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反派死精分[修真]》 第1章 采玉少年 苗王山小玉村是个在地图上都找不见的山野疙瘩,稀疏住着几十户,近来却不时能见着执刀擎戈的铁甲武士出没,这着实是不能叫人不惊奇的。 “常师爷,寻了也有近三日,这小玉村统共不过五十余口人,兄弟们来回都翻了五六遍了,便是连他们祖宗死前穿什么样的裤头都能给您说出个子丑寅卯,可你们要找的人连个毛都没有,这可让我怎么给众兄弟交代?” 一处山涧,庇荫的树下零散坐了十余名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一水儿的铁甲,脑门上系一根红巾。为首的那位正一脸阴沉地和一个穿长衫的瘦弱书生说话,脸上热汗都流到了下巴尖也没见他抬手拭一下。 书生不间断地摇着手里的羽毛扇,嘟嘟囔囔道:“你以为我愿意啊,这么大热的天!不是老太爷吩咐了,哪个闲的没事出来揽这个破活儿!王军头您也别怨我,这事咱干好了都有赏,干不好,唉......” 常师爷的话没说完,王力却顿时明白了其中意思,粗犷坚毅的脸孔顿时狠狠地扭曲了一下,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回身大喝道:“妈的,一个个还不起来继续找!休息休息,休息个屁!别他妈有力气都使在娘们儿身上,跟爷这儿装软蛋!” 一群兵士推推搡搡地站起来,却也不敢违抗军头的命令,只得咒骂着朝山林深处走去。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山野深处,溪流潺潺,一个麻衣草鞋的少年缓缓行来,左手一节乌黑钳棒,右手一把碧绿茅草,身上还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篾背篓。 这少年形容是极清秀的,一双眼睛却显得颇为稚气茫然,懵懂浑噩如还未开智的婴孩,与这少年的体貌岁数极为不搭。 少年挽起裤脚踩进溪水里,一边低低地哼着那几句不成调的老夫采玉歌,一边埋着头全心全意地寻找着什么。 盛夏七月,溪水竟还是冰冷彻骨,少年仅穿着草鞋的双脚很快冻得发青发白,少年有些难耐地加快了用手里钳棒翻搅的动作。 待溪水被搅起的泥沙沉淀下去,少年眼前一亮,快走几步就要捡起那块静静躺在水底的灰色石块。 忽地,少年面前出现了一双鞋。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花色和这样柔软的布料。连村尾王寡妇从大玉村集市上带回来的那双软底牡丹红绣鞋也远远不及。 少年木木地抬起头,看了眼上方那张逆光的脸,复又低头用热切而渴求的目光死死盯着被那人踩在脚下的灰色石头。 “小孩,你没看见我吗?”来人显然不怎么喜欢被人无视,连带着语气也不愉起来。 少年好像根本没听见,干脆蹲下身,用细嫩的手指抠挖起石头周围的泥沙来。 来人顿时气炸了,一把捏住少年脆弱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看着少年在他手心里手足并用地挣扎着,他的脸上现出几分得意的笑来:“哦,原来是个傻子!那便怪不得竟敢无视你梁爷爷!” 少年却仿佛受了莫大刺激,原本挣扎的手脚狠狠地朝这中年男人身上招呼而去,嘶哑着喉咙涨红着脸孔大吼道:“十五、是十五,不是、傻子!” “还十五是十五?也只有那天生的蠢儿才会这般讲话!”梁欢恶意地笑着,手上力气渐渐加大,看着少年渐渐泛紫泛黑的脸孔心里忽然一动。 那常家老鬼竟敢用一块三阶黄玉迫他梁欢做事,他固然是不能在明面儿上反水,找个痴蠢幼儿糊弄糊弄那老货想必也能让他恶心不已。 想到这儿,手里那智障少年竟显得无比可爱起来,梁欢将早已失了气力浑身瘫软的少年随手扔在了岸边,又伸出鞋尖嫌鄙地将那块石头踢到了少年脸边。 “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少年一手抚着被勒出了淤痕的脖颈,一手则摸索着紧紧攥住了那块灰石,低下头沉默不语。 “妈的!娘皮养的兔崽子!你不会是傻到连梁爷爷这两个问题都听不懂吧!”梁欢抓着头发,满脸烦躁。 少年抖了一抖,嘴唇动了几下。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日你娘的,本大爷真是服了你了!”梁欢无奈地凑近了些。 少年猛然抬头,憋足了劲儿在他耳边吼道:“玉十五叫玉十五!玉十五不是傻子,玉十五和风娘住在村头第三棵柳树里!” “我□□妈的……”哪怕是梁欢这样的修行人也禁不住这么近距离的音波冲击,大力地揉着发疼的耳朵,飞起一脚就把少年踢了出去! 少年飞出四五米,撞在一棵足能让数人合抱的大榕树上方惨叫一声,口中“哇”地吐出一口红血,顿时委地昏迷过去。 梁欢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拎起了少年,见他胸前泅染一片斑红,胸膛更是隐有塌陷,想到还要找理由应付那常家老鬼,不由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啐道:“不知你梁爷爷冲撞了哪路神仙,真是晦气死个人!” 大玉村常家是苗王山极有名的一个家族,皆因其是南火部洲排名第三的赤元门下四大附属家族之一,掌管整个苗王山玉脉的开采事宜,常家老祖当年更是赤元门的内门弟子,修为深不可测,有飞天遁地之能。 梁欢初到此地时也听过不少这样的传闻,他是个散修,虽然修为不错却也轻易不敢得罪如常家老祖这样大底蕴门派出来的弟子,因此一直表现得十分低调。直到后来常家亲自来人寻他要他帮忙,梁欢才算知道,这常老鬼,厉害是厉害,只是如今寿元将近,好景不长了。 按着梁欢的为人,对这种事儿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可绝没有锦上添花的好心。只是常家开出的条件太过诱人,他心里头起了贪意,才应下了这差事,只是心里怎么样的计较却是只有他自己门儿清了。 常家与修仙门派有关,行走在南火部洲甚至不必惧怕凡俗王权,故而虽然宅邸坐落一村,却委实修建得金碧辉煌、气势不凡,比那皇宫也不差分毫。 梁欢撇了撇嘴,压下眼里的嫉妒愤恨,冷哼道:“这老鬼,倒是好会享受!” 常家府外一个来回踱步的紫衫少年一见他,脸上便泛出欣喜激动来,疾走几步过来行礼道:“梁仙师,您回来啦!祖父要的人......” 这少年生得极好,面白如玉,唇红流丹,声音也十分清脆柔和,大眼睛一眨一眨,说不清道不明便是情意婉转。 梁欢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这少年柔腻丰润的脸颊,又抹了把他的嘴唇,邪笑道:“纵是为了珩儿,梁爷我也要把你家老祖想寻的人带回来不是?” 那少年微垂着头羞涩一笑,轻声道:“仙师莫要逗我,家祖等久了,请随珩儿来。” 梁欢眯眼摸了摸下巴,目光放肆的地在那少年款摆的腰肢和屁股上打转儿,眼里闪过一抹火热,方提着手中依旧昏迷的玉十五跟了上去。 常珩引着梁欢来到主院,此处四下笼着轻纱,白惨惨的灯笼随风摇动,便是在太阳当头的白日,也叫人心里发寒。 常珩冲着紧闭的院门跪倒,恭敬道:“老祖,仙师来了。” 院中猛地传出一阵剧烈咳嗽声,许久方歇,一个听上去苍老不堪的声音幽幽道:“老夫要道友找的人,可找到了?” 梁欢忙行礼:“老祖的吩咐,梁欢不敢怠慢,几日过去,终是幸不辱命,寻来一良才美质,可替老祖再续长生。” “好!好!好!”那声音一连爆出三个“好”字,又是一阵猛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雀跃,“道友带着他进院来吧,替我护法,稍后必有重谢。” 话落,院门大开,轻纱飞舞,门洞幽深,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蓦然张开了巨口,将要择人而噬。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梁欢眼珠子一转,心里虽有些忌惮这老鬼的手段,却实在克制不住贪欲作祟,思及手中一张暗牌,越发有了底,连忙应下,拎着人进入院中。 “常珩,梁仙师寻到老祖的契机了吗?”常珩刚踏进院子,一个剑眉浓密的中年人便厉声问道,他穿着一袭镶金边的云纹青袍,看上去华贵不凡。 常珩垂眸行礼:“回父亲的话,寻到了。仙师说那少年资质上等,根骨极佳,老祖夺舍了他,必然将更进一步。” 常一鸣登时长舒口气放松下来,头次觉得跟前儿这毫无灵根的私生子也多少有些顺眼,拍了拍他肩膀道:“委屈珩儿了,父亲稍后必会补偿你。珩儿须知道,咱们家的风光都靠老祖撑着,必要时,你父亲我也说不得要为家族牺牲一二。” 常珩只觉胃中一阵恶心,压下恨意,抬头乖顺而柔和地笑道:“珩儿明白的,能帮到老祖,珩儿心里高兴得很。” “好!好孩子!你不是很喜欢你哥哥那匹照夜玉狮子吗,回头我就叫他送到你院子里来!” 常一鸣哈哈大笑着离去,浑不知身后少年望着他背影恨地咬破了嘴唇。 第2章 夺舍重生 主院的通道仿佛有无限长,两边悬挂着青铜烛台,稍稍映照出了梁欢冷漠狠辣的脸孔。 走在暗道中,梁欢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算计,这常老鬼已然是风中残烛、离死不远了,如今的夺舍也不过是孤注一掷、釜底抽薪之计,能不能成功还两说,就是成功了,只怕他也有好一段虚弱时间。自己只消再忍耐一会儿,这苗王常家,可就要改姓梁了! 想到常家库房中数之不尽的宝贝金银和那着实妖娆温婉的少年常珩,梁欢眼中闪烁精芒,更是志在必得。 走了约莫有盏茶功夫,梁欢才看到了一个不大的静室,那静室清静空荡,本也没有什么,但放在灯火辉煌的常家就显得颇为寒酸小气。静室地面上放着两个蒲团,其中一只上正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宽衣大袖的老者,梁欢瞳孔微缩,手心里阵阵冷汗,这老鬼,竟已然有了丹心境的修为! “梁道友,你来了。”常老鬼抬头对他笑笑,乌青乌青的面皮却是唬了梁欢一跳,怪不得这老不死的急欲夺舍,他这壳子,可远不止寿元将近那么简单。 梁欢迟疑道:“老祖......可是中了玉毒?” 常老鬼长叹口气,不无唏嘘:“道友慧眼。说来惭愧,数月前那苗王山脉玉群躁动,我料想其中约莫出了五阶青玉乃至更上等的玉种,便只身进入玉脉中。熟料玉王不曾找到,却碰到一只玉鬼,它身俱贪毒,我却是一个失手......唉,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啊......” 梁欢心头震动,人世间共分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五大部洲,修仙士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皆依靠玉脉而生。如今玉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一条中型玉脉能出个十几斤青玉已是难得了,其上可称玉王,传说中的极道白玉、魔杀黑玉、混沌灰玉如今更是罕有人知,若非梁欢早年有过奇遇,想来也是从未听说过这些玉中奇种。 灵玉虽好,却是天生地养,自有其独到之处。玉俱五德,分别为仁义智勇洁,各有妙用,尤其是俱洁德的灵玉,听说更是能助修士悟道,十分稀奇。与之相对应,玉中生鬼,俱贪嗔痴恨恶五毒,稍不留神沾染了便是大道尽丧,再没有长生的可能,是以特别为修士忌惮憎恶。 没想到,这常老鬼竟是中了玉毒! 梁欢心中狂喜,任你修为绝顶,碰到玉毒,还不是一个死字收场! 他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却不露分毫,肃容道:“老祖不必挂怀,如今小人正是为您寻来了这夺舍之躯,有了他,老祖还怕这区区玉毒不成?” 常老鬼哈哈一笑:“道友说的不错,是老夫着相了。道友快快将那少年带来我看看,若是与我常家心法相合,说不得要重重答谢道友才是!” 梁欢不疑有他,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将胳膊下的少年平放到地上,常老鬼从袖中伸出一只枯瘦乌青的爪子探住少年的丹田,半晌,眼中却是爆发出一阵璀璨神光:“嘿嘿嘿,梁道友,你果真就是老夫的那个契机啊!你的命和这少年,老夫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你说什么——啊——”梁欢悚然一惊,正要跳起,迎面却袭来一团青气正打在他额上,那青气看似平常,刚一碰到他皮肤却像凿子般狠狠钻进他血肉里,疼地他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常老鬼嘿然一笑,浑浊的双眼竟倏然变作青黑,十分可怖,梁欢颤抖着嘴皮子:“玉、玉鬼——你是玉鬼!” 玉鬼勾起嘴角,阴森道:“果然有几分眼力,不愧是我一开始相中的肉壳。” 梁欢目呲欲裂,只觉钻进身体的玉毒厉害地无以复加,片刻便能将自己化作一片血水:“你、你言而无信!” 玉鬼淡淡道:“道友心里最初存的不就是杀人夺宝的念头吗?又何必在我这儿装正人君子。何况我鬼族,可从未有信义一说,看在你替我寻来的这少年资质不凡的面子上,老夫必定留你一道全尸。” 梁欢被气得仰面吐出一口血,生生疼晕了过去。 玉鬼枯瘦的双手自昏迷的少年身上拂过,眼里满是贪婪赞赏:“单系冰灵根,人族里少有的好资质!有了这具壳子,老夫再也不必困在这苗王山中,哈哈哈!” 说毕,双手结印,自常老鬼眉间飞出一团乌青光芒,隐隐似个人形,一头冲入少年额中,竟是这就开始夺舍了! 地上一直平静躺着的少年兀的手脚抽搐挥舞起来,始终握在右手掌里头的那块灰色石头磨破了少年掌心的肌肤,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出,却被灰石尽数吸收,少年的血被那灰石如无底洞般地吸取着,他的脸色渐显苍白,那石头却泛出妖异的蒙蒙灰光,一点点融化在少年的掌心。 少年额中青灰两色相持不让,一时竟是谁也争不得上风,玉鬼的神识十分吃惊,没想到这尚未踏入仙途的少年魂魄竟已有这般惊人威势,心中却更是喜欢,一心要吞吃夺舍了他。 梁欢闷哼一声醒来,玉鬼心神皆系在夺舍少年之上,他身体里作祟的玉毒多少减轻了些,但这毕竟不与寻常玉毒相同,乃是玉鬼的本源之毒,他只怕是没几时好活了。 梁欢心里头恨得滴血,他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散修,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毫无门派帮助的情况下短短数十年修炼到道一境大圆满,如今玉鬼断了他的生路,他能放过这玉鬼才是真的见了鬼!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紫芒莹然的锥子,梁欢逼出一口心头精血,喝道:“去!” 紫锥发出一声刺耳尖啸,狠狠砸在少年眉心之上,那青光发出一声惨叫,却是于须臾倒飞而出落回常老鬼体内,那老鬼猛然睁眼,连吐几口黑血,然而神识受创又哪里是这般轻便简单的,纵然玉鬼一族体质特异也抵抗不住,不过片刻便就地坐化了。 梁欢艰难地笑了一下,这才彻底软倒,气息渐绝。 兔起鹘落,静室内生出的数番波折外头却全然不知,常家人还满心以为自家老祖能夺舍成功,再庇荫他们家百年千年呢。 黄昏时刻,夕日薄红,静室中一片宁谧,唯有那少年右手中仍泛着蒙蒙灰光,那块灰石已然化没了,少年的胸膛微微起伏,片刻之后,睫毛抖动,竟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若是梁欢还活着,定然能瞧出他的眼神,与先前那天生痴呆的少年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一梦千年......”少年举起了手掌默然念道,他的神情冷漠,目光干净,仿佛带着一股绝然于此世之外的宁静悠远。 “可惜了那少年......”少年轻轻叹息,眸光扫过地上躺倒的二人,玉鬼和梁欢满身是毒,他不敢碰,倒唯有那先前显出不凡之相的紫锥躺在地上静静散发光芒,他拾起放在掌心细细查看,喃喃道,“这便是此地修者之物,若没有它,我活不了。” 少年随手扯下一片衣摆包裹住那紫锥,长身立起,初醒时的迷茫已然尽数散去,他四下环顾,果在静室角落了发下了一个并不起眼的木箱。木箱里放着少许衣物、几个储物袋和几个木质盒子,少年随手打开看了看,果不其然,都是那常老鬼搜罗来的高阶玉石。 这静室看似普通,实则暗藏机关无数,倒是常家一等一保险安全之处,常老鬼疑心病重,想来这些宝贝也只有放在身边才能安得下心。 少年随手换上那身新制的黑色广袖大袍,挽起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将那些小盒子一并收入储物袋中,方转头看着地上二人,指尖弹下一点净火呼啦啦烧成一片,眼神仍如最初那般冷漠清静:“作恶多端,死得其所。” 常家老祖出关了! 常一鸣得知这个消息,连鞋也来不及穿好便携妻带子冲到了主院。 主院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美貌的婢女往里端着热水、花瓣、香精等物,整个常家的修仙者都侍立在院中,虽不敢越雷池半步,却个个面露喜色。 “一心,老祖呢?”常一鸣见妹妹站在最前头,忙上前问道。 常一心和常一鸣是他们这一辈子弟里老祖最疼爱的两个,常一心身俱木水双系灵根,如今才二十五便有道一境中期的修为,很是了不得。常一鸣则是因了身居长子之位,为人机灵能讨他欢心,修为也算不错,更是有常一心这个同胞妹妹帮衬着,这才坐稳了家主之位。 兄妹二人一向关系亲近,常一心带了微微的笑意:“老祖刚出关,嫌那少年身上脏污不堪,如今正在沐浴。” 常一鸣兴奋地搓着手掌:“老祖成了?” 常一心笑道:“哪有不成的道理?老祖修为通玄,便是天王老子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去。” 常一鸣险些一蹦三尺高:“正是正是的!那梁仙师呢,正要好好地谢他!” 常一心当即收了好脸,冷哼道:“谢?要不是他,老祖哪至于元气大伤,如今跌落道一境巅峰修为!幸而老祖福运加身才将那梁欢镇杀了,否则咱们梁家,哼,还不知道能怎么样呢!” 常一鸣大为吃惊,连忙追问起事情缘由来。 第3章 了结因果 待常一心一五一十地跟常一鸣解释清楚后,房门被人从内朝外打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缓缓步出屋子,待看清了常家众人才发现,要称他为一声少年仿佛还有过之,这人粗看不过才七八岁,只因眉目冷漠清静,便有意无意地叫人忽略了他的年龄。 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常一心常一鸣满嘴的“老祖”竟似被什么东西生生堵住了,憋在胸口难受得不行。 少年淡淡地扫过院内一张张面孔,他得了常老鬼和那天缺少年的记忆,因而对这些人都有印象,他们都是常楚峰身俱灵根的后辈中,分别是二代的常一鸣兄妹,三代的常琰、常琳、常珏五人罢了,依他如今的境界,就是全部打杀了也不是难事。只是他心里另有算计,常老鬼的夺舍一说恰好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机会。 少年在打量常家人的同时,常家人也在打量这个少年。 比起常老鬼那具行将朽木、皮肉衰毁的壳子,这少年的形容无疑顺眼许多,他年纪虽小,眉眼却已然有了极为清秀的轮廓,皮肤洁白,气质超然,唯有那眼神,却深且静,十分叫人看不透。 多年侍奉在常老鬼身边的常一心不由皱了皱眉,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常家老祖吗?虽说以二人悬殊的实力差,夺舍失败的可能性微乎极微,可常一心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还是有些不安。 “一心。”那少年忽而开了口,他的声音如形貌一般,冰冷似一泓山涧,“如今我修为不足,你的长风剑,与我一用。” 常一心蓦然松了口气,这可不就是他们家老祖吗?常老鬼性子霸道,纵然是晚辈的东西,看上了也就一定要拿去,这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地管人借东西,也只有他们家老祖能做得出来。可没听说过夺舍还能连记忆一起夺走的! 常一心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柄蓝光闪闪的长剑恭敬递上:“老祖用着,方不辱没了长风的灵性。” 常一心的表态登时让大家松了口气,空气中的紧张和沉闷散去,几个小的喜笑颜开,纷纷上来恭喜老祖再续长生。 少年静静听完,方淡淡道:“这具肉壳乃是小玉村人,并非无牵无挂,我须去斩断他的因果,日后才能更进一步。” 常一鸣上前道:“老祖,这可是有不妥之处?您的修为......” 少年转向他,冷漠道:“我的话,你如今也敢驳了?” 常一鸣额上冷汗顿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一鸣知错,一鸣知错,我这就去安排一切事宜。” “不必,我自去便是。”少年摆了摆手,脚下长风一踩,倏忽间便遁出了千余米远。 常一心颇为羡慕地看着那道明蓝色遁光,想着自己能够飞天遁地时又将何等畅快潇洒,一时竟是有些痴了。 小玉村与大玉村相距不远,御剑飞行不过弹指功夫,少年在村头收起长风剑,沿着崎岖细瘦的土路走进村里。 比起因常家落户而越发显得富足安平的大玉村,人烟稀少的小玉村直如一座*,两排破旧的土坯房子,皆以稻草铺顶,根本挡不住南火部洲夏季丰沛的雨水。 村长家就在村头,是座两进两出的小院落,漆色上得鲜亮,在一水儿的黄泥房子里分外显眼。他们家的女儿嫁给了常家一个颇受重视的人物为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打攀上了这门富贵亲家,村长家的日子也就过得越发好起来。 这会儿村长夫人王氏正站在门口嗑着瓜子与邻人闲聊,见少年施施然从他们家门口走过,惊得手里头一把瓜子都掉到了地上:“哎呦,桂芳,这可是我眼花了?那不是风娘家的傻子吗?怎么穿的这般气派?” 吴氏正筛着稻谷,闻言抬头一看,也是倒嘶一口凉气。 风娘家的傻子村里就没有不知道的,当年那么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人来到村里,就是哪个男的都愿意多瞧上一眼。要不是她死活不肯丢下抱在手里的玉十五,如今恐是早嫁到大玉村里享福了。 只因自己的丈夫也垂涎过那风娘,王氏一直对这孤儿寡母很看不上眼,处处有些为难。如今傻子这一身雍容地回来了,王氏心里一凉,总觉得颇为不妙,朝吴氏匆匆交代几句便驾了牛车朝大玉村赶去。 少年掀了掀眼皮,径直朝前,直到走过第三棵柳树,瞧见一爿立在树下的茅草屋才停下脚步。 “你就是风娘。”少年推开门,却并未走进去,眼神漠然地瞧着屋内一对灯缝补衣裳的女人,语声淡淡。 风娘抬起头,乍见是他,脸色疾变,竟是飞快流下两行清泪,冲上来就把他搂进怀里,凄声道:“你要吓死我不成?你去了哪里,啊,可有伤着了,可饿了吗?十五,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沉默片刻,伸手把她推开了些许,缓声道:“我是玉止戈。” 室内突然静了,烛火轻轻地跳动,风娘脸色煞白,用手捂着嘴摇摇欲坠,仿佛震惊又仿佛惊恐般看着眼前的少年,半晌方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说你永远不会醒,永远不会醒......他不会骗我......他不会骗我......” 玉止戈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浑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不是玉十五,不是常老鬼,也不是风娘以为的那个玉止戈,更准确的说,他是来自异世的一抹孤魂。 他师傅曾说过,他道心通明,是天然修道的好材料,奈何生在末法时期,拼到头也不过多活个一二百年。玉止戈不信,偏要逆天而行,结果却被人斩于天劫之下,他师傅一语成谶,他斗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也不过活到了一百五十六载,甚至还远远说不上踏进了长生路。 玉止戈说不清也不想深究再次醒来的原因,只知道如今这个天地与末法时期截然不同,浓郁的灵气时时刻刻都在洗刷着他的筋骨,这具与前世无异具有冰系单灵根的肉壳必然会让他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 仙路渺渺三千载,未见长生终不改。 玉止戈的眼里,只有道,再无其他。 风娘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玉止戈就站着看了小半个时辰,他理解这个女人心里的苦,但理解是一回事儿,要他去假装另一个人又是一回事儿。 若说装成常老鬼还能带给他相当的利益,那么扮成玉十五就不但没有好处,甚至还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玉十五的身份不简单,风娘心中所惧怕的玉止戈更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至少在他没有能力自保之前,他不会为了这一段因果自寻死路。 “我带你去常家。”玉止戈垂眸看着这个女人,风娘不是修道人,把玉十五从一个襁褓婴儿养到如今,她已然老了,简陋朴素的生活更是使她脸色蜡黄、眉目倦怠,玉止戈所能想到最好的了解这段因果的办法,就是把风娘送入常家,好歹保她一世平安富贵,这是那天缺少年消散前心中最深的执念。 风娘看了看玉止戈的脸色,怯怯道:“我只是一介凡人。” “无妨。”玉止戈顿了顿,又续道,“常家凡人居多。” 玉止戈将风娘带入常家,并点名要好生照料这牵系因果之人,常一鸣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常一心这样素来眼高于顶的修仙士也放下身段与她交好,风娘心里虽惴惴,忐忑了几日却还是渐渐适应了。 玉止戈的身份只有几个嫡系修仙子辈知道,夺舍在修士中也不是常事,因有伤天和还颇被一些修士所厌恶,因此他们对外也只宣称玉止戈是老祖云游时收下的徒弟,如今老祖闭关,暂居常家庇荫他族。常一心待他恭敬得很,常家人便知道这少年只怕修为不浅,轻易不敢来触他霉头。 玉止戈这会儿总算闲下心来研究夺舍那夜融化在他掌心中的灰石,如今灰石已在他手腕上化作一圈古朴的灰色刺青,处处透着一种拙雅道韵,却不知有何神通。 玉止戈盘坐在蒲团上研究了半个时辰却仍未有寸进,仔细回忆了下那夜的场景,方皱着眉试探性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嫣红的血液仿佛被无形之物操控般汩汩流向那刺青,刺青竟似活物般在他手上舒展开来,贪婪无度地吸吮着鲜血,玉止戈脸色发白,喝道:“孽障!还不速速显形!” “显形......你可知我是什么?”虚空中忽传来个极轻柔极好听的男子嗓音,低低贴着他耳朵笑着,颇为暧昧亲昵。 玉止戈封住伤口,淡淡道:“魔物。” “倒也......大差不差。”那声音有些自嘲,轻声道,“那夜可是我救了你呢,小东西,你可想好了如何报答我?” 玉止戈抬手按住发烫的手腕,那刺青饱饮鲜血,便去了面儿上遮掩的那层古拙雅致之感,反倒透着森森难明的妖娆血腥,玉止戈皱着眉,莫不是要把手腕剁了才能摆脱这魔物?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声中透着一股子近乎温柔的残酷:“不必想着了,你们凡人的法子是不管用的。我寄体之物已溶在你神魂之中,你不死,我不离,生生世世不相弃,是不是美得叫人心醉,嗯?” 第4章 突破丹心 玉止戈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这石中魔物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既有完整的神识,保不齐日后要生出不轨的心思来。 那物仿佛真有某种厉害的神通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轻叹口气:“你不放心我才是符合常理,我这里有一道口诀,你学了去,我便再不能对你如何。” 玉止戈还未说话,便有一道玄奥深刻的口诀映入识海,他愣了愣,下意识催动了那口诀,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哼,只见他手腕上的刺青立马狠狠扭曲起来,晦暗血光乍隐乍现,看上去果真十分痛苦。 “如此——咳咳——你可肯信我?”那声音断断续续,比之方才,已然失了几分生气。 玉止戈抿了抿唇,停止催动口诀,抚着手腕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叫我阿昔吧。”他好受了许多,声音里便又带上了笑,“你也瞧见了,如今我不过是寄居在这混沌玉中,连个实体也不得。我所求的,不过是化形为人,证道长生罢了。我如今虽不堪,却也有些能帮你的地方,你我合作,这长生路方能走得长远些,不是吗?” 玉止戈眉头一动,古井无波的心湖立时泛起了些许波澜。这魔物,竟是有何自己一样的目的。自己死而再生,与这魔物牵扯甚大,莫非冥冥之中果真有定数吗? 人世百余载,玉止戈过得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末法时期哪怕要前进一步都千难万难,何况他本就是逆修,注定了前路是一条毫无光亮的独行道,若非他有大毅力大恒心,早在天劫劈下时就魂飞魄丧、永不超生了。 如今乍然听到有人与自己共鸣,哪怕是个来历不明的魔物,玉止戈的心里仍是有些激动。 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玉止戈思索了很久,想到自己如今一文不名,浑身上下撑死了也就是自己这具肉壳尚可堪一用,至多不过从哪里死过来再死回哪里去罢了,平白多了那么些日子已经是天道对他的馈赠了。 何况修士求长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儿,最不能缺乏勇气和决意,玉止戈肃容道:“我答应助你化形,所需何物,代价几何,你说来听听。” 那声音欢喜无限,温柔笑道:“阿昔所需之物,不过是成千上万的血肉。于道友日后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对玉止戈这般道一境大圆满之上的修士而言,大小玉村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弹指功夫,对于王氏这样的普通人,却需足足走上半日。 王氏星夜而来,虽只是家中一房小妾的母亲,常一觉还是不愿失了体面和名声,着人恭恭敬敬地把她请进了府里。 王氏还是头回上女婿府里,见这宅院修得甚是宏伟漂亮,黑曜石地面光可鉴人,局促得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见了常一觉更是不敢托大,倒头就拜:“民妇见过常大老爷。” 常一觉是个双目炯炯、颔下蓄着一绺短须的中年男子,面目方正,气质不凡,当下便哈哈笑着搀扶起王氏,笑道:“岳母莫要折煞我,我是燕儿的夫君,你只管叫我一声一觉便是。燕儿已经歇下了,可要我派人把她找来?子棋,还不快快给夫人奉茶?” “不用不用。”王氏接过茶碗放到一边的矮桌上,眼咕噜转了几圈,讪笑道,“常老爷,民妇特来是有话跟您说,这个、这个......” 常一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挥退了左右,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方淡淡道:“岳母不妨有话直说。” 王氏搓搓手掌,将午后所见玉十五的异常一一道来,常一觉细听之下大惊失色,一把摔掉了手里茶杯,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确信他身上有了不凡的修为?” 王氏心中有苦难言,她一个肉眼凡胎的普通农家女子,连仙师都不曾见过一个,又哪里辨识得出来这风娘家的傻子身上是不是有了修为。她今儿个来确实是为告状而来,本打算着和女儿提一提好叫她吹吹枕头风也就是了,只是一见着常一觉又禁不住起了鬼心思,她家男人对那风娘可是从未忘情,若是能将她和那傻子彻底除了不才是以绝后患吗? 如今骑虎难下,王氏干脆也就破罐破摔,煞有介事道:“正是的,民妇哪里敢骗常老爷。我亲眼瞧着他站在一道光里落在小玉村外,肯定是仙师的手段。” 常一觉再不怀疑,眼中爆出精光,长声大笑起来。他常一觉才是真正的长子嫡孙,然而就因为没有灵根被常老鬼弃之如敝屣,可恨啊可恨,那无才无德的常一鸣凭什么当上常家家主!就凭他那劳什子的灵根,如果他也有同样的资质,必然不知比那常一鸣强出多少! 这常家,早就应该是他的! 常一觉既然认定了玉止戈手里有宗逆天的神物,能把一个毫无灵根的普通人变为修士不说,还能大幅度提高修为,心下火热自不必形容,当即一边好言好语安顿了王氏,令她不要外传,一边找来各房管事联系衙门、市井组织等处,掘地三尺也要把玉十五这个人找出来。 躲在静室中清修的玉止戈浑然不知外界因他而起的这一系列变动,如今他正处在紧要关头,丹心境突破在即,他的十二分精力都凝聚在这上面。 从道一境到丹心境可以说是长生路上最重要的一步,有的人终生止步于此,直到寿元用尽也没法突破,有的人则顺利跨过这个境界,从此真正跻身追寻长生的一员。玉鬼夺舍失败却将一身修为留在了这个肉壳中,玉止戈前世虽修为不显,心境却极为夯实,远远超出这个境界,两相结合,才能使玉止戈在短短数日内有了突破的征兆,只不知是天道限制还是他本身的灵魂与这肉壳尚未完美结合,那薄薄一层障膜他无论如何就是捅不破。 玉止戈五心朝天盘坐在蒲团之上,额上渐渐渗出冷汗,清秀面容也有些扭曲起来,充胀于身体中的灵气迟迟不愿成丹,反而互相倾轧撕扯,使他浑身的经脉都受损不小,其中滋味儿真是令人痛苦万分。然而他本性坚韧,咬牙强撑着将体内灵气收缩成一道利锥模样,一次又一次冲击那障膜,一次又一次,在他意识即将不清时心中响起一声脆响,破开了! 玉止戈脑中一清,正要一鼓作气再行突破,却发现体内已然灵气告罄,丹田内一片空荡。玉止戈万分不甘,难道他,真的如此被天道不容,死过一次也仍是长生无望吗? 就在他牛角尖越钻越深,即将产生心魔之时,耳中传来一声幽然轻叹,仿佛有人隔着无尽岁月怜悯垂眸,隐约所见那面目慈悲而美丽,微微抬头,眼中凄怆,拈花落泪。 一道血色灵力不知从何处涌进身体,那灵力浑厚圆融,似乎无所不容、无所不在,能将万物凝练其中,灵力一路润泽了他枯萎的经脉,汩汩淌进丹田,犹如将一道滚油浇进了火堆,灵力蓦然上涨,境界壁障应声而碎,玉止戈忙掐诀收心,将四散充溢在丹田中的灵力压缩到一起。 半个时辰后,玉止戈倏然睁眼,墨黑瞳孔中闪过一抹亮芒,如今他的丹田里液态的灵气已无,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黄豆大小的金丹,那丹色上隐有血丝,玉止戈感觉得到,那不是属于他的力量,却自有一种迥异的神秘独到之处,并没有什么危害,也让他冥冥中仿佛与某些东西产生了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玉止戈调息完毕,眼神复杂地落在右手手腕上,他正是与这灰色刺青心神相连,纵然不开口询问,也知道现在的阿昔又一次沉睡了。 轻轻摩挲着手腕,玉止戈的思绪不禁落到了数个时辰之前。 阿昔的话让他受惊不小,他本以为帮这魔物化形,充其量不过是要些天材地宝、仙根灵草,却料不到他要的,竟是活物血肉。 玉止戈不是个太有道德观念的人,在末法时代,每一样资源都很珍贵,狼多肉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灵物大打出手,对他而言,流血杀人简直如家常便饭一般。只是如今所处环境不同,玉止戈是一心要求道的,再如从前那般无所顾忌的行事,保不齐要惹来各种各样的麻烦。何况阿昔的意思也很清楚,他要的,并不是一人十人,而是成千上万,这就由不得玉止戈不头疼了。毕竟,成千上万也不过是个虚指,这魔物到底需要多少血肉,谁都说不清楚。 只是,他救了他。长生路上最关键的一步,是这个魔物帮助他踏过的。 玉止戈忽然展眉一笑,他如今的肉壳清秀无比,肤色洁白,眉眼清静,不笑时如一尊出尘仙人,一笑起来便满室生辉、清光潋滟,他慢慢割开手臂,任由那刺青贪婪般毫无止境地吮吸。 阿昔在刺青中缓缓睁眼,只听那自相见相知以来便不曾有过太多情绪变动的少年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助我长生,我为你——杀尽天下人。” 第5章 和合仙阁 一座玉脉所出的玉石中能有十分之二为灵玉便可以称之是上佳了,苗王山盖因灵玉所占能有二分之一才闻名天下,赤元门手里握着这处得天独厚的玉脉,却也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因此每年都会往南火部洲另外两大派离火玄宗与兜率宫送去部分灵玉以消后患,凡玉和一些品阶不太好的则就地外售给凡人客商与散修。 大玉村修在苗王山脚,往来多的是歇脚游玩之人,还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贩掮客,连难觅行踪的修仙中人也偶有所见,光景比之荒芜穷困的小玉村截然不同。 “哟,这不是周老板吗?许久不见生意还好?”和合仙阁前,一个面色红润身形富态的锦袍胖子刚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迎面便是一道十分稔熟亲热的问候。 胖子一抬头,也笑眯了眼:“托金掌柜的福,小有进项小有进项。如今这玉石生意难做,金掌柜又不是不知道,恰巧够养活家里几张嘴罢了。” 那金掌柜是个身形瘦削、嘴下蓄着一撇山羊胡子的中年人,这会儿也陪同着长吁短叹:“可不是吗?唉,自打这常家换了常大老爷管着凡玉贩售之事,你我这日子便越发难混了,若还是常三......” “金掌柜慎言!”周老板脸上立刻收了笑,急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头,朝和合仙阁里呶了呶嘴,压低声音道,“可不见那门边鬼鬼祟祟的是王乌龟手底下的小厮吗?他一贯抱常大的大腿抱得紧,让这小厮听去了,可和让常大听去了没什么两样,咱们平平安安做生意,少赚点儿就少赚点儿,总比丢了小命好不是?” 金掌柜忙不迭点头,抹了把额上冷汗,后怕不已:“周老哥提醒得正及时,是我莽撞了。别的不说,您今儿在这仙阁里的花销由我包了!” 那周胖子立时眉开眼笑,拱手道:“多谢金老弟,如此,老哥我就却之不恭了哈哈。” 和合仙阁是远近驰名的勾栏院,分为上三层和下三层,下三层招待有身份有地位的凡俗中人,上三层则专为修士服务,此处不单单有许多貌美如花、才情兼备的女子,更有不定期的拍卖行拍卖凡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武器秘籍,因此门庭若市,每日都有众多人物慕名而来。 金掌柜和周老板相携跨入门槛,便只觉眼前景色一变,渺渺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粉色、赤色、紫色轻纱飘飞如烟,仙阁正中的乳白玉池升腾起阵阵白雾,闻之更叫人肺腑生香、头晕目眩,穿着撩人的女侍柔若无骨般穿行在客人之间,笑嘻嘻抛下篮中花瓣,靡靡私语、低低娇笑,浑然是红粉佳人、温柔春乡的人间仙境。 “哎呦呦,这不是周老板和金掌柜吗?今儿吹的是什么风,两位可想煞奴家了!”迎面妖妖娆娆走上来一个黄衫妇人,身段丰腴,媚眼如丝,刚走到近前,便轻轻倚在了周老板肩上。 周胖子捏了捏她浑圆的臀部,猥琐笑道:“好姑姑,你是想他多些还是想我多些?” 妇人白他一眼,嘟起嘴唇腻声道:“官人这话说的好生伤姑姑我心,我可比不得今儿出场的三位姑娘,色衰爱弛,你又哪里真惦记我想谁多些?” 金掌柜嘿嘿一笑:“周老哥不惦记着你,我可是想得很呢!那些个小姑娘可比不得姑姑这通身的好滋味儿!” 妇人被哄得心花怒放,只和这金掌柜一味调笑,要引他一道去房中喝酒,周老板忙问道:“好姑姑,你且告诉我一声,今儿个这紫蝶姑娘什么时辰才出来,可别叫我好等!” 那妇人叹了口气,竟是收了媚态,眼中流露出几分憾色与苦涩之意:“不瞒官人说,这紫纱依旧,姑娘却是换了人。月前仙阁中来了一个好俊俏的公子,说紫蝶姑娘乃是一尊极好的炉鼎非要收了去炼一门通天的功夫,常大老爷起先不肯,说咱这仙阁没那等规矩,后来却也不晓得这公子哥儿给了常大老爷什么样天大的好处,姑娘到底叫人给领走了。那人留话说必会善待紫蝶姑娘,只是......唉,他们修者的手段,我一个风尘女子哪里懂得,不说了不说了......” 金掌柜拍了拍周老板的肩,见他仍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只得叹口气揽着黄衫妇人走了。 补上紫蝶姑娘的紫琼虽也不错,却到底少了周老板魂牵梦萦的那一种清婉之态,随便找了个姑娘在房中喝了半日闷酒,周老板便被尿意憋得不得不出来找地方解决三急问题。 正走到回廊拐弯处,便听见一丝压低了的呻吟与口舌绞缠的啧啧水声,周老板耸了耸眉头,也不知道是哪个情急的老兄,真够放得开的。 “你、你放开些,要是叫人瞧见了,该多不——啊——” 周老板愣了愣,没想到这被压着干好事儿的竟是个男子,那声音柔婉清脆,仿佛是个年岁还不大的少年。 “我今天很是高兴!我家老祖得了宗玄妙的宝物,哈哈哈,很快我就能具有修为,把那些人都踩在脚下!什么常一鸣、什么常一心,都是不堪一提的废物!”另一个声音粗狂沙哑,听上去十分嚣张,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吓得周老板腿软。 “恭喜老爷......” “你这小脸儿上可不是这么个意思,莫非不为我高兴吗?” “珩儿不敢,只是老爷神功大成,想来、想来便要把珩儿弃在一边......只要一想到老爷日后身边另有他人,珩儿心里便难受得很......” 那少年的声音显出几分委屈悲戚,另一人一叠声地安慰着,说了好一通“必然不会丢下他,要一道共享长生之类”的好话,周老板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慌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只因听了一宗天大的秘密,竟是连膀胱中的酸痛压迫之意也顾不上了。 周老板走了约莫有半盏茶功夫,回廊那边才缓缓走出个紫衣少年,少年手心里握着一个灵气四溢的透明珠子,里头还隐隐有人语之声,若是周老板在此,定能认出这声音正属于方才对话的二人。 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灵音珠,流光溢彩的珠子发出“咔咔”细响,竟是转瞬间在他掌心化作了一滩粉末,少年勾了勾嘴唇,清秀眉目因深含恶意而显得扭曲狰狞:“常家!常一觉、常一鸣、常楚峰,我要你们死无全尸!” 玉止戈出关,境界稳立在丹心境初期,常家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如今常家青黄不接,赤元门保不齐便要撤换掌管苗王山的家族,常家数百年根基都在这大玉村,决计无法承受一朝被打入凡尘的后果。 常一心镇日里侍奉在主院,她与执着于世俗权利的兄长常一鸣不同,心思纯净一心向道,玉止戈虽不太耐烦,倒也不曾驱赶,算是默许了她的存在。 “我上回喂的血,够你撑几日?”玉止戈轻轻翻过手中的书页,堂屋收拾得干净敞亮,其中那些个富贵奢华的装饰摆件多是他这个自末法时期来的土包子从来不曾见过的,连身上的衣服也取自东木部洲一种珍贵的蚕丝编织,冬暖夏凉,一贯是人世间皇族的御用之物。 刺青微微舒展,少年肤色白皙,越发衬出水墨画般的精致脱俗,阿昔轻轻笑道:“三五日罢,丹心境的修士,血肉灵力到底弱了些。” 玉止戈放下书皱眉不语,按这个说法,凡人的血肉对他岂不就是聊胜于无,起不到大作用了? 阿昔道:“倒也不是,量变产生质变,阿止你若屠戮十万人,总是比得上一二真婴修士的。” 玉止戈淡淡道:“若果真如此,只怕我还未踏进仙门,便要被当做血魔邪修处理了。” 阿昔低笑一声,不再说话。 自打玉止戈那日对着刺青发下誓言,二人关系便亲近了一些,时常也有这样的对话,玉止戈为人冷淡,阿昔却浑不在意,如今相处得倒是融洽,各自也有了些信任。 “老祖,哥哥遣人来报,和合仙阁中有两个散修为一女子争执不下,将要大打出手,还请老祖出面调停!” 窗户纸模模糊糊映出女子纤秀婀娜的体态,玉止戈微微暗了眼色,此地散修和赤元门间立有规定,轻易不可闹事,如今这事来的蹊跷,时间更是赶在常家老鬼夺舍没两日后,说其中没有猫腻他却是断断不信。 “那二人是什么修为?” “回老祖,二者皆是道一境大圆满。” 玉止戈摩挲了下手腕,阿昔的声音幽幽传来,隐隐带着嗜血的兴奋:“不妨去便是,既可立威又能磨炼道术,一举两得,岂非天赐良机?” 玉止戈垂下了眼眸,微微一讪:“当真一手好算计。” 第6章 波澜渐起 碧落仙子乃是和合仙阁上三层里顶顶有名的头牌女修,她既有道一境初期的修为,样貌更是极为美艳,一向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官儿,以前的常家老祖看中她天生绝阴之体,只等她突破至道一境大圆满便要收入房中做一房小妾。 常一鸣匆匆赶来,见到的便是碧落仙子神情恬然地立在玉栏杆之上,恰有飞燕之姿,两名为她横生风波的修士如同斗鸡般伫立在场中央,法器已然握在手里,都是一副死也不肯想让的架势。 “二位二位,且慢听我一句!”常一鸣心中暗道苦也,口上却忙不迭叫喊着。 其中一个身形魁伟些的修士颇为不耐地回过头来,见常一鸣只有道一境中期的修为,眼角便漏出些轻蔑不屑来:“你是哪个?敢来管你爷爷的闲事?” “常某的爷爷?哼,先生这话只等我家老祖来了再开口便是。”常一鸣火气也上来了,常家在这个地方横行惯了,他是当代家主,早前倒还真没人敢这么往他脸上甩巴掌。 一听他姓常,那散修就微微变了脸色。 在苗王山有两条规矩最为出名,一不能贪心妄进玉脉寻找灵玉,二便是不能开罪此处常家族人,闻听他们家老祖已有了丹心境大圆满的修为,不日就将进军真婴境。如今的人世间灵气减退,无我境的老妖怪也只存了一两尊,涅槃境飞升的奇景更是数千年不曾出现了,真婴境说不得就能在修士中横行无阻,这散修心里生了惧怕倒也是理所当然。 世人只当那常家老祖常楚峰闭关为突破境界,熟料是被一只玉鬼钻空子毒杀了,玉鬼的玉毒虽然厉害无比,修为倒是一般,之后种种也是冥冥定数,才让玉止戈这一抹外来孤魂占了天大的便宜,其中道理也只能感慨一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了。 “道友说的哪里话,先前是在下莽撞,这里和常道友陪个不是了。”那修士虽生的魁伟蛮横,心思倒是细腻,更兼不拘小节、能屈能伸,转脸就堆上笑给常一鸣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常一鸣脸色好看了许多,又思量着化解这场无妄之灾,便伸手扶起他:“道友不必如此,在理该是常某道歉才对。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道友今日在这和合仙阁的花销便一应记在我名下吧。” 二人谈笑间就是一副“你好我好哥俩好”的亲热态度,另一个被忽略许久的修士颇为不满,冷哼一声,手中白月环嗡嗡鸣响浮到半空,一*灵光泼洒,竟是使得满地结霜、清水化冰,显出强横的修为来。 众人惊呼阵阵,忙不迭散开,常一鸣面容铁青发白,既是承受不住这深厚霸道的灵气,又是被此人的胆大包天气得七窍生烟。 那与他谈笑的修士双指一弹,一赤红遮天之物“刷”地朝那白月环拢去,竟是一方形似画轴的艳色锦帛,上头更有奇异金丝游走,与此人的高大身形很不相称。 这魁伟修士乃是个火属修士,另一人则是冰属,一时场中火光冰霜齐飞,冷热共长天一色,许多器物不堪经受这两股截然相反的霸道灵气,当下便砰砰爆裂开来。 常一鸣身上不好受,眼中所见更是使他心头滴血,这二人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那些个用于摆设的法器灵物多半追求个稀奇漂亮,自是防不住他们的手段。这两个修士浑不在意,他可是眼尖地注意到了其中几宗极贵重极得老祖喜爱的已然在斗法中毁成了齑粉,焉能叫他不心痛可惜? 他抬头看了一眼,险些气了个倒仰,那碧落仙子冷眼看着二人争斗也不劝阻,周身自有一蓬紫光护住她安危,那还是老祖亲手给她炼制的紫绡宝衣,这贱女人! 眼见这二人就要从上三层打到下三层去,常一鸣咬了咬牙,决心就是强撑着也要阻拦住他两个,这和合仙阁是常家极为重要的产业,断然不能叫他们这么就毁了。 常一鸣正要从储物袋中拿出老祖给他防身的法器,天际忽然飞来一道纵横睥睨的幽蓝剑光,一剑斩开相斗的二人,余施不止,更是劈开了碧落仙子立足的玉栏杆,女修娇呼一声,脚尖轻点落到地上,芙蓉般的脸孔上却未显出好神色,紫绡宝衣在这一剑之下,竟是稍稍有些损毁了。 “老......玉师!”常一鸣一见那缓缓踏门而入的少年便欣喜若狂,险险叫错了口,连忙掩饰过去。 玉止戈看他一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瓶交给常一心,淡淡道:“含在口中勿要咽下,运气一周天便可解你伤势。” “多谢玉师赏赐。”常一鸣很是激动,接过玉瓶倒出药丸便按着玉止戈所说运行灵气,不过片刻功夫,面色便转为红润,待他眼睛睁开,更是喜上眉梢,老祖一颗药,竟使他禁锢的修为有了一些突破之意。 那冷傲修士惊疑不定,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这稚弱少年,见他身着一袭黑色广袖,行走间如云波水流,越发衬得眉目出尘秀丽,身量虽不高不大,却隐隐有种渊渟岳峙的淡然气度。 “你是何人?” 玉止戈淡淡道:“常家老祖首徒——玉止戈。” 那两个修士还没说话,碧落仙子便先叫出来:“这不可能!老祖从未同我说过!” 常一心法印一捏,竟是在那碧落仙子跟前儿凭空凝出只绿色大手一巴掌拍在她脸上,紫绡宝衣虽覆盖住碧落全身,却到底也不能遮了头脸,这巴掌拍得脆响,碧落脸颊登时高肿,更兼嘴中凄叫着喷出一口红血。 常一心收了法术,瞧着那捂脸女修冷笑道:“你是什么人?区区一个装纯拿乔的风尘女,也值得我家老祖事事相告?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 碧落仙子打入了这和合仙阁就受尽追捧,连常楚峰那样的高阶修士也拜倒于她的石榴裙,如今被常一心当场打脸,只觉丢人至极,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恨得生出了一汪毒血,眼光里更是流露出浓浓不甘与杀意。 阿昔轻笑一声:“好阿止,我要那女子,她一腔不轨之心,正是我最好的养料。” 玉止戈皱了皱眉,却是为石中魔物这颇为亲昵稔熟的称呼,当场却又质问他不得,眉目更添了一丝郁气,平挑剑端,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我苗王山常家的规矩不曾听说过吗!” 冷傲散修和魁伟散修面色顿变,这稚弱少年浑身杀意如潮,深厚修为迫得他们几乎无法呼吸,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怖之色,丹心境! 这尚只有十二三模样的少年,竟是丹心境! 二人对视一眼,情知玉止戈不同于常一鸣,这架势只怕再要说理也没用,当下眼中便是同一个意思,逃! 说时迟那时快,魁伟修士红色锦帛披挂在身,疾步跃到窗边翻身跳下,那冷傲修士落后一步,玉止戈横斩两道,剑光如海,一道被白月环拦下,一道却是将那冷傲修士劈了个两段。修士命硬,那人在地上嚎啕惨叫不止,凄惨模样看得众人心生寒意。 玉止戈手腕微微发烫,一根浅淡不可见的灰色丝线竟是电射进那修士身体内,惨叫戛然而止,修士满眼恐惧,仿佛于临死前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物。 玉止戈蹙起眉头,见那尸身并无异样方才夺窗而出,那魁伟修士所化红光已然成为天边一个小点儿,他淡淡向身后追出来的常一心吩咐道:“你看牢碧落,将那紫绡宝衣剥下来便归你,我去去就来。” “多谢老祖。”常一心欢喜不胜,女子生□□美,她觊觎那宝衣许久,如今总算能得偿所愿了。 玉止戈御剑疾飞,手腕上的滚烫之意渐渐歇下,阿昔欢喜的声音传入耳际:“多谢阿止,这么一来,却是又可再撑十日。” 玉止戈盯着距离越来越近的红色光点淡淡道:“完整的血肉对你好处更大?方才那是怎么回事,缘何你吸收了血肉,那修士肉壳却没有半分变化?” 阿昔低笑:“阿止真乃心思细密。不错,完整血肉于我确实更有益处,方才那个不过是个小小的障眼法,若有无我境修士在此自能察觉出其中猫腻,只是如今......” 玉止戈抿了抿唇:“莫要如此称呼,你我二人尚未如此亲密。” “阿止?”阿昔轻唤道,语声竟有几分撒娇讨好之意,“那我教你这障眼法诀,你便许我这般叫你可好?” 玉止戈:“......好。” 眼前红光乍亮,那魁伟修士竟是不再逃窜,收起锦帛降在一片平坦山头,回眸冷冷看着追到近前的玉止戈,不知为何,那目光陡然叫玉止戈生出一丝不安来。 生生止住剑光,玉止戈停在据他十丈之外,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有人告诉我,你身上有宗神物,可使一无灵根之人一夜具有不俗修为。本宫很是好奇,正要来问你借这灵物一用。”那魁伟修士一步步向前,口中发出女子清脆若银铃的娇笑,拢在红光之中的身形渐渐改变,竟是倏忽间变作了一个衣着暴露,发髻高挽的白皙妇人。 这妇人一身海棠红滚金边的轻纱,手脚皆缠有银铃,面如银月,目若秋水,鬓边一支含蕊牡丹步摇散发着莹莹宝光,单论相貌,竟是比方才所见的碧落仙子更胜出一筹。 玉止戈抽出长风剑,抿唇冷目:“丹心境——中期。” 第7章 甚嚣尘上 那妇人扶了扶鬓边步摇,笑得花枝乱颤:“小弟弟好眼光,不错,本宫正是丹心境中期的修为,我也不愿仗势欺压小弟弟你,不如乖乖将那宗神物交出来,本宫不仅不杀你,还教你一套无上功法可好,嗯?” 玉止戈心念急转,他这具肉壳的真实身份如今已经被常家封锁了,想来能叫人看出端倪的也只有在他去寻风娘的那个晚上。 想来也只有王氏那妇人多嘴嚼舌才惹出这样的乱子,真是成也常家,败也常家! 想通了其中关窍,玉止戈叹了口气,垂眸道:“我并不知道前辈所说的那宗神物。老祖怜我孤苦、爱我资质方收我为徒,如今十年过去,才有了这一身丹心境的修为,我乃是冰系单灵根之体,虽不敢说世所罕见,却也自有得天独厚之处,前辈若不信,不妨上来一试便知。” 听到他这话,妇人不由眯了眯描金画红的丹凤眼儿,心中正生出了几分怀疑。 她名唤罗芳华,本是距苗王山不远处一座道场的主人,因那道场只收长相上等的美丽女子,教的又是歹毒狠辣的吸收精气的功法,便有个名儿叫做曲齿宫,拜的正是《法华经》里头的第三位罗刹女,形如天女仙的青衣曲齿。她今儿个到这和合仙阁来,本是为了寻觅一个适合的男散修好行那龌龊下流的双修之事,熟料正混在一堆恩客中却听闻了常家老祖身俱神物这么一件秘事。 罗芳华纵横了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唯一的女儿因为灵根驳杂的缘故,修为一直卡在道一境前期,如今看上去反倒比她这个为娘的还年长些,只能说这常家老祖拥有的这宗神物实在是太贴合她的心思了,说不得她也要削尖脑袋争上一争。 关心则乱,玉止戈冷冷淡淡一席话却稍稍浇熄了罗芳华心头的火热之意。 和合仙阁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常家管辖之下最重要的产业之一,这样事关重大的消息真的能在常家眼皮子底下扩散开来吗?纵然常家有内鬼推波助澜,可常老鬼毕竟是常家现在唯一的□□,想来也没有哪一个常氏子弟能愚蠢成这样吧? 女人的心思细腻婉转,往往凭借一些小小的蛛丝马迹脑补出一整段离奇曲折的故事,罗芳华虽是个丹心境修士,这方面却也免不了俗,见她的面色上显出了些许犹豫之色,玉止戈眸子里微微划过一丝光亮。 “别说没有那宗神物,就是真有,前辈何不去寻老祖相借。老祖一贯是通情达理之人,前辈的要求只要不过分,想来老祖还是愿意帮忙的。”玉止戈暗暗捏住一个法印,脸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然做好了两手准备。 罗芳华忽而眉头一动,冷笑道:“险些被你个毛头小子给骗了!你让我去找常老鬼,自己就可趁机溜走,那宗神物必然藏在你身上!” 她话音还没落,玉止戈便眼眸一厉,口中法诀催动,凭空幻化一只冰蓝巨手砸向罗芳华面门。罗芳华修为虽高,奈何有心算无心,女修最重视容貌不过,本能反应就是后仰躲避。 待那巨手消散罗芳华才想到自己比玉止戈高了一个境界,却被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算计了一把,不由恼羞成怒,鬓边步摇化作一柄摇头摆尾的金蛇软剑执在手中,怒目瞪向玉止戈。 玉止戈手中法印一变,眼中神光乍现,低喝道:“一念花开!” 千百朵飘散着霜寒之气的冰蓝花朵从天而降,罗芳华不敢怠慢,红纱挥动护住周身,金蛇软剑冷不丁朝其中一朵冰花刺去:“破!” 玉止戈神色冰冷,身形幻化,一柄长风剑在手中舞得出神入化,秋水般的剑身在冰花间穿梭,只听几声锦帛撕裂之声,罗芳华面色陡变,在玉止戈剑势催动下,那美得惊心动魄的冰花阵竟倏然剑光四溢,锋锐逼人,成了绞杀利器。 “小子好狠!”罗芳华脚尖踏地急速后退,赤色锦帛已成了一团烂布披挂在身,让她着实心疼不已。 冰花已经消耗殆尽,玉止戈收剑而立,负在背后的手心微微发抖,方才那一下他看似容易,实际上丹田里灵气已十不存五,情况也有些不大好。 罗芳华宝贝被毁,已然打出了真火,口中清啸一声,手中金蛇软剑竟化作一匹灿烂锦帛席卷而来,玉止戈眼前金光一片,情知这锦帛看似绵软,实则有削铁如泥之能,当下不敢怠慢,长风剑急速挥动,舞作一片明丽蓝光挡住罗芳华的狠辣攻势,剑刃嗡嗡鸣响,剑锋带出道道冰霜之气攀附在那金色剑帛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一层盖着一层,其中难缠之处使罗芳华烦不胜烦。 “你这小儿,年岁不大,手段倒是毒辣得很!”罗芳华手捂丹田,眼中泛起恼意。她修的功法不正,乃是吸取男子精气化为自身所用,虽成效可观,道基却不夯实,所以虽与玉止戈相差了一个小境界,这会儿也就能拼个势均力敌,所占优势还是在手中法器之上。 玉止戈一心要毁罗芳华法宝,实在是踩住了她的命门,何况那冰霜灵气阴寒恶毒无比,这会儿顺着金剑锦帛丝丝渗入,搅得她体内气海翻涌,实在是难受极了。 玉止戈淡淡道:“兵不厌诈,前辈以势压我,何不反省自身手段可光明磊落?” 罗芳华又气又恼,口中法诀乍变,那金帛登时化作一条数丈长的金蛇袭来,那蛇身软且柔韧,趁着玉止戈一个不备竟是倏然袭上他右臂,盘旋而上的剑刃薄且锋利,玉止戈的右手顿时血肉模糊! 玉止戈面色不变,伸手扯下那金蛇细长的身形,混不顾蛇吻在掌心中疯狂搅动,一双手掌顿时皮肉分离,看上去颇为可怖,气沉丹田,发力一喝道:“来!” 罗芳华来不及放开金蛇软剑,惊呼一声竟是一下被玉止戈拽到眼前,那少年冷冷一笑,恰似佛前一朵青莲,拂着泠泠碧水,不胜清静淡漠的模样,张口一吐,一道紫色光芒在她眼中越放越大! “啊——”罗芳华一声惨呼软倒在地,眉心处破开一个黑窟窿,里头神光渐熄,汩汩流出的血液将女修艳丽不凡的面貌染作一片狼藉,竟是倏忽间落得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玉止戈脸色苍白地落到地上,拾起那枚散发着莹然紫芒的打神锥方感到了些许后怕之意。 “阿止,你可还好?”刺青中传来一道焦急呼声。 玉止戈摩挲了下右臂,方才那一战他这右手受了重伤,如今血液顺着指尖低落不已,这魔物,竟也不曾先收作己用?闻听这一声略带关切之意的问话,玉止戈心头微微有些暖意。 “无碍,你自取她血肉便是。”玉止戈盘坐在地,半阖上眼皮,摆出五心朝天之姿吐纳调息。 月上中天,玉止戈丹田里才重新蓄满灵气,他张口吐出一道浊气,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冷漠地看向身前不远处那具女修尸体。 “她名唤罗芳华,是苗王山不远处曲齿宫的宫主,乃一个有些名头的散修,手底下都是如她这般修炼阴邪功法的女修,修为低弱,不足畏惧。只是似乎有个相好,修为在丹心境大圆满,她手上所使的金蛇锦便是那相好所制,很是有几分手段,阿止不如暂避风头?” 阿昔恰到好处地开口,玉止戈如今已确信他有些看透人心的本事,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奇道:“你怎知道这些?” 阿昔轻描淡写地笑道:“一些小技巧罢了,她既死不久,三魂七魄尚未消散,我拿来搜一搜才算物尽其用。” “果真是个魔物。”玉止戈淡淡道,话中却没有多少不赞同之意,搜魂之法他不是不会,只是须得趁人活着才管用,恐怕阿昔口中的小技巧,来头也很是不小。 阿昔一讪,不再说话。 玉止戈将那女子挂在腰间的储物袋和那柄失了灵光的金蛇软剑收入袖中,指尖弹出一点净火,注视着罗芳华尸身完全被烧作飞灰方直立起身,架起遁光朝苗王山常家的方向飞去。 “老祖还没有回来?”灯火通明的大堂之内,常一心面带焦急之色地来回走动,不时看向厅外,看上去颇为不安。 常一鸣按了按眉心:“我已将家里的人都派出去找了,老祖本领高强,妹妹莫要乱了心境。” 常一心愤恨地一拍桌子,低吼道:“我怎能不急?你这个家主是怎么做的,那等流言是怎么在和合仙阁中传播开来的?你可知道这会给老祖、给我常家带来多大的祸患!” 常一鸣面色顿时阵青阵白,蠕动了两下嘴唇,终是找不出话来反驳胞妹的这番质问。 白日里处置了碧落仙子后,他和常一心才从数位散修客人口中听到了这宗甚嚣尘上的流言,玉止戈的修为是怎么回事没人能比他俩心中更清楚明白,苦就苦在不能拿出去说事儿,否则叫人猜到如今常家老祖修为跌落,他常家,还是难逃一个“死”字。三人成虎,如今这流言在苗王山已然是家喻户晓,常家纵然势力再强也回天乏术,唯一能盼的也只有老祖为他们拿出个主意。玉止戈为追杀那罗芳华而去,常一心便觉出不对来,如今心中着急慌乱,正是怕自家老祖中了歹人圈套,生恐他这会儿已经遭了不测。 “不行,哥哥,我还是放心不下,我要亲自去找老祖!”常一心忽然站起,秀美脸庞上隐带坚毅,目光灼灼地盯着常一鸣,眼中已然有了决意。 常一鸣正要说话,忽见天际蓝光乍现,一个黑衣少年轻若鸿羽般落在厅内,凤眸四顾,冷冷道:“常一鸣、常一心,召集常家二代、三代有为弟子,退入玉脉之中,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常一鸣、常一心来不及庆幸,便严肃了脸色,恭敬应道:“谨遵老祖吩咐。” 第8章 绝死之地 南火部洲夏季的雨水丰沛而热烈,既不如春雨那般缠绵,也不似秋雨那样萧冷,反倒带着一股子野火似的爽利,从天际云端泼洒下来,淹没了人世间重重锦绣楼阁。 “付爷爷,咱们还没到吗?”帘子略微动了动,一个乌黑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瓜子脸上一双明秀的大眼睛眨一眨,可爱得几乎能让人心软得化成了水。 驾车的老者抖了抖眉毛,温和地笑道:“孙小姐快快进去,这雨水寒得很,莫要着了凉。眼下我们已到了苗王山外围,再有一会儿就能到玉脉了。” 小女孩瘪了瘪嘴:“哦......付爷爷,珏儿想小夏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小夏一起走?” 常付苦笑了下,如今常家的局势,连人都快顾不上了,何况一只稍许会说几句吉祥话儿的扁毛畜生?老者摸了摸小女孩儿柔软的头发,柔声劝道:“鹩哥畏水,这么大的雨恐怕将它冻死了。过两天付爷爷再陪孙小姐回去接小夏好不好?” 常珏小脸上带出一些担忧:“可是、可是宅子里没有几个人了,小夏要是饿了相吃东西可怎么办?” 常付将她往马车里推了一推防止她被雨水淋到,看了看天色才轻声说:“你珩哥哥不是在府里吗?临走前我让人把鸟笼拿到他那儿去了,孙小姐不是总说珩少爷细心吗,想来不会有问题的。好了好了,孙小姐快进去吧,付爷爷要赶车,跟不上前面队伍咱俩可是要挨老爷骂的。” 常珏缩了缩脖子,似是很怕被常一鸣教训,犹犹豫豫地看了常付一眼,想着往日里常珩一向待她那小鸟儿好,还时常来自个儿院子里逗小夏说话,也就有些放下了心,打了个呵欠钻进帘子里去了。 常付甩了下马鞭,想到临走前老爷有关常珩的那番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高喝一声驾驶着马车向前驶去,车轱辘在泥泞山路上轧出两道深深的辙子。 这场暴雨是夜里忽然下起来的。 玉止戈觉得天道跟他大概是好不了了。 常家凡人居多,真要避难也不可能唯有几个修真的撤走,常一鸣左看看右看看几房妖娆小妾哪个都不肯撇下,库房里数百件贵重物品更是恨不能都揣在身上带走。若非常一心眼见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连房里那扇金镶玉的屏风也想搬上马车发了大火,横刀立劈了张八仙桌,只怕他们这会儿还没能上路。 整合来整合去,这车马队伍也有七八米长,走在夜色中虽不算多醒目却也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暴雨更是大大拖累了他们的前进速度,玉止戈飞在半空,望着下方缓慢前进的车马队伍,眼里生出几分烦躁焦急。 “阿止何必一味护着他们?不妨都叫我收取了,也省得添这许多麻烦。”阿昔的声音自刺青中传出,听上去倒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慵懒。 玉止戈皱了皱眉,答道:“我承了常家老祖的情,合该还这一报。” 阿昔自是知道他说的乃是夺舍那段因果,常老鬼是因,玉止戈却得了这个果,天道有数,说不得就给他记上了这一笔,来日将应在玉止戈的天劫之中。 “果报果报,果真是立刻就要来报。那常家小畜生害你在先,你缘何不处置了他再走?” 玉止戈望着隐没在夜色里苗王山黛黑的剪影,遁光又快了一些,只说了一句:“常珩虽是私生却仍是常一鸣的儿子。” 阿昔是个聪明人,一下子也就明白了。只是他隐约记得在自己并非这石中之物的岁月里,举手投足都有使山岳崩倾、江河倒转的通天能力,所谓一力破万法,任何阴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纸老虎,他从未想过这些,一开始转不过弯来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心中对玉止戈越发好奇起来。 这个人看似冷心冷情,有些东西却比自己这个活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老鬼通透多了,实在是......有趣极了! 又过了盏茶功夫,苗王山玉脉入口数丈高的石碑渐渐露出个轮廓,玉止戈一喜,按下遁光,落在了队伍最前头。 “老......玉师,辛苦了,进来喝杯热茶吧。”常一鸣听见声响,忙探出半个身子,见落在车辕上的果真是玉止戈,脸上立时堆满了笑殷勤说道。 玉止戈看了他一眼,唤常一心出来,从腰上解下一个储物袋递给她:“里头有一套阵旗和几块四阶绿玉,你自看了玉简过去入口布置。再叫上常琰,他修为高些,兴许能襄助你一二。” 常一心忙应下,去后头寻来常琰,常琰是个模样清俊的青年,实力稍逊于常一心,却也有道一境中期的修为,同样很得真正的常老鬼的喜爱。 常琰向玉止戈见了礼,才与常一心匆匆赶去入口处,玉止戈想了想,还是架起遁光飞到天上,他的心里头有些不安,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常家老祖留下的那套阵旗名为罗睺十狱杀阵,来头不小,似乎是当年他完成了某个极难做的门派任务,内门中一个地位甚高的真婴境长老赏赐下来的,一直被他当做压箱底的宝贝。玉止戈当初从静室的箱子中得到的宝贝不多,这套杀阵算是其中最珍贵的,只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他也不求别的,能多护住他和常家一时片刻便已经足够好了。 常一心和常琰是修道的奇才,两相研讨借鉴,不多时也就吃透了这阵旗布置的窍门,风风火火地在玉脉入口处排布起来,倒是常一鸣看着他俩心里憋屈得厉害。 常家的人陆陆续续进入玉脉,赶了半夜的路,众人都困极,几个小的几乎都是被人抱进去的,许多常家子弟其实心里还不太明白这次举家迁徙的原因,只是隐约知道事态严重,又碍于是老祖的命令,不敢违抗罢了。 玉止戈见几个最重要的有灵根的子弟和大部分人都平安进了洞,苗王山内除了雨声轰隆却仍是一派安宁,微微皱了皱眉按下心头那份鼓噪,只当自己是思虑过甚,当下也收起长风剑走向洞口。 正要与启动杀阵的常一心打个招呼,忽见她面色扭曲,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小心!” 玉止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一道阴冷灰光迎面重重劈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而去,眼见要进入洞口,旁侧却横生出一双手来把他推了出去。 玉止戈狠狠砸到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小指粗细的雨水混着血丝从他眼帘盖下,少年有些艰难地睁大了眼,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阴冷笑着夺过了常一心手里的绿色灵玉摆到了阵眼处,黑红两色灵光在入口处倏然亮起,将那男子面上阴鸷狠毒与常一心不敢置信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常一觉!!! 玉止戈又咳出几口混着脏器的鲜血,撑着虚软的双腿爬起,天际一道灰色遁光正如流星般临近,能在百里外御剑伤人,来者修为恐怕至少在半步真婴! 少年勉力驾起长风剑,头也不回毫无留恋地朝远处飞去,一命换一命,如今的他,再不欠常家分毫! 玉止戈边飞边从口中咳出鲜血,那一剑已然伤了他道基,其中更有一丝阴晦脏污之物,这会儿正不断侵蚀着丹田和金丹,让他十分不好受。 “阿止,你可要紧?”阿昔在刺青中焦急喊道。 玉止戈尚是头一次感觉到他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咳了几声才缓缓道:“丹田半毁,经脉俱碎,只怕再有片刻便撑不住了。” 阿昔冷笑道:“要你老好人助那常家,他们分明已经烂到了根子上!来人修为在半步真婴,你可想好怎么办了?” 玉止戈冷眉冷眼,浑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无法,唯战而已。” 阿昔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半步真婴的修士就追到了近前,玉止戈见他头脸都裹在一袭黑袍之中,周身却是冲霄魔气,忍不住缩了缩瞳仁,越发觉得不妙起来。 “桀桀桀,怎么不跑了?老祖那一剑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会儿是不是觉得丹田里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地往外钻啊,桀桀桀!”黑色兜帽下传来的嗓音粗噶沙哑,仿佛两只生锈的齿轮绞拧在一块儿,震的人气海翻腾欲沸。 玉止戈眼神冰冷,脚下遁光时有时无,如今他连支撑着散发护体光罩的灵气也匮乏,滂沱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一袭单薄黑衣贴着身形,脸色素净,越发显得黑白分明、清静淡薄,略略咬了咬嘴唇逼出一丁点儿嫣红来:“老祖手段高明,如今我也只求死个明白,省得到了阎罗殿却不知该报谁的名号好。” 那半婴大笑几声,似是被他取悦,收了那音波魔功,细细打量起跟前儿这个少年来。 玉止戈这肉壳皮相上乘,如今又是一副病弱西子胜三分的模样儿,竟使得这半婴修士颇为心动。他本就是个色中恶鬼,也从不拘男女,这少年根骨奇佳,尚在总角,端的是一个绝妙的鼎炉,不由心中痒意更胜,越看越是喜欢。 黑袍人凑近了些,顿觉少年身上有股好闻的冷香,连雨水都遮挡不住,眯眼半真半假地笑道:“小娃儿好识时务,你白日杀了的曲齿宫女子乃是我一心头好,老祖爱你皮相动人,欲要叫你替代她,你若是识相交出宝贝、跟了老祖,我便饶你一命可好?” 玉止戈微微垂头,颈子上漫出些许晕红,细声道:“老祖说的,我自当无所不从。只是阿止受了重击如今身子虚弱疼痛得厉害,老祖可否扶我一把。” 第9章 暴雨洪流 黑袍人的性子素来多疑,只是这少年生得实在面嫩,那前来通风报信的常一觉又信誓旦旦说他不过是因资质奇佳得了常家老鬼垂青,幼时活得十分懵懂蒙昧,如今纵然开了窍心性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何况他对自己的本事又极为自信,料想这少年已无还手之力,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敌不过心中对他这柔弱模样的喜爱之情,上前几步就要将他揽进怀里。 玉止戈半阖着的眼睛里划过一道精光,突的口中大喝:“爆!” 黑袍人察觉不好却已脱身不得,眼前一片宝光灿烂,少年左手袖中蹿出的法器正是当初他亲手炼制了交给罗芳华使用的金蛇锦,金蛇锦化作三尺锦缎将他紧紧缠绕,那少年还嫌不够,袖中又抖落出一张破破烂烂的赤色锦帛,两件上品法器正面自爆的威能纵使是他这样半步真婴的绝顶修士也承受不住,当下惨叫一声,狰狞面色淹没在陡然炸开的盛大灵光之中。 即便占据了先机,法器自爆所引发的灵力狂潮仍然使玉止戈伤上加伤,少年捂着嘴唇,汩汩鲜血从掌心蜿蜒而下,踉踉跄跄地从赤金灵光里逃脱出来,原先的长风剑已经断成了几截,他这会儿也没有了御剑的能力,歪歪斜斜地从半空中掉进了苗王山生长茂盛的灌木丛里。 “啊——你这歹毒小子,给我拿命来!”半婴修士一身黑袍被炸得七零八落,许多地方隐隐有血色透出,兜帽下显露出一张苍灰而清癯的面容,仿若是修炼一门独到的魔功,他的眼睛就像一对粘稠的血色漩涡,颇为慑人,这会儿正因被人设计而喷薄着怒火,恨不能将玉止戈杀之而后快。 半婴修士手中浮现一把黑羽大扇,对着下方就是一扫,顿时像有一把巨大的钉耙从苗王山上狠狠犁过,树木纷纷□□着倒塌,呈现出一道道锯齿状的深沟,飞禽野兽争相奔走,惊恐万状地躲避着这天降横祸。 玉止戈还没跑开多远,被这黑扇一扫,登时又吐出口血来,听着半空中响彻天际的怒吼,眼中厉色一闪,知道这人如今不死恐怕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半婴魔修不死不休的报复。想到末法时期几个魔修的毒辣手段,饶是玉止戈这样的人也不由心中一寒,越发不敢耽搁,口中轻咄一声,腰间储物袋大开,脚步一变,竟是一路朝着山尖跑去。 半婴修士赤红着一双眼四处挥动那把黑羽大扇,磅礴风势将雨水也刮得东倒西歪,汇聚成股股洪流从苗王山上冲刷而下,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如鹰隼般牢牢盯住漆黑一片的山体,他能够断定,以玉止戈的伤势,短时间能绝对不可能跑出苗王山地界。 只要抓住他.,一定要让他尝尝血肉分离、魂魄炼化的滋味! 半婴修士血红的双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疯狂扭曲的快意。 黑羽大扇中又是一道风刃飞出,几乎劈落了苗王山半个山尖,玉止戈那张苍白的脸孔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神色极为仓惶畏惧,半婴修士仰天发出一阵大笑,一边驱使遁光飞向那处一边厉喝道:“小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追来了,五十、四十......还有十丈!” 半婴修士速度极快,不过是须臾间就追到了他身后,一路埋头狂奔的玉止戈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脚步,抱头扑倒在地,仰脸微微勾唇,神色说不出的嘲讽冰冷,轻声道:“爆!”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种颜色的灵光冲霄而起,轰隆的震动感从山脚一路往上,众多法器自爆发出的巨大响动盖过了绵延的雨声,半婴修士来不及愕然,只听苗王山上方传来了更大的响声,抬头一看,脸上登时布满惊恐之色。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泥水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峰顶冲下,裹挟着山体崩断形成的巨大石块和无数被拦腰撞断的树木残骸,如数条灰褐色蛟龙齐发,周身弥漫磅礴雨丝白气,一路肆无忌惮、不知餍足地吞噬着世间万物而来,其势丝毫不亚于无我境修士全力一击! 半婴修士目呲欲裂,浑身宝贝尽出,头顶一个金黄圆环,脚踏一柄玄黑锯齿长刀,周身更是环绕着无数星尘彩砂,如一尾脱了水的鱼儿般拼命向上飞遁,泥流铺天盖地地涌下,星星点点的泥浆洒落在他护体灵光之上,几乎将他整个人裹成了一个泥茧,黑羽大扇在手中挣动,这方才还显得厉害无比的灵器此刻在这天灾之下也不过只能清出个容下一人的空间。 不过片刻的功夫,半婴修士的灵力就有些枯竭之相,而那从空中涌下的泥流仿佛无穷无尽,半婴修士眼中已有疯狂之色,反手一掌拍在胸口,逼出几口心头精血,“哇哇”吐在手中黑扇上,黑扇羽尾迎风而长,宝光骤闪,倏然化作一面半人高的铁扇。 半婴修士双手青筋暴起,将那铁扇舞得如风车一般扶摇而上,中途又吐了一次精血方才模样凄惨狼狈地逃出生天,望着下方纵横的泥流和几乎看不出一点儿原貌的苗王山,半婴修士的脸色直如一个死人,一方面是因为灵力和精血损耗过剧,一方面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常家和苗王山玉脉被他这一闹,算是都被逼入了绝境,赤元门,只怕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哇——”一处山腹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中,玉止戈猛地吐出一口混杂着泥浆的鲜血来,他捂着胸口,浑身抽搐不已,看上去十分不好受。 “阿止!”阿昔虚弱而焦急的声音自刺青中传出,泥流奔腾之时他虽以本命灵力护住了玉止戈,却没奈何力量太弱,到底使他再一次受创,加上之后少年又强行施展土遁之术,如今内视他的丹田,一道剑痕几乎将其劈成两半,灵力无处可去便暴动不堪,须臾便有性命之忧。 玉止戈此刻的脑海里已经空了,他缓缓地倒在了地上,粘湿而漆黑的发落在他被泥水沾满的脸颊上,越发显得一双眼睛茫然无神。丹田和筋脉的伤势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痛,更有无限的寒冷和苦涩。 “我不想死......”眼泪在玉止戈的脸颊上冲出一道道斑驳的白痕,少年的声音低哑至微不可闻,他睁大着眼,憎恨着这永远见不得他好的天道,不甘着他从修道起就严格遵守的狗屁不通的因果报应。 世间多少修者,为什么偏偏就他不能安稳求得长生? 天道既一心要他去死,又何苦再给他第二次人生叫他心中燃起那微末的希望? 恨恨恨!恨常家!恨黑袍人!恨这天道不公! 仙路渺渺三千载,未见长生终不改。他的道,难道就要仅止于此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恢弘庞大的诵念声蓦的在这不足人高的斗室中响起,玉止戈右腕上的刺青散发出蒙蒙灰光,那灰光照耀的范围越来越大,色泽也越发浓郁,有一个乌发垂鬓的影子在灰光中若隐若现。 一根如幻影般显出浅浅玉色的手指隔空轻轻刮了一下少年的脸颊,阿昔模糊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个笑:“好阿止,你那么恨,我觉得很高兴。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你那句话,我会一直记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那声音依然响彻,阿昔有些落寞地挑了挑唇:“终是无法以肉身与你相见,千百年后,你可还会记得阿昔?是了,修者无岁月,你的心这样冷,若我不在,可还有人同你说说话吗?才不过几日,我倒有些离不开你了,一个魔物动了情,叫你知道了,定然会觉得极为可笑是不是?” 玉止戈的身体渐渐漂浮而起,在空中摆出五心朝天之姿,他的通身都在发光,仿佛一尊万古长存的玉雕,拂落表面的灰尘,渐渐显出隽永晶莹的外表来。 阿昔有些痴痴地低笑着:“我生在世间数万载,从一缕蒙昧神识到如今,也不知历经几任主人,害死多少性命。只有你不以为我是个阴险魔物,也从不问我讨要好处,阿止啊阿止,你究竟是心胸宽广还是对这世间其他事都漠不关心呢?” “也罢......”那模糊的人影伸手抚了抚少年紧皱的眉头,脸上仿佛有些萧瑟不舍之意,声音渐趋低弱,“再与你说不了两句了。阿止,人心险恶,莫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了,就是我,一开始也未必怀抱好心。阿止,你是逆修,一切须按本心,当断则断,当杀则杀,天劫劈下,自用一腔本心斩他便是,何苦将自己拘在因果之中,这天道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呢......” “阿止......我要走了......世间缘法万千,你我之间......终究......” 那团人影越发浅淡,最终如乳燕投林般化作一道光射入刺青之中,而那目光似乎久久停驻在少年身上,三分缱绻、七分留恋,盘坐在半空中的玉止戈似有所感,紧闭的眼角再次淌下两行眼泪,如怨如慕,未有尽势。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一座被黑暗笼罩的宫殿之中,一尊浸泡在乳白浴池中的赤--裸男子通身绽出炫目青芒,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模糊吐出两个字眼:“阿止......” 第10章 大衍长生 南火部洲漫长的夏季终于在渐歇的雨声中悄悄过去。 有关常家的传言在坊间的热度却还没有褪去,人人都在疯传这个百年世家的神秘消失与一架穿行过南火部洲广阔土地而来的栖息着火红凤鸟的梧桐木马车。 “师兄师兄,你看那儿,有人能从口里吐火!哎呀,爹爹骗我呢,凡人的手段明明也很有意思!”梧桐木马车厚实的帘子被微微掀起,一个面容俏丽的少女皱了皱鼻头,额角绘着成串的粉色藤萝花钿,发上一枚鸾鸟纹的贴翠华胜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模样颇为娇憨动人。 她对座的年轻人微笑道:“小师妹,师傅贵为赤元门门主,身具通天之能,自是瞧不上这凡人间用来讨巧谋生的奇淫巧技。你若喜欢,待此间事了,师兄带你在此处好好游玩几日便是。” 少女欢呼一声,毫不掩饰眸中亲近濡慕之意:“子虚师兄最好了!要是换了大师兄,定然不会带我去玩儿!” 年轻人微微一哂,眼底凉薄,不置可否。 苗王山那个雨夜发生之事连同先前甚嚣尘上的传言,辗转几日便为赤元门中所知,玉脉向来是宗派根基,牵涉甚广,哪怕苗王山附近多是些不成气候的散修,赤元门掌门也派遣了一位真婴境长老与最为喜爱的大弟子秦非莲前来,至于那梧桐木马车上的娇憨少女,却是掌门的独女,一听有稀罕瞧,死缠烂打地跟了出来,那年轻人也是掌门放心不下特意安排来一路照顾的。 余靖在苗王山上飞了一圈,眉头都快皱成了一个死结,如今这山脉的地势已经完全改变了,山体光秃秃的,□□出灰褐色的表皮,嶙峋山石横七竖八,随处可见干涸的泥洼,看上去实在是一派狼藉。 山脚冲出一道赤色遁光,余靖一喜,招呼道:“师侄可有所发现?” 遁光中的黄衣青年停住身形,恭敬行礼,淡淡道:“参加师叔。我在山脉中转了一圈,发现此处走蛟实乃人力所致,恐怕常家之事另有隐情,需要彻查。” 余靖悚然一惊,正了脸色:“何以见得?” 秦非莲是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看上去似乎并不爱笑,木着一张脸回道:“此地县志所记,苗王山自古从未出现过走蛟事件,此次事发恰在汛期刚至,雨量也与往年相仿,断然不可能冲塌山体。何况,我在一处泥流之下,找到了这个。” 秦非莲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些细碎的金属碎片,虽然残破焦黑,但其上隐隐还有几分灵力遗留的痕迹。 余靖捻起那碎片细细查看了一阵,感叹道:“秦师侄果真好本事,不愧掌门师兄时常在我等面前夸奖你。如此说来,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莫非是要与我赤元门为敌,毁我门派根基不成?” 秦非莲颔首:“不无这个可能。但常家既在此之前传出那样的消息,也没准是常楚峰引来的私怨,具体如何,还须查证。” 余靖捻了捻下巴颌上三道长须,冷笑道:“果真如同师侄所说,这常家剩下的凡人,说不得就要好好地盘问一番。” 秦非莲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种属于修士的漠然,显然对这些凡人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哪怕他们曾经是赤元门忠实的拥趸。 两月过去,山腹之中的玉止戈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污泥包裹,浑身气息全无,活像个死人。 “噗通——噗通——” 细弱的心跳声忽然在这完全密闭的环境中响起,一声比一声强壮,渐渐连血液在皮下奔流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仿佛有一只被封存了数千年的远古巨兽正在觉醒,每一寸血肉都透出不屈的战意。 被污泥团团包裹的厚茧蓦然绽放出盈盈光辉,玉止戈陡然睁开了眼,那双眼如同一对上好的烟水晶,神光湛然,一瞬间仿佛有满天星辰坠落其中,看上去颇为玄妙。 “大衍长生,道心如铁,此身为天,不堕红尘......” 污泥如鸡蛋壳般从玉止戈身上寸寸剥落,渐渐显出他里面血迹斑驳的皮肤和残破不堪的黑衣,少年口中诵念谒词,神情冷漠如一尊神祇,光华渐敛,半响过去竟是同一个凡人无异了。 “阿昔......”玉止戈摩挲着右手手腕,那荆棘般的刺青上多了一个扭曲的金色字符,仿佛是个古篆的“痴”字,少年心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惘,仿佛不舍,更多的却是感激。 若非这石中魔物在最后关头教授他大衍长生诀,只怕他如今早已经是个尸骨无存的死人了。 “我会救你!纵千难万难,我要救你!” 玉止戈垂下的眼睛里泛着淡淡的寒意,阿昔临走时点醒了他的执迷,他是逆修,何人不可杀?何道不可斩? 诸天神佛、百地妖魔、红尘人修,凡阻他前路者,天下皆杀! 他要救阿昔,十万血肉不够便百万,百万不够便千万,即使天地倒转,将此世化作炼狱血海,他今日发下这道愿也绝不反悔! 玉止戈倏然站起,落下满身褪下的死皮和骨头渣子,抿了抿嘴唇,一掌劈开了眼前的山壁。 “师兄师兄,我们到这儿来做什么呀?荒山野岭的,哪里有好玩的东西?”少女蹦蹦跳跳地行走在紫衣修士身侧,双手负在身后,身形玲珑窈窕,姿态活泼动人。 年轻人轻笑道:“大师兄要我们来寻被掩埋起来的玉脉入口,自是无甚趣味,花儿你偏要跟来,如今可是打了退堂鼓?” 淳于芍瞪起一双大眼,娇嗔道:“师兄你敢小瞧我!哼,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大师兄和余师伯真讨厌,这麻烦事儿都交给你,他们自己倒乐得清闲!” 年轻人脸上苦意一闪而过,很快便调整好劝她道:“可别这么说,师伯他们自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在身,我修为低弱,来做这些再合适不过。” 淳于芍气鼓鼓地“呸”了几声,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倒也不说话了,只是一双杏仁眼儿咕噜咕噜转得厉害,左顾右盼没个停歇,忽然她眼睛一亮,尖声叫道:“狐狸!师兄快看,那里有只白狐狸!” 年轻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中见到了一头昂头四望转身欲逃的白狐,那狐崽儿身形不大,被毛雪白,眼眸又圆又湿,看上去颇为无辜讨喜,正是女孩儿家家最不能拒绝的可爱兽宠。 果不其然,下一秒淳于芍便央求着他去抓,年轻人轻叹一声,从袖中甩出一片柳叶状法器,踏身而上,回头嘱咐道:“这苗王山里头仍有不少危险之处,花儿在此地等我,莫不可随意走动。” 淳于芍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师兄快去快去,那狐儿要跑远了!”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那白狐便跑了个没影,年轻人驾着柳叶状法器一路疾飞,没头没脑地寻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处溪流浅浅之地才慢下身形。 “谁!”溪中擦洗身体的少年身形陡然一僵,也不见什么动作一匹黑布迅疾裹住他身形,溪中寒气弥漫,初秋尚有些燥热的风竟是一瞬间冰冷刺骨。 年轻人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待看清眼前少年之时眼底飞快划过一道青光,柔声道:“我为追一狐儿误入此地,先给道友陪个不是。只是那狐儿乃是我师妹瞧上的心爱之物,不知道友可曾见到?” 玉止戈狐疑地上下看了他两眼,只觉这年轻人的相貌委实好看过分,乌发垂鬓,眉眼修长清婉,嘴唇丰润艳红,莫说他今世所见之人,就是前世也未有一个能与之三分相较,只是那气度神韵,却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和淡淡的稔熟之意。 少年歪了歪头,淡淡道:“我可曾见过你?” 那年轻人微微一怔,继而轻笑起来:“子虚六岁入得赤元门,月前才从其中出来,道友若是不曾去过南边赤元城,恐怕是未曾见过的。” 玉止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从溪水中爬出来,毫不避讳地穿衣梳发,待一切都整理妥当了才点了点溪边一块山石,漠然道:“你说的那狐儿,就在这后方。” 年轻人颇为好奇地转过身去,待看清了眼前景象面色稍变,方才所见那灵巧狐儿这会子已然化成了一团死肉,血污皮毛杂陈,形状可怖,他不由看向那神情冷漠的少年,那少年头也不抬:“它是山中得到精怪,要吃我,我便杀了。” 年轻人也是十分聪明,不过一会儿便想通了缘由。这精怪大抵本是想要勾他和师妹两个来吸取,只是半路撞见了这看上去修为浅薄身子孱弱的少年才突然起了心思,哪知一朝被人斩落,用的还都是扮猪吃老虎的法子,真真儿聪明反被聪明误! 年轻人立刻躬身行礼:“多谢道友,我与师妹竟差点着了这妖物的道。” 玉止戈系好了腰间储物袋,拧了把披散在腰间的长发,反问道:“你叫子虚,是赤元门中人?” 年轻人好脾气道:“正是,在下姜子虚,乃赤元门掌门记名弟子。” “哦。”玉止戈冷冷应声,“我是单系冰灵根,如今道龄十一,修为在道一境早期,要入你赤元门中,可够资格?” 第11章 师兄非莲 淳于芍对姜子虚不仅没有带回她心心念念的白狐,反而还抱回一个看上去就不怎么讨喜的小孩儿心里颇感气愤,这气愤在他们赶回驻地期间愈演愈烈,最后几乎无法克制地在她脸上表现出来。 “师兄!”眼看着离他们下榻的客栈还有十来丈之遥,淳于芍忽然定住身形,转头咬着嘴唇死死瞪着姜子虚怀中的玉止戈,只觉得心中酸意翻涌。 她这小师兄虽只是赤元门掌门座下的一个记名弟子,天资修为也低弱,却由于他容貌昳丽、性情温婉,二人小时还曾另有一段因缘,淳于芍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早早地对他情丝暗缠,平时在她母亲眼皮子底下还算收敛,如今出了赤元门,无人管教压制,她也就少了顾忌,表现得越发明显起来。 姜子虚看了看一脸愤恨怨怼的淳于芍,又看了看抱在手中面无表情的玉止戈,只觉头痛不已。他如何不知道淳于芍心里的想法,只是这少年修为尚不足道一境后期,无法御器飞行,且又牵涉一宗与他十分相关的秘辛,姜子虚有心与他套套近乎,自然是不能中途撒手。 他这一犹豫,在淳于芍眼中便看出了别的意思。 玉止戈打从见到她起就没说过话,小脸上神情漠然,形容却清丽无端,皮肤洁白胜雪,看上去就像一尊精致小巧的玉雕偶像,这个年纪好看些的少年大多生的雌雄莫辩,何况她主观情绪作祟,便一心认定这是个模样漂亮的小女孩儿。 此刻见姜子虚既不答话也不放手,登时委屈得泪珠子都在眼眶里打转,淳于芍红着眼睛又唤了一句:“师兄!你难道要带着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去见大师兄吗?” 姜子虚叹了口气:“花儿,阿止天赋卓绝,如今年纪小小便已有道一境前期。我把他带回来便是请师伯与大师兄过目,说不定日后你与他便是同门......” 淳于芍只觉他这话里处处都是对玉止戈的维护之意,想到自己这小师兄竟被一个山野之地出来的小人物所蛊惑,心中恨意更甚。 她出生好,长得也漂亮,在赤元门中一向十分受宠,连秦非莲那样冷面冷心的人也不免对她多有照顾。姜子虚自小便与她玩在一起,情谊不比旁人,如今稍加被冷落,淳于芍便觉得格外不能接受,不由抿了抿唇,正要质问他几句,忽见客栈中飞出一道赤色遁光,转瞬便到了眼前。 秦非莲本来就端着一张严肃冰冷的脸孔,瞧见淳于芍眼角尚带着三分水色,眼底更添一丝厉色,嘴唇动了动:“既到了此地,为何不进去说话?” “参见大师兄。”姜子虚急忙行礼,玉止戈淡淡看了此人一眼,瞳孔不由一缩,这个面貌年轻的大师兄,居然已经有了丹心境后期的修为。 淳于芍却哼了一声,拧过头去,显然是余怒未消看谁都不怎么顺眼。 秦非莲知道她的脾气,也并不恼,目光转向玉止戈,眼中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你是何人?” 少年瞟了他一眼,淡然道:“玉止戈。” 秦非莲脸上立时现出几分玩味之色,淳于芍有些吃惊,一是因为这少年一开口她才知道方才误会了姜子虚,二则是因为她这大师兄为人一向刻板得很,门人弟子私底下都叫他一句“秦石人”,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刚见面的少年罕见地外露了情绪。 “你就是传闻中常楚峰那个一夕之间身俱灵力的徒弟?听闻你有道一境后期的修为,现在怎么瞧上去似乎与传言不符?” 玉止戈眼皮一跳,垂眸道:“我那日被一半婴修士追杀,历经生死大劫,几次使用超出境界的手段,如今虽修为跌落,却好歹保住了性命。” 少年这话有虚有实,他当日丹田被破,幸得阿昔授予大衍长生诀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他体内已无丹田,仅有一张青金二色的太极图,其上混混沌沌,血色弥漫,异相十足。长生诀通篇只有四个境界,分别是太初境、化玉境、三尸境和夺仙境,每境又分九层,他静修了两月,也不过刚刚站稳太初境一层的门槛儿,身俱一丝长生真气,在旁人眼中却已然有了道一境初期至道一境中期的修为,这法诀的厉害,可见一斑。 大衍长生诀现在无疑是他最大的底牌和隐秘,无论如何不能透露给旁人知道,所以玉止戈并不想在自己修为一事上计较,将他的注意力引向了那半婴修士。 秦非莲果然上钩,他虽聪明,却也不能料到这状如稚童的壳子里塞着一具一百多岁而且心眼众多的末法修士魂魄,当下便向他询问起那半婴修士的来历和手段。 玉止戈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淳于芍则满心都在想着怎么给她小师兄赔礼道歉,唯有抱着他的姜子虚,微微搂紧了些怀中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余靖对玉止戈这上佳的修道苗子果真是爱不释手,赤元门虽是南火部洲第三大派,说出去很是威风,其实内里的苦还是只有自己知道。 离火玄宗和兜率宫行事霸道无比,尤其是这兜率宫,满门剑修,真是看上了什么抢什么,哪怕是在赤元门山脚下看上了人,说抢也就抢走了,半点情面都不留。赤元门行事一向温和,如今的掌门淳于峥说好听些是与世无争、醉心修道,说难听了那就是性子软、不思进取,再加上取了个兜率宫出身的厉害女子为妻,耳根子越发软,若非赤元门后山的那尊无我境老祖还未殡天,当代也勉强有秦非莲几个出色些的弟子撑着,这赤元门,恐怕早就跌入二流宗派了。 玉止戈是单系冰灵根,年纪虽大些,身上却已经有了修为底子,据秦非莲说他之前的修为已经快要逼近丹心境,十一岁的丹心境,不要说在南火部洲,纵然是整个人世间也排的上名号了,要不是还顾及着颜面,余靖简直要一蹦三尺高撒花欢呼了。 平定下心绪,余靖眼神火热地看着坐在姜子虚怀中静静喝茶的玉止戈,真是越看越高兴。这小孩儿不光长得好,最重要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天生一尊修道的好器材,以他的资质,入了门中又有各式资源辅助,不愁不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非莲,我明日就带着你你小师弟回门派去!”余靖忽然站起,绕着玉止戈转了一圈拍板道。 秦非莲皱了皱眉,看了玉止戈一眼:“师伯,他的来历还没有查明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你看看这孩子的资质,放在哪儿都是能得道的材料,兜率宫那群耍剑一天到晚追寻赤子之心、待剑以纯,你就不怕他们得了消息立马冲过来抢人?你那个师娘,啧啧。”余靖轻啐一口,脸上丝毫不掩鄙夷愤恨之色。 秦非莲沉默了片刻,转了转手中茶盏,想到他师娘那个说打雷就下雨、胳膊肘几乎拐到大腿根儿的性子也是毫无办法,轻叹一声,只得道:“既如此,师伯把花儿和子虚也带回门中去吧。那修士尚未结婴,我手中又握有师门至宝,就是一人,也对付得来了。” 余靖想到秦非莲的厉害之处,就是他这个真婴修士也禁不住心头一冷,点了点头,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姜子虚从头到尾都显得极为沉默,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照顾着玉止戈喝茶吃点心,仿佛这种场合这种态度对他已经很是稀松平常了。 “阿止,不要将头脸伸出窗外,你如今修为低弱,恐抵挡不住这九霄罡风。”姜子虚轻轻将趴在窗边的少年拢到身旁,见他脸色已然有些冻得发青,摇了摇头,伸手给他倒了一杯滚热的灵茶。 淳于芍坐在对面看了他们一眼,气鼓鼓地张了张嘴,瞧着姜子虚温和的脸庞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缩回了软榻上。 “这九凤梧桐车为何只有一只凤鸟拉着?”玉止戈摩挲了下温热的杯壁,轻声问道。 姜子虚只当他身在这偏远之地从未见过此等厉害法宝,当下便笑道:“阿止有所不知,这九凤梧桐车乃是当年立派老祖取凤凰九劫木炼制而成,所成之日引来天上九凤和鸣,盘旋不去。老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收服了其中一只凤凰,那凤凰已经历九次涅槃,修为高深,故才称作九凤梧桐车。后来老祖飞升,那凤凰随他而去,赤元门后人虽有心恢复宝车以往荣光,却再也找不到真凤,如今这拉车的,乃是一只红鸾鸟,身俱一丝九劫凤凰的血脉,算得上十分厉害了。” 玉止戈嗤笑一声,声线低弱,微不可查道:“说到底还是功名之心蠢动,才取了这名不副实的称号。若来日我拥有这九凤梧桐车,必找来九只真凤,方不堕其威名。” 姜子虚眼中划过一道青芒,嘴角微微挑起,衬着面上深深浅浅的阴翳,一张极美的面容显出一种奇异的残酷和邪肆之感。 第12章 初入赤元 九月伊始,正是赤元城一年一度的雁来节,南火部洲从修士到百姓仿佛自血脉里就十分偏爱一切红色的东西,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窗沿、门前都会摆上数盆雁来红,将整座城都渲染得猩红艳丽。 九凤梧桐车载着一行人回到赤元城,不过用了一两日的功夫,从天上看下去,赤元城宛若浸润在一团炽烈的火焰之中,丹霞着锦,流丽灼眼,几乎像是顷刻间就能灼烧成灰一般。 “是不是很好看?”姜子虚撩起帘子,轻声问趴在窗边的玉止戈。 玉止戈点了点头,他的心里有一些淡淡的怅惘,也有一些难言的激动。 之前在苗王山大玉村那样逼仄落后的地方还不怎么觉得,来到赤元城,眼中所见仿佛焕然一新、豁然开朗,使他终于能够喘口气,体味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早先被人袭杀、阿止沉睡带来的郁气似乎总算消散了一些,玉止戈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心中道念通透明晰、坚定如铁,心境松动之下,体内游走的长生真气竟也多了一丝。 姜子虚面上不显,眼中却暗含赞叹,这即将入门的小师弟天赋真是没的说,这样的情况下竟也能悟道,来日进了赤元门,也不知该有怎样的修为成就。 九凤梧桐车在余靖的驾驭下一路飞进了赤元门巍峨高昂的山头,穿行过一道瀑布,玉止戈几乎为映入眼帘的景色所深深震撼。 这是一个中央空旷的巨大山谷,肉眼几乎看不到其边际,铺天盖地的水流从四面山壁奔腾而下,升腾起阵阵水雾,将悬浮在正中的山峰建筑烘托得如梦如幻、似真似假。赤元门上种满了火红的枫树,远观便如水中明火,隔着遥远的距离,那红也变得并不夺目,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就好像大团的色块沉在水里,晕起丝缕般飘逸出尘之感。 这第三大派便有如此威势,真不知排名更前的离火玄宗和兜率宫该是怎样一副景象! 玉止戈板着脸,眼中雀跃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姜子虚觉得颇为有趣,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蓬松的黑发。 玉止戈瞟了他一眼,他始终觉得这个人给他一种莫名的熟稔感,虽然并不太喜爱被人当做真正的小孩儿看待,却到底也没说什么。 赤元门内禁止御使一切飞行法器,余靖虽然已到了能够肉身飞行的真婴境,却还得顾及着三个小辈,便也落在地上,领着他们攀爬一条铺满汉白玉台阶的山路。 玉止戈若有所思地看着台阶两侧的火红枫树,这枫树生得神异,枝枝如红玉一般晶莹剔透,内蕴奇异的灵气波动,浑然是一个绝妙的整体。 姜子虚见他看得入神,便牵起他的手防止他落下脚步,又压低声音解释道:“这是仙人枫,传闻太古仙魔大战时有仙人坠入凡尘,喷出一口心头血落在它身上,成为一株仙葩,所以才红得这样漂亮。赤元门中的仙人枫按五行八卦排布,是一套极为厉害的护山大阵,等阿止拜了师,得到我赤元门的身份玉牌,行走其间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玉止戈点了点头,白玉台阶眼看要爬到了顶,眼前忽然出现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一名紫色宫裙的妇人盈盈立于殿前,这妇人生的极美,然而第一眼看去首先注意到的绝非这妇人的容貌,而是她身上冲霄的剑意,那剑意凌厉得几乎能将天阙撕裂,玉止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皮刺痛得厉害。 这是一个罕见的女性剑修,并且必定道心如铁,不可动摇。 淳于芍欢呼一声,高呼着“娘亲”便冲进了那妇人的怀抱,妇人冷硬的面容渐渐显出几分柔和,素白丰腴的手掌轻轻抚了抚怀中少女的秀发,柔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敢趁我闭关之时偷溜出去,若出了事你让为娘怎么办才好,嗯?” 淳于芍挽住她手臂,讨好地摇了摇,嘻嘻笑道:“娘亲最好了,我可不是偷溜出去,爹爹同意了的,何况还有五师伯、大师兄、三师兄一起呢。” 妇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话缓缓转到了余靖等人身上,余靖笑道:“嫂子不要生气,花儿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十分听话。” “有劳师弟了。”妇人微微颔首,淡淡看向姜子虚,眸光闪了一闪,“子虚也回来了?你旁边这个就是师弟传信里提过的孩子?” 姜子虚慌忙稽首:“弟子拜见师娘。阿止,快同我一道拜见师娘。” 妇人嗤笑一声:“如今说这些还早,先见过你们师傅再说吧。到时若要再换辈分也未尝可知。” 话落,她便揽着淳于芍进了殿中,余靖嘴皮子抖了抖,甩了下袖子,脸色十分难看地跟了上去。 姜子虚轻轻握了握玉止戈的手,柔声道:“阿止待会儿进去了,莫要害怕,师傅是个好脾气的人,你的资质又上等,必然不会为难你,只是稍许问几个问题罢了。” 玉止戈看得出这人是真心劝慰自己,便点了点头:“嗯。” 赤元门掌门果真如姜子虚所说,是个十分和善之人,他面白无须,气质儒雅,看着倒不像这么一个修真大派的领袖,反而更似一名凡世间的中年文士。 淳于峥摸了摸玉止戈的脑袋,也是格外喜爱他的宠辱不惊、淡定若水,只问了他名姓、年岁、修为,便决意要收做关门弟子。 那妇人这时却冷哼一声:“夫君,你弟子够多了。我师傅自我出嫁身边便再无伺候之人,过得十分清寂。我看这孩子资质上佳,最难得的是品性也好,与剑投缘,不如便把他送去兜率宫与我师傅做个伴可好?” 淳于峥皱了皱眉,他自觉与玉止戈十分投缘。何况如今赤元门确实也不景气,苗王山玉脉又整个坍塌、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恐怕恢复不了灵玉的供应,照这么个情形,只怕再过几年的门派大比上他们赤元门也就没什么看头了,要是落到了二流门派只怕要被天下人耻笑。 余靖是个暴脾气,像今天这样的事之前也发生过不少,赤元门能忍得也就忍了,他最多也就在私底下抱怨几句。可是如今他出去一趟,竟听见散修间敢叫他赤元门一声乌龟门,更有甚者直言他们如今仰仗兜率宫鼻息过活,简直同摇尾乞怜的猫狗无甚区别。 眼看着陆青尘这个作态,余靖只觉一股暗火直冲灵台,烧的他整个人都要发了疯,一拍桌子起身怒喝道:“陆青尘,你莫要欺人太甚!你是真婴境中期,我掌门师兄是真婴境后期,他平素敬你爱你方才容忍你为所欲为,凡间女子讲究个三从四德,我修士间虽不注重这些,可你也不要太过分了!这玉止戈,我赤元门要定了,你若不服,来战便是,我余靖何惧!我赤元何惧!” 陆青尘是个剑修,作风强硬霸道惯了,眉毛一挑,当下也跟着站起,手指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条二指宽的紫色软剑,冷笑道:“来就来!我这尺素三十年不曾出鞘,想来天下都已淡忘了我紫衣仙的威名!” 眼看二人谁也不肯让谁,沉默了许久的淳于峥忽然狠狠地摔了手里一个茶碗,低吼道:“够了!青尘是我发妻,阿靖如我手足,同门相残,你们要做给谁看!子虚,带你小师弟去领身份牌子和一应用具,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罢,竟是一个也不顾地甩袖而去。 真婴境后期的威压登时横扫全场,淳于芍长这么大都没看过她父亲发这么大火,一时心中惶然,目露不安地看向陆青尘。 陆青尘面色发白,却是不肯现出弱态,冷哼一声,拉起淳于芍追着淳于峥而去。 余靖冷笑道:“牝鸡司晨,看你能威风到几时!” 姜子虚和玉止戈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都没瞧见这场闹剧一般。 第13章 年老修士 姜子虚领着玉止戈行走在一条山道之上,这山道修得宽敞干净,如同红玉的仙人枫枝桠层层叠叠铺展在眼前,时不时有比成人手掌还大上一圈儿的枫叶旋转飘落,路面上已然堆叠了不少,就像有一层薄薄的血脂流淌在脚下。 “姜师兄,你回来了?”姜子虚正边走边小声地跟玉止戈说着赤元门的一些规矩,不远处却迎上来一个绿衫黄裳的女修,年岁似乎十六七岁,生的十分清丽,脸上带着一抹羞怯微涩的笑容,如同初春叶株上凝出的晨露,这使得她看上去更为美丽。 “童心,你出关了?”姜子虚微微一顿,脸上很快露出温润柔和的笑意,眸子里如同含着碧绿的水波,让人不自禁便产生亲近之意。 扁童心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耳后的秀发,抿了抿唇轻声道:“是,前两日便出关了。我听说姜师兄和小师妹去了苗王山,心中十分牵挂,师兄此行......可顺利?” 姜子虚握了握玉止戈的手,轻笑道:“有大师兄和余师伯在,自是没有大问题。阿止,这是你扁童心扁师姐,她是单系木灵根,为第四峰公孙师伯座下大弟子,炼丹本事在三代弟子中无人能出其右。” 玉止戈淡淡道:“师姐好。” 扁童心面露好奇:“他是?” 姜子虚摸了摸玉止戈柔软的头发,笑道:“阿止是师傅新收的关门弟子,我正要带他去领身份玉牌。” 扁童心见姜子虚神色温和,便知道他心里对这刚刚入门的小师弟是十分喜爱的,何况玉止戈的身份也的确不凡,淳于峥无子,姜子虚又只是记名弟子,算来算去也只有秦非莲和玉止戈两个徒弟,日后无论是谁做掌门,师兄弟间的关系总是比旁人要亲厚些。 这么一想,扁童心便有心与他结个善缘,笑盈盈地从袖中取出一对模样古朴的手环递给玉止戈,柔声道:“这烛龙环是我师尊探索一处古迹得来的法宝,能挡住真婴境三次攻击,叫我用了一次,如今还剩两次。这是男子惯用的样式,我又有了旁的护身法宝,便送给小师弟你。” 玉止戈眉头一挑,伸手接过这对手环,这手环通身是一条衔尾的烛龙,色泽青黑,非金非木,入手却颇沉,一只冰凉、一只微温,一看便不是什么凡物。在苗王山那一战,为了引发走蛟之势,玉止戈几乎将通身的法宝和灵玉都引爆了,如今除了那一枚打神锥,算是真正的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扁童心这护身法宝,送的实在是及时。 “多谢师姐。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玉止戈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手中的烛龙环,又瞟了瞟姜子虚,将小孩儿见到了心爱之物既舍不得放手又害怕大人责怪的模样扮演的十足像。 姜子虚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向扁童心道:“不愧是多宝老祖的徒弟。阿止刚刚入门正巧缺少此类法器,我手头那些他大概是用不了的,既如此,我便舔着脸叫他收下了。” 扁童心轻声道:“师兄本不该与我客气。今晚山下将有盛大的庙会,白师兄兰师姐他们都约好了要一道下去,不知姜师兄可有兴趣陪我们去凑凑热闹?” 姜子虚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声音里却带着笑:“那自是应该的,待我安顿好阿止,便去山下与你们会合。” “你的人缘很好。”又走了一段时间,玉止戈忽然道,“我们走了一路,遇见五个修士,其中有三个都与你打了招呼。” 姜子虚看了看他,轻笑道:“我是掌门的记名弟子,身份虚高,如大师兄那样的自然看我不上,但门派中,毕竟是中下层的修士较多些。” 玉止戈点了点头,对他的话也只是信了三成。就像之前那个扁童心,单系冰灵根,容貌也上乘,在这赤元门内,必然也属于天之骄女一类,她对姜子虚却不仅仅是和善亲近,甚至还抱有爱慕之意,可见这个所谓的掌门记名弟子,只怕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姜子虚的能耐远比玉止戈想象的还要大,他并非看不出自己这个便宜师弟的想法,只是他心里还有些其他的打算,这会儿也并不急着和他辩解,仍是一路走一路说,二人相安无事地来到了一座飞檐琳琅的八角阁楼之前。 那阁楼之前有一张简陋的木桌,木桌上趴伏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修士,他正埋头疾书,神情认真端正,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书写更重要的事情。 “靳师兄,这位就是师傅新收的关门弟子玉止戈,劳请为他制作身份玉牌。” 姜子虚牵着玉止戈停在这张简陋的木桌之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说话,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修士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孔,修士里若非喜好罕有这样年纪的修者,一般修为到达丹心境便有驻颜的本事,像这人一般的,只怕是到了天人五衰、寿元将近的时候。 那老修士取下架在眼前的单片水晶擦了擦,皱巴巴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着:“师傅......又收徒弟了?” 姜子虚应道:“是,阿止是天生冰灵根,很得师傅的心意。” 那老修士长叹了口气,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将玉止戈打量了一遍,感慨地摇摇头:“好、好,果然是好资质,定不辜负师傅一身好本事。叫玉止戈是吧,止戈为武,侠之大义,好名字啊,好名字啊!” 老修士摸索着从腰间的储物袋中倒出一块火红的玉牌,用长长的指甲在上面刻出“玉止戈”三个古朴的小字,他的字写得非常好,若是拿到凡间,恐怕是真正的一字千金,只是放在赤元门中,却只能拿来给人刻刻名字,罕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自大师兄之后,也就小姜你还会来看看我这把将要入土的老骨头。这赤元门中,只怕已没有几个人记得我靳魏的存在了。”老修士轻叹一声,从身后的架子上摘下一枚玉简,连同玉牌一起塞到了玉止戈手里,“你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一应法诀丹药自有师傅为你准备。这是赤元门的地图,其上有详尽注解,想来小姜也会给你解释,你保管好便是。” 玉止戈行了一礼,学着姜子虚道:“多谢靳师兄。” 老修士又叹了口气,昏黄的眼中有一丝难明的痛楚和寂寥,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被一种苍凉的暮色笼罩,伛偻身形似一盏将要燃尽的油灯,摆了摆手,又埋头下去写字了。 “他写的,都是‘悔’。” 姜子虚轻叹道:“靳师兄曾经是这赤元城中一户富商之子,他的灵根不太好,大约是同我差不多。他曾参加过两次赤元门选拔人才的比试,却都因为资质问题被刷了下去,靳师兄是个一心向道的人,他在赤元门山门外不吃不喝整整跪了三日才引起掌门注意,收做弟子。只是数十年过去,他的修为一直停在道一境中期未有寸进,掌门......将他打发来此看守书楼、管理门内弟子的琐事......听说十几年前他凡间的妻女都过世了,靳师兄,心里只怕是很苦的......” 玉止戈又回头看了一眼,仿佛透过遥远的距离再次看清了那个伏案书写的苍老身影。 他后悔的,或许不仅仅是辜负了掌门的教导,更有当年抛妻弃女来追寻这一条水月镜花般的长生之路。暮年回首时,他的手中什么都抓不住,只能带着一腔怅惘与孤独守在这偏僻角落,用仅剩的生命来缅怀他枯乏而寥落的过去。 “世间红尘百年,胜得如梦长生。”玉止戈突然叹了口气。 姜子虚看了他一眼,跟着喃喃念了一遍,忽然心有所感,丹田中一道青气喷涌,桎梏许久的修为竟是蓦然有了些许松动之意。 姜子虚睁开眼,愕然看向玉止戈,那少年神情仍稍显清淡寡情,却是叫他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将他抱在怀里,轻笑道:“好阿止,你就是我的小福星。” 玉止戈板着一张脸,深刻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出门忘了吃药。 第14章 雁来盛会 “真人,掌门派人送来的东西小的都放在门口了。” “嗯,你下去吧。”玉止戈缓缓睁开眼睛,从口中呼出一缕冰寒霜气,房间内温度骤降,外间的蓝衣小童抖了抖,忙不迭缩着脖子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跑了出去。 玉止戈眼眸一厉,忽而立掌劈去,挡在身前的一座碧玉屏风立时被整个冰封住,清透的冰面反射出少年若有所思的面孔:“太初境第二层,差不多相当于道一境中期。这大衍长生诀,到底是一门怎样厉害的法诀?这世间还有几人曾修炼过?他们有没有走到长生的尽头?” 想了一会儿,玉止戈忽然甩了甩手,心中暗自轻嘲,又哪里需要想那么多?反正如今也是这样了,撑死了不过一条道走到黑...... “师弟,你在吗?” 姜子虚温和的声音隔着两扇门传来,玉止戈爬出浸满碧绿药汁的浴桶,用灵力烘干了全身,拿起小童准备的衣服看了看,眉心蹙了好一会儿,似乎十分不喜,但思及如今人在屋檐下,也只得悻悻地上了身。 姜子虚的耐性绝佳,被他晾了这么一会儿也不生气,反倒施施然在他院子里的玉墩上坐下,随意翻阅着手上一卷封皮泛黄的旧书,玉止戈刚打开门,就看到接近黄昏并不深重的日光混杂着暮色丝丝缕缕地落在他身上,温婉的眉眼显出一些同白天不尽相同的颜色。 玉止戈又皱了皱眉,这个人的好看,让他觉得不祥。 “师兄。” 姜子虚转过头,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便笑得眉眼弯弯:“师弟生的可真是玉雪可爱,难怪师娘要为你挑这样的衣服。” 玉止戈抿着唇颇为不耐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他为人一向简洁沉稳,并不爱在穿着打扮上讲究,如今这繁琐华丽的衣服穿得他浑身难受,只觉得手脚都施展不开来。 实则陆青尘也是好心,白日里她在殿中得罪了淳于峥,往日里那些手段用出来竟也没讨得他欢心,免不了心里十分懊恼悔恨。恰巧玉止戈的一应生活事宜需要打点,她见淳于峥果真是格外喜爱这个新收的小徒弟,自然要上赶着献殷勤,因此挑选的衣物、丹药、灵玉等反倒是最好的,满以为如玉止戈这样的乡野少年必定喜不自胜,殊不知真是马屁拍在马脚上。 玉止戈身上穿的这套银朱色立领宽袖短衫内分三层,贴身那一层是一种灵蚕丝织成的,既有防御之效,摸上去更是如水流般柔软帖服,腰间七零八落垂下的编成龙形结的红线本就是一件中品法器,灌入灵力可化为一根削铁如泥的长鞭,脚下踩的虎头鞋圆滚可爱,实则有提升速度的能力,算得上为玉止戈这样还不能御剑飞行的修士量身打造。 他这一身儿拿出去拍个百十来块灵玉都不成问题,不得不说陆青尘是下了大工夫的,只是有时候这种女人的天性叫人十分无奈,对玉止戈来说,这套玩意儿总结起来就四个字。 娘们唧唧! 姜子虚见玉止戈那张小脸越发冰冷阴沉,也知道不能多逗,连忙将人抱起,笑道:“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们这就下山去吧。雁来庙会上不仅有凡人间的热闹,还会有许多修士以物换物的小聚会,师弟刚来,正巧给你淘换些合用的。” 玉止戈微微点了点头,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 九月的雁来节几乎是南火部洲最重要的节日了,这一天的赤元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许多低阶修士都隐匿了修为伪装成普通人,进入城中一道欢庆这个节日。 玉止戈被姜子虚抱在怀里,手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见他还在乐此不疲地向那些凡人摊主讨价还价,心里的无奈简直要逆流成河。 “这个好可爱,很适合师弟啊!”姜子虚轻声笑着,取下架子上一个木制的白狐狸面具套在玉止戈脸上,点了点狐狸面具额心一道竖眼般的红痕,“我和师弟相遇就是托了一只白狐的福吧。” 玉止戈伸手把狐狸面具推到脑袋上,淡淡道:“师兄,你不去找扁师姐吗?” “有缘自会相遇,何必急在一时。”姜子虚漫不经心道,又从别人架子上拿下一个更大些的狐狸面具套在自己额上,这只狐狸面具是黑色的,眼睛的形状狭长,两颊有烟云般的紫色纹路,带着一些难言的妖异冰冷。 带着狐狸面具的青年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四合,最后一抹余晖也被黑暗侵吞,眼中闪过一抹青芒,轻声问道:“师弟,你饿不饿?城中有一家八仙楼,那里三杯鸡做得十分好,你想不想尝一尝。” 玉止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他这个修为的修士虽不说完全辟谷,却也不是那么扛不住饿了,何况他对口腹之欲看得并不重,只是姜子虚此时的情绪显然有些不对,权衡之下他决定还是不要违抗这个人比较好。 姜子虚果然高兴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便抱着他向八仙楼方向走去。 姜子虚的话果然说得很对,有缘自会相遇,在瞧见八仙楼牌匾下的一行人时,玉止戈百年不变的脸色也有一些微妙起来。 扁童心却高兴极了,她素来知道姜子虚这个人虽然温润有礼,对待每一个人都颇为亲昵细心,却并不喜爱与人聚在一块儿,今次偶遇,她便也觉得他们两个是十分有缘的,因此脸上的那抹笑容便越发羞涩漂亮,在红色的火光映衬下显出一些妩媚的风情:“师兄,你同师弟也来八仙楼吃饭吗?” 姜子虚的眸光在她周围一圈人的身上一扫而过,这里头既有兴奋激动的淳于芍,又有明显表露出恶意的几个青年男女,他冲淳于芍点了点头,才笑着对扁童心道:“师弟饿了,我既觉得这里的三杯鸡十分好,便一定也要他来尝尝。” 扁童心也看见了因为被姜子虚注意而越发高兴的淳于芍,眸色暗了一下,强笑道:“那师兄不如便与我们一起吧,今天是个热闹的节日,能坐在一起,兰师姐......小师妹他们也一定很高兴。” 姜子虚微微颔首,笑道:“这是应当的,师妹便先请吧。” 一行人鱼贯而入,一名穿红色裙衫的女子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进了三楼包厢,这里的环境清静优美,四处以竹帘隔断,窗外正对城中奔流而过的赤水,十分适合吃饭赏景。 仍是由先前那名红衫女子点了酒菜,姜子虚见玉止戈目露好奇,便覆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她是师娘的大弟子兰若素,修的也是剑道,如今已有丹心境中期的修为,十分厉害,门人都要叫她一声大师姐。” 玉止戈见这名红衫女子面目生得艳丽端庄,眸中却蕴有精光,可见也是一个如她师傅般有野心有本事的女修,她的剑道如何不好说,只是天资必然比秦非莲也差不到哪儿去。 那女修应是听见了他们私下里的交谈,转回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大大方方地笑道:“姜师弟可别光介绍我,小师弟刚入门,在场的都是他师兄师姐,今天不妨多熟悉熟悉,日后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姜子虚眸光闪了闪,轻笑道:“大师姐教训的是。阿止来,这位穿白衣的乃是第三峰白天行师祖独子白松师兄,这一位黄衣的乃是你五师伯的亲传弟子王梦生师弟,最后这一位模样和气的是第六峰胡不归师祖座下的李观花师兄,他们都是门内三代中的精英弟子,你师兄我却是不好比的。” 玉止戈拱了拱手,淡淡道:“白师兄、王师兄、李师兄好。” 王梦生与李观花都十分客气地回了礼,这玉止戈是淳于峥的关门弟子,不要说本身的天赋,就是傍上一个秦非莲那样杀神般的师兄就能在内门横着走了,身份真计较起来倒还比他们高出一筹,两人也是与扁童心差不多的心思,先趁他年少时结下个善缘,日后总是利大于弊。 唯有那白衣的白松冷笑道:“好个黄口小儿,倒是傲气得很,你诸位师兄修为身份都比你高,你该恭恭敬敬地给我们磕个头才是。” 气氛登时凝重起来,玉止戈垂下眼眸,唇角内陷,少年如玉的脸孔上漠然无情,连方才因礼貌而挂上的罕有的一丝客气之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松拿筷子敲了敲碗沿,眼珠子微微转动,又笑道:“不过......小师弟你是姜子虚带进内门的,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他也算得上你半父,我也不欺负你年少无知,便要他——代你磕了这个头吧!” “白松!不要越说越没腔调!”红裙兰若素轻叱道。 扁童心的眼神也冷厉起来,低声道:“白师兄,你这话搅得这顿饭也没意思了。” 玉止戈微微抬头,目光淡淡看向这位喜好穿白衣据说是内门中第三峰白天行独子的白松师兄。此人生的不丑,却也算不上好看,皮肤倒是极白,只是眼睛下方挂着两团乌青,仿佛一个纵欲过度的病鬼,他此刻高扬着下巴,神情倨傲无比,看着姜子虚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厌恶和嫉妒。 玉止戈抽出手,微微用软布擦了一下手指,轻声道:“白师兄,你知不知道一般高喊‘我爸是谁谁’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呢?” 第15章 打你的脸 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发出了那样一声震动空气的低笑,王梦生和李观花忍俊不禁地偏过头去,连兰若素眼底也浮现出几许微妙的神色,目光惊奇地在玉止戈身上来回打量。 白松却已然连鼻子都要气歪了,他是白天行的独子,一贯备受宠爱,长到这个年纪还从来没有人让他这么下不来台过,他的本意只是借由玉止戈针对姜子虚,而少年这话轻飘飘一出口,这个素来眼高于顶、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的富二代却是连他一起恨上了。 白松阴着一张脸冷笑道:“你说什么?□□娘有本事再说一遍!” “不要说我娘你操不操得动......”少年人抬起头,烟灰色的眼珠淡漠剔透,“我也从没有兴趣把废话说第二遍!” 话音未落,玉止戈便张口一吐,一道紫芒破空而去,在众人的虹膜中留下一抹惊艳的残影,须臾间便逼至白松跟前。白松面露惊恐,尖叫着往后倒去,身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层宛若琉璃的灵气罩壁护住他周身,那紫芒包裹之物倒飞而回,被玉止戈牢牢捏在指间,这时大家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枚刻有许多玄奇纹路、不足手掌长的锥形法器。 “你找死!”白松不妨之下竟被一个毛孩子逼得出了洋相,扫了一眼桌上,尤其是瞧见微微露出厌恶之色的扁童心,一双眼立时赤红阴鸷起来,双手一扬,一枚金黄玉符纸飘扬在空中,倏然化作一个持戈的金甲巨人踏空而来! 三阶符玉!想不到白天行竟这么偏爱这个独子,私下里连这样的大杀器也给了他!若不是今日玉止戈误打误撞逼他用了出来,几月后的门派大比之上只怕......想到这里,在场的几个修士对视一眼,心中都暗自有了算计,不再急着制止这二人的斗法。 “真是投了个好胎。”玉止戈微微摇了摇头,双手轻轻相击在一块儿。 “嗡——” “嗡——” “嗡——” 玉止戈素色手腕上的两枚烛龙环相撞在一块儿,发出蒙蒙青光,雅间内的空气更是以他为中心剧烈震荡起来,呼呼风声不知从何处刮来,少年清越的嗓音蓦然响起:“钟山之神,尊我敕令,呼气为冬!” 寸寸坚冰忽而自那金甲巨人腿部延伸而起,白松气急败坏地拼命催动灵气,那金甲巨人仰天发出一声庞然怒吼,竟是单手掷出了那柄金色重戈! “钟山之神,尊我敕令,吸气为夏!” 面对瞳孔中越来越大的金色巨戈,玉止戈神情漠然,体内长生真气如潮汐般汹涌暴烈,全数灌注进手上的一双烛龙环之内。 然而他不知道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是何等的使人震惊,一个模样稚嫩的少年此刻稳稳坐在姜子虚怀里,两只手臂伸展,宛若在拥抱那柄飞来的金戈,而那柄金戈在他面前三尺之处被无形之物生生挡住,继而一寸一寸地化作灼热蒸汽、踪迹全消。无论是那有着一双烟水晶般眼睛的少年,还是那个眉目温婉沉静的青年,神态都是这样的宁静漠然,就好像眼前上演的,并不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法,只是一出偶然的、不值一提的闹剧。 三阶符玉一向稀罕珍贵,若是交给修为足够的人来使用,威力不亚于多了一尊法力高绝的丹心境后期修士,只要符玉的灵力没有耗光,那么这尊修士就是无敌并且永不知疲倦和伤痛的。 白松显然还没有达到那样的修为,两次攻击被破,他一下遭到了极重的反噬,口中“哇”地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椅子上。无人催动的金甲巨人重新化作玉符摔落在桌面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玉止戈毫不客气地拈起了那枚三阶符玉,这符玉经过方才一战,也不过是颜色稍微黯淡了一些,表面画着的朱砂仍然光芒熠熠。玉止戈异常满足地把这枚符玉塞进储物袋里,这样的好东西,他可不会大方到都在眼皮子底下了还给别人拿走。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战,竟是白松惨败。一时场面十分寂静,只有白松大口穿着粗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兰若素摩挲着手指,眼神更见微妙,这位新来的小师弟,手段实在是过于漂亮强势了一些。 扁童心面上却露出些许复杂之色,要说观战之中最震惊的莫过于她了,这烛龙环还是她白日里为了卖好特地送给玉止戈的,那时也将功效说得清楚明白,不过是一件品质高些的护身法宝。如今这才过了多久,玉止戈竟是拿着这对古宝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白松手上的三阶符玉! 傻子也看出来了,那对烛龙环绝非凡品,而是一件上好的攻伐利器,若非玉止戈修为还太弱,只怕威势更为惊人! 扁童心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想才好,她有些后悔、又有些懊恼,只觉得是被这少年无意地狠狠在脸上扇了个巴掌。 “你妈——我不服!有本事——唔唔唔!”王梦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白松的嘴巴,这厮刚刚喘过一口气来便要骂人,王梦生虽然并不待见他,第五峰却与第三峰走得相近,此刻也只得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出来替他打圆场。 “小师弟不愧是掌门青眼。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修为手段,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王梦生冲玉止戈笑道,话头一转,“只是今日这事儿传出去却实在是影响不好,天下人少不得要取笑我们赤元门内互生罅隙。师兄在这儿便厚个颜,替白师弟向小师弟陪个不是,万望小师弟见谅。” 生的和气的李观花也笑道:“王师兄说的不错。第三峰精于炼器,白师弟之前得罪了小师弟,稍后师兄一定要他挑几件上品法器给小师弟赔罪。” 玉止戈手中随意地把玩着那枚紫光莹然的打神锥,懒洋洋道:“王师兄、李师兄既然这样说了,我便也不能不理。只消白师兄口头给我陪个不是也就得了,至于法器之流,自有大师兄和姜师兄回头为我准备,不必劳烦第三峰众位师兄。” 王梦生暗中瞪了白松一眼,方放开手。 白松虽高傲,却也不是个蠢货,玉止戈话里的威胁之意他也听得明白,要说三代弟子里唯一能让他发憷的也只有这个大师兄秦非莲了,心里虽恨得咬牙切齿,当下却也只能放低姿态不甘不愿地低声道:“......对不起。” 玉止戈手指扣了扣桌面,淡淡道:“我耳朵不太好,师兄能大声点吗?” “......对不起......”白松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手指死死掐住掌心。 玉止戈直视着他的双眼,一脸漠然:“听不见。” “操——对不起!!!”白松忽然吼道,手心里血红飞溅,以修士的体质,此刻竟是被他恨地掐破了皮。 玉止戈忽而展颜温温一笑,他笑起来极好看,如同一整个银装素裹的冬天在室内褪去了坚硬,冰雪消融,无比清丽:“既然一句也是说,两句也是说,你方才对我师兄也十分不敬,自然也该向他道个歉,嗯?” 王梦生和李观花已经微微皱起眉来,他们这会儿也明白了,这个新来的小师弟绝不是个易与的角色,他这是在逼白松发疯。 可是白松发了疯,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玉止戈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怕没有人知道,姜子虚脸上的笑容却显出了一些惊奇、一些温暖,这使得他干净好看的脸庞更为真实温润,就像有一层淡淡的玉光在闪动:“师弟......” 白松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显得异常狰狞,他忽然平静下来,用一种极为可怕阴鸷的眼光扫了这对师兄弟一眼,道:“你要记住!你给我记住!姜子虚,对不起!” 姜子虚好脾气地笑笑:“师弟顽劣,师兄不必如此。” 白松却再不顾其他,一把拉开包厢大门,甩袖而去。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后,玉止戈方闷哼一声,嘴角缓缓流下一道血痕。以他的修为,如今能催动一只烛龙环已经是顶天了,其中还有长生真气和自己冰灵根的先天优势。那金戈飞来之时,他强行催动另一只烛龙环,内腑已然受了反噬之伤,只是他比白松能忍得多,这口血到现在才吐了出来。 姜子虚用修长的手指抹去了他唇角那一缕红色,洁白指尖就像落了一朵细小艳丽的梅花,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那朵梅花上的积雪,带着隐隐的冷香:“师弟不可再勉强自己,你这心意,师兄领受了。” 玉止戈板着脸推开那只手,冷冷道:“与你何干,我只是想打他的脸。” 姜子虚微微一哂,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兰若素见席上雅间内已恢复最初的气氛,叫来八仙楼的小厮换上另一桌丰盛酒席,也与身边的淳于芍和扁童心亲热地说起话来,只是目光放在那一对看上去相处十分亲昵和谐的师兄弟身上,显得若有所思。 第16章 苦橘之争 白松离席,这顿饭吃的倒并不如玉止戈所料想的那般索然无味,李观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并不仅仅指他在席间时不时的妙语连珠和那些引人捧腹的笑话,还有他对待玉止戈和姜子虚的态度。就像之前同样是劝和,他就比王梦生高出了不止一筹,两边都不得罪,圆融得就像一只把玩久了的玉弹子,察言观色、对事对人,浑身都挑不出足以叫人指摘的错处来。 就像此刻,李观花正笑眯眯地站在淳于芍身边替她讲解一只精巧的亭台状法器,他仿佛说了些有趣的话,使得这位一直闷闷不乐的掌门独女脸上也微微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怎么,小师弟看上那法器了?要不要师兄替你讨来,想必这个面子小师妹还是愿意卖给我的。”冷不丁被人捏了捏耳朵,玉止戈蹙着眉头扭过脸,果然只见姜子虚与他离得极近,连瞳孔中细碎的融金一般的碎光也看得十分清楚,脸上带着那种盈盈的将要流淌出来的笑意。 玉止戈后退几步,淡淡道:“不必。” 姜子虚嗤笑一声,牵着他的手沿着坊市正中的一条青石路缓慢前行。头顶上四处悬挂的青玉灯笼微微晃动,在他脸上洒下明灭不定的光晕,这色调极冷,便越发显得这相貌好看的青年眉目萧疏,使得周遭不少人为之侧目。 如今他们所在的,就是姜子虚曾提起的赤元城里修士间以物换物的小聚会,青石路四周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数十个小摊位,讲究些的修士便在身前铺着一块绸布,法器、灵药、功法都分类归整,不讲究的则随意在地上铺陈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如后者这样的,往往是一些散修,只在这坊市中碰碰运气,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盼头。 姜子虚仿佛极熟悉这里的环境和氛围,带着玉止戈穿行了好几个摊铺,倒是也淘换到一些合用的小东西。其中有个宝蓝色的五瓣梅花扣,灵力灌注进去时便会发出五道灵光对敌,用的好了便是个奇招,而且模样极为精致玲珑,淳于芍和扁童心这样的女孩子看见了,都是有些爱不释手。 姜子虚却只是歉然地笑笑,随手将这梅花扣箍在了玉止戈脑袋上,两女虽心有不甘,却到底觉得比送给对方好一些,也体谅姜子虚为人师兄的心意,只是稍感遗憾便不再多说。 唯有玉止戈,脸色阴沉得就像别人欠了他三百块灵玉,他十分肯定姜子虚这是故意而为之。他心中总有些奇异的感觉,今日的姜子虚,仿佛格外的高兴,也仿佛格外的高深莫测。 “哎呀,你这老头,怎么又来了这里?都跟你说了你这苦橘尚未有灵,长得又奇奇怪怪,这坊市间是不会有人愿意收走的!”玉止戈正陪同姜子虚蹲在一个摊位前观察一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黄铜片,远处忽而响起一个粗蛮高昂的嗓音,仿佛平地里一声惊雷,将坊市间的窃窃私语炸了个干净。 玉止戈回过头,便见一名黄衣的高大汉子正推推搡搡着一个伛偻苍老的身影,这修士所用力气不小,那穿着破旧麻衣的老者一个不慎,便被推倒在地,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一盆碧绿青透的植物,弓起的脊背就如一只虚软无力的虾米。 玉止戈微微皱起眉头,姜子虚趴在他肩上,忽而奇道:“叶长三寸,色碧而狭,那老者怀中的应是苦橘......可这苦橘怎么是红色的?” 玉止戈大为吃惊,也顾不得理会,一路小跑上前,离得越近他眼中喜色便越重,姜子虚看得不错,这果然是一盆挂着红果的苦橘,那红色由上至下,越发浓郁,到最底部已然是如同一抹朱砂般的血红,看上去分外鲜艳夺目。 有灵的苦橘是一味极稀罕的灵草,世间修士筑基容易成丹难,由道一境突破到丹心境,是长生路上最为关键的一步,走得好了,才有日后可言,走得不好,终身止步于此也不是不可能。 许多修士依靠自身的力量很难跨过这一关,人欲丹却可以大大提高突破的成功率,这苦橘,就是人欲丹的一味主料。只是寻常的苦橘都是青色,有灵的苦橘根梢处会生出紫色的道痕,道痕颜色越深,意味着这苦橘年份越足。 所以那高大修士说的不错,这老者的苦橘既没生出道痕,颜色又这样稀奇古怪,恐怕没有哪个修士敢冒着大风险收回来炼制丹药。 高大修士骂骂咧咧扶起那老者,抱怨道:“唉,不是我说你,你都来了那么多回了,哪回人家看上你这盆玩意儿了?何况你这条件也开的恁苛刻,哪有人拿苦橘换上品人欲丹的,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众人一听这个,当即一哄而散,只觉这老头大概是修道修得脑子里出了毛病,没得救了。 姜子虚又凑上来扒住玉止戈的肩膀,轻笑道:“那修士故意做戏,他分明想要那株苦橘,却不愿意拿出人欲丹交换。” 玉止戈点了点头,眼睛死死盯着老者怀中那抹碧绿,问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修为?” 姜子虚笑道:“道一境后期罢了,不要说兰师姐在这里,便是你我,也足够对付了。师弟想要那株苦橘?” 玉止戈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然道:“我知晓你的身份不简单,你将那株苦橘买回来,我必不会让你吃亏。” 姜子虚呼吸一滞,忽而捂着脸轻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漂亮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跟前的少年,似乎觉得他认真的神色格外有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柔声道:“我在你面前果真如此不加掩饰吗?” 玉止戈漠然道:“我对你没有威胁。” “你说的很对。”姜子虚微微点头,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会成为我最好的助力,只要你愿意。” 说毕,竟是不看他的反应径直朝那两名修士而去,背影修长干净,在玉止戈眼中却仿佛是一柄突然被擦干净了表面浮灰的利剑,渐渐显出一些狰狞锋锐的头角来。 玉止戈垂下眼睛,摩挲了下手腕上的刺青,冷冷地想,这世上只要有人能助他长生,又何必去管身后洪水滔天。 姜子虚也不知同那老者说了什么,年老的修士一下直起了伛偻枯瘦的腰背,皱纹满布的脸上几乎放出光来,忙不迭要把那盆苦橘塞进姜子虚的手中。 高大修士一下不乐意了,伸手也要去推姜子虚,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唉唉唉,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不知道先来后到啊,大爷我都守着这玩意儿好长时间了,你跳出来作什么妖!” 姜子虚的身影也不见多动作,便毫无困难地避过了这修士的手,面上含着客气的笑:“道友这话说的很是没有道理,晚辈愿意拿出两颗中品人欲丹向前辈买下这株苦橘,前辈同意了,这生意便成了,并没有作妖这一说。” 高大修士气得瞪眼:“这么说,老子这么多天白等了!” 姜子虚把苦橘递给跟在身边的玉止戈,漫不经心道:“道友不愿意出价购买这苦橘,还搅黄了前辈的许多生意,其心不良,白等也只不过是付个利头了。” “好个伶牙俐齿、信口雌黄的小辈!”周围修士鄙夷的目光看得这高大汉子脸上发臊,想也没想便立掌劈来,他的手掌边缘泛着一抹淡金之色,玉止戈眼瞳微缩,这竟是一个罕见的炼体士! “当——” 肉掌与利剑相交,竟发出一声金属般的脆响,兰若素红裙飘飘,手持一把白底红丝的长剑,周身灵光乍现,宛若一尊英武至极的女战神。 “哪里来的修士敢在赤元城撒野!欺我赤元门无人不成!” 兰若素张嘴便喝,手中长剑急斩,高大修士惨呼一声,手腕上竟被劈出一个米粒大的缺口,黄色的布料被染成了一片血红,二人皆是一震,高大修士是没想到兰若素竟真能劈开他的铜皮铁骨,而兰若素则是吃惊于以二人的修为差距一剑之下竟只给这人留下了这么一个小伤口。 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那高大修士竟忽然惨嚎一声,转头便逃,他的遁光颇为惊人,一息间便消失在眼前。兰若素有些懊恼地收起了剑,以这个人的速度,恐怕需要门内真婴境的长老出马才能将她擒下,何况一个在兵器方面不占太大优势的剑修要与这体修拼杀,委实是太过难缠了。 “两位师弟可有事?” 兰若素回过头,目光落落地看向玉止戈,玉止戈并不讨厌这个颇有英气和野心的女子,便点头答道:“师姐来得及时。” 兰若素摸了摸他的头,大笑道:“我刚刚在不远处便注意到了你们,这苦橘生得怪模怪样,师弟怎么想起来买它了?” 玉止戈伸手牵住姜子虚,垂眸道:“只是睹物思人,以前收养我的人家里也养了这样一株植物,如今她不见了,我却看到相似之物,难免有些激动。师兄疼惜我,才给我买下了。” 兰若素看了看姜子虚,意味深长道:“你姜师兄,确实是个很会疼人的。” 三人从头至尾都没说起过那两枚人欲丹,兰若素似乎也忘记了一个记名弟子手上握有两枚珍贵的人欲丹是一件何等奇怪的事情。 第17章 赤水莲花 出了修士坊市,天色已然黑透了,赤水之畔竖立起条条彩纱宫绦,一盏盏挂着长绸的形状各异的花灯随风轻晃,远远看去彩光点点,如在这赤水之畔也盛开了一片繁星坠落的浓郁夜色。 “这是百花坊的派头,小师弟初来乍到可能没听说过,百花坊是赤元城里最有名的青楼,听说幕后掌柜是一位手段厉害的真婴女修士,成名于数十年前,有艳冠群芳之姿。”兰若素边走边笑,扁童心和淳于芍一见不远处那些争抢着花灯的凡人男子便脸上生出不虞尴尬的神色来,唯有这位大师姐神情落落,说到那女修士时更是丝毫不掩钦佩向往之色,这是个有些与世间礼教相悖的女子,眉眼间带着恣意洒脱、骄傲飞扬的风情,宛若一蓬烈火,引得世间许多人为她回眸。 玉止戈认真地看着她,问道:“百花坊之中可有别的修士?” 兰若素笑道:“自是有的。宫坊主一手调--教出十二位女弟子,不仅容貌生得好,依次更有从丹心境大圆满至道一境中期的修为,只怕纵然是小师弟这样冷心冷情的人见了,也要为她们倾倒。” 玉止戈不答,此时江上忽而传来金戈一般的鼓乐声,人群轰然朝着那赤水岸边奔去,众多青年男子探出身子瞧看,一艘约莫有数十米高、灯火通明的画舫渐渐驶入眼中,画舫船头放置着五面龙纹巨鼓,一个挽着双髻的少女俏生生立在鼓面上,赤足击鼓,灵光飞溅,登时引来两岸疯狂的叫好声。 这鼓上的少女半睁着眼,着一袭大红金边的裙裤,露出两截丰润的小臂和笔直的小腿,肌肤胜雪,赤着双足以脚跟为支点旋转一周,毫不露怯地朝众人露出一个明艳夺目的微笑,脚下鼓声激越如雷,至阳与至柔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使得这名红衫少女越发动人,也引得周遭人群叫喊骚动得越发厉害。 王梦生见了她,脸上竟也显出一抹潮红,激动地双拳紧握,恨不能冲进人群中一道摇旗呐喊。 淳于芍撇过头,颇为不甘道:“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穿着这样不知廉耻,只怕身子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王师兄——” “小师妹!”还不待王梦生愤然回眸,兰若素便大喝一声,“姑娘家的清白也能由你胡乱编排?挽禾姑娘性子贞烈,怎是那些不入流的风尘女子能比!” 淳于芍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兰若素拜在陆青尘门下,从小便与她交好,平素对她比亲姐都好上三分,今日却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妓子责骂她,一时更是气愤难平,口不择言道:“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她就是个千人骑——”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这个静默的小圈子里,姜子虚缓缓收回正正被打中的右手,淳于芍不可置信地看着兰若素,浑身抖得厉害,心中那些冲上了头的怒意也缓缓冷却坠落,适才若没有姜师兄替她挡了这一下,兰若素的巴掌便真的会落在她脸上,她一贯视作亲姐姐般的大师姐竟然当真为了一个不知什么谁要和她动手! 姜子虚将皮肉发红发烫的右手拢进袖中,微微蹙眉,语气不赞同道:“大师姐,小师妹不过是性子耿直了些,理应也是为王师兄好,稍许说教两句也便是了,这打骂实在是......” 兰若素眼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青光,冷笑道:“你以为是我愿意罚她,那挽禾姑娘有丹心境中期修为,她方才那些不敬之辞,只怕早叫人家听去了!” “久闻赤元门兰仙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小女拜服!只是既然有人见不惯我,那挽禾便也不再这儿献丑了。”兰若素话音刚落,那金戈壮烈的鼓声便乍然停歇,红衫白肤的少女聘婷而立,一双赤足精致无瑕,娇柔声线远远的传递过来,那少女拱着双手嘻嘻笑着向兰若素见了个礼,目光在淳于芍和姜子虚身上一扫而过,便轻哼一声跳进了画舫。 王梦生脸上顿时说不出的失望,悻悻然退了回来,李观花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击鼓少女挽禾的中途退场使得两岸围观人群十分悲愤不满,许多青年男子推推搡搡,拼命向上想要探身进入江中的巨大画舫,前面的人躲避不及,人群登时如海潮般涌动起来,局面几乎是顷刻间便失控了,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被推入、或自己跳入奔腾的赤水之中,混杂的哭声、骂声、喊声连天而起,节日的欢乐祥和气氛荡然无存! “救命、救......我......不.......游泳......”一个青衣书生胡乱挥动着手臂在赤水中沉浮,江面被他搅出阵阵涟漪,然而此刻谁也顾不上他,这赤水底下传闻可是有妖兽的,每个人放在第一位想要保全的,总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呱——吼——”嘈杂纷乱的人声中忽然传来一道特别的声音,这声音既如婴儿啼哭,又有些类似于妇人叱骂,听上去万分怪异,兰若素和李观花却是倏然变了脸色。 同样也听清了那个十分不祥的声音,玉止戈眼光骤然生厉,朝着江水方向极目远眺,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姜子虚却蓦然将他额上的白狐狸面具推了下来,抬手将他放在岸边一棵古树浓密的枝桠间,因为看不见,姜子虚的声音就越发显得清晰明朗,带着一丝迥异于平常的玉石般冷硬润泽的质地:“阿止在这里等我,切记千万不可离开。” 等玉止戈调整好遮住眼睛的面具,能够看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时,赤水上的局面已然乱成了一团。 仿佛只是须臾的功夫,本来尚算平静的赤水江面便如同一锅沸腾了的热汤。 巨大的浪涛从江心而起,如同蛟龙脱锁般向着画舫和岸边呼啸席卷而来,数十米高的水潮扑打在岸边,来不及逃散的围观人群纷纷被卷入其中,不时有修士遁光向外飞蹿,却被一浪高似一浪的水潮迎头打下,那不知修建了多少年的堤岸被一截截冲毁,越发汹涌狂暴的洪水如同一根万斤重锤,狠狠将这繁盛富庶的赤元城,敲成了一地狼藉残垣。 面对这样的洪水,凡人几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之力的,百花坊的数名彩衣女子御驶遁光隐没在水浪里,尽可能地将落水之人一一抛接上船,时不时拍起的巨大浪花让这项工作变得举步维艰,然而这些女子却依然执着坚韧,即使衣衫透湿也丝毫不能减少她们的美丽。 “小师妹、扁师妹,你们去襄助百花坊营救凡人!李师弟,你去师门搬救兵!王师弟、姜师弟,我们来挡住此獠!”兰若素手持她那一把白底红丝的秀美长剑,迅疾快速地做下决断,然后如临大敌般死死盯住墨黑的江面之下。 因为江水澎湃所发出的巨响,王梦生又没有兰若素那样高深的修为,只得拉着嗓子大喊道:“师姐,可是古籍所载的那能引起洪水的化蛇?它在这江面之下?” 这个问题显然已经不需要兰若素来回答了,他话音未落,江面忽然炸起,爆裂的水花之中蹿出一条庞然黑影,那黑影仰天发出几声怪叫,巨大的水潮再度涌来,遮天盖地地挡住了兰若素等人的视线。 “孽畜!”忽而水雾之中传出一声金石相击的巨响,兰若素那柄秀美的白底红丝长剑狠狠架住一对低落着涎水的长牙,众人这才看清那黑影的样貌,有胆小的登时被吓退了三丈。 古书中所记录的化蛇人首、豺身、蛇尾、鸟翼,发声则招致大水,然而他们眼前所见的这头化蛇,显然比古书中描述得要丑陋得多,它通身呈现一种晦暗的铁灰色,肉翅上插着数百根钢铁色泽的长羽,面目的狰狞凶恶几乎难以用笔力来描述,此刻上面一对獠牙被架住,下面那对便像疯了一样地向前拱动咬合着,时不时显露的血红巨口间还有碎肉飞溅,若非兰若素非比常人,只怕这会儿也早已吓晕了过去。 “结阵!” 百花坊画舫上忽而传来一声轻叱,一个抱着琵琶身着白色宫裙的女子茕茕站在船顶,挽禾从她身后走出,轻盈飞上五面龙纹巨鼓,大喝道:“十二天香阵,起!” 磅礴鼓声骤然响彻如雷,红衫挽禾如同一只身形灵动的雀鸟翻飞在五面巨鼓之间,她的神色郑重而严肃,赤足踏下如利剑劈斩,涟漪般的红色灵光从鼓面扩散而出,沸腾的赤水仿若被某种力量所安抚,竟然渐渐地平息下来。 随着这鼓声响起,兰若素脸上神情一松,娇叱一声,忽而立剑而起,狠狠倒劈在那化蛇头顶处,化蛇吃痛而退,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利啸,转头竟是朝着在场实力最弱的姜子虚而去。 兰若素神情一凝,这凶物,竟有了这样的智慧不成! “师弟小心!此獠有丹心境后期的实力!” 姜子虚连退十步,口中轻唤一声,袖中陡然窜出数十道青光,那青光如数十道奔袭的雷霆,以叫人来不及用眼睛捕捉的速度撕裂了空气,向不远处袭来的化蛇双眼狠狠刺去。 姜子虚神情冷漠,衣衫被化蛇掀起的腥风猎猎吹动,素净白衣如水,恰似在这赤水上开出了一朵摇曳的莲花。 第18章 血战化蛇 从姜子虚袖中蹿出的青光实则是数十枚薄如竹叶的飞剑,这些飞剑仿佛是由某种青翠的玉石制成,质地格外温润清透,气机却异常锋利迫人,透出一种使人胆寒的威势来。 那头化蛇嘶吼一声,也意识到了自己看上的这个软柿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拿捏,摇头晃脑地想要躲开那些青玉飞剑。姜子虚双臂平伸,十指纤细拨动,奔袭而去的青光登时改变了飞行路线,交错旋转着飞过,变得无迹可寻起来。 化蛇避无可避,只得眼睁睁看着如海青光斩落在它那丑陋人面之上,爆出一蓬蓬血雾弥散在漫天水汽之中。这头化蛇显然从未受过如此程度的伤害,因流血而越发显出狰狞的人面上登时弥漫出嗜血残忍之色,两只铜铃般的昏黄眼珠死死盯住姜子虚,恨不能将这个弱小的人类一口吞下! “临——”姜子虚忽而口中喷出一口精血,舌绽春雷,双指齐并挥过,十余把小剑发出一声尖锐嘶鸣,狠狠刺入那化蛇左眼之中! 无论是如何强横的妖兽或修士,眼睛总是暴露在外,没有一丝一毫防护的。纵然强如化蛇,要害受到袭击也是吃痛不已,当下便痛苦地嚎叫起来,巨大的身体在半空中疯狂扭动,不少百花坊女修士躲避不及被它长尾横扫飞出,砸落进赤水中生死不知。 这时就连兰若素这样丹心境中期的高阶修士也忍不住要为姜子虚的表现发出一声赞叹,即便是她这样以攻击力著称的剑修处在同一修为同一位置只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但是眼前也不是浪费时间想这些的时候,这名红裙女修士十分明白姜子虚几乎是拼尽全力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当下口中发出一声利啸,手臂高举,口中法诀催动,灵力全然灌进手中那柄指向天际的白底红丝长剑,怒喝道:“给我死来!” 赤水江面上堆积的云层忽然被冲霄而起的赤红灵光拉扯撕碎,一道庞大的赤金色剑影浮现在兰若素背后,随着她长剑在虚空斩下,这道巨大剑光便携着万钧之力轰然劈落,携着能将天寰斩裂的威势,狠狠劈在化蛇头上! 王梦生也不甘示弱,暴喝一声祭起手中如同山岳般的法器狠狠向那化蛇砸去! 化蛇哀鸣一声,两道肉翼护在身前,蛇身盘旋而起,没命般朝赤水坠落而去,它的身形却远没有那剑光快,须臾间便湮灭在一片璀璨灵光之中。 姜子虚和兰若素隔空对视一眼,他们的灵力已经十空其九,若这化蛇不死,接下来倒霉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击鼓镇压江面的挽禾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眼见化蛇被兰若素那道堪称可怕的剑光劈中,她便不顾形象地喘着大气趴倒在了鼓面之上。 画舫上那名雪衣女子与远远围观的玉止戈眉头却不由轻皱起来,觉得这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数停功夫过去,江面上的水雾都散开了,一片血红在江水之中晕染开来,化蛇的身形却始终没有出现,兰若素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转头正要同身侧的王梦生说话,忽见对方瞳孔紧缩,脸庞一下子扭曲起来,心中一冷,便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惨叫。 那个声音熟悉到让她只要听见便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倒流结冰。 “姜师兄!!!” “师弟!!!” 画舫之上蓦然冲起两道流光,扁童心和淳于芍御驶着法器朝江心飞去,被化蛇吐息击中的姜子虚浑身是血坠入江中,一袭残破白衣如浮在江面上的枯败莲花,两女面上含泪将他捞起,扁童心尚能克制,淳于芍几乎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兰若素手脚冰凉地看着那三个人,忽而向疯了一样大喝道:“清仙,你还不动手!你究竟要等到何时!” 那雪衣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有一双生得极美的眼睛,眼白微蓝,透着仿佛将这世间看透的睿智沉静,她幽然叹气,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怀中的白玉琵琶,一道庞大的灵力波澜从她周身泛起,这是一名极为强大的女修士,她的修为赫然已经在丹心境大圆满之期! “十二天香阵,冲杀!”这雪衣女子一双极美的眼中泛起丝丝苦意,却又很快被她遮掩过去,眼神如金铁浇铸一般冷冷看着江中浮起半个身子的化蛇,这化蛇方才发出一道吐息击中姜子虚,本身似乎消耗也十分大,加之身上严重的伤势,显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十二尊绑着红色长绫的精巧玉偶从雪衣女子怀中的玉石琵琶里走出,迎风而长,一息功夫便化作了十二个手持各式武器足有半人高的玉质雕像,这些玉像周身散发柔和白光,隐隐有数种馥郁精致的天花飘落,这使得它们的美不带丝毫杀气,就像这个雪衣女子一般,是盛开在这人世间的一片清雪。 然而当雪衣女子轻轻拨动琴弦,玉石琵琶发出金铁一般的音符之时,这些玉像便浑身沁血,无声而气势汹涌地冲杀向江心中的凶物。这头化蛇也只有丹心境中期,妖兽的本能使它感觉到了不能力敌,于是它开始拼命嘶嚎起来,江面再起波澜,庞然的水花扑打在这些玉像身上,而它游走在水浪之中,感觉分外得意。 “孽畜,你使我此生无法进阶真婴境,当真以为今日能逃出此地吗?”那雪衣女子冷然高喝,清丽姣好的面貌上浮现出一抹潮红,这名宛若谪仙的女修士,竟是在这一刻发出了雷霆之怒,“十二天香,绞灭!” 沉浮在水花中的十二尊玉像忽而爆发出刺眼灵光,绕着化蛇团团飞起,十二条红绫头尾相连,化作数千道灵光湛然的血色细丝,狠狠朝着阵中的化蛇绞杀而去。 兰若素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雪衣清仙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她如今只是丹心境圆满,便有不亚于真婴境的战力,等她真正晋升真婴境,必然会成为这天下修士中的佼佼者。她恐怕早有一只脚踩在了真婴境之上,然而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却是使她剩下的那只脚永远都不可能再踏出去。 对于一个心高气傲、天赋超群的修士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更可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条垂死的化蛇之上,玉止戈忽然滑下古树粗壮的树干,沿着破损的街道一路狂奔起来,他的脚下漂浮着凡人的尸体和残破的红色灯笼,银朱色的身影如世间一抹流光,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道划破这沉寂的夜色。 “大师姐,向下!” 玉止戈发出了来到这个世间最大的一声叫喊,他感觉到喉咙中都已经泛上了血腥,然而他只是咬着牙,手中凝结出一张透明的、大的惊人的冰弓,狠狠卡在堤岸裂开的缝隙之中,两脚蹬在弓身上,连同他瘦小的身子拉开一轮夺目的满圆! 甚至来不及辨认出这个声音的来源,兰若素几乎是下意识地控制着身体向下沉了一沉,凌厉风声从她头顶刮过,紧接着便是弓箭特有的划破虚空产生的利啸和一声惨烈的嚎叫。 兰若素震惊地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具笼在黑袍中的身影被死死钉在了画舫之上,破碎飞溅的木板沾染了点点红血,又是一箭凌空飞来,正正射入这名黑袍人的喉咙。 兰若素面颊一抽,转头看向岸边,那个脸上戴着白狐狸面具的少年又开始如风一般的奔跑,赤水江面上凝结出一条冰道,那柄晶莹的巨弓随着他脚步的前进被不断拉开、松弦,冰晶色的流光带着夺目的光彩不断朝着水下射出! 兰若素喃喃地说道:“......这是一个怎样疯狂的夜晚......” 这是一个怎样疯狂的夜晚,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化蛇终于被百花坊的清仙斩落,然而接下来的变故却更是惊人。 江底蹿出数十名身穿黑袍的身影,哪怕雪衣女子强悍无比,百花坊的女子仍是被杀了不少,被救上来的凡人更是无一幸存,扁童心和淳于芍也险些遭了毒手,若非玉止戈临时出手,只怕他们根本等不到赤元门救兵前来。 当余靖和陆青尘率门下众弟子道来之际,也为眼前所见的惨烈场景倒吸一口凉气,玉止戈的冰弓斜插在一块浮冰之上,少年搂着姜子虚半跪在冰面上,脸色惨白瘆人,近乎力竭。 诸如这样的浮冰还有很多,其上或多或少地载着几个昏迷的修士,这个余靖他们减少了许多麻烦,也使得这位从一开始就十分喜爱他的真婴境长老越加觉得他是一个可造之材。 “阿止,可还好?快快将这补元丹服下,这一战,你立了大功!” 余靖递给他一个玉瓶,其中有三五枚清气芬芳的黄色丹药,玉止戈倒出一颗先是塞进姜子虚嘴里,方淡淡道:“多谢师伯。” 余靖皱了皱眉,道:“这补元丹是极珍贵的丹药,你给他却是......罢了罢了,你先疗伤便是。” 玉止戈目光在姜子虚苍白的面容上微微停顿,许久后方勾勾唇角,仿佛露出一个哂笑,往口中倒入一颗补元丹,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19章 大比序幕 赤元门后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灵谷田,如今虽是冬季,这灵谷却已然将要成熟了,沉甸甸地坠在枝头,远远望去如一整块儿无瑕的赤金,十分惹人喜爱。 “守心,又来拿辟谷丹啊?” 一个蓝衣少年捧着一个玉瓶从田边飞快走过,忽听得这样一声问,急忙扭过头去,脚下一个刹不住,竟是倒栽葱进了灵田之中。 一个比他略大些的白衣少年一边笑一边把他从田里拉出来,大声道:“你还是这么冒失!幸亏你伺候的玉师叔闭了五年关,不然总像你这样做事毛手毛脚,早晚有一天要被踢回外门去!” 蓝衣少年伸手拍掉了头上的草屑灰尘,瘪着嘴,又是不服又是忧愁,最终幽幽叹了口气道:“抱月你进了宗门便一直在这后山侍养灵谷,内门里的许多规矩只怕知道得也不详细。等到宗门大比开始,只怕就是我没犯什么错,也要灰溜溜地滚回外门了。” 那白衣少年抱月登时吃惊地瞪大了眼,拉着他在灵田边坐了下来,一叠声问道:“守心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还有人故意刁难你不成?” 蓝衣少年摇了摇头,苦笑道:“玉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身份十分高,打狗也要看主人,自然没有人敢欺侮于我。只是抱月你有所不知,像我们这样被选拔进来伺候诸位师叔、师伯的道童也是需要参加内门大比的,旁的道童伺候得好了,多少能从主子那里得到些好处,就像与咱们同批进来分去第三峰的紫衣,听说就是得了白师叔的青眼,炼化内力,真正踏入了修仙门槛。其他人虽不如他,好歹也有内力*重的修为,可是玉师叔他一进门便闭关五年,我、我......” 守心的眼眶突然就红了,捂着嘴巴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要一想到家中对他抱有无比期待的垂老父母,这个本该天真无忧的十二三岁少年便忍不住在挚友面前落下泪来。 抱月急得抓耳挠腮却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手臂伸出,犹豫再三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吉人自有天相,守心你那么、那么好,老天一定会帮你的!一定会的!” 守心站起身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极其黯淡,他不舍得摩挲了下手中紧紧握着的小玉瓶,心中已然没有了任何指望,他艰涩地咬了咬唇,轻声道:“抱月,谢谢你。我先回去了......以后有机会、有机会再来看你。” 抱月望着那袭蓝衣渐渐远去,伸长了脖颈也再看不见一丝一毫时,心中无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怅惘。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间的污泥,这个尚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恍然间有些明白,这丝怅惘的产生,并不仅仅是为了挚友,似乎也是为了他自己。 南火部洲的冬季一向都有极好的阳光,尤其是在最靠南边儿的赤元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一抹融软的温度,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不适。 玉止戈刚出关,便有一丝调皮的冬日的风卷落了一片薄薄的仙人枫红叶掉在他脚边,他弯身拾起这片叶子,拿在手心中细细瞧看,一对烟水晶般的眸子里显露出了一些认真严肃的神色,数停功夫过去,他才缓缓地动了一下手指,那片仙人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掌心中泛黄、枯败,最后零落成一捧浮灰。 “世事无常,不过如这一叶枯荣......”玉止戈轻轻叹息一声,掌心中那捧浮灰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生长,最后化作一片火红的仙人枫叶被吹落他掌心,这世上始终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而这片树叶也无法告诉世人,它早已在飘落到地面之前便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谁!”少年忽而眸色一厉,指尖无声凝出数枚冰晶,直直袭向院中一棵足能有四五人合抱粗的银杏古树。 “师弟的本事越发进益了。”树后施施然走出一人,素色广袖迎头一兜,便使得玉止戈那数枚冰晶失去了踪迹,姜子虚一如当年那般俊美无俦,乌发垂落在两鬓,唇角微微内陷,笑弧比这冬日里的暖阳也毫不逊色。 见了他,便稍稍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没想到短短五年的功夫,师弟已有了丹心境中期的修为,这份天资,着实是惊人。师傅必定要极高兴了,师兄在这里便先恭喜师弟了。” 玉止戈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姜子虚如今表现出来的修为仍是道一境后期,和他闭关之前相比未有寸进,然而仅仅是他方才显露的那一手,便能看出这个人的修为必然极高,高得甚至可以使这赤元门中每一个曾明着暗着嘲笑他的人跌碎一地眼镜。 一想到来日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这个一向感情淡薄的少年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姜子虚看着微微眯眼的玉止戈,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意。 与五年前相比,他的小师弟,果然是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不仅仅是身形有了少年人的修长挺拔,连当年稚气的眉目也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一个极美好的少年,看过去时便如世间一阵清风、一轮明月,无尘无垢,干净得要人性命。 然而,使他觉得更加难忘的,仍然是五年前玉止戈拼杀时的场景,背着一弯巨弓行走在赤水之上的少年,身上仿佛盛开了一整座城的雁来红花,几乎将他脆弱的眼球都灼痛,曾有那么一瞬间姜子虚注视着在月色下浴血的少年,将心中所有的阴暗和痛苦都埋葬在了冰层之下。 玉止戈微微皱了皱眉:“师兄?” 姜子虚回过神来,歉然地笑道:“抱歉,方才有些走神了。我来这里,本是奉了师傅的旨意叫你出关,如今师弟修为大进,却是再好不过。” 玉止戈眉心越发蹙得厉害:“所为何事?” 姜子虚拉着他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他们已有五年未见,这动作做来却仍是极其自然,玉止戈只是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在他的心里,这个引他入门却又藏之甚深的师兄毕竟是与别人不同的。 姜子虚知道自己这小师弟入门不久便闭关修行,许多东西都不曾了解过,因此事无巨细地与他分说了一遍赤元门中的门内大比。 这门内大比也分内门和外门两种,外门自不必说,选拔出来的前十名将有机会进入内门修行真正的长生之道,其中的严苛和困难,自然不必多说。 至于内门,就更为血腥残酷,不仅是手段没有限制,甚至连生死的规定都极其模糊,只要胜利的修士有能耐摆平之后的麻烦,一般门派并不会插手其中。 玉止戈喝了一杯茶,默默将外门和内门的大比理解成了末法时期凡人间的中考和高考,赤元门这时显然就是一座全国知名的学府,然而名额有限,对于每一个走在独木桥上的修士来说,只有拼了命地去获得胜利,才能保住他们大派弟子的风光和那些师门提供的修炼资源。 这赤元门能位列南火部洲第三,果真有其独到之处,玉止戈摩挲了下手腕上的灰色刺青,只觉大比虽未开始,心中却已然有些兴奋起来。 姜子虚笑道:“这次内门前十名的奖励非常丰厚,听闻第三峰白师祖、第四峰公孙师祖、第六峰胡师祖都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连师娘也从嫁妆中取出一支极为稀罕的紫凤芝要当做彩头——” “紫凤芝?”玉止戈忽然放下了茶杯,一双静如止水般的眸子死死盯住姜子虚,眼底划过的光彩极为璀璨明艳,“你确定是这味灵药?” 姜子虚微微颔首:“我曾亲眼见过,与书中形容一丝不差。闻听兜率宫镇宫之宝便是一支万年紫凤芝,师娘手上的,应该是一株分体,有三百年的火候。” “足够了。”玉止戈看着他,语气略带起伏道,“你可还记得我五年前拿下的那盆苦橘?我说过必不会叫你吃亏,只要再得到这株紫凤芝,你的修为可再上一步。” 玉止戈的语气是如此笃定,这使得姜子虚眼中青芒晃动,心中忽然生起的巨大涟漪几乎使他维持不住一贯温和有礼的表现,他有些艰难地抚平了周身暴动的气息,轻声问道:“什么修为都可以?” 玉止戈点了点头:“什么修为都可以。” 第20章 千年竹髓 玉止戈出关,所俱丹心境修为果然震慑了不少人,淳于峥自然是喜不自胜,赏赐如流水般送到他院子里,俨然透出一些将他当做半个掌门培养的苗头。对于这一点,门内高层都保持了作壁上观之态,淳于峥无子,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又丝毫不逊于秦非莲,如今虽然还看不出来什么,但若这二人都对掌门之位有些意思,日后只怕还将有一场龙虎斗。 对于门内这些心思各异的猜测,玉止戈却是全然没有半点兴趣,再过半月便是门内大比,如今他一心一意想的,首要就是找齐炼制那副以苦橘和紫凤芝为主的丹药的材料,其次便是如何使得自己的修为在这半月内更进一步,好确保能够夺取那枚紫凤芝。 “师叔,这是您闭关五年所积攒下的灵玉、丹药,清福殿的王管事适才派人送来,请师叔点验数量。” 蓝衣少年手捧一个储物袋恭敬跪在榻下,玉止戈缓缓睁开眼睛,神识自他手上扫过,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少年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此前他还从未与玉止戈如此接近过,想不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身上竟已经有了这样重的威势,不免有些失了平日的伶俐口齿,嗫嚅道:“回师叔的话,我、我叫守心。” 玉止戈微微颔首:“君看守心者,井水为君盟。你,不错。自从储物袋中取橙玉十块,芳华丹一瓶修炼去吧,还有十五日,能否踏过那道门槛,端看你自身机缘。” 蓝衣少年面上顿时显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他怎样也料想不到,昨日还在灵谷田中与挚友垂泪埋怨,今日便获得了这样一份天大的机缘,一时心中既是惶然又是狂喜,激动得连感谢之词也忘了说,茫茫然走出玉止戈的房门,冬日暖阳条条垂落在他脸上,才使他稍稍感觉到了一丝实感。 公孙想容坐镇的第四峰是赤元门内的炼丹圣地,除去陆青衣外,公孙想容是如今仅存的婴境长老中唯一的女性,为人又小意温柔,与诸位师兄师弟关系亲近,对待座下弟子也十分平易近人,因此在门内的声誉极高,连带女弟子居多的第四峰也成了门内最受欢迎的地方。 玉止戈尚是第一次来到这第四峰,脚步平稳地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周遭经过的许多女弟子见了这样一个面嫩脸冷的年轻修士,少不得要探听询问一番。饶是玉止戈一向心如止水,爬到峰顶之时,眼中也不由生出些许烦躁之意。 “小师弟?” 身后忽的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玉止戈顿住脚步,微微转头,扁童心穿着一袭黄衣站在不远处,和风吹拂间便如一只纤巧柔弱的鹅黄色蝴蝶,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细腻白皙的脸庞上隐隐挂着一些晶莹的汗珠,看上去极为健康可爱。 玉止戈微微颔首:“扁师姐。” 扁童心笑道:“果真是小师弟,如今你可是在内门传遍了,丹心境中期的高手,这样的进境修为却是连我也是远不能相比了。” 玉止戈淡淡道:“师姐不必自谦。” 扁童心摇了摇头:“我并非自谦,你我虽同属单灵根,师弟一心向道,我却心有红尘,唉......不提也罢,不知师弟此来第四峰所为何事?” 玉止戈颔首道:“正有一事相求。” 玉止戈要用红色苦橘和紫凤芝为主料炼制的丹药是一种极为特别的丹药,光辅料就有二十余种,若非如此,他也不必来第四峰找扁童心寻求帮助。 这个丹方不要说在这人世间,哪怕是更上层的三十三天也从未有人知晓,这种丹药,是整个末法时期的特产,是那个举步维艰的大背景下修士不甘的挣扎和探索。 末法时期的天地已然大变浊气缭绕、天灾频发,连仅剩的一些灵草仙根也产生了许多不可预知的变异。譬如这苦橘,在整个末法时期的世界就没有一株能用来炼制人欲丹的青色苦橘,有的,全都是比血还鲜红的妖异植株。 活着就要修道,活着只为长生。玉止戈也说不清他究竟试验过多少张可怕的丹方,熬练过多少次生死关头,方才能够强撑着活到一百五十六岁。 天道之下皆蝼蚁,然而末法时期失去了天道庇护的修士,甚至连蝼蚁都远远不如。 望着第四峰上许多在仙人枫林间嬉戏玩闹的女修士,玉止戈微微垂下了浓密的眼睫,盖过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悲凉凄怆。 扁童心将玉止戈带到第四峰库房处,吩咐库房的管事将他所需要的灵药一一找来,不过一会儿,那个管事便带着一个储物袋回来了,颇有些为难道:“扁师叔,东西都在这儿了,只是这位师叔所需的百年竹髓,咱们这儿确实是没有了?” 扁童心蹙眉道:“这是何故?我前些日子来取的时候库房中还有许多剩余,师弟只要十五滴,你竟连这些都匀不出来,难道是纳进自己手中了不成?” 玉止戈还是头回见到扁童心发火,这位扁师姐在姜子虚面前一贯十分温柔羞赧,比之凡间女子更为体贴,如今竖起脸来,居然也很像模像样,看来果真是这第四峰的大弟子,并不是光看表面便能度量。 那管事是个中年妇人,修为不高,当下便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扁师叔可冤枉死我了。只是三日前第三峰的白师叔到我这儿来,说他父亲要开炉炼一宗大药,所需竹髓甚巨,便将库中所余全部取走了。他身上带着白师祖的身份令牌,我不敢违抗,这才、这才——” 扁童心冷笑道:“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管事哽咽道:“白师叔不许我们通报上去,只说要是泄露了一星半点他父亲炼药的消息,便要我们把我们修为废除,扔出山门去。” “反了天了!我第四峰的事何时能由他们第三峰插手了!”扁童心的脸色十分难看,转头看向玉止戈,这才放缓了一下颜色,“小师弟在这儿稍待一会儿,待我去禀明师傅——” “不必,我已经听见了。”一个清雅柔和的嗓音忽然远远地传进他们耳中,这抹声音一息之前仿佛还在天边,一息之后却仿佛近在眼前,一个穿着粉色霓裳,头插数枚金步摇的女子款款走进院中,这个女子并不算太美,然而气质却极为纯净温和,眉目笼着一抹远山似的轻愁,一眼望去便能叫人产生一种怜惜之情。 公孙想容轻轻瞪了一眼扁童心,柔声叱道:“心儿你越发毛躁了,白师兄身份颇高,你也不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扁童心面上一红,疾步跑过去挽住她手臂,笑道:“这不是还有师傅在吗?” 公孙想容叹了口气:“白师兄的修为又进益了,如今只怕与掌门也只在伯仲之间,我一个弱女子,说要防,便真的防的住他了吗?” “师伯不必担忧,赤元门规之下,还无人胆敢如此乱来。”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从院外走进,他的右手拖着一把亮白色的剑,剑尖颤巍巍滴下一滴血,这是一个丹心境修士的血,那个人,方才被他一剑钉死在这院墙的另一面。 公孙想容显出震惊之色:“师侄......这是跨入婴境了?” “尚未。”秦非莲抹净剑尖的血,将这柄约有四五寸宽的阔剑收进背上长鞘,目光顿在玉止戈身上,半响才开口道,“你很厉害。” 玉止戈收回手指,淡淡道:“你更厉害。” 秦非莲板着脸:“我杀人,不需要你帮助,我欠你一个人情。” 扁童心都快被这爱打哑谜的师兄弟绕晕了,公孙想容眼光看向院墙,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赞叹道:“掌门师兄新收的小徒弟果真是资质不凡。方才他朝隔壁院子发出了一道寒冰真气,若非秦师侄下手快,只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一手竟是连我也不曾发现,真是英雄出少年。” 玉止戈却毫无所动,垂着眼睛道:“若是师兄果真想还这个人情,不妨替我寻来百年竹髓。” 秦非莲皱了皱眉,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小玉瓶丢过来:“百年的没有,千年的我这里还剩一些,恐怕不够十五滴,你够不够用?” 玉止戈摩挲了下手里的玉瓶,启开瓶盖,一股竹叶清新之气直扑脸面,闻之便叫人清明舒畅,这竹髓墨绿粘稠,几乎像一小团云朵聚在玉瓶底部,品质之高玉止戈从未见过,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喜意,朝着秦非莲拱手道:“多谢师兄,足够用了。” 秦非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向着公孙想容道:“我尚与师弟有话要说,万望师伯见谅。” 公孙想容笑道:“你们师兄弟入了门还不曾见过,如今正该好好熟悉一下。你这次找来的灵药材质都是上佳,你要的地魄丹我也会尽快炼制出来。” 秦非莲眼中闪过一丝喜意,罕见地勾了勾嘴角,作揖道:“有劳师伯。” 第21章 赤元旧事 赤元城的风景极好,从八仙楼上望下去,赤水江如一条碧玉丝绦从城中穿过,两岸挂着一杆杆红布,缠发赤足的女子在其中穿行,或有探头轻笑的,或有冲江上渔船挥手的,或有提着裙角踩在木盆中浆洗衣衫的,神情憨然满足,仿佛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能使她们不快乐,能使她们的脸上失去这样满足的神色。 五年前的那一晚,就好像是场旧梦,时间长了,就和这赤水里的泡沫一样打碎飘远了。 “这些凡人虽仰仗修士而活,倒也有些可取之处。”秦非莲抬手给玉止戈倒了杯茶,他不像是会做这些的人,手下的动作也果然十分生疏,玉止戈看着那茶汤在杯壁上碰撞、飞溅、在桌面上晕染开一些深色的水渍,神情漠然。 秦非莲微微一哂:“五年前的事情我也只是从众人嘴里知道个皮毛,你我师兄弟难得聚首,师弟不妨与我讲一讲?” 玉止戈端起茶杯,淡淡道:“昨日之事,不可追。师兄找我来,也不是为了听故事的,有什么话不妨开门见山就是。” 秦非莲手上微微顿了一下,抬起眼有些复杂地看向这个自入门起便不再见过的小师弟。不同于自己是环境地位所迫造成的冷漠威严,他的这个小师弟仿佛天生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也难怪他的修为进境这样快,一个天生道心的修士,若是没有外力所阻,日后能走到的地方恐怕只能叫他们仰望。 “我听说,小师弟,和姜师弟的关系很好?” 玉止戈掀了掀眼皮:“有些因果。” 秦非莲叹了口气:“按理小师弟与谁交好轮不到我置喙,只是长兄如父,小师弟归于师傅门下,有些为了你好的话我却是不得不说。” “洗耳恭听。”玉止戈摩挲了一下手腕,微微偏过头,神情无悲无喜地看着秦非莲。 秦非莲长得不错,只是比起姜子虚的宛若天人,却又差得远。大约是因为常年板着脸,他嘴角的纹路清晰而深刻,便越发显得此人正派严肃,这样的面貌,放在一些位高权重的人身上自然极为合适,放在一位想要同师弟谈心的师兄身上,却未免显得冷硬了一些。 何况他眼底的野心,在南火部洲冬日热烈的阳光下显得那样清晰明白、无所遁形,就像一把随时能燃烧起来的火,一旦失去控制便会将周遭的人都牵连其中。 比起姜子虚,秦非莲就像一只把戏人牵养的猴子,多少有些东施效颦、哗众取宠的意思。 看在他那瓶千年竹髓的份上,玉止戈心底虽生起一丝厌烦,却到底没有拂袖而去。 秦非莲比姜子虚早两年入门,因为天资上佳一向十分得淳于峥宠爱,淳于峥只有一个独女,酒后自然也曾说过一些待秦非莲踏入婴境后便将淳于芍与掌门之位一道交到他手中的胡话。 秦非莲把这话听进了心里,原先没有的一些念头也因为淳于芍的日渐亲近和修为的越发高明而滋生出来。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二十年前,淳于芍五岁之时,其母陆青尘带她回兜率宫探亲游玩,路上却被与赤元门结仇的散修埋伏围困,她虽凭着一身本事突围而出,五岁的小女儿却是被歹人劫走,从此下落不明。 剑修因常年浸淫在金铁之气中比之普通修士更难受孕产子,陆青尘自然对这个独女宠爱得如眼珠子一般,兜率赤元两大门派集结外出寻找,险些将当时南火部洲的散修赶尽杀绝却仍旧一无所获。 这样过了一年,淳于峥夫妇已然濒临绝望,一个六岁的小童却在此时叩响了赤元门山门。 谁也不知道六岁的姜子虚是怎么带着一个同龄的女孩儿横跨了整个南火部洲来到赤元门的,但是当时显然不会有人去追究这个,淳于峥夫妇看到安然无恙的女儿整个儿都高兴坏了,连带着爱屋及乌,对姜子虚也是嘘寒问暖,极尽友善。 姜子虚想要进入赤元门学习修仙之术,淳于峥替他检查完灵根后却是十分为难,姜子虚的资质但凡好一些他肯定二话不说便将他带进内门中学习最高深的法诀、道术,奈何他是五系杂灵根、体内筋脉闭塞、紫府紧闭,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真正的废物,哪怕千辛万苦入了门,终身也只能止步于道一境。 淳于峥和陆青尘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送姜子虚一场富贵作为回报,哪怕他想要做人间帝王也必定为其达成。只是姜子虚执拗,淳于芍又哭着喊着死活不愿意离开这个小哥哥,这样闹了三五日后,淳于峥无法,只得将他收为记名弟子,给他一个虚高的身份好不受他人欺负,权当是尽了心意。 “二十年了,所用丹药、灵玉不知凡几,姜师弟的修为却依旧停留在道一境后期,只怕是终身结丹无望——”秦非莲摇了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愤愤不平之色,“姜师弟修为低弱便也罢了,我这个做师兄的必然会照拂于他。只是他心术不正,城府深厚,小师妹天真单纯一心信他,却哪里知道他与兰师妹及扁师妹关系也十分暧昧呢?” 玉止戈放下茶杯,神情微讽:“大师兄的意思是......姜师兄此人虚伪,不可深交?” 秦非莲颔首,眼神诚恳:“正是。小师妹因为年少时的遭遇与他一向亲厚,我早晚要在她的面前戳破此人的假面孔。只是小师弟你入门时间尚短,修为又厉害,我十分担心你叫他骗了去当做枪使。” 看着他深沉阴鸷的双眼和那张木然宛若面具的脸孔,玉止戈替他感觉到了一丝悲凉之意。这个人,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由此而生的杀孽更是极重极深,如今只怕是生了心魔也不自知,否则以他的资质,缘何五年竟连结婴这一关也踏不过去。 “师兄的话我明白了。”玉止戈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与姜师兄不过是寻常关系,谈不上亲厚,师兄良言,我自当铭记于心。” 秦非莲眼中喜意一闪:“如此甚好。这灵茶乃是我从苗王山带回的九叶红参炮制,对修士乃是大补,师弟不妨再多饮一杯?” 玉止戈同秦非莲回到赤元门时天色已然暗去,暮色四合,绯色、橙色、紫色的霞光妖冶艳丽,层层叠叠地洒在玉止戈那个稍显清静的小院里,越发将半倚在银杏树上着一袭素色衣衫的人影衬得昳丽修长。 姜子虚睫羽低垂,白皙手指轻轻按着手中一支凤凰纹短笛,两鬓乌发被风略略吹起一些,显出的一块侧脸仿佛流淌着白玉一般生辉的光泽。 玉止戈静静地站在原地,姜子虚似乎连身心都沉浸在曲子中,浑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靠近,那笛声十分悠扬好听,如同旷野上呼啸的风,吹卷了一地百草飞雪,带着极为高远的苍凉之意。 秦非莲的眼里透出一些不耐烦的意思,自小到大他都是看不惯姜子虚的,他觉得这个人十分假,不仅这张脸精妙得像个假人,连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笑容都虚假得叫人作呕。 偏偏淳于芍就挺吃这套,这便越发让他觉得姜子虚这个人讨厌。 “师弟!” 笛声戛然而止,姜子虚缓缓睁开眼,玉止戈有些惋惜,方才他仿佛触及到了姜子虚笛声中的一些道意,然而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便被秦非莲喝破,再无迹可寻。 “大师兄,小师弟。”姜子虚收起短笛,嘴角扬起一丝浅笑,眼神温和地看着玉止戈,“玩得可高兴?” 玉止戈摇了摇头:“本来是很高兴的,只是下了山,八仙楼换了厨子,东西变得难吃了一些,就又不太高兴了。” 姜子虚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下次带你去吃更好的。有劳师兄照顾小师弟,阿止小孩子脾气,有得罪师兄之处还请师兄包涵。” 这话一说出口,便又显出了亲疏,玉止戈是无所谓的,自然也没有心情去辩驳,秦非莲的脸色就难看了一些,觉得在玉止戈面前说了一下午的自己就像一只被把戏人牵着翻跟斗的猴子,里子外子都丢干净了。 他神情莫测地看了玉止戈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姜子虚柔和清越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追在身后,带着一丝莫名的残忍和冷意:“师兄,你总是这样抢我心爱的东西,我是要发疯的。” 第22章 蛇和假丹 姜子虚很少来第四峰,当一脚踏上这座常年被地火沟通的炼丹之峰时,他的脸色便有一些难看起来,仿佛极力压制着体内某种使他不太舒服的东西。 这变化极其细微,因此连身侧一边与他谈笑一边引路的扁童心也没有注意到,玉止戈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抽出被他握得发紧的手。 “师兄,这里就是我第四峰的炼丹房,像这种上品的,要一块半赤玉一天,中品的一块,下品的半块。不知姜师兄和小师弟要租用几日?”扁童心在一座形似宝塔的阁楼前停下了脚步,这座八角玄黑宝塔上尖下方,通身泛着赤色灵光,塔尖隐匿在浓厚的丹云之中,不时有阵阵丹香从中传出,看上去颇为不凡。 姜子虚拿出身份玉牌,道:“上品天字房,租用十五日。” 扁童心愣了一下才接过那枚玉牌:“姜师兄和小师弟这是要到内门大比才出关了?不知是什么样的丹药,若把握不大不如交给师尊来炼制,若果真因此贻误了内门大比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姜子虚含笑道:“不敢劳烦公孙师叔,还是大师兄的地魄丹要紧些。” 扁童心闻言,面上显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她自然知道公孙想容待姜子虚是隐隐有些敌意与防备的,究其根本其中一部分原因却是由于自己与他交好所致。一边是亲如生母的师尊,一边是爱慕已久的师兄,姜子虚这样的态度无疑使扁童心十分受伤,匆匆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浑不见平日的温柔细致。 等进入炼丹塔中,玉止戈才发现里面的空间远比外头看见的要大得多。 二人沿着修砌整齐的黑石台阶一路向下,每一层都有数个房间,越往下房间越少,等到姜子虚手上的身份玉牌发出蒙蒙红光之时,眼前的平台上已然只剩下三个房间。、 姜子虚将身份玉牌贴在石门上一个巴掌大的凹陷内,掌中灵光催动,那门便嘎吱叫着朝内打开,一股澎湃热气迎面扑来,玉止戈眼疾手快地布下一层寒霜灵气,衣角却仍是被烧破了一些,足见这上品天字房内的地火之威是何等厉害。 姜子虚几乎是咬着牙将玉止戈带进了门内,石门一关上,他便十分不雅观地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青纹隐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玉色的皮肤之下蠢蠢欲动。 “师兄。”玉止戈摸了摸姜子虚的身体,发现一层内衫都被汗水浸湿了,掌下的肌肉虬结紧绷,姜子虚在拼命压制的东西显然让他十分不好过。 “别看。”姜子虚的嗓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铁血的脆弱,时不时有细微的呜咽和低吼从他口中传出。 玉止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前似乎有一阵强光闪动,这光明亮得他阖着眼皮都能感觉到眼球被刺得酸楚疼痛,一只带着金铁气息的手忽然覆上他的眉眼,这只手很冷,略带一丝兽类的腥气,等那手拿开时,玉止戈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师......兄?”眼前的这个,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完整的人类,它有一头长及脚踝的青金色长发,破碎衣衫里露出的胸膛白皙精壮,覆盖着薄薄的肌肉,自腰部以下却并非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足有两三米的青色蛇尾,此时这条蛇尾正一圈一圈地裹在玉止戈周身,尾巴尖儿搭在他大腿上,仿佛十分闲适地不时敲打一下。 姜子虚眯了眯眼,凑近了他,玉止戈低头看清了那双冷漠的青色竖瞳,内心无来由地升起一抹凉意。 姜子虚,是妖。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变成这样,就闻得更清楚。”姜子虚缓缓开口,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合着某种奇怪的韵律,仿佛长蛇嘶鸣,在这样的静室中便尤其显得丝滑惑人。 玉止戈微微皱了皱眉,姜子虚的蛇尾将他缠得极紧,使他退无可退,这样的情况并不为他所喜,暗自握紧了打神锥,他才淡淡道:“你是谁?” 姜子虚微微勾唇,柔声道:“我只是变了个样子,师弟便认不出我了吗?” 玉止戈漠然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姜子虚听了,便不由笑起来,青色眼瞳中露出几分玩味:“你觉得我是谁?” 玉止戈垂下眼睛,轻声道:“妖物。” 姜子虚嘴角微掀,细长的尾巴尖儿挑起了一些他的衣袖,在玉止戈还没反应过来便把他握在手中的打神锥狠狠地拍飞出去,一团紫色光芒在地上滚动了几下,玉止戈眼瞳微缩,他虽动弹不得,此刻却看得十分清楚,受那看似力道不大的一击,那枚自他得到手后便无往不利的打神锥上竟出现了一丝裂纹。 “你在防备我。”姜子虚绕着他游走了一圈,贴得越发近,那丝属于兽类的腥气越发明显而刺鼻,他自己也闻见了,便不由露出一些厌恶的神色,轻嘲道,“果真是个修炼不到家的小鬼。” 玉止戈看着眼前这条青色眼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不喜之意的蛇妖,莫名觉得有些想笑。 他微微侧过头打量着跟前儿这只妖,许是那头青发与那双青瞳的缘故,姜子虚的面貌看上去更显年轻了一些,眼角眉梢沾染上妖物的慵懒艳色,便显得更美、更锐利,却也危险到了极致。 姜子虚微微抬头,大片的阴翳笼罩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这蛇妖冰冷无情,他探手用冰凉的指尖摩挲了一下少年细腻的侧脸,轻柔道:“你说过,愿意为我杀尽天下人的,阿止。” 玉止戈眼里的神色陡然波动起来,绞缠着他的蛇尾一下便放松开来,那妖物含着浅浅笑意游到他身子另一侧,仿佛十分高兴,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蛇精病。”玉止戈收拾好多余的情绪,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缓步走到了炼丹台前,将储物袋中的数十种灵药一一排布在石桌上,口中发出一声轻叱,双手一震桌面,那具丹鼎便被一团赤红灵气包裹着升上半空。 姜子虚浑不在意地笑笑,一双青瞳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睛就像两枚薄薄的冰片,反射着宛然的冷光,因此而映射不进这世间的任何事物。 等到二十几种辅料彻底融合成一团丹液安全无虞地温养在丹鼎中时,玉止戈方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白气,这口气吐出,他才觉出一些不对,定睛一瞧,那只蛇妖几乎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地脉出口之中,庞大的火焰洪流从他口唇吸入,全身上下都显露出了如同有岩浆滚动在里面滚动一般的赤红色经络脉路,蛇尾上的鳞片几乎要绽出光来。 玉止戈想到古籍中的一些记载,眸光不由复杂起来。 比之人类,妖族才是真正得到天道垂青的种族。它们不仅大多寿元悠长,更是生来便懂得修行之法,又无灵根所限,世间灵气皆可收取纳用,洪荒太古之时,妖族是这片混沌大陆上绝对的主宰,其中更诞生出数位大帝,诸如女娲、太昊之流。 后来女娲造人,伏羲身殁,妖族无人庇护,人族才开始渐渐取代妖族的地位,占据了大陆的主流。盛极一时的妖族也因为人类修士的贪婪而遭受灭顶之灾,如今整个人世间都不曾再听说过有妖族现世,这个时代的修士多半已经没有了那么明确的概念,因而把一众灵兽妖兽也归进妖族之中,实际上这是完全不对的。 妖族喜食灵脉,地火也算作灵脉的一种,只是地火比之玉脉更甚,本身便俱火毒,若是直接接触或常年共存,说不得也要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只是眼前这只妖,显然并没有这样的顾虑。 玉止戈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足够那蛇妖听得清楚明白:“你若再吸取下去,外面的人便要察觉不对了。” 姜子虚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一层流火般的光彩覆在他莲青色的瞳孔之上,宛若烧得光亮润泽的瓷器釉面,说不出的好看动人,他摇了摇尾巴,从地火出口游走过来,蛇尾将他撑得与玉止戈视线齐平,勾过他颊边一缕黑发懒散道:“你关心我?” 玉止戈目光在他光裸的上半身上顿了一顿,昨日还在腰部以下的青色蛇鳞沿着人鱼线又往上长了一些,最顶部的几片就像薄薄的玉质,将他的肌肤也衬出了一些透明之色。 “你喜欢?” “......你弄坏了我的打神锥。”玉止戈抿了抿唇,有些不虞地说道,他如今手上缺少攻伐利器,打神锥是罕见的能够攻击神识的法器,昨日被姜子虚弄坏了,他自然是极为肉疼的。 姜子虚眨了眨眼,这动作由他做起来竟是异常可爱,并无一丝违和感:“你要拔我的鳞片来打造兵器?” 玉止戈沉默地看着他,淡淡道:“我用岁星丹和你换。” 姜子虚摇了摇头,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我与他并非一人,你的丹药只能给他。” 玉止戈垂下眼睛,遮住了眼底的失望之色,姜子虚有些本能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做完这个动作后方才愣了一下。玉止戈却没有动弹,毕竟在他的心里,这具身体仍旧是属于姜子虚的,他们二人间早已习惯了这样亲昵的小动作,也就没有什么可注意的地方。 妖物漠然无情的眼底突然多了一丝玩味的神色,阿昔也就罢了,想不到姜子虚也对此人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心意,如此看来,这个人或许果真应了他命劫的一环,那么便稍稍给他一些特权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他伸手在腰间一抹,那几枚半透明的青色鳞片便落在了他的掌心,其上澎湃汹涌的灵气几乎让玉止戈瞬间倒退了三步,妖物将鳞片夹在指间懒洋洋地挥了挥:“你的眼光倒是很好,我吸收了三分之一的火脉也才长出近十片新鳞,如今其中一半给了你,你可要回报我些什么?” 玉止戈淡淡道:“我会一直站在师兄身边。你需要血肉,师兄却不知道。” 一道青影刮过他鬓角,蛇妖的脸孔瞬间就逼近了眼前,那丝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尖,却并不叫人生厌,玉止戈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漠然,口气认真:“我猜到了一些,大概并不完全对,但只要知道你的目的便足矣。” 姜子虚居高临下的,冰冷而又满含杀意地俯视着他,少年的眼睛很美,几乎是清澈见底的烟灰色,其中倒映出的是他如今这副既孱弱又可笑的模样,他活了那么久,在那荒寂之地待到几乎连道基都要消磨干净,早已忘了七情六欲是个什么滋味儿,如今却因为这个少年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怒意,尽管只有一丝,却仍旧让他觉得新奇而可怕。 “我很好奇,这整个人世间,在你的眼睛里,呈现出的究竟是怎样的姿态?” 他想杀了他,却更想知道他眼中的风景,于是姜子虚散去了杀意,最终只是伸手摸了摸少年形状美好的双眼。 玉止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他的眼中除了道,连这世间都没有,又谈何其他。 “扁师姐,你每天都到炼丹塔来,里面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人或东西吗?”