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流》 第一章 真心话大冒险 早春的天色有些阴晦,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却依然未见太阳的踪迹,倒是一阵阵料峭的微风带着寒意不时飘过,把人吹得浑身凉凉的。许是因为这天气的缘故,原本热闹的街市倒是少有的显得十分冷清,有时候出来几个行人,也都似赶趁一般,匆匆一过。 可此时景行坊张家二房的宅子里面,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三个苍头和一个丫鬟正围在一座院子里面来回踱步,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已然在那里聚了不短的时间,个个额头冒汗。在这样的天气之下,这般情状实在罕见。 更奇的是,众人虽然人人表情焦虑不已,但却无一例外地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目光不住地向前面那扇紧闭的大门瞥去,以至于院子里虽然人影憧憧,往来反复,却是寂静无比。众人耳中所能听见的,唯有“沙沙”的脚步声而已。 偶尔,几个人的目光相碰,也不过相视摇头而已,大家都在想着但又绝不敢问出一个问题:五郎这是怎么了?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莫不是又在想着什么摆弄人的新方法?要知道,平日里,五郎几乎是把家当客栈,却把外面那些风月场所当家的,几天时间以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令人莫测高深。 就在此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一下子打破了整个场面的寂静。四人立即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都定住了身子,只是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房门。 果然,那房门渐渐裂开,一个二十岁上下青年的面容渐渐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个青年长相十分儒雅,星眉朗目,面如冠玉,倒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面孔。兼之他身材挺拔,给人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只是他的眼神却有点怯生生的,和他那俊逸的风姿有些格格不入。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的衣着。 只见头戴一顶折上巾,身着一身窄袖圆领的袍衫,上面绣着白云飞鸟,腰上系着一根赤绦,脚上穿一双乌皮六合靴。 这一身打扮本自然没什么不妥,因为这恰是当今天下颇为流行的装束,可穿在这青年身上,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令人见了哭笑不得。 原来,这青年的头上的折上巾戴得半歪不正,而且两只软脚一只悬在身前,另一只却悬在背后,忒也扎眼。他腰间的那根绦子也系得太低,愣愣地扎在肚脐往下两寸之地,而且那绦子上原本应该悬挂的几块佩玉也没有系上,看起来秃秃的,实在令人难受。 而最为难看的是 ,很明显的,他系那赤绦之前根本没有理好上袍,又系得太紧,一身崭新的丝质外袍竟如皱得像老人家沧桑的面庞一般! 这样一身混乱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和他俊美的形貌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般人见了,自然而然要想到“沐猴而冠”这个词。只不过,眼前这只猴儿,是一只美猴王而已。 但场中的几个人却似并不觉得好笑,至少从他们严肃的表情来看,是如此。经过短暂的静默之后,几个人同时躬身喊道:“五郎!” 那青年一听这整齐划一的声音,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随即才慢慢恢复了正常。那表情就像是刚确定了这几个人喊的,正是他自己一般。 “你,进来,我有话要问你!”年轻的声音还算浑厚,只是底气却明显有些不足,他略一犹豫,指了指那几个下人中那个年纪最小的说道。 院子里的几个人不禁愕然:“五郎莫非是中邪了?若在平常,他怎么可能这样说话?” 那个被点到名的小厮一脸的惴惴,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同伴同情的目光护送之下,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到了房内,那小厮又是一愕,原来那青年正歪歪斜斜地坐在席子上,一双眸子正四处睃巡,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屋子颇为陌生一般。而他坐地的姿势居然并不是跪坐,而是屁股点地坐着的,而且尽管他眼神里尚有几分怯懦,但挂起了二郎腿,还轻轻地晃悠开了! 如果他的衣着只是别扭的话,他这坐姿绝对堪称赖歹了。作为一个世家公子,这般仪态若是被长辈窥见,真不知又要耗去老人家多少口舌。 那小厮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就连表情都不敢稍变。 “果然这些家伙都怕我,”青年俊眉微微舒展开来:“没有想到怕成这样!想不到我张文也有让人怕的一天,嘿嘿!” 偷笑两声,这个叫做张文的年轻人眉宇舒展了不少。 “以后你们都不必守着了,我没事!”虽然心下得意无比,张文的开场白却异乎寻常的平淡。随即,他话题一转,又说道:“叫你进来,没其他的,就想玩个游戏!” “游戏!”那小厮的表情变得异常难看,苦涩之情,一见可知。可以看出,以往他也曾经和“张文”玩过游戏,但那些都是痛苦的回忆。 “怎么,有问题吗?”张文试探着问道。 那小厮身子一震,脚下一软,忽地跪倒在地,颤声说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张文一愕,不由暗忖道:“看来我身体的前任主人对他这些下人够凶的,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反问,就把他们吓成这样!” 张文选这小厮来套话,其实并非盲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小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最多,想来应该是“自己”的随使小厮了。加上他年纪最小,套起话来应该也最容易。 看着这小厮跪在地上的可怜样子,张文不由想起自己前世被邻居家的小孩欺负,被小学萝莉同桌欺负、被班上最矮最瘦的“小黑豆”欺负,乃至被班主任家的小狗欺负的情形,他心中同情之心顿起:哎,都是苦命人哪! “起来说话吧!” 张文尽量把自己的语调放得平和一些,生怕吓坏了这胆小如鼠的小家伙。说起来,共同的过往造就了共同的心声,相逢何必曾相识嘛。 这小厮听见这声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杀猪也似的连称“不敢!” 张文被他吵得一阵烦腻,虽然是下人,可总该有点为人的尊严吧!我靠,比我还胆小多了,是不是男人哪? “他妈的给我起来,老子最烦人跪着嚎了!”张文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随即,张文但觉眼前青光一晃,那小厮已然笔挺笔挺地站着了。而且,他似乎也没有那么惊惧了。 张文不由暗忖:“真是他妈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看来,以后还真他妈不能和他们好好说话了。” “这个游戏叫做真心话大冒险。目的呢,就是测试一下你的忠心,看看你有没有撒谎的恶习。玩法很简单,就是我问问题,你一一作答,答得好有赏,一旦答得不好,嘿嘿——” 根据以往被欺负的经验,张文知道,“嘿嘿”两个字的震慑力是远比“揍你”“罚你”之类的要强得多。原因无他,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有一种恐惧感的,“嘿嘿”二字,代表是就是尚未可知的惩罚。第一次对被人施以“嘿嘿”,张文有些飘飘然,对这陌生的世界的恐惧顿时减轻不少。 “是!”那小厮的声音期期艾艾的。 “那好,我的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 “啊!”话音未落,那小厮失声说道:“小人是五郎身边随使的,五郎竟是不识得小人了吗?” “回答错误!”张文恶狠狠地说道:“我只想要最正确的答案,但你却给我废话,记罚一次!” 那小厮脸上顿时满是 苦涩,轻轻嘀咕道:“其实,小人本想说,小人名唤张宝。” 第二章 新的身份 张文只作未闻。他知道眼下唯有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才能尽快掌握有关这个陌生而崭新的生活环境的资料。 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和那个一直不愿消散的灵魂,也就是这身体的原主人作斗争,以至于对眼前的这个世界仍是一无所知。 这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皇帝在位?自己所在的又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是如何? 如此种种的诸多问题,若是不尽快弄清楚,根本就无法走出这门,否则要么立马露馅,要么犯了什么该死的忌讳,被官府抓去砍了。张文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毕竟看过不少小说和电视剧。他知道,但凡独裁社会,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事,忌讳太多了,要十分小心。说错话、穿错衣服都可能遭致灭顶之灾。 接着,张文终于转向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上:“我叫什么名字?”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确实鸭梨挺大。这问题,是得率先解决! 张宝先是一愕,一双大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那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上很自然地染上了一抹谄笑:“五郎您老人家的尊讳,小人岂能轻易宣之于口?” 他心下却忖道:“五郎岂会不知自己的名讳?他应该只是试探我对他的尊敬程度而已,我可不能上当!” 我靠,马屁精啊!张文自度也算见过不少会拍马屁的,但像张宝这样小小年纪,却能把马屁拍得这样响的,实在是第一次见。 张文轻轻上前一步,笑着拍了拍张宝的头,道:“不错嘛,张宝,马屁功夫练得不俗啊。不过,你他妈的不知道老子一向最讨厌拍马屁的吗?”说着,飞起一脚,踹在张宝的身上。 张宝的身子顿时跌出去几步,一个站立不稳仰天跌倒。好在就在头要着地的一霎,他忽然伸出手来,一下子点在地上。这一下急中生智,算是救了他自己一次。 “不会吧!老子会武功!”张文差点被自己骇死:“老子的确不喜欢专会拍马屁的小孩子,但老子只是想给他一丁点教训,同时也表现一下老子的简单粗暴而已。没有想到我这轻轻一脚竟还有这样的威力!” 想当初,张文一直被人欺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身体太差,连那些长得比他还要矮瘦的都打不过,性格又弱,别人不欺负他欺负谁!是以,一向以来,他做梦都想学会武功,找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报仇。尽管如今他已然穿越,想报仇是不可能了,但既然到了古代,武功 就越发显得重要了,他求武之心自然是更切。 只是,通过别人的受害来获知这个喜讯,对于张文这样善良的人来说,固然是有喜,却也一样有忧:“张宝这家伙不要有什么问题吧?” 好在,张宝立即没事人一般爬起身来,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他的动作极为熟练,表情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那小脸上,依旧是挂着若有若无的谄笑。 张文心下越发鄙视这具身体的原主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哪,人品值好低!这张宝看起来,明显是摔得习惯了嘛,也不知被这家伙揍过多少次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记住,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习惯扯谎!”按捺下获知自己会武功的兴奋,张文继续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探问消息。 张宝一听并不记罚,大喜,连忙说道:“五郎您老人家姓张,尊讳是‘易之’。” “张易之?” 张文暗暗有些讶异,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地方。他无意间转过头去,看见那面被磨得光洁无比,油光可鉴的铜镜之上,映出一张面庞。虽然衣衫不整,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一个帅哥,要是放在后世,绝对可以令富婆们趋之若鹜。 诶,等等,小白脸?面首?不……不会吧,张易之?大唐第一面首张易之?女皇武则天的便宜老公?应该……唔,不会那么巧吧! 看了看镜子里看着尽管神色悲催,却依旧是帅得有些不像话的脸,张文有点不敢确定了。他连忙转向张宝,又问道:“当今是什么朝代啊?” “大周!”有了两次前车覆鉴,这一次张宝的回答倒是毫无花巧,直接而简明。 张文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大唐就好!他妈的,吓我一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改掉这个倒霉名字。和谁重名不好,和天字第一号小白脸重名,这不是晦气吗?” 问了几个问题,加上受了一场虚惊,张文顿觉有些口干舌燥,便伸手指了指那边的桌子。 张宝倒是机灵得很,也不多话,过去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张文。 张文伸手接过,掀开茶杯盖,顿觉一阵香味袭来。张文对于茶道自然是一窍不通,但也立即明白这茶绝对是好茶。 只不过,好茶什么的,对于张文来说,绝对都是浮云。牛嚼牡丹的事情他来说是家常皮便饭,这一次他也没有例外的打算。他一边“咕咚”地喝了一口,一边又问道:“ 当今是哪位皇帝在位啊?” “当今圣人姓武,原是天皇大帝的天后!” “扑——”张文第二口茶刚含到嘴里,还未咽下,顿时喷薄而出,而他手中的瓷杯也骤然落地,在一阵短暂而刺耳的“叮当”声中绽放出最后的光华。 “我靠!”张文虽然是个历史小白,但电视看多了,也知道天皇大帝就是唐高宗李治,而天后就是后来的则天皇后武曌。 “玩我是吧?闹了半天,老子还是那个张易之啊!” 心下虽然发慌,张文的反应却不稍慢,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失态是不正常的,连忙转移视线:“他妈的,这茶怎么这么烫!” 张宝心底的委屈可想而知。他方才明明看见张文毫无形象地喝了一大口的,怎么到了喝第二口的时候再来说烫呢?再说,这茶水,是由专门的养娘每隔一段时间来换一次的,也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啊! 只是,他看着张文“怒不可遏”的样子,哪敢争辩,连忙又跪下来,说道:“小人该死,五郎饶了小人一次吧!” 张文见了张宝如此惶恐,心下生出一丝歉意,顿将自己的不安消弭去了不少。他连忙说道:“罢了,起来说话,咱们继续方才的游戏!” 张宝简直不敢相信张文竟然并没有责罚于他,虽有些惑然,更多的却是喜出望外。他嗫嚅着说道:“五郎,还是让小人先把这屋子收拾一下吧。” “不碍事!”张文说道:“你只需好好回答问题就是,其他的事情不要管!” 张宝心下更惑了,他暗暗觉得五郎似乎对这个根本不好玩的游戏太过痴迷了一点。要知道,说到玩,五郎自来都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怎么忽然就喜欢上这种无聊的游戏你?但这种疑惑,他只能深藏心底,作为苍头,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主人喜欢什么,他们只能跟着喜欢。 “我弟弟叫什么名字?”张文继续问道。 “六郎讳昌宗!” 张文的心顿时跌落谷底。他知道,历史上的那个张易之有个弟弟叫做张昌宗的。他之所以问弟弟,只不过是从侧面佐证一下自己的身份而已。既然自己现在的弟弟是比自己这个身子还要“艳名远播”的张昌宗,那自己的身份就确凿无疑了。 第三章 “高明”之策 想起张昌宗,张文心下又有些暗暗庆幸:“好在张昌宗这几天一直没有露面,要是今天之前,他来看我的话,我恐怕早就露馅了!说来也奇怪,这张家看起来倒像一个豪门大族,人丁应该比较兴旺才是,我叫‘五郎’,前面至少总有四个哥哥吧?可怎么我在屋里躺了好几天,愣是没有一个亲人来看一下呢?光看见一大批下人在瞎忙活了!” 虽然有些疑惑,但张文知道现在不是去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要继续套话。 “我们所在的,是什么地方?” 张文问这个,也不是全无目的的。本来嘛,男人当面首就够丢人的了,只要稍微有点可能,当然要避免。毕竟,谁愿意像历史上张易之兄弟那样被自己的便宜儿子、便宜女儿以及便宜孙子联合起来砍死? 张文知道武则天践祚之后,一直以洛阳为都,他想着,不管怎么样,以后定要远离洛阳。只要和武则天不照面,这面首的命运改变起来应该不难吧! “回禀五郎,这里是神都洛阳城景行坊张府二房!” “洛阳!!!” 张文再次暗暗道了一声“我靠!”这是怎么回事啊,怕什么,来什么! 虽说心情恶劣,为了自己以后的生存,张文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了不少的话,才算是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初步的了解。 确认了一个消息之后,张文大大松了一口气:张易之至今尚未入宫。换句话说,张文若自己不愿当面首,只要避着宫里的人就可以了。 当然,如何去避开宫里的人,都是后话了。倒是有一个更加紧迫的问题在困扰着如今的张文,对他而言,如今更紧迫的问题却是如何当好这个“张易之”。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大难题,因为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历史小白,武周这个时代太缺乏了解了。这种无知,表现在行为上,就是不断出现的“反常”之处。旁人倒还罢了,身边的人见多了,比较一下以往的张易之,难免生疑。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张文前世只是一个高中都没有读完的辍学打工仔,莫说是繁体字,就是看简体书,也有不少的字和他没什么交情的。而张家既然是世家大族,以张易之的身份,应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才是。张文又如何去解释起码阅读能力的忽然丧失呢? 还有一些言谈、礼仪等问题,也是十分棘手。 而最为棘手的是张易之交际圈里的那些人,张文真不知如何去应付了。 旁的不说,单说张昌宗,幸运的是他这几日未曾露面,要是他出现了,张文觉得自己必然露馅。更何况,人立于世间,总是要交友树敌的,现在的张文连张易之的朋友和敌人都无法分辨,又怎么谈得上应付呢? 这个问题不止棘手,而且看起来也非一天两天之内能解决的,张文也只好决定得过且过,以后尽量按照这几天的样子,在屋内歇着,一边学习大唐的语言习惯、礼仪,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等到了有把握的时候再出门。若是这期间,有其他人主动来探望,除非逼不得已,也尽量不见。至于下人们是否觉得异常,就全不在张文的思量之中了。 正在此时,忽听“砰”的一声。张文回头看时,却见一直在门外候着的另外两个汉子齐齐地走了进来。张文大讶,他知道这些下人可是十分害怕“自己”的,怎么这时候却未经召唤,径直破门而入,难道——难道他们发现了老子是个西贝货?不,不对啊,老子虽有半假,却也有半真哪! 张文有些忐忑了。 “五郎,时间快到了,咱们赶快出发吧!”两人中那个矮胖一些的说道。 “原来是我多心了,他们是来通知我出发的!不过,到底是出发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张文眼光扫到那个矮胖子身上,却见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意,似乎很——淫荡。再看他旁边那高瘦子,表情与前者绝类。 张文刚刚打定了主意绝不主动出门一步,马上就有人来找他“出发”,他当然是下意识地准备拒绝,但转念一想,他暗暗凛然:“不能贸然拒绝!” “看他们的表情,应该是叫我去做一件我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啊,要不然不会时间地点都不提一下。若是无缘无故就不去的话,岂不是正好引起他们的怀疑?” 张文转过头去,不住地转动双目,想找到一个不去的理由。但他穿越的时间太短,竟是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到。思来想去,唯一可以找到的理由就是身体不适。可作为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一旦生病了,免不得要找医生,要是医生诊断说自己身体完全无恙,他们就算原本没有疑心的,恐怕也难免生疑了。 “去还是不去?” 正踌躇间,张文忽地一眼瞥见那小正太张宝。许是两位同伴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一些胆气,他眼中再无惧色,也是多了几分莫名的笑意,像是兴奋,又像是有些紧张。这绝对是一种超出了和谐范围的笑意,含蓄却不深邃,内中猥琐之意不需窥伺就可一见而知。 “怎么忘了他呢?”张文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转向张宝道:“既然有正事,今天的游戏就到此为止!” 张宝心下一松,脸上的喜色越发灿烂了。玩这种游戏,他可根本没有想过受赏,只要不受罚,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既然张文不提赏罚,他也乐得装痴卖傻。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味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却听张文又说道:“不过,在走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张宝幼小的心灵再次被撞击了一下,连忙强打精神准备应对,他可不想在最后时刻犯错,惹来张文的惩罚。 “不要紧张!”张文笑着凑近张宝,露出森森白牙:“放松,放松!你只需要将今日我们这一行的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唔,就是过程细述一遍就行了。很简单的,是不是?” 张宝暗暗长出一口气。看得出来,他的小心肝已经有些承受不了这一上一下的乱跳了。若是再多几次这样的刺激,他准定要得心脏病。 也许受了这折磨人的游戏马上要结束的鼓舞,张宝回答得小心翼翼,而且十分的详细,也十分的明晰。 张文听着听着,眉宇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拂过和这三位几乎一样猥琐的笑容。 原来,张易之盯上了一个小娘子。这小娘子每隔五日的下午,都要经过前面的溢香酒楼楼下,去隔壁立行坊的药铺抓药,风雨无阻。为此,张易之专门包下了溢香酒楼二楼的那个靠窗位置,以作赏花之用。 最近,张易之渐渐不能满足于远观,而开始追求近亵了。于是,他自编自导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专等那小娘子经过的时候上映。 讲着讲着,张宝喜爱拍马屁的毛病再次发作,他开始大夸五郎聪明无比,睿智无双,这计划机巧绝伦,如羚羊挂角一般,无一处不透露着无与伦比的美妙。然后,他又很有自信地拍胸脯:“今日这小娘子不来则罢,一旦来了,必然堕入五郎彀中,嘿嘿——” 张文却是目瞪口呆:“奶奶的,不会吧,这种法子要是在二十一世纪,绝对是最烂最没用的,怎么这张宝竟将它夸得像一朵花一样?如此看来,一千多年的历史,不仅仅是人类物质生活、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一千多年,也是泡妞技术日新月异的一千多年。难得啊!” 忽然之间,一种叫做信心的东西在张文的心田间发出芽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虽然面临着许多的难题,但只要自己努力去解决,就一定能在这时代生活下去, 而且能生活得很好! “一定的!”张文暗暗紧握了一下拳头。 “五郎,您这是——”三个下人见张文傻笑的样子,愕然不已。 “没有什么,张宝带路,尔等随我杀奔溢香酒楼去者!”张文学着京剧的腔调,指了指大门。 第四章 英雄救美 洛阳城是一座千年古都。而唐朝,恰是这座历史名城最后也是最为辉煌的时代。而将近三百年的大唐历史里面,只有武则天主政的二十年时间内,是以洛阳为主,而以长安为辅。换句话说,武则天主政的时代,又是洛阳城散发出的光华之中最明亮的那朵火焰。这时候的洛阳城比起明清时候大了好几倍,由于建造的时候规划得很好,各坊之间蹊径俨然,又有不少的主干道贯穿其间,给人的感觉就是站在这座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四通八达。在这错综复杂的路线网中,你总能找到一条通往目的地的最佳路线。 路虽然多,却是每一条都整齐、笔直而又十分的平整。已经在众人的帮助下整理好衣冠的张文双脚踏在这样的小路之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听着周围屋舍里不时传出的私语之声,心情自然是十分的好。但他却不因为心情舒畅就忘记了正事。一路之上,他不停地套话,终于套出了除了张宝以外另外一对下人的情况。 原来,这一对是一对亲兄弟,就叫张大和张二。他们并不是张家的苍头,只是张易之养着的一对帮闲人等而已,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哄张易之开心。而这一次的任务,就是帮忙安排人手。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职责所在”,兄弟二人都十分的尽心。 不知不觉间,溢香酒楼到了。 坐在溢香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张文竟生出了一丝罕有的兴奋和期待。 是啊,泡妞这种事情,张文是见多了,可他自己却从来都是背景男。今天破天荒的成为主角,这种发自内心的亢奋,又岂足与外人道! 张大张二这两兄弟已经去作具体安排了,随在张文身边的,只有张宝。小正太也是一脸的兴奋,双目直勾勾地透过窗牖,盯着下面的街道。 “该到了,该到了啊!”张宝喃喃地念叨着。可惜,街道上还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倒是有两条小狗儿追逐着沿街而下,终于消失在前面的转角处。 张文倒也理解张宝的紧张。对于他们这些下人来说,服侍好主人,让主人高兴,便是一种事业。要是今天这小娘子忽然不来,或者改道了,以往的张易之多半要在他们身上撒气。是以,这小娘子来不来,对这些下人的影响远远大于对张易之的影响。这样一想,张宝这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热切就不难理解了。 “来了!”张宝眼前一亮,紧拽着的拳头终于松开。 张文也放眼望去,霎时间,双目就再也无法移开了。 大道的尽头,一个年轻的女子手上提着一个篮子,正缓缓地走了过来。这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上身着一件水绿色的短襦,腰系一条粉色的绦子,下身是一条紧身的长裙,也是水绿色。 很平常的一身衣衫,差不多装束的女子,张文今天遇见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但因有了这少女的映衬,这身衣衫显得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年轻俏丽的女子是个标准的鹅蛋脸,略带绯色的脸面上泛着青春的光泽。云浓时发,唇红齿白,在微风之中缓缓漫步,她不像是在行步,倒像是在翩翩起舞。更令她增色不少的是,她那一双灵动的水墨双眸之中射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不住地左顾右盼,似乎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新奇一般。 不知这般可爱俏皮的神色又要令多少看风景的汉子一夜无眠了。张文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被撞击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恐怕也会成为失眠众之一。 “过来了,过来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张宝的注意力倒是没有放在那少女本身上,他在意的,只是另外两兄弟的事情安排好了没有。眼看着那少女就要到达溢香酒楼的门口,下面路边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中的不安在一点一点地增加。 “难道有了什么变故?”张宝简直快要疯了。他知道,五郎发起火来,是不问青红皂白的,通常是想罚谁就罚谁,想怎么罚就怎么罚。而张宝是卖身在张府的苍头,往往受罚最厉。他的小拳头再次拽紧! 也许是走得有点乏了,少女的脚步缓了缓,但她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停驻,依旧是四处睃巡着。终于,她便一眼瞥见了正在居高俯瞰的张文。迎着张文望向她的目光,那少女居然毫不示弱,回了张文一个俏皮的笑容,似乎还丢下一个鬼脸,然后才垂下头来,欲要继续前行。 张文心旌乱摇,心下大叫:“不得了了,美女对我笑了!”也难怪他这样失态,在他的记忆之中,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一种迷人的快感只在那一瞬间便蔓延到了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他发现自己的心神似乎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开始四处乱窜。更要命的是,浑身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要腾空升起一般。 “他妈的,不会吧!”张文一边用指头猛掐自己的大腿,一边暗骂自己:“老子也不是没见过美女,比这个漂亮的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什么时候这么差劲,居然失态成这个样子!稳住,他妈的,你倒是稳住啊!” 腿上传来的剧痛让张文终于清醒过来。冷静下来一 想,他终于知道症结所在了。 前世张文生活的那个时代,越是美女越要往人多的地方跑,而且穿得唯恐不性感暴露,唯恐无法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加上二十一世纪的营养、美容技术等等,都比一千三百年前高出太多,美女平均质量自然也远在唐朝之上了。在这样的情状下,张文自然是想见不到美女都不容易了。 只是,二十一世纪的美女,可从来没有给张文丢过哪怕是一个友好的眼神,更不要说像眼前这个美女,向自己抛眉眼。张文被触动的,倒也不纯粹是色心,还有一种成为主角的快感。或许,倒是后者占了多数。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站住!”斜刺里走出一个人来,迎面向那少女缓缓行去。 本来,按照计划,张文是要待下面的人调戏了那少女一段时间,眼看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才出手相救的。唯有这样,才能发挥出他这英雄救美之举的最佳效力。可此时的张文却有些迫不及待,他只在心下叫了一声:“该我表演了!”便兴冲冲地向楼下冲去,任凭张宝旁边怎么喊也拦不住。 溢香酒楼前。一身水绿的美少女不住后退,眼中满是惊惶。一个男子正满脸淫笑,不住靠近。 这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狠厉,左面颊上有一条明显伤疤,给人一种阴狠的感觉。 “小娘子,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出门是很危险的吗?这世上坏人尽多,还是由某来保护你吧!”那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一步步地向那少女逼近。忽然,他伸出一右手,向少女的红红的脸上拂去。 那少女花容失色,将头一偏,躲过刀疤脸的咸猪手,口中有些惶然地说道:“不,不必了,妾,妾身就要到了!” 她终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而已,见了面容这样凶狠的男子,难免发慌。 “小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其实,某并无他意,只是想和小娘子交个朋友而已。”说着,又伸出左手,向少女的胸前袭去。 少女有些怒了,怒目瞪了那疤脸一眼,再次闪身躲开,恰在此时,张文拍马杀到。一见这个狗屁的演员演得像真的一样,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大怒:“我擦,老子请你来演戏,你他妈存心占便宜是吧?” 第五章 错进错出 一怒之下,张文立即把一番义正词严的开场白忘记得干干净净,他只是大喊一声:“住手!”伸拳向那刀疤脸拍去。 那刀疤脸正在兴头上,听得风声,愕然回头,还没有看清来人,就觉胸前一痛,跌倒在地。 张文一拳打实,才想起对方并不是他的敌人,而是朋友。他方才恼怒之下仓促出手,忘记了收力,实在有些对不起应邀而来的朋友。 张文上前一步,正要想要看看刀疤脸是否有恙。不想,那刀疤脸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一张本就可怖的脸上满是阴翳,他“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这厮竟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吗?” “挺专业的嘛!”张文见对方受到重创,没有甩手不干,而是继续卖力表演,心下更是愧疚。他盘算着,事情完结之后,要好好酬谢一下人家。 “管你是谁!光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罪大恶极,人人得而——打之!”张文终于抓住机会表现了一下自己的大义凛然。 刀疤脸气得“七窍生烟”,嘶声喝道:“不知死活,看我生撕了你!”狠狠地向张文扑来。 这汉子倒像是练过一般,出手之间颇有法度,而张文虽然身怀武技,却不怎么懂得运用,他现在只是凭着本能在打斗而已! 一时间,两个人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但随着战局的发展,局势开始越来越对张文有利,对于这种打斗渐渐之后,他对自己的“神力”也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虽然这只是一点小窍门,却足以打破场中的均势。 “砰”的一声,那刀疤脸再次中拳,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他再也顾不得面子,恨恨地跑开一段距离,到了几十步外,他才在张文期待的目光中回过头来,丢下今天最后一句台词:“给我等着,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文也没有浪费这最后的表演机会,回了一个蔑视的眼神:“怕你的是孙子!” 刀疤脸再不多言,恨恨地拐进一条小路,很快消失。 完美的演出,男主和男配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准!张文暗暗惋惜没有机会将这一段拍下来,给那些狗屁演帝演后好好模仿学习。说不定,以这个视频作为临摹教材,还能提高一下国家的影视水平呢! 他伸手掸去身上的灰尘,缓缓地向那少女靠近,叫了声:“小娘子”心中一阵发虚,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妈的,不会吧,这时候怂了!”张文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 快搭讪哪!用比这时代高级一千三百年的甜言蜜语将她湮没,用最后现代的手段将她征服,上啊,上啊!” 酝酿了半天,张文的嘴里终于吐出短短的一句:“你没事吧?” 少女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深深地扫了张文一眼,脸上便多了一分羞赧,她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道谢,便转过身,向前行去。 张文大为失望。这样好的谋划,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都浪费了,对自己以后的泡妞信心可是一个打击啊!这一身好皮囊,恐怕也要成为这世上最大的浪费。而最为紧要的是,张易之显然是一个风流自信的人,自己方才的表现比起张易之来,肯定是判若两人了,这一切可都在张宝他们的眼里看着呢! 一念未了,忽见前面那少女娇躯一定,停下脚步,又迅速地扭过头来。 张文大喜:“她定是想起忘记道谢了。嘿嘿,等她道谢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包握住机会,这可不仅仅是泡妞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生存的重大问题!” 少女忽地笑了笑,轻启丹唇:“公子,刚才那人,是你找来的吧?” “唔——”张文顿时噎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恰看见前面转角处,一抹水绿色的影子如青烟一般,飘飘然地消失不见了。 失败,太失败了! 除了苦笑,张文已经不会做其他动作了。 虽说这场戏的剧情是老套了一些,但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应该不老套才是,这一点,早就从张宝、张大和张二等人的反应上得到了证明。 而且,从剧情到台词,乃至剧中的两个主角的表演,应该都没有什么问题才是。为了这场戏,张文甚至狠狠地挨了几拳,身上中拳的地方至今还隐隐生疼呢。 可就是这样一场戏,小娘子居然一眼看穿,这还有天理吗?张文郁闷得直想仰天长啸。怪不得孔老二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女的太聪明了,让男人怎么下手哇? “出来吧!”张文驱散沮丧的情绪,向周围喊了一声。 便有几个人从旁边围拢了过来。除了张文认识的那三人之外,又多了一位陌生人。这是一个壮实青年,没有戴帽子,头上只是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所以张文知道他还不满二十岁。这家伙长得倒是很有几分人样,可惜神色间有些猥琐,尤其是当他展颜一笑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来的猥琐之气简直能让人汗毛倒竖。 “张大,你们不错, 选的这个人虽然出手有些不知轻重,表演得倒是很真!”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张文决定转移话题,先对张大兄弟的工作提出了表扬。 “五郎过奖了,其实——” “不必其实了,我不会怪他的,说起来,他挨的打比我还多得多,倒是我占了便宜呢!”说起这场架,张文有点得意,难得揍人哪! “可是,方才那人并不是小人们请来的,小人们请的是林秀啊,这个,好像小人和五郎说起过的吧!”张大指着旁边那个猥琐青年说道。 “我靠,怎,怎么回事?刚才那家伙不是演员,是真的色狼!”张文一脸的震惊。 回想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家伙演得太投入了,就算是专业的演帝恐怕也难以演得像他那么逼真。而且,方才那人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的恨意的确不是业余的演员能表演出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不是在演戏! “他妈的!”张文暗暗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下手再狠一点,亏老子还处处让着他。说不定那小娘子之所以发现‘真相’,就是因为我下手太客气了。真相?不对啊,真相不就是,老子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地出手救了她吗?老子刚才的确是救了她啊!真他妈的倒霉,我简直比窦娥还他妈冤哪!” 张大兄弟和张宝见张文脸色阴晴不定,都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倒是那个名叫林秀的猥琐青年笑着上前两步,向张文道:“五哥,这个小娘子的事情,你就不必去费神了,现在倒是有另外一个问题更加紧迫,你要早点想想应对之法才是!” 张文听这林秀说话的语调十分的随意,知道他和张易之应该是熟人了。张文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含含糊糊地问道:“什么问题?” “方才那个登徒浪子,五哥你不认得倒也情有可原,但小弟却是认得的。不是小弟小觑了五哥,这个人,可不是你惹得起的!” 林秀脸上的猥琐之情越发明显了,看得张文实在很想伸手揍他。但张文终究还是忍住了出手的欲望,道:“哦,不要卖关子了,这人是谁?” “他不是别人——”林秀双目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卫遂中是也!” “啊!卫遂中?!!!”张文对这个名字倒是没有什么概念,但张大兄弟和张宝却失声惊叫起来。张文转头望去的时候,却见这三人无一不是怒睁双目,眼眸泛白,可见他们心中的震怖。 “卫遂中?”张文见了三人 的表情,也有些发毛起来。他虽然对张家还不是特别了解,却也知道张家并不是那么好惹的,张宝等人一听“卫遂中”三字,却怕成这样,想来这卫遂中定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了。 当然,张文心中更多的还是疑惑,卫遂中既然这样了得,怎么出门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以至于挨了这样一顿胖揍? 张文虽然疑惑,但既然大家都知道卫遂中此人,自己就不宜发问了,否则,露馅就成了必然。 “你说的是……来俊臣来少府手下的那个卫遂中?”正在张文疑惑之际,张宝帮他发问了。 第六章 纵我不来,子宁不往? “自然是,若不是来少府手下,值得我巴巴的给你们提这个醒吗?”林秀一脸的鄙视,好像在说:“不要想侥幸了,同姓同名是不可能的!” “来俊臣!”这回,张文心怀也是大震。 要说武则天践祚前后最著名的人,除了皇室之外,当然要数狄仁杰、来俊臣、张易之、张昌宗、武三思这几个了。在后世,不论是电影电视还是小说散文,只要有武则天的,几乎都不可能绕开这几个人,所以张文想不知道来俊臣也不可能。 而这几个人中,最劣迹斑斑,恶名昭著的,就是来俊臣了。此人是二流子出身,平生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当一点小官,但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王公贵族,无不对他忌惮三分,甚至畏之如虎,死在他手里的宰相都有好几个。就是狄仁杰和武则天的小儿子,曾当过皇帝的李旦,也都差点被他弄死。由此也可看出此人手段的凶猛了。 关于来俊臣,将他的名声推向顶点的,就是“请君入瓮”的故事了。有一次,武则天命他审问他的酷吏前辈周兴。他便不动声色地跑去找周兴,请教逼供方法。周兴笑道:“这还不好办,立一大瓮,将人置于其中,然后在外面烧火烤,想让他招什么就招什么!”来俊臣大喜,立即弄来一个大瓮烧起火来,向周兴道:“某奉圣谕查你,就请入瓮吧!”周兴愕然之下,知道绝无幸至,只好老老实实地“招供”。 如果说来俊臣是饿虎的话,他身边的人就是恶狼,令人忌惮也是情有可原。 林秀见张文的表情里并没有想像中的惶惶不安,疑惑不已:“张五哥,你难道不怕那卫遂中吗?” 张文虽然也知道来俊臣的大名,但终究只是在电视里“见过”而已,并没有切身的体会,自然不会像张宝等人这样害怕。而且,今日他得罪的,也不过是来俊臣身边的人而已,并不是来俊臣本人。想来,做领导的也未必会因为私事帮手下人出头吧! 更何况,被林秀这么一问,他即使有点害怕也只能装作全无惧意了。男人嘛,活的不就是个面子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居然敢和我这个得罪了卫遂中的人厮混在一起,好大的胆子!” “哈哈!”林秀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越笑越欢,前俯后仰:“哈哈哈!张五哥竟然说出这样没有见识的话,好不笑煞人!来少府那样的人,要找人麻烦,选的都是豪门大院,也就是你张家那样人家,又怎么会光顾我这个靠坑蒙拐骗 为生的混世太保呢?他找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找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至于议论,天底下议论他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个议论的,他都要管上一管的话,那他岂不是要忙死,还有时间去对付朝中的宰相、尚书们吗?” 张文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才知道,原来那来俊臣竟是欺硬不欺软的。想想自己所在的张家那屋舍俨然、轩阁林立的样子,油水自然是很多的,岂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胃口?虽说到了这个时代,张文自然很想见见历史上的那些名人,却绝不愿在大牢里接见来俊臣。 正踌躇间,忽听一个悦耳的女声:“五郎,你在这里呀?” 张文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缓缓地向自己行来。虽然年纪尚小,但一颦一笑之间,已经颇见风韵了。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望向张文的时候,神光湛湛,更添旖旎。 “我靠,极品萝莉啊!”张文暗暗咽了一下口水。同时他又开始鄙视起张易之来。就凭方才这小萝莉望向自己的时候那双目放光的神色,他在心底再次调低了张易之的人品值:有奸情,肯定有奸情!这么可爱的未成年少女都不放过,太不是人了!不过,这家伙眼光不错哈。 “小月姐姐,好些天不见,越发漂亮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到了此时,张文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感觉林秀很猥琐了,原来这厮平时笑起来就很像怪蜀黍拿着糖果诱骗小萝莉的样子。而见到了真萝莉,他的神色果然得到了升华,真的成了怪蜀黍。 “说的极是!”张宝等三人也忘却了卫遂中带来的恐惧感,连连点头。 张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错了。如果这萝莉是张易之的人,没道理这三个下人还敢品头论足的。 “找我什么事?”因为不知如何称呼这个叫做小月的萝莉,张易之含糊地问道。 小月乜着眸子剜了张文一眼,道:“亏你还问得出口,你这负心薄幸的东西,大概都已经把我家娘子抛诸脑后了吧?” 张文连忙殷切地说道:“怎么可能忘了呢,忘了谁也不能忘记她呐!”心下却又加了一句:“当然没有忘记,因为从来就没想起过。” 旁边的张宝连忙顺着张文的话帮他圆谎:“正是。小月姐姐有所不知,我家五郎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可他一直都念叨着慕大家呢。他曾不止一次提过,一旦身子痊可,会立即去凤栖楼拜见慕大家的。” 张文暗暗点头,张宝这小子虽然有一个 爱拍马屁的坏毛病。可有时候也挺会说话的。 小月的神色缓和了一点,从怀中掏出一张便笺来,交给张文,道:“既然是这样,算了。这是我家娘子交给你的,请你今夜过去赏月,看来你已经痊可了,不知肯赏脸否?” 张文听着又是“凤栖楼”,又是“慕大家”的,这才是明白过来一个大概。看来,这小月是青楼名妓“慕大家”的丫鬟。看小月的神态,张易之和这个“慕大家”之间的奸情应该相当火热。 赏月?开玩笑,白天天色都阴沉成这个样子,晚上哪有月亮可赏?再说了,就算有月亮,张文也不能去赏啊!这时代的青楼名妓,应该不光会解裤带吧!好像都喜欢搞点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张文可是什么都不会,去看她一个人玩吗? 张文有些忐忑地拿着沉甸甸的信笺,暗暗猜测里面到底有多少自己认识的字,而这些认识和不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自己能领会几层意思。在这种尴尬的不安中,他轻轻将那信笺打开。 还没有看清信笺上的字,张文就先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荷花香扑鼻而来。原来,这信笺竟然也被熏过香,这位慕大家还真是够有心的。同时,他也暗暗心惊,既然这慕大家这样有心,自己不去,恐怕也是说不过去啊! 整个纸面上,只有八字,虽有几个是繁体字,还好,张文罕有地每个都认识。最为难得的是,这几个字组合起来,意思还挺浅白的,张文倒不用为没有文白词典而发愁。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难道我不去,你就不来吗?”语气间充满了幽怨。这好像还是一首什么名诗里面的句子,张文却不记得是哪一首了。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管你往不往,我都不能来! 作为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了二十多年的人,张文对于古代的色艺双绝青楼名妓当然是极为向往的。可作为一名穿越者,张文现如今的第一要务是生存下去,不能露馅。否则的话,名妓神马的,不都是浮云吗? “苦命啊!”张文暗中苦叹:“别人穿越,凭着多出一千年的见识,要么是一夜之间成为文学大家,要么是科学巨人,最不济的,也能靠着身体前任主人的记忆,结合上自己本身的智慧,一边大搞发明创造,一边左拥右抱,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可轮到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大师固然是当不了,就连身体前任主人的记忆也没有,天天光是怕露馅,就够我愁白头发的!” 张文一边感慨,一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拒绝之辞,忽见林秀慢慢地凑近小月,诞着脸笑道:“小月姐姐,五郎今日恐怕是不能赴会了,他已经答应了某,有事情要帮某办,要不,明天某押着他一起去拜会慕大家如何?” 第七章 后现代整人办法 张文差点要放声大笑起来,今天运气真不错啊,几次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总有人跳出来帮忙解围,这大概就是所谓鸿运当头吧。虽然林秀对着比他小差不多十岁的小萝莉叫“姐姐”的样子实在丑陋,但他的话却极为有用,有了他这番话,张文再拒绝小月,就名正言顺了。 当下,张文装出一副“无比惋惜”的样子,“遗憾”地摊摊手,道:“你也看见了,其实我早就想要去拜会慕大家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只好下次了!” 小月双眸在张文的身上睃巡一遍,又转而在林秀身上窥探一番,没有看出任何串供的迹象,只好不甘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禀告我家娘子,让她准备好明日接待五郎吧!若是明日还不见五郎,又怎么说?” “不会的!不会的!”不等张文,张宝这个马屁精笑着说道:“我家五郎一诺千金,既然应承了,就不会爽约的!”虽然是向小月说话,他却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张文,邀功之意,不言而喻。 “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应承了?不要说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下个月,只要老子没有能完全适应这个时代,没有能确定不会露馅,就不可能随便见人。你当老子是那种为了泡妞,连命都不要的人吗?” 张文立即忘记了张宝刚立的功劳,很想掐死这个老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家伙,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是一脸赞同地说道:“正是!正是!” 小月这才点点头,施施然地去了。 看着小月走远,张文这才偷偷地擦了一把冷汗,向林秀道:“诶,我说兄弟,刚才多谢你帮我掩饰了!” “掩饰?五哥这话从何说起,你不是答应过帮我忙的吗?”林秀猥琐的笑容一收,变成了一脸的无辜。 张文被噎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给人下套的,本以为刚才这小子是给自己解围,没想到他竟是乘人之危!这可真应了那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若在以前,他忍一忍也就算了,如今,他已经拥有了身份地位,自然不能轻易被敲诈。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帮你的?”张文很强硬地回道。 “张五哥!”林秀像是才认识张文一般,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可从来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哪!不是说好了,我帮你对付那小娘子,你帮我对付刘符度的吗?” 张文的脸立即变成了猪肝色:“原来是‘我’答应的,不是我答应的!老子现在是张易之 ,不是张文了。张易之这小子的好处要落在老子身上,他背下的债,也要着落在老子头上还哪!” 但只是须臾之后,张文的脸色立即恢复了正常,他略带一点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忘记了,可是,你答应的事情也没有办到吧!” 这回轮到林秀愕然了。他脸上闪过尴尬的苦笑:“这倒也是!”随即,他有些不甘地挥挥手,道:“既然如此,五哥你还是去应佳人之约吧,刘符度这厮,还是小弟自己去对付!” “佳人之约?那不就是拜见那什么慕大家吗?那怎么行,不要说见到怎么办,老子现在就连那‘凤栖楼’在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啊!” 张文脸色再变,一股大义凛然之气氤氲而起:“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我张——易之可是个讲义气的人,你今天既然来了,就是给我张易之面子,我怎么可能让你独自去冒险,自己却跑去风流快活呢?”他回过头来,向张宝等人道:“你们说,这是我一贯的为人作风吗?” 张文正等着大家整齐划一地回答一个“不是!”,然后借机下台,可这三个对自己怕得要死的人这次却丝毫没有给自己面子,只以沉默回应,而他们的脸上,却分明写着一个“是”字! 张文有些尴尬,装作没有看见这几张丑恶的嘴脸,转向林秀。 林秀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将信将疑地望着张文道:“好,既然有张五哥这句话,以后上刀山,下油锅,小弟也绝无二话!” 张文这才找回了一点面子,自然是大表赞赏,毫不迟疑地问起了具体的原委。 说起正事来,林秀的猥琐表情倒是一扫而空,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其实,刘符度这厮是我的表兄,可是,这厮和他父亲一样,有一个毛病,就是吝啬,极其吝啬。我母亲在的时候,他母亲,也就是我姨母,有时候还能瞒着这对父子接济我们家一点。可自从我姨母和母亲相继溘谢,这一对父子就像防偷儿一般防着我。我姨父还好些,见了我,虽然口袋捂得很紧,好歹也送几句温言温语。而我那个表兄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这厮是什么话难听就找什么话来说。五哥,你说说,除了家里没钱,我有哪一点比他差了,一表人才,文武双修,乐施好善……” “停停停!”张文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重点就是你那个表兄扫了你的面子,你要打击报复对吧?” 林秀脸上一红:“哪里是打击报复,我只是要阻止让他继续犯错,继续沉沦罢了!张五哥,你是不知道,我 这个表兄不仅欠下了东市那些铺子的钱,就是在妓馆里也是债台高筑。” “不会吧,你说他嫖妓也赊账?他怎么办到的,这我倒是要找他探讨……”忘形之下,张文一句话脱口而出,但他还没有说完,立即从众人的表情下看出不对了,他只好尴尬地说道:“玩笑,纯粹是开玩笑而已,你继续!” 林秀这才释然地看了张文一眼,继续说道:“五哥,其实你不论去哪个妓馆,想赊账都容易得很,你毕竟是张家二房的长子,一向以来又有风流慷慨之名。我这个表兄身份和你相若,为人却和你大不一样了,欠了钱就关门谢客。于是,我就遭殃了,谁都知道我是他们家的表亲,一个个都找上我了。客气一些的,还知道说话要委婉,就是把那催债的意思告诉我,让我代为转达。那些不客气的,直接就让我代为还钱!五哥,你说说,整日介一群妓馆的领家婆子在我面前伸手要钱,这算是怎么回事?” 张文简直成吉思汗了,他轻轻地伸手拍了拍林秀的肩膀,道:“哎,兄弟,啥也别说了,委屈你了。这件事,就包在哥哥我的身上了。说吧你打算如何教训他?要不,咱们趁夜用麻袋蒙着他的头,将他痛扁一顿如何?” “痛扁?” “哦,就是狠狠地打!” 林秀立即摇头:“打人不好,打得再狠,也不过是痛一阵子,说不定过后他就忘了。怎么着也要让他多长点记性才是。” 张文顿时无语,这林秀够狠的:“那你说怎么办?” 林秀却摇头道:“请五哥你来,就是为了让您给个主意,您可是一向办法最多的!”说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再次敛去,又恢复了最初那猥琐的表情。而旁边的张宝等人也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张文,那表情分明是说:“不错,这种事情你最拿手了。” 张文暗忖:“我主意最多?我靠,你还不如直接说我最阴险,最狠毒呢?他妈的,原来张易之这家伙竟然也有‘一技之长’的!可是老子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会陷害人呢?不过,既然这么‘众望所归’,不拿个主意是不行了。” 沉吟一阵,张文忽地眼前一亮,道:“你方才说过,那个刘符度特别好面子是不是?” “正是!”林秀的眼中绽出期待。 “他们家那么吝啬,用的仆从很少,咱们潜进去又该不难吧?” 林秀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难。虽然他们家的围墙很高,但阖府只有一个守阍,一天十 二个时辰都是他一个人守着,吃住都在门房里。如今晚上酷寒,即使弄出一点小动静,那厮应该也懒得出来探看的。” 张文点点头:“那就好!咱们今夜就偷偷摸进去,摸到刘符度的房间里,往他的床上泼上水。他既然那么好面子,这么大年纪‘尿床’了,早上如何起床?你呢,明天早上不妨去拜访一下他,就算他不起来,你也要敦促他起来。反正你自己把握好火候,直到‘无意间’发现这个秘密为止。嘿嘿,一旦你抓住了他的痛脚,以后捏圆捏扁还不是任你所愿?不过——” 第八章 魏王 “不过什么?”林秀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整人办法。按说,这法子用在小孩子身上是很管用的,但他忽然发现,用在大人身上,倒是更加好使。正在眉飞色舞,一听张文“不过”二字,心下一凛。 “不过,咱们应该想办法弄点蒙汗药来,否则,刘符度能听话地躺着任由我们泼水吗?”他心下却有些忐忑,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蒙汗药这种东西。 旁边一直沉吟的张二一听,“哈哈”大笑:“五郎,难道你忘记小人是做什么的吗?” 张文正要反问,转念一想,这可不能问,一问就露馅。不过,既然这个张二这样得意,对于配药一道应该是内行得很了。 “额,差点忘记你了!这蒙汗药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末了,张文又故意加了一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张二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直响:“五郎说哪里话,我们兄弟随着你办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哪一次出过问题。小人配的药,何曾出过一丝差错,你望安就是!” 张文被他“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个字呛了一下,翻了下白眼。同时,他不由忖道:“看来这张家兄弟也是有一技之长的,老二会配药,不知道老大会做什么?” “唔,那就好!”张文点点头:“我看天色还早,不如咱们先回去准备一下,入夜之后再行动,如何?” 林秀却“哈哈”大笑,道:“不如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去吃一顿,难得今天五哥你给面子,小弟请客如何?这溢香酒楼我请不起,一般的小酒肆,我还是去得起的。就怕五哥你这样的身份,不惯在喧闹之中吃那没鱼没肉的菜。” 张文心中也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欣喜:“说什么屁话,这就走吧!”说着,伸手搭在林秀的肩膀上,向前行去。 几个人刚刚消失在大路的尽头,一个水绿色的倩影如蝴蝶一般,翩翩地从远处飘了过来。 到了溢香酒楼的楼下,少女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楼上靠窗的那个位置瞥去。 “那个死骗子不在!”少女口中轻轻地念了一声,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涌起淡淡的失望。 “那个人”就是个十足的登徒子,每次她去抓药,总看见他在上面守着,哪里有那样巧的!而这次,他终于是忍不住出手了,这种“英雄救美”大戏用来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还可以,骗老娘—— 不可否认的是,“那个人”实在有吸引女孩子 的本钱。不论是出身、长相还是举止风度,都是女儿家心中理想的对象。窈娘到底没有经历过情事,自然也免不得对“那个人”生出一些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好感。 正在走神间,忽听一声“驾!”,斜刺里很突兀到地驶出一辆马车来。那车夫显然是跋扈惯了的,根本无视周遭的一切,那车子就像旋风一般,一扫而过。 窈娘想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身子往边上一躲,急切间闪过了要害,但还是被刮了一下,重心不稳,一下子被撞到了路边。好在旁边正好有一堵墙,窈娘连忙伸手,“啪”的一下,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压在那只小手上!虽然手上一阵麻木,总算是稳住了身子。 “没长眼睛吗?怎么驾车的?”窈娘大怒,一句斥责冲口而出。 但她话音未落,顿时便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很快看清了眼前是一辆辂车。 这辂车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至少要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而且,即使是五品以上官员,辂车平时也都是存放在司仆寺里的,只有到了特殊日子的时候才拿出来乘坐。 而且这还是象辂!马车的外围,青里夹杂着浅红色,朱红色的车幔。车门旁边的幰旗之上,悬着九条旒子。九旒,便是一品的标志! 这是一品官员坐的辂车!而当今朝廷之中,一品的,也就只有王了。也就是说,这车里面的那厮,起码是一个郡王! 果然,辂车刚刚越过窈娘的身子,立即有十数骑骑从后面紧跟了上来。这些马儿每骑都极为矫健,马上骑士也无一不是摇杆挺直,眼神锐利地四处巡视。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拘是谁,只要稍有威胁辂车内之人的举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之击毙。 这便是车里那人的扈从了。能有这么多悍骑随扈的,宗室在王爵之中,也并不多见。 “没有听见!没有听见!”窈娘默默地念叨着,此时的她一肚子的怨气早不翼而飞,唯一巴望的就是早早过了这关,莫要节外生枝。 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意,这辂车却偏偏停了下来。车夫回过头来,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车子,就敢浑骂,不怕——” 一眼乜见窈娘的样子,车夫喉咙里“咕噜”一声,吞下一口口水,再也说不上话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随意一撞,竟然撞上了这样一个如花娇艾。这样貌,这身段,真是—— “怎么回事?”车内忽然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这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 难得的威严。很显然,这车内之人是个长期养尊处优的。唯有如此,才能在一言一行之中融入威严气度。 “启禀大王,车子过街的时候,被一个莽撞的小娘子撞了一下!” “我撞了车?!”窈娘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那庞大的车子,再低头看看自己柳枝一样的身材,一阵无言。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可见这人平日是怎样的无耻了。 窈娘正要发作,忽地一眼看见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包药材,心中的无名火顿时熄得干干净净:“窈娘啊窈娘,夫人还在等着吃药呢,千万要忍住!”当下,她便对着那辂车敛衽道:“妾本是无心,冒犯了大王,还请见谅!” “哦!”许是窈娘的声音太过悦耳了,车幔一动,从里面探出一颗头来。 窈娘低着头,虽然还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却能用余光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深切注视,她连忙屏住呼吸,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子,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窈娘心下一凛,只有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心下却把那个车夫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个遍。 眼前是一个微胖的男子,双目起先有些无神,面色有点苍白,显然是酒色过度之兆。他的神色倒还算和煦,给人一种随和之感。 待得看清了窈娘的面容,那双死水一般的眸子里面立即就焕发出了勃然生机,死死地盯住窈娘,再也不肯放开一分了。 窈娘也偷偷地打量了这人一眼。只见他头戴衮冕,青色的珠子水泻一般垂下,随着他的头轻轻晃动,珠子不停地发出清脆的碎玉相击之声。 忽地,那男子回过头去,向那车夫喝道:“你这奴才好不大胆,明明是你自己撞到了小娘子,却反咬一口,莫不是要陷孤王于不义吗?” 那车夫大骇,连忙跳下车来,“噗通”一声跪倒,口中不住颤声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窈娘非但没有一丝的欢欣雀跃,她的心却反而沉了下去。这莫名其妙的大王若是对自己疾言厉色也罢了,最多不过是忍气吞声,任她训斥一番便了,就当被犬吠聒噪一阵。可对方既然向自己示好,他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今天这一关,未必容易过去。 “小娘子,孤便是魏王,下人无状,千万不要见怪才是!”回过头来,武承嗣脸上的厉芒顿时收敛得没有一丝踪迹,甚至还隐隐浮现一丝笑容。 唔,魏王?魏王可不就 是武承嗣吗?太子的主要竞争者之一,当今天子最大的侄儿武承嗣! “妾不敢!”窈娘低下头去,双目却不住地转了起来,但任她如何寻思,却怎么也想不到脱身之策。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一个弱女子,再是聪敏,都毫无用处。 “小娘子如何称呼?你家中——” 一言未了,忽听对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那不是魏王吗?” 武承嗣眉头一皱,正要呵斥,但回头一见来人,脸上立即堆起笑容。 “原来是来少府,久违了!” 第九章 如意算盘 来少府?这个人就是新任的合宫县尉,大名鼎鼎的凶寮来俊臣? 虽然来俊臣绝对算得上凶名卓著,但好奇心驱使之下,窈娘还是忍不住向正往这边行来的两个人望去。 为首一人,身高大概五尺左右(差不多150)。不仅是矮,还相当瘦,老远看去,就像一个小儿一般。但这个“小儿”却留着相当长的山羊胡子。他的面容除了特别白皙一些,倒也没有其他的奇特之处,只是当他发笑的时候,那白得过头的面皮抖动起来,实在有些骇人。 “原来,这来俊臣也是一张嘴巴两只手嘛!”窈娘早就听说过来俊臣的凶命,见了他本人,倒是没有先前那样惊惧了。她转眼向来俊臣后面那人望去,心下一震,猛然低下头去。 “这不是方才那个登徒子吗?”窈娘芳心大乱:“他怎么和来俊臣在一起?难道,方才那件事,真不是‘那个人’安排的,这厮真是个登徒子?” 一眼看见卫遂中跟在来俊臣身后,窈娘忽然明白过来刚才事情的“真相”。心中又对张文生出了些许歉意:“他明明救了我,我却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误会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正思忖间,来俊臣已经来到了车子前面。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标志性的笑靥荡漾开来:“大王这是在——”目光稍移,便落在窈娘身上,微微一颤,还是强自移开了。只是他目光落在窈娘身上那一刹那的炙热,却是无法掩饰的。 “大王久违了!”来俊臣目光转回武承嗣身上的时候,并无太大的敬畏之意:“请问这小娘子却是怎么回事?” 武承嗣斜眼扫了窈娘一眼,淡淡地说道:“倒也无甚要紧的,只是孤王的车子不小心撞到了她一下,并无他事。” 来俊臣脸上的笑靥立即扩散开来:“既然大王无碍,下官就放心了!相逢即是有缘,下官忝为合宫县尉,此事正在下官的职辖之下,倒不如就由下官来做个鲁仲连如何?大王位列宰辅,又是陛下最宠爱的亲侄,雅量高致,还是莫要和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了吧!” 武承嗣嘴角略略抖动了几下,低下头去,掩饰着眼中闪过的阴鹫。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来,脸上便只剩下了客气的浅笑:“既是来少府求情,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罢了,此事就算揭过了。” 窈娘非但没有稍稍安心,她心中的惊骇却越发浓烈了。武承嗣固然是可怕,但他的可怕之处,只是来自他的身份地位。其实,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武承嗣还是比较注重自 己的名声的,他可不想自己胡作非为的名声传进皇帝的耳中。 但来俊臣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为了作恶而存在的。除了杀人如麻以外,他还有一个恶行也是尽人皆知,那便是抢夺良家妇女。 不论是贵官私宠还是小家碧玉,只要他来俊臣看上眼了,至今还没有逃脱他爪牙的先例。来俊臣现在几房妻妾无一不是硬抢来的,就连他的正妻王氏,也是从别家抢来的。而且,这王氏乃是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嫡女。以太原王氏这样的天下豪门,不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地方上,都有莫大影响力,但女儿被来俊臣所抢,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是一般女子,就更可想而知了。 窈娘心下暗暗发苦,却也只好低着头,向武承嗣道:“多谢大王宽宏大量!” 武承嗣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必多谢孤王,你应该多谢来少府才是!” 窈娘只好又转向来俊臣敛衽道:“多谢来少公!” 来俊臣嘴皮抽动,却依然假作淡然地说道:“小娘子请起,本官乃本县的县尉,解决纠纷,为民做主,却是本职!”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为民做主”四个字,听在武承嗣耳中,倒像是讽刺他祸害百姓一般。他的眼中闪过戾色,再也掩不住怒气,将身子缩回了车内。 窈娘正自不知如何出声,却听来俊臣温声说道:“小娘子自回吧,莫要让你家中之人等得急了!” 窈娘如蒙大赦,连忙快步向前而去。一边跑,她心下一边忖道:“却也作怪,这个臭名昭著的好色之徒却不来盘问我的私事,倒是武承嗣那厮差点就问出口了。难道来俊臣这厮对我没有歹意,或者是他如今改了性子?” 略略沉吟,她觉得自己这番臆测有些道理。前些日子,来俊臣因为贪赃枉法、强抢民女这种事情做得太多,太明目张胆了,连一向庇护他的皇帝武则天也没有了继续袒护的理由,只好将他革职,直到如今风声过去了,才让他起复,当了个小小的合宫县尉。这次,他应该是吸取了教训,不敢再那般胆大妄为了。 有了这般想法之后,窈娘心情终于舒畅了一些,略略松了一口气。 窈娘走后,来俊臣又和武承嗣隔着车幔寒暄了几句,才告辞而去。 待得来俊臣走出老远,武承嗣忽地又从车内钻了出来。这一次,他那原本有些苍白的面孔此时却是染上朱漆一般绯红。他的牙齿“格格”作响,拳头紧握,任谁都看得出他此时的恚懑已经是到了一 个爆发的边缘。 一名扈从拍马上前,来到武承嗣身边,森然道:“大王,这厮欺人太甚,要不要在下派人把他给——”随手做了一个劈杀的姿势。 关键时刻,武承嗣却冷静了下来,缓缓地摇头,道:“不可,此人乃是陛下最宠幸的臣子之一。就他以前犯下的那些罪过,若是一般人,就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他却只是被革职,连牢狱之灾都省了。而且,冷落了这么点日子就又起用了,你还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吗?若是杀了他,陛下定然要严查,这样的事情想要捂过去,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那扈从道:“但是大王你也是陛下跟前最受宠的亲王,又是朝廷的宰相,难道就要受这区区八品芝麻官欺辱不成?” 武承嗣冷哼一声,道:“欺辱也谈不上吧!他是市井出生,不识好歹,孤王也不必和他计较。” 那扈从兀自有些愤愤不平,低声说道:“只是太便宜那厮了!” 武承嗣忽然眯着眼睛,冷冷一笑,道:“王二,你可知道,此次来俊臣为何能这般快就复出了?” 那王二一脸惑然:“还请大王指教!” 武承嗣向那车夫做个手势,车夫轻轻地一扬马鞭,那辂马便开始缓缓前行。在这马蹄声和车声的掩饰之下,武承嗣阴阴一笑,向一直紧随在身边,和他并行的王二说道:“是孤王向陛下进的言!” 王二长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武承嗣。 武承嗣自得一哂,带点病容的脸上顿时染上了一层红晕:“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其实,这理由很简单。首先,正如我方才所言,他犯了那么多的事,还能保住脑袋,说明什么?陛下的心,还是向着他的,还是打算起用他的。既然如此,这人情让别人去做,当然不如由孤王亲自来做;再者,李家虽然失了社稷,当今有不少的人荧惑圣聪,图谋不轨,妄图颠覆我武氏大周天下,重建李唐。这些人虽然命贱得像蝼蚁一般,但以孤王的身份,却也不宜出手。而来俊臣这个人,就像一条疯狗一样,见谁都想咬一口,他如今又是新官上任,急于表现。你说,难道咱们把这根骨头丢给他,会怎样呢?” 王二一脸敬服,若不是在马上,真要倒头便拜了。 武承嗣倒是自矜得很,又缓缓地说道:“王二,只要你好好随着孤王,像你兄长一般忠心不二,日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如今,倒是有一件小事,要让你去为孤王跑一趟!” 王二连忙激动地说道:“大王请吩咐,小人一定拼死效劳,就算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武承嗣先是一愕,随即笑了:“刀山火海?没那么严重?方才那小娘子,你看见了吧——” 王二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王放心,小人这就去查,这小娘子逃不出大王的手掌心!”说罢,转身打马而去。 第十章 如此夫妇 与此同时,卫遂中也正向着走在前面的来俊臣谄笑道:“大哥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个小娘子——” 来俊臣“哈哈”大笑,伸出手来。卫遂中连忙弯下腰,让来俊臣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好兄弟,这次眼光很有进步。去吧,把这个小娘子的一切底细都给我查清楚,少不了你的好处!至于今天无故出手伤你的那厮,你也去查查,为兄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卫遂中喜得抓头挠耳,欢天喜地地去了。 乔府。 窈娘收起促狭之色,袅袅婷婷地步入门内。此时的她,又是另外一番模样,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眼神里丝毫也没有在外面的时候那种俏皮,有的只是庄重和沉稳。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后院乔府的女主人卢氏的房前。那卧房门口,正守着一个丫鬟。许是累了,又许是这温暖的阳光中带着的慵懒之气被她染上,这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是正坐在那小杌坐上不停地做着“鸡啄米”的动作。 窈娘俏脸上泛起笑容,轻轻地走过去弹了一下那个小丫鬟胖乎乎的脸蛋。 “啊!”小丫鬟惊慌失措,一跃而起,待得看清是窈娘之后,才吐了吐舌头,伸长脖子向屋内张望了一眼,才压低声音嗔怪地向窈娘道:“窈娘姐姐,你吓死人家了!” 窈娘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园儿,回你自己屋子躺一会,等下老爷回来了再起来也不迟,这里有我看着就是!夫人睡着了吧?” 园儿点点头,却有点犹豫:“可是,那老色鬼——” 窈娘脸色一变:“休要胡说,什么老色鬼,给人听见了怎么得了!你若不去就算了,老爷回来,你想打盹都没机会了。” 园儿一点也没有被窈娘的脸色镇住,她讨好地笑了一笑,道:“窈娘姐姐最好了!”嬉笑着跑远了。 窈娘摇摇头,看着园儿消失,才转过身去,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房内,一个中年妇人正躺在床上酣睡。这是一张颇为端正的面庞,你可以想见,当青春之风刮过之时,她的脸上也曾散放出不少的绚烂。但青春的远去,带走的不单是她的光辉,还带走了她的健康,她蜡黄的脸色便是明证。 窈娘轻轻走过去,帮那妇人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床襦,这才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随即,她便搬来了一个炉子,便在这门口生起火来,开始煎药。 “哎,夫人这病要是早些能好起来就好了,这些日子以来,这家里被老爷折腾得实在不像话了,姐妹们——”窈娘素手轻摇,芭蕉扇上卷起阵阵清风拂过炉子的周遭,炉子里面的火,便越发旺盛了。 卢氏所得的是什么病,无人知晓,但每隔五天,窈娘便要去药材铺帮她抓一次药。钱倒是小事,这一碗碗的药灌进了卢氏的腹中,却是全然没有起色,这病总是这么不死不活地吊着,这却是最为令人忧心的。 正思忖间,要娘的眼前忽地一黑,却是被人用双手覆住了双目。 窈娘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又是哪个小丫头片子在和我耍闹呢?”但下一刻,她便发觉不对了,捂住她双眼的那双手有些粗糙。这种沧桑的象征,绝不是年轻的小娘能所能拥有的。 “老爷——”窈娘连忙挣脱那双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请自重!” “喔——”一个年纪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的男子有些愕然。随即,他的脸上又泛起一丝笑意:“窈娘还真是聪明,一碰到就知道是老爷我了!看来,窈娘对老爷我的气息是很熟悉呢。来,咱们再进一步熟悉熟悉。” 原来,此人便是乔府的主人,尚书省左司郎中乔知之。 窈娘花容失色,不住后退,口中说道:“老爷,夫人还在屋内呢!” 乔知之先是有些忌惮地向着房间的窗牖乜了一眼,随即又转过头了,一边缓缓向窈娘逼近,一边笑道:“怕什么,你是我府里的卖身奴婢。何谓卖身,你这身子自然迟早是老爷我的。你看看,这些日子,你那些姐妹们在我的‘照料’下,不都活得比以前越发惬意,越发舒爽了吗?你难道不想——” “老爷,别过来,奴婢还在给夫人熬药呢!” “熬药?这药不熬也罢,她都病这么久了,吃了这么多药都没有什么起色,这药吃与不吃,还不是一个样子!咱们倒不如——” “倒不如做什么?”蓦地,一个声音冷冷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不大,但听在乔知之的耳中,却不啻平地起惊雷,他立即瑟瑟发抖起来。忽地,他回过头去,全然不顾风度地“噗通”跪倒,向倚墙而立,满脸病容的妇人求告道:“夫人宽恕,夫人宽恕,为夫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窈娘连忙上前扶住卢氏。 卢氏用她那有些干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窈娘的香肩,算是一种无力的抚慰。但她嘴上却是丝毫也不客气:“宽恕? 乔知之,我且问你,我们卢家,还有我这个当妻子的待你如何?没有我几位兄长在朝中为你活动,就凭你的出身,你就是爬一辈子,能爬到五品?至于生活方面,你的衣食住行,我哪一样没有为你操心,为你照看到?你要纳妾,要收房,我又有哪一样没遂了你的心意?可你真是我丈夫,真是没给我丢脸呐,得寸进尺,爪子居然伸到我身边来了!窈娘虽然是一个丫鬟,却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没有儿女,她就是我的女儿。你倒好,你这个当爹的,居然连自家女儿也惦记上了,你还是人吗你?” 窈娘感动无比,亮闪闪的双眸中,氤氲起了一层雾色。 乔知之连忙伸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起来,嘴上却兀自含含糊糊地告饶:“夫人,为夫再也不敢了,你就再原谅为夫一次吧!” 卢氏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旁边的窈娘轻轻地说道:“夫人,身体要紧,要不就算了!” 卢氏的冷冽的目光这才渐渐散去了犀利,她忽地指了指远处的搓衣板,道:“自己去跪着,老娘不叫你起来,你要是敢起来,我要你明天就回老家种田去!” 乔知之哪敢反抗,一声也不敢出,忙不迭地爬起身来,跑到那搓衣板前跪下。 在如今这个讲求出身的年代,不论男女,攀上豪门自然是无比幸运的事情,可乔知之这个幸运之人却同样有着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卢氏出身太高——“五姓七望”里的范阳卢氏,全天下一等一的豪门。 因了这家中的几乎所有财物,包括他本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全是拜妻子所赐,他这惧内的毛病自从成婚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当很多人都在羡慕他有幸仰扳甲第,坐享荣华之时,谁又知道他正在跪搓衣板呢? “你干什么!这是后院,不可乱闯!” “站住,站住!” 忽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呵斥的声音尚未散去,一个满脸彪悍的男子施施然闯了进来,竟是视乔家的看家护院如无物。 “哪位是乔知之乔郎中?”他目光游弋,在卢氏和窈娘的身边闪光,便看见了远处的乔知之,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乔知之连忙站起身来,故作威风地向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老了,老了,一个不小心竟摔倒了!你是何人,本官的后院也敢浑闯!” 那人微微一笑,道:“乔郎中果非常人,连摔跤都摔在搓衣板上,呵呵!小人乃魏王府 门客王熙之。今次来,是代我家大王向乔郎中传话的!” 窈娘一听“魏王”二字,面上发白,再无一丝血色。卢氏却是脸色一冷,道:“魏王府的又如何,就可私闯别家后院吗?” 乔知之一听,眉头一皱,大手一挥,呵斥道:“男人说话,你一个女人插什么话,还不给我回屋去!” 卢氏恨恨地剜了乔知之一眼,但却迅速软滑下来,只是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是,妾身告退!”便挽着窈娘步入了房内。 “贱内无状,让上差笑话了,都是下官平日里过度纵容——” “呵呵,乔郎官不必多言,你府里的私事,小人也没有闲情过问。魏王命小人带话:你府里的丫鬟窈娘,他老人家很是喜欢,欲要纳为滕妾,明日会派人来迎,尔等可要准备好了!” “啊——上差慢行——”乔知之伸手想要阻住王熙之,却见他已经走远。 乔知之回过头来,却见他的夫人正倚门而立,脸色有些冷。 “夫人,为夫,我,我这就跪着去!” “不必了,在外人面前,我倒愿意给你几分面子。不过,如今你给我立即去一趟魏王府,让武承嗣绝了念头,不然你也就不必回来了!” 第十一章 厚道人 宁静的夜,寂寞如雪。丰财坊刘府的后门外,忽地出现了几个人影,向着重重的黑幕,几个人同时露出了森森的白牙,“嘿嘿”奸笑。这几个人,自然便是张文和林秀他们几个了。 “想办法进去吧!”张文轻轻一哂,示意林秀带路。林秀既然是刘家的外甥,想来对刘府里面的地形很熟悉。 白天一直态度极为坚决的林秀这时却犯起了踌躇,他期期艾艾地说道:“要不,咱们再稍等一会吧!” 张文不由有些不满:“你这人怎么这样,事到临头再来害怕。箭在弦上,岂能不发?要是不敢进去直说,我们几个可回家睡觉了!” 林秀连忙一把拉住张文的袖子,讨好地笑道:“五哥误会了,小弟岂会怕了。只是,你不知,我这姨父天天晚上都要很晚才睡,现在进去,说不定还嫌早了点。” 张文满脸不信地瞥了林秀一眼,指着眼前的一片漆黑,道:“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放眼望去,除了红灯——唔,青楼,还有什么门户里面的亮灯的?你姨父是大官,一天到晚事情应该很忙吧,怎么可能有熬夜的习惯?” 林秀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猥琐,凑过来轻轻地说道:“张五哥有所不知,我姨父的确是大官,左谕德,官大不大?大得他天天晚上都向月嗟叹!” 张文一头雾水,他一个历史小白,哪里知道这左谕德是什么官。他倒是想附和一声“这倒是”之类,但听刚才林秀的话,似乎又像是反讽,生怕露馅,只好哑口不言。 “原来是这样!”张宝等几个人倒是同时应了一声:“正四品,果然是好大的官!也怪不得他要唉声叹气了。”接着,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 张文感觉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正四品的官肯定是大的,他也从电视里看见过,好像有个叫什么“门里三品”的官,就是唐朝的宰相了。既然宰相只是三品官,正四品自然也很大了。可是,为什么这几个人笑起来这样奇怪呢? 思来想去,张文就是不得要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好也跟着傻傻的笑几声。好在,唔,对了—— “你姨父天天晚上向月嗟叹?今天晚上根本没有月亮,你看看这四周乌七八黑的。按你白天所说,他吝啬得晚上都不肯点蜡烛,他难道还要向隅嗟叹?” 林秀一跺脚,喜道:“我怎么忘记这一节了?不会的,咱们进去吧,我姨父虽然吝啬,却是一个十足的文人,身上有着一点措大们普遍存在的毛 病,没有月亮的晚上,是没有雅兴枯坐的!”说着,便率先向那围墙爬去。 “好咧!”其余几个人也是精神大振,纷纷恶狠狠地向那围墙扑去。做坏事果然是可以让人产生别样的快感,他们一个个精神十足,双目发光。 张文虽然还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但他发现,至少爬上这围墙倒是不很费力。 几个人刚刚跳下围墙,几乎是同时惊讶地发出一声“咦!”原来,他们一眼望去,就见前面的一座房间里,灯火通明。要达到那个效果,一两根蜡烛肯定是不行的,起码要好几盏油灯凑在一起才行。 张文等人的同时回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林秀,好像再说:“小子,把这么多油灯集中在一起点的,就是你说的那个吝啬鬼吗?” 林秀摊了摊手表示,苦笑着表示不解。 张文正要发话责问,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直把他骇得微微一震。 “这是谁啊?”张文临时改了口,问道。这笑声实在是太欢愉,也太嚣张了,令人听着实在很不舒服。 “是我姨父!”林秀越发尴尬了,嗫嚅地应道。 “哦!你那个天天晚上顾影自怜,向月嗟叹的姨父?他这个嗟叹的声音也太独特了吧!”张文似笑非笑地说道。 林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忽地,就听对面“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强烈的光线顺着大门打开的缝隙,直直地射了出来。张文等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很快反应过来,纷纷躲到了旁边的树后。 “仙师走好,今次可真是辛苦您老人家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率先步出门外。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他的声音洪亮无比,充满了欢愉。经过方才林秀的介绍,张文知道他就是这宅子的男主人刘思礼了。 “刘斋主留步!”伴随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黄冠道士缓缓地跟着走了出来。 虽然那道士客套得很,刘思礼却还是执意将他送到了门外,并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这道士到底什么人哪,他怎么这么拽?唔,就是强悍。你姨父不是四品大官吗,怎么还要亲自送他?”张文有些疑惑地向旁边的林秀问道。 “这便是张憬藏张——”他一语未了,忽地双目瞪得老大,直直地看着前方,口中却惯性地继续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大——师——是——神——都——著——名——的 ——术——士!” 张文大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张大了嘴巴。 原来,刘思礼等到那个张憬藏步出门外,忙不迭地关门,然后旋风一般原地回头,见到对面依旧有强光照来,他登时向旁边的小厮怒吼起来:“你这个败家的惫懒奴才,还不快给我去熄灯,这可是四盏灯哪,一齐点着,一刻钟要烧掉多少油啊?那可全都是钱哪!你们这群蠢货,怎地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那小厮转身正欲回跑,忽地,身旁一阵风声呼啸而过,原来刘思礼自己竟是飞快地越过了小厮冲了上前。随即,小厮眼睛一花,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漆黑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如释重负呻吟。张文目瞪口呆,他无言地伸手拍了拍林秀的肩膀,轻声说道:“兄弟,你真是厚道君子一个,把你姨父说得——” “太慷慨了!”旁边的张宝“嘻嘻”地截入道。 过不多久,前面忽地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刘思礼的声音再次传来:“哎呦,可疼死我了,你这短命的奴才,明知道我眼睛不好,怎么不挽着我一点?” 随即,声音渐渐传远,终于泯灭,再不可闻。 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张文回过头去,正要说话,旁边的林秀却抢先说道:“走吧,我带路,咱们去会一会我的好表兄!” 张文再不多言,点了点头。 这刘府果然如林秀所言,防备极其松懈,让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四品大员的府邸。不过,这对于张文等人来说,实在是绝好的消息,几个人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施施然地来到了刘府的少主人刘符度的房门外。 轻微的鼾声从房门内传了出来,几个人相对暗叫:“天助我也!” 张二很熟练地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竹管,轻轻地凑近门窗,伸指对着门窗轻轻一戳,便那窗牖之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眼睛”。 张文便将那管子对着那“眼睛”轻轻地吹了两下,里面很快就传来一声低低的梦呓。随即,鼾声又起,这一次的鼾声比方才,又重了不少。 “大功告成!”林秀轻轻扬了扬手中早已备好的一杯水,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进了门内。 半晌之后,几人鱼贯而出。 张文有些难以启齿地向林秀道:“琳达!你这是什么水,我怎么闻着有点——”经过半天的接触,张文终于收获了一点知识,对于 身份低于自己的,可以直接称呼“姓”加“排行”。 “有点臊臊的是吗?那就对了,因为这本来就是尿!我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看这厮以后如何在我面前抬头!”林秀不知张文为什么总把自己“林大”二字叫得那样别扭,但习惯了之后,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啊!”张文等人同时掩起了鼻子。 “刚刚还表扬你,说你是个厚道人呢!” “你们懂什么,用水的话,要是干了,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第十二章 交易 “嘿!”张文一头躺倒在床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累啊,实在是累。 他现在觉得累的,倒还不是身体,而是心脏。应该说,他所继承的这具身体不仅看起来养眼,也实用得很,今天跑了这么点地方,似乎只是够这四肢百骸热身一下而已。 但是,他的心脏却快要哭了。今天几乎是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动作,都要万分小心,斟酌了再斟酌,这压力实在难以忍受啊! 张文的文化程度不高,搜肠刮肚地说一些文绉绉的话,实在是累得很。而且,还有好几次,他都差点露馅,好在他还算机灵,运气也不错,一一含混过去。这样做的后果是,半天下来,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肚子的疑问,但他却一个也无法问出口来。 这种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妈的,才出去半天,老子就感染了个精神上的慢性咽炎回来,这可咋办啊?这大唐的药店,总没有慢咽舒宁卖吧?老子以后可怎么混哪?” 迷迷糊糊间,张文闭上了眼睛。 忽地,就听一个虚弱的笑声传来,这笑声里,夹杂着淡淡的喘息。 “是你?你还没有死啊?恒心真够强的,这都几天了,还以为你总该放心地去了,没有想到还没走!”张文此时心情十分颓丧,便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走?咳咳!我自然要走,不过,没有看见你这西贝货受到惩戒之前,我怎么能安心地走呢?”这声音虽然断断续续的,却带着一种浓烈的阴狠。 张文摇摇头,苦笑起来:“我受到惩戒,什么样的惩戒?粉身碎骨吗?这可是你的身躯,你凭着这具身躯,在这盛世里横行了这么多年,就这么希望它毁灭吗?” “既然我自己再也不能据有它,毁之又何妨,反正我已经不久于人世!倒是你,你处心积虑地占据了我的身体,占据我的身份地位,占据我的富贵娴静,占据我的一切,可到头来又怎么样?我今天在一旁静观你的一言一行,不可否认,你这厮还是有几分急智的,可那也只是小聪明而已,济不得什么事!你能想象一下,三五天之后会是怎样的吗?你就算再聪明机智十倍,能保住不露馅吗?一旦露馅,尔小命立休!哈哈哈!哈哈——咳咳!” 原来,这声音竟是真正的张易之发出。他的身躯被张文占据之后,灵魂已无所依,本来早该消散了。只是,他心中余恨太深,竟有一缕怨念 在这身体的最深处盘桓不去。白日里阳气太重,这缕余恨只能蜷缩于心灵深处,不敢稍动,到了夜半,阴气笼罩之时,他才能出来活动。 只是,这时候的他,已经无法对张文形成大的威胁,只能说一些讥讽、恐吓、迷惑张文的话来刺激他的心灵。张易之打的,只是个“我不好过,也不让你好过”的主意而已。 张文也被张易之一番话激起了几分怒意,他忍不住哂道:“性命?我的性命就不必你操心了!就算露馅了又怎么样,大不了老子明天一大早就跑,跑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随便找点事情做,还不行吗?说起来还要亏了你留给我一副健壮的躯体,凭着它,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总不会饿死!说不定呢,我还能凭着矫健的身手,在远方开创出一份不亚于如今所有的家业。可惜,你老兄是看不见了!” 本来,张文也不是那么刻薄的一个人。但他一直以来,对于“张易之”三个字充满了恶感。这个人在影视作品、小说、甚至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但每次都是赤裸裸的反派,张文虽然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潜移默化中,他对这个人早已产生了牢不可破的成见。因此,张易之的讥讽之言非但没有令有些胆小的张文恐惧,反激起了他心中潜在的傲气。 “咳咳!”张易之显得颇为激动,“好,好,咱们就拼个两败俱伤!你当你的穷光蛋去,而我张家的偌大家业,你也只能好生再饱两天眼福,却是休想享用了!” “享用?你张家固然有钱,可这富贵又能保持得了多久?三年?五年?还是更短一些呢?哦,啧啧,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忘记了,恐怕就算是三天,你都未必能看见,和你说这个,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张文的语气极为轻佻,他几乎从来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他发现,心安理得地欺负人,实在是一件颇为幸福的事情。 “胡,胡说!”张易之的声音尽管微弱,但语气却坚定:“我张家乃是钟鸣鼎食门第,从太宗时候兴起,到现在已经显赫了五十年,如今正处鼎盛之时,怎么可能在几年之内倾覆?我这二房虽然没有在老家,却也是倚靠本族生存,根深树大,岂有顷刻分崩离析的道理!” 张文忽然“哦”的怪叫一声:“想不到你这小白脸还挺有家族荣誉感的。我倒是忘记你这个蛀虫马上要完蛋了。这样的话,你们家说不定还能多享受几天荣华富贵。当然,前提是,你那个弟弟不要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跑去给人家当面首!” “ 什么,面首?你,你怎么知道的?!”张易之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异。 这回倒是轮到张文愕然了:“这么说,你现在就已经想好了要当面首了?唔,你从小的志愿倒是高远得很啊!好在你马上要死了,哦,我的意思是,你的牺牲对你们的家族,是一样幸事。至少,我不会想着去当面首,那样也就不会给张家招来灭门之祸了!” “你,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当面首就有灭门之祸?” “哎,你还真是一根筋啊,这种小问题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也好,既然你求知欲这么强,我就好好满足你一下,反正不论听见什么,你也只能带进地府去了!” 张文便把自己的来历,以及自己所知的关于张易之兄弟的事实细说了一遍。 “啊!!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兄弟二人进宫当面首,会被满朝文武以及武家、李家的所有宗室仇视,最后落得一个……” “我想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还算可以的吧,怎么,你对我刚才说的有怀疑不成?” 张易之沉默了下去。良久,他才应声说道:“不,我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的言语方式,思维方式都和我大周的百姓相差很大,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并非大周之人。而且,我兄弟二人关于进宫的谋划,并非说与任何人知道,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对于他来说,当面首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收割权势的一种特殊手段而已。如今,听得自己这种得意的手段竟然会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并殃及亲友,他的沮丧可想而知。 张文有些后悔了。其实,他虽然知道张易之兄弟二人在历史上是被杀的,但他的亲友下场如何,张文根本不知道。方才只是为了刺激张易之,他才把整个张家的下场说得凄惨无比。如今,见了行将驾鹤的张易之如此悲伤,他倒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张文正要出言,却听张易之又说道:“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张文愕然:“你且说来听听!” “内容很简单,你阻止我六弟,说服他不要进宫当面首,而我,则将我的记忆转嫁与你!我想,你应该会很需要我的记忆的!” 张文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需要做的,实在不是难事,而所得却不菲。况且,张昌宗真要是获罪,当权者可不会因为他是穿越者,就饶了他这个张昌宗的兄长。 “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建 议。只是,我想问一下,若是我得了你的记忆,却并不帮你做事,后果将会如何呢?” “我会把我这最后一缕遗恨糅合成一段忧伤,掺杂进我的记忆之中,若是你做不到答应的事情。那对不起,你随时可能放声大哭起来!” 张文暗忖道:“这也没什么,就算当爱哭的刘备,总比当没头的帅哥强!” 像是看穿了张文的心思一般,张易之忽然又加了一句:“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正满怀兴奋地将一个美女剥光,正要剑及履及的时候,忽然,你号啕大哭——” “啊!老子的性福啊!”张文目瞪口呆:“够狠。” 第十三章 第一要务 “好了,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张易之了!”一觉睡醒,旭日迟迟,张文,哦,不,应该是融合了二十一世纪思维的张易之走出门外,看见眼前的青砖绿瓦,心情无比松懈舒畅,和昨日的紧张形成了一种真实而又可笑的对比。 昨夜之前,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并没有什么期待,有的只是隐隐的恐惧。他脑中所想的,不过是如何避免露馅,如何保全首领罢了,如此而已。但现在的他,就不再有这样的烦忧了,他想的已经变成了如何享受生活了。 当然,在享受生活之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那就是去一趟太平公主府,他的弟弟张昌宗就在那里当“门客”。 这所谓“门客”是怎么回事,张易之自然很清楚。好在这兄弟二人是私下商议具体计划的,并没有旁人知道。也就是说,张易之只要把张昌宗叫回来,他对上一任的张易之的承诺也就算完成了,终身性福自然也会安安稳稳地回来。 “好在六弟进太平公主府也是前不久的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快勾搭上太平公主,老子现在就去把他叫回来,时机倒是挺恰当的,这个麻烦并不难解决!” 张易之想到自己的后顾之忧马上要得到彻底解决,心下大为兴奋,他简直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虽然只是几天的时间,但这种一直笼罩在心头的忧虑却是他前面二十几年人生加起来都没有的。 正好,庭前有一颗梧桐树,旧叶已经尽数脱落而新叶尚未长出,看起来光秃秃的。这岂不是最好的宣泄对象吗? 张易之毫不客气一个箭步上前,掌上使力,一掌劈在树上! 还没有来得及查看一下大树老兄的反应,张易之便觉手上一阵剧痛传来。他轻轻将手心转过来一看,虽然没有流血,但整个手掌已然成了深深的绯色。 虽然这种刺痛的感觉十分难受,但伴之而来的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那就是抑郁得到彻底释放的快感。 肉体上的刺痛和心灵上的舒爽交织在一起,张易之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这种感觉,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字:爽! “咦!五郎,你这是——”张易之正沉溺在这种异样的感觉之中,忽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张易之回头一看,却见张宝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 “哦,你有事吗?”张易之立即问道。 张宝用异样的眼神扫了张易之一眼,随即低下头去,道: “小人只是来问一下,五郎是吃点东西再去凤栖楼还是直接去那边吃?” “凤栖楼?” 经张宝这么一提醒,张易之这才想起昨天小月来给自己送过信。当时,就是张宝这小子越俎代庖帮着自己答应前去拜会慕大家的,也怪不得他今天这样急切。 如今的张易之自然不会怕去凤栖楼,只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太平公主府才是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只有将自己那个六弟接回来了,一切的后顾之忧才能完全解除。到那时候,泡妞也好,坑蒙拐骗也好,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今日上午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这样吧,你帮我去一趟‘凤栖楼’,就告诉慕大家,我临时有点事情,要晚点时间去拜会。”张易之略一沉吟,说道。 “啊!五郎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啊?咱们昨天得罪了卫遂中,他一定会派人来查咱们的身份。依小人看,还是尽量不要上街,免得——” 张宝昨天虽然挨了张易之一腿,但却微妙地感觉到了张易之身上的变化。若是在平日,这种教主人行事的话,他是断然不敢宣之于口的,但他今天却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尽管还有些忐忑。 张易之挥挥手,道:“这个你就不必管了,我自然知道轻重!” 张宝见张易之态度坚决,只好悻悻地去了。 张易之走出府门,正好看见一个人迎面走上前来。 “琳达,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去过你表哥家了?”张易之笑道。 林秀一脸的颓丧,不复昨夜的意气风发,他摆摆手:“别提了,今天一大早就去了他们家,可没想到那厮居然已经起来了,我扑了个空!” “哦!”张易之来了兴趣:“不会吧,按理说,他中了蒙汗药,怎么能早起呢?” 林秀苦笑道:“五哥你有所不知,我那舅父这几日便要调任箕州刺史了。今日一大早,我舅父就得了这个讯息,家里早已喜翻天了,刘符度那厮也被叫了起来。我到他们家的时候,这父子二人正在对酌!” 张易之“哦”了一声,有些惊讶。现在的他自然知道刘思礼那个四品的左谕德是个什么官了。 应该说,自从武则天改国号为“大周”后,朝廷里还是沿袭了大唐的制度,只是对官名进行了几次改变。 按照大唐的典制,太子是拥有自己的一个小朝廷的,有文武官员,有内廷中官,也有自己的军队。而且,太子府官 员,说白了就是正宗朝堂的一个迷你版,他们只不过是人员少一些,结构简单一些。 其中,左春坊就相当于朝廷里的门下省。太子的命令称成为“教”,相当于皇帝的圣谕,左春坊就是负责审核太子教的部门,在东宫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太子府和朝廷一样,也要上朝议政。 左谕德,就相当于朝廷里面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在东宫里面绝对是排得上号的官员,可谓位高权重。 可问题是,自从当今天子武则天夺了自己儿子李旦的皇位之后,又把他赐姓武,封为“皇嗣”,而没有直接封为太子。以至于到了如今,七年的时间过去了,东宫之位依然空悬,这些太子府的官员自然也就成了没用的摆设,纯粹吃闲饭,什么都做不了。 有些东宫官员幸运一些,还兼着其他差使,一样可以入朝议政,参与机要。可刘思礼却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左谕德之衔,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这个四品官,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小的县令威风呢,人家县令至少还掌握着一方土地,手底下也有一帮人马! 这也就是昨晚上张宝等人一听刘思礼是个左谕德,就大发同情之声的缘故了。 可刘思礼将要调任的箕州刺史就不一样了,这箕州虽然远离洛阳,而且是个下州,但却在北都太原府的东南,地方还算富庶。箕州刺史和左谕德一样,都是从四品下阶,可威风和油水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也难怪刘思礼一家以京官外放地方如此大喜过望。 张易之将脑海里适时浮现出的这些资料阅读完,笑道:“这么说来,你那个舅父倒是时来运转了,以后再也不需对月嗟叹了。” 林秀面无表情地说道:“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法沾上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光。” 张易之耸耸肩:“至少,你赚了一餐早点,蚊子再小,也是肉呐!” “别提了!”林秀一听此言,有些怒了:“早餐?如果这对父子会慷慨得让我坐下来吃早餐的话,昨晚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这倒也罢了,可气的是,他们父子二人在那里海吃海喝,我那舅父却不准我走,还命我在旁边听他的说教!五哥,你说说,若是你遇上这等事情,你气愤不气愤?” 张易之想想刘家父子二人一边海吃海喝,一边冷言冷语地斥责着站在一旁的林秀的样子,心中暗暗觉得好笑。不过他也顿时知道这个话题再也不能继续下去,否则今天就没法脱身了,他只能笑着安慰道:“既然如此,五哥我答应你,这几日咱 们再想个办法,好生教训教训刘符度那厮就行了!反正,你舅父还要到天官衙门办相关手续,总还要在东都逗留两天时间吧!” 天官就是原来的吏部,李旦即位的时候,武则天改了朝中绝大多数官名,吏部就是那时候改的名。 林秀眼前一亮:“那不如咱们现在就——” “不行!我今日还有点事,明天吧!”一言未了,张易之不由分说,拔腿就走。 林秀在后面目瞪口呆:“有事?不就是襄王之约吗?真是见色忘友啊,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没有来得及说呢,是关于昨天那个小娘子的!” 第十四章 此门难进 张易之并没有听见林秀最后一句话,他生怕被林秀缠住难以脱身,看准机会,立即开溜,哪里管得了其他。 不知是天气影响了心情,还是心情影响了天气,今天的天空一扫昨日的阴霾,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在这个寒意逼人的春天里,太阳的光顾,无疑让人感觉身心都倍觉舒适。 太平公主府就在皇城外的清化坊,离张府并不远,张易之步行了一阵子,进入了清化坊门,便远远看见一座豪华的宅第,上面“太平公主府”五个字熠熠生辉。 太平公主,这是一个在大唐三百年乃至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女子。 在后世的小说、电视里,太平公主的形象很矛盾。在有的资料里面,她是善良的天使,只是被权力的洪流卷入了最高权力斗争之中罢了,她厌倦权力,却不得不在权力的大海之中无奈地羇游;在其余的一些资料里面,她又是蛇蝎美人,不仅在生活上穷奢极欲,放荡无行,还野心勃勃,为了登上最高权力宝座,任用私人、陷害忠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无论如何是无法叠合成为一个人的,因此,后世之人对于这个充满矛盾的女子都十分的好奇,张易之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理智告诉张易之,这次他若是能不见太平公主,还是尽量不能见她,因为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个电视剧,里面太平公主和“自己”曾有个一段短暂的露水姻缘,而最终太平公主参与了杀掉“自己”的政变,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爱生恨。 这样看起来,太平公主是张易之决不能去招惹的人物,若是和她擦出一点火花,就是把自己往断头台上推了一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好奇心固然重要,和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 太平公主府门口守卫森严,几个侍卫正昂然而立,目露湛湛之光,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张易之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那几名守卫倒也沉得住气,明明有人靠近,他们竟是头也不回一下,兀自挺挺地纛在那里,根本没有警戒防备的意思,根本就把张易之这么个大活人当空气。 