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塬祭》 第一章 又是一年好光景 中华民国九年即1920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 s省西南部一个名叫槐树塬的乡镇。 正当朝日初升,整个槐树塬连同它四周的田间地头上一排排一丛丛的槐树林,碧绿的枝叶上或托着或挂着一串串一蓬蓬洁白鲜嫩的槐花儿,与碧蓝的天空中点缀的白云交相辉映,轻柔温润的春风拂面,丝丝缕缕的香气扑鼻,正可渭“艳阳祥春,天地流香”,使得正在急急赶路的人们一个个都是心旷神怡,欢快轻松。 在通往槐树塬的一条条大小道路上,三五成群的人们在匆匆地赶路。这些人大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参加槐塬曹家的开祠祭祖,购买曹家独有的商品。 曹家的开祠祭祖每隔五年举行一次,由东房上曹家和西场里曹家轮流主持,到现在大概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当初的祭祖,参加的仅限于曹氏的族亲,越往后来规模就越大了,不仅包括了塬上的所有百姓,而且周围数十里的村堡也都有许多人家参加进来。 百姓们参加曹家的祭祖活动不仅仅是一个必须遵守的规矩,而且是人们自觉自愿唯恐错过的必做之事,因为他们还有另一个目的——购买曹家的槐花糯米棕子和槐花糯米窖酒。 这两样商品是槐塬曹家独有的,非但在其他地方购买不到,就连在这槐树塬上的平常日子里也见不到它的踪影——只有这槐塬曹家才有这套工艺技术和制作经营的权利,这也充分显示了曹家的不同俗常的权势和地位。 曹家的祖上严格规定,平常年月绝不允许制作和出售,只有在开祠祭祖的这几天由轮值的主家制作出来用以招待贵客、款待族人和外售一部分。 同时祖上还规定了这两大系列产品的定价原则:持本舍利,惠泽百姓,恩报宗祖,拥获民心。 此二商品,真正算得上物美价廉,深得乡民百姓的喜爱。历经三世五代,盛名不衰。每隔五年才上一回市,引得众乡民皆翅首盼待。 所以,当这一天在众所期盼中到来开禁的时候,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是起五更爬半夜地往塬上赶来…… 此时,负责这次开祠祭祖的主家——东房上曹家的几个人早已经站在了“槐荫祠”大门前的石阶上,正居高临下兴致高涨地观看着。 按照正规的轮次,这次开祠祭祖的主家应当是西场里的族长曹仕德,但是由于他多年来那“歪犟死理”和不“顺天应时”的臭毛病而丧失了“大多数人的信任”,所以,今天这场开祠祭祖的主家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东房上的族长曹仕仁。 欢喜不尽得意万分的曹仕仁充分开动了脑筋,做了极为周密的设计和安排。 他的长子曹威和人称“白脸儿小诸葛”的女婿王克群带领着族内亲众经过了八个多月的辛苦劳作,建起了一座崭新的祠堂,并把开祠祭祖的所有准备和所有程序都搞得妥妥贴贴。又早早地通知了十里八村的头人族长。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时刻到来一声锣响了。 今天,早早地吃完早饭后,曹威、曹武、王克群就带领手下人簇拥着父母亲朋往祠堂来了…… 此刻,这槐树塬的大街小巷以至坡下那条三里多长的槐荫路上早已经是人潮如流喧闹不已。 商贩们的叫卖声、店铺里伙计们的应酬声,人们呼朋引伴争相购物的喊叫声,先买到者的欢呼声、分着品尝时的叫好声,未买到者艳羡的啧啧声、咽口水的咕噜声以及后面人对前面人的催促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感到喧嚣热烈而不烦躁闹心…… 巳时(上午十点)将至,人们就开始涌向槐树塬的半坡处,聚集在香槐掩映着的那座青砖陶瓦的“槐荫祠”前,一边分吃食物,一边谈天说地。 不多时候,只听一阵铜锣躁响,紧接着“哗隆”一声,朱漆铜环的双扣大门向内打开,全塬人乃至从周围各个村堡赶来的头人族长、富贾豪绅以及普通的乡民百姓就跟在主人的后面鱼贯而入。 此时院里院外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欢声震动整个槐树塬…… 在曹威按例读完祭词之后,众人就自然有序地跟随着主家安排的引导人走进祠堂正殿。 曹仕仁携同他的家人族亲敬香祈祷完毕之后,就站到门前兴致高昂地看着正在等候入殿的队伍,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儿。 这个场面简直不亚于皇朝大试发绩揭榜,密密麻麻的人从正殿门外直排到坡下的槐荫路上,就连刚才还在经营着的商贩店主们也都收摊关店纷纷加入到行列里来。 入殿的次序也是相当的规范,先是塬上的头面人物以及周围各村堡的头人族长和富显豪绅,接下来是曹家的近交亲属,再下来是塬上普通百姓中的尊者长辈,最后排上的则是最一般的平民百姓,就连那一些穷困潦倒的单身汉和流浪儿,在今天也会得到特许进到里面。 殿内庄严肃静,人们依次走近正中的佛翕,对着上面的一尊佛像焚香许愿鞠躬叩拜。 这尊佛像就是一直以来“圣灵仁爱”令人万分尊崇的“槐神爷”,它慈眉善目,满面含笑如同绽阳五月的槐花般灿烂,集聚了天佛德泽与祖德宗功佑护着槐塬万般生灵。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燃香行礼,并虔诚万分地鞠上一躬。据说这一躬是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落过的。“无论是哪个人,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出身何家是贫还是富,只要鞠了躬、许了愿,‘槐神爷’就会保佑你福顺平安、家道兴盛。而没来鞠躬的人家,不管是故意不屑或是有因未来的,则一定会遭到‘槐神’的惩罚”,在一年里百事不顺,甚至有的家破人亡。 所以多少年来一到这一天,槐树塬上以及周围各个村堡,凡是东西二曹势力所及区域内的人家,无一不是争先恐后地派出代表赶来参加曹家的“开祠祭祖”。 而那一些当天未排上或是有事未赶来的,都要在初六至初九这四天内叩拜曹府,献上大礼,恳求主人打开祠门,让他们得以进到“槐神爷”面前忏悔祈祷,并诚惶诚恐地鞠上那一躬…… 典礼完毕后即举行“槐花大宴”。 首轮鞠过躬的当然是主人的贵宾就由主人亲自做陪进入曹府最高档次的“恩德厅”,中等级别的则相应地排在府内的大餐厅。 席间,宾主献礼谢辞,谈笑风生,畅饮佳酿,豪嚼美味。 那些普通的乡民百姓则进入院内临时搭建的“槐荫棚”,十个八个人坐成一桌是尽兴餐饮,一轮下来不下三五十桌。 而主人的准备也实在是丰裕,一轮接一轮地往下排,直排到了天时大黑。就连那位最穷困潦倒只剩一副笑脸和一张乖嘴的家伙也得到了一碗圣酒、一盆鱼肉…… 星月高照,排排盏盏的各式彩灯环照着宽阔的大麦场,一台经过长期而精心准备的大戏上演了。 这道程序是整个庆典中最为壮观最吸引人的,正所谓“压轴好戏在最后头”。 财高势大的曹大族长花重金费大力气请来了一个大戏班子上演着一出古装大戏。 台上优美的唱腔精彩的戏词和精湛的功夫,引得台下的掌声和欢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戏演完后又将自家组织排练的地方戏也抖出来壮威添彩:“五月里来五端阳啊,家家户户喜洋洋。祭祖拜佛多保佑啊,百业兴旺人安康……” 鼓乐声声,欢歌笑语。东房上的族亲都沉浸在翻天撼地的喜乐中…… 这欢声自然也一阵阵地飘扬到了西场里曹仕德的家里,但对他们来说非但不是喜乐,反而犹如锋芒刺耳、乱箭穿心…… 第二章 先祖何知子孙争 据传大约是在明朝中后期的一天,有两个逃难的亲兄弟逃到这里时因伤痛和饥渴而昏死过去。 而正是在这时在这里,他们的性命得到了救助。 但救活他们的绝不是任何的什么人,实际上当时这偌大的荒塬上一户人家也没有,甚至周围数十里连个游山打猎的人影儿也看不到。 救他们性命的是塬上野生着的槐树林。 槐树上挂满了洁白而水嫩的“乃”字形槐花,芳香弥漫整个塬地。 昏睡中的哥儿俩被这份香气唤醒,摘下触肩的槐花来吃,真是香软馥郁,甜水满口。他们大喜过望,一通狼吞虎咽之后就倒在树荫下呼呼大睡,醒来后又接着吃槐花儿和野麦穗。就这样醒了吃吃了睡,几天之内两人的体力就恢复过来。 哥儿俩就合计起逃生的去路:还能往哪儿去呢?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难有咱们的活命之地啊。 看这塬上,山青水秀,土地肥沃,山花野果遍地都是,如果在这里开荒种地,肯定能维持活命。而且这里远离城镇和官府,没有盘剥欺压,也没有邻里纷争,对咱们来说,这不是老天爷赐给的风水宝地吗?! 哥儿俩就在大槐树下搭建茅屋住了下来。先是采食山花野果逮兔打鸟,后来又从别处弄来了种子和工具在这塬上开荒种地,什么玉米、高梁、花生,麦子,凡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他们都种。 这地也实在是好,黑壮松软,水墒适中,一年劳累好一场丰收。 他们用吃不了的粮食和山果从远处的集镇上换来了家居用品和生产工具继续开荒种地,日子是越过越富。几年之后,他们各自领来了女人,将粮食物品一分为二,成了真正的两家人在这塬上生活繁衍下来。 这里远离官府,避了各种赋税杂役,财势是迅猛发展,百十年过后,便形成了同宗同姓的两大家族。 这塬也分为东西两坡,东坡归哥哥,西坡归弟弟,并按着老家的风俗把东边的一族称作东房上,西边的一族称作西场里。后来,投奔亲友和逃荒逃难来到塬上的人越来越多,庄子也越来越大。 为了纪念当年老槐树的救命之恩,两兄弟的后代儿孙们联合在那株老槐树下建了一座祠堂称作“感恩堂”后又改称“槐荫祠”,共同供奉着一尊神佛称为“槐神爷”,约定五年一轮由东西两族轮流当主举行祭祖仪式,并先后议定了诸多规矩条律。之后,这“槐塬祭祖”便轰轰烈烈地延续下来,这塬就称为槐树塬,这庄也就称为曹(家)庄了。 到了光绪年间,这槐树塬已发展得颇具规模了:一千多户人家,百十来个姓氏,各类工场、作坊、店铺一应俱全。 而这时,东房上与西场里的财势对比和相互对立也更加明显了。 塬上大多数的好地和林子,以及工场、作坊、店铺都被东房上占了去,住户百姓也大都归顺了东边。东房上的财势可谓如日中天,而西场里却日渐缩弱。为什么呢? 东房上曹家世代精明,善于投机钻营:放租放贷、经商设赌、开店做坊是无一不精,可说是殓财有道,并且广结乡里、县里,拉帮结伙,公交私营,真正是逢斗必胜,遇官司必赢。 塬上的百姓,除了几户较大的人家如朱满金、黄继维、邱子儒、麻三爷、王庙子等七八户还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其余的大多数都成了东房上曹家的雇工或佃农。 而西场里就不同了,曹家人秉承祖训大都憨厚老诚,苦守耕织不涉他业,还把属地和林子分给了各家各户,使族内的百姓或多或少地都有自家的林地,自耕自织自给自足。这样就使他自家的产业越来越少了。 所以这东西二曹的财势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财势盛,血脉也旺,东房上曹家多子多孙可谓是虎势龙威;西场里曹家却世代单传,真正文文弱弱,堪堪不能自持。 现任西坡族长——瘦小枯干的曹仕德就更是软柿子一个。面对着财大势盛的东房上,曹仕德给西场里定了一个既不能够公开也没有明文规定而百姓们却大多都能遵守的规矩:凡事无论大小,只要感觉有可能与东房上发生争持,就必须早早地收手退开。 曹仕德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满足东房上的愿望,从而使他们不再不依不饶地纠缠个没完没了。 但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尤其是在利益和乐趣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时候。 所以,尽管曹仕德招呼着他那一族的乡民百姓遇事忍退,却还是时不时地在街面儿上或是在田地里吃亏受屈,不是族人被打,就是东西遭抢,族内的乡民真是苦不堪言。 而更令他们恐惧的是,由于族长曹仕德一次完全意外的“弄喜冲丧”的过失,更增加了东房上曹家对西场里曹家的仇恨。 那是在一九零零年春上的一天,曹仕德与他的小姨子正在成亲的时候,东房上曹家却从省城拉回来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具尸体——曹仕仁的胞弟曹仕勋,他由于不满父亲将族长之位传给他大哥而离家出走参加了“义和拳”,并很快成为一个声名赫赫的“的“坛主”。他的族亲都为他的神勇而自豪,没想到他却突然死了,是在带着他的弟兄向“洋毛子”冲锋的时候中了人家的枪弹。 而正当东房上曹家的族亲都处在悲伤和愤恨之中时,却“绝对不合时宜”地传来了曹仕德新婚的喜乐声。 当时,曹仕德对东房上突发的丧事根本一无所知,还不紧不慢地在大院儿里进行着婚礼的仪式。 突然,一伙子东边儿的乡民持刀握棒地冲到了大门前,他们砍断了马腿,掀翻了马轿,驱散了鼓乐手,又与曹家几个护院的人对打起来并很快占了上风,刚要往院儿里冲的时候,却突然被一个身穿嫁衣的小女人挡住了路子。 只见这个女人两手捧着自己的红盖头,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怒目而视。 这伙子打手僵在了那里,彼此看了看就忽哨一声向后退去…… 从此,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的曹仕德就更是加了无以复加的谨慎和小心,每次面对着东房上得寸进丈的挑衅和胁迫,他都是不惜血本地忍让退缩。 如此的做派,不仅使他曹家自己的利益遭受了蚕食和吞并,也殃及了他族内的百姓,甚至两族之外的那些个曾经世代与他家交好的外姓大户人家或被东房上曹家拉拢过去,或是慑于曹家的威势不得已自闭了门户而减少甚至断绝了与他家的往来。 这样的阵势,被乡民们看作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尖喙利爪的老鹰想一口吞掉小鸡,而小鸡儿哪敢迎着呀,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跳着闪着一味地躲避。 曹仕德也由此得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雅号——“曹老蔫儿”…… 他一年比一年地蔫巴软弱,竟至在近两年中,彻底丧失了西场主的名份和开祠祭祖的权力…… 第三章 少主陷苦海 老天毁祖祠 就在上年一年里,接连发生了两个大变故,使西场里曹家遭到了更为沉重的打击。 四月初八那天的上午,西场里曹家大少爷曹正义在麦子地里同把头胡老爹几个人估算麦子的长势收成,正当他们有说有笑的时候,却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小孩哭声。 他们循声望去,看见东边林子边儿上,一个大男孩正骑在一个小男孩儿身上挥舞着拳头,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手里牵着两条大狗在乐哈哈地看热闹。 曹正义再一细看,不禁大惊失色,那个被打的小男孩儿正是自己的儿子曹宝春,打人的是东房上大少爷曹威的儿子曹小虎。他就慌不迭地跑去搭救。 原来,五岁多一点儿的小宝春跟着父亲来到地里,父亲同大人们在地里说话,他就在地头上等着。 他看到东面林子边儿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就跑过去同他们一起玩起来。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孩子们就跑进林子里躲藏。 可就在这时候,东房上大管家曹禄带着八岁的曹小虎牵着两条大狗赶了过来。 曹禄低声对曹小虎说了什么,只见曹小虎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曹宝春是连踢带打…… 曹正义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刚要伸手拉孩子,一旁的曹禄松开了手里的绳子。 两条毛驴般大小的恶狗狂吠着扑向瘦弱的曹正义,眨眼之间就把他咬得遍体鳞伤,满地打滚…… 曹正义被抬回家后,一股邪火没泄出来就得了疯症,仅仅几天功夫,他的胡子眉毛就掉光了,时常捶头扯衣,大喊大叫,一个看不住他就疯狂乱跑,胡言乱语,哈喇子直喷。 直到二弟曹正良把县城里的康先生请来诊治,他的病症才得到控制。 但康先生说道:“恶狗齿毒,菌已入血,短时内难以根除。只能配制丸药,调养控制。病急时可加服一丸”。 曹仕德每次看到衣不遮体肤色灰白的疯儿子,虽然心里都要流出血来,却仍然只是闭口摇头,叹一声怨气。 他的二儿子曹正良和女儿曹玉秀小声嘀咕着要去找东边儿讨个说法,但还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就被老子一声闷哼给吓了回来。 全家人只好忍气吞声,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为正义寻医求药上…… 可是命运之神却还不饶过他们,偏偏就拣这软柿子捏,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刚入七月的一天晚上,原来本是月明星稀的朗朗晴空,忽然一阵狂风卷过,接着就下起雨来,大雨点子夹着冰雹打得地面是“噗噗”作响。 正在街头巷尾门前树下聚堆纳凉东拉西扯唠闲嗑的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个慌不迭地抢进屋里关窗闭户,任凭外面一阵紧似一阵风急雨大雷声轰响。 猛然间,一道赤亮的白光掠过,紧跟着“咔嚓”一声霹雳,那雷声之尖锐霹烈,简直要把人心震碎。 而紧接着又传来“轰隆隆哗啦啦”一阵乱响,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终于,雷声息了,雨也小了,停了。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星光满天。 憋在屋里的男女老少纷纷出来看雨水,只见混浊的水流夹着鸡蛋大小的冰雹顺坡而下,槐荫溪里已是一片汪洋。 “这雨可真大呀,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 “可不咋地,那个炸雷差点儿把我屋子震塌了!” “简直就象憋了十年八辈子似地!” “这下地里的庄稼可全给砸秃喽!” “老天爷可真不给咱活路啊……” 大家伙儿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看见那个为西场里负责看管祠堂的哑吧马小柱一边比划一边咿呀叫着从上边下来向曹仕德家奔去。 大伙儿就一窝蜂地向后坡上赶去。刚到那儿,就被前面的场景惊得呆若木鸡。 只见祠堂的院墙和门楼都倒趴在地上,门楼顶子摔出去两三丈远,再往上看去,只见那棵又高又粗被尊为“槐神”的老槐树此刻已拦腰折断,树头携着半截树干斜压在房屋西半部的房脊上,房脊被砸断,房盖也被砸了个大窟窿,枝叶纷乱四处,砖头瓦块飞落满地。 “不得了咧,大雷把槐神劈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这祠屋头入伏老善人刚修过呀……” 这时,曹家二少爷曹正良和马小柱呼呼喘着赶过来又跑进殿堂里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搀扶出一个身材瘦小的老汉来。 只见老汉裤子和鞋上沾满了泥污,脸上一条血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 “这不是老善人吗?” “这是咋回子事儿啊?” 原来,下雨的时候,曹仕德正跪在槐神爷脚下为他的疯儿子祈祷许愿,一时悲从中来,禁不住“哀哀”地泣出声儿来。大树被雷电劈断砸漏房盖,飞落下来的瓦块把他的脸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他连悲伤带惊吓,再也站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守院儿的马小柱过来拉他劝他也无济于事,就飞跑下去找曹正良了。 大伙儿见他们的老主人那副惨样,就纷纷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曹老汉也慢慢打起一点儿精神来,正要往家里回。 这时忽听一声叫喊:“大伙儿都别走啊,我家老爷来了!” 只见四盏大灯笼在前开道一乘四抬轿子后面跟着几个人走了上来。 曹正良赶忙搀着父亲就要走开,却被那几个人拦住了:“谁也不准走,我们老爷有话说”。 轿子在人们面前停住,曹仕仁持着手杖满脸牛气地走下来。 他听下人报告说槐神树被大雷劈断砸塌了祠堂,老蔫儿被砸了个满脸花,他觉得非常惬意,就决定赶来看看热闹。 他轻蔑地瞥了曹仕德父子一眼,冷笑着哼了一声就向祠堂那边张望,也不禁感到心里凛凛发凉:“这雷神也真是厉害呀,怎么就劈断大树砸塌房子了呢,真是蹊跷得很。” 而当他看清了那树头是斜着身子把祠堂西半部砸烂了,但东半部却连块瓦片也没掉时,又禁不住得意地哼出声来。 他转过身来对着似乎还在发着颤抖的曹仕德干笑了两下说道:“老德子,你看着没?这是老天爷对你不满意给你的惩罚呀。我看哪这槐神爷再也用不着你供拜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啊!” 这时候,赶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曹仕仁就更加得意起来。 他抬高嗓门说:“大家伙儿都看到了吧,这老蔫儿可是遭了报应了。他不顺天应时,做事歪犟死理儿,不但把自家给败落了还拖累了你们这些乡里乡亲,弄得个先祖不容宗神不谅。今后,这西场主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当啊?你们西坡人好好想想吧,别再一个个傻呼呼地跟着他遭灾受苦了。只要你们跟从了我,我保证让你们家家都过上好日子……” 曹仕德当初本已止住了悲伤,但看到曹仕仁来了又禁不住难过起来,再加上曹仕仁的这些刺耳扎心的话,再也忍受不住,一口气没上来登时昏了过去…… 这一次的打击算是把曹仕德的老筋给抽掉,他趴在炕上起不来了。 西场里的乡亲们接二连三地来家里看望他,劝他求他大人大气度别老抠那死心眼儿,没什么受不起的,把身体养好是真格的… 以前曾经与他交好却很长时间没有来往的朱满金、王怀善和麻三爷等人听说了这件事,念及往日的交情,也一个个地在夜里寻了机会偷偷过来看望和安慰他,劝他保重身体要紧,族里的事务交给曹正良去办就行了。 老蔫儿咬牙皱眉地想了几天几夜,终于做出了一个不甘不愿心里没底的决定:告知族内乡亲,让二儿子曹正良接任西坡族长,希望这失控的局面能够有所改观。 但是,出身在这样一个懦弱封闭的家庭,终日受着父亲的言传身教,曹正良的憨厚善良劲儿确实不逊于他的老子,但他的胆气和计谋甚至还赶不上那个蔫巴老头儿…… 于是,东房上重新翻盖槐荫祠堂而不让西场里参与的霸道做法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 他们真是尝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舒爽和顺畅:借着天神的帮助,终于如愿地剥夺了西场里主持开祠祭祖的权力,下一步的目标该是彻底将他们从族谱中清除出去了…… 西场里新任族长曹正良并未预料到前面的险境,还选好了位置购买了用料要单盖一所祠堂,没想到刚一开始动工,东房上就派出一大帮子地痞混混赶来阻挠和破坏。 万般无奈之下,曹正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不再盖祠堂,也绝不参加明年的开祠祭祖…… 第四章 强佞欺良善 掠财称塬主 东房上的新槐神祠盖得好极了,有三间正堂和东西两厢,比以前扩大了两倍,并且往坡上坡下扩移了好多,地势也显得更高了。 