姨不那么亲热地说道:“啊哟,两位贵客!来了也不说一声。两位贵客,这么一大早就上门来,想必有什么要事吧?” 麻三贵故作轻松地讪笑道:“要事说不上。清清和梅子都在吗?” “在,怎么样;不在,又怎么样?”胡四姨拉着脸说。 “啊哟,妈妈今天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吴子坤见势试探地问了一句。 “高兴,高兴得很。天天都过的美滋滋的。”胡四姨不冷不热地说,“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老娘还没有洗漱呢。” 吴子坤与麻三贵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不得已地送上笑脸道,“对对对,四姨是个爽快人,什么时候都是乐呵呵的。” “少来这一套。你们不就是想来使唤我的伎儿吗,明着告诉你们,没那么便宜。”胡四姨说着就要往边门走。 吴子坤慌慌去拦住了她,揣摩地说道:“怎么啦?看妈妈这样子有什么不舒心的事?” 胡四姨狠狠地瞥了麻三贵一眼:“那就要问麻大人了。你把我家清清交给什么人啦?!他钦差是个什么东西……” 云儿进房来上了茶,麻三贵烦着心急急地说“放这放这,你退下去”,云儿不知发生什么事,慌慌地放下茶杯就退走了。麻三贵跟过去把门关上,转身对胡四姨道:“我说你今天是吃了迷混汤了,还是灌了耗子药!敢这么咒我们钦差大人。” “咒他又怎么样!”胡四姨叉起了腰,摆开架势论上了理:“你姓麻的给了我多少银两?啊?!我好端端的一个秀女儿让你拿去就那么乱糟蹋?要是废了,我就躺到你家去吃去喝!” 麻三贵给骂得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吴子坤见势连忙上前隔开了胡四姨和麻三贵,和颜悦色地说:“妈妈,有话好好说,要钱,好说,我吴某担了。出了什么事,你总得让麻大人听个明白吧?” “你们自己到清清房间去看看。”胡四姨说,说着说着又上了气,“看看我清清身上可还有一块好肉。送给他钦差才几天?啊,只三天的功夫,就连,就连她裆子里最值钱的也叫他姓凌的掐得见不得人了……” 吴子坤看了一眼麻三贵,连忙打着马虎眼说:“不是说好了,就是陪个睡吗?” “是啊。”麻三贵心里正犯着毛。 “哼。”胡四姨火气四溢,“想不到他姓凌的是这么个坯子,不上趟的假葫芦!” 吴子坤和麻三贵一听这话,禁不住扑哧大笑了起来。 “正巧,凌大人这两天劳累,想换换胃口。”麻三贵就汤下面地说,“清清换个温顺的主,凌大人那里把梅子换上去。妈妈总没话说了吧。” “什么!”胡四姨一听就炸了锅,“你们的主意变得也是太多了吧?我盘算过了,梅子除了皇上,任谁也不应酬!这是我红月楼的体面……” “够了!”麻三贵愣头愣脑地说,“四姨,你别忘了,红月楼的饭食多少,还得看我衙门的颜色,你真要是……”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何必拧脖子呢?”吴子坤拦住了麻三贵,婉转地表达意思说:“梅子也就是侍候着唱唱曲儿,刚才您也说了,凌大人他,他就是个假葫芦,您怕他什么呢,不就是伤点皮肉么。碍不着侍候皇上,又不得罪凌大人,更犯不着和官府结冤家。妈妈,您看呢?” “吴官人的这话说得还中听,不象有些狗,别人喂了他三天,就冲着老主人咬上了!”胡四姨得了台阶,嘴不饶人地说。见麻三贵的脸憋得青紫却没还嘴,她觉得出了一口气,松口道:“红月楼的姑娘怎么使唤,那是你们官府把着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胡四姨掂量利害,但别以为她就是个好糊弄的主,“拿钱来吧,拿了钱再说话!” “多少?” “五千两,没这五千两,我红月楼就是塌了门楼子,也别想从娘娘这里弄走一个姑娘!” “你也太贪了!”麻三贵不满意地说。“我给过你多少,你该有数。” “好了好了。”吴子坤拦住了麻三贵,变戏法样从袖笼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妈妈你看仔细了,这里是五千五百两。现在总该带我们去见人了吧?” 胡四姨好奇地探问道:“那一个,凌大人腻了,转送给曹大人了?” “不。曹大人靠后一步了。”吴子坤开玩笑地说,“给谁使唤,用不着你多问。带清清来见我们吧。” 何清清被带到胡四姨的房间,一见坐着的是麻三贵,拔腿就回了身,胡四姨慌慌拦住了她。 “哎呀,几日没见,清清姑娘更有十二分的水色了!”麻三贵打量着清清禁不住心旌摇荡,“昨晚凌大人没召唤你,在家急得慌呢?” 别看何清清是个下贱的妓家妹子,场面上的事体见得多了,对麻三贵这号无才无德的官吏,不对她的口味,她还一百二十个不顺眼呢。听到麻三贵话里有话的淫词儿,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只见她拿出妓女特有的应酬技能来,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凌大人不使唤,麻大人来使唤,小娘也乐意啊。只要麻大人到了凌大人的面前膝盖骨不要软了就是。” 麻三贵看了一眼吴子坤,讪讪地笑道:“嗬嗬,好利害的嘴皮子啊!说得好,说得好。”说着给吴子坤使了个眼色。 吴子坤掏出两个大银碇,放在了桌子上。 何清清吃惊地瞪大眼睛:“凭白无故你们拿这个干什么?” “这是一百两。”麻三贵坐下开玩笑地说,“让清清听我的使唤啊。” “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何清清害怕地后缩道,“凌大人知道了……” 麻三贵大笑不已:“想不到,也有你怕的人。跟你说了吧,这就是凌大人给你的,他让你办一件事,事成了之后,还会有重赏。”说着他给吴子坤使了一个眼色。 吴子坤附在何清清的耳边说了点什么。何清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说什么?凌大人找我办这种事?……” “对。”麻三贵开心地笑了:“凌大人他还说了……” “他还说什么?”何清清的汗毛孔都吓得张开了。 麻三贵阴诈地一笑:“办不好,他要的不是你的皮肉,而是要你的脑袋。” 初冬的月色格外的皎洁,深蓝色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絮,繁星争耀,月光如洗。银白色的月光铺泻在瘦西湖平静的水面上,将瘦西湖装扮得格外的幽雅迷人,宛如一颗碧色的翡翠。湖畔两岸的垂柳纤纤百态,恰似长袖拂动的矜矜仕女。湖中大小画舫游戈显秀,轻歌曼舞声声玲珑,逗笑打趣句句传情。一只庞大的官家画舫醒目地张挂着写有“扬州府”字样的大红灯笼,它从哪静静地游过,在它身边的小画舫便悄悄的没了声音。 画舫的格子间里,吴子坤与洪达坐在何清清的对面品茗共赏曲,何清清风情万种地乜了洪达一眼,娇嗲地道了一声白:“相公……”随后莺歌轻曼的唱起了苏州评弹: 妹亲哥(来)你莫再花, 你要她(来)遭天杀, 便宜她, 造化她。 可晓得你家就是我的家呀, 我的身子就是你(呀)你的家, 有了我(来), 有了我(来)何必她呀!” “这是一段时尚的粉楼弹曲,名《堂楼露真情》。”当他端着酒杯给洪达说着曲牌时,对方一点反应没有,嘴唇微微地张启着,清盈的津液在口角处颤颤欲坠,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极尽媚态的何清清。吴子坤诡谲地微微笑了,一只手在隔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不一会,格扇门拉开了,进来两个妖媚的女子,拖着吴子坤的胳膊撒着嗲说道:“吴大人,你把我们姐妹都冷在一边,好没意思哦。走嘛,我给先生唱新曲……” “你们看不到,我在陪洪先生嘛。” “你在这,洪师爷怎好尽兴?走嘛!”说着那两个生拉硬拽地把吴子坤拖走了。 吴子坤在门口丢下一句话:“洪师爷,清清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洪达还没回过神,不经意地随便“啊啊”了两声。 何清清娇滴滴地:“师爷,还听不听了?” “啊,听,听听。” 何清清给他丢了一个醉人的媚眼,将词曲的后半部又唱了一遍:“可晓得你家就是我的家呀,我的身子就是你(呀)你的家,有了我(来),有了我(来)何必她呀!” 听了这淫词,洪达浑身燥热,情不自禁地接着唱了两句,猫起身蹭到了何清清的裙下,试探地接近了何清清…… 吴子坤进到隔壁的格子间里,没等麻三贵问话,就独自捂着嘴巴笑开了。 “怎么样?快说!快说啊!”麻三贵推开偎在怀里的一个浪妹子急急地问道。 吴子坤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说了,有清清这样老格的货,老色棍都脱不了钩,何况没尝过腥的猫。” 洪达与吴子坤原本是同乡同村人,早先洪家是村里的大户,吴家的祖上还是洪家的佣人。洪达的父亲是个浪荡成性的主子,三妻六妾不说,还隔三岔五地在扬州城里寻花问柳,到了洪达这一辈,洪家家道就逐渐衰败了。穷困的洪达读书没多大长进,一试不中,二试不取,渐渐失去了科考取仕的信心,但他老爹那副花花肠子却在他的骨子里种下了劣根。经洪家有体面的长老举荐,他在衙门里谋了个“刀笔吏”的差使,所挣的一点养廉金都花在闲花野草上了,没个家当成亲续口,索性就那么过一天是一天。吴子坤琢磨要想弄清楚扬州府在“反词案”上怎么作的手脚,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洪达了。 “小姐姐,听说红月楼来了个花仙子,早就想去造访;今日得见,第一眼就酥了我的脊梁骨。”洪达乘着酒兴醉眼惺忪地从何清清的三寸小金莲一直往上抚去。 一阵微微的舒痒钻进了何清清的心坎,她停下了拨弦,推了下洪达伸到她大腿根的手。她静静地俯视洪达,眼里令人难以察觉地掠过一丝轻蔑地神色,随即荡荡地莞而一笑:“师爷……”嗲声之后曲下了身子,软软地倒进了洪达的怀里,洪达忍受不了肉欲的诱惑,将手往何清清的酥胸里探去。 何清清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娇声地问道:“师爷,卢大人得罪了钦差大人,你知道吗?” “这还用说吗,是人都看得出来。” “师爷,卢大人要是倒霉了,你跟谁呀?” “他倒他的霉,我作我的乐。”洪达喷出一口酒气:“没人要我,我就卷铺盖回老家呗。” 何清清嗲声嗲气地:“凌大人说要把我赏给你,你就这么养我啊?” 洪达笑道:“凌大人看重我哪儿了?这么待我?” “师爷真想知道?” “想知道。小乖乖,说给我听听。” 何清清嗲嗲地瞥了他一眼:“你真是个猴精,怪不得凌大人选中了你。” “他说把你送给我,我这心里就明白了。”洪达得意地笑说道。“凌大人想让我替他做什么?” “扬州府杀了一个冤大头小铁匠,那个小铁匠连自家的名字都写不齐整,凭什么写得出那般高深的词文?你们做假做的也太不高明了。”何清清的纤手轻轻地抚着洪达的脸颊说。 第三十三章 洪达沉浸在女性的爱抚中,头脑正正个不作数了,他喷着满口的酒气道:“我早就说过,一个姓郑的……”突然他收口不说了,红着眼看着何清清,“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说这些做什么?” “扬州城书法好的不就是一个姓郑的吗?莫非你说的就是郑板桥?”何清清嘻笑着说。 “小乖乖,我俩亲热,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洪达明白事情的内幕一旦泄露,别说郑板桥,就是卢雅玉,还有他洪达,一个都脱不了干系。他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一多半。 何清清是个机灵人,见洪达没了声气,紧逼着说道:“用小铁匠替换了郑板桥,是不是?” “什么姓郑不姓郑?我是说小铁匠程阿三。”洪达全然知晓了何清清被人支使来是做什么的了,他连声在心下暗自咒骂自己,脸上却继续逢场作戏掩饰道:“为了他一个姓程的,一个扬州城不安宁。” 何清清开心地笑了:“管他姓郑还是姓程,我只要你一个姓洪的。师爷……”说着她将脸偎进了洪达的脖窝子里。 “我要走。”没等何清清稳住身子,洪达就起了身。 “你想通了?”何清清的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洪达要往门外走,何清清急急地喊住了他:“师爷,你要上哪去?” 洪达回身道微笑道:“我去面见凌大人,把我知道的都跟他说了。” “师爷……”何清清嗲嗲地作了个媚态,“贱妾给你穿针引线,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嗯,我不干嘛……”她从腰后悄悄地摸出了一把剪刀。洪达说了姓郑的几个字,何清清就已经明白了他说的就是郑板桥。她何清清虽说与板桥无亲无缘,但板桥的大名她早在秦淮河就闻知了,来到扬州她又听说了他与梅子、一姐之间的事,这次的反词案在扬州满城风雨,除了几个贪官污吏没人不畅快。郑板桥有才有德,有情有意,加害他这样的才子那真是泯天良灭人性了。她何清清受了支使,心里就明白自己的末日到了。她不能让人当枪使了,好歹都是死,到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现在她知晓了根底,能为堂堂名士郑板桥去死,她何清清也算没白到人间一回了。 洪达没往何清清那边去,却说:“凌大人在船上吗?” “你过来呀,你过来我跟你说他在哪里。”何清清勾引道。 洪达笑了:“明天我会来找你,先办正事。”说着开门出去了。 何清清拿出剪刀怔怔地看着,一股即将离世的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身心。走到这个地步,那是她何清清一开始没有想到的。到扬州这个富庶之乡来,是为了偷偷接客,挣下赎身的银两,那样她就可以脱离苦海,就可以回家乡与她的根子哥成婚过上安稳日子。但事情远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粘上一个大钦差,受尽了皮肉苦,却又套上了一根翦害忠良的绳索。她陷得太深了,知道得太多了。就在何清清神思遐飞时,窗外传来一声落水声。接着是一片大惊小叫的嘈杂声:“大人,不好了,洪师爷跳水啦!” 何清清大惊失色,拉开格子门朝外望去。 麻三贵在船头大声地叫喊着:“找!活的没有,死的也要!” 一帮打手跳下了水。 倚在门边的何清清这时才大梦初醒,凄苦地笑了一下,自语道:“师爷,你是个好人,我看错你了。”她缓缓合上了格子门,软软地靠在门上,拿起剪刀朝自己的胸口扎去…… 水中,一个打手凫出了水面:“大人,找到了!” 众人把死去的洪达拖上了船。 麻三贵突然想起了何清清,骂道:“妈的,那个臭婊子呢!”匆匆往格子舱跑去。 麻三贵与吴子坤推开了门,全都傻了眼:何清清躺在血泊里,一双怨恨的秀眼大瞪着。 吴子坤他们看错了洪达,洪达虽说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一根花花肠子惹得他在外声名不那么好听,但他平生从没害过什么人,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你让他使暗刀子加害卢雅玉、还有他敬重的郑板桥,在他来说,就是挖他家的祖坟。至于何清清,年纪青青的,漂漂亮亮的,也跟着洪达后面走了,对他们来说,那更是一个难以理喻的天下奇事了! 凌枢在扬州天翻地覆折腾,一心要挽回自己丢尽脸面的败局,但他又找不到“反词”的罪魁祸首,对卢雅玉、李禅他们冷面相观的神态束手无措。就在这当口,卢雅玉的火急奏折由军机处递到了养心殿西暖阁,乾隆正要起驾进午餐,放在一摞奏折上首的扬州府处决“反贼”的奏折引起了他的注意,自语道:“先斩后奏……” 他拿起作为证据上报的那首“反词”看了起来,不知因何缘由,微笑继而认真,兴趣盎然地轻轻念起了那首词:“宋徽宗独宠花石纲,乱了朝纲,天下笑柄,父子成了人家孙子帝王。花无知,石无情,一朝触了天怒,花亦有情,石亦断肠,仁人君子,焉能有忘?……”念着念着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好,这个古说的好。” 御前太监安宁轻声轻足地走近乾隆,禀道:“皇上,慎亲王允禧求见。” “啊?”乾隆入了神一时没有出得来,“允禧皇叔?传他进,传他进来与朕共赏这篇奇文。”安宁宣道:“传慎亲王觐见” 乾隆重新接着念那首“反词”:“……官饷不敌私贿恶,府蠹如蚁凿堤窟;督盗搜赃例苛狼,几多笑声几多哭。笙歌云外飞唱,一片灿烂辉煌;巨砚显,金龟玉笋无颜色。当心,花石好入房,门开合不上。任是铁壁铜墙,终引萧篁。” 乾隆在忘形于诵词时,允禧已进入室内,为不打扰乾隆的雅兴,他静静地伫立一旁等候着。 乾隆念完,轻轻拍打了下手上的纸,兴奋地说道:“好,下阙论今,论的在理!好一个说古论今!”转头看见了允禧,说:“听见朕念的这首词儿了吗?” “听了一半。”允禧是个规矩之人,老大老实地说:“皇上,什么事让皇上这么高兴?” 乾隆兴奋地招着手道:“来来来,你是个懂诗词的行家,看看这篇奇文。” 说着将那篇《砚石怨》递给了允禧。 允禧接过看完后由衷地说道:“好词,通篇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帝王百姓,抒怀警世,无所不包,且字字珠玑,入情达理,一气呵成!好,好。皇上,这是哪位大学士所作?” “无名人士。”乾隆不无遗憾地说:“而且被人杀了。” “这是怎么回事?”允禧问道。 “扬州知府发现了这篇《砚石怨》,当反词将写词的人先斩后奏了。”乾隆揣摩地说:“这里边会不会另有隐情?” “皇上,先斩后奏,背后就是有什么故事。扬州知府的奏折说这是反词,大是牵强了。”允禧一边进言道。“巨砚为稀世珍宝,应归属朝廷,扬州知府为何不将巨砚运往京城?” 乾隆没再多说话,转而问伫立一旁的御前大臣:“凌枢他们现在哪里?” 安宁:“在扬州。” 乾隆奇怪地:“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凌枢的奏折?”想了一下说:“传吏部侍郎来见朕。” 安宁宣道:“传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戴明成进殿跪曰:“吏部侍郎戴明成觐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乾隆想了一下说:“现任扬州知府是何人?” 戴明成禀道:“启禀圣上,扬州知府卢雅玉,康熙四十八年进士,一直在扬州任职。” “政绩如何?”乾隆问道。 戴明成禀道:“启奏皇上,卢雅玉清正廉明,治理有方,对朝廷忠贞不二。在历任扬州知府中,他的任期最长,拟明年圣驾南巡后调山东擢拔重用。” “你下去吧。”乾隆不太高兴地挥了下手。戴明成不知哪句话说的不中听,见皇上变了脸,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地应声道:“是,皇上。” “传朕的旨意,着钦差凌枢重新审理砚石反词一案,奏报御前!传朕的旨意,涉案巨砚送京备验!”乾隆下口谕道。 皇上的圣旨到了扬州,给困境中的凌枢解了围,他拿着圣旨忘情地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府先斩后奏一案,疑点甚多,着钦差凌枢就地重新审理此案,务将蔑视朝规、隐匿案情者一干人犯押解递京。涉案古砚一并送京验审。钦此。”他情不自禁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卢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卢雅玉心里明白,一个邪恶的人,一旦他有了借口,是什么恶毒都会使出来的。他异常冷静地说:“大人有何要说的,下官听候吩咐。” “你不是会写会上奏吗?”凌枢阴阴地笑道,“到终还是谁作主?听着,凌某今天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众惊诧不已。 卢雅玉冷冷一笑:“凌大人,你真聪明啊!” “知道就好。”凌枢开怀地长舒了一口气:“来人啦!摘去他的顶戴花翎,带走!” 进来两个御林军,一个内侍摘去卢雅玉的顶戴花翎,卢雅玉被带走了。 扬州府公堂。梆鼓齐鸣,三班六房分列两旁,杀气腾腾。一衙役高声吆喝道:“升堂喽” 凌枢威凌地坐上了主审座,曹仁、李禅坐到了陪审座。 内侍高喊:“带犯人上堂” 两个御林军押着卢雅玉来到堂上,“跪下!”强制性地将卢雅玉按倒在地。 凌枢蔑视地:“犯臣卢雅玉!” 卢雅玉不理睬, 凌枢猛地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地:“卢雅玉!” 