张易之也知道这时候上门拜访的规矩,就是一般有点门第的人家,想要进门,都要先过门子那一关再说。而太平公主是当今最喜爱的女儿,说她是天之骄女一点也不过分,虽然张易之所求的并不是见到她本人,而只是想见一下她府里的一个门客而已,但就是这,也比见到一般大户人家的主人难多了。 好在张易之早有准备,临行之前,他就往自己口袋里装了一些碎银子。 银子在如今这个时代并不能作为货币使用,它的主要用途就是私底下的交易还有缴纳调(人头税)以及保值收藏。而探路钱自然也算得上一种私下的交易了。大唐的铜钱,叫做“开元通宝”,一贯钱重六斤四两,一般人身上只要带了三贯钱以上,走路都要大受影响。因此,这铜钱肯定是没法用作探路钱的。 张易之酝酿了一下表情,缓缓走上前去,对着一名守卫道:“阿兄请了,在下想求见一下贵府的门客张昌宗张六郎,烦请通报一声,可好?”说着,便不露声色地将那锭碎银子递到了那守卫的手中。 五两银子,在神都洛阳这样假钱还不甚流行的地方,兑换六贯钱没有问题,而若是到了江淮那些假钱肆虐的地方,就算兑换十五贯钱都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这时代一个堂堂的五品官,月俸也不过三贯钱,各种福利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多贯。虽说当官的主要靠的都不是俸禄,但张易之这五两银子的出手,也算够大方的了。 那守卫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令张易之有些尴尬的是,他竟然把那锭银子毫不避讳地抓在手中把玩了起来,双目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锭银子,眼神里的露出也不知是贪婪还是戏谑的光芒。而这一切,他竟然丝毫也不避忌其他的几名侍卫。 好在其他几个守卫则浑如没事一般,看也不看向正在把玩银锭的这个守卫,这倒是让张易之的尴尬稍稍得到了一些缓解。 “好大方的出手!”那守卫微微一笑:“可惜,这大好敲丝,我却无福消受,还是请收回吧!”说着,便将那锭银子又塞回了张易之的手中。 “至于通报,非是我等不帮,只是这太平公主府占地广大,府内有数千人,我等实在无法代为通报。这样吧,公子还是把名帖留下,我等递上去之后,上面自有区处,公子可明日这时候再来听消息。” 张易之一听,暗道一声不愧是太平公主府里的侍卫,应对得体,既不收钱,也不得罪人。 问题是,张易之可拖不起,这件事情处理得越晚,越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恶果。况且,就算他只是递上名帖就此离去,人家嘴上说得好听,却未必就会帮着往里面递送,明天他再来的时候,对方只消说一声张昌宗不愿想见,就能把自己堵回去。 张易之只好腆着脸,赔笑道:“务必请帮帮忙。” 那守卫不耐烦起来,道:“ 府里的规矩,所有拜会者,都需要留下名帖,然后由门房统一发放到本人手中。这是这些年以来,公主府里一直坚持的,从来没有过特殊情况,公子若是不愿留下名帖,就请自便吧!” 张易之有些无奈了,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名帖,感觉十分的怪异,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要见自己的弟弟还需要名帖的。但既然这守卫态度如此坚决,旁门左道应该是行不通的,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名帖留下,只希望太平公主府里的门房人品好一点,工作积极性高一点,今天之内,这名帖能送到张昌宗手里了。 正在此时,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怎么回事?” 张易之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黄衣公服的男子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张易之只一眼,就看出这“男子”是个无根之人,他面皮褶皱得厉害,显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下巴却一根胡子也没有,光秃秃的。 再结合他的公服,张易之立即明白过来,这一定的公主府的谒者。 谒者属于公主邑司的官吏之一,因为是阉人,一般地位都不怎么高,并没有品级。但他们却有一个油水充足,很有威势的职责,就是收取前来谒见公主之人的名帖,从其中挑出重要的先交给公主。 换句话说,一个人想要见到公主,很大程度上还要看谒者的脸色。 张易之此时正求见无门,见来了一个谒者,那真是打瞌睡遇见了枕头,欣喜无比。他连忙上前两步,拱手为礼道:“这位官人,小人乃是贵府一位门客的家人,因家有急事,需要见一下这位他,还请行个方便!”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小人定有重谢!” 那谒者到底是个阉人,对于钱财果然没有守卫那么淡定,一听此言,他的眼中飘过一丝喜色。随即,他脸色一沉,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这个事情,倒是在咱家的职责范围之内,不过,咱家一向是以公事为先的,决不能因你而误了府里的规矩,你且先说说,你要见的是府里的哪一位门客啊?” “前几日才来的,张昌宗张六郎!” “张昌宗!”谒者脸上的傲慢之色顿时消弭得无影无踪:“请问,阁下是六郎的什么人?” 张易之一听谒者省略了姓氏,直接称“六郎”,显得尊敬得很,非但没有大喜,他的心反而猛地下沉。要知道,一个原本没有什么地位的人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提高自己的地位是不二法门,这谒者既然如此尊敬六弟,竟然不敢直呼他的名讳,那说明六弟张昌宗如今在公 主府里的地位,已经不容小觑了。 而这,恰恰是张易之最为担心的。 第十五章 拦路小霸王 “小人乃是他的兄长,张易之!”张易之忍着心下的忧虑,应道。 “哦,原来你就是六郎的兄长,失礼,失礼!”谒者立即放下姿态,拱手为礼。 张易之顿时知道自己的银子是省下来了,但今天的任务就越发困难了。谒者可不像这些整天守在门外苦忍风吹日晒的守卫,他们作为公主邑司的吏员,属于核心的内幕阶层。他们固然不会无故得罪一个不认识的人,更不会无偿奉献自己的笑容。这种阉人说话行事,最是会看风色。 “好说!那么,请问一下官人,小人想要马上见一下我的六弟,不知可否?”张易之也顾不上寒暄,连忙说道。 “这个——”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张家的又一位兔儿公子!”那谒者正踌躇间,门内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张易之脸色一沉,谁也不喜欢被人称为“兔儿公子”。他循声望去,就见两个男孩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在前面那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身着紫色的裥衫。他虽然稚气未脱,但脸上却布满了故意摆出来的深沉。他大概是想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但怎么看着都有些做作。 后面的那个男孩年纪又更小一点,大概八九岁的样子。他的身材也比前面那个矮一头,身着红色的缺胯袄子。也许是年纪的原因,加上出身贵重,长期被拘囿于小小的一隅之地,他的眼神里既有对外面陌生世界的好奇,也有淡淡的恐惧,典型的一个害羞的小男孩。 很显然,刚才那句很不客气的话,是出自前面那个男孩之口。 前面的男孩见到张易之回头看见自己,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摆出一副很勇猛的样子,走上前来,对着张易之道:“怎么样,说的便是你!” 张易之当然很确认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对方如此旗帜鲜明地挑衅,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张昌宗。 “难道这两个是太平公主的儿子?”张易之知道太平公主到现在为止,有两个儿子,年纪多大,张易之虽然并不知道,但可以推测得出来。太平公主如今也该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她儿子岂不正好是十二三岁? 一想到这点,张易之心中原本存在的意思愤懑立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倒不是因为他被太平公主之子这种身份吓着了,而是因为他想到了对方如此愤怒的原因。张昌宗这个“门客”,是提供床上服务的,如果眼前这个娃儿正是公主府的少主,岂能不恨张昌宗这个便宜老子?一般市井骂 人,最狠的可不就是那句“干你妈”吗?现在,张昌宗可是货真价实地干了他的妈呀!易地而处,要是换了张易之遭遇了和他一样的事情,也难免要火冒三丈。 想到这里,张易之脸上绽出了诡异的笑容,他丝毫也不因这小娃儿的失礼而生气,他甚至还很有风度地拱手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并没有龙阳之好!” 紫衫男孩大概就等着张易之反击,不想张易之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很耐心地对他“兔儿公子”这个称呼进行矫正,语气甚至不带一丝烟火,好似一位先生正在指出学生的语病一般。 一种比受到痛骂还要强烈的屈辱感顿时爬上了男孩的心头,他勃然大怒:“你……你这……”激动之下,他满腹的怒火竟然无法喷发出来了。 “三大王,您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旁边的谒者看了一眼张易之,低声向那男孩说道。 三大王?公主的儿子没有特殊情况,没有封王的。就张易之所知,至少太平公主的儿子还没有封王。简单一句,这孩子并非太平公主之子。 可这个紫衫是谁,就是个有些意思的问题了。 太平公主本身姓李,虽然她如今已经被她母亲赐姓武,但恐怕谁也没有真正把这事当真,在世人的眼中,她依旧姓李。而她的现任丈夫乃是定王武攸暨,正宗的武氏亲王。因此,这孩子既有可能是李家的人,也有可能是武家的人。 但在如今这个政治极为敏感的时候,不论是李家的王还是武家的王,出现在太平公主府中,都是一件很令人深思的事情。至少张易之就很好奇,太平公主是倾向于娘家一些,还是倾向于夫家一些呢? “多嘴!你一个没鸟的奴才,孤王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紫衫男孩丝毫不给谒者面子。 谒者的黑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三大王竟然会毫无征兆地发飙,当着众人的面,居然也不给自己留哪怕是一丝面子。他望向那紫衫男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正在猛吃猪肉的牛犊一般。 他难道不知道但凡中官,最忌讳的就是“没鸟”这个词吗?他难道不知道,还有一句话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吗?越是小人,越是得罪不得的吗? 谒者的眼中飘过难以察觉的阴毒。但他脸上却依旧是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很无辜地道了一个“是!” 紫衫男孩见谒者被自己一言镇住,越发得意,又上前一步,指 着张易之道:“你还不给我滚蛋?这太平公主府可不是你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忽地,他觉得被什么人拉了一下,回头看时,却见后面的那个更小一些的红袄男孩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二郎,你莫怕,这人不过是个没有本事,专以色相事人的没用东西罢了,他咬不了你!待我收拾了他,咱们再出去找乐子。”紫衫男孩对着红袄男孩倒是很有耐心,大哥哥的风度尽显无遗。 张易之听见紫衫男孩那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声调,立即意识到,这红袄男孩应当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了。当今之世,皇帝武则天最宠幸的儿女子侄子侄之中,太平公主无一是排第一的,所以讨好太平公主就相当于间接讨好了武则天。而讨好一个母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讨好她的儿子。从这点上来看,这紫衫男孩身为王爵,却要讨好太平公主家的二郎,倒也不是全无目的的。 只是,太平公主家的二郎,看起来实在有些太弱了点。按理说,以太平公主这样的身份地位,谁人见了他不要卖好巴结,长期这样下去,他心中应当是积累了不小的威严才是。可是,现实是,他见了自己一个长相远远称不上凶狠的男人,竟有些怯怯的! 当然,这个问题张易之并不需要去了解,他现在一切所作所为,目的只是进入这扇门,见到六弟张昌宗,如此而已。 发现了这两个人中,小一些的红袄男孩才是真正能做主的,张易之心下立即闪过一丝光亮。好啊,越小的孩子才越是好哄嘛!他今天是不论如何也不能轻易被赶走的,见不到张昌宗,后果不堪设想! “二郎,你不要听他胡说,冤枉啊,我冤枉啊!”张易之连忙开始装可怜,竟敢他装得很假,旁边几乎每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丝毫不在乎,只要能哄住这二郎,达到自己的目的,表现得雷人一点,算得了什么? “二郎,我可是第一次来你们府上,和这位大王也是第一次见面。你也看见了,他一上来就挑衅于我、污蔑于我,你说说,我像是他说的那种以色相事人的吗?”说完,他一脸希冀地看着红袄男孩。 那紫衫男孩气得咬牙切齿,他方才几次想要插话,但张易之根本不给他机会,这时候张易之住口了,他又无话可说了,岂能不怒! 红袄男孩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划过张易之的全身,又缓缓地转到紫衫男孩的身上。场上每个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滞了滞。张易之终于完全确定了,这红袄男孩果然才是真正能做主的。 “像,很像!”红袄男孩想了很久,认真地答道。 张易之的心猛然地抽了一下,苦笑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的,帅的不一定要出去卖……哎,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我……” 第十六章 太平公主 正当张易之感觉有些黔驴技穷的时候,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来的可是张家五公子?” 张易之回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绛色袍衫的男子缓缓向这边走来。 那紫衫男孩见了,眉头皱了皱,扭过头去,竭力地掩饰自己的不悦,而那红袄男孩脸上则是明显地露出惧色,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很无辜地看着来人。 张易之一听来人一口喝出自己的身份,大喜过望。这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里面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访,而且既然派人来相问,那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要见自己的。即使不见,总该有个交代。至于里面的人是怎么知道这门口发生的事情,张易之完全没有兴趣去推究。 “在下正是张易之,请问足下——” “不必多言,我家公主得知公子来访,颇为欣慰,特命在下前来相迎,公子请!”那人不待张易之发问,便抢先说道。 张易之顿时又喜又忧,他暗忖道:“作者大哥,你可不要随意开金手指啊,我原本都绝望了,你却这么轻易地把我领进去!而且,见了太平公主可不代表就能见到我的便宜六弟。就算见到了,太平公主就在旁边看着,能当着老板的面撺掇人家的员工跳槽吗?最他妈麻烦的是,这太平公主的裤腰带是出了名的松,老子现在长这么帅,万一一个不小心,风情流露,拨动了她的心弦,老子岂不是要连自己都搭进去!” 张易之虽然心下有些忐忑,面色却毫不变化,他甚至还有闲回过头去,向着那一心和自己作对的紫衫“三大王”微微一笑,然后又挑了挑眉头,这才转身而去。 那紫衫男孩气得浑身发抖,小拳头握得紧紧的。看他的样子,如果打得过张易之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把张易之揍成猪头。但现在,他只能恨恨地目送张易之施施然地步入了太平公主府。 进了门,张易之才意识到,感情自己成了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了,用如今这个时代的流行话:田舍翁,没见过世面的田舍翁。 太平公主府的庭院之轩敞,装饰之精美豪华,以及山水搭配之和谐,都远远不是也称得上望族的张家能望其项背的。这里面的一花一草、假山流觞,无一不透着一种和谐宁静的气质。这些组合在一起,虽然称不上金碧辉煌,但在恬静隽永之中,却隐藏扑鼻而来的贵气,让人呼吸急促。 当然,想想这也难怪。这府里的两位主人,无一不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太平公主就不说了,她丈 夫武攸暨,现封定王,和当前武家最住手可热的武承嗣、武三思是堂兄弟,在武家内部也是说的上话的。武则天还曾有过起用他当宰相的念头,但他却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了,事实上,他的身体也的确不好,一直卧病,怪不得他现在还没有断气,坊间就开始数他头顶上绿帽子的数量,以便盖棺论定了。 正思量间,两人来到了一处庭院之前,领路之人回头向张易之道:“公子,公主吩咐,你到了之后,自行进去就是!” 张易之忙向那人拱了拱手,目送那人走远,才回过头来。 这院子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好像是在向张易之表示欢迎一般,俏皮之极。张易之见了,略略一笑,刚刚产生的一点郁闷就此一扫而空。与此同时,他心中又升起了另外一个念头:“难道这门是那位公主故意这样关的?要是如此的话,这位公主的细心程度就值得警惕了!” 想想也是,身在内宅之中,大门外刚刚发生的一点小摩擦,作为如此一大大宅子主人的公主立即就知道了,可见这位公主控制欲和控制力的强悍,她这样一个人,把问题细化到一扇门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念及此,张易之又绷紧了心弦,缓步向前走去。 来到门前,张易之正要伸手去推门,但手快要触及门的时候,忽然又缩了回来。张易之前世因为实力不济的原因,一直就是一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可他还从来没像这样患得患失过。应该说,这次和太平公主的会面,不仅会影响到他的生活,还有可能影响到他的性命,甚至还影响到他最为看重的——性福! 正因为如此,张易之才不得不格外慎重,甚至表现得有些患得患失。 “进来!” 死一般的静谧中,忽然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张易之差点吓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已经和早春的寒风一起消散在晨曦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声音是柔润还是沙哑,甚或是粗豪,他只听见了两个字的内容。 得,进去吧,人家专等着咱呢!张易之如是想道,脱了鞋子,推门而入。 首先映入张易之眼帘的是一张粉色的帷幔,随着清风,那帷幔轻轻晃动,里面一个朦胧的人影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张易之顿时感觉有些失落。虽然这次和太平公主的会面,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心中甚至很是排斥这次会面,但既然见面,却看不见这位历史名人的庐山真面目,就太遗憾、太亏了! “ 请坐吧!”飘渺之中,声音再次从帷幔之中传出来。这一次,张易之终于听清了,这是一个算不上悦耳,但听起来却能给人一种挺舒服感觉的声音。张易之推测,这太平公主应该是个挺会做人的人,一个人如果单凭自己并不出色的声音,就能让人产生愉悦感,她就绝对简单不了。 张易之强抑下心中的异样,笑容可掬地在旁边的小几边跪坐下来。 也许是太平公主的声音给了让张易之绷得有些紧的心弦放松了一下,他此时所想的居然是:“哎,这样跪坐真他妈的累,听说现在西北边疆那些地方已经有了方桌、交椅、扶手椅这些我们那时代的人习惯的家具。这可是好东西啊,老子有机会,一定要去弄一些来,有了这些东西,晚年得关节炎的几率一定会大大下降!” “公子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巴巴地跑来,只是为了静坐发呆?”太平公主的声音显得饶有兴趣。 “是——唔,不是!”张易之尴尬尴尬地发现,一时的失神,竟然让自己出了个大糗。 “噗!”帷幕里面传来一声浅笑,随即,这笑声戛然而止,应该是太平公主公主自行用手捂住了嘴巴。 “公子还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和你那位弟弟不一样得很!在我面前如此失神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请问,公子刚才在想什么呢?”太平公主的声音里,仍然透出了难掩的笑意。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从小就习惯了被重视,被敬畏的人,一旦受到别人的冷落——即使是无意的冷落——心理落差会比一般人大得多。所以,张易之很恶意地猜想太平公主此时的笑,是一种怒极而生的笑,她定是籍着这笑来掩饰心中的愤懑。 张易之不惊反喜。对他来说,太平公主既然是一个绝对沾惹不得的人物,自然不如就在她心中留一个差印象,最好以后她再次见到自己,主动远远躲开,更遑论把自己招入幕了。这样,他自己步入历史上那悲催的轨迹可能性就很小了。 因有了这种思路,张易之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彻底杜绝了太平公主引自己入幕的想法,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笑道:“在下在想这几天遇见的一个女子呢,不瞒公主,这几天在下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见笑了!” 在一个女子面前表现对其他女子的倾慕,绝对是避免被面首的一个好办法。 “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公子可否详细描述一下?” 第十七章 庐山真容 “那是一个极为美丽,又带有一点俏皮性子的可爱女子!”想到窈娘,张易之不需要掩饰,眼中自然流露出真诚的赞美之色。 帷幕之中沉默了一会子,随即,太平公主的声音再次传来:“被张郎这么一说,我倒是也很想见见这个女子了!” 想见就好啊,一般来说,这是嫉妒的征兆,张易之心下暗喜。 “公主,其实,在下觉得,咱们似乎把话题扯得远了一些吧,不如直入主题如何?” “呵呵!”帷幕里传来轻笑:“张郎,你可知道,你坐的那个位置上,多少位高权重的大臣都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说话吗?” 张易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脸无辜地左顾右盼做疑惑状,道:“难道在下这个位置,有什么古怪不成?” 他装傻也就罢了,偏偏还装得很假,给人的感觉是,他根本就是在调戏他对面的女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堂堂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的声音里立即多了几分无奈:“没有!”顿了顿,她又接着说道:“既然张郎要径入主题,那便依你。据说张郎此次,是为你弟弟而来,对吧?张郎有事要见令弟?” 张易之强忍着迸到了喉咙口的“废话”二字,说道:“正是,还请公主成全!” “可惜,你来晚了两天,若是前几日来此,还能见到他,今日再想见他就难了!” “啊!”张易之心底一沉,那强装出来的无所谓之色再也无法保持,他有些急切地说道:“不知舍弟犯了什么过错?若是不很严重的话,公主大可将他交给在下,在下一定好好惩戒他,不会让公主失望!” “过错?”太平公主笑了,从声音上听来,这次的笑声里充满了欢愉,乃是真心实意所致:“公子说笑了,令弟其实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说话行事很有分寸,莫说没有什么过错,就算偶有纰漏,我也不会怪罪于他。” 张易之暗忖:“这就对了,都是床上好友了,想来你也不会轻易怪罪他的。” 就听太平公主继续说道:“我倒不是不愿张郎和令弟想见,只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在府里了!” 张易之大喜,反而生出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没有想到自己最为悬心的问题,根本不需要自己花费一点力气就解决了,而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当然,张易之脸上却并无任何的喜色,反而是氤氲起浓浓的失望:“ 如此说来,倒是舍弟没有福气为公主效劳了。在下回去之后,一定会督促他好好学习技能,日后说不定还能再为公主效劳!” 这最后一句话,纯粹的张易之的恶趣味了,他明知道张昌宗是做什么的,这“学习技能”以及“效劳”之类的话,不过是他装疯卖傻之下的一种重口味调侃而已。不得不说,张易之前世本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到了这个尊卑分别明显的世道,他却又显得太过大胆了。如果太平公主恼羞成怒的话,他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帷幕中,太平公主似乎并没有听出张易之话中的调侃之意,她不瘟不火地说道:“张郎莫要这样说,令弟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技能已经是很好的了,无需学习。而且,就算张郎想要督促他学习,恐怕也来不及了,因为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入宫了!” “入宫了?!” 张易之猛的咳嗽起来。瞬息间,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就仿佛那辐照天下的太阳倏忽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一般,他只听见自己脑袋里“嗡”的一下,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老子的性福啊,毁了,就这么毁了!” “张郎,你这是怎么了?” 太平公主显然早就预料到了张易之的失态,只是没有张易之失态的程度还是在很大程度上震惊了她,所以她的语气里,还是颇有些讶异。 心灵正处于深渊之中的张易之被这声音拉回了现实,他定了定神,笑道:“没什么,只是,太荣幸了,想不到舍弟那么不成器的人,竟然也能得近天颜,这真是——公主恕罪,在下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极度的失望和极度的得意,自然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但表现在神情上,反而会拥有一些共同之处。有时候,你很难从神情上分辨出这二者来。正因为如此,太平公主似乎也只是以为张易之只是兴奋过度了,并没有看出任何的异样。 “令弟是一个很细心,很有才华的人,我想,他在圣皇身边,一定会如鱼得水的。” 听得此言,张易之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今天为什么会这么“荣幸”,明明自己只是上门见见自己老弟的,却蒙太平公主这样的贵人召见,原来这他妈的还是因为自己这位好弟弟的原因啊! 俗话说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易之不知从古自今那些升天的鸡犬是怎么想的,但是作为一个最近升天的鸡犬,他鸭梨是很大。 忽然之间,张易之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平公主虽然看在 张昌宗的面子上见了自己,但却始终没有露面,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对张昌宗并不感冒,她在心底下,其实是鄙视张昌宗这样当面首的男人的。 不过,张昌宗是通过太平公主的推荐而入宫的,他和太平公主之间应该有过一些合作的协议。不然的话,太平公主没有理由将让自己的便宜丈夫变成便宜老爹。 换言之,张昌宗和太平公主之间,就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至少在他们的蓝图中,是这样的。太平公主今天召见自己,应该也是为了巩固这种利益联盟。而既然是利益联盟,当一方有需要的时候,向对方提点请求应该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公主过誉了。”既然想通了这一节,张易之就毫不客气地开始提条件了:“在下和舍弟已经多日未见,实在对他有些挂念,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巴巴地跑来相见了,不知公主有没有办法,能让在下和舍弟见上一面呢?” 帷幕内的太平公主沉吟了一阵,然后才反问道:“公子到底是想见令弟,还是想见圣人呢?” 本来,按理来说,张易之此时应该客气一些,不说太平公主身份是何等尊贵,只说眼前的形势,也是他有求于太平公主。但张易之此时已经被刚才那个震撼消息冲击得有些失去理智,恰好太平公主这句问话又恰好触及了他心中的痛处,他想也不想,反唇相讥道:“公主以为如何呢?难道你和令郎一样,都觉得在下很像种总想靠不正的手段获取富贵的人吗?” 话一出口,张易之便后悔了。这话若是张文说出来,自然是理直气壮,但眼前并没有一个叫张文的,只有张易之。这样的话,从张易之的口中说出来,总有点心虚。再者,张易之这样说,岂不是连张昌宗一起骂进去了吗? 帐内传来一声惊奇的“咦”,随即,便响起了太平公主略带歉意的声音:“张郎误会了,我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至于犬子,若是他有什么失礼之处,我这个做母亲的在这里代他向你致歉了。” 粉色的帷幔轻轻卷起,一个粉红色的影子从里面缓缓地钻了出来。 张易之不知为何一直躲在帷幕里面的太平公主这会子怎么会忽然跑了出来,他也不愿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眼下他只想好好看看这位历史名人,万一哪天穿越回去,还可向众人描述一番。 眼前的太平公主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一件宽袖襦裙,袖子的艳红色的,上绣飞鸟山涧,下身是水红色的,点缀着艳红的格子。她手上还挽着一条淡绿 色的披帛,盈盈而来,华贵之气逼人。 太平公主的面容,并不像很多小说写的那样国色天香,但也算得上一个美女,属于比较标准的瓜子脸,但显得圆润了一些。她的身材则很符合唐朝人的审美观,偏丰满,当然即使在张易之这个和这个时代审美观有些相悖的男人看来,也绝对称不上胖。 而最令张易之惊奇的是,这位以广蓄男宠出名的公主看起来并没有半点妩媚之态,反给人一种端庄矜持之感! 第十八章 八卦 太平公主缓缓地来到张易之的面前,盈盈下拜,道:“请公子勿要见罪!” 张易之对太平公主这突兀的态度转变有些适应不过来,忙站起身来,伸手去扶。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更加突兀,简直有些冒犯的嫌疑了。 如今这个时代,风气还算开放,理学还远远没有兴起,街头经常能看见男女相互牵手而行。但这并不代表男女之间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肌肤相亲,一般女子下拜的时候,男人还是应该伸手虚扶才是。张易之如今虽然已经融合了这时代人的记忆,但不可否认,从行为意识学角度上来说,他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青年。 太平公主的手被张易之握住,神情不自然起来,下意识地缩了缩。张易之看在眼里,忽然想起了近乎冒犯的突兀动作,连忙又将手一松。而他这一松手,并没有把场面的尴尬抹去少许,反而更在尴尬之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暧昧。因为太平公主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正好跌倒在他的怀里! 张易之刚缩回去的手只好又重新伸出去,揽住太平公主的腰,急道:“公主,你没事吧?” 尽管在这等时候,手上传来的快感还是让张易之大感刺激。太平公主的身材虽然偏丰满一些,但腰腹并无赘肉,摸起来弹性十足。张易之不由暗道可惜:“可惜这女人有很多的床上好友,否则的话,老子倒是不介意和她发展一段刻骨铭心的友谊!” 太平公主此时已经是粉面生霞,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之态。见了这般模样,张易之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女子在未来的很多年以内,会登上大唐权力的巅峰,不仅左右大唐官场,甚至能决定皇帝的立废。 “没,没事——”太平公主一边站直身体,一边惶然地应道。 张易之暗暗称奇,一般水性杨花的女子,哪里会把这点肌肤之亲当回事,换了二十一那些当惯了小三的,刚才岂不正是一个很好的展示和推销自己的机会吗?就算对眼前这位主顾无意,也断不至于举止失措的。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张易之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下去分析心中的疑惑,忽然听见一个略带沙哑,中气有点不足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就见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这男子长得倒也算俊俏,只是脸上带着点病态的苍白,加上一脸的愤懑已经将他那张俊脸拉伸得失却了形状。不得不说,至少在这一刻,他显得挺丑。 “原来这就是武攸暨 ,怪不得头上油光可鉴,看起来绿意盎然!不过,不对啊,太平公主什么人哪,他居然敢以这种捉奸的姿态出现?难道他自度拳头比太平公主还要硬?” 张易之知道方才那一幕,肯定被这位定王看在眼里了。不过他却并没有一丝尴尬,反而对这位和房遗爱齐名的大乌龟的形象很感兴趣。 太平公主秀眉微敛,脸上的红晕顿时散去大半,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嫌恶之色,她冷笑一声回过头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说完,她还挑衅一般主动抓起张易之的大手,并把整个娇躯轻轻地靠入了张易之的怀里。 武攸暨那张本来就有些变形的俊脸再次被狠狠地拉伸了一下,变得无比狰狞,他浑身发抖,指着太平公主道:“你,你们这对……” “我们这对什么?骂呀,有话怎么不骂出来?你不是堂堂的大周亲王吗?你不是驸马都尉吗?你不是很强横吗?这天下,不是姓武吗?你骂呀,你骂出来呀,是个男人你就骂出来呀?” 这番话听在张易之耳中,就有些不同的感触了。按理说,既然只是误会,太平公主只需解释一下,武攸暨就算不很相信,也很难发作,毕竟太平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身份摆在那。可没有想到,太平公主非但不肯稍作解释,反而火上添油,浑似要气死武攸暨才甘心。这让张易之感觉,这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看来是极为紧张了。 而事实上,张易之从前在别人闲聊中听说的情况并不是这样。据说七年前,武则天本是要把太平公主嫁给魏王武承嗣的,但太平公主却拒绝了,她看上了当时已有正室的武攸暨。武则天遂派人赐死武攸暨的前妻,并命他和太平公主成婚。而且,这两人成亲之后,一直颇为和美。 而眼前夫妻二人的言行,却击破了张易之的固有认识。他发现传言中当乌龟当得不亦乐乎,人品像老前辈房遗爱同学一样好的武攸暨同志对自己当代龟王的帽子,并不十分满意。而太平公主呢,同样对武攸暨这盏灯的亮度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满意。从她的语言上听起来,她似乎还是希望这盏灯干脆快点熄灭,自己好换一盏更亮的。 有料啊,绝对有料啊! 张易之此时最遗憾的是这时代没有八卦报纸,而自己又无法回到二十一世纪去。眼前这个由一个亲王和一位公主组成的天底下第一家庭,正在自己面前,毫不吝啬地抖搂自己的八卦,就仿佛一个绝色美女正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地抖落她身上的遮蔽一般。这感觉,刺激! 武攸暨暗紫色的嘴皮在风中不住颤抖,终究是没敢把“奸夫淫妇”这个词抛出来,他只是狠狠地瞪了张易之一眼,闷哼一声,转身而去。 眼看着武攸暨走出老远,那沉重的脚步声兀自一声声地传来,听得张易之一阵烦闷:“老子今天这是怎么了,进门前得罪了一位莫名其妙的三大王,进门之后,又得罪了一位堂堂的亲王。如果这样能让我达成目的,也就罢了,可……” “张郎,张郎——”张易之被太平公主的低唤之声拉回了现实,一看太平公主不由又尴尬起来。原来,先前太平公主为了气武攸暨,主动拉起了张易之的手,并把身子靠在他的胸前。这会子武攸暨走了,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可是当她想要抽回手的时候,却发现那只落在魔爪之中的玉手时却发现这魔爪就像个锁一样,不拉没事,一拉就紧。于是,面红耳赤的太平公主只好出声提醒张易之了。 “啊!”张易之看着满面红霞的太平公主,忙不迭地放开手,嘴上说道:“不好意思,走神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出声,太平公主越发脸红了,她强作无所谓地转过身去,算是掩饰过了自己的失态。随即,她立即转移话题:“张郎,有句话,我必须要提醒你,还望你——” “知道,知道,保密对吧?放心,我张易之的嘴巴,是上锁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向清清楚楚。”为了撺掇太平公主帮助自己想办法见见张昌宗,张易之信誓旦旦。 太平公主一听“上锁”二字,立马又想起了那只像锁一样的手,本有些褪色的脸上又氤氲起一层粉色,好在她此时背对着张易之,倒也少了几分尴尬。 “公子知道守秘就好。不过,守秘是为了公子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公子若是想以此为条件,向我求恳什么,却是绝不可能的!” 张易之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条件上,还能保持如此的清醒,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不由心中发苦,但他还是不死心,便试探着说道:“若不以此为条件,只是单纯地求恳呢?” “公子,你应该知道,天子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就算是我本人,要见皇上,也要先行奏报,得了允可才能进宫。” 第十九章 唐玄宗? “怎么办?怎么办?”悻悻地迈出公主府的大门,理智又回来了,收获重大八卦的兴奋立即被早春带着凉意的清风吹走,张易之的心中只剩下了忧虑。 人都说侯门深似海,这皇宫禁中之地,那更是深不可测,太平公主都不能或者不愿帮他想办法,他自己自然更是无计可施了。 可是,一世的富贵、终身的性福还有家人甚至张易之本人的性命安全,可全寄托在张昌宗的决定中了。张易之心情又怎能平静下来! “罢了,事到如今,也只有等着了,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宫里,等他什么时候出来了,再尝试着说服他吧!现在还是希望那小子不要像电视里那样不征求我的同意把我也‘推销’给武则天了。要是那样的话,这麻烦就更大了。” 想起这个可能,张易之觉得头大。不过,他也知道光是担心肯定是没用的,如今,他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期待到时候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缓步彳亍间,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太平公主府,张易之收敛心神,抬头看看天,见明黄色的日头正没精打采地挂在中天,知道现在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应该吃午饭了。 想起昨天就“被答应”去拜访凤栖楼,早上又遣了张宝去慕大家那里解释过一次,今天反正是要去的,不如就趁现在去,倒也正好蹭一顿饭。想起凤栖楼的酒菜,张易之腹中的馋虫便蠢蠢欲动起来。 张家也算是富贵之家了,他们家的几个厨子,个个都已在他们的岗位上奋斗了好几十年的老人,身手上可说做到了运斤成风,完全可以列入名厨的行列。要是在后世,他们都是完全可以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出身大赛,然后捧着一大堆的奖杯、荣誉证书回来的。但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和凤栖楼的拿出来一比较,不论从“色、香、味”中的哪个方面去品评,都全然不在一个档次上。作为凤栖楼的常客,张易之不得不心悦诚服地说一句:凤栖楼之所以能成为神都城一等一的销金窟,的确很有独到之处。 想到这里,张易之便掉转身子,向凤栖楼而去。 但他刚走出几步,面前的拐角处便闪出几个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张易之皱了皱眉头,向为首那个身着紫衫的俊秀男孩说道:“三大王,您摆出这么大阵势,这是来找在下吗?” 紫衫男孩装模作样地冷笑一声,老气横秋地反问道:“那你说呢?” 若是张易之心情很好,他会觉得这男孩实在可爱得很, 长相自不必说,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美男子的雏形,主要是他那种佯装出来的沉稳、阴狠在大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幼稚。可偏偏此时张易之的心情并不好,在他此时的目光里,这位阴魂不散的小正太就有些欠揍了。 当然,张易之也没有冲动,他知道虽然如今这世道,不少王爵的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都惨,但他们毕竟都是皇亲国戚,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还请大王明示!”张易之沉声说道。 毫无征兆的,沉稳的三大王变成了暴戾的三大王,紫色的身影在张易之的面前舞动起来,夹杂着公鸭一般的嗓音:“继续嚣张啊!怎么不嚣张了?继续冷嘲热讽啊,刚才不是还很嘴硬吗?怎么现在成软脚蟹了,硬不起来了?” 张易之有些无语,这小孩子心眼也太小了点,刚才自己似乎只是为自己申辩了两句而已,言语上根本没有攻击性,怎么在他眼里就成了冷嘲热讽呢? “大王似乎误会了吧,方才小人并没有对大王冷嘲热讽,小人只是说了一点实话而已!” “实话?!”小正太越发暴跳如雷:“这么说来,你还嫌对本王冷嘲热讽得不够对吧,你还想更加恶毒,更加刻薄一些,对吧?” 当一个小孩子陷入癫狂之中,会变得不可理喻,就算你巧舌如簧,也休想说服他。张易之只能耸耸肩,没有接茬。 本来,这是张易之的忍让,但在小正太看来,这却是赤裸裸的挑衅,他二话不说,冲着旁边的几个人喝道:“看见了吧,他在挑衅本王,还不给我上,给我打死他,打死他!” 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无奈地看了张易之一眼,低下头来向小正太说道:“大王,不可,皇嗣吩咐过,让大王不可在外面生事,还让小人们看着。若是惹出什么祸事来,他可是会要了小人们的脑袋的!” 小正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神神道道地念着一个“好!”字。 张易之一听“皇嗣”二字,心头却是一震。 皇嗣武旦自从让出皇位之后,一直被软禁在宫中,一般人都不能谒见。但天家的孩子,一旦封了王,是要另立府第,不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所以武旦的几个封了王的儿子倒是可以自由地出来活动。 皇嗣的儿子中排行老三的,不就是—— “大王就是临淄王李,哦,武隆基吗?”就像神经质一样,张易之忽然张口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张易之就后悔了 ,他知道这下子,他算是彻底的把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风流天子唐玄宗给得罪了。 本来嘛,当初李旦改姓武,虽然是主动向武则天请求的,但只要还没有蠢得太离谱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心甘情愿的。在这时代的人看来,姓氏就意味着香火传承,跟老爸姓和跟老妈姓,绝对不是称呼上有所不同那么简单。 对于武旦来说,改姓就意味着以后祭祀的祖宗再也不是李家英明神武的高祖太宗皇帝,而是武家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泥腿子。就算这个“武”字是他老妈的姓,他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本来,张易之直接把未来的唐玄宗称为“武隆基”或者“李隆基”,都没有什么,只是直斥其名,有些无礼罢了,可他明明说出一个“李”字,又改口称“武隆基”,这就好像在小唐玄宗的心灵伤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盐一般,以武隆基那样敏感的个性,岂能容得了他!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要再收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张易之有些沮丧,他其实是个老实头,一辈子都不肯得罪什么人的,可这两天尽得罪人了,而且得罪的竟然个个都是历史上叫得响的人物,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就算不进宫当面首,也会比历史上的张易之死得惨。 “你,你——”武隆基忽然回过头去,向他的侍卫喝道:“你们都听见了吧,这厮羞辱本王,还不给我上,宰了他,出什么事我担着!” 几位侍卫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得了皇嗣武旦严令的,不仅自己不准生事,还要看着临淄王,不让他生事。但同时他们又是临淄王武隆基的手下,俸禄还要在临淄王这里拿的,若是一味违逆武隆基的话,小孩子恼羞成怒起来,迁怒在他们身上,可就糟糕了。 这几个人一犹豫,张易之立即看出端倪了。略一思忖,他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当今天子武则天的皇位是从皇嗣武旦,也就是武隆基的老爹那里继承来的,她承跸之后,对于自己的小儿子防范极严,而武旦自然也会因为母亲的猜忌而约束自己的家人,武隆基的侍卫自然不肯随着武隆基胡闹,一旦这事情传入武旦的耳中,绝对是大祸临头的。 张易之眼珠子一转,脸上挤出委屈的神色,道:“几位兄弟,你们也看见了,小人实在没有对临淄王不敬的意思。都是你们大王因今日早上在太平公主府和在下生出了一点小小的龃龉,他便怀恨在心,意图报复小人哪,你们可不能随着他胡闹!” 第二十章 演戏? 那几个侍卫一听“太平公主府”几个字,脸色立时刷白。他们都知道临淄王平日里和太平公主家的二郎交好,总是有事没事往太平公主府里跑,所以张易之此言一出,他们立即就相信了。 当然,张易之所说的也是事实,唯一的一点猫腻就在于,临淄王武隆基和他发生一点小摩擦的地点是在太平公主府的门外,并不是府里。张易之模糊了这个区别之后,仿佛方才那点事情发生在府里一样。 别看这小小的差别,在侍卫们的心中,却是感觉迥异。要知道,太平公主府是一个极为讲规矩的地方,在那里和临淄郡王发生了摩擦,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就可见此人在公主府里的地位了。这样的人,又岂是他们几个小小的侍卫惹得起的! 几个侍卫再看看张易之丰神俊朗的样子,联想起公主的生活作风问题,立即猜出了张易之的“真实身份”,几个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好险,若是对公主心爱之人动了手,那我等小命恐怕也就去了一半了!” 张易之若是知道这几位仁兄竟然具有如此强悍的想象力,打死也不会说出刚才那话来。他的原意,只不过是想籍着太平公主的名头狐假虎威地过关而已,毕竟武隆基是临淄王,他手下的侍卫身手定然不凡,若是能和平解决,谁也不愿和他们这些人面对面地硬撼。 不过,不论如何,张易之的目的是达到了,几位侍卫经过一番眼神交流,“推选”出一人,上前向武隆基道:“大王,依小人看,还是算了吧,些许小事,不值大动干戈!” “小事?!”武隆基怒极反笑:“你们说得倒是轻巧,孤乃堂堂皇孙,受了这等屈辱,你们居然说是小事?” 他虽然已经是声情并茂了,奈何几位侍卫的斗志并没有被鼓舞起来。武隆基大怒之下,喝道:“好好,你们怕事,孤王亲自上!” 一言未了,便狠狠地向张易之冲了过来。 张易之见了武隆基的表演,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武隆基今天的这一切动作,都是在表演。他冲向自己的时候,声势看起来很凶猛,但以张易之现在的眼力,还是很容易就看出了他脚下的移动其实并不快。这一张一弛虽然很隐蔽,却还是没有逃过张易之的眼光。 张易之不由奇怪起来,他甚至无视武隆基在他看来毫无威胁的冲击,偷眼看了看周围,确认并没有围观群众。原来,寻常的百姓见这边一触即发的汹汹对峙场面, 早就跑得无影了,即使偶有路过的,也都选择了绕道而行。 既然没有观众,这厮这场戏究竟是演给谁看呢?那几个侍卫吗?不可能!武隆基虽然是当今天下身份最尴尬的人——皇嗣武旦的儿子,但毕竟是嫡亲皇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需要亲自演戏给家奴看。而且就算演给这几个人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不会有,武隆基本就是他们的主子,若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直接伸手索取就是,又何必绕这样一个大圈子呢? 果然如张易之所料,武隆基那白白的小拳头还没有伸到张易之的胸前,便再也无法向前递送半分了,因为他的身子已经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抱住。 “放开我,让我宰了这以下犯上的悖逆之贼!” “大王息怒,莫忘了皇嗣的训示!” 这主从之间,武隆基在扮演着发怒的暴君,而其余的都在扮演苦谏的孤臣孽子,就视觉上来说,还是很有观赏性的。 张易之笑了笑,向那几位“深明大义”的侍卫拱手道:“几位兄弟,告辞了!”又转过头去向武隆基促狭一笑,扬长而去。 武隆基这次真的怒了,他如此纠缠张易之,自然是有目的的,但张易之这笑容,对他来说,不啻实实在在的挑衅,他终究年轻气盛,岂能不怒。 “你给我等着,孤王不会放过你的!”对着张易之的背影,武隆基狠狠地喊出了一句威胁之言。 张易之眉头皱了皱。他对历史上的唐明皇是绝无好感的,这厮的发迹史,就是他家中亲人的磨难史。他先是和姑姑太平公主联合杀死伯母韦氏上位,然后又反手杀死姑姑,逼迫父亲退位让权,然后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继续杀。 如果说他杀戮的这些亲人里面也没有多少好人的话,他好色而无德的个性就越发令人鄙夷。年轻的时候偷父亲的女人,老了又抢儿子的女人,风流的名声,煌煌史册中罕有其匹,这种人渣,拉出去tjjtds一点也不过分。 若是旁人对着张易之这样喊,张易之多半会付之一笑,任它随风而去。但这话既然出自武隆基之口,张易之便知道,他们之间兴许不会成为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注定无法成为朋友了。 当然,就算武隆基没有说出最后这句威胁之言,张易之也不大可能和他成为朋友。两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先抛开不说,只说性情,张易之也绝不喜欢和一个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一言一行都隐藏阴谋的人交好。因为这种人城府 太深,心机太深邃,他的一言一行,你根本无无法通过表面的东西来辨别真假。 也许这就是所谓帝王心术了,你可以猜,但你永远猜不透!这样看来,武隆基在历史上能开拓空前的“开元盛世”,也绝不是偶然。只不过,性情太过阴翳、太喜欢勾心斗角了,就容易适得其反,总能看见藏得很深的东西,却极有可能忽略漂浮在水面上的东西。这也许是后来全天下都知道安禄山要造反,唯有他不知,以至于他一手推向极盛的大唐皇朝又被他一手推向深渊的根本原因了。 刚走出几步,张易之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武隆基这小子刚刚那番作为自然是做戏,那么早上在太平公主府外的那一幕呢? 现在回头想想,应该也是做戏。本来嘛,张易之第一次拜访太平公主府,和他自然谈不上什么利害冲突,唯一有可能产生矛盾的原因,就是六郎张昌宗。而张昌宗是上太平公主府当“门客”的,又没有上了他武隆基的妈——嗯,姨妈不算妈——武隆基有什么必要皇帝不急太监急,见了张易之,眼红得像张易之本人当了他便宜老爹一般? 思索了一阵子,张易之还是不得要领,他只是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武隆基的所作所为固然是为了演戏,但和自己的弟弟张昌宗肯定有关系。 他但不论如何,张易之既然无法见到张昌宗,自然也不可能了解详情,他也只有等着有机会见到张昌宗,一定要好好地问个究竟。 而如今——如今,凤栖楼已经到了,看着眼前一座富丽堂皇的楼宇,张易之已经能听见里面隐隐传出的袅袅悠悠的乐声,看见里面影憧憧的一片花红柳绿在春风中漂移。 这就是古代的青楼了! 和后世电视里的妓院完全不同,这凤栖楼的建筑样式虽然华丽,却并不是单纯靠艳丽的色彩来烘托的,它是一个由小巧的建筑群组成的整体。名字上虽然叫“楼”,其实是可算得上院子。只是格局上比一般的院子又要讲究了不少,建筑的高矮长短,配合有度,显得很和谐,让人见之心舒。 凤栖楼的门口并没有迎宾小姐一样的老鸨在喊“大爷,来玩呀!”之类后世之人耳熟能详的话,只有两个迎宾很随意地站在门内,见到老熟人张易之前来,她们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张易之只能自行迈步走了进去。 第二十一章 国舅?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 凤栖楼燕居别院的一个轩敞的楼阁里面,一个年纪在双十之间的美人儿面含红晕,纤纤出素手,轻轻地拨弄着她身前的一把古檀木琵琶。 这是一双白玉堆成,巧工琢就的柔荑,只是那皓腕之上,却并没有金环为饰,只是随意地戴了一双色泽半新不旧的铜镯子。在这金玉满堂的凤栖楼,这铜镯子居然并不显得有丝毫的土气,反而很见朴素,这也是一个异数了。 端坐在杨木古琴之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面色素洁,清丽无双,难得的是她那种清雅的气质,一般人见了,难免自惭形秽。总之,这是一个不需要以珠玉、琅玕等看似脱俗的俗物来衬托其丽色的女子。她就是凤栖楼的行首慕云飞慕大家。那个一举一动,都会在洛阳城闺中掀起一阵仿效浪潮的女子。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女子嘴里吐出一阵悦耳的黄莺轻啭,一双妙目里眼波流转,倾注在了她面前的听众身上——这是她今天唯一的听众。 男子像是没有听出这乐中之意一般,只是微微笑着,手指头不住地在面前的桌案上打着节拍,还不时地微微颔首,似是完全被这优美隽永的曲乐勾去了神魂。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唱完最后一句,缠绵的曲调便如被一把巨斧在半空中劈开一般,戛然而止。但那余韵就像男子旁边那个香炉里氤氲出来的丝丝芬馥,久久未散。 “好!好!好!”张易之傻笑着鼓掌。 若是在昨天,这一番之乎者也的,对他而言,不啻对牛弹琴,但现在的他却能轻松听出这曲子乃是先秦的国风《女曰鸡鸣》。其实,这是一首反映寻常人家夫妻之间琴瑟和谐,相濡以沫情形的曲子,内容很是温馨和谐。这种曲子,若是扬起于阡陌之间,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很贴近生活,可在凤栖楼这种卖笑的地方出现,却不免新奇。 虽然说作为风月场所,未必只能卖弄一些淫词浪曲,但实际上,大体也难以脱出风花雪月的窠臼。这也不奇怪,来这种地方的人,总归是带着点浪漫情怀的或者干脆是欢爱情节。乡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谁也兴趣?就算这曲子本身很不错,终究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欣赏。 “与子偕老!与子偕老?”张易之心中却不像表面那样毫无波澜:“她——难道是起了从良之心,欲要委身于我?不对,不对,前几日我就曾以言语相试,她婉言拒绝了,今 日怎么又对我唱这种曲子,莫非是戏耍我来着?” 张易之前世在感情上可说是比较羞涩的,不过那只是因为自身条件的确一般——这已经是最给自己面子的说法了。有了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相貌才学之后,他本来是应该变得极为主动的,但就在昨晚,他又背上了另外一个心理包袱,那就是把张昌宗从皇宫里弄出来之前,他很可能无法人伦! 如果没有这个心理包袱,张易之早就主动出言调戏撩拨了,可这时候他却只能生生忍住,还要假装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五郎,你今日好像有什么心事,莫非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了?”慕云飞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还出言取笑。 不等张易之回答,一直站在她旁边侍琴的小月抢先说道:“还用问吗?不惹事的还叫张易之?” “放肆!”慕云飞忽然回过头去:“五郎的名讳岂是你轻易叫得的!” 小月吐了吐舌头,不再言声,却偷偷地向着张易之丢去一个凶巴巴的眼神。她在慕云飞身边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位娘子的性情,她有时候虽然会出厉言斥责人,其实并不会真个生气。总体而言,慕云飞慕行首并没有外界想像的那样冷傲,她的冷傲只不过是一层保护色而已,保护着她自己远离一些她不想靠近的人。 张易之耸耸肩,对于小月“挑衅”的眼神,他丝毫不以为意。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小月这小萝莉在张易之心目中的地位其实并不下于慕云飞。这个小萝莉很率真,很可爱,长相也颇为甜美,已经初具成为慕云飞第二的潜质。 当然,不得不承认,她还太小了点。但这个小,其实是相对于张易之二十一世纪的记忆而言的,在如今这个时代,小月这样年纪的女子,大多数都已经成婚了。 大唐开国之初,为了充实人口,一直鼓励早生早育。当初太宗皇帝李世民登基之初,就曾发布诏书,要求全国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十五岁以下的女子若是没有成婚的,就由官府指婚,没有钱成婚的,亲戚朋友必须出钱帮忙结婚。 而历史上后来睿宗复辟之后,又曾发布制书明确规定了大唐的法定结婚年龄:男子十五,女子十三。这些,都是虚岁。而事实上,民间大多数男女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成婚了,而即使是大唐的公主,也有很多在十岁左右就当新娘子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小月其实已经到了婚龄,因为她并没有生活在张易之下意识里的那个二十一世纪。 “无妨,无妨!名字起出来,就是让人叫的,其实我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张易之信口说道。 小月顿时眉开眼笑,还悄悄地向张易之竖了一下大拇指。 慕云飞把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而是岔开话题,道:“你真有心事的话,不妨说与我听听,就算不能帮到你,也能帮你疏解一下心中烦闷,不是吗?” 张易之转念一想,张昌宗的事情瞒也是瞒不过去的,如果自己不能把他劝出皇宫的话,要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天下皆知,就像当年的薛怀义一样。 于是,张易之便说道:“我在想着,如何才能传个话——到宫里去!” 一听只是传话这点小事,慕云飞笑了,待得听见“宫里”二字,她的俏脸立即变得煞白,抬头看看旁边的小月,却发现小月也正以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宫里?!”两个女子同样的震惊,却发出不同音频的惊呼声。 震惊过后,还是小月的眉毛先舒展过来,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往宫里传话?好啊,鱼雁传书?好啊,好啊!听说薛怀义死后,圣皇正在寻找新的男妃呢,你张五郎年纪轻轻的,又长得这样一幅好看皮囊,见宠于圣皇还真是可期得很呐!”由于武则天登位之初,自己上了一个尊号,叫做“圣神皇帝”,所以民间一般称她作“圣皇”。 “住嘴!”慕云飞从失望中回过神来,回头向小月斥道。 武则天践祚之后,采取了一种以酷吏政治来镇压民间不满声音的政策,告密之风大盛,小月这话若是被隔墙的耳朵听见,再告上去,少不了又是一场大官司。 “本来就是!”小月对慕云飞倒是有些敬畏,只好嘟着嘴不言声了,但收声之前还不忘嘟囔一句。 “公子,下人无状,还请公子见谅!”当慕云飞再次回过头来面向张易之的时候,脸上又重新砌起了笑容,只不过,称呼上却疏远了很多。 “误会,误会,两位美女,误会了,我张五郎好手好脚的,家中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会去做那种营生呢?你们看我像——” 忽然想起太平公主府门外小正太那句脆生生的“像!”,张易之一言便说不下去了,只好“嘿嘿”笑一声,掩饰过去,然后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弟弟六郎被陛下宣入了宫中,至今无有音讯,我着实担心——” “原来你要当国舅了!”小月冷不丁又来了一句。 第二十二章 慕大家 张易之没好气地横了小月一眼,小月也毫不示弱,挑衅地反瞪着张易之。不得不说,这小妮子山眉水眼,的确可称宜嗔宜喜,不论心情如何,脸色可以变化万端,但美丽却似永恒不变。 慕云飞却没有了斥责小月的心情,她也是和张易之一样攒眉蹙额。看得出来,她对这个问题也很是用心。忽然,她的双目中射出神光,把张易之原本有些晦暗的心也照得亮堂起来。 就在张易之期待的双目之下,慕云飞忽然反问道:“你要的,只是传话进去吗?” 张易之俊眉一挑,有些不悦地说道:“那你觉得呢?你觉得我自己也想进去?” 慕云飞眼中的喜色顿时消散,她微微垂下头去,说道:“我想说的是,你若只是想传话进去,其实比见觐见圣皇本人,还要难一些!” 张易之当然明白这点。其实,武则天这个皇帝和以往的任何其他皇帝都不一样,大概因为是女子的关系,她比以往的任何一个皇帝都喜欢表现她亲民的一面,反映在行动上,就是广泛听取百姓的心声,甚至亲身接见百姓。 以往,普普通通的屁民要想见到皇帝,那只能在梦里,但武则天却极其乐于接见百姓,她登位之初,甚至曾经一年接见过一万多百姓。这些年以来,下面的州刺史前来述职,她也是无一例外地一一宣见,并不因为州府的地位、贫富等问差异而有遗漏。 而光是这些,还远远不够。武则天还在朝堂之外设登闻鼓,一旦有冤屈,就可以直接前往击鼓,相关主管的官员不得延误,必须立即处理。曾经就有一名当值的大官因为延误此事,被斩首。 当然,武则天在听取民意方面最大的杰作,便是在宫门外设置了一个铜匦,这个铜匦有四个口子,就像后世的邮箱一样,你可以将信投进去,若无钥匙却无法取出来。所有的人都可以往匦里面投书,自荐当官、告密、言得失等等,总之任何一个百姓,想对皇帝说什么,就可以将信投入相应的匦口里面。 有了这么多措施之后,一个百姓要见到皇帝,比起以往来,道路真不知宽了多少。这也是正是慕云飞这样反问的原因。 但慕云飞这话,听在张易之耳中,就不像这么纯粹了,倒像是在暗示着方才小月所说的那层意思一样,也怪不得张易之怫然不悦。 听得慕云飞一解释,张易之才收起脸上的愠色苦笑道:“难自然是难,这我岂有不知的,只不过,我的确有些事情必须要和六郎说一说,而且我也 不方便入宫。” 慕云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这件事情,我有办法也说不定!” 张易之一激动,霍地站起身来,嘴里说道:“真的?!”随即,他忽然看见慕云飞那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笑容,苦笑着摇头道:“你啊,开玩笑也不看准时候,我如今都心急火燎了,你却来消遣我!” 慕云飞脸色一变,眉头顿时蹙起,轻声说道:“不信就算了!” 张易之一听慕云飞不似消遣自己,大喜,忘形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慕云飞的一双玉臂道:“真的?你真有办法?” 也难怪他这样激动,传话给张昌宗如今可是他最着紧的事情了,此事若成,以后就再无羁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慕云飞如她的名字一般,脸上飞起两片红云,有点发急地说道:“你先放开再说!” 张易之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放开双手,眼睛却仍是盯着有些羞怯的慕云飞。忽然,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鼻哂,张易之回过头去,却见小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眸子里面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张易之颇为无奈,小月虽然是慕云飞身边的丫鬟,比慕云飞还要小两三岁,但她却总以一种老母鸡保护小鸡的心态来对待慕云飞。 有时候,张易之想想,会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滑稽。凤栖楼虽然高级,却也是一个青楼,这里本就是男人就是个倚门献笑的所在,男人家花了大价钱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和姑娘们亲近一下吗?就算慕云飞是行首,是清倌人,也难免要玩一点欲拒还迎的把戏吧,若是把所有男人都拒于千里之外,任你再漂亮几倍,也要被滚滚而来的后浪推到沙滩之上了。 而且,更为有意思的是,有些客人几天不来,慕云飞会主动相请,而小月就是那个送信之人。就比如这一次,张易之之所以赶着来凤栖楼,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昨日小月代慕云飞送的那封信。 又怕人不来,来了之后又像防贼一样防着人,女儿家的心思,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了:深不可测! 那边,慕云飞此时已经平静了一点,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了色,她轻声说道:“五郎莫非是忘了我这凤栖楼可不只有你一个客人呢,这里平日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其中一些,说不定能在把话传进宫里去。” 张易之听她提起其他的客人,心中不由浮现出她向其他人浅笑卖好的样子,不由有些不舒服。不 过,他也知道,此时并不是吃这些无谓干醋的时候,他皱了皱眉道:“一般大臣是能随意进出皇城,不过,六郎如今恐怕已经进入禁中,一般的大臣恐怕还是难以见到他!” 慕云飞微微一笑,道:“一般的大臣自然是无法进去,但有些大臣……” 张易之眼前一亮,失声说道:“北门学士?!” 北门学士其实也是朝廷的官员,但他们个个都是皇帝的心腹。皇帝经常会宣见他们,私下里开会参决国事。而他们还有一样很重要的权利,就是帮皇帝起草制书。按照唐朝的制度,一般的制书必须要经过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有了这两省的相关官员签名之后,才能交付尚书省执行。而皇帝的私人手谕若是没有经过这个程序,是违法的,相关部门有权拒绝执行。 北门学士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帮助皇帝解决了权利被宰相限制的问题。当皇帝有了意愿之时,就可以直接由北门学士起草制书,然后发下去执行,这就绕开了中书、门下二省的程序。虽然说相关部门有权拒绝执行,但真正有勇气拒绝皇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武则天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皇帝手底下的人。 不过,不管怎么样,北门学士不论是参决国事还是起草制书,都是不合法的,因此,也必须要掩饰一下。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入宫的时候一般都不走宫城的南大门则天门,而是走后门玄武门,也就是传说中的北门。这也是“北门学士”这个名称的由来。 当然,北门学士怎么样不光明正大,张易之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若是真能找到一个北门学士帮忙,递话进宫,就会变得非常现实…… “正是!”慕云飞微笑着点头。 她正要继续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有些诧异地往门外望去。慕云飞这处燕居别院,素来都是最为安静的,即使有人因事上楼,也会把脚步放轻。毕竟,这楼上住着的,乃是凤栖楼的头牌慕大家,若是惹得她不快意了,她至少有一百种方法惹得你更加不快意。 张易之也颇为诧异,他听出越是临近这房间,脚步声不是越轻,反而是越重了,这就说明,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忽然,但听得“砰”的一声,房门豁然被推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张易之本来想着,若是这凤栖楼有什么急事,自己还是应该回避一下,尽管他此时和慕云飞谈的,乃是对他至关重要的问题,但也不能因此妨碍了人家的正 事。正当他准备站起身来告辞的时候,忽然看清了来人,眼神顿时为之一凝:“张宝,你来作甚?” 张宝显然是一路上都在跑,到了此刻已经是气喘吁吁,他只能不住地喘着气,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家……家里……来人了……” 张易之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来客人了先招呼着,再打发人来寻我就是,何必跑得这样急,像只快要热死的小狗一样!” 张宝又低下头去,狠狠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虽然还是满面通红,但说话却通顺了不少:“那人说,要迅速、立即、马上见到五郎,她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与五郎得知!” “那你就没有问一问是什么事情吗?”张易之和慕云飞也正谈到最为紧要的关头,一听家里有事,不免有些不甘。 张宝脸色一变:“五郎您的事情,小人们哪敢插手。而且,那小娘子点明了要见到五郎,小人们就是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张易之这才想起过去“自己”的行径,恐怕下人们也的确不怎么敢过问自己的私事。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下人们知情识趣,其实也并不是坏事。 当下,他便向慕云飞道:“慕大家,你也看见了——” 慕云飞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道:“公子你自去便是,方才谈的事情,妾身自会安排!” 张易之喜道:“如此,多谢了!”朝着慕云飞拱了拱手,便和张宝下了楼。 看着张易之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小月忽然走上前两步,向慕云飞道:“娘子,我看这个呆子好像没有听懂你的曲子呢!” 慕云飞微微摇头:“那事情先不要管了,总可以从长计议的。倒是他这件事情,却是丝毫也拖不得!” 小月顿时撅起了嘴巴:“娘子,你总是时时替别人想着,却不知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慕云飞本待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声轻叹。 第二十三章 客人 张易之刚刚走进书房,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不停踱步。听见脚步声起,那人回过头来,一眼看见张易之,也不顾礼貌,立即问道:“你就是张易之张五郎?” 张易之见所谓的客人竟然是一个小女孩,颇为惊讶。细看这小女孩,虽然略微有点胖,但轮廓分明,面容清秀,倒也不是那种丢在人群中找不到的。 “我就是,请问小娘子,我们见过吗?” “果然是个到处留情的风流种子,一见到女子就套近乎!” 张易之顿时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刚才那句话里,到底有哪一个字透出了一点搭讪的意味了。这小女孩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但这自我保护意识也太强了点。 有些无语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张易之摇摇头,走过去坐了下来。 小女孩如影随形,叫道:“诶,我说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人家好心好意前来报信,你怎么爱理不理的?” 张易之暗暗摇头。所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了。当然,他也只能腹诽一下,并不能真的和这样一个身心都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一般见识。于是,他抬起头来,问道:“请问小娘子有何贵干?” 小女孩显然对张易之的态度不甚满意,轻轻地哼了一声,才说道:“是窈娘姐姐让我来找你的!”原来,她便是左司郎中乔知之家中的丫鬟小园。 张易之听得窈娘的名字,微微一震。他当然知道自己每隔五天就去凭窗探看的女子一切底细了,他所惊讶的,是窈娘竟然也知道自己,还让人找上门来了。 “这样看来,她对我也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屑一顾啊。若非如此,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可能连我家的居所都知道。事情,可都是要靠打听的。她若不是对我有意,暗地里打听我的讯息干什么?”张易之心下一阵激动。 “难不成——”张易之的心头热了起来:“难不成小娘子要约我来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嘿嘿,没想到这小娘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真正行动起来,倒是蛮主动的,相比之下,倒是我老人家太害羞了点。” 但接下来的一个念头就像一盆冷水一样,朝着张易之当头泼下:“我草啊!老子差点忘记昨晚那个该死的约定了,老子现在这个样子,她就算给我来个以身相许,老子也无法上啊!真是亏啊!昨晚和那家伙定下约定的时候,老子还以为自己赚大发了,现在才知道 ,老子亏大了!如果昨晚拒绝了那家伙的提议,今天早上老子就远走高飞,以后就算生活艰难一些,凭着老子现在一身本事,混个老婆孩子热炕头总没有问题的。就算那老婆没有窈娘这样的中看,中用就成!哪像现在这样,人家美女都倒贴了,老子却还要犹豫!” 看着张易之阴晴不定的表情,小园越发不悦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这里和你说话呢,你在想些什么?” 张易之顿时惊醒过来,讪讪地道声歉,道:“窈娘有甚事?” 小园又大又圆的眼珠子一转,里面倏忽显出几条红丝来,而她的脸色也配合得十分契合,竟然在这一瞬间,便阴郁了下去。最奇特的是,她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声音也立即变得呜咽。 张易之心下苦笑一声:“女儿心,六月天!真是一点也没错,刚才还在嫌我走神,等我把稳住心神听她说了,她又开始哭哭啼啼的不愿说了!” 正当张易之要出言安慰之时,却见小园忽然一把冲上前来,拉住张易之的衣襟,道:“公子,你一定要救救窈娘姐姐,一定要救救她!” 张易之心底“咯噔”一声,知道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美好了,窈娘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想要自己帮忙。本来,美女有事的时候,肯屈尊求你,那是不把你当外人,同时又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作为男人自然是应该喜出望外才是。可是,张易之心中却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似乎和昨天被自己揍了一顿的那个卫遂中有关。 想起卫遂中,张易之就忍不住会去想隐在他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以别人的血泪来书写自己的功绩、传说中充满邪恶、手段狠辣无比的人。 “不要急,你慢慢说,慢慢说!”张易之心中虽然有些发凉,却还是没有露出声色,只是轻轻地安慰着小园。 小园这才在轻声的呜咽中,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昨天乔知之被他夫人卢氏赶出家门,虽然无奈,心中万分踌躇。 他本来早就把窈娘看做自己的禁脔了,只是卢氏把她护得忒也周全,他才一直没有得手而已。若他还是当年二十郎当的风流少年,既吃的了苦,胸中又有一些才学,自然可以不管家中河东狮吼,看上哪个丫鬟便收入房中。 可现在不行了,和卢氏成婚之后,他的锐气渐渐被岁月腐蚀,再也不见一丝踪迹。 一方面,卢氏强大的家庭背景一直像一座大山 一样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每当她看见卢氏的时候,眼中第一时间浮现的,不是卢氏那清秀的面容,而是她身后那些衣紫衣绯的三大伯四大叔,这样一来,卢氏在家中的权威日盛一日,到了如今,尽管她常年卧病,不复当年清爽干练的女主人形象,乔知之却不敢对她生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反抗之心。 而另一方面,这些年以来,乔知之已经习惯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飞去飞来宰相衙的日子,而卢氏的存在,是这种日子继续下去的保障,若是没有了卢氏的帮助,他就会失去卢家这颗参天大树,这对于乔知之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但卢氏固然可惧,魏王却更加不能小觑,不说他如今身居相位,如何位高权重。但说一点,乔知之就难以违抗:他如今可是储君的热门人选。换句话说,圣皇百年之后,他说不定要执掌这大周朝的庙堂,乔知之岂能拂了他的脸面! 到了此时,乔知之早将心中对窈娘的那点色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平衡两方面的矛盾,才能使自己少吃点苦头。而完全消弭灾祸,他都已经不敢去想了。 就在乔知之左右徘徊,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前面一阵吵闹之声传来。乔知之心火大起,抬起头来正要开骂,一见来者,连忙又“咕嘟”一声,艰难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尽数咽了回去。 正向这边行来的两个人中,第一个,乔知之认得——那就是他刚刚才认识的王熙之,也是乔知之如今最为头疼的人之一。那第二个,乔知之就更加认得了,那是来俊臣手下的头号打手卫遂中!对于这个人,他就不仅仅是头疼那么简单了,简直是畏惧,见了就忍不住发抖的那种畏惧!想一想死在他手下的将军、宰相、尚书双手都已经数不过来了,乔知之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左司郎中,简直就不比一只小小的蚂蚁尊贵多少! 可是,这一个凶神,一个杀神,就这样凑到了一起,而且相互间还骂骂咧咧的向这边来了,乔知之想躲,可双脚就像被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提起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两人嘴对嘴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咦,倒真巧了,乔郎官恰好也在,正好,你来说说,刚才是不是你哭着喊着要把那个小娘子献给我家大王?”说着,狠狠地瞪了乔知之一眼。 乔知之顿时语塞,他虽然很想说“不是”,可打了这位王二郎的脸不要紧,关键是这同时也相当于打了他后面那位魏王的脸,这如何使得! “乔郎官,你莫要被他胁迫,照实来 说,我卫遂中别的没什么,就是喜欢打抱不平,你若是因说实话而得罪了某些人,我一定为你扛着!若是你觉得我不够资格,我家来少公总够资格了吧?” 说着,卫遂中阴阴一笑。他昨天被张易之揍了一顿,脸上落下了一个印记,此时那紫色的印记兀自十分的醒目。当他发笑的时候,那紫里透红的印记被虚假的笑意牵动,构成了一个很渗人的表情,让人觉得越发的阴翳。 卫遂中是什么人,乔知之自然清楚得很,要说他具有正义感,庆父、董卓这些著名的大奸人都笑了,而至于来俊臣,说他具有正义感,这两位仁兄大概会哭出声。 可是,魏王固然不能得罪,来俊臣这个小小的从八品下阶县尉却更加不能得罪。得罪了魏王,多半是要歇菜,可得罪了来俊臣,那几乎就没有不死的! 侯了一会,没有等到乔知之的回应,王熙之大怒,上前一步,揪住乔知之的衣领,把他往旁边一推,道:“好不开眼的东西,自己说过的话,居然敢不认,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人!你不愿回答,我自去问小娘子!” 说着,便大踏步进了乔府。 乔知之被推得一个踉跄,正要摔倒在地,忽然身子被人拉住,他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卫遂中那张满面春风的丑脸:“乔郎官,你看见了吧,遇上这种飞扬跋扈的小人,还是只有我这样有正义感的人才能救你啊!” 微风之中,乔知之不知何故,竟然兴起了一个和眼前的故事毫无干系的念头:“这厮长得真丑,笑起来更丑!” 第二十四章 二狗相争 王熙之进了乔府之后,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朝着后院而去。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因为就在不远的过去,他来过一次。这一次,他行进得比上次更加顺利,乔府的家人已经认得他,哪敢像上次那样上前阻拦,一个个只能是傻傻地看着他长驱直入。 卫遂中也不甘示弱,紧跟了上来。倒是乔知之这位主人显得不怎么好客,竟然远远地落在两位客人的身后。而且,他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拘谨得很,让人恍惚觉得他才是客人,而前面的两位才是主人。 后院里面,卢氏到底身子虚弱,大发雌威将乔知之赶出去之后,一股气顿时泄了下去,窈娘只好立即把她扶进房里躺好。 卢氏心中又是拉着窈娘的手,苦笑道:“窈娘,这一次,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了,要是不行的话,你要做好自行离开的准备!”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卢氏当年一意孤行,以卢家嫡女的身份嫁给乔知之。不论是当时还是后来这些年,她承受的压力自然是很大的。不过,这或许正是爱情的魅力所在,它能使一个平时看起来很理智的人迷失方向,也能使迷失方向的人找到正确的道路。不幸的是,卢氏恰好是前者。 婚后,卢氏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冲动是魔鬼!她渐渐发现以往在她看来是那样完美的一个男人,其实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而已,他身上有着许多和其他人一样的缺点:好逸恶劳、好色、胆怯、爱慕虚荣。而最为要命的是,她发现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她丈夫向上攀登的一座梯子而已,根本就不像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卢氏也明白这条道路的她自己走出来的,家人甚至努力拉过她,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偏要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而已。因此,她无法回头,而且家族的声望也容不得她回头——卢氏这样的大族,不会容许自己的嫡女退婚,即使是大唐的律令上明确允许的和离也不行。于是,她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咽,继续一边沉浸在虚假的美好爱情回忆中,一边百无聊赖地过日子。 可接下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成婚多年,她无所出。虽然高贵的出生可以让她的正妻地位稳如泰山,但无所出终究是一个问题,乔知之终于不必为他的好色找借口了,因为传宗接代素来都是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只是,不论乔知之如何在其他妾婢身上使力,终究还是没有弄出一儿半女来。这时代,人们可不认为不孕是一种病,只是认为上天给予的关照不够,或者是女人无能罢了。于是,乔 知之越发的“努力”了,他渐渐把手伸到了卢氏的身边。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的卢氏终于爆发了一次,也使得乔知之老实了好一阵子。 只不过,随着这几年卢氏的身体渐渐虚弱,她对于府里事务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乔知之最近也屡屡得手,现在还没有逃出他魔爪的,也就是窈娘、小园这寥寥几人而已。 卢氏对于这些事情,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但到了现在,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诈作不知了。但是,今天当乔知之再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猥亵窈娘,卢氏多年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被点燃,而乔知之是丢脸丢惯了的人,恐怕也不会怎么在乎再一次丢掉了所有的颜面。 卢氏虽然将乔知之赶出去,让他去找魏王武承嗣,并丢下了狠话,不说通武承嗣,不让他回家。但卢氏和乔知之夫妻多年,其实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许是在家中受到的掣肘太多的缘故,自卑心理作祟之下,乔知之面对比自己势弱官卑的人,简直称得上霸气十足,但面对比自己强势哪怕是一点点的人,他却是卑躬屈膝,讨好巴结,无所不用其极。 以魏王那种身份,乔知之若是敢在他面前流利地说话,就足够让卢氏惊讶的了,何况是与虎谋皮!其实,卢氏这不过是借着此事发泄她多年的怨怼而已。 窈娘一向明亮的眼眸里飘着一层阴晦迷雾,她苦笑一声,道:“夫人不必为奴婢担心,身为女子,就像风中落叶一般,被吹到何处,哪里由得自己做主,窈娘早就看透了,窈娘愿意认命!” 卢氏一听,顿时激动起来,她连忙说道:“不行,怎么能认命!窈娘啊,我和你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儿家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糊涂,在这件事情上,决不能有丝毫的马虎。你看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其实,我还算幸运的,背后还有一个强势的娘家。若是嫁入王府,莫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就怕哪一天陨落了,也没有人知道!” 窈娘的脸色越发黯然了:“可是,那可是魏王啊!” 卢氏长叹一口气。其实,就是一个女子而已,她娘家的人若能帮忙,倒也不是不可能办到,只可惜她的几位兄弟是不可能插手这件事的,他们都是官场老油条,因势利导的事情做得很顺溜,要他们逆势而行却是不可能。 “可惜,你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没有认识什么有权势的人物!”卢氏喃喃地说道。 窈娘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浮现出一张神采飞扬,星眉朗目的俊脸,她暗暗叹 息:“那个人的家世倒是不错,可惜,他应该不会为了我去得罪魏王吧!而且,就算他家中有些权势,在魏王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一念及此,她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忽地,但听得“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踢开,一股强烈的冷风从外面直灌而入。窈娘和卢氏同时色变,转头望去,就看见方才那个王熙之堂而皇之地走了过来。 卢氏又羞又恼,厉声斥道:“你……你又来作甚,给我出去!滚出去!” 她是名门闺秀,对于男女之防比一般人看得重多了。虽然如今天下的风气还算开放,但被一个陌生男子闯进闺房,对她而言,不啻奇耻大辱。 王熙之并不恼怒,冷哂一声,道:“乔夫人,你不必惊惶,小人对你没有兴趣,小人此来,只不过是想和小娘子说一句话:魏王府乃是人望所聚,你可不要走错了门庭,入了贼窝才是!”虽然依旧自称“小人”,但这语气却是十足的嚣张,浑没一点尊敬的意思。 虽然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窈娘还是听出最起码的一层意思了:魏王才是你正确的选择,其他的,都是浮云! 窈娘颇为羞恼,她正要说话,却看见了一朵浮云,那是一朵长得相当丑的浮云。 “小娘子,咱们可真是有缘得很呐,一日之内,见了三次面。怎么样,这就随我去吧,我大哥对你欣赏得很。这样吧,我就替我大哥定下了,三天之后,就来迎你过门!” 他的语气自信得很,根本就没有把王熙之还有他背后的魏王府放在眼里。这也难怪,就在前几个月,圣皇的小儿子,曾经当过皇帝皇嗣武旦还不是在他面前瑟瑟发抖,魏王怎么了,他不过是圣皇的侄儿而已! 而且,卫遂中“好心好意”地给三天的缓冲时间,也不是全然没有目的的。作为酷吏,他最清楚嫌犯的心理,此时的他,就是把窈娘当嫌犯来看的。俗话说,“慷慨就死易,从容就义难”,现在立即逼着窈娘跟自己走,窈娘热血上涌之下,说不定做出什么寻死觅活的事情来。但有了三天的缓冲时间,她多半不会立即寻死。而到了三天之后,人心里的那股子刚烈之气早就被求生的欲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所代替,她哪里还敢寻死! 窈娘认出这浮云居然是卫遂中的时候,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说什么,只是惊呼一声:“卫遂中!” 床上的卢氏一听见卫遂中的名字,顿时晕厥过去。卢氏可以不怕武承嗣,但却决不能不怕来俊臣,来 俊臣这个名字,在神都城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就是死亡的代名词,被他盯上还能逃得活命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看见卢氏晕倒,卫遂中很满意自己的威力,他笑着向王熙之道:“王二,看见了吧,乔夫人已经答应了,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 王熙之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卫遂中道:“你……你……”他刚才在门外当面扯谎,当时还觉得挺快意的,不想卫遂中给他来了个以彼之道,反施彼身,他焉能不恼! “我什么我,怎么样,道理讲不过了,就要用拳头说话吗?也好,那就来吧,怕你的是孬种!”他本就是市井无赖出身,当年就是靠着几下拳脚功夫,成为了东城一带混混头子,后来虽然被来俊臣招安,贼人摇身一变成了捉贼的,但身上好勇斗狠的习气却丝毫没有收敛。一见对方发怒,他立即把昨天被痛扁的丑事抛诸脑后,双目放光,恨不得立即和对方撕咬在一起。 “滚!” 就在两个男人公鸡对雄的时候,忽听一声尖锐的叫声,两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窈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娇柔的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是恚懑已极。当然,要不是如此恚懑,你很难想象,窈娘这样一个美女会发出那样尖锐的叫声。 两人敢于对乔知之,对卢氏无礼,却不敢对窈娘无礼,毕竟她很可能会成为自己后台靠山的宠妾,而自古以来,没有一种风会比枕头风更具有杀伤力,窈娘恰恰就很可能会掌握这种武器! 看着两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窈娘心中没有一点得胜的喜悦,因为她知道,他们所忌惮的,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他们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而已。一时的胜利并不代表什么,为今之计,还是要想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那个俊朗的身影再次浮上了窈娘的心头。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第二十五章 三座大山 说着说着,小园红红的眼珠子里开始滴下清泪,然后,这泪珠子越来越密集,最后就成了一场小雨。 张易之心情也乱了起来,他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小园,你不要哭了!” “那你有办法了?”小园的泪水伸缩性很强,收发自如,那眼珠子里好像安了一个水龙头一般。 张易之苦笑,一边是武承嗣,一边是来俊臣。这可是自己这个历史小白都如雷贯耳对的名字,和他们斗法,莫说自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富家纨绔,就算自己位高权重,也难有对策啊! “我会好好想办法的!”张易之有些心虚地说道。 诚然,他继承了前任张易之对窈娘的好感,而且,作为一个具有起码的正义感的青年,若说他不想实实在在地演出一场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的好戏,那绝对是胡说。 只不过,一个具有起码的正义感的青年都不会缺乏起码的智商。张易之也十分清楚螳臂不能当车,蚍蜉不能撼树的道理。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情,有些人做起来洒脱,有些人做起来,傻逼。把自己绕进去那是活该,就怕还要连累身边的亲近之人。 “那就是没办法了!”小园再次开始展现她眼泪的伸缩性。 “好了,别哭!”张易之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一个问题,便问道:“小园,既然这两家都要强抢窈娘,你又是如何出来的呢?难道他们竟然不派人监视你们乔府?” “怎么没人监视?不过,他们监视归监视,我们府里的人进出还是自由的,除了窈娘姐姐,他们根本不限制任何人的行动。” “哦!”张易之点点头,暗忖:“来俊臣好强的自信!” 很显然的,来俊臣根本就认定窈娘不敢逃走,因为乔府里还有那么多人的命运其实就系在窈娘一个人的身上,若是窈娘逃走了,恐怕整个乔府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俊臣大概也有自信,就算其他人想帮窈娘逃走,也无法做到。连续收编了洛阳城中各处的混混头子以后,来俊臣的眼线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八品小官所能掌握的极限,窈娘一个弱女子,自然无法和他手中这股力量作斗争。 “别愣着了,你倒是快快想办法啊!”小园见到张易之又陷入沉思,情急之下,抓起张易之的手臂摇了起来。 张易之唯有苦笑:“小园,这样,你先回去,我会好好想办法的。” “哼!”小园立即变脸:“一点诚 意也没有!就知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平时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到了用到你们的时候,一个个却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麻烦!”末了,她忽然又加了一句:“越是好看的男人,就越是靠不住!” 张易之心里真是冤枉死了,他根本就未曾对窈娘说过哪怕是一个字的甜言蜜语,而且,他也并没有打算对此事完全不管不顾,只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想办法而已…… 不等张易之申辩,小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易之却陷入了沉思之中。说实在的,他自己现在也面临着一件很棘手的事情,那就是将弟弟张易之拉回头,这么一件事关他的性福乃至性命的大事,他至今尚没有解决的途径,要他再分心去助人为乐,也有些为难了。张易之当然想当好人,可绝不愿当圣人。 只不过,小园方才的表现,正好拨动了他心底某根叫做正义感的神经,让他也难以对乔家的事情全然不管不顾。再者,窈娘的确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更难得的是,她虽然出身贱籍,却没有一点顾影自怜之态,反倒很阳光,很开朗,令人见了之后,不仅对她的相貌感觉愉悦,也会对她的性格感觉舒服。 只要想象一下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孩子被别人压倒在胯下的情景,张易之就会感觉十分的难受,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而若是这个人还是来俊臣这样的千古恶人,这种难受就要升级为恶心了。 想了想,张易之打定主意,今晚先去来俊臣府里“拜访”一番。未必有用,但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唯一契机。 虽然魏王武承嗣也是和来俊臣一样的强悍竞争者,但张易之并不打算去拜访魏王府。他虽然也很想去一趟,不过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以武承嗣的身份,府中守卫之森严,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莫说张易之的武功也只能算得上差强人意而已,就算他再强悍十倍,夜访魏王府,也难以全身而退。 张易之轻轻地步出门外。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眼看就要没入远山的峰峦之中。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一旦入夜,一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有女人的男人,晚上还有点夜生活,一般的人只能是洗都不洗直接上床睡觉。 夕阳是美好的,张易之却无暇欣赏。他心里来来回回,所想的就是那两件大事而已。 正在此时,忽见张宝急急忙忙地向这边行来,看见张易之,张宝脸上堆起笑容,道:“五郎,林大那厮 又来了,他好像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此时的张易之也没有心情去鄙夷张宝的幸灾乐祸,便顺口说道:“让他进来吧!” 张宝转身出去,不多一会,便带着林秀走了回来。 果然如张宝所言,此时的林秀,脸上悬着一缕忧色,走路的时候,头垂得很低,但却屡屡踉跄。可以想见,他的眼光虽然落在还算宽敞的路上,心却不知在何方飘零。总体上来说,此时的林秀比起平时来,给人的感觉要顺眼得多,因为他脸上本来一直挂着的猥琐之色被忧虑所代替,这样一来,他整个人的气质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变得深沉了不少。张易之见了,顿时放下了心中的那点烦心事,打趣道:“怎么了,琳达美眉,你怎么改玩深沉了?” 林秀苦着脸望了张易之一眼,此时的他对于开玩笑,已经提不起一丝的兴趣了。 张易之顿觉无趣,便耸耸肩,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被人给煮了?” 林秀很认真地看了张易之一眼,忽然一把冲到张易之的面前,拉着他道:“五哥,五哥,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兄弟我的忙啊!” 张易之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拨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一脸戒备地说道:“说话就好好说便是,不要拉拉扯扯的,我可没有断臂山情节。额,你昨晚往你那个表哥床上泼尿的时候,那表情还风骚得很呐,怎么现在——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秀也没有兴趣去研究什么是“断臂山情节”,他一脸苦涩地说道:“我姨父出事了!” “出事了?”张易之颇为惊讶:“你今天早上不是还跑这里来说,他被任命为箕州刺史吗?现在可正是他鸿运当头的时候,能出什么事?” 林秀苦笑道:“他被抓了!” “被抓了?”张易之也大为惊讶。他虽然没有当过官,但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果上头有意要动刘思礼的话,自然不可能提拔他。而在提拔他的当天将他擒住,更显得十分的可笑,毕竟刘思礼只是一个东宫的属官而已,只有其名,并无其权,上头不至于要对他采取什么迷惑战术。 “被谁抓了?”张易之疑惑地追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他们家门口被一些衙役控制住了,不准任何人进出。里面的情况如何,我是一点也不清楚!” 张易之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担忧并不是猫哭耗子那种假慈悲,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便笑道:“你不是一直被这一 对父子讥讽、看不起吗?现在他们出事了,你怎么又露出这样的表情?” 林秀正色道:“五哥,你这话我难以赞同。我姨父和表兄虽然对我不算亲厚,但总比对路人好一些吧!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他们对我再不好,也是我母亲的亲兄弟和亲侄儿,他们有难,我岂能不管不顾?我平日里和他们的那些芥蒂,只是家事而已,就算我们斗得再狠十倍,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也不能坐看对方受罪啊!” 看着林秀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孔,张易之竟然生出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林秀这厮,虽然有时候腹黑了一点,但总体上而言,其实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啊。当然,长得倒是没有什么正义感。 只不过,张易之此时也是烦心事缠身,哪里还能顾得上刘思礼他们。而且,说实在的,事涉官府,张易之就算想管,也无能为力。 当下,张易之说道:“琳达,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介布衣——” “我知道!”不待张易之把话说完,林秀立即插入道:“不过,五哥,我那些狐朋狗友什么身份,你也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你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是,我们这几个人中,唯一有指望打听到什么的,也只有你了。五哥,这事情既然是官府的事情,我知道你肯定是无能为力的,我别无他求,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五哥能帮忙打听到事情的原委,以后但有所差,我林秀一定不会皱一皱眉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易之知道不答应也是不可能了,只不过,他却知道,这无疑又是在自己的背上安上了一座大山。 张昌宗的事情、窈娘的事情还有林秀的事情,三件事情合在一起,恰是三座大山,压在张易之的背上,张易之顿感压力,好大的压力。 第二十六章 夜探来府 吃过晚饭,张易之找来了张二,鬼鬼祟祟地说道:“张二,你身上可有什么好东西,提供一点!” “好东西?”张二有些迷糊地问道:“五郎指的是——” 张易之撇撇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就不要装了,你身上也就那单东西值钱点。其他的,就算是你最珍爱的菊花,老子都看不上眼!” 张二立即收起了纯洁的迷惑表情,笑道:“五郎要那些物事做什么?” 张易之面色一正,瞪了他一眼:“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点!” 张二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道:“明白,明白了!五郎你要‘哑巴美人’还是‘狂魔美人’?” 张易之一怔,这药物里面的学问,十窍里面他还真是只通了九窍:“什么‘哑巴’‘狂魔’的,我只要药!” 张二笑着解释道:“这就是药啊!” 张易之微微一愣,灵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这“哑巴美人”,就是能把美人儿变成哑巴的药,那自然是迷药了;“狂魔美人”就是把美人儿变成狂魔的,自然是春药了。 张易之相通了这节,差点喷出来,感情这厮以为自己要去采花。他找张二本来只是想弄点迷药,今夜行动的时候说不定有点用。但张二的误会却使得他一转念,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既然这厮已经误会了,就让他误会到底好了,若是被他知道老子夜探的,是来俊臣的府邸,保不齐他会把老子卖了!” 当下,张易之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说道:“主要是‘狂魔美人’吧,不过,为防万一,‘哑巴美人’也给我来一点。” 张二“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大一小两包药来,道:“大包的就是‘狂魔美人’,小包的是‘哑巴美人’。五郎,我说,其实若比英俊潇洒,风度无双,小人是远远比不上您老人家的,可要比这用药的功夫,您恐怕就比我要差那么一点点。要不——” “滚!”张易之哪里能不知道他心里转的什么念头:“还他妈的想观摩学习,没你的份。还有,老子警告你,可千万不要对女孩子用这种东西,知道吗?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护着你!” “恩,还有什么疗伤药没有,也给我来点!”警告一番后,张易之继续伸手。 “咦,原来五郎看上的倒是一个带刺的美人花哪!”张二一边再次掏出一大包药,一边说道。 张易之也不辩驳,伸手接过。 张二看着张易之把三包药心安理得地装入袖子里面的样子,暗暗骂了无数声的“虚伪!” 张易之横了张二一眼,道:“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虚伪。可是,老子要告诉你,老子装备这东西,纯粹是出于防身的目的,不信拉倒!” 张二口中笑道:“相信,相信!”心下却忖道:“防身?防身还要靠‘狂魔美人’?这倒是稀罕得很。” 张易之自然知道张二心中所想,他所要的,本来就是这个效果。张二如果不误会,反而胡思乱想的话,倒还麻烦了。 遣走了张二之后,张易之又坐着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外面二更鼓响起,才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翻墙出了张府。 此时的整个洛阳城,已经陷入了黑暗和安静之中。由于唐朝长安和洛阳的城市布局是由一个个独立的街坊组成,入夜之后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关闭坊门。绝大多数夜间的交际活动也会就此划上一个休止符。 所以,尽管作为首都,此时的洛阳城也没有剩下多少夜生活了,只有一些本来就没有打算半夜归家的买笑浪子们还流连在青楼之中,为这个城市创造着一点微薄的gdp。 坊门的关闭对于张易之而言,并非什么坏事,反而成为掩护他行动的保障。因为到了此时,根本没有人会出来走动,张易之根本不必掩饰身形,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然后随意找了一处地方翻墙而过,就到了外面的正街之上。 正街之上,更加是空荡荡的,偶尔只有一些巡逻的金吾卫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张易之随意往路边的大树、石头后面一掩,就错身过去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张易之来到了来俊臣所居的敬业坊门外,也是很轻易地找了一个地方翻了进去。 来俊臣虽然现在沦落为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下阶县尉,但这些年以来,巧取豪夺,敛财之巨,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虽然敬业坊也住着不少的达官贵人,一个品级上比来俊臣高出不少,但比起宅子的豪华气派、占地宽泛程度,他们却难免要瞠乎其后。 因此,张易之很容易就找到了来府。他正要翻身进去的时候,忽听后面一阵拍门声,却是有人在坊门外喊门。 坊门的守阍自从关门那一刻起,便开始在门房内和瞌睡虫作斗争,听见这拍门声以及外面拍门之人不耐烦的喊叫之声,他倒是比外面的人更加不耐烦。不过,他也知道,大半夜敢于叫坊门的,必定不是常人,也不敢怠 慢,拖着疲惫的双腿踉踉跄跄地上了门楼发问。 张易之对于这些无关的事情毫不关心,他沿着来府的围墙转了一阵子,终于发现了一处最容易潜入的地方。这围墙里面,耸立着几棵十分高大的树木,虽然如今还是初春时分,树叶却十分浓密,从这里进去,里面的人自然最难发现。 张易之也不犹豫,双手往墙上一搭,便如一只灵猴一般,迅速地爬了上去。 到了顶上,张易之放眼望去,不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他身子的前面,恰是一片茂林,巨树成荫,张易之站在墙顶上,根本不用花费力气去掩饰身形,都不虞被发现。而林间的树叶之间形成的间隙,却可以让他轻松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来府的防卫还是很森严的。按照大周从大唐传承下来的制度,品级不同的官员,都配置有防閤与庶仆,前者是保卫官员的宅子的,后者是照顾日常起居的,这些人都是由朝廷给付薪资的。 来俊臣一个八品官,朝廷给配置的防閤只有区区三人。但张易之一眼看去,就发现来府的实际防卫力量绝对超过一品官的九十六人。这些人分成若干小组,时时巡逻,可谓一丝不苟。 张易之暗忖,来俊臣其实还算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招怨程度。若非如此,他也不必把自己的府邸弄得像个皇宫一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来俊臣府上的这些护卫若是皇宫的金吾卫的话,张易之会想也不想,立即回家睡觉,因为这样的防御强度,就算张易之强行混进去,几乎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出来。好在,来俊臣手下的这些护卫,只是他手收编的一些小混混而已。原来,这些人分别由卫遂中和万国俊负责。万国俊前两年死后,这些人就都归于卫遂中的麾下了。 这些小混混虽然做起欺行霸市、调戏妇女这种事情可谓行家里手,但真要说起像模像样地护卫,其实还力有未逮。当然,来俊臣大概也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布置了这么多人,意图以人海战术来弥补这些人个人能力上的不足。 只是,人多了固然有人多的优势,却也有人多的劣势。这些混混本就不是能专心专意做事的,巡逻得久了,一直没事,心里难免松懈,就算还出来走走,一则队形松散,二则也没有四处探看的心思,已经不能将之称为巡逻了。 张易之也不犹豫,轻轻从墙上跳下,籍着假山的掩护,缓缓向前摸去。期间,有两队巡逻人马经过,都被张易之躲进假山的山洞里面隐了过去 。 不过,躲过了一队又一队的护卫容易,张易之却发现了一个更加难的问题——来俊臣的居所不知在什么地方。来府实在太大,虽然张易之并没有花很大力气就来到了后院,但他转来转去,像翻书一样翻看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子,看见了无数的小萝莉、熟女、大妈,就是没有见到一个怪蜀黍。 张易之顿时有些郁闷了,虽然来俊臣的后宫称得上春光无限,可在那个可怕的约定阴影的影响之下,张易之现在就怕勾引…… 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了一阵子,张易之穿过一条石径,来到了一个凉亭里面。这凉亭的前面,是一条走廊,不知通向何方。张易之此时就在漫无目的的阶段,见到一条路就会不假思索地他进去。就在他正待顺着走廊穿过去的当口,忽然,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这声音,两个轻微的女声随风传来。 张易之本来打算转过一条分岔路,掩饰过去的,但却听得那谈话声中隐隐含着“老爷”“夫人”等语。虽然相隔甚远,这两个词,张易之却听得清清楚楚。 张易之正愁找不到来俊臣的踪迹,虽然正向这边行来的女子嘴里谈着来俊臣夫妇,虽然未必正是去寻来俊臣,但至少有这个希望。张易之便决定尾随来人去看看,就算找不到来俊臣,也不吃亏。 他游目四顾一下,这四面并没有太好的隐身之所。凉亭的正中倒是有一张石桌,桌底下可以藏人,但这实在不够保险,只要来人把目光随意收一下,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有遁形之所。 再往旁边一看,张易之顿时眼前发亮。因着底下就是一汪流水的关系,这凉亭的两边,分别有一排栏杆,那栏杆的背后,倒是可以藏人。 随着两个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张易之再不犹豫,身子一翻,就来到了栏杆之后。