这样就把原在祠后的那株槐神树圈到了天井里成了他们自家的神了。 祠堂向着东坡略呈东北西南走向,看上去正好背压西坡。 一般说来,这在农俗上是犯了大忌的。 而曹仕仁之所以做了这样的设计也正是考虑了这一点。他就是想借此机会彻底压住西坡,让西坡背时背气再难转运。 两边几辈子以来发生的事端,虽然最终大多都是自家这边儿占了便宜,可理上却大多都在西边儿,尽管没有人敢当面计较,但乡民们背地里的悄悄议论却也令他气恨难当。 他多少次地想把西场里整垮而统一整个槐树塬,但因东西两坡各自独立是始辈老祖传下来的,而且塬上大户小户的百姓心里全都有数,使他始终也没能得逞,这一直使他连憋气带窝火。 而那个老蔫巴曹仕德这辈子虽然倒了财势运,却得了个“曹大善人”的美称,并且弄得十里八村都这样叫,这简直气得他七窍生烟。 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以图整垮曹老蔫儿,让他自动自愿交出族权,这样他东房上曹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整个槐塬统一起来。但那老蔫儿却真成了饿晕的臭虫和缩头老龟,不但凡事忍让退缩就连臭屁也不给他放一个,叫他曹仕仁摸不着一点儿把柄,直把他气得火苗子乱窜。 上次他唆使管家曹禄放狗把曹正义咬伤得了疯病,他做好了准备拉好了架式而且乡里县里都打了招呼要把老蔫儿一招致死,没成想那老蔫巴东西竟也憋忍住了,真把他气得要吐血了。 又想起来每当年节曹氏族亲在敬香祭祖时,看见老蔫儿那副慢条斯礼、一本正经的死破样子,真恨不得飞起一脚踢他三个仰八叉。 “这回老天爷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老蔫儿啊,我要是再治不服你当不了塬主就算我是婊子养的……” 新“槐荫祠”修建得华光缭绕,富丽生辉。 那半截子老槐树再也称不起槐神了,于是它理所当然地被一株粗壮的幼槐所替代。新主人给它加足了肥水,而它也真给主人卖力,不但没打蔫儿,几天光景反倒长出了一大截子。 久谋未得而一朝天助,曹仕仁的算盘一个个地都如了意,再下来就是有史以来头一回连着当主举办开祠祭祖了。 他告诉他的儿子和女婿们:“一定要办得超过以往,要大排场,大热闹,大风光……” 他的长子曹威携同兄弟和妹夫率领着一班子手下极早地就开始了动作。他们分头奔走于县里、乡里和周围各个村堡,大送拜帖。 (正如开篇所述)五月初五那一天的祭祖典礼,场面确是空前豪华。 头两天就请来了鼓乐队,从初三一直吹打到初九。 虽然这时期县里正逢战事没有来人,但槐树塬所在的全县里最大的乡——向阳乡的乡总齐福仁率领着乡里面的一干人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周围各个村堡的头人族长富贾豪绅也一个没落,塬上的所有大户人家除了西场里曹家缺席以外,都是一窝蜂地恭逢上来,几十顶轿子和数十辆马轿一溜儿从祠前直排到坡下…… 曹仕仁是威风凛凛,广收博纳。光银票和光洋就一沓沓一箱箱地排满了半间屋子,而那些实物简直都找不着地方放了。 曹老蔫儿家没有来人,那也不是就便宜他了。 曹仕仁命令他的次子曹武带着黄大猛等十几个人到西场里挨家挨户地去“请”人。 谁家敢不开门迎着呀,每家每户都几乎是同样的一个做法,那就是心里恨恨地却又满脸堆笑地翻箱倒柜东拼西凑地献上自己的“份礼”。 请到曹宅时,老蔫儿正趴在炕头儿上病着连地都下不了自然是不能光临,而新任族长曹正良也明白曹仕仁是要让自己当面认输、当众出丑,哪有胆子去啊。所以他也嚅嚅着表态不去了。 把个曹武气得几乎暴跳起来:“别他娘的跟我装熊,今天这场子不比往常,那是人多气面儿大,卷咱面子可不成。来啊,把老家伙给我抬去……” 他手下的几个人闻声赶上前来就拉扯曹老汉。 可把曹正良等人吓坏了,他带着哭腔央求着:“别动手,别动手……求求你们,有话好说啊……” 那几个人能听他的吗?继续拉拽,几下子就把本就病体虚弱的老蔫儿弄得一阵咳嗽,脸色发白,呼呼直喘粗气。 “放肆!你们住手!”随着一声怒喝,一个中年妇人跨门而进,是老夫人曹孟氏。 曹夫人一早带着女佣秀莲和女儿玉秀去看望病人——把头胡老憨的老伴儿于氏。两人年龄相仿,平日里虽是主仆,却情同姊妹。 正当两人拉话时,忽然胡的小侄子跑进来说“曹武带好多人去你们家了”,曹夫人就急忙往回赶来…… 曹武见曹夫人进来,冷哼一声说:“正好你回来了。他们爷儿俩不给面子,我看你去也行啊。” 曹孟氏冷冷一笑说:“我们为什么非得去?你们祭你们的祖敬你们的神与我们何干?” 曹武眼珠子转着:“甭跟我犟那胡同理儿,不管横竖都得给我走一遭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去人也可以,但必须得给咱出个……字据!” “什么字据?” 曹武翻弄着大眼珠子想不起来了,就转头问黄大猛:“我……我爹是怎么说来着?” 黄大猛挠挠头皮:“嗯……好象是……什么什么声明……声明……你爹是……全塬主人……” 曹武一拍脑门子:“对,我想起来了。我爹说,你们必须向全塬人声明:交出西坡族权,承认我爹是槐树塬塬主!” 曹孟氏微微一笑:“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事实上你们不早就是塬主了吗?本来今年主持祭祖的应该是我们西场里,不也已经变成你们东房上了吗?看看全塬上的百姓,还有谁个敢跟你们不睦的?” 曹武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能说,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和你说那多没用的。这字据……你是不能给出了?” “当然不能出。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好了!” “好哇。这他娘的可别怪我!”曹武大叫一声,他指着黄大猛说:“你们还傻愣着干啥呀,赶快动手给我抬人!” 曹孟氏转身挡在炕前怒喝着:“正良,喊人来跟他们拚了。” 曹正良吓得拉住曹武央求着:“别动手别动手。我们出钱……出钱还不行吗?” 黄大猛低声向曹武说:“二少爷,我看,他们出钱……多的话……也行啊……” 曹武甩搭着曹正良的手盛怒不止,黄大猛接着说:“就是把人抬去了,你看他……病成这个模样儿,也给咱挣不了多大面子。再说,万一他……一口气憋心窝子死在那儿,咱们还……落个晦气不是……” 曹武骨碌着大眼珠子看看黄大猛又看看那个病歪歪的曹老蔫儿,呶着鼻子点着头:“嗯,也中!”他转向曹正良吼着:“那就快点儿拿钱来!” 曹正良哪敢怠慢,他急惶地看了母亲一眼就跑进里屋,一会儿抱出一只钱匣来。 曹武抬手揭开匣盖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光洋,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他哈哈着命手下人收了,冷哼一声就扬长而去…… 而在“槐花宴”开席的时候,当着那些个官商豪绅和头人族长,曹仕仁宣布“自己年岁大了,这槐树塬的管理事务得依靠年轻人啦。” 他有意多次提出长子曹威来,以借此机会增大曹威的知名度,绕来绕去最后终于说出了正题儿:“今后,这槐塬塬主之位,将由长子曹威执掌,请塬上的乡亲多多支持,请各村的头人族长多多扶契……” 谁能不理解呢? 谁会不同意呢?谁敢不鼓掌呢? 谁敢不跟着喊号子呢? 为什么不象以往那样称东塬主或东房主而是直称槐塬塬主?曹仕仁的用意,在场的百姓包括曹家请来的那些头人族长财主豪绅哪一个不明白啊: “今后,这槐树塬将整个地成为他们东曹的属地……” “他们父子将是全塬的主人,任何人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 “文武双全的曹威兄弟将给全塬百姓以尤过其父的管制,那是顺者活、逆者死啊……” “看跟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呲牙咧嘴、吆五喝六的地痞恶棍有了这座靠山,将更加横行无忌,而那些贫穷善良的人们则会更遭恶运……” “忍着点儿吧,兄弟们……” “提防着点儿吧,姐妹们……” 第五章 赴宴拜寿星 母女叙深情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天上白云朵朵飘,知道我心愿……” 黄昏时分,两辆马轿从街上驶过,正在又唱又跳地放风筝的几个孩子赶紧往旁边让出路来。 车上的人欢笑着向孩子们挥手致意…… 两辆车在一所大宅门前停住。 从头辆车里下来三个人:曹仕德、曹孟氏夫妇和老仆人曹奎。后辆车里下来四个人:曹正义、刘翠莲夫妇和妹妹曹玉秀领着小宝春。 一个老门房一边兴奋地大声朝里面喊着:“幺姑爷到了,幺姑爷到了”一边跑上前来。 院内一阵喧哗,孟老先生率领家人赶出来迎接客人。 曹仕德率家人向孟老先生和老夫人行礼。 孟老先生咧嘴笑着:“免了,免了。贤婿呀快请快请!”他拉着曹仕德的手往里走。 孟老夫人则拉住了曹孟氏的手:“女儿啊,可想死为娘啦!”她眼里闪着泪光。 曹孟氏紧握住老母亲的手:“娘啊,女儿更想念您啊,这些年您身体一定很好吧!” 曹玉秀一下抱住孟老夫人肩膀轻轻摇着:“姥娘啊,我想您想得都睡不着觉来着。今天终于见到您了,真是太高兴了啊……” 曹正义夫妇也满面笑容地看着老夫人,翠莲拉过儿子:“宝儿,宝儿快给太姥姥磕头啊……” 小宝春连忙跪下磕头。 孟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了:“哎哟哟,快起来快起来我的曾孙孙……” 孟老先生乐哈哈地催促着:“看看你们吧啊,快都进到屋里再拉话呀……” 欢笑声中,大家都进入到了客厅,相应落座。 外面,曹奎带领几个孟府的仆人在搬运着食盒礼品。 使女们备上茶点和水果来。 孟老夫人拉着女儿走进了内室。 孟老先生鹤发童颜,他手捋着银色的胡须乐呵呵地看着曹仕德:“贤婿啊,你身体现在怎么样啦?” 曹仕德手里捧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蒙岳父大人牵挂,我恢复很多了。可还是感觉胸口憋闷,腿肚子发软。唉,看来我也是老了……” 孟老先生摇摇头道:“贤婿过谦了。身子骨儿软弱点儿不算啥,只要注意保养就没大事。再说了,你在我面前哪……可是不能言老的啊!” 曹仕德脸红了,他憨笑道:“恭祝岳父大人高寿健安!” 孟老先生哈哈笑了:“好的好的。我如今虽已古稀七十,却仍是耳清目明,如同壮年哪。你可真得跟我学着点儿喽!” 全屋人都笑了起来。孟老先生又把目光转向了长外孙曹正义。 只见正义面色已显红润,目光也有了灵活气儿了,他的健康似乎恢复了许多,只是胡子和眉毛还很稀少,头上戴了礼帽也看不出生没生出头发来。 “贤孙啊,你看起来病好多了啊!” 曹正义憨憨一笑:“劳外公记惦,我身体好多了。愿您老人家长寿百岁。”他拉过儿子来:“宝春啊快去给太姥爷叩头……” 小宝春就乖乖地走到老先生面前跪下叩头,口中甜甜地叫着:“太姥爷富贵,太姥爷长寿……” 喜得老先生拉起曾孙抱在怀里仔细端详着:“长得虎头虎脑的太招人稀罕了,告诉太姥爷你几岁了?” “我七岁了!” “哎哟,这小曾孙都这么大了,看来我再不老也不行了啊……” 大家一齐笑起来。 翠莲旁边的曹玉秀却嗔叫道:“姥爷啊,你怎么不理我呀,我可是曹家的千金小姐啊,你这么慢待我,下次不来了……” 孟老先生哈哈大笑:“啊哟,宝贝孙女儿。老朽行礼不周慢待你了,罪过啊罪过……” 曹玉秀嘻嘻一笑:“没什么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呀?” …… 内屋里,母女俩在唠着久压心底说也说不完的知心话。 孟老夫人早已经泪眼迷蒙,曹夫人也是珠泪盈盈。 曹夫人是孟家的小女儿,名叫珏茹,嫁到曹家后就隐了名字只称曹孟氏了。 在她十七岁那年,她的姐姐也就是曹仕德的第一个媳妇在生产正义时得了产后风去世了。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她和姐夫一起安葬了姐姐。 她精心地喂养着姐姐的骨肉。没有人能帮助她,曹家父母头两年就去世了,曹仕德是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家里还有几个农工和使女帮助主人维持着生计。 看着这可怜的爷儿俩,姑娘的心好痛好痛。“我该怎么做?姐姐啊,你告诉妹妹啊!” 她亲着怀里的幼儿,小家伙的嘴儿拱啊拱地似在寻找母亲的奶头。 泪珠儿滴在小小的粉嘟嘟的嫩腮上…… 这一天晚上,她喂饱了小儿拍他睡着以后,就转头去看坐在炕梢抱着脑袋愁闷不已的曹仕德。 她勇敢而火热地盯着他。 突然她说:“喂,你抬起头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曹仕德抬起头来,满脸的愧疚和无奈。 他应着:“有事你直说。我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孟家人!” 她盯视着他,说:“那好,咱们就说定,你把我娶过来!” “啊……”曹仕德吓得一激凌差点儿掉到地上。 他傻愣愣地转头看她又低下头去。 她面容沉静:“你赶快娶我,你们俩没有我活不成!” 曹仕德猛地站起来,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往后退着。 “说句痛快话,你娶不娶?” “这……”曹仕德头低下了头嘴里嚅嚅着:“这……这哪儿成啊?” “好,你不娶我,这孩子你养不活,我把他抱走!” 她拿过包袱就要去抱孩子。 曹仕德全身颤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不……不是……不是我不娶,你们……家里能……同意吗?” “那是我的事,你答不答应?” 曹仕德迟疑着:“我……让我再……再想想……”。 “你想吧。我现在就回家去。你想好了明天去接我!” 她亲吻了孩子,拿起包袱就向外走去。 曹仕德呆愣了片刻,他追到门口喊着:“曹奎,快……快套车,送小妹回去……” 曹奎急忙套好车。她坐进车里。 车起动了。他追到门外………… 她等着他。 一整天,他没有来。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他还是没有来。 她心急如焚。晚上,她同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父母当场惊得呆若木鸡。待反应过来就一连声地表示反对……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 她想起了哇哇啼哭的娇儿,想起了姐姐那凄怆无助的眼神。姐姐临终时紧紧拉着她的手,满含着祈求和期盼……她抹去泪水。 次日大早,其他人都还未起床,她就挎着包袱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她哪里知道,她的母亲一直默默地目送着她…… 此时,孟老夫人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珏茹,这些年他待你好吗?你有没有后悔过呀?” 孟珏茹正握住母亲的手揉捏着,她抿嘴一笑说:“他这个人啊可复杂了,说他是个好人吧,他有时候相当歪,动不动就发侫赌气不说话,很多时候让我无所适从;说他不好吧,他有时候还挺听话,挺招人疼的”。 “这辈子我最欣赏他的一点,就是他的心特善良,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对待乡亲简直就象对待自己的亲兄妹似地掏心挖肝,谁家没衣穿了接不上嘴了,只要让他知道他就一点儿不打悖儿地送钱送粮,而他自己却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他平时不大干活儿,但收粮时,他却经常去地头地里拾豆粒捡麦穗儿……最可笑的是,他平日出门兜里总要装满零钱,看见那些破衣襤衫的小孩就给人发钱,直到兜里空空地回家来。” 她说着说着不禁“咯咯”笑起来。 老母亲受了她的感染,也“噗哧”笑出声来:“傻闺女,看你这么夸他,娘就知道你打心眼里喜欢他,爱着他。” 孟珏茹自豪地“嗯”了一声:“他呀,有时候发起浑来可也会把我气得要疯掉…” “他也有这样子的时候啊?” “可不吗!”珏茹叹口气:“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熟地瓜。在外面受了气不敢跟人斗,就回家里来发邪……” 老母亲说:“也难怪他。听说那东边总欺负你们?” 珏茹冷哼一声:“那可是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说句实话,他们欺负咱咱还挺得住,那些小户人家可就惨了,被他们祸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不知有多少了。” 看到母亲无奈地直摇头,她接着恨恨地说:“前一阵子他们又成立了一支什么连庄会,整了一大帮子地痞流氓,所有的费用跟百姓收,按人口摊钱,说是保护乡亲对抗土匪的,哼,其实他们是专门祸害穷人的,他们不但跟土匪勾连连他们自己就是土匪……” 她越说越气,自己都感到有些失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净说些什么了?” 母亲呵呵笑起来:“说吧说吧,在娘面前你总是个孩子啊!” 正在这时,玉秀推门进来:“姥啊,娘,您俩可热乎半天了啊。人家喊咱就餐了呀……” 孟老夫人拉着外孙女儿的手,高兴极了:“看我的宝贝小姐,模样儿长得俊俏,说起话来娇嗔脆生,多象你娘年轻的时候哇。” 珏茹故作严肃地说:“这个小姐可是个人精,我可是比不上人家……” 玉秀抢过话来:“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姥啊您说是不是……” 第六章 宴前遇故友 父倔儿发病 第二天刚吃完早点,庆寿的客人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这些人大多是孟老先生的同行挚友,也有远亲近邻。 相互间祝词贺礼,谈笑风生。 孟老先生拉着女婿,将来客一一向他介绍。 来客之中,一位与曹仕德相仿年岁的矮胖绅士不等主人介绍就直奔过来:“老弟台,你还认得我吗?” 曹仕德略一思索就想起来了:“啊呀,是李家庄的庄主……世同兄吧?” “哈哈,正是愚兄。咱们可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嗯,差不多。兄台怎么……” “贤弟是想问我怎么会来这里吧。啊哟,我同贵翁可是结了忘年交喽!”李世同哈哈大笑:“孟校长,您说是吧啊?” 孟老先生兴奋地说:“贤婿有所不知。当初我办这所初小学校,可多亏了这位李庄主的大力相助啊!” 曹仕德不解。 孟老先生接着说:“我做了一辈子的私塾先生,虽然也教出了几个象样点儿的学生,可总感到不遂心愿。我一直想办一所象样的学校。只因积蓄微薄缺金少银我就只好到处求佛化缘了……” 李世同接过来说:“真是我同孟老先生天定缘分哪。老先生贤德仁义,才高八斗,我想高攀都找不到门啊。我敬佩老先生的远见卓识,出几个钱帮着老先生把学校建起来,也算是我做点儿善事积点儿阴德吧。” 曹仕德不禁心生感佩,他用力地握着李世同的手:“兄台的诚意和远见愚弟实愧不如……” 李世同拉着曹仕德的手一起入座:“贤弟,你可听说你们塬上朱家后生孝同订亲一事?” 曹仕德点点头:“我只听说是你们李家庄的女儿。怎么,可是你的千金?” “啊哈,正是愚兄小女。” “哦,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还望贤弟多多帮忙啊!” “到时愚弟一定前往贺喜!” 李世同颇显无奈地摇头叹息:“唉,我是说,这桩亲事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双方家里都很满意。可没曾想前些日子又遇到大麻烦了……” “兄台为啥这样说?”曹仕德眉头一皱。 “嗯。我是看好了这个朱家后生,也为自己的女儿能找到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俊小伙儿而高兴不已。可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又插进一个曹武来……” 曹仕德一惊:“哪个曹武?” “还会是哪个,就是你们塬上老狐狸曹仕仁的二儿子啊!” “啊!”曹仕德大吃一惊。 他摇着头说:“啊呀,这可坏了事儿了。那可是个混横霸道的坏种……” 李世同连连地点着头:“是啊,咱这十里八村的人有谁个不知道这小子的德性呢?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呀?”他接着又摇头唉气:“可是……这麻烦事儿竟然落到了我的头上……他总来我家纠缠,说要休了邱家那个三年不下蛋的鸡婆,娶我家菊儿为妻……” “啊呀,你可不能信他啊。邱家那女儿当时也是曹武强硬挣来的。人家邱庄主现在也是有靠山的,曹家尽管势大气盛,也不敢明着得罪邱家。” “这我也知道啊,他就是想霸占菊儿。我也打算好了,要是嫁不成孝同,就是给女儿找个土匪头子也不嫁他啊!” “你还真得想个办法,那个恶棍可不是好对付的!” “唉,可愁死我啦!”李世同长叹一声…… 曹夫人一直在悄悄地观望着他们两人,见他们谈得似乎很投机,她担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知道丈夫的脾性根本不适合这种人多礼数杂东拉西扯虚情假意的场面。他从不爱跟人多说话,更不会给人陪笑脸,就连平时自家来客人都会弄成冷场而使客人感到难堪。 她跟母亲略加解释后就坐在内房看着等着。 女儿玉秀听说大舅孟庆生新买了一座豪宅而且庆宴是在那里举行,就拉着大哥一家三口先去那里玩耍了。 此刻,她见丈夫同来客相见恨晚言无不尽地谈得火热,既感到意外又感觉兴奋,她竟然轻轻地哼起了小曲儿:“小呀么小媳妇,走呀么走娘家……” (但她万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疏忽竟会引出一场大气来生) 孟庆生府上派人来请客人入宴,人们就簇拥着孟老先生夫妇一同前往。 走近孟府大门,立时就感觉到了一股富贵之气。又当进入到院内,人们的感觉简直就象是进到了皇家花园。 这座宅院原是前清一个功勋府爵的豪宅,由于朝廷覆灭而几易其主,去年被孟庆生买到手又加了新式整修,更显得富丽堂皇: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古柳、小桥流水…… 这时,李世同也心情好转,他放开了曹仕德而赶去了孟老先生身边,加入到那些文生豪客之中一边观光一边搬诗弄词,一时刻,花香鸟语间雅风习习。 曹仕德夫妻两人就夹在人群中,穿过剖光石板铺地、两旁鲜花斗艳的廊榭就进入了宽阔敞亮的大客厅。 厅里早已摆设齐备,每张桌上都摆放着应时的果品点心。 曹仕德感到心里一阵发堵,脚步也显得发憷起来。 他忍不住对老伴儿说道:“瞧这洋气劲儿,你哥哥可是发大了。赶明儿他到省城上了任,就更不知道怎么烧包了……” 孟珏茹一惊,她感到这个蔫巴丈夫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偏执、促狭、固执已见、嫉恶如仇。 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劝道:“你忍着点儿少说话啊。” 但曹仕德却摇着头继续说:“早知道筵席是在他这里办,我就不来了!” 大厅里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孟镇长的同事朋友聚了一堆,正在高谈阔论着时局传闻。 他们一见孟老先生到来就欢呼着围绕上去簇拥着老先生坐到首席正位上,众宾客也都找位入座。 人们谈笑着,并有人已经受不住诱惑而享用起鲜果来,一边吃一边还赞不绝口。 坐在靠门邻窗坐位上的曹仕德禁不住地摇头皱眉。 他扭头去看岳父,见老先生满面生光喜气盈眉,在他身后的帐幕上一个斗大金黄的“寿”字,旁边还有一副对子。 他就让老伴念给他听:“德贤者高,高逾泰岳玉皇顶。