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纯属意外》 写在前面的小声明 一,我是小白,不通军事,承望各位,手下留情 二,诚恳地说:本人自己就是个话痨,看在大家都是热爱此剧的人的份上,包涵! 三,249是天,《士兵突击》更是天,某水生植物无才可去补苍天,在此祈祷:苍天大地战友们同志们,这文千万别让我写坏了……千万别让我写坏了然后自责到自绝于人民……谢了! 四,本文是不算番外的番外,重点有点儿歪。无论如何,我会谨遵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所以,拜托,也对我抱一个平常心,好吗?大恩不言谢…… 说完一通废话,忐忑不安地发文 也算是序 我叫袁微,微不足道的微。二十一年前的那个盛夏,老妈生我那天据说天上一直在打雷,可打雷打了半天就是不见半个雨星星落下来。老爸在手术室门外徘徊了若干若干小时,早就急得汗液滋生,闷热潮湿老不下雨的天气让他很郁闷。就在老爸在护士的唠叨下被迫回去换他的第三件衬衫时,我被妇产科医生揪了出来,以小小尊臀捱过那一顿光荣神圣的拳打脚踢后,华丽地呼吸了。我的呼吸明明解救了老爸,他却以此为借口,说什么不打不哭的孩子天生爱自我作贱,名字不能取高了。我叫袁微,我多么无辜! 兴许婴儿时代就存了报复老爸的意思,这二十一年我就没让他省心过。 上幼儿园。多动多闯祸不说,还时不时来个午睡尿床什么的,害他动辄被老师拎过来赔礼道然后歉领我回家,中途还得买瓶亲亲八宝粥哄哄挂着一脸委屈的小眼泪的我。 上小学。一年级早操时活蹦乱跳,很快在班主任跟前混了个眼熟。二年级以区区幼女之弱小躯体欺负起班里高我一头的小男生,一次放学拽住他书包不让人回家最后生生把人家书包带给扯断了。三年级话痨本色初现,并且课堂上总那么不偏不倚地让老师抓到。四年级“慢一拍”性子蔓延得如火如荼,课堂作业十有八九全班最后一个交上去。五年级反骨天生,和另一个女同学共同作出了在办公室义愤填膺公然顶撞音乐老师的壮举。六年级忽然转性,考试成绩蹭蹭上窜作文分数节节攀高,家长会上表扬声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纷纷朝老爸砸来,弄得他心脏一个不适应几乎漏跳。 没怎么费事儿我上了初中,可十二年来头一回被表扬的老爸贪心不足硬把我塞进了重点班。入学那天我骑着刚买的自行车,心里暗暗诅咒着老爸:你女儿我才十二岁,大把大把的青葱岁月花样年华在等着我啊!您现在就让我成天里面对一群小小年纪就具备强烈竞争意识的人,有什么意思?啊?一辆破阿米尼就把我打发了?事实的教训告诉我们:一心二用是不对的,在大城市的大马路上,尤其如此。初中上学第一天我撞歪了老爸送我的阿米尼,自己一瘸一拐愣是跑到了学校,在语文老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讲解声中,在全班陌生同学的注目礼下,进了教室。这件不大不小的事似乎让老爸和我彻底结了梁子,因为那天回家后,我那曾经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妈,破天荒地单手叉腰作茶壶状一迭声数落起老爸来:你这当爸爸的心够狠啊你,瞒着我给她买车,个刚学会骑车没几天的丫头你居然就让她在大马路上放单!姓袁的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坏在你手上,咱俩没完!老爸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好不容易捱到我的初三末期。中考那几天他没让妈出来,自己单个儿步行送我到考场,每回我进考场前他看我的眼神几乎是楚楚可怜:丫头啊,姑娘啊,这回你说什么都得给我,给你妈,痛痛快快地……争口气。我说:行啊,没问题。不过事成之后,您得犒劳犒劳我。老爸两眼一眯:丫头,成交! 中考成绩出来之后那几天,妈在我们家居民区里外进出时,那是莲步款款巧笑倩兮,若是再碰巧有个熟人在背后叫她袁太太,啧啧,估计就是倾国倾城了。老爸却没这么好的福气,我中考结束他加了一个月的班。旁人作息时间是朝九晚五,老爸却是朝五晚九。难得在家也还是加班加点地忙,一忙起来饭他也不好好吃,常常抓个馒头带个烧饼一顿饭就打发了。我估摸着那段日子里老爸瘦了足一圈,妈和姥姥看着心疼: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凭我们家这收入水平,就为买台电脑咱至于吗?他嘴里还一个劲儿不停地傻笑:要买咱就买最好的。丫头争气,我高兴。 那时候听到这话我是不是应该彻彻底底感动一回?但不!当时我瞄着老爸那眼睛心里直寒碜!我这个狡猾的奸诈的居心叵测的老爸呀! 果不其然,自那之后姥姥就经常在我看武侠小说看得正欢之际跑来问候问候我,当了几十年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她老人家,一开口,真是循循善诱语重心长。 为了那台传说中配置的电脑,我决定在这场同老爸的博弈中暂时忍耐。哦,对了,电脑。我和电脑这玩意儿自小学起相识,第一次触摸那透明的显示屏,平滑的键盘和流线型的鼠标时,便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升了起来。后来在中学里接触到了网络,觉得那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天南海北连腿都不必抬,小指头摁摁,就是仙凡刹那若比邻。想要台自己的机子的念头就这样生根发芽冒头了,那感觉好像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大宠物,滋味儿好极了。 老爸奋斗一个月给我搬回卧室来的电脑,外壳一片慕尼黑,设计是简约朴拙的欧美风格,里头正是我心仪的那一套配置,总之,令我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满意。我还真的像对待个宠物一样,给它取了名字叫“布雷克”,其实没什么玄机,就是取英文单词“黑色”的谐音罢了。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老爸还挺得意:我的丫头就是有个性哈。全然没想到日后这个叫ck的家伙会让他悔青了肠子咬碎了牙。 高中我跳了一级,大学我休学一年。二十一岁的人照旧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可说到个中内情,往往是姥姥连声叹息,妈皱眉苦笑,老爸气不打一处来:个死丫头居然背着我改高考志愿,好好一姑娘家家的去倒腾计算机!然后我会在一旁纠正道:信息工程信息工程!瞧您说的,好像你女儿要去贩卖二手电脑。 在这里不得不说我那同学柳苏苏——也就是前面说到的小学时同本人并肩作战力抗音乐女暴君的那位。我们俩那叫缘分哪,小学同班,初中同校,高中连文理分科都没能拆散了我们,又同班,我跳级她也跳。好不容易高考了,填志愿总算达成了专业分流,偏又鬼使神差进了同一大学。同学里认识我的都满眼惋惜:小微呀,命里犯上了她你可倒霉了。认识她的简直要掬一把同情的眼泪:柳苏苏,你说你这么好一姑娘咋就招惹那捣蛋丫头了呢? 听到这些话我和柳苏苏就把头埋桌子底下偷着笑:咱姐两个凑一堆那是弯刀对着瓢舌菜,合适。 柳苏苏是学经济类的,平时我们不在一起上课,专业内容互不通风,一有空聚在一起通常话题也只有一个:吃喝玩乐。说到底我们俩要是男孩子,估计就会被人归结为所谓的酒肉朋友。柳苏苏当然不是我这种玩物丧志的人,相反,她从小学开始就目标明确然后一鼓作气。我在操场活蹦乱跳那会儿她是领操员,我欺负男同学的时候她已经当了中队委员,我话痨不分场合之际她通常拿着纪律记分册,我磨磨蹭蹭刚交了作业她的作业本已经打好红五星作为样品贴在墙报上。后来顶撞老师那件事,不必说,音乐老师气她铁定比气我更甚,然而最让她冒火的恐怕还是柳苏苏这样听话上进的好学生竟然会和我这问题学生沆瀣一气。 如今正当我漫步大学生活的边缘,柳苏苏差点儿就留校了。本科生留校、保研本是招人羡慕的,柳苏苏的拒绝令许多人咋舌,然而我半点不意外。会拒绝留校,这才是她柳苏苏的作风。小柳儿念想多,野心也大,区区一学校哪能捆住她背后那对儿翅膀呢? 您要是问我,柳苏苏一个小姑娘心能有多大,那我问问您:见过这样的么?高考前还宁可冒着风险欺上瞒下跟同学悄悄谈恋爱,高考圆满结束录取通知书到手了却毅然决然分手,大学四年里在诸多追求者——包括她暗恋已久的高一届的院学生会长——的尾随簇拥下孑然一身?您大概、也许、可能是见过的。柳苏苏并不是灭绝师太,她只是太知道她该干什么了。 我们不同。我们都明白。我们还是凑一堆。 两个于国无用亦无害的四有女青年本来就这样庸碌而又自得地爬自己的日子。后面事情的发生纯属意外。 第一章 开端(上) 学校规定,大四的学生并不是非得住校不可,于是那天晚上,我照旧去了柳苏苏在市中心附近的小窝。柳苏苏那儿地方小,没有足够的内存搁置台式机,每当我趴在地板上,面对一台有如幼儿园小朋友般的笔记本本,脑海里便愈发不可抑制地思念我聪明的灵巧的善解人意胸怀宽广的我亲爱的ck。柳苏苏一把抓住我脑袋后头的马尾鬏:能给你个地方免费上网你还挑三拣四的,你对得起我么?我吃痛:柳苏苏,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抓我头发,你第一天认识我呀? 柳苏苏美目闪闪:就是打小学起认识你,知道你袁小妖有这么个罩门,本姑娘才有胆子引狼入室的啊。 好吧,不怕贼惦记,就怕死党惦记,我认命,我投降。好不容易把发鬏儿从柳女侠手里脱出来,笔记本里的qq叫了。 柳苏苏说:又是陌生人吧?你啊,qq上连个身份验证都不设置,当心有一天被黑了。我一边揉着头皮一边笑:那有什么啊,碰上有这能耐的刚好和我单挑。柳苏苏冷笑说:是啊,上次也不知道是谁,被个面头面脑的娘娘腔加了好友粘得脱不开身,到了只能把人家扔黑名单里。我脸红心虚,可嘴还是得硬:咱那叫……海纳百川,来者不拒呗。 天际蓝底色的qq上,跳动的大头看起来是一幅ps过的简笔自画像,画上的人歪着脸斜着眉作坏笑状。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总觉得那双夸张了的大眼睛似乎闪烁着x光,正隔着互联网对有可能千里之外的我进行全方位扫描。 柳苏苏推我:原不足道,你个丫头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这会儿连点开对话框都不敢了? “原不足道”是我的网名,从“袁微”两个字演化而来,事实上我敢笃定,当初老爸给我取这么个名字腹内就是作此妙想。 对方没有昵称,蓝汪汪的对话框上方显示的仅仅是一串数字,框里发来的是一份游戏邀请书,或者说,是一份带着点儿挑衅意味的信函。说来真讽刺,我和电脑战斗的日子说短不短了,可从没有接触过那种神秘又刺激的cs游戏,在此之前对这种游戏也一无所知。 十分钟后,我皱皱眉头,手指啪啦啪啦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大堆字符: “很惭愧,我选择了一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方式来认识这种据说“极具‘票房号召力’的游戏模式”——上百度知道进行搜索。我的搜索结果如下: “「……如同《军团要塞》一 样,游戏cs中多人模式仍然设置了两支相互对抗的队伍。不过游戏的目的性似乎更强了一些:在tfc 中,蓝队和红队的队员们在传统的夺旗模式下只是永无休止相互‘杀戮’;而在cs中,玩家将有机会扮演一个英勇无畏、勇往直前的 执法先锋——成为反恐怖突击队中的一员,如果你够‘狠’、够‘坏’的话或者你为了实现自己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罪恶梦想’(但愿永远不要实现),你可以投身于一群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中间,并将成为一个警方心中永远的‘梦魇’——暗杀、抢劫、爆炸、绑架将成为你,一个武装暴徒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番广告般的说辞怪有煽动力的,换了大二大三那两年暑假里的我没准儿就一个头脑发热,给自己的电脑也装上一款这样的游戏。然而对不起,时间去而不返,您和我都不能反转地球,对吧?” 我打字完毕,摁完ctrl+enter就随手把那对话框关了。 对于别人的强项自己的弱项,我比较偷懒的选择是,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柳苏苏不知道,这串数字在我的qq上并不是陌生人。那是我偶然加进的一个好友,之前聊过两次,我感到对方是个实实在在的“牛人”,级别偏高,我自认招架不起。虽说见贤思齐是个美德,可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这个人,我有点儿怕他,本能地想躲开,真的。 柳苏苏不合时宜地说:你咋没连qq一块儿关了呢?我弱弱地望着她:女侠,您英明!我这就关。 鼠标正要心虚地点过去,那一脸坏笑的大头却又闪了起来。 开不开?我求助地看着柳苏苏。她修眉微抬:袁小微同志,逃避不是个好办法。 我咬咬牙,再次打开那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对话框。 对方只发来一句话:“原小微同志,逃避不是个好办法。” 啥?我的眼皮跳了起来,这人该不会是在我这儿装了窃听器吧?该死个柳苏苏,还幸灾乐祸直冲我眨眼睛。忐忑中,很快的,屏幕上又多出一行字:原不足道则微也,小生妄加揣测。我愣了,柳苏苏凑过来看,乐了。苍天大地,这人究竟哪条道上的,啊?我关了电脑,拔了电源,就差连电池也给抠出来,生生让柳苏苏拦住了:袁微!这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以前在你们家我动过你的ck一指头么?我脑子一凉,无力地在地板上躺成大字:柳苏苏,你说这次我是不是真的,撞鬼了? 柳苏苏抱起她的小笔记本小心翼翼收起来,抿着嘴嫣然一笑:你活该。 刷牙冲澡完毕,她在我旁边找了个地方也呈大字躺下,忽然口气颇沉重地问:丫头,你……想过将来的事没有?我撇过头看她:什么叫将来的事儿?啊?有点儿小资产,有点儿私生活,找个合适的老公……哎,柳苏苏你说咱们要不要拿个本子记下来? 我拍死你!柳苏苏躺着归躺着,一记九阴白骨爪跟着就要下来。我赶紧抓过枕头挡在脸上:那你倒是说啊,你那所谓将来的事儿到底指什么呢。 柳苏苏叹了口气:我想嫁人。 这回轮到我一个枕头砸过去了:你拿我开心哪小柳儿! 柳苏苏也不格挡我的枕头,无力地摇摇头:没跟你开玩笑,我真想嫁人。丫头,其实……也不是我想嫁人。你不明白,这年头啊,年轻女孩儿要是没结婚,想做很多事,都太难了。 我拿脚踢她:少跟我这儿装沧桑啊,你不就比我多上了一年学么。再说,你以为为人妻为人母容易啊? 柳苏苏笑:哎呀,小丫头,现在知道疼你妈了?不哭不闹不跟阿姨捣蛋啦? 我白她一眼:柳苏苏,你再这样我今天就不和你废话了。 柳苏苏呵呵笑了笑,这次是真笑。她打个呵欠,特真诚地说:丫头,睡吧。难得明天是周末,别把时间浪费在睡懒觉上,咱们出去……买双高跟鞋来征服全世界。说得我噗嗤笑了。买双高跟鞋征服全世界,这不是大学学院话剧团公演《恋爱的犀牛》那会儿,柳苏苏背的台词么?我拉过条毯子盖在身上,闭目,还是忍不住微笑。想起我和柳苏苏过去那些事儿,用电视剧里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年少轻狂,幸福时光啊! 那天我们俩都睡熟了,因此,半夜里柳苏苏的手机响得极其突兀。对,我确信那是柳苏苏的手机,因为,本人是从来不用那玩意儿的。您问为什么?哈哈,那天柳苏苏也这么问,不过她问得比较心虚就是了。 我揉揉眼睛坐起来:还为什么,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开玩笑,要是有这么个玩意儿随时随地跟着我,那跟自己花钱雇个私人侦探替老爸老妈二十四小时盯梢有什么区别?等等等等——别忙,打住!柳苏苏,谁的短信哪?你这么慌慌张张藏着掖着的,心里有鬼啊? 我学老爸当年的风范眯着眼睛盯她。柳苏苏难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红红的,嘿嘿,这么瞧着可漂亮呢。我的精气神一下子来了,扑过去笑着抢她的手机。柳苏苏左闪右躲,被我一把摁住了在腰上来回咯吱,她笑得直喘,最后实在没办法,缴械,投降。 一年不见,柳苏苏的手机已经换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简约华丽的银色“索尼爱立信”,眼前我手里托着的,是款看着有点儿俗气有点儿落后还有点儿幼稚的橙色版滑盖的“长虹电子”。拉开滑盖,我才发现那条扰人清梦的短信确实够短,就两个字:“已到。”发件人一栏上没有汉字,只有一个两位的号码:41。 我看着那连正文带落款才四个字的短信,感觉自己像个上世纪三十年代活跃于上海滩的中央特科人员,而那条短信像一串最简单又最神奇的密码,懒洋洋地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正在嘲笑我。 柳苏苏一把夺回手机去:看够了没有?这下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我望望天……呃,天花板,醒醒神,继续无辜地盯着她:柳苏苏,从实招来,谁是四十一?什么叫“已到”?接下来您该不会是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随便穿件外套就冲出去和人接头了吧? 你你你,你个丫头当我是什么呀!柳苏苏跳了起来,那动静够大,是否惊动了楼下的老夫妻俩尚未可知。 趁她愤怒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我把她的手机又顺了过来,很容易就从电话簿条目里找到那个41。柳苏苏急了,看样子像是要扑过来跟我拼命。我一面躲着她,一面飞快地摁下搜索键,确定。条目41的详细资料显示出来,我故意把手机屏幕对着柳苏苏扬了扬,丢给她一个胜利的鬼脸。 然而,看到那资料上的照片,我笑不出来了。照片上的人,二十多岁,深眉毛大眼睛,鼻梁很挺,嘴唇薄薄的线条却很柔和,一笑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啧啧,真挺漂亮一小伙子。那对乌溜溜很是灵活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镜头,看来多半是张抓拍照。 柳苏苏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漂亮还特有目标的姑娘,手机里会有这样的照片一点儿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人我好像见过。 不许看了!柳苏苏满脸通红攫过她的宝贝手机。 我蹲向饮水机那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平静地望着她:小柳儿,这是好事儿啊,你紧张什么?我还能卖了你? 柳苏苏的脸色平缓了一些,说:我知道。可这件事……这件事你先就当没看见吧。 为什么?我很认真地眨巴眼睛问。 大概是刚才亢奋过度,柳苏苏现在有些疲劳地靠在枕头上,叹气:丫头,人这辈子有时候就是这样,人对了,时间不对,地点更不对。 噗——我笑得一口水差点没呛着:柳苏苏,你要谋杀我是不是?这像是你说的话么!对的时间对的地方碰上对的人那是故事里吹的,生活又不是小言。管他什么时候呢,既然碰上了,锁定目标,全力以赴,这,才是你柳女侠的作风。 还别说,刚才柳苏苏一提时间地点我忽然想起来了,手机照片儿上这个41我还真见过,就在我休学的那一年里。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呢? 大学期间办理一年休学手续是我自己的意思,家庭会议这件事,说到底它是一场持久型攻坚战,锲而不舍坚持到最后,你就赢得了胜利。以老爸为攻击重点软磨硬泡了好些天,家里人拗不过,批准了。不过休学的这一年我究竟去了哪里,真的没几个人知道。 如果我说我学着李太白送的友人那样去“孤蓬万里征”了,或者说是跟某些酸不溜的青春文学里描写的一样,背起我年轻而沉重的行囊迈步远行,您相信吗? 当然当然,事先我谁也没知会,因为和老爸过招的多年经验告诉我:先斩后奏,安全;抗旨不遵,死定。瞒着老爸老妈,瞒着很多人,总之欺上不瞒下,这事儿就被我先斩后奏了。 不不,我并不是去边境旅游,去保护区写生,去景区采风。我只是在同计算机和虚拟网络朝夕相处之余,对祖国大地上那实实在在分布着的铁路交通网络产生了点儿业余的好奇心,把攒了很多年的私房零花压岁钱都拿出来,买了一大堆火车票。这些票要是铺排开来看,就好像我们祖国的广大人民,长得大同小异而又区别微妙。车票的区别放大开来看,那就是现代社会人和人阶层与等级的划分,有点儿残酷,我知道,但客观存在。过去十多年还算是衣食无忧的我,尚且还没有勇气去乘坐传说中的民工专列——如果再长大一点,比如现在,长到二十一岁我或许会抱着一种不成熟的卑微的心态,把这当作人生旅途上一次独特有趣的冒险——那时的我,还不会,或者说是不敢。 用不光彩的等级观念判断,我所乘坐过最差的那一趟车是列普快,单层车厢,没有空调,没有广播,没有显示车速和时间的滚动字幕,也没有穿着齐整的制服小姐推着小车兜售些饮料吃食旅游指南城市地图,只有处处拥挤的人群、行李,几台电扇交杂着嘈杂人声,以及空气里那股子呛人的烟味儿。这样的车会在沿途的各个区间小站停靠,因而行程速度很慢。比较幸运的是我票买得及时,好歹有个座位,尽管坐在座位上人的空间依然很拥挤。随波逐流一样跟着人群走进车厢里,我把背包反背,双手熊抱,心中默念着事先看好并记下的座号,眼睛飞快地扫过两旁的号码标牌,举步维艰。我想我的座位应该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找到那两个亲人般的数字,却发现座上已经有了人。啧啧,确切地说,是坐三个人的座位上趴了一个人,呼噜声声睡得正香。 好吧,理解万岁!换了我有时候运气不好买到了站票也会随地找个空座先歇歇脚再说。疲劳嘛,小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好在我行李不多啊,出于人道主义我暂时就不去打扰这位仁兄休息了,咱退而求其次,尽量让自己多接触接触窗外的新鲜空气……啊唷!就这么一个不留神脚让人踩了一下,我扶着邻近的座背稳住自己,小心挪近窗口,低头看了眼那与周公相聚正欢的老兄,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挺伟大。毛主席说了,我们应该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这位走运的,现在在我看来您就是我的人民。 才想着,身边却贸贸然响起无名英雄的低吼:喂,你……你醒醒! 我撇头,心想这人谁啊,声音尖锐语气结巴不说,关键时刻偏要插一杠子,存心不让我高尚一回将来跟老爸得瑟去。看到那人时我却忍不住笑了:矮矮的,小小的,脸儿胳膊黑黑的,穿的倒是蛮高档,鼻子上还弄俩黑不溜秋的大太阳镜片儿架着,活像个可爱的小苍蝇。 被我观赏文物似的看半天,小苍蝇黝黑的脸居然红了,把太阳镜摘了下来。 呀呀,瞧这一对儿大白眼仁!黑是煤炭黑,白是鱼肚白,那眼神干净得……别是用鸡蛋清洗过吧?这样的眼神,就是在当年我初中时候那个重点班里,都不多见了。这个看起来木讷木讷的小苍蝇见面就能给人几分好感,哈哈,不容易,挺有趣儿。小苍蝇看到我在笑,自己也笑了。他这笑起来一咧嘴可又泄了精彩:上下两排大白牙,搁太阳底下估计能反光。总之,此人惊世骇俗啊。我这么想着,过后又觉得自己挺邪恶,有些辜负当语文老师的姥姥二十年来对我的殷勤教诲,不由地替她老人家叹了口气。 他……他没买票就占座,这不对。我叫他起来……我,我嗓门大……就那个什么……不,不是故意的。敢情他以为我是在生他气,很认真地解释起来,过后停顿了一下,他睁着一对无辜的眼睛看我:你,你的座位在这里。 那口气不是询问,是判断。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他只是……呃,太紧张了? 我笑得尽量保持礼貌,如果我是一男孩儿这时我甚至会伸手去拍拍那个瘦小而结实的身躯。我抱着书包脑袋一侧:哥们,放松点儿,别绷得跟个发条似的。这句话好像很神奇,小苍蝇听后居然真的放松下来,大白眼仁里甚至透出了点儿高兴。这时候才看清楚了:小苍蝇年纪应该不在我之下,有可能比我还大点儿;那眼神是干净不错,可那干净的背后有些经了事的痕迹,一开始你不会注意到罢了。 你是坐这里的。他再次笃定地说。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不知道怎么了,小苍蝇笃定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些不确定:你……你是坐这个座位么?还是……我,我又错了? 天!多好一孩子啊!我也很真诚地看着他:这里有三个座位,我就一个人。同学,你要是这么勇于道歉急于道歉得等人来齐了再说,不然您可得累死。 小苍蝇放心了,又笑。 我心里连连点头,老爸,我真正的人民在这儿呢。 就前后这点儿工夫火车已经开了,车厢里还是聒噪得很,话说趴在座位上那位突然哼哼了一下。小苍蝇见状伸手用力摇了摇他,操着某方言继续低吼时几乎咬着牙:你快起来,别睡了,这不是归咱坐的!我刚才去补票……补的是站票,两张都是。快起来。 看来小苍蝇以为那位仁兄是大梦初醒,呵呵,哥们,过于天真了哈,我肯定他一早就没在睡了,他刚才哼那两声,分明是在笑。 小苍蝇还在锲而不舍地摇晃着那人:你给我起来,你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听见没有?你这样……你这样没有意义! 行了行了行了,有完没完你?那一位终于扛不住这番喋喋不休的说教蹭一下直起身子来,脸上果然挂着笑:我说三呆子你教训起我来一句一句能把人听懵了,刚才看见人女同志咋连话都不会讲嘞? 一路方言。 就听小苍蝇脸红道:我……我没有……我咋不会讲话嘞? 那人睁着一对很灵活的大眼睛在小苍蝇身上上下打量了会儿,一边缓缓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把眼镜摘了?快快快,戴上戴上戴上。 这次,他说的是普通话。 我发现此人其实个头挺高,脸儿胳膊也是黑黑的,但眉是眉眼是眼,轮廓清晰,用我姥姥的话说,小伙子长得板儿正条儿圆的,一副聪明相。 小苍蝇很听话,随手把太阳镜架回鼻子去。那人站了起来,把那俩苍蝇镜片儿又往上推推,噗嗤笑了:菜刀怎么说你来着?嘿嘿,黑超。 眼看小苍蝇成功地被转移了话题,再度天真地露出那两排大白牙。不过值得庆幸,我也并没从旁边那个人黑漆漆的眼睛里看到想象中那种神情。我只看到他又笑了,比刚刚爬起来那会儿笑得更深也更调皮,笑得脸上现出了两个小酒窝。 我羡慕地看着他们。老爸说过,男人之间不狠狠打上几架就成不了莫逆之交。看起来俩不但是一对儿老乡,还是从小打架打出交情来的那种——搁我妈我姥姥嘴里,那叫发小。诸如此类的感情人是求也求不来的,青梅竹马和调皮捣蛋,本质上都一样。或许我的形容还不是很贴近事实,准确地说,小苍蝇貌似是给人欺负大的,这欺负是愿打愿挨,比什么来得都彻底的一层关系。假如这种关系之外的人也能称为电灯泡的话,我估摸着自个儿现在的瓦数够一个阶梯教室照明的。 小苍蝇收起大白牙,突然从短暂性失忆中醒过来,扭头看看我:他,他不是故意的。那高个子小酒窝轻轻拍他肩膀,也笑着扭头过来说:对不住,我这本来跟他开玩笑呢。 我点点头:没关系,你们坐吧,我敢担保这俩个座位今儿没别人。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儿不心虚,只是心里悄悄地朝车厢顶上的电风扇翻白眼。我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担心自己挤不过别人我一个人买了三张票!连票!我容易么我。不过这话我哪儿敢告诉他们,瞧刚才小苍蝇那较真的劲头,我要是说了只怕他非但不肯坐回头还得给我这女同志一顿思想教育呢。想起几分钟前他抓着老乡一个劲地说什么“这没有意义,这是不对的”我头皮都发麻,心里忍不住一万个感谢上帝他说教的对象不是我。 那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个子那人笑了笑:谢谢啊,不用了,我们俩还能站得住。刚才爬在您座位上睡觉……不好意思。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变得有些腼腆,或者说是客气,同对小苍蝇说话比起来,语速明显放慢。 小苍蝇在旁边连忙点头补充道:就这,这不该我们坐的地方,我们不能坐这儿。你放心,我们能站。就那时候我们队长他—— 高个子那人顶了他一胳膊肘:三呆子!说什么呢你。 他转头挺尴尬地笑笑,解释:女同志,我们俩买的是站票,坐在别人的位子上……这不大合适吧? 不得不说,他每次笑起来两个小酒窝便深深陷进去,样子也怪可爱的。可这时候车厢里实在挤得厉害,我们三个人几乎是个贴个站着,我同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物便是我胸前这只大旅行登山背包,从心理学角度看——咱这可远远突破人类的安全距离了啊,我跟他两个陌生小伙子老这么站着哪儿成啊? 我笑一笑,歪头:你们俩站在过道里,我一个人座位上坐着,好像也不大合适吧?要不然……我就陪您二位站着?我要去的站不远,河南洛阳,天黑就能到了。 记得那一刻,他们两个忽然变得幼儿园孩子似的不约而同瞥了眼半打开的车窗,车窗外的天空,阳光当头灿烂,万里无云。小苍蝇怯怯地问他的同伴:我……我能坐吗?高个子那人满眼无辜,又轻手拍了拍他就顺便把胳膊绕他脖子上了,一边没忘用另一只手冲我作个手势:女同志,您先请吧。我抱着背包小孕妇似的坐到窗口,等他们俩也坐好,才慢条斯理地纠正:别叫我女同志,我不是什么女同志,我呀就是一学生。 噢,女同学?他的小酒窝频频出现。 我用看好学生的眼神看他,点点头说:哎!说话不忘夸张地抱紧包包装可爱。 酒窝男嘴角一拉,冲小苍蝇耸耸肩。我看着这相映成趣的一对儿,忍不住埋头笑。小苍蝇看着我俩笑。 我用余光瞄了眼他手里攥着的站票,便问:你们两个也是在洛阳下车吗?小苍蝇点点偷:嗯。然后扭头认真地看他老乡,看得对方顶着一脸黑线也点了点头。我便也认真地答应了声:噢,回家是吧?小苍蝇黝黑的脸隐隐亮了一层,说:回去看俺爹……还有,他爸。说完,又看着他老乡笑。他龇牙的时候那个幸福啊,至今想起来我脸上都能开出朵花儿。 酒窝男没笑,那双调皮的大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产生的错觉——眼神深得有点温柔。 第一章 开端(下) 那后来呢?后来我就下车了呗!当然,没真的等到天黑,也不是在洛阳。我直觉我要是再这么呆下去,一来自己的瓦数早晚要直追白昼灯;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我给这两个陌生人留下的印象深浅度可就超标了。我用一年的时间和铁老大厮混着,坐在不同车次不同车厢碰见不同的人。他们大多说着类似的话,三句五句往往离不开对我一个孤身女孩儿的古怪旅程所存有的好奇心。好奇心人人都会有,像我的好奇心,那分量就足够害死个九命猫妖的。人生天地,彼此间的交流本是由干预和被干预交织而成,但我不希望是因为一己之好奇而干预到他人的人生。不害臊地说,一年之中我的每次旅程都是有趣的,可我没把握能记住在铁道上遇见的每个有趣的人。公平起见,也尽量别让他们记我记得太深,过目即忘,重逢时还能想起,就是我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了。我很快地决定,提前下车,把那三个座位留给他们俩,一直留到洛阳。我一旦决定了,也就做了。 下站之后的头等大事儿,当然是去排队买下一张车票!那天人多,排到窗口前的时候差不多快下午两点钟了,售票人员隔着橱窗机械地优处高坐,我贴着玻璃站在她眼皮底下如实汇报我的目的地,只有仰视的份。 里头不耐烦地丢出一句:要几点的?最快的一班半小时内开。 怎么着,刚才我没有告诉她时间吗?我刚才……呃,走神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时一时的想法瞬息万变。抓抓头,我要了晚一班的车票,一个小时后开,因为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很想给那位十恶不赦压迫我多年的先生去专程打一个不贫也不扯淡的电话。没配手机,我只有卡。我找到公用ic卡话机,拿起话筒的一刻心里头居然有些怦怦的。 电话通了,那头还是老毛病,脱口就是一句措辞相当官方而语气明明很恶劣的:喂,请问您找哪位? 我说:我。 本以为接下来该是劈头盖脸一洗澡盆的“为什么怎么样”,但我错了。他沉默了有小半分钟,轻轻地叫:小微,丫头啊。 大事不妙,眼泪有点儿往外冒的趋势了。袁微你说你老大一人了在公共场合哭唧唧的这哪儿行啊?深呼吸,深呼吸,我对着话筒大声说:哎!老爸!那头说:你个猴儿孩子一出去就快一年,在咱祖国大地的钢铁命脉上玩儿够了疯够了没?当我和你妈你姥姥都是傻子都不知道哪?我说:姥姥和我妈那儿军心还稳吧?那头说:没事儿,大敌当前,主帅亲自挂阵。我说:那就好,您办事我放心。那头又是一段沉默。我趁这空隙又深呼吸了几下。半天,那头问: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说:快了,暑假前肯定回。那头说:注意安全。别让你妈你姥姥担心。我说:哎!那头说:尽可能不要搭晚上到站的车。我说:哎!那头说:没事儿就多给家里打电话。停了停又说:有事儿更要打,别心疼钱,啊。我说:我知道了,爸。 那头陡然安静。我对着话筒也怔忡起来。又过好一会儿,那头问:钱够用吧?不够再给你卡里打点儿过去。我说:没问题,爸。那头犹豫道:那……爸爸挂电话了啊?你下一班火车也快开了吧?小心误车。我揉揉眼睛抓抓头发,说:赶得上。爸你忙吧,我挂了。 唉,还是哭了,真没用。 我放下话筒,取出卡,一回头,已经检票了。 把一整杯温水喝下去,我那点可怜的怪没出息的回忆也结束了。柳苏苏猛地推了我一把:丫头,你该不是真撞鬼了吧?想什么呢两眼都发直。 我望她,有点茫然:柳苏苏,我休学在外四处流浪那一年,你都干什么了?柳苏苏颔首,说:我能干什么?实习呗。边实习边把准备好的毕业论文再理理,六月份答辩,再然后,就毕业啦。 我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对对,你柳苏苏什么时候浪费过时间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上——那,这个代号41的帅小伙儿,他是自个儿从你那些论文资料的缝儿里掉出来的?柳苏苏的眼神立马变成个惨遭下套的受害者:袁小妖!你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啊?我不逼她,只是圆圆睁着我诚恳的眼睛,盯死她。柳苏苏先是跟我赌气不吭声,过了会儿到底还是不甘心,叹了口气:相亲的时候。 啥?我把眼睛瞪得更大:柳苏苏,你这可是a人不脸红哈!柳苏苏“切”地一笑:看看,说实话你又不信我的。没错,相亲的时候。我还是不信,继续盯死。柳苏苏解释说:我是陪杨雨婷去的。我怔了怔:杨雨婷,就是咱学校医学院护理系的那个系花?柳苏苏说:这下你信了吧。 我信。我全信。我用眼神这样告诉我亲爱的闺密。 柳苏苏接着说:杨雨婷是高干子弟出身,这你知道。她人缘不太好,没什么朋友,我跟她在学生会认识的,还算合得来,这你也知道。她老家在河南郑州,离咱们这儿挺远,几年大学在外她也没怎么回去……丫头,你别这么看着我,对,她那是不大愿意回去,你满意了吧?她家里人……怕以后越隔越远,就想给她就近找一个,全家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到处瞎打听瞎安排。也不知道杨雨婷她怎么想的,每次能拽上我的都硬要我陪着去。 我点点头,这件事听起来还算对景。不过想也想得到,咱们这位系花的心压根不在她老家那儿,她家里人本着这样的宗旨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到了绝对无效。 果然柳苏苏说着说着格格笑了:小微,你说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哈?杨雨婷自己看入眼了的,她家里人看不上;她家里人看入了眼,杨雨婷自己看不上人家。就这么……她全家不累我都累。后来吧,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两边都满意的,见了几次面,又吹了。 我静静地听她说,不打断。柳苏苏一定知道为什么。 是对方的职业。柳苏苏抬起头,领情地看着我:你应该很清楚的。杨雨婷,她心大得很,比你我都要大,心太大的人大都耐不住寂寞。 我渐渐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脑海里浮现出火车上那张黑黑的大眼睛酒窝脸。这个人,如果他的职业能让杨系花忍痛割爱敬而远之,那么对柳苏苏而言,按理也会是一块不能轻易涉足的禁地才对,何况又多了杨雨婷这么一层尴尬。不管怎么样,我所认识的柳苏苏会说“时间不对,地点更不对”这样的话,那似乎说明,这一次她当真不小心一高跟鞋踩进了淖泥潭——陷深了。 几缕乱发从柳苏苏光洁的额头上垂下来,她伸手理了理,苦笑着:你也听出来了,这件事一点儿都不有趣。丫头,还想听我说下去么? 我叹气:杨雨婷肯定每次跟人见面都拉着你,对吧?但凡她主动要跟人家吹了,场面肯定闹得不愉快,你主要也就负责给她收拾残局,对吧?杨雨婷这人平时就患得患失的,小柳儿你呢,是凡事但求做个尽善尽美,本来还打算充充和事佬,就顺便把手机号给人留下了,对吧? 柳苏苏挤过来直掐我胳膊:你个小妖精,真了解我哈!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静下来,她也叹气:其实,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只不过我留给人的不是什么手机号——留了也没用——我留的……就是我那部薄得像纸片的“索尼爱立信”! 啊?这下我是真没想到。 当然……那时候……是为了有一个固定的通信渠道。柳苏苏的眼睛终于由疲惫里流露出一丁点儿得意来。 我掰过她那“长虹电子”,打开电话簿里的所有条目,这一看,乐了。这哪儿像是柳苏苏的通讯册呀!看来,这不过是部当初杨系花当玩具买回来没几天就惨遭抛弃的孤儿机。有钱人万恶的奢侈生活啊! 手机里并没有存多少信息,来自41的,就只有那一条。 我问柳苏苏:你喜欢他他还不知道对吧? 柳苏苏低头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开始,我觉得他挺冤,难得几天宝贵的业余时间就这么浪费在系花身上了,到头来事情连个善终都没落下。杨雨婷你也知道的,不是什么顾大局分场合的主儿。其实,之前见面她就晴一时阴一时的,也没个天气预报。他们俩闹掰那一天,杨雨婷跟人发了一顿脾气扭头就走,索性连我都给撂下了。我心里不痛快,不过人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我这点儿不痛快只能收起来。丫头你知道么,那天我特可笑,傻乎乎地走过去说,你别太往心里去,她一阵一阵的,回头就忘了。要不然,我手机借你,给她发条短信? 我投过去一个悲哀的眼神:魔障了你。 柳苏苏笑了:那,你猜他怎么着? 我说:我猜?拿起手机,二话不说,走人。 柳苏苏歪头叹道:连手机都没拿。看得出来,那天……杨雨婷硬要人家二选一,他是真生气了。 等一下。我发现她一直小心跳过某个话题不谈,索性挑明了问:小柳儿,这个人,他的职业,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或者说,不能说出来? 柳苏苏望着我:小微,我当然信得过你,可现在我还没有说的立场。如果不是杨雨婷太任性了,我现在甚至不该知道。 那好,听我说,你点头摇头就成。我皱眉,心猝然跳快了几拍,小心地:他是……在“连队”里,是个……军人? 柳苏苏说:袁微,你能不能别老这么聪明?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傻子,太会猜了不是什么好事。 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柳苏苏说时间不对地点更不对,为什么柳苏苏悉心存储下的条目只发过这一条短信,为什么大学四年里在男孩子那儿向来无往不利的杨系花这次会真的了断了。我抓抓头,脑子里一边是那次火车上笑得几分天真几分调皮的黑脸小酒窝,一边是柳苏苏所说的,一张刚毅而青筋暴突的脸,把两张面孔奇异地叠在一起,扣上军帽,再抹上点儿黑黑绿绿的油彩……啧啧,不同凡响。 柳苏苏瞪我:又想什么呢?鬼眼睛转来转去的。 我忙嘻嘻哈哈:在想我们小柳儿怎么才能让人家解放军同志接受她的“索尼爱立信”呗。 也许果真是魔障了,也许还有几分心虚,柳苏苏这次竟然没听出我话里的小玄机,红着脸老老实实交待:我……我追到大街上去了。我斜睨她:还有呢?柳苏苏弱弱地说:……哭了。 我猛地一激灵,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大点其头:噢! 提起这事儿,柳苏苏一脸悔不当初,声若蚊蚋:悲哀,悲哀啊!干这么件蠢事,我到底是晚节不保了。 我更认真地点头:嗯!悲哀,是够悲哀的。 柳苏苏用余光瞄我,忽然反应过来:好啊你,一开始就存心暗算我呢是吧袁微? 总算听出来了!我心里乐歪,但更无辜地看回去:我暗算你了吗? 柳苏苏下巴微微扬起,咬着牙说:真行,还“索尼爱立信”!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简称的意思呗。我绷不住了,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 柳苏苏的脸色越来越好看了:你你你……个丫头你笑够了没有?你还……你还笑你…… 她顺手抓起个靠枕向我砸过来。我也不知道哪儿逼出来的灵感,一边躲一边“哇”地尖叫道:柳苏苏,你砸我没意义!柳苏苏愣了一息,然后美目含威狠狠地说:袁小微,没意义也照砸!我跳起来,索性先发制人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小柳儿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说你有这力气用在人解放军同志身上不比浪费在我这儿有意义啊?见我耍赖,柳苏苏哭笑不得:丫头,你今天左一句有意义右一句没意义,这都什么地方学的呀?我眨巴眼睛:保密。 柳苏苏气消了,骂:没正形。早晚有个人来祸害你,到时候看你再能耐。 我嘻嘻哈哈地笑,心里却悄悄地替她捏把汗:我拷,特种兵。爱上一个特种兵,或者索性更进一步说,找了个特种兵来谈婚论嫁,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有可能一年到头不见人,甚至连个电话也通不上几次;意味着,你得随时准备着为一个人、一个家庭放下手里的全部苹果,随时准备着牺牲和失去;意味着,你将有异于其他人,从此过一种提心吊胆,孤寂难耐,乃至看不到前景和希望的生活。再者,换个立场反过来看,把琐碎繁杂百态丛生的世俗生活强加给那个神秘又特殊的人群也忒不道德了,某种角度上那简直就是变相犯罪。对我们平平凡凡草根女而言,修为不够,真别随意去接那个担子,其中滋味儿你想都想不到。 真侥幸啊,那一头八字尚未一撇,这一头柳苏苏还在犹豫,对她来讲,一切都还有时间。时间允许她充分地考虑,然后,选择坚持,或者放弃。 看看闹钟,凌晨一点半。我想起那条短到就俩字儿的短信,问柳苏苏:你现在需要出去吗?柳苏苏摇头,瞪我说:又瞎想了吧?告诉你,用不着,睡觉! 睡觉睡觉,说得轻松,哪儿那么容易就睡着了呢?那一晚柳苏苏翻来覆去,搅得我也彻夜半醒,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华丽丽地顶着熊猫眼。刷牙的时候我就琢磨:这是不是就叫“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正在一边弄早点的柳苏苏啐我一口:不就吃个煎鸡蛋么,你酸不酸啊! 第二章 发展(上) 我酸!我真酸! 一双打了折还五六百,好几个路过的女孩儿停下来望洋兴叹的的人字高跟小凉拖,你柳苏苏眼睛都不眨就给拿下,我这无产阶级看着能不酸么?别说,柳苏苏穿上那小凉拖走起来还真是举步态生,到了马路上一准回头率半分之三百。 我箍着牙用蚂蚁声慨叹不已:有了收入生活就是美啊,旁人不服都不行。柳苏苏耳尖听见了,白我一眼:丫头,踩好你的阿迪,踩稳了,啊。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你知道addidas什么意思么?——all days i dream about sex。(即该句子每单词的首字母所组成) 柳……柳苏苏! 我的脸腾地红了。这要不是在公共场合,我真想就地把鞋脱了摔她后脑勺儿上去。柳苏苏俏么唧儿地朝我扮了个鬼脸:袁小妖,平局! 记得小时候老爸有一次背着妈偷偷教训我,那手板儿暴风骤雨地下来,正当酣畅淋漓处忽听得身后盈盈一声娇斥:是何故打我儿?——当然,后果仅仅是有人包了咱家卫生间一个月的保洁工作,真的,不算很严重,光荣着呢。自那以后老爸见了我就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儿:得意忘形要不得啊! 我个人认为,这算是我老爸有生以来说过最真的一句真理,就是可惜了,这真理的厉害之处显然有人还不知道。难得柳苏苏也会兴奋过度拎着手提袋在人来人往的大商场里倒走,一双美美的眼睛就顾着取笑我了也不看着点儿身后,果不其然这就踩着人了—— 坏了!我瞄了眼柳苏苏脚上新鞋那纤细得锥子似的高跟,恨不能捂上眼睛不去看受害者的脚。 嘶…… 对方吃痛的声音很及时地传来。不是高分贝尖叫,但听起来似乎更有种钻心的疼。行凶者柳苏苏自己也吓一跳,猛一激灵跳开来,转过身去,傻了。我顺着那方向鼓起勇气向上看:被害人眉毛拧着,一高一低的,嘴唇紧抿,嘴角下拉,总结一下就是十分符合被害人此刻该有的表情。然而——怎么会这样?苍天啊,大地啊,柳苏苏,你人品啊! 诧异之后我又忍不住乐:要不,怎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对,您猜得没错儿,我亲爱的闺密柳苏苏一脚踩着的就是那个“41”。说句实话,这个时候我很想扮演好损友的角色,袖手一旁尽情地幸灾乐祸。可是怎么办呢,柳苏苏傻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人41——呃,姑且这么叫他吧——疼得满眼都写着疼呢。哦,也不是满眼,疼还是疼,可那眼神忍着耐着,坚定得很。 我小跑着走过去:真对不起,您的脚要紧吗? 没关系。 口气冷冷的,看来心情不大好。那个41以惊人的速度从疼痛里拔出眼神,这才有些茫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柳苏苏:是你……你们? 哟,他还认识我呀!我心里忍不住一惊又一乐,解放军同志真是好视力、好记性。不过这句“你们”,柳苏苏听得不明不白,撇头看我。对此我心虚的很,连忙抢话:别的以后再说吧,先找个地方看看人家的脚伤要紧!柳苏苏点头,伸手就去接——或者说是抢了人家手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往商场内部的kfc奔去。唉,跑得那个快啊,亏她还穿着高跟拖呢。我看着,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很自觉很尽责地不由分说拖住解放军同志的胳膊也往那边去。41有些不措地站住不走:哎,不用,真不用麻烦了,我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仰头瞥他:这会儿就别逞能了,您毕竟不是大夫。41皱着眉,还是犹豫。看来他有心事儿啊。我想了想,再度抬头,轻声:你可自己想好了,像你这种工作,要是手脚落下什么伤……恐怕更不合适吧?这话奏效了。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确定,我拉住他,大步流星,直奔 3点方向目的地。(方向那个我胡扯的,有问题大家54) 商场里人来人往,kfc里一样是人满为患。 其实谁都能听出来,我说看脚伤那就是一大大的借口,人家不是大夫,我俩小丫头片子也不是啊!可我知道,柳苏苏这个时候非常需要时间空间来把思路和情绪整理回原状。何况再怎么说,两女一男坐在洋快餐店里总比站在柜台前头好看些,您说是吧?我猜41心里肯定觉得是,因为他现在坐着比刚才站着看起来自然。 你是叫……柳苏苏? 柳苏苏尴尬地点了点头:真是对不起。 41笑了笑:没事儿。 哼哼,你这人笑得勉强得很,小酒窝都没显形。我心说。 然后很诡异地,41同志竟然迅雷不及掩耳瞥了我一眼,那黑漆漆的眼睛里,东西深得很。我抓头,总不成此人有读心术吧?瞥过脸看傻在那儿的柳苏苏,尽量小声而又吐词清晰地提醒她:小柳儿,那一脚可是你自己踩的,轻不轻重不重你自己最有数。 柳苏苏皱眉想了想说:要不然,上医院检查一下得了。 41有些为难:不行,真不必了。我这待会儿就得回去了,队里只给了我24小时的假。 哦。柳苏苏低下头,又飞快抬头: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战友病了,住院。我出来……帮他买点儿东西。噢,对了,柳苏苏,这是你的手机。 到这儿他略略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真的不能留着,留着违规。再说……平时我们那儿条例规定也不允许使用这个。 黑黑的胳膊伸出来,手递着银色的“索尼爱立信”悬在半空。 柳苏苏没接手机,只是问:没吃饭吧?我请你。说着倏地站起来,动作有点儿粗鲁地从手袋里拿了钱包转身就走,临了还一回头:你放心,没别的意思,踩伤了人道歉总是应该的吧? 41有点儿急,也想站起来,可看来他实在被踩得不轻,到底晚了一拍没拦住,转眼柳苏苏早不见了影子,惟见kfc营业台前,滚滚红尘。看41同志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叹了口气:你确定不要立刻去医院看看脚?41不答,坐回来闷着头,眼皮却抬起来直瞄我。 我把柳苏苏的手机从他手上接过来,打开短信界面海摁了一通,然后关机,平放在餐桌正中间。我主动伸出手去: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袁微,柳苏苏她“女同学”。这次41没犹豫,和我轻轻握了握手:你好。其实那次在火车上,我和三儿都要谢谢你的……照顾。想了半天最后他冒出这么个词儿来。哈,聪明人一个。我心里挺开心,看来和此人说话不用事事提起,也无须诸多解释。 等了半天不见柳苏苏回来,我伸长脖子望望营业台那边,心说,女侠,差不多就行了哈,出门在外又当着“关键”人物,咱不带这么生气的。41也有些坐不住了,不时望我:她……还回来不? 难说。我无力地看看表,都走了二十分钟了。41想站起来。我忙喊住:英雄!您可别走!柳苏苏万一回来了,我想活。41说:要不然……去看看?我盯着他:我去还是你去?41想了想,一咬牙:一起。 本着照顾伤员的基本道德,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揽下了所有的大包小包连那部“索尼爱立信”也揣进自个儿胸前的衣兜,看得41怪不好意思的要上来帮我。我认真地看他:同志哥,找人要紧。结果41微微崴着一只脚几步就跨进人堆里,那速度,那气势,看得我瞠目结舌:好家伙,到底是受过训练的。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个也不见钻出来。合着他们都上黑洞跟前排队去啦?我大急,索性喊了:柳苏苏!你听见了好歹叫唤一声啊! 哗地人群里好多人把脑袋伸过来看我,kfc为之蓦然安静了不少。我一跺脚,硬着头皮也挤进去一条队伍一条队伍地进行地毯式搜索。艰难横穿过最后一条队伍,终于在楼梯拐角处找到了柳苏苏,她人跌坐在地上,胳膊、手背、小腿上红了一片,好像是烫的;眼睛里也红,好像是委屈的。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刚想跑过去,一个赶着瞧热闹的胖大妈挤过来挡在面前,活活把我撞得后退了三四步。那大妈回头还给我来了句:闺女,你这么大人了,冲冲撞撞多不好啊!看热闹跟看戏一回事儿,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你说是吧?我白眼向天。柳苏苏……上帝保佑你没事儿吧? 好不容易从胖大妈胳膊弯儿里找着个空儿去看还在地上的柳苏苏,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姿势,这会儿双手抱着小腿,下巴埋进膝里,眼睛闭着,肩膀微微颤抖好像在哭。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她手背胳膊腿上的疑似烫伤越发红得怕人。柳苏苏,小祖宗,你可不能这样哭喂!那要是烫伤还不赶紧上洗手间冲凉水去啊! 我越想越发急,心一横顶着胖大妈的身子就往那头撞:大妈对不住您了,我有急事儿得借过您这儿! 冲出去的时候,只看见有人在打架——哦不不能算是打架,这速战速决的跟拿小毛贼差不多。但是稀奇呀,这拿贼的拧着贼胳膊,这会儿居然正面带微笑在跟人贼道歉。 这位同志,实在是对不住您。嗨,您看……咱们有事儿好说,别动手呀。 这下子事故现场除了那个“贼”以及埋头闭眼的柳苏苏,所有人都看清了说话的人脸上长着两个腼腆的小酒窝。呵呵,41。恭喜英雄,您名扬四海。 哎哟哎哟……你你你,你仄(这)个同自(志)四(是)怎么搞的呀?你先放开我好吧?仄(这)个很疼的咧!把我弄丧(伤)了你要赔医药费的你兹(知)道吧? 被拿住的那位勉强算是西装革履,脑袋半秃,仅剩下的几撮头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刷得油光水亮,隔老远都能闻见一股子呛人的香料味儿。在他脚边,也是离柳苏苏不远的地方,倒着一个托盘,两只饮料纸杯子,以及一摊巧克力色和乳白色混合的东西。 41笑笑放开他,那人拍了拍衣角上起的皱,仰头瞪着眼前这个海拔高出自己一头半的年轻人:回头我要去控告你,控告你无故桑(伤)害良民!森(身)份囎(证)拿粗(出)来你敢不敢? 好嘛,这位居然是块口香糖,还是嚼烂了的。 我耸耸肩正要过去说话,就见地上的柳苏苏忽然站了起来,走过来对着口香糖扬手就是一嘴巴。那口香糖被打得一个趔趄,懵了,跟着挥拳头冲上来:你你你仄个泼妇怎么敢打人!柳苏苏木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个眼睛红红的瞪得浑圆。41见状拉了她一把,口香糖的拳头打过来已经改成了揪住他前襟。推搡间一个墨绿色的小本子从41上衣口袋里跌了出来,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响。口香糖和围观的人都怔了一下。我意识到那是什么,忙丢下手两三步跳过去赶着拾了起来揣好。 柳苏苏,跟人家道歉吧。不管怎么说,打人是你不对。 沉默了很久的41同志深吸一口气,抓开口香糖略见肥硕的手腕儿,说。 同样沉默了很久的我呼出一口气,这话难听了点儿,可这不是在责备,真的,这人还笑着,像个小孩儿,一笑俩酒窝。 那个歉,柳苏苏道得精疲力竭,正宗弯腰九十度的日本式鞠躬,抬起头来脸色苍白。貌似人人被这颇为凄绝的场面镇住了,口香糖收拾好自己缩着脑袋走开,围观的人熙熙攘攘也散了,我和41该拿东西拿东西该扶人扶人。 柳苏苏手背胳膊上的红肿这会儿微微地起泡了,看得我心里皱巴巴。从小爱漂亮的人,浑身上下白白嫩嫩就没留过一个斑点,这要是落疤了可怎么好?我搂着柳苏苏,问她:还站得住吗?去洗手间行不行?柳苏苏不搭我话,41提着东西说:腿上……好像起泡了,上医院吧。柳苏苏摇头:用不着,饮料烫了一下没什么了不起。说着轻轻推开我,自己一步一响儿地进洗手间冷敷去了。41望着她后影,似乎呆了一下。很快的,里面传来了绵绵不绝的自来水声,或许也有别的声音。 我说:41号。他几乎本能地回头:到!搁平时我得笑出声来,可这时候,我只能无力地捂着眼睛:真不好意思解放军同志,为我们这点儿原因耽误您的事儿了。41看来有些疲惫,苦笑道:女同学,别再装蒜了,想骂我,您只管开口,我全都听着。我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也挺累的了。我慢慢抓着头,轻轻说:今天的事儿……你别太过意不去,本来,她心情就不大好。41说:我知道。我接着说:今天你心情也不好,对吧?41说:我也知道,用我们队长的话说,我今天的伪装渗透作业不及格,什么都跟脸上写着,一早就给你啥都看出来了。我望着他黑漆漆的大眼睛,问:你医院里那个战友……我也见过吧?41不说话了,忍住什么似的,抿着嘴点点头。我继续问:按你们的纪律,我们这些普通人方便去看吗?41憋了半天,再度苦笑着说:别问了,您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叹气,把刚才那个小绿本子掏了出来,交给他:这个你拿好,别再掉出来,人来人往的地方,好生危险。41也有些乏力似的伸手接过去,还是笑:对对对,危险。今天……我又得谢谢你……照顾了。他把那小本子打开来,动作很小心,那小心里别有一种温柔和珍惜。我不了解,可大略知道这种感情。在中国,对很多很多这样的人而言,这个墨绿的小本子啊,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穷也罢,达也罢,左右离不了的就是这份儿使命感和归属感,他们把这小本子当寄托,这一托,托上的就是全部的荣耀,一辈子的事儿。 我已经悄悄瞄见了里头最关键的地方——姓名:成才。籍贯:河南洛阳。 这人有一个很好记的名字,一个很出名的籍贯。他扰乱了最有条有理的柳苏苏,就像网络撩拨起懒洋洋的我的全部兴奋。 天际蓝的qq上头,一张坏笑的脸正对着右上角天气预报显示的太阳活蹦乱跳。点开对话框看到的,是奇形怪状穷形尽相一小串大问号。时间记录显示,这是前一天晚上我下线后对方留下的;不过从头像排列顺序判断,此人在线。柳苏苏就在身后睡着,死沉死沉的呼吸声听得人心揪。我把笔记本的扬声器调了静音,心想疲惫中的无聊真是个极可怕的玩意儿,活生生的就把好好俩热血女青年整治得了无生气了。 抓头,托腮,用另一只手慢慢地给对方发了一条无关痛痒近乎废话的消息:今天是个好天气。发完自己看着qq上那小太阳还直纳闷,今天咋就是好天气呢?我怎么没觉出来啊?怎么好像一整天都阴沉沉的? 任务栏上对话框的小标签橙光一闪,对方回复道:什么什么?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提了一天的东西,我右手有些麻木敲键盘都不大灵活了,于是换左手敲: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一次没过两秒钟对方的回复就跳出来了:我拷! 呃?这什么意思啊?我望着那张歪画像眨巴眨巴眼睛,继续敲:哥们,别这样,谁都知道的,天气预报向来都爱扯淡。 对方回复:望天……如果可能,我愿意自私地让天气预报一直扯淡下去。 噗嗤。我笑了,一边小心回头看是否吵醒了柳苏苏。柳苏苏闷哼着翻了个身,仍旧呼吸沉沉。就这么躺着吧,小柳儿,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我回过头来对着电脑平面,对方的消息又跳出来:朋友,我冒昧地说,事实上,鄙人发出了若干份那样的游戏邀请,独独在您这儿鼻子开花了,不得不说这是件令人郁闷的事儿。 鼻子开花?哦,碰壁呀。我莞尔。 我的qq基本来者不拒,但加为好友一列的大都是些在现实中或者网络上结识的电脑高手,这个动辄就歪着脸坏笑的家伙也不例外。可能今天让柳苏苏的事儿搅得心累了,到头来居然觉得,这位曾让我在第一时间就想脚底抹油的老兄也不总是那么压迫人,跟他说话其实还蛮轻松。 我抓抓脖子后的发际线,左手啪嗒啪嗒回复说:摸摸。怎奈我一只游戏小白,害您一失足成千古恨。 对方啵地发来个“憨笑”的表情:鼻破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我又换了只手,敲道:精神可嘉,勇气可贵。 对方紧接着回复说: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我乐,什么人啊这是,开个玩笑还文绉绉的。跟着又自我反省,袁微你自己说话不也就这德性么?没准还不如人呢。话说回来,前天刚洗过今天我这头皮怎么又痒得厉害?难不成是天儿热出汗出的?嗯哪,看来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绝对有超过9个小时的大太阳。 屏目上橙色光又闪起来,对话框内显示着对方刚发来的一条新消息:原不足道,我想知道你作为一个电脑爱好者,拒绝参与昨天cs行动的真正原因。 啥?我倒吸一口冷气,飞快地打字:我貌似上次已经说得很详细了。 对方回复:诚实不在详细,a人不带脸红。——您那不叫原因,叫借口。 妈呀!大脑在膨胀。我痛苦地支着前额,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为什么不玩cs你好奇个六啊!这这这……这人无聊的求知欲及其对游戏的狂热程度简直是骨灰级的。得得,今儿就是真撞鬼我也认了,这点儿破事儿咱不纠结,深呼吸,深呼吸。 我不再趴着,一骨碌在地板上盘膝坐好,抱起本本放在腿上,打字时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大义凛然:无名主义者,在要求别人聊qq也要诚实的时候,是否先自我检讨一下只留一串儿数字给对方这一毫无信誉感的不良行为?拜托,英雄,别这么懒。 打出这些话我还当真忿忿起这事儿来。想想我真够遇人不淑的,好友栏里就没几个叫得出来的昵称,越往下拉越发清一色的到处都是数字,就这么搁在一块儿,有时候不和对方长聊压根分不清谁是谁。您说哪天我要是q币被人抢劫了,估计报仇都找不着正主儿,那多冤。 过了小半会儿,笔记本电脑屏目上橙光闪动如片场开麦拉: 为我之前一时疏忽所导致的礼貌缺失向您诚恳致歉——但现在,您可以说了。 我一抬眼皮,发现这时那坏笑的自画头像旁边已经换了样。数字没了,改纯中文的昵称,其芳名曰:妻妾成群。另外签名栏里的空白处多了条长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境界是好境界,即便是拾古人牙慧。我眨巴眼睛,想了半天敲出一句:中国社会现在貌似是法定一夫一妻制,您这儿就成群了? 大约过了四五秒钟对方回复:你应该知道,交谈中随便转移话题同样是不礼貌的。 深呼吸,深呼吸……我……要不要对他说实话? 第二章 发展(下) 柳苏苏又翻了个身,嘴里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喊疼。我这一回头又过去四五秒钟,对话框里的内容又跳了几下: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的时间不多,这次向您提问这一行为的偶然性系数远远大于必然,其动机只是出于个人单纯的好奇。你我的下一次聊天很可能是在数月、半年乃至多年之后的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当然也很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围q夜话。我的记忆力不算太糟糕,但还够不上泄密级别,如果这一点仍然让您觉得构成了威胁,那么,您可以选择永远地把我扔进黑名单,现在。 我大气儿不喘看到了最后一个字,莫名觉得自己处于理屈词穷的不良境况里,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心底那点儿情虚。 对不起。我缓缓地敲。 没关系。对方回复的速度照旧不紧不慢,时间间隔大约四秒。 深呼吸,我开始双手打字,言简意赅:我拒绝参与cs行动的真正原因是从来没参与过;本质原因,您应该猜得出来,因为我害怕。事实上,我拒绝一切带有杀伤对抗因素的游戏,从小。 是的,害怕,更准确地说是恐惧。袁微这个人,柳苏苏并不完全知道才会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她怕的很多,她怕的东西中有很多在常人生活里无足轻重,比如幼年时代的“魂斗罗”,摩登时代的cs等“死亡游戏”。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我心里这点儿怕,于是这渐渐的好像成了长在心里的一颗子弹,硬要完全撬出来那就是血肉横飞。做了无数次深呼吸,今儿我也不过有胆子在身上开个小口,让那颗子弹略微见见光而已。 停了四五秒,对方没有回复。 我皱皱眉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才觉得身上有点儿热。 我继续道:在我看来,死亡是不能游戏的。 这次对方却回复得很快:明白。 我一边敲键盘一边苦笑:我是个失败的电脑玩家,抱歉。 几乎同一时间,“妻妾成群”紧接着回复:看来,我是一台失败的人形电脑。 嘎?我愣了,前后消息弄得跟一搭一唱似的,咱这算哪一出啊? 呼呼,失败就失败吧,咱好好养着它,将来没准儿就能生出一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成功来。 我回着回着笑了。 接着橙色光又是一个闪烁:我得下了不确定地说希望我们还有下次聊天的机会goodnight。。 消息条目显示的下一秒他的头像就变灰沉了下去。我直觉这一行字对方打出来有些匆忙,甚至没有加标点符号。小心地断句,想了想,终于还是给已经不在线的对方发出最后一条消息:goog luck,sir。 确定、发送,我打个呵欠,下线关电脑。身后柳苏苏的声音埋在被子里,闷闷的:小微,我难受。你陪我一起睡。我解了发绳挨着柳苏苏躺好,把她的被子拉一角盖住自己的小腹,被子里柳苏苏的手把我的胳膊握住了,我感到她手上都是汗。我面朝天花板,机械麻木地说:你睡不着?半天柳苏苏不吭声,呼吸声又死沉死沉的,好像着了一样。我撇过脑袋看看她的脸,沉重地把一口气呼出去,继续仰面向上:小柳儿,你自己觉得你这样有意思么?不累么?啊?从小你就聪明,你比我明白事儿,关键时刻你总是知道人应该在什么情景下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就像今天……可这世上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明白么? 说着我动了动自己的胳膊,看她抓得牢牢的,有点儿哭笑不得。我想把胳膊抽出来,柳苏苏抓住我的手紧了一下:让我抓着吧丫头,就这一次…… 柳苏苏不睁眼,依旧声音闷闷地: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过分了? 我说:是过火了。小柳儿,你呢,太知道该怎么做让关心你的人心疼你。你也能把功夫做足,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可你今天那一巴掌甩出去,就真出格了。你想用这法子跟自己个儿打个赌是不是?结果呢,结果你倒是看到你要的结果了,可你开心么? 柳苏苏闷哼:我开心还是不开心你都看见了。我转过去面对她:睁开眼睛柳苏苏,你得看着我说话。话是说出来的,不过上下两片儿嘴皮子运动运动,廉价得很。你睁开眼睛看着,人才会知道你的真假,才不会觉得你是在做戏。柳苏苏说:那你呢,成天当着人的面不着边际东拉西扯的,到头来什么都自己憋着,你就开心?我噎了一下,叹气:所以说我们都世俗得很,一对儿悲哀,这才凑在一块儿了。 柳苏苏缓缓把眼睛睁开了,红红湿湿的,看样子估计淌了一脸的水:大概……我想得还是不够清楚。你让我想想。 她说着,抓住我的手却箍得更紧了。 我的胳膊一下子被勒得生疼,可我没动。这样的柳苏苏,还有她自己口述中的,那个追人追到大街上哭了的“特可笑”的柳苏苏,都让我觉得难得,一点儿都不可笑。我眼里可笑的反倒是今天的柳苏苏。学人赌气,结果弄得真动了气,在楼梯口和别人撞个正着到头来烫伤了自己,平白捱了口香糖一推不说,还几乎把41——现在貌似该称呼人家“成才同志”了——也牵扯进来。柳苏苏你说你傻不傻?那个人……其实他骨子里的东西,跟你多像啊,你有什么没什么他还会看不出来? 好半天我说:小柳儿,后天我回学校了;以后我都不在。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这次柳苏苏大概真的是睡着了。好吧,我也该睡了。这真是混乱无比的二十四小时,前所未有。 事后我再想起起那个漫长的周末,觉得平时在学校里的日子简直像走马灯,时间以周为单位刷刷地来回滚动,让人联想到超市里收银台上的验钞机碰到了一打粉红色票子带着响儿飞转的情形。教室机房宿舍食堂,一转眼大学生活也到了末期,数一数好像内容也就这些。回到学校对我而言几乎可以与接踵而来的生活琐事划上等号,用我们寝室老大的妙语来概括,日复一日的井井有条中人就被日子给混了。 这世上混日子的人固然多,被日子混的人更是大有人在,他们,或者压根就是我们,就是一群记性不很糟、忘性比记性更大的人。我甚至可以想见,分别两周的柳苏苏现在又是原来那个柳苏苏,上班下班吃饭购物,该干吗干吗一样也没耽搁。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她柳苏苏就凝神归元了,反而弄得我在一边儿以为之前那二十四小时都是自己的幻觉。这现状不能算是很好,可我到底没敢把兜里揣着的“索尼爱立信”拿出来现世。一句话,心里没底。 相形之下我的境界显然还不够,那天柳苏苏问过我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俩嘴皮子过去二十一年极具发人来疯的表现。据说医学角度上这可以被称为沟通强迫症,属于损人不利己的双输行为。这么一觉得,我索性三四天没怎么开口,然后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说:袁微你最近话怎么少了?受刺激了你是。有时候问多了,我含含糊糊回人一句:入定呢我。不必说,此举换来的唾弃声搭配着若干白眼从天而降。 且说那天老大叫我说有我电话,我心想,按说老爸是没这闲工夫的,妈最近忙着照料身体屡屡出现状况的姥姥,姥姥则一门心思扑在替即将高考的某远房亲戚家小弟小妹们补习之事上,这个电话来得可真传奇。后来事实证明,这电话来得确实很传奇,刚拿起话筒对方磁场感应似的劈口就问:你是叫袁微吧?认识柳苏苏么? 声音挺陌生,一问居然是柳苏苏他们单位,我刚说认识,对方立马气急败坏告诉我一条爆炸性新闻:柳苏苏那小丫头已经华丽丽翘班累计一礼拜了!单位那边完全联系不上她,于是百般无奈之下一个电话骚扰到了祖国神圣而宁静的校园。 听到后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望天,跟着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 没工夫理会对方的喋喋不休,我也不怕得罪人,索性哗一声挂了线,跟着把衣服鞋子背包收拾了,冲下宿舍楼出了居住区大门,看见人一出租车停着就往里钻。司机活活被我给吓着了:小姑娘,你赶着去火车站飞机场还是前边一辆车里坐着你男朋友?我深呼吸几下,说:澄塘南路11号单身公寓。那司机说:哦,那儿是市中心附近,不算太远,可路上人挺多。我伸手掏零钱,一面气沉丹田:时间最好控制在五分钟。那司机听了,不踩油门反开车门:您请下吧,要不然我直接送您去飞机场得了。我忽觉眼前昏天黑地,狠狠打了自己一脑门,说:我胡说八道,您领会精神。 一路上我不停地用柳苏苏留给41的手机给她打电话,那头总说对方关机。下车后如我料想,柳苏苏那小窝里没人。我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去,摸摸她家那可充卧具的地板,啧啧,貌似真的至少有一星期没人清理过了。地上的被子枕头瑟缩在旮旯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在窗外的夕照下反射出冷清的光泽,越发彰显得四壁徒然,真个“人去梁空巢已倾”的调调。 柳苏苏家没有装电话,我掏出那部“索尼爱立信”打回宿舍去,告诉老大她们今天我不回去了。想了想我又补充说:最近……突发战况,学校里你帮忙看着点儿敌情。老大在电话里说:忙你的吧,保证完成侦察任务。 通话完毕,一咬牙我开始打扫卫生,半蹲半跪的推着抹布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三四圈儿,厨房里所有的盘子碗儿里里外外擦一遍,燃气炉上烧起热水,到了泡了桶小冰箱里的康师傅香辣面趁热吃下去,眼泪和汗一块儿渗出来:柳苏苏,你丫死哪儿去了连我都不告诉一声? 忽然觉得柳苏苏好像和面桶里的热气儿一样,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其实,每座城市不都像一个大黑洞么?每天每夜每时每刻,你身边都可能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就此不见了,你上天下海翻了个遍,可就是见不着摸不着,筋疲力尽也毫无办法。 越是这么想我越是紧张兮兮,鬼使神差地又给寝室老大打过去。老大奇怪:丫头你这是怎么了?最近看你就老不对劲的。我说:怕你们消失了,打个电话问问呗。老大啐我:少发酸啊你,就我这体积还能凭空消失了?要这样我减肥早成功了。我傻笑:老大,说真的,我现在觉得您这体型特美特可爱,看着都踏实。老大以为我挤兑她,气得几乎要摔电话:我说袁小妖,你没事儿就上网去吧。 这话提醒我了,我这才记起原来这儿应该还有台笔记本电脑搁着,忙挂了电话跑去翻被子找出来插上网线。那感觉好像给自己的心脏插了根管儿,在试图向自己和一些人证明“我还活着”。 登录上qq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妻妾成群”,想起他说:“你我的下一次聊天很可能是在数月、半年乃至多年之后的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当然也很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围q夜话。”这话现在嚼起来有种如雷掣顶的滋味儿,一字一字都重得很。这个人会不会也经了什么事儿呢?是不是同样的身边不断有人走开、消失,而自身毫无办法,就算只剩了自个儿还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种要命的问题想不得啊!一想到就难免头痛不已。揉揉太阳穴,我懒洋洋地敲打着键盘:我还活着。你呢?打完发送了又感到自己问得实在是诡异,柳苏苏不见了你着急,可这关人家什么事?不知道的看你这话说的还以为你这儿出了什么天灾人祸成批死人了呢……呸呸呸,自己郁闷就算了,不带这样诅咒国家的。我在心里暗暗打了自己一百大板。 索尼爱立信就是在那时候响起来的,依旧突兀,开始我几乎以为自个儿幻听了,后来发现不对,拿起来一接,信号已经断了。我照着号码打回去,那边儿竟然是医院——外地的,据说。接电话的大概是个护士小姐,声音软软的,轻轻的,让人听着就对护士这一行业所谓的“微笑服务”浮想联翩。 请问您是袁小姐吗? 我忍住对“小姐”一称的头皮发麻,回话说我是。对方说:啊,那您等一等。过了一会儿,那头似乎换了个人接电话,话筒里响起一个冷冰冰凶巴巴的女声:柳苏苏在我这儿呢,你什么时候过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绑架勒索?呸呸,袁微你这张嘴今儿就只会说不吉利的话!狠狠拧了把自己的脸,我冷静下来,问道:请问您是哪里? 那头静了一下,冷冷丢出句话:你尽快来——xx军区机关医院,杨雨婷。 那晚我放下电话,简单收拾收拾,赶紧的下楼打车去火车站,半夜里抱紧背包就这么坐着糊弄了一觉。 天亮时是仍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原来是老大来电话问:今天你来吗?大伙儿都忙着泡实验室弄编程的事儿呢,你要来我还得给你先占位,你丫头是没看见机房那儿堵得呀,那叫……我睡眼惺忪地听着她滔滔不绝,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老大,这有困难。我火车上呢。老大愣了一息,说:得,您大拿,我烧饼。好自为之吧您,这电话算我白打了。 下了火车直奔x军区机关医院,站在公交后门口就看见一个穿护士服的高个子女孩,雪衣白帽的就那么候在站台上,初阳之下乍一看恍若天使降临,当真美得很。我揉揉眼睛随人群走下公交,觉得今天的阳光真刺眼。白衣美人儿扬着下巴打量我一眼,问:袁微?我点头:杨系花,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可是柳苏苏人呢?美人儿微微一笑:你说话还真痛快,也够朋友。走吧,带你去。 柳苏苏并没躺在某间“阳光照进玻璃窗里灿烂”的病房,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在人杨雨婷宿舍里蒙头睡得正香呢。我一看火就上来了,丢下手里的包包裹裹,跑跟前把她连胳膊带人从被子里拽了出来:我说小柳儿你是越来越能耐了哈?这才两个星期,翘班出走玩失踪都让您给占全了,看来这人毕业了还真够长本事的,要真这么好玩儿改天我毕业了也试试看。下回再玩儿这个您别一个人玩儿,啊,您千万叫上我! 柳苏苏蓬头散发,糊里糊涂听着,末了看清楚人了,“乌拉”一声扑上来抱住我跟着就一个劲傻笑。我直推她:别这样,啊,我跟您不熟,咱还没到这情分。柳苏苏傻笑着不松手,笑着笑着,哭了。她这一哭我鼻子眼睛也直酸,正憋到辛苦处,杨雨婷在一边冷冷插嘴道:你们两个牙没刷脸没洗,早饭也都还没吃吧?我连忙一把推开柳苏苏,头也不回就往盥洗室冲去了。柳苏苏在后面急得跳脚:丫头,我现在是病号刷牙洗脸的事儿你不许跟我抢! 跟你抢?开玩笑。我嘴边泛起一抹冷笑,心说本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家教良好品学兼优,这辈子就没这么脏过! 早饭是杨雨婷买了送到宿舍来的,每人一碗稀饭,一袋牛奶,外加俩鸡蛋四个包子。说真的我饿坏了,吃着吃着还不时去抢劫一下柳苏苏,气得她直瞪我:你个饥不择食的就不怕被病号传染啊?我舔了下勺子说:您又不是口蹄疫。柳苏苏听得一口稀饭差点没呛气管里。 杨雨婷看着我们吃,也不插话。渐渐的柳苏苏有点儿脸热,我问:系花你今天不用上班?杨雨婷说:我今天是晚班。柳苏苏犹豫着说:谢谢你了,给她打电话。杨雨婷绷着脸说:没什么好谢的,电话我给你打,事情你自己解释。说着拿可降解塑料袋收拾了桌上的残局又出去了,临走没忘了砰一声把门摔上。 柳苏苏目送人家半天,这才回过头来说:丫头,想问什么就问,您别用看罪犯的眼神看我行不行?我仄她一眼:柳苏苏,你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其实,那天接到电话我就料定柳苏苏是不打算干了。无须其他根据,明眼人都明白柳苏苏这么个人公然翘班一周表示什么,辞呈之类的玩意儿在这里纯属多余。柳苏苏没料到我开头就问这么一句,怔忡着没答话。我挺平静地说:因为夏娃进了伊甸园,找着她更大的苹果了,是吗?柳苏苏脸红了一下,嘟嘟囔囔地不服气:瞎猜什么呢你。我望着她心里叹气,小柳儿啊,你心里有什么事儿眼里都带着光呢,瞒不住的。 想了会儿,柳苏苏抬头看着我,很郑重地说:我呢,不是圣经里的夏娃,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伊甸园,那个地方啊……弄不好,是但丁《神曲》里的炼狱也没准。 我心里有个念头冒了冒尖,小心着:你……跑到人……“连队”去了? 柳苏苏不置可否,微微一抬下巴,俩眼珠子黑樱桃似的转来转去,回头再一看人,水光盈然的。 第三章 波折(上) 就像你说的,我这人总是目标明确,然后就全力以赴,我也一直认定做什么事都有代价,关键的只看它值不值得。 这一回她像是费了多大的劲才开口:工作是我毕业后千辛万苦找来的,当然也有代价。你说得对,或许这真的是一只大苹果,我不要了,因为我想要另外一只苹果。可是丫头,你信不信,就算那个所谓的伊甸园里的苹果压根还不如我手里的这一只大,就算到头来那只苹果我一口咬下去苦不堪言,我还是愿意换——就用现在我柳苏苏手上全部的苹果。 我看她眼睛:出手无悔?柳苏苏笑了,眼睛还是起雾:那天在车站还没上车,一个人攥着火车票的时候就想好了,买定离手,输了赢了我认着。我也笑了:结果呢?柳苏苏的表情立马变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眼睛颓然怆然盯着桌面:那天我凄惨死了,一个人下了火车,手里拿着份写了具体地址的简陋地形图,周围又是山又是草地的看起来哪儿都一样……实实在在的摸瞎啊!等好不容易找到那儿都大中午了。那儿也不是什么观光景点,纪律比法律还多,咱没名没份的,又不好开口让人哨兵放行,搁在太阳底下生生给热晕了横着进的大门。 柳苏苏说着说着笑不成声:亏我一开始还……还奇怪,怎么杨雨婷一点儿不疙瘩就把地址告诉我了……闹了半天,原来后头有这阵仗等着我呢……哈哈,丫头,你说我这个人……其实也挺好蒙的对不对? 我笑不出:那后来呢?柳苏苏停了停,说:那个地方,不能留我这样的。他……只知道杨雨婷的联系方式,所以我就……作为病人空投回来了。我瞪她:还有呢?柳苏苏被我瞪得怯怯地:没啦。我用没救的眼神望着她。唉!这傻乎乎的,跟平时比起来,本质和现象的反差——是不是也太那个了? 柳苏苏接着说,她这次再见到杨雨婷,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对着床头的小镜子,发现自己的头发有点儿乱蓬蓬,顺手拿起把梳子就开始刮马尾:你让杨雨婷打这个号码找我,看来你此行之后,变得不一样的事儿,挺多的。柳苏苏便低了头不说话。我在镜子里瞥见,她嘴角儿偷偷地弯呢。 快中午的时候去医院食堂的路上我问柳苏苏:病了多久你?柳苏苏美目一转:丫头,你明明知道我这毛病的根子在哪儿,还问。然后端着碗排骨的柳苏苏问我:你呢,毕业答辩准备到哪儿了?我抓头:您要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今年大四还得毕业。柳苏苏举手要打我:我让你装!你装,接着装……我边逃边笑:我看您这病好得是差不多了。哎哎,小心排骨汤洒了! 晚班前杨雨婷回了趟宿舍,没敲门,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要帮柳苏苏量体温。杨雨婷手里捏着张医院里的工作便笺,往桌子上一丢就出去了。 柳苏苏用撒娇的眼神看我:小微……拿!小微,小微……拿—— 我白她一眼:行了行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大姐你两岁呀!拿起便笺纸一看,眼晕得很,又是潦潦草草的一串儿鬼画符。我把纸条儿递到病号柳苏苏眼前去,她叹了口气说:杨雨婷自己写的,这字迹没错。可是,左上角那个是什么?我拿起来又看了看,不觉兴叹,这冰箱美人儿可了不得啊!英文书法手写体也会。就是字儿草了点儿,估计心情不好。 我告诉柳苏苏:大写字母a。柳苏苏想想,修眉皱了一下,眼神说:不会吧?看她那神情,这下我更能猜出几分来了。我用眼神回她:事实胜于雄辩。可是小姐,您体温还没量呢。 当然,后来我和柳苏苏的大胆假设被事实一不小心给求证了——杨雨婷留下的那串儿“紫金密码”,是条军线,通往传说中的那个……你可以到处a人不脸红的地方。 体温量出来了,又是正常。 那晚我和柳苏苏商量了一下,悄悄收拾好了东西才睡。柳苏苏又没睡好。老实说,连我做梦都在犯愁这艰难的告别辞该怎么出口。不料第二天杨雨婷值晚班结束,回到宿舍就往外轰人:你,免费养病呆了一星期;你,住了一天,吃了两人份的早中晚饭,三顿里还两顿带排骨汤。能榨的地方你们都给榨干了还杵在我这儿干什么?等着过年啊你们。话说那天上午的杨系花简直是冰箱变烤炉,一句一句火力点射似的占尽天时地利,我和柳苏苏提着行李灰头土脸,自觉长这么大头一回让人给熊得抬不起头来。 之后火车上柳苏苏半欣慰半歉疚地问我:其实有些事,我们的杨系花压根就没忘,小微你看出来没有?我笑笑:我还用得着看啊?想也知道,你柳苏苏的视网膜里就从来不可能出现让人过目即忘的次品! 说到这里您和我都清楚,柳苏苏和我一回到原来的城市里,就该着手于卷铺盖走人这一事项了。我自个儿好办,在学校的日子剩不了几天,毕业答辩的事儿一搞定就能回家,无论如何不至于流落街头。我问柳苏苏下一步怎么打算。她笑了笑:月底房子到期了再看吧。换个工作,换个环境,一切从头再来,对我也未必就是件坏事。想了想她又瞪我:实在不成,我就去骚扰你呗。我诚恳地唯唯诺诺:随时恭候,承蒙光顾。 且道那澄塘路小公寓的最后一夜啊!柳苏苏里外收拾忙得一身汗,我却死抱着柳苏苏的笔记本不松手,眼睛眨得比什么时候都无辜:人家要上网啦……柳苏苏一把扯掉网线,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你再接着发嗲啊你!学林志玲好玩儿是吧?想移民台湾是吧?趁早拖出去给你一子弹得了。 她心里难受,比我上不了网还难受,我知道。这份躲不开的难受,就叫代价。 正当学院里毕业答辩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老爸破天荒来了电话,说:丫头,抽个空赶紧回来吧。你姥姥……住院了。我惊了一下,深呼吸几口,回说:行。 姥姥住院才两三天,追及原因说是盆骨粉碎性骨折,送几个上她那儿补习的小学生回家的路上躲汽车的时候摔的。一直到了医院我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姥姥和一群平均年龄十岁的孩子追油门横冲直撞,也太缺德了。 姥姥的病房很安静,也很清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床头摆着一束鲜嫩嫩的百合花。妈穿上了她那件我已经多年没见过的白大褂,弯腰站在床边儿上手把手捏着小湿巾给姥姥擦脸,听到我进来了也不抬头,敛着声说:你姥姥她啊,年轻的时候就爱干净体面,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那个老脾气,不洗脸不更衣就不会出门。总剪短发,平时也不爱染,就这么灰一半白一半的留着,多精神哪。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妈乌黑如墨的一头青丝里也夹上霜花儿了。天啊,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故?我竟然全都不知道。 我过去接妈的手,说:让我来。妈扶着我肩膀仔细看了看我,拍拍我说:去吧,仔细着点儿。我看到了,妈眼睛里有雾气,美得憔悴了。我把小手巾又湿了湿,沿着姥姥脸上的每一条细纹轻轻擦抚,心里皱皱的。姥姥睡着,脸半埋在洁白的被单和枕巾之间,神情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谁撞的?查出来没有?我若无其事地问妈,可声音出来后,冷得连我自个儿都吓着了。 妈叹气:人在这儿呢,就是他们给送到医院来的。丫头,一会儿要是见到了,别不懂事就跟人家红脸。谁都不容易。 我深呼吸:知道了。斜眼又瞥瞥床头:妈,姥姥最喜欢百合花儿,可她也说过,生平不爱无根之物。这一束……不是您和我爸带来的吧?妈点点头:送你姥姥来的那几个人里有一个今天早上买了放着的。我冷笑一声:咱用得着么。妈皱眉道:小微,你答应过妈妈不这样的。深呼吸,深呼吸,我望着姥姥,眼睛红了红:我下午去花店买个带盆儿的换上,省得姥姥醒了看见伤心。 带盆儿的?嗬,你是说这个吗? 门口有人说。 我想也不想朝门口一瞪眼:在病人面前用这么轻松愉快的口气说话,您觉得合适么? 门口那人,高高瘦瘦,清清秀秀,很安乐地双手抱个花盆站着,如果不是因为他皮肤稍黑以及我怒中红眼,没准儿我还会觉得,此人满身满眼都是梵高《向日葵》的色调,灿烂明媚得很。 轻松愉快的语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让病人保持心情的轻松愉快,这样,也有利于病人加快身体复原嘛。 显而易见,“向日葵”的音色比肤色灿烂明朗多了。 妈闻声望了一眼:来啦?来人一转脸,看我妈的眼神倒有些讪讪的过意不去:阿姨,我……单位里让我给代表着送盆花来。妈点了点头,站起来给人倒水,回头顺便还低声训斥我:丫头!都大人了,还这么不收敛。妈一会儿去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到了,你在这儿可好好的,啊。我暗自翻翻眼皮,答应着:哎!我乖。妈今天第一次笑了:淘气吧你就。 妈出去打电话了,我一回头,看见那个人小心地把花盆放到窗口摆弄了半天,然后站开两三步,左看看,右瞧瞧,挺有成就感的样子。花盆里的茎叶绿湛湛的,怎么看都比床头这一束断了根的生气盎然。我打小儿就爱这样的小植物,随时随地,看见了就忍不住要伸手触碰……呵呵,太可爱了。 哎,别碰——小心点儿,生命诚可贵。 有人轻轻地出声制止了我罪恶的黑手。他小心地挪过去,左看右看,好像我刚才那一伸手都能毁了他那宝贝花盆儿的气场。 我应声缩手,眼睛没空看人,还是看花盆儿:这种的是什么? 百合花呀。不认识?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直起身子舒口气,接着说:有一次出去山路边上捡回来的。被什么车轧过,差点儿就没命了,好不容易才让我给抢救回来……唉,它也算是劫后余生吧。 我有意无意地问他:是啊,劫后余生——就跟我姥姥一样?他的笑得微微有点儿僵,眼睛看窗外,再回过来看我时又如常了,目光静澈:关于这件交通事故及其带给你们全家的负面影响,我们真的很抱歉。我看着他那俩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心情浮躁得很,撇开头去看病床,叹了口气:你们,没伤着和我姥姥一块儿的那几个孩子吧?我姥姥她是个老师,学生被她看得最重——比她自己重,说不准……也比我们重。我猜要是今天换那几个孩子躺在医院里,姥姥比现在还难过呢。他点了点头,也跟着叹气:生活处处都有意外,平常心吧。停了停,又忽然眉毛一拧,脸上啼笑皆非:我现在作为一个……肇事者的代表,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儿不负责任?我看他那样儿,咬牙忍着不笑。 这时候门口几个人探头探脑的,徘徊来去就是不进来。我看看眼前这人神情,猜就是那帮被他一个人给“代表”了的肇事者,索性抓起姥姥喝剩下半杯的凉白开,走过去把房门彻底掀了就往外泼,一边儿压低声音喊:来看望病人的,请进;想看热闹的,滚,现在。 那几个人还挺灵敏,都闪开了水,回头一见我倒是面面相觑,愣了。 有人小声嘀咕:挺厉害啊个丫头,你说刚才锄头跟里边儿小半天了咋就没事儿呢? 