他双手各握住一根小木柱,身体却当空悬下,那个样子,就像一只悬在树梢的蝙蝠一般。 这个“引体向上”的姿势虽然对于一般人来说,很有些吃力,但张易之身体强健得很,倒也不觉得怎样,他还有心竖起耳朵,细听来人的谈话。 “你说这一次老爷再不过去,夫人会不会翻脸?”一个很脆很萝莉的声音问道。很显然,说话之人的年纪还比较小。 “不会吧——”一个圆润的声音答道。显然,这个答话之人年纪要大了不少,同行的小萝莉对她的见识颇有信心,才出言想问。不过,她的语气之中透出来的,尽是不确定。 “夫人毕竟是——那样来的,应该不敢和老爷翻脸吧!”沉默了一忽儿,年纪大一些的女子又加了一句。 张易之在下面听得分明,知道她那个“那样”,代表的是“抢”。来俊臣的夫人王氏是抢来的,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也正因为连家族的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王氏的娘家——天下豪门太原王氏已经成为了一个天下笑柄。而王氏的前夫段简,更成为了“乌龟”的代名词,来俊臣抢了他夫人之后,听说她有个小妾也非常漂亮,又向他索要,段简也只好再次忍痛割爱。接连看着段简被抢了两个心爱的女子,市井里骂人就有了这样一句恶毒的话:“给我小心看着你婆娘,不要一不小心成了段简!” 第二十七章 夜半私语 “老爷也真是的,和那些粗人有什么好谈的,舅老爷这次进京,据说又要高升了,却不好好招待,要我是夫人,也——”年轻一些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 “嘘!”年长一些的女子到底稳重一些,道:“死蹄子,管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吧,这话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你可知道后果!”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只有细碎的脚步声仍然在黑夜中轻轻撞击着张易之的耳膜。大概是那年轻女子被年长的女子斥责一回,终于忆起她们这位老爷的厉害处,再也不敢出声了。 对于张易之而言,这沉默却并非没有坏处。先前,这两个女子边走边聊,走路实在缓慢得很,张易之身子悬在那里久了,双臂也有些酸麻。这时候她们不再说话,脚步上就加快了不少,很快就穿过了凉亭。 张易之立即翻身而起,悄悄地跟在这两个女子身后。 看着这两个女子所走的路径,张易之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总也找不到来俊臣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搜索前院。一则是因为如今天色已经太晚,张易之根本没有想过这么晚了,来俊臣会还没睡下。二则,来府的那些虾兵蟹将虽然对张易之威胁不大,但都集中在前院,总和他们捉迷藏,也有暴露的担心。 向前走了一阵,来到一个转弯处,忽听前面一阵脚步声,原来是一队巡逻过来的护卫正迎面走来。 张易之心下一动,连忙闪身躲到了旁边的一根大柱子后面。 只听见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说道:“两位姐姐哪里去啊?这么大半夜的,还没睡呢?” 那年长一些的女子的声音立即响起:“少给我油腔滑调的,我来问你,老爷是不是还在那里?” 那领头的护卫听得这女子语气冷冽,似乎心情并不好,知道今天的调戏应该到此为止了。他立即改颜正色道:“还在呢!” 年长的女子回头向自己的同伴道声:“走!”便领着她又转过一条小路,向前而去。 张易之这回总算是确定了这两个女子果然是去找来俊臣的,更是不可能放弃跟踪了,待得那一队护卫刚刚错身而过,他身子一闪,像一只灵猫一般,迅速地向前冲去,很快就消失在假山之中。 护卫之中有一个眼睛特别尖一些的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指着假山那边道:“大哥,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人!” “当然有人!”刚刚在二女面前碰了个软钉子的领头护卫有些不耐地说道:“要 是没人,咱们刚才在和鬼说话吗?我说你这贼厮鸟,整日不务正业,少把眼睛放在女人身上,多看看该看的地方行不行?那两个女的都是夫人身边的随使丫鬟,连我也不敢乱动心思,你这鬼一样的癞蛤蟆就想吃天鹅肉?!” 先前那护卫只好闭口不言,他转过头去,往黑暗之中再看了一眼,见那边天幕澹澹,寂静若死,并无一点动静,心下对自己方才的那点余光所见也产生了怀疑,他也不敢再多言,讪笑一声,随着整队人马一起去了。 张易之躲在假山背后,身上冒出了不少的冷汗。刚才那领头护卫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怀疑自己的下属,或者那下属坚持一下自己的说法,恐怕他就难以避免要被发现了。 “还是太大意了啊,在这步步陷阱的地方,老子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要是就这么被留在这里,才他妈的叫冤枉呢!” 一念未了,张易之再次猫下身子,迅速地向前溜去。前面的两个人女子只打了一个灯笼,走得也十分的慢,张易之虽然在后面耽误了一会功夫,还是很快追上。 过不多时,两个女子终于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张易之躲在后面细细观察,见这院子果然有些异样,不但光火比其他地方明亮不少,而且防卫也有其森严,有两队护卫在门口手持利器列着队伍。尽管他们都只是混混收编而成的水货保镖,但他们兵刃之上发出的森寒之气却是货真价实的。 张易之知道凭着一般的方法,是不可能靠近院子前面的房间。他四处查看了一下,正好看见边上有一课大槐树,而那槐树的树身又恰好能通到屋顶,不由大喜,便轻轻地靠近槐树,趁众人没有注意,向上缓缓地滑去。 张易之知道,这时候比刚才遇见那队护卫的时候更加危险,因为如今还是初春,槐树的树叶尚未重新长起来,整个树身都是光秃秃的,只要他稍微弄出点动静,树下的人往上面一张望,就能发现他的存在。所以,张易之的行动可谓小心又小心。 好在,张易之的身手的确颇为敏捷灵活,不多时,终于就着树枝,把自己吊到了房顶之上。 到了屋顶,张易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脚踩着瓦片,也很容易弄出动静来,但至少下面的人再也无法轻易看见自己了,除了脚上,他动作大一点也没有关系。 轻轻地向前爬了一阵子,张易之感觉到下面传来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下面隐隐约约有说话之声传来,知道已经到了来俊臣所在的房间顶上。他轻轻地挪 开身前的几块瓦片,然后把眼睛贴在挪出来的那个小小的洞上,终于看清了下面房间内的情况。 下面总共有两男男女四个人,那两个女子,想来应该就是刚才“领着”张易之前来的两位了。而两个男子中,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想来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了。而另外一个,张易之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就是昨天白天自己好好修理了一番的卫遂中。 来俊臣和卫遂中的目光都停留在眼前的两个女子身上,眼神是一般的不耐。 忽听来俊臣道:“好了,就这样了,你们先回去,告诉夫人,我一会就回去!” 两个侍女中年长的那个嗫嚅一下,说道:“可是,夫人说了,让老爷在一刻钟之内务必——” 来俊臣偷眼乜了一下卫遂中,大概是觉得在自己的小弟面前被老婆管着有些丢人,他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色,眼神也由不耐转为了恼怒:“你去告诉她,我有大事要商量,让她不要催了——也该懂点规矩了!”最后一句说得简直有些声色俱厉了。 两个侍女被来俊臣忽如其来的火气吓得一跳,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来俊臣。大概是来夫人给她们下过死命令,所以她们兀自不愿离去。 旁边的卫遂中忽然手一挥,道:“还不快滚!” 两个侍女愕了一下,见卫遂中也是面色不善,只好悻悻地走了。 张易之大为惊讶,想不到卫遂中在来俊臣家中这般不把自己当外人,竟然敢训斥来俊臣的家人。他仔细地看着来俊臣,发现他眼中飘过一丝不悦之色,但立即就转过头去,掩饰过去。 看着两个侍女重新没入黑夜之中,卫遂中再次把头转了过来,向来俊臣谄笑道:“大哥,我早就说了,这女人嘛,还是不能惯着啊!你看看,这都——” 来俊臣眉头微皱,扬了扬手,阻住了卫遂中的话头,截入道:“她的事情,就不必谈了,你继续说!” 卫遂中一听谈到正事,更是来了精神,他也学着来俊臣的样子,猛地挥挥手,道:“大哥,我办事,你就放心便是。区区小娘子,落入了咱们兄弟的眼中,何曾有逃出樊笼的?当初,大嫂不就是……” “你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那是对的!”来俊臣见又提及了自己的夫人,连忙插入道:“三天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过,这件事情,既然魏王也出手了,恐怕有些麻烦!” “麻烦?!”卫遂中丝毫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次复出,你变得胆小了?想当初,连皇嗣我们都敢动,那可是圣皇的亲儿子啊,魏王又如何,魏王和皇嗣,哪个跟圣皇亲一点?” 来俊臣终于没有能忍住心中的不悦,训斥道:“你知道什么!这几年以来,咱们的那些老兄弟,周兴、侯思止、万国俊、来子珣,一个个都死了,而且死法千奇百怪,就是没有一个是死在床上的。这是为什么,你难道就不会动动脑筋想想?” 来俊臣所说的,乃是当初和他们一起发迹的一些著名的酷吏。也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周兴本身就是死在他来俊臣本人手下,而且还造就了那个著名的成语——请君入瓮。 “大哥你是说——圣皇,唔,那个老女人要对咱们下手?”卫遂中到底是市井出身,情急之下,对武则天也没有什么好话。 “住嘴!你这蠢货!”来俊臣终于被卫遂中一句话撩拨到了发怒的临界点,他拍案而起:“祸从口出,这点道理,天下人都可以不懂,你看了这么多,还能不明白?咱们以往办了那么多的案子,有几件不是因为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引起的。你若是不想管住自己的嘴巴可以,但请你不要在我的府上喷粪,没得连累了我全家!” 卫遂中满脸羞愧,垂下头去,连声道歉:“大哥,我知错了,请你原谅则个!” 来俊臣有些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去。也许到了这时候,他是真的有些后悔当初重用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了。不过,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做来俊臣这行的,最紧要就是一些暗地里的手脚,而这些,都要靠卫遂中手下的那些混混们去做,来俊臣就算想甩掉卫遂中,也无能为力了,因为不通过卫遂中的话,他自己很难指挥得动那些人。 “罢了!”来俊臣说道:“既然你不知,那我就告诉你,周兴他们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树敌过多,天怒人怨,连陛下也已经感觉难以保全他们了!” 卫遂中眼中露出惧色,颤声说道:“那,那咱们——”他这句话的下半句没有说出来,但来俊臣和张易之都明白其中的意思。要说树敌之多,来俊臣在这些酷吏之中肯定是首屈一指的,其他那些人尚且不得好死,那么来俊臣还有他身边的人又会如何呢? 来俊臣眼中闪过忧色,幽幽地说道:“当然,我和周兴他们不一样,陛下对我比对他们信任多了,要不然的话,这一次我本来已经倒台了,她就不会再起用 我了。只不过,光是靠着陛下的宠信生活下去,你觉得安全吗?再说,我刚刚收到一个小道消息,说这一次我的复出,其实还要多亏了魏王在暗中举荐!” 第二十八章 爆发 卫遂中大吃一惊:“魏王?!大哥,咱们和他可没什么交情啊,你这消息来源,到底可靠不可靠啊?” 来俊臣颇有自信地反问道:“宫里传出来的,你说可靠不可靠?” “那乔家那个小娘子,咱们——”卫遂中第一次有了动摇。 “这也是我犹豫所在,既然魏王率先释放出了善意,咱们若是和他联合,不少以前的敌人,就会变成咱们的朋友。而且,若是有一天,魏王成为太子的话,咱们还有从龙之功。” 卫遂中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他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颤声说道:“大哥,照你这么说,咱们只要是投靠了魏王,岂不是好处多多。若是那样的话,这小娘子,我看还是让给魏王算了,反正这神都城里多的是俊俏女子,大哥咱们只要多派点人手出去打听查访,也不担心就不到比她更好的!” 张易之在屋顶上听得大怒。这两个家伙太可恶了,窈娘那样美丽可爱的女孩子,竟然被他们当做晋身之阶。他虽然很有一种冲下去痛扁这两个家伙的冲动,但还是只能忍住这种诱惑,在心里暗暗诅咒着他们。 来俊臣有些犹豫难决地沉吟一阵,显然内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要知道,窈娘是那种能够将人的灵魂牵引住的女子,来俊臣好色成性,想要他放弃窈娘,实在是太难了。沉吟良久,他还是难以抉择,于是摇摇头道:“这事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吗,两天之后再说吧!记住了,吩咐你的人,这几天记住不要和魏王府的人发生冲突。一旦出事,我也不会出面保人的,知道吗?” 这话可说有些刻薄寡恩了,因为卫遂中的人,本就是为了来俊臣喜欢美人儿而在乔府的门口和魏王府的人在对峙。来俊臣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干系全部推脱出去,任谁听了都会感觉心凉的。而且,有时候冲突也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你越是想避免,对方很可能就会越嚣张,这反而可能会加快冲突的爆发。 卫遂中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有些艰涩地应了一声:“是!” 来俊臣放眼望了望外面,道:“好了,天色也晚了,你就回去吧!”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送客。 卫遂中心下一急,连忙跳起来拦住来俊臣的去路,嘴里喊道:“大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大哥说呢!” 来俊臣正为窈娘的事情心烦不已,便有些不耐地说道:“有事明天再说吧,天色已经很晚了!” 卫遂中平时对来俊臣一直是唯唯 诺诺的,但今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持:“大哥,这件事对小弟极为重要,大哥一定要为我做主!小弟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赶着回去,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一直在催吗?大哥,不是小弟多嘴,那女人出身虽然高贵,但抢来的就是抢来的,抢来的就应该听话,不然岂不是抢了一尊活菩萨回家供着吗?” 来俊臣听卫遂中一口一个“抢来的”,脸色渐渐涨红,听到后面已经变成铁青。但正如卫遂中所言,他这个夫人的确是抢来的,而且还是卫遂中亲自带人前去抢的,所以,来俊臣尽管心中恚懑异常,也难以因这件事和卫遂中翻脸。于是,他只是冷冷地开口道:“够了!说正事吧,你不是有要紧的事要和我说吗?” 卫遂中见来俊臣愿意听自己所说的要紧事,大喜,也顾不上去理会来俊臣语气中的不善。他恨恨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肿胀之处,道:“大哥,昨天无故出手打我的那个人,我已经查到了,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张易之大吃一惊,昨天他揍了卫遂中一顿之后,尽管张宝、林秀等人都是忧心不已,但他却并不十分在意,如今被卫遂中提起,他这才发现,这其实早就成为他穿越以来的一大危机了。而这个危机,比起张昌宗之入宫,也不小多少,因为来俊臣此人,凶名太厉害了,要是他真想对付自己,自己的确难以招架。 来俊臣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既然查到了他的来历,凭你手上掌握的人马,直接找上门去就是了,何必又来找我!” 卫遂中有些沮丧地说道:“不是小弟不想,只是,那户人家却是有点来路,小人没名没分的,也难以对他们下手,所以只好腆着脸来请大哥相助了。” 来俊臣一听此言,立马恢复了不少精神:“照你这么说,这倒是个大户人家了?”来俊臣这一辈子最喜欢对付的,就是大户人家了,无他,油水充足耳。穷人家那陋门敝户之内如果不是藏有秀色的话,对他而言,就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捞取的东西,他自然不愿出手。 “是!”卫遂中见来俊臣有动心的倾向,大喜,道:“那小子是景行坊张府二房——” “等等!”来俊臣忽然伸手拦住卫遂中的话头,道:“你刚才说的是哪一坊?” “景行坊!”卫遂中有些愕然地重复了一句。 来俊臣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像是讥讽一般,他抬眼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卫遂中,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卫遂中更是 莫名其妙,有些不安地说道:“大哥,你,你笑什么?” 来俊臣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变,他忽然用很温柔,很暧昧,也很轻微的声音说道:“景行坊的张家,是个出人才的人家,你惹不起的——算了吧!” 卫遂中哪里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来俊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微微一怔,才有些勉强地说道:“小弟无权无势,自然是对付不了张家,这才求助于大哥你。难道大哥你也——” “你说得不错!也许,我也惹不起这张家!”卫遂中一言未了,来俊臣居然信口就承认了。不过,他还留了一个“也许”,作为转圜的余地。 卫遂中目瞪口呆,吃吃地说道:“大哥你可不要说笑。你若是不愿帮忙,尽可直说,小弟自去找他便是,你这样诸般推脱——”见到来俊臣异乎寻常的平静眼神,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屋顶上的张易之听见来俊臣自承惹不起张家,心下不喜反惊。他知道,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家之所以连来俊臣都要避让三分,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出在张昌宗身上,而张昌宗也只有在龙塌上征服了武则天,才能在龙塌下征服来俊臣。 先前,来俊臣就曾经暗示过,他在宫里是有眼线的,所以魏王武承嗣向武则天举荐他的事情,他都能知道。也就是说,来俊臣的消息应该是快速而又准确的。 “不是说笑,我的确很有可能惹不起张家!”来俊臣虽然一向都不愿自承人后,就算魏王武承嗣,他还有心和对方抢抢女人,但这次却是诡异的干脆。 卫遂中哪里肯信,惑然问道:“为什么?” 来俊臣渐渐敛去了笑意,正色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你嘴巴松的很,一旦泄露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哈哈!”卫遂中傻傻的笑了两声,随即,笑声转大,竟变成了一波高似一波的狂笑,就像听见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的笑声一旦开始释放,便向决堤的河水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张易之在屋顶上被这一阵笑声搅得心烦意乱。卫遂中本来就是个破嗓子,说起话来就不怎么好听,这笑起来就更是天地无光、日月变色,好不渗人。 良久,快要岔气的卫遂中才在一阵咳嗽声中止住了笑声,他忽然伸出手来,指着来俊臣道:“来俊臣啊来俊臣,到了今天我才算是看清你了,用得着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就是你的兄弟,用不着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对吧?你不愿帮忙就说 不愿帮忙,我卫遂中也不会死皮赖脸地求着你,可你却偏偏要推脱。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也许是今天多灌了几杯黄汤的缘故,也许是被刚才来俊臣寡恩少义的言行刺激得有些丧失了理智,卫遂中竟然对着来俊臣冷嘲热讽起来。 而来俊臣这一次居然也展示了他性格中隐忍的一面,愣是对卫遂中有些无礼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他。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风中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夫君!”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娇柔,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声音,竟能让陷入癫狂之中的卫遂中静下来。然而这就是事实,卫遂中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娇柔的女子正缓缓的迎面走来。这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容色颇为俏丽,最为难得的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颇为从容,行步之间,动作和谐,张弛有度,尽显高贵的气质。 “你怎么亲自来了?”来俊臣有些不悦地说道。来人就是他抢来的夫人王氏。 “夫君,天色已经太晚了,有事不如白天再谈吧!”说着,她有意无意地横了一眼卫遂中,似有责怪之意。 卫遂中大怒。他心底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王氏。想当初,是他自己看上了王氏,本来打算籍着来俊臣的权势将她抢来为妻的,可没有想到抢是抢来了,却成为了来俊臣自己的妻子。 这就像一个疮疤一样,一直烙在卫遂中的心底。而方才王氏的那一个眼神,无疑恰是将他这个本已经快要消失的疮疤狠狠地揭开了。 “啪!”卫遂中狠狠地扬手,王氏那俏丽的脸上顿时多了一个手印。 “贱人!”卫遂中狠狠地骂道,“人尽可夫的淫妇,还要在人前装得贞洁无比,要不要我找人帮你立个牌坊?贱也就罢了,还要在外人面前夸耀你的贱。男人谈事,你这个娼妇多嘴什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谁,你就是抢来的,老子亲手抢来的。你的任务,就是在床上好好展现你的淫贱,谁要你装什么鸟高贵!” 第二十九章 大内讧 卫遂中的忽然爆发,谁也没有料到,屋顶上的张易之惊异之下,甚至不小心踢碎了一片瓦。不过,这声音虽然响动不小,下面的三个人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来俊臣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卫遂中,眼神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就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他又矮又瘦的身子一动不动。 这番打骂的直接受害者王氏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卫遂中。随即,她的眼中忽然流下两行清泪,抛下手中的灯笼,“嘤咛”发出一声哭声,转身便跑。刚跑出两步,她的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她立即勉强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王氏素来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作为太原王氏的嫡女,她的婚姻从来就没有随着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毫不意外地,她被作为笼络新进士的筹码嫁给了当年的探花郎段简。段简为人懦弱,却十分善于钻营,对她也还算不错,但她对段简,倒是没有什么好感,尽管也没有什么恶感。 后来,她又被凶名卓著的来俊臣抢来。对此,她作为一个弱女子,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她的不少叔伯兄弟都是朝中的四五品高官,有权有势。这些人尚且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氏一个弱女子,自然更没有什么办法了。 成为来府的女主人之后,王氏渐渐发现,来俊臣这人也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凶神恶煞。至少对着自己的女人的时候,他还是很有几分温柔的。对于这一点,王氏有点喜出望外,因为当初她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要被折磨而死。期望越低,惊喜越大,诚斯言也! 于是,王氏便开始安安生生地当起了她的来夫人,并且和娘家的一些人也开始有了走动。今天,便是他的兄长王循进京的日子,她自然是热情接待。王循原是箕州刺史,最近被调进京任文昌台左肃机,因刚刚进京,尚没有来得及找房子,所以就在妹妹家里住下。 文昌台,就是原来的尚书省,而左右肃机就是原来的左右丞,文昌台左肃机是文昌台的第五号人物,可称位高权重。当然,对于来俊臣来说,一个官员官位高不高,权力大不大,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文昌台左肃机这个官,正好是来俊臣的克星。 文昌台左肃机主管着六部中的吏部、户部、礼部的相关事务。一般而言,圣谕经过凤阁鸾台的起草和审核程序之后,会发给文昌台,再由文昌台审核交付六部施行,这是谁都知道的。但这个职位还有一个明文规定却又很少被行使的权力,那就是“劾御史举不当者”,御史是劾举、监 督百官的,而文昌台左右肃机又是劾举、监督御史的,也就是监察那些监察机关的官员。 武周一朝,酷吏基本都被安排在御史台,来俊臣本人就曾经担任过实际主持御史台工作的御史中丞。他现如今以一个小小的县尉的身份,却还能震慑百官,主要原因就在于御史台里还有很多的御史还是以来俊臣马首是瞻。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和文昌台左右肃机交好,对于来俊臣而言,意义实在太重要了,这等于放开了他的手脚,让他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反之,如果文昌台左右肃机要拖来俊臣的后退,就太容易了——这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王氏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屡屡催促来俊臣过去亲自招待王循。可她的一番好意,来俊臣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这令她有些恼怒。 王氏出身名门,自然有她的矜持和骄傲,在内心里,她是很看不起那些出身低贱的人的,包括她的丈夫,私生子出身的来俊臣。而她最为看不起的,就是卫遂中,此人出身市井,言行举止里面,无一不透着粗俗,加上又识得几个字,实在是让王氏看着一无是处。王氏听说来俊臣竟然为了和卫遂中这种人谈事而冷落了自己的兄长,自然不答应,便亲自出马,前来催促。 可想不到,一向被她认为举止粗俗的卫遂中再一次地展示了他的粗俗,居然当着他丈夫的面,狠狠地给她来了一个巴掌,并用最粗俗、最具有侮辱性的词汇来羞辱她。极度的羞恼之下,她根本顾不得东西南北,就这样漫步目的地向外奔逃出去。 而房子里的来俊臣此时也已经是怒到了极点。虽然他这个夫人当初就是卫遂中亲自操刀抢来的,但既然她被人称一声“来夫人”,就是他来俊臣的妻子,他岂能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被自己的手下羞辱。况且,来俊臣也知道,卫遂中这次爆发,表面上是冲着他夫人去,说到底却还是冲着他来俊臣来的,他又岂能忍下这口恶气! 看着来俊臣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无比狰狞的面孔,卫遂中忽然感觉一阵心悸,刚才被酒气激起的那股狠劲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来俊臣。等着他的发作。 来俊臣“嘿嘿”地笑了两声,忽然向外面喝道:“快来人哪,给我把这厮拖出去打死!乱棍打死!” 卫遂中全身立即战栗起来。别人若说打死自己,他是决然不会害怕的,天底下毕竟还有王法!但他眼前的可是来俊臣,一条小命对于来俊臣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在如今这个世道,有些人杀人有 罪,有些人杀人无罪。而有些人杀人,却是有功的。来俊臣,无疑就属于后者,所以他才会连续不间断地杀人! 卫遂中的嘴皮都开始颤抖了,他想开口求饶,但牙齿打颤,根本发不出声来。 就在此时,门外冲进了四个人来,其中两个伸手就去抓卫遂中,而其余的两个中有一个却伸手去拦那两人,最后一个则是径直来到来俊臣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不等来俊臣醒悟过来,那人双手抓住来俊臣的大腿,道:“来少公,放过我家大哥吧,求求你放过我家大哥!”原来,此人乃是卫遂中的嫡系手下。 卫遂中眼前一亮,暗忖:“对啊,我怎么忘记了,他来俊臣是横,可是他自己的家里,却是我在做主,我怕他作甚!”一念及此,他的底气顿时足了不少,心下的惊骇也消散了不少。忽然,他伸出手去,一把推开正要抓向自己的一位护卫。 来俊臣见卫遂中居然还敢反抗,更是怒火中烧,又大声喝道:“再来人,给我来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气急败坏地喊声一起,屋外的全部护卫顿时都涌了进来。 很快,围绕着抓卫遂中和保卫遂中的,分作了两拨人马,就在这屋里对峙起来。若是在其他地方发生这样的冲突,尽管此地乃是来俊臣自己的家,他还真未必能占到便宜。可这几年,他自己也培养拉拢了一些心腹,涌进来的这些人里面,多半就属于这些人。因此,这人数增多,来俊臣的人马倒是占了上风。 “还不给我动手!”来俊臣咬牙切齿地指挥道。他伸腿想要向前行去,奈何大腿却被先前跪倒的那人抱住,他根本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放开,给我放开!”来俊臣大声咆哮:“来,给我把这厮也拖出去,一起打死,活活给我打死!” 旁边立即有人答应一声,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那人,便往后拖去。来俊臣的这些亲信,不少就是从卫遂中的手下里面分化、拉拢过来的。要他们对付卫遂中本人,未免有些心怀愧疚,但要他们对付其他人,他们却是干脆利索得很。 看着那求情之人被拉出去,卫遂中这边的人眼神里大多都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他们其实本意只是想保住卫遂中而已,但若是为了这个目的,要他们献出生命为代价的话,他们还远远没有那么伟大。 这些人情绪上的变化,立即落在了卫遂中的眼中。卫遂中知道,眼前的这些人就是他今晚逃脱此厄的唯一保障,若是这些人都退却了,那么他今 晚将必死无疑。卫遂中到底是和这些小混混的头子,对于他们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忽地大喊一声:“兄弟们,别管我了,赶快救下老三,你们自己跑吧,来俊臣不能把你们怎么样的!” 一语未了,他率先向那边拉着那个求情的“老三”向外面退去的两人冲过去,一副不救下老三誓不罢休的样子。 卫遂中的那些手下混混本来都还在踌躇之中,忽然见到自己的大哥如此义气,为了兄弟的安危,浑然不顾自己,为了救人,竟然不惜亲身涉险,一个个都是惭愧不已。这种惭愧立即激发了他们的斗志,正如卫遂中所言,来俊臣可以把宰相、亲王闭上绝路,却很难把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混混怎么样。 于是,大家都发一声喊,冲了过去,一场混战就此爆发。 来俊臣见了这个情景,倒是大为意外。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凶名,足以震慑住这些小混混,在性命安全面前,卫遂中以往对大家的那些小恩小惠根本不算什么。可没有想到,卫遂中只发一声喊,大家立马响应,竟是踊跃而很。 此时的来俊臣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震惊,但他的杀心却越发坚定了。卫遂中的手下之人如此难以驯服,留着卫遂中,以后要是危及他自己的话…… 来俊臣简直不敢想象下去,他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自己早先就下过严令,书房这边不论发生了怎样的动静,所有的护院都不准靠近。要不然的话,卫遂中的那些手下云集而至,说不定他来俊臣都要葬送在此了。 场中的大战越来越激烈了,不过,胜负的端倪却也逐渐开始显现。虽然卫遂中的人在来府中占据优势,但就局部而言,到底还是来俊臣强势一些,随着越来越多的卫遂中手下被打倒在地,卫遂中这边败局已经分明。 忽然,卫遂中觉得身子一沉,原来是背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来,他但觉身体上好几个地方同时一痛,知道又挨了好几下。一时间,他头脑发昏,身体发软,竟然无力再爬起身来了。 下一刻,忽听一个声音喊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他!” 众人回头看去,就看见来俊臣手中拿着一把剑,剑尖正抵在卫遂中的脖子上。 这是一把好剑,剑芒森森,直沁入人的内心之中。 来俊臣双眼微微眯了一下,眼中也闪过一缕和这剑光一般森寒的光芒。他手上正要使力,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剑下留人 !” 第三十章 长安来人 来俊臣闻声,手上一颤,长剑在卫遂中的脖子上划了个口子,鲜血顿时溢了出来。不过,不论如何,来人的这一声喊,还是有作用的,至少卫遂中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在两盏灯笼左右夹护之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缓缓向这边行来。这男子身材颇为高大,笑容可掬,面目还算清朗,只是这笑意里面,却含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阴冷之气。应该说,单纯从气质上而言,他比起来俊臣来,更像个坏人、恶人。 “吉顼?”来俊臣见了来人,大为惊异,竟然失声喊出了对方的姓名。随即,他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又补了一句:“吉少府!” 原来,来人便是合宫县尉吉顼。合宫县,便是以前的长安县,武则天于去年封禅中岳嵩山之后,将年号由“天策万岁”改为“万岁登封”,这也是武则天登位七年以来所用的第八个年号。同时,她又把原来的长安县改名为合宫县,由宠臣吉顼任县尉。 其实,和来俊臣一样,吉顼也是靠告状发家的,只不过,他年轻时候饱读诗书,也算是满腹经纶了。所以,这些年以来,他渐渐不再像来俊臣这样靠告密和杀人来升官。正因为如此,这两年他和来俊臣之间可算是渐行渐远,今日他的忽然来访,令来俊臣不由得大为惊讶,竟连躺在地上的卫遂中都忘记了。 “吉少府,你怎么跑神都来了?”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来俊臣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很难理解,来俊臣这样一个连宰相、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见了吉顼,却颇有点心虚的样子。 吉顼也是微微一笑,看了看周围的众人,道:“来少府,借一步说话如何?” 来俊臣有些犹豫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卫遂中,一脸戒备地说道:“吉少府莫非是要为此人求情吗?” 吉顼哈哈一笑,道:“剑在来少府手上,此地又是来少府的府上,来少府难道还怕听我说两句话吗?”他的笑声很大,但却并不能给人一种爽朗的感觉,反而令人越发的觉得森冷,似乎这笑声里透出来的,也尽是森冷之气。 来俊臣皱了皱眉头,他显然就吃了吉顼这激将的一套:“好,吉少府里面请!” 吉顼也不客气,负手昂然而入。张易之在屋顶上见了,不由“啧啧”称奇,在来俊臣这样一个大煞星、大魔头面前,一般的小官能从容出言就很不容易了,没想到这吉顼隐隐还在气势上压制住了来俊臣,这可真算是奇闻了。 来俊臣回头看了一眼一点 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在几案前坐下的吉顼,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随即,他又回过头来,向手下吩咐道:“给我把他捆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把他放开!” 由于来俊臣的长剑就指着卫遂中的要害,卫遂中本人和他的手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气势这东西“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卫遂中那些手下们热血已经冷却,也开始考虑自身的退路问题了,就算是没有来俊臣的长剑,他们也未见得会拼了命的保护卫遂中。 看着卫遂中被绑起来,来俊臣这才回过身子,走进房间,顺手观赏房门并且上了门闩,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没有把长剑插回挂在墙壁上的剑鞘中,而是等坐下之后,把剑往自己面前的几案上一丢,才向吉顼说道:“说吧,吉少府,你怎么来了神都,找我又有何事,总不会能掐会算,知道卫遂中今夜要遭难,特意来为他解厄的吧?” 吉顼再次发出了那种渗人的笑意,迟迟不住,直笑得来俊臣大皱眉头,而屋顶上的张易之也是头皮发麻。 “说起来,来少府最近复起之后,声威不堕,可喜可贺啊!”对于来俊臣的问话,吉顼竟是一个也没有正面回答,却把话题扯到了一个无关的地方。 来俊臣也不继续追问,却说道:“何出此言?” 吉顼一双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来俊臣几案前的那把剑,说道:“其实我很早就来到了坊门口,只是不论如何,也叫不开坊门,就这样和守阍在那里耗了许久。可不想,我后来刚提及你来少府,那守阍二话不说,立即开门。想起来,我至今尚且觉得不甘哪,早知道一开始就提来少府的大名,何至于在这朔风之中受恁般苦寒!”说着,又是一阵笑。 来俊臣却没有跟着他笑,虽然吉顼的话里似乎有示好的意思,但来俊臣还在等他的真实目的。 吉顼见来俊臣并不接话,只好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来少府,今日我来的迟了,不知你为何要杀卫遂中。不过,不拘是为什么,我想你还是不能杀他!” “为什么?”来俊臣不动声色。 吉顼哂然一笑,道:“来少府难道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吗?卫遂中若死,来少府还有多少人可以信任呢?” 来俊臣的眼神未不可察地变了变。吉顼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恰恰击中了他的要害。来俊臣对于百官的威慑力,主要就是来自于他身边的人。肃政台(也就是以前的御史台)的一大帮监察 御史、侍御史们就是来俊臣的资本。只不过,这些御史们和来俊臣再亲近,也不如卫遂中亲近,一向最为善于笼络身边人的来俊臣若是连卫遂中也杀了,那些御史们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对他百般信任,就难说的很了。 略略一沉吟,来俊臣还是有点颓然地说道:“好吧,你赢了!” 像是早就知道来俊臣会答应一般,继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今日我私自来到来少府的府上,是有一场大富贵要交予来少府去获取,来少府,拨云见日,诚斯时也!” 来俊臣眼中一亮,他终于明白吉顼为什么会这样半夜三更的来见自己了,他根本就是私自进京的。按照律法,作为地方官员,如非遇有特殊情况,是不能擅自离境的,吉顼从长安跑到了洛阳,这本来就是违法的。所以,他大白天也不敢来找自己,而是选择在半夜三更的前来。如此想来,他刚才叫坊门的时候,守阍之所以不开门,应该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报出自己的真名,或者干脆不肯自报身份,守阍胆小,如何敢随意将不明身份的人放入。 想通了这一节,来俊臣隐隐有些兴奋。吉顼如此谨慎小心,就说明他要说的,一定不是一件小事,而来俊臣平生最喜欢干的就是所谓的大事,而且眼前他也需要一件大事来重振自己当初的声威,重拾自己当初的权位。小小的八品县尉,终究不是他来俊臣心目中的终点。 “哦,吉少府有心了,既然你有这么一场大富贵,为何不自己独取,却要找我来俊臣分享呢?”尽管心动不已,来俊臣却丝毫也不愿在吉顼面前显现自己的急切,他尽可能淡然地说道。只不过,略微有些发颤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哈哈哈!”吉顼又是一阵大笑:“来少府此言,真是太见外了。想当年,咱们可是一起出仕的,到了今日,咱们分别身为京县县尉,不是天降的缘分吗?兄弟我有了好处,岂能忘记了你来兄呢?” 张易之在屋顶上听得一阵肉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两个人虽然言笑晏晏,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面和心不和,至于吉顼说的有了什么富贵,还要和来俊臣分享,这种鬼话,也只能骗骗小孩了,谁也不会当真。 不过,张易之对于吉顼所说的那场大富贵,却不免期待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场富贵,竟然能让吉顼这样一个地方官擅自离岗,而且,他所到的,可是神都啊,这里认识他的人一定不少,万一被人认出来,然后捅出去…… 来俊臣心下大骂:“ 你这厮和我还不是一样的出身,当了几年的官儿,倒是爱惜起羽毛来了,得罪人的事情,自己不愿去干,却交给我,还给我说什么‘分享富贵’!只不过,嘿嘿,我来俊臣岂是随便谁都可以利用的,且听你说说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富贵再说!” 当下,来俊臣也发出了一阵大笑,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的亲切:“如此说来,就要多谢吉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吉兄不妨直说吧!”有了利益为桥梁,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果然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改了称呼。 “来兄应该也听说过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术士张憬藏吧?” 来俊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张易之却是心下一动,他顿时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刘思礼的府上看见的那个身影,那个能让吝啬鬼刘思礼甘心点燃许多的灯火招待的张憬藏大师。一想到这里,张易之不由得张大了耳朵,继续认真地听下去。 “传说这位张大师极少算卦,但每出一爻,无不准确。而且,此人最善算人官运前程,他说了谁将要升官,无有遗漏的,而且应验的时间,都非常短。”来俊臣补充了一句。随即,他眼神一动:“吉兄的意思,这个人有问题?” 吉顼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来兄以为呢?” 来俊臣略略沉吟:“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蹊跷。自来很多术士都自称神算,但像张憬藏这样每爻必中的,似乎还是头一次遇见。难道这个小小的术士竟能控制朝廷,控制吏部不成?” 吉顼笑道:“来兄此话,虽不中,亦不远矣!”说着,便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来俊臣。 来俊臣接过,轻轻地念道:“刘思礼升箕州刺史事,定矣,兄可自为之!” 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屋顶上的张易之一震。原来,林秀的姨父刘思礼升官之事,果然有蹊跷。 第三十一章 《罗织经》 来俊臣的眼皮也有些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他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这样类似的条子,上面写着类似不明不白的话。而以往的每一次,他都把条子上的话变成了杀人的刀,于是,他得到了屠夫的称号。 而这一次,他再次敏感地意识到,又是一场屠杀就要拉开序幕了,而这一次他手中屠刀的第一个受害者,就是这个即将调任箕州刺史的刘思礼。 “怎么样,来兄,这件东西,算得上厚礼了吧?”继续阴阴一笑。 来俊臣并没有回答,也是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问道:“吉兄你这条子是从哪里来的,从张憬藏手中得到的吗?据我说知,最近这些日子,张大师可一直在神都呆着,应该不至于跑到西京去的!” 吉顼笑道:“说来也是巧合……”便把事情的原委细说了一遍。 原来,张憬藏有个徒弟叫做曹遂,前不久忽然来到了西京长安,并到合宫县衙报案,说道他前一天夜里在客栈里遭了贼,随身物事被偷。但当吉顼问他到底丢了什么物事的时候,他却是支支吾吾,勉强列了几样并不值钱的物事。 吉顼为官多年,眼神何等锐利,只一眼,他便看出这个曹遂所说的话不尽不实。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百姓并没有“有困难,找警察”之类的想法。丢了东西多半都会自认倒霉,只有所丢的物事实在贵重,才会找上官府。再加上这个曹遂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显然言不由衷,吉顼岂能看不出来! 只是,吉顼却不动声色,亲自查案,终于抓到了那个小偷。不过,他却没有把找回来的那个包袱立即交还给曹遂,而是仔细搜查了一番,终于搜出了这张纸条。这是一张很寻常的纸条,却被封在一本书封面的夹页之中,若非吉顼早有怀疑,就算手中拿着这本书,也看不出其中的异状。 吉顼得了这张纸条,自然是如获至宝。以他的聪明,实在很容易联想起这张纸条后面的一些故事。 来俊臣一听还有一个叫做曹遂的人证,忙笑道:“如此说来,吉兄已经把那个曹遂擒住了?他现在何处?” 吉顼微笑道:“因事态紧急,我将那曹遂擒住之后,安排在了一个隐秘之处。来兄放心,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是外面看护的人,也只知道里面关押着一个人,并不知道被关押者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安全得很。我此次前来神都,因为事先没有惊动本县的县尊和西京留守,也不宜大张旗鼓,所以也没有把曹遂此人押送过来。不过,只要来兄你 得到了陛下的允可全权处理此案,我自然会亲自将人护送过来!” 来俊臣简直肺都气炸了,暗忖道:“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也难怪来俊臣生气,以来俊臣的眼光来看吉顼的这番行径,就好比他当过妓女,现在从良了,却还想接客。然而,他又不愿自己抛头露面,却把来俊臣这个一直当妓女的放到门口去招徕嫖客,拉进来的生意两人对半分。这倒也罢了,吉顼生怕来俊臣不把嫖客资源分给自己,还暗里地留了一手,把曹遂这个助兴的药物藏了起来,逼得来俊臣还不得不乖乖就范! 就算对上当今朝廷里最有权势的官员,来俊臣也一直是占据上风。但这一次面对地位比他还稍逊的吉顼,他却没有丝毫优势,从头至今一直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岂能甘心。不过,眼前的这场功劳对他而言,又实在很重要,他自然不可能错过。 略略权衡,来俊臣推起勉强地笑意,道:“还是吉兄考虑得周全。那好,咱们就这么办。不过,照我看来,将此事禀报给陛下,并取得她老人家的授权,那自然是重要的。不过,如今更为重要的还是控制住张憬藏和刘思礼两个人,若是这两个人离京了,事情就会变得麻烦。吉兄,就不多谈了,我要连夜安排人手,前去将这两个人擒住!” 吉顼“嘿嘿”笑着伸出手来,示意来俊臣坐下,道:“来兄不必着急,那刘思礼,早已被我的人控制住了,他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来兄尽可等明日得到了圣皇的允可之后,再去将他提走。而张憬藏,我的人已经在找他了,相信很快也会有结果的,一俟找到此人,我自然会将他交给来兄。” 说完,他脸上露出一丝赧色,向来俊臣道:“来兄,事态紧急,愚兄也来不及事先通知,就采取行动了,你不会怪罪吧?” 张易之听得此言,恍然大悟,暗忖道:“怪不得林秀这家伙找我帮忙,原来刘思礼这家伙居然被跨省,唔,跨道了。这可有些麻烦,听这两个人的意思,刘思礼的升官,的确是有猫腻,如果这样的话,我又怎么好帮他?再说,他这可是被吉顼和来俊臣两大凶人盯上了,我插手进去,不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吗?” 来俊臣听得此言,简直就是愤怒了。吉顼这厮,一边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次进京不敢大张旗鼓,连曹遂都没有力量押送过来,一边却有力量去控制一个四品大官的府邸,同时还派人抓捕其他人犯,人手何其充足! 更让来俊臣气愤的是,这神都毕竟是他来俊臣的地盘,不 论如何,吉顼这个外地官儿想要在这里采取什么行动,总要事先知会一声才是。而吉顼为了争功,居然给他来个先斩后奏,事后还给他假惺惺地来一句:“你不会怪罪吧?” 怪罪?笑话!怪罪又怎么样,怪罪了吉顼也不可能把属于他的功劳交给来俊臣的!来俊臣对吉顼了解得很,他很确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会呢,大家都是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办事,何必分什么彼此!”来俊臣笑得无比的真诚。 于是,吉顼也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既然来兄不怪罪,那就太好了,愚兄对咱们兄弟之间的这份情谊,还是很看重的。” 来俊臣故作大度地挥挥手,道:“吉兄,既然这事情你已经出手,小弟就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毕竟你吉兄的办事能力,是绝对信得过的。趁着吉兄难得光临,小弟倒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向你请教一下,还请务必直言相告才是!” 吉顼笑道:“请教不敢当,咱们一起参详吧!” 来俊臣也不继续客套,便说道:“最近,小弟看上了一个女子,可是,恰好魏王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你认为小弟应该如何处理此事呢?” 吉顼脸上的笑意暧昧起来,满含深意地看了来俊臣一眼,笑道:“来兄,你这次复出,做事怎地变得瞻前顾后了,这可有些不像我以前认识的来兄了。” “可是,那毕竟是魏王。”来俊臣很认真地说道。 “惟其因为是魏王,来兄才越发的不能妥协啊!”吉顼居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也许他的血液里,就有一种觉察阴谋的基因,一提及阴谋之事,吉顼就变得兴奋起来。他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负手踱步,一边说道:“想必以来兄的耳目通灵,应该已经得知此次来兄的复出,应该和魏王有关吧?” “啊!”张易之差点失声喊出来,好在他立即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总算是没有发出声响。惊讶,实在太令人惊讶了,没有想到吉顼此人身在千里之外的西京,却对神都的事情如此一目了然。 来俊臣也是一脸的震惊,怔怔地看着吉顼,竟然忘记了发问。 “看来兄的表情,愚兄的猜想应该是应验了。”吉顼的森寒笑意再次浮出面庞,“来兄不必惊异,其实此事并不难猜。来兄前一次被削职之前,刚好审问过皇嗣谋反案,虽然最终没有给皇嗣定罪,但有了这件事情,朝中偏向李家的那些人自然都对来兄你恨之入骨,绝不可能向陛下保举你的;而来兄你当初去职的 那些罪名也很不小,陛下本人即使有意起用你,若是朝中没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支持的话,她也难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不对?那么,那股支持来兄你复出的力量是谁呢?唯有武家的人,而其中,作为武家第一人的魏王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来俊臣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沉吟道:“吉兄这么说,小弟倒是很有豁然开朗之感。不过,我的复出对于魏王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可从来不是他的人呐!” “以前不是,以后难道不可以是吗?”吉顼发出一声鼻哂,“若是放在以前,来兄你会理会和你争女人的是谁吗?现在,你却为此事犹豫,对于魏王而言,这是不是一种进步呢?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魏王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举荐你的事情‘不小心’透露给来兄知道。然后,他会弄点立功的机会来交给来兄,当然这些案子的目标嘛,肯定都是直指支持李家的大臣,来兄你到时候是办这些案子呢,还是不办?” 来俊臣有些头痛,他对于李家和武家的人谁来继承皇位并不十分在意,因为这两家的人,和他都没有什么交情。相反的,都还有点仇怨,因为他来俊臣的屠刀底下死了太多人了,两家的都肯定有。 “吉兄的意思,莫非是不办?” “当然不办!”吉顼斩钉截铁地说道:“来兄啊来兄,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如此看重你吗?非因其他,就是因为你的立场是中立的,你只忠心于陛下一个人,对于李武两家都保持距离,陛下用你,就能制衡这两家的势力,哪一边太过强势了,陛下就用你来削弱这一边,然后,朝局又会再次回到平衡中来。如果投入了武家的阵营,便是打破了这种平衡,你觉得自己还能在陛下是心目中保持如今的地位吗?” 来俊臣头上冒出冷汗来,正色施礼道:“多谢吉公教诲!”心服口服之下,他再一次改了称呼。 吉顼也不客气,施施然地重新坐了下来,竟是毫不谦虚地受了来俊臣这一礼。 来俊臣抬起头来,看了吉顼一眼,忽然又说道:“吉公一番话,让我真是茅塞顿开啊!吉公,有一件物事,我想让吉公帮我看看,不知吉公——” 吉顼点了点头。 来俊臣便站起身来,从旁边的金匮里取出一本书来,交给吉顼,道:“这本书,乃是小弟亲自执笔的《罗织经》,里面谈了一些小弟这些年以来,为官的一些心得,还请吉公斧正!” 第三十二章 尔虞我诈 “《罗织经》?”张易之听见这个书名的时候,心中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一定在后世的某个地方看见过这本书,或者是电视里,或者是小说里,总之,一本能让后世的自己都有印象的古书,一定曾经绚烂过。 吉顼伸手接过这本书,看见封皮上龙飞凤舞的“罗织经”三个字,眼角顿时泛起一丝笑意。 这三个字当然写的不差,相反,反而是太见功力了。吉顼知道来俊臣那半桶水的水平,自然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好字,他也不点破,在来俊臣热切的目光之中,翻开了这本书。 刚开始,吉顼还是以戏谑的眼光来看书的,但当他看见书里的内容,戏谑之心顿时被抛到了爪洼国去了,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看得出来,《罗织经》这本书的确是吉顼的心血结晶,当然,文字加工不可能是由他自己完成的,这一点吉顼十分肯定。 将《罗织经》说成一本书,其实有些勉强,全书不过两千五百多字,放在后世动辄几百万字篇幅的网络小说里,算作一章,都要被鄙视为“2k党”。而且,就这短短的两千多字,还被细分为十二卷,每卷平均起来只有二百来字。每一卷却都能用短短的篇幅来分析人的心理,然后谋求通过对方心理的弱点来对付对方。 从这个角度而言,这本书如果要换个浅白点的书名,《诬陷秘笈》、《害人宝典》之类的倒是合用得很。 吉顼看着这书里的内容,心中冷笑。以他的聪明,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破来俊臣将此书拿给自己看的目的。他这哪里是请自己斧正,简直是在向自己示威。他是由于不甘心在气势上被自己压制,所以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告诉自己:“我来俊臣手段多得很,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到底是市井无赖出身,就算当了官,也不过是沐猴而冠而已,难成气候!”吉顼心中给来俊臣下了定义:“我不过是故意激你一激,试你一试,你就沉不住气了?也好,和你这种蠢材合作,恰是本人的乐趣,倒可以省了本人不少的力气!” 越往下看,吉顼脸上的凝重之色越发明显,看到最后,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畏惧之色,似乎他已经被这书里的内容完全镇住了一般。 来俊臣的脸色却很不寻常地红润了起来,双目中也渐渐泛出了湛湛的幽光。看起来,他对于这本书表现出来的震慑力,还是十分满意的。 待得吉顼看完书抬起头来,来俊臣的脸色又在这一瞬间 ,立即变得无比的谦逊,淡淡地笑道:“吉公以为此书如何?” 吉顼有点结巴地说道:“好,好书!”微微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来公,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不要拒绝才是!” 来俊臣听得吉顼也改了称呼,眼中闪过自矜之色,他以极为和善的声音说道:“吉公你一向可都是个爽快人,怎么今日说话,会变得这样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便是,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你这样吞吞吐吐,岂不是太见外了!” 张易之在上面听得一阵恶寒。今天这两个人的谈话,到现在为止,都还是一团和气,但张易之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很难想象,这样肉麻的话,他们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就说出口的,不知道详情的听了,真会以为就是那么回事。 吉顼很诚恳地说道:“来公此书,前无古人,想要也不会有来者了,实在是一时巨著。我想将之拿回去好好研读,时时揣摩,不知——” “哦!”来俊臣一脸慷慨地一甩衣袖,道:“客气客气!吉公既然还看得过眼,拿去便是,一本书而已,值得什么!” 吉顼道声谢,又说道:“天色已经太晚了,下官先告辞了,不劳来公相送!” 来俊臣道声:“走好!”竟是真个没有起身相送,看起来,他对于已经被他的书威慑住的吉顼,是放心得很,不然态度也不会如此傲慢,和方才虚心请教的时候,浑然是另外副不同的嘴脸。 待得吉顼走远,来俊臣这才走出门外,喝道:“把卫遂中带上来!”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冷静,卫遂中的那帮子手下也想清楚利害关系了,哪里还有勇气跳出来反抗来俊臣!倒是来俊臣的心腹们经过思索,认清了一个事实:敌人都是纸老虎!有了这番认识,他们的斗志变得异常的旺盛,几个人把卫遂中驾着拖上来的时候,脚步移动之坚定,就不必说了。 看着卫遂中被绑成粽子一般,来俊臣皱了皱眉头,道:“松绑吧!” 护卫们纷纷诧异地看了来俊臣一眼,也不敢多问,便都伸出手来松绑。当初,来俊臣的这些心腹手下都觉得卫遂中必死无疑,就算有吉顼帮忙求情,来俊臣也断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所以,他们在绑卫遂中的时候,唯恐绑得不够严实,死结打了一个又是一个。到了这会来俊臣吩咐他们松绑的时候,他们当然是满头大汗。 好在,这些都不是问题,磨蹭了一会子功夫,卫 遂中身上那顽固的绳子终于还是被除去了。 经过方才的一阵冷静,卫遂中也算是想明白了,今天这事,自己的确是冲动,太冲动了。他也知道自己冲动的源头,就是那个女人,说到底,他卫遂中还是很放不开那个女人,加上好不容易重新看上一个女人,又要献给来俊臣,而来俊臣却只伸手不办事,送给他的,他是照单全收,该他办事的时候,他却严词拒绝。 嫉妒本来就使得他心理有些不平衡了,再加上酒精的力量,他犯下了大错。仔细地回顾了一下刚才那场戏的来龙去脉,卫遂中的心就已经凉了,他不相信一向小肚鸡肠的来俊臣会放过自己。有吉顼的求情也没用,吉顼?多年以前,来俊臣还有可能看看他的面子,如今来俊臣还需要把他放在眼里吗? 然而,眼前的事实似乎在告诉他,来俊臣说不定还真的就改变了主意。不过,卫遂中却觉得这更加可能是来俊臣玩的一个欲擒故纵的把戏——来俊臣经常这样对付他的犯人,卫遂中见得太多了。 这才一会子功夫,卫遂中似乎就变得古井不波了,这在来俊臣看来,很是诡异。他一双小眼睛细细地瞄了卫遂中一眼,忽然说道:“进来吧!”率先回到了屋子里。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来俊臣几案前的那把利剑还没有归鞘,兀自森森地躺在那里。 卫遂中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见到对方似乎还有得要和自己谈的,觉得这就是个有赚无赔的买卖,自然也不会客气,便也缓缓地步入了屋内,顺手,还关上了房门。 来俊臣打量着静静地站在屋子正中心的卫遂中,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吉顼此人怎样?我是说,他的聪明才智,比我如何?”一边说这话,他的右手轻轻地提起那把剑,旁若无人地凌空做了一个挺刺的动作。不过,尽管隔得很远,他也没有把目标对准卫遂中,而是对准了自己面前的一根柱子。 卫遂中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来俊臣竟然对刚才的事情只字不提,却先提起了吉顼。对于这个问题,他当然是有答案的,一个很肯定地答案。不过,在来俊臣面前,他根本无法说出口。 “你不说,我就知道答案了!”来俊臣喟然道:“你的沉默,显示你的诚实,这对我来说,没有更加欣慰的了!” 自嘲地笑了笑,来俊臣站起身来,一边轻轻挥舞着手中的剑,一边在原地转着圈子,嘴里却苦笑道:“同样的人,为什么我来俊臣就没有吉顼那样洞烛一切的头 脑呢?哎,真是个苦恼的问题。” 忽然,他猛地回过头来,向卫遂中道:“他刚才向我求情,说得有理有据,所以我决定放过你,就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吧。说实在的,你每次灌完黄汤,嘴巴都会变得很臭,这一点,真是有些讨厌!” 卫遂中有喜又羞,一张臭脸变成了猪肝色。 “不过,我决定对付他,对付这个太聪明,而且还刚刚为你求过情的人——由你出手,你没有问题吧?” 这个问题,卫遂中知道自己决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他想也不想,立即应道:“没有问题!”的确没有问题,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本就是一个只记得利益,不记得恩情的人。 “没有问题就好,也应该没有问题才是!”来俊臣脸上浮起欣慰之色:“他可以救你一次,却不能杀你一次;而我,可以放过你一次,却可以杀你一百次!这笔账,实在是太容易算了!” “你过来,我对你说说我的计划!”来俊臣向卫遂中招招手。 卫遂中立即上前。来俊臣便附在他的耳边,私语一阵。 张易之在屋顶上一阵郁闷,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侧耳倾听了,但却只听隐隐听见了“曹遂”这个名字,其余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来俊臣忽给他来了这一手,的确让张易之很郁闷,就像以前在网上看的一本小说,看到高潮的时候,这书忽然上架了,偏偏账号上恰好没钱,实在郁闷坏了。 过不一阵,卫遂中很郑重地说道:“大哥放心,小弟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 来俊臣点点头,挥挥手,道:“去吧!”卫遂中也不犹豫,便径直走出了门外。 来俊臣看着卫遂中渐渐走远,忽然冷笑一声,道:“吉顼啊吉顼,你以为一番示弱,就能把我骗过去了吗?你还真是小觑我来俊臣哪!那只不过是我故意做给你看的而已。也好,若是你有所防备,凭你的聪明,我还真没有把握将你除掉呢!怪只怪你太聪明了,一旦皇宫里的那个老女人用你来顶替我,我来俊臣还有一点用武之地吗?” 第三十三章 这不是艳遇 吃了一夜的西北风,张易之的收获还是不错的,他弄清楚了刘思礼被软禁的来龙去脉,即使没有办法帮忙解决,但也算是对林秀有个交代了。 至于窈娘那里,张易之本来就没有指望着这一次夜访就能让来俊臣放弃对美色的觊觎。况且,就算来俊臣放弃了,还有个魏王武承嗣,也不是张易之能对付得了的。因此,在未来的两天时间之内,他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在不把自己卷入这趟浑水的基础上尽量想办法。结果如何,也就不重要了。 另外一个附带的收获,就是看到了一系列的八卦,看见了一群名震千古的凶人之间的斗争。看见了这些人凶狠的手段,可怕的隐忍等等。这些,对于张易之而言,不啻一种重要的学习。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造诣还是太浅了。 看见来俊臣领着一群护卫终于离去,张易之对这个地方再无留恋,立即也起身向外掠去。事实上,如果日后他有选择的自由,他会选择一辈子都不再踏进这来府一步。这里面散发出来的阴鹫气氛,实在令人心寒。 夜已经很深,护卫们都已经进入了疲倦期,他们的巡逻次数明显地少了一些,而且就算巡逻经过,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沿着各处大道走走而已。这时候的来府护卫,对于张易之而而言,真算得上是土鸡瓦狗,不具任何威胁,他几乎是没有耗费一点力气,便摸回到了原先那片大树林里面。 到了这里,张易之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只要从这里爬出去,他就绝对安全了。 但是,当他正要钻进这林子里,忽听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低吟之声。 “打野战?”张易之心中一动,忽然冒出了这么个词汇。 这个念头让张易之的好奇之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如果说八卦是人的天性的话,奸情虐恋更是八卦中的极品。人们对于这种事情的求知欲,往往会强烈到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会吃惊的地步,张易之自然也无法免俗。 他连忙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那发出声音的源头迈去。 也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发现了什么,倏忽之间,声音小了很多。这让张易之有些纠结,他虽然没有在野外实战过,但也能想得到,两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陷入了繁殖天性的摆布之中,是绝对无法保持淡定的,更不可以把自己的声响弄得收放自如。 “唔!”又是一声女人的叫声!这声音有些缠绵,有些诱惑,好像有些快乐,又好像十分的痛苦。给人的感觉,她正在强行压抑自己的声 音,似乎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只有一个声音!”张易之细听一忽儿,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过,他却一点也不失望,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子的独角戏,也是难得一见的。萝卜?苦瓜?还是黄瓜?张易之探索的欲望愈发浓烈。 张易之满怀期待地再次往前几步,终于看见了前面摇曳晃动的影子。只是那影子并不躺在地上,而是悬在半空中! “他妈的!”张易之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感情她并不是来这里寻找激情,而是来寻找阎王的! 虽然自己也身处危险的地方,但张易之显然无法任由牛头马面在他的面前把那东南枝上的美人儿勾走。于是,他也顾不上隐藏形迹,连忙抢步上前。 那悬在半空中的女子大概心神已经开始和牛头马面在作斗争,精神有点恍惚,双脚不住乱蹬。身子荡来荡去的,像个癫狂了的钟摆。 张易之伸手过去,手滑了一下,一把还没有抓住她,到了第二把,总算将之抓住。 张易之此时的心思是比较纯洁的,虽然情急之下他抓的位置有点不纯洁,恰是那女子的肥臀。他的本意只是将那女子往上托一把,让她摆脱那该死的绳子,如此而已。可没有想到哪女子在恍恍惚惚间,感觉到有一双手忽然托住自己的臀部,猛地反弹起来,身子不停滴扭曲。张易之只感觉手上一滑,竟是被她给挣脱了。 张易之那个恼怒啊,不是有句话叫做事急从权吗?命都快要报销了,还一个劲讲究那些东西,真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身子在不停挣扎,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在那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一样,又低沉,又压抑。 张易之手上忽然使力,再次狠狠地抓住了那女子的臀部,将她轻轻地托了起来。这一次,由于他事先有了准备,那女子虽然猛力挣扎,却还是没有一丝效果,她终于被张易之硬生生地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可就是这样,那女子也不甘心,就在她的身子将要被放下的一刻,她忽然伸出手,狠狠地向张易之的面部抓来。 “九阴白骨爪?!”张易之心里恶寒,闪过这个词汇。这时代的女子一般都留点指甲,大户人家的尤其如是,因为指甲经过一般修饰,也能成为一种展现自身美丽的筹码。只不过,装备了这东西的女子,战斗力的确是也加强不了多少。君不见,朝堂之上,紫宸殿中,每天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大臣君子面部会多出这么点装饰来,嘴里只说:“哎,家里的葡萄架倒了 !” 张易之自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尤其是在他根本没有猥亵之心,纯粹只是想救人的情况下。于是,他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双手一松。然后,那女子的魔爪还没有递到张易之的脸上,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 随后,但听得一声沉闷的“砰”,那女子结结实实地跌落在地上。尽管她心里头未必这么想,但她的臀部如果有灵的话,一定觉得张易之的双手比这土地,还是要舒服很多。 张易之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想要教训那女子两声,却骇然地发现,那女子居然张开嘴巴,想要喊人。 张易之也顾不得说什么了,他只好一个箭步上去,用刚才托在那女子臀部的右手一下子封住了那女子的樱桃小口。他的手刚搭在那女子的嘴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女子的屁股和嘴巴,触感都很不错啊!” 那女子兀自不甘心,忽然张嘴,向封在外面的张易之的手掌咬来。 张易之大怒。虽然人的手掌比起其他大部分的部位更能吃痛,可毕竟也是身上之肉,如果被这女子的森森白牙咬住,那还了得。要知道,那女子这一口下去,可是全没留手——哦,留嘴的。 “啪!”张易之的左手反起一巴掌,狠狠地印在那女子的面颊上。 那女子顿时安静了下来,既不再咬人,也不再挣扎,身子甚至动也不动一下。 张易之倒是被搞得有些莫测高深了,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候就算是放开这女子,她也不会叫喊了。于是,他立即照做。果然,对方像是被施了定魂术一般,兀自痴痴傻傻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你,怎么了?”张易之其实早就认出了眼前的女子便是来夫人王氏。他到底眼力不差,在这黑夜之中,兀自能大概看清人的样子,要不然刚才王氏张口欲喊的时候,他也不可能及时发现了。不过,即使张易之没有看清对方,只凭想象,也能断定王氏的身份。毕竟,刚才在卫遂中那里受到的那种屈辱,绝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莫说王氏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豪门闺秀,就算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也不见得能想得开。 黑夜之中,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抽泣,这使得张易之有些歉然。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毕竟是名门闺秀,除了丈夫以外,是不能让其他男子触碰到自己的身体的。这种思想,想必王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她的父母灌输了。方才虽然是事急从权,但让她立即转过这个 脑筋,也殊非易事。 “呜呜,你,你居然也打我!” 这句话让张易之心里头那个汗水啊,简直流成了瀑布。这语气,实在太诡异了,这是斥责吗,倒像是撒娇! 张易之尴尬地笑了笑,道:“对不起,刚才一时情急!” 王氏顿时忘记了哭泣,有点讶然地用她那双被眼泪浸得水灵灵的眸子看着张易之。她比不上张易之这样的习武之人,在夜幕的干扰之下,眼睛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王氏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张易之居然毫不犹豫,就向自己道歉了,那语气里,也没有一丝的勉强之意。而在她素来的眼光里面,男人即使有错了,也断没有向女人道歉的道理。当然,迫于形势的情况除外。 张易之却是能大致看清王氏的面貌的,他知道王氏正在盯着自己看,不由有些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前,道:“怎么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但觉黑影一闪,自己的身前一重,然后一热,一个火辣的娇躯已经倚入了他的怀里。张易之大为讶然,待要出言相询的时候,忽然感觉嘴巴一堵,两瓣香唇已经凑到了嘴边。 “我靠,你干什么,你这是非礼,明白吗?”虽然是飞来的艳福,但张易之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这顿免费的晚餐一把推开,嘴里还戏谑着叱道。他知道,自己若是正义凛然地开骂,对方说不定想不开,又会做出什么自杀的事情来,只好用上了这种有点轻佻的语气。 “我只是——” “你只是,想出轨,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惩罚你那个无法保护你的丈夫,对吧?” “你——”王氏张大了嘴巴,随即脸色又是一正:“你怎么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的事情虽然闹的动静很大,但王氏很确定,自己被打的事情,肯定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毕竟,自己的兄长还在府上,来俊臣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妹妹受辱之事。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聪明的人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第三十四章 馈赠 到了这时候,王氏心中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先前,张易之“摸”到她的臀部之时,她的反抗还是条件反射式的——她的出身决定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而这种教育不允许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触碰她的身子。何况,那又是一个很敏感的部位。 而后来,她却忽然“偷袭”张易之,和前面的反应截然相反,又恰是因为她对来俊臣的恨终于到达了一个爆发口。 先前,她所嫁的段简虽然无能,对她还算不错,可现在这个丈夫,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她素来最为厌恶的那种。而就是这样一个丈夫,尚且不把她当回事,竟然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些市井无赖手下狗腿子在她的面前欺侮她! 她要报复!她最先采取的报复方式,就是结束自己的性命!王氏知道,自己的死不悔对来俊臣造成致命的打击,但这却能加深人们对他的恐惧——一个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逼死的男人,对付起外人来,应该是何等可怖,这谁都能想见。当这种恐惧达到一个顶峰的时候,必然川壅而溃,连帝王尚且难以自全,何况来俊臣这样的身份。 但是,当她被救下来以后,寻死的勇气自然是烟消云散了。世上没有多少人经历过一次将死的境遇之后,还愿意品尝第二次的,王氏也不能例外。但王氏的报复却并不因此而中断,她忽然想起,自己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报复的。于是,她就付诸了行动。 虽然,夜色之下,她只能看清张易之整个人的一个大致轮廓而已,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但她并不在乎。张易之是妍是媸,是善是恶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只要他是男人,就足够了。而且,她隐隐的还更加希望张易之是一个丑八怪,将身子交给越丑的男人,她心中那种背叛的快感就会越强。 王氏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有信心的,她虽然已经二十好几岁了,但她这朵鲜花却并没有感受到秋意的来袭,她仍然处在盛夏那最鲜艳的时光里。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是谁,但她有信心,只要自己愿意,对方不会拒绝,而且她还不怕事情被宣扬出去。 可是,王氏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拒绝了,而且还顺带着把自己教训了一通,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忽然,一阵喧嚣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之声。 “哦,你看,他们在找你了,看起来,你的境遇没有呢自己想像的那样糟糕,至少他们还在想你,对吧?”张易之微微一笑,说道。 王氏冷笑一 声,并不答话。她还在想着眼前此人的身份,听声音,这应该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此人说话的语气和来俊臣以及他周围的那群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他难道,是一位—— 正思忖间,那边的喧嚣之声越来越重了,张易之回头一看,见有几个火把正向这边摇曳而来,而那喧嚣声中的女子哭喊声也越来越清晰。想来,向这边过来的人群中,有一个女子。张易之笑了笑,回头向王氏道:“真不知道你们家的那些人都长了个什么鼻子?老远就能嗅到你的气味。” 王氏微微一怔,忽然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张易之见了,拍拍胸脯,道:“笑了就好!笑了就好!你看看,这不是没事了吗?以后遇到事情乐观一点就好了,寻死觅活可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啊。哦,他们过来了,我也得走了,有机会再见了哦!” 张易之站起身来,正要爬墙离去,忽听一声“等下!”。张易之愕然回头,暗忖道,我怎么说也救了你的命,难道你还要把我留下不成! 王氏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来。但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此时的她脚下还有些发软,一个没有站稳,身子就向后面摔去。张易之倒是眼明手快,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王氏的皓腕,才算是免去了美人儿再一次的轰然坠地。 王氏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男子,她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但不知是不是心理的原因,这个轮廓所显现出来的线条,却让她觉得异常的优美。 “这个,你拿着!”王氏从手上顺手拔下一枝金簪,塞到张易之的手上,道:“拿着!” 张易之先是一愣,暗觉得这定情信物来得太快了点吧。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定情信物,而是救济费,她竟然把自己当成了拜访他们家的梁上君子了。 “叫你拿着就拿着!”王氏见张易之愣神,便强行把那金簪塞进张易之的手里,说道:“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营生了,把这东西卖了,够你做一些小生意的本钱了。以后啊,你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人为好,你现在做的这个营生,是很危险的!” 张易之一阵无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 王氏见张易之沉吟不语,以为这是太过感动,心情激荡所致,便微微一笑,道:“快走吧,那边的人快要找到这边来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张易之耳听得后面的喊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能清清楚楚听见一个女子发出的有些凄厉的“姐姐!”喊声,知道 王氏所言不虚。当下,他也不回头望,径直一个骨碌爬上了大树,只三两下功夫,整个身影就消失在了墙根上。 王氏看着张易之从容熟练的动作,越发确定了他的职业,她喃喃地说道:“但愿我这一番话,你能听得进去。咱们最好,永远不要再有相见之日吧!” 这时候,对面的一路寻来的一群人已经到了近前,却是几个人各自提着灯笼把一个年轻的女子围拢在中间,一路缓缓地向这边找来。 那女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容颜俊秀,眉目之间和王氏倒有几分神肖,只是她看起来比王氏又要俊秀一些,也年轻了不少。由于年龄的原因,她的面容上尚有几许青涩,比起王氏来,又少了几分成熟风韵。 她便是王氏的妹妹王雪茹了。由于王氏兄妹三人的父母早些年便已经过世,王雪茹一直随着她的兄长王循,和他一起四处奔走。这一次,随着王循首次调入京城为官,王雪茹也第一次踏上了大周京城洛阳的土地,很多年以后,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的姐姐。 王氏隐隐看见王雪茹等人走近,连忙整理了一下有些蓬乱的衣衫,迎了上去。 “我不过是一个人出来散散心,你们巴巴的找来作甚?”不等王雪茹等人说话,王氏便率先发问。 “姐姐没事就好了!”王雪茹见王氏脸色如常,紧绷的面容瞬间松懈了下来,她连忙一个箭步上去,拉住王氏,逡巡地检查了起来,直到确定了王氏并无任何异样,才拍着胸脯,一脸后怕地说道。 “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见这月色不错,出来走走而已。”王氏毫不在意地说道:“倒是你,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呢?” 王雪茹也听说了关于王氏受辱的一些风声,自然知道王氏不可能真的只是过来走走这样简单。更何况,王氏先前正在东厢那边摆了酒席,为自己兄妹二人接风,她来到这前院,只是为了催促姐夫来俊臣早些回去而已。就算来俊臣不愿回去,她也不可能抛下东厢那边的自己兄妹二人,独自跑到这边来赏月的。 方才,王雪茹是真的心急如焚。因为她知道姐姐的性子还是很刚烈的,被卫遂中这样的人羞辱,肯定不在她姐姐的承受范围之内。所以,刚听得消息,她立即就带着人找了出来,待得见到王氏面色如常,身体发肤也并没有受损的迹象,才大为放心。 王雪茹也不点破王氏并不高明的谎话,若无其事地笑道:“姐姐好不健忘,你今日就对我说过,这林子这边清净,你最 喜欢,我对你这家中也不熟,自然首先便想到往这边找了!” 王氏恍然,道:“哦,我才想起来,倒是冷落你们两个了!” 王雪茹笑道:“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姐姐又何必说客气话!”伸手便架住王氏的手臂,向前行去。 那几个打灯笼的倒也乖巧,连忙迎了上来。在几个灯笼的照耀之下,王氏姐妹二人面前的小径变得十分的明晰。 而就在此时,王雪茹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咦,姐姐,我今日送你的那簪子呢?” 王氏脸色微变,期期艾艾地说道:“没在头上吗?许是忘记戴了吧?”心中却暗暗自责,只是随便送那好心的偷儿一件物事,怎么就没看清楚,偏把妹妹送的东西转手送了出去! 王雪茹却摇头道:“不对,方才我还见你头上戴着的!” 王氏的脸色变得越发的不自然了:“是吗?那——许是在什么地方掉了吧!” “那咱们就找找吧!” “还是算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找一个簪子不啻大海捞针,还是等天亮了再打发人来寻一下吧!” 王雪茹见王氏眼神闪烁,神色间甚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心下知道事情必有蹊跷,但她也是聪明人,知道既然姐姐这般说,自己就算追问也没用。况且,此时正是她姐姐心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还是不宜寻根究底,免得不小心又把她刺激到了。 当下,一群人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向前走去,除了噪杂的行步之声和周围林子里不时传来的寒蛩低吟之声,夜空之中再无其他的声音。这两姐妹,竟在同一时间失声了。 忽然,王雪茹再次打破了沉寂:“姐姐,其实,进京之前,大哥已经命人先行前来买好了一处宅子,我们决定明天就搬过去住,方才正准备告诉姐姐来着!” “哦,搬出去住!”王氏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声。忽然,她回过味来,讶然地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搬出去住?!” “是啊,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大哥和——都是朝廷大臣,住在一起会惹闲话的!”显然,王雪茹并不愿意提及来俊臣的名字,所以她用一段时间的沉默来代表“来俊臣”这三个字。 “这么快!”王氏满心的失落。妹妹的到来对她而言,不啻一剂提神的良药,可现在她刚住下却又要走了,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王雪茹偷瞥了一眼王氏苍白的脸色,有些怜惜地说道:“反正 就在这洛阳城中,姐姐若是有暇,也可以经常过去小住。甚至——我看就是常住,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第三十五章 苏模棱 清晨,苏味道收到了一封请柬,他颇为自得,拿起请柬细细把玩起来,虽然只是一张模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请柬,他却来来回回观摩了不下十次,才放了下来。可没过一会子功夫,他却又再次把这请柬拿了起来…… 这请柬本身自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发帖者,乃是凤栖楼的头牌,慕云飞慕大家。不过,单凭这一点,苏味道虽然官居阁老,也不能不感觉荣耀异常。 唐周的阁老,和明清时候的阁老不一样。这时候的阁老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官位,而不像后世那样,作为内阁宰相的尊称。唐朝有六位中书舍人,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位,通常被任命为阁老。阁老,其实就是中书舍人小组的组长,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由阁老进行分配;事情悬而未决,由阁老主持开会讨论。 所以说,阁老其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职位,这个职位本身固然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它素来被誉为“入相之阶”。给事中和中书舍人作为门下省和中书省两个相对应的职位,被合称为“给舍”。这给舍的职位,到了宋朝之后,更加显得重要,大多数宰相都会有当过给舍的经验。而唐朝虽然这给舍之位尚未变得那样重要,但这却也足以成为人人艳羡的职位。 一般而言,酒桌之上,如果两个官员职位相当,当过给舍的会更加受到礼遇,而谈论时事的时候,一般人也会更加愿意听取有给舍资历的人的论述。无他,给舍乃是大唐朝政里最显赫的两个部门——门下省和中书省的中坚力量,而且这两个职位也是走向相位的重要筹码。 当然,苏味道并不只是一个阁老那么简单。众所周知,他还有另外一个虽然并不十分光彩,却极为显赫的身份——北门学士。 这北门学士,说白了就是皇帝武则天的私人顾问团,是由皇帝在朝臣中选择那些自己亲信之人组成的,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私下里帮皇帝出主意,或者帮皇帝起草那些并不经过中书门下的制书。这种制书的存在,地球人都知道,但说白了,它却是违法的。 这样,问题就来了,苏味道这个阁老的主要职责,就是制书,而且是起草那种凤阁(中书省)商议过的、合法的制书,而同时,他又是北门学士,又要帮助皇帝起草那些违法的、皇帝私人下达的制书。他作为阁老的时候,入宫的时候走的是皇城的大门南门,他作为北门学士的时候,走的又是皇城的后门北门。 一个人,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这要是落在一般人身上,是怎样也圆不 过来的,但在苏味道这里,却不是问题。苏味道这位当代大文豪可不是一个具有文胆之人,他处断事情的原则总结起来就几个字:“模棱以持两端。”不管大事小事,都不明确表态,模棱两可这个著名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也亏了苏阁老这样的性情,才能正门后门两面奔波而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苏味道伸手轻轻地撸了一下自己下巴长长的髯须,心情变得异常的美妙。他前几天已经得了皇帝武则天的暗示,将会在最近命他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仍为阁老,也就是说,在他四十九岁这年的春天,他终于要入主政事堂,成为大周皇朝名正言顺的宰相了。人生乐事,莫过于封侯拜相,而他苏味道能在五十岁这道坎到来的前一年完成这个人所难及的心愿,也算是足以告慰平生了! 人哪,就是这样,没有一个知足的时候,当不了官的时候想当官,当上了官的时候又想当大官,当上了最大的官儿的时候,又难免想找点其他的刺激——比如艳遇。凤栖楼慕大家的艳名,整个神都府无有不知的,奈何她是清倌人,不是谁想亲近就能亲近的。这几年以来,不知有多少名门公子、功勋贵胄宁愿一掷千金,只为求见一番却不可得,更不要说一亲芳泽了。 苏味道凭着自己身份地位,倒是有幸见过慕大家几次,但那也仅仅是纯粹见过几次而已,就算言语上的交流,也寥寥可数,更不要谈进一步的接触了。虽然苏味道对于进一步的交往兴趣很大,但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况且,他也知道,凤栖楼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若是没有强悍的势力作为后盾,想要保住慕云飞这样一个无数人垂涎的大美人的清白,在贵人云集的神都城,不啻痴人说梦。 只可远观,难以近亵,遇见这样的美人儿,几乎是所有人的不幸,但苏味道却忽然发现自己从这不幸的深渊中走了出来,步入了万幸的康庄大道。美人垂青,在苏味道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啊! “备车,去凤栖楼!”素来低调的苏味道这次高调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话音刚刚落下,后面侍候着的小厮立即应了一声,然后便传来了那小厮离去的脚步声。 苏味道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立即舒服得呻吟起来。心情上的畅快和身体上畅快在这一瞬间相遇,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岁,他也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苏味道眉头一皱,他知道小厮备马 不会有这样的神速,应该是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而此时的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其他的事情。 事实恰如苏味道所料,跑进来的是府里的守阍,带着点气喘,那守阍禀报道:“老爷,临淄王在门外求见!” “临淄王?”苏味道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长得颇为俊朗,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冲的年轻人,喃喃地道了声:“他来了?” 由不得苏味道不惊讶,虽然他和武隆基之间至今尚无直接的交流,但作为朝中重臣,苏味道对于武隆基可算是熟悉得很,他一向不觉得自己和武隆基之间会有任何的交集。他们二人为人处世的信条,几乎是全然相反的。再者,武隆基只不过是皇嗣武旦的第三子而已,且非嫡子,即使苏味道和他能谈得来,也断然不会和他相交,因为这种交往除了风险以外,不会带来任何的东西。 “皇嗣家的这位三大王最近还真是不甘寂寞得很,听说他时常往太平公主府里跑,只不过太平公主似乎对他并不十分热情。而且,好像又有风声,说他最近和新进宫的那位张六郎的什么亲戚发生了冲突,差点还酿成一场斗殴。嘿嘿,真不知这少年是太过鲁莽以至目中无人,还是另有所图。若是后者的话,此人小小年纪,心机倒是深沉得很,若非他的身份实在没有结交的价值,我倒是愿意见他一见的!只可惜——就算他身为堂堂的皇孙,也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母!纵使他惊才艳艳又如何,一个无法上位的皇家子弟越是聪明,就越容易夭折!” 苏味道一边轻轻地拂着自己的髯须,一边在大堂里轻轻地踱步。想到这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便向那守阍道:“你去告诉临淄王,就说我有事外出,不再府上!” 那守阍有点愕然,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苏味道这样性格的人,会拒绝一位郡王的来访。随即,他点了点头,默然地出门去了。 守阍一去,方才奉命去准备马车的小厮恰好回来,向苏味道禀报道:“老爷,马车准备好了!” 苏味道却挥挥手,道:“你现在立即去把马车赶到后门,咱们从那边出去!” “后门?!”小厮有些惊讶。要知道,苏府虽然谈不上一等一的豪宅,却也占地好几十亩,这正门和后门之间,赶马车过去也是很要花点功夫的。况且,后门去凤栖楼并不顺道。 “休要啰唣,让你去,你就去!” 小厮这才悻悻地去了,好一阵,终于来回话说已经办成,苏味道这才悠悠然随他从后面出了自己 家的府邸。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出后门前的那一刻,正门那边正发生着一件有点意思的事情。 武隆基一脸笑意:“不知苏阁老——” 守阍一边掏银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家老爷说他有事出门了!” 武隆基脸色微微一变,守阍手中那锭亮晶晶的敲丝便已经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伸手将之又按回到守阍的手中:“你们老爷真是这么说的?既然是这样,只怪本王无缘得见,于太保无涉,这点小心意,太保受之无愧!” 守阍脸上绽出笑意,讪讪地说道:“既然是大王厚意,小人便愧领了!”说话之间,语气从从容圆通,哪有一丝方才那蠢笨的样子。 有时候,交易这东西,是不需要明码标价,更不值得讨价还价的。就好比眼前的两个人,他们始终没有一丝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交易的样子,但他们却的的确确完成了一笔交易。守阍先出的货物,他看起来像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事实上却透露出去一个真实的信息:苏味道不是不在,只是不愿见你而已! 而武隆基也表现出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伶俐,尽管对方是先送货上门,而且声称要给予免费优惠,他还是照价给钱,尽管心情不好,却绝不拖泥带水。 交易完成,武隆基挤出一丝笑容,很平易近人地向守阍拱拱手,转身跳上自己的马车。 刚刚进入车篷,武隆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恚懑,紧握铁拳锤着的大腿,嘴里恨声说道:“好你个苏味道苏模棱,在本王面前,还敢两面三刀,当面人背后鬼!嘿嘿,很好,很好,咱们走着瞧,总有一日,我让你家破人亡!” 武隆基在这里发狠,同样坐在马车上的苏味道却全然体会不到他的心境。他只是一路不住扒开帘子向外望去,心下不住地嘀咕:“怎么还没有到?” 第三十六章 愤懑 “咦,你看,来了一辆闭蓬的马车!” 苏味道的马车刚刚停下,里面一道道的目光便射了过来,随即便是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大唐社会等级森严,对于马车也有严格的规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车主的社会地位越高,他的车子就遮掩得越严实。而一般的人是无权坐马车的,或者最多坐个敞篷的,而只有社会地位高官才能坐这种用帷幔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车子。 不过,这凤栖楼里的宾主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刚议论了一番,便放下诧异,继续埋头找自己的乐子。苏味道从容地从马车上下来,方才在车里还心急如焚的他此刻倒是看不出一丝急切的样子,他甚至还从容地站定身子,然后再游目四顾了一番,才缓缓地步入了凤栖楼的大门。 尽管通过马车给了楼里的人以充分的震惊,但苏味道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待遇,莫说老鸨,就连龟奴也没有一个跑过来巴结,只有门前站着的一双迎宾的姐儿对他笑脸相迎。 “这位姐夫,请问您有楼里哪位大家的帖子呢,还是要我们帮忙安排?”两人女迎宾中的一个不亢不卑地开口问道。虽然这里是倚门卖笑的风月之所,你却极难从她的脸上看见一丝谄媚之色。 因为春楼里的小娘子一般被称为“姐儿”或者“小姐”,所以嫖客多被称为“姐夫”。不管你是二八少年还是期颐老朽,在这里大家平辈,都是姐夫。 苏味道从怀里掏出了慕云飞的那张帖子交给那迎宾。那迎宾接过一看,立时变色。要知道,慕云飞乃是这凤栖楼的台柱子,本楼可以没有任何一位姐儿,甚至可以没有鸨母,却不能没有慕云飞,若是慕云飞不在了,这凤栖楼的人气必然瞬间下降一个很大的档次。因此,楼里的人可以对于一位乘坐全封闭车篷马车的人物无动于衷,却无法对慕云飞的笔墨无动于衷。 当下,那迎宾连忙笑道:“原来是苏阁老,慕大家已经有了交代,一俟您进门,就领您去见他,请随妾身来吧!” 苏味道点点头,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缓缓地向慕云飞的燕居别院行去。一路上,苏味道的心情简直是愉悦到了起点,要知道,他将要见到的,是下面那些狼一般的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更重要的是,是这位女神主动邀请的他,而不是他拎着大把的银子前来敲门的! 来到一个拐角处,苏味道随意往边上望去,忽见一个青色的影子一闪,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难道是我眼 花了?”苏味道心中一阵疑惑。按理说,如果方才他所见到的是一个人的话,没有理由这么快就不见踪影的,除非那人躲着自己。 既然想不通,苏味道也就不再去想,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想了,慕云飞的燕居别院,已经到了。 那迎宾当先小心翼翼地进去通报,苏味道正等着里面传话出来说让他进去的时候,却愕然地发现,慕云飞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美人儿如此垂青,苏味道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慕云飞的牌子多大,苏味道清楚得很,这样的美人儿一旦被收入了谁家的后院,也只能和无数寻常女子一样天天向窗外张望,等待着夫君的临幸,但只要她们还是无主名花,架子就可以端得比王公贵胄还高。莫说苏味道只是一个阁老,就算当今宰相驾临,她也完全可以端起架子避而不见。 正因了这个,苏味道不由得想入非非,他甚至想道:“难道今晚我还有望留宿?若是如此,我倒是要早些打发小厮去取些东西过来!” 要知道,这青楼里的规矩,给一个当红的姐儿疏琉之后,那拔得头筹的幸运男还要在女方的屋子里多留宿几夜,对青楼的鸨母也要略尽“女婿”的职责,孝敬费之类的红包是决不能短了去的。 换句话说,若是慕云飞今晚将他苏味道留下来,那么苏味道这几天之内,也就再也无法回家住了,而且该孝敬的银子还得出。 而苏味道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奢望过留宿,在他原先的期望之中,能陪着慕云飞坐下来谈谈琴棋书画,说说古往今来的轶事趣闻,进而再谈谈人生,发挥一点感慨,以作下次见面之阶就已经算是再圆满不过了。 可现实的发展,却大大地超出了苏味道的意料,因为还没等他表现出自己的热情,慕云飞就先表现出她的热情了!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他还是不得不谨慎乐观地展开预测:“今晚恐怕是回不去了!” “苏阁老,苏阁老,我家娘子请你进去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把苏味道从深度意淫中拉回了现实。他连忙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当他张嘴正要说点什么来配合掩饰一下,却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俏丽得令人心颤、令人害怕的小女孩正笑盈盈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向他做出了“请”的手势! “好……好俊的小女孩儿啊!”苏味道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妙人儿,只需稍作调教,将来必然不输于慕云飞。” 得出这个结论之 后,苏味道刚刚被压下的意淫之火再次被点燃了。若是把这个小丫头也一并收入房中,让她和慕云飞这样的尤物一起侍候自己,那左拥右抱的滋味,就算是做神仙,也万万不换哪! “苏阁老!”小月虽然年纪尚幼,但早就是风月场里的老人了,那察言观色的本领,岂是一般人所能及的。苏味道的表情一落入她的眼中,她立即就读懂了其中的意思。慕云飞还要和她强颜欢笑,她却不肯委屈了自己,语气间就带上了几分不渝了。 “呵呵——”苏味道再次醒过神来,他知道这次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只好报以一阵干笑。 好在慕云飞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她那张美得令人难以不自卑的面孔上,已然挂着甜蜜的微笑:“阁老请里面坐!” 苏味道讪讪一笑,也道声“请!”便随慕云飞走了进去。 慕云飞的屋子里面的装饰可谓异常的朴素,堂前只是挂了和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只是挂了几幅当世名人的手迹,这也是整个屋子里面最大的装饰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屋子里帷幕重重,一眼望去,你很难看见两丈以外的物事,整个屋子被这些帷幕一笼罩,登时生出了几分神秘的妙味来。 苏味道找了一个位置跪坐下来,向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他面前的慕云飞说道:“不知慕大家找我何事?”当他的眼光射向慕云飞和她身后的小月之时,两人身上的艳光也有若实质一般直射过来,居然令他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人都难以直视,只能选择避让。 慕云飞微微一笑:“其实,倒不是妾身找苏阁老有事,而是妾身受托,代人邀请阁老罢了!” 此言一出,苏味道的脸色顿时“刷”的一变。就在前一刻,他还在意淫着如何把慕云飞疏琉,甚至要把她身边的小丫鬟也一并收入房中,而这一刻,慕云飞短短的一句话,却把他无情地拉回了现实。这种滋味,岂能好受! 原来,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若非有人请求慕云飞帮忙,她甚至有可能对自己不屑一顾,就像对待外面那些怀着巨金翘首盼望能一睹芳容的痴情公子一样! 这样的打击,实在有些残忍,但苏味道终究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虽然心中极度的失望,却还能忍着,至少不让自己的面上表现得那么明显。 “不知却是谁人,能请得出慕大家这尊大神帮忙邀约,我倒是有心见一见了!”带着一丝酸溜溜的味道,苏味道说道。 慕云飞此时也是 有些尴尬,她发现自己还是急切了一点。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先说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舒缓一下气氛,等到气氛融洽了,时机也成熟了,再把正事摆出来,这样就会自然得多了。 但事已至此,懊悔是没有用的,慕云飞只好向里屋唤了一声:“出来吧!” 随即,在苏味道瞪得圆溜溜的目光注视之下,里屋走出一位青年男子来。 这青年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俊,俊得令人嫉妒,俊眼修眉,顾盼横飞,就算是傅粉何郎也不外如是。第二印象,就是有点邪,一点没有正人君子恬淡儒雅的风度,此时的他,脸上也挂着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挥之不去的邪气。 总而言之,这青年男子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带着点邪异气质的美男子。 苏味道一看见这个青年,看见他居然从里屋走出来,脸色立时一变,再也掩饰不住嫉妒了。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刚接到请柬的时候那种雀跃,这一路上的那种惴惴,和见到美人儿的时候那种惊艳,到现在他兀自感觉那么真实。可这一切,却被眼前的这个美得有些过分的青年男子粉碎了。 他怎么可以支使心高气傲的慕云飞?他怎么可以从慕云飞的里屋走出来?他们之间,难道已经发展成了那种关系了吗? 一个个的疑问在心底化作酸水流入了苏味道的心田,即使以他的城府,也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把这个俊俏的男人掐死! 当苏味道再次斜眼向慕云飞望去的时候,却看见慕云飞那闪光的眸子里居然闪过一丝爱慕,而这份情愫,自然是因眼前的这个青年而起的。令苏味道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就连慕云飞身旁的那个小丫头虽然低着头,但眼光却老是不由自主地向那正缓缓而来的青年瞥去。 从这青年在这屋子里出现的那一刻起,苏味道就有一种彻底遭到冷落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这个对方主动发帖请来的客人,居然像是多余的一般。 在嫉妒的作用之下,苏味道愤懑了。 第三十七章 羞辱 为了给苏味道留个好印象,今天张易之穿着格外的正式,毕竟今天的会面,对他来说意义太过重大了。若是苏味道能答应帮助,事情就成了一半;反之,若是苏味道拒绝的话,事情就会越加的渺茫。张易之对此实在不能轻忽视之。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张易之本来就长得人模狗样的,再细细打扮下,换上一身闪亮的新衣服,看起来又精神了不少,也难怪屋子里两个女孩子的目光都被完全吸引住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冷落了今天的客人。 感受到两个美女有些炙热的目光,张易之前所未有的自信,但他没有时间飘飘然,甫进来,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苏味道这个相貌平凡的男人身上。当苏味道脸上显现不渝之色,张易之立即感受到了,他连忙上前,向苏味道拱手道:“苏阁老,晚生张——” “哦,你就是那个有事相求的?”苏味道冷冷地打断道。 张易之的眉头微微一皱。他可不喜欢“求”这个字眼。虽然眼前看起来的确是他有事要向苏味道请求帮助,但如果苏味道答应的话,他也不会让苏味道白白的冒这个险,张家在京的二房虽然算不得豪富,古玩玉器之类的还是不甚缺乏的。 不过,既然苏味道觉得这是求,形势比人强,张易之也只能默认了:“正是!” 苏味道的目光阴晴不定地在张易之身上游睃了一阵,忽然鼻哂一声,道:“凭什么?”他竟然是没有问张易之所求的是什么事,直接就要张易之摊牌。 张易之被苏味道这种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但他也只能忍着不悦,道:“阁老若有什么所需,但请吩咐,晚生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嘿嘿!”苏味道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猛地回头,指着慕云飞道:“我就要她——一个晚上,总可以吧?” 张易之脸色一变,语气间再也难以控制住硝烟味:“苏阁老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 慕云飞先是愕然,随即脸色一白,见到张易之并没有答应,更没有因为自己的事来向自己求恳,面色恢复了一丝冷静。她也有些恼怒地上前一步,向苏味道道:“苏阁老,你这是什么意思,妾虽然是风尘中人,却是清倌,而且和张郎之间,也只是朋友关系而已——” “朋友?”真不知道一向以温和善忍闻名的苏味道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激动,他简直有点丧失理智了,“床上朋友吧!” 一拍桌案,苏味道倏忽站起身来,指着慕云飞 道:“你也知道自己是风尘中人,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卑贱得不能再卑贱,千人上万人骑的娼妇?那你怎么还敢养小白脸?你慕大家好大的面子啊,外面那么多的名门公子、王孙贵胄你都不屑一顾,我原先还以为你有多么清高,多么不凡呢!原来,你早就姘上了如此俊俏的美少年啊,怪不得,怪不得余子皆已不在你的眼中了。” 话锋一转,他忽然又大改讽刺阴损的口气,转为凌厉无比:“但是,就算你为这小白脸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又怎么样,他会真心待你吗?像他这种名门的公子,我见多了,想玩你的时候,对你千依百顺,为博你一笑,可以一掷千金。可等他玩够了,玩腻了,甩手把你踢开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到时候,你人老色衰,又拿什么来拴住一个素来眠花宿柳、负心薄幸的男人?” 慕云飞的脸色先是涨红,然后苍白,眼中终于多了一样晶莹的东西。虽然身为女子,哭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但上一次哭泣,就连慕云飞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五年前?七年前,甚或是十年前……她从来都知道一个道理: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相反,很多时候,微笑却能解决问题。 因此,这些年以来,尽管慕云飞也曾经多次被那些追求不得恼羞成怒的公子哥骂过,有的骂得甚至比苏味道更加恶毒,更加嚣张,但她始终微笑以对,每一次,她的淡然态度都会让对方的谩骂变得无比的丑陋。到了最后,都是对方主动选择撤退,从此以后再也不来招惹她。 但这一次,她却难以忍住眼泪。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因为就在她承受着这样奇耻大辱的同时,那个男人似乎连一点帮口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一脸淡然地站在那里。 他真的就像没事人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角里似乎还带着点戏谑的笑意!他怎么可以这样?这番受辱,还不都是因为他,为了他吗?他怎么可以像个没事人一般置身事外? 极度的悲愤让慕云飞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失望就像毒蛇一样,一直往她内心最深处钻进去。 