卢雅玉侧过了脑袋,轻蔑地对视着凌枢:“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凌枢给气得不行,忍着性子道:“想死?没那么便宜。说,你是怎么和洪达串通一气,伪造反词罪犯的?” “……” “你们又是怎么伪造证词上奏朝廷的?你给我如实招来!” 任凌枢如何咆哮,卢雅玉就是静静地看着他,弄得他恼羞成怒,心火不打一处来。“你不说是不是,我凌某会让你开口的。”凌枢丢出一根令箭:“拖下去,重杖一百!” 卢雅玉被拖下去了。 凌枢突然又浮起了一个新的恶念头:“来人,去将那二十几个嫌疑犯带到大堂来!” 关了数天的“反词”嫌疑犯们被押上了扬州府公堂,齐齐的站在下堂。堂中,两个衙役端上来一大盆燃烧着的炭火,炭火中插着一柄烙铁。又匆匆上来两个衙役丢下铁链、压杠等刑具。 嫌疑犯们有的木然,有的紧张,有的蔑视…… 从嫌疑犯的身后,两个御林军拖来了被打得血人一般的卢雅玉,此时的卢雅玉已是面目全非,不说他是谁,你怎么认也是认不出来的了。 “怎么样?这一番操练,感觉如何?卢雅玉,卢大人。”凌枢轻蔑地说道。“你庇护的是什么人?现在说了还不晚。” 一听说眼前的血人就是知府卢雅玉,板桥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卢大人!”猛扑到卢雅玉身边跪下了。“你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卢大人……” 二十几个嫌疑犯一拥而上,朝卢雅玉跪了下去哭喊道:“卢大人” “现在你们谁先说?”凌枢冷笑了一下,对堂下的嫌疑犯们说道:“招出写反词的案犯来,你们的父母官也不要为你们遭受这么大的罪过了。” 李禅激动地站了起来:“凌大人,您这么做,未免太过份了吧?” “怎么,李大人莫非知晓个中蹊跷,想说点什么了?”凌枢阴阴地看着李禅道。 李禅心里悸跳了下,强笑道:“凌大人,我是怕好开头,不好收尾啊。” 卢雅玉睁开血眼,朦胧中看清了摇晃他的板桥,颤颤地张开血口道:“板桥,要挺住啊……”说完就昏死了过去。 “来呀,把他们赶一边去!”见堂下乱成一锅粥,恼羞成怒地下令道。 上来几个手执皮鞭的兵卒,硬将板桥等众人赶到下堂,一个衙役提了一桶冷水,浇向昏死的卢雅玉。 凌枢拍下了惊堂木:“卢雅玉,你招还是不招?!” 卢雅玉挣扎着坐了起来,怒视凌枢:“姓凌的,该招的是你不是我!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贼子!” 凌枢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你,你反了!……”颤着手又丢下一支令箭:“来呀,给我大刑伺候!” “慢!”板桥冲出了嫌疑犯的队列。 “大胆!”曹仁只当是闹公堂的,动了脾气。 “不,曹大人,让他说。”凌枢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举手拦住曹仁,对板桥说:“有什么话,快说!” “草民郑板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板桥平静地说。 凌枢凭感觉就是郑板桥要自首,真让郑板桥自己说出来他又几乎不相信自己了,天下还真有不用刑就自供了犯下死罪的人?新鲜。他不无奇怪地说道:“好,痛快!免受皮肉之苦,是个聪明人。来呀,给这个能豆子笔墨,让他写下那首反词作证据!” 一个衙役给板桥送去了笔墨纸张…… 第三十四章 太阳的金辉穿过狭窄的牢窗,在灰暗的牢房里留下的只是斑驳的光影,灰色的墙壁,黑色的铁栏,身着灰色狱服的兵卒,凝聚成了牢狱里特有的晦涩、阴郁的氛围,犯人的尿骚、汗臭在封闭的石窟里混合成让人窒息的恶腥。 三号牢房里,卢雅玉静躺在稻草铺上,任由板桥给他轻轻地搽洗着令人心颤的伤口。卢雅玉的眼睛肿得厉害,没法睁得开,他气息瀛弱地说:“板桥……” 板桥没停手中的动作:“嗯。” 卢雅玉心中空落落的:“怎么牢狱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是的,大人。狱卒怕惊扰了你,吩咐了其它牢房,谁要是惹了事,就拿谁是问。”板桥说。 “是吗?难为他们操心了。”一股别样的暖流升腾了上来,卢雅玉强强地裂开了一星点笑意,就这样,撕心碎骨的疼痛镇服了他,他强忍着咬着牙根说,“板桥,唱个曲子……啊哟!” “我再轻一点。”板桥住了手说:“刚才大人说什么?要我唱曲子?可惜了,板桥只会作词不会唱,要是把黄慎关进来就好了,他会唱,每次诗会总是他大着嗓子唱,我夹在里边起哄哄凑热闹……” 一句话把卢雅玉引得又想笑了,可他没敢,忍痛咧着嘴说:“没想到,板桥有时候也是小爬虫啊……” 两人快活地笑了起来。 郑板桥和卢雅玉大人都入了狱,明摆着死罪一桩。这可急坏了李禅。板桥的用意在于引古喻今,其用心良苦矣。卢大人敢提着脑袋计杀小铁匠,绝非心血来潮,这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好官!爱才惜才、疾恶如仇到敢用自己的脑袋作一赌。如今的李禅什么都明白,可就是什么都不能说,他插不上嘴,跟随钦差的御画师有多大的权利?弄不好,凌枢连同郑板桥的案子将他办了,他也有口难辩。如何是好,难道真让板桥和卢大人坐以待毙?李禅李禅啊,平日你官服着在身上象个人样,真让你关键时候做个人,你却做不了了。李禅踅步驿馆,进退维谷。鄂尔泰、张廷玉、允禧你们有一个在这里也行啊,每每南书房信口鸿论,总有你们与我斗智绕慧,我总是占上风……想起南书房,李禅陡然来了精神,本官乃南书房行走,有权给皇上出谋献策,这权利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对,给皇上直接上书,避开《巨石怨》的锋芒,曲线叙说凌枢沿途借皇上之名勒索地方、贪污受贿,皇上不会不闻不问,到时候,皇上理悟了《巨石怨》的真实内涵,板桥与卢大人的罪过就成了次要的了。 李禅一扫愁云,俯案疾书弹劾凌枢的奏折。凌枢沿途巡查时贪赃枉法、欺男霸女、辱没朝纲的一幕幕丑剧在他的妙笔之下昭昭发指…… 李禅写到“臣冒死以奏”时,房门“咚咚”响了起来,他慌忙收拾起案上的纸张塞入抽屉,尔后去开了门。 进屋的曹仁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李禅明知故问地:“曹大人找什么?” 曹仁掩饰地笑道:“大人这么久不开门,想必是与哪位娘子在私会?” 李禅搪塞地拿起一份奏折草稿,说:“曹大人真会说笑话,为了这份奏折,好费了一番脑筋。” “我就是来拿这份奏折的。”曹仁道,“凌大人说,怎么写了这么久,还没写好。我说我来看看。” 扬州府牢狱。一个老年狱卒提着菜篮子,随后的一个小男孩端着茶盘,茶盘里放着文房笔墨纸张。 值勤的狱卒给老年狱卒开了牢门复又上了锁。一个死囚犯,狱卒送酒菜来就意味着要你去归西,板桥有些惶惶然,不无紧张地问道:“老人家,你这是?……” 老年狱卒一样一样地将菜篮里的盘盘碟碟放到一张小炕桌上,嘴里不停地说着:“先生你就别多问了,门房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外面来看你和卢大人的都排成长队,凌大人说了,一个不给进,我呢,就负责把大伙送来的东西安排妥当,每日每日给你们送进来。哎,不知道还能送几天……”老人说不下去了,眼角里滚出了伤感的浊泪。 原来是这么回事,板桥长叹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口水咽了下去。 老人摆好了饭菜,把小男孩拖到板桥面前说:“这是我的小孙子,喜欢画画,先生给画个一张可以不?” 板桥乐了:“没问题,没问题。以后我出去了,你就让他跟着我学画画吧!” 老人凄苦地笑了一下说:“我听说后天就要送先生和我们家大人到京城去了。” 板桥惊异地:“哦?” 老人知道自己失口了,慌忙把他的小孙子拉到板桥的面前:“盼儿,快给先生磕个头。” 叫盼儿的小男孩懂事地给板桥下跪磕头,老人又把他拽到卢雅玉面前磕了个头,自己也跪下了,嗓子哽咽地说: “老爷,您吃苦了……” 这天夜里,梆子声越过了子夜的幕帏,在江边轻轻细语的涛声里幽灵般地颤响着。麻三贵的大老婆“扫帚星”没让麻三贵知晓,领着人偷偷把那方灾星似的巨砚运到了扬州郊外的江堤上,花重金在这里摆下了隆重的道场,藉以逐魔驱邪。 脚脖子上挂着彩色铜铃的女巫手执佛手,身着乱布条一般的彩色道场服在巨砚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唱道:“天灵地灵,下来大神,赶鬼驱魔,解我圄囹……” 江堤那头,麻三贵失了魂似的奔了过来。他是听三姨太搬嘴说大太太运走了巨砚,这才失了魂一般找来的。你想想,没有了这玩意儿,钦差大人突然想起来要它了,没有东西跟他怎么交差,到时就是哭也哭不回来了。他望见了做法的道场,心情越发地着急,满头大汗地停停跑跑,嘴大张着想喊点什么也发不声来。 女巫从江中汲了水,将它喷在巨砚上,现出的却是惊人的一串串火舌。随后她又变魔法一样掏出一块写着蝌蚪文一般的镇邪符贴在了巨砚上,尔后将跪在那儿手举香火、目瞠口呆的麻三贵大老婆引到巨砚边磕了三个响头。 麻三贵眼看着就到了法场边了,他一面抹着额头的汗水,一面气喘吁吁地哑着嗓子憋出了声:“我,我的砚石……” 女巫哪管得许多,专注地挥舞着一把长剑,口中念念有词:“啊弥啊弥,天灵地灵,请来神仙;啊弥啊弥,上天入地,鬼怪不见;啊弥啊弥,我就是大神,我就是大仙。神仙显灵,妖魔伏法,啊弥啊弥……”随着她的念词节奏,低而急的语调突然上升到一个高亢的调门,语止剑落,斩断了绑缚巨砚的缆绳,架着巨砚的木车由堤上直冲而下,往江中奔去…… 赶到跟前说不出话来的麻三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木楞楞地站在那里傻子一样。 巨砚滚到江中,轰然激起巨浪…… 麻三贵的脑袋出现一片空白,多半天回过了神,凶神一般地抓起了“扫帚星”的膀子:“你,你这个扫帚星……” “扫帚星”害怕地:“你要干什么?啊,你要干什么!” 麻三贵语塞,泪水下来了:“你把我的砚石毁了,你要了我的命哪……” “扫帚星”睁大着眼,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妖物,我要不扔,家里要遭灾的。” 麻三贵放开了她,撒腿往江边跌爬而去。 女巫朝“扫帚星”伸出手:“太太,做道场的银两给了我,我好走了。” 麻三贵跑到江边,怔怔地望着江水,突然放声号啕大哭了起来:“砚,砚石,我的大砚石,我的金子银子啊……”哭着哭着扑到水中去了。 “扫帚星”见状,惊喊着“三贵”扑向江边。 麻三贵折腾得一宿没合眼,刚刚眯顿着。一个家奴就惊鸡似地飞奔进屋:“老爷,老爷……”。 麻三贵一个激灵惊醒了,拉着脸呵斥道:“喊,喊魂啊,什么事?!” “凌,凌大人他们来了!您是见,还是不见?”家奴无所适从地说。“是他大还是我大?蠢驴!”骂走了家奴,麻三贵一个轱辘翻起身,喜滋滋地自语道:“来了好来了好,这时候他老人家还想起我麻三贵,好,好啊!” 凌枢、李禅、曹仁一行从门外走了过来。麻三贵憋着一脬尿没放夹着裤裆迎着他们,“凌大人,李大人,曹大人,你们这么辛苦,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不就行了,还要你们亲自登门……” 曹仁烦烦恼地挥了手说:“好了好了,快带我们去验收那方古砚。” 麻三贵一听说要看古砚,顿时眼睛直了,汗也下来了。 凌枢识路,径直往置放砚石的地方走过去。麻三贵提紧了屁股眼尾随在后面。到了置放砚石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凌枢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回头问道: “怎么,不是这个地方?” 第三十五章 麻三贵抹了一把汗,结舌地说道:“是,是这儿。” 凌枢奇怪地:“砚石,古砚呢?” 麻三贵搪塞地胡说八道:“它,它飞了!” “胡说!”凌枢气愤地,“那么大个东西,飞,往哪飞!” 麻三贵一紧张,就要打喷嚏了,他拼命地忍住了,打了自己两个大巴掌:“大,大人不是说不要了吗?” 李禅夹里火上浇上一勺油:“混帐!凌大人不要,那是他廉政!不等于说皇上他不要啊!” 凌枢眼睛瞪大了,忿愤地说:“你,你老实给我说,你把他弄飞到哪儿去了?!” 麻三贵嗫嚅地说:“大人还记得哪天金农怎么说的吗?” “什么金农银农?是这个人买走了!”凌枢说着反应了过来。 “不不不,他那个穷光蛋能买得吗?”马三贵说着说着开始有了些条理,“他说是三灾砚,哪三灾,郑板桥作了解释,你,你说这样的灾物能呈给皇上吗?” 凌枢给他说愣了:“我不管什么灾不灾的,我要你把砚石从哪卖走的,还从哪买回来!” 麻三贵急得没了章法,扑通跪了下去,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我该死,我该死!……砚石没了,不见了,找不到了……” 曹仁急了,跑过去一把拽起了麻三贵,凶狠地:“说,想清楚,你把砚石藏哪儿了!” 麻三贵脸色灰白,颤着声说:“沉,沉到江里了!” 凌枢厉声地说:“限你一天,明天打捞不上来,拿你的脑袋来送皇上!” 凌枢本想拂袖而去,想想此事耽搁不得,进贡的奏折已经送走,皇上迟迟见不到东西,岂不犯了欺君之罪?想到便做,当下提着丢魂失魄的麻三贵赶到郊外江堤,亲自督阵打捞被沉的巨砚。 江面上,十几艘大船在游弋着,船上站立着等候下水的兵卒们。麻三贵与他的“扫帚星”一对落难人似地搀着手扶着腰沿滩寻找巨砚下水的地方。麻三贵看见了深深的车辙,快活地大喊了起来:“找到了,在这儿!” 凌枢身边的一个校尉挥舞着一面彩旗指挥着,江里的大船在指定的位置围成了一个圈。大船上的兵卒纷纷下水。 麻三贵的大老婆跪在江边默默祈祷,麻三贵见了她就来气,一脚将她踢到江中去了…… 打捞进展缓慢,急得凌枢在堤上团团转。曹仁一边劝道:“大人,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就行……” 凌枢打断了他的话茬:“有你有你,这些天你天天跟在我身边,事情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出?你说说,砚石捞不出来,送什么给皇上?你我的脑袋有几个?” “是是。谁不说只有一个呢。”曹仁说着背过身去狠狠拧了下自己的脸颊,咕哝道:“叫你不会做人!” 江面上下游的一个地方,一个兵卒从水中凫出来,大喊道:“大人,找到了!” 全场一片欢腾。凌枢喊过了麻三贵交代道:“打捞现场就交给你了。” “大人,你放心回吧,交给我没错!”见曹仁与凌枢要走的样子,慌慌地说,“曹大人,您回驿馆吗?” “有事?” 麻三贵当着凌枢的面,不好说得更多:“明天李大人要走,我,我想请他给我的书房留份墨宝,您能帮我……” 曹仁笑了:“你还看书?” 麻三贵嘻嘻地笑了:“嘿嘿,就是不看书,也要做做样子……” 曹仁哭笑不得地:“好好好,你去做正经事吧。” 麻三贵见曹仁答应了,乐颠颠地走了。 凌枢对曹仁道:“曹大人,回吧。明天我们都可以离开这该死的扬州城了。” 曹仁:“怎么,大人也回京城?” 凌枢:“你也犯糊涂了?兵分两路,我往苏杭,李大人带人回京。李大人,李大人,我怎么没见李大人?……” 曹仁道:“他去玲珑山馆,说是皇上交待的事他急着要去办。办什么事,他说你知道。” 凌枢想起了答应过蒋南沙交待的事:“没错没错,我知道。你要是不说,我把这档子事儿都忘了。” 曹仁不解地:“什么事?” 凌枢眯缝着眼盯视着曹仁说:“你什么都想知道?” 曹仁慌慌地:“不是,不是那意思。大人交办的事,我就听着,听得准准的。” 玲珑山馆书画室。马氏兄弟将准备打点的字画呈给李禅过目。李禅见了那么多的精品字画,明白马家兄弟的厚意,这是在给他李禅做脸啊!他歉意万分地说:“所带银票不足,恐怕亏了两位了。” 马曰涫大度地笑说道:“李大人,你也是为朝廷的事,又不是作买卖。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拿亏与不亏来计较,那就是太见外了。” “此事我一定如实禀奏皇上。”李禅说,“上次为编撰《康熙字典》捐书,两位就出了大力了,皇上说到扬州就时不时提起此事。” 马曰璐不无自豪地说:“我们有皇上御赐的金匾,扬州城没有比这更风光的了。” 马曰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李大人,板桥他人给抓了,那他的画子……” “带啊,照样呈送皇上御览。”李禅坦直地说,“怎么,人犯上,画子也跟着犯了上?笑话。以人论画是绝没有道理的。好了,你们就别有什么顾虑了,有事我李某担着。”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声“李兄”亲切的喊声,李禅和马氏兄弟往外看去,金农、汪士慎、黄慎三人来了。 “听说你明天就走。”金农说道,“我们老哥们几个一听就急了,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 “皇命在身,没法子啊。”李禅望着这几个患难之交的新友,独独少了一个板桥,心中惆怅不已:“凌枢突然决定让我和押解卢大人和板桥老弟的队伍回京城,我一下就急了,匆匆来张罗你们的字画,不然回京怎么给皇上交差!” “板桥和卢大人会不会有事?”黄慎婉转地问道,“李兄在朝廷内宫为官,知道皇上的脾胃,能说个大概,也好让我们哥几个心里有个数。” “但愿什么事也没有。”李禅掂量了一下,苦笑道:“皇上是懂诗的,他经常到我们南书房谈诗说文,按理说,板桥的词意他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只有一句……” “哪一句?”金农急急地问道。 “就是最后一句,‘任是铜墙铁壁,终引箫簧’,这一句在皇上那儿闯过去了,也就化险为夷了。” “这一句怎么啦?没有前面的引据,也就没有这最后的感慨警世了。” 李禅苦苦笑了:“谁不说是呢?” 黄慎与汪士慎都急了,指责金农道:“李兄的意思关键在皇上,没有其它的呀!你跟他较真有什么用?” 李禅笑道:“两位解意,冬心兄也是急了,才闭着眼把我也揽进去的。” 马曰璐:“李大人,你们到花厅去歇息好吗?我和我哥打点好了再请你过来验审。” 来到山馆花厅,金农哥三向李禅商提出了同去京城的事,看来他们是有备而言的,但如此这般,是万万行不得的啊。 李禅假嗔道:“我押送板桥你们不放心?” 黄慎解释道:“李兄不要误解。我们三个人不能让板桥和卢大人在路途上遭罪,所以凑了一些盘缠,一同进京也好有个照应。” “你们发什么疯?”李禅一听就急了,“有我在,你们瞎操什么心?” “我们不光是护送板桥和卢大人。”汪士慎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京城的衙门击鼓鸣怨,帮衬板桥他们一把。” 李禅乐了,苦苦地一笑:“你们太天真了。这是皇上亲自插手的案子,哪个衙门敢接?明话告诉你们,板桥是冲着凌枢他们的胡作非为来的,唯一能救板桥的只有弹劾凌枢,这样,那首所谓‘反词’就有了依附,除此而外,别无它途。”他激动地站了起来,露了自己的底:“我已经写好了弹劾奏折,到京之后,我不进家门,也要先去觐见皇上。” “李兄。”金农惊道,“这样,不就把你也给卷进去了?” 汪士慎和黄慎也急着说:“是啊,这样合适吗?” “我所经历的要比你们多多了,沿途南行,凌枢的所作所为我亲眼目睹。他是一只中山狼,一朝得志更猖狂。”李禅激忿不已地说,“丢掉宫廷画师我不要,丢掉南书房行走我不要,我也要冒死上奏,不光是为了板桥和卢大人,更为了江山社稷……听我的没错,你们去了,弄不好会弄巧成拙,朝廷中歹人多着呢,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借机说你们是一帮一伙的,事情就复杂了。” 第三十六章 前往北京述职的福建按察使李玉宏的官轿队伍刚到扬州南城门城门边,就被守城门的兵卒一阵大呼小叫拦住了,护送李玉宏的守备官与城门官交涉道:“请教,扬州城为何这般苛严?” 城门官无奈地说:“我哪想这么严,一天要多塞几大碗米饭,何苦来哉。要不是皇上钦点的钦差在城里,我要省掉多少心思!” 守备官商量道:“后面是福建按察使李玉宏大人的官轿,也要下轿检查吗?” 城门官瞄了对方一眼,公事公办的口气里有了些软调:“老哥,实在对不起。除了皇上,概不例外。” 一个身着白缎袍的清秀书生骑着马从队伍后面走了过来。他叫李方膺,是李玉宏的四公子,宽大的额头,浓浓的剑眉下一双和善的大眼格外夺人,偶一聚光,犀利透人。 守备官上前恭礼道:“四公子,钦差大人在城里,来往官民皆要接受检查。能否禀报李大人,请他下轿……” 没等李访膺说话,传来李玉宏的声音:“不用请了,我下来了……” 说话间,李玉宏掀开轿帘下了轿,他来到守备官跟前说:“你在磨什么牙,城门官要检查自有他的道理。”