仁义者寿,寿比黄山万年松”。 曹仕德听完哼了一声说:“横批应该是胡吹乱捧”。 孟珏茹使劲掐着他的手,声音近乎哀求:“你饶了我吧活祖宗,早想到你会这么歪打死我也不起这个头儿……” 忽然,老家人曹奎从外面急慌慌来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说:“夫人,不好了,大少爷……他犯病了……” “啊……”孟珏茹大惊失色:“在哪儿?” “在大门外……” 曹仕德一听,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 “我的娘啊!”孟珏茹吓得面如土色…… 三个人赶到大门外时,曹玉秀和刘翠莲正抱着曹正义蹲在地上给他捶捏。 曹正义全身颤抖紧咬牙关,看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 曹仕德阴横着老脸猛一跺脚:“嗨……” 孟珏茹急奔上前:“快扶他坐起来,我带了药了,快去拿水……” 曹奎飞奔去取水,片刻间取回水来。 孟珏茹将药丸掰成小块蹲到正义面前声音颤抖:“义儿,听娘的话,把药吃了啊……” 曹正义吃力地张开嘴,翠莲给他喂水,母亲给他喂药…… 孟珏茹连声说着:“幸亏带了药了,幸亏带了药了……” 原来,曹玉秀和哥嫂侄儿在后园里玩耍了一阵子,曹正义因身体虚弱感到疲累就坐在花池边上的石凳上休息。 旁边一堆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声中夹杂着“曹疯子”“疯汉病”“浑身没毛”的字眼儿……曹正义不禁一阵心悸,他两眼发直,额头冒出汗来。 紧接着,他全身发抖,面色发灰,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等到玉秀她们听到别人的惊叫赶来时,他已经昏倒在地…… 药服下之后,曹正义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气息也平稳了一些…… 这时曹奎把马车带过来,曹仕德低吼了一声:“还不快上车回家?” 几个人一起把曹正义抬上车去。 大家都知道,虽然正义暂时安静,呆会儿再发作就很难控制住,一个按不住就会漫街疯跑直到昏蹶倒地。所以必须得用绳子把他捆牢…… 车子起动了。 孟珏茹难过至极,她转身跪在地上:“爹、娘,女儿不孝……” 第七章 浑耍驴夫人伤怀 破老脸归好亲情 半夜时分,槐塬曹家。 曹正良端来温热的清水为哥哥洗脸擦身,刘翠莲流着泪给丈夫挤按额头。 曹正良的媳妇习梦兰正挺着大肚子带领着几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 她已怀孕近八个月,虽然行动迟缓却从容安详。 上个月麻三婆婆给她看孕相时说是“一保准儿的龙凤胎”,全家人都高兴极了。 曹仕德更是喜不自禁,他告诉所有人一定要看护好梦兰,不让她做任何事情,出来进去都得有人扶持,不得有半点儿含糊。 她禁不住满面羞红,她说:“俺可没有那么娇贵,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此刻,她看到大伯哥犯病很重,心里感到难过,又见公公一张老脸阴得吓人,就嘱咐佣人们做事轻点加着小心。 因为以往每当大哥犯的时候,老爷子就一连几天阴着老脸不说话,弄得家里人一个个都提心吊胆。 而一旦抓住了谁的小毛病他就会气喘如牛火冒三丈,把婆婆气得直笑:“老爷爷啊,看你可真够年轻地啊,好壮的火气呦。你呀,就能跟家里人耍能耐!把你那颗老心放宽点放平点儿行不?看看天多大地多宽。人无完人,谁还不出点儿小错误,你说他两句让他下回改正不就完了吗。抓个几子就要逮出虱子来,真把我肚子笑死了……” 每当这时时候,老蔫儿就磕巴磕巴他的长杆大烟袋往腰里一别,一梗脖子一蹶屁股就走出去,转一大圈儿回来气儿就顺了…… 可是这一次,老爷子一到家就回到自个儿屋子躺着抽气,看来真是动了大气了。 所以她来到东厢房告诉丈夫一会儿过去看看老爷子,别把他给气病了。 她刚刚回到厨房,就见婆婆的小丫环红彦急急赶来:“二少奶奶,老夫人在小姐屋里哭呢。我劝不住她,您快去看看吧……”她就跟着红彦到了正房。 孟珏茹无声地抽泣着。这么多年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她都是有泪往自个儿肚里咽而绝不让老头子和儿女们看到她流泪。但今天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任由泪水哗哗流淌。 老头子一路上对她发火怪她不该起头去孟候镇赴宴,更不该带上正义。 孟珏茹强忍委屈不和他争辩,但老头子就是煞不住火,气得她几乎想要一头撞下车去。这会儿回到家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你个老东西真行啊,就算是我的错,你也应该忍待点儿啊,你这么损我气我,还打算让我活不啊?…… 再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啊。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我多年也没回趟娘家了,这次老父亲七十大寿,我们不该去吗?正义看起来已经好了,作为长子还有了孩子,不正好也应该去给姥爷祝寿吗? 谁曾想他会突然犯病了呢? 唉,这个苦命的孩子,刚出生三天就没了亲娘,那情形实在是惨啊…… 还算他命好,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小姨。 为了把姐姐的骨肉抚养成人,自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这个家,将满腔慈爱奉献给了孩子们,将全部青春献给了你这个老冤家……” 孟珏茹一边寻思一边流泪…… 而这个时候的曹老头也正在西屋里翻腾着他那颗糊涂的心。 孟珏茹的生气和伤心他心里很清楚。因为以往的时候,孟珏茹一看见他生气就会立刻陪上笑脸来劝解他,但今天他却没有得到这份待遇。坏了,她肯定是伤心了,唉,怎么就对她发火儿呢?唉呀呀……他开始自责起来。自己生了大半天的气,忽然一点儿也没有了。再接着往下一思量,反而愧疚起来了。 他禁不住想起了她的好:没有她的善良奉献,这个家早就灭亡了。当年她不顾父母家人的反对,小小年纪就来到了塬上嫁给了他,协助这个懦弱的男人支撑起这个家,并连续生育了三个儿女,改变了曹家世代单传的状况。她精心地抚育着孩子们,教他们识字读书,育他们健康成长。孩子长大了又给他们娶上了媳妇又添了小娃,这个家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希望,而且,而且二儿媳妇也要生了…… “唉,唉,真是糊涂真是混蛋哪……小茹,你别伤心了,你原谅我吧啊……” 他是越想越后悔,也真想立刻去给夫人陪个不是:“给她下跪也行啊,只求她原谅自己。今后我绝不会再犯了,小茹啊……” 他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又实在抹不开这张老脸,急得他在屋里团团乱转。 正好二儿子曹正良开门进来,看到爹的老脸红红的,不禁心里笑了起来。 他说:“爹啊,我娘让我来求您去吃饭呢!” 曹老汉扭过头去:“求什么求?她不生气了?” 正良笑着说:“您啊,就给我娘说句小话儿,一句就成。” 老汉又转过脸来:“我……我还怕她不听哩……” 其时,孟珏茹在习梦兰的劝慰下已经不哭了。 看到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的二儿媳给她端来了洗脸水,她赶忙抹抹泪眼就起身接过来。 她自嘲地笑笑就开始洗脸了。 习梦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一直敬爱着的好婆婆,笑着说:“俺娘啊就是好,伤心过去就啥事儿没有了……” 孟珏茹接过媳妇递过来的手巾,低声说:“小点声儿,不能叫那老家伙再以为我好欺负……” 习梦兰忍不住地乐了:“对呀,您得给他绷着脸儿,快坐到炕上去……” 这时,曹正良在前引着父亲走过来。 老汉低垂着头不说话。 曹正良忍着笑说:“娘啊,我爹给您陪不是来了啊……” 孟珏茹扭过头去,装作还在伤心的样子。 正良催促着:“爹,您快啊!” 曹仕德慢慢地走到老伴儿面前,虽然此前下了不止一次的决心,可他还是张不开口,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孟珏茹不禁噗哧笑出声来:“算啦,给人家大老实人留个老脸吧。” 习梦兰“咯咯”笑起来。 曹仕德真不好意思了:“小……茹,你真不……生气了?” 孟珏茹转过脸来看着老伴儿:“咱哪敢生气呀!要是我肚量小的话,早就被你给气死好几回了。我可不像你,我舍不下你。” 曹仕德“嘿嘿”地笑了。 孟珏茹还是绷着脸说:“不过我告诉你啊,要不是惦记孩子们,我可是真不想回来了。你想想,我刚嫁你时我什么样,这些年你看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啊?把我的棱角全磨没了,我的娇气没了,脾气没了,青春没了,活脱脱一个老妈子。这多年来,一遇到事情我都是顺着你……我怕你生气,怕你上火,怕你丢人,你不但不感恩,还这么气害我?” 曹老汉终于忍不住了,破天荒头一次认起错儿来:“小……茹……妹子,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耍驴……” 孟珏茹惊得张大了嘴巴…… 第八章 兴访老友不遇 儒夫失慎悔迟 这一天傍晚,曹仕德老汉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到家里。 夫人孟珏茹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就赶紧沏上热茶端过来,笑着问道:“哟,又是谁把你给气着了?一下午都见不着人,我还以为给狼找去做伴儿了呢!” 曹仕德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皱巴着眉头不说话。 他从腰里拽出他的长杆大烟袋装上烟沫,老伴儿赶忙掏出火柴来替他点上,他吧嗒吧嗒地咂着烟袋嘴子。 “哎呀,老德子,你这是咋地啦?”孟珏茹感觉不太对劲就着急地问着:“谁又那么大胆子惹你这老宝子了,快点儿说,我去给你出气!” 曹仕德喷出一口浓烟:“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你咋又这副德性啊?是不是碰上那老狐狸了?” “没事儿我碰他干啥呀!”曹仕德往烟袋锅子里续着烟沫儿:“唉,你说,这人哪,怎么地就越活越没志气了呢?” 孟珏茹感到很奇怪,问道:“嗯?你这话,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个儿呢?” 曹仕德又喷出一口烟来,一梗脖子说:“我是说那个王庙子!” “王庙子,王怀善?”孟珏茹更加迷惑不解:“你……你说人家干啥呀?人家碍你什么事儿啦?” “哼!”曹仕德颇为不屑:“你说,他这个人一直本分老实,几十年了文质彬彬憨憨厚厚地,不攀高也不附贵,可现在……老来老去地了,他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孟珏茹若有所悟,她“哼”了一声说:“这有啥稀罕的呀。人活在这乱世上,心眼儿不灵活点儿能行吗?人家那么做也是世道给逼的。你看不惯是不?呵呵,那只能怪自个儿没本事。要不人家老狐狸怎么说你不顺天应时呢!” 曹仕德一急歪:“那你也愿意我象他那样儿……去做七头八脸的人?” 孟珏茹笑了:“不不,我才不呢啊!呵呵,你现在这样儿就挺好的,我从来都喜欢!” 曹仕德也笑了:“来,你也坐下,我跟你说……” 原来,曹仕德吃完中午饭后出去蹓跶,到坡里看庄稼,庄稼长势喜人,在路上走,遇到的人都很亲近地和他说话,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而他在往回走的时候,脑瓜子里突然想起了那个“儒腐夫子”王怀善来。 这个家伙很迂腐但很实在,是个非常可交的大好人。 而且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呀:“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儿去”,他也是和我老家伙一个样子,整天藏头缩脸地闷在家里。 说起这个王怀善呢,他虽然也是一个大财主,论财富在槐塬上也是排得上号的。 但他本人却是满身满心的儒腐之气,做人不好拉帮结伙钻权弄势,只求安分守己,依靠着祖传的家底儿维持着王家的独门风气。 无奈自己的混蛋儿子不但看上了曹家的权势而加入了曹威一伙儿,还相中了曹家那位漂亮风骚的独女千金曹小倩。而那个曹小倩也确为王克群的英俊机敏所倾倒,加上大少爷曹威的极力维护,两个人是你情真我意切地很快就成了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 王怀善本来早就为儿子定下了徐家庄庄主徐乃成的次女。王克群与曹小倩美事成双后,王怀善万般无奈,只得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躬着哈腰捧着重礼亲往徐庄谢罪。 那徐庄主虽然碍着多年的交情没说什么太难入耳的话,但那一副不阴不阳的青冷面孔,却也使得一向在人前极顾面子的王怀善羞愧难当。 但他心里憋气肚里窝火就是没有胆量教训自己的贼逆儿子。 因为王克群现在已经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早已经成为了曹仕仁的一只左右手,充当着曹家的军师。 几年来,经王克群的出谋划策,东房上曹家实际上已经统一了整个槐树塬,而且周围数十里的各个村堡也已归顺了曹家,一到年节,各村的财主豪绅送礼叩拜已成定俗。 他还帮曹威设计强娶了孔家庄庄主孔清为的大女儿孔怡香做了他的填房太太,这就更加使得东房上曹家声威远扬。 曹仕仁很赏识这个天生英俊又机敏过人的小白脸儿,称他为“白脸儿小诸葛”,因此很欢喜他和女儿的婚事,也颇为张扬地为他们的婚事花费了大笔钱财。 人家这个大族长都做到这份儿上了,王怀善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只能憋了晦气和火气梗挺着脖子而不大与这位恶霸亲家往来。 而曹仕仁则看在女婿的份儿上也不大难为这个一向对自己颇为不屑的王怀善。 虽然他们是儿女亲家,却一向不多来往,甚至年节时都不走动…… “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还怪想他地,不如过去他家看看他。如果顺心高兴就在他家里喝两盅……” 曹仕德这样决定后就兴冲冲地直奔王怀善家里。 可是王怀善却不在家。 王夫人一见是他来了真是又高兴又不安。 在他的急问之下,王夫人告诉他说:“那老家伙出门都好几天了,连个人影儿也不见……那天傍黑时,曹威兄弟还有克儿一起来请他去曹家赴宴,他为难了一阵子就同他们一起走了……” “跟他们走了?”曹仕德皱起眉头:“那他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没叫人去问问吗?” “去问了……”王夫人答着:“是我和文淑一起去的。曹家人说,他和曹威还有克儿一起去县城了。” “这样啊……”曹仕德不禁大摇其头:“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又是咋回事儿呢?” 他再也坐不住了就告辞出来。 人也没见着,酒更没喝成,真是扫兴啊………… 在第四天的傍晚,王怀善一行从县城里回来了。 马轿刚刚停稳,王怀善没等人来搀扶就跳下车来是头也没回、跌跌撞撞地就往自个儿家里奔,进到屋里就一头栽到炕上。 吓得他的老伴儿赶紧招呼女儿和佣人一同上来服侍。 半晌儿,王怀善终于缓过一口气儿来。 他仰天长叹:“完啦……毁喽……这回我可是铸成大错儿啦……我一生的清白啊……我的娘啊,这槐树塬,怕是从此再无安宁之日喽……” 他捶胸顿足、扼腕揪心。 不管老伴儿怎么问他劝他,他都咬紧牙关再没一句话说…… 第九章 世乱奸雄起 做官梦速成 而就在这个晚上,当王怀善还窝在炕角里追悔不及痛心疾首的时候,人家东房上曹家的“恩德厅”里却是灯火辉煌,喜气冲天,正在举行着盛大庆宴。 西场里曹仕德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东房上曹仕仁又走出了一步好棋,真正的飞黄腾达就要开始了…… 清王朝覆灭后,各州城府县被各地的军阀势力所控制,并且一窝蜂、乱纷纷,由驴头改为马面地变成了“革命新政府”。 这时的s省正被大军阀张宗昌所控制,他手下的几个大小头目则分把着各州各县的统治权。而槐树塬所在的w县,这时就是张部的一个团长绰号叫做“吴左眼儿”的当着临时县长。 “这个吴左眼儿真名字叫吴仁伟,可算是个真正的铁杆儿土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出奇儿地狂毒。” “知道他为啥叫吴左眼儿吗?那是在一回火并中不知道被谁打瞎了右眼只剩了一只左眼,所以呢别人就给他送个外号——吴左眼儿”。 “他是把原来的县长抓住枪毙了而自任县长的。自然他的亲戚朋友立马都跟着沾光了。” “听说他在槐树塬还有一门不远却很少往来的表亲戚——他的亲表舅王怀善,到现在还没联系上……” 正赶上王克群到县城里同盐商胡大尤洽谈生意,在闲谈之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在当天晚上就回到槐树塬报告了他的老丈人。 曹仕仁听说这个事儿,心里盘算了一宿,第二天又同儿子和女婿商讨了小半天。 “这是个好机会啊,绝对的好机会!趁着他王怀善还闷在鼓里的时候,得赶紧抓住这个机会!” 他心里这样想了,当即就派出长子曹威、次子曹武同女婿王克群一起立马去请亲家王怀善来赴宴。 他一向与王怀善性情不睦,不相往来,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却急忙派出两个儿子去请王怀善来赴宴,目的是什么? 那就是一定要抢在第一时间争取主动地与王怀善的县长外甥拉上关系,找上更大更硬的靠山。否则,一旦被王怀善抢了先手再跟西场里甚至更多的人勾联起来,不但会使自己在槐塬上的声威遭到毁损,甚至还会吃更大的亏。 果然不出曹仕仁所料,这个时候的王怀善对他的表亲外甥做了县长的事儿确也真是一无所知。 他这个人很少同别人往来,整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种他的花养他的鸟和吩咐他的家人做事…… 此刻,他正在和笼子里那对乖巧的鹦鹉逗着乐子,忽见曹家的两个少爷而且是塬主曹威亲自来请,他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 而曹威呢,也确是诚恳地撇开塬主的尊威执手相求,王怀善想拒绝又实在不敢,弄得他涨红着脸吭吃了半天,到最后也只好拂拂袖子拍拍屁股跟着来了。 而曹仕仁更是加了不管对谁都不曾有过的礼数,笑呵呵地出门老远来迎接着,执手寒喧着将王怀善迎进了曹府最高档次的“恩德厅”。 看到桌子上早已摆好了上等好酒和美味佳肴,王怀善如同坠入了五里云雾一般懵懂,浑身上下是燥热无比,竟然稀里糊涂地跟着曹氏父子接连灌了热酒三杯。 席间,曹仕仁见酒候已到,就拉住王怀善的手一口一个“好兄弟”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就是请求王怀善出面把曹威引荐给那位吴大县长并相赠重礼,恳求县长应允让曹威来当这个向阳乡的乡总。 “同队伍联上关系,今后咱们腰杆子就更硬了。” “好兄弟你想想,这槐树塬上乃至整个向阳乡里,谁不尊仰我们曹王两家的威势呢?” “好兄弟,这事儿可全靠你劳驾了……” 而王怀善呢,初始时候还做好了思想准备,不管谈论什么事情都闭口摇头装糊涂。 但此时此刻的他却早已是面热心跳眼皮沉,尽管心底里还存着一分对老狐狸狼子野心的厌恶,可面对曹氏父子殷切倍至的款待奉承,以及儿子王克群的一再劝求,更加上好酒入肚嘴不由心的缘故,他竟然满口答应下来:“行……行……行,我去就是。至于……成不成事……我……我可打……不了包票……” 王怀善这样说,喜得曹仕仁握住他的双手一个劲儿地直颤:“好,好兄弟,就冲你这话,今晚儿老哥我陪你喝个痛快……” 这一夜,王怀善就留在了曹府,曹仕仁亲自在旁边陪侍。 次日清晨,头脑还在混沌不清的王怀善就由曹威和王克群一边一个搀扶着坐进彩棚马轿上路了。 曹仕仁亲自送到了大街上,望着马车“笃笃”地驶下槐塬拐上大路绝尘而去,他禁不住一阵得意,手捻着胡子哼出声儿来…… ………… 而此时,曹仕仁更是满面红光,乐不可支。 曹威和王克群的一番汇报真是让他心花怒放。 那个吴左眼儿县长根本就没把他的亲表舅当多大一个神,而令他独眼放光的是曹威所献的那份金银大礼。 他乐哈哈地收下重礼后,当即拍着胸脯说:“你们曹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都包在我吴某人身上……” 于是,曹家父子的那些想法和要求全被应允。 而王克群真不愧为曹家的军师和得意门婿,这个时候又恰到好处地为曹家出了一把力。 在驿馆里,他建议曹家“出资买枪组建护乡队,一来可以保护曹家的安全,二来可以镇压那些胆敢起刺儿闹事儿的泥腿子,第三呢,也是最最重要的,就是更能让乡里县里的那些官商豪绅感知槐塬曹家的威势,以后咱们的买卖就更加通达顺畅了……” 这话甫一出口,当即把他的老子王怀善惊得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他的大舅哥曹威却乐得满脸开花,抬手“啪”地拍了他一巴掌:“好妹夫,可真有你的啊,难怪爹老子说你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 次日到县府,两人就一起跟吴左眼商谈。 而吴左眼这时正愁扩充兵力却财源短缺,一听曹威说要出大钱买枪组建护乡队,他立刻就转忧为喜地拍着大腿连声说“好!” 双方协定:由曹家出钱买枪组建护乡队,由曹威和王克群任正副队长,统归吴的管辖和调遣,并负责给吴部拉丁征粮。 吴左眼当即给了曹威和王克群一人一支短枪,命他们回来筹款招兵…… 餐桌之上,曹仕仁把玩着乌黑铮亮的匣子枪是“哈哈”大笑:“威儿,从今往后,这个地场上,谁还敢跟咱爷们说半个不字……” 仅仅过了两天,县长吴仁伟一道令下,向阳乡乡公所就立马从西南楼迁到了槐树塬,而且在迁移时把向阳乡改为槐塬乡,乡公所就设在了槐荫祠堂的东厢房。 这一下子,可使整个向阳乡——槐塬乡都轰动起来,乡民们相互议论,一片惶然…… 几天之后,在槐树塬东大场上举行了新乡总就职仪式。 东大场上是人山人海,各村堡的大多数人都想来看个究竟,就连最普通的人家也都派出一个代表来。 礼炮鸣放之后,仪式就开始了。 由原向阳乡的乡总齐福仁主持。 齐福仁原本不肯来,都干了好几年的乡总而且一直干得好好的,没想到一夜之间官儿就没了,自己心里难受不说,在乡民百姓面前哪还有一点儿面子啊? 可是……可是县长吴左眼的话哪敢不听啊,而且……这个槐塬曹家更是个实在得罪不起的主儿。 他为难得简直想要一头撞死拉他妈倒。 吓得他的家人赶忙拉住他并加上好一阵子苦劝。 到了最后,他也就只好心里骂着祖宗脸上挂着笑容赶到槐塬来了。 曹仕仁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东西两侧各恭立着曹威曹武王克群以及他们的兄弟随从。 齐福仁本是一副公鸭嗓子,加之场院上人们又议论纷纷,所以齐福仁讲了些什么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清楚。 但是大概人家曹家人是听明白了,一个个都是笑脸如花。 人群中开始骚嚷起来。接下来齐福仁讲些什么就更听不清了。最后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对着曹仕仁哈了一下腰之后就退到后面去了。 人群更加躁乱。 