另一个人跟着嘀咕:你忘了上次那事儿啦?咱们个个满头开花,就他一个人全身而退。 就那什么,上回锄……锄头说了,那叫人品。 最后那声音我听着有点儿耳熟,抬眼细细一看,发现那几条几乎一般高大的汉子里加塞儿似的杵着个矮矮瘦瘦的。 我拷!这不就是—— 我几乎脱口叫出声来了,好不容易把话憋回去。那人翻着一双大白眼仁看过来,跟着高兴了,再跟着龇牙了:哎,你! 旁边一个人大眼睛闪了闪,赶紧拉拉他:三儿!医院里不让大声说话。 一瞬间我觉得,传说中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极其高调地降临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我心里掰掰手指头整理头绪:姥姥让车给撞了,医院跑来一群肇事者,其中疑似有火车上某只小苍蝇,以及那个41号成才。哎,等等!这么说来,难不成这些人都是……了? 我打量着他们张张肤色偏暗的脸,感到脑门上的黑线越来越重了。 病房里姥姥的咳嗽声突然——或者说是及时地响了起来。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转身跑进去:姥姥您要什么?我在呢。病床上,姥姥微微睁开眼睛,微弱的声音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小微你个丫头真是,医院里怎么能跌跌撞撞的?我望了望抱花盆进来的那个肇事者代表,不觉怔忡,就见他双手捧个玻璃杯,嘴巴对着杯里的开水一口一口慢慢吹着风。 门口那些人大概听到姥姥说话,这会儿都放心进来了,看这情形一个一个脸上都绷着笑。 其中一个长圆脸轮廓略显得刚硬的人利眼打量一下病房,半笑不笑地问:锄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被称作锄头的那位捧着杯子抬起头回看,一耸肩笑得挺轻松:菜刀,为人民服务。完毕。 我望姥姥,姥姥微笑着看看这群“怪”人,神色倒是很泰然:是我这个老太太渴了,想喝水。那位锄头兄补充道:水瓶里的热水水温目前大概是八十三摄氏度。我想在站各位当中惟有菜刀你的舌头勉强能够适应。菜刀兄看起来仍有点儿不服,眼睛四十五度望着天花板嘀咕道:明白,不就是人工降温么?看看你,也至于这一嘴一嘴地吹。旁边某位口不积德的,操着方言普通话把话接得相当信手拈来: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锄头你在这儿玩儿人工呼吸…… 猛地一口气差点儿噎住,那锄头兄的脸红了,一半是臊的一半是气的。 那拨人里听明白的都噗嗤一声然后纷纷捂上嘴,唯独小苍蝇眨巴着鸡蛋清洗过似的眼仁不知所云。 德性你们!恨恨地望了一眼那些生死之交——应该算是吧,我想——他叹了口气,继续眼望着杯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说不是呢?算了……平常心,平常心。 匆匆一瞥,病床上的姥姥好像也微微抿起嘴角。我低头望望手里空的水杯,憋了半天才把笑忍下去。谁都能笑,我貌似独独没这资格,谁叫我是罪魁祸首?偷偷瞄一眼仍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一个劲儿“吐气如兰”的那位,我尽量让眼神充满抱歉。哥们,对不住了!我这就去买它一打矿泉水来给您解围!说到做到!这就去—— 我想着,摸了下口袋里坐车剩下的五六个钢崩儿,心下弱弱地补充:要不……我先买半打回来救个急? 老妈穿白大褂的飒爽身影就在这时候提着个水果篮儿出现了,进来看到病房里一干人等,说:哟,这就都来了?都搬凳子坐啊。娇音甫毕,只见那拨疑似身份独特的人齐齐应声:哎!葛大夫!跟着就纷纷动开了,不多会儿跟变魔术似的,也不知道从这白花花一片的病房哪个旮旯里翻出那么多板凳,一个一个坐得稳如泰山,唯独小苍蝇、成才和那位锄头兄三个莫名其妙呆站着。我条件反射似的瞪妈。妈理鬓笑了笑,说:早就不当大夫好多年了。姥姥躺在床上也喋喋的道:可也是,你退出来的那会儿,都还没嫁人呢。 此言一出,好几个人差点儿从板凳儿上滑下去。锄头兄好不容易稳住下盘,便睁着他充满怀疑精神的大眼睛看我,眼色好像在打量转基因外星生物。菜刀兄痛苦地一拍脑门,望妈。妈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望着姥姥直皱眉头:妈妈妈,瞧您都说什么哪?小苍蝇操着方言的小心提问声低低传来:成……成才,葛大夫没嫁人的时候咱几岁?成才压根就不理他,乌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地转悠着,显然在分散注意力。我这儿早跑过去趴姥姥床边儿上**了三十秒,到了还是破功笑得伤筋动骨。姥姥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深陷的眼睛眯起来睨病房里的形形色色,最后在我耳朵边儿上悄悄地说:丫头,跟姥姥学着点儿,这招啊,就叫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点头,眼泪花花地说:姥姥,我腮帮子疼。 在此特别注释:是年,老妈芳龄四十有七,后来据姥姥坦陈实情,距她退离某重要军区野战医院业已十二年整。这同本人的记忆还是基本吻合的,我对自己八九岁之前生活的印象中,很少有妈妈。 言归正传。且说那天在姥姥病房里,妈和那帮子怪人聊得异常起劲。我一看闲着也是闲着,那就找点儿事情做呗。呵呵,人体雷达现在开放,目标锁定某生命力正逐渐丧失的生物。我回头刚要把床头的百合花束换了,一干人等立刻停止会话纷纷上来横加阻拦。 放着挺漂亮的干吗换啊? 锄头整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回头开不开花都难说。 就是就是,再说万一要是这盆儿不结实,搁床头上掉下来砸着老人家多不好。 眼看七八只手架上来抢我的花盆,我无力地回头望,就见那位锄头兄倒是想得开,耸个肩膀摊个手,一笑了之。 那头成才隔岸观火好半天了,到底也挤上来:你看……要不就别换了吧。这病房里床头放一束,窗口再摆上一盆,挺好看的。 好家伙,跟我这儿玩儿太极和稀泥呢。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好看是吧?成啊!那我要是把这盆栽的摆我姥姥床边儿上,把那插水里的搁窗台上去,您肯定不反对吧?啧啧,谢谢您了,这主意拿的可真不错,两全其美。 所有人立马都瞪成才。 小苍蝇在一旁看着有点儿急:不是,他们不是这意思!就……就这花是我们队长…… 所有人的眼睛都改瞪小苍蝇去了。 三呆子!成才恨铁不成钢地指指他老乡:你说你……不是说好了这事儿谁都不提么! 我猜想我刚才似乎不留神踢到了这些人某根不可触碰的神经,征询地望一下姥姥。姥姥笑了,下巴微微动动:这盆花儿拿过来我看看。面前七八只手总算抽回去了,我抱着花盆走近姥姥。姥姥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会儿,说:也怪我,以前总跟你瞎念叨这念叨那的,到头来还是把你给教死了不是?丫头啊,你只知道一花一木生了根,日子才会长。可要是已经断了根,它难道就不活啦?当然还得活啊,活到水干了,叶子萎了,花瓣儿落了,活到非死不可。你看,姥姥都这把年纪了,这次又一跤摔得下不了床,现在不还是照样要躺在这儿么? 那天姥姥的声音一直很微弱,可我隐隐觉得,那时候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站在哪个角落里听都听得清楚。而今时隔已久,想来却是字字印心。 行吧!我做乖孩子,听老人言。就让那一束来历不浅的无根之物在姥姥床头上留着,活下去,活到水干了叶子萎了花瓣儿落了,活到非死不可。 第三章 波折(下) 我和柳苏苏实在很久没见面了,搬离澄塘路11号以来,彼此仅限于手机联系。当然,我用的还是她那年月不久却带了一身典故的银色sony-elison。这部机器貌似同我真的没啥情分,因为我不时会将有部手机在我身上这个铁打的事实遗忘在东京,而每次铃声响起,总要等三五秒种过去,周围的人已然全体惨遭噪音干预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天啊,我该接电话了。 照我看来,世上的手机都是定时炸弹,柳苏苏这一部简直是炸弹中的极品,回回不炸我个无颜见江东父老它就决不罢休——即使是这一天,即使地点在医院,即使姥姥说的话令所有人敛声静气,也仍然不例外。 几乎是脚底抹油,我灰溜溜奔出病房,一摁通话健就没好气地低吼一声:柳苏苏!我告诉你啊,你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今天就把你个破手雷引爆了! 说的自然是句气话,相当反常的是,电话里柳苏苏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股狠劲:丫头,你就咒我吧!没良心的…… 我听着有点儿不对劲:怎么回事儿你? ……少问没用的……你要是方便,就给我带点儿止血带来。 怎么着?她那儿还见血了?我一慌: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能怎么了?我……我要有个万一您千万记得来给我收尸…… 深呼吸,谢天谢地——中气尚足,看来她还有救儿。 我定定神,问她:你在哪儿呢现在? 柳苏苏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从牙齿缝儿里挤出来的:在马路上……往前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你姥姥住的医院了。 行,你等等我——哎你可别挂电话啊!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闪。我拿着手机飞快跑回病房去,进门也顾不上医院的秩序问题,索性对着里面的人喊:喂,我说您几位今天是不是开车来的?一干人都怔了怔。锄头兄扭头朝他的兄弟们笑笑:菜刀,咱们这回应该没违反交通规则吧?小苍蝇连忙接话:没有,队长他不让我们把车乱停乱放。菜刀兄琢磨着说:车我给停在医院后头的篮球场了……哥儿几个,兄弟我没违规吧?我一个大抚掌,心说这就好了,忙问:车能不能借我用用?急事儿! 老实交待,其实我是大车盲一个。怪人们——哦,尊重地说是特种兵们——开来的那辆跑车,刚刚在篮球场上看着倒是挺威风的,说这家伙逼得我姥姥七十多岁的人了舍身一摔,我信。有人告诉我说这玩意儿应该称之为“猎豹”,可我盯着它左看右看都觉得它明明像条大尾巴狼。(多年之后我鼓起勇气把这话跟某些人说了,他们听后异口同声地慨叹:不奇怪不奇怪,车如其人嘛。)现在车已经开动起来,是非好歹我半点儿分不出,只希望它能快点儿,再快点儿。说来真讽刺,那日横行恣肆险些撞上一老数幼间接导致姥姥摔碎盆骨的元凶这会儿竟然成了我唯一的临时代步工具!坐在车上,肇事者们问我感想如何,我仰天长叹:世事难料!话音刚落立马飞过来一队白眼,也不知道这一句又哪儿惹到谁了。 姑娘,你心急火燎的让我顺着这方向开,到底上哪儿啊?开车的仍是那位菜刀老兄,看得出此人的驾驶技术道德都过硬,说话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风镜玻璃。但坐副驾驶座上的人还是提醒他:哎菜刀你当心点儿,别闯红灯啊。菜刀有些无奈地听着:锄头,我有眼睛。 我歪头望着车窗外,生怕一不留神漏看了什么。路边的树和个挤个排列的小商店飞地快倒退,倒退,看着好像电影倒带。我晃晃脑袋,跟着猛一掐大腿,心说袁微你醒醒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儿意识流! 成才的声音在后排响起来:菜刀,你慢点儿,看得人眼花。 车速放慢了,旁边非机动车道上的身影一个个清晰起来。没过几秒钟我就看见了:远远的,马路上一袭白底绿碎花长裙,俯看之下像一摊水波似的,裙摆刚遮过膝;那膝盖上……有没有在流血? 我没空再接着想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目标确认无误,柳苏苏。 猎豹在路边找了个停靠点猛地一刹车。我稳住重心,回头一瞥,这才看见车里其他人表情几秒钟内已经变得相当的……生动。 小苍蝇不明所以地看他们问:为什么不走了? 菜刀兄回头,表情有点儿难以置信地问我:丫头,你找的是她么? 我点头,刚要推门出去,又想起柳苏苏打来的那个电话还没挂线,赶紧拿起来大声问:小柳儿我看见你了,你现在怎么样?自己能动弹么?那头柳苏苏似乎很生气:你个丫头什么时候变这么磨叽了?看见我了还不过来帮忙?躲一边看热闹啊!大概是车里信号不太好,电话里声音震得我头皮发麻,耳朵里也嗡嗡的。不过这似乎表示我不用太担心了,柳苏苏的生命力啊,那是草根得很。 挂了电话,我发现自己怎么也打不开面前这扇该死的车门,正想发起求助,车里有人先“惊讶”地叫起来:哎哟,大伙儿瞧瞧——这不是上回横着进基地的那个……么? 菜刀兄立刻会意地隔着玻璃瞅了瞅,说:哟,还真是。 小苍蝇问:进我们基地为什么要横着进? 他旁边儿成才语气不大尴尬:我说三呆子,你今天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还有你们—— 说方言普通话的那位抢着说:完毕啊,有的事情你甭问,告诉你你也不知道,那会儿你在医院躺着呢。 就是。菜刀兄握着方向盘配合道:对了,少儿不宜的话题以后别在完毕跟前扯,谁要毒害我室友我跟他没完。说完了眼睛透过反光镜有意无意地往成才那边瞄一眼:酒窝,下车。 别叫我酒窝!还有,你自己怎么不下车? 成才反问着,人已经轻轻巧巧地推开车门跳下去。我还是打不开车门,只好摇下窗子,把手里的小急救包扔了出去:喂,止血带在里面!成才一伸手抓住我这飞来包裹,身体绷着往那边走。 锄头兄在副驾驶上耸肩笑笑,身子探出窗外说:哎!酒窝,放松点儿,少安毋躁。人生何处不相逢。 成才恨恨地头也不回:我知道……平常心! 平常心,平常心,说起来简单,真碰上点儿情况哪儿那么容易你就“平常心”啊?你们这些人看热闹似的看成才背柳苏苏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见有谁善良地胸怀一颗“平常心”,嗯?我暗暗腹诽着这些“坏人”,眼睛又不得不分出去留意柳苏苏有没有伤着以及伤势的严重程度。隔着窗子只见柳苏苏安安静静趴在人背上,手上拿着的急救包好像压根没打开过。我抓抓头,呃……说句实话,这上有阳光卷云下有微风绿草,中间不算很拥挤的大马路上一个背着一个走,柳苏苏的白裙摆在成才身后云也似的飘来飘去……总之看起来还真不赖。 这位同学,你朋友都来了,你不去帮帮忙?锄头兄看我。 刚才不是还急得想跳车?现在这是怎么了?忽然转性了?菜刀兄说。 我弱弱地看着前方正副驾驶上二位英雄:车门打不开。 那两位憋住什么似的,后背都微微一挺。菜刀兄大手一挥:后边儿的,酒窝大捷归来,咱开门配合一下。锄头兄接着侃:配合方式极其简单——扶人上车,直奔回医院。同志们,我想这辆过于富有个性的汽车已经让咱们在大马路上的回头率达到百分之三百,这不是好现象。 几分钟后,猎豹逃荒似的掉头往回开。 在车上我看柳苏苏左膝包包扎扎的足高起了一圈,心里奇怪,再一留意才发现她白裙摆上有一大片被撕开了,难怪刚才会迎着风飘。我心里直叹气:到底还是这个性子,受了伤也不会坐等上哪怕一时半刻,独自一人的情形就这么擅自处理,血也不知道止住没有。唉,她的胆子实在够大。好在除此而外柳苏苏全身上下就胳膊肘那儿擦破点儿皮,并无别处血管破裂,是……吧?某名地我又有点儿不确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我咬着牙小声问:柳苏苏,你电话里说得好像你快死了,赶紧说,到底还有哪儿哪儿出了问题?柳苏苏看我紧张的样子,反倒越发一句话也不提了。我几乎要跺脚:左右待会儿要上医院,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瞒着的你? 她有一条腿好像是……脱臼了。成才在后头声音闷闷的。 啥?我怔了一下,瞪柳苏苏。 柳苏苏支吾着说:没关系……已经接上了。 一瞬间我由心惊肉跳变成了咬牙切齿,柳、苏、苏……你,你有种,又吓我!你你你就不怕我一个担心过度闯出什么大祸啊你! 深呼吸,深呼吸……老实说,我有点儿生气,哦不,是很生气。 于是,接下来什么起因经过结果事故性质一概不予提问,我一路上再没跟柳苏苏说话。 回到医院一检查,柳苏苏左膝的伤口经简单处理血止住了,但是伤口有轻微的肌肉外翻,也不排除感染的可能。不过总的来说,没有超出正常外伤的范畴。狠狠批判了柳苏苏撕未经消毒的裙子布料进行自我包扎的非专业行为之后,医生三下五除二就刷刷刷下笔结论:左腿皮肤严重擦伤、局部有中度切割伤;右膝关节习惯性脱位;局部软组织挫伤。跟着就是下笔如有神地开药单,写完抬头问柳苏苏:你这脱臼的毛病不是一两年了吧?柳苏苏犹豫了一下,点头。医生问:知道有问题可一直没治过?柳苏苏心虚得声音像蚂蚁:冬天会戴护膝,现在……是夏天。 医生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一点儿意识都没有!平时身体出了问题也不爱上医院,就知道乱买药。身上出了大伤口小伤口,出血化脓什么的也不重视。现在更了不得了,关节脱臼也敢自己动手随便接。电视剧看多了是不是?手法复位是开玩笑的么?谁都能接还要医生干什么吃的,啊?——自个儿没接歪了是运气好,它要是歪了呢?那得白吃多少苦头你自己想想!自以为是偏不相信医生,老这么下去,小毛病迟早变大问题。 话说的是柳苏苏,眼睛瞟的是后头一帮高高壮壮的男人们,那眼色就像看不听阿姨话偏要往沙坑里扑的幼龄未成年人。结果是所有人陪着柳苏苏一块儿点头哈腰。要不怎么说哀哉肉体,进了医院本来就意味着把生杀大权交给别人不是? 最终医生有旨:皮肤外伤、习惯性脱臼均不可轻视,勒令伤者柳苏苏回去闭门休息几天,短期内严禁剧烈活动。 我听到结果,一句话没说就独自走出门诊室。开玩笑,担心是不必担心了,可我的气还没消呢!柳苏苏你个没良心的居然吓唬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事儿我今天干了什么?一辆从特种部队基地开出来的汽车被我软磨硬泡拉上了寻常马路,几个特种兵被我浪费了大半天百年难得一遇的休假时间跑去“抢救”一个其实并非人命关天的伤员!如果因此给这些人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你和我谁担待得了?谁有这个能力和权利去替人担待这种责任? 心里埋怨着,然后又觉得自个儿埋怨得实在没有道理——她柳苏苏哪儿会知道你袁微旁边儿刚好就有这么一小队人物?越想越沮丧,沮丧着沮丧着,茫然了,以致有人站在背后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我浑然未觉。 当代社会包容多元化,所以在街头,为了追求时尚和特立独行而把自己的发型服饰……以及代步工具等私有物品弄得奇形怪状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不是吗? 那个人说。他的话这时候听起来极其神似一则冷笑话。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这位同学,故作轻松并不是安慰他人的正确方式。要是……真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我很抱歉。或许,说抱歉就是我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普通公民唯一能做的事儿。没办法,人微言轻。 唉,沟通失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语气听着有点儿滑稽的低落:那么这位同学,面对你所预计的后果,平常心吧。 平常心。又是平常心。平常心是他的广告代言吗? 谢谢。我很礼貌地说。 不客气。他的回敬比我更礼貌。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都喘了半天儿的气了,为啥我还是想哭? 我不想在人面前揉眼睛,于是睁大眼睛四十五度看走廊顶上的下水管道:其实,从小到大柳苏苏认识的各种各样的朋友很多,呵,真的,太多了。可要是一旦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儿,我很清楚,她只能来找我。感情用事这样的失误应该不大容易在你们这样人身上发生,因为我猜你们心里应该有比朋友家人和自己分量更重的事。 我回头看他:但是,我没有。 这一回头才发现人都从门诊室里出来了,这会儿都盯着我。显然,我的演讲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许多听众,刚才要是没及时煞住,弄不好再过会儿就高朋满座了。 柳苏苏已经被放坐在一把轮椅上,裙子撕破的地方盖着一块白布,一看我回头她就撇过脸去,半天,好像把很多话憋了回去,只是轻轻地骂:早知道你这么劳师动众的我不如直接叫救护车得了……个傻丫头,c了你。那声音冷冷的却哽咽。她哭了,我知道。 我缓缓地走过去,伸手狠狠地揉乱柳苏苏一头长发,越揉越用力,揉到后来,傻笑。 柳苏苏又哭又笑地打开我手说:当着这么多人干什么你!讨厌! 菜刀兄咳嗽一声。在场的人都自觉收回目光转过脸去东张西望。成才没东张西望,却只望着小苍蝇。小苍蝇先还愣了一下,跟着也把脸转开了。然后,那位方言普通话甚至相当识时务地补充说明:我们啥都没看见啥都没听见。 我悄悄冲他们吐舌头,呸,这帮子坏人,就装相吧你们。 这事儿到底还是惊动了妈和姥姥,妈数落我什么,姥姥安慰柳苏苏什么,她们怎么和人道谢,人要走时怎么打发我跟着到楼下送送,我好像都听见了,又似乎一句都没入脑子。就这么恍恍惚惚跟着一群人走到了篮球场,我忽然抬起头:请问你们的归队时间是什么时候?他们站住。我深吸一口气:如果还来得及,在不违规的限度内,我想知道,姥姥的这次事故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吗?显然这是这个敏感话题。说实话我不抱什么希望,可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这一次,菜刀左顾右盼,最后拍了拍锄头:还是你看着办吧。说完领着其他人钻进车里,跟着引擎发动的声音滚滚响起来。 锄头兄看看我,想了想,仍旧钻进车里坐上他的副驾驶位,隔着窗子笑喊:关于这整个事故,你不妨理解为某次特别任务途中时间地点人物分别发生了某种意外——在不违规的限度内仅仅只能是这样的解释,能接受吗?我有点儿释然,也笑了,回喊:明白!就像你说的,生活处处都有意外。他一耸肩,满意地把脑袋缩回去。 还真漂亮。我望着夕阳西下,名为猎豹形似大尾巴狼的汽车绝尘而去,心说。 当天晚上妈和姥姥死活不让柳苏苏一个人回现在的临时住处,一个说年纪轻轻一姑娘家腿脚又不便坚决不能单个儿住那么偏僻的地方,一个说人家赶到医院探病的路上出的这毛病咱们家多少要担待点儿责任,总之最后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立马带人回家里呆着去;要么,你个丫头滚出去陪人一块儿住。 回头我揉揉两边儿的太阳穴,心下郁闷地琢磨:一边是家中ck堪称火箭级别的网速,一边是柳苏苏那儿远离亚健康中老年妇女频频聒噪的绝对清静,话说诱惑性程度旗鼓相当,两相权衡我该选哪个?想来柳苏苏到这地步是铁定不能挤公交了,我摸摸口袋里的银子,估算一下靠它打车大概能跑多远,而后甩甩头,心说,还是人马克思讲得在理儿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家里从来没这么冷清清的,黑灯瞎火,万籁此俱寂。进门前我仰头看了看是夜格外灿烂的一天星子,觉得这场景非常十分以及极其的黑色幽默。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一般人“每把眉头颦蹙”,安静得让我恨不得给这间屋子里放颗定时炸弹。扶着柳苏苏走进久违的卧室,我朝着迎面桌子上那台看起来寂寞透顶的慕尼黑超级二百五地玩儿起抒情:阿喏!ck,亲爱的!我回来了!柳苏苏望着我笑:傻样儿。一会儿干什么? 干什么?老规矩呗,洗头洗澡换衣服上网。 俩眼睛眨巴眨巴看屏目,一只手敲键盘另一只手给人按摩膝盖,我问柳苏苏:这算不算耍杂技?柳苏苏笑了一下,反问说:推着自行车走大街上忽然右腿脱臼了摔一跤又把左腿弄出血了,你见过比这更刺激更有个性的杂技么?我撇头眯她:你不错啊柳苏苏,这么快都学会自嘲了哈?柳苏苏轻轻抿着嘴,低下头去。 哟,我们小柳儿全神贯注在看什么哪? 我拧过转椅,故意捏了把她右膝上白白嫩嫩的肌肤,眼睛斜睨着她脸,半晌。 柳苏苏给我看得怪不自在的,脸渐渐有点儿泛桃花: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 我咳嗽两声,板起脸,怪着口气学起白天门诊室那医生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关节脱臼也敢自己动手随便接。电视剧看多了是不是?手法复位是开玩笑的么?谁都能接还要医生干什么吃的,啊?——自个儿没接歪了是运气好,它要是歪了呢?那得白吃多少苦头你自己想想! 柳苏苏笑得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直捶我:讨厌!找抽呢你…… 我不笑,很认真地问她:其实那医生永远不能明白,今天我们小柳儿右膝盖进行手法复位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疼,对吧? 柳苏苏不说话。我揉揉她的膝盖,继续问:右腿脱臼的事儿你起先没提起过,可他还是发现你脱臼了,对吧? 行了行了行了,上你的网吧你就。 柳苏苏有点儿急促地打发我,说完撇开脸,漆黑的眼睛深了下去。我注意到她脸颊略略瘦了,眼睛越发显得大了一圈,头发乖乖地束好,整个儿看起来像只掉陷阱里的小羚羊。这还是我认识的柳苏苏么? 换了工作,换了城市,换了个人。这也是代价,对吧?我想着,没问。 我转回去,望着屏目上头像全灰的qq,半晌儿叹口气:傻子。 第四章 反转(上) 突然间,炊洗扫洒照单全收的生活就这么当头一棒似的砸我脑袋上了,就好比被临时拉去做救场演员,没时间给你适应,立刻得入戏。这样的局面是二十一岁的我从没碰到过的,准确点儿应该说是想都没想到过。 二十一岁的人了,再这么说貌似很不懂事儿,但不得不诚实地向您坦白,刚开始我压根没法完成这次强制性的角色转换,那感觉或许正类似于近来泛滥成灾的穿越女主角在正文第一回大梦初醒的时刻。 那段日子由于体力消耗过大,我的饭量蹭蹭见长,顿顿都是边吃边担心自己的体重腰围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善后。妈几乎在医院全天候陪床,可还是放心不下家中那一地鸡毛,见着我总问:没出什么纰漏吧?饭没糊锅吧?衣服没掉色吧?盘子碗摔摔打打还剩下多少?睡觉前大门房门煤气闸关严实了吧?我每次看着她,渐渐意识到现实很残酷,即使美,我的妈妈一样会……老的。就这样,好几次妈对我的心不在焉颇有微词,我则低眉顺眼摇着妈的胳膊耍赖,再一回头,脑袋顶上又沉了。 就在这马不停蹄的手忙脚乱中我把毕业证书给领了,临了还是严格遵守自小学时代起设立不变的游戏规则,拿着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上医院向两位主妇大人进行详细的学习工作汇报。说来小女不才,论文答辩居然混了个全优。那天姥姥躺在床上看我时眼睛弯弯眯起来,妈在水池那边清洗用过的水杯暖瓶菜盆子,叮叮咚咚的弄出很大声响,我看妈头上脸上湿淋淋的样子,心说……大概或者也许,是水溅上去了吧。 值得庆幸的是,姥姥的情况还算乐观,听医生说,由于病人的情绪一直不错,家属照顾得也细致周到,康复情形相对稳定。几次去探病的时候我留意到窗台上那个花盆儿,它竟然真的开花了,白色的,很干净。或许是我眼神儿有些非人类,看看忽然就觉得那花朵的样子挺像一个大活人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完了还没心没肺地告诉你:轻松愉快的语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让病人保持心情的轻松愉快,这样,也有利于病人加快身体复原嘛。 我于是联想到家里柳苏苏的腿伤也一天好似一天,最近我要不拦着,她没准儿能偷偷摸摸跑下楼打车上班去——当然,最后绝对还是让我半道儿给堵个现行。两个轻重伤员的正常恢复让我总算提起点儿精气神来,谢天谢地,咱没白忙活。这么感叹的时候,柳苏苏说我看起来特像一忧国忧民的居委会大妈。我把青眼白眼通通收起来,心说,任你胡言乱语咱就不生气,平常心,平常心。过后又扇自己,袁微你拾人牙慧有瘾还是怎么着?后来妈和老爸都渐渐变得勤于归家,有一天两个人甚至刚好前后脚。我心里难免犯糊涂,照理说,妈回家表示姥姥伤情有大好转,老爸回家表示姥姥伤情有大反复,这两口子一块儿回来算怎么回事儿?这么一想,直到吃晚饭心都悬半边儿,总觉得好像待会儿天得塌下来。特别在看到老爸的脸色难得的严肃,妈又时不时眼神飘忽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心里的问号就越画越大。 终于,晚上八点左右,家里来人了。 应父母大人郑重要求,那时我和柳苏苏正窝在卧室里,隔着门缝我看见门铃响起后老爸亲自给开的门,心下琢磨着:此人级别真不低。后来看到那是一个穿戴长相都极周正的中年人,眼大而目光尖锐,嘴角似有似无地勾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很是莫测,如果不是那一身军装以及肩头闪亮亮的玩意儿,我几乎要以为传说中武侠小说里的隐世高手跑咱家来了。来人一进门却不是找老爸的,径直走到沙发跟前向妈伸出右手:好久不见了,葛茵冯岚同志。 这一声称谓让我没命地好奇起他的身份来。姥姥姓葛,早过世的姥爷姓冯,我妈的全名其实是四个字:葛茵冯岚。说来这算咱们家一个小小的内幕,如今知道的人还真不多。那次听姥姥说,以前妈还在野战工作的时候,同僚们怕麻烦,索性把妈的名字简化成“冯岚”,其中年纪更小的多爱称呼她“冯姐”,而被妈整治过的伤病员则习惯叫“葛大夫”。 我看妈的背影似乎恍惚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和那人握了握手:你好,老战友。请坐。 老战友?眨巴眨巴眼睛,登时我觉得老妈那背影在壁灯柔暗的光下的确是笔挺秀颀英姿飒爽,连身上那件白大褂一瞬间也干净得凛然。不很真地听他们寒暄了几句,我感觉妈的这位老战友话实在不多,但句句带着坑呢,跟他闲扯一不小心你就能栽。按照手机情景设置的等级划分,我想应该说当晚他们的对话音量一直保持在会议环境。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在门缝里瞄着客厅,每次那人微一转脸心就不由自主提到嗓子眼儿,总觉得那两道尖锐的目光也时不时瞄向我这边儿似的。 不夸张地说,此时此刻咱家客厅的气氛堪比上世纪白色恐怖笼罩下的重庆和老上海。据本人距离产生美的观察点探测,比起对方身上那股子势在必得的强大气场,妈似乎有些被动,老爸则在厨房里打开了窗子站着抽烟,一直不曾参与过他们的谈话。 冯岚,私人名义我想请问你,你好奇这次手术的主刀是谁吗? 老战友音量突然调大了。我拷,这声音震撼啊,厨房里老爸叼着的烟头都差点儿掉下来。倒是妈还有几分沉着:这是个大手术啊,不违规的话,您要是想说,我很愿意听听。 老战友正眼盯着妈,半晌儿,嘴角那个似有似无的弯儿又显出来,轻轻说了个名字:肖珊。 妈似乎有那么点儿惊讶,可又不是太惊讶,微微抬起下巴笑了:是么? 比当年你们师徒那个军中著名的仿三国手术还是差了点儿不是?老战友说着叹口气,半冷笑半挤兑地:他们的事儿说来也算拜你所赐。你徒弟现在出息了,可我的兵……日子没好过多少。 末了一句把妈给听乐了,说:行行,您接着得瑟。 老战友的脸色却再次绷起来,貌似比之前更严肃:说句实话,虽然当年你早早地离开野战,可到现在,我们这些人还是得谢谢你。肖珊这些年救了我手下不少的人,包括这一次,连续三台紧急手术……躺在手术室里的三个人都是重伤,有一个是我最年轻的优秀狙击手,一条胳膊差点儿就废了。队里的老人儿都记得是你,当年培养和保护了肖珊。 妈摇摇头,叹气:肖珊一直都是野战最好的……她的事儿,跟我这个女儿都成了人的小老太婆扯不上什么。话说得直点儿,我就是野战的一个逃兵。当初我到底为什么才复员,铁大队长,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妈把话说得很慢,也很清晰。老战友沉吟良久,缓缓地说:方便的话,我想见见当年那个罪魁祸首。妈起先有点儿错愕,但很快地,缓慢而肯定地点了下头。 我下意识瞄了一眼老爸,他好像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对着窗口吐烟圈。 行了小丫头,躲在门缝里听了半天,差不多就出来亮个相。 老战友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声调,但是很显然,这次他那俩鹰眼明明白白就是冲我这边儿来的。 我蹦!这人真是武林高手不成? 怎么啦?柳苏苏凑过来小声问我。我竖起食指搁嘴边“嘘”了一声,让她猫卧室里别出去,自己则打开房门,走出去。老实说我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很是大义凛然,只差谁给我放个《国际歌》当背景音乐了。 怀着慷慨赴刑场的心情走了没几步,乍听见对方肃然一声口令:立正! 或者是祖国神圣的军装气场过于强大,那晚看着对方站起来肩膀上军衔闪得冒星星,不知不觉我的站相竟然立马向当年学过的半拉子军姿靠拢。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更扯了,且说当时老战友大声问:姓名?我朗声答:袁微。老战友又问:性别?我说:女。老战友接着问:年龄。我飞快地答:二十一。老战友问:学历现状。我说:大学本科毕业。老战友笑笑,再问:政治面貌。我说:共青团员。一来一去二三四五,一大串儿户口本问题接踵而来,我硬着头皮一一完毕,到最后觉着自个儿的语气越听越像在那年刚上大学时候的军训报告会演。最后老战友挺感兴趣地看着我,说:哟,纪律意识挺高。我抓头,眼睛看脚尖。 基于刚才那一回合太过被动,我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儿没面子,眼睛转转想找个问题问回去,可人老战友压根没等我开口,自顾自地坐回去冲我妈笑笑,继续说:这次我来,肖珊有一句话委托我转告。她说分别这么多年了,她想再见见你,也想让你见见她的家人。妈的眉头轻轻皱了下,笑着叹气:看来,肖珊是苦孩子熬出头了。老战友深吸一口气:肖珊她,是个好同志。我那里的情况你知道,每一次都是危险度很高,伤亡在所难免。这一次……我又失去了两个兵,后来在医院里,差点儿就再失去三个。家人时时刻刻身处这样的环境,对她一个女同志来说,过日子其实就是熬日子。 老战友说到这里,眼神儿剜肉似的给了我一下又转回去,神情里的笑没了,多出几分军人特有的刚毅。 我不觉低下眼皮。显然,大不同于寻常的家长里短、贫嘴饶舌,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话题牵涉着我不熟悉也不了解,但切切实实存在的生和死,断断容不得轻慢。 妈的神情也肃穆起来,半晌儿说:肖珊他们那边儿……我见。您说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吧。 老战友看着妈,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从茶几上拿起帽子戴好就要告辞了。妈叫住我说:丫头,送送。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听得有些走神,忙把拖鞋换了,顺手拿起握力手电筒就跟着那身笔挺军装出门去。这两天走廊的灯出了点儿故障打不开,楼道里挺暗,可人家在前面一步一台阶下得那个从容啊,看样子压根用不着我亮手电筒。我跟在人身后走,直到出了楼洞心里还尽琢磨:这是不是就叫一条道走到黑? 怕黑吗? 老战友的声音在前面冷不丁响起来。我听着觉得特诡异,但还是皱皱眉头回答:噢,还成。他转过来瞄了我一眼,眼睛里挺深的。我顺着他走的方向看到前面路灯底下停着一辆车,借着灯光,车的轮廓模糊可辨。老战友走到车前,里面有人打开门让他进去,跟着是踩油门的声音。我眯起眼睛看会儿,不禁心里一乐,哟哟,这绝尘而去的样子,可真像那头“大尾巴狼”。 疑似大尾巴狼的汽车渐渐开远了,开没了。 我一回头就看见楼道口里有个瘦瘦的人影靠墙站着,那是柳苏苏。 夜风袭袭,她有点儿战栗地看着我:丫头……我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儿,突然心跳得慌。刚才这个人说的话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就好像是……特别说给我听的。 两天以后,妈被一个电话叫去了x野战医院,到天黑才回来。我看得出来,妈眼睛微微浮肿,肯定哭过了。妈洗了手洗了脸,理好头发,挺郑重地说:苏苏你来一下,阿姨有话跟你说。柳苏苏有些不安,看看我。妈已经走进她卧室里,回头说:小微也一块儿进来吧,这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我暗吐舌头,拉一拉柳苏苏胳膊,跟过去。 老爸难得回家,爸妈的卧室感觉起来有点儿人气不足,清清冷冷的,打开橘色灯似乎也照不暖。妈拿出两只细瓷水杯,各倒入半杯温开水让我和柳苏苏分别双手握着。三个人在各自的躺椅上坐好。妈沉吟片刻,说:苏苏,要是信得过阿姨就跟阿姨说实话。你很早就认识一个叫41的人,对吧?柳苏苏望着我妈怔了一下,半晌儿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把头低了下去:嗯。妈说:你也早就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对吗?柳苏苏点头:我知道。妈转而看我:丫头,你也知道吧?我耸耸肩,一摊手:那是个意外。妈眉头微蹙:小微,你也得跟妈妈说实话,知道吗?妈的语气太过郑重了,这让我也不得不严肃起来:妈,您或许还不知道,其实,我认识那个41号成才,甚至……可能比柳苏苏更早点儿。 我这一严肃,说话似乎又太过直率。柳苏苏诧异地看了看我。妈的眉头蹙得更深:继续说吧。 我休学在外面那段日子,好像在火车上偶然碰见过他,当时旁边还有他的一个老乡和战友。我们三个人…… 我犹豫着,到底没把一个人买三个人的火车票这件挺不光彩的事儿说出来:三个人刚好连着座号,就在一块儿呆了几个站点的工夫。后来我就下车了。跟着直到一年之后——可就像我说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意外发生的事儿。不是有人说过么,生活处处都有意外,这谁都没办法控制。 妈叹了口气:妈妈明白你的意思。 转头又向柳苏苏说:苏苏,同样,你的想法,阿姨大概猜得出来,阿姨也能明白。可这件事儿,你自己是真的想明白、想彻底了吗? 柳苏苏怔忡了一下,没吱声。 妈说:你们俩也都是大人了,应该知道,即使在和平年代,军人当中仍然有一种工作是高危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段日子离那样的人很近,他们的生活封闭、艰苦,并且随时要做好准备面临你们口中说的那些“意外”。而这样的意外,它的后果,有时候会是你们根本还承受不了的。说到底,你们和他们,根本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如果硬要一起走,那只能是由一方强行去适应另一方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个考验啊,孩子们。 我听着妈说,觉得今天的妈很陌生,到后来甚至觉得有那么点儿恍惚。但很快地又反应过来。我问妈:您为什么今天突然跟我还有柳苏苏说这个?柳苏苏犹豫着,忽然猛一抬头:阿姨,您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到我和妈发现时,柳苏苏已经泪流了一脸。 妈更重地叹气,但语调越发严肃,最后几乎到了冷酷:苏苏,你是一个人在这儿,身边没有亲人,你现在的心情值得别人理解。但是,跟阿姨说话的时候不要掉眼泪。 柳苏苏用力闭了下眼睛,绷住脸点点头。 妈正了正身,正容说:苏苏,这半年来你碰到了很多事儿,最近又换了工作回到这个城市来,阿姨想问问,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柳苏苏静静地望着妈,半天儿没开口。看得出来,她正竭力不让眼睛里的水外溢,可越是这样眼圈儿越发红得厉害。一瞬间我觉得妈步步紧逼得有点儿不近人情,可我不能拦着。潜意识告诉我,我不能。 妈接着问:苏苏你知不知道,一旦下了这个决定,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走回头路?柳苏苏点了点头。妈问:现在决定了,将来会怎么样难说得很。弄不好,这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明白吗?柳苏苏睁睁眼睛,黑葡萄一样的眼珠轮了半圈,挣扎着点点头。妈紧跟着说:苏苏你要清醒一点儿,要明白,坚持下去还是放弃,都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儿,而你必须现在就做决定。柳苏苏用力点头,到了却微微抬起脸,伸手蒙上口鼻,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妈问:你知道你这样做出决定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不知道!柳苏苏一声啜泣,还是低低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阿姨我真的不知道。可我……我没办法。 我在旁边儿也实在按捺不住了。从小到大就没见过柳苏苏有几近崩溃的时候,而现在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她在发抖,流着泪,好像谁再伸手推一推就要从什么地方跌落下去摔个粉碎稀烂。我想靠过去抱着柳苏苏,我但愿这能让她的情绪随着身体慢慢静下来。可莫名地,我有点儿怕,心底隐约有一丝恐惧感升了起来,这感觉很像幼年第一次看别的孩子玩儿“魂斗罗”的时候,轰地就当头砸了下来,五雷掣顶。我只能急声大叫:别再说了,求求你了妈。 我看到妈的眼睛也有些湿润,看到她轻手抚了抚柳苏苏颤栗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哭,柔声说:苏苏啊,别怪阿姨心狠……许多事儿早晚要来,阿姨和你一样,也没办法。阿姨只能想办法,让你将来碰到那些事儿的时候,能好好地挺过去。 我忍不住也揉揉眼睛,问:妈,都这样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您今天去野战医院,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妈轻轻搂着柳苏苏的脖子,让她趴在自己怀里放声哭,良久才说:其实,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新鲜事儿。那天铁大队的话丫头你们大概也听见了,一次任务他死了两个很优秀的兵,另外还有三个重伤的给抢救回来了,但是昨天为止,还有一个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妈说着,低头温柔地看柳苏苏,叹口气:没见着病房里的三个人,就算托着以前的关系,也只能从肖珊那儿看到手术记录。三个人里有一个……你们都认识。 我定定神,看妈的神情,料想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多么坏。三个重伤员,“昨天为止”尚且有一个未曾脱离危险,其中“有一个”我和柳苏苏“都认识”。啧啧,这话里的余地可留大了。 显然,有这感觉的可不光我一个。 埋着头的柳苏苏忽然不哭了,怔怔地起来坐直,用手背把湿透的脸颊一点点擦干。妈扶柳苏苏站起来,帮她理理刚才哭乱的头发,接过她手里的水杯,跟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半寸见方的小便笺递过去。 柳苏苏拿起来不明白地看看:阿姨? 就照号码打过去吧。会是个什么结果,阿姨也不知道。 我眼皮一跳:妈?您是说…… 妈看着我,没说话。又回过头去看柳苏苏,最后说:苏苏,要好好的。 第四章 反转(下) 我的担忧立马少了一半,反倒觉得这事儿多了几分转机的可能。 想法一冒,我瞥瞥妈,心说,妈呀妈呀,您什么时候也变得以对人实施心理压迫为乐了?妈立刻瞥回来:丫头,这不该说的话,你最好别说。我朝天花板丢个白眼:您要不是叫我声丫头,我今天估计得失眠一整夜,用来怀疑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妈。妈瞪我:找打呢? 柳苏苏红着眼睛笑了笑,朝妈点点头说:阿姨,谢谢你。 毋庸置疑那是一个对柳苏苏后半辈子的整个命运都至关重要的电话,不过全部通话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话筒失手脱落的一刻,柳苏苏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嘴一张一歙,有点儿失神,眼睛却是亮的,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这状态持续了少说有一分钟五十秒。我仰天长叹,回过头来看我的电脑屏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看你那样儿。柳苏苏赶紧捡起话筒,眉头一拧:我刚说了声“喂”,那边忽然就——要不……丫头你来听听?我跳下转椅,过去摁了一下座机上的免提键,电话那头貌似同时响着好几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嗡嗡嚷嚷的甭提多嘈杂。这一听少说又是30秒,似乎那边的人说得倒很兴尽,可这一头我压根儿半句话也听不清。声音过高时,柳苏苏索性捂上耳朵躲远了,皱着眉头指指话机:丫头,你说这电话我是挂了还是留着? 这时候就听电话里有人慢条斯理地喊一嗓门:哎哎,哥儿几个安静点儿安静点儿,再吵就要出人命了。再说,无故占用他人专线,让烂人知道了又多一个削咱们的借口。唉,得不偿失了啊。诚恳地说,此人嗓门不大,真不大。可邪门得很,就这么个温吞吞的声音,偏就穿透重重语言障碍,愣是让那头的杂音瞬间噎住。温吞吞的声音相当适时地再接再厉道:作为一个光荣的残疾人我想说,有劳在站的几位健全人,如果时间和条件允许,劳您大驾帮兄弟跑趟腿,不谢。电话那头涌起一阵哄笑声,但那之后又归复到正常人容忍限度以内的基本安静。柳苏苏这才放下手走回来,奇怪地看我,小声问:丫头,你……笑什么啊? 我笑什么?我敢肯定这声儿我听过,没记错的话就在某月某日某病房里,当时的话题围绕着一只花盆儿,语气声调呢,是一本正经得让人跳脚都怕崴了。 我努力把嘴角往下拉,推推柳苏苏说:别理我了——你自己听电话,听电话。 柳苏苏这次却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把免提键摁回去了,回头还一把拽住刚想飘走的我,嗓门压低:丫头,你可不许走啊,我怕吵。 我无辜地眨眼,哑着嗓子说:小柳儿,注意明确概念哈。电话不是手枪,我不是消音器。 柳苏苏瞪我说:那也不许走。 正纠结着这个无聊的问题,那头电话里又出声儿了。这次仍旧是个熟声音,音量充足,语速中等,语气么,呵呵,好像有点儿气急败坏。 薛刚你……我好歹还是伤员呢,你不照顾我点儿也就算了……你说你还……你急急忙忙的我绷带都让你给扯断了。——哎,吴哲,这怎么回事儿? 有你个电话,战友。温吞吞的声音说着咳嗽了一嗓子:对方……好像是家属。 家属?那声音奇怪一声,跟着的一阵动静疑似话筒交接:爸?是……您么? 阴谋!**的阴谋啊!我捂着嘴笑不可吱。柳苏苏的脸刷地红了,皱着眉头,眼睛瞪得更大,看样子恨不得上来掐死我这个幸灾乐祸的损友。我倏一伸手抢上去护住免提键,回头朝她扮个鬼脸,心说,小柳儿,你这就叫自作孽。诚然,柳苏苏现在是压根没空来收拾我了。对方那么一开口,她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应答的份。 喂,喂?爸,是您么? 许是半天不见回音,电话那头赶着喊了几声,到了自己似乎也觉着不对劲,停了会儿,问道:锄头,你,你该不会也学队长跟这儿a人玩儿吧? 电话里温吞吞声音的自我辩解隐隐约约:酒窝,天地良心。 这边柳苏苏看起来是下了决心,终于视死如归地朝外置话筒那儿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喂,我在。 接下来几秒钟时间内,那边一下子沉默了。 柳苏苏一咬牙:喂,我是柳苏苏。 电话那边又是半天沉默,良久之后声音才再次响起来:我知道。 三个字儿。我在一边暗自摇头,话真少,老这么下去可彻底没救了。 又是30秒过去了。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看柳苏苏。柳苏苏的表情整个儿就跳河一闭眼:你右胳膊现在是不是打上石膏吊着呢?几乎同一时间,那头犹疑着说:你右腿今天……戴护膝了没有?我单手蒙上眼睛,惨也!言论撞车,尴尬啊!回头两边别又没话了。谢天谢地只停顿了一小会儿,调整好情绪之后柳苏苏说:你现在左手接电话,对吗?那头说:嗯,对。静下来几秒,又补充:都好几天了,现在没什么事儿。过了会儿,那头又说:刚才……我问你话呢,柳苏苏。柳苏苏气息吞吐半天,说:我现在站着。 我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喷了。 柳苏苏象征性地一把抢过话筒,红着脸,咬着嘴唇,瞪着我。 我很自觉地扭头。咳,子曾经曰过:非礼勿视……至于听,咱还是要听的。 柳苏苏的呼吸都很深,过了会儿说:成才,今天我就想问你一句。我不拐弯抹角了,请你也痛快点儿,行吗?那头停了停,说:行,那……你问吧。柳苏苏狠狠地对着话筒:那天马路上……你说的话,现在还记不记得?那头顿顿,说:我记还得,当然。柳苏苏说: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告诉我。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其实,那天我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都想过了。柳苏苏,我是个兵,说话算话。柳苏苏说:到现在还是一样?这次的回答很快:是。柳苏苏手一颤:我……我知道了。就突然撂下话筒快步走出去。走几步出了门又回来,这回索性话筒都不拿了,对着电话就喊:自己的胳膊你自己看着点儿。我要挂了,明天见。说完真给按了挂断直接小跑着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跑到厨房,泡了整整一大壶热果珍当场就全给喝下去了,完了玻璃壁上干干净净,零头都不带。 回头我键盘敲了一半,还是忍不住转过去问柳苏苏:你们电话里东一句西一句跟打哑谜似的,到底说什么呢?柳苏苏抿着嘴笑,眼睛转了转说:告诉你也行。她在我一米五的大床上无力地仰面躺倒,半天呼出口气,开始说她的事儿。 这事儿说起来可就得从柳苏苏那次轰轰烈烈的特种部队训练基地之行开头了。那天下了火车她是步行找到人家基地的,到了地方也不进去,人就傻乎乎站着,还始终保持距离基地大门五十米开外,大中午的太阳底下愣呆了一个多小时。 柳苏苏打小儿体质不佳,小学运动会上跑400,第一倒是拿回来了,可人刚冲过终点线不到十米就脚软头犯晕,小模样儿面黄唇白的把班主任和同学当场吓了个遍。七手八脚把人送到医务室,校医一检查也给吓坏了,说这个小姑娘怎么瘦成这样?那时候柳苏苏个头一米五一,两条腿伸出去还不如班里一胖妞的胳膊粗,整个人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简直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人鱼。之后凡是跟她一块儿吃饭的人总要让她加强营养,就是她说胃口不好也拼命往她盘子里夹菜逼她吃下去。被大家这么软磨硬泡一直磨过小学毕业,柳苏苏人倒是结实了不少,可一到中学里因病动了次手术又立马瘦回来了,体质还难免再次下降。体质下降,那就还得继续加强营养。循环往复的折腾到大学毕业,到了柳苏苏的体能仍然不很过关。 在这一背景下,那天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都不奇怪了。只是其中有一些细节柳苏苏一直瞒着没说。那时候其实柳苏苏清醒得挺快,送她去杨雨婷那儿之前,她见缝插针地找了个机会,就当着一众特种军人的面叫住41同志。在场的特种兵们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弱的姑娘胆子这么大脸皮这么厚,这一来倒有好几个人想逃离现场。柳苏苏却冷冷地说你们用不着这样,我要说的事情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公开的。 说来也是凑巧,那几天成才的老乡小苍蝇伤势大好,貌似离出院也快了,心情比起之前在kfc那次自是大不相同。柳苏苏态度这一强硬,他倒也不回避问题了,便站住听柳苏苏说。 那会儿柳苏苏人本来倚在临时病床上,周围十几双眼睛还盯着,谁想她突然间就掀开被子下地,仔细再一打量,居然还是赤足。那头柳苏苏已经把自己的鞋提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我仔细测量过了,净高超过三寸,着力点面积不到一平方厘米,就算以我的体重,行进间的压强也不亚于一把水果刀突然插下去。那天就是穿着它们踩伤了您,后来又一时任性给您惹了麻烦,实在对不起,我道歉。冷不防一挥手就把那双高跟凉拖从窗口扔出去了。跟着又说:今天到这儿来麻烦的人恐怕就更多了,同样很抱歉。说完身体一低就给人鞠躬,(我个人猜想那时情形,柳苏苏准又是正宗弯腰九十度的日本式鞠躬,抬起头来准又是脸色苍白)然后提起手袋旁若无人目不斜视走出去了。 当晚柳苏苏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赤足步行离开那儿的。她脑袋沉得很,可心里明白,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差不多算是了断了,这个地方本就不是她该进入和能进入的领域,再呆下去恐怕连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剩不下。 就这样,柳苏苏黄恍恍惚惚一步一崴,途中远远近近多少双眼睛看着,后来居然真的走到了门口。可附近哨兵这会儿反倒不让她出去了。跟着没两分钟,几个穿基地迷彩作训服脸上黑黑绿绿的人走过来三下五除二架她上车,其中一个还挺幽默地朝她挤眼睛:姑娘,夜间行军的方向感不错。柳苏苏后来不太记得那张脸了,途中她昏昏沉沉,只记得,穿迷彩的几个人里,有一个人的眼睛特别大,特别黑,很熟悉。那是成才。 那时她身上无力得很,伸手轻轻拽了下那人的袖子,用最大的力气低低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我在大街上跑得像疯子,在你面前哭得没留下一点儿尊严,那不是为了杨雨婷,也不是要帮你,全都不是,不是……那天我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是因为……是因为……因为我存了私心。我天生……就是那种人,所以你看见我……用不着强迫自己笑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笑得多别扭?柳苏苏说那会儿恍惚着眼睛里就起了雾气,到后来雾气从眼角化开,顺着脸颊流进脖子,视线模糊中好像看到成才那张黑黑绿绿的脸撇了开去。半天,似乎有个声音轻轻回答:我知道。 柳苏苏告诉我说,在那之后她常常一个走神儿就能看到有张黑黑绿绿的脸撇开不看她,接着心里头会莫名其妙地发堵,有种想哭哭不出来的滋味儿。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不甘放弃,这才慢慢下了决心。而后来那一次在马路上出了意外,成才见到她的时候,果真没有再那样别扭地对着她笑,只是睁着那对黑漆漆的眼睛望了望她差不多摔废了的自行车和用裙摆碎片包扎了一半、还在流血的左膝。 柳苏苏说她看着那眼睛里黑漆漆的东西,当时真恨不得把自己给就地活埋了。成才大略观察了一会儿,皱皱眉头,问她:你确定不用止血带?柳苏苏咬着嘴唇摇摇头。成才就把急救包搁一边儿,蹲下来替她把结接着打好。右膝盖脱位的事儿柳苏苏咬着牙硬没提起,她说那会儿觉得已经跌不起这份儿了。可回头成才想把她转移到车上的时候手难免又接触到她另一条腿,这一碰不必说,全体露馅。这次成才倒是什么也没问,专心琢磨起她右腿那脱臼的膝关节来。柳苏苏想想看不下去,说这事儿不要你过问,我就是谁也不想惊动才给小微打的电话。不料话还没完腿上就是一阵剧烈疼痛,脱位的膝盖就这么被接上了。成才的手指停在她膝盖上推揉了几下,抬头说:我能猜到你不想去医院,可是看你现在这样子,恐怕非去不可了。柳苏苏咬牙忍着疼也忍着眼泪,说你知道我不想去还逼我,你凭什么?我不想去医院碍着你什么了解放军同志?就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柳苏苏说那时候心里就是委屈,没什么道理,纯粹地想和他吵架。可趁她说话的工夫成才几下动作已经把她背背上了,边站起来边苦笑说你觉得我有权利把你丢这儿么?——对了,劳你大驾……把急救包拿着。这还是你朋友特意从医院给你借出来的,她接你电话之后……挺担心。柳苏苏说:那你也赶紧放我下地。这样下三滥的花招我还不想玩儿!你听见没有!成才由她在背后发脾气,半天什么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走。柳苏苏说那会儿她吵着吵着很快就没力气了,心里还是不痛快,最后恼得几乎哭出来,硬撇开了脸说成才你战友可都在呢,咱们这样过去算怎么回事啊? 这时候成才突然笑笑,说下次出任务,不知道还能不能竖着回来,要是运气好……到时候,你不反对的话,我给队里打份报告。 柳苏苏当然明白他们这些兵所谓的“报告”是什么,这么一来心里反而更委屈,说当时差点儿就想一拳头砸人脖子上了,可趴在人背上就是怎么也打不去手。后来只好咬着牙发狠说:我柳苏苏活二十多年就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尤其是你,成才。我用不着你这样可怜我!用不着!不料成才又笑笑:柳苏苏,那你活到这么大,你同情过别人么? 当天柳苏苏的话就那么噎住了,安安静静被人背回猎豹上,安安静静去医院,安安静静听门诊室那个医生的数落,然后,安安静静跟我回家养伤。 打报告……我支着腮看柳苏苏,眼睛转转:闹了半天,你电话里问的就是那一句啊? 柳苏苏看着天花板,抓起枕头压在下巴底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嗯。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心说难怪刚才妈一问你就紧张成那样。这些当兵的啊,动不动就爱扯个横着竖着的来吓唬人——哎!慢着,等会儿。我忽然想到件事儿,跳到床上拽起柳苏苏就问:小柳儿你挂电话之前跟他说“明天”见?!你想干吗啊你?柳苏苏被我摇得直笑,撇过脸来美目弯弯、神秘兮兮地说:我能干吗?上野战去呗。 野……野战?看来这人要是去过一次“特别部队”还真没别的什么地方不敢去。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当场木了一小会儿,深呼吸几下说:柳苏苏同志,你确定你这样不“违规”?柳苏苏无辜地看我,嘴角似笑非笑地弯。我猛一拍脑门,对嘛,他两个人……都到这时候了我还问什么?这可叫邻居家二大妈瞎操心了哈。 抓抓头,眨巴眨巴眼睛,我说:得,既然明天得出远门那同志您就早睡早起早赶路吧。 轻轻跳回地上我就要返回亲爱的ck身边去,柳苏苏一把拉住我:把电脑关了,你也给我睡觉去。我莫名其妙:柳苏苏你又想干吗?柳苏苏睁大眼睛,很认真地说:你自己说的,早睡早起早赶路。明天,你也去。我这边儿抗议声还没出口,柳苏苏已经抢着过去索性就把我电脑电源掐了,回头还继续补充说明:我打电话免提让你按了,我打哑谜谜底也让你听了,所以,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我哀呼一声:小柳儿,你到底想去干什么,你拉着我去又要干什么? 柳苏苏躺回床上叹了口气,说:丫头,我骨子里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明白。有些话我还是愿意当面说清楚。至于我为什么带你去,你应该也明白。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柳苏苏之所以让我一起去,是因为她唯一仅存的自尊心决定了她必须,也只能让我去。想想刚开始电话那头的可怕动静……呵呵,那边儿准有一群大尾巴狼等着呢。 第五章 上套(上) 吃猪肉和见猪跑总是有区别的。 第二天到了老妈前一天刚刚战斗过的地方我才知道,基地有伤兵,野战无完人,大尾巴狼进了医院照样得掉一地毛。目所能及的地方,“走出来”的是绷带、有色药水和橡皮膏药,正要“走进去”的脸上身上时时能看到形形色色深浅不一的血污破损。至于看不到的地方,以及“进去”了却还没有“出来”的人,这下我是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而最凄惨的盛况莫过于一抵达医院自报家门说明情况之后,我和柳苏苏姐俩就遭到了全方位隔离。同一条走廊,她被人领着往左,我在一帮护士姐姐的推搡下被迫向右,最后被孤零零丢进一间貌似无人的办公室,跟着咔啦一声,门悲惨地被带上了。身不由己之余擦擦脑门上的汗珠,我暗自想:这算怎么回事儿啊?穿越回历史巧不巧赶上了十年动乱?然后我发现在这儿惨遭非法监禁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就在我身后,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坐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手捧一部看起来是成人用的掌上游戏机玩儿得正欢。四下还算安静,游戏机里的各种奇怪声响荡漾在眼下这个几乎是四壁徒然的空间,听着有一种横插进肃穆气氛里的玩世不恭。 姐姐,你也被关禁闭了? 小男孩儿的声音脆生生,稚气十足。 什么?关禁闭?我抓头,这里难道是野战医院的禁闭室? 妈妈说圆圆不听话,爸爸说圆圆不听话就关禁闭。姐姐为什么也来? 我脑门上黑线丛生,心说姑娘我打进野战医院大门到目前为止尚未超过十五分钟,我没犯啥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严重错误吧? 想归想,人还是不自觉地凑过去看小家伙手里的玩意儿。 记得小学二年级那年夏天老爸到上海那旮旯出差半个月,回来变魔术似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深紫色外壳的手掌游戏机。那一款貌似是当时最新的机型,里头从最基本的俄罗斯方块到各色奇奇怪怪的花样一应俱全,按键还是带电流声儿的。玩儿了不出一星期,每一种游戏我都能拿到很高的分,老爸好几次抽空和我比赛,可他总输。即便后来渐渐地告别了这样的玩具,看到别的小孩儿手里的我还是忍不住会怀念当初那段百战不殆的光荣历史。唉,童年! 我先还努力酝酿着追忆似水流年的情绪,看到那部游戏机的液晶屏的时候却蓦地吓出一身冷汗。苍天大地,这么小个娃娃,玩儿的居然已经是……合金弹头?一瞬间我很想好好膜拜一下眼前这长得白白净净挺可爱的小p孩儿。这款游戏貌似也算经典,以前见班里一个同学打过,但从头至尾我一直充当隔岸观火的看客,自己愣是没动手试过。这无关品味也无关兴趣,理由我不说您也明白。 看起来小家伙这一关打了有些时候了,一边埋头苦战一边还能发现我这么个大活人进来了,并且还能分出心来跟我说话,啧啧,总的来说很了不起。 实践证明人都是不禁夸的,哪怕是这么个小人儿,哪怕只是被我在心里悄悄表扬了一声。没过几分钟,小家伙game over了,抬起头一脸的沮丧:姐姐,为什么圆圆总是过不了这一关?我轻轻摸了把这孩子的大脑袋,爱莫能助地看着他。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胆子碰这玩意儿——呃……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我有阴影。 直到肖珊大夫进门之前,我都在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个半大不小的猴儿孩子说话。 寻常六七岁的孩子正在淘气上,这小家伙安静得过了头,显然不寻常。寻常六七岁的孩子眸子里那是一眼见底,这小家伙睁着俩又大又黑又亮的瞳人愣是时不时贼光闪烁,显然不寻常。寻常六七岁的孩子怎么也不能把合金弹头这种级别的东西在gba玩儿到这段数,这小家伙居然还拉着我问怎么才能通关,显然不寻常。最为可疑的地方还是他说话的口气。六七岁的孩子多多少少开始变得爱学大人说话,这小家伙老这么奶声奶气的,实在不寻常。小家伙可不管我怎么看他的,眨巴着俩贼里贼气的眼睛死盯着我看。说来真荒唐,这么点儿大个人居然看得我有一丁点脸红。 我该怎么和这样一个孩子打交道?这是个问题,得琢磨琢磨。 然后我听到门开了,跟着看到一个眼睛和小p孩儿一样又大又黑又亮就是不冒贼光的穿白大褂的女人。很难形容初次见面时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美,看着就像一张用消失墨水写满了字的白纸,让人产生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白纸看见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好,我就是这间办公室的大夫。我叫肖珊。 如我想象,她的声音清柔中带着冷定,语气是一种有礼貌的疏远。奇怪的是那双洞然得有些空茫的眼睛一转到小p孩儿身上突然变得有了几分活气:圆圆,你又不听话。躲什么?偷玩儿爸爸的游戏,该怎么样用不着妈妈说了吧。 小p孩儿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把gba往我手上一塞:圆圆没玩儿,圆圆让姐姐玩儿,圆圆看着姐姐玩儿。 嘎?这叫怎么回事儿啊?推托耍赖,栽赃陷害? 白纸也不废话,上来就伸手到桌子上拎人。这小p孩儿的反应还真不慢,抢先一步跳到地上直往我身后缩:妈妈没看见圆圆玩儿,妈妈不能告诉爸爸!白纸秀眉一拧:圆圆出来,犯了错不许躲在姐姐后面!小p孩儿伸出大脑袋顶回去:圆圆没犯错!圆圆不出来! 那会儿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又膨胀开了,真不知道我是该舍命护着年幼小朋友呢,还是毅然决然协助人民医生,对小坏蛋的劣迹进行检举揭发?哎,等等!这人母子俩的人民内部矛盾我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啊?我是不是得先弄清楚我莫名其妙被人推这儿干什么来了?天老爷,瞧这乱的…… 幸亏这时候有护士姐姐推门进来急匆匆地喊:主任,刚才有个病人伤口破裂现在大出血了,您赶紧看看去吧!白纸身形一顿,回头说:知道了,我马上到。你立刻去通知其他人。那护士姐姐点点头:哎!主任你快点儿。跟着就闪回去了。 白纸转回来说:圆圆,妈妈现在有事,你在这儿可不许再捣乱了啊。小p孩儿眨巴几下眼睛:肖珊同志,您好走。白纸皱眉头,伸手戳了戳小家伙的大脑袋:你们父子俩骨子里就一副德行! 妈妈乱讲!圆圆不像爸爸!有人尖声抗议道。 但白纸显然已经没空管教儿子了。 我下意识地望着肖珊大夫匆匆出门左转然后消失,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抓抓头,又低头望望躲在我后头的小家伙。小家伙也瞄瞄我,眼睛里居然有了点儿……落寞?是我看错了吗?渐渐我想明白一些事,最后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便把gba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这个你还想不想要了?他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看我那手里液晶屏锃亮锃亮的宝贝疙瘩,然后很无辜地看我:姐姐,对不起,圆圆不是故意的。我蹲下来瞪了瞪他,扬着手里的gba轻轻敲了一下他圆圆的大脑袋,皮笑肉不笑地说:刚才你演得可真不错啊,又撒谎又顶嘴——喂,当坏孩子挺好玩儿是吧,这位……圆圆小朋友? 圆圆委屈地睁大眼睛:圆圆不是坏孩子。 我不理他,只是睁大眼睛盯着那俩贼光闪闪的眼珠子看。圆圆被我看低了头,可怜兮兮地瞥我:圆圆不听话,妈妈就来捉圆圆。圆圆跑,妈妈捉不住,就打电话叫爸爸来捉…… 我夸张地点了点头,又眯起眼睛笑笑:嗯。圆圆听话,爸爸妈妈就都不见了,让你一个人关禁闭,是吗? 圆圆沮丧地点点头,比刚才game over的时候还沮丧。 圆圆想做好孩子。可是,爸爸妈妈……经常不在。 我伸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回桌子上,同情地捏捏他小腮帮,心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只可惜,沦落得过于低龄化。我叹气说:圆圆,你太小了。我发誓这句说的是大实话。这个年纪就想跟家长正面斗法,还是早了点儿呢。 圆圆不服气地翻眼:我虚六岁了! 哈?“虚”六岁?这么说我还把他“老人家”给高估了? 我失笑。才五岁,长到这般高,可算是营养过剩了哈。 我用脑门在他的宽宽的脑门上磕了一下:那也太小了。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玩手指:姐姐,爸爸也这么说。 口气听起来相当郁闷。 我好心安慰安慰他:可是姐姐现在知道了,圆圆很聪明——这个游戏姐姐到现在都不会玩儿。坦白说我很心虚——咱都二十一的人了,不到六岁的小孩儿哪儿还能叫我“姐姐”?可人叫都叫了,咱就顺便装回嫩也亏不了,您说是吧。 圆圆眼睛灵活地转圈,有点惋惜地说:可是圆圆总是过不了这一关…… 一想到杀伤对抗性游戏有可能成为我终生的软肋我心里就憋屈。可玩儿不起就是玩儿不起,强求得了吗?好不容易今天发现了个忘年小知己,怎么也不能让人步我后尘吧? 我摸着他的脑袋顶大声叹气,把gba递给他,挺二百五地鼓励他说:没关系,圆圆你记住姐姐说的,失败是成功的亲妈。你继续努力就成。 圆圆犹豫了一下,摇头,不接。 我一手挠着他头顶上软软的短毛,另一手刮他挺挺的小鼻子:爸爸妈妈在的时候都不准圆圆打合金弹头,是吗?圆圆点头。那副样子倒是真的很简单,有他妈妈七八分的白纸素质,看得人心头软软的。 可是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对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狠狠心,索性装诱拐小孩儿的狐狸大婶继续问。 这次圆圆很是犹豫了半天,然后声音脆生生:姐姐……爸爸在。 办公室门外陡然传出一阵呛着烟的咳嗽声。 咳嗽声的末尾是一声用破锣嗓子喊出的口令:圆圆!圆圆条件反射地下地立正:到!口令声继续:目标本野战医院主楼303病房,跑步前进!圆圆脆生生回喊:是!然后就真小腿一撒跑出去了。门口那声音又补充着吼一句:注意安全!圆圆奶声奶气的声音已经远了点儿:y3收到。那声音低估: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跟着跑到门口望望。我拷,真看不出来,个小p孩儿这么短两条腿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用说,铁定从小训练的吧? 正想着,就听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开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天在门口第一次见到了圆圆的爸爸,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军装,却始终没个正形的男人。多年之后有人问过我,喂,丫头,头一回看见个烂人啥感觉?我思前想后琢磨老半天,最后只得出一条结论:那个时候,此人看起来很虚弱。这一答案让我平白遭到了漫天飞舞的批判声,但批判声未能令我改变初衷。当时情景是对方含胸倚墙,嘴里叼着烟头时不时地诡笑,俩眼睛活脱儿就是对狼眼睛,望着自己家小崽子跑去的地方,瞳孔深处还总掖着些什么内容。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就是虚弱。真的,不撒谎。除了眼神儿,此人浑身上下最亮堂的地方就数肩膀上扛着的两毛二。所以综上所述,那是看起来有点儿虚弱的,一条危险的大尾巴狼。 眼下大尾巴狼不慌不忙地把烟头丢墙角儿痰盂里头,眼睛看似无力地转了转,口气懒洋洋:观察够了?说吧,什么时候?他的俩狼眼睛就那么盯着我,弄得我心里毛毛的,心说我袁微这人品啊,随便来一陌生人就是极难缠的角色。 党和人民教育我们,要学会临危不惧迎难而上,面对恶人坚决不退缩。我尽可能坦然地看回去:就您咳嗽那会儿啊。他不置可否,持续盯梢。我抓头,小心补充:当然,我敢说,您猫在这儿有些时候了。大灰狼眼睛一眯,继续盯了我一会儿,转脸笑起来:行了行了别装。你早知道了,就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丫头?我微笑得很无辜,扬了扬手里的gba搁他狼爪子上:这道具挺贵的,您拿好。顺便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打一开头我被安排到这儿来,是您的意思么?他双手捧着gba低头就开打:哟,您抬举我了,信息工程学士。我眼皮猛一跳:您知道我?大灰狼若无其事地哼哼:我知道啊。我眼睛转转:这么说,您一定认识“葛大夫”,对吧。 其实我问了也白问,姥姥告诉过我,几乎每个打我老妈手底下过过一遭儿的病号,回头都不乐意提那旧事儿,嫌丢人。果然大灰狼口不开手不松,尾巴翘翘地走回办公室去,抽空儿抬个头:一个人站门口,多难看啊。请进。 成!我进门头一歪:初来乍到,多有失礼。首长有什么要求请指示。 大灰狼头埋回去,声音持续低迷:没有指示,因为你不是我的兵。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把你和你的朋友分开没有别的意思。队里例行谈话,走个过场。这话什么意思我大概听出来了,于是眉头拧拧,特认真地说:明白了。伪装渗透,即兴侦查,同伙儿隔离审问,谨防串供套词儿。没辙,您上边儿就这政策。大灰狼眼皮儿一抬,怪笑:过了啊。我心想这可真是个怪人,比上回在姥姥病房里碰见的一群怪人都怪,拿话挤兑他他倒乐。 怪人坐下了,翘起条腿,说话:三十分钟以后你和你的朋友重新见面。在那之前你呆在这儿。哦对了,你还可以提问。我听说了,你的好奇心一直很活跃,只要不违规的你都想知道。 我在他对面靠墙站好,笑笑:您知道的挺多,可我呢,就是个普通人。同样,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和你们注定不一样。铁轨出现了移位,列车临时改道,一方强行适应另一方的生活,这很艰难。该说的话你们都已经转达给她了。从开始走到今天,她做过一些在旁人看起来不太理智、不太合适的事儿,这点她自己也并不否认。迄今为止我还不知道你们对她到底留下了什么印象,或者压根就没有留下印象。但是,普通人要鼓起这样的勇气真的不容易。首长同志,我今天没有要问您的。我只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告诉您、您的上级和下级,希望你们,对我的朋友好点儿。 说了半天儿口都有些干了,我挺后悔出门没随身带瓶纯净水。再一看,怪人那儿好像战况激烈,头也不抬:说完了?话真多你。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这是听进去了,便一笑了了。 接下来人继续和合金弹头死磕,我作壁上观,心下不断拿爸爸和儿子比较来去。圆圆的脑袋有点儿大,可眉目清清爽爽,肤色白净透红,是个漂亮孩子,应该是随他妈,惟有那对眼珠儿活脱是从怪人脸上克隆下来的。联想到自己个儿的情况貌似大同小异:轮廓随妈多一些,可眉眼神情更偏向那个常常压迫我的人。可以想见世上千千万万个父母子女大概都是这情形。想想血缘这东西那是流毒无穷,两个不相干的人出于种种原因凑到了一块儿,并且双方各自的血肉拥有了共同的一部分,之后就再难彼此割裂开来,弄不好是藕断丝连,弄好了就是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 中途怪人吧嗒吧嗒按键的手忽然停下来,似乎自言自语:你说过这一关它怎么就这么难呢?我下意识回了句:成败得失转头皆空,您就平常心吧。怪人搁下gba,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这个……你真没玩儿过?我舌头微微一吐,摇摇头。怪人眼睛转转:真不会?我特真诚地点点头。怪人白我一眼:没劲。看看表,又说:你玩儿牌吗? 扑克?扑克那可是我强项。我一下子来了劲,点点头。怪人随随便便就把办公桌左侧小抽屉拉开,顺出一副半旧扑克牌丢在桌面上,环顾四壁,眼睛又转了转,抓着头皮:人少了点儿。我脱口而出:一个人不也能顺牌玩儿么?怪人抬头看我,狼眼睛里的眼神儿很无力。我也抓头,忽然想起小时候老爸跟我耍过的一个小把戏,便说:噢,两个人……可以玩玩猜牌。 所谓的猜牌其实是一个数学游戏,规则如下:取八张花色不同的纸牌,四四分,排成两行,选牌的人心中默默挑中其中任意一张,把它记在纸上藏好作为答案,然后告诉猜牌的人这张牌目前列于哪一行。随后猜牌者可以任意重新调整八张牌的排列顺序两次,每次各有一次机会向对方询问之前同样的问题。这样三个回合之后,猜牌者必须准确指出对方挑中的是哪张牌,猜对即胜利,反之则对方胜出。赢的诀窍显然就在中途两次排列顺序调整的过程,其中包含了一个不算深奥的小规律。 我把规矩大略说了,又依葫芦画瓢大概演示一遍。怪人看着看着,眼睛里邪光一闪,笑起来:这明明白白地给人下套,太缺德了吧?我忍不住也笑,心想谁说不是呢,当年偏就有人拿这套缺德把戏来蒙我一个少年儿童。 我想了想,说:要不,咱整个通俗易操作的,“小猫钓鱼”?怪人略一考虑,把整副牌洗洗平分两份,推一份给我,一边儿轻声笑笑:看不出来你那儿老皇历够多的。 “小猫钓鱼”这游戏极其简单,乐趣倒也不小,就是牌要一张一张顺着码,操作起来没什么明显的技术含量。大约十分钟过去,我和怪人手里的牌此消彼长了几个回合之后又恢复了势均力敌。重新洗牌的间隙里怪人有意无意闲扯说:看过武侠小说吧?我点头说:哎。怪人说:什么心得体会?我一抬头,眨巴眼睛。怪人似笑非笑:有心得就说说吧,别那么小气。说出来我也共勉一下。我沉吟片刻,说:郭靖百炼成钢,侠名遗世,可未得善终;杨过磕磕碰碰,缺了胳膊才当上独行侠;毫发无伤统领群雄,身边儿还温香软玉的那是张无忌。怪人笑了,意意思思地嘀咕:剑走偏锋不是件坏事儿。可总有一天,小聪明碰到老经验,到时候……难免不好收场。我把牌理理齐,点头莞尔:首长前辈,承教了。大恩不言谢。 快到点儿的时候,办公室内惊闻门外肖珊大夫的远远一声娇音:你们这些死老a一天不上手术台身上就不自在是不是?伤口破裂大出血这样的事儿也能当瞎话乱编?后面有个人赶着期期艾艾地劝:嫂子您慢点儿走,歇歇火,歇歇火。还有个人抢着结结巴巴地说:嫂子……我,我又错了。可显然都是白费劲儿,肖珊大夫的声音势不可挡地逼近了喊:袁朗你个烂人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我琢磨:烂人……这是叫您呢? 怪人抬起脸眼睛眯了一下,搔搔头皮,还是那副事不上心的样儿:信息工程学士,多问违规了啊。——我代表上级正式通知你,时间到了,你现在可以撤离。出门左转就是楼道,你的朋友现在应该在……去303的路上。 我点头,心下却腹诽道,瞧您这口气声调表情是“可以”的样子么?“必须”就“必须”,偏还一副好说话的声调。到这会儿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了——两口子闹别扭正找机会讲和,想让我一外人回避您直说啊,哪儿那么多花花肠子。 正当执行首长同志撤离命令的时候肖珊大夫已经到了门口儿,刚好打了个照面,她进门前朝我匆忙点了点头。那一刻我忍不住悄悄打量她,啧啧,美人含怒蛾眉梢,这会儿敛容不及,意犹未尽,方到动人处。再看眼前,垂头丧气、脸上光荣小开花儿的两个兵,其中一个矮矮小小的俨然是小苍蝇,低着头,俩白眼仁翻得特无辜。这时才看清了他的一只鼻孔里塞着白花花一团东西,好像是药棉。我心里一动,暗乐:合着这就是刚才那护士姐姐说的“伤口破裂现在大出血”啊?瞧这编瞎话编得……极品! 喂!我轻声叫着,挥挥手,朝他眨眼睛。 小苍蝇认出我了,照例露出两排大白牙。巧不巧办公室里响起怪人的声音:许三多!小苍蝇立马“蹭”地转身立正:到!我不觉捂耳朵,心说这些人怎么一喊口令嗓门儿都大得跟打雷似的?没想到接下来一句怪人的声音又低下去了:准你十分钟的假,想去303就抓紧。小苍蝇喊:是!随后愣了一息:队长,我……我去303干什么?旁边那个兵踢了他一脚:完毕,你昨天不是还说想去看你老乡么?小苍蝇一喜,白牙又灿烂开了:是!谢谢队长!怪人在里边儿哼了一声:顺便给人领路。 第五章 上套(下) 小苍蝇——哦不,许三多同志就这么乐呵呵上了三楼,我呢,用他们行话说,持续跟进。一直摸进303特别病房也没见到柳苏苏人,反而刚到门口的时候圆圆那小p孩儿飞了出来,边跑还边叫唤:哦!抓不住,抓不住…… 许三多急着说:圆圆,就……就这里是医院,不让乱跑。小家伙充耳不闻,绕柱子似的绕过他,结果猛一头撞我个正着。到了抬起脑袋,大眼睛弯弯的:姐姐,他们都抓不住圆圆。我笑了笑把他抱起来往里走:那就我来抓住你,好不好?圆圆直冲我瞪眼睛,表情很受伤。我正在犹豫该说些什么,头皮忽然一痛,等反应过来时我那条素色束发带已经给圆圆的猴儿小手扯下来了,一头半长的发散了个流水空山。 妈哎!脑袋后头那条马尾巴可是姑娘我死穴!小鬼头心黑手毒啊! 我皱皱眉有点恼火,但抱着圆圆的小身躯一时腾不出手来,只好拿鼻尖往他的小鼻尖上蹭了蹭:圆圆,你不是好孩子吗?圆圆眼睛转了转,真不闹腾了,就这么让我抱着。老实说我没想到小家伙长这么结实,抱在手里死沉死沉的胳膊都酸……可谁能来帮把手儿?我回头看许三多,想想还是作罢。咬牙一进门,病房里立马有人大叹:苍天有眼!另一个接口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记得小学课本里总爱把战士受伤叫“挂花”。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不得不说,把绷带药棉和石膏看作是花实在是个不俗的主意。最靠门的一张床上坐着成才,右胳膊和部分躯干上搞得像春梅绽雪,其它几个伤兵身上白花花的一开一大片栀子,整个病房简直春色满园关不住。许三多进门就直扑他老乡那边儿去了。成才先是低头专注盯着什么看,这会儿脸抬起来,眼睛乌溜溜的全转着笑意:三呆子,你咋来了?许三多龇牙笑着说:就,就队长准我十分钟假。成才一转眼看见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这一笑又浅浅现出两个小酒窝。这时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家里,老战友说:躺在手术室里的三个人都是重伤,有一个是我最年轻的优秀狙击手,一条胳膊差点儿就废了。又不觉心有戚戚焉,为刚才那联想对眼前这些人歉然得很。 转眼扫了扫里头的几张病床。其他几个人脸上不是贴着纱布就是缠着绷带,实在不大认得出,不过看他们一个个眼神儿平平稳稳,好像都见过我似的。忽然眼睛一亮,发现窗口那儿站着的也是张熟脸,赶忙走过去把圆圆丢到他手里:战友,帮帮忙。 我从来没这么窘过:披头散发,不堪重负,身边儿还都是一群爷们看着。或许是我太急于改变现状,或许是对方脚踝部位此刻小小绽放蔷薇一朵影响了行动的迅捷,圆圆居然趁交接仪式进行了一半的时候逃脱下地,还顺便给窗台下的洁白墙面踩出个小鞋印子来。我几步追上去,一把揪住小坏蛋的胳膊,他倒也不挣扎,冲我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得很傻很天真。我无力地回头望望“战友”。“战友”照旧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抓抓头,我猜他这会儿心里准又在念叨那句老词儿,索性替他说了:明白了,战友——平常心,平常心。看到整个病房几乎都是一副忍住不乐的神情,他倒是挺安乐,笑一笑:不客气,这位同学,生活处处都有意外。 我看着他,眼睛转了转,心说干这一行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事实上,刚才一近窗口儿就我觉得今天窗外的阳光有点儿寒,它没照铁衣,就只照了人肩头闪闪发光的两毛一。 吴哲。 他的名字我知道,电话里清清楚楚听见过,可就是叫不出口,具体原因不明。唉,想想小时候老爸说丫头你头发不扎好连思路都会混乱,说得实在很有道理。抓头,深呼吸,我两眼又瞄上圆圆的猴儿小手。 从小孩儿的手里讨回一根皮筋其实是个体力活儿,而当你身处不可高声喧哗不可追逐打闹的大庭广众的环境,它就成了一项高耗损度的技术工作。因而,本着大局观念,几个回合未果之后我决定放弃抵抗,去找个避光的旮旯呆着顺便捋一捋头发好稍微挽回点儿形象损失。 圆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气,拿着我的发带在病房里来回晃悠到处巡逻,一见双手健全的就粘糊,软磨硬泡让人陪他翻绳子。说起翻绳子,大学军训的时候我见许多女孩儿都做过类似这样的游戏,她们管这叫“解绷绷”。遥想当初,夜深人静,x大女生宿舍里红绳子拉了一楼,起因似乎是听说拿红绳子解绷绷天就会下雨,各寝室的姑娘们当真了,人人把个游戏当巫术祭祀活动一样进行得乐此不疲,情形煞是壮观。每个窗口不时有人伸出脑袋来望天,此起彼落的是同一声哀叹:再不下雨,咱就给训成畜牲了!现在想想事情是荒唐了些,不过,大拇指小拇指,勾挑结解,出于简单中诸般变化的图案,这活儿倒也不乏味。只是……圆圆好好的一男孩儿,况且又是军人出品,热衷于这么个带些小闺阁气的游戏,会不会奇怪了点儿? 我心里挺纳闷,眼里挺别扭,可架不住人孩子乐意,中途几次抬头都是大眼睛弯弯。 这会儿成才床边的许三多同志一连输完好几个回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起来,人孩子喜滋滋地告诉他:爸爸教的。 随后我发现病房里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发白了。成才眉毛和声音都往下压:没听说过队长号这一口啊?吴哲耸耸肩,眼睛看窗外边儿:实践出真知。另几个伤员眼睛转来转去就是瞄着天花板不下来。 许三多犹豫了半天,把套在他手指上的我的皮筋撤下来,看着圆圆怯怯地说:玩绳子,没意义。训练的时候,练习解开绳子有意义。圆圆,我教你解绳子。成才拽拽他:三儿,十分钟过了。许三多歪头看了他老乡一眼:那我跟队长销假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成才用左手挎着他肩膀拍了拍,说:等下次队长放你假的时候,估计我就该出院了。许三多翻着俩白眼仁特认真地说:那就队里见。那会儿我惦记着柳苏苏为什么一直没见人影,人有些走神儿,可耳朵里分明听到其他人的咳嗽声:完毕,酒窝,没事儿别老拿我们哥儿几个当电灯泡。 电灯泡?要说这词儿,此时此刻用在我身上才比较合适吧?冷热亲疏这些都谈不上,我和他们之间天生有道儿墙隔着。那感觉,就跟妈说的一样,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想笑,可不知道怎么了,嘴角发苦。我想我肯定是累的,心累。自打那一天在柳苏苏家无意中发现她手机上的短信,意想不到的事儿跟交通事故一样一出连着一出,难得消停。很多年之后再来回顾,似乎我轻松愉快徜徉恣肆的美妙人生,到这儿就彻底地奔流到海不复回了。走到窗口,低头看看腕表,指针又走了几格,日子又爬过去若干分之一。时间这东西最是狡猾,该发生的,拖拖不住,挡挡不住。就像眼下,朋友之间再怎么碎碎念,许三多到底还是得走,因为命令是死的;身处异地再怎么不自在,我还是要继续呆着,因为柳苏苏到底还没来。 我得承认我这人耐心不足,许三多前脚刚走我后脚踱步到门口儿东张西望。然后那个类似梵高的向日葵的声音忽然问起来:冒昧地问一句,你不会是在等你那个朋友吧? 我回过头去,忽然有一种受骗了的感觉——这人腿上打包不假,可走起来一步步的挺稳当,没见哪儿“不健全”呀!亏他在电话里还一副以伤员自居的口气,真能装。当然,事后我从各种渠道得知,这支队伍里的人啊,用某高人的行话说,那叫“能装是常态,不装是变态”,因为,他们的代号是“死老a”。 实话实说,从刚进门那会儿就几乎是被一群特别的人包围着,我多少有些紧张。或许是我打出娘胎就对危险事物有种趋利避害的敏感吧,我总觉得他们的气场过于强大,压迫力施于常人身上是惊人的。这种没来由发自本能的紧张却一直持续到现在。就说眼前这少校同志,别看人一副正正常常大男孩儿模样,眼睛温和得像夏天的一杯水,其实鬼着呢,要是掉以轻心,将来你怎么死的自个儿都不知道。 且说那天吴哲少校低头看了看他的腕表,举手投足颇具人苏东坡夜游承天寺的那劲头:如果之前我接到的通知不是队长在a人,同时肢体受伤不会导致脑震荡或者别的什么影响记忆力的后果的话,我想柳苏苏同志会在五分钟内到达。 啊?我脑子飞快地转,眼睛看了看成才。成才拧着眉别着嘴,眼睛古怪地转悠,然后脑袋低回去,反应背后的意思那叫一个昭然若揭。这下我算彻底明白了,倘若他们接到的通知信息确切,那就说明,被a的人是我呗。 只是……如果是我,某大灰狼的犯罪动机能是什么? 正抓头,圆圆这小家伙很不合时宜地贴上来,俩猴儿小手伸得老高:姐姐,玩儿…… 哼哼,有其子必有其父,俩都难缠。 我一把抢回我的束发带,瞪着眼睛望望这个小坏蛋,小坏蛋不明所以,也瞪我,好像是要跟我比谁的眼大。持续近一分钟时间后我泄气。得了,冤有头债有主,咱不欺负小孩儿。我把他抱起来,这一次小心翼翼确保他到了吴哲手上才松胳膊。说起来脸红啊!看看人家,只用一条胳膊就把个猴儿孩子箍得牢牢的,好像半点儿没费劲。