说着转向城门官,“请吧。” 城门官手一挥:“检查”转而对李玉宏作揖道,“大人原谅。”李玉宏笑道:“这是你的职责,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嗳,我问你一个人……” “谁?这城里没有我不知道的。” “卢雅玉,扬州府的知府。” 城门官吓得看了周围一眼,把李玉宏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卢大人是你什么人?” 李玉宏一见对方的神态神秘兮兮的,忙说:“他与本官同年进士。出了什么事?” 城门官大气不敢出:“他惹了大事,刚刚被钦差大人关进牢里。” “啊!”玉宏大惊失色,急急问道:“事出何因?能说个一、二吗?” “我是个大老粗,说不好。就听说他杀错了人,是个写反词的,结果他杀的不是那个写反词的。这一下,就捅了大漏子了……” 城门官的话没说完,李方膺走过来说:“父亲,检查好了,我们走吧。”发现李玉宏的气色不对,便问道,“父亲,你怎么了?” 李玉宏沉痛地说:“方膺,卢老伯那儿去不成了……” 李方膺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李玉宏皱了一下眉:“你就不要多问了。”转身对城门官礼道:“谢了!” “大人保重!”城门官回了一个礼,接着大声地吆喝道:“放行!——” 这天晚上,凌枢与曹仁吃了吴子坤召聚的盛况空前的送别宴,回到驿馆,见菊花园中灯火通明,凌枢问领路的女侍说:“是何人住到馆中来了?” 菊花园,这是驿馆中独立的一个园子,李玉宏就下榻在这里。 提着灯笼的女侍回道:“回禀大人,住下的是福建按察使李大人。听说是到北京述职的。” “哦。”凌枢是个体面的小人,听说是福建按察使,他没再多言语,他知道,这种身份的人,都是当年先帝在位时安插在沿海地带的密使人物,官衔不是很大,但他肩负的重任非一般重臣可以过问的。 曹仁不知轻重地说:“谁让你们让他住进来的?还不撵他走!” 凌枢乜了他一眼:“曹大人,朝官这么多年,你连什么身份级别的都闹不明白?没事给我找事!”朝廷内里的事他这个昏聩的地方官哪知道许多呢?你看,这又是不会做人了不是,曹仁发誓不再多说:“凌大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早点歇息吧。我到李大人那儿去一下。”说完就要往李禅的庭院去。 凌枢突然喊住了他:“曹大人,留步。” “凌大人有何吩咐?” 凌枢作了个礼让的姿势:“能进屋一说吗?”回头对领路的女侍说,“你去吧。” 李禅正在清理行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李禅走到门边问道:“谁?” “我,李大人。”曹仁在外应道。 李禅开了门:“曹大人,这么晚了,有事吗?” “小事一桩。”曹仁进了房门说,“这些天我们在扬州没少麻烦扬州的地方官员,尤其通判麻三贵。慕大人的声名,他想求你给他的书房留下一份墨宝,不知能应不能应?” 李禅很快就答应了:“稍候,我的行装已经打点了。”说着进房去了。 曹仁见堂屋放着一只大红木箱,随手就去打开了,“嗬嗬,李大人造扬州收了不少的字画啊?” 李禅拿着笔墨跑出来,急急地说:“曹大人,那些字画你不要动!” “为什么?” 李禅没回答,关上了箱子:“你快说,写什么?” 曹仁说:“麻大人他只说给书房写,没说写什么。你就看着写吧。一个大草包,随便就是了。” 李禅笑了一下:“听你的,我就给他写块匾吧。”说完展开了纸张。 李禅在写,曹仁走向门口朝外一挥手,过来四个女侍守候在李禅的房门口,她们的手上分别提着菜盒、酒壶。 李禅稍事沉吟,挥笔写下“巨苞斋”三个大字。“曹大人,你看看,这样行吗?”曹仁的心思不在字上,说:“行,行。”说着朝门外挥手道:“进来。” 随着他的话音,四个女侍鱼贯而入。把个李禅搞愣了:“曹大人,你这是……” 四个女侍不由分说地在李禅的屋子里张罗了起来,搬桌子的搬桌子,挪椅子的挪椅子,忙得不亦乐乎。 李禅傻了眼,拦都拦不住:“哎,哎,曹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曹仁挥了一下手,哪些摆好了菜肴的女侍退走了。曹仁爽快地:“李大人,请!请啊,你坐下,下官自有话要说。” 李禅疑疑惑惑地坐了下来。 曹仁给李禅送上一杯酒:“大人明日就要北行回京,我们就分手了。”说着说着竟动了感情,“这些天,没为大人做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禅让他说糊涂了,只好将就地搪塞道:“曹大人,你身为巡抚,兢兢业业,是李某的楷模啊。” “不说了,喝!”曹仁说着仰头干掉了一杯。一见李禅未动杯,“大人你为何不沾口?” 李禅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名堂,愣了一下神敷衍道:“啊,喝,喝!” “这杯子太小,换大的。”曹仁不管李禅什么态度,就给换上了茶杯。倒了半大杯,说:“大人是南书房行走,跟皇上不说天天见面,那也是隔三岔五地就跟皇上说上话了。下官能和大人结识,真是前世有缘了。来,不投缘的话,你就舔一舔;投缘呢,你就一口干了!”说着自己就先将那半大茶杯的酒一口喝下了。 李禅替人担心地:“曹大人,你行不行?” “我不行?当了这多年的官,就是从酒场上昏杀过来的,你说我能喝还是不能喝?”曹仁哈哈笑了起来:“都说文人能喝酒,李大人想必不会在酒场上怯阵的吧?” 李禅笑了一下稳稳地喝干了那半碗酒。见李禅喝干那半碗酒,曹仁兴奋地大声说:“好!李大人够意思。” 曹仁如此恭维,与凌枢暗中交待有关,本是借酒灌倒李禅,偷梁换柱毁他收集的字画,殊不知李禅是个大酒桶,用酒害他算是你找错人了。 这么多天来,没见这个官油子对自己有过亲热的举动,临走了,却冒出这多热气来,新鲜!李禅觉得纳闷,但不知对方何意,只好硬着头皮奉陪,静观事态发展。 “干了!”李禅端起了碗,酒过多少巡已经没法计了,现在该轮到李禅灌曹仁的酒了。李禅思忖道:不把他灌醉,那是什么话也掏不出来的。他佯装态地划了一下手:“曹操当年与刘,刘备煮酒论英雄,今日曹仁与李禅灌酒叙友情。” “对对对,友情友情!”曹仁醉眼看了下碗中的酒,一口干了。舌头不灵地说道:“呃,李,我说李大人,我看你是不,不行了。” 李禅荇了下鼻子:“就是不灵,也要喝到位。不然还叙,叙什么友情呢?”说着又去倒酒。 “不,不倒了。”曹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想想又松开了:“嗯,倒,倒!我说李,李大人,这扬州的画师……宫廷里也认了?” 李禅想,该是接触话题中心的时候了:“曹大人说这话是何意?” “郑板桥,楷书不是楷书,行书不是行书,一幅字看上去就象大街上铺着乱石子,叫什么六分半体……”曹仁的嗓子里涌出了酒,他又咽了下去,“金农,好好的毛笔把锋头剪了去,写出的字象个秃头鹰,叫什么‘漆书’……他们,还有黄慎、汪士慎、高翔,这次高翔你没见,他和秃头和尚石涛去泰山了,这些人有才,不走正道,跟那个倔和尚石涛一个样,要,要什么自成一家,自成一家……我就不明白,你来收他们的字画,有失体统,有失体统啊!他们的字画在街上卖卖,给老百姓凑个热闹可以,送到宫廷里御藏,你就不怕大画师们小看了你?啊?……” 李禅坦然地嗬嗬笑道:“曹大人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我李禅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作我的画子,我不怕人小看。来,曹大人,平生有缘,得此教诲,李某敬大人一碗!” “喝,谁不喝就是孬种!”曹仁一口干了。 李禅喝干了酒:“曹大人,你说得好,接着说。” “你这个京官跟人家不一样,听得进人家的话。”曹仁打开了红箱子口涩地说道,“你听我说,你收了这么多的字画,想干什么,给皇上御览?显耀你李大人广揽人才?……” 李禅走过去把曹仁按坐下:“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曹仁口舌不灵地:“告诉你,不告诉你了,告诉你干什么?有人盯着你的这些画……”说着说着爬在桌上睡着了。 李禅意识到收集的这些字画不保险,慌慌从木箱里掏出了字画…… 这天夜里,金农与汪士慎、黄慎、高翔携马氏两兄弟买通了衙役,偷偷来给板桥和卢雅玉送别。酒助胆魄,酒生浩气,友人泪盈眶,声哽喉,哪有不动情之理?郑板桥借酒性吟唱道: 嘻笑怒骂, 越过芸芸大千独成一章; 谈笑风生, 擅守爱恨情仇九天长啸。 爱之雷裂恨之地崩, 兴亡千年布衣情系, 怪亦不怪; 冷暖人世独一个情字可以了得,悲欢千年岂一个愁字可以消得, 难得糊涂。 兄弟们和声凄惋地唱了起来,他们心里明白,板桥和卢大人这一走,不准就是诀别了。越是心里有数,越是压抑,唱着唱着高翔忍不住哭了起来,所有人谁不是和着泪在唱,先是声音不高,渐渐大伙全走了调子。 第三十七章 板桥抹了一把长泪,抱起笔墨,飞奔到山墙边,意气风发挥笔涂出《清竹不屈图》 凌晨的晨曦穿过竹林,撒下一片眩目的光晕。一群鸟儿欢快地落在了竹林中,鸟鸣声传进了关押板桥他们的牢狱。 “先生,御林军立马要来才……”来通话的那个老年衙役话没说完站在铁栏外看呆了:“郑先生,你的竹子神了,活了。” 板桥惊回首:“老人家,是您啊。” 老人说:“这牢子我看了一辈子了,没听见过鸟叫声。你画的这些竹子引来了它们,你听……” 板桥和卢雅玉听外面的鸟鸣。 “也许是巧合了。”板桥丢笔,拿起画好的一幅画子递给老人说道:“这是板桥最后一次画竹子了。哦,老人家,这是给你小孙子的画。” 押解的御林军凶狠地进了牢房,一把推开了众人,开铁门押走板桥、卢雅玉。 板桥、卢雅玉被押上了停放在扬州府驿馆门口的囚车。四周全是围观的百姓,金农他们撵了出来,李玉宏站在一边看见蓬头垢面的卢雅玉,不忍心地背过身去。 李禅随着两个衙役抬着红木箱走出来,架上了马车。 一边监督的凌枢见李禅走了过来,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李大人,昨夜歇息得好啊?” 李禅回礼道:“好好。喝了两盅,睡得格外的踏实。” 凌枢笑道:“踏实好,一路都踏实了。” “那是那是,我可以走了吗?” “稍候,等砚石一到就启程。” 麻三贵泥猴一般地跑了过来:“凌大人,凌大人!” 凌枢见状:“捞上来了!” 麻三贵嘿嘿咧着白开心地笑着:“龙王爷保佑,捞上来了。你看……” 看到已经架好的巨砚牛车立在远处。凌枢满意地笑了,转身对李禅道:“李大人,那就启程吧。京城回见!” 李禅皮笑肉没笑:“京城回见!” 一听说大部队要走,急了一个麻三贵:“哎,凌大人,我呢?” 凌枢翻看了他一眼,不解地说:“你怎么啦?” 麻三贵堆起了甜甜的笑:“我不跟着去京城?” 凌枢厌烦地说:“你去干什么?去邀功请赏?!”没再理麻三贵的茬,转过身去吩咐道“回京的人员听着……” “大人……”麻三贵一心要去做京官,这一下给凌枢的冷淡噎住了,一根筋没转过来,不死心地绕到了凌枢的跟前:“就这么没我的,我的事了?……”一个大喷嚏没忍住,夹着江泥的鼻涕、口水往凌枢脸上倾泄而去。围场的上千人没人不亮开嗓门。数下来,恐怕只剩下凌枢和那呆子麻三贵没声音了。 凌枢动了真火:“你一而再,再而三当众侮辱本钦差,来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麻三贵被拖了下去,这时候那呆子亮了嗓子:“大人,奴才不是有意的啊!” 李禅憋着笑意与凌枢作揖告别:“凌大人,告辞了!” 凌枢一面揩着脸面上的残余赃物,一面没好气地挥着手:“走吧走吧!” 一队官兵押解着板桥、卢雅玉的囚车从衙门那头走过来,笨重的巨砚牛车跟在后面。街上所有的商店停下手中的活计,人们一群一族地守候在街道的两旁,围观的百姓静默无声,看着他们敬重的知府大人、喜爱的大画师囚在木笼子里,他们的心里同样受着屈辱的煎熬。听说押解的囚车过来了,上街看画的李方膺跑出“静心斋”,站在门口的高处观望着,囚车里的卢雅玉已是面貌全非。 李方膺随意地问道:“哪个是卢大人?” 站在他身后的店老板孟潍扬说:“前面那个就是。” “后面那个就是郑板桥?” “是啊,你不认识?” 李方膺与板桥经过朋友中介,有过多年书画交往,没见过面,但神交已久。这次与父亲千里迢迢从福建北上,一多半原因是驻足扬州拜见郑板桥,昨夜听说板桥出了事,原指望父亲今日通过官场朋友去狱中看望穿了囚服的友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押走了。 正说着囚车从李方膺的面前过去了,李方膺犹豫了下大喊了一声“板桥——”猛丁冲出去扒开人堆奔向囚车。 郑板桥听见喊声,扭头望去 李方膺冲近前来,一把抓住了板桥的囚车:“板桥,我是方膺,福建的李方膺啊!” 第一次朋友见面就是在这般场合,板桥好不酸楚:“方膺,真对不起。你看……”话没说完一眼瞥见押阵的兵卒从拿着皮鞭后面冲了过来,大喊一句:“方膺快走!” 兵卒冲上来也不问话,照着李方膺就抽! 李方膺忍着皮鞭的抽打:“他,他们要把你送哪去!你说!你说啊!” “逛北京城。”板桥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走,快走哇!” “我会去找你的!”李方膺说完又冲向卢雅玉的囚车:“卢老伯,我是李玉宏的小四子李方膺啊,我爹带我顺道来看你……” “知道了。”卢雅玉激情地说:“告诉你爹,你的字画我都收到了……” 没等卢雅玉把话说完,又冲上来几个兵卒,他们将李方膺粗暴地打倒在路旁。 扬州府驿馆门口,凌枢在指挥张罗继续南行的行装。几个随行吃力地将一只大红木箱架上了马车。 凌枢问道:“这是谁的?” “是从曹大人屋子里抬出来的。” 凌枢这才想起了曹仁:“怎么,曹大人还在睡觉呢?” 随行回道:“禀大人,曹大人的屋子里没有人,东西都搬空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晕头晕脑的呢?就等他一个人了!”凌枢急急地吩咐道:“还不快去找!” 兵卒应着跑走了。就在这时,凌枢身后的红木箱盖子开了,曹仁从里边钻了出来:“凌大人,我在这儿。” 凌枢吓得转过了身:“你怎么藏这儿了?” 曹仁不好意思地堆起了笑:“我喝多了点,没误大事儿吧?!” 凌枢有气没处出:“你下来下来,站在这亮相啊?!” 曹仁的酒劲似乎还没过去,愣着神地说:“你生气呢?” “没气。有什么好气的?”凌枢没好气地说:“我让你灌倒他,嗨咿,你倒好。瞧你这模样,你是给我装的还是就……” 听凌枢所说,曹仁反应了过来,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李大人醉倒了,我记得很清楚……” 意外的事故太多了,蒋南沙的委托成了小事,办成办不成凌枢不想再烦神,到这一步,他只好佯装高兴地:“好了好了,事情都办好了。” 安宁悄悄来到乾隆身边,紧张地耳语道:“皇上,如意馆李禅押着扬州的犯人和一方巨砚请求见驾。” “哦,这么快就到了。” “皇上,见是不见?” “见。着允禧贝勒一同前去。” “喳!” 紫禁城乾清门广场。巨砚运放在这里,军机处、奏事处、南书房行走的一些王公大臣正围着巨砚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评说着。只听得内侍安宁一声报:“皇上驾到——” 众王公大臣连忙跪地:“臣拜见皇上!” 乾隆说了个“平身”就径自走去抚、叩巨砚,喜不自胜的神色溢于言表。 “允禧、苏轼。” “臣允禧在。” “臣苏轼在。” “你们两位即刻安排验审。” “臣遵旨。” 当天下午,乾隆就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了李禅。此时的李禅,历经一个多月的风雨,人瘦毛长,皮肤黝黑。 “爱卿一路辛苦了,平身平身。” “谢皇上。”李禅起身递上凌枢的奏折道,“皇上,臣押解扬州犯人两名,巨砚一方回京,听候皇上御旨。这是凌枢大人的奏折。” 乾隆展看:“凌爱卿办事真是神速啊,这么快就把一桩一案破掉了。”他取出作为证据的另一份板桥手迹《砚石怨》,从御案上抽出先前的那一份,将两份相比较一模一样,大惑不解了,问李禅道:“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写《砚石怨》的这个人不是让扬州知府杀掉了吗?” “启禀皇上,扬州知府杀的是不识字的小铁匠。”李禅察颜观色道,“小铁匠以色取财,身上有两条人命案。扬州知府卢雅玉当时没抓到真正写《砚石怨》的人郑板桥,就误将小铁匠杀了。” “误杀?”乾隆大笑了起来,“误杀的好啊!你刚才说什么,那个写词的叫什么?” “启禀皇上,他叫郑板桥,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师。”李禅禀奏道。 乾隆笑说:“对对,郑板桥是个才子,朕还为这个‘冤死’的才子叫可惜呢!” 李禅感觉事情不是象他想象的那般严重,试探地:“皇上,那首反词您看……” 乾隆奇怪地问道:“爱卿口口声声说反词,什么反词?” 李禅信心足了些:“就是这首《砚石怨》啊。” 乾隆也给闹糊涂了:“谁说这是反词?这词写得好,有见地啊!怎么能说是反词?” 李禅的心里踏实多了:“凌大人按皇上的御旨,以反词之罪定夺此案。” 乾隆“嗨”了一声说:“朕的意思,凭这首词扬州知府匆匆把人杀了,敢破先斩后奏的禁例,其中必有隐情。” 李禅觉得时机已成熟,跪地而曰:“皇上,臣有一本要奏。” 乾隆接过奏折匆匆看过:“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禅掷地有声地说:“句句是真,条条据实。一处有假,臣甘领死罪!” 乾隆抑止住激忿,问道:“扬州知府和画师现在何处?” “禀皇上,押在午门外候旨。” “先押往大礼寺,明日早朝朕亲自审理此案!” 第三十八章 翌日,乾隆升座乾清殿,亲自审理巨砚一案。乾隆新帝登基,效先帝之风,有影响面的大小案件他都要亲自过问,不过在处置的手段上,他要“仁慈”的多。是雍正的苛政寒了人的心,乾隆有所意悟;还是在雍正身边待的久了,得授过何种治国之秘诀?恐怕外人永远无法知晓。凌枢晋升之后,第一次受命钦差,就敢放胆置朝纲宫规于不顾,也太目无君威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敢“受”,必有人敢“行”,不刹这股风,何以治标治本?接到李禅的奏折,在乾隆的脑海里就形成了“杀鸡警猴”的念头。 允禧、苏轼出班禀奏:“启奏皇上,巨砚验审完毕。” “细细说来。” 允禧禀道:“经验审,此方古砚乃大唐取之于广东端溪龙岩,为古砚中的上上尊品。” 苏轼接着补充道:“皇上,这方砚当年的唐明皇御称此砚为‘龙鳞玉砚’,实为罕世珍品。” 乾隆大喜过望:“哦?!好,好!接着说接着说。” 允禧续说:“其色如龙鳞,叩之如泉水叮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已经失传五百余年。” 百官欣喜窃语。 蒋南沙出班奏道:“启奏皇上,如此神砚重现于世,乃我大清祥瑞之兆,吾皇之功德必将远播海内外,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存啊!” 乾隆快活得大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朕再让诸位爱卿看一样东西。安宁。”示意。 安宁领意:“喳!”遂将两份板桥的手迹《砚石怨》发到左右两班各一份传阅。 乾隆询问道:“诸位爱卿都看了,这是一篇奇文,你们看是好词呢?还是反词?” 谁都揣摩不透皇上想要什么,所以谁都不敢贸然出班。乾隆看了一眼允禧。左班吏部侍郎戴明成出班禀道: “启奏圣上,臣冒死一言,此乃多年不见的好词。” 蒋南沙看了,暗中窃喜道:“郑板桥啊郑板桥,上次你撞在我手里,让你泥鳅一样溜掉了,这次你犯着皇上了,老夫看你还有多大能耐!”心理阴暗的人思路总是设着法子逮人家的不是,很少有宽容的心地。蒋南沙见戴明成不知天高地厚第一个放了大炮,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下,不紧不慢地出了班: “皇上,臣断言,这是一首居心叵测的反词。皇上你听听,‘任是铜墙铁壁,终引箫簧’。这不是明摆着暗示我大清朝就是铜墙铁壁,最终也……是何用意,昭然若揭。” 右班出来数位大臣支持蒋南沙。“皇上,臣等以为蒋南沙大臣说得极是,这是一首恶毒攻击我大清朝的反词!”左班里出来李禅等一批大臣支持戴明成:“皇上,臣等以为这是一首好词。好在针砭时弊,世风日下,有违朝纲朝规者大有人在,难得有此敢说敢言的人了。” “反词!” “好词!” “别吵了!”乾隆止住了大臣们的争吵,发话带扬州知府和郑板桥进殿。 “郑板桥。” “草民在。”