前面的人交互议论,后面的人从前面人的议论中听明白了新任乡总不是曹威而是他的老子曹仕仁,要乡民们服从新乡总的管理,遵守乡规乡约等等,场上的议论就更是纷乱到了极点。 这样的场面,曹仕仁还能多说什么呢?就是说了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清楚。 所以曹仕仁站起来,只对着众人打了打躬腰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其他的人也跟着退场了。 新乡总就职仪式结束了。 但聚在场院上的人却还在叽哩哇啦地议论着……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地组建护乡队。 人员嘛,一点也不用费心费事:曹威兄弟的“随从”“朋友”那多得是,都是各村各庄游手好闲无行无业的消闲子弟,再加上一些没钱没地没活路而又惧怕曹家威势的穷汉子,很快就凑集了百十多号。 资金嘛,倒是让曹仕仁多少动了一点儿心机。但也没费多大事儿,三两日就解决了。 曹威和王克群立即给吴左眼送去了枪款,并把枪弹拉了回来,是吴左眼打败前任县长时缴获的战利品,整整一大车子。 并且,吴左眼还派了一名苟副官跟来训练护乡队。 之后一连数十天,从早到晚,护乡队在曹威、王克群的带领和苟副官的指导下在东大场上练习队列和射击。 队员们喊出的号子声令乡民百姓一个个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而曹仕仁听了却裂开了大嘴。 他掂量着手里的匣子枪,真是从脑瓜顶子乐到了脚后跟儿。 他怎能不乐呢?事实上这买枪建队伍的钱,根本没花到他家的一分一文,全是从各村头人财主那儿“捐”“借”来的。 “官儿有了,兵有了,枪也有了,我曹家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山、这林、这田……这天这地都是我的……” 他“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护乡队训练结束,由曹威和王克群率进县城接受了吴左眼的检阅和训诫。两天之后又开回了槐树塬。 槐荫祠堂的大门口挂起了两块大牌子,上面分别刻镂着“槐塬乡乡公所”和“槐塬乡护乡队”,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兵站岗把守。 曹家宅院里也驻了十几个护乡兵,门口也设了两个岗。 槐塬乡的大街小巷不时有巡逻的护乡队员走过,偶尔还响起枪声…… 第十章 老汉深感悟 添丁忧中欢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晌,西场里曹家是人进人出,忙乱而热闹。 曹仕德倒背着两只手在自己的大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还不时地停下来向外张望。 近些日子里,长子正义的病不但未见好转还时常发病,发病间隔期是越来越短。每当病情发作时,被绑住手脚的正义都是难受极了,实在控制不住就又踢又挣呜呜哀嚎,真让人揪心啊。 曹正良再次跑去县城找到了康先生。 康先生问询了一番之后,又精心调配了药方,并配制了丸药和汤剂。曹正义服用后,虽然效果算不上尽如人意,却也总算控减轻了很多。 一家人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紧接着正义的媳妇翠莲却又病倒了。过度的劳累和长时间内心的煎熬把本来就瘦弱单薄的她折磨得形容枯槁,精疲力竭,再也撑持不住了。 二儿媳妇习梦兰本是把家务好手,但是她也即将做月子,非但不能帮忙反而还需要人照顾。 这样可就把老夫人孟珏茹操劳坏了。 孟珏茹本来就爱帮助儿女和佣工们做事,现在就更是来劲儿了。只见她高高地挽着袖子,带着女儿玉秀、女佣秀莲和小丫环红彦不停地忙碌着。 一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洗衣做饭、为正义熬药喂药擦身、给翠莲掐腰捶背,给梦兰熬粥擦身的活儿,最属孟珏茹干得多做得好…… 被冷落一旁的曹仕德看老伴儿忙得不可开交,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不由得想起了老伴儿初来曹家时的情形:娘家那头根本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自然就没有来人,自己这边儿也没有至亲,把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而她却是忙而不慌。 那么小小年纪,在娘家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消闲自在的娇娇小姐,没想到来这儿后,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小正义和忙也忙不完的家务活,她竟然那么沉稳从容熟练轻松:喂饱了小儿拍他睡着就赶紧忙活家务,还抽空买布买棉花自己做衣服做被褥,还给他做了好几双鞋。 他真是佩服她呀:“多好多好的女人啊,天底下还会有第二个吗?这得积上几辈子的德行才能摊上这样的福气呀……” 夜里,她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将小正义搂在怀里,睡得那样香甜,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儿笑容。 他看着她,心在颤抖:“我的小天使,你怎么这样好啊……” 他抬起拄在炕沿上的手慢慢地挨近她的脸颊,轻轻地触摸着,那么柔嫩而温润。 他又摸向她微微翘动的娇小的鼻子…… 她惊醒了,发现了他。 他喘着粗气,嘴唇干裂。 她没有责备他,她体谅他。 她握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又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摸他的眼睛,她感觉热热的湿湿的…… 她语声轻柔地安慰他:“德子哥,你别哭。我……我是你的人……” 他的脸贴在了她的腮上。 她转头亲吻了他,幽幽地说:“德子哥,你好好地别着急。等过了姐姐的周年,我就做你的新娘……” “哇……”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么清脆响亮,那么富足的底气…… 曹仕德猛然惊醒过来:“啊,生了,生了……” 他乐得张着大嘴在屋子里搓手转圈儿。接着,他想出去到院儿里听听,就转身去拉门。 正巧女儿曹玉秀也往屋里赶,父女俩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玉秀哈哈大笑:“爹呀,生了,我二嫂生了……” 老汉笑不迭地应着:“啊,我听着了,太好了……” “头一个是小子……” “啊,太好了太好了……”曹仕德乐得有些发抖:“我们家又添壮丁了……” 曹玉秀说:“不是壮丁,是龙子……对,往后谁也不准叫别的,就叫龙子……哈哈……他叫龙子,我可就是皇姑啦……” 曹仕德说:“别胡说,现今儿皇朝皇帝都倒台了,哪还有龙子皇姑啦……” 曹玉秀哈哈笑着说:“是啊,现在改朝换代,也该轮到咱们老百姓啦……” 曹仕德也哈哈乐着简直乐出眼泪来。 这时,又传来“哇”地一声…… 爷儿俩拉着手推门而出奔到西厢房门口,就听里面麻三婆婆说:“噢,还是个带把儿的呀……” 紧接着是孟珏茹的声音:“三婆婆,这回啊,你可是看走眼喽……” 麻三婆婆哈哈笑着说:“可不咋地,我老婆子从来都没有花过眼的,没想到这次失了准星……” 屋里人都笑起来。 曹玉秀冲进屋去,看见母亲和麻三婆婆两人各抱着一个婴儿,她兴奋得直拍手:“啊,一下子生了俩龙子,真是太棒了呀!二嫂啊,你太神了……” 麻三婆婆欢喜极了:“小姐啊,你看这双龙转世,你们家可要出栋梁才啦。恭喜恭喜呀……” “哈哈哈……” 屋外,曹宝春从东屋里跑出来欢叫着:“噢,我有小弟弟啦,爷爷,我有小弟弟啦……” 曹仁德伸手搂过大孙子乐得流出眼泪来。 这时,曹正良从院外面飞奔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做啥去啦?才回来?” 曹正良抹着额头的汗说:“朱孝同和曹武在街上打起来了,我去劝架来地……怎么样,梦兰她生了吧?” “生了生了,快进屋去看吧。” 曹正良推门而入,看见母亲和三婆婆正一人抱一个婴儿在水盆里擦洗着,媳妇梦兰头上裹着毛巾在炕头上躺着,正在对他微笑着,笑容里满含着自豪、幸福而略嫌疲倦。 玉秀拉住他的手:“恭喜恭喜呀二少爷,你们家一下子生了两条龙,你可别把腮帮子乐掉了呀……” 大伙儿都忍不住笑起来。 “过来,看看你的儿子们!”母亲喊道。 正良跨上前去,一边一个摸儿子的小脸儿,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刚要伸手去抱儿子,可是母亲挡开了他:“先别抱,你身上有凉气,先去谢谢咱家的贵人吧。” 正良转身来到梦兰面前,一连给梦兰鞠了三个躬:“兰妹,谢谢你,你辛苦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噼啪噼啪”的爆竹声。 原来是曹仕德和小宝春爷孙儿俩在大门口放起了鞭炮。 小宝春兴奋地跳着叫着:“噢噢,我有小弟弟啦,过年啦,吃喜蛋喽”…… 第十一章 公子夜远投 命案父担责 一连数日里,赶来曹家看喜的人是络绎不绝。 为了感谢乡亲们的关心和厚爱,曹仕德提出建议并经全家人通过:“凡到我曹家来贺喜的人每家都回赠一个大礼包,孩子满月时不摆满月筵席不请客人。现在塬上管制得紧,不能因为我们曹家的事再让乡亲们受到牵累。礼包由夫人统一发放。我和正良负责迎送客人,要行大礼拜谢”。 而夫人孟珏茹也提了建议:因为塬上的乡亲大多都和咱们处得亲和,虽然平日里不多来往,但现在我家喜添双龙,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看喜的,那样时间长了来的人多了,难免会招惹什么人反感。为了避免在西场里巡逻的护乡队员为难来往的乡亲,由正良出面向每个队员赠送两块大洋,请求他们行个方便。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 那些护乡兵得了两块大洋,平白无故地捡了这么大个便宜,一个个都背地里偷着乐,自然对出入曹家的人都免了盘查和刁难。 即便如此,曹仕德老汉心里还是感觉不太踏实,就让大家再琢磨一个办法。 习梦兰说:“干脆在大门上贴出一张‘家务繁忙谅不见客’的字帖,不管谁看了会怎么想,反正必须得这么做。否则,日子久了,一旦招惹东房上反感的话,人家要找哪个人的麻烦那可是吃饭咬腮帮子一样平常。”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最好的主意。 字帖贴出后,起初还有几个人敲门想进来,但却没有人来开门,他们只好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离去。 再往后也就几乎没有人来敲门了。 还好,十几天过去了,总算没出什么乱子,一切都平平安安。谢天谢地! 但是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家里人都睡下了,却突然传来“咚咚啪啪”的敲门声。 因为刚给孩子换完尿布还未睡着的曹正良一惊,坐起身细听,敲门声接连传来。 他急忙披衣下炕跑出去开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就钻进一个人来。 这人头发蓬乱,慌里慌张。 “二哥哥,快救我……” 夜黑看不清,听声音是朱孝同,曹正良就赶忙拉他奔到厨房里,把灯点亮后再看朱孝同,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朱孝同满脸血迹,衣服也扯烂了:“怎么回事儿?” 朱孝同全身颤抖着:“我……我砍死人了……” “啊呀……”曹正良吓得脸色煞白:“在哪里啊?” “在李家庄”朱孝同说:“曹武带人打我,我把刘石头给砍倒了……” “哎呀,他可是曹武的把兄弟呀……他死了吗?” “我……看他没气儿了我就跑了……” 这时,曹老汉提着大烟袋走了进来。 他看看朱孝同说道:“我都听到了。你先别怕,快把脸洗了……” 他对正良说:“你快去找身衣裳给他换上”,正良转身出去…… 朱孝同边洗脸边说着:“伯伯,对不起,惊着您了吧?” 曹仕德点上烟袋“吧嗒”着:“我知道早晚会出事儿,唉,真怪我没早点儿去你们家告诫……” 这时曹正良捧了衣服回来:“爹,您看咋办啊?” 曹老汉吧嗒着大烟袋,眯眼寻思着。 一会儿,只见他眼睛一亮。 他对朱孝同说:“我看,你得先逃出去躲躲。快把衣服换上。” 他又转向正良:“你带他走,去孟候镇找你姥爷,让他安排孝同去省城找你大舅孟庆生。你们现在就走!” 曹正良点点头。 曹老汉从兜里抓出一把大洋交给正良:“你们从后山抄近路走。万一碰到人问你就说去孟候镇报喜。” 他走到窗前向外看看,回过头来说:“风圈雨晕,明早一定有大风,别的事由我来做。你们从后墙翻出去走……” 朱孝同感动极了:“老伯,我……”他刚要跪下去。 曹老汉伸手拉住他:“别多说了,你们快走吧……” ………… 次日一大早,天才刚刚见一点儿亮光,曹仕德就打开大门清扫起来。 本来风就很大,他又故意使劲撅着扫,弄得是尘土飞扬。 而且东西南北扫出去很远,之后又倒拖着扫帚回到门里扫起来。 这时老伴儿孟珏茹也走了出来。 她由于连日劳累觉睡得很沉,半夜里的事情她一点儿也没觉到。 这时看到老头子正在起劲地打扫院子,真是惊诧极了。 她走上前来扒着老汉的耳朵说:“看来今天这太阳要从西边儿出来了,啊,老德子,你可是越来越招人疼了……” 曹老汉嘿嘿笑着继续扫地。 孟珏茹笑着就要往西厢房去,却被老伴儿叫住了:“哎,你别去!” “咋啦?”孟珏茹好生奇怪。 “人家不是……不是还都没起来嘛。” 孟珏茹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哟,你这真是变好人了你,好好,哎呀,待会儿别忘了提醒我奖你两个喜蛋吃啊……呵呵……” 她笑呵呵地走回屋里去。 曹老汉心里想着:“好险。若被她发现正良不在家,还不得揪着问个没完!唉,也不知道一路上他们顺利不顺利?” 一会儿,他放下扫帚,回到屋里翻动着自己的百宝箱,又拿出一挂鞭炮来。 孟珏茹刚才一直在琢磨老头子的言行却怎么也想不通。 “从来也不做家务的老家伙,一夜之间怎么就变得这么勤勤了呢?”她百思不解,正想待会儿好好问问他。 这时看到他又拿出鞭炮就更感到奇怪:“你这又是干啥呀?古古怪怪地?” 老汉嘿嘿笑着说:“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啊?” 孟珏茹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呀,不知道啊。” “好,我告诉你。今天哪,是我两个宝贝小孙子满半个月呀!” “噢……是,是。”孟珏茹似有所悟但还不明白:“可是,满半月又怎么啦?” 曹老汉得意地哼哼着:“待会儿,我喊我大孙子一块儿放鞭炮……” “噼里啪啦咚……”鞭炮炸响,纸屑纷飞。 爷孙俩一齐笑着叫着:“孩儿十五,全家福。孩儿半月,全家乐……” ………… 一家儿乐,两家不乐。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乡总曹仕仁正在对着曹威和王克群发着怒气:“你们也真是蠢到家了,手下那么多人都没能抓着他……” “唉,当时我们只想着赶快救人,没顾上抓他。”曹威沮丧地说着:“我们去他家搜查,他家人说根本就没见他回家”。 “那你们就没有搜索全村?” 王克群说:“搜了,哪儿也没找到!我们顺着血印儿找,快到西场里的时候血印儿没了。曹家门前的那条街扫得干干净净,人家在放鞭炮……” “放鞭炮?” “是啊,曹仕德在庆贺孩子半月十五呢。” “这个老蔫巴,又有活气儿了。”曹仕仁说:“朱孝同会不会跑他家里了?” “不能吧。他们哪有胆子窝藏他呀!再说,他们这些年也没有什么来往啊……” 曹威说:“会不会是朱老满把人藏起来了又蒙我们呢?” 王克群摇摇头说:“不会。朱老满那人敢作敢当。我看,应该再派人去西场里搜查……”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吵嚷,只见曹武和黄大猛架着朱满金拖拖拉拉走进来。 朱满金咧嘴大叫着:“老兄台呀,你看看这是咋说地啊,我可从来也没被人这么待见过啊……” 曹仕仁喝道:“小武子你好大胆子,都滚下去。” 曹武和黄大猛松开朱满金退到一旁。 曹仕仁赶上前来扶着朱满金:“朱老弟呀,受惊了!快请坐下……快看茶。” 朱满金喘呼呼地坐下:“老兄台呀,我……我冤哪我……” 曹武叫着:“你冤什么?你儿子杀了人,你还藏着掖着!” 朱满金急呼呼地争辩着:“我……我藏什么了我呀!孝同昨天去李家庄看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压根儿就没回来呀!” 曹仕德“嘿”了一声说:“唉,我知道他没回来,他杀了人跑了!” 朱满金摇着头:“就算他杀了人,可杀了那么个跟腿儿的,又没伤着二少爷,你们……至于这么对待我吗?” 曹威说:“朱老伯,你误会我爹了。他只说要你出点钱就算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就……” 曹仕仁接过话来:“是啊,我看哪,你出一千大洋把事儿了了就得啦!” “啊,一千大洋?”朱满金连连摇头:“就那么个贱命值一千大洋?顶多也就值二百!” 曹仕仁脸色难看起来。他看看曹威。 曹威会意。他语带怒意地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而且他还算是我们曹家的人。你出钱少了,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朱满金咬咬牙:“那就三百!” 曹武吼道:“不行,最少也得八百!” 朱满金看看凶横的曹武,额头开始冒汗了:“那就……再长一百,四百吧!” 曹武大怒:“我们跟你谈生意呢!我看你是不怕事儿大呀?” 朱满金嚅嚅着:“不少了呀,四百还少啊?” 曹武吼道:“娘的,干脆叫你吃官司得了……” 曹仕仁说:“小武子你说啥呢。”他又转对朱满金说:“朱老弟,我看哪你出六百得了,你要是再嫌多的话,我可管不了了。” 王克群笑着接过话说:“朱老伯,我看你就别争了。若经了官司对朱家和曹家都不好。就这个数吧,六百。” 朱满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看看曹仕仁,看看曹威,又看曹武和王克群,禁不住泪眼迷濛…… 第十二章 欢喜伴着忧 丰年民喋血 掌灯时分,曹正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礼盒。他把礼盒交给母亲后就拉着父亲进了里屋。 孟珏茹见爷儿俩神神秘秘的样子不解地皱眉摇头,她就拿着礼盒来到了西厢房。 习梦兰和曹玉秀正各抱一个婴儿在说笑着。 曹玉秀一见礼盒“呀”地一声欢叫起来:“快,打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疯丫头,就你好吃!”孟珏茹呵呵乐着打开了礼盒。 里面有四个小盒和一个包装精美的红绸小包。 小盒里是四样上等的补品。 曹玉秀一撅嘴儿:“哼,全是些补品,都是便宜老爹的。再看看那个包……” 习梦兰包好儿子也凑上来。 孟珏茹一层一层地打开红绸小包,竟是金黄灿灿和碧绿盈盈的首饰:五条金链,五对耳环,三对玉镯,和三只玉佩。 另外还有一张纸签儿。 “哇……”曹玉秀不禁欢叫一声:“这么多宝贝!娘啊,太感谢姥娘姥爷了呀!” 习梦兰也笑着说:“老人家想得可真周到啊!” 孟珏茹既兴奋又欣慰。 她拿起纸签儿看着:“恭禧女儿,贺喜全家!金链和耳环给大人,玉镯和玉佩给小宝。” 她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感伤,她轻叹一声:“爹娘啊,女儿没尽孝心,还劳您这么关照……”她双眼湿润了。 习梦兰看见婆婆在感伤和难过,就赶忙说道:“玉秀啊,你快嫁人吧,这是姥娘和姥爷送给你的嫁妆啊!” 曹玉秀脸一红嗔道:“坏嫂子,你说啥呢!” 可她两眼还是紧盯着金链和耳环,她拿起玉镯说:“这是送给小宝宝的呀。” 习梦兰接着说:“对啊,玉镯和玉佩是宝宝的。可那金链和耳环宝宝能戴吗?” “那……咱们就一人一份。娘、大嫂、二嫂,我,四个人……可还多一份啊?” 孟珏茹脸一绷说:“想得美!谁也不给,我自己留着……” 上屋里,曹正良在向老爹做着汇报。 “老天爷保佑一路顺利。正赶上大舅回来搬家。他在省城任职需要助手,就把孝同要去了。” 曹老汉满意地笑了:“孝同这孩子人正道,又识文断字,你大舅好运气!” 曹正良接着说:“我姥爷和姥娘听说咱家喜添双龙可乐坏了,给我带回了礼物,还说过几天要来送汤米呢!” 曹老汉很欢喜,但一想到上次的不辞而别他又禁不住摇头叹气:“二老真是善良,咱对不住人家啊!” 这时,老家人曹奎急急地推门进来:“老爷,老爷……” 曹正良问道:“怎么啦?” 曹奎说:“我刚才在街上办货时,看见来了一帮子人,骑马挎枪地,往曹家去了。我一打听,原来是那个吴大县长……” “嗯?”曹老汉眉头皱起。 曹正良也是一惊:“他们来塬上干什么?难道是为那事儿?” 曹仕德“哼”了一声:“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肯定没什么好勾当。咱们得当心点儿。” 曹正良说:“前一阵子,我听别人传言,这个土匪县长到处拉丁扩充兵力。他来塬上是不是来拉丁派粮的啊?” 曹奎说:“很可能啊,眼下就要收麦子了。” 曹仕德说:“今年的收成比哪年都好,百姓们都很乐呵。看来,又是空欢喜啊。” “这些虎狼!”曹正良很着急:“乡亲们又要受害了……怎么办啊?” 曹仕德说:“你抓紧安排乡亲们预备藏粮的地方,打完麦子赶紧藏起来!” “爹,我看来不及了。”曹正良说:“哪块地长得怎么样,谁家能打多少粮食,那老狐狸能没有数?说不定他早就造好花名册了!” “唉”曹仕德叹着气:“没法子可想啊。现在啊,咱就是那到了份量的猪——等着挨宰吧……” 东屋里,孟珏茹和女儿曹玉秀在谈论着什么。 曹玉秀正在美滋滋地往脖子上戴一条金链子。 “小妮子,对娘还不说实话,你寻思娘啥也看不出来呀?” 孟珏茹手里叠着小孙子的尿布:“你小心眼子打的什么鬼主意?” “哎呀娘,您小声点儿啊。别让爹听到了呀。” “那就快说,是不是真的?” 曹玉秀伏到孟珏茹的肩头娇嗔地说:“真的不是嘛,我哪儿敢呀!” “哼,”孟珏茹打了一下玉秀的手:“还嘴硬!你小翅膀儿一撅,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 曹玉秀乐了,她亲着孟珏茹的脸颊:“我的好娘,既然您知道了,就请您表个态吧!” 孟珏茹戳了女儿一指头:“小精灵鬼儿。” 曹玉秀撒娇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您说啊,女儿有没有眼光?” 孟珏茹哼了一声:“怪不得那小子往咱家跑得那么勤呢!还争着抢着干活,原来是你安排好的呀。” “哎呀娘,我,我哪有安排呀?干活的人不都是二哥安排的吗?” “哦,我明白了。”孟珏茹恍然大悟:“看来呀,你二哥肯定也是个帮凶,是不是你二嫂也掺和着呢?”“啊……这……”曹玉秀自知说露了嘴,她支吾着。 “怎么?还不承认?”孟珏茹板着面孔。 曹玉秀“嘿嘿”一笑:“要不我怎么这么聪明,因为我娘聪明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嘛,哈哈……” “好你个小妮子,给我戴高帽儿啊!”孟珏茹故意绷起脸来:“告诉你,我不同意!” 曹玉秀急了:“哎呀娘,您咋啦?” 孟珏茹装着生气的样子:“你们都串通一气联合好了,我不同意就能挡住吗?” 曹玉秀大喜:“谢谢娘,谢谢娘哎。”她是连行礼带作揖。 孟珏茹乐了:“那就告诉那头托个媒人吧……” ………… 麦收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原野上麦浪起伏,金光闪闪。 百姓们都在地里抢收着麦子。 今年的麦子穗大粒满,确是百年不遇的大好收成。 