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性别差异?什么叫职业区分?这,就是!直起腰,背着手,深呼吸几下,我拉出个大大的笑脸,说:有事儿,失陪,回见。然后逃荒似的跑出去,躲在门外墙边儿上绑马尾。再然后,柳苏苏很准时地到了,顺便证实了我的被a猜想。 丫头,气喘吁吁的怎么?她问我。 我整理好辫子,歪着头说:走麦城了。 柳苏苏怔忡着说:啊? 我闷声哼哼:我是说……我今儿命中不幸碰上滑铁卢了。 柳苏苏霎着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一圈:什么? 我瞪着她,看她那副想笑又不笑的样儿,突然觉得今天任何人的眼睛到我这儿都像x光探摄仪,看得我头皮发麻。 这也听不懂啊?意思就是智者千虑,阴沟儿翻船,马失前蹄人失足,一失足,它就成千古恨了……哎哎,小柳儿你什么意思?装蒜是吧?报复我呢是吧?要说长这么大本姑娘我十次落得一身狼狈九次都是因为你,你可真没良心。行了行了行了别提我了,来都来了现在赶紧的给我进去,该说什么说什么,不然咱可真白费力气了啊。喂,小柳儿,这会儿……就用不着我陪你进去了吧?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过来,我知道柳苏苏是头小猫儿,别看里头包藏的是尖牙利爪,你但凡有点能耐,再有点耐心,捋着顺着她就乖。那天觉得她沉静得不大正常,门前傻杵着迟迟不动。我绕到她身后推了她一把。我想此时此地她需要我这么干,非常十分以及极其。 想想我到现在都难免替她担忧一些今后的事儿。昨儿晚上妈说的话,如果说当时听着还多少有点儿危言耸听的意思,此刻再一想,那绝对不是吓唬人了。 柳苏苏进去不出几十秒,303里就陆陆续续有人退出来。首先当然是那一大一小“唯二”不在病床上的俩家伙,小跑而出,细一看,啧啧,居然还是双人成列。紧接着刚才见过的另外几张病床上的人也穿着病号服出来了,这才发现他们身上虽是白花花一大片,可都没伤着腿,刚才歪被子里不出声儿许是休养生息呢。我看着他们分头徐行那样儿,心里突然觉得挺轻松:闲人各自有闲处去,到底不错。 我也是闲人。我顺着楼梯下去,打算就在这野战医院管辖范围内漫无目的地走两圈。说实话,野战这地界的外部环境……看着很特别,我很容易就联想到初三毕业那会儿天天捧着看的武侠小说。说也奇怪,中考结束之后我闲得荒,两个多月内武侠小说看了不下数十本,可印象最深的居然还是那本《书剑恩仇录》。想人陈家洛本一介书生,偏能在边疆的沙漠绿洲里找到水流瀑布,还外带一个活色生香惊才绝艳的香香公主,以及两朵被描写得差不多成了非地球物种的雪中莲花。到后来,家国难两全,英雄舍了美人谋图天下,还是没躲开一个生死离散,豪华尽逐。记得刚看小说那会儿,班里同学都特不屑这位陈总舵主,当然,除了我。不待见的理由成千上万花样迭出,可待见的理由只有一条,就是理解。 古往今来,那些所谓要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是抛家舍业?匈奴冒顿单于为了一统草原,当初拿着弓箭射死过自己的宝马爱妻;范蠡为了尽忠区区一诸侯国,生生抛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西施;就连亡了国的崇祯皇帝,不也把陈圆圆赶出过紫禁城?人活着最怕的就是选择题,穷尽刁钻为难之事,非把人逼得说出个yes or no不罢休。陈家洛这家伙,再怎么没出息,心好歹还疼过呢,也算尽力。我总觉得,换了谁到他那份儿上,都不会做得更好的。 嗨,在这么个地方,想起那么一出,实在有些不着四六。但是过了些年之后再想起那一天散步时的联想,不免感叹,谁说这就不是触景生情呢?人生一世,做选择题的机会谁又少了? 我走走忽然脚底下有点儿乏了,眼睛便四下里张望着找个歇脚的地方。野战这里竟然会有一洼不小的水塘,这倒是让我意外。水塘边儿上碧汪汪一片杂草丛,就这么走进去,蹲下去,心静下来会发现满耳朵响的都是青蛙叫。这个夏天,来得可真快啊。 正陶醉,突然有人从背后飞扑上来扭住我胳膊,低声吼道:是谁?口令! 我的妈哎!我咬着牙暗暗咒了一声,心说,我说我后面这位好汉,您就是要绑架也轻着点儿手脚成不成?我疼!深呼吸几下,很快分辨出点儿什么来,便也压低了声音:许三多是吧? 背后那仁兄富有特色的声音立马变得结结巴巴:对不起,我……我又错了。 我觉得手腕儿这会儿都快没知觉了,一说起话来,胳膊关节几乎疼得倒抽气:可怜孩子,您赶紧松手,啊。我敢给毛主席写保票,用格斗术擒拿人民群众,你们队长铁定不会表扬你。 我总觉得许三多是个倒霉孩子。虽然仔细较个真儿人家活的岁数比我还多点儿,可自打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他起,我的直观感受便是如此,之后,也就改不过来了。 而那天之后我直觉着,这人啊,他就是个轴脾气,哪怕将来有身居将帅之位的一天,这脾气也还是本性难移的。 话说那天他把手松了,我的疼痛感半点儿没减轻,被他折腾过的那条胳膊还几乎整个儿不能动弹了。估计那会儿我脸色也不对,他站起来,看看我就慌了,越是慌越是没法儿好好说话,到后来急得小脑袋涨通红,活活是让自己个儿的舌头给逼的。他抓住我那条胳膊,大概是想拉我起来,我倒抽气咬着牙叫:松手!不许动!他愣了愣:我……我送你去医务室。 还医务室?这儿本来就是医院好不好! 我指着自己的胳膊,无力地抬头看他:解放军叔叔,疼。他放开我胳膊,可人好像还是没完全反应过来。我扶着手臂小心地站起来,咬咬嘴唇,确定它真是动弹不得了。许三多苦着脸说:对不起,我出手太重了。我望望他:小脑袋大眼仁,瞳孔里鱼肚白衬着煤炭黑,眼神儿还木木的朝头顶上小心翼翼地瞄,一边鼻孔里开朵儿棉花——嘿嘿,总结下来,除去穿戴不同,其余的一点儿都没变。我本能地想去抓抓头,结果胳膊那儿几乎疼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爷的,这感觉……难不成是……肘关节脱位? 那会儿意识到这一点,说真的,其实我特想叫,可一看他那副脸,到底还是忍住了。并且,直到见着医生的面儿为止我一路都在夸张地想:万一刚才我一个没忍住叫了,此人的呆劲儿一上来,那还不当场就拉我做ct去呀?刀俎鱼肉的事儿谁也逃不了个万一,这回,终于算是轮到我了。身后的许三多则一直没忘记嘟噜着嘴小声解释:就刚才…我走神了,就以为自己这是在连队站岗。我又错了。我眨眨眼笑他:就您这积极认错的态度,一天得说多少遍“对不起,我又错了”才算完啊?士兵,随时保持警觉性不是坏事儿,这有意义。许三多愣了一下,笑了,大白牙明晃晃。 看他那祖国的花朵遍地灿烂的样儿,我忍不住也跟着龇了龇牙,回过头却胳膊一片木,心里直叹气:这啊,就叫命苦不能怨政府,点儿背不能怪社会。伤筋动骨,果然不是一般滋味。 不用想也知道,这事儿后来让他的战友们当笑话了,尤其我这一边,相比之下显然是个新鲜题材。对此还算那位方言普通话老兄说得挺逗:一共俩丫头,一个摔脱了腿儿,一个拧脱了胳膊,一个天灾,一个人祸。 据说当天这话不出十分钟就让柳苏苏听了,独个儿躲在门旮旯里笑得直不起腰,之后还郑重其事向我转达,顺便问:说说吧,什么感想?我嘿嘿笑着瞪她,轻声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就比如这件事儿,我么,人面不知何处去,可你呢,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故意把“桃花”俩字儿说得特别重,柳苏苏显然听懂了,拿胳膊肘在我后腰狠狠捅了一下:袁小微你个找抽的死丫头。 那一次帮我看诊的女医生叫潘凌,三十许年纪,皮肤白皙,眼神儿被岁月淬炼得极冷冽。我看着她,联想起肖珊大夫,跟着再联想到这一整天以来碰上的每一个人。心下琢磨:难怪以前姥姥说,这人一旦带了军衔儿,那是从头到脚都变样儿。 诊断结果不出所料:右肘关节脱位。潘凌一边下笔一边忽然笑了笑,淡淡数落起来:小丫头,打起精神来。怎么说也是这么大个人了,做事情没轻没重的动辄出点儿状况,不觉得丢人啊?当初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拿手术刀了。我抓抓头:您认识我妈?潘凌托起我胳膊:野战的老人儿里就没有几个不知道冯岚的。我忍住疼点点头:噢…… 潘凌深深看了我一眼,摇头叹气:你其实一点儿不像你妈。 被医生折腾教育完了出来,我怔怔望着窗玻璃外面的天色,觉得自己的时间概念空前模糊。不记得听谁说过,貌似一个人时间感错乱了,逻辑判断力也会随之下降。很可能这就是真的。所以,在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人走过来的声响之后,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开始不假思索地轻声说话:你觉得,我像我妈么? 身后的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个平静得有些温吞吞的声音,我记得,当时那声儿里还带着笑音:如果你是问亲子之间的生物体表吻合程度,我可以负责地说——非常高。 是……他?我蓦地脑子一醒,耳膜一跳,心里打鼓,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意外。得了,事已至此,咱也顾不上什么自我心理剖析了,该说什么继续说:刚才,潘凌大夫跟我说,我不像。然后,我就突然很想问问她,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但同时莫名其妙地,我觉得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什么。或者说,是不能。 我停顿用来深呼吸几下,仍旧在嘴角扯出个大大的笑来,可是没回头:哎,少校同志,告诉您个事儿啊。今天来这儿,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万分后悔当初让自己陪着柳苏苏一块儿介入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活圈子。因为,我琢磨过了,这样的生活啊,不适合我,也不适合许许多多的“正常人”;它只会也只能适合你们这些……不大“正常”的“正常人”。 很久以后我仍然不明白,那时候我为什么总是要背着他说话。很久以后我同样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每次我背过身说话,他身为一个话痨成性的人,话却突然变得很少。不过我得说,留个后影给别人,不看人脸只听人声,在自己个儿的大段独白里尽情地自我陶醉,那感觉挺好的。 第六章 重逢和借遇(上) 我,袁微,女,二十一……哦不,差俩月就二十二了,大学毕业以来在c城日报社找到了生平第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严格说来成为正式员工还没多久。 经典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正流行那会儿,我还在上小学,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对赤名莉香第一集出场时奔跑接机的情节印象颇深。故而,昨天主任把“接机”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连同一大摞资料砸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风靡过的那个日本电视剧,突然就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于是今儿一早闹铃刚响,我就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先跟住隔壁房间的小太妹借来电烫棒和弹力素,把头发梢儿弄成内弯,然后卡上发箍梳出两片儿刘海,完了从衣箱里翻出一件特别怀旧的浅蓝色工作服外套换上。抬眼一端详,镜子里的人很像从旧挂历上抠出来的,而且逼真度堪比京城琉璃厂古董店柜台上摆着的赝品。这效果令我十分满意,弯腰自顾自地足足笑了好几分钟。出门前去隔壁房间还人东西,结果那小太妹瞪着俩眼线涂成国宝级别的如水双眸打量我老半天,然后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时尚复古风耶!不错不错,小妹你总算开窍了哦。 她这一夸,说得我还没下楼道就想打喷嚏,后来打车去机场的时候,身上还一个劲儿地寒颤。今天要被接的人撞见我这副德行,该不会脑神经受损吧? 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举着大字牌等候即将前来的陌生同事这种事儿也是生平头一次干,那感觉好像乡下人进城,简直傻透了。更扯的情形在于,据说是应该人员本人的特别要求,我手里的纸牌牌用大号字写上了单位名称而不是当下等候的人名,并且字儿是一个一个竖着排列下来的,夹在林立的大字牌中间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因而分外扎眼。时间久了周围的目光渐渐成了子弹,我呢,当然就是华丽丽的光靶一只。这时候要说我不紧张,那指定是胡扯。 机场的大钟显示,现在是九点整,按照主任提供的信息推断,来人乘坐的那一班飞机早该抵达了。我望着那些提了大箱子小包裹迭迭奔涌而来的人,心里暗暗琢磨待会儿走到我面前的会是哪一个。哎,还别说,眼前男女老少穷形尽相的,定个格儿估计能开场蜡像展览。肩膀儿忽然一沉,我感到有人在背后拍我,条件反射似的抓住此人手腕向前一拧。如意地听到对方吃痛叫了一声,可谁想人紧接着就借力把我身子向后扳了过去。 袁小妖?哈哈,猜就是你。 来人很兴奋的样子,说话就把身上一个大旅行包扔给我,顺便抢过我的大字牌随手插边儿上了。回头又看我:怎么?这才三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啦? 我吓了一跳,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犹豫着叫出那个名字:你是……北航?他皱皱眉头,扬手给了我脑门儿一栗凿:没大没小的,叫师兄!我揉揉额头,半天脑子没转过弯儿来。他看看我,忍着笑整理好着装,朝我伸出右手来,一本正经地说:袁微同志,很高兴这次调职能和你在同一就业单位,希望日后合作愉快。我瞪他:闹了半天主任就是让我来接你啊?他拿眼睛盯着我,微笑得很得瑟:bingo! 以前在学校信息工程系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研究生院的北航,我呢,恰巧算是既知其名又知其面的一个,起因是一次校内网络程序设计大赛。那一年我大二,他研一。正是鉴于这一层直接接触,他今天出现在机场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算了算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我努力托高他那死沉沉不知道装了什么破玩意儿的旅行包,甩甩头说:那就请吧师兄,我们主任还在她办公室里等着您呢。北航爽朗一笑:小姐,您受累。顺便说一句,你今天这身打扮让我觉得自己很有丸子君的风范。(注:丸子君,《东京爱情故事》中莉香对男主角的昵称) 鉴于公共场合人多眼杂,我看着他那张脸没有一脚飞踹上去,而是等走到某个拐弯角儿的时候,抬起鞋底狠踢他的脚脖子:臭美吧你就!丸子?我还汤圆儿呢! 几年不见,北航似乎还是老样子,着装习惯了衬衣加牛仔裤,一头短发总是修剪得长度得体,只是脸似乎略略瘦下去一点儿,轮廓是正的眼睛是亮的,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精神,也……特别好看。以前印象中,这个全院出名的计算机解密高手话不算多,可心里对许多事儿都好奇得很。用一个学姐的话说,有些问题他不开口问你,并不表示他不想知道,更不表示他没有任何探寻答案的行动。 出机场不多会儿回程搭的车已经叫来了,我先打开后车门帮他放好行李包。北航已经钻进后座了,抬头看我正笑着瞥他,脸色有点儿赧地补充说明:真不好意思,我老习惯了。我点点头,在他诧异的眼光下拉开前门在副驾驶上坐好。车子开动后,我回头告诉他:这啊,是我一年前刚养成的新习惯。北航笑了,叹口气说:这就叫习惯成自然。 从机场打车去报社大约要走半小时,车程较长。的哥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就把广播打开了,左拧拧右拧拧,这时候汽车公放里断断续续响起了娱乐八卦流行歌曲体育新闻甚至天气预报的声音。貌似今天的信号很不好,每个频道都带着点儿杂音,播音员的嗓子听起来像得了重感冒。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乐声里,北航静坐在后排位子上静静点燃了一支烟。我对着后视镜皱眉:喂喂,自觉点儿。这车里可开着空调呢,赶紧掐了。北航挺抱歉地笑笑,把烟拿开灭了火头,忽然问:你一个女孩儿,毕业之后选择背井离乡,找的工作也不对专业。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随口答道:年少无知,一时冲动呗。北航问:你不想家?我在镜子里朝他笑一笑,摇摇头。北航的眼色不以为然:真的不想家?这我不信。我眼睛看着车窗外倒退的人、树木和房子,叹气说:不是我不想家,是家不让我想。 当初打算离开家门开始过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光荣生活,于是和家里签了个君子协定:三年之内,不主动回家,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同时在此期间,家里谁也不能给我卡里打钱,不能对我的工作进行任何利导性干预。想到这儿我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弯。当初大笔一挥,转瞬一年已已,回头想想,时间过得还挺快。记得刚进报社那会儿,我的工作还是打字员呢,一个不留神,已经是今天模样。 后视镜里北航的脸色变得有点儿怪。我回过头问怎么了,他没动静。一连问了好几次,就扯着嗓子差喊出来,北航还是不吱声,眼睛始终在车窗外游移。我急了:师兄您怎么回事儿啊?魂儿丢了?北航不答反问:毕业之后和以前的同学朋友还有联系吗?我怔了一下,低回头酝酿着说:嗯,不太多。北航眼睛还是看着窗外:都还好吧? 我叹口气,轻轻地笑:师兄你觉得……什么样儿才叫好?功成名就?高官厚禄?情场得意?还是就跟当年我经常对别人说的那样,有点儿小资产,有点儿私生活,再找个合适对象,这就齐活啦?好不好自己说了算,别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都是表面现象么? 北航把脸转了回来。他神情像憋着笑,还一面故作夸张地点头如捣蒜:多愁善感,酸文假醋。你行啊袁小妖,比以前长能耐了。 滚! 我不禁朝天仄眼,哑着嗓子啐他。这一来北航不生气,反倒忍耐了心气儿低声说:问你“都还好吗”就是想让你说点儿具体情况来听听。这都不懂啊?个没开窍的丫头。我笑笑,回头瞪他:别叫我丫头啊!口气跟我爸似的。 我数羊似的开始说:自从您老人家奔赴海外,光荣投身国际主义行列之后,和您一届的田师兄他们几个人合伙做网站,生意兴隆。护理系的杨系花毕业了,被她们家人介绍到机关医院工作;前些日子好像家里出了点儿什么事儿,听说闹得不太愉快。我的宿舍老大毕业后就回了她繁荣昌盛的老家,将近一年内多次跳槽改行,现在好像服务于某外资企业……这些在别人眼里大概算是好的吧?至于不好的,我能不能选择只字不提守口如瓶? 没等回答,我把头转回正前方,跟着看到后视镜里的北航笑了,这次是一直笑到眼睛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今天特别烦他那笑。我说:行了行了,大硕士师兄,说了半天您不就是想问柳苏苏的事儿么?我只能告诉你,半个月以前我刚和她联系过,她那时候的情况算是很好。后视镜里他不置可否,神态如前。我也懒得多想,当他是默认,便继续说:其实,从去年夏天到现在,她一直很好。用俗话概括那就是……双丰收,呵呵。我听到自己笑得很别扭。北航明亮的眼睛在后视镜里望着我:那你呢?你好不好? 啊?我愣神了。 北航低下眼笑了笑,说:当年在学校,你和柳苏苏是出了名的连体婴。小升初、中考、文理分班、高考、大学志愿,算算够一顺排的手术刀了吧?可还是没能把你们分开。毕业后这些年我在国外也多少了解了些医学上的案例,目前为止,不管能不能被分开,连体婴的成活率都不高,至于是俱荣俱损还是此消彼长,我一个外行就不好说了。你刚才说柳苏苏她一直都很好;那么你自己呢,现在过得还算如意? 老实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边是如鱼得水自主自由,一边是孤身在外举目无亲,天平是平的。我好吗?不好吗? 八九个月没和家里联系了。姥姥应该出院了吧?是不是又急乎乎跑出去教学生了?上次穿了白大褂,妈说她自己冒出了点儿重操旧业的念头,不知现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是否良好?还有……我那近几年越来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活冤家老爸,这个月回家了没?有没有再惹出家中二位主妇大人的红颜怒? 扇自己。切,袁微你这是怎么了?跟八十岁老太太似的什么都惦记,就这点儿出息啊? 见我半天不答,北航低声问:你自己也不知道,还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想说?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北航的眼睛特别清澈,尤其那对瞳人儿,逢他一笑,看起来就黑得透明,好像能滴出水来。在时下的校园里能常常看到这么一双好眼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事儿。今天他的笑、他的眼睛都没怎么大变化,可是——我就是特烦!毫无缘由。 我倚上车座后背,尽量用义正词严的语气跟他说话:我说北航同志,现在是非休息日里的非业余时间,私人问题咱是不是就不要问了?末了鬼使神差地还加上了这么一句:再多问,违规了啊。他显然不明白这话的典故,我承认,对此我非常十分以及极其的得意洋洋。 到地儿下车,北航在车里抢先一步把车费给付了。我有点儿生气,他下来把旅行包丢给我,轻声说:丫头,别逞强。我瞪了他一眼:跟你说过了,别叫我丫头。回头边走边趁他不注意把钱塞旅行包口袋里了。我感觉得出来,目前为止,主任对我这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学院派”还不怎么待见,像今天这样的任务要是想跟她谈路费报销问题,基本可以当作在讲一千零一夜。可是我袁微是什么人啊?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高消费,就靠诚实劳动也自己养活得了自己,用得着谁的大男子主义慷慨么? 见着主任之后事情的发展不出意料,北航这次的调职,比起咱们这些青涩涩的小脚色,职务确实高人一头。惨的是,他这“一头”还偏就高在我头顶上了!好在此人还算灵敏,主任面前新职员初来乍到的陌生架子端得那叫一纯熟,立马从许多人那儿踩了个良好第一印象。交待完责任部署问题,主任把我叫到一边儿说内幕消息称这人来路挺深,说调职明摆着是走过场儿,在咱们这儿干不了多久还得往上提,以至于这起点啊,这高度啊……总之让我这个月甭管加班加点还是任劳任怨,务必“好好干”。 鉴于此次私下谈话的“不严肃”性空前高涨,接下来持续几个小时内我满脑子都是主任那张难得不严正以待的脸,跟着几乎是在绝望中熬到下班。 人陆陆续续地走开,办公大厅里的灯逐渐暗下去,拥挤的空间一下子旷了不少。ok!到点儿啦!我松了口气,心里欢呼,收拾收拾准备走人。报社所处的地界好,马路够宽,离市中心不算太远,可路上极少特别刺眼的照明灯,像这样的季节,再碰上晴好天气,并且能够准点下班的话,出了大门,抬头就是一天的星子。这也算是我喜欢在这儿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今天报社顶空的星星灿烂如常。看来,明天一样是个好天气。 忽然想起大约不到一年前,互联网上,曾经有个人,在看到我随意说出与此类似的一句话之后暴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类人,他们就是有这种本事,见过一次,聊过一次,就让你忘不了。尤其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变化过速的时代,有时候瞬时发生的一点记忆更能够使人产生某种可心的愉快。想到当时他那句字体古怪的“我靠”,想到那次逻辑混乱过程还算曲折的聊天,以及我最后给他留的言,我忍不住莞尔:妻妾成群,你还活着吗? 下班不赶紧回家反而一个人愣在这儿,袁小妖,做贼心虚了? 北航这家伙看来是存心要半途堵我,单肩挎着他的旅行包站在那儿,另一条胳膊把白天我塞进他包里的一小卷儿青色纸币扬得老高:作为上级对你暗度陈仓行为的惩戒,我决定用它请你吃晚饭。 听听,有这么欺负人的么?拿着本姑娘的劳动成果去买单,还说是他“请我”吃晚饭?说得冠冕堂皇,明摆着居心不良——师兄请吃我能说不去,“上级”请吃我能说不去吗?欺负人就欺负人吧,还一脸诚挚无害的表情……总之,这就是网络流行语所说的……呃,那个……**的腹黑啊! 我面无表情瞪着他。北航有点儿尴尬地把胳膊放下来:要不然……算你请的?我眼睛转转,然后冲他笑:先把话说清楚,地方是不是随便我挑哪儿是哪儿?北航眼睛亮了一下:没问题! 挤公交、下地铁,行路折腾一个半个小时之后,我领着估计早已饿得不开灯都能看见小鸟乱飞的北航在一处卖馄饨小吃的路边摊上坐了下来。要说这地方,那是特色显著啊!油布大伞,塑料帐篷,这算是室内场地;孤零零一只电灯泡儿打出昏黄光线,这算是照明;油腻腻的桌面上只有一样菜色——两人份的油炸臭豆腐,典型的南方吃食,五香汤料,上面撒着香菜叶儿,这算是晚饭。 看看表,八点。我说:时间不早,我就不客气了哈。您自便。 我拿起筷子开吃,含着一嘴东西看看北航那身过分拘谨的雪白衬衣,挺幸灾乐祸,心说要不怎么建国那会儿尽宣传朴素美呢?这工作服自有工作服的好儿啊!不用说,北航这会儿,说脸色那是青黄不接,论表情那是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勉强举起筷子,胳膊半空里悬着,开始艰难地夹取他命途多舛的晚饭。 我敢担保那顿晚饭带来的肢体酸痛和疲劳会让他终身难忘,因为饭罢他掏遍了口袋搜刮出难能可贵的几个零钱付完帐后,忽然顿悟似的问我:袁微,你生气的方式是不是一直这么……有个性啊? 切,想说我损就说出来呗。大男人说话犹犹豫豫的,一点儿不爷们!我拿好自己的东西,嘻嘻哈哈不搭理他。 可能是这一年路跑多了,没费劲儿我竟然已经把北航远远甩在后面,回头看他为了赶上来索性脚下带小跑,瞅那架势我忽然想,要是他今天系了领带这会儿也一准给扯下来抓手里。哼哼,不理他,咱掉过头来继续走,嘴里当然不能忘了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侃他几句:跑什么呀跑什么呀?瞧您这行军速度!你以为你是韩剧男一号啊! 北航以匀加速直线运动跟上来时笑得有点儿气喘:不错啊你,什么时候变成戴宗了?我抿嘴微笑,瞥他:这就戴宗啦?那是您没见过真正健步如飞的那些人而已。北航加大步伐,一面低头看看表,说:八点四十五分,天晚了。我说:对,明儿还得辛苦您朝九晚五呢,请回吧。北航说:你现在住哪儿?我送送你。我说:不用,谢谢。现在还没过九点呢。北航说:那我送你到地铁站?我说:不用,谢谢。我每天吃完晚饭来个五十公里强行军散散步习惯了。北航哭笑不得,停下来:袁微,你这是真跟我生气呢是吧?我一边走着,回头朝他笑笑:回答正确,加一分。 越走越远,原以为不会跟上来了,不料身后北航突然喊了一声:丫头你站住! 我脚步顿了一下,尽量让自己显得耐心:最后一次提醒您——拜托,不要叫我丫头,行吗? 北航叹口气,连连苦笑:告诉你,你别老是太聪明了!你没你自己想得那么聪明。袁小妖,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什么事都按你认为的走下去,你知道么? 这次没回头,继续走路。我皱眉深呼吸几下,拿不冷不热的语气大声回答他:承蒙指教,不胜感激。 晚上十点半,坐回自己的单人床上,把空调开到抽干档,阵阵冷风吹着刚洗过湿漉漉的头发,我觉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开始想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向大硕士师兄道歉。事后想想,这一整天里我对北航的态度是有那么点儿过分,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自从早上九点在机场见到他人心头就莫名生起一把无名火。嗨呀袁微,你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就这么拿人当出气筒是不是?行行,咱也别多想了,打吧打吧…… 我放下梳子,从旁边桌子上一大堆不明物里翻找出自己的手机,跟着愣住了,然后自顾自窝着傻笑,一直笑得仰面躺倒床上望着天花板:笨啊你,你什么时候问过人家电话号码?别说今天,整整三年了你都没养成这习惯!我抓抓脑袋,对自己个儿长叹气。毕业了,从家里走出来了,找着工作稳定下来勉强算是单飞了,那么成长仅仅是如此吗?手机呢,倒是也配了一部,可上面就存了三个号码外加七条短信,连张照片都没拍过。这样合计合计,每个月手机费有一大半算是纯粹的资源浪费。上下全体一总结,到底没摆脱两个字——幼稚!袁微你步入社会也算有日子了吧?咋就还是跟当初大一军训那会儿一副德行呢? 说什么都不敢继续再想这事儿,我掩耳盗铃地给自己下死命令:赶紧睡觉。眼皮儿刚合上,手机爆炸似的响铃儿了。我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今天究竟什么日子啊?还是我压根就这人品? 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老毛病改不了,不假思索就接了。那头的声音似曾相识:是袁微吧?你已经睡了?我含含糊糊答应了声:请问您贵姓。对方说:我姓杨。我们见过,不记得了吗?夜深人静,冷而清亮的女声通过话筒里的电磁装置传递而来,听起来怪空灵的。 半小时后,我眼皮沉重地坐到了c城某通宵咖啡厅靠窗的座位上。因为困倦,我的视野不算特别清晰,眼前灯光氤氲,一切都是轮廓模糊,让我更加忍不住想打瞌睡。我暗掐了自己一把,强打起精神说:杨雨婷,你到底怎么了?大晚上的不找个地方休眠,一个人跟露天底下乘凉呢? 坐我对面的女孩子二十三四岁,皮肤白净,五官清秀,长而黑的头发遮住了部分脸颊,我估摸着能一直披到腰际。我注意到此刻她穿的不是护士服,而是件深色针织衫,很深很深的那种颜色,和她的肤色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美。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杨雨婷端起杯子抿一小口咖啡: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叫你出来。可是,我在这个地方找不到其他认识的人,只好给柳苏苏打了电话,问你的联系方式。我感到她今天说话始终有点儿迟疑。慢说我的好奇心范围从来不包括别人的**,就算好奇,这会儿追问想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结果。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地跟她说:就去我那儿吧,杨雨婷。 然后我看到她笑了笑:好。 第六章 重逢和借遇(下) 盥洗室的灯亮着,里面传来冷泠泠的水声。 好不容易找出件合适的干净睡裙,我从衣箱里抬起头来,呼呼喘了口气。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家家只身在外,全部的行李居然只有一条用来放钱包和证件的软皮包?系花,我真是服了你了,您这都快赶上杜十娘了哈!好在这些年本人在keep fit方面一直严于律己,咱俩穿衣服的尺码目前来说勉强还算是个等子集关系。 我把换洗衣服给她叠放好担在门口椅子背上:水温还合适么? 水流声哗哗响了会儿忽然停了,周围变得很安静。过了片刻,杨雨婷的话音仿佛带着水气回声儿:你把衣服让出来尽着别人,自己穿什么? 嘿,哪个混蛋编的瞎话说“美女低智能”啊?人这不挺灵敏个姑娘么! 我没犹豫,笑笑说:没事儿,我这人睡觉不老实,穿紧了反而身上难受,随便找件大t恤衫凑合凑合就差不多了。杨雨婷从门里伸出一条胳膊,拿起衣服,又缩了回去。我瞧她那几下动作处处带着点儿“高干教养”,忽然想到,以前在家妈和姥姥教育我那一套套延绵不绝的大道理,无非也就是想把我倒腾成这样子罢了。过去二十年我总应付她们说:拔苗助长,天不遂人愿。可事实上,那一番行为艺术范畴内的填鸭式灌溉究竟影响了我多少,不必别人多谈,我自个儿能感受。想来一个女孩儿的健全成长史总是大同小异的,父母说什么,行动上总爱逆着拧着来,心里却还是潜移默化受那些话的扭转。 人说女孩子面子上千般风景,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水,这一点上,系花和草根女没有区别。可是杨雨婷好像是一个特例,她像南极洲的冰,端着副万年不改的样子,连脸上的微笑都能让你立刻联想到医院。 我睡不着。跟我聊天吗?她问我。 我朝她笑一笑,点点头:行。就是待会儿万一我一个不留神儿着了,你可别怒发冲冠。 杨雨婷擦着头发上的水,想了想,说:先告诉你一条新闻吧。你肯定听人说起过,我跟家里最近有点儿疙瘩解不开,对吗?我怔了一下,点头。杨雨婷说:现在没有了。因为,一个星期以前,我没家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在进行着什么化学反应似的,然后轻声说:二十多年了他们一直在告诉我,你要听话,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必须对得起也配得上这种层次的家庭出身背景。如果我不听他们的,他们就不再承认有我这个女儿,让我自己选。可这一次的事儿,我无论如何没法听他们的,所以……现在,那个家,连同“杨雨婷”这三个字,跟我都没什么必然联系。 杨雨婷说着歪头看看我,唇边冷淡淡带了笑:你一点儿都不意外,是吗? 尽管从见到她开始我已经预料到有什么事儿,可当真听她说出这话来,我还是挺吃惊。真的,太吃惊了,所以只好什么也不说,等着听。 半晌儿,杨雨婷叹口气:柳苏苏交你这么个朋友,她运气真好。 我说:柳苏苏也是你的朋友。 杨雨婷说:这我知道。可是,我要是早认识你,没准儿我就不是被她挖墙脚了。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呃……我抓抓头,这件事儿她还没忘哪?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得挺自嘲:你也别太担心了,那件事儿我是没忘,可也没怪她。柳苏苏不也常说我心大得很么?心大的人,不会计较那么多;非得计较的话,也怪不到别人。说到底,那会儿我自己不懂事。——可是袁微,今天我跟你聊天,不是想说这个。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鉴于本人在c城日报社向来以踩点上班决不早到闻名,当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提前半个钟点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时,邻近座位的若干同僚忍不住纷纷拨弄手机看黄历,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没空跟他们多解释,扶着办公桌大口儿喘气:主任来了没?她人呢?大家伙面面相觑,谁也不开口。坐我对面的老李扶了扶眼镜,盯着我观察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她欠你钱了?还是你欠她钱了?我顺口气儿,边端起杯子喝水边摇头,心里给自己个儿擦汗:瞧这说的,跟主任借钱?我哪儿那么大胆子啊。老李想了想,表情特认真地说:我明白了,她抢你男朋友了。我一口水差点儿就喷出来。 估计是难得看到有人能逮住机会拿我开开涮,而这会儿我的表情也实在“相当”好看,旁边的小赵笑得格外欢腾,半晌儿才揉着肚子说:行了老李你也别开这玩笑了啊,人家姑娘小,还没男朋友呢。 小赵转脸问我:你今儿一来就这么急着找主任,到底怎么啦?我抓抓头,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平静了一下呼吸,看着他俩说pletely for official business,ok?(完全为了公事儿,可以吗?) 然而事实是这话我说了也白说,任凭你公事儿私事儿,人主任一大早就紧急任务出差去了。这一不在预料之内的临时情况导致了接下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解决的问题——小赵说,主任临走前撂下话了,她老人家御驾亲征未归期间,咱们这帮人务必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谁的指挥?哼哼,还能有谁,人新近上任三把火还没找着地方烧的高材生大硕士呗! 诚恳地说,去找北航让我深刻明白了啥是举步维艰,啥叫芒刺在背,尤其他抬起俩眼睛看着我的时候。 被他这么看我心虚得很,气息吞吐了片刻,说:上星期曾虎他们组开的那个民工专题一直说缺人手。北航点点头:对,这事儿我知道。他说完还有意无意补充:昨天到家晚,幸亏熬夜把资料看完,上面都写了。我听了不觉头皮一阵发麻,想想算了,谈正事儿要紧。我接着说:昨天他们还来找过主任,要求加派助理协助采写工作。北航又点点头:对,就是城南那个工地。主任当时回复说,那儿地方偏,人员复杂,太乱,本部男记者过于繁忙抽不出时间,女记者鉴于安全隐患不敢随意调配。我暗自运气:报告代理主任,我想去!北航眼皮一抬:你确定?我用自认为最坚定的方式点头:是!我主动要求去他们专题组协助进行采写工作。 北航看着我的眼神儿亮起来,口气兀自不松:袁微,职责所在我必须提醒你,这个组的任务有困难,有安全隐忧,而且情况会比你想象的严重。我估摸着这事儿有门,于是再接再厉:我愿意为这项工作负责。 之后安静了,谁都不再说话,但是我看到北航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过了会儿,北航若无其事地嘀咕了声:when?我愣了下:啊?北航轻轻一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归队? 呃?听这意思,他是批准了? 我一头歪,也笑了:at once,of course。 拿好东西飞跑出报社大门,杨雨婷就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我远远地打起“ok”手势,她看见了,稍稍有些迟疑,缓步迎上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比她还兴奋,大步流星过去拉着她就往公交站狂奔。直到被拉上公交杨雨婷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哪儿去呀这么着急?我抱着扶手笑得发喘:系花你的事儿我不急成么?子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正是上班的交通高峰期,而去工地得一直坐到末站。公交车全程足足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上的拥挤概况,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站者无立锥之地,而时有为践踏之忧”。下车的时候我特怕杨雨婷就这么给挤丢了,看到她一七零鹤立鸡群的个头渐渐从人群里露尖儿,真的大松一口气。唉,要是没亲眼见过,您绝对理解不了那种感觉。 要说c城城南,说得直白一些那儿就是郊区。曾虎他们去的那个工地开工其实已经有不少日子了,据说是本市某大学要在此圈地盖大学城,由于工程浩大,占地面积较广,施工队人数比一般工地多出两倍,总的情形是战线拉得长,并且预计工时也会拖得很久。比较节外生枝的是,据调查,这个工程的土地使用权问题一直没能得到妥善解决,施工期间的大小纠纷陆陆续续零零碎碎一直没断过。简单地理解就是说,当地原住户尚未完全同意为新校区的兴建搬迁出让,该学校提早施工,很可能是非法圈地,由此又可能牵涉到一连串没法说清的社会问题。总之那边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具体究竟有多乱我不知道,反正曾虎他们组的人一见到我,激动得就差挂出两排面条宽的眼泪了。 曾虎是报社几个最出色的摄影师之一,此次出动身为组长,不但得一个人负责各种相机设备和全部采风工作,还得忙着给手下几个超级“学院派”的新人助手带队管理,在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实在难为他了。这才四五天没见,我觉着曾虎清秀圆润的脸盘儿忽然就黑了瘦了,眼眶那儿甚至显出了干瘪。他反倒笑得满不在乎:黑了好啊,省得人家说我不够man;瘦了好啊,省得被逼着减肥不让吃零食;干了好啊,这么风吹日晒的,等专题搞定了整好回家天天用大宝。这会儿施工正忙,工地上噪音很重,要想随便说几句话几乎都得用喊出来的。听他纤夫号子似的这么一顿喊,我笑不成声,赶紧捂好口鼻,防着工地这尘土飞扬的污染咱的呼吸系统。 曾虎小心收好相机,这才发现还有个青衣长发的美人儿站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正小心翼翼朝这边看过来。曾虎头扭回来便问我:这姑娘咱以前好像没见过啊。新来的?我嘻嘻一笑:哪儿啊!我一朋友。听说我要到这儿来帮您忙,不放心我,就跟来了呗。杨雨婷还犹犹豫豫站在那里。我招手叫她过来,介绍说:这是我们报社的,嘿嘿,大摄影师,曾虎。这是我大学学友,叫杨—— 说到这儿我话一顿,望望冰箱似的美人儿脸,犹豫着该怎么说。不料美人儿大方得很,向曾虎伸出右手,丹唇微启:我叫杨雨。这段时间麻烦您多照顾了。曾虎腾出手来和她握了握:你好。过后又笑,眼睛瞄瞄我,话却对着她说:杨雨同学,你觉得……你这朋友用得着别人“照顾”么?我眯起眼睛,笑得很无害:哎,冲着您这话我今天还就不要人照顾了。您老有空儿就替我照顾照顾我这同学吧!都说这儿乱。 那时候啊,咱们系花——呃,姑且就随她自个儿,叫她“杨雨”好了——看看我,抿着嘴不开口。那意思很明确:能照顾你袁小妖的人,或许有,但肯定不在这儿。 我接过曾虎身上的部分仪器,跟着他的镜头看见不远处就有一小队农民工正忙着清理附近那块荒地。说是荒地,其实明显看得出来,那原本是一户居民的旧住宅。老式房屋庭院,被水泥灰尘和杂屑泼了个到处,看着破落;院子中间有块扁扁的石头,形状不甚规则,质地倒是光滑,上面被几层水泥板压住了,好像原来是口老井;周围萎败的植物东倒西歪,看得出来原先种过不少叫得出名字的花木,而眼下这里生命力旺盛的只有旁边儿一尺高的杂草。 曾虎擦擦镜头,举起相机左右比对着角度:典型的传统南方民宅,建筑结构完整,设施一应俱全。我点点头:是和北方不一样。你说,要是能保留下来,那多好。正说着,几个民工搬梯子过去,开始揭瓦片儿拆屋顶。曾虎咬咬牙撇开脸,低下嗓门儿小声地骂:现在这些所谓的城市建设,都tmd活糟践东西! 我叹口气,哀悼地看了那座落魄房屋最后一眼,说:这个工地的民工都是哪里人?这段时间你们调查统计过吗? 哪儿的都有。河南、河北、两湖,和以前咱们知道的没两样,都是离乡背井,“我拿血汗赌明天”。曾虎说,语气有点儿麻木。 我看看杨雨,回过头说:噢。那……负责做资料和统计的都是谁呀?回头那战斗成果能不能让我看看?曾虎调试着设备:你感兴趣?我特认真地点点头:我好奇啊,既然都来了,当然多学着点儿,您说对吧?曾虎瞥我俩一眼,笑笑:行,我看出来了。你啊,心怀鬼胎。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站直了喘口气,从身旁一个大黑文件包里掏出一小叠稿纸啪地塞我手里,说:目前为止都在这儿。不过咱们约法得三章。第一,看可以,不能提前外泄;第二,袁小妖,先帮我把这里的问题都解决,然后你想干吗都行,时间精力自由支配;第三,资料看完了顺便就回去帮忙给整理整理——咱们这位文艺小愤青丁快乐的手笔啊,一个字,涩。我听得直乐,点点头:是,组长!我保证,尽全力完成任务。 我把那一小摞资料递向杨雨,华丽丽向她宣布,本姑娘要先去协助大摄影师做好本职工作,故而为了早日实现新闻专题的理论实践相结合,图像文本两不误,这些乱七八糟的资料就劳烦美人儿找个相对清静处先帮我过滤过滤。杨雨忍住笑,相当配合地犹疑着小声问:这个,我……可以看吗?我冲她眨眨眼:刚才人不是说了,允许观赏,严禁外泄。杨雨把资料接过去,抿嘴笑了,清秀的眼里全是神采,后来,用唇语无声地比划说:谢谢。我伸出右手“v”她一下,偷偷瞄曾虎,人家正端着相机取景呢,那姿态啊,眼观鼻,鼻观心。 我知道,曾虎是个难得的好人,更难得是个老实人,最最难得,是个脑子特别好使神经从不大条嘴皮儿又灵活的老实人。常识告诉我,让这样的人去跑新闻,其实最合适,又最不合适。我直觉这些年他在c城日报只做摄影记者,背后一定埋着许多只言难尽的内容。 曾虎学的是新闻学,爱的是照相机。这种酷爱具备相当的专业性。正因此,这会儿他自己宝贝着他的老式调光机,把诸多大包小包以及一部薄薄的日本破数码丢给了我。合作拍完一组照片,经某专业人员例行查看,我的业绩暂时还算令人满意。曾虎挺高兴:镜头取景马马虎虎,抓拍技术蛮不赖。以前学过啊?我也挺高兴,学他样儿擦擦镜头,耸耸肩:不是以前学过,是以前练过。您是强将,我毛遂自荐来掺和一篙,也不想做个孬兵。 曾虎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中途休息的时候把我拉到一边:这个你看看。 一张洗好的照片,小心被夹在皮面子便笺本里。照片上是个民工的背影儿,和其他许多民工一样,黑瘦而结实,穿劣质迷彩的外套长裤,卷着袖子,戴着橘色头盔,一头尘土满身泥水。从照片上看,这人左肩上勒着两根粗麻绳,应该是正与人合力搬动什么重物。但很快我注意到一个颇具情味的细节:民工的右肩到衣领之间的地方绑着一条还算干净的白毛巾,相机抓怕的一刻,照片上这个民工正歪过头脸往毛巾上蹭去,像是要擦掉淌到下巴上的汗。我抬头问:这是你拍的?曾虎点头。 我合上本子,赞赏地叹了一声:看起来,这应该是一个活得特别有想头的人。 曾虎浅浅笑了起来,到最后眼里却有了什么沉重又庄肃的东西。他轻声说:我要是告诉你,这个民工,一条腿溅满了水泥,可另一条腿还钉着钢筋,你还会说他“特别有想头”么? 我心里莫名地噎了一下,怔忡:残疾?想想又觉得细节不对,医院里不都是把钢筋钉到里头充当骨骼、韧带什么的,外边儿……能看出来吗? 曾虎好像看出我的疑问,叹口气说:袁微,有件事情报社里的老人儿都知道,但你们来得时间不长,可能还不知道。我刚到报社工作那两年,有一次大冬天去北方出差,和组里其他人一起追新闻的时候,有条腿摔骨折过。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医院呆那么久,我看到过许多下肢残疾的人……后来出院了,我还为此拍过一组励志专题的图片,只是出于种种考虑,社里没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曾虎回忆起来有点儿感慨:我这件事儿说起来,太偶然了。怎么说呢……工地上那么多人,他从头到脚都跟别人没两样儿,可是他在一群人里看起来……就是很不同,很容易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他还站着,可我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有一条腿……后来他走动起来,这下很明白——瘸了,而且正是我想像的那一种。我很好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留在重型工地上。所以就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不禁把便笺本又打开,看着照片上那个汗流浃背,身板儿照样**挺的人,觉得这人身上似乎有那么股倔气儿,似曾相识。 我说:看来这不但是个活得特别有想头的人,还是个铁打的人。 正说着,杨雨捧了那叠资料走过来,从随身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们:大晴天太阳底下站了半天,渴了吧你们?曾虎接过去,道了谢,说:这里正是风口上,灰尘也太大了。要不,咱们坐下喝吧? 我朝杨雨笑一笑,拉着她坐了下来。她今天穿着深色衣裙,不怎么显脏,坐在干地面上应该没大碍。我知道曾虎的心气儿,更知道这号典型的北方大老爷们的心态。我不希望杨雨因为稍稍显山露水的女孩子的一点儿扭捏拘泥,而被这些人小瞧。杨雨看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也相当配合。 看我们的表现,曾虎果然很开怀,在距离我们一尺半左右的地方也坐了。 我悄悄地问杨雨:找到你要找的了吗?杨雨的表情有点儿失望,摇了摇头。我安慰她说:没事儿,这才是一部分资料。这儿呢,是本市最大的一个工地,另外还有几个小工地正在施工。我们组在这儿驻扎了也一个星期了,总会挪地方的。别着急,啊。 杨雨先盯着我看,过后噗嗤一笑。我看着她,抓头:你……你笑什么啊?我很可笑? 杨雨转脸望着前方,正容说:袁微你别忘了,背着我动用关系,帮我安排工作,不让我辞职,为了抓我回去开车撞伤了人的,是我的父母;执意要离开医院放弃那个工作,执意要护理被撞伤的人,执意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为此不惜背弃自己的家庭,还有执意要找到这里的,是我自己。所以,这毕竟只是我的事情。刚才我利用那段时间顺便四处看了看,这里条件真的挺苦,情况也不乐观。你就为了这么点事儿,把自己空投到这个地方一星期、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值得吗? 我怔了一下,然后也笑了,心里很释然。 我说:怎么不值得啊?我以前的生活方式,说得轻点儿,过于闲散;说得重点儿,两个字儿,腐败。现在不是象牙塔里的学生了。你呢,比我有经验,应该比我更知道,无论干什么,总得认真点儿人家才要你,对吧?你看我这一来,给自己揽了个事儿,找了个能“戴罪立功”的项目,多了个和老经验学习的机会,还能帮你忙,这不挺好吗?杨雨,不是只有你跟柳苏苏两个想过轰轰烈烈的日子,我也一样。 杨雨看着我,展颜一笑:袁小妖,我真的后悔,没有早点儿认识你。 我乐:打住打住,真想谢谢我就别跟我说肉麻的。我呀,不好那个。 曾虎在一边喊:喂,两位姑娘,私下咱能不能说说,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我望望杨雨,她想了想,点点头。我蹲着跳到曾虎旁边:其实,我们也是想调查一个民工。 正想避重就轻大略跟曾虎交待一下情况,那边杨雨突然叫了起来:哎呀袁微!这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听她语气好像很急。我看曾虎,曾虎说:照片右下角不是有时间显示么?杨雨把照片从便笺本里小心拈出来,眼里陡然亮了:这么说,按照这个日期,还是一个星期之内的事情——就是在这儿拍的吗?曾虎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说明是在这个大工地范围内,但并不是附近的地方。 赶往该具体地点的途中我问杨雨:你找的不会这么巧……就是他吧?杨雨摇摇头,可却是一脸兴奋:不是他——可是,我确定,我爸妈撞伤人那天,我在事故现场见过这个人!他和被撞的那个民工大叔穿一样的衣服,带一个型号的头盔,上面标注的工程队名称也一样!我皱眉头:杨雨,照片上也就一个背影儿,能看清楚么?杨雨想了想,语气笃定:我记得,当时他拼命地往这边跑,他的一条腿好像有点儿跛,不过跑起来还是比普通人快。后来我已经被抓回车上了,他赶到躺在地上那个人身边的时候,我隔着车窗刚好看到的就是他的后影儿……如果看到真人,我想我应该不会认错的。 我点点头,又琢磨:可是,如果你没认错人,现在你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 杨雨停下步子,呼吸有点儿重声,但眼神儿异常坚定的样子:他肯定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受害者的情况和下落。袁微,你信不信,只要能找到那个伤患,只要人还有口气儿,我就能无偿护理他直到最后!我可以配不上那个所谓的家庭出身,但我不能配不上自己的良心! 番外篇之 事故(上篇) 在那次车祸发生之前,伍六一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跟黄光明这号人牵扯上瓜葛。虽说好歹是在一个工程队里干,平时也大都一个工地呆着,甚至还在一个棚子里住过。可半年多过去了,两人就从来没多说过半句话,估计说了也是话不投机。说到底,他心里想的还是那三个字——瞧不上。 说起来黄光明还算他半个老乡,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也是河南出来的人。工地里跟他熟络点儿的都叫他“大光”,每次收了工,一行人就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出去,回来的时候一个一个准保喝得浑身酒气。伍六一不讨厌他们这样儿,相反,他倒是有一点羡慕他们。看着他们在一块儿高高兴兴鬼混,他总会想起一些旧事儿来,一个人。 复员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跟人痛痛快快地端起酒瓶“走一个”了。他大多时候,总是一个人。 态度发生转变是在一次听到醉醺醺的大光跟几个哥们说的酒话之后。 那天晚上,大光好像喝得特别多,回到工地的时候衣服裤子全是湿的,刚进棚子还直吐。几番下来,人弄得狼狈不堪,可架不住身上那股冒冒的得意劲儿。伍六一知道,大光酒后的得意十有八九都来自对他过去光荣历史的回顾,比方说,少年时在老家某次殴斗中的胜利,或者出来混生计之后,某次成功的讨薪经历。可那天大光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 他说别以为干民工的就没见过钱长啥模样。 他说干这一行的,迟早也能发财。 他说两年前他就走过这狗运,后来钱花光了才又出来卖苦力气。 他说你们还别不信,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好事儿。在城里,干了那事旁人还能倒贴你的,因为城里人……特别是那些读书的城里人,都怕风声传出去。城里人怕,他不怕,所以城里人活该倒霉。 他说别看这些城里人平时一个一个怪神气,到那时候,都只能来找他,来求他,什么都答应他。 他说以后你们要是不信就自己试试,谁没那胆儿谁是龟儿子。 伍六一一想到当时大光说话的那副德行,拳头几乎就开始痒痒。这事儿说到底跟他扯不上什么,可他就是恨。后来他有点儿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觉得丢人。在他看来,大光那点事儿,它就是在给老家丢人!也是给“他们”丢人! 有时候他也会琢磨,大光这一回走在大马路上被车撞了,算不算自作自受。 可当时,伍六一拖着一条瘸腿跑过去,也实在没想那么多。大光倒了,是仰面倒地,那辆黑色私家车就停在他附近,旁边似乎还站着人,也不知道是围观的还是干吗。跑到大光身边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开走了,马路上很干净,除了地上的人和血。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把大光送进了医院。 工地上虽然比不了从前在七连训练那会儿的每天二两土,可肩膀上那条擦汗用的毛巾还是脏得挺快,得趁着中途休息的几分钟再冲洗一次。伍六一就着自来水龙头底下擦了把脸,刚一睁眼,却发现眼前站着人。 出事故那天你在现场对不对? 音色很柔韧,是女的;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是跑的。 伍六一抬起头,那青衣青群的姑娘眼神儿骤然变得有些惭愧:开车的是我爸……那场事故……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伍六一把拧干净的毛巾绑回身上,站起来冷冷地说:噢。 那姑娘问他伤者现在的情况,人在哪里,有没有得到救治。他头也不回,一瘸一瘸走得飞快。最后姑娘着急了,跑着赶上来说:带我去找他!我是护士。 伍六一说:你找着他又怎么了?人半死不活躺在家里,你能怎么着? 那姑娘憋了半天,狠狠地说:我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大的责任我都认着! 伍六一望着她。他想起那天只瞧过一眼的那辆车。从那里头走出来的人,看来看去,哪儿哪儿都太单薄,没半点实在。于是他有点儿轻蔑地笑了:谢谢啊,他用不着。 姑娘不服地说:你又不是他。你为什么要替他作决定? 第七章 脱轨(上) 电话那头,柳苏苏的笑难得大声:她真这么说啊?丫头,你没蒙我? 我把手机换一边儿听,没好气地回她:谁蒙你谁这辈子嫁不出去,行了吧?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奇怪的。杨雨长这么大,没几次自己给自己拿主意的,所以这小翅膀一硬起来就最烦别人在她面前大搞专制社会包办主义。她呀,看见一次能打抱不平一次,你信不信? 柳苏苏笑着说:好好好我信你的。那后来呢? 我懒洋洋叹了口气,说:后来……后来我劝她,不要放弃机关医院那份工作。杨雨那份工作本来也不是说辞职就辞职的事儿。不过她这次出来,怎么也算是擅离职守吧?就算前面有她爸妈周旋着,现在她和家里闹到这一步,一切都很难说。小柳儿,其实,我能明白她的意图——小鸟儿养在金笼子里头,鸟还是鸟,笼子也还是笼子。为这人大学四年里就几乎没过回家,好不容易毕业了工作了,活得正满足,突然告诉你一切都没你以为的那么真实,你觉得你靠自己争取来的东西,最后发现还是别人安置好了丢给你的。这事儿要是搁我身上我还疙瘩呢,杨雨那样的脾气受得了才有鬼。 那头柳苏苏笑了笑:对,你完全能理解她,所以你也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急了:柳苏苏,我跟她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袁微长这么大,从来没缺过新鲜空气! 柳苏苏压根不理我的自我辩白,自顾自问:我就是奇怪,既然你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自己也深表同感,你还得费劲儿说服她回去……丫头,你怎么过自己那一关的? 呃,我抓抓头发。我是真的不记得自己劝杨雨那会儿有过什么心理障碍,一切似乎纯属自然而然就发生了的。 当时杨雨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反问——哦不,简直是在质问我:你告诉我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每个护理系毕业的大学生都能这么轻轻松松在x军区机关医院找到我这样的工作呢?这话我没法儿回答,也用不着回答,答案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写着呢。 杨雨说放下这份本来就未必属于她的工作,尽一切力量帮助那个受伤的民工康复,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做到的弥补方式。这话我也没法儿反驳,我知道,她说得都是对的。 可是我对她说:既然你现在是杨雨,而不再是以前的杨雨婷,失去工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想做的那件事儿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不用谁来分析,你自己全都明白。杨雨,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得先让自己活下来,更何况这次你主动挑起来的担子分量这么重?所以你绝对不能失去经济来源。 我还就地取材现学现卖趁热打铁地继续忽悠她:以前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桥段,说有一只猴子,总爱对着太阳活蹦乱跳,它认为这就是自己天天向上的方式。可问问别人才知道,在旁人看来,它这样儿也不过是发人来疯罢了。 杨雨听了就苦笑起来,说你这故事里的猴子,说的不就是我么? 我摇摇头,告诉她:讲故事的人告诉我,最初发明这个段子的是一个将门虎子,他父亲是高级军官。可他奉行的座右铭是,“人争一口气,有多少条路,走最难的那一条,才是自己的。”参军以来一直铆足了劲儿,想不靠家里自己走出来。可这样走出来之后,他突然发现,他自以为隐瞒了所有人的那点秘密原来所有人一开始就都都知道。最后他服役的连队赶上了整编,人都散了,他作为连长也很快接到调职升迁的通知。很显然,这其中不可能完全排除他父亲的因素,可是这一次,他接受了。 那时杨雨的眼神还有点儿迷茫,我只好继续说:谁都难免会有对着太阳活蹦乱跳以为自己天天向上的时候。而自己的家世就跟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根本无从回避。杨雨你明白吗? 那一次,杨雨蹙起眉头想了很久,然后告诉我,她喜欢这只猴子原先的座右铭。 于是我问她:那么现在对你而言,找另一个地方,或者回到起点去,最难的那条路究竟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电话那头,柳苏苏一片静默。 我扯了把头顶的马尾鬏,无力地说:小柳儿,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么劝她哄她我一点儿不后悔,可……可事情过去了,我挺恨我自己的。真的,特别特别恨。 那头柳苏苏悄声叹气:丫头,你啊…… 我抠着手机外壁,趁着空儿又换了次左右方向。我无法判断杨雨会不会听我的话,回到机关医院,争取属于她自己的那份权利。可我有预感,那次工地上那个人没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儿,她肯定不会就这么完了的。唉,说来说去,这是一件大麻烦。 柳苏苏在电话里又问:那之后她家里对这件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你知道情况么? 我在床上躺成丁字,望着天花板吐舌头:能怎么解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锁消息,息事宁人呗。没错儿,现实真残酷,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咱们是人类,是人类,就得穿衣吃饭,吃饭,就得张开嘴一口一口吃。 柳苏苏在那边格格地笑:袁小妖,你知不知道你最近都快成老太婆了!说话不着四六的。 我腾地坐起来:柳苏苏!你自己好了就一边儿舒坦等着说风凉话,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好了好了丫头,我这还不是关心你。那边柳苏苏听起来好像笑岔了气儿:对了,你为了杨雨给自己揽的那份苦工,后来进行得怎么样? 我不禁再次抓头发,想想最近,工地上的小型沙尘暴,越来越堆积成山的待整理文件,以及跟着曾虎四处采风造成了越来越严重的精神颓废——尤其是看到一座又一座传统民宅被夷为平地,乾坤打挪移似的堆上沙石水泥,垒上砖板儿和瓦当,周围的花花草草顷刻间香消玉殒……嗨!两个字儿,崩溃啊!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某处断壁残垣的墙旮旯里发现了一些惨遭断根的草本植物。那样的枝叶形态我不大熟悉,最后曾虎认了出来,说那是芍药,真可惜了,再等等没准儿就能开花。后来我就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当天收工回来,脑子里老晃悠着那些可怜的芍药枝。有时候一个走神儿,还会自言自语地念叨几句“生命诚可贵”。那状态啊,简直就跟中了邪一样。 在电话里,我最终用了这样四个字来总结自己的协助采写工作:幸不辱命!这个词儿挺像句预言的,因为自我归队直到任务圆满完成,此等安全隐患严重的工地上还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后来的一切居然都顺顺当当全体被搞定了。 另外这一次任务中我还发现,曾虎这人有个古怪的爱好,那就是每次在外做专题,到任务结束之后,总爱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从现场带走点儿什么东西当纪念品。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但他自己个儿照例进行这收藏艺术,还一个劲儿撺掇我。最后曾虎往怀里揣了两片儿残瓦,我兜回一兜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的小植物。 收队的时候同组其他人都拿我们俩当笑话看,尤其那个文学大学士丁快乐,捏着兰花指吊着嗓子当场学起昆腔沉痛地念白: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曾虎从他那新的旧的一堆宝贝里抬起头来,故意尖起嗓门儿道:对,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儿能算偷么?两人那怪腔调,听得一行人都笑到肚子疼,之后也就没人问我带这么多残叶烂草回去干什么。其实,就算他们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对这些半死不活、但根还残留着的植物还抱着一线近乎绝望的希望,我想试着救救它们。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在暗示着我,应该这么做。 我不是很懂园艺,于是去查了书,照本宣科折腾了半个月,最后带回去的小植物只活下来两棵。但是这样的结果已经谢天谢地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就咱这人品,动手也只有摧残小生命的份儿。 让我觉得挺有趣的是,那幸存下来的两棵,一棵是草莓,另一棵巧得很,居然是百合。而这些日子观察下来,总的来说,百合比草莓长得来劲儿。发现这一情报的那天我激动得把两个盆儿都抱了起来,心里就别提多满足了。之后甚至在百合的茎叶上吻了一下,对着它轻声自语:恭喜你,劫后余生! 曾虎的专题组成果见报的时候,刚好是主任出差归来一星期,和北航正式的职务交接进行时。客观地说这很及时,因为我的这次主动请缨,搁主任那儿纯属先斩后奏的僭越行为,业绩可观的同时捱批写检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而它,带给了我一个从中逃出生天的机会。 就这样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相当安静,安静到懒惰。然而当时我并没有料到,在我今后的人生当中,有一连串大大的surprise在排队。 那是本人的工作生涯中有史以来最焦头烂额的一天:手头的文件资料刚解决了一半,传达室那边递消息过来说有我几封挂号信,正想站起来腹部骤然绞痛貌似昨儿晚上一碗冷稀饭吃坏肚子了,红着脸看看四下无闲人,才要悄么唧儿潜入最近的“排解场所”,桌子上的内线电话铃冷不防响了个惊天动地。好吧好吧,abcd四个项,我选接电话。拿起话筒,直觉很准确,北航打过来的,说让我把手里的事儿赶紧完了立刻上他那儿去一趟。 就我这骨子里发虚的身体状况,折腾到快中午才终于站到了北航的新办公桌前。回想这些日子我条件反射似的总远着他,到这会儿不得不眉毛眼睛抬头见,反倒猛地松口气儿,心说袁微你咋就这么窝囊呢?大尾巴狼你都见识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北航的脑袋埋在一堆砌成平四方侧八角的纸头中间,看得出来很忙,只够抬起眼皮瞄我一下的工夫。北航言简意赅:上面的通知。有新任务,我得出差。你也去。这是资料,回去看。一天时间给你收拾打包,这次任务时间不短用得着的都别落下,后天咱就出发。另外从咱们报社大门出去左拐五十米就是药店。要去就赶紧。末了突然抬起头,半开玩笑地说:袁小妖,这次出去好好表现,赶紧涨点儿工资改善改善待遇——你看看你这脸色,不化妆都能去拍建国三十年电影了。我眼睛悄悄地瞄天花板,以前听说大硕士的思维模式跳跃性强,多少有那么点儿非人类,今天我信了。 没有出差的经验,所以当真回家实干起来才知道,北航这番“交待”实在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光荣,是因为难办;艰巨,是因为匆忙。一天时间,连通知带准备再到出发的全过程,跟着就荷枪实弹,我们走在大路上……呃,确切地说,是铁路。 想想我跟铁老大也算是老交情了吧?候车室、站台、车厢门、座号,好比一顺水儿的工序,熟得快赶上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了。但是非常可惜,这一次买票的不是我,以至发车时间、行车速度和旅途质量三方面因素未能达到最佳平衡点。按照此前我给中国当代火车票分出的三六九等,这趟车的车厢内部环境处于“舒适”与“恶劣”之间,所谓高不成低不就。车厢内的拥挤程度比了当年则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挤上座位后北航挺不好意思,主动帮我又是拿东西又是倒热水。我挥挥手说:您别这样儿,这车挺好的,真的。承蒙照顾,不胜感激。北航切地一声,哭笑不得,说袁微你再这样就没劲了。我觉得自己特无辜。想当年更糟糕的车我也体验过,相比之下这一列真的不算糟。故而,我说“这车挺好”,那绝对是大实话,怎么这年头你说实话人偏就不信呢? 列车徐徐发动,我趴在小桌板儿上开始观摩那些神秘兮兮的挂号信。那天去传达室一共领到三封,这两天一直没得空儿拆开看。要说知道我手机号的人不多,知道我具体通信地址的也多不了几个,这一下子来三封,想也像得出是谁的杰作。 第一封不出所料,是杨雨的,可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两张照片。粗粗地看,这两张都是风景照,有房子,有树,还有比风景更像“物”的几个蚂蚁大的人影儿。观察了会儿,我看出两张其实照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取景的角度迥然。照片的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极清秀然而有点儿扭曲的英文: i’m ok。i’ll be fine and take good care of myself。so the same to you。 看字迹可以推导出两点:一,应该是在不平整的地方写的;二,留言用了英文,看来系花的心情大有好转。 第二封信没落款,但就看信封上几个字儿那副尊容也知道这是老爸的手笔。哼哼,大忙人写信,非奸即盗。不看也知道他会写什么,赌气就没拆。 有意思的是第三封,信封和普通书信没有大区别,拆开来是张卡,里面的字笔迹却很稚嫩:今天完毕叔叔说,顶不住了就给你写信。和完毕叔叔在一起不好玩儿,太不好玩儿了。信的开头没有称谓,落款则是三个套在一块儿的圆圈。 不觉笑倒:三个圈儿?噢,袁圆圆啊!瞧人这小名儿取的,满眼套圈啊…… 笑完了又不禁牙痒痒:柳苏苏你个叛徒,还有谁那儿你没出卖过本姑娘通信地址的?再一想,也不对,照当初那帮怪人说的,人小圆圆的妈跟我妈过去还在一个手术台上呆过呢,也算熟人儿了吧?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好,没事儿学人整什么神秘感啊!就咱这人际关系网,复杂了去了,想把某信息锁定在一个小范围内,现在看来和把冰醋酸扔进氢氧化钠里指望它们维持相互游离状态没啥两样。 旁边北航从一沓报纸里睨过来:想什么呢?一个人傻乐呵。我连忙把卡插回信封里收好,眼睛弯弯:学生时代化学没学好,我沉痛反思呢。北航神情就变成要笑不笑的,眼若湖深。 等我把信都收拾好,北航口气特像我家长地说:省省力气,太闲了就闭目养神,这次任务紧,下车就有你受的。 环顾四周,有座儿的几乎都趴下了,我估摸着要是我也趴在桌板儿上,脑袋几乎抵着对面乘客的脑袋。我斜着眼瞥北航:您说得轻松,这儿大火车上的,我闭目养神养睡着了怎么办?北航抬起乌黑透明的眸子看看我,眼神儿里简直写着“袁微,你纯属困兽之斗”。可人运了半天气,愣是心平气和哄孩子似地跟我说:睡着了就睡吧,师兄我给你负责看着钱包。 我一口矿泉水几乎呛在嗓子里,连连皱眉头。长这么大,最受不了人这副口吻。想当年咱还处在前幼儿园时代,再怎么大哭大闹也没人哄着娇着,之后就怎么听都不习惯了。 北航看着我,眼神儿改写成“打着你七寸了吧”,继续慢声慢气儿不无得意地说:你也够能耐的,都一宿没合眼了还能这么**着。我心虚地问:您怎么知道的?北航气定神闲继续看报纸:我自己给的资料我还不清楚?也就你这效率一宿能搞定。我气结,心说丫头,你今儿摊上这么个知己知彼的上级,算不算活该倒霉? 还别说,这会儿眼皮真的不受控制直往下耷拉。北航一半同情一半幸灾乐祸地问我:真不睡啊?支着下颚,我忽然想到中学那会儿每次轮到下午上化学课,全班都忍不住打瞌睡,最后逼得老化当堂发飙罚立正的事儿,心里有了个主意,转脸郑重地说:师兄您自个儿说的,您得负责给我看钱包。北航皱眉头,犹犹豫豫一点头。 两分钟后,本人华丽丽当了回张思德,北航凄惨惨充了回烂好人。一个没买上坐票,刚还吃劲儿抱孩子挤在人群里的大婶儿被连拉带扶请上了座。我呢,无包一身轻,就近找了个地方站。中途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呜呜哇哇哭起来没消停,孩子妈上下检查周遭儿,结论是貌似得换纸尿裤。那大婶儿一着急,把孩子交给旁边儿站着的她男人,自己手忙脚乱地翻包。回头一看,奶瓶餐巾小玩具一零碎儿的都搁北航报纸上兜着了,头版头条旁边某名人的铅印形象此刻看起来有点儿惨绝人寰。这下儿,北航头顶冒烟了。我乐了。 后来大婶儿一家三口中站下车,我又坐了回去。北航顶着一脑门黑线,边清理着那堆报纸边自嘲着:袁小妖,你说我读研那会儿跟你的打交道不算浅了吧?吃亏不算少了吧?经验教训算丰富了吧?可怎么就没长记性呢…… 听他这话忒耳熟,我蓦地想起那三个套圈儿的怪人老爹,于是埋头窃笑之余挺纯真地告诉他:您觉得自己个儿经验丰富,那是您没碰见过大灰狼。改天我给您介绍介绍。 北航也不知道有没有当真,苦着脸随口说:可别!就你这样的我都招架不起。 我撇过脸继续笑,再看看表,已经到了饭点儿,顺手拿出俩苹果就地啃了全当午餐。 下了火车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周围上车下站的人分股儿川流不息着,我身处其间,则手拉着提杆箱站,肩膀儿背着旅行登山包,脚踩着站台,岿然立等中。 刚才那阵子兴奋劲儿现在松懈了,我觉得眼皮还是有那么点儿沉,猛地晃晃脑袋。打起精神眼巴巴望头顶,照旧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突然眼一花,依稀看见随着火车再次开动而飞速流动的空气里有个高高瘦瘦、清清秀秀的人影儿,就站在隔条铁轨的站台上。 心里猛地一抽抽:幻觉吧?虽说咱不近视,可到底面前跑着一列火车呢,能看见对面的事儿吗?对,肯定是幻觉。 这时候北航买水回来,把我的包他的箱子一股脑儿接过去,推推我:走吧。 我恍惚答应一声,步子却懒懒地,明摆着暂时不想迈动。后来我使劲儿琢磨,并且对所有人一口咬定,我那时候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只是想证实一下,那是幻觉。 北航回头叫我:你怎么了?走路都心不在焉的……困了?——喂!当心!袁微你站到白线里去了!他两三步跨回来拉了我一把。说起来后怕,那一刻因过度疲倦以及别的什么造成的失神,还真算是跟交通事故打了个擦边球。可当时,危险,以及北航事后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声,似乎都完全地被我给选择性忽略不计了。 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呼啸着飞过去。我眉头一拧,对面站台上没有人。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本章花絮】 a大队某办公室。 圆圆趴在外间儿办公桌上。半年来没事儿就缠着几个大人教,学会写不少字的他正琢磨该在眼前这张卡片上写点儿什么。写点儿什么呢?他圆圆的大脑袋开始东张西望找灵感…… 今天负责看孩子的许三多正在里间,异常兴奋地和他阔别许久的亲爱的班长进行时间有限的通电话叙旧:……就那时候六一跟我说,顶不住了就给你写信…… )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看得出来,跟以前我每次损他的时候都不同,北航这一次好像真的急了,数落声从站台起就没停下。到这会儿我才算还魂了,知道自己理亏,也就老老实实由领导批评。 以前柳苏苏对我说,我是一个天生不懂自卑的人。但这并不表示我就具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信。有时候我会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分析判断力,怀疑自己坚持了二十余年的做人的根本,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作为存在而存在。值得庆幸的是,眼下我需要怀疑的对象不那么严重,仅仅是我的身体素质和视网膜。 在火车站地下通道这种暗潮汹涌的地方,严重睡眠不足就意味着战斗力低下,只有当炮灰的份儿。其实,凡是坐过火车的都知道,下站后往出站口去的路上通常是人满为患,并且因为检票栏杆的强制性分流的作用,越到离出站口近的地方会越拥挤。至于前方人群突然像肿瘤似的挤成了一团,那不必说,肯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阻塞了外流的队伍。不到十秒的空儿,我们两个可怜人的脚已经被各种品牌、质地和压强的鞋子不完全践踏了若干次。跟着不经意听到旁边哪位大吼一声:他大爷的!都急着去投胎是吧?鉴于其语音语调极富传播学感染力,我和北航都听笑了。 第七章 脱轨(下) 等那位仁兄走远,我才伸手揉揉微麻的太阳穴。唉,也不能怪人家着急。想当初本姑娘一人一背包闯荡南北铁道,三六九等都尝遍,在出站口也见识过不少阻道儿的,可在北方,还真没见过堵成这德行的。不过刚才一连有四次列车停靠下站,现在人多也是正常情况。北航着意观察了会儿出站口那边的人流,过了几分钟冲我摇头。生平第一次,我有点儿嫉妒北航183的身高。踮起脚尖往出站口那边看去,原来还是栏杆隔出来的通道太窄,又没有提供反方向通道,一队人本来都往外边儿去,有几个突然掉头折回来,顺流逆流,这就堵上了。考虑到出门在外,效率至上,我提议分点分头行动,出去之后再在电梯口那儿集合。北航听了微微皱眉:能行吗?我笑:这是经验。 如愿地抢回自己的大包,照旧反背,回头又跟北航挥了挥手,我就冲锋上前线了。火车站里的生存法则啊,说到底只有一个字儿,那就是“乖”。怕挤着是吧?那就乖乖地随大流,不紧不慢向出站口靠拢。谁想前面的人群中忽然起了阵混乱,场面好像电视节目《海底世界》里播放过的珊瑚礁翕动。片刻之后,出站检票口那头响起个挺熟的声音,斯斯文文,说话都带笑音儿:这位同志,勒令未曾执车票出站的乘客补票,这是您的职责;可是能不能请您在履行职责的同时,也注意一下工作情绪? 霎时有低低的议论声嗡地四周荡漾开来,将检票员的回答彻底淹没。 职业好奇心使然,我闪开一边儿,让出路,专心等看这一小小插曲如何收场。只见前面已经进入过道的人继续行走时,身体自觉地微微靠向一侧栏杆,表示礼让通行。听人群中的嚷嚷声,似乎小了点儿,表示某次小范围的安抚人心以告捷收场。再后来,人就渐渐稀散了。 嗯,总的来说,结果还在意料之中,这让我很满意。然而下一秒现实开始从我的“意料”中脱轨:一个年轻的“返程者”从容绕出栏杆,大概正要前往旁边的补票处。 我瞪大眼睛蓦地怔忡了下:极度疲劳中的人,视网膜上会在半小时之内……连续出现两次幻觉吗?然后扇自己。去你的幻觉!分明是个大活人!呃,确切地说,还是个便装熟脸儿,活的死老a…… 就这样,我怀着某种自嘲心情,边走边叫他:喂,我说,您的平常心今儿还好使么? 对方先是无辜地转脸、抬眼,轻松的表情有那么点儿瞬间凝固的意思。然后,就见咱们高高瘦瘦,清清秀秀的向日葵同学习惯性地耸耸肩笑了:是你啊?……真巧。 我走到他面前,头一歪:生活处处都有意外——您自己说的。 回想距离上一次见到吴少校,算算时间居然快一年了。这会儿面对面看起来,人穿着便装,脸好像更瘦去一圈,轮廓清癯了不少,眼睛因此而出奇地亮,眼神儿也多出一些新的内容。想想也就释然,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儿,而比起普通人,特种兵的一年尤其如此。 然而那会儿,我的大脑在第一瞬时却在莫名其妙地想:唉,能怪我刚才怀疑自己么?您长得也太像幻觉了。 眼下幻觉的脸动了,这是在说话,语气难得犹犹豫豫:刚才……你是不是就已经听出来了? 望天……假如我没有,这话可不就是默认? 我朝他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往刚才检票员站着的地方瞄了下。那儿一个身材微胖穿火车站制服的汉子,边揉捏手腕胳膊腿边斜脸儿朝这边横眉怒目,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这一现象让我觉得很有灵感,脑子飞快地转,边抓头边琢磨:看人制服同志那样儿,摆明了刚捱过一顿收拾,实施者是谁不言而喻。可照此反推一下,这么说话都克制着的个人儿,又是受过特种训练的,按理早该习惯了纪律严明,怎么都不至于主动对一个寻常老百姓动手。这就说明,刚才检票口那头的事儿应该是对方先动的粗。之前我以及很多在场的人都听到的他那些话,则至少说明了事情发生的全部诱因中相对主要的一条,人际纠纷。这么一来,事件的整个过程差不多明朗了,只剩下…… 吴哲颇礼貌的声音适时打断我的大脑意识流:早就听说了你在报社工作的事儿。不过我个人认为,一个学生在下火车后四周环境相对混乱的情况下遗失了中途刚补好的车票,进而导致在出站检票的时候同时遭遇经济和物理麻烦,这种性质的事件,应该还构不成一条重要新闻。你觉得呢? 深呼吸一下,我抓抓头,再次确信世上的理工科硕士生大脑思维的跳跃性都有点儿非人类。不过这会儿事情明白了,想象刚才,此人三两下撂倒了“胖制服”,之后还斯斯文文跟人阐述起职业态度问题,嘿嘿,不得不说,如此场面,它可真够徐克的。 想到这儿我眼睛转了转:和你同车次的一个学生下车不见了车票,并且生理心理上都因此受了点儿委屈。你也是从学生过来的,特别能理解他们那种艰难,所以就临时选择了……先当罗宾汉后当雷锋是吗? 吴哲点点头,理直气壮:是的。 看他那副搞科研似的表情,我拼命憋住不让自己笑,使劲儿点头,一面心想:替人补票,这事儿严格说来也算舍己为人了吧?少校同志,您好样儿的,不愧是脱下军装不忘本的。可是……铁道上的这些儿鸡零狗碎啊……它实在是一言难尽。 迅速扫描一下周围的形势,我想了想,小心着对吴少校说:都说军民一体不分家,对吧? 饶是大硕士的思维跳跃非人类,人一下子也没明白我想说什么,只好拿充满怀疑精神的目光盯着我。我无辜地眨巴眼睛:解放军叔叔,今儿您雷锋就雷锋到底,让我这人民也当回雷锋行不行?吴哲噗嗤一乐,但歪头不置可否:得看你想干什么。 我笑笑,打起精神,扭头直奔补票处。后来站到了窗口儿底下心里直叹气:到这儿能干什么?笨,补票呗!难不成我来跟人铁道负责同志玩儿枪? 大约六七分钟后,我成功拿回一张战绩辉煌的补票单据,全额二十六元整。吴哲拿去看,边走边小声嘀咕:这还不到原先票价的一半儿。话是客观陈述,语气几分玩味。我嘻嘻一笑,举手补充:我保证,铁老大绝对没有对任何人营私舞弊。吴哲想了想,低眉耸肩膀点头儿:打折——看来,这就是雷锋好事做了一火车的直接价值。 奇怪啊奇怪,人这话其实一点儿没说错,可为什么,我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薄薄的一张纸,出胎还没几分钟,就在过检票口的时候被铁道部再次收库。但这时候我已经没法儿替自己pk补票处一战的小小胜利感到高兴了。 确信走到远离检票人员的地方,我深深吐纳了一下,提着心仔仔细细地叫住他问:吴少校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声音悻悻然,自己个儿都吓一跳。吴哲摇头:确切地说,我还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说话似乎总是那么心平气和,可我看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儿,突然觉得气闷,几乎连路都走不下去。 深呼吸几下,我攒足了力气,突然跳到他面前,弯下腰抬起头,在自己脸上极力扯出个相当纯真无害的微笑,柔着声儿说:师傅,给您添麻烦真是对不住。真的真的……是我错了……哎呀,我也知道,你们在火车站工作特别不容易,每天都很辛苦……您看,我其实也不想把票弄丢了给你们添麻烦呀……这次是特殊情况,真的。您就帮帮忙吧,您看,我们学生出门在外的,也不容易是吧?我错了,实在对不起…… 听我这一番不着四六近乎撒娇的告饶,吴哲清秀的脸上居然有点儿错愕,而且看得出来,此君正在飞速自我调节中。我直起身,脸儿绷回来:我说完这些之后,补票处的人让我补一张中间站到本地的硬座票,价值三十元人民币。 吴哲显然开始明白了点儿什么,但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不想转身,索性就倒退着走路,我笑笑,抬眼望向头顶,继续特别入戏地柔着声儿:怎么办啊?您看,我出远门刚回来……身上连零钱一块儿算……也不到三十。您也知道,咱们平时坐公交车回学校,至少得两个硬币的——要不然……我这儿……能掏多少是多少?哎呀,我也知道您已经很讲情面了……对不住对不住,我向毛主席保证,这事儿绝对没有下次了! 说到这儿,我自己也忍不住掐一把大腿,才总算把浑身蠢蠢欲动的鸡皮疙瘩给吓回去。 这会儿才发现,对面的人貌似打一开始就站着没动过,而我,倒着走居然也走开了那么远距离。不禁皱眉,过度的距离可产生不了美。嗯,算了,咱再走回去。 记得科学考证,人的心理安全距离……没记错的话,至少得超过1。5米。呃,平心而论,吴哲此人给同类造成的压力还在控制范围内。综合考虑之下,还是决定在他面前两米处立足,嗯,这样儿稳妥。 看吴哲的脸表情好像挺严肃,我苦笑:吓着了吧?你们连队,以及诸多类似单位以外的世界就是这德行,因为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都想生存,想更好地活下去。包括我在内。这是门手艺,甚至是某种的生存之道。它和你们平时接触的任何一种训练性质都不一样,但是本质上,它们又都一样——没有好坏,没有意识,只是纯粹的工具。 半晌儿,吴哲点了点头,说:明白。这次换我满布怀疑精神地瞪他。我笃定他压根儿不是个容易信服什么的人;我同样笃定,他的眼睛不会说谎。吴哲耸耸肩:真的,我能明白。每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而你只是,习惯性地想把损失降到最低。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儿安心,叹口气走开几步,笑着喊:锄头少校,在您的面前我得承认我是个特普通的人,普通到世俗。我和你们太不一样。以前当学生那会儿还能勉强留下三亩地清净,现在啊,要工作、要挣钱、要养活自己,活得那就更世俗了,简直俗不可耐。 吴哲一笑之下,微深的肤色似乎亮了起来,跟着答得不紧不慢语气轻松:辩证学上,大俗和大雅产生同一效应。平常心,平常心。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本章花絮】 哈,他那要命的平常心! 老实说,刚开始我都有点儿不敢相信我又听到这句念叨了。“平常心,平常心”,数数六个字儿,当初听起来并不觉得稀罕,可之后这大半年确确实实没听到过任何类似的声音,居然还真是独此一家。看他每次说这话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邪恶因子居然渐渐地开始不安分,换在以前我甚至可能考虑采取某种行为艺术去挑战一下此人的心理平衡极限,看他对自个儿的座右铭又是如何身体力行的。 好在接下来谈话中得知,这位年轻的少校之所以会在这么个时候只身匹马从特种部队训练基地那与世隔绝的旮旯里出来,是因为一种叫做“探亲假”的东西。假期不长,可搁他们那儿算得上“久旱逢甘霖”,通常需要付出一些特别的代价才换得来。 通过网络、杂志和相关文学作品获得的一些常识,让我非常明白在这里“特别”一词背后的含义。就算拿我以前的行事准则判定,捣这种人的乱,那也是非常十分以及极其不厚道的事儿。嗯,好孩子绝对不能干;至于身体和精神上目前都觉得很累的好孩子,那就更不能干了。 有时候回头想想,生活在两个不同领域的人就像几何上两拨本来互不相交的直线,但在这个物质的现实世界里,它们未必就能一直保持平行或者异面,因为地球是圆的;然而,根据高中时老数那番卖力的演讲,对两条直线来说,相交,本身就意味着短暂。就好比今天,从同一火车站走出来的两个人,真到了出站的时候,乘的甚至不是同一方向的电梯。 …… ——摘自袁微日志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以前听说人对自己的每个初次经历总会印象深刻。这话的科学性有多少未经考证,反正啊,相信之后很多年我都不会忘掉,某年某月某一天在火车站,我袁微上学及工作以来第一次的时间概念缺失,让历时身为师兄和上级的北航在电话里气急败坏了好几分钟。 记得那个电话来时,我低头先是看到胸前的包正和某物体发生强烈的物理共振,再一看侧小口袋内挂出的鱼形感应器,小红灯闪得天花乱坠的,结论是,手机的来电呼入业务正在进行时。 