着一袭素洁白色旧袍的少女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她的怀中还抱着一捧玉简,修士间少有人会这样做,这个少女身上浓厚的书卷气却使得这一举动看上去自然随心、贴合道韵。 扁童心勉强地笑道:“姜师兄和小师弟进去十四日了,明天就是内门大比,我怕他们赶不上。” 少女点了点头,木讷道:“这次赶不上就下次好了,反正也就十年的功夫,并不算太长。” 扁童心想到至今仍未踏入丹心境的姜子虚,笑脸就再也撑不起来。 道一境修士命元只有二百,姜子虚如今二十有六了,十年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算短,闻听今年大比前十名都会获得一枚人欲丹作为奖励,玉止戈那枚必然是要送给姜子虚的,但是以师兄的资质,至少要有两枚才算保险,他二人迟迟不出来,说不得便只有自己上去拼搏一把了! 扁童心这么想着,眼睛里便透出些坚毅之色,那书卷气极重的少女手里的玉简忽然哗啦啦掉了一地,指着不远处的炼丹塔,结结巴巴道:“丹、丹劫!有人要度丹劫!” 有人要度丹劫的消息几停功夫便被整个赤元门所知晓,连闭关炼制地魄丹的公孙想容也匆匆赶来,整个炼丹塔下聚集了几乎门派所有的二代师祖和三代精英,场面堪称蔚为壮观。 “数百年没有人度过丹劫了,这是什么样的丹药?有什么作用?”陆青尘望着那座宝塔,不由喃喃发问。 白天行的脸色却十分难看,几日前他炼制的那炉大药也出世了,甚至成功给自己的儿子增加了一个小境界的修为,却是无风无浪,波澜不起。他想不透,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比能增加一个境界修为功效更为厉害的丹药。 淳于峥却是面色激动,赤元门有人要度丹劫一事必然会远远的传播出去,对于如今名声已经跌落了许多的赤元门,这丝毫不亚于一针强心剂。 炼丹塔内上品天字房内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外头异象所造成的轰动。 炼丹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玉止戈的额头上都见了汗,以他如今的灵力还驾驭不住,秦非莲给的那些千年竹髓果然是太过强劲了一些。 姜子虚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他看得出来,玉止戈炼制的,根本算不上是一炉完整的丹药,紫凤芝还没有到手,这里头的东西哪怕炼制出来也恐怕只是一堆废丹。 然而他更不明白的是,就是这样一炉废丹,为何会出现丹劫? “地火之灵,听我号令,凝!”玉止戈忽而暴喝一声,冰霜夹杂着火焰旋绕在丹鼎之上,丹鼎中灵光忽隐忽现,气势如龙,仿佛有极为不得了的东西要从其中破鼎而出。 眼看那一团药液便要凝聚成数颗浑圆的丹药,空中忽而爆发出一声炸响,一道紫色雷光迎头便要劈在丹鼎之上,玉止戈猛地双手掐诀,将那丹鼎打飞出去,雷光无处可寻,便汹涌向他扑来。 “滚!”玉止戈只听耳旁一阵风声,姜子虚那条能开山裂石的蛇尾一下抽在他腰上,将他扫出数丈远,却出乎意料的并不太疼,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发现那丹雷生生劈在姜子虚身上,那妖物一头青发飞散如魔,蛇尾狠狠拍打在地面上,浑身肌肤透出一种妖异的金光。 玉止戈的眼中透出一种古怪而微妙的神色,此时应劫生出的丹云已经缓缓消散,姜子虚抹去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才冷冷地看着他:“既有丹劫,你为何不早做应对?” 他的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杀意,显然因为预料之外的受伤而十分愤怒。 “我以前炼制此丹的时候,从未出现过丹劫。”玉止戈抬手一招,五颗光华流转的丹药从丹鼎中飞出,盘旋在他的手心之上。他的眼中多出些许满意,这五颗假丹的成色远超前世所制,等到真正的岁星丹炼成,只怕效果也会惊人的好。 玉止戈的神色不似作伪,姜子虚也不好再揪着这不放,只是冷冷道:“你没有紫凤芝,炼了也是白炼。” 玉止戈浅浅笑开,恍若一室清莲胜芳,昳丽不可方物,他轻声道:“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怎么能知道为了生存我们能做到哪一步?不过是拆分步骤炼个丹而已,只要能够长生,我什么都会去做。” 第23章 内门大比 “秦师兄,您来了!” “秦师叔,这次您一定会拔得头筹!” 秦非莲身背一把四五寸宽的阔剑,神情冷漠地行走在山道上,一众早早等候在比试会场的赤元门内门修士顿时如分海一般为他让出道路,沿途有不少人这样高叫着,其中不乏模样秀丽的女修,然而他甚至未曾顿一顿自己的脚步,仿佛眼中只剩下那一座座矗立在山巅之上的高台。 “秦师叔好帅啊!听闻他就快踏入婴境了,这么年轻的真婴修士,只怕整个人世间也找不出几个吧!”一个穿着杏黄色襦裙的少女等他走远了还兀自踮着脚张望,俏丽脸庞上流露出几许钦佩向往神色。 另一个面目普通些的蓝衣少女也笑道:“就是的,秦师叔简直是我们赤元门之光。哎,雪颜,你长得这样好看,资质也是我们里面最好的,就没对秦师叔有些那个意思吗?” 被唤作“雪颜”的少女面上覆着一层薄纱,露出的双眸如秋水长天,盈盈欲滴,仅仅是这双眼睛,便能让人联想到许多干净美好的东西,她抬头看着山道上越行越远的挺拔背影,眼底生出一些怅惘之意,轻声叹了口气,并没有应答。 辰时三刻,山顶忽然金光四射,一张巨大的横幅从掌门淳于峥手中冉冉升起飘至半空,长不知多少丈的金色锦帛上写满了门内修士的姓名,其中最前方的十个灵光湛然、铁画银钩,十分夺人眼球,这是上一届内门前十的姓名。站在下方的内门弟子们各个眼放精光盯着这些姓名,其中又有几个浑身透出冲霄的恐怖气机,很显然,这些姓名高高在上的姿态在一瞬间就勾起了众人的战意。 淳于峥颇为满意地看了看在场修士,余靖欢喜道:“师兄,这么多好苗子,天不绝我赤元门啊!” 淳于峥颔首道:“正是。诸位内门弟子,我赤元门内门大比十年一次,其目的是为门派遴选出一批最为优秀的弟子!相信大家有所耳闻,只要是在这赤元乾坤榜上列名,我赤元门都会不遗余力提供资源重点培养!诸位十年磨一剑,今日就是表现的时候,不知各位有没有信心!” “有!”所有内门弟子此刻都涨红了脸轰然回应,声音汇成了洪流,几乎使得几座相连的山峰都震荡起来。 淳于峥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大声道:“内门大比将会持续三日,实行淘汰制,比赛顺序由抽签决定。内门大比自鸣锣起始,请诸位拿出真正实力,公平一战,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 “一峰秦非莲,六峰金惜时,第一比试台!” “二峰兰若素,四峰蓝容容,第二比试台!” “三峰白松,一峰林子鱼,第三比试台!” “二峰胡静,六峰王云,第四比试台!” ...... 三十座比试台上很快就迎来了第一轮打斗,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第一比试台和第二比试台上,秦非莲和兰若素可谓是内门弟子中的两位领袖人物,他们的比试,必然要比别人精彩得多。 秦非莲的对手是一个身穿金袍的年轻人,这个人脸上有一种凡人间王孙贵族般的骄矜之意,哪怕是面对这位内门中有名的杀神,眼神也十足挑衅、不肯示弱,他轻轻抚摸着掌下一只蠢蠢欲动的黑狼,高声道:“秦师兄,你在外的名声十分厉害,但别人信,我金惜时是不信的!今日我就要挑战你!” 秦非莲冷冷地看着这个仿佛世家王孙一般的人物,眼中有着一抹鄙夷之色,想拿自己做梯子,这个金惜时,未免也太不知死活了一些! “滚下去,你不是我的对手。”秦非莲冷冷道。 金惜时敷粉一般白皙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怒喝道:“秦非莲,别以为我会怕你!擎苍,上!” “嗷呜——”黑狼咆哮一声,浑身长毛如针般竖起,顿时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朝着秦非莲扑去。 秦非莲抱着双臂,待到那黑狼已到眼前,方才不紧不慢地一脚踢出,那一脚并不带丝毫灵力,却如一道长鞭划破空气,甚至卷出了极为可怕的爆响,腿影连绵砸在黑狼柔软的腹部,那黑狼顿时哀鸣一声,口吐鲜血被踢得倒飞出去! 金惜时面露恐怖之色地看着自己豢养的妖狼直直朝着自己飞来,浑身长毛闪烁着锋锐的色彩,顿时吓得三魂出窍,哀嚎着向后退去,脚下一个踩空,竟是直接摔下了擂台。 秦非莲好整以暇地收回右腿,淡淡哼了一句:“废物。” 同一时刻,兰若素也解决了自己的对手,遥遥冲着秦非莲看了一眼,眸中划过几道诡异青光,嘴角微微勾起,脸上露出一些期待的神色。 等到下午时分,三十座比试台已经由三十个极为厉害的修士一一占领,秦非莲、兰若素自不消说,扁童心和白松等人也赫然在列,其中更是杀出了几匹黑马,表现也十分不凡。 “一峰玉止戈,第三比试台!” 一个灰衣长老手拿签条高声喊道,场中却迟迟没有人应答。 “一峰玉止戈?一峰玉止戈在哪儿?” 灰衣长老举着签条又叫了几声,在下方观战的内门弟子立即有些骚动起来。 “玉止戈是谁?这么拽?内门大比都敢不来?” “嘘,小声点!玉师叔可是秦师叔的嫡亲师弟,如今已经是丹心境中期了,你也敢直呼其名,找死不成?” “我日,这么厉害......” “掌门,这......”灰衣长老举着签条有些为难地看向身边的淳于峥。 淳于峥沉着脸:“再等等。阿止在炼丹塔内,昨日的丹劫说不定就是他引发出来的,以他的资质,不参加此次内门大比,可惜了。” 灰衣长老正要应答,白天行却突然起身冷笑道:“掌门师兄,先前可是你说的公平一战,莫非一涉及你的亲传弟子,你便要公然徇私不成?门内数万双眼睛看着,掌门师兄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白天行!”余靖受不得激,顿时拍案而起,陆青尘也握住了腰间软剑,神色十分不善。 “哼,我说的有错吗?什么我赤元门百年来天分最高的弟子?我看那玉止戈就是个狗屁,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根本没资格参加我内门大比,更没资格做我赤元门内门弟子!”白天行冷笑连连,口中所说通过内力远远地传播出去,顿时让几个山头的内门弟子都听进了耳中,这话说得十分不中听,诸如兰若素等人面上不由显出些嫌恶和不满来,抱臂站在第三比试台上的白松却是狠狠点了点头,只觉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淳于峥的脸色越发难看,半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刺耳尖啸,一道庞大剑光裹挟着龙卷般的气流极速飞至,那剑光青蓝,如一只展翅长凤,狠狠劈在白天行身上,白天行忙不迭后退,等那光芒散去,众人方才发现白天行一片衣角被一柄如冰玉般剔透玲珑的青色长剑死死钉在桌面之上,他的身体因此而悬在半空进退不得,看上去十分可笑。 “谁说我没资格参加这内门大比?谁说我没资格做赤元门内门弟子?”一抹纤长人影姿态从容地行走在山道之上,他的每一步走得都极认真,山风卷起他宽大的黑衣长发向后吹飞,露出的脸庞光洁如玉,神态却宁静冷漠,恰似一枝覆着冰霜的清莲,摇曳盛开在赤元门如血一般的仙人枫红中,显得如此夺人心魄。 玉止戈站定在第三比试台上,招了招手,钉在白天行身前石桌上的青色长剑顿时嘶鸣一声,倒飞回他手中。 白天行吼道:“目无师长,不敬宗门!他有什么资格站在比试台上!” 淳于峥眼中却爆发出明亮的精光,稳定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厉喝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阿止已经丹心境后期了!你若还当自己是赤元门的一份子,就闭上你的嘴!” 白天行不敢置信地看向比试台上神情漠然的玉止戈,那少年像是察觉到了,也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冰冷无情,连他这样的婴境修士也不由心中一寒,一时忘了说出别的什么话去反驳淳于峥。 玉止戈淡淡地看着白松,这个人,比起五年前修为要进步了一些,如今已跨进了丹心境的门槛,只是这修为十分虚浮,大概是用丹药硬生生堆积起来的。 丹心境后期修士的威压远不是白松所能抗衡的,他双目血红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的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一个乡野之地来的小鬼,凭什么受到门内的重视! 又凭什么有那么好的资质,短短五年便能提升到这个境界! 他不服,他不服! 白松大吼一声,忽然暴起,灵气在身后化作一只虎头虚影,无声的咆哮将空气震起道道涟漪,这是一门极为厉害的法诀,显然并不是他这个境界能够掌握的。 玉止戈却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冷冷道:“父债子偿,给我滚下去洗洗你们白家人的嘴巴!” 话落,长袖一拂,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掌便狠狠印在了白松的右颊上,白松倒飞而出落在山间,右半边脸高高堆起,肿得如一只猪头,所有的内门弟子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巴掌,打在白松脸上,响亮得几座山头都听得见。 第24章 养蜂柳予 玉止戈这个巴掌一落下,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内门弟子人人震惊无比,就连淳于峥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愣之色。 过了半晌,兰若素方才长出一口气,赞叹道:“小师弟,真乃我辈楷模!” 秦非莲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第三比试台上长身而立的玉止戈,只觉得仿佛又错看了他一次,这个少年,里里外外都是一些别人想不透看不穿的东西,这一个巴掌,不仅打在白松的脸上,也像打在他的心里,让他越发地不甘和愤怒起来。 白天行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眼见独子毫无形象地被人拖走,当下便冷冷剜了淳于峥一眼,恨恨地劈碎了身前那方叫他丢了大面子的石桌,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陆青尘冷笑道:“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今天这事传出去,我看他以后还有何脸面在夫君你面前吆五喝六、装腔作势!” 余靖极为难得的附和了陆青尘的意思,含笑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当初将玉止戈带进门中实在是一个英明至极的决断。 “恭喜小师弟修为更上一层楼,照你这么下去,师姐我很快便要靠小师弟你照拂了。”兰若素向玉止戈拱了拱手,脸上笑意盈盈,却只是让人觉得亲近大方,而并没有谄媚之意。 玉止戈微微颔首:“师姐谬赞,我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方有突破,日后想要再做到这样的偶然却是不可能了。” 回想起那妖物的一些手段,饶是玉止戈这样的人物也不由觉出些后怕来,所幸他是突破了,否则恐怕真的要在那熊熊地火里烧成了一团灰烬。 只是有失必有得,玉止戈摩挲了下手腕上的灰色刺青,感受着体内如江河般奔涌的太初境第六层长生真气,嘴角微微抿起,眼中喜色一晃而逝。 第一天的内门大比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姜子虚也在不声不响间夺取了一座比试台,他的表现堪称平庸,但是运气确实十分好,轮空了一次,无风无浪地进入了第二天的比试。 第二日的比试是自由挑战制,玉止戈年纪小,脸面也长的嫩,头一天虽然狠狠地出手教训了白松,但内门弟子中不乏少数都认为他只是占了境界之威,自他入门后便闭关修炼,如今只怕也不过是个空有高深修为的花架子,不足为惧。 因此在所有的三十座比试台中,姜子虚台前聚集的人是最多的,玉止戈其次。 “玉师弟,在下六峰柳予,前来领教你高招!” 玉止戈目光淡淡扫过身形利落跃上台来的青衣修士,微微颔首:“请师兄赐教。” 那青衣修士见他手上只握着一柄入门法剑,脸色便不太好看起来。昨日玉止戈手中那柄青剑的威势是有目共睹的,连婴境修士都要在上面吃亏,说不得便是比法器更为高阶的灵器乃至先天法宝。他心里自然不是不忌惮那柄长剑,只是玉止戈如今的作态,却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玉师弟,我好歹也是丹心境中期,与你也不过一个小境界之差。你拿这入门法剑与我对战,实在是有失了公允,难免不叫师兄弟们觉得我有以大欺小之嫌。”柳予面色因气愤而略略发红,说话却还是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可见也是个性格十分圆融玲珑的人。 玉止戈摇了摇头,长剑横指,垂着眼眸道:“多谢师兄好意,我心中有数,来战便是。” “哼!那就别怪我做师兄的手下不留情了!” 柳予面色顿变,冷哼一声,双掌震空,一片嗡鸣响动的黑影从他袖中钻出,乌压压如遮天的铅云迎面压来。 “原来是个养蜂人,难怪如此傲气。”玉止戈眸光闪动,心中暗道。 这世间修士种类繁多,有剑修、符修、丹修之流不可胜数,而每一类修士中总有一些人会具有稀奇特别的资质,如剑修中的赤子剑心,佛修中的三千菩提等等,这养蜂人就是御兽修士中极为少见的一支。 世间勿论灵兽妖兽皆有傲骨,御兽修士往往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作为本命兽,自然也有个别功法特别而御使兽类性格又偏于温和的修士可以成为特例,但真正拥有群体本命兽的御兽修士却只有如柳予这样的养蜂人。 蜂类灵兽并不常见,并且难以捕捉,柳予这片蜂云显然已成了气候,玉止戈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柳予手上,必然有一只蜂后! “一念花开!” 随着一声轻喝,玉止戈御剑直直冲向蜂云,底下很多人都侧过头去不忍直视,柳予的这些蜂虽然只是极为普通的黄尾蜂,却到底也能算入灵兽级别,这片蜂云至少有千余,只乍一看便叫人头皮发麻,就算每只叮上一口,玉止戈也是几个月都别想再站起来了。 连柳予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愕然之色,他虽早料到了玉止戈的实战经验不会丰富到哪里去,却也没想到他这么......蠢! 离蜂群只有一步之遥,连台上观看的婴境长老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玉止戈却是神情漠然,手指猛地一动,庞大的冰霜之气忽然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凝成一朵朵冰花,将这些来不及反应的黄尾蜂一一冻结。 这一手使得实在是妙到毫颠,时机上若有半分差错,如今倒在台上的就必然是玉止戈自己! 柳予唇角露出一个冷笑:“师弟,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对付我的蜂群吗?你可能不知道养蜂人真正的优势!” 数千只黄尾蜂忽然以同一频率开始振翅、眨眼,比试台上立刻响起冰花破裂的清脆声响,这时玉止戈已御剑到了他跟前,抬头淡淡道:“师兄,莫要笑得太早。” 少年双手一捏,喝道:“爆!” 随着这一声落下,场中的冰花朵朵炸裂,发出的巨大轰鸣几乎将人耳朵震聋,等到冰霜雪霰散去,台下的内门弟子近乎惊恐地发现,整座比试台都被炸平了三尺,比试台上地面上凝结了一层薄冰,上面落满了点点黑灰,那数千只黄尾蜂,竟是无一幸存! 玉止戈冷眼看着目露惊恐的柳予,照着他的脸,抬手一剑劈下! “师兄!!!” 六峰有几名弟子顿时目呲欲裂,高声疾呼,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柳予就要这么丧命于玉止戈剑下时,柳予袖中忽然传出巨大的嗡鸣之声,数十点玉白色迎头狠狠向玉止戈扎来! “一念花开!”玉止戈一个倒仰,脚下遁出三丈,然而这次这术法却没有起到作用,数千朵冰花仅仅是将那数十只玉白色的灵蜂阻了一阻,便被毫不留情地拍碎。 “玉髓蜂,竟是丹心境妖兽玉髓蜂!”台下有识货的人一看到那数十只拳头大小的灵蜂便大叫起来,身形更是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这丹心境妖兽玉髓蜂来头实在是骇人,闻听诞生之后便要用灵玉玉髓喂养,性情极为凶恶桀骜不说,成年后更喜食人脑髓精血,实在是一种令修士闻风丧胆的妖兽。 柳予脸上佯装的恐惧之色已全部退去,脸色却微微发白,显然这玉髓蜂厉害,催动起来却绝不是那么简单。玉止戈长剑急灰,性情凶恶好斗的玉髓蜂分毫不退,尾部长针狠狠击打在法剑之上,竟是一息间便崩出了数个缺口! 玉止戈也不慌张,口中发出一声清啸,立时将长剑踩在脚下带着数十只玉髓蜂满场乱飞,双手轻晃,两只烛龙环撞击在一块儿,至阳至阴两道涟漪在空中交错晃过,来不及躲避的五只玉髓蜂登时便化作焦黑一团掉落在比试台上。 玉髓蜂的培养极为不易,柳予心里简直是疼得滴血,双眼顿时血红起来,身上灵光乍放,怒喝道:“我要你死!”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玉止戈眸色一厉,纤长身形在半空中忽而弯出一个绝妙的弧度,躲过了两只玉髓蜂的攻击,所幸这些玉髓蜂并没有生出天赋灵通来,所能仰仗的也不过是速度与尾部毒针,若能避过便性命无忧,只是继续这样任灵力消耗下去,哪怕玉止戈赢了这一场,接下来要面对的,只怕是更为艰难的局面。 玉止戈拍开腰间储物袋,两柄同样的入门法剑飞到他手上,少年将法剑舞得如一个满圆,剑光烁烁之间竟是使那数十只玉髓蜂一时找不到下手之地。借此机会,玉止戈脚下一踢,破损法剑直直朝着柳予脸面袭去,柳予因操控玉髓蜂分不出神掐诀,只得仰面倒去,玉止戈发上蓝光一闪,五道灵光竟是贴地窜上了柳予的身体。 只听两声尖利嘶鸣,柳予忽而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耳鼻口中分分渗出血来,那数十只玉髓蜂顿时如失了控制般互相攻击起来,被玉止戈一剑一只地利落斩杀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变故发生得太快,导致他们竟是谁也没看清经过,柳予便败了。 灰衣长老差人将已失去意识的柳予抬下比试台,一脸惊奇地看着玉止戈,口气中带着一丝赞叹:“你怎么知道他身上藏着两只蜂后?你又怎么判断出那两只蜂后的位置?” 玉止戈将破损的法剑捡起扔回储物袋中,才看着这名灰衣长老漠然道:“观察,蜂后珍贵,养蜂人打斗时必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保护蜂后的意识。何况灵光有五道,就算他也想过要防备我袭击蜂后,五对二,至少我的赢面要大些。” 灰衣长老摇了摇头,脸上这才露出真正的赞许意味来:“说来简单,内门修士却多半是做不到的。你很厉害,打人的手段厉害,杀人的手段,就更是厉害!” 第25章 剑气如虹 玉止戈可谓是一战成名。 柳予单只是凭借着手上数千只黄尾蜂便位列第六峰领头的二代弟子之一,在此之前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他私下里还握有玉髓蜂这样一张毒辣强劲的底牌,连那名灰衣长老下台后也说出了这样的评价,内门中可以胜过全力出手的柳予的弟子寥寥可数,尤其是还能如玉止戈这样赢得轻巧利落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蜂后与柳予神识相连,玉止戈的最后一击不说致命,却也毁了他立足的根本,众人颇有些敬畏地看着几个外门弟子将柳予抬下去,目光再回到第三比试台上时都不由多出了一些审视和凝重的神色。 玉止戈弹了弹法剑剑锋,微微垂着眸,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和心思,台下的人也不敢冒进,这座比试台竟是一时陷入了僵局。 正这时,不远处的另一座比试台忽然传出数声惊呼,众人抬眸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覆着白色面纱的少女,提气轻身,双脚在空中连点几下向台上飘去,雪衣翩然,身姿曼妙,恰似一朵雪莲盛放于半空之中,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给人以说不出的惊艳美好之感。 “哎呀,这不是白师妹吗?她才道一境后期的修为,这这这,拳脚无眼的,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好?” “就你瞎担心,你看看台上那位,也不过就是个道一境后期,若不是昨天他抽了轮空的签条,哪里轮得到他来守擂!哼,也不知道走的哪门子狗屎运!” “唉,听说这位姜师叔也是掌门的弟子。啧啧,这差距可真够大的,不要说秦师叔,就是跟方才那位大出了风头的玉师叔相比也是——云泥之差!” 诸如这样的窃窃私语并不在少数,修士的五感大多敏锐,连玉止戈这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明白。姜子虚在内门的人缘不错,却也不是人人都与他交好,当下便有不少弟子脸上流露出几分讥讽和看笑话的意思来。 白雪颜也听见了台下许多人说出的风凉话,眉心微微蹙着,略带一丝轻愁的模样十分引人怜惜:“姜师叔,我出身洛水白家,身上有几件家中老祖传下的秘宝,能越阶一战,师叔不妨......” “多谢白师侄好意,只是子虚站在这台上,却是有不能退的理由。”姜子虚好脾气地笑道,他的长相十分好看,气质又格外温和自然,哪怕白雪颜最初的确有些为秦非莲而战的意思,见了这样温润如一杆青竹的人,本来就不多的敌意也褪了个干净。 白雪颜柳眉越发紧皱,叹了口气:“如此,便请师兄指教一二。” 少女袖中忽而蹿出一条白绫,这白绫尾端系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铜色镂空铃铛,白色匹练如灵蛇般直取姜子虚面门,铃铛不停震动,那声音清脆悦耳,就像一小串一小串的月光落在了地上。 姜子虚向后倒退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眼里显出一些迷茫之色,站在原地竟是一下子失了神。 白雪颜眼中喜色一闪,暗道老祖给的这迷心铃果然有些门道,手中法诀一掐,另一条袖中竟是又飞出十余根白色绸缎,她的形貌打扮本就如谪仙一般,一出手更是如飞天凌波起舞,底下观战的内门弟子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只觉得世上再无一个人能比这少女更美。 十余条白绫将神志不清的姜子虚缠得如粽子一般,白雪颜正要开口迫他认输,忽听那白色厚茧中一声清啸,眼前忽而灵光炸裂,剑气冲霄而起,一柄青玉色长剑将十余条白绫寸寸斩开,漫天飞散如一只只白蝶,显出一种凄凉艳丽的美感。 而就在这满目凄凉中,一个乌发垂鬓的青年手持一把青玉色长剑直冲而来,这把剑极美,这个人也同样极美,尤其是他眼中的那种神彩,亮得惊人,白雪颜只觉喉咙都被扼得死紧,她想问一问他的这把剑,更想问一问他不能退的理由,然而有一些无形的东西使她开不了口,只能无力地看着那把剑挑飞了她的面纱,轻柔而锋利地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白雪颜半闭着眼,睫毛簌簌发抖,姜子虚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听起来便难免有一些疏离:“白师侄,承让。” 台下众人不由又发出连绵的惊呼,连秦非莲兰若素等人也回过头来观看,原因无他,白雪颜面纱下的这张脸实在是美得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若是她笑起来,必然倾国又倾城,只是如今美人蹙眉,满面惧色,便不由使他们心生恼火,有志一同地瞪着始作俑者和他手里那柄青玉色长剑。 姜子虚浑不在意,弯身拾起那枚白色面纱递还给白雪颜,轻笑道:“白师侄,这一场是我赢了。” “多谢师叔手下留情。”白雪颜捧着面纱戴回脸上,咬了咬嘴唇,颇有些不甘地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叔为我解惑。迷心铃是老祖赐给我的宝贝,乃婴境大能炼制,缘何师叔半点不受影响?” 姜子虚爱惜地抹过手上的青玉色长剑,微微抬眸,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嘴唇轻轻抖动,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比起迷心,师侄你的手段可要差远了。” 白雪颜眼中划过一道青光,仿佛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行过礼后便跳下了比试台。 第二日剩下的比赛结束得十分快,唯剩下的二十个面孔内除了姜子虚,十之七八是在内门有大名气并且排得上号的人。 三名弟子都在前二十之中,淳于峥自然是喜不自胜,秦非莲和玉止戈不必说,姜子虚虽仰仗了青剑之威,好歹也算是超常发挥了,因此也十分难得被关照夸奖了几句。此次最寥落的就数第三峰,白松和白天行父子带头被打了脸,其余弟子仿佛也受到了莫大影响,最后能够挺进第三日的竟只有一人,不光是白天行脸上火辣辣的,连这根稀罕的独苗苗也觉得十分不好受。 淳于峥又嘱咐了他们一番方放人回去,姜子虚牵着玉止戈走在山道上,脚下仙人枫叶踩得咔咔作响,嘴角一直微微扬着,看上去很是高兴的样子。 直到回到院子,他才收敛了一些脸上的喜色,轻声道:“师弟,我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快活过。” 玉止戈想了想,并不觉得他会因为赢了一个女子或是得到掌门的几句夸奖就喜形于色,然而似乎又没有别的什么可称道的,于是他便抬了抬眼睛,目光安静沉宁地看着姜子虚。 姜子虚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细腻的脸颊,笑道:“师弟不明白吗?一是为了紫凤芝,二则是为了白雪颜。有了这两样,我几乎已经快要实现了我的目标。我等了二十多年,好阿止,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玉止戈不太感兴趣地垂下了眼睛,淡淡道:“嗯,值得高兴。” “这样好的日子,师弟,我们来喝酒吧!”姜子虚拍了拍手,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十分好,眼睛明亮地盯着玉止戈,玉止戈揉了揉额角,微微颔首,并不愿意扫他的兴。 姜子虚拿来的酒出乎意料的好,仿佛是某种琼浆玉液,既带着浓厚的灵气,口感又格外清爽宜人,一入腹中便让人丹田发暖,十分舒服,连玉止戈这样并不贪杯的人也格外喜欢。 这酒一喝便喝到了半夜,初秋的风带着微微的水汽,扑在脸上十分舒服,玉止戈脸颊上泛起两抹少见的红,趴在冰凉的石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滚着手上描金的酒盅。 “师弟,你为何不问问我计划了二十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姜子虚似乎也有些醉了,乌黑的眼瞳中漾起些许水意,盯着玉止戈的后脑勺,嘴角的笑显得十分轻柔干净。 玉止戈懒洋洋地眨了眨眼,漫不经心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姜子虚把他翻过来,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问道:“真的?” 玉止戈半阖着眼睛:“嗯。” 姜子虚便不可遏制地笑出声来,任何人都能察觉出他由心透出来的高兴:“阿止,我今天很高兴,你给我的剑很好,用它做了更好的事我就更高兴。” 玉止戈没有回答,他的气息匀长而柔软,软绵绵的,仿佛洒在人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素来冷漠的面容因为酒意而微微软化,显露出一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叫人觉得十分可爱。 姜子虚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玉止戈在他的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疏离。 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拖住玉止戈浓密纤长的睫毛,就那就像一片小小的羽毛,轻盈得叫人几乎感觉不到。 姜子虚俯下身吻了吻玉止戈泛着水光的两片嘴唇,温暖的呼吸混合着浅淡的酒香萦绕在他舌尖,青年微微弯着眼睛,轻笑道:“我抓住你了。” 第26章 巅峰一战 玉止戈的小院中寂静安谧,然而对于整个赤元门来说这一夜却注定无眠。 有一些人满怀激动地期待着翌日即将展开的扣人心弦的内门大比以致兴奋难眠,有一些人一直修炼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方缓缓睁开眼睛,更有一些人天还未亮便赶到了比试场地,打算占据一处最有利的地势观战。 难言的窒息感在内门中弥漫开来,每个人都怀揣着紧张和不安行进在山道上,彼此之间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仿佛有一种无声的硝烟自这里升腾而起。 淡淡的晨曦混合着白雾弥漫在山间,一抹鲜艳的日轮自山后缓缓升起,一点点照亮了山上仰头张望的数万张面孔,似乎有一种庞大而蓬勃的朝气直冲云霄。 淳于峥抚着颔下短须,大笑道:“好好好,都是我赤元门的好儿郎!诸位弟子,今日就将角逐出可入赤元乾坤榜的前十名弟子,就在昨日我接到离火玄宗掌教的消息,长生秘境也将在数年内开启,我赤元门拥有四个名额,将全部奖励给此次入榜之人!” 这一声话音落下,简直像在人群中炸开了一记响雷,整个赤元门都沸腾了! 长生秘境是整个人世间最负盛名的秘境,每千年开启一次,传闻其内珍宝秘籍不可胜数,极有可能是古时大帝或仙人所留,但最叫人心动的是,只要能从长生秘境中出来,来日便必然可以修炼到飞升上界的地步,人世间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人飞升了,这是天地大势所致,人力不可更改。只是但凡修士,便没有哪一个不具备追求力量、追求长生的野心,冷不丁有这样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在头上,任谁都不可能放过! 站在台下的二十个人的眼神因为这句话也变得一下子明亮锋利起来,姜子虚握了握玉止戈的手,弯眸浅笑道:“师傅这话说的真是不合时宜,看来为了来日能同师弟一道飞升,我说不得便要努力一把。” 玉止戈眼皮一跳,直觉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不妙。 第三轮比赛仍是采取抽签制,玉止戈的对手正是那个地位十分尴尬的第三峰弟子,。 此人见识过玉止戈的能耐手段,也不敢托大,一开始便使出了全力,只是他的修为比起养蜂人柳予尚差了一截,自然也没有什么悬疑,上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打下台去,玉止戈一反常态地下手狠辣,这个倒霉的第三峰弟子滚倒在地上就像一个刺溜刺溜往外冒红的血葫芦,好半天才能见到胸膛起伏一下,俨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惨状。 前来抬人的弟子在检查过后,眼中的神色越发显得敬畏恐惧,仿佛此刻站在眼前的并不是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而是一尊披沐着血腥凶戾的夜叉修罗。 玉止戈摩挲着手腕上微微发烫的刺青,眉头微微皱紧了一些,模糊的渴求血肉的神念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若非如此,他方才也不会因为一时分心而下了重手。 刺青中传来的神念带着纯净的满足和依赖,亲昵地催促着他想要更多鲜活的血肉,这是一个魔,玉止戈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浇灌一只无与伦比的真魔。 蒙蔽天机而生,渴饮血肉而存,玉止戈烟灰色的眼睛里忽然涌上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奇异神彩,他稍稍勾起了嘴角,呢喃道:“你究竟......会成长到怎样的地步呢?” “小师弟。” 秦非莲一脚踏上比试台,整个石质的地面都仿佛震了一震,他背负着那把四五寸宽的阔剑,双手抱胸,脸上颇有些复杂地道:“想不到你我一战来得这么早,可惜。” 玉止戈不置可否。以他二人的水平,场中唯有一个兰若素尚有一战之力,最后的魁首之位说不得便是在他们三人中角逐而出,如今两人过早地对上,就注定有一人将会失去进入长生秘境的资格,也确实如同秦非莲所说,十分可惜。 “天意如此,至少这一战,我必定会全力以赴,相信师兄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玉止戈浑身灵力大盛,黑衣广袖向后飘飞,显露出绝世战意! 秦非莲口中发出一声大笑,双肩一震,那柄亮白色阔剑立马如钻天蛟龙般“腾”地飞起:“师弟说的不错!这一场,唯战而已!” 两个人沛然不可抵挡的气势排山倒海般聚拢升腾起来,登时吸引了台下绝大多数观战弟子的注意力,所有人都觉得不可遏制地兴奋起来,玉止戈和秦非莲,这一任掌门座下的两位亲传弟子,如今赤元门中战力最强的两个天才修士,王见王,这必定是一场夺人心魄的巅峰之战! 姜子虚袖中数十枚青色竹叶飞剑狠狠劈翻了李观花的灵兽,那只头生珊瑚般粗壮犄角的鹿形灵兽口喷白沫倒在了地上,李观花的脸色顿时也变得十分苍白难看起来,这个一向圆融和气的修士一下子失去了脸上那种使人亲近的微笑,出奇愤怒地吼道:“这不可能!你只是一个道一境后期修士,怎么可能能打败我这已生出妖丹的角端!” 姜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李师兄,你又怎么能确定我的修为一定在道一境后期呢?要知道,这世上隐匿修为的法门虽少,却也......并不是没有的。” 李观花睁大了眼睛,眼前却忽然青芒闪动,他好似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妖异的光,就像还未进山门前看过的那场烟花,他仿佛又看到小村落里的那个少女站在眼前伸出手来,她嘴边的笑,那么柔,那么轻,拖着人坠落进一片不愿醒来的甜梦...... “李师兄怎么昏过去了?”一个负责善后的弟子将李观花上下检查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不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玉止戈温和地笑了笑:“兴许是我将那角端伤得过重了些,使得师兄心神受损。是我的不是,下手失了分寸。” 那弟子忙摆手道:“刀剑无眼,师兄不必过于自责了。唉,这神识受伤可耽误不得,只能把李师兄送往第四峰孙师姐处了,只可惜了大师兄和玉师弟的斗法......” 姜子虚笑道:“师弟找两个做事稳妥的四代弟子将李师兄送去便是。大师兄和小师弟这一战必然极为精彩,能使我辈修士受益良多,若是错过了,实在是殊为可惜,想来长老们也是能体谅师弟的心情的。” 那修士登时眼睛一亮,再三谢过便脚步飞快地离去了,若非还顾及着形象,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连跑带蹦地冲下山去了。 姜子虚微微挑起唇角,侧过头看向那处灵力冲霄的比试台,眼底漾开的一抹流光使他的脸庞更富于一种诡谲阴冷的美感。 秦非莲那把四五寸宽的阔剑叫做星陨,乃为天降异石所炼制,其重无比,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储物袋承受得住这把剑的重量,因此秦非莲日日将它背在肩上,神与剑通,几乎化作一个整体。 直到这把亮白色阔剑真正劈在头顶之时,玉止戈方才理解了所谓的“其重无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概念,那简直像五岳摞在一块儿迎头压来,这把剑根本不需要剑锋,就是横着砸,也能生生把修士砸成一个肉饼! 秦非莲双手控剑,举着这把剑狠狠地朝玉止戈劈来,他的架势仿佛抡着一柄无比沉重的铁锤,从剑尖劈开的气流甚至在空气中发出了爆响! “定!”玉止戈舌绽春雷,脸孔充血涨红,两条简直可以细弱的手臂死命上抬,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架住了这柄星陨重剑,脚下的石台却破碎爆烈,竟是生生碾压出了个约莫有五寸神的坑洞! 坐在高台上的陆青尘颇为震惊,不可置信道:“阿止居然能接住星陨剑!莫非他也是天生神力吗!” 淳于峥皱了皱眉,仔细观察一遍方恍然大悟道:“并非如此,你仔细看,阿止以双腿为轴,腰间拧紧,灵力全数由丹田向下才能接住星陨下落的大势。非莲以剑为锤,而他却是以身为钉,演化天地大势,连婴境修士都未必如他,果真是了不得!” 秦非莲抽回剑,冷声道:“师弟实在厉害,只是这样大势却不知你可以演化几次,我这星陨你又能接住几次!” 话毕,拧身冲上,一剑横劈,竟是直冲着玉止戈腰腹丹田处而去! 玉止戈冷哼一声,一拍腰间储物袋,青玉色长剑冲天而起,这把剑极美极透,如一蓬清晨的露珠,又似一泓飞溅的彩虹落在星陨之上,秦非莲的脸色陡然大变,出势不绝便要将阔剑收回,只是星陨过重,即便是他这样的修士也力不从心,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青玉色长剑与星陨撞击在一块儿,擦出一朵令人炫目和胆寒的火花! 星陨剑忽而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啸,秦非莲口中应声吐出一口血来,青玉色长剑飞回玉止戈手里,他也苍白着脸色倒退了一步,台下一片哗然,这看似普通至极的一招竟是使得二人两败俱伤! “星陨生出了剑灵!”陆青尘只听那声尖啸便脸色大变,登时长身而起,目光死死盯住了秦非莲斜支在地面上犹自颤动不绝的星陨阔剑! 第27章 大比落幕 高台上因为陆青尘一句话而产生的躁动和震惊并不在玉止戈的考虑范围之内,星陨剑灵的反震几乎让他的气海因此而沸腾,然而仅仅只是停顿了一息的功夫,玉止戈便手执青玉色长剑蹂身而上,此刻的秦非莲无疑处在最虚弱的状态,而修士间的斗法,往往一个疏忽便会满盘皆输! 秦非莲哪里感觉不到迎头而来的犀利剑光,也顾不上心疼,连忙举起星陨往身前一挡,剑尖交叉划过摩擦出的金铁之声几乎要划破他的耳膜,秦非莲顾不得其他,伸手从腰间储物袋中掏出一个蓝色小鼎,照着玉止戈面门便狠狠地按了下去! 那小鼎并不简单,鼎口附着一圈紫色白芯火焰,鼎里世界如同星河垂落,万物交融,产生出一片混沌之色,玉止戈不曾提防,竟一下便被那小鼎吸了进去! “那是一件上品灵器!”余靖满面惊色,像他这样的婴境修士,手中也不过只有一两件压箱底的中品灵器而已,他这个秦师侄,恐怕真的是气运加身,奇遇不少! 淳于峥也瞧清了那个蓝色小鼎,眉头越发皱得厉害:“不仅如此,鼎口那朵火焰倒和传说中的魔心焰有些相似,据说再厉害的修士遇到这火,十之七八也要生出心魔。简直是胡闹,那是他的亲师弟,他还顾不顾我这个师傅的老脸!” 陆青尘忙柔声劝道:“非莲不是那不知分寸之人,夫君且消消气。依我看,就这么判他赢吧,也别叫阿止在鼎里吃了苦。” 淳于峥微微颔首,大约是觉得她说的在理,脸色便也缓和了许多。 秦非莲握着蓝色小鼎,目光极为复杂,心里却是实打实地生出了杀意。 这个人,方才入门五年,就几乎走到了与自己齐平的位置。 与他相比,自己之前的种种努力种种奋斗就显得极为可笑和鄙薄,挂在脑袋上的“修道天才”名号也不过是徒增笑料,师傅会不会也觉得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要比自己优秀得多呢? 秦非莲心中烦躁无比,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高台上端坐的一众长老,丝毫没有注意到掌中鼎里世界内产生的波动,就好像有人拿着棍子拼命地翻搅着,混沌星河剧烈地翻涌起来,隐隐有即将破碎之势。 “钟山之神,尊我敕令,显化真身,凝!” 忽的一声清脆道喝响彻山头,继而便有一道龙吟应和而起,这龙吟庞大、悠长,仿佛跨越亘古群山绵延而来,秦非莲握在手中的蓝色小鼎忽然剧烈抖动起来,紫色魔心焰簌簌发抖,仿佛对这龙吟极为惊恐和畏惧。 秦非莲神色凝重,几次念动口诀,鼎中的动静却越来越大,至阳和至阴两种波动从鼎中世界逸散而出,秦非莲脸色阵青阵白,再也握不住这只鼎,脱手便一把扔了出去! “轰——” 上品灵器炸裂的声势几乎难以用笔墨描述,庞大的灵光像水波般淹没了数个山头,淳于峥等人已从高台上站起,数名灰衣长老井然有序地启动了阵旗护住山下观战的内门弟子,漫天而起的硝烟沙尘之中,忽然绽放了一道剑光,那剑光微青而剔透,因舞动太快而拖曳着数道残影,远远看去,就像在这弥漫的灰雾中盛开了一朵令人惊艳的青莲! “你输了,大师兄。”硝烟被山风吹散,整座比试台已经被夷为了平地,玉止戈那把极美的青玉色长剑架在秦非莲的脖子上,他的两截袖子都被炸飞了,露出的白皙手臂上满是令人心悸的伤口和血痕,破损的黑衣几乎被染成了褐色,然而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是如此冰冷淡漠,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痛觉,因此那些一看见便叫人不忍直视的伤口放在他身上,也就没什么紧要的了。 秦非莲比起他来更要凄惨,他的左手自肘部以下被层层厚冰封住,右手却被烧成了一团不足鸡爪大的黑色焦炭,星陨横躺在他跟前儿的地面上,剑身坑坑洼洼,似乎连最后一抹灵光都即将隐没,秦非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时有血沫从他嘴角喷出,围观的无论是普通弟子还是内门长老都有些震惊地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女娲在上,自打秦非莲入门以来,他们就从未见过他狼狈至此! 秦非莲勉力勾了勾唇,硬是挤出了一个古怪狰狞的笑意:“小、小师弟厉害——咳咳,师兄甘拜下风。” 这句话随着山风被渐渐送远,沉默的内门中忽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内门大比,已然落下了帷幕! 秦非莲的名落孙山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按理说,玉止戈走到魁首的位置仍有三场硬仗要打。只是格外凑巧,第一场遭遇的修士同他一样身负重伤,而且实在是扛不住这样的心理压力,随意过了几招便十分干脆地跳下台认输。第二场则是对上了极为好运、一路轮空上来的姜子虚,不用说,这位也是装模作样地打了几下便佯装倒地昏迷被抬了下去。至于最后那位夺取魁首的真正大敌,玉止戈想起来便颇有些无奈,兰若素连他的比试台都不曾跨上来,遥遥说了几句俏皮话便施施然离开了,搅得还期待着一场好戏的诸多内门弟子好生没劲,连几名灰衣长老也笑着摇了摇头。 “阿止,你才入门便有这样的成绩,为师很是欣慰。”淳于峥抚着颔下短须,儒商般的脸孔上浮起许多笑纹,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满意和喜悦。 余靖则更为直接,他重重拍了拍玉止戈的肩膀,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做得好!哈哈,有你师伯我当年的风范!” 陆青尘剜了他一眼,冷笑道:“风范?我怎么记得余师弟当年不过是区区第九名?莫非师弟年事已高,连正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差别也分辨不出来了?” 旁的人都十分清楚他二人之间的恩怨,连忙小声相劝几句方平息下来,玉止戈也安安稳稳地拿到了那支紫凤芝,站在他身后稍远一些的姜子虚见了,脸上不由露出一个柔和清浅的笑意。 夜间的赤元主殿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此次内门大比名列前百的弟子此刻都端坐在殿中,觥筹交错,嬉笑寒暄,浑然一副修士间罕见的热闹场面。 玉止戈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拨弄着玉盘中的灵果,清冷萧疏的眉眼间显出微微的不耐之色,显然,他是极为不喜这样的场合的,尤其是他本人不能脱身之时,这种场面便更叫人烦躁厌恶。 “姜师弟呢,你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他也是此次大比的前三名,不出来露个脸可是说不过去。”兰若素端着一杯琼浆微微凑过来,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浅淡的香气,不浓烈,不逼人,却极容易叫人注意到。 玉止戈看了她一眼,方淡淡道:“师兄说我白日与大师兄一战使他获益良多,自找地方突破去了。” 兰若素捂着嘴笑道:“哎呦,他可总算要突破丹心境了?这可了不得,等他出了关必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玉止戈点了点头,神色却不见得放松些许,那种隐秘的不妙仍盘亘在他心头,致使他越发觉得今夜会发生一些事情。 着一袭蓝衣的男子脚步缓慢而从容地行走在山道上,他嘴里哼唱着一种莫名古怪的小调,仿佛并没有什么章法,却偏偏从支离破碎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感,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山下赤元城中随处可见的木质黑狐狸面具,两颊有烟云般的紫色纹路,带着一些难言的妖异冰冷。 “站住!你是何人,不知道这里是赤元门重地,不得擅闯吗!还不速速退去!”两个着黑甲的修士忽然自山道尽头跳出,蓝衣修士恍若未觉,仍哼唱着那古怪苍凉的小调漠然走过,然而他的袖中仿佛飞快地钻出了什么,如同两道青色的闪电,一口咬在两个黑甲修士的脖子上,二人白眼一翻,嘴皮子蠕动了一下,便被放倒在地生死不知了。 “真乖。”蓝衣修士摸了摸回到袖中的两条碧绿色小蛇,嗓音沙哑低沉,透出一些高兴的意思,“马上就能看到赤元门护山大阵的阵眼了,进门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蓝衣修士从储物袋中取出两枚金色的虎符拼在一块儿填进山壁一处空洞之中,眼前忽然灵光大亮,普普通通的山壁忽然泛起水纹一般的涟漪,蓝衣修士举步跨进,眼前豁然开朗,蒸腾的热气混着橘红的火光扑在他的黑狐狸面具上,越发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诡谲感。 “怪不得护得这么严实,原来如此。” 蓝衣修士喃喃感慨了一句,神色不明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方寸火湖,火湖中涌动着滚热的岩浆,数枝红底白丝莲花拱绕着一座紫色的玉台次第盛开,玉台上盘坐的白衣青年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乌黑的发丝上跳跃着一线红光,看上去分外妖冶。 “你是何人!缘何闯入本尊清修之地!” 蓝衣修士声音带笑,狐狸面具下的两只眼睛弯的如同月牙,柔和的笑声卷起微微的涟漪,仿佛吹皱了这一池春水,带着数不尽的缱绻情意:“我是——来取你命的人啊! 第28章 黑袍阴影 时近午夜,赤元主殿中的宴席早已散场,山门沉寂在深沉凄清的夜色之中,宛然宁静。 玉止戈双手结印盘膝坐在榻上,体内的长生真气如滚滚洪流般在筋脉中涌动,一遍遍洗刷着白日里与秦非莲斗法留下的损伤,他的躯体中透出一种难言的青金色辉光,使每一块肌理都纤毫毕现,透出圆融浩大的气势来。 “当——当——当——” 庄严肃穆的钟声忽然划破了清寂的夜色,玉止戈倏地睁开眼,一步跨下榻去,刚推开门,便见到守心面带惶恐地来回走动,一见他出来,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发生了何事?缘何鸣钟不绝?” “回师叔的话,三长三短,这是示警钟,赤元门中只怕发生了大变故!” 玉止戈遥遥望了望被火光映红的天际,心头那丝不安越发扩大,当下也不再耽误,拎起守心就朝山下跑去。 整个赤元门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示警钟动了起来,山道上随处可见奔走的修士,由于不能动用飞行灵器,平日里看着极为宽敞的山道竟也显出了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的场景。 玉止戈的身形极快,穿行人群之时宛若一条灵活至极的游鱼,即便手中多了一个人的分量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不过须臾工夫便到达了赤元主殿。 “小师弟,你来了。” 赤元主殿门口早已站了数十个身影,玉止戈一到,便有不少人回头看来,兰若素同他打了个招呼,神情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之色。 “大师姐,发生了何事?”玉止戈微微颔首,目光在在场的诸多内门弟子身上扫过,有一些人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另有一些人却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私下里算计什么东西。 兰若素苦笑着摇头:“我们大多是听了示警钟来的。长老和师尊都在主殿之中,并不理会我们的传信,如今大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只能在此等候。” 玉止戈环顾一圈,却并未发现姜子虚的身影,想来他的突破已到了紧要关头,因此并不曾听见赤元门中警钟长鸣。 在主殿之前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主殿的大门才从里面被人推开,满脸疲惫之色的淳于峥走了出来,他儒商般的脸孔上满是沉郁愤怒之色,玉止戈眼尖地注意到,他墨绿色的衣摆上沾着零星的血滴。 有人受伤了?这个人的身份居然需要赤元门掌门亲自照料? “你们都来了。”淳于峥看了看在场的数十名弟子,脸上总算稍稍显出了一些安慰之色,以兰若素为首的这批弟子是如今门内最为出色的有生力量,若是放在早些时候,师门必然会重重保护、精心教导,只是如今的局面却...... 淳于峥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哑着嗓子道:“先前有人闯入护山大阵阵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山下便连滚带爬地冲上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内门弟子,他几乎是哭嚎着尖叫道:“有人攻打山门!护山大阵——被破了!!!” 淳于峥的脸色伴随着这句话,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玉止戈站在山崖之上,眼中沉淀着浓重如血的火光,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数停功夫之前乍闻山门被破时如潮水般爆发的不敢置信和惊疑吼声。 这是一个大世,风云突变,跌宕起伏,他从没有想过在赤元门的庇护下安枕无忧地修炼到飞升之际,所以哪怕听闻了那样的消息,他的心中也不过泛起了稍许惊讶,而并不如旁的修士那般惊慌失措。 一辈子躲在这山门中碌碌无为,但凡宗门遭货,便如丧家之犬般四处逃窜吗? 不!绝不! 那不是末法修士的道,更不是他玉止戈的道! 玉止戈张开了双臂,大团的冰霜之气在他手上凝聚,五年前那柄无双如月华的长弓再次出现,少年的身形挺拔俊秀如同白杨,他虚虚拈起透明的弓弦,双手平定稳健,冲着山下某一个奔袭的黑影缓缓拉开。 庞青峰望着眼前这座被瀑布和山谷环绕着的高耸山门,隐匿在黑色斗篷之下的双眼泛出熠熠光彩,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今晚之后世间便再无赤元门,只要一想到这个,他的心中就涌起某种近乎病态的快感。 “统领,护山大阵被破了,尊主成功了!” 林立的数千道黑袍身影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庞青峰嘴唇裂开几乎直达耳后,并指如刀划破夜色,高声道:“儿郎们,随我冲杀!迎尊主圣驾!” “迎尊主圣驾!” 庞青峰奔驰在夜色之中,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座山重重地踏入地面。 赤元门的护山大阵被破了,限制修士飞行的能力便也不复存在,只是他享受这种极速奔驰的感觉,夜风呼啸着吹动他的斗篷,从黑色布料下伸展出的两把红色大刀肆无忌惮地从人群中划过,许多低阶修士几乎被当场腰斩,惨烈的呼号声自他身后响起,庞青峰享受地眯起了眼,鼻尖狠狠地嗅了嗅飘散的血腥味儿,叹息道:“还不够浓!” 从上方看去,庞青峰所率领的黑影小队几乎像一把刺刀狠狠直直扎进了一块巨大的蛋糕之中,在凡人之中几乎称得上无敌的低阶修士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如切瓜砍菜般片片倒下,火光映衬着那些黏腻流淌的红,就像在人世间突兀拉开了一张炼狱十方的画卷。 几乎是直觉般的,庞青峰忽然抱头滚向一边,他身后的黑影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天际一溜儿冰箭扎在他方才滚过的路线上,这些冰箭约莫有儿臂粗,看上去晶莹脆弱,却将地面震出寸寸龟裂,威力十分惊人! 庞青峰眯起眼看向天际,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站立在山崖上,神情冷漠如九天之上的神祇,他手中挽着的巨弓忽然调整了一下方向,庞青峰下意识地往地上一趴,只听一声巨响,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惨叫,一个黑袍人被这无匹的一箭射中,整个人被巨力带动倒飞而起钉死在一棵古树之上。 看着那个黑袍人兀自抽动的尸身,庞青峰斗篷下的脸孔狠狠扭曲了一下,双目渐渐发红,嗷吼一声,双脚猛蹬地面,如灵猴般攀登上了那座掩映在月色下的嶙峋悬崖。 玉止戈一箭一个解决了剩下的黑影,庞青峰离峰顶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他攀爬的速度,比飞行还要快! 玉止戈暴退十丈,身后飞出五把入门法剑,结成剑阵,嘶鸣着向刚露头的庞青峰绞杀而去! “哼!不过是无用功!”庞青峰丝毫不惧地大喝道,法剑劈斩在他身上,将一条黑色斗篷绞成了碎片,露出其下古铜色如同魔神般粗壮的身躯。 看清了他的面貌,玉止戈不由瞳孔一缩。 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这个人半张迥异于常人的兽化脸孔也蒙上一层冰冷淡薄的光晕,一只猩红的竖瞳像被浸泡在水里,显出一种兽物特有的、无机质的漠然。 庞青峰一挥手劈碎了冲他脸孔飞来的法剑,裂开嘴唇,露出满嘴森然的白牙,冷笑道:“小娃娃,轮到你尝尝庞爷的厉害了!” 随着他一步落下,整个山崖都哀鸣着颤抖起来,灵气翻涌之间,庞青峰的身后突然凝聚出了无穷无尽的兽物虚影,这些兽物发出的嚎叫几乎使得天地开裂,如同流星般狠狠冲杀向玉止戈! 玉止戈手中长弓化弩,且退且射,操弩的手平定得吓人,几乎是一箭便能打散一只兽物虚影。 庞青峰冷喝一声,手中血红长刀高举,随着万兽虚影一道奔向玉止戈。 “锵——” 青玉色长剑迎头挡下这一击,玉止戈被他的沛然大力逼得后退了好几步,腰间一痛,一只狐狸兽影不知何时一口咬在他腰腹处,尖吻撕咬之力丝毫不亚于活兽,几乎是一下子便撕扯下他一块皮肉! 玉止戈一掌劈散那只狐狸兽影,往口中含入一颗补元丹,长剑指天,汹涌而出的长生真气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只听一声厉喝响彻天际:“刹那芳华!” 一朵举世无双的花忽然绽开在夜色之中,这朵花美得惊艳绝伦、美得更够令时间停滞。 庞青峰张了张嘴,自从看到那柄剑,他的眼中便充斥着惊异和敬畏,然而当这朵花充满了他的视线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说出口哪怕一个字。 他满身的灵力都在消退、风化,他有些无力地张了张嘴,那声未尽的话语终究还是无声地消失在了空气之中,他脸上的黄色绒毛一点点退去,血红竖瞳也渐渐恢复,庞青峰忽然有些高兴了,至少在死的时候,他终于变回了人类。 他以为的那些恨,说到底还是对自己化兽的不甘和怨恨吧! 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败了,仿佛只有短短的一息时间,庞青峰的身躯便化作了一地齑粉,被风卷动着洒满了山间。 玉止戈捂着嘴唇倒退几步,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溢出,少年漠然地重新幻化出一张巨弓,心里暗想,果然还是托大了。 第29章 岁星丹成 “第十一个。” 玉止戈藏身在一棵极为茂盛的古树之上,气息几乎收敛到了极致,混乱的夜色和浓密的树荫给了他最好的遮掩,提起真气再度射杀了一个匆匆自树下跑过的黑袍人,玉止戈抹去嘴角的血迹,轻身跳下了树枝。 弯身掀起那名黑袍人披在身上的斗篷,玉止戈逡巡的目光停顿在他的被剪枝扎穿的背部,破损的衣衫中隐隐透出一块乌黑斑驳的纹路,玉止戈探手摸了摸,发现这是一种近似水獭般顺滑柔顺的皮毛。 “果然还是这样。”玉止戈从指尖弹出几点灵火将这名黑袍人烧成了一团灰烬,他紧蹙的眉头一直不曾松开,仿佛在思索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之前一战时庞青峰的那半张兽脸让他十分震惊,又因为强行使用刹那芳华,玉止戈现在的状态可谓是十分糟糕,因此他便找了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凭借冰弓射杀黑袍人。死在他手下的黑袍人从道一境初期到丹心境中期修为不等,而每一名他都细细检查过,不出所料,如同庞青峰一般,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一些兽类的特征。 如果只有庞青峰一个特例,那么世间可以有千百个理由来解释他的异状,但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那么结果就十分明显了。 这些非人非兽的怪物,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思及曾在炼丹塔中相处过一段时日的那只蛇妖,玉止戈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谁的手笔? 莫非真的想要将人世间带回妖物横行的太古时期吗? 若是真的成功,凡人和修士又该何去何从? “你们是何方妖物!当真欺我赤元门无人不成!” 一声暴喝忽然从赤元主殿中传出,在赤元门上空缭绕不绝,门下战斗的修士和黑袍人俱是停了一下手,齐齐看向天际。 一道金色的横幅在如墨的夜色中沉浮不定,周身散发的金芒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球。这金榜虽小,却足以令日月失色,其上传来的可怕气机仿佛令整个赤元门都蒙上了一层血红的杀机。 “赤元乾坤榜,收!” 淳于峥的声音由灵力传播四方,那枚金榜骤然变至无限大,旋转着将整个赤元门都包裹在内。 横幅中传来数不清的惨叫,内门弟子持有的身份玉牌却在此时撑起了一个盈盈的光罩,看上去柔弱易碎,却在这威力无匹的金榜之下护住了他们周全。 “掌门出手了!掌门出手了!哈哈哈,我看你们这些妖物往哪里逃!” “是赤元乾坤榜!这可是创派祖师炼制的,听说非婴境大能不能御使,果然十分了得!” “呜呜,阿月,你醒一醒啊!都是我的错,若能再厉害些,你也不会撑不到,呜呜——” 无论如何,这一晚总算在无尽的悲愤和慌乱中度过了,赤元门所属的修士大多一夜无眠,然而主殿召集弟子的钟声却始终没有响起,长老们也并没有出来平定人心,越等越没有耐心的弟子们日渐惶恐不安,整个赤元门都笼罩在一片极为紧张、仿佛随时能够炸裂的气氛里。 玉止戈张开五指,紫凤芝在他的掌心中熔炼成了一枚拳头大的圆润液珠,五颗假丹在其间沉浮,其上的紫色纹路从无至有,渐渐加深,这种在假丹时便引发丹劫的丹药竟是要在这混乱时期无声无息地炼成了。 紫凤血团忽然剧烈抖动了起来,玉止戈神色一紧,右手捏印,低喝道:“凝!” 五颗假丹齐齐一蹿,开始疯狂地吸取起紫凤芝凝练出来的精华,血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浓稠的紫色,玉止戈的掌中几乎像捧着一个紫色飓风眼,五息功夫之后,完全变作透明的紫凤血团倏然炸裂,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抓,将五颗欲逃的丹药控在掌心,待得骚动平息,玉止戈摊开手掌,掌心中五颗密布紫色道纹的丹药滴溜溜地转动着,阵阵丹香扑鼻,形状更是光润可爱,玉止戈眼底少见地浮现起一抹狂热渴求的神色。 岁星丹,炼成了! 姜子虚在门内并不受重视,尤其是这样人心惶惶之际,座下的两个道童早就跑到别处寻求庇护了,玉止戈到时,只见此人的院中仙人枫叶落了满地,也不知是多久不曾清扫过了。 玉止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枚传声玉符扔进虚空,不过几息功夫,院门便被人从里打开,姜子虚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衣慢慢走了出来,姣好的脸孔上挂满了柔和笑意:“小师弟” “你的修为......怎么还在道一境后期?”玉止戈皱了皱眉,“算了,丹成了,你可有合适的地方供人清修不被打扰。” 姜子虚微微含笑,牵住他的手引他进入院中:“师弟以为此地如何?” 玉止戈一脚踏下,便觉得眼前天地大变,映入眼帘的再也不是须臾前荒凉空寂的院落,而是一处极尽精致典雅的楼阁,此时二人正站在窗前,举目四顾,满目桃红柳绿,不远处更有一个如翡翠般的清透小湖,其上烟雾弥漫、灵禽游走,直如人间仙境一般。 “三千界!你是无我境修士!”玉止戈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震动之色,他自然知道姜子虚隐藏了修为,只是却从不曾料想他的境界竟然高深到这样的地步,人世间一共也就只剩了十余尊无我境修士,姜子虚道龄尚不满三十,这怎能不叫人震惊? 姜子虚如墨般的双眼中微微漾开一些温暖的神色,仿佛极为喜爱他脸上难得生动的神色,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细腻的脸颊,轻笑道:“正是,无我境后期。能让师弟如此震惊,也不枉费我暴露了修为。” 玉止戈拍开那只放肆的手,脸色又恢复了漠然,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他:“你的修为高至如此境界,这岁星丹对你的作用我并不能预料。” 姜子虚接过丹瓶,温声道:“师弟有这样的心意,师兄已经极为高兴了,其余那些,实在是无关紧要了。” 玉止戈点了点头,既然知道此处是姜子虚的三千界,那必然是绝对安全无虞的,他也不再耽误,竟是直接盘膝而坐,取出一颗丹药直接吞服了下去。 姜子虚撑着手肘看了他半响,脸上始终带着柔和温润的笑意,玉瓶在他的手指间轻轻晃动,似乎并不太被他放在心上。 玉止戈并不是第一次服食岁星丹,然而这次丹药一入喉口,其中所爆发出来的庞大丹力仍然让他吃了一惊,不设防之下险些直接被这些暴烈的药力直冲爆丹田! 玉止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调集全身的灵力将这些丹药之力重重包裹,妄图让其驯服,达到原本的功效。只是此次的岁星丹大约是经受了雷劫的缘故,其特性霸道得惊人,受到挑衅后居然撕咬起玉止戈的灵力来。 玉止戈的额上很快溢出了冷汗,皮肤上也透出了隐隐的血色,姜子虚微微皱眉,下意识地便想要伸手去帮他,但是想到小师弟冷漠要强的性格,他又不自觉地有些犹豫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玉止戈的身体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如同大道天音般的诵念声,他的每块骨头、每处肌理都突然透出了莹莹青光,玉止戈紧皱的眉头也慢慢松开,宝相庄严,端坐在地面,竟如同一尊行走在人间的菩萨栖身莲台。 姜子虚眼中划过数道青芒,他看了看被灵光染成青色的指尖,忽然冷漠一笑,取出那颗岁星丹往嘴里一倒,竟是也要原地冲关起来。 玉止戈的神识安宁地沉浮在无尽幽冥之中,仿佛婴胎置身于母亲的羊水之中,舒适不可言表,此时他的经脉几乎被庞大的药力拓宽了一半,每一寸每一分都晶莹剔透、如同玉璧,而丹田中更是化生出了两条灵活游走的阴阳鱼,一青一红,看上去极为可爱,但其上凝聚的气机却可怕得惊人。 玉止戈长出一口灰气,体内的最后一点杂质随着这口气也飘散在空中,他缓缓睁开眼,眸子几乎呈现出圆融的烟灰色,透出一些干净、清澈的道意,如同化生了一整个混沌。 姜子虚与他脸对着脸,面上毫无表情,墨黑的眼底却满是笑意。 玉止戈愣了愣,姜子虚是习惯在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笑意的,旁人看起来亲近谦和,实际上却满是冷漠疏离,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 “我化婴了,却并无天劫。” “我无我境大圆满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姜子虚怔了怔,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亲昵地抚了抚玉止戈的头,柔声道:“这是自然,我们妖族,得天庇护,怎么可能遭遇天劫?” 玉止戈皱了皱眉:“我并非妖族。” 姜子虚轻笑道:“不,你是。至少你的——这具身体是。何况你修炼的,乃是我妖族最为纯粹厉害的功法,小师弟,你同我,是一样的。” 第30章 深冬冷雨 南火部洲的冬季往往都是晴日当头的好天气,罕有雨水光顾,因此当陆青尘推开门窗时,脸上便不由显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连绵细密地勾缠在天地间,就像一层阴郁的晶网厚厚地覆在心间。 陆青尘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滴雨水落在指尖轻轻滑落,带着一点彻骨的凉,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并不是身体上的感受,而来自于她此刻微微现出软弱的内心。 “阿青,咳咳,阿青......”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咳嗽,但似乎被人强压着,语调便显得颇为含混沙哑。 “来了。”陆青尘一挥手,两扇窗户便被轻轻带上,她捧起桌上那只在丹火中温养了一晚上的玉碗,款款走进房内,含笑道,“夫君,这是芍儿昨天问我讨了药方亲自替你调制的真清液,连公孙师妹也夸她在炼丹一道上颇有灵气。” 淳于峥捂着嘴唇又低咳了几声,陆青尘忙将他半扶起身靠在软枕上,他儒商般的面孔上添了许多昏黄之色,嘴唇也十分苍白,若非亲眼所见,恐怕很难有人能相信一个强大的元婴修士会落魄到这个地步,陆青尘鼻头一酸,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 淳于峥扯起嘴角,虚弱地笑了笑:“她长大了。这两日辛苦你了,阿青。” 陆青尘猛地扭过头,一对上淳于峥柔和的眼神,长久以来的心酸委屈和这两日苦苦支撑的紧张压迫一下子便使她崩溃了,不由红着眼眶颤声道:“你许久不曾这么叫过我了!” 淳于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息道:“是我的错,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陆青尘脸上微微现出戚色:“若是能叫余师弟活过来,我再多受几百年委屈也是值得的。” 这话一出,房间中便陷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只余下铜鼎之中的檀香静静缭绕。 对于淳于峥来说,三日前的那个夜晚几乎成为了一份不能触及之痛,每每想起,满目昳丽的血腥 和挥散不去的硝烟就拥挤肆意地占满了思绪,几乎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都燃烧干净。 赤元门唯一的无我境老祖苍冥为保护护山大阵阵眼,与敌死斗,至今仍处在昏迷状态。 公孙想容受伤,余靖战死,而自己也被迫使用了赤元乾坤榜,在未来的十年中几乎没有一丝战力。 如今的赤元门,早已不复南火部洲第三大派的威能,若是消息一走漏出去,只怕须臾间便会陷入风雨飘摇之际。 淳于峥闭了闭眼,嗓音嘶哑道:“是我这个掌门......失职了。若我再早一些动用赤元乾坤榜,余师弟就不会死。” 陆青尘颇为忧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夫君......” 淳于峥摆了摆手:“如今门里的情况如何了?” “外门弟子不知就里尚算安分,内门却是人心浮动,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妙。”陆青尘难堪地咬了咬嘴唇,她的性格执拗生硬,十分不擅长交际与调解,往日行事无忌,在门内树敌不少,赤元门现在的境况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一上手却是半点也不精通,这才知道以前时常借着身份对淳于峥发火是怎样一种无理取闹的行为。 这几日的淳于峥就像一个久病的凡间文士,脸色蜡黄,眉目倦怠,然而出人意料的,此刻从他倦怠眉目间生出的竟是出奇的坚韧和决绝,透出一种“只要他活着,赤元门便永远不会倒下”的意志。 这是一种无敌的道心,更是一种秉承数十代的绝强道愿,使得陆青尘这样坚韧如铁的剑修也不由微微弯下膝盖,表现出了臣服之意。 “我们总要拿出一个交代。那人既然不肯招出实情,便将他作为刺杀余师弟的刺客当众处死吧,一定要叫天下人知道,我赤元门,不可欺!” 静默了三日的赤元钟声终于再一次响起,许多弟子冒雨奔走在山道之上,如今的护山大阵已经失去了效用,然而长时间以来的习惯和今日迥异于平常的气氛使得他们不自觉地保持了原有的习惯。 “九长一短,是丧钟。”姜子虚看了看在雨丝中越发显得朦胧飘渺的山头,嘴角含笑,如同春水。 玉止戈淡淡觑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拿过桌上的一柄青纸伞缓缓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落。 李观花被绑在缚龙石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冷冷凝视着天地,冰凉的雨丝打湿了他蓬草般的黑发和破布条一样的蓝衣,蓝衣上的血渍乌黑发臭,雨水也不能冲刷干净,别人说这是他洗不脱的罪,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李观花的心中还是一片茫然,如同被大雪覆盖后显得冰冷空荡的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里,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内门大比醒来后他就突然成了刺杀苍冥老祖、破坏护山大阵的宗门罪人。 “李......师弟?” 李观花低头看了看,有些恍惚地说道:“大师姐啊......你来了......我却马上就要死了......” 他一边说,嘴里一边流出血丝。 赤元门下看管暗牢的修士手段都十分厉害狠辣,如今他的身上,只怕是找不出一块好肉了,喉咙里更是被狠狠撑开,塞入了一种能够吞噬血肉的恶虫,如今每说出一个字,他便觉得五脏里翻搅了一下,那种蠕虫在血肉中活动的鲜活感觉令他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 兰若素的眼中显现出了万分震惊的神色,忍不住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陆青尘,讷讷道:“师尊......李师弟他——” 陆青尘冷冷道:“等人到齐了,你自然知道分晓,退到一边去。” 兰若素一向是有些惧怕她这个严肃强横的师尊的,只是张了张嘴,终究被这气氛所摄,站到了她的身后。 李观花“嘎嘎”笑了几声,那笑声十分嘶哑,就像从冬雨中飞出了几只羽毛干枯的老鸦。 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连养伤的秦非莲也特特出关赶到这斩龙台下,李观花平时在门中的人缘十分好,很多人都露出了怜悯之色,六峰弟子更是面有阴郁愤恨,显然觉得这个老好人一样的师兄绝不可能犯下足以在斩龙台问斩苍天的大罪。 “赤元门弟子,就剩下这么多了。”陆青尘轻轻地呢喃了一声,冷硬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突然暴喝道,“李观花,这都是你的错!你为何要毁我护山大阵!你为何要刺杀苍——余靖师弟!” 这一声吼是如此不甘和悲愤,以至于在场的内门弟子狠狠地怔了一下方缓过神来,紧接着就像有数道响雷突然劈中了他们的脑袋,五峰余靖座下的弟子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脸上齐齐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王梦生忍不住踏前一步,颤声道:“师伯,您说我、我师傅他、他——怎么了?” 陆青尘动了动嘴唇,她的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将死的余靖,那个一向与她不对付的余靖是为了保护她和淳于芍而战死的。 余靖说,告诉师兄,他护住了他的妻儿,他便要替他守住他最为宝贵的师门。 因此淳于峥方才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赤元乾坤榜,哪怕之后的代价是如此沉重。 陆青尘突然就不太讨厌余靖了,那个人的执拗、针锋相对,仅仅是因为他爱着这个宗门,爱着这片埋葬着他所有喜怒哀乐的土地。 陆青尘说不出话来,然而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梦生突然大哭了起来,他很狼狈,哭得像一条狗,然而所有人都不会笑他,因为他们甚至连这样为余靖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李观花仍然仰头看着天,王梦生的哭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他就要死了,而且是不明不白的死去,余靖至少还有个赴死的理由呢,自己远比他要可悲得多。 “陆师姐,这件事怎么能责怪李师侄一人呢?若非掌门师兄迟迟不愿意使用赤元乾坤榜,余师弟又怎么会这样不甘不愿地死去?”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个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玩味恶毒的笑意,与斩龙台上的悲伤哀戚的气氛格格不入。 陆青尘眸光如电直视过去,白天行双手环胸缓缓行来,白松低眉顺眼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色和恶意。 “胡不归,你也来了,你要同他一道吗?”陆青尘冷冷地发问,这场不期而至的深冬冷雨,终于在此刻下进了他的心里。 胡不归是个个子极其矮小的老者,他十分干瘦,身上穿着一件各色补丁拼接成的衣裳,看着就像一个凡人城池中常见的乞丐,然而他身上透出的气息却又使得斩龙台上的所有内门弟子悚然震惊。 这是一个真婴境后期的修士,修为甚至比白天行都高出一线。 “放过我徒弟,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胡不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仿佛一只年老的头狼哀哀孤啸,血与杀的气息却浸透着他的每一个字,叫人忍不住生出寒意。 “他杀了余靖。”陆青尘淡淡道,“我奉了掌门的命令,要将他在这斩龙台当众处死。” “掌门?”白天行嗤笑了一声,面带嘲讽,“一个十年内不能再使用一丝灵力的人,谁还当他是掌门?为了我赤元门的未来,我看这掌门之位,应该早早地换人来做。” 一听到他这句话,陆青尘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内门弟子们也是神色各异,显然这个消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有一些心思活络的,甚至立刻便猜出了白天行的来意。 “换谁?换你吗!别做梦了!”陆青尘毫不留情地叱道,腰间尺素出鞘,盈盈一抹紫光斜斩雨水,显现出莫大杀意。 白天行毫不在意地笑笑,淡淡道:“别逞强了,你受伤也不轻吧,陆师姐。如今赤元门中全须全尾的婴境修士只剩下我和老胡两个,若是你不想我再不小心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便乖乖把掌门大印和赤元乾坤榜交出来!” 陆青尘当下便翻了脸,恶狠狠地盯着他,恨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这赤元门——” 白天行得意洋洋的话语被一声极致清越的嗓音截断:“你不敢。” 白天行的脸色一下憋了个酱紫,众人纷纷回过头去,两朵青色的莲行走在山间,眉目宛然的少年步履从容而来,他走得这样慢、这样认真,就好像脚下的并不是一条积满泥泞而血污的山道,而是一条由尸骨铺就的长生路,要用一生来行走踏服。 “你若多说一字,我便废你一指。你若是个话痨,今天只怕就走不出这斩龙台了。”眉目宛然的少年淡淡张口,他撑着那把青色的伞走到人前,黑衣如洗,神情安宁,就好像如今说出口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站在面前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白天行惊骇欲绝,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竟达到了婴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玉止戈却并不理会他,仅仅是认真地看着胡不归,道:“李师兄,总是要杀的,你不要在这里丧了命。” “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护着他。”胡不归皱着干巴巴的老脸,很是严肃地说道。 玉止戈微微抬头看了眼温润含笑的姜子虚,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冷漠道:“他是我的师兄,我当然也要护着他。” 站在他身后的姜子虚微微笑开,看了看浑身血迹斑驳的李观花,仿佛十分高兴,心里想到,留了这成事不足的傀儡一命,居然也是有些好处的。 第31章 流血之日 秦非莲望着神情淡然站立在人前的少年,忍不住稍稍收紧了手指。 他所一直畏惧着的事情终于在此刻成了真,玉止戈结婴了,这个清晰无比的认知使他的心脏微微抽搐,连腹部也隐隐绞痛起来。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他的心里是希望玉止戈赢的,然而又有某种微妙的不甘和嫉妒却促使他催生出一些更为阴暗的念头,倘或他二人两败俱伤或是都死于这场斗法...... 站在边缘似乎被背景化了的姜子虚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唇角含着的笑意越发高深莫测。 “小娃娃,你打不过我。”胡不归皱着眉,他的眉毛很长,皱起的时候就像个拧着的“八”字,自然而然地带出一些愁苦的味道,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婴境修士,比在场的每一个人更知道世间的辛酸苦楚,因此孝顺听话的李观花几乎成了他晚年的寄托,如今他的徒弟要死了,无论对或不对,他总是要来拼一拼。 玉止戈漫不经心道:“若我搏命,总是有机会的。何况我身后站着许多人,他们不会让我死,所以这一场,大概还是我赢。” 胡不归点了点头,干瘦如枯柴的身躯中忽然爆发出强大的波动,天地元气在他头顶上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风眼,这是一盏将要燃尽的灯,谁也阻止不了他想要搏命的决意。 玉止戈的衣衫被灵力鼓动,铺张如盛开在风里的青莲,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青玉色长剑,素净简朴,然而在场没有一人敢小瞧这把剑,陆青尘手中的尺素、兰若素储物袋中的霜里胭脂,不自觉地跳出半空、微微颤抖,剑尖避开玉止戈的方向,仿佛臣服、仿佛畏惧。 秦非莲伸手掐住了手腕,眼中的不甘和悲戚几乎要漫溢出来。 这把剑,斩杀过剑灵,他的星陨,已经死了。 “你的剑,很好。”胡不归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单手抚摸着一只不知何时跳上他肩头的猴子,这只猴子几乎与他一般苍老,被毛发灰,满脸皱纹,眼底沉淀着一种通透的人性,它也随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让人觉得古怪,反而十分自然、慈悲。 一看到这只猴子,陆青尘便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哆嗦着嘴唇道:“你、你居然带了它来!你当真疯了不成?” 胡不归似乎越发苍老,他疲惫地垂下了眼角:“它也累了,不想再活在封印里熬日子。无论是我还是它,总要一死。” 这个“死”字方一开口,天地间的灵气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如同水银般沉沉压在肩头,那只灰毛老猴朝前跨了一步,整个斩龙台都因此而震荡起来,陆青尘勉力架起了灵力御罩护住在场的内门弟子,眼中透出强烈的不安和畏惧之色。 胡不归这个人,是整个赤元门的异类。 曾经的他,只是赤元门外门中的一个地位十分低下的烧火童子,灵根驳杂,修炼困难,及至一百五六十高龄尚徘徊在道一境中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凡、饱经过人世苦楚的烧火童子,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悟出了绝强的御兽之法,并在之后修为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成为赤元门内门的第六位真婴境长老,开创下不世道统。 这只老猴,是他唯一的童年玩伴,同样以一介凡胎入道,只是它得道时实在是过于苍老,天地灵气也难以补足它几乎耗尽的寿命,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胡不归封印了。 胡不归视它重于一切,如今看来,这一战,他确实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虽万死,不辞尔。 玉止戈直面胡不归,所承受的那种压力几乎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的眼中,那只老猴已不复苍老疲惫的模样,它全身的毛发都散发着金光,那金光浩然博大、厚重如山,他的双肩轻轻颤抖着,几乎像背负着一尊真正的佛陀。 玉止戈深吸一口气,身形微晃,脚下忽而踏着一种奇怪的步法摇晃前行,他的每一步踏下,地面上便隐隐浮现出一张青金色的混沌太极图,两条阴阳鱼虚影浅浅游动,那些如跗骨之蛆的金色佛光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住一般,忙不迭地避让过去。 约莫走了有十几步,玉止戈的额上便渐渐渗出了冷汗,他得到的是完整的大衍长生诀传承,其中录入的许多法术十分精妙,譬如先前曾用过的那一招“刹那芳华”,又比如他现在所使用的这种“分光迷天大--法”,只是这法诀委实过于艰深,以他如今的境界,用起来竟然还是感觉极为吃力。 殊不知此时的白天行、陆青尘等人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大浪! 胡不归的这只老猴极不简单,早年似乎吞服过无上佛骨舍利,方才有了开启灵智的机会,它的肉身之坚、佛光之盛,几乎连当年的无我境老祖苍冥也不敢掠其撄锋。以玉止戈这样的年纪和境界,居然能在老猴的佛光中行走自如,这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惊讶万分。 “老朋友,我们的年纪果真有些大了,以后的修真界,是他们的天下了。” 胡不归微微叹息,老猴颇为不平地“吱吱”叫了一声,伸出乌黑的爪尖儿往空中一挠,漫天佛光倒卷,化作一枚巨大的残破降魔杵朝着玉止戈狠狠砸下,这枚降魔杵虽然残缺,却演化出了无比的威能气势,其上隐隐透出的一丝镇压万邪的气势几乎压塌了整片空间! 玉止戈眸光冷厉,青剑抬起,横斩数道,却丝毫不能阻拦这枚降魔杵的汹汹来势! “刹那芳华!”眼看着这枚威势无匹的降魔杵就要直直砸在头上,玉止戈再不犹豫,丹田中庞大浩瀚的灵气由剑尖汹涌流出,在每个人眼中开出一朵风华绝世的花。 这朵花脉络分明,道意如海,每一片花瓣上都演化出一个红尘,每个人看在眼里,每个人便要成为那红尘之主。 白天行脸上现出某种狂热自得之色。 他所看见的自己,帝袍加身,临风立于一座世间难寻的宏伟宫殿之中,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皆跪服在他脚下山呼万岁! “我是这世间绝对的主宰!在我之下,一切皆蝼蚁!”白天行忽然振臂高呼起来,浑然不觉自某片花瓣中而来的滚滚红尘之气正因为他的着魔而越发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灵力和道基。 胡不归定定凝望着虚空某处,湿热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自他疲累的眼角流下,洗刷过满脸沧桑愁苦,充斥着无尽怀念哀伤之意。 那是一个他所钟爱的女子,长着一张惹人喜爱的苹果圆脸,却一辈子不曾修得大道,渐渐老去风化,直至消逝在这岁月的长河中。 “你叫什么?胡不归?嘻嘻,这名字真奇怪!” “呀,这小猴子好可爱!我来照顾它好不好?” “不归……这次闭关你要是还没突破……我们就下山去吧……我看那些凡人夫妻,过得日子也很快活的……” “长生无情,等你回头时,便找不到我了……” “不归、不归……我要死了……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 他看到这红尘的尽头,长生灵药在一方小小的墓碑之前化作一抔黄土,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啊啊啊!!!我遍寻世间,为你寻来长生之药,你为何不在!你为何不在!”胡不归仰天哭嚎,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再见一见那个双眸灵动的圆脸女子。 “咔擦——”如同蛋壳碎裂的声响在斩龙台上空突兀响起,金色降魔杵寸寸破碎,玉止戈口中“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朵风华绝世的花在半空中疯狂旋转,其上几片花瓣已然显出了与众不同的色彩和光辉,仿若熔炼了一整个真实的红尘,透出一种玄奇莫名的极致的美。 这朵花在碎裂之前融进了玉止戈的右眼中,他的心中十分震惊,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枚印记的形成,意味着“刹那芳华”已不仅仅是一个法术招式,而成为了他本身的一种道意! 这对修士来说,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机遇! 相较于玉止戈并没有表现在外的惊讶,在场的内门弟子简直称得上是惊骇了! 除了兰若素和秦非莲隐有所感,其他人的修为并不足以使他们感受到这一招的真正威力。 他们只能看到玉止戈挥了一剑,胡不归、白天行便状如疯魔地大喊大叫起来,那只连陆青尘都忌惮无比的厉害老猴软软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这是何等的修为本领!雷霆震怒,威慑十方,有玉止戈在,赤元何愁也! 斩龙台上静默了一瞬,紧接着就爆发出了冲霄的尖叫和欢呼! “玉师弟,好样儿的!” “连玉师弟都打不过,你们狂什么狂!滚出赤元门!” “我日,这也太他妈厉害了!我哪怕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也比不上啊!” 白天行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苍老的手臂,他急忙伸手摸索着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的粗糙褶皱让他如遭雷亟,他死死盯着玉止戈,尖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玉止戈抹去嘴角血迹,淡淡道:“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胡不归已然苍老得快要看不出人形,他缓慢而吃力地撑起肩背,肩胛骨像一只艰难展翅的破碎的蝶,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托起那只老猴,浑浊的眼中滚下了一行又一行的血泪。 “老伙计,咳咳,终于——连你也死了,咳咳,我也该去了......” 他搂着那只死去的老猴,双腿颤动着向前爬行,缚龙石上的李观花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那片空茫的心终于被什么填满,然而又是如此鲜血淋漓、叫人肝肠寸断,他一边吐着 血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师傅、师傅......求你了......别过来了......” 秦非莲上前一步,他的手中持着那把剑灵已死的星陨,眼中的情绪激烈变幻着,玉止戈终究留了情,对于一个立志长生的修士来说,简直可笑至极。 胡不归是宗门的罪人,只要自己杀了他...... “让他过去。”玉止戈长剑斜指,低声冷喝,他的眉眼间充斥着一种严肃和敬重,他放过了胡不归,却并不是为了看他死在别人的手下。 众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真婴境修士的威压如山岳沉重,秦非莲只觉得脸皮滚烫得厉害,但是却不敢违逆半分,只是狠狠地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离缚龙石尚有一步,胡不归哆嗦着伸出他的手指想要去触碰缠绕在爱徒身上的黑色锁链,一把黑色弯刀忽然旋转着自他颈间飞过,胡不归的头颅冲天而起,苍老的面庞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难言的遗憾。 他终究连他最后一样珍爱的东西都没有护住...... 泼洒的热血烧红了李观花的双眼,这个经历了许多苦楚的年轻人终于在师尊死亡的时刻崩溃了,他放声长啸起来,周身被压制的灵气一点点变黑,这是入魔的征兆! 玉止戈一剑劈向黑色弯刀的主人,白松尖叫着向后退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一个婴境修士满含怒意的绝颠一剑,被一下劈成了两半! 白天行眼见爱子被杀,连眼睛都红了,新仇旧恨累加在一块儿,当即抽出一根满是倒刺的火红长鞭与玉止戈起来,陆青尘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尺素一挥,也加入了战局之中! 场面顿时乱了套,内门弟子哪里禁受得住三位真婴境修士的斗法,纷纷四处奔走,谁也没注意到秦非莲自人群中缓缓接近玉止戈,他的手上忽然捏住了一个极其玄奥的法诀,其速之快,连姜子虚也来不及阻止,一道从天而至的金光隐没在玉止戈胸口。 少年怔了一怔,低头看去,一枚小小的金榜如同薄刀般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如泉般飞溅,在斩龙台黑色的地面上留下了道道斑驳痕迹。 赤元乾坤榜......秦非莲......是了...... 在苗王山初见之时,秦非莲曾提到过:“......那修士尚未结婴,我手中又握有师门至宝,就是一人,也对付得来了。” 以他的地位和修为,也确实能稍许动用这尊至宝,一向自负思维缜密的自己,竟是没有料到这一遭...... 玉止戈毫无预兆地被袭、倒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一道先前被背景化的身影如疾风般穿梭人群将他抱进怀里,眉目姣好的青年揽着陷入昏迷的玉止戈,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暴戾血腥,他冷冷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即将入魔的李观花,四处逃窜的内门弟子,因为强行催动赤元乾坤榜而委地不支的秦非莲,缠斗的陆青尘和白天行,这世间的一切,当真是丑陋至此呢。 姜子虚仿佛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轻柔地替玉止戈拢了拢衣襟,柔和温润的嗓音传遍全场:“阿止要睡了,你们,都不要发出声音,嗯?” 第32章 西佛封印 一团散发着微光的神识沉浮在无尽幽暗苍冥之中,头顶星尘,脚踏混沌,仿佛陷落在一片深海之中,举目四顾,风景单调得近乎乏味。 