一连几个艳阳天儿,人们是又割又拨,地头地里是热浪滚滚,麦香蒸腾。 曹正良直起腰来摘下苇笠,撩起搭在肩上的手巾擦着汗珠。 他转眼向四下里望着:各家各户都在收麦,有的正用独轮车或毛驴车往家里的场院上推运着…… 他抬手向在自己大前边的把头胡老憨喊着:“喂,胡伯,领大伙儿歇会儿吧,过来抽袋烟。” 在他前后的几个农工纷纷直起腰往他这里赶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儿刚要迈步,却被一只手给揪住了:“家旺,你别去!” 小伙子“嘿嘿”一笑说:“秀儿,我……过去和二哥说会儿话……” 曹玉秀摘下苇笠甩甩头发:“告诉你啊,要多听多看多干,废话少说。给你拿着……” 她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橙黄的鲜杏来塞到他手心里。 小伙子乐呵呵地接过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旁边的习梦兰“噗哧”笑出声来:“啊哟,这天可真是热乎啊,那酸杏儿可真能下火啊……” 曹玉秀娇嗔一声,过来搔挠习梦兰:“坏嫂子,你取笑我……” 曹正良吧嗒着烟袋,他睃视四周,禁不住连摇头带叹气。 旁边的胡家旺感到不解,他笑着问:“二哥,瞅你那眉疙瘩皱地,你愁啥呀?” 正在磨镰刀的胡老憨斜了儿子一眼:“你小子懂什么。今年收成好,麦子收得多,可要交的官粮也会更多,乡亲们还不是做梦抱金山空欢喜一场?” “唉,谁说不是啊。”曹正良叹了口气:“都怪咱没能耐,保护不了乡亲们……” 旁边的李二愣插话说:“听说,头好几天,曹威就安排人到各村催收官粮啦,按人口一人一斗麦子哩……” 胡家旺一咂嘴:“那么多呀?那还能剩啥呀?” 李二愣说:“他们还管你剩不剩啊?” 胡老憨说:“这年头儿,真是让穷人活不下去喽……” 胡家旺往曹正良身边靠了靠,低声说:“哥,要是咱……咱也有支队伍就好了。” 曹正良看看他说:“你想得是好啊。可咱们哪有那本事啊?” 李二愣说:“我看哪,先不管别的,打了麦子拉糊子磨面吃他一阵子再说,大不了就象去年老候家似地,吃光了去逃荒……” 胡老憨瞪他一眼:“净胡说八道……” 这时,曹玉秀在远处喊着:“喂,你们呆够了没有呀?快别磨牙了,赶紧干活儿吧……” 天空中,一小撮乌云遮住了太阳,投下一片阴影儿来…… 夏粮一收上来,有的还在场院上晾着,曹威的护乡兵就一队接一队地下乡征粮了。按人头计算每人一斗麦子,强行征缴。有几个乡民实在忍不住咕哝几句,就被加上“抗粮”的罪名遭到毒打,被打轻的破鼻子肿脸,而被打重的不死在当场也得将养个一年半载。 收粮本是乡民百姓的绝大喜事,那时却成了穷苦百姓的愁事,甚至比平时缺吃少穿还要愁上几倍。从下完种就开始发愁,一直愁到粮食被强行拉走。 那时候,穷人中流传着四句话:种粮的吃糟糠,晒盐的喝淡汤,做鞋的溜脚板儿,缝衣的屁蛋儿光。真是凄惨极了。 曹仕德父子开始发粮接济特别困难的人家,或多或少地给他们一些贴补。即便是这样,也还是避免不了惨祸的发生。 西场里庄南头的赵福祥接到交粮的通知愁闷了一宿,起早看了看刚刚收打完的一小囤麦子,又回头瞅了瞅老少病弱的一大家人后,流着眼泪走到坡上的林子里,寻了棵歪脖树,一扣子吊死了…… 一个郑老汉吃麦壳拌菜团子拉不出大便来,硬生生地被憋死了。 许多人家也是吃了上顿顾不上下顿。 而曹威带着他的护乡兵,仍然在吆五喝六地挨户收粮。 一辆辆装满辛酸血泪的大车,“咕隆隆”“吱碌碌”地行驶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 第十三章 弱民再受欺 狂徒做县长 年底前的一天晚上,西场里曹家也和各家各户一样,早早地就熄灭了灯。 自从曹仕仁当上了乡总并建立了护乡队,槐树塬上的穷苦百姓就象被抽去了筋骨吸干了骨髓似地,每个人都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同躲避瘟神似地龟缩在家里。 而为了生计所迫不得不出门办事儿的,也都是低头掩面匆匆走过,再也见不到在那街头巷尾俩一伙儿仨一堆儿地穷扯海唠的场面,更听不到小商小贩们那清脆响亮富有诱惑力的吆喝声了。 护乡队员不时地在街巷里巡逻走过。 一旦谁家灯火明亮,就会被怀疑“聚众撺掇合谋闹事儿”,那可就坏了事儿了。 前些日子,西场里街南头开杂货铺的贾世祥就遭了重罪。 那天晚上,他的铺子里因为来了外乡的货主催帐,需要清点货物熄灯晚了,几个护乡队员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就把贾世祥和那个货主绑到乡公所里一顿拷问,两人刚刚辩解了几句话,就遭到一顿毒打昏了过去。 紧接着,贾家婆媳就接到了通知:交钱赎人。 贾家哪里能拿得出钱来呢?铺子里的生意根本就挣不了几个钱,甚至还在亏本,连存货全算上都凑不够数啊。 婆媳二人就手拉着手一起哭到了老族长曹仕德家里。 曹仕德跺脚叹息了一会儿之后,就打开炕头那只百宝箱拿出一只钱厘子,数出一百大洋来交给那哭天抹泪的婆媳俩,又亲自去求了那个一向专做中人的麻三爷出面做保,又过了大半天贾士祥两人才被抬回家来。 大约半个月之后,那个索要欠款的货主养好了伤,货款也不要了,哭着辞别贾世祥返回家乡去了。 还有谁敢不听话不服管呢? 每家每户都是早早地就熄了灯蜷缩在炕上,就连彼此间的说话声也小得象那蚊子抖弄翅膀的声音似的。 这当儿,曹仕德老汉正仰在炕头上低声怨恨着苍天无眼,恶人当道。 孟珏茹在一边儿摸着黑给他搓着烟沫儿一边劝着他说:“老德子,你可别老嘀咕了,老抠那死心眼子做啥呀。再说了,人家好歹还给咱留点儿面子呢。要是他们真地给咱拆了房抢了地,你又能有啥招儿呢?” “哼,早晚咱也脱不了饥荒!”老头子低吼了一句:“这抓丁征粮、烧杀抢掠地毁了多少家了,轮到咱的日子也不远了。” “算了算了,你就消消气儿吧啊。现在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儿,你不整人家人家就整你。你就是把自己愁死又顶啥用呢?我看啊有吃有住就不错了。快睡觉吧啊!” 孟珏茹说着也窸窸窣窣地在他身边躺下来。 但老头子就是不肯住声儿:“咱家的粮食,要是照正良这么个发法儿,也过不了个月八就得见底儿了……” 这时,外屋门被人敲响了。 曹老汉一激凌,赶忙屏气细听,却是女佣秀莲的声音,压得很低:“老爷,太太,有人来看你们啦。” 老汉说道:“快去看看是谁,这么晚了还……” 孟珏茹急忙穿衣下炕,蹑手蹑脚地出去开门,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 曹老汉打黑里细眼一看,真是大出意外。 来的人竟然是藏头缩脸一年多未见的王怀善,一副哭爹丧娘的落魄样子。 “老哥啊,不得了啦,可没咱的活路了……” 王怀善屁股刚刚沾上炕沿边儿就从喉咙里往外嚷着。 “你轻点乍呼!又咋地啦你,这么一惊一乍地?”曹仕德没好气地说。 “那个老狐狸……又发达了,明天就去当县长啦!” “什么?”轮到曹老汉喊起来了。 王怀善哭咧咧地说:“他们明天就开拔县城,老狐狸当县长啦!” 曹仕德直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不出话儿来了。 孟珏茹点着油灯,又去端茶:“这样子也好,他们一走,咱这塬上可松散松散缓口气儿啦!” 王怀善摇头跺脚地说:“还好哪,他们要各家派粮,拉丁当兵哩。” 曹老汉扭头斜眼看着他。 孟珏茹也是无奈地直摇头。 王怀善又带了哭腔接着说道:“我也完蛋了老哥,我的家底儿全空了,都让那小婊子给搂走了,说是要在县城里置房产。我同她争辩几句,她竟要放火烧房哩……” 孟珏茹叹道:“唉,那家人怎么都那德性呢?” 曹老汉抹了一把嘴巴子,冷冷地说:“哼,也是活该你倒霉。。你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初,要不是你贱搭喽嗖地领他们去见你那个土匪外甥,能到这步田地吗?你看把这塬上糟蹋地?” “哎呀老哥啊,可把我肠子都悔青了。乡亲们都指我脊梁骨骂,可要了我的命了……” 曹仕德“哼”了一声:“你自个儿寻思吧,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王怀善悔痛不已:“我糊涂哇我混蛋哪……我对不起乡亲们啊!” 曹仕德掉过头去只顾抽烟,把王怀善晾在了一边。 孟珏茹赶忙圆成着:“我说老德子啊,你就别再气他了!” 她又对王怀善说:“你也别上火。来,上炕里坐。我去厨房弄俩菜你们老哥儿俩喝两盅,好好唠扯唠扯……”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王怀善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老哥啊,你……是不是还供着槐神?” “啊……”曹仕德吃了一惊:“你……你听谁说的?” “别怕,是……是我猜的,这些年,你一定还供着槐神爷。” “住声儿啊你!”曹老汉慌忙去捂王怀善的嘴。 “别怕,别怕。他们现在正忙着拾掇东西准备明天搬家呢!我……我只想给槐神爷磕一个头,鞠一个躬……” ………… 曹仕仁走马上任当上了县长,全家人都住进了县府大院儿里。 吴左眼奉命带着他的部队开往省城去参与镇压连续不断的工人暴动和学生运动。 临行之前,他倒是真地没有忘记使他发了大财的曹氏父子。他接到命令后,左眼珠子转了一阵子,就命副官修书一封并派快马十万火急地送到了槐树塬。 信中写道:“……我奉命调防省城,留下这县长的肥缺儿。我感念老先生之仁德与慷慨,意留此位予尊驾。只要老先生稍做道理,这官椅可就是您的啦……” 还没等王克群把信念完,曹仕仁就哈哈大笑着叫道:“啥子他娘的道理?这个左眼子,还他娘地跟我绕弯子。他不就是想钱吗?这玩艺儿咱可不缺。威儿,你们两个马上给他送过去……” 曹威和王克群就立即办理去了。 曹仕仁抖弄着手里的信签儿,对着两个欢喜不尽的老婆代氏和刘氏说:“看见没有?钱这东西,真他娘地是好玩艺儿。啥子是道理,钱就是道理。钱就是权,就是势,就是天,就是地……我要把全县都攥到手里,揉他个遍……” 眨眼之间就坐上了县官老爷的虎皮大椅,曹仕仁更加觉得威风八面。 他立即任命曹威和王克群为保安警备团的正副团长,曹武为税务局长,其他各部则留用原任。 紧接着又发布通告,送达各个商会和各个乡镇,晓喻各行各业和全县子民。 而县里的那些官宦商绅一见来了这么一位龙风虎气的财主县长,都纷纷恭逢上来喜贺县长大人。 城里的几家大饭店是天天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曹县长和他的家人感觉就象是上了天堂…… 第十四章 效母女嫁意中人 狐狸走了来条狼 连日来,槐树塬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动荡变化,简直把西场里曹仕德给弄懵了,弄傻了,就连小女出嫁亲朋大宴他都吃不出香味儿来了。 刚满十九岁的大小姐曹玉秀终于如愿以偿欢欢喜喜地做了胡家旺的新娘子。 胡老憨一家人从他爷爷那辈子起就在老族长家里做工,百十年来勤劳、朴实,对曹家忠心耿耿,深得主人的赏识。 曹玉秀和胡家旺打小时候就在一起玩耍,这多年来几乎没有分开过。 家旺比玉秀大两岁半,自小时候他就特别关心和喜爱主人家这个聪明伶俐娇俏任性的大小姐,而小玉秀也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憨厚善良勇敢坚强而又对自己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壮小伙儿,两个人一有空就在一起玩耍,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都藏着掖着偷偷地拿出来给对方,日子久了,两人情投意合,对什么事情都能够心领神会,真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和身体发育起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少了很多,偶尔有机会在一起,也不象从前那样无所不谈无所顾忌了。头一段时期,塬上事件连连动荡不安,使两个人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少了。 大凡恋爱过的男人女人都有这个体会,真情相爱的两个人之间的那份思念和牵伴真是使人饱受煎熬,食不甘味,坐立不安,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不见,恍若千年”。 有道是“情急生智”。 天生聪颖心眼儿灵活的曹玉秀愁闷了几天之后,就把目标瞄准了她的二哥二嫂,在一番甜言蜜语和讨好拉拢之后,本来就有所觉察并有过多次悄悄议论的曹正良夫妇就调动起积极性来。 他们想方设法安排一些小活和小事叫胡家旺来做,这样两个炽情男女才得以经常见面,使已经有些生疏和僵硬的二人关系又亲和起来。不多时日已经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尽管两个人千方百计地偷着躲着,就算是其他人都没看出来,却也瞒不了聪睿敏感的母亲孟珏茹。 孟珏茹与胡家旺的母亲于丽兰虽然是主人和佣人的关系,感情上却如同亲姐妹。 孩子小的时候,这两位母亲还曾经笑说“这两个小家伙儿真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 后来玉秀大了,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茶饭不思,心神不定的样子,孟珏茹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头些日子,她看到胡家旺有事无事,不论早晚地往这里跑,就更是心中有数了。 孟珏茹做为一个母亲,她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那所谓的“门当户对”这个说法,即使是有,那也是男女两个人的真正融合、融洽,而不分上下尊卑、贫贱富贵。 这样的意念支配着当年的她违背家人的意愿而给自己的姐夫带来了一生的福气。 现在女儿不用父母操心就自己选择了意中人,而且,胡家旺这个小子也确是庄稼院儿里不多见的,让人怎么看都顺眼顺心的壮小伙子,正所谓“生个穷命别生个穷相”。 再想想女儿那股子热情劲儿,就是挡也挡不住啊。 孟珏茹非但没有阻挡,反而还顺水推舟。 她心里头憋着笑,却故意装着什么都没感觉不知道的样子听任事情的发展,有时候还故意造出机会让两个小家伙在一起谈心说笑。 看到两个人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她感到有必要同女儿谈谈了。于是就有了头些日子的那段母女对话。 当大媒人上门说亲时,孟珏茹和儿子儿媳们都是喜笑颜开。 而那个从来也没谈及过女儿婚事的曹老汉,更是半个不字没说反倒拍手赞成。 而胡家上下老小原来还对这门亲事怀着疑虑和忐忑,曾多次劝说甚至打算强制家旺转变心思。 没想到老主人一家不但全都同意,还捎过话来让他们赶快托媒提亲,倒象是他们胡家财高势大而曹家倒攀上来,一时弄得胡家人欢喜而忙乱。 在曹玉秀的建议下,胡家很快就求来了大媒人,自然该当那个从未开怀生养过,却做了半辈子媒婆和接生婆的麻三婆婆莫属了。 世事动荡不宜拖延,好人好事好说好办。装个样子,留点儿余地,在媒人第三次登门时,曹家就说定了婚期。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曹玉秀坐着彩棚马轿嫁过去了。 虽然曹仕德严令不得大操大办,却也办得红火热闹。胡老憨家人感恩戴德,一连三天,大宴亲朋…… 喜是喜了,可忧呢却也摆脱不掉。 曹仕德心里乱乱地,烦烦地。 他是个一根筋的人,想到啥事怎么想的都摆在他那张不开面儿的老脸上。 长子正义的病又加重了,眼看没多久活头了,媳妇翠莲的体质也是每况愈下,怎不让他忧心忡忡。 而更加令他心烦意乱,甚至气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是,槐树塬上竟然又出了一个“曹仕仁第二”…… 曹仕仁在离开槐树塬的时候,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把槐塬乡乡总的位置留给了一向顺对自己心思的第二号财主黄继维。 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黄继维对自己的忠心、恭敬和仰仗。在这几点上,就算是他的叔伯、兄弟也绝赶不上。 所以,他不但让黄继维当了这个槐塬乡的乡总,同时也把留在槐塬上的财产,包括田地和林子都交给了黄继维经营管理,就连整个宅院和槐荫祠堂的看护事务也一并交到了黄继维手里。 这个黄继维论年岁与曹仕仁差不多大小,本来也是一个作威作福吆五喝六威风八面派头十足的财主大老爷。 但是,无论是在什么场合,只要一见到曹氏父子,他就立刻习惯性地把平时那副大老爷的做派抛得无影无踪,而一下子变成了曹家的子孙,或者低贱卑微的跟班随从似地毕恭毕敬。 按他自己的经验,这样做不但满足了曹家父子尊贵无上的虚荣心,也使自家的利益得到了保护。 “人在人上堪为龙虎,人在人下甘当猢狲”,这句话是他坚信不移身体力行而且督教子孙的处世哲理。 这样做了的结果是:他果真得到了曹氏父子百分之百的赏识和信任,而他对曹氏父子的恭敬和忠顺也就更加“虔诚”了几分。 这次曹仕仁完全出他意外地把乡总的官位和荣耀留给了他,他更是不可抑制地“感激涕零”了。 曹仕仁拍着他的肩膀教导他说:“黄老弟呀,你就放胆儿干吧,有我给你撑腰杆儿呢。那些泥腿子穷骨头很硬,就得用刀砍枪杀。我给你留两条枪,你再划拉一帮人,给我收租派粮,也把这宅院和祠堂看护好……” 黄继维兴高采烈风风火火地接任了槐塬乡总。 为了光耀先宗先祖,显示黄氏门忠的权势地位,同时也为了办公方便,他把乡公所的牌子从曹家祠堂摘下来挂到了他家的大门口,这样就使门前原本冷清的黄家宅院立马变成了堂皇的乡公所。 他先后设立了专帐,为曹家收租收粮。 又任命他的两个儿子当了护乡队长,带领着一伙人在乡里巡逻,为曹家看宅护院和保护乡民。 先头一个时期,他向乡民们收取租粮的时候还是完全按着曹家以前的价码。 但是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这样做也“太不合算了,我不是白搭人力物力白费心思吗?” 于是他就一点点地多收了起来。而在征收曹仕仁的县府官粮时也加了很大一码。 这样一来,就更加弄得槐树塬以及各个村堡的乡民百姓真是苦不堪言。 不单是普通的乡民百姓都从心底里恨透了他,各个村里的头人财主也都在背地里咒骂着他的祖宗八代。 但是气是白生恨也是白恨,谁都知道他所仰仗的是曹家的威势,终于还是无一例外地忍着气陪着笑,一次次地满足着黄继维的贪婪。 所以,尽管他还远未达到曹家那样文要武索强取豪夺,而仅仅借侍了曹家的威势,也居然是种豆得瓜地百事顺畅。 黄继维仰起了黄脸儿鼓起了肚皮成了“曹仕仁第二”…… 第十五章 二混横乡里 中秋烈焰腾 黄继维的两个混混儿子黄大猛和黄二猛也一夜之间变成了龙虎。 这兄弟两个各自领着呲牙咧嘴拎刀握棒的一伙人穿街越巷,吃喝玩耍撵鸭子打狗真是不亦乐乎。 “唉,这些小打小闹还不尽兴,不搞点大的咋开心呀?” 去市面上逛逛:砸烂张万才赖以生存的小酒馆儿,张万才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火烧朱满金家的百货坊。 当时,朱满金仗着自己也曾与曹仕仁称过兄弟,他指着黄二猛的鼻子骂道:“你个混崽子,连曹家也都礼让我三分,你竟敢这样欺侮我……” 气得黄二猛一跳老高:“你算是哪个老八……”抡起棍子就打过来,吓得朱家人逃回院儿里关紧了大门。 再到哪家看看:庄南头的王德厚新娶的媳妇杨氏有几分姿色,黄二猛时常去调戏却终未上手。 这女人吓得平日里不敢出门,呆在家里也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但这一天因见天要下雨而地里的粮食急着收回,就再也顾不上别的了。她就锁上大门去地里帮男人的忙。 哪想到冤家路窄,刚走出村子不远,正巧被端枪打野兔的黄二猛等人撞见。 杨氏慌忙躲避却哪里逃脱得掉,没跑出几步就被黄二猛赶上拦腰抱住挟进了小树林里。 这女人自知抗争无用也就顺从了他。 哪料到黄二猛竟然发誓要娶她过门当媳妇。 可把杨氏的魂儿都吓飞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黄二猛没理她冷哼一声就扬长而去…… 杨氏自知羞辱没敢跟他男人说,只在心里无数次地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呀……” 更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三天,他的男人就失踪了。 次日清晨,人们在北坡下一个水泡子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杨氏嚎啕大哭披麻戴孝发送了男人。她同公婆说好过了“三七”就回娘家去。 但是,还未等她守完“头七”,黄二猛就带人把她抢掳而去。 这一幕,当时只有哑吧马小柱一人看见,黄二猛等人因着急没顾上他就匆匆走了。 马小柱三十多岁,因是哑吧,他娘自小费心把力教他识了些字,这次头一回派上用场。 夜黑之后,他绕开巡逻的护乡兵来到曹家找到了曹正良,边咿呀叫着边用木棍在地上划着“黄二抢人”几个字,看曹正良迷惑不解,就拽他来到了王德厚家。 看到散在地上的女人衣物,曹正良一下全明白了,直恨得他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杨氏在黄家过了半年,起初黄二猛还贪她爱她,但因她怀了王德厚的孩子就变着法儿折磨她,直至把她逼得上吊死了…… 而他的胞兄黄大猛就更是有作为了,他带着几个人去与曹庄最近的小吴村索要赌债,那家男人吓跑了,他就去卸人家正在拉磨的毛驴,那家怀着身孕五个多月的女主人哭着上前阻拦,他竟然凶狠地照人家肚子上踹了一脚,当即把人家踹流产了…… 面对着这些天灾人祸,曹仕德怎么乐得起来呢? 一老一少父子俩蔫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叹息着低下头去…… 八月十五这一天晚上,清风习习,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水银泻地般地洒照在槐树塬上。 天井里摆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放着水果和月饼。 塬上的人家尽管穷富不均,但这中秋团圆节是自古以来最隆重最讲究的一个节日,所以此时,家家都备了水果月饼,一家人团团地围坐在桌前,一边分吃着果品一边谈天说地。 明月升到树尖儿上了,曹老汉手中的最后一口月饼刚送进嘴里,猛然看见东边不远处红烟滚滚,紧跟着腾起了冲天火光,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不一会儿,就听见村里的值长一边“咣咣”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叫着:“快救火呀,东房上粮仓着火啦,大家伙儿快救火呀……快救火呀”“咣咣”…… 曹仕德老汉刚刚还在寻思能是哪家失了火,还为人家着急担心呢。 而当他听清了是东房上的粮仓着火了,他“呸”地吐了一地月饼渣子,眼里也流出泪来:“活该,报应……” 孟珏茹、曹正良、习梦兰也是一边看着一边兴奋地议论着:“火真大呀,好象是一趟房子着了?” “可不是吗,他后院儿的库房好象是四大间……” “这下,那些粮食可白收了。” “怎么,你还替他们心疼呀?” “我是心疼那些粮食,那可是百姓的血汗和人命啊……” 他们的两个孩子也拍着巴掌跳着叫着:“噢……噢……着火喽……” “通红通红地,比太阳还红啊……” “真好看哪……” 风随火起,火因风急。东房上曹宅后院儿里的四间粮仓是烈焰腾腾。 黄继维和儿子们正在家里喝大酒,等他得到禀报从家里赶来时,大火已经烧落了库房梁架子,仓里的粮食眼看就要化为灰烬。 这是黄继维赶在中秋节前为曹家催收上来准备月底之前送到城里的官粮,在东大场上晒干晾透了刚收入库,此刻已成一片火海是“噼啪”作响。