板桥不敢正面看乾隆,虽说他久经世面,但皇威森严,气势压人,这种场面能让他不心颤意抖吗? “今天你能回答朕的问题,说清楚了,朕免你不死。”乾隆的说话似乎在开玩笑。仔细辨来,又是那么深不可测,让你捉摸不透。 允禧关切地盯视着,神悟中一股身外的“气”在牵引着板桥,他偶一抬头,看到了允禧慈善鼓励的目光,不知被什么电击了一般,脑袋陡然清晰,心神就此稳住。 “请皇上发问。”板桥致死于不顾,朝乾隆抬起了头。 乾隆看了一眼手中的那首《砚石怨》问道:“你在词中写道,宋徽宗因为花石纲而失了天下,能这么说吗?” 过了麻木愚钝的关口,思维自然活跃起来,板桥振振有词道:“启禀皇上,写词者以一说十。草民以为宋徽宗宠信花石纲,不理朝政,昏庸无道,引发了方腊起义,这是他丢失宋王朝的根本原因。” 允禧为板桥的大胆陈词捏了一把汗。 乾隆的脸上一点笑意也见不到了:“扬州府为朕寻到了失传了五百年的唐代巨砚,你的词意是不是告诫朕要以此为戒?” 板桥偷偷挺了一下酸痛的腰板:“皇上,这就要看怎么说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板桥以为找到了失传的巨砚本身是举国之幸事,但如果作来谋取私利,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此话怎讲?” “巨砚不是扬州府着人寻找的,而是扬州通判麻三贵以私人名义买进送给钦差凌枢个人的。所以草民以为这么大的事都敢私下作交易,朝纲哪有不乱之理?” 众大臣闻之窃窃私语。 乾隆的视线转向卢雅玉:“扬州知府卢雅玉。” 卢雅玉叩首道:“罪臣在!” 乾隆问:“郑板桥说得是否确实?” 卢雅玉说:“启禀皇上,巨砚是扬州通判麻三贵私人买下,运送的兵卒不知究里,运到了扬州府大门口,为此,麻三贵当着所有围观的人,说这是送给凌枢大人的。” 说来说去这巨砚还不是进贡给朝廷的,竟是私贿,事情捅到台面上了,他乾隆才有眼福看到这珍宝。乾隆差点被气得幽闭过去,合眼稳了下神才有说话的气口: “郑板桥。” “草民在。” “朕接着问你。‘花石好入房,门开合不上。任是铁壁铜墙,终引萧篁’,是何意?” “皇上,草民可以直言吗?” “当说无妨。” 板桥理直气壮地陈言道:“以迎驾之名动用万两官银私买奇石,为了这块奇石累死三名劳役,如果纵容此类不良朝风,终而必将导致政亡朝崩。” 乾隆不吭声了。 蒋南沙出班:“郑板桥,老臣问你,‘任是铁壁铜墙,终引萧篁’暗示我大清纵是铜墙铁壁,已是一片箫簧之声。就这一句词任你如何巧辩,也是枉然!” 板桥作了一个揖,反唇蒋南沙道:“这位大臣,草民不恭了。东坡写给他老妻的悼亡词是这样收句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如果不说他前面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单抽‘料得年年肠断处’而断章取义,东坡的悼亡词岂不成了犯上之词了?” 蒋南沙张口结舌,恼羞地:“启奏圣上,刁民郑板桥巧舌如簧,戏弄圣上,该当死罪!” 乾隆“嗯”了一声似是闭目养神再也没说话,昨天夜里的一幕浮现在的眼前—— 皇后富察氏陪同满面挂着泪痕的妃子凌琳给凌枢说情,乾隆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哄走了凌琳,把富察氏留了下来,那脸色就变了: “你把她带这儿来做什么,让朕怎么说你好?你觉得你们这些娘们陪了朕的乐子,朕就可以不要王法,不要朝规了?你以为朕天天上朝听政,这江山就牢靠了是不是?你以为一二个贪官污吏无关痛痒,满清的树大根深是不是?树再大,枝叶再茂盛,一旦根烂了,大树自然枯萎。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指鹿为马的秦二世丞相赵高,东汉桓帝时蠹害国政的小黄门张让,擅权乱政的北魏重臣元叉,隋炀帝时富比皇帝的尚书杨素,唐朝显庆年间结党肥私的中书令李义府,唐玄宗时期贿赂公行的国公杨国忠,宋末年大搞花石纲肥私的节度使朱勉,南宋极尽享乐的三朝宰相贾似道,势倾朝野的辽金丞相萧裕,荼毒生灵的元朝尚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明朝英宗时期贪欲成性的大太监王振,武宗时期横聚暴敛的太监刘瑾,嘉靖中期招财纳贿的严嵩、严世蕃父子,熹宗时期操纵国计民生的大太监魏忠贤,清初圈土换地的抚远大将军鳌拜,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当朝皇帝的宠臣,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但他们都逃脱不了同样一个下场,那就是在他们危及到朝廷的存亡,他们就得归西去。” 遭到乾隆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富察氏起而惶惶然,继而讪讪然,再而凄凄然,她没说一句话,淌着泪水任凭乾隆在她身上撒着气。富察氏平日就是一位不善言词的温和女性,此时别说乾隆没给她一点辩驳的机会,即使给了她也不会强词夺理的,她是一个才女,《资治通鉴》《史记》她何尝不是熟而又熟精而又精?自觉作错了事,却又无力申辩,懊恼之余羞悔难当,这是最让人揪心的。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乾隆问道。 富察氏低着头说:“臣妾知罪,无话可说。” 乾隆望着凄楚哀怜的富察氏,顿觉爱妻柔美知情,一股柔情升腾起来,上前轻轻抹去了她的泪水,刚要拥抱住她,富察氏跪了下去:“臣妾再也不作这种糊涂事了。”乾隆一把扶起了她,抚着她的娇颜笑说:“朕不怪罪你了还不行吗?你们这些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现在看来,不光是女子见识短,男子伟丈夫里见识短的亦不乏其人。 想到这儿,乾隆哈哈大笑了起来,满朝文武不知究里,悬着一颗心静候乾隆的出语。乾隆笑完之后说道:“郑板桥,你说得好,说得好啊。你的字画朕见过,今日又得见你的文才,扬州的画师果然是诗书画样样精通啊!朕免你无罪。” “谢圣主龙恩!”郑板桥叩曰,不知什么原故,这时他嗅到了朝堂里一股特殊的檀香味。 “扬州知府卢雅玉。” “罪臣在。” “先斩后奏,误杀小铁匠,乃失职之举,理当问罪,朕念你扬州任上治理有功,免罪调任广西,由吏部议呈。”乾隆御旨道。 “谢主龙恩!”卢雅玉舒出了一口长气,脊梁骨上开始有了知觉,刚才淌出的汗水现在觉得格外的凉。 “允禧贝勒。” “臣在。” “朕晋升你为慎亲王,赐为南巡特使。替换钦差凌枢代朕巡查南巡事宜,三日内出巡。” “臣领旨,谢主龙恩!” “安宁。” “臣在。” “传朕的旨意,凌枢出巡期间,行为不检,召回京城,除所收贿赂一律没收入库外,罚俸一年,降职为从五品;扬州通判麻三贵……动用官银收买巨砚,理当问罪,朕念其寻得失传古砚有功,将功折过免罪,晋升从五品,代理扬州知府职。” “臣遵旨。” 乾隆似乎格外解气地说完了这些。他在量刑处罚时,或多或少地掺入了对皇后富察氏、凌琳爱妃的情感关照,作为一种政治平衡,免得在凌枢的宽宥上太惹人眼目,对麻三贵作了出乎众人意料的提携。众大臣哪里知道乾隆那些个不为人知的苦衷呢,一个个胆怯地相互望了望,仅此而已。 “退朝。”乾隆说。 “退朝”安宁宣道。 乾隆从龙座上缓缓款起了身子。 第三十九章 俗话说:祸不单行。看来只说了一半,还得加上“喜不单生”方为全句。允禧把自己晋升“慎亲王”和郑板桥“大难不死”视为双喜临门,下大力将全府里里外外布置了一番,尔后把板桥请到了府中。 允禧在大门口亲自迎接板桥,兄弟般引他入府院,齐肩而行时,允禧不时地侧身观察着板桥: “我让李禅大人给你捎过一封信函,为什么不给我回函?” 板桥作揖歉意地说:“亲王,不是草民有意怠慢,清心自孤,而是……” 允禧反问道:“而是什么?” 板桥不得不回答,以笑掩饰内心的些许尴尬:“恕草民直言,你是皇亲国戚,板桥只是一介布衣,如此悬殊,怎敢高攀?” “这是何话?你我相交只在以文会友,无有它图。”允禧嗔怪地说,转而疑问道:“怎么,莫非有人欲借我俩之间的交往作下什么文章?” “不不不,除了李禅大人,没有第二人知晓此事。亲王万万不要猜疑。”板桥连忙解释道,“板桥与亲王仅仅一面之交,敢得亲王如此青睐厚爱,实实有些惘然而不知所措。仅此而已。” 允禧闻之哈哈大笑起来:“板桥,我说板桥啊,你把我允禧看成什么人了?皇亲国戚,政客,还有呢?……独独没有把我当作画友诗友,我很伤心,很伤心哪……” “亲王。”板桥慌慌地作了一个揖,说道:“板桥在心目中将亲王当作……” “嗨嗨嗨。”允禧用手挡住了板桥往下说,“你一口一个亲王,是不是有意疏远我俩之间的友情关系?” “这……”板桥张口结舌,愣住了。 平心而论,上次碧云寺相遇,允禧给他郑板桥小鞋穿,就算他郑板桥不知道背后有小人作崇,悄然走人,留给人家堂堂当朝皇帝的叔爷一大堆陈纸废墨,这玩笑一般的书画玩家都受不了,没承想人家非但不着恼,反当宝一样收藏,一件一件补作诗词,还书函盛邀。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情份,是块冰也给融了,何况热血的人? “哈哈哈。”允禧笑了,“瞧你这模样,哈哈哈……我在你的眼里真的那么生份吗?” “我……”板桥无所适从地望了允禧一眼:“那我该称呼您什么呢?” 允禧爽快地大声说道:“允禧老弟,允禧君什么的都行啊!告诉你,我允禧平生无大志,不会在政事上瞎掺乎什么,免得误国误民,我的志向只在诗画笔墨间,明白吗?” “那我就……”板桥犹豫了一下,脱口而出:“就斗胆称呼您允禧君了!” 允禧好生开心地拍打着板桥的肩膀:“好好好,允禧君,允禧君好!” 俩人兄弟般亲热地笑着,旁边路过的女侍们一面毕躬毕敬地施着礼,一面奇怪地看着亲王竟与一个寒衣书生开怀畅笑。 “走!”允禧拉了板桥一把,“带你看一处奇观。” 允禧将板桥领到一幢别致玲珑的院子里,这里花木葱茏,小桥流水叮咚,亭廊房屋锦簇,别有洞天。 允禧喜滋滋地说道:“板桥,你抬头看。” 板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雕梁画栋的正房门楣上悬挂着一方金匾,金匾上书着醒目的“板桥清竹斋” 板桥受宠若惊,望着允禧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允禧笑道,很有些得意,“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没让其他什么人插手。” 板桥心潮翻涌:“板桥怎能受得如此厚待……” 允禧笑着打断了板桥的谦礼,道:“允禧从板桥的清竹里感悟到许多做人的道理。可惜太肤浅了,以至于好多幅画子不敢冒然题得诗句。也是天意安排,碧云寺一见,今日有缘再次相聚,定要讨教一、二。请!” 板桥随允禧进了清竹斋,赫然一片竹海,屋子里全是他在碧云寺受命为允禧作下的清竹图。 板桥真诚地说道:“当日不是亲王……” “你又来了不是!”允禧笑着打断板桥的话头,“改口,改过来了我们就亲近了。” “遵命。”板桥也笑了,索性理外理了,“允禧君,没你当日那么一激,板桥画不出这些。” “画艺恐怕也没这么高超。”允禧笑着接口道。 两人开心地笑了。 “你看,我感悟好些的,我就写下了诗句。”允禧指着已经裱好上了墙的说,接着又指着摊放在桌案上没糊裱的说,“这些我是要琢磨其意的,也就空下了。” 板桥笑说:“其实我在作画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的蕴意,平日所见所闻孕集于胸,画时自然倾之于笔了。” 允禧听了拍起了巴掌,由衷地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孕集于胸,方能倾之于笔!此乃作画之根本是了。” “允禧君过奖。” “不,不不。画理千千万,用一二句说透的,我这是第一次听到啊。”允禧说着热情地拉着板桥到了桌案边,拉开一张张画子,“时候还早,他们还有会才能来。趁空,你来给我说说这些画子……” “您还有要事?”板桥问道。 “找到你,我什么要事都要让位。”允禧挥了下手爽快地说道:“我说的他们,那是我让李禅去邀一些画友诗朋来陪你饮酒作诗的。为你的安然,为我的晋升,今日我们好好来它个一醉方休!” 板桥感动不已:“板桥真是愧受了。” “你不要总是客套。”允禧笑道:“在他们没来之前,你单独给我说说你的画。” “板桥不顾礼数了,说得不周之处,请允禧君笑纳。”板桥说着,开始盯视着那些自己作下的画子。想起家小,想起一姐,想起梅子,想起困境中的画友,想起护民爱才的卢雅玉,想起坡坡坎坎的人生际遇,板桥抒发内心的感受道:“板桥平生酷爱清竹,以竹喻人,以竹喻节,以竹喻心。李太白有诗道‘高节人相重,虚心事所知’,就是此意。” 允禧想起什么,笑了:“你说这些,让我想起了你在皇上面前镇定自若的神态,很有一番清竹的气韵啊。” 板桥不无尴尬地勉强笑了一下:“其实我的腿也是打着颤的。不过,板桥心中是清风过竹林,坦坦荡荡。所以皇上有所问,板桥宁可掉脑袋,也要把真心话说了。这是做人的节操。” 允禧点头称是:“清竹就是这样,浓淡有时无变节啊。” “正是此理。你看。”板桥应道,此时他已把允禧的亲王身份忘得一干二净,兴奋不已地:“竹是品格,竹是节操,竹是虚心,是力量,是趣味,是追求,是意境,是君子,是祝愿。直其节,终有节,可以廊庙,可以山林,定根原在破岩中,任尔东西南北风!……” 李禅等一批画朋诗友来了,允禧用手势止住他们别声张,任凭板桥才思喷涌,尽情抒发。板桥只顾己言,未及其他。 “允禧君,你再看,我画春天的竹,谁家新笋破新泥,昨夜春风到竹西。借问竹西何限竹,万杆转眼上运梯;我画夏日的竹,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簧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露一天星;我画秋天的竹,竹是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着意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睡魔;我画冬天的竹,幽簧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皱,玲珑碎寒玉。夜间竹,一窗风雨三更月,相伴幽人坐小斋;山中竹,水竹不如山竹劲,画来须向石边青;风中竹,狂风穿林竹不怕,咬定青山不放松;老竹苍苍发嫩梢;新竹亭亭满阶墀;竹的色,茅屋一间,新簧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往来竹荫中,清光映于纸上,绝可怜爱;竹的光,过访其家,见琴书几席,净好无尘,作一片豆绿色,盖竹光相射故也;竹的影,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竹与荆棘同存,竹与民声共鼓,相知相应,奇妙无穷……” 板桥随口道来的心说画理精辟,情感细腻,气势博大,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震惊。 见允禧没言语,板桥征询地问道:“允禧君,不知我说的可合你意?” “好,好!允禧得益匪浅,受用无穷!”允禧从沉思中拔出来,想起了什么,说:“板桥,你看看谁来了。” 板桥回首,惊喜地:“是你,李大人!” 李方膺从高大的李禅身后探出:“只看见大人了,看不见小百姓了!” 板桥:“哎呀,方膺兄!你怎么来啦?” 李方膺:“家父回京述职,我随之来了。那日扬州城陡见为兄进了囚车,我就说过进京要来找你。说真的,我当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你了。” 板桥说:“皇上济生,板桥才逃此一难。” “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见。”允禧给来客介绍道:“这就是我给你们常提起的扬州画师郑板桥。” 来客中官衔最大的莫过于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公鄂尔泰,能到允禧府上作客的全是文人墨客,以诗会友,以画叙情,没有官职大小,只有情感厚薄。 大伙热情地寒暄作礼之后,李禅突然说道:“板桥,我要是没听错的话,你刚才是怎么称呼我们王爷的?” 板桥一时无言以对:“……” 允禧笑道:“他说的允禧君啊。怎么,错了?” 李禅怔了一下:“亲王你……” 允禧打着哈哈道:“我与板桥碧云寺相见,今日重会,别是一番滋味,更应了‘缘份’一说。相约君兄相称,亲密无间,都好。你们说呢?” 大家都开怀畅笑了起来,谁都明白,他允禧好的就是这个,在琴棋书画中荡漾,胸次幽静但不设防,相识了就是友人以待,长此以往,乐而不疲,所有你还能说什么?不过,象郑板桥这样受到厚待的,恐怕没第二人。 高朋满堂,允禧好不欣喜,朗声盛邀道:“走,莲花亭喝酒唱诗去!” 凌琳预感到兄长凌枢要出事,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凌琳的女人直觉恐怕远远超过其它的女性,别看她年纪不大,但她会用心去观人用心去察物,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这是天赋。那天她听了小太监学说了乾隆在古砚边的一段话,就感觉这方不会说话的不祥之物将会断送自己兄弟的前程,心焦如焚坐卧不宁,到夜时想出一个点子让皇后富察氏替她去说情,没想到皇上一点没给面子。她哭了,彻夜通宿的哭,第二天,一双大眼肿的就跟熟透的五月桃一般。凌枢没回朝,连个商量的知心人也没有,今天一大早,一宿没怎么合眼的她坐在寝榻上疯思呆想时,听见门外传来蒋南沙的声音,这老人家时不时上朝前要到老太后的寝宫去问早安,这是他独到的精明处,三朝不倒的老臣有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凌琳心花开了,心里骂着自己,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再怎么说,他是父亲的挚友,更是兄长的恩师,把心里话给他说,就是他帮不成大忙,至少出个主意什么的也行啊。没犹豫凌琳召来了贴身宫女,让她在蒋南沙回程的路上截住他,把他领到自己的密室来。看到凌琳红肿如桃的大眼,蒋南沙大吃一惊,细问之下得知原委,他嗬嗬一笑,说凌琳太多虑了,皇上要亲审此案,可见他对本案的重视程度,你想想,皇上登基不久,能容忍对朝政的指三道四吗?他没给皇后的面子,一是他不愿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念头,二是你自己就是他身边心爱亲近的妃子,有什么话你自己不好说,还要让皇后去说,这不明摆着笑话皇上对你的恩爱吗?到底是三朝老臣,说事解题都比别人透亮些。凌琳踏踏实实过了一上午,没承想,皇上亲审下来,还是把凌枢作了枪头鸟。心有定势的蒋南沙连个口信也不来报了,凌琳一下子掉进了十八丈深渊。思前想后,看来只有孤身入山去探虎,为了兄长就是死也在所不辞了。听买通的小内侍报乾隆已安神在读书,凌琳从养心殿的暗门径自来到乾隆跟前。 乾隆早已将案子上的事抛至九霄云外,见了凌琳红肿的双眼,不无疼爱地轻轻抚了下她的眼角: “怎么啦?跟谁呕气啦?眼哭得这么红?” 不问没事,这一声慰籍,让惊吓了许久的凌琳陡然悲从心来,泪水涌泉一般冒了出来。乾隆朗朗地笑了:“好了好了,让朕亲热亲热就好了。”说着将软软乖巧的小猫揽进怀里,一只温软的手轻巧地滑进了凌琳酥胸,凌琳善解人意极尽柔媚,乾隆兴起,同时勾下了头,在她冰润的的眼窝、细巧的鼻尖、濡泽的秀唇尖游动着,凌琳渐入迷境,口中昵喃,轻轻的叹息中夹带着一种令乾隆魂消意散的兰香味……为了这种兰香味,乾隆失去凌琳之后,得容妃一香体而不能得其心,就是爱称她为“香妃”也是枉然。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四十章 “爱妃为何叹息不止?”乾隆心平气和,语调温婉。说着话那只手仍在感受着凌琳身上所特有的不尽的体馨。 凌琳媚眼微睁,从乾隆爱意的目光中找到了支撑,胆性略大了些,“我哥他在宫中好好的,不去做那个钦差什么事也不会有……” 乾隆抚摸的手停止了动作,他意识到凌琳的眼睛红肿是为了他兄长的缘故:“都知道了?” 凌琳点了点头。 凌琳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一点头随意到不能再随意了,但她点掉了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在乾隆清醒的脑袋里,他认定是宫中有人给她传了话,否则怎么会这么快?