它有些无措,似乎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点红色星光忽然自远处飘飘悠悠地飞过来,绕着它转了一圈,带着一丝找到同类的欣喜,与它碰了碰,便一抖一抖地向来处飘去。 回来! 它下意识地想要做出一些举动,说出一些话,然而却像忘记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东西,包括发出声音的方式。 眼见着那点星光越飘越远,它顿时把方才那一丝违和感抛到了脑后,轻轻向前一蹦,便飘出了数丈远,它晃了晃轻盈的身体,显得十分高兴。 这幽冥仿佛有无限大、无限宽,它很快便觉得无趣了,隐隐有一种恐惧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它会在这里待多久?那红色星光要带它去哪里? “啧啧,这样弱小的修士,自元蝉子走后,这赤元门,可真是败落得不成个样子!” 它犹自惶恐不安,幽冥某处却传来一个宏大庄严的嗓音,这嗓音极为漠然、冷酷,仿佛十分高高在上,神识光团有些愤怒,这种情绪波动传入幽冥,便引来一声轻咦。 “你修炼的这一门法术倒是奇特,太古之后竟还有锤炼神识的法门......罢了,也是有缘,本座便送你一场机缘。” 那人仿佛发出一声轻叹,一道无尽光坠落在光团之上,这团懵懂的神识在光束中飞快地抽出了四肢、躯干,转眼间便化作了一个完整人形,他缓缓睁开烟灰色的双眼,表情有一时的怔然,然而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毫不畏惧地看着眼前这枚连接天地、散发出可怕波动的庞大金色符箓。 “小子不错,有些胆识。只是你见了本座,为何不跪!”金色符箓中传出的一声道喝如同钟鸣,轰然震荡在这无尽幽冥之中,一时仿佛有数万丈高的巨浪掀起,将要扑打在玉止戈的身上。 玉止戈神情淡漠,身躯挺拔如松,踏立虚空而巍然不动,冷声道:“你既被封印在赤元乾坤榜中,自然是长生路上的失败者,凭什么叫我下跪!” 金色符箓中仿佛受到了触怒,盛大的金色灵光弥漫在幽冥之中,这灵光沉重如铅,几乎要凝成实质,玉止戈的神识脆弱无比,“嘭”的一声便在这灵光中碎成了千片!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便本座被封印了,灭一个小修士却是绰绰有余。说句好听的,本座便出手救你怎么样?” 残破的神识剧烈波动着,从中传出几道微弱念头:“不必......你......滚......” 那金色符箓被封印的人物几乎要破口大骂,一个威严无比的诵念声却在此时响彻这片幽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一张青金色太极图随着这大道天音凭空浮现在半空之中,青红两色的阴阳鱼灵火游动,这两尾阴阳鱼极其玄奥,每绕着太极图旋转一圈便能产生一缕混沌之气,片片白色神识如乳燕投林般向太极图聚集而去,混沌之气缭绕,约莫十二万三千六百转后,一个修长的人形便在阵图中心被重塑 出来,这尊心生的躯体看上去无比脆弱,却融入了一缕混沌之气,仿佛宇宙磨灭也不能将其斩杀,显露出永恒、长生的道意来。 “女娲是你什么人!!!” 金色符箓越加剧烈地震动起来,显然这尊不知被封印了多少个年头的活化石一般的人物也为大衍长生诀的玄妙神奇所深深震惊,他的见识显然极为广博,甚至从这功法中看出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他便感觉到了深深的畏惧,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比威严冷漠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视着他,让他在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之时便浑身战栗不止。 太极图和阴阳鱼渐渐消隐,玉止戈睁开双眼,混沌气自他眼底一闪而逝,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的、散发着微光的双手,这双手与他真实躯体所生出的那双并无二致,透过掌心那些细密的纹理,他仿佛一瞬间看透了、想透了些什么,半晌却淡淡道:“不知,这是一石中灵传我的法术。” 金色符箓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已经死了。这世上除了西佛,不会再有第二个成帝者。” 他的口气里带着一些放松和宽慰的意思,玉止戈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高声道:“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世上为何没有成帝者!那三十三天之上的真仙呢!” 金色符箓中再次发出一声冷哼,玉止戈的神识之体应声而碎,熟悉的场景再一次重复,然而复生的少年却不改心意,再度大声发问,他的双眼死死凝视着漂浮在天际的那张金色道符,仿佛不得到一个答案便永远不会罢休。 约莫崩碎了有数十次,连金色符箓中的神秘人物也几乎败给了玉止戈这种近乎可怕的执着。神识之身不比色身,这是一尊活在*和穴窍中的神祇,其破碎一次,所遭受的痛楚和伤害非常人能够承受,崩碎的次数多了,神祇便会失去复生的力量,那这个修士,就是真真正正地死去了,连夺舍他人的机会也没有。 玉止戈虽有混沌之气护身不至于死去,但所遭受的痛苦却分毫不减,何况混沌气融入神识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承受不住,他便会顷刻间灰飞烟灭,连金色符箓中的神秘人也不敢说能像 他这样毫无顾忌地让神祇死去。 这个最开始在他眼中比只蝼蚁好不了多少的年轻修士,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震动了他的道心, 这放在以前,几乎是不能想象的。 金色符箓中的神秘人沉沉地叹了口气,仿佛透过绘满朱砂符文的锦帛满含复杂地注视着阴阳图中 一次又一次拼塑起的神识之体,许久后终于妥协道:“我被封印时,天地就已大变,有人截断了成帝的路,这世上......无帝了。至于仙,哼,那不过是一个弥天之局,这世上,哪里有仙!女娲、伏羲、西佛,哪个不是真正的得道者,连他们都跨不过那一步,这世上所谓的仙,根本就是天道拿来唬人的狗屁!” 说到最后,竟仿佛触到了这人的伤心处,幽冥再一次震动起来,玉止戈捏印站在阵图上,神识之身方才凝聚出半句,却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再度崩碎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道心破碎更可怕的事! 阴阳阵图浮现,然而玉止戈的神识却不愿意聚集,传达出的神念破碎而哀戚,晶莹片片,颤抖不绝,这个两世以来甚至连情绪都不曾有过太多的少年,竟是在此时化作一团无形的神识哀声痛哭! 这世间,不再有帝! 这世间,从未有仙! 那么他为何而修道,他求的,又是什么样的长生! 金色符箓也陷入了一派死寂,他的心里自然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小的修士,哪怕他的身上隐藏着一些使他也感到十分震惊的隐秘,但是他很清楚,只要这道西佛封印不除,他便再无出头的机会。 西佛,也许是世上唯一的帝了,他又要去哪里找寻能与他媲美的力量来解除这道封印? 一梦万年,他还不及从未醒来,哪怕在赤元乾坤榜中做一个懵懂无知的器灵,也远比回想起这样的惨痛的事实要好得多。 “这世上,仍有帝。”阴阳鱼忽然再次艰难地转动起来,白光如泪,混沌化天,玉止戈手捏法印,神情如极寒冰雪,眼底却燃烧着两簇明艳的火苗。 “我发下大宏愿,若不成帝,则斩道三千,身坠万丈红尘!” “我发下大宏愿,若不成帝,则身化微尘,匍匐诸天神佛!” “我发下大宏愿,我必成帝,使天道辟易,使天下之人,皆得长生!” 庞大无匹的道愿如金銮天音一般阵阵传颂,幽冥中天花坠落,法螺齐鸣,玉止戈置身于一片血色红莲之中,任由火苗烧灼、业障缠身,他的眉宇间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白光,这种光博大、浩荡、正气,这是使世间受益的宏愿,连天道也不能智慧分毫! “你究竟是何人!你为何敢发下这样的大愿!这世间,早已无帝!”金色符箓剧烈颤动着,整片天宇都因此而崩裂了,然而却丝毫不能影响玉止戈,他为世间发愿所产生的力量护住了他的周身,这种力量,连也不能震动分毫! “这世间,仍有帝。”玉止戈神色清冷,如一尊行走人世的神灵,说出的话却足以震慑万古,“我会杀到西佛座前,要他教我,如何成帝!” 金色符箓沉默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想不到我翁仙封印千万年,世间便出了你这样的人物!小娃娃,便让本尊看看,你该怎么走到那一步!” 第33章 世间人魔 玉止戈甫一睁开眼,便瞧见明丽的日光洒落床前,给正在打盹的守心描摹出一层茸软的金边,透出一些温馨轻柔的味道。 一段将开未开的早杏自窗格中探入,浅粉的花苞圆润可爱,几片碧生生的叶子支楞八翘,带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气。 玉止戈抓着被角有些微微的惊愕与怅惘,他这一睡,竟是直接睡到了初春。 “嘭——” “哎呀,糟了糟了,师叔的药!” 守心撑着头的胳膊忽然一歪,脑袋狠狠捶在了身前的小桌上,他却根本顾不及这个,急急忙忙地打开桌上青铜药鼎的鼎盖,碧绿丹火中温养着的一盅灵药已然冒出浅浅白烟,他心中一喜,好歹不曾因贪睡误了时辰。 “守心。” 玉止戈淡淡开口,正在伸手捞碗的蓝衣道童却险些把整个药鼎都掀到地上去:“师叔!您醒了!” 玉止戈点了点头:“什么时日了?” “廿月初五。师叔总算醒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代掌门去!”守心把药鼎稳好,捧着灵药走到玉止戈榻前,恭敬道,“这真清液可驱体内邪祟,保肉身康泰,对神识也有温养之效,是代掌门特意为师叔寻来的方子。如今熬炼了一夜正是好火候,还请师叔快快饮下。” 算了算日子,他竟是已然昏迷了四月,这守心口中的代掌门,又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是姜师兄。”守心忽然出声,原来他不经意竟是将这一疑问说出了口,蓝衣道童提起姜子虚的神色又敬又畏,仿佛想起了一些十分可怖的回忆。 玉止戈便不再多问,伸手接过玉碗,馥郁清甜的香味萦绕鼻尖,便使他脑中一清,便可知这真清液是个极好的东西。既是姜子虚送来的,他也没什么好顾忌好矫情的,当即仰头一口饮下,不过片刻,手脚、丹田便生出融融暖意,温润绵厚的灵力汩汩流淌在他经脉之中,连因在幽冥中受创颇重的神识也一下便舒服了不少。 得了守心的通报,姜子虚很快便赶到了玉止戈所居住的小院,刚推开门,便见到披发白衣的少年半靠在床边,手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动这一本线装古书,他的神情懒散清净,肌肤在灿烂的日光中显出一种剔透如玉的质地。 这是一个世间难寻的少年,他的美,干净得要了性命。 “师弟。”姜子虚含笑迈进房门,这数月以来在心中越发滋生的阴暗和焦躁似乎在这一瞬间便尘埃落定,道心之上,圆转如意,毫光隐现。 玉止戈微微抬头,一眼扫过这个许久未见的师兄,便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 姜子虚以前惯爱穿素色简单的衣裳,如今却是一袭红底描金大袍,内衬玄裳,腰缠蔽膝,连黑发也整整齐齐地束在墨玉鎏金的蟠龙冠中,周身透出无我境修士的绝强气势,行走间几乎将青天万古都压碎崩塌。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当这个人不再藏拙,那么世间恐怕没有一个人阻挡得住他的脚步。 “师兄。” 玉止戈微微颔首,手中的书却被姜子虚一把捞走,这个世间绝顶的修士摩挲着他的手指,轻声叹道:“终是我不会照顾人,师弟清减了。若当日我早些察觉那秦非莲不轨之心,也不会叫师弟吃这样的苦头。” 玉止戈毫不在意地任他握着,神情清淡:“师兄不必过于自责,是我学艺不精。” 姜子虚微微哂笑,不置可否,显然他的心里自是有了决断,玉止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玉止戈将翁仙之话挑挑拣拣地说了一些,姜子虚听过,沉思片刻,方慎重道:“这么说,如今那乾坤榜封印之灵已陷入了沉睡?师弟醒来,可感觉到何处不妥?” 玉止戈神色不变:“是,他自称翁仙,替我修复神识便耗费了威能,只怕百年间不能醒来。” 脑海中有人轻哼一声,嘲道:“你二人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好嘛!本尊的存在便这样见不得人,不能叫他知道?” 玉止戈不答,他忌惮的不是姜子虚,而是他身体中那只来历不明的蛇妖。 人世间既无妖族,那妖物说不得便是三十三天中的人物,以那短短几日的相处看来,这蛇妖的性子古怪,而且是个极为无情嗜杀之辈。 翁仙和西佛封印如今就是一块极大的肥肉,传将出去便会引得天下大部分人垂涎不已,若那蛇妖也生出坏心,以自己如今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翁仙的。 玉止戈心念一动,翁仙便有所知晓。 他千万年不识人情,如今冷不丁叫人有心维护,虽然也很清楚玉止戈多半还是贪图他的可用之处,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些感动。只是他性子矜傲,也不愿把这肉麻兮兮的话挂在嘴边,只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姜子虚似乎毫不在意那些不啻于惊天大秘的上界之事,伸手摸了摸玉止戈的脑袋,轻笑道:“师弟果真洪福齐天、气运惊人。只是你如今的身子还虚弱得很,也不要耗费心神去想那些无用功的事情了,不若养精蓄锐,为半年后的长生秘境做好准备。” 玉止戈眼睛一亮:“长生秘境!” “不错,开启地点也有易门掌教周坤子卜算而出,乃在中土太行山脉之中。我们赤元门有七个名额,等师弟养好了身子,我们再行敲定门中参与弟子。” 玉止戈皱了皱眉,望着姜子虚温和的脸庞道:“不是只有三个?” 姜子虚有些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玉止戈柔腻的脸颊,漫不经心道:“再灭掉几个门派,名额不就有了。” 室内气氛微微一滞,一股血腥萧杀之意立时扑面而来。 等再几日能够自行走出房间之时,玉止戈才真正觉出他错过的这四月实在发生了太多大事。有些事他早已料到,而有些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数年前黑袍进攻赤元门,玉止戈也是拼进全力方才挽回劣势,然而因为他之后便选择了立即闭关,便不知道这世上曾发生过许多大事。 黑袍人不仅仅出现在赤元城,之后也同样袭击了离火玄宗和兜率宫。 而这两个大派却远没有赤元门幸运,尤其是离火玄宗,内定的一位少宗主人物生生被一名真婴黑袍镇压而死。 兜率宫也损失了几位资质不凡的少年剑修,这一门本来就传承艰难,黑袍一伙儿的举动,几乎是斩动了门派日后的根基。 之后数年里,黑袍人还数次进攻了这两大宗派,采用的手段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或刺杀、或投毒、或故意泄露行踪引高手出得宗门再齐齐绞杀,短短五年,离火玄宗与兜率宫中陨落的修士便达到了上百之数。 黑袍人的举动委实阴险狡诈、笔墨难描,到最后几乎逼得两派掌教紧闭山门,勒令弟子轻易不得外出方才稍稍阻挡了这种惨剧地继续发生。 谁也不知道黑袍人到底有多少,对于南火部洲的修士来说,这群人简直就像是索命无常,只要碰到,必然没有一丁点儿活路。 整个南火部洲都因此掀起了腥风血雨,也曾有无我境修士出面绞杀魔头,却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修士间人人自危,这个凭空出现的黑袍组织,实在是太过强大了一些,恐怕也只有南火部洲的无我境修士倾巢而出方才有可能连根拔起,只是长生秘境开启在即,这些视飞升高于一切的老化石们却是卯足了劲儿想要一飞冲天,没有谁会为了这不值一提的所谓的正义出头。 说到底,修士这种东西,修道越久,便越没有心。 然而就在斩龙台流血之日过去,这群黑袍便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踏进了赤元门山门,这几乎吓破了所有内门弟子的胆子。 毕竟就在前一日,胡不归陨落,白天行死在姜子虚手中,陆青尘被软禁,赤元门中可堪一战的高阶修士竟是一个不剩,黑袍人的出现,对于赤元门来说,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内门弟子准备誓死一战之时,这群黑袍却齐齐向姜子虚下跪,山呼“尊主”,其势之雄壮浩瀚,连丹心境修士也承受不住。 所有内门弟子和长老在那一刻方才真正看清了掌门这个平素毫无存在感的记名弟子,这是一尊行走世间的魔,若是他们想要活命,说不得便要匍匐在他脚下。 赤元门中很快便发出了反对的声音,他们自诩名门正道,自然不肯臣服于这样一尊引万人唾弃的大魔,然而这无关紧要,更多的人想要活命、想要修道,反对的人被直接镇压杀死,鲜血甚至染红了赤元门数条洁净的山道。 姜子虚根本毫不在意门下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性命这种东西,不过是一个无用的记号,杀便杀了,又有什么要紧。 自那之后门人便尊称姜子虚为代掌门,他一声令下,无人敢有不应。 “我知道他是黑袍的主人,却不料他仇恨的——竟是整个世间。”玉止戈放下茶盏,静静地望着身前坐着的一名红衣女子。 兰若素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容貌却更显明丽,此时听了这话,便不由微微苦笑:“世上最了解他的,果真只有小师弟一人。我竟是到不久前才发现早已被他控制,那破开护山大阵阵眼的虎符有半枚还是我从师尊处偷去给他的,当真可笑、当真可悲啊!” 玉止戈垂头不语,兰若素说的不然,姜子虚这个人,说到底他也是没有看透的。 世间没有无来由的爱与恨,然而他却真的没有从姜子虚身上找到任何端倪,这个人的憎恨,就像是一种本能,融入骨血,浑然天成,连他也不能动摇分毫。 兰若素忽然紧紧地捏了一下手,脸上显出一些焦躁,半晌才下定决心哑声道:“小师弟,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这世上,能阻止姜、代掌门的唯有你一人,我求你——放过秦师兄。” 第34章 暗牢之秘 玉止戈动作微顿,目光在兰若素的脸上一扫而过,她的眼底有一些急切,也有一些难堪。 以她玲珑七窍的心思,自然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会让玉止戈十分不虞,他二人之前的情谊恐怕也将因此而丝毫不存,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此时在她的心里也更没有比秦非莲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你可知暗牢在何处?” “谢谢小师弟、谢谢小师弟。”兰若素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喜色地叠声道谢,并从怀中取出一枚储物袋倾身递来,“这其中有一枚玉简,师弟只消看过,便能得知暗牢所在。至于里头其他的乃是我多年攒下的身家......万望师弟莫要嫌弃才是......” 玉止戈点了点头,才从兰若素手中接过那枚储物袋,兰若素盯着他表情淡漠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仍是一言不发、颇为失落地垂下了头颅。 赤元门暗牢深埋于山麓之中,不要说外门弟子,就是内门中,知道其存在的也是寥寥可数。 玉止戈把玩着手上的天青色玉简,眼中透出一些深思。 兰若素给他的这枚玉简可谓是翔实至极,其中不仅仅刻录了通往赤元门暗牢的路径,甚至连护卫修士的名姓修为、值班记录、换岗时辰皆有记载,甚至在最后还隐晦地标记处了一条逃跑线路,可见兰若素实质上早已做好了与秦非莲亡命天涯的准备,找上自己,说不得便只是临时起意。 翁仙啧啧叹道:“这个女娃娃年纪虽小,考虑事情倒也周全......你当真要帮她?” 玉止戈收起玉简,淡淡道:“我与大师兄许久不见,正有些旧事要问,如今却是恰巧。” 翁仙轻哼一声,带着些说不清的嘲讽之意:“你这个人......” “来者何人!” 赤元门暗牢隐藏在群山峻岭之中,远远看去不过如一个十分普通的废弃山洞,玉止戈还未到达近前五丈,眼前情景便忽的一变。 两个身着黑甲、银纱覆眼的修士手执青铜长戈冷冷盯视着他,身姿紧绷而戒备,俨然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玉止戈取出身份玉牌在其上一抹,感受到那股几乎容不得人反抗的真婴修士威压,两个守卫倏然变了脸色,慌忙作礼,连声道:“叩见长老,不知长老前来,有何要事?” 玉止戈淡淡道:“秦非莲被关在何处?” 那守卫中胆子略大些的试探道:“代掌门说过,此人要严加看守,不容许任何人探视。不知长老可有代掌门信物,回头也好叫小的交差。” 玉止戈双手捏印,一枚金色锦帛自他额心遁出,那锦帛上满是红色玄奥纹路,日月经天,星宿列张,威势如山如海。 两个守卫轰然跪倒在地,若说先前玉止戈这个年轻的真婴境长老给他们的感觉是震惊,那么赤元乾坤榜一出,此二人便从骨子里涌出了深深的震骇与不敢置信之意。 从元蝉子创立赤元门,赤元门的三宗至宝便闻名天下。 一是这赤元门中的护山大阵,传闻这是真正的一角仙人阵,虽然不足其百一,但只要有它在,就足以护得赤元门周全。 二则是九凤梧桐车,只是如今天地大变,真凤不在,这九凤梧桐车也只能泯然于诸天法宝之中。 三就是如今玉止戈握在手里的这枚金色锦帛,这是一件世间绝顶的攻伐利器,乃是元蝉子仿照上古女娲所持封神榜而制。 元蝉子本意是要用这件法宝为门中弟子封神,借此成就不世帝位,只是天地大变,他终究无法突破那一道槛儿,饮恨于天道之下。 赤元乾坤榜是他毕生所托,其意义不比寻常,其中更有翁仙这尊神秘器灵,当年元蝉子握着这件法宝,可谓是横扫世间也不为过。 只是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元蝉子死后,翁仙便再没有拘束,也不愿为了这劳什子的赤元门做白工,故此日后哪怕是掌门要动用这件法宝,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赤元门由此而没落,这却是世人所不知道的。 玉止戈收起赤元乾坤榜,大袖轻扫,便将两名修士扶起,淡淡道:“如此,可够?” “够的、够的,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之处,还望长老海涵。”那胆子略大些的暗牢守卫抹了把额上冷汗,颇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当下更不敢怠慢,躬身道,“请长老随我来。这暗牢之中地形复杂,若没有引路,只怕要迷失在其中。” 玉止戈微微颔首,跟在这修士身后一步走进了暗牢之中。 暗牢不愧一个“暗”字,饶是玉止戈这样的真婴境修士身处其中,也感到了一丝无形的压力。 这里,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 无论是前路还是身后,都被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所笼罩着,人的五感仿佛都因此削弱了许多,除了耳畔滴滴答答好似永无止境的水声,别的竟是连一点也听不清楚。 “长老莫急,再过一段便能到达灯房,只消点燃无心灯,便不必再吃这暗牢的苦。”那引路修士仿佛十分理解他的感受,颇为殷勤地说了一句,只是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模糊,玉止戈也只听了个大概,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中却对这暗牢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 无心灯是一种古朴的青铜色灯盏,燃烧着一种古怪的灯油,形似一朵莲花,只是多出一个极为细长的柄,可以提在手中。 “这灯,只有三盏?”玉止戈皱着眉望了望灯盏中轻轻摇曳的暗黄液体,只觉其上透出一种叫人十分不喜的契机来。 那引路修士熄灭点火用的火石,解释道:“长老有所不知,这无心灯本身,并不值什么,只是它所使用的灯油极为特殊和稀罕,乃是一种从尸身中提炼出来的油脂。这玩意儿可难得,哪怕是您这样的真婴境修士也提炼不出两三滴,故此,这灯也就只得三座,再多了却也是没有必要。” 玉止戈微微颔首,忽而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引路修士,方迟疑道:“你的眼睛......” 反倒是那修士不以为意地一摆手,笑道:“长老不必在意。这暗牢中路途难记,我在这里走了十年方能出去,一双眼睛也就因此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本来连跨上长生路的资格也没有,好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不要说只是瞎了双眼,便是再严重些,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自点燃无心灯,这暗牢给人的不适感便消退了许多,那引路修士常年待在此地仿佛十分寂寞,因此便显出了一些话痨的本质。直到抵达秦非莲所关押之地,他的嘴竟是没有一刻歇下,絮絮叨叨地与玉止戈说了很多这暗牢中的阴私手段和奇闻异事,玉止戈一路走来,倒觉得比在外面还热闹些。 “长老,就是此地了。这无心灯油只够燃一个时辰,还请长老不要忘记,否则......”那修士打开了牢门,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就着灯火,他的面容有一些清秀,银纱之下微微显露出的黑色轮廓却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瞎子,他用了十年走出这座可怕的牢笼,硬生生熬干了他的眼睛。 玉止戈甫一踏入牢房之中,扑面而来的冷气便泅湿了他的衣服,一池黑水古井不波,其上泛着能叫几乎人坠落进去的幽光,一个黑发披散的干瘦人影被锁在牢房墙壁之上,远远看去就像一道虚幻的鬼魅。 “大师兄。”玉止戈将无心灯放在脚边,看着那道人影,神情漠然地唤了一声。 秦非莲动了动,身上的黑色锁链哗啦啦地抖入水中,他颇为艰难地抬起脸孔,眼睛虚虚眯着,过了好半响才仿佛认出了来人,哑声道:“......原来是小师弟......我都快记不得你了......我都要死了,你怎么还没死?” 说完,他就哑声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就像一台用到极致下一刻便会炸裂的鼓风机一般。 玉止戈淡淡道:“你不死,我自然不会死。” 这话竟仿佛忽然撩着了秦非莲,他忽然嘶吼着向前冲来,锁链牢牢地绑缚着他的手脚、脖颈,他使得力气越大,那锁链便箍得越紧,玉止戈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响,只是秦非莲恍若不觉,仍然愤怒地试图接近他:“你怎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你和姜子虚,早就应该去死!我什么错都没有,姜子虚他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要死!” 玉止戈听着他颇为神经质地吼着,这个人其实已经疯了,来来回回地说着要他们死,然而实质上却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如此看来,秦非莲倒显得有些可悲了。 玉止戈颇为客气地一直听着,秦非莲很快便没了力气,从大吼大叫变为低低呢喃,他的眼神有一些狂热、有一些神经质,然而他的脸庞却极为木然,甚至连摆出一个与此呼应的表情也做不到。 玉止戈这才漠然开口:“你没有错。无论是自私、嫉妒、还是畏惧,都没有错。只是你没有对我一击必杀的实力,便成了错。” 第35章 那个女子 牢房里突然沉寂了下来,秦非莲僵立着,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玉止戈的这句话就好像一把尖锐的锥子,忽然凿开了他脑中那些想了几个月、根深蒂固到近乎偏执的思想,但这并不是太好的事,这座暗牢是那样的可怖,如果连这最后的执念也失去了,他该拿什么来维持自己如今脆弱无比的性命? 他虽然疯了,但有一些东西总还是很清楚的。 他想要活着,而玉止戈却不一定愿意。 “你说的对......”秦非莲幽幽道,他的眼底甚至有一些惨烈的意味,哪怕他当初成功了,姜子虚难道就会放过他? 那是一个疯子。 他的手段,比这暗牢中的黑水还要使人骨头发冷。 玉止戈淡淡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问你一句,你当年在苗王山滞留数月,可是查清了头尾?” 秦非莲看了看他,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你不说......我倒要忘了......玉止戈,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止戈拨弄了一下手上的烛龙环,眼神停留在烙印在手腕中的灰色刺青之上,漠然道:“这与你无关。若是你还想活命,便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秦非莲被他的态度激怒,又是一通叫骂。 如今他下了暗牢,反倒恢复了一些本性,不再如当初一般惺惺作态、佯装沉稳,玉止戈耐心地等他骂完,又认认真真地用他的性命威胁了他一遍,方得到了秦非莲不情不愿的回答。 他当年逗留南火部洲,倒并不是因为查清了头尾,只是由于结婴失败,在苗王山中养了一阵子的伤。这样的丑闻他自然不愿说与玉止戈知道,相比玉止戈入门五年修为便连着跨越了两个大境界,作为大师兄的自己却一次次结婴失败,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十分讽刺、十分叫人难堪的事情。 玉止戈有些失望,秦非莲忽然顿了一下,才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当年我曾深入苗王山玉脉看过,罗睺十方杀阵并未崩塌,里面的尸体数与常家逃走避难的人数似乎有些对不上号......就道龄来看,常一鸣一辈和几个有灵根的子弟并不在其中......” 玉止戈眼睛一亮,照这么说来,常一觉很有可能仍然活着,这个人是一切的罪魁,找到他,必然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那半婴修士! 玉止戈正要说话,脚边的无心灯焰却忽然猛烈摇晃起来,灯油如同沸腾,他脸色一凝,转头厉喝道:“谁!出来!” 暗牢中忽然爆发出了极为庞大的灵力,灵光虽被黑暗所吞噬,气势却丝毫不减,黑水因此而哗哗作响,秦非莲也有些站立不稳,眼神惊怖地看向黑衣凛然的玉止戈。 这个人,比之斩龙台上,竟然强了不止一筹!哪怕是胡不归再次复生,在他手底下恐怕也走不了几招!这怎么可能! 一个白衣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角落里摔了出来,她捧在怀里的一盏紫色小灯滚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玉止戈脚边。 玉止戈弯身拾起那盏灯,发现这盏灯的灯芯部位被尸油腐蚀得极其严重,连其上灵光都若隐若现,显然哪怕自己不喝破她,这灯也支持不了片刻了。 玉止戈不由看向脚边已然平静下来的无心灯,青铜黯淡,形似莲花,只觉这灯盏实际并不如引路修士说的那般简单。 “白雪颜,你缘何至此?”玉止戈看着地上艰难起身的白衣少女,她的左手不自觉地瑟缩着,她不知道这尸油的厉害,从指间到肘部都被侵染得一片漆黑,这本是一个绝色的女子,有倾国倾城之姿,如今身上却有了难以掩饰的瑕疵。 白雪颜越发抖得厉害,轻声道:“我来救大师兄。” 秦非莲身形一顿,眼神奇异地看着这个如冬月素雪一般的少女,心中生出一些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感觉来。 玉止戈不置可否,只是把玩着手上的紫色灯盏,淡淡道:“你怎么救他?” 白雪颜凄声笑道:“我洛水白家本有一宗厉害的法门,可献祭自身一部分血肉获得百倍战力。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师叔要杀便杀,只求让我同他,死在一块儿!” 玉止戈看着这个女子,她的眼眸如秋水长天,嘴唇却苍白如雪,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她此刻毅然决然的神情更是凸显出一种矛盾的刚性,这使得她身上的瑕疵不在为人所重视,而只能看到她的美、她的不顾一切。 玉止戈想了想,才认真道:“你救他,是要后悔的。” 白雪颜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哪怕要背叛师门,被天下人追杀,我救他,也是心甘情愿。” 玉止戈淡淡道:“把那宗法门交给我,我便会自行走出这座牢房。我今日来,本也是受人之托要救他一命,可是我实在是讨厌他,如今你来,正好解决了问题。” 秦非莲一时不敢置信,激动得浑身发抖,锁链哗啦啦地响动着,他喘着粗气喝问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难得要让我出去后再杀了我吗?你又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我要杀你,又何必那么麻烦。”玉止戈淡淡道,“世间有两个女子喜爱你,愿意为了你做很多事情,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你的心里,应该敞亮一些。” 他的口吻很淡,神色却有些严肃,白雪颜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拉起脖子上系着的一根红绳,将上头的雪白骨片取下来递给玉止戈:“多谢师叔大恩,小女子定会铭记在心。” 玉止戈收好骨片,提起无心灯走出牢房,嘴角微抿,眼神凉薄冷漠:“你要后悔的。” 玉止戈站在牢房之外,无心灯外的黑暗如水一般沉冷阴森,牢中忽然爆发出一种强烈的灵光,这灵光是那样的璀璨和灼热,甚至连这暗牢之中的黑暗也压制不住。 他怀里的骨片微微发热,似乎有所感应。 “师弟。”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清润的嗓音,在这黑暗之中就像突然涌生了一朵灵泉,开出了一枝灵花,带着数不尽的风雅之意。 玉止戈不曾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放她进来的?” 姜子虚轻笑一声,缓步走到他身边,手上也提着一盏无心灯,轻轻握住他的手叹道:“她那样可怜、那样处心积虑,我忍不住生了恻隐之心,相信师弟也能理解。” 玉止戈垂目敛眸,轻声道:“她要后悔的。”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说这句话,就好像注定了一些必然要发生的事。 姜子虚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轻笑道:“师弟说的,总是对的。” 隔了很长的时间,久到玉止戈手里的那盏无心灯都快要熄灭,一个白衣身影才踉跄着从牢房里走出来,她的白衣染满了血,极艳,极美,就像开出了一整片花。 白雪颜的脸色几乎难以形容,似哭似笑,状若疯狂,没走几步,她便跌倒在地上,牢牢盯着自己仅剩的右手,忽然把这只是狠狠往地上砸去,骨骼破碎的声响清晰而刺耳,很快那只如冰雪雕琢的手便被摔得血肉模糊,她浑若未觉,似乎要将这只手磨灭成灰才感到快活、高兴。 她方才,就是用这只手杀死了秦非莲。 本来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完美,她献祭了自己的左手,成功斩下了秦非莲身上的锁神链,他二人离自由只差一步之遥。 自己却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将一柄匕首捅进了满脸欢喜的秦非莲体内,残忍地把他的心脏都绞碎了。 那个人不甘和愤恨的眼神几乎直直撕裂了她的脑海,她疯狂大叫起来,暗牢中永恒的黑暗却吞噬了她的悲伤和痛苦,秦非莲死在她的怀中,死在离自由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是你!是你!你不肯放过他,你骗了我!”白雪颜忽然暴起,咬着牙狠狠地向玉止戈冲来,她极美的脸上满是疯狂、憎恨,她所爱的人被自己杀死了,这是她不愿意承认的,玉止戈仍然停留在这里,再加上他出来时说的那句话,这让她满是痛苦和冷意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光。 是这个人杀了秦非莲,只要杀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去安心地去找大师兄了! 姜子虚手上的无心灯轻晃,白雪颜便被无形之物狠狠抽飞出去,这个一向温柔和善的青年仍然含着笑,轻声道:“你错了,是你杀了他。” 白雪颜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浑身不可遏制地发着抖:“不是我、不是我......” “师弟,我们走吧。”姜子虚不再理会她,伸手牵着玉止戈往来时之路走去。 玉止戈又看了那女子一眼,才转身跟着他走出了这满是压抑的暗牢。 “你就这么恨秦非莲?”回到小院中,明亮的日光洒满了全身,玉止戈才觉得浑身又添了一些暖意,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趴在石桌上懒洋洋地问道。 姜子虚摸了摸他的脑袋,轻笑道:“我自然是恨他的。但这是他的命数,我只是在该做的时候做了正确的、合乎心意的事。” 姜子虚的话听着似乎是有些道理,但究其根本却不过是绕了个圈子避而不答。 玉止戈微微摇了摇头,秦非莲已经死了,再说其他的未免显得无用,只是可惜了那个女子,她终究是后悔了,并将带着这种后悔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度过余生。 第36章 中州皇城 “听说了吗,方家出了个不世天才,十五岁便有真婴战力,简直神了!” “这算什么?一个奶娃娃,哪里比得过我皇朝三太子敖苍生,这次长生秘境开启,天下都要为三太子飞升作嫁衣!” “可笑,西金部洲小须弥山的道缘住持带来的那个小和尚你们可知他是什么体质?那可是一尊三千菩提,古时能够成帝的绝顶人物,此次他若不夺魁首,我的脑袋便割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一辆鸾鸟拉动的梧桐车缓慢驶入中州皇城。 这梧桐车粗看仿佛十分精细,然而细细瞧去灵光却又暗淡无比,连那拉车的鸾鸟都比普通灵禽要小上许多,又像是因为赶了太长时间的路,这鸾鸟尾羽低垂,仰着脖子哀鸣不已,眼看着竟是显出了一些死态。 如今长生秘境开启在即,整座皇城中都盘踞着数之不尽的高手大能,所用法宝更是无一不绚丽华美,威势惊人,这样一辆普通得甚至有些寒酸的梧桐车进入城中,自然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这中土部洲,倒是好生热闹。”苏合掀起帘子,中州皇城的喧嚣热闹映入眼中,清秀的脸孔上不免显出了一些高兴的意思,“尊主,待找到落脚的地方,属下可否与薛敬出来游玩一二?” 姜子虚微微含笑,还不及说话,他身侧坐着的一名女子便虎着脸冷冷开口:“胡闹。如今这中州皇城高手如云,我们自当谨守在尊主身边护卫左右,怎可擅自离职?” 这个女子生得极其美艳,最特别之处乃是眼角下方有半片振翅欲飞的蓝色蝶翼,便让人越发觉得她的艳丽不落俗套,而是一种世间罕见的烟视媚行。 苏合浑不在意地把手搭在身侧男子的肩上,懒散道:“夏云歌,我又不曾同你说话,你胡乱插什么嘴?尊主修为通天,就你我的本事说要护卫,可别笑掉了这中州百姓的大牙了,阿敬,你说是不是?” 薛敬木然点头。 这是一个形貌极其特别的男子,额上向外生长着两支水晶般的尖角,发丝如雪,皮肤深蜜,端坐时肩背挺拔如刀,给人一种沉重、坚毅之感。 姜子虚抚了抚膝上玉止戈陷入沉眠的脸颊,轻笑道:“苏合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这中州城,实在是极热闹的,等师弟醒了,我也是要同他一道去逛逛的。” 面容美艳的夏云歌听了这话,便不由咬紧了下唇,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不甘。 中土部洲不比别处,此地皇权至尊,行走世间最强大的修士也多半出自于皇室之中,又根据修为高低分封文武百官、世家豪族,因此这中州皇城的气象极为惊人,便是称之为世间第一城也丝毫不为过。 “这就是周天子所居之处?” 姜子虚转过头来,眼中漾出微微的喜意,柔声道:“师弟醒了?此次可有所成?” “略有斩获。”玉止戈点了点头,手上浮起一团血光,其中隐隐浮现出一枚白色骨片,正是在暗牢中得自白雪颜的那宗奇怪法门,“这‘引仙术’实在高深,骨片上的法门也不齐全,修炼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到头了。” 姜子虚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定会为师弟寻来全篇。” 玉止戈漫不经心地应下,索性掀开帘子细细打量这座沉浸在落日中的皇宫。 凡间天子所居之处也是要修建得极尽奢华的,中州皇城自然不能免俗。 玉止戈举目四顾,只觉眼前一片金碧辉煌、紫气冲霄,宝玉琉璃星星点点,仙芝玉树点缀其中,更有数百种灵禽、灵兽不时显现身影,实在是瑰丽到了极致、也华贵到了极致。 “师弟莫要多看,这中州皇宫中同布有仙人阵,并且极具攻击性,唯恐伤了你神识。” 姜子虚微凉的手忽然自后方覆上玉止戈的双眼,眼前落入黑暗,其他感官就变得无比明显,玉止戈甚至嗅到了这个人身上一丝极淡的冷香,这种香气与姜子虚有些相似,透出一种变幻莫测、虚无缥缈之感。 “多谢师兄提醒。” 姜子虚放下手,正待说些什么,忽有一个金甲修士自皇宫中升起,九凤梧桐车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拦在宫门三百丈之外,这金甲修士矗立高天,显得无比倨傲,甚至连下巴都高高仰着,冷冷发问:“何人胆敢擅闯我大周神朝!” 玉止戈眸色一冷,张口吐出一柄青玉色长剑,剑光如疾电爆射,裹挟着庞大威势向那金甲修士飞去! 金甲护卫面色顿时煞白无比,他只是一个丹心境中期的修士,哪里挡得住真婴修士含怒一击,登时哀嚎着想要遁入城中。 姜子虚微微含笑,双手看似不经意地动弹了一下,整片天地便似被无形之物生生拘住,那金甲修士如双脚灌铅,竟是一步也动弹不得,只得目呲欲裂地看着那剑光狠狠向他面门扑来! “何人敢在我中州皇城撒野!给老夫纳命来!” 天际传出一声暴喝,一道灰色遁光疾驰而来,然而他很快,青玉色长剑却更快,这句话尚未落地,那金甲修士便被剑光砸中,发出一声惨呼如流星般坠入宫中,生死不知。 “剑来。” 玉止戈淡淡开口,青玉色长剑低鸣着环绕那灰色遁光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遁光中的紫衣修士落了地,脸色十分难看,却也察觉出了玉止戈并非等闲人物,一时不敢轻易动手。 “这便是中州皇城的待客之道?” 九凤梧桐车中传来姜子虚温润的嗓音,那紫衣修士顿时心生凛冽,这个人的口气虽然十分柔和可亲,但随着他开口,自己周身的天地灵气却因此而剧烈波动起来,甚至连他丹田中的元婴也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飞离。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修士,他的修为,甚至可能在大供奉之上。 一意识到这一点,那紫衣修士便浑身一寒,额上也渗出冷汗,战战兢兢道:“不知是何方掌教驾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得罪之处,万望前辈大人有大量——” “我若是没有大量,又当如何呢?”姜子虚轻叹一声,语气悲悯柔和,却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道友修为通玄,想必不会与小辈计较。朕已命人备下宴席,稍后自当向道友赔罪。开宫门,迎赤元门代掌门入宫!”这座雄奇瑰丽的皇宫之中忽然传出一个极为浩大浑厚的嗓音,重如山岳、势如青天,冲霄紫气顿时散发出蒙蒙光亮,仿佛连天地异象也为此人所摄,愿意沉浮在他脚下。 姜子虚轻笑一声:“敖皇......” 貌不惊人的九凤梧桐车缓缓驶入皇宫,暗地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打量着这驾车辇,更有无数人猜测着这位赤元门代掌门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由大周神朝这位千古一帝亲自相迎。 “三哥,这赤元门不过是一个南蛮小派,哪里值得父皇倒履相迎?”一处宫殿之上,一个身披道袍、头戴金冠的少年嘟着嘴,仿佛十分不满,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罗盘,其上排布周天星辰,此刻指针拼命转动,显然是在行周易术数,要推算出姜子虚与玉止戈的来历。 敖苍生的面容如刀削斧凿,极尽冷峻,他抿着嘴唇并不答话,眼底却浮现出一抹狂热的战意。 “这不可能!紫薇罗盘可算天下术数,哪怕是无我境修士也无所遁形,为什么他二人却是一片空白!”道袍少年一看罗盘上所现画面便扭曲了脸色,双手掐诀,十分不甘,口喷一股精气,便要强行推演! 敖苍生忽而面色一变,浑身金甲流光溢彩,身后所负长枪如龙长吟,一道如海剑气自天边疾驰而来,目标直指他身旁的道袍少年! 敖天玑倒退几步,尖叫连连:“三哥救我!” “青狼拜月!”敖苍生怒喝一声,双手猛力后抽,黑色长枪被他一把拔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惊艳的弧度便直劈那青色剑光! 青色剑光微微一晃,便分出万千道光影,然而敖苍生的这一招十分厉害,一个硕大狰狞的狼头浮现半空,竟是一口将这剑光吞下。 敖天玑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见眼前一花,五道幽蓝灵光狠狠击在他面门上,那灵光不算厉害,约莫比道一境修士一击强些,然而却在他脸上划拉出了五道血痕,这是打人的脸!而且是在大周神朝的地盘上狠狠地打了敖家人的脸! “犯我赤元门者,虽远必诛。” 空气中传来一个冰冷宁静的嗓音,一枚破碎的蓝色梅花扣掉落在地上,很快便化作齑粉飘散而去。 敖天玑的眼中尽是怨毒之色,敖苍生脸上的狂热之色却更甚,他重新背负起黑色长枪,身形如龙般向皇宫主殿奔行而去。 他要见一见这个人! 他要......杀了他! 第37章 敖氏有子 在这座天顶足有四五十米高、辉煌无比的大殿内,金座上坐着一个王,身披九龙皇袍,头戴十二旒冕,眼神冰冷而耐人寻味。 而在九阶白玉丹墀之下,一驾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梧桐车静静伫立,羽毛火红的鸾鸟拍打着翅膀蹲在车顶一角,耷拉着厚重的眼皮,仿佛随时便要死去。 殿中所列修士下意识地屏息凝气,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决,而他们,甚至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朕输了。”敖皇突然开口,他是一个面貌奇伟的中年人,嘴唇极薄,随时都显现出一种王者无情之意。 殿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许多修士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拭额上冷汗,他们大多都是外界极富盛名的修士,然而这两个人,却实打实地让他们看到了自身的渺小之处,因此也对梧桐车所载之人便越发好奇起来。 姜子虚轻笑一声,缓缓掀起帘子,许多人都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这是一个世间少有的青年,他的容貌之美,并不能够用风花雪月来形容,因为他本身,就要比那无形之物更美、更清,天地灵秀既钟于他身,那便每一寸、每一分都叫人挑不出不满意之处来。 然而更叫人惊讶的,却是他的年轻,这是一种从骨血中透出来的蓬勃生气,如旭日初升、潮汐涌动,仅仅只是看着,便要让人心生嫉妒。 敖皇的目光微微闪动,淡淡道:“道友好本事,朕输得不冤。” 姜子虚也不曾站起,只是懒散地依靠在车门边上,神情恬淡自若、温暖宜人:“敖皇不必自谦, 你我二人皆不曾拿出真本事,如此草率便定下输赢,委实不公。” 敖皇微微颔首,却不曾接话。 老实说,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此人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除了这张表皮,似乎每一处都显得极为虚假。 他直觉到了姜子虚的身上隐藏着许多危险的东西,一着不慎便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只是如今为了长生秘境,他却别无选择。 “道友一路辛苦,晚宴稍后便会开始。周相,领二位道友去坤宇殿稍事休息,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提头来见。” “微臣遵旨。”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走出修士队伍,他的年纪不大,面容清癯古朴,颔下留着三绺长须,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而非一名沉浮官场的朝臣。 “久仰易门掌教大名,敖皇座下果真人才济济。”姜子虚含笑说道,眸光如蕴春水,那白衣胜雪的男子却忍不住瞳孔一缩,心中升起一丝凛冽之意。 “岂敢、岂敢,讨个生活而已。前辈快快随我来,小道我可不想自己砍自己的头,想想都疼——嘶——”周坤子咧着嘴,挤着眼睛露出个讪笑,他一开口,便破坏了身上那股得道修士的神韵,而显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猥琐之意,这种猥琐之意使得周遭的修士都忍不住皱眉转过头去,显然十分看不上这修士中的异类。 姜子虚正要点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冷喝:“慢着!” 众人皆转头望去,唯有那周坤子颇为不平地嘟囔着:“哎哟喂,小祖宗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小道要是真被砍了头,可怜百花楼的苏芩姑娘可就见不着老相好儿了嘿!” 一道高大人影逆光而来,他的身后背负着一把黑色长枪,枪长九尺五,枪身如龙,血气冲霄,腾腾跳动不已,仿佛随时能够捅破九天! 玉止戈跳下梧桐车,手上擎着青玉色长剑,神色漠然如冰雪,冷冷直视着这缓慢行来的男子和他背负的那把如龙的长枪,眼中生出一种极致的战意。 敖皇皱了皱眉,低喝道:“苍生,不得无礼。” 敖苍生并不理他,只是抽出背上那把长枪,枪尖在地面划出半个圆,玉石无声而裂,其道意,如重剑无锋,似蛟龙出海,锋锐勇猛不可抵挡! “它名,龙玄黄。”敖苍生抖了抖枪上红缨,神情漠然地说道。 这是一个无比奇怪的修士,他的心中,似乎只有这一把枪,因此便也只介绍这把枪,甚至连他自己,都无关紧要。 “敖苍生!朕要你退下!” 敖皇暴怒,狠狠一拍手下龙首,浑身灵气涌出,十二旒冕也因此剧烈震动,他十分清楚自己儿子的德性,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战斗狂人,若是开打,不分出生死绝不可能罢手! 可是他的心里是很希望把姜子虚拉到大周神朝这边的,此人明显对这个少年极为宠爱,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不要说图谋日后,恐怕今天大周神朝便要大难临头! 敖苍生漠然抬头,直视着他的这位坐于高处的父亲冷冷说道:“若你阻我,十年之后,必杀你!” 此话一出,整个金殿都陷入死寂之中,唯有一个周坤子,挤眉弄眼地赞叹道:“狂!一个字,狂!两个字,很狂!三个字,非常狂!哎呦,小祖宗这么一说,小道还有点小期待呢怎么办!” 玉止戈淡淡道:“若他不阻拦,你便不杀他?” 敖苍生嗤笑一声,横枪斜指:“他若不阻我,十年零一天之后,照样杀之!” 敖皇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任哪个老子被儿子指着鼻子说总有一天要杀了你,都不会有太好的心情。 这是一个孽子,天生反骨,偏他还半点都奈何不得。 “我要杀你。”敖苍生满脸兴奋地看着玉止戈,眼神狂热,几乎给人想将他一口吞下的错觉。 玉止戈淡淡道:“你杀不了我。我已稳立真婴境,你虽一战之力,却必然要输。” 敖苍生不为所动,固执道:“来战!我不会输!” “阿弥陀佛,敖施主杀心太重,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佛偈,那声音明澈高远,如三千菩提鸣动虚空,似一花绝尘盛放世间,这是一尊真佛,仅靠声音便能使人浑身要绽出佛光,自此遁入空门。 敖苍生顿时拉长了脸,冷声道:“秃驴,带着你的苦海、屠刀,滚回须弥去!” “阿弥陀佛,贫僧所为长生而来,如今要回去,却是太早。” 一个面目极为慈悲的年轻和尚走了进来,身着素净僧衣,手持八宝禅杖,微微闭着眼,额心却有一株绿意莹莹的菩提树摇曳生姿,这个青年和尚身周不时有天花法螺显现,他时刻都在悟道,时刻都在斩恶,实在是叫人震惊不已。 敖皇冷声道:“三千菩提,你如何进得朕大周皇宫!” “我佛慈悲,贫僧岂敢妄为?”那和尚神色无悲无喜,仿佛一尊举世超然的神祇,“诸道友皆有慧根,自入我须弥修我佛之道。” 敖苍生冷冷道:“秃驴上来受死!” 青年和尚终于睁开了眼,这是一双极其特别的眼,如两枚明镜台,额心菩提晃动,便有无数尘埃自其上扫落,他修的,乃是佛门中一宗极为厉害的法门,名为偈神季,传闻此法大成之时,便要使诸天震动,如今看来,果真有奇异之处! 那和尚慈悲浅笑,手掌却化为一个瞒天大印狠狠压来:“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神菩,敖施主当谨记。” 第38章 北水之帝 敖苍生冷哼一声,手中长枪急转,枪花宛然,如凤凰点头一般在那青色手印上连点几下,灵光登时如水银泄地,形成无匹之势向三千菩提倒转而去,敖苍生持枪傲然立于其中,身姿伟岸如一尊绝世。 “阿弥陀佛。”神菩双手合十,抬头慈悲一笑,如同明镜台一般的双眼却泛出蒙蒙光辉,三个蕴含莫大佛意古字从中旋转着飞出! “嗡嘛呢!” 这三个古字通身散发着磅礴佛光,整个金殿中梵音阵阵、佛光滚滚,仿佛有千万尊佛陀合掌吟唱,其势之大,将一方天宇都碾压挤碎! “六字大明咒!提灯,你怎么敢!” 敖皇大惊失色,若非还顾及着仪态,登时便要从金座上“腾”的站起。 这六字大明咒乃是西金部洲小须弥山的不传之秘,其象征意义重大,向来只有历代佛主才能得其传承,庭下这个三千菩提,莫非真有那样高的资质? 一时间,金殿中人心攒动,不少性子暴烈桀骜的甚至当场便生出了重重杀机,要将这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大敌扼杀在摇篮之中。 敖苍生怒喝一声,长枪向前猛力一圈,划出数个极完整的道圆,道圆中玄黄之气弥漫,有若万钧之山狠狠压在三个古字之上,佛光与灵力互相倾轧,周遭的整片空间不断坍塌、重组,一个修士躲避不及,竟是惨呼一声,直接被卷进了崩碎的空间中绞成了漫天血肉! “师弟以为如何?”姜子虚右手轻轻搭在玉止戈肩上,神情闲适,仿佛眼前正在上演的并不是两名绝顶修士的斗法,而不过是两只蝼蚁所进行的无聊的争斗罢了。 “可堪一战。”玉止戈目光紧紧盯着场中游走打斗的二人,顿了一顿方道,“若是拼生死,他们——不如我。” 作为一个末法出身的修士,玉止戈有绝对的自信无敌于同阶之内,更不要提神菩与敖苍生两人离婴境尚有一步之遥! 姜子虚失笑,耳侧忽然风声大作,他的脸上仍保持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如同白玉般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伸出抵住袭来的枪尖与掌印,眼眸宛若春日晴空,唇角缓缓勾起:“二位道友,这是何意?” 神菩合掌笑道:“我佛慈悲,小施主与我有缘,今日合该一战。” 敖苍生则更是直接:“滚开,让他出来!” 姜子虚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回抽,广袖轻拍,灵气顿时涌起大浪,看似轻柔温和,实际上却是刚猛无比,狠狠地将神菩与敖苍生拍飞出去,一左一右落在了敖皇身侧。 敖皇双手一展将二人稳住。 神菩面上金光闪现,额后升起一圈璀璨神环,这神环仿佛经受着极强的冲击而不停颤动着,神菩想要捏印加持这神环,却委实低估了姜子虚的实力与对他而起的杀心,最终那神环哀鸣着化作齑粉消散而去。 眼见师尊赐予的护命宝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破坏了,神菩终于失了一贯的慈悲之态,面上狰狞狠戾,心中急火攻心,口中竟是“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眉心间的菩提树也黯淡了下去。 敖苍生面色一阵涨红,却硬生生将那口淤血吞咽了回去,他手中的龙玄黄枪身上裂开了数道纹路,连枪尖都崩飞了一角。 这是一柄有灵的枪,方才正是它挡在敖苍生跟前承受了大部分的攻击。 故此真要说起来,敖苍生此时的状态反倒要比神菩好上一些。 眼见三子尚有余力试图反击,敖皇黑沉的脸色才好看了些,朝姜子虚一抱拳:“多谢道友手下留情。” 姜子虚摇了摇头,温和道:“敖道友客气。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如今的小辈,却是远不如我们当年,还望道友好生管教,否则免不了要在秘境中惹出祸端。” 敖皇心中一冷,姜子虚这话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威胁了。 按照长生秘境的规矩,无我境和真婴境修士在其中是有各自的活动界限的,只是姜子虚这个人并不能以常理揣测,保不齐便有越界杀人的手段,若是果真如此,敖苍生只怕危矣! 敖皇只是眼睛一转,便对之后种种可能做出了推测。 诚然,他是绝不可能信任姜子虚的,但是以此人的实力,放弃与他结盟又实在过于可惜。 周坤子曾算出,此次长生秘境中将出现一件对他乃至整个敖氏皇族都极为重要的东西,这是一份机遇,也是一种挑战,无论如何,敖皇都不可能放弃这件东西。 不过转瞬之间,敖皇心中便有了定计,他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将蠢蠢欲动的敖苍生拘禁在身后,微笑道:“道友说的不错,之前是朕疏忽了,此三子顽劣不堪,稍后我必定会严加惩处。” 敖苍生登时怒目而视,颇为不甘地在他手底下挣动着,奈何二人实力差距过大,他的反抗之于敖皇,不过如蚂蚁挠痒痒一般。 神菩是个聪明人,他的聪明不仅仅提现在悟道上,更是以离世之身揣摩透了这红尘中的千万阴私孽根,敖皇的态度令他心生警惕,故也在脸上摆出了一副虚心受教的神态,倒是令想要借机除掉他的敖皇略有失望。 大周神朝在中土部洲位高权重,但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卖他面子,之后又零零散散来了一些小派掌门和无名散修,多是想要攀攀关系分杯羹喝,敖皇也来者不拒,席上虽然各怀心思,吃喝倒也热闹尽兴。 “师弟以为敖皇此人如何?”姜子虚盘坐在玉石榻上,眸色温润,黑发披散,宛若神仙中人。 玉止戈半阖着眼,淡淡道:“够狠、够阴、够聪明,为王者,不拘小节。” 姜子虚笑得有些不可遏制,连肩膀都轻轻耸动起来:“师弟倒是难得对人高看一眼。我却是觉得此人十分不行,大约是皇帝当久了,做惯了那虚与委蛇的一套,连修士间最根本的东西也忘光了。” 玉止戈默然。 什么是修士间最根本的道? 也许在这大世中体现得还不够明显,但像玉止戈这样来自末法时期的修士却是将这道刻入了骨血,演化到了极致的。 弱肉强食,强者为大! 修士走的,就是这样一条注定铺满血腥与杀戮的修罗之道,长生路上,没有人会与你同行! 姜子虚只是这样轻轻提点了一句,玉止戈便若有所悟。 道心之上,轰鸣如雷,似有一些如水晶般剔透、似精金般坚韧之物从其中一点点凝聚而出,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大道的雏形,修炼到极致,将成为世间绝顶的攻伐大术,无物不可破、无人不可斩! 玉止戈缓缓地闭上了眼,长生秘境开启在即,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姜子虚颇有些着迷地看着玉止戈沉凝如玉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便似乎十分高兴地笑起来。 他的小师弟,是这样惊才绝艳、天赋超凡,总有那样一天,连这天地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到时候的自己,又该在何处呢? 长生秘境开启这天,中州太行上里里外外挤满了修士。长生秘境千年开启一次,对于这其中的许多人来说,即便没有资格进去,但今日所见也足以成为他们余生的谈资了。 “敖皇到了!快看,那就是我们中土部洲大周神朝的真龙天子,无我境中期,无我境中期!哈哈,敖皇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他旁边那是......易门掌教周坤子!传闻他精通周易术数,最擅长推演天机!不得了,长生秘境中的宝贝岂不要全被敖皇拿走了?” “让开让开,我北水部洲帝释天大人与飘渺阁别梦仙子架到,识相的都把路让开,否则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是什么人,竟敢在这种场面霸道至此?”夏云歌被人推搡了一把,心中难免不痛快,不由恨恨出声。 苏合看着不远处渐渐行来如压城黑云一般的华盖,微微起眼睛,轻声道:“可与尊主为敌之人。” 这下不仅是夏云歌震惊地瞪大了眼,连木讷呆板的薛敬也看了过来。 苏合拍了拍薛敬的肩膀,将他头上的兜帽越发拢严实了一些,贴着他耳朵呢喃道:“传闻这个帝释天最喜爱拉拢上古血脉后裔,他修炼的乃是一种极为邪门、以血脉为基础的功法。阿敬你身上的异象最明显,待会儿进去时,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薛敬如爬行动物般浅色的眼珠微微动弹了一下,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高兴意思,他顺从地点了点头,整个身形渐渐虚化,几乎隐没在众多修士之中。 夏云歌对苏合的不搭不理显然极为气愤,同样望着那顶气势惊人的华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中飞快划过了一丝诡谲之色。 “那个人,很强。” 玉止戈皱了皱眉,目光凝重地看着渐渐靠近的帝释天一行人。 这显然是一个极度重视排场的人,乌云般的华盖一定接着一顶,两侧既有几十个侍从、道童,更有数名模样秀丽的男女,帝释天揽着一个黑衣女子端坐在一顶金色肩舆之中,显得华贵无比。 姜子虚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师弟不必忧心,你只消保全自己,我自有必胜的把握。” 玉止戈微微颔首,顿了顿还是说了一句:“你二人相斗时,必不可叫别人看见。” 姜子虚一愣,低头便见玉止戈似乎颇有些不高兴地扭过了头,心中登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暖意,那些愈加忍耐不住的杀心和阴霾也因此而消散了许多。 几乎是有些克制不住,姜子虚反手把玉止戈搂进了怀里。 对于成年修士来说,这实在是一个过于亲近的姿态。 玉止戈怔了一怔,有些想要推开,但这个人身上的气味和温度是如此熟悉,竟是罕见的并没有让他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防备心。 “师兄,这样不好。” 想了想,玉止戈还是垂下了手臂,他直觉姜子虚有哪里不对,正是这种不对使他选择了放任。 姜子虚最后狠狠环了一下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好阿止......” 等二人恢复了常态,帝释天的队伍也已经到了眼前,他并不曾走下肩舆,只是慵懒地倚靠在软垫上,一边把玩着怀中女子丰腴的胸部一边淡淡道:“你便是敖皇?” 敖皇神色一冷,他是世间仅存的几尊无我境修士之一,虽然成名于数百年前,但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不敢说天下无人不识君,至少在修士间混个脸熟也是应当的。 帝释天竟然能作为北水部洲的领袖前来,自然不可能不认识他,他这样的做派,倒是与当初的自己有些相似,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下马威!并且比之玉止戈更加过分,几乎是当着整个修真界落了他的脸面! 敖皇手指一动,便打飞了那顶巨大无比的黑色华盖,冷喝道:“无耻鼠辈,何不敢露出脸面,叫朕瞧瞧!” 帝释天登时立起,他的身形极高,如一柄擎天之剑,此时那顶黄金肩舆也显出了不凡来,周身显化出无数彩砂,如恒河星尘,遍布周天,这星砂一出,此地修士顿觉身上沉重无比,似乎整个人都被下压了几寸! “本帝倒要看看,你这萤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 帝释天一开口,便引起了天下哗然。 世上已经无帝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人都认为长生尽头便是成就帝位,这帝释天尚未飞升便敢开这样肆无忌惮,若非实力绝强,大概就是脑子里进了水。 但只要看着帝释天黑发狂舞、浑身灵力澎湃到宛若实质的模样,任谁也知道这不是个疯子,更不是个傻子,他只是对自己,自信到了极点!认为他必将成帝! 眼看敖皇与帝释天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沉默了许久的翁仙突然惊疑道:“小子,快让你师兄阻止他二人。这帝释天,有奇异之处!” 玉止戈双眸一凝,立时发问:“何解!” “待我再推演一二。他身上有蒙蔽天机之物,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翁仙语速飞快地说道,玉止戈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迫的样子,但他的语气里似乎又蕴含着一丝喜意,如今他二人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这要求看似十分无礼荒唐,玉止戈却仍是打算赌一把。 “师兄。” 玉止戈尚未及开口,姜子虚就点了点他的脸颊,轻笑道:“师弟的要求,我自然无有不应。” “你——” 玉止戈心中一冷。 姜子虚是怎么知道翁仙存在的?之前他为何从不曾提起? 姜子虚弯起眼睛,声音柔和宛若春风拂动的泠泠碧水:“嘘——只要他还有用,我便会当做自己不知道。” 这话说完,他便缓步向帝释天与敖皇之处走去,他的身形颀长挺秀,背影却显出一丝淡淡的孤寂之色,普天之下,似乎并没有他的归处,他活得这样虚假,以至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般。 玉止戈抿了抿唇,小跑几步追了上去,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姜子虚的,迎着那青年惊讶的神色,玉止戈神情认真而严肃:“我与你同去。” “阿止乖。”姜子虚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好像他们当年,所有的一切都极美,所有的人事物都不曾改变。 第39章 初入长生 姜子虚的脸上微微含着笑。 然而这种笑并不及眼底,便使得他给人的感觉更显冷漠和诡谲。 帝释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某种可以危及他性命的力量。 这是一个绝顶厉害的人,而他的厉害,甚至不在于他莫测的修为。 敖皇皱着眉头,口气有些不虞:“道友这是何意?” 姜子虚稍稍侧头,漆黑的眼眸中恍若划过数万虚影,有万千个星辰在其中化生、破灭。 敖皇不觉有些恍神,待到醒过神来却不免陷入更深的忌惮之中。 “两位道友,长生秘境开启在即,你我三人当共襄此盛举,若是因为一些无关小事而错失了机会,叫他人钻了空子.....”姜子虚的话点到即止,敖皇和帝释天却都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 长生秘境毕竟是人世间最大的一宗机缘,许多寿元将近的老妖怪必然也会来掺上一脚。 然而纵观全场,真正显露身份的无我境修士却只有他们三尊,谁也说不准暗处究竟藏着多少双眼睛,又有多少心怀恶意的人正在期待着这一场争斗。 帝释天虽然为人狂傲无边,却并不是愚蠢之辈,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姜子虚,似乎想要从他那张时时含笑的脸上看出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来。 “你叫什么名字?本帝很欣赏你。” 姜子虚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种平静和淡然几乎令站在一旁的敖皇浑身寒毛直竖,姜子虚此时显露出来的,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杀意,甚至能够让他坚定无俦的道心上都生出裂纹。 帝释天一定会死,死在这座长生秘境之中。 “他必须要死。”翁仙说道,他声音里的喜悦几乎外露,“他的身上,有那抹被截取的天道气息。你最大的机缘,就在他身上。” 玉止戈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白皙、干净、即将饮血。 长生秘境内共分三十六层天,无我境修士进入后必然出现在上八天,其他修士则是无目标传送,至于会遇上什么、得到什么,纯粹只能凭借个人运气。 玉止戈手上拄着一根约莫有儿臂粗的焦枯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几乎没过脚踝的污泥,他原本的青衣已经看不太出形状,随意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就像一个狼狈邋遢的乞丐。 这里是欲界第四天玄胎平育天。 整个天地都仿佛只有这样一片褐色的荒泽,肉眼所见之处都被某种高大的阔叶植物所占领,隐隐从树叶之间显露出来的天空紫黑而低垂,如斗星辰悬挂高天,就像许多双冷漠无情的眼睛,使这荒泽上所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 宽阔垂地的绿叶间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震颤,玉止戈停下了脚步,并且以一种难看地姿势匍匐在地,那袭破旧而脏污的青衣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乍一看就好像是一片腐烂在泥泞之中的树叶。 一只青色虫子忽然从绿叶中飞出,相较于普通的虫子,它显得太大了一些,但它的模样并不太丑陋,因为通身如玉,甚至显出了一种莫名的可爱。 此时它震动着三对薄如蝉翼的翅膀停滞在半空,绿宝石般的复眼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乎十分奇怪。 它刚刚分明是感觉到了一些陌生而诱人的气味的,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这已经足够使它亢奋。 这是一片可怕的地域,像它这样处于食物链中层的生物听上去似乎十分强大,但实际上每天要获得足够的食物还是颇为艰难,如果吃不饱,它很可能就会被更强大的存在毫不留情地干掉,也可能被那些卑鄙无耻、总爱群体出动的小东西们肢解消化。 青色虫子不太高兴地叫了一声,某处的绿叶却忽而好像害怕似的颤了一下,一个圆滚滚的黄色生物从其中滚了出来。 这是一只雏鸟,毛发柔软,尖喙稚嫩,黑色的眼睛中还带着一种湿润的惧意。 几乎是在看到那只青绿色虫子的一瞬间,这只雏鸟浑身的软毛便炸开了,它的口中发出一声极为可怕而嘶哑的低鸣。 这极有可能是它在世间发出的第一声鸣叫,这声鸣叫是如此可怕,以致于整片宽叶林都因此而震动摇晃起来,它的头顶上甚至凭空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漆黑漩涡。 青绿色虫子扁扁的脑袋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一样,晃了几下便从半空中掉落下去,它碧绿色的复眼中浸满了惊惧和绝望,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这样的东西!它还不想死!它绝不能死! “嘶——”青绿色虫子奋力发出一声嘶鸣,背上六枚薄翅如刀锋一般立起,歪歪斜斜地扑向那只雏鸟。 雏鸟在发出那声鸣叫之后便有些力竭,它漂亮的黄色羽毛都蒙上了一层灰色,蔫搭搭地垂在身上,它看着发狂袭来的巨大虫子,哀鸣着向后退去,两条短短的细腿却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这种退,很快就变成了滚,雏鸟被晃得头晕眼花,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因此颠倒了过来。 青绿色虫子的眼中只有那只雏鸟,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下的泥泞之中有一双极其冰冷的眼睛正透过腐叶般破损的衣物牢牢注视着它。 一道青光忽然撕裂了这片寂静的荒泽,一条细长的人影从污泥之中猛地蹿出,青玉色长剑狠狠插--入虫子的腹部,凭借着惯性一路向前,顺势将虫子雪白柔软的腹部剖成了两半。 那虫子几乎连一声临死前的嘶鸣也难以发出,它大睁着复眼,根本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才能在它和这只雏鸟的眼皮子底下藏住了踪迹。 玉止戈卷过青衣,抹去被喷溅了满身的碧绿色汁水,踢了踢脚边的虫尸,他难得显出情绪的脸上也不由显出了一种无奈和厌恶之色。 他在这荒泽中已经行走了十六天,在他找到了一些有效的获取食物的方式之后,虫子几乎成为了他的主食。 哪怕是一个不怎么重视口腹之欲的修士,也是有正常的味觉的,这荒泽中的虫子,实在是难吃到了一种境界,有就比末法时期添加了各种奇奇怪怪化学成分的食物好入口一些。 翁仙嘲笑道:“在这玄胎平育天,能找到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有心情挑三拣四?” 玉止戈理也不理,并指如刀,狠狠地刺入了虫尸扁平的脑部,掏摸了一会儿,便从其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绿色晶石来。 这枚绿色晶石十分奇异,仿佛一枚脂润的琥珀,其中裹着一具缩小了的绿色虫子,玉止戈将它置于掌心之上,大衍长生诀经文在他身上缓缓流淌,这枚奇异的绿色晶石便通体散发出光辉来,虽然速度极慢,却开始一点点地消融在他指尖。 雏鸟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颇有些艰难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才颤巍巍地站起,空气中传来了一种怪异的波动,一股好闻的味道直往它鼻子里钻,很快便勾起了它体内一种难以形容的饥饿感。 雏鸟有些本能地往玉止戈盘坐的地方跳了几步,那具如山横亘的虫尸却让它感觉到了某种威胁。这个奇怪的四脚生物,没准会要了它的命! 那股好闻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它,雏鸟咽了口口水,两种本能在它小小的脑瓜子里进行着拉锯战,最后还是想要进食的本能更胜一筹,它高兴地往前跑动了几步,似乎觉得不够快,一团身,便直接滚到了玉止戈腿边。 绿色晶石散发的光辉不受控制地向雏鸟偏移了一些,雏鸟稚嫩的尖喙一张,便将那一小片光辉吞进体内,这感觉是如此之好,以至于使它毛茸茸的脸孔上出现了一种怪诞而可笑的满足表情。 玉止戈吸收完绿色晶石再睁开眼,便神情莫测地盯着趴在膝上这只黄毛雏鸟,它睡得极熟,以至于口水流了一滩也不自知。 翁仙的笑声几乎震动了他的识海,这个人,和这只鸟一样,大概是哪里出了毛病。 观看了一下天色,玉止戈决定在夜晚降临之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玄胎平育天的夜晚极其可怕,以他如今道一境中期的修为,一个不慎便要葬身此地。 他一把将雏鸟扔开,站起身利索地收拾了那具虫尸身上能够食用的部位,裹挟着青衣,蒙头便冲进了茂盛的宽叶林中。他的身形灵巧如猿猴,一脚蹬在泥地上便能平移出十几丈,几乎是须臾间便消失在了这片区域之中。 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某棵树干上的雏鸟晃了晃晕陶陶的脑袋,十分不满,这已经是它被撞晕第二次了,虽然那个四脚生物分给了它一片极其美味的光辉,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狠狠把自己丢开了的事实。 它要找到他......唔,叫他长期供给自己那种好吃的光辉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雏鸟高兴地嘶鸣了一声,拖着滚圆的小身体飞快地追逐着某种气息遁入林中,因为变化太过微小,它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大了一些。 第40章 荒泽之城 玉止戈抱紧了手臂,将全身都蜷缩进了窄小的地穴之中,庞大的兽群如同洪流般在他头顶的地面上奔踏而过,群狼啸月、虎震山林,其声势如狂雷般震骇人心。 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可怖的场景,哪怕是他全盛时期,也不敢说一定能从其中全身而退。 在这荒泽中行走了十六天,玉止戈已经很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 他微微闭上眼,舌头抵着上颚,体内筋骨共鸣,大衍长生诀经文在他心中默默流淌,白日所吸收的那枚绿色晶体此时已化作了体内一丝热流,这丝不比头发丝粗多少的热流自他丹田之上划过,阴阳图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缕缕长生真气溢出,有一些沿着大周天开始运行起来,还有一些则浸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自从来到玄胎平育天,玉止戈便发现自己的修为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禁锢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比不上一个身强体壮的凡人,就算有翁仙相助,想要在这荒泽中站稳脚跟也实在是千难万难。 所幸一次偶然使得他发现了大衍长生诀的神妙之处,自那之后他便可以通过吸收那种兽类晶石来一点点释放自己被禁锢的修为。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荒泽中,这就是他生存的根本。 等到凌晨的时候,玉止戈睁开了眼,他一把跳出了地穴之中,浑身筋骨舒展,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爆响,天明微蓝的光笼罩在他修长的身形之上,勾勒出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隽挺拔的轮廓。 雏鸟拍了拍翅膀,有些不太高兴地嘶鸣了一声。 接近凌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现在它的茸毛已经被污泥裹成了一团,几乎看不出本色。 然而这个四脚生物却连回头看它一眼都不曾,这就使得雏鸟越发得不高兴起来。 玉止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弯身将这只黄毛幼鸟捉到了手掌间。 翁仙轻咦一声:“这扁毛畜生似乎有些特别之处。你身上那件衣服用这林间的宽叶汁水浸染过,它是怎么追来的?” 玉止戈戳了戳因为突然被提起而异常愤怒的雏鸟,将它在手掌间推了个跟头,淡淡道:“杀了它炖汤喝。” 翁仙被噎了一下,那雏鸟却惊悚地嘶鸣起来,它的鸣叫十分奇异,不似寻常鸟类般婉转悦耳,而是悠长清越,如龙低吟,带着一种与它的身形截然不符的威严凛冽。 玉止戈微微眯起眼睛,一下一下地捋着雏鸟的头顶,他的力气极大,几乎将雏鸟压扁在手掌之上,雏鸟敢怒不敢言,只得伸出翅膀拍了拍玉止戈的掌心以示臣服。 “若敢作乱,便杀了你。” 玉止戈淡淡地说了一句,就仿佛是丢弃个什么无用之物一般将雏鸟扔在了地上,随手披上他那件破破烂烂的青衣和一部分尚未吃完的虫尸,便朝着兽群脚印前进之处疾驰而去。 雏鸟愤怒地鸣叫了一声,似乎心里也很明白这个四脚生物的无情无义,拍了拍翅膀,便以一种并不逊色于玉止戈的速度追了上去。 它还不太会飞,撒开两条小短腿在污泥上摇摇晃晃地狂奔着的样子便显得颇为可爱。 在这处处透着死亡和阴冷的宽叶林中,竟然罕见的使人生出一种温情的感觉,只是唯一能够欣赏它的人似乎半点也没有回头的欲--望,一人一鸟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玉止戈紧了紧手上的青玉色长剑,警惕地望着眼前这条比他腰还要粗的蟒蛇,冷汗顺着眉骨滴落,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眼球,他却丝毫不敢眨眼,生恐在那眨眼的一瞬间便被这条巨蟒夺走了性命。 巨蟒悠闲地甩动着蛇尾,铜铃般昏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玉止戈,仿佛在看一道已经摆上了桌的菜,那眼光审视而轻蔑。 这种对峙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巨蟒的耐心似乎终于被消耗殆尽,它狠狠地一甩蛇尾,空气都因此发出了爆响,玉止戈抱头团身险险避过,背部却被那劲风扫过,几乎揭下了一整块皮肉。 蛇尾落空击在地上,将整片污泥地都劈出了数条裂缝,玉止戈瞳孔一缩,顾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将青玉色长剑往嘴边一塞,腰背如弓,几个闪跃便到了那巨蟒身后,长腿高劈而起,狠狠地朝那蛇身砸去! 巨蟒一个猛缩,身形竟如弹簧般卷曲起来,玉止戈这一腿踢下,不但没使它受伤,反而受到了极大的反震之力,若非这十六天里长生真气滋润血肉,为他熬练出一副绝强肉壳,恐怕只是吃这一下便要使他筋断骨折! 饶是如此,玉止戈也绝对好受不到哪里去。 他没有料到这巨蟒看似笨重,动作却这样灵活机变,猝不及防之下,只得伸手布下数道冰墙,想要将这巨蟒阻拦一时。 巨蟒嘶鸣一声,便摇摆着蛇尾贴地游移而来,它的速度极快,墨黑色的长躯几乎化作一道活着的闪电,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碎了冰墙,转瞬间便逼到了玉止戈眼前。 玉止戈几乎已经能够闻到蛇口里腥臭浓厚的气息,眼看着巨蟒就要将自己拦腰咬断,他的身后忽然窜起一道金光,一声如龙长鸣响彻天空! 巨蟒望着那只在半空中炸开羽毛的雏鸟,昏黄的眼中显出一种不可思议之色,紧接着升起就是刻在本能之中使它几乎全身颤抖的畏惧惊悚。 逃,必须逃离这个地方! 黄羽雏鸟还不及巴掌大,却仿佛使这如山岳般的巨蟒看到了世间最可怕之物,甚至让它放弃了已到嘴边的猎物,扭动着巨大的身躯转身没命地奔逃起来! 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巨蟒因为奔逃而致使空门大露! 玉止戈口中念诀,手上青玉色长剑绽放出蒙蒙光辉,一道青色的彩虹飞跃了世间,斩裂无数宽叶,狠狠地扎进了巨蟒的七寸之处。 巨蟒仰头哀嘶连连,最终仍是颇为不甘地砸在了污泥地上,整片地面都因此震动起来,不远处甚至飞起了数只黑色的老鸦。 这条巨蟒是玉止戈十六天里遇到的最强大的兽物,自然它体内所含有的晶石也不会让玉止戈失望,看到那枚足有婴儿拳头大的昏黄晶体,雏鸟的眼睛都直了。 “叽——”雏鸟虚弱地叫了一声,刚刚那一下吼叫似乎用尽了它全部的力气,此刻它羽毛凌乱地躺在污泥之中,两条细腿微微颤动的样子看上去便十分可怜。 玉止戈看着它渴望的眼神,眸光微闪,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道:“既然你救了我的命,那它就归你。” 玉止戈把那枚晶石放在了雏鸟的眼前,雏鸟十分高兴地拿尖喙啄了啄晶体表面,晶体被推得滚了好几下,却始终没有出现引起它无穷食欲的那种奇异的光辉。 “叽?”雏鸟挣扎着又琢动了几下,终于颇为不甘地认识到了这个可悲的事实。 那种光辉没有了,它又要挨饿了。 雏鸟自暴自弃地把脑袋埋进污泥里,那副样子几乎把玉止戈都快逗笑了。 这只鸟十分通灵,在它不对自己生出不好的心思之前,给它一些甜头也是可以的。 玉止戈想了想,仍是上前拿起那枚晶石,将雏鸟托在掌间,淡淡道:“你我合作,以后得到的晶石,分你一半。” 雏鸟歪了歪头,玉止戈却已经盘膝座下,掌间晶体沉浮,散发出一片璀璨的黄--色光辉,雏鸟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觉得这样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便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切下了一小片光辉吸入体内消化起来。 玉止戈和这只雏鸟在荒泽中又行走了约莫有十五天,其间又宰割了为数不少的强大兽物。 这只雏鸟的来历十分不凡,它的吼声能使大部分兽类折服,对于长蛇巨蟒一类,更是威力奇大无比,这很好地改善了玉止戈单调的菜谱,至少他终于能远离那些叫人作呕的虫子了。 玉止戈前进的方向一直很明确,在沿着兽潮奔袭所留下的印记行走了三十二天之后,玉止戈到底走出了这片恍若无垠的荒泽。 玉止戈的身后就是荒泽,高大的植株擎天而立,绿色宽叶低垂到地面,雨水顺着叶脉滴入污泥,透出一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荒凉残酷。 玉止戈的身前却有一座城,黑岩铸成的城墙约莫有十来米高,两侧竖着简陋的角楼和哨塔,丝丝缕缕的炊烟自城内升起,透出一种红尘的味道。 雏鸟睁大了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座城。 这是它第一次所看见的有别于荒泽中的景象,自此刻起,它的头脑中,似乎不再仅仅只剩下吃饭、吸收晶石、猎杀兽物这些事情。 它的心里有了一座城,有了一些红尘的轮廓。 “来者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城墙上传来大声的喝问,玉止戈的眼力极好,清楚地看见了那黑铠甲士脸上的畏惧和骇意。 他微微地笑起来,就好像盛开了一株极美的清莲,映衬着这世间最可怕的荒泽,在那甲士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来自荒泽。” 第41章 慕容翎神情莫测地打量着堂下的这个少年。 他看上去有些过于瘦弱,容貌虽然清丽,却也还带着几分稚气,看上去更像个出外游玩的世家公子,而不是一个具有只身跋涉过整个荒泽的勇气和实力的旅人。 然而这少年却又长着一双叫人敬畏的眼睛,里头所沉淀的冷静与纯粹足以令诸天慑服,他的心里必然藏着一个极为强大的愿望,为此他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慕容翎心中暗暗生出几分忌惮,然而想到城中牢房里关押着的几个人,他又不免有些得意,因此说出口的话便十分不客气:“阁下既然能孤身一人穿越荒泽,想必也同之前的人一样,会两手唬人的小把戏,要来我什刹城中作威作福?” 玉止戈摇了摇头。 慕容翎脸上便更显鄙夷,心中暗道,此人竟连前几日那几个都比不上,留着也是浪费口粮,倒不如就地斩杀了方便。 他正要抬手召来士兵,却见堂下那始终静静站着的少年微微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极美,如一尊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不免叫人想到古时燕太子丹为讨好荆轲所斩下的那一双美人之手,然而比之那双抚琴的柔夷,玉止戈的双手却更为修长、有力,仿佛握定乾坤,覆手*。 屋内温度骤降,庞大的冰霜之气聚集,一根森寒的短矛凭空出现在慕容翎脖颈之前,慕容翎咽了口口水,只觉被微微抵住的喉咙一阵剧痛,有一种彻骨的凉意从脚底板往上窜来。 “我不会唬人的把戏。我会的,都是生杀大术。”玉止戈握着那截短矛,神情恬然,就好像眼下的局面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一样。 慕容翎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忙不迭求饶道:“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小人不知就里,多有冒犯——还望仙师宰相肚里能撑船,放过小人一命。” 玉止戈端详着此人满含畏惧惊恐的脸面,心中倒是不觉得奇怪。 慕容翎既是城主,便更要比寻常之人怕死得多,与其许之以利,倒远不如胁之以命来得管用。 见他眼中确实再没有反意,玉止戈才弹了弹手指,那截短矛便化作冰晶散去。 慕容翎强撑着虚软的双腿,陪笑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不知仙师来我什刹城有何要事?只要是仙师想要的,小人上刀山下火海也必定为仙师找来。” 玉止戈把不停往外探头的雏鸟往袖中塞了塞,淡淡道:“你这里之前还来过像我一样的人?” 慕容翎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一面小心道:“哪能呢?之前那几个不过是懂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骗子,什么从指尖搓出一小团火或催生一两颗野草之流,还比不得我麾下任一个儿郎厉害,又怎么能与仙师相提并论?” 慕容翎的话里虽有些溜须拍马,紧要的却也都提及了。 玉止戈微微垂下眸子,看来这玄胎平育天对修为的禁锢确实十分厉害,只是这种禁锢,仍旧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散去,只是速度比之拥有大衍长生诀的玉止戈来说却不知逊了几筹。 这就是独得此界中珍宝最大的机会! 玉止戈眼底划过一道青芒,难得的显出了一些高兴的神色。 慕容翎见他神色缓和,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暗恨也不知是谁把这活祖宗迎进了城里。 往日那些能够飞天遁地、御使灵气的仙师他也只是在绘本怪谈中听说过一些,固然心中也十分向往那种威势与寿命,却又哪里能想到世上真存在着这样的人物! 所谓叶公好龙,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带我去见一见那几个人。” 慕容翎正在走神,却忽听玉止戈淡淡说了一句,瞥见少年的眼神时忍不住浑身一个机灵,连忙应下,脚步飞快地往城主府后方行去。 玉止戈静静地看着牢中那个皮肤极白的青年,有一些已经不那么清楚的东西翻涌着从脑海中涌现出来,常家、阿昔、半婴修士—— 所有的一切,不能说全因为此人而起,却也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常珩。”玉止戈漠然开口,他的声音很冷,就像坠在地上的一块寒冰,不带丝毫人气。 那青年抬起头来,依稀是十分好看的相貌,眼睛湿润,嘴唇薄红,脸颊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有一些天然的媚。 常珩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哪怕千难万难踏上了修真路,常珩的修为恐怕也十分低微,他的样貌、身形与昔年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若是再过几年,大约就要同常一鸣那样显出老态来。 玉止戈想着这些事情,神情却格外清淡:“你可还记得玉十五?” 常珩目光陡然一变,警惕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止戈淡淡道:“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他。” 看着玉止戈平淡冷漠的面容,常珩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玉十五,并不是他第一个设计害死的人,只是因为这个人使他的人生出现了一个极大的转折,所以他才记得十分清楚。 常珩是常一鸣的私生子,生母乃是个不入流的妓子,身份比之妾侍都不如。 对于这位素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常家家主来说,这个杂灵根并且出身十分不光彩的孩子就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 因此常珩虽然被认回常家,处境却极其糟糕。 常珩也曾经是白纸一张,虽然饱受常家人的排斥和厌恶,他本心里仍是很想要好好表现获得常一鸣的青睐的。 这种天真却只持续到常一鸣为了利益亲手把他送上兄长常一觉的床上为止。 他十三岁的生辰,是他永远不愿意想起的最黑暗的回忆。 常一觉是个疯子,他恨常楚峰、恨常家,最恨的当然是那个从他手中抢走一切的常一鸣,对于年幼的常珩,他根本没有一丝人性保留,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堪回首的丑事,常珩的心理才会扭曲至后来那样。 在一次情热之时,他意外地从常一觉口中得知了常家老祖得到神物的事情,并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便设计在和合仙阁中将此事传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常家果真覆灭在那个雨夜之中,当那名身受重伤的半婴修士找到他,并要以他为炉鼎修炼疗伤的时候,他没有二话便同意了。 无论如何,是这个人给自己报了仇。 他的身子已经这样脏,也就不在乎多几个人、少几个人。 “是你带走了常一鸣和常琰他们?” 玉止戈看着他瞬息万变的表情,便几乎推测出了事情的始末。 常珩的心理是十分扭曲的,他对常家的恨,也深刻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以他的性格,必然不愿意轻易放过常一鸣和常一觉,从秦非莲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便也有了解释。 常珩也平静下来,玉十五没死固然出乎他的意料,然而眼前紧要的却并不是这些,何况此人似乎对他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杀心,便大大方方地说:“是我。常一鸣、常一觉被我虐杀了,常一心、常琰、常珏他们的灵根则被我吞食了,若非如此,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修士。” 玉止戈微微颔首,手指在铁栏杆上点了一点:“既然如此,你理应知道那半婴修士的身份了?” 常珩一愣:“你不怪我......曾害你?” 玉止戈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常一觉既死,我要找的,便只剩那半婴修士。” 常珩默然,眼前这个人,似乎与他往日所见的那些修士都不一样。 他的身上有一些可怕的东西,使他看不清、猜不透,然而却远比面对那半婴修士更叫人觉得畏惧。 “只要你保住我性命,我可以帮你指认他。” 常珩眸光微闪,很快便有了决断。 玉止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常珩的目光却始终冷静镇定。 这是个真小人,若非资质所限,他也许能在长生路上走出很长一段也说不一定! 玉止戈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缓步走出牢房,慕容翎立刻满脸堆笑地凑上来:“仙师看过了?我已叫人准备好了一应用具,仙师可要过目一二?” 玉止戈淡淡道:“你准备便是。里面的人,紫衣服约莫二十一二那个我要了,其余的,随你处置。” 一想到常珩出众的眉目,慕容翎眉宇间便添了几分猥琐之意。 想不到这少年仙师看似十分清静冷漠,却也是个色中饿鬼,也不知那青年有什么样的本事,不果短短片刻便抱上了这样一条大腿。 早知道自己该先先尝尝味儿才是! 慕容翎心里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却也不耽误他向玉止戈献媚。比起常珩的真小人,这无疑是个伪君子。 只是这两种人对于玉止戈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所谓。 若有反心,一并杀了便是,玉止戈披沐着日光,神情冷漠地想到。 第42章 无上常融天的雨自古而来,从未停歇。 有人曾说过这是仙人因怜悯世间而垂下的泪水,也有人曾说过这雨水源自大罗天中一条永不断绝的天河,等到将这世间覆盖,便有人能踏着这登天之雨,飞升而去。 姜子虚头戴青箬笠,身披碧蓑衣,神态闲适地行走在这无休无止的连绵细雨中。 清润的雨丝细密斜织,扑湿了姜子虚好看的眉眼,这便让他越发显得温和、干净,行走在这世间,就像是一个萧疏懒散的读书人。 “苍冥,你可知道这无上常融天的雨,从何处来?” 