黄继维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招呼人救火。 但他喊哑了嗓子嚎破了喉咙,可就是没有几个人上前救火,大多数人都是远远地观望着,甚至还有人笑出声儿来。 眼看着成百担的粮食被烧成灰烬,黄继维脸上淌满了眼泪,下边儿也尿湿了裤裆:“我的娘老子哎,可毁了我喽,这……这可怎么跟曹家交待呀?…… 大火终于被救灭,确切地说是在燃尽自灭之后,黄继维简直成了呆子傻子。 几个人把他架回到家里,他的老婆劝他先睡觉,明天再想法子,可他哪里还能睡得着啊。 他一闭上眼睛,那吓人的场面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弄得他是心脏骤跳。他赶紧起身倚墙坐在炕头上,想想那些见死不救幸灾乐祸的旁观者,恨得他差点儿没把牙根子咬烂:“狗娘养的,我非把这个放火贼抓住,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剁了他的骨……” 他一遍又一遍地排摸着,但排摸来排摸去,也没认定谁是那个放火贼。他看每个人都象但又都不象,他只好哀叹一声自认倒霉。 眼看天快大亮了,他红肿着两眼摇摇晃晃地下了炕…… 但黄继维就是黄继维,天生聪明而老谋深算。他不只想到了后果的严重性,也紧接着想出了救命的高招。 他深怕曹仕仁得知情况追究自己的失职,就那老狐狸的脾气说不定会一枪崩了他,所以他就没敢派人去向曹家报告,而对与曹家一家子和那些与曹家比较近便的人他是一连气地拜了这个又拜那个,许下重诺,求他们为自己保密,给黄家人留条活路。 同时,他采取了一个立竿见影并行之有效的补救办法:命人连日连夜地赶修仓院。 几天之后仓院修好,几乎和着火前一个模样,他的脸上荡起了笑容。 他又命人连夜把自家仓里的粮食拉来装上充数,看看还差得很多,又拿出钱来到各村的大户人家去购买,终于补得差不多了。 虽然买粮食多花了几天功夫,可前后加起来总共只有十二天,可谓神速。 黄继维脸上笑着,但是他的内心却是痛苦极了,不但加码多收的那些粮食全搭了进去,还把家里的两个粮仓赔了个底儿空,而且还动用了多年的积蓄。 “我这不是跳进井里捞月亮自己做死吗?他娘的,真是倒透了霉了!”他的肚子气鼓气鼓地,简直轻轻一戳就能把他引爆。 他恨恨地望着那些无关痛痒甚至暗里偷笑的家伙,咬着牙根子狠狠地骂着:“不用你们看我乐子,妈了个巴子地,以后有你们受的,我身上的疤瘌眼子,要挖你们的肉来补上……” 第十六章 失亲空悲切 小儿胆包天 那个放火贼到底是谁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逗弄那群虎狼啊? 塬上的百姓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揣摸着,但他们也都是胡猜乱想,没一个能猜得到甚至连一点边儿都靠不上,而且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如果议论起来一旦被黄继维闻了风儿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彼此间一点儿议论都没有,即使一家里人也不谈论,就如同这槐树塬上压根儿就没发生过火烧粮仓那码子事儿。 而对这件事最最清楚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老蔫儿曹仕德和他的孙子曹宝春。他们的家人也只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两个月前的一天,西场里曹家出了丧事。 半疯半傻了五年多的曹正义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本来就体弱多病也是为正义愁苦操劳耗尽心血的媳妇翠莲悲伤过度,一口气儿没上来也登时伸直了腿脚,两口子的魂灵一起搭伴儿升天了。 众邻居同情之际相互赞叹着:“这两口子感情也真是好到份儿上了,一个走了,另一个立马就跟去……” 曹仕德更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蹲在一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他的大烟袋。 一向坚强的孟珏茹,此刻搂着失去父母的大孙子也禁不住声泪俱下。 曹正良、习梦兰、曹玉秀和胡家旺带领着家人和亲戚朋友发送了大哥大嫂。 回到家里就围在一起劝着伤痛不已的母亲孟珏茹,几个人是一边劝着一边流泪。 忽听有人尖叫起来:“二少爷,快来呀……” 曹正良扭头一看,只见女佣秀莲双手拽着曹宝春的胳膊往屋里拉。 曹宝春使劲地蹬着挣着嘴里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报仇……” 原来,满怀悲痛与仇恨的曹宝春见叔叔和奶奶他们只顾在一起流泪,他就悄悄从奶奶身边溜出来,一出门就往外冲。 正在收拾东西的秀莲见他神情不对就一把拽住了他,他使劲挣着,急得秀莲大喊起来。 曹正良赶紧过去把宝春拉回来。宝春哭叫着:“我要报仇啊……” 习梦兰把大侄儿拉过来,给他擦着眼泪:“大宝啊,你不能这样啊。人家有兵有枪地,你一个小孩子……” 孟珏茹一把拉过大孙子搂在怀里:“我的心肝尖儿呀,你不要吓奶奶啊。你是奶奶的命根子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奶奶可不活了啊。” 曹正良说:“宝儿大了,懂事了,这报仇的话可别再说也别再想了啊……” 胡家旺也走过来说:“他们那样做恶,肯定有遭报的一天。大宝好好听话,把体格儿养得棒棒地,将来有咱报仇的时候!” 曹宝春不再哭闹,他紧握着两只小拳头。 曹仕德吩咐全家人看住小宝春,绝不让他走出大门半步,并且每天夜里亲自陪着孙子睡觉。 大伙儿看得紧,哄得勤,小宝春再也不提报仇的事儿了,脸上也时常露出笑容来。 几十天过去了,全家人渐渐从悲伤中摆脱出来,都各负其责各行其事。 小宝春更是开心,每天只顾玩耍,跳墙爬树,东踢西踹,玩得满头大汗。饭也比以前吃得多了。小身板儿一天比一天壮实。 爷爷奶奶叔叔娘娘还有姑姑姑夫都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个地都放下心来…… 中秋节这天晚上,因为家里的工人放假回家过团圆节了,奶奶和娘娘在厨房里忙碌。 爷爷则带着两个小弟弟看他举大石头和爬墙爬树玩儿,两个小弟弟乐得直拍巴掌,爷爷也喜滋滋地捋着花白的胡子。 吃过晚饭,曹宝春说今天玩过头了感觉很困要去睡觉,就回到爷爷屋里了。 曹老汉跟过去看,孙子确实是很累躺下就睡着了,一会儿还打起了小呼噜。 几个大人谁也没注意到小宝春的反常,都在外面忙着摆供祭奠逝者和赏月的一些事情。 等到大家看到东边火起,都感觉惊诧和兴奋,就一边看着那熊熊大火一边发着议论。 曹老汉在高兴之间听到孙子的欢叫声就转头去看孙子们,一看宝春不在这里就想起他还在睡觉。又想到宝春不是想过要报仇吗,现在那边遭报应粮仓着火了,就要去喊孙子起来和大家一起看热闹。 可当他进到屋里一看,哪里还有宝春的身影,他很奇怪,再扭头一看后窗格子大开着,他略一琢磨,顿时吓得脑袋轰响,腿肚子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他刚想喊儿子正良出去找人,却听到后院里“嗵”地一声,紧跟着一个小黑影儿蹿到窗前又纵身一跃跳进屋来。 曹老汉一把抱住来人的腿,颤声儿叫道:“小祖宗哎,你可吓死我了……” “爷爷,没事儿”小宝春喘着粗气。 曹老汉急忙放下窗格子,转身把孙子按在炕上:“别出声儿,快闭眼睡觉!” 宝春听话地躺下去闭上眼睛。 曹老汉也一下了倒在了炕上…… 有谁会想到那个放火贼会是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子呢? 其实,在曹宝春的心里,报仇的念头和决心从来也没有消失过。 但是,为了不让爷爷奶奶他们担心,他就一天天地努力装出非常快乐的样子玩啊闹啊,但他一直都在寻找和等待着机会。 他有机会被允许出去玩儿时,曾经几次爬上后坡的大树观看地形和路线,回到家里就练习跑跳和攀爬能力。 大人们看他那样都以为他活泼好动自己玩儿呢,一个个心里都很欢喜。 曹宝春虽然还只是个十岁多一点儿的小孩子,却很有心机。 他发现那边的粮仓根本没有专人看护,虽然有人不时也过来巡看一圈儿,但很快就回到前边的门房里打牌去了。 他就想到要找个空子去放把火烧他们的粮食。 有了放火这个念头后,他锻炼起来劲头更足了。 他又想到,中秋节快要到了,那天晚上,那些巡逻的和看院的人肯定会顾着回家过节去,就一定会有放火的机会。 他下定决心:中秋节晚上去放火。 为了保证到时候能做到一点就着,他还做了准备工作:瞅空子从小库房里偷出一小桶火油藏在了爷爷的小桌子底下,又弄了一小捆儿干柴棒藏到后院的墙角里……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那天晚上,他故意说白天玩得累极了要去睡觉,而爷爷和奶奶也都信以为真,这样他就单独脱离出来。 等到爷爷看他真是睡着了而走出了屋门,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拿出油桶抱在怀里,推开窗格子就跳了出去…… 他登着墙头,用力掰断了气窗的栏杆,将干柴棒塞进去,又将火油倒在上面,然后掏出火柴…… 忽忽的火苗子映红了他那稚气未脱的小脸儿,他嘿嘿笑笑就跃下墙头跑进了树林…… 他成功了,他报仇了,他终于可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他香甜地睡着。 在梦里,他驾起了彩虹,飞啊飞啊,飞到了遥远的故乡,见到了亲爱的爸爸妈妈。 他们手拉着手,唱啊跳啊,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 第十七章 酒色县长到 乡总慌也忙 这一天下午,槐树塬上可真是出奇的轰动,乡民们接二连三地赶到乡公所去看热闹。 乡公所也就是乡总黄继维家的院里院外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原来是他家里来了大贵客——大县长曹仕仁回乡探亲来了。 乡总黄继维接到信后,汇齐了亲朋好友象迎接祖宗一样接出三里地来,恭恭敬敬地把曹县长的大队人马迎进了他的乡公所。 这位曹县长现在可非了得。在w县的历史上,他算得上是来历最奇特、威势最大、名声最响的一任县长。他和他的家人可真是受不完的恭敬,享不尽的欢乐。 县里的富贾豪绅一个个是投其所好,纷纷赶上来排号争抢着请他们赴宴,看戏。真让曹县长应接不暇。 那些个场面可真是风光而壮观。 无论他走到哪里,每每都是前呼后拥,气派非凡。 而且,每当他和家人到来的时候,无论是饭店还是戏院,都要别出心裁地举行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使得曹家人是兴致高涨,欢声连连。 一次在看完戏往外走的时候,一个绰号叫“卿子客”的饭店老板苏子卿无意中听到了曹县长发出的一声叹息,他就开始琢磨曹县长那声叹息的含义。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经过进一步的观察和思索,他还真就给琢磨出来了,而且还想到了解决的好办法。 在餐桌上,他当着诸多官绅朋友的面,及时地向曹县长提出建议:“县长大人看那些红男绿女所演的小戏似乎有些不大过瘾,我建议县长做主,组建咱们自己的戏班子,自编自演。您喜欢什么,想看什么,白天夜里啥时候看,都完全可以按着您的性子来……” 大家伙儿一齐鼓掌叫好。 “苏老弟,你可真是我的知己啊!”“卿子客”如此善解人意,不由得曹县长不大为欢喜。 他乐哈哈地说:“这可就劳你大驾喽!” “好说好说。兄弟我办这等事情,简直是易如反掌。用不上一个月,我保证让县长大人看上好戏!” 这个苏子卿也真是行道深厚,很快就搜罗了十几个风骚靓丽的年轻女子组成了一个“姐妹戏班”,同时网罗了杨春旭,柳玉风等几个酸腐文人编写戏本。这些人也确是富有才华,而且相当卖力,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只用了五天时间就编出了《柳巷佳人》,又经过了大约十天的排练,就在县府大厅里为县长和他的家人朋友们进行了献演。 曹县长兴奋极了,不绝声地夸赞,并且给予了重奖。 之后,他们又接连编演了《烟花太岁》、《乱世娇娥》,还把民间千古传颂的“七仙女与董永”的爱情故事改节换词地编成了《七仙女下凡》。 曹县长看了简直无法再得意了:“嗯,好好,真是太好了,一出比一出有意思。我看哪,以后,咱就到各个剧场去演,在县城里推广,让全城的老百姓都欢喜欢喜……” 于是,在县长倡议下,由苏子卿牵头,曹威的保安团负责开场和压阵,在县城里轮番演出。 那些比较正规正道的戏班艺人相继落破,纷纷投奔他乡谋生去了。 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还是人们自愿去看,到后来就各个行业各个街道强行派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整个县城搞得乌烟瘴气,淫雨腥风…… 这一天,曹大县长过足了烟瘾,忽然想起来好久没回塬上看看了,不知道那个黄继维治理得怎么样了,光听他自己说好不行,得回去看看。再说,自己做了县太爷,就把那些乡里乡亲都给忘了也好象有些说不过去。对了,把戏班子也带上,在塬上演上他几场,让那些老土毛子看看如今我曹仕仁的威风,绝非从前可比。而且还可以顺便榨他们一把捞一笔外财…… 主意一定,马上就派人去给黄继维送信让他做好接待准备。 第三天起大早,由二子曹武三子曹龙率二十个兵护驾,带着特邀的客人和他的“姐妹戏班”乘坐彩棚马车,一路风光地回到了槐树塬。 稍息片刻,黄继维就主动邀请曹县长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巡视了“槐荫祠堂”和曹家宅院。 其实,刚开始时,黄继维心里巴不得曹仕仁不去看那宅院,怕他看出破绽来。 但他很快地就改变了主意。 曹仕仁回塬上,自己肯定得邀请他那些一家子的叔伯、兄弟前来赴宴,那些人能不跟他说起粮仓被烧的事情吗?一旦老狐狸听说宅院被火烧过,那他肯定要去看的,到那时候自己可就被动了,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了。 因此,他迅速地将戏班子人员安排妥当,就过来邀请曹县长了。 而黄继维这么做,也正合了曹仕仁的心思。他就是要让县里跟来的人好好看看他曹家的产业,看看他手下的人是怎样地对他忠心效力。所以他的兴致比黄继维要高涨好几倍。 尽管做了可以说是尽善尽美的修复和维护,宅院已经看不出任何被火烧过的痕迹,而且他也做好了临时应对的思想准备,但黄继维心里还是如同揣了十五只兔子似地七蹦八落,生怕被曹仕仁的贼眼看出破绽。 但当看到曹仕仁的脸上并无丝毫诧异和不满,甚至是一直那么呵呵带笑地向他的朋友们指点介绍,黄继维就要憋死的一颗心终于又红扑扑地活泛过来…… 当他们结束了巡视回到黄家的时候,酒宴已经准备好了。塬上该请的人也都早已经到齐了。 黄继维恭恭敬敬地将曹县长和他的朋友、戏班子人员以及应邀而来的客人请进了宴厅,接下来自是一番喧嚣和嘻闹。 宴罢稍息,曹县长的两个儿子曹武、曹龙就按照老子事先的安排,分成两路分别由黄氏二猛陪同,各自带着几个兵拿着花名册到塬上各家各户派卖戏票,当场收钱。 第二天一大早,这两路人马又分赴各村各庄去“请”老朋友们来看戏。 那些个头人族长哪个敢怠慢半分,彼此不约而同地带上礼物揣足了现洋,骑马坐轿地往塬上赶来…… 第十八章 好戏慰乡亲 善人再受辱 还真别说,到了晚上临开戏的时候,东大场院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不用说东房上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就是西场里的普通百姓也来了大半数。东坡的人在东边,西坡的人在西边。 好久也没碰到这么大的场面了,这些小百姓们自然都兴奋极了,彼此间叽叽喳喳,呼朋唤友,场面欢腾而沸扬。 来的人这么多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塬上的人没一个不惧怕曹家的威势而且已经被收去了票款所以来了。 二是那个“七仙女下凡”的吸引力。“七仙女与董永”的爱情故事千古传颂人间,但只是一辈一辈地听一些老人讲讲罢了。 而且,那些讲述者大都由着自己的喜好感觉兴之所致添枝加叶,使得说讲的故事如同一个娘养的十个姑娘----一人一个俏模样,从而把这个美好而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讲得更加神乎其神,简直把年轻人甚至一些中年人的胃口都给吊到了树梢上。 而这一回人家曹大县长给了这么一个从未有过的机会,能够真切实在地看艺人表演,谁不想一睹为快? 所以今儿个晚上,整个槐塬几乎是家家锁门、户户空屋,就连相邻的几个村子也赶来了不少年轻人。 正在大伙儿乱哄哄地相互议论的时候,忽听后面一阵喧哗,只见曹龙在前开道,后边黄氏二猛一边一个搀架着老蔫儿曹仕德,后面跟着曹正良一齐走了过来。 人们纷纷往两边靠,给这一行人让出路来。 曹仕德喘息着挣脱了黄氏二猛的搀架,由曹正良扶着走到西坡人群前面,有人赶忙给让出俩板凳,爷儿俩默默坐下。 曹龙真是干得漂亮,很顺利地完成了他老子交给的任务。 看到曹老汉被曹龙等人强行“请”来,人群中又起了轰轰的议论。 过了一会儿,曹龙又领着几个人手持长杆前来“打场子”,口里高叫着:“往后靠,往后去”“闭嘴,往后退……” 到了西坡人这边,因为本来给留出的地场就比东边儿小得多,而西坡人来得又多,已经是十分拥挤了,这时就一时难以退开,彼此乱挤在一处。 气得曹龙高叫一声,直把手里的长杆儿往人群里掷去,接着手往裆里一伸,掏出xx来对着众人浇起尿来。 人们“哎呀娘”地纷纷躲避,相互挤压成一团。 几滴臭尿溅在了曹仕德脸上,老头子眼睛一闭,紧咬着牙关悄没声地抹了下去…… 看到人群被镇得静了下来,乡总黄继维就引导着曹县长和他的朋友以及被特邀而来的二三十人乐哈哈地进场走到正面主看台上就坐。黄继维清了清嗓子仰着他的黄脸儿做开场白:“各位乡亲,各位朋友,我们的曹县长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儿空来回咱塬上看望大家,顺便带了个戏班子演几出戏,让大家伙儿开开脸儿看个新鲜,解解闷儿……” 戏开演了,首先就上演主打剧“七仙女下凡”。 二胡、唢呐、筝与琵琶合奏出一段勾人心魂、引人入胜的仙曲儿,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不大一会儿,随着乐曲的变奏,幕布拉开后,一个接一个娇艳俏美的年轻女子翩翩飘落。 只见她们一个个翅首弄姿,左顾右盼,好似在欣赏着人间的美景…… 唱词伴起:“槐荫为媒成仙配,织女牛郎鹊桥会。千古传颂人向往,共尽人间天堂醉……” 台下观众的鼓掌声、叫好声、口哨声混合着台上的歌曲声,真是说不尽的美妙而热烈…… ………… 但戏再往下演去可就变了味儿了:七个女人把仙女们演得一个个放浪不羁,把后出台的董永围在中间推来拉去,嬉笑连连…… 传说中的董永原本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穷家汉子,穿着破旧衣服,满面愁容。 而戏台上的董永却打扮得油头粉面,说起话来也怪声怪调。一方言语挑逗,另一方轻俏放荡。 人群中起了一阵议论:“这是啥子戏啊?” “这哪是七仙女呀,这不是烟花女吗?” “看那个男的,哪象董永,倒象个二流子!” “哎对了,我听人说,这些人都是些烟花女……” “别吵吵,接着往下看!” “往下看,董永求媒了……” 台上的董永对着“槐荫树”叫着:“槐荫树啊,槐荫树,我与这位大姐意欲婚配,请你为媒,你开口讲话呀……” 戏词原本是很感动人的,但台上那个男演员说讲时却显得油嘴滑舌,他身旁的那个女人也是矫揉造作、媚眼儿乱飞…… 人群里又开始议论起来了:“看那样子,不是在寻花问柳吗?” “是啊,那不是妓女在拉客吗?” “这是啥子好戏啊,真是糟蹋了仙女儿啦!” “太他妈不象话啦,别看了……” “这种戏也真不是咱们这样人能看的……” “可真是看不下去了,还不及回家睡觉舒服呢……” “是啊,快回家得了……” 人们是越看越别扭,越别扭就越议论,越议论也就越气忿,有几个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挤出人群走了,越来越多的人也一堆一伙儿地退场走了…… 戏演了不到一半,人群就走散了大半。 剩下那些继续看的人,除了胆小不敢动的就是觉得满有刺激挺好玩儿的…… 曹仕德被儿子曹正良和后赶去的女婿胡家旺搀回家时,“哇”地一口鲜血喷到炕上,从此一病不起。 直到曹正良去县城把那位康先生再次请来悉心调治,过了一个多月才见好转,但从此阴丧着脸,再不出门半步…… 第十九章 莘莘学子归 不尽娘儿泪 一九二四年深秋的一天。 傍晚,艳阳西照,田野上一片墨绿。收过了大田冬小麦播种后,一连赶了好几场秋雨,那麦苗儿长得是黑油油的绿,蓄足了养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雪天气。 从远处的一条大路上,走来了两个年轻人,年龄大约二十二三岁,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学生装,各自肩挎着一个大包囊。 个子高些的,身材略显单薄却显得气宇轩昂,眉宇间透溢着一股聪敏和热情;个子矮些的身材较胖,圆圆的脸上自然带笑,显得憨憨厚厚地招人喜欢。 此刻只见瘦高个青年脚步匆匆,潇洒有力,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前行,而胖青年却气喘吁吁,脚步有些发沉而散乱,脸上早已经汗涔涔的了。 走着走着,高个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似是在等待急赶不上的胖子。 胖子赶上来,“嗵”地捣了瘦子一拳:“你走那么快,是想把我累死咋地?” 瘦高个青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远方。 目力所及,那是一片突出的高地而四周是平原和低冈。高地上一连片的槐树林,树叶儿已经发黄,远远望去是金光闪闪。 他手指前方兴奋地说:“大海,快看啊,那就是槐树塬,那就是我家乡……” ………… 曹仕德老汉披一件粗布汗褂子,蹲在屋前的石阶上“吧吧”地抽着长杆儿大烟袋。 老伴儿孟珏茹坐在一旁正在给小孙子缝夹袄,还不时地起身去翻着晾在石阶上的秋菜。 曹老汉皱着眉头嘟哝着:“你看你,一下午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地忙叨人不啊?” 孟珏茹拂拂袖子叹了口气:“唉,也不知咋啦,我这心忙忙叨叨地……” 她又坐下去拿起夹袄来缝着,可是缝了没几下,又站起来去把那秋菜拾起来往筐里装。 曹老汉嘿嘿一声乐了:“你呀,那菜又没晾干,你拾它做啥?” 孟珏茹也自嘲地笑笑:“行了你别嘟嘟了,我也不在这里气你啦,我去帮她们做饭去”。 她走了几步又回来,从地上端起她的针线笸箩。 这当儿,大门被人敲响了。 孟珏茹哆嗦了一下,心里咚咚地跳起来。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 打好几天起,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闹得她心慌意乱,使她呆不住也静不下来,总想找活儿干,却又心神散乱地一样也干不完。她说不出是咋回事,可就是一个劲地心慌,说痛不痛说痒不痒,一忽儿酸酸地一忽儿又凉凉地。 她不止一次地默默祷告:“老天爷保佑,可千万别出啥事啊。” 而这时的敲门声着实使她受到了惊吓。 她想:“儿子正良一家四口去了梦兰娘家,说好要住半个月还没到回来的时候啊,孙子宝春去了他小姑家玩也会在那儿吃晚饭的,而且这门,也不象是熟人敲的呀……” 他扭头看看曹老汉,老汉只管磕打烟袋未予理会,她迟疑着…… 门又响了三下,并有人扬声问着,而且声音显得很急迫:“有人吗?