苏味道知道自己没法和张易之这样一个俊俏多金的年轻人争女人,张易之一出现,他就自己败了,根本不需较量,就这样败了。所以,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当一个脾性被压抑多年的人暴怒的时候,样子是十分可怖的。苏味道撕去了斯文的伪装,露出了比泼妇还要泼妇的毒舌。 此时的他,只感觉极为爽快,尽管他注定无法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获得肉体上的快感,那他就要追求最大 限度的精神快感。 “你以为自己是谁——”苏味道意犹未尽,乘胜追击。 “那你又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平淡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苏味道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男子,他才是今天这件事发生的最初情由——这一番恶毒的谩骂让苏味道甚至忘记了张易之的存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要骂人。 苏味道回过头去,又看见了那张俊秀得令人嫉妒的面孔,这种面孔之上,甚至不含任何一丝负面情绪,只有一丁点的微笑。 不错,那就是微笑!微笑就是张易之的处世哲学。就算是在你最愤怒的时候,也要保持微笑,而且心中越怒,笑容就要越盛。因为这笑意能掩饰你内心的真实意图,比如—— “啊哟!你——”苏味道的身子如遭电击,猛然后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怎么样啊我?”张易之脸上还带着同样的微笑,一步步缓缓地向苏味道。 苏味道大骇,一边艰难地向后挪动身子,一边发出惊恐地叫声:“你,你不要过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篷!”张易之毫不留情,一脚踹在苏味道的大腿上,脸上兀自带着浅浅的微笑:“好,阁老吩咐了,不动手,咱就不动手,我只动脚!” “你,你——” “我什么啊?有辱斯文?你堂堂阁老,以当朝重臣,撒起泼来,比一个泼妇都不如,还有脸指责别人?”张易之两手交互拍着,鼻哂一声。 苏味道不敢多言,见到张易之并没有继续动手,连忙爬起身来。 张易之刚才那两腿看起来是随意而为,其实很有学问,第一腿落在苏味道的屁股上,让他身子向前跌倒,但恰好避过了桌案,跌倒在地上,身子虽然有些擦伤,却并不会落下内伤。而第二脚,则是正好踹在苏味道的右腿之上,人的右腿多肉,被踹到一下极为疼痛,却并不会伤筋动骨。 所以,苏味道虽然极为狼狈,却还能站起身来,向楼下跑去。只是,他的腿脚受到了不小的摧残,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的,看起来颇为滑稽。 到了楼梯口,苏味道忽然回过头来,用眼睛测试了一下自己和张易之之间的距离,在确定了自己的安全之后,他一咬牙,丢下一句:“你等着!”逃也似地转身下楼而去。 张易之心中一阵暗暗惊讶,真不知这老头子拖着一条伤腿,是怎样发出如此 高频的“咚咚”之声的。看来,方才那两下,自己还是太轻了点,若不是因为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不愿惹事的话,方才其实还应该在苏味道身上留下更深的痕迹的。 “你——”如果说方才张易之一直无动于衷,让慕云飞芳心欲碎的话,现在就是让慕云飞担心了。毕竟,毕竟那还是阁老,未来极有可能拜相的人物啊! “你怎么对他动手呢?你就不能冷静一些吗?”慕云飞一双乌黑的眸子水蒙蒙的,就像刚从清水洗过一般,虽然是埋怨,但语气间却并没有一丝责备。而就是小月,那个一直以来对张易之并不十分感冒的女孩子,这一次也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易之,眼中好似难得有了欣赏之意。 张易之脸上还摆着方才面对苏味道的时候同样的笑意,他懒懒地在刚才苏味道的位置上坐下,道:“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冷静下来劝你一番,让你看在我的份上,就陪这老头子逢场作戏一回?抑或是对方才的事情视而不见?甚或是为了巴结那老头子,和他一起羞辱你自己一番?我想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受虐吧?” 慕云飞怔怔地看着张易之,忽然“扑哧”地笑了一声。 张易之愕然道:“笑什么?” 小月在旁边抢着说道:“自然是笑你,笑你吃醋起来,样子也蛮吓人的!” 张易之对小月这小妮子简直头疼。她说话,总是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而且每次都是这样直来直往,一点也不给别人留点面子。若不是她长相可人,张易之真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巴。 “我吃醋?!”张易之“哼哼”两声以示不屑。 慕云飞见这两个人又卯上了,也是一扫被苏味道羞辱的阴霾,毕竟这样的事情,只要她还要在这凤栖楼呆下去,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她是心理承受能力,早就被锻炼得无比坚挺。不过,苏味道毕竟身份特殊,她还是有些为张易之担心:“五郎,这姓苏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以后还要小心一些才是。” “姓苏的?”张易之摆摆手,道:“你没有听说过他的绰号吗?苏模棱,他今天是根本没有探问我的来路,一旦得知了我弟弟竟然是宫里的红人,就凭他的胆子,我想他屁都不会敢放一个。再说了,他这种道貌岸然之辈,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今天这种事情吗?若是这种事情闹大,脸上无光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又有何惧?” 第三十八章 孔雀东南飞 张易之不愿过多的谈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又笑道:“既然我今天来了,总不能一无所获,我看还是请慕大家为在下弹奏一曲,也算是让我的此行小有收获,如何?” 慕云飞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便来到自己的古琴前面坐下,素手微动,便弹奏了起来。 这琴音一响起,张易之心头微动,这弹的是这时代人人耳熟能详的《孔雀东南飞》。 说到这《孔雀东南飞》,在张易之的记忆力,好像后世有一位外国的留学生在作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主考官问他:“为什么孔雀东南飞而不西北飞?”那留学生的回答颇为机智,说是因为“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事实上,但凡国人,对于《孔雀东南飞》这首经典的长篇叙事诗都会极为熟悉。尤其是其中的“自挂东南枝”一句,被称为最万金油的诗句,几乎所有的诗句拿过来,都可以在后面加上一句“自挂东南枝”。 只是,这诗的内容和曲调却没有这么多想起来有些滑稽好笑的内容在了,悲剧的诗篇总是要有忧伤的曲调才能匹配的。这《孔雀东南飞》的前半篇还好,张易之听得一阵点头,可到了后半篇,张易之的心情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随着乐声一起变得阴郁。 可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嚣张的叫声。 “慕云飞和那小白脸还在上面吗?” “听声音,一定还在,咱们上去好好教训这奸夫淫妇一番,回去之后,老爷定有重赏!” 张易之心下不由感慨,这苏味道看起来老实怕事得很,不想在争风吃醋这种事情上,手脚之快,竟是丝毫也不下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哪,这才多大一会功夫啊,他就搬来了救兵! 张易之的这个想法,其实倒是误会苏味道了。苏味道本来也不打算张扬此事的,但走出凤栖楼的这一路上,他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实在怪异的很,那嘲讽之色十分的明显。这对于他这种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自然是无法接受的。再加上张易之踹的那两脚,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可现在他却觉出痛来了,实在是痛,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痛。 心里头的屈辱感和肉体上的疼痛感让苏味道有些失去了理智,他并没有回去,而是立即让他的两个车夫上来和张易之“理论”。 这两个车夫长得牛高马大的,浑身都是横肉,又不识得几个字,他们能讲什么道理!苏味道派他们上来,意思是很清楚的。而这两个人也是眉眼通透之人, 一点就通,便立即卷起袖子,准备上来和慕云飞“理论”了。 本来,凤栖楼也不是吃素的,这楼里面别看一眼瞧上去都是莺莺燕燕,根本没有一丝防御之力,事实上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那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是极为可怕的。这也是历来那么多前来砸场子挑衅的人通通铩羽而归的原因所在。 可今天事情有些邪门,这两个车夫一路杀将过来,竟是没有遇上一丝滞碍,堂而皇之地来到了燕居别院的楼下。 慕云飞一听,手上一抖,琴音也跟着一变,发出了一声突兀的颤音。张易之连忙安慰地笑笑,向他摆摆手,以示安慰。然后,他便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来到楼梯口。 也就在这时候,那两个深入敌后三千里的车夫志得意满地杀了上来。两个人的体重都不轻,加上有意为之,脚上使力,把那楼梯蹋得一阵“咚咚”响。 但就在那打头一人的脸面从楼梯口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花,天上莫名其妙地飞来了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脸上。他哪里料到还没有见到敌人,就有了这样的飞来横祸,大喝一声,身子向后跌去。那后面一人还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同伴的身子蓦地如泰山压顶一般,狠狠地向他砸了过来。 “啊!”“啊!” 两声无比惊惶,无比凄厉的叫声过后,又是一阵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咚咚”声。毕竟,两个彪形大汉从楼梯上滚下,那动静想要轻些,也是不可能。 不一会,两个方才还生龙活虎,一心寻人晦气的车夫就只剩下了哀嚎的份了。而更郁闷的是,到了这时候,他们甚至都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样子。 “回去告诉苏味道,他要是再敢不识好歹,老子就让他的丑事传遍神都,看他以后还怎么在朝堂立足!” 张易之冷冷地喊了一句,便再不多话,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注意力转回了慕云飞以及她纤手摆弄之下的那张古琴之上。 虽然《孔雀东南飞》是一首篇幅很长的曲子,但这时候也渐渐进入了尾声。这尾声也恰恰是全诗中最为忧伤的部分,如泣如诉的曲调传来,张易之顿时忘记了苏味道引起的那些不快,完全沉浸在了这乐调之中。 他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居然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而这,明明不是他的风格。想来,一切的源头,就在这乐调之中,慕云飞的琴技的确是已经到了运斤成风的地步,感染力十足,让张易之这样心志近乎刚硬如铁的男子, 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在这乐声之中,张易之心神飞驰,他忽然想起当前自己所面临的局势,心中不由自主地骂开了:“张易之那厮,简直就是个天生的骗子!如果不是那该死的约定,老子现在说不定早已左拥右抱,享尽艳福了,可就是这约定,羁绊了老子的手脚,羁绊了老子的本心,也羁绊了老子的艳福!奶奶的,如果下次给我再撞见那小子,一定和他解除约定,就算这官司打到天上地下,老子也要坚决奉陪!” 随即,张易之的眼神变得越发的迷离,看着眼前这个以优雅的姿势弹奏着古琴的美人儿,他产生了一阵绝望的恍惚,仿佛她并不在眼前,而是在他一辈子都不能及的地方,她离得是那样的遥远,张易之甚至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咚咚!”音乐的节奏倏忽变动,张易之忽然回复了一点神智,他不由得有些苦笑:“老子这身体还不满二十岁,就这样眼花了?看来,老子的前途真是渺茫得可以,罢了,罢了,这最后的两天之间里,老子还是尽量想办法见到老六,并且劝说他。若是成功自然是好,如果不成功,老子就拼了这条小命,将窈娘和慕云飞她们救出樊笼,也算是难得地做了一回好人。反正,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都不能碰,活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心里头下了决定之后,张易之的眼神里的迷离之色倒是渐渐散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鉴定。 一个人的音乐是不是能震撼人心,首先看的其实是能不能震撼自己。慕云飞大周朝首屈一指的娱乐界明星,他的音乐造诣已经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所以,此时的她自己,显然也沉浸在了这忧伤的乐调之中。先前,她的眼角曾经显出一丝迷雾,但此时,这迷糊却凝化作了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美丽的面颊缓缓地流下。她本就有绝世之姿,这时候美人垂泪伤怀的样子,更显得惹人怜爱,张易之见了,不由得痴了。 就在这乐曲马上要进入尾声的时候,琴音一阵大乱,慕云飞忽然伸手在那古琴的弦上一阵乱拂,那古琴似也不堪其辱,发出一阵散乱的抗议声。 张易之脸色微变,他感觉到了慕云飞心绪上的极度波动,想来是因为这曲子触动了她心中某根脆弱的神经,以至于有这样的失常。 就在此时,慕云飞近乎狂野的动作倏忽停了下来,她忽然发出一声哀婉的啼声,扑倒在那琴上抽泣起来。 张易之大为愕然,他想不到被苏味道那样毫不留情地折辱,慕云飞也只是有些委屈而已, 这时候的烟波已经消散,她为什么反而哭出声来呢?惑然之下,他把目光移向了慕云飞身边的小月身上。 小月也正把目光直直地向这边扫来,刚睃见张易之,她眉头一皱,秀眉顿时竖起来,嘴里轻叱一声:“笨男人!” 张易之不由有些尴尬。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不论如何,自己是逃脱不了罪魁祸首的责任的。原因无他,今天若非为了自己,慕云飞断不会主动邀请只有几面之缘的苏味道,也就不会惹出后面那些事来。若非有了这些事情,想来一向乐观坚强的慕云飞也不至于如此失态,竟然趴在她最心爱的古琴之上低声抽泣。要知道,相交这么久以来,张易之还是第一次见到慕云飞落泪,而这第一次,却显得那样的与忧伤。 张易之连忙走上前去,满面真诚地低下头向慕云飞道:“慕大家,慕小姐,今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对,你就不要哭了,好不好?”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慕云飞便扭动着肩膀,哭的越发的伤心了。 张易之连忙调整了策略,改而戏谑:“来,笑一个,笑一笑,十年少。微笑使人美丽,美丽的人都喜欢笑。一旦哭起来,再美丽的人儿,也要变成丑八怪了,你总不愿——” “呜呜——”抽泣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哭泣。 “还是不要哭了吧!”张易之只能黔驴技穷,只能苦笑了:“除了男人的眼泪,我最怕女人的眼泪的。我保证,以后苏味道这老色鬼不会再有机会——” “笨男人,苏味道算什么东西,我家娘子岂会为他落泪!” “那是为什么?”张易之奇道。 “就是为了——”小月有些激动了。 “小月,不要说!”慕云飞忽然抬起头来,阻住了小月的话头。 小月眉毛一挑,摇头道:“不行,今日我一定要说,就算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事到如今,总归要说个清楚的,不如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把所有的事情都摊开来说,岂不是好!” 见到慕云飞还要阻挠,好奇心大起的张易之抢着问道:“到底是什么话头,要今天讲个明白,我倒是也很有兴趣知道呢!” 第三十九章 诉怀 “哼!”小月紧绷连小脸假作不屑的样子十分的可爱:“我问你,我家娘子为什么会有今日之辱——那还不是为了你吗?我家娘子这些年以来,拒绝了多少富商才子、朝中重臣,而独有你能来去自如,有时候你老人家架子大,还要我家娘子写了手书去请。姓张的,你说说,你倒是给我说说,作为一个女子,这样的表示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怎么样,你难道还要我家娘子自荐枕席,求着你,等你满足了男人所有的卑劣的虚荣心,你才能稍稍读懂一个女儿家的心思吗?” 慕云飞面红耳赤,再次将头埋进了那古琴之中。 张易之有些发懵。在男女之情的问题之上,不论是以前的张易之还是现在的他,都不是那种被动主义者,他是喜欢把主动抓在自己手上的,这也是他设了那个英雄救美之计来对付窈娘的原因所在。 可问题是,张易之曾经向慕云飞表示过那层意思,只不过,慕云飞当时婉言拒绝了。张易之虽然有些失落,但他也不是那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并没有因此而生怨怼之心,这以后他还是保持了和慕云飞之间的交往。只是,他虽然对慕云飞保持着一丝情愫,但却以为慕云飞只愿和自己当那种最清水的朋友而已,自然也就没有再提及过这方面的意愿。而此时,他忽然听得小月这样说,岂能不惊讶。 “说你是个笨男人,你还不服气,我且问你,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家娘子弹得是什么曲子?” 张易之想了想,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女曰鸡鸣》?不过,上次你们不是——” “哼,要不怎么说你是一个笨男人呢?女儿家的拒绝,能当真吗?再说了,小娘子若是真的有心拒绝你,你还有资格再进这燕居别院半步吗?” 原来,这一切都是女人的矜持在作怪。哎,女人哪!若是以前的张易之听得美人垂青,当然会欢欣雀跃,可现在—— 想起那该死的约定,张易之心底的恨意又加深了不少。 不过,张易之方才还在想着为慕云飞脱籍从良,就算自己的事情永远也办不成,这件事情还是要去做的。因此,张易之对小月的话之所以关注,重心已经不在美人是否青睐于自己,而在于慕云飞是否真有脱籍从良之心。 大唐社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和后世的妓女从良不一样,这时候脱籍从良不光是有银子赎身就行,还要在官府注销其贱籍,然后重新建立民籍。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妓女,既然已经花钱赎身了,再花点钱,建立民 籍的关节不难打通。可对于慕云飞而言,这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名气太大了,简直整个神都城人尽皆知,很多事情反而不能单靠花钱来解决。 所以,张易之要真真切切地确认她的脱籍从良之心,才好为她去周旋。 “这么说来,你——”张易之本想对着慕云飞说话,奈何慕云飞此时已经是羞赧到了极致,把头深埋在古琴上,根本就不抬起来,张易之只好又转向了小月:“你家娘子早就有意从良了?” 一听得“从良”二字,小月那带着点稚气的俏丽面孔上瞬间浮现出无限的无奈与沧桑,令人感觉她不像只有十二三岁,倒像是饱经人间冷暖的成人一般。 “从良,谁不想?就算是凤栖楼的头牌又怎样?就算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又怎样?就算锦衣玉食,腰缠万贯,又怎样?女儿家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感受着眼前的风光,再想一想几年以后的凄凉,谁又愿意在这风月之所倚门卖笑,任岁月无情地带走眼前的所有风光,最后落得个门庭冷落,想求得个粗茶淡饭而不可得的下场?而且,这地方是如此的冷漠,这里既没有亲情,又没有爱情,甚至都没有友情,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迎来送往。满眼看上去都是一张张笑脸,但那不过是虚假的酬酢。在这种地方,你不需要多呆,只消一个月的时间,看见的那些关于负心薄幸的故事就能写就厚厚的一本书。你说说,但凡是一个不是太过愚钝的女子,谁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张易之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作为风光无限的行首,一言一行都能掀起波澜的慕云飞,在心底里也有如此多的无奈,她竟然是如此渴望着脱离目前的生活。要知道,天下的楚馆勾栏没有十万,至少也有八万,这里面的女孩子多如牛毛,个个做着梦都想爬到慕云飞今日的位置。她们却哪里知道,被她们视为终极目标的慕云飞,竟然一心只想脱离这金光闪闪的舞台。 “既然如此,我找你们鸨母说一声吧!” 小月的脸上露出“算你还有良心!”的表情,低头看了一眼一直把头埋在古琴里还没有抬起来的慕云飞,又说道:“不过只怕没那么容易。” 今天小月说了不少,很令张易之有种重新认识她的感觉。这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心智之成熟真不是凡人可比的,她的话可不能等闲视之。于是,张易之很郑重地问道:“何出此言?” “那个老女人可舍不得放走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可是她手里头最茂盛的那颗摇钱树呢,她怎么肯轻易放手?” “这倒也是!”张易之点头,“不过,人心总是肉长的,你们席妈妈当年据说也是这凤栖楼的一位红牌姑娘,后来年纪大了,才转而当鸨母的,应该不至于那么不近人情吧?而且,摇钱树,摇钱树,说来说去,重点还是在一个‘钱’字,只要有钱,肯花钱,事情总是能谈得拢的!” 小月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张易之,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真的肯花那么多钱?那可是一个你想都未必想得到的大数目呢!” 张易之自然知道慕云飞的值钱程度。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地位就有多大的价值,慕云飞如今可是凤栖楼的擎天玉柱,价值自然难以估量。这也是很多当红的姐儿都是年老色衰之后,才能脱籍嫁人的原因所在。她们当红之时,实在没有多少人能要得起。就算以张家二房的财力,想要单靠银子将慕云飞赎出来,也勉为其难——除非倾家荡产。 不过,既然慕云飞心中去意已决,就不一样了。凤栖楼自然可以强行留住慕云飞的人,但却留不住她的心。作为行首,他们也不能太过逼迫慕云飞做不想做的事情,到头来还是只能低价出手。既然注定要出手,自然是现在立即出手对于凤栖楼更为有利了。不然,一旦事情闹开,慕云飞的身价就会暴跌,最后变得和普通的青楼女子无异,这绝不是凤栖楼,不是凤栖楼的鸨母席妈妈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位神秘领家愿意看见的。 “说干就干,我这就找她去,你们且在这里候着,谈完了之后我自会来找你们。” 小月有些失神地看着张易之,嘴里讷讷地应了一声:“哦!” 张易之也不耽误时间,便立即下了楼,直奔这凤栖楼的鸨母席妈妈的住处而去。 席妈妈自己也据有一处单独的院子,只是这院子的规模还有装饰和慕云飞以及凤栖楼的其他几位行首自然是没法比的。张易之对凤栖楼的熟悉程度比起对自己家也差不了多少,他根本无需问路,便径直来到了席妈妈的院子前面。 门,是紧闭着的,庭院的四周也是静悄悄的,就连平日里跑来跑去络绎不绝的请示之人也是一个都没有,仿佛这方圆很大的范围之内一个人也没有一般。但张易之并不这么以为,他径直走上去,拉起门环便敲了起来。 可是,敲了好一阵子,门里面依旧是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应门。张易之却像是和这扇门卯上了一般,兀自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敲着。 忽然,后面走来一位龟公打扮的男子,向张 易之说道:“张郎,席妈妈不在,你敲门作甚?” “不在?”张易之手上还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嘴上却笑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在的?我怎么听说她不但在,而且就在这屋子里面呢?” 那龟公嘴角抽了抽,道:“是谁说的?简直胡扯八道!席妈妈一大早就有事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呢!” 张易之笑了笑,并不理会那龟公,而是继续敲门。那龟公见张易之根本无动于衷,只好摇着头走开了。张易之忽然大声说道:“席妈妈出来吧!你也是一分钟——哦,一须臾几贯钱的人了,在里面躲着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你没有看见你的这些手下们有事找你请示,都已经等不及了吗?” “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刚才我就知道了!苏味道的那两个帮闲就是你放进来的吧?若不是你亲自下的命令,楼里的守阍岂能任由他们两个不开眼的横冲直撞?出来吧——” 一言未了,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张苦笑着的女人面孔从门里露了出来:“没有想到张郎不但长得俊,能讨女儿家的欢心,这脑袋瓜子也是聪明得紧呐!老妾佩服!” 张易之哂然一笑,也不等席妈妈相请,便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毫不客气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席妈妈回过头来,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张易之,嘴里欲言又止。 张易之正要开口,席妈妈抢先说道:“张郎,你行行好,就放过老妾吧!” 张易之很假地“咦”了一声,道:“席妈妈这话说的,我对你可是从来只有尊敬之意,绝无觊觎之心的。既然从不曾威逼于你,又何谈放过呢?” 席妈妈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出头,其实并不甚老,虽然姿色难比当年,但面容之上还依稀可见十多年前的风华。只是这时候,她那原本看着还比较平滑的面孔却皱成了苦瓜:“张郎既然是有所图而来,说话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呢?” 第四十章 幕后之人 张易之并无一丝尴尬,笑笑,道:“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席妈妈就说出你的条件吧。不过,事先声明,我家的财力你也知道,就算我倾家荡产,你也未必放在眼里。而且我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自然不可能倾家荡产。所以,关于钱的要求,席妈妈还是尽量少提,其他方面,席妈妈但有所命,张某绝不皱眉!” 席妈妈干巴巴地说道:“我这女儿,是整个凤栖楼的支柱,没有了她,这凤栖楼的天可就要塌了,如何能随意放掉,张郎你这是强人所难了!” 张易之耸耸肩,道:“席妈妈这话我可难以苟同了。据我所知,席妈妈你自己当年也是这凤栖楼的台柱子,后来赚得够了,才收手的。你当年走的时候,这凤栖楼不是也没见踏掉,难道今日反而不如从前吗?有所谓李杜诗篇,唔,‘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楼里其实不乏有姿色也有天赋的女孩儿,就是缺点机遇罢了,只要席妈妈肯给他人以机会,我相信那李云飞张云飞会很快涌现出来的!” 席妈妈虽然是风月场里的老手,善于酬酢转圜,但在这场谈判之中,却是必然处在劣势的,原因无他,两方谈判的对象慕云飞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场谈判在开始之前,天平就已经倒向了张易之这一方。这样一来,任席妈妈再如何巧舌如簧,也难以说得过张易之了。 沉吟一阵,席妈妈忽然说道:“张郎既然这么说,老妾要是再横加阻拦,倒显得老妾为人不厚道了——” 张易之见席妈妈话锋一转,忽然变得如此爽快,心中非但不喜,反而沉了下去。他知道,徐妈妈下一步就是要开条件了,而这条件应该是自己绝难达到的。 徐妈妈皱巴巴的面孔也慢慢舒缓了下来,她的嘴角甚至溢出一丝笑意:“条件呢,老妾没有说话的资格。老妾只是一个替人看门护院的,在这凤栖楼里,真正主事的,另有其人,张郎若是能说服得了这主事的人,不拘老妾态度如何,你都能得偿所愿。所以,张郎这是找错人了!” 这才是徐妈妈最后的杀手锏!她知道自己想要阻挠慕云飞,分量不够,反而会无辜得罪慕云飞。但她却相信,凤栖楼背后那人绝对不愿自己手下的这凤栖楼失去一个台柱子。因为在那人看来,这凤栖楼绝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场所而已,还是一个交往酬酢、结交权贵的地方。 张易之不动声色地说道:“还未敢请教你们凤栖楼的领家,到底是哪一位贵人,我也正要拜访一下呢!” 徐妈妈一 扫方才的阴霾,微微一笑。这甚至让张易之对方才的情景怀疑起来,她既然有所倚仗,还那么愁眉苦脸的扮可怜做什么? “张郎还是断了这份念想为好,我们领家的不是谁都能见的,就算是他的身份,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的。你也清楚,就算云飞她也并不知道。” 张易之笑了笑:“若是妈妈不说,我自然当此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妈妈你自己杜撰出来的,到时候慕大家那里有什么反应,我可就无法保证了!” 徐妈妈的笑脸立即崩塌。的确,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话来说,她就是个经理,而慕云飞却是在市场上具有很大人脉而且不愁饭碗的业务员。尽管从职位上来说,经理比业务员高不少,可要是金牌业务员真和经理犟起来,也够经理喝一壶的。 沉吟了一阵子,徐妈妈只好苦笑着说道:“算了,怕了你了,既然张郎执意要知道,老妾便告诉你也无妨,我们领家的便是当今陛下的大侄子魏王!” “魏王么?”张易之一听这凤栖楼的幕后老板竟然是武承嗣,还是有些意外。他一向知道凤栖楼的后台很硬,很多来闹事的人在这里吃亏之后,也不能把凤栖楼怎么样,这楼里的生意还是一样的兴盛。只不过,凤栖楼的后台如此硬,却是张易之没有想到的。 “怎么样,张郎,依老妾看,还是算了吧。以你的人才家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何必单单要我这宝贝女儿呢?魏王府里什么没有,就算你把所有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魏王也未必看得上眼哪!”徐妈妈一脸的苦口婆心,但眼角里那戏谑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在她看来,只消搬出武承嗣来,不拘是谁,都要退避三舍。以前,她就曾如法炮制,吓走了不少对慕云飞存在非分之想的狂蜂浪蝶。 “是有些麻烦!”张易之暗忖。 不过,事情却并不是没有转机,因为另外一个人——窈娘。在窈娘的事情上,以张易之的判断,武承嗣虽然是一个距离皇位很近的亲王,却无法和八品芝麻官来俊臣拼斗的。来俊臣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而武承嗣却要顾忌名声,以防失去圣眷。很难想象武承嗣会因为一个女人和来俊臣翻脸——尽管他心中一定极为恚懑。 只要来俊臣不愿主动在窈娘一事上松口,张易之就觉得自己和武承嗣之间暂时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来俊臣。有了这一个共同点,两人就大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以张易之自己一个人的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和武承嗣谈的,可他还有另外一重连武承嗣也不得不重视的 身份——张昌宗的兄长。来俊臣尚且忌惮张昌宗,武承嗣自然更加不能请忽视之。 “六郎?”张易之一想到张昌宗,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对啊!我想见六郎,找苏味道做什么,找武承嗣岂不是更加干脆?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箭双雕?” 脸上现出喜色,张易之向席妈妈施了一礼,道:“多谢妈妈了,我这就去向慕大家告辞,然后去拜访魏王!” 席妈妈听见前半句,脸上笑意盎然,她以为凭着武承嗣的名头,自己又吓到了一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可听见后半句,她顿时呆住,吃吃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目送着张易之缓缓地离去。 半晌,徐妈妈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嘴里喃喃地说道:“真是个多情种子,要是我当年也遇见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男人,就算是跟着他粗茶淡饭,我又有何怨?哎,说这些做什么,只希望你不要激怒了魏王吧!” 张易之回到燕居别院,却没有见到慕云飞,而是被小月拦在了外间。张易之知道慕云飞此时正沉浸在羞涩之中,若是强行要见她,只会让她尴尬,当下也不强求,便把徐妈妈的话向小月说了一遍。 张易之的话,自然不是说给小月,而是说给慕云飞听的。他可以肯定,慕云飞此时一定正侧着耳朵细听外面的传话。 果然,张易之一言方了,忽听得一阵帘子脆响,慕云飞窈窕的身子翩然而至:“你说,凤栖楼领家的是——魏王?” 张易之点点头,道:“徐妈妈是这样说。” 慕云飞额头微微蹙起:“那,这件事——” “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找魏王好生谈谈,只要他还愿意讲道理,事情就有成功的希望!” 慕云飞脸上的担心之色并没有因为张易之的安慰而减缓,她焦虑地说道:“要是他不愿讲道理怎么办,那可是魏王啊!要是他恼了你,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旁边的小月也插话道:“就是!再说了,你一个平民百姓,魏王见不见你都是问题哩!” 张易之笑笑,道:“他自然会见我的,而且我想我和他之间还大有可谈!好了,就不耽搁了,我这就拜访魏王去,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着,也不等慕云飞主仆二人说话,便出门而去。 慕云飞连忙追了出来,凭着栏杆看着张易之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异样的情愫。而旁边的小月也是怔怔地看着远方,忽然说了一句:“ 娘子,还是你的眼光不错,张易之这厮虽然是个花心大萝卜,却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慕云飞脸色一红,回头啐了一口,道:“小小年纪,就思春了么?你若是喜欢,就从了他好了,我绝不反对!” 随即,在小月的不依声中,两个少女扭打在一起。 且说张易之刚刚走出凤栖楼,忽听后面一个声音在喊道:“张五郎!” 张易之听得这喊声颇为陌生,以为不是叫自己,毕竟姓张的太多了,这时代又是按照整个家族来排行的,大多数人家都有五郎。所以,神都这百万人口之中,起码有几千人叫“张五郎”,张易之对此并不在意。 但后面那人竟然锲而不舍,不住呼唤,张易之虽然心中有事,也终于不得不回过头去,望向那人。 那是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长相倒是有三分俊秀,只是大概是因为酒色过度的原因,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目也有些无神,给人一种无力的感觉。 张易之一见此人,也就不奇怪他为何追了这半天都没有追上自己了,他看起来,实在太需要用和尚的生活规律来约束了,否则这小命迟早要断送在女人的肚皮之上。 “这位兄台,咱们认识吗?”张易之问道。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那青衣男子笑道,声音有点含糊,显然大脑尚未完全摆脱酒精的羁绊。 张易之见这人答得有趣,笑了:“为了以后一直认识,小弟就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了:兄台你应该少来凤栖楼了!” 青衣男子微微一怔,随即似乎明白过来张易之的意思,居然并不动怒,脸上倒是微微现出一丝赧然之色。 “兄台找我有事吗?”张易之倒是有些讶于对方的好脾气,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不少,便又问道。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没其他的,我只是想要告诉五郎,我很欣赏你,很欣赏你将苏味道那老家伙打下楼,又将他的车夫踢下来的样子。哈哈,你不要这幅表情,我没有龙阳之好,纯粹是欣赏你而已,要知道,我在凤栖楼可是有好几个相好姑娘的!” 说着,他便回过头,反身向凤栖楼行去。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个回头,向张易之叫道:“记住了,我的名字叫王昱!当然,更不要忘记,我很欣赏你!” 张易之苦笑着摇摇头,看着王昱远去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人还真是挺有性格的,除了酒色过度这点有些不 好以外。同时,他也有些好奇,这人似乎和苏味道有什么瓜葛吧,不然的话也不会对苏味道的受辱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幸灾乐祸。 第四十一章 魏王之怒 魏王武承嗣正在经历他当年被召回长安以后最愤怒的一天。 想当初,由于他和武三思的父辈对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比较刻薄,得罪了武则天,武则天当上皇后以后,将他们都流放了出去。可后来,武则天渐渐掌握了权柄之后,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有可以倚仗的外戚势力,这很有些危险,便又把这些侄儿们召了回来。 自从那时候起,武则天对自己的这些侄儿们关键渐趋融洽,直到现在,武承嗣和他的几位堂兄弟武三思、武攸宁、武攸暨等等,无一不是爵封亲王、官居高品。可以说,这些年的天下,是他们武家的天下,这些年以来,最为风光的是他们这些武家的人。 武承嗣作为现今武家最有权势的人,何曾受过今日之辱。堂堂亲王,竟被一个小小的八品县尉骑在头上了。 “你给孤王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武承嗣那带着点病态的面孔极度扭曲,双目似要喷出火来,而他的面前,正跪着一个男子,浑身是伤,面容也是颇为扭曲。这并不是天然的扭曲,而是那种被人狂扁以后形成的。这男子,便是武承嗣的心腹侍卫王熙之。 “大王!”王熙之哭丧一般发出一阵嚎叫:“人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来俊臣区区芝麻小官,竟然敢为了一个女子对大王手下的人下如此毒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属下这还是逃得快的,那些闪避不及的,更是被打得不成人形,令人难以卒睹啊大王!大王,属下们命贱如蚁,就算是搭上了性命也不值什么,但大王的威名不能就此沦丧——大王,为属下们做主啊!” “大王,不可冲动!”武承嗣身边一位中年男子见到武承嗣出离愤怒,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连忙叫道。 这男子叫做宗秦客,官居春官侍郎,也就是原来的礼部侍郎。宗秦客是武则天的娘家外甥,他们兄弟一共三人,分别叫做宗秦客、宗楚客和宗晋客。 说起来,宗家兄弟和武家也算是比较亲近的表兄弟关系了,但这两家看似亲密,其实这关系里也还透着点古怪。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当初诸葛亮兄弟分侍人主的启发,他们兄弟三人分别和三位不同的武氏亲王走得很近。老大宗秦客和魏王武承嗣走得最近,老二宗楚客和梁王武三思走得最近,老三宗晋客和建昌王武攸宁又最为亲密。 总体而言,武家最有可能继位的三位大王都和他们宗家关系密切,只要这天下从武则天开始,一直沿着武氏的轨迹传承,他们宗家就会成为受益者。 今日 本来恰逢休沐,宗秦客偷得浮生半日闲,正打算陪着娇妻美妾出城一游,不想武承嗣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来请。宗秦客也不敢怠慢,立即放弃原先的踏春计划,来到了魏王府,和武承嗣谈论起了最近朝廷里的一些事情。 不论是对于武家还是宗家来说,李家都是敌人。所以,谈论起李家的人之时,宗秦客和武承嗣的立场是一样的,一样的带着敌意。 宗秦客告诫武承嗣,需要小心皇嗣家的三郎隆基,这小子最近很不安分,一直在挑动大家的眼皮子。 他所举的事情有两桩,第一桩就是这小子不知怎的好像和张昌宗的兄弟不和,进而发生了对峙,差点打起来,这事不知怎的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虽然这小子回去之后,被皇嗣武旦狠狠地责骂一顿,但面上却并无悔过之意。 第二桩就是武隆基这小子信口雌黄,路遇来俊臣的时候,居然毫不客气地数落了来俊臣一顿。据说当时还有不少人围观,据围观者说,武隆基居然连“你终有一日不得好死!”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可见这小子胆子之大。 武承嗣听了,只是置之一笑。如今这个社会等级之森严,不只是体现在不同的行业、家族之间,就是本族内部,也是一样。武隆基是个庶子,而且是三子,两条已经决定了他几乎不可能成为武旦的继承人。不管武隆基本人如何特立独行,这天生的劣势却是他抹除不掉的。 在武承嗣看来,武隆基这样四处树敌,只是太过年轻,不知轻重所致。武隆基此子,还不足以让如日中天的武承嗣正眼相看。 宗秦客却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武隆基此子说话行事很能审时度势,非是那种简单的莽撞之徒。至少,他这番行径能让武承嗣兀自毫不在意,就可看出其人的不凡之处了。只是,宗秦客知道,一旦武承嗣认定的事情,自己再如何劝都会徒劳,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 接下来的话题,便转到了来俊臣身上。武承嗣把宗秦客找来,目的就是谈论来俊臣之事。就在前一天,他和来俊臣看上了同一个女子,那女子着实可人,眉宇间那种清纯之色也是一般的女子身上罕能见到的,武承嗣并不想轻易放手。不过,来俊臣毕竟来者不善,为了一个女子和来俊臣撕破脸皮,似乎又有些不值得。毕竟,来俊臣那厮是出了名的只知向前,不会后退的,若是一不小心被他咬到,可对武承嗣的入主东宫计划很有滞碍。 为了此事,武承嗣逡巡难决。 宗秦客听了武承嗣 的话,态度十分坚决,苦口婆心地劝谏道:“依某看来,大王应该以大局为重,区区一女子,就算有沉鱼落雁之姿,大王都应该立即舍弃。当初大王保举来俊臣出来,是为了对付李家的那群人的,若是此时和他翻脸,来俊臣这个疯子说不定会枉顾抬举之恩,反过来对我等不利,那可就糟糕了!” 见到武承嗣兀自沉吟,宗秦客继续抛出诱饵:“大王请想,若是你有朝一日入主东宫,甚至在大家百年之后面南承祚,全天下的美女,还不是任由大王挑选,又何患没有出色之人呢?” 这一句正击在武承嗣胸口上。是啊,此时正是向皇位冲刺的重要关口,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的错漏都可能导致无缘宝座,岂能因小失大。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武承嗣还是打算听从宗秦客的劝告,不再去理会窈娘的事情。 可就在此时,王熙之回来了,领回来一大群瘸上胳膊断腿的虾兵蟹将。武承嗣惊怒之下连忙发问,得知来俊臣为了抢女人,竟然仗着人数上的优势,把魏王府的人如此狠狠地揍了一顿。 “来俊臣,你欺我太甚!”一直铁青着脸不说话的武承嗣忽然爆出一声震天价的怒吼。随即,白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一个够普通百姓吃一年的杯子就这样分离成不知多少块。而这杯子里盛着的热茶连带着茶叶更是四处飞洒。有两片茶叶不偏不倚,恰好停驻在王熙之的脸上,更为他本就狰狞的样子平添了几分渗人的悲壮之气。 “你先下去找人疗伤,此事孤王自会处理!”发泄过后,武承嗣才向王熙之挥挥手,道。 王熙之见了武承嗣的脸色,心中有些有些快意,也有些震怖,连忙一瘸一拐地走了。 “你现在怎么说,还要忍吗?”武承嗣狠狠地问道。 宗秦客对武承嗣的情绪波动视若不见,他手上轻轻把弄着自己的髯须,沉吟一阵,才冷静地说道:“大王,依某看,您还是要忍,而且比以前更要忍!” 武承嗣眼睛一努,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大郎这话,孤王就不明白了。孤王当然知道,要想达成——那个目标,自然要忍,可忍也要有个限度是不是,难道你觉得,一味地忍让就能换来孤最想要的结果,那孤便听你忍了。可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宗秦客很冷静地摇头,道:“可是,大王不觉得奇怪吗?就算这个女子极为出色,来俊臣为何要如此心急火燎地和大王撕破脸呢?他不是限定了三日的期限吗,这才过了一天,他 就动手,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味?” “以怨报德的小人,行事岂能以常理揣度,孤王现在只是后悔,后悔怎么就动了借他的力量来剪除李家人的蠢笨念头!来俊臣若是那么好控制的,岂不早就改姓武或者姓李了。” 宗秦客点点头,道:“来俊臣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这自然是实情。不过,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太过反常了,依某看来,不是那么简单。大王请想,他此时已经是刚刚收到我们放出去关于他起复内幕的消息吧。就算他再狼心狗肺,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在刚刚得知大王对他的提拔之恩的时候就对大王下手吧,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依某看来,他一定是看出了大王推举他起复的用意,为了在大家面前撇清和大王的关系,他才会行此看似孟浪之举。要不是如此的话,他刚刚起复,未建寸功,实在没有理由立即得罪大王你这样的人物!” 武承嗣听得宗秦客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此说来,此人已经不可能为我所用,反而会成为我们的劲敌了?” 宗楚客苦笑一声,道:“虽然不愿相信,但依某看来,的确是如此了。某只是有些奇怪,来俊臣此人虽然素称心狠手辣,卑鄙无耻,但却是一个出身市井的小混混,除了栽赃陷害,严刑逼供那一套,实在没有令人称道之处。这一次,他为什么忽然之间会有这样的手段出来呢?以他还有他身边那帮帮闲人等的那点榆木脑瓜,是不可能看穿大王的真实意图的!” 武承嗣的脸色立即郑重了起来:“你说说,他身边——” “有高人指点!”宗秦客很肯定地说道,“某真的很好奇,一个有眼光有手段的人,为什么偏偏委身于来俊臣这等人。他难道就看不出,来俊臣这种人,就像武隆基那小子说的,终有一日不得好死吗?” 第四十二章 两件事情 武承嗣此时已经恨透了来俊臣。若说今日之前,他最希望自己在李家的那两位表兄弟立即去死的话,现在他更希望来俊臣立即去见阎王。当下,他恨恨地说道:“管他身边有没有高人。任他是什么样的高人,投靠来俊臣,就要为他陪葬!大郎,你心眼活,手段多,就为孤王献上一策,只要能除掉来俊臣,花上任何代价,孤王都在所不惜!” “不可!”宗秦客急忙说道:“大王,现在大王最不能对付的,就是来俊臣了。不管是大王本人,还是与大王亲近的朝中大臣,一旦和来俊臣作对,后果堪虞啊!” “嗯?!”武承嗣不满地说道:“这却是为何?难道孤王真的还就怕了他一个区区的八品小官吗?” 宗秦客连忙解释道:“如今的来俊臣不比当初,大王若执意和他决裂,胜算自然很大。不过,谁都可以这样做,大王却不能。原因无他,这厮本就是大王推举的,大王若是此时对付他,大家怎么想,大家虽然年事已高,双目却锐利得很,什么事能逃得过她老人家的眼光!大王就算能顺利除掉来俊臣,在大家的心目中,却难免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大宝的角逐!” 武承嗣一听“大宝”二字,脸皮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下,他不甘地说道:“如此说来,只能任由这厮继续猖獗,他羞辱我魏王府的事情,还要这样算了?” 宗秦客喟然道:“除非——能借刀杀人!” 正在此时,忽听守阍前来禀报:“有一人自称是一个叫什么张昌宗的人的兄长,在外面求见大王!” 宗秦客一听“张昌宗”,眼中忽然放出一丝亮光来。 “哎呀,原来是五郎造访,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 张易之正在魏王府外等得无聊,忽听一阵爽朗的小船传来,他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面色微黄的中年男子正满面春风,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 张易之立即意识到,这人应该便是魏王武承嗣了。尽管他以前没有见过武承嗣,但他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知道下人迎客之时,不可能露出这种主人翁的姿态,更不可能如此高声喧哗。 旁边的一众守阍个个的嘴巴都张成“o”字形,足可以放下一个鸡蛋。魏王是何等身份,他们是最为清楚的,平日里就算是宰相来访,魏王也断没有出迎的道理,方今天下,能让魏王出迎的,在他们想来,应该只有一个人而已。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名字, 当张易之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怎么愿意进去为他通报,因为他们觉得这很可能会引来一场无妄之灾。可在张易之的坚持之下,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选出一个倒霉蛋进去一试,结果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张易之也是微微有些惊愕,随即便释然了。他现在顶着的,可是他老弟张昌宗的名头,武承嗣的这番态度与其说是冲着自己,倒不如说是冲着自己的弟弟张昌宗来的。眼前的现实,其实也不过是从另外一个侧面佐证了张昌宗在宫中的受宠程度而已。 “大王身份何等贵重,竟然亲自出迎,何以克当!”微微恍然之后,张易之立即恢复了镇定,从容地笑道。 武承嗣一见这年轻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大为讶异,同时也暗暗有些头疼。看来,这年轻人是一个看重实际利益的人,这种虚礼恐怕是难以用来笼络他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打动这样一个人,让他能心甘情愿地堕入自己的彀中。 同时,武承嗣也对张易之来访的目的十分的好奇,他最希望的就是最好张易之有事相求,这样自己也就可以顺势提出自己的条件了。只不过,他也知道,张易之的弟弟如今在禁中极为得宠,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张家必然显贵异常,不论是财还是势都不在话下。也就是说,自己想要笼络张易之,不论是用钱还是用官都没有效果。 可是,就算以武承嗣的身份,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奉献出来的。 两个人心中各怀心思,面上就变得越发亲热了。一路寒暄,武承嗣忽然低下声来,神秘地说道:“听说五郎最近和临淄王发生了龃龉?” 张易之哪能不知道武承嗣那点心思。虽然武隆基也姓武,可在真正的武家人看来,他依旧姓李,是潜伏在武家的敌人。张易之身后站着的是张昌宗,挑拨了武隆基和张易之的关系,急等于挑拨了武隆基和张昌宗之间的关系,武承嗣何乐而不为! 张易之脸上根本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情绪波动,笑道:“有吗?哦,大王说的是昨日那件事啊。些许小事,若不是大王提及,某都要忘记了——呵呵。” 武承嗣当然不相信张易之会这么轻易就忘记了这件事,但既然张易之如此说了,他也就不好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太过异常的热情,而且对他来说,这件事情也着实不怎么紧要。 来到书房,两人分宾主坐下,武承嗣便笑道:“最近正打算去拜访五郎,不想五郎就亲自上门了, 真是惊喜之极啊!” 这话张易之相信,以他弟弟如今的身份,虽然知道的人还不会很多,但这些知情者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他们当然能看出张家的潜力,现在拉拢代价最小,却能收雪中送炭之效,这些人还真没有理由不愿意去做。 “大王客气了,大王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当朝宰相,日理万机,能想起某,已经是某等小人的荣幸了,何敢侈谈其他?”张易之笑道。 茶已经送了上来,张易之端起茶来,就闻见一股浓郁的清香。不过,他却没有立即喝,倒不是因为其他,纯粹是因为这时代的茶并没有炒过,大多都是把茶叶和水一起煮起来,称为“茗粥”。虽然这茗粥已经不是一般人家能经常喝的,但在张易之这个喝惯了炒茶叶的人看来,其香味还是远远没有被激发出来,实在无味得很。 “看来得了闲,还是要吩咐厨下把茶叶炒一炒了。虽然我这个穿越者和那些脑中藏着百科全书的家伙比起来,太缺乏发明创造的能力了,但也不能毫无创新吧,否则岂不是白白受了先进文化的熏陶?” “五郎,你在想什么?”见到张易之出神,武承嗣有些好奇地问道。 “唔——”张易之连忙收敛心神,道:“大王,闲言就不多说了,某今日来,一则是瞻仰大王的风采,二则是有两件事情相求,还请大王做成!” 武承嗣大喜,这可真是瞌睡的时候来枕头,他原本还一直在琢磨怎么拉拢张易之,不想张易之自己却有事相求,真是正中下怀啊。他连忙热情地说道:“五郎有什么事情,派个人来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值得亲自跑一趟!说,你尽管说,莫说是两件事情,就是二十件、二百件也不在话下!”语气之间,好像在张易之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般,谁能想到就在一刻钟以前,他们两个才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张易之便说道:“这第一件嘛,大王也知道,我家兄弟最近一直在宫里——当差,我们作为家里人,说话见面也不方便,所以某想见他一面。不知大王能不能——” “没问题!”武承嗣一听,立即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他可是很“明白”张易之此时的心情:弟弟青云直上了,做哥哥的总要想着沾点光才是。武承嗣唯一有些失望的是,这件事太简单太容易了,根本谈不上人情。 “五郎,你还不知道吧,你家那位兄弟如今可是了不得了,大家在清化坊赐给了他一处宅邸,有时候,他也会去那里过夜的。要不,今天晚上,我亲自领你过 去——” “这就不必了,大王只需告诉我地方,其他的就让某亲自去办好了!” 武承嗣见张易之拒绝,也就顺势点点头,不再坚持。其实,若真让他领张易之去清化坊,他还真有些不愿,倒不是他愿意放过这个拉拢张易之的机会,只是因为他身份十分特殊,晚上不宜夜出,以免被有心人所乘。拉拢一个强劲的盟友固然重要,和性命安全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微渺了。 “那这第二件事是什么呢?”武承嗣连忙问道。尽管以他的城府,此时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一丝热切。 张易之听得武承嗣答应了第一件事,心下放下了一块大石。想起今晚就能见到张昌宗,或许那个桎梏着自己的协议就要化为齑粉,心下简直是欢欣雀跃,但他当然不能让武承嗣看出这件事对自己的重要性,所以他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嘿嘿——”张易之故作赧颜,笑道:“听说大王乃是凤栖楼的领家,某也是凤栖楼的常客,最近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女子,想要为她赎身脱籍,不知还望大王成全。” 武承嗣一听,心下恍然。是了,自古以来,血气方刚的男儿最受不得的就是那醇酒美人的诱惑,有多少俊杰都拜倒在石榴裙下,这个张易之看起来就是个风流种子,怎么就没有想到用女色去拉拢他呢,这可比许官送钱要简单多了,效果也要好多了。不过,还好张易之自己提出来了。 “五郎请说,我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女子,竟有这等福气,能得五郎这样的年轻俊杰青睐!” “她便是凤栖楼的行首慕云飞!”张易之有些忐忑地说道。他知道,慕云飞不比一般的女子,就算武承嗣很看重自己,也未必就到了能把慕云飞拱手相送的地步。若是武承嗣不答应的话,说不得又要耗费一番工夫了。 “慕云飞?!”就连武承嗣也颇为惊讶,张易之这第二件事情居然就是这样的狮子大开口。要知道,这凤栖楼可是他武承嗣颇为看重的一处产业,而慕云飞就是这处产业的根本,若是慕云飞不在了,整个凤栖楼就会在瞬间失色很多。这代价,可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第四十三章 谈判 看着武承嗣在沉吟,张易之也不催促。他知道,武承嗣既然愿意考虑,就说明这件事有些希望,不然的话,他大可直言拒绝,何必费这些心思。 “五郎,区区一个女子,我本不应该吝惜的,但你有所不知,我也有苦衷啊!”武承嗣一脸的苦涩。 张易之心中冷笑,他知道,武承嗣越是摆出这种姿态来,就表示他越发接近答应了。只不过,他此时越显得为难,等下答应了,才越发显得他魏王的厚道。 “某也知道,慕大家乃是凤栖楼的顶梁柱,这个要求,实在有些为难大王了。大王有话请直说便是!”张易之爽快地说道。 武承嗣淡然地说道:“既然五郎如此爽快,孤也就不绕弯子了。来俊臣这个人,五郎应该知道吧?” 这是废话,张易之没有应答,他知道武承嗣接下来就该说正题了,因为一般来说,重要的话都是从废话开始的。 “最近孤王看上了一个女子,而不知怎么地,来俊臣竟然也看上了同一个女子。说起来也不怕五郎笑话,孤王的人今天被来俊臣的人袭击,个个身上负伤。五郎也知道来俊臣的本事,孤王虽然是大家的亲侄,当今宰相亲王,却也无奈他何,只有退而求其次了。而这慕云飞,恰是孤为自己准备好的‘其次’,虽说美女配佳人,宝剑赠英雄,可是——” 张易之没有想到武承嗣居然说出这样耍赖的话来。所谓以慕云飞作为备胎,不消说,绝对是信口雌黄。慕云飞这么多年一直在凤栖楼呆着,若是武承嗣这个主人有意收房,从来就不需要任何麻烦,又怎么可能等到今时今日呢? 至于武承嗣所说的手下被来俊臣偷袭的事情,张易之倒是相信的,因为他昨天晚上听见了吉顼给来俊臣的建议,知道来俊臣最近必然和武承嗣翻脸,以便在武则天面前摆脱投靠武承嗣的嫌疑。只不过,张易之还是暗暗惊叹来俊臣做事的雷厉风行,昨天晚上才下定决心,今天白天就付诸行动,这样的效率,实在是强劲得很,这也可见此人的成功也并非全靠运气。 张易之甚至怀着一点戏谑的恶趣味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武承嗣知道他面前的本公子也是情敌之一,不知会作何感想!”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神奇,有时候一群人凑来凑趣总也凑不到一块儿。有时候却是完全相反,很多的事情堆在一起,却总是来来去去围绕着有限的那么几个人。关于窈娘,关于发生在她本人以及她身边其他人身上的那些事情,绕来绕去,还是绕回 了三个名字:来俊臣、武承嗣以及张易之。只不过,相对于武承嗣而已,张易之是一个藏在暗处的人而已。 张易之微微一笑,脸上现出无可奈何之色:“既然是大王所爱,某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就当某没有说吧!”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张易之懂的。 这回轮到武承嗣愕然,他说欲要把慕云飞收房,只是抬价的手段,本来以为张易之血气方刚,难以抵挡慕云飞那样绝色女子的诱惑,想不到此子竟然放弃了!在对张易之刮目相看之余,武承嗣也暗暗失望,对于今日能否达成目的没有了信心。 “五郎莫要如此说,慕云飞此女虽然也为孤王深爱,但看一看五郎这般英雄年少,器宇轩昂,唯有你这等少年英雄,才能消受这等美女啊。孤王年纪大了,对于女色也没有当年那么执著在意了,若是五郎在其他事情上能相帮一二,这事情也是可以商量的!” 张易之略略松了一口气,为了不被武承嗣狮子大开口,他刚才使出那以退为进之计,可这招使得好固然有效果,一旦对方不接招,就会弄巧成拙,反而坏事的。 现在武承嗣既然接招了,那张易之也就不能再推辞了,万一客气来客气去,武承嗣不和他客气了,又麻烦了。 “既然如此,还请大王吩咐!”张易之微微一笑,说道。 武承嗣双目注视着张易之,眼中闪过一丝热切,道:“五郎,你也知道,如今的孤王和来俊臣之间,已经是水火不容——” 张易之心中暗笑,这大概就是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果武承嗣不向武则天去推举来俊臣那个煞星,何至于有今日的麻烦。 “大王的意思,是让某协助大王对付来俊臣?”张易之故作为难地问道。 武承嗣很认真地说道:“不是协助,而是单独对付,孤王因为一些难言的原因,无法出手!” 张易之目瞪口呆。无耻啊无耻,这来俊臣是怎样的一个人,连他权倾朝野的武承嗣都忌惮三分,却让他张易之去单独对付,这或许,已经不是用“无耻”二字就能形容的了。 可在暗叫无耻之余,张易之同时也是大笑。虽然他现在无权无势,可经过昨夜的来府之行,他忽然发现来俊臣身边也是危机四伏,其实扳倒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艰难,只不过一直以来百官都慑于他的淫威,不敢动这个念头而已。但张易之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一番,还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做到的。 这种事情,一 旦真的做到了,他张易之的名声,可就算传扬开去了…… 心下越是大笑,张易之面上却越是发苦。 武承嗣已经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之声了,除掉来俊臣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五郎,孤王知道这件事情对你而言,太过艰难了一些。不过,以令弟如今的身份地位,就算你失手,他也能保全你的性命。也就是说,这对你而言,其实并不十分危险。”武承嗣轻声地蛊惑道,“还有,令弟出身于太平公主府,想来和太平公主关系匪浅,若是能得太平公主的助力,那更是如虎添翼,此事又要多出好几成的胜算……” 太平公主?张易之终于恍然,才算是想清楚了武承嗣为何要让自己去对付来俊臣了。本来,凭自己一个当面首的弟弟,武承嗣还不至于相信能扳倒来俊臣。可有了太平公主的帮助的话,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事实上,太平公主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朝中的影响力方面绝对超过武承嗣,因为她和武则天走得更近。 张易之还是沉吟,一脸的痛苦样子。武承嗣说了这么半天,还没有涉及到实际的好处,如果太快答应了,反而会引起武承嗣的疑心。所以,张易之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尽量再从武承嗣的嘴里套取更多的好处。 “当然,如果五郎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只要在孤王能力范围之内的,孤王断然不会推却!”武承嗣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筹码,居然还是张空支票。 张易之略略沉吟,说道:“来俊臣倒施逆行,天怒人怨,某身为大周百姓,自然是有义务尽量去除掉他的。只不过,事成之后,来俊臣所掌握的——” 武承嗣一听张易之并不要自己给钱给物给人,而只是要求来俊臣手里的东西,简直想狠狠地拍张易之两下,道声:“蠢蛋!” 来俊臣如果破家,他的家产就算交给张易之处置,张易之也不可能全部吞没,大部分必然还要上缴国库。张易之经手一下能拿到多少,实在是难说得很。张易之放着明显的好处不要,却去要这种虚无的好处,在武承嗣看来,实在是愚蠢得很。 不过,张易之的这种“愚蠢”,恰是武承嗣最为高兴的,他毫不犹豫,立即应道:“来俊臣的所有之物,自然要经五郎你处置!” 张易之笑了。他提出这个条件,其实是为了窈娘。虽说他已经决定在这两天之内,一定要救出窈娘。可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还是斗不过人多势众的来俊臣,扳倒他之后,就不 能再让窈娘落入武承嗣这厮之手。 换句话说,张易之其实是给武承嗣下了一个套儿。到时候,窈娘也有可能成为张易之从来俊臣那里接收过来的“物事”,自然由张易之做主处置,不能轻易交给武承嗣了。 两个人各怀鬼胎,谈判却异乎寻常的顺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之内,一件足以影响到大周的政局乃至国势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武承嗣心情大好,他那张原本有些苍白的面孔此时也是红光闪闪,令人一见就可以看出正处在何等的兴奋之中。他的确是有理由兴奋,他太恨来俊臣了,套句有些俗气的话,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如今,张易之如果能够将后宫面首和太平公主的能量联合起来对付他,就算他来俊臣再厉害,也难逃此劫。 张易之起身道:“既然事情谈完,某便告辞了!” 武承嗣笑了笑,道:“孤王送送你!”见到张易之似要客气推辞,又说道:“不必客气,送是一定要送的!” 两人便这样缓缓地向外走去。武承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说道:“差点忘了,五郎回去之后,就往凤栖楼去把慕——哦,现在应该叫慕娘子了——把她接走吧,孤王会立即通知凤栖楼他们那边放人。至于官府的脱籍和落籍相关文书,孤王会令有司加速办理,办好之后差人送到你的府上。” 张易之连忙说道:“这事情还没有开始,某所谋之事还未必能成功——” “无妨无妨,孤王相信五郎的能力。况且,就算万一上天不佑,事有不协,只要五郎尽力了,孤王也绝无怨怼,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为了笼络住张易之,他竟然愿意先给钱再收货。 张易之自然只能利用自己表演的特长来显现自己感激涕零的程度。 就在此时,一声长嘶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武承嗣忽地又是一笑,刚才张易之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宽松,尽管他已经先付款再收货了,还是觉得有些亏欠了张易之,一听这个声音,心中顿时又生出了一个补偿的方案。他忽然向旁边路过的下人喊道:“去,叫他们把孤王的烟柳骢牵过来。” 那下人答应一声,一溜烟不见了。不多时,他领了一人缓缓向这边行来,而他身后之人的手上,还牵着一匹马。 第四十四章 神马不是浮云 一匹马是否神骏,有时候需要细细观察,有时候却只需要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眼前的这匹马,就是一匹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好坏的马。作为魏王府的库存,而且是有专门名字的马儿,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枣红色的马儿一出现,张易之就知道这必定是魏王府里群马的“南波万”了,如果一个院子里同时存在两匹或者更多这样的马儿,那就是造孽。 高大,神骏,就算它沉默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它的威风,可以想见当它大声嘶叫的时候,群马战栗的样子。 “这匹烟柳骢,乃是孤王最为喜爱的大宛名马。它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它发怒狂奔起来的时候,你根本看不清周围景物,只看见一片片笼罩在烟雾之中的柳树。单凭这一点,你不难想象它的速度。”武承嗣眼中溢出不舍之色,这一回,他倒也不全然是做作,这烟柳骢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实在非比寻常。 “当然,它的好处远远不止速度这一点,五郎以后就能慢慢体会到的,五郎这就牵回去吧,莫要客气!” 张易之一眼看见这烟柳骢,就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实在很希望拥有这样一批好马,只是—— “大王好意,某心领了,不过,这马儿实在太过珍贵,某难以愧受。而且,大周律令规定——” “五郎尽管收着就是,什么狗屁律令,都是针对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的,以五郎你如今的身份,不值一哂!” 原来,大唐虽然民风尚武,远行之人身上几乎都带有兵刃,但民间却是禁止养马的。想当初,还在高宗的时候,当今的宰相,当时还只是一位太学生的魏元忠就曾上书说过此事。他觉得大唐既然以武立国,就应该放任民间养马。当时,高宗正在发愁无人上书言事,倒是把魏元忠好生嘉奖了一番,但对于他的提议却没有理睬。 其实,这也难怪,大唐民间的兵器数量就已经够骇人的了,若是在放任养马,一旦生乱,后果真是难以预料啊。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禁马令固然厉害,百姓人家中还是有不少养马的。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是从军户或者是官府借来的,只要串好供词,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易之家中以前也不敢养马,可如今就算养个上百匹,官府大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张易之心中也着实喜欢这匹烟柳骢,加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果不收了这匹马,武承嗣这家伙反而会一直心中不安, 以为自己不会为扳倒来俊臣出尽全力。只有收了这匹名贵无比的马儿,他才会安心。于是,他便笑道:“既然是大王好意,那就愧领了!” 武承嗣故作大方地笑了笑,从下人手中接过缰绳,亲手交给张易之,道:“既有宝驹作为坐骑,五郎就上马驰行吧,顺便也试试这马儿的过人之处。” 张易之点点头,也不客气,一跃上了马背,向武承嗣道声:“告辞!”轻轻扬鞭,那马儿便立即快速向前驰去。 张易之坐在马背上感受着马儿的速度,大为满意。出了魏王府之后,这马儿就是当街狂奔,但张易之却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它其实还远远没有尽全力,那四腿微提的样子,让人感觉这只是它一个小小的热身运动而已。 张易之正在欣喜之际,忽听一阵“汪汪”的喊声,不由心下一紧,循声望去,却见一条小狗像是被马儿的速度吓着了,远远地一边跑开,一边狂吠起来。此时路边恰有一个总角孩童在玩耍,以他处在的位置,本来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偏生这小狗一吠,小孩子又被它吓着了,哭喊着起身向街对面的家里跑去。这样一来,他反而把自己带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四个飞也似的马蹄子正狠狠地向他身上拍过去。 张易之大惊。他以前也是骑惯了马的,骑术虽然算不得顶尖,却也很是不错,可没有想到这几年以来第一次骑马,似乎就要闹出人命,饶是他平时颇为镇定,这时候也不由有些心慌。 由于变起突然,那小孩和马的距离已经是太近了,除非是打破物理学原理的减速程度,绝不马儿绝不可能在从他的身上踩过之前先停下来,想要改变行进轨迹,绕开那小孩子,更是痴人说梦。尽管明知道已经绝望,张易之还是猛拉缰绳,以图尽量把马儿拉开一些。但这,看起来更像是令人讽刺的徒劳。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张易之忽然感觉身上一轻,屁股上的压力陡然增大。随即,就像腾云驾雾一般,他感觉自己的身子瞬间被一股巨力卷了起来,忽然飘高了很多。当他骇然地往下望去,就看见那马儿也向上飞升了起来,不一时,那马蹄子竟然高出了那小孩童的身子。 那小孩童目瞪口呆,忘记了所有的动作,只是傻傻地抬着头,看着眼前一朵枣红色的祥云如飞一般从自己头顶上的半空飞过。 那孩童的母亲原本在屋里,听见了小孩子的喊声,立即奔了出来,正好看见这骇人的一幕,双目简直瞪得像桂圆一般,又大又圆。而街道的两边百姓已经过往的行人见了 ,也是个个惊声呼叫,叹为奇观。 张易之的感觉简直美妙到了极点,当他的身子被推到一个顶点之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无比轻盈的感觉,仿佛这具身躯倏忽间失去了重量一般。但是,这感觉只是持续了短短的两息时间,他忽然又觉得胯下一沉,那颗本已经飘起来的心顿时从天上飘回了地下。 烟柳骢毫不停滞,继续向前奔去,刚才发生的事情对它而言,似乎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值得它为止稍稍驻足。 张易之骑在马上,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神马啊,神马,你果然就像浮云一样轻盈,浮云一样洒脱!恩,你还有一样甚至超过了浮云——你这一手可比浮云帅多了,也淡定多了。 也不知那马儿知道不知道张易之心中所想,它只是轻松而迅速地向前飞驰着。张易之觉得自己应该向它表示一点敬仰之意了,便伸手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可换来的,却是马儿若无其事的冷淡。 马儿是一匹好马儿啊,就是太敖娇了点,还需好好调教,张易之有些无奈地摇头。 转眼间,张府就到了。 张易之并不先去接慕云飞而是先去自己的府里也是有原因的,他在等武承嗣那边把放走慕云飞的命令下达下去。而且,若是要把慕云飞接到家中来,家中不免要产生很大的震动,若是不打好预防针,还真不知道到时候家中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五郎——五郎回来了——” “五哥,张五哥!” 马儿还没有停下来,喊声接连响起。张易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受欢迎了,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看清了那两个人,一个是张宝,另外一个却是林秀。 “咦!这马儿好神骏哩,五郎却是从哪里借来的?”张宝到底还有些少年心性,见了烟柳骢这样一匹一眼看上去就很威风的良驹,什么都忘记了,立即向张易之问道。 张易之微微一笑,道:“不是借来的,这马儿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了,你立即去命人给建一个好的马厩出来,以后这马儿可要在府里安家落户了!” “啊!”张宝对此言大出预料,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就要转身进门,却又被张易之拉住,道:“不要急,还有另外一件要事。你名人去收拾出一个单独的厢房出来,要清静雅致。” 张宝一怔:“说起清静雅致,这府里最清静最雅致的地方就是五郎你住的院子了。五郎,这到底是谁要搬进来住,用得 着那么凝重吗?在小人看来,能担得起这样重视的,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慕大家。其他人进了咱们家,随意收拾——” “去吧,就是慕大家!” “诶,去——你说什么,慕大家,真,真的是慕大家?凤栖楼的慕云飞慕大家,她,她要搬进来住?五郎,她的身价可不是咱们府上能承担的!”张宝结结巴巴地说道。 张易之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瓜子,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去收拾就去收拾!再聒噪不休,就把你卖掉,好拼凑赎人的钱!” 张宝脸色立即一变,牵了马儿立即转身进了门。忽然,他又回过头来,向张易之竖了竖拇指,才转身消失。 张易之微微一笑,转向林秀道:“琳达,你来了!” 林秀方才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张易之主仆二人的对话。他也很想插话,可是张宝却没有给他机会,他嗫嚅了这半天,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正要开口,忽听张易之又说道:“你不必问了,关于你舅父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出一些眉目了。情况——有些不妙啊!”便把昨天夜里在来府听见的话捡重要的向林秀说了一遍。 林秀一听刘思礼竟然陷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案子中,而这案子似乎又要移交到来俊臣手中,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来俊臣的本事谁不知道,根本没有任何疑点的小案子也能审出惊天动地的谋反大案来,更不要说这种看起来本就有些扑朔迷离的案子了。 “那,我舅父岂不是……必死无疑了?”林秀脸色苍白,说道。 张易之安慰地拍了拍林秀的肩膀,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不过却需要你出力了。” 林秀连忙说道:“五哥请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易之微微一笑,道:“赴汤蹈火?没有那么严重。其实,为今之计,你舅父有没有涉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要阻止这案子交到来俊臣的手里,若是能把案子转到司刑寺的徐少卿手里审理那自然是最好,再不济,就算交给吉顼也比来俊臣好,是不是?” 司刑寺就是原来的大理寺。武则天时期的一代名臣徐有功此时正是在任的少卿。徐有功断案向来以宽厚出名,对于案犯能免死就免死,能减刑就减刑,和来俊臣是截然相反的风格。是以,经他审谳的案子,罪犯无不心服口服,绝无一个喊冤的。 第四十五章 家的感觉 林秀呆呆地点头:“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此大事,咱们如何能扭转过来?”语气之间极为迟疑。 这也难怪,林秀不过是街头一个游侠儿而已,说直白一点,就是一小混混。而张易之出身好一些,但一直以来也没有功名,只是一个整日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他们二人想要影响到来俊臣这样的存在,就连林秀本人也绝不会相信的。 张易之故作神秘地笑道:“我顺便打听到了一点秘辛,足以挑拨起吉顼和来俊臣之间的关系。我这就去写一封信,你立即赶去吉家亲手交给吉顼,吉顼看了之后,自然会改变主意,说不定会转手把这案子直接捅到朝廷。到时候,陛下就未必会把这案子交给来俊臣处理了。” 林秀眼前一亮,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你真的确定凭你的一封信能起到这般效果吗?” 张易之哂然一笑:“何妨一试?就算达不到效果也损失不了什么,不是吗?” 林秀仔细地看了张易之一眼,这才下定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易之心里一松,暗忖道:“兄弟,你还不知道吧,我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要把这案子从来俊臣的手里抢走而已,我是要直接扳倒来俊臣!” 张易之不是不想对林秀坦然地说出实情,可他知道来俊臣在大周百姓心中的威势,若是说出真实目的,林秀不大可能爬上他的战车。而张易之身边能用的人并不多,林秀此人也没有什么本事,但勉强可以当个跑腿。 对于张易之而言,若要扳倒来俊臣,按照武承嗣所说的,去找张昌宗,找太平公主,说不定还真有机会。但是,他现在只想要把张昌宗劝离皇宫,如何能找他做这种事情?一旦张昌宗动用了他的人脉,就会越陷越深,再想出宫就会更加困难。而至于太平公主,若是没有了张昌宗作为联络人,凭张易之自己的身份找她谈这种事情,还是显得太不够分量了。 张易之也不停顿,立即写了一封信,交给林秀,又千叮咛万嘱咐,这封信一定要好好收藏,决不可落入外人手中,才放林秀去了。 张易之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向凤栖楼而去,径直来到了燕居别院。 此时的燕居别院已经炸开了锅,鸨母徐妈妈领着一大群姐儿把慕云飞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要知道,慕云飞的地位实在非同寻常,她这一去,凤栖楼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好,谁都不免忐忑。 有一些和慕云飞关系好的姐儿既是为慕云飞高兴,又 是羡慕,各自围在慕云飞身边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只把慕云飞臊得眼观鼻鼻观心,半天也没有抬起头来。有一些平时和慕云飞关系不好的,这时候心中更是羡慕嫉妒恨,百感交集,也围在外面,用满含酸意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占据了整个凤栖楼一半风光的女子。另有一些中立的,纯粹只是打酱油看热闹,他们的心态倒是好了不少,只是在外面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不管出于什么心态,谁也无法对这件事全然无视。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贱籍之人是要受到诸多掣肘的,就算以慕云飞的风光,若是没有脱籍,他日即使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农户,也不能做妻,只能为妾,而且一辈子不准扶正,若是被扶正的话,就是“以妾为妻”之罪,不但要被判和离,还要坐牢。 而如今慕云飞脱籍成为平民之后,这种掣肘就不复存在了,她可以坐马车了,可以穿丝绸了,可以嫁人为妻了……而这些,就足以令凤栖楼里面这些姐儿们艳羡很久很久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个人的声音喊道:“让一下,请让一下!” 慕云飞一听这声音,原本羞赧之色十足的脸上立即扬起一层粉色,更显得娇艳欲滴了。众人回头望去,就看见一个长相俊秀的男子正拨开人群,艰难地向里面挤进来。 众人都认得此人便是今日的男主人张易之。纷纷闪开一条路,任由张易之走了进去。 徐妈妈看着张易之丰神俊朗的样子,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之后,她才挤出一丝笑容,向张易之道:“张郎竟然真能劝动我们那位领家的,把我这位最出色的女儿让给你,手段实在高明,老妾佩服!” 张易之笑笑,道:“还要多谢徐妈妈这些年以来对小娘子的悉心照料和培养。若没有徐妈妈,小娘子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出色。” 徐妈妈笑了笑,忽然向周围的围观众喝道:“你们还围在这里作甚,一个个都闲的没事做了吗?如果真没事做了,只管对我说,我这就给你们安排一点活计!” 众人没有想到徐妈妈一向和风细雨的一个人说翻脸就翻脸,都悻悻地走了。不大一会功夫,闹哄哄的场面烟消云散,留下的几个人各怀心思,倒是显得有些冷清了。 张易之知道徐妈妈赶走众人,必是有些话要嘱咐,忙说道:“徐妈妈若有话要,就请吩咐吧!” 徐妈妈异常认真地说道:“张郎既然能说服我们领家的,自然是非同小可之人,老 妾只有两个小小的请求。” 张易之道:“请讲!” 徐妈妈喟然道:“张郎也知道我们背后这位领家的身份,虽然显贵,位置却未必稳当。若是他日凤栖楼蒙难,希望张郎看在今日的份上,能尽量保全这楼里的姑娘,老妾感激不尽!” 张易之笑道:“徐妈妈是高看某的能力了。不过,既然妈妈如此说了,日后若是有能力的话,某一定照做!” 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徐妈妈把目光转向玉面生霞,正低头不语的慕云飞,伸手抓住她的玉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轻轻地磨蹭着,口中说道:“我这女儿啊,是个要强的性子。其实,若说天赋,这几年以来,凤栖楼里面出现过的胜过她的人虽然算不上太多,却也颇能数得上几个,可迄今为止,唯有她能够登上如今的地位。这绝非幸至,而是她的努力所得。张郎啊,非是老身夸口,这样品貌才德样样俱全的女子,你遍寻当世,恐怕也难以再找出第二个来了。所以,你要珍惜,要无比珍惜才是!” 说着,便把慕云飞的玉手交到张易之的手上。 慕云飞终于抬起头来,有些感动地向徐妈妈叫了一声“妈妈!”便是无语凝噎。张易之连忙明确表态:“妈妈放心,某自然省得!” 徐妈妈又向小月吩咐道:“你这次能随着慕娘子出去,也算是幸运,跟着张郎和慕娘子这样的主人家,断不会受了委屈,出去之后要好好照顾小娘子,知道吗?” 小月也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不羁样子,很乖巧地应了一个“是!” 徐妈妈这才点点头,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这就走吧?张郎此来可曾借得马车?” 张易之赧然一笑,道:“徒步而来!妈妈不必操心,我们就这样徒步而行,我就是要让大家都好生看看,让他们羡慕嫉妒恨,也让他们无可奈何!” 慕云飞一听竟然要徒步出去,又害羞起来,倒是把心中的离情别绪冲淡了不少。 徐妈妈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张五郎毕竟是张五郎,不愧是慕娘子看中的人,果然与众不同。也罢,你就显你的威风去吧,老妾就不送了!”说完,也不看慕云飞一眼,出门而去。 张易之回头看着慕云飞,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慕云飞低垂着头,眼皮子在不安分地跳动着,期期艾艾地说道:“不,不会真的要步行回去吧?” “真哪!怎么不真?”张易之哂 然一笑,道:“你难道就不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向全神都城的人炫示一下你的平民身份?你就不想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倚门卖笑的日子已经成为了你永远的过去,你也拥有了无比珍贵的自由?” 慕云飞一双眸子里立即扬起一阵亮光,但她仍是有些难以下定决心。但张易之却不等她继续想下去,一拉她的手往门外走去,嘴里说道:“来吧,今日我是徒步来的,你不想徒步而行也是不可能。再说了,不就是让人看看吗?你慕大家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何曾有怯场的时候,今日怎么能就认了怂呢?” 慕云飞被张易之一拉,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往外行去。 不一会,三人出了凤栖楼。 今日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来来往往的,显得颇为有序。但张易之一行三人的出现立即打破了这罕有的宁静。男的俊俏得近乎邪异,女的美丽得令人咋舌,这样的一男二女亲密地走在一起,想要低调都是不可能。更何况,张易之本也没有打算低调,走了两步,他甚至还促狭地向路人挥挥手,就像后世走在红地毯上的明星一样。 慕云飞初时感觉十分的不习惯,只是一味的低头而行。但走着走着,她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便抬起头来。张易之见了,微微一笑,握着她小手的大手又握紧了一点。 感受到张易之的鼓励之意,慕云飞感觉勇气顿时增添了不少,腰杆子也挺得直了。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张府终于到了。三人尚未走近,就看见门口围了不少人,待得再走近一些,就听见人群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真的!你们看哪,真的是慕大家!”却是张宝的声音。 “轰!”人群中发出一阵哄闹,众人都无比新奇地围了上来。 “滚!”张易之看见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家门口,似乎反而要被堵住,连忙摆出主人的威势,笑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不想混了是吧?还敢跑来围观老子了,明天就把你们这些老油条统统卖掉,买一批老实听话的回来!” 从张易之的表情和语气中,众人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但他们还是“嘻嘻”笑着,让开一条道来。 慕云飞看着张易之耍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家的感觉了吗? 第四十六章 莲花六郎 刚刚安顿好慕云飞,林秀便回来了,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没有在吉家见到吉顼,他今日一大早便快马赶回西京去了。 张易之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吉顼既然离京,短时间内把他拉拢过来的想法也只能成为虚妄了。但是,张易之也绝不能就此放弃吉顼,虽然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吉顼的一次密谈,但张易之却已经能确信,此人比传说中的更加狡诈多智。加上他本身又处在这次刘思礼事件的风口浪尖之上,若能争取过来,助力真不是一般的大,扳倒来俊臣就会变得容易多了。 略略沉吟,张易之立即问道:“事情紧急,你可愿去一趟西京?” 林秀慨然点头,道:“定不辱命!”便要出门而去,却又被张易之叫住。 “你打算怎样过去?就这样走过去?等你去了一趟西京回来,你舅父和你表兄恐怕早已成了人头落地了!” 林秀愕然,却听张易之又说道:“去把我那匹烟柳骢牵走吧,记住了,两日之内一定要赶到西京,并把信亲手交给吉顼。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见到吉顼之后立即返回神都来给我回复,知道吗?” 林秀一听张易之为了自己舅父的事情,竟然连烟柳骢这样的宝驹都拿出来了,简直感激涕零,他觉得这张五哥实在太仗义了,他这全是看在我林大的面子上啊!若是这时候张易之让林秀替自己去死,林秀热血沸腾之下,说不定还真能答应了。 本着大恩不言谢的原则,林秀对着张易之拱拱手,出门而去。 张易之看着这位被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兄弟,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愧疚。林秀至今也不知道,他已经被牵扯进了一场滔天骇浪之中,而这场大浪卷起的些许浪花,就足够将他淹没。 愧疚过后,张易之发现自己之所以卷入这场大浪之中,动机也十分的不明。 为了慕云飞?这个理由看起来很充分,美人倾城,足可令他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为之冲冠一怒,做出超乎寻常的事情来。但张易之自己知道不完全是,英雄救美是好事,但他的智商下限还没有达到为了逞强而以卵击石的地步。 为了窈娘?理由和前者相同。这个看起来更加难以说通。其实,张易之和窈娘之间的关系,就目前而言,还只停留在路边吹口哨的小混混和路过的美女的程度,为了她和来俊臣开战?这也是一个难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公平?正义?伸冤? 或许这些都不是理由,又或许这 些都沾上一点边,总之,张易之是卷进这场争斗之中了,而且他隐隐觉得兴奋。 眼看着夜幕将要降临,张易之再次来到了慕云飞所居的南跨院。这院子不大,却和张家的后花园紧邻在一起,此时虽然是早春,花香却早已不辞辛劳地随风飘来。 张易之到了之后,便吩咐把晚饭摆到这屋子里。 虽然这只是一桌只有两个人的欢迎庆祝酒席,却吃得十分的畅快。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脱出樊笼并且和心目中的檀郎走在一起的慕云飞巧笑嫣然,不住地向张易之侑酒。美人殷勤相劝,若不是张易之心中还存着一丝理智,知道今天晚上还必须要去拜访张昌宗在清化坊的宅子的话,说不定还真就沉溺于期间了。 酒足饭饱,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尽管美人婉言相留,张易之还是鼓起勇气,迈开沉重的步子走了。 留下的主仆二人怔怔地相互对视着。蓦地,小月说道:“娘子,我看你的魅力似乎减退了一些呢,都把男人灌了个半醉还留不下人,这要是传出去——” “你个死蹄子,不说话憋不死你!”慕云飞嘴上开骂,心中却不免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一丝怀疑。 “难道他真的只是看我可怜才把我赎出来的?” 也难怪慕云飞会胡思乱想。按照一般的想法,男人把青楼女子赎出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暖床!哪有好不容易把人弄出来,却手指头也不碰一个,只放在家里供起来的? 张易之悻悻地走出张府大门,心中再次把把他骗得团团转的身体前任主人狠狠地问候了一遍。以他的性子,美女不愿意的也要想办法让她乐意了,然后骗上床。可刚才他明显感觉到了慕云飞是千肯万肯了,按照张易之以前的性格,必然是先吃掉再起来办正事,也不迟嘛。 可是,就因为这该死的协议,张易之只好夹着尾巴装君子。 “君子?君子你妹啊!”张易之恨恨地骂了一句。 张易之嘴里虽然在不停地小声咒骂,脚下却没有丝毫的停顿,转眼间便来到了清化坊。按照武承嗣所给的地址,张易之很轻易就找到了一处一眼看上去就很豪华轩敞的房子。 “站住,干什么的?!”还没有靠近那房子,远远便听见有人喊道。 “这屋子的戒备还挺森严的!”张易之立即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像昨天晚上拜访来俊臣的府上那样走后门。若是真那样做的话,说不定自己已经变成 了一堆不会说话、而且正在分解的碳水化合物。 “请转告你家主人,就说张易之来访!” 看见那宅子的门前空落落的,人影都见不到一个,张易之知道这宅子的护院之人定是隐藏在隐秘之处,随时准备给来袭之人致命的一击。张易之不敢靠近,老老实实地站住身子,答道。 “你还是回去吧,这宅子不准任何人访问!”也许是见到张易之的表现足够老实,黑暗之中的声音多了点人情味。 “回去?开玩笑!”张易之心中苦笑,“就这样回去了,老子岂不是要一辈子当活太监?就这样回去了,老子岂不是要等着某一天有人前来摘走老子的脑袋?” 一念及此,张易之连忙又说道:“麻烦务必通报一番,在下和着宅子的主人关系甚深,他断不至于怪罪兄弟你的!” 黑暗之中的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拒绝:“职责所在,不能放行,还请不要怪罪!”说话的语气倒是客气了不少。 张易之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冒了起来。奶奶的,这家伙就是个牛皮糖的,不管说什么,对他都没有用。张易之本来准备了不少的敲丝,可现在的情况是人都没有见到,想送也送不出去! “怪罪你妹!”张易之虽然明知道对方的武功比自己高出很多,而且肯定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但他还是忍不住开骂:“老子是张昌宗那小子的兄长,当年他那小子玩泥巴、撒尿和稀泥的时候,老子还曾出手狠狠地教训他。张昌宗那小子见了老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你们就是帮他看门护院的,也敢把老子拦在门外?” “你——你——阁下真的是六郎的兄长?”门里的那个声音立即变得结巴起来。 张易之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忖:“我勒个去!早知道只凭身份就能吓倒这几个家伙,老子还绕这么大圈子做什么,真是他妈的没事找事!” “那还有假的?还不快去通报,迟了老子让张昌宗那小子摘了你的脑瓜!”说着,张易之还壮着胆子,若无其事地向前迈了几步。 没反应,里面居然没反应!张易之大乐,他所乐的不是对方不敢对付自己,而是既然对方不敢动自己,那他就一定会进去通报。通报好啊,见到老六那小子,让他赶快离开武则天,一个七十多岁的女人,就算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代,到了这等暮年,也难以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了。何况,和她这个皇帝好了,就没法和其他的女人好了,年纪轻轻的,值得吗? “五哥,五哥——”一个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张易之大喜,张昌宗终于来了。 “你们这些狗奴才,竟然敢把我兄长关在外面,遮莫是活腻味了吗?”门还没有开,里面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六郎饶命,饶命啊,我等实在不知那是——” “依你们说来,倒是我哥哥错了,没有一开始就亮明身份?” “不敢,不敢,是小人们疏忽,小人们该死,恳请六郎赦宥!” 张易之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对话,有些好笑。他笑那些高手,笑他们装起高手风范来还蛮像那么回事,真遇见能制住他们的人,立即成了狗熊。 他还笑张昌宗,他知道张昌宗这小子并不是真心动怒,他这一番叱问,表面上是在追究责任,事实上只是炫示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而已。这小子虚荣得很,他想要传达的信息无非就是一个:“五哥,你看哪,我现在混得够好吧?” “得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你就看在我的脸面上,暂且放过他们吧!”张易之无奈地笑了笑,隔着围墙叫道。 “若不是我五哥为你们求情,今日定不轻赦。记住,下次一定要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谁是要拦住的,谁又是拦不起的,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一群人连连应道。 随即,张昌宗便命守阍把门打开。随着大门的开启,张易之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位“艳名”流传于千古之后的兄弟的模样。 这是一个极为俊美,秀丽的男子。毕竟是张易之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眉宇之间和张易之还是很有几分相似。那张美玉琢就的面孔之上,绝无一丝的瑕疵,就算是一个男人见了,你也不能不产生一种强烈的惊艳之感。他的身材适中,不算高大,但也绝不矮小。 不愧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莲花六郎”,张易之虽然也算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但单论相貌的话,他比自己这位兄弟还是隐隐有些逊色。唯一胜过他的,也许就是眉目之间的英气了。张昌宗虽然美艳有余,终究还是显得太过阴柔了一些。 见到张易之,那张比起妙龄女子还要美艳几分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丝笑意。 “五哥,还在发什么愣,进来呗!” 第四十七章 失败 书房十分轩敞,但里面没有书,各种陈设都在散发着自己的富贵之气。张易之进了这书房,才蓦然感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这一桌一几,一杯一罐无不从在炫示着主人财富的强悍程度。 张昌宗轻轻滴跪坐下来,伸长脖子向张易之问道:“五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还巴巴的找来了?”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不错的,作为天下罕有的美男子,张昌宗的眼波就像一泓清泉,浓浓的眉毛就像险峻的山峰。或许是心情舒畅的原因吧,此时这山、这水都显得弧线圆润,把眼前这个美男子勾勒得越发的俊秀。 张易之却不由暗暗皱眉,看起来,自己这位弟弟对目前的生活十分的满意哩,但愿今晚的谈话能够顺利才好。 “你这住宅,我是无意之间打探得知的。不过,你出来这么多天,又从太平公主府转到了皇宫,怎么也不通知家里一声,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张易之假惺惺地说道。若说兄弟情谊,现在的他毕竟换了一个灵魂,自然是没有多少。但兄弟毕竟是兄弟,天生自有一种亲近之情,血浓于水,不是灵魂所能左右的。 张昌宗漂亮的双眸之中燃起戏谑的笑意,随即,这笑意渐渐绽放,渐渐占据了他那整张俊俏的面孔。 张易之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便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五哥你忒也心急,兄弟既然早就和你有过同富贵、共患难的约定,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前几天因为刚进宫,不好多话,这几日大家对我的恩宠日甚一日,我也正打算向她举荐五哥,不想五哥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噗——”张易之一个呼吸不畅。原来这小子居然以为自己不满他独享富贵,竟是上门问罪求官来的。 见到张易之有些夸张的惊愕表情,张昌宗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误会兄长了,便说道:“若不是为此,五哥又是为何而来?难道是大人回来了?” 由于张氏兄弟的父亲张希臧去世多年,而当时他的正妻,也是张昌宗的生母韦氏则是去世得更早,两兄弟从小就是由张易之的生母臧氏拉扯大的。所以两人都把臧氏称作“大人”。 臧氏每年的年初都要前往定州老家在张家的祖坟上上香,但不知为何,却总也不带上这兄弟二人。这一次,恰逢年初,臧氏早已启程前往定州,至今未归,所以张昌宗才有此说。虽说臧氏并不是张昌宗的生母,但张昌宗对她的孝敬之心一点也不亚于乃 兄,原因就在臧氏这位母亲处事公道,对待兄弟二人很是公平,绝不因为血缘的关系而有偏颇,甚至还因为张昌宗要年幼一点,对他更多一点的慈爱。 “那倒不是,是为兄有话要和六弟说!” “哦!”张昌宗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是一个纨绔之辈,从小就没有正经的时候,所以对于他所要说的话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忽然想起一事,便说道:“莫非是因为临淄王的事情?” 张易之有些惊讶。他和武隆基其实并没有什么冲突,只是一言不合,有了一点小对峙而已。按理来说,这种小事情,不至于传到宫里去才是。 “临淄王隆基自幼就这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脾气,五哥你不必在意,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河内王是多大的凶名啊,这小儿尚且对他不屑一顾,可见这小子就是这目中无人的鬼脾气,五哥不要放在心上就好。而且为了这件事,皇嗣私下里还偷偷找过我,一再向我致歉,想来特也会严格约束武隆基,以后这小子见到你,恐怕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了!” 河内王武懿宗也是一名酷吏,和来俊臣、周兴这些市井出身的酷吏不同的是,他是武则天是叔父武士逸的亲孙子,也就是武则天的堂侄,官高爵显,十分威风。而武隆基对他尚且十分不客气,的确人小胆大。 “愚兄并不是为此事而来,愚兄是有一些你大概不怎么愿意听的话要和你说说。”张易之尽量斟酌着用词,说道。 张昌宗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乃兄。张易之是什么德行,这十几年来,他这个当弟弟的最为清楚。在张昌宗的印象里面,张易之从来都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样子。他忽然意识到,几天不见,自己这位兄长身上的气质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甚至有些看不懂他了。 “自家兄弟,五哥有话直说便是,何必绕弯子!”张昌宗也收起笑容,有点凝重地说道。 张易之喟然道:“我思来想去,咱们兄弟还是不能靠当面首为生,这条路太过凶险,前途莫测,一旦陷进去,恐怕将来祸事不小!” 张昌宗眼中闪过不悦之色。但作为弟弟的,他也不好板起脸来教训兄长,只好说道:“既然五哥不愿入宫,那我不向大家举荐你便是。反正,只需我一个人在宫里,咱们家的显贵腾达就在旦夕之间。” “不,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留在宫里,你需要想办法出宫!”张易之断然道。 “出宫 ?”张昌宗的嘴角溢出些许冷笑,“五哥以为这皇宫是咱们家的后花园,任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再说了,我如今在宫里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正要大展宏图,为什么又要退出?五哥,我记得,当初首先提出以这个办法来拯救咱们家的人,是你,怎么你今日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张易之有些无语。说起来也是他这身体的前任主人太不堪了,大好青年,却偏想要靠出卖肉体来赚取前程,实在令人不鄙视都不行。现在的张易之,既然继承了他的身体,也只能为他昔日的劣行顶缸了。 “我这几日好生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这么做,这种事情危险太高了,后患太多!”张易之有些勉强地说道,“再说了,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你难道还有兴趣?” “至于危险,五哥你不必担心,现在的问题是,所有人都怕我,怕我在大家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只要小心做人,多多与人为善,非但不会得罪人,反而会积累很多的人脉,又何来危险之说!” 张易之心中暗忖:“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啊!就像历史上的你自己一样,刚进宫的时候还知道隐忍低调,可到了后来,拍马屁的人太多了,你又怎么可能不自我膨胀,甚至产生不该有的野心?而且,你身处风口浪尖,多少人都会想办法拉拢你,甚至依附你,当你有了一片很大的势力之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想吗?” 张昌宗睃了一眼乃兄,继续说道:“至于你所说的关于大家的年龄,我想你没有品尝过个中滋味,是不会理解我的。作为一个男人,谁都想以美女为妻,玩弄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可你能想象自己的胯下躺着的是当今天子的感觉吗?你能想象全天下权威最重,人人畏之如虎的女人,却在你的怀里乖得像一只猫一般的感觉吗?你能想象,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千古以来第一强势女子,却甘愿跪在你的面前,用口舌为你服务的感觉吗?你当然不明白,你也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虚荣!是的,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我也和五哥你一样喜欢美女,和你一样喜欢纯粹的肉欲。但和这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比起来,肉欲有算什么!美女又算什么?不要说她只有七十多岁,还那么年轻,就算再过二十年,她九十多岁,我也绝不会有丝毫嫌她老。这是我在五哥你面前说的话,所以这是真心话!” 张昌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也是一个超级女“强人”,她九十多岁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外甥贺兰敏之私通。张昌宗言下之意,从遗传学的角度上来说,就是:“ 她老妈九十多岁还那么能干,她这个青出于蓝的女儿现在才七十多岁,岂不是年轻得很!” 张昌宗一番高谈阔论,可谓慷慨激昂,却生生地把张易之送到了绝望的边缘。本来他是来劝张昌宗的,可到了现在,却变成了张昌宗一个人在广告:“进宫好,进宫妙,高官厚禄少不了,爬上御榻爽到爆!” “好,就算你说的有理,你考虑过大人的感受吗?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把咱们兄弟拉扯大,你却没有和她商量一下便进了宫,你让她怎么想?以后,她想你的时候,却连见你一面都会困难,你就忍心吗?”既然讲道理没有效果,张易之就只有亮出他最后的杀手锏——亲情牌。他知道张昌宗是一个孝子,这张牌如果都不生效的话,今天的劝说就算是彻底的失败了。 不想,张昌宗的脸色丝毫不变,他深深地看了张易之一眼,道:“五哥,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之所以进宫,固然是为了咱们兄弟能有个好的前程,可更多的,却是为了大人哪!大人一个女子,这些年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大,却没有人敬佩她,赞扬她。反而是很多人见她一个寡妇四处抛头露面,心存鄙夷,明里背地里说了不少的难听话。这些,大人都习惯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兄弟二人,她能忍下去。可我却不能!我只有显贵了,让大人也跟着显贵了,才能让那些嘴巴缺德的东西看看,大人的付出是有回报的。也让那些东西受一受大人昔日受过的屈辱!” 张易之被张昌宗一席话说得一愣一愣的。他悲哀地发觉,自己和张昌宗之间的关系已经对调了一下,现在反而是张昌宗在劝,自己则是在被劝。 忽然,屋外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夫君,你在里面吗?妾身进来了哦!” 第四十八章 帅得很疲惫 张易之脸色一变,不消细想,他立即意识到了门外之人是谁了—— 那就是当今女皇武则天! 若不是她,说话间怎么会透出如此的亲密?若不是她,怎么能不声不响地进了这宅子? “该死的!”张易之心中叫苦。自从他得知“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祈祷,但愿一辈子也不要见到武则天——尽管他对这位华夏史上唯一的一名女皇帝怀着很强烈的好奇心。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 也顾不得追究女皇为什么自称“妾身”这一类的问题,张易之有些仓惶地游目四顾,想要找出一个藏身之所,可这书房虽大,却是一目了然,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小猫小狗恐怕也难以隐藏形迹…… 张昌宗见兄长惊惶,忙笑了笑,轻声说道:“没事的,大家和善得很!” 和善?当然和善!张易之苦笑,若不和善的话,以她万乘之尊的身份,岂有进门之前先打招呼,而且主人没让进去,还真就外面等着的道理?她若想进这天底下任何一处房子,又有谁能拦着? “是了——”张易之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老子根本不需要躲,也不能躲啊!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那几个守阍岂有不把我到来的消息禀报于她的?我若是躲藏的话,反而有图谋不轨的嫌疑了!” 张昌宗看张易之渐渐恢复了镇定,心中甚喜,也不起身,竟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外叫道:“里面没有外人,你自行进来就是!” 张易之却不可能有张昌宗那样的镇定,连忙原地站起。 “吱呀”声中,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地步了进来。 此时的武则天,身上穿的是一身灰色的男装,头戴折上巾。尽管曾经风华绝代,但洗尽铅华之后,她已经不复当年的姿容,一眼看上去和路边平平常常的老媪倒也没甚二致。甚至,她给人的感觉竟然是慈眉善目——比一般的老人更加的和善可亲。 虽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却似还不足六十岁的样子。人说武则天驻颜有术,传言真是一点也不虚假。 不拘是谁,也难以想象,妆扮如此朴素的一个老人家,竟然是当今的天子! 武则天满目春风地走了进来,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怀着点撒娇的意味在。当她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前面的时候,脸色立即僵住了。 张易之方才的猜想,还真是 冤枉了武则天。武则天根本不知道这书房之内还有第二个人存在,若是早知道的话,她作为天子,又怎么可能以“妾身”自称呢?方才她进门的时候,守阍倒是有意把事情禀报给她的,但她以为守阍想要说的,不过是张昌宗正在做什么之类的。 作为一个沉溺在张昌宗绝世的魅力之中的女子,对于有关张昌宗的任何信息,武则天都是想知道的。不过,她却更加喜欢自己去探知去了解的感觉,所以她阻止了守阍的话,并吩咐谁也不许发出声音,以便配合她自己,给张昌宗一个惊喜。 可现实的情况是,武则天有些吃惊愕然,好在当她把目光倾注在张易之的身上之时,才有了一点喜意了——这个男子星眉朗目,面如冠玉,也是一个罕有的美男子啊!虽说单就俊美的程度而言,他比起张昌宗来,差了一些,但他却有着张昌宗所不具备的阳刚之气。 张昌宗见武则天的眼神从单纯的惊愕变为惊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才站起身来,道:“大家,这位就是我——唔,微臣向您提起过的兄长易之了。” 前世的张易之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这一世虽然见过了武隆基、武承嗣这样的大人物,并且还能在他们面前丝毫不露怯色,但在武则天这样一个正在执掌天底下最大权柄的女人面前,他还是不免脑子一阵空白,以至于任由武则天对着他端详了一阵子,却是毫无反应。 这时候,张昌宗说话的声音终于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之中拉了回来,他连忙学着在电视里看来的礼节,嘴里喊道:“臣张易之叩见吾皇!”