莫非自己的言行都在她的揣摩算计之中?这是为她的兄长,倘若她要别的什么内政机要,不也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刺探吗?女子参政毁事一半,祖训有理,此女不可不防矣,乾隆这边想着,那边对怀中的尤物已经失去了兴趣。 “皇上,你怎么啦?”极为敏感的凌琳感觉到了乾隆的冷意。 乾隆讪讪一笑,轻轻扶起了凌琳:“你起来吧,朕还有要事要办。哦,放心地去吧,凌枢的五品职朕过一阵后会将他恢复到三品职的。”乾隆是言必信信必果的,后来的事证实他没有失言,但凌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已经永远地挥却了。 凌琳咀嚼乾隆的冷淡,心想不管自己的后事如何,至少兄长的官位有了落实,他皇上说话不会不算话的。她惨惨地强笑了一下:“皇上,妾罪不容诛,惊扰圣聪了。” 望着凌琳纤弱楚楚的身影隐去,乾隆泛上一股难言的恻隐之心,多机灵的女人啊,唉,坏也坏在你的机灵上啊!这天晚上,乾隆就下旨后宫将凌琳贬为宫女,不久又打发她出宫去了。 凌琳前脚刚走,福建按察使李玉宏携他的四子李方膺前来参见。乾隆勉强平息了因凌琳带给他的神伤,听李玉宏叙说了福建及沿海地带的官风民治,接下了李玉宏一份关于整治朝政的奏折。李玉宏是雍正先帝提携的官员,清正廉洁满朝有誉,乾隆对他的忠贞不二欣赏备至,情绪也随之好多了。他拿起御案上郑板桥的那首《砚石怨》说: “退朝之后,朕细细琢磨这首词,它倒提醒朕一件事,朝廷命官自行其事,行贿受贿,此风不刹,必将民怨载道,毁我朝政。爱卿身为按察使,当着力查办此类败坏朝风、积有民愤的案件。” 李玉宏恭道:“臣遵旨。” 乾隆道:“朕已着令全国,整肃纲纪,一经发现,概一查到底,绝不手软……” 这时,御前内侍安宁近前悄声地:“皇上,如意馆蒋南沙有急事求见……”“让他进来。” “喳!”安宁转而宣道:“蒋南沙觐见” 蒋南沙进屋跪曰:“如意馆馆臣蒋南沙拜见皇上。” 乾隆俯瞰道:“有何急事,说吧。” 蒋南沙看了一眼李玉宏父子,道:“臣……臣有一弟子,给我带来一首诗,是那个扬州郑板桥所作。” 李方膺吃惊地望着蒋南沙,又回头看了看乾隆。 乾隆概念先入,觉得蒋南沙这人与郑板桥结冤,总没事找事不扳倒对方不作算:“怎么,又是反诗?” 见乾隆不冷不热的神色,蒋南沙不敢往下加油添醋:“臣不敢断言,请皇上御览。” 乾隆吩咐安宁:“拿过来。” 安宁接过那首诗词呈给乾隆。 只见那纸上写道: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 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 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 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 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 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乾隆阅完笑了一下:“大惊小怪,充其量不过一狂生尔。这些个文人书生,成日介吟诗作画,激情偏颇时而有之,要不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蒋南沙不明白皇上为何对郑板桥的东西那么偏爱,不死心地解析道:“皇上,他的词里‘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分明是对皇上怀有怨气啊。更有甚者,他竟敢与慎亲王称兄道弟,狂傲不羁……” 诗道词意乾隆自有乾隆的理悟,他蒋南沙左右不了他,但说到允禧一个堂堂前王与一介平民布衣称兄道弟,他接受不了了: “真有这等事?”想想不对,思维极为敏捷的乾隆随即调侃地笑话道,“不会是爱卿嫉恨那天人家当众顶撞了你吧?” “微臣万死不敢。”蒋南沙指天发誓道,“昨日他在慎亲王家酗酒作歌,放浪至极,臣的弟子亦在其中……” 乾隆乜了蒋南沙一眼,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好了,你别说了。朕已知晓,下去吧。” 蒋南沙走后,乾隆笑道:“这个郑板桥,朕本想留他到鸿词博学科去,这般难以容众,只好随他去了。来,说些其他的,爱卿,你的这个小儿是第几子?” “禀皇上,第四子,贱名方膺。” 乾隆沉吟:“李方膺,这学名不错。在何方任职?” 李玉宏如实禀报:“禀皇上,方膺尚未京试。” 乾隆笑道:“朕有意让他去任职,能胜任不?” 想到刚才乾隆对郑板桥的原有安置挥手间烟消云散,不免心惊,方膺昨日也同在允禧的宴上,蒋南沙或许是碍于他李玉宏在场,不敢抵出来罢了。方膺的脾性与郑板桥这些倜傥文人没什么两样,惹事的时候,不准在什么地方得罪什么人,与其吃这种苦,不如干脆让他自由自在去算了。所以乾隆一出口,他李玉宏犹豫了一会,突然醒过神慌慌跪倒谢恩道: “皇上宠爱,小儿是个生员,性情憨直,不宜于仕途。” 乾隆听之笑了起来,风趣地说道:“没有先学会生孩子然后才出嫁的。安宁,传朕的旨意,福建按察使李玉宏第四子李方膺按七品知县录用,交河南总督田文镜具体办理。” 安宁:“喳!” 乾隆不知那根筋乱了,不给李方膺个一官半职,似乎他今天就没法过日子了。于是,文弱书生李方膺就这样稀里糊涂卷进了官场。不过,乾隆的固执,是他的龙眼看中这是块为民忠君的好材料,还是李方膺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暂且不必深究,至少李方膺这位将来驰骋扬州画坛的大才子上任之后,他的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着实让官场上的不少人伤透了脑筋,及至力推他的乾隆皇上也被卷进来。 不是冤家不碰头,人世间的笑话就是这么来的,没法子。 允禧是个有心人,接替凌枢南下,心中没数不行,他把李禅邀到书房作了一次长谈。说起沿途官场腐风恶迹,尤其扬州巨砚案,李禅感触良多。郑板桥虽说免于一死,但这样的文士天下难寻,理应重用才是,就这么埋没于野岗荒郊,可惜。李禅说这话是有他的道理的,当年,他斗胆给康熙帝献画,皇上以画见德,当下录用进宫,他不敢冒昧说自己就是个大才子,至少他暗下是以这件事来比较乾隆待郑板桥的,当然,他怎么会知道乾隆私下的打算呢?郑板桥的一首酒后狂词,给乾隆烙下了狂放不羁的印记,三秒钟不到给郑板桥已到手的政治鸿运划上了句号,这恐怕也是所有局外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名震东南的大商都眼下交给名则选宝实则行贿的马三贵手中,将来的命数劫难到了。李禅说,皇上爱屋及乌到如此地境,实在不可思议。允禧笑了,皇上他也是人,总有他别人没法理喻探究的独好,就是因了这种独好,郑板桥才幸免于难。李禅想想允禧说得着实在理,便闭口不言了。 允禧换了个话题道:“按你所说的,扬州知府卢雅玉在这个案子中是大受其冤了。” 李禅叹了一口长气:“谁不说是这样呢。只是在皇上面前无法申诉而已。” 允禧想了想说:“这种时候,是不能说什么了。凌枢曾救过驾,又是皇亲圈里的人,皇上已经忍痛处置了。倘若再有异议,弄不好会弄巧成拙。我看还是等有了适当机会再说吧。” “亲王所言极是。”李禅思忖慎亲王已说的够透。 允禧最后交代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去江南替换凌枢回京,板桥在京,就由你安排了。” 说起板桥,李禅想起一件事:“板桥急着要回扬州,也是明日启程。待会他就要来与您辞行。” 允禧不解地:“他为何这般着急?” 抵到鼻子底下了,李禅不得不说出真情:“亲王不知,他的表妹为了逃婚,躲在他妻子的娘家,是死是活都不知,板桥他能不着急吗?” 允禧成年在京城,哪知民间疾苦事呢?听说是逃婚,大是迷惑不解:“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为何要逃婚?” 李禅笑了,但那些曲里拐弯的事又不是一二句可以说清楚的,只好简要地说:“一言难尽。官府里有人,就是那个皇上御点为扬州代理知府的麻三贵要强纳他的表妹为妾,板桥无权无势,不躲又能如何?” 允禧惊诧不已,道:“哦?地方官府这般权臣跋扈,以势欺人?” 李禅知晓允禧的单纯,不便多说,“亲王此次南下,或许能耳闻目睹一些宫外社稷的现状,见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就在这时,御前内侍安宁来到书房门前告之:“亲王,皇上驾到。” 乾隆与允禧自小一块长大,对允禧的人品了如指掌,但痴恋琴棋书画到了自闭的程度,乃至与人交往不分内外,不分场合,常作出有失皇家人身份体面的事,这些乾隆都不计较,睁个眼闭个眼没说什么。但豪饮狂舞失态,与郑板桥这样的布衣称兄道弟,未免太失体统,代理凌枢南下,南方文人甚多,高兴了就“哥”啊“弟”的闹起来,传出去岂不让人贻笑大方?尽管允禧选友有章有法,但乾隆的担忧不问这些,由此也足见乾隆对允禧的私情非同寻常。前往十四贝勒府的乾隆途径允禧府,想起允禧明日要动身南下,顺便下驾去交代一番。 乾隆走进屋子巡看了一番,允禧伺候乾隆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落了座。 “皇上,臣明日启程,前往江南接替凌枢大人。皇上有何教喻?”允禧禀道。 乾隆笑了一下道:“让王爷亲自督察打点,朕心里踏实。是不是?” 允禧是个忠厚仁慈的人,不会花言巧语,实打实地说:“蒙皇上信赖。允禧绝不会有辱皇上厚爱。” 乾隆知晓允禧其人其德,但为了他与郑板桥的事又不得不插手告诫,见了允禧的人,一肚子的火没了,剩下的就是打暗语式的敲打了:“你是个……你让朕如何说你呢?” 允禧虽是个仁慈之辈,他人的话音他还是会辨的:“皇上今日驾到,有什么话要叮咛允禧的,允禧定当铭记。” 乾隆大笑了起来:“没什么叮咛的。只是告诫王爷,在宫外结交文友,勿要忘了自己的王爷身份。” “允禧谨记,皇上。”允禧应道。 乾隆婉转地说:“听说你昨日让李禅邀了一些文友上门,有这回事吗?” “皇上您是怎么知道的?”允禧惊诧地问。 “朕想知道不就知道了吗?”乾隆戏谑地笑了。“那个扬州的郑板桥还在你这儿写了一首狂词。” 允禧失色地:“皇上您连这个都知道?” “你知道这个郑板桥人家给了他什么雅号?”乾隆道。 允禧急急地问道:“什么雅号?” 乾隆瞥了他一眼:“清傲狂生。” 允禧心想这正是板桥人品节操的个性所在,何足为奇?嘴上却应承乾隆道:“为臣与其交往,也有这个感觉,并没有什么错啊?” 乾隆棉里藏针地点到为止:“朕的意思,你与这样的平民交往,朕不干涉,只是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就是了。” 允禧听出话意,谨慎地回道:“臣明白。” 乾隆语气加重了一些:“朕闻,你与这个郑板桥称兄道弟,可有此事?” “皇上,这是谁?狗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允禧是个老实人,可绵羊上火比虎凶啊,“我与他有何冤仇,这般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乾隆让了一着,掩饰地笑了起来,站起随意地走动着:“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有,文友之间不足为奇;没有,君臣有别,也是当然。朕还是一句老话,注意你的皇家身份就是了。尤其这次到了南方。”乾隆的话尾减弱了锋芒。 第四十一章 板桥恍恍悠悠来到琉璃厂文化街,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一个逛街的闲书生,岂不知板桥是来选择字画店来出售他的字画的,他要回家得筹措盘缠啊。殊不知,允禧私下已经给他预备好了这些,板桥不知道。开口找文友们借,不是他板桥的个性。于是他携上两幅急就章的字画来到琉璃厂文化街。 逛琉璃厂街板桥驾轻就熟,他穿过街衢两旁的摊铺,来到“雅墨堂”的字画店门口,想起当时哥几个在此摆地摊大闹京都的情景,他微微地笑了,今非昔比,板桥的腰板似乎硬朗的多,自我感觉到位,“啪”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檀骨扇进了店堂。 老板哈敏是个看上去精明干练的年青人,他年纪二十七、八岁,清瘦高挑。他是哈川的大公子,哈川与板桥他们那一场角斗,伤神失元,一病不起至今还躺在病榻上,店堂里的生意只好交给哈敏。 哈敏一眼见得板桥非俗流之辈,收住了与别人招揽生意的那种大咧咧的口气,改换成沉稳的语气问道:“先生,雅顾本堂,多请点教。” 板桥作了个揖示礼,便在一幅标为李禅的画作《松腾图》前立住了。 哈敏一面喊着:“上茶”一面来到板桥的身边,热情地说道,“这是当朝宫廷御画师李禅大人的墨宝,您看这气势,再看这用墨,豪放洒脱……” 板桥看了他一眼,哈敏识趣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先生您自己尽意就是了……”看来他比老哈川会做人。 旁边上来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伙计:“老板,茶来了。” 哈敏礼道:“先生,请用茶,您再慢慢看过,如何?” “谢了。”板桥客气地说道,“老板,您的这幅字画是从哪弄来的?” 哈敏找到了话题,脸上顿时漾出了得意的神色:“先生眼力过人,也看出这是一幅精品了。说起这幅画得说个故事,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家里老母生病缺钱花,从宫里偷出了这幅画子,我看他可怜,就买下了……” “哦?”板桥笑了,“可惜,这画子是赝品。” 板桥猛丁一棍子,将哈敏打了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你说的?这是您说的?” 板桥不容置疑地:“没错。让我说给你听。李禅的用笔点染随意,横涂竖抹,却不失整体感与层次感。而你的这幅呢,用笔拘泥,看似洒脱,实质缺之意趣,这儿,还有这儿,层次呢?李禅的画不拘法度中自有他独到的凌然之气,不拘形似中淋漓放笔,乃大家是也。” “先生高见!”哈敏由衷地说道,愧然之色油然而生,“实话实说,此画确实是赝品,我挂出半月了,没人看出来,还有出价不匪的我都没舍得出手。今日让先生看出来,点化精到,让小生折服不已,请先生领受小生一拜!” 板桥慌忙拉起了跪下的哈敏:“啊呀呀,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 “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哈敏问道。 “姓郑名燮。”板桥应道,“我非本地人,为了筹措盘缠,携了字画来琉璃街……” “先生的字画能让小生一饱眼福吗?”哈敏恭敬地说。 板桥掏出了字画,瞄了哈敏一眼说:“请老板看看,能卖出多少银两来。” 哈敏接过展看,一见画上的“扬州郑板桥”的印矜,抬头惊诧地望着板桥,半晌噤声问道:“你就是郑板桥?”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过我叫郑燮了吗?”板桥点头说道:“老板何以知道郑板桥而不知郑燮?” 板桥“郑燮”的大名不常用,更何况南人字画北国没地势。也难怪哈敏不知晓。 “我听家父说过,您在碧云寺给慎亲王画过九九八十一张清竹图。”哈敏肃然起敬。 “是的。”板桥想起初次来琉璃厂街,戏弄“雅墨堂”老板哈川的事,“哈川是先生的……” “我的家父。”哈敏说。 一听这话,板桥抱起字画就要走。 “先生请留步!”哈敏上前一步拦住了板桥:“先生莫非戏弄过家父,今日尚有愧意?” 板桥经这么一激,反倒不走了:“此话差矣,当初哈大老板败场,咎由自取,板桥愧意何从而来?” “我非有它意,请先生切切不要误解。”哈敏堆上了笑脸道:“结识先生是我哈家的缘份。学生纳闷的是皇上把先生押到京城又把你放了。” “是的。皇上看见我长的不象坏人,开了恩。”板桥调侃地说。 “哎呀,先生真是福运之星!”哈敏的商人意识活跃起来,勾首施以大礼道:“先生的字画我收了,你说要多少银两吧?” 板桥笑着指着墙上的伪图道:“一张换下你的这张赝品《松藤图》,毁了它,我不愿看到李禅的大名在外面被糟蹋了……” “先生您接着说。”哈敏爽快地说。 板桥道:“剩下的这张,行情该多少就多少。” 哈敏敬服地睁大眼睛:“先生大度,就象您的字画,节操品行都是没话说的。实话跟您说了,先生的字画无疑是抢手货,找都找不来的。赝品现在我就毁掉它,先生放心。这两幅清竹图,我以一百两一幅买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是我随意之作,值不得,值不得。”板桥连连说道。 哈敏真诚地说道:“先生,您就不要谦让了。意思我说过,小生是作生意的,你说我会吃亏吗?我只会赚你的,不会亏本的啊!” “那……”板桥歉意地礼道,“板桥在此愧领谢过了。” 允禧与李禅在书院的凉亭里细口品茗,等候板桥的间空李禅忧郁地说起皇上刚才的警示: “皇上今日的脾气有点不大对头……” 凉亭对过的水榭中,一个如花似玉的歌伎弹奏着悠扬轻曼的琵琶曲。 允禧的心境没那么坏,他不把和板桥兄弟相称看作多严重的大不韪,皇上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各人一个为人准则,井水不犯河水:“李大人,别担心,没事,我允禧不是结党营私,拉拢帮派,心底无私坦荡荡。再说了自从审过扬州砚石案之后,皇上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训我这点小事他过后就忘了。” 允禧呷了一口茶,谈兴不减:“皇上昨天又发了一道御旨到全国各地,指令各道、省按察使重点清查行贿受贿案。你想想,先帝走了没多久,大员官吏没动过他们,有些已经很张狂,划地为牢,背公结党,纳贿营私,士风日坏。失传五百年的珍品国宝都敢送,也敢接,这东西是大了,没法子藏起来,要不然,会送到紫禁城来?闻所未闻的事太多了,我是昨天才听说到一点皮毛的。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李禅疑惑不解地探询道:“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拿砚石案来开刀,彻底罢黜凌枢?” “这你就不懂了。”允禧分析道,“还记得吗,皇上亲政之初,曾经立过誓,要待大臣属下如家人,更何况凌枢特殊的身份,他能失信能在他头上开刀吗?” “孔子有言,治国之道,姑息并非仁德啊。伤点皮毛,不就是姑息养奸吗?”李禅钻了牛角尖。 “当然,皇上仁德是有限度的。”允禧道,“他没收了凌枢的全部非法财产,又下旨在全国整肃吏风,等于做给这些朝臣们看的。板桥的词为什么在王公大臣中有争议?皇上他清楚,依他以往的做法,我看板桥的小命也就不在了。当然,皇上钟爱板桥的字画也是个中缘由之一。” “亲王说得极是。”李禅掉回话头说。 正说着,家奴来报:“王爷,扬州的郑板桥、福建的李方膺来了。” “快快请进。” 见到郑板桥与李方膺,允禧好生嗔怪:“板桥你到哪去了,等你等到现在。” “我去筹措了一点盘缠。刚刚要来,方膺兄找到我,所以晚来了。” “你说什么,筹措盘缠?……”允禧不高兴地望着板桥:“筹到了?” “筹到了。” 允禧顿时就上了火:“把它扔了!板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做,友人们知道了,我的面子还往哪搁?” 李禅也说:“板桥你这事做得就是不好了,不怪亲王说你!” “我刚刚还说着他呢。怎么样,亲王和李大人肯定要说你吧?”李方膺说。 “都是我的不是,板桥一千,一万个致谦,赔罪了!”说完作了一个大礼,“不过,我的钱没找任何友人,我是卖画子所得。冲这一点,王爷……” “称允禧君!”允禧异常霸道地说。 “是。”板桥遵命道,“请允禧君和李兄多多鉴宥!” “嗯。”允禧开了笑脸,一个孩子般的笑脸。接着他快活地唤道:“来人啦!” 一个女侍走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去把我给板桥准备的银两拿来。” 女侍领命去了。 “板桥,历经风雨一番,我们之间更近了,对不对?”允禧亲热地说。 板桥感慨不已:“板桥平生有幸,得识允禧君这般的良师益友,死亦不足憾矣。” 允禧乐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众人都笑了起来。 