白衣青年木着一张脸,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眼瞳有些奇异,泛着如同琉璃一般的青光,乍一看就像两朵静静燃烧的幽绿火苗。 姜子虚轻轻笑了,神情宁静温和:“这是天下人的命,融雨一出,举世同悲。” “这两天在此界内随意杀害修士的人,便是你?” 姜子虚悠闲从容的步伐忽然顿住,他的眼睛里微微含着笑意,静静地凝视着从朦胧雨丝里走出来的三个老者。 “守界者。” 姜子虚抿着唇角,神色透出一些高兴,但似乎又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怅惘,这三个人,本可以不必出现在这里,然而他们来了,那便意味着这又是一场流血的争斗,有人会死去,而有人会依然活着。 “小子见识不凡!你在外界想必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吧!” 最左边的一个老者轻哼了一声,他的手上还举着一个扎着几串糖葫芦的草靶,他似乎是刚从一场集市下来,手上、身上仍带着浓郁的红尘气息,然而眼睛里,却已全然是属于修士那样的冷漠和傲然。 姜子虚温和地笑了笑:“前辈谬赞。” 最右侧的老者面容如黑铁一般沉冷阴鸷,他死死地盯视着姜子虚,就像一个极为严厉刻板的老夫子发现了他的得意门生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混账一样,带着痛心、带着杀意,咬牙切齿地说:“说!你为什么要在无上常融天中大开杀戒!” 姜子虚柔声道:“我为‘融雨’而来。” 举着糖葫芦的老者和面容如黑铁一般的老者突然就沉默了,他们并非是被姜子虚所吓住,而是为他的野心所惊愣,这样的话,大概已经有数千年、乃至更久没有人同他们说过了,如今乍一听,竟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融雨是此界中的擎天之柱,你若取走,便是要叫这一天倾覆。” 最中间的老者终于开口,他穿着一身旧得发黑的白衣,皱纹堆在眼角,看上去似乎命不久矣,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清冷而锐利,就像一柄能撕开天地的长剑,直落落地想要刺进姜子虚心里。 他是守界者中的领头人,本身便是这无上常融天的一个象征。 姜子虚的手指微微弹动,就像在凭空抚弄一把绝代古琴,苍冥青瞳骤亮,如一株一瞬间放出光华的神花,手持两柄如意,直取中间老者的面门! “我要融雨,本就是为了杀更多的人。” 姜子虚微笑着,雨丝和冷风吹起他青碧色的蓑衣,就像一只张开翅翼的大鸟,要将这整个无上常融天,都笼罩进一片黑暗之中。 “大人,小的钟无琴,是城主派来服侍您的。有何要事,任凭大人差遣。” 玉止戈披散着一头湿发,眼神沉凝地看着榻下半跪着的年轻人。 他的记性极好,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也认出了此人正是在他进入什刹城时曾发问阻拦的那名黑甲兵士。 看着这个甲士满是不甘和畏惧的年轻脸庞,玉止戈不由有些沉默。 慕容翎此举所包含的深意,想来钟无琴心中也是十分清楚的。 这既是对自己的讨好,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倘或他真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只怕钟无琴就不可能囫囵着走出这个房间;倘或他并没有下手,那对慕容翎来说,无疑是一个进一步提出条件的好机会。 慕容翎是一个伪君子,更是一个少见的聪明人。 “把手伸过来。” 玉止戈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把这年轻甲士吓得浑身抖了一抖,连伸出的手腕也哆嗦个不停。 玉止戈的手指如同两条细长的白色灵蛇,一探一缠便搭上了年轻甲士的脉门。 他的手指很冷,钟无琴便越发怕得厉害,然而一想到慕容翎的威胁,他却只能沉默着硬撑,不敢有半分怯退。 “木、火、金三灵根,虽不是上好的资质,却也难得相生相连,若是努力,百年之后,结丹无虞。”玉止戈收回手,神情淡淡,“你可愿意修道?” 钟无琴猛然抬起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抖动着双唇道:“大、大人——” 玉止戈的眼睛漠然而清透,那种奇异的烟灰色使他整个人的气质近似虚无,然而一只在他肩膀上蹦跳着、不断试图爬上他头顶的雏鸟却有些破坏了这种气质。 钟无琴不知为何便觉得十分想笑,自然而然的脸上也就真的露出了笑意,他的笑容很灿烂,似乎不带丝毫阴霾:“多谢大——多谢师父!” “不必叫我师父,我只是给你一个契机,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玉止戈神情清淡,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玉简与一瓶丹药递给他,“这是三焦炎心诀,佐以芳华丹可开气海。你自拿回去研习便是,若有不通之处,再来问我。” “是!多谢大人!”钟无琴如同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一般将那玉简收进怀中,他的心里已经把玉止戈当成了师父,虽然并不能说出口,但是眼神、举动无一不带着一丝濡慕之情。 钟无琴刚退出去,常珩便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洗漱过了,换过一件丝质的紫衣,包裹着纤细苗条的身体,举止虽不带女气,却似乎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妩媚、玲珑。 他显然已经听见了方才那番对话,饶是心机深沉如他,也不免显出了一丝郁郁不平之色。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那个无一处不普通的凡人反倒能得了玉止戈的青眼。 常珩也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钟无琴在慕容翎和玉止戈之间所起的作用,但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他的心中就疑惑更深。 玉止戈当然不会同常珩说起自己的打算,对他的表现也视而不见,只是问起他进入长生秘境前后的遭遇。 常珩知道高阶修士大多有些稀奇古怪的手段,当下也不敢隐瞒,只得一五一十的道来。 常珩能够进入长生秘境,本就是一种偶然。 当年那名半婴修士自从苗王山被毁后,便十分担忧于遭到赤元门的打击报复,便一路逃往北水部洲。 常珩作为他的疗伤炉鼎,本身便与他的道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人又乖觉讨喜,那半婴修士既不能放手,便裹挟他一道逃了。 彼时帝释天已在北水部洲崛起,收服了飘渺阁阁主别梦仙子,名声极大。何况他为人狂傲,的确有一些大帝胸怀,对来投修士来者不拒,不管是邪修、魔修都一并许以重利,收入麾下。 半婴修士便这样成为了帝释天的一名走狗。 半婴修士的修为不弱,为人又十分善于逢迎拍马,很快便讨得帝释天欢心,又有常珩在背后替他拿捏主意,不过四五年的功夫,隐隐倒成了帝释天首要看重的几个人之一。 此次长生秘境开启,帝释天包圆了北水部洲所有的名额,比之姜子虚还嚣张三分,半婴修士挤破脑袋才拿到一个,重视得厉害。 只是临到开启关头,他却又不免十分忧虑,帝释天愿意带他进来,多半还是看重了他时不时冒出的“好主意”,可这真正有能力之人是常珩,若一时不查露了馅,难保帝释天不会翻脸不认人! 常珩凝视着玉止戈的眼睛,满脸无所谓地说道:“所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办法,将我的神识与*分割开来,肉壳炼制成一件法宝,灵魂则充当器灵,如此一来,我便不算是个完整的人,自然也就不受名额限制。” 饶是玉止戈这样镇定冷静之人也不免一时呆怔,翁仙更是毫不留情地在他脑中骂道:“这人根本就是疯了!把自己变成一件法宝?亏他想得出来,这根本就是胡来!” 常珩见他不说话,以为大约也是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 他能在荒泽之中活下来,一大半便是托了这具法宝肉壳的福,如今他的这具色身,比之一般的炼体士都要强上一些。 只是也就仅止于此了,这世上还从未有过那枚器灵成就长生的先例,他千辛万苦踏上的这条修真之路,在他提出这个法子之时,便已被彻底截断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 只有走上这条路的人才会明白,为了长生到底要付出多少、要牺牲多少。 他承认他后悔了,然而就这么死去却又不太甘心,至少如果有人能够长生,他想要亲眼看到。 “变成法宝也不错的,那老鬼噬色成性,如今我这具躯体,可是有不少妙处。”常珩微笑起来,他的脸色很白,白的近乎透明,眼角却带上一种微醺的媚意,若是早些日子他对慕容翎露出这样的风情,只怕也不会沦落到牢笼中成为一个阶下囚。 “大人还是个雏吧,要不要试试珩儿的滋味,嗯?” 常珩软弱无骨地贴上玉止戈的身体,牵着他的手直往自己身--下引去,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少年白玉般的耳廓上,拂起略带一丝桃香的酥骨媚意。 就在房内的气氛越发粘稠而灼热之时,站在玉止戈肩膀上的雏鸟终于出奇地愤怒了,它张大了翅膀,浑身冒出金光,怒吼着一头冲向了常珩的胸膛。 “叽!” 摇什么摇,你这样捣乱,本尊根本爬不上那个四脚生物的脑袋好吗!真是特别讨厌! 第43章 (一更) “无琴。” 当钟无琴捧着一叠玉简走过城主府中最为著名的千回长廊之时,一个安静而低柔的声音叫住了他。 钟无琴僵了一下,却并没有立刻回头。 因为他认出了这个声音,若是换做往日,他必然极为高兴,只是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出现了极大的转折,当他想要回头时,心中便有一些奇异的、微妙的东西阻止了他。 “无琴,你便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吗?”那声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极柔,仿佛轻轻吹拂在人的心上,带着一丝隐约的哀戚,叫人禁不住产生一些怜惜之意。 钟无琴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距他几步之远的素服女子,这是个身材十分高挑的女子,素面朝天却分毫不减其容色,脖颈修长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鸿鹄鸟。 “大小姐。”钟无琴行了个礼,“不知大小姐叫住小人,有何要事?” 慕容冰汀神色一黯,双眸楚楚:“从何时起,无琴待我,竟如此冷淡了?” 钟无琴笑了一下:“大小姐身份高贵,恰如天中之月,云上谪仙,岂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攀附?小人往日不懂规矩,若非大小姐仁厚,只怕无琴此刻却是不能好端端站在此处。” 慕容冰汀面上一白,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然能听明白钟无琴话中深意。 原就是他们慕容家对不起钟无琴在先,以钟无琴现在的身份,愿意停下来听她说话已是十分好了。 “无琴,之前的事,确实是家父对你不住。”慕容冰汀握了一下手指,强笑道,“我代家父向你陪个不是,你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钟无琴摇了摇头:“大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对与不对,只不过是无琴一日为城主麾下的兵士,一日便要听城主的指令罢了。大小姐今日所来若只为这事,那恕无琴先行告退,这些玉简是要交到大人哪里去的,若是晚了,只怕耽误了大人的要紧事。”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耽误你的功夫,无琴——” 慕容冰汀双眸盈盈,如含弱水,正要说些什么之时,却忽然觉得身体剧烈震动起来,这种震动由她的双足开始,很快便蔓延至她的全身,使她站立不住,将要摔倒在地上。 钟无琴眼疾手快地稳住了慕容冰汀的身体,目光凝重地看向遥远的天际,口中喃喃道:“要变天了......” 城主府的地面已经出现了寸寸龟裂,大片大片的建筑倒塌下来,头顶上的紫黑色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巨大漩涡。 仿佛在这一刻,上苍睁开了它的一只眼睛,冷冷地俯视了一下世间,然后轻描淡写地做下了一个灭世的决定。 神佛一怒,浮尸千里。 玄胎平育天某处,一名面目模糊的老僧掌上的珠串忽然崩裂,圆润的佛珠滚落了一地,就像一颗颗黑色的眼泪,这名老僧仿佛有些不受力般地伏下干瘦的身躯,许久才嚎哭起来:“融雨、融雨被抽走啦!这一界,要完啦!” ...... 无上常融天的雨如同崩塌的河流,姜子虚抬起头看了看,抖落了碧蓑衣上滚落的雨水,眼中显出一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大约是他满怀希望而来,然而现实却十分无理取闹地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这三个守界者,委实太弱了一些,大约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多了,便连最基本的东西也不太记得了。 苍冥的指间扣着一枚如同水晶的龟甲,泛着浅浅的蓝意,其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宛若一汪流动的活水,这就是融雨,传说中支撑起整个长生秘境的四柱神器之一。 “你、咳咳、不得好死!” 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捏住他的衣摆,眼神愤恨而绝望。他的身边散落着几颗红色的糖葫芦,倾盆的雨水冲刷走了上头镜面似的红色糖稀,和他身下的血混在一道,不分彼此。 姜子虚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没想过死,自然也不会不得好死。” “外界人,你......为何要取走融雨......” 那名领头的老者微微仰起头,冰冷的雨水从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中低回迂折,他的目光很空,瞳孔里的最后一丝生气似乎也被吞没殆尽,两行血迹从眼角蜿蜒而下,他在方才的一战中不仅仅失去了自己的眼睛,更失去了一颗坚定从容的道心。 姜子虚脸上勾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平静道:“为了活命。” 老者默然,似乎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不管是界内界外,怎么可能还有什么人能与他为敌? 回答完了这个问题,姜子虚眼中的阑珊之意更重,遥遥望了望天际那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他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些高兴的意思,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心中不无急切地想到,在小师弟来之前,他的速度可是需要加快一些了。 苍冥将龟甲收入怀中,大袖一卷,地上三尊无我境守界者便失去了踪迹,徒留下一遍遍被雨水冲刷着的斑驳血迹。他漠然地眨了眨深青色宛若琉璃的双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姜子虚身后,向着更高的天、更远的路走去。 ...... “仙师、仙师,您快想想办法吧!整个什刹城都乱套了!” 慕容翎慌里慌张地跑到玉止戈门前,他这个人素来最重视形象不过,如今却衣衫尽湿、发丝紧紧贴在颊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玉止戈缓缓睁开眼,将掌心间尚未吸收完毕的一块红色晶石收进怀中,淡淡道:“缘何慌张至此?” 慕容翎暗自苦笑,心道这仙人倒果真是个仙人,浑然一副不接地气儿、不食人间烟火味儿的清高德性。外面天都快塌下来了也不见他有半分紧迫焦躁,只凭这一点,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 “回禀仙师,半个时辰前天空中不知何故出现一个巨大漩涡,里面掉落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有一些——”仿佛想到了一些狰狞可怕、叫人胆寒的景象,慕容翎全身都打起了摆子,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声线,“还请仙师跟我走一趟,其中详情一看便知。” 玉止戈把浑身透着股子不满意劲儿的雏鸟塞进袖中,一步跨出门槛,扑面而来的狂风合着雨丝吹卷了他的头发和衣袂,少年人抬起头观望着头顶那片紫黑色的天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些十分深奥的问题。 慕容翎神情焦急地握了握手,却半点不敢有所惊扰。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玉止戈才收回目光,转过头淡淡道:“派人把钟无琴和常珩找来,你带我到城中去看看。” ...... 烽烟四起的村落中,为数不少的人正在拼了命地往外冲,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惊恐绝望之色,在他们的身后,追赶着一只浑身火红的长毛凶兽,模样似熊,却长着一对比人大腿还粗还长的獠牙。 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场景,这头巨兽每一步踏下,整片地面都会因此而晃动,许多逃跑的人不慎跌落在地,便会被这只紧随其后的脚掌踩扁碾压,碎肉、鲜血流满了地面,一些不太完整的人头上永恒地保留下了一张绝望、痛苦、渴求生存的脸孔。 没有人敢回头看,也没有人敢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他们其实都很清楚,哪怕只是一眼,身后这幅越铺越广的炼狱十方图也会让他们的心神整个崩溃。 一处断墙之下。 “阿妹,快跑!那吃人的怪物就要来了!” 一个面目敦厚的少年死命拉着半跪在地上的少女起身,他们已经跑了很久,从一个村、两个村、不知多少个村外跑来,然而却始终摆脱不了这只凶兽。 少女容色苍白,她的鞋已经跑丢了,两只本该白嫩细腻的脚底板上布满血痕和水泡,她颤抖着双唇,脸上渐渐显出一些疯狂的意味,歇斯底里地叫道:“为什么还要跑!为什么!如果我们没有跑过那么多地方,他们就不会死!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我们而死!那些无辜的人!” 少年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抹受伤,他抱住了自己的妹妹——她浑身冰冷得就像一个死人,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不是我们的错,就算没有我们,他们也是要死的。阿妹,我答应过母亲,要保护你的!” 少女抬起头,泪水顺着她沾满了黑灰和泥泞的脸颊滑落下来,冲刷出交错的可笑泪痕,她看着少年隐含痛苦的双目,又想到死状凄惨的父母,只觉心头大震,“哇”地一声便痛哭出来。 少年连忙一把捞起她正准备继续向前跑动,然而就是耽误的这一会儿功夫,红毛凶兽巨大的手掌已经拍到了他们的头顶,少年有些绝望地瞪大了眼—— 天际却忽然划过了一道惊鸿般的青光。 青光过处,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不为其所斩裂。 巨兽嗷叫一声惨退几步,一只巨大无匹的红色断掌砸落在地上,扬起了层层沙尘。 少年捂着少女的嘴躲到了墙后,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半空中稳稳御剑而立的黑衣少年。 他的身形很细,他的剑也很细。 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擎天之势,似乎在他出现之时,整个天地都为他静默了一瞬。 第44章 (二更) 凶兽凄厉的吼叫声几乎响彻了整片天空,地面上不少正在奔逃的人大着胆子回过头来,正巧目睹了那半截断掌掉落在地面的场景。 扑在脸上、身上的雨丝极凉,然而许多人的心,却在这一瞬间火热起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没有看清那名斩兽少年是长什么样的。 只是觉得他很瘦、很小,黑衣飘飞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站在那庞然大物般的巨兽面前却几乎没有任何抵挡之力一般。 凶兽掉落在地上的半截断掌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明艳的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绝望、照亮了他们身后炼狱一般的场景、照亮了他们似乎毫无光亮的未来。 一个跑得鬓发散乱的壮年汉子忽然委地,大声哭嚎起来:“天杀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的婆娘和孩子也不会死!天杀的!” 这样的哭声一下子便感染了很多人,他们纷纷用一种冰冷、仇视、复杂的目光看向飘在半空中的玉止戈。 这是一个仙人,他本是有能力救下他们所有人的。 但是他来晚了,所以他们的许多亲人都葬身凶兽腹中、爪下,甚至连一截完整的躯体也找不到。 “叽?”雏鸟用稚嫩的尖喙啄了啄玉止戈的侧脸,它是一只很有灵性的小鸟,虽然年幼,却也多少能感觉出一些底下的凡人们的意思,这便使它白纸一般的心中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怒意。 就好像是有一天,它那么喜欢的这个四脚生物突然毫无理由地打了它一巴掌一样那么生气。 玉止戈摸了摸它柔软的羽绒,淡淡道:“你能感觉得出来是不是?可惜他们都错了,他们的生死,与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清淡地笑了一下,将雏鸟往半空中一扔,雏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它振翅飞上半空,几乎与那小山般的凶兽双目齐平,自它幼小绵软的躯体中忽而回荡出一种极为可怕的、宛若龙吟的低鸣,登时将须臾前还虎视眈眈的凶兽吓得险些屁滚尿流、转身就逃。 雏鸟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抖若筛糠但愣是不敢动弹分毫的凶兽,心里十分快慰。 吃了辣么多晶石,总算没有给四脚生物丢脸嘎嘎嘎! 玉止戈神色自若地从半空中拾级而下,身形几个闪现间便出现在了那对兄妹所匿藏的断墙之前,淡淡道:“出来。” 少年挽着他浑身颤抖的妹妹走出墙后,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之色。 这个看上去与他同龄的少年,墨发披散,青剑斜指,仿佛是一尊真正的无瑕仙人,不免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丝隐约的嫉妒和歆羡。 “你的名字。” 玉止戈稍稍蹙眉,却并非因为这对兄妹的狼狈形容,而是因为手腕上越发滚烫的灰色刺青,方才一路行来,它所吞食的血肉之数远超以往,此刻竟是隐隐生出了一丝蜕变之意。 只是这会儿这样人多眼杂的乱局,玉止戈哪里愿意再让它出来搅合上一把! “万俟、万俟重。”少年微微抖了一抖,才有些嗫嚅地答道,至于他的妹妹,早已半侧身躲在他的身后,连头都不敢抬起一下。 好容易安抚下那闹腾不停的魔胎,玉止戈才有心思打量起这一对引发大乱的兄妹,他们二人生的并不太像。兄长过于普通,妹妹却过于美貌,就像一根树枝上长出了两朵极端不同的花,未免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来。 大约是玉止戈目光里的审视意味过于浓重,万俟重也顾不上害怕,十分警惕地将妹妹又往后藏了一藏,语气里透着一丝不高兴地问道:“不知仙人......找我们兄妹俩有什么事?” 玉止戈手指微微动弹,青玉色长剑便轻轻搭在了万俟重不怎么壮实的脖颈上,少年额上登时渗满了冷汗,哆嗦着苍白的嘴唇颤声道:“仙人、这、这是何意?” 玉止戈漠然道:“我的意思你不懂吗?若想保全性命,便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万俟重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襟,顺着玉止戈的目光,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已经像一张金纸,仿若再逼迫他多一点,他便随时能够断气一般。 “哥哥,给、给他吧......”妹妹轻啜着说道,她似乎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境况,很快便呜咽出声,“我不想再有更多的人因我们而死了。哥哥,给他吧!” 万俟重的脸色倏然便灰败下来,他双手颤抖着握住衣襟,撕了好几下才把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布料撕裂开来,谁也料想不到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麻布里面竟还缝着一个夹层,一块约莫有手掌大小的玉白色布片被他用两根手指夹了出来。 万俟重的脸色有些扭曲,看上去十分痛苦,仿佛仅仅是触碰到这块玉白色的布片,便使他如遭凌迟之刑。 几乎是在取出的一瞬间,万俟重便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般将那枚玉白色布片向玉止戈甩去,玉止戈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在那布片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觉出了不妙。 “蠢货,还不快松手!”翁仙在他的脑海中狂叫道,仿佛一时间见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深切地让玉止戈感受到了他那种由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惧意。 令人遗憾的是,玉止戈注定不能如他的意了。 当他的手指一碰到这片玉白色的布片,布片就像拥有莫大的吸附性一般与他的皮肤黏在了一块儿,玉止戈只觉有人正在用一枚尖锐无比的凿子狠狠地钻弄进他的脑海、四肢,乃至丹田。 那种强烈的疼痛几乎难以用语言来表述。 “我是玲珑、我是玲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极其尖锐的利啸在他脑海中掀起震震狂浪,整个识海都因此而震动起来,玉止戈只觉自己仿佛又陷入了那一片曾经经历过的未知的混沌之中,然而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是有感觉的。 疼,铺天盖地的疼,抽筋拔骨的疼。 “我是玲珑、我是玲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玉止戈识海中的金色通天道符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其上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气急败坏地骂道:“混账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金色涟漪自道符上一圈圈漫延出去,如水纹一般,带着炽盛的佛光、庄重的梵唱,宁和而又慈悲,仿佛能震压世间一切阴邪,以无上金身,塑万古功德。 玉止戈抽搐的身体在这漫天佛光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抹尚未散去的金色佛光自他眼中划过,仿若一尊行走在人世的菩萨,低眉敛目,慈悲六道,使得站在他身前颤抖不已的兄妹二人浑身为之一暖。 “玲珑仙图......” 玉止戈的双指夹着那枚玉白色布片,此时这玩意儿已全然退去了那样可怕的威能,呈现出一些云山雾罩的点、线及一些难以辨认的血色文字,布片上隐隐可见金色佛光在其中来回涤荡,泛出一条条金色“卍”字纹路,十分玄妙。 翁仙颇有些虚弱地应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得到这玩意儿!若我所料不错,这便是你此次长生秘境所行最大的好处,只是你手中这个只是一片残图。若找不到其他那些,也是无用功。” 玉止戈淡淡勾唇,烟灰色双瞳划过一丝热意,轻声道:“翁仙你不是说那帝释天便是身系我福运之人。找到他,我便能得到这仙图记载之物。” 翁仙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玉止戈正欲和这对兄妹再说些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破风声,玉止戈侧身避开,蹙着眉头转过身去,却见一个不大的小孩儿正站在几丈远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些细小的石块,显然方才正是用的此物来砸他。 “坏人!坏人!把我娘还回来!” 小孩儿一边哭一边胡乱扔着手上的石子儿,他的力气很小,那石块在距玉止戈一步远的地方便落了地,玉止戈静静看着,就好像在看着一场与他无关的笑话。 万俟重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年,此人无疑是极冷情的,单看方才威胁自己的手段便能知晓一二。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龄小孩儿的冒犯举止,他却似乎有过于宽宥了一些,这叫他看不透,但是心中那种隐秘的不安竟稍稍放下了一些。 很快便有一个麻布衣服的中年男子将那小孩儿抱走了,他看上去十分害怕,不住朝玉止戈弯腰道歉,少年却仍是那一副冷清模样,抬手将雏鸟召了回来,转身便向来处走去。 万俟重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妹妹跟上了他的脚步。 “哥哥,他怎么这样无情?”妹妹拽了拽少年的袖子,小声问道。 万俟重目光复杂地在玉止戈背影上逡巡了一圈,耳侧复又响起那些凄厉的惨嚎,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他大约不是无情,只是心里没有......别的东西罢了。”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万俟重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不杀、不救,冷淡如水。 这是降临在人世的一尊谪仙,七情不俱、六欲不存,除了长生,心中再没有其他。 第45章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玉止戈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玄胎平育天的每一个角落,看到的越多,他的眉头便皱得越紧,连同荒泽也不能幸免,这一整片大陆都显出了一种可怕的乱局。 望了望天际那个仍旧在不停旋转着的巨大黑色漩涡,玉止戈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剑光竖直而起,如一道惊雷般一头冲入了翻搅不定的云层之中。 有很多人看到了这匹如同绸缎般的青光,然而身边频繁出现的异象却使许多人无法分心去思考这道青光所代表的含义。 至于那些有能力思考的,则是感受到了更为深切的愁苦和绝望,这无疑是另一种异象,只能使他们已经极为悲惨的现状更加不堪。 ...... 玉止戈驾驭着青色剑光扶摇直上,四周的空气越发湿润而冰冷,他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距离,直到大约三万丈的时候,他黑色的衣服已经冻成了几片*的冰片,那种深邃的寒意几乎渗入他的筋脉之内,浑身流转不息的灵气也险些因此而滞涩冻结。 “翁仙。”玉止戈艰难地叫道,他的眉梢眼角都挂满了白霜,发丝也是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活像一个凡俗世间七八十岁的耄耋老翁。 他口中呵出的气在一瞬间冻结成冰,被庞大的气流绞碎在高天之中,玉止戈忍不住抖了一抖,他并不是觉得害怕,只是待得越久,这种冷便越难以承受。 一道柔和的金光从他体内缓缓流出,这光温暖而平和,直到他的全身都被这金光包裹在内时,它便化作了一件极致华贵的金色大袍,其上布满星辰周天,隐约有玄妙火线奔行其中,变幻出种种世间罕见的禽鸟花草乃至功法道韵之意,看上去十分不凡。 玉止戈拢了拢袍子,顿觉手脚生暖。 翁仙讽笑道:“若是没有我,你岂非要冻死在这漩涡之中?可怜元蝉子一世英名,要是知道他用以成帝的宝贝被你当做一件衣裳披在身上,指不定便要从黄泉尽头爬回来与你拼命!” 玉止戈并不搭理,只是抬头仰视着漩涡最深处那片如同水晶般的薄膜,这薄膜看上去十分奇特,漩涡中到处都是漆黑一片,除去呼啸的朔风和几乎凝结成实质缕缕白色霜气再无其他,然而这薄膜上却清晰地凸显出了一整个界层的模样。 这是一个与玄胎平育天截然不同的界层。 其中似乎有许多的读书人,无论男女,大多都是作长袍大袖的书生扮相,人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世间再没有其他能够影响他们的心神。 这个界层同样也不平静,受灾情况似乎比玄胎平育天更重一些,然而大多数读书人都没有作出反抗,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弱小,面对那些食人的凶兽、恶禽或是突兀出现的时空裂缝即便反抗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透过这层薄膜,玉止戈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天空上同样挂着一个黑色的、宛若深渊的巨大漩涡,然而与玄胎平育天不同的是,每死去一个读书人,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清气上升投入那片漩涡之中,使得这漩涡的飞速运转也会稍稍停滞一丝。 因为每一息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这个界层中的漩涡竟然保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静静地悬挂在天际,就像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最后一个人的死去。 “这是——元明文举天!” 玉止戈脸上现出惊色,眼前所见的惨状几乎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可怕的不祥之感,这种不祥甚至让他即便是披上了赤元乾坤榜所化的法袍,仍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意。 翁仙凝重道:“传闻上古之时,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导致苍天塌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使生灵涂炭,女娲炼制五彩石修补天际,折神鳖之足支撑四极......如今有人抽走了融雨,这长生秘境内的天,恐怕是要塌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地陷还可能发生在身边,然而天塌却是一种甚至从未在脑中想象过的场景。“杞人忧天”在以往总是被人当成一则笑话来听,然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之时,也许就不会再有人想着让高个子去顶上了,因为这是一种倾天大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玉止戈的嘴唇微微发白,眼中划过一丝决然,再没有回头看那薄膜一眼,身形便如一块坠入深海的铁块般从高空坠落,因为速度太快,甚至在这黑色漩涡中刮荡起了一种刺耳的尖啸。 ...... “仙师,您终于回来了!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容翎在玉止戈的身形刚刚落地便迎了上去,他的神色焦急而惶然,玉止戈神情冷漠地扫视了一圈,发现如今这个小院中几乎站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与慕容翎如出一辙。 玉止戈收起长剑,统共就说了两句话。 “天要塌了。” “通往上层的路在哪里?” 慕容翎顿时长大了嘴巴,模样看上去就像一条可笑的大眼泡金鱼。 然而谁都不会在此刻注意到他的形象全毁,大多数人都是以同样的姿态面对着玉止戈,就好像眼前这个人突然长出了一对尖角或者一条尾巴那样奇怪和不可理喻。 玉止戈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他再度抬头看了看天际,元明文举天的状况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他本来就不是古道热肠的人,这会儿就越发没有闲心同他们解释如今发生的乱局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以及再耽搁下去他们将面临怎样的后果。 钟无琴和常珩是人群中唯二保持着镇定神色的人,虽然心中同样震惊无比,然而对于玉止戈性格的熟悉使他们更清楚一点。 这个人不会撒谎。 “大人,只要有十块以上的城主令牌,就能打开通往上界的道路!”钟无琴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高声喊道。 玉止戈目光一凝:“你可有全界地图?” 钟无琴恭谨道:“城主书房中便有一幅,大人不妨先去准备,小人即刻为大人取来。” 玉止戈微微颔首,再不顾及脸色铁青的慕容翎与其他诸人,身形几个闪现便消失在了院中。 ...... “城主,他根本不把我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就是啊,城主,这下我们可怎么办?” “城主,不能让他走,一定要让他留下来保护我们!” 玉止戈一走,小院中便炸开了锅,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了浓重的惶恐之色。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官吏,有一些是富商,更有一些是军中统领,他们都还年轻,尚未享受够荣华权势,哪里甘心就这样死在这场飞来横祸之下! 慕容翎脸色阴沉得几乎拧出水来,他自问待玉止戈不薄,然而事到临头那劳什子的狗屁仙人竟然要丢下他一人独自逃命,这算什么? 只当他那些好东西喂了头白眼狼吗? 想都别想! “父亲,女儿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慕容冰汀苍白着一张脸,一双漆黑的眼睛却隐隐闪现出恶毒之色。 她的脸上、手上甚至还沾着一些灰尘,方才钟无琴正是一把推开了她,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踉跄,这名鸿鹄鸟一般的城主千金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尤其是给了她这个难堪的还是曾经让她不屑一顾的钟无琴,这种突来的恨意几乎使她的心脏都化作了一汪毒水。 慕容翎的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扬了扬下巴:“汀儿不必拘束,在场的都是咱们相熟的叔伯,你讲便是。” 慕容冰汀将额前一缕碎发挽到耳后,微微抿了下嘴唇,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依小女所见,这个仙人不曾来我什刹城时,百姓安居乐业,人间风调雨顺,一切安好。他来了,却......” 慕容冰汀的未竟之意几乎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一个肩背宽阔的红脸膛大汉猛地一拍手掌,咬牙切齿道:“侄女分析得好啊!都是这个人,要不是他,我们哪里会遭逢这样的劫难!世兄,若不杀他,难以平息苍天之怒啊!” 他的话立时引来了许多附和的声音,场面一时激愤,喧哗之声十几丈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慕容翎脸色变了几变,想到方才玉止戈冰冷的言语,又想到最近钟无琴厉害了许多的身手,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强的恨意和灼热,大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之前都是我信错了人方酿成如此人间惨剧!如今我就要为我的过错赎罪,绞杀妖人,替天行道!” “对!绞杀妖人,替天行道!” 众人各个面红耳赤地高声嚎叫起来,他们的神情兴奋而疯狂。 为即将亲手斩落一个仙人,为即将逃脱丧生于此的命运! 躲在墙外的常珩望了望天际,神情宁静地微笑道:“真是一群可悲的蝼蚁啊......” ...... 玉止戈所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多,长生秘境是一处宝地,而作为盘踞一城的地头蛇,慕容翎的私库中其实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虽然甚至连他自己也讲不出个名堂,但对此刻的玉止戈来说,这种保障,能多一分便是一分,总归对自身没有坏处。 “东南角落,那套阵旗应该有些来头,上面有一丝无我境修士的气息。” 这会儿翁仙就像一个法宝探测机一样雷达全开,神识一扫之下,所有法宝几乎无所遁形,这时便不得不称赞一句老化石的好了,虽然被封印在赤元乾坤榜中千万年,但这世间,还真是少有他不认识的东西。 玉止戈将慕容翎的私库洗劫一空,正琢磨着是否还要去其他地方一观,门口传来的嘈杂声却忍不住使他皱起了眉头。 私库大门被人一把拉开,门内影影幢幢似乎有许多人。 天光还很亮,他们每个人手里却都高举着一个火把。 就好像要照出这日光下所有的阴影、邪魔一般。 玉止戈眯了眯眼,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领头的慕容翎身上。 “妖人,交出你的功法和宝贝,我便留你一条全尸!” 慕容翎大吼道,双眼赤红充血,活像一个真正的邪魔。 ...... “无琴。” 钟无琴正急速奔走在城主府中最有名的千回长廊之上,一个低低柔柔的声音却冷不丁叫住了他,就好像历史重演一般,钟无琴回过头,慕容冰汀便直落落地站在他眼前。 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此刻她脸上维持的并不是那一副柔弱歉疚的虚伪面孔,而是一种让人心生厌恶的高高在上之感。 钟无琴眸光微闪,稍微抓紧了一些手指:“大小姐。” 慕容冰汀冷冷一笑:“我知道你很急,只是我觉得你应该听完我的话,再看看赶过去是不是还有意义。” 钟无琴神色微变,阴着脸道:“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慕容冰汀款款走近,她的身姿高挑秀美,行止也是从小培养的,曼妙规矩得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只是看着,便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走到离钟无琴极近的地方,慕容冰汀“噗嗤”一笑,伸出葱管般的手指轻轻抚上钟无琴俊美的侧脸,吐气如兰:“他就要死了,你一心崇拜的那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你绝猜不到,是我一手促成了这样的事,谁叫你要推开我!谁叫你敢不把我放在眼——” 她的目光忽然凝滞,不可置信地俯下头颅,一抹冰冷的利色在她的小腹处微微显现。 这本该是一把手掌长的无柄匕首,此刻却全部没入了她的血肉之中。 她认得这把匕首,这是她幼年和钟无琴订下婚约时,慕容家与钟家交换的信物。 直到钟家家道中落,慕容家解除婚约,钟无琴卖身为奴,她也再没有见过这把奇特的无柄匕首。 钟无琴退开了几步,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叫人胆寒的笑意,轻声道:“这是我曾想过的最不好看的结局。我并不愿意它发生,然而当它到来之时,我发现我也没有这样讨厌它。” 慕容冰汀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鸿鹄鸟般跌落到地上,她感觉到体内的生机正在飞快的流失,而眼前却闪过了一些她从前很少想起的画面。 她也曾追在这个人的身后,叫他一声“无琴哥哥”。 她也曾羞涩待嫁,只要一想到能与他厮守终身便觉得此生无憾。 慕容冰汀茫然地睁大了眼,哆嗦着嘴唇想要再开口一次,钟无琴却俯下身冷冷说道:“而且我要告诉你一句,他不会死,大人他,不会死在你们这些蝼蚁手下。” ...... 玉止戈神情漠然地看着几乎冲到跟前儿的慕容翎,就像在看着一只跳梁小丑拙劣的表演。 慕容翎被这种淡漠彻底的激怒了,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人所深深地蔑视着,他看不起他,他觉得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拙劣的表演。 “妖人,拿命来!”慕容翎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再也顾不上那些宵想了许久的功法与宝贝,举起手中的火把便朝玉止戈脸上砸去。 一道使使人惊艳的青光在虹膜上拖曳下了迤逦的影子,慕容翎面容狰狞狂热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泼洒在半空,就像凭空生出一枝艳丽的火红梅花。 玉止戈长剑斜指,神色冰冷,声音如金铁交击:“还有谁来,我一并送他一程。” 温热黏腻的血液顺着青玉色长剑缓缓滴落,那梅花开谢了,红艳的花瓣落到地上,沾染尘灰,便透出一种腐烂的、死亡的意味。 场面突然就静了,火把静静地烧着,他们每个人,都被这种毫不留情的果决吓破了胆。 第46章 常珩拨了拨身前不怎么旺盛的火堆,目光微微呆滞,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喂,钟无琴,你说大人会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们先走?” 隔了半晌,常珩终于放弃了这无谓的举动。 这里是虚明堂曜天,天水化作雨丝蒙蒙飘落,四处都是冰封的人像,此刻,连这火焰也冷得像冰一样了。 算上玄胎平育天,这已经是他们跨越的第九层天,整整二十四万里,常珩早已从最初的震撼变为如今的麻木。 玉止戈就像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座山岳,当差距太大之时,他反倒生不起当初那般扭曲嫉妒的心思来。 钟无琴用内力化开手中的冻肉,笑了笑:“你不要瞎想,大人说过不会,那便不会。” 常珩恹恹地撇了撇嘴,抱着膝盖兀自怔怔地望着那一豆火苗出神。 他从一开始便很看不上钟无琴对玉止戈的盲目崇拜,然而现在倒是有些羡慕起来。 实在是太冷了,冷得他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找不到。 哪怕他是法器之身,在这样宛若极寒的冰冷中也是要冻坏的。 左右还不如钟无琴,至少他有着必活的信心和强韧的意志,这一些都是能使他在寒冷中坚持更长、更久的依仗。 常珩神色茫然地抬起头,眼睛里空洞洞的,细密的雨丝砸落在他的灵力护罩上,凝结出一片又一片细小的六角冰花。 那样美,却又——那样危险。 “你若是想断掉一只手,不妨继续。” 冷漠得不带丝毫人气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常珩一个机灵醒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伸出了右手,无名指虚虚抵在灵光壁上,一朵细小的霜花低落在指甲上,冷得连心脏都快冻结了起来。 “大人!”钟无琴仰起头,有些高兴地叫道。 玉止戈点了点头,随手扔下肩上扛着的约莫有两三人高的一只鹿形凶兽与一大把碧绿色的叶片,淡淡道:“你处理一下,给云恕也准备一份。” 钟无琴看着那头硕大的雄鹿与绿叶间几支瘦骨嶙峋的金色小参,心中骤暖,高兴道:“大人不如一起吧,这些都是御寒暖胃的好东西,在这样的天气里能热热地喝上一碗,也是一种享受。” 玉止戈摇了摇头,将吊在肩头半死不活的雏鸟云恕随手扔在火堆边上,漠然道:“越往上走越危险,我如今不过恢复了十之七八,若是不再加紧些,恐怕难以抵达上八天所在之处。” 常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砸吧了下嘴,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他踢了踢脚边正一心一意处理鹿肉的钟无琴,粗声粗气道:“你主子上赶着去送死,你怎么也不知道拦他一把?” 钟无琴随手切下一片鹿肉,他似乎极为擅长这样的细工,每一刀都是沿着鹿肉的脉络切下,滴血不沾,片片飞扬在空中,就像盛开了无数的兰花,半点瞧不出这事儿本来的污秽血腥,反倒叫人觉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听他这样说,钟无琴的手下也没有停顿一分,他的神色很淡,与以往常珩所见过的那些生动表情都不同,便让他心里忍不住地升起一丝恐慌来。 “大人他不会死,只是一场小雨而已,大人怎么会死呢?” 他轻轻地笑了笑,端起一盘片好的鹿肉倒进一直滚热着的大锅里,金色小参也被他手脚利索地收拾干净扔了进去一同熬煮,雏鸟云恕一点儿也不怕烫,两个翅膀扒拉着锅沿,恨不得把整个小脑袋都埋进去。 常珩看着这一人一鸟认真严肃的表情,突然觉得问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的自己活像个得了癔症的神经病。 ...... 这是一座约莫有一万多丈的雪山,极高,极险,最深处几乎探入云端,就像一名头戴冰雪旒冕的帝皇。 玉止戈有些艰难地爬行在山路之上,脚踝没进松软的雪层里,皮肉与冰雪黏连着,因为此时收敛了全部的灵力,完全化作一个凡人,所以每走一步,都像踏行在刀尖。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痛楚了,这让他不禁想起过往的一些事。 珠穆朗玛峰的雪线上同样终年飘扬着飞雪,他那个时候修为还很低弱,甚至都不及御剑飞行的地步,然而为了替寿元将近的师傅求取一颗千年雪莲子来炼制地魄丹,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行走在那样的雪山之间,冰冷反倒成了其次,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眼前一成不变的白色和连大声喊叫也不能、仿佛永无止境的孤寂。 玉止戈已经记不太起当年的心情了,大约是因为太年轻,便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心境和性情,他曾经数度崩溃,若非心中始终有一念支撑,只怕还没走到半道便要夭折了。 后来的后来,攀爬雪山就成了一种锤炼他的心境和灵力的方法,很多人都畏惧死亡,然而却不知道直面生死往往是提升修为的最佳捷径。 玉止戈眯了眯眼,重新拢紧了被风吹开的衣襟,他很少回忆过去的事情,倒并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忘记了,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所能看到的,始终只有前方这一条窄路。 风雪越发大了,天上甚至开始坠落一些半凝结的晶体,玉止戈的脚印渐渐消失在雪山深处,再难以觅得踪迹。 ....... “尊主,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苏合半跪在玉止戈身前,他的神情很恭敬,穿着一袭十分洁净的白袍,额上扎着彩羽编织的长穗,就像一名传承久远的古老祭祀。 姜子虚负着双手,兴味索然地看着脚下奔腾的天水,轻声道:“苏合知不知道,这里的水最终会流到哪里?” 苏合犹豫了一下:“尊主抽走了四柱之一的融雨,天便崩塌了一角,这些天水顺着流下去,最终会淹没三清天以下的所有界层。” 姜子虚眼神柔和,手指轻轻搭在玉质栏杆上,就像一件品相完美的雕件儿,轻声道:“天水至阴至寒,那底下的人,岂不是全死了?” 苏合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的话。 对于无我境修士来说,长生秘境内的天水其实是一件至宝,既可以用来锻造法宝,又可以用来洗练肉身。然而对于人来说,天水无疑是世间最可怕的毒物,尤其是凡人,只要指甲盖大的一丁点儿,就能将他们由内而外的冰封起来,并再无解冻的可能。 “......尊主可是忧心玉大人?” 苏合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子虚虽然从不曾为难过自己,但他总是十分害怕的,这世间害怕姜子虚的人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可怕之处。 姜子虚笑了笑,眸中划过数道青光,就像在眼中开出了烟花。 他摸了摸额角,唇边含笑,眼神却阴沉得可怕:“小师弟是不需要我担心的,他来的,比你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苏合抿了抿唇,疑惑道:“那尊主是为了何事——” 他的话被姜子虚打断了。 青年捏着他尖细的下巴,姣好的面容离得极近,近得几乎能叫人看见他眼瞳中一抹若隐若现、宛若兽类的竖瞳,苏合呼吸一紧,便听见姜子虚在他脸侧近乎耳语的呢喃道:“苏合既有上古大巫的血统,何不替我演算一卦。这样一来,我忧心的事,苏合便都知道了......” 苏合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疯狂颤动,哀声道:“苏合不敢,请大人恕罪!” 姜子虚脱手放开他,缓步迈下台阶,风中传来一声略带笑意的轻叹:“苏合的胆子要学着变大一些,如今万事,总是要倚靠你的......” “阿合,莫要惹尊主生气。”薛敬从角落里走出来,爬行动物般透明的眼珠里有着微微的不赞同之色,他伸手扶起苏合,就像捞起一只小鸡仔,单从场面来讲倒是十分好看。 苏合喘着气趴在他肩上,苦笑道:“只要想到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心里......仍是有些难受......” 薛敬淡淡道:“总是要死的,不在乎多一时少一刻,阿合你不该看得那么重。何况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没有尊主,我们不可能活得下来。” 许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苏合的眼眸很深,然而面上只是笑笑,由着薛敬把自己扛下了楼。 ....... 雪山顶上的风景很美。 大概是从没有人能爬这么高,这里的雪莲便长得十分肆意自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花草,清淡冷冽的香气混合在一块儿,让人觉得很好闻,也很幸福。 雪山顶上没有雨,日轮仿佛近在咫尺,玉止戈遥望着苍凉美丽的碧蓝色天空,顿觉灵台上最后一丝尘埃也被清扫干净,因为通身绽放出如冰雪、如琉璃的无瑕宝光来。 他的修为禁锢,终于在这一刻,完全脱落了。 真婴境后期修士的莫大威能仿佛震慑住了整座雪山,四下里寂静一片,雪莲微微颤抖着弯下柔软的腰茎,其中浮现出许多个半透明的、若隐若现的蓝色精魂。 看着这些飘飞而出、几乎挤满了雪山之巅的蓝色精魂,玉止戈拧着眉毛,隐隐地想起古书中曾看过的一段话。 色界中有色有欲念,人民男女交接,胎生后代;无色界中则有色无*,男女不交接,人民直接由气化生。 看来这样的由天地清气滋养出的精魂,才是这无色界中真正的主人,至于山底下那些凡人,大概不过是仗着数目众多,鸠占鹊巢罢了。 为首的蓝色精魂约莫有小臂长短,它的眉目十分精致美丽,双目微微闭着,鬓边簪着一小串用雪莲花和雪莲花叶串成的饰物。 “你是什么人?”玉止戈掩在袖中的手指稍稍收紧了一些,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蓝色精魂歪着头想了想,挥了挥手,便有另一只精魂捧着一朵手掌大小的雪莲花飞到玉止戈面前。 玉止戈挑了挑眉,随手把雪莲花塞进口中,那蓝色精魂似乎对他的举动十分满意,再张口时,便发出了一阵如清风吹动风铃般清脆的声响。 “人类修士,离开这里。这座天,就要覆灭了。” 玉止戈扫视了一眼这些蓝色精魂,似乎每一个都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然而它们的脸上却十分平静,就好像即将崩塌下来的并不是天,而是这雪山上一块拳头大的冰雪。 那蓝色精魂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静静地笑道:“我等本就诞生于清气,如今再回到清气之中,便是一个十分圆满的轮回。” 玉止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且慢。”就在玉止戈拔脚要走的时候,那蓝色精魂却叫住了他,它的脸上透出一种淡淡的忧愁,“你还是要去穿越天水吗?” 玉止戈掀了掀眼皮:“这是我唯一的活路。” “你只是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我看到你的道心,无坚不摧,无所畏惧。”蓝色精魂笑了笑,“你不要对我这样戒备,我是来帮你的,我会给你一些东西,让你好安全地穿过天水。” 玉止戈猛地抬起了头,眼神灼灼道:“我要三个人的。” 蓝色精魂怔了一怔,轻声道:“你容我与族人商量一二再做决定。” 所有的精魂都开始讲话,就像一盏盏蓝色的风铃在清冽的山岚间微微摇曳,极美、极清澈,不单不叫人觉得吵闹,反而像能够洗涤干净心中所有的喧嚣和浮躁。 这些世间的清气,就像是世间极阳的善面,因为喜爱、因为变不成那样,便叫人越发垂涎、越发想要握在手中。 “我可以给你三人份的东西。” 蓝色精魂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显然他的族人中还是持善的占了更多。 玉止戈轻声道:“你要什么?” “什么?”蓝色精魂又是一怔,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玉止戈看着它,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什么?我可以为你取来。哪怕你已经回归于清气之中,但总有第二个轮回,我便为你找到能保留两个轮回的东西。” “......这世间,从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勿论修士或凡人,他们总是贪得无厌。”蓝色精魂轻声道,三枚冰蓝色的菱形晶体缓缓飞到玉止戈面前,每一个里面都冰封着一只面目宁静祥和的蓝色精魂。 玉止戈将三枚晶体收入手心,便听见那蓝色精魂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怅惘地说道:“我听闻大罗天中有一种望仙花,能开很多很多年,仙人不死,它便不死。我从没有见过望仙花,只是大约要比我这雪莲美上许多,我想见一见。” 玉止戈认真道:“我会为你取来。” 第47章 魍魉袭杀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我始终不能弄明白,比如说为什么人人都想着飞升,比如说你。” 方百花站在高楼上,纯黑底兰花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具有一种罕见的风情,不能用一枝探出墙来使人喜爱的红杏来形容,而更像是整棵杏树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墙外,浓艳得逼人眼球。 她是赤元城中百花坊的掌柜,有无我境初期的实力,甚至比外面传闻的更强一些。 因此哪怕是站在姜子虚的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姜子虚随意地倚靠在祭坛上,随手拨弄着指间一支凤凰纹短笛,神情清淡柔和:“你只是活得太短,若是一一经历过,便没有什么弄不明白。说到底,飞升也好,我的种种算计也罢,都只是这天地大道中的一部分,时候到了,就要去做,否则便是不好的。” 方百花眉头微蹙,神情越发引人怜惜:“恕我不能苟同,你杀了这么多人,做下这么多恶,往后所要做的,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要把一切归之为天道,未免太过牵强了一些。” 姜子虚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翘起唇角,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看来你的天道与我的天道是完全不同的。我想你大约是听说过一个道理的,这世间是一条长河,我们都是其中的鱼,修士只是其中略为茁壮一些的鱼,然而想要改变这条河,无论是多么强壮的鱼,都不可能做到。” 方百花咀嚼着这句话,眉头皱得更紧,她大约有些明白了姜子虚的意思,但只是那一丁点儿她所稍稍触及到的东西便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姜子虚站了起来,唇角依然含着微微的笑意,如同一尊行走在水面之上的神灵,天水在他的脚下奔腾咆哮,方百花不知道这条天水流到哪一日才会真正干涸,也就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条天水之中。 “......你想要做那个改变河流流向的人——”方百花轻声道,浓浓的血腥味从她嘴里泛出来,仅仅是这样一句话,便使她的道心出现了一条永远不可能修复的伤痕,然而她始终是一个刚直率性的奇女子,咬了咬牙把这句话说完,“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了完成你这个可笑的愿望,会有多少人死去?” 姜子虚的眼眸里含着一种温柔的情意,轻笑道:“我自然是明白的,但为了我自己,我总是要去做的。” “自私!荒谬!滑天下之大稽!”方百花恶狠狠地骂道,脸颊染着薄薄的胭脂红色,丰满的胸脯因此而起伏不定,便透出一种香艳之意。 姜子虚不以为意:“你不必同我争论这些无用功的东西。你骂或者不骂,我都已经做下了这样的决定,他们也都是要死的。我要改变这条河的流向,做一个前无古人的突破......” 他的眼光忽然有些远,似乎因为某些即将发生的场面而显得无比朦胧、期待:“哪怕只有一瞬间,我也想看一看——这世间自由的风景......” 他的最后几句话,方百花没有听清,一种深邃的冷意从她的心脏蔓延出来,将她的灵力一寸寸冻结、冰封。 她从空中坠落,听着最后呼啸在耳边的风声,想起了一些在见到姜子虚之后便因为愤怒而忘记了的事情。 比如她进入长生秘境的目的,比如她来到这里与姜子虚对峙的原因。 姜子虚凭立在半空中,神情漠然:“你来,也只是为了飞升,这便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至于清仙,她只是牺牲在河流改道过程中的一个小棋子,她没有死,便是最好的结局。” 方百花冰封的躯体坠入了天水之中,终于被这条奔腾着的、一往无前的天水湮没了最后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 ...... 玉止戈拖着两条比自己高挑壮硕上不少的人影奔袭在嶙峋的山道上,他的身后追赶着一大群颜色碧绿的精魂,这些精魂大多都长着三只眼睛,神色十分凶戾。 “大人,把我们扔下去吧!” 钟无琴顶着吹卷头发的罡风怒吼道,他的心中满是懊悔和不甘之意,如果不是顾及着他们,以玉止戈的本事,绝不会落得这样狼狈不堪。 玉止戈一脚踩在已经有脚踝那么深的天水里,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扫向身后的碧绿色精魂,腰肢扭动,双足蹬地,竟是急剧一个变向,朝山峰的另一侧跑去! 绿色精魂忙不迭尖叫着散开,然而还是有一些躲避不及的沾染上了一丝天水,这种剔透的、如玉般的水滴比世间任何一种浓酸、王水更加厉害,须臾间便将这绿色精魂消融成了一堆绿色的粉末。 绿色精魂们怒不可遏,却半点不敢去触碰这些族人所遗留下来的绿色粉末,天水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种最可怕的传染病源头,玉止戈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已经让它们吃够了亏!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一个绿色精魂怒吼道,他额上的竖眼爆出了许多红丝,映衬着绿色的肌肤显得格外醒目,“他身上有魑魅的味道,只要杀了他,族长你便能证道!” 为首的绿色精魂神情十分冷酷,他不仅额上生着竖眼,两只手掌间同样也握有一只眼睛,这便使它身上透出一种莫测的玄奥之意,它的名字就叫做魍魉,是这秀乐禁上天中最为厉害的一只精魂。 “你确定吗?” 魍魉没有多看那些绿色粉末一眼,对于同族的死,它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 “是、是,小的不敢妄言。他身上一定有魑魅的魂晶,而且.......”绿色精魂有些犹疑,它十分清楚魍魉的性格,便不敢把话说死,若是结果不如它所料中那样,只怕它顷刻变会死在这个无比嗜杀暴虐的同族手下。 魍魉的五只眼睛同时眯起,冷冷道:“说。” 绿色精魂浑身一抖,咬牙道:“而且他身上绝不止一枚魂晶!” 话落,魍魉便放声狂笑起来。 魑魅、魍魉都是从清气中诞生出的精魂,然而魑魅极善,魍魉极恶,是为一体两面,若魑魅魍魉能够融为一体,那便能够震动天地、轻易证道! 从它尚且孕育在一团清气之中时,便再等着这一天。 几百年、几千年、一个轮回、两个轮回...... 然而这世间能够得到魑魅认同的生物凤毛麟角,能够一路从虚明堂耀天闯到秀乐禁上天的更是绝无仅有。 “苍天不负我!哈哈哈,今日就是我魍魉证道,踏平人间的日子!”魍魉盯着玉止戈消失在山间的身影,眼中透出一种疯狂的灼热之意。 绿色精魂吁了口气,讨好道:“族长,那我们——” 绿色精魂的声音戛然而止,它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犹豫便将尖利的指爪伸进它胸膛的同族,眼中透出一种深切的迷茫和冰冷之意。 它感觉自己的心破了一个大洞,所有温暖的东西都从这个洞中汩汩流淌出去,让它再也抓不住。 魍魉神情冷酷地从它胸膛中取出一枚绿色晶石,看也不看地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就好像嚼着一块冰便吞入了腹中。 它的嘴角尚沾着同族墨绿色的血迹,目光灼热地在四周瑟瑟发抖、面露恐惧的其他绿色精魂身上逡巡了一圈,舔了舔嘴唇哼笑道:“这个世上能够证道的魍魉,有我一只便足够了。” ...... “大人,我们只能拖您的后腿,求您放我们下去吧!”钟无琴又一次不甘心地叫道,听着玉止戈微微粗重的喘气声,他的眼底已经蒸腾上了些许热气,被这极寒的天水一浸,便仿佛倒流到心底一般的酷寒。 “闭嘴。”玉止戈颇为暴躁地冷喝道,“与你何干!” 这些追逐着他的魍魉过于厉害,几乎个个都有丹心境以上的修为,如今他体内灵力干涸得连御剑都做不到,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应付钟无琴那些无谓的愧疚、自责之意。 雏鸟云恕忽然探出头来叫了一声,玉止戈脚下又是一个折向,往后倒退了几步才继续飞快地向上奔行而去。 若非脚下这座山峰过于玄奇,玉止戈也不至于在秀乐禁上天耽搁了那么久的功夫。 秀乐禁上天是无色界与四梵天之间的分水岭,跨过这道天,他便成为了数万年来头一个进入长生秘境上八天的真婴修士,因此这道关口的难度可想而知。 这座通天之峰通身以奇门遁甲构成,连每一粒灰尘、每一株野草都暗合八卦之术,委实烦人得紧。玉止戈正是最开始没有防备,才误入了魍魉聚集的老巢,引来了这无穷无尽的追杀。 所幸雏鸟云恕来历惊人,似乎并不属于五行之内的生物,便并不为这先天八卦所迷。 翁仙与它互相印证,才勉强能在这通天峰上找到一条通往四梵天的道路。 第48章 天塌地陷 魍魉杀人的速度很快。 它绿色的指爪就像十柄袖珍匕首,深深地扎进同族的胸膛,掏取晶石,放到嘴里嚼碎,碧色灵光碎溅,每一个动作都富有一种叫人炫目的暴戾的美感。 魍魉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刽子手,连它的同族都惧怕它,不愿与其为伍。 这在别人看来大概是十分可悲的一件事,然而在魍魉的眼中,却只觉得无比畅意。 当最后一只被护在众多精魂之后的年幼同族倒在它的脚下,被天水消融成一堆粉末之时,魍魉舔了舔自己染血的手指,一双如同幽火般的绿瞳静静地凝视着深入云层的山巅,嘴角渐渐拉出细长的弧度,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森然笑道:“魑魅,你终归会落到我的手里!” ...... 常珩有些食不知味地咀嚼着手中冰冻的肉块,钟无琴不是烹制食物的好手,因此这肉块不仅淡而无味,中间还带着许多夹生的血丝,吃了几口,嘴巴里的血腥味儿便越发浓重,十分叫人作呕。 他的目光时不时在不远处打坐调息的玉止戈身上划过,眼底藏着一抹隐秘的忧色。 对如今面临的局势,他比钟无琴这个初入修真界的菜鸟要清楚得多。 脚下这座通天之峰,不是那么好攀登的,天水已经淹到了这座山峰的中部,何况他们身后还有一群穷凶极恶的绿色精魂,哪怕只有玉止戈一个人,脱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不要提带着他们两个无比巨大的拖油瓶。 这样糟糕的局面就让常珩更担心自己被抛下。 他甚至是有些懊恼地剜了一眼钟无琴,只有这样的蠢货才会主动放弃求生的机会! ...... “......我没有办法,”翁仙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是一尊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活化石,平生也没有发出过这样无能而软弱的败言,因此便越发有一种憋屈的恼火,“若是给我十年功夫,我必然能够解开这座先天八卦阵!” 玉止戈面色平静道:“我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 翁仙被他的一针见血噎住,半晌才不情不愿道:“你那只金翅大鹏不是也没办法吗?这是通天峰,只怕其内也孕有四柱神器,不如你学学共工,一头撞断算了,岂不是又好又快?” 玉止戈微微蹙眉,似乎正在十分认真地考虑着这项提议的可行性。 脚下的山林间忽然传来一种可怖的、几乎要刺穿耳膜的鸣响。 玉止戈神色一凛,连退几步,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有人再用一种超出常理的速度从山下向上飞来,这种极速,甚至比御剑更胜一筹! 只是几息的功夫,魍魉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只绿色精魂与先前所见已经大不相同,它的身上几乎长满了眼睛,红丝密布,如同在碧绿的玉石上勾画了许多诡异的图腾花纹,这些眼睛微微眨动着,怨气如盈满的海潮般直冲云霄。 魍魉飞过的地方,甚至连天水都只得避其撄锋,以至于它的脚下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水浪。 魍魉抱臂站立在半空,狰狞的脸孔上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魑魅,我追到你了。” 玉止戈稍稍握紧了一些手中的青玉色长剑,淡淡道:“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口中的魑魅。” 魍魉心中有些忌惮他手里的那把青玉色长剑,面上却嗤笑道:“你可以死了以后再认识它!” “刹那芳华!” 几乎是在它的话刚刚落下的刹那,玉止戈便一指点出,一朵旋转不停的红尘花从他眼中飞出,一瞬间便将魍魉包裹在内。 原来那把青玉色长剑不过是个吸引注意力的幌子,他的杀招一直都是这式已然化作自身道意的绝强道术! 红尘花就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将魍魉死死裹住,任它左支右突也一时挣脱不得,玉止戈趁势将常珩和钟无琴往背上一甩,脚步飞快地朝通天峰顶跑去。 “我说过我找不到路!小子你他妈疯了吗!”翁仙在他识海中大声喊道。 他现在恨不得回到当初一把掐死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活了万把岁年纪,想不到临了却要栽倒在一个弱鸡小子身上,真是一世英名都喂了狗! 这个小子身边净是些疯子,如今他也要疯了,难道自己还非陪着他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 玉止戈将雏鸟云恕一把扔上高天,喝道:“去!找出这座山峰阵法中最薄弱的一点!” 翁仙惊疑道:“小子,你要做什么?” 玉止戈眼神极冷,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如果没有路,我就自己造出一条来!” ...... 云恕惊叫着在空中呈弧线状飞上高天,玉止戈的力气极大,这便导致它滚圆的身体就像一枚金色小炮弹一般穿透了稀薄的云层,一路撞上了灰黑色的山壁。 这是它人生中的第一次飞翔,云恕有一些畏惧,更多的却是难以名状的兴奋。 它是金翅大鹏,是长空的王,这世上的每一朵云、每一片天,都归它管辖,这种对飞行的渴望,是它印刻在骨血之中最强烈不过的本能! 云恕拍打着双翅在半空中翱翔了一圈,它几乎有些沉迷于罡风掠过它柔嫩羽翼所带来的感觉,然而突兀传来的、一种如鸡蛋壳碎裂般清脆的响声却在一瞬间震破了它的沉迷。 云恕有些惊恐地望着他们跑出没多远的地方,那朵包裹着魍魉的红尘花表面已经开始碎裂,碧色灵光从其中汹涌流出,很快,这朵花就会像一张真正的渔网一般破破烂烂。 云恕被魍魉的可怕所惊骇,“叽”的尖叫一声炸起浑身蓬松的羽毛,连忙振翅朝高空飞去! ...... 魍魉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它从诞生于世间就绝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 那个人类愚弄了它!明明有能力与自己一战却愚弄了它! 魍魉嘶声长嚎起来,红尘花终于彻彻底底地碎裂成了千片消散在空气之中,它碧绿色的身影如同一枝响箭,裹挟着那种极为可怕的、能够刺穿耳膜的轰鸣急速朝玉止戈逃逸的方向行去! 玉止戈也听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这种响动,脚下“分光迷天*”几乎踩到了极致,条条清气化作无数个虚影停滞在空中,他的真身却在一眨眼间遁出了数百丈的距离! 钟无琴和常珩已经彻彻底底地屏住了呼吸,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明白这样做其实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是当感受到魍魉可怕的气息与玉止戈坚定不移的道心之时,他们便只能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反应。 这是两个无比可怕的修士,没有任何一次,他们曾感觉到死亡如此贴近自己的脖颈。 “抓紧!” “当——” 玉止戈一声暴喝,回头一剑荡开了魍魉碧绿色的十枚尖爪,灵光和火星四溅崩碎,甚至有一小片虚空都因此而崩出了条条裂痕。 仅仅是这么一交手,玉止戈便吃了一个暗亏,胸中翻涌不定,狠狠将一口淤血咽回了腹中。 这只不久之前还在真婴境后期修为的精魂,此刻竟仿佛坐着火箭一般跃入了无我境初期,这是玉止戈始料未及的,同时却令他的危机感更加深重。 一击过后,玉止戈转身就跑。 魍魉眼中的嗜血之意更重,它已经被玉止戈这种打不过就跑的小人行径惹出了真火,口中发出一声尖啸,指尖微勾,化出两个庞大的欺天爪印直朝玉止戈的背影压去! 玉止戈随手甩出一道金色玉符,条条红色朱砂凝聚在半空,巨大的金甲符兵威风凛凛地踏出一步,却被两个爪印瞬间撕成了碎片。 所幸这枚从白松手上夺来的三阶符玉并不是街边卖的大路货,不过是停滞了一息功夫,金甲巨人再次凝出身形,魍魉尖啸着一爪拍碎了它,符兵的凝聚速度虽然越来越缓慢,却依然兢兢业业地一次又一次显化出身形阻挡魍魉前进。 金甲巨人极高极广、顶天立地,往那儿一站便将整个山道都死死堵住,魍魉一时无法,等那枚金色玉符失去所有的灵光坠落在地时,玉止戈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该死的人类,我一定要杀了你!!!” ...... “叽!” 飞翔在高空的云恕忽然眼中泛出喜色,口中发出尖利的啼鸣,玉止戈神情一震,脚下急速变向,朝着雏鸟所在的方向飞快跑去。 等到魍魉循着气息赶到的时候,玉止戈罕见地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块巨石上等待着他。 “无耻之尤,前来领死!” 魍魉狂叫着,手上打出一片如海碧光,玉止戈身前浮现出数件品相不凡的防御法宝,双手向前一推,大喝道:“爆!” 等到硝烟与灵光散去,魍魉险些气歪了鼻子。 那个该死的人类活像只衣冠不整的猴子贴在山壁上,身前掉落了一地法宝残骸,显然刚才那一击根本没有伤到他半点。 “这是你自找的!” 魍魉已经被玉止戈的无耻逼到了极致,眼中满是疯意,数百只双眼猩红无比,如同要滴出粘稠的血液一般,一缕缕清冽之气从它身上的数百只眼睛中溢出,虚空发出不堪承受的碎裂声响,开始大片大片的崩塌起来。 这是世间初现时诞生的清气,每一只绿色精魂都拥有一缕,这是它们轮回转世的根本,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轻易动用。 魍魉是一个疯子,它只知道面前这个人类彻彻底底地惹怒了它,它要他死! 何况它是那样自信,只要得到魑魅的魂晶,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清气,又算的了什么呢! 魍魉擎着那些不成形的清气破空而来,玉止戈眼中精光一闪,金红色锦帛瞬间将他全身覆盖住,同时口中轻喝:“爆!” ...... 秀乐禁上天已然是一片死地,通天峰孤零零地矗立着,从云层蜿蜒而下的天水却一点点淹没这世界上的每一处风景、每一条生命。 若是有人还活着,这一天必然会成为他们心中最可怕的一天,那样的情形,比天空中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比漩涡中流出天水、比天水吞噬了无数性命更为可怕。 通天峰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坍塌了! 滚石如雨点般从半空中坠落而下,狠狠砸在天水之中,溅起一片又一片巨大的水花! 盛大的绿色灵光如一朵璀璨的烟花在通天峰接近峰顶的地方被点亮,驱散了永恒的云烟,甚至连天水的流势都为此停滞了一瞬,然而这样叫人惊艳的场景也只是出现了一瞬,那灵光很快熄灭,通天峰也快速地失去了生机,整座山峰都土崩瓦解,寸寸断裂开来! 玉止戈披挂着赤元乾坤榜,浑身都沾满了血迹,然而目光却十分明亮。 常珩一声清喝,紧紧咬住口中一枚蓝色晶石,两手各扯着一人御剑直直飞入奔腾直下的天水之中。 玉止戈转头看了眼掉落在天水之中渐渐焚化成灰的魍魉,似乎有些想要嗤笑它直到临死前也依然狂妄嚣张的神光,勉强提了提唇角,轻声道:“你终究是输给了我的无耻。” 第49章 站在祭坛上的神灵 常珩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到伯父床上更叫人心生绝望的寒冷。 这种冷意,仿佛是有一些细小的鳞片滑腻冰凉的蛇钻进了他身上的每一处骨头接缝中,不仅是冷,更有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就像有人在用薄而利的刀片缓慢地切割着自己的血肉,使他恨不得即刻死去以求解脱。 哪怕是法器之身,以常珩的修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天水相抗衡,他的瞳孔很快就开始发散,眼前仅剩的风景便是一片苍茫如雪地的白色,他变得像每一具冰封的躯体一样,僵硬而安静地坠落了下去。 一条鱼在水中窒息而死,这样的话说出去大概会引来无数的嗤笑。 然而当玉止戈勉力睁开眼的时候,却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轻轻的自口唇中呼出一道白气,却被凝结为一团碎冰屑掉落在地上,天水几乎拒绝了世间所有的一切,而绝没有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特质。 玉止戈有些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迎面却对上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人脸,他们离得太过接近,因此哪怕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绝望和畏惧之意。 这具冰封在冰层之中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环抱着玉止戈,他的手臂屈起放在腰间,仿佛是在奔跑中便被天水冻成这样一具无知无觉的冰雕。 玉止戈咬紧口中的魑魅魂晶,一掌拍碎了这具冰尸脱出身来,目光四顾之时,一向平静清冷的灰色瞳孔却忍不住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其实是一幕极为壮阔绮丽的场景,整个俗世也没有人曾有幸见上一回。 数以百万计的冰尸挤挤挨挨地坠落在水底的冰地之上,他们大多都维持着生前惊恐敬畏的表情,被封存在冰层之中,就像一朵朵白色的花凌水盛开,极美、极安宁。 然而这种安宁是如此不祥,甚至比这天水更叫人觉得冰冷,扑面而来的满是惨烈、萧瑟之意。 玉止戈感觉自己的道心都为此轻轻震颤了一下,一股磅礴的清气却忽然从掌心中直入胸中,如一汪活水滋润着丹田内外,这股清气与天水中极浓重的死气截然相反,让人觉得温暖而且富有生机。 玉止戈摊开掌心,却发现其中躺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绿色小葫芦,顶上还长着一枚碧玉般的叶片,这葫芦嫩生生、圆滚滚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十分惹人喜爱。 赤元乾坤榜仍披挂在玉止戈身上,翁仙便也得了几分这清气的好处,缓过神来便颇为羡慕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连这先天鸿蒙宝葫也能得到手中,有了它,你便是想死也难!” 玉止戈拨弄了一下小葫芦,淡淡道:“你先前说通天峰中孕育的是四柱神器之一。” 翁仙冷笑道:“莫要不知好歹,若是我肉壳还在,便是拿手中一切来换你这鸿蒙宝葫也十分愿意。你当那四柱神器是什么稀罕东西?三十三天中不说一抓一大把,却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稀罕珍贵!” 玉止戈微微一哂,正要将小葫芦收进储物袋中,却只听翁仙迟疑道:“你既修炼的是女娲一系的功法,想来也是与这鸿蒙宝葫有缘。你试试看能否将其收入丹田之中,若是果真能成,说不得便是一桩不亚于玲珑仙图的大机缘!” 玉止戈阖上眼皮,双手结印,大衍长生诀经文流淌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与骨骼之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凝聚着天下至礼、长生大道,绽放出莹莹宝光来。 他口中忽然喷出一道灰雾笼罩在绿色小葫芦之上,这混沌灰气奇重无比,仅仅一缕便能压塌山岳,然而那鸿蒙宝葫却怡然不惧,叶片轻轻抖动,便将丝丝缕缕的混沌灰气全数吸进了肚里。 混沌灰气得来不易,那日玉止戈也是在翁仙的蹂躏之下才得了一宗机缘,获得了约莫有手指粗的一小段存在丹田之中,鸿蒙宝葫招呼也不打便吸走了三分之一,玉止戈当下脸色一白,浸泡在天水中本就饱受摧残的神魂几乎当场便碎裂开来。 “不要用混沌气,这鸿蒙宝葫力能吞天,你有多少混沌气也不够它消化!”翁仙大声叫道,心里面颇为懊恼,他虽然年纪久远,对这天生地养的灵宝认识却也十分有限,如今一见玉止戈吃亏,越发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了些。 玉止戈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方才那一试探也知道了这鸿蒙宝葫果真神异至极,也难怪翁仙一见它便头脑发热几乎失去了理智。 玉止戈一指点出,大衍长生诀的经文越发快速地流转起来,经文中最开头的三个古字被他逼出,在指尖聚集成三点灰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了绿色小葫芦滚圆的身体上,鸿蒙宝葫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登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青光与灰光僵持许久,终究是这大衍长生诀中的三个古字更胜一筹,鸿蒙宝葫抖了抖叶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玉止戈吞进了口中。 它也算是十足十地倒霉,太古前还未生出神智便被三尊大能封印在这通天峰中,好容易被人撬了出来,却偏偏还是这样一个身负女娲经文的修士,若换做别人,只消一叶子拍死了,它便能在这天水之下蛰伏数万年,一直等到化人证帝再出世也十分可行。 玉止戈得到了这样一尊鸿蒙宝葫,长生秘境中可说是再没有一处地方不能去到,他宛若一条游鱼般游出了这片可怕的冰尸花林,在并不太远的地方发现了已经陷入假死状态的常珩和钟无琴。 魑魅魂晶确保他们不会被冻结成冰,他们的丹田之中还各自存着一口温暖的气息,只要能够尽快脱离天水,这两个人就还有救。 玉止戈用布条将两人绑在背上,双脚一蹬便向上蹿出了数十米的距离,清净无垢的水流自他身体两侧划过,如同生出了一双透明的翅翼。 “慢着!小子,你快回头看一眼!”翁仙忽然疑道,他的声音存在着一种极度的惊奇和恐惧,仿佛透过玉止戈的双眼,看到了一些极为可怕的、甚至超乎他想象的景象! 玉止戈皱了皱眉,转头一看,眼中却是陡然光芒大亮,他急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与玉白色布片,再三对比一番后脱口而出道:“玲珑仙图!” 前文早就说过,天水底下的景象其实是极为壮丽玄奇的,自高空看来,更有令人无比震慑之处。 微褐的冰地上沉坠着数以百万计的尸体,这其中不仅有凡人,更有为数不少的修士。 这些修士在死前也没有放弃,大多数都放出了灵光护佑己身,然而拒绝了世间一切的天水却将他们连同灵光也一起冰冻了起来。 自半空中看去,这些色泽各异的灵光竟是以一种颇为玄妙的方式连成了一些点和线,同样被冰冻起来的山岳高峰古怪地横亘在其间,以一种叫人意想不到地方式使这些点和线变得云山雾罩,看不明晰。 翁仙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绝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玉止戈从口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烟灰色的眼眸镀着一层银色的水膜,便越发叫人看不明白,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昔、师兄、蛇妖...... 长生秘境、三十三天...... 这场迷天大局终于在他的眼中显出了一些不太清晰的轮廓,也许它的身后站着一个真正的神灵...... 玉止戈的眸光忽然便炽烈得几乎能将天水煮沸,他有些用力地握了握手指,唇角微微绽出一个如晕染着莲华般的笑意。 这个世上,哪怕是神灵,也不能阻止他踏寻长生! ...... 苏合站在祭坛之下,穿着一身宽大洁净的白袍,白袍中细瘦的身躯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着高台上红衣猎猎的青年,就像看到了一尊真正的神灵,这使他有生以来的敬畏达到了最高峰,甚至连体内古老的血脉也忍不住瑟缩臣服。 “阿止就要来了。” 姜子虚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苏合听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期待还是不期待,他身前地上的龟甲凌乱地摆放着,有一些带着真火炙烤的痕迹,有一些则用蓍草汁画满凌乱而不知所谓的符号。 “......长生秘境要崩塌了!不吉!不吉!大凶!” 苏合惊恐地尖叫道,他细瘦的身躯越发颤抖得厉害,甚至伸出两只手有些哆哆嗦嗦地想要去捡那些龟甲。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绝不可能! 姜子虚将目光顿在玉清境清微天遥远的地平线上,神情安宁恬然。 这些天,有很多人来到了这里,劝说他,指责他,甚至是辱骂他。 这在姜子虚看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总有一些人喜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正义的金宝座上评价世间一切的道理,他是一个天生没有心的修士,这对他来说,实际上不过是多杀几个、少杀几个的区别。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在过去的数十天中,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他们中,也许有很多人已经死去,尸骨无存;也许有很多人知足常乐,安然离去。 但实际上呢,人性却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现在,他们出现了,数十日的韬光养晦、暗中积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将要联合起来绞杀自己,如同一个真正的正道那样举着“清魔头、安天下”的大旗,实际上私底下的蝇营狗苟却叫人不堪入目。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姜子虚忽然仰头曼声吟唱起来,他的声音极美,如一只仰颈长鸣的鹓鶵,凤鸣在野,如擂战鼓! “敖皇、帝释天,你们来做什么!” 敖皇眸光剧烈闪动着,口中发出的轰鸣声响彻天际:“道友,朕只是来取朕敖氏一脉的至宝——九龙厚土印!只要道友愿意交出来,朕这便速速离去,不参与这场战事!” 帝释天抱臂环胸,冷笑一声:“敖皇,本帝早就说过你是个无耻小人,如今看来果真是不错!姜子虚,交出四柱神器,臣服本帝,本帝便饶你性命如何!”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闭目轻叱道:“老僧道缘,只想问施主一句话,这世间累累罪行,可是施主一人犯下?” 姜子虚轻笑道:“不错。不仅仅是这长生秘境之中,哪怕在人世间,我麾下黑袍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你要说是罪孽,倒也不假,若你要替我赎这业障,只怕西金小须弥山所有秃驴一道来也不管用!” 道缘叹了口气,满面悲意,口诵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施主已入真魔道,贫僧救不得,只能请施主上路。” 姜子虚微微勾唇,神情如春水般温柔可亲,他从祭坛上缓步而下,轻声唱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如你们这般虚伪地叫人作呕,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杀人夺宝这一个目的。我正巧缺一些勾动法阵的祭品,你们既来了,便不要走了,嗯?” 当他踏足地面之时,敖皇三人的心中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尊真正的神灵,来到了人间。 第50章 你想要什么 厚土印、融雨、祝融琉璃火、巽风翼是支撑长生秘境的四柱神器,传闻是上古时至仙遗宝,有近乎通天之能。 每一个进入长生秘境的无我境修士都想得到它们,然而数千年以来却从没有人成功过。 自古财帛动人心,因此当看到在祭坛上沉浮的融雨与厚土印之时,不要说敖皇与帝释天,连道缘这样修炼有成的老和尚也免不了生出几分心思。 姜子虚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手指掠空而过,仿佛抚摸着一朵柔嫩的花,轻柔得近乎小心。 “卡擦——” “卡擦——” 一种细小的声音顺着他的指尖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就像有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啃着木板,又或者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婉转的低吟浅唱,丝毫不引人注意。 敖皇是和姜子虚接触最深的人,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危险,因此当这种细小的声音响起时,他便做出了一个十分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修为的举止—— 他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正是这半步,却出乎意料地保住了他的性命。 一条红色的细线从姜子虚指尖划出,这细线柔软得如女孩子绾在鬓边的青丝一般,轻轻地掠过空气,刷地一下横斩在了帝释天和道缘的脖颈上。 血光冲天而起,帝释天和道缘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便被瞬间斩下了头颅。 修士的生命力总要比别人顽强一些,因此当他们的头颅抛飞在半空之时,帝释天眉眼狰狞地大吼道:“这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能有使无我境修士一击毙命的手段!” 姜子虚笑了笑,却似乎并没有搭理他的兴致,举步又朝敖皇走来,他的动作如此缓慢,以至于敖皇能够清楚地看到盘踞在他指尖轻轻游荡的那条红色细线。 那就像是一条极细的蛇,灵动诡谲,栩栩如生,无声嘶鸣着将四周的空间压塌粉碎,充斥着一种叫人胆寒的气机。 “这是我的失策,本来最该死去的人——是你。” 姜子虚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目光十分惋惜哀愁,仿佛果真做了一件叫他后悔不迭的错事。 敖皇浑身发冷,然而帝释天和道缘的惨状却让他不得不奋起反抗。 “竖子敢尔!”敖皇一声断喝,口中音波阵阵,如虎啸山林、雷劫鸣动,勾动天地大势之下,竟将整座祭坛都震动起来! “雕虫小技。” 姜子虚嗤笑一句,手中红线急甩,便将这无形之物拦腰斩断,那红线余势不绝,竟是张牙舞爪地直扑敖皇面门。 这红线也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连敖氏一脉相承的秘术也一并劈碎,敖皇不敢托大,身形连闪便退出数百丈,瓶临在奔腾的天水之上。 姜子虚不以为意,仍然用着那种缓慢的叫人简直想忍不住给他一拳的步调平稳地向前走着,他的每一个步点都仿佛踏足在人的心弦之上,叫人忍不住震颤、焦躁乃至恐惧。 敖皇是一个年纪很大的无我境修士,自问对敌经验也十分丰富,然而此时却越发的齿冷。 他纵横一生,也从没有遇上过如同姜子虚这样的修士和他手中那样的一条红线。 这个人,就仿佛承受着天道的偏宠,区区二十余岁,便达到了人世间修炼的极致。 仅凭一招便将帝释天和道缘的头颅斩下,这样的战绩,传出去是要使天下人胆寒的。 ...... 敖皇忽然便赤红了双目,大袖鼓动,一双浸染了温润的土色的手掌力劈而下,带着万钧之力直劈向姜子虚头顶! 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中土皇城的帝王敖皇实际上是一名罕见的炼体士,仅凭着这一双肉掌,他便曾经劈散了结婴与无我境的天劫。 姜子虚手上微微拨了一下,红线横挡在额前,弯出一个微笑而柔软的弧度便挡住了敖皇全力出手的一掌,掌刃上的风压直逼着姜子虚向后飞退,他的面上涌起一丝艳丽的潮红,仿佛是受了一些轻伤。 然而敖皇却更不好受,这一掌劈上去,他便感觉到了有一条真正的蛇顺着红线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那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感觉,他的灵力、法术乃至血肉都被这条贪得无厌的蛇吞噬着,红线在他土色的手掌下泛起蒙蒙光亮,那红,浓郁粘稠得宛若要从细线中流淌出来。 