瞬间想起本次出行的第一项任务是参加当天下午召开的一次小规模笔会,时间安排紧,我知道我耽误事儿了。 接下来是跑步,边接电话边撒腿,到最后几乎拿出了大学体育课五十米达标冲刺的劲儿来,看见北航人了再一个急刹车。种种原因导致的结果,就是一路上北航具体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事实上,从看到他那会儿到后来被他抓进停边儿上的一辆出租车,我只是感到头昏脑胀外加喘气到直不起腰。 那天运气好,一路绿灯,车子主干道上刮风似的开。看身边北航脸沉沉的,好不容易坐直了我说:师兄你有气改天出行不行?现在我有点儿难受。北航转过脸来,语气缓了缓: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深深喘口气:没事儿。 然而事实证明,我所谓的“没事儿”,其时效性仅仅持续到笔会结束。当天晚上我就光荣地成了病号。 不是没生过病。只不过,从当时北航瞬间变色的脸上,我意识到这一次好像真的问题严重了。原因不用询医,咱自个儿掰着手指头就能总结:之前脾胃问题,营养摄取不足削弱了体能;出差前熬夜,严重睡眠不足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路途其间的一系列剧烈活动造成体力透支。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健康状况这些天好像一根绷紧了的橡皮筋,经过多重的量变积累,终于在一个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刻彻底松弛下来。 在我的坚持下,北航没让我躺进医院挂葡萄糖。但我的病号待遇也并没能改善到哪儿去,被迫待在单人间的床上修养生息,不论醒睡,在天亮之前哪儿都不许去。想起第二天还有一堆事儿尚待解决,我但愿自己能跟上学那会儿一样,吃点儿药,萎顿一晚上,然后就好起来。苍天啊大地啊,千万千万,别让我因为损失了革命的本钱而错过明天摄影协会的研讨会,之后您让我怎么着都成! 算了,不想了,咱平常心,平常心。 其实一个普通人过日子,用的着“平常心”这仨字儿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比如开会这件事儿。以前我问过小赵,人一脸沉痛地告诉我:开会最没劲了!就是领导讲话你去听,拿些资料、讲话稿之类的,再提些问题……总之很无聊。之后的实际情况也无出其右:成几个小时坐在某僻静封闭的小型会场,听着各色乏味冗长的发言,全副精神都在等着结束的那一刻,长此以往,你心态要是修炼不好那就早晚得精神崩溃。 然而很奇怪,我对这些极其考验人类心理承受能力的任务总是怀有三分向往,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希望自己从中能学着忍?或许吧。那种更深程度的忍耐力,无论工作以来还是工作以前,我都听说过,也见识过。 老天爷还算眷顾我,生病那一夜让我睡得格外香,从而赶在会议之前恢复了点儿元气。不过北航对我的身体情况似乎还是不抱多大信任,一直不信任到散会,他才算松口气。从会场出来,北航说:就为这么点儿没技术含量的事儿,你昨儿生病吃药都像拼命三郎。我尽量表现得很虚心,过后一笑置之。 我没法儿告诉北航,我曾经见过这么一群人,他们当中有的曾被关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封闭空间,在一种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理环境中独自生活,累计时间达到一周;而对他们来说,这甚至还不是最严酷的考验。诸如此类,许多超出常人想象范围的事儿,我都知道那么一些,但没法儿对任何人说,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也就没有发言权。但是那些事儿不知不觉影响着我的情绪,有时候会让我感觉到自己活得空虚、庸碌,以至贫乏,进而总想在周围的生活圈子里抓住儿什么。 我问北航:下一站是不是该去郊区房地产公司那个鸡尾酒品鉴会了? 第八章 错位(上) 一直都觉得调鸡尾酒的手艺操作起来跟杂技挺像,而这一次,表演的场地在室内。彼时大厅里头彩光闪烁,音响屡屡爆频,酒香和奶油气到处飘。调酒师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五颜六色的酒装进透明的玻璃器皿,被抛得高过头顶,加上四下里的灯光投射、音乐鼓噪,把气氛搞得无限近似于迪厅。眼下一切走的是上流社会阶层的社交程序,地产商家的实质性目的其实也明摆着。 场上,迪厅男孩儿打扮的调酒师下台一鞠躬,某外籍品酒师立马粉墨登台。场下,就听解说员们不时卖力地演讲,说这爿儿“谷泉山庄”的设计理念是中西合璧,外景布置同时借鉴了东方古典园林的堆叠技艺和西方庄园的设备构架;说这儿的工程开动前,商家就早早请了风水师看过,设计好的建筑群和天然地势匹配,是难得的福地;说这儿的绿化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突破了本地其他楼盘的极限……言语的概括很全面,人的工作很尽职。回头看这几个解说员,个个都还是副学生脸儿,人干这一行也怪不容易的,苦于在场的宾客谁也不正面答茬,盛装之下,人人礼貌得刀枪不入。唉,倒不能怪他们不近人情,在这么有限的封闭式空间内容纳下这么多人,时间长了,这室内温度飙得,是个正常人就难免心浮气躁。 我和北航,当然不属于拿着金色卡纸的请柬,悠哉游哉坐进场地里面尽情吃蛋糕品红酒看表演的那一群。不过按照计划上分配,这个点的采写工作基本都是他的事儿。我的活儿相对舒服一些,端个日本破数码到处转悠,拍点儿照片就行,完了还正好能自个儿去散散步。 看四下里楼群环绕,正中一湾人工湖,碧水蓝天的,格外清清爽爽。湖边长椅上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瞧去都是修眉俊眼的,挺像母子俩。那女人戴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长相腼腼腆腆的,虽然只是在室外的粗糙长椅上也仍保持着雍容端正的坐姿,榴红拖地长裙遮住了脚,裙摆款款落在青草上,像一圈儿不规则的水纹儿。又走近点儿,我发现她其实还很年轻,眼角和颈部的皮肤紧致光滑。手里牢牢抱着那男孩儿安静坐她怀里,眼睛乌乌的,也是一副乖巧样儿。 我不禁拿出相机比对了一下,啧啧,太漂亮了这一对儿。看了看记忆卡上的剩余空间,我问榴红裙子的女人,能不能给他们就在这儿拍张照。女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对怀里的小男孩说了几句话。本来我寻思这么小个孩子却不好动,高低算不上健康。再者说,男孩儿六七岁上太安静乖巧了,那不是什么好的先兆。可这会儿对着镜头再仔细看看,不觉大乐:原来根本就是个穿了男孩儿礼服的小姑娘! 接下来照片拍得很顺利:极晴的天,绿草坪长椅上,妆扮得体的少妇抱着小大人穿戴的孩子,呵呵,欧洲田园风格的画面。心里挺合意这样的效果,我把小屏幕上的样图给母子俩看了。那女人仍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小姑娘眼珠微微转过来瞄了一下,几乎连反应都没有。如此一来反而弄人心下惶惶,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 小姑娘在榴红裙子女人怀里,忽然圆圆地瞅了我一眼:妈妈,为什么我不能留长头发梳辫子?说着伸手把头上帽子一掀,撒娇:妈妈,这里戴帽子热,出汗了。我看到她的头发被修剪短了,看起来真和男孩儿没两样。她妈妈皱着眉头:你自己说要剪头发扮小哥哥的,现在能怪妈妈吗?小姑娘委屈地撇撇嘴:爸爸不好!女人腾出一只手作势要打她:不许胡说!没大没小的。这一来小姑娘更委屈了,说话带哭音儿:爸爸本来就不好…… 看着女儿的清澈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女人的脸色和语气都软下来:爸爸怎么就不好了?小姑娘抿了抿嘴唇:爸爸不好,爸爸不喜欢我穿裙子,也不喜欢我梳小辫儿。他喜欢看我扮小哥哥。她妈妈苦笑道:这就不好啦?小姑娘不服气地叫:人家说了,爸爸这样就叫重男轻女!她妈妈愣了一下,顿时又一脸严肃:你小孩子家,不懂的话怎么能乱说!妈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小姑娘服软一低头,咕哝道:那爸爸为什么不陪我们一起来…… 我像空气站在旁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小姑娘每次说话之前好像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似的,忽然心里就突突地发凉。 这时候榴红裙子的女人有点儿恍惚,语气隐约透露出不耐:语,你这么小,大人有很多事情你都还不懂,以后不许瞎掺和。听到没有!小姑娘闷着不吭声儿。女人追问:语!你听到妈妈说的没有? 我不听!就不听!小姑娘在她怀里突然奋力一挣,先是灵活地跳到了地上,紧接着小猫儿似的一下子蹿开:爸爸就是不好!我们只有一个爸爸,可是他不是只有一个我!这不公平! 她妈妈的脸色瞬间雪白,跟着豁地站起来,榴红裙摆是花瓣样儿地叠落,人是横眉怒目居高临下:吴小语!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彼时的音量和之前反差很大,听得出来人是真动了气儿。假小子盛装的小姑娘立马蹭地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低头看看她,小不点儿身高人缩着,可脸上偏还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神情……心说这架势眼熟得很。哦,对了!呵呵,好像当初野战办公室里的某小p孩儿。 蓦地又头顶生黑线、心里犯纠结:风马牛不相及的俩五六七岁的小家伙,见着我怎么就都突变成个“坏孩子”了呢?看看,连躲都知道往一个方向躲!一时间我感觉到某种郁卒:难不成是“坏孩子”仨字儿本来就写我脸上了啊? 不过无论如何,到这会儿,我在榴红裙子女人的眼里,总算不再是空气了。看她那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儿,我心一软便笑了笑,歪过头问身后躲着只露出脑袋的小姑娘:你是不是想玩儿我的辫子? 吴小语水汪汪的瞳人倒映着我……呃,我那一般般长的辫子,良久摇了摇头。嘿嘿,看就知道她这是口是心非。转身蹲下,抓起辫梢儿搔搔她白得奶油一样的小鼻尖,我笑弯眼睛:真不玩儿?吴小语犹犹豫豫:那……我给你辫起来行不行? 哈,成功转移小朋友的注意力! 我站起来挺“二”地低头一叉腰:行是行,可你够高么?吴小语绕回我后面伸手够了够,估计连脚也踮上了,可惜啊,她的小手指只够划过我的脊弯儿。小姑娘想了想,回头看她妈妈,又转回来认真地告诉我:妈妈抱我,我就能够着。 真聪明! 我弯腰轻点一下她的小鼻子,眼睛却看长椅边那个榴红长裙的女人。我记得,那时候那女人笑了,并且不“礼貌”。从那以后我认定,不礼貌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 然而,心里多少有点儿悔。唉,我这一头三千烦恼丝啊!为了这点儿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就这样把你们给自我牺牲了。 平心而论,吴小语其实跟一般的小姑娘没两样儿:细心,下手很轻,还比一般人灵巧,大有慢工出细活的风范。所以基本上,我并没有遭到想象中的灭顶之灾。就这么折腾了十多分钟,我终于再度恢复起立姿势,附带脑后拖着一条……摸起来还算齐整的麻花辫。吴小语临丢手的时候小声调羡慕得很:姐姐,你的头发真长。我在长椅上捱她们旁边坐下,捏着那条半指宽的“麻绳”,心想,长吗?一般吧。也就比你个假小子长点儿。 大脑紧接着又飞快估算起自己和这吴小语的年龄差,回头跟人小姑娘特和蔼可亲地纠正:不是姐姐,要叫阿姨。知道了吗?谁想吴小语还挺固执,眼睛轮了又轮:妈妈,真的不是应该叫姐姐吗?她妈妈笑着不答,表情可无辜了。我叹口气,也就不较真儿了。难得人家孩子把我叫年轻点儿,不也挺好的事儿么,何苦纠结。 这下儿注意力开始集中到吴小语母亲身上:您镜头感真好!我难得起了个“礼貌”的话头,但也是真心赞叹。我但愿这位漂亮妈妈不要对我说“谢谢”。而事实是,吴小语母亲也不过渡,径直就问:你喜欢摄影?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变得很清亮。我轻轻地点头:算是吧。说完有点儿心虚,虽说曾虎夸过我这后辈一两次,可拿相机咔嚓快门这种事儿对我来说,究竟只能算是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吴小语母亲轻轻叹气:记得她爸爸以前也喜欢摄影。不过到现在,快有五六年不碰相机了。 吴小语插嘴说:爸爸的相机鼻子会长个儿!爸爸……剩下的话让她妈妈给瞥回去了。 哟,听起来家有专业人士。我有点儿尴尬,抓头笑了笑:我这就一日本破数码,拿它拍照跟电脑抓图差不多,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算不上真正的摄影。 提到吴小语的爸爸,吴小语母亲的表情便有点儿复杂不定。我预感这对母女的家庭构成不会太简单,看看时间,似乎也差不多该回去作工作汇报了,想想还是早些退场比较明智。刚要向她们道别,吴小语母亲却抱了孩子先站起来说:刚才语觉得那里边儿太闷热,我就带她出来乘凉。现在也有好一会儿了,索性我们就一起回去吧。话里显然是把我也当成和她一样的了。或许也是比起她刚才的态度,这一句“我们”丝毫不见外,听着实在受用,我挺乐意地点了点头。反正啊,北航本来就在会场里呆着,怎么回去都误不了正事儿,不是吗? 后来想想才觉得,那时候的我凡事确实过度自信了。记得赶回酒会现场的时候,场内情形听起来很混乱。估计这个室内场地原来是开舞会什么用的,结构设计相对封闭,采光比较糟糕,全靠人工照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没了灯光。然而,要造成这样一个聚会的场面混乱,原因应该远远不止于此。望着里面不大寻常的一片暗,吴小语母亲有些担心:里面会不会出意外了?我不由自主抓了把头皮,想起北航刚调职那会儿的一句警世箴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什么事都按你认为的走下去。 我想了想,说:你们还是先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 要说这会场里还真够黑暗的,又暗又吵,吵得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声儿,还热得闷气儿。所幸没有发生过于混乱的人员走动,只是到处一闪一闪全是手机屏幕的光,看来内部建筑结构的实际情况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我把相机护好,一边小心不碰到餐桌、玻璃高脚杯什么的危险品,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北航发短信:在哪儿呢你?我已进入会场。过了会儿,北航回复说:我在小t台左边的数据控制终端,你赶紧来,当心点儿。 到地方一看,所谓的“数据控制终端”,也就是一台笔记本,一个调音台,一套简单的灯光控制设备,外加几个巨型音箱。这儿大概算是整个会场里最亮的地带了,五六部手机都亮起屏幕对准了一个点照着,底下北航正蹲那儿鼓捣一堆接线。他抬起头擦擦汗,一指旁边貌似死机的笔记本:这问题归你了。老规矩啊!十五分钟以内。回头请你吃哈根达斯。话说得跟连珠炮似的,摆明了不给我机会袖手旁观。我叹口气,跳到电脑前的座椅上,开始某种久违的战斗。实在太久没有碰老本行了,手指接触到鼠标和键盘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怔忡,这感觉啊,真跟故地重游一样。 七八分钟之后,会场的灯又亮了起来,笔记本恢复正常运行。在场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收拾的开始收拾,退场的陆续退场,看来是被什么事儿败了兴致。鉴于刚才那段时间内所有人的耳膜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我把公放里原来的迪厅音乐掐了,改放纯音乐。旋律不动声色地在会场上荡开,曲子有点儿悲悲壮壮的,把室内的气氛弄得有点儿奇怪。北航站起来又擦把汗,皱眉头说:你放的这是什么啊?听得人家一个一个简直都想哭。我笑了笑,小声得瑟:《征服天堂》啊,经典曲目!再说现在……气氛这不挺好么,比蹦迪严肃多了。——对了,刚才怎么回事儿就乱成这样儿?北航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了。还是老话在理儿,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会场那一头,糕点师为酒会特意准备的多层蛋糕,此刻连手推车一块儿凄惨地倒在旮旯里,一干工作人员正在清理现场。两个穿旗袍配绶带的漂亮礼仪则一个背着药箱,一个拿着纱布,给t台底下一张沙发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处理点儿皮外伤。北航的脸微微朝那人一撇:就这位,“谷泉山庄”的业务经理。刚被一个苦难群众当众修理过……推推搡搡的,把设备也给扯出故障来了。我不觉揉太阳心儿:听起来还挺复杂的……哎,私人恩怨还是官逼民反啊?北航摇头,苦笑叹气:老问题。拆迁纠纷。 这时候那业务经理突然惨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两位美女哪儿下手重了搞得他如此惨痛。北航听得皱眉头,补充道:是个女的,四十来岁。当初为了建“谷泉山庄”把原居住区拆迁那会儿就闹得厉害,好几次都是让她家里人给架回去的,说是她精神上有点儿问题。 想了想,我看着北航不说话。以他的能力和敏感度,对此次突发事件的背景挖掘应该不会仅止于此。 北航说:行行行袁微,算我怕了你了。对,事情没这么简单。刚才你拍照片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这个住宅区里有片儿人工湖?那儿原来算是半个大游泳池。几年前的夏天……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放慢放轻:淹死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他的神情我已经有了点儿思想准备,可真听到时到底惊了一下。北航看着我,默默点头:没错,就是那女人家的孩子……听说,他们家是几代单传,这一辈更不容易,一直到三十岁以后才—— 我心一沉,忽然明白了点儿什么。 北航拉着我往会场外走,路上继续说:拆迁的时候这里不少原住户都闹意见,后来通过各种途径才陆陆续续地打发走人。只有她,白天守在湖边,晚上回家里呆着,扎了根儿似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都不好使。最后开发商拿她都没辙儿了。她家里人想来想去,只好在附近的地方找了个房子让她住下。可能他们是觉得,要是离这儿不那么远,她或者就能平静些。 我叹口气:她这是把这儿,当成她儿子的归宿了。所以就算到了这份儿上,也不想离开。——嗯?那现在她人呢?北航耸肩:可能趁着黑出去了吧。 正说着走到会场入口,就听那儿陡然一阵惊声。北航猛地反应过来:好像是她的声音。我皱眉头,天,里头分明还有吴小语母亲的声音嘛! 事实的情形让人不觉感慨起生活和电视剧的相似度:传说中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跟吓得整个儿花容失色的吴小语母亲纠扯在一起,中间是穿了男孩儿礼服的吴小语。 北航看看我,我点头儿:看情形是古代著名案件“二母争儿”正上演当代版本。 本来事情也并不那么难以理解。一个因失去孩子精神受了创伤的母亲,在一个很容易触景伤情的地点,乍乍然碰见一个和死去的儿子或许年貌近似的孩子,自然而然就触动神经,难免要错把冯京当马凉。如果撇开杂念,冷静下来想想,怪只怪吴小语今天这打扮太像个男孩儿了,再配上小礼服,那叫一个粉妆玉琢,跟活宝贝似的,搁哪儿都招眼。架不住人家又是思儿成疾,当然拽住不松手。 我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上去帮忙的却一个没有,看来像是都怕了这个神智不甚清晰的女人;再看吴小语母亲,那么端正个人儿急得就差失声痛哭了,看着实在不落忍。于是回头对北航说:我去试下儿。相机什么的你保管。 那次的横插杠子多管闲事儿,过程并不复杂。我记得,那个女人的眼里刚开始全是敌意,惊弓之鸟似的。我只有一点一点挪近,小声说:轻点儿,你孩子疼。吴小语母亲看来是个机敏人儿,知道我这是示意她先松手,更可幸那个女人对这话似乎也有一丁点儿反应。我继续说:天太热了……你看看,孩子身上都是汗。你也知道,“他”是想去游泳池,对吧?我没想到的是,吴小语这小姑娘居然极其适时地轻摇了摇那条死抓住她的大人胳膊,不哭不闹而天真地仰着头,那姿态几乎就是一个孩子在向母亲撒娇。女人的眼睛木了一会儿,怔怔地低头,半晌儿,有两行清澈的泪水滚落下来。 我离她们已经不到两步距离。趁那女人短短几秒的失神,我逼着自己再果断一点—— 伸臂、出手! 我蓦地抱起吴小语,用最快的反应速度把她递给她母亲。然而几乎同时身后有一股极大的力压迫过来,吴小语脱离我双手的时刻,我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后面的事儿记得不那么条理清晰了,印象中后脑勺捱了粗粗的一下,事后知道,那是会场出口处的溪阶旁边,一条高贵且华丽的汉白玉扶手…… 哦,对了,似乎北航那时候还问过我许多急慌慌的问题,我就答了一句:没事儿,轻轻磕了一下,傻不了。 后来事实证明,当天我的头骨往溪阶扶手上那“轻轻”一磕,磕得可实在是不算轻。医生说有轻微的脑震荡,北航说不排除皮下淤血的可能。吴小语母亲的脸当场就白了,看着我的眼神儿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啊!吴小语则特懂事特懂事地看着我:姐姐……我以后不叫你姐姐,叫你阿姨……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说得我乐了,这下儿脑袋更疼。 其实,我当然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医生说的话大体可信,北航么,就他说话那样儿也知道多半是吓唬我。我不是大夫,只是患者,对病症学名什么的没有发言权。其实对一个被告知不得不躺在病房里住院观察的人来说,谈什么医学上的名称啊概念啊全都是扯淡,只有哪儿疼哪儿不疼是真的。而且说老实话,脑袋捱这么下儿磕碰,所造成的惊悚效果,程度远远不及候诊的时候碰上的那件事儿。 病房里真的很白,一片儿白,乐观地说倒是有几分《荷勒妈妈》的童话意境。记得那是一个鼓励孩子们从小儿要勤奋的故事:善良的小姑娘追寻着织布梭子跳到井里,到达了仙境,每天替荷勒妈妈拍打晾晒辈子和枕头,让无数片羽毛落下来,这时候,人间就会纷纷扬扬下着雪。我背靠着枕头坐起来,心想就是可惜,这儿的枕头被子里塞的不是羽毛,一水儿的空心棉里芯。 有人推门进来, 我意外发现眼前的场景居然很似曾相识:病房的门,门口站着人,人捧着花盆儿,样子挺安乐也挺小心,跟着又是那个耸肩的动作,几乎让我感觉到时空错乱。 记忆一点一点被理清了头绪。没错儿,那会儿出现在候诊室的就是这个人。他那儿刚显形,吴小语母亲就拎裙摆迎了过去,神情简直是百感交集。跟着就有吴小语脆生生的童音响了起来:阿姨,那是吴哲哥哥。实验结果显示,清澈的童音是具备很大穿透力的,至少足够用来吸引被叫者的目光,并且使之呈现出“友邦人士莫名惊诧”的形态。呵呵,那个时候啊,要不是念着点儿自己的脑袋,我几乎低头笑抽。尽管早有预感,我还是有点儿诧异吴小语一家的家庭构成,嗯……比我想的要复杂多了。 不期然地,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次种的是什么?尽管眼下这事儿挺古怪的,可是,他让人看着轻松。 巴掌大的个盆儿,吴哲小心地搁在床头:玉树,景天科盆栽植物,据说原产地在南非。 我看着那小盆儿里,对生叶序的一朵绿色小灌木,枝叶看起来厚实可爱。思忖来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轻捏一把,是汁液丰富的手感。看着我把“黑手”伸出来又收回去,吴哲站在一旁很负责地提醒:网络资料上显示,人体接触它的汁液,会引起皮肤发红、肿胀、疼痛、起泡。 虽然上述一系列皮肤问题并没吓倒我,可出于本能,刚刚捏过叶片的手指头还是弹了起来。我无辜地看着他:让意外伤患者得皮肤病,这就是您神龙见首的目的? 吴哲背手笑笑:准确地说,是在对见义勇为的意外伤患者“阿姨”表示慰问。 嘁!不就是你的小妹妹叫了我声阿姨么!当初圆圆那小p孩儿还不是见了你一口一个叔叔、回头就管我叫姐?那会儿我莫名其妙矮了你一辈我找你麻烦了吗?你个特种兵少校居然也为这么小点儿破事儿跟伤员斤斤计较!真小气。 确信自己的手没事儿,我瞥着那盆玉树,眼睛转转:你知道这种植物有个土名儿吗? 吴哲略略回忆一下:玉树的别名叫燕子掌。也有地区称为景天树。怎么了?我摇头,乜斜他:没怎么。我就是想告诉你,这玉树的土名儿啊,它是叫“厚脸皮”。 吴哲怀疑地看着我,失笑道:厚脸皮?不得不说,这个名词让我觉得您这是出口伤人之前的拐弯抹角。 我点了下儿头,笑眼弯弯:你答对啦!吴哲叔叔。 第八章 错位(下) 雾气,很大的雾气。 新概念英语竞赛还剩下五分钟就得进场了。 阿米尼的车胎漏气走不动。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学校的大铁门外围满了家长。 戴眼镜的女老师说:袁微,涂答题卡要用2b铅笔才行。回去拿。最后收卷的时候可以等等你。 跑进家门的时候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打雷了。 丫头,好好考,别给我和你妈丢人。 丫头!你怎么还在英语涂答题卡?还有五分钟高考数学考试就要开始了啊!考场号是xxxxx…… 楼梯,回旋不尽的楼梯,只有旋转的空气,只有我…… 幼儿园午睡室的被子让我给拆了,爸爸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爸我期末考试一定拿全班前三你表扬我一下好不好? 黑鸦鸦的房间,也不开灯,窗子外面的光,可怕的陌生—— 妈……妈……我难受……妈……我不要吃中药…… 我不吃药!妈—— 我不要……不要吃药……不要打针…… 舌根底下一疼,很真实,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拔了出去。空气里似乎是消毒水的气味。光线有点儿冷。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只觉得额头上凉凉的一片。有人在我耳边上说话。 不吃药不打针?那不行,这都发了一夜的高烧了。她刚才都快烧到三十九度了。 可是刚才那样的情况下你们静脉注射或者输液的操作成功率有多少?她也根本无法吞咽任何药物。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在不能确保治疗措施安全顺利进行的时候实施救治,这对病人来说相当于二度伤害。 所以你就妨碍我们对病人进行治疗? 叹气声。对不起护士同志,我很抱歉。 俩声音。一个冷冰冰的透着医院味儿,一个慢条斯理听着似乎很舒服。一个占理儿,语气微微有点儿急躁不耐;一个气儿顺,风平浪静地温言商榷。一个是专业精神,一个是人文观照。对白的矛盾集中,中心凸显……好像电视剧? 就这样,我把眼睛睁开了。 眼前有白衣人影在晃动:哎,你们看,醒了。护士的手掌柔软细腻而冰凉,把我的脖子托高,垫上枕头,又伸进我的衣领里:好,出汗了。我眨眨眼睛,望着眼前轮廓模糊的人,撒娇似地:渴。一只玻璃杯递到了嘴边。水盛了半杯左右,玻璃壁上凝结着一片小水珠,热气喷薄着我的脸。杯内的水温合适,我下意识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接,捧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几乎是灌进喉咙,指尖不经意却碰着原来抓住杯子的另一只手。跟护士的手不一样,这只手是温暖的,手背很干爽,没有汗渍以及任何医用化学溶液的残留和附着。闷头把水喝完,我松开手,抬头:还渴。眼前的人把空杯搁好,拿起床头另一只杯子,有点儿犹豫:还烫…… 我撑着再坐起一点儿,伸手过去:没事儿,给我吧。 那是一整杯热乎乎的白开水,我很快很彻底地喝下去。旁边护士帮我掖好了被子,冲滑下腹的那股热力冲脑门儿上来,渐渐透过全身的毛孔沁出来。我不怕烫,真的,一直挺喜欢大出一身汗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其实我从小就特别能喝水,在家总拿大号儿雀巢咖啡的玻璃罐子当茶杯使,有时候渴急了,也不等水凉到适温拿起来就咕噜咕噜地灌,那德行用我姥姥的话说,活像头小牛。也亏了这爱喝水的习惯,小时候生病,感冒发烧一类小问题是从来不去医院的,只是跟家里躺着休息几天,甚至不大吃药,多年积累得身体抵抗力上来了,到现在为止也没用过几次抗生素。或许是从各方面接触到相关的负面消息太多,我对抗生素一类药物生来反感,得亏这次拿着针管输液瓶杀过来的护士给人拦着了,要不,这时候眼见自己的胳膊上连着管子手背上贴着橡皮膏,您信不信,我能气急攻心当场把这软乎乎的被子给踹翻。 哎,谢谢啊。我把喝空的杯子微微举高,手腕儿摇了两下,难得想朝人家正正经经地笑一个以示感谢。可是他接杯子的手忽然缩了一下。我问:怎么了你?声音挺小也挺软,弱弱的,还糯糯的,这都快不像我了。生病可真不好! 这时候视网膜总算恢复正常工作了,对方笔挺的一身儿制服外加绷着张书生脸,脸色语气好像都不太得劲:你怎么哭了?我不觉眨眨眼睛,皱皱鼻子,我哭了吗?呃,眼睫毛上好像是有点儿湿。正思忖,吴哲一旁侧着脸神情复杂,眼神儿跟观察生物现象似的转悠过来:我想提醒你,白天用脑过度容易造成睡眠中神经兴奋——据值夜护士反映,您说了一晚上胡话。本来我还想抢白两句的,可话到嘴边儿莫名其妙地心里发虚喉咙发堵,底气都泄没了。何况要说我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还真没什么“底气”。只好闭嘴,拿顶在额上物理降温用的湿手巾囫囵擦了把脸。 过了会儿,我调整好呼吸:特可笑吧?吴哲问:你指什么?我小点头儿代替掰手指:逞能、生病、烧得不清、做噩梦、说胡话,还哭。吴哲耸肩膀儿说:您说的都是病患者的正常反应。彼时烧还没退,脑袋胀得很,每一颠就是一沉,怪不舒服的。我下意识闭眼睛哼了一声:吴少校,你敢说,你就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孩儿被孤零零扔一间房子里吃饭睡觉复习做功课累了甚至病了都是自己一个人爸妈谁都不管那是什么感觉?安静了。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少有地沉默。 我呆了呆,后悔话说急了,心想咱这抵死不服软的毛病咋烧成这样儿也改不过来呢?这个问题相当值得日后深刻地自我检讨。 那天护士姐姐进来得很及时,我呢,把个病号也当得无所适从,正好借着刷牙洗脸来逃离现场,可一下地走路还是有稍许头重脚轻。当病号就这点儿不好:早起收拾干净自己还得再躺回去,三餐为了容易消化必须流质为主,严重缺乏人身自由,外加事事得任听穿白大褂的宰割。这不,护士姐姐一道儿圣旨下来,吃完早饭半小时我就得乖乖吃药最好再睡一觉,这事儿绝对没商量。 在此期间,面对一干医护人员我少有地埋着头唯唯诺诺,因为心虚眼睛始终不敢往某个方向看,也没勇气再说话。 再一觉醒来的时候,北航来了,眼睛分外清澈地打量我:小妖变病猫了?我刚又出了一身透的汗,没闲力气理他,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儿,没发现其他人。我大松了口气,可心里头莫名地别扭,心不在焉问北航:今天您没公干? 北航弯腰下来笑得挺贼:哟,我说你才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医院,怎么就住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行了袁微,知道你劳模,总惦记工作的事儿,这不是来向你汇报了?我闷声儿:不敢当,您才是领导。北航不说笑了,手往我脑门儿拍了下:行,本领导现在发布最新指示,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这儿,除了早日脱离病号身份之外,不许想其他的事儿。我皱眉:我凭什么呀?北航一字一字:就凭你们那个主任昨天晚上八点整在电话里批了你一星期的病假。说完还一副等着我对他感激涕零的表情。 我一下子急了,就要从床上跳起来:太过分了,师兄你怎么能替我拿这个主意啊!北航把我摁回被子里去:都已经到了这儿了——我是你师兄,别跟我扯淡说什么你一点儿都不想回家看看去。 回~家?我嗓子一噎,眼睛里蓦地有些红热,赌气说:我知道,主任特把您当回事儿,而且您又是我师兄又是我领导,照理儿我应该完全服从上级安排。可是这事儿不成,我跟家里约法三章在先输了的要捱罚,您可别害我。北航失笑:少跟我这儿装,世界上有什么约法三章是你袁小妖想赖赖不掉的,啊?这下我真有点儿不高兴了,气吁吁反问他:北航你凭良心说,从大学那会儿你认识我到现在,我答应别人的事儿我抵赖过么?说着心里越发地直委屈,眼里酸酸的有什么东西涨起来,用柳苏苏的话说,那是起雾了,跟着,雾气还会散……唉,天知道,我委屈的事儿,不是那么少。 似乎是我这表情让北航笑僵了,有些儿戚戚然地:我就是……开个玩笑……对不起啊。我反瞪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大硕士师兄,有时候,玩笑是不能随便乱开的。特伤人你知道么! 彻底哭出来了。我知道这已经不单是自己委屈,还多出一半替别人委屈的。北航看着我哭,半晌儿说:多大个人了你,就哭得跟小猫儿似的。他手伸过来作势刮我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下意识地躲开。有点儿尴尬,北航讷讷收回手去,自觉换话题:一个星期的病假,这事儿铁打的没改,怎么利用业余时间,你自己看着办。——真的不回家?被他这么对待我忽然觉得挺不自然,朝一侧撇开脸去:谢谢,这事儿再说吧。 我记得那会儿自己说话的声音很低很轻,几乎彻底埋在之后响起有人笃笃叩门的动静里头,完全可以在人类听觉范围内忽略不计了。病房的门并没关,吴哲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墙上的钟时针超了十一点,北航的脸迅速转过去,再转回来是满眼疑问:你们认识? 嗯。这一声几乎用哼的。眼见是空前混乱的格局,我乍然觉得不自在,把头闷被子里。可是被子外面俩思维跳跃性非人类的硕士老兄却笑起来自得其乐,跟戏里老相识见面比比也就差齐声念白一句“别来无恙”。隔被子缝儿里张望,好家伙,邻邦建交,正握手呢。 我这儿正纳闷人怎么就没来个外交级别的自我介绍,刚揭开被子北航便一语中的地边笑边解释:就这……这我同班同学……没上初三直接跳级的那个。吴哲站一边儿低着眉眼不置可否,嘴角笑得淡淡的。我眼睛转了转,目光打量着这对儿据称是初中同窗的大牛人,语气复杂地艰难点头:噢,明白了。 看得出来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北航有点儿兴奋地跟人介绍:这我大学校友,准确的说我读研那会儿她刚升大二——哎对了,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我挪枕头略略躺高些,有意无意瞄了吴哲一眼,轻声念叨:it is a result of idents。that’s all。 之后闭眼一想这话还真没说错:从认识他开始迄今见了五次面,四次都是在医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想当年我袁微被身边每一个朋友认识,哪次的场面不热闹?哪次的秩序不乱套?哪次周围不是鸡飞狗跳?就说跟柳苏苏,小学入学没多久就熟人了。原因很简单,人是年级上全面发展又好又乖的绩优股,我是班级里兴风作浪油盐不进的四季豆,最终结果是共同进出教导处次数过多,跟各级别教职员工打交道次数过多,以及一度被请上讲台亮相次数过多。后来随着年级增高,柳苏苏越来越忙,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有时候连执勤都得找人顶班,人稀里糊涂就找上我了。鉴于本人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呈某种诡异曲线随年级递增,当时的老班对这事儿就没发表什么意见。 可之后很快她这样儿的唯成绩论者遭到了事实给予的惨痛教训:一次我在前面整顿纪律,但下面还是嗡嗡作响,当然我也不是啥正派的上梁,整顿纪律一般都说:小声点,照顾一下睡觉的同学诸如此类。那天有人在外面一直巡视。我示警:条子来了……几秒钟后,发现教导主任就在身后……后来据说,呃,至少从表面现象看,老班彻骨恨透了我,可到底忌惮着成绩附着在我身上的保护色。 少年无知时代的英雄,大人眼里可谓劣迹斑斑,不过回头一想本姑娘这英雄好汉当得还是有点儿虎头蛇尾不彻底,致使身边每个朋友逮着机会就翻我点儿陈年旧账出来晒太阳吹风。说到底,这样的损友人人想当,谁都不例外。 北航的话匣子难得一开,开就先对准他老同学。说:前几年初中同学聚会,都说咱们班中途跳级的那个小子高考考进军校当兵去了。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接下来跟老同学提起我的事儿,神情那叫一个复杂:我印象里她大学那会儿校内校外加起来,好像也参加过不少比赛……回回都第二!他说到这儿转脸向我眸子一闪:你说你都没个失手。 我安静地抿着嘴笑,我的学姐们说得一点儿没错,北航话不多,可心里头比别处亮。 和其他同龄人大同小异地,我经历了小升初、中考、文理分班、高考、大学志愿这些被北航称为一顺排手术刀的东西,到他认识我那会儿整个人差不多已经脱了三层皮,不说面目全非吧,总也是改头换面。眼前这两个人走过的路显然都比我长多了。我并不知道到这时候的“袁微”在别人眼里是啥德行,但毫无疑问,不会是原装的那一个。反观这样的北航,同样是我从来没见过的。silence,沉默;研究生院那个解密高手给所有人留下最多的印象,总是沉默。 看北航有些作痛心疾首状地:人冠军还轮流当呢!第二还硬让你一个人给全体占了,这还有点儿天理么?我突起促狭:那当初您拿第一的时候怎么不给咱偶尔失个手什么的,也占回第二?每次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你以为我乐意呀?北航啼笑皆非,手指着我,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过去跟他昔日同窗嚷嚷叨叨:说句实话,我是真不知道她袁小妖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吴哲一乐:袁小妖?我也乐,轻轻地数叨这典故:小学五年级开始柳苏苏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邪门得很,全班人人拍手叫绝,把她给得意的!到处逢人就显摆。这一叫声儿还特高特清脆,生怕谁听不见。后来么,叫的人就多起来了呗——您真的才知道啊?吴哲想想笑了笑,摊手摇头。 话题涉及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北航难得地感慨挺深:那时候小啊!小学初中,芝麻点儿大的事情也能争强好胜。跟吴哲说:我记得那时候但凡大大小小分门别类的考试,班级前五回回跟你较劲儿……后来,也包括我。吴哲歪头看看他。北航点头笑:真的。只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较劲儿嘛!也不是人人都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不是?说着一声长叹:当学生的时候争那点儿分数,不当学生了又争别的东西,凡事都在前头标上一二三四五。谁能保证就一直没个失手呢?可那时候,大多数人在意的,就是这些。我不觉咬被子点头,真没想到,北航这么个人,也会去想什么每日三省吾身。 看看吴哲,没有太多感慨,很平静很坦然地发表着见解:其实人这一辈子,偶然失手正常,一度不失手也正常,谁都有自己的光荣历史,生活在这一点向来很公平。北航点头:现在明白事儿了,回头看看,才知道过去的东西跟都电子信息产品没两样儿,好赖都是版本之分,特定时期内再怎么先进也免不了最终被淘汰。这不,当年的其他人都还在为一些数字和非数字的结果疲于奔命。他们乐此不疲,可是你……伸手指了指吴哲的肩章:你已经站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吴哲沉吟片刻,耸肩:都一样。是生命体就总有新陈代谢,这一点,人和人是没有分别的。 呵呵,新、陈、代、谢?正可谓借题发挥,意在言外啊。不过也难怪,当初在野战跟许三多聊天闲扯,那倒霉孩子一说到部队里人走人留的旧事儿小脸儿就闹鬼的深沉。可以想见,在他们那样地方,谁都会有一两件放不下的旧事儿,诸如此类。世界上的每一种离别估计都不好受。不管时间地点如何,单是“离别”俩字儿,一旦当头掉下来砸着人了,任是七尺长的大老爷们也莫名的心有戚戚。可是比起来,总有一部分人,遇事要比我们坚强点儿。习惯于各种挑战,适应每一次离别,这,就是他们的能耐吧。 我下意识瞄了他一眼。不期然他看回来,目光和年龄不符的淡定,别看这征人袍、书生面,貌似不协调,笑一笑都是深入浅出的架势。 临近午餐的时间,北航看看表说:哎哟,到点儿了,我还有事现在得先走。想了想,跟我说:晚上可能就不来看你了,自己当心。走到门口顺手拍吴哲:也算同学一场,好歹帮着照看点儿。临出门又回头:袁小妖,最后再次强调一下党的精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正乖乖地靠着枕头吃病号饭,这时候抬头远远地瞪他:师兄你什么时候变成事儿妈了?要走就赶紧。北航笑了笑,转身离开。 我闷头儿继续动筷子,心里估摸北航这一走,就又该忙活好一阵儿了。突然又想起来门口还站着一个,而且人还饿着肚子,猛地抬脸。谁知道对方冷不丁先开口:我觉得……你好像很擅长和人保持距离。 据观察,吴哲此君表情严肃的时候,嘴角却还在不自觉地天天向上。我口齿不清地哼了句:你好像很擅长挨饿。嗯……可也是,这饭综合质量过低,我都快吃不下去了。想了想,眨眨眼睛问他:我能不能不吃饭啊?吴哲侧着头说:任何一种疾病的康复都需要病人保持充沛的体力,因此,三餐必须保证相应充足的热量摄入,所以我个人的看法是——不能。我看着他:但是我敢说您持续四个小时没有进食了。吴哲点头:您是病人我不是。眼神儿淡淡,示意事实胜于雄辩。 我搁下剩了一大半内容尚未解决的饭盒,把嘴里的硬吞下去,喘口气,很认真地:可你是伤员。 吴哲皱眉头,估计是大脑一时没搭上弦儿。而面对怀疑精神,我的习惯是迎难而上:首先,我想为早晨自己的言语冒失道个歉。对不起,本来那是一件您很私人的事儿,这样草草地下结论,我太唐突了。其次,我的结论完全出自个人推测,拿网聊上的话说,纯属yy,所以拜托您,别误会。第三,容我先问问——现在你还剩下多少时间?吴哲看来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对着挂钟校了校表:大概四十八小时。我点头。其实他不说我也有点儿数,作为“特殊部队”的一员,吴哲的探亲假到现在为止应该差不多就剩下个尾巴了。 调整了下呼吸,我正面儿望着他眼睛,尽量节奏舒徐语气平静地说:还记得那天我帮你补票么?你提到了票价。出于经验,我很熟悉铁路客运的一些日常信息,加上是在出站口碰到你……这些足够我把你可能乘坐的车次范围缩小到精确。那个车次的行程路线,让我想到了你的出发点,不是你们基地。这说明本地有可能不是你的第一站。说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首次做人体解剖的医学院学生,心下莫名惶惶。我停顿一下,低头转了转眼睛:48小时,从现在反推到那天,你是带着包括返程耗时在内的三天假到达这儿的。时间并不算富余。现役军人在某个特定时机申请探亲假获准,一般会去哪儿,会做什么?顾名思义,当然是回家。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的家在这里,你的“第一站”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甚至值得你在回家之前先一步去。当然,光靠想象力发挥的话,这里边的可能性有很多,把你放进这每一种可能性当中,又会从中增加更多的变数。我甚至没法儿作出任何确定的大胆假设。直到我碰到吴小语,听她说了许多话……然后你又出现在这儿,跟着她叫你……之后我才敢想,我或许弄明白某个情形了。一些不应该贸然提到的话今天才脱口而出…… 深深呼吸了一次,我再次抬起头,唇齿挤迫出最难的几句话:我只是自己瞎猜,或许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对你而言,去所谓的“第一站”和到这个城市其实一样,只是……回家。说完反常地觉得紧张,尤其看此人居然这会儿眉尖还拧一疙瘩,心里更是惴惴。 然而吴哲问:为什么你的结论是我是伤员? 三成不忿,五成憋屈,还有两成的啼笑皆非。 真是,还非让我说不可。行,咱咬咬牙,坦白从宽。我嘀咕着,心里某根弦好像突然松了,靠上枕头便含糊解释:那个你……有没有看过《孽债》呀?人那电视剧里吧……有个男孩子,云南的,知青家庭出身……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孩子两地奔波,最后跳火车摔了……轮椅上的后半生……那时候我跟柳苏苏呢,就管这样儿的叫……那个……伤员啦……越说到后来声音越蚊子哼哼似的。 显然这是段儿歪理,我自己也知道,彼时窘得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天地鬼神,让我死了吧。 相对来说吴哲倒很自在,盯了我几秒钟之后,歪歪脑袋大度耸肩说:不用这么紧张。专业角度上,刚才你的名词解释也可以拿到四分了。但是顺带说明一下,交谈中随便转移话题不是什么好习惯。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构成了对另一方的轻视和慢待,很可能间接导致对话双方的不平等地位甚至沟通障碍。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我望望他,心下默默:征人袍,书生脸,指南针立场,二进制严密思维……然后草木皆兵地说:受教! 后来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也不觉得饿,直到下午四点完全退烧的时候,胃部的空虚才初始暴露。 第九章 归零(上) 记得高三备考那年过苦行僧闭关的日子,学校不大,楼下墙外开着家小卖部,一屉一屉刚出炉的点心吃食的香味儿能一直飘进三楼的教室里。从此我落了个习惯:肚子一饿,抬头就看窗外。医院病房的窗外早被市容打扫过了,所以当我一眼望过去,不见吃食,只见香车。不死心,我跳下床跑到窗口儿,从云南过桥米线到东北乱炖,扩大巡视范围地搜索着小吃铺子,还是一无所获。气馁之余发现手脚身体居然很活络,走跑蹦跳都好说,就是饿得厉害,身上没啥力气。我又开心起来,呵呵,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正逢“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滑润”的时令,天儿开始黑得晚。那天趴病房窗户旁边儿,我揉着酸不溜的胃,遥看吴哲同志接回刚从某学前兴趣班下课的吴小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景观奇特地经过下面停车广场,刚好满身的斜晖如泻,便没来由地笑。这一笑就想起很多事儿。想到后来,吴小语一个人蹦蹦跳跳跑进门跟我打招呼:阿姨!回想到那要命的辈分问题,我揉揉太阳心儿,弯腰皱眉很诚恳地对上她黑闪黑闪的眼睛,一面伸出手指头小小比划着,言简意赅:来,叫姐姐。是时人小姑娘也不矛盾,孩童的眼睛如溪水:那,你的头还疼吗?我表情尽可能自然,笑摇摇头。而后心中无力:头不疼了……肚子饿。 很快我注意到,不穿假小子衣服,吴小语看起来还是有男孩子样儿,虽然白净肤色翘鼻尖儿,可架不住修眉俊眼的利落。不同于上回见面文静乖觉的神气,这次她来得很兴奋,跳坐在我床边儿上,话也多了不少。我看着她兴奋,心里越发无从判断,到底是我碰见的孩子都太不认生呢,还是我孩子缘太旺。不过我知道,同这样年纪的孩子亲近接触,自个儿的心往深了琢磨,五味杂陈,到了却暖烘烘的舒服。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吴哲同志双手满满几乎撞进门。吴小语瞅了一眼对方手中疑似晚餐的东西,转过来向我说明:爸爸说有事不能回家,妈妈说加班晚点儿回家,吴哲哥哥说晚饭就在姐姐这儿吃。旁边儿,吴哲的动作像机器猫掏肚兜儿,把兜儿里法宝一样样地倾出来:三人份的大号儿桶装康师傅,几个苹果,一盒冰激淋。 看到冰激淋,吴小语一声欢呼:哦也!吴哲紧接着说:你只准吃五分之一。 我奇怪地看着他,被盯几秒钟,吴哲反应过来:……附近只有水果店和便利超市。语气少有的挫败。可能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迅速调整了下儿,不疾不徐地带着笑音儿继续说:或者,你可以选择仍然吃饭。隐约感觉到周围有剧烈运动后的强大热辐射,我笑笑没说话,站起来顺手拿热水瓶的时候心说,瞧这面不红气不喘,不愧是当兵的!真能跑。 康师傅的一大特色是佐料味儿大,那天关上门,病房里大家一起揭碗盖儿下叉子,白气升腾中都给呛得想打喷嚏。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说着吃着,吴小语鼻子抽搭着,告诉我:……爸爸跟我说,以后啊,语可以穿裙子梳小辫儿,他不会不高兴。我点头,仔细想想居然有些羡慕她,这可是我迄今为止没争取到的待遇。 吴小语说:可是我知道,爸爸还是最喜欢看我扮小哥哥。我愣了一下,想笑,忍住了,低头柔着声儿:真的啊?吴小语有些懊恼:爸爸还是喜欢吴哲哥哥多一点。懊恼了下儿,又抬起头,眼睛弯弯地:没关系,吴哲哥哥比较喜欢语。看见一边儿专心对付面条的吴哲脸居然有点红,我“噢”地闷声儿笑。呵!个丫头小模样儿,真够理直气壮的。料想他们兄妹之间不会有疙疙瘩瘩。常识告诉我,一对儿闷骚,到死也打不起来。 过了会儿,吴小语说:姐姐的爸爸一定不这样。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自己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珠儿葡萄也似:因为姐姐是长头发。我不置可否继续笑,后来埋头喝汤的时候自我感觉,这笑啊,它涩得很。 唉!我那老爸…… 那天赶着第一个吃完,我跑去室外,掏手机给北航打了个电话,说:师兄,我要出院。对,越快越好,最好就明天。干什么?我说师兄您的记性可真好,回家呗!……嗯,决定了,打电话告诉你一声儿……哎呀我没事儿,傻不了……好了就这样,回见。 挂了电话,一溜儿小跑又跑回三楼病房里。进门看见吴哲收拾好一塑料袋的“剩余商品”,说是要悄么唧儿把它带出室外找地方销毁证据,顺便就支持国家的环保工作了。 彼时吴小语正闷头在冰淇淋那儿,左一勺又一勺,半天儿也毫无鸣金收兵的迹象。少校同志临走前看得皱眉头,还是一举端走了万恶而**的冰淇淋碗。吴小语小嘴一扁,抬头瞪她哥。吴哲说:再吃就肚子疼了。吴小语对手指,半天儿抬起小脸儿,眼睛水汪汪,抓住吴哲的胳膊轻轻晃了下。吴哲闭眼咬咬牙:不……行。吴小语嘟嘴巴:那我就跟妈妈说,吴哲哥哥给语买冰淇淋吃了。吴哲苦笑一声,妥协:语,你今天可以再吃最后一勺。吴小语满意地笑,甜甜的,伸勺子进碗,挖出差不多拳头大的一个球。 我看着他们,觉得吴小语总黏糊身边的大人,就像一条极可爱的小尾巴;当初野战医院那名字三个圈儿的小p孩儿也是一样,小小年纪就作风诡谲软硬兼施,变着法儿黏糊一群兵……忽然间心里一阵轻松:在大人身边儿当个孩子,真好。 想着想着噗嗵坐床上,顺手拿起剩下的半盒冰淇淋一勺勺地往嘴里塞,发现是香草味儿的,入口又凉又滑。 呵呵,出来这么久,总算要回家了。 回家的必要条件——出院手续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可执意办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困难,趁中间的工夫刚好能搞定诸如买票一类的准备工作。只是事后掂掂自己一直以来小心供着的那张银行卡,我忽然有点儿肉痛:在医院这地界,银子就是不经花啊。期间北航也有过电话打来,纯粹是公事公办的架势,从头到尾没一句闲扯的话。我明白,让我休假,他就更忙了。 到了真正打包袱走人的时候,巧不巧赶上吴哲同志北上销假的日子。当天吴小语母亲难得露了面,开一辆跟之前那身儿礼服长裙颜色相类的小qq说要送我们。望着眼前漂亮妈妈难得笑容亲切,我正支吾,吴小语嚄地开门出来,抓住我手就往车里拉:姐姐陪我坐后面,好不好?话跟我说的,眼睛望着某少校。吴哲站着微微犹豫一下,拉开了前门。在车里看看前方的人格外端正的后脑勺,我不期然想:副驾驶,那是个让人玩味无穷的座位呵! 车速平稳,转到了目的地,吴小语母亲一直送下车,临别抱着女儿动员:语,快跟姐姐说再见!转眼望了望身边儿比自己还高一头的“语她哥哥”,沉吟再三,欲说还休地:你……在外面自己保重点儿……路上小心。吴哲点了点头,说:您也早点儿回去吧,阿姨。旁边儿,吴小语仰着脸对我眨眼睛。我有点儿了然,歪头朝她露出一个神情复杂的笑。 进站前,我把一张叠成纸鹤的便笺塞给了吴小语。后来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检票前五分钟又拿出同样的一份递给吴哲:劳您驾,帮忙转交给圆圆行吗? 吴哲背着全副家当站对面儿,看着我那还不到掌心大的纸鹤,眼色依旧充满怀疑精神。我笑,蹲下来整理自己登山包的拉链扣儿:您不用猜,我主动交待——里边儿是我的电子邮箱地址和qq号。劳您大驾,代我告诉圆圆那小p孩儿一声,以后找我千万别寄什么挂号信了啊!信息时代了这都。 想了想我又有点儿不放心,抬头说:啊对了,这样儿……在你们那儿……不违规吧?吴哲低着眼睑,凝神静气地说:据我所知,这小子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就没在条例管辖范围内。我站起来,之后边跟着大队伍朝候车站台的检票口方向走,边回头一琢磨记忆中圆圆小朋友的所作所为,此言果真是正解。 字幕上显示车已到站,我不觉埋首在反背的包里,低头儿乐。 比起休学那一年的游荡,这次归家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短途旅行。靠在车窗边上,望着外头的一切都飞起来,感觉并没过去多久,就下车了。 这些日子习惯了c城湿热,家乡的气候一下子变得很宜人,温度湿度紫外线辐射指数都合适。公交上看街道建筑,都在一定程度上翻新过,面目依稀如昨。下站后回家时却彻底傻了眼,老几十年早该等着拆迁的社区,遥望过去一排边儿的楼房墙面上都刷着新漆,好像一夜之间集体变脸了似的。 斜阳草树,反常巷陌。就这样,我边走边留意,努力搜寻记忆中每一个参照物,差点儿没找着家门。后来掏出那把久违的钥匙插进锁眼儿里,我心里苦笑:别说,人一长大一出去,再要回趟家还真难。 家里的老锁一直没换,起门的时候总带着咔啦一声儿,客厅里异常古怪的空旷因而显得更加突兀。 这个点儿居然没人在? 我狐疑着走进自己阔别已久的“家”,参观了边边角角,最后在自己房间里找到披盖上一块红色大天鹅绒布的ck。什么都在,可是,又好像少了很多很多东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忽然楼道里传来邻居家张奶奶的一声惊呼:哎哟喂!他们老袁家门怎么开了?老头子,你赶紧来看看……怪事儿啦! 我闻声迎出去,那老两口搀扶着已经进了客厅。张奶奶扶了扶老花镜,半天儿才认出我来,脸上的皱纹笑成朵菊花:唷,这不是小微吗?回来不声不响的,吓奶奶一跳。——怎么样,我说肯定来人了吧!你个死老头子还不信,说我眼花了……张奶奶的老伴儿要笑不笑得瞅着不说话,听她唠叨。我站边儿上会心一笑,相扶相依,老夫老妻啊。 张奶奶唠叨完了就来拉着我:走,孩子。有话上奶奶家说去。我想着眼下这事儿奇怪,也正要找人问问,就答应了。 当天老人家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没少繁枝末节,但是大意我给拎出来了,就七个字儿:人去楼空家已搬。再来一句,那就是:只在此城中,老妪不知处。后来张奶奶说:可也真是,你爸妈姥姥都那么精细的人,搬家这么大事儿怎么也不告诉孩子一声儿……他们就没给你打个电话留个条儿什么的? 电话?留条儿?一瞬间我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儿忽悠儿搭上了,通了电似的,猛地从小竹椅子上跳起来:那什么,张奶奶,我有事儿出去下儿,以后再回来看您和爷爷。再见啊…… 话是一口气说完,路走得比说话还快。张奶奶的声音在身后笑骂:这孩子!跌跌撞撞的…… 急急忙忙翻出老爸那封火车上没拆的挂号信来看,果然是充满老爸风格的“电文”: 丫头, 首先要很遗憾地通知你,这次恐怕你展信没法儿安了,因为咱家要换窝,啊不,是大部队即将面临战略转移。 葛总司务长(姥姥)一切安好,因身体原因,经组织会议讨论决定其暂离一把手岗位改做辅助工作,由冯院长(我妈)临时代任兼职(这句说姥姥在厨房退居二线,妈顶上了)。本团长近来公务照旧繁忙,预计年底之前进行跨国界演习及越境作战(说白了老爸就是想说单位外派)。为避免贻误战机咱废话就不多说了。现在本团长下命令:你个倔兵油子,有空儿给老子归队。 另外本信纸背面儿,大部队的最新具体地址已经附上。 袁团长 我捏着那张正宗复印专用80微米厚的信纸闷头乐,嘿嘿,一贯的三言两语,还郑重其事挂个号寄过来,老爸就是忙啊! 老爸的故事,我自己只知道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是听姥姥说的。妈的故事,我了解到的则少之又少,大略只知道妈年纪轻轻就报考军医学院,实习出入当地军区,毕业留在野战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出于当年姥爷的意愿。我记得姥姥不经意提起过,妈妈出生之前,包括姥爷在内,有很多很多人,其实都非常希望那是一个男孩儿,能够继承和担负更多的东西。妈嫁给了老爸,则似乎是姥爷生前的一个错算。 撇开这点儿亲缘关系想想,我其实有点儿为老爸惋惜:本来可以留在就读的某知名医药类高校,安分当一个大学讲师,什么理想,什么信念,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一任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纸上谈兵。可是偏偏误中丘比特的毒,头昏脑热之下娶了军人的女儿,老丈人以前是带兵的,妻子现在是带衔儿的,腹背受敌,到了自己染了一身弹药和消毒水的味儿,生活便就此也安分不了。跳槽去了制药企业,天天早出晚归,一年到头忙得家里人抬头不见低头难见,就为了那从来没个统一标准的“让生活再好点儿”。就连,就连后来自己的丫头大学毕业,也没忘了抽空儿安排这安排那—— 虽然,老爸的苦心安排,这个当闺女的打死也不接受。 走丢的倔兵油子,要赶上大部队总是要多些迂回的。尽管行军目标有明确的地址,单兵行动还是有难度,需要不算短的时间。路灯已经昏黄,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居住社区,外部特征有点儿欧化设计的味道,很漂亮,也够简约。楼道口采用智能化管理,于是怀着某种歉然,我在键盘上摁下了那个貌似是我新家的门牌号。 很快我听到有个女人接通了内部话机:喂,请问是哪位? 好耳熟的声音!可是……不是我家人里的任何一个。 我朦朦胧胧核对了一下信纸背后的地址,确认这个门牌号码是对的。难道我刚才不小心摁错了号?想不通,我皱眉头:噢,请问……是604吗? 话机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已经带了笑意:你是小微吧?跟着楼道大门砰地打开,走进去黑洞洞的,壁灯都是触摸式可调开关。楼道不算宽,却很长,进去转个小弯儿还得上电梯——人工爬梯是太费工夫了。 我敲开的那扇门里站着一个素面朝天套着围裙的女人,真正不加雕饰的眉画远山眼明秋水。 白……白纸? 彼时的我愣了一下,差点儿把自个儿在心里偷偷取的外号给叫失声出来,好在反应快,总算来得及改回正道。暗自谢天谢地,我醒了醒神,笑:肖珊大夫。 肖珊大夫难得笑容绰约:快进来,还没吃晚饭吧? 印象中的白纸美人儿露了活色生香的一面,不寻常啊不寻常。我怪不习惯地“啊”了一声,眼神一转看到了以大厅为基准各就各位的其他人,心情彻底放松,接下来就自然而然地进门儿换鞋:妈!姥姥!……老爸! 只见妈在满满一桌子菜的周围摆着碗筷:不早不晚,存心掐着饭点儿回来的是吧?去去!洗手洗脸去!茶几旁边儿,姥姥搁好报纸,摘下眼镜:这丫头,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沙发上,老爸从成堆的文件里歪起头,眼睛眯起,如昔的一片诡谲:不声不响知道回来了?给你三分钟,左转,回自己房间整理着装去!个灰头土脸的样儿…… 我看着他们,忽然哈哈地笑:是!袁团长。 平心而论,当晚熟悉地形并不是很困难,似乎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家,本来就是依着我们全家人的心气儿一砖一瓦堆上的。我的房间装修合宜,通风良好,还带一卫浴间,走进去什么都是现成的。我索性从头到尾冲了个澡,顺带参观了一圈儿,不觉感慨:哪儿哪儿都不容易。老爸的奋斗成果啊! 说来也是碰运气,一年之后回到“新”家,吃的第一顿饭就丰盛的很,还因多了一个人显得特别热闹。饭后洗碗,我问妈:您和我爸是不是算准了我今天回来啊?妈说:你个丫头多大点事儿都弄得神秘兮兮的,你爸给你去信你也没回音,谁算得了你?我说:那您做的菜怎么都是我爱吃的?妈说:你爱吃什么不一向都是你姥姥才知道?妈妈就是随便做。我想了想,点头:人肖珊大夫来咱们家,被留在这儿吃晚饭,您随便做也能做一桌我爱吃的菜,嗯,我妈可真了不起。妈噗嗤一笑歪过头,“当”地撂下刚洗好的瓷勺:你说你都领工资的人了,洗个碗还这么多废话!个长不大的丫头…… 过了会儿,妈又叹气:肖珊当初就是长大得太快了。 我料到肖珊大夫出现在咱们家,而且看情形像是常来常往,这里边儿铁定又有枝节。不过多年经验告诉,妈不说,我最好别问。 当天晚上肖珊大夫走后,我跟爸妈姥姥删繁就简说了那一星期假的事儿,顺便了解到咱们家目前的人员分布情况:四个卧室,姥姥一间,爸妈一间,剩下一间空着,必要时留作客房。最后说到我的卧室,妈跟姥姥对了下儿眼色,说:给你买了张一米八的大床。改天赶紧打个电话给苏苏,让她别在外头租房子了,上咱们家来跟你一起住。 我想也不想地点头,跟柳苏苏呆一个屋,我当然乐意。谁知道妈叹了口气,又说:这孩子,一年不到又换了回工作,企业外联!从来没吃过那个苦……生活上的事儿也多。最近想不开,别扭着呢。 我看姥姥,姥姥照旧意味深长地笑,冲我摇了摇头。我明白了几分,问妈:该不会……又是41……妈白了我一眼:就你能猜!姥姥说:你就跟小微说吧。难得她们姐两个要好这么多年。 第九章 归零(下) 妈弯腰从床底下大抽屉里拿出一团东西。沿着床平展开来,依稀可辨那是件军装作训服衬里用的t恤衫,好几处被剪开了,上面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仔细看看,左肩膀那儿有个洞,以我那点儿有限的常识推测,十八九应该是弹孔。 看t恤的大小,估摸着穿衣服的人大约的身量,再联想到弹孔留下的位置,我猛抬头:妈? 妈望着血衣叹气:上个月的事儿……那天得了消息,苏苏班儿也没上,人赶到医院去呆了整几天,有天晚上拿了这件衣服回来,一个劲儿伤心掉眼泪,问她也不说…… 我握紧了手里的温水杯,指肚压着温润的白瓷,莫名的触感。妈没好气地挖我一眼:你急什么?把血衣又卷起来,放回原处:凶险啊!听说上急救车那会儿,人连血压都快没了……得亏是抢救还算及时,挺过来了。要是再晚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没准儿。许是看我松了口气却眉头未解,妈顿了顿才继续,语速平缓:后来,苏苏又去了趟他们那儿。这次也不知道谁又怎么着她了,人回来,什么都淡淡的,就是工作起来玩儿命。姥姥在旁边儿跟着叹气:人家孩子也不容易。本来隔三差五还上家里呆几天,抽空陪陪我这个老太太。现在一忙起来,连面也见不着了。 我小心调整呼吸:妈,姥姥,里边儿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们肯定知道,就是不知道也猜出来了。妈苦笑着:妈妈和姥姥猜出来了有用么?自己心里打的结,自己不说,谁也解不开。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瞎乐观?昔日人民教师今朝总司务长的姥姥紧接着议论开:依我说呀,现在她们这些小姑娘都这样,小心思、小点子、小情绪,样样少不了。不成家不当家,多少事不知道操心,哪个不别扭? 妈捋捋头发:总之这件事妈妈是管不了了。再说苏苏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孩子,管太紧也不合适。说到这里,妈笑靥突现:你啊,从小儿插科打诨调皮捣蛋的,没少给家里招事儿添乱!这回要是能把人留下劝想开了,也算功德一件。 嘿嘿,压力转嫁,这才是我娘的一贯作风啊!突然觉得很无力,我不禁抬头四十五度望天花板。 柳苏苏是在我归家后某个早上被我一个电话叫来的。那是个周末,人到的时候,爸妈姥姥都有事儿不在家。要说咱这也算是昔日死党阔别再聚吧?拉人进门,彼此上下一打量,我歪头盯着她:又瘦了!嗯……也漂亮了。柳苏苏笑笑:你也是,长大点儿了。相对笑了会儿,齐声说:追忆似水流年哦! 没多会儿我留意到,柳苏苏说话比以前多,笑得也多,可都是有收有敛,言止得体到让人瞧着难受,又说不上什么毛病来。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东西,巧在物尽其用,放咱们家里居然没一样是多出来的…… 到了我卧室里,柳苏苏指着床头说:这个小花盆,我以前来的时候没见过啊!肯定是你刚带回来的吧?我说:啊,对。柳苏苏说:挺好看的。上次陪同事去花鸟市场也见过差不多这样的一盆,当时就是忘了问它叫什么了。我望了眼床头,轻轻笑一下,说:它叫玉树,又叫厚脸皮。别名好像还有燕子掌、景天树什么的。柳苏苏笑着瞥我:你什么时候对植物这么有研究了?我没回答,跑去厨房给她冲热果珍。 记得那时眼看着开水滚滚下去,便有大片鲜艳的橙黄色冒着热气晕染开,我脑子里闷闷地想:妈说的不错。什么都淡淡的,别扭着呢。 不大不小的房间,音乐声开着,电脑屏幕亮着,落地飘窗微微摇出条缝儿,窗帘上寂然恬淡的“向左走向右走”图案时不时地飘卷。我歪在一米八大床的一头,端着杯子问柳苏苏:在这儿呆着其实还和以前一样,对吧?柳苏苏笑,说:能一样么?换了以前,几米漫画的窗帘布进了你的屋子你能不闹事儿?告诉你你的ck惨遭淘汰,从今以后你得使这种“又薄又脆弱”的笔记本儿,你会没一句埋怨? 我看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柳女侠,您说得真对!柳苏苏皱眉:你什么意思啊?我说:是啊,能一样么?换了以前咱俩能像这样儿,都坐小半天儿了居然谁也没说一句正经话也没说一句不正经的话? 柳苏苏好笑:什么正经不正经跟绕口令似的……沉吟了下,语气平静地说:丫头,不管怎么说,咱们姐儿俩都还跟以前一样。你有什么话,想问就问吧。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柳苏苏,你说,你这个样子,让我问什么呢? 许是诧异我语气突变得反常,柳苏苏搁下杯子坐了起来:丫头你怎么了? 一晃过去这么久,虽然没见面,可是,每个月都跟你通电话,告诉你我碰到了什么事儿高兴还是不高兴,告诉你我工资涨了,告诉你我学会自己煮饭烧菜可是不小心弄坏了锅,告诉你我生病了第一次出了疹子样子特像青蛙很可怕,告诉你杨雨找到我了不要担心,告诉你我想你了……你呢,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呢,就傻乎乎地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现在什么都好,你很幸福。这也本来就是你想让我认为的,不是吗?就像我从小学开始能明白你太知道分寸一样,恐怕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比你更了解我,更知道我袁微吊儿郎当个人骨子里是什么样的。小柳儿,朋友,酒肉朋友,真朋友,无论是什么,你对我来说都是唯一的一个。我能问你什么呢,你说呀? 那天,我把话说得很慢,很平静,声音也不高。印象中,柳苏苏的眼睛从小儿特别好看,像《老残游记》里写的,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眼下黑白水银里有寒星数点,愈发的亮。恍惚看到柳苏苏在笑,静静地不出声儿的那种,正经八百的朦胧美……下一秒就有只温柔黑手幽幽拂过了天灵盖儿:傻丫头,傻小微……小时候阿姨打你你都不哭,现在变出这么多水来,合着这些年都攒眼睛里啦? 我忿忿然打开她的手:一边儿去!打小儿就只有我哄你的份儿,还反了你……没等我说完,柳苏苏已经跳过来企图实施抓马尾巴的阴谋诡计。我尖叫一声歪头躲开,跳在床板儿上跌足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脚下更加码玩儿起了凌波微步。柳苏苏总也抓不住我,最后躺着傻笑;笑着笑着,就把我也带笑了。 天知道以前都是我逗她乐的呀!呵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说不是呢? 后来齐心协力弄午饭,柳苏苏掌勺儿,我负责洗切。看她驾轻就熟的样子不同以往,我撇开手里最后一根枯菜叶子,有点儿不服气地:一样是在外边儿单过自己顾着自己,凭什么你就突飞猛进了?柳苏苏修眉微挑:你妈教的呗。——哎,帮个忙,把菜端走。就拿起旁边儿蓄下的淘米水趁热洗铁锅去了。我端起盘子叹气:娘亲大人,这才多会儿啊,您就什么小窍门儿都教出去了。有时候实在犯糊涂到底谁才是你生出来的那一个……柳苏苏回头冲我挤眼睛:哎哟,你袁小妖也有吃醋的时候啊? 之后在饭桌上,柳苏苏说:其实我真得谢谢阿姨和姥姥。是她们告诉我,虽然现在时代变了,女孩儿家许多事情,该学的还是要学,该承受的还是要承受。人要长大,没这么容易。这些道理,以前从来没有人教给我。我连点头:嗯,对。也从来没有人教给我。柳苏苏一乐,冷不丁夹起快茄子直接塞我嘴里。 美食降临得过于突然,我一不小心给硬吞了下去,过后顺顺气儿,特真诚地看着她说:谢谢啊! 柳苏苏噗嗤一声:死丫头。想了想,叹口气:小微,我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让阿姨和姥姥担心了,也让你惦记了。我没事儿,真的。 我口齿不清嘀咕:先哭成孟姜女,后来又学小龙女。您这叫没事儿? 柳苏苏说:我承认,刚开始我是有点儿想不开。索性放下筷子:觉得从一开始,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追人家后头跑步上大街的是我,把手机交出去的是我,踩了人家的是我,神经错乱找到他们连队去的是我,自己出了事故跑到别人背上闹情绪的还是我。就连之后……电话也都是我打给他。语气幽幽地,说不出的委婉。 我不觉听得莞尔:怎么,委屈啦? 柳苏苏又笑又哀叹:换了你你不委屈啊?担心受怕是你,患得患失是你,痛哭傻笑都是你,就跟拔河一样只能单边使劲儿。好儿呢是半点沾不上,整天觉得自己就是个拉郎配逼婚的,你觉得天天这样儿会好受? 我眯起眼睛笑她:小柳儿,我看你这叫自作自受。 柳苏苏也笑:可不是么?自己选的路,后悔也来不及了。忽然脸色一正:那天,有人通知我说,他的情况……不大好…… 显然接下来事情的发生给她带来的影响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尽管有惊无险且俱往矣,柳苏苏提到这事儿仍然不自觉地回避性措辞,表情也顿时黯淡下来:刚听到消息,感觉真跟天塌下来了似的,脑子里轰隆一声,什么也不知道,就记得拼了命赶时间。到了医院那儿只敢一个人在走廊里傻坐着,觉得许多事情一下子都冒出来,心里乱得一团糟。后来,他没事儿了,可我脑子里还是很长时间拧不过来。又过了很久,我忽然意识到了……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当机立断。 柳苏苏回忆说:没忘了当初一起去野战医院的事儿吧?那天所有人都出去了,病房里就我们两个。本来有不少话想当着他正面儿说清楚,可是真正问出口,却只剩了一件事。轻轻闭上眼睛:我问他,我出意外困在街边的时候,为什么对我说那些?再睁开眼里一片柔软的晶莹:丫头,你或者还没有体会过,世界上有些东西,如果不能干干净净地放开,很可能,就得守着一辈子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自己始终什么也不知道。 我点点头,明明见她说动了情绪,却管不住自己想乐:总算不傻了哈。这下儿柳苏苏又让我给带笑了:袁小妖你逗我有瘾是不是?正色说:那个问题,他一直没告诉我。对这件事,虽然,那天以后我表现出不在乎,心里也一直告诉自己,别去想,别去想,要心里安安稳稳过日子,要好好的,可是这次……特别是亲手捧着一件带血的衣服,旁边还有人告诉你这在他们也不过是中等烈度的战斗而已……差点儿崩溃了,真的,所有的问题,所有我不明白的不踏实看不开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又跑了出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后来从医院回来,我打算彻底地做个了结了。 柳苏苏说着,神色又凝重起来:他养伤期间没怎么去看,一直发疯一样地工作,尽量不给自己喘息的余地。因为我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因为我想让自己事先学会去适应——适应一旦放弃之后,突然而来不会有时间适应的那种孤寂感。毕竟我至今还不知道,在他那里,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 喂,菜凉了。我不疾不徐地提醒她,趁给她夹菜的工夫迅速回到话题:合着妈和姥姥说你别扭着,到头来你工作狂是为了学会适应,学小龙女淡薄寡欲是为了将来下半辈子彻底摒弃大喜大悲。所以其实你自己已经有主意了对吧? 柳苏苏久违自在地笑,美目流光:是啊。想明白了就什么都很简单,非此即彼。我轻声重复:非此即彼,想明白了,就什么都很简单……低头琢磨了很久。 当天晚上,鉴于冯院长和葛总司务长交付给倔兵油子袁微的任务顺利完成,袁团长宣布,自此彻底取消关于此前“约法三章”的一切奖惩措施。我则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地跟老爸讨价还价:这罚免了是应该的,凭什么连奖励也给免了呀!老爸想也不想: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我不服:那当初您自己给我去的挂号信……老爸说:愿者上钩。谁让你经不起考验?我哭笑不得:您这是耍赖!老爸说:这叫兵不厌诈。我运了会儿气,说:行,那我正式收回跳槽去您指定地点的决定,您别后悔。 刚没往卧室走两步,身后老爸的声音含含糊糊:个丫头,说吧,想干吗?我回头:爸,我想好了。工作的事儿,我听您的。等这次假期一过,我回去就给主任递报告走人。老爸眯起眼睛:哦。 他这叫什么表情?嘿,怎么,觉得我肯定有阴谋是吧?看着老爸那样子我想笑,可心底隐隐失落。爸,妈,姥姥,丫头知道,你们都担心柳苏苏看不开……可你们就不担心,很多事情,我也看不开? 深呼吸一下,我坐到老爸身边儿去,人靠在沙发背上:您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接受您说的那份儿工作?是因为我不感兴趣?是因为我心高气傲?是因为散漫惯了喜欢一个人呆着远离你们的控制?不是,都不是。其实……老爸点点头抢过话去:其实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个逆反心理。我一愣:啊?老爸说:你别以为你打小儿调皮,时不时给你老爸惹点儿小祸添点儿堵就算提前逆反过了。你六七岁大个人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和你妈都不知道?告诉你,想蒙你老爸,门儿都没有! 说到这个话题,袁团长好不容易消停似的松劲儿叹口气:是孩子就有叛逆期,这点我和你妈都明白。我们也一直在琢磨,从幼儿园入学到大学毕业一天天翻来覆去地琢磨,一天天地找,找咱们家小微的叛逆期,究竟上哪儿去了。 我有点儿错愕地看着老爸。老爸要笑不笑地说:后来你闹着召开什么家庭会议,说是要一个人挥军南下自力更生,还硬拉上你妈你姥姥签什么约法三章的军令状……我不服地纠正:什么叫“硬”拉上,我怎么觉得当时你们挺乐见其成的啊?老爸笑着点头:对对对,是咱们做领导的乐见其成。因为那时候我,你妈,还有姥姥,我们全都明白了,咱们家丫头的叛逆期,总算是找着了!虽说跟人家苏苏比,晚是晚了点儿。我睨着老爸:您早跟这儿等着我呢是吧?老爸笑,拍拍我头,眼神儿难得简捷:怎么样啊丫头,现在,叛逆期过了没有?我闪开头,赌气不理他。 老爸也不急不恼:人要长大,那都得受点儿伤吃点儿苦,年轻人要过叛逆期是个考验,哪儿容易过啊?所以,那时候爸爸不着急,等着你自己过了这一关。我支着下巴,慢吞吞转过脸去对上他,一字一字:一个月一封挂号信,每次都是不同地点不同领域不同级别的工作职位,您这叫不着急等着啊?死老爸,不接招,在那儿笑得可欠扁了。 只是逆反心理,年轻人躲不开的叛逆期,老爸如是说。很有力的论点,然而,我并不信服。自己的事儿或许别人能说出一番道理来而自己无从反驳,心里却至少感到有些地方不那么对。和老爸的这次深谈是从小到大前所未有的,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本来挺让我高兴的事儿,怎么没多久,就突然又让我难过。这样的难过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不那么明确,很茫然,正因此我对它无计可施。这时候我有点儿明白了柳苏苏的委屈,焦虑、空寂、压抑,样样都是咬心的,你甚至没法儿喊疼,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哪儿哪儿都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来。于是错的只能是咱自己了。想到这里,生平第一次我发现自己过去二十年的快乐时光过得居然假得很,好像化妆舞会,卸下面具才知道全身力气都耗那上头了,一旦放松就那么累,累到让你平时最敏感的神经末稍也大大咧咧休眠去也,于是你只能跟着迷迷糊糊一觉了之,醒过来就去他的迷茫,该干吗还干吗……这就是人生?那不行,也太窝囊了不是?碰上问题,一条一条找出来列出来,然后解决,这才充分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胡思乱想之余,我抱着一线希望从被子里一跃而起,爬过去摇柳苏苏:陪我聊天。柳苏苏迷迷糊糊一睁眼,哀呼:丫头,我明儿还上班呢——你怎么了?她的眼睛猛睁了睁,坐起来:怎么又哭了?我记得你小时候从来都不怎么哭的。说得我一怔,下意识抹眼角,指尖凉凉的。 这时额头上多了一只手,柳苏苏说:不烧啊。那你怎么还又哭又笑的。 没什么。算了,睡吧。我摆了摆手说。过后忍不住又嘀咕:真是,怎么又这样不痛不痒没相干就掉眼泪自己还不知道…… 柳苏苏却赶在我躺回去之前一把揪住我胳膊,我看到她惺忪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亮:等等等等——袁小妖,你给我打住!说,什么叫“又这样”?我可不记得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养成的这坏习惯。听你这口气……像这样的情形,还有上次啊? 看着儿时闺秘那美目含威不怀好意的样儿,我没来由地突然一阵心虚。貌似这愈加让柳苏苏兴致大好,笑眼弯弯地凑过来,声音却更放低:不就问你件小事情么,你脸红什么啊?说,这么慌慌张张藏着掖着的,是不是心里有鬼? 嘿,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不就是么!当初我套她那点儿八卦的能耐这下全让她一招斗转星移给打回来了……我随手抓起枕头挡在鼻子前面企图当回鸵鸟,可转念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郑重警告过我,逃避不是个好办法。于是乎,放下枕头,反守为攻,眯起眼睛看回去:好你个柳苏苏,抓住机会打击报复了是吧?告诉你,要命一条,别的没有!柳苏苏歪头看我,笑着说:你啊。好像我成了被幼儿园阿姨看管的对象。 柳苏苏的手机就在这个戏剧性时刻再度响了起来,响得突兀如昔。对,尽管此一时彼一时,我照样能肯定那是柳苏苏的手机,因为,本人那部老古董机型的玩意儿早上就没电了。 第十章 大挪移(上) 许多年以后回顾过往,我偶尔会觉得,在人的一辈子当中,电话这东西实在扮演了重要角色,几乎每一个电话都对未来的某些事儿产生了某种导向作用。柳苏苏的人生似乎尤其如此。 那天想当然拿起她的“长虹电子”,心说这情节进展还真不是一般的没创意,看到屏显的时候却有点儿意外。我把手机递给柳苏苏:接吧,系花家里打来的。之后便看她一脸狐疑地接听,听着听着跳下床去,披上件衣服走出了房门。接完电话回来,柳苏苏脸色古怪、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抱枕头坐好:听你这口气,好坏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 柳苏苏看着我:好消息是前段日子杨雨回过她们医院,也跟她家里联系过了。坏消息是,她本人没回家去,打电话告诉她父母,她已经去单位里办好了停薪留职。 我看出柳苏苏眼里的犹豫,试探:and then?柳苏苏表情啼笑皆非,跟着给我介绍起杨雨父母在电话那头演讲的详细内容。 话说这杨氏二老,本来每隔四五天还能收到女儿报平安的消息——尽管电话总是打一次换一个地方,发信的地址每次都不一样。这也罢了,要命的是最近一星期杨雨那边儿忽然就完全没了信儿。高干夫妻俩急了,一个电话找到宝贝姑娘唯一叫得上名字的昔日好友,痛说家庭不幸之后没忘了交待柳苏苏:她要是联系你,或者说生活上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小柳你可千万告诉叔叔阿姨一声!啊! 我沉吟着,一直听她把前情交待完毕,忽然想起杨雨挂号邮寄给我那两张照片:一模一样的景物,相机取景的角度和方向不同,看到的也就截然不同。给我寄这样的东西,当时就猜测,她的用意就是想告诉我一声,这道理她已经明白了。而现在,事实进一步确认我的猜测基本合理。 思忖间旁边柳苏苏在问:你认为她突然跟家里失去联系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了想,无奈摇头:不知道。之后莞尔,拍拍柳苏苏不安的手背:别太担心。甭管是为什么,我觉得等过些日子,她会主动联系咱们。柳苏苏皱了修眉:就这么肯定呀?想到上一次见面杨雨说要找到伤者时候的那副韧劲儿,我笃定地点头,真心说:她现在比咱姐儿俩强多了。柳苏苏苦笑,黑水银的眼睛里有点儿无力:可也是啊!就咱们俩,自己的事儿还手忙脚乱呢!管得着别人么? 那天到底也没睡个安稳觉,大约凌晨时分柳苏苏的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到把我和柳苏苏都吵醒那会儿,记录上对方已经反复打了若干次。电话接通后,大出意料,这个号码居然来自遥远的某野战医院值班室! 您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很简单,电话是我抢着接的,电话那头对方说,她是潘凌。 您应该记得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我说过,对于我并没有把握能记住的陌生人,总也不愿给对方量留下过深的印象。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着情绪上的那种均衡持平,不得不说是有点儿用脑过度了,以至于到这时候甚至想不起潘凌这么个人。直到电话那头浅浅笑了起来,开口叫我是“冯岚的女儿”,不到一年前野战医院那点儿诸如拆散的头发,脱臼的胳膊此类想起来就尴尬郁闷的经历才一些些回潮。 回味一下潘凌大夫的举止谈吐,当初觉得跟肖珊大夫疑似,现在想想,其实也很像我妈。她呢,比肖珊大夫多着分镇定,比我妈多着点儿刚强,一言以蔽之:远之则欲近,近则复欲离。故而对着话筒,瞄着柳苏苏的脸色,我有点儿怯怯地叫:哦,潘大夫。 那头潘凌大夫闪烁其词:行了小姑娘,今儿打电话的不是我,应该接电话的也不是你。时间宝贵,咱们两个闲杂人等就不要再占线了吧。 我笑,吐吐舌,捂上话筒就给柳苏苏递了过去。至于这电话是谁打来的,还用问吗?昭然若揭了都。嗯,就算猜不出来,您看看柳苏苏那副瞬息万变气象万千的表情(不要跟我追究这俩词儿是不是一个意思,54吧!表达效果高于一切),再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该知道了。 以前听人说正在谈恋爱的女人时时处在某种颇为神经质的精神状态之中,那会儿还以为最先说这话的人不是危言耸听,就是对事实进行了含一定目的性的艺术夸张,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很多事儿听着玄乎,到头来讲究一个眼见为实。我事后多年也仍然很难说清楚那天接电话的时候柳苏苏是个啥德行,但当时就可以肯定,一个电话的功夫丫就在本姑娘面前现场玩儿起了大变活人,说得文艺腔点儿,那就是一副美丽的躯壳因为来自世界某一方的短暂讯息而骤然灵魂注入,活色生香了。由此直接导致的后果,是本人很知趣地适时退出房间,披上件衣服,沦落得半夜三更窝在客厅沙发上看无声影碟。影响到柳苏苏人生的每一个电话里究竟各自包含着怎样丰富的内容,已经无从考证,可毫无疑问,最先打“手机是手雷”这一比方的那位仁兄,您实在是个天才。 之后再回去,柳苏苏把她的手机递给我:没挂呢。有人要和你说话。我直觉她语气不大对劲,无奈还是得先顾电话。 那头依旧是白大褂配了军衔的范儿,冷冽、利落而简捷:听说你在休假,是不是?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吧——你自己来就好。最后有句话说得却很客气:以后别这么见外,不嫌我老就叫大姐。 这句话可以说已经奠定了之后事情的全程走向,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我对柳苏苏眨眼睛笑笑:让我叫她大姐呢。柳苏苏想笑,到了却抱着我压低了声音哭,这一哭就是半宿,任我怎么哄怎么劝也止不住那涓涓细流。 事后我每次想起那天晚上,所谓将尽处,四目惺忪,只余滴漏,一一流到天明,总觉得那像是我和柳苏苏之间的某种仪式。往远了看,似乎是人生一定阶段的临场告别。往近了看,好像勉强可以算是“哭嫁”。正因有了这个带点儿仪式性的记忆,当后来我这位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办事儿一丝不苟、人前一本正经、学习事业一鼓作气、却在总体上一马平川的人生的第二十一年当中关键问题上一败涂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昔日好友,猛然拿未老嫁作军人妇的爆炸性新闻给来我一记当头砸的时候,总算我个人在感觉和感情上接受起来并不是那么突兀。 身为唯一一个跟她柳女侠厮混这么多年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好青年,我想我大概还有这样的权利去告诉她身边所有的人:对柳苏苏而言,比起在短时间内立即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作出明智抉择,相对困难的却是随心而至、随遇而安。可尽管困难,有些事儿也到底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了。我猜,那个话不算多一笑俩酒窝的男人,没准儿就是她柳苏苏这辈子躲不掉的一大劫数。 结婚算是一件人生大事吧?诚然,它能一下子在两个年事相仿的朋友,特别是女孩儿之间,拉上一道隔断东西划分南北的鸿沟。多次的社会改革让现在许多事情的过程简化,效果立竿见影,前后或者只需要个把钟头的工夫,柳苏苏和我就会成为两座城池里的居民。 要说这事儿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别扭——想都别想,绝对是假话。但事实上,后来根据当事人的反映,我在即将失去唯一的闺密这件事儿上,多少有自作自受的成份。当然,这是后话了,对此,我接下来的唠叨尽可能还原现场。 到达夜半电话另一端所在地时,已经是我那次维时七日的“病假”的最末一天。确切地说,是当天的凌晨时分。天空布满云气,折射出大概打市中心那儿来的遥远的红褐色光。 那天来迎我的潘凌大夫是居然开车来的。车是最最老实的那种外型,这里说的老实类似于牛仔裤,白天亮相到大马路上也不怎么扎眼,草草过目的话您绝对记不住,社会安全指数相当高;等繁芜尽去回到自己家,凑近一仔细倒也经看。 我对车一贯没多少兴趣。印象很深的却是刚照面的时候,路灯氤氲,人从车里出来,穿一身极整洁的家常衣服,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惊讶:带了军衔的女医生冷冽,可脱下工作服比谁都贤妻良母。怪不得以前在宿舍里老大她们宁可不好好吃饭也得省下生活费添置好衣服呢!衣服这玩意儿简直就是画皮嘛! 