请开门……” 孟珏茹感觉心被狠扎了一锥子似地揪揪地疼。 她扔掉手里的笸箩,一溜儿小跑着去开门。 门开了,只见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小伙子,不认识。 她颤着声儿问:“你……你们找哪个啊?” 瘦高个青年凝视着她。 面前的这个妇人鬃发花白,面色暗褐,额头和眼角堆着几条皱纹,已全然不见了记忆深处那云鬓高挽,温润白皙的面容,只是那端正匀称的轮廓依然分明可见。 母亲,是母亲,是我那日夜思念的亲娘啊! 他的眼里一下子就涌满了泪水,紧跟着跨步上前抓住母亲的手急切地叫着:“娘,您是娘啊!”说着就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胖青年也跟着跪下去。 孟珏茹惊得变了声儿:“啊……你……你是……宇儿?” “是我啊娘,我是正宇呀!”曹正宇抱住了母亲的腿,语声哽咽着。 孟珏茹“哎呀嗯”着拉起儿子:“宇儿啊,你可回来了……” 曹正宇指着胖青年对母亲说:“这是我表弟陆大海……” 孟珏茹眼里闪着泪光:“嗯,好,好呀,快进屋……”她一手一个拉着两个青年的手,三人一起走进院里。 孟珏茹边走边喊着:“老德子哎,三儿回来了,宇儿回来啦……” 曹老汉听到喊声,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撇掉大烟袋,趔趔趄趄地奔上前来,抱住儿子的手“哎嗯”地叫着…… 一连几天,曹仕德一家人都沉浸在无限的悲喜交集之中。 曾经的思念和牵挂,多年来积压堆聚在心头,使他们感觉难言的沉重和憋闷。 如今这不期而至的突然相见,使家人们在一瞬间陷入了惊愣和慌乱,紧接着便是喜极而泣。 这份情感的转换,宛若江河开闸泄洪,刚才还是波平浪静,而转眼之间就激流澎湃一泻千里。 父子母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语说不尽,一汩汩悲喜交集的泪水流不完。 曹正宇在刚满六岁时,就被父亲送到省城寄养在表姑夫陆举人家里上学读书。曹仕德严令学业不成不得回塬上,家里人也不许探望打搅。 这十几年来,父亲只去看过两次,两个哥哥也只各陪母亲去过一次,其他人便从未得见。为了让曹家能出个人才撑持家族,虽相隔不足五百里路却不得相见。 那份思念和牵挂,尤其对于母亲孟珏茹来说,真如那东海之水,时时浪卷涛涌…… 第二十章 寄学存大志 怪病袭县长 陆举人名叫陆绍增,是前清最末一代举人。因性情儒弱不善交际,更厌恶仕途官场的混乱和丑恶,便辞去官职继承父业做了一名盐商。虽然受性情所锢,没能象父亲那样拓展业务累积钱财,却也得以自由自在,生活尚能维持得住。 他自己虽然半路改道经了商,却严管苛求子辈的学问修养,期望他们学业有成,做个栋梁之才。 曹正宇自小就长得可爱,头脑聪敏,学业上也特别用功,因此很得陆举人喜爱,尤其姑母更是将他视同己出关爱倍至。 他有一个小自己一岁半的表弟,叫陆大海,是陆家的独生子。两个小家伙在一起念书一起玩耍,情同手足,形影不离。 后来正宇考上师范住宿学校而大海未及,两人才算分开,但也能经常见面。 兄弟两人是亲情不减而更加志趣相投。 曹正宇两年之前已经毕业,因品学兼优被留校任教。那时他本应该而且曾经打算回塬上看望父母兄嫂,诉尽那份相思之苦,也汇报一下自己的学业。 但是,他却没有做到。因为,火热而激跃的现实生活,不但阻挡了他而且深深吸引了他,也使他全身心地参与到了其中,一天天从早到晚几无空闲。而那个回家的念头,每每就象夏夜晴空里的流星,只那么一闪就消逝了。 他每天都处在无比紧张和兴奋之中。 省城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平等、自由、革命、进步”早已经成为了大多数青年人的愿望和“工运”“学运”的主题,近几年更如野火春风般激跃蓬勃: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请愿游行接连不断此落彼起。 作为一名时代热血青年,他很自然地参与了其中,并被推举为“学生联合会”的组织委员。 他曾被当局军警打过抓过,多亏陆举人通过关系重金通融,再加上学校的极力抗议和担保才被释放。 学校校长郭长中先生对他尤为关爱,多次请他到家中做客。 郭长中的独生女儿郭珏珺(玉君)比曹正宇小两岁,青春伶俐,性格活泼,聪明好学,而且思想进步崇尚革命。 曹正宇同郭珏珺相识了,由于志趣相投,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他们在一起探讨许许多多的问题: 为什么中国这么一个古老的大国却屡遭外侮而不争? 为什么进步的思想会遭到诬蔑和扼杀? 为什么学生的正当请愿会遭到当局政府的破坏和镇压? 为什么国民革命变成了军阀混战?什么样的革命才是真革命,也才能够抗击外侮,拯救劳苦大众?为什么那些共党分子的思想和主张会遭到军阀政府的仇视、歪曲? 中国的出路在哪里?我辈青年该向何处去? 这些问题他们时常争来论去,却始终得不到令他们满意和信服的答案。 他们争论时言词慷慨激烈,无遮无掩,争论过后又一起说笑,一起散步。 郭校长很为两个年轻人的激情所感动。他适时地补充着他们的疑问,并同他们一起探讨。 他深信,这两个年轻人将来准是革命的栋梁之才,但必须加以引导和调教,因为他们太年轻、太幼稚而过于激进和锋芒毕露了。 有多少热血青年,在他们的革命思想刚刚萌芽、革命主张尚未明确、革命道路尚不明朗的时候,却过早地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又有多少青年因为挫折、失败而悲观、彷徨、沉沦甚至失志变节? 既要肯定这是当前革命的代价,也要承认这是盲目革命的失误。所以,他经常告诫他们:要细致要有耐心,革命需要激情勇敢,更需要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斗志。 “按照历史发展规律,革命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达到和完成的,而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长期艰难的,甚至是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漫长过程。革命是注定早晚要成功的,就如同漫漫长夜终有尽头,太阳终归是要升起来的。” “每个有志革命的青年,要注意团结和争取别人,同他们融合在一起。要善于启发和引导而不是把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强加给别人,使他们自己觉悟自己提高,这样才能结成同志以达共同进步,共同行动……” “辛亥革命后几年的迷失和痛苦经历,对中国的先进分子来说,是一件好事。” “旧的路子走不通了,必然寻求新的道路。” “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使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愿望更加迫切;‘五四运动’使中国的正义力量开始了联合;“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使中国的革命性质和情态发生了新的变化……” “改变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实行工农民众的大联合。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和方向……” 曹正宇非常钦佩郭校长的学识和观点,同时在他心里也一天比一天地肯定着:“郭先生一定是个共产党人,而且可能是个领导!自己今后要跟随郭先生一起革命……” 西场里的乡亲听说老主家三少爷回来了,都纷纷过来探望。看见曹正宇气宇轩昂,仪表堂堂,言行举止大方、朴实、热诚,说起话来句句顺耳,字字暖心,每个人都打心眼里喜欢上了曹正宇。 他们欢欢喜喜一连声儿地向老主家夸赞着,并一再邀请两个青年有空过去他们家里坐坐…… 正当曹仕德一家人和西场里的众乡亲都处在兴奋和欢乐之时,东房上的几个大户人家却接连得到了乡总黄继维的通知,并在黄的催促和带领下,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赶奔县城而去…… 原来是大县长曹仕仁病倒在床起不来了了。 他的病看起来似乎很重。 刚开始时,他只感觉全身乏力,头晕恶心,后来越发寒热交变,身上还起了一堆一片的红疙瘩,非但奇痒难挨,还冒着浓浆,下身要害处就像插进钎针一般扎心地疼,还一股股地淌血水儿,腥臭剌鼻。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把他折腾得失了人样儿。 可把他的两个老婆代氏和刘氏吓晕了,一个个不停地哭天抹泪:“这是什么病啊?怎么会这样子呀……” “咱们老爷可是从来也没得过病的,怎么一病起来就这么吓人啊?” “这到底是什么病啊?从来也没见过啊……” 在一个绰号叫“钱串子”的钱庄老板钱川志的建议下,被称为“神医”的康先生被请进了县府大院儿。 这个康先生原名康仲仁,祖传几代开着“康记医馆”,为全城百姓克治了很多病灾。他不但对那些穷苦百姓给予低费或免费医治,而且对一些鲜症顽疾都主动上门进行研治。 多年来,城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从前,他的医馆里来过一对邻县的夫妇,女的肌肤枯黄,全身肿胀如同灌满了水,腹腔内一根大虫分明可见。他们在本县第一名医陈天一处求诊,陈先生诊断后开了药方:煎服,先服半两砒霜,再服二两疤豆。二人拿了药,因心里不打底儿没敢服用,经人推荐就求救康先生而来。 康先生诊断后,在处方上略加改动,加大了剂量。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因此二味皆为剧毒,服其一可令人亡。今二者同服且剂量之大实难服众。 康先生解释说:“那位先生看得不错,配药也对,只是差了两处。一是剂量不够,非但毒不晕大虫反会将病人折腾死。而剂量超了,会将大虫毒死在体内,患者不死也得遭受剖腹之苦。二是不能分开用药,一毒一泻两药混合煎服效果最佳”。那夫妇就回去了。 数天后,那病愈的妇人携十多个亲朋前来叩谢康先生大恩。在场之人无不叹服。 而那个陈天一闻知此讯则惊诧不已,就关了自家医铺来拜师学艺。一年之后,他辞别康先生到外省行医,不久便也名满全城。这件事在百姓之中轰传起来。 人们都称康先生为“康神医”“康复生”,足见其医术之精绝,医德之超凡。 全城的百姓都非常敬慕他,就连那些无恶不作的地痞混子、为富不仁的官商豪绅对他也都是恭礼有加…… 曹仕仁的病,他一眼就看出是气血失衡,脾肾虚弱,底气亏空,系过量饮酒和滥行淫欲所致。 他虽然心里十分憎恶曹仕仁的品性和为人,但作为医者,他还是尽心尽责为其诊治…… 他诊断完了之后,对身旁的曹武说道:“请跟我回医馆取药。” 代氏和刘氏哭哭涕涕地跟在后边追问是什么病,康先生都未作答。 曹武不耐烦地说:“你们就消停一点儿吧,还有康神医治不好的病?” 回到医馆,康先生调配了药剂,交给了跟来的曹武。 而在回县府的路上,曹武的内心一阵翻腾,他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嘴角还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二十一章 热血求同心 倡学拯黎民 曹正宇的归来,给全家人和西场里众乡亲带来了欢乐。 乡亲们碰到一起时都相互议论着。 尽管还不知道曹正宇能否给他们带来一些什么帮助,但他们心里都好象有一种淡淡的甜甜的的感觉,而暂时把自己那些郁闷和苦难抛在了一边儿。 连日来,曹仕德一家人亲情交叙,自然也涉及了曹正宇今后的打算和去留问题,这是全家人最为关注的重要事情。 曹正宇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全家人的意料,甚至把父亲气得好几天都阴沉着脸不与他说话。 曹正宇的话说得那样明确而坚定,看来这个想法绝不是随意产生出来而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考虑的。 那晚上,全家人都围坐餐桌旁吃晚饭。大家边吃边谈着。 曹正宇说:“我要在槐树塬建一所学校,教塬上的百姓尤其是青年和孩子们来识字学文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当即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刚才还欢喜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全没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原以为正宇这次只是回来探亲,住一段时间就会回去寻职谋官儿,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打算。 只有他旁边的陆大海会意地微笑点头。 曹老汉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你是想在这塬上出息个人物?” 曹正宇笑了笑答道:“是啊爹,咱这塬上很需要一所学校,乡亲们很需要识字受教育……” 曹老汉闷哼一声说:“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你能出息得起来吗?啊?” 孟珏茹见老伴儿脸阴得吓人,就接过来说:“老爷子,你先别生气啊。让正宇把话说明白点啊。” 曹正良也说:“是啊爹,让三弟把他的想法说完,咱们再看看行不行吧?” 曹正宇点点头微笑着说:“现在,各层各界的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国民教育的重要性,纷纷呼吁提倡乡学。有很多地方都建立了乡村学校,教育乡民培养人才,这是改变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根本途径。再说……” “你不用再说了!看你说话一股子学生腔就不行!” 曹仕德已经气得喘起了粗气,他忍不住打断了儿子的话:“我们忍了这么些年的窝囊气,你在省城学了那么些文化,就为了回来这破地方教书?” “爹,您听我说啊?” 曹老汉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撙,闷哼一声起身走了。 孟珏茹苦笑一下,说道:“唉,这老头子又犯毛病了。” 她看看大家,笑着说:“别管他,咱们吃饭,先吃饭……”曹正宇边吃边说:“娘啊,父亲可真是好脾气啊!” 一直也没插上嘴的曹玉秀说:“可不是吗?都是娘惯的。三哥,你别管爹,他待会儿就好了。你接着说吧。” 孟珏茹叹口气说:“也难怪他呀!正宇啊,你爹的心思你知道吗?当初送你去省城你表姑家里读书,就是指望你能完成学业,大小谋个官职,为咱曹家撑直腰杆儿,争点儿光彩。” 大家都停住吃饭,一齐看着母亲。 孟珏茹笑笑接着说:“但是这几年来,世道混乱,他也改了想法儿了。他不指望你当多大的官儿,只想你能在外边寻个职,站稳脚,以后再娶上媳妇成个家,安安顺顺过日子就行了。不管你去哪里,只要你能安安顺顺地不受气不受欺,他就知足了。但是,他心底呀,可真是不愿意你回这塬上来……” 曹正良说:“是啊,这塬上乱七八糟,东边人横行霸道地,咱啥事儿也干不成!” 曹正宇说:“是啊二哥,照这样下去,这槐树塬能发展到现在的繁荣,也能退回到原来的荒凉。正因为这样,在这里办学校就更必要了。乡亲们老一辈子一辈地穷困愚昧遭人欺压,这种不公平的现状只有靠接受教育才能改变啊。教育不但能让人增加文化知识,还能开阔心胸增大胆气……” 曹正良说:“三弟,你说的道理是不错的,可在咱们这里行不通啊……” 习梦兰接过话说:“我看哪,三弟先不要搞那么大举动,就在咱家里办个私塾,教咱们本家亲戚的孩子读书识字吧,如果办得好,再建个大点儿的!” 曹正宇笑笑说:“二嫂说得好。但是,咱不能光想着本族和自家的利益,还得为更多的乡亲想想。这槐树塬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所有的人家都是有贡献的。咱们如果只想着自家的好处,塬上的百姓会怎么看咱们呢?他们都需要识字受教育啊……” 孟珏茹轻轻嗯了一声:“正宇啊,娘看你是下了决心的,是不是?” 曹正宇微笑着点头:“是啊,希望娘能支持我,希望全家人都支持我!” 曹玉秀笑着说:“放心吧三哥,咱娘啊一保准儿支持你,我们也都支持你。是吧,家旺?” 她旁边的胡家旺一直也没说话,见媳妇问他就赶忙说:“是啊,办学校对乡亲们大有好处,我想,很多人也都会支持的!” 习梦兰笑着对婆婆说:“娘啊,要不您就让三弟办办试试?” 孟珏茹也笑了说:“看你们一个个都向着正宇,我还能挡得了你们吗?” 大家都笑了。 孟珏茹笑着对陆大海说:“大海呀,你们哥儿俩早就计划好了吧?” 陆大海憨笑着说:“是啊舅母,正宇哥很有志向,他不但有才学,而且不流俗常,我父母都很赞赏他,也同意他回来办学校,还让我好好帮助他呢!” 曹宝春一直在闷头吃饭,这时瞪着大眼睛看着曹正宇,一脸严肃地说:“三叔,你办学校,我做你的第一个学生!” 曹正宇点头微笑:“好的。宝春,有志气!” 习梦兰身边的两个小男孩儿见哥哥说话了,也一起嚷起来:“我也要当学生……” “我也要有志气……” 又过了几天,经过曹正宇和陆大海的再三恳求,加上孟珏茹带领儿女们的推波助澜,曹仕德老汉终于放走了满脸的阴云松了口气:“哼,你小子喝足了墨水灌大了野心,不让你耍耍闹腾,我不真成个老糊涂了?” 孟珏茹哈哈大笑:“不,不,你不糊涂,你啥时候糊涂过?你一直都很聪明乖巧啊……” 曹玉秀接着说:“三哥,有我和二嫂出马,保证给你招来学生!” 习梦兰笑笑说:“我和玉秀有一班子好姐妹,先从她们开始……” 曹正宇兴奋地说:“谢谢爹娘,谢谢二嫂和妹妹!” 他握住曹正良的手说:“二哥,有你们的支持和帮助,这学校就一定能办好,咱们槐树塬,一定能够改换新面貌。” 他又转身拉住陆大海的手说:“大海,你我同心,共求大成!” 陆大海憨憨一笑说:“没问题。幸得与兄共事,弟当竭心尽力,保证做好你的助手!” 动员和说服工作颇为顺利进展很快。 曹正良、习梦兰、妹妹曹玉秀带领着曹正宇和陆大海,首先在族内的几个好朋友之间开展工作。 这些人与曹家关系近便,甚至有几个汉子还与曹正良是贴心兄弟,都纷纷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读书。 之后,他们又走家串户地说服动员,以曹姓的孩子为基础,力求全塬上的孩子都来上学。仅仅五六天功夫,就有二十多家报上名来…… 第二十二章 逃命为避打仗 县长旧病新伤 一天早晨,曹正良、曹正宇、陆大海和胡家旺正在西大场上勘测建造校房的位置。 胡家旺忽然发现后面林子里晃动着几个人影儿,他就悄悄地挨过去。 等靠近一看,都认识,是塬上的李季香、吴喜奎,赵杠子等五六个人。 曹正良三人也跟了过来。 那些人也发现并认出曹正良和胡家旺来,那个大个子李季香向他招手低声喊着:“曹家兄弟,你们过来!” 几个人就走过去。 曹正良问:“你们……你们在这里干啥呀?你们不是在城里当兵呢吗?” 李季香递给他一支烟卷并给他点着,哭丧着脸说:“我们没法干了,跑回来的。” 吴喜奎说:“再跟着他们,命可真就没了!” 胡家旺说:“听说你们干得挺好的,怎么跑回来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赵杠子说:“要拉出去打仗了,我可不舍得这条命!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呢!” 李季香拉住曹正良说:“咱们在这坐会儿,我把细情告诉你们……” …… 昨天早上,县长曹仕仁从梦中醒来。 他的病用过康先生的十几副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见好转,不发寒热了,全身褪去了一层皮,面色也红润起来,只是精神头儿还不很足,体质还很虚弱。 “哎呀他娘狗日的,真是好玄哪,差点儿命就没了。还好,总算熬过来啦。看来,我的福寿还长得很哩。” 他哼哼着翻了个身,迷迷朦朦看到长子曹威和女婿王克群默默地站在床前,似是站了很久。 他缓缓地问道:“威儿,有啥事儿吗?” 曹威上前一步说:“爹,你醒了?是有一件事,还……挺急的。” 曹仕仁“嗯”了一声:“怎么回事儿?” 曹威看了看王克群。 王会意地走上前说:“爹,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吴左眼儿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曹仕仁“哼”了一声:“这个左眼子又来要钱?” 王克群摇摇头说:“这回可不是要钱而是要人哪。我还是念念他的信吧。” 他展开手中的信签读着:“曹县长均鉴:为了国民革命之需要,我部亟需扩充兵力。现任命曹威为二营营长,王克群为团部机要参谋。望曹县长接令后即派曹王二人率领保安团全部兵士赶来我部整训。此令。旅长:吴仁伟……” 原来,吴左眼已被提拔为第六军三旅旅长。官儿是大了一级,兵力却严重不足。 原来的三旅旅长王军武带着一个半团哗变后进入汉王山重新当了土匪,吴左眼率部参与追剿,不但被王军武的部队消灭了一个营,还被拉过去一个营。 他被提为旅长后,必须要增加两个团的兵力。 他到处招兵抓丁补充兵力两个多月了,却连半数都没达到。 半夜里,他正在心烦意乱愁眉不展时,忽然想起了曹大县长那二百多人的保安团。 他当即亲自写了一封信作军令签发,派快马火连夜速送到了曹威手里。 曹威接信后和王克群商议了大半宿,商议的结果是:必须无条件服从吴左眼的命令。 这道军令,如同给了曹仕仁当头一棒。 他做这个县长可全靠曹威、王克群和他们保安团的维护,否则的话,别说当这么长时间的县长,就算是平平常常平平安安地活着都怕是很难呢,有多少人想刺杀他,只因有这严密的保护才得平安。 现在,吴左眼儿把曹、王连同保安团一起抽走,他这县长还能当下去吗?县长手下岂能无兵? “他娘的,这个没人味的左眼贼,你这不是拆我的台,挖我的根吗?你够阴够狠,你可真是缺了他娘的八辈子德了……” 曹仕仁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吴仁伟,但又不得不这样考虑:敢违抗他的军令吗?那可是个又狠又毒没一点人味儿的铁杆儿土匪啊,如果不给他派兵,他真可能带他的队伍杀回来,那他娘地可就草鸡啦。而真让曹威他们去了,我这里可怎么办啊?我的娘老子啊? (曹氏父子考虑得真对,吴左眼确是做好了准备,他当时就告诉他的副官:“如果他们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咱就立马挥兵杀去,收了他的保安兵,毙了那个老土瓤子”) 曹仕仁再也顾不得病体虚弱了,立命曹威召集所有心腹谋士来县府商量对策。 人员几乎都到齐了,可唯独寻不见税务局长曹武,派出去寻找的人接连回来报告说找不到。 曹仕仁气得牙根子冒血了:“他还能上天入地了?再去找……” 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曹武。 曹仕仁气喘呼呼地靠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翻弄着大眼珠子看着他的儿子女婿和那一帮子心腹谋士。 这些人刚开始还议论了几声,后来干脆全场沉寂。 太平日子里,这帮子家伙在一起凑凑热闹还行,跟在主人后面“呜嗥”起哄,也是威风八面,可一旦遇到大事难事儿就老实了。 这会儿一个个地全都耷拉下四两眼皮,仿佛在学和尚坐禅似的。 就连一向精明强干的长子曹威也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咂着香烟卷儿…… 曹仕仁禁不住又气又急,是“咳咳咳”地一阵猛喘。