女侍拿来了银两交给允禧,允禧庄重地递给板桥:“不成敬意,聊补归途一二。明日我启程南去,宫中有宴,我与李禅都不能作陪相送,拜托方膺了。” “方膺要去河南点到,我随他的车马走路。”板桥说。 “方膺,皇上给你作了御点?”允禧问道。 李方膺道:“禀亲王,皇上让我去河南田文镜处,以七品县令安排。” “哦?”允禧喜道,“太好了,你一定是个好官。” 李方膺致礼道:“蒙亲王错爱,方膺当不负皇恩。” “方膺沐受龙恩,来日定当前途无量。”允禧笑着说道,转而对板桥道,“忘了告诉你,扬州府知府卢雅玉的任职吏部已经内议,调广西明州。” 板桥凄凄感伤地说:“等于戍边了。” 允禧明白板桥的情绪,安慰性地笑道:“这也强似问罪啊。你说呢?” 板桥笑了一下,叹道:“哎,水至清则无鱼也。卢大人赴任前还要回扬州携带老小吧?” 允禧道:“那是一定的。皇上御览钦点之后,他方能离京。你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方膺的车马等在府外。” 这日乾隆上朝前,去南书房走动,看见李禅,心血来潮问起扬州收集字画的事:“爱卿去扬州,收集了哪些字画,怎么没听你说起?” 李禅本想强辩点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咽了下口水:“启奏皇上。因了巨砚案一事,本应请诸位画师特制的画作未能完成,匆匆从玲珑山馆收集了一些微臣以为尚可的画子来。现已装祯完毕,请皇上随时御览。” “这么说来,有不少书画新作可以入藏喽?” “能否入藏,还得请皇上定夺。” 乾隆望着李禅静静地说:“朕听说所选扬州画作,平平乃尔,是怎么回事?” 李禅知道背后必有什么人在皇上面前捣了什么小话,但他心里有数,一板一眼地辩道:“皇上,扬州画作,独辟蹊径,运笔怪特,为画坛新风是也,与某些人口味相去甚远,恐怕难讨得什么好话了。” “哦?照此说来,爱卿偏爱扬州的画作,还是有道理的。”乾隆有些时候很赏识李禅的固执,笑道:“既是这般说,朕是非看不行的了。这么着,你在如意馆单辟出一块地方,作扬州字画的存放地,朕随时去饱饱眼福。” 乾御旨李禅将扬州购置的书画作品在如意馆单辟一个展室,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暂且不必问他,至少皇上在这件事上对李禅恩泽有加,足以让他受宠若惊了。李禅得旨之后,格外地忙碌,亲自出马设计布置了“扬州画派新锐画作”字画屋。他对自己想出“扬州画派新锐画作”几个字很是得意,从选题到技法上,从构思到布局上,扬州画派的作品都在不同的角度全盘体现了承师不师、锐意进取的新潮意识。不论同行,或是普通百姓,都能在他们的画作里感悟到生活的真切体验,找到会心的趣味。李禅敢说,这是当今画坛的新风。 扬州画师的画作悬挂上墙之后,召来了众多的御画师围观评说,他们中欣赏叫好的有之,讥诮诋毁的有之,静观缄口不加评说的亦有之,心态各异,不一而足。蒋南沙晚到,在大堂听说扬州画作今天挂上了,蒋南沙一声没吭进了李禅布画的屋子,背着双手静悄悄站在人群后面,一个老臣发现了他,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蒋大人您来啦。”平平常常一声招呼,引得在场所有的人回了首,人们很自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蒋南沙也没客气,穿过人道走到画廊跟前,随意打量一番,连头也没回,骨子里带刺地说: “扬州是李禅的乡里。这回李大人很是光宗耀祖了。” 李禅望着那颗早谢的后难勺,不卑不亢地说:“金大师,您误解了。学生虽扬州府属人,但绝非有亲乡念土之意。皇上下诏编撰《石渠宝笈》,臣在收集宫藏书画时,扬州尚有书画精品可收编,才有此动意。”“我看这些画人充其量只是未入流之辈,怎可妄禀皇上?如此轻率,岂不是有意诋毁我等声名?”蒋南沙缓缓转过了身子,眼神夺人,面露不悦。 “先生差矣,他们师从石涛大师,画风独僻,大有名噪江南之势,不可小觑也。”李禅笑意中夹带平缓的声调,他在竭力缓和气氛。 李禅不提石涛便罢,一提惹了蒋南沙的莫名之火。 第四十二章 蒋南沙恼怒地“哼”了一声:“当初我就纳闷,允禧千岁那儿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清竹图,现在我明白了。李大人,老夫奉劝你好自为之!”说完拂袖而去。 蒋南沙暴怒远去,在场的好心人无不为李禅捏了一把汗。老臣沈逸存低声对李禅说:“李大人,你在金大人面前怎么能张口石涛,闭口石涛呢?” 李禅的牛脾气上来了,不客气地大声讥嘲道:“荒唐,提石涛动了他哪根筋?” 沈逸存回忆往事道:“大人不知原委。那年,康熙先帝南巡到扬州,石涛向康熙帝进献诗画,谈诗论画时,金大人说今人能学得古人的皮毛,就是好画师了,此话一出,被石涛好生奚落了一番,康熙皇帝也乐了。金大人当众出了丑,你说他能不嫉恨吗。” 李禅受到皇上的恩宠,引来了如意馆御画师们莫名的妒嫉,大画师蒋南沙如坐针毡,他忧悒不安地琢磨,皇上这般看重扬州画师的东西,什么意思?从扬州画师大闹琉璃厂文化街,从慎亲王允禧碧云寺与郑板桥化敌为友,从《巨砚怨》皇上破例开恩郑板桥,从莲花亭郑板桥醉后狂词,一直到今天,竟至在如意馆单辟扬州画派专室,皇上一而再再而三流露出他对扬州字画和扬州人的倾情,莫不是想要以他们来取代他在画坛既有的位置?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天地小了,越想越觉得再不采取补救措施,他这辈子苦心经营的地盘将会丧失殆尽。他私下串通了自己众多的弟子在朝中散布流言蜚语,一面在太后面前搬弄了李禅的是非。蒋南沙多年亲近太后,这时有了效应,太后说了,皇上哪天去如意馆御览告诉她一声,她也要去凑凑热闹。蒋南沙兴奋异常,心想:李禅啊李禅,你就等着到那一天,看我蒋南沙怎么朝你发难吧! 太后说话果不失言,乾隆到如意馆御览扬州人的字画那天,她真的一同来了。 画廊前石涛的一幅《岩居图》显得格外的醒目,气势逶迤壮观,乾隆静静观之,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遂问起石涛其人,说起石涛其事。 “爱卿见到石涛本人了?”乾隆兴致盎然,似乎对石涛其人其事很关注。 “禀皇上。”李禅道,“我在扬州的这段时间,石涛领他的弟子高翔到泰山远游未归。这是微臣从玲珑山馆购下的。” 乾隆见地越时地称赞道:“购得好,购得好。石涛现已高龄,应该留下他的一些笔墨了。” 窥见皇上龙颜放喜,蒋南沙不失时机地进身献殷道:“石涛乃前朝皇室后裔,他能如此敬崇我朝,可见我大清帝国政通人和,民心所归矣。” “当年先祖南巡,石涛大画僧跪奉迎驾诗,那首诗做的很是别致啊。哈哈……”乾隆说这话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异族称雄中原所特有的那种霸气,他傲然挥手,谈笑风生,趁兴念起了那首迎驾诗: “去此罕逢仁圣主, 近前一步是天颜。 圣聪忽睹呼名字, 草野重瞻万岁前。” 蒋南沙观颜察色地进言道:“皇上,石涛尚且领得圣主的恩德,但一些不知名的狂生竟然不知好歹,却做出有违圣恩的字画来,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此话怎讲?”乾隆问道。“爱卿尽可直言。” “太后、皇上,您们看了下面的这些画作便知一二了。”蒋南沙说道,言语中特意带上了皇太后,其意昭昭。 乾隆看看蒋南沙,又看了看李禅,踱步走到黄慎的一幅画前。 李禅盯了蒋南沙一眼,慌忙过去给皇上辨析黄慎的那幅顽童堆砌雪人的字画:“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日天公抛下来,暂借午门投一宿,明朝日出上天台。”李禅指点着,强强地作出镇定自若的神态,“冬日孩童堆积的雪人,日头一出,自然也就消融了。黄慎师从石涛,这幅诗画还真有些禅意。皇上精通佛学佛理,自有定断。” 乾隆看着画子,端详半晌没有表态。 见皇上没有应和,蒋南沙来了精神:“李大人,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他是借画说话,影射……” “影射什么?”老太后信邪,就怕乾隆出个什么事,拉下脸盘问道。 “影射皇上南巡不祥之意啊。”蒋南沙信口雌黄道,“太阳一出,雪人就成了雪水一滩,这叫好景不长、前功尽弃……” 皇太后信了真,“嗯,不吉利不吉利,把它撤了去。”太后的话音刚落,就有心怀叵测的佞臣上前扯下了画轴。 乾隆有些不高兴,一幅好端端的写意画让蒋南沙那么一胡谝,就成了左右不是的糟贱物了。这老家伙今天想干什么?想着法败朕的胃口。太后也不知道哪根筋走岔了道,平日对字画之类的闲品不闻不问,今日老人家兴致勃发,信口开河。 太后盯着汪士慎一幅画看:枯败的老树干下一片闲花野草。她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题诗:“‘想君别是闲花草,未必孤山枯树枝。’……” “闲花野草是什么?枯树老枝又是什么?”蒋南沙递话给老太后说。 “你说呢?”李禅看出了蒋南沙的坏心眼,不得不抢先说了。“画师感慨春意到了,枯树何日再发?我印象中蒋大人也画过枯树发新枝的画作,想必没有比这更新的解说吧?” 乾隆已经没了赏画的心情,听李禅兜出蒋南沙的老底,似乎有了戏谑的恶念,他望了一下蒋南沙,“有这事?” 蒋南沙尴尬难解地:“那是微臣科考失意时作过的一幅画,祈盼来年好运而作。” 乾隆笑了:“诗画随心而作,那就是没错了。” 蒋南沙赶紧附和迎合:“皇上圣明。” 太后听男人们斗嘴,觉得有意思,嗬嗬跟着笑了会,指着金农的一幅画问道:“蒋大人,这幅画有个什么说道?” 金农的画极简洁:一只盛满水的大水缸,旁边是一只翻倒的酒盅。 “‘年去年来来去忙,不饮千觞饮百觞。今年若还要吃酒,除去酒边酉字旁。’”蒋南沙阴阳怪气念完了金农的题诗,眨了下小眼睛看了眼乾隆,使出了坏水:“太后让微臣说,我就说了。说重点,这是一首反诗。是对当今盛世的嘲弄。” 太后她哪明白她被当作枪使了,情绪跟着蒋南沙的转:“哦?我看这画就是有哪儿不对劲。也把它撤了……” “太后,能否听微臣说个一、二?蒋大人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李禅沉稳地笑了下:“蒋大人,人脑袋只有一个,还是与人为善一些好。画师是靠卖画为生的,倘若一年的收入不好,就难能对酒当歌,自然只能喝喝清水了。这是一种自嘲写意。” 乾隆早知李禅与蒋南沙之间的隔阂,笑了:“李大人到底没白去一趟扬州,对宫外百姓的民生多少是心知意解的了。啊?” 李禅把握时机道:“谢皇上夸奖。” 太后见乾隆出面打圆场,没再坚持己见。 皇上也没有追究,蒋南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讪笑:“那好,太后、皇上,你们来看这一幅……” 蒋南沙指的是郑板桥的一幅字画:一片荒芜的田野里孤伶伶地伫着一个生着杂草的城隍庙,画左上角观音驾着一朵祥云俯瞰下界。 “这总不是自嘲了吧。‘扒扒扒扒扒扒扒,扒到城外城隍庙。唱唱唱唱唱唱唱,唱出观音散花来’,这是在无中生有地攻击朝政的诽谤诗。”蒋南沙冒着惊驾的风险,不在扬州字画上做出点文章来绝不善罢甘休。 先前的几幅字画蒋南沙说的有些牵强附会,而这幅确实是对现政有怨情,乾隆的脸色陡然拉了下来。但他转念一想,能否有其它的说道也未置可否,让他们争执起来,又是雌雄难定的事。罢罢罢,头疼的厉害,继而息事宁人地说: “算了算了,这些布衣画匠之作,不看也罢。李爱卿辛苦了,就是有什么隐喻性的不实字画,朕也恕你无罪了。” “圣上,容小臣罪言,扬州画师不是画匠,而是业已成熟的画坛栋梁之材。”李禅反唇道。 “哦?”皇上惊道。 谁都没有想到李禅当着皇上竟敢说出如此犯上可诛之语。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皇上。李禅借公饱私,收罗来这些不值得一提的平庸之作,实实是在戏弄皇上。”蒋南沙从中挑拨道,“更有甚者,皇上对这些画作已有圣断,李禅他竟敢当众犯上……” 太后这时加上一把火:“我看也是,别把一些臣子宠的没天没地了。”话说的是乾隆,指的却是李禅。太后说完这话做戏般地扫兴离开了画堂。 太后这一走,局面顿时僵持。 “刚才皇上已恕微臣无罪。可他蒋大人微言以对,是犯上不是?”李禅不识时务地多言了。 “李爱卿是个怪得可爱的人啊!”皇上出人意料地笑道,但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笑声里糁人的不满,不过,暂且没有对李禅作出适当的圣裁而已。 “蒋大人,以己之好,强人所为,恐怕非君子所为吧?”李禅对蒋南沙这种小人早已淤积厌恶之恨,今日找到一个大肆发泄的机会,他直抒胸襟道:“这些画师师从石涛大师,笔锋峻峭,落笔生辉,李禅还要步他们的后尘呢!” 李禅只顾倾泄,忘了皇上在身边。常言道:意到为尽,见好就收。而李禅这个大直肠子独独忘了祖训,也就该他倒霉的时候到了。 “够了。”乾隆说道,“李爱卿你说够了吗?” 慈善为本的乾隆当众发这么的火,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场上瞬间没有了任何的声音,恐怕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 “你怎么不说了?”乾隆问李禅。 李禅呆木无言。 安宁凑近乾隆禀道:“皇上,去广西赴任的卢雅玉前来辞行,请求回扬州携带老小,在宫外等候皇上御旨。” “知道了。”乾隆转而对李禅道:“既然李爱卿与蒋爱卿如此不合,你们还是分开的好。后花园修葺短少画工,你就到那里去吧。”说完拂袖而去。 李禅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替罪羊,但不得不服命,老老实实地跪地叩曰:“谢皇上龙恩。” 蒋南沙阴阴地笑了。 世间万物,阴阳相背相合,撤其一不成道也。没有突如其来的磨难,没有无法忍受的屈辱,李禅充其量只是一个称职的宫廷御画师,哪会有他在扬州崛起画名那一说呢? 第四十三章 俗话说:祸不单行。看来只说了一半,还得加上“喜不单生”方为全句。允禧把自己晋升“慎亲王”和郑板桥“大难不死”视为双喜临门,下大力将全府里里外外布置了一番,尔后把板桥请到了府中。 允禧在大门口亲自迎接板桥,兄弟般引他入府院,齐肩而行时,允禧不时地侧身观察着板桥: “我让李禅大人给你捎过一封信函,为什么不给我回函?” 板桥作揖歉意地说:“亲王,不是草民有意怠慢,清心自孤,而是……” 允禧反问道:“而是什么?” 板桥不得不回答,以笑掩饰内心的些许尴尬:“恕草民直言,你是皇亲国戚,板桥只是一介布衣,如此悬殊,怎敢高攀?” “这是何话?你我相交只在以文会友,无有它图。”允禧嗔怪地说,转而疑问道:“怎么,莫非有人欲借我俩之间的交往作下什么文章?” “不不不,除了李禅大人,没有第二人知晓此事。亲王万万不要猜疑。”板桥连忙解释道,“板桥与亲王仅仅一面之交,敢得亲王如此青睐厚爱,实实有些惘然而不知所措。仅此而已。” 允禧闻之哈哈大笑起来:“板桥,我说板桥啊,你把我允禧看成什么人了?皇亲国戚,政客,还有呢?……独独没有把我当作画友诗友,我很伤心,很伤心哪……” “亲王。”板桥慌慌地作了一个揖,说道:“板桥在心目中将亲王当作……” “嗨嗨嗨。”允禧用手挡住了板桥往下说,“你一口一个亲王,是不是有意疏远我俩之间的友情关系?” “这……”板桥张口结舌,愣住了。 平心而论,上次碧云寺相遇,允禧给他郑板桥小鞋穿,就算他郑板桥不知道背后有小人作崇,悄然走人,留给人家堂堂当朝皇帝的叔爷一大堆陈纸废墨,这玩笑一般的书画玩家都受不了,没承想人家非但不着恼,反当宝一样收藏,一件一件补作诗词,还书函盛邀。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情份,是块冰也给融了,何况热血的人? “哈哈哈。”允禧笑了,“瞧你这模样,哈哈哈……我在你的眼里真的那么生份吗?” “我……”板桥无所适从地望了允禧一眼:“那我该称呼您什么呢?” 允禧爽快地大声说道:“允禧老弟,允禧君什么的都行啊!告诉你,我允禧平生无大志,不会在政事上瞎掺乎什么,免得误国误民,我的志向只在诗画笔墨间,明白吗?” “那我就……”板桥犹豫了一下,脱口而出:“就斗胆称呼您允禧君了!” 允禧好生开心地拍打着板桥的肩膀:“好好好,允禧君,允禧君好!” 俩人兄弟般亲热地笑着,旁边路过的女侍们一面毕躬毕敬地施着礼,一面奇怪地看着亲王竟与一个寒衣书生开怀畅笑。 “走!”允禧拉了板桥一把,“带你看一处奇观。” 允禧将板桥领到一幢别致玲珑的院子里,这里花木葱茏,小桥流水叮咚,亭廊房屋锦簇,别有洞天。 允禧喜滋滋地说道:“板桥,你抬头看。” 板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雕梁画栋的正房门楣上悬挂着一方金匾,金匾上书着醒目的“板桥清竹斋” 板桥受宠若惊,望着允禧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允禧笑道,很有些得意,“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没让其他什么人插手。” 板桥心潮翻涌:“板桥怎能受得如此厚待……” 允禧笑着打断了板桥的谦礼,道:“允禧从板桥的清竹里感悟到许多做人的道理。可惜太肤浅了,以至于好多幅画子不敢冒然题得诗句。也是天意安排,碧云寺一见,今日有缘再次相聚,定要讨教一、二。请!” 板桥随允禧进了清竹斋,赫然一片竹海,屋子里全是他在碧云寺受命为允禧作下的清竹图。 板桥真诚地说道:“当日不是亲王……” “你又来了不是!”允禧笑着打断板桥的话头,“改口,改过来了我们就亲近了。” “遵命。”板桥也笑了,索性理外理了,“允禧君,没你当日那么一激,板桥画不出这些。” “画艺恐怕也没这么高超。”允禧笑着接口道。 两人开心地笑了。 “你看,我感悟好些的,我就写下了诗句。”允禧指着已经裱好上了墙的说,接着又指着摊放在桌案上没糊裱的说,“这些我是要琢磨其意的,也就空下了。” 板桥笑说:“其实我在作画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的蕴意,平日所见所闻孕集于胸,画时自然倾之于笔了。” 允禧听了拍起了巴掌,由衷地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孕集于胸,方能倾之于笔!此乃作画之根本是了。” “允禧君过奖。” “不,不不。画理千千万,用一二句说透的,我这是第一次听到啊。”允禧说着热情地拉着板桥到了桌案边,拉开一张张画子,“时候还早,他们还有会才能来。趁空,你来给我说说这些画子……” “您还有要事?”板桥问道。 “找到你,我什么要事都要让位。”允禧挥了下手爽快地说道:“我说的他们,那是我让李禅去邀一些画友诗朋来陪你饮酒作诗的。为你的安然,为我的晋升,今日我们好好来它个一醉方休!” 板桥感动不已:“板桥真是愧受了。” “你不要总是客套。”允禧笑道:“在他们没来之前,你单独给我说说你的画。” “板桥不顾礼数了,说得不周之处,请允禧君笑纳。”板桥说着,开始盯视着那些自己作下的画子。想起家小,想起一姐,想起梅子,想起困境中的画友,想起护民爱才的卢雅玉,想起坡坡坎坎的人生际遇,板桥抒发内心的感受道:“板桥平生酷爱清竹,以竹喻人,以竹喻节,以竹喻心。李太白有诗道‘高节人相重,虚心事所知’,就是此意。” 允禧想起什么,笑了:“你说这些,让我想起了你在皇上面前镇定自若的神态,很有一番清竹的气韵啊。” 板桥不无尴尬地勉强笑了一下:“其实我的腿也是打着颤的。不过,板桥心中是清风过竹林,坦坦荡荡。所以皇上有所问,板桥宁可掉脑袋,也要把真心话说了。这是做人的节操。” 允禧点头称是:“清竹就是这样,浓淡有时无变节啊。” “正是此理。你看。”板桥应道,此时他已把允禧的亲王身份忘得一干二净,兴奋不已地:“竹是品格,竹是节操,竹是虚心,是力量,是趣味,是追求,是意境,是君子,是祝愿。直其节,终有节,可以廊庙,可以山林,定根原在破岩中,任尔东西南北风!……” 李禅等一批画朋诗友来了,允禧用手势止住他们别声张,任凭板桥才思喷涌,尽情抒发。板桥只顾己言,未及其他。 “允禧君,你再看,我画春天的竹,谁家新笋破新泥,昨夜春风到竹西。借问竹西何限竹,万杆转眼上运梯;我画夏日的竹,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簧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露一天星;我画秋天的竹,竹是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着意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睡魔;我画冬天的竹,幽簧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皱,玲珑碎寒玉。