反光镜里她看我的目光倒带着几分军人透视的意味,貌似表扬地告诉我,我比她预计的早到了半个小时。 凌晨气寒风大,人的感官也跟着被若干倍放大了,别说半小时,少在户外呆一分钟都是强烈的身体欲望。但凌晨也是正常人一天当中最不容易说谎的时间,坐在这么老实的一辆车里,正常人连产生说谎意图的兴致都不会冒出来。 我老实告诉她,我怕来晚了赶不及在出站之前就地买好去c城的火车票,不便及时返程。 潘凌大夫笑笑,踩油门。后来方向盘打弯的时候她说:我能理解。你这一遭走得愉快不愉快暂且不计,实在不能说是轻松吧。 那语气不是疑问句,是轻感叹句。 对此我只能苦笑一下,扮个鬼脸。 废话,这能轻松吗?首先目的地就不明确。潘凌大夫电话里给的线索寥寥可数;电话号码呢,看过就能知道,跟一年前妈交给柳苏苏的那个号显然不在一条线上,甚至有可能不在一个相对临近的地理位置。其次是条件开得可够刁钻。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你自己来就好”,言下是说我要是有胆子来,就得一个人来,搁人军旅小说里,这叫单兵行动。 对方的种种行为看起来都像成心考验我这计算机系本科毕业生的独立信息搜罗能力似的,联想到那类文艺作品惯用的套版路数,这次非正式的口头邀约越琢磨越像是一场被下好了套的考核型军事选拔。至于我碰上的这位主考官,既高明又缺德,故意把这件简单的事儿搞得像解题,迫使本姑娘不得不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为之大耗工夫。等最后真的把这道题解了,紧紧抓住假期的尾巴应邀而至的时候,又忍不住懊恼:袁微,你堕落啊!居然让一个半路杀出的电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份儿算跌惨了。 或许是敏感,再或许是本能使然,我笃定这件事背后还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潘凌大夫还不至于损到这地步。 这种笃定的心意没能坚决多久,我就见到了所谓的背后那个人。到那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个人,无论说他高明或者缺德,用词强度都过低了。 潘凌大夫的车停在大约黎明时分。私人汽车小小地盘之外的空间全然是一个让我感到陌生和新鲜的环境。 好像是习惯性的,下车前她郑重其事地问:你身上没有手机一类的东西吧? 我不由地紧张了。现代社会除去医院以外,完全禁用个人无线通讯设施的地方该是什么场所?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种场所通常不允许人自由出入。 潘凌大夫看了看我:怕黑吗?我有点儿不明白。潘凌大夫脸上又挂出那种冷冽的白色微笑,她说怎么,对这个问题,你完全没有印象?我沉吟一下,说:有。我想起来了,那是差不多一年前,就在我家老房子的楼道里。 哦,那当时你怎么答的? 他问我怕黑吗?我说噢,还成。 潘凌大夫很放松地笑起来,说那现在呢?你什么感受? 我借着微明的天色看了看四周,很坦白地说:我害怕。这儿一草一木,一风一沙,到处都让我觉得没安全感。其实,如果不是现在这么暗,说不定我更害怕。所以,如果这儿就是您在电话里让我来的地方,剩下的路,您得拉着我走。 说到最后我眨眨眼睛笑了,耍赖谁不会呀!我对她笑,既是耍赖,也是给自己打气。 但后来潘凌大夫居然真的拉起我的手了。她的手不像一般的医务人员那么凉,但是同任何医务人员一样柔软灵活,拉着我走那消失的夜路时,就像大姐姐拉着小妹妹。这让我的手掌心充满了一种既生疏,然而又是久违了的感觉。 太阳仿佛下一秒就要升起来了,一路上的光线是明暗不定的。走到后来才发现,几乎到处矗立着异常直挺的人影,那些人影身上有什么东西暗涌一般地翻动。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那是真正的迷彩色。显然,这很可笑,因为在这以前,我也就是参加军训那会儿穿过几天劣质作训服,并且对队列正前方全身军品的教官们羡慕得干瞪眼。 衣服是画皮,军装是画皮中的画皮。 我用目光轻轻地捋着他们,就像很小的时候坐在大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对街旁玻璃橱窗里的电影海报那样。那好像是一段特别特别遥远的记忆。 途中潘凌大夫偶尔回眸的时候,脸上那么自信,声音朗朗地说:怎么样小丫头,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吧?我微微一笑。这里是当初小柳儿彻夜未眠,在病中撂胳膊轰轰烈烈过的地方,想到这一点,似乎就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胆量一起来,我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天的路越走越偏,直到一排突兀的枪声从远方直冲上天际。 ……乒乒乓乓,乒乒乒,乓乓,乒乓乓,乒乓…… 天哪!打枪哎……我心虚地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感到自己鼻子都皱了起来。 等到枪声渐渐稀落乃至戛然而止,周围恢复之前那种略带肃穆的寂然,我再睁开眼,天色已经比之前亮多了。我奇怪身边怎么突然不见了潘凌大夫,一扭头就见不到五米远的距离外,有双放大的幽黑眼睛朝这边狼似地一眯,吓得我几乎没原地跳起来。 这人是不是从地底下随便飘出来的?我心里怵怵。 这个仿佛从地底下乱飘出来的人就是小p孩儿圆圆他爸以及传说中的a大队第三中队烂人队长。 我记得,自己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辨认,尽管可视条件不太好,对方脸上又抹得黑黑绿绿像颗大西瓜。这样的眼睛找不出第三只。 我还记得,a大队中校袁朗同志站那儿背着手斜着眼地坏笑,他说隔那么远捂什么耳朵啊?大清早特意为你准备的欢迎礼炮……这就吓着了?他低沉的懒洋洋的声音,语气不细听几乎有点儿哀怨,以至于我那时心里很不平。喂喂喂,再度见到这么个印象中的怪人居然会是以这样的姿态,要哀怨也该我来哀怨吧?您凭良心说是不是? 我讷讷地垂下手站好。然后我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站好”到底该是怎么站。这让我局促不安。 来不及谁先问什么,远方已经又有那样的一排枪声响起来,破晓一样。懒懒散散的袁中队长忽然起劲儿了,狼眼睛转了又转,说:来都来了,就不想看看?说完,转身走开,也没等我表态。从背后看,他走路的样子骨头快散架了似的摇摇晃晃,让人觉得站在原地看他那么走开是件很带着伤感的事儿。于是我很认命地带着一肚子狐疑跟在了后面。 没办法,这是人家的地盘儿! 天色越来越亮了。如果黑暗是种保护色,那就表示,我在这儿很快就得无所遁形。我尽力寻找着周围一切可观察的东西来分散心里那点窘迫,像是运动鞋正在踩的是草地,鼻子呼吸的空气质量一般,还有,无可回避的一点,那时而稀落时而密集的枪声在迫近。 到这时要是再说我不知道要被带去哪儿,恐怕就是我的脑髓里有了点儿贵恙。 这条路所处的水平线当然不算什么高海拔,但是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对下面那片低地上的坑坑壕壕来说,这一顺边儿的坡地正是一个便于观察的绝好制高点。我大概可以肯定,就是在那些远看着沟壑一样的线条里,匍匐着刚才那样乒乒乓乓的一排又一排枪声。 然而,等真正看到了靶场一隅,我就发现之前我错了,这枪声呵,它不是乒乒乓乓,而是突突突突,像人类的心跳。 只有一支枪在射击。子弹出膛的突突声带着一种近乎娴熟的节奏感,一响一响有条不紊地落下,大约持续了十秒钟。枪声停下,射击者随后站了起来,许多作壁上观的兵站在他的对面方向,目光貌似都迎着刚刚被送来的靶纸。 这似乎是一次集体性例行训练。至于具体的内容要求,客观条件的优劣,练习或者考核相应的难度,射击者是受训人员还是教官都不得而知。这不是我这样的军事菜鸟能够仅凭肉眼和听觉直观判断的。我感兴趣的地方,也从来不是这些。对心里不怎么踏实的人和事,我总是保持淡漠的缄口状态。 我看看身边悠哉游哉的人。我想,这几点他肯定有把握,所以我才能大剌剌站在这儿。 没有了枪声的靶场显得特别静。有一刻,我甚至联想到了当年高三毕业班活动课集体上自习,那些杀气腾腾的教室。射击者悠悠地站在原地,看样子对那些人说了什么。很快,聚集在靶纸附近的迷彩以一种节制的迅速规律分散成若干个点。他们排成了疏疏落落的整齐一行。然而,似乎没有一个人打算匍匐下去,然后端起枪支。他们一个接一个跳回了平地,开始列队跑步。 他们少说得跑二十公里。袁朗中校很随意地说。他已经就地找了个坐位驻扎下来,眼睛追随着那支看起来有点儿愤慨的队伍。老实说,那支队伍跑步的姿态让人觉得,每个人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让你看,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道。这时天已经算是很亮了。 或许是……出于对某些规则的不信服吧……我故意答非所问。袁朗中校收回目光,瞳人黑黝黝闪烁了一下,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穿帮了,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只好将错就错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根本不太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哦不,应该说,我没法儿真正地理解你们在做什么。您也看见了,听见几声枪响我都能失态成那样儿……可是,刚才看着他们起跑……我斟酌着字眼说:……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特恨刚才射击的那个人似的? 这是句搁脑子里一步三回头的话。可这位特种兵中校居然笑了,他说难怪你个丫头片子能有那么一外号,不冤枉。 您觉得您的外号您担着冤枉吗?我条件反射一样回问,不知不觉嘴角也有了笑意。一个被妻子都称作“烂人”的人,我忽然觉得,虽然看着挺危险,但应该很有趣。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的是,袁朗此君,早在他刚入特种大队担任某一中队分队长的青葱岁月,就已经沦落到被自己带的以第一拨儿新兵私下悄悄地编派进了基地民谣。后来我听某人无意中说起这事儿,就顺便抓住机会连a带哄当时参训合格的一位老兵把这歌儿给唱了。要说当兵的,无论级别高低,唱歌十有八九都是一个走调的命。可架不住那词儿编得生动啊: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 有一个坏蛋叫袁朗。 他没有战友情和义, 他不是人生父母养! 组织啊,俺地娘, 这见鬼的日子还有多长? (ps,经原作者首肯,这里挪用一下马蹄声凌乱《话说齐桓》里的情节。谁让水草我看文看到现在最服的就是她呢!) 唱歌的老兵唱完之后还感慨:真捱过了那见鬼的日子才知道,咱们队里,像这样的“坏蛋”一抓一把,其实跟枪法格斗一个样,都是练出来的。也就队长一个,娘胎里带出来这本事,纯天然! 然而那一次,我在这个柳苏苏孤军深入战斗过的地方满打满算只逗留了两天,正可谓特种基地的一名计划外过客,无论如何没那缘分领教他们所说的那些经历。事实上,如果拿特种兵们的评价当参照物,在这不到四十八小时的短暂时光内,我接触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为什么让我参观射击?那天在坡地上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我自己想吧,那活得未免太累了。可人中校立刻纠正说这不是参观,只不过今天你、我经过的时候这儿“刚好”在进行新人的打靶训练。理解什么意思吗? 袁朗看我的眼神儿很奇怪。他坐在那儿,歪着脸,神情让我恍惚觉得这一刻我不是我。 我深呼吸了几下儿,说我大概懂,但这是为什么? 一支进行打靶训练的队伍,在项目进行途中,没有领队,没有口令,自觉列队,武装越野二十公里,周而复始的现象。你不好奇原因吗? 对方不答反问,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答非所问。不好惹的家伙。 事实证明,不好惹的家伙视力通常都毒得很,他知道我这惊弓之鸟在顾虑什么。袁朗中校翘起腿邪邪一笑,狼眼睛又眯了起来,说如果我明确地告诉你,像这样的问题可视为假设案例,并且不涉及违规,你仍然不好奇?一点儿都不好奇? 他说话也是带笑音的。“也是”。尽管这笑不比那笑。他在玩儿,而且现在很尽兴,我想。 我站着,少有地感到大脑里一片木然,几乎是傻子一样听着,还听得头晕。这时有人不慌不忙地从靶场中心差不多是逛了过来,边走边用极复杂的眼神扫描着这边,一直走到近处停下,抬起右手轻轻敬了一个礼。 队长。 袁队长笑笑,目光游移在他处:你今天状态有点儿反常啊。刚才成绩怎么样? 叹了一口气。报告队长,用您的话说,削南瓜够数了。 我的目光落在这个疑似刚才射击者身上。满身满脸的迷彩,没戴帽子。 吴哲。 第十章 大挪移(下) 在特种训练基地a大队,削南瓜是个万年不变的大循环。 南瓜一词,基本上可以算基地黑话的代表作,寓意为新兵。身在此地,削与被削相当于文学创作上的爱和死,是他们军旅生活的永恒主题。按我的方式理解那就是刚进这道门,每个人都好像是理发店的顾客,无可回避被刀剃的命运,但要是成功捱到了理发完毕,你头顶的那把刀也没见红,顾客也就从此成了学徒,以至于会有亲自操起那把剃刀刮人头皮的一天。这里面的内容繁冗得足够拿去当论文题目来做了,吴哲解释这些琐碎名词的时候忍不住跑题。他说队长,其实从进基地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南瓜为什么是南瓜? 这个问题也是我的疑问。 吴哲说,如果仅仅是从磨练人的忍耐意志这个角度出发,汉语当中带侮辱性的词汇几乎是海量的,选择余地很宽泛,为什么是南瓜?可他的队长似乎从来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的习惯。 那么吴哲,关于这个问题,你想出结果了吗?袁朗说,他的表情无辜得像个局外人。 但吴哲不接招:我还是想先听一听您的参考答案。这摆明了也是成竹在胸。 于是两个校官级别的特种兵抓住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当场较上劲了。答案谁都知道,对方想什么谁都好奇,但是谁也不肯先说出来。这好像是一种较量,但项目不是拔河,而是捉迷藏。 在a大队,375主峰是那个与大循环相对而存在的小循环。 跑步上375在这儿算流行运动项目。据说基地的每个兵一天得至少上去三次,出操、训练,其中不包括集体的临时加餐或个人的随机体罚。早先都是以小型集体为单位,时间也相对固定。后来当然还是出现了打破这个先例的人,致使驻守375的哨兵从此对三三两两以及单独行动的兵不再少见多怪。这个人就是许三多。 我后来听人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眼前甚至浮现出了小圆脑袋大白牙俩黑太阳镜片的小苍蝇。但即使从来就没这么个故事,那个山顶对我而言,同样是难忘的。 记得那天,吴哲奔赴南瓜地的身影缩小得看不见了,而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一位少说有近十年特种生涯的军官后头,就在这个地界上完成了有生以来负荷最高跑程最长难度最大的一次跑步。事后袁朗中校还是那么懒洋洋地说:今天是个好天气。那会儿我正弯腰站在传说中的375峰顶上调节喘气频率,届时抬头,的确是初阳高升,朝晖如沐。 我笑得有点儿疲惫,由衷地说:是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吞下去的后半句:要是让部分人知道我在一夜未眠的情况下做了剧烈运动,下场可就惨了。 这事儿想想都难以置信。我以前在学校的长跑成绩一直平平,是典型的速度不济,耐久力还凑合的那个品种。在这种地方跟人比快,那铁定是要被比到太平洋去了。起跑前我心头一闪而过的想法是:输人不输阵。袁微,你至少别输给自个儿吧? 我踉跄冲到终点时看见袁朗是坐着的。就跟那土坡上坐着,姿势让人觉得他压根儿没离开过靶场边的坡地。几乎就在那一刻我开始认为,375是一个有太多回忆的山顶。有一些回忆是它自己的,在剩下的回忆里,它是沉默的听众。 我站了良久,袁朗同志忽然拍拍身边儿的空地,说坐下坐下,这一顿疯跑你还真不累啊? 我怎么可能不累?那一坐我差不多是栽下去的。 袁朗对了下手表,他笑了笑说今天我很意外能收到这样的成绩单,吴哲的射击,还有你的长跑。我疑惑地看着他:……袁队长,请问您这儿的“意外”我应该理解为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彼时我气儿还没顺过来,喉咙很干,说话声虚虚实实的貌似听起来特逗。他闷头乐了,半晌儿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女兵的故事,想不想听啊? 我按摩着酸痛无比的两条腿,实在不想再出声,就点了点头。袁朗中校转眼看着山脚下,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 我记得这个女兵是个医务兵。她父亲是位老军人,对她的要求很严格,她也没让她父亲失望,一直优秀。那种优秀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足够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这个女兵从军医大毕业后,留在了某军区野战医院工作。她曾经是那儿最好的外科医生,包括毕业前实习在内,十几年的工作中保持着几近完美的手术记录。 我低声重复了一下“曾经是”、“几近”,感觉到他这里的停顿是带转折性的。 袁朗点了点头,说你想得没错。我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我为那个完美的最优秀惋惜。 事情的发生很突然。那时候好像是春天吧,正赶上部队搞野外军事演习,整个野战上上下下忙活了一整天。当时伤兵很多,情况特别乱,差不多到傍晚换班儿休息的时候,外边儿又拉进来一台紧急手术,急性阑尾炎。这下医护人员的头都晕了——人手不足,麻醉师还在别的手术室里。情急之下,这个已经当了十几年军医的女兵,带着一批医学院的实习护士,就这么进了手术室。当时在野战,人人都知道她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心细手稳,那个手术也进行得很顺利。可是缝合结束之后她忽然发现,那天负责麻醉的实习护士压根儿没给病人打麻药…… 我听得倒抽冷气,袁朗说到这儿却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那个护士在手术中还惊天动地地冲那个兵吼了一声,喊什么呀喊什么呀,老虎团的还怕疼啊!愣是一句话把人吼得再也没吭声。 我不由地一阵头皮发麻。完蛋了!我想,医生,护士,还有那个捱刀的士兵。因为情势太明显不过了:这个医生瞒不下这件事儿……在场的人太多。没准儿那根用来做术前局麻的针管还原封不动地呆在托盘里呢!这一来铁定要判成医疗事故。医院是个跟战场一样复杂的地方。 许是想过了头,最后一句话我不知不觉给说了出来。然后我看到,中校黑黝黝的眸子奇异地转了转。 出现失误的那个实习护士是她带的第一个学生,在这之前一直记录完好,跟她当年一样,是医学院的优秀学员……后来,也跟她一样,毕业之后留在野战工作,成为最好的外科医生。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主刀的那个医生…… 袁朗叹了口气:事情发生以后,有人向上级反映,手术前她曾经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并且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之后又在没有麻醉师的情况下擅自决定进行手术,这一行为构成渎职。当然,这条指控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稍微调查一下很容易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那时候在野战,当领导的都护犊子,加上后来受害者一方又请求组织考虑当时的情况和事故的后果以及当事人的要求,从轻处理有关医疗事故的责任人员……事情就这么被双方的上级平息下去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她却在那次手术之后,自己打了复员报告。 为……为什么?我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心里说不上来是郁卒还是警惕。 袁朗笑了,他说当时有很多人问过她为什么,包括那次不打麻药事件的直接过失人员和受害者。后来这个当了军医的女兵只好把实情告诉了其中一位信得过的战友。 他吊胃口似的地眯了我一眼:她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从家里打来的电话绝对没有影响到她完成那个手术,因为这是她的职业操守。但那个电话让她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一个多年来她为之努力的岗位,到头来她的心却仍然不在这儿,很多东西在她看来重要于军人的荣誉。在这种状态下,她已经不适合呆在部队了。 我慢慢睁大眼睛,看着他。袁朗中校片刻犹豫过后,很平静地告诉我:没错。我说的这个女兵,是你妈。而那个电话的内容是……小微在家里不见了。 我抓了抓头,感到太阳火辣辣地晒在脸上、头顶、全身。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很小,家里刚搬到北方不久,环境很新鲜,也生疏。我总是一个人玩儿。但那一天我没有准时回到家里跟姥姥一起吃晚饭。并不是迷路了,因为我甚至没有走远。我只是……躲起来了。 其实我当时就躲在某一层楼道口那只空了的大水缸里。可要命的是,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人们都找不到我。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天黑,我仍然坐躺在水缸黑洞洞的空间里,我很失望。 袁朗中校的狼眼睛很奇怪地盯着我:为什么会躲在那么个地方?听他们说,从邻居家的水缸里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已经昏过去了。后来差点儿弄得人人都知道葛大夫家孩子特别怕黑。 这个说法实在让我有点儿愤懑,但这样反而笑了出来。我赶紧纠正道:我发誓我没昏过去!我就是玩儿累了犯困,跟那儿睡了一觉。袁朗笑着点了点头,他正色说我知道。那次在野战办公室,我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只是你无意中的一个游戏。我甚至知道你在对圆圆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眨眨眼,语气很纯真地:您知道的可真多。他被“夸”得心安理得,眯着眼睛说:这都是身为一个侦察步兵应该具备的素质。我又抓了抓头,忽然发现我居然已经开始对这个其实还很陌生的人没大没小。 那天下山,山下的动静又起来了。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动静,因为距离,影像也都是模糊的,然而却比任何电影和纪录片都要来得迫近和逼真。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它确实就发生在你脚下的某个地方。 在我生活的那个圈子,随便抓个人问他见没见过打仗,很可能对方连回答也是不屑的。是啊,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打仗还新鲜吗?军旅题材的电视剧谁都看过,电视台年年播。美国大片儿,花点儿钱买张电影票,实在不成等俩月上网去当,想看很容易。要说各种军事对抗性电脑游戏,那更层出不穷了,多少软件开发公司就靠这个养活自己。可是蹲沙发钻电影院敲键盘不可能让一个人知道战争是什么。很多时候你以为你懂了,坐在那儿,看到剧终俩字儿跳出来,跟着擦擦眼泪,心满意足。但其实战争这个词究竟代表什么你或许懂了还不到百分之一。因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 我觉得并不是每个人都担负得起那种经历。眼下这动静就足够把一个人震得神经麻木。 袁朗在前边儿忽然说:受不了就捂上耳朵。他说完就自顾自地摇摇晃晃继续走。我看着他走,不自抑地笑了,心里忽然有点儿翻江倒海的滋味。 我想我明白了,袁队长。可是我当不了你。借着这些震耳的杂音,我大声说:如果经历那样的疼痛,那样的委屈,我想我不会忍着的。至少不会跟您一样,因为那不是我表现自尊的方式。 袁朗中校吊儿郎当的脚步停下来,好像还回头诡笑了一下。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别装了您就,当年被我妈一刀下去喊得惊天动地的那个伤兵就是您自个儿,没错吧?袁朗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不能说那一刻我没有一点儿心虚。不过我这人从小儿古怪,心里没啥底气的时候,说话反倒更大声。 我说我承认我的结论没有确凿的论据。但是,跟自己有关故事,讲起来总会有那么点不一样的。 袁朗笑笑,说那你明白什么了?这会儿四下里动静大得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可他的声音倒是见鬼的清晰。我指着山下,下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人始终没法儿彻底地去理解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哪怕你掌握了一堆再精确再全面的资料,也不能。就好像现在,如果我不是站在这儿,用最高端的音响设备也很难把我这一刻听到的全方位还原—— 话说到这儿猛然又是一阵响儿,前所未有的剧烈,跟着是前所未有的宁谧,谁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爱因斯坦相对论造成的效果。 这时我注意到,前边儿袁朗的脸色出奇慵懒。我想他在听着。但我竟然不知道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究竟是不是说给他听的。我就这样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说:在这种情形下妄谈什么人生规划什么价值意义,最后只能是一大半精力都消耗在“想”上了,可自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寸步没动。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为一个结果躲进自己的水缸里,无视无听,完全忽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或许才是最不可救药的。过去我相信无欲无求六根清净,总以为我什么也不争,就可以活得比别人轻松。现在想想,其实特虚伪,所谓的不争,无非是为了不败…… 我停下几秒用来做深呼吸,第一次坦然对上袁朗黝黝谲然的目光:……刚才跑到山顶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袁微,骨子里压根儿一直就不想输,我只不过是个胆小鬼。我想人有的时候得断自己的后路,即使没有明确的目标,也要自己先迈出那一步,才能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袁朗黑黝黝的眸子转了转:说完了?我犹豫着说:……还有两句。袁朗坏笑,他说袁微同学,你知不知道,今天不管你自己想明白了多少东西,我想让你明白的,其实也就只有这两句。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您是想告诉我,父母长辈实际付出的关心总是比我自己看到的要多,小孩子断奶,不会比割盲肠不打麻药更疼的。 等他转过去继续走,我抬起头望天傻傻地想:我都明白,可是袁队长,我还是做不了你。今天的太阳真是特别晒啊。 我可以叫你小微吗?这是下山以后,早就等在路边的潘凌大夫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我基本上可以确定,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用力笑了一下,说当然可以,潘凌姐姐。不管怎么说都谢谢你了。潘凌大夫一怔,摇头笑:个傻丫头。 那之后我对她的称呼就改了,后来连同对圆圆的妈妈也一并改正过来,至今未变。我不记得以前从谁那儿听到过这么一句伪定理,说是当你真心地叫一个女人姐姐,说明你在心智上对她放弃了一切排斥、疏离或者是抵抗。我承认,我对这话带着点儿迷信。 我被领进了一间很特别的宿舍,窗帘是迷彩布,被子是豆腐块儿,空间足够宽敞,说它特别,其实只是因为那张古怪的双人床。稍一仔细就能看出来,那是两张军用单人床并排搁置简单改造而成的东西。不过,到我观察到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在这张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差不多十个小时,下午的阳光刚好从大窗户穿过,散乱而有条不紊地瞄准了我的脑袋,很暖。宿舍里唯一一个让人联想到“家庭”的物件是一只镜框,同样是以一个特别的角度,我躺着看到了床角上它的倒影。是张很温馨的合照。军装的男人,军装的女人,庄重而腼腆地并肩捱着坐,两双特精神的眼睛,背景有点儿模糊,但似乎很配这个季节的阳光。男人眉眼周正,看起来比女人大着许多……哎等等! 忽然,我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撑着手坐起来赤脚跳回了地上,莫名地脸红心惊。脚底接触到冰凉的水泥地那一刻,大脑运转也蓦地恢复正常。照片上的女人可不就是潘凌大夫!……呃,应该是她少女时代的样子吧,尽管神情气度大异于今,那眉眼却是故影依稀。我抓了抓松散的头发,懊恼地低头。双人合影,双人床……我怎么能躺在这儿?就算得到了别人允许,也太失礼了吧! 一只手在背后拉拉我:真醒了吗?还是做噩梦了?我一回头,潘凌大夫散乱着头发眼睛半睁,看样子刚才一直就躺在我旁边空出来的地方。我沾光也睡了个午觉。她笑笑解释说。我能感觉到她在打量我,并且她的眼睛远比我清醒,可是,我的眼睛简直不知道该看哪儿了。我正想说对不起,潘凌大夫却起身拢拢头发,伸手过去拿起那只镜框,低头擦了擦压在照片上的玻璃:这是我爱人。想不想知道我跟他怎么认识的? 那时候我还没毕业,在当实习护士。那天我值班儿,他刚参加完演习,来的时候说是胳膊让子弹咬穿了。给他做消毒处理,他龇牙咧嘴好半天,抽气说护士同志,你你你哪个学校毕业的,咋这笨手笨脚? 她学那些当兵的口气学得挺勉强,到最后不由一阵大笑。 我跟着笑了:潘凌姐姐,你就让他这么说你?潘凌大夫说哪儿那么便宜他呀!他抱怨我一句,我就让他听我抱怨一辈子。我暗暗佩服着这句话背后的果敢,但嘴上不知不觉跟着她的语调侃开了,说他一句换你一辈子?潘凌姐姐,这可一点儿也不公平。 其实这是怎样的一句话,怎样的一辈子,我恐怕连想都想不到的。 毕竟不是做买卖啊,不能一笔一笔去算它的盈亏。潘凌大夫轻轻叹气,眼角犹带着一江春水:后来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提当初的事儿,说他当年胳膊受完枪伤又狠捱了一顿棉签,现在耳朵还不得幸免,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就回他,就唠叨你了您想怎么着吧?噢,不乐意听?那有能耐您就别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啊!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 我发现,其实脱下白大褂,她是个挺爱笑的鲜活女人。面上死寂,把鲜活收在里头,这样的人往往能比别人耐得住孤单。我一边想,一边听她说。 他们的职业就是这样,只要有命令,随时随地,人必须走。这是常有的事儿,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就不怕。……呵呵,我记得最早的那次,结婚才没几天,电话好像是夜里到的。他呢,连句再见都懒得说,看你睡着,不声不响给你留这么一张照片就算完事儿,结果第二天可气死我了。 她很自然地对我笑着扮鬼脸,表情极像个调皮的小姑娘。她这表情让我觉得松了口气,为她,或许也为柳苏苏。 察觉到或者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潘凌大夫眼皮一抬,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有的时候我也奇怪他这个人,当兵都当到了这份儿上,还能这么缺心少肺。可是偏偏我就嫁给他了!跟他比,我更奇怪吧?过了这些年,反倒是我,不把他这破玩意儿搁枕头边上就得失眠。 潘凌大夫说着放下镜框习惯性向后一伸手,却握空了。 啊哟,你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她貌似想起了什么,皱皱眉头笑出来,自嘲似的轻声嘀咕着:咱这是在袁朗他们家临时宿舍待着呢……我宿舍在对门儿…… 完全没听见她底下在说什么,反正我的脸好像刷一下红了。对这件事后来我进行过自我总结:流年不利!绝对的流年不利!您说我怎么就糊里糊涂闯进狼窝了呢? 当天下午我只记得,补了一觉,还在懵懵懂懂半清醒的时候,外边儿叫门儿说有我家里的一个电话打到他们三中队长办公室了。我一直觉得打电话是件再私人不过的事儿,而这个电话显然例外。当然,也谈不上众目睽睽之下吧。但一想到袁朗中校此地无银式的“清场”,以及潘凌大夫握着门把手一回头时那个顽皮的笑容,我心里就高处不胜寒地一哆嗦:瞧这阵仗闹得跟小孩儿离家出走被抓回来似的,袁微你还算是成年人么?下意识扭头看看,窗玻璃上模糊的虚像难得整洁到一丝不苟。 我没想到,这次打电话的是柳苏苏。她说丫头,身临其境大半天,现在有结论了吗?那儿是伊甸园还是炼狱? 我笑笑说:我觉得都不是。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那头柳苏苏说:你声音不大对,挺累吗?还是……心情不好? 她这一提醒,我抓抓头回忆了一下,笑:没,没什么事儿,不嫌麻烦劳您告诉您旁边儿那几只耳朵,我挺好的,啊。就是听故事听得有点儿审美疲劳。 听筒里柳苏苏笑了一阵,忽然平静地告诉我:小微,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 …… 挂了电话,我把办公室门像潘多拉盒子一样打开,走廊上的熟脸就一张接着一张在眼前晃悠。我注意到,这堆西瓜脸里头唯独少了成才。 回头看屋内,袁朗中校站在窗口吐着烟圈,好像感觉到有人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他歪过脸,坏笑着说:哎,听说过么,有一种最聪明的笨人,他们聪明在什么都知道,可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 我扑嗤笑了:您这是给我打预防针哪?大阴谋家中校先生。 袁朗倒是眼神儿少见的干净:我希望你不是这样的傻蛋。 第十一章 如初见(上) 搜索关键词:【南瓜 抗压力实验】 搜索结果: 在美国麻省amherst学院曾经进行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实验人员用很多铁圈将一个小南瓜整个箍住,以观察当南瓜逐渐长大时,对整个铁圈产生的压力有多大,最初他们估计南瓜最大能够承受500磅的压力。在实验的第一个月,南瓜承受了500磅的压力;实验到第二个月时,这个南瓜承受了1500磅的压力;当它承受到2000磅的压力时,研究人员必须对铁圈加固,以免南瓜将铁圈撑开。最后,整个南瓜承受了超过5000磅的压力后瓜皮才产生破裂。他们打开南瓜,发现它已经无法再食用,因为它的中间充满了坚韧牢固的层层纤维;为了吸收充分的养分,以便于突破限制它生长的铁圈,它所有的根往不同的方向全方位地伸展,直到控制了整个花园的土壤与资源。 由南瓜成长想到人生,我们对于自己能够变得多么坚强常常毫无概念!假如南瓜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那么人类在相同的环境下又能够承受多少呢? ——以上摘自袁微网页浏览的历史记录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我在a大队捱过的第一天,以一种极特别也极浪漫的形式闭幕了。记得那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日落,好像小时候吃过的红澄澄的咸鸭蛋黄,在天空湛湛的底子上拖溺着轨迹,跟着忽然就沉下375主峰去了。那个时候我正坐在清晨坐过的地方,捧着暖瓶,尽量迅速地吃面条。旁边儿地面上模模糊糊的一长一短两条黑影子,一条是许三多的,另一条是齐桓的——说起来我居然至此才刚知道这位一年前印象深刻的黑脸菜刀兄姓甚名谁。呵呵,至于我自己的那条,缩成一团了呗。 据说这份面的汤料是正宗难得的八一菜刀出品,鉴于该厨子身份特殊脸还特黑,我吃得头也不敢多抬。后来还是两位无辜受累的看吃客连连挑话头,一个说慢点儿,你又不是兵,在这儿吃饭不用卡时间,超时了没人怪你。一个犹豫着说:吴哲说了……就是,吃饭狼吞虎咽其实是不良饮食习惯,这个对胃不好,时间长了容易造成消化系统疾病……队长的盲肠就给切除了。 去去去,齐桓赶紧打断他:你听他个江湖郎中没事儿瞎扯掰造谣生事! 许三多坚持着:没有,后来我问队长来着,他说他参加演习的时候肚子疼了,后来…… 我哭笑不得地捧着半暖瓶的汤。这a大队的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能编!至于他们队长那绝对是当故事大王的料。 想一想,白天袁朗同志的一番说辞,其实至少包含了俩充要条件,一是嘴上不说,一是心里有数。前者比后者要求稍高,后者比前者难度略大,概括起来就一个意思:做人当做难得糊涂的一明白人。话下实在是高估了咱区区一小女子,“这样的傻蛋”可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就说柳苏苏前前后后这点事儿,我不知道的部分绝对比知道的要多。别看我们姐儿俩走得近,当今时代谁心里没留个麦克马洪线?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问许三多,从小处到大的朋友有一天忽然分开了心里难不难受?许三多立正着,一脸木然也是一脸坚定:难受。可是不应该难受。人总是越分越远,可是人会长,总有一天人长大了,从天南到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他一说完,齐桓就嘀咕起来,说这不像是你许完毕说的话。怎么,今天吃错药啦?许三多试着给自己解释:不是。我没吃药。齐桓连说行了行了,完毕呀,告诉过你,别老跟吴哲似的,娘们唧唧。许三多脸红了红:……这是以前班长说的。齐桓就不言语了。我问班长是谁,许三多说:班长……史班长,我第二个班长。……七连三班班长。我们连长说,班长是他最好的一个班长。 那时我就想我应该是开了一个过于严肃的话题,因为说这些话的时候,许三多变得不再像那年火车上手足无措、口齿不清、动辄就脸红的小苍蝇了。又或者,其实他从来就不是我所认为的那个样儿,只不过我盲目自信,觉得已经把一个名叫许三多的人看了个七七八八差不多。 袁微,还别说,有的时候,你还真是个傻蛋。自以为是的大傻蛋。 那天许三多说了很多他的班长,接着也说了些他们队长的那点事儿,只不过同一个故事讲到他那儿,主题中心居然变异成了“好兵割盲肠不打麻药也该忍着”。在那之后很多年里,我又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这个“老虎团士兵不打麻药割盲肠传记”同源异流的n种版本,中心思想嘛多得那叫一言难尽。 最后我不得不私下对此作出结论:山里的黄昏,让正常人特别容易动情,让非正常人特别容易煽别人的情。 柳苏苏的事儿其实一点儿不复杂。当天下午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全部内容无非以下几点:她要结婚了,这是她对自己作出的了断方式,有点儿狠,不成功便成仁,但是这样处置会很干净。她说,虽然还不知道自己会结一个什么样的婚,但结果只会是两种。要么跟爱的人结婚,放手去过那种寻常女孩儿想都想不到的日子,前途未明,但心里一定是被某种希望的曙色充实起来的。要么跟合适的人结婚,那就意味着她马上就能着手实现她一年前对我说过的,她最大的理想。 我能够想象在这样的一年里,柳苏苏的身边发生了哪一类事件。对此我并不觉得新鲜。她是我的发小,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她的毛病在哪儿,也就比任何人都懂她优秀在哪儿。在任何正常人眼里,柳苏苏都是个突出的女孩子,在她的生活中每天上演的,理应比我看到的要丰富。 我也完全相信柳苏苏绝对不是头脑发热才说出这样的话。大多数时候她这个人都太明白了,她要走什么样的路,只可能由她自己来选择。柳女侠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到别人掌控之下的,打小儿就这样,每做一件事儿之前,都会先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都想过一遭儿。这次连预想到的结果也说出来,估计她是连心理准备都做完了。 然而,我有点儿说不清楚这事儿我究竟是怎么希望的。 或许从那次看到柳苏苏手机上的短信开始,我就已经预感到没准儿有一天她会渐渐远离甚至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要命的是由这预感所带来的焦虑和郁卒,那么潜移默化。 能让她柳苏苏头脑不清醒,做事凭感觉的人,毕竟只出现过那么一次,稍有个万一也就成了最后一次。 那晚填饱了肚子从375峰下来,我就情绪复杂地一头扎回位于a大队特别宿舍楼的临时安身所忙活上了。具体忙活到了几点实在记不清,反正睁眼的时候发现自个儿是趴在桌子上的,台灯亮着没关。后来知道时间刚好是第二天凌晨。迷迷登登的我就听白纸大夫的声音对什么人不冷不热地笑一笑说:稀罕啊,堂堂a大队中校进自己的宿舍还得撬门。 那不是我钥匙给嫂子了吗?是个懒散而低哑的熟声儿。 很清楚地记得,就在那时有人按亮了室内的全部灯炮。那一刻乍乍然白光倾泻,特不适应室内骤然刺目的亮度,我揉着眼睛,指头缝里看见肖珊大夫的美人脸,人就坐在我旁边儿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猛地一激灵,这下儿彻底醒了。莫不是我精神不集中之下糊里糊涂又进了人的狼窝了? 事实证明,人在精神相对散漫的时候不适合进行任何需要高度警惕性的活动。当时也是缺乏这种认识,我恍惚起来,随口就说了一句特二百五的话:这……这里不是潘凌姐姐的宿舍?! 说完了紧跟着恨不得抽自己,废话!这不明摆着嘛! 彼时袁朗同志闷头乐了,笑声清晰可比台式电脑的木质扬声器。他说看样子,这丫头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啊? 这得问袁大队长你啊。背着行李上375,有你这样折腾人的么?我听潘凌说,小微本来就是熬夜坐的火车。 肖珊大夫本来已经进盥洗间洗什么了,那边儿正响着自来水哗哗流淌的声音,这时候人蓦地从门帘一头探出。她两手把头发松松盘起来,微微抬高了前额,大眼睛很安静地睁着,语气还那么不温不火淡淡的。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看到“白纸”这么孩子气的精神面貌,老实说,很可爱。我注意到,袁朗迅速地闷头抽了一下嘴角,朝她点头:是是,你相公我职业病。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桌子边。我很庆幸,睡着之前桌面总算让我收拾过:多余的信纸齐崭崭靠墙搁一边儿,烟灰缸底下压着慷慨激昂的辞呈一份,那是很快就要跟着本人披星戴月跋山涉水,最终小心轻放到主任办公桌上的。桌边角是封絮絮叨叨的长信(或者更贴切的应该可以称之为报告),没准儿待会儿就得经过军队规定下的重重审查,最后可能会被某位富有情趣的战友儿直接扔41号成才同志那管高挺的鼻子上。 后来我双手呈递把这两封信分别交出去的时候,自我感觉都特庄严,特正式,心情跟就义差不多。 那天袁朗接过信抄在背后,黝黑眼珠儿忽闪忽闪,狼似的,看到最后我心里一寒。他笑了笑,狼眼睛忽然深了进去,说我敢肯定我知道这里边儿你都写了什么内容,并且我可以断言,这次,你白费力气了。我皱眉头说我不信。我确实不太信,因为这封信是我临时决定写的,到今天晚饭前为止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我会写什么。 袁朗看着我嘿嘿一乐,说要不咱们打个赌? 他那脸歪下巴坏笑的样儿太有挑唆作用了!明知有个坑在前头等着,我还是想碰运气跳一跳。 袁朗说:如果我对你这封信的内容判断有误,我帮你找个地方,在那儿你能随意地上网聊天儿玩游戏。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请你再跑一次腿。我笑,把下颚扬了起来:您让我再上375主峰跑多少圈儿都行,愿赌服输嘛。再说我一毛丫头,一穷二白还不在现役军人的部队编制范围,本来也没什么可输的,对吧。盥洗间的水声没断。袁朗眯了下儿眼睛,笑:没那么远。 又回到了袁朗中校的办公室,黎明。 信还是好好封着的,搁在桌面正中,用一杯水压住。桌面上还有一只小小的文件袋,据说我那封即兴写下的信件范围绝对不会超过袋子里的内容。要命的是,事实的确如此。那只看起来不知道从哪个文具店随意买来的纸袋里,几乎装着一整个我了解和不了解的柳苏苏。从出生年月日这些基本项目到其他一些细枝末节,一条一条罗列开来比查户口的还详细。简直可以说,她柳苏苏身上除了dna,已经被人给彻头彻尾调查过了。部队调查老百姓的户口通常也就那几种可能。我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好笑。 提起这事儿袁队长倒是一副君子坦荡荡,承认得干脆,语速平稳:正像你看到的,我们……确切说是我们的上级调查过柳苏苏,她的出身,学历,信仰,政治面貌,等等。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对必要。能想到原因吗?袁朗说着停顿一秒,笑了:我想你能。因为你花了一个晚上,用一封信,喋喋不休地想告诉我们同样的内容。 我不得不点头。 柳苏苏目前的家庭状况是“单亲独居”。父亲被查出癌症晚期那一年,她十一岁,母亲三十六岁。母亲没有再婚,但并不是真正地孀居。我见过她妈妈一次,那是初中,记得对方真是个极优雅的阿姨。因为优雅而显得年轻,也因为优雅而显得淡漠。柳苏苏初三那年正式当了住宿生,除了按期回去找她母亲领生活费,几乎不离开学校。再后来,大学考在北方,大学生的生活费统一打卡,她就索性连这一桩事儿也免了。大约两年前,也就是柳苏苏大学毕业前夕,她母亲和“叔叔”领了美国绿卡。柳苏苏找好工作,正式搬进澄塘南路单身公寓的那天上午,天很晴,她母亲的那一班飞机刚好起飞。 袁朗缓缓掐灭了烟头,他问还记得上次在医院见面,你自己说了什么吗?铁轨出现了移位,列车临时改道,一方强行适应另一方的生活,这很艰难,普通人要鼓起这样的勇气真的不容易。……是,真不容易。因为不容易,你希望你的朋友被善待,所以你想到这种方式。 我插嘴说:我不是想到这种方式,而是只有这种方式是可行的。您应该明白,我不是只写给一个人看。要在这儿提高传播率,让一封书信去接受多重审查是最可能有效率的办法。袁朗点头,然后一字一字慢慢问道:对柳苏苏的事儿,你这么煞费苦心,就没想过,你的行为有可能恰恰起了反作用?我肯定地摇头:不会。袁朗轻笑一下:这么有把握?我耸耸肩,撑着桌面站了起来,眼睛很诚恳地对上他的:中校先生,我根本已经对这件事儿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不是吗?41那么纪律性强的个人,如果上级没有精神传达下来,他不可能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对柳苏苏的无线通讯设施进行呼叫。因为一般情况下,这是违反规定的。 袁朗眯了眯眼,好像意外我会扯到“违规”上来。其实,我下这样的定论不是没犹豫过。理论上依据不牢。可人就是这样,一旦掺和进了个人情绪,理论和逻辑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袁队长,愿赌服输,您想怎么折腾我我都没话说。可是,您别折腾柳苏苏了……她不说我也知道,从她第一次去野战之前到现在您都折腾她三回了! 袁朗挥手打断我的话,他说你说的都没错。今天你没有见到成才,这也确实不是偶然的。但是小微,注意控制一下情绪。任何关键的时刻,情绪都会影响你对一件事的判断,包括你最熟悉的,和你最信任的。 那一声“小微”叫得我有点错愕。我顿了顿,说柳苏苏你们不该再折腾她……我写这封信就是想让41,不,让你们也知道,知道了你们就不会再折腾她……她是合格的。声音出来,几乎咬着牙的用力。信写得密密麻麻,回头自己一总结就这么几个字儿,想想真挺傻。 袁朗重复了一下“合格”两字,不置可否地:你认为什么叫“合格”? 我闷下头,犹豫了一下:反正……我不合格。 说完,瞥开目光,鼻子居然发酸。这是因为忽然有点意识到了他绕了个大圈把我弄这儿来的目的。袁朗笑了笑,他说想听听我个人的意见吗小微?……你是不合格,但你很清醒,一直也很小心。只不过这件事儿,你投入了过多的关注,渐渐地,有些不太明白自己的位置。 其实,我心里就早有结论,可真给人这么明白说出来,尤其还被那对狼眼睛毫无恶意地含笑看着,分筋错骨一样。 这个人有能力摧毁我的全部自信。他太厉害了,从一开始就不给我整理思绪的时间,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一件事儿一件事儿地压上来,让我完全陷入被动之后再自个儿慢慢地看清楚:许多事情,我袁微,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理直气壮。 我拿起压在信封上的那杯水,一口一口慢慢喝干。喝完水,沉静下来,才开始说我很早就想说的话。 昨天潘凌姐姐把我带到靶场附近的时候,我承认,从那开始,我看见的就是一种我完全适应不了的生活方式。后来您提起我妈妈的故事,她又告诉我她的故事……我就确定,之前柳苏苏两次来野战之后的情绪波动都跟这有关。换句话说,都跟您有关。来这儿以后,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柳苏苏会是一个……合格的军属。 说这些话之前,我想了很久,所以说得也很慢:柳苏苏在大学第一年入的党,政治历史绝对清白。虽然她朋友不多,有时候难免封闭了点儿,但她懂得什么是珍惜,因为……她失去过,两次。对,是两次。有些东西,不是户口调查就能调查完事儿的…… (笔者注:由于时间不多,最近一段时间也的确思维比较混乱,这里袁微的说话内容姑且打马虎眼pass过去了,日后若有闲暇再来修补……大家见谅啊,水草决定抓紧情节进度了) 我拿起那份资料,深呼吸了几下儿:不久之前柳苏苏刚刚换完她的第三个工作……是不是就这一点让你们看着别扭,觉得她是一个目标性太重,不懂什么叫珍惜的人?问话去势汹汹,谁知道对方来了个沉默是万金油。我只好接着说不是这样!她的身体状况,出身背景,工作性质、生活习惯……一切有可能成为你们拒绝她的理由的东西,她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去调整。柳苏苏现在的工作量比之前两份工作增加整整一倍,睡眠时间仅仅是比你们多一点儿,就一点儿。您是真看不出来她为什么吗? 彼时狼眼睛静静盯着我,眼神无辜,一只手的手指不经意地摆弄桌面的打火机。于是我算是彻底不会说话了。 事后想起来直望天:莫不是有能力隔离一切无线通讯的地方,同样能够隔离来自人大脑神经语言中枢的讯息?想我平时那么话多的一人儿,却在那个时间地点“竟无语凝噎”!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其实会落得这样的后果,我自个儿的心里早该有数。 从那次在野战医院,他们陌生的气场就让我适应艰难,似乎进入一个不同以往的环境,我就成了最无知的人。柳苏苏的事儿,我关心着,可现在看来,我的立场一直有点儿模棱两可。诚恳地说,我压根不记得那天在袁朗的面前自己具体说过什么了。只知道当时心里很乱,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就皱眉头。刚开始还拿死了主意,甭管他a大队什么意见,只管全力以赴给柳苏苏做哪怕是弱不禁风的无罪辩护就得了。可越到后来越闹不明白自己在干吗。更何况,回想我全部的说辞,理论上其实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so,想在他面前用唇齿舌解决问题,没有比这个更蠢的事。 我绝望地看了一眼微颓地坐在我正前方的袁朗,他看起来像憋了很久,噗地笑出声来,说不好意思啊丫头,忘了告诉你个事儿。本基地三中队的分队长,代号酒窝,在24小时之前,带着一份重要文件外出执行任务……哎哎,别皱眉头了啊!我可以负责地说,他的任务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有可能执行的难度很大,因为这一次,决定权在他个人,谁都帮不了……绝对的单兵行动,就跟你现在一样。没辙!老a要想实现半回归社会那都得过这关。 他说话的时候,黑黝黝的眼睛又在奇怪地闪烁。这看起来是某种独特的反攻方式,我很荒诞地想到不少武侠小说里描写过的“于无声无形中一招毙敌”。更荒诞的是,在这一招下死透了的人——我,居然特别轻松地笑了。看来古代的酸秀才们整出个“含笑九泉”的词儿,还真不是瞎说。 关于酒窝同志不在基地这件事的原委说明,袁朗中校闪烁其词曰携带重要文件外出执行任务。我大概听明白了那意思,但经此一役警觉性无限放大,也就本能地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于是乎事后有意无意分开问了问三中队那几位。齐桓很干脆:找你那个腿脱臼的老同学去了。许三多很老实:成才请假了……队长和大队长都说结婚报告必须有女方签字……有个代号叫c3的小猫脸很油菜:酒窝打的这是领土保卫战,不成功便成仁。最后还是在375,号称“削南瓜”告一段落的吴哲耸耸肩: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你们都一样,都有一些只能自己解决的问题。 我很好奇,他这么个人,除了职业方面必要的团队合作,还会有什么问题是自己独立解决不了的,至于说得上“只能”?我的疑问没来得及正式转化为疑问句,他的问题倒先来了。 你跟队长说柳苏苏懂得珍惜是因为她失去过,还两次? 那窃听算不算你们的职业病之一?我觉得我的脸涨红了。有生以来最不堪回首的人生片段居然没能躲过这帮大老爷们的听觉曝光,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 吴哲笑笑:你要非这么说不可,那就算是吧。在a大队,职业病和职业道德这两种概念,通常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有那么点不服气,我瞪一眼那张看似ph值=7的西瓜脸。他挺瘦的,颧骨隐约地凸起,轮廓也过于清隽,皮肤上黑一道绿一道,被八九点钟的太阳光晒得微微发亮。其实吴哲的眼睛也爱闪烁,只不过闪起来不那么张牙舞爪。我忽然意识到我压根儿没什么可不服气的,他也是他们的一分子,同样具备某种我无从抵御的强大气场。 我轻轻叹了口气,眼睛认真地对上他的,同时不得不把语气放严肃:柳苏苏她爸的情况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用不着多解释,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把亲人长时间或永久性的离开看成是一种失去。可是,这种事儿不是孤立发生的,有时候它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带着一大堆的连锁反应。比方说,你觉得对于未成年人而言,一个不健全的家庭算不算第二次失去? 话说到快结束,我注意到吴哲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飞过,那么短短一刹,稍不留神就没影儿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问错了对象,顿时喉咙一噎:对……对不起,我……冷不丁被吴哲接过话去,他说你提的这个问题本身含太多变数,普遍角度上无法作答。但是,我想如果具体到个案,它也许成立。 我慌忙点了点头。 然后有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直到空阔的山顶上,气氛貌似开始不太对劲儿。我抓抓头,心说嘿,到底还是因为刚才的事你袁小妖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才这样吧。尽管我不是故意那么问的,但看起来措辞上还是触及到了某些我不该触及的细节。唉,三思而后言,古人的话真该听! 哎,你记仇吗?想一想,我还是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道歉方针。 吴哲一歪头说:这得看什么事儿、对方是谁。譬如受训期间,队长菜刀他们几个合伙a人,以及……我瞥他:以及使用侮辱性词汇,例如“娘娘腔腔”?——哎别误会,这事儿我无意中从许三多那儿套出来的。 吴哲不慌不忙地接着:这类问题,用完毕同志的话来说,计较了没意义。说着轻笑一声:再比方说,吴小语那个小混蛋,屡次不听劝诫一次性消灭了你买的冰激凌,回头还给你打小报告——我点点头笑出来:嗯,你继续说呀。吴哲眨了眨眼:……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怔了一下,旋即大笑。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大硕士少校除了掉书袋,还挺能逗的。 笑完了,我看着他,说对不起啊,可我真不是故意那么问的。吴哲耸耸肩,貌似一西瓜脸的狐疑:怎么了?我沉吟片刻,心想咬咬牙一闭眼豁出去了,说我的意思是,刚才我一时没多想,说话欠考虑,所以……忽然没法儿再说下去。呃……可恶,他大硕士俩眼睛跟扫描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哎呀,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腾地从土堆上站了起来,耳根子居然有点儿烫。 似乎自从来到这儿就保不准不被人这么盯着,就那架势,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渐渐我觉得站在那儿挺无措的,不觉转身一跺脚,低下头边往山下方向走去边嘀咕:我干吗要跟你解释这么多啊?我疯了吧。 哦对了,我发誓,我那会儿是在自言自语。 番外篇之 独白二十二 [北航] 这次的采访任务来的时候很突然,主编在午夜给的电话,凌晨我就得走。尽管我很想在那丫头归队后的第一时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对她吼一声:二十二啦! 我想知道,当这个习惯了无法无天的小人儿真正跨过二十二这个颇具临界意义的数字,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仍如既往地小辫子一甩,抬起下巴说:多谢提醒,姑娘我还不老呢! 还是跟通常别的女孩子一样,只是低下头说声儿谢谢? 我非常明白这是个特无聊的问题。但即使事情是这样简单得无聊,袁丫头的反应也是正常人预计不了的。她会在你希望她灵敏的时候迟钝,却在你盼着她安静的时候耍小聪明。而当你终于放弃了对抗,彻底学会做一个逆来顺受处变不惊的受气小媳妇儿时,她就走开了。接着你才恍然大悟:这些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你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不记得迄今为止如此这般地上当了多少回,并且不自知地陷入那种习以为常的危险。我坚信这只是我和袁丫头对垒的诸多败绩中寻常的一次,只要采访结束,c城的日子就会像死机的电脑一样,重新启动。 带着这样的认识回到报社的时候,袁丫头的仙人掌已经在我的办公桌上躺了两天。仙人掌是她惯用的植物性c语言,意思是告别。我很快注意到,这样的“暗示”眼下在办公厅里几乎人手一份,因此,已经不算是秘密。 中午小赵拿文件来,看见桌面上那个顶着红缨的刺球的时候突然失声笑了。她说:您是没看见她递辞职报告给老主任那样儿,跟就义似的。 袁微走了,跟三年前突然休学时一样无声无息。 让我意外的是,报社的摄影记者曾虎在几个月后也递交了辞呈,这一让包括主编在内的上级们头大不已的突发事件却成为我的意外收获。出差之前,我以为我和袁丫头古怪的上下级关系至少会维持一个季度,结果我错了。出差回来,我以为从此以后在c城很难再次看到袁丫头的踪影,结果我又错了。 回想起来,似乎在这场真人秀般的游戏中,我从来没机会玩儿一把胜利者的角色。而那个带给我n连败的不光彩记录的人,那天就跟在曾虎身后,披着头发,脖子上挂着相机,以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方式走来。我在终于开始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后,却又立刻意识到,人体内部系统的更新换代远比cpu迅速和莫测。 我不该感到意外。生活中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永远不可能用二进制方程来计算。 [柳苏苏] 其实那天去火车站的起因完全算是公事,因此当时绝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巧撞见他。 他还是穿迷彩,拎着一只旅行包,风尘仆仆,跟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几乎没两样。我甚至觉得,下一秒他还是会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迟疑地翻着那双特别黑的大眼睛问:那什么,请问……你们俩谁是……接着再圆场似的笑一笑:噢对了,我叫成才。 只是,这会儿的柳苏苏再也不可能保持初相遇时期的得体大方。 或许是跟妈妈怄气,又或许是跟自己较劲,一直以来,我尽最大的努力,在最合适的时间,做着最合适的事情。 可是这一切总会到了某些时候就全体无效,袁小微这么警告过我。 后来她同样告诉我:这个人是我命里的劫。 我想她是对的。事后我几乎不敢去回忆当时自个儿呈现出怎样的状态。我只记得我在哭,胸腔里的东西似乎被他那两个笑涡剜得生疼。 晚饭是一起吃的。我告诉他,那天在手术室外面,我是真的怕了。我知道,只要我这么说,他也就有了说不的权利和充分理由。他还是笑,跟着就把上衣口袋里的什么东西平拍在桌面上。 那只是一张纸,被折成了四方。 他说柳苏苏,你自己说,你傻不傻? 我怎么不傻?一打开那张纸我整个儿都跟傻了似的。因为我明白这是最不容易过的一道坎儿,而我已经过了。至于其他,没有什么会比他肩膀上那个枪眼更艰难的。 一连几月的进出奔忙,我很累,却很满足。因为,我是为了自己的事儿才累的。 可我居然错过了死丫头的二十二岁生日,而这是我事先答应过她的,事到临头,我能对她说的却只有电话里匆匆忙忙的一句“对不起”。 那会儿我正站在肖大姐家的楼道,用肩胛骨和下巴夹着手机——两手都让别的东西占着呢——并且试图用身体挤开那扇刚好不容易插上钥匙开了锁的大门。 事后想想,为自己忙碌并且受累的人,总会变得有些自私,并且伴随着健忘。何况柳苏苏,你本来就够自私的。 我一边对着门徒劳地使劲儿,一边等待着电话那头排山倒海而来的控诉。 可是丫头呵,这一次你干吗这么温柔灵巧地在我冲进门的那一刻就挂了电话? 后来我贴着门坐在地板上,气短地想起她在电话那头说:安心好好干你的准新娘吧!姑奶奶我今年二十二,成年了! 呵呵,成年了吗?上个月也不知道是谁半夜揣着一打啤酒跑我那儿去一直疯到两三点…… [吴哲] 有人给我出了一道说不清具体该怎样归类的题。 题目写在即贴便笺纸上,便笺纸贴在菜刀的屠夫帽上,屠夫帽不在菜刀脑袋上——削南瓜的途中,它被我摘下来当扇子使用了。怎奈屠夫帽归心似箭,后来就鬼使神差,原因不明地又回归了故土。这一事件的直接后果是,本人当天一直荣幸地被菜刀同志追随着,最后双双陶醉在夕阳西下的375峰顶。 题面:n&m(october);lot = apocake;aid 提示:二十二,二十六 站在负责的立场上,我不得不说,很遗憾,这道题出得无论是从技术性还是艺术性的角度评判,都只能用蹩脚来形容——尽管它导致了我腰酸腿疼脖子被掐。 有了那两个完整的英文单词,破解题面的难度已经降低到了小儿科: n&m(october)→national & mid-autumn in october→国庆中秋(都在十月) lot = apocake →lunch of today=a piece of cake →今儿的午饭=小菜一碟 aid →answer is date →答案即日期 国庆和中秋,分别代表公历节日和农历节日,它们在每一年中的具体日期有时候非常相近。 今天利用午饭时间去医务室看沦为病号的徐睿,顺便跟菜刀那儿扫荡来半暖瓶的西红柿蛋花面。 小菜一碟的英文字面意思是“一块蛋糕”。 面=蛋糕;“答案即日期”。 我忍不住擦了下手指:毫无疑问,答案是生日。 按中国人的古老传统,生日依据农历计算,并且有午饭吃面的习俗。因此,把面条搁等号左边,旨在说明今天是某人的农历生日,而本题中需要被求证的是相应的公历日期。 这一来下面提示的意思也就非常明白了。出题的人今年二十二——这是查证日期的有用线索。改天抱本万年历这事儿就算齐活了。 至于剩下那个二十六么……笑,我想应该是在提醒我还钱吧。 把时间精力花费在这样的怪题之上,这显然是被那个烂人长期压榨之后造成智力商数严重倒退的表现。唉!爸爸妈妈,真是对不起你们二十多年来的辛勤劳动。 经过十秒钟的慎重考虑,本人决定将这张便笺条儿带回宿舍,贴在我心爱的psp背面儿。下次睡前打完通关,就顺便把这个还挺麻烦的问题解决了吧! (番外篇之 独白 完毕) 番外篇之 家 七月十二日,晴,有风,闷热。 成才同志差一点儿就做了a大队第三中队的第一个落跑新郎。结婚报告交了,队里批准了,日子也定了,可到日子那天人没了。和他同宿舍的许三多记得半夜里成才的鼾声挺大,可天一微亮床上空空如也,伸手摸摸被单儿,飕凉。许三多盯着空床半天儿才反应过来,豁地一个体前翻下了床,鞋都没穿直接撞出门去:报告队长!成才没了!这一嗓子差不多把三中队的人喊得一个一个全都穿着裤衩从床上坐起来。 听到动静那会儿,袁朗迷迷糊糊一挺身,起来就摸着旁边儿有冷冰冰硬邦邦的什么东西。睁眼一看,啧啧,媳妇儿丢给他的军用正装,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搁床上呢。袁朗回头想想,成才小两口这事儿从头到尾媳妇儿比自己都积极。自打事儿从铁队那儿拍板钉钉子之后,肖珊的“业余时间”就多了起来,超市卖场葛大夫家三点一线,进进出出就是一连几天,难得几次回家手上还都拎着大包小包。好在媳妇儿对他的要求也不多,昨儿晚上回来就把衣服连着包装摔他身上,憋半天冷冷地给了一句:中校您自己看着办。语气神情不善得很。袁朗想了想,拿起那套比纸板软不了多少的衣服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临出门前对着镜子咕哝:咱就当负荆请罪了。 八分钟后,袁朗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点上根烟,齐桓准时到了楼下吹整队哨。这次紧急集合,老a的队列质量倒是没下滑,可队员的精神状态多少有点儿奇怪,十个人有八个站在队列里揉眼睛,另外两个瞪大了眼狠看袁朗办公室那几块擦得锃亮的玻璃,心里嘀咕:说好了今天白天休息晚上闹腾让大家可劲儿地睡懒觉,这会儿人正睡得死沉您又大吹黑哨,个烂人。 门卫说,守了一夜没见有人出去,估计还在基地哪个旮旯里猫着。齐桓带人把整个基地翻了个遍,从375峰的树杈子搜到大队食堂的下水道,愣是没见成才人影儿。齐桓揉揉鼻子:还别说,逃兵就是逃兵,改不了的老毛病,越逃还越成精了。吴哲摇摇头:队长一声令下把人这一个月的伪装潜伏作业都带了附加条件。说是一次被抓,负重越野五十公里,跑完继续隐蔽。这三十多天把给人练的……想不成精,难。薛刚打个呵欠:下次对抗不跟酒窝一组的亏了。c3掐一把人中:小子也奇怪了,早不跑晚不跑,自己的大日子跑个什么劲儿?一句话提醒了其他人:nnd,他想悔婚! 那天上午,a大队谣言四起,三中队人困马乏。没过半个小时铁路从办公室里一个电话打来,话筒那头劈头盖脸对着袁朗就是一顿数落:你小子怎么带的兵?……无组织无纪律。袁朗咬咬牙一口气听下去,到了气息吞吐着问:铁队,葛大夫家那边儿还派车去接么?那头铁路重重一扣话筒:自己看着办。 九点整,齐桓开着猎豹从基地飞驰而出,吴哲照旧坐副驾驶,一路上逢绿灯紧追油门,见红灯猛踩刹车。吴哲再三检查了一下自己和齐桓的安全带,擦擦汗说:菜刀,红灯停,绿灯行,油门儿刹车轮流踩,咱这也算过命交情了吧?齐桓喘口气:锄头,你说话的力气还是留着一会儿跟人解释实在点儿。 车开到袁家小区里,齐桓留守车内,吴哲硬着头皮上门请罪。回头的时候齐桓隔着挡风玻璃一看,跟着吴哲出来的只有葛大夫母女两个,压根没见正主儿的影子。心想坏了,别是人新娘子翻脸不下楼。三人开门上了车,齐桓一回头,就见葛大夫在后排座位上笑得直皱眉头,袁微黑黑的眼睛转来转去,就是不说话。齐桓踩油门,路上想想忐忑,拽住吴哲小心着问:怎么回事儿?吴哲耸耸肩一摊手:这下咱俩彻底安全了。又跑了一个。齐桓怔忡,边开车边琢磨半天,中途一个路口刹车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人几乎一脑袋栽方向盘里。 大日子里小两口一前一后都不见了,很显然是早有预谋。十点整,齐桓吴哲载着女方家属回到基地,两个人把事儿上下一交待,回头立马自觉背好负重包就上375去了。铁路当着昔日老战友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扭头黑脸向袁朗。袁朗一个劲儿地搔头皮,突然对着窗口儿一声咆哮:许三多!现在命令你,回去拿上你给你老乡买的瞄准镜,对整个基地进行远距离观测!一旦发现目标,立刻报上准确方位!运了运气,又补充:再等30分钟,人要是还不回来,就给他家里打电话。 办公室的时钟嘀嗒嘀嗒响。过了十来分钟,铁路的脸越来越黑,袁朗的头皮屑越掉越多。袁微站一边儿落井下石地直冲他眨巴眼睛。冯岚看着不落忍,悄悄拉他说:袁朗你可别急,肖珊那儿我去说。袁朗苦笑点点头:那我先谢谢您了。心里堵得什么似的。突然楼下的许三多叫了起来:队……队长,就,就十一点方向……发现成才……和他媳妇儿!目测距离五百米!那一刻袁朗觉得,许三多那小嗓门儿格外嘹亮动听。 那天,老a基地的伟大逃兵成才同志奇迹般再次出现的时候,人穿的是一身簇新的迷彩作训服,手拉的是一二十出头明眸皓齿的姑娘。天气闷是闷了点儿,可基地上下依旧蓝天白云微风绿草,人走的那叫一神气啊!生生把三中队迎上来兴师问罪的一干人看得眼睛发热喉咙发干,拳头更发痒。尤其三中队的人,不等对方上来自己先一拥而上,拿住了成才就要上“斩立决”。一时间前方草地上乱哄哄的,铁路咳嗽一声,扭头看袁朗。袁朗想起齐桓还在375上没下来,憋住气吹哨子叫集合。周围的人散开了,成才一个挺身站起来,想了想,冲柳苏苏抱歉一笑,还是一本正经军姿入列。回头袁朗走进队列间狠踢了他一脚:装什么蒜啊,个臭小子! 十一点,齐桓吴哲背着负重包气喘吁吁打375峰下来,大老远就看见成才给队长训得垂头耷脑拎回办公室,柳苏苏被葛大夫母女拉到一边儿唧唧咕咕不知道问什么。两人正纳闷,远远地袁微看见他们,打着小跑就迎上来了,一人给递了块香喷喷的湿纸巾。架不住人丫头眼神儿机灵啊,不等他们把背上家伙卸下来就主动介绍情况:刚才你们队长正打算轰成才同志上民政局,谁想这小半天儿工夫人小两口早把证给领回来了。具体途径么,据当事人交代,在交通条件正常的范围内,去的时候挤公交车,回来aa制打车,其余地段属于人力机械前进。这事儿你们大队长有指示——擅自行动,路费自理,概不报销。 齐桓吴哲大热天里擦擦汗相对松了口气儿:没出事儿就好啊。他俩心里都明白,酒窝要真临阵脱逃了那结局必定是队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附带说明:本次事件中有一些袁朗同志连a带榨方才得知而他人尚且不大了解的情报。事实上成才并不是没想过临阵脱逃。他不但想了,还勇气可嘉地把理论付诸实践了。 起先儿不过是半夜里睡不实在,恍恍惚惚就悄么叽儿地起来。这一起来就跟条件反射似的,把旁边儿极类似平时训练的行头一顺溜穿戴完毕,拍拍上衣口袋又忍不住傻笑——昨儿许三多念叨了一晚上,居然真给他把该准备的玩意儿一股脑儿塞衣服里头了。笑着笑着他心里又怎么都不踏实,后来也不知道哪根神经乱了,本能地就想到了脚底抹油。 出基地大门之前成才心里觉得对不住人哨兵,出大门之后又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人葛大夫一家。就这么左一个对不住又一个对不住地瞎琢磨,脚下还是平时武装越野的速度,不留神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后来想想又不知道自己这是去哪儿,最后只好找了片儿软和的草躺下发呆。成才枕着双手,想起以前在五班对着瞄准镜看屎壳郎堆粪球儿,现在躺在a大队基地辖区里看云开日出,时过境迁可滋味儿还是那两个字:舒服。可跟着老乡许三多那句理直气壮的呆话又从脑子里冒出来:太舒服了会出问题。一想到许三多说话的时候那样儿成才就忍不住想笑,瞧这朋友交的……值当。 柳苏苏就在这时候两腿起劲儿地蹬着那辆租来的凤凰牌老式二八大杠车赶过来的。夏天清晨的光线可视程度还算高,她远远瞄见前头草地上好像躺了个大活人,骑到近前立马把车停下来,人凑过去看个究竟。所以说起来,这一天成才初次看见柳苏苏,它还是张倒脸儿。然后两个人就保持这个奇怪姿势开始了面对面谈判。 成才皱眉头: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柳苏苏不冷不热地说:我跑出来又不违规。成才听出来她恼了,叹口气坐起来解释,什么特种部队生活不稳定,什么执行任务风险过大,什么一年到头聚少离多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总之有什么说什么,连自己个儿都奇怪哪儿冒出那么多废话。柳苏苏一声不吭听他说完,反问一句:解放军同志,麻烦您给提醒提醒,您说的这些有哪一条是我之前不知道的?成才想了想,就没得说了。 太阳渐高,柳苏苏也不坐下,撑起太阳伞居高临下地说:我想听实话。 成才盘着腿低下头拳头顶着颔,半天儿眼皮一抬,眸子乌乌的深进去:你其实知道,对吧? 柳苏苏蹲下来,明眸善睐地盯着他瞳人里的小人影儿看,良久,轻声问:聪明人啊,你自己想想,你现在活着离开,这和你最悬心的那种结果有什么不同? 要说这一声聪明人真不是白叫的。看人柳苏苏神情难得的淡定轻松,显然是有备而来。成才仔细想想,心里居然不疙瘩了。过后就把柳苏苏搁后座儿上,自己玩儿命蹬着那凤凰二八,风风火火上战场。跟着出辖区,锁车倒车,几经辗转。到了地方人负责同志瞅着这一对儿怎么看怎么顺眼,莫名其妙地工作效率提高一大截。手续的时间省下来了,刚好还来得及两个人简简单单去拍张合照。出门的时候柳苏苏几乎没缓过神儿来,问成才:这就完事儿啦?成才咽了口唾沫,气沉丹田:好像是完了,干他们这一行,要的就是目标明确一鼓作气。柳苏苏怔忡几秒,点点头傻笑:挺像你风格的。 午饭后听成才交待完了这事儿,袁朗事后想想还是小小得意了一下,毕竟这次手下的兵摸着黑悄悄溜出宿舍成功潜逃出境,过程中居然真的谁也没惊动。可当时未经允许私自外出违反条例就是违反条例,这道理啊上上下下心里头都有数儿。傍晚用餐时间大伙儿都窝在食堂卖力地吃,人成才不声不响背齐了家伙就一个人上375去了,特此注明:没带家属。 那个时候柳苏苏人被扣在食堂里,左边挨着葛大夫右边贴着袁微,对面还坐了一排边儿的特种兵。想来她学生时代体力不支晕倒的那点儿破事在这儿早传得家喻户晓了,这些当兵当到了尖子的人,心里啥都明白,嘴上什么也不提,一见人端盘子上桌立马七八双筷子伸出去一个劲儿给她添菜。柳苏苏也不说话,筷子搅着白米饭,番茄鸡蛋西芹排骨一股脑儿的埋头拨拉,吃到后来眼睛里酸酸涩涩的。袁微凑过来推她:行了行了,不就一个负重长跑么?这会儿太阳也快落山了,光剩下地表辐射热不死你们家那位,宽宽心吧您就,啊。说完顺便又给她盘子里夹块儿酿茄子。 快散席的时候冯岚递给她一大铁饭盒儿,揭开盖子,里头鼓鼓囊囊分门别类填满了饭菜。冯岚轻轻拍着她手背说:这人有了家,不管到哪儿心里都难免惦记着,可自己也要知道保重自己,才算是真的打心坎儿里有了。苏苏啊,阿姨还是那句话,要好好的。柳苏苏捧着饭盒儿,眼里发胀,心里充实得很:等了这么多年,我柳苏苏……这回总算又有家了。 肖珊带着圆圆到场的时候是晚上八点,赶上队里照原计划,新南瓜老兵不分彼此,就跟基地那草地上露天摆桌子拼液体手雷。袁朗隔着人群打量媳妇儿,恍惚觉得她还是十年前那老样子,冷着脸冷着眼,外头看冰雪堆出个人儿似的,心里什么都有,可一般人进不去。袁朗想来想去,还是过去把早上小两口落跑的事儿吞吞吐吐给交待了。肖珊听了压根没什么反应:这事儿我知道。袁朗狼眼睛一眯:哦?肖珊难得脸上讪讪地说:撺掇人姑娘跑出来那事儿……就是我干的。袁朗看着她点头:噢。过了会儿,趁周围不注意悄悄搂过肖珊肩膀,低哑着声音念叨:媳妇儿,咱今儿……该回家了呆着了吧?当着孩子面儿,肖珊脸红,抬手把他桌子跟前的啤酒都挪开,半天儿若无其事地咕哝:少喝点儿,你身上好几处的旧伤…… 之后圆圆就又自由自在了,桌子底下酒瓶儿旁边无所不往,人群里穿穿梭梭尽兴地玩儿淘气。有时候三中队的人看见了一个奇怪问起来:圆圆,你妈人呢?怎么没在?圆圆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特委屈地说:让爸爸抢走了。 话儿一直传到铁路那边。铁路本来正琢磨着还有谁没喝高一会儿能开车送冯岚母女回家去,历时听到口风,看着冯岚嘴角似笑非笑地抽:这下你徒弟可算是不别扭了,不容易。冯岚笑笑:是您的兵自己有能耐。 话说三中队那边儿拼酒行动逐渐进入白热状态。饶是齐桓挺能喝个人,到了今儿还是给灌趴下的命。薛刚、c3仗着第二天不用出操训练也没命狠拼,不多会儿两个人都滚桌子底下了。成才跑步刚回来,原本也没能逃过成为众人主要攻坚目标的劫数,好在有个够义气的老乡在旁边死命拦着挡着。人家理由还充分得很:队,队长说了,今天不能灌成才。结果没出半个小时许三多就让他老乡给扛回宿舍去了。肩膀上许三多晕头转向之际成才在想,明天,他的休假期,他媳妇儿的蜜月,都是一辈子就一次。时间不多,路长得很,702团辖区草原五班,那儿,或许就是第一站。 当天吴哲一直没敢多喝,活活是被吓的。平时见惯了队友大口喝酒大快朵颐的阵仗,可芳龄二十二一小丫头端着酒瓶当开水喝,这情形对他来说怪新鲜。就女孩儿的标准衡量,袁微的酒量还算凑合,可到底也架不住这么左一瓶右一瓶没完没了的下去。喝到后来,就见照明灯光下袁微小脸儿红红的几乎透明,整个人抱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傻笑,突然就伸手拉了拉吴哲说:喂,你知道么?柳……苏苏,哈哈,我朋友。吴哲没吱声。袁微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今天……她丫头成家立业去了……以后……铁定就不要我了。吴哲,我最好的一个朋友……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唯一的,就这一个……今天就这么……被你战友抢走了……哈哈…… 吴哲盯着她琢磨一会儿,还是没吭声。 那天后来跟战友一块儿送走了袁微母女,吴哲一个人回宿舍,到半夜心里都奇怪:这人为什么一说起酒话来眼神儿就迷离,连声音也变得腻腻软软的? (番外篇之 家 完毕) 第十一章 如初见(中) 教导处佘主任盯着我看,还是那么照本宣科地严肃,连老脸上的皱纹都凹得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乖乖,十年,对人一老同志来说,有这工夫记忆遗忘曲线该拐出地平线去了。 我的这个想法产生于进教室门刹那间的傻眼之后,终止于邂逅那副差不多十年没换过的金丝边眼镜后头的复杂眼神儿,前后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她压根儿没忘了我这号人物! 老同志一看我我就明白了。老跟老可不一样,世界上不光有老年痴呆,还有一种叫老骥伏枥的东西——这可不算哪门子的恭维,搁我这儿等同于灾难。 我几乎想缩回四年级去,然后堂而皇之地溜出门。但是现实的残酷我很了解,人家十年如一日,你袁微可是河东河西好几转,简称今非昔比了。 亲眼看到当年上课嘴巴最不安分的学生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的窝囊相,我沉痛地想,老太太这会儿铁定比什么都解恨。 话匣子还是佘主任先开的:你是袁飞的……嗯? 我噎着,眼睛只有看脚尖。个死老太婆,老了一轮咋还这眼尖嘴狠一刀子见红的?当年管她外号叫太君真叫对了。 请问,您是袁飞同学的?这次是个好听周正的声音问的。然后一个不算好听但特神气活现的小嗓门接着她的话嚷嚷起来:姑姑!我小姑姑! 啥?我猛抬头,然后再次傻了眼。满屋子的人回报我的是一个态度很不明确的半秒钟肃静,只剩下那个周正的声源弯腰轻轻问着:今天是你姑姑来?神气活现的声源点点头,赶紧蹦跶过来拉我的手:小姑姑! 他叫着,抬起了一年级小学生分外纯洁无辜的笑脸,而我本来是为“姐姐”准备好的一声答应,这下全给堵嗓子里了。 我暗骂小鬼头说话不过脑子。我是你姑姑?你能有个穿休闲鞋牛仔裤运动t恤衫的姑姑?现编的瞎话人家能信?这是当着百炼成精的太君主任、阅人无数的人民教师以及一众家长同志们的面儿呢! 但显然我还是不太了解教育从业者。至少这会儿他们就算不信,表面上也得信。 佘主任站在那里不置可否。短发套裙的周正声源说:哦,那袁飞的姑姑,您请坐。……我姓王。 她随后站回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说她即将接替佘主任的班儿,是这个班的新班主任。 家长们悉声议论开了:好年轻!大学毕业没几年吧?一年级的孩子学习刚起步,佘主任管一半扔下了,找个小姑娘当班主任能行吗?学校怎么考虑的呀?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王晚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串同样周正漂亮的粉笔字,好像底下的议论跟她全不相干。 不得不说这份镇定和大方还是起了点儿作用的。然而,也就是一点儿。哎,还是太小了!有个家长小声叹气,可他的多嘴孩子试图替自己未来的漂亮办主任争取点儿什么,又高又响亮地说:袁飞的姑姑比王老师还小!一句话带出成片儿乱哄哄的孩子笑。于是几个家长的议论声骤然停了。他们现在坐得和小学生一样矮,但他们没忘了对入座后还不甚习惯的我说:你不来这小型家长会都没法儿结束——你可来了。 所谓的家长会,其实无非是期末成绩汇报,外加佘老太君的退休通告,王晚老师的上岗宣言——以及袁飞同学的个人批斗会。 佘主任一副不忍提起的欲言又止,递给我张纸:您看看吧。你们家袁飞——唉! 佘主任不愧是老而弥奸,一个开头就成功地让我脑袋瞬间膨胀,十年前的连同十年后的,双份儿抬不起头来。但真正的猛料还是我手上这张成绩单,上面是足够引起在座几位家长孩子共同的神经紧张的数据。 王晚在旁边接茬:其实,孩子考得挺不错…… 她的解释是善意的,我知道,但无济于事,这是份多余的善意。他考得是不错,最低的一门也才97;惨不忍睹的是剩下几个孩子的那些“数据”。我心虚地瞄了一眼周围如狼似虎的家长们,几乎看到那些数据统统成反比地换算成落在不下十个孩子身上的板子。我意识到其实事情不复杂,但很严重:上名单的孩子都是火中取栗的猫,圆圆小鬼头才是那只骗人猴子,这里的栗子是一套名叫合金弹头的游戏。 将近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点头哈腰赔礼道歉自然都是招呼在我身上的。 出了学校,我一步三回头地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袁飞——江湖人称袁圆圆的,此刻表情称得上是自豪,完全无视我眼神儿里丰富的道德谴责。 小姑姑,晚饭吃肯德基吧。车推过kfc门前的时候,死小孩举着成绩报告示威。 我终于决定撇过头不理他。袁圆圆,当初一听你这名字我满眼套圈,怎没想到你揍是你爸给我设的一人肉圈套! 小姑姑,妈妈从来不让我吃。死小孩拽拽我,开始可怜兮兮地耍无赖。 我口气生硬:那是你妈为你好,疼你才不让你吃洋快餐,你懂不懂? 死小孩就不说话了。我停下来,转过头,无奈地打算继续苦口婆心。死小孩突然问:小姑姑,你生我气了吧?我瞪他,算这小子有自知之明。 死小孩继续问:生我气就不疼我了吧?我继续瞪他,臭小子,我打赌输给你爸了不假,又没卖给他。 死小孩望着kfc门前的白胡子上校,悠悠地说:不疼我了,那你就不为我好呗! 那个死小孩坐在kfc靠窗的餐桌旁狼吞虎咽着一份巧克力圣代——他可没得选,kfc里除了这个对身体没太多危害的应季食品,别的一律被本姑娘拉入黑名单,坚决不买。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心里直叹气。吃饭爱靠窗子坐,跟我一样;巧克力和香草冰淇凌一定是分开吃而不是混搭,跟我一样;吃东西眼睛决不看人但是话特多,跟我一样;上学不当乖孩子,跟我一样;家长会上永远脸不红气不喘,跟我一样。这还不算完,他还跟我上同一所小学,碰上同一个佘老太君,白天上学放学走几乎同样的两点一线,晚上住我当年那个屋……我就奇怪了,个小破孩子咋不跟我一样变个女的? 我望着死小孩杯子里逐渐融化的乳酪色发起了呆。 ----------------------------------------------- [前情回放1,a大队之行的第二个凌晨在袁朗办公室里] 袁朗说:如果我对你这封信的内容判断有误,我帮你找个地方,在那儿你能随意地上网聊天儿玩游戏。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请你再跑一次腿。我笑,把下颚扬了起来:您让我再上375主峰跑多少圈儿都行,愿赌服输嘛。再说我一毛丫头,一穷二白还不在现役军人的部队编制范围,本来也没什么可输的,对吧。盥洗间的水声没断。袁朗眯了下儿眼睛,笑:没那么远。 ------------------------------------------------- 一想到这个就来气,你个袁大灰狼,我当初信你的就是严重缺乏战争意识。 ------------------------------------------------- [前情回放2,那次a大队之行结束的前一天于375脚下] 记得从375下来之后我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似乎现在心里也有了目标了。他爸一边玩着从别人那儿抢来的psp一边说:想要和得到之间还有个做到,许完毕都懂的事儿别告诉我你不懂。我说我懂啊。他爸眼睛转了转,问真懂了?我说懂啦,以前逃避的事情现在得去做,这叫从零开始。他爸的表情就开始居心叵测(可恨我当时没看出来),说袁微同志,像这样等着你去做的事情眼下就有,你敢吗?我特别用力地说:敢! --------------------------------------------------- 我真后悔我那会儿干吗那么好胜。 好胜心造成的可怕结果是,我被袁大灰狼含糊其辞地诱拐上他家去,陪他儿子玩了仨小时的合金弹头,然后顺势上演了一出临危托孤,在然后就是严重疲劳且缺乏睡眠的我迷迷登登一点头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自个儿变成了袁大灰狼手里的杨白劳。。事后柳苏苏问过我到底输给成才他们队长什么了,我黑着脸都没好意思告诉她。 --------------------------------------------------- [前情回放3,某日,下了班儿又去接死小孩回来,导致回家后累得气短的我颤巍巍拿起电话] ——还没那么远?喂,我说,亲爱的袁大队长,您让我天天跟着一小学生来回奔走都一个月了!您数学好,您自个儿算算这加起来够绕你们375多少圈儿? 我气急败坏,那头却分外耐心:从你家到xx小学的距离绕375半圈儿都不够塞牙缝的……哎哎,先别忙着反驳,听清楚了,我说的是距离,不是位移……位移的丈量那就不叫远近,那叫长短。 ——哈?位移?按位移这么算你们那儿武装越野天天都是0公里!远近和长短的本质意义有区别么?您还真当我高中物理和语文都白学啦? 听筒里一阵笑到抽的低笑声。 是是是,不是位移……信息工程学士……请问在我说“没那么远”的瞬时,你的落脚点距离375主峰有多少?注意了啊,距离和路程也是有区别的。 彼时袁大灰狼在电话那头用平静的声音厚颜无耻地说。 于是电话这头的我气结。 ---------------------------------------------------- 愿赌服输,没什么可说的。可事后一想起他爸难免咬牙切齿:拿物理定义忽悠我,此人也太不仗义了! 死小孩终于抬起了他高贵的头。我顺手拿起餐巾纸给他把嘴上的奶油渍给抹了,换回一句感情充沛的“谢谢”。瞬时,我瞪着眼前这个正专心对付甜食的家伙。这孩子的脑袋已经随着长身体显得不那么大,但眼睛还是很大,机机灵灵的发亮。 ------------------------------------------------------ [前情回放4,成才柳苏苏领证儿那天,我一生中唯一的酩酊之夜,a大队] 天花板是转的,地板离我的脸很近。