作势便要跪下去。 但当她的膝盖曲下一半的时候,却感觉手腕被人拉住。他有些愕然地望去,却看见武则天那张春风满面的面孔已经离他不足两尺的距离。虽然已经这把年纪了,她的手上竟然还有这般力道,竟能把张易之这样一个高大汉子拉住,实在令人无法不惊叹。 “卿之兄弟昌宗乃是朕的腹心爱臣,一向不以俗世的礼法拘之,昆玉之间,理当同礼,五郎你也就不必拘礼了。” “同礼?”张易之只感觉自己心底下凉凉的:“希望不是什么都同了去才好!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怕什么来什么!看她这样子,似乎已经看上老子了!救命啊,这他妈的贼老天,这不是害老子吗?把老子弄得这么帅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人太帅了会害死人的吗?” “多谢陛下!”张易之涩声应道。 武则天双目不离张易之,脚下微动,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早几日就听六郎言道,他有一位兄长,豁达贤能,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今日一见,此言果然不虚。不知卿是否有心入朝为仕呢?” 入朝为仕?如果真的只是混个官当当,以张易之的性格,断然没有把这么便宜的事情推拒掉的道理,可就怕这当的并不是朝官,也不是地方官,而是床上官! 女皇毕竟七十多岁了,不管以后继位的是她的儿子还是侄儿,很难想象未来的皇帝会放过上了他妈或者姑妈的人。这一点,张易之想想武隆基那日在太平公主府对自己的态度,也就明了了。 若是只顾眼前富贵,张易之只消点头就好,只要历史的车轮还要继续向前,武则天就会像历史上那样被自己兄弟二人迷得团团转。金山银山、数不清的良田豪宅都不在话下,她甚至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席话,逼死自己的亲孙儿孙女。至于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事情,自己兄弟做得再多也无关紧要。 可他毕竟还年轻,武则天却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这样的风光能持续多久呢?三年?五年?还是—— 就算是十年,十年后呢?在屠刀面前,穿越者还会有优势吗? 为人最忌目光短浅,只顾及眼前的利益,对于未来丝毫不作打算。这个头,张易之不能点。 “哦——”武则天见自己主动相问,张易之却并无顺杆子往上爬的意思,不由有些意外,一向孤傲的她心中不免生出了不满之意:“从来才能卓著之人都以售与帝王家为荣,天下英雄,无不以紫袍玉带、封妻荫子为幸,卿对朕还有朕的这个朝廷莫非有不满么?”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武则天作为一个女皇帝,素来最为敏感,凡是对她本人还有这个朝廷不满的人,她的剪除手段都是极为酷烈的,因为她把这些人当做自己已经推翻掉的李唐王朝的拥戴者,也就是她武则天本人的政敌。 武则天这样说,倒不是真的对张易之产生了怀疑,而是一种威胁,意思就是说,你不顺着我,就是我的敌人! 张易之心下一沉。此时若是屈服,不但暂时安全,而且可以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权倾朝野,显贵异常,可结局会很悲惨。可若是不答应,会被皇帝当做敌人—— “大家——”就在这关键时刻,一直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姿态坐在旁边的张昌宗终于开口了:“以我——微臣看来,我这位兄长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和微臣一样,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对朝廷有什么不满的。臣想 ,他应该是自己有所打算吧!” 武则天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把话说得有点过了。不管怎么样,张易之毕竟是张昌宗的兄长,除非自己连张昌宗也舍弃掉,否则还真难以拿张易之怎么样。一念及此,武则天放松了一点语气,向张易之道:“那么五郎你有何打算呢?” 张易之听得张昌宗终于开口,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实,他知道张昌宗为什么迟迟不开口相助,那是因为这小子还是希望自己进宫,他心底下还存着兄弟二人同甘苦,共患难的“好心”。本来,若是他早开口的话,自己未必会被武则天逼到这个必须做出抉择的死胡同里,可现在—— 张易之心下一横,装出一副慨然的样子说道:“臣自幼就曾立誓,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本事猎取功名。为此,臣苦读诗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参加科考,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以遂老母多年夙愿!” 他这番话自然是废话。有唐一朝,科举入仕始终是一条拥挤不堪的羊肠小道,每科的录取名额也就那么二三十人。武则天践祚以后,为了拉拢天下士子,每年都举行科考,可这二三十人的名额和每年成千上万的入仕人数比起来,还是不值一哂。 莫说张易之从小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就算他才华横溢,下笔有神,在这种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竞争之中,想要杀出重围,也是难上加难,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张易之就是因为这可能性太低,才这么说的。这样一来,他以后只需要报名参加科考,就能交代过去了:“不是我不想当官,实在是能力不够!” 武则天眼中泛起若有所思的笑意,忽然说道:“爱卿的雄心,朕佩服得很。不过,据朕所知,这入仕之徒,可不仅科考一样。你张家也是世家大族,为什么不能通过门荫入仕呢?” 门荫这种入仕方法在后来的宋朝,几乎就不存在了。就算你身为宰相,你的儿子也不过能荫一个校书郎、翰林编修之类的闲散小官。但在大唐,这却是入仕的主要途径,很多高官显贵的儿子都能年纪轻轻,就能获得一个极为显贵的位置。比如说房玄龄的小儿子,著名的绿帽王房遗爱老兄,屁本事没有,却因为老爸和老婆的关系,官居散骑常侍,正三品高官。 有唐一朝,几乎所有的高官都是从父亲老爹那里继承过来的。 第四十九章 上官婉儿 张易之满面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臣的父亲早早去世,没有留下什么官爵。至于臣的家族,臣也是多年未曾接触,哎,不说也罢!”一脸痛惜的样子,简直令人见之生怜。 张易之心中苦啊,这种苦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他不是为了当不了官儿苦,却是为了以后恐怕很难摆脱眼前这位皇帝陛下而发苦。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件在你眼中梦寐以求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却是洪水猛兽,想要摆脱之都恐求之不得。 武则天没有再发问,但至少从脸色上来看,她对于张易之更加满意了。这个男人不但长得好看,难得的是还有傲骨,明明有一步登天的终南捷径他却不走,偏要爬崎岖小道。武则天心中已经开始在憧憬,憧憬着这样一个男子若是被自己驯服,成为他弟弟一样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 她很期待。 张易之见武则天不说话,知道告辞的机会到了,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今日过来,只是探望一下兄弟,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若是陛下没有其他吩咐的话——” 武则天笑着摆摆手,道:“卿就去吧,若是再不走,坊门就要关了。” 这清化坊可不比来俊臣所住的敬业坊,这里高官显贵云集,防卫极为森严。一旦坊门关闭,张易之也难以翻墙出去。 张易之深深地看了张昌宗一眼,缓缓地退了出来。 刚刚走出书房的大门,张易之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武则天虽然看起来极为慈祥和善,但毕竟是九五之尊,张易之站在她的面前,不免感觉一种无形的压力。直到这种压力散去,他才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轻松。 “呵——”张易之正要伸个懒腰,忽然看见这门口居然站着一个人! 张易之吃了一惊,这个人的存在实在太过出乎他的预料了。在张易之看来,武则天这是去和自己的小情人幽会来着,怎么可能任人在外面偷听呢!可张易之也知道,此人站在这里,绝对得了武则天的允可。否则,以武则天的身份,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敢听她老人家的墙根! 如此一想,张易之料定此人必是武则天极为信任的人了。惟其对此人如此信任,武则天才相信他绝不会将自己的一言一行泄露出去。 在对此人的身份颇为怀疑的同时,张易之也暗暗猜到了武则天的目的。她应该是出于某种有些怪异的心理,在说最隐秘的话、做最隐秘是事的时候,就希望 有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能够知道。这样一来,她才能产生一种异样的刺激感受,从而更加增添她的快感。 对于武则天这种癖好,张易之的评价就三个字:重口味!他很难接受自己和女人欢爱的时候,有个人躲在外面把屋里的任何声音都听进去。 这样一来,张易之对于面首这个职业,就越发的抵触了。 定了定神,张易之再望向眼前的这个人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也是一个女子。虽然身着女装,但明眸皓齿,眉目清雅,还是一个相貌颇为出众的女子。 这女子身上最为显眼的,还是她额头的一点红。看见这一点红,张易之顿时想到了梅花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他的心中喷薄欲出—— 上官婉儿?!大名鼎鼎的一代才女上官婉儿? 张易之再望向那女子的时候,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名人啊,上官婉儿的名气,比起太平公主来,可以说丝毫也不逊色。这个女子不仅貌美如花,而且惊才艳艳,论起手腕和谋略来,丝毫也不亚于武则天。这也是她后来在动乱的政局中总能顺势应势,选对主子的关键。虽然她最后被李隆基所杀,那也不过是因为命数罢了,非人力所能扭转。 前世的张易之经常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屏幕上那个俏丽的影子,想着一个问题:若是把上官婉儿换到当年武则天的那个形势里,她能做到哪一步?答案是,她也许会选择相夫教子,当一个好皇后、好太后,但那只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已,若是她也有意为君,绝对很有可能做到! 时事造人,此言一点也不假。 恰在此时,上官婉儿的眼神也恰好向张易之投来。透过黑暗,两股眼神在夜空之中相遇,张易之竟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感觉眼前这个女子对自己居然心怀一种朦胧的善意。而看向上官婉儿的俏脸之时,张易之的这种感觉越发的强烈了,因为他明明看见眼前这个女子的嘴角上,挂着一抹笑意。 张易之虽然对自己现在的样貌极为自信,但也不会自大到认为所有的女子见了自己都会春心荡漾的地步。而且,他也明白,就算上官婉儿真的对自己心怀“那方面”的好感,也绝不敢表露出来——她不是武则天,她还需要收敛自己的一些没必要的感情。 虽然有些疑惑,张易之还是笑着向上官婉儿点点头,便毫不犹豫地错身而过,动作上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觉得,这有可能是武则天对自己的一个试探——尽管是一个不怎么大的可能性。因为武则天 似乎是进门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事先不应该会有所布置。 出了清化坊,张易之立即把和上官婉儿无声的邂逅抛在脑后,一心想着张昌宗和武则天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他的心情只是有点沮丧。进而,他就越来越难受了,简直产生了一种杀人的冲动。 失败了!今天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张昌宗那小子劝回家,失败了!不仅如此,他还被那小子反过来说教了一遍,这小子劝他进宫! 此事的失败,就意味着那个该死的协议无法解除,协议无法解除,就意味着…… “他娘亲的!老子后半生的性福,难道就这样毁了,好不容易穿到了这美女如云的时代,难道老子注定一辈子当五指党?”张易之已经把这个该死的贼老天骂了九百九十九遍,甚至都生不起再骂一次的兴趣了。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今天还鬼使神差地遇见了武则天,很不幸地,被她看上了。 虽说“科考入仕”的豪迈宣言能把武则天堵住一时,但那绝不是长久之计。皇帝为什么是皇帝,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今天虽然没有强逼,但武则天一定不会甘心,肯定会另外再想办法,躲得过今天,躲得过明天吗? “可恶啊可恶,张昌宗,你这个混小子。今天若不是你默认,武则天绝不会相逼。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完全全地被你迷住了,你若是表示出一点不愿意的心思,她应该会为了你放弃这个该死的念头。你,你这小子,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站住,别跑!” “抓住他!” 正在张易之心情晦暗,心念如潮的时候,忽听一阵喧闹之声从旁边的一条分岔路上传来,听声音,似乎是好几个人正在追捕一个人。 张易之听见这声音正由远而近,向这边而来,连忙身子一闪,跑到路边的一棵大树背后藏好。 过不多时,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疾步向这边狂奔过来。此人手上提着一把刀,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受伤,鲜血已经把他那白色的外衫染红。不过,看他的动作还算矫健,想来他只是伤在表皮,并没有受到很重的内伤。 后面紧追的几个人个个面露凶色,个个手提利刃,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卫遂中? 只看了一眼,张易之顿时认出了后面紧追的几个人中为首的那个,便是被自己狠揍过一顿的卫遂中。算 起来,这已经是短短的几日之内,自己和他的第三次见面了。此时的卫遂中脸上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可,加上他本就颇为丑陋,看起来就越发显得难看了。 忽然,卫遂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脚下加一把劲,一下冲刺,居然冲到了那白衣男子的前面拦住了去路。 “嘿嘿!张憬藏,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吧,也免得受皮肉之苦。我一个人虽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我们这么多兄弟日夜不停地追着你,你觉得自己能逃得出去吗?”说罢,他嘴里发出一阵“荷荷”的笑声,渗人之极。 张易之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被追杀得无比落魄的人,居然是张憬藏张大师。说起来,张易之也是第二次见到他了,想当初在刘思礼的家中远远看见他的时候,他是何等的风光,连刘思礼这样的高官也对他奉若神明,竟然摆出了很多蜡烛的规格来接待。可想不到转眼之间,他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人生无常,此言诚不我欺! 张憬藏见到无路可退,便冷哂一声:“要我束手就擒?你是做梦!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苟且偷生、委曲求全。嘿嘿,今日我难有幸至,不过你们也难以讨得好去。想要留我活口好顺藤摸瓜?我看你们是做梦!” 对于张憬藏被追捕的缘故,张易之昨晚在来俊臣的府上是听得清清楚楚。张憬藏的徒弟既然已经落到了吉顼的手上,张憬藏自然难以逃脱涉案的嫌疑,来俊臣派人追捕他,也在情理之中。 令张易之有些诧异的倒是张憬藏。这家伙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神棍,但能在来俊臣诸多手下围攻之下逃到现在,武功高强自然不在话下。可以说,这家伙平日里隐藏得实在是够深。 卫遂中那张丑脸阴沉了下去,他阴狠地说道:“好,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等无情了,兄弟们,上!” 说着,卫遂中率先冲了上去,手上长刀狠狠地向张憬藏劈了过去。他那一群手下都以他马首是瞻,这时都发一声喊,杀了上来。而张憬藏虽然是孤身奋战,却也毫不示弱,和这一大群人战在一起。 第五十章 高手“风度” 热闹无比的打斗场面还在继续,张易之却逐渐看出了端倪。卫遂中手下的这些人打得虽然热闹,但显然的,他们下手还是很有些保留,他们手上的兵刃都是冲着张憬藏的非要害部位去的,若是不然的话,张憬藏的武功虽然厉害,在这么多人的围攻之下,也早就殒命当场了。 看来,卫遂中嘴上说得厉害,心中对于张憬藏,还是存了活捉的心思。 这也难怪,在刘思礼的案子里面,张憬藏绝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若是得了此人,以来俊臣的本事,一定可以再掀起一场巨大的杀戮。到时候,又不知有多少宰相、尚书要在这场风波里面丢了脑袋。 张易之对于来俊臣没有好感,他和卫遂中之间甚至发生过一些冲突。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自然希望张憬藏能逃脱,他也有心帮助张憬藏一臂之力,但细细估量了一下敌我形势,他还是决定自保为上。救人是好事,可人不能为了做好事而不顾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就算他出头了,恐怕也无济于事,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武功,绝不会在张憬藏之上。 “啊!”忽然,张憬藏的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原来是他的后背被卫遂中手下的一个小喽啰劈中,鲜血顿时迸了出来。 张憬藏眼中忽然现出一丝阴狠之色,竟是不顾正面攻向自己的几样兵刃,忽然一个转身,手中的大刀狠狠地向后面偷袭的人劈去。 那偷袭者正沉浸在偷袭成功的喜悦之中,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然狠毒如斯,为了报复自己,竟然不顾要害。看着张憬藏手中的刀似疾又似缓地向自己飞来,他竟是没有丝毫的反应,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刀重重地劈在自己的身上,发出一阵肉开骨裂的渗人声音。 至死,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 “唔——”随着手刃偷袭者,张憬藏自己再次同时被几样兵刃击中,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他正面的几个人原本并没有杀他之心,可是招式已经出来了,再想撤回就难了,虽然见到张憬藏并没有闪避更没有格挡,他们也急忙收回了一些力道,但这七八样兵刃同时加身,饶是以张憬藏的强悍,也挨不住。 张憬藏的嘴巴里已经溢出血来,他手里的刀还在无力地舞动着,但那已经无法伤及任何人了。卫遂中和那的那几个手下只是无声地向后退开几步,然后静静地看着张憬藏,等着他轰然倒地的那一刻。 张憬藏的身子开始打晃,脚步开始变得轻浮,他缓缓地向地下倒去…… 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哼——”。 包括张易之在内,所有人都是毛骨悚然。这声音刚刚传来的时候,感觉还有些远,可当这声“哼——”的鼻音完全散尽的时候,大家都感觉近在眼前。就在此时,众人眼前一花,就看见那张憬藏停止了倒地,居然已经被一个白衣的蒙面人抱在怀里了。 这是何等的速度啊,现场所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而张易之对这个白衣人突兀的出现还有另外一重感想,他觉得这个白衣人一定是一个美男子,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相貌的美男子。因为一般人要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夜行的话,都会穿最不引人注目的黑衣,但这个人不仅身上穿的是白衣,就连那蒙面的面纱也是银白色的。在夜空之中,这样一身干净洁白得不见一丝尘垢的衣装,实在是有些扎眼。 卫遂中等一行人都呆住了,他们要抓的人就在眼前,可在这白衣人先前那种骇人速度的威慑之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只是满怀戒备地举着手中的兵刃,傻傻地指向那白衣人。 “大——大哥,你来了?”张憬藏吃力地呢喃着,汗水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流出。 “我来了,我来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啊!”白衣人的声音很温柔,你很难从中听出一丝的感情波动。他好像是在哄骗小孩子睡觉一般,谁能想到他竟然是在和一个垂死之人说话! 张憬藏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名——名——名单!” 白衣人便轻轻地伸手过去,从白衣人的身上掏出一块绢帛来。他竟是看也不看,径直将这绢帛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张憬藏见了,脸上绽放出一丝欣然的笑意,把头一歪,就此逝去。 白衣人像是不知道张憬藏已经死去一般,温柔地说道:“你真的太累了,就休息下吧,下面的事情都交给我,你的遗愿,我们兄弟会好好去完成的!” 说着,白衣人轻轻地把张憬藏抱起来,缓步向前挪去。 卫遂中握刀的手的手已经在冒汗了,他不由自主地又把刀攥紧了一些,白衣人正在缓步逼近,他却在缓缓后退。虽然这白衣人到现在都没有出手,但卫遂中却很清楚地知道,一旦此人出手,自己绝无幸至,他所带的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此时的卫遂中,实在是后悔极了,后悔为什么亲自跑来追捕张憬藏,不就是立个功,弥补一下昨晚因为灌了黄汤所犯下的大错吗?这下可好,一弥补,把自己的性命都弥补进去 了。 同时,他又在不停地暗骂自己愚蠢,其实方才白衣人刚到的时候,他如果立即迈开步子就跑,现在早就跑出很远了,任此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可回想起来,他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被那种强烈的好奇心牵引住,总想看看这白衣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这些都有什么关系呢? 白衣人忽然停住了身子,卫遂中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是趁机拔腿就跑,而是跟着那白衣人停住了脚步! 白衣人鼻哂一声,温柔地说道:“蝼蚁,一群蝼蚁,都滚吧!某平生不屑杀一蝼蚁!” “滚?!”卫遂中简直不敢相信白衣人的话,他忽然一把丢下手中的兵刃,直直地跪下,道:“壮士饶命啊,饶命啊!”双手就向白衣人的裙摆抓去。 他是来俊臣手下的人,知道来俊臣整人有一招叫做“欲擒故纵”,明里说得好好的,放过你,你回去吧,等你喜出望外真的回过头去想要离开的时候,再在背后给你一刀。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群人既然杀了那白衣人的同伴,白衣人自然要替他报仇的,他一定也是在使这“欲擒故纵”的诡计。 白衣人如触电一般,迅疾地闪了一下,道:“好,你们不滚,我走!”身子一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掠去,顷刻间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张易之没有想到这白衣人竟然就这么走了,简直是大跌眼镜。与此同时,他对这个白衣人的评价也大大地降低了几分。 诚然,此人武功高强,为他平生仅见,相信即使放眼整个天下,能胜过他的人也是寥若晨星。可他惜容,爱漂亮,连黑衣服都不肯穿;太过爱干净,卫遂中伸手去抓他的裙摆,他竟然就像触电一般躲开了;太过爱面子,卫遂中等人在他这种武功的人看来,固然是蝼蚁,可这蝼蚁毕竟是刚刚杀了他同伴的仇人,为了自己所谓高手的风度,为了自己“平生不杀蝼蚁”的装逼话,居然就这么轻易把他们放过去了,张易之若不是亲眼看见,绝难相信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人! 一个具有这些弱点的人,很容易会成为英雄,但他绝对成不了枭雄。但这个世上,自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才能成就大事。英雄?那只不过是成就枭雄功业的垫脚石而已。项羽之于刘邦,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大,大哥,他走,走了,他真的走了!”半晌,场中的几个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各自站在那里发呆。直到后来,才有一个小喽啰回过神来,走上前去 ,轻轻推了推兀自跪在那里发呆的卫遂中,说道。只是,结巴的话音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走,走了?就,就这么走了?”卫遂中还有些难以置信。 “走了,真的走了!”众人都回过神来,各自有气无力地应道。 卫遂中倏忽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一群小喽啰骂道:“你们这群鸟人,平时分钱的时候,一个个唯恐落后,劲头那么足,仿佛每个人都是天下无敌一般,怎么到了真正临敌的时候,却怂成这个鬼样子?你们但凡稍微争气一点,刚才那贼死鸟还不是手到擒来?” 为了掩饰自己跪在地上讨饶的丑态,卫遂中破口大骂,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群小喽啰的身上,仿佛方才就他一个人奋勇向前,却被自己的手下拖了后腿,否则定能将那白衣人生擒一般。 一个小喽啰脸上露出怯色,期期艾艾地说道:“大哥骂的是!不,不过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吧,万一那个人——” “怕他个鸟!”卫遂中有些中气不足地说了一声,率先迈开大步先前行去。他手下的那群人反应也很快,立即快步跟上,十几个人越走越快,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易之躲在那棵大树的背后已经很久了,因为那个白衣人的缘故,他方才是大气不敢出一口,更不要说挪动身子了。一直保持了这样的状态良久之后,当他再次挪动身子,发现及的大腿都已经有些麻木了,轻轻活动了一阵子,他才缓缓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我擦!”张易之毫不客气地骂道:“我这都遇上了一群什么人哪?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傻蛋和一群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地痞,就这些人联合在一起,给老子演了一场无聊的肥皂剧,老子就这么站在那里观赏了这么久!现在真他妈怀念当初的日子啊,就算那无聊的清穿电视剧里四阿哥和八阿哥争风吃醋的片段,也比这些鸟人的演出强多了呀!” 撇撇嘴,张易之信步向自家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现,就因为看这无聊的肥皂剧耽误了时间,坊门关了。 第五十一章 月夜下的小插曲 爬墙进了景行坊,又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张府,张易之悲催地发现,自己家的大门也关了。 这也怪不得家里的人,以前的张易之十天有八天晚上都住在外面,回来睡倒是奇事,所以家人也没有给他留门的习惯,只要到了外面关坊门的时间张易之没有回来,他们会立即关上府门。 只不过,今天关门的时候,守阍还很是惊诧了一下。这慕云飞慕大家刚刚进门,怎么五郎又跑外面留宿了?难道他老人家移情别恋的速度如此快吗?才领进家门一天的女人,就已经玩腻了? 张易之没有叫门,尽管他知道门房里面肯定有人。最近,他频繁地翻墙,已经对翻墙这种事情十分的习惯了,以至于他觉得翻墙比起叫门来,方便多了,也快速多了。 在围墙外面转了转,张易之找到一处看起来不是特别滑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左脚往前一点,踩在墙上,身子接着左脚的支撑之力倏忽向上升起不少。眼看着还是够不着墙顶,他的左脚又是一使力,身子再次向上腾起些许。借着这次腾起,他的右手恰好抓在了围墙的顶部。随即,他手上使力,身子最后一次向上腾起,“倏”的一声,恰好落在墙顶。 他这一套动作简洁而又利落,爬墙大师的风范赫然显现。随即,他再不稍作迟疑,往下一跳,便算是进了自己家门。 可当他再抬眼细看这落脚之处的时候,却苦笑了起来。这里显然是内院的北方,而他的居所在南方。换句简单的话说,他方才选翻墙地址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大错。 “都是被这贼老天害得精神有点恍惚所致啊,老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乌龙了!”张易之苦笑一声,迈步向南面走去。 来到后花园的时候,张易之心下微微一动,他想起了住在后花园隔壁的慕云飞。 “她刚搬进来第一天,心中一定有些忐忑吧!” 张易之本想过去看看她,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今晚的劝说若是成功了,他倒是不介意过去看看,甚至说不定还能把她就地正法了。可是,今晚的行动已经不仅仅是失败那么简单了,简直是能有多失败就有多失败。既然那个该死的协议无法解除,美女就成了他的煎熬,这种浪漫的夜色能制造出温馨的气氛,也能制造出更多的荷尔蒙,而当这荷尔蒙无法排泄出去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异常的痛苦。张易之觉得现在已经够烦的了,不愿再增加痛苦。 可就在张易之准备直接穿过后花园,前往自己的住所之时 ,却蓦地发现前面的小径上,一个朦胧的人影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月光温柔地洒在慕云飞的身上,她的身上就像被镀上了一层白银一般,亮光闪闪的,宛若仙子下凡。夜色下的女子,总是显得更加美丽,慕云飞本就已经够娇媚的了,可在这夜色笼罩之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就连张易之这样见惯了美女的,心底下也不由生出一种悸动来。 狭路相逢,两个人的心都在同一时刻缩紧了。 今晚的慕云飞自然睡不着,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凤栖楼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无法理清了。她心潮澎湃,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隐隐的担心,甚至害怕。 在慕云飞,或者是当今绝大多数的女子看来,女子生于世上,总要依附于男人才能生活下去。就算在如今这个女子称帝的年代里,这种思维还是一样的根深蒂固。事实上,女皇的登极,并没有使得女子的地位有丝毫的提升,历史上甚至在以后的时间内,女子被更加严格的礼法所控制,地位反不如当初了。 慕云飞和张易之之间,可算是长期的知交了。她深深知道张易之的优点:长相俊朗、性格虽有一点无赖,却很讨女人欢心,出身虽不算显贵,却也不错,手头虽然没有金山银山,却也足够挥霍。 这样的一个男子,在当今之世,就算以慕云飞的才貌,也没有信心将他完全羁绊住。她开始有些害怕这个男子一旦迷上了其他的女子,而将自己置诸脑后,会怎么样。在慕云飞看来,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张易之实在符合这时代几乎所有年轻女子的择偶标准,这种事情是很可能发生的。 这时候的慕云飞终于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女子的痛苦之处。想当初她还在凤栖楼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脱籍从良,哪里会去顾念现在的这些问题。对那时候的她而言,自由便是一切,只要获得了自由,她相信自己就能展翅翱翔。可谁知,获得了自由之后,还能有这么多的烦恼。 心事重重之下,慕云飞自然无心睡眠。事实上,她先前一直躺在那里等着张易之,她觉得张易之既然把自己赎出来,总不会只想做个好人吧,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她的睡意并没有时间的逝去而变得浓起来,反而是渐渐消散。她害怕,如果自己被接进张府的第一天,对方就对自己不闻不问的话,那以后会如何,她简直不敢相信。 于是,她便起了身,彳亍着来到了这花园之中。然后,她看见了张易之。 张易之见到慕云飞,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慕云飞见了张易之,脸上立即飞起红霞,但心中的抑郁却一扫而空。 “他还是来了,原来这厮喜欢半夜三更偷偷的来,真是个坏胚子!”心底暗暗骂了一句,一向羞怯的慕云飞却主动递迎上去,抱住了张易之。 张易之虽然前世是一个处男,可他这具身体却久经风月场所的淬炼,对于女子的身体极为敏感。当慕云飞那弹性十足的身躯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感受着她胸前双丸的挤压,这身体自然而然就起了反应。 于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花园中的两个人就此拥吻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两人还只是相互亲吻着,但随着他们动作的不断加剧,两人身上的温度也火速升高。慕云飞伸出一只玉手在张易之的胸前胡乱地抓着,好像是因为始终无法抓开张易之的上衣,这只手便开始下移,终于抓在张易之的绦子上。但她虽然出身风月之所,对这方面却还是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居然并没有解开张易之的绦子。 而就在此时,张易之终于清醒过来,他忽然鼓起勇气,将慕云飞推离自己少许。 慕云飞一阵愕然,脸上的红潮尚未退却,心中却是一沉,她以为自己又在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易之。要知道,如今的张易之就是她的全部了,她岂能不紧张。 “为——为什么?”慕云飞有些忐忑地问道。 张易之苦笑一声,用自己都觉得很假的声音说道:“咱们的事情,我还没有禀告我家大人,我们还没有经过三媒六证,现在不能坏了你的身子!” 在这一刻,张易之早已不是一个游戏于花丛之间的浪荡公子了,他简直就是六经名教的坚决护卫者、封建传统的可耻的卫道士,孔老二、孟子舆、董仲舒神马的,在他面前,都是浮云。君子不欺暗室,美女虽然很美,但他张老夫子可不会轻易败坏了自己的情操。 慕云飞那个感动啊,简直稀里哗啦。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眼角竟是真的渗出泪珠来。这可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哪,别看这五郎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到了关键时刻,简直守身如玉呐! 也许是美人泪的魔力太大巨大,张易之那个六经名教的卫道士形象只维系了短短的一瞬间,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立即上前拉住慕云飞的小手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就算是感动,也不必流眼泪吧。如果每次感动都要用眼泪来表现的话,你以后岂不是 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听得张易之的俏皮话,慕云飞忽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再一次地投入张易之的怀里,喃喃地说道:“五郎,你是一个好人,好男人。” 张易之猛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拥抱了一会子功夫,张易之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抱着的毕竟不是一根木头,那可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女。张易之自认没有柳下惠的本事,他害怕擦枪走火,他只好苦笑着说道:“好了,感动都感动过了,你也该去睡觉了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清名卓著的,既慎独,又慎微,若是被人看见我们这样,我保持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你总不想害我吧?” 慕云飞红着脸啐了一口,道:“你这人哪!以前和你坐在一起,总觉得你是个很老实的人,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样油腔滑调的了?” 张易之笑道:“这不叫油腔滑调,只是不矫揉造作罢了!” 慕云飞撇撇嘴,道:“算了,不和你争了!”忸怩一下,又说道:“回去睡觉也可以,不过,我现在走不动了,除非你抱我过去!” 张易之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将慕云飞抱起,惹来她一生尖叫,他嘴里却说道:“这真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不过,美人相求,只好从命了!”抱着慕云飞如飞一般向她的房间那边而去。 当两人来到门前,正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僵住了。他们分明看见,门口那柏树底下,一个女子正静静地坐在那石凳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亲密的行为。虽然相隔并不很远,但由于夜色的缘故,他们也不知道那女子的眸子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张易之讪讪地把慕云飞放了下来,嘴里笑道:“小月啊,你怎么还没有睡?” 小月淡淡地说道:“你们不也还没睡吗?” “这就去睡,这就去睡!”张易之看准机会,立即远遁,动作麻利异常,只留下这一对尴尬的主仆二人。 “他竟然不留下来吗?”小月有些疑惑。 “他本来就没打算留下来!”慕云飞说道。 第五十二章 潜入 好人?好男人? 张易之细细咀嚼着这两个词,尽管脸皮比较厚,他还是感觉到了脸上在发烧。 蓦地,他忽然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是关于窈娘的,他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本来,按照张易之的计划,今晚如果说服张昌宗,就可以动用他的力量,把窈娘保护下来。但现在,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如果今晚张昌宗决定和自己一起离开皇宫的话,他最多也只能回到当初的身份地位,又如何能从来俊臣的手底下救人呢? 倒是如今他还在宫里,对于来俊臣就是一个威慑。张易之去救窈娘,成功自然最好,即使失败落入来俊臣的手中,来俊臣也会投鼠忌器,未必就轻举妄动。 就在今晚之前,张易之绝不会有这样大的决心,毕竟他和窈娘之间真的不是特别的熟稔,力所能及的事情,为了讨取美人的欢心,帮忙也就帮忙了,以身涉险去救人这种事情却是万万不能帮忙的。 可今晚张昌宗的拒绝以及武则天的隐隐相逼,让张易之彻底放开了心怀。他现在当面首自然不行,过不了几年,难免落得一个身首异处;不当面首也不行,就算他有孙猴子的本事,也难逃武则天这个如来的手掌心哪,到头来还不是要倒霉! 而且,更加令张易之绝望的是那个该死的协议,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被那东西羁绊着,简直是生不如死。 既然左右都是个死,那倒不如彻彻底底做一回好人再死——这就是张易之现在的心情。 第二天,张易之一早就起来了。这一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而张易之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吃过早餐之后,他便领着慕云飞和小月二人出城踏春去了。 其实,自从脱籍从良之后,慕云飞和小月二人已经不再是主仆关系了,她们的身份是平等的。此时的小月若是想要离去的话,慕云飞是无法阻拦的。只不过,她们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早就情同姐妹,自然不会轻易分离。这时候,她们之间的称呼也算是正式改了一下,只以姐妹相称,不再像过去那样以主仆相称。 张易之觉得这样的确很好,他便向慕云飞道:“你老家哪里的你自己知道吗?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慕云飞眼神有点迷离地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从小就被卖掉了,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是在凤栖楼中。说起来,这凤栖楼其实也算是我半个家了,若不是因为那里并不适宜居住,即使脱籍之后,我倒是还想住在那 里呢!” 见到慕云飞脸上的喟然之色,张易之连忙安慰道:“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你看开一些就好!” 慕云飞回过头来,对着张易之展颜一笑,道:“我没有什么看不开的,因为——” 她没有说原因,但却伸出手来,主动握住张易之的大手,引来一阵嫉妒的目光。 张易之微微一笑,又转向小月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 小月的眼神立即变得深邃起来,她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了。半晌,她才缓缓地说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住在一处挺大的宅子里面,就像你们张家那样,还有一些人专门围在我的身边服侍我,照看我,哄我开心。可是后来家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故,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凤栖楼。” 张易之“哦”了一声,知道小月有可能是被拐卖的,她原本应该出身在大户人家。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家里姓什么?” 小月眯着眼睛想了想,道:“似乎是姓江吧!” “哦,这么说来,你原先有可能叫江月,是吧?” 小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是也罢,不是也罢,我已经是现在的我了,过去的事情提起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来到了洛水边上。洛水边上有个码头,各地走水路来的漕运物资都在这里上岸。所以,这码头的规模颇为不小,各色船只往来如梭,把个码头搅得热闹了起来。 看见小月一脸怏怏的样子,慕云飞眼神一动,忽然说道:“不如咱们去划船吧!” 小月眼前一亮,立即把心中那缕刚被撩拨起来的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大声地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她和慕云飞两个人平日都被拘囿于凤栖楼,即使偶然有机会来这洛水之旁,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划船这种事情对于她们而言,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虽然划船其实也算不得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出于“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的心理,姐妹二人对于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望。 而事实上,这河面上的干正事的船儿虽然多,却的确也有不少的船儿只是在河面上浮动,显然是游春的。 九年前的垂拱四年,当武则天还是太后的时候,忽然从洛水中得了一个了不起的祥瑞,就此拉开了她称帝的序幕。这个祥瑞就是“宝图”。自古以来,人们都把 “洛出图,河出书”视为至高祥瑞,所以当时的武则天大喜,封洛水为“永昌落水”,把洛水的河神也封了侯,并且下制禁止在洛水上捕鱼。 制书一下不要紧,也愁坏了不少靠着在洛水里捕鱼来补贴家用的百姓,不让捕鱼,可是断了生计。好在立时就有聪明人想出了办法:把渔船变成出租的观光船,任由游人来租赁游河。当然,你若是不愿自己划船,又想要游河的话,船家也愿意帮忙,只消多花点钱便可以。 这个生意一出来,竟是异常的火爆。很多渔民蓦地发现他们看不懂这个世界了。船还是那条船,可以前,整天撒网忙死忙活的,也赚不到几个铜钱,现在只消坐在那里等着钱自己找上门来,一天下来,收入往往是以前的好几倍! 张易之见两大美人对同一件事情表现出如此多的兴奋,自然没有不愿奉陪的道理,他便来到路边租了一条船,又买了一些吃食,和两位美人上了船。 开始的时候,两个美人儿都争着来划桨,奈何她们力气有些不足,加上这划桨虽然不需要很大的技巧,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她们划的船儿只在河面上不住地打转,引来旁边船上的人一阵侧目和嘲笑。 两人终于丢下船桨,改由张易之来掌舵。张易之其实以前也只是划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船,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此事似乎有异乎寻常的天赋,船划得极为平稳,又有速度,让两个少女见了,都是啧啧称奇。 快乐的时光总是极为容易逝去的,在两个少女恋恋不舍的目光注视之下,夕阳还是毫不留恋地隐入了他的巢穴,三人只好悻悻地下了船,准备回家。临走之前,小月孩回头望了一眼那渐渐归于平静的河面,道:“下次咱们还来划船好不好?” 张易之微微一笑,道:“好——如果有机会的话!” 小姑娘便又重新雀跃起来。张易之见了,不由得不感叹,有些人的世界真简单哪,怪不得他们那么容易找到快乐。 两位美女并没有听出张易之这句寻常的话背后的含义——也许,就没有机会再来了…… 转眼,又是月上柳梢头的时间了,张易之蓦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夜行衣,又在头上套了一个昆仑奴面具便往外走去。张宝就住在他的外间,打着地铺。张易之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特意蹲下来拍了拍他粉嫩嫩的小脸,得到的回应就是他嘴里嘟囔两声,翻了个身子继续沉睡。于是,张易之对张二的信心更加足了,他的“哑巴美人”效果是如此的好,只是在张 宝的晚饭里加上了那么一点,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哑巴——正太。 夜色之中,张易之摸出了门,又熟练地连续爬了两道墙,出了门,便小心翼翼地向乔府而去。 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乔府的门外,张易之找了一处隐秘的石碓,在这石碓后面藏好,便开始细细观察四周的形势。 可以看得出,来俊臣对自己的威慑力还是有着充分的自信的,所以他只是在乔府的正门外布置了一些人手,而周围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丝毫的人类活动的迹象。也就是说,由于并不相信有人敢于前来生事,来俊臣的人甚至没有想过防止有人潜进乔府。 张易之见了,心中暗暗欣喜。他的武功虽然也还不错,但绝不算出众,若是乔府的防备太过森严的话,他还真难以潜进去,更不要说救人了。 乔府门外守着的那几个人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并不是四出巡逻,而是聚在一起,说些男人最爱的话题。 张易之猫着腰,缓缓地来到了乔府的围墙墙角下,这几个人却兀自浑然不觉。张易之略略松了一口气,身子倚在围墙上,偷偷地向前移去,转过一个弯,他终于大大地长出一口气。到了转角这边,他只要不发出大的声响,做什么动作都没有关系了。 张易之脚下一点,运起这几日刚刚练就的“爬墙神功”,再次很轻松地进入了乔府。 刚刚立定身子,张易之顿时感觉一缕缕花香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原来,他这落脚之处还恰恰是一个花园。 张易之对于乔府是十分陌生的,他站在原地游目四顾起来。 这乔府的规模比起他的张府二房来,还要大了不少,一眼望去,远远近近的有不少的亭台楼阁在夜色之中若隐若现,其中透出灯光的也有不少,若是这么一间间地找过去,张易之唯一敢肯定的就是天亮之前能找到窈娘,仅此而已了。 但这显然是不行的,张易之决定找个人问问,然后把他打晕就是。 恰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张易之回头看去,就看见一大群年轻的女子正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诶,你说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把我们这些姐妹都赶了出来,独独留下窈娘姐?” 第五十三章 情义 张易之暗道一声“惭愧!”这大概就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正愁不知道去哪里找人呢,就跑这么一群人出来,把他存留在心里的问题轻易解决掉。待得这几个年轻女子渐渐走远,张易之才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向她们来时的路摸了过去。 同时,内院里。 窈娘扶着乔夫人卢氏缓缓地走出了卢氏的卧房,来到门前的一棵大树底下坐好。 卢氏的双目一直不断地在窈娘的身上睃巡着,她今天似乎对窈娘又有了另外一重和平日又有一些不同的意味,似乎是慈爱,又似乎是——留恋。 窈娘这两日可算是形容枯索,失却颜色,不复往日那种活泼俏皮的模样,只是在卢氏面前,她还要顾忌对方的心情,只能强打起精神,忍住心中是酸楚,勉强维持一个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平和的表情。 感受着卢氏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饶是窈娘如今心情正有些抑郁,还是忸怩了起来,她忽然露出了笑容:“夫人你怎么这样看着人家,人家可没有磨镜之好。就算有,老爷也不会答应呐!” 卢氏被她逗得一笑,嘴里骂道:“你这死蹄子!”随即,她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敛去,嘴上却缓缓地重复了一句:“你这——死蹄子!” 窈娘感受到了卢氏心情的沉重,也知道这种沉重的根源所在,就是自己,她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卢氏。忽然,她说道:“夫人,你把她们都支开了,恐怕是有事要说吧!” “你这个蹄子倒是聪明得很。”卢氏深深地看了窈娘一眼,语调忽然变得低沉起来,“你——走吧!” “什么?” 卢氏的声音虽然颇为低沉,但窈娘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只不过是有些震惊而已。 “我让你走,落入那个畜生的手里,生不如死,赶快一走了之吧!”卢氏缓缓地说道。 窈娘心中感动无比。她知道来俊臣的厉害,也知道,在如今这个世上,绝少有人能在来俊臣的威慑之下,做出违逆他的事情来。而卢氏一个女子,却敢做这种须眉不敢做的事情,这决不能仅仅归结于卢氏的大胆,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一番情义。 “夫人,奴婢不走,奴婢不能走!”窈娘倔强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已经有些呜咽了。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考虑,可你怎么就不能为自己 考虑考虑呢,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若是能逃得此劫,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安稳快活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夫人,你别说了!别说了——”窈娘闭上眼睛,使劲地摇着头,泪水终于从她的双眼之中缓缓流出。尽管她和所有的女子一样,在遇见危险的时候,也会害怕,也会绝望。但她却有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坚持,她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而害了别人一家。 卢氏眼中闪过淡淡的欣慰,她忽然展颜失笑,道:“你莫非是以为自己走了,就会连累我们一家人么?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谅那来俊臣一个小小的县尉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可是,他是来俊臣哪!”窈娘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的确,若是一般的县尉,怎么能惹得起乔家,只是当这个县尉是来俊臣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也不会蠢得以官位来衡量来俊臣的杀伤力,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他的手里了。 “来俊臣又怎么样!”卢氏鼻哂一声:“他比起一般的县尉来,的确是强了不少,肯定强过我们家那个窝囊的五品郎中,甚至有可能强过我兄长那个天官侍郎。不过,他能强得过满朝文武,强得过众多的皇亲国戚吗?” 卢氏的兄长卢衡如今是朝廷的天官侍郎,也是目前卢氏一族在朝中官位最高的人,他虽然仅仅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成为了下一任卢氏族长的热门人选。卢氏拿他来说事,其实也是一种侧面的宽慰,毕竟天官侍郎这个官位,在朝廷里的话语权绝对是十分强劲的。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窈娘脸色一动,便伸手抹去了眼角的眼泪,惑道。 卢氏乜了窈娘一眼,道:“你这样一个聪明的蹄子,还能猜不透我话里的意思吗?来俊臣现在固然是个横行无忌的螃蟹,可也惹恼了太多的人。他若是龟缩在自己的窝里再不出山,说不定还能平平安安地苟延残喘,可他既然出山,就是满朝文武的死敌,颐指气使的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窈娘听得心中一动。她知道卢氏的兄长卢衡是非常疼爱卢氏的,设非如此,以乔知之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爬到了左司郎中的高位。因此上,卢氏若是遭遇了什么难事,卢衡几乎是必然出手相助的。可这次,对方可是来俊臣…… “满朝文武?难道舅老爷联系了一大群人准备共同对付来俊臣?”卢氏刚才的话就像是在启发着窈娘一般,她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卢氏居然 像是看穿了窈娘心中所想一般,居然点了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便笺,在窈娘的面前晃了一下,道:“你猜得不错,我大哥已经联合了一大批朝中文武,准备共同弹劾来俊臣,而发动之日,就在这几天。这便是他今天刚刚给我发过来的信,让我想办法把你先藏起来一阵子,待得他们发动弹劾,把来俊臣正法之后再露面。你就算信不过我,总不会信不过你舅老爷吧!” 窈娘的心跳顿时加速了不少,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卢衡这个舅老爷,在她的心目中,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窈娘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人物的目光,居然会落到自己这样一个蝼蚁的身上。 事实上,相对于卢衡,窈娘甚至会更加寄望于张易之。尽管,在她看来,张易之只不过是一个好色无赖的浪荡公子,也十分的靠不住。 “那——”窈娘失声。 “不要那了,现在就走吧,明天就是来俊臣过来抢人的最后期限,今晚若是不能逃出去,就算有你舅老爷相助,你也难免要落入来俊臣那惊天凶寮的手里。”卢氏见窈娘有些心动,便趁势说道。 此时的窈娘,真是陷入了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之中。这两天以来,她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不能逃脱来俊臣的魔掌,就抢先结束自己的性命!她一直没有将心中的决定付诸行动,是因为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在她的心底,还有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俊俏身影在晃动,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风中摇曳着。尽管,那火也只能提供一丁点微缈的光芒而已。而到了今天晚上,窈娘几乎已经是完全死心了。 只不过,世间生物,对于自己的生命总是极为珍视的,窈娘这种花季的美少女更是如此。尽管她已经绝望了,却还想着再好好享受一下生命里的最后几个时辰,仅此而已。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卢氏居然告诉她这样一个喜讯,一下子把她从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她简直不敢相信了! “可是,可是外面都是来俊臣的人——”窈娘期期艾艾地说道。 卢氏冷哼一声,道:“一群宵小,以为霸住了我家的大门就可以阻止一切的发生,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们那里知道,在很早以前,我们就对今日有了充足的准备。”伸手指了指院前的那口枯井,道:“你从那井里出去,那下面自有地道直通后门。” 窈娘回头看了一眼这口自己已经极为熟悉的枯井,这才恍然大悟。一直以来,她都十分疑惑,为何卢氏要住在这门口有口枯井的院子里。而且,当 初她提议把这口已经失去效用的枯井赌上的时候,还被否决了。 “去吧,去吧!”卢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窈娘的头发,催促道。 窈娘但觉鼻子一酸,在一种强烈的冲动的推动之下,她忽然跪下来,扑倒在卢氏的怀里,唤道:“娘亲!娘——”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很想这样儒慕地扑倒在卢氏的怀里叫出这个在她心目中酝酿了很久的称呼。只不过她毕竟是一个丫鬟,仅仅是一个身处贱籍的丫鬟而已,自卑感阻止了她这种仰扳的行为。可今天晚上,她的感情终于到了一个喷薄而出的临界点,她终于把那毫无用处的自卑心狠狠地甩到了身后,她喊出了一直想喊的那个称呼。 卢氏身子微微一震,眼中也立即流出泪来,但她却并没有伸手揽住窈娘,反而是把那个往自己怀里钻的娇美少女向外推去:“好孩子,走吧,快走吧!” 恰在此时,离二人不远处的树底下,一个头戴着面具的男子闪身赶到,看见了这一幕,他摇头苦笑,口中喃喃地说道:“有情有义是好事,可当女人的情感爆发出来的时候,都喜欢用眼泪来代替言语,真受不了她们哪!” 又纠缠了一会儿功夫,窈娘终于起身爬进了那口枯井。看着那个柔弱的身子渐渐没入眼帘之中,张易之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心中生出一种不怎么好的感觉:“这样一来,我一晚上为了英雄救美做出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我做了这么多,美人儿也不会感谢我一下,她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到来。这可真他娘的荒谬啊!” 按照张易之的性格,能做好事自然是要做的,可施恩不图报,做好事不留名可就不是他的风格了,尤其是当那个施恩的对象是窈娘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的时候。 正在张易之心中郁闷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心神一敛,连忙伏下来掩好身子。 第五十四章 地道 “夫人——”来人一边疾步向这边跑,嘴里一边喊道,原来却是乔府的主人乔知之。 一鼓作气跑到卢氏的面前,乔知之已经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支膝不住地喘着气。好半晌,他才讪讪地问道:“夫人,你身子不好,为夫才特意安排了那些人都来侍候你,你怎么又把她们都赶走了?” “侍候?”卢氏鼻哂一声,毫不客气地揭穿:“我看是监视才对吧,你那点出息,我还能不知道吗?” 乔知之脸上现出尴尬之色,“嘿嘿”一笑,算是掩饰了过去。随即,他又回头看了看四周,道:“窈娘哪里去了,这丫头不是被你留下来了吗?” 卢氏看也不看向乔知之,只是冷声说道:“有屁就放,有话就说,不必拐弯抹角的,咱们也算是夫妻一场,我这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性子你应该知道的!” 乔知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去,指着那口枯井,道:“你,你不会是把她给放走了吧?” 卢氏沉默以对,只是冷冷地盯着乔知之。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乔知之蓦地怒吼起来:“你,你这个蠢女人!”冲上前去,看见卢氏手里还拿着一张信笺,猛然伸出手,一把夺过。 卢氏大怒,喝道:“你还给我!”伸手想要反抢,却是抓了一个空,身子向前一倾,扑倒在地上。 乔知之方才强抢信笺,只不过是信手所为,但见到卢氏如此看重这张东西,倒是疑云大起,便打开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吾妹亲启:所求恕难应允!丫鬟,贱流耳,岂能为一贱流而置我全族于危墙之下?尔其三思!” 原来,为了窈娘的事,卢氏的确是写过信给她的兄长卢衡,而这就是卢衡的回信,意思很简单:我绝不会为了一个丫鬟押上全家人的性命,你也省省吧! 可没有想到,卢氏经过考虑之后,竟还是没有听从她兄长的劝告,把窈娘给放走了,她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她自己还有她丈夫乔知之的安全!这只能是说,当一个女人头脑发热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们有可能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恶事,也可能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善事。 乔知之念完这封信,沉默了一忽儿,蓦地,他怪叫一声:“你——你大哥不是说了不插手此事吗?你,你这个蠢女人竟然就这么把她给放走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从认识卢氏到现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歇斯底里,第一次对着卢氏大发 雷霆。 卢氏沉默,只是冷冷地看着乔知之。 “我明白了,你恨我,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你,你这个疯女人——” “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乔知之丢下一句狠话,转身向外跑去。 “来人呐!窈娘跑了,快来人呐!”乔知之一面跑,一面高声喊道。 卢氏大急,急忙在后面不住地喊着“回来!”,又威胁道:“再不回来,老娘给你好看!”但此时的乔知之早已把她这头河东狮的威力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想的唯有赶快把窈娘拦住,莫要让他逃掉了。 卢氏看着乔知之的身影渐渐远去,知道阻拦不住,不由泪如雨下,口中兀自喃喃地说道:“回来,你这个老畜生,给我回来……” 张易之在一旁见了,不由有些感慨,这包办婚姻真是要不得啊,走进了这种婚姻的男女,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眼前这一对这样,实在是太恐怖了。但随即,他又有了一丝凛然,他忽然意识到,窈娘很可能还无法逃出乔府,不然的话,卢氏没有必要显得如此的激动。 窈娘,有危险?! 乔府那地道是在建房子的时候就挖好的,这地道的存在也是当初乔知之夫妇执意买下这房子的原因之一。作为官员,尤其是在如今这样人心惶惶的朝代里为官的官员,多一条后路很可能就意味着比别人多几十年的寿数,所以乔知之夫妇很坚定地多花了不少的银两,买下了这个并不处在最热闹之所的房子。 这些年以来,乔氏夫妇的日子倒是越来越红火起来,乔知之的官越做越大,在这宦海之中遨游多年,却并没有经历多少危险,以至于他们夫妻二人已经开始忘记这口枯井的初始功能了。说实在的,若不是这次来俊臣出来搞事,卢氏甚至不会忆起这枯井之下的那条幽径。 这条暗道下面存着什么样的危险,里面的路是直是曲,甚至是否已经被岁月推下来的土石拦住了去路,他们一概不知。 而现在,窈娘就在这样一条小径里面穿梭着,指引着她向前的,只是前面漏过来的一点点星火之光。在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里,也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光明,若是连这点星火都湮灭掉的话,她不只是不能向前,恐怕就是回头再去找来时的路也都不可能了。 “扑!”窈娘的脚尖一痛,知道自己又一次踢到了路上的石块。就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起这是她进入这地道之后第几次头碰脚磕了,前面的好几次磕碰已经让她的脚尖从疼 痛转为了麻木,但这一次,她再次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伴随着这种剧烈的疼痛,她还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从脚尖钻了进来。 鞋子,竟然破了吗? 这是一双新鞋子,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这是窈娘第一次换上新鞋子。窈娘换上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对自己好一点,该用的东西都用上——反正,一旦落入来俊臣之手,她会选择用袖子里藏好的那把小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就在穿上这鞋子的第一个晚上,窈娘这个人还能继续奔跑,而这鞋子却遭到了破损的命运,这是窈娘没有想到的。 窈娘并没有时间感慨,她还要继续向前,若是不能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危险还是随时可能来袭。但当她再次抬起脚来,想要向前迈去的时候,那种钻心的刺痛就越发感觉清晰了,她忍不住轻轻地闷哼了一声:“啊——” “怎么了,你的脚受伤了?”极为突兀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这人便是张易之了,方才他相通了窈娘可能有危险这一节,就再也顾不上掩饰身形,忽然从大树后面跳了出来,身子一跃,跳入了这枯井之中。卢氏在趴在地上看见,还以为是来俊臣的手下,嘴里不住地喝骂着,张易之却是充耳不闻,很快就钻入了这地道之中。 张易之自小跟着自家的护院学过一些武功,虽然这些年以来,他一直沉溺于斗鸡走狗、横行霸道之中,早已把小时候打下来的良好基础荒废了不少,那功底却还是在的。他的耳目比起一般人来,要灵敏了不少。在窈娘看来,对面传来的只是微弱的星火之光,但在他看来,这地道之内还是笼罩在一重薄如蝉翼的微弱光层之中的,只不过是夜霭深沉,将这光层压缩得极为黯淡罢了。 凭借着能看见的那微弱的光芒,张易之勉强能以平时漫步的速度向前行进,但就是这样,追出了不远,他就看见了前面的黑影,他知道,那就是窈娘。张易之当时便理解了卢氏着急的含义了,这地道看起来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而以窈娘这样在黑暗中摸索的速度,说不定来俊臣的人想抓她,还需要在那边洞口等上一阵子呢。 窈娘忽然听见耳边极其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来,大为骇然,顿时“啊”的叫了一声:“你,你是谁?” “放心,我没有敌意,我不是来抓你的,而是来帮你的,闲言休絮,咱们这就走吧!”说着,伸手便向窈娘的玉手抓去。 窈娘听得张易之声音柔和,虽 然还有些吃惊,却也放下了一半的心思。与此同时,她心底忽然传出一个有点怪异的念头:“这个声音好熟悉,好像在哪里——” “你,你是——”窈娘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阵灵光,立即出口问道。但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握在手里。 “你,你放手!”窈娘又羞又恼,连连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一向以来,她可是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奉为圭臬的,虽然以她的姿容,向她表示好感,甚至直接毛手毛脚的人多不胜数,但除了口头上的,她还真没让人真正占到过什么便宜,更不要说被人这样大模大样地握着手了。 “这小手真是又滑又腻哪!”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张易之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这样的念头。他发觉自己已经没救了,如今他已经是中了“自己”的招,不能近女色的,可当遇见美女的时候,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心猿意马。 感受着窈娘的在他看来显得颇为无力的挣扎,张易之连忙按捺下心中的骚动,沉声喝道:“闭嘴,你逃走的事情已经被来俊臣的人知道了,再不快走,就别想走了!你觉得你的小手被我抓一忽儿,还是身子被来俊臣睡一晚上更加侮了你的清白?” 他这话简直直白得有些恶心了,尤其是对面的窈娘是一个这样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偏偏就是这样直白的话才更加的有效。窈娘被他一言顶住,心中不需经过什么比较,立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她便闭嘴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张易之这种有占便宜嫌疑的动作。 张易之也不多言,道:“好了,现在我会加速向前跑,路上若是还踢到石块之类的,你且忍一忍,只要出了这乔府,则是鱼入深渊,再无紧要了。” 窈娘没有回话,还是默认。 张易之便笑了笑,拉起窈娘便向前跑去。 一路上,“笃!笃!”的脚踢石块的声音不住传来,踢到石块的不仅是窈娘一个人,其实就连张易之自己也踢到了好几次,毕竟他对眼前的路线也看不明晰。只是,这种疼痛对于他而言,虽然也算厉害,却还能忍过去。 倒是身边的窈娘一直一声不吭,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前奔去,倒是惊奇得很。要知道,窈娘踢到石头的次数比他可多了不少,而且她还是这样一个如花娇艾。 一种前所未有的敬佩之意缓缓地在张易之的脑海里升起,倒是把他那心猿意马的 坏心压下去了不少。 第五十五章 被围 “好了,终于到路口了!”张易之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轻轻说道。他正要侧耳过去倾听外面的动静,忽然觉得手下一松,原来是窈娘又在挣扎了。 张易之讪讪一笑,放开了手,嘴里说道:“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但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在狡辩。 张易之也没有继续辩解,他知道这种事情微不足道,自己不解释,很快就会过去,反而自己若是一直解释,倒是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但他心里的确很是委屈:“老子真不是故意的!” 窈娘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忽然感觉手上原本被张易之握住的地方忽然有了些许凉意。就在这个时刻,她蓦然发觉,自己似乎还有些留恋着那种被一只大手握住小手的感觉。 事实上,方才的那一段路上,尽管脚上的疼痛不时传来,窈娘的心却转向了其他的地方,她是一个聪明人,虽然张易之的声音经过一些掩饰,但显然并不成功,她还是听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猜到了张易之的身份,窈娘对这个自己原先并不看好,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进行求救的俊美纨绔公子就有了另外一重看法:原来,他不仅仅是相貌好看,而且足够勇敢。 要知道,连乔知之这样的朝中大臣一听“来俊臣”这三个字,都吓得战战兢兢,看那样子,就是让他把妻子送出去都会毫不犹豫。乔知之尚且如此,窈娘又能怎么寄望于张易之呢,他看起来也不会比乔知之更加勇敢一些。 “快点!”张易之听出外面并没有喧闹之声,知道那追击之人还没有赶到,立即趴了下来,率先爬出了洞口。 窈娘的心神被打断,内心深处氤氲起一抹羞赧:“我这是怎么了?这种时候,我怎么反而胡思乱想开了?”身上却不停滞,也顾不上脏,学着张易之的样子,向外边爬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忽听旁边有人喊道:“就在那边!快!不要让她跑了!” 张易之脸色一沉,回头看见几个打着火把的人正气势汹汹地向这边逼近,连忙向里面催促道:“快点,他们追上来了!” 窈娘本来脚上就受着不轻的伤,这时候疼痛已经发作起来,双脚已经不好动了,只能用手臂倚着地匍匐前行,虽然出洞口是一段短短的距离,却显得异常的吃力。 张易之一急之下,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窈娘的玉手,就这样把她生生地扯了出来。 “就在那边!快!他们有两个人 !快!围住他们!”随着那几个来俊臣手下的迫近,他们已经看见了张易之和窈娘。虽然他们不知道这里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但他们知道这多出来的人,必然是敌人。 好在追兵还没有形成合围,张易之连忙一拉窈娘,准备向外面逃去,可一拉之下,窈娘的身子只是晃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向前。张易之愕然地回过头去,就看见窈娘钗横鬓乱,一张秀美的小脸上眉头紧皱,额头满是冷汗,下边嘴巴正紧紧地咬着上嘴唇。很显然,她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张易之顿时明白过来,方才在地道里的那一阵奔行,已经让窈娘的脚受了一些皮外伤。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重伤,可疼痛却是十分剧烈的,窈娘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此时要她再向前跑,已经是不可能了。 张易之此时有两个选择,一个不必说,就是丢下窈娘自己逃。以他的本事,一心想要逃跑的话,来俊臣手下的这群乌合之众手下,是很难拦住的。况且,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抓住窈娘,只要窈娘还在手里就不会冒冒失失地跑来追张易之。换句话说,张易之此时只要是想自己先逃,就不怎么可能被抓住。 另一个就是带着窈娘一起逃。虽然夜色能遮掩很多东西,有利于逃跑,可带着窈娘这样一个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的人,突围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偏偏这小娘子此时又受了一些伤。虽然都是皮外伤,在这种关键时刻,却是致命的。 正踌躇间,张易之忽听得一个有些急切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公子,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易之回头望去,看见窈娘正有些焦急地注视着自己,她的嘴皮正在微微发颤,显然是因为来俊臣的人的靠近,而导致的心绪不宁。她不是在为自己担忧,而是在为张易之担忧,这一点,张易之能看得出来。 一个女子尤有这般心肠,身为须眉男儿岂能瞠乎其后!张易之一向远远算不上高尚的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胸口便有一股热血开始上涌。 猛然间,张易之做出了决定,忽然沉声说道:“得罪了!”伸出左手,一把将窈娘揽住,就这样凌空夹了起来,就这样向前跑去。 窈娘急忙挣扎了一下,嘴里说道:“公子,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张易之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被热血冲得有点失去了神智,以至于揽住窈娘身体的位置有些不对——他的手正好托在窈娘的右边坚挺之上。刚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张易之还没觉得什么, 被窈娘这么一挣扎,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快感正从他的手心向大脑急速流转过来,尽管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之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真的好柔,好软! “换个姿势,或者干脆把她放下来?”张易之心念急转,却很快否定了刚刚冒出的这个念头。如今这个时代虽然还算开放,但女子的贞洁观念还是很强的,尤其是下层的普通百姓。碰上个执拗一点的,说不定真是被谁握了手看了脚就非君不嫁了。窈娘虽然看起来不像那种极端爱钻牛角尖的,可眼前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也是难免尴尬,张易之实在是难以确认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当下,他决定装作不知,心底下的打算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 心中既然下了决心,张易之当机立断,左手一探,反而抓得紧了一些,嘴里呵斥道:“闭嘴!你想死我还想活呢。” 窈娘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方才那只大手还只是托着自己那个最敏感的部位,此时却已经是结结实实地抓着了,可张易之的手就像一个金箍一样箍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她知道自己挣扎是不会有用的,反而像是在欲拒还迎地挑逗对方。 既然决定不再挣扎,窈娘的脑子居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反正一旦落入来俊臣手里,也是要自杀的,还不如……便宜了他!” 一旦有了这番念头,她忽然觉得那只抓在那里的大手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一种异样的情愫就像电流一般,透过那只大手从张易之的身上直传入她的心房。她脸色忽然变得更加红了,眼珠子也变得水汪汪的。 最好的暧昧似乎都是无声的,但往往无声的暧昧在发生的时候,总有一些讨厌的声音跑来干扰。就像眼前,张易之夹着窈娘才奔出几十步,那一群喊打喊杀的来俊臣手下已经追了上来。呵斥声中,几个人追在最前面的越过二人拦住了去路。 张易之心中暗叹。若不是方才在地道里,窈娘伤了脚,对方根本无法这么快追上来。只是,现实没有如果,如果窈娘的脚不受伤,他们二人也不会如此快就来到这地道口——这就是最现实的矛盾。 “给我把人放下!” 张易之向对面的几个人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为首之人竟然是卫遂中。卫遂中显然受到了昨夜之事的影响,做事慎重了不少,竟然没有立即发动进攻,而是率先出言试探。反正,他的任务就是看住窈娘,纵使击毙了前来援救窈娘的人,也没有什么功劳,所以他此时倒是显出和平日作风截然相反的“ 心慈”,只要张易之肯把人放下,他还真就能放任张易之走人。 越是到了这种时刻,张易之就越发不可能放下窈娘独自逃生了,若是他能这么做的话,早就在窈娘的“强烈要求”之下做了。所以,卫遂中的威胁根本没有在他的考虑之中。 张易之此时心中却是转着另外一个念头:这卫遂中再怎么说也是来俊臣手下的头号马仔,这种看门护院的事情再怎么也轮不到他出场,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疑问只是一闪而过,张易之立即就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因为卫遂中羞辱来俊臣的老婆王氏,来俊臣和卫遂中时间已经生出罅隙了,要不然他昨晚也不会亲自带队去抓张憬藏。可昨晚的事情,又让他给办砸了,他此时自然是惶然不已,于是便跑来这里看护窈娘,也算是讨好来俊臣的一个办法了。说不定,这次我要是能把窈娘弄出去,他就该被来俊臣一脚踢开,甚至直接杀了喂狗了!” 这样一想,张易之对卫遂中此时的心态就不难理解了。只要自己此时真把窈娘交出去,卫遂中还真不大可能节外生枝。可是,自己若是不交人,他也会拼了性命抢人。 “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卫遂中啊?”张易之冷笑一声,道:“怎么了,卫头领你身为来俊臣手下头号打手,怎么不在家里享清福,却跑来这里喝西北风?” “好胆!”卫遂中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随即就是一脸愤懑地喝道:“来少府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休要啰唣,立即把人交出来!” 卫遂中一双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张易之空下来的那只手。他之所以至今还没有下令强攻,还有另外一重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弄不懂把眼前这个看不清样貌的家伙惹急了,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若是这家伙把美人儿当武器来招呼大家,可就不妙了。毕竟,他大哥来俊臣要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儿,而不是一个满脸刀疤的丑八怪,更不是一具手脚冰冷的美人尸! 第五十六章 厮杀 卫遂中的踌躇对于别人来说,很难发现。但对于这几日一直不断地和他照面的张易之而言,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对方那一瞬间的愣神对他而言,不啻主动进攻的绝好机会—— 忽然,张易之淡淡地回头看了窈娘一眼。窈娘也是极为聪明伶俐之人,虽然那里被握住,会对她的思考能力有些滞碍,但张易之的这个眼神,她却是立即读懂了,她静静地伸出双手,反手抱住了这个男人雄健的身躯。 毫无征兆地,张易之忽然猛然向前跨出一步,一脚向卫遂中的小腹踢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张易之的主动发难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在场的这些来俊臣的手下都是卫遂中带出来的街头游侠儿,与其说来俊臣是他们的老大,还不如说卫遂中是。在他们的眼里,卫遂中的安全怎么都比一个小娘子重要得多。 因此,张易之刚一发难,十几个小混混立即被调动了起来,各式各样的武器同时向张易之身前招呼了过来。 卫遂中也是大惊。他一向都是很自信的一个人,所以才敢时常一个人都不带就上街调戏小娘子。一直以来,他也没有遭遇什么麻烦,这也在客观上助长了他的自信。可这几天以来,他却接二连三地遭遇狠人,先是张易之,然后是张憬藏,最后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白衣人,这几个人是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狠。他那长期积累出来的信心被这几个人一冲击,早就化作泡沫随风飘散了。 张易之虽然左手夹着一个人,但出手,哦,应该是出脚却异常的迅捷,来势汹汹,这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并没有帮手,而是和对方在单打独斗一般,一种很无助的感觉立即涌上了心头。 同时,卫遂中也并没有完全被张易之的威势吓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还是记得周围一众手下的存在的,可这些人的存在却恰是他心中惊骇的另一个根源。这么多的兵刃都是不长眼睛的,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小娘子…… “住——” 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卫遂中就发现对面的张易之身子一飘,竟然滑了过去,一下子避开了所有的兵刃,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提醒。 就在张易之的身子向边上滑过去的同时,他的右手忽然伸了出来,作鹰爪状,向卫遂中身边的那名小混混抓了过去。原来,所谓擒贼擒王只不过是张易之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他真正的目标只是旁边的那个小混混。 那小混混使的是一把长刀,方才只是顾着救援卫遂中,长刀 有些盲目地递出,已经被张易之闪过,这时候自己被张易之的右手攻到,手上的兵刃想要再缩回来反攻,却已经是鞭长莫及了。一时间,他又惊又愕,竟是忘记了有所反应。 张易之并没有因为对方根本没有闪避而心慈手软,他眼中闪过一抹笑容,右爪忽然变成了刀状,狠狠地一把劈在对方的手臂之上。人的手臂肉多,被一下子劈到,那人只感觉一阵剧痛瞬间传来,手上一松,那柄长刀就不由自主向地下坠落。 就在此时,张易之的左脚恰到好处地伸出,一把踢在那柄长刀之上,那刀再次改变轨迹向上飞起,张易之的右手正好收回,很轻松地将这柄长刀抓住。 张易之这几个动作酝酿良久,这整个过程也是在脑海里演练过了不下两次才付诸行动的,可算是翩若惊鸿,一气呵成,从忽然发动进攻到掠得武器,不过是瞬间的事情,却达到了预先的设想。 卫遂中见了,却是大怒,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武功不凡,如今拥有了武器之后,就更加难以对付了。而他更怒的是自己先前的犹豫,要不是一开始的时候自己还曾寄望于和平解决问题,早就有机会一把将张易之擒下了,何至于把事情闹得如此棘手! “都给我上!”卫遂中恼羞成怒之下,急忙下令道。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不奢望和平解决,就算张易之临时后悔想要放下窈娘走人,他也不会答应,他已经把宰掉眼前的这个男人和截下窈娘当做同等重要的事情来做。 张易之知道若是任由对方发挥的话,莫说自己身上还吊着一个不能动的小娘子,就算自己了无牵挂,也难以全身而退。当下,他一把伸刀格住当先攻过来的一把长剑,一边嘻嘻笑道:“小心点哦,这小娘子可是你们的寇首来俊臣的挚爱,伤了我不打紧,若是上了她,嘿嘿!” 众人都有些踌躇起来,毕竟窈娘人在张易之的手里,这么大个人,刀枪无眼的,哪里那么容易照顾到。可为首的卫遂中却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否认张易之的话。一群小混混顿时明白过来,还真不能伤了窈娘,否则定是个谁伤人谁抵命的下场。 于是乎,窈娘非但不再是张易之的累赘,反而成了张易之的救命符,卫遂中那一群小混混虽然一心想要把他大卸八块,却无奈何窈娘在张易之的手里握着,动起刀枪来,束手束脚,十成力气能用在张易之身上的,差不多也就三成左右。 随即,场面里就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张易之固然是无法突出战团,而这一大群人也难以拿张易 之怎么样。 随着战局的深入,张易之心中开始暗暗叫苦。窈娘虽然是一个身材纤细,没有多少重量的女子,甚至当她挂在身上的时候,张易之还真能闻见那种若有若无的所谓处女芬芳,让身为处男的他感觉颇为舒适,可在身上久了,张易之还真是渐渐感觉出一种和她的身躯很难契合在一起的、叫做“沉重”的滋味来。 张易之终于发现卫遂中这家伙学聪明了,他不再一味急攻,而是和一群手下一起缓攻。这群人虽然都是一些不会什么武功的混混,但在一起厮杀的时间已经很长了,配合上已经有了常人难及的默契。加上这群人还很注意相互之间的补位应援,张易之几次尝试选择一个方向突围,都被应援而来的其他方向敌人给杀退了回来。 最让张易之有些绝望的是,因为一开始就使出过一次声东击西的法子,这时候这一招已经不灵了,不论张易之猛力攻击哪一方,前来应援的都只是剩下十几个人里面的少部分,其余的大部分仍是守住各自的缺口,生恐张易之忽然杀个回马枪,从空隙里逃脱。 而此时已经是主动吊在张易之身上的窈娘却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前正在发生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械斗一般,她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张易之脸上的那张面具。那是一个不知名的魔鬼的脸谱,样子有些狰狞,但窈娘却觉得异常它的样子异常的可爱。 忽然,但听得“哧”的一声,衣衫被划开的声音传来,张易之只觉右手的手臂忽然一凉,知道手臂上已经被利刃划过。这种凉意不只是因为衣服破了,更是因为出了血。 张易之大怒,忽然大喝一声,长刀狠狠地向偷袭者劈了过去。既然知道今日难以逃脱,他当然会选择惩罚那些伤害自己的人。这一刀,他用上了仅剩的全部的力气,这一声断喝也是如暮天洪钟一般,又是凄厉,又是响亮,令人听了,心神根本无法不被牵制。 那偷袭者大骇,闪身就要往后退去,但这却成为了他一辈子犯的最后一个错误。此时的张易之虽然凶猛,但力气已然不继,他若是奋勇上前的话,只消挡住张易之的第一下进攻,应援的人就会赶到。而他若是拼着受伤硬挡的话,别说一下,就是三合之内,张易之都未必能取他性命。 可惜,现实的残酷就在于,它容不下“如果”的存在。于是,在偷袭者仓促的后退之中,张易之的身影如跗骨之蛆一般,瞬息而至,长刀挥下,那偷袭者甚至来不及哼一下,热血喷薄而出。随即,他的身子就向败革一般,缓缓地倒了下来。 “杀——杀人了?!” 张易之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前世的他是何等的老实,莫说杀人,就是杀鸡他都没有做过,不是怕,只是不忍心而已。而穿越这几天以来,他屡次与人打架斗殴,这一次,他甚至亲手用长刀劈下了一个人的半边脑袋。这时候,他感觉到的居然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 就连张易之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肠竟然变得硬了很多,这大概就是这些天以来,心里一直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所压着而生出的一种暴戾之气吧。 空气像是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而时间也像是在这一刻被定格。包括卫遂中在内,十几个小混混都是满脸震惊,或是看着张易之,或是看着地上那具没有生命力的,令人作呕的躯体。做他们这一行的,失去兄弟并不是很稀罕的事情,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兄弟死得这么惨,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此时的张易之是最虚弱的,若是他们一拥而上的话,张易之根本就无力反抗,而窈娘也只能乖乖就范。 “马三!”卫遂中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举刀向张易之猛劈过去。张易之一闪,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刀,但忽然感觉右臂再次一痛,就看见一把短剑正插在其上。 受此重创,张易之的右手再无一丝力气,手上的长刀也毫不留情地脱落,好像在和这位拥有自己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新主人划清界限一般。 这次的偷袭者显然和死去的那个马三感情甚笃,终于偷袭成功他望向张易之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得意和阴狠。但是,还没等心中的得意氤氲开来,他忽然感觉心口一凉,嘴角溢出血来。他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那个俏丽无比的面容,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毫无意外地果然插着一把匕首。 美人儿纤巧的小手,正握着那把匕首之上。 当他再次抬头,看见了美人儿眼里射出的丝毫不亚于自己的阴毒。 最毒妇人心!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后领悟的一个道理。 第五十七章 白马如飞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谁也不会想到,眼前这样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娇艾,在她可人的外表之下,还藏着这样一幅狠辣的心肠。 美人的匕首插进偷袭者胸口的情景,比起当初张易之劈下一个人的半边脑袋那种血腥的场面,越发的令人震撼,以至于卫遂中和他的那群小喽啰都忘记了他们还有一个同伴的生命正在消散,而没有做出任何的援救动作。 美人儿小手一扬,那把闪着光的匕首忽然从偷袭者的身上被拔了出来,偷袭者血流如注,软软地扑倒,而他的鲜血,却像是有些不甘一般,狠狠地喷向了张易之和窈娘,以至于美人儿雪白的脸上,都缀上了不少的红点。 这是一把随时准备着用来结束自己性命的匕首,没有想到它首先饮下的,却是敌人鲜血。窈娘忽然向张易之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那笑容是那么的鲜艳,和周围带着寒意的空气是那样的格格不入,让张易之有些愣神。 “放我下来吧!”轻轻的声音里面蕴含着坚决。 张易之明白一旦放下她,会发生什么。但看起来,在这里结束生命,已经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如果左右都是一个死,谁也不愿死在来俊臣那种牲口的手里。张易之甚至都感觉,自己的性命也要报销在这里了,不是因为周围那么多浑似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而是因为和窈娘同样的理由。 今晚既然已经注定不能逃出去,那又岂能落在来俊臣的手里!这个变态如果只是会杀人的话,倒也不至于让一向很是怕死的张易之坚定自己的死念,就怕他还喜欢菊花,等把你身心都羞辱了一个遍,再送你去见阎王。 张易之不是不怕死,只是相对于死亡,他还有更加害怕的东西。 窈娘被放了下来,她的手却并没有松开,而是主动地紧紧攥着张易之的大手。在最后的时刻,她坦然地放下了生死,也坦然地丢弃了一个年轻女子固有的矜持和羞涩。甚至,她的身子还半靠在张易之相对而言显得伟岸的身躯之上。 只是,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因为染上了鲜血而显得愈发森冷的匕首。 卫遂中等人都不是白痴,他们也看出了眼前这对男女想要做什么了,这也是他们不敢向前一步的原因。一个活的美人儿能讨来俊臣的欢心,一个死的美人儿只会讨来他的滔天怒火。眼前的这些混混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来俊臣那带带着阴翳的笑容。 “小娘子,你莫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卫遂中一面示意周围的 几个人闪开一些,以免让窈娘产生不好的情绪波动,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 “那好,你们给我散开,放他出去!”窈娘指了指张易之,厉声说道。 卫遂中苦笑:“小娘子还是不要为难我等了,此人是决计不能放走的!” 虽然心中有些急切,但卫遂中到底在这种勾心斗角上,还是有一些小聪明的。放了张易之,今天两位兄弟就等于白白殒命了,以后自己想要继续统领这些手下,就难了。 这还不是关键,就怕放走了张易之之后,美人儿还是一匕首捅进自己粉嫩嫩的小腹,这放人的行动立马就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 有眼前这个面具男在,美人儿还要顾忌一下他的性命,死志就不会那么坚定。若是这个面具男跑了,美人儿必死无疑。这笔账,在卫遂中这样的老江湖的眼里,根本就不需要算。 窈娘冷笑一声,立即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轻轻一划,鲜血就顺着那雪白的颈脖流了下来,样子看上去颇为狰狞。 卫遂中还是苦笑:“小娘子,你让想要我等放人,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你最好也不要自戕,否则的话,我们会把这怒火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你身边的这个男人胆敢和我家大哥作对,固然是死有余辜,一旦查出他有什么亲戚朋友,一样要遭殃。还有你自己,你在这乔府里面,不是也有一些亲厚的人吗,你总不希望这些人也因为你一时的不冷静而丢掉性命吧!” 对来俊臣这样一个色鬼的女人进行威胁,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不是到了这等时候,卫遂中也不愿做。因为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或许对这些根本不会在乎。而即使一时间此计成功,以后这女人在来俊臣那里得了宠,那枕头风吹起来,卫遂中想想都会颤抖。 “你……你好卑鄙!”窈娘果然脸色大变,怒声骂道。 卫遂中心下一喜,知道这计策一时之间是成功了,至于有没有后遗症,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张易之却是心头一沉。他心中暗忖:“窈娘啊窈娘,你终究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啊,这种时候,你对周围的人表现得越关切,就越是害了他们,倒是表现得越发的淡漠,才越是救了他们呐!” 果然,卫遂中大喜之下,立即得寸进尺,他阴阴地向张易之笑道:“这位兄台,你敢夜闯乔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劫取美人儿,并且在我等兄弟的围攻之下坚持这么久,我们兄弟都很佩服你英雄了得。既然是英雄,就请不要躲在女人 的身后。过来吧,身为须眉男儿,岂能让女人以自己的性命为威胁,来换取自己的苟延残喘!” 这激将法对张易之自然是没用的。不过,张易之却知道,就算对方不用这激将法,自己也逃不脱此劫了。 很奇怪的,张易之一向是一个怕死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躺在床上想起将来的死亡,都会隐隐战栗。可当真正的死亡威胁降临的时候,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坦然,他甚至隐隐地生出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当初和“张易之”定下那个协议所产生的唯一的正面效果吧!如果一个男人注定一辈子面临着许许多多的美人儿,却只可远观,不能近亵,那么生命对他而言,就没意思得很了。 张易之轻轻地转向窈娘,道:“小娘子,看来还是要借你的匕首一用了。” 窈娘脸色一变,非但没有把匕首递给张易之,反而往回缩了一下。随即,他转向卫遂中,道:“卫遂中,只要你放过他,我保证绝不自戕,如何?” 到了这时候,卫遂中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他倒是得势不饶人起来:“小娘子,小人对你是极为尊敬的,你的话,小人极愿遵从。可惜,今日小人有两位兄弟殒命,就这样放走了此人,兄弟们都不会答应。小娘子,你这个要求,实在太令小人为难了!” 张易之洒脱地摇摇头,向窈娘道:“不必争了,把匕首给我吧!”伸手就去抓窈娘手上的匕首。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旁边的大路那边传来。初时众人还不在意,可转眼之间,那“得得”的马蹄之声就变得十分响亮,可见这马儿的来势,已经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众人回过头去,就看见一匹雪白色的马儿只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已经来到了眼前。至于那马上之人,众人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他通体的白衣,至于是男是女,长相如何,却是根本看不清了。 “小心!”卫遂中看着那匹如闪电一般急剧靠近的马儿,心中涌起难言的惊骇,那种感觉就像是昨晚遇见那个白衣人一般。虽然他还不知道来人是否昨夜的人,甚至是不是打酱油路过的,卫遂中还是很惶急地出言提醒。 第五十八章 奔逃 “哧!”马上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虽然声音不大,场中的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身上都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感觉,就像好像正面对着一头已经张口血盆大口,正准备向自己扑来的老虎一般。 终于,马儿冲到了离众人只有十几步之遥的地方,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每个人都带着骇然之色,望着那四个如骤雨一般迅速降临的马蹄子。 忽然,众人眼睛一花,看见马上忽然伸出一条白色的纱布,就像那马上骑士身上忽然长出的一条长长的手一般。而那只“手”在空气中丝毫不受阻滞,如飞一般地向前伸过去,一把卷在窈娘的身子上。 下一刻,就在众人无比惊诧的目光之下,窈娘的身子就随着那条似乎带着仙气的纱布腾空而起,带着美妙的弧线,飘飞到了那匹白马之上。而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马儿早已飞驰出老远的距离了。 张易之大喜,知道这是一个前来救援窈娘的高人。他只是有点不爽,既然这高人手段如此的高明,顺便救下自己,似乎也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可对方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在卷走窈娘之后,立即逃得没有影踪。 不爽归不爽,张易之对这高人还是有一点的感激。因为他的到来以及救人的方式都太过特殊了,以至于卫遂中和他的那一群喽啰目瞪口呆,至今还没有回过神来。这可不正是一个逃跑的良机吗?虽说活着也挺痛苦的,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张易之轻轻地往边上挪了两步,看准包围圈中两个人之间的空隙,然后将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脚上,忽然一个箭步向前冲去—— “大,大哥,这厮跑了!”被张易之来了个漂亮的过人,那木桩也似的后卫这才回过神来。也许是被方才白衣人的闪亮登场搅得迷失了神智,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立即追上去,而是向也已经回过神来的卫遂中报告。 卫遂中大怒,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那倒霉鬼的脸上:“给我追,给我追!” “可是,那小娘子——” 卫遂中简直被这笨蛋气得要疯了。那四角如飞的马儿早就跑得不见踪迹了,小娘子还能追的上吗?再说,即使追得上,救走她的那人手段如此高强,方才的那一系列动作如此干净利落,就凭卫遂中他们几个三脚猫,还不是送死的料! 事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把那该死的戴面具的家伙抓住,把他交给来大哥亲自发落,也 许能将功折罪,消弭一些来大哥的雷霆之怒。 卫遂中再不多话,一脚过去,把这不开眼的家伙踹翻在地,拔腿就向张易之逃跑的方向追过去。卫遂中手下的那群喽啰虽然一个个头脑都比较简单,可却都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见到卫遂中恼怒非常,哪敢怠慢,发一声喊,都跟着卫遂中冲了上去。 张易之在前面跑了一阵,听得后面喊声逐渐迫近,心中不由发冷。若是在往常,就凭卫遂中和他手下的那群废物,张易之虽然说不可能将他们放倒,在这夜色之下,想要逃脱却极为轻松。 可是,眼下却不行了,张易之的右臂接连受了两次伤,现在那种疼痛已经蔓延了开来。他的右手已经无法摆动了,一摆动就是钻心的刺痛。而手上无法摆动,自然会对速度造成严重的影响,张易之此时的速度和巅峰时期根本就无法相比,这也是他一直无法摆脱卫遂中一伙人的原因。 又向前跑了一阵,发现卫遂中就像个可鄙的跟屁虫一样如影随形,张易之在确认自己就算放个屁过去,那浊气的力量也不可能把这跟屁虫撞飞之后,决定改变战术,不再以速度取胜,而是以地形复杂。于是,他立即钻进了某条不知名的小巷。 这一招果然有些效果,随着张易之在这些小巷里来回穿梭,卫遂中那一伙人渐渐地在背后的喊声渐渐轻了不少。张易之知道,虽然他还远远没有甩开对方所有的人,但至少已经成功地诱使对方一部分人迷路,这就是胜利——可惜只是局部上的。 继续向前跑,继续兜圈子,张易之渐渐有些绝望了,手上的伤势越来越重,整条手臂现在都已经开始不疼了,而是麻木。整个右臂就好像是一个烂掉的果子一样沉沉地挂在自己的身上。而这,又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张易之的速度。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我拦住他了!”声音里喜意浓浓。 张易之抬头一看,原来是卫遂中手下那群喽啰里面的一员,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跑到了自己的前面去了。 张易之这时候才算是明白为什么跑着跑着,追兵中不断有人“掉队”。原来那根本不是掉队,而是刻意安排的包抄!卫遂中他们这群敌人的狡猾,远远的超出了张易之的想象。 对于这时候的张易之而言,后退已经是不可能了,后面的那群追兵如狼似虎,任何一个还想保住自己菊花的男人都不愿落在他们的手里。他只有继续向前,尽管前面也有敌人,但那只是一个! 当下,张 易之咬着嘴唇,脚下加速,狠狠地向那喽啰冲了过去。 那喽啰大喜,猛的将刀向前递出。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兵刃插进张易之身体的那一刻。头功啊,今晚这么多人出来,每个人心底下都存着立功的心思,可到头来怎么样,其他所有人有咎无誉,只有他大功独揽。这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可就在张易之的身子快要找死一般撞上他的刀子的时候,小喽啰感觉不对劲了,因为他明明看见张易之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这笑容里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讽刺,嘲笑…… “啪”张易之忽然飞起一腿,踢在那把刀的刀身之上,那把长刀就像是吃了药一般,狠狠地向着那幽蓝如海的天空跳了上去。而张易之一脚落地,立即换了一脚,再次飞踹了过来。连环腿,一气呵成。 小喽啰方才如果认真一点对待,也许结果会大不一样,可他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对面的张易之虽然受伤不轻,却毕竟是带着一个累赘,在十几个人的围攻之下,也能支撑许久的人,岂能那么易予的!这种瞬间的轻敌,立即就让他尝到了苦果。他闪身想躲,可张易之的飞腿速度却远远胜过了他躲避的速度。 “砰”张易之的腿踹在小喽啰肚皮上的声音格外的渗人。小喽啰惨呼一声,嘴角顿时溢出血来,身子立即倒飞出去。 就在此时,那飞上半空的长刀正好落下,张易之伸手一捞,将之抓在手里。虽然他并不习惯左手使用兵刃,但有总比没有好。 “好啦,就在那里,围住他,看他这次往哪里逃!”那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再次传来,张易之眉头一皱,他竟然也是到现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卫遂中自己居然也跑到前面去围堵自己了。这小子,实在是太阴险了。 张易之知道既然卫遂中敢于自己绕到前面去堵截,那后面自己也不可能突围出去。在这条窄窄的小巷里面,自己再一次陷入了重围之中。而这一次,对方不会有什么顾忌,他们一定会把当场格毙自己当作第一目标的。 第五十九章 藏身 卫遂中是一个很具有忘性的人,看见眼前这个该死的戴面具的家伙被左右包抄,再无退路,早就把窈娘的逃脱和兄弟的惨死抛到了脑后,一心就只剩下如何消遣眼前这厮。 “大家慢一点,一齐围上去,这厮手头很硬,不要给他对单的机会!”卫遂中故意大声喊道。 其实,经过这么久的追杀,他手下的这些喽啰们早就看出了张易之的厉害,根本不需要他吩咐。他这样喊,不过是给张易之制造一点心理压力罢了,张易之越是恐惧,他才会越发的畅快。 卫遂中嘴上让众人慢一点,自己也是身体力行,一步一个脚印,逼近十分的缓慢。心底那种浓烈的怨毒让他十分享受张易之的惊惶,他要一边缓缓逼近,一边制造这种异样的快感。虽然张易之正戴着面具,惊慌失措的表情无法欣赏到,这有些遗憾,但这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中不足而已。 可向前逼近了几步,他忽然发觉有点不对了,孤零零地站在场中的那个人并没有表现出坐以待毙之人应有的颤栗,他竟是稳稳地站在那里,身子无比挺拔。而自己这前后两边十余个人的逼近,好像都不在这厮的眼中一般。 卫遂中心底渐渐生出一种不怎么对头的感觉,就在这种感觉开始发酵,他正要发喊招呼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对面那个戴面具的男子行动了,只见他忽然一个转身,左脚往前面的墙上踩去,随即,借着左脚的力量,他的右脚跟上一步,整个身子就像鸟儿一般腾空而起。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然就这样爬上了这高高的围墙! 卫遂中心下一沉,急忙喊道:“快,追上去,抓住他,抓住他!”在他歇斯底里的呼喝声中,张易之毫不客气地往对面一跃,顿时他的眼皮底下消失。 张易之跳下墙头,心中并不觉得丝毫的放松。方才的爬墙,他已经做到了自己可能做到的极致。虽然他如今的爬墙本事已经是出神入化,罕有其匹,可今天他身上受了不轻的伤,这个在平日里看起来极为轻松的动作,今天做起来却是异常的艰难。好在,卫遂中过分的小心给了他酝酿、收蓄力气的机会,不然的话,他绝不可能在前后两方面的敌人迫近之前完成这一连贯的动作。 就算如今已经跳过了墙头,张易之兀自后怕。而且,就算翻过了这堵墙,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自己已经成为后面这群人今晚唯一的目标,他们绝不可能任由自己轻易逃生的。 张易之忍着因为剧烈的运动牵动伤口导致的右臂剧痛,继续往前面 跑去。虽然鲜血不住地从他的手臂上滴下来,他也无暇包扎一下。 忽地,一阵欢呼之声从后面传来,显然,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后面的追兵之中也有人翻过墙来了。 张易之来不及回头去看,他甚至都没有时间静下来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就这样就着夜色向前面狂奔而去。他只知道,自己如今身处的,是一处宅子,周围暗香浮动,想来这主人家应该是那种非富即贵的类型。这样的宅子有一种好处,那就是亭台楼阁很多,随处都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能把后面的那些人稍微甩开一些距离,就能隐藏起来。 也许是身上疼痛的时间太久了,物极必反,这种剧痛已经不能阻止张易之的前进,他甚至感觉到这剧痛竟像是能刺激他的潜能一般,自从进入这宅子以后,他健步如飞,竟是比方才在外面还要快了一些。 “什么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 “……” 倏忽间,一个带着警惕的斥责声想起。随即,接二连三的斥责声不断响起。张易之心中大喜,看来这群嚣张的家伙是惊动这宅子的主人了。他暗暗欣喜,多一些人加入这场闹剧之中,这水就会更加浑一些,唯有浑水才好摸鱼。 “好狗不挡道,给我让开!”卫遂中嚣张的声音从后面隐隐传来。 张易之听了,又是一阵大喜,他知道,这宅子的护卫已经拦住了卫遂中那一伙人。而他张易之却没有人来理会,显然还没有被发现。 而且,卫遂中这厮是被气得失去理智。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只要亮出自己还有自己背后主子的名号,这神都城内由不得他们自由驰骋的宅子,还真没有几处。可这厮却不亮名号,而是这样傻愣愣地硬来,这宅子的主人买他的账才是怪事! 张易之倒是不急着逃跑了,而是闪身来到一个隐僻之处,侧耳倾听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破落户魏大!”