敖皇几乎是在接触红线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不妙。 然而他的手掌此刻却仿佛天生便与那红线长在一道,无论怎么用力都收不回来,感受着体内发了疯一样向外流逝的灵力,敖皇眼中暗芒一闪,左手飞快抹过右臂,竟是生生将一截手臂连同手掌都斩了下来! “你这个疯子!你竟然敢把三千界当做一件对敌法宝!” 敖皇狂吼着退去,断臂在空中洒下一溜血珠,散发着一种隐隐的金色,红线恰如一条贪婪的毒蛇,一路狂卷而过,将这些蕴含有无我境修士道意与灵力的血珠吞吃入腹。 姜子虚看着他惊骇欲绝的目光,惋惜道:“不愧是活了数百上千年的人物,竟是一眼看出了端倪。不过也罢,我本也不指望这么简单便能对付了你。” 他的手指再度向外拉伸,红色细线倏然炸开,血光登时笼罩天地,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世界,无风、无月,仅有一片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苍茫天地。 敖皇往嘴里倒了一颗丹药,他断臂上的伤口虽然愈合,却到底也无法弥补体内流失的精血与灵力,此刻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 而当姜子虚的三千界真正铺展在他眼前之时,这种虚弱便被无限扩大,若非道心坚定无比,敖皇甚至根本无法站立在半空中。 “......无我境后期......”敖皇口中喃喃念道,他的眼神幽深而冷漠,眼底却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疯狂和嫉妒,“凭什么......我今年一千三百余岁,你甚至连一甲子也不曾活到,凭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尖锐狠戾,空茫的血色大地上不断回荡着他凄厉的吼声,安静如故,就好像对他的不甘不屑一顾。 敖皇竖直着单掌,一下一下狠狠地劈在坚硬的红土之上,无我境修士个个都是能移山填海一般的存在,血色大地很快便被破坏的一片狼藉,深处粘稠的红色泥块横七竖八地铺散在地上,散发出一种绝望的、腐朽的气息。 “姜子虚!你给我滚出来!”敖皇一遍一遍地吼着,庞大的音波气流一圈一圈地震动着空气,将极远处的几座荒山也震成了片片齑粉,他的头发披散,神情狂怒,似乎如果寻不到姜子虚便决不罢休一般。 一声轻微的笑声自他身后传来,敖皇飞快地转过身,一团犹如血红泥块随意拼出来的人形半躬着身站在他身后,浑身散发着叫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两只空洞的眼眶正狠狠地盯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敖皇一掌劈去,那红色人形灵活地躲开,它就是那样一堆能够随意流动的烂泥,敖皇无论用出什么招式,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 红色人形抬起补丁一般的脸孔,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喉咙活像一只坏了的鼓风机,嘶嘶地往外漏风:“......我就是你啊......” 敖皇愤怒地连头发都直直竖了起来,怒吼道:“胡说八道!鬼东西,拿命来!” 因为这种莫名的愤怒,敖皇甚至连保留实力的打算都抛到了脑后,他的浑身都散发出那种温润土色,仿佛是女娲刚刚捏出的一尊土偶,充斥着叫人喜爱的、如同能将这世间笼罩的生机。 “地势坤,以厚德载物!” 敖皇就像一颗色泽奇怪的流星,整个人直扑向那团红色人形,这种庞大的生机仿佛是那怪物天生的仇家,方才被劈了一掌还不痛不痒的红色人形登时尖声厉叫起来! 血红色的苍茫大地如同在这叫声中沸腾了一般,越来越多污秽腥臭的红泥从地底深处涌出,大大小小的血红色人形凝聚出来,空洞洞的眼眶冷冷盯着敖皇与那只在他掌下散发出青烟的同族,似乎毫无所觉。 “我就是你啊......” “我就是你啊......” 可怕的笑声忽然一阵阵地传出来,笼罩在土色中的红色人形已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它瞪着空洞洞的眼眶,突然拉开了扁平细长的嘴角:““我就是死了的你啊,嘻嘻嘻......” 敖皇眼底满是疯意,一把将这血色人形的脖颈捏断,疯狂地扑进底下那堆怪物之中,如同用了整个生命去点燃灵力,温润的土色光芒从体内绽放出来,一点点扩散开来,在这血红色大地上绽放了一轮举世无匹的骄阳。 血红色怪物们不躲不避,任由自己被这光明焚化成灰,它们的眼睛冰冷而怨毒,仿佛憎恨着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当这光明达到顶点之时,敖皇连体内的血液都欢呼起来,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暖意,这暖意使他似乎被一种元胎包裹在内,连神魂都浸润在一团温暖的羊水之中。 他的胸口忽然一痛,他有些惊愕地低下头,一截青色的剑尖自他胸口刺入,体内散发的土色光明戛然而止,就像一个玻璃壳子般碎成了千片。 血红色世间哗啦退去,敖皇有些迷惘地眨着眼,似乎十分不理解如今的局面。 他整个人都平行地悬在天水之上,清澈的水流如同一面菱花,一镜之隔,便是一名宛若冰雕的少年。 他们的动作很相像,活像在照一面真正的镜子,大约唯一的不同,便是那少年有一只手探出了水面,稳定地持着一把青玉色的长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你......杀......”敖皇艰难眨动着眼睛,无穷无尽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落在天水里,却变成了一种绯红的冰屑。 那少年清静无瑕,睁着一双烟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已经死了。” ...... “小师弟,你来了。”姜子虚一把将他从水中提起,面上满是欣喜之意。 玉止戈将手上提着的常珩与钟无琴随手扔在地上,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嗯。” ...... “敢让本帝耗费一张转生符!姜子虚,给本帝拿命来!” 帝释天疯狂的怒吼打断了二人的叙旧,姜子虚握了握玉止戈的手,轻笑道:“阿止,同师兄一道杀人吧。” 玉止戈微微颔首:“好。” 他的目光在祭坛和两件神器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浑身散发着一种可怖黑光的帝释天和一尊不断鼓动的苍老无头躯体上,神色宁静,微微抿唇:“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姜子虚摸了摸他的脑袋,轻笑道:“这并不是一个既定的目标,我只是去做这样一件事,也许最终我能得到的是最好的,也许最终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死。” 玉止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垂下眉眼,淡淡道:“你不会死。” 第51章 已经死去和注定死去的人 天上忽然降下了许多残破的黑色符箓,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小,看上去无比精妙玄奇,如同下起了一层黑色的雪。 这世上能够使人拥有第二条命的手段总是极端稀罕和厉害的,玉止戈仰头看着这蒙蒙飘落的黑雪,眼中透出一种细微的警惕之意。 帝释天动作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颅,仿佛怀里拥抱着的并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自己最为珍视的情人,他似乎不急于将这颗头颅放回该放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摩挲过自己的脸颊、眉眼、嘴唇,直到那头颅最终发出一声冰冷的叹息:“姜子虚,你若是识相,就把你身上的修炼秘法和宝贝交出来,再自戕于本帝面前吧。” 姜子虚轻柔地笑道:“帝释天,你说的这些,本就是一个笑话。” “呵——”帝释天口中发出一声嗤笑,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得狰狞可怕,就像一头择人欲噬的太古凶兽,“那可就别怪本帝不留情面了!” 说话间,帝释天无头的躯体猛然前冲,身形如一柄灵光四溢的不世仙剑,踏下的每一步都使这天地震动无比! 姜子虚红衣鼓荡,数千条极细的红线从他袖中钻出,在半空中织出一张松散的网,浑不着力一般轻飘飘地向帝释天飞去。 饶是帝释天,也被这一手吓了一跳。 敖皇身先士卒,帝释天等人也就失去了一份强大的战斗力,幸而他生前还算留下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红色细线的本质,又比如姜子虚三千界的秘密。 当一些东西暴露出来,它便不再是一种出其不意的手段,这意味着姜子虚所能仰仗的杀手锏又少了一个。 帝释天虽然狂傲无匹,却实打实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修士,在敖皇一语道破天机之时,帝释天便已然想好了应对这红线的方法。 然而他实在没有想到,姜子虚手上竟会握有这样多数目的红线! 把一个三千界炼制成这样的东西,他是怎么做到的!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 帝释天心中惊愕至极,然而面上却丝毫不露,他单手托举着自己的头颅,如同古战神刑天,一边发出震慑人心的巨吼一边冲阵而来,漫天零落的黑色符箓在他身前凝聚成一道凸显尖角的盾牌,以万夫莫开之势毅然决然地与红线细网撞击在一块儿。 ...... 玉止戈手持青玉色长剑,如同一道流丽的长虹冲入人群之中,骤然分开了这世间的阴阳、光暗。 阵阵惨叫声响起,然而玉止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除了敖皇、帝释天、道缘这三个公认的领头人之外,这里存在的无我境修士其实并不在少数,然而他们大多抱着捡漏的心里躲避在一旁,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想要在这一场绝世争斗中收获渔翁之利。 那些厉害的、妄图分大头的刺头早已被帝释天三人联手除去,剩下的不过是些修为不到家或是寿元将近的无我境修士。 因此哪怕是仍处在真婴境后期,玉止戈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小子,老子不发威,真当你爷爷我是病猫吗!” 在玉止戈将长剑刺向第三名修士之时,纷乱的人群终于反应了过来,作为高高在上的无我境老化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被人杀到眼前的感觉了,若是姜子虚也就罢了,可来的偏偏是这样一个面相稚嫩无比的真婴境小鬼,这简直是狠狠地打掉了他们的脸! 一名健壮无比的红脸膛修士含恨出手,手中两柄硕大无比的金色流星锤脱手而出,带着轰隆巨响向他砸来,一时竟是将他周身的一小片空间都死死定住,让人如同陷入凝固的水泥之中,丝毫动弹不得。 几个来不及闪躲的无我境修士也被牵扯在内,好容易挣脱出来却也弄得自身狼狈不堪,不由纷纷怒瞪向流星锤之主。 红脸膛修士双手环胸,面上冷傲无比、 他这流星锤是一宗来头不小的秘宝,更是在体内温养数百年,早已与他一命相连,滋生出了本命神通,无往而不利。 他将这式命名为“定仙术”,可见实在是对这流星锤本命神通的威能十分自信。 玉止戈唯一能够动弹的灰色眼眸微微眨动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讽色,他固然比这些无我境老化石要年轻得多,然而却有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段,仅凭这样一对流星锤便想置他于死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口中发出一声清啸,丹田处一张青金色太极图隐隐浮现,一缕如雾般的灰气从中飘飞而出,如一只细小的幽灵,游走在他的身周。 混沌之气同鸿蒙宝葫一般,是一种先天至宝,哪怕在太古时期也稀少得惊人。 因此当它一出现,就像君临世界的至高帝王,整片寰宇都承受不住开始寸寸崩碎,金色流星锤哀鸣着倒飞而出,其上密布花纹般的裂痕,当落到红脸膛修士的脚边之时,这宗秘宝已然碎成了一地残渣。 玉止戈缓缓地舒展开身体,就像一团在水中浸泡开来的浴花,从每一根发丝间都透出一种轻松写意的神态来。 红脸膛修士被气得浑身发抖,脊背上却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哪怕是寿元将尽也缺少孤注一掷的勇气,在看到这几乎是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一幕之时,他心中第一个升起的念头并不是力拼至死,而是转身逃跑! 玉止戈突然收起了长剑,他动作放松的站立在半空之中,眼眸微微闭阖,仿佛突然想到了一些紧要的事,致使他在这样生死一瞬的关头也一定要停下手来想清楚这些事。 “杀了他......杀了他!他在顿悟,这是绝好的机会!” 一个脸孔青白的干瘦修士忽然尖声叫道,他的年纪已经十分大了,身上甚至透出一种古老的、腐朽的臭气,青白的脸孔上堆叠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老人斑和一条又一条曲折的皱纹,他努力睁大了藏在无数褶子后面的浑浊双眼,近乎狂热地盯视着玉止戈年轻的身体和姣好的面容。 很多人看到他,脸上不由露出厌恶的神色:“阴老鬼,你莫不是看上了这小畜生的皮囊吧。你可真够恶心的,一年换一个,不嫌麻烦吗?” 阴山嘿嘿笑道:“你懂个屁!等你到了天人五衰的时候,哪怕再麻烦、再恶心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那双同样苍老的鸡爪般的手,无数黑色的魔气从他手心中疯狂涌蹿出来,千百张苍白的人脸挨挤在一块儿,爆发出惊人的怨气和刺耳的尖啸! “小娃娃,乖乖把你的身体献给老祖我吧!” 万千魔气化作一张遮天蔽日的黑幡向玉止戈倒卷而去,数千人脸个个张合着嘴巴,森森白牙不停撞击,仿佛顷刻间便要吃人肉、饮人血一般! 在场修士不少都露出了兴味之色,这阴山老祖手段虽然下作,却果真有几分本事,当年他便靠这一手白骨炼魂幡扬名天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又怎么有本事逃出他的魔爪? 就在那炼魂幡即将临头之时,玉止戈猛然睁开了双目,登时,竟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沉! 面对这如同乌云盖顶一般的黑幡,玉止戈仿佛不过是面对一张寻常普通的黑布,单手伸出,轻轻地撩了一下,无数清光从他指尖迸发,他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柄锋芒暗藏的仙刀! 阴山老祖顿时向遭受了重创一般惨嚎着委顿在地,他的胸腹之处有一道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的巨大伤痕,其中汩汩涌现的却并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粘稠腥臭的黑色秽液。 阴山老祖显然已经到了天人五衰后期,甚至连体内都开始腐朽,很快便要死去。 众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玉止戈,少年人神情漠然地扔掉了手中被劈成两爿的黑幡,一步迈出,瞬息间竟是又逼近了一名无我境修士。 ...... 帝释天终于在漫天黑雪即将消耗殆尽之前突破了红线细网,来到了姜子虚面前。 他的眼中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冰冷和愤怒,仅仅只是做到这一步,他便损失惨重,不仅消耗了唯有的一张转生符,更是将许多珍稀的法宝当成了一次性消耗品毁坏殆尽。 “姜子虚,你必须死!”帝释天的头颅阴冷地说道。 哪怕他号称北水之帝,如今也与一个凡俗间的输红了眼的赌徒无异,再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之下,这一场争斗,他已经输不起了! 姜子虚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三千界是无我境修士的本源,帝释天固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却也不是没有丝毫损失,若非他所修炼的功法与体魄异于常人,此刻只怕也早就不支。 然而听到这话,姜子虚却仍是轻轻地笑了:“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然而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阿弥陀佛,那再加上老僧呢!” 一声庞大佛偈震破苍穹,数万金光拔地而起,刺眼得几乎叫人眼球都被灼痛,道缘无头的躯体轰然倒塌,其中却走出一个只有半人高的金身佛陀,左手拈印,右手一柄金刚慧剑,怒目如一尊行走的明王! 姜子虚轻叹道:“小须弥山果真与三十三天有关,区区一个人世间的佛修,竟也能修炼出转世身,倒是我小看了你。” 苍冥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双天青琉璃般的眼睛漠然地盯着眼中隐有喜色的帝释天与不怒自威的道缘金身,神态仿佛一个活着的死人。 帝释天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突然现身的苍冥,脸上生出许多警惕之意。 道缘却是双手合十,慈悲叹道:“阿弥陀佛,苍施主连死后都不能安息,孽障,你可知罪伏诛!” 姜子虚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是已经死去的人,而你们是注定死去的人,我代行天道,何罪之有!” 第52章 九星连珠 道缘金身内外登时金光迸裂,吼声如雄狮震怒,震的整片虚空都簌簌抖动:“胡说八道!强词夺理!像你这种无恶不作的魔头,又有何资格妄称代行天道!” 帝释天冷笑道:“何必与这冥顽不灵的贼头多话!秃驴,你我联手,正要将他斩于此处!” 道缘微微颔首,眼神坚定无比,端详着姜子虚的样子活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丝毫不带半点佛家总挂在嘴边的慈悲、禅心。 姜子虚脸上却始终挂着那种冷薄而漫不经心的笑,像是既不生气也不惊慌。 他平平地伸出一双手掌,这是一双极其美丽的手,比之妇人柔荑更为白净修长,自腕骨至指尖的每一寸起伏都圆融清隽,叫人移不开视线。 然而当这双极美的手探出之时,帝释天和道缘却陡然寒毛直竖,只觉一种彻骨的冷意漫上心头。 姜子虚的指尖开始凝聚出一种纤细而明亮的光芒,这些光芒汇集在一处,就像在半空中突然生长出一棵枝干古朴、玲珑剔透的树苗,然而这颗小树却只生着七个细细的、仿佛随时能够被风折断的枝子,每一根树枝都显得异常精致、光滑,透出一种引人喜爱的青玉色泽。 “当——” 姜子虚轻轻拨动了一下树枝,姿态娴静美好,仿佛如人世间侍琴的童子,满眼俱是赤诚痴迷之色。 一声无比清越的琴音落在众人耳中,就像一只翅膀好看的蝴蝶颤颤落在心头,微痒、微疼,以至于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美好青涩的往事。 玉止戈微微皱了皱眉,只觉这琴音颇有古怪,竟能勾得他体内长生真气翻腾不息,然而却并不是坏的那种,反而对他有着十分的好处。 许多修士的脸上都显出了沉迷之色,甚至连玉止戈的长剑刺进他们的身体也未有所觉,这棵树,不,应当说,这把琴,竟仿佛蕴含着某种可怕的魔性,能够吸取人的心神。 “当——” 姜子虚又拨动了一下树枝,嗡鸣如涟漪般在空中荡开,方才还面露沉迷之色的修士们便如同一只只熬红了眼的斗鸡恶狠狠地怒视着对方,嗷嗷吼叫着举起法宝、兵器互相攻击。 他们中大部分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自己修士的身份,如同凡人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帝释天和道缘的额上已经渗出了许多冷汗,他们才是真正直面这把琴的人,所感受到的自然要比旁的修士更多一千倍、一万倍。 不过才听了两声琴音,他们便仿佛经历了无数个轮回,成百上千的幻境如走马灯一般在他们眼前闪过,每一个都真实得仿若身临其境,不自觉地便将心神沉浸其中。 人的心力终究是有限的,哪怕再高明的修士也不例外。 姜子虚的第一声琴音,引发了无数美好、温暖的幻境;第二声琴音却仿佛铺展开了无数炼狱卷轴,所见所感俱是无与伦比的仇恨、杀戮。 两者叠加,饶是帝释天和道缘道心也不由出现了裂痕,更不要提那些修为尚不到家的无我境修士们,他们若是不死于内斗之中,不过片刻也将会神魂消散,彻底覆灭于长生秘境之中。 “杀人.......夺......宝......”帝释天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清明,艰难地蠕动着嘴唇道。 他身上的黑光时隐时现,可见哪怕是来历十分惊人的转生符想要抗衡这奇异琴音,也是一件殊为不易的事。 道缘更是决绝,慧剑急挥便斩脱了自己一条左臂,金色鲜血漫天喷洒,然而他的脸庞却像用最坚硬的木头雕刻而成,每一条细纹都维持着一种隐忍坚韧的姿态,仿佛浑然未觉。 二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一前一后结阵呼啸而来。 道缘手持金刚慧剑在身前划出无数个卍字金痕向姜子虚压去,这些卍字沉重无比,个个散发着刺目耀眼的金芒,如同太阳之精,仿佛能将这世间万物都融化干净! 天水滚滚沸腾,浓厚的白色水蒸气如同烟龙般盘踞在水面之上,但凡有沾染一定一点,登时便要肉销骨烂,化作一具焦黑骷髅。 姜子虚双手按在树枝之上,一连拨动五次,登时将许许多多卍字符箓打落崩碎,道缘胸口一收一放,发出如同闷雷的轰鸣,却是半步不退,仍旧口溢鲜血的大步向前。 苍冥口中发出一声如同蛇鸣的尖啸,身形如鬼魅般急踏几步,手中捏着一朵白底红丝的赤水莲,迎头狠狠抽上道缘的面门! 那赤水莲不过碗口大小,看上去无比柔弱娇美,然而道缘却是瞳孔猛然一缩,金刚慧剑横挡在额前,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身形几乎从空中陷落三寸。 帝释天冷哼一声,双手捏宝瓶印,大喝道:“壬水天长!” 无穷无尽的灵力登时化作滚滚洪流自他所捏的宝瓶印瓶口涌出,轰然一下向苍冥倒卷而去! 帝释天的灵力浑厚无比,几乎像打出了一整条银河。 苍冥一掌逼退道缘几步,反手抽向这银河一般的灵力长河,那朵无比娇嫩的莲花登时如一柄绝世仙刀般劈开了涛涛洪水,赤芒直逼帝释天,将他的衣衫都整齐地撕成了两半,若非他躲得及时,只怕下场比那衣服也好不到哪儿去! “区区一个傀儡,竟然能伤到本帝!这绝不可能!” 帝释天狂怒地叫道,脸色阴沉至极,自两条大袖中窜出无数黑水凝聚出的蛟龙,同手持赤水莲的苍冥缠斗在一处。 道缘一指点出,指尖竟是凭生出一个巨大的金色漩涡,其中端坐着一名眉目慈善庄严的佛陀,周身八百天龙盘旋、八千菩萨吟诵,口偈无上经文向姜子虚压来! 姜子虚冷哼一声,捏着一枚枝条向后弯曲,然后狠狠弹出,登时发出一声如同金戈撞击般刺耳沉重的巨响。 狂风卷及着天水化作一条如同硕长的龙卷劈头砸向这佛陀一指,两相触碰,虚空塌陷,浪涛拍案,金光湛然,二人皆是小退半步,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倒果真有几分本事。”姜子虚抹去唇边血迹,微微眯着眼道,“道缘,你这转世身还能撑多久?以你如今的伤势推断,只怕到最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道缘慧剑横在胸前,合目道:“施主不必劝我。世事皆有定数,万物皆在我佛心中。” 这话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别人谁也拿不走。 这老秃驴哪里有一点佛性,分明比强盗更要穷凶极恶、贪得无厌! 姜子虚心中腻味无比,也不愿与他争辩,双手拢在晶莹小树之上,轻拢慢捻,流泻出叮咚如泉水般的音符来。 苍冥纯青琉璃般的双目中陡然泛起层层光芒,帝释天冷不防被齐所摄,竟是被一把抽了个踉跄。 道缘浑身僵硬,须臾间更是被定在空中半点也动弹不得,望着姜子虚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恐和绝望。 此时若是有爱好风雅之人身在此处,便会听出这是一首极其熟悉和富有名气的琴曲。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姜子虚微微敛着眉眼,神情无悲无喜。 这世间没有人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生来便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因此这高山流水由他奏来,全无情谊,如同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 …… “苏合。”姜子虚指尖已然血迹斑驳蜿蜒,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地继续弹奏着,仿若除了这把样式古怪的琴,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入得他眼中。 “尊主,时辰已经到了。”苏合冲祭坛之后走出,神情恭敬,皆因身着一袭无比素净宽大的白衣,在一众或死或伤的修士中便显得格外醒目。 “您的伤——” 姜子虚淡淡道:“无碍,你施法便是。” 苏合微微垂下头:“是。” …… 苏合跳起了一支世上从未有第二人见过的舞蹈。 姜子虚也不曾,因为这样的舞,只跳一次,便会折去半数的寿命。 苏合很瘦,白衣笼罩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只羽毛丰满的鹤,细脚伶仃,凭虚御风,飘飘然不知其所以。 玉止戈满身是血的从天水上走来,青玉色长剑斜指地面,流淌下一些粘稠殷虹的血珠,看上去就像一只刚从阎王殿里爬回来的恶鬼修罗。 “不要弹了。”玉止戈走到姜子虚面前,看着他残破的手指拧起眉毛,显出一些不赞同的意思。 姜子虚嘴角翘起,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轻柔的目光自少年精细的眉骨一路打量至削薄的嘴唇,神情安宁美好:“不能停了。这是伏羲琴,我既选择了用它,剩下的路便也只剩下这一条。” 玉止戈冷声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阿止觉得,我便一定会失败吗?”姜子虚轻笑道,微微抬着下巴,点了点少年人隐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腕,“连他都还有一息尚存,我是不会这么容易便死去的。” 玉止戈紧紧蹙着眉头,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开口去劝阻姜子虚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 姜子虚是一个清醒而聪明的疯子,他看透了世间,也看透了自己,因此选择跳出命运这条长河也无可厚非。 玉止戈没有能够站脚的立场去劝阻他。 这让他的神色更加冰冷,心中渐渐滋生出一种罕见的烦躁来,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姜子虚,更因为他刻意提起的阿昔,甚至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 苏合的舞已经跳到了尾声,他果真如一只羽毛丰美的白鹤那般翩然跃上了祭坛,足尖微点,脖颈细长,清秀面容上有一种纤细锋锐、几乎压迫着神经的美感。 “古有大巫,祭天祀地;今生苏合,改天易地。九星连珠,开!” 苏合喉中发出一声凄厉悠长的啼鸣,黑发白衣齐齐飘动,清微天之上的云层倏然散开,九颗星辰垂落在祭坛上空,各色光芒掩映,浑然如天宇压身,蔚为壮观。 青冥、日晷、末戾、荧惑、返魂、兆微、湮灭、暗魇、混乱之辰。 九星齐聚之日也是天下邪魔尽出之时,其力之凶猛,足以使天地为之颠倒。 然而凭借苏合血脉中的巫力强行演化出来的九星连珠却远没有这样的威能。 姜子虚怀抱着伏羲琴,一边拨弹一边走上了祭坛。 薛敬蹲坐在祭坛一角,如同爬行动物般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冷漠无情的意味。 他的脚下堆叠着无数修士尸身,抬手提起一具就像是拎着一只死鸡,挨个抹脖子放血使其流淌到祭坛之上的镌刻的符文凹槽之中,血放完了便一把丢到了祭坛之下,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也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了。 道缘和帝释天也被苍冥拖到了祭坛之上,伏羲琴镇压万古,乐声不停,他们便只能维持着僵硬如同枯木的姿势,成为薛敬手边两只待宰的猪猡。 第53章 一个女子,一朵恶花 姜子虚其实很少回忆自己的过去。 其一在于他的年轻,以至于他并不具备普通无我境修士那样如同老妇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一生值得唏嘘回味。 其二在于哪怕是他自己,恐怕也并不能从他短暂的人生中找出任何一些叫人觉得温暖、有趣的东西,当一个人的心中唯余下乏味的算计和永不止歇的憎恨时,就连他自己,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姜子虚本身就是一种病,且早已病入膏肓。 然而伏羲琴不愧为罕见的神器,操控人心的本事至臻化境,即便身为它的主人,也不免有一些反噬的风险。 姜子虚站在遥遥天水之上,手指拨动着琴弦,细碎而零星的血迹顺着古树琴身滴落,乌发垂鬓,眉目素净,眼底却酝酿着一种可怕的风暴。 琴瑟铮铮,入耳声声。 他想到了很多事,已经发生的,终将发生的。 他想到了很多人,早就死去的,尚未死去的。 这使得许许多多不太美好的东西翻涌着压垮姜子虚薄冰般脆弱的理智,背脊中传出细微的爆响,仿佛有一些更加可怕的东西将要从他的骨肉中急不可耐地钻出来。 九星在他头顶上不紧不慢地旋转着,如同藏于暗处的冰冷的眼睛,带着审视和嘲讽,打量着这个妄图跳出命运长河的、也终将一败涂地的年轻人。 “师兄,抱元守一,莫要为琴声所摄。” 姜子虚即将被青光笼罩的双眼陡然清明,皮肤上层层叠叠的蛇鳞缓缓退去,他低头看着怀中灵光明灭的伏羲琴,眸中划过一道叫人胆寒的冷意。 “道心如铁,于此一道,师兄逊阿止远矣。” 姜子虚笑了笑,一步跨上祭坛,漫天星芒倒卷,如同一帘辰光法衣披挂在他肩颈,伏羲琴光芒愈盛,以至于整个玉清境清微天仿佛都要在这浩大灵光中融成一团燃蜡。 ...... 苏合一头栽倒在薛敬怀里,倏然间由一只羽毛丰美的鹤变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垂老的雀鸟,他愈发瘦,如同一层老皮蒙在嶙峋的骷髅架子上,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衰败、颓然的死意。 薛敬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睛里罕见的透出一丝暖意:“累?” 苏合哆嗦着嘴唇笑了笑,他脸上的肌肉似乎突然都不怎么愿意听从指挥,以至于这简单的表情由他做来便显得格外狰狞:“有一点儿,以前没跳过,倒是险些坏了尊主的大事。” 薛敬用手指在他干枯的嘴唇上抹了一下,他杀了很多人,指腹上便不可避免地沾了一层薄薄的血脂,苏合的嘴唇被染得通红,就像一团皱巴在一块儿的纸花,看上去不仅不美观,反倒有些吓人。 然而薛敬却觉得这样的苏合很好、很美,以至于他忍不住俯下身,吻了一下苏合的唇角,齿列间蔓延起一股熟悉的味道,腥锈、微甜。 ...... 玉止戈微微抬起头,神情漠然地仰望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姜子虚。 这场如同自我牺牲般的祭祀已然将要结束。 九颗星辰化作一道无垠星河将姜子虚卷绕在内,无数的命运线经纬交织,伏羲琴就像一把无比锋利的裁刀,被祭坛上浓郁的血光推动着,由一尊模糊而残破的庞大虚影持在手中,冷酷而决绝地将这些命运线一一绞断。 姜子虚的半个身躯都已经探入了天道,皮肤上满布细密的道痕,整个人浑若一尊龟裂的玉像。 “原来是这样吗?这河外的风景,原来是这样叫人喜爱吗?” 姜子虚微微瞠大双目,脸上闪烁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喜悦和激动,神情天真纯净,如同一个总是被父母管束着的垂髫稚子忽然见到了流丽的春光、放飞的纸鸢或者仅仅是一只婉转鸣唱的雀鸟那样,烂漫得近乎无瑕。 玉止戈忽而眸光一厉,抬手朝薛敬劈出一道青芒。 薛敬额上两只水晶角嗡嗡鸣响,身形如蛟龙般一弹一拧,搂着苏合便一下侧滚出四五步距离。 青芒直直劈中一层隐匿于空气中的无形之物,蛋壳破裂般的脆响在祭坛上响起,容貌艳丽的女子冷不丁便现出了身形,口中喷出鲜血,显然受伤不浅。 “夏云歌!”苏合惊呼一声,眼中显出极其浓烈的不可置信之色。 薛敬将苏合护在身后,双手十指长出约莫有三寸长的透明甲片,如同十枚冷薄的刀片,泛出一种能将空气都割裂开的锐利锋芒。 夏云歌捂着胸口,冷笑道:“苏合,没想到我还能出现在这里吧!” 薛敬淡淡道:“我已经杀了你。” 夏云歌嗤笑一声,神情如一个居高临下的女王。 她长得很美,眉长入鬓,仿佛两柄乌黑的折刀,微微蹙起之时便透出一种与艳丽相悖的薄情冷酷来。 她抚了抚眼角,轻笑道:“薛敬,你杀人确实有一手,即便是在整个黑袍中也无人能望你项背。然而要说别的方面,你却实实在在比一头猪还要蠢笨,我既然连苏合都能骗过,难道还骗不了你吗?” 薛敬眉头一跳,苏合却于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一切,当下便按耐着咳嗽惊呼道:“你本就是与两生蝶融合,难不成竟觉醒了其天赋神通不成!难怪、难怪阿敬没有杀死你......” 夏云歌微微扬着下巴,冷笑道:“你现在猜到已经晚了。” “晚不晚,总要试试看。” 一个漠然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玉止戈如同一只来去无形的幽灵,青玉色长剑丝毫不怜香惜玉地自夏云歌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划而过,然而半空中传来一声女子不屑的娇笑,再看时,剑下所余不过是一扇枯败的蝶翼,而那容貌极美的女子已经突破到了祭坛中心! “她是两生蝶,尤擅隐匿行踪、穿越空间。少尊主要抓她,必先将这虚空定住!”苏合扬声喊道。 他先前大多担任军师一类的角色,对姜子虚麾下每一名黑袍的能力都知之甚深,若非夏云歌将其天赋神通能力隐藏得太过完美,她是决计没有可能在苏合眼皮子底下隐藏住行踪的。 玉止戈微微颔首,脚下一震,青金双色阴阳鱼虚影笼罩在祭坛之上,夏云歌登时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般“嘭”地坠落在祭坛之上,薛敬双腿弓起,在地上猛力一蹬,整个人便如同一只迅猛无俦的凶兽般直扑夏云歌! 就在那十枚如同水晶刀片的指甲将要狠狠插--进女子柔软的胸膛之时,夏云歌嘴角翘起,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腰肢一拧,两条大腿如同长鞭般凌厉无比地向薛敬腰腹砸去。 薛敬浑不在意,横手便要挡下这一击,然而刺骨钻心的烧灼疼痛从二人接触的地方传来,薛敬透明瞳孔收缩如针,当机立断地便挥手齐肩斩下了自己的右臂。 那截右臂宛若活物般在地面上扭曲绞拧着,几乎是一瞬间便被无形之火烧灼成了一团炭灰,若非薛敬下手快,只怕此刻他整个人便要成了一团比这稍大些的炭灰。 “......祝融琉璃火!!!”苏合失声惊叫,死死盯着那团炭灰,眼神惊恐无比。 夏云歌轻笑一声,神情妩媚地撩了撩鬓边长发,施施然跨进姜子虚身处的那片星辰光辉之中,抬起头仰望着姜子虚,眼中一时透出痴迷,一时透出憎恨。 ...... 这世上很多修士是看不起女人的,尤其是年老色衰、身无灵根的女人。 夏云歌已经想不大起曾与自己好过的那名筑基修士的眉眼容貌了,大约应当也是丰神俊朗、风度卓绝的,否则也绝不可能令她这样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段最美好的光阴。 坊间总是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然而对于夏云歌来说,这两者,却远远比不上修士翻脸时丑恶的嘴脸更叫她恶心。 她曾经以为她会在那座寒窑里枯坐直至终老。 死后的很多年里也许会有人发现她身上穿着的、她最喜爱的衣裳化成了一堆灰烬,其下露出的根根白骨却呈现出扭曲的姿态,以一种决死的方式诅咒着曾经的自己、诅咒着抛下自己的那名修士。 然而她等到的并不是预料之中的死亡,而是比死亡更甚百倍的痛楚和绝望。 姜子虚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两生蝶也很钟意你,反正你都要死了,不若便让我试试手。” 她在弥留之际看到那个眉目温婉姣好的少年和他指尖停驻的、张合着蓝色翅膀的蝴蝶,心中忽然便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来。 明明是那个人抛弃了她,凭什么他仍旧意气风发,而自己要饱含怨恨地死去! 想要活着,想要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 玉止戈皱着眉头想要跨进祭坛中心,然而仅仅只是靠近了一步,铺天盖地的血色便向他奔涌而来,九星连亘压下,几乎将他比金玉还坚硬的皮肤寸寸崩裂,青玉色长剑也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声,显然这祭坛的威势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 夏云歌仰着细长的脖颈,神情痴迷,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知道的,你想要祝融琉璃火,所以我替你取来了。” 夏云歌咯咯地笑着,一把撕开上衣,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女子柔软洁白的身躯,而是一截乌黑坚硬的焦炭,一团无形之火在其上熊熊燃烧,将祭坛中心的光影都微微扭曲起来。 姜子虚的这场祭祀以融雨、厚土印为基,四柱神器又本属同源,因此夏云歌才能凭借着祝融琉璃火进入到祭坛中心。 这是一个绝狠的女子,祝融琉璃火早已烧毁了她的心脉、丹田以及身上一切都能燃烧之物,使她就像一株行走的枯木,然而她却还是来到了这座祭坛,来到了姜子虚的面前。 姜子虚睁开眼,他自脖颈之下都已经融入了天道,姣好的眉目满是裂痕,他静静地看着夏云歌,漠然道:“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杀你,便杀你。” “若是你杀我,我自然很高兴。可你为什么要叫薛敬来?他怎么能杀我,我要和你一起死呢。” 夏云歌甜蜜地微笑起来,如同一枝盛放的恶花,无形的祝融琉璃火疯狂燃烧起来,她的手臂、衣物、眉眼都在这火中化成了一团灰烬。 姜子虚微微闭上了眼,任由火舌舔舐上他的发丝。 他败了,大约不过片刻便也要死去。 ...... “尊主!” “你不会死!” 玉止戈口中发出一声利啸,双臂如刀般斩落,赤元乾坤榜、青玉色长剑、刹那芳华、混沌灰气、鸿蒙宝葫,一时间所有力量都化作一道洪流冲击向姜子虚身周的星辰之辉上! 星辰之辉震颤不已,显然也被这况绝古今的力量所撼动,玉止戈大口大口地喷吐着鲜血,以他如今的修为,还难以维系这样的消耗。同时催动混沌灰气和鸿蒙宝葫所付出的代价更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玉止戈只觉多撑一息,便离鬼门关更进一步! “卡擦——” 星辰之辉终于还是难以抵挡这种可怕的力量,九星倏然炸裂,玉止戈一下便扑在了姜子虚身上,他的双臂很快便被祝融琉璃火烧成了一团焦黑,鸡爪般干枯的手指却仍然紧紧勾缠在姜子虚的脖颈上,想要将他彻底地拖拽出天道。 “阿止,不要白费功夫了。”姜子虚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嘴角微微噙着笑,“我就要死了,死前能够看到河外的风景,我很高兴。” 鸿蒙宝葫被动地不断修补着玉止戈破损的躯体,碧芒与祝融琉璃火相持不下,然而玉止戈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姜子虚,低吼道:“你骗我!有他在,你怎么可能看得到!” 姜子虚用额头碰了碰少年光洁的眉眼,轻笑道:“阿止发现了啊,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最后,我的心里,不是只剩下恨了......好阿止,你进赤元门的时候,师兄没有送你见面礼,如今给你补上好不好......” 他的声音忽然模糊了下去,庞大的血色浪潮卷着星辰之辉、祝融琉璃火向着玉止戈倒卷而来,一抹裹挟着金芒的青光急急朝他飞来,青光没入他的丹田,金芒沉进他的手腕,姜子虚噙着笑的眉眼一点点崩碎在这浪潮之中...... 仿佛有一个十分温暖的东西落在他的嘴角,令他不自觉得有一些喜欢、有一些眷恋。 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很好听,很温暖,低低的叫他,就好像在唱一首古旧苍洁的歌谣。 玉止戈识海渐渐陷入昏沉,他下意识地伸手抓去,入手的却不过是一团虚无。 第54章 赤沙中的僧人与沙盗 神鬼窟是赤沙境中有名的险地。 很少有人愿意来到这里,自然,也就更少有人能够走出这里。 神鬼窟沉默在夜色之中,如同一尊巨大瘦长的狼首,外沿散布着许许多多姿态迥异的黑石,如同在这红色沙漠之中开出的一朵朵黑花。 “格老子滴,这鬼地方真冷啊!这生意接得可真他娘滴亏!” 一个容貌粗糙的高大汉子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忍不住一边抱怨一边缩了缩肩膀,裸露在外的脖子却不经意碰到了身后的黑石,寒意更是刺骨无比,他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脚便把脚边的细碎石子踢出数米远,扬起了一片红色烟雾般的细沙。 “老鹫,收声!”团身躲在另一块黑石背后的中年文士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窄长脸颊上满是阴深暴戾之色,唬的孤鹫哆哆嗦嗦倒退了一步。 “来了!”一名原本贴在地上的干瘦男子忽而猛地跳起,他的耳朵和眼瞳超出常人的大,浑身上下的气息却超出常人的低微,哪怕他站在你的眼前,似乎都有一些让人不自觉忽略的特质。 四五个穿着拖脚厚斗篷的人影忽然自远处的沙丘狂奔而来,身形在冷银的月光下拉出长而纤细的黑影,中年文士张开嘴亢奋地喘着气,白皙阴冷的脸孔涨得通红,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的手指搭在腿侧,神经质般地抽搐不停,一名身着红色紧身衣的美艳女子抿了抿嘴唇,将挂在玉颈中的布巾拉起蒙住眉眼,握着两柄短刀便贴地游蹿了出去。 这名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女子身形极美,速度极快,这便使得她匍匐在砂砾之中游走的样子如同一条真正的、柔若无骨的响尾蛇。 穿着斗篷的旅者仍然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拔腿狂奔着,女子屏息凝神潜入到他们身前,为首的一名斗篷人却忽然脚步一错,身体倒仰,鞋尖却狠狠地刺入砂层之中,踢出了无数如同松针的细小毫芒。 对上这些细小毫芒,女子心神急震,不亚于看到了这赤沙境中最可怕的赤沙蚁群,当即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形,双腿一拧便破沙而出,一根闪烁着金芒的伏魔棍迎头劈来,她慌不迭挥动双刀阻挡,却到底应付不下这势大力沉的一击,整个身体便又陷入了沙土之中。 松针般的细小毫芒顿时如同闻到了腥味儿的苍蝇般疯狂没入了她的红色紧身衣之中,女子发出数声凄厉的惨呼,浑身上下也不知被扎出了多少个破洞,有一枚细芒自她额心穿过,洞穿了她的后脑,登时连这惨叫也戛然而止。 斗篷人丝毫不顾及脚下砂层中不断沁出的鲜血,双腿一震,便再度如同一只草原狼一般狂奔起来。 “赤蛇!!!” 孤鹫发出一声无比尖锐的哀鸣,手持一柄门板般的阔剑自黑石后跑出,血红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嗬嗬吼道:“我要你们偿命!” 他剑间带出的剑风极其狂烈,其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金气,斗篷人躲避不及,身上披盖的斗篷顿时便被绞碎撕烂成了一堆破布,露出其下旅者的真容来。 ...... 待就着月光看清了这一群人的打扮长相之时,中年文士的瞳孔忍不住微微收缩了一下,心脏猛烈狂跳起来。 这是一群僧人,各个都剃着雪亮的光头,穿着沾了血的半旧的昏黄僧衣,看上去似乎经历了无数战斗,面容都显得疲惫不堪,身上却散发出与普通佛家弟子迥然不同的铁血之气来。 如今佛教与修士之间的战争已日趋白热化,轰轰烈烈的“屠佛”运动在三十三天各地都有发生,中年文士这群人是一伙流亡的沙盗,然而对这些事也同样有所耳闻。 这些僧人难道是从上层下来的吗? 赤沙境这个鸟不生蛋荒无人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能够吸引这些佛教徒? 又是谁雇佣了他们来袭杀这一队看上去行色匆匆、如同惊弓之鸟的和尚? 中年文士越想越惊心,本来还涨红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的脸孔立时变得苍白起来,他在这赤沙境中虽然凶名赫赫,然而对上上层修士却不过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保不齐就被这群大和尚如同什么瓜什么菜就切砍了! 中年文士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地撞击声,他怕极了,怕得连背上的冷汗都快冻成了一片薄薄的冰层。 ...... 就在中年文士思考的当口,孤鹫已经举着阔剑冲到了这些僧人面前,为首的僧人眼露不耐,一双如同白玉般的手掌在门板宽的阔剑上连拍几下,那覆盖着金气的阔剑顿时哗啦啦碎成了几段掉在沙地上, 一名矮小的僧人紧贴几步高高跃起,僧袍中露出一柄暗金色的圆月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叫人惊艳叹服的弧线,由上至下贯入了孤鹫的天灵盖,自下巴处露出一个无比锋利的刀尖。 “师兄,还有四人躲在神鬼窟之外不曾露面。” 为首僧人冷嗤一声:“鬼祟鼠辈,一并杀了便是。师门任务耽误不得,别忘了,圣王还在等着我们回去。” 听到“圣王”二字,其余几个僧人眼中立刻露出狂热崇敬之色,身体的疲累似乎也一下子都被抛在了脑后,仿佛只要有这无敌的信仰存在,他们便无所不能。 ...... “走走走!”中年文士见他们调转方向,登时扭曲了脸色,尖着嗓子没命地狂喊起来。 那眼瞳和耳朵大的出奇的干瘦汉子反应最快,双腿在黑石上狠狠一蹬,便如同一只老鼠般灵活至极地蹿入了神鬼窟之中。 中年文士“嘶”了一口气,然而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却由不得他多想,心中又对自己所留存的后手笃信不疑,连忙急跑几步跟了上去。 “师兄,他们进了神鬼窟。”闭着眼睛的年轻僧人皱了皱眉,他修炼有一门叫做“他心通”的能力,不仅可观天道至理,更能看透人心所向,感受到中年文士心中对神鬼窟无比的恐惧,这年轻僧人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为首僧人冷哼道:“我们搜寻了整个赤沙境,也找不到圣王要我们找的东西,这神鬼窟,说不得便是我们的佛缘所在!这下层中岂有能阻挡我们的东西?还不快快随我一道进去!” 年轻僧人抿了抿唇,低声道:“是,师兄。” 神鬼窟中的道路崎岖坎坷,中年文士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才无比懊悔地发现他已经丢失了那名干瘦汉子的气息,心中立刻恐慌起来。 “百鼠!百鼠!”中年文士压着嗓子低低叫了几声,神鬼窟就像一只能吞噬一切的凶兽,他甚至连回声也得不到一个,心中便越发暴躁,忍不住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就知道不能信这个贱--人!” 神鬼窟矗立在赤沙境中数万年,许多岩石都被风化殆尽,缝隙间便泄进了许多冷银的月光,笼着他不远处的一块地面,如同一整块流淌的柔软锦缎。 中年文士四下张望了一圈,在确信周围无人之时,才一把掀起了衣衫下摆,解开系带,将外裤脱了下来。 若是换做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来做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期待不已,然而因为是这样一名面目阴深、毫无看点的中年男子,这画面便显得无比猥琐、有伤风化。 中年文士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裤和亵裤,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他十分不雅地将右腿掰开,就着月光看向大腿内侧那一块纹满了黑色线条的肌肤。 中年文士研读得极为认真,神情也十分严肃,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动作十足十是一个变态,因为这纹在大腿内侧的无数线条,正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 这些黑色线条,正是这神鬼窟内的地图,是许多年前中年文士在一个垂死之人手上得到的。 当时他还只是别人手下的一名小喽喽,队伍刚做了票大的,却只分给了他一些零星的下等货,中年文士气不过,便跑到了神鬼窟之前对着满地黑石又打又踹。 那名上层修士恰巧躺在离他不远的沙地上,浑身都像泡在血里,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连神识都要散光了。 也正因为如此,中年文士才侥幸未被其夺舍。 那垂死修士以一本秘籍为利,使他有机会便将一枚雪白玉片送到上层天去,中年文士得了玉片和秘籍,便给了这修士一刀送他上路,更是将此人尸体扔进了神鬼窟中毁尸灭迹。 他修炼了秘籍,成为半个修真中人,自然也十分明白那玉片的不凡,更是不愿将其送出,又唯恐被人发现,便用了好几年的功夫将其纹印在自己身上的隐蔽之处,然后又将那白玉片毁去,方才安心。 只是中年文士越厉害,便越怕死,一想到当年那名死在神鬼窟前的上层修士,便更是对这险要之地畏惧不已,因此哪怕得了地图,也从没想着一探究竟。 因此他这会儿也只能临阵磨枪,顾不得什么好看不好看,希望能从这极为可怕的地方捡回自己的一条小命。 中年文士研读得认真,便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越发接近的人影,这人影高举手中利刃,一把向着中年文士脖颈砍下! 中年文士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头栽倒了下去,大脑袋在地上滚了半圈,露出一双阴鸷绝望的眼睛。 “蠢货......”干瘦汉子发出一声嘶哑的低笑,在脸上抹了一抹,一下子便变成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她伸手割下了中年文士大腿内侧的那块皮肤,血淋淋地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雀跃,“尊王会高兴的。” 女子将这人皮用丝巾细细地裹住放入怀中,手上闪动着灵光往脸上一抹,竟是倏然化作一个紧闭着双目的光头和尚,嘴角平和地翘了翘,显出一个悲天悯人的笑意,便遁入了黑暗之中。 ...... “师兄,前面有人。”年轻僧人微微皱着眉,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为首僧人颇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师弟这次可‘看’准了?可不要又是戏弄我与两位师弟!” 年轻僧人勉强地笑了笑:“......理由是不错的,我这‘他心通’在外界也没有——” 为首僧人神情矜傲地打断了他:“那不过是师傅师伯宠着你罢了。要我看,这‘他心通’也不过是被人捧出来的而已,哪有师傅说的这么厉害!” 年轻僧人抿唇不语,只觉心中悲凉一片。 密宗传承至今本就颇为不易,教中许多经书典籍都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他这师兄华城修炼的是一门金刚般若密经,虽然也不过是断句残篇,却胜在表露在外、威猛无匹。 华桐修炼的却是秘法“他心通”,在仅剩的几本典籍之中,秘法“他心通”出现过寥寥几次,在太古时似乎是十分了不得的东西,罕少有人能够修炼成功,更不要说到了今日,这他心通已经只剩下寥寥数十字模糊不清的心法概述。 也正是这个原因,华桐被称为密宗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早已内定为佛子人选,颇受门内器重。 华城作为大师兄,在密宗中横行了数十年,到头却被这样一个弱鸡般的师弟爬到了头上,心中嫉恨无比,在外面还顾及着他心通的厉害不敢对华桐起杀心、下杀手,然而在神鬼窟内他心通却频频出错,华城的心思便不自觉地活络起来。 “师弟,师兄就再信你一次。若是此次还不准,之后的路程,便换我来指挥可好?” 华桐皱了皱眉,轻声道:“可师傅说......” “按他们凡人的说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师弟以为然否?”华城摆了摆手,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华桐道:“那我便陪师兄一道过去吧,若果真有人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 百鼠匍匐在砂层之中,呼吸收敛到了极致,如同一块冰冷的、亘古长存的岩石。 华城和华桐的脚步声前后交叠着接近,她双手微微握拳收缩在身侧,在心中一点点推算着他们还有几步路才能走到眼前。 “师弟,看来你这他心通,注定没有用武之地了!” 华城朝着空荡荡的角落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年轻僧人却仍然紧紧皱着眉头,仿佛在为一个难以解决的谜题而发愁。 “这不可能......这没有道理......” 华桐绕着角落走了几步,口中呢喃不断,华城却略有不耐地踢了踢脚下沙土,一片红沙扬起,他并没有看到一只掩藏在红沙之中柔软白净的手掌。 “他就在这里!”华桐叫道,然而这话终究晚了一步,华城发出一声非人的利叫,回头看去,他的一双脚踝已经被人砍了下来! 华城如同一只破烂的沙袋一般倒在地上,百鼠举刀再劈,他却猛然瞪大了双目,皮肤变得如同金铁一般,短刀自其手臂上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撞击之声。 “密宗的金刚般若密经,果然厉害。”百鼠嗤笑一声,声音宛若清泉落地,华桐与华城二人脸上登时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恰巧云开雾散,如霜月光将此地映得宛若覆雪,将百鼠与华桐如出一辙的面容照得分毫毕现,华城心头一跳,忽然大喝道:“华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师兄!” 他这一声暴喝,已然用上了密宗狮子吼,如风浪般席卷了整个神鬼窟,正在不远处守卫的另几个僧人一听,登时面露惊疑之色,却也顾不得其他,对视一眼便朝这处隐秘拐角跑来! 华桐失声道:“师兄,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怎么可能——” 百鼠似乎并不太欣赏这兄弟阋墙的戏码,轻哼一声,便再次遁入了黑暗之中。 华城再度发出狮吼:“华桐,你可是对圣王所需之物起了贪念!啊——你竟敢砍我双腿,华桐,我势不饶你!” 到了这个时候,华桐也十分明白了他师兄的下作想法,见此人一脸阴测笑意做戏,他心中凉意更甚。 而此时其余几个僧人已经赶到,华城满脸痛苦之色抱腿翻滚,其中一个上前扶起他,另一个转向华桐问道:“师弟,果真是你伤了大师兄?” 华桐冷冷道:“不曾。” “别听他的假话!他心通的厉害你们也知道,除了他还有谁能伤到我!啊啊啊——我的腿,我的腿!”华城扑地哭嚎,几个僧人一时手忙脚乱,他们都是在密宗中苦修数百年方才出世,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此时看华城这样凄惨,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那发问的僧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师弟你也明白密宗的规矩。勿论是真是假,都要回宗内商讨决定,我将以伏魔三指封你修为,你——” 华桐微微睁开双目,眼底一片金光潋滟,迟疑半晌,仍是将双目阖上,向后退了几步隐入黑暗,淡淡道:“不牢师兄浪费灵力,不日我便将那真凶缉来,也替大师兄讨回公道。” 仅仅是一个闪现,华桐便在他们面前失去了踪影,几个僧人方才醒悟这小师弟的厉害之处,华城心中一冷,眼中佯装的哀戚之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定的杀念。 ...... 玉止戈双手交握托举着一株金色花苞,鸿蒙宝葫悬于额上三寸,碧光与金芒交相辉映,将他整个人衬托得仿若一尊流光溢彩的玉质人像。 “这密金大天荼罗果然不凡,居然能够修复神魂之伤。与鸿蒙宝葫共同作用,可保你亘古不死。”翁仙轻嘘一口气,声调中满是感慨之意。 玉止戈忽而睁开了眼,将鸿蒙宝葫与密金荼罗一并纳入口中,淡淡地看入面前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的黑暗之中:“有人来了。” 第55章 三十三天 华桐脚步从容地行走在黑暗之中,僧袍在脚边如同水波般鼓荡开来,隐隐起伏着一些仿佛稚子涂鸦般拙劣不堪的绣纹来。 百鼠已经跑出了很远,然而他却并不急于追赶,那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老鼠,哪怕跑得再快也终归不是老猫的对手。 华桐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有这样悠闲轻快的时候了。 是的,轻快。 哪怕这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鬼窟,但在华桐眼里,也仅仅一个是不那么适合散步的地方而已。 华城不明白他心通的厉害,他的师傅也不明白,密宗的每一个人都不明白。 他们只当这是一门传承久远、徒剩下只字片语的古法,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意义,他心通的秘本在密宗中人人都可借阅揣摩,其鸡肋程度可见一斑。 华桐是千百年来修成他心通的唯一一人,然而越修炼,却越觉可怖。 这并不仅仅源于术法的威势绝伦,更源于他对其后真相的隐隐猜测,仿佛有一只亘古的眼睛藏身于冥冥天道之中,冷冰冰地看着他,只等他不自量力地投入罗网之中。 静默的黑暗总是让人忍不住思绪沉淀,以至于曾经在记忆中刻骨铭心的、一闪而过的各种东西通通浮现上来,华桐蹙着眉头,觉得有一些烦躁,因而连心眼也微微凝滞,并不曾第一时间注意到脚下踏出一步,场景骤变。 “你是什么人!”乍然出现的熔炼月光险险将华桐唬了一跳,年轻僧人猛然抬起头看向伫立在十丈开外的一名少年,他的眉目那样冷漠安静,以至于华桐甚至产生了一种眼前落下一片无声清雪的错觉。 玉止戈拢着肩头赤元乾坤榜化成的苍洁法衣,神情漠然道:“这话原该我问你。” 华桐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最终灵光一闪,愕然道:“你、你莫非是一名飞仙!” 玉止戈眯起眼,仿佛从华桐震惊无比的语气和这个奇怪的称呼中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他甫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神鬼窟坚硬无比的殷红色沙地上。 他身上的伤势极重,肉壳尚有鸿蒙宝葫稳着,神识却近乎崩裂,若非恰巧昏死在这密金大天荼罗之下,只怕此时早已魂飞魄散。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姜子虚算计好了的,还是他玉止戈当真命不该绝...... 玉止戈微微扬起手臂,衣袖落下半截,右腕上的灰色刺青几乎已经扩散到了整条小臂,两枚细长的金色小篆熠熠生辉,看上去无比玄奥、奇异。 “你果真是个飞仙!”华桐轻呼道,这一向稳重淡薄的年轻僧人一下失了佛心,神情无比复杂,“如今这世道,怎么还可能出现飞仙!你是什么人,从哪个小世界来?” 玉止戈放下袖子,只当不曾听见华桐口中一连串的疑问。 这和尚的反应已经让他确定了如今所出的位置——三十三天。 他恐怕是数万年来第一个顶着真婴境后期修为飞升的人世间修士。 “这里是什么地方?”玉止戈淡淡道。 华桐禁不住后退了一步,颇为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名看上去无比年轻的飞仙。 从自己看到他起,此人就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简直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的佛像,倘若放在旁的上界修士身上,倒也算不得什么,但对这样一个适才飞升到新环境的修士来说,这种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淡漠就未免使人觉得有些可怕了。 这必然是一个杀过许多人的修士,道心如赤沙境最硬的岩石一般难以撼动。 玉止戈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冷芒闪烁,他的脸孔极冷,仿佛已经连说话的兴趣都消磨殆尽,只是一个闪现,这根细长的手指便轻轻点在了华桐额心。 一股沛然磅礴的神力陡然冲入年轻僧人的识海,华桐倏的睁开了眼,融金一般的眼眸如同两柄淬血的弯刀,狠狠向着这股力量斩去。 玉止戈冷嗤一声,额上缓缓浮现出一枝摇曳伸展的柔嫩花苞,微微拂动间,金光如海。 密金大天荼罗本就是密宗至宝,故而哪怕华桐的他心通秘法十分厉害,竟也难以匹敌,如渊如狱的神力一下便冲毁了他识海中厚重无比的壁障。 “你如今的做法,未免偏于魔修,唯恐失了道心。”待玉止戈收回法力,翁仙便忍不住开口提醒,语气中颇有些不赞同之意。 玉止戈漠然道:“天道便是自在,只要我守得住,何事不可为。” 翁仙被噎得险险暴跳如雷,然而他总比旁的人要更明白一些玉止戈的心思。 姜子虚对他果真还是与众不同的,眼见着嫡亲的师兄死在跟前自己却无能为力,勿论是谁,总归要生出心魔。 玉止戈如今只是更多三分戾气,行事尚且还留有一线,已然算得上极好的结果了。 迟疑片刻,翁仙仍是劝道:“我看你那师兄本事不小,不提竟果真斩断了天道送你飞升造化,竟还能够早早算计好了这密金大天荼罗所在......以他的能耐,只怕未必便会殒命于长生秘境......” 玉止戈不答,眼中却陡然生出几分冷意,扬手一招,青玉色长剑如疾雷电光朝华桐来时的路激射而去,黑暗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一名身形干瘦的黑袍人从角落里滚出,长剑贯穿了她的胸口,留下了两个豁亮的血洞。 半躺在地上的华桐只觉浑身发冷,只觉得这名飞仙大概已经不是杀过很多人,而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不世魔头。 玉止戈将百鼠同华桐一般如法炮制,毫不避讳地从她胸口取出那片人皮同一枚紫金色令牌,转身便要离去。 华桐连忙叫道:“大人留步!大人!窟中尚有我几位师兄弟,若大人遇上,还请大人饶他们一命!” 玉止戈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淡淡道:“你有何资格要我饶他们性命?” 华桐苦笑道:“小僧拙劣,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除了这身修为,还望大人不吝。” 玉止戈漠然道:“你是密宗中人。” 华桐闭了闭眼,半晌才口气艰涩道:“......从此再无密宗华桐!” “这和尚倒是有些意思。”翁仙仿佛觉得十分可乐,不由在玉止戈脑海中轻笑出声,“不过他说的确实不错,若放在古早,他这样的天资至少能与古之大帝媲美。你如今在三十三天举目无亲,倒不妨将其收入麾下,也算是一个助力。” 玉止戈淡淡道:“如此心性,恐怕招祸。” 翁仙咋舌,思及这华桐竟是愿意为了几名陷害于他的师兄弟放弃自由之身,委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格老子滴,果真非得这样的奇葩才能参悟透他心通不成? 华桐见玉止戈抬脚就走,仿佛也没有答应的意思,心里不免苦涩无比,然而想到临出山门时师尊的谆谆教导,又不肯轻易放弃,因此勉力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跟在玉止戈的身后。 所幸他心通威势不凡,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华桐已觉出自己好过了许多,玉止戈也须得边走边研习那副神鬼窟地图,二人一前一后,倒也不会差的太远。 玉止戈和华桐走出神鬼窟之时已是凌晨,艳红如火的日轮在地平线上微微显出头角,将铅黑的天空照亮一片。 沙漠的昼夜温差向来极大,如今却是一天里少见的让人觉得舒服的时刻,固然身为一个冷热不侵的修士,乍一接触到这样清淡的、使人生出暖意的日光,也不免会有一种幸福愉悦的感觉。 玉止戈凝视着天际微微出神。 他一向是道心坚定的人,然而之前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却使他心中大起大落数次,乃至于戾气丛生、心魔隐现。 如今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心中才总算有了一些实感。 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已经来到了三十三天。 无论昨日发生过什么,他的道心依然通透坚硬,绝无更改。 何况姜子虚...... 玉止戈垂下眸子,手指一搓,一朵细小的血色火焰在指尖灼灼燃烧,四周温度倏然暴涨,华桐额上热汗淋漓,近乎惊悚地看着这朵十分不起眼的火花。 “这是何物!缘何如此霸道!” 玉止戈微微勾了勾唇,这自然是他那好师兄的馈赠之一,姜子虚给了他这样多的好处,便果真愿意一死了之? 师兄,我说过的,你不会死。 ...... “将军,百鼠的魂灯熄了。”一名面白无须、头戴山河巾的文士在棋盘上随手摆下一子,神情惬意地说道。 “死在赤沙境?果真是个废物。”姬镜水眯了眯眼,修长手指间碾着一枚玉质的黑色棋子,他素来爱执黑先行,一如他的兵道,生杀予夺、蛮横无匹。 白刹那恭敬道:“将军说的是。” 姬镜水仿佛玩厌了那棋子,随手扔在棋盘上,却连同那桌上的棋盘、棋盘上诸多棋子都化作了一团飞灰,青年微微拢起两条如同折刀般的浓眉,淡淡道:“她要偷的是密宗的东西吧。孤对那宗生物也有些兴趣,明日便叫留白拔营,去替孤取来。” 白刹那皱眉道:“密宗毗沙门尚在,这恐怕......” 姬镜水轻声道:“军师以为孤是在同你商量吗?” 白刹那浑身一抖,再不敢多说,连忙应是而退。 第56章 重叶三千海 每个长生年的十月,娑罗子累累挂枝之时,都是重叶三千海最为热闹的时候。 梅家的娑罗花此时仍未谢尽,粉白浅黄簇簇叠枝,层层瓣瓣,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正是为了这些迟迟不愿凋谢的娑罗花,梅家的家主却几乎愁白了头发。 “老、老爷,梅五、是梅五回来了!” 梅家大堂之外传来阵阵喧哗声响,梅家家主猛然站起,叫道:“果真?还不快叫他进来,不不、应当是我去迎他!” 这浑身穿的尊贵的梅家家主此刻倒仿佛发了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便全然不顾形象地小跑起来。 梅五是一个看上去长得并不大好看的年轻人,他的身上极脏,应当是经历了十数天的奔波,衣服上还带着一些干涸的血迹,然而梅家主见了他,就好似见到一个剥光了的绝色美女,两眼放光地扑上去,把住他的肩膀急切道:“梅五你可算回来了!修先生呢,你可将修先生请回来了!” 梅五吃力地摇了摇头,嗓子如同掺着一把灰暗的沙子:“请不来了,修先生......死了......” 梅家主的嘴唇一下子哆嗦起来,脸面被树荫染得青灰,有几朵小小的娑罗花落在他肩头,如同一个个小小的折翼的白鸟,竟仿佛登时压垮了他的肩背,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好啊!修先生死了,我梅家也要死全了!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和尚,姬镜水为何不来,所幸将重叶三千海屠个干净该有多好!” 梅家许多下人都听到了梅家主的哭声,然而心中泛起的却并不是同情、悲戚,而是一种绝望、恐惧。 他们只怕都要死了,死在这深秋之中,就像一朵轻飘飘落在土里的娑罗花。 ...... “小姐,老爷说了,后山不能进!小姐、小姐!”头扎双髻的少女嘟着小嘴,一手叉腰一手捉着一粉色罗裙的女孩儿,气鼓鼓的样子就如同一只可爱的、带盖钟儿的小茶壶。 梅容笑嘻嘻的,一丁点儿也不在意少女的气愤:“好萍儿,就让我看一眼,只一眼便成。求你了,别告诉爹爹,啊!” 那小侍女顿时陷入两难的境地,眉头蹙得死紧,梅容却趁着个当儿拨开了她的手臂,几步跑进了后山范围,小侍女哪里敢任她一人进这传说中神秘得不得了的地方,连忙也跟了上去。 重叶三千海气候湿热、雨水丰沛,因此哪怕到了深秋,也依然不显得十分凉快,两个女孩儿穿着再合宜不过的薄衫子,刚走出没几步,便觉得阴风刮面,浑身上下都被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萍儿搓了搓手臂,小脸儿煞白道:“小、小姐,咱们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吓人的很!” 梅容却越发高兴,说道:“我看书里说,正是这样的地方才好呢!若是能遇到神仙,我便叫他把咱俩都收做徒弟,往后便是那些和尚,也不敢欺负我们梅家!” 萍儿仰头颇为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娇养的大小姐也不知从哪个神鬼怪志里看来这样的昏话,又何况这阴私地方可不见得是出神仙,倘若遇上个妖魔那才是乐子大了。 ...... “哎呀,可算是找到这个传送阵了。若非前些天那场沙暴,我们本不该走这样多的冤枉路。”华桐苦着一张脸扫了扫约莫有半尺多厚的赤沙,仿佛与玉止戈在这赤沙境里行走了数日,二人便稍微亲近了一丝,他说话也就显得十分随性起来。 玉止戈脚下一震,灵光透体而出,须臾间便将赤沙吹去,露出其下传送阵的原貌来。 “翁仙。”玉止戈在脑海中轻唤一声,他对符阵之道不过是有些粗浅涉猎,华桐也不像懂行的人,为今之计也只得求助他识海中这尊名符其实的老古董、活化石。 翁仙研究了一阵,方有些不确定道:“......这仿佛是上古的东西了......瞧着倒不像个传送阵......你可记得你师兄摆下的那个祭祀阵,这二者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阵法已经损毁了十之七八,我一时也不敢下定论。” 玉止戈道:“可有何危险之处?” 翁仙哼了一声:“你道哪个传送阵没有风险了?我看这千里赤沙之地只怕也就这样一条出路,你若不想在此地耗死,无论如何也得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上一试。” 玉止戈想了想,也觉得十分赞成,便低头看向蹲在传送阵旁满面愁苦的华桐,道:“你可知道这传送阵的用法?” 华桐摸了摸光洁溜溜的后脑勺,笑道:“这个却是不难的,万变不离其宗,若是有足够的灵玉,便足以启动这世间大部分的阵法。就像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就能收买世间大部分的人一样。” 玉止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华桐仍是笑着,他的容貌十分普通,胜在气质温润如玉,故而看上去倒也赏心悦目。他口中说着这样庸俗世故的话,一对长眉间却满是佛家淡静慈悲气韵,十分叫人心折,并不能产生半点厌恶之意。 这个和尚是个妙人,他修炼的,更是一宗妙法。 玉止戈微微垂下眼睛,从袖中抖落出数十个储物袋,华桐眉宇间的佛气立时散尽,震惊道:“这这这、大人莫非洗劫过大宗门的秘库不成!” 华桐这话其实说的也不错,玉止戈在长生秘境中不知杀了几个无我境修士,这些无我境修士大多来头不小,或是宗派长老或是一教领袖,储物袋中自然都是一些上乘货色。玉止戈如今拿出来的还不是全部,帝释天与敖皇二人身份最为尊贵,前者为秉承大道气运之人,后者则是中土部洲的主人,浑然是两个移动的秘境宝库,藏品之丰富,只怕连三十三天中也罕有人能比肩。 玉止戈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盘膝坐地,五心朝天,额头一朵金色花苞沉沉浮浮,开始原地修炼起来。 这么些天华桐也十分习惯了玉止戈的冷淡,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只不过是摸了摸鼻尖,就捏着一堆储物袋去折腾那个残破不堪的传送阵了。 五六天之后,赤芒冲霄而起,玉止戈与华桐二人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这绵延千万里的赤色沙漠之中。 ...... 玉止戈一脚踏出,便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冷意,这冷意中夹杂着一层浓厚到叫人作呕的血腥味儿,不免使人难过无比。 华桐一头扑倒在树干上,雪雪呼痛,然而待看清了眼前场景之后,却不由毛骨悚然,惊呼道:“妖!妖!这树成妖了!” 玉止戈微微抬眸,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棵高耸入云的娑罗树,这棵树高大得近乎难以想象,哪怕四五十人合抱仿佛也不能圈住它的一根枝桠,细长的叶片绿的发黑,如同一支支凤羽从云端垂下,托举着一些零星的、宛若七层宝塔的白花,看上去十分好看。 “这树,已经死了。”玉止戈淡淡道,他的声音干净冰冷,如同醴泉清酒,然而不知为何,话音一落,周遭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许多。 华桐诧异道:“可它分明还有生机,妖气也十分浓郁......” 玉止戈漠然地勾了一下嘴唇,伸出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掌贴向娑罗树树干,轻声道:“这些事,你不妨亲自问问它。” 如同凤羽般的娑罗树叶登时直立如针,相互摩擦间发出刺耳无比的金铁锐响,玉止戈仿佛浑然不觉,并指如爪,一下子抠进了树皮之中。 娑罗树干拼命摇摆颤抖,一缕缕如同鲜血般红颜无比的液体自裂口处汩汩蜿蜒而下,漫天白花状如蜂群般向玉止戈袭来,玉止戈额上密金荼罗与鸿蒙宝葫虚影浅浅浮出,光晕如海,登时将娑罗树镇得不能动弹。 华桐只见玉止戈手上仿佛抓住了什么而停顿了一下,手臂便缓缓自树皮中抽出,在他震惊无比的目光之中,一尊干瘪的绿色尸体被狠狠地拖拽了出来,这具绿色尸体甫一出现,此地的妖气便浓稠得仿佛即将滴落下来,粗壮无比的娑罗树似乎也同时失去了生机,登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老化。 玉止戈的袖中忽而发出一声如龙长吟,一道金色闪光如一抹雷霆般直扑那具绿色尸体。 玉止戈眉头一皱,喝道:“云恕!” 雏鸟登时刹住身形,由于速度过快在半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算止住,浑身的毛都炸得软蓬蓬的,看上去可爱极了。 “这是它尸骨中生出的魔念,你也敢吃?” “叽——”云恕挥了挥翅膀,稚嫩的尖喙边流淌下一串涎水,看了看妖尸,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主人,神情相当可怜。 “人家都说物似主人形,这蠢鸟儿也不知像了谁!”翁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它吃吧,它是金翅大鹏,与孔雀同出一源,当年孔雀连西佛也敢吞,如今不过是一具妖尸,伤不了它毫毛!” 玉止戈微微颔首,云恕登时像得了赦令,喜得叫声都发飘,啪叽一声贴在绿色尸体之上,吸气如龙,瞬间将一缕墨汁般的黑气从尸体中剥离出来。 那黑气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想要逃开,玉止戈见云恕应付得吃力,便自指尖弹出一点祝融琉璃火,直将那魔念烧得吱哇乱叫、一点儿都不敢动弹。 云恕吃的高兴无比,最后连个小肚子都涨得圆鼓鼓的,躺在玉止戈肩上一个劲儿地打嗝。 华桐看得高兴,问道:“大人豢养的莫非是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不成?” 玉止戈淡淡道:“山中捡来的,哪有什么来历。倒是躲在树后的两位姑娘,看了这许久时间,不妨报上家门,也好使我二人知晓一二。” 他生的是个清丽无比的少年人模样,口中说的话也十分具有礼数,只是面容冰冷、声音漠然,不免叫人觉得极为害怕。 两个女孩子打着摆子从树后走了出来,梅容还好些,萍儿却已是吓得连话都不大会讲了。 “你、你们是仙人吗?缘何出、出现在我梅家后、后山!”梅容见玉止戈并不曾有别的动作,才鼓起胆子,磕磕巴巴地问道。 第57章 秋光里,白花落尽 韶光境是三十三天中极其有名的观景胜地,这里的秋光同东盛境的日出、青峨境的十里云海并称为“同天三绝”,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修士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要一睹这连古之圣贤都倾心垂爱的盛景。 百穿巷又是韶光境里最有名的一条巷子,这是一条极短的巷子,统共不过三五十米,两侧竖着矮矮的黛墙,墙面上有一个又一个圆润光滑的孔洞,每当风从其中穿行而过之时,整条小巷都会响起如同蜂鸣一般的声音,百穿巷也因此而得名。 姬镜水脚步轻缓地行走在这条破落的古巷中,如同折刀般乌黑好看的眉毛微微拧着,殷红的嘴唇也微微抿起,仿佛遇到了一些十分叫他不喜、又十分叫他烦恼的事情。 巷尾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一名用草绳扎着头发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幼小的孩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焦黄、神情忧郁,眼神却温润干净,如同韶光境中最最温柔的秋光,使看到他的人便觉得美好、便觉得温暖。 姬镜水的眉头一下子放开了,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温和地说道:“你不该在这里。” 焦黄脸面的中年男子顿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来,便更不能走。” 姬镜水嗤笑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你们神墟的人,都是这样愚钝不堪。你留在这里,神墟不会救你,须弥山也不会救你,我来了,你便必然要死,这跟你以前做的那些事相比,又有什么意义?” 中年男子垂着眼睛,轻声道:“只要能阻止你,哪怕不过是这样的一时半刻,便是意义。” 姬镜水没有温度地笑起来,一双墨黑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浓郁到近乎粘稠的杀意。 他是一个极其冷漠、极其多疑的人,世上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信任,但是再早一些的时候,他面前这个焦黄脸的修士只差一步便要做到了。 “闻北去,孤待你不好吗?” 一阵眀烈的秋风吹来,绵长悦耳的蜂鸣声响彻在短巷之中,两边窗沿上挂着的用木片、贝壳、云母制成的风铃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姬镜水的话语从这些好听的声音里穿透出来,如一枝利箭,狠狠地扎在焦黄脸修士的心头。 他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然而神色仍然坚定,他紧紧地握着那小童的手,沉声道:“将军待我很好,然而将军的心太小,不可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所有人。北去不愿意使这天下成为一个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天下,说不得便只能辜负将军好意。” “呵——”姬镜水冷冰冰地笑了笑,“孤最讨厌你们神墟的还有一点,那便是虚伪。闻北去,背叛就是背叛,不要给自己披上如此冠冕堂皇的外衣。你把孤的兵防图交给须弥山,便以为自己果真做对了吗?是谁给你这样的自信,孤会把真正的兵防图送到你的面前?” 闻北去的脸色顿时苍白无比,整个人都开始如同筛子般颤抖起来,哆嗦着嘴唇道:“你、你——兵防图是、是假的?” 姬镜水在这极盛的秋光里拔出了自己的剑,有着惊鸿一般的影子,浑然如同水月镜花那样的虚幻。 他握着剑,身周萦绕着好听的蜂鸣和铃音,笑得却如同一尊魔鬼:“是啊,闻北去,你不杀伯仁,却会有千千万万的伯仁因你而死。你还觉得这本来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嗯?” ...... 梅容亦步亦趋地跟在玉止戈身后,神情懊恼无比,一眼一眼地瞟着三步外那个身姿修长、眉目漠然的少年,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沮丧。 什么呀,画本里不都说仙人温和美好,会与一个凡间女子一见倾心,继而产生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吗?怎么她遇上的这个,既冷淡得像个冰块不说,还一见面便做出挖尸体那样可怕的事情? 华桐所修炼的他心通虽说不太齐全,却也有一些听到别人心音的本事,梅容脑子里的念头让他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怜悯,不由微微勾着嘴角轻笑道:“梅小姐,我听说重叶三千海中盛产娑罗子,一向与佛宗关系良好,如今四方纷乱迭起,不知令尊的生意可曾受到了影响?” 梅容眨了眨眼,一派娇憨道:“纷乱迭起,这话怎么说的?我昨天还同尤家和南宫家的小姐出去玩了,大家过得都很高兴呀!” 华桐沉默了一下,原本心中便推测这是一名娇养在深闺之中的富家小姐,却远远不敢想象她竟天真无知到了这样的地步。 倘或不是这梅家的家主脑子混沌不清,便是果真对她宠爱到了极点,甚至连半点负面的东西也不愿意叫她沾染上。这若放在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妥,然而身处一场乱局之中,这位梅家主的做法于梅容而言便显得十分可悲了。 华桐心思纯善,如今不免有些替梅容着急起来,然而思及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自讨没趣。 梅容见他不再说话,心里更觉没劲,不免撇了撇嘴,便左顾右盼地看起风景来。 四人刚走到后山出口,便同一拨人迎面撞上,玉止戈微微眯起眼睛,梅容却当场炸了锅,不顾一切地便想要冲出去。 “爹、爹,你们是谁!你们放开我爹!” 梅容尖利的哭声回荡不止,对面一名穿红袍的僧人皱了皱眉,手中禅杖轻敲地面,一道金光从杖上金环中直射梅容面门,华桐如疾电般伸出手来,将那金光夹在指尖,一把捏碎,蹙眉喝道:“你也算个僧人,缘何轻犯杀戒!” 那红袍僧人哼笑道:“阿弥陀佛,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华桐气得嘴唇紧抿,他虽然懂一些俗世的规矩道理,却到底不如何精通这些嘴皮子上的争辩,何况密宗有妄言戒,如今气上心头,却仍是不敢轻犯。 玉止戈肩膀一震,云恕如一枚金色小炮弹般直直飞出,两片稚嫩的翅羽在那红袍僧人的脸上连甩几下,直打得他脑袋肿得仿佛一个猪头,方才得意地叫了一声,飞落回玉止戈肩头,睨着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轻蔑地打量着这群不自量力的四足生物。 金翅大鹏是世间奇种,成年体可吞龙逐日,云恕虽然年幼,却因为待在玉止戈身边,得到过许许多多的好处,如今的本事也不能小觑,那红袍僧只是挨上了几下玩闹般的拍打,两块颧骨却已然拍得粉碎,连灵台都险险被这凶鸟毁去,当下便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谁也没有想到玉止戈这个仿佛还不太大的少年实则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而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命,场面登时寂静下来。 “师、师兄,相谨师弟的灵根,叫那凶鸟废了!” 一名给红袍僧做完检查的僧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几个和尚的脸色登时变了,为首的僧人脸色更是难看,阴沉沉地看着玉止戈,恨声道:“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玉止戈摸了摸云恕柔软的绒毛,幼鸟十分亲近般在他掌中挨挨蹭蹭,他方才不急不缓地开口,嗓音漠然至极,如一把细碎的冰渣:“云恕顽劣,请大师见谅。” 华桐毫不客气地轻笑出声,这笑声却像一下子点燃了火药桶,对面的几个僧人一脸凶相地便要冲上来打杀,为首的僧人禅杖一横,将他们拦住,稳下脸色道:“......施主既从山中来,不知可曾有所斩获?” 玉止戈微微抬眸,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为何要说与你听?” 那僧人眯起眼,禅杖抵在梅家主脖颈上,冷冷道:“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他。” 玉止戈垂下眼睛,仿佛越发觉得这场面十分无趣,抬脚便要离去,梅容却倏地尖叫起来:“他得到了一具尸体!你不要杀我爹,你不要杀——” 她的话很快哽在了喉咙里,玉止戈一脸漠然地捏着她细长的脖子,手指扣在她脆弱的喉咙上,漠然道:“你的话,太多。” 梅容无力地挣扎着,她这才有了一些悔意和惧怕,原来仙人并不都如同画本里说的那样善良美好,若是她不曾违背父亲的规矩去到后山...... “施主何苦为难一个无辜的女子?”那僧人一脸道貌岸然地说着,双眼却透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贪婪之意。 他是重叶三千海白马寺的僧人相因,专门替须弥山管着收缴娑罗子的差事,如今收成不景气,各地参与“屠佛”运动的人马更是时不时与他们为难,为了获得须弥山更多的赏赐,相因便擅自提高了本地的赋税。 原先还是五五分成,如今却要收到七八分,原先口碑还不错的白马寺登时成了树农口中吸血的蝗虫,然而相因他们确实浑然不放在心上。 梅家是种植娑罗树的大户,今年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所有的娑罗树只开花不结果,梅家主有苦难言,却不敢忤逆白马寺的意思,只得一日拖着一日。相因心里气不过,一个月内已经上门十数次,又吃又拿,梅家主一边小心伺候一边派人去请远近驰名的修先生来治理娑罗树。 熟料如今修先生已死,这些娑罗树再无结果的希望,相因又正巧上门来讨要赋税,梅家主所幸破罐子破摔、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相因是修道中人,远比梅家主有见识得多,一听到这样的情况,心里登时激动得砰砰直跳。 娑罗树是佛家圣树,本身便秉持着因果轮回德义,断无只开花不结果的可能,然而相因却曾在古籍中偶然看到几句记载,提到的情况与如今同出一辙。 梅家的娑罗树中,定然有一株将要得道了! 这就好比世间有许许多多起义的组织,若是其中一人当上了皇帝,那其他的便再也不能以王者自居一样。 即将成道的娑罗树便不再是一棵凡树,而成了一种仙品,倘若入药,必然能使人斩获一种不世道基,本身是一宗极大的机缘。 相因检查了梅家所有的娑罗树,却并不曾发现任何异常,自是不愿意放弃,便将梅家主抓起来审问一番,得知此处还有一个后山是梅家祖上明令禁止不能入内的,连忙携着一众师弟匆匆赶来,却不想迎面正撞上玉止戈四人。 梅容的一句话让相因认定了那成道的娑罗树已被玉止戈取走,心中登时生出贪意与杀念来,何况玉止戈那只金色小鸟儿也十分神骏,同样使他眼热不已,恨不能立刻夺到手里。 ...... 玉止戈漠然地把梅容扔进华桐怀里,转过头来,眉骨如一阕蜿蜒的冷山:“我早说过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 他五指微张,青玉色长剑如一抹清澈无比的泉水般喷射而出。 相因连忙高举禅杖想要阻挡,一种无比灼热的赤色火焰便顺着剑身流淌下来,禅杖登时化作滚热的锡水融化低落,相因惨嚎倒地、不住滚动,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赤色火焰,整个人都被烧成了一团灰烬。 几名白马寺的僧人唬的面如金纸,转身御杖飞逃,玉止戈头也不抬,手指微微动作,青玉色长剑如同一条摇头摆尾的小蛟龙在空中晃过一圈,便将他们人人扎了个透心凉,下饺子一般跌回了地面上。 一树又一树的娑罗花毫无征兆地便开始坠落、凋谢,如同一只只眼眸明亮的白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沾染着一丝血色,在这盛大的秋光里爆发出了最好、最美的时候。 玉止戈微微抬起头,手指捏住了一只坠落的白鸟,眼中透出一种玄奥之意。 这些娑罗花并没有死去,甚至带着一些更加蓬勃的生机,然而它们又确实从枝头飘下,将要落到泥土里,开始下一个轮回。 世上的生与死、因与果,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像阿昔和姜子虚那样的,又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没死? 而自己来到这个世间,与他们相遇,最终走到这样的境地,这些究竟是因,还是果? 玉止戈皱着眉,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58章 最利的锋刀 梅里微微垂着如同银月般好看的脸庞,双手结着一个莲花印,盘膝坐在蒲团上,如同一尊静默的玉像。 他的面前燃着一鼎小小的香炉,一种墨蓝色的烟雾自其中幽幽散发,透着一股子略带古拙苦意的冷香,闻之便叫人头脑一清。 过了约莫半柱香功夫,梅里才微微睁开眼睛,手指朝前一指,几步外的蜡烛应声而灭,他的心里一松,脸上不由显露出一些狂喜的意味来。 风引指,这是一个甚至不能归入法术之流的技法,人世间哪怕是颇具内力的一流高手也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然而梅里却苦练了整整两月,才终于取得了一丝进展。 少年人有些快慰地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扑在了又湿又冷的地面上,湿润的发丝黏在他的脸颊两侧,越发衬得他眼睛里的光芒明亮夺目。 “梅里,你在吗?”静室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暮秋干净的日光泼洒进屋内,带着一线微薄的温暖,一下子洗去了空气中积淀着的酸苦陈旧之意。 梅里没有回头,仿佛也十分不待见来人,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端坐在蒲团上,神情淡漠道:“大哥。” 梅严叹了口气,倾身将他抱起放到床上,又替他拢了拢他汗湿的额发,温和道:“还在与我置气不成?你心里也是明白的,这个家里如今做主的仍是爹爹,他说了不让你修,我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 梅里冷笑了一声,仿佛十分疲倦道:“你们梅家凭的什么?凭我是个小妾的儿子?凭他的女儿在仙人跟前得了脸面?呵,倒是真敢往外传,梅容那个德性,恐怕就是把整个梅家赔上也不够仙人多看一眼的!” 梅严气得面色红涨,抬手便甩了他一个巴掌:“爹爹是你亲父,梅容是你姐姐,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逊?你这仙,便是修了,又有什么意思?” 梅里偏着头不吭声,梅严心里有些懊悔,然而对上庶弟倔强稚嫩的眉眼,有些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半晌才叹了口气,扔下一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甩袖走了。 梅里冷冰冰地嗤了一声,翻身下地。 他的腿在三岁时便坏透了,床边也没有什么能够搀扶借力的东西,便浑然如同一只破麻袋般滚落在地上,双肘撑着地面爬到了一架木轮椅边上,努力了好几次才扭动着坐了上去。 梅里的脸颊、衣服都沾满了灰尘,衣袖上甚至隐隐泛出了一点斑驳的血痕,然而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只是随意抹了一把脸,便推着轮椅驶出了小院。 ...... “大人,这几日梅家的护卫发现了好几处暗哨,恐怕都是从白马寺来的,您看——”华桐有些心不在焉地拨了拨桌面上滚作一团的云恕,却被这金翅大鹏的雏鸟毫不客气地啄了一口,险险咬去指尖一块肉皮,只得高举双手往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绝没有恶意。 玉止戈淡淡道:“不必去管。” “大人仁厚。”华桐松了一口气,连忙岔开话题道,“之前纳入统计的梅家子弟具灵根者共得十一位,两月过去,如今也都或多或少修出了一些灵力,大人以为下一步该当如何?” 玉止戈摸了摸云恕柔软的茸毛,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方道:“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天下大局动乱,密宗虽然隐居世外,却也不是和世情全无联系,何况又经过数月的历练,华桐的眼光和见识如今也是今非昔比。 闻言也不怯场,轻声笑道:“依我的意思,单单一个梅家的力量还是太少了些。大人想必对北方姬镜水、南州道无心、西部须弥山以及东陵神墟这四大势力都有所耳闻,除了神墟性质不同,其他三者手底下的修士恐怕都需以千万计。梅家与这三大家比起来,不过是一只腿足柔弱的蝼蚁,想要从他们之间的倾轧中保住性命,未免太过艰难。” 玉止戈漠然地挑了挑嘴角:“我没有在三十三天建立势力的意愿,终有一日我会离开重叶三千海去往别处,人多或是人少,于我本身便没有太大的意义。” 云恕应景地鸣叫了一声,仿佛十分赞同他的意思。 华桐却摇了摇头,不赞同道:“大人未免把如今的局势想得太过简单了一些。不提旁的,大人‘飞仙’的身份便是头等问题。三十三天无人飞升已有成千上万年,大人在此时应运而出,既是一种巧合,亦不能不说是天道所属,若是这事情一抖搂出去,只怕人人都想将大人抓回去研究研究,到了那时,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您?” 华桐的话说得直白难听,然而道理却一针见血,不要说玉止戈,连翁仙也难得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开始的时候,玉止戈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所以才在华桐挑选梅家子弟修炼仙法之时选择了默许的态度。只是他天性是个喜爱独来独往的人,也没有任何想要做一方领袖的意思,如今推诿,也是一件常理之中的事情。 他所没能想到的,是如今的局势,竟然已经乱到了这样的地步。 玉止戈不由皱了皱眉:“我是从下界来的人,与他们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不过是一个‘飞仙’的身份,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一些?” 华桐见他话中隐有松动之意,连忙趁热打铁道:“这话却并不是这样的道理。在大人所身处的界面,想必人人都希望飞升到三十三天是也不是?” 玉止戈微微颔首。 华桐才继续道:“那么放在三十三天,这样的话也同样适用。三十三天的每一位修士,都想到下界去!” 见玉止戈脸上流露出一些不解和震惊之色,华桐又道:“大人初来乍到,这才对如今的三十三天还是知之甚少。大还仙界自太古起便封闭,三十三天无法得到仙气浇灌,各类资源便成了一个不能变化的定数。世上有无数个人世间,却只得一个三十三天,越来越多的修士从下界飞升,本地仙民增加也不在少数,为了争夺修仙资源三十三天内狼烟四起,其中尤以道家与佛家争得厉害,还有各个世家、皇朝、组织也同样不甘示弱,这才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万年前飞仙还是十分常见的一类修士,然而当时恰巧有一位准帝境的女修士被一名热烈爱慕的飞仙剥夺了帝果,从此坠入凡境,便心生怨恨,以准帝血肉发下宏愿使三十三天与人世间的通路切断,自此再无下界修士能够飞升,自然也没有上界修士能够下去。