我刚吐完一次,直起腰就看到了身边扶着我的人。 肖珊大夫给我递来毛巾,她说:我总觉得欠你的。那些年,该你的那一份心意老师都用在我身上……我那时候,很自私。我没有妈妈。我抢了一个九岁孩子的妈妈。 她的眼睛那么美。 她没抢走我妈,可她偷了我妈年轻时候的眼睛。 天花板是转的,上面有云的暗影。地板离我的脸很近,上面有小草发芽的图案。空了的液体手雷倒映着我的脸。我不认识自己。 肖珊大夫送我上了来时乘坐的那辆战地吉普——我看不清,但是气味相同。 您知道他爸爸在做什么……我不希望再有人像我这样。她说。 她是对我妈说的。 可她知道我也听见了。 她的话真像梦魇。 -------------------------------------------------------- 啥叫上梁下梁?啥叫上梁下梁?七周岁“高龄”的小鬼头,大灰狼生的小狼崽子,坏就坏在出胎就披了他妈那身儿白花花的羊皮。上梁下梁那就不算遗传学研究范围里的事儿! 我对自己说,这事儿说到底只怪当初你袁小妖一念之仁,耳根又软得像豆腐花儿!揽上这小麻烦,自认倒霉吧你! 然后我拍拍他的奔儿头,说:酒足饭饱,回家! 一回到家我就把他的psp锁进抽屉里,并且警告,从他爸那儿学来的开门撬锁那一套严禁使用,否则电脑加密锁定一星期。不是我多心,小破孩儿天赋妖秉,遇锁必撬,逢械必拆,若不加管束则大有化居家为废墟的潜在实力——没辙儿,目前为止他光知道拆不会还原。谢天谢地,此君的计算机操作仍处于低段数儿,而我大学时代的看家本领尚有克敌制胜之疗效。 袁飞同学对此异常委屈:小姑姑……小姐姐……小阿姨…… 之前他爸妈不知道纠正了多少遍,这小子还姐姐姐姐的死不悔改,谁劝都没用,谁想这会儿说变就变,招呼都不带打。想来他那几位干爹要是知道了,准得笑话死他们队长。 我一手掌推走他的变相怀柔政策:写作业去,小姑姑给你做饭。 话一说出去就失声笑出来。晕,我还真成他小姑姑了? 死小孩脸灰灰地抱着一书包暑假作业去客厅驻扎。然后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客厅那里就传来了讨价还价的嚷嚷声:做完了就让我玩会儿!我在厨房里耸耸肩,指了指他桌子旁边的电话。小家伙心里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嗓门儿登时一声哀号:你不许告诉爸爸合金弹头的事!我笑笑:那你听不听话? 打这起袁圆圆同学就一直用极其悲壮的眼神儿注视着我,后来我就在那份可怜的悲壮里拿起响到蹦高的听筒。 今天还顺利吗?电话那头还是老样子,很吵但不妨碍某个穿透力极强的破锣嗓子自我表达。 我像个下级,照例做思想汇报:晴天儿,闷热,小狐狸下学,途中连吞冰点两份,据观察有轻微驻夏迹象,豢养难度提高。风平浪静的一天。 真风平浪静?大灰狼同志近来貌似传染他某位同袍下级的怀疑精神。 我丢过去一个他看不见的白眼:自己的儿子!您还盼着天天波澜起伏惊涛骇浪啊? 袁大灰狼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咳嗽。他那边现在应该正是尘土撒欢的时间。 小微。他似乎呛了口带土的空气,下周带圆圆回来吧,老地方。 哈?我愣在电话这一头,没反应过意思来:您说什么? 袁朗停了一秒,说:就快结束了。下周四。 具体交接时间?他们说话一向只能含糊到这份儿上,所以跟他们说话也得知道节省,我已经习惯了。 下周四。人省一尺我省一丈,这是袁大灰狼近来打电话的常用作风。 这一次又是跟谁接头? ……你猜啊。 嘁!我简直懒得多说,接个孩子,每一次都搞得像地下党,不知道的以为我拍香港电影呢! 袁朗中校单刀直入一如既往:有问题吗? 我略考虑了一下:行。 那边就要挂,我赶忙叫住:嗳嗳!别忙挂!我话没完呢!悄悄摁下了免提,一边捂着话筒给死小孩打个手势。圆圆早颠颠的飞来了,孩子真的一点不钝,接国旗似的接过听筒:爸爸! …… 圆圆很好心地提醒电话那头貌似记性退化的指挥官:爸爸,我是y3!完毕! …… 圆圆好看的小嘴扁了扁,有些恼怒,几乎带哭音了:爸爸~~爸爸~~ 退到一边的我也不觉皱眉头,甭管你信号不好还是挂断了,都一样!这种静默对孩子的心而言简直是摧残! 就在伤了自尊的可怜小男孩即将失望地丢掉话筒时,那个慵懒的声音终于极其滞后地响了起来:……爸爸收到了。 …… 圆圆?圆圆听得见爸爸说话吗? 很久以后我仍相信,如果袁大灰狼身上出现过任何跟温暖有关的玩意儿,一定发生在此时此刻。那点温暖甚至让圆圆愣了一息,之后才端起话筒特高兴地跳到沙发上:哎,爸爸! 小兔崽子,听到也不吱声儿啊?电话那头在笑,随即开始了老少爷们之间互掐的专用骂词儿。这说明大灰狼恢复正常了。 我怔忡着把免提解除,老房子的客厅,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我回厨房接着做晚饭。 我最近一次见到我那老爸,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儿了。那天全家收到了柳苏苏的快递,邮包里满打都是照片:火车内的风尘仆仆,草原上的晚霞遍野,乡野间的山花烂漫。最后几张是从不同角度拍的两鬓簪花、裙摆拖地、笑得一脸揶揄同时又一脸甜美的乡土版柳苏苏。有一张照得特逗,背面儿还附了柳女侠的亲笔题字:丫头,我的衣裳好看不?哈哈,知道你要说红配绿……喂喂,底下的就不许说了!刚知道这儿有条规矩:有些话说出来是要坐牢的。 妈和姥姥对着这几张照片乐了一整晚,我偷笑柳苏苏当局者迷:葱绿短袄,茜纱长裙,俗不可耐的组合,可人王安忆说得好,大俗中的大雅——婚服不就这么回事儿么? 我记得,那天,正在收拾行李的老爸对这些照片也有所慨叹。他像在可惜什么,眼角偷偷往我脸上瞥。可那会儿我一点警觉都没有,拿着最逗的那张照凑过去:老爸,你看你看!老爸点点头:当初你们俩都只有桌子高,巴掌大的丫头片子。一转眼工夫……一转眼的工夫啊!我盯着照片里的柳苏苏,自顾自傻傻地笑:哟喂,瞧这身儿打扮——嗳老爸您觉得她这么穿好看么?老爸漫不经心:好看,有红有绿,跟朵花儿似的,要是再搁置着得招祸。 我想了想:那您觉得,小柳儿这么早……还一找就一特种兵……合适么? 这个问题我问得有点儿小心,老爸回答起来倒干脆:反正你妈她觉得挺合适。我打断老爸:我问的是您怎么想的! 老爸锁上提杆箱,看起来挺严肃地:噢……柳苏苏……小学没毕业就战争意识强烈的个孩子,有今天也算一大进步。和平与发展,人民军队,及时响应全世界人民的号召嘛! 我眨了眨眼睛,故作考虑:噢,这就算一大进步了……那改天要是柳苏苏整个儿变成一三从四德,袁团长,您是不是得给人授一肩章儿啊?哎!对了,您身为亲友团团长,要给人授衔,这级别够么? 妈在一旁大笑。姥姥也笑,拿起报纸**着,眼睛在老花镜后面直瞄我。老爸眯起眼睛,敲我脑袋:我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嘴不积德。忽然间眼神儿贼亮:哎我说,你这怎么想到三从四德了都?这么说我女儿也快锁定目标了? 一句话噎得我措手不及:爸,你——您会不会开玩笑啊! 老爸看着我,不疾不徐地难得正经:个傻丫头!人心就这么大,多装个人,就少装点事儿。爸爸是觉得,我们家小微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累!丫头啊,以后咱学谁都成,就是别学你爸我这副德行,太累!真的……爸爸老了,你才二十二。 我抬头看他的脸。这个人啊,打小儿想着跟他捣蛋,跟他别扭,到头来,心里牵绊着他,丝丝缕缕的,那么多…… 提起往事,老爸说:那年,我和你妈都出差,回来的时候赶上你姥姥晚上有事儿,家里就你一个。我跟你妈一打开门,到处黑鸦鸦的,哪儿都不开灯,就听见你窝在房间里唱小时候姥爷教你的苏联民歌……你小时候,声音就特别清,唱歌儿的时候,哪儿哪儿都听得见。 我说: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其实究竟是真忘了,还是让我自己给下意识地选择性遗忘了,连我自己也没准儿。被老爸这一说,好像童年关于姥爷的记忆仅剩下了几首苏联老歌。 老爸又敲我脑门儿,这次轻轻地。我记得,当时眯着我的那双眼睛深得不见底,像是要把我整个儿装进去。 他最终没能把我装进眼睛里第二天一道带走。他全身放松地坐回了沙发:……今天,再给爸爸唱个歌儿吧。记得自从你高中停了音乐课,就再没听你唱过。我不太习惯他语气里的那股落寞,也不习惯自己眼里的酸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撅起嘴问:哪段儿?老爸想了想,说:就《小路》吧,那调子好。 我不由地沉寂下来。 老爸并不知道,我会唱这首歌,压根不是姥爷教的。回忆起来,姥爷是典型的那种时代的军人,会吹口琴,会拉二胡,会哼唱中苏民调和战歌,曾经坐在小板凳上,吹着口琴一首首教我唱,而这首不是。 十三岁,我央着同班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课间在走廊阳台上逐句逐句地教,那个时候,我俩的歌声能沿着教学楼前的一片活动操场传出去很远。 他大概也不知道,从小学毕业那年开始,我已经感受到他对这首歌怀有某些特殊的情绪,第一次听到那哀哀婉婉的曲调也是从他的喉咙里。记得那时老爸叼着根烟,哼出来的与其说是首歌,不如说是一长串细腻又呛人的烟圈。我至今闻不惯烟味儿,尤其干燥天气,吸入一丁点儿二手烟,眼睛就酸胀得厉害,后来想想,恐怕多少与此有关。 不消细想,老爸错过的事儿已经太多了。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若干个父亲错过他们再难找回来的东西,遗憾和失落对人类向来公平。或许因为这,我数次想到圆圆他爸那张鬼精鬼精的脸,心里才每每升起某种不可名状的难过。 就像,现在这样。 我的手指弹在膝盖轻轻打起拍子,像半年前那天晚上一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立刻飞到爱人身边 在那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 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 从炮火中救他出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 锅里的晚饭已经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 第十一章 如初见(下) 在全身内外毫发未损完好无缺的情况下,短期内进出x野战医院若干次,却不穿白大褂,这种人本来就是零头。因此,一旦除去零头外的“大多数”数目剧增,这零“头”也就直接成麟“角”了。不合时宜地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当下就是根角,而且这根角还是平空多出来的。 我就这么戳在医院过道上犯傻。另一根角——圆圆被我牵着,相对来说,他这根角来得多少有点儿根据。 白的、绿的、暗红的,小股人流走得像开染坊,很快散播开一股我不熟悉的腥热气味。我对自己说了若干次: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四,你少见多怪。但当第三副担架白花花的打我身边儿过去,我只好修正自己那乐观得有些缺心少肺的心理说辞。很多时候人还是得信自己的直觉,身为外行没能力做什么理性分析的情况下尤其得信。我在人群里寻找接头的熟脸儿未果,同时外行地直觉到:今天的野战里外里都乱了。 圆圆,闪一边儿去!顾不了太多,我嚷了句。我怕自己沦为这混乱中的交通障碍,更怕小的在这时候无辜遭了计划外磕碰。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和最轻巧的避让腾出了过道,在休息座安置下来。转身的功夫眼前又过人了,这次是台手术车,车边理所当然地护着几个医院白,而她们正努力地把人数多出一倍的迷彩绿们从手术车的边缘拆下来。 紧急手术!跟这儿碍什么事啊!一个护士终于憋不住火了。 行了你也别吼他们了。另一个护士在口罩下说,声音因小跑而喘息不定。 迷彩绿和医院白终于在疾走中分离。一边的我注意到,站着的都是些没来得及卸下的全副武装西瓜脸,没几个人身上是干净的。圆圆忽然说:姐姐。我说:啊?圆圆说:那个叔叔流了好多血。他平静地指指那些人里的一个,后者则微微回过头来。我不确定这是否缘于他听到了孩子的话,但那对异常的眼睛简直让我彻骨一寒。我下意识搂住死小孩,把他的脸紧紧埋进怀里:圆圆,不要看……乖乖的,等爸爸妈妈干爹叔叔们来接你。 圆圆在那之后一直很安静。可一个7岁孩子这样安静,只换来我更多的忐忑。我告诉自己,袁微你要清醒点儿!越是没经验的场合越要清醒!你不能把小孩儿眼睛遮住完事儿,你得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尽可能让他忘掉! 然而—— 圆圆……我一开口就发现嗓子干涩透了。清醒从来就不表示无畏。怎么办?怎么办?我深深、深深地吸气,脑子里瞬间过了若干念头,然后松开死小孩:袁飞!你是男孩子!圆圆溜溜地黑眼珠盯着我。我说:姐姐害怕,你保护我。 就这样,我在断断续续当了近一年长期临时监护人之后的几个小时内,给自个儿雇了个七岁的保镖。我一直抱着我的小保镖,看着打眼前过往的一系列手忙脚乱,心里不停地说那个接头的真tm该死怎么这会儿了都还不见个人影。 林护士!林护士!走廊通向手术室的那一头有人在喊。声音是埋在好几层口罩底下的,但我听出来了,我知道那是谁。 林护士忙不迭过去了以后,穿手术服的女军医拿着份病历在门口跟她交待了几句,然后整个人松了口气似的转身向外。我叫她:潘凌姐姐!她回过头,口罩刚摘下一半。 人还没来?刚手术完的潘凌大夫看起来心情不错,问话的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上扬的。 我耸肩。她想了想说:那你们先跟我来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我把圆圆放下地,他很配合地抓住我的手。潘凌大夫瞅着笑:我看出来了,这孩子就跟你八字合。物以类聚啊!我瞅瞅死小孩,心情就有点复杂。 潘凌大夫的办公室在楼下。下拐角的时候,迎面又是一副担架来了。搁白床单上躺着的那位似处于无意识状态,一身儿干结的泥污尘屑和血渍,衣服完好,却面无人色——或许不止是因为那西瓜彩绘的缘故。他们上我们下,这说明电梯那边也没闲着。潘凌大夫皱皱眉头:什么好日子呀?真的假的不论,是个事儿都跟这扎堆了。 那副担架从我们身体左侧飞速而过。我忽然有种特别的感觉:这老兄刚才是不是看我来着?然后笑自己,怎么可能?你恐怖片儿看太多脑子秀豆了吧! 楼下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进门潘凌大夫就拿起纸包的花茶说要给我泡一杯,金银花是下火的,玫瑰是活血的。她一边捣鼓一边瞄瞄我,说我脸色不对,这会儿喝正好对症下药。然后转身戳圆圆脑门儿:再乱动东西,看我不让严护士给你打一针!袁圆圆同学一脸大无畏精神:我男孩子!不怕疼!潘凌大夫乐:嗬,小男子汉,挺能耐啊!她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极其眼熟的gba,把死小孩撵旮旯里玩儿去了,然后抬头颇具深意地看我一眼。 你用不着怀疑,就是你想的那个人留下的。一直搁我这儿。潘凌大夫说。 我说:这么说他知道今天有可能会让他儿子等?这爸爸当得……呵,呵…… 潘凌大夫说:你这个小家长当得也不容易。 我闷头喝茶。 潘凌大夫说:他们也是人,还能未卜先知?做什么都是防患于未然,这也可以算职业病的一种。碰巧赶上肖珊也出任务,这是个不常有的情况。去年接到通知的时候他们也为难,袁朗父母那里离得太远……一对儿古怪脾气!考虑了多久就闹了多久的别扭。其实,事情已经这样儿了,当父母的能是什么心情? 我用一种接近饮牛犊子的速度喝干了杯子里的茶,笑笑:潘凌姐姐,你不用说我也明白。呃,我想去找找来接圆圆的人…… 潘凌大夫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三中队最不安分的就那几号人,错不了。去吧,孩子你就丢大姐这儿,大姐今天没班儿,替你圈着。 我道了谢,就推门出去。这样也好,尽管这时候走廊上已经不那么壮观——至少本楼层是这样。 约定的地点是在上边儿一层。我咕哝着,转往楼道方向。然后我在稀疏了不少的过往人流当中看到了一个特征明显的小个子身影。他正拖着两条腿,顺楼道向上走去。 喂,许三多!我跑过去边叫。他没听见,直直地挪上楼去了。但即使他在“挪”,那也是一个我望尘莫及的速度。我疑心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毕竟放眼四周,除了穿白大褂的都是西瓜脸。 一个军医俩护士陆续从他上去的地方下来,带着一种现代派的荒诞感。他们打我身边走过。 你见了没?刚才送进来的那个伤员。好几个轻伤员围着送来的那个。 嗯,听说去拆弹,炸了……那个,刚从现场拉回来,我听周护士说,来的时候都休克了,就剩下一口气! 唉!可惜了了那双手。没听他那几个战友说么?先说话的护士小小比划着说,一只手——半个信息中队。 行了你们!还嫌不够乱?白大褂军医有些不忿地回过头去瞪她们。 我怔忡着上了楼。护士口中那几个轻伤员还原地杵着,神色隐没在油彩下。他们的眼睛,刚才让我畏惧,此刻却让我沉重。我想到了许三多,那个会动不动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冲你笑的兵。我但愿刚才是认错了人。我无法想象那样一双干净得像鸡蛋清洗过的眼睛,此刻也蒙上这样沉重的东西。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嗨,你是不是袁微?这轻松的语气似曾相识。 我回过头去,眼前一亮,好个高挑的女兵!齐耳短发,浓眉杏眼,穿一身蓝白迷彩作训服,又漂亮又利落。 你是不是袁微呀?女兵又问了,英爽里很有几分天真。 我说我是。女兵高兴起来,跟我握手,但又故作庄肃地介绍自己:我姓夏,夏海梦。 你是海军?我打量她。 夏海梦摇头,脸红了红:我穿了我姐的衣服来找你……不然我怕进不来。她好像有点儿遗憾,但很快又自豪地补充道:我姐是海军!海军文工团舞蹈队的。看她那股神情,就像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我想笑,可一时间几乎忘了该怎么笑。心说,夏海梦,又是一根麟角。问题是人家这根角找我这另一根角干什么来了? 夏海梦说:我来接头呀!声音那么明朗,搞得走廊里几乎有回声。我终于绷不住,笑了。夏海梦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脖子根:其实……是我姐夫让我来的。说他们队长的孩子在这儿,他今天忙,让我给接一接……啊,对了!给你——姐夫交待过,见到袁微就把这个给你的。 我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女兵打扮的大女孩手上一直提着只暖瓶。现在暖瓶到我手里了,里头是热腾腾的西红柿蛋花面。 我捧着暖瓶,觉得思绪有点儿飘忽游离。这下儿什么都明白了:夏海梦一口一个姐夫的那家伙,除了那位号称三中队一妈的齐桓,何作第二人想? 我打起精神,招呼她:走吧,带你找那个死小孩去。 看得出来,潘凌大夫对夏海梦兴趣盎然,趁那一大一小俩孩子抱着合金弹头玩儿得正欢,意意思思地告诉我说:长得还真像齐桓那个对象……然后笑着叹一口气:个儿高了点儿,人傻了点儿。 正逢那头的夏海梦game over了,蹲旮旯里嚷嚷:袁小微!你来帮帮我!小孩子太欺负人啦!潘凌大夫拿胳膊捅捅正在专心吃面条的我:听听,这就把你当自己人了。实在姑娘啊!一句话说得我只好把迟来的午饭放下了,直到我让夏海梦学会在gba里独立地过关斩将也再没拿起来。 实在姑娘往往连肚子里都实实在在,所以藏不住话——没那个空间。据这位实在姑娘主动交待,齐桓的对象叫夏海星,就比她大两岁。按潘凌大夫的说法姐俩长得挺像,可人实在姑娘再三声明:我没我姐好看。据说那俩人就是当病号的时候在医院认识的。开始还打打游击,后来实在扛不住地下工作的光荣和艰巨,齐桓就带着她姐跳河一闭眼,改对上级领导实施自杀性攻坚了。那时夏海星是她们团长的宝贝,避重就轻吃点儿小亏也就过去了。齐桓就比较点儿背,让某位新上任没处败火的中队长一顿狠削。 这些显然潘凌大夫是知道的。她冲我笑笑,意思是丫头你看,野战医院快成军用婚介所了。 接着,夏海梦开始控诉:当初他们俩搞对象,姐夫的待遇可凄惨了,天天让他们队长体罚不说,最后还得写份儿五千字的检讨跟结婚报告一块儿递上去,说是他们单位的优良传统……太缺德了!五千字哎!写检讨还是写论文啊? 这事儿我就完全插不上嘴了,柳苏苏那婚结得倒是简明扼要(虽然在那之前也没少受精神虐待)。 夏海梦撇撇嘴角:其实吧,开始我爸妈爷爷奶奶都挺不乐意的。都说姐夫干的事太危险。我那会儿小,还一个劲傻支持我姐。现在想想,我姐是有点儿亏——这个放假那个演出,那个休整了这个就紧急任务。两个人成天见不上面,哪儿还有点夫妻样子?…… 我下意识看了看潘凌大夫,她只是在听,在笑,很坦然。 夏海梦说:就说今天吧,姐夫本来是该回来,都半路上了,临时一个电话立马掉头奔别处去了。 那他告诉你接圆圆去哪儿了吗? 夏海梦说:姐夫说,接了孩子先在我姐那儿住。要是赶上我姐也不在,就找他那酸秀才搭档去。说是他搭档没跟他一块儿,但是差不多这两天能回来。她说着歪头想了想:……嗳,那人叫什么来着? 我挑了个最突兀最生硬也最莫名奇妙的时机站起来:潘凌姐姐,我的事情办完了,我想先回去。 你……一个人行么?也累了半天了。潘凌大夫似乎刚注意到我再度进来之后心情就不特好,她追了出来,三两下抓住刚要起跑的我。 我说没事儿,又不是没一个人过。潘凌大夫不说话了,她不信我说的。于是我笑给她看,用许三多那模式。潘凌大夫反倒更不信我了,大约是我笑得很难看? 她叹口气:小微,有什么事儿就跟大姐说。你脸色真不对。 我笑,这次不夸张。潘凌姐姐,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问,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可我……说到这儿忽然鼻子发堵脑子发懵,今天看见很多……我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可我想去看看。真的,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忍不住!我—— 我没来得及收起笑容,可已经哭了。我像过去柳苏苏做过若干次的那样,捂上自己的嘴。 潘凌大夫安慰似的想拉近我,我却退远了几步,然后转身。 ——对不起,潘凌姐姐,这一次我想靠自己站着,没有人再能做我软弱的借口。 僵持了一会儿,她沉住气说:最重的那一个……手术完了,还没脱离危险。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不是我负责。你想去就去吧,注意安全。 我说谢谢你,我走了。然后我就走了。沿着走廊走,沿着楼梯走,几乎忘了自己到底该上还是该下。楼上走廊已经空了,很安静,就像那里从来没站过那么几个人,就像现在这整层楼都陷入了午休。 我忽然想到,就算我去看了,又能怎么样?你袁微说到底在人家这儿就是一多出来的根角!啥都不是你! 最后我找了个最靠墙角的休息椅背贴着坐下来,仰头看着走廊尽头窗子外空荡荡的上空,脑子里是一系列闪回镜头: 很久以前第一次走进野战病房,里头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情形; 妈从抽屉里拿出件血衣的情形; 走廊里手术车飞过的情形; 还有……之前在楼梯拐角的情形—— 煞白煞白的床单,担架上那个长得挺长的人,他面目模糊的西瓜脸……还有气味。现在午休时间,人大概散了,可那股腥热没散开,似乎反而随着温度升腾开了,越来越浓…… 我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因为有人在说话了。 两个穿迷彩绿的西瓜脸模糊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过道上。那模糊是由于日光照射,那突然是由于一个拽着另一个几乎跌跌撞撞。 哭什么哭?这次你小子够tmd命大了!揪人的西瓜脸停了下,声音一沉:要不然,现在躺在那儿浑身插管子的就是你。 他说完就很利落地走开,一直走,从我眼前绕过。我猜,这人即使现在不是目不斜视,也看不到一边儿旮旯里还猫了我这根多余的角。 被他抛下的那个踉跄了几步,在靠墙另一端座椅上落座,动作几乎是轻柔地。这么一来,我跟这人的净距离就剩了垂直的十多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板结的污泥痕迹,和他西瓜脸的侧面。于是我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衣服,我轻声嚷嚷起来:哎,这位同志,刚才楼道拐角躺担架上的就是你老兄吧? 问完我又闭上了眼睛,微微仰面,让自己的后脑勺力道恰好地磕碰在墙上。 我贴着墙壁的头皮感到一丝细微震动,那是对方的后脑勺也轻轻砸上墙的动静。 嗯。他摘下帽子含糊答应,并不追究我是谁又是咋知道这事儿。 他不计其然,我可得计其所以然。他甚至不奇怪我们是否见过面,这是否可以说明,在楼道上他的无意识,以及现在他的意识清醒度,都已经不那么彻底?我侧头看看他。这会儿,他脸上的油彩已经蹭掉了不少,眼睛半睁着,说不上来是平静还是迷茫。 你是吴哲?我突然醒了一下,坐直了问他。 西瓜侧脸豁然转过来,成了个全西瓜脸。他是吴哲,我确定。他们三中队那几号人,眼睛都长得跟其他的西瓜脸很不一样:许三多的眼睛出奇干净;41的眼睛出奇地大而黑;猫脸c3的眼睛也像猫眼似的出奇圆润;袁大灰狼不必多说,就是对儿狼眼睛;吴哲的眼睛——不觉莞尔:吴哲的眼睛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儿,只是,它们闭上了你或许再也认不出来,可一旦睁开,你就会知道那是吴哲。 夏海梦话多不牢,可句句实在。我记起她说的,很容易想到,这一次,在a大队各方面都特征明显的大硕士在某次任务中被放单了。他本该这两天归队,但某些突发的意外细节直接把他送到了这儿。 这情形实在有趣,我跟他有那么多的不同,现在却躺在同一排座椅上,还狼狈得相似。于是谁都不说话,谁都不问谁,他疲倦,我懒惰。我们都是话痨,而此刻都没了话。我们一块儿自然干。 上次见面,我是被拔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不肯学游泳的孩子,当着那个另类版婚礼上许多人,醉得老没形象——后来第二天听妈数落我:昨天小吴开的车送咱们回来,你倒好,稀里糊涂又吐了人家一作训服…… 那这一次呢?又是医院,又是他。我认为自己此刻怀有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他是一棵在盆里落了单的“厚脸皮”,似乎背着足以积毁销骨的心事,却举目无朋?这可能吗?一个拿“平常心”当口头禅,据说中学时代心理素质就好到bt的当了兵还进了特种的家伙? 我忽然想到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提过的一个词儿:劫后余生。 那时劫后余生的是我姥姥,还有那盆儿据说被他从路边抢救回来的百合花。现在呢?如果现在再说什么劫后余生,那是谁的余生?谁的劫?军中的一代骄子,死老a里难得的技术人才,精锐里少有的一颗平常心。这样的人,理当在每时每刻自信满满。至少在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这样儿,我不习惯。 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我站直了,面向他语气郑重地说:嗳,我…… 吴哲抬起了头,表情有半秒空白:你,你怎么了? 我——可以替你的战友们抱抱你吗?我问了一个事后会被自己彻彻底底鄙视死的问题。我声音不高,但他应该听得很清楚,因为他显然踌躇了一下。最后他站起来,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耸耸肩,微笑,点头:谢谢你,战友。 我壮着胆子走近他,深呼吸,刚才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气息瞬间变成一股冲鼻的味儿,过度灵敏的嗅觉让我一下子有些不适应。我猜我这会儿的表情肯定瞒不了人,而吴哲比我想的要更敏锐,清秀的脸几乎顿时讷讷:对不起我……我身上有血腥味儿。我已经几乎站到他眼皮底下了,揉揉鼻子,抬起眼,然后钝感十足地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吴哲你是个……是个兵——我没忘。 我得说,两个僵硬的人的互相接触,多少是有点儿难度的。至少在我这里,很难形容像这样接触到别人身体的那种感觉:并不冰冷,硬度适中,体温正常,然而……有潮水样的悲怆感趁虚而入。 如果我当初进的是医学院,这会儿没准儿就能这么给自己下诊断:医学上的血液循环系统异常造成的短暂性缺氧,导致大脑思维的瞬间空白,进而形成了心理学上说的心理漏洞……呃,废话了半天,总而言之,这传说中的拥抱革命战友的气场……非常奇怪。 我不喜欢这种奇怪,似乎也并不讨厌,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气场让我感到危机四伏。 我试着把手抬伸起来,成功。于是下一步试着去像个真正的战友那样拍拍他的后背,呃,失败了。然后情形就非常接近于在拥挤的公交或者地铁上,人潮乱涌的时候两个人偶然撞满怀……黑线,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比人家还僵? 我听见有个声音很近很近地说:原不足道,我还活着。 啊?啥?我觉得那一秒钟大脑彻底停电。 我还活着,原不足道。那个很近很近的声音说。 他还活着!妻……妾成群?这怎么回事儿?我猛然想起这是两年前我在某一场围q夜话里问过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慌忙想退开问问眼前这个人到底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又一次失败。我被箍住了,轻轻地。我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我动弹不得。我自作自受。 …… 人生只如初相见。这混帐话谁说的?说这话的就该拖出去突突五分钟!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1~3) 1.关于女子与小人 高材生吴哲的印象中,自己父母都是积极顺应潮流的人,那年趁着国家新一轮裁军就把他们家给整编了,从此南北对峙。若干年后,天上掉下个吴小语。妹妹跟他一样出生在冬天,兄妹厮认时,吴哲看看摇篮里那小棉被包着的一团儿,心说在世界上多个亲人也没什么不好。然后念叨一遍平常心:假如可以顺利把吴小语的妈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实际情况忽略不计的话。 又若干年后,特种兵吴哲第一次见着也姓队长那个破姓的丫头,想到的居然是当年父亲跟哭得异常凶悍的吴小语大战三百回合的情形。 吴小语的原话:“啊啊啊啊——语不要剪头发!爸爸是坏人!”幼儿期的声线通常尖锐,小脸一副打倒帝国主义的决然。 那丫头砸给他的话是:“在病人面前用这么轻松愉快的口气说话,您觉得合适么?”音量不大,话是吼出来的。 事后吴哲总结:雌性动物的爆发力疑似产生于胚胎时期。 小丫头姓袁单名微,微不足道的微,身份寻常,背景复杂。爱笑,仗义,心善;注意力容易分散,一动一静两面反差接近人格分裂,脾气倒是没众老a开头想象的坏。有关袁朗同志和他这本家的干系,貌似知道点内幕的齐桓说:“葛大夫——那姑娘的妈——当初割了队长的盲肠……嫂子没打麻药……”再后来不知怎么地,小道消息就传开了:三中队长跟人家那是十年有余的血海深仇啊! 彼时三中队一干人点头称是:那可不咋的,要说这仇当年不结,这会儿也结大了。 事实证明,即使英明神武如袁大烂人,酒后驾车的事故率也远远高出老a演习的战损比——当然,敌军的。这事儿的根源上溯到那次演习。齐桓的说法是:“队长这人,当俘虏脸不会红,吃回头草没见他眨眼睛,欠人的‘二斤对舍命’一拖再拖……这下儿可不就还大发了?” 受害人:葛淑均。职业:教师。身份:葛大夫的令堂。 案发后,罪魁祸首袁朗留了捧花,一归队就忙得没影儿了。吴哲对此表示理解:官大一级没假放,铁头带兵的逻辑。于是很大度地捧着第375号妻妾当了负荆请罪分队一排头兵。记忆中的那一天,阳光明媚。 提到阳光,吴哲的心情很复杂。从军校起,钱宇芳主编给儿子打骚扰电话就爱挑大晴天,并且开场白通常没什么创意。 “您儿子现在是国家公有财产。”这样的无实质对话吴哲比较熟稔。然后钱主编就顺水推舟地叹气:“是啊!我的儿子!就这么成共享资源了!”弄得当儿子的很有负疚感。 阅人无数的钱主编相信,天才有时候是人为的,譬如徐志摩。她同样相信,种瓜未必得瓜,但总不会颗粒无收。后来,吴哲赫然填着军校的高考志愿印证了这两条信念的正确性。当母亲的不是没有失落,不过二十四小时之后,钱主编就把厚厚一叠资料扔吴哲枕头边儿了:“是我儿子就别让妈妈看扁。”再后来,吴哲在海军扛上了两毛一,少校了。第二天收到电报:塞翁失马,恐蹄声凌乱。慎之。落款是一个“芳”字,不清不楚,结果吴哲让几个战友儿用暧昧眼神盯了一星期。 老妈很要强,强到不愿意在任何场合丧失主动权,无论职场、家庭还是一个电话。吴哲乐观地想:就这一点而言,老妈永远年轻。 乐观之后又是悲观:年轻,意味着爆发力持续。 2.三中队那些花儿 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正逢吴哲一个人宿舍里呆着。窗玻璃昨天徐睿擦得很干净,可视度良好,桌上很应时地文件成堆。吴哲从那些资料里抬起头,是成才。“锄头,那啥……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借三呆子的那几件衣服……都什么地方卖?”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是磨蹭的那种犹豫,而是跑急了气儿还没顺。 看成狙击手这么十万火急的,光电硕士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算起来,许完毕同志因公负伤后,在医院住了有一星期了。 “新情况?”吴哲想了想,斟酌着问。 成才摘下帽子擦了把汗:“还烧着,又说梦话……上次惦记他的账本儿,这次——”他说不下去了。吴哲飞快地在便笺上写好地址。 “可是……这样做好么?”巴掌大的纸片已经撕下来了,他犹豫该不该把它给成才。 成才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说真的,我也怕……我也不知道,应该让他有点儿事惦记,还是什么都别让他惦记。” 吴哲拍了拍这个疲惫的战友。“三多能挺过去。你们一起长大的,你应该相信他。”成才像对他也像对自己点了点头,揣上便笺,转身出了门。 吴哲扭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如崩雪。 几百米外的训练场上齐崭笔直码着一批新南瓜,有人屠夫嗓子扯得正高:“跑起来!跟上!看看你们自己!……” 吴哲对自己耸耸肩,我是教官……我是教官……我是教官……一头扎回去跟资料玩儿命:仅从训练方案上理论协助,咱也算教官! 二十四小时后,成才准时消假归队,带回野战那边的消息:许三多烧退了,状恢复态良好。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额手称庆,于是没人注意到今天的成才跟平时不那么一样。直到后来某天在食堂,跟他同宿舍的薛刚曝料:“酒窝这小子最近魔魔怔怔的,盯墙上贴的那挺狙击步枪能盯半宿。你们说他咋这吓人?”齐桓埋汰薛刚胆子忒小:“他一狙击手——队长不是说了!枪就是狙击手的老婆!呆寝室里摸也摸不着,你还不让人看看照片儿?”瞥吴哲,“你也是,妻妾成群的,也不说给你战友儿匀一个两个。看把薛刚这吓的……”吴哲闷头扒拉饭,心说:怪我,没事儿把《聊斋》借薛刚干吗啊!这下流毒无穷了…… 第二天,吴哲把两棵正当季节的花挪地儿到了齐桓他们宿舍窗子底下:“菜刀——41号和42号妻妾,小生就交给你了!你对她们好点儿。”齐桓从窗口一个矿泉水瓶砸下来:“你小子滚蛋!” 又过去一星期,许三多出院归队。成才搁后头拿一大包,帮着给队友分发东西:齐桓的墨镜、薛刚的游泳花裤衩……奇形怪状杂七杂八。吴哲毫无悬念地收到了他的反时尚装和锐步——几乎是翻版。他只能对着那对哥俩好叹气。 许三多朝他露露牙:“我在楼下,看、看到你的花开啦。我在医院的时候,就想着你的花该开了……做梦都梦见它们!” 那神情几乎让吴哲感动得想哭。其他人的嘴角也不觉有些下拉。成才眼睛乌黑,两个酒窝浅陷进去。齐桓咳嗽一声:“昨天队长来电话……等三儿归队,全体一级备战……” 一时间满场肃静。老a们静候着重要命令的下达。 齐桓叹口气,接着说:“……都做好准备。指不定哪天,咱们要跟队长还债去了。” 瞬时,三中队队员集体无语。莫非传说中那次演习欠下的“二斤对舍命”? 似有若无的唏嘘声里,吴哲走到齐桓旁边,仰头看看:“天气不错?” “没错儿,好天气!”齐桓背着手极目远眺。 吴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今天的375夕晖正浓,俨然一个红脸醉汉。 齐桓说:“大硕士,请吧!”吴哲一愣:“啊?”齐桓说:“让你削南瓜去——不想干?”吴哲怀疑地看着他。齐桓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说话!”吴哲沉住气,说:“本次学员训练你是主教官,我身为助手只负责方案——依照队长的命令,理论协助。所以严格说来,分队长您这是违规操作……”齐桓一飞脚踢了过来:“去不去吭一声,你哪儿那么多废话?理论协助?便宜死你了……” 3.躲不开柴米油盐 徐睿有句名言:a大队飞只蚊子都是公的。撇开那些嫩头嫩脸的光杆儿司令,就是已经成家立室的老兵,军嫂们也鲜有显山露水的时候。总而言之,大队跟雌性动物基本绝缘。 那次24小时的请假外出,成才是带着秘密回来的。也是狙击手伪装潜伏的功力见长,有点儿什么事搁心里头就跟塞罐头似的,不但真空,它还保鲜。如果最后没被袁朗同志一举捅破,那点事儿或许就搁罐头里等着发霉了。 吴哲记得,那本来是个特平常的下午,大伙儿一起打了场特平常的篮球赛——平常并且激烈,篮球像颗巨大的桔子到处乱撞。队长在进球若干、顺便把自己削的南瓜一一欺负个遍之后突然停下来,跟着一球砸向了休息区。谁都看得出来,他砸的是成才,尽管后者及时避让球落了空。 “滚过来。”袁朗话都懒得多说,狼眼一眯,特爷们地挥手招呼。成才笑了笑,小跑过去。他显然误以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帮捡个球。于是对下一秒钟突如其来的格斗动作猝不及防。 风声起,尘埃动。可怜的篮球倏忽闪过众人视线,最后瘪在栏杆上。比赛就这么乱套了。成才起先反应稍慢,毕竟受训日子不短,旋即找补回来,身上到底捱了两下。袁朗则是一副没尽兴的架势。而不明就里的旁观者们很快发现,眼前纠结成一团的两个人确实不是在玩儿——那是真正的格斗。短暂的静默后,不知道谁先吆喝了一声,一干人自发分作两拨,呐喊助威摇旗揭竿唯恐天下不乱。一边的吴哲哭笑不得:除了在演习和实战中,他就没见袁大烂人打过这么严肃的架——尤其对方还并不以格斗见长! 这次胜负分得比他们预计的要快,一个翻身腾挪的功夫,狼爪子抓住了狙击手的后腕,借势把对方摁地下。 “成才,脚怎么了?”谁都看不明白,队长今儿下手对自己人少见的狠劲利落,此刻表情和语气却称得上是……温和? 被摁倒的贴着光滑锃亮的地面,调整着呼吸,不吭气儿。袁朗就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地,抓起成才的右脚自顾自研究开来。脚背上有个面积很小的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但仍留着不算浅的痕迹。 袁朗松手,一脚把成才踹起来:“欠削的货!脚伤了挺着好玩儿啊?”成才揉着手腕:“在野战已经让潘凌嫂子看过了,轻伤,不会影响训练和任务。”一边儿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上来。有的砸成才几拳:“瞒着大家你小子特有成就感还是咋地?”有的试图效仿上级研究研究成才的脚伤,都让袁朗一眼瞪回去了。 那时候许三多还没出院。成才的脚伤据考证凶手为雌性,鉴于当事人讳莫如深,其他信息不详。他的伤势倒确实不重,只是难免有一阵儿训练起来撒不开丫子。为这事,袁朗恨铁不成钢,得空狠狠削他:“纸包不住火!你以为瞒得住啊?”不料袁夫子一语成谶,没过多久这团火就无知者无畏地自个儿烧上基地来了。 吴哲见到那团火是在大队医务室。事先看过照片——在一部野战医院潘凌大夫暂代保管的索尼爱立信手机里:贴耳小短发,深色瞳仁,睫毛很长,笑得有些浅,典型的城市女孩。活人比照片更清瘦一些,眼神也更专注。吴哲皱眉,这样的专注他不陌生:那是种对自己和环境都毫不留余地的决绝。同时注意到,蛰伏暗处的队长眉头也拧着,眼珠儿乌然黝黑。吴哲暗暗替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捏把汗:让烂人盯上,怕是从此命途多舛。 搁大队这样只飞公蚊子的地方,酒窝同志的事情自然成了头条新闻。再后来,袁中队长亲自把记录刷新。 送盆骨摔裂的葛淑均女士去医院那天,在急诊室外头,吴哲说:“队长,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其实吧,咱们基地的‘绝缘’度也就是‘基本’水平。”彼时坐他旁边儿的袁朗同志显然心不在焉,念叨:“活着麻烦事儿多了,是人躲不开。步兵的巅峰也得接地气。怕这些问题,你来老a干吗?”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4~6) 4.纵使相逢应不识 吴哲的qq号自高中注册时起活跃度良好,后来更高效利用军校的课余时间把自己捣鼓得四海之内皆兄弟。选拔进老a的那天开始了长期告别腾讯帐号的日子。其他网民扎堆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一个网络活跃分子怎么突然就彻底放羊了。如果不是那两天临时需要去队长家上网,若非吴少校偶然心念一动又挂上久违的qq,那个性别不详的网友绝无大头闪进他屏幕上的可能。在那之前,他们接触甚少,无cs并肩作战记录。 简单算了算概率,吴哲觉得应该把那次为时不长的围q夜话归结为纯意外的产物。两年之后,该网友听了这一论断,笑着摇头:“您没去研究量子力学,简直就是物理界一大损失。” 那网友的id叫“原不足道”,一直没换过;签名处永远是空白;习惯性拒绝参与cs游戏,理由“死亡是不能游戏的”……综合各方面指标,吴哲确定:一,此人绝对是女的;二,年纪不大,至少不大过自己;三,她很有趣。 看看归队的时间逼近,吴哲把资料存盘,关上电脑。 有趣归有趣,世界上每天发生的趣事如弱水三千,死老a这只瓢,容积没有那么大。 临走时他望一眼队长家窗外,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吴哲心里嘀咕:我拷,又给他一借口折腾人。 后来事实说明,弱水三千单取一瓢也算梦境。他吴少校也就是一玻璃杯的命数。这杯子水还是滚烫的。旁边儿还有一卧床的病人等着他人工降温。 吴哲坚持认为,特殊条件下,对一杯水进行人工降温不能算丢人。可当着战友和女同志,它操作起来实在很别扭! “好了好了,不要难为这孩子了。”当时的情形把病床上的老人乐得不行,最后不得不指挥着临阵换将。 在场最低龄的病人家属一伸手就把杯子顺了过去,同另一只手上的空杯开始交替散热。几乎没看清对方动作,吴哲反倒乐:这是个灵敏一族。 “姥姥,好了。”几分钟后,袁微试了试水温,把杯子递过去,“请太后用茶!” 葛淑均笑着,戳戳外孙女的脑门:“你呀——” 吴哲不禁也露出笑脸。 葛淑均老师也算军属,大略知道她的丈夫当过红军,后来也一直参军,据说去世后骨灰里还留着块弹片。两人就一个女儿,葛茵冯岚,转业十余年的军医官,当年在野战是位拿刀拉人的主儿,队长嫂子得管人家叫老师。没有几个人见过袁微的父亲,那位药剂工程师多年来蛰伏大于出没,挺神秘一人。 袁微是这个背景复杂的双职工家庭中诞生的又一个城市女孩。 小姑娘是学信息工程的,打小儿电脑玩转,本科在读期间有一年的休学记录,高中曾跳级,这年刚好二十一岁。 之后某天,大队办公室,袁朗翻腾着所谓关于她的第一手资料。“……限时高难度解密……人机对抗……”抬头瞄一眼吴哲,“这你玩过么?”吴哲不置可否。袁朗揉脑门儿:“她的最辉煌战绩是……10分钟,对抗烈度1:4。”吴哲沉默是金。袁朗眯起眼睛笑笑,顶了他一胳膊肘。吴哲沉吟片刻:“队长……她看着不像。” 吴哲说的是实话。他在那女孩脸上看到过某种同“专业技能过硬”相矛盾的东西,是在她给姥姥削苹果的时候:黑色眼睛收敛了情绪,偶然抬起头也是不经意的样子;小刀不疾不徐,红喷喷的苹果皮在她柔润的手上很快变成螺旋的一长条。吴哲当时的感觉是:太安静了,像灵魂出窍。 想了想,吴哲说:“报告队长,我认为,解密工作比您的训练方式更加干燥。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多血质人群好动、敏感、反应迅速,但注意力容易转移,兴趣易变换。耐心细致的工作不适合他们。”袁朗眼睛转了转:“噢。” 一周后小组对抗。吴哲按计划潜进灌木丛里时被摸进来的蓝方狙击手一枪杵上了后脑勺。扳机扣动,身后有股黄烟袅袅升起,他依稀听到队长慵懒的声音:“知道你怎么死的么?”吴哲习惯地耸耸肩,死了的人不吭声。袁朗笑:“光电硕士说,他死于多血质偏高。” 5.一二三四像首歌 吴哲得承认,自己对队长持有某种介于下级对上级、新人对前辈之间的微妙态度。打从南瓜期至今,怀疑无时不刻,信任却也随时随地,两者一半一半,都是自发,都不彻底,究竟孰多孰少自己也说不上来。小组对抗中让袁朗问了句“知道你怎么死的么”,吴哲心里一直拧巴得很。后来当面找袁朗汇报:“在战场上,死于不慎和自身是最不具价值的。您的玩笑把我归于此类,但我认为,这样的判断有失公正客观。” 静静听罢,袁朗转身把烟头掐了,“一年前silence计划,你,我,许三多,成才……一个突击小组。我们的结果怎么样,还记得么?”吴哲咬了咬嘴:“非常清楚。”那次的演习,付出观瞄手阵亡、指挥官被俘、狙击手牺牲的代价;负责通信和爆破的操作手作为任务最终执行者,硕果仅存,到达终点。袁朗点头笑了笑:“真上战场,你或许还是最后一个。你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吴哲。”吴哲疑惑地对上他的眼睛:“队长……”袁朗挥手打断:“哎哎哎,把话听清楚了!不是最后一个死!最后一个活的!” 后来碰上了生平第一场恶仗,顶着阵阵炮灰摆弄设备,吴哲仍然记得那个下午,窗外的哨响熟悉到麻木,窗前袁朗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许多军人都在死里找意义。老a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肉炸弹。”回过头,狼眼睛闪着黝黝的光,“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记住——晚了点儿,但还来得及——在战场上,最终价值与任何死因无关。你的价值是活下来完成任务。” 远处一个点射打偏在附近,尘土乱溅。吴哲正用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检查身上的武器和手边的仪器。他本能地护好设备。身后立即传来队友反击的枪声。 这次任务来得很快,命令下来就知道是硬仗,这让他紧张而兴奋。而多少有点遗憾的是,得跟三中队的王八蛋们全程分头作战。 真打起来,吴哲发现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而秩序井然。负责掩护的是名眼生的黑小子,枪用得精干灵活,人却是闷葫芦一只。闷葫芦往往装得多。这一路颠簸,四周泼下来的乱尘碎石足以污染一切,吴哲和仪器却没有沾上一丝半旯。队长说过,老a不需要那么多人肉炸弹;但似乎谁都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肉电脑是稀缺货。 “你跑!赶紧跑!”黑小子边打边朝他喊。 个烂人!又不幸言中。吴哲跑着骂着。所谓跑当然不是撤退,而是直奔他此次的对手:敌方指挥中心系统。这是个离控制中枢只剩下最后几步的地方,似乎越到后来就越发连跑的余地也没有。最终,吴哲压根儿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到达目的地的。 比起外面,控制室是更加让人窒息的静,电路控制屏幕呈现出的诡谲图案发出淡淡荧光。吴哲机械地打开仪器,调整呼吸,心中默念着上级指挥官交待的一切:八分钟,务必确认目标控制或瘫痪。 “六分钟吧……最好五分钟。”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像在轻轻对它们解释,“现在每分钟,不,每一秒都是活生生的。你们加油。” 就在此刻,在吴哲看不到的地方,几颗子弹从一名老a的后背洞穿,他挣扎了一下,翻身倒下的同时拔出军刀刺入身下某具“尸体”。另一个方向,匍匐中的许三多徐睿薛刚三人,作战服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齐桓将脚脖子从一名敌军的手里挣出来。他打开了无线电:“队长!酒窝那儿好像就剩他一个了,请求支援。完毕。”耳麦里袁朗的声音含糊不清:“完毕前往支援,完毕。” “报告队长!不需要支援!完毕!”一朵血色杜鹃在右臂绽开,成才支着狙击步打了连发。许三多箍紧了牙:“完毕收到,你注意安全。完毕。” 袁朗含糊不清的声音又横插进来:“酒窝,原地等候支援。这是命令。完毕。” 成才喘口气:“我在瞄准镜里看见了……现在最需要支援的可能是……锄头那边。完毕。” 无线电的那一头,袁朗无声地关掉耳麦。他当然知道成才不是在说谎。九中队那个头脸黑黑的小个子就在他背上。他们脚边有更多的敌军死尸。“……还是放进去几个……不,不能让他一个人……”黑小子自己擦着嘴边的血沫,一团孩气的恼恨在他眼睛里始终散不去。袁朗没说话,检查身上的武器,利索地向控制中枢摸索过去。 控制室内一片漆黑。袁朗把手枪也推上了膛,黑小子在背上配合地敛声静气。一搭一的匍匐间,有人朝他们放枪,子弹几乎擦着头皮过去。袁朗在翻滚闪避中抬手还了一枪,如愿听到对方躲弹的声音。目标方位锁定!袁朗的第二枪即刻补了上去。这次是击中目标的闷声!背后的黑小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抓住他衣服的手传递来一股兴奋。 让两个人都意外的是,四下里居然就此安静了。整间控制室里此刻只剩一种声音在持续:嘀嗒、嘀嗒、嘀嗒…… 袁朗莫名地警惕,保持警戒姿势按兵不动。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抱怨声:“队长!不带您这样打黑枪的!瞎耽误事儿嘛!” 袁朗那一枪打在了吴哲脚踝上——确切说是狠擦了过去,然后深深扎进他脚边的一具尸体。 十五秒钟后,伤得不轻的黑小子躺在操作椅上,迷迷糊糊看着三中队长边警戒边帮那个清秀颀长的技术兵简单处理伤口。后者仍在仪器旁做着最后的忙碌。之后很快,一串不稳定闪光在他手中仪器的电路上掠过。五四三二一……控制完成! “上面的命令是确认目标控制或瘫痪——刚才情况紧急,我就让它先停下来了。现在希望还来得及。” 吴哲说着赶忙对了对表:五分四十九秒。从刚才起,那表针在他手腕上走得异常清脆,连着他的心跳和脉搏,几乎让他把平常心念叨成神经质。他掏出信号枪,掺杂着血污的脸露出一个年轻而灿烂的笑容,“队长,任务和生命。” 一发信号弹随即飞上了天际。那是总攻的信号。 6。 人人都有脚脖子 那天收队,大家坐着分析:九中队的小黑脸素来是个狠角,那几条漏网的鱼纵然是靠人数上的优势才突破他,也绝对不是善茬儿。于是吴哲同学被鉴定为在本次实战中出色完成任务,值得表彰。按说他一个脸不够黑的兵,能被一众黑脸的兵另眼相看,这是个值得高兴的事儿。然而,很快有人注意到,跟在三中队长后面一崴一崴上了直升机的曹操没半点高兴劲儿。 “大硕士,又在那瞎琢磨什么呢?”起飞之后齐桓问。 吴哲闷着张书生脸不说话。齐桓转向一边的袁朗,小声说:“队长,您又怎么他了?”袁朗白他一眼:“我比你都想知道。”停了停,“成才怎么样?”齐桓说:“跟小黑脸儿一起,已经第一时间送到医院了。”话说一半,发现袁朗眼珠定定地看着他,齐桓心里打个突突,“……没事儿队长,那什么,小子精干着呢。”袁朗运了运气:“齐桓,跟上级汇报情况要具体。”齐桓只好掂量着说:“他伤不重……主要是胳膊上那几下。”袁朗就瞪眼说齐桓你觉得狙击手的一条胳膊算是轻伤? 看着队长严肃得异常孩气的脸,齐桓一乐:“搁别人身上也算重伤了。那不是……医院那儿还有嫂子在么?”迟疑半秒,袁朗眼一眯:“也是。”就闭目养神去了。齐桓知道,队长这状态就算不正常。 下飞机前,一直沉默的吴哲突然开口说话,是对另一个沉默主义者说的:“三儿,听说……这次我们不是零伤亡。”许三多嗯了一声。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吴哲,我们一个也没少。”吴哲点点头:“不抛弃,不放弃。” 这次损失的两名战士均不在三中队编制,进手术室的三个重伤员三中队倒是占了俩,好在都给抢回来了。铁路在电话里嚷嚷:“袁朗,回去跟你媳妇儿好好说,这次辛苦她了!”袁朗很干脆:“行!保证完成任务。”想想又追了一句,“大队长,她要不理我呢?”铁路咳嗽了声:“她个人要是由什么要求,你全权代表大队。”袁朗一手拿听筒一手挠头发:“噢。” 第二天,袁中队长拽上许三多和吴哲,一行三人就上野战攻坚去了。吴哲不明白:“您想玩儿苦肉计让三儿陪戏也就得了,干什么非得拉我?”袁朗得得瑟瑟的打方向盘:“你脚脖子好了没?好了就别废话,省省力气……臭小子最近分量见长,抱时间长了手酸——别说做队长的没提醒你啊!”吴哲深深叹气:车如其人……上次那丫头果然精辟,大尾巴狼啊! 事实的残酷性在于,如果大尾巴狼存心给人下套儿,你就只有等着钻的份。 比起重伤员,吴哲踝部的伤确实不算重。而在某坏人授意下,包扎的时候,马队医相当恶搞地给他打上朵小白花,大硕士脸都气绿了。 出于愤恨吴哲曾想:既然古希腊战神阿喀琉斯有个致命的脚后跟,a大队著名坏蛋袁朗一定也有个疲软的脚脖子。 现在脚脖子找到了——就是那个名字套圈儿、劣迹斑斑的小麻烦。不过眼下这麻烦却被丢给了他。 “圆圆,不许跑伤员叔叔床上去!”野战医院303,进来查房的护士柳眉倒竖。 那小麻烦就把圆圆的大脑袋拱了过来:“锄头叔叔不是伤员,为什么也不陪圆圆玩儿?”很理直气壮义愤填膺的抗议。 “他?”护士瞅了瞅吴哲的脚,乐了,“他也算是伤员……” 吴哲索性把那小动物从成才的床上拎下来:“圆圆同学,你自己把gba贡献给了家长。玩不成赖我?” 圆圆笑,睁着黑而清澈的娃娃眼。突然像只兔子似的扭头跑开,顺道踩了少校同志光荣负伤的脚。 “噢!抓不住,抓不住……”几秒钟内,邪恶的童声荡了满屋子。 吴哲哭笑不得:他堂堂特种兵少校,斗不过袁狐狸,还抓不住一小狐狸崽子?压根儿就没打算抓。 他只是忽然想起队长提过,下下个月圆圆满六岁了。 吴小语也快六岁了。 吴小语满四岁的时候学会了打电话。鉴于爸爸总是忙,妈妈就在身边,她很懂事地决定要打给哥哥。 “喂,吴哲哥哥!我是语!”声音很大,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她的新技能。 吴哲当然免不了表扬她几句。没想到那头接着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两个字被说得那么响亮而自然。 那一天,电话在吴哲手里呆的时间空前持久。吴小语花了整整三分钟听哥哥解释完他不能擅离职守的种种缘故,她觉得有些困了。“吴哲哥哥……冰淇淋……”接着传来的全是小呵欠声。吴哲憋不住笑了。 “嗳嗳!战友,帮帮忙……”一个声音就这么打断了他年少无忧的美好时光,然后是被递过来的圆圆的小身躯。不料小鬼头泥鳅似的,迅速滑脱了抱着他的那双柔润修长的手,回头还不忘在白墙上留下个黑脚印。 吴哲这才回过神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眼前晃悠,几秒钟后,大的一把揪住小的,再度送到自己面前。 “死小孩!我让你再跑!”那个运动衫女孩用力把圆圆举高,后者摆出跟他的令尊如出一辙的无辜笑脸。女孩儿无可奈何,朝吴哲回过头,跟着被他习惯性的耸肩动作弄得有些不忿。 “明白了,战友——平常心,平常心。”她瞪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促狭的语气让床上那几位眼里都有了笑意。 吴哲很配合:“不客气,这位同学。生活处处都有意外。” 袁微看着他,神情复杂地转了转眼睛。吴哲印象里那双像灵魂出窍的黑色瞳人此刻显得清澈而明媚,虽然现在她的头发散乱着(那当然是圆圆的杰作)直垂肩头,样子实在谈不上从容。不过这一次小话痨没有多说话,直接掉头抢救她的头绳去了。圆圆上蹿下跳,她便也老没形象地可劲儿追在后头,那一头乌乌的散发就随着她的身体活动不断轻轻地弹起、落下。 有意思的是,就这么不顾前后左右地闹腾着,一大一小还偏就谁也没碰到不该碰的东西,到头来,303里哪儿哪儿都维持良好的原状。这下一屋子人都看乐了。c3抬起小猫脸:“锄头,一物降一物啊!”吴哲笑笑,心说这也正常,人人都有脚脖子嘛。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7~9)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天在场的看着热闹,老a和医生护士们心里都明镜似的:袁微喜欢他们队长生的那只小狐狸,圆圆也特别愿意跟那个半大孩子似的姑娘在一块儿——这就叫气味相投啦。后来听说袁朗同志煞费苦心把个小姑娘a来,之前两人在办公室里一驻扎就是半小时,事后还没头没脑地评价了一句:“小丫头牌玩儿得不错——老皇历了点儿,也不会偷牌,但高低不错。”长期以来深受其害的绿军装和白大褂们不约而同地松口气:送神的可算是出现了! 吴哲却不怎么乐观,怕乐极生悲。事实上,当天确实出了点意外:袁微的肘关节让许三多一不小心给拧脱臼了。 说起来,前不久她那发小柳苏苏刚把自己的一边膝盖搞脱位,当时小丫头急得脸色发白。这次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反应倒不大。后来做关节复位,过程中她甚至没有出声,完了事出来还继续跟圆圆这小破孩折腾得不亦乐乎。看着那一大一小疯得不像话,吴哲忽然有种感觉:这女孩儿时时刻刻都在玩儿命护着自己。她不喜欢这儿,对野战的环境骨子里排斥。 走廊的那头,袁微正揉着肘弯大笑。许三多在和她说话,白牙时不时地一闪。 袁微一年前就认识了许三多和成才,据说是在火车上。一年之后,她的好朋友柳苏苏一高跟鞋踩伤了a大队狙击手的脚,把她直接带进了这个她不适应的地方。但看起来,她并不排斥已经很适应这里的他们。 “许三多,你不错。”吴哲抬起头,听到她很认真地说,“你能把每一天都过得简简单单,踏实。我都羡慕你,真的。”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恢复到了那种灵魂出窍的样子,黑而沉静,沉静背后是压人的愁绪。但下一秒,那种快乐促狭的光芒就再度覆盖下来:“好啦好啦,都说我胳膊已经不疼了。真不疼啦!……解放军叔叔,您打起精神来成么?……哎哎对了,你那招够狠啊,改天教我呗?我学了防身!……” 吴哲边观察边心里嘀咕:变脸比翻书快。这小丫头姓袁真是碰巧? 给她做肘关节复位的军医官潘凌在野战也算老人儿,对十几年前的相关人和事大略知情:“这姑娘,长得像她妈。”吴哲之前见过葛大夫几次,心下表示同意,但潘凌大夫接着补充了句,“神不像。”说话间,正逢肖珊下班儿,袁朗一家三口难得凑齐了,手拉手呈一列横队往这边走。吴哲注意到,此刻的队长搀着儿子揽着媳妇儿,全然是一副收复失地的派头。潘凌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孩子随大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微九岁之前都跟着她爸爸;她爸爸忙,更多时候没人带。” 那边儿一家子忽然停下来。袁朗把一边手臂横成单杠,让儿子顺着攀爬到自己脖子后头。圆圆便骑上去尽情地撒野。父子俩以这种方式腻歪着,肖珊在一旁默不作声,淡漠惯了的眉目,此刻却神情柔和。吴哲皱了皱眉。潘凌笑:“看出来了吧?一大一小,俩孩子挺像。”吴哲领悟地点了点头。 那天一行三人回去,徐睿发现自己室友看队长的眼神不大对,颇为揶揄……怎么好像还带点儿同情?吴哲偷朝他丢了个笑脸:“我今天总算明白了,烂人也是地球人,队长的籍贯不在火星。”徐睿眼一仄,踢他:“你小子下回再开玩笑记得说地球话。” 沦为谈资的袁狐狸那会儿却完全是别样心思。他偶然发现今儿月色好,盈盈欲溢,更衬得夜凉如水,于是即兴提议:把南瓜楼里那拨儿人轰出来,看牛郎织女星。 吴哲直言:“这么训过了,队长。”袁朗点头:“结论有了,说你的理由。”吴哲说:“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乱其所为、动其心、忍其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日子我们这么对他们,可累的不仅是他们。” “本来也不仅是你们削他们。”袁朗笑笑,转向许三多,“你怎么看?” 许三多节奏但坚定地说:“齐桓有一星期不进开水房了……他这段时间一回宿舍倒头就着。” 袁朗好笑而又有点扫兴:“帮齐桓打个开水值得你这么惦记着?”想了想,低头笑,点头:“回去吧。”许三多认真给袁朗敬个礼,转身走了。 然后袁朗用一种极无辜的平静瞅着吴哲:“月底决定他们的去留。”吴哲脸色微变。袁朗心满意足地叼着他的坏笑:“所以接下来一星期别偷懒了吴哲,你的考核方案很关键。”吴哲思索片刻:“我全力完成任务。”袁朗眼神渐渐深进去,眸子黝然:“这次,大队需要你对得起你满肚子的学问……别让你自己失望。”吴哲立正:“明白!” 8。 儿女正当好年华 袁朗那厮指不定躲哪儿窃笑:对付吴哲同学他不榨则已,一榨最终出来的方案不可谓不变态。 考核依旧是在无声无形中进行的。前后几天,南瓜楼里始终保持一片混乱,间或有鸡飞狗跳的迹象。鉴于本次来的南瓜品种特殊,学历尤为出挑,a大队好几个中队级干部也在时刻留意着这批学员的动静。没料到评审那天会是万马齐喑的结局,中队长们啼笑皆非。 最终,二十五个南瓜留下1个。办公室里,铁路看袁朗:“比我们预计的少了几个。”袁朗叼着烟找火:“兵源难得,宁缺勿滥,您说的。”铁路轻轻一笑,掏出打火机扔过去:“单兵到信息分队,给你多少时间?”袁朗沉吟:“大队长,吴哲年轻。太年轻。”铁路会意地点下头:“接着磨吧。” 这时的八一组合正忙着研究那个硕果仅存的准老a:十三号,陈寒,二十二岁,少尉军衔,第三军医大医学检验专业刚毕业的学生。档案材料上各方面数据均显示,这是一个很优越的学员。这种优越也是各方面。 望着照片上年少英俊的脸庞,齐桓故意感慨:“你说吧,这长得好看跟娘们唧唧,其实还是两码事儿。”吴哲不接他的茬,淡淡一笑:“他来咱们这儿得算特招了吧?”齐桓嘿嘿地:“这次的南瓜没一个不是特招!”吴哲望着他,摇了摇头。 “菜刀,光看你这兴奋劲儿,我会觉得你已经把人家收进自己筐里了。” “那是!谁比队长手快?” 事实上,袁朗同志的手并不快,可胳膊够长。如愿当了新兵陈寒的分队长,大体上说,齐桓同志在人前还是很淡定地,尽管吴哲觉得,那份潜在的得瑟因素足以让他挥舞着菜刀,给全基地的兵来个满汉全席。别看齐桓脸儿黑,人家骨子里壮志凌云豪情万丈! 陈寒也没给他的分队长丢人。学生出身的兵底子好,学点儿什么都快,难得体能在部队里也算出类拔萃,训练的时候让几个老兵不同阶段分头带着,单兵素质那是蹭蹭蹭长得飞快。不训练也挺活跃,没事儿爱吹个口琴——都是一个静静地人吹,单膝弯曲地骑窗口上,音符稀稀落落地从他嘴边那玩意儿里撒播出去。要说那调调,据大队某秀才亲自鉴别,确认全都是舶来品。 然而没出半个月,齐桓就发现:自从陈寒加入,小吴少校的身后就时不时多出条尾巴。那次袁朗让两人上大队电子图书馆捣鼓点东西,陈寒个助手当得比正主儿还亢奋。啧啧,那小劲儿拿的,就差直接管吴哲叫分队长了。齐桓是不知道,虽说新兵对自己的教官多少带点儿看法,可经过漫长的训练考核之后,陈少尉深刻觉得,进老a就好比出国,同肤色的人总是比较好说话。人都是有惯性和惰性的,碰到好说话的话就多,碰到不好说话的或许就没话。新兵陈寒便一直在话痨与闷葫芦之间左右徘徊,亏他也能收放自如。久而久之如是者三,齐桓心知这状态不对。 后来意意思思地跟袁朗反映:“队长,我觉着吧,这个兵在南瓜营里没磨透……”袁朗抬头看了他一分钟,笑得很欠揍:“别老这么事儿,啊,齐妈。”说完悠悠地一头扎回去,重新拿起扔下的笔和图纸,“吴哲年轻,但他不傻。” 听第一句,齐桓喘气儿就瞪眼;听第二句,齐桓眼刚瞪一半,没来得及收回去,于是僵了。 9。 锄头教官的威力 那天晚训结束,齐桓刚回宿舍就听见外面准时响起了口琴声。跟平时不一样,不在窗口儿,是在楼道里,也不像从前那么悠扬自在,受气小媳妇儿的呜咽般期期艾艾。齐桓听着怪别扭的。 他回头看看屋里许三多,后者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小小的个头儿,背上背一大包,俩手都占着,跟刚搬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是老兵,调个宿舍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许三多说:“齐桓,我走啦。”到门口又回头,“今天的开水我打满了。”齐桓给他个白眼:“从这到酒窝那儿挪不了几步路!你还能脱离地球引力?那么多废话!”许三多笑笑,就一声不吭出去了。齐桓心里扒拉扒拉日子:这一晃就过去多久?然后砰地关门:鬼知道! 齐桓这宿舍,许三多木着小脸出去,陈寒可是黑着小脸进来的,叼着口琴当哨子一气儿乱吹,接着就收拾床铺。比起许三多那一身儿枝枝蔓蔓,他的两个包相对来说瘪得多,除了简单的日常用品几乎找不出别的玩意儿——最打眼的也就是一部日本破数码,两个名片大的矩形金属壳闪存盘,还有一个长得有点像队长那游戏机的东西。 乍看许三多那铺子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齐桓真有点儿不适应。 铺位收拾停当了,陈寒搬椅子坐下,叫了声:“分队长!”一双漂漂亮亮的眼睛挺认真的看着齐桓。齐桓突然觉得对方说到底就是一孩子,这么看人怪可怜兮兮的,训练黑了一天的屠夫脸也就软下来了:“哎!”陈寒有点沮丧,小姑娘似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想起这小南瓜最近都跟吴哲后头忙活电子对抗的事儿,齐桓琢磨:这是让锄头削狠了?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吴哲格外平常心的脸,齐桓心说:不像啊。 接下来一连几天,陈寒异常安分,训练、吃饭、睡觉按部就班。有时候齐桓故意罚他个武装越野,那孩子屁话不多半句,背上家伙什就开跑。晚上回到宿舍,小脸准又黑了一圈,看得齐桓心里直叹气:混在队列里就快找不出来了。 新兵和老兵分在一个宿舍,老兵的心态有时候就像家长。这道理齐桓是早就琢磨出来了。都看得出来陈寒有心事,可人自己不说,咱也坚决不问,我对着你个新兵蛋子天天吃饭睡觉大眼瞪小眼该干吗还干吗。要说他齐分队长也算带兵无数,故而深知:孩子是永远拧不过家长地! 终于,一天吃饭的时候,陈寒那孩子憋不住话了,借着往嘴里拨拉炒土豆片的工夫口齿不清地说:“分队长,你打过仗么?我说打仗!”说完也不等齐桓回答,小少尉咽下口饭,睁大眼睛,抬起头便滔滔不绝,“我打过!考大学之前,我把中日甲午海战的历史都改写了!可那就是虚拟游戏。我想看看真正的部队,想知道真正的军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上军校,跟大家一起学习功课参加训练,解剖、实验、理论、越野、越障、打靶,我做成绩最好的。” 这学生兵语速太快,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在发泄。齐桓便索性不搭话,让他自己吵吵个痛快。 “我喜欢我的专业,可我不想只做成绩最好的医务兵。如果你们不去我们学校,我现在也就和他们一样去某个前途良好的单位就业了。那不是我的理想!”陈寒说着有些激动了,自己冷静了两秒,接着说,“可能上大学以前还是……到那儿也就不是了。毕业之前我迷茫过,所以我去学更多的东西。学更多的东西,添更多的迷茫。后来你们来了,我就跟你们一起走。被你们削的日子跟之前太不一样了。我觉得,这里适合我。” 齐桓习惯地瞪起眼睛:“说完啦?”陈寒被瞪得嗫嚅了一下,小脸绷得紧紧:“没有。”齐桓说:“那就接着说。”陈寒松了口气,却失落得很:“分队长……我输了,一败涂地!前几天光数模拟对抗……输到根子上了。” 看到一贯昂首挺胸的小公鸡垂头耷脑,齐桓憋住情绪,硬板着脸说:“你当兵这么久没输过啊?”陈寒看起来挺委屈,眼圈红了,但还在争辩:“我不怕输!可这次不一样。我觉得我快被自己给否定了,分队长。”齐桓装作不耐烦:“去去去,吃你的饭!”想想,忍不住又添了句,“吃完了慢慢说。”陈寒咽咽快掉出来的涕泪,闷头使劲儿吃饭。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齐桓在宿舍里把那次模拟对抗小孩儿陈寒的“成绩单”狠狠摔桌子上:“有这么给人写评语的么?吴哲你个酸秀才!”那是张薄薄纸片儿,例行数据之下两排手写的句子:阿喀琉斯之踵vs巴尔扎克之手,喜欢哪个?字迹清秀飞扬得很,任全基地谁看了都很清楚那是吴哲的涂鸦。 此时,小吴少校同志沉浸在psp最后通关的壮怀激烈中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徐睿凑过来看最新战况,顺势拍拍他:“菜刀宝贝那新兵。看这才没几天,人就快让你鼓捣成完毕了,他还不跟你急啊?咒你是轻的。”吴哲从游戏里抬起头,顺了顺气,声音轻松得很平静:“战斗力不是个人好恶决定的,虚拟战场也一样。有时候最根本的还是心理战。队长那些损招你们不比我见识得多?我想这一点齐桓更明白。”随手关了游戏,一个特惬意的姿势躺回床上去,“现在是熄灯号时间……战友,春梦了无痕啊!” 那天熄灯后,徐睿躺着默默摇头:俗话说得好啊,不叫的狗咬人疼。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10~12) 仍然是那间敞阔的评审室,吴哲仍然孤身站在中央,仍然背着手,对面仍然是那几张熟人的脸。不同的是,这次是他在自行陈述着设计模拟对抗所采用的总体思路。 他说话时也仍然语速适中声音平静:“……古希腊人写战神阿喀琉斯死于一支碰巧射入他脚后跟的箭,中国人说害群之马。可是罗丹给巴尔扎克塑像,砍掉了这位伟大作家的手,他怕局部的过于完美断送了全局。所以我认为,全局观念同每个零件的质量好坏不能混为一谈。” 袁朗了然地点头笑:“兔子瘸了腿喂狼,大象的牙太漂亮捱枪子儿。” 吴哲也一笑回之:“兽医饲养员防狼,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防人,他们其实目标一致。” 铁路反复看了看他那份模拟演习规划:“你给每位企图入侵者设置了两条岔路,让他们不得不作出选择。弃车保帅不难,弃一车而保全卒就得下下狠心了。” 吴哲点头:“同意。”他这回下手最狠的一招是,问题并不会到此结束,“那两条岔路其实都是陷阱,可是选择仍然有对错。鱼与熊掌,不放弃熊掌是死路一条,放弃熊掌是九死一生。” 袁朗神色复杂地看着吴哲,像在暗示:用脑过度了啊。 吴哲朝袁朗耸耸肩,那意思是:全让你个烂人给逼的。 铁路抬起头:“也算顺应现代战争的发展趋势了。吴哲,像这样的方案,可以高难,但不能是死局。” 吴哲眼里有隐隐的光一闪而过:“虚拟重火力、部分战斗力、甚至攻城略地得来的半壁江山,在这里好比罗丹的巴尔扎克之手,于全局有碍,任务完成之前,执行者想继续就必须放弃它们。不过,那并不代表,它们不能被回收利用。” 坐在最侧的参谋默不作声,目光平视,啪啦啪啦地飞按键盘。停了会儿,铁路表情颇玩味地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吴哲笑了,“正如巴尔扎克之手的完美度远远高于雕塑的其他部分,这些被忍痛舍去、不忍再看的奢侈弃物,恰恰是精度和强度最高的,真丢掉太可惜了。与整体分离之后,它们完全可以成为子母关系,甚至不乏可能,它们才是整个对抗最终决定成败的关键。暂时的放弃不代表最终的抛弃。在这次模拟对抗中,做到最后一步的少数突围者如果忽略这一点,就功亏一篑。” “那个陈寒……他做到了哪一步?”袁朗突然问。 提到陈寒,吴哲明显怔了一下。“陈寒同志……对那道选择题,他无法作出取舍。”下面的话说得有些不忍心,“基本上,可以认为,他是心理防线崩溃,被迫弃权。这次输在了起跑线上。”袁朗点头,眼睛黝黑而深:“你怎么评价?”吴哲说:“报告中校,我的评价已经清楚写在他的成绩单上了。”袁朗眼皮一抬:“我问你认为他这次为什么会失败。”后者保持沉默。袁朗看他一眼,笑得若有所思:“怎么想的,照实回答吧。” 迟疑片刻,吴哲深吸入一口气:“他太优越,也太全面。全面的优越导致特定状态下的平庸。” 这个回答显然让他的中校队长很满意。 袁朗放松地身子略略后倚,脸上的笑纹开始沿着那个惯有的欠扁路线一点点展开。 “如果不是今天,吴哲,有人或许就一辈子听不到这些话。”他边说着边用手指叩几下桌面,评审室的门开了。 门外当然站着个大活人。和吴哲一样的眉清目秀身窄腿长,肤色却黑不少。那是一脸国旗下讲话般肃穆的陈寒。小孩儿看起来快哭了,说不上是绝望万分还是感激涕零。一时间吴哲让新兵看得有那么点儿愕然。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朝他那宝贝队长沉默而有力地瞪上一眼。此刻他完全肯定:袁朗要是有半天不a人,丫绝对会死! 半小时后,吴哲领着陈寒从评审室出来。正午的阳光迎头刺眼,特写意地洒了两人一个从头到脚。后来一块儿上食堂,面对面吃番茄炒土豆片儿的时候,陈寒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校军官。吴哲努力压住心头的复杂情绪,耐心教育后辈:“吃饭要专心!”陈寒几乎笑咪咪地:“是!首长。”拨拉几口饭,“那你告诉我,这么nb的方案,你是怎么想到的?”吴哲抬头,一脸无辜地摇摇头耸耸肩:“陈寒,我一老兵,实在不想再抄保密守则了。”陈寒一下子愣住:“啊?”看见对方的脸在信任与怀疑之间徘徊往复,吴哲难得心虚,闷头用力把一筷子饭菜直接塞嘴里了。 开玩笑,好歹是少校,他能跟新兵说,这次复杂到近乎恶作剧的方案设计,根本理念是受很久以前偶然的一次关于电脑游戏设计的网聊启发么?被新兵当成胡柴也就罢了,这话要传到烂人那儿,指不定又想出什么辙儿来拿他当免费苦力…… “哎,老兵同志。这创意该不会是……‘别人’给的灵感吧?”小孩儿陈寒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吴哲埋头正吃着,这会儿猛地一噎,旋即狠狠地掐了掐筷子。他注意到,陈寒这时带笑的表情有点怪。 “吃饭!”那天,一向温和淡定的小吴少校少有地吼了。 吼完之后,歪头看食堂外边儿,太阳烧得好像没半点退缩的意思……今天是个好天气。想到这句,吴哲突然打心里蹦出个笑意来。原不足道——这名儿他今天算彻底记住了! 11。 那一年北人南下 正是十月中,晴天。 火车在不知名的小旮旯站临时停靠,车窗外飞行的景物倏忽恢复静止,车厢内开始传来乘客骂骂咧咧的议论。三三两两的站票客把乘务员和推车堵在了过道中央,后者开始耐着性子叫路:“请让开呀!不好走了哇……” 轻声细气,吴侬软语。南方人的性子! 七号车厢,一个女人拉着提干箱朝年轻秀气的乘务员略略侧目。女人穿寻常秋衣,就南方十月的气候显然是嫌闷热了,头发有点儿松乱,但看得出来原先绾得一丝不苟。她也是站票客中的一员,并且分外站得笔挺,甚至侧身让乘务员经过的时候,她还是笔挺的。 “泡面,饮料,今天的报纸……”碰上这么位乘客,乘务员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女人把因汗湿下滑的眼镜扶回原位。那是一副老式调光镜,做工严谨,形状呆板,镜片是近乎透明的浅褐色,配在她的脸上倒是说不出的合适。 南方的秋天真的很热,阳光也比预计的更生猛。哎,这都停多久了? 手机就在她的手上,可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那只表老得像她的调光太阳镜一样有趣,是种饱经沧桑的全新,极衬人。 时间还来得及……只是,这天气! 女人对自己呵呵笑了一下,这时才注意到旁边有双眼睛研究她很久了。 那眼睛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忽闪了一下,轻轻地半盍起来。 一双黑而沉静的眼睛,却不老实,只属于少女。 女人看少女的时候,眼光永远带着一丝复杂和玩味,饶是她也不例外。 看她的那姑娘就站附近,反背着一只旅行登山包,穿得清清爽爽带点儿男孩气,随着人流不断变换落脚点,身体动作灵活而不失稳重,熟门熟路,一看就是经常出门的。对方这时正低头从那包口里翻找着什么。婉转擦肩时,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女孩儿的一头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有点歪。 ……好像,还是一半大孩子。学生吧? “我工作了。”那姑娘忽然小声说,音量刚好可以让她听见而别人听不见。 女人愕了一下。她肯定,刚才那句话自己没说出来。 “真的,工作了。也没几个星期。”她的音色像南方人,但语气爽快,说话不带口音。 话说得傻乎乎带点儿莽撞,可足够真诚,眼睛大大方方对上她的注视,难得看不出一丝慌张。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女人这么认为。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一个女孩儿。可火车再次开动起来时,她们已经聊得像一对忘年交了。 “你北方人吧?”女人笑着问。 “半个北方人……另一半是浙江人。”女孩儿微笑得很没心没肺。 但这并不影响她下一问题的跳跃性。 “我到c城,您哪站下?” “终点站。”女人对孩子是没戒心的。 女孩儿的眼睛乌溜溜转了转:“也是北人南下?” 女人笑着皱皱眉头:“我说话的口音很重么?” 女孩儿跟着笑了,微微一低头:“您行李重,是出远门。穿衣服是典型的北方习惯。还有……”犹豫片刻,扮了个鬼脸,小声地说,“您身上有甜食的味儿——北京稻香村的豌豆黄。” 女人笑而不言。她儿子都比这丫头大了,这岁数的人还吃那个?不过在北京排队进站的时候,倒的确有个抱在大人手里的小孩儿捏着一块,那一家子就站她后头……总归猜到七七八八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c城日报》。”提到工作单位时,女孩儿的情绪既不沾沾自喜也不郁郁寡欢,那是一种像她那个年龄不太多见的坦然。 女人忍不住开始以一种行内人的眼光打量她:“当记者吗?” 女孩儿摇摇头:“临时打字员。”想了想,语气很肯定地,“以后会好的。” 她的肯定也是那么坦然。 “那么,祝你成功。”女孩儿下站前夕,她沉吟片刻,行内人的官腔到底还是打出来了。 女孩儿朝她笑一笑:“谢谢。”腮边的一湾浅靥若隐若现。 那神情呵,饶是她钱主编看了也心下自嘲:咱到底是老了啊! 汽笛声响,火车徐徐地开。或许是受了那份年轻的刺激,钱宇芳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拨通了此刻不知远在哪片儿旮旯里的儿子——他们单位的电话。想到这儿她就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信息时代了!噢,国家把人对人的发达联络网建立起来,她堂堂北京《xxxx》杂志的主编想找儿子还得绕开和尚直奔着庙去……她凭什么呀? 对于钱主编来说,跟儿子生气的终极反应是旁若无人地自个儿笑到气喘。 于是电话接通的时候,那头接电话的人听到的是一个女人低沉而含糊不清的笑音。当然,该说清楚的问题她绝不会含糊。 然而…… “不在基地。”通讯兵的回答很干脆。 怎么可能?从北京出发前,个臭小子不还在邮件里说这两天他轮休?钱宇芳觉得心有点儿揪。又出紧急事件了?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你妈再这么杞人忧天?还嫌我事儿不够烦的么? 12。 千刀万剐而成佛 吴哲其实没离开基地太远。 几天前,新一轮的演习圆满收尾。经大伙儿举手表决,一致赞成集体上队长那儿蹭顿饭——都听说了,袁朗家属楼里有宿舍,车从基地开出去十来分钟的地方还安了个实实在在的家,窗明几净,锅碗瓢盆……据说正常得不像烂人呆的地儿。彼时,袁朗极无辜地看着手下的南瓜们,琢磨半天,决定屈尊给大家做顿糯米鸡蛋摊饼。 老a们满头黑线,烂人一嘴坏笑:“数目管够,爱吃不吃。” 故而,钱主编电话打到基地那会儿,吴哲正在厨房里兴致勃勃地参观袁朗同志拿筷子跟一碗鸡蛋死磕。据齐桓解释,这活儿得把鸡蛋彻底打散在糯米粉里头,加水和油盐搅成稠度适中的糊状,再浇花似的拿捏着度量下锅……总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不起眼的事儿它也算有技术含量。 齐桓的话吴哲完全理解,比如说现在袁朗同志故意把碗敲得叮叮铛铛,在那叮叮铛铛奏鸣曲中还一副连玩儿带做事不亦乐乎的样儿,企图显摆的就是这“技术”。 “爸爸!”一个圆大脑袋突然从吴哲身侧拱了出去,“妈妈说了,几个伤员叔叔不能吃鸡蛋!” 感觉到一条腿连围裙让儿子的小胖手拿下,袁朗习惯地眯起眼,低头笑:“哦。” 刹那,看客吴哲耸着肩膀儿琢磨:人杜甫怎么说来着?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其实队长过得挺幸福的。 记得刚从南瓜楼搬到大队宿舍的时候,有个老兵说过:“老a的假期和兔子尾巴是亲戚。”当时吴哲没在意:不就是短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真体会过了才知道,这话还有一层意思:它通常前后都挺招狼的。 轮休一结束,新任务的通知就来了。又是和乙类部队的对抗,草拟要求战损比控制在1:15以下,具体人员调配待拟。 说起来末了这“具体人员调配待拟”几个字添得暧昧。铁路的考虑是:架不住袁朗个狼崽子近两年搜刮聚敛,大队内部初现生产力发展不平衡的趋势,关键时刻只好资源共享。底下老a们对领导的战略思想也有体会:最近参加演习实战,上边儿临时一个跨中队调度,让人带着仪器跟班跑是常有的事儿,具体遭数儿够那几个稀缺兵养成习惯的。 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久而久之,吴哲静候上级对他的新一轮发配堪称动作熟练。 要说袁朗他不是一般人,就怕你养成习惯。这天下晚叫吴哲到办公室。吴哲照例带上一大文件袋,就等着队长那儿厚比牛津大辞典的双语资料。不料期望落空,到手的打印纸满打满算厚不过他一个月工资。 近来戒烟落下的并发症,袁朗一坐液晶屏幕跟前儿就可劲儿地搓巴自己头发,顺便忙里偷闲关照他一句:“这次你跟齐桓、成才各带一个分队……名单列最后一页了,要什么人自己划拉去。”吴哲敬礼,转身跑回宿舍,到底还是发扬怀疑精神把到手的材料翻了个底朝天。台灯下,上下眼皮即将亲密接触之际,吴哲迷瞪迷瞪地想,个烂人这次居然不是蒙人的…… 说不是蒙人,倒也不全对。翻腾翻腾袁朗留给他那名单很快发现问题:人员构成类型单一化,单兵综合素质平均化。说难听点儿就是这些人在老a属于中不溜,少特长,没啥突出的地方,耐力还都不如许三多。再一看前面分配给他的任务,换个经验丰富的分队长都够头大的。吴哲皱皱眉:简直就是mission impossible! 很久以后,吴哲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困得不行,最后累趴在桌子上反倒睡踏实了。一觉醒来,朝着面前散落的一张张白纸揶揄一笑: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平常心吧! 总的来说,小吴少校的分队长处女航开得还算顺利。事后盘点:该围追堵截的敌军一个没漏,战损比指数巧达标,没有被俘的。美中不足是吴哲分队整体综合表现寻常。铁路的评价:“功过持平。”袁朗就没这么客气:“没给大队捅漏子,也没什么建树。这样儿的搁老a就三个字——庸人也!” 那时候陈寒站在齐桓分队里,被他们中队长这话气得小脸发青。结果袁朗刚说完,小孩儿差点就冲出去了,得亏齐桓反应够快,暗暗地一拉一带加一踹给摁回队列。 事后齐桓想想,也难怪陈寒替吴哲委屈:演习间两个分队时有借遇,小孩儿心细,冷眼旁观得比谁都清楚。用另几个分队长的话说:两寸牙雕,他们不容易! 吴哲对这事儿倒是挺镇静,神定色不改地站那儿听着,少有地没顶嘴。回头训练起来,袁朗有理没理给加个餐也照单全收,还决不挑食。齐桓想起之前陈寒受刺激那阵儿的反应,心说坏了,这娘们唧唧的酸秀才该不要最后闹哗变?袁朗也奇怪,往日最难管的兵这回接受批评的态度特好,怎么说都反常了。 徐睿得了近水楼台的方便,抽空问起来,对方少校官蓦地里剑眉一横:“千刀万剐而成佛——就队长削我那几下,还差得远。”听得徐睿犯糊涂:“你文绉绉的啥意思?”对面儿吴哲好像是困了,拿枕头蒙住头,声音含糊着:“此去经年,小生偶然顿悟。”徐睿听了,凌虚一脚,就把被子踢翻在自己身上:“你小子就是不爱说地球话……” 关于这一问题,谜底在若干若干年后,由当了准家长的吴哲同志在胎教期无意中揭开:“在一间寺庙里,有一尊巨石佛像,佛像脚下有石台阶。台阶和佛像是同一座山上采下的石料。削六面而为阶,或受千刀万剐而成佛……哎,我能听听你的选择吗?”据考证,彼时月份未足,胎动还不明显,倒把准妈妈听得边散步边笑,顺代那名胚胎期的未来生物回答庭训:“它说了,在那之前,我选在山上继续做一块普通的石头,直到遇见我的米开朗琪罗为止。”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13~15) 702团辖区某片极似月球、被美其名曰“自然高速”的旷野之上,有人在驾驶座上揉了揉被天气寒湿的脑门儿。外头在下雪了。握好方向盘,袁朗边寻思边用更专注的懒散目视着前方。其实这会儿不过星星莹白飞扑,只能说,他这等皮糙肉厚之辈,对即将到来的寒冷一向敏锐过人。 “嗳嗳,他们这儿天气不错啊。”袁朗同志乐得对着手台一顿嚷嚷。加速,他咬上一支烟,同时始终叼着一种怪笑。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河叉上,冬至不行船。小寒之日雁北乡,又五日鹊始巢,又五日雉始鸲。大寒之日鸡使乳,又五日鹫鸟厉疾,又五日水泽腹坚……” 两车尽情飚速的空旷之地,节气歌混杂七十二候,被他们队长那破锣嗓子喊得精气神十足可也着实难听。另一辆车,坐副驾驶的c2妄图以某种质疑来打断对讲机那头四六不着的扯掰:“哎菜刀,你们那车现在确实是四轮着陆吧?” 于是他遭到了经由高科技设备传送的声音打击:“开口没好话!你们家的车两个轮子着地?” “惭愧。自行车。” “找削你!” 对讲机那头的齐桓听起来很像立刻要扑过来掐人的脖子,但很快被成才忍笑用声音盖住:“嗳嗳菜刀……放心,这雪肯定积不下来,回去的时候耽误不了你开车。不信你问三呆子。” 后座上许三多一口欺霜胜雪的白牙:“嗯。有积雪就该过年了。” c3猫在他旁边儿猫一样地叹息:“很遗憾,传说中702辖区上空的晚霞。” 两车人一路上颠得不亦乐乎,不知道第几个拐弯的地方,袁朗的车突然刹住了,顺便也让另一辆车里的热闹刹了车。 “看什么看,到地方啦!”驾驶员中校先生似乎有些不满地说。 但毫无疑问,这种归因于戛然而止的静默让他整个儿兴奋起来。甭管怎么说,让他带上几个多日无事以至浑身发痒的兵,以“半武装”状态开人家训练营地去,说是参加什么“大联欢”(此说法来自铁路的版本),这种近于得瑟的“交流活动”,在袁大灰狼看来,那绝对多多益善。老a们少有地不反感他们队长兴奋:左右今年春节是回不了家了,要能这么过倒也得劲儿。 一个个绿得发暗的人影便迎风跳下车门,高矮胖瘦,共同点是面目模糊眼睛明亮。能让他们得劲儿的那些人已经在远处齐崭崭地码着,显然,他们也兴奋得很,就差自制着没把厉兵秣马写脑门儿上。 就这样,看着人数悬殊的双方交换了一次友好中带三分剑拔弩张的敬礼,算是一个火药味甚浓的欢聚开幕式。 此时此刻,老a们站着队列,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出发前一天,自己那个话痨的队友曾当众絮叨:或许在外行人看来,步兵的尊严,时常会同气温成比例关系,正比反比视具体季节而定。 每个人都不由地从心底发笑,天生笑脸的c3则眨了眨小猫眼睛:“你们说,吴哲这小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然后每个人的屁股都捱了某只狼爪子不动生色的一下。 没人看见袁朗笑得颇为幸灾乐祸:吴哲?估计这会儿该太后有旨了吧。 肯定!绝对!他袁大灰狼掐算,十之八九错不了。 事实是加强版的。当天,辽阔草原喷射出第一瓶爆裂的液体手雷时,吴哲的脑袋正在通讯线上的南北对话中遭遇两头轰炸。 理论上,一个多年兵龄的老兵,春节告假不是向单位,这也不新鲜。差错在于时机不当。 吴小语过年这就算七岁了,即将步入与九年义务教育搏斗的人生阶段,火气大点儿值得理解。 相比之下,钱主编在电话那头情绪失控倒是一次突然袭击。并且,情况不容乐观。 众所周知,钱主编打学生时代就跟苦情戏势不两立,再怎么跌打损伤也绝不红一红眼圈。但这一天吴哲严重怀疑,自己挂电话的下一秒那边老妈会不会哭。 “……你都二十几啦!”这是主编大人最后的指控,没头没尾,却是重火力精确打击。 记忆犹新钱宇芳同志当初坚持独立监护他的那份强势,也因此在少时自诩为平等观念的个人奋斗潜意识中,心安理得地习惯了这份强势。而后,全然无视他妈这些年面对更年期的悬崖泥沼在玩儿命地打擦边球。 吴哲不禁有点儿惭愧了。习惯地耸耸肩,深吸一口气:对当惯模范儿子的人来说,这种颠覆性自我认知的杀伤力堪称苛政猛于虎。 通讯大战这边弹药告罄,门外便喊了一嗓子,招呼三中队的去领包裹信件。 “三中队没回家的不都新年大联欢去了么?你小子咋还在?”收发室的林大鼻子看人的时候有意抬了抬帽沿。 “都是战友,举手之劳。让新同志常回家看看。”吴哲言简意赅中迅速调整了一下工作态度——留守人员的职责当然不包括以权谋私。 “东西可多。你一个人行啊?”这会儿在吴哲看来,林荣升眯起眼睛笑无异于东施效颦,并且带着更加明显的不怀好意。 可悲地是,他没有危言耸听。 吴哲把最后一只邮包扛回宿舍的时候,感觉近几天拉下的体能平时训练量基本上回来了。 可事情还没完。 二中队留守人员李小山早上请了大半天的外出假,归队的时候顺便飞来一个通知:“值班室有一包东西,你们队的。赶紧领回来!不然尽便宜站岗的那几个小子了。”吴哲从一堆有待分门别类的包裹物件里抬起头,尽可能平静地瞪了他几秒钟:“身为战友我想我有责任提醒一下,愚人节不是今天。” “嘁!蒙你我是你生的!” 