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听口气,应该就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张易之一听,顿觉不妙,这主人的语气并不友善,甚至可以说得上相当的自矜,可见他的身份也是非同小可,就算对着卫遂中这样的人,他也并不十分看得起。可不论如何,既然他将卫遂中称作“魏大”,显见是认识卫遂中的,一旦他们说通了,自己岂不是…… 张易之再也顾不上继续偷听,连忙猫着身子向前跑去,随即,他转上了一条小路,渐渐就听不见后面 的声音了。 暂时是安全了!张易之心中闪过一丝欣喜,顿时松了一口气,一种无力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好累,好痛! 尽管张易之知道这仅仅是暂时安全而已,他却无法阻止内心深处涌起的那种松懈感和疲惫感。他知道不宜再跑了,他此时的身体状态,莫说是卫遂中手下那帮如狼似虎的鹰隼,就是随便一个壮汉,都未必能对付得了。而这宅子的主人既然身份非同小可,府内的防卫自然森严,一时之间没有被发现,就已经算是绝顶的运气了,若是继续这么跑下去,迟早要被发现。为今之计,只有找一处宅子藏起来,待恢复了部分体力再行谋划脱身之策。 张易之站定身子,四处张望比较了一下,一下子就选中了前面的一处院子。这院子整个都漆着朱色的漆,在夜幕之下,散发着沉沉的灰色,院子的周围,是种着各色花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经过精心照料的,花草旁边绝无任何的杂芜。显而易见的,这院子的主人身份不同一般。 张易之知道,卫遂中今天夜里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虽然这宅子的主人身份非同小可,但最终多半还是要让卫遂中搜查一番。一般人物的住所,要搜查自然是很容易的,而若是宅子的主人身份高贵的话,宅子的主人就未必会任由卫遂中搜查了。 换句简单的话说,只要藏进眼前的这处院子,卫遂中搜过来的可能性就小很多,等他搜到的时候,张易之已经必然已经恢复了不少的体力,甚至有可能已经逃出去了。 说干就干,张易之立即向那院子逼了过去。 院子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张易之轻轻打开一条缝,往里面张望一番,确定没有人之后,立即从门缝里钻了进去,然后反身轻轻地关上门。这门有门闩,张易之却没有闩上。他知道,若是闩门的话,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院子里面有三个房间。中间一个的门比旁边两个高不少,也宽不少,显然是重要人物所居。张易之仔细听了一阵,这屋子里面竟是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这让他大为放心,闪身便往左边的房间走过去。 他之所以弃中间的房间而就这一座,是因为他知道一般府里的大人物身边都有不少的随使之人,一旦那大人物回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想要藏身可就难了。 第六十章 王雪茹 张易之推开门,轻轻跨了进去。 还没有等他看清楚这屋内的情景,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春香回来了,你快去问问她,怎地交代她办这点小事,她却去了这大半天!” 张易之大吃一惊,原来这屋内竟然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从声音里很容易听出来,这说话的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 随即,就听见另外一个女声应道:“是!”然后便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你这小蹄子死到哪里鬼混去了,小娘子问话你听见了吧,还不快回答!”听语气,应该是一个丫鬟。 张易之吃了一惊。他此时即使想要转身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因为这必然会闹出动静来,万一被外面的人听见了,麻烦可就大了。 好在张易之余光一扫,看见这房内四周都挂着很多的帷幔,满眼望去朦朦胧胧的,要想藏身倒是不很困难。当下,他身子一闪,倏地一下,来到了屋内一张书桌旁边藏好。这书桌旁边恰好是一张雾白色的帷幔,张易之轻轻将之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当然,这帷幔本身不是纯白色的,乃是薄纱所制,虽然不能算完全透明,若是被人盯着看,却也能看出端倪来。只不过,这屋子里好像也就是这地方最隐蔽了,若是这样还被发现的话,说不得只有采取一点行动了。 “咦,娘子,门是开了一条缝,不过没人呐,好像是被风刮开的吧!”丫鬟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小娘子的声音柔柔腻腻的:“这么说,春香那蹄子还没有回来,看来,前院那边应该是出了事了。不然,春香这么稳健的性子,不至于拖这么久的。秋水,快来,帮我穿好衣服,我也要去看看!”语气间竟是颇为热闹,给人的感觉就是她整天都在盼望着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随即,轻微的水声响起。 张易之藏好了身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这才有机会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种布满帷幔的屋子,张易之不是第一次见到,其实慕云飞的燕居别院就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慕云飞还是青楼名妓,以这种小伎俩制造一点神秘感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一般的人家却是无需这样,这些东西挂在屋子里,碍手碍脚的,十分的不便。 有点奇怪的是,这屋内虽然并没有火炉之类,但在早春的寒意笼罩的季节里,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空气中似乎就隐藏着一种温润的气息一般。继续观察,张易之便找到了这空气中温润气息的来源 。这是因为屋子的最里边隐隐有一丝热气氤氲而出,向外扩散开来。这热气之中,还带着一丝丝幽兰的清香,虽然没有真正的兰花香味那么浓郁,可闻起来也是令人倍感舒适。 透过几层帷幔,张易之的目光往最里边射进去,综合了他眼前所见的情形,他可以肯定,这帷幔的最里面一定是一个大浴桶,而这屋子的主人,也就是丫鬟口中的“小娘子”应该正置身于那浴桶之内。虽然张易之只能略略看见一点里面人影的晃动,根本不知道这小娘子长得怎么样,但男人的本能却促使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好咧!”丫鬟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兴奋。可她刚刚回过身子,忽然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上,顿时发出一声“哎呦!” “你怎么了?”小娘子关切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就是被这帷幔绊了一下,摔倒了,倒是没有什么事情!”那个叫秋水的丫鬟一边爬起身来,一边说道。 “你这蹄子就是不如春香稳重,这么大人了,怎么走路还要摔跤。若传出去,以后还有谁敢娶你!”小娘子娇声打趣道,声音仍是腻腻的。 秋水却不乐意了:“小娘子,这怎么怪得了我,若不是你在这屋子里安上这么多帷幔,我也不至于看花眼哪!真搞不懂那个慕大家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模仿!再说了,你有没有去过她的燕居别院,只是胡乱听说而已,怎知道她的屋子就是这般布置?而且,听说她这两天已经被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接回家了,以后恐怕也只能和平常的女子一般,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哪里还能这样摆弄自己的屋子!”一边悻悻地爬起身来,她一边埋怨道。 张易之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娘子竟是慕云飞的粉丝。他心下暗暗感激慕云飞,若不是因为她的魅力,今日这屋子里面也不会这样的布置,而他自己恐怕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地躲在这里了。 “你这死蹄子恁多废话!”小娘子听得秋水对自己的偶像口出不逊,一下子不干了:“再啰嗦,把你送给那个人去,免得耳朵受苦!” 秋水好似对“那个人”很有些忌惮,赔笑道:“好啦,好啦,我错了!”随即,她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不过,那个人似乎对小娘子你更加青睐呢,我这种丑丫头还不入他的法眼哩——啊哟,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话说到一半,被小娘子狠狠掐了一下,顿时尖叫起来。 两个人打闹一阵,秋水便侍候着小娘子穿好衣服,向外行来。 当小娘子终于从那帷幕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张易之第一次看见了她的庐山真面目。 面孔稍显圆了点,上面点缀着精致的五官,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十分的秀美。由于刚刚出浴,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也没有梳上什么发髻,只是随意地用一根紫色的丝带系着。已经逐渐见惯了这时代各种各样别致发髻的张易之见了这个,就好像见到了二十一世纪街头的mm一般,心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种亲近之心。而且,这女子本身也称得上难得的美女了,虽然未必倾国倾城,却也风姿绰约,赏心悦目。 两个人刚刚走到门边,那刚刚被秋水关上的门倏忽间自己开了,一个和二女一般年纪的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春香!你这小妮子总算是回来了,莫不是前面的事情结束了?说说,是怎么回事?”秋水一见那女子,两眼放光,连忙问道。 “小娘子,不,不好了,来了,他们来了!”刚进门的那个叫做春香的丫鬟期期艾艾地说道。 “什么来了,谁来了?”小娘子惑然问道。 “卫遂中来了,领着一大群人!”春香终于喘过气来,说道。 小娘子秀眉微微蹙起,有些不悦地问道:“他来做什么?哼,那天晚上羞辱得我姐姐还不够吗?” 原来,这小娘子便是来俊臣夫人王氏的妹妹王雪茹。她们姐妹二人虽然并不经常见面,但感情十分深厚。王雪茹得知那天晚上自己的姐姐竟被卫遂中这等人打了巴掌之后,比她姐姐还要怒不可遏,虽说她也没有办法替姐姐讨回公道,但听得卫遂中居然还敢来这她兄妹二人新买的宅子,怒气不打一处出来! 春香道:“好像是在追捕什么犯人。” “犯人?”王雪茹鼻哂一声:“恐怕是好人吧!真正的恶人还轮得到他们来追捕?” 张易之一听这话,顿时生出一种知音的感觉,浑然不因为被美女顺口给了一张好人卡而沮丧:“是啊,老子可不就是好人吗?要是一般人,刚才就不是躲在这里,而是躲在你的浴桶旁边去了!” “还有,他们追捕‘犯人’就追捕吧,怎么跑我们府里来了?”王雪茹又问道。 春香道:“他们好像说,看见那个犯人逃进我们府里了!” 王雪茹顿时柳眉倒竖:“一派胡言!难道我们家会窝藏犯人吗?” 第六十一章 一刀退敌 “会还是不会,小娘子让我等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忽然接道,门框里露出一张丑脸,赫然便是卫遂中。 张易之心中一颤,他早就料到卫遂中等人会搜到这里来,可完全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会这样快就到了,仿佛这一路上其他的宅子都根本没有搜过一般。一个不祥的感觉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难道他们根本就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然后按图索骥,径直找到这里来的?” 门外忽然吹过一阵风,“呼呼”的从外向内直灌而入,张易之忽然觉得受伤的左臂一凉,随即又是一痛,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转头望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左臂之上已经是被鲜血染红。 鲜血?!张易之灵光一闪,忽然明白怎么回事了:是血迹!卫遂中等人就是沿着这血迹的指引找到这里的,他们的确是根本没有搜查其他任何宅子。张易之今晚和卫遂中一伙人拼杀许久,自己身上或重或轻地受了几处伤不说,敌人也是伤亡惨重,其中两个已经是永远不可能再睁开眼睛了,剩下十多人中也有一半以上挂彩。如此一来,张易之整个人已经差不多成了个血人,他的脚步每往前移动一步,就会在地上印出一个血迹来。有了这血迹作为引子,卫遂中想要找到他,实在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张易之低头往地上看去,果然看见地上隐隐约约地露出几个脚印。在这样干净的一间屋子里,这样的脚印倒像是刻意印上去,以破坏它的完美的一般。 张易之的目光忽然一凝,他发现对面卫遂中的目光也正直直地射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猛然碰在一起,各自感觉到了对方心中浓烈的仇恨。 王雪茹看见卫遂中的眼神,心下忽然一动,忽然回过头来,终于发现了那帷幔之后的端倪。可没有等她有所反应,帷幔之后的那个影子动了,就像一只忽然腾空而起的苍鹰一般,那个黑色的身影狠狠地向她扑飞了过来。 卫遂中在旁边看得大急,失声喊道:“小心!” 王雪茹是来俊臣的小姨子,如果她被张易之制住的话,今晚的事情对于卫遂中来说,就棘手了。他前两天刚因为醉酒打了王氏,导致与来俊臣之间长期的合作关系出现了很大的裂痕,如果这次又把王雪茹陷进去,来俊臣岂能容他! 再者,王雪茹的身份也不仅仅是来俊臣的小姨子这么简单,她同时还是这个宅子的主人——文昌台左肃机王循最珍爱的妹妹。若 是没有了来俊臣的支持,卫遂中只不过是一个混混头子,蝼蚁一般的存在,岂能和王循这样的朝廷重臣相抗衡。 可王雪茹好像被张易之浑身是血、头戴面目狰狞的面具的样子吓住了,竟然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本来,张易之离她并不很近,她完全有时间躲开张易之的这一扑,可在这关键的时刻,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竟然就这样痴痴地站在这里,根本没有一丝闪躲的意思。 卫遂中见了,大骇。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猛一咬牙,挥刀向前扑去,想要挡在王雪茹的身前。 这一下,卫遂中作为亡命之徒的狠劲算是被激发了出来。要知道,张易之这一扑乃是顺风,又凝合了全身的力气,虽说身上的伤势定会影响到他的发挥,但刀枪无眼,一旦卫遂中抵挡不住,必然命丧当场。至于张易之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应,就不是他能看到的了。 张易之这一扑也只是绝望之中的一种尝试,绝对是有进无退。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这一大群人,就是卫遂中一个人都够他喝一壶的了。若是不能抓住一个人质的话,今晚唯一的生机必然从此断绝。 此时的张易之还不知道王雪茹的身份,不知道她和卫遂中之间的关系。在他心里,即使抓住了王雪茹,卫遂中这一伙人也未必会因为她是此间主人而妥协。但张易之就是抱着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扑上去的。张易之不愿伤及无辜,若是以她为要挟行不通的话,他终究还是只能放过她。 可卫遂中的反应实在太出乎张易之的意料了。在张易之看来,卫遂中之流都是一些把小恩小惠说成大德,而在内心里把自己的利益当成大义的人物。这种人,当他们需要笼络人心的时候,愿意付出一些小恩小惠,可真要让他们为别人付出性命的话,绝无可能。 所以,张易之根本想不到卫遂中会如此舍生忘死地冲上来——就为了救这个看起来和他并不相干的女子。 张易之眼角溢出一丝阴狠的冷笑。他还是不相信卫遂中会为了眼前这个女子而枉顾自己的性命。尽管卫遂中已经后来先到,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他还是决定赌一赌—— 他身子的去势不变,左手举起那把从卫遂中手下喽啰那里夺来的长刀,狠狠地向卫遂中劈去。张易之武功远远算不得高强,这一刀却隐隐含着一种有去无回的气势,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一心只是要往来俊臣身上招呼。因此,他这一刀本身也是破绽极大的,因为他对自己的 胸前并没有保护,卫遂中若是有意伤他的话,也可以同样向他劈来。 当然,若是卫遂中这样选择的话,结局有可能就是两败俱伤。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卫遂中伤到张易之,自己却侥幸逃过一劫,或者只是受伤而已。原因很简单,卫遂中此时的身体状态明显好于张易之,而且张易之右臂受伤之后,只能以不擅长的左手握刀,力量根本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在这一刻蔓延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瞬间集中在了场中正在进行生死之斗的两个人身上,每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就在张易之要扑到身前的时候,卫遂中终于忍受不住压力,大喝一声,身子向后急退。正如张易之所料,他刚才那番作态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真要他为了王雪茹而赔上自己的性命,绝无可能。 只是,卫遂中要退,张易之却不依不饶了,他眼中厉芒一闪,手中的长刀并不收回来抵住先前的目标王雪茹,而是继续向狼狈后退的卫遂中扫过去。 “啊——”卫遂中的手下虽然有心上来帮忙,却无力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大承受着汇聚了张易之全身力气的这一刀,他们不由自主地齐声惊呼了起来。 卫遂中眼中泛起惊惧之色,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戴面具的男子在如此绝境之下,还是这样的心狠手辣。他再也顾不得最后的一点尊严,身子往地下一倒,立即像滚地葫芦一般狠狠地滚了出去。这一招虽然可以说得上威严扫地,但为了活命,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饶是如此,他的后背还是感觉一凉,张易之的长刀竟然擦着他的后背而过,甚至划破了他的袍子。 死里逃生,卫遂中恍若隔世。 而张易之则是心中暗叹,其实方才卫遂中做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选择。人的身子后退的速度根本无法和前进的速度相比。即使他不想和自己同归于尽,也应该以进为退,努力抵挡住自己的一刀。可他的选择把自己置身一个被动挨打,却无半点还手之力的地位。 “可惜啊可惜,我这左手终究是欠缺一些灵活,如果刚才这一刀是右手划出的话,这厮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吧!” 虽然心中叹息,但张易之并不沮丧,他最初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他伸出刀来,抵在王雪茹如雪一般白的脖子上,笑道:“不好意思了美女,麻烦配合一下。我其实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只要她们不逼我,我是不愿做出焚琴煮鹤的事情的!” 第六十二章 挟持 “好汉手下留情啊!” 张易之话音未落,便见门口跌跌撞撞地闯进一个男子,颤巍巍地乞求道。看他那样子,泫然欲泣,就差没有跪下来相求了。 这男子约莫四十岁的光景,头上并没有戴帽子,只是挽了一个发髻,用金簪簪起头发,一身袍衫倒也鲜亮得很,却是随意披在身上,看起来就像一件披风一般。他的脚上也没有穿适合长途步行的六合靴,而是穿了一双绛褶的翘头乌皮履。这鞋子虽然中看,但终究只是适合漫步缓行,稍微走得快一点,脚下就会无比的别扭,也怪不得他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活像个鸭子。 只微微一瞥,张易之便知道此人应该就是这宅子的主人翁了。他一身衣着颇为华贵,显见身家颇为丰厚,若是出门的话,绝对不可能忘记戴帽子。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富贵之家的成年男子出门不戴帽子,和穿着裤衩游街没有什么两样,是极为有碍视听的。也只有在自己的家里,他还能穿得如此休闲。而且,他上身的袍衫明显是临时披上去的,方才说不定只是穿了一件中单。 “对不住这位官人了,在下并无伤人之意,只是想平平安安地离开此地而已。若是你们能保证在下的安全,在下自然也能保证小娘子的安全。说实在的,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若非尔等逼迫过甚,在下还真难以下得去那个狠手呢!”张易之微微一哂,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在王雪茹的脸上弹了一下,啧啧赞叹。 王雪茹此时也从初时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见张易之伸手轻薄,便偏头往边上躲了一下,但却差点撞到了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刀的刀刃之上,好在张易之一见不妙,连忙提刀闪了一闪,才让美人儿免受了那血光之灾。 不出张易之所料,那中年男子的确是王雪茹的兄长王循。一见这个情形,王循脸色刷白,连忙转向众人道:“你们还不给我让开!” “不行!”见到众人皆有犹豫之色,卫遂中跳出来了:“此贼今晚害死了我们两名兄弟,又害得咱们任务失败,若是轻易将他放走,来少公那里我们如何交代!” 众喽啰一想也是,就这么放走了这个该死的面具男,面子丢尽都不说了,关键是和死去的兄弟没法交代,到了来少公面前还是没法交代。若是把来少公的小姨子陷进去,他们固然也没法交代,但总算是能擒住这个该死的面具男,一则消气报仇,二则今夜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务。 当下,刚刚准备让出一条道的众人又渐渐围拢了上来,把个 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张易之“嘿嘿”冷笑一声。他本来就对卫遂中等人轻易放过自己没有太大的期待,先前见他们似有退缩之意,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此时这些人重新围上来,倒也不让他太过失望。 “这位大官人,看起来,你的面子还是太小了点呢,咱们卫大官人似乎并不买你的账,他倒是要逼着在下辣手摧花呀!” 王循的脸色立即涨红,他霍地回头向卫遂中喝道:“姓卫的!你们退是不退,我可告诉你们,你们的主子来俊臣见了我,也要客气几分,不为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就只为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而已,遮莫还敢向我龇牙么?” 卫遂中一张黑脸顿时成了猪肝色。他这一辈子挨骂的次数并不少,想当年他还在市井街头混的时候,就不必说了。就算后来被来俊臣招安,成了他帐下第一咬人犬,面对很多有骨气的罪犯之时,还是一样要被骂得狗血淋头。应该说,这些年以来,他的脸皮越来越厚,如今已经到了一个坚如厚盾的地步,可面对着王循的臭骂,他还是难以无动于衷。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样放了他?放人倒是容易,可你让我如何向我家少公交代!”卫遂中又羞又恼地回道。 王循怒声道:“我来交代!我亲自去向他说,是我逼着你们放人的,这总可以了吧?” 众喽啰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喜色。如果王循愿意帮他们承担罪责,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两边都不得罪,自然皆大欢喜。至于这个面具男,他们相信只要来少公愿意加派人手,定能把他找出来的。此人武功并不十分高强,显然也没有什么同党,今晚又留下了不少的蛛丝马迹,只要有心去查,终究能够查出来。 卫遂中的眼中阴晴不定,他沉吟了一阵,忽然说道:“好,既然王肃机这般说,今日我等就给你这个面子。”回头向众人道:“让开!” 众人也是心甘情愿,迅速让开。 张易之没有想到这一番威胁,竟然能取得如此好的效果,颇有点喜出望外。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一种并不好的预感,他感觉卫遂中退让得还是太过快了一点,这并不像这个属狗皮膏药的家伙的风格。 当然,眼下张易之并没有时间去思量卫遂中为什么会如此快就退让,他这么架着王雪茹,缓缓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步,都走得十分的谨慎。他的右肩一直在发痛,这一走起来,这种强烈的刺痛就越发难忍,但他还是强行抑制了下去。如今的情状 之下,他只要稍微有点破绽露出来,就可能送了自己的性命。 卫遂中眼中闪过寒芒,看着一步一步向前而去的张易之,他忽然冷笑一声,轻轻地唤过一名喽啰,咬着他的耳朵吩咐了两句。 那小喽啰目瞪口呆,迟疑一下,正要说话,却见卫遂中一脸的阴沉:“还不快去!” 小喽啰呆呆地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向外跑去。他跑的和张易之并不是一个方向,所以众人也并没有特别注意到。 张易之一边缓缓向前挪步,一边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四周那些只要自己露出一丝破绽就会立即招呼到自己身上的兵刃。经过这么一阵折腾,他右肩本来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这时候又开始缓缓向外溢出那种渗人的红色液体了。鲜血从肩膀上缓缓流下,一直滴到地上。因此,他每走出一步,地上就会流下一条殷红色的血印。若非这是夜里,这长长的血路将会显得越发的可怖。 虽然已经答应了放人,但卫遂中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走张易之,他手中握着自己的长刀,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张易之的身体,就这样缓缓地紧随着张易之一步一步向前。有了他的表率作用,那些小喽啰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一个个也是紧紧相随,把张易之的后路和左右两翼都围得水泄不通。 不得不说,卫遂中摆出的这种阵势效果不错,张易之绝大部分的心神,都用在了这些人的身上,加上身上伤处刺痛,他的脚下移动就越发的缓慢了。 约莫一刻钟一顿饭的功夫,张易之终于从王府的大门出来,一群人沿着大道缓缓向前移去。这时候,绝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睡下,坊门也已经关闭。一些听到动静想要出来看看的,一听是卫遂中在外面,忙不迭地又重新关上了大门,把门闩上之后还觉不够,又纷纷搬来石头压在门后。而那坊门的看门人一听是卫遂中,二话不说,立即打开了门。 张易之就这样顺风顺水地出了坊门,缓缓地向前而去。 虽然这一路十分的顺利,张易之心中的那种不安却越发的清晰了,他忽然想到了这不安的原因所在:卫遂中太配合了,他主动喝退围观人群,叫开坊门,实在是热情得有点过头了。按理说,这些本应该成为张易之突围的障碍才是。 第六十三章 进退不得 张易之仔细地防备着身边十几样不同的兵刃,心中暗暗叫苦,从很早开始,他就在盘算着在什么地方放开自己挟持的这个女子,自行跑掉。可一路走到现在,卫遂中这一伙的警戒性太高了,他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 他也曾经想过让对方帮忙准备马车,以供自己逃走之用,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神都城内晚上巡逻的军队不少,有长期负责京城防卫的金吾卫,也有各地上番的府兵。如此深夜,一旦有马车路过,被他们撞见,必然是要拦下来盘问的。军队可不管你什么卫遂中来俊臣,他们想要盘问谁,就会盘问谁,除了皇帝本人,你拿出谁的名头也吓不住他们。再者,张易之也不敢保证卫遂中不会在马车里做什么手脚,卫遂中这种人玩阴的从来都很高明,在马车上做点手脚对他来说,应该不算很难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马车不但不会成为逃跑的助力,反而会是阻力。 可眼下这个僵持的局面,对于张易之来说,也很不利。他一个人不可能和对方这么多人耗体力。张易之心里在暗暗盘算着脱身之策。 眼前是一座大桥。神都称是一座水城,城内沟渠纵横,桥梁众多自然不在话下,但眼前的这一座,却是横贯神都南北的大桥。桥底下,就是水流滚滚的洛水。张易之来到桥头,不等往下看,就能听见下面河水滚滚而去的声音。在这洛水之上,一年四季,根本就没有一刻是彻底安静的。 张易之架着王雪茹缓缓走上这座宽敞的石拱桥,左右两边的来俊臣的喽啰连忙退开,也跟在张易之的身后。这桥虽然宽敞,却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并肩而行。 张易之走在桥上,不由有些感慨。因为这座桥,便是白天曾经来过的地方。就在这桥的底下,张易之和两个美丽的女孩子度过了一个令人愉快的白天。当时,已经计划好晚上行动的张易之是强颜欢笑,而那两个女孩子却是货真价实的笑逐颜开。 如今回想起来,张易之心中还流淌着一种叫做幸福的滋味。因此,走在这桥上,他的脚步越发的缓慢了,而心情却舒畅了不少,以至于右臂的伤口也不感觉疼痛了。 忽然间,一阵嘈杂声从前面传来,卫遂中站住身子,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一站定,身后的几个喽啰们也只好跟着站住,把个一直放心不下,紧跟过来的王循也拦在了后面。王循顿时急得团团转,口中说道:“跟上去啊,跟上去啊!” 卫遂中头也不回,阴阴地说道:“不必跟上去了,前面似乎出了一点乱 子,还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王循顿时更急了,他妹妹落在张易之的手中,他此时最怕的就是有变故发生。当下,他也顾不得翘头乌皮履行走不便,推开众人,走上前去。 的确是出了问题,也不知是为什么,前面来了一队军人,衣甲鲜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金吾卫。张易之的心中暗暗冷笑,虽说这种时候在神都城内行走,遇上巡逻的金吾卫的可能性很大,可他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的这一队人马和自己并不是简单的邂逅。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早就躲在这里准备好了守株待兔的。至于他们为何会如此凑巧就守在这里,恐怕也只有卫遂中知道原因了。 张易之这番猜测一举中的,这一队金吾卫,的确是刚才卫遂中悄悄派人去唤来的。他自己对擒住了王雪茹的张易之投鼠忌器,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张易之,便想出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军队是独立的,在如今这个重武轻文的年代里,军人都有一种特有的骄傲,他们不会轻易受文官的威胁和支使。所以,只要引来了军人,卫遂中就能推卸掉自己的责任,同时又达到留下张易之的目的。至于王雪茹的生死,就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的心机,着实狠辣。 这队军队,其实只有一伙十个人,领头之人正是他们的火长。 火长目光森冷地在众人的身上扫过,最后才落到最前面的张易之以及被他挟持的王雪茹身上,眼中闪过冷冽的光芒,他断喝一声:“尔等什么人,如此深夜,不安居家中,却持械而斗,眼里还有王法吗?” 张易之默然。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花力气去解释,他只是在飞快地筹谋着脱身之策。但现在的问题是,前后都有他绝对无法抵御的敌人,想要逃走,若无飞天遁地之能的话,几乎不可能。若是没有前面的军队,他尚且可以回过头去,以人质要挟卫遂中这一帮人退开道路以供自己逃走,可现实是,这伙金吾卫不会任由张易之发挥,人质对于卫遂中有用,对于军队来说,什么都不是。 一时之间,张易之再次陷入了绝境。 卫遂中见张易之沉吟不语,心中大喜,连忙笑道:“这位将军请了,在下卫遂中,奉我家来少公之命捉拿犯人,不料犯人挟持人质,意图逃跑,我等实在无可奈何,还请将军看在在下区区薄面,放开一条路以便通行吧!” 他这话阴损得很,明里是请求对方让路,可一开始就强调了张易之的身份——犯人。既然言明了是犯人,对方又岂能轻易放走,至于这人 质是谁,身份如何,又岂会在军队的考虑之内。 那火长被卫遂中左一个“将军”,右一个“将军”叫得舒坦之极,对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卫遂中的感官在瞬间好了很多。其实,来俊臣一辈子杀人如麻,却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军队里面,所以军中之人对于来俊臣以及他的头号走狗卫遂中远远谈不上畏惧,只是有些人对他们的行径有些鄙夷罢了。 这火长本也是这鄙夷众之中的一员,可卫遂中的一席话让他心目中卫遂中的印象顿时颠倒过来。他忽然觉得,传说真的未必可靠,这样一个知情识趣讲道理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呢,倒是那戴着面具的家伙,浑身是血,那面具看起来又是那样的狰狞,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罪犯。 王循一听卫遂中这包藏祸心的话,吃了一惊。他也是久利官场,在宦海中经过多年浮沉历练出来的,如何看不出卫遂中那借刀杀人的意思。他狠狠地回头瞪了卫遂中一眼,又转头向那火长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本官乃是文昌台左肃机王循,这位犯人挟持之人乃是本官的妹妹,还请诸位稍退,莫要妨害了我妹妹的性命!” 不想那火长不听他说还好,一听之下,反而大怒。王循到底是豪门出身,对于官场之中你死我活的争斗并不畏惧,但对于那火长这样出身卑微的底层之人的想法却不甚了然。他自己以为以自己正四品上阶的文昌台左肃机这样的大官,能和对方一个小小的火长说话,已经是俯就了,更何况还很正式地用了一个“请”字,对方不论如何总要给他这个面子。 他却不知,他左一个“本官”,右一个“本官”,在处于流外,并无品级的那位火长而言,不啻在炫耀他那正四品上阶的官位,不啻在以自己以此要挟自己就范。而且,王循口中虽然说了一个“请”字,语气里完完全全是个命令的意思,他根本就没有给那火长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我辈丘八,不知你什么素鸡素鸭的,我等的职责就是巡防整个神都城,明公若是要以自己官位来威胁我等的话,就请免了。另外,我等就要执行公务,拿下犯人,还请明公退后几步,以免自误!”火长冷冷地说道。 王循哪里想到自己不开口还罢了,一开口,居然把事情搞成这样,竟是愣住了。而他后面的卫遂中眼中则是泛起一抹阴翳的冷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出人意料 那边前后两方人正在勾心斗角之际,张易之却忽然轻松了下来。也不知是将死生置之度外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好像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把头向自己长刀的刀刃控制之下的那个秀美的少女,用只有王雪茹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我有点好奇,你一个女孩子,被我抓住了为什么不叫、不哭、不闹?” 也许是刚刚洗过浴的缘故,王雪茹身上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兰花幽香,直沁入张易之的鼻子里面,让张易之感觉无比的舒畅。而当张易之把嘴巴凑到王雪茹耳边的时候,王雪茹头上的秀发有不少正好扫在他的嘴巴和脸上,感觉痒痒的,有些难受,又有些舒服。张易之的心中,不由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倒是把如今他心中的那种紧张之情冲淡了不少。 王雪茹微微回过头来,看着张易之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具,忽然轻启丹唇:“有用吗?” 张易之愕然。在劫匪面前,哭闹自然是没用的,可人在刀锋之下,哪里还会剩下多少理智。尤其是眼前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少女。 当你一眼看向这个少女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看穿了她的全部,她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溪一样,没有故事,没有沧桑,甚至都很少有波澜。这样一个过去生活应该很空白的女子,在利刃的威胁之下,竟然丝毫一点失去理智的表现也没有,这一路走来,竟然还似十分的冷静,这让张易之不得不感觉意外。 再回想当初,当张易之从帷幕后面扑出来的时候,这个女子被吓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张易之心中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根本无法把眼前的这个女子和半个时辰以前的那个重叠起来,尽管她们长着同样的面孔。 与此同时,由于王循无心的激怒,那金吾卫火长决定以武力抓捕张易之,不计较人质的存亡。场面,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张易之冷笑一声,忽然伸出右手,一把抱住王雪茹,向后面退了几步。王循唯恐卫遂中的人对自己的妹妹形成伤害,连忙伸出双手不住后退,而卫遂中和他的小喽啰们也就这样被他赶着一起向后退去。 其实,不需要王循来赶,卫遂中也会后退的,他原本就存了借刀杀人之心,又岂能让自己的刀上沾血。在他看来,张易之的后退,只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这样挟着一个人后退的速度,岂能逃得过金吾卫的追捕。这种逃跑方式,简直是太蠢太笨了。 前所未有地,卫遂中居然带着点心有戚戚焉的眼光来看张易之。虽然张易之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但 在这个死敌就要被灭掉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此人顽强的生命力令他钦佩。若是能够选择,他不愿与这样一个人为敌。 张易之要退,却有人不愿让他退。他首先要面临的,就是王雪茹突如其来的疯狂挣扎。先前,张易之虽然挟持了王雪茹,但只是用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而已,这一路上,都是王雪茹自己在走,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身体接触。但这一次,张易之却二话不说,拦腰揽起王雪茹便往后面退去,实在是打破了两个人之间这么长时间以来达成的一种无声的默契:张易之不轻薄王雪茹,王雪茹积极配合他的行动。 “五姓七望”,天下豪门,家规无比森严,对于自家未出阁女子的教育,更是严苛已极,这也是天下之人都对这样的豪门女子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王雪茹虽然这些年以来,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并没有在老家接受那么严苛的管束,但她比起一般的女子来,还是要保守得多,对于男子的身体接触,她也要抗拒得多。张易之刚刚将她抱起,她便不顾眼前那明晃晃的刀锋,使劲地挣扎了起来。 张易之右臂本来就受创极重,他用手臂将王雪茹揽住,本来就极为勉强。当他刚刚揽住王雪茹的时候,一种难忍的刺痛立即开始冲撞他的心脏。有若实质一般,那种刺痛的感觉,就像一根根的金针同时刺进身体里一般。 而王雪茹近乎蛮不讲理的挣扎却让这种刺痛越发的升华了,她每挣扎一下,张易之就感觉自己的伤口被撕裂一分,那种极端刺痛的感觉,让他几乎要陷入癫狂之中。每向后退出一步,他心中那种将这个小娘子一刀刮了的冲动就会增长几分。好有几次,他甚至都想立即将她抛到一边,自行逃走。 但张易之终究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他知道,一旦自己冲动之下,一刀剜在眼前这个可恶的小娘子身上,身后就会有好几把兵刃同时插进自己的后背。 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张易之对于自己的性命还是很珍惜的,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愿意放弃求生的希望。 倏忽间,挟着王雪茹的张易之已经退到了桥头,他蓦然站住,把身后一阵急退的众人吓了一跳,也愣愣地站住了。 张易之的右手还是像一根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在王雪茹的腰身之上,也许是终于挣扎得有些累了,王雪茹喘着气,干脆放弃了。于是,两人之间再次形成了另外一种默契——张易之不进一步“轻薄”,而王雪茹也恢复平静。 “他就这样放弃了?他决定慷慨就死?”众 人看见张易之蓦然停下来,心中闪过同样的一个念头。 而前面,众金吾卫在那火长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逼了过来,他们倒是没有逼迫得太过急切。张易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里看着,他们从张易之的行动上,看见了一种叫做“惶恐”的情绪,这让他们很有成就感。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愿意陪着张易之多玩一会子,因为一旦他们出手逮住或者甚至格毙眼前这个匪徒,那种猫抓老鼠的快乐也会随着消失。 王循在后面大急,他知道,金吾卫迫近的时候,就是张易之身死之时,而自己的妹妹,很可能会成为这个匪徒的陪葬品。 “噗通!”一声,从来只跪天跪地跪君父的王循忽然一下子跪了下来,尽管张易之脑后并没有长眼睛,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他还是毫无花巧地跪了下来。 “这位英雄,我求求你,求求你就放过我妹妹吧!我妹妹还年轻,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青春的快乐,没有享受过男女之间的情爱,没有享受过别的很多富家女孩子能够享受到的一切。她还不能死,不能死啊!英雄,我求求你,你若是一定要找个人为质的话,就让我来替换她吧,有我堂堂朝中大员在手,就算是金吾卫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张易之听见最后一句,差点骂出口来:“我艹,你丫早怎么不说你愿意替换这个疯女人,现在——” 那几个金吾卫显然也听见了王循最后那句话,他们深知绝不能让王循落入张易之的手里。若是那样的话,正如王循所说,他们还真不敢对张易之下手了,这力擒匪徒的功劳,也就落不到他们手上了。毕竟,就算他们对于文官有些轻蔑,也不得不承认,文昌台左肃机这个官实在是太大,若是王循在他们面前被匪徒弄死,他们也难逃罪责。 几名金吾卫相互对视一眼,发一声喊,齐齐抽出兵刃,向这边冲了过来。 换人质?来不及了!张易之却并不沮丧,他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果决之色。忽然,他把王雪茹往自己的身前一揽,还没有等王雪茹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他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越过阑干,向桥底下茫茫的落水跳了下去! “啊!”所有人都是一阵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张易之居然会选择这样的自我了结之法。而且,临死之前,他竟还拿了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当垫背。 “天哪!”王循终于回过神来,放声哭号起来。 第六十五章 金蝉脱壳 夜色朦胧间,远处忽然出现一个由两人叠合而成的神秘身影,正以极为迅捷的速度向这边飞驰而来。但他们还没有赶到这边,就看见了这近乎悲壮的一幕。于是,这两个人就在原地停了下来。 “他——他就这样——”一个温婉的女子之声幽幽地响起,在第一个字响起的时候,还算平静,但很快就陷入了呜咽之中,只是这短短的六个字之后,竟是泣不成声了。 “你不用为他担心,他好得很!”另外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接着响起。听声音上听起来,这也是一个女子,而且年纪并不大。 “好——好的很?下面可——可是洛水!”先前的女子立即强行抑制住呜咽,说道。 在这样的夜色之下,冰冷而又汹涌的洛水,不啻一个坟场。一旦掉下去,又岂是那么容易起来的! “你身上没有武功,眼力差些,自然看不清楚。而我却能看得明白,那桥底下,正好有一条小船,那两个人跳下,刚好落在了船上。虽然从这样高的地方掉下去,受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他有点武功底子,倒是不会受很重的伤。” “啊!”先前的女子目瞪口呆。 “傻孩子,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值得你这样么?他巴巴地跑来救你,还不是因为你的容色,若你是一个无盐丑女,他对你避之恐怕都唯恐来不及,又怎会为你舍生忘死?你若以为这就是情义的话,这‘情义’二字,未免显得太廉价了。这世间的男子,都是一丘之貉,哪有什么真正的重情重义的!” 温婉的女子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虽然那一重一望无际的黑幕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仿佛能看见那张面目可憎的面具。那张面具上的那张丑脸,此时似乎绽出了一丝笑容,正咧开嘴,向她释放出和善的笑容。 那女子俏丽的面孔上,也绽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 这个女子,不是窈娘是谁。 旁边那个面容笼罩在雾白色的面纱之下的女子,却并没有看见窈娘脸上的笑容,她正面向着正前方,语气间也带上了三分萧索:“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男子比起世上其他的男子来,还是要好了很多,他至少敢于为了女子去拼命——尽管只是因为你的容色。而且,他还有几分急智,在如此强敌环伺的恶劣条件之下,他竟还能逃出生天,倒也难得。可惜啊,男人就是男人,少不了那些花花肠子。我看这个男人,也免不了有那负心薄幸的毛病,这次若不是你一再相求,我是万万不可能来救 他的。不过,你要记住,千万不要陷入男人的虚情假意之中。否则的话,受伤的终究还会是你自己!你,你听见了吗?” “唔——什么?”窈娘敛起笑意,把心神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听见了,听见了!” 面纱女缓缓地摇摇头:“但愿你真正的听见了。有些事情,看来不经历一番,还真是不容易引起重视啊。” 忽然,对面的那群方才陷入沉寂之中的人群中有一人爆出一声:“他们上船了,那匪徒没死,他划船逃走了!” “啊!”鬼哭狼嚎一阵,终于恢复了平静,兀自跪在地上发呆的王循腿上就像装了弹簧一般,“腾”的一下就起来了,身子向前一倾,扑在了阑干之上。 天上虽然有一弯残破的月亮,却无法将下面小船上的人影照出来,但他分明能够看见,那小船正在缓缓地向前行驶而去。在如此深夜里面,自然不可能有人没事划船游洛水,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方才跳下去的两人。 蓦地,一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快乐从王循的脚底下猛地升到了头脑之上。虽然他知道,妹妹落入这个匪徒的手中,前途未必乐观,但只要她性命无碍,王循就满足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敢奢求太多。 众金吾卫则是感觉一阵无趣,面面相觑间,他们沉默着选择了离开。今天晚上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一场无聊的闹剧,而且最后的结局有些苦闷。他们都知道,这里将会成为一个他们不愿再次踏足的地方。从此以后,该巡逻的地方,他们还是会巡逻,但这一带,他们会尽量少来。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可这样还没有任何发挥就失败的例子,还是第一次。而且,更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每个人竟然都是心服口服。 而卫遂中的心,则是沉入了谷底。没有想到在这般情势之下,那该死的贼人竟还能逃走,而且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样扬长而去。现在他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来俊臣雷霆万钧的暴怒,更多的是这个戴面具的匪徒本身。 可怕,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的武功一般,却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韧性,虽然屡次置身绝境,但他却总在这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完成令人目瞪口呆的逆转。谁又愿意自己多出这样一个敌人来呢? “追!”卫遂中一咬牙,大声断喝:“不论他逃到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追!” 尽管知道现在追已经不大可能来得及,卫遂中还是斩钉截铁地下了死命令。一群小喽啰这会子和卫遂中也 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也不吭声,就这样闷闷地跑开了去。 洛水之上的小船里,张易之正轻轻地划动双桨。这一次,也亏得他灵机一动,想出这等金蝉脱壳的办法,否则的话,恐怕早已横尸当场。 回想起来,他觉得实在太幸运了,他今天白天陪着慕云飞主仆二人前来这洛水上划船游玩,不过是存了一个最后疯狂一次的念头。可没有想到,这次无心插柳的游玩,却救了他的性命。临走的时候,他注意到这边桥头恰有小船停驻,当时他还没有特别往心里去。可当那一队金吾卫士兵苦苦相逼,陷入走投无路之境的时候,他却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从张易之挟起王雪茹向后退却到跳下大桥,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的伤势,也耗尽了储存了良久的一点气力。此时的张易之,已经是强弩之末,真的是到了随便一个壮汉就能将他擒下的地步。 好在张易之正处在逃亡的路上,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所以他倒是不介意小船顺流而下,一则省力气,二则速度也快,能尽量把那群阴魂不散的家伙抛开。 而王雪茹,似乎对方才张易之的“轻薄”还有些着恼,一直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她一双妙目怒视着张易之,好似要把他生生吞下一般。 张易之倒是不觉尴尬,他转过头来,向王雪茹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如何称呼?你们家和来俊臣那厮似乎还有些渊源呢。”他却忘记了自己的面孔正被那张面具遮住,他这一番和煦的笑意,却是名副其实的浪费表情了。 王雪茹剜了张易之一眼,以沉默作答。 张易之耸耸肩,又说道:“方才,可要多谢小娘子,若非你相助,早在你的卧房里面,我就难以脱身。”他一直以为,王雪茹当初之所以会被自己抓住,其实是故意的。因为从后来的表现来看,她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因此,张易之对王雪茹的感激倒是不含一丝虚假。 听得张易之提及“卧房”二字,王雪茹顿时俏脸通红。当初她在卧房里之所以“惊呆”,倒还真不是为了帮助张易之。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并没有舍己为人那么高尚的情操。她虽然善良,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她当时只是想到了一个极为紧要的问题:自己的身子,已经被这个该死的贼人看去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脑袋立马就陷入了空白之中,以至于后来被张易之擒住,又被逼着成了人质,她的 那一系列的动作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只是机械地按照本能进行。直到张易之再次抱住了她,她才蓦地惊醒过来。 张易之见王雪茹兀自不理会自己,苦笑一声,说道:“既然你愿意当哑巴,那也随你。不过,我希望你一路上最好配合着点。这样,你好,我好,就他们不好!” 第六十六章 上岸 “喂,你怎么还不停下来?” 张易之本不是一个静得住的人,见到王雪茹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在郁闷之余,他也下了一把狠心:“好啊,要和我比禅功,那咱们就做一做那‘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比一比谁更能坐得住吧!” 张易之在内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谁先开口谁是小狗,开始!”之后,也闭上了嘴巴。他也浑没有考虑一下人家小娘子是否愿意和他比试,甚至都没有通知一下对方有关这个比试的事宜。 于是乎,对一切都还懵然不知的王雪茹中招。她率先开口,成了小狗。 本来,王雪茹也不至于轻易开口的,奈何张易之这厮一旦下定了决心,忍耐力太变态了一点,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愣是一言不发。而且,这船驶到一半,他又改变了航线,再不是顺流而下,而是转到了另外一条支流里去了。 王雪茹到底是第一次来到洛阳,对周围的环境陌生得很,何况这又是黑咕隆咚的夜晚,想她一个花季的少女被一个匪徒劫持在船上,没有吓得战栗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哪里还能忍受得了这无边无际的静默和不能预知的未来。 张易之心里乐开了花,暗暗做了一个“v”的手势,面上却故作冷漠,对美人儿的主动搭讪置之不理。 王雪茹没有想到一报还一报,先前自己不理会别人,这小气的男人竟然以同样的方式来报复自己,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想到毕竟是自己起的头,人家报复一下也是情有可原,王雪茹就暂时原谅了张易之一回,压下怒火问道。 张易之继续沉默,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王雪茹顿时爆发。小心眼的男人见多了,这么小心眼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姑奶奶都不和他计较了,他倒是没完没了起来。 她霍地站起身来,把两手放在嘴巴面前,大声喝道:“老娘问你,现在到哪里了?” 张易之抖了一抖,他还真不是装的,而是的的确确被这美丽的小娘子瞬间爆发出来的强悍吓了一跳。 张易之回过头来,看见王雪茹正昂然而立,一只手正指着自己,形象无比的彪悍,他再也忍不住抑制许久的笑意:“坐下来说吧,我还年轻得很,不至于耳背,你就是轻声细语地说话,我也一样能听得见!” “耳朵听见没用哇,你这人心眼太小,枉为男子,就该用这种办法提醒一下!”王雪茹倒是不肯轻易干 休了。 张易之笑笑,也不解释,而是轻轻地说道:“一个时辰以前,咱们转进了颍水,这会应该已经进入了登封县的境内,再过不多久,就该——” “什么?!”王雪茹顿时忘记了怄气,一脸惊容地说道:“登封县?你跑这里来做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我可是要回家的,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让我怎么回去?” 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绑架的事实,竟然向他质问起了回家的事情。 张易之简直有些无语。当劫匪当得他这么失败的,恐怕也不多了,抓来的人质非但没有害怕他,反而好像理所当然的一样问出自己这样的问题,让他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看见张易之沉默不语,王雪茹越发不干了。也难怪,她是自幼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虽然一直东奔西走,没有稳定下来,可不论什么时候,身边总少不了服侍的人。若是这贼人把自己随意丢在路边不管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的她,身上可是一文钱都没有的。 “你,你倒是说话啊!你都对人家这样了,可不能不负责任哪!” “你给我说话!说清楚,你到底要不要负责!” “……” 威逼利诱诸般手段都使出来以后,张易之终于开口了:“小娘子,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我可不是你们家的小厮,你支使不了我!话说,作为一个强人,把你一个人质如何是你自己管得了的吗?如果只是把你扔到路边,已经是善良得没有天理了吧,你还想怎么样?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应该听说过一般的强人是如何对待女俘虏,尤其是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俘虏的吧?你看起来也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傻妞,怎么能天真到这种令人无法不鄙视的地步呢?” 王雪茹听得“胸大无脑”四个字,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凸起,觉得似乎的确是有些高挺。 “你不是那样的人嘛,这我知道!你是吗?”由于羞赧,王雪茹的声音放小了一点,恢复了平日的那种柔腻之气。 “哟!硬的不成,来柔的了。”张易之暗忖:“这小娘子倒也不真的是个胸大无脑的,竟然还会灵活运用战术了!” 可惜,张易之还真就是打算把王雪茹带到路边随便扔下。他现在自顾不暇,也很难顾及眼前这个美女。 况且,他方才也已经知道王循的身份非同一般,王雪茹即使自己不能回去,只要找上当地官府 ,官府自然不敢怠慢,会将她礼送回去。如果说,刚才王雪茹还是张易之的护身符,现在的她已经成为张易之的累赘,自己身上带着不小伤势的张易之肯定是不方便带上她一起逃亡的。 可是,张易之心中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见了王雪茹这个样子,倒是有些不忍说出口了,他只有闷声划着桨。 “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阵阵的传来,小船儿终于停下下来。张易之站起身来,道:“起来下船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张易之语气里的凝重,王雪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这船儿所停的地方,离岸还有那么三四步的距离,张易之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但此时毕竟已经过了半夜,王雪茹平时一下子还能跳到对岸,可在这朦胧的月光照射之下,她只能弥蒙地看见对岸的影子,有点弄不清虚实。作势了几次之后,她还是没有敢跃出那一步,只好停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摇摇头,鼓励道:“没事的,使劲向前一跃,就过来了!” 王雪茹只是摇头,嗫嚅道:“你,你——能不能——” 张易之“嗯”了一声,算是询问。 王雪茹低下头来,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口气说道:“你能不能抱我过去?” 张易之为之愕然。他可知道这个小娘子对于男女授受的忌讳。他到现在,手臂还是疼痛难忍,就因为当初抱着她后退的那几步,她挣扎得太过猛烈了。所以,张易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人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了,刚才只不过是误会了你罢了,早知道你不是有意轻薄,人家也不会那样挣扎了!”王雪茹悻悻地说道。 张易之只好苦笑,又跳回船上,将长刀握在受伤的左手上,用自己的右手环住王雪茹,刚刚接触到王雪茹纤细的蛮腰,张易之便感觉王雪茹身体微微一滞,僵硬了起来,甚至还带着点颤抖,好像周围特别的寒冷一般。 张易之摇摇头,暗想揽腰这种事情,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女子来说,和一句半嗔不怒的“色狼”是等同的,但对于王雪茹来说,意义恐怕就要大得太多了。 “砰”的一下,张易之跳到了岸上,放下王雪茹便向前行去。这一路上,王雪茹忽然变得无比的安静起来,只是默默地跟在张易之的身后,若不是脚步声一直在张易之的耳边响起,张易之都要以为她已经自行逃离了哩。 第六十七章 赖上了 寂静的夜里,寒蛩凄切,月华如水,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就这样极为默契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张易之忽然停了下来。 王雪茹还在低着头向前走着,一个没有注意,一下子撞到了张易之的身上,直惊得她“啊”的叫了一声。拍拍胸口,她正要出言斥责张易之,却听张易之说道:“到了,就这里了!” “什么就这里了?”王雪茹听得张易之的语气有些奇怪,忘记了斥责他突兀的停顿,惑然问道。 张易之指了指前面,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着,等有人路过的时候,你就请他带你去登封县衙。或者,你也可以直接顺着这条官道走下去,很快就会到登封县城,你只消随便问问,就能问清登封县城的所在,然后——” 王雪茹脸色一紧:“那么你呢?” “我?”张易之轻轻地嗤了一声,道:“我一个强人,当然不可能在这路边等着人来抓捕,自然是逃走的。” “可是,我一个人怕!”王雪茹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张易之苦笑:“看来你还真是没把我这个匪徒当回事呢!寂寞是可怕,但真的有强人可怕吗?好,算你很,那你说说,想怎么样吧?反正我要事先声明了,让我陪你上衙门免谈,我可不想自投罗网。” 王雪茹低下头来沉吟一阵,才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张易之道:“那你干脆带着我一起逃走好了,等风声过去,再把我送回去就是。反正你今晚戴着面具,回去的时候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根本不虞有人认出来。我可以发誓,绝对不会出卖你。这总可以了吧?” 张易之简直哭笑不得了:“小娘子,你大概还不知道什么是匪徒吧?匪徒是不讲什么道义,甚至都不讲什么道理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家跟在匪徒身边,可能会发生什么,你预计到了吗?”说着,他下意识地呲起了牙,可由于嘴巴被面具所遮,王雪茹根本没有看见。 王雪茹点头道:“我知道啊,可是刚才在船上我不是说过吗?你不是这样的人,那时候我就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就越发相信了!” “凭什么?” “一般的匪徒就算无心害人,随意把人质往路边一扔,就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可你不一样啊,还指点了这么多回家的方法。就凭这一点,我就绝对能相信你的人品!”带着点痕迹明显的谄媚,王雪茹笑着向张易之讨好道。 张易之内心真 是内牛满面啊。原来自己这个匪徒还是当得太不合格了,无他,太客气耳!同时,他心底也有点惭愧。他之所以如此客气,倒也不全是因为善良。更多还是因为当初和“张易之”那个该死的约定。若是没有这个约定的存在,张易之固然不会霸王硬上弓,但占占手足和口头便宜还是必然的。 随即,张易之心头一动,围着王雪茹细细打量起来。王雪茹被他看得浑身一阵难受,遂问道:“你看什么,我身上长花儿了吗?” 张易之很认真地摇头:“那倒是没有。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既然能和我这样一个不要命的匪徒侃侃而谈,甚至还想赖上我,怎么这会儿又显得如此胆小了,连这点寂寞都怕?你说说,你到底有何企图?” 张易之对王雪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王雪茹虽然被自己逮住那一刻表现得很胆小,但后来这一路上,都显得异常的大胆。甚至在张易之明晃晃的刀锋之下,也敢极力挣扎,上了这船以后,又处处和张易之怄气。按道理,这小娘子绝对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女子,不应该在这里坐两个时辰,等候天亮都会害怕的。 除非——除非她赖上张易之根本就是另有目的。比如说,伺机留下记号,好让追兵抓住张易之,又或者想办法套问出张易之的身份,再找人来抓捕。总之,就是不安好心。 王雪茹一听此言,顿时张大眼睛,满怀兴趣地看着张易之,道:“你还挺聪明的嘛,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张易之心下一松:“果真有企图!好在我英明神武,并没有被她迷惑住,否则真可能被她卖了还要替她数钱呢!” “人家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离家出走一回,可大哥看得实在太紧了,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倒是要多谢你呢,若非你把我抓出来,人家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哩!” 张易之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所谓“企图”竟然是这么回事。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有代沟了,实在难以沟通。 张易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落在王雪茹的眼里,就好像根本不相信,还在直直地看着自己,向自己逼问真相一般。于是,她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我实话实说。刚才说的那个理由也有,但更重要的是,我怕‘那个人’来又来纠缠,所以一时间还不想回去!” “你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王雪茹讨好地向张易之笑了笑,道:“其实,我和你也是同仇敌忾的,因为那个人 就是来俊臣那厮。你一定是坏了来俊臣的好事,他才会派卫遂中那条走狗来咬你的吧?我呢,本来是住他家的,可就是不堪忍受他的骚扰,才搬出来的。而且,就算搬了出来,我担心他还会腆着脸来骚扰。” 张易之皱了皱眉头,他原本在王府就看出来俊臣和王循关系不一般了,这时候听王雪茹一说,才知道这关系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上不少,不然王雪茹没有理由住在来俊臣家中。 “你们家和来俊臣什么关系?”张易之心中已经猜出一个大概,但还是问道。 “他是我姐夫!”王雪茹有些不甘地说道。显然,在她的心目中,来俊臣这样一个人,根本配不上豪门出身,自幼性格温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长得十分漂亮的姐姐。 张易之点点头:“哦,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是太原王氏的人,太原王氏出了你这样一个极品,倒也难得得很呐!” 张易之的感慨不是没有道理。但凡“五姓七望”的女儿家,都是全天下最走俏的,不止因为他们是汉族豪门,背景深厚。同时也因为这些人家的女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非常严苛,大多能真正做到“专心正色,耳无淫声,目不斜视。”所以,王雪茹这样整天想着离家出走,动不动就大声大气说话的,绝对会被视为族中女孩子里面的败类。 王雪茹对张易之这很像是讽刺的话不以为意,只是干脆地说道:“好了,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咱们这就上路吧!” 张易之略略思忖一下,道:“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跟我走的话,这几天肯定会吃点苦头的。你看我现在这个形象,不可能找客栈借宿,也不可能轻易买吃的。你是太原王氏的千金,受得了这个吗?” 王雪茹非但没有变得沮丧,反而大喜。她这一辈子还真就是没吃过苦,早就想品味一下苦日子是怎么过的。想也不想,她拍拍胸脯,道:“没问题,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睡哪里我就——唔,反正就是没问题了!” 张易之嘴角溢出一丝笑容:“走吧!” 他忽然觉得,在一段并不危险的逃亡之路上,有这样一个性格开朗,长相也很甜美的女孩子相伴,的确不是一件坏事。可是—— 哎,还是那该死的约定。 第六十八章 隐匿深山 “这里便是嵩山了!”一边走,张易之一边侃侃而谈地介绍道:“圣皇封禅嵩山的事情,你知道吧?” “嗯,当然知道!”王雪茹显得很没心没肺,根本没有去考虑自己的兄长和姐姐会多么为她担心,她现在对未来几天的生活充满了憧憬,说起话来,那声音里都藏不住她的雀跃之情。 “去年春天,圣皇从神都出发,领着百官来嵩山封禅,经十数日而还。期间,她改元万岁登封,免去天下去年一年的租税,并且封嵩山为神岳,封嵩山的山神为太师。”说起武则天,王雪茹眼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特殊的光芒。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一个女子能爬到九五之尊的位置,实在是令天下的女子不能不羡慕的。 说到这里,王雪茹忽然转过头去,一脸希冀地看着张易之,道:“既然这里就是嵩山了,那少林寺一定就在左近了吧,咱们不如去少林寺游玩一番,如何?” 张易之没好气地说道:“你好像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的,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跑去少林寺,立马就会被寺里的武僧抓起来扭送官府的。再说,这里是太室山,少林寺在少室山上,离这里还有几十里路哩。你要是愿意去游玩一番,我是没有意见。” 王雪茹立即撇撇嘴,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不过是和你说着玩的,那少林寺和其他寺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几栋房子加一群头上长疤的秃头,我才不稀罕哩!” 少林寺自然是和其他寺庙不一样的,就算看起来一样,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一样。原因无他,因为它是少林寺。就连张易之对于少林寺,其实也颇有憧憬。张易之笑笑,也不拆穿,继续向前行去。 又走了一阵子,王雪茹终于有些跟不上了。她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今天这一趟,已经是她这一辈子一次性走的最长的一段路,可看起来张易之还远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本来还想叫住张易之的,但转念一想:“不对,我一叫住他,他必然趁机让我独自下山。我王雪茹何等样人,要么不上山,上山了却因为跟不上被赶下去,以后还怎么见人哪!”心念急转,王雪茹咬牙跟了上去。 张易之走在前面暗暗发笑。他倒不是有意为难王雪茹,因为现在的确是需要找一个藏身之所了。但他也是有意戏谑王雪茹,本来走了这么一段路了,坐下来歇息一下也是平常事,可他却是要看看王雪茹到底能坚持多久。正如王雪茹猜的一样,假如她出言喊累喊停的话,张易之会立即以此为借口,让她下山。 越是往前走,张易之就越是惊讶。为了避人耳目,他所选的并不是一条大道,而是一条颇为崎岖的道路,而且越往下走,道路就越发的崎岖。张易之这样有点武功基础的人,耳聪目明,倒也不觉得怎么样,王雪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却能一声不吭地一直紧随,实在是令他极为意外。尽管,张易之已经能听见她颇为粗重的喘气声。 张易之终于还是决定妥协,他率先停下身子,在路边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来,道:“还是歇会吧!” 王雪茹小跑几步,来到张易之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这可是……你要歇的……与我无关!” 张易之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点头:“是我走累了,主动要歇息的,而且我知道娘子若是愿意的话,还能一口气至少再往前走三五里!” 王雪茹顿时雀跃,一屁股在张易之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嘴里说道:“你不必这样假惺惺的,我其实早就受不住了,你再不停下来,我恐怕马上就要被你甩开了!”言下之意,对于张易之的虚伪很不以为然,而对他能体谅自己,还是颇为欣赏的。 “诶!”歇息了一会子功夫,王雪茹终于恢复了一点气力,又说道:“你这样赶巴巴的只顾走路,却是要去哪里?” 张易之淡淡扫了她一眼,道:“自然是要找一个以后几天之内可以安身的地方。” “这里?这深山野林的——”王雪茹惊呼之声刚刚响起,蓦地想起先前曾经说过,地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对方住哪里,她就那什么的,此时若要反嘴,倒显得她老人家说话不算数了。当下她连忙接道:“倒也正合本姑娘的口味!本姑娘从小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品味品味那幕天席地,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滋味了!” 张易之再次被她逗乐,心下觉得这个小娘子着实有趣得很。一般的女子,好胜心太强,脾气就会很臭,往往容易引起男人的反感。但这个小娘子的好胜心也极强,甚至比张易之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强,可这种好胜心却显得异常的可爱。 又歇息了一阵,张易之站起身来,道:“好了,咱们继续走吧!既然你都跟着走到这里了,我自然不会让你幕天席地的。这一带野兽出没颇为频繁,经常有一些人会来这里狩猎。这些狩猎的人,往往会在这附近塔一个木棚或者挖一个山洞以作临时居所。如今春寒尚未褪尽,很多的猎人还没有上山,这些木棚和山洞往往会空着。咱们找到这些地方之后,就可以暂借一下,只 要不对人家的地盘进行破坏,主人家是不会怪罪的!” 王雪茹听得一喜,嘴里却是假作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其实,让她真的幕天席地的话,还真是有些为难,毕竟,她一向住的都颇为舒适,一下子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自然不会习惯。 张易之以前曾经多次和狐朋狗友们来嵩山打猎,住的就是木棚。当时,这一代木棚还是挺不少的,可今天找了半天,却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心下不由诧异。 “是不是圣皇封禅之后,禁止行猎了?”王雪茹忽然说道。 “哎呀!”张易之一拍大腿,懊丧不已,既然洛水因为出了一个祥瑞,就可以禁止捕鱼,这嵩山都封禅了,嵩山的山神都被封侯了,还能有那么多人跑这里行猎吗? “看来是一语成谶了,咱们俩还真的只能是幕天席地!”张易之苦笑道。 王雪茹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正在这绝望之际,王雪茹忽然的眼神忽然又爆出一缕强烈的亮光,她指着远处,道:“你看,那是什么?” 张易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的虽然看不清楚,但张易之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一个木棚。 “走,过去看看!”张易之率先向那边行去。而王雪茹也是兴奋地“嗯”了一声。 绝望之中的峰回路转,往往是最动人心弦的,这往往会令人生出一种与平日大不一样的感动。王雪茹现在就处在这种不甚正常的心理状态中,她看任何的事物,都是那样的顺眼、舒服。就连看着前面那个将自己掳走,差点把自己的小命都送掉的匪徒,也觉得十分的可爱。 不一会,两人便来到那木棚前面。里面静悄悄的,张易之可以肯定,里面绝没有人在。当下,他摸出火折子点燃,推门走了进去。 令二人颇为意外的是,这木棚里面,并没有他们想象的简陋。这里面有一张床,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盏油灯。 张易之点起那盏油灯,然后往四周一看,却见这木棚的四周竟然还挂着弓弦,床上还铺有被褥,靠里面墙角的地上,堆着一些茅草。至于锅碗、油盐甚至柴火都是一应俱全,就缺现成的食物了。 环顾了一番,张易之立时能推测出来,这的确是一个猎户建的木棚。而且那猎户显然还颇有身份,他来此居住的时候,是睡床的,而旁边还有人打地铺陪着,那些茅草,就是打地铺用的。 更能反映这猎户身份的,是那张弓。那 弓看起来是一张做工良好的牛角弓,价格并不便宜,但那猎户却并没有带回家去,而是随意地挂在这里。他显然并不将之当作多么重要的物事。 第六十九章 小冲突 “哇!还有床,有被子!”王雪茹兴奋之下,显得一惊一乍的。她原本以为能有个地板趴着就算不错了。虽然她一向是享受惯了的,可如今早把期望值降得比谁都低。也正是因了这低期望,当有了点收获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满足。 张易之便从那堆干茅草里面拿出一堆来铺好。自己坐下来,说道:“既然有床,你就赶快睡吧,天都快要亮了!” 说着,他便轻轻解去外袍,撸起左手的袖子,露出那曾经遭受两次重创的伤痕。 王雪茹本来还真有些困了,但让她在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前上床睡觉,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当她看见张易之脱去外袍的时候,立即紧张了起来。虽说经过这么半天的相处,她对张易之的人品已经比较相信了,终究还是害怕他忽然间的兽性爆发。 好在张易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开始视察自己的伤口。当张易之的伤口赫然在目的时候,王雪茹终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她虽然早就知道张易之有伤在身,但没有想到他的右臂竟然是伤到了这般地步。 这一夜,这个男人默默地承受了多大的伤痛,才能一声都没有哼出来啊!看着张易之淡然的样子,王雪茹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张易之从袖子里取出几包药来,但由于右臂不能动,他的动作颇为笨拙。王雪茹忽然说道:“要不,我来帮你敷药吧!” “你?”张易之有些怀疑地望了王雪茹一眼。毕竟,王雪茹的出身摆在那里,敷药这种事情,她肯定是没有做过的,张易之如今虽然对她已经有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但还是不免有所怀疑。 “怎么?不相信我?”如果张易之直接拒绝,说自己能行之类,王雪茹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张易之的这个表情,恰恰激起了她内心里那种好胜之心,她蓦地站起身来,来到张易之的身边,一脸不悦地说道。 张易之现在对王雪茹的性格已经是有了比较明确的了解。知道她决定的事情,自己是断然无力阻止的,今天如果不从了这个小娘子,一晚上就别想有个安生了。说来也是好笑,作为匪徒的张易之,如今却反要对自己的人质刻意迁就,这匪徒当的,还真够失败的。 “相信,不相信你王小娘子的,是小狗!”张易之连忙伸出左手,把从张二拿来的伤药递给王雪茹。 没想到王雪茹却是个好奇心特别盛的,她忽然伸出玉手,一下子把张易之手上三包药全部都抓在了手中,问道:“哪一包?” 张易之有些心虚地说道:“那包没有名字的就是了!” “哦,那——这包‘狂魔美人’是什么药?” “额——”张易之对这个好奇宝宝有些无奈:“那是一包强身健体的药。”他心下忖道:“这可没有骗你,这药的确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只不过它强健的,是人身上单一的部位而已!” 王雪茹一双大眼睛在张易之的面具上扫视了一遍,没有看出异样。当然,想从面具上看出一点异样的神色来,也很难。于是,她又问道:“那这包‘哑巴美人’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张易之早就趁着这会功夫想好了说辞:“这是补气养颜的药。” “哦!”王雪茹顿时欣喜:“这么说来,这两包可都是好药哩!人说‘见者有份’,我也不是那种贪心的人,不过你如果一点也不匀给我,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张易之简直想一个巴掌扇在自己的嘴巴上:“什么臭嘴啊!怎么尽往那好里说,说成毒药不就好了吗?” “不是不愿馈赠,只是这药本就是为了男人而设,并不适合女子用。这样吧,下次我若是有适合女子用的,一定全数送给你,可好?” “小气鬼!”王雪茹嘟着嘴,一下子把两包药尽数甩回张易之的手里:“稀罕!下次,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张易之悻悻地笑了笑,还是没有出言为自己辩驳,而是把那两包药顺手放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王雪茹便打开那包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帮助张易之敷了起来。 还真别说,王雪茹虽然出身豪门,可当她细心起来的时候,还是很能胜任敷药这种事情的。不多时,药就已经敷好了。 张易之道声谢,便从自己脱下来的外袍上撕下一片布,包扎起来,就算是完成了一桩心愿了。 然后,两个人便各自躺下来,合上眼睛开始睡觉。 平时,王雪茹在自己那个刻板的兄长的监督下,一向是早睡早起。在生物钟的催促之下,她平日里夜间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睡觉,即使没有睡下,也会呵欠连天,倦意浓浓。 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躺下来之后,她一直觉得浑身的血液流转比平日快了很多,到了如今这个快要天亮的时候,她非但没有丝毫睡意,反而隐隐有种兴奋的感觉。 一闭上眼睛,她满脑子里,只充塞着一张面具,一张看起来有些狰狞,但她下意识里却总感觉 十分亲切的面具。一时间,她柔肠百结,心乱如麻。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忽然,王雪茹忖道:“就是不知道那张藏在面具后面的面孔,长什么样子。” “喂!”王雪茹忽然试探着问道:“你睡着了没有?” “快了!”张易之含糊地应道。 “我觉得,咱们这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吧?你能不能摘下你那面具啊,我瞧着,太难看了!” “不能,我的真面目,比面具难看十倍!”张易之身子微微挪动了一下,含糊地应道。 王雪茹大为不悦,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小气鬼!”但那种好奇之心却越发的炽烈了。在她想来,一个声音如此悦耳的男人,在怎么也不会长得多么丑,更何况是比那面具还丑。 他长成什么样呢?粗犷型?温文尔雅型?或者其貌不扬,甚至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比那面具还要丑上十倍? 每当想出一张可能的面孔,王雪茹就想象着这种面孔藏在面具之后的样子。令她颇为沮丧的是,她相出来的这些面孔一张也无法和那张面具契合。 “喂!”王雪茹再次翻转身子,面朝着张易之,道:“你说的,我不相信,不如打开面具让我看看吧,就一眼好了!” 回答她的,只有静默。显然,张易之已经睡着了。 蓦地,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了王雪茹的心头。这个念头一兴起,她就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喂——你睡着了吗?” “喂,和你说话呢!” “喂——” “……” 几番试探之后,王雪茹终于确信张易之的确是睡着了,她越加激动了。于是,她深吸了两口气,才算是暂时缓解了这种激动的情绪。然后,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向张易之走了过去。 夜幕之下,张易之脸上的面具显得越发的狰狞,但王雪茹此时已经被那种强烈的好奇彻底湮没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向那面具抓住。 霍地,寒芒一闪,王雪茹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张易之已经坐起身来,他的左手正握着那把长刀,而那曾经噬血的刀刃,正在离自己脖子只有一寸远的地方,散发出森森的寒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张易之的语气里不含一丝感情,仿佛只要对方的回答无法让他满意,他就会立即辣手摧花一般。 “我只 是想看看而已,用得着这样吗?”王雪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张易之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把刀放了下来:“我希望不要有下一次,明白吗?”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然。 这一刻,王雪茹的心,就像被抽了一下,无比的难受。 第七十章 觅食 张易之一觉醒来,已经是临近正午的时候了。 早春的时分,这个时候是非常舒服的,太阳虽然耀眼,却不霸道,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王雪茹比他还要早一点醒来。不过,她显然睡得并不好,一双美眸里布满了血丝。 也不知是真正忘记了昨晚的事情还是可以的做作,张易之表现得十分的自然,好像昨晚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哇!美女,你这状态可不好,昨晚没有睡好是吧?那赶快躺下再睡一会吧,反正咱们一时半会也不能离开这里,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补充睡眠啊!”张易之说道。 的确,出了昨晚的事情之后,不论是来俊臣还是人脉很广的王循都一定会加派人四处抓捕他。现在他若是回神都城的话,不啻自投罗网。为今之计,他也只有在外面苦熬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再说了。 王雪茹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易之,最后还是假作淡然地说道:“没什么了,什么时候睡不是睡,等困的时候再说吧!” 张易之暗暗松了一口气。在这一刻,他和王雪茹之间,算是达成了一个默契:昨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谁也不要去提。当然,发生的事情毕竟是发生了,想要不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造成影响,也是不可能的。 好在张易之也没有期望双方的心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他只希望维持现在的关系而已。如果王雪茹因为心态的变化而做出威胁他张易之生命的事情,张易之还是不得不狠下心来辣手摧花——尽管,他如今对于眼前这个美丽而又倔强的女孩子还是抱着不小的好感的。 “那好!”张易之拿起手中的长刀,道:“你就在这里看门吧,我出去弄点吃的回来!” “我也要去!”王雪茹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去做什么?”张易之回过头来,面向王雪茹:“你可知道这山上时常都有猛兽出没,还有那蛇虺虫蚁之类的毒物,说不定就躲在暗中准备偷袭过往行人!再说,你去了也帮不上我什么忙,还是留在这里歇着吧。” 王雪茹听得“蛇虺”二字,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女儿家对长得像猫儿一样的大虫和笨重可爱的大熊都可以不怕,可几乎就没有不怕那没毛兽的,王雪茹自然也不例外。但她还是强忍着惧怕,道:“你——你都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哦,我知道了,你妄想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了我自己逃走,让我一个人留在这 深山野林利里面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哼,人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男人心。’以前我还不觉得,如今终于亲身——”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你要跟来,就跟来好了。”张易之立马缴械投降。但他又低声嘱咐道:“不过,你要记住了,这深山野林里面,任何一个看似安全的地方,都可能藏有危险,切莫乱动,最好莫要离开我三步以外,知道吗?” 王雪茹再一次获胜,心情舒畅,听得张易之温言嘱咐,心中更是扬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甜意,也就不再乘胜追击,而是很有分寸地点头答应。 张易之再不多言,走出了门外。 王雪茹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张挂在墙壁上的牛角弓,连忙转身追上张易之,道:“既然是打猎,为什么不带上那把弓哪?” 张易之苦笑道:“那把弓一看之下,就是强弓,起码三石以上。我现在右手基本无法发力,如何能用得上它?就算是我这手臂没有受伤之前,想来那把弓也不是我用得了的。” 王雪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这木棚的主人,竟然比你还厉害!” 她虽然并没有怎么见过张易之出手,但在她心目中,张易之就是一个武功极为高强的世外高人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卫遂中领着的十几个人的围攻之下,安然脱身。因此,当她听得张易之竟然自承没法用那一张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牛角弓的时候,十分的惊讶。 感受着美人儿对自己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张易之并没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意。他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下去,便说道:“咱们此行,主要并不是打猎。这山上猎物固然有不少,但咱们没有猎狗,只靠一把长刀,是无法和这些行动极为敏捷的小动物斗速度的。至于虎狼这些猛兽,就算我在巅峰状态之下,也难以和它们斗力。所以,我们如果想要靠走兽为食的话,多半要饿肚子。” “那——”王雪茹并不失望,反而是一脸希冀地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条小溪,溪内长期都有鱼儿飘荡。由于这溪水一年四季都是十分冰冷,这鱼儿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冷水鱼,虽然长不大,但肉质肥美,而且很有营养,堪称大餐。而且,这小溪旁边,还长得不少的依水而生的野菜。如果你长期吃这些,固然会觉得十分的难受,但锦衣玉食惯了之后,再来吃点这个作为调剂,绝对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王雪茹眼中异彩连连,很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两人向前走了一阵,忽然,王雪茹指着对面另外一个小山峰,说道:“你看,那里似乎还有一个木棚。” 张易之早就注意到了,便点点头。而且他还能肯定,那木棚里面住有人,因为里面有一股炊烟袅袅地向上升起。 王雪茹对张易之近乎冷淡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道:“你不打算上前去和人家打个招呼吗?” “你觉得我现在的身份,适合与人想见吗?” “唔!”王雪茹素来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一时忘记了张易之还是个匪徒的身份,而且头上至今还戴着面具呢。而自己,不过是她手里的一个人质。唯一不同的是,他想甩开自己这个人质,却屡屡失败罢了。 “而且,我要教你一个乖,在这种深山野林之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也有可能是我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只因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不得已才跑到这隐秘之所来藏身的。你一旦和这样的人照了面,人家就算没有害你之心,恐怕也不能不狠下心来辣手摧花了!”张易之一边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一边又淡淡地加了这么一段。 “你的意思,是在警告我吗?如果我看见过你的真面目,你就要辣手摧花?”王雪茹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她觉得自己已经对眼前这个男人推心置腹了,可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太过令人失望了。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了你的真面目,你会下那个狠手吗?”见到张易之不说话,王雪茹又幽幽地问了一句。自然,她还是无法获得答案。 两个人穿过一条小树林之后,便听见一阵潺潺的流水之声,张易之笑了笑,道:“就到了。” 果然,再往前行过去大约百步的距离,就看见前面赫然出现一条小溪。小溪的上游是一个小小的瀑布,流水卷起小小的白色浪花倾泻而下,倒也很有几分可观之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瀑布本身太小,没有多么宏伟之气。 张易之便用刀在旁边用刀砍下一根树枝,做成一个最为简易的渔叉,就要下水去叉鱼。一回头,却看见王雪茹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连忙招招手,道:“看你闲着没事,给你找点事做吧,我教你识别几种野菜,这附近也不少,你来采一些。” 第七十一章 “负心薄幸”的野鸡 “哈哈哈!”张易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没有受人蒿恼的缘故,今日这小溪里面的鱼儿显得颇为笨拙,张易之用他那只并不算很灵活的左手,在并不很长的时间内,就叉到了两条个头不小的鱼儿。回头看时,却见王雪茹也已经采了不少的野菜,此时兀自弓着腰,把头低着头,正要埋头干活。 王雪茹本来身材就很不错,这样臀部翘起,以身子成一工字型的造型,实在是曲线毕露,魅惑至极,很容易让人想起某岛国爱情动作片里面的一个经典造型,张易之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免不了有些兽血沸腾。 若不是有那个该死的约定在身,张易之说不定还真能想办法把这个倔强的小娘子给办了。可是现在,张易之只好强咽下一口唾沫,假作正经地说道:“好了,这野菜就是要吃个新鲜,适量就行,要吃的时候再来现采就是,放久了就没有那种天然的山水味了。” 王雪茹也不应声,便拿起已经采好的野菜走了过来。 张易之知道王雪茹还在和自己怄气,暗暗发笑。他知道,用不了太久,这个小娘子定会主动说话,她不是那种特别耐得住沉寂的人。 往前走了一阵,就在两个人马上要走进那片被树荫遮住的林子之时,张易之忽然站住了身子,并且同时伸手一挡,拦住了王雪茹的去路。 “干什么?”王雪茹没好气地说道。 “嘘”张易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地转过头去。 王雪茹侧耳一听。果然,除了背后潺潺的流水之声以外,这林子里也有一个“沙沙”的声音不住传来,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越来越清晰。 张易之一把拉住王雪茹的手,向身后的一颗大树退去。王雪茹一下被张易之抓住柔痍,浑身闪过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就好像触电一般,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挣开。但当她的目光扫到正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树林里面的张易之的时候,她那张在晨风吹拂之下本就有些涨红的俏脸却显得越发的红润了。 张易之把王雪茹弄到树后安顿好,自己则是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紧张兮兮地望着那树林的出口处。 过不多时,树林里走出一只鸟儿来。和平常的鸟儿不一样的是,这只鸟儿的身体和一只成年的鸡差不多大,而且尾巴拖得很长,大约有一个小孩的身高的样子,它身上的羽毛五颜六色的,颇为好看。 这鸟儿显然 对这一带颇为熟悉,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大有“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气概,它浑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它逼近。 就在此时,张易之忽然动了。他先是伸出左手,把手中的石块狠狠地向那只大鸟砸了过去。这一下,张易之可是蓄势良久,手法又准又狠,而那只鸟儿则是根本没有料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有狡猾的人类躲在树后袭击自己。 结果可想而知,那只石块如天外飞仙一般呼啸而至,正好砸在大鸟的身上。不过,张易之的左手毕竟不是特别顺手,加上为了一击而中,也控制了一些力道,这鸟儿被打中之后,竟然没有当场死去,扑腾着还想要飞起来。 但张易之的速度比它全还要快多了,身体一扑,如苍鹰博兔一般,一把就将那可怜的大鸟抓在手中。 “哈哈哈,今天运气真是不错啊!”张易之越发大喜。 王雪茹见了这样一只漂亮的鸟儿,一时之间倒也忘记了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那点龃龉,凑了上来,一脸惊叹地看着这只还在不住挣扎的鸟儿,道:“好漂亮的鸟儿啊,这羽毛怎么会长得这么绚丽的呢?” 张易之笑了笑,道:“这是一种长翅野鸡。你别看它尾巴又长又漂亮,其实并不怎么济事,它能飞,但是飞行的能力比起家鸡来也强不了多少。更多的时候,它都是靠双脚走路。至于它这翅膀又不能用,又偏要长得这么漂亮,只是因为它是一只公鸡。” “哦,难道这公鸡要长得很漂亮,母鸡反而不需要长得漂亮吗?”王雪茹好奇心大起,便问道。 “然也!其实这种野鸡的母鸡并没有这么长的尾巴,羽毛的颜色也比较单调,只是并不很显眼的褐色,远远称不上绚烂。正因为少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赘,母鸡的行动比公鸡迅速敏捷多了。所以,母鸡也比公鸡更加难以捕捉。” “哦!”王雪茹对这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野公鸡顿时好感全无:“长这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吃掉!” 张易之顿时忍不住笑了:“谬也!谬也!公鸡长这么漂亮有用,有大用。” 王雪茹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转头望着张易之,等待他的回答。 张易之眼中闪过戏谑之色,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动物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比如说你王小娘子吧,你出身名门,家里会为你安排门当户对的佳偶来结合。当然,在考虑门第之余,也会考虑女婿的条件。比如说人品啊 ,长相啊,才学啊,等等,择优而事——” 王雪茹啐了一口,轻轻地抗辩一声:“人家才不会喜欢那些养尊处优,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呢!” 张易之只是一笑,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而是继续说道:“但对于绝大多数动物而言,择偶的标准其实很单一,而且也没有家人朋友帮忙甄选。有些动物会比试武力,有些动物会比试舞蹈之类的才艺,有些动物比试声音,而这种长翅野鸡则是比试美丽。” “男的比试美丽?靠美色诱惑女的?”王雪茹脸皮为之抽了一下。 张易之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公的,母的,ok?你不要以为这个很丢人,其实不然,我们人类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动物的世界没有说很和平也和平,说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也有。它们的一切行为,其实就围绕着两样事情——吃饱和交配。” 王雪茹听得脸上一红,再次啐了一口,却并没有真正打断张易之,反而是用她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目光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心下暗忖这女孩子真是有潜力哪,一般的女孩子遇见这种话题,就算好奇心很强,也要装作丝毫不关心,打断了去。 当下,他便继续说道:“但是它们几乎所有的争斗都是为了争夺食物和配偶。不像咱们人类,会因为嫉妒而害人,也会为了炫耀而欺负人。它们的爱情也十分的简单,就是谁最能达到大家设定的那个标准,谁就能赢得美人芳心。比如说这种野鸡,每年春天,母鸡发情的时候,很多公鸡会聚在一起比较,谁长得最漂亮,就会获得母鸡的芳心,然后她们会在一起呆几天。几天之后,公鸡会带着这一身漂亮的羽毛前去寻找一份新的爱情,而母鸡则会孵下它们的爱情结晶……” “啊!”这一下,王雪茹对这只可怜的母鸡简直深恶痛绝了:“原来是一只负心薄幸的家伙,怪不得会落在我们的手里。我决定了,今天中午我只吃它,不吃鱼和野菜了!而且我还要把它的毛留下,用来装饰本姑娘的闺房,这么漂亮的羽毛如果不好好利用,真是浪费哪!” 张易之但觉头皮发麻:“这就是所谓的扒皮、抽筋、食肉、啖血吗?” 王雪茹忽然回过头来,好似开玩笑,又好似认真地向张易之说道:“你如果也学它的样子,做出负心薄幸的事情来,这个办法对你也会适用的!” 第七十二章 螳螂捕蝉 带着一大堆的战利品,两个人向自己临时的窝行去。 方才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终于使得王雪茹紧绷的娇俏冰消雪化,她再次恢复了平时的开朗,一边走,还一边和张易之开着玩笑。甚至,为了卖弄自己“老马识途”,她还特意抢着走到了张易之前面去。 正在两人言笑晏晏之时,王雪茹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张易之有些惊讶,凑上前去一看,却见前面的路上,一条赤练蛇正盘在路当中。一般的蛇见了人类,都会立即逃跑,这条蛇大概是反应不及时,和王雪茹来了个面对面。 “没事,这是赤练蛇,没有什么毒,而且,只要你不是太激动,没有惹到它,它是不会主动袭击你的!”张易之连忙放下左手的长刀,轻声地安慰道。 但女儿家对于蛇这种黏糊糊、嘴巴里吐着红信的长形怪物多半都有天生的恐惧感,王雪茹在这方面尤甚。一见到这蛇,她的脑子立即短路,再也无法冷静下来,刚开始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随即便瑟瑟发抖起来。 张易之见了,连忙走上前去。 那赤练蛇一张大嘴本来一直是对着王雪茹的,见了一个更加具有攻击性的人类靠近,它毫不犹豫地调转蛇头,对准了张易之。 张易之以前经常出来打猎,和无毛兽狭路相逢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莫说眼前只是一条并不具有毒性的赤练蛇,就算是毒蛇,他也不会怕。 见到王雪茹实在是害怕得不行,张易之还有暇走过去,缓缓地将王雪茹的身子遮在了身后。 也许是这蛇也有点灵性,见到张易之不慌不忙的样子,它倒是慌乱了,尾巴处开始向后面晃,身子开始有了向后滑去的倾向。 这回却轮到张易之不干了。也是,凭什么你想拦就拦,想走就走。况且,他也很久没有尝过蛇羹的滋味了,看见这条可怜的赤练蛇,他就仿佛看见了一碗鲜美无比的蛇羹,这哪能轻易错过! 张易之身子忽然向前跨出一步,左手同时探出。那赤练蛇慌乱之下,伸嘴向前咬来。 蛇嘴的攻击速度往往是要大大地快于人手的攻击速度,虽然这条赤练蛇并没有毒,但不可否认,它的攻击速度也足堪称作“迅若流星”。但张易之却仿佛早就料到它要来这么一招先发制人一般,探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忽然一闪,就此避开了赤练蛇那孤注一掷的一嘴。与此同时,那只手忽然下探,就像老鹰一样,狠狠地向头部已经向前 伸出去的赤练蛇钉了下去。 一击而中! 张易之笑盈盈地拿着那条蛇站起身来,任由蛇头不住地向后探着,却始终无法咬到张易之的手。 “嘿嘿,所谓打蛇打七寸,此言真是一点也不错,蛇的七寸一旦被人抓住,就算它是天下第一等的毒蛇,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了。”看了那条赤练蛇不住挣扎的样子,张易之笑了笑。 王雪茹见了,却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刚才主动要求拿在手上的那只“负心薄幸”的野公鸡都扑腾一下,差点从她手上挣脱。 张易之此时的形象也的确是很有几分狰狞。他头上戴着的,是一张本来就颇为狰狞的面具,若不是王雪茹看得惯了,乍见之下,也难免会有些惊骇。偏偏他手中又抓着一条比那面具杀伤力还要强很多倍的赤练蛇,也怪不得王雪茹就像见了鬼一样,仓皇后退。 “没事,不是早和你说过吗,这蛇无毒!”张易之笑道。 “啊!!!!!!!!” 王雪茹本来就不是一个胆子特别小的女子,见张易之一再强调这蛇无毒,加上这蛇已然被张易之控制住,她虽然还有点害怕,却平静了许多,但当她把目光扫向张易之头顶的时候,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手中那只受尽折磨的野鸡终于一下挣脱,一瘸一拐地跑进了茂林之中。 张易之愕然抬头,却见黑影一闪,一个蛇头以比刚才的赤练蛇还要快捷数倍的速度狠狠地向他撞了过来。 蝰蛇! 张易之刚刚认出这位煞星的名字,就觉得后背一麻,一颗心顿时坠入了深渊之中。 与此同时,张易之的手也是一松,那条幸运的赤练蛇死里逃生,连忙向前滑去,瞬息之间便消失在这林子之中。 张易之终于明白方才那条赤练蛇为何有人来了还不跑,那并不是因为它没有听见响动,而是因为它正在和这条更加大的蝰蛇进行生死之争。这条蝰蛇显然是把它当做了今天的午餐了,在蝰蛇的威慑之下,它根本无暇他顾。 如果张易之不插进这场争斗的话,结局很有可能是盘在树枝上的蝰蛇探头下来,将那条个头比它小得多的赤练蛇吞进腹中。在蛇的世界里,同类从来都是天然的食物,不要说不同种类的蛇,就算是同一种蛇,也经常会有弱肉强食的事情发生。换句话说,张易之完全是代替那条走了狗屎运的赤练蛇受了这一口。 “哼!”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张易之 就觉得背后那种麻木的感觉在渐渐扩散开来,他的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王雪茹花容失色,丢下手里的野菜,跑过来一把扶住张易之那比她高大得多的身体,嘴里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张易之苦笑一声:“天天捉鹰,倒叫鹰给啄了双眼,看来我今日是葬送在这里了。” 王雪茹的双眸里顿时流下两行晶莹的液体,她哭喊道:“不行,你不能死,不准死!你一定要撑住,知道吗,如果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深山野林里,怎么办?” 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她左顾右盼。忽然,她再次一眼睃见不远处那个木棚,连忙惊喜地说道:“那边有人,咱们过去,兴许他有办法!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知道吗?” 若在平时,张易之自然不可能答应在这深山野林里去拜访陌生人。在这种地方,从来就有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规矩,除非遇上猛兽来袭,每一帮人都会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可到了这时候,张易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默认。 王雪茹见到张易之并没有反对,连忙架起张易之就要往前走去。张易之却喘着气说道:“不行,把我的刀拿来!”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刀做什么?”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多留一分自保之力!”张易之已经颇为虚弱,两眼无神,但语气却异常的坚定。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铁律。 王雪茹只好转过身去,拿起地上的长刀交给张易之,才又驾着张易之向那木棚行去。 这一段路其实十分的短,但王雪茹一个豪门千金,哪里有服侍别人的经验,加上她身材纤细,站在张易之身边,简直小鸟依人。想想那小鸟要架着人走出这么远的距离,就不简单了。 张易之其实并非完全不能自己走路。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一旦使力,身上那种麻木的感觉就会加速。这仿佛就是一个生命的时钟一般,一旦用力,那钟摆就会摇动得快一些,那时针距离终点也就近一些。所以,张易之几乎是完全靠在王雪茹的身上,任由她架着自己向前行去。 淡淡的兰花幽香,从王雪茹的身上传来,那是她衣服的熏香。张易之觉得,这是他一辈子闻到的最美妙的香味,也许也会是最后闻到的一种香味。这种香味令人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仿佛他的身子失去了重量一般,正在冉冉升起。 第七十三章 惊退 “开门,开门,快开门哪!”王雪茹带着哭音,不住地用她那白皙无暇的手拍击着那木棚的木板门,直拍得“啪啪”作响。 但门内却没有传来一点让她可以生出一丝希冀的声音。 好半晌过后,张易之苦笑道:“算了,别拍了,咱们另想办法吧!” 王雪茹回头看了张易之一眼,由于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甚至连张易之头上的那张面具都没有看清楚。但就是那熟悉的颜色,勾起了她心中前所未有的固执。 “开门哪!开门哪!求求你,开开门吧!” “开门!开门哪!” “……” 好一阵子过后,王雪茹的声音渐渐放低,开始变得有些沙哑,她的右手已经肿了起来。但她似乎根本没有一丝放弃之意,换了左手,继续一下一下不住地拍着。 也许是被王雪茹这种近乎可怕的坚持感动了,忽然间,那门被打开,王雪茹一个立身不稳,差点一头栽进门内。 “是谁吃饱了撑的在这里哀嚎聒噪?”门内露出一张布满不耐烦之意的脸来。 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出头年纪的男子,山羊胡子,面相倒是颇为儒雅。只是当这张脸上写着“不耐”二字的时候,显得颇有些难看。 “这位先生,救命,救命哪!”王雪茹也顾不得问清楚这人是否会医术,如遇救星一般,巴巴的出言相求。 那男子这才看清楚王雪茹的样子,眼前一亮,便走了出来。 王雪茹虽然未必称得上国色天香,但也是美貌天成,工颦解媚,花生丹脸,绝对是极为罕见的美女。再加上美人垂泪的时候,楚楚可怜的样子,更令人心动垂怜。这男子被她美色所慑,也在情理之中了。 “救命?小娘子身上有什么不妥吗?”那男子用几乎称得上猥亵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王雪茹。他的目光很直接,就好像要把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看穿看透一般。 凭着王雪茹的出身,平时就算有一些男子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她,大多也只能是自惭形秽,不敢直视,其余的为了巴结讨好,则要故示坦然。此人的目光已经是犯了她心底的一个很大的忌讳,可在这个时候,这种平时她看得十分重要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细枝末节,她连忙指着张易之道:“是他,他被蛇咬了!” 那男子仿佛这时候才看清了场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他转过头来,看见头戴面具的张易之的时候,眼中闪过莫名的 神色。 一个美少女再加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这个组合出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真是怪异得无可再怪异了。 “被蛇咬了?什么蛇?”那男子缓缓地向张易之走了过来。 张易之此时已经是越发的无力了,只有气喘吁吁地应道:“蝰蛇,一条很是粗大的蝰蛇!” “哦!”