人世间修士最厉害的也不过区区无我境,对于厉害一些的上界修士来说不亚于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蝼蚁,倘或有人能突破三十三天外的壁障,后果之惨烈可见一斑。” 华桐顿了顿,认真地凝视着玉止戈道:“如此大人可明白了,倘或您的存在被人知晓,那必然是一场牵连无数界面的灾难。” 玉止戈微微垂下眉毛,烟灰色的眼睛无悲无喜。 倘或这世上的一切与他有关杀戮都使他心生罪责,那么他早就已经心力憔悴而死。 华桐是一个纯善的人,哪怕身俱不世神通,想法却依然天真的使人发笑。 准帝发下的誓言确乎厉害无比,但万年间便真没有人能够解去? 恐怕未必,不过是付出代价的多和少,与这代价是由谁付出决定的罢了。 若是有朝一日三十三天真的走入了绝境,那么即便没有他这尊“飞仙”,恐怕也会有人强行打开壁障侵入下界。 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长短问题,而自己所能起的,也许只是削弱这种代价。 但哪怕是这种微小的作用,恐怕也会遭到许多人的觊觎! 至少有一点华桐说的很对,人心不足蛇吞象,比之坎坷未知的道路,捷径总是更具诱惑力一些。 “你——” 玉止戈正要开口,忽而眸光一动,右手一挥,房门被“彭”地打开,模样秀美孱弱的少年人脊背挺直的坐在木头轮椅上的,他的眸光十分明亮,甚至让华桐恍惚想起了那一日如同白鸟般在半空中燃烧殆尽的娑罗花。 “仙人,请收我为徒。”梅里从轮椅上扑下来,十分艰难地摆出跪姿,目光坚定地看着玉止戈,就好像他所经历的并不是一场寻常的拜师,而是一宗可怕的、使人必须全力以赴的战役。 玉止戈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梅里磕了个头:“梅家庶子,梅里。” 华桐皱眉轻声道:“梅里.......并不在那十一人之中,恐怕是个凡体。” 玉止戈却起身上前,一把捏住梅里细弱无比的手腕,放入一丝灵力探查了一圈方淡淡道:“四灵根,你这样的资质,哪怕入了门,也修炼不到丹心境。” 玉止戈是个修行人,虽然看着同梅里一般文弱纤瘦,实则早在大衍长生诀的潜移默化之下变成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金铁之躯,他的两根手指如同钢钳一般死死卡在梅里的手腕上,让人有一种骨头随时会叫人捏碎的感觉。 很疼、很真实。 梅里的额上流下了许多冰冷的汗水,哪怕是这样冷的暮秋,他依然被疼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的心里极高兴,脸上更是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丝兴奋的红晕,颤声道:“我、我知道。但只要能够修行,无论怎样我都高兴。” 玉止戈放开他的手,淡淡道:“我凭什么要收你?” 梅里浑身都颤抖着,然而眸光却明亮得像一整块清透的琉璃,这样一个浑身病气的瘦弱年轻人,仿佛把所有的生命都活在了这一双眼睛之中。 “我很聪明,也很忠心,只要是大人想要的,我都会为您做到。我会成为大人您手中最利的锋刀!” 他的声音无比坚定,就好像一柄锤子砸在了一块顽固无比的金铁之上,甚至连华桐都有一些微微的动容。 就好像这世间真正的多出了一把刀,锋芒绝世,冷光无匹。 玉止戈笑了笑,倘或这是一个乱世,倘或他最终不得不带着无数包袱前行,至少这样的开局,还算不赖。 第59章 窗边盛开的伞花 “这个梅含刀......是个什么人?” 南宫湘手指间夹着一页薄薄的洒金请柬,眼睛眯成一线,脸上透出些许玩味的意思。 这是一个从指尖到发丝,无一寸不显秀美的女子,然而眉眼却普通至极,穿着一身更加普通的荆钗布裙,宛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野妇人。 堂下的人却并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只是深深地垂下头,低眉顺眼道:“闻说是——梅家庶子改了名姓。” “哦......含刀,这个名字倒是好,上口容易,寓意也恰当。”南宫湘语调平平地称赞了一句,掀了掀眼皮,冷冰冰道,“阆风院,倒是挑了个好地方么,尤大也接了这帖子?” “正是,如今梅家得了个仙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境,尤家只怕也想傍上这座大船,分一杯羹。” 南宫湘浑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大船?只怕不过是一叶薄舟,也就能在重叶三千海这样的小地方出出风头,放到别处......” 堂下的人浑身抖了一抖,硬着头皮道:“梅家的人还在外候着,这约,家主——” “去回了吧,三日后南宫湘必携眷亲临。” 南宫湘搓了搓指尖,那洒金请柬登时化作一撮飞灰飘散,那下人忙不迭转头出去了,仿佛背后有一只极端可怕、嗜血的凶兽正在紧紧追赶一般。 ...... “这是什么样的鬼天气,都要入冬了,竟偏生下起雨来,真是冻得人骨头都僵冷了。”尤子谦皱了皱眉,一边嘟囔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出马车来,车辙上放着精致的板凳和脚垫,他十分讲究地磨蹭了两下才踏到了地上。 管家忙替他披上一件白狐软毛的斗篷,又打过一把油布伞,讨好地笑道:“少爷仔细着脚下,莫踩脏了鞋。” 尤子谦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这是谁定下的规矩,来日便把这阆风院的门槛拆了,修一条四乘大道,好叫马车一路开进去,雨雪天再不必沾湿袍子岂不美哉?” 管家顿时苦了脸,心道这祖宗倒是说得轻巧,哪家铺子是不设门槛的,还叫马车开进去,倘或那马受了惊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他又十分清楚这纨绔子的胡搅蛮缠功力乃是一等一的,只得一边打着太极一边转移话题。 ...... 南宫湘吹了吹青玉茶盏里的一点浮灰,粗鄙的面貌被白气蒸的发软发糊,便越发显得没什么看头,然而她的动作又实在优雅得体,浑然天成一般,便不会生出一种东施效颦的可笑感来。 梅含刀垂头坐在木质轮椅里,神色淡薄明净,目光落在窗外,眼里仿佛映着一些细密冰凉的雨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们已经这样坐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然而谁都没有开口,就好像三日前郑重地发了请柬只为了来相对喝一杯茶,然后各自散去,彼此再不相干。 南宫湘敛下眸子,手指敲了敲桌面,温和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梅含刀偏头笑了笑:“含刀这个名字不好吗?南宫家主几日前不是还称赞这二字‘上口容易,寓意也恰当’吗?” 南宫湘瞳孔皱缩,语气也冰冷了下去:“梅含刀,你长本事了。” 梅含刀抬手替她续上一杯茶,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明黄的茶汤在杯中搅出一些细碎的泡沫,托举着深褐色的细长叶片缓缓上浮,似乎这才是天底下一等一有趣的事情,看得都有些出了神。 “南宫家主谬赞了,那不过是大人随手添上的一些小法术。”梅含刀轻笑道,“比不得南宫家主的本事,十数年来竟无一人知道您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士。” 南宫湘皱了皱眉,心中无来由地生出一股子烦躁来。 这个梅家庶子,古怪的地方未免太多,这样踩着底线的试探自她执掌南宫氏以来许久不曾经历了,然而他的态度又如此不温不火、有恃无恐,南宫湘顾及这他身后那尊大佛,一时也不好发作出来。 正这时,尤子谦推门进来,这纨绔一向没有什么规矩,又自大惯了,来来去去半点都不拘束,一见雅阁内形同对峙的二人,便大大咧咧道:“哟,这都谈上了啊?少爷我来晚了,理当自罚三杯、自罚三杯,秦叔还不快快拿好酒去!” 南宫湘冷笑着拍了拍桌子:“尤大,你的教养让狗吃了?” 尤子谦歪歪斜斜地靠着门,挑着半边眉毛懒洋洋道:“湘姨好啊,我娘去的早,我父亲又横竖不愿意取您,这一来二去的也没人教我,浑说什么教养,少爷我压根不认得这两个字么!” 饶是南宫湘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气得不清,梅含刀倒是头回听说这样的事情,心中不免觉得可乐,口中也发出一声轻笑来。 尤子谦叫他吸引了目光,眼睛亮晶晶地跑到他跟前儿,大声道:“你就是梅含刀?哎呀,长得可真好!少爷我心悦你,咱俩在一块儿耍耍呗!” 梅含刀淡淡地笑了笑,一指虚点在他额头上,指尖吞吐着一抹冷光,声音极轻地说道:“你再说错一句,便要死了。” 尤子谦张口欲言,南宫湘却已经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梅含刀,你的主子什么时候才来!倘或他不来,也该给个准信才是!” 窗外的雨丝忽然歪斜了一点,梅含刀抿着嘴唇轻笑起来,仿佛很是高兴,眼睛里的光也变得明亮夺目。 “他来了......” 窗弦上传来“咯哒”一声轻响,整片酸枝木雕出的窗户突然猛地朝外大开,一朵青色的雨伞从窗外伸进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面滴落在地上,就好像突然有一朵青色的花在这雨丝中盛开,沿着窗户爬进来,点亮了一室风景。 玉止戈从雨伞后探出身来,神情漠然地扫了一圈雅阁内的三人,并没有开口,只是左手伸进了怀中,仿佛想要从里头拿出什么来。 南宫湘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只是一眼的功夫,她便察觉到这个少年模样的修士十分不简单,她心中厉害无比的师尊放到他面前,只怕也不是一合之敌。 尤子谦却只是抱着手臂懒洋洋地打量着玉止戈,他的容貌自然比梅含刀要好得多,然而却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儿,这是与纨绔泡妞标准极其不相符的,因此这打量,便只是一种纯粹的打量。 玉止戈甩手将一团嫩黄扔在了桌上,这才收起了青伞,缓步走到桌边,对梅含刀淡淡道:“谈妥了吗?” 梅含刀脸上泛起一丝愧意:“让大人失望了。” 玉止戈微微颔首,仿佛早便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因此也就丝毫不显得失望、沮丧。 他眯着眼睛看向嘴唇紧抿宛若一个村野妇人的南宫湘与饶有兴趣想要逗弄云恕的尤子谦,半响才开口道:“尤家、南宫家、梅家,如今以白马寺为首敌,倘或我有手段除去此獠,你们便臣服于我。” 二人浑身一震,面面相觑,许久南宫湘才艰涩道:“你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玉止戈垂下眼睛,手中青伞如一阕纸花挥过,窗外的雨丝忽然停驻,如同一枚枚冰针敲击在阆风院的外墙上,顿时砸出了无数个细密的空洞。 冰霜之气将整间雅阁都冰封了起来,尤子谦震惊地几乎站立不住,然而手指刚一碰到桌面,那坚固无比的红木八仙桌便立时化作了一片白色齑粉洒落在地。 冰面映衬着玉止戈好看的、如同一对烟水晶的灰色眼睛,少年人的神色认真而干净:“没有凭什么,我只是能够做到。” ...... 闻北去如同一具死尸般躺在一堆断壁残垣之中,焦黄的脸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手掌里紧紧捏着一枚破碎的月轮,他的身体似乎连血都流尽了,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层干涸的黑红血壳中。 闻名三十三天的百穿巷已经毁了,再没有蜂鸣、再没有铃音,这个世间安静地仿若死去。 然而他却是没有死的。 这倒并不是说姬镜水不够厉害,心思不够缜密,事实上那个人手段毒辣漂亮,甚至在他的左心口上交叉捅了两刀,确保他已经断绝了所有的呼吸。 闻北去喉中发出嗬嗬的轻响,仿佛在嘲笑着姬镜水的不可一世。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一类人,心脏天生长在右边。 他也从未想过,一枚已经成灵的法宝,会愿意替主人赴死。 闻北去想要哭泣,然而体内却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泪乃至鲜血,强烈的情绪冲击之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稍稍动弹了一下。 这是两个月以来,他所能够做出的第一个动作。 闻北去有些恍惚地想着,若是他能够走动了,便去东边吧,听说那里有许多凡人居住的境域,风景宜人、无波无澜。 他可以隐匿于凡人之中,过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一个轮回,让神墟、须弥山、姬镜水都见鬼去吧,这该死的天下,他再也不想管了。 倘或只有这样短短的几十年,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那些因他而产生的罪孽,想必便不会这么难熬了吧...... 闻北去微微阖上眼睛,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不堪重负的呜咽,月轮的碎片深深地嵌进了干枯的皮肉之中。 第60章 春日时,屠佛挥刀 华桐穿着一身月白的僧袍,脚步匆匆自游廊下走过。 他如今还了俗,头发便长出短短的一茬,在明丽的春日中散发出浅金的光辉,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株伞柄柔软的蒲公英。 梅含刀正半倚在窗边修剪一枝粉紫的兰花,看到他的样子,便忍不住含笑,招呼道:“走得这样急,是要去找大人么?” 华桐顿住脚步,点了点头:“含刀可知大人在何处?重叶三千海中来了一个北方修士,有些事须禀明大人知道。” 梅含刀神色一冷,明亮的眼睛果真如同两柄冰冷的刀锋一般锐利起来,他一双洁白的手掌在窗弦上微微一震,整架木头轮椅便从窗内飞出,稳稳地落到廊上,语气急促地说道:“大人在后山,你随我来。” ...... 闻北去蹲在破旧的道观地面上,披着一只补丁摞着补丁的破麻袋,两眼放光地盯着墙角一只小小的、缺了半片的瓷碟。 磁碟上盛着指甲盖儿大小的一块香饼,竖着一根柔软的细木棍儿,顶上又支着一个破了洞的竹篓,看模样便是个极简易极粗糙的小陷阱。 他的气息宁静而细微,仿佛将要同空气交融在一起,一只蜘蛛从他的脚边爬过,似乎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跟前儿蹲着一个姿势如同马猴般的四足生物。 墙角的稻草垛子忽然动了一下,一只肚皮格外大些的黑毛老鼠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张尖嘴,四处嗅了嗅,似乎放心了些,蹑手蹑脚地自杂乱的稻草下爬出,原地又转了几圈,仿佛果真没有闻到什么危险的气味儿,这才大摇大摆地朝那缺了口子的磁碟爬去。 “吱——” 黑毛老鼠毫无意外地撞倒了小木棍掉进了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陷阱中,急得在篓子中左冲右突,闻北去笑眯眯地按住动弹不停的竹篓,一手伸进那洞里将那黑毛老鼠提到眼前,顿时苦了脸:“哎呦,我说哪个老鼠怎么傻?原来是个带崽儿的,这样可不好、不好......” 闻北去唉唉地叹着气,似是颇为不舍地看了看那油光水滑的黑毛老鼠,手指拈着它细长的尾巴放到墙角,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香饼,皱巴着一张焦黄的脸皮道:“唉,真是造孽,倘或分你一半我只怕是要饿死了,哪怕饿不死这感觉也实在难受得很啊......” 他口中嘟嘟囔囔,却仍是分下了大半块香饼想要递给那与他同病相怜的老鼠,熟料一抬头,稻草边却是连老鼠毛都没剩下半根,闻北去怔了一怔,只得叹着气又将香饼塞进怀里,颇有些寂寥的呢喃道:“果真是个畜生,我是寂寞狠了,怎么倒想着同它结交呢?” 一种细微的窸窣声忽然自道观外传来,闻北去侧耳听了听,觉得这是一种十分有意趣的声音,仿佛滴滴春雨落在田间,又仿佛是根根竹笋拔节生长,然而当这种窸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时,闻北去焦黄的脸孔却陡然苍白起来。 他的脑海中陡然划过一种有着类似节奏的声响。 百穿巷风起之时数百空洞中发出的嗡嗡蜂鸣。 一匹如练的金光自道观之上狠狠砸下,这金光纯粹得如同溪水一般,却充斥着一种毁灭般的可怖道意,闻北去麻袋兜头,动作十分狼狈不雅地向一侧滚去,他如今的骨头还没有好透,这样一动作,便仿佛整个人都要散成了一堆烂肉,浑身上下都痛苦不堪。 然而闻北去却顾不得这些,一头撞烂了道观破破索索的窗户向外猛冲而去,他的手脚上都长出了一些明艳的青色丝绦,整个人好像一只还在学习飞行的鸾鸟一般晃晃悠悠地冲进了十里长街之中。 倘或一瞬前仍隔着一堵道观的院墙,闻北去还有七分的把握逃掉,那么跨上十里长街的第一步,他的心便坠落到了一片冰湖之中,飞奔的脚步停下,青色丝绦垂在身侧,活像一只被劈头打懵了的傻鸟。 玉止戈自满街的冰霜之中缓步前来,他的脚下一层又一层地覆盖起冰雪,冰层之间发出“卡擦卡擦”的窸窣轻响,仿佛是滴滴春雨落在田间,又仿佛是根根竹笋拔节生长。 闻北去砸吧了下嘴,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图,满口苦意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同姬镜水有什么关系?” 玉止戈微微抬起头,目光静静地落在这个看上去无比落魄的焦黄脸修士身上,神情安静道:“玉止戈,重叶三千海之主。我并不认识一个叫姬镜水的人。” 闻北去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姿容冰冷无双的少年修士,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稍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但面上仍留存着五分警惕,试探道:“你说你是重叶三千海之主,那白马寺呢?” 玉止戈微微眯起眼,身上无端弥漫起一股冷冽杀意,身形一晃便到了他眼前,一支青玉色长剑抵在他颈间,嘴唇卷起,神色冰冷地说道:“你是神墟的人,姬镜水的人,还是......须弥山的人?” 闻北去在心中暗叫糟糕,果真是亡了一腔斗志,便连言辞间泄露信息这样的低级错误也犯了出来。 他本身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在姬镜水营中潜伏如此之久不被发现。他既做过神墟同须弥山的联络人,也做过姬镜水的潜隐,自然对三者的势力分布十分有数。 数月前的那场惨败却使闻北去失去了七八成修为,心灰意冷之下他也不愿意再搀和进天下大势这滩浑水之中,只愿找一个僻静安全的地方养老等死,势力纷杂繁多却并不成大气候的东部八天自然成了他的首选。 闻北去在与姬镜水的战斗中折了本命法宝月轮与其器灵,又曾听闻重叶三千海的娑罗子有固魂凝神之效,便想来此处碰碰运气,哪里知道连落脚处都没有找好,便叫玉止戈迎头抓了个正着。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应付过这人精一般的少年修士! 闻北去苦着脸,心中懊丧不已,若是他修为还在,又哪里需要害怕区区一个婴境修士! 玉止戈烟灰色的眼睛近乎漠然地看着闻北去瞬息万变的脸孔,仿佛有着十分的耐心,等他编排出一个圆满的、毫无错漏的谎言。 “你想好了吗?” 玉止戈的声音极冷,仿佛一泓自冰山上流淌下来的冷泉,闻北去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冷不丁对上少年修士的眼睛,心脏便好像同他脚下的冰霜一般被层层覆盖起来。 “我是......神墟的人......”闻北去艰涩地说道,几乎是下一瞬,便瞧见了少年修士面上隐约升起的冰冷讥诮之意。 “大人,白马寺有动作了!” 玉止戈身上一块玉佩忽而叮叮作响,华桐急切而略带喜意的声音自其中传来,玉止戈握着温凉的玉佩驳裂开嘴角,烟灰色的眼睛蕴藏着与这温暖春日截然不同的冰冷之意,如同两片锋利的琉璃:“嗯,让梅含刀动手吧。” 闻北去怔怔地看着少年修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而自己的手脚却被几个一拥而上的低阶修士捆绑起来随手扔进了一架路边卖菜用的板车里,被人快跑着推动向前,耳边飘荡着年轻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大脑糊成了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哎呀,大人真是厉害啊,声东击西,这下那群白马寺的秃驴可上当了吧!” “那是,也不看看大人和头儿什么本事?呸那群死不要脸的贼秃,以为躲在龟壳里便能耐了吗!看小爷今天不砍他丫的!” ...... “头儿,白马寺那群贼秃来了!” 王鹏面色涨红地冲进厅内,全身都绷紧如一张满弓一般,激动得几乎要从鼻孔中喷出两管白气来。 梅含刀冷笑一声:“果真同大人所料一分不差,这些光会捡便宜的秃鹫,我今日非叫他们有来无回不可!” 尤子谦笑嘻嘻地转向王鹏:“来了多少个?我跟你说,咱们含刀可大牌着呢,没有百八十个可绝不能出阵!” 王鹏皱了皱眉,心里头十分瞧不上这身子骨软不拉几,形容举止跟个娘们儿似的纨绔子。 连他王鹏这样的普通人都修出了灵力,听说这个重叶三千海原先的大人物如今却还只是个狗屁不如的凡体,竟还要觊觎他们家头儿,当真是、当真是——那个啥,癞□□想吃天鹅肉! 这么一想,王鹏对尤子谦便更瞧不上眼,翻了个白眼,恶声恶气道:“自然来了许多人!俺可不像你这样闲读书的操这淡心,俺只知道杀人,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尤子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仍只是一味地嬉皮笑脸:“哎哟哟,好大的火气!王大哥息怒,倘或王大哥今儿能杀了十个白马寺的和尚,小弟便做主把阆风院里头的红牌姑娘给你一个怎么样?” 王鹏一下子红了脸,梅含刀蹙起眉心,冷冰冰地说道:“大敌当前,休要再闹。华桐,通知大人,王鹏,整合娑罗三卫,准备迎敌!” 梅含刀军令一下,王鹏便自绮梦中惊醒过来,狠狠地剜了一眼笑眯眯的尤子谦,挥了挥砂锅大的拳头以示威胁,便忙不迭跑出了厅堂。 尤子谦神情温和地看着梅含刀,柔声道:“我推你出去好不好?如今这样的时局,灵力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梅含刀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并没有拒绝。 第61章 千火花燃 相临紧紧拧着两条墨汁画就的浓眉,手指死死捏住银锡禅杖,艰涩道:“......住持果真决定了?那玉止戈不是个简单角色,如此莽撞便——” 一名面色红润的老僧扬臂哼道:“相临,你是我白马寺相字辈中最出色的弟子,怎么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一个外来修士,又怎么能和上界须弥山圣者相比?何况他如今也不在梅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我佛保佑,此战必捷!” 相临看着老主持兴奋的神情,只觉心中寒凉,然而却并不敢多说,告了一礼便退出禅房。 “我说的吧,那老头如今已叫须弥山哄得入了魔,哪里还听得进旁的话?”青行从禅房外的娑罗树上跳下来如同猴子一般一把攀住相临脊背,笑嘻嘻地说话,他的音量不小,仿佛也一点儿不在意让白马寺住持听了去。 相临苦笑着摇头:“不要这样说,也实在是那外来修士把白马寺逼到了这样的田地,我们不动手,他也迟早要打到门上来。” 青行从怀里掏出一枚半黄的果子,咬下一口,却被酸得直皱眉头,反手便塞进相临嘴里,“呸呸”吐干净了才捂着嘴巴说道:“你还顾着他的脸面做什么?为了那些个蝇头小利便要把这一寺的人送去找死,我只说了,倘或吃了败仗,我是第一个便要投降的!” ...... 姬镜水在铜盆里净了手,便施施然坐到一条青玉色短案之后,几个容貌妍丽的女子端着盘碗上来,轻手轻脚地在他跟前儿放下,连一丁点儿不该有的声响也不敢发出。 白刹那掀了帘子进来,仿佛对这场景已然见怪不怪,走到青玉条案前半跪下,从怀中取出半片残破的古镜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恭敬道:“闻北去被抓住了。” 姬镜水举着一双红色的玉箸,懒洋洋地拨弄着盘子里几片青翠欲滴的藕片,闻言笑道:“哦,他果然没有死,倒不枉孤饶他一命。” 白刹那微微皱眉:“我不明白......闻北去背叛将军,交往须弥山的却不过是几张废纸,如今神墟同须弥山已经出现罅隙,令他逃生,还有何意义?” 姬镜水从煮的粘稠稀烂的粥水中挑出几个青玉柔嫩的莲子放在口中细细嚼了,才不紧不慢地答道:“难得有军师也不明白的事情。闻北去这个人很有意思,现在便死,是有些可惜了。你瞧瞧,他活着,才能叫孤更多些趣味不是?” 姬镜水细长的手指微微扣了扣桌面,白刹那带来的半片古镜镜面登时如水流般震荡波动起来,不片刻其上便显出了一些模糊的场景。 ...... 闻北去被一群不知轻重的年轻人绑在板车上一路风驰电掣地推进了府中,与尤子谦和梅含刀迎面撞了个正着。 数月来的训练使三家的年轻人足够了解梅含刀的秉性。 这就是个活生生的疯子。 倘或一朝一日三十三天塌了,指不定便是此人丧心病狂捅翻了的。 几个年轻人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凉气,互相推搡着问了好,便火急火燎地跑走了,被绑成个活生生猪猡的闻北去同梅含刀一对眼,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小兄弟......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给我先松个绑,我不过是个普通人,跑不掉的。” 梅含刀挑了挑嘴角,并指一划,一点儿微不可见的青色毫光自他指尖亮起,闻北去身上的麻绳一下断作数截,他刚松了半口气,便听梅含刀轻声说道:“把他带着,倘或是白马寺的人,杀在阵前也可灭灭他们威风。” 尤子谦颔首,闻北去眼前一黑,那半口气哽在喉咙里,险些没叫他昏死过去。 ...... 青行伸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朝着不远处的梅家大宅打量几眼,口中嘶嘶道:“哎呦,这两个外来修士果然了得,这才几天,便将梅家围拱的如一个铁桶了?” 相临也被那层层叠叠的灵力壁障震得头皮发麻,寒声道:“我听说他们尚不过婴境?怎么竟厉害到了这样的地步?” “婴境?你说得倒轻巧,如今白马寺人才凋敝,哪怕有一两个婴境呢?你那住持也不必急成这个鬼样子!”青行撇着嘴哼笑几声,忽而眉目一敛,微微竖起手掌道,“停步!他们来了!” 相临绷着嘴唇,目光如鹰隼般牢牢盯住梅家大宅入口。 一群神色肃穆、身穿制式兵家的修士从内里走出,先不论修为如何,单凭那股气势便叫相临心头一跳。 “......我倒从不知道,梅家的庶子竟是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青行握了握拳,眸中冷光层层积淀,扬唇轻笑道:“只看这样的架势,便知道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既如此,也就不必说什么废话,我们直接上吧!” 相临闻声高举起手中银质锡杖,舌绽春雷,暴喝出声:“杀!” 白马寺的僧人登时如群蛇出洞,嗷吼着狂扑而至,这些僧人大多修有佛门狮子吼功法,因此一吼之下,竟使得无数灵力壁障震动起来,声势实在是惊人无比。 梅含刀坐镇众人之后,脸上涌起一丝兴奋的潮红,扬声道:“缠!” 这无比简单的一字,却仿佛裹挟着重逾千斤的力量狠狠砸在地上,五十名娑罗卫暴喝一声,身上灵力迸发,震地而起,竟是一副要以血肉之躯同这些白马寺僧人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相临和青行被吓了一跳,虽然他们早先便对梅含刀做了些推算,却也想不到他竟性烈至此。 玉止戈来到重叶三千海的时间毕竟还短,哪怕是对着整个界域放话,招来的修士也毕竟是在少数,短短数月内能凑出娑罗三卫这样一支看上去还算齐整的队伍已是难得。 这些娑罗卫的修为都还十分低下,普遍都在道一境初期左右,数量也比不过白马寺百年积累,因此无论从主观条件还是客观条件上来说,这场战役,玉止戈一方是吃了大亏的。 青行是白马寺百年来罕见的兵法奇才,眼界路子浑不似生长在东部八天一个小界面的人物,但是面对梅含刀这样毫无章法的攻击,竟也一时摸不着头脑,眉毛夹得死紧。 娑罗卫一下便冲到了白马寺僧人跟前,简直像极了一群白花花的羊羔迫不及待地自动投入虎口之中,几名修为高强的僧人冷笑着便要抬手立劈, 熟料这些娑罗卫竟浑如一只只地老鼠般就地一滚,手持匕首十分不讲究地攻向他们下三路! 白马寺僧人素来自恃甚高,又是实打实不管人间俗事的方外人物,简直被这神来之笔生生打懵了,整支队伍前锋都乱成了一团。 十五名娑罗卫也不管此击是否得手,反手在地上一按便急退而去。 无数粗大尖锐的土刺宛若雨后春笋般自地面之下冒出,将数名来不及反应的僧人扎了个正着,爆发出几声悲惨至极的惨叫。 眼见着师兄弟被扎成了血肉模糊的破麻袋飘飘荡荡地挂在土刺上,剩余的白马寺僧人都急红了眼,狂吼着举起手中兵器攻向飞速逃窜的十五名娑罗卫:“无耻贼子,纳命来!” 每含刀竖起手掌,冷冰冰地吼道:“射!“ 十名身着黑衣的年轻人自娑罗卫中一步踏出,反手抽过背上的铁胎巨弓,厉喝一声便并指拉开了精铁丝绞拧成的弓弦。 青行心中一寒,急喝道:“前锋营退,盾甲营补上!” 青行的反应并不慢,然而血性上来的白马寺僧人却并不是那么好喝退的,况且他虽是个兵家奇才,却并不如何受寺中重视,此次若非相临一力担保,他是万万当不得这主帅一职的。 这是局势瞬息万变战场,哪怕只是略顿一顿,下一秒便可能尸首异处! 十根儿臂粗的铁羽箭枝射速极快,尖锐凄厉的箭鸣撕破了空气,如同一杆杆重锤般狠狠撞在了冲势不绝的白马寺僧人身上! 朵朵盛大的血花伴随着灵光飞溅落下,十名僧人登时以比来势给快的速度携带倒飞而出! 梅含刀毫无温度地挑起唇角,掷地有声地发出了第三条命令:“射!” 又十人迈出,持弓、抽箭、并指齐射,动作已然是不知演练过多少遍一般的行云流水,然而这十根长箭却并不如先前那样落点精准,仅仅只是大略地钉在了那十名已然气绝的白马寺僧人身周的地面之上。 青行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挥舞着双臂、目眦欲裂地吼道:“退!退!快退!” “砰——” “砰——” “砰——” 几声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隐没在巨大的爆音之中,方圆百米之内登时如炸开了数十吨高爆炸药,火云熊熊,浓烟滚滚,数百耀目光焰冲天而起,宛若在半空中盛开了一朵足有千瓣的金红灵花,威势之盛,几乎将这方寸之地夷为平地! 青行一下跌坐在地,呓语道:“……千火花燃之术,南宫家的千火花燃之术……败了,师兄,白马寺败了!” 第62章 如霜雪 闻北去知道,那少年修士既然敢用梅含刀,那此人必然就有一些过人之处。 但总有些事情,只有亲眼看到了,才会真正感觉到震撼。 闻北去是个很有见识的人,他能够先后辗转于神墟、须弥山、姬镜水之间,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凡的事情。因此临上战场,只消多半刻功夫,他就摸透了两方的力量对比。 显然,在这场战事中,无论是从人数还是修为上讲,白马寺都占据着绝佳的优势。 闻北去在心中数次推演,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梅含刀以全军覆没的惨烈结果拼掉白马寺八成兵力,然而这个看上去病怏怏的年轻人,却偏偏做到了,这样的能力,哪怕放在整个三十三天看来也是很可怕的。 倘或能延名师教导...... 闻北去心内好笑地摇了摇头,如今他的处境已是自身难保,又何苦还去想这些没影的事儿呢? 梅含刀两颊通红,丝帕按在唇上险些连肺都要咳出来,然而眼里却是一派洋洋然的爽快神气。 尤子谦动作轻柔地替他拍着背:“好过些了吗?你可别好容易赢了,到头来却把自己的身子骨赔进去!” 梅含刀摆了摆手,皱着眉擦掉嘴边一丝血迹道:“这有什么?我们赢了这场仗,大人便真正踏出了第一步。” 梅含刀心里当然是很骄傲的,东部八天各个势力分散而凌乱,数百上年间外面打得如火如荼,东部八天就像是被圈养在栏内的猪猡,随时等着被宰,随时会被做成一道佳肴送上其他势力的案头。 如今这一步终于迈出去了,即便像一个稚童般蹒跚跌撞,但孩子的父母总是有些其他人难以理解的骄傲和满足的。 尤子谦看出了他难得的高兴,不忍打搅,负手站在他身后,眸子里的光晕显得悠远而平静。 ...... 青行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按了按相临僵硬的肩膀,轻声说:“师叔,你还好吗?” 相临惨笑一声,锡杖“哐当”砸在地上,满面凄惶地握着拳:“......白马寺完了......青行,我还有什么脸——” 青行长叹道:“这是我早有预料的事情。师叔,佛寺沉疴已深,经此一役,倘或能够涅槃再生也未尝可知啊!” “话说的这么好听,不过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罢了!青行师侄,你认为然否?” 一个满是讥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青行警惕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嘴角一撇,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嗤笑道:“相柏师叔,你来此地做什么?” 那僧人生的阴柔削瘦,嘴唇薄得如一条红线,听到他的话便冷冰冰地笑起来:“自然是奉了住持之命,前来取代你二人!” 相临脚下一震,锡杖直竖而起,金花银叶灵光闪烁,如利剑出鞘般横亘在相柏颈前。 “师弟这是何意?” “嗷吼——” 一只青紫手掌打横伸出,狠狠拍在锡杖之上,这蛮力沛然难御,相临被一连逼退好几步,靠着锡杖才能勉强站稳。 相柏嫌恶地离那青紫色人影远了些,抬起头傲慢的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青行看着他浑然如一只公鸡的傲慢样子,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的整个人,都像沉进了无边的冰水里。 ...... 王鹏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从他的眼睛里不断奔涌而出,在他黑黢黢的粗糙面容上冲出一道道印子,卢小花撞了撞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大,咋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你老二被炸掉了?” 王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老二才被炸掉了。格老子滴,刚刚离得太近了,眼睛差点被晃瞎了!” 卢小花抚掌大笑:“你活该,头儿早说过了这里头包着的可不是好货,叫咱们远着些。你非要凑上脸去,怪得了谁,哈哈哈!” 王鹏粗糙的皮子上难得带着点尴尬道:“这不是想瞧瞧南宫那娘希匹的厉害吗?要我说,就该再来一下,把这白马寺整个都铲平了!” 卢小花抱着肩膀,嗤笑道:“想的可真够美的!就这么一发就差点掏空了南宫氏的家底......” 两个人一边打扫战场一边嘴上炮火车地拉着闲话,尚未消散的烟尘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两只青紫色手掌,其势如电般袭向卢小花的脖子! “老——” 卢小花被一只青紫的手掌掐着脖子拎起,王鹏顿时急红了眼,双腿猛地在地上一蹬,如同一只张翅的鹰隼般扶摇而上。手上精钢制成的护腕中猛地弹出一枚寒光烁烁的短刀,逼成一道雪线直射向卢小花的脖子,在青紫色的手掌上划出一条浅浅的白痕。 王鹏想象中血溅三尺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整个人都有些发傻,他的身体在空中急速坠落,烟雾中的敌人却仿佛被狠狠激怒了,一条粗壮的青紫色大腿猛地探出,狠狠砸在他腰上,将他扫得倒飞出去。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被这里的动静所吸引,他们嚎叫着想要冲过来帮忙,烟尘中的敌人一步跨出,唬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声叫了起来,没人能够回答这句话,很多人甚至已经打起了退堂鼓,鞋子搓着地面向后退去。 ...... 莫鬼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群人,他很高,大概是普通人的两倍,所以这种看,就成了一种倨傲的俯视。 卢小花在他的手里拼命挣扎着,莫鬼觉得有些烦,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人类的情感和智慧了。 觉得烦,就杀掉。 所以莫鬼抬起粗壮的右手,轻而易举地把手中俘虏的脖子拗断了。 “啪擦——” 就像捏死了一只鸡。 “嗷吼!冲!锋!”血腥味使得莫鬼猛然兴奋起来,他将卢小花的尸体随意地砸在地上,用粗糙的脚掌将其踩成一团肉泥,然后高高举起右手,从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吼叫! ...... 沛然磅礴的咆哮声使得整片战场都为之震动起来,浓烟在莫鬼他们的身后汇聚成一条龙卷般的气流,他们跑得极快,脚步极重,一眨眼边如同群狼冲进羊群,将娑罗卫们冲得四分五裂!“那些是什么东西!”梅含刀有些克制不住地从轮椅上探出身,目光沉冷地盯着莫鬼。 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通通都有着异于常人的身高和体魄,肌肉如同岩石般虬结粗糙,皮肤青紫色,甚至有一部分还长着狰狞的利爪和犄角,莫鬼就是其中神情最可怕、杀戮最疯狂的一个。 “娑罗卫,全体都有,列阵,射!”梅含刀来不及思索其他,顿时凌厉地大声吼叫起来。 几名伤势较轻的娑罗卫不敢怠慢,登时举起铁胎巨弓一轮齐射。 眼看着巨大的箭矢朝眉心飞来,莫鬼嘶吼着举起一只手狠狠拍开,他的手就像一只重锤,一下子便将这枚精铁的特质箭矢拍得变了形,颓然地落在地上。 莫鬼弯身将这支箭捡起,就像突然得到了个有意思的玩具,他将铁箭在双手间一通揉搓,坚硬无比的金属就像是一团驯服的面团被他最终揉成了一个铁球。 梅含刀瞳孔急缩,爆喝道:“退!” 但这声吼叫已然迟了,铁球被猛地砸回己方阵营,落地时便如同一朵黑色莲花般寸寸炸开,许多人被射中了要害,鲜红色在空中化作一片血舞,将莫鬼一行人魁梧畸形的身体衬托得宛若。 梅含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尤子谦立马扶住他,观察了许久的闻北去终于脸色沉重地开口:“这是——八部众。” “那是什么!”梅含刀一把推开尤子谦,疾声问道。 “佛教的一些秘密手段。”闻北去吸着气,表情平静沉稳,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愤怒,那愤怒张牙舞爪着从他的眼角流淌出来,仿佛想要将莫鬼他们烧成灰烬。 “撤退吧,他们每一个都能同婴境修士相媲美,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梅含刀惨笑一声,如今形势比人强,哪怕他们想撤退,也要看对方答不答应才行。 八部众掠阵的速度极快,只是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冲上了高坡,只要再往前二百步,就要进入灵力壁障的领域,莫鬼猩红的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意,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一圈嘴唇,盯着梅含刀就像盯着一盘开胃小菜。 梅含刀被这种可怕的契机锁定,感觉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鸣响震动,难受得他几乎想把心脏都呕出来。 “吼!胜!利!” 仅有百步,莫鬼嚣张地大吼起来,他将手中娑罗卫一撕两半,双脚踏动着地面疯狂地冲来,没有谁能够阻住他哪怕一步! 梅含刀终于看清了那双红色的眼睛,离自己一步之遥,近得那怪物的呼吸声听在耳中都如同雷鸣。 ...... 一道带着冷气的冰箭忽然自梅含刀头顶划过,扎进了近在咫尺的莫鬼额心之中。 “如霜雪。” 一个冷漠的声音伴随响起,仿佛世间一切清净皆在其中。 第63章 八部众 冰霜汇聚成寒流如同狂风般席卷过战场,细碎的雪粒在空气里飞扬,有一种既冷漠又干净的味道。雪后的场景总是叫人觉得静谧、美好,那些钻石一样的粉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光明的事物,然而莫鬼却在这宛若韶光的美景中没命地颤抖起来。 重叶三千海的日光比任何时候都灿烂明媚,为了防止被强烈的炫光灼伤眼球,相柏紧握着双拳闭上了眼,感觉到手心里的最后一丝温度随着手掌不住的轻颤流失了出去。 世间有很多瞎子,往往因为失去了视力而获得出类拔萃的听力,相柏闭着眼睛,像是一个真正的瞎子那样,听到了很多让他绝望的东西。 箭枝划过同门们的皮肉,冰霜碎裂时发出好听的如同丝弦一样的声音,莫鬼正在高声尖叫,当然还有别的八部众,那些他熟悉的四代弟子,他甚至在他们沉浮在炼狱中时发自内心地感觉到爽快,然而此刻他却恨不得捣聋自己的双耳,剜出自己因为恶心和害怕而即将从胸膛里蹦出来的心脏。 他听到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击掌,甚至长歌当哭,相柏忽然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勇气,因为他很明白,一睁眼,即是死。 ...... 闻北去觉得有点冷,裹紧了身上破麻袋一样的布片,目光凝重地追随着玉止戈的身影。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修士,年轻到甚至让他感到了某种莫名的畏惧,他的修为放在重叶三千海之外也不过是比末九流稍好,但他所真正展现出来的战力却要远超于此。 他能够越阶一战。 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倘或到了真婴境之上还能越阶一战的,闻北去在过去几百年的生命里只见过几个,其中最知名的那个,就是如今逼得他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姬镜水。 他心里有种突如其来的彷徨和惆怅,就像每一个垂老的长辈看到宛若朝阳初升的幼童会产生的心情一样。 人世间又多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而他却变成了一个连引气入体都十分艰难的烂人。 ...... 玉止戈手里的长弓崩碎得很快,霜气不断缭绕凝结,到最后几乎已经看不出弓箭的形状,随着他体内长生真气越发精纯汹涌,这种纯粹由天地灵力凝聚起来的武器便越发显得脆弱不堪。 大衍长生诀的玄奇远非世人所能想象,如今他正卡在太初境九层,明面上的修为相当于普通的真婴境大圆满修士,实际却远不止如此。只是一想到要晋入化玉境的要求,饶是玉止戈这样的心性,也不免有些无从下手的颓唐之意。 “这些是什么东西?” 玉止戈索性弃弓,一指点出,红尘花旋转飞散,将数个皮肤青紫的怪人包裹在内,疯狂的长嘶吼叫不绝于耳,然而他们却空有蛮力,根本无法挣脱如同刹那芳华这样蕴含大道的精妙法术。 翁仙难得怒意勃发道:“还不是佛门阴私手段!亏那些秃驴成日里自诩我佛慈悲,这等祸害人的事做起来却从不手软!你务必将这些青夜叉立毙于此地,否则放将出去,恐要掀起血雨腥风。” “青夜叉?” 玉止戈面色清冷,手下动作却越发狠戾,自姜子虚消散于天地后,他心中便盘踞着浓重的阴云,若非有密金大天荼罗镇压识海,只怕他早已因心魔而损毁道心。如今听翁仙说的凝重,心中更觉腻烦,青玉色长剑如彩虹飞跃,在人群中穿梭了几个来回,头颅便滚滚落地,鲜血将覆着薄冰的地面染得通红。 他杀人的样子平静淡然,连闻北去和华桐都看得心头发木,更不要提白马寺那一群早已吓破了胆的和尚,鲜血飞溅间,竟剩不下几个全尸。 相临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以头触地,大声哭号道:“住手!求求你,住手,白马寺认输了......” 玉止戈动作微顿,最后一个青夜叉早已在五息之前被他斩于剑下,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剑,淡淡道:“梅含刀,清扫战场。” “是,大人!”梅含刀双目明亮,激动得几乎要从轮椅上跳起来,尤子谦连忙扶住了他,他明白他的心情,就像他看到玉止戈干脆利落的冲杀后心中生出的前所未有的渴望一样。 只要有这个人在,东部八天早晚会走出自己的路。 但他仍然希望能够有一天,梅含刀也会像注视着玉止戈那样注视着自己,这是一个听上去十分小家子气的理由,但尤子谦自己知道,这有多么难。 ...... “八部众,好些年不曾见过这些小玩意儿了,是不是?”姬镜水轻轻敲了敲桌子,他的嘴唇很红,牙齿很白,很少笑,目光专注地盯着古镜中停滞的画面,看上去既专注又有些难得的孩子气。 白刹那却一点都不敢抬头,他站在离姬镜水最近的位置,就要比旁的人更知道他的可怕,这是一尊降临世间的魔,倘或叫他生出了兴趣,那便是天底下顶顶可悲的事情。 “将军身负迦楼罗之心,佛宗自然不敢派八部众前来掠阵。” 姬镜水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摇了摇头,手指点在镜子光滑的凹面上,玉止戈的衣袖扬起,一角灰色纹身若隐若现,这是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而玉止戈这个人,似乎也有一些令他想要探究的特质。 这很稀奇,却令他感到高兴,所以他语气轻快地吩咐白刹那:“把请帖送去东部八天,就说——请重叶之主同我一道参与玲珑盛会。” “将军!” 白刹那震惊得几乎有些坐不住,而王座上的年轻男人却抬起了眼睛,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轻柔地说道:“你想让我重复第二遍吗?”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办。”白刹那双股战战地退出了营帐,晴空万里,日光明媚,他却觉得自己像刚从冰水里捞起来那样冷。 ...... 玉止戈有一页每一页地拨弄着手里破旧的线书,用来记录的纸张柔韧粗糙,笔迹也不知用什么书写而成,竟泛着隐隐的腥臭,翁仙在他脑海中啧啧称奇:“想不到这小地方当真还有炼制八部众的参本留存,那些青夜叉虽实力不济,却也算是初窥门径了。” 玉止戈淡淡道:“便是完全品,也不堪大用。” “你的心界未免太高,三十三天虽说是上界,修士仍以丹心境与真婴境居多,这八部众若是用的好了,威力远超你的想象。只是后人大多投机取巧,方才将这正宗古佛大术改成了这副四不像的样子,西皇也忒不是个东西!” 玉止戈微微眯起眼,伸出手指缓慢地摩挲着纸页。 八部众乃是佛教天、龙、夜叉、乾闼婆、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摩呼迦罗的总称,各具种种神通,十分神异,算得上是天地异种,只是皆因生息困难,久而久之便绝了踪迹。 西皇证帝后却并不甘心,佛修稀少,想要征战天地便决不能失去这股可观的战力,他便以大手段夺天地造化,在古佛大术的基础上生生创出了一门能够将普通修士炼制成八部众的法门,只是过程之残酷冷血,实在叫人齿冷,与佛门道义相悖,西皇很快便弃之不用。 翁仙冷笑道:“那些秃驴最是心口不一,西皇更是其中翘楚,他自己不愿损害因果招致天罚,交予别人便是了。他能证帝,实在是天道千万亿年来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玉止戈不置可否地放下了书,尤子谦推着梅含刀进来,两人脸上皆有散不去的兴奋红潮,冲他恭敬地说道:“大人,白马寺已经清理完毕,咱们、咱们发财了。” 第64章 骄傲的人 白马寺在重叶三千海横征暴敛数百年,所积累的财富是一个很少人敢于想象的数字,不要说梅含刀和尤子谦,就是闻北去这样见过世面的北部八天修士也感到了微微的震动。 玉止戈手指抚过华桐拿来的一把灰色长弓,听着相临用颤抖而且满含屈辱的声音地念着名册,淡淡道:“你不服吗?” 相临垂下手,肃立在一边,僧衣上仍有未干的血迹,他不说话,便活像白马寺正殿中供奉着的怒目金刚像,脸色因为愤恨和不甘种种激烈情绪憋成了赤红色。 青行护在他身前,冷笑道:“你这个人实在无耻,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师叔蠢笨,你不要激他拖你同归于尽!” 玉止戈想了想:“他打不过我,最坏的结果是他死我重伤。如果我用你当人质,那么他会败得更快。” 大约是被这种理智得近乎冷血的无耻所震慑,青行瞠目结舌地站着,闻北去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像他曾经的主人姬镜水那样,觉得玉止戈是个十分有趣的人了。 玉止戈皱着眉:“你笑什么?谁允许你来的这里?” 闻北去弯腰行礼,态度放得谦卑而温驯:“小人闻北去,是自北八天而来的一介流民,如今战事已毕,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梅含刀在玉止戈耳边小声道:“大人,他确实和白马寺没有什么相干,但此人恐怕另有来头,就这么放了,恐生后患。” 闻北去耳朵动了动,大约是听到了这话,脸上便不由出现一个苦笑。 玉止戈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安静而沉默地打量着闻北去。 这是一个焦黄脸的中年修士,有一些儒雅的味道,风霜万里也不能掩盖,他大概在不久之前受过危及性命的伤势,气息若有若无,脚步也很虚浮,他看上去曾经应该是个很聪明、很勇敢也很厉害的修士。 “你是一个麻烦。”玉止戈漠然地说道,他放下了手里那把长弓,要华桐一会儿送到器房去,闻北去一震,忍不住抬起头,那个少年慢吞吞地转过身,“你留在这里,做点能做的,我保住你的性命。” ...... 华桐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他知道玉止戈善用弓,也知道随着境界的增加,天地灵气凝成的武器就越发不经用,因此当他收缴了白马寺的库房之后,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替玉止戈挑了一把最厉害的弓。 玉止戈端坐在器房地火池前,膝上横置着那把灰色的羿神弓,他从脚边堆积的灵材里挑了十数样,想了一想,又从储物袋中取出青玉色长剑放在一边,双手掐诀,地火冲天而起,热浪将空气灼得发焦,玉止戈将两样器物往其中一丢,两团莹莹宝光闪动,将器房映衬得如一片素雪清景。 华桐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素面,雪菜笋丁的哨子,汤也熬了许久,鲜咸喷香,他就着两个白面馒头蹲在廊下吃得无比欢畅,尤子谦推着梅含刀过来,见了他这样,便取笑道:“大师傅在这儿守了几个月,镇日里都是这些凡人家再简单不过的吃食,顿顿相类,难道不觉得味同嚼蜡吗?” 华桐也不理他,笑道:“找大人有事?” 梅含刀颔首:“昨日先锋营收到斥候回报,有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正在快速接近重叶三千海,修为都在丹心境以上,为首者......乃是一名无我境修士。”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艰涩,如果对方不怀好意,那么他们这个孱弱的、刚刚起步的小势力便很有可能就要夭折在今日了。 对于世间来说,生死总归是一件很大的事。 哪怕是梅含刀这样胆子很大的人,也难免会感到畏惧。 华桐放下碗,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器房,拎着他的僧袍站起来,温和地说道:“是祸躲不过。如今大人正在紧要关头,首件要紧的就是切莫让人打搅了此地清净。” ...... 孤墨抬头观望了一下梅家的祖宅。 檐牙高啄、雕梁画壁,堪称美轮美奂。 他却丝毫不觉得震撼、高兴,心中像是填进了一个嗤嗤漏气的气球,堵得他说不出的难受。 孤墨和留白这一对兄弟的名字,在北地是很有名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年纪轻轻便晋入无我境,更因为他们是姬镜水手里的刀,这便使得三十三天的人都觉得敬畏、高山仰止。 所以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不情愿,他仍是不敢说半个“不”字便匆匆赶来东八天,给一个真婴境的后辈送一份举足轻重的请柬,甚至因为不敢有稍加延误而将自己搞得风尘仆仆,活像个乞丐。 “孤墨大人。” “去叩门,态度客气点。”孤墨冲身后的一个下属扬了扬下巴,漆黑的双眼里满布冰冷之意。 那人应声去了,还没走到近前,中门便大开,一个穿着白色僧袍却蓄着短发看上去不伦不类的和尚双手合十走了出来,闭目笑道:“客自远方来,寒舍蓬荜生辉。” 孤墨冷冰冰地说道:“你家主子呢?” 华桐一愣,他纵然看不到华桐的面目,这会儿也知道这名无我境修士只怕是个异常骄傲的人。 他的口气又仿佛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而折损了他的骄傲,并且同样由于这些原因,他甚至不能将这种愤怒朝他们发泄出来。 这是一件好事。 华桐高高悬起的心脏安稳地落回地上,他甚至有闲暇露出一个可以看到牙齿的阳光笑容:“大人仍在闭关,请您稍待些时日。” 孤墨的脸色一时十分好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已经扣住了藏在袖中的兵器,只要一击便能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丹心境毙于当下,但他最终还是咬牙忍住了,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冷极压抑的声音说道:“领我等进去。” 孤墨一脚踏裂了门槛,华桐跟在他们身后,金芒潋滟的双目微微睁开复又阖上,清淡的眉目上笼着一层薄光,仿佛真正怜世的神佛一般。 第65章 你的骄傲值几箭 “姬镜水?” 华桐的面容依然显得恬静、与世无争,拢在袖里的双手却悄然收紧,甚至不太明显地颤抖起来。 对于出世的修士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名字。哪怕是在隐世的密宗里,也从未缺少过有关他的传闻。 很多人都曾听说过他,听说过他的冷血手段,听说过他的惊才绝艳,听说过西皇神念与他在给孤独园辩道,星河辟易、风云斗转,听说过他“生在姬水,心如深谷,满身萧瑟,天下无双”。 但如今当这个真正天下无双的姬镜水派来了孤墨,华桐却全然没有一点欣喜、自傲,他的心里就像揣着一百只兔子,蹦跶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幅仙玉刻作的请柬轻飘飘地落在桌上,所有人却都像见着了真正的魔鬼那样,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孤墨仰着下巴,当他落座,那份在旅途中狼狈四散的骄傲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喝了一口用娑罗子泡出来的仿佛空山新雨一般清透碧绿的茶,尝出有三百年份,是很难得的好茶,连白马寺也所存无几,但他抬起手,将那杯难得的好茶连茶杯一道打翻在地,冷冰冰地说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连茶水都不堪入口。小地方人就是小地方人,区区一个丹心境也敢直呼将军名姓!” 华桐便不笑了,他明白这个人哪怕是不敢违命也绝不愿意他们好过,但无我境就是无我境,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都像一片内部不停爆裂着的火山,使人感到不自觉的敬畏、想要臣服。 梅含刀的修为还要不如,若非他是个瘸子,要靠轮椅走动,这会儿只怕早已跪倒在地上。身下的木片发出难听地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挤压着的声响,冷汗已经湿到了他的外衣,脊背像条虾那样地深深弯曲着,他的手紧紧地扣进了扶手里,梅含刀将嘴唇咬得红涨出血,心中却只觉得快意。 孤墨再厉害,又难道敢真的当场杀人吗? 他不敢,所以当这个无比骄傲的修士和他们这些不入流的角色同坐一堂时,便已然是败了。 梅含刀的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了那种真正的笑容,华桐看得很清楚,孤墨看得也很清楚,所以他的愤怒来得理所应当,他并不认为姬镜水会为了这么个瘸子为难自己,何况他也不是想要杀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踩着底线却又会让人觉得疼痛,他是姬镜水手里的刀,这样的事总是做的十分顺手。 他的右手毫无预兆地伸出,指甲就像浓墨一样黑,从每一根毛细血管里放出晶壁般的光芒,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枚小小的青阳,这是一种很美但也很残忍的法术,它能把人的眼睛完整地烧化,光芒如同跗骨之蛆侵入骨髓血液,时不时发作,叫人痛不欲生。 梅含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然后是漆黑的水,那些碎掉的炭渣一样的东西簌簌飘落,他想要尖叫,但那些光从毛孔里渗入肌肤,他甚至没有一点办法动弹。 “定!” 华桐猛地睁开了双眼,一对金琉璃般的瞳眸空洞出尘,金色梵文在其中飞快划过,仿佛一篇篇佛家经法在诸天鸣唱,他的话竟霎时有了难以名状的伟力,孤墨指尖的光芒应声停滞,但那定格也不过是三息时间,华桐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破破烂烂地倒在了椅子里,金眸无力垂下,口中不停地向外吐血,将雪白僧衣染得斑驳不堪。 “他心通!” 孤墨一震,他是很有见识的人,也曾听闻过这一种佛家秘术的奇诡厉害之处,眼里不免闪过些惧意,但那丝微弱的情绪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阴毒所掩盖,浓墨一样黑的指甲里绽出的光芒再度变得璀璨明亮,华桐浑身剧烈颤抖,金色的眼球也像被一团无形之火包裹,像柔软的蚌肉那样扭曲起来。 也就在此时,一支冰晶一样的箭矢从后院旋转疾射而来,尾羽带着惊人的霜流,仿佛平底卷起一股暴风雪,以惊人的准头直奔孤墨的眉心,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有人以一种要把他扎成刺猬的决心施射,并且这灵力强大得迫人心弦,孤墨不得已收回双手结印阻挡。 一朵红尘花铺天盖地压来,孤墨袖中窜出两柄夜空般的环刀,仅仅是一刀便劈出万载星辰长河,将那红尘花彻底撕裂,少年清丽冰冷的眉目乍然闪现,一点赤金在他眉间轻晃,无数细密金丝如在空气中扎根一般延展出来,将他整个人都捆得严严实实,像条破麻袋一样被扔到了地上。 仅仅是一个照面,他便败了! 那些不知名的金色根须更是可怕至极,此刻正翻涌着植入他体内,疯狂地吸食着他的灵力和神魂! “你是什么人!”玉止戈手中牢牢握着一把半人高的青玉色长弓,弓身萦绕着泥金色符文,如同一整条飞跃世间的彩虹,在他掌心里雀跃不已,他的神态十分平静,烟灰色的眼睛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焰,千里生灵仿佛在此中俱灭,孤墨止不住地颤抖着,并不是因为害怕和密金大天荼萝的折磨,而是因为这样从未有过的屈辱。 华桐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艰难地说道:“他是......咳......姬镜水的人,来请大人同往......参、参与玲珑盛会......” 玉止戈淡淡道:“这便是来请人的态度?回去告诉姬镜水,要战,来战便是!” 密金大天荼萝蔓延的根须收拢进玉止戈眉心,孤墨从地上一跃而起,架起遁光便要朝外飞去,玉止戈一箭将遁光射得粉碎,他像只断翅的鸟那样再度摔到了地上,那些失去的灵力和魂力使他整个人都孱弱无比,他往外吐出一口血,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玉止戈冷冰冰地说道:“谁许你走的,把你的眼睛留下来。以眼还眼,才是应有的规矩。” 孤墨恶狠狠地抬头,玉止戈却两箭射至,眼窝处顿时只剩下两个漆黑的空洞,这个本来有着强大实力的修士疯狂地大叫起来,眼睛里流出漆黑的血,却被冰霜冻结在脸上,像从眼中蜿蜒出了两条叫人恶心嫌恶的蚂蝗。 孤墨再次闷头向外冲去,玉止戈扬起弓,一次次地射灭他的遁光,让一向骄傲到了极点的他像只狼狈的狗那样四处逃窜。 华桐抚着胸口轻笑,他本是个没有什么恶念,一切都很干净的出家人,哪怕因为玉止戈而还俗心中却仍是有佛的,此刻却仿佛从灵魂的最深处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他顺应心意地露出一个笑容,喃喃道:“你的骄傲值几箭呢,孤施主......” 第66章 世间看你如恶魔 营帐里很安静。 因为长年都在行军的缘故,这种炼制起来很方便、也不怎么占地方的帐篷就成为了他们的制式住所,白刹那有时会觉得他可能连死都要死在这种又窄又小的帐篷里,再也体会不到高床软枕、芙蓉*的滋味。 他仰头望着白色的篷顶,像是那里长出了一朵在世间从未有过的莲花。 这帐篷真的是太小了,孤墨跪在地上,白刹那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很快,又粗重,像是受了不轻的伤,仿佛一只破旧的、就快走到尽头的风炉;白刹那同样很清楚地听到了姬镜水敲击着椅子扶手的声音,一下一下,又慢又清晰。 姬镜水乌黑如折刀的眉毛轻轻皱着,像是在思考一些艰深晦涩的疑问,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道:“他......没有接受我的邀请?” 孤墨弯着脊背,额头搁在手背上,他的姿势很扭曲,却有效地保证了他在几乎无力的情况下还能跪得比较标准:“他请您一战。”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白刹那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茫然:“他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冒着傻气的问题,姬镜水垂下了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遍跪在下面的孤墨,有时候一个人坐得很高是会影响到自身的判断的,就像西皇,他在高天呆久了,心中生出傲气,连头也不愿意低,所以这个世上有很多人站起来反他,毕竟被当成蝼蚁、当成白痴总是叫人不好受的,西皇坐的最高,自然也就成了最愚蠢的那个。 但姬镜水不在乎低头,他甚至不在乎因为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从他尊贵永恒的王座上走下来,捏起孤墨的脸颊,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散去的畏惧和愤怒。 那种愤怒,是骄傲被人毫无保留地踩碎,以至于使他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地而产生的愤怒,很明亮、很盛大,像是燃烧在高天。 姬镜水的身上绽放出光芒。 如果玉止戈在这里,他就会认出这和孤墨施放的法术同出一宗,但因为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便显得更纯粹、更冰冷。 孤墨在这团光明中拼命地颤抖着,他想到了很多东西,足以使他痛哭流涕、懊悔万分。 留白的脸在他眼前闪过,那是他一胎同胞的弟弟,然而为了更好地得到姬镜水的信任和重用,他们已经明争暗斗了很多年,久到甚至想不起他们曾经亲密如一人的时候。 孤墨和他的骄傲被烧成了一团灰,姬镜水说:“他不该向我撒谎。” 白刹那任劳任怨地用茶杯装着那些骨灰走出了帐篷,留白站在不远的树下,目光漠然地扫过他的手,没有一点接过的意思,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走开了。 白刹那像个傻子似的举着茶杯叹了口气,这时候他又在想,这帐篷真是太小了啊。 小到他甚至找不到一块好地方能让这个蠢蛋安安静静地呆着。 ...... 玉止戈安静地盘坐在器房里,青玉色长弓悬浮在额前,青金色灵力如灵蛇般游走在弓弦上。 他出关的太早,坠苍弓便像一个先天不足的早产儿那样有了瑕疵,他要用更多的心血和精力来温养这柄弓,使它能够不至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夭折。 大概过了一些时间,那些带着灰气的青金色灵力完全地融入了弓身里,表面浮出的泥金色符文再度显化了一些,玉止戈才缓缓睁开眼睛,将坠苍弓收进了丹田之内。 “先前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玉止戈从口中淡淡地呼出了一道霜气,然后发问,“你觉得姬镜水是一个怎样的人?” 翁仙沉默了一段时间才以一种他很少有的谨慎态度说道:“你应该去。玲珑盛会在三十三天的名声比你想象得要大,历史也很长,古早得连我对它的来历都不太清楚。但最重要的是,每一位大帝都从里面得到过机缘。” 玉止戈一震,周身气息如同滚水般沸腾起来,世间没有哪个人不会为了这样的话所震惊莫名,就像没有哪个人不会因为历史长河中仅仅走出寥寥可数的几位大帝便放弃参与玲珑盛会。 “何况你有半幅玲珑仙图,比起别人,你占尽先机。”翁仙笑着说,“只要有这个,全三十三天的人都会希望与你合作,哪怕你只是一名真婴境的不入流小修士。何况就我所知,你的娲皇功法只怕已经遇到了瓶颈,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玉止戈挑了挑眉:“你似乎很希望我去。” 翁仙笑了笑,叹息道:“我当然有私心,我不希望当一辈子的器灵,那里有能够重塑色身的灵材,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听出他口气中的郑重,玉止戈也不由地严肃起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冰冷:“你觉得我应该和姬镜水合作?”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天才,他们做着很天才的事,取得的成就也非常人。”翁仙答非所问,“但天才终归只是天才而已,他们的克星往往是那些不仅仅是天才,而且还是疯子的人。你已经看见了一个,姬镜水是第二个。” ...... 闻北去住在梅家的下人房里,睡的大通铺,晚上被一些不知名虫子咬得满身红疹,白天起来的时候被他目前的室友毫不留情地笑了一顿。 但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所谓,他希望做一个凡人很长时间了,失去了修为,就像有什么桎梏从骨血里拔出,他变得懒散而倦怠。 他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活着,甚至比他们更容易感觉到疲累,对一切失去了好奇心,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了很多人或许几辈子都没法见到的事情。 玉止戈来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张椅子钉上腿。 他做得比较认真,因为他可能要在这张椅子上坐到死,下人房里有人看不惯他,但闻北去并不介意这些小花招,他只是笨拙地想要修补好这张椅子,好使自己今后的几十年不至于苦练坐稳三只脚的椅子的绝招。 玉止戈看着他钉了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塌了那张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椅子,少年修士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片里问他:“你知不知道姬镜水是一个怎样的人。” 闻北去愣了愣,他想,自己是要做一个凡人的啊,姬镜水是个怎样的人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整个人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听见自己深深地呼吸着,身体里全是能够冻结血液的冷气。 “他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贪得无厌。” “他想要整个世间,或者还不止。” 第67章 世间无畏者 闻北去发着抖,像是站在雪地里,他想到那些手段、那些笑容、那些惊鸿一样的影子,就感觉整个人都疼了起来,百穿巷一战他败得太惨了,于是便成了难以克服的心魔。 玉止戈等了一会儿,但闻北去说完了那三句话就像丢了魂一样不再说话,他不耐烦地催促着:“然后呢?” 闻北去眉头微蹙,迟疑地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崛起的,世人都传他是姬家的私生子,得了古时大帝的传承,方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手下有无数能人异士,像是今日来得那个孤墨,若非你的法宝委实厉害,只怕也要费一些功夫。” 玉止戈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寻摸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道:“他来请我去玲珑盛会,你能看出些什么?” 他仿佛闲话家常的一问,闻北去却震惊地几乎要跳起来,但他毕竟活了很多年,强自按捺住,却又因为这消息实在过于离奇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孤墨来便是说这个?那你怎么把他打跑了,姬镜水要是发怒,重叶三千海便要死绝了。” 他说归说,神态却很放松,他毕竟在姬镜水手底下讨生活了有一段日子,知道这个人疯是真的,散漫也是真的,他想要整个世间,便放手去打,却并不当真把它放在心上,他凭借一股贪欲行事,为人却比世间大多数人都光明磊落一些。 玉止戈也不答,只是看了一圈这房间。下人间也有不守本分的,在主人家面前不能表现出来,私底下却要想着办法偷懒,除了闻北去的床铺整理得干净齐整,剩下那些要么是被子散乱地堆在角落,要么是衣服鞋袜随意丢着,茶壶里也空荡,留着一点发黑的茶叶,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了,连老鼠也不爱光顾。 也亏得闻北去住得下去,毕竟哪怕换个洗洁的凡人只怕也忍不了,可见此人本身便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讲究,玉止戈想了想,便开口道:“你做我的军师,我给你换个房间。” 闻北去又吃了一惊,他今天吃惊的次数太多,双颊处的肌肉都拧得升腾,他伸出手揉了揉,同那少年的目光对上,玉止戈的眼神清澈且冷,像是一泉山溪,闻北去便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心内诚恳,不生一丝杂念,这在叫他觉得吃惊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感动。 “你不知道我的底细。”闻北去摇摇头,好意劝道,“如今的三十三天,有四分都握在姬镜水的手里,当他的仇人,是这世上最不明智的事情。” “可你做了,便是蠢。”玉止戈不在意地说,闻北去苦笑颔首,他是反驳不得这话的,然而那少年修士又继续道,“你方才的话不对。我见到你,知道你有能力做我的军师,却因为惧怕一个人的权势而放弃一个能使我羽翼强壮的人才,这才是天底下最不明智的事情。” 闻北去愕然,玉止戈的眉眼微微舒展,他生得很美,然而对别人而言,他的容貌反倒是最后一样能叫人注意的东西,他的道心在身体里散发出光来,那光芒并不多刺眼,却稳定而无畏,像是要万古长存,闻北去一阵哆嗦,有一些东西从他的心里抽出来,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坠落。 “我辈修道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哪怕他已证得帝位,也不是不能死的。”玉止戈神情淡漠,认真地又问了一次,“你愿意做我的军师吗?” ...... 姬镜水站在窗口,留白站在外头,他看着那身影颀长的青年,那青年却只是静静地望着树下一方小小的墓。 说那是坟墓,也不恰当,只是微微隆起一块凸起,放着一只倒扣的茶杯,像出自总角儿童之手,拙劣无比,随兴无比。 姬镜水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做的?” 白刹那战战兢兢地跪着,姬镜水没叫他跪,但他不敢站起来,生怕一站直便要昏倒,他垂下头老实地答道:“请将军责罚。” “罚你什么?”姬镜水像是看得出了神,留白半跪下去,抚了抚那只倒扣的杯子,他的脸上一派漠然,甚至连最能体现内心的眼睛,也是冷的,只消一眼,便看出他骨子里的薄情。 白刹那一怔,答不上来,总不好说要他随意,若是姬镜水兴头上来取了他的小命,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了。 姬镜水转回身,他的帐篷里头挂着一幅三十三天地图,由整块仙玉刻成,山峦横亘、流水淙淙、烟云缭绕,乃是按照女娲帝器山河社稷图所造的一件仿品,他伸手一拂,东八天便无限拉近,重叶三千海全貌跃然纸上,他笑了笑,仿佛心血来潮:“我要去重叶三千海。” 白刹那瞪大眼睛,也不敢劝,只是硬着头皮问道:“将军是想见一见那胆大妄为的小子?” 姬镜水扬起两条乌黑如同折刀的眉毛,像是觉得这句话有一些意思,他在那山河社稷图的赝品上点了一点,场景便细致到显出了玉止戈所居宅邸的式样,然而仿品毕竟是仿品,再要如何却是不行了,他有些遗憾,心里便越发想要得到这个世间,倘或一切都在手上了,那做这些事便要容易得多。 “你可知留白心里所想?”姬镜水眯着眼睛,问他。 白刹那是早习惯了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思考方式的,他也不消去琢磨此间规律,那些试图琢磨透的,早已死得坟头都长出草了,“他想报仇。”白刹那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他却不敢表露出来。”姬镜水柔声道,满心爱怜地伸手触那地图,“所以他是怕我的,你比他好些,至少有胆子自作主张为孤墨立坟。” 白刹那打了个冷战,不敢说话,恨不能连呼吸都绝了。 “但此人有些不同,他不怕我,并不是因为不曾听过我的名声或是不了解我的手段。而是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若是放在千万年前,此人有证帝之能。”姬镜水淡声道,仿佛浑然不觉一句话传出去能叫世人都震惊,到了他这样的境界和身份,说话的分量便足以压塌青天,这样一句评论,哪怕是对同他齐名的妖无心,也是不曾有过的。 白刹那恭谨地退去,姬镜水拂袖打碎了挂在墙上的山河社稷图,无悲无喜地望着地上那堆晶莹碎玉,漠然想到,假的毕竟是假的,既然只能发挥这一点用处,又有什么非存在不可的必要呢。 第68章 天妖尸傀 玉止戈缓缓敛去手中灵气,坠苍弓浮在半空,青光四散在空气里,如同一条条极细的丝线。他自口中喷出一道混沌气,弓身上层层灰色符文骤然明亮,转瞬又如残烛般熄灭,循环往复数百次,符文才渐渐隐没。 坠苍弓落在他膝上,它的原料是妖蛇鳞片,世上一等的冰冷坚硬之物,此刻摸起来却仿佛一捧春水,带着些微暖意,玉止戈的手指搭在弓弦上,眉头轻轻拧着。他道心里的魔念不曾散尽,只是看到这柄弓,便忍不住想起故人,大约人的发散思维同人情一样是这世间最叫人无可奈何的东西,你不去想,它便钻到你眼睛底下、脑海里头,一时一刻也不愿远去。 玉止戈双手捏决,将坠苍弓收入体内,窗边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一只毛色金黄的雏鸟挤开窗户钻了进来,抖着一身*的羽毛,冲他叫了一声。 玉止戈也不理,径自打开储物袋,一具绿色尸体冲了出来,霎时间器房里便妖气盈野,鬼影重重,云恕尖啸一声,像一枚金色小炮弹直扑那妖尸,玉止戈指尖弹射出一道清光,它的身形便猛地僵住,从半空中掉落下来,一路滚进了桌子底下。 它爬出来,可怜巴巴地“叽叽”叫着,玉止戈却已经闭上了双眼,妖尸浮在他的身前,它的黑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它,仿佛那并不是一具干瘪枯老的尸体,而是阆风院里一道价值千金的席面。 “你要将它炼成身外化身吗?”翁仙道。 玉止戈打出一道法决,一段经文流淌在灵光之中,整具妖尸仿佛沸腾般翻滚起来,绿色的皮肤像是燃蜡一般渐渐融化,一些深色的影子从它的内部淌了出来,那东西沙沙轻响着朝门缝游去,云恕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一吸一拽,便将那试图逃窜的影子吸到了腹中。 它打了个饱嗝,吃得满足又高兴。 玉止戈的神魂沉入妖尸内部,他站在一片空旷的树林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娑罗树,它们长得十分高,连一丝日光也不能透过来。 他也不管前路,在原地坐下,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兀自诵念法决,无数青光从他体内透出,那浓密的娑罗树林顿生震动,它们拼命地摇摆着,然而树林中心的修士身上却吹拂出无数冰霜,一场风雪在林中降下,离他最近的娑罗叶片被霜气飞快侵染,变成了一支支洁白而冰冷的凤羽形状。 ...... 华桐绕过走廊,隔着一扇花窗,便见到闻北去蹲在石桥上,端着一个粗瓷白碗,头也不抬地吃着。密宗与神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此他在山门里的时候,便听过此人的名声。 他在离他几步外站定,闻北去抬起头来,嘴唇边沾着一些油渍,他却分外惬意,将嘴里的面汤咽下去,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向他寒暄道:“你们这里的伙食可真是不错!” 华桐的脸孔微微向下,偏往他的汤碗,雪玉般的面条泡在澄红的汤头之中,面上卧着几块油汪汪的爆鱼同一个嫩生生的荷包蛋,“先生可知道这面的来历吗?”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学着他在桥上坐下来。 闻北去埋头苦吃,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来,那面极烫,又加了重辣,他便吃得辛苦又痛快,华桐继续道:“梅家素来讲究,单只为吃一碗正宗的奥灶面,便特地去吴水境请了一位大师傅回来,那师傅一生只会做这一种面,然而到了极处,却也是一种道。” 他轻叹着,摸着自己紧闭的双眼,年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惋惜、一些迷茫。 “你心里既有了决断,又何必问我?”闻北去放下面碗,珍而重之地将那个白嫩的荷包蛋慢慢吃光,“他心通的名声我也曾听过,你们佛门几千年来,便只有你一人修成了这门法决,这是你的机缘,如今你却要将它变成你的桎梏。” 华桐浑身一颤,不免苦笑道:“我既失了佛心,又如何再能使这般佛门秘法?” 闻北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是佛心?” 华桐怔了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好,便只好沉默,所幸闻北去是个很能自问自答的人,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双腿像市井里的地痞一般懒洋洋地抖动着:“你们那个佛,坐在高天之上,他的佛心,便是冷酷,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冷酷。你若是学他,还不如趁早从这里跳下去便罢了。”他谈笑间的样子,仿佛和早前在下人房里同玉止戈说话的姿态天差地别,然而其中又是有一些相通的,那便是洒脱,他说起西皇的态度,似乎不过是谈起一个脾气不好的邻居,显得平静无比。 他一指点出,便有一条锦鲤从水中跃出,一蓬晶莹的水线在半空中炸开,石桥被削得片片飞散,那鱼却毫发无损,掉回水里,慢慢地游到别处去了。 华桐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既为这样的景象所震惊,却又似乎有所顿悟。 世间的东西是没有绝对的,哪怕是同一种力量,也分刚柔两面。 闻北去看了看年轻僧人若有所思的脸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翻来覆去地想,就弄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你如今还年轻,有千万条退路,究竟是否继续修炼这一门法决端看你舍得舍不得,总好过我......”他长长地叹息着,沿着石桥,一路朝伙房的方向去了。 ...... 妖尸内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娑罗密林被完全地冻住了,天地好像只剩下这样一片纯净的雪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场景本该是极美的,然而却因为太过纯粹,便更显得可怕,仿佛每一片冰雪里都充满了杀机。 玉止戈睁开眼睛,眼底有稍许的疲惫之色,那具妖尸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具晶莹剔透的浅绿色冰雕,眼部微蓝,往里看去,却仿佛陷入了几百重冰天雪地,它身上没有半点妖气,看起来似乎是具再普通不过的傀儡。 翁仙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天妖尸傀!你竟不怕遭到反噬吗?” 玉止戈淡淡道:“姜子虚告诉我的法子,有三成的把握。” “他是无我境!你一个小小的真婴境也敢学着他乱来?”翁仙气得破口大骂。 玉止戈掐了个诀,妖尸却纹丝不动,他不由皱起眉头,若不能将这傀儡收进储物袋中,日后少不了要招惹麻烦。 翁仙一面恨他冥顽不灵,一面又只得有气无力地说道:“用你那女娲经文试试,这东西毕竟也算是个妖,寻常法子对付不了的。” 第69章 我看你像个假货 玉止戈掐诀收了那具天妖尸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卷随意揉在一起的布绢,横在膝上摊展开来,它被摆得很随便,本身似乎也没有哪里特别,几片不同的布料用一种拙劣的手法拼接在一起,看上去像个寒酸的打满了补丁的酒幌,然而很奇妙的是,这样一件怎么看都很随便的东西,却事关三十三天里最大的一个秘密。很多人都想要得到它,甚至可以拿出许许多多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它是一幅图纸,一座坟墓的堪舆图。 “玲珑仙图......”翁仙发出一声叹息,不无羡慕地说道,“倘或我有你一分的好运,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 玉止戈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条长绢,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的画面。 冰湖底下如山如海的尸林,帝释天失去头颅的身躯,姜子虚破碎而噙着笑意的脸。 那是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太愿意回想起来的画面,他有些厌烦的将那幅长绢揉起来,重新塞回储物袋里,推开门平静地说道:“这样的运气,我不需要。” 门外的日光照射进来,翁仙看不到,但他知道这名少年修士心里的愤怒和骄傲有多么沉重的分量,他看到那样一张图,不会觉得它是人人求而不得的宝贝,而只能生出憎恨和难过来。 ...... 三十三天里,有一个很小的境唤作青蝣。 这个地方的人很少,却很繁华,只因它是一处转换之地,在这里,只要缴纳足够的路资,便可转眼间到达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姬镜水行走在长街上,他像个最普通的旅人,有时会因为面容过于出色而引得人多看一眼,但更多的时候,都隐没的人群里,如同一滴水、一缕风那样的自然。 白刹那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或是藏在长街歇脚客栈的阴影里,或是藏在一些缓慢行走的马车间。 他们都是三十三天里久负盛名的杀手,然而此时,却因为一个稀松平常的旅人模样的姬镜水,很有默契地停了手。 荆不语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又有一些不同,因为他本身的目的便是姬镜水。只要一想到他将在青蝣境里截杀这个人,他便不可遏制地感觉到口干舌燥,这本身是一个好像登天一样困难的任务,便意味着只要他做成了,变会真正的一步登天。 荆不语用力咽了口口水,沉下气息,像一株枯朽的老树,他把自己更加蜷缩进角落里,他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时机。 他并不觉得他需要等很长的时间,因为早在来之前,他就得到了一些很少人听说过的消息,这是他的杀手锏。 姬镜水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一侧摊贩的身前,那里有一只粗瓷白碗,碗中盛开着一朵花,一朵红如血浆的妖花。 他慢慢抬起头,看到那名静静坐着的青年,他穿着一件红底金丝的交领法袍,面容出奇俊美,宛若一轮艳阳,只消一眼,便叫人觉地他的风采,胜过世间千万。然而最特别的,却是他的一对眼睛,那是双如同他衣服上的金丝一般璀璨夺目的金瞳,内蕴红莲,神妙无端。 “在下妖无心。”红衣男子起身,落落笑道。 白刹那一怔,脸上露出些不敢置信的神色来。 三十三天如今的局面十分复杂,道佛之争已至极限,一潭深水下无数势力蠢蠢欲动,然而水面上立的最稳的也不过四家,撇开神墟和须弥山,姬镜水占了一份,妖无心则占了另一份。 白刹那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然而真正的到了这个时刻,又觉得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设想便仿佛脆弱的肥皂泡般消散了,他看着这个人,眼里、脑袋里就不可能浮现出更多别的念头。 “我观兄台气质不凡,不知可有幸......” “你为什么而来?”姬镜水打断他,唇角翘起,露出一丝讽意,“你为我来,便不必惺惺作态。你不为我来,又何必凑到我跟前,难道我们很熟?” 妖无心愣了愣,但他毕竟是个涵养很好的人,也极有气度,洒脱道:“姬兄说的极是,是我着相了。” 姬镜水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认真地说道:“你是个妖,却偏要用佛家的典故,难道忘了当年的仇怨吗?不过也是,我看你,便像个假货。” 妖无心宛若艳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怒意,他恼火道:“我以礼相待,姬兄不稀罕便罢了,又何必口出恶语?” 比起姬镜水来说,妖无心身上,有一种平定富庶将养出的气度和骄傲,这倒不是说他不够强大,而是这强大里,含着一些水分。南州那块地方从古至今都由妖族把持,伏羲与女娲为保护妖族布下重重壁障,只要青天未断,南州便一日不绝。 妖无心是从小便被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培养起来的,所以他的恼火便显得很有道理,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冒犯过他。 长街边,姬镜水懒洋洋的微笑起来,一些细小的光点在空气里划过,那是一种蜉蝣,尾部微微泛青,闪烁着一种好看的光晕,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这些缓缓飞过的青蜉蝣:“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便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你既挡了我的路,又浪费了我很多时间。” 他抽出一柄长剑,惊鸿一样的影子映出那些青色的光点,那场景很美,却又生出一种奇异的残酷杀伐之感。 妖无心神色冰冷,指尖微动,那朵妖花便疯狂地生长起来,空气中传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一万只虫子在啃咬着花瓣,他的气势一再提升,此时便仿佛一座远古战场一般,弥漫出血腥与硝烟的味道。 白刹那避到隔壁的街上,不间断的叹着气,脸上充满了苦意,他盯着那条空荡荡的长街,只盼着这场斗法并不会上升到生死的地步。 第70章 秋光里的厮杀 姬镜水抽出了那把剑,这世间便好像多出了一抹浓墨婉转的秋光,青色的蜉蝣慢悠悠地从秋光里穿过,落下一些拉长的影子,那长剑如水般的剑身里便浮现出好像星子般的点点青芒。 妖无心的脸色微微凝重,他认得这柄叫做惊鸿的剑,在传说里,它有可能是一件仙界遗宝,也有可能是一柄披沐大帝血肉出世的凶器,妖无心并不相信这些,但他很清楚这是一柄极厉害极有来头的剑,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 场间的虫声越发响亮凄厉起来,盘踞在妖无心肩上的妖花渐渐明亮,无数道红光从花瓣里渗透出来,化作一道道血浪充塞在天地之间,浪花里的虫鸣时高时低,引动天地灵气沸腾不已。 荆不语离得很远,看不太清缠斗的中心,只见一团艳丽的水云袅袅升起,心内便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燥意,这丝燥意并不重,却叫他略微有些不适,作为一个杀手,这样的不适有时便是致命的,他僵硬着身体,好像一瞬间从一根枯木变成了一颗顽石。 姬镜水提着剑,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血浪,它们被一些无形的东西捆缚着,里头窜出一条条血龙般粗壮的水流,在几尺外的地方越升越高,像是随时可能冲杀出来。 “姬兄当真要与我为敌?”妖无心口气冰冷地问道,“玲珑盛会就要开始,你我联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的脸上有一种智珠在握的稳定神色,仿佛很笃定姬镜水不会拒绝这个提议,这确实也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世上任何一个脑子正常一些的人都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姬镜水却只是很无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轻笑道:“我竟不知道,我在外头说的话已经到了这样没分量的地步。你若是不打,那便算了,我还急着赶路。” 妖无心也不再多说,他心中的愤怒更甚,巨浪转瞬便冲破了禁锢,朝着姬镜水涌去,天地灵气疯狂地鼓动着,在他们头顶上隐约化出一些模糊而庞大的异象。 姬镜水平静地伸展手臂,他的动作很慢,然而那浪来得却极快,剑锋尚未抬起,他便被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血色之中。 属于姬镜水的气息变得微弱,像一缕风中的烛火,很快就要从天地间完全地消失了。 妖无心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然而心中的愤怒却已经被得意和骄傲替代,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用一副指点江山的口气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话在别的地方有什么样的分量,但在我这里,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不该在今天来到青蝣境,第二个便是不该在我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道盛大的光从血浪里穿透出来,照亮了血浪中的情景,照亮了瓦檐长街,同样照亮了妖无心瞬间苍白的脸孔,那光并不如何刺目,盈盈流动如同温水一般,姬镜水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举着剑朝前刺出,秋光无止境地从剑尖喷薄而出,很快占据了整片空间。 血浪不断崩碎,无数细小的红色粉末落在地上,那是一种虫子的尸体,它们被秋光灼烧着,在姬镜水脚边积起厚厚的一层。 那秋光不急不缓地前行,妖无心却开始拼命地后退,他的脸色涨红,双肩颤抖,既是因为承担着极大的力量,又是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尤其是在他说下那样的话之后,姬镜水的所作所为就好像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长街的地面纷纷爆裂,妖无心一声断喝,双手掐诀,血浪分化,变做千万兵马向前冲杀,战旗如歌,鼓声雷动,虫鸣之声尖锐刺耳到了极限。 姬镜水的眼神漠然而平静,他挥出一剑。 那是分外简单的一剑。 剑下光明绽放,那秋光极冷而恢弘。仿佛从初秋跨入深暮,透出难以言喻的哀戚与冷意,血浪化作的兵马尚未冲到他身前便被寸寸僵硬,腐朽的气息弥漫出来,妖无心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凋敝了,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妖无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秋光不止,他后退的身形像被一座山岳击中,他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倒飞出去,撞碎了好几堵墙壁,引起一路尘埃滚滚,最后像一团垃圾似的砸在几条街外某户人家的屋檐上。 姬镜水放下了剑,他缓慢而平静地说道:“真正会战斗的人从来不会见缝插针地说话来表现自己,所以你只是个被养得太好的白痴。” 荆不语不敢置信地盯着妖无心消失的方向,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股真正的寒冷,他站起来,然后向远处逃去,大凡此刻杀手之流也许并没有多高的境界,但身法一定要好,他有胆量接下这个一步登天的任务,逃遁的速度更是其中翘楚。 荆不语练的是一门叫做“极光八步”的身法,此时便真如一道极光像天边疾射而去,把他的数名同僚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姬镜水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抬起手指在剑身上微微弹动,一些青色的蜉蝣掉落出来,展开双翅朝前飞去,空气里响起刺耳的仿佛笛音的响声,只是一眨眼,那些青光便穿过长街,仿佛一场疾驰的细密秋雨,扎进了四处逃散的杀手的身体里。 半空中溅出数朵血花,混合着秋雨一般的青光降到地面,显得温柔又多情,然而整条长街都变得无比寒冷,让人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 “将军。”白刹那推开一扇门,从一户人家里走出来,扫过长街废墟重重的惨状,目光微凛,恭敬而谦卑地说道,“我打探到,玲珑盛会开始的时间提前了,妖无心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此事。” 姬镜水眯着眼睛,他的目光渐渐冰冷,白刹那愈加谦卑地低下头去,心中生出油然的恐惧。 “我会在此地等他到来,遣留白拔营。”姬镜水收起长剑,冷漠地开口,他朝前走去,不再像个平凡普通的旅人,而恍然如同一名君临的帝王,万古青天都被他牢牢地踩在了脚下。 第71章 不平的事 重叶三千海的清晨始于平常的人声与鸡鸣,晨光自熹微中明亮,白烟条条贯穿半空,一种很简单却又分外复杂的味道,开始充斥在这方天地之中。 玉止戈行走在长街之中,他的落足声很沉重,就像一个从未接触过修行的普通少年人,路过一家烧饼铺子时,他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头,很专注地看着。 烧饼铺子的主人是一名面目慈和的老妪,她站在一条长凳后面,动作娴熟地把揉好的面饼贴在炉沿上,在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烧饼上刷匀一层蜂蜜,撒满芝麻和糖霜,小心地用油纸包好递给等候的客人。一杆长巾垂在她眼前,写着“十文钱三个”几个字,笔触还很稚嫩,甚至有一点丑,像是一幅小孩子的涂鸦之作。 大概是因为时间还很早,客人并不多,那些做好的烧饼盛在笸箩里,白汽慢慢散开,老妪看着那些失去热度的烧饼,脸上露出了一些愁苦的神色。 “我在这里看了她很久,她每天都会为了那些因为变凉卖不出去的烧饼而发愁。”一个柔和斯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玉止戈转过头,穿着一袭粗布短衫好像个地主家下人的闻北去不知何时走到了这里,手上倒提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公鸡,朝他恭敬而谦卑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她每天卖出去更多,可她依然有不满足,并且不觉得这些卖不出去的烧饼占总量的少数是一件很好很值得高兴的事。” 