不幸中的大幸,他的确不是蒙人。 庆幸中的哭笑不得,装东西的那包——它的确是“包”。 也就一小型行李包,上面拉一提杆,下面带俩轮子。 至于这“现象”内部的“本质”自然已经让哨兵验过了,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杏仁、榛子、胡桃、果脯、饴糖、牛肉干、百分之七十可可的巧克力,另还有若干条状似香烟的不明物,眼尖的人看出来那是枣片……累大半天体力消耗过度的人看了肚子都饿。 吴哲没空咽唾沫。他沉吟了一下:“请问这个包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也没两个钟头……不是邮递员。”哨兵们相对笑得挺神秘,几个年轻调皮的还偷偷朝基地大门外打起眼色。 基地通往国道的地方是山路,大冬天看着格外地冷荒荒。不远处某个不起眼的旮旯,有个极单薄的浅灰色身影零落地半隐半现。 吴哲顿时浑身有种不出所料的松懈。 “麻烦一下,战友,我想给大队长办公室打一个电话。”他几乎是微笑着提出这一要求。 意料之中,外出假很顺利地批下来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铁队心知肚明。至于那把的车钥匙,就真是意料之外了。说到这类事宜时,铁路的语言表达一向比全基地任何会说话的生物都要简捷:“替你队长战友送送人家。” 基于此前在基地那次不算光彩的尴尬经验,很有可能罹患特种部队恐惧症的柳苏苏显然很诧异会看到他,直到被请上车大眼睛还扑闪扑闪,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吴哲也感觉到气氛不适,于是开着车很标准地向人民敬礼,趁对方一愣的工夫解释道,“今天早上,队长领着菜刀他们几个出去了。不是任务……比较另类的团拜吧。成才也在列。天快黑了,再晚你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 一席话下来,柳苏苏的脸色转了好几转,最后又恢复成被冷风吹得微微踆红,但明显平和不少。 “你没有去。”她笑了笑,并不是询问。 吴哲便也没有多解释。这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按他妈常用的概括,乖人一个。而后一路无话。柳苏苏坐在后座轻轻摆弄她那已关闭的手机,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前排专心开车的年轻少校官,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今年春节啊,那个死较真儿的袁丫头也说回不来…… 熄灯号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宿舍楼灯火通明,三中队寝室有一条边儿空荡荡的暗下去。吴哲在走廊保持队列姿势呈四十五度角仰望,忽然觉得基地冬天零星降雪的夜空真凄迷…… 北京时间同一刻,南方某省,一个戴白围巾的女孩在全市最高楼顶独自伫立,赤着双手捧起了据说是数年来降落c城的第一片雪花。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想完这句,她感到自己脖子忽然一哆嗦。不是冷的,让柳三变酸的。 14。 去日风景旧曾谙 若干年以后,在医院走廊上,面对师侦营的装甲老虎的好奇提问,吴哲被迫再度回忆起那个手忙脚乱的冬天。 比跟队长斗智斗勇更令人头大的电话。 收发不迭的包裹邮件。 以及柳苏苏。 “那年你在你们基地……就值班室那事儿吧,我听说了——就,就一个包,你是凭什么断定……”高城一边问,一边抬起脖子,努力抢救他被婴儿揪住的衣领口,而从他怀里伸出的另一只小嫩爪子,正试图挠挠他脸侧那道此刻可谓异常温柔的疤。 此时经过的白大褂和绿军装们都能看见,一个脸上有疤、走路蹦高的副营级军官,浑身绷紧地维持军姿,可脸上的笑纹早已全线失守。那表情让人毫不怀疑他双手连抱带举的是一名司令官,因无知无觉而格外肆无忌惮着,仅靠嗓门儿就能翻云覆雨。 “哎我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是成才那个对象亲自到访?啊?理由?说来听听。”很显然,昔日意气风发的高副营长,此刻情绪不稳强作镇静,才致出现没话找话的征候。 吴哲得承认,非常时刻加类似处境,自己情绪也没比人家稳定多少。尽管那不妨碍他把若干年前的思路归置还原。 “提杆包轮子磨损程度较大,说明被拖着走了很长的山路。看包的规格和颜色,主人多半为女士。能拉着这么一车东西步行抵达基地的女士,就个人所知为数不多,依据当天实际情况,也就一个柳苏苏有这种可能。从她之前的行为来看,既然来了,两个小时,应该还没撤离现场。”吴哲答得尽可能一板一眼。 “哦,你侦察兵。”高城点头,用词很扼要,表情很深奥。 一瞬间,吴哲觉得对方这种笑容貌似在当年二度俘虏队长的时候见过。 吴哲小心地耸了耸肩,坦然目视:“我们都是侦察兵。” 侦察兵的家属注定命途多舛,柳苏苏同志的革命历史就是最好的论据。 还记得那个雪天,在基地大门外找到她时,这姑娘脸色发白,但两颊皴红——是冻的。 没人知道她来的路上都碰到什么情况了。一目了然的是她靴底、裤腿和大衣下摆溅上的泥,简直惨不忍睹,甚至一个刚从泥滩里做完匍匐的兵也比她光鲜。 之后,这个女孩儿就这样狼狈地完成了一次虚行。 她要找的人不在基地,事后吴哲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有队长的刻意而为。 而她始终维持着她的自尊。这种维持甚至有点儿破釜沉舟的意思,足够她精疲力竭,直到把脏衣服也穿成傲气。 后来过去没几个月,成才执行任务中负伤,一枚狙击步枪的子弹直入肩部,因延误救治而大量失血,后来上急救车的时候据说已经几乎测量不到血压。 那一次,他们是真的差点儿失去这个战友。 但毋庸置疑,等柳苏苏“闻讯”赶到,成才已经脱离危险二十四小时了。 底下的事便理所当然散发出大伙儿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老a们拼命忍住才没朝他们队长翻白眼。一个城市女孩被有预谋地放置回过去,情景设定是她的男朋友失血过多,生命垂危,正在野战医院跟他的兄弟们手拉手心连心忙着跟司命先生搏斗。身为“过来人”,老a们心里都明白,袁朗这厮最感兴趣的总是人的临界反应。 结果那天,被蒙在鼓里的柳苏苏第一句话问的是:“你们什么意思?” 隔着玻璃,成才在昏睡中浑身插管子地客串“垂危”,她就那么猛一转脸,决然凄然。眼色红着,脸色白着,泪水的轨迹斑斑,语声又冷又狠——倒是像极了酒窝同志的点射,当时三中队成员集体不厚道地联想。 吴哲的反应:当时感动,过后好笑,因为他们队长在最先几秒钟确实被噎得进退两难。事后许三多则很精辟总结此事:“队长,我们这样对她,没意义。” “不容易啊!成才!个孬兵……这不,那一年,老子刚成家,他倒先当爹了!嗬嗬,进死老a,啥任务都提前完成啊!” 高城笑了几声,蓦地转回脸。吴哲抬起头,发现对方眼睛余光往自己臂弯里拢着的“这一团儿”很不着痕迹地溜了一下,又迅速闪回,让人很有理由认为其本质是某种攀比。 就这样有一眼没一眼地睨着襁褓里那位,高城小声问:“那你们呢?” 问题转得突然,吴哲被问怔忡了一下。 “你们俩当初……怎么回事儿?” 怀中假寐着的“这一团儿”突然动了,跟着哇地一声,就惊天动地开来。 高副营长顿时窘迫:“那啥……” 吴哲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反倒笑了。他的事儿,那可说来话长。 15。 也算是祸起萧墙(上) 这天中午,北京某住宅区某户的油烟机破天荒地打破沉寂,徐徐飘散出人间烟火。于是左邻右舍都明白了:早先姓吴的这家人,今日凤凰于归。 吴哲从没研究过生物现象,因而很高兴能在自家厨房水池槽里发现两棵打算扎根常驻的青豆芽。 “妈!咱们家卫生指标下调啦?几时颁布的政策?”豆芽虽小,它也算是生命,生命诚可贵,小吴少校一视同仁地爱护。吴哲毅然决定换个坑儿洗碗。 “这是内政,你一入境打工的非常住居民管不着。”客厅那儿吸尘器声停了,传来一句硬邦邦的正宗官方媒体回应。 户主——钱宇芳主编,是那种一向很忙的大闲人。用儿子的话说:“干你们媒体职业,当记者是生死前线,到栏目编辑基本就进入解放区了。工作时间空间都灵活,非常便于个人的业余爱好茁壮成长。” 其实,当初吴哲说这话的时候,又一次走马上任的钱大编辑,一颗革命红心正在火头上。 钱宇芳同志,从业二十余年,可谓兢兢业业火树银花,功劳苦劳都大大的有。可也是功高盖主,就难免树大招风。自打升任栏目编辑以来,杂志社那边就不停给她乔迁驻地。从时事要闻到文学专栏,从娱乐八卦到心灵访谈,几经周折,闹得单位里人人皆知:他们的编辑大姐,那是人才啊!编一版,火一版;她这儿火一版,别版编辑就有点儿喘不过气儿了;于是圣旨下,换一版。此乃客观规律,非人力可扭转之乾坤。 终极结果,上级领导让客观规律逼得破釜沉舟,把这人才一提溜,给扔广告版去了。 钱女士是个外斯文内刚烈的性情,为这事儿当了整整一礼拜沉默的活火山。最后还是军校生吴哲同志几句话,杨枝甘露,春风化雨,外加一脸欠揍的淡定样儿,把他妈给气笑了。 母亲一笑,危险信号。不信?!参看钱氏生存法则第**条:人若居我不可犯之职而犯我,则取而代之也。铁证如山! 吴小哲在孩提时代就有所觉悟:强极则辱一词,搁他们家就是倒过来写的。以至于后来,编辑大姐晋级主编大人,身为儿子的毫不意外:老妈把曾经压迫她的上级领导给领导了,这才是正常现象。 也因此,别家有当兵的难得回家,算是大事儿一件,在他们家从来没这待遇——这也是正常现象。 不过这次的探亲假是由大扫除来开头,吴哲同志自己没想到。母亲大人出差,家里空了一个多月没人住,大门一开,只见里里外外遍布凡尘,不见老妈芳踪。大硕士无奈地耸肩一笑,不就内务么?他在军校可是宿舍卫生标兵!摞起袖子,说干就干。而过程中不期然发现,自己过去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其实挺大,少了一个人,就空落落的。 再后来,钱主编到家,掏钥匙却插了个空——门自己开了,没锁。猛一回头,门口多了双军用皮鞋。再回过头看看,一个貌似儿子的高个儿,套着围裙护袖从客厅地板上直起腰,特平静、特庄重、面带微笑地,给他妈敬了个礼。 钱主编的反应:“你没钥匙怎么开的防盗门?” 吴哲:…… 钱主编看着儿子,一笑嫣然,门进得极尽优雅,话撂得豪气干云:“部队交给你那点儿本事撬自己家用啊?”接着,三下五除二洗手换装,翻出吸尘器投身于清楚革命垃圾的光荣事业。 两个人分工协作,办事效率就是高。午饭是准点上桌的。吴哲端详着面前的三四个盘子,回忆起自己高考前那满桌子一天一换不带重样的内容,然后觉得自己的妈确实很了不起……钱主编,能屈能伸啊! 吃着饭,钱宇芳静静观察儿子一会儿。又黑了!军校那会儿还是不失健康的肤色,现在是真黑!想着忽然叹了口气:“这次你呆几天?” “啊?”吴哲用改不了的行军速度闷头吃,心说问假期长短可不是他妈的作风。 “来得及,去那边儿也呆两天吧。”钱主编语速平稳,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把话明白,“你爸想你了。” 过了会儿,不见回复,她抬起脸,看到儿子坐得挺直了背。 吴哲略偏了下头,一贯的平静:“您……真的让我去?” 儿子很严肃,真真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某种纯净的光泽。 钱宇芳淡淡一笑,缓慢但肯定地点了点头。 吴哲认真地:“那我去。”说着也轻轻笑了起来,诚恳地带着调皮。 钱宇芳拿筷子敲了敲儿子脑门:“吃饭吧……个臭小子!” 吴哲嘻嘻哈哈地拿起碗去给自己添饭:“同志们!我妈长大啦!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钱宇芳听怔了几秒,噗嗤一声:“你自个儿什么时候长大,啊?没大没小的,当兵几年,尽给我长饭量!” 去a市的车票订在第三天。 吴哲专心陪母亲大人呆了两昼夜,在第三天下午准时登上了向东南偏转的火车。正经的短途,时间紧巴得不够他睡个幸福的深度午觉。车厢内部,周遭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小贩推车叫卖水果饮料报纸地图,乘务员供应热水,带笔记本的眼睛发红,连连看杀得兴致勃勃,忘带学生证的一张苦脸,不情不愿掏钱补票。恍如隔世的熟悉。 世俗生活是最一丝不苟的——钱氏名言。心情好的时候,吴哲把后一句自动忽略不计:越是一丝不苟,越经不起意外打击。 a市,历史悠久。吴哲喜欢这样的城市氛围,车水马龙,代谢很快,但不过于先进。他在站台上停了一会儿,扫描a站这些年每一处细节的演变。侦察兵应该善于熟悉地形。 个儿高就这点好,视界比别人辽阔。 当兵的就这点好,视力比别人强大。 吴哲没想到自己的先天条件如此之好,能隔着一列开动的火车看到对面的站台。那里站着两个他认识的人。一男一女。这可真夸张……别是视网膜幻觉吧?吴哲在心里自嘲着。 “喂!当心!袁微你站到白线里去了!”更糟糕的事儿——继视网膜幻觉之后,貌似又在轰隆隆的车声中出现了幻听。 吴哲差点儿失笑,同时不得不有点儿怀疑,是否多日不训练,自己体能已然有所下降。 耸耸肩,走开。或许因疲劳而下降的不仅是体能,还有心理素质。因为现在他的情绪状态变得不太好。吴哲开始习惯性自我调节,并一心二用地搜寻起附近的公用电话。 ……平常心,平常心……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16~17) 同其他将两个世纪的交接消磨在教室和考场上的中国学生不大一样,吴哲最早听到有人对宇宙哲学命题——抑或是高端物理问题进行阐述,是那个夏天,在家附近一所中学的篮球场边。 夕阳西下,眼前成片儿过着高年级学生,他们把自行车推得像小蚂蚁搬家,前后各载一满篓的教材和课本儿。大思想者翟明杰,他那即将升入高三的邻居和忘年交,汗淋淋的站他旁边儿(刚从跑道上绕完圈儿回来),不慌不忙抬起一只胖手,用指点江山的姿势划拉向毕业班的蚂蚁工们,又拍拍其时身高不足一米四的吴小哲,深沉而悲愤:“一年!不够让小树苗长成防腐无虫害的栋梁之材,足够让灵长类动物发生昆虫界才有的完全变态!” 这句话在十几年后让光电硕士朝一个女孩儿的背影露出了揶揄的笑。但女孩儿看不见这微笑,她转身急匆匆地跑了,留给他一弯儿束歪的马尾,在匀加速直线运动中东摇西摆。 吴哲耸耸肩,低头又看了看手中貌似已经成为欠条的补票单据,把它折好,默默地放进衬衣口袋。 事情貌似是这样开头的:有人半票上车却忘了带学生证,下车又弄丢了票,在出口处的检票员面前地方几乎要哭,顺便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交通阻塞。他的票让给了那个不走运的小糊涂神。紧接着,小树苗袁微,在家人、朋友以及所有人眼皮底下消失了三百多天之后,以一种突兀但绝对不是幻觉的方式出现在a市火车站。她有疲软苍白的脸色,沉静倦怠的眼睛,却依旧笑得不怀好意,打招呼是大咧咧的一声“解放军叔叔”,然后瞄准了补票口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 对此她自己的概括:“解放军叔叔,今儿您雷锋就雷锋到底,让我这人民也当回雷锋行不行?” 吴哲哭笑不得地噗嗤一笑。他大概可以猜到这女孩儿想干什么。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别人大战铁道部的盛况,可看着袁微那条歪歪的马尾辫在补票窗口有节律地弹起落下,画面充满了新鲜感。 这场小规模战斗持续了六分十七秒七……闪电战? 袁微是走回来的——她显然跑不动了,吴哲这么觉得。“这个……解决啦。”她看起来很愉快,特正式也特小心地递过那张二十六元整的收据单,黑而沉静的眼睛略闪了闪,全无得意,倒是有点儿幸不辱命的惺忪。 接过那张纸的瞬间,吴哲觉得这事儿很玩味,但什么也没说。 袁微可不喜欢他这样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在她看来似乎和责难没什么分别。 她痛痛快快说起了那点儿她自己看来很可能遭到不屑的经过,像是在坦陈这一年间她浓缩的小小的不光彩的历史。你几乎能从她的语气里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而这貌似出于老翟所谓的“昆虫界的完全变态”。 如果换个相对诗意的环境,再换个相对青葱的心境,或许你会在第一时间想起病房门口的那声儿怒斥——那样的快意恩仇,包裹着象牙塔色调的骄傲,在时间的抽丝剥茧之下,它们消逝。 吐纳了几下,吴哲选择平静地面对现实:自己仍然很年轻,仍然乐观,有理想和希望,可的确不再青葱。在a大队,成为一个老兵,意味着你所有的青葱都已被榨干。屠夫那样的小人,队长那样的烂人,众生百态,其实都是这么过来的。 “锄头少校,在您的面前我得承认我是个特普通的人,普通到世俗。我和你们太不一样。以前当学生那会儿还能勉强留下三亩地清净,现在啊,要工作、要挣钱、要养活自己,活得那就更世俗了,简直俗不可耐。” 最后她叹了口气,却挺直了脖子,很认真很认真地睁着眼睛,甚至还在微笑。她在脸上用力写下“i am fine”,然后潇洒转身。 再见到她,却是在医院。 医院!居然又是医院!这就是传说中的rp么? 此行专程而来,但和父亲只仓促见了一面,现在的老爸比他还要忙。因此,由他代劳接起了吴小语急急忙忙打来的电话。 六岁的小人儿了,讲起电话还是没头没脑。听到哥哥的声音,吴小语小朋友开口转瞬就成了三分哭音,两分爱娇,外加五分的可怜兮兮。那意思很明白:她又惹麻烦了。或者更可能……她们母女遇到麻烦了。粗略估计,后一种的可能性更高出百分之三十。吴小语的母亲不会轻易让女儿打求助电话,只要她自己尚未阵脚大乱。 耸耸肩挂了线。ok……well,脱下军装的吴小哲同志是一个幸福的麻烦中转站。 那一天,或许受气温影响,医院的来苏水味儿特别浓,或许候诊室太静僻,吴小语嚷嚷的声音格外尖脆。等会儿……吴小语这小捣蛋瓜管人家叫阿姨?!情况还真乱。 候诊室。一面新刷白的墙,几排椅子的中间位置,她在人堆里无意识地露出自己,看样子显然对这次计划外重逢也有点意外;不过仍然安静地在人堆里继续坐着,没说话,但表情很像坏小孩儿恶作剧后的快意。她的歪马尾不知啥时候已经变成了小麻花,很自然地拖过肩头,无声昭示着她和吴小语电光石火般的交情。 她真到了得进医院的份儿上,看起来倒像个没事儿人。 “十三号!袁微!”护士在叫号了。 “是在叫你吗?”吴小语扒拉着挂号牌子上的数字。 “是——”她拖长尾音,站起来,点了点吴小语的脑袋。 她进了诊室,之后一连几天被迫在病床上度过,并像一切正常人一样,虚弱、发烧、做噩梦。吴哲没料到她会那样排斥抗生素,即使已经烧得脑子不清,也照样可以对护士的静脉注射器进行自发干扰。除此之外,不得不说,袁微在做病人的时候是安静而配合的。难吃的病号饭,嚷嚷着不想吃,却从没浪费过粮食。说是卧床休息闷得慌,可也不曾溜过号。处于半清醒状态时,她甚至可以算是乖巧伏贴的;一旦神智清晰,就变得分外警惕。 “我觉得……你好像很擅长和人保持距离。”吴哲说。 “你好像很擅长挨饿。”袁微瞄了他一眼。这一刻,吴哲明显感觉得到,她在警惕他。 她的目光时时流露着某种促狭,眼底深处却有少许惧怕和不安。前者还不足以把后者湮没,这或许是因为——她太年轻。 袁微小妖者,欲彰己心之无我而近妖。 这个城市女孩,三百多天不见,仍然迅捷、敏感而好强,然而看得出来,她很累了。精神过度疲劳往往是一个人焦虑的重要成因。现在,那个总是玩儿命护着自己的小丫头,已经无异于一件轻型攻击性生物武器,稍不留神就弹洞前村壁。 一年时间,够发生点儿什么呢?以人的一生这个宏观角度衡量,它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个中的常数和变数能否具体量化?好吧,这是个问题。 歪歪的马尾终于在检票口的人潮中不见了。吴哲收起笑容,把掌心的小纸鹤放进口袋里。 这是张便条,说是要转交给袁圆圆那个小麻烦。……能面对袁家那俩狐狸而不稍改其色,却跟地球人躲外星人似的躲着他?这可实在说不通。 小吴少校此刻并不知道,其实答案很简单:这会儿她要是昆虫,那他就是蚊香! 要到之后很久,吴哲才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在她的世界里,自己是能熏跑一切飞虫走豸的环保型蚊香。 下午的太阳又偏西了点儿。他的上车时间到了。 落了座,吴哲告诉自己,对无关紧要的问题应该释然,有这工夫不如专心享受车厢内的暮光。 拉开窗帘,a市缩小若干倍数的马路便夺目而来,非主干道上红绿灯频繁跳跃,人行横道歪着方向,让人想起网络聊天常用的符号——“满头黑线”。 很像某烂人被完毕同志噎着的表情…… 没事儿他想队长干吗? 吴哲不觉感到眼皮猛跳了几下—— 不是好兆头! 17。 也算是祸起萧墙(下) 鉴于火车上眼皮狂跳的不良先兆,归队后吴哲始终保持着全面警惕。应该说,警惕得过于全面,却忽略了一点:一个兆头,无论好不好,都不会太快应验的。它很可能应验在三五天一星期以后。 确切说,是始于三五天一星期以后的凌晨时分。 向来只飞公蚊子的a大队,那天平空有只雌性小动物出现在靶场。坑道边的坡地,队长坐一个土堆,她坐隔三四米的另一个,睁着黑黑的眼睛,那么安静。行进中吴哲又想到了那个比喻:跟灵魂出窍似的。 走近之后才看出来:这是让打枪的声音呛住了。没见识过真枪实弹的人,对枪声有种本能的反应,袁微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她一个非基地人员这个时候在这儿干什么? 最近似乎很闲的袁中队长显然知道。 一进袁朗办公室,吴哲就有点后悔没随身带着他的大文件袋。桌子上是一本牛津大辞典远不能衡量的厚度和凌乱,体积感、存在感都足以构成某种视觉震撼。袁朗同志脑袋上那寸许狐狸毛被他自己抓出了超现实主义意味;眼睛倒是亮得胜似平常,就是色儿不大对,一阵发红一阵发绿。 “进来进来!罚站军姿的别杵我门口。”眼睛红一阵绿一阵的家伙嚷嚷。 队长把头抬起来了。瞧那蓄谋已久的架势,吴哲用三秒把自个儿调整到准备就绪的状态,可对方并没打算拿他当人工魔法兔子或者手动金山快译。眨眼工夫,袁朗已经把面前堆成山的白纸黑字理干净了;出于效率和从容,他甚至来得及把烟点着。 袁朗最后那个动作是习惯性的,因此吴哲只能在心里默哀。对有些死老a来说,和尼古丁划清界线并不比别的事轻松——有时候那关乎一种奇怪的尊严。尤为奇怪的是,为这尊严,身边有许多人戒了烟。于是,一颗变态的自尊心负隅顽抗,变成难以理解的事。 “队长,我想提醒一下,医务人员的嗅觉很灵敏……除非您养成穿着衣服一天洗三个热水澡的习惯。”吴哲把风凉话说得异常淡定。尽管这淡定看在对方眼里,相当于异常腹黑。 袁朗皱了皱脸,戳灭烟头,不甘却也无奈。肖珊同志的鼻子绝对比一般医务人员灵敏。 不过么,他袁大烂人,扫兴和恢复兴奋也就上下眼皮一碰的事儿。 袁大烂人眼下的兴奋点颇具文化气息——那是从他抽屉里捎带出来的一小摞心理学专著。袁朗的办公室里有什么书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它们本该坚定如哨兵般地留守在他吴少校宿舍的书架上。 事后吴哲有点儿诧异自己那一刻的冷静。齐桓说得对,人一开始独立削南瓜,心理素质、战场意识那是完全不同了。 “别介意啊,查内务的时候从你宿舍偷出来几本书。”忽略语气和神态乐观理解的话,袁朗这算是在道歉,虽然是最没有诚意的一种,“齐桓说你最近研究上这个了。” 吴哲眨着眼,很显然,他又被侵犯**权了。但并不表示他输了。“像您对付我们那样去对付别人,这种当烂人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的。一般人很难不借助外力。” 袁朗点了点头。“有收获么?” 吴哲想了想,说:“对好斗的人消耗智力,对不服输的人消耗体力,最终仍然回归到意志,这是队长您的一贯伎俩。如果挪用在削南瓜的实践当中,可以解决三分之二的问题。需要另辟途径的是剩下三分之一。” 袁朗饶有兴致看着这个自己招来最难管的兵。“有些人既不服输也不好斗,你就是。” “面对这样的受训人员,没有捷径,要让他们信服,只能是用绝对真实的东西。”吴哲说。 作为教官和指挥官,袁朗这人身上虚的太多,但他有足够实打实硬碰硬的资本让他去兵者诡道。一个烂人因此才当了他的上级和战友而非败将和陌路。削南瓜,实力胜于一切捷径。吴哲想不承认也不行,连这一点也是从袁朗身上总结出来。 袁朗点点头:“我见过你的靶纸。”吴哲笑了:“我个人更加喜欢的说法是,您看到我的射击。” 生活大概是抽风了,总要去模仿电视剧。吴少校南瓜时代的魔鬼教官在靶场经历过的一幕,n年后的今天几乎元搬不动地砸到了他自己头上。 当然,如果非得说有点儿戏剧性变化不可,那就是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观众。 ……但这与现在的话题无关,不是吗? 觉察到袁朗眼神的变化,吴哲想了下,还是决定坦诚布公:“今天,我的射击应该没有让您失望,可是我想说,它让我失望了。它提醒我,我只是在复制。”他那一步之遥可不是靠复制就能拉近的。 袁朗说:“做人别太贪心了啊,入袋为安。”大灰狼笑得又善良又无辜,“吴哲,你现在好斗了。” 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一种褒扬。但那口气像在说,吴哲,你现在断奶了。 袁朗毫无悬念地感到站在对面的光电硕士好像有一瞬间想把自己从窗户扔出去。 事实是,吴哲真的想把这个人扔出去——如果他不是指挥官,如果……打得过他。日光偏午。 袁微此刻正在大灰狼的狼窝里一觉睡得昏沉,全然不知道有只乌鸦从窗外飞过去了。 窗外的日光让乌鸦翅膀变成了幽幽的深蓝。 吴哲看着那幽蓝的影子疏忽掠过桌面上几本书,然后看到夹在书中的活页笔记无所遁形地被袁朗悉数取出来。 袁朗显然早已扫荡过上面的内容,抬头神色复杂盯着自己的兵看了看。“我听葛大夫说起过她的情况。” 话起突然,吴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焦虑,懒散,警惕,外部表现为大而化之,”这个话题似乎不适宜任何玩笑,袁朗说话间变得正色,“她几乎可以作为你这些笔记的活案例。”袁朗停顿了一下,温和但肯定地:“你们见过。” 被省略的潜台词:今天之前,去年野战之后,私下。 这下他明白队长想说什么了。几页纸的整理记录,足够暴露记录者潜意识里真正进行心理学分析的对象。虽说问心无愧,可侦察兵怕的就是暴露。吴哲空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侦察兵。 袁微在基地只逗留了不到四十八小时,活动范围受到严格局限,据说连食堂都没去。但要说她这四十八小时过得极尽无聊,恐怕就大错特错了。在375迎接日出日落,一次负重登山越野,有这样经历的人已经无权去抱怨生活的单调。何况,事情似乎还远不止如此。 陈寒晚训后的口琴声那天迟迟不起,一直沉寂在他行李包里的竖笛倒活跃得人来疯。 齐桓真的拿起了平时特宝贝金贵的菜刀,为的是一顿番茄蛋花刀削面。 因故暂别了室友、战友和发小的许三多频频展示他的白牙,左右老a们纷纷表态:“木头今儿开花了。” 貌似跟队长打了小半月冷战对峙的嫂子,是日移驾家属楼,三中队人称“破冰之旅”。 …… 天知道这些个破蝴蝶效应是咋产生的! 吴哲不用知道——它就是人为产生的。 无论出于何因,袁朗同志直接或间接领着他的本家小丫头外出打酱油的时机忒也凑巧——总不偏不倚出现在他的南瓜部落的彼时视界之内。个烂人什么动机还用问么?别说地球人,火星人都知道了。最可恨是这批待削的南瓜,一个一个眼尖似芒口若悬河,赶上这等良机,索性就地取材贫上了。话之口音各异,言之大意如下: “老a的水准奏是比老步高哈!” “伙食单做,操练开车,手机常打,三天两头混个酒足饭饱,完了还有女同志在眼巴前儿走来走去……” “……要不咋都想来老a呢?” 队列外拿着记分册的顿时受了打击:扣他们分倒像做贼心虚似的…… 吴哲记得,在这批南瓜中最后留下的几个,那时候都没说话,表里互现的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刚刚进化成轻型生物武器的那女孩儿,让她沦为大灰狼削小羊的菜刀二号而不自知,理论上说,不可能。但实践和理论的那点儿差距,其本质不外乎让不可能成了可能。很快,时间上午八九点,地点375主峰,事实摆在眼前,她真不知道。 在吴哲后来的记忆中,袁微似乎很喜欢坐在山顶,无论她迎接的是曙光还是烈风。北方的大山不在话下,江南水乡一个棱角尽没来历无考海拔欠奉的小丘陵,照样能让她乌溜溜的眼睛静下来。同之前数次见过的沉静不同,这种静是快乐的,他能感觉到。 多年后再想想,头回见她眼中有这样的静,恰是在375峰的日晖下:小桃子脸(作者云:当然没有那么多毛毛)成了淡金色的,歪马尾几乎被风吹到一侧腮边。后来,人蹿起身来了,脸也红了—— “我疯了吧。”她跺了跺脚,低头转身嘀咕着,脚步朝着山下。可走了没多远,又傻乎乎,哦不,气呼呼地回来朝他嚷嚷:“少校,大硕士,解放军叔叔,对不住,我刚刚说了‘家庭不健全’这样儿的敏感词汇,怎么着吧?要杀要剐你给我个痛快?” 她乌溜溜的眼睛里飞过一丝……燥热? 鱼怕脱水,树怕剥皮,凡物都有一怕。袁小妖怕什么呢?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不该惹的麻烦。只可惜二十四岁以前,袁微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一事儿: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这会儿不明白没关系,袁大灰狼有的是时间让你明白。 第二天傍晚,袁微搭乘的火车准时向c城开动。肖珊忙着给葛大夫家打电话报平安,几个爷们儿被清场出室外,徐睿问:“锄头,刚才齐桓在厨房里跟嫂子嘀嘀咕咕,你听见他说什么没?”吴哲一笑:“应该是一时技痒,在抱怨烹饪试题的难度系数偏低吧。”学齐桓的口音,“‘小丫头乖得很,让干什么干什么……吃饭也不挑,随便整点儿面条就算对付过去了……真好养活!’”袁朗睨着他俩,边笑边瞪眼:“说明他自己压根儿没养活过孩子!” 吴哲敏锐看出这话背后的潜台词:大灰狼的a计划离结束还早着呢!没准儿,它才刚开了个头……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18~20) 18。 西出阳关无故人 袁朗的阴谋没来得及暴露,成才的结婚报告倒先批下来了。 早些时候成才刚归队,不出几天,炊事班写菜价表的小黑板上就划拉了这么一句:“解决个人问题,a大队著名枪王御驾亲征凯旋在子夜。”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听起来怪壮烈的,落到实处不过一张纸,折得四平八稳揣在成狙击手的军装兜里,掏出来摊开,它还是一张纸。 “成分队长,这事儿你究竟问人家女同志意见了没?这可一辈子的事儿!”也是柳苏苏的字工整惯了,好事之徒们拿着报告,左瞅瞅右瞅瞅,咋看都觉得这准家属的签名像画押。成才心思却像在别的上,一句问话喊好几遍,他才把黑黑的大眼睛轮了轮。 接着他说起过程,那既不抓人也不动听: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对坐着闷头吃晚饭,吃完一起收拾好桌子,成才把结婚报告放在刚搁过盘子的地方,大约十分钟后,柳苏苏掏出一支快写干了的笔,写上名字,这事儿就完了。一个被三中队长精神虐待若干次的军属应聘者几经曲折磨难的故事,到修成正果这一节已无任何精彩之处。但听的人不觉得这故事乏味。 许三多兴高采烈地拍他老乡:“成才,你得打个电话告诉你爸。”成才说当然打过了,“我要是先斩后奏,你爸准得笑话死我爸,我爸非跟你爸打起来不可……”左右的兵们一阵大笑。 照片上的柳苏苏,明眸皓齿,修剪精致的乌黑小短发贴着耳朵,下颚显得清瘦,颇有些同军属一词格格不入的“范儿”。说得笼统些就是过于漂亮了,让穿惯军装的爷们儿觉得这个姑娘老遥远。有个兵不由地调侃说:“听说队长的媳妇儿是割盲肠换的。分队长你是拿什么换的?”其余人便跟着一起哄:“就是啊!分队长你拿什么换的啊?”成才看了他们一会儿,缓缓笑出俩小酒窝。旁边儿齐桓吴哲c3 两两相视,心说:一个被手术刀拉,一个被高跟鞋踩,都是切肤之痛啊! 之后要走的程序按部就班进行。7月中,任务告捷,大队日期排得开。好事之徒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把那个如果能称为婚礼的另类仪式被放在23日,地点就在基地辖区范围内,不作另择。陈寒迅速拟定了作战方案,按老规矩,交由齐桓连夜向上级报备。齐桓回来的时候说,袁朗在电脑跟前揉了揉太阳穴,坏笑:“二十三号不错啊!是个好天气。” 一时三中队众人纷纷捏把汗:要说这件事成才有点儿冷静得不正常,袁朗同志显然兴奋过头了。能让他这么兴奋的,对他们绝对不是好事,许完毕不打诳语。 关于仪式前后的具体人员调度,少尉同志的策略是: 第一,双方地理位置差异较大,柳苏苏同志请好婚假务必提前一天抵达,仪式前夜暂居队长家,当天及次日,队长家权充“娘家”——这算女方迁就男方; 第二,次日早晨,成才同志务必准时出发,乘规定车辆去队长家进行人员交接,并携柳苏苏同志返回大队,完成革命婚礼——这算男方迁就女方; 第三,成才同志的家父路远山高,不宜远行,请袁队长与大队长屈尊充当一下长辈亲友,同时对方也请至少出席一位亲友团代表——这算双方共同迁就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 “是不是还得再请示一下?”要说陈寒人小,可做事的这点稳重还不欠。 陈寒算是他们中的小孩儿,岁数小,鬼点子也多。这次重任在身,事无巨细都想了个遍,他唯一的顾虑是,时间地点这一掐定,大环境条件限制下来了,别的枝节就得从简。可女孩子家偏就乐意把心放在这些枝节上,陈寒在上学的时候就有了这一条基本认知。军属——那也是女的呀! 结果比较乐观:陈寒这个方案组织上表示首肯,过了两天葛大夫家也来了消息,说一定到场。葛大夫家的果断应允,表示女方没有异议。 就这样,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悬念。就是因为太顺了,大家甚至有了一丝儿不适应。不适应的表现因人而异。吴哲的不适应表现为怪问题特别多:“柳苏苏的母亲持有境外绿卡,当初政审怎么通过的?” “不是说去年年底回国了吗?还是一个人灰溜溜回来的。”齐桓冷笑,对某种人,铁面菜刀绝无同情。 去年年底。吴哲想起了那个雪天,基地大门外,一角零落的灰大衣溅上泥泞的长摆。……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吧? “看来,都不容易。”大硕士最后这样总结。 “图容易就不来老a了。”齐桓这口气叹得像感慨更像得瑟。 吴哲笑了,齐桓也有他“不容易”的骄傲——至少是有“过”。 二十三号,天气的确不错,除了当事人双方皆有落跑嫌疑之外,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和齐桓一块儿负重越野,或者说是负荆请罪五十公里的过程中,吴哲大汗淋漓中这样想着——至少375的太阳没出什么乱子。七月底的大中午啊!这温度…… 功德圆满下山以后,八一组合颓然发现成才和柳苏苏已经各就各位,跟着欣然看到队长的发型呈现出被噎惨之后的凌乱,再然后怃然卸下身上的负重——夏练三伏已经明确写在他们散发出某种气味的作训服上了。这时有人跑了过来,两人眼花的工夫,一双手分别伸到了他们眼皮下。“二位辛苦!赶紧擦擦汗吧。” 那手很白净、柔润、修长,手心各放一方湿纸巾,散发出淡淡肥皂香。齐桓吴哲同时愣了一秒,讷讷接过来。以前不比不觉得,现在视觉上紧捱着他们黑黝黝的胳膊,还真有些眼前一亮的效果。 袁微笑嘻嘻地盯着他俩:“刚才你们队长正打算轰成才同志上民政局,谁想这小半天儿工夫人小两口早把证给领回来了。具体途径么,据当事人交代,在交通条件正常的范围内,去的时候挤公交车,回来aa制打车,其余地段属于人力机械前进。这事儿你们大队长有指示——擅自行动,路费自理,概不报销。” 她话说得轻快连珠,可齐桓几乎要当着女孩儿的面骂人了。吴哲哭笑不得地听着:“袁微同学,能不能义务解释一下柳苏苏擅离职守的行为?” 他问得很严肃。如果说这不是出于她的直接策划,那有可能。可说这事儿她不知道,就毫无说服力了。记得那次葛老师出事儿,铁队亲自去葛大夫家家访,回来之后找着机会就戳袁朗脑门儿,说姓你小子的破姓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袁微在他的直视下显出一些不自在。“许你们动不动拿别人做实验,就不许别人验你们一回?真是个小心眼儿。”她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慢慢数落着,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状似不满,末了却是笑意。她说完就丢下他们,转身跑回去了。 一瞬间,吴哲有点儿好奇她转过身去之后脸上是何种表情。还是那样笑?莫名地,心里觉得不是。今天她的马尾巴束得一点儿也不歪,太正经了。反常,说明问题存在。 事实上,7月23日是反常现象层出不穷的一天。 傍晚,在事先规划好的时间地点,露天会餐以一枚液体手雷的喷射宣告开幕。西天的霞光微微泛起,地面上,野战迷彩如火如荼地沸腾成了片,到场的女同志万绿丛中几点红地错落其中。成才因擅离职守罪发配375,至今未归,若干开了盖儿的黄金水炮眼看没了打击目标,射手们便把瞄准镜转移他向。殊不料柳苏苏的酒全让人挡回来了。 第三个啤酒瓶。现在空了。斜晖下一抹透明的碧绿。许三多在旁边皱着脸,第四瓶说什么也不让对方拿起。 袁微笑吟吟地学着东北话:“许三多,现在周围有这么多不要命的,你拦我干啥玩意儿啊?”许三多说:“你这样不好。”这话是说服不了她的。许三多也知道这一点,抓耳挠腮想着“这样不好”的理由,最后仍然败给了自己不宽裕的词汇量。 “这没有意义。”袁微扑哧一笑。 拼起的长桌子的另一边,柳苏苏捧起成才的铁饭盒,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啤酒。她不跟人说话,也不参与这并不属于她的集体狂欢。但她微笑着,尽管不熟悉,这周围都是她的亲人——以后都是了。袁微在一个不算远的距离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黑而沉静的眼里忽然起了湿润。 “柳苏苏!你亏大了!”她冷不防喊了出来,喊声很快融入全场快乐的喧嚣。 “什么?”柳苏苏蓦地转脸,尽可能大声地回了一句;她仍然微笑着,这微笑一直蔓延到她的声音里。 “我说柳苏苏你亏大了!”袁微举起手边不知道谁的饭盒迎上去,眼中隐隐几分微醺,“小柳儿,从今天开始,你身边儿就没我这么个死党了。这次你真亏大了。来,为你的成家立业我的精神独立干杯。” 这次,她只轻轻地抿了一下饭盒里的微涩的液体。其实吧,啤酒真是一点儿都不好喝。四周的拼酒已经大升温,而她的后几句话说得过轻,柳苏苏自然听不清了。袁微阿q地甩甩头,听不清就听不清吧,当着这么多兵的面,让柳苏苏知道她袁微其实就幼稚成这样儿,也不算光彩。 天色渐暗,转眼就过了八点。四周亮起了灯。 轻轻放下了手边的杯中物,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头顶撞上一个人,以为是许三多,却不是。 “你干吗这么瞅着我呀?”袁微瞪着矗在眼前的迷彩绿,对方平静的目光不知怎么就让她有了发脾气的意图。 这并不好笑。可看她那样瞪起眼睛,吴哲想笑。“你拿我饭盒了。”他仍旧轻描淡写地说。 本能地瞄一眼刚放下的那个大铁罐子疙瘩,又瞄瞄桌子对面的人……袁微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有只小胖手已经抓住了她。一低头,就看见有个大脑袋仰着,一双黑溜溜的孩子眼,正满含委屈地看她。刚才还一团孩气的小丫头转眼成了家长,“你怎么回事儿?” 圆圆歪过身,小狐狸今儿穿了条新裤子,可现在接缝的地方脱了线,隐约露出一条结实的小狐狸腿。 沉吟片刻,袁微把他抱到马扎上,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不给缝上,你该挨罚了吧?” 吴哲深感忍笑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她这副神情,大概全中队的南瓜都会十分眼熟。 眨眼工夫,袁微已经半蹲下去,熟练地从圆圆衬衣口袋里翻出个小针线包,就在他的裤腿上穿引抽曳开了。“死小孩儿,你可别乱动啊……扎着!”中途停下,她抬起头,威胁地含笑瞪了圆圆一眼。 很多时候,长大这个笼统得似乎很漫长的词,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末了,袁微打好结,拉平裤脚,便轻拍一下圆圆让他去玩儿。那会儿她真不像个二十二岁的小丫头。 “唉!”目光跟着圆圆好一会儿,小丫头才坐下来苦笑。 她不经意瞄着吴哲那饭盒,乌黑的瞳人微微一溜,又拿了起来。 “来来来,少校同志,请坐!请上坐!”她说着给自己倒了半饭盒啤酒,把剩下的半瓶推到吴哲跟前。 吴哲记得,那时在医院,她喝起水总是一大杯一大杯的,也不怕烫。这会儿她喝的不是水,却还敢像喝水一样咕噜咕噜;转眼饭盒空了,她若无其事地伸手背掖一下嘴角。 “我唯一的朋友,今天归你战友了。”袁微看着他,定定地说,“以后我得一个人站着,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今天开始,我只有我自己。” 19。 挑战极限的后果 猎豹停在袁朗家的楼下,路灯是冷色光,如果不是蚊虫飞舞得起劲儿,眼前可以算是孤寂的画面。 没错儿,孤寂!至少独自留守车内的陈寒是这么自我感觉的。 袁家室内的灯亮着,属于节能灯泡特有的光色。空调也开着,楼外排风扇呼呼地转。瞅那劲头,似乎遥控器已经打到一个不环保的数字了。陈寒这么肯定。他又瞄了瞄五楼,一顶漩涡黑洞似的方匣子,斜上方是明亮皎洁的窗玻璃。一无所获。连人影也不见晃一个。于是改瞄车上的时间显示。分队长跟着上去快半个钟头了……还没下来。 陈寒像这么念叨了就两分钟,吴哲下来了。他最崇拜的分队长其实不禁念叨。 可分队长的……俩胳膊为啥全体暴露在外?这,这可是违纪! 晚上喝的那点儿酒这下全醒了。陈寒下意识觉得毛孔钻进来全是凉气儿,浑身猛一哆嗦。敢情袁队长家这地形地貌,已经足够在大伏天儿产生人体感知范围内的昼夜温差? 不可能!他狠狠拍一下自己。再说……人吴队那是随便违纪的人么?! 陈寒迅速为眼前这情形寻找着合理解释,并如意地一举命中目标。他的分队长是穿着迷彩背心下来的。至于那身帅气的作训服外套,现在不知所踪。估计是飞了?要么就是让袁队家的什么漩涡黑洞吸进去了。陈寒领会精神地对自己点点头。少尉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分队长还是练得不够,这胳膊要是壮一圈,还能跟现在似的让齐分队和袁队欺挨个儿欺负么? 刚走了会儿神,他的分队长已经站在上方斜四十五度角,斯文恬淡地敲击侧窗。“陈寒,到副驾驶上去。”陈寒忙挪位置,吴哲拉开车门直接跳到了驾驶座上,一丝不苟地扣好安全带,目视前方。然后车子发动了。 “不等袁队了?”陈寒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袁朗同志难得偷个空儿陪老婆孩子。 加速运动中的夜景高低不错。陈寒却顾不上看风景,因为他首先没见过吴少校开车——光着膀子开夜车。看分队长的表情,陈寒很奇怪这双胳膊现在为什么是在开车而不是划船。 “分队长,她倒底把您怎么啦?”他忍不住想乐。罪过呀罪过,笑话自己的偶像是不厚道地! “谁?”思维敏捷的分队长这次反应出奇地慢。 “……她。”陈寒憋住笑,手在自己脑袋后头比划了个弧线。 谁说陈寒小来着?没听过人小鬼大? 平白少了件外套,迹象太明显,吴哲不想回避。 “酒精对人体可以造成很大伤害;人体对酒精的伤害会产生应激反应,比如呕吐。” 就这么简单?陈寒有点儿失望,“其实她挺能喝的。” “她不是军人,是也没用。”吴哲面不改色地结论,“挑战极限的后果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陈寒沉默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有点儿同情那个会唱苏联民歌的女孩儿。 猎豹在指定地点刹了车。陈寒看了看时间,很标准的速度。“分队长,您这车开得也太格式化了。” 吴哲分外真诚地眨着眼睛:“控制的前提是忍耐,一得一失,这就叫平衡。陈寒,我知道你在惦记方向盘。” 陈寒咽了咽唾沫,语带双关,他听出来了。 锄头教官说话的特点:诚恳、委婉,打击精确。无论目标是男是女是兵是民……人在老a带一阵子兵是不是就都成这样了?即使是看起来淡定无害的分队长……也够狠。 “那我回去啦。”陈寒跳下车,临走前想想,还是拉着车门多说了一句。 吴哲松开方向盘,心虚地按了按太阳穴。在a大队,论打马虎眼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少校不是中校的对手,少尉不是少校的对手……陈寒到底还是在老a呆得不够长。 锁好车,归还钥匙,返回宿舍,按时关灯就寝。徐睿今天喝了不少,早打呼噜了。吴哲哭笑不得地在硬铺板上翻个身:以前怎么没发现啊?那动静简直把入睡变成艰巨的任务。也罢,默念声平常心,在睡前来几个记忆片断闪回,以达到最佳催眠效果——心静自然凉嘛! …… 作训服脏了。葛大夫急急忙忙逼他脱下来拿进盥洗室抢救。 “不成!晚上风大,怎么能穿湿的?”完全无视当事人要求,葛茵冯岚同志态度很坚决地把衣服洗完就晾上了,“……湿淋淋地走绝对不行!你是当兵的也不行。” 嫂子拿出的干净衣裳验一验都不合适,队长跟他不穿同一个码,套在身上空落落反倒军容不整。肖珊有些为难地笑了:“小吴,你要是再长结实点儿多好。” 始作俑者安详地歪在椅子上,呼吸均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避开这些女人,袁朗很爷们地架他上阳台:“回去吧,你拧不过她们。开车的时候先关上窗子。” 正要怀抱平常心乐天知命地出门,一颗总找他麻烦的大脑袋却又拱了过来。 “锄头叔叔,我电脑坏了……”语气很值得同情。 吴哲很淡定地看着眼前的小狐狸。那又怎么样?你老人家的电脑去年都重装过三回了。 “姐姐说过晚上回来帮圆圆修。” 黑溜溜的孩子眼含恨一瞥客厅那位食言而肥的睡美人。 姐姐怎么能睡着!他泡汤的合金弹头呀…… 接下来,小狐狸软磨硬泡拖着大硕士去跟中病毒瘫痪的计算机战斗,而那对黑夫妻显然谁都没拦着的意思。 电脑正常了。该有的软件工具一样一样重新安装;把该申请的申请,把该登录的登录……吴哲手中的鼠标停顿了一下。小破孩儿的qq好友列表上只有一个人,头像是默认,签名是留白,昵称id是—— 原不足道。 原不足道? …… “点滴打完了,你们谁来签个字?”葛淑均老师病房里,查房的护士问。 她站起来答应,不紧不慢地接过单子和笔,写上名字。 “这是您孙女?高二还是高三?”第一次碰见这么小的家属签字,护士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是,我外孙女。大学毕业啦。”葛淑均老师笑得安详而幸福。 “哦。袁……微。你是微笑的微,不是蔷薇的薇呀?”这小护士大概是无聊透了,看她名字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我那是微不足道的微。”她笑了一下,闷头削苹果,有口无心。红喷喷的苹果皮在她柔润的手上很快变成螺旋的一长条。 …… “锄头少校,在您的面前我得承认我是个特普通的人,普通到世俗。我和你们太不一样。以前当学生那会儿还能勉强留下三亩地清净,现在啊,要工作、要挣钱、要养活自己,活得那就更世俗了,简直俗不可耐。”火车站,她叹了口气,却挺直了脖子,很认真很认真地睁着眼睛,甚至还在微笑。 …… “你这个孩子……苏苏她是容易酒精过敏,可你逞的什么能啊?”猎豹车里,葛大夫皱着眉,拿沾湿的手帕替她擦试。 “妈妈妈,您息怒……我错了还不行吗?……再说你闺女我……从来就不是乖孩子。”她昏昏沉沉,坐在后排座上,支着脸。 …… 睡意不知不觉袭来时,宿舍楼变得静悄悄的,徐睿的鼾声停止得相当和谐。许是睡眠环境改善发生了作用,吴哲顺其自然地闭上眼睛,嘴角忽然起了好看的弧度。 不足道,不足道…… 她就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怪丫头。 20。 这是个新的开始 袁微是一个怪丫头。 c城日报的工作自然是如约辞职了,也准时去了她父亲说的单位报到。也算安分地过完仨月实习期,适逢袁振江药剂工程师(葛大夫那挺神秘的家属)因公外派。于是天高皇帝远,这回她脚底抹油得毫无后患。家里剩下两位资深女同志俩相对长太息:我们家这小怪胎就是个上天入地都能没影儿的人参果! 柳苏苏自觉重任在身,得空就去电话宽慰宽慰那两颗当妈的心,完事挂了线,自己也秀眉频蹙。这阵子刚好a大队宽松,二十三岁的成夫人便忍不住给轮休的老公也来回通信干预:“你说她又能去了哪儿?” “她给三呆子寄书了,一大箱呐……早上刚到,正拆呢……”那头儿成才好像是用脖子接的电话,嗓门儿很僵。人脖子拧着,声带就跟着不灵便。 真不算轻的一纸箱子,外头用胶带封了口,看着寻常,殊不知打开了教人倒吸一口冷气——里头的书每一本都套上塑料套,也拿胶带结结实实裹了个全包围!许三多说我自己拆吧,拿起来才发现书和胶带“粘得可紧了”,压根儿找不到开口。两人就有点儿傻了,那满满一大箱方粽子瞧得人眼晕。 只有动剪子了!不抛弃不放弃,我绞!成狙击手一边念叨着,一边心说剪刀活确实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忒小家子气。 然后电话就来了。 苏苏把铃声设定成了基地半夜叫起的哨子,响起来一阵儿一阵儿地催人。俯身向话机的瞬间,他产生了近似被踢出老a时候的挫败感:偶然当回老百姓咋也这么费劲?到底是躲不开柴米油盐…… 数分钟后,房间里一地七零八落的胶带和塑料套碎片,许三多细心地归置着。成才挂了线回头:“……哎,三儿,看看单子上是啥地址。”后者在三秒内给他拎出那张皱巴巴的邮寄单。 结果让人彻底没话了:那玩意儿上……只有收件人,没有寄件人。 消息传到另一户袁姓人家。袁朗抓抓头发:“这丫头,早都算计好了吧?”肖珊端着盆儿脏衣服往外走:“她还能算计得过你?您多能耐啊!”袁朗闷声儿说:“你反对?要不这么着她可又能失踪个三百多天……”肖珊站住,回眸一瞄他:“我反对有用么?”瞅出媳妇儿眼底有笑意,袁朗咧出个厚颜无耻的微哂:“嗳,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啊!”那头选择保持沉默。过了会儿,一件不明物体从盥洗室扔了出来,不偏不倚砸到面前——那是一打火机。 “你抽烟了?”媳妇儿的声音冷冰冰。袁朗颓然,没命地揉脑门儿。一着不慎,大意失荆州啊…… 僵了片刻,盥洗室里传来白纸大夫难得的温柔轻嗤:“怪胎!” 这算是和解信号?袁朗小心翼翼凑过去,就看见水池那边儿,肖珊小姑娘似地弯腰托着下颚,懒洋洋叹气:“下月出任务,我还真不能把圆圆留给你……带坏我儿子,我找谁赔去啊?”袁朗乐得直瞄她:“那你就这么信得过她?”肖珊盯着那对狼眼睛,好一会儿,淡然地笑:“我信得过你。你没决定错过事儿。”袁朗揽了下儿媳妇儿,眼一眯:“那是!” 袁朗同志总能用最节省的法子解决问题。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翻得没影儿,想随时找到它怎么办?给它加一条小尾巴。 “袁……飞……”乌溜溜的眼睛瞄着作业本封皮上的名字,又瞄向眼前一张格外漂亮机灵的孩子圆脸,研究地看着,“这是你啊?”这名字忒像一动日本动画片里的白胡子老头儿! 圆圆认真地点点头,小狐狸难得有这份严肃。袁微摸摸他的头,抿嘴一笑:这模样儿乖乖的,真可爱。 后来她从一幅清峻的遗像上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来历:肖一飞烈士。 “他父母是国安,牺牲很久了,他才被允许知道的。警校毕业之后,他就去边境工作了……是卧底工作。出发之前,他傻呵呵地笑,说这也算子承父业,可就是放心不下珊珊一个人。”冯岚的呼吸变得凝重,“……牺牲的时候,二十五岁。那年肖珊才十六,还在上学。” “我哥常说,他是天上的,我是海里的,爸妈是想让我们俩永远被祖国的领海和领空保护着。所以我们俩得好好爱惜自个儿。”肖珊淡淡地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圆圆一岁半的时候会说话,我和袁朗让他认照片,告诉他这是舅舅。” 袁朗摁了下儿子的大脑门儿,眼神复杂。圆圆眼睛很清亮地回看他:“我说,舅舅比爸爸好看。”袁朗笑得有点儿古怪:“你记性真好!” 袁微这辈子也忘不了当天所有人的眼神:父亲的、母亲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21) 21。 难免蹩脚的重逢 吴哲醒了。可悲的是没人发现。在黑暗中,他曾以为或者说是期待视网膜能与几张熟脸亲密接触,眼睛睁开只见空洞洞的天花板,有正午的阳光约呈78度角斜穿进来。颇为灼人的温度……太阳辐射让他的脸有了知觉,很痒痒。吴哲意识到自己躺着,整个人几乎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跟着发现床脚那块被自己踢落的纺织品——好像是野战医院的公有财产。于是,恍惚记起来这儿是病房。 周围除了几张空床外,四壁徒然,没有巡房的医生留守的护士。屋外的走廊也没什么动静,这间病房有种被遗忘的安然。 吴哲的太阳穴还是隐隐地跳,自己按摩了两下。几秒钟后,仍处于半昏睡中的大脑终于有了复苏迹象。 ……野战医院很少这么忙碌的。今天是星期四。 今天星期四。周护士觉得自己真该狠狠记住这个日子:穿迷彩的伤病扎堆,穿白大褂的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妙龄女兵拖着身形一寸寸挪上楼梯,步伐可称蹒跚。一大早来上班儿就差点儿跑断了腿,累得呀…… 然后脑门就着了很重的一下,托盘咣啷啷掉了一路。 “怎么搞的!走路不看路……”这家伙谁啊?冒冒失失的。衣服上是啥东西硬成这样儿?磕得人脑袋胀。 周护士很不容易地把自己揉缓过劲儿来。眼前赫然一条身材长长的泥地丝瓜。 “诶?你不是那个……没受伤的伤兵么?”周护士实事求是地说,尽管这话听起来很荒唐。 今天同时拉进来几台最严重也最混乱的急诊,走廊上担架像跑火车,手术室兵荒马乱的。可这个兵,李医生说得很明白:大脑可能有轻度震荡,但是没有外伤和明显的其他内伤的迹象。确诊之后她们年轻有为的帅军医表情那个欣慰:“近距离爆炸……这哥们运气不错啊……”小护士们百忙之中对这个运气不错的伤患也就印象特深。 护士白嫩嫩的额角蹭上了泥污,吴哲很想说声抱歉,但话出口却成了:“护士同志,手术——” 手术?周护士怔了一下,研究地打量起这个兵。没缺胳膊没断腿,脸上的油彩蹭掉了一些,眼睛看起来还没什么精神……可刚才撞人力气倒挺大。 “这位同志,您是让担架抬进来的没错!可我们都检查过了!您浑身上下好好儿的连块皮都没蹭破!手术不手术,您总得相信医生吧?” 这人呐,心情烦躁的时候脾气就不大对。小周觉得自个儿是在替李医生打抱不平,说着说着就义正词严了。语毕还特意一瞥对方的脸,看他羞愧了没有。结果那个兵很有礼貌地说抱歉,只是语速很快,行动更快,脏兮兮的迷彩从自己身侧让过去,三两下替她捡回掉得七零八落的器用。然后一路直奔下楼,十万火急的样子。小周委屈地感到自己被无视了。 这年头的人都咋了,不是帅哥也敢这么猖狂?不过……这兵哥哥还算讲道理。 (作者按:小周同志颜控,学生时代认定非美貌如花气质忧郁服饰洁净体面不能称帅,其扭曲审美观本人概不负责) 吴哲一路旋风刮到重伤病区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寻找哪怕是一个熟面孔,浑然不知他刚被一个护士同志在心里夸了。走廊干净得像被扫荡过,莫说熟面孔,绿军装们貌似都集体钻地底下了。寂静往往酝酿出不安,吴哲的目光在病房门外挨个儿逡巡,心里咚咚敲鼓:平常心,平常心,老翟没事儿,老翟没事儿…… 多年前,在海军通过老a选拔的那一天,他本以为,这辈子或许再没机会碰到儿时那些故人。翟明杰大他九岁,吴哲上中学前只有这么一位故人。在吴哲四岁那年,他声称他们是忘年交,坚决‮;制抵‬;长辈们诱导邻家小弟叫“大明哥哥”的行为,告诉吴哲说这辈子你呼我一声儿老翟就成了。俗话说久聚必散。老翟考上大学不久,吴家就换了邻居。断断续续又半年过后,两人互通的信件终于黄鹤一去不复返。 任他大硕士再怎么思维敏捷,吴哲也没想到会在执行任务中故人重逢。 这次的行动状态相对静止——是排爆,地点在繁华的商业中心区,某大楼内部的煤气管道上发现了数目不详的定时爆炸装置。由于该场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要功能,关注并参与这次任务的远不是一路人马,而进入楼内操作的具体人员数量受到严格控制。 “小心点儿,吴哲。可能这一次你要单独行动了。”命令下达后,袁朗眼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兵。 吴哲懂他话里的意思:一,这次你吴哲是真正的彻彻底底的被放单;二,被组织安排与你联合行动的同志,可能是你极其不熟悉乃至不适应的;三,组织对你的要求是完成任务活下去,仍然。 “行了队长,我没您想的那么弱。”上车之前,吴哲转身给所有人敬了个礼。无毒油彩下笑容阳光得一如既往。 老翟当然是“兄弟阵营”里的一员。十多年没见,当年肥胖的翟大思想家已经完成了由脂肪型向肌肉型的质的蜕变,加上刚看到他的时候光线也不好,吴哲几乎没认出来。对方倒是一眼认出了他:“吴家小花匠?出息了啊!”刻意压低的声音听着很沉稳。老翟打小功课好,可既不近视也不长青春痘。那一刻吴哲想的居然是:看来相貌十八变从来不存在性别专利。 排爆行动前后持续过天,期间很不靠谱地掺和进了一顿午饭和一顿晚饭。并且据说,在安全地带等信儿的重要人士,并没因为挪地方而耽搁他们计划好的宴飨。 吴哲在昏暗中保持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空腹。同样环保主义的还有老翟。到了第三个饭点儿,身边的助手有些绷不住了:“嗳,哥们,你们俩真不吃?”其实说也白说,进入这个区域的人都不可能吃饭。吴哲擦一把汗:“适当饿肚子有益身体健康。”助手咧咧嘴:“你们到底什么来头?都这样了,说话还这么拽。”吴哲笑一笑,就没话了。 助手的短暂松懈不会误事,但他必须忙着。老翟也忙着,甚至不说话。 没人能告诉他这些年老翟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但对于这类高危的项目,老翟俨然已经是熟手:优秀,并且沉默。对助手说完那句话后,吴哲也陷入沉默。这一天,阵地换了一处又一处,沉默就此成为昏暗密闭空间内一种专业默契的标志。于是,直到最后那声突如其来的“嘭”,他们俩谁都没理谁。 重伤病区的病房其实很好确认,因为常会有很多医生和护士从里面出来。与白衣人群的对流中,年轻的李医生认出了吴哲:“你不是那个没受伤的伤兵么?你……没事儿啦?” 后者疾走中猛地站住,这时才发觉浑身虚脱了似的乏力。大约认出这是无意识状态下给自己做检查的那个军医,吴哲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找我战友,翟明杰。”李医生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叹了口气,他示意前面一扇半掩的门:“赶紧去吧。他在那儿……” 吴哲刚才的碎碎念应验了一半:老翟没死,但却有事儿。他在特护病房躺着,像美国电影里被科学家挖出来研究的木乃伊,一动不动,一身牵挂。 “翟明杰同志的生命保住了。但是经我们检查,他的右手拇指被炸断,食指炸飞,手掌炸裂,弹片飞入双眼,身躯被炸伤100余处……经过抢救和治疗,目前……左眼失明,右耳失聪,右腿残疾,炸入体内的百余块碎片,要取出来已经很困难。”李医生眉峰聚得很紧,“他可能会重度残疾。” 吴哲把脸撇到一边儿,眼睛发胀,脑子有点儿空白。四十八小时前他才刚见到他的忘年交,其间两人各司其职,甚至没说上句整话。转眼,局面却成了这样。 下一秒,就有人把他从看起来很窄的病房里拎出去:“哭什么哭?这次你小子够tmd命大了!要不然,现在躺在那儿浑身插管子的就是你。” “诶!这位同志!你不能晃他!他虽然没伤但是不排除有脑震荡……”李医生急了,但他的反对声被关在了病房里。 门是吴哲带上的。他很镇静地直视眼前的人:穿着大同小异的衣服,抹着相似的花脸,怒气迸发是因为病床上的老翟……他们是战友,是兄弟。兄弟,战友,是互相惦记的人。就像你吴哲自己心里现在对那些人一样的惦记。是……吧? 对方怒气未消,却松了手。他显然没法儿再对一个如此平静虚弱,又穿着和自己相似衣服的人发泄什么,何况这样的发泄本就找不到任何依据。还因为……眼前清秀颀长的陌生的兵,眼底有着和他一样的难过,以及别的他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 那士兵走开了。一路直行,目不斜视。 吴哲在靠墙角一排休息椅上坐了下来,狠狠地深呼吸了几下。任务,生命……他都明白。可这次,累到极点的,好像是他。 “哎,这位同志,刚才楼道拐角躺担架上的就是你老兄吧?”排座的另一端,有人轻声嚷嚷起来。 也不知是椅子搁太近还是人坐得过高,吴哲稍一仰面,后脑勺就轻轻砸上了墙。接着“嗯”的漫应一声,几乎不走心。关于自己这没受伤的伤兵是何等运气诸如此类话题,再温故知新已经是多余了……清脆柔软的音色,女性专利。可那又跟他们这些步兵的悲欢笑泪有什么关系呢?自然形成的两重世界从不需要柏林墙…… 排椅这边儿思维信马由缰地跑火车,排椅那边儿却没放弃对这列貌似向悬崖开去的火车的挽救。“你是吴哲?” (作者云:如果人的意识是跑火车,那么即刻起,有两列火车就这么跑偏了,鬼才知道会不会发生交通意外。) 吴哲懵了一下,豁然撇过脸,然后就看到今天从睁开眼睛起一直期待的熟面孔,却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那一张——好像还哭过,正处于自然干进行时。事后总结:那是他的战友、网友和心理学研究对象。 袁微是一个怪丫头,每一次你看见她,都觉得她像平空冒出来的。 诚恳地说,眼前的画面很诗意:午后阳光斜洗,走廊里除了回声什么都没有,一排座椅,男左女右,平时最话痨的俩人很反讽地保持缄默。 后来以革命战友互相打气的名义,小吴少校的进一步发现:她好像长高了;脑后没了马尾辫的踪影,只有一股黑黑的小瀑布,散落两肩,直下后背。挺长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之后再回忆起这一段,吴哲死活想不明白当时自己脑子里咋就能冒出那么解构主义的诗来。袁微则总是埋怨自己:“我没事儿老往医院跑干吗?哪回不惹祸上身?瞎逞能呢我!” (本节后记:文中的排爆行动取材于2003年的一则真实新闻,当然是经过一些时间、空间上的改动和模糊处理的。故事是假语村言,英雄的血和意志却是不可隐去的真实。在此遥祝:好人一生平安) 番外篇之 蜚短流长 我叫柳苏苏二十三岁已婚,现在以我个人的名誉和人格向党、国家和人民还有老公你郑重宣誓:我认识了十八年的袁家那个鬼丫头,最近好像是傻了。 哎呀我不开玩笑,她是真的傻了!成才我告诉你,这事儿证据确凿。 最早的可疑迹象是有一天,我放假闲着,就去她那儿坐坐。门是她开的,我一进去,她就坐回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埋头剥一篓毛豆角。小学一年级就是出名的话痨,就这么个人,那天一篓豆角剥完了也没听她说句话;跟她说点儿什么吧,她把头抬一抬,笑一个给你看,就算完了。 疲劳过度?她?绝不可能。以前的事我就不提了。葛老师出事儿那次,医院和家来来回回的耗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她掉链子是不是?后来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三百多天没音没讯,回来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人好好儿的呀!现在,人家给你们队长当长工都快一年了,就你们队长那人,一出手……那得够狠够变态吧?她不照样活得劲儿劲儿的么?诶你还别不服,我们这样的社会分子怎么了?噢,当不了兵,拿不了枪,就一定会得精神骨质疏松症啊? 噗,你还有脸问我跟谁学的这么贫?近墨者黑呗。 行了,说正事儿,还是我去找她那天,下晚的时候我要回家,她倒还魂了,送我到楼下,没头没脑地就问柳苏苏,那次他们把你叫到医院看你老公怎么血流成河,你当时是……什么反应啊?说一句话,憋了多大劲似的。你是没见到她那样儿:四个字,魂不守舍。成才你别打岔,我这么说她,不是取笑。我所了解的那个袁丫头,常常心不在焉,但从未魂不守舍。她这么一问,我就琢磨,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哎,你无聊不无聊?多久的事儿了,现在才想起来问我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我,我能有什么反应啊……就是……害怕呗……也不想想你自己当时什么脸色……看一眼就能吓死人了。笑什么笑?得瑟吧你就…… 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觉得,她那天的样子,真有点儿像我以前。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好,好,我承认,小微是和我不一样。可我们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有事儿还是没事儿,我多少感觉得到。上回在袁队家碰到她,情形你还记得么?就是当时人多,我才更觉得她反常呢。她平时不是这样儿啊……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袁小妖这副样子,又迟钝又紧张,除了圆圆见到谁都绷着。我觉得,她好像在……有意躲开什么,你就一点儿没注意么?别装糊涂,上尉,连三多都知道“俺家成才那是个人精”,在你媳妇儿面前装糊涂没有意义。你其实也发现不对劲了,对不对? 嗯?看来还不仅是这样……你的发现比我更多,是吗上尉? 别这么看我,我没套你的磁儿,您爱说不说。反正你说不说我都能知道一点儿。你是人精,我也不笨。 小微有一盆玉树,掌心大,树和盆都不像买来的。她挺当回事儿,走到哪里都带着,出差搬家也不会落下。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对着一盆植物发呆?许三多不算啊……我说的是发呆,眼睛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没想,好像什么都想过了。我见过她这样发呆,就对着那盆玉树,每次都只是一小会儿,接着就忙她的去了。呵呵,你还是不够了解她——她袁小妖这辈子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自己跟自己打仗。她要是能心安理得一直发呆,我倒不担心了。越是这样,越说明有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你真不明白?嘁,鬼才信你! 多大的事儿啊,你就笑成这德行……你说实话,究竟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你……什么国家机密啊……非得咬耳朵…… ……啊? 你……确定?没a我吧? 那就难怪了。说起来,网友相见,有个流行的说法,叫“见光死”。我们那时候经常说,照这个说法,能活着把面见完的都算运气好。唉,这个袁丫头!我早跟她打过预防针了,总这么没正形,早晚有个人来祸害她。这不就应验了吗? 呵,也好,都不是背运的人。她原不足道。他妻妾成群。 什么?你确定袁队不知道这事儿?这么说,你还得帮忙瞒着? 呼呼,酒窝同志,您自求多福,洗洗睡吧! 番外篇之 七月 c城的夏季依旧是闷罐天,许多人的皮肤长了湿气。位于市中心的日报社,大门走出一个衬衣西裤的年轻人。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短发利落,面容整洁,仔细看会发现他长着一双晶莹生辉的漂亮眼睛。 夕阳下,几个放学的孩子打报社门前经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孩子们又跳又叫,断断续续几句《诗经》嚷得像打群架。 又是七月,又是他大爷的七月。 回过头,确信没有人追出来,年轻人笑出几分揶揄,看着天色卷起了衬衣袖子,手抄进口袋,姿势像个大学没毕业的小男孩儿。 又是他大爷的七月份哪…… 七月对北航来说挺特别的。 某年的七月他上初二,那正是期末考将至的紧张时期。有个教高中物理的年轻老师来班里临时代课。老师姓付,学的是纯理科,长得倒像文青,开讲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知道吗?物理并不难,因为,人某种程度上要比物理更复杂。”这种句子回头想想实在没营养,可对当时一群才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极具杀伤力。毫无悬念,文青小付一举获得了全班大部分人特别是女生的另眼,教室里安静得就剩了倒吸气的声儿。 这样的效果小付显然很满意,因此全没料到接下来讲台下面会有人追问。 那个追问的声音几乎是慢吞吞的:“付老师,您说的某种程度,具体是哪种程度?” 小付愣了下,正对讲台一列的第三排坐着那个声源,正抬起他一脸的阳光和诚恳,和两道绝不好糊弄的求知目光。 小付用最快的速度一推鼻梁上的小眼镜,颇有感慨的样子,说反正不是在可预见的条件下。 这算打了个太极。事后北航想,当年他们初二(9)班学生学习好得有多变态,那也算全校闻名了,敢来代课的哪能没两把刷子? 坐在中列第三排问话的那个家伙叫吴哲。当时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吴哲右手抄写笔记,左手正在收拾书包。 后来同样的动作被他自己重复了无数次。十四岁,十五岁,年少时光,抄笔记的右手,收拾东西的左手。日后这双手拿起过x大信息工程学院本硕连读的保送名额,拿起过大西洋彼岸飞来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他知道自己不差,一点儿不比那个家伙差。 北航这么做和这么想时,吴哲在干什么呢?吴哲坐在高一的教室,抽屉里放着两期打开的《海事大观》或者《轻兵器》。吴哲很有主见地填写了高考志愿,并与钱主编三次和平交涉。吴哲好奇而兴奋地同时拿起书和枪。吴哲笔挺地站在海舰上,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仿佛能装进整个世界的蓝。 最想比一比的人成了最没有可比性的人。 很多年以后,在a市中医院,他在一张病床的旁边看到了吴哲那身陆战的军常服,衣体深蓝,帽子雪白,一派凛然的整洁笔挺。军校毕业,至少是少尉吧?北航下意识地瞄一眼吴哲的肩衔,两杠庄肃,一星灿然。好家伙,还是个少校。 那时,病床上躺着他的另一个“七月”。 北航并不知道吴哲和袁微这两号人是怎么接上头的。他至今记得的是,他在研究生部的机房外检查空调外机箱,那个马尾辫总也束不正的女孩儿企图攀进机房的窗户,就这么被他抓了个现行。抓她的现行,搁七月份得算体力活,北航汗流浃背,当场就火了:“爬什么呀你就往里爬?今天机房不开!空调坏了正修呢!通知贴在门上那么大号字儿写着你tm没看见啊?” 是天气太热了,北航坚持这么认为,否则他不会用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一个并无大错的小姑娘。北航常想,如果当时她被他吼哭了,或许后来发生的就不是同一段故事。 那女孩儿没哭。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冷不热地把一瓶酸奶递给他。像是同情,像是慰问。北航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脸上那动静:泼油漆似的,血冲脑门儿的火辣辣。 是天气太热了。 但酸奶是冰凉酸滑的,豆腐花一样鲜嫩。 女孩儿笑着挤兑他说你这种人,柳苏苏就用不着过意不去,不理你就对了!还给你送什么酸奶。这是个误会。那会儿他一个同学追商学院本科的柳苏苏正起劲儿,碰了多少钉子也不死心。这个邮差显然不认识业主本人。可北航认出她来了:上届校网络程序设计大赛唯一的本科女选手,最后那个第二她拿得跟玩儿似的。 北航自知,袁微递给他酸奶那一幕,与其说他是动心的,不如说他是好奇的。满足好奇心势必得耍点儿小伎俩。整个七月,关于这个误会北航压根儿不跟她解释。后来还是不解释。解释干吗呢?解释清楚就看不到她了啊!北航有种预感:只要她乐意,也许随时就不见了。 直到几年之后,在c城机场,她接机,他远远瞄着,这个预感也没消失。 直到现在,她已经困顿作病号一名,哪儿都去不了,这个预感仍未消失。 站在病床前和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握手时,北航心说预感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 “地球还真小。”握手时吴哲说。 北航反问:“为什么不说人的腿越长越长了呢?” 两人便都笑了。第三者的眼睛在被子缝里乌溜溜地看。那天中午,病房里他们仨聊了不少话题。像是初二(9)班给全年级无形中造成的“优秀生暴力”;像是某个人的跳级让许多人的厉兵秣马成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浪费;像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最说不清又最容易引起众说纷纭的陈词滥调。北航没想到自己几乎成了主讲。过去每一次同学聚会,他几乎从不发言。过去对他而言像一个从未划完的句号,一股脑都补在这儿了。 “大爷的……今儿哥们话怎么这么多啊!”北航最后有点儿说不下去,笑骂了一声。 袁微小声说:“午饭吃多了呗。”三人笑时都刻意压低声音,这才没惊动值班护士。 自嘲是一种自救,正如失态的人如果够机警,通常会赶在别人批判他之前先来个自我批判。人紧张了才会失态。事后北航想,自己那会儿不是不紧张的。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 吴哲就不紧张。吴哲的言行始终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节奏——是人在焦虑暴躁时会恨透了的那种恰到好处。整个交谈中他很少提他的军旅生活,北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天袁微做了一名乖乖的倾听者,偶然插嘴,更多时候是安静呆在一边,捧一杯水,悠着她黑黑的眼睛观察他们。 显然不仅仅因为她病着。 说话间吴哲会不声不响把床头的空杯续满,她会反应极快地接过去。没多会儿,吴哲晃了晃热水瓶,耸肩膀儿:“四大皆空。你真能喝水。”袁微咕噜咕噜地一笑:“那是!” “诶……不烫啊?”北航忍不住很多余地问。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算问谁的。 袁微嗯着摇摇头。吴哲笑:“瓶胆漏气,开水灌进去是自然降温。本来有两只水杯,半小时前打碎一只,稀碎。只能出此下策了。” 北航一乐:“谁想的办法?嚄不是……谁,谁闯这祸啊?” “我我我……”袁微急急放下杯子,一口水几乎喷出来。 北航瞄瞄吴哲。吴哲摊手。北航叹气:“医院还没来索赔呢,想坦白从宽是不是早了点儿?”袁微掖干嘴边的水渍:“防患于未然呗。医院你还不清楚?护士姐姐打碎点儿什么都不是小事儿;我一生病的人,闯祸是可以原谅的。” 果不其然,她又在给人顶包。 北航哭笑不得:“袁小妖,你还真不笨,就是有些个傻仗义。因为这点儿傻仗义你甚至能把你自己送进医院。” 袁微瞪了他一眼。 旁人看来或许像在撒娇,北航自己知道,那是责怪。因为他刚才话说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吴哲正背着他俩,貌似什么也没察觉:“适当犯傻有益身体健康。两位请便!小生去打开水。” 袁微办出院手续之前,北航其实悄来悄往又去看过她一次。那时她睡着了,均匀而平稳的呼吸让人联想到野花晨开。在火车上,她是不肯睡着的。北航很记得:尽管明明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她也宁可把座让给旁人自己个儿站着胡闹。 也就很明白:当一个人不愿意在你面前睡着,说明她并不信任你。 北航就是在那时候突然意识到的:袁微过去当他是师兄,后来当他是上级,却从没当他是……朋友。她在工作和学习的一切经验上信得过他。除去这些,她不信任他。至少,是不够信任。这种信任无关信誉,关乎交情。这种交情又无关于时间,相识已久未必就是交情。 不知道怎么,这有点打击他。 这事儿再一回味,问题就一发而不可收延伸了开来:袁微是不信任他的。那么……其他人呢?中学,大学,国外,c城日报,天文数字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停留辗转。几个算是信任他的?几个算是他信任的?几个算是朋友?一房间里仨喘气儿的,他一定是被分隔的奇数。总想走得远点儿再远点儿,就这样走成了一个人,这是他北航,也是许多人。 必经之路。这他知道,成年人和即将成年的未成年人都知道。然而——多可怕? 北航自诩是一个向前看的人,之后却有一天,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就在住处清点起自己的家当。奖状、证书、存折、工资卡,在铺板上堆起厚厚一摞,真是不菲。他这也算功勋满身了吧?满身功勋,心里却不痛快。具体哪儿不痛快,他说不出来。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不痛快了一年多,一直到升职指日可待的时候,北航突然醍醐灌顶似的觉得:c城似乎呆不下去了。同样地,具体怎么个呆不下去,他说不出来。 辞职报告于是也就无处下笔,北航索性偷了回懒,口头表达,行动跟进。上级一留二劝三威吓,到了也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优秀的下属去意已决。北航懒得解释,档案上写得含含糊糊,至于他们心里怎么给这事儿定性,他已经不在乎了。并且他清醒得很,报社的上层其实也不会在乎,他们比他更明白一个理儿:离开的借口永远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离开。 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了。如他的七月,到这儿结束,从这儿开始。 最后瞄一眼报社玻璃墙上反射出的街景:在没有强光晒得人头晕的时候,其实,c城是宁静的。天空也挺蓝,暗一点儿,就是深蓝。 北航望着那抹深蓝笔挺地走下台阶去。他想好了,悄悄地走,谁也不支会。可一上公交车,他还是掏出了手机,凭记忆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拨过去。没理由,他下意识地想这样。意料中地,对方冷笑一声说你小子有病吧?一路顺风刮回来个名利双收,你还嫌不痛快?辞什么职?你吃饱了撑的啊你!……沸反盈天。北航听笑了。挨个儿打着越洋电话,就为结结实实挨顿骂。他确实有病。 最后那个号码,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摁下去。没成想下一秒钟,那号码自个儿打过来了。单调的铃声此刻听来有种别样活泼。北航大松了一下筋骨,接不接呢? 第十二章 特别篇 锄妖记(22~24) 22。 鱼龙潜跃不成文 号码在袁微的手机上一闪一闪,拨过去响了四声,她忙不迭给掐断了——拨错号了。条目24是“大灰狼”,条目25是“大师兄”,俩号紧挨着,一不小心往下多摁了一格。袁微想想有点儿后怕:北航要接了那可就是跨省长途,费银子啊…… 袁微自认耐心一般,而这几天格外没耐心,注意力还不大集中,老闪神儿。打电话拨错号这种基本属于轻微症状,最严重最窝囊的是昨儿下午下班,大活人恍恍惚惚蹬个自行车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还是邻居家张奶奶关键时刻一声大喊:“闺女喂!七点半了,你不赶紧回家吃饭,在门口溜圈儿干啥啊?饿不?”袁微猛一愣,自行车摇摇晃晃差点儿摔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袁微估计自己这下想不英名尽毁都是一千零一夜。(作者:又名天方夜谭)果不其然,今儿大清早,柳苏苏很有模有式地来电慰问。 这事儿说起来窝囊:当初就为人家结个破婚,她单枪匹马扎进狼窝背水一战,落得如今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友情客串杨白劳。人家可大方!结婚报告上挥笔一画押,把孝悌忠信礼仪廉耻都给卖爪哇国换嫁妆去了。掉头就看她笑话! “昨儿你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唱得挺不赖,真的,真不赖!”听声儿也听出来那位正一脸“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谢谢,谢谢啊……”袁微几乎要呻吟,婚姻绝对是友情的坟墓。 那些写言情小说的真该好好体验一下生活。 “不客气。”柳苏苏的企图昭然——进一步挖掘袁小妖身上这种少见案例,“哎,闹了半天刘备是谁啊?这么魅力空前。” “你要不要亲自去问阿斗他爹?我给你介绍。”袁微没好气地就要撂下。 那边噤声得显然很压抑——憋笑其实是对生理心理的双重摧残。 输人不输阵,袁微不屈不挠地深呼吸一下,闭眼:“敞开来笑吧你就!压迫你十好几年了,让你逮个机会报仇你容易么?” 那头的清澈笑声嚯啷成串爆开,如洪水开闸。 这边话筒垂头丧气地挂在机座上。 袁微义愤填膺上班去了。留下无声的谴责:这人心哪……它嬗变! 上班下班,不过一天。 傍晚给袁朗打电话是要商量圆圆学校暑期兴趣班的事,代理监护人自承经验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跟正牌家长通个气再说。不料忙中出岔,袁微简直恨死了自己这只抖抖嗦嗦的左手。第二次拨,通了,并且不是自动留言。五秒、十秒、十五秒……这个袁大灰狼,在家还不接电话?也是心生烦躁,待机的嘟嘟声她听着都像烧导火索。 二十秒了……姓袁的死老a,你要再不接,我就送你儿子去学织毛衣!袁微恶狠狠地想。然后那边听筒就让人豁的一下拿起来了。 说话却不是袁朗的破锣嗓子。“你好,袁队家里。请问您找哪位?”是个温润里带点儿活泼,活泼里又带点儿不正经的男声。袁微瞬间懵了一下竟没有答复。 “喂?”对方的耐心显然比她好。 “噢……我,我是袁微。”狠狠拍自己脑门儿:清醒点儿争口气成不?这几天丢人还不够多? “你找队长?”反应得真敏捷真轻快真自然,看来觉得别扭的仅仅是她。袁微有点沮丧地“嗯”了一声,心说怎么今儿才发现她的心理素质如此羸弱。 (袁微会沮丧是因为她还不懂,论心理素质受过训的人先天优越。此外吴哲同志天赋异禀,缓冲时间通常控制在一秒。) 短暂而又漫长的等待之后,“队长接不了。” 言近旨远:一,他在忙,并且很忙;二,我没明确表态要不要帮忙转达信息;三,但你可以选择说或者不说。 袁微深感老a全是不好对付的家伙。她揉了揉太阳心,咧出一个对方看不见的狰狞笑容:“行,这事儿不问他了。让他别后悔。”撂下电话后开始咬牙切齿:小狼崽子,你就等着蹲劳技班里绣花吧!抽针拉线有益于一个人的精神强大。 袁微还是不太了解她自己: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袁飞小同志终究与针线擦肩而过,少儿书法班成了他美好的归宿。开课第一天的作品就数量不菲,回来袁微给他挑了两张别致的,扫描进电脑里悉数发送给小破孩他爸。 图片是高清的,所以理所当然体积是庞大的,完全打开需费时五分钟。 袁朗看后就咕哝了一句:“两个欠削的货。”从容拿起水杯,上铁路那儿搜刮新茶叶去了。 众老a看时,但见尺幅生宣,上有若干条墨迹痛苦又得瑟地盘旋扭曲。一干人凑在电脑前研究着。 “写啥啊?” “看不出来……嗳,大硕士给认认,这是甲骨文吧?” “扯淡!小学生书法课教甲骨文?您也太高估我国九年制义务教育了。” 许三多憨憨地说:“这不像是字。”成才对他挤眼睛:“那像啥嘞?” “就是……像,像队长的脸。”许三多说完就咧开嘴笑了,大白牙闪烁着诚实的光辉。 老a们面面相觑愣了几秒钟。多语惊四“坐”的结论! “刚才他站得离屏幕最远,视角相对宏观——宏观视角很多时候接近于上帝视角。”吴哲率先如有所悟地把椅子挪后,然后露出一副叹为观止的神情,“完毕,你真是个天才!” 也是被a习惯了,其他人坚持实践出真知。结果许三多同志因洞察力超人,在战友中获得广大支持率;圆圆同学被一致评为“有才不在年高”,前途大大的乐观;陈寒同志声称有进一步发现:画面中宣纸侧边上好像有隐隐约约的几个铅笔字。 陈寒一字一字辨认读出来:“现实主义画作,冒号,书名号,父亲肖像,书名号完。署名,军中毕加索。” 吴哲决定赶在笑声雷动导致屋顶被掀之前替他的兄弟们从外面把门关上。于是以一个不声不响的动作幅度站起来,向门进发。转出走廊的时候他顺便做好了笔迹鉴定,这是袁微的字。字像人形。当了小家长的袁微,浑身总透着那么点儿可爱,简单概括就是有傲气没架子。 这么一说袁微跟他挺像的——但显然不是。 一路走,思绪飘回多年前。吴哲记起来当初进她好友列表也是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的。之后她几乎不跟他聊,在线联络淡得很,直到后来那次偶然的围q夜话。再说这阵子,袁微跟他说话客气得过于明显,也过于刻意,同时话流量直线下跌。用求异法推断可得,这跟他身份的暴露有关。综上所述,对袁微来说吴哲是值得警惕的,对原不足道来说妻妾成群是需要远离的。 他就这么招她不自在? 吴哲立刻想到他们聊天记录停留的地方:“我还活着。你呢?” 以及——那个战友之间分外纯洁的hug。 嘴角开始上扬——显然不是。 23。 这只是一场意外 二级英模翟明杰转入普通病房这天很热闹,热闹在这里有除去本义的另层意思,就是吵嚷。 老翟的妻子叫杜文歆,听说还是个博士,向来只闻其名,这天竟也露了面。那个女人三十岁上下,穿着并不随便的便装,言止之间充斥了理工科人的斯文和文史学者的沉默——这听起来简直就是错位的杯具!然而搁在她的身上居然没有任何不妥。吴哲送去那盆老翟喜欢的文竹时,这个女人双手接过,用轻轻含笑的眼睛瞬间完成了打招呼、致谢和得体的接待。吴哲的一声“嫂子”也就瞬间憋回嗓子眼去了,换上他惯常的一个微笑。 这一天,拎着花篮果篮大包小包来的人络绎不绝,只是越到后来,慰问伤者在他们的来意和实际行动中占多少比例已经难以判断。老翟夫妇俩轻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老翟便半眯着平躺下,杜文歆坐在床旁娴熟地削苹果,在半拉上窗帘的新病房中,水果刀的银芒微弱而纤细。有那么一霎,吴哲以为刀锋下会出现一个螺旋的长条。但没有,苹果皮在杜文歆的手里只是变成雏菊花瓣样的一片一片又一片。 剐人似的。(吴哲心说,看老翟媳妇儿那手势,估计能剐她也就剐了。) 吴哲在心里笑了,此一时,彼一时,这儿没有人灵魂出窍,只有一对远遁喧嚣尘世的黑夫妻。 吴哲一时没有发觉,其实杜文歆在默默地观察他。起先是出于视觉本能。这家医院,除了白褂子就属绿色儿的多,这身儿军装是万绿丛中挤出的一点蔚蓝,走在哪儿都忒扎眼。再后来,她真的隐约看出点名堂了。这小子,跟翟明杰那个臭不要命的家伙极有可能互相熟识,甚至……有交情。由始至终他和翟明杰谁都没理过谁,这不一定是冷淡。 拿起小刀时杜文歆开始分析,这是一个军官,身份职业显然不同,看面相跟老翟差了有十岁,可眼神是那么相似。 不仅仅干净和坚毅,而且舒适。 杜文歆削好苹果,对吴哲的好印象也基本成形。送客的时候对他便少了几许生分。 “谢谢你来看他。”杜文歆知道今天自己说了太多的致谢词句,这一句说得最轻微。 也最郑重。 那小军官笑笑没有说话,抬手敬了一个礼。 然后满走廊的人都听见一声招呼破除了笼罩在二级英模病房周围的雾患。 “杜姐?”走廊尽头楼梯出入口的门那儿探进一个女孩子的身影,穿长袖,梳马尾。 七月天里穿长袖的人不多,那长袖t恤白得像片云。 杜文歆只认识一个女孩儿有这习惯的。刚认识她时,那女孩儿还是著名摄影记者曾虎的小跟班。之后每一次碰到她,杜文歆发觉自己的心情总能变得很好。 可是现在,那个总让人心情很好的女孩儿看到身边这个给人印象很好的少校官,脸色隐隐约约地不太好。 一阵闷湿的风提醒了她:天气预报好像说今天下午要变天,傍晚弄不好有雷阵雨。 杜文歆直觉这走廊她不能再待,例行寒暄几句,撤回病房陪老公去了。 跳弹会伤及无辜之人。 吴哲很怀疑今天的自己是不是还在无辜之列。走廊仿佛一下子变空,气氛同袁微的脸色一样不善。好在总的来说,事情比他想的要更简洁,更干脆。 袁微是这么开始的:“我前两天出差,昨天刚回。回到家,ck就无法启动了。并不是病毒造成的。我可以肯定,这是人为封锁。但之前我的电脑一切正常——事实上,我为了控制圆圆消磨在这上面的时间,有一些程序和文件我加了密——不是普通的加密。”她特意强调这一点,而后的语气便像在做案例分析,“一台电脑是不会在短短几天的静置中自己出这种故障的。圆圆今年八岁,独立破解计算机高难密码锁定,然后再加上更高难的反锁定——你认为这种几率有多少?” 乌溜溜的眸子悠了一会儿终于转到他的脸上。 “不算负数那就是零……你的电脑该不会遭黑客了吧?”吴哲有些心虚发挥着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不巧的是,袁丫头的幽默感应系统今天似乎屏蔽。“是你干的吧?” 免去全部枝节,果断地兴师问罪。 吴哲摘下帽子,耸肩。很显然,他又让袁家那只小狐狸摆了一道…… 那天晚训刚结束就听说有他的电话,据战友描述,那头说话挺缺德的,“帮我找第三中队体能和格斗成绩最差的那个兵”。跑去一听,果不其然是圆圆。照理说三中队长这位“令郎”接线员不该听不出来,只是这次音量被刻意压低,再让电磁波来回一转换就有点儿失真。 “锄头叔叔,你周末能不能找地方上网?” 小狐狸口气神秘兮兮,吴哲瞬间判断不是好事的几率很可观。可惜这个极其正确的判断也就停留了一瞬间。 一封加密邮件,邮件里有两个附件外加一行言简意赅的字:帮忙打开——考考你呗。两个文件的打开过程都极其缓慢,漏斗图标在桌面上锲而不舍地翻跟斗。吴哲花了不短的时间确定这不是一份盛情款款的熊猫烧香,随即看出症结:文件被加了密,要打开必需先破除人为的封锁圈。陈寒自告奋勇前后折腾了一个半钟头,不见明显战果,受了打击反倒两眼放光:“有意思!……”吴哲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仍不得不提醒他:“限时作业。”按照规定,外来电子文件不能带回基地。就算没这规定,大队里管设备的那帮财迷也得把他的移动硬盘拒之门外。陈寒又盯了十分钟便弃械哀呼:“吴队!还是你来吧!” 吴哲大脑首先闪过的问题:一个八岁的孩子完成这种难度的密码封锁,有多少可能性? 也就想到这儿,没再深想。 要说当时思维一点儿故意放羊的倾向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 袁微似乎也没打算听他承认或否认,“我并不担心他的学习成绩,相信你的队长最关心的同样不是这个。