那男子点点头,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这山上时常有蝰蛇出没,一旦被咬,除非在很短时间之内施救,否则——”他摇了摇头,好像是不忍说下去一般,但他表情里却绝无一丝的悲切之意。 “先生,你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如果你能救他,不论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我家中很有钱的,一千贯?一万贯?都可以——” 那男子好像是十分享受王雪茹的哀求一般,满脸戏谑地看着她,摇摇头,道:“钱,固然是个好东西,我也相信你家里说不定还真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但没有见到真金白银之前,我凭什么相信我能拿到这些钱呢?” 王雪茹顿时为之语塞。随即,她看了一眼正坐在石头上昏昏欲睡的张易之,道:“那你想要什么?” “哈哈哈!”那男子狂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如此幼稚的问题,亏你问得出来。你这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千一万贯呢?”说着,他便伸出手,向王雪茹娇嫩的下巴探去。 王雪茹又羞又怒,又有些害怕,她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你,你想怎么样?” “哎!”那男子很不屑地摇摇头,啧啧有声:“为什么每次在这种时候,你们女人总是问这同一个愚蠢的问题呢!那你觉得,我会把你怎么样呢?” 王雪茹下意识地向张易之那边退去。虽然此时的张易之自身难保,但她总觉得离这个男人近一点,就会更加安全一些。 她这番行动看在那男子眼中,却是异常的好笑:“小娘子,不必妄想靠他帮忙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垂死之人,帮不了你。而且,他越是乱动,身上的毒就会发作得越快。你这不是向他求救,而是害他性命哪!” 王雪茹顿时怔住,不知所措。 那男子则是趁势逼近,有些忘形地笑道:“你看看,你的情郎就要死了,咱们总该为他做点什么,是不是?这样吧,我牺牲一下,咱们就在这里给你的情郎表演一场好戏,让他知道知道,即使他不在了你也不至于无人照看,也好安心上路,是不是?” 王雪茹大怒 ,挥起玉拳向那男子砸过去。但那男子竟是不闪不避,等王雪茹的拳头打在身上之后,才伸出手来,一把抓住。 “哈哈哈!真是苍天佑我,本来我就嫌山上的时光太过枯寂难熬,不想天上掉下这样一个大美人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美人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于你,以后我上山的时候,咱们就好好做夫妻,过日子;我下山的时候,你就在这屋里帮我看门,咱们夫妻双双——” “刷!”一语未了,但见寒光一闪,他的一直袖子已经脱落。他回过头去,就看见张易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手中正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 那男子一惊之下,抛下王雪茹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试探着说道:“冷静!兄弟,我看你还是冷静一些的好。对你现在的你而言,激动就是自杀,你可以和任何人过不去,却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对不对?” “冷静你妹!”张易之忽然又是一刀挥出。 那男子一惊之下,使力一闪,虽然闪过,但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倒。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张易之飞起一腿,正好提在他的嘴巴之上,他整个人立马变成了滚地葫芦。 虽然获得了不俗的战果,但张易之心中却是暗叹,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其实,这个男子身上并无武功,甚至比一般的粗壮男子还有所不如,若是张易之没有中毒,不需要武器就可以将他踩死,可现在,对方已经被自己重创,他却已经是无力追击了。 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张易之只感觉后背的麻木正在急速地扩散,而他的身上也是越来越无力,但他却只能硬撑着不能倒下。他知道,自己此时一旦倒下,就会害了王雪茹的性命。 那男子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张易之。张易之方才那一刀速度还是很快的,并没有显出多少无力之态,而那一腿在他看来,更是又准又狠,根本不像是一个中毒之人发出的。 可要是他没中毒,为什么却不乘胜追击呢? 那男子又是害怕,又是疑惑。 张易之忽然剑眉一竖,手中的长刀一扬,嘴里喝道:“滚!若是再让我见到你,必让你死无全尸!” 那男子吓了一跳,因为张易之说话的声音简直可以用“中气十足”来形容,而且张易之挥刀的那个手势,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震撼。虽然离得很远,但那男子感觉张易之的刀好像随时会落在自己身上一扬。 那男子再也不敢吭一声,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跑去,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雪茹松了一口气,来到张易之的身边,问道:“没事吧?”忽然感觉肩上一沉,原来张易之硕大的身子正向自己这边压倒过来。 第七十四章 无计可施 “你,你怎么样?你可不要吓我啊!” 王雪茹又开始哭了,而且哭的内容也没有什么新意,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看起来,这个女孩子在“哭”这个女人天生的强项上,也没有什么天赋。 “快,把……把我扶进屋子里,用火灼伤伤口!”张易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其实,这灼烧伤口并不是解毒之道,只是减缓毒素蔓延的办法而已。而且,这个办法本身也颇为痛苦,若不是求医无望,张易之也不可能会让王雪茹这样做。 张易之知道,到了如今,他求生的希望已经是微乎其微了,如今要做的,只能是继续死撑,不能放弃,坐等最后的一丝希望。 主动争取已经是不可能了。虽然蛇毒多半可以用草药来解,但张易之不懂医术,就算解药就长在他的脚底下,他也不会采来救命。而若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去求医,就算是在平时,也需要走上起码一个时辰,更不要说已经到了如今这般状态。 “什么?灼——灼烧伤口?”王雪茹结结巴巴地问道。 “快点!”张易之点点头。 王雪茹不敢多言,连忙将张易之拖进了方才刚刚逃走的那男子的木棚内。这木棚内有一张木板搭出来的简易床,被褥什么的也还齐全,王雪茹连忙把张易之扶到床上坐下。 “帮我脱去上衣吧!”张易之有气无力地说道。 “帮你——脱——脱衣服?”王雪茹傻眼了,想她堂堂太原王氏的名门闺秀,绝少和男子交流,偶尔接触,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眼前这个她至今还不知道相貌的男子,是她有记忆以来,亲密接触最多的男人了——尽管两人的相处,合起来尚未达到一天。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何曾想过要帮一个男子脱衣服。 “再不快点,我马上就要死了!”张易之不是不能理解王雪茹的踌躇,可眼下除了她,他也无法找出第二个可以支使的人了。 这句话显然很管用。王雪茹一想起如果自己不帮忙的话,眼前这个方才还生机勃勃的男子就要死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深山之中,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连忙哆哆嗦嗦地帮着张易之褪去外衣和中单。 待得看见张易之的后背,王雪茹就越发的哆嗦了。那后背之上,赫然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正在潺潺地向外面流着黑血。而那伤口的旁边,方圆好大的一块地方,都已经成了黑色,显见毒素已经蔓延开来。 “点开火折 子,烧那个伤口!”张易之有气无力地说道。 “烧?我,我来烧?” “当然是你来,我又不是八爪鱼,能烧到自己的后背去吗?” 对于王雪茹而言,帮张易之脱衣服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现在又要帮着灼烧伤口,她简直快要疯了。可当她看见张易之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满腹罢工不干的心思又沉寂了下去,她只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火折子,向张易之的伤口缓缓地凑了过去。 其实,若是人的手脚等灵活一些的部位受伤,还好办一些,但这背后受伤,是十分难办的。就算是生活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想要灼烧背后的上的伤口而不伤及其他的部位可极为困难,更何况此时操刀的是王雪茹这个既缺乏生活常识,又心慌意乱的年轻女孩。她手中的火折子刚凑到张易之身上的第一下,就因为手抖而偏了,落到了其他的地方。 “啊!”张易之痛呼起来,让王雪茹浑身再次抖了一下。 王雪茹差点又要哭起来了委屈地问道:“你——你怎么样?” 被火烫到,那感觉自然不会舒服的,但张易之只要咬咬牙,说道:“没事,你继续吧!” 王雪茹也不是笨蛋,知道这男子勉强的回答背后的含义,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火折子再次向张易之后背的伤口凑过去。她打定主意,这次决不能再失手。虽然没有切身体会,但她也能想象到被火烫到的那种极端的疼痛。 正所谓欲速不达,过犹不及。王雪茹如果自然一些,不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的话,说不定还没有问题,偏偏她觉得张易之的小命似乎就压在自己的身上一般,若是自己再次失手,张易之必然是无药可救。很必然的,在这种压力之下,当她手中的火折子马上就要接触到那伤口之时,再次偏了一下。 只听得“嗤”的一下,火折子再次落到了张易之背上一个无关紧要的部位。 “唔!”这回张易之倒是没有痛呼,只是微微地呻吟一下。这倒不是因为这次不如上次痛,而是因为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低下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衣角,以抑止这痛呼之声。他能理解王雪茹的紧张,也知道自己若是再发出一声夸张一点的叫声,她很可能会崩溃。 “你,你怎么样啊?”王雪茹觉得自己简直闯下了弥天大祸,怀着很大的罪恶感问道。 “还——好!”张易之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不少的冷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头上的这张面具是那样的令人难受。他 头上的汗根本散发不出去,整张脸黏糊糊的,偏偏这时候他又不能摘下面具擦汗,这种难受的滋味比起疼痛来,也是丝毫不逊色。 王雪茹听得张易之嘴上说好,但明显是很不好了。她终于再次崩溃,一把丢下那火折子,哭道:“不行了,我不行,我不行啊!” 张易之艰难地回过头来,苦笑着向王雪茹说道:“不行就算了,反正这也不是根治之法。” 王雪茹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她完全能听清楚此时张易之的无力,而且她能感觉到,就是这样短短的一句话下来,似乎张易之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比前面一个字要轻、要急促少许。她太害怕了,简直比正在和死神作斗争的张易之本人还要害怕,她害怕张易之就这样倒下去,再也无法醒来。 忽然,王雪茹灵机一动,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说道:“我有办法了!” 张易之知道王雪茹的出身,这决定了她的过往经历,绝不会拥有治疗蛇毒的办法,但他还是强打精神,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哦——” 王雪茹的眼睫毛跳了跳,一双如水一般的眸子里扑闪着羞涩的光芒:“我听说,蛇毒用嘴吸吮,可以把毒吸出来的!” 张易之无力地摇摇头:“现在已经太晚了,这毒已经在我的身上扩散开来。而且——这也太危险,这里的蝰蛇之毒,毒性绝不一般,堪称剧毒,若是不小心吸进肠胃——” “我不怕!”王雪茹忽然大声说道。她的确不怕,也不知是什么在推动着她,此时的她完全愿意为了眼前这个男子去中毒的危险。她只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张易之的死亡,其他的包括这么大的危险都在其次。 “还是算了——” “不算!”王雪茹来到张易之的身后,蹲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那张小樱桃一般的嘴巴印在了张易之那个丑陋的、流着渗人黑血的伤口印上去。 下一刻,张易之石化了,他知道,不管这次能不能死里逃生,自己欠他身后这个女孩子的这份情,永远都难以还清。一个认识才一天,甚至是被掳来的女孩子愿意为了你冒生命危险,这还有什么说的呢。 张易之有些激动,他明知道此时不宜激动,因为激动是毒素扩散的催化剂,但他还是忍不住。过不多久,他忽然感觉一阵倦意袭来,头一歪,就此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张易之刚刚躺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哈哈哈,原来方才是装腔作势,亏我还被 你吓了一跳,好在我回来看看,否则定要错过这样一个大美人了。” 第七十五章 危急关头 王雪茹骇然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 方才被张易之吓走的那个青衣男子又回来了,他走路的时候,双脚一深一浅的,好在手上有一根细长的木棍拄着,才能正常行进。 他方才是真正被张易之吓破了胆,唯恐张易之追上来杀了自己,所以奋力奔逃,不想一不小心踢到路边的石块,崴了左脚。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话在这青衣男子的身上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体现。他本来一心往外跑,恨不能一脚踏出太室山,远离那个戴着面具的煞星的威胁。可这一下崴了脚之后,正常的走路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外走,速度慢下来之后,他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蓦然发现,自己其实不需要逃跑的,只需要躲在远处等着,等那个戴面具的煞星毒发的时候再出现,既可以报了今日羞辱之仇,又可以劫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何乐而不为! 方才他刚开始跑的时候,还以为张易之的重伤是假装出来的,这时候脑子恢复了一点灵光,就不这样认为了。原因很简单,如果张易之没有中毒的话,方才他和那个女子根本就不需要去找自己。就算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人发觉,找上自己只是为了杀人灭口,也不需要让那女子在外面那样不停拍门。凭着那个戴面具男子的身手,奋力一踢,那并不十分牢固的木门必然应声而开。 想通了这一节,青衣男子简直就是雀跃了。 自从武则天封禅嵩山之后,官府就禁止在嵩山行猎,虽然偷猎者无法禁绝,但无可否认,这山上已经变得人迹罕至。恰是这样的地方,对青衣男子而言,是最好的工作场所,因为他需要配置一些用途特殊的药物,并且不能让太多的人看见,而这里各种条件都可算得上得天独厚。 凡事有利有弊,这深山之中固然是适宜配药,却也是无比孤寂的,有时候有可能接连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那种孤独实在不是那么好受。青衣男子并不是一个很能静下心来的人,但在这山上,他经常会一呆就是数天,这数天之内,他从来不法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候,他实在寂寞得无聊了,就只能靠自言自语来排解这种无声的痛苦。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闭上眼睛向天祈祷,希望天上赐下一个能帮他排解寂寞,还能解决另外一个方面需求的女子。 而现在,这个女子出现了,而且比起他预想中的,还要完美了很多,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啊。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天上掉下来的美人儿,怎能错过! 青衣男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调转身子,往来时路而去。有时候人走运了,简直是诸事顺遂,想什么来什么。青衣男子因为脚崴了,行动不便,可就在路边找到了一根足以支撑他体重的木棍,他喜出望外,便拄着那根木棍向自己熟悉的地方而来。 一开始,青衣男子并不敢靠的太近,方才张易之的那一脚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既然一个人中了毒尚且能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就不会那么快毒发身亡。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他有的是时间等,而那个可怖的男子却没有时间等。 潜伏在木棚的周围等了许久,青衣男子一再听见里面的哭喊声,连忙悄悄上前一偷看,立时得意忘形,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头垂得低低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不是死了就是昏了,而那个漂亮的小娘子虽然还在努力地伏在他的后背吮吸着,似乎想从死神那里把他拉回来,但这一切看起来已经是彻底的徒劳了。 于是,青衣男子高调现身,带着前所未有的王八之气施施然地步入了这原本就属于他的木棚。 王雪茹大惊:“你,你想干什么?”由于不住地从张易之的伤口吸出黑血,她的嘴唇已经成了紫色,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没有吐干净的黑血。当然,这并不影响她整体的瑰丽姿容,反透出一种独特的风韵,令人垂涎。 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青衣男子原本算得上颇为清朗的面庞此时有些扭曲,他很是嚣张地大笑道:“真是个笨孩子,刚才都叫你不要问这样老套的问题了,竟然又问,真是一点也不长进。得,就让叔叔好好教你个乖——”缓缓地向王雪茹逼近。 此时的张易之正静静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虽然就趴在王雪茹的身边,却已经不可能再成为王雪茹的倚靠。但王雪茹还是下意识地往他身上凑了凑,待得猛然意识到张易之的状态,才惊醒过来。 “站住,不要过来!”看着缓缓靠近的青衣男子,又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张易之,王雪茹眼中的慌乱又加深了几分。 王雪茹越是慌乱,青衣男子就越发的兴奋,他一边减缓速度,慢慢靠近,一边用极度猥琐的语调说道:“小娘子不要怕,我若不过来,又如何调教于你呢?” 王雪茹惊惶之下,头一摇,就看见了张易之丢在地上的长刀。她再不犹豫,立即从地上捡起刀来,双手握住,远远地对阵那青衣男子。 “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 客气了!” 青衣男子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仓惶至极。但当他看清王雪茹握刀的样子,又笑了。当一个人连单手握刀都做不到,两手握着刀的时候,兀自颤巍巍的,就不会有什么杀伤力了。他又开始笑着缓缓地靠近,嘴里不断迸出污言秽语。 王雪茹哪里遇见过这样说话的人,只听了几句,就被这秽陋不堪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也忘记了恐惧,站起身来,挥刀就向那青衣男子劈过去。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握刀,更是第一次砍人,想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在自己的刀下血染三尺,她的手免不得有些颤抖。 “呀!”王雪茹闭上眼睛,奋力砍出一刀。 青衣男子魂飞魄散,连忙向后跌倒,又在地上一个打滚,总算避过了这要命的一刀。他方才见了王雪茹那握刀的样子,就认定了她不会真敢下狠手,可没有想到这小娘子心底里的狠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措手不及之下,他差点就命丧当场,好在他的反应还算快,躲过了一劫。 王雪茹一刀落空,那刀一下子劈在地上的一个小杌坐上,入木三分,任她怎么拔,再也拔不出来了,不由大急。 青衣男子侥幸逃过一劫,冷汗顿时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是那种好吃怕烫的人,一见小娘子彪悍难惹,就有了放弃的念头,想要出门逃走。可脚步还没有迈出,忽然王雪茹的尴尬状态,心火顿时死灰复燃,他忽然大喝一声,身子猛地向王雪茹扑了过去。 王雪茹一个不注意之下,双肩被青衣男子的双手猛力向后推出,哪里还能站得稳,顿时就踉踉跄跄地向后摔了出去,跌倒在地。可巧的是,她的摔倒的时候,头部正好撞在床沿上,闷哼一声,就此晕了过去。 青衣男子大喜,一把撕开自己的外袍,骂道,臭娘们,倒是匹烈马呢,我今日倒要好好骑骑你,看你尝到我的滋味以后,还能不能烈得起来。 一想到如此漂亮的一个小娘子就将要成为自己的玩物,他就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第七十六章 心狠手辣 他正要向前扑去,忽然觉得一股绝大的阻力从身后传来,以至于他竟然是无法向前迈出半步。他愕然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极为高大的男子正冷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而这个大汉的手,正好抓在自己的中单的领子上。 “在我太室山境内行这等天怒人怨之事,真是不知死活!”那壮汉冷冷地开口了,声音也和他的样貌一样,颇为粗犷雄浑。说着,他又回过头去,向后面说道:“主公,此人如何处置?” 青衣男子这才发现这壮汉的后面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因为身材比壮汉小了一截,差点被看漏。 这个男子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形貌端正,但也绝对算不得俊朗,属于那种丢在人群中很难被找到的类型。他的面色也很恬淡,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仿佛泰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一般。这神情也显出了他的不同之处,为他本来并不出众的相貌增色不少。 他身上着的,一身紧身的浅蓝色猎户装,头戴草帽,帽子上插着几根不同颜色的羽毛。虽然身材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压力。这种压力又不是平常所谓的王霸之气,因为它平和、隽永,并不会令人难以呼吸。或许,这就是平常所谓的神仙逸气了! “如今正月未尽,不宜见血。而且,这种人面兽心之徒,杀之只会脏了咱们用来行猎的利器,使得这些利器丧失灵性。就把他扔下前面的那个山崖吧,让他死后还能造福一下这山里饥肠辘辘的野兽!” “好!”铁塔一般的大汉答应一声,就这样提起青衣男子,迈开大步,向前面的山崖行去。 青衣男子哪里料到这蓝衣人一脸祥和之态,手段竟是如此狠辣,连忙大声告饶,但不论是那蓝衣人还是那铁塔般的大汉,都是听而不闻,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青衣男子改而死命挣扎,奈何那大汉就像提小鸡一般提着他,根本就不费一丝力气,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当走到那边的悬崖之上的时候,大汉正要放下青衣男子,忽然觉得脚下一热,低头一看,顿时大怒,原来青衣男子惊骇之下,竟然尿了出来,更可恶的是,这尿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背上! 大汉震怒,一松手,那青衣男子便“砰”的一下掉在地上。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大汉那只湿漉漉的大脚伸出,一脚踢在他的后背。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青衣男子倒飞了出去。 …… 天色渐暮,皇城里看起来还是那样 的安静,但气氛却炙热了起来。各大部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文书都把目光投向了凤阁,也就是以前的中书省,那里是政事堂所在,宰相们都在那里坐堂。 已经到了下值歇息的时间了,但政事堂的相公们还没有出来,下面的那些官员,不论是大官还是小吏,都不敢先行起身。在这等级森严的官场之内,处处都有规矩,宰相们没有离开政事堂,其他人若是先走,就是很大的忌讳。 政事堂的主座上,魏王武承嗣悠然而坐。他是内史,也就是原来的中书令,恰是这政事堂所在的中书省的堂官。 自从当初裴炎把政事堂从门下省转到中书省之后,中书令就掌握了政事堂秉笔的资格。所谓政事堂秉笔,就是政事堂的宰相们开会的时候,讨论意见什么的,会由一名宰相记录下大家的意见,然后起草奏折向皇帝请旨。因为有着比其他宰相更多和皇帝单独见面奏事的机会,所以,政事堂秉笔很大程度上就是首相。 武承嗣对面坐着的,是纳言魏元忠。纳言,就是原来的门下侍中。大唐立国之初,以门下侍中为政事堂秉笔,称首相,后来侍中虽然被中书令抢去了政事堂秉笔的资格,但至今为止,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宰相。 其余的几个位置分别坐着文昌左相李昭德、文昌右相娄师德、天官侍郎兼凤阁鸾台平章事姚元崇。还有最后一位,在这政事堂里面,却是新人,他便是新近以阁老入相的苏味道。 被加了“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头衔之后,苏味道的原职位不变,依然担任阁老。但是这政事堂里面的位置,他还是第一次坐上。 武承嗣今天迟迟不起身下值,就是因为苏味道这位政事堂的新主人。 或许是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武承嗣终于抬起头来,自失地笑了笑,喃喃地说道:“哦,已经到下值的时间了么?”推开窗户,四周那些巴巴的向这边望来的目光齐刷刷地收回,又是一场无声的热闹。 武承嗣似乎对这样的情景颇为喜爱,脸上的笑意越发的灿烂了:“看来大家都在等着咱们几个老家伙下值哩!诸公,咱们这就回家吧,没得让那些人在心里诅咒咱们。” 其余的五名宰相连忙都站起身来,准备紧随着武承嗣出门。 武承嗣自己却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双目望向苏味道,道:“苏相公,今日是你入相的第一天,咱们两人以前就是这凤阁的同僚,而今又同在政事堂当值,也算是缘分一场,本阁有意请你 去我的府上聚一聚,算是庆贺你入相,不知赏脸否?” 他这番邀请也聪明得很,并不是以自己魏王的爵位,而是以自己内史的官位向苏味道发出邀请。当今天子是很多疑的,对于李武两家诸王和臣子之间的接触十分在意,这也是当初皇嗣武旦竟然能被来俊臣逼得走投无路的原因。 但武承嗣以宰相的身份邀请另外一个宰相,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就没有问题了。 苏味道顿时僵住。他的处世哲学就是模棱两可,在政治上绝不轻易表态。如今李武两家为了元良之位,已经是争得头破血流,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这两家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自己若是入相第一天,就去魏王府庆祝,传出去,还有谁相信他没有投靠武承嗣? 可是,按照苏味道的性格,硬生生地拒绝武承嗣这个顶头上司,也很难做到。这一刻,苏味道终于明白,就算你当上了宰相,一样要受到很多掣肘,并不是就像表面上那样风光。 可如果不拒绝,这又是在公开的场合,武承嗣必然难堪,其余的几位宰相还都在那里看着呢,这以后如何善了!一时间,才入相一天的苏味道感觉无比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大王若要邀苏公,恐怕是要等到明天了,下官今日一早就和苏公说好了,一起去凤栖楼吃酒庆祝。”旁边的姚元崇“呵呵”笑道。 武承嗣微微一愕,随即便笑着点了点头。 目前的六位政事堂宰相之中,他武承嗣自己就是以争当太子为目标的,自然属于“武党”,而李昭德这厮是旗帜鲜明的“李党”,自不必说。魏元忠是武则天本人提拔出来的心腹,一向对武则天忠心耿耿,应该算是“帝党”。 娄师德和苏味道两人性格相近,都是属于那种从从不愿明确站队的。娄师德这位一代名相的胆小怕事之命比起苏味道来,又要响亮很多。以前,他有个兄弟要去地方上为官,娄师德问他以后打算如何与人相处,那兄弟知道娄师德的性格,便说道,别人若是唾自己,就用手擦去,绝不还嘴。娄师德却大为不满,说道,你怎么能擦去呢,那不是惹事吗,你应该任由唾沫自己干掉。这便是“唾面自干”这个成语的由来。 以娄师德如此谨慎的性子,也不可能和任何一党走得很近,而各党都不大可能去拉拢他这个完全无望拉拢的人。 剩下的那个姚元崇,则来自清流。他们在政治上,其实也是中立的,不会刻意支持李家也不会刻意讨好武家。他们衡量 一个亲王有没有成为元良的标准,在于他的私德,而不在他的出身。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武承嗣和姚元崇之间,并不是政敌,按理说,姚元崇没有理由出来坏他的好事才是。可现实就是,他的确跳出来了,而且跳得比李昭德这个李党之人还快。 第七十七章 高屋建瓴 姚元崇缓缓地登上自己的马车,又回头向苏味道道:“苏公,若不嫌弃,坐我的车子如何?” 苏味道答应一声,上了姚元崇的车子。 此时的苏味道,心里有些别扭。前两日,他曾经在凤栖楼被人给踢了出来,当时就发誓再也不去凤栖楼了,可今天却又不得不去,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造化狠狠玩弄一般。刚刚入主政事堂,第一天就接连遇见这样窝囊的事情,他心中实在是窝火之极。 姚元崇虽然比苏味道还小着两岁,但在宦海之中目光深邃,说话行事素来被人认为有高屋建瓴之风。他对于苏味道这种虽然极力掩饰却依然微微显露的不悦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待得苏味道坐好,马车开始一步一步颠簸而缓慢地向前驶去的时候,姚元崇忽地微微一笑:“苏公还在为今日的目的地而不悦吗?” 苏味道被姚元崇这句开场白一惊,顿时说不出话来。前几天被张易之一脚从燕居别院的二楼踢下来的丑事,一直是他最为讳言的,他相信,自己那两个车夫受了他的严责之后,也不会敢出去胡说八道。然则,姚元崇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愿去凤栖楼呢? 姚元崇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苏公不要惊讶,事实上,前几日的事情,大家都已经有所耳闻,倒不是某有意过问苏公的私事!” 苏味道老脸一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他那点糗事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怪不得今天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苏味道恨哪,可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给了自己一脚的家伙,就是宫里那位“六郎”的同父异母兄长,那兄弟二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张易之的麻烦哪。 他现在最恨的,是那个把这件事传扬出去的人。他的两个车夫不会做这种事情,因为那天他们自己也很丢人,还没照面,就被人家一脚踹下楼去,比起他自己来,又要丢人得多。而且,他们都是苏家的家奴,性命尚且掌握在苏味道的手中,如何敢做这种让主人家最不堪忍受的事情? 若说是张易之吧,从道理上而言,自然是最可能的。但苏味道却觉得不像,虽然只和张易之有过一次极为不愉快的会面,但苏味道觉得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特别年少轻狂的类型,不会主动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 到底是谁呢?苏味道行事可谓步步小心,时时谨慎,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人,胸中憋着一口气,就是吐不出来,那苦闷自然是别提了。 姚元崇看着苏味道的样子,又微微一笑,道:“苏公不必为这等小事烦恼,自古名士,无不存一段风流蕴藉于心中,才能做到洒脱自如,宠辱不惊。苏公虽然在后生手里吃点小亏,却也无伤大雅。倒是今日朝堂上的事情,着实可虑哩!” 苏味道虽然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但要说什么风流蕴藉,那是绝对没有的,他为人处世规行矩步、小心翼翼,什么宠辱不惊什么洒脱自如这些词汇,绝对和他无缘。但听得姚元崇转移话题,他也乐得默认了老姚同学随手戴在自己头上的这顶高帽,随口问道:“姚公此言何意?” 姚元崇收起笑意,很认真地说道:“苏公你不觉得今日李公对你的态度很有些不对吗?” 苏味道知道姚元崇所说的李公,便是李昭德了。他先是一愣,随即便点了点头,道:“若不是姚公提醒,某还没有注意到哩。今日在政事堂里,李公还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呢。” 他当然知道原因。李昭德是一个火暴脾气,属于那种疾恶如仇的类型。他的性格和苏味道是截然相反的,喜怒都写在脸上。听说了苏味道在凤栖楼和年轻后生争风吃醋,并被后生打下楼去的事情,他自然不会给苏味道好脸色看。 姚元崇点点头,道:“其实李公和不和你说话,倒不是关键。李公这个人就是这脾气,今日看你不顺眼的时候,对你横眉竖眼,但若是某一天你有哪一件事情忽然又对了他的脾胃,他又会反过来主动和你亲近,前面的那点芥蒂,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关键是,今日魏王邀请苏公你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即跟着出来邀请啊!” 李昭德在政事堂里,一直都是和武承嗣作对的,武承嗣说东,他必定第一时间跳出来说西。同样,李昭德说西,武承嗣也会第一时间跳出来说东。因为这一对,一方代表武氏的利益,一方代表李氏的利益,在根本上是不可调和的。 本来,既然武承嗣出言邀请了苏味道,李昭德必然不甘示弱,第一时间也跑出来邀请他。但今天李昭德却一直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苏味道的反应,若不是姚元崇忽然出来打圆场,苏味道肯定下不来台。 苏味道暗暗吸了一口凉气,道:“姚公你这是害了某啊!”也难怪他郁闷,李昭德本来就看他不顺眼了,可现在姚元崇还把他拉去武承嗣的地盘——凤栖楼,这不是让李昭德这个“李党”的领袖人物更加嫉恨吗? 姚元崇却摇摇头:“不然,我这是救你!” 苏 味道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此言何解?” “苏公你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某岂能不知!若是任你单独面对魏王或者李公的邀请,你是答应其中一个呢,还是两边都推拒?” 苏味道怔了怔,道:“这恐怕是某为官这么多年以来,最为艰难的抉择了,某现如今想来,也不知如何是好。”答应了一边,在另外一边的眼里,就是投入了对方的阵营,换来的必是对方阵营内所有人的敌对和攻击,日子当然会难过,甚至有可能丢命。若是两边都推却,虽然不会成为“阶级敌人”,却让武承嗣和李昭德这两位权势在他之上的人难堪,以后也难以在政事堂混下去了。 “那就是了!所以,某才会抢在李公出言之前,对你发出邀请。” 苏味道没好气地说道:“姚公的好意,某自然知道,可你选择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凤栖楼啊?” 说起“凤栖楼”这三个字,苏味道至今还是一阵腻歪。 “不选凤栖楼,若选其他的地方,李武两位相国可未必答应啊!”姚元崇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论是去你府上还是寒舍,他人必定以为我二人已然结盟,这恐怕不是苏公所愿吧?这凤栖楼是魏王的地盘,咱们去那里,便是示之以坦然。魏王虽然对你随我走而没有随他去有些芥蒂,但也不会为此和你我翻脸。而至于李公,他性情耿直,遇事不会想那么多,应该会觉得你我只是去寻花问柳而已,虽然一时间不会理咱们,也不会视我二人为仇寇啊。这不是所谓两全其美吗?” 苏味道简直是叹服了。姚元崇在方才那样短短的时间之内,竟能把事情考虑得如此周全,把李、武、苏以及他自己,四个人之间的关系都计算在内!这样的人,真是令人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鬼才?在这个时候,这个词都显得有些无力。 “姚公果然不愧‘高屋建瓴’之名。”苏味道苦笑着叹道:“姚公有什么要指教的,就请直言吧!” 苏味道也不是笨蛋,他知道像姚元崇这样聪明的人,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冒着得罪武承嗣的风险替自己解围,他这种人对于事情的算计太深了,不会以交朋友为目的来结识一个人的。而且,苏味道也知道,所有的重要话,姚元崇会在马车里面说完,到了凤栖楼以后,就是一场眠花宿柳,风花雪月,不会有一句正经事要说的。 姚元崇淡淡地笑道:“某别无他言,若是最近临淄王隆基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还请苏公尽力维护一二。” “临淄王?”苏味道愣了愣,脑海中闪过那个看起来莽莽撞撞的小男孩的身影:“姚公看好那孩子?” “看不看好,不是关键,关键是苏公愿不愿意答应。”姚元崇还是那幅淡淡的表情。 第七十八章 冷遇 太平公主府。 武隆基对这里已经是极为熟悉了,他来的次数太多,以至于他已经不怎么把自己当外人了,横冲直撞的,想往哪里就往哪里。 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平日和他玩得最好的薛崇简,他有些纳闷。 薛崇简是那种最典型的乖乖小孩,脾气之好,莫说根本不像一个公主家的公子,就连街头小混混家的小崽子都比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就是懦弱,怕生。这种小孩有一个特点,就是停家,一般情况下,是绝不会轻易迈出家门一步的。所以武隆基才感觉奇怪,在薛崇简平日最常去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他。 武隆基想找个人问问了,但普通的下人满眼可见,问了肯定也是白问。他的姑母太平公主呢,他又不敢去问。不知为什么,武隆基对于自己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平和温婉的姑母却总怀着一种似乎是天然的敬畏,以至于在她面前,他的那副伶牙俐齿会变得异常的迟钝。 而姑父定王呢,常年卧病,武隆基也不好因这点小事去蒿恼他。 正踌躇间,忽见一个谒者缓缓地走了过来。武隆基一看,还是熟人,上次也就是当着这位的面,他狠狠地把张易之骂了一通。听说这事之后,太平公主又把这位可怜的谒者叫过去狠狠地训了一通。 看见这位对自己怀着明显敌意的谒者,武隆基苦笑了,他知道越是这种小人物就越是记仇。上次那种小小的龃龉,在他们这种人看来,肯定是一种很大的侮辱。武隆基也只好忍住胸口想要迸出来的问题,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不想那谒者却拦住了武隆基的路,道:“三大王,我家公主有请!” 以往,他一直都是将太平公主直称作“公主”,但今天却在这两个字前面加了一个“我家”。显而易见的,这只是为了提醒一下武隆基,这里可并不是他自己的临淄王府,在这里,他也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武隆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随那谒者而去,一点发作的迹像都没有。他虽然是小小年纪,但当年曾经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被祖母拘囿在宫里,直到前不久才让他恢复了自由。他小时候日子过得极为辛酸,所以也就懂得比一般的孩子多得多。他知道,这种小角色并不应该去招惹,你越是和他争锋相对,他就会越加来劲,你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反而会失去继续撩拨你的兴致。 果然,那谒者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极为平静的武隆基,不再说话,领着武隆基来到了太平公主的书房。 武隆基有些诧异,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侄儿应该是太平公主府的半个主人的,按理说,姑母召见侄子,没有必要把地点放在书房,这显得太见外了。 怀着纳闷的心情,武隆基见到了他的姑母太平公主。 今天的太平公主穿了一声高领的紫色襦裙,一脸的肃穆,表情竟是罕有的凝重。 “侄儿拜见姑母!”武隆基在这位姑母的前面,不敢放肆,很正式地行礼。 太平公主并没有招呼武隆基坐下,而是静静地看着武隆基。半晌,才轻轻说道:“三郎和你父亲长得真不是一般模样呢!” 武隆基莫名其妙,同时也吃了一惊。一般而言,“子不类父”从来都不像是什么赞扬的话,武隆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眼前这位看似低调却在朝中有莫大影响力的姑母。 太平公主却没有把方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解释一句的意思,忽然又说道:“前些日子,我为我家二郎请了一位老师教授文学,最近都不能出去随喜了。” “哦!”武隆基恭谨地应了一声,心中无比的失落。 他所失落的,倒不是失去了薛崇简这么个玩伴。事实上,他虽然只比薛崇简大两三岁,但因为性子刚强,成熟的程度超出了他的年龄。薛崇简这个表弟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小侄儿一般,若不是曲意迁就,和他根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 武隆基只是在想,这样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眼前这位姑母了。武隆基刻意的讨好薛崇简,自然不是为了多一个玩伴那么简单,他的最终目的,还在太平公主——他一向就很知道眼前这位姑母在老祖母心目中的地位。 “没有什么事,你就去吧!”只是说了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太平公主就像累了一般,轻轻地摆摆手,向武隆基说道。 武隆基不敢多言,转身就往门外走去。一脚刚跨出门槛,他忽然又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其实,我觉得三郎也应该闭门多看看书了!” 武隆基身子一个哆嗦,心中闪过浓烈的沮丧。看起来,这位深藏不露的姑母对自己的那点小九九,早就看得通透了,只是一直都不点明而已。如此看来,小表弟之所以会被关起来,也不仅仅是需要读书这么简单了,而更像是要刻意地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忽然之间,一向自认半个主人的武隆基,对于这太平公主府忽然有了全新的认识:原来,从头到尾,他都仅仅是一个客人而已。 武隆基是一个自幼就怀有很高的志向的人,他从来都不因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自弃,他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一样能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心目中的偶像,便是自己的祖母——当今天子武则天。老祖母当年还当过太爷爷的才人,后来又剃光头当过尼姑,最终却能君临天下,他武隆基怎么说也是龙子龙孙,凭什么就要比她差呢?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这就是武隆基这时候的心情。 正当武隆基行尸走肉一般,缓缓地向外面走去,忽然,旁边闪出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来,向武隆基道:“三大王,我家大王有请!” “姑父?” 武隆基脑海里现出一个还算俊秀但有些模糊的身影,暗暗纳罕。 说起来,他虽然时常来太平公主府走动,但对于这位常年卧病在床的男主人却并不熟悉,甚至有一点陌生。在他的印象里,他这位姑父打照面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次,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匆匆一瞥,并没有任何的交流。而他每次来太平公主府拜访,下意识里也都没有当这位姑父存在过,他心里唯一重视的,只有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 虽然满心疑惑,武隆基还是静静地跟在那丫鬟的身后,向武攸暨的居所行去。 作为太平公主府里面的常客,武隆基自然知道太平公主夫妇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坊间传的那样和谐。这一点,从两个人的居所就能看得出来,太平公主住在西苑,而武攸暨住在东苑,两处地方之间,相隔竟有两里以上的距离。而且,武隆基也没有看见过太平公主往东苑来的情况,一次都没有! 怀着满心的疑问,武隆基来到了东苑。 很难得的,今天的武攸暨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在他的东苑门口的凉亭里面摆了一小桌酒菜,坐在那里静静地候着武隆基的到来。 “见过姑父!”武隆基面对武攸暨的时候,就轻松多了,表情也就圆润多了。 武攸暨转过身来,露出那一张异常苍白,却颇为俊秀的面孔:“三郎无需多礼,且坐下来说话!” 武隆基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坐了下来。他之所以会迟疑,是因为武攸暨终究是武家的人,和当今武氏最为得宠的武承嗣、武三思以及武攸宁是兄弟。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位姑父大人,和他自己这位混迹在武家的李家人,还是政敌呢。 第七十九章 怂恿 “方才在西苑,受委屈了吧?”忽然间,武攸暨来了这样一句。 武隆基当时就愣住了,不知该回答“是”还是“否”。 说“是”的话,好像在说太平公主的坏话一般,虽然他知道太平公主夫妇之间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琴瑟和谐,但显然也不能在姑父面前说姑母的不是。 说“否”的话,好像又是在欺骗姑父。而且,从姑父的表情来看,似乎对那边的事情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武攸暨笑了笑,本来苍白得可怕的脸上现出少许红晕:“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人来了,她要让孩子们都去跟他团聚,向他学习。而你,在她眼里,一向都不是一个好的榜样,他自然是不会让孩子们跟着你到处惹事闯祸。” 武隆基没有应声。他听出了武攸暨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里透出的对自己妻子的强烈不满,甚至是怨毒。这种家务事,不是他一个做晚辈的能置喙的。尽管武攸暨同时也点出了太平公主对他武隆基的负面印象。 武隆基一直觉得,印象并不能代表什么。太平公主固然对他武隆基印象不好,他对太平公主也没有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身为女子,就应该严格遵守上天给女子制定到底守则,一旦超出这种守则,就是触犯了天理。 而上天给女子制定的守则,不外乎《女诫》里面的“卑弱”“敬慎”“专心”“曲从”这一类的。用简单的话说,就是好好的相夫教子,做好本分。 但太平公主显然不是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女子,在家里,她是当家作主之人,一应事务大包大揽。这还不够,她又暗中插手朝廷事务,影响朝政的走向。这是典型的“牝鸡司晨”,阴阳颠倒。 更让武隆基倍觉羞愧的是,这位姑母还学着她那样当皇帝的母亲的样子,蓄养面首。为妇者,丈夫卧于病榻之上不闻不问,却和其他的俊美男子私相授受,岂能不成为全天下的笑柄!现在,关于太平公主蓄养面首的传闻,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概,也就只有太平公主本人还不知道自己在坊间已经有多么的出名了。 不过,武隆基在心底对太平公主不满是一回事,但他知道取舍。要是让他在姑母和姑父之间取其一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姑母。这并不是因为血脉亲情,而是纯粹的因为利害关系。他相信,自己只要与姑母联合,达到最终目的的可能性就会大上很多。而眼前这位病怏怏的姑父嘛—— 像是窥透了武隆基的心思一般,武攸暨缓 缓地端起一樽酒送入自己的嘴里,随即放下酒樽,冷笑一声道:“其实,从你第一次踏上这太平公主府,我就知道了你的目的。崇简这孩子的脾气,和你根本就不对路,你怎么可能喜欢和他一起玩呢?她的聪明敏锐远在我之上,自然也看得出来,只是一直没有点透而已。但今天她却通过她自己的方式向你点透了一个有点残酷的现实——你最近将要采取的行动,她不会支持!” “什么——我最近,将要采取的行动?”武隆基一惊,浑身一颤,脸色只在那一瞬间,就涨得通红。 武攸暨笑笑,道:“三郎啊三郎,你虽然聪明绝顶,在姑父一辈子见到的少年之中,绝对是第一人,可你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你的那点聪明,在并不算很老辣的姑父我看来,也是洞若观火。更别说那些真正的聪明睿智之士了。” 也许是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累了,他微微的顿了顿,又说道:“你也不要急着否认。我只问你,你最近为何一再四处挑衅那些你并不怎么挑衅得起的人?张昌宗的那个兄长、来俊臣还有河内王武懿宗,难道仅仅是因为年少轻狂甚或凑巧?特别是你和张昌宗那个兄长之间的冲突,为何传得人尽皆知?难道不是你自己故意传播的吗?” 武隆基嗫嚅一阵,待要否认,终究感觉无力,只好假作淡然地说道:“既然姑父觉得是侄儿自己所为,那便是侄儿自己所为好了。” 武攸暨轻轻地摇摇头,瞥了一眼兀自死鸭子嘴硬的武隆基,道:“你那点心思,谁人看不出来。若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够,比不上几位兄长,才想用这样的方式提高自己在清流之中的威望,对不对?张昌宗、来俊臣以及我那位不成器的堂兄武懿宗在清流之中,都是很不受待见的人,你觉得你和他们闹出点矛盾来,清流就会向你靠近?” 武隆基一脸讪讪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小九九被揭穿,开初还能抵赖下,再到后来被人一句句都说在要害上,就再也抵赖不下去了,只能是红着脸默认。 “你这孩子,心思还是太过单纯了,朝中的那些官儿,都是在宦海里浮游了数十载的人,岂能因为你这一点莽撞的小动作就对你另加青眼?你姑母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禁止她的几个儿子和你继续交往下去,你明白吗?” 武隆基面红耳赤,以前,他身在局中,看不透这一节,被武攸暨点透之后,他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还是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了。 当下,武隆基 连忙改变了态度,以极为虚心的姿态向武攸暨道:“姑父乃是明眼人,依你看来,小侄应该怎么做呢?” 武攸暨摆出亲热的姿态,笑道:“三郎啊,虽然咱们并不经常见面,但我一向是很看好你的。要不然,我今日也不会特意把你找来,对不对?我刚才说过了,你是年轻一辈中最为聪明的,只要敢于下决心去做大事,就一定能成——” “姑父还是说说,到底是怎样一件大事吧!”武隆基插入道。 武隆基不相信亲情,尤其不相信自己和武家的人之间有什么亲情。他早就觉得今天这位姑父说话太多了点,而且看起来太推心置腹了点,这并不符合他在武家的身份地位。所以,武隆基觉得,他前面的话一定只是一个引子而已,终究还是要抛出自己的目的的。当武攸暨说到做大事的时候,武隆基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姑父是想蛊惑自己为他出头做事。武隆基几乎是怀着冷笑,打断了武攸暨的话。 武攸暨丝毫也不尴尬,笑道:“天下大事,莫不汇聚于朝中,而朝中大事,莫过于内忧外患。你小小年纪,突厥、契丹以及南蛮这些外患自然是无法解决的,但若是有心的话,绝对可以为朝廷除一内忧!” “内忧?”武隆基略略沉吟,冷哂道:“姑父莫非是指来俊臣么?” “三郎聪颖,果非常人!”这一次,武攸暨简直是由衷的感觉钦佩了,作为一个武隆基这样年纪的小孩,能一语道破自己所指,实在令人难以不刮目相看。 “可是——”武隆基毫不因为武攸暨的赞美而生出丝毫的自得:“姑父难道不觉得,以侄儿我的能力,和来俊臣硬撼的话,很像是以卵击石吗?” 武攸暨点点头,道:“自然!不过,三郎你不要忘记了,如今朝廷之中,很多人对于来俊臣的愤懑已经快要迸发出来了,就只差敢于去挑战他的那第一个人罢了!现在,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从者必定云集。” 武隆基笑了:“那姑父为何不振臂一呼呢?” 武攸暨笑道:“武家的其他人看不出来,姑父我却是清醒得很,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李家的,这朝中的百官,终究还是向着你们李家的,我就是想出头也没用啊。不过,三郎你若是愿意出手,姑父我倒也愿意相助一臂,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便是。” 第八十章 各怀心机 “什么请求?” “其实倒也简单得很。像我这样一个常年卧病的人,想来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对于自己的功名利禄看得倒是淡的很。只不过,若是我撒手这么一去,我儿崇敏幼失其怙,以后的日子……” 武隆基听得一乐,对武攸暨倒是相信了几分。事实上,若是武攸暨为自己求官求爵的话,武隆基倒是不会相信他,因为武攸暨这种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的人,要官没用。至于爵,他现在已经是亲王了,想升也已经无可再升。 武攸暨有一个儿子,叫做武崇敏,才三岁,一直由太平公主这个做母亲的在看管。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夫妇之间虽然不和,和儿子却并没有关系,武攸暨为他多考虑一些,也是常理。 武隆基点点头,很爽快地说道:“崇敏乃是侄儿的表弟,多多照看一些,也是应当的。若是侄儿借姑父的吉言,能得偿所愿的话,就让崇敏来继承姑父的爵位好了。” 武攸暨大喜过望,连声道谢。随即,他才道出了今日的主题:“三郎以为来俊臣一个区区八品芝麻官,为何能搅得朝堂里面人心惶惶,让人畏之如虎呢?” “那应该是圣皇的天威使然吧,有她老人家护着,不拘是谁,都难免要令人震怖的。所谓狐假虎威,莫过于此。” 提起武则天,武隆基的眼神里闪过复杂的神色。这位祖母,无疑是令所有人不得不佩服的一个人物。以女子之身,能走到她今天这一步,就可见其人的不凡之处。但与此同时,这位祖母也是带给他武隆基许多痛苦回忆的人,她带个了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和至今仍然支离破碎的家庭。而令武隆基最为痛恨的是,他的生母就是被他的这位祖母给害死的,至今都不知尸骨埋于何处。 武攸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圣皇的天威森严,固然没错,可你也看到了,徐有功、魏元忠、狄仁杰这些人屡屡触犯圣皇她老人家本人的权威,却能一直生活得好好的。那来俊臣只不过是圣皇养的一条恶犬,难道比圣皇本人更加令人震怖吗?不然啊不然!其实,来俊臣能屹立不倒,主要的原因是朝中的党争太过凶猛,李党和武党以及清流之间无法携起手来,共同对付来俊臣这凶寮。三郎你想,如果政事堂的几位相公联合起来弹劾来俊臣,就算圣皇再宠爱这个矬子,还能继续回护他吗?” 武隆基点点头,道:“姑父所言有理,只是,朝中的党争由来已久,圣皇尚且无法平息之,侄儿一个小小的郡王,如 何能让他们窒息干戈,齐心对敌呢?况且,就算我能说动一些李党之人参与其中,武党中人恐怕也不会听随我的指挥哪!” “嗯!”武攸暨点了点头,眼神有点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既不缺乏斗志,又不是特别莽撞的年轻人,道:“李党的大部分人不会买你的账。不过,有几位曾经在来俊臣手下受过荼毒,却侥幸脱身的,你若去联系的话,他们必然愿意参与此事。毕竟,他们都是过来人,比一般人更知道来俊臣的狠辣处,而且他们和来俊臣之间多半有血海深仇,已然不可调和。至于武党这一边,做姑父的倒是愿意为你介绍几位信得过的大臣。当然,大家只是在这件事上合作一下,此事一了,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你觉得如何?” 武隆基心神震动,脸上不由自主地透出些许红晕,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少许。 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上位就是逆天使力,必须要做出超乎寻常的大事才可能,而眼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通过他的纵横捭阖,朝臣们能联合在一起扳倒来俊臣,他的声望立即就能被推到一个高峰,日后再努力经营一把,未始不能成为万象神宫里面那把宝座的主人。 可是,他又有些迟疑…… “贤侄莫非是在怀疑姑父我的号召力吗?”像是看穿了武隆基所有的心思一般,武攸暨轻轻地问道。在漫不经意间,他又改了个更加亲近一些的称呼。 武隆基却并不为之所动,讪讪地笑道:“侄儿并非对姑父的号召力有所怀疑。只是,姑父乃是方外高人,素来懒得和俗人交往——” “话说的再漂亮,意思还是一样!”武攸暨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个玉蝶,还有一份名单,你都拿了去。你直接去和名单上的那几个人谈,若是能谈得拢,你自然知道怎么做;若是谈不拢,你再回头来找我如何?”说着,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只玉蝶和一个信封来,递给武隆基。 武隆基一听,再无犹豫。反正,他就是去联系一下名单上的几个人而已,就算是谈不成,最多也就是白白跑了一点路而已,实在谈不上什么损失。而万一成功,他武隆基达成目的之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当下,武隆基便接过了那玉蝶和信封。 武攸暨眼中飘过莫名的笑意,脸上也泛起了倦色。他轻轻挥挥手,道:“贤侄这就请吧,我也乏了,就不相送了!” 武隆基此时对武攸暨简直是怀着十万分的感激之情,哪里还敢劳他 相送,连忙道谢一番,屁颠屁颠地去了。 看着武隆基走远,武攸暨忽然冷笑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画来。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纸张已经十分褶皱了,而且那画面上也多出一些星星点点,好像被雨水淋过一般。但是,那画中女子山眉水眼,巧笑嫣然的样子,却依然栩栩如生。 武攸暨很小心地把那张画像平铺在石桌之上,轻轻地抚摸着画面,就像是抚摸爱人的青丝一般,动作是那么的小心,那么的轻柔。 忽然,武攸暨的眼中渗出两行浊泪来,缓缓地从两颊流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画中女子的双眸之上。 武攸暨身子一震,想要伸手去擦,但又怕把那黑漆漆的眸子擦花掉,只能带着一点的歉意和伤感,喃喃地说道:“对不起!芸娘,对不起!对不起!” 随即,他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满含深情地对那那画上的女子说道:“等着,芸娘,你等着,我会让那个老妖婆和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尝到人世间最惨痛的滋味的!我会让他们陷入疯狂,我要让他们一家子自相残杀,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报应!” 渐渐的,他眼中的情意似乎开始燃烧起来,而他的语气也变得无比的阴森、怨毒……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四弟,你冷静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生活在痛苦的折磨之中吗?” 随着那话音,一个身材高大俊朗的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 武攸暨头也不回,冷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目的,我为了报仇,而二哥你和大哥为了当皇帝,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不是怎样活着,而是活的有没有意义,还有你想要做到的最终能不能成功,不是吗?” 原来,那高大俊朗的男子,竟然是武家众堂兄弟中的老二武三思,先封梁王。 武三思摇摇头,道:“罢,罢,我也不来劝你了!我一个俗人,和你这种已然勘破名利的高人无法说到一起去,我只是想问你,选李旦的这个三儿子作为突破口,你觉得真的可靠吗?” “自然可靠!”武攸暨冷笑道:“此人小小年纪,行事果决,难得的是对于亲情极为淡漠,正是我们最好的利用对象!” 武三思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道:“可惜此子了,敢打敢拼,却不知他功成名就之日,必将受到圣皇的猜忌,以她老人家 的手段,此子的下场不会比他两位伯父强多少!” 第八十一章 梅先生 张易之悠悠醒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乳白色的帷幕。 “嗯!”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努力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有些无力,身子刚起来了一点,便又颓然倒下。这样反复试了几次,终于算是成功地爬了起来。 放眼环顾四周,张易之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整洁的房间里面。房子应该是新建不久的,四周的木质墙壁还有这屋内的家具都还显得比较亮堂。当然,这也仅仅是亮堂而已,称不上多么华贵。 再往前一看,张易之不由从心底泛起了一种叫做感动的情绪。那边的小几上,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正趴在那里沉睡着。看她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活像一只温驯的小猫。 这就是张易之抓捕来的人质!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当你以为某人是你的朋友的时候,他会忽然撕下面具,告诉你他其实是你的敌人;而当你以为某人只能是敌人的时候,他也会撕下面具,告诉你他其实是朋友。 面具?! 张易之想起这个词的时候,蓦然一惊,连忙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探去。很奇怪的,脸上的面具居然还在。 张易之当然有理由在乎这个,他知道匪徒这个职业是见光死的。现在的他当然再也不可能狠下心来对王雪茹下毒手——不管她是否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但那不代表张易之不在乎自己的暴露。大家都生活在神都城里面,这神都城说大是大,说小也极小,一旦照过面,万一哪天再次邂逅,双方又何以自处? 可是,张易之确认了自己脸上的面具还在之后,还是不免有些狐疑。他甚至都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所在,自己一惊昏迷多少时日了,自然更加不可能知道有没有曾经摘下自己的面具看过。说实在的,不拘是被谁人所救,那救人的恐怕都不大可能会忍得住不把被救者的面具摘下来看看。设身处地地想想,张易之觉得若是自己救了人,也定然会摘下人家的面具看看的。 正疑惑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王雪茹蓦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正要走过去应门,却忽然发现张易之正怔怔地站在身旁,略一迟疑,忙高声叫道:“大哥,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可把妹妹急死了!” 张易之也是略略一愕,随即便恍然,便特意提高了一点嗓门,朝着门外笑道:“刚醒来,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叫醒你!” 王雪茹听得自己的睡相已然被张易之完全看在眼里,脸上便泛起了一层红光,走过去开了 门。 “我也估摸着王郎应当快要醒来了,才巴巴的赶来看看,不想王郎恰好醒来,倒也巧的很!”随着一个温吞的声音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 这男子着一身粗布袍衫,头戴一顶乌纱帽,形容虽不十分俊美,却精华内敛,给人一种很有内涵的感觉,让人一见之下很容易生出好感。 “王郎?”张易之先是略略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这就是自己了,只是不知道王雪茹给自己安的临时名字是什么。当下,他心中略凛,告诫自己要小心应对,莫要露出什么破绽来。 “不敢请教尊驾尊姓大名,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在面具的遮掩之下,张易之那瞬间的失神根本就没有显露出来,他连忙正色道。 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山野村夫,名讳什么的,早就抛诸脑后了。我这人没其他的嗜好,就喜欢梅花,我这宅子的四周都种满了梅花,自从搬到这宅子以后,我一直都以‘梅花主人’自号,若是定要有个称呼的话,王郎就叫我‘老梅’什么的就好了。” 说着,这位自称“梅花主人”的中年人便在前面的一个矮墩上跪坐下来。 张易之看这梅花主人虽然语言和善,性格倜傥,但一举一动,无不散发出一种不同常人的逸气,知道自己这次是遇见高人了,哪敢随随便便就称呼人家“老梅”! 当下,他笑了笑,道:“原来是梅先生!” 梅先生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矮墩,意识张易之坐下来,嘴里笑道:“王郎,说句不揣冒昧的话,我这一辈子心性素来淡然,没有常人那么多的好奇心。这恐怕也是我总能生活得比常人快活舒适的原因吧!可是,这一次,我对你却不由有些好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易之渐渐有些习惯了高人的这种说话方式。一般人,救了人家,等人醒了,自然会盘查户口一样,围绕着你的过往问东问西,可这位高人不一样,他不急着问这些,反而是反问,让你去猜他的心理。 略略思忖一阵,张易之道:“先生莫非是对小可脸上的这张皮感兴趣吗?” 梅先生一笑。他先前不论是笑还是板着脸,总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可这一笑,终于带上了一种莫名的赞赏。 “其实,正如先前所言,我这人好奇心是很淡的。莫说是别人刻意遮掩的物事,就算是明摆着让我看的,我也未必愿意去看。当初我想摘下你的面具倒并不是为了查 看一下你的样貌,只是想从你的脸色上探看一下毒伤的情况。可你这位妹妹反应却是极为激烈,极力阻止我摘下这面具,这倒是让我不能不对你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产生了些许好奇!” 这话由梅先生嘴里婉婉道来,如微风拂过,吹面不寒,但听在张易之的耳中,却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当初,王雪茹可是曾经半夜三更的起来偷偷来摘自己的面具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她却会为了摘不摘面具这样无关紧要的一点小事而反应激烈,真是大大的出乎了张易之的意料。 一时间,张易之对王雪茹的感官又上升了不少,他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却看见王雪茹的目光也正直直地向这边射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非但没有擦出什么火花,王雪茹的目光还立即收了回去,她的整个人也像触电一般,脸色一红,瞬间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这一切,哪能逃得过梅先生那一双看似平淡甚至有些无神,事实上却无比锐利的目光,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已成竹在胸一般。 张易之回过头来。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当下,他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小可曾听说过一种说法,越是名山大川,山神就越发凶悍,如神岳嵩山这等名山,山神更是有可能化形伤人。一般人需要戴一个面具,才能驱鬼辟邪,趋利避害,这怪力乱神之说,倒是让梅先生见笑了!” 说着,张易之便若无其事地伸手摘下了那张戴在他脸上许久的面具。 第一次看见张易之的这张俊脸,王雪茹但觉眼前一亮,好像整个世界在这一瞬息从黑夜转到了白昼一般。 曾几何时,她也多次在脑海里描绘过张易之的样子,尽管每次都描绘得极为俊美了,但当真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是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在亵渎这个男子。谁家少女不怀春。虽然王雪茹从来不是把相貌作为衡量一个男子的主要标准,但这一刻,她还是难以抑制自己心头那种别样的情怀。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男人哪!”王雪茹痴痴地想道:“可是他为什么偏要去当匪徒呢?他的过去,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吧。还有……” 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王雪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第八十二章 八娘 梅先生淡淡地看了一眼张易之,随即眼中露出诧异之色,若有所思间,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易之,才低下头去。 张易之也感觉到了梅先生的异样,回过头来看向他。在这一霎那,张易之心中浮起了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他觉得梅先生似乎对自己的形象有点看法。 张易之是二十一世纪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命相之说。一向以来,他对于那些懒洋洋地坐在天桥上晒太阳,衣着褴褛的所谓大师都是嗤之以鼻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张易之的心灵深处。所以,尽管梅先生是一个出世的高人,张易之也不觉得只是这样看了自己一眼,他就看出了自己的过往。 当然,张易之更不相信梅先生有什么龙阳之好。只是从梅先生的言行举止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绝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直男。 那么,让梅先生动容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其实,张易之觉得,既然自己的性命是梅先生救的,他自然已经验看过自己身上的伤势了,如果他把自己当作罪犯的话,不至于到现在才显示出异样的神色。 虽然满腹都是疑惑,但张易之并没有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他深深知道,若是梅先生欲对自己不利的话,根本就无需施救,没有哪个存着坏心的人会把人救好之后,又来谋害,那实在是太蠢了。 “咕咕!”恰在此时,张易之的肚子发出了两声颇为响亮的抗议,打破了眼前微妙的沉寂。 梅先生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忘记了,张郎已经昏迷两天,一直没有进食,腹中必然已经是空空如也了。走吧,也恰好到了吃早餐的时间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去!”便笑着站起身来,领头向外面行去。 张易之知道自己方才起床的时候都有些无力,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是因为肚子饿了。先前见到这位主人家谈性这么浓,还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局面变成这样子,倒是既化解了方才那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气愤,又能填饱肚子,两全其美。 当张易之站起身来,准备跟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旁的王雪茹正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好像心事重重一般,不由有些疑惑,轻轻地推了她一把,道:“走吧,吃饭去了!” 不想王雪茹的反应却异乎寻常的激烈,猛的退出两步,张口欲呼,好在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不宜呼出声来,只好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她那嗔怒的表情却十分明确地提醒了张易之她对于张易之这种亲昵表现的抗拒。 张易之耸耸肩,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抱都抱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甚至都肯冒着染毒的危险为自己吮吸蛇毒,而且在自己受伤的时间之内,她还守在房间里,怎么这时候反而表现得如此冷漠呢? 女儿心,海底针!张易之总算是见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听这位梅先生的话里意思,张易之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天,想不到这两天之前和两天之后的今天,王雪茹的对自己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张易之暗暗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机会和王雪茹细谈一番了,他觉得这两天之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出房间,张易之眼前顿时一亮。原来,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各色的梅花,艳红的、粉红的、素白的,一团团一簇簇悬挂在枝头,静静地散放着她们各自不同的芬芳,这真是一个梅花的世界。看起来,这梅先生给自己取的名号真是一点也不假。 这梅林之中,有一处小亭子,一泓流水静静地从其下流过,这亭子里摆了一张石桌,便是梅先生的就餐之所了。 梅先生坐在那亭子里,难得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来来,两位过来这里坐!”也不等张易之和王雪茹走到近前,他又转过头去,用颇为欣喜的目光欣赏着四周的梅花,道:“其实,我搬来这里也不是很久,这里本来就是神都城里一位花农的梅花园子,我偶尔见到之后,极为喜爱,花了很大的口舌,才从这位老兄这里购得,便建起这座宅子。” 张易之坐下来,由衷地赞叹道:“说这里是神仙居所,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哪!听说久闻芬芳,不但能陶冶情操,也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只是小可尘世俗人一个,心中遍布尘埃,难以远离红尘,像先生这样做一个闲云野鹤,对这种神仙居所也只能是临渊羡鱼,无缘退而结网了!” 梅先生自嘲一般,笑了笑,道:“闲云野鹤?恐怕也不尽然。” 张易之和梅先生在这里言笑晏晏,王雪茹却沉着个脸,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说话间,便有丫鬟端了酒菜摆上来,三个人便开始吃喝起来。 也不知是这梅先生家的厨子实在技艺高超还是张易之本来就太饿了,这满桌子的家常菜,加上一点野味,在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张易之尝起来,觉得简直是可口至极,比起什么所谓的珍馐旨肴简直要强上很多倍。 王雪茹见张易之狼吞虎咽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张嘴想要说话,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还是低下头来,细细地品 味着自己碗里的饭菜。 倒是梅先生见了王雪茹的表情,笑了笑,向张易之道:“王郎且慢吃,你空腹时间太长,一下子吃得太多,对身体没有好处。” 张易之为之赧颜,只好讪讪一笑,向梅先生道:“着实是先生府上这饭菜实在是太美味了,想来先生的这位厨子一定是一位记忆高深的老师傅了,有暇的时候,小可倒要向他请教一下!” 梅先生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老师傅?向他请教?” 张易之这才想起自己所说的话似乎有点问题。自古道,“君子远庖厨”,身具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灵魂的张易之自然不会把下厨做饭当作什么可耻的事情,但听在别人的耳中,似乎就有点不妥了。就眼前来说,梅先生是一个超俗出尘之人,似乎都有点接受不了。而当张易之转头过去望向王雪茹的时候,发现她也是一脸的怪异之色,怔怔地看着自己。 不多一会,梅先生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道:“王郎莫要误会!我对于那‘君子远庖厨’的狗屁话,从来不屑一顾。我之所以出神,是因为这位‘老师傅’非是别人,乃是我的第八位内子,今年只有十九岁!所以,你要向她请教的要求,我恐怕是无法满足你了,要怪就怪你长得太过俊美,我还真有点担心你把她给拐跑了,我自己以后可就无法再吃到如此美味的饭菜咯!”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是吗?在你的眼里,老娘就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梅先生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美妇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梅先生那神棍一般的出尘之态立即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无比的谄媚:“嘿嘿,八娘,你过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我要是打了招呼,还能听得见你的真心话吗?”那少妇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手上却是毫不留情,一把揪住了梅先生的耳朵,“我本来是好心过来问问,还要不要再弄点什么别的菜,毕竟咱这家里也许久没有客人来了,可没有想到无心之下,倒是有了大收获哩。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娘哪一点看起来像个不守妇道的荡妇了?” 第八十三章 一家子 梅先生一张平整的面孔瞬间变得皱巴巴的,他的嘴以很快的频率动了起来:“八娘恕罪则个,为夫只是一时戏言,一时戏言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不会,老娘可不会往心里去,老娘从来只会往手里来!”八娘那只芊芊玉手根本没有放松的意思,反而向上微微一提,梅先生的耳朵就像弹簧做的一般,也跟着一长。随即,他整个人像是触电一般,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身来。 就在此时,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远远传来:“八娘好厉害啊,爹爹好可怜啊!” 八娘一听这个声音,脸色一变,脸上那甜美的笑意就变成了讨好的笑意。而随着她脸色的变化,她的手也立即收回。随即,她便转过身去,就看见一群妇人正缓缓地向这边行来。这些妇人虽然一个个都和那八娘一样,身着粗布衣衫,有些甚至年纪已经不小,但每一个看上去,都是很有几分姿容。 为首的那个女子显然是这群女子中你年纪最大,也是地位最高的,她脚步从容,缓缓而行,其他女子都自觉地随在她的身后,绝无超过她一步的意思。她的手上,正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梳着总角,衣服却是上品的铀布做成的小百合群,手上戴着一对碧玉镯子,整个人显得颇为俏皮、可爱。 只看了那小女孩一眼,张易之就能确认这一家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了。他们未必是巨富,但也绝对是罕有的大富之家。先不说这座宅子如此轩敞,本身就应该值不少钱,就说这小女孩身上那一件小小的衣裙,就比在场所有大人身上的衣服加起来都要值钱。 这也可见,梅先生一家并非没钱,只是不愿炫富而已。在他们愿意花钱的地方,他们也可以花钱如流水。 梅先生见了那小女孩,简直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内牛满面地扑上去,从那为首的女子手上把她接过,顿时就在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印上了几个吻:“哎呀,我的好梅儿,你可是救了你爹爹的小命了。没得说,你就说要什么吧,明天爹爹就让你铁汉叔下山去给你买去,登封城里若没有,咱就去神都!” 小女孩偷眼看了一下那为首的女子,正要开口,那为首的女子却淡淡地说道:“梅儿,你忘记大娘教你的话了吗?咱们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小小年纪,可不能什么物什都想要,否则这贪念一起来,他日说不定就会变成你姑婆婆那样的人——” “大娘!”那女子一言未了,忽听一声厉叱。 张易之见了梅先生横眉竖眼的样子,大为讶异。他本来以为,像梅先生这样的高人,一辈子也不会显现出这般形象,可没有想到这才认识半个多时辰,却见识到了他的这一面。看来,这女子方才的话,着实是令他极为恼怒。 那女子一愕,随即斜眼乜了一下张易之和王雪茹,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便有些讪讪的,转向张易之和王雪茹道:“这两位便是你前天从山上救下来的那一对兄妹吧?果然俊男美女,仪表不凡。” 梅先生点点头,道:“正是。”看起来,他倒并不是真的对这女子生气,方才厉声喝斥,也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而那女子显然也对他极为了解,并不因为受了斥责就表现出委屈之态,只是若无其事地发问一句,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而旁边的其余那些女子仿佛也在这一瞬间松了一口气一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那女子趁机向那个叫做梅儿的小女孩道:“梅儿,既然你爹爹应承了,你想要什么,就向你爹爹说吧,明日就让你铁汉叔叔下山去买!” 那小女孩却很坚定地摇摇头,脆生生地说道:“梅儿不要做姑婆婆那样的人,梅儿要向大娘、娘亲还有各位姨娘那样,做一个好女孩!” 梅先生只有苦笑。他可以对着自己的妻子厉声喝斥,但对着这个女儿,显然是无计可施。当下,他只有苦着脸,向张易之和王雪茹道:“两位见笑了!你们有所不知,我这九名妻妾总共为我生下十一个孩儿,是个男孩,就这么一个是女儿。所以啊,我这女儿就是一家子的掌上明珠,骄纵惯了的,她说什么,你们听听就可,可千万不要当真!” 张易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那小女孩不满地抗议道:“才不是呢,爹爹胡说,姨娘们都说梅儿是最乖,最诚实的!” 梅先生顿时无语,只能陪着笑,道:“梅儿说的是,是爹爹错了,梅儿是最乖,最诚实的!” 那梅儿却并不对梅先生迟来的刻意卖好感冒,撅起小嘴,向旁边伸出了一双小小的手臂,道:“娘亲抱!”一群女子中便走出一个来,伸手接了过去。显然,这个女子便是那梅儿的生母。 那大娘见梅先生吃瘪,一张庄严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她缓缓转向梅先生道:“这客人都来我们府上两天了,我们不提,你怎么也不知道带他们过来让我们姐妹见见?” 梅先生苦笑道:“这位王郎被我们从山上救下来的时候,中了蝰蛇之 毒,而且毒入血液,颇为严重,也是方才刚刚醒过来的。至于这位王小娘子,兄妹情深,一刻也不肯离开她兄长左右,就连吃饭睡觉都要留在她兄长身边,我怎好在这种时候领她来见你?” 当说到“兄妹情深”四个字的时候,他那笑意中的苦涩之意散去,反倒是染上了些许戏谑之色,倒像是有点言不由衷一般。 “哦!”大娘一双眼睛在张易之和王雪茹之间来回穿梭,直看得王雪茹羞赧不已,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张易之起床的时候,看见睡在床边的王雪茹,就猜想到这个女子有可能在自己昏迷期间一直守在身边,此时得了证实,心中更是涌起无限的温暖之情,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说不定真能把王雪茹揽入怀中。 “小娘子重情重义,真是一个好女孩儿!”大娘走过去拉起王雪茹的手,细细端详着王雪茹那张如花俏脸,“啧啧”赞叹道:“难得还长得如此漂亮,真是我见犹怜呐!就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显然知道从羞赧无比的王雪茹这里得不到回答,便转向了张易之。 “没——”张易之下意识地应道。但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很明显的,当一个女子问出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她心底那种当红娘的瘾头肯定是上来了。而此时的张易之岂能让人给王雪茹作伐? “有,有了!”张易之连忙改而点头。 “哦!”大娘看起来一点失望的样子都没有,她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笑容,转向梅先生道:“那真是——咱们家大郎如今也十六岁了吧,虽说还不成器,但比起那起子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却是要强上一点点的。可惜了,这样好的小娘子却是罗敷有夫了。否则的话——” 正说话间,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煞气的男子正疾步向这边走来。 “铁汉大叔!”小女孩梅儿对这个看起来很凶狠的男子并无一丝的害怕之情,反而向他张开了双臂。 铁汉眉头舒展了些许,伸手将梅儿抱过,嘴里却向梅先生道:“卫遂中来了,在门口要求见主公!” 第八十四章 阿堵物 张易之和王雪茹一听得“卫遂中”三个字,顿时变色。张易之转头向王雪茹望去,却见她也正好向这边望来,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张易之那紧缩的心顿时放松了一些。不管怎么样,王雪茹总是自己擒来的人质,而卫遂中却是救援她的人,在这种时候,王雪茹走出去跟卫遂中走了,张易之也没有话说。毕竟,她根本不欠张易之的,倒是张易之欠了她一条命。 王雪茹即使这样做,张易之也不会阻拦她,他只能立即重新想办法自行逃逸。只是从此以后,张易之和王雪茹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以后即使再次相逢,也不可能擦出什么火花来。 想来想去,张易之似乎只有重新杀上山去,藏匿在这深山野林之中一条路。梅先生一家人,张易之是不会拿来当人质的,因为他刚刚才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恩将仇报的事情,张易之还是做不出来。 可当张易之见到王雪茹这个眼神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女子的恩情,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报答了,她在这种时候,想的仍然不是她本人,而是张易之。人的一生中,遇上一个这样的女子,就足够幸运了,张易之不敢奢望自己还能遇见第二个。 忽然,王雪茹轻轻地伸出手来,做出一个“刀”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张易之顿时会过意来,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行的话,要自己还是拿她当人质来威胁卫遂中。 张易之苦笑,觉得这一招应该是不灵验了,卫遂中并不是一个蠢蛋,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呢。现在的他,很可能不会再顾及王雪茹的生死,执意要把自己留下。毕竟,王雪茹若死,他大可推卸的到张易之的头上,王循虽然位高权重,也难耐他何。可若是再一次让张易之从眼皮底下逃走的话,很可能会彻底激怒来俊臣!到那时候,他可真是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卫遂中?!” 梅先生被这个名字吸引去了注意力,完全没有注意到张易之和王雪茹在那里眉来眼去。 “他来做什么?难道来俊臣想要见我?他难道不知道我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吗?” “不是这样!”铁汉那双铜铃一般的大眼睛转悠一下,扫到了张易之和王雪茹的身上,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他说他是最近在追捕一名案犯,来到了这里!” “案犯?”梅先生冷笑一声:“岂有此理!他追捕案犯居然追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怀疑我窝藏了他的案犯?我倒是希望他们追捕的 案犯能逃到我的府上,因为那些一定都是当世英雄人物,我是极有兴趣结识一下的。” “他说的那个案犯,从神都逃出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张面具,而且,当时他还劫持了一名朝廷贵官的妹子为人质。” 铁汉人如其名,高大健壮,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可这一次,他的语调却显得前所未有的踌躇。 “哦!”所有的目光“刷”的一下,立时集中在了张易之身上。 张易之心下一动,脚下一动,便来到了王雪茹的身边,伸手拉住了王雪茹的小手。只待梅先生下令留下自己,或者是放卫遂中等人进来,张易之便会拉起王雪茹向外边冲去。 梅先生见了张易之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向大娘道:“大娘,家里既然来了恶客,可不能让卫遂中那样凶人吓着咱们尊贵的客人。你就领着王家的兄妹两人去金屋子里暂避一下吧!” 大娘点了点头,笑着向张易之和王雪茹道:“两位,请吧!” 张易之和王雪茹此时就到了一个抉择的当口。若是梅先生对他们没有歹意,跟着这位大娘进去躲一下,说不定真能逃过卫遂中等人的追捕。可万一梅先生心怀不轨的话,两人进了什么“金屋子”,可就等同于自投罗网,一点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王雪茹转过头去,望着张易之。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把决定权交给了张易之,如果张易之选择杀出去,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追随,如果张易之选择藏起来,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异议。 张易之越发紧张了起来,因为他的决定不仅关系着自己的安全,还关系着王雪茹。到时候自己若是被卫遂中围攻,张易之相信这个女子一定会拿起她一辈子都没有拿起过的武器,和自己一起战斗。看着王雪茹的眼神,张易之对她有这样的信心。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凝固住一般,所有的目光都巴巴的集中在张易之的身上,等着他的回答,就连那可爱的小女孩梅儿,也紧闭着小嘴,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张易之。 张易之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大娘了!” 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大娘笑了笑,很亲切地说道:“远来是客,自然不能简慢了,请随我来吧!”便转过身,姗姗地向前行去。 张易之之所以选择相信梅先生,主要倒不是因为他先前救过自己的命。毕竟,梅先生救自己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 敌人乃是来俊臣。相信在这神都城附近,绝大多数的百姓见到一个需要援救之人,都会出手相助,可若是他们知道这个人乃是来俊臣的敌人的话,绝大多数人会选择退缩,这是很显然的。 张易之这样选择,主要还是因为王雪茹。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如果最终还是逃不过卫遂中的追捕的话,他宁愿先把王雪茹弄昏,免得她遭受池鱼之殃。而他自己一个人,就算无法幸免,怎么也能弄两个人来垫背。 大娘好似浑然没有感受到张易之和王雪茹的紧张心情一般,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屋子外面。 这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四处颇为僻静。不过,也正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僻静,张易之判断这里应该是主人家极少来的地方。这屋子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异样之处,第一眼看上去,实在是有些辜负了它“金屋子”的名号。 大娘伸手掏出钥匙来,打开了大门。 倏忽间,张易之感觉屋内一股金光直射而出,颇为耀目,他这才终于体会到了“金屋子”这个名称的真正含义,原来这屋子里面居然透出金光来! “两位,这屋子里面都是一些我们家里平时很少用到的阿堵物,让你们在这秽陋的地方躲藏,委屈你们了,请吧!” 张易之道声:“客气!”便领着王雪茹走进了这屋子。 进了屋子一看,张易之和王雪茹顿时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原来,这“金屋子”里面,居然满满的,都是摆放着各色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数量之巨,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阿堵物!果然是一屋子的阿堵物!可随口把这些东西叫做“阿堵物”的人很多,真把这些东西当做阿堵物看待的,却是极为罕有。反正,就张易之自己而言,钱财绝对是他心中挚爱。 正思忖间,后面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阵钥匙响动之声,门,已经被锁上了。 “咦,你看,这金器之上居然布满了灰尘!”许久未开口的王雪茹忽然惊讶地说道。 张易之顺着王雪茹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不,那是一个金盘子,盘子虽然还是金光灿灿,但上面的灰尘却是无法掩饰的。 再把目光挪开一些,望向其他的金玉之器的时候,张易之发现这些也都差不多,都是布满了灰尘。 阿堵物!果然,这位梅先生真的把这些东西当做了阿堵物。很显然的,这些东西,他们一家子已经好久没有动用了,否则 也不至于变成这般情状。 “我知道这位梅先生是谁了!”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第八十五章 争执 屋子里面正好有一些丝绸,其中有几匹放在一处,并排摆在最靠里边的墙根上。张易之和王雪茹便躲在那几匹绸缎的背后。 方才王雪茹在外面的表现,让张易之觉得她身上先前有的那种不对的感觉,似乎又消失不见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还是他熟悉的那位叛逆,狡黠而又好胜的小娘子。 角落里的两个人,相隔不过一尺的距离,可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咫尺之间”。张易之静静地坐在那里,闻着那一缕缕从身旁的女子身上传来的她那种独有的芬芳,不由有些陶醉。 悄悄地转过头去一看,身边的小娘子正襟危坐,仿佛这藏身之所并不是逼仄得堪称窘迫的这样一丁点地方,而是一处轩敞的斗室一般。 “这小妮子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可爱哩!”张易之见了,心痒难挠,便伸手过去轻轻地推了王雪茹一下。 就像受惊的小鸟儿一般,王雪茹猛然地往边上退了一大步,然后她蓦地回过头去,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质问道:“你干什么?” 这冷冷地问话让张易之再次陷入了惊奇之中:“怎么这小娘子又变成这样了呢?方才在外面,她不是还一心维护我的吗?” 心念急转间,张易之连忙讪笑着说道:“你看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现在咱们也算是在一条船上了,我总不能把你称作‘喂’之类的吧——” “谁和你在一条船上!”王雪茹撇撇嘴,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是强贼,我是人质,咱们的关系仅此而已。你觉得强贼和人质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张易之心中渐渐燃起了一阵怒火。不知怎么回事,当初他和王雪茹之间的交往,虽说算不上十分的亲密,至少和谐。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刻,王雪茹屡屡站出来帮助和维护自己,这让张易之觉得,自己在王雪茹心目中的地位,至少已经不低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自己一点点的亲昵动作,她都承受不了。 “白沙在涅?”张易之冷笑一声:“我倒是想要问问清楚,既然你是白沙我是涅,当初我中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扑上来补一刀?就算你心慈手软,你也大可以不必为我吸毒,弃我而去不就是了?还有,到了这位梅先生的家里,你又何必守在我的身边呢?你大可以对我不管不顾,不是吗?方才听说卫遂中找来了,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他,跟他一起回去,反而暗示我以你为人质设法脱身呢?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白沙和涅土之间,何 等的黑白分明,你这个白沙为什么偏偏要护着我这个污染环境的涅土呢?” “谁护着你了?”王雪茹眼神很明显的有些闪烁,语气也是一点都不坚定:“我不过是看你可怜,伸手帮你一下罢了。而且,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帮你了,下一次,不管你遇上什么麻烦,你看我会不会管你!” 张易之虽然听出王雪茹的言不由衷,但心中还是有些不爽。还是方才那个问题,就像阴魂一般,久久徘徊在他的心底:“这女的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张易之的心底骤然升起。一生出和这个念头,张易之简直难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动,他轻轻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就在此时,门外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站住,那屋子也是你们可以靠近的?”显然,这便的铁汉的声音。 随即,一个阴柔中带点谄媚的声音响起:“还请院公行个方便,小人们公务在身,不敢稍有松懈!”这个声音一响起,张易之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冷笑。他太熟悉这个声音的主人了,那便是卫遂中。说起来,以卫遂中疯狗一般的性子,还真是极少这样客客气气地对人说话呢。想当初,就是在王循的宅子里,他对王循也并没有怎么客气。 铁汉的声音再次响起:“好胆,姓卫的,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家主公窝藏你要追捕的犯人吗?” 卫遂中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应道:“院公这话太重了。梅先生当世高人,小人对他素来是十分敬仰的。可就怕有些宵小会利用他老人家稀世的慈怀,行不轨之事。所以,这屋子咱们是非进去看看不可!” “哼!”铁汉重重地冷哼一声,道:“这屋子,莫说是你,就算是你家的主子来俊臣来了,也不是轻易能进去的。我看你还是尽早的知难而退为好,莫要惹恼了我家主公,一场官司和你打到御前去,你可是知道厉害的!” 铁汉的威胁显然是起到了不小的效果,卫遂中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对这位梅先生在神都的地位显然是十分的忌惮。一时间,外面陷入了一种暂时的沉寂之中。 张易之不由紧张了起来。这金屋子比起一般的屋子来,自然是要小上不少,其间又没有太多可藏人的地方。只要是这大门一开,莫说卫遂中肯定是领着一大群人前来的,就算他是孤身一人,也能轻易地把他和王雪茹找出来。 回过头去再看看王雪茹,张易之紧张的心情顿时缓解了不少。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娘子显然比他紧 张多了,再也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把脖子深得老长,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雪白的脖子含有的暴露在空气之中。而更加暴露她心底的紧张的,是她略微有点颤抖的身子,以及她无比急切的脸色。 “嘿嘿!”张易之顿时暗暗发笑:“小娘皮,你这个白沙不是最不屑我这个涅土的吗?怎么这时候却如此为我紧张?” 心中发笑,张易之的身体却微不可察地缓缓向旁边移了过去少许。 “不管如何,这屋子,小人们还是非进不可,还请院公海涵!” 终于,卫遂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前面的那些屋子,他们一路搜查过来,都没有遇上太多的阻挠,而到了这个屋子前面,对方的态度却变得如此强硬,这让他不能不怀疑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而且,最近这几天以来,卫遂中连遭厄运,和来俊臣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已经是荡然无存。这让卫遂中的心底充满了危机感,因为他知道,一旦来俊臣觉得不再需要自己,自己的性命就会处在一个极端危险的位置。这也是他这两天疯狂搜查那个戴面具的强贼的原因。 从神都城一直追查到登封县,再追查到这太室山上,卫遂中这两天几乎是马不停蹄,都没有怎么歇息。眼看着这梅园里面若是再找不到,对方很可能已经躲进了深山野林之中,根本无迹可寻了,卫遂中自然是无比的心急,他决定赌一把,赌那个该死的强贼就藏在梅园之中,甚至就藏在这屋子里面。他明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从这梅园之中找到自己想找的目标,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梅先生冲天的怒气,他也决定要试一试。 “哼,姓卫的,就算是你主子也不敢在梅园里面如此放肆,今日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再向前一步!”铁汉发出一声震天价的怒吼,顿时就像平地起惊雷一般。 就在此时,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铁汉,你太激动了!卫卿之所以执意要进,就是因为你一再阻挠。其实,你就是打开门让他看看这屋子是什么所在,也没有什么损失,又何至于陡生误会呢?”却是梅先生的声音。 卫遂中一听对方的主人愿意打开让自己看看,心中的疑心顿时散去。当下,他便有种放过此屋,以卖好梅先生的念头。但随即,另外一个念头顿时兴起:“如果他们这是欲擒故纵,我岂不是就中计了?” 当下,卫遂中笑道:“多谢先生体谅!” 第八十六章 一线之间 终于还是要开门了吗? 王雪茹的眼里顿时溢出浓浓的绝望,回过头来,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却是无比的轻松,方才早就开始萌动的那个念头再次兴起。这一刻,他竟然反而觉得自己十分的激动和——兴奋。有些放肆的,他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王雪茹的柔痍。 没有反抗!那个嘴里把张易之贬得一无是处的女子,对于张易之有点放肆的举止,并没有反抗。张易之越发大胆了起来,握着这只小手,轻轻地把弄了起来。 “开门吧!”梅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比的坚定和磊落。从语气里面,你根本无法听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随即,钥匙声“沙沙”地响起。 张易之趁势轻轻一拉,王雪茹的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这边倒了过来。她的眼中终于闪过慌乱,甚至还有一点恚懑。她一直以淑女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所以也会不自觉地用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心目中的檀郎。 不欺暗室,就是君子的一个基本的准则,而张易之先前看起来很像是符合了这个标准的。要不然,当初在山上的那个夜晚,王雪茹根本不可能逃脱他的魔爪。可没有想到,在如今这般情状之下,他反而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侵犯动作。 一念未了,王雪茹又感觉自己的柳腰被一直大手紧紧地搂住了。她很想狠狠地挣扎,可又不敢。她知道,一旦自己挣扎,这个好色无行的小人就会得到无比严酷的惩罚,但她还是不敢这样做。 “吱呀”一声,门渐渐地被打开。 张易之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一般,忽然低下头去,亲在王雪茹的脸上。 王雪茹浑身一颤,极力想要从张易之的身上爬起来,但她那点力气和张易之比起来,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尽管她极力想要挣脱,却不敢做出什么激烈的动作来,因为遮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几匹丝绸而已,一旦将这些丝绸弄翻,两个人自然无所遁形。 王雪茹的反抗反而让张易之越发的兴奋起来,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王雪茹的脸扳了过来,也不去理会王雪茹又是紧张又是生气的表情,重重地亲吻在她的唇上。 王雪茹第一念头就是:“这登徒子,竟然,竟然敢亲我!”既然反抗不得,她只有伸出手去,狠狠地掐在张易之的手臂之上。但不知道是张易之的忍痛能力太强,还是她手上的力气太小,张易之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她那只正在肆虐的小手一般,仍 是很专心地对着她那张小嘴猛啃。 “唔!”王雪茹渐渐心慌起来:“这感觉怎么……难道我就是书上写的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吗?我怎么会有那么一丁点喜欢这种感觉?” 王雪茹感觉这种滋味就像一片汪洋一般,而自己就是一个溺水的人一般。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游上岸,但那汪洋之中的浪花一波又一波地狠狠地撞击在她的身子上,她甚至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地沉下去…… “罢了,反正他是用的强,而我是被逼的!”忽然间,这样一个念头如闪电一般,划过王雪茹的心头,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沉沦的理由,于是,她放弃了抵抗,开始用那无比生涩的动作回应张易之的侵犯。而她捏在张易之手臂上的那只小手,再也无法使出半分力气来。 此时的张易之则是充满了异样的兴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王雪茹之间的亲密接触,更是因为他终于试探出了王雪茹的真心:“这小娘子嘴上这么厉害,心里还是无比顾忌我的安危的,否则以她太原王家小娘子的身份,岂能任由自己被欺负也不发声求救?” 同时,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以及正在临近的敌人,这些都给张易之带来了一种偷情的快感。以往,张易之若要勾引一个女子,多半都是银钱铺路,水到渠成,何曾经历过这样刺激的场面!这种异样的刺激让张易之整个人都像是要被点燃一般,他需要燃烧起腹中的激情。 感觉到怀里美人儿再无一丝抗拒,张易之那只扳住她的头部的手,就像一条邪恶的毒蛇一般,缓缓地下游,终于在不知不觉间,游走到了王雪茹的胸前,轻轻地抚上了那点凸起—— “唔——”王雪茹一直紧咬银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来,但这时候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娇吟。 “你不是要看吗?”无比庆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铁汉那粗豪的声音响起:“这屋子号称‘金屋子’,乃是我家主公收藏金玉宝器之用。” 那扇大门刚刚一打开,卫遂中就感觉一股金色的亮光从屋内直射而出,一下子耀得他的眼睛难以睁开。轻轻地糅了两下眼睛之后,他再次定睛往前一看,双目不由自主地睁得像两个圆盘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缓缓地移了几步。 好,好多金银珠宝!这,这该够一家子挥霍十辈子的吧?天哪! 卫遂中眼睛都直了,他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也忘记了身边还有他人存在,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啪!”铁汉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卫遂中伸出的那只手打下去——尽管,卫遂中离大门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触摸到屋子里的任何物事。 “贪鄙的小人,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想想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你以为是寻常遇见的那些任你予取予求的人家吗?”铁汉暴怒,叱骂之声直贯云霄。 卫遂中这才惊醒过来,眼光从前面的那些珠宝之上抽了回来,但那眼神里面的留恋之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他讪讪地转过头去,向正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梅先生道:“小人失态了,实非本意,还请先生勿罪!” “嗯!”梅先生淡淡地点了点头,却把目光转到了半天之上:“我不怪你,不仅是你,我也爱财。而且我觉得当今之世,恐怕也找不到不爱财的人。何况,这些都是天皇大帝以及圣皇陛下御赐的宝贝,件件价值连城,不论是打翻了哪一件,可都抵得上砸坏了神都城内的一座豪宅。所以,你失态一点,也不足为奇。怎么,不打算进去搜查一番?” 他这一招,便是所谓欲擒故纵了。先是强调这屋子里面宝贝的价值,让卫遂中心生忌惮,生怕不小心打翻了一件,自己赔不起。同时,又显得自己心怀磊落,无所忌惮,让卫遂中感觉他的确问心无愧。 “不进去了,不进去了!”卫遂中最后又贪婪地往屋内望了一眼,刚收回目光,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他设身处地地为梅先生想一想,若是他卫遂中自己拥有如此多的宝贝,也断然不愿让人窥见。就算万不得已,要让人查看,也断然不可能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把人藏在这种地方。万一,那那厮不小心把这屋子里的东西砸坏一件两件怎么办?再或者,人家干脆顺手牵羊,往怀里装一件两件怎么办?