夜间竹,一窗风雨三更月,相伴幽人坐小斋;山中竹,水竹不如山竹劲,画来须向石边青;风中竹,狂风穿林竹不怕,咬定青山不放松;老竹苍苍发嫩梢;新竹亭亭满阶墀;竹的色,茅屋一间,新簧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往来竹荫中,清光映于纸上,绝可怜爱;竹的光,过访其家,见琴书几席,净好无尘,作一片豆绿色,盖竹光相射故也;竹的影,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竹与荆棘同存,竹与民声共鼓,相知相应,奇妙无穷……” 板桥随口道来的心说画理精辟,情感细腻,气势博大,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震惊。 见允禧没言语,板桥征询地问道:“允禧君,不知我说的可合你意?” “好,好!允禧得益匪浅,受用无穷!”允禧从沉思中拔出来,想起了什么,说:“板桥,你看看谁来了。” 板桥回首,惊喜地:“是你,李大人!” 李方膺从高大的李禅身后探出:“只看见大人了,看不见小百姓了!” 板桥:“哎呀,方膺兄!你怎么来啦?” 李方膺:“家父回京述职,我随之来了。那日扬州城陡见为兄进了囚车,我就说过进京要来找你。说真的,我当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你了。” 板桥说:“皇上济生,板桥才逃此一难。” “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见。”允禧给来客介绍道:“这就是我给你们常提起的扬州画师郑板桥。” 来客中官衔最大的莫过于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公鄂尔泰,能到允禧府上作客的全是文人墨客,以诗会友,以画叙情,没有官职大小,只有情感厚薄。 大伙热情地寒暄作礼之后,李禅突然说道:“板桥,我要是没听错的话,你刚才是怎么称呼我们王爷的?” 板桥一时无言以对:“……” 允禧笑道:“他说的允禧君啊。怎么,错了?” 李禅怔了一下:“亲王你……” 允禧打着哈哈道:“我与板桥碧云寺相见,今日重会,别是一番滋味,更应了‘缘份’一说。相约君兄相称,亲密无间,都好。你们说呢?” 大家都开怀畅笑了起来,谁都明白,他允禧好的就是这个,在琴棋书画中荡漾,胸次幽静但不设防,相识了就是友人以待,长此以往,乐而不疲,所有你还能说什么?不过,象郑板桥这样受到厚待的,恐怕没第二人。 高朋满堂,允禧好不欣喜,朗声盛邀道:“走,莲花亭喝酒唱诗去!” 凌琳预感到兄长凌枢要出事,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凌琳的女人直觉恐怕远远超过其它的女性,别看她年纪不大,但她会用心去观人用心去察物,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这是天赋。那天她听了小太监学说了乾隆在古砚边的一段话,就感觉这方不会说话的不祥之物将会断送自己兄弟的前程,心焦如焚坐卧不宁,到夜时想出一个点子让皇后富察氏替她去说情,没想到皇上一点没给面子。她哭了,彻夜通宿的哭,第二天,一双大眼肿的就跟熟透的五月桃一般。凌枢没回朝,连个商量的知心人也没有,今天一大早,一宿没怎么合眼的她坐在寝榻上疯思呆想时,听见门外传来蒋南沙的声音,这老人家时不时上朝前要到老太后的寝宫去问早安,这是他独到的精明处,三朝不倒的老臣有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凌琳心花开了,心里骂着自己,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再怎么说,他是父亲的挚友,更是兄长的恩师,把心里话给他说,就是他帮不成大忙,至少出个主意什么的也行啊。没犹豫凌琳召来了贴身宫女,让她在蒋南沙回程的路上截住他,把他领到自己的密室来。看到凌琳红肿如桃的大眼,蒋南沙大吃一惊,细问之下得知原委,他嗬嗬一笑,说凌琳太多虑了,皇上要亲审此案,可见他对本案的重视程度,你想想,皇上登基不久,能容忍对朝政的指三道四吗?他没给皇后的面子,一是他不愿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念头,二是你自己就是他身边心爱亲近的妃子,有什么话你自己不好说,还要让皇后去说,这不明摆着笑话皇上对你的恩爱吗?到底是三朝老臣,说事解题都比别人透亮些。凌琳踏踏实实过了一上午,没承想,皇上亲审下来,还是把凌枢作了枪头鸟。心有定势的蒋南沙连个口信也不来报了,凌琳一下子掉进了十八丈深渊。思前想后,看来只有孤身入山去探虎,为了兄长就是死也在所不辞了。听买通的小内侍报乾隆已安神在读书,凌琳从养心殿的暗门径自来到乾隆跟前。 乾隆早已将案子上的事抛至九霄云外,见了凌琳红肿的双眼,不无疼爱地轻轻抚了下她的眼角: “怎么啦?跟谁呕气啦?眼哭得这么红?” 不问没事,这一声慰籍,让惊吓了许久的凌琳陡然悲从心来,泪水涌泉一般冒了出来。乾隆朗朗地笑了:“好了好了,让朕亲热亲热就好了。”说着将软软乖巧的小猫揽进怀里,一只温软的手轻巧地滑进了凌琳酥胸,凌琳善解人意极尽柔媚,乾隆兴起,同时勾下了头,在她冰润的的眼窝、细巧的鼻尖、濡泽的秀唇尖游动着,凌琳渐入迷境,口中昵喃,轻轻的叹息中夹带着一种令乾隆魂消意散的兰香味……为了这种兰香味,乾隆失去凌琳之后,得容妃一香体而不能得其心,就是爱称她为“香妃”也是枉然。当然这是后话了。 “爱妃为何叹息不止?”乾隆心平气和,语调温婉。说着话那只手仍在感受着凌琳身上所特有的不尽的体馨。 凌琳媚眼微睁,从乾隆爱意的目光中找到了支撑,胆性略大了些,“我哥他在宫中好好的,不去做那个钦差什么事也不会有……” 乾隆抚摸的手停止了动作,他意识到凌琳的眼睛红肿是为了他兄长的缘故:“都知道了?” 凌琳点了点头。 凌琳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一点头随意到不能再随意了,但她点掉了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在乾隆清醒的脑袋里,他认定是宫中有人给她传了话,否则怎么会这么快?莫非自己的言行都在她的揣摩算计之中?这是为她的兄长,倘若她要别的什么内政机要,不也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刺探吗?女子参政毁事一半,祖训有理,此女不可不防矣,乾隆这边想着,那边对怀中的尤物已经失去了兴趣。 “皇上,你怎么啦?”极为敏感的凌琳感觉到了乾隆的冷意。 乾隆讪讪一笑,轻轻扶起了凌琳:“你起来吧,朕还有要事要办。哦,放心地去吧,凌枢的五品职朕过一阵后会将他恢复到三品职的。”乾隆是言必信信必果的,后来的事证实他没有失言,但凌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已经永远地挥却了。 凌琳咀嚼乾隆的冷淡,心想不管自己的后事如何,至少兄长的官位有了落实,他皇上说话不会不算话的。她惨惨地强笑了一下:“皇上,妾罪不容诛,惊扰圣聪了。” 望着凌琳纤弱楚楚的身影隐去,乾隆泛上一股难言的恻隐之心,多机灵的女人啊,唉,坏也坏在你的机灵上啊!这天晚上,乾隆就下旨后宫将凌琳贬为宫女,不久又打发她出宫去了。 第四十四章 凌琳前脚刚走,福建按察使李玉宏携他的四子李方膺前来参见。乾隆勉强平息了因凌琳带给他的神伤,听李玉宏叙说了福建及沿海地带的官风民治,接下了李玉宏一份关于整治朝政的奏折。李玉宏是雍正先帝提携的官员,清正廉洁满朝有誉,乾隆对他的忠贞不二欣赏备至,情绪也随之好多了。他拿起御案上郑板桥的那首《砚石怨》说: “退朝之后,朕细细琢磨这首词,它倒提醒朕一件事,朝廷命官自行其事,行贿受贿,此风不刹,必将民怨载道,毁我朝政。爱卿身为按察使,当着力查办此类败坏朝风、积有民愤的案件。” 李玉宏恭道:“臣遵旨。” 乾隆道:“朕已着令全国,整肃纲纪,一经发现,概一查到底,绝不手软……” 这时,御前内侍安宁近前悄声地:“皇上,如意馆蒋南沙有急事求见……” “让他进来。” “喳!”安宁转而宣道:“蒋南沙觐见” 蒋南沙进屋跪曰:“如意馆馆臣蒋南沙拜见皇上。” 乾隆俯瞰道:“有何急事,说吧。” 蒋南沙看了一眼李玉宏父子,道:“臣……臣有一弟子,给我带来一首诗,是那个扬州郑板桥所作。” 李方膺吃惊地望着蒋南沙,又回头看了看乾隆。 乾隆概念先入,觉得蒋南沙这人与郑板桥结冤,总没事找事不扳倒对方不作算:“怎么,又是反诗?” 见乾隆不冷不热的神色,蒋南沙不敢往下加油添醋:“臣不敢断言,请皇上御览。” 乾隆吩咐安宁:“拿过来。” 安宁接过那首诗词呈给乾隆。 只见那纸上写道: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 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 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 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 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 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乾隆阅完笑了一下:“大惊小怪,充其量不过一狂生尔。这些个文人书生,成日介吟诗作画,激情偏颇时而有之,要不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蒋南沙不明白皇上为何对郑板桥的东西那么偏爱,不死心地解析道:“皇上,他的词里‘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分明是对皇上怀有怨气啊。更有甚者,他竟敢与慎亲王称兄道弟,狂傲不羁……” 诗道词意乾隆自有乾隆的理悟,他蒋南沙左右不了他,但说到允禧一个堂堂前王与一介平民布衣称兄道弟,他接受不了了: “真有这等事?”想想不对,思维极为敏捷的乾隆随即调侃地笑话道,“不会是爱卿嫉恨那天人家当众顶撞了你吧?” “微臣万死不敢。”蒋南沙指天发誓道,“昨日他在慎亲王家酗酒作歌,放浪至极,臣的弟子亦在其中……” 乾隆乜了蒋南沙一眼,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好了,你别说了。朕已知晓,下去吧。” 蒋南沙走后,乾隆笑道:“这个郑板桥,朕本想留他到鸿词博学科去,这般难以容众,只好随他去了。来,说些其他的,爱卿,你的这个小儿是第几子?” “禀皇上,第四子,贱名方膺。” 乾隆沉吟:“李方膺,这学名不错。在何方任职?” 李玉宏如实禀报:“禀皇上,方膺尚未京试。” 乾隆笑道:“朕有意让他去任职,能胜任不?” 想到刚才乾隆对郑板桥的原有安置挥手间烟消云散,不免心惊,方膺昨日也同在允禧的宴上,蒋南沙或许是碍于他李玉宏在场,不敢抵出来罢了。方膺的脾性与郑板桥这些倜傥文人没什么两样,惹事的时候,不准在什么地方得罪什么人,与其吃这种苦,不如干脆让他自由自在去算了。所以乾隆一出口,他李玉宏犹豫了一会,突然醒过神慌慌跪倒谢恩道: “皇上宠爱,小儿是个生员,性情憨直,不宜于仕途。” 乾隆听之笑了起来,风趣地说道:“没有先学会生孩子然后才出嫁的。安宁,传朕的旨意,福建按察使李玉宏第四子李方膺按七品知县录用,交河南总督田文镜具体办理。” 安宁:“喳!” 乾隆不知那根筋乱了,不给李方膺个一官半职,似乎他今天就没法过日子了。于是,文弱书生李方膺就这样稀里糊涂卷进了官场。不过,乾隆的固执,是他的龙眼看中这是块为民忠君的好材料,还是李方膺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暂且不必深究,至少李方膺这位将来驰骋扬州画坛的大才子上任之后,他的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着实让官场上的不少人伤透了脑筋,及至力推他的乾隆皇上也被卷进来。 不是冤家不碰头,人世间的笑话就是这么来的,没法子。 允禧是个有心人,接替凌枢南下,心中没数不行,他把李禅邀到书房作了一次长谈。说起沿途官场腐风恶迹,尤其扬州巨砚案,李禅感触良多。郑板桥虽说免于一死,但这样的文士天下难寻,理应重用才是,就这么埋没于野岗荒郊,可惜。李禅说这话是有他的道理的,当年,他斗胆给康熙帝献画,皇上以画见德,当下录用进宫,他不敢冒昧说自己就是个大才子,至少他暗下是以这件事来比较乾隆待郑板桥的,当然,他怎么会知道乾隆私下的打算呢?郑板桥的一首酒后狂词,给乾隆烙下了狂放不羁的印记,三秒钟不到给郑板桥已到手的政治鸿运划上了句号,这恐怕也是所有局外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名震东南的大商都眼下交给名则选宝实则行贿的马三贵手中,将来的命数劫难到了。李禅说,皇上爱屋及乌到如此地境,实在不可思议。允禧笑了,皇上他也是人,总有他别人没法理喻探究的独好,就是因了这种独好,郑板桥才幸免于难。李禅想想允禧说得着实在理,便闭口不言了。 允禧换了个话题道:“按你所说的,扬州知府卢雅玉在这个案子中是大受其冤了。” 李禅叹了一口长气:“谁不说是这样呢。只是在皇上面前无法申诉而已。” 允禧想了想说:“这种时候,是不能说什么了。凌枢曾救过驾,又是皇亲圈里的人,皇上已经忍痛处置了。倘若再有异议,弄不好会弄巧成拙。我看还是等有了适当机会再说吧。” “亲王所言极是。”李禅思忖慎亲王已说的够透。 允禧最后交代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去江南替换凌枢回京,板桥在京,就由你安排了。” 说起板桥,李禅想起一件事:“板桥急着要回扬州,也是明日启程。待会他就要来与您辞行。” 允禧不解地:“他为何这般着急?” 抵到鼻子底下了,李禅不得不说出真情:“亲王不知,他的表妹为了逃婚,躲在他妻子的娘家,是死是活都不知,板桥他能不着急吗?” 允禧成年在京城,哪知民间疾苦事呢?听说是逃婚,大是迷惑不解:“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为何要逃婚?” 李禅笑了,但那些曲里拐弯的事又不是一二句可以说清楚的,只好简要地说:“一言难尽。官府里有人,就是那个皇上御点为扬州代理知府的麻三贵要强纳他的表妹为妾,板桥无权无势,不躲又能如何?” 允禧惊诧不已,道:“哦?地方官府这般权臣跋扈,以势欺人?” 李禅知晓允禧的单纯,不便多说,“亲王此次南下,或许能耳闻目睹一些宫外社稷的现状,见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就在这时,御前内侍安宁来到书房门前告之:“亲王,皇上驾到。” 乾隆与允禧自小一块长大,对允禧的人品了如指掌,但痴恋琴棋书画到了自闭的程度,乃至与人交往不分内外,不分场合,常作出有失皇家人身份体面的事,这些乾隆都不计较,睁个眼闭个眼没说什么。但豪饮狂舞失态,与郑板桥这样的布衣称兄道弟,未免太失体统,代理凌枢南下,南方文人甚多,高兴了就“哥”啊“弟”的闹起来,传出去岂不让人贻笑大方?尽管允禧选友有章有法,但乾隆的担忧不问这些,由此也足见乾隆对允禧的私情非同寻常。前往十四贝勒府的乾隆途径允禧府,想起允禧明日要动身南下,顺便下驾去交代一番。 乾隆走进屋子巡看了一番,允禧伺候乾隆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落了座。 “皇上,臣明日启程,前往江南接替凌枢大人。皇上有何教喻?”允禧禀道。 乾隆笑了一下道:“让王爷亲自督察打点,朕心里踏实。是不是?” 允禧是个忠厚仁慈的人,不会花言巧语,实打实地说:“蒙皇上信赖。允禧绝不会有辱皇上厚爱。” 乾隆知晓允禧其人其德,但为了他与郑板桥的事又不得不插手告诫,见了允禧的人,一肚子的火没了,剩下的就是打暗语式的敲打了:“你是个……你让朕如何说你呢?” 允禧虽是个仁慈之辈,他人的话音他还是会辨的:“皇上今日驾到,有什么话要叮咛允禧的,允禧定当铭记。” 乾隆大笑了起来:“没什么叮咛的。只是告诫王爷,在宫外结交文友,勿要忘了自己的王爷身份。” “允禧谨记,皇上。”允禧应道。 乾隆婉转地说:“听说你昨日让李禅邀了一些文友上门,有这回事吗?” “皇上您是怎么知道的?”允禧惊诧地问。 “朕想知道不就知道了吗?”乾隆戏谑地笑了。“那个扬州的郑板桥还在你这儿写了一首狂词。” 允禧失色地:“皇上您连这个都知道?” “你知道这个郑板桥人家给了他什么雅号?”乾隆道。 允禧急急地问道:“什么雅号?” 乾隆瞥了他一眼:“清傲狂生。” 允禧心想这正是板桥人品节操的个性所在,何足为奇?嘴上却应承乾隆道:“为臣与其交往,也有这个感觉,并没有什么错啊?” 乾隆棉里藏针地点到为止:“朕的意思,你与这样的平民交往,朕不干涉,只是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就是了。” 允禧听出话意,谨慎地回道:“臣明白。” 乾隆语气加重了一些:“朕闻,你与这个郑板桥称兄道弟,可有此事?” “皇上,这是谁?狗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允禧是个老实人,可绵羊上火比虎凶啊,“我与他有何冤仇,这般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乾隆让了一着,掩饰地笑了起来,站起随意地走动着:“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有,文友之间不足为奇;没有,君臣有别,也是当然。朕还是一句老话,注意你的皇家身份就是了。尤其这次到了南方。”乾隆的话尾减弱了锋芒。 第四十五章 板桥恍恍悠悠来到琉璃厂文化街,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一个逛街的闲书生,岂不知板桥是来选择字画店来出售他的字画的,他要回家得筹措盘缠啊。殊不知,允禧私下已经给他预备好了这些,板桥不知道。开口找文友们借,不是他板桥的个性。于是他携上两幅急就章的字画来到琉璃厂文化街。 逛琉璃厂街板桥驾轻就熟,他穿过街衢两旁的摊铺,来到“雅墨堂”的字画店门口,想起当时哥几个在此摆地摊大闹京都的情景,他微微地笑了,今非昔比,板桥的腰板似乎硬朗的多,自我感觉到位,“啪”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檀骨扇进了店堂。 老板哈敏是个看上去精明干练的年青人,他年纪二十七、八岁,清瘦高挑。他是哈川的大公子,哈川与板桥他们那一场角斗,伤神失元,一病不起至今还躺在病榻上,店堂里的生意只好交给哈敏。 哈敏一眼见得板桥非俗流之辈,收住了与别人招揽生意的那种大咧咧的口气,改换成沉稳的语气问道:“先生,雅顾本堂,多请点教。” 板桥作了个揖示礼,便在一幅标为李禅的画作《松腾图》前立住了。 哈敏一面喊着:“上茶”一面来到板桥的身边,热情地说道,“这是当朝宫廷御画师李禅大人的墨宝,您看这气势,再看这用墨,豪放洒脱……” 板桥看了他一眼,哈敏识趣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先生您自己尽意就是了……”看来他比老哈川会做人。 旁边上来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伙计:“老板,茶来了。” 哈敏礼道:“先生,请用茶,您再慢慢看过,如何?” “谢了。”板桥客气地说道,“老板,您的这幅字画是从哪弄来的?” 哈敏找到了话题,脸上顿时漾出了得意的神色:“先生眼力过人,也看出这是一幅精品了。说起这幅画得说个故事,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家里老母生病缺钱花,从宫里偷出了这幅画子,我看他可怜,就买下了……” “哦?”板桥笑了,“可惜,这画子是赝品。” 板桥猛丁一棍子,将哈敏打了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你说的?这是您说的?” 板桥不容置疑地:“没错。让我说给你听。