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给他制造肆意脱缰的机会,后果会是什么?” 这话让吴哲多少听出点反感来。这女孩儿比他还小几岁呢,可语气几乎成了袁朗同志给南瓜作评估时的翻版。 “脱缰的确很可怕。”吴哲说,“但是,袁微同学,小孩子不是用来驾驭的。” 他等着她反唇相讥。印象中她的正常反应该是这样。 然而…… 袁微瞪着他,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宽松t恤下小胸脯随着渐重的呼吸起起伏伏。 那双黑而沉静的眸子这一刻有丝儿泛红,像在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终于,她咬紧的牙齿缝里挤出句话来:“光电硕士,挑个时间吧,我要跟你决斗。”说完,她扭头走了,塑料小凉鞋的鞋跟在走廊地砖上击出一下下尖脆又沉闷的颤音。 看她走远,吴哲嗤地轻轻笑了起来。至少,他们本次不太愉快的计划外接头的结束语够别致,不是吗? 这一天,向来细心的吴少校没注意到,有个女孩儿一转进楼梯就恶狠狠地擦起眼角来。 哭什么呀你!袁微你是这么没用的人么?想当年,你也是能把教导处主任气得暴跳如雷而面不改其色的人物啊…… 24。 针尖麦芒的苦恼 “决斗?”柳苏苏丢下瓷勺,拧小了灶火,“就成才他们队里那‘平常心’啊?跟他决斗?就你?” 袁微歪在沙发上箍着只靠垫不吭声。 “你拿什么跟他决斗?体能?格斗?射击?就算人家成绩搁队里倒数第一,对付你还绰绰有余吧?……高考分数学习成绩?那就不用比了吧……你二十一本科毕业,人家二十一可就硕士了。”转身时,柳苏苏一脸的坏笑。 沙发上的女孩儿面无表情。 “哎……要不然你也当回黑客得了……哎,这个好这个好!咱跟他比比,看谁先异军突起直接打入xx国家安全部!”柳苏苏故意出了一个很馊的主意。然后她精心挑选的橙色沙发靠垫沿着一条标准的抛物线在仰角60度方向对她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投怀送抱。 生气了还知道扔东西,说明袁丫头没有病入膏肓。柳苏苏快意地试了试汤汁的味道,啧啧,那个鲜哪…… 袁微这会儿才彻底认识到啥叫近墨者黑。柳女侠,她根正苗红弱柳扶风的手帕交,嫁作军人妇才多久啊?转眼舌灿莲花刀口无德都快赶上她了……他们那窝怪人整个一传染病源! 柳苏苏处置好锅灶,以一种仪态万千的步态走到近前伸出手探探她的额头:“知道自己中暑了还跑野战逞能去,你个傻丫头!受点儿委屈气血一冲脑门就不要命了。” 袁微轻轻让开了头。 “柳苏苏,你试过独立去照顾一个孩子么?”气血冲脑门就不要命的傻丫头现在很认真地向她提问。柳苏苏怔忡了一下,“干吗突然问这个?” “小学四年级以前你照顾我,之后直到你碰上41我照顾你。那是不一样的。” 柳苏苏发现眼前的这个袁丫头有几分陌生。 她显然在对成才的那个战友生气,却不着慌,不恼火,语速适中地说着以前绝不会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句子。那份自然而然,就好像……它们本来就长在她的小舌尖上。 “老实说,我现在有一点点理解了你的妈妈。”袁微语气幽幽的,然而斩钉截铁,“你别急我不是说她对。我能想象她曾经面临了多大的难处……还有我妈……” 柳苏苏怔忡了一下:“丫头……” 袁微半弯下身,伸食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画了个圈儿,黑眼珠闪了一下。柳苏苏脸上掠过一丝红晕,随即警觉性就上来了:“袁小妖!胡想什么呐你?” “你总不能一直捂着不说吧?就你这一卷儿卫生纸,能包得住人狙击手枪膛里的火药?” 这就对她以牙还牙了么?柳苏苏有点垂头丧气,袁丫头充分了解她柳苏苏的死穴在哪儿。 柳苏苏想了一下:“还是先不提吧。我现在不踏实。” 袁微嘴角逸出丝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很疲惫,是的,但动作依然不失灵活。这让柳苏苏大松了口气:还好,这丫头离跨掉还隔一太平洋呢! “嗳嗳,这会儿还早,大街上暑气还没退干净,你拿了包要上哪儿啊?”柳苏苏提醒她。 “我?决斗去呀。”关门之前,袁微回头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柳苏苏,早晚你会懂得比我现在更多更多。现在—— 很多事,没有经历过就没有发言权,一旦经历过却发现已什么也不想说。 不过,这事儿没完。 哪怕它看起来是如此的鸡毛蒜皮。 吴哲意识到这一点是晚俩小时之后。 准确说不完全是意识到的,意识到加上获知。 “你说……‘驾驭’?”袁朗表情应该可以算是微笑,远在数里开外拉练的新兵们大伏天儿里不约而同打起了哆嗦。 “锄头,这事儿恐怕完不了。”齐桓整晚看他像看不幸接触辐射材料的科学家。 捅了马蜂窝么?小吴少校不以为然地耸肩,他也没说两句啊。虽然…… 情况好像是不怎么乐观。 晌午看完老翟他就估摸着可以归队了,他的短假短得名副其实,而他习惯从容。想是这么想,人却没有直奔车站而去,原因是走在半路忽然觉得头皮濡濡发痒——这天气温有三十九度五,常服配的大檐帽和蒸锅作用异曲同工。 到理发完毕,毒日头已经过了它最猖獗的黄金时段,街头瞬间变成寻常人世的夏季,整整一城的人纷纷出动,目标是在这个夏季灿烂地流汗。有人缓慢推着自行车,穿过满街熙熙攘攘的太阳伞和墨镜,人群因此发出了一串不太愉快的细碎声音。 高考那年夏天在街头,吴哲注意过一辆很有革命纪念价值的老自行车,因为车后绑着煤气罐而摇摇晃晃,推车人看样子只是想去路边报亭买一瓶水。想到这的时候他已经走过去帮忙扶稳了车尾,推车的人一边给报亭里递钱一边回过头来,对他说谢谢。那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女孩子,声音和身形都细削得令人心碎。 心碎这词儿是不能说出来的,不仅因为听着酸,还因为真正值得别人投入这感情的往往也不屑于此。 现在人群翕动着散开了一个口子,那辆自行车穿穿梭梭过后,终于蔫头耷脑站在了修车摊的马扎旁。有一点可以肯定,眼前这辆自行车不一定令人心碎,但绝对全副武装。吴哲微一侧目看见车头箍着本地注册车牌号。 那是袁微的自行车。 路边,修车摊主正摆弄一倒置的老式二八大杠,漆色是好像落了灰尘的深灰,龙头把手擦得光滑锃亮,可掩不住边角接缝的锈色,架势也算彪悍,尤其搁身高一米六六的女孩子旁边,浑似庞然大物。 事情一目了然:小丫头要回家,老化的车链条久经日晒雨淋,断得非常是时候。 这里是闹区,现在是最佳营业时间,摊主给出一个明显暴露宰客意图的价,而她似乎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力气了。 但并不表示她会妥协。 女孩儿径直掉转了车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摊位。吴哲不知该怎么描述她那动作,总之,我国最寻常的二轮交通工具被她双手拎起后变得很像一件武器,作用是攻击也是守卫。艳阳霍霍,她行走的轮廓有些模糊,吴哲甚至看出了点悲壮的味道。他有点看不下去了。 有些人,身心处于虚弱或疲惫中,可依然保持对外界的高度敏感,他们的皮肤、毛孔甚至能够察觉到别人的注视造成温度和气流的各种变化。袁朗同志应该可以算是个中典型。 很不巧她好像也是。 吴哲觉得是时候跑过去跟人打个招呼了,就在这一刻,她刷地回头。 松动的长马尾跳落在一侧肩膀。 她的眼睛红涨,之前在野战看得马虎,没有发觉这是好几天不眠不休的明显征候,这会儿倒几乎能数出上面的小血丝。下一秒吴哲发现那对黑而沉静瞳人清澈如常,里面映出一个颠倒的自己此时此刻颇具许三多风格的样板笑容。 那时吴哲是想说点什么的,脑子里搜刮了一圈儿总是找不到适合开场白的关键词。事后不觉懊丧,也算身经百战见过生死的人了,这反应从各方面都丝毫看不出他良好的专业水平,倒显得他有那么一点儿心虚。 “我们应该不同路……你有事么?”袁微看着他,眼色和语气都是静静的。 静得让人不由猜想它背后积蓄了多可怕的爆发力,而后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你……好像遇到了麻烦。”吴哲迅速恢复了常态。嘿?他心虚什么?他又没做错! 然后他看到袁微露出和他刚才一样许三多的表情:“没关系,这个麻烦我自己可以解决……哦,应该说是我自己能够‘驾驭’。”她试图去笑一笑。 吴哲能想象,这会儿自己如果笑起来一定比人家扭曲。于是撇开脸去看天色, “时间到了,我要归队。”没头没脑的一句废话。不失礼貌,但绝不能算是自然。 “你们有你们的纪律,所以时间你来挑。”袁微转回去继续走时终于把自行车又放下来轻轻地推,“不过,地方我挑。这样才公平,对吧?” 划了问号,却不是问句。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跑,只是越走越快,越快越让人觉得下一秒她将体力透支。 吴哲说不上来什么心情。他们绝少在医院以外的地方碰面,这是算来相当难得的一例,它发生,然后在短短几句话之间无疾而终。 归队之后他接到一个噩耗:他抽屉里的psp在主人请假离队期间沦为队里的公用游戏设备,眼下突发性故障,貌似癌症晚期加重伤不治。吴哲去队长办公室销假正赶上陈寒他们几个束手无策的跟那儿商量要往上报修——连传噩耗的人都省下了。 桌子上零件堆得很像一堆破烂,是把电子工程当业余爱好的人即兴发挥的杰作。 “分队长……你看……”陈寒这孩子今天笑得特天真无邪,看得旁边儿他三个上级直接陷入忍笑到内伤的窘境。 吴哲尽量平常心地叹口气,抓过起子开始跟那堆破烂较劲。 死马当活马医,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死马不能再活,好歹留一全尸。 这一天起得平平,结尾咋就乱成这样?大硕士智商一百八的脑子也想不明白。 “不知道症结在哪儿?”剧痛让人头脑清醒,袁朗这一肘弯杵得挺及时。 吴哲抬头警戒:“您说的是哪件事?” 袁朗 第十二章 特别篇:锄妖记(25) 25。 那件荒唐的小事 吴哲觉得,并不是每件事都只要找到症结,就能成功地把句号点在皆大欢喜上。 吴哲的psp在兽医陈寒手中惨痛牺牲没几天,袁圆圆同学那台半新不旧但保养还算良好的psp游戏机竟自家属院打包到大队。确切说,是跟xx小学的期末成绩单一块儿寄到家属院,再一块儿打包到这的。成绩单袁朗签收,游戏机丢给齐桓,齐桓看也不看差点儿砸马健那小猫脸个大满贯,c3马健盘弄一番之后转手塞了c2宿舍,c2搁a大绝对得算顾家男人,这等玩物丧志的交易不入他法眼,烫手山芋一样就扔给徐睿了……几经辗转,这台psp能活着到小吴少校手上,陈寒那小子信誓旦旦地说堪称神迹,倒弄得这事儿越咂摸越猫腻。 袁朗倒是不遮掩儿子的光辉劣迹。事情也不复杂,圆圆打小练就的良好游戏技术深深感染了他的同龄人,一时合金弹头风靡全班,间接导致几个孩子考试亮灯。这阵儿游戏成瘾的歪风虽在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有效控制下避免了大范围扩散,还是惊动到了家长会。 而有幸出席那次实质无异于批斗会的家长会的是…… 想到这里时,一个新兵从背后扑上来,吴哲坐着,索性身子一矮就手把人给摔出去了。那新兵也灵得很,半空拧个个儿稳着在坑地上,击起薄薄一层泥水,有几滴甚至溅到吴哲的脸上。 “偷袭不是这么搞的。”吴哲说。 说话时他有点儿走神,那在新兵听来正是轻蔑的表示。于是新兵迅速起立,在一秒钟内绷得像张弹弓。 吴哲略抬起头,跟着抬起的是仍在走神,但又无疑在审视着什么的目光。弹弓则对那双澄澈的眼睛保持十二分警戒。就语气而言,这书生脸的教官过于正经和温和,听着倒不踏实。受训的时候没见过他,只听小道消息说,这位格斗成绩在中队保持万年不破的垫底纪录,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实当存疑。 “很漂亮,我是说你的动作。”吴哲开玩笑也像在很认真地同人交谈,“两者综合,可以考虑不扣分。” 拉出一副任你损任你埋汰的架势,结果等来了这么一句。于是弹弓愣了。这算是安慰奖?没这规矩吧?难不成受训结束,这些行径堪比法西斯的王八蛋教官就改人性化管理了? 起身后看这新兵还满脸苦思的样儿,吴哲拉正帽沿,心说还真是青葱!青葱得他都羡慕了。 走远一些,也算是青葱的陈寒跟电话亭那儿杵着,看见他就顾不上搁下听筒地抬手敬礼,带着种难以平复的兴奋劲儿向他示意,我“可以完毕”了,您请。吴哲摇摇头,继续走。错身之后心里忽然触动了那么细微的一下:陈寒这年二十三。二十三,对他,对成才,对许三多而言,好似年轮性质的存在。 可惜那位显然不给他机会追忆似水流年:“吴队!叫你接电话呀!” “行啊陈寒,学会大喘气了?”吴哲一个倒刹车折回去,他要先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儿。这种情况,要弄清怎么回事儿就得让耳朵先贴上听筒。然后耳朵几乎能感觉到一个凉凉的声音灌了进来。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吴哲激灵了一下,而那个声音很有教养地继续灌凉水,“sorry,the number you called……”于是吴哲转了下视角以便精确秒杀陈寒,陈寒早闪得没影儿了。至于该同志落下的ic卡,吴哲拔出来又试试,刚好用完一分没剩…… 早上天气预报说要变天,傍晚基地阴云低沉的上空开始狂风大作,俄顷风定,轮番占领老a基地长达二十天的酷热和闷湿终于在雷鸣电闪雨脚如麻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应该说,这绝对是个值得全基地额手称庆的好消息——除了唯一的非战斗减员:陈寒齐桓宿舍“碰巧忘了收”的裤子。 而后具事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天好几个巡楼的卫兵都察觉到了,三中队有俩分队长的宿舍很不太平。 a是一种恶性循环,要在短时间内深入掌握a人与被a及反被a的精髓,没地方比这儿更合适。 雨天持续得比较长,到下个以及下下个周末依然没有休止的意思。蛰伏于小道消息中的信息分队组建筹备工作,倒在这个夏天隐约显了端倪。吴哲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忙,忙得连续俩星期见天儿起床就想感叹这日子还不如南瓜过的。犹豫着跟袁朗提改善睡眠,袁朗但凡人在办公室里猫着就绝对比他还昏天黑地,抬头看人眼神儿都是一副自我埋葬的大义凛然,噎得吴哲话到嘴边只好又吞下去。也是嫂子不在缺人管束导致自制力崩盘,袁朗桌子上居然又出现了烟头。后来齐桓意意思思提醒下个月肖珊同志回来,被袁朗一顿矿泉水瓶直接砸出去了。 可想而知,当“放假”两字出现后大伙儿那份上下欢呼万众沸腾。有家有口的那兴奋劲儿别提了,待字闺中的光棍们就难免潇洒并失落着,直奔他们最撒得开丫子的娱乐场所——好学生陈寒看了一个劲儿摇头,咱是军人,是特种兵!再疯也不能这么不自律不是! 陈寒的去处再自律不过,而且自律得很规整——陈爸陈妈打外省大老远探亲来了。 吴哲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暧昧的旮旯,某种概念里他被彻底地孤立了。没家没口没老乡,家长倒是有远在千里之外不说,就算相隔咫尺他也得好意思学陈寒啊……一转身,许三多咧着白晃晃的笑容:“锄头,一起。”于是稀里糊涂的,门卫看见三中队一个少校跟着一个三级士官,各怀前程地奔一个笑起来俩小酒窝的少尉家蹭饭。 事实证明,完毕同志的存在是相当有意义的,队长这兵挑得的确有眼光。 这是个家家都在饭点上的时间。基本上,成才的家很符合死老a的审美标准:东西少地方空,通风采光排水都良好,脑袋转一圈儿三百六十度的整洁。妙就妙在厨房间画龙点睛地飘出一点麻油味,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当然,对三个饿肚子的大活人而言,光“气息”是远远不够的。 柳苏苏端上又一道菜。这下再添个汤差不多齐了,于是她回头:“袁小妖,起锅了没?” “基本搞定。解放军叔叔们,请上坐!还有,许三多你拖鞋在门后第三个格子。” 袁微过来帮厨,谁事先都没想到。人还长一副小样的马尾辫女孩儿穿起围裙操持锅碗瓢盆,这光景更是谁都没见过。心情不错的袁丫头朝外探了探头,这会儿抽油烟机没关,还在嗡嗡地响,却不妨碍她吐字如珠。案台上很干净,纹丝不乱。 汤是鱼。砂锅揭了盖儿,潮湿空气里便散入一阵微咸的温郁。 解放军叔叔们望着餐桌怔忡。蹭饭很不光彩,尤其被蹭的人替你忙活时还饿着肚子。 “我洗碗吧。”许三多同志的觉悟总能逼得旁人想重新投胎。 成才忙把人按住一把拽回椅子,往他嘴里塞块鱼:“安心吃饭行不行?……要洗也是我去,你起什么劲?……” 吴哲帮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唉,三多,先吃饭。饭后一起。”仨老a雄赳赳气昂昂干上家政,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全当体验炊事班生活了。 柳苏苏猫腰一边儿笑,袁丫头抿了抿嘴,垂头给每个人布菜。 袁柳两位后来印象颇深:仨大男人围桌坐,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静悄悄。兵当得习惯成自然了,到哪儿也忘不了食堂纪律。 至于她们自己,基本是看客。柳苏苏向来是扣着吃的,袁微说驻夏没什么胃口,几乎不动筷子。话到这里气氛就有点反常,最后俩女同志看情势不对,只好将功补过地往嘴里塞东西。 饭完,外边儿雨也下大了,而且很不配合地越下越大。这么说是因为,袁丫头下午有事要走。 “雨这么大,你打不到车吧?”柳苏苏脸上写着很不放心。袁微笑笑。 “我骑车。”她没什么不放心。 “绝对不行!”柳苏苏否决,“打着雷呢,再说连身儿雨衣都没有。” “有一次性的。”很遗憾否决无效,袁丫头今天预先吃了秤砣。 柳苏苏几乎一巴掌对准她脑门拍过去:“袁丫头你开什么玩笑?一次性雨衣能算雨衣么?”那玩艺套在身上跟套了层保鲜袋似的。 (彼时那边儿三个人正在各司其职小心处理易碎品。) 成才拿胳膊推了推吴哲。后者毫无预防措施,踉跄下儿,一脸狐疑地站稳:“战友,什么意思?” “提醒你,专心点儿。完毕。” “多谢提醒。我很专心。完毕。” “那就别发呆。完毕。” “酒窝,如果你觉得我在发呆,我想那是个错觉。完毕。” 成才放下手里的活,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声音很低很沉痛地:“锄头……你不发呆能让我一推就撞三呆子锅底上?” 三多默默地蹭锅底:“吴哲你这盘子……都擦第三回了,别使这么大劲儿,嘎吱嘎吱的……” 吴哲:…… 一瞬间,厨房里只有水声。 袁微拾掇装随身物件的包,有条不紊。柳苏苏还在坚持着,忽然眼前人影一晃,跟着门被带死了,内心顿时涌起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气愤: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袁小妖么?快成拼命十三妹老五了都…… 袁微推了自行车一头扎进雨里,昏沉的脑子立刻清醒不少。雨水凉得发冷,密集得能直接灌进脖子。袁微边骑边想,这雨下的,大马路都成了天造地设的戏台子,跟这儿拍个苦情电视剧该多省钱? 常年骑车代步的人大都有这样的经验:一怕刮风时逆风行驶,二怕上坡路段距离太长,三怕天降暴雨沿路积水,四怕被别的自行车半包围,唯一出路却被一堆汽车堵上。 袁微擦擦额头上的水,下车。今天她很不幸地四样占了仨。唯一值得安慰的:在情况彻底沦为寸步难行之前,雨开始停了,天色变得清亮。 车尾巴就是这时候被控死的。袁微扭头,抓住后架的那个人穿得颇具西北非主流风味,另一条胳膊已经伸进自个儿雨衣里(这雨衣不愧是一次性的破烂儿)翻扯她胯侧的小背包。 非机动车道实在很拥挤,人太多——多得你喊救命都不会被搭理。 于是没有人喊救命。 袁微嚷的是:“您就别费劲儿了我下雨天出门从来不带钱。” 那非主流兄弟动作僵了一下,这女孩儿乌溜溜的眼睛、清泠泠的声音都透着股狠劲儿。袁微趁势扯回自己的包,并试图在拥堵的自行车队里找个能够加塞儿的缝。要说这些少数民族兄弟也真是,没事儿就爱跟个包拉链什么的死磕,浑然不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过鉴于其超常的彪悍程度,小老百姓还是不惹为上。不料刚一转念,左边却又撞上个人。 袁微脑袋一凉:完了,中埋伏了,让人给两头包抄这可不好办…… 吴哲出门的时候有种错觉:自己是被战友一家给赶出来的。 先是柳苏苏同志发现袁丫头手机落在杂物橱旮旯里,急呼大事不妙。成才同志难得空在家陪媳妇儿,顺手拉了许三多在盥洗间用水泥修补地砖漏缝——再顺手就把手机和雨伞塞他手上了。最绝的还是临了咱完毕同志那一回头,“你去吧吴哲。没事儿,你去合适。” 现在,有人又给了他另一种错觉:自己是歹徒。 一手握住车头,一手稳住车座,对方就这样被缴了械,她甚至来不及错愕。真遇上歹徒直接拿车撞倒也不算笨,吴哲想着,叹口气,用余光扫视一下对面。对面那位瞥见他的军装早一扭头撤了,人群中几个不明确分子跟着散开。咳,这地形地貌……基本安全。 “是不是先检查一下包?”吴哲说。 袁微本能地摇摇头,把包重新归置好。外层是空的,重要物品都搁进最里的夹层,一时半会儿翻不出来。那些人忙活半天会不会很失望? 慢一秒,凉飕飕的脑袋突然缓过劲儿来,看他的眼神儿也就由“有种你就来吧”迅速转换成“今天不是愚人节”,再又变成“赶紧起开,还有你伞掉地上了”。 吴哲想笑。毋需怀疑,这位,收编成女兵扔进演习,也是能把求救信号弹扔水里的一号人。 就这么一迟疑工夫,她已经开始晃车龙头了。吴哲松手,把伞捡起来,挂在她的车头上,找着话:“去哪儿?我送你。” 嗯?袁微奇怪地瞥他一眼。吴哲把手抄回去,那手机在口袋里贴着手心微微发烫。 “我真的有事儿。”女孩儿拨拉开湿漉漉的雨衣帽子(或者应该说塑料薄膜才对),露出多少也被打湿的发辫,乌溜溜的眼睛在他脸上悠了会儿,蓦地有促狭一闪而过,“你真打算跟着来?” “今天不是愚人节。”吴哲耸肩,把头扭到一边儿。沾了水的头发,看起来特别的青黑泛光,对他的视力貌似有那么点不良刺激。 自然是没有看到女孩儿此刻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声笑出来。 “也可以啊。”袁微就这点好,爽快而直接,拿定主意就绝不装蒜。堵车的情形总算缓解了一些,她推着车往前挪,不时地找缝儿突围,并在这过程中找出了他们最恰如其分的行进方式:一起步行。 “请吧,吴少校。”吴少校,非常官方的称谓。吴哲的头皮开始有点绷。 这下很明确了,他今天确实遭到了选择性忽视。 可,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冒着如此大雨还走得如此急切?急切到一意孤行?!揣着这样的疑问和某种莫名情绪,他加快了步子。 自行车停靠的地点只是街边一座小楼,挤在若干个店铺当中,门面上看有些破败。楼道口朝外对着门,一侧墙面贴着不干胶的仿宋字,是招牌的样子,但更像运动会用的标语。吴哲看字的工夫,从楼梯跑下来一个人,跟着,眼前锁车的袁丫头让人一把搂住了肩膀。 “等你半天你可算来了!刚才雨那么大,又刮风又打雷的,我们猜你正在路上,都很担心你。” 吴哲看清那是个穿得像假小子的短发姑娘,比袁微大着一两岁,微胖,一对大眼睛闪啊闪地看人。那姑娘寒暄片刻也终于发现袁微身边还有一名活的生物体,“诶,袁丫头,你还带了人来?这是谁啊?” “帮手。你们电话里不是说特缺人么?”袁微反应奇快。当着包打听丁快乐同志的面儿,她可不想给那一位机会自我介绍。 丁快乐大眼睛盯着吴哲上下打量会儿,“你的帮手是当兵的?” 袁微回头,对他这通身的正品迷彩犹疑了下:“他……习惯穿这身儿,工作服。” 吴哲望天,她可真能随机应变。 “你好,吴哲。”话已至此,再敬礼是不成了,于是改握手。 “你好,丁快乐。”对方明显感觉到了他手掌上名曰枪茧的不明物,好在那姑娘也不多问,反而拉上袁微跟他交起了底,“我们曾经是同事,在c城日报。” 吴哲点头:“听说过。”c城日报他好像有点印象。丁快乐听着却成了另一种理解,以为袁微向对方提过有她这么号人,心里多少受用,对这个陌生大男孩也立刻有了好印象,随后向更多的人介绍这位“帮手”时,更有了点儿当仁不让的意思。 要说这栋小楼的内部倒真是别有洞天,也不分间,也不设隔断,走道尽处是很大的一个整厅,厅里错落有致地码了十来台电脑桌,显示器都亮着。靠门的墙边是一套办公家具,桌面放了简单的办公文具和一台笔记本。五六个人在这些大型物件中间分散地站着,一色的二十啷当岁,最大的超不过三十岁。然后,一个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抬眼看向他们这边。那是手握两把起子的北航。 看到吴哲,他的神情瞬间有点儿复杂,但很快归复为了然。“……来了?” “嗯。”没有吴哲想象中的寒暄,袁微把雨衣扔进墙角垃圾桶,“是哪几台机器?” 丁快乐引她过去,指了指当中几台显示器。袁微略一迟疑,点了点头,随即在一张电脑椅上坐下了。而后,有活的继续埋头,插不上手的凝神静气在旁观望。工作的气氛很快充满了整个厅。有人嚷了声:“小袁,有几条加锁程序我密码忘了。咋整啊?”袁微侧头一笑,撑起小手枪远远地指住吴哲眉心:“这事儿啊,您只管找他。”吴哲按了下太阳心,小丫头记着仇呢……她可真坦白。 当你真正地工作起来,会发现时间是凝固的。 再抬头的时候,吴哲发现自己被好几个人围观上了。最靠近的丁快乐拍手喝彩:“哇,四分钟!你手真快!吴哲你学什么的?”吴哲斟酌着回答:“我和北航是同学。”丁快乐眼睛一亮,如他所愿地产生了误解:“是么!怪不得!你们都很厉害!”再自然不过地给他递瓶水,“……诶?这么说你和她也算是校友啦?”留意到坐对面的袁微没有作声,吴哲笑笑含糊了过去。 留意到袁丫头同计算机那份天然珠合,也就是这一眼。 她是坐在两排电脑桌的夹道当中,身前身后面对面一共四台机,都是运行状态;身下是把可旋转的椅子,见缝插针地拧个方向,一双手便轻巧地在新的键盘上就位,跟着就是十指翻飞,既快且稳;那对黑而沉静的眸子吴哲不胜熟悉,正是那年初见,医院病房里徐徐削苹果的状态……一种灵魂出窍似的,别样安静。 片刻之后看她qq头像亮了起来,吴哲发信息过去:队长说你限时高难度解密人机对抗的最辉煌战绩是10分钟,对抗烈度1:4。 原不足道只回复了个“哦”。 吴哲继续发:两年前我对这个数据的可信程度存有疑义。 这次多了两个字:哦,正常。 吴哲一边解着另一条码,一边小心地敲:所以……现在我很抱歉。 回复很快,万分齐整地又多两个字:哦,为哪件事? 吴哲琢磨着如何措辞,那边倒是化被动为主动地来了信息:好了,大硕士,聊天到此为止,省着点时间——别忘了你是要按时归队的。还有,记得删除你的聊天记录。 信息甫一发出,qq头像跟着亮出了禁音状态,底下大剌剌标注着“工作中非诚勿扰”。 当天下午,所有人都很高兴:全托赖那二位帮工,任务完成时间比他们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 起哄声来得很快,此起彼伏都在嚷,大意就是难得人齐晚上聚一聚,自助餐啤酒ktv节目不一而足。对北航口中这拨成年不断奶的大孩子而言,这是表示他们很高兴的最直接方式。 “哦对了,袁小妖!”北航坐在门边办公桌那儿,想起来什么,拈飞镖似的从抽屉里拈出个方形纸封,“你要的盘。” 吴哲看着对面的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接了那封光盘。“谢谢。” 然后纸封被递到了自己面前,双手——应该说,这个姿势像极了某少女漫画的开篇,足以引来八卦如丁快乐们的多少旖旎遐想。可惜的是它并没有持续足够长的时间。纸封被直接搁在了桌上。袁微双手撑着桌面,身体隔了两台显示器微微朝他这边前倾着。她说得很小声也很郑重:“喂,听好了。我正式向你下战书,当然,时间还是你定。具体的项目是……” “……cs?”吴哲小声问。看这情形十有八九错不了。 “bingo!”她笑得很振奋,是种沉寂后的容光焕发。 吴哲失笑。亏她想得出来——不过说明她的记性很好。当初给她发cs邀请函,她推说恐惧这类杀伤性游戏死活不接招的事儿……都过去多久了? 某烂人常言:有些事儿,当断即断,绝不宜拖延,因为变数太大。速战速决方为明智之举。 吴哲看看时间,正打算择日不如撞日,袁微脸色忽然变了变:“几点了?”吴哲打开桌面时钟:“六点半,确切数字六点三十七分零二十八秒。”小丫头懊恼地摁自己脑门儿,然后手脚奇快地拎了自己包就跑,顾不上跟一旁目瞪口呆的丁快乐打招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丁快乐问吴哲:“她……她这是打算挑战一下奥运会短跑纪录么?”吴哲耸肩。两人追到楼下,袁微刚开好锁,掉转车头要向外冲。 “这是怎么啦?你小心点儿!”丁快乐没见过这等车辚辚马萧萧的阵仗。 袁微脚踏一蹬绝尘而去,远远地回头嚷:“死小孩儿今天书法班的课提前一个钟头放学,等我回家做饭呢……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丁快乐同志瞬间石化:“死小孩儿?回家做饭?”吴哲转个念,赶紧解释:“她……她侄子。”丁快乐迷瞪迷瞪:“她父母不就生了她一个么?没听说她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啊。”吴哲想起队长那张同葛大夫一家体表相似度不太尽人意的脸,非常违心地沉吟下儿:“是远亲。”丁快乐也就不往下问了,狐疑地盯着吴哲:“你……不跟着去?”吴哲望着前方那背影怔忡了一下。 袁微扑空了,小狐狸根本没回家!立刻想到给老师打电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莫名失踪。也顾不上翻通讯簿查手抄号码,索性又跑下楼赶去他们学校。上课的老师早下班儿了。袁微不灰心,比着小狐狸的模样从教学楼一路问下来,最后传达室值班的大妈老两口说见过这么个孩子,看样子好像是被人接走了。袁微长这么大啥时候遇到过这情形?当下是哭都不会了,勉强镇静地深呼吸几下,按捺着心焦问接走孩子的人年方几许是何等尊容。值班大妈迷迷糊糊地回忆:“那个人吧……三十来岁,男的。中等个儿,理个寸头,眼睛贼亮贼亮,笑起来阴坏阴坏的……总之不规矩。唉!姑娘你是没看见啊……要不是看他穿军装,那孩子又挺爱亲近他,不像走邪道道的,大妈差点儿就打电话叫保卫科那几个小伙子把人拦起来了……” 袁微掉头就走。被人a的感觉不咋地——她想把这个答案立刻告诉某大尾巴狼,如果可能的话。顺便一瞥那几个门卫,不觉冷笑,得亏大妈这电话没打,要不就他们恐怕还不够喂狼的。 虽说松了口气,半途中还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停下来,就近找到公用电话给袁朗打过去核实。 把话筒拿起来的一刻,她忽然想,这就叫心急如焚吧?袁大灰狼家的号、野战的号、学校的号、圆圆班主任任课老师的号,当初就怕有意外,自己每一条都牢记成倒背如流,刚才这一急竟然全都给急忘了。 吴哲同志凭借侦察兵的过硬军事技能摸去圆圆学校的路上,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的就是这么一抹侧影:夹着听筒,仰着后颈,黑着小脸儿。自行车歪头耷脑停在一边。许是白天雷震雨下多也下急了,路灯快亮的时候居然露了夕阳,有余晖薄薄的沾在她发梢、鼻尖和睫毛上。 “以后……您接人之前,记得说一声儿。”她好像听了许久,但只轻轻地说完这一句就挂断了。 吴哲走过去时便有些小心翼翼:“什么情况?” 袁微刚付完钱,弯身去系跑松的鞋带,这会儿侧抬起头看到他,不期然觉得耗尽了全身大半的力气,什么也懒得过问。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况’啦。”她深吸入一口气,又故作轻松地拖长语调补充,“想知道,可以去问你们队长啊。你们啊……你们都很了不起!” 吴哲笑了。袁微隐约看到他的牙齿,品色的。 还是街边,还是一起步行,心情却有点大不一样。学校离家不算很远,却很热,沿途一棵高大浓密些的树都没有,刚下过大半天的雨也积攒不下多少清凉。针对这报纸上还写过篇报道,把这叫城市开发建设 第十二章 特别篇:锄妖记(26) 26。 徘徊于两地眉间 被人盯住眼睛看,甭管什么意思,总归不是个自在事儿。就像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应该都做过的一种游戏,面无表情地四目相交,先绷不住笑了场或是把眼睛挪开的,就算输了。有两个不服输的人,很久以后仍会在那天是谁先挪开眼睛的问题上争执不下,而后果大都是双方的同时笑场:是啊,那年的夏天,好生生涩!他们都还小。 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了。这样不好,多少天断断续续的暴雨才换来了是夜的清风朗月? 吴哲忽然叹气:“真不走运。”袁微怔愣:“怎么了?” “听说手的动作和人的潜意识有关,是揣摩心理的重要依据。可有些人习惯背着手走路。” “这样走路的人……通常满足于独来独往。”她微笑,眼睛黑黑地溜了一下,“我听说的版本。” 吴哲歪头说:“你算是其中之一?”她摇摇头。 “独立自主目前还仅仅是我的追求。” “以行动为之奋斗多年依然没有实现的追求?” “对,就像某些人追求全面发展的单兵素质。”袁微拉长声回答。 吴哲乐的脸撇到一边。袁微学他的样子耸耸肩,骄傲的人总是一点儿不肯吃亏的。 但总得接着说点什么。吴哲自然而然地发问:“你们这儿末班车的时间是?”袁微低头摁亮手机屏幕:“马上。”吴哲信她才怪:“劳驾,能不能具体点儿?”她抬起睫毛睨他一眼:“具体点儿就是——恐怕您得现在出发。” 于是吴哲掉转了方向,小声嘀咕:“唉,享受了一天的不平等待遇。” 听到袁微在身后笑出来:“所以公平起见,我可以送你到站台上。” 吴哲回头,她还算平静,转身一溜烟跑上了楼梯,拖鞋的竹片底吧嗒吧嗒拍着每一层台阶,再下来时换了双运动鞋,步子变得很轻。 “现在可以出发啦。”她从他身侧穿过,手习惯性地伸到头顶梳了梳头发。吴哲跟上去,发现面对着一面漆亮的会流动的小瀑布。 上次看到这样一面小瀑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路灯下,人的脚底踩着疏疏密密的影子,这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所走的是条林荫道。黑暗最容易滋生的是假象,人造光是假象中最强大而颠扑不破的一种。两个话痨选择在喧嚣夜色中保持安静,或许是最平凡而不动声色的另一种。 站台并不远。站台斜对面是书店,远处招牌旁的宣传幻灯徐徐滚动了一帧,刚切换完毕。 吴哲念着上面的字:“一个狡猾的哲学家说过,你所说的话正是为掩蔽你真正想说的话。”袁微瞥了一眼,某畅销小说的广告文案。 她浅笑着沉吟:“我怎么觉得这个哲学家狡猾得还不够?” 这似乎表示某种僵持被有默契地打破了,吴哲反应挺快:“不够狡猾……你是指什么?” 袁微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对方不说话呢?用语言心理学来判定心怀鬼胎还是自然现象,好像站不住脚。” “专家理论的先天漏洞。——诶,这个问题你能帮他解决一下么?”大谐若庄,他有点高估她的严肃性。 “您这是考我呢?”是个爱较真儿的丫头。 “就算是。”接招就好。 袁微抿了下嘴角,那是一个微哂的表情。 不必打什么腹稿,她侃侃道来:“当语言成为说话,它在本质上已经构成一种行为,这就是行为学范畴的问题。行为是一切存活的自然人都无可避免的,不受说话和沉默的限制。此外,咱国家丰富的党史深刻教育过某一批人,这个世界几乎不存在不可逆用的理论。换而言之,一旦这个理论遭到逆用,当一个人想要言不由衷的时候,他应该选择说实话。” 吴哲咳嗽起来,笑的。“你学过单口相声?”多枯燥的话让她说出来那么逗。 袁微脸上那抹微笑却一点一点消失了——消失起来很快,但确实是一点一点地。 “我该回去了,”她略侧过头,答非所问,“停靠线在前面,你注意车。” 吴哲至今记得,那时袁微离开得很干脆,没有回顾,甚至没有告别。 有一瞬间吴哲是这么想的:没有告别的离去,通常,我们称之为逃跑。 “逃”这个动作她用在他身上的次数会不会多了点? 吴哲归队的时候自然是晚了,可也没晚到来不及消假。比较惊悚的是回宿舍灯还没开,先听见自己铺位上有人着呼呼地正香,居然还悠哉游哉翻了个身! 袁圆圆! 袁朗在留言条里大概是这么解释的:临时情况,帮你队长我看两天孩子。 吴哲小心掩上门,又四下侦查了一圈儿,果不其然齐桓他们宿舍都黑着,估计不是在家猫着就多半被抓了壮丁了。 独独剩了他。这让他不得不去揣度背后的可能性。 兴许是好事儿,他一向乐观。 可好事儿从来不表示百分之百的愉快。至少他多少有点怅然。 清晨小狐狸自然是稀里糊涂被揪起来的。老a的饭点比较早,刚好吴哲这天训练任务也不特紧,体力和精力相对来说过剩。小狐狸昏昏沉沉,刷牙的时候一对儿大眼睛睁不开一半儿。眼瞅着没法儿领他去食堂,吴哲把早点打回来,提溜他就搁宿舍桌子上吃。这下一大一小对座儿,一个吃另一个看他吃,吃饭的一抬头,两人就瞪上眼了。 吴哲说:“你慢点吃。”圆圆点头:“知道,吃饭太快会消化不良。”吴哲说:“为什么把鸡蛋泡在茶缸里?”圆圆一把捞起来:“用凉水泡一泡剥壳儿不烫手。”吴哲笑:“你还会整着剥?”圆圆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壳儿整着剥吃完了容易收拾。”抬头盯着吴哲,“锄头叔叔,你不训练啊?”吴哲看看时间:“一会儿就去。今天上午你一个人呆着行么?”圆圆点头:“行!”说话就吃完了。吴哲留意到,小狐狸吃过饭的桌面居然特干净,该清理掉的玩意丁点不剩,饭盆茶缸什么的自个儿端水池那边洗上了。 就那四十八小时,大半个基地都觉察到了袁家小狐狸的变化。倒也不是上学学傻了循规蹈矩的忘了怎么淘,他淘他的,总之不耽误你事儿也不给你惹麻烦,二中队长想起自己家近来哭功和脾气双双见长的大丫头,感叹:老三啊!哥不佩服你都不行啊! 平安无事直到第三天,铁路赶回基地,把吴哲叫办公室去:“信息分队的事要注意效率,只管忙你的。袁朗不在期间,你有事儿直接向我汇报。”吴哲立正:“是!”想了想,“大队长,袁飞在基地两天了,听说他暑期里还有功课要完成……”铁路了然地点头:“我正要通知你,今天晚上7点半,有人来接他。你准备一下。”吴哲脑子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是!”敬礼出去了。 七点半,肖珊同志风尘仆仆,出现得非常准时。 “真是辛苦你了。”队长嫂子是那种天生晒不黑的肤色,一年不见几乎没什么变化,被圆圆遗传了的那对大眼睛倒更晶澈了几分,照着吴哲忽然有点不自在。 他尽可能掩饰过去:“应该我们对您说辛苦。……队长他们应该也快回了,就这几天吧。” 肖珊明显注意到了他的掩饰,但只是一笑。吴哲只好转身去倒水。 “不用了不用了……我想早点儿带他回家,这就走。”肖珊忙说。 吴哲搁下水,望着那对母子朝门口去的后影儿。肖珊挺机警地回头,拢一拢头发,眼神儿有点意味深长:“想问什么?问吧!”吴哲犹豫下儿,肖珊笑笑:“跟嫂子你有什么不敢说啊?” 有那么一忽儿,吴哲觉得队长嫂子不去当外交官真是浪费人才。天生有种能耐:最没礼貌的人在她面前会变得礼貌,最不拘的人在她注视之下会变得拘谨,最不易看透的人在她的笑容里会变得透明,最口齿伶俐的人同她说话会变得讷于言辞。 肖珊拍儿子:“圆圆,去跟铁伯伯说再见,妈妈一会儿过去找你。”吴哲回过点味儿了:“嫂子——”肖珊摆了摆手,等圆圆跑远,转身说:“小微去浙江了,好像有点急事儿,昨天下午走的。”看吴哲没什么明显反应,“你……不知道?” 吴哲不是没反应,他其实特想笑:凭什么他就得知道?他甚至不够格获得一句正式的告别。 从接电话到下火车,期间袁微多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事情来得有点懵。打电话来是个介于壮年与老年之间的女声,劈头盖脸先给她来了顿嚎丧,哭哭嚷嚷好半天儿才想起来应该问清楚接电话的是谁,总算调整了一下上下称谓才继续抽抽嗒嗒。之后换了个人说话,一开口倒有几分熟悉:“囡囡,我是二妈。刚才说话的是你大姑。”袁微支吾了一声,这俩称谓老实说她听着还是模糊得很,可总算让她有点意识到电话是打哪儿来的。 她老爸,袁振江药剂工程师,搁家不是独生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二伯干警察,二妈在机关工作。爷爷奶奶的出身家庭也是旁系辽阔,爷爷那边有兄弟姐妹七个。尽管论起来是兄弟中最出息的一个,袁振江这个小三儿在家并不很受父母亲近,嫌他跑太远,娶回个女军医,最后生下的还是女孩儿。一来二去,当儿子的自己父母这边一受冷落,索性就跟丈母娘一家常住北方安心当他的袁团长去了。袁微三岁那年随着父母举家北迁,此后近二十年同浙江这边儿一摊子血脉不咸不淡地冷着,除了过节通个电话,报报喜丧寄点儿钱物,两头基本就没联系了。 对袁微而言,爷爷奶奶的轮廓早已模糊,至于这次去世的那位,则几乎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论辈儿她得叫人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长女——也就刚才那位嚎不成声的大姑——岁数倒没比她姥姥,人民教师葛淑均女士小太多。据说她还有个芳龄二十八的大侄子,前两年成的家,再过两年孩子差不多能打酱油了。 袁微拿着话筒太阳心儿就直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 可亲缘关系能说句太乱记不清就忽略不计么? 大姑奶奶的丧事定在五天以后,爷爷奶奶的意思,虽然长年关系远着,该有的礼数总要尽到,丧礼那天他们家好歹总要来个人。 袁微搁下电话苦笑:话已至此,她哪还有选择余地?三位长辈都外出未归,眼下“他们家”可不就剩她一个了? 浙江在这一个八月气温骤然飙升,听二妈在电话里说前阵儿阴井盖上能煮熟鸡蛋。袁微一下火车顿知所言非虚,谢天谢地空气还是湿润的。四周张望了下,看见报亭便过去先买份地图。她清醒得很,不会有人来接她,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娃儿没这剩余价值,老袁家是父系氏族。 按图索骥一路摸过去,越接近目标心里越忐忑。倒也没少过孤身上路的时候,可像这样“代表”全家的行程,她还真是没经验。 到地方突然发现了记忆的神奇之处,它让她几乎忘掉爷爷奶奶的脸,却清晰记住了这院落里的尺寸细微。那苔痕、青砖、墙缝儿看在眼里都是有声音触感的,从形到神都透着旧,能把一个人的过去完全唤醒。一个看样子很像电话里的二妈的女人推开房门迎出来,神情端庄。这时候袁微彻底释然了:浙江这边的亲眷本就和姥姥姥爷不一样儿,长辈从不是专供你亲近和撒娇的对象,尽管他们不排斥来自小辈的亲昵,但谦顺恭敬之类的玩意儿在他们面前始终更具分量。 二妈说:“囡囡来啦,进来坐。”二妈在家应该是个说得上话的人,话音未落,身后已经熙熙攘攘跟出来一拨儿。看这摆明了是要集体出动的阵势,说让她进去坐,估摸着也就是句客气话。而比较实际的情况是,眼下少说有七八双眼睛不疾不徐地打量着她。袁微下意识抿了抿嘴,之后头就微微地低下去,因为眼前的二妈足矮了她一个半头。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恰是腼腆、羞涩和规矩的形象,这头一面儿的印象分算勉强pass了。 二妈很是温柔大方地通知她:“丧仪改期了,就是今天。爷爷奶奶是做长辈的,先行一步。我们这就去。囡囡也跟着吧?” 通知和命令不同,命令再怎么地还有个违抗一说;通知——你不听试试,后果自负。 袁微可不傻,缓缓点了头,小声说:“好。” 后来这一路,一行人面色沉静步伐更沉静地漂移而行,袁微在她该站的位次半提半拖着她的背包——老姑奶奶是喜丧,算件大事,这样场合包绝不能背,这是规矩。再后来,真到了灵堂里,她不得不把背包丢在一边了——排队前来吊唁的人得依旧排着队,按辈份长幼逐队绕灵一周给死者行礼,彼时身上绝不能有杂物挂碍,这也是规矩。 袁微用了不算短的时间才发现老姑奶奶此刻正安睡在灵堂正中央,身上铺盖着粉红果绿的塑料花,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到人。凄怆悲催的背景音乐在音箱里可劲儿翻腾着,听在她耳朵里嗡嗡嗡嗡,同死者几位近亲脸上的悲伤以及诸多远亲脸上的茫然是那么不着边儿。有个高音处她甚至地想过:咱别这么吵吵行吗?别把老姑奶奶本已安寝的圣灵给震得惊坐而起……大动干戈惊扰四民,就算对得起死者么? 电话里听过的那位大姑这回不是干嚎了,哭得有一声儿没一声儿,时不时还往灵上扑,边上俩平辈仨小辈少不得使劲儿把人拉住。随队伍的周转,她绕到了灵柩正面,躺在绢花堆里的老姑奶奶的躯体看起来是那么小,那是一个令人心悸又令人心碎的姿态,似乎在这个老人的弥留之际,她的身体曾经试图缩回母亲腹内的状态。袁微不得不在心里痛骂自己方才鬼马得太不挑时候,有冷血嫌疑。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对死者的敬畏,她的的确确什么都没带来。 袁微给安睡于前方的人行完孙辈的礼数,用尽她能用的恭敬,然后从灵前正位绕开。 跟着上来替补她的那位比她大着近二十岁,生意人打扮,披星戴月写脸上的那种,似乎不是爷爷这一支的亲系。袁微对他的印象比较深。鞠躬礼行到一半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你要的爱太完美我永远学不会,唱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情生意动的;要说这位也够淡定,腾出只手来接电话,一口外地方言叽里呱啦着今天晚上的节目,就这么单臂垂悬地把剩下半拉儿礼给全了。 下意识地回头看爷爷奶奶这边的人,自也不是个个都正襟危坐肃然挺立,袁微心里莫名地有阵儿失望。 后来二妈说,这一棵大树,枝叶散开了越长越远,后辈们自然把情义都疏淡了。 出了灵堂,人群自散。袁微总算又背起了她的包,二妈突然拽拽她。不远处树下,有个矍铄的拄杖老人在轻轻叹气。二妈悄声说:“囡囡,那是你爷爷啊。还认得么?” 爷爷奶奶也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了。回到家后,那对老人用半审视半征询地眼神看着据说是自己孙女的女孩儿,最后,是爷爷试探地叫了一声:“囡囡?囡囡?”袁微莫名奇妙地泪涌上眼眶,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位垂暮之年的沧翁。 一场丧仪潜移默化影响着太多的东西。 老宅子到了晚上,便陷入南方独有的静寂中。院子里很凉快,抬头是星月互见,低头是虫鸣于草,倒像活进了诗里,吟来却是一句断肠句。袁微在石凳子上坐着发呆,里屋二妈嚷嚷着白天暑气没退干净小心得坐板疮也没听见。期间柳苏苏来过电话,似乎只是随意问问一切可好。 “别提了……一个字儿,累!”袁微抓抓头皮,得亏她这次临出门之前充足了手机话费。爷爷奶奶是不喜欢被打扰的,家里只在客厅装了一台电话,足够他们使用也足够给他人造成不便。 柳苏苏沉默了下:“在那儿要真太累了,就早点回来。”袁微笑笑:“哎。”想了想又说,“柳苏苏同志,我求您了,您说话别跟妈似的成吗?”柳苏苏噗嗤一笑,悍声嚷:“我还就‘妈’了,不服么你?”袁微说:“我哪儿敢啊我,就算现在不服,再过八个月您那儿也事实胜于雄辩了呗。”柳苏苏啐她:“贫吧你就!”两人笑成一片儿。过会儿,袁微放低了声问:“怎么着……你都跟你家41交待啦?”柳苏苏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撂了。 袁微心想,这是多奇怪的一天?让她毫无喘息余地的做个局外人去获知死亡和新生的信息。 依稀听见二妈在叫她进屋:“爷爷想早休息,要拉灯了伐。” 她循声浅浅地答应,再低头蓦地怔忡了。 ——我还活着,你呢? 刚才下意识在手机上迅速摁下的字,这条短信却无处可发。 于是关机。 狠狠晃了晃脑袋,袁小妖你就清醒点儿吧。 第十二章 特别篇:锄妖记(27) 27。 一场游戏一场梦 袁微的二妈,生在西南,长在江苏,嫁到浙江,被几十年的跨地生活滋长了很大一篓子小见识,看人眼光也教以往岁月磨砺出几分犀利的剔透。老家几位十分年长的女人跟袁微说,小姑娘家不能穿的太单薄,年轻不上心到老落病根。二妈望着袁微一身的长袖长裤,说没关系,立秋过后还有十五天地火,热伤风反而不好了。年长女人们便转移了注意力到别处,问袁微哪年入学哪年毕业,学的什么现在做什么事情,一听含糊是个要四处跑的差事,连连摇头:“不成货,不成货!换得换得。”二妈笑说现在不同了,外面作兴女孩子家多出去见见世面,将来才好有个眼界高低。说到眼界问题,年长女人们的兴趣便格外盎然,纷纷的忙问起袁微的生辰,依着旧历推算韶年几何,两顾一下,笑眯眯又要问别的,二妈瞥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不要问啦,再问囡囡要不高兴的。” 袁微后来回忆:奶奶辈那些问题不过问得她头皮发麻;二妈这一笑直笑得她脊骨发怵。自然,那会儿她还没想到不久之后,等着她的居然就是一桌子鸿门宴。那是她背相机去了西湖的第二天,之后很久很久她仍能清楚记得手机铃响时,相机镜头对准的画面是白堤上一辆飞速驶过的双人脚踏车。那一天,还是二妈来的电话:“囡囡回来,有人从北方来找你。”——电话的好处是你尽可以含糊其辞,尤其当你通话的对象会疼惜自己的电话费或者替你心疼你的电话费。事后袁小妖几度回顾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费尽心思琢磨二妈这盘棋仍不得不投子认输:二妈的计划无懈可击。相处日子短,不妨碍她看透一个二十三岁女孩儿的性情,接着恰当地利用这一点达成目的。袁微一进门就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被设计了:时间地点环境人物,万事俱备,只欠请君入瓮。 对方是个清瘦秀气的大男孩,一副眼镜略略遮挡了瞳人底部那玩世不恭的年轻和锐气,给袁微的第一感觉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这一迟疑,二妈和所有的人都已看见了她,她的教养已经不允许她这时候公然逃之夭夭。 她就这样在浙江又滞留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茶馆、咖啡厅、影院、公园、冷饮店、商场和大型超市,寻常女孩到了某个时刻会经常出入的场所她都去了,回头给柳苏苏的短信总是一句“来去平安”——骨子里不乖的人并不是不懂得如何乖觉。袁微自我感慨这段日子过得比之前任何一种上班生活都要一板一眼,简直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但也不全无愉快。 眼镜男孩性格活跃,不失稳重,正在某重点高校读研,不久前拿到了usa交换生的资格。袁微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无论你同他谈论起文艺、哲学、时事、音律、器乐或计算机,他的眼睛都会亮,是那种簇新手枪外壳一样的锃亮;鼻翼边的笑纹则如浅浅一笔水丹青,不动生色地在平滑的两颊漾开。每每这时候袁微能看到他的牙齿:品色的。——是的,那么像一个人。多少次眼镜男孩拿手晃她的眼睛问你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她就窘得笑着吐一下舌头。她并没有出神,她是走神了。 这“走神”的滋味儿让她后怕。 袁微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打心眼儿里恐惧心底涌起的那么一涟涟异样,像是品尝刺激过后的酥麻与悸动。那是什么呢?答案就像每个清早穿过老屋花格窗洒在她发际的第一绺晨晖,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不忍睁开眼睛去看它的面目。在她看来,自己是不合格的,完全不合格。一如眼镜男孩试图以各种形式触碰她时,每一次她都能娴熟而又狼狈地闪躲开他伸来的手,他肢体挨近的任何部位,甚至他做研究般的专注目光。她躲开他,同时,尽可能地对他微笑,说不上来是出于礼貌还是抱歉。 袁微由始至终没来得及搞明白那个眼镜男孩对自己持何种观点,直到这场沉默中进行的荒诞剧无疾而终时,仍然没有。 最后一次见眼镜男孩那天的早上,她那位二十八岁高龄大侄子家的小祖宗突然闹着要吃冰淇淋,让他妈当众搁屁股上狠狠盖了几手板,跟着就一个人站天井里哭,任谁哄都不成。后来袁微出门时打那儿经过,也叫邪门儿了,还一不小心让抱住了腿,一低头,小家伙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你,眼泪一汪一汪的在眶里转悠。袁微想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有多少人爱它,又有多少人愤然颓然的时候想起它?她一时顽皮,把这疑问丢给了眼镜男孩。他略一思索,然后颇认真地组织着语言,说冰淇淋应该是……乏味生活中一点可怜兮兮的甜头。 眼镜男孩给出这样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袁微怔忡着说,所以那种鲜艳、冰凉和甜滑对小孩子更该是极大的诱惑吧?说完,心里酸酸涩涩,眼前仿佛就蹲着一个小孩,虔诚地仰着头,用那种黑水银一样的汪汪眼倒映出她的脸。这时她突然嫌恶起自己来,心说袁小妖你也够弱智,这都奔三大军一分子了,身上那点孩儿气还没褪干净呢?而对面,眼镜男孩很温和地对她一笑:“袁微,我给你去买冰淇淋?” 他执意拉她去了大型超市,他们在冷柜附近徘徊了很久,面对架上包装鲜艳的奶制品和果蔬汁,感受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凉气。好一阵儿过去了,眼镜男孩推了推他的眼镜说:“小孩子挑选零食的时候,跟成人所站的角度截然不一样。从刚才你就一直看着这杯老牌子的酸奶,因为它很容易让你想起你的童年,回忆让你信赖它的味道。袁微你是个怀旧的人,我没说错吧?但是你看看附近这些小孩,他们挑的只是能够吸引他们的外包装,见异思迁才是他们的专利。” 袁微听得心惊,神情倒镇定得漠然。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他一直拉着她的胳膊,那种陌生的握力隔了层袖子仍让她芒刺在背那么不舒服。她缓缓而不动生色地抽回手:“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袁微你不是救世主!你因为很多人感到不安焦虑,可你甚至连他们到底喜欢什么也没真正明确下来。不觉得这样的活法庸人自扰么?” 袁微本能想反驳点什么,却默默地睁大了眼睛。“可能吧……可能你是对的。”她终是没回击一句话。她连狡辩的欲望都没有。 眼镜男孩满意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始终很好看,好看得像一个人。袁微撇开脸,从身边冰柜随手拿起一桶香草味的八喜冰淇淋。那时她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曾几何时,吃完一桶香草冰淇淋,然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那时候,回家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现在……难道不是更简单?袁微不禁扯起嘴角,现在,她长大了呀。 吴哲再次见到袁微的时候,正午艳阳刚刚升到头顶,远距离还是能看到她额角和颈边亮晶晶的汗滴。她略侧过身好挤下车去,这一来脸反倒正对了他。吴哲觉得她好像晒黑了一点儿,而且瘦了,在一堆鼓鼓囊囊的巨大辎重衬托之下显得身影格外小,这“小”弄得他很茫然,思维几乎停顿了一下。出门带这么多行李不像她袁小妖的作风。 这时他听到成才在那头吭了一声:“各小组注意,目标已经出现。g点请回话。完毕。” 吴哲清清嗓子:“g点发现目标,小不点准备接洽。完毕。” “我要求换代号!任务完成以后!立刻!完毕。”陈寒说完就把通讯器(俗名手机的那玩意)关了。 然后他准时出现在监控画面上(即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陈寒身高一米八有余,体型黑壮面容端正,跟“小不点”这三个字确实不怎么沾边。 “目标开始转移。g点e点跟进。其他小组注意警戒。完毕。”命令是准确的,成才的声音听着有些干涩。 陈寒开始对对面那女孩儿挥动胳膊。 瞬间,那对乌溜溜的眸子好像似乎可以算是给了一个微笑。 他们看起来像极了一对久别相逢的老熟人……或者别的什么。她的双手都被一只大旅行包占着,陈寒自然而然去帮忙接住俩蛇皮袋。 吴哲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斑点和雾气。 “不用了我自己来。” 袁微说话的声音很小,伸出的手却是坚定不移,白净修长的掌心有条明显的红印子,是长时间拎起重物的勒痕。陈寒就说你行了吧,小手给捋坏了有人要心疼,估摸着回头我还得挨cei。袁微脸色沉了一下,有些红白不定:“陈寒!我说过了,我自己来。”这次的声音很有当初面对歹徒的那股子狠劲儿,又清又响。 陈寒打小注意力都在个人伟大的奋斗目标上,哪里见过这世面,当场就傻了。还在车里的两位相顾一笑:本性难移啊! 他们看着在监控画面上逐渐放大的两人的身影。拿包的和拎蛇皮袋的看起来情绪都紧绷绷,堪比成才多年以前在红三连五班驻地听过的那种形容:好像两根发条。 黑洞洞的枪口,黑洞洞的瞄准镜,女孩儿黑黑的头发和眼睛。 陈寒成功完成了交接,回头朝这边走来,用手势打着暗语。她则提着她的大行李们反方向走入人群,然后,被人群掩没。 “……g点,收到请回话!g点,听到请回话!完毕。”通讯器在提醒吴哲,他沉默的时间过长了。 “g点明白。目标已经锁定。完毕。” 在这样的环境下执行任务绝不会有枪声,确认目标击毙靠的似乎是直觉,那来自狙击手的手指与枪械多少年来的一种摩挲亲密。于是人群在突兀的几秒钟镇静之后奔流四散,花瓣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一层下面却还是另一层,你甚至会奇怪,如此有限的一块地盘儿,之前是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的人。 吴哲突然想起,他种在基地的花都开了。 一重重,一瓣瓣,抽丝剥茧一样地打开,从最里面飘散出那种微微刺鼻却又充满生命力的芳香;在蕊的根部,会迅速爬上来还不到芝麻大的小虫子。 同志们!妻妾成群啦…… 成群的人散开,“目标”在地上匍匐着的位置非常准确,连姿势和血迹都和计划中的一样。 yes!吴哲心里喝彩了声,任务和生命,这是个圆满的结局。 跟着他发现袁微的身影竟然还戳在那里,恬静如一只白鹭。 身边有人拍他肩膀:锄头,任务结束了。——潜台词是,想去哪儿就去吧。 吴哲笑笑,给了那哥们一拳。 起风了,对面那女孩儿的头发被撩起来。 吴哲几乎错觉似的看到她白t恤的前襟迅速晃过一个熟悉的红色光点。 来不及确认了,他已经听到那啵地一声,仿佛就响在头顶。 瞬间耳腔内轰轰乱鸣。四周所有通讯器都响了起来,呼叫又惊又怒已经辨不出谁的声音:“是谁!谁开的枪?……” ……谁开的枪? 吴哲蓦地坐了起来,眼前地面上是不慎掉下去的无线通讯器。他醒了。跟着有人捅他的肋下:“咱能别大半夜的吓唬人么?完毕。” 只有三中队的王八蛋才会用这么大力。吴哲松了口气,刚才那个既狗血又荒诞,且严重违背艺术逻辑和生活常识的桥段儿只是一个很不靠谱的……连正经的梦也算不上。他还是在他应该的位置,他跟他亲爱的王八蛋兄弟们跟这儿已经蹲了四十八小时以上(那个勉强能称梦的东西让他无从判断时间的上限)。此地荒野僻静,四下无人,被某烂人和某屠夫封为某锄头终老之地的上选。并且——没有人死去。 没有灯光,星月朗照也并不很亮,地面上模模糊糊的树影轮廓好像自己北京的家,吴哲深呼吸一下:“我睡着了……请求处分,无论我的任何行为是否对本次演习造成影响。完毕。” 通讯器响起指挥官要死不死的声音:“吴哲,猜猜看,现在对面的红军睡着了没有?完毕。” “不知道。”吴哲觉得在荒郊野地听到袁朗的声音效果约等于兴奋注射,它倍儿长精神,“……不如这样吧,队长,等演习结束我帮您去问问红军兄弟。完毕。” “那就撑到演习结束。”袁朗的语气很容易让人想到他常叼在嘴边的那种笑。 演习结束在十八小时后,官方数据出来得挺快,红蓝双方战损比11:2。 收队时,吴哲终于再度看到了队长那副笑脸,和长期以来记忆中的歪嘴斜眼绝无二致。 “演习之前齐桓已经把上个月的训练成绩上报。(齐桓的原话如下:‘那个娘们唧唧的,最近射击和格斗两项成绩我看有点儿变态。’)你的成绩让我很意外。”袁朗言简意赅地表明来意。 吴哲朝他的队长笑了笑,照常耸耸肩膀,目光下掠看到自己身上尚未散净的白烟。那是个标志,类似图腾,提醒他如果这是一场战争,a大队活动的雷达长腿的电脑已于此役晚节不保地“光荣”了。“您说过,我应该做战场上最后一个活的。我的价值是活下来完成任务。”吴哲说。袁朗点头:“我说过。”吴哲深吸一口气,又松快地说:“老a同乙类部队红蓝对抗,我的名字从不出现在‘阵亡’名单里。”袁朗摘了钢盔,揉揉脑门:“对,谁挂了你都死不了。”吴哲耸肩膀儿:“今天我得算破了自己的记录吧?”袁朗眼一眯:“不光一条,同时还有你持枪和徒手毙敌的记录。十三个。” “意外么?”吴哲看看他问。 “还行。”袁朗终于不再叼着他的笑而叼上了一支烟,“还行的意思就是——有点儿意外,但不失望。” 吴哲没有说话。他挤出一个袁朗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袁朗静静地看着他:“吴哲,还记得你那一步之遥么?” “嗯哼。” “现在可以回头了,看看身后。” 吴哲仰面,是个好天气,抬头往西堆满了一川火辣辣的晚霞。 “我想应该很远吧,”大硕士若有所思地笑着说,“不过那一步之遥……我在走,您也没闲着。” 第十二章 特别篇:锄妖记(28) 28。 我们大手拉小手 成才同志再一次回家时,赶上八九月交接,凉季尚未到来,日照反比单纯的夏日更充足一些。柳苏苏正在天台上晾晒刚洗好的被单蚊帐,年前装的自动晾衣架这天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往下拉了半截儿便出奇费劲儿,最后到大约高出她两头的那个海拔,嘎吱一声卡那儿了。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成才同志找到天台后第一眼就看到晃晃悠悠垫在海绵拖鞋底下的一条小板凳,惊怒交加,一言不发,然后三下五除二拎小鸡似的把柳苏苏给提溜了下来。 事后,本着狙击手的冷酷和严格,成才同志决定罚媳妇儿禁足一周,天台、厨房以及一切具备路表打滑可能性的场所均被列为红区。 柳苏苏觉得他太神经。袁朗和齐桓是过来人,一个在电话里笑:“正常现象正常现象…柳苏苏同志,我的兵难得犯浑,您多担待点儿啊。”一个劝她:“别往心里去,嫂子那十个月,队长比酒窝这会儿还疯……” 柳苏苏哪能不急:“这才几号啊?要都听他的这会儿就跟家里歇产假,回头全公司上下都怎么看我?生完孩子我还上不上班了?”顺着这思路又一细想,索性别扭上了,铆足了劲儿要跟成才吵一架。未料事到临头让成才摁住肩膀儿抵了她额头:“柳苏苏同志,今天下榕树来电话了,爸和三姑她们两天后到!” 柳苏苏目瞪口呆。 接下来四十八小时,成才情绪良好态度积极,按时按点亲了媳妇儿带上门外出采购;柳苏苏度日如年委屈满腹,几次盯住让那位凭借良好军事素养防得固若金汤的大门,恨不能一头撞出条血路来。然而一个孕妇的脑袋绝不会比门板更加强硬。最后,柳苏苏啐自己胆儿小,一赌气把沙发靠垫砸门上去了。 不知道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说科学研究表明,同样处在某种棘手难题形成的压力之下,一个男人更倾向于用沉默来节省消耗以独立解决问题,而在独自解决问题之前先找个人痛快倾诉则是广大女同胞的本能。柳苏苏这会儿正浮躁,心说这说的真是太对了,要不国家怎么总号召老百姓相信科学呢。 柳苏苏的心里其实有一个号码盘桓了许久。但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打另一条——就她母亲那个性,要听说成才不让她上班了恐怕第一个双手赞成,打过去给自己添堵嘛不是。 铃响了好一会儿,袁微的回音才姗姗来迟。后来知道接电话的时候她刚下地铁,于是一边听柳苏苏唠叨一边四处寻找着信号更清晰的旮旯。也不知是否因此,整个通话中她在那头始终很安静,等柳苏苏牢骚完毕,回话的声音里也有种不同以往的恬淡。 柳苏苏不敢肯定这究竟算不算错觉——她认识的那个袁丫头似乎又长大了好一截儿……仅仅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 袁微的应答如是展开:“……知道圆圆出生那会儿,圆圆他爸爸在干什么?你猜猜看。” 柳苏苏没答。就成才他们那队长,人精里的妖孽,她咋猜得着? “他在境外,全副武装的那种。” 柳苏苏愕然。袁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具体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次他一回来,就扛了两毛二。” 不奇怪。什么人带什么兵,成才那家伙也就这样的货。柳苏苏静了好一会儿,叹声气:“袁队长是个能人。” 袁微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好像听得见她腹诽。“那你知道当时他妈妈又在干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 柳苏苏用力吸口气,总算把所有脱口而出的某些词儿全都硬憋回去。一个孕妇在分娩之前能干的事实在很有限。问题在于,袁微这么问显得太正式,不会是常规答案。 “在手术室里拉人呢……拉回来一个重伤的,刀还没松手,羊水就破了。”袁微有种本事,能把最严肃的事讲成相声段子的语法,到了还是用最严肃的语气跟你娓娓道来。 柳苏苏默然。 袁微这个电话显然已自动进入总结陈词阶段:“所以说,柳苏苏同志,您就知足长乐吧!你身体一直不好,这又还没出头三月,单位那么远,天天跑来跑去不说,你工作压力那么大,光是上下楼的次数就少不了,太冒险了吧?这种时候,他那么个人,心里得多当回事儿才能这样儿跟家里看犯人似的看着你啊?俩人都忙得一年休不了几天假,难得聚在一起,你说你还有空委屈?” 柳苏苏同志听得彻底陷入沉默:她俩究竟谁才是更年长并且已婚的那一个?念头一转:也是,晚熟的人都早熟!! “别废话,你到哪儿啦?晚饭上这吃!”柳苏苏噗嗤笑出声来,气算是消了。 袁微当然没去蹭这顿饭。她得在今晚之前搞定她的新宿舍。 那是个老社区,一石一阶,一草一木都很有了些年头,区位优势在于靠近市中心,附近有商业圈、学校和菜市场。袁微到时,杨雨正在9号楼下等她,远远就能看见她飘扬的深色裙摆和轻轻挥动的晒成了蜜色的胳膊。 城市经济带动之下,社区的一大半让事业单位充了职工宿舍,另有一些则让附近一些私人企业整单元租下改了办公场所。 但熟悉这个社区的人都知道9号楼略有些特别,那里面住满了形形色色的“漂儿”。 袁微第一次走进9号楼是在从浙江回来的第二天。也正是在那天,她突然得知,这栋略显拥挤的小楼里藏着一个她以为失踪了的杨雨。真在那儿看到杨雨本人时,袁微有点纳罕。当年的护理系系花是个多白皙秀气的姑娘?穿上护士服随便找个旮旯一站跟画儿似的。是出尘的好看,也是透着点不真实。眼前的这一个却是有血有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接着地气的。她又是惊讶,又有一些感动:杨雨向几乎所有的人隐瞒了自己的行踪,却告诉了她,这份信任来得实在意外。 那一天成功会晤,两人坐在一张小饭桌,她一边吃一边心里想着,一年没见,杨雨变了。杨雨对她说的头一句话是:“袁小妖,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袁微楞了一下,不以为然:“谁还能不变呢?跟我同桌吃饭的人都从柳苏苏换成了你。”杨雨却感慨着:“这才说明你没变呀!不管是谁,只要说一声有要紧的事儿找你,你准来。”袁微就忍不住笑了:“听你这意思,我就一傻子呀?”杨雨假模假式地点头笑:“当然了,你才知道啊?”看袁微慢慢瞪圆了眼睛,忙正色说:“哎呀我逗你玩儿呢。你袁微那可不是傻。”袁微板起脸特严肃地望着她:“对,不是傻,是二。”把杨雨乐得一口盐汽水呛在喉咙里:“咳咳……袁小妖,行啊你,演技水平见长啊?……气得跟真的似的……”袁微瞪她:“能不气么我?同事那儿我推了顿饭饿着肚子来找的你,合着您大老远把我叫来就为了跟这儿损我呀?是人么你?”笑了一阵,闹了一阵,杨雨半眯起眼睛四顾着说:“我这屋子真乱……喂,帮着我一起收拾收拾?”袁微想也不想:“行!”家务事对女孩是个模棱两可的存在,你觉得它短人志气它就折磨你,当真到了内心空落的时候,它却又是生活最沉实的填充,锅碗上的油腻都在寸寸暖着人。万事停当,杨雨一直送到小区门口,到该说再见时,她犹豫了片刻,面色郑重起来,说的却是:“袁微,你也搬来吧。跟我作个伴儿。” 袁微惊异于自己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拒绝。杨雨倒是替她想到了,窘得低了头:“这很荒唐对吧……你又不是无家可归。”家?袁微自嘲地笑了笑。她的家目前就是俩空房子,家中四口人天南海北小有一年,什么时候能凑个整数还说不准。这一年……除去为一个小破孩儿头痛的日子,她生活得多么像一个孤儿?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社区9号楼里从此又添了一个叫袁微的本地女孩儿。她并不缺房子住——住在这里,她暂且可以不寂寞。 这一天傍晚袁微把屋子收拾完了,惊讶的轮到杨雨。她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儿房间里添置的东西这样少:单人床,写字台,蓝白格子窗帘,墙上甚至没挂日历,袒露出一片白花花的乳胶漆色,好像就图个视觉清净似的;临窗搁了两把备用的现代派小坐具,配一架小木茶几,几面上放着本多功能电子台历,又当日历又当闹钟。杨雨看毕眉头拧了一下:“太冷清了!袁微,你是女的么?”袁微笑笑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抱进来一盆像洋葱又像大蒜的东西:“这是风信子。等它开花就不冷清了。” 可是风信子花期在三月,那不得过去半年多么?杨雨默默地想,这个袁丫头啊,心里有事儿。可是管他呢,哪个女孩子没有秘密?多少女孩儿连友情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秘密积攒起来的。杨雨自己也是一个带着秘密的女孩,因这秘密,对袁微分外多出一份理解,两人比邻而居越发有了作伴的意味。 在9号楼两个女孩的窗外,有树的杈桠斜伸而来,在之后好一些日子里,几片巴掌大的叶子摇摇欲坠,却始终挂在枝头,远近各处绿圃依旧蓊郁。直到哪一天,当她们从午睡中醒来,伸展胳膊时,腰肢能够感到一丝丝侵肤的凉意,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比起往年,这个秋天来得很安静。但终究是来了。 杨雨问袁微:“你一点儿都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调动工作到这儿吗?” 袁微撑着脑袋答:“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一个听众,那我就想知道。” 袁微在画图纸,四天后她得准时上交。因为格外专心,袁微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特文艺腔——再彻底的平淡也带着煽动的意思。杨雨已经有点儿蠢蠢欲动。秘密的价值全在揭开它的一刻,之前的蛰伏都是为酝酿这一刻的畅快而故作压抑。真藏得太久,那会憋死她。 “你还记不记得c城工地上那个人?”杨雨在她桌子对面坐下,也撑着脑袋。 “嗯?”袁微抬头。 “就是……他。”杨雨拿条干毛巾搭在右肩,脸略歪往毛巾上微微一蹭。 袁微看得有些迷瞪,她觉得这很眼熟,而杨雨做这动作时,眼睛瞬间涨满了笑意。她只能茫然地点头。 “就是被你朋友拍进照片的那个人啦!”杨雨瞪了她一下,是含蓄的不满,也是隐忍的骄傲。 这下袁微可全想起来了。 c城郊区的工地,满天沙土遍地尘埃,嘈杂声像要彻底淹没每个落脚的地方。杨雨柔韧而有些干涩的声音中充满愧疚,而那个只能看到背影的男人把拧干净的毛巾绑回身上,站起来冷冷地说:噢。 后来……无论怎么抛过去一堆问题,那个男人始终头也不回,一瘸一瘸走得飞快。 再后来……被他迅速甩在身后的杨雨不屈不挠跟了上去。 袁微凝神回忆着当时她断断续续听到的。 ——出事故那天你在现场对不对?开车的是我爸……那场事故……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噢。 ——带我去找他!我是护士。 ——你找着他又怎么了?人半死不活躺在家里,你能怎么着? ——我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大的责任我都认着! ——谢谢啊,他用不着。 ——你又不是他。你为什么要替他作决定? 记忆中杨雨执拗的声音和眼前杨雨满怀期待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那样子像一个精心设计灯谜的作者期待着游客答对,而她就是那个或许有幸中奖的游客。 袁微眉头一展。“那个很了不起的现代城市文明缔造者?站起来像戳了杆枪,跟你在工地一场辩论会开了俩钟头的那个?”她问。 杨雨使劲点点头,带着一丁点不自知的得意。 袁微望着她,笑容渐开:“哦,他。……然后呢?”当初的杨雨足够执拗,但恐怕她碰上的是块不会弯转的生铁。硬碰硬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然后,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可也拦不住我每天都去烦他——记得没多久我就来跟你告别了吗?那是他离开工程队北上了。工地的人说是他一个朋友,以前一起当过兵,很要好过命的那种,几天前给他来了封信。” 杨雨站起来,旋身叹了口气,用一种说不上是自得还是自嘲的语气接着说,“后来我跟他坐同一次的火车,就这样一直跟到了哈尔滨。” 袁微难以置信地沉默了足半分钟。“系花,你玩千里追踪呢?你该不是为了当初那事儿就这样死盯了他一年吧?所以这一年当中连你父母都找不到你?” 杨雨摇摇头:“我们在哈尔滨待的时间并不长。他根本没发现我。” “等一下,你刚才说到过他以前当兵,”袁微不放过每个细节,心里在奇怪自己这份谨慎,“你确定他是真的没发现你吗?”或者说,根本是种彻底的不搭理。 杨雨露出一个心领神会但毫不在乎的笑:“他是目标,我是盯梢的,反正他没能甩掉我。” “好比喻。”袁微苦笑,然后示意杨雨继续。 “你都不知道他半个月跑了多少地方!什么事情都做,做什么事情周围都不会有人小看。他们好像怕他。”杨雨又在叹气。 袁微尽量不去注意这样的叹气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轻巧地将话题扳回重点:“我记得,后来你给我寄过几张照片。是在河南境内吧?这么说你还顺便回了趟老家?” “上榕树。我最后到了那里,到了就觉得那里应该是他的家。的确是。他在那儿摆过一个摊,修鞋的,挂着军人免费的牌子,听说脾气比谁都硬。” 也就是说你们至此依然没有发生正面冲突。袁微想。该松口气还是悬着心呢?两头犟牛撞在一起的惨烈她实在没胆去想象。眼前这一头犟牛却笑嘻嘻地看着她陷入回忆。她的思路突然被什么一击。 “然后?你去修鞋了?” “我又没捎带上两双鞋,走那么远山路,鞋底早就磨得不成样子了。”杨雨在极力忍着笑,“你……你是没看到他当时那脸色。” ——像躲过了背后来的闷棍,转脸却被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 袁微揶揄道:“看你这劲儿,他那会儿面无人色都不奇怪。” “那是!钉鞋钉得修履带似的,鞋修好就扔给我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回去。我说回哪儿?他吼别告诉我你听不懂普通话!回家去!我就跟他说家乡话,附赠笑脸一张。……总之能想到什么气人的招儿我都招呼上去啦!我就是要气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除非他愿意好好跟我说话。” 袁微望着她的新室友,怔忡。眼前是张女孩的脸,好像一秒钟要转过几百帧的神情,每一个神情又熟悉又陌生。 “怎么啦?”杨雨说。 袁微心蓦地一慌。但杨雨瞥向她的宽大外套:“你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响。手机吗?” 袁微掏了下口袋,那枚相当原始的小手机贴着手心振动。一瞄来电显示,陌生号码。袁微下意识地掐了:“没事,你接着说。” 杨雨眉头拧了一下,正要说什么,那手机又振了起来。 还是陌生号,这群手机骗子想钱想疯了?袁微果断掐断,疯了也不带这样儿的,藐视广大人民群众的智商嘛简直! 然而,仅仅安静了几秒钟,小手机竟然不屈不挠地再一次开始振动。 “真没事?”杨雨并不想跟一通电话抢听众的耳朵。 “真见鬼了……我接个电话。”袁微说着就向外跑去。出房门不多会儿却又折回来,冲杨雨做了个鬼脸:“我出个门儿,晚饭别等我了啊。”声音是轻轻的,但的确在嚷。 杨雨古怪地看着她再度跑开。 再见到她果然是晚饭后了。不料袁微刚进门就忙着收拾东西:“我得回趟我们家老房子,今天就住那儿了……”杨雨莫名其妙:“啊?”袁微脸色有点儿不自然:“那啥的……总之明儿就回,咱一切照旧。” 杨雨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跟着到了门外,目顺着她一路小跑的方向直达楼道口。 夕阳在楼道口的地面上打出一个八九岁女孩小小的剪影。杨雨不禁目光上移,仔细多看了一眼,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穿着初秋的小裙,耳朵后面拖下来两条麻花辫,扎着粉色的小头饰。跟着,她就看到袁微轻巧地跑过去,轻巧地伸手碰了碰那孩子的头,然后拉起她一只小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轻巧地向外走去。 初秋傍晚的阳光金灿灿的,斜照出了一大一小两张金灿灿的笑颜,看上去是那么真。 不知道为什么,杨雨被这画面弄得心情很好,不禁微笑起来。心里却又嘀咕: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第十二章 特别篇:锄妖记(29) 29。 我们大手拉小手2 上了高中以后,吴小语同学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儿。七八岁小孩从父母眼皮底下开溜,这并不稀奇。然而,地点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城市的大马路上,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吴小语永远记得那个初秋,天高云淡,阳光灿烂,每件事情的发生都那么顺理成章。长大后回忆起这事,由于事不关己,她总能毫无鸭梨地笑出来:老爸,老妈,你们还能再狗血点儿么?举家北上探亲,夫妇途中口角,孩子趁机走丢——这整个儿一组非常规整的肥皂剧桥段嘛! 比较之下,八岁的自己,所作所为倒是相当不俗气—— 从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出发,跟着随便什么公交车满城乱转,最后停在另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终于想起来打公用电话找她哥吐吐槽,顺便威胁如是:“吴哲哥哥要是敢告诉爸爸妈妈就再也不理你!下次还离家出走,绝不给你打电话,哼!” 然而事实证明,她哥是一典型的面善腹黑之人。电话里温言细语含糊其辞,回头就没把以上胁迫当回事儿! 也正因此,事后她才能无意中从此君嘴里得知一个惨痛的真相:当时尚未发现自己眼皮底下出了多惊悚的事情的那对父母,一个坚定保持“已关机”,一个坚定维持二十分钟不带变的“正在通话”状态。就这样,冷战顺利进行…… 吴小语不知道的是,事发当天,她哥——当时还是少校的中校吴哲同志,正带着几个技术新兵在机房忙得脚打后脑勺。 组建信息分队指日可待,铁大队一声令下,大家都跟那儿愉快地玩命。接她电话前吴哲还下意识地看过一眼日历:如果二十年后,市面上出现一本名叫《八一锄头回忆录》的出版物,这一天绝对会作为吴小哲同志最焦头烂额的光荣日,被载入书中。 当然不是不担心。事实上,挂断吴小语电话之后,他耸耸肩,深呼吸了两下,揉着太阳心儿,人已经戳到了袁大烂人办公室。并且听说后来顺利批到了假。然而,出于不明原因,那一天八岁的吴小语孤零零站在街边电话亭看人来人往,最终出现在她幼小视野中的却另有其人。 那是条大街,纵然一个孩子视野有限,她看得到的行人亦如过江之鲫。当一个人经过她的视线时,她瑟缩了一下,发现两条腿麻麻的——之前东张西望站了太久。 心里不是很确信,但那张面孔,那个背影,尤其脑后那条长而灵动、仿佛活了一样的马尾辫子,她似乎是认识的。 吴小语观察了那条辫子很长时间。嗯,大概有舔掉一盒“千层雪”冰淇淋那么久吧,那条辫子才终于转开了方向。取而代之是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悠来悠去,最后落到她头顶。那目光突然变得很亮、很聚。一双成年人才有的长腿朝她迈来,停在一个可以和她面对面的位置,然后半蹲了下去。“吴小语……吗?”黑眼睛的主人问道。 长大后再回忆,吴小语会这样形容那声音和脚步:是种很特别的轻柔,像怕惊着一只初出巢的雏鸟。 然而这样的形容常弄得另一位当事人尴尬到脸红。 那位给的官方版本是:“之前就见过一次,还又隔了一年多……谁知道她还认不认识我啊?我不小心点儿行么?万一吓着她,人没准儿能当我是拐带儿童的不法分子!回头要再遇上一爱见义勇为的路过,人顺便见义勇为一下把我扭送当局,你说我好好儿一社会主义女青年,大好前途报废在这儿那不忒冤了……” 袁微有点多虑了,吴小语认得她。在她开口说话那一刻,那个八岁的小姑娘就完全回忆起了她。袁微不知道自己说话时眼睛常常是笑的,似有若无的那么淡淡一抹。正是这一点,那年春天在吴小语的记忆中留了印象:有一头黑漆漆长发和一双会笑的黑眼睛的姐姐,那么笑着歪过头问她,你是不是想玩儿我的辫子? 秋日下午阳光最灿烂的时间,人行道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她们手拉手,一点点融入周遭的车水马龙里。 袁微问吴小语:“你一个人乱跑就不害怕吗?”吴小语笑嘻嘻:“才不怕,老师说现在的好人多坏人少,而且到处都有警察叔叔。”袁微摇头微笑,叹了口气。 吴小语问袁微:“吴哲哥哥现在是不是很忙很忙?”袁微呆了一下,随口回答:“大概是吧……我不知道。”吴小语仰头说:“嗯,吴哲哥哥很忙很忙,妈妈总这么说:‘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姐姐,这句话是不是说,一个人每天起床要做很多很多事,等把事情全都做完,天都黑了,就又该睡觉了?”袁微抿嘴笑:“差不多。”吴小语想了想:“那……吴哲哥哥是不是就不能来接我啦?”袁微听着心里也狐疑起来,嘴上说:“不知道……应该……不会吧?”吴小语睁大蓝莹莹的孩子眼:“真的吗?”袁微心虚地用左手抓了抓头皮。对整件事情,自己掌握的信息的好像并不比这个孩子多…… 届时红绿灯拐弯处路过一个报亭,她睨着窗口处暗红色的公共话机,有种熟悉的感觉忽然在心底油然而生:袁微同学,你貌似也许可能差不离仿佛……被人a了。 后来袁微为这事儿没少跟吴哲理论。袁微说:“你压根儿就故意的是吧?”吴哲说:“是。”袁微侧目:“算计我呢……”吴哲点头:“对。”袁微运气:“自己的妹妹也捎上了……够不择手段的啊?”吴哲耸肩:“说明您之前的评价很中肯,本人兵者诡道,洞若观火,并且中西合璧。”袁微怒急反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儿特有意思啊?”吴哲黠笑:“还行。” 身为死老a一枚,吴哲自认有一大优点,那就是从不放人鸽子。即使,是在a人的时候。 那天吴哲站的位置很微妙。街树、广告牌、电线杆子和垃圾桶,布局非常合理的城市公设——从那俩姑娘的角度测量过来,刚好前后左右都是掩体。真不是故意的,预设战情的时候就没把“背后有人”这样儿一出划拉进去(对方一个敏感一个鬼精,还刚好是女子与小人)。可是当袁微的身影真的出现在马路对面时,他忽然觉得:这样儿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俩丫头也真挺配合的,谁都没发现情况,自顾自拉着手往前走。一个下午,吴哲好整以暇。 袁微知道后说了句:“你真无聊。”该评语很快传开,并且得到推广。 不知怎么到后来连基地的南瓜私底下也跟着凑热闹。锄头教官正在任上,照例狠削他们一通。转天,跟成才交流战斗经验,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一大活人没隐蔽也不带伪装跟大街上走,她们两个脑子四只眼睛一下午没反应过来,赖我??”成才一脸沉痛,很前辈地拍他肩膀:“其实吧,这俩丫头的安全意识,搁一般老百姓中间绝对过硬,架不住您够专业啊……赖你就赖你吧。” 专业?吴哲琢磨会儿,觉得成才用词不当。 无聊么?不否认是的。无聊之外,还有一点兴奋。 吴哲不算一个容易兴奋的人,像当初他自己跟许三多说的,进a大队之前精力和时间都用在“想”上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多了一层琢磨,就显得比常人淡,吴哲们给人留下的印象大体如此。不过,可不是说他们就不懂得。 就譬如老a选拔最后一关那天的事儿。吴哲记得,当时战区内乌烟瘴气的,他一个人端着枪猫进去,小心躲过敌方人员的火力搜索,跟着注意到此地藏货过万,视线尽头露着一截已经锈弯了的铁轨,整体气氛堪称古怪。一群黄头盔、橙外套、脸罩简易防毒面具的匪徒在重度污染的空气中频频穿梭。矮下身子观察了会儿,吴哲跟自己笑笑:头番执行任务就赶上一敌众我寡的经典战例,咱这人品也算没的说了吧?念头才刚一过脑子,子弹就来了。吴哲一个侧翻,就势滚入另一座遮挡物后面,把身体猫得更低。身侧的临时掩体貌似是台车床,可看起来更像工业博物馆里的展品,让他有种瞬间出戏的感觉:这是在拍老电影么? 如果出发前大队提供给他们的信息都确凿无误,眼前这些设备以及刚才那些匪徒配备的防毒面具简陋到愧对这样的戏码。 转念之间,有扑簌簌的落尘碎砾当头淋下来。吴哲沉吟了大概有一秒,抬头时已经做了决定。“都别演了!你们整天变着法儿地骗人,至少得保证点技术含量吧?”他举枪站了起来,没有射击,神情语气带着讥弄。 然后,他就硝烟滚滚地“死”了。 匪徒们看起来反倒有点儿沮丧,叹着气陆续摘下头盔和面具。 在那两秒钟里,“死人”吴哲的心理反应堪称荒诞:居然是很兴奋。 是逐渐靠近某个呼之欲出的谜底那种兴奋,能让人的心情整个儿豁亮起来,因为很快,之前所有的疑窦都将得到解答,一切的猜测都将得到证实。 这并不深奥,也不难理解,只是当你专注领略吴哲们那份轻盈的机智和透辟,惊叹于他们淡淡的一切时,很容易把背后那些丘壑暗涌也淡淡忽略。 这么说起来,袁微不巧是个异类。她对那下午的全部回忆是:眼前没完没了地过车,鸣笛声吵吵得人心烦意乱无所适从,她拉着吴小语的手简直有点冒汗。总之,一点儿都不美好。 究其原因,是在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袁微忽然想到了她的处境。当时电话接得仓促,三言两句听完重点是“找人”就跑了出来,万万没考虑过,这会不会是把自己扔进一个僵局的愚蠢行为。俗话说的好,冲动是魔鬼!现在,人,她给他找到了。于是所以接下来然后呢?原地坐等这小姑娘的法定监护人或者别的谁通知自然不行。除此之外,袁微想到了n条或许可行的方案,和可能发生的n种情形,其中任一个都能让她没来由地忐忑发毛。事到如今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害怕。 初秋的风凉凉地吹,太阳沿着最正常的轨迹慢慢西移,大马路上的一切显示这会儿国家和人民都挺好的。袁微真的想扇自己一脑门——你可笑不可笑呀?害怕那样的一个人!抑或是,害怕这样的自己? 像这样可不行,一定得冷静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吴小语,小姑娘也正研究地眼睛滴溜溜望着她。 “想不想喝酸奶?”袁微问她。吴小语想了想,仰起一张讨好耍赖的小小笑脸:“冰淇淋……” 袁微也冲她夸张地笑:“不……行……”她还记得一年前,吴家兄妹为冰淇淋这事儿在病房里的胶着状态。 吴小语笑嘻嘻,手却开始晃她的胳膊,那小劲儿拿的,简直充分继承了乃兄某位战友的可贵精神。 这次成人与儿童的胶着状态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袁微投降。并不是被小孩子的撒娇打动。 在茫然中,她忽然想起,有人告诉过她,冰淇淋是乏味生活中一点可怜兮兮的甜头。 那么在这个季节的大马路上,如此甜头还是分点供应的。 吴小语挑的是“可爱多”,攥着像一把花里胡哨的小火炬。袁微上学的时候,飞速蹬着自行车舔过几支,觉得并不很好吃,也不能解渴,胜在款式花色的热闹。 ——小孩子挑选零食的时候,跟成人所站的角度截然不一样。从刚才你就一直看着这杯老牌子的酸奶,因为它很容易让你想起你的童年,回忆让你信赖它的味道。袁微你是个怀旧的人,我没说错吧?……你因为很多人感到不安焦虑,可你甚至连他们到底喜欢什么也没真正明确下来。 言之凿凿。 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萍水相逢,却看透了她。 不过,袁小妖能叫袁小妖,就不仅仅是一个单薄的本质。袁小妖不会让自己的情绪耽搁太多时间。有这工夫,她更愿意想点儿实在的。譬如……她这是把人家走丢的宝贝疙瘩往哪儿领呢?总在大街上晃悠着算个什么情况啊? 磨叽到吴小语吃干净了蛋筒尖儿里裹的最后一点巧克力,袁微当即决定,带她回老房子。 宿舍是不能考虑的。这会儿要领个孩子回去……人杨雨的视力是两个1。5,好奇心够写本儿《十万个为什么》,两样儿合起来那就是张网,密密麻麻攻城略地寸土不落,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死于无地自容。 老房子的好处却多:她老爸住过十几春秋,小狐狸又圈养在那儿一周年,怎么着也已然修炼成一辟邪场所了吧! 袁微边想边揉着发酸的太阳心儿,特后悔没带盒清凉油在身上。猛听见有人叫她,她轻轻转过去,没太费劲儿,穿过三三两两不断走动的人,在不知道几点方向约五十米的地方儿看到了吴哲。这回不是幻觉,惊鸿一瞥她已确定。 高高瘦瘦的人,站在或者说戳大马路上,远距离观测也是很长那么一条,仔细看不难发现他作训服上残留着他们老a基地那种泥巴的干印。 他刚才叫的是,袁小妖。用的还是病房门外抱着花盆儿的那么一副欠揍德行。 袁微微笑,自嘲着。心却一沉:来了!是祸躲不过。 看在吴哲眼里,那女孩笑容清淡,分外沉静的目光像在突突他。而他自己个儿被人这么突突着居然还能笑得挺安乐,且不知道为什么从心里冒出这么一句来:别着急,让子弹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