卫遂中推己及人,觉得世上没有人会把如此多的宝贝视若等闲。 而且,他先前一再要求梅先生开门,现在想来,应该是得罪了梅先生了。而以这位梅先生的地位,又是他万万惹不起的,所以他宁愿卖个好,做个顺水人情。 他却不知道,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很多时候都是失败的根源。 第八十七章 相信 “哗啦啦!”大门上锁的声音再次传来。 张易之已经不能满足于“隔靴搔痒”,那只罪恶的“毒蛇”再次下滑,终于滑到了王雪茹的裙摆处,轻轻地钻了进去。 “唔!”王雪茹浑身一震,从那种令人迷失的快感中猛然惊醒。忽然间,她将张易之往前一推,终于摆脱了这个男人的侵犯。 “遗憾哪!”张易之心中无比失望:“好久没有品尝到这种美妙的滋味了,关键时刻,竟还是被这小娘子挣开了。他奶奶的卫遂中,你这厮怎么这么差劲,好歹也在外面多坚持一会儿,让老子得偿所愿了再走嘛!” 也难怪张易之怨怼。自从和“张易之”有了那个该死的协议之后,他一直不敢接近女色,过着一种无比清淡的生活。可该死的老天爷就像是捉弄他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遇上这种形式的暧昧,这每一次暧昧都像是往他正在燃烧的火堆里添了一把柴,使得他心底的那把火越烧越旺了。 张易之现在很需要释放,方才当他和王雪茹做亲密接触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那种情绪失控的倾向,这让他十分不愿停下来。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一次,他心底那堆火上,又被添上了一些柴火。而且,这一次,并不是眼前这个女子往火上添柴的,而是他自己。 强行抑制下自己躁动的心情,张易之知道现在心里更乱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女子,所以,自己应该先安慰她。当下,他诞着脸,堆起讨好的笑意,把头凑过去,向王雪茹道:“你没事吧?” 张易之不理会王雪茹还好,一理会她,她脸上立时露出泫然欲泣之色,转过头去,说道:“你欺负人!” 张易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他必须承认,开初的时候,他的确使用了一点强制的手段,可到了后来,他可没有用强哪。小娘子当时明明自己也沉溺于期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现在怎么又变脸了呢? “好好好!”张易之十分违心地说道:“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顿了顿,他又故作神秘地说道:“嗯,不过我觉得你也有那么一丁点不对!”神棍之道,一惊一乍,张易之可谓得了其中精髓的。 王雪茹立时不满意了,回过头来,问道:“我又有什么不对了?” 张易之见王雪茹果然中计,大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兀自摆着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两点!第一,就是长得太漂亮,太迷人了,让我不自觉地想亲近。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是不 是?说句良心话,我是那种全不挑食,是根草就能猛啃的人吗?”说话之间,语气之夸张,神色之委屈,就不要提了。 王雪茹一听这厮竟是拐着弯的赞叹自己的长相,心下一甜,脸色立即就染上了一层红晕。虽然明知道这厮是在曲意讨好自己,但她这种从来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小女孩儿,又怎么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呢? 假作嗔怪地啐了张易之一口,王雪茹嘟着嘴说道:“才不要你来口不对心地讨好呢!那你说,还有一点是什么?”她心下却暗暗忖道:“难道在他的心里,我真的那么漂亮吗?” 张易之连忙赌咒发誓,申辩道自己的话句句由心,字字再情,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直逗得王雪茹再也掩不住心中的喜意,才恰到好处地转到正题:“还有就是你今天一直都对我冷冰冰的,不用这种手段,我又怎么能试出你的本心呢?” “哼!”一说到今天先前对张易之的态度,王雪茹一张笑吟吟的俏脸立即垮了下来:“你还敢提这件事!” 张易之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王雪茹的事情——当然,劫持她除外——他很有一种问心无愧的坦然,便说道:“那你说说到底我哪里做错了,让你这么生气吧!” “好!”王雪茹抬起头来,眼光直射张易之:“我来问你,你那怀里的什么‘美人’的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张易之一愕,暗忖道:“难道她试用过?”这个念头刚兴起,他立即就否定掉了。很明显的,若是她试用过这些药的话,如今肯定已经出事了,也就未必有机会坐在这里盘问自己了。 “先前不是和你说过吗?”张易之有点心虚地说道。其实,他知道,既然对方如此质问自己,应该是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底。但张易之也不打算痛痛快快地承认。开玩笑,如果向自己青睐的美人儿承认自己怀里揣着春药和蒙汗药,光辉的形象还能存在下去吗? 王雪茹顿时生气了:“就知道你要狡辩。梅先生说过,他救我的时候,之所以把那天那个坏蛋扔下山崖,让他尸骨无存,就是因为他躲在这山里,就是为了配置你那两个什么‘美人’的药!我先前听了你信口雌黄的鬼话,还以为那真是什么好东西,就问了一下梅先生。直到人家告诉了我答案,我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王雪茹越说越生气,眼中渐渐氤氲出淡淡的水雾。 张易之见事情已经败露,知道抵赖无用,只好苦 笑道:“那我告诉你真相,你会相信吗?” 王雪茹咬着嘴唇,深深地看着张易之,道:“你说!” “防身!”张易之耸耸肩,道:“我配备这两种药,只是为了防身,如此而已!” 顿了顿,他又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其实要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也不会相信。因为,这两样防御武器,实在是太具有攻击性了,不是吗?他娘的,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老子当初就不该找人要这两样该死的药!搞到现在,这药根本没有用上,老子自己倒是陷入了麻烦之中!” “我相信你!”极为意外的,王雪茹忽然插入,说了这样四个字。 “你相信我?”张易之满脸狐疑地指着自己。 “嗯!”王雪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说的全是实话。我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 张易之大喜,得寸进尺地一把揽住王雪茹道:“来,啵一个吧媳妇,你真是太知心了!哪像那些人,他们只能从我淫荡的表面上看见淫荡,而你却能透过现象看见我纯洁的内质!” 极为扫兴的是,王雪茹再次一把将他推开,道:“还没完呢!” “不会吧?”张易之苦着脸,一脸的委屈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伤害我?我行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不应该有那么多可质疑之处吧?” 王雪茹没有应声,从怀中掏出一支金簪,道:“这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看起来,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子所用。我知道,对你这样的风流种子来说,红颜知己肯定不在少数,但我只想知道,这簪子是哪位红颜知己所赠,让你如此难以忘怀,竟时时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张易之张大了嘴巴,涩涩地咽下一口口水,道:“这个的来历,就更加诡异了,说起来你是一定不会相信的。它并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所赠,而是……这么说吧,有一天,我去一个人家里探听消息,结果被这家的女主人当作了梁上君子,这女主人心肠倒好,不仅不嫌弃我,还把这东西给了我,让我回家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张易之明知道王氏是王雪茹的姐姐,却无法说出真相,他还是不愿意把王氏牵扯进来。 “啵!”张易之但觉眼前一花,随即就感觉自己被亲了一口。 “我相信!这是对诚实孩子的奖励哦!”王雪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 第八十八章 春色 这一刻,张易之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如此荒唐的理由,如此荒唐的剧情,若是易地而处,张易之觉得自己就很难相信。可眼前这个女孩子,却似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就相信。 知己啊!有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红颜知己又是难得中的难得。 张易之回想起来,自己和的相遇到相识乃至如今的相知,每一步都是何等的巧合啊。如果自己不是恰好躲进了她的房间,如果不是恰好抓了她当人质,如果那天那桥底下不是恰好停着一条小船,如果下了船以后就分道扬镳,如果进山之后她没有咬牙忍住,如果那天不是恰巧被毒蛇咬到,如果今天不是被逼藏在如此逼仄的地方…… 这么多的如果,只要是有一件发生了,如今的张易之和王雪茹就断然不可能有如今的关系。 终于,张易之再次把王雪茹揽进怀里,这一次,王雪茹终于没有挣扎,而是很温顺地任由张易之施为。 “诶,我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你现在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还不让人知道名字?”张易之轻轻地用下巴蹭着王雪茹的发丝,缓缓地说道。 “死相,谁是你的人了?”王雪茹显然也很享受这种无声的亲昵,一双妙目半睁半闭的,给人一种病体怏怏,手足乏力的感觉:“就不告诉你,你要是猜得到,就算你厉害!” 张易之笑了笑,道:“让我猜?也好,就猜猜吧!”假作沉吟一会,他笑道:“一定叫做小雨点、小螃蟹,小猫咪,小花花,还有小……” “胡说,人家哪有那么多难听的名字!”王雪茹不依地扭动着身子,让张易之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快速升高。 “怎么不是!”张易之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叫小雨点,因为你总是一阵一阵地拍打着我的心灵之窗呐;叫小螃蟹,因为你下手总是又快又准,钳住了我这个可怜虫的小心肝之后,就再也不放松了,让我想逃都逃不开;叫小猫咪,因为你总用你那可爱的小爪子在我的心口挠啊挠的,挠得我又爱又恨,让我不得不时时想着,刻刻念着;叫小花花,是因为你长得的确就像一朵——” “哼!”王雪茹明明笑靥如花,却假作淡然地打断道:“我听人说,男人越是满嘴的甜言蜜语,就越是靠不住。还有啊,男人长得越好看,也越是靠不住。你是两样都占了,不要以为靠这点小伎俩,就能骗过老娘,老娘可不吃这一套!” 张易之简直好笑得要死。这小 娘皮真不是一般的争强好胜,明明都躺在自己的怀里,任由自己揩油占便宜了,嘴里却还是一点也不愿服输。这也好,张易之觉得,有时候你身边有一个总和你抬杠的人,日子会不会过得那么无聊了。如果一个女孩子自从和你确定了关系,就是去了自我,那才没意思呢。 等了半天,王雪茹没有等到张易之的反击,不由疑惑了,道:“你怎么不说话了,默认了吧?” 张易之假作委屈道:“说实话,你觉得我甜言蜜语,只是哄人的把戏;说假话吧,又不符合我老实本分的性格,你让我说什么?” “老实本分?”王雪茹有些吃力地特意回过头来,乜了张易之一眼,算是鄙视:“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那天,在人家的屋里,你先前躲在那里偷看了多久?” “偷看?”张易之感觉自己快要冤死了。那天那屋子里那么多帷幔罩着,他先前进去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洗澡,是后来慢慢才觉察到的,更别谈什么偷看了。 看着眼前小娘子那兴师问罪的表情,张易之知道,若是自己回答说一点也没看见,她是绝不会相信的。当下,他只好假作坦然,实则委屈地说道:“只看见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王雪茹听见张易之承认,顿感脸上发热。其实,她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羞赧的女子,但这几天以来,她脸红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前十六年的总次数。 “算你还有那么一点点老实!” 张易之笑了笑,又附在王雪茹的耳边,说道:“那天最该看的部位都没有看见,要不今天补偿一番吧。” 王雪茹立即缩回扶在张易之大腿上的双手,护住自己的上身衣裙,一边闭上眼睛使劲地摇头,一边说道:“不行!不行!” 张易之伸出双手,很轻易将王雪茹整个上身连同那一双小手一起揽住,道:“那好,不看就不看,摸摸总行吧!”其实,这才是他的目的,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就是这个道理。先故意开出一个对方不可能接受的价钱,等对方拒绝之后,再降低一个价位,这时候对方第一念头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做出让步,也就更能接受这个价位了。 王雪茹顿时陷入了挣扎之中。其实,方才张易之已经是摸过一次了,只不过那次是浑水摸鱼,而且还用了点强,但即便如此,到了后来她也没有如何抗拒。如今,她便有些踌躇了,长期以来受到的严格教育让她十分的抗拒张易之的要求,但同时 ,她又怕驳了张易之的面子,会让檀郎不悦,妨碍两人以后的交往。 “那……那好吧!”王雪茹期期艾艾地说道,声音比蚊子叫还要小声。 张易之如奉纶音,他早就等着这一句了,当下毫不客气地顺手撩起王雪茹商议的衣摆,两手双管齐下,齐头并进地钻了进去。 “唔——”过不多久,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喘息。 渐渐的,张易之某处的反应越来越剧烈了,他知道眼前这里并不是推倒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好地方,万一在最关键的时刻,有人推门进来,那他可就吃亏大了。而且,他也担心当初和“张易之”之间的那个协议,万一等下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自己忽然不行了,那可就太丢脸了。 “小雨点,小螃蟹,来,你也来帮帮我好不好?”张易之腾出一只手来,先解开自己的下裙,露出那“弟大物勃”的凶器,然后轻轻地抓住王雪茹的右手,道。 “怎——怎么帮你?”王雪茹目光迷离,很艰难地回过头来。 “来,我,手把手地教你——”张易之先轻轻地把王雪茹小手下移,将之移到自己已经肿大起来的屪子上,又手把手地教他抽动:“就,就这样好了,唔,很好!” 张易之轻轻地松开了手,嘴里还不忘表扬起这个勤奋好学而且天赋绝佳的好学生。 “这,这是什么?”王雪茹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至今为止还没有接触过屪子,只觉得这玩意触手之时很粗很热也很硬,却不知这是何物,在努力工作之余,还不忘孜孜不倦地请教。 “说起这玩意,学,学问可就大了。它是阴阳之门;它是我们人,人类繁衍生息的桥梁;它也是如今这时代,人类夜生活不至于一片空白的基本保障。总之,它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命根子!” 过了许久,张易之忽然轻轻地哼了一下,终于一泄如注,心底无比的舒爽。 王雪茹本来正在迷离之时,忽然觉得手上的物事软了下去,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一看,顿时放开了手:“这东西好丑啊!”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两位没事吧?” 张易之顿时赧颜,因为这句话明显是废话。很显然,门外的人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动静。 “啊!”王雪茹一惊,立即从张易之的身上弹了起来。 第八十九章 身份 走出金屋子,再一次晒到那温暖的太阳,张易之只感觉四肢百骸无比的舒服。至于大娘那满含深意的笑靥,则被他自动掩耳盗铃地理解为对他摆脱危险的祝贺。 “多谢大娘了!”张易之很真心地说道。是该多谢谢人家,人家不止帮助他躲过了鹰隼的追猎,还让他终于和王雪茹那个倔强的小娘皮澄清了误会。若不是她提供的这个地方实在太过恰当好处,张易之不可能对王雪茹用强,而以王雪茹的倔强,误会了张易之之后,也不可能主动找他澄清的。 大娘笑吟吟地看着张易之,点了点头。又过了一忽儿,她忽然又开口说道:“你妹妹怎地还没有出来?” 听得她特意强调了那“妹妹”二字,饶是张易之脸皮一向挺厚,也不由得老脸一红,回头看时,却见王雪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边磨磨蹭蹭地向外边行来。 其实,方才大娘已经是特意等了一会功夫才打开了门,王雪茹身上的衣衫早已整理好了,只是她小女儿心性,太过害怕被人看出端倪,以至于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哪里没有整理好,会露出破绽,才会如此磨磨唧唧的。 “出来吧!”张易之转过头来,促狭地向她做个鬼脸,笑道:“在里面坐久了,骨头都软了么?大娘还在等着呢!” 王雪茹神色一慌,连忙快步走了出来,经过张易之身边的时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还顺手在张易之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才若无其事地走开。 大娘关上大门之后,又转过头来,向张易之道:“随我来吧,外子正在那边的小潭边上等你,他有点话,要和你说说!” 张易之默默地点头,其实,事到如今,就算梅先生不找他,他也必须找梅先生说说。不管今天卫遂中的到来对于梅先生算不算大麻烦,人家总是第二次救了他的性命,张易之又岂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呢。 领着张易之向前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分叉路口,大娘指着一条崎岖的小径,道:“王郎自去吧,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看见有个水潭,就是了。” 张易之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只招呼自己,并没有招呼王雪茹,肯定是有一些话要单独和自己说,不愿意入第三人耳。当下,他笑着向王雪茹道:“阿妹,你且随着大娘去吧,我过去和先生谈谈便来。” 王雪茹先前已经和张易之一起猜到了梅先生的真实身份,再看见卫遂中那无比忌惮的样子,心下早已确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知道,以梅先生的身 份,先前不对张易之不利,如今再行不轨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她颇为放心地点了点头。 张易之便顺着大娘所指的那条石径缓缓地向前行去,最初的时候,石径的两边所见,还是一些梅花树。到了后来,梅林到了尽处,才是一片杂草丛生,各式树木竞相成长的林子。虽然如今还是春寒时节,那林子里还是不时有鸟儿从草丛之中被惊飞出来,带出一阵“噗噗”的响声,恬静中带着生气,诗情画意尽在其中。 张易之心中暗暗赞叹,这样的居住环境,实在是太完美了。要是在二十一世纪,就算是最边远的农村,也难以找到这样的去处啊! 再往前走出一阵,张易之的耳边果然响起一阵“哗哗”的溪流之声,他往前一看,就看见前面有一条山涧,汇成了一个小型瀑布,白色的浪花正从那瀑布之上倾泻而下。青山、绿水、白色的浪花,这番胜景在浩淼苍穹的映衬之下,不啻一幅鲜活的山水画。 那小瀑布的下面,却是一个碧水汇成的水潭,胖子旁边的一块巨石之上,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男子正盘膝而坐,他手中执一钓竿,浑身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凝神于水底的游鱼还是压根就是那样睡着了。 张易之缓缓地走了过去,来到梅先生的身后站定。 “参见大王!”梅先生这样一个人,张易之很早就高山仰止了,如今经过一番接触之后,更是仰之弥高,越发的敬仰。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曾先后两次救过自己的性命,更因为他本身是一个具有大智大慧的人物,值得张易之这番敬仰。 “哦!”梅先生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这么说来,你猜出我当初的身份了?” “大王从前的那些轶事,早已传得尽人皆知,小人自然也曾有所耳闻,所以一向对大王十分的敬仰,如今不但能结识大王,还有幸能和大王坐在一起吃饭闲聊,真是万分荣幸!”他知道梅先生这样的高人,对于恩情这种事情,看得很淡,所以绝口不提自己对于他救命之恩的感谢。 指了指自己身旁,梅先生道:“你还是坐下来说吧!‘大王’二字,以后再也休提,我还是喜欢别人称呼我为‘梅先生’,那俗世的名号,别人愿意记着就让他们记着,别人要是忘了,也随他们忘记,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原来,这位梅先生,便是当今天子武则天的堂侄武攸绪,当年被封为安平王的便是。 说起这位传奇的安平王,绝对算得上当世第一奇人,坊间素来都把他当做神仙一流 的人物。据说他当初还在朝中为官的时候,就对那些纷繁复杂的倾轧争斗极为反感,对那些纷繁复杂的表、状、笺、启更是极为头疼。这位郡王有个爱好,就是翘班,装扮成麻衣术士模样,跑大街上给人家相面。据说,因为相法精熟,他当年在神都城里的名声,丝毫也不亚于张憬藏。 前年年底,就在圣皇武则天筹划着封禅嵩山的时候,武攸绪忽然上表请求归隐嵩山。据说当时,皇帝对此还有些惊异不定,猜不透这小子为何好好的郡王不当,要跑到那深山野林里面去当一个破落的猎户。虽然口头上答应了武攸绪的请求,武则天后来又多次派人上山查探武攸绪的情状,得知他一直在这山上行猎、种地,一直过着和普通农户完全相同的生活,才渐渐相信了这位侄儿的田园之志。 想当初,武则天就最喜欢武攸绪这样的性子,恬淡、自然、无人无争,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样的人,不拘是谁,都无法讨厌起来。而当武攸绪隐居之后,武则天更是三天五天地派人将赏赐的珠玉等器物专程送来,赏赐的份额和频率甚至还远远的高于当初。这也可见,如今的这位安平王在武则天的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因为远离朝堂而降低,反而是更甚当初了。 张易之静静地坐下来,用近乎仰慕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位传奇的人物。想当初,他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就是以眼前这位高人为主角的,最后的结局的这位主角悟通了大道,终于羽化登仙。当时的他还以为这种放弃名爵,甘愿过这种平民生活的人物是剧作家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现实中不会存在。可直到他穿越了之后,才知道世间还真有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 像是看穿了张易之的所有心思一般,武攸绪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特别难得,特别罕有,应该更加受人尊敬?” “是!”张易之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拍马屁:“大王,唔,先生您从来都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人,没有之一!” 武攸绪“嘿嘿”地笑了两声,道:“说实在的,小子,我和一般人没有两样,我也很喜欢被人赞扬,唯一的不同,也许是我比别人更加愿意向前看一些罢了。当然,也许我也有一点别人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我看到的,往往都是准确的。” 第九十章 孺子,可教也! 也许是听得张易之久久无语,似乎是不怎么相信自己一般,武攸绪又笑道:“我这人平生唯有两个嗜好,一是易学,二是女色。关于这二点,你现在应该明白的,我就不多说了。对于易学,你们年轻人未必相信,总觉得这是怪力乱神之说,但我要说的是,很多的东西,还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信得也信不得,信不得也信得。” 张易之被他这一番话绕得晕晕的,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接口。 “就比如说我自己吧,放弃名爵归隐山林,固然是我平生之志,可人不都说吗,‘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既然在朝堂为官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退隐的方式,我又何必非要追求这形式,跑到这莽莽青山中来呢?” 说到这里,也许是有些兴起,武攸绪干脆放下钓竿,转过身来,继续说道:“说起来你也许未必相信,很早以前,我就从我自己还有我的那些堂兄弟的身上,看见了厄难之兆。” “先生的意思是,你不看好武家继承圣皇的社稷江山吗?”张易之的声音简直有些颤抖了。这不是因为武攸绪和他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这样重要的事情,而是因为在真实的历史上,最后武家的确是没有继承江山。诸如武承嗣、武三思这些人,好像都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如果武攸绪能看出这些的话,这个人就比张憬藏那种号称神仙实则屁本事没有的神棍牛逼太多了。 “我没有这样说,也不会这样说!天道循环,世情若水,这就是咱们日常所谓‘山无常形,水无常势’的意思了。天地万物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变’字,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有一定之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一定之命数。我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吧,自从搬到这山上来住之后,我感觉自己这种厄难之命已经渐渐散去了,至于能走到哪一步,甚至某一天这种厄难之命会不会去而复返,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世间并没有什么每爻必中的相士。一个相士,有时候他算错了,不等于他的相术就不堪,即使他算准了,也不等于他相术就精良。很多时候,这都只是一个运气的问题,算错则表示运气差,算准则表示运气好!” 看起来,武攸绪虽然已经远离了政治中心,政治敏感却一点也没有降低,说话滴水不漏,一点也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张易之渐渐有些糊涂起来。按理说,武攸绪的这些话,虽然算不得犯忌,但也是绝对不宜和一个外人说的。如果这种话被捅出去,他的那些堂兄弟们以后不可能还把他当兄弟了。 他觉得,武攸绪和自己说这些,一定有他的深意。 “我之所以强调这个‘变’,是因为张郎你就是我这一辈子见到变得最为厉害,也最为扑朔迷离之人。” “张郎?”张易之心下一震,知道这位高人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也难怪他震惊,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如果只是凭着自己的相貌,武攸绪就能猜测出自己的相貌,那么他就决不仅仅是个高人,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神仙了。 “莫要震惊。其实,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和王家的那位小娘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并不是兄妹,甚至未来还可能有莫大的缘分。不过,我之所以猜出你的身份,却并非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这几日,恰好得到一幅你兄弟张昌宗的画像。说实话,长相如你这般俊朗的男子,当今天下并不常见,而你偏生长得和张昌宗又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以我方才才会故意出言试探,不想倒是被我一猜而中。” 张易之顿时苦笑,闹了半天,人家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是试探而已。而他在武攸绪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的防范之心,说句不夸张的,如果武攸绪把他卖了,他还真有可能帮着对方数钞票。这样一来,他被武攸绪讹出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听到武攸绪谈到自己的命数,张易之的好奇之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其实,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是谁,面对武攸绪这样一个高人,说不想请他给相个面,绝对是违心之言。毕竟,武攸绪可不是那些以骗取一点钱财为最终目的,看过两本卜卦方面的书就敢无照经营的神棍。 “先生关于小人命数的话,能否说得再详细一点!”张易之忍不住有点热切地说道。他急啊,武攸绪的身份摆在那里,如果他不想说的话,张易之也拿他没有办法。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诸般手段在武攸绪这里都是行不通的。 武攸绪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显然,他也很理解张易之的这种急切。当下,他不疾不徐地说道:“从前,张郎的命数里也隐着一个很大的厄难,而且这个厄难并非人力所能解,也就是说,即使权势再高,资斧再厚的人想要帮你解除这个厄难,恐怕都无济于事。不过,如今,这个问题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张易之听得颔首不已,紧张之余,对于武攸绪的本领又有了新的认识。的确,按照他原来的命数,也就是以前的张易之的命数,恐怕是谁都救不了他的性命。不论是武家还是李家继承了江山,都不会容许他这样一个人继续活着。历史 上的武则天在位的最后几年,一直想帮助张家兄弟立功劳,揽权势,恐怕也就是出于这一重担心。可惜,就是凭着武则天那样的能力,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还请先生赐教!”对于关系着切身命运的问题,张易之实在是难以保持淡定了,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谁知,武攸绪却是赧然一笑,道:“张郎莫要再问了,说句实话,我根本看不出你这命格之所以发生变化的原因。正如先前所言,你命运中的那一重厄难本不是人力所能左右,可却偏偏有了消融的迹象。虽然如今还存着大半,却已经是靠着人力就能挽回的了。而你这个命数还会继续往哪个方面发展,我实在是不得而知了。” 张易之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同时,他又有一种欣慰。至少,按照武攸绪话中的意思,自己的命运已经有了向好的方面发展的迹象,而且如今这个命运就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也就是说,只要努力,彻底改变命运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多谢先生指点了!” “张郎可知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吗?”一阵赧颜过后,武攸绪很快又恢复了他平日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张易之知道武攸绪这等高人,一言一行往往透着深意,他的确不大可能和自己说这么大半天的废话。而且,他也隐隐感觉到,武攸绪说了这么多,很可能和武家有关。当下,张易之躬身说道:“先生若有所命,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 武攸绪的眼中扬起一抹欣慰之色:“孺子,可教也!”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负手在背,喟然道:“出世!涤尘!人人都羡慕那种无欲无求的境界,可天下间,又有谁真能做到呢?谁能真正出世?谁又能洗尽俗尘?你能吗?他能吗?至少我不能!我也不能,我不能了无牵挂啊!张郎,你明白吗?” 张易之毫不犹豫地应道:“先生请放心,小人虽然力量势单力孤,他日若是有事,至少尽力会护着武家无辜之人!” 武攸绪转过身来,朝着张易之深深鞠躬。 第九十一章 指点 随即,在武攸绪的要求之下,张易之便把自己最近这些天以来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劝阻张昌宗失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向他讲了一遍。认识武攸绪虽然总共才半天时间,但张易之觉得他就是那种值得你付出绝对信任的人,所以他也并没有什么保留,一切吐露得都是极为坦然。 武攸绪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时点头,却从不打断张易之。直到张易之把这一切都说完,他哈哈一笑,道:“我说怎么一见张郎,便有一种极为特殊的亲近之感,原来张郎和我竟是一样的人!世间的多少男儿都对儿女情长嗤之以鼻,觉得这是羁绊男儿通往英雄的一根罪恶之绳,独有你我将人世间的情爱看做最为重要的物事,将女子当作和咱们一般的活生生的人。你能为了慕云飞找上魏王,又能为了那个窈娘而对抗来俊臣,足见是一个痴情种子,可是,痴情的人总是要付出痴情的代价的,就不知道你可准备好了?” “先生这话说的,我如今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 “那不算!”武攸绪摆摆手,道:“你这两天虽然遭受了一点皮外伤,但这却是值得的,你又收获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儿家的芳心。我所说的代价在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苦笑道:“你不知道,当年我的耳朵可没这么大,这些年,我其他的地方都没长肉,就光这耳朵一天比一天大。照这样下去,等我到了六十岁,三伏天都不必扇扇子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出一阵狂笑。 笑过之后,武攸绪说道:“不过,说真的,你想要对付来俊臣,这是好的。来俊臣,国贼也,人人得而诛之。想当初,我就曾经多次在明里暗里试探过圣皇,可圣皇对他极为信重,就凭我当初的得宠程度,也都不敢妄动。而今,你把宝押在吉顼那老狐狸身上,想联合他收拾下来俊臣,终究还是儿戏了一些啊!” 张易之脸色立即凝重下来。其实,他早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还是把这件事想的太过简单了一点。不过,不论如何,他不愿动用张昌宗的能量,这是他的底线,国家大害自然是要除掉的,可为了除掉国家大害,把亲兄弟陷进去的事情,张易之绝不会做。 “先生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小人洗耳恭听!” 武攸绪重新坐了下来,笑道:“在我面前,就不必拘礼,不必客气了,小人这个称呼,我不喜欢,太谦。而且,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什么安平王,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猎户罢了。你我还是平辈相称,我才会觉得习惯 一些。” 顿了顿,他又笑道:“至于你说的建议。其实,你还是有很多办法的,只是你当局者迷罢了。比如说,那位王小娘子不是已经被你勾引得失去了自己的灵窍了吗?” “对啊!”张易之也顾不得武攸绪言语中的戏谑之意,跺脚道:“她姐姐是被来俊臣强抢去的,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她姐姐和来俊臣之间的夫妻关系,恐怕是要名存实亡了。而他们兄妹二人进京的第二天就搬进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宅子里,这就说明他大哥王循和来俊臣之间,本来就有芥蒂。现在有了我的关系,把他争取过来,倒也并非妄想。我这位大舅子作为文昌台左肃机,可不正是来俊臣手下那帮人的克星吗?” 他心情大好之下,不但不对武攸绪的打趣进行反击,反而大言不惭地把王循径直称作“大舅子”,脸皮之厚,让一旁的武攸绪大为咋舌。 “嗯!”武攸绪点了点头,道:“有了你的大舅子,假设吉顼也肯站在你们这边,你们若是发难的话,说不定也够保住自己不受反噬的了!” 张易之顿时愕然:“先生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了,有了他们两个相助,还不够扳倒来俊臣吗?只是能够自保而已?” “这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武攸绪轻轻地拿起鱼竿,道:“你想想,在来俊臣手上栽倒的,宰相都已经有了好几位了。你那位大舅子就算厉害,也不过是刚刚从外地调进京的官员,能和宰相相提并论吗?至于吉顼,他是那种首鼠两端的人,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说的就是他那种人。要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我倒宁愿你尽早收手,以免自误!” 这温吞,轻柔,不带一丝烟火的话语就像一盆冷水一般,狠狠地朝着张易之当头泼下。张易之的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灰心,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两个比你自己找的两个人更加管用很多倍的人物,只要你能掌控好的话,想必能达到目的!” 张易之眼前一亮。王循是朝廷的重臣,而吉顼是著名的老狐狸,这可都是极为难得的人物,比他们还要管用很多的人物,那岂不是牛逼得能通天?这样的人居然还有两个? “第一个,是圣皇身边最为亲近的那个人。当然,我所指的并不是你那位不成器的兄弟,你应该知道是谁吧?”武攸绪淡淡地说道。 “先生莫非指的是上官婉儿?”张易之略一沉吟,灵光一闪,道。 “不错!”武攸 绪道:“这些年以来,随着圣皇的渐渐年迈,身体和精力都已经不如当初了,而上官婉儿就成为了她身边最为值得信赖的一个人。别看此女年纪轻轻,样貌看起来也是文文弱弱的,可据我所知,她绝对有经天纬地之才,胸中韬略不下于政事堂里面的那几位当道诸公。而此女最大的本事还不在这里,她对于朝局走向的预测和把握能力,就连我也要逊色三分。所以,若是她觉得来俊臣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你也很难劝得她加入你的行列。” 张易之点了点头。他知道,以上官婉儿的身份,不论是李党还是武党甚至是清流的那些人,肯定都会加意笼络,曲意讨好。可到现再也没有听说她和朝中的哪一党甚至是哪一个人走得特别近一些,这就足以说明这个女人并非那么容易说话的。张易之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办法来讨好她。 武攸绪头也不回,道:“我知道拉拢上官婉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对你而言,也许有点机会,因为她是圣皇身边的人,必然知道圣皇对于你兄弟的宠爱,说不定看在你那位兄弟的份上,她会跟你放手一搏。而且,据我所知,此女年纪已经在三十上下,正是虎狼之龄,却至今孑然一身,张郎若是使出浑身解数,将此女擒下,那她说不定会比你那位王家妹子更加的听话、乖巧哩!” 听得武攸绪打趣,张易之却是笑不出来。开玩笑,上官婉儿岂是随随便便可以勾引的,别人不能勾引,他张易之更加不能。理由很简单,现在武则天已经看上了他,若是他拒绝了武则天,却和武则天身边年轻貌美的上官婉儿不清不楚,万一传到了武则天耳朵里,还能有好结果吗?美色固然是好东西,可要是性命都没了,要美色还有鸟用! “张郎莫要忧心,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个名字没有说出来呢!” 张易之连忙问道:“却是谁人?” 武攸绪“嘿嘿”一笑:“这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鱼,一条马上就要上钩的鱼!”说着,他抓着鱼竿的手忽然一甩,就看见一条鱼儿正悬在他的鱼钩之上。 那条鱼儿显然并不甘心成为人类口腹的享受,不住地挣扎,但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徒劳。 第九十二章 钓鱼 每一个夜晚都会按时降临,不管你喜不喜欢。每一个夜晚也都并不是按时降临的,等待者的心情不一样,夜晚降临的时刻也会不一样。 张易之和王雪茹此时正站在金屋子对面的一栋屋子的二楼,满怀兴奋地看着外面的夜空。 王雪茹现在也认命了,她发现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她和张易之的关系,就连那小萝莉梅儿没事的时候,也会跑过来刮她的脸,然后用她那独特的,脆生生的语调说道:“阿姨羞羞,阿姨想当新娘子了,羞羞!” 最初的时候,王雪茹还有些羞赧,甚至还有点难堪,暗暗咒骂那些个嘴巴没上锁的大人胡乱嚼舌头,把一个纯洁得像一泓秋水的小女娃儿教成这样。可同样的场面出现的次数多了,王雪茹索性也就看开了,她非但不再人后避忌张易之的亲昵举动,就算是人前,张易之只要做得不太明显,随便揩揩油,占点便宜,也不会惹来多大的反弹。 两个人所处的房间里,并没有点灯,两个人只是静静地趴在窗牖之上,细细窥探着外面的一切动静。安静和黑暗,是创造暧昧的很好的催化剂,现在,清风明月之下,这两样都已经齐备了,这本就心心相印的两个人,没过多久,就搂成了一团。 王雪茹在右面,她的双臂靠在窗户之上,一双星目闭起了大半,好像已经睡着了一半。而张易之则是站在她的左边,右臂伸出来,就像一个箍一般,紧紧地箍住王雪茹纤细的柳腰。他的脸,则是不时地往王雪茹的头上蹭两下,每一次都被王雪茹的乱发挠得一阵痒痒。 “五郎,慕大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已经很羞涩地把自己的闺名告诉了张易之的王雪茹自然没有放过张易之,早已把张易之家里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很自然的,她也早已知道那个接走了慕云飞的男子,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 张易之笑了笑,这才想起慕云飞还是王雪茹的偶像呢。记得当初,就是因为她学着慕云飞的样子布置房间,才让自己有机可乘,不仅逃得一劫,还顺便把她本人也拐骗了过来。 “慕大家?这世上已经没有慕大家了,如今只有一个穆姐姐。她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以后你和她认识了,会逐渐了解的!” “是吗?”王雪茹的语气里明显有些不自信:“她会喜欢我吗?” 张易之又是一笑,心里忖道:“真是个傻孩子啊,别人家的女孩子,如果有你这样‘五姓七望’的出身,莫说是对着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就算是对着挂着诰命头 衔的女人,也不会丧失自信。如今这世道,毕竟还是出身决定一切的啊!这句话,如果是慕云飞问出来,反倒是更加合理一些呢!” 看见张易之的笑容,王雪茹转过头来,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的出身是有优势的。可是,我也知道,你之所以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出身,对不对?所以,我的出身在别人面前有很大的优势,但在慕——姐姐面前,却丝毫也不占便宜啊!” 张易之心中感动,手上将这个知情识趣的女孩子搂紧了一些。 “会喜欢的!”张易之喃喃地说道:“她会喜欢你的,因为你也会喜欢她。” “哦!”王雪茹也懒懒地应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随即,两人便沉默了下去,他们脸贴着脸地靠在那里,好像都睡着了一般。夜晚,还是一如既往地释放着温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忽然有了一点动静。 一直猫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王雪茹猛地抬起头来,激动地拉了拉张易之的袖子,指了指下边。她虽然是无比的激动,但嘴里却是紧紧地闭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张易之笑了笑,点点头,意示自己已经看见了。他的确早已看见了,外面那几个正在鬼鬼祟祟地移动着的黑影,对于他们这些居高临下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清晰了。月光把他们的一切动作,都如实汇报给了张易之的眼睛。 那几个黑影却兀自浑然不觉,他们还是缓缓地向前挪动着步子,显得极为小心。 这一群黑衣人总共十个人,分工极为明确,队列最前面的两个人负责窥探前方,后面的两个人负责殿后,中间的六个人显然是这一群人行动的主力。就算是外行,看见了他们这样配合默契,行动统一的前进方式,也不可能看不出他们对于鸡鸣狗盗之事的纯熟程度。 就像早已安摸清了周围地形一般,一群人径直来到了金屋子前面。然后,前后四个人各自守望一方,中间六个人中有一个显然是开锁的能手,立即冲上前去,开始工作起来。 过不多时,只听得“啪嗒”一声,金屋子的锁应声而开,饶是这一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欢呼声。 可还没等他们推开那扇门,那扇门却自己打开了,门里冲出走出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哈哈”狂笑,摆出一个很难看的pose,道:“鼠辈,尔等中计了,还不快束手就擒!” 一群黑衣人 顿时陷入慌乱之中。只看铁汉从这进屋里里面出来,再傻的人也该知道对方已经有备,虽然心有不甘,他们还是很果断地同时向外面跑去。 这一群人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即使是在逃跑的时候,他们兀自井然有序,并不是一窝蜂地往来时路上跑,而是所有人分开不同的方向往外跑。他们的策略很明确,不求全部脱困,但也绝不给对方全歼的机会。可就在此时,忽听得四周一阵发喊,周围的林子里忽然燃起几十个火把来,把场面照得一片通明。 张易之在楼上看得分明,不由感叹道:“高人就是高人,的确算无遗策,不仅算准他们今晚会来行窃,就连他们如此疯狂的逃跑方式,都已经在预料之中了。看来,这伙贼人,今晚注定要成为梅先生鱼钩上的一条鱼了。” 果然,那群贼人见了火把,一阵慌乱,纷纷向后倒退回来,重新聚到了一处。而那些手持火把的梅园护院却不依不饶,凭借着自己数量上的优势,缓缓逼近,根本不给对手任何的可乘之机。 也许是意识到越是拖延下去,对己方越是不利,为首的黑衣人猛然大喝一声:“兄弟们,和他们拼了!” 他一语未了,忽觉一条无比高壮的人影猛然冲入了他们的阵中。只看见拳脚飞舞,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们这一边已经倒下了好几个。 “不过瘾啊不过瘾!”铁汉一边用他那醋钵一般大小的拳头施虐,一边还有暇高声喝道:“这样一群废物,也敢来梅园做贼,真是瞎了狗眼!”而围在四周的那一群人也十分愿意满足铁汉的个人英雄主义情结,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剩下的几个黑衣人见铁汉如此凶猛,发一声喊,齐齐扑了上来。铁汉“哈哈”大笑,拳打脚踢,没过多长时间,就把这一群人统统打翻在地。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闪开一条路来,梅先生顺着这条路,缓缓地走了出来,来到那个为首的黑衣人面前,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早就料定你今夜必来拜访,想不到你竟是丝毫也不出我的预料,真是让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痛惜哩!” 忽然,他大手一扬,丢下一张绢帕,道:“这里是一张认罪状,你自己咬破手指,画个押吧!” 第九十三章 斗志 晨风轻轻地吹拂着早晨的梅园,不时有小朵的梅花轻轻洒落,掉在人的身上,让人整个心神都感觉无比的清凉、舒适。 “哦,今天就要走了?”作为主人的武攸绪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东道主应有的热情,“好啊,你的确是应该走了!” 张易之有些鄙视地看了武攸绪一眼。这两天经过相处,张易之对武攸绪的性格已经有了更深的体会,所以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武攸绪有时候说话还是太过直接了一点,太没有高人应有的风范了。 指了指远处正在嬉戏的王雪茹和梅儿,武攸绪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嫉妒:“你看看,你们再不走,我女儿可就要被你媳妇拐走了!而且——”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凝重了一些:“你这次回去,任务也很重,早早回去准备着也好。若是能成就此功,圣皇可就要掂量一下了,是要一个手段高明,聪明果敢的面首呢,还是要一个这样的大臣。” “啊!”张易之听得心神大震,心中泛出一股浓烈的喜意:“先生的意思是说,若是此次大功告成,圣皇有可能放弃召我进宫的打算?”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武攸绪笑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张易之却笑着打破沙锅问到底:“先生你这人我了解,没有一定把握不会信口胡诌,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了,免得我心痒痒!” 武攸绪微微一笑,抬眼睃了一下那边的王雪茹,才降低了声调,道:“我是看你这厮虽然看起来很色,但关键时刻还能稳得住,才告诉你的。你想啊,以前的圣皇也曾找过面首,那薛怀义的为人你应该很了解的吧?” “嗯!”张易之点了点头。的确,薛怀义的性格,当真是没有谁不知道的。他最终之所以会落得个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下场,也和他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说简单点,此人的唯一特点就是嚣张,无比的嚣张,凭借着自己在床上征服了当今皇帝,就自以为征服了整个世界,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 莫说一般的大臣,就算是如今在政事堂里一言九鼎的宰相李昭德都曾经被他挥拳就打。而至于一般的亲王见了他,也无不点头哈腰,直把他当老爹一样。别看武承嗣、武三思之辈在别人面前人模狗样的,当初可都是曾经为薛怀义把车辕的角色。见了薛怀义薛师比见了自己老爹还要亲近几分。 武攸绪道:“面首说白了就是一件玩偶,如果玩偶太聪明了,就难以掌控。薛怀义性格乖张,胆大妄为,最后竟然敢放火把万象神 宫都烧掉,也可见此人的无法无天和蠢笨。可就是这样的蠢人,才是一个合格的面首。因为他们够蠢,所以逃不出圣皇为他定下的窠臼;因为他们够蠢,才不知道如何经营自己的势力,也就没有了祸乱朝纲的能力;因为他们够蠢,才会四处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以至于若不依附于圣皇,就会顷刻丧命。薛怀义符合这个条件,你那位兄弟,看起来也符合这个条件,但你嘛,我看离这个条件还有一丁点的距离。” 张易之苦笑:“先生为何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打击我呢?你这话听着,可一点也不像夸我哩!” “嗯,这会看起来又聪明了些许了!”武攸绪看着张易之,笑道:“能看出我并不是夸你,也说明你还没有蠢到家,至少进宫当面首还不算很合格。我之所以说你离这个条件还有一丁点距离,并不单纯是消遣你,打趣你,而是很严肃地警告你。要知道,如今的你可是被圣皇在暗处留意着的,你却四处拈花惹草,若是传到她老人家的耳朵里,她会怎么想?这对你身边的女娃儿有好处吗?” 张易之顿时愣住。 他先前把慕云飞从凤栖楼赎出来,并不单纯是因为情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惹起了自己心中一点保护欲。后来他之所以跑去救窈娘,更是因为和“张易之”的那个协议,让他感觉无比的绝望,当时只是抱着当回好人再死的念头去的。至于王雪茹,那更是许多巧合叠加在一起,才有了今日的相知,更不是预先能够谋划的。应该说,和这些女孩儿纠缠在一起,对于张易之来说,是很偶然的事情。 可不管怎么样,他和这些女孩儿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点暧昧,这是实情。若是传到武则天的耳朵里,惹起了她的嫉妒之心,那这几个女孩儿可就危险了。 “先生的意思,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要快刀斩乱麻,慧剑斩情丝?”张易之想想自己和王雪茹之间的情意,都觉得如今再把双方彻底分开,都觉得不可能。后世不是有一句话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以前的张易之不会把这话当真,可到了如今,一想想要他抛弃王雪茹,那简直太不可能了。 像是感同身受一般,武攸绪也是苦笑一声,道:“慧剑斩情丝?你看那个女孩儿,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深情,真要是让你挥剑的话,你下得去那个手吗?就算你下得了这个手,我都难以答应。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如今已经不多了。若不是她已经钟情于你,我根本无望插足的话,说不定我都要横插一杠,横刀夺爱了!” “靠,你这老不修!”张易之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武攸绪浑不以为意,笑道:“也亏的你定力还算不错,没有坏了人家的最后一重防护,否则这话我就不和你说了。以我的推测,若是你无法在圣皇面前展示出足够的本事,圣皇定会把你召入宫中的。只有当你展现出足够的能力,让圣皇明白,你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面首的时候,你才能光明正大地和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在一起。如果你在这之前坏了人家女孩儿的清白,那就是害了人家,说不定还会连累她的家人,你明白吗?” 张易之暗道一声好险。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狗屁的定力,只不过是碍于和“张易之”定下的那个协议,空有一身武艺不敢随意施展而已。若不是受此羁绊,他早就把王雪茹给办了! 张易之狠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又问道:“那照你这么说来,慕云飞岂不是很危险?” “也可以说很危险,也可以说并不危险。”武攸绪又显露出了他的神棍本质,云山雾罩地说道:“一切就看你的表现。对于慕云飞而言,她的出身是命运对她的折磨,但如今,却已经成了她的护身符!” “哦,我明白了!”张易之点点头。 慕云飞出身于青楼,虽然如今已经脱籍从良,但那曾经身在贱籍的历史却无法抹煞,这一点,她和王雪茹这样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完全不一样。 如今这个时代是一个思想颇为开放的时代,但在思想的某些区域,却极端落后。比如说这种森严的等级制度。家中的男主人把丫鬟什么的弄上了床,不算什么,这就像玩了一样玩具一样,就连女主人多半也不会太过在意,因为丫鬟永远不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但如果男主人和其他的正经出身的女子勾搭上了,女主人就会极为在意,甚至有可能会大闹一场。 如今的慕云飞和王雪茹就是这样的情况。慕云飞的出身决定了她很难进入武则天的法眼,即使张易之把她推倒,武则天也有可能将此当作男人正常的发泄,不会引以为意。但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王雪茹身上,就有可能引来滔天怒火。 看着远处正和梅儿嬉戏,发出一阵又一阵铜铃般的笑声,还不忘时时往这边送来秋波的女孩儿,张易之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斗志:“张易之!你可要加油,否则,你有可能会害了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第九十四章 回返 武攸绪的这番话,成为了这一次会面,他留给张易之最后的忠告。随即,他便命铁汉护送着张易之和王雪茹下山。 小女孩梅儿听说刚刚和自己玩得很高兴的雪阿姨要走,哪里肯罢休,不住的哭闹,把个王雪茹也撩拨得哭了。最后,还是一向没有对女儿发怒过的武攸绪蓦然发飙,把女儿镇住,终于让张易之等人得以顺利脱身。 当然,他这样做的后果也很明显,看着后面九位夫人扬眉眴目的样子,张易之就在心里为这位神棍默哀:“你那么能算,难道算不到这样做的后果吗?” 同时,张易之也在心底里暗暗为自己敲响警钟,为了自己不变成大耳朵兔,以后对自己的女人还是要好好调教啊,免得成为武神棍那样塌葡萄架的失败典型。 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一次张易之和王雪茹乘坐的,是一辆半敞篷的马车,车夫便是那铁汉。 亲眼见识到这个莽汉子的手段之后,张易之对他不敢存在丝毫的轻视之心。想想当初在山上那个木棚里见到的牛角弓,想来就是这位兄弟的物事了。那起码是三石弓,张易之可没有信心将之拉成满月,更不要说用它来捕猎了。以铁汉的本事,张易之也不得不自认没有能力和他掰手腕。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将所有的狂热都已经释放干净,这汉子今天显得异常的安静,只是默默地套车催马,好像根本就是个哑巴一样。 张易之和王雪茹小情侣二人,正在温情脉脉、蜜里调油的阶段,自然也是乐得不去理会这个自觉的电灯泡,躲在车里面窃窃私语。 张易之现如今的处境,他昨晚就已经和王雪茹说清楚了。事到如今,王雪茹也自觉不可能再舍了张易之而就其他的男子,所以很轻易地就决定好了站在张易之一边,等待他摆脱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的纠缠。张易之自然又是一番感动,心下更是暗暗下定决心,就算不为其他,只为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次回去,也定要将来俊臣这不可一世的家伙拿下。 车厢内,一股脉脉的温情在空气中静谧地流淌着。王雪茹躺在张易之的怀里,听着张易之转述武攸绪的话。她能感觉到张易之此时的心情,遂伸手轻轻地握着张易之的大手,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 直到张易之说完,王雪茹还是那样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她是将每一个都听在耳里了还是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良久,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往外偷偷地瞥了一眼,看见外面那盏电 灯泡就像个没事人一般,一心只扑在自己发光发热的本职工作上,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凑到张易之的耳边,期期艾艾地说道:“那,我们一直不成亲,万一我怀孕了怎么办?” 一言方了,她的脸上顿时被染上了大片的红霞。 “怀孕?”张易之莫名其妙,暗想道:“好像我只是让她帮着用手完成了一次释放,怎么就谈得上怀孕呢?我不记得我练成了什么‘隔山打牛’的功夫啊!” “当然!”王雪茹的俏脸愈发的红了,声音却越发的低:“你亲也亲过了,还那样摸人家,还想不认账么?” 张易之先是一愕,随即终于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王雪茹这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当他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曾这么天真,这么可爱,以为和女生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甚至坐在一起吃饭,都可能会导致怀孕。可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彻底的明白了人类繁衍传承的奥秘。没有想到,穿越回了古代,他还能遇上一个十六七岁,还这样懵懵懂懂的女娃儿。这在如今这个风气开放的年代,可当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了! “你笑什么?”王雪茹见这个该死的男人在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的时候,居然如此放肆地发笑,好像对待怀孕这么重大的问题一点也不在乎一般,顿时大恼,也忘记了抑制声线,尖声问道。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吐了吐舌头往外望了一眼,见到外面的铁汉依然在很认真地赶车,一点也没有回过头来的好奇心,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张易之被她这番可爱的表情惹得又是一笑,一手趁势拉住她的手,一手在她的脸皮上弹了一下,道:“我笑你当真是傻得很,你家夫君我看起来像那种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跑的不负责任的人吗?” 见了张易之这个弹脸的动作,王雪茹顿时想起了当初这个无赖将自己擒住的那一刻,也是做出了这同样的动作。当时那个极为令人厌恶的动作,到了如今却成为了甜蜜的回忆,王雪茹芳心里无比的舒爽,嘴上却说道:“负不负责任,要是一眼能看出来就好了,你们男人说的话,可没几个可信的!” 张易之轻轻一笑,道:“你要是真怀孕了,我便不管那皇帝不皇帝的了,直接娶你便是!” 王雪茹又羞又喜,言不由衷地嘀咕了一句:“谁稀罕!” 张易之知道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便果断转移了话题:“你那位兄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哪?” 因为武攸绪的推荐,张易之决定拜访王雪茹的哥哥王循,争取把他拉进反来俊臣的阵营之中。这件事,张易之先前已经和王雪茹提起过,王雪茹自然也是支持。 “他应该是一个比较古板的人吧!”王雪茹说道:“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我担心你直接找他谈的话,未必有效果哩!” 张易之对于王雪茹这用“古板”二字来形容王循,是极为赞成的。设非王循的古板已经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被他一手带大的妹妹也不至于变成王雪茹这样一个“性盲”。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想过了!”像是邀功一般,王雪茹轻轻靠近张易之的怀里,用头在张易之的胸前拱了两下,道:“我大哥这人在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行事谨慎,要他和来俊臣决裂,是极为困难的。不过,他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 “哦!”张易之看着王雪茹的眼色,顿时多了点玩味。女生外向,能诱使一个女孩子把她最为亲近的兄长的弱点毫不犹豫地爆出来,张易之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就是我和姐姐嘛!”提起王循,王雪茹的眼中闪过儒慕之情,缓缓地说道:“长兄如父,我们兄妹三人自幼没了父母。他一个人承担起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对我们姐妹两个都十分的关爱,照顾。当年姐姐嫁给段简,就是他给相的亲。后来姓段的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妻子,任由姐姐被来俊臣那个混蛋抢走,他听说之后大发雷霆。可是,他那时候还在箕州当官,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为了不让姐姐难做人,他才会和来俊臣那厮虚与委蛇。不过,前几天我们进京的第一天晚上,姐姐家里就出了事,大哥虽然没说什么,心中肯定是极为恼火的,要不然,我刚出搬出来住,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而且第二天真的就搬出来了。” “这次我回去,姐姐肯定会来看我,到时候我只要在她面前烧风点火,让她找大哥哭诉,大哥肯定会越发的对来俊臣不满。更何况,还有我自己——” “你自己?你和来俊臣之间——”张易之心中一动,想起自己那天躲在帷幕之后,听见的王雪茹和她那个丫鬟秋水之间的对话,暗忖道:“来俊臣这厮难道还对他自己的小姨子有想法?” 第九十五章 出事了! 王雪茹的脸上一红,点点头,眼中闪过羞恼之意,道:“那厮刚见到我,眼神就不规不矩的,后来趁着没人,还对我动手动脚。若不是顾忌着姐姐的面子,我当时就和他翻脸了!” 张易之轻轻地拍着王雪茹的香肩,算是安慰。他知道,按照王雪茹的性格,和来俊臣翻脸这种事情,还真做得出来。回想一下,当初自己擒住她的时候,就因为弹了她一下脸,就敢往刀刃上闪避,就因为抱了她一下,她就敢不顾性命,死命挣扎。这就可见她对于身体侵犯的抗拒之心。来俊臣固然可怕,也不可能比寒芒毕现的刀锋更加可怕。 “来俊臣这厮,还真是他妈的和老子犯冲啊!”张易之暗暗忖道:“想当初,老子看上了窈娘,他也看上窈娘。如今他看上了雪茹,雪茹却被我夺得芳心。看来,也是老天安排老子下来和他作对,不然也不会这样巧合。” 这个念头一起,张易之更坚定了除去来俊臣之心。情敌神马的,最讨厌了,你不浮云掉他,他就会浮云掉你,这是绝无妥协的余地的。张易之不可能学段简那样子,来俊臣要他的妻子,他就给妻子,来俊臣要他的小妾,他又给小妾。 看着陷入沉思的张易之,王雪茹又说道:“我大哥一向最疼我,只要我把这些事情都一一向他说出来,然后又有姐姐在旁边擂鼓助威,他一定会和来俊臣一刀两断的。” 从内部着手,好办法!张易之心中暗喜,有了这姐妹二人在旁边推波助澜,以王循对自己两个妹妹极度维护的性格,恐怕是很难再置身事外了。 越想越觉得此事靠谱,张易之低下头,在王雪茹的脸上“啵”了一个,喜道:“老婆,你真是我的福星哪,武神棍亲自指点的两个人里面,你哥哥看来是不必为夫出马,就能搞定了,我真是爱死你了!” 王雪茹啐了一口,道:“不要脸,什么老婆,什么为夫,就知道占便宜!” 张易之暗暗发笑:“女人还真是奇怪啊,除了那最后一关,都任你乱摸乱亲了,居然还把这点称谓当成占便宜。” 却听王雪茹又说道:“不过,你要见大哥可以,不过不能让他知道咱们认识,否则的话,他很可能会猜到你就是那个绑架我的坏蛋。以他的性格,不管咱们的关系后来变成怎么样,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张易之苦笑:“你这位兄长还真是有些麻烦呢!”随即,看见王雪茹带着歉意的眼神,他又是哂然一笑:“好吧,谁让你都说了,长兄如父呢。他是你的老爹 ,就是我的泰山老大人,我这个当晚辈的,正该曲意迎合他。不过,你要花多少时间来劝说他?” 王雪茹这次倒是没有对张易之明显有点占便宜意味的称呼表示出嗔怪,而是很认真地应道:“这不好说啊。我也不知道我姐姐什么时候能来看我。当来俊臣的夫人,可是没有人身自由的。没有姐姐,我一个人可没办法说服我大哥!” “那——我到底什么时候去拜访你大哥为好呢?” 王雪茹眼中闪过羞赧之意,目光闪烁地说道:“过两天你——你先去找一下我吧,我这几天会尽量把附近的丫鬟支开的。咱们有了沟通,你再去见大哥也不迟。” 张易之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妮子心里想着的,还是和自己再约后期。他知道小妮子担心的是,回去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自己,才会想了这个办法,逼着自己不得不去见她。看起来,小妮子这盏灯,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省油啊! 话虽如此说,美人虽然说话含蓄点,但相邀的意思却是十分的明确,作为男人,又岂能不给面子呢。张易之若有深意地笑着点头:“好,反正你那屋子,我也是熟门熟路了。” 一路无语。到了傍晚时分,眼看着夜色就要降临,马车很凑巧地来到了神都城外。这让张易之不得不感慨,铁汉的确是一个极有经验的车夫。这一路上,马车几乎是匀速而行,中间既没有一刻疾奔,也没有停下来多作歇息,可到达的时间却是如此的准确,这是一种怎样强悍的准确啊。 想起昨天晚上,一个人把十个黑衣人尽数干翻,好像还远远没有使出全力的英姿,张易之对铁汉的认识,又上升了一个台阶。有了这么个强人护着,怪不得武神棍家里藏着那么多的财宝,却敢住在那深山老林里面,一点也不怕有强匪来袭。 “公子,请下车吧!”铁汉今天还是第一次说话,语气不咸不淡的,不过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 张易之在进城之前下车,这是先前早早就定好的。因为进城之后,人多眼杂,尤其是来俊臣的耳目众多,万一给人看见他和王雪茹在一起,就不妙了。 虽然知道分别的时刻迟早是要来的,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王雪茹还是十分的难受。可惜,这时候,一直以来地都很光亮的那盏电灯泡却失去了亮度。看着那个漆黑的面孔一直在盯着自己和张易之,王雪茹虽然不舍,也只能一边在心底狠狠诅咒铁汉,一边假作毫不在意地任由张易之下了车。 待 得那辆马车远远地驰开了去,张易之才迈开步子,向前行去,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见到了暂别了几天的家门。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不见,但对于经历了几场生死轮回的张易之而言,真是恍若隔世,再次看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倍觉亲切。 走进家门,张易之就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静,屋子里太静了,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人影看不见一个,声音也听不见一丝,偌大的一栋房子里,仿佛是空的一般。 “张宝!” “张大!张二!” 胡乱地喊了一阵,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张易之心中的狐疑就越发的浓烈了。大门是开着的,人却一个也不见,实在是太邪门了。 “难道,大家都去找我了?”张易之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想想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在他的记忆力,自己还出来没有连续好几天不回家的记录——尽管,以前的他一直都很少在家逗留。 忽然,张易之心中一动,转身就往慕云飞的居所行去。尽管自己失踪了几天,其他人可能会都出去找人了,慕云飞严格说来并不是张府的主人,而且身份又如此特殊,应该不会轻易出门的。 张易之刚刚来到慕云飞居住的别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呜呜”的哭泣声传来,他心下一沉:“难道这边也出了什么事吗?” 加快脚步向向前,三步两步就跨进了院子,张易之就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呜呜”的抽泣。张易之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小月,便走上前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月浑身一震,忽然转过头来,张易之这才发现她的眼珠子红红的,眼皮子有些发肿,显然已经在这里哭了不短的时间了。 看见张易之,小月脸上绽放出一丝喜色。可很快的,她又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外面多风流快活几天!” 张易之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忙耐下心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姐姐,姐姐被人带走了!”小月狂躁地扑上来,对着张易之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都怪你,都是你,你还我姐姐来!” 第九十六章 去向 张易之这才意识到,这院子里的确只有小月一个人在,而慕云飞并没有踪影。 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性,张易之心下一沉,看见小月还在那里不住地捶打,根本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知道,若是不采取一点非常措施的话,小娘子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平静下来的,于是,他伸出手,一把将小月环抱住,嘴里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忍不住有些颤抖。先前,武攸绪曾经给分析过,武则天不大可能会对慕云飞不利,可现在的情形是,她的嫌疑最大。如果真的是她所为的话,张易之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如今还太弱了,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富家纨绔而已,对于皇帝而言,不啻蝼蚁一般的存在,根本就没有与之一争短长的资格。 小月上身被张易之抱住,兀自不住地挣扎。奈何她的力气和张易之比起来,不在一个重量级的。 “放开我,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尝试了一阵子之后,她觉得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放弃了徒劳的尝试。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人带走你姐姐了吧?”张易之沉声问道。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对张易之的轻薄无能为力,既然不能反抗,只好享受,小月颓然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张易之身上一靠,道:“是一个女人,她的身边带着两个男人。” “一个女人?”张易之的眉头越发的蹙起来了。按理说,以武则天的身份,没有必要也不大可能亲自出动来带走慕云飞:“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年纪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脸的骚样。哦,对了,我好像听那两个男人叫她‘公主’!也不知是真的公主还是假的!” “公主?二十六七岁?”感受着小月靠在自己身上带来的身体接触,尤其是那胸前双丸带来的刺激,张易之有些失神:“太平公主?” “那个公主长什么样子?” 张易之先前之所以抱住小月,是因为她的反应太过激烈,他只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来促使小月尽快冷静下来,一时情急之下,他倒是没有想到那样的动作是何等的暧昧。可当小月真的冷静了下去之后,张易之就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承受的“软压力”了。 温香软玉,本来是一件十分好的事情,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小月虽然年轻一些,长相却已经有了向着祸国殃民方向发展的潜力,而且身体发育已经有了相当规模。这些都构成她对于男 人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若是在平时,张易之倒也不介意趁机占便宜,可现在家里头出了这么多事情,都要张易之去了解,然后去解决,岂能沉溺于这种小暧昧之中。 感受到自己身上某些部位的变化,张易之悄悄地放开了抱在小月身上的双手。他本来以为一直不堪被占便宜的小月会趁机逃脱他这个“色魔”的掌控。可没有想到,小月浑似忘记了自己还靠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一般,兀自一动也不动,她身上隐隐传来的那种“软压力”丝毫也没有减弱。 张易之有点哭笑不得。如果把他自己比作狐狸的话,那么小月绝对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眼前的情形的诡异之处就在于,似乎是小白兔在占狐狸的便宜,而狐狸还有点无可奈何。 “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就是有点胖!”小月努力地回忆着那位公主的相貌,缓缓地说道。 “太平公主?”张易之心中泛起一个名字,顿时脱口而出。他对于小月这种女孩子的小心眼还是有些了解的,其实太平公主只是丰满而已,称不上胖,但小月却因她带走了慕云飞的关系,早有成见在心,故而才会说她胖。而且,现如今的公主,还有人身自由的也就那么几个,太平公主是其中唯一一个在年纪上符合王雪茹的描绘的。 “那太平公主是怎么将你姐姐弄走的?”张易之又问道。 “哼!”小月撅起了小嘴:“嘴里说得好听,请她过去住两天,还说在门外备好了车驾。可就是不给人家一点拒绝的余地。请人有这么请的吗?这和官府的勾摄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戴没戴手镣脚铐罢了!” “不同,大不同!”张易之听说慕云飞并不是被拷走,而是被请走,还专门为她备了车驾,心情顿时安稳了许多:“如果她是被拷走的话,就危险了。现在这个样子,起码说明太平公主对她还算礼敬,她的人身安全至少是有保障的!”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办,也什么都不能办!” “什么?”小月顿时柳眉倒竖,一下子从张易之的身上爬了起来:“我姐姐能垂青于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啊。当初离开凤栖楼的时候,她是何等的雀跃,又是何等的忐忑。她因为能和你在一起而雀跃,又因怕不能讨得你的欢心而忐忑。可以说,她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你一个人身上了。可你倒好,前脚刚把她接回家,后脚就失踪了,等到她人都已经被人抓走了再出现。这也罢了,我也不想问你这种花心大萝 卜到底是去了哪里逍遥快活,又勾搭了哪家的闺秀哪家的寡妇,我只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你却说出这等绝情绝意的话来,你还有良心吗?” 被小月抢白一顿,张易之只有苦笑。待得小月终于说完了,也累了,他才随意地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道:“你也不必着恼,你姐姐对我的情意,我自然知道。而且我也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绝情绝意的没良心的人。不过,凡事要讲求策略,我们主动找上门去,就是被动地求着人家,若是等对方找上门来,就会主动得多,你明白吗?” 小月略一思忖,也知道张易之所言不虚,便放低了声音,道:“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把姐姐救出来!” “我答应你!”张易之郑重地点点头。心里头却忖道:“武则天啊,圣皇陛下啊,你还真看得起我,为了我,竟然连你最宠爱的女儿都发动了。你是打算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威胁我,让我就范吗?那好,我就按照你侄儿武神棍的办法,展示一点肌肉给你看看,让你知道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一个很好控制的人,想要收我为面首,就要承担足够的风险!” 心念急转之间,张易之又问道:“家里人都哪里去了?他们不会全部都找我去了吧?” “可不是吗?”小月狠狠地剜了张易之一眼:“你这样不声不响地玩失踪,家里的人自然都很着急。今天早上,府里又接到了老太君传来的口信,说这几日就要回到神都了。大家都怕老太君回来之后,你们兄弟两个一个也不见,所以便决定全家人一起出动去寻找你,而留我们姐妹两个在家,帮着看门。” “大人要回来了吗?”张易之这才恍然,怪不得家里人毛都不剩一根,就连丫鬟们都出动了。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府终于渐渐热闹了起来。一个个一无所获的家丁、护院以及丫鬟们带着失望的心情纷纷回转。可到家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要找的主儿,正躲在厨房里,向小月讲解一种叫做“炒茶”的工艺呢! 众人见到张易之完好无损,无不大为欢欣。要知道,这两个儿子可是老太君的心头肉,若是找不见了,家里的下人恐怕就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了。 高兴过之后,大家又对张易之的工艺产生了怀疑:“茶又不是青菜,怎么能炒呢?真是闻所未闻,说到闻,还真别说,这茶闻起来挺香的!” 第九十七章 密议 凤阁舍人宋璟的府邸,今天晚上戒备异常森严,不时的,就有一群人赶到。每次的这一群群的人都是一个模样:其他所有人将某一个人众星捧月一般护在中心,缓缓地行来。 可以看出,每一群人中的那位核心之人都非同小可,不是位高就是权重。 不过,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些人中最后到来的,也是护卫最为森严的那一群人中的那位为首之人,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儿。虽然这小娃儿努力地沉着脸,想表现出自己的成熟,但有些东西并不是靠表情就能掩饰下去的——他太年轻了,根本没有前面那些人所具有的那种天然的威慑力。 但那小孩子对宋府的下人们虽然没有威慑力,对宋府的主人翁宋璟却似乎有着非同小可的威慑力。这不,一向很少亲自出门迎客的宋璟这回亲自出来了。而且,方才的那些大人物一个个都跟着来了,大家见到那个小孩儿,虽然口中并不说话,但都是纷纷拱手为礼。看那样子,仿佛这小孩子才是这一群人的头头似的。 那小孩儿却是倨傲得很,只是一一颔首示意,随即便在宋璟的亲自带领之下,来到了宋府的内书房。 不待众人推让,那小孩儿径直来到了上手坐下,宋璟这个东道主则坐在主位上相陪,其余的人分列左右,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肃穆。 “各位——”主人翁宋璟首先开口:“相信大家都知道今日咱们为何要聚在一起了,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各位之间大概都相互识得,不过临淄王大概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所以先由我来为临淄王做个介绍吧!” 随即,他便指着左手边的第一位,从这边开始介绍:“这位乃是秋官侍郎宗楚客,这第二位,乃是侍御史崔遈,第三位是司封员外郎崔日用。” 很明显,坐在左手边的这三个人,都是武党的成员。武隆基看着后面那一整排的空座位,有些失望。武攸暨给了他名单之后,他并没有自己去联络名单上的人,而是找到了宋璟,先劝说他加入这个行列。 宋璟和来俊臣早就不和,他的性格,是十分的强硬,不屈不挠的。一向以来,他都把扳倒来俊臣当作自己的一大目标。因此,当武隆基找上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立即一口答应。他甚至没有想过,以武隆基的年龄,虽然出生高贵,如何能有什么号召力! 然后,宋璟便开始按照武隆基给的名单,开始联络众人,而今天,就是大家约定的相会之日。 武隆基看着下面少得可怜的 那么几个人,心中有些不满。 想当初,武攸暨给他名单的时候,语气里似乎很笃定名单上的所有人都会参与这件事的,可事实上,他们武党之人就来了这么三个。这三个人长相都十分的好看,尤其是那个崔遈,才二十多岁的年纪,面若芙蓉,身材修长挺拔,说不出的俊美好看。在武隆基见过的人中,也只有张家兄弟二人才能略胜他一筹了。 可是,这种朝堂上的大战,好看顶个屁用,官位、权势才是王道。可惜的是,这三个人里面,除了宗楚客这个秋官侍郎在朝堂中地位比较高以外,其余的两位,也就那么回事,攻击力实在有限得很。 最让武隆基费解的是,在这里出现的三个人,他或多或少了解一些,都是梁王武三思的嫡系人马,而比梁王权势更高,在朝堂中影响力也更大的魏王武承嗣手下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来! 不过,事到如今,既然大家已经聚到一起了,武隆基就无路可退。他只能勉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向这边的三个人一一颔首为礼。 随即,宋璟又开始介绍起右手边的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司刑寺少卿徐有功、夏官员外郎李湛以及给事中郑合凤。 听见这边李党三个人的介绍,武隆基的脸色好了点。除了那个郑合凤武隆基不熟悉以外,其余的两个人他都是认得的。徐有功自不必说,当代名臣,在刑狱方面很有发言权。李湛虽然是高宗时期一代奸相李义府的小儿子,为人却和乃父大相径庭,低调、容让,官声十分的不错。那个郑合凤呢,虽然人陌生一些,却是位居给舍,在朝堂中也是具有一定话语权的。 如果再加上宋璟的话,李党这边就有四个人了,而且不只是数量上高于武党,人员质量上也在武党之上。 武隆基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姑父的某种陷阱之中。此时,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武党却根本没有武攸暨吹嘘的那样鼎力支持。 武隆基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他丢不起那个临阵退缩的人。而且,眼前也已经不仅仅是面子问题了,如果他临阵退缩的事情传出去,以后想要挽回名声,就很难了。而这又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完成自己心目中那个理想的可能性。 “各位!”介绍完所有人之后,东道主宋璟再次发言:“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大王召集大家来的目的了。” “知道,剪除来俊臣!”几个人纷纷说道。 “不错!”宋璟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来的 人少而有所迟疑:“来俊臣乃一代巨奸,一日不死,朝堂上一日不得安宁。大家也知道,就在这两日,他又丧心病狂地开始了新一轮的杀戮。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少的大臣落入了他的魔爪之中。其中有左谕德刘思礼、左司郎中乔知之等朝中贵官。朝廷上下,再次迷茫起了一种惊怖的气氛。若是再任由此贼继续作恶下去,说不定明天,咱们在座的,就会有亲友甚或本人被关进丽景门的监狱里,再也无法出来了。所以,临淄王此次召集大家一起来商议如何剪除此寮,也是顺势应天,必然一举功成。下面,大家对于此事有什么建议,可以当场向大王提出来。大王虽然年少,却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豪,定能明晰厉害,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武隆基被宋璟一阵猛夸,心头大悦,立即把心中刚刚生出来的些许退缩之意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连忙接口道:“本王年少识浅,宋公的夸赞是万万当不得的。诸位若是有什么教诲的话,可以提出来!” 那边那个长得像一朵花一样漂亮的崔遈听了,微微一笑,那脸上又长出了两朵小花儿:“大王,下臣对于除去来俊臣此事本身,倒是没有意见的,不过下臣觉得,咱们还是有点人单力孤。依下臣看来,咱们还应该再联络一点能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人物。” “哦!那你说说,邀请谁人最好呢?” 崔遈笑了笑,道:“如今政事堂里几位相公之中,若说刚正,当属李昭德李相公,若说睿智,当属姚元崇姚相公。此二人皆是一代人杰,若能有一位加入咱们的话——” “不行,我反对!”崔遈一言未了,这边的徐有功便打断了他的话,插入道:“李相公和姚相公都是当今柱国之臣,岂能轻易涉险?崔端公,我且问你,那武承嗣武相公为政事堂秉笔,更是一言九鼎,而且他还是圣皇的亲侄子,你为什么不推荐他呢?” 崔遈顿时不语。这种拉人下水的策略,其实并不高明,一旦被别人识破,就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下去。崔遈是一个很明白事理,也很光棍的人,他不会为自己小九九被识破而羞惭,也不会无端狡辩。 “下臣倒是有一个人选可以推荐,虽然未必称得上位高权重,对于来俊臣而言,却是绝对致命。”一时沉吟不语的郑合凤忽然说道。 “却是谁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并不是因为大家对他有多大的期待,只是觉得他定会举出一个武党的人来,有些好奇是武党中的哪一位。 “卫遂中!” 第九十八章 去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东边的山上升起,张易之早早起床,叫来了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显然昨晚并没有睡好,被叫来的时候,依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事实上,他们两个昨天夜里发生了一次颇为激烈的争吵,这在这好几年以来,是第一次。一直以来,这兄弟二人极少在同一件事情上看法全然相左,但这事却在昨天晚上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便是这几天开始在神都城内流传的一个说法,说张家的六郎进宫当了面首,如今很受圣皇的宠爱。旁人听了这个消息,或许未必当一回事,但张家兄弟听了,却颇以为然。原因很简单,六郎已经好些天没有在自己的家中出现了,而五郎似乎也并没有怎么着急,甚至都没有派一个人出去找找。 他们都知道,张家兄弟二人的关系,其实是极为密切的,说兄友弟恭一点都不过分,没有理由弟弟失踪了好些天,做兄长的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还有闲情逛青楼,与堂堂的当朝阁老争风吃醋,甚至还把人家的头牌赎了身,领回了家。 想想张家那位六郎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俊俏模样,兄弟二人对于他当面首的传言就越发的确定了几分。一个男子,长了他那模样,若是不去当面首,倒真是浪费了那一副比女儿家还俊美三分的面孔呢。 确信了事实之后,张家兄弟对于是否继续留在张府产生了分歧。 按照老大张大的想法,张家的这份功名虽然来得不甚光彩,但却实实在在。想一想当初的薛怀义,什么公主亲王、宰相将军在他面前,都要恭恭敬敬,那是何等的风光。如今,既然张家有机会以同样的方式获取难以想象的富贵,作为这府里资历很老的客卿,他兄弟二人自然是要更好地追随张家五郎,以期收到那“一人得道,齐全升天”的效果。 而老二张二同样举了薛怀义作为例子。他觉得,面首的富贵来的太容易,所以也失去得太容易。而且,如果你当上了面首,就注定要成为很多人的敌人——明处有很多,暗处更多,被这么多敌人时时刻刻盯着,稍有行差踏错,众人立即一拥而上,实在太危险了。就像薛怀义一样,最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死了,可具体怎么死的,尸骨存于何处,却根本没人知道。这等惨状,和他生前的风光对其比起来,是何等的迥异。 老大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薛怀义之死,咎在他自身的脾气,而并非他面首的身份。换了张昌宗这样内敛的脾气,断不至于做出同样的蠢事来。老二则反驳说道,人终 究是会变的,当初的薛怀义未始就像后来那样目中无人,为所欲为,只不过身上汇集了万千宠爱之后,难免自以为是。张昌宗当初虽然是一个善良和善的主子,可当他执掌了权柄之后,是否还能在一步登天的同时保持淡定与超然,实在难以令人乐观。 两个人争来争去,没有争出结果,东方却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们争得也累了,终于开始睡觉,可刚闭上眼睛,张易之派来的人就到了,两人只好匆匆起床,叶来不及盥洗,便巴巴的赶了过来。他们心里都明白,不管他们最终的决定是走还是留,从现在开始,留在这张府的每一天,都要比以往更好地侍候好这位五郎。尽管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五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变得颇为好说话,但他们不敢心存侥幸。万一五郎旧日的脾气忽然发作,可是能让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的。 看着两兄弟萎靡不振的样子,张易之歉然一笑,道:“这几日害你们为我担心了,抱歉!” 张大张二以前最怕的就是张易之道歉。因为张易之以前就有这么个说反话的习惯,他道歉,反而说明有人要遭殃了。如今的张易之虽然性情大变,这种变态的习性似乎改了不少,但这两兄弟也不敢确定张易之所言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好惊异不定地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现在对于下人这种表情已经免疫了,知道劝慰也没用,干脆直入主题,道:“上官娘子,你们知道吧?” “上官娘子?”张大张二顿时豁然开朗,怪不得五郎这几天失踪,原来又在外面勾搭上了一位姓上官的小娘子,倒是害得大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故,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有噩耗传来。 “就是宫里的那位上官娘子,圣皇身边很得宠的,诗文在时下颇为流行的那位!” “啊,上——上官婉儿?!!!”两兄弟瞠目结舌。他们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主竟然把爪子伸到了皇帝身边,这简直太可怕了! 上官婉儿那是谁啊?她祖父上官仪当年在武则天还当皇后的时候,就是武则天的死敌,因为参与了预谋废除武则天的行动,自身被杀,还累及了家人,那时候还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就这样随着母亲被没入了掖庭宫。 后来,这位了不得的上官娘子竟然在掖庭宫中学得了一身令须眉赞叹的文采,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成为执当今诗坛牛耳的人物。单是凭着这份过人的才气,像苏味道、杜审言这些诗坛霸主,在她这位后辈的面前,也不能不折腰。 当然,对于上官婉 儿而言,诗词歌赋这种文字上的能力,只是细枝末节而已。最令人赞叹的是,年纪轻轻的她,竟然能够赢得杀父、杀祖仇人武则天的信任,被她引为心腹。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上官婉儿对于武则天的决策,是有着莫大的影响的。特别是这些年武则天年纪一天比一天大,精力一天比一天衰弱,却又耽于男色,沉溺于逸乐之中以后。据说,有时候武则天甚至会直接让上官婉儿处理一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奏折。所以,上官婉儿才被人称为“内相”,当真名副其实。 而张易之还知道,武则天对于上官婉儿的信任,其实还远远不止于此。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和上官婉儿的唯一一次见面,虽然未曾发一言,甚至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擦肩而过,张易之却意识到,武则天对的信任,已经到了一种不分彼此的地步。试想,一般人若不是信任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会任由她在外面听床呢? 想起“上官婉儿”这个名字,原先一直主张离开张易之的张二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太疯狂了,张五郎这厮太疯狂了,人说与虎谋皮,是很愚蠢的,可他这是撬皇帝老子的墙角啊,皇帝老子那是什么?那是龙啊,比起龙来,老虎连根毛都不算!如此胆大妄为,事情怎么可能一直隐瞒得严严实实,万一哪一天这风声传进了圣皇的耳朵里,他张五郎固然是难以逃脱天子的雷霆之怒,就怕他们这些客卿可要跟着陪葬了。 张二悄然转过头来,看看乃兄张大,却见张大也是一脸的愕然。这两兄弟心意相通,张二自然知道,在这一刻,自己的兄长肯定也是萌生了去意。锦绣前程固然是美好的,可也要有命才能消受得起。 “不错,就是上官婉儿!”张易之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兄弟二人有什么不对之处:“你们这两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帮我打听一下,这位上官婉儿有什么生活习性,若是能想到办法让我从容地见上她一面,便是你们的大功!” “额——”两兄弟迟疑一下,还是苦涩地点了点头,应道:“是!” 正因为决定了要走,他们才越发不敢违逆眼前这位眼看着就要掌握权柄的年轻人。若是引起他的怒火,不必等以后,眼前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九十九章 邀请 清晨的阳光同样照射在乔府之上。只是这府上却已经物是人非。自从前天这家的主人乔知之被来俊臣以“涉嫌谋反”的罪名亲自抓走以后,乔府就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谁都知道,一旦来俊臣将“谋反”二字强加于某个人身上,此人便成为了他下一个杀戮的目标。自然,绝大多数被来俊臣冠以“谋反”罪名的都没有谋反,甚至都没有想过谋反,但几乎所有这样的人都死在了来俊臣的屠刀之下,至今也唯有皇嗣武旦和已经被贬异地的狄仁杰侥幸逃得一命。乔知之被带走之后,没有人相信他还能回来,丽景门监狱只所以被称作“例竟”,就是说进去的人照例要“竟”,结束了,出来的时候能剩把骨头就算祖宗积德了。 主人没了,乔府大厦欻倾,不拘是家丁还是丫鬟,心中都充满了忐忑。他们都是卖身与乔府的,就算事情到了更加严重的那一步,也没法走人。他们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自己会被哪一个主人接收,新主人是和善还是刻薄。想着这些事情,每个人都无心干活,也无心说话,整个乔府沉浸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之中。 “外面怎么样了?” 或许是早就预料到今日的结局,乔府的女主人倒是一如平日的心平气和。躺在床上的她甚至看不出什么感情波动,一张蜡黄的脸上布满了平静。窈娘走了之后,代替她服侍乔夫人的便是小园。 这时候的小园,心里自然也是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她到底年轻,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自从乔知之被带走之后,她的那张胖胖的小脸上,一直写满了不安。 “没,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吧!”小园小心翼翼地答道。 “老样子?”乔夫人一脸病态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笑容:“怎么会是老样子呢,就连你这个丫头也已经不是老样子了!放心吧,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和家里有些一心想靠自己的姿色向上爬的不一样。你尽管安心便是,一切有我呢!” 小园顿时心安了不少:“谢谢夫人!” 乔夫人点点头,又命小园把自己搀扶出来,来到门口的大槐树地下坐好。看着那口静静躺在那里的井,乔夫人脸上再次泛起了会心的笑容。像是闲聊一般,她忽然说道:“那天救走窈娘的人,是你帮忙请来的吧?” 小园顿时大骇。这种事情在如今这个时刻,可是很大的罪名,因为乔知之之所以被来俊臣带走,说到头来还是因为那个救走窈娘的人。若是没有那个人的出现,窈娘 不可能逃脱来俊臣的手掌心,而乔府也不会出事。 小园猛然跪倒在地,哭着央求道:“夫人饶命,夫人逃命啊!”她到底是年轻,并没有什么心机,并没有看出乔夫人这句话只是试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把握。若是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乔夫人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当然,乔夫人这样发问,也是有原因的。那几天之内,乔府之内除了窈娘之外,所有人的行动都不受限制。很显然,来俊臣就是要让乔府的人看到,他并不怕乔府的人去搬救兵,而且他也不相信有人敢救他来俊臣看上的女人。不过,窈娘可以相信,又愿意帮助窈娘去找人帮忙的,也许也只有小园了。毕竟,这小姐妹两个关系素来最好,窈娘对小园一直都十分照顾。 “起来吧,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乔夫人淡淡地说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帮窈娘请的是哪路神仙,竟有这般本事,能从那么一大窝子人里面把窈娘救走。” 小园心神定了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应道:“其实,窈娘姐姐只是让我去找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也没有答应什么。” “只找了一个人?”乔夫人心下一动,兴趣就越发的浓烈了:“以窈娘的眼光,那这个人长得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吧?窈娘和他的关系如何?” “那个人长得很俊!”提起张易之,和他只见过一次面的小园也忍不住眼中放出亮光。俊美的男子,任何一个女子都喜欢,小园虽然年纪小些,但单纯的欣赏还是有的。 “不过这个人却是个登徒子,窈娘姐姐却是有些喜欢他。” “哦!具体说说。” 小园道:“夫人你这病不是每隔五天就要去立行坊那边的药铺抓药一次吗?窈娘姐姐走的路线却并不是更近的时邑坊,而是景行坊。就因为那个登徒子在景行坊前面的溢香酒楼而楼上设了一个位置,每次窈娘姐姐经过的时候,他都会坐在那里对着窈娘姐姐吹眉瞪眼,极尽下流之能事。而窈娘姐姐呢,夫人你也知道她的性格,对于一般的男子从来不屑一顾的。可她却屡屡在奴婢的面前提起那个登徒子,嘴里虽然从来没有好话,可提起此人的时候,她眉宇间的那种——” “春意?” “对了,就是春意——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 “哦!长得也俊,能长期在溢香酒楼包下楼上位置的,家世应该也不错,而且还有情有义,关键时刻能为窈娘挺身而出,这样的人倒也极为难得。”乔夫 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小园迟疑一下,说道:“夫人,奴婢觉得,那晚上的人应该不是那登徒子。那登徒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俊美异常,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武功,能在那么一大帮子人的手下把人救走呢?” 乔夫人摇摇头,道:“不然,你这孩子心思真是简单得很。做事情就是达到目的就可以,怎么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你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登徒子’听起来家世不错,难道就不可能找到一个武功高强的朋友? 小园顿时无语。在她的心里,还是不怎么相信那天晚上救走窈娘的人是张易之。原因很简单,张易之那样的人,天生就长了一副负心薄幸的面孔,太惹女儿家欢喜了,自然不会愿意付出太多。而且,她觉得那天张易之的态度也并不好,看起来对营救窈娘的事情并不上心。不过,既然夫人认定了是张易之所为,她也不想再分说什么。因为,事实就是,窈娘已经被人救走了,是谁所为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 又略略沉吟,乔夫人忽然说道:“这样吧,你去一趟那个人的府上,请那个人过府一叙吧!” “把他请上门?”小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有问题吗?”乔夫人问道。 “夫人,以现在咱们府上的这种情况,恐怕没有人敢于上门吧?”小园小心翼翼地说道。 的确,自从窈娘被救走之后,前一段时间还门庭若市的乔府,现在变得门可罗雀了,莫说登门拜访的已经彻底绝迹,就连那些从门口路过的不相干的人,也多半都是提着裙子快步而过,生怕和门里的人发生什么瓜葛。万一被来俊臣认作乔知之的同党,可是无妄之灾。这种时候,乔夫人让小园去请张易之,小园自然认为张易之也不会肯来。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他来不来自有他自己决定,你只管去请便是!”乔夫人拉下脸来,说道。 小园不敢多言,答应一声,迟疑地去了。只留下乔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喃喃地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你敢不敢上门!” 第一百章 登门造访 敢啊!为什么不敢上门? 乔家的门庭对于别人来说,不啻鬼门关,对于张易之而言,却没有丝毫的危险。来俊臣那厮虽然狠辣,却也是眉眼通透的,只要他还不知道张易之就是当天的那个戴面具的汉子,凭着张易之张昌宗兄长的身份,来俊臣岂敢轻易得罪他。 小园对于张易之如此爽快的态度倒是十分出乎预料,很惊讶地领着张易之来到了乔府。 走进乔府的大门,张易之随意往周围一看,却见偌大一个府里面,人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双目无神,动作僵硬。再加上这么一个人数颇多的府上,居然是无一人发出一点声音,寂静得十分的渗人。这气氛,真是诡异得很。 第一次,张易之从侧面见识到了来俊臣的可怕。他只是带走了这家的主人,却给全府上下这上百人带来了如此深的恐惧,可以想见,如今诏狱再起,神都城里将有多少人陷入恐慌之中。 小园到底年纪小些,很容易被这气氛感染,一进了府门,就变得紧张起来,走路的样子也变得颤巍巍的,目不斜视的只顾向前走,根本不像是在引导客人。 终于,张易之见到了乔夫人。 算起来,这应该是张易之和乔夫人的第二次见面了。但由于上次是在夜间,张易之也并没有特别留意乔夫人,对她倒是没有什么印象。如今再次见面,张易之细细地打量着乔夫人,看着这位病体怏怏的豪门女子的一举一动,暗暗给了两个评语:端庄、得体。 与此同时,乔夫人也在打量张易之。像是想把眼前这位极度俊美的男子看穿一般,她的眼神里透出和她的病态完全两样的坚决。看得出来,她对张易之的兴趣比张易之对她的兴趣要浓厚多了。 乔夫人招待人的方式也挺特别,由于她身体的原因,命小园将张易之径直领到后院,这还能理解。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把张易之引入房中,就在门口的槐树下摆下了两面小几和一双小杌坐。 一般人到了别家的内院,都会有些局促,但这对于张易之这样一个穿越者,这不是问题。像是第一次来到乔府一般,张易之很自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里流露出很真切的好奇之色。 “张郎请坐吧!”虽然中气有些不足,但乔夫人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张易之也就从容地坐了下来。 “请用茶!” 茶是早已煮好的茶粥。张易之对于茶道并没有什么研究,自 然闻不出是什么茶,但从这浓烈的香味中,张易之还是能感觉到,这定是一种价格不菲的香茗。可惜,自从家里有了点炒茶的储备之后,张易之对于别家的茶再也提不起兴趣。不过,为了给主人家一点面子,他还是端起茶杯,勉强抿了一口。 “张郎这应该不是第一次光临寒舍了吧?” 正当张易之低头饮茶的时候,乔夫人瞅准时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饶是张易之颇为镇定,也被乔夫人这忽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样的事实,打死他也不可能承认的。 张易之差点就一口茶喷出来,但还是强行忍住,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夫人大概是记错了吧,小可虽然和尊夫乔郎中神交已久,但至今也没有过任何的交往,又怎么可能来到贵府上呢?” “哦!”乔夫人微微一笑,那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既然张郎不承认,那就当没有来过吧!” “本来就没有来过!”张易之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模糊,把自己送进危险之中。 乔夫人脸上的笑靥立即扩散了不少,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就没有来过好了,只要张郎知道老身将你请来的目的就行。” 擦!张易之简直无语,这乔夫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前半句好像是妥协,后半句又换个方式试探。张易之当然知道乔夫人请自己来的目的,很简单,她已经知道了窈娘当初请求过自己的帮助,现在想确定一下那天晚上救走窈娘的是不是自己。可张易之岂能承认自己知道。 “夫人说笑了,咱们素昧平生。夫人心中想的事情,小可怎么可能知道!” 乔夫人深深地看着张易之,眼中闪过欣赏的光芒。好半晌,她才微微点头道:“张郎可真是一个谨慎的人哩!” 张易之脸上马上现出一副无辜到极致的表情,一摊手,学着乔夫人的语调道:“夫人可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哩!您老人家的话,小可一句也听不明白。” 乔夫人脸上的笑靥再次扩散。随即,也许是被呛到了一下,她猛然咳嗽起来,引得张易之的心也随着提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来,看向四周,想找一个服侍的下人过来。 乔夫人却伸出手来朝着张易之摆了摆,意示不必,张易之也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半晌过后,乔夫人的咳嗽才渐渐止住。她微带歉意地笑了笑,道:“张郎担心, 老身这是痼疾,并无大碍。”也不知道是触及了内心里的哪一根弦,说到“痼疾”二字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一黯,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得一丝不剩。 “看见张郎如此俏皮、风趣,老身也就安心了。”像是心中有着很多感慨一般,乔夫人又幽幽地加了这么一句。 张易之只是装傻,并不接话。 乔夫人也丝毫不觉得尴尬,道:“既然张郎不知道老身请你来所为何事,那老身便说说吧!” “但请直言!” 乔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老身有一个女儿叫做窈娘,想来张郎也是不认识的。” 张易之很坚决地点头,一脸都是茫然之色,他甚至还递去了一个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似乎在说:“那个叫窈娘的到底的是谁?” 想是摸透了张易之的性格,乔夫人这一次对张易之的反应倒是一点也没有惊奇。她号不变色,继续说道:“她最近不知怎么的离家出走了!” “哦——”张易之一脸的惊讶:“竟有这么回事!” “是啊!”乔夫人道:“张郎请想,她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小娘子,长得又俏美十分,如今外面世道又这么乱,岂不是危险得很!” “嗯,的确是很危险!”张易之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张郎若是见到她,还望能看在老身的面上,照拂一二。寒天不要让她冻着,暑天不要让她热着,平时不要让她饿着,忙时不要让她累着了。”乔夫人眼中溢出浓浓的情谊。 张易之很是大义凛然地点点头,道:“夫人母女情深,令人感佩。好,不为其他,就为夫人这份情谊,小可若是见到这位小娘子,定然会好好看顾,绝不至于让她受到夫人所说的那些委屈!” 其实,从乔夫人的言语中,张易之已经看出,她认定窈娘就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可惜,那天第一个来救窈娘的的确是他,最后窈娘却是被其他人救走了。这话张易之不可能告诉乔夫人,只能是一个劲地装聋作哑。他的脸色虽然没有什么异样,心下却早已暗暗叫苦。 乔夫人点点头,正要应声,忽然看见远远一个青衣人影快步向这边而来。 乔夫人脸色一变。她到底是范阳卢氏这样的门庭出身,对于下人的规矩分寸是十分在意的。也正因为有着一位这样的女主人,这乔府从来都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地方,下人们若非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断然不敢她她面前如此失礼狂奔 。 不一会功夫,那青衣苍头便跑到了乔夫人和张易之的面前,一脸都是惶急之色。 “什么事?”乔夫人有些不悦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