李禅的用笔点染随意,横涂竖抹,却不失整体感与层次感。而你的这幅呢,用笔拘泥,看似洒脱,实质缺之意趣,这儿,还有这儿,层次呢?李禅的画不拘法度中自有他独到的凌然之气,不拘形似中淋漓放笔,乃大家是也。” “先生高见!”哈敏由衷地说道,愧然之色油然而生,“实话实说,此画确实是赝品,我挂出半月了,没人看出来,还有出价不匪的我都没舍得出手。今日让先生看出来,点化精到,让小生折服不已,请先生领受小生一拜!” 板桥慌忙拉起了跪下的哈敏:“啊呀呀,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 “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哈敏问道。 “姓郑名燮。”板桥应道,“我非本地人,为了筹措盘缠,携了字画来琉璃街……” “先生的字画能让小生一饱眼福吗?”哈敏恭敬地说。 板桥掏出了字画,瞄了哈敏一眼说:“请老板看看,能卖出多少银两来。” 哈敏接过展看,一见画上的“扬州郑板桥”的印矜,抬头惊诧地望着板桥,半晌噤声问道:“你就是郑板桥?”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过我叫郑燮了吗?”板桥点头说道:“老板何以知道郑板桥而不知郑燮?” 板桥“郑燮”的大名不常用,更何况南人字画北国没地势。也难怪哈敏不知晓。 “我听家父说过,您在碧云寺给慎亲王画过九九八十一张清竹图。”哈敏肃然起敬。 “是的。”板桥想起初次来琉璃厂街,戏弄“雅墨堂”老板哈川的事,“哈川是先生的……” “我的家父。”哈敏说。 一听这话,板桥抱起字画就要走。 “先生请留步!”哈敏上前一步拦住了板桥:“先生莫非戏弄过家父,今日尚有愧意?” 板桥经这么一激,反倒不走了:“此话差矣,当初哈大老板败场,咎由自取,板桥愧意何从而来?” “我非有它意,请先生切切不要误解。”哈敏堆上了笑脸道:“结识先生是我哈家的缘份。学生纳闷的是皇上把先生押到京城又把你放了。” “是的。皇上看见我长的不象坏人,开了恩。”板桥调侃地说。 “哎呀,先生真是福运之星!”哈敏的商人意识活跃起来,勾首施以大礼道:“先生的字画我收了,你说要多少银两吧?” 板桥笑着指着墙上的伪图道:“一张换下你的这张赝品《松藤图》,毁了它,我不愿看到李禅的大名在外面被糟蹋了……” “先生您接着说。”哈敏爽快地说。 板桥道:“剩下的这张,行情该多少就多少。” 哈敏敬服地睁大眼睛:“先生大度,就象您的字画,节操品行都是没话说的。实话跟您说了,先生的字画无疑是抢手货,找都找不来的。赝品现在我就毁掉它,先生放心。这两幅清竹图,我以一百两一幅买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是我随意之作,值不得,值不得。”板桥连连说道。 哈敏真诚地说道:“先生,您就不要谦让了。意思我说过,小生是作生意的,你说我会吃亏吗?我只会赚你的,不会亏本的啊!” “那……”板桥歉意地礼道,“板桥在此愧领谢过了。” 允禧与李禅在书院的凉亭里细口品茗,等候板桥的间空李禅忧郁地说起皇上刚才的警示: “皇上今日的脾气有点不大对头……” 凉亭对过的水榭中,一个如花似玉的歌伎弹奏着悠扬轻曼的琵琶曲。 允禧的心境没那么坏,他不把和板桥兄弟相称看作多严重的大不韪,皇上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各人一个为人准则,井水不犯河水:“李大人,别担心,没事,我允禧不是结党营私,拉拢帮派,心底无私坦荡荡。再说了自从审过扬州砚石案之后,皇上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训我这点小事他过后就忘了。” 允禧呷了一口茶,谈兴不减:“皇上昨天又发了一道御旨到全国各地,指令各道、省按察使重点清查行贿受贿案。你想想,先帝走了没多久,大员官吏没动过他们,有些已经很张狂,划地为牢,背公结党,纳贿营私,士风日坏。失传五百年的珍品国宝都敢送,也敢接,这东西是大了,没法子藏起来,要不然,会送到紫禁城来?闻所未闻的事太多了,我是昨天才听说到一点皮毛的。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李禅疑惑不解地探询道:“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拿砚石案来开刀,彻底罢黜凌枢?” “这你就不懂了。”允禧分析道,“还记得吗,皇上亲政之初,曾经立过誓,要待大臣属下如家人,更何况凌枢特殊的身份,他能失信能在他头上开刀吗?” “孔子有言,治国之道,姑息并非仁德啊。伤点皮毛,不就是姑息养奸吗?”李禅钻了牛角尖。 “当然,皇上仁德是有限度的。”允禧道,“他没收了凌枢的全部非法财产,又下旨在全国整肃吏风,等于做给这些朝臣们看的。板桥的词为什么在王公大臣中有争议?皇上他清楚,依他以往的做法,我看板桥的小命也就不在了。当然,皇上钟爱板桥的字画也是个中缘由之一。” “亲王说得极是。”李禅掉回话头说。 正说着,家奴来报:“王爷,扬州的郑板桥、福建的李方膺来了。” “快快请进。” 见到郑板桥与李方膺,允禧好生嗔怪:“板桥你到哪去了,等你等到现在。” “我去筹措了一点盘缠。刚刚要来,方膺兄找到我,所以晚来了。” “你说什么,筹措盘缠?……”允禧不高兴地望着板桥:“筹到了?” “筹到了。” 允禧顿时就上了火:“把它扔了!板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做,友人们知道了,我的面子还往哪搁?” 李禅也说:“板桥你这事做得就是不好了,不怪亲王说你!” “我刚刚还说着他呢。怎么样,亲王和李大人肯定要说你吧?”李方膺说。 “都是我的不是,板桥一千,一万个致谦,赔罪了!”说完作了一个大礼,“不过,我的钱没找任何友人,我是卖画子所得。冲这一点,王爷……” “称允禧君!”允禧异常霸道地说。 “是。”板桥遵命道,“请允禧君和李兄多多鉴宥!” “嗯。”允禧开了笑脸,一个孩子般的笑脸。接着他快活地唤道:“来人啦!” 一个女侍走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去把我给板桥准备的银两拿来。” 女侍领命去了。 “板桥,历经风雨一番,我们之间更近了,对不对?”允禧亲热地说。 板桥感慨不已:“板桥平生有幸,得识允禧君这般的良师益友,死亦不足憾矣。” 允禧乐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众人都笑了起来。 女侍拿来了银两交给允禧,允禧庄重地递给板桥:“不成敬意,聊补归途一二。明日我启程南去,宫中有宴,我与李禅都不能作陪相送,拜托方膺了。” “方膺要去河南点到,我随他的车马走路。”板桥说。 “方膺,皇上给你作了御点?”允禧问道。 李方膺道:“禀亲王,皇上让我去河南田文镜处,以七品县令安排。” “哦?”允禧喜道,“太好了,你一定是个好官。” 李方膺致礼道:“蒙亲王错爱,方膺当不负皇恩。” “方膺沐受龙恩,来日定当前途无量。”允禧笑着说道,转而对板桥道,“忘了告诉你,扬州府知府卢雅玉的任职吏部已经内议,调广西明州。” 板桥凄凄感伤地说:“等于戍边了。” 允禧明白板桥的情绪,安慰性地笑道:“这也强似问罪啊。你说呢?” 板桥笑了一下,叹道:“哎,水至清则无鱼也。卢大人赴任前还要回扬州携带老小吧?” 允禧道:“那是一定的。皇上御览钦点之后,他方能离京。你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方膺的车马等在府外。” 4 这日乾隆上朝前,去南书房走动,看见李禅,心血来潮问起扬州收集字画的事:“爱卿去扬州,收集了哪些字画,怎么没听你说起?” 李禅本想强辩点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咽了下口水:“启奏皇上。因了巨砚案一事,本应请诸位画师特制的画作未能完成,匆匆从玲珑山馆收集了一些微臣以为尚可的画子来。现已装祯完毕,请皇上随时御览。” “这么说来,有不少书画新作可以入藏喽?” “能否入藏,还得请皇上定夺。” 乾隆望着李禅静静地说:“朕听说所选扬州画作,平平乃尔,是怎么回事?” 李禅知道背后必有什么人在皇上面前捣了什么小话,但他心里有数,一板一眼地辩道:“皇上,扬州画作,独辟蹊径,运笔怪特,为画坛新风是也,与某些人口味相去甚远,恐怕难讨得什么好话了。” “哦?照此说来,爱卿偏爱扬州的画作,还是有道理的。”乾隆有些时候很赏识李禅的固执,笑道:“既是这般说,朕是非看不行的了。这么着,你在如意馆单辟出一块地方,作扬州字画的存放地,朕随时去饱饱眼福。” 乾御旨李禅将扬州购置的书画作品在如意馆单辟一个展室,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暂且不必问他,至少皇上在这件事上对李禅恩泽有加,足以让他受宠若惊了。李禅得旨之后,格外地忙碌,亲自出马设计布置了“扬州画派新锐画作”字画屋。他对自己想出“扬州画派新锐画作”几个字很是得意,从选题到技法上,从构思到布局上,扬州画派的作品都在不同的角度全盘体现了承师不师、锐意进取的新潮意识。不论同行,或是普通百姓,都能在他们的画作里感悟到生活的真切体验,找到会心的趣味。李禅敢说,这是当今画坛的新风。 扬州画师的画作悬挂上墙之后,召来了众多的御画师围观评说,他们中欣赏叫好的有之,讥诮诋毁的有之,静观缄口不加评说的亦有之,心态各异,不一而足。蒋南沙晚到,在大堂听说扬州画作今天挂上了,蒋南沙一声没吭进了李禅布画的屋子,背着双手静悄悄站在人群后面,一个老臣发现了他,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蒋大人您来啦。”平平常常一声招呼,引得在场所有的人回了首,人们很自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蒋南沙也没客气,穿过人道走到画廊跟前,随意打量一番,连头也没回,骨子里带刺地说: “扬州是李禅的乡里。这回李大人很是光宗耀祖了。” 李禅望着那颗早谢的后难勺,不卑不亢地说:“金大师,您误解了。学生虽扬州府属人,但绝非有亲乡念土之意。皇上下诏编撰《石渠宝笈》,臣在收集宫藏书画时,扬州尚有书画精品可收编,才有此动意。” “我看这些画人充其量只是未入流之辈,怎可妄禀皇上?如此轻率,岂不是有意诋毁我等声名?”蒋南沙缓缓转过了身子,眼神夺人,面露不悦。 “先生差矣,他们师从石涛大师,画风独僻,大有名噪江南之势,不可小觑也。”李禅笑意中夹带平缓的声调,他在竭力缓和气氛。 李禅不提石涛便罢,一提惹了蒋南沙的莫名之火。 蒋南沙恼怒地“哼”了一声:“当初我就纳闷,允禧千岁那儿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清竹图,现在我明白了。李大人,老夫奉劝你好自为之!”说完拂袖而去。 第四十六章 蒋南沙暴怒远去,在场的好心人无不为李禅捏了一把汗。老臣沈逸存低声对李禅说:“李大人,你在金大人面前怎么能张口石涛,闭口石涛呢?” 李禅的牛脾气上来了,不客气地大声讥嘲道:“荒唐,提石涛动了他哪根筋?” 沈逸存回忆往事道:“大人不知原委。那年,康熙先帝南巡到扬州,石涛向康熙帝进献诗画,谈诗论画时,金大人说今人能学得古人的皮毛,就是好画师了,此话一出,被石涛好生奚落了一番,康熙皇帝也乐了。金大人当众出了丑,你说他能不嫉恨吗。” 李禅受到皇上的恩宠,引来了如意馆御画师们莫名的妒嫉,大画师蒋南沙如坐针毡,他忧悒不安地琢磨,皇上这般看重扬州画师的东西,什么意思?从扬州画师大闹琉璃厂文化街,从慎亲王允禧碧云寺与郑板桥化敌为友,从《巨砚怨》皇上破例开恩郑板桥,从莲花亭郑板桥醉后狂词,一直到今天,竟至在如意馆单辟扬州画派专室,皇上一而再再而三流露出他对扬州字画和扬州人的倾情,莫不是想要以他们来取代他在画坛既有的位置?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天地小了,越想越觉得再不采取补救措施,他这辈子苦心经营的地盘将会丧失殆尽。他私下串通了自己众多的弟子在朝中散布流言蜚语,一面在太后面前搬弄了李禅的是非。蒋南沙多年亲近太后,这时有了效应,太后说了,皇上哪天去如意馆御览告诉她一声,她也要去凑凑热闹。蒋南沙兴奋异常,心想:李禅啊李禅,你就等着到那一天,看我蒋南沙怎么朝你发难吧! 太后说话果不失言,乾隆到如意馆御览扬州人的字画那天,她真的一同来了。 画廊前石涛的一幅《岩居图》显得格外的醒目,气势逶迤壮观,乾隆静静观之,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遂问起石涛其人,说起石涛其事。 “爱卿见到石涛本人了?”乾隆兴致盎然,似乎对石涛其人其事很关注。 “禀皇上。”李禅道,“我在扬州的这段时间,石涛领他的弟子高翔到泰山远游未归。这是微臣从玲珑山馆购下的。” 乾隆见地越时地称赞道:“购得好,购得好。石涛现已高龄,应该留下他的一些笔墨了。” 窥见皇上龙颜放喜,蒋南沙不失时机地进身献殷道:“石涛乃前朝皇室后裔,他能如此敬崇我朝,可见我大清帝国政通人和,民心所归矣。” “当年先祖南巡,石涛大画僧跪奉迎驾诗,那首诗做的很是别致啊。哈哈……”乾隆说这话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异族称雄中原所特有的那种霸气,他傲然挥手,谈笑风生,趁兴念起了那首迎驾诗: “去此罕逢仁圣主, 近前一步是天颜。 圣聪忽睹呼名字, 草野重瞻万岁前。” 蒋南沙观颜察色地进言道:“皇上,石涛尚且领得圣主的恩德,但一些不知名的狂生竟然不知好歹,却做出有违圣恩的字画来,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此话怎讲?”乾隆问道。“爱卿尽可直言。” “太后、皇上,您们看了下面的这些画作便知一二了。”蒋南沙说道,言语中特意带上了皇太后,其意昭昭。 乾隆看看蒋南沙,又看了看李禅,踱步走到黄慎的一幅画前。 李禅盯了蒋南沙一眼,慌忙过去给皇上辨析黄慎的那幅顽童堆砌雪人的字画:“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日天公抛下来,暂借午门投一宿,明朝日出上天台。”李禅指点着,强强地作出镇定自若的神态,“冬日孩童堆积的雪人,日头一出,自然也就消融了。黄慎师从石涛,这幅诗画还真有些禅意。皇上精通佛学佛理,自有定断。” 乾隆看着画子,端详半晌没有表态。 见皇上没有应和,蒋南沙来了精神:“李大人,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他是借画说话,影射……” “影射什么?”老太后信邪,就怕乾隆出个什么事,拉下脸盘问道。 “影射皇上南巡不祥之意啊。”蒋南沙信口雌黄道,“太阳一出,雪人就成了雪水一滩,这叫好景不长、前功尽弃……” 皇太后信了真,“嗯,不吉利不吉利,把它撤了去。”太后的话音刚落,就有心怀叵测的佞臣上前扯下了画轴。 乾隆有些不高兴,一幅好端端的写意画让蒋南沙那么一胡谝,就成了左右不是的糟贱物了。这老家伙今天想干什么?想着法败朕的胃口。太后也不知道哪根筋走岔了道,平日对字画之类的闲品不闻不问,今日老人家兴致勃发,信口开河。 太后盯着汪士慎一幅画看:枯败的老树干下一片闲花野草。她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题诗:“‘想君别是闲花草,未必孤山枯树枝。’……” “闲花野草是什么?枯树老枝又是什么?”蒋南沙递话给老太后说。 “你说呢?”李禅看出了蒋南沙的坏心眼,不得不抢先说了。“画师感慨春意到了,枯树何日再发?我印象中蒋大人也画过枯树发新枝的画作,想必没有比这更新的解说吧?” 乾隆已经没了赏画的心情,听李禅兜出蒋南沙的老底,似乎有了戏谑的恶念,他望了一下蒋南沙,“有这事?” 蒋南沙尴尬难解地:“那是微臣科考失意时作过的一幅画,祈盼来年好运而作。” 乾隆笑了:“诗画随心而作,那就是没错了。” 蒋南沙赶紧附和迎合:“皇上圣明。” 太后听男人们斗嘴,觉得有意思,嗬嗬跟着笑了会,指着金农的一幅画问道:“蒋大人,这幅画有个什么说道?” 金农的画极简洁:一只盛满水的大水缸,旁边是一只翻倒的酒盅。 “‘年去年来来去忙,不饮千觞饮百觞。今年若还要吃酒,除去酒边酉字旁。’”蒋南沙阴阳怪气念完了金农的题诗,眨了下小眼睛看了眼乾隆,使出了坏水:“太后让微臣说,我就说了。说重点,这是一首反诗。是对当今盛世的嘲弄。” 太后她哪明白她被当作枪使了,情绪跟着蒋南沙的转:“哦?我看这画就是有哪儿不对劲。也把它撤了……” “太后,能否听微臣说个一、二?蒋大人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李禅沉稳地笑了下:“蒋大人,人脑袋只有一个,还是与人为善一些好。画师是靠卖画为生的,倘若一年的收入不好,就难能对酒当歌,自然只能喝喝清水了。这是一种自嘲写意。” 乾隆早知李禅与蒋南沙之间的隔阂,笑了:“李大人到底没白去一趟扬州,对宫外百姓的民生多少是心知意解的了。啊?” 李禅把握时机道:“谢皇上夸奖。” 太后见乾隆出面打圆场,没再坚持己见。 皇上也没有追究,蒋南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讪笑:“那好,太后、皇上,你们来看这一幅……” 蒋南沙指的是郑板桥的一幅字画:一片荒芜的田野里孤伶伶地伫着一个生着杂草的城隍庙,画左上角观音驾着一朵祥云俯瞰下界。 “这总不是自嘲了吧。‘扒扒扒扒扒扒扒,扒到城外城隍庙。唱唱唱唱唱唱唱,唱出观音散花来’,这是在无中生有地攻击朝政的诽谤诗。”蒋南沙冒着惊驾的风险,不在扬州字画上做出点文章来绝不善罢甘休。 先前的几幅字画蒋南沙说的有些牵强附会,而这幅确实是对现政有怨情,乾隆的脸色陡然拉了下来。但他转念一想,能否有其它的说道也未置可否,让他们争执起来,又是雌雄难定的事。罢罢罢,头疼的厉害,继而息事宁人地说: “算了算了,这些布衣画匠之作,不看也罢。李爱卿辛苦了,就是有什么隐喻性的不实字画,朕也恕你无罪了。” “圣上,容小臣罪言,扬州画师不是画匠,而是业已成熟的画坛栋梁之材。”李禅反唇道。 “哦?”皇上惊道。 谁都没有想到李禅当着皇上竟敢说出如此犯上可诛之语。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皇上。李禅借公饱私,收罗来这些不值得一提的平庸之作,实实是在戏弄皇上。”蒋南沙从中挑拨道,“更有甚者,皇上对这些画作已有圣断,李禅他竟敢当众犯上……” 太后这时加上一把火:“我看也是,别把一些臣子宠的没天没地了。”话说的是乾隆,指的却是李禅。太后说完这话做戏般地扫兴离开了画堂。 太后这一走,局面顿时僵持。 “刚才皇上已恕微臣无罪。可他蒋大人微言以对,是犯上不是?”李禅不识时务地多言了。 “李爱卿是个怪得可爱的人啊!”皇上出人意料地笑道,但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笑声里糁人的不满,不过,暂且没有对李禅作出适当的圣裁而已。 “蒋大人,以己之好,强人所为,恐怕非君子所为吧?”李禅对蒋南沙这种小人早已淤积厌恶之恨,今日找到一个大肆发泄的机会,他直抒胸襟道:“这些画师师从石涛大师,笔锋峻峭,落笔生辉,李禅还要步他们的后尘呢!” 李禅只顾倾泄,忘了皇上在身边。常言道:意到为尽,见好就收。而李禅这个大直肠子独独忘了祖训,也就该他倒霉的时候到了。 “够了。”乾隆说道,“李爱卿你说够了吗?” 慈善为本的乾隆当众发这么的火,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场上瞬间没有了任何的声音,恐怕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 “你怎么不说了?”乾隆问李禅。 李禅呆木无言。 安宁凑近乾隆禀道:“皇上,去广西赴任的卢雅玉前来辞行,请求回扬州携带老小,在宫外等候皇上御旨。” “知道了。”乾隆转而对李禅道:“既然李爱卿与蒋爱卿如此不合,你们还是分开的好。后花园修葺短少画工,你就到那里去吧。”说完拂袖而去。 李禅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替罪羊,但不得不服命,老老实实地跪地叩曰:“谢皇上龙恩。” 蒋南沙阴阴地笑了。 世间万物,阴阳相背相合,撤其一不成道也。没有突如其来的磨难,没有无法忍受的屈辱,李禅充其量只是一个称职的宫廷御画师,哪会有他在扬州崛起画名那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