玉止戈想了想,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你每天来看她,是准备和她成亲吗?” 闻北去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很想当个普通人,如今也确实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成亲这样的事依然显得很遥远很没什么可能。 玉止戈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像一个真正的处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因为错过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热闹而有点惋惜,他的脸庞柔软而清丽,闻北去心中一凛,他盯着玉止戈,仿佛想到了一些很令人震惊的事。 玉止戈的腹中忽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那声音并不大,落在闻北去这样的修士耳中却有如雷鸣,他眼中的震惊之色愈加浓郁,轻声向按着肚子的少年询问道:“你很饿吗?” 玉止戈迟疑地点了点头:“我想尝尝那些烧饼的味道。” 他的目光落在老妪面前的笸箩上面,闻北去摸了摸口袋,想起不久之前因为要买这只鸡而花掉了存下来的最后一个铜钱,他又摸了摸口袋,有点可惜,但并没有一丝犹豫,走到那间烧饼铺子里面,用手上的鸡换回了那筐已经凉掉的烧饼。 烧饼已经凉透了,味道并不是很好,皮不够脆,里头的芝麻也略微凝结,但玉止戈仍旧吃得很慢很香甜,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虽然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做烧饼的方法,但是他还是从里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他抬起头,那名老妪已经欢天喜地地重新开始揉面团,此时并没有客人,于是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那些新做出来的烧饼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凉掉,无人问津。 “这就是世间不公的事。”玉止戈平静地说道,“如果她每个烧饼都卖出去,又不免会想着今天应该多做一些,她依然会不满足,而且因为你之前的举动,以及情况与预想有所不同而加剧这种情绪。” 闻北去微微一笑,有点嘲讽地说:“这就是人的贪欲。她的心里很可能知道有人用一只鸡换她那些凉掉的烧饼是一个偶然,但如果不尝试一下,不得到一次很不好的结果,她就永远也不能甘心。” “我依然认为这只是一件不够公平的事。”玉止戈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出现了那种真正的笑,非常散漫,却带着一股人世间的烟火气息,“你的出现就是对她的不公平,她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世间运行的道理同样也是一种不公平。就像现在,有人正在试图用他们的想法来改变我,然而因为我不够强,这就变成了一件真正不公平的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刷”地一声,一道金弧划过长街,悬停在他们的眼前。 “玲珑盛会的开始时间提起了!”闻北去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玉止戈身上红尘的气息开始消失,一股冰霜般的冷意在空气中升腾起来,他的脚边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发出一些细小的碎裂声响,那枚金色的玉符被冻住,然后一寸寸开裂,变成一堆冰粉落在地上。 玉符上熟悉的气机让闻北去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他的心中无比寒冷,只要一想到那抹秋光,他就好像闻到了死亡和痛苦的味道。 玉止戈继续朝前走去,这一次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再停下他的脚步,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平静和冰冷,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息变越强盛一点。他确实在这短短的晨光里得到了一些东西,那使得他对修行的道理有了更多的领悟,大衍长生诀的经文在他的骨骼和血肉间缓缓流淌,无数青气从丹田里喷薄而出,他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无数的变化正在产生,它们小心地蛰伏着,只差一步,便要破境! 想到即将开始的玲珑盛会,玉止戈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恐慌,那可能是一件很大的事,可能有无数的修士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握住了一个杀手锏。 而很快,他就会见到另一个确保他能够得到成功的因素。 这个世间确实存在很多不公平的事,但总有一些办法可以让它变得公平一点,玉止戈在心中漠然地想到,但我从来不管别人公不公平,因为那对我来说并不存在很大的意义。 第72章 桃仙二十三剑 昨夜刚下过雨,清晨的浮光和薄雾掠过长街,一些青蜉蝣飘飘荡荡地落在水洼上,四下寂静。 白刹那长吁短叹地匆匆赶路,一面走一面向留白抱怨:“将军这个习惯委实不好,什么叫不愿意别人从他头顶上飞过,若是能用遁光,我也不必急得好像火烧屁股!” 留白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有些厌恶,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要和我说,我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 白刹那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留白孤身朝前走去,他的背脊挺得很直,脚步与平时相比要落得更重一些,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把有去无回的锋锐长剑,然而即便成为一把剑,他也是一把很沉重、被重重枷锁绑得很紧的一把剑,这就意味着有些事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白刹那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看两侧在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的远山和殿宇,轻轻地叹了口气。 通往三十三天大小千百余境的传送阵坐落在一片残楼废墟之中,与十里之前的风景天差地别,一名灰布麻衣的老者靠在一面被削去半截的石墙上昏昏欲睡,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柄半个巴掌长的青铜钥匙,钥匙滑出衣襟,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叫骨生花,是此地传送阵的看守者。”白刹那走到停下脚步的留白身旁,目光沉重而警惕地看着那名正在打瞌睡的年老修士,就像在打量一头上了岁数的头狼,虽然他已经很老,而且可能牙齿都脱落光了,但总归是有一些压箱底的手段,何况他坐在这片废墟上,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青蝣境之所以叫青蝣境,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在街巷林间随处可见的青蜉蝣,还因为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唤作青蝣宫的宗门。 如果一个势力的名字能够用来命名一方境界,那么这个势力的名声一定很大,底蕴一定很深厚。 这座有莫大能耐的传送阵,就出自青蝣宫最厉害的阵师之手。 “昔年青蝣宫宫主座下有十二柄剑,个个都是名震三十三天的顶尖修士,骨生花是其中的领头羊。若不是后来他练的功法出了差错,青蝣宫不会被毁得这样彻底。”白刹那轻声说,又很严肃地加了一句,“最关键的是,他很能忍,是真的很能忍。” 在白刹那看来,很能忍是一件格外可怕的事,尤其骨生花还曾经是一名极为厉害的修行人,他看着老人脖子上挂着的刻满了许多复杂花纹的青铜钥匙,知道它一定可以用来打开那片废墟之中的某个房间,便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寒冷。 然而留白却只是觉得心中燥意更甚,他忍不住说:“不管他曾经有过怎样的风光,现在也不过是个老而无用的看门人!” 他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一些羽上披着晨露的乌鸦从废墟间飞起,白刹那浑身一滞,他放缓呼吸,盯着那座开始发光的大阵,骨生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同样静静地看着传送阵的方向。 ...... 传送阵发出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几条淡淡的人影出现在阵中。 三个人的目光胶着在出口处,一个小小的金色的毛团从里面咕噜噜地滚了出来,它笨拙地用翅膀拍着地面,无数金色的毫芒从它稚嫩的翅膀底下钻出,地面上出现蛛网一样的裂痕,甚至有一些挡在它面前的碎石,在那种金芒穿透之时,已经震成了一滩齑粉。 留白觉得这样的开场白有一点可笑,但白刹那和骨生花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想到他们毕竟比自己活得更久,见识得更多,很有可能知道这只雏鸟的不凡之处,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玉止戈从阵中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华桐和闻北去。 云恕趴在地上,冲他哀哀地叫着,但少年修士并没有注意到它此时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被一种奇特的气机吸引了,他探究地看着骨生花怀中的那根黑色的枯枝,轻声说道:“很有趣。它是一柄活的剑。” 空气骤冷,许多条无形的剑气从行将朽木的苍老修士身上散发出来,平地里好像生出密密麻麻的枯枝,整片空间里都充斥着一种树木腐朽的气味。 云恕浑身的软毛砰地炸起,它恐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后就因为这种很没有形象的事而恼怒起来,它张口发出一声如龙的长吟,骨生花顿时如遭雷击地颤抖不停,细细的血丝从他干枯的嘴唇里喷出,留白也被逼得退出了好几步。 玉止戈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那些枯枝一样的剑气和如龙长吟带来的震动,他看了那名仍在不住咳嗽的苍老修士,平静地说道:“闻北去和我提到过你,所以应该有很多人听说过你的这把剑,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大动肝火的事。” 白刹那无比震惊地抬起头,然后他同站在玉止戈身后焦黄脸的修士目光相对,闻北去朝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他却好像大白天见到了鬼一样往后瑟缩了一下。 姬镜水确实说过此人还活着,但他从没想过他有这样大的胆子重新回到他们面前,在他的想象里,闻北去应该离这些修士间的纷争远远的,然后找一个乡下地方度过余生。 难道这个少年真的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可以使得闻北去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吗?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有魄力很骄傲的人,所以和他走得越近,也越忍不住要做些看起来很叛逆很不要命的事出来? 场间的对话仍在继续。 骨生花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开过口,他用力而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伤势而有些颤抖:“它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 玉止戈想了想,郑重地看着那根枯枝,问道:“你是要它变成一把剑,还是要它开出花来?” “这有什么不同?”骨生花的眼睛明亮起来,玉止戈从里面看出了更多的东西,像是一些血腥和复仇的事,想是一些忍耐和寂寞的事。 他摇了摇头:“你搞错了顺序。它要先开花,才能变成一柄剑。” “......花生剑......剑生花......剑生花......”骨生花张开手指,他的皮肤苍老而满是褶皱,越发衬得那根枯枝死气盈然,他的眼角出现一抹湿意,哽咽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该怎么叫它开出花来?”骨生花向玉止戈行礼,白刹那有些发木地看着这一幕,他预感到可能有些事快要发生,玉止戈点了点头,很平静地受下这一礼,然后说道,“要一柄剑开出花来,是一件很难的事。但要一根本来就能开花的树枝开出花来,却很容易。你的心里满是仇恨,全是寂寞,它不喜欢,便不开花了。” 这里面本来就没有很大的道理,骨生花悟不到,只是因为他身在局中,他毕竟曾经是很有名的天才,这样的事只要一经点破,接下来的变化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那根枯枝开始生长。 它抽出无数新的枝条,密密麻麻地覆盖整片空间。 星星点点的绿意像一抹春水萌发,然后迅速褪去,无尽的红映入视线。 那是无数伸展花瓣的桃花,浓淡相宜,如一朵轻云,如一绺朝霞,灵动活泼地挤在枝头,好像春天忽至,空气里都透出剔透的韶光来。 白刹那和留白却开始不停地淌眼泪。 在他们的视线里,那并不仅仅是无数盛开的桃花,而是成千上万道红色的剑气,那些如丝缕一般薄润可爱的花瓣里,涌动着无数爆裂的灵气,好像随便一片飞出,都能撕裂这片空间! 骨生花睁开眼,光芒从他的眼睛里绽放开来,他握住那根枝条,向着不远处的废墟挥下。 一剑! 两剑! 二十三剑! 空气里那些晶莹的红线渐渐消失,同样消失的还有传送阵周围那些残破的城墙同宫殿。 骨生花收剑,面色淡然地看着那些青蝣宫存在的痕迹完全地在世间消隐。 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不舍和悲伤,因为只要他活着,青蝣宫就活着。 ...... 轻轻的鼓掌声从不远处传来。 姬镜水走过来,场间剑气的余韵消散一空,他的目光直落落地停在玉止戈身上,很温和地微笑起来:“本来我的胜算只有五分,但见到你,便有了七分。” “他不一定会帮你。”玉止戈看了一眼骨生花,他平静而满足地站在原地,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 “桃仙二十三剑,确实是很厉害的招式,但我并不是在说他,我是在说你。”姬镜水感慨道,“何况我知道他会站在我这一边,毕竟我们都很想杀了西皇。我觉得这个理由可以说服很多人,包括你。” 玉止戈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高天上的那个人,想到他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他,最终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这个理由确实很动人。” 第73章 贪婪之心 夜晚较之白天,总是要更多出几许风情,然而在这样很美很宁谧的晚上,却并没有几个人能够静下心来修行。 “以他们的骄傲,不可能不打起来。”一个容貌很俊秀,头发像一条瀑布般披在肩上的男子站在廊下,他并不算很年轻,眼角蔓延出几条细密的纹路,嘴唇很薄,如同一片红色的剑刃,他的脸上带着一抹嘲意,说出来的话也异常刻薄,“妖无心不可能赢,他应该带着南宫秋千去,那样至少保证他不会输得那么难看。”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好笑地说:“可他是去打架的啊,怎么能带着自己的母亲,我知道你很想看他的笑话,但这已经超出了笑话的范畴,而是耻辱了。” 她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上面有一些金色的细腻纹路熠熠生辉,隐约可见是一尊三足鼎,鼎中有三柄如同火焰般的小剑游弋不定,这在世间只代表着一件事,那就是这名看上去很柔弱、身上的气息也并不如何强大的女子是神墟当代的主人。 嘴唇很薄的男子冷笑道:“如果能让姬镜水受伤或者死去,不要说成为耻辱,哪怕与天下为敌,我都会去!” 他愤怒地挥袖,化作一道白色遁光消失在天际,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想到师傅兵解前的嘱托,又想到对于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她的这名师兄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态度,便不免摇头苦笑起来。 ...... 玉止戈坐在一座临水宅邸的屋檐上,湿气很重,他的头发有一些微潮,他极为专注地看着平静的水面,雾气散去,无数碧光从沿岸的草丛树林中飞出来,像缩小了无数倍的星辰,落到水里,以他的五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水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密的涟漪,一圈叠着一圈,如同秋雨酥润滴答,很美,也很动听。 云恕蹲在它的腿上,样子很像一只正在抱窝的母鸡,它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看起来很蠢,只是疑惑地想着这个四脚怪今天为什么放弃了修行而来看这些没什么用的虫豸,但很快它又觉得作为一只很有来头的金翅大鹏,自己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所以它很大度地原谅了玉止戈这种荒废光阴的行为。 “它们就要死了。”一个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姬镜水在他身侧坐下,他的动作格外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就好像那些横亘在中间的孤墨的死、梅含刀的失明以及三番两次的拒绝其实并不重要。 这样的作为实在是冷漠到了极点,玉止戈的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寒意,几棵高大的合欢树在夜风里抖动,洒下许多斑驳的影子落在姬镜水的脸上,玉止戈便觉得连嘴里也有一些凉,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死并没有什么意义。”姬镜水接着说下去,他同样很专注地看着那片湖水,成千上万的青蜉蝣静静地栖息,碧光拉长,如同一根根纤细的烛火,很快就要燃到尽头,“生命太短,要做的事却很多,所以从出生到死亡,它们都没有空闲多看这世间一眼,这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你想要长生。”玉止戈淡淡地说,姬镜水的野心就像是这些湖水上的青蜉蝣一样是很自然很应该存在的东西,他并不感到厌恶,甚至有一些熟稔,因为他自己是这样的人,也曾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这很困难。” “只是困难,但毕竟不是没有。”姬镜水轻笑,他指了指天上,云层散开,露出明亮的星空,那些星星像是一双双冷酷漠然的眼睛,玉止戈只是很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知道西皇的手段,也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在不在意又是另一码事。 “况且长生并不是我的第一目标,只是我有一些想要达成的目的,必须要活得很长,站得很高,所以我才首先想要长生。”姬镜水温和地笑着,他长得很好看,不同于姜子虚宛若好女的姣美,他的好看,是一种纯粹的俊秀,然而或许是由于双眉过于黑,双唇过于红,便显得有些妖异,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歉疚的神色,大约是觉得这句话很绕口,又可能是觉得在一个一心求长生的修士面前说这些显得过于不客气,但玉止戈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姬镜水便继续说下去,说一些他本来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话。 “我想到那高天上去,因为我很不喜欢他坐得那么高,所以我也想让他试试抬着头,却哪怕是把脖子仰断了也看不到别人的衣角的感觉。” “听上去很疯狂。”玉止戈格外有耐心的听完,“但我觉得你应该做得到。” 他很认真地对姬镜水说出了这句话,他想到姜子虚,想到阿昔,他们身上都有一些令他熟稔的东西,他们生来便要做一些很疯狂的事,而且因为姜子虚离成功很近,所以他觉得姬镜水很可能会真正地踩在成功的那条线上。 也许这样的联想看起来很没道理,但既然他从来不在乎世间的道理,所以用常理来框定他就显得太过愚蠢了。 姬镜水的眼睛明亮起来,他突然放声大笑,那是很豪气的笑,气吞山河,势如金戈,整个青蝣境都在这样的笑声里瑟瑟发抖,无数的云散开,素净的星光如同天河般垂落,于是玉止戈看到光明落在那一片湖上,许许多多的青蜉蝣在光里燃烧起来,那光深入水中,将一座湖映得宛若一颗剔透的玉石。 一些光也落到玉止戈身上,他的道心呼应般震动,尘埃自灵台上扫落,大衍长生诀的经文在他体内吟诵不断,他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东西,他闭上眼睛,手指间开始大放光明,姬镜水笑声渐歇,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欣喜又赞赏的表情。 “你真的很聪明,所以我等到你,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第74章 世人棺 一辆青铜马车行驶在高天上。 马车的车厢上浮雕着很多兽形,有的是走兽,也有的是飞鸟,甚至在一些角落里,还刻着几只模样十分古怪的游鱼,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巧思,这些兽首都用灵石点了眼睛,看上去便显得格外冰冷,甚至带着一种古怪的审视之意。 车厢顶上立着一尊凤鸟铜偶,高不足尺长,口中衔着一枝细小的香木,尾羽仿佛一顶华盖般笼住整辆马车,散发着盈盈红光,那光的温度很高,空气都被灼烧得微微扭曲起来,那光的颜色也很鲜艳,像一片夕阳无声地落在云海之间。 整个南洲的人都知道这是南宫秋千的马车,所以这是凤驾。 一名男子从后方御着遁光赶上来,同驾车的修士对了个眼神,便很恭敬地落在车窗旁,垂着头轻声说道:“娘娘,青蝣境有消息来,姬将军要咱们拿半片钥匙来换少主。” 车厢里沉默许久,男子额上很快便渗出冷汗,然而又因为周围的温度极高,他的发间蒸出滚滚白气,脸庞好像一张被烤到扭曲的脆薄的白纸。 “姬水的门风这是坏了,不过一场小孩子间的玩笑,何至于便要上升到这等程度。”凤驾里传出一个威严冷酷的女声,南宫秋千的态度异常平静,但男子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伏下身去行了一礼便架起遁光朝天边飞去。 ...... “玲珑天自成一方小世界,内外共有八十一道仙门拱绕,倘或要从外开启,便首先要使三柄钥匙齐聚。”姬镜水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一根根晶莹的细线振出点点秋光,锁住的一方天地灵气便产生了许多玄之又玄的变化。 玉止戈没有说话,他微微蹙着眉头紧盯着如同一泓碧水般平静美丽的棋盘,在他的感知中,密密麻麻的灵线在那里交汇,然后变成一座拱门环绕的大墓,那些门由细碎连绵的陨石组成,它像一颗巨大明亮无比的星辰,又威严冷酷得难以想象。 玉止戈缓慢地伸出手指,一抹细小的冰霜之气在他的指尖凝聚,空气里倏忽间生长出了无数的花,它们连接在一起,形成一道冰剑般细薄的长桥,朝着大墓刺入。 姬镜水的脸上出现了一些赞叹之意,他认出了这一式的来头,便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了不起事,假如骨生花在这里,也会感觉到不可思议,因为玉止戈正在以桃仙二十三剑破墓! 灵气化作的大墓时隐时现,外围好像陨石带子一般的拱门却开始大放光明,一部分冰花在这样的光里融化,一部分却仿佛被重物撞击,发出碎裂的声响,无数花瓣一般的冰片倒射而出,落满玉止戈的眉梢、衣衫,仿佛深冬骤临。 少年修士的脸庞变得格外苍白,轻咳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冰渣的鲜血。 “这是什么?”玉止戈吃力地问道,他的唇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唇线极红,姬镜水觉得这是一幅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也十分符合他的审美的景象,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玲珑仙墓有三难,,这是第一难——天棺。”姬镜水平静地说道,他同样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在那座大墓的上方,灵力以一种耸人听闻的猛烈势头在这方寸棋盘上聚集起来,他的指下出现了一片很小的黑洞,棋盘开始震动,好像随时快要坍塌,黑洞如同一片轻盈美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墓上。 玉止戈的呼吸停止了,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者紧张,而是那片黑色的雪花将一切都阻隔在外,包括声音和空气,它渐渐向外扩展,化作一整片沉沉的黑夜,将整座玲珑仙墓包裹在内。 场中突然出现了几条光虹,刺破了那片黑暗,像一道道灿烂的烟花爆裂开来,火树银花间夜空骤然破碎成无数薄片,惨淡地漂浮在天棺周围,姬镜水的神色平静如初,手指却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玉止戈知道他受了一些伤,想到那座很快就要出现的天棺,他的胸口便隐隐发闷,好像有一种寒水般的冷意正渗透出来。 “从天棺出世起,便有许许多多的修士在研究它,试图破解它。很多蠢货相信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但是古仙毕竟是古仙,哪怕只是沾了一点皮毛,也不为人力所抗衡。”姬镜水折起袖子,露出一双洁白的手腕,他的手心里握着一片半个巴掌长的旧青铜,看起来很老也很有历史感,上头有些斑驳的铜锈,从方正的凹槽里蔓延出来,像一些细小的绿色花朵。 玉止戈认出来这是骨生花的东西,心里有些预感,他看向从始至终都显得格外平静冷漠的姬镜水。 “要开启天棺,便需要三把这样的钥匙。”姬镜水浅浅地笑了笑,眼中有种莫名的神采,“这是第一把,很快我就能得到第二把。” “妖族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你能换到钥匙。”玉止戈想到那个像条死狗般倒在街巷间的妖族少主便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又觉得这件事不会像姬镜水说的那样容易,妖无心虽然能保证妖族千百年的繁荣,但玲珑仙墓的秘钥却无疑更贵重、更难得。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横生许多波折。但对于南宫秋千来说,她只生了一个儿子,而想要长久地坐在帘幕后掌控整个妖族,一个混血的杂种远比一个死物来得管用听话得多。”姬镜水轻声道,他很温和地垂下眼睛,并不去看玉止戈,少年修士却再次难以呼吸,好像有一座重若千钧的青山压在他的两肩。 他盯着面前的棋盘,想到那场即将到来的盛会,便好像看到了无数大人物或有声或无声的交锋,他看着那座光幕中无比璀璨圆融的天棺,便觉得这并不仅仅是一座仙阵,一道大难,更是一具无比可怕的世人棺,牢牢锁住了人心。 这个世间,都好像一座坟墓。 第75章 红尘里的修行之利弊 暮秋之后,便有一场霜寒。 就在姬镜水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并指点给玉止戈看玲珑墓里的几种难关之时,越来越多的人踏上了赶往青蝣境的路途。 青蝣宫故址下的传送阵日夜不停地发出光芒,因为来的人实在很多很杂,骨生花便也日夜不停地守在这里,以免某些心怀叵测的修士出于个人私心或者别的原因而损毁传送阵。 骨生花盘腿坐在一块砖石上,他的衣衫有些破旧和单薄,砖石也因为霜降而变得越发潮湿寒冷,但他的神态却很平静也很满足,他的怀中抱着一枝开得格外繁盛的花枝,每一片花瓣都晶莹饱满,像一层又一层红玉叠在枝头,一丛细小的桃花伸到了他的脸侧,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落魄且苍老的卖花人。 两个力夫挑着一顶青布小轿转过长街,在他十丈远外停下,轿面轻轻落在地上。 闻北去从轿子里钻出来,腿上发虚,像两根软塌塌的面条,他裹着厚重的棉袍和风帽,却还是冻得脸色发白,遮着脸咳了几声,便满面苦意将路资付给几个轿夫打发他们离开。 他虚浮无力地走向骨生花,又咳了几声,才顺过气慢慢地说道:“骨先生,近两日天气转冷,我家主人要我给您送几样防寒的东西过来,几日后玲珑仙墓就要开启,还有许多要仰仗先生的地方。” 骨生花闭着眼睛,好像并没有听到他来时的动静,也没有听到这样一些充满了关心之意的嘱托。 闻北去认真而郑重地把储物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一碗面,一个蒲团,一张毯子,还有一小袋上品灵玉。 闻北去心里有些骄傲,因为虽然这只是一些看起来格外简单的东西,但却是他和华桐商量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骨生花也一定能明白其中的价值。 骨生花睁开眼睛,先在后面几样东西上随意地扫了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叹道:“焚天宗出品的隧氏心阳阵,白象原的极北狐皮毛,这些东西珍稀难得,你只是凡体,而且病得很重,还是自己留着用更好一些。” 注意到他的用词,闻北去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一抹震惊和尴尬之意,然后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骨生花慢吞吞地站起来,捡起那只仍冒着腾腾热气的碗,他盯着澄红的面汤和如玉的面条微微发怔,恍然间想起青蝣宫主第一次领他进山门时与他分食的那碗面,他折下两根树枝拨了拨汤底,果然见到两个白生生的荷包蛋安静地卧着,脸上便不由露出些满足喜悦的神色来。 闻北去的咳嗽声渐渐大起来,因为这是一件不太雅观的事情,他便避得远了一些,用半幅袖子遮住了脸孔。 骨生花细细地嚼着面条,面汤滋味很好,然而他的唇齿间却弥漫起酸苦之意。 他已经很老了,虽然他的剑长出了新的花朵,他的身体却依然日复一日地残缺衰老下去,闻北去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面里下了很重的料,好让他能多少尝到一点味道。 骨生花缓慢而认真地喝掉最后一口面汤,将碗平放在身前的砖石上,才很平静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闻北去说道:“入世是一件能够收获很多的事情,所以有很多的修士选择入世,做一个普通人,体味红尘真意。但是古之帝君圣贤,没有一个曾选择入世,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 闻北去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颤抖地说道:“请前辈指教。” 骨生花微微抬头,秋光还未进褪,天便显得高远空旷,他想起青蝣宫主曾说过的那番话,道心便有一些震动,他手中的那根桃枝绽出微微的光,好像一条红色的剑河沙沙地向外流淌。 “入世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很多人都只看到了它的好处,却未必知道它的害处。你原先是个修行者,起于微末草灰之中,骨血里的小人物心态在步步登天时便渐渐被洗净,然而再回到红尘里去,你便又要从小人物做起,之后还有多少时间和境界能够用来给你洗涤心境?”骨生花继续说道,“所以给我送东西这件事不会是玉先生做的,因为他知道我早已经做好决定。而你来了,便显得很小家子气很世俗气。” 闻北去无言,他想到他今天来时的心境,想到因为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有些病灶而特地准备了刻着焚天宗隧氏心阳阵的蒲团以及用白象原极北狐皮毛制成的绒毯,便觉得无比羞愧。 他拜伏下去,认真而恭谨的行礼:“多谢骨先生指点迷津,是我错了。” 骨生花露出温和的笑意,平静地摆了摆手:“面很好吃,但毕竟我们与常人有些不同,还是不能多吃。” 闻北去知道这同样是一句很有深意地教导,于是再度伏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 神墟、须弥山、姬家、南宫家、焚天宗、无间心门...... “人都来齐了?”玉止戈认真地翻阅着手中的玉简,那些很有分量的门派和家族被刻录在上面,便显得这片薄如树叶的青玉分外沉重和有气势,他的眼睛明亮逼人,他很慎重地把这些名字记在心里,因为或许有一天他就会超越他们,甚至杀死他们。 玉止戈的手指蓦然顿住,目光落在了一行灰色的未被点亮的记录上面,在这片青玉里头,已经抵达的修士姓名会泛出宛如湖水一般的碧光,已经死去的则是赤色,只有这个名字叫做“千秋夫人”的记录依然灰暗,像是一柄孤绝的剑,又像是一只冷艳的凤凰,锋利地切开了这片青玉。 “南宫秋千,妖无心的母亲。”姬镜水走过来,像是想到一些极度厌恶的事,他微微拢起两条折刀般的眉毛,嘲讽而冷酷地说道,“我并不看轻女子,但这个女人,是真的很讨厌,而且很不要脸。” “比他儿子还不要脸?”玉止戈问道。 “比他儿子还不要脸。”姬镜水认真地说道。 “哦,那就真的是很不要脸。”玉止戈又看了一遍那个名字,然后很平静地放下,“如果有机会,我会替你给她一个教训。” 第76章 真正的无耻 一座祭台在青蝣宫故址下建造起来。 玉止戈站在院中,眺望着那座在清晨的薄雾中泛出光来的祭天台,挂在檐角的青色经幌在风中鼓荡,像一柄长而锋利的剑,很多的经幌,就组成了一片威严而壮观的剑林。 “姬将军的手笔果然很大。”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微凉的女声,仿佛一阵细雨落在场间,因为很凉,所以便能让人感觉到平静和自然。 玉止戈转身,漠然地看着出现在不远处屋檐下的一对男女。 天上并没有下雨,他们却撑着一柄破旧的油纸伞,一些细密的雨丝从伞纸里飘下来,轻轻落在女子的身上,那个女子很美,飘雨的场景也很美,但是玉止戈却没有生出半点动容。 女子很温和地朝他笑了一下,她裹着一条刻有金色剑符的火红大氅,看起来却依然有些说不出的苍白,她身侧的男子微微倾了一下伞,露出一张满是不耐烦的俊秀面孔,他抿着嘴唇,冷声道:“撑着伞很累。” 因为撑着伞很累,所以不要再说这些废话。 梦南柯本来就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最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她这个师兄在修行以外的事情上一向都直率浅薄得可怕,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师兄你不要打断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听别人讲废话同样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一件大事,我也不希望自己会太累。你是梦南柯,我知道你。”玉止戈打断她,接着说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魏青鸾露出赞许的神色,他把伞换到另一只手上,好方便自己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和他有一样感觉的少年修士,梦南柯蹙着细长的柳眉,然后摇了摇头,这意味着她觉得对这名少年、对做出来到这里同他交谈的决定而有些失望。 没有人会喜欢魏青鸾这样的人,甚至连梦南柯这样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近之人也很难生出亲近的意思。因为他太骄傲,太锋利,也太强大,说话做事都不怎么考虑别人的感受,连世间的规矩也不放在眼里。 然而魏青鸾是神墟最厉害的一把剑,是自己的师兄,是待她恩重如山的师傅的儿子,所以梦南柯能容忍他始终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但是在看到气质有些相近的玉止戈时,她便本能地有些不喜。 “闻北去是神墟的人。”梦南柯口气微冷地说道,她的容色变得威严起来,伞内的雨丝越发密集,好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落在地面上,金戈之气在场间弥漫开来,院前的合欢树簌簌抖动,落下的叶片很快积起厚厚的一层。 “我不知道。”玉止戈神色很淡,虽然在他的感知里梦南柯已经变成了一座皎白冰冷的针山,那些金戈之气在他的皮肤上刺出许许多多的血点,他身上的青色衣服被汗沾湿,又被血沾湿,变得好像一条肮脏斑驳的破布,但他依然平静,“他没有提过。” 因为不再是神墟的人所以没必要提起,因为以后也不会再回到神墟去所以也没必要问起。 玉止戈冷漠而嘲讽地看了这对男女一眼,想到姬镜水先前的评价,他便觉得有一些好笑,于是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无耻果然是会遗传的。” 梦南柯的脸色陡然苍白,她藏在广袖内的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 魏青鸾的目光同样闪动了一下,然后也很快恢复。 伞内雨泼如柱,梦南柯的脸孔在升腾的水汽间模糊不明,银针般的山落到世间,落到这座庭院里,落在玉止戈的身上,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听到骨骼和筋脉纷纷碎裂的声音,那些冰冷的银针像是细蛇般钻进他的血肉里,向着丹田直捣而去。 无数经文在他身体中鸣响,却没有能够阻拦住那些银针,玉止戈再次吐出一口血,他的衣襟已经成了褐色,但是还有更多的血从他身体各处流淌出来,在他的脚边汇聚成细细的溪流。 梦南柯冷眼看着,心中只觉得快意,魏青鸾却突然偏过了伞,使她的一部分皮肤落在了伞纸外。 “够了。”他漠然出声,雨丝骤停,针山骤停,梦南柯脸上涌起大片大片的血红,她捂着嘴唇开始猛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她苍白的手掌上,好像一丛丛细小的桃花。 魏青鸾偏着伞,好像一点也没有看见梦南柯格外痛苦的样子,因为她还没有停下来,所以他始终没有把伞放回原先的位置。 玉止戈看不见这些,翁仙在他的识海里大叫:“用密金大天荼罗和鸿蒙宝葫镇住丹田紫府,否则你便要废了!” “不行。”玉止戈格外冷静地回道,“他们是神墟的人,我不能在进玲珑仙墓前暴露自己的底牌。” 翁仙气得语噎声阻。 玉止戈却微微阖上眼睛,双手掐诀,无数的光线从他身上折射出来,他单薄的身躯宛若一面薄而弯曲的镜子,场间忽然多出了一轮刺目的青阳,那些明亮得可以轻易刺瞎双目的光线向空气里蔓延,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桥,锐不可当地破开场间层叠的血雾和雨丝。 魏青鸾平静地看着,这是很厉害的道术,却还不足以解决玉止戈身上的问题,梦南柯虽然是个病秧子,但毕竟也是定鼎境修为的大修行者,如果自己不出手,玉止戈的下场必然不会太好看。 魏青鸾漠然地垂下眼睛,出手救人是一件很累的事,但他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玉止戈死去,他父亲曾经说过,像自己这样的人,世间总是杀一个少一个。魏青鸾虽然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孤独的滋味毕竟不太好受。 魏青鸾伸手握住伞柄,他又看了一眼玉止戈,那光明已经染满了血色,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少年就像一只被扎出千万个空洞的筛子,血肉和灵力快速地流散,那画面格外残酷,格外血腥,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玉止戈忽然睁开了眼睛,吃力而困难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魏青鸾的心头泛起一丝古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蓦然神色大变。 轰的一声。 庭院中的灵力猛然如沸水般急剧涌动,一柄有着惊鸿般影子的长剑自天际射来,青色的经幌片片飞散,那片剑林,落到了场间! 第77章 微光 那片剑林降落的速度很快。 魏青鸾抽出伞柄的速度也很快。 破旧的伞纸轻飘飘地落在梦南柯身上,她咳得更猛烈、更大声,好像很快就要死去。 剑林的中心有光漫射而出,每一根光线都明亮无比、纯粹无比,像一道剔透光明的长河,无声地流淌过世间,绝大部分光涌入玉止戈的身体,替他修复破损断裂的筋脉和血肉,还有一部分光落在梦南柯的身上,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就像刚刚的玉止戈一样,浑身都开始冒出细小的血珠来。 明光散去,玉止戈很艰难地站在原地,右手撑着一把半人高的长弓,整个人都不停地颤抖着,虽然姬镜水的道术足够厉害,但他的体内还是留下了十分沉重的伤势。 受伤本来就是一件让人不快的事,而且玲珑盛会很快就要开始,想到梦南柯倨傲的态度,想到那个高傲地划过玉简的名字,玉止戈慢慢地站直身体,虽然有些踉跄,但还是目的明确地朝梦南柯走去。 “你不能杀她,魏青鸾会和你拼命。”翁仙平静地说道,但他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因为他说每个字时都很用力,强压着怒火不能爆发总归是格外费劲的。 “终究意难平,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一个枷锁。”玉止戈同样平静地回答。 翁仙陷入沉默。 这世间有很多的怨愤、很多的争执、很多的杀戮,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意难平。 而对于普天下任何一个修行者来说,意难平,都是一件足够可怕的事。 所以虽然这一步走得很艰难,但玉止戈依然没有停。 ...... “你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姬镜水平冷的声音从剑林中传来,魏青鸾握着伞柄的手稳定如初,无数的秋风和苦雨向外飘飞,然后他们停住。 “她不能死。”魏青鸾寒声道,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起伏,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在玲珑盛会上,神墟可以让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姬镜水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既然魏青鸾已经选择了日后的让步,所以今天他也该让一步。 姬镜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玉止戈前行且颤抖的背影,笑容很好看地说:“我停手,就已经是一种让步。” “所以这件事没得谈?”魏青鸾快速地说道,他的胸膛重新开始起伏,强烈的天地灵气卷集如潮,好像一座山岳在空中移动,整座小院都隐隐震颤起来。 “从你们到这里来起,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谈。”姬镜水说道,他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些变化,他开始微笑,他的嘴唇很红,便很像一柄锋利的刀从鞘里拔出,刀刃上淌满鲜血。 这是一种震怒。 姬镜水是很骄傲的人,玉止戈在他的地盘上受伤,就一定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魏青鸾是同样骄傲的人,所以他理解这种震怒,沉重但稳定地举起手中的伞柄,不再说话。 ...... 玉止戈在梦南柯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那个女人已经停下了咳嗽,但是依然有很多血从她的身体上涌出,那些晶莹的光线像无数细碎的冰凌,牢牢地吸附在她的经络和丹田里,不仅仅是疼痛,还冷得彻骨,冷得她浑身都麻木,以至于无法动用灵力将光线驱除出去。 她听到声响,吃力地转动眼睛,看到离她不算太远的玉止戈,他们之间的距离很短,近到足够她看清那些微小而连绵的颤抖,看清那些安静地蛰伏在他血肉筋络里宛如银鱼般细密的冷针。 然后她知道,虽然这只是很短的一段距离,却已经变成一道护她周全的天堑。 梦南柯冷酷地想着,哪怕我看起来比你凄惨,但你的意难平,终究会使你变得比我还要凄惨。 玉止戈站在原地,除非像梦南柯这样离他很近,或者像姬镜水魏青鸾一样境界很高,否则大部分人都不会认为他是因为过重的伤势失去了前行的力量,他漠然地看着露出残酷笑意的梦南柯,然后说道:“我不会杀你。” 还不待梦南柯笑出声来,玉止戈便接着说出一句使她浑身僵硬的话:“但我会让你丢脸。我只是意难平,但难平毕竟不是平不了。” 梦南柯皱起眉头,艰难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玉止戈缓慢而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梦南柯便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他的指尖开始凝聚出一道光,那光弱小而无力,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 “其实这样的事很没有意义。”玉止戈平静地看着那一丝微光,一边咳嗽一边轻声说话,他能感觉到那些蛰伏着的冷针正在蠢蠢欲动,虽然很疼,却仍有快意,“但因为我听过你的故事,知道你的身世,所以比较明白自尊对你比对平常人而言要重要得多,也因此,我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对魏青鸾可能没有什么,对你,却会变得很可怕。” 那道孱弱无比的光轻轻地落在梦南柯身上。 光线四散,衣衫四散。 女子通透皎白的身体宛若一尾冷鱼般不住地震颤,衣服和伞纸的碎片像绽放在春季里的桃花,一片片飞起,在空中变成更多更小的碎片,这是很好看的场景,然而对于梦南柯来说,却只有难堪,只是隐痛。 玉止戈闭上眼睛,细微的风卷划过他的发间,那一丝因意难平而造成的障壁消散于无形,许多通明轻快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入高天。 姬镜水感觉到了这股新鲜的气息,便忍不住微笑起来:“结束了,你还要继续吗?” “神墟会退这一步。”魏青鸾停手,那片剑林顿在离他眉心只有毫厘的地方,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神态却异常镇定,“我料到结果可能不会很好,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惨。” 魏青鸾落在玉止戈身上的目光复杂难辨,他之前觉得这少年与他是一类人,现在却觉得比起自己,对方似乎要更无耻、更不择手段一些。 有时候,这也是一种强大。 他脚下微动,便出现在梦南柯身前,这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神墟主人□□的身体上此时满溅布片与鲜血,他的脸上既不见动容也不见嫌恶,只是弯下腰将她抱起,然后对试图拽住他衣襟的女子皱着眉道:“你最好不要想让我杀死他,因为姬镜水在这里,你可能会比他更快地死去。你最好也不要说你还会回来杀死他这种话,因为这真的很无聊,就像市井小儿间吵架赌气发下的誓言。” 梦南柯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然后很干脆地昏了过去。 第78章 天地大棋盘 姬镜水跨进小院的时候,脸上仍带着一丝笑意。 当他看清那条静默地坐在院中石桌前的身影时,笑意更加深了几分。 玉止戈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复又专注地凝视着石桌上一方小小的药鼎,他的面容比刚刚要更显得柔和一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胜利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他感觉到鼎中将沸,便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 姬镜水将手中的储物袋放下,目光落在那尊将沸的药鼎上,轻声说道:“这里有你要的所有药材。唯缺一味药引,我不明白,没有药引,如何成丹?” “我不需要药引。”玉止戈专注地看着稠密的绿色药液在鼎中沸起,清气上浮,如幼龙蜿蜒,刹那间整座庭院都有异香,口气很平静地说道,“我就是药引。” 姬镜水微微一怔,却见玉止戈态度很随意地拿起桌上的储物袋,将里头的药材从鼎口倾入,数种灵光四溢,袋中足有上百或上千年份的绝佳灵材几乎成为一道绵延无尽的河流,鼎身符文长明,微沸的药液慢慢归于平静。 姬镜水的眉头皱起,他倒不是可惜这些药材,只是觉得这话过于荒谬,以他的见识也不免生出此类心思,可见其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很没有道理的地方。 “这本来也不是药,是毒。”玉止戈举着长柄玉勺在鼎中缓缓搅动,很多年过去,他已经极少想起往事,然而在这样升腾而熟悉的药气里,即便他道心如铁也生出些微的恍神,“这是碧心澶,是一种可以在必要时用以激发一名修士毕生潜力与天赋的猛毒,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玉止戈的话语里有一种分外沉重的生死之意,姬镜水轻轻咀嚼着最后几个字,唇间仿佛有鲜血弥漫,他望着那鼎如同碧湖般沉静无澜的药液,心中浮上一种莫测的冷意。 “你要拿走一部分,在出墓前,不要死。”玉止戈抬起头,异常认真地说道,姬镜水在他素来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一丝苦意,连他也不由觉得酸涩,觉得可惜。 ...... 青蝣境以北废墟之地,一座无法观其边际的祭台肃穆耸立,无数片青色经幢飞散间,隐约可见无数银色符文交织纵横,使得这座平铺直叙、毫无其他修饰与美感的祭台宛若一片人世间寻常可见的棋盘。 一辆青铜马车从天际驶来,无声地落在这片棋盘之上,车壁上浮雕的无数兽形开始猛烈震动,发出磅礴宏伟的咆哮,车顶的铜凤大放光明,仿佛有一颗熊熊燃烧的烈日在场间冉冉升起。 一座形似鲲鹏的宝船自云头按下,船身两侧千百万个色彩斑斓的木翅齐齐张开,空中骤然出现无数个旋转的风眼,层云被片片撕裂,灵气冲击所产生的澜流使得半片天空都映出彩光。 一个玄衣白裳的背剑男子自祭台一角缓缓走上,他的面容很冷,气息洁净纯粹,随着的他的走动,祭台上垂挂的能够化身剑林的经幢逐渐垂落、静止,他的目光落在停在百丈外的青铜马车与云层之上的宝船,神情慢慢变得兴奋而冷酷:“这一天......终是到了.......” ...... “神墟退了一步,来的只有魏青鸾。”一名自发丝里都流露出清净浩然之气的年轻男子站在甲板上,点着手中一本如玉般通透的薄薄书册轻声说道,他的口气里有一些惋惜,“我倒是很想看到梦南柯和南宫氏凑在一起的场景,肯定是件有意思的事。” “她不敢来,姬镜水看到她,便会杀死她。”站在他身侧穿着紫黑两色对襟短衣的男子冷嗤一声,他的眼窝很深,脸上用特殊的材料纹出虫草图案,身上佩戴着许多银饰,这是百越境十万大山属族特有的打扮,所以他是周狂生,是人世间最强的异族修士。 徐执意轻笑,自然地说道:“这同样是很有意思的事。世间对姬镜水的了解太少了,他曾在给孤独园与西皇神念辩道,对修行之事的理解必有独到之处,倘或能观他出手一次,也许你我便能有所领悟。” “我的道,我自己悟,何须人助!”周狂生*地甩下一句,便自顾自地朝船内走去。 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意,徐执意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宝船下方的目光也有些茫然:“若是世间都如师弟你,又哪会有这许多人想进入这天地大墓中寻找机缘呢?” 感受到自远处不断接近的几股气息,徐执意脸上苦意尽收,百越府在修行的方面很弱,但这世上毕竟还有很多不需要靠修行也能做到的事,他平静而漠然地想到。 ...... 一辆马车行驶在青蝣境宽阔的长街上。 这只是一辆凡人间车马行里租来的普通马车,因此要让车厢内数名感知超群、灵识敏锐的修士不至于太过难受,便需要很高的驾驶技术,白刹那单脚屈起坐在车辕上,眉眼间满是愁苦。 马车内的温度很高,玉止戈拿着一片青色玉简,他身前泥金小案上用灵火煮着的黑陶瓮冒出混合着浓浓参味的鲜鱼香气,他手中的玉简中央骤然泛起火光,虽然立刻扔了出去,但玉止戈指尖的皮肤依然很快变红,刺疼起来。 “南宫秋千来了。”他甩了甩手,平静地说道,马车一角被布下禁制无法动弹的妖无心闻言眼眸骤然明亮起来。 姬镜水从瓮中盛出一碗鱼汤,递到玉止戈眼前,温和地说道:“管她做什么,你的身体如今与凡人无异,还需要好好调养才是。” 玉止戈端起碗,鱼汤用灵火熬了一夜,又加了很多种珍贵的药材,奶白莹润便如一碗杏仁豆腐,因为都是用的性质温和滋补的材料,所以哪怕是他此刻重伤未愈的脏腑也并不会感觉到不适。 玉止戈垂着眼睛慢慢饮尽,感受着平和的药力行润过干涸疼痛的筋络与要穴,等着这股药力被慢慢吸收之后才轻声说道:“我还有一射之力。” 听到这样的话,姬镜水和正在暗自盘算的妖无心同时抬起头来,玉止戈翘起嘴唇,平静的笑容好像用刀削出的冰,后者的身体微微僵硬,面色也变得惨白起来。 “我知道她很厉害,但世间有很多事毕竟还是不需要依靠修行便能做到的。”玉止戈看着姬镜水,冷漠地说道,“我想要一试。” 第79章 姬央 “你的弓,看起来很特别。”当玉止戈取出那柄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本命法宝的坠苍弓时,姬镜水的目光又一瞬间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很快就消失了,像一粒细砂慢慢地滑到了水面底下。 “是我......师兄送给我的。”玉止戈平静地说,虽然他们只相处过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在那之后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有关那条蛇妖的记忆却依然清晰宛如昨日,他又想到姜子虚,唇间便生出一些苦涩的滋味。 姬镜水了然地笑笑,并没有接着深究下去。 因为坠苍弓最主要的材料是当年那头蛇妖赠予的青玉色鳞片,所以弓身整体也呈现出好看的如同雨后天青的颜色,这本来是一种叫人看得很舒服、很清爽的颜色,但不知为何,只要看到这柄弓,姬镜水便感觉到了一丝油然而生的烦躁和杀意。 “修行是一件越往后越艰难的事,就连西皇也不能免俗,而且既然神墟退了一步,所以这次你要注意的,其实只有很少的几个人。”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南宫秋千。”玉止戈平静地说,他没有抬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橫于膝上的坠苍弓上,马车内的天地元气缓慢而轻柔地荡开一片平弧,一些通透明亮的光线从他身上漫射而出,坠苍弓也仿佛呼应般微微明亮了起来。 “百越府徐浩然、周狂生,一个修清净浩然天书,一个修魔神百劫九练,号称双璧,修为都在涅槃境后期,联起手来却能与定鼎境相较。” “稷下学宫邱未已,传承一脉帝血,千年前便有定鼎境修为,如今的修为如何却是很难说了。” “南州妖主南宫秋千,她是天火九窍身,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手御火的本事,妖无心在我们手里,她便不足为惧。” “再多的准备也抵不过变数。”玉止戈站起身,马车停下,白刹那架势车马的本领确实很高超,车帘甚至都没有一丝晃动,一蓬朦胧的青光在其后隐隐晃动,他知道那是成千上万如同青玉的经幌。 他们已经来到了祭台之上。 ...... “姬镜水来了。”徐浩然望着云层下那辆渺小的马车,平静而感慨地说道,“他出场的方式未免有些普通,但放在我们这些不普通之中才显出真正的不同。” 周狂生嗤了一声,目光狂热而兴奋地看向天地棋盘上的另外一辆马车:“什么普通不普通,少跟老子拽这些废话。你不是要看他出手吗,让他和南宫秋千打起来就是!” 徐浩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世间一部分人,可能会选择周狂生喜欢的方式,拳头底下见真章;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人之所以优秀,便是因为能思考、会谋略,像南宫秋千这样的女子,本身在拼命和能打方面便要逊人一筹,何况又格外爱惜自己的形象,所以这一次周狂生是注定不能够如愿了。 ....... 当感受到那辆人世间车行里买来的普通马车里的气息时,青铜马车上便慢慢地涌起了一层火光。那只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铜凤仿佛真正地活了过来,衔在口中的香木迎风而长,瞬息间便如一支细长的黑剑,剑身弥漫着细密的裂痕,火行灵力如熔岩般自底部蔓延而上,点点星火自剑尖喷出。 星火落到空中,便化作了无数道拖着慧尾、熊熊燃烧的流星。 赤红,好像成为了这片天地唯一的色彩,甚至连天际的一轮烈日,都变得明亮了几分。 但这些流星并没有落到地上,它沉默而静止,世间却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威胁。 姬镜水笑了笑:“世人都知道我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但偏偏这对姐妹是天底下最爱装腔作势的人。” “不要说这些废话。”玉止戈一手拖着妖无心,一手掀开帘子,火光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层红色,灰色的发尾稍稍卷曲,甚至连皮肤,都开始产生干燥到快要裂开的感觉。 像是感觉到了妖无心的出现,流星的慧尾燃烧得越发剧烈,他听见一些爆炸的声音自陨石内部传来,元气间的波动让他的视线也变得扭曲不清起来。 姬镜水也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开始展现出一些光明,然后被火焰撩到高空的青色经幌便如同长剑般直直指向天地棋盘,锐利无比的剑气驱散了火光,青铜马车的车厢上传来许多金铁交击的声音,那只铜凤仰头发出无声的哀鸣,几条流星从天际坠落远方,像是一场火雨。 青铜马车依然沉默。 ...... “姬镜水比她厉害得多。”邱未已叹了一口气,这名稷下学宫最负盛名的宫主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姿容气度,都仿佛是一个最普通的乡野教书先生,洗得发白的儒服袖口甚至还沾着一些墨迹污渍,但是在场的修士没有任何一人敢小瞧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还因为他插在腰间,一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竹简。 那是三十三天唯一的一件帝器,孔子亲手所书的“儒”字卷。 站在他身旁,身着玄衣白裳,面容异常冷酷的青年男子平静地说道:“南宫秋千足够无耻。” 邱未已摇了摇头:“用计并不能被称作无耻。” 他再度往青铜马车的方向开去,两扇紧闭的车门忽然向外打开,一名中年男子从中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一种带着脂粉味的苍白,身着鲜艳华丽的服饰,看上去便如同市井间的富贵员外,邱未已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名中年男子并不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中年男子朝着姬镜水走去,他的动作在修士眼中看起来异常的缓慢和笨拙,这是一个对在场任何人都毫无威胁的普通人,但姬镜水看着他,眉毛同邱未已一样,微微地皱了起来。 “姬央。”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平直的冷意,白刹那瑟缩在车辕上,感觉到那丝冷意,就好像看到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第80章 儒字卷 修行人眼中的很小,往往是世间许多普通人一生也难以穷尽的极广、极无垠。 姬央出身姬水嫡枝,虽然没有修炼天资,却毕竟有势可仗,在姬家属地里做得一方城主,数十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不过是表面锦绣,所以他走得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慢一些,不过数百米,额上便滚下汗水。 又撑了一些时候,姬央停了下来,双手扶在膝盖上急促地喘着气,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那辆普通的马车、高天上若以若现的宝船以及那些在头顶上垂荡着的青色经幌,所有的一切都静默着,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像是擂鼓一样突兀而吵闹,便忍不住生出扭曲的嫉妒和自卑来。 然而很快又有声音从那架马车上传来。 “姬水姬氏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而但凡是很古老的家族就一定也存在着一些很古老又很愚蠢的规矩。姬水嫡枝偏爱近亲通婚,认为这样便不会混淆他们的血统,所以姬水里有很多这样的废物,生来就筋脉淤阻,灵台无光,形如天残。” 姬镜水平静且口气微冷地接着说道:“但又很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废物们同样拥有一些特权,同样认为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我吃过这种苦,所以现在看着他吃苦,我便觉得快意。” 姬镜水很年轻,这样的年轻不仅仅意味着天赋,也意味着他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依然有着鲜明深刻的记忆。 像是那些最终促使他走到这样的地位、变成这样的人的点滴小事,像是那些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真正的大不公和大屈辱。 姬镜水的声音像一条平直的水流,毫无转圜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姬央紧紧地攥着拳头,双颊红涨充血。 “你觉得他能走到我面前吗?”姬镜水偏过头。 “不能。”玉止戈盯着那个停滞在原地微微发抖的中年人,用同样平静且冷漠的态度回答。 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坚定之意,姬镜水先是有些诧异,然后便感到满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姬央背后站着的是谁,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就需要格外的勇气。 一声冷哼自青铜车厢中传来,姬央浑身颤抖,却慢慢地直起腰背,继续向他们走近。 铜凤戾声长鸣,双翅急拍,那自木中剑喷薄而出的无数道星火坠到地上。 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修士的感知里都好像升起了无数座火山,岩浆流过地面,汇成火河,白汽翻涌蒸腾。 星火持续坠落,天地棋盘之上灵气掀起道道澜流,火河像被潮汐引动,一部分向上逆卷,如同长龙贯穿苍穹,另一部分则向前推挤拍打,形成惊天巨浪,姬央身上笼罩着一层锐利的银光,宛如一条巨大剑鱼,踏在水上,破浪而来! 那火河灿烂,如同一条绵延的云霞,数十里之间皆是彤光。 姬央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看缭绕在他身上的银光,看他脚下的万丈霞彩,那一瞬间,有无比的快意自他心中升起。 他忍不住想到,姬镜水,你的快意难道比得上我的快意吗! 姬镜水举起手臂,并指如刀,青色经幌骤然化剑,森冷剑气如林,好像整片天地都将在下一秒被切割开来。 火河骤停,霞光骤停。 姬镜水虽然用剑,但出名的还是惊鸿本身,所以从来没有人预料到他的剑术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 “姬镜水!姬家对你有生养之恩,你不思回报,还处处打压,如今更对血缘长辈动剑,是大不孝!自你成名,所过之处,无不杀人盈野,流血漂橹,是大不善!如你这等恶首,为何还不跪下伏诛!”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这样足以威胁生命的声势,姬央却并不畏惧,反而嘶声大骂。 望着他满脸狰狞的样子,邱未已神色顿变,原本插在他腰间的儒字卷兀自飞出,在半空中延展,两头落于虚空,有无限长无限广,一个黯淡无光的篆字自其中飞出,平平悬于姬镜水身前,笔画至简,颜色驳杂,看起来像是从人世间一名最普通的学子文章里截出的一个最普通的墨字。 姬镜水双唇紧抿如一线血红刀锋,脸色难看地盯着眼前的“孝”字,山岳般沉重凝练的灵气压在他的身上,甚至连肩膀到双臂都微微颤抖起来,他心中的杀意更重,儒字卷发出一声轻吟,这种细小的抖动很快传遍了他的全身。 场间的剑气渐渐消弭,火河再度流动起来。 “三十三天唯一的帝器,果然不凡。”邱未已身旁玄衣白裳的男子口气微嘲地说道,“三十三天的孔圣人也果真是一等一爱管闲事的大帝。” 邱未已闭眼不语。 帝器毕竟是帝器,即便已经失去了真正的主人,却仍然能叫诸天慑服,南宫秋千从一开始,就是做着这样的盘算。 “借刀杀人。”徐浩然神色凝重。 “无耻。”周狂生双臂环胸,冷声嗤道。 ...... 玉止戈目光平静地望着视野中不断接近的火河,慢慢说道:“帝器是有判断能力的。” 姬镜水额上渗出冷汗,他是天生有反骨的人,明知顺应儒字卷之威散去对姬央的杀意才是真正的脱困办法,他却仍不愿就此臣服。 终有一日,他要将西皇拽下高天,倘或连区区一件大帝用过的死物都扛不过去,那他发下的大愿便不仅仅成了笑话,更要成为他道心中的一段魔障。 他想要张口,儒字卷平钝无锋的道意却越发沉重,几乎要令他弯下脊背。 玉止戈的声音继续传来:“姬央骂你不孝不善,你动意要杀他,儒字卷中飞出至孝之理阻你,善字却未出,可见只有这件事真正在眼前发生之时,帝器才会有所反映。你不要抗拒它,你要接受它。” 姬镜水艰涩且困难点头,他明白玉止戈的意思,儒字卷一直掌握在稷下学宫手中,三十三天中罕有修士得见。这是一件帝器,更加难得的是它并非杀伐之器,有教化天下之功,若能从儒字卷上参悟到一丝大帝的意志,那便是一种真正的惊天的福缘。 “我会很快杀死他,所以你没有太多时间。”玉止戈漠然说完,身形微动,便怀抱坠苍弓飘下马车。 姬镜水闭上眼睛,开始参悟。 第81章 冰风雪雨 玉止戈一步迈出之时,便有人能感觉到他的真实修为。 他的身体就像一只破陋的筛子,那些温补的药材所带来的灵力也只是杯水车薪,在他体内仍旧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流逝出去,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融入血肉丹田之中,疗养他的伤势。 这样的情形已经重复了很多天,虽然他的身体确实有一些好转,但是这种细微的差距在南宫秋千这样的定鼎境大修士面前,其实并不具备任何意义。 “他是去送死。”周狂生环抱双臂,脸上的冷嘲之意更甚。 徐执意摇了摇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修士。他既然敢站出来,就未必没有制胜的手段。” ...... 玉止戈前行的脚步忽然顿住,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忽然出现在他身前几丈远的那名年轻人。 魏青鸾的面容依然俊秀,眼角的纹路却显得更深更细密,他朝玉止戈微微点头:“我送你过去。” “你已经让了一步。”玉止戈看着他,“我并不讨厌你,你和梦南柯不一样。” 魏青鸾同样看着他,异常平直且简单地说道:“我也不讨厌你。所以在你射出这一箭前,我 不会退。” 玉止戈点了点头,那片彤云已经到了百丈之外,他从袖中拎出一只睡得口水横流的金毛雏鸟,捏着它摇了几下:“吐出来。” 云恕见装睡并没有骗过这个四脚怪,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张嘴喷出一道星火色泽的飘渺雾气,马车里的妖无心在感应到这抹红雾的出现后,就不由自主地浑身抽搐起来。 “是力魄!”邱未已神色凝重,“传闻老妖王死后,唯留下一魂一魄,南宫秋千便将此魄与妖无心的力魄相合,替他炼出了一件准帝器,可化形千万、蒙蔽周天,并且随着妖无心的修为增长而成长,最终真正蜕变为帝器。修士神魂何其精妙,老夫一直以为此言不过是无稽之谈,没想到传闻竟是真的!” 他身侧的年轻剑修席地而坐,闻言嗤笑道:“南宫氏这个女人,最称得上‘狠辣有余,心胸不足’。倘若不是玲珑仙墓迟迟不出,光凭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老子定要一剑将她斩回南域去。邱匹夫,你当书生当久了,怕是连意气两个字都不会写了!” 邱未已没有说话,他的神气很平和:“少年意气,我已经老了,便再做不出凭意气相争的事。” 剑修惫懒地哼笑:“我不与你做口舌之辩,你们这些圣人门下,最厉害的便是一张嘴。这小子的手段不错,小鸡子来头也不小,还有魏青鸾在,他便没有不胜的理由,南宫秋千要吃亏了。” 邱未已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他们看出来了,南宫秋千一定也看出来了。 所以这是阳谋,虽然同样无耻,但也同样叫人觉得有趣。 ...... 从魏青鸾出现后,玉止戈就没有再继续向前走,他将云恕随手扔到地上,竖举坠苍弓,然后闭上了眼睛。 魏青鸾的脸上很快出现了震惊的神色,在他的感知里,在玉止戈闭上眼的一瞬间,他就消失了。 天地元气流淌过他的身体,就像经过一抹同样的元气一般自然,这在修行之中,被称为“天人合一”,不仅能够将自身最大的力量引发出来,同样也能够借助于天道之势,是很难达到的一种状态。 这是与境界无关的事,而全在于领悟和体会,无论是魏青鸾还是姬镜水,都做不到像他这样快速且自然地进入这种状态。 九十丈。 八十丈。 五十丈。 火河渐近,玉止戈蓦然睁眼,手指如同闪电般勾动弓弦,两道气浪破空而去,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场间灵气崩散,出现了两条透明平直的通路。 “你刚刚说错了一件事,我要出的,是两箭。”玉止戈朝魏青鸾颔首,然后平静地收弓转身。 两枝声势浩大的光箭疾射,一枝乃是妖无心力魄所化,径直朝天边飞去,而另一枝,则纯粹由灵气构成,稳定且迅疾地朝着姬央的面孔前行。 ...... 南宫秋千坐在青铜马车的中央,宽大雍容的红裙铺满车厢,她美丽且始终冰冷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抹怒色,感受到那缕越飞越远的力魄的气息,她轻哼一声,从袖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握拳,做了个虚拢的动作。 她白皙的手指间绽出无比明亮、无比灼热的红光,万千红线穿过车厢,连贯天地,青铜马车之上顿时生出一只庞大的凤凰虚影,凰鸟双翅轻振,那枝疾射而出的力魄所化之箭便如同坠入泥潭,速度减缓下来。 与此同时,射向姬央的另一枝箭尾后出现了无比庞大的气浪,崩散的灵气化作数道风卷,火河失去了南宫秋千的灵力维持,骤然崩溃,在冰箭飞过之时便寸寸结冰,轰鸣声不断响起,那是坠落的冰块互相撞击,半空中冰片四溅飞散,使穿行其中的日光折射出一缕缕好看的晶芒,每一缕晶芒里都好像存在着无数个剔透明亮的微缩世界。 这场景很美,却又很残酷。 因为当那枝冰箭来到姬央的面前,并且轻易破开那层护体的银光之后,冰风雪雨便骤然降临。然后他很快地死去。 姬央苍白冷硬的尸身落在地上,像一只因为冬天过冷而羽翼断裂死去的水鸟。 魏青鸾的呼吸微微停顿,他想到这看起来分外吃力分外简单的两箭里所隐含的东西,便忍不住心生敬意。 ...... 在南宫秋千抓住了妖无心的力魄之时,她便感知到了姬央的死去,她脸上的怒气化作真正的杀意,她在马车中央站起来,长袖滚落,整座青铜马车都熊熊燃烧起来。 凤凰虚影越发凝实,冰冷的双目死死盯住玉止戈的背影。 魏青鸾握住伞柄,神情漠然道:“南宫秋千,不要摆什么威风。你要战,来便是。” 远处,儒字卷上光芒消退,又恢复成一卷破旧竹简模样飞回邱未已腰间。 姬镜水睁开眼睛,手掌平伸,指尖喷出一道黑气,隐隐幻化出一个古拙无比的字形。 第82章 等待也是一种修行 姬镜水抬手将车帘挂在铜钩上,所有人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半蜷在车厢角落里不住抽搐的妖无心。他露出的皮肤上已经蔓延开一些淤紫的纹路,身上也有种淡淡的臭气,因为魂魄缺失的时间过长,他开始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症状,而且很快就要像个凡人一样的死去。 姬镜水坐在车辕上,垂落的右腿轻轻晃动,平直且温和地提醒道:“南宫秋千,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青铜马车安静地燃烧着,南宫秋千的脸庞在红裙的映衬下显得比平时还要白一些,像很多层的薄冰叠在一起,她握着那枚力魄,眼睛微微垂着,似乎是在进行着一场异常艰难的思考。 然而就像姬镜水说的那样,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很少,因为天人五衰一旦开始,无论最终是否停止,对于修士来说都是一种无可挽回的伤害。 虽然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但他毕竟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 ...... 玉止戈走到马车边上,冲魏青鸾颔首,对方向他回礼,然后转身离开。 “虽然时间很短,但你还是有所体悟。” 姬镜水笑了笑,伸出手心,指尖喷涌出一道黑气,化作一个将凝未凝、将散未散的字形,玉止戈只看一眼,道心中便仿佛化作一片欲海,那一点魔心被无尽放大,黑气喷涌间他竟隐隐生出要到高天之上屠戮西佛、并将这天下收入手中的贪欲。感应到他将要入魔,植根于灵台之上的密金大天荼罗洒落一片清光,才护得他神魂稳定下来。 “......这是个‘贪’字。”玉止戈喃喃道,儒字卷乃是释门无上至宝,书百善、百孝、百义等诸天至理,他没有想到,姬镜水竟从中体悟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神通。 姬镜水的眼神里有许多更深更冷的东西浮现上来,在悟出此字之后,往日里一些模糊不清的认知与意识瞬间瞬间通透起来,有的时候,认知便是一种颠覆,而这种颠覆,未必都是好的。 他的心中生出更加急迫的燥意,整座天地大棋盘都因此晃动起来,经幢摇摆间发出锐利刺耳的剑鸣,青铜马车上的火焰渐渐退去,一抹流光自车厢内飞出,带着风雷之声朝玉止戈疾射而来,随着它的行进,空气中燃烧起一条猩红的火线。 面对这样声势都很可怕的一击,玉止戈却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他慢慢地坐下来,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以争取在进墓之前补纳一些灵力。 姬镜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做出一个捞取的姿势,那火线便仿佛遇上冰水一般消融殆尽,一枚边缘不太规整的铜片在他的手指间颤动,发出低而远的嗡鸣,面上斑驳的锈迹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绿色细花。 姬镜水满足地笑了起来:“很高兴你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我希望你下次不要再做这样无用功又很讨人厌的事。”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如果能够多少得到一点利息,至少不会让人觉得过于不平衡。”青铜马车里传来南宫秋千冰冷且饱含厌憎的声音。 这个世间,没有人会懂玉止戈对于他,或者说他们的意义,因此南宫秋千的话在别人听来或许是心有不甘的抱怨,但对于姬镜水来说,却是一桩很可怕而且真正致命的威胁,所以他只是分外简单却残酷地说了一句:“我会杀死你。” ...... 在感觉到丹田内聚集起的灵气已经勉强可以支撑起周天循环,并确保他能够再出一箭后,玉止戈结束了这场修行,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了下去。 “玉先生,吃些东西吧。”白刹那凑过来,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放入了许多滋补灵材的药粥递给他,几颗颜色很清透的莲子沉在粥水里,看起来很有几分意趣。 白刹那解释道:“这是从给孤独园的莲池里摘来的青莲子,有清心明道之用,也算得上一宗佛门圣物。将军说先生方才为魔念所摄,未免对日后的修行造成影响,还请您一道用了才好。” 玉止戈点头应下这份好意,一边喝粥一边问道:“姬镜水呢?” “将军去天罗百宝船上了,须弥山的人至今还未到,许多人都等不太急。”白刹那脸上挂起微微的苦意。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神墟退步、南宫折戟,姬镜水拥有三分之二的钥匙,所以他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在场的这些修士的领袖。 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三十三天内西佛势力称雄,须弥山的作风十分霸道强硬,等他们到来后,姬镜水难免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而且这些修士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也许其中绝大部分都打着让姬镜水与须弥山两败俱伤的主意。 玉止戈垂下眼睛,慢慢地喝粥,听到白刹那微寒的声音继续传来:“无论是什么原因耽搁了行程,须弥山总该派人来说一声。他们不来,便只能认为此事是给我们的下马威。虽然西佛还活着,也确实是世上唯一的一尊帝境,但他不死,不代表须弥山的人不可以被杀死。” “他们不来,玲珑仙墓便不会出来?”玉止戈问道。 “是这样的。每过一万年,当三把钥匙齐聚时,玲珑仙墓才会现于人间。最后这把钥匙,自西佛悟道成帝之日起,便一直由须弥山保管。”白刹那恭敬地回道。 “姬镜水没有想到要去抢过来?” 白刹那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压低声音说道:“想过的,只是没有来得及。” 从去岁秋天开始,便发生了许多打乱姬镜水计划的事,闻北去的叛变和玉止戈的横空出世是比攻打须弥山更令他感觉有趣的事,而他又是一个比较任性的人,所以世事便没能按照本来定好的轨迹进行下去。 “虽然姬镜水失去了须弥山的那把钥匙,但他却拿到了骨生花和南宫秋千手中的两把,所以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玉止戈笑了笑,“须弥山不来,却给了在场修士连横合纵的机会,虽然他们可能并非出于好意,但还是可以借到几分力,所以你也不要觉得生气。毕竟等待,也是一种修行。” 第83章 试剑 宝船内部,姬镜水平静地站着:“我不会交出钥匙。你们必须在我之后进入墓中。” “姬镜水,你不要太过分了,就算神墟和南洲退步,也不代表着所有人都要在你面前退步。”徐执意一贯清净淡然的脸上带起薄怒,连嘴角也出现一丝冷笑,“你毕竟是一个人,即便是狂傲也要看一看场合。” 他轻声说着,手上的折扇微微展开,露出一幅山水浩淼的绢面,那山水跳脱纸面,落到地上,形成无垠的边界,转眼间周围的环境便从奢华靡丽的宝船内部变成了一片清洁无垢的山水之中。 无垢便代表着绝对的干净,感受到加诸在身上越来越大的排斥力,姬镜水微微眯起眼睛,拢在身前的双手自然地垂落下来,声调变得极冷:“徐执意,修行的事,你比你师弟差得多了。” 他伸出一只手臂,在半空中轻轻一划,像是一个简单而平凡的出剑,徐浩然一个恍惚,仿佛一声秋虫在耳侧振翅,发出一声细微的鸣叫。 然而像他这样的问鼎境修士很少会出现神思不属的情况,所以这声鸣叫便显得格外凄凉和古怪。 清净无垢的山水在虫鸣响起之时便开始震动起来,姬镜水的那一指,仿佛在空间中开出了一条无形的缝隙,无数血色自其中喷涌而出,碰上扇中山水,那山水便化了,混作血水中一团污泥般的碎片。 徐执意发出一声惨叫,周身的灵力紊乱不止,形成一道道乱流,将他鼓动的衣衫割裂。 本命法宝向来与修士息息相关,这乾坤一掷扇既受损,徐执意自然也不好过,他挥手散去道术,颓然倒在桌边,周狂生仔细查看过他的伤势便按住了腰两侧的弯刀,愤怒地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师兄伤成这样,如何还能进玲珑墓去?” “去不了便不要去。本来以他这样的修为,去了也是白去。” 姬镜水站在场中,懒洋洋地拂去袖间沾到的一丝从乾坤一掷扇内带出的水汽,做完这些后,他才面朝百越府众多修士的方向,面带嘲意地继续说道:“你们叫我来,要我共享手上的钥匙,我不愿意,你们便要硬抢,抢输了,便想要一起上。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行为,南宫秋千虽然也很无耻,但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上也就算了,但你们又有什么脸和我谈条件?既然道理都是你们百越府说了算,可见邀我前来共商大计不过是强取的噱头罢了。”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太有耐心的人,何况他手里握有两把钥匙,这便是绝对的优势,但是百越府看不明白,在场的大部分修士看不明白,他们以为拧成一股就可以从他手上得到好处,这是很天真也很愚蠢的想法。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理解修行这件事,因为有无数的苦难,所以回报也远比常人想象的大得多。 一名修士抚掌大笑起来,他站起身,黑发同黑白色的剑袍一起滑落,无论是衣服、发丝还是他身后背着的两把剑无不弥漫着深厚锐利的剑意,三十三天内只有一名剑修有这样的气魄和实力,姬镜水向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阴阳剑主。” “镜水兄。”剑无常还礼,唇齿间却仿佛有一股血腥之意冲出,他品尝着这股味道,慢慢地笑起来,“镜水兄,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挑战你。” 姬镜水眉心微皱:“我没有兴趣。” “镜水兄不要急着拒绝。你和我较量一场,我便站在你那一边,这里的人都打不过我,我和你结盟之后,便是须弥山也不敢轻易出手。”剑无常态度诚恳地说道。 剑无常这个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散修第一人,他原先是有师门的,只是后来这个师门,也不过成了他名声的一部分,悄然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他很喜欢挑战,但真正见过他出手的人却极少。剑修讲究剑心通明、剑意通神,因此大部分都是直来直去、不太懂得变通的性子,很多人一听到剑修,便觉得他们就如同片刻不离身的本命剑一样冷冰冰毫无人气,便是这个道理。 但很显然,剑无常是其中的异类。 百越府的修士对他怒目而视,私塾先生般的邱未已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剑无常却仍然旁若无人地在同姬镜水分析这件事的好处,“镜水兄,你要知道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一来我们很少有机会能够相遇,二来若是在其他场合之下说不定便要生死决斗。到了我们这个境界,修行悟道越发困难,你我切磋一场,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 “我只出一剑。”姬镜水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因为对于执着的事,剑无常真的可以很烦。 没有废话,姬镜水抽剑,一剑斩出。 无数惊鸿般的影子自他剑下生出,一片明亮的秋光落在场间,那秋光是赤红的,无数秋虫在其中振翅、鸣叫,徐执意靠在桌上轻轻颤抖起来,随着剑光的前行,那一线血色展开,像一块红绸轻柔地落在剑无常身上。 剑无常神色严肃,他双手交叉握住背后的剑柄,在那片红绸翩然落地时,他拔剑,因为太快,没有人能看清他出剑的动作,以至于当所有的人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归还鞘中。 他的身前出现了无数道黑白两色的细密剑气,组成一张棋盘,棋盘上化出黑白两条长龙,无声咆哮着冲向那块红绸。 灵力带起的庞大澜流使空间摇摇欲坠,黑白长龙过处,隐隐能看到空间中出现的一些裂纹和漩涡。 剑气相撞,那黑白长龙毫无疑问地穿透了红绸,赤红剑光化作无数飞虫分散出去,像是倒流的雨丝,转眼便落在了地上、黑白剑气之上以及剑无常身上。 剑无常身上的剑袍发出微光,无数剑气飞出缴散了那些看起来柔弱美好的细雨,黑白长龙却在这雨丝下消解于无形,剑无常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脸色微白,恭敬地行礼道:“是我输了。” 因为这一剑只是纯粹的切磋比试,所以姬镜水平静地还礼道:“你没有输。我和你的剑本来就只能分生死,不能分胜负,以后这样的比斗,你不必来找我。” 第84章 乡下的和尚与城里的和尚之一 玉止戈坐在一块蒲团上,习惯性地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但因为周身并没有灵力波动,所以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在修行,反而更像是睡着了。 他也确实没有在修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灵力不啻于穿肠猛毒,任何修行都足以叫他很快的死去。 玉止戈在内省。 他看到经络和血肉上数之不尽的痕迹,一些细针般皎白的力量穿行其中,丹田部位最多,几乎像是一座针山将他的灵力封死。此前的两箭使他受的伤更重,仅剩的一点灵力也消失无踪,但同样的,那座冰冷的针山也被撼动,虽然他更虚弱,但他却觉得高兴。 因为很少有人能这样长久且直接地接触定鼎境的力量,而见识,同样是一种修行。 剑无常大步走到他面前,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姿态很随意地屈膝而坐,下巴磕在膝盖上,认真地问道:“你是姬镜水的什么人?他很重视你,就像重视他的剑一样。” 玉止戈睁开眼睛,剑无常的表情十分严肃,在他看来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同他的剑一样重要,不要说别人的命,就是他自己的命,其实也不值当什么。 姬镜水的剑比他更好,所以姬镜水的剑心也应该比他更坚定。 看出了剑无常的想法,同样也看出了他是一名真正的剑修,玉止戈同样严肃且认真地回礼:“也许是因为我对他更有利用价值。” “修行有的时候并不只是修为的问题,人情世故、利益伦常,都可能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关系,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因此要付出的也很多。”玉止戈微微蹙眉,脸上带着一丝厌恶之意,显然他也不太喜欢这样的论调,但是修行之所以艰难,就是因为这从来不是一件纯粹的事。 剑无常沉默,然后站起来郑重地施礼道:“受教。” 玉止戈重新闭上眼睛,再度如同睡着般地开始修行,剑无常坐在他的身前,同样也开始修行。 ...... 等待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缓慢,而且因为这是一件期待了很久、而且可能是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大事,所以越来越多的修士在这场漫长的等待中失去了耐心。 祭台的周围开始出现简易的坊市和擂台,时不时能看到修士厮杀斗法,有一些人在这样的等待中死去,也有一些人在这样的等待中默默积蓄起力量。 玉止戈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他下的很不走心,面前一片黑黑白白,扰的人头晕眼花,姬镜水苦笑道:“你这样下棋,只怕将棋盘下穿也赢不了我。” 玉止戈懒洋洋地靠在异兽皮毛缝制的斗篷里,由于过多过快的参悟,梦南柯残存在他体内的力量反扑的越发厉害,他便比普通人更容易畏冷,手脚也时常冰凉麻木,这种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令他既新奇又有些烦恼。 “我没有想过赢,只是打发时间。既然短期内不能够修行,便总该找些事情来做。”玉止戈平和地说道,他的态度十分散漫,仿佛寻常百姓家里一名游手好闲的少年郎,“我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刻,因此能偷懒的时候就要好好偷懒。” 姬镜水摇了摇头,“这样的日子不会很长久了,须弥山的人已经上路,很快就会到达青蝣境。” “来的是谁?”玉止戈问道。 “灵蝉子。”姬镜水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棋盘上一片震动,属于他的白子尽皆放光,他微笑起来,“传闻他是帝境之下第一人,是西皇的关门弟子,这就很值得我出手了。” 玉止戈蹙眉,虽然他并没有说话,但姬镜水仍看出了那一丝藏得很深的隐忧,于是他满足且温暖地叹了口气:“你不要担心,因为我并不会真正地死去。” ...... 清晨很快到来,一部分习惯了等待生活的修士像此前一样开始新一天的修行,玉止戈站在廊下,带着水汽的晨风拂面而来,甚至在他的发丝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这是同样新鲜的感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旋即这丝笑容便被收了起来,因为他从风里嗅到一丝真正的危险之意。 很快便有梵音和歌声自远处天际响起,一些细小的天花从天上飘落,坠在地上,便生出一朵又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花上又有佛国,带来无限光明。 一把普通的纸伞横斜过来,玉止戈便朝前走去,姬镜水一边走一边平静地说道:“我在很多年前曾经见过西皇,那时他已经快要死去。” 玉止戈一怔,微微偏过头去,眼角的余光看到姬镜水殷红的唇线紧抿,如一柄锋利的折刀。 “但即便是他很快就要死去,我也没能扛过他的一指。”姬镜水平直的声音仍在继续,玉止戈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冷意,“帝境真的很强,所以我想试试,如今的我能不能接住他的一招半式。” 灵蝉子是西皇座下第一人,也意味着他就是须弥山未来的主人,因此只要杀死他,西皇就会震怒,而怒气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哪怕他行将就木,也一定会来。 一些天花落在伞上,很快化作灰烬纷扬飘落,像一场黑色的雨,雨里充满飘摇与未知。 ...... 青蝣境的清晨格外美丽,因为有很多水,所以升腾起的水雾总是如同朦胧的纱幕将长街小巷笼罩,灯下看美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意境。 然而今天的清晨,天光却异常黯淡,无数的祥云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落在地上的佛国却无比明亮,投射出许许多多的虚影,有的作佛祖拈花而笑,有的作佛祖割肉饲鹰,天花飞舞、梵音贯耳,仿佛整个青蝣境,便成了一座佛国。 很多的佛光降临,无数低阶修士便被渡化,他们面向祥云的方向跪地祈愿,仿佛狂热的信徒。 剑无常穿过曼陀罗花丛,数之不尽的佛国在他的脚边碎裂、绽开,像一瞬间被斩中很多剑,他径直走到姬镜水和玉止戈身前,朝他们颔首,才懒洋洋地说道:“不愧是须弥山,装腔作势的本事也只比南域差上一筹而已。可南宫秋千是个女人也就算了,西皇是不是脑子有坑?” 他话音刚落,便反手拔剑,天际轰然一声巨响,一个铁塔般的中年和尚一跃而出,一双拳头直朝剑无常面门袭来! 伴随着这样的一拳,场间祭台铺地的无数青砖拔地而起,剑林疯狂撞击,形成无数旋动的风眼,力拔山河气盖兮,和尚口中发出一道炸雷般的怒吼,双脚踏地,天开地裂。 剑无常却不动,脸上甚至仍带着那一丝懒散且讨人厌的笑意,“只是一个罗汉,便敢来杀我,我看你们须弥山,也是要上天了。” 他出剑,仍是快剑,快到连定鼎境的修士也只能捕捉到剑刃划过时一道明亮的轨迹,因为中年和尚一拳带起的无数元气被切开,那一道轨迹,最终落在了中年和尚的脖颈之上。 “他的剑,又变强了。”周狂生抱着手臂,因为徐执意仍在养伤,所以这句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说完便觉出一丝落寞。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邱未已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直视天边那片始终静默的祥云,场中的中年和尚已然死去,那一剑如此快,以至于他看上去仍像活着时一样,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产生半分变动。 一个年轻和尚不知何时已然站立在祭台边缘,天上祥云消散,然而地上的佛国却更加明亮,像是燃烧生命一般地放出光辉来,以至于连日光都失去了颜色。 灵蝉子微微抬手,袖中飘出一道烟火般飘渺难明的气息,那名至死不曾闭眼的罗汉脸上忽然露出安详满足的神色,他闭上眼睛,然后化作一团泡沫消散在明亮的佛光中间。 “你的剑很好,可你不应该杀他。我佛慈悲,施主的杀孽过于重了。”灵蝉子温和地微笑起来,手指在胸前竖起,做了一个拈花的手势,地上升出的金色曼陀罗花转眼便枯萎,只因他拈花,世上便只有那一朵花。 剑无常冷笑,神态却十分郑重肃杀:“你们这些和尚,整天劝这劝那,不许这不许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修行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真把自己融进泥雕木塑的佛像里,省得总有那么多道理要讲、牢骚要发!” 剑无常拔剑,浑身战意勃发,身上的黑白两色道服像后飘飞,天地间陡然升起一轮阴阳生死图,无限生,无限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祭台上数万片经幌如如燕归巢般投入阵图之中,光芒闪烁,剑气纵横,灵蝉子借势,他也在借势。 就像玉止戈说过的那样,修行有的时候并不只是修为的问题,如果不是因为他跟姬镜水关系更亲近一些,他便不可能借的动这片剑林,也不可能在今日成就这样的强大。 场中其他人尽皆色变,连灵蝉子白玉般的面孔上都露出了一丝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