待稍稍平缓下来,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女婿王克群,希望他能象往常一样拿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王克群起初一直静听着那些蠢蛋发表高见,后来见他们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断了项筋似地,不禁心里暗暗嗤笑。 此刻,见老丈人眼里满含了期望看着自己,就上前一步说:“爹啊,您别着急。我看,这事只能这么办了……” 曹威和他的那帮子亲随谋士立时来了精神头儿,一齐支楞着脑袋凑了过来:“快说,快说呀!” “有什么好主意?” 王克群微微一笑说:“我们把新招来的兵全留下,多留一些枪,劳烦二哥掌管,暂时维持秩序和保护县府安全,再回槐塬调一部分护乡队员补充进来。我和大哥带那些老兵赶去吴部。如果吴旅长真给我们好处,我们就会壮大实力。家里若有风吹草动就立即给我们报信,我们带兵杀回来……” 大伙儿又是点头又是夸赞。 曹仕仁心想:这也算是个最好的主意?顶多算是个权宜之计,我他娘地早想了好几遍了。 但是他也不好当面指责王克群,因为他觉得,王克群虽然也没出啥高招儿,却也决不同于自己的几个狗屁儿子…… 正在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兵,倒提着大枪跑得帽子都歪了。 他连呵带喘地报告说:“不好了,不好了,那些人听说要开出去打仗,都不愿意,还跑了三四十个……” 曹仕仁听了,翻翻白眼,闷哼一声就背过气去。 曹威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娘个孙子地,真是反了天了,把他们抓回来,扒了他们的皮……”他拔出枪来就往外冲。 王克群赶紧把他拉住:“大哥息怒!恐怕来不及了。暂时先放过他们,现在我们赶紧把队伍稳住,集合起来到吴部报到……” 第二十三章 父子因色背离 官绅喜怒难分 曹威和王克群带着保安团的那些士兵去省城了,曹仕仁是又气又急又毫无办法。 而在此时,他的二儿子曹武却正在东关大街里弄的一座小阁楼里,与一个娇美可人的年轻女子恩爱缠绵着。 自打康先生给曹仕仁看病配药那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了。 这座阁楼是县长曹仕仁送给他心爱的天尤仙女崔小凤的礼物。在他生病之前,这里是他自己的爱巢,而在他病倒之后,就变成了他儿子的天堂。 崔小凤年方二十,个头不高不矮,身材匀称,娇俏丰盈。那脸蛋儿宛若贝蕾初绽,白皙里透着淡淡的粉红,那眼睛,鼻子,小嘴儿连同那粉嫩的两腮,都那么不大不小不凸不凹,搭配得实在周正匀称美妙极了,而那颈、胸、腰的轮廓和比例,就更称得上是天成之巧。尤其那一抹儿潮湿而迷蒙的眸光,更是流淌着丝丝期艾,再加上身着一袭白色淡粉的裙衣,恐怕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底里免不了顿生无限的艳羡怜惜甚至愁苦郁闷。 崔小凤原本是曹武结识的一个歌妓。 曹仕仁举办“五十大寿”庆筵那天,曹武把崔小凤请来为寿父献艺献歌。 曹武的本意是让崔小凤来见识见识曹家的地位和权势,使她为之心动甚至折服,自己再追求一番,她肯定就会死心塌地跟从他了。 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曲歌舞之后,她却在眨眼之间就被他的老子占为了己有。 崔小凤的绝伦风韵,纵是当年的柳下惠也恐难抵御那分诱惑,更何况一向淫思甚重霸心狂放的曹仕仁呢。 “我的娘哎,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妞儿啊,我这大半辈子真他娘地是白活了!” 曹仕仁在崔小凤向他行礼的时候就全身麻酥了,当她为他表演歌舞时,他一双贼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感觉简直心都醉了,崔小凤唱的什么词曲他根本就没听进去。而当崔小凤歌舞完毕重又向他施礼时,他简直控制不住想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一口吞进肚里。 他当即命人将崔小凤请进后房,并亲自跟去安排了丫环婆子好生奉侍,而全然不顾他的两个老婆、儿子媳妇和他那一大帮子官绅朋友都在那里,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在宴席上,因为心神牵挂着那个美人胚子,他的酒就喝不出香味儿来也真是喝不下去了。 那些来宾贺客们也一个个没了酒兴,他们的曹大县长如此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甚至还显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 “再呆下去可就真是他娘的不识趣喽……”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接着就一个连一个地起身告辞。 曹仕仁也正好就坡下驴地吩咐送客。 还没等贺客们走净,他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后房。 他迫不及待地将下人赶出后,上前就抱住了崔小凤,口里叫着:“小仙子,你跟了我吧……” 崔小凤吓得晕头涨脑说不出话,曹仕仁就喘着粗气乱亲乱啃,崔小凤本能地推他并尖叫起来。 曹仕仁猛烈地喘息着:“你别叫,没有人敢搅我的好事!你顺从我,我不亏待你啊”,他亲住了她的嘴,扯掉了她的衣裙,崔小凤吓得晕迷过去…… 之后,曹仕仁给了崔小凤一大笔钱,又为她买下了这坐阁楼。 而崔小凤呢,虽然她从心底里厌恶曹仕仁这个满身肥肉,性情狂放,恶名满城的老流氓,但又实在抗拒不得,也就只好任他所为了。 并且她又打定了主意,既然陷在他的手里脱不得身,不如干脆都顺着他,等得够了钱财再寻机会逃出去。 这样她就极尽心力地顺遂和配合他…… 曹仕仁也确是有能力和经验,每次都把崔小凤弄得情欲高涨,娇呼连连。 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宝贝”地叫个不停:“我得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没一个能比得上你!你是月里的嫦娥,九界的仙女,你是水晶和金子做的,你是最美最值钱的玉啊……” 崔小凤则坐在他的大腿上,捋着他花白的胡须,更是吹气如兰莺声燕语:“你都这大年纪了还搞得这么好,你真会弄,把我弄得活着想死,死了想活,你把我揉碎了,又把我粘起来……” 曹仕仁一连数日泡在这里,就把他那些所谓的“公务”连同轮流做庄请他看戏赴宴的那班子绅士雅客,都一并抛到爪哇国去了。 而这些名绅官商在得知细情的当时,都一个个后悔得直拍后脑勺子: “早知道咱们的县长大人喜好这一口,何必耽误我那么多时间花费那么多钱财呢?” “天天只顾着陪他看戏饮宴,耽误了我多少正事儿啊!” “是啊,不但买卖撂了荒儿,相好的也跑了腿儿,想想都咯血呀!” “我他娘的也是整天价晕头转向腿肚子转筋哪。” “这下,咱们可缓缓气儿,自个儿好好享受享受啦。” “真是太感谢这个小婊子的救命之恩啦……” 这帮子家伙一个个喜眉笑眼乐哈哈地掉转马头车头,各自寻窝儿寻点地消闲取乐儿去了,县府门前总算是得到了一分清静…… 曹武的好梦被父亲打破,眼见着自己的心肝尖儿被老家伙剜去了,起初他是非常怨恨的。但他就是胆子再大也还不敢同他的老子来争。想到老东西的凶猛狠烈,而崔小凤也不知有多会曲意逢迎。 他简直恨极了,恨他的混蛋老子,自然也恨崔小凤。恨极无奈就到“卿子客”那里去找妓女发泄,有时也在家里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媳妇当作崔小凤云雨一番,解渴后也就不那么想也不那么恨了。 时间长了,他也几乎要将崔小凤忘记了,没想到这回突然来了转机。 他的老子现在只顾躺在床上“哎呀哼”了,哪还有心思和力气顾及崔小凤呢? 曹武在跟康先生到医馆取药时,就在心里暗暗叫着:“这是报应。你就是占谁的女人也不该占我的呀!” 同时,对崔小凤的那份思念和欲望又翻腾上来更加急如潮涌…… 那个晚上,崔小凤开门一见曹武进来,先是一怔,接着就嘤嘤哭泣起来。 她眼里噙着泪珠儿幽幽地说:“二少爷,你怎么才来呀……” 曹武心疼得一把把她抱住就疯狂地亲着吻着。 崔小凤闭上眼睛,任由曹武揉摸爱抚,她也开始回吻曹武…… 两个人都激情如火,再也难舍难分…… 第二十四章 小儿智赚乡总 老汉转忧为喜 曹仕德老汉虽然同意了三儿子曹正宇在塬上办学校的想法和要求,但他内心里还是疙疙瘩瘩地,时不时地摇头叹息。 他半阴着老脸对老伴儿孟珏茹说:“他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就算是有满脑子学问和满身的本事,我谅这学校他也办不成。” “且不说西场里乡亲支不支持,单单东房上那边就不好对付,他们不但不会允许,还可能想方设法地破坏。我暂且让他办着看。到时候他要真能成事,我当然就会全力支持。” “但是,如果办砸了,你可别怪我赶他走。让他立马痛快儿地回省城给我寻职谋官去。爱做啥做啥,混好好过混孬孬活,我眼不见心不烦。只是绝不准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孟珏茹自然理解老伴儿的心思,他的话也确实说到了她心里的痛处。 从感情上说,他真希望三儿正宇能永远留在塬上,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他无所作为,她也不舍得再让他离开。 想想那过去的十五六年,她这个做母亲的给儿子的关爱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为了让世代软弱窝囊的曹家出个人才,宇儿那么小不点儿就离开家离开父母,在别人家里成长求学,那得有多么不容易啊!他自己得吃了多少苦啊。 孩子长大了,学问也有了,虽然说是陆举人的关怀和教导,可也得靠他自己的决心和努力啊。 好孩子,娘的好儿子,你就按你的设想做吧,无论如何,娘都会帮你的,决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不管你做到啥程度,娘决不再让你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三儿子。 从前,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对长子正义的关照上,那是姐姐的托付和期盼,是姐姐给她留下的心头肉啊。 在她的心里,正义虽非她所亲生,却真正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别的任何人她都可以少管甚至可以不管,但是对正义的关照绝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和疏忽。 她全心全意地抚育他长大成人,又给她娶上了媳妇,养育了后代。 站在姐姐的坟前,她告诉了姐姐,她仿佛看到姐姐满意地笑了,她也欣慰地笑了。 可是,可是,她还是疏忽了,她还是失职了,正义遭到了不幸,她无能为力,正义走了,她欲哭无泪。 对不起啊姐姐,对不起啊孩子!深深的遗憾,深深的痛苦,深深的自责…… 三儿正宇的归来,使她从无边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她要把全部的关爱给予正宇。在她的感情中,正宇不是单个的正宇,而是正义的化身,是两个儿子的统一,她要尽全部的精力关爱他,保护他,帮助他…… 她暗里也存在着一分担心,担心正宇会遇到困难,担心他会遭遇失败,也时常为这分担心而忧愁。 她一方面要承受老伴儿的抱怨,一方面还得克服自己的恐惧。 但是,她是坚强的,她能够稳住自己的情绪,能够做好她应该做的事,照顾好正宇和大海的生活,让他们吃好,睡好,休息好,让他们快乐,让他们增强信心…… 曹正宇在二哥二嫂、妹妹妹夫和表弟陆大海的帮助配合下,办学校的前期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他的思路更加明确了。 他权衡了再三,觉得在槐树塬上创建学校,不仅要得到乡亲们的信赖,还要而且必需取得现任乡总黄继维的支持和配合,甚至争取他的参与。 于是,他先后三次去了乡公所也就是黄继维的家,同乡总黄继维进行了商谈。 头一次去,黄继维不在家。第二次去,他又吃了闭门羹。第三次,黄继维还没起炕他就去了。 黄继维只好让他进到了客厅。 刚开始时,听曹正宇说要在塬上建一所学校,黄继维根本不予理会。他跷着一条二郎腿,皱着鼻子斜着眼睛,嘴巴子撇到了窗外边。 但曹正宇就是有耐心。 他先给黄继维戴了一通高帽儿,说他在当乡总期间如何如何,槐树塬上百姓安宁,生活顺遂,人们都说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并希望黄乡总能更多地为塬上百姓主持公道。总而言之,全塬上的百姓都是很拥护他这位乡总的。 这几句话,还真把黄继维说动了心思。 虽然他明知曹正宇说得有些名不副实,但这份恭唯还是很碰心的啊,而且这些话从曹正宇嘴里说出来,让他感觉很中听也很受用。 他还想听听曹正宇往下再怎么说,于是就把斜着的眼睛扳正了一些。 曹正宇抓住时机侃侃而谈。 他从古至今地分析了中国农村贫穷落后的根本原因,讲了咱们中国为什么屡屡遭受外贼的骚扰甚至侵略侮辱,讲了当今时代的社会状态。 “今后的时代将是追求进步,文明,科学的时代,是全体国民致力变革和革命的时代。不识字没文化是跟不上时代过不上好日子的。就算一些人暂时过得比较平稳,比较富裕,也有一点儿地位,但也肯定长久不了。社会不管动乱到什么程度,真正能站稳脚跟求到好运的还是那些有文化有能耐的人……” 这一番长谈高论,不但没让黄继维感到心烦和别扭,反而把他听直了耳朵:“嗯,嗯,有道理。往下说,往下说……” 曹正宇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现在我们全国,各层各界的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中国的出路必须以抓国民教育为本,纷纷呼吁创办新学乡学,各省各县各乡都在纷纷创建学校。 咱这个县的一些乡村也已经建立或者正在建立自己的学校。而我们这么大个槐树塬竟然还没有一所学校,论说起来,于您脸上也不会有什么光彩吧。所以呢,您必须支持我把这所学校建起来,把咱们槐塬乡的教育搞起来!” 黄继维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珠子已经开始转动起来,似乎是觉得曹正宇的话很有味道。 他眯着眼睛呷着香茶,原来紧绷着的黄脸皮也开始松弛和红润起来。 曹正宇接着说:“这建学校的事由我负责,由我家出资,而以您的名义主办,由您来当学校的名誉校长。 那样的话,这槐树塬的乡亲百姓谁不感激您的恩德?因为是您当任乡总时,主办了这件关系槐塬声名和子孙后辈前途的大好事。 您也是识文断字有大见识的人,您不希望您的后辈子孙一辈比一辈子强吗?” 到这时,乡总黄继维已是听得呵起了嘴角不住地点头,他的二郎腿也不知啥时候落到了地面上。 曹正宇心想:看来他已经动心了,必须趁热打铁,再给他几句更硬实更有分量的:“这学校其实早就该办了,就算是现在不办,将来也肯定是要办的。 您何不趁着现在担任乡总的时机,出面主持把学校建起来,留着这功劳给别人啊? 而如果您真的主持做了这件大好事,您可就落着美名千古了,这槐树塬的历史上将这给您记上光彩的一笔……” 此时此刻,黄继维脸上已经绽满了笑容。他连连地点着头,并起身给曹正宇的杯子续上茶水。 他呵呵笑着说:“世侄啊,你说得蛮在理的,我还真得考虑考虑。嗯,是个大好事儿……” 曹正宇上前握住黄继维的手微笑着说:“谢谢您了,我代表我们全家,也代表塬上的众乡亲,谢谢您乡总大人!相信您一定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送走了曹正宇后,黄继维在屋里倒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方步。 回想着曹正宇的话,他感觉从未有过的顺畅和舒服:“曹正宇到底没有白在省城混这么多年,肚子里真有东西啊。西场里曹家蔫了几辈子,终于出息了这个小辈,真比东房上那哥几个强多了……” “嗯,建个学校也行,果真办好了,倒真是件轰动的大好事儿。虽然说那些土包子识不识字不关我屁事,但这个名声还真是不能让给别人。”“嗯,就答应让他办吧,办得好,确实于我脸上有光,祖上有德,乡民百姓也会更加尊敬我。” “再说了,就算是办不好,也刮搭不上我啥呀,我一不出钱二不出力,钱儿你们花,事儿你们做,我只看你曹老三有多大能水儿……” 他忽然转念一想又犹豫起来:“要是曹仕仁这老狐狸知道了我让西场里办学校,他要是怪罪下来怎么办?他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西场里抬起头来的…… 不过,这也与我干系不上,你们斗你们的。老狐狸真要怪罪自己,就来他个金蝉脱壳,全往西场里一推六二五……对,就这么定了……” 办学校的事儿竟然得到了乡总黄继维的支持,真让老蔫儿曹仕德大感意外。 黄继维不但表示同意,还亲自跑到曹家来告诉正宇,而且跟正宇唠扯得好象还挺热乎。 真想不到会是这样,曹老汉心里暗暗发笑,同时对三儿正宇的能耐也看重了几分:“这小子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啊,还挺能张罗的哩……” 曹仕德笑眯眯地叫着三儿的大名说:“正宇啊,你们,你们就好好干吧,家里的钱由着你花,如果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想法子。爹信着你哩……” 此后,他不但喜滋滋地躺在炕上,撩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从大场上传来盖房打夯的号子声,还亲自背手躬腰地到房场上看了几回,回到家里还抑制不住那份高兴劲儿,竟然哼哼着几声小曲儿,把孟珏茹惊得张大了嘴巴,而习梦兰和曹玉秀则是忍不住地窃笑…… 第二十五章 建校家人共议 蔫老始露峥嵘 校房很快就建起来了,老族长曹仕德也一天比一天高兴起来。 他不但完全同意了三儿子曹正宇在塬上创建学校的计划,并亲自到自家的打麦场划出了一块地来,让曹正宇在那里盖校房,还大把大把地拿出了家里多年以来的大部分积蓄,交给曹正宇购买砖瓦木料。 西场里的那些百姓,以往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得到过老族长一家的接济和关照,这些日子里都纷纷自愿出工出力,在胡家旺和张万才的带领下连日劳作,很快就在大麦场北部盖起了五间正房、三间东厢和一圈儿围墙,又修建了大门楼。 青砖陶瓦的房屋和门楼,夯得实实的土围墙,门楼的两端各塑着一个龙头共着一个龙身,双扇的木制大门用黑油儿漆过,显得庄重肃穆而富文儒之气。 塬上的男女老少纷纷拉帮结伙地前来围观,一个个不停声儿地啧啧称赞: “这得花掉多少钱啊,老善人可真是舍得呀!” “还得是人家老善人,别的谁会做出这等好事儿啊?” “曹家三少爷不但人长得俊气,还知书达理,咱塬上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老族长家祖祖辈辈行善积德,这辈子终于出息了一个人才!” “看来,还真得让咱的孩子来上学,不能让孩子再象咱们似地当一辈子睁眼瞎!” “就是啊,也别白瞎了老善人一家人的好心肠……” 曹正良的一班子朋友在一起议论着,共同建议老主家在塬上举行一个隆重一点儿的庆祝仪式。 “咱槐树塬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从来也没有人办过学校,这回终于有了学校,这可是有史以来最大最好的一件事儿了,真得好好庆祝庆祝。” “对啊,要搞得象开祠祭祖那样,大大火火热热闹闹地。” “要敲锣打鼓,放鞭放炮,雇个戏班子唱大戏……” 曹正良在一天晚饭时,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这些建议说出来。 曹正宇和陆大海会意地相视而笑。 而习梦兰、曹玉秀、胡家旺都欢喜地举手赞同。 十二岁的曹宝春则兴奋地欢叫起来:“太对了,咱就要大大庆祝,让东边儿的人都好好瞧瞧……” 孟珏茹看到孩子们都兴致高涨,心里感觉很欣慰,也不自觉地微笑着。 但她紧跟着却感觉不对劲儿,因为她看到刚才还一脸喜气大口吃喝的老伴儿,这时却又皱起了眉头阴下了老脸。 她收起笑容,说道:“孩子们,你们先别高兴,还得向人家老主子请教呢!” 孩子们都停住了吃饭,一齐转头看着他们的老子。 曹老汉瞥弄了老伴儿一眼,脸色更加阴沉。 孟珏茹感觉不妙,她笑笑说:“老主子啊,孩子们都等你表态呢。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曹老汉哼了一声,重重地说:“绝对不行!” 大家伙儿都愣住了,谁也没料到老爷子会是这个态度。 曹正良问道:“爹,您咋会反对呢?乡亲们可是都希望咱们那么做啊!” 曹宝春也嚷道:“就是啊,咱们以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咱们老曹家办学校了,也该欢乐一把了吧。” 曹仕德又是一声冷哼:“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看你们张狂地,有什么好显摆的?” 看到老伴儿和孩子们都被镇住了,他又接着说道:“建个学校是算件好事儿,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值得张狂的!”他顿了顿接着说:“这塬上就你们家能耐,别人家都赶不上?告诉你们,那些个大户人家哪个也不比你们差!” 他特意看着三儿正宇说:“做事儿不能看气面儿,那得稳稳当当地,得考虑很多事情哩。你们有多大的能水儿,有多大的学问,有多高的本事,那得以后再施展!这学校办起来,就得办得好,得让人家说好才行!” 老汉头一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真让儿女们感到新奇。 孟珏茹也禁不住呵起了嘴角。 曹老汉接着说道:“你们要一直记着,无论学校办到什么程度,就算是办得相当好,都不能太张狂,这是你们的本分。好花那得暗里香。不单是塬上的人都会敬佩你,就是那边儿也挑不出咱的毛病来。眼下这段时间,他们那里事儿多顾不上咱这儿,一旦他们倒出空子来,不找你们的麻烦才怪呢!” 一屋子人都惊诧起来。 孟珏茹真是又惊又喜:“哎哟,老主子啊,你居然还有这样的高见,而且说得这么明白。好花那得暗里香,嗯,说得太好啦!我跟你过快三十年了,怎么也没看透你,你可真是好花暗里香啊……” 曹正宇点头笑着说:“爹,您说得对也说得好!我同意按您的想法办,不搞任何庆祝活动,定好日期就给乡亲们发通知,到时候迎接孩子们来上学就是了!” 他看看哥嫂又看着大海,说:“以后,就看咱们兄弟的真本事啦!” 曹仕德脸上也见了喜色,但他却又接着这样说道:“庆祝活动还是得搞,咱们不能目中无人!” 大伙儿又都愣住了。 孟珏茹心想:“这个老家伙,一向遇事都没有主见,少言寡语地,今天怎么这么能说,还说得头头是道的?” 她见老汉拿起烟袋在装烟沫,就赶紧摸出火柴,笑嘻嘻地给他点上:“老人家,还有多少高见啊?” 曹仕德“吧嗒吧嗒”地咂着烟袋。 曹宝春叫着:“爷爷呀,您快点说啊,都憋死我啦!” 大家又都笑起来。 曹仕德吧嗒够了,看着曹正宇说道:“要想把学校办得好,办得顺,还得请人指点指点。你象朱满金、王怀善、曹仕福、邱元任、麻三爷、邢万春那些人,都是有头有脸有大见识的。以乡总黄继维的名义,把他们请到一块儿,让他们发发议论。这样不但给足了这些人面子,他们还有可能给你出一些好点子!” 曹正良吃惊地看着老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仕德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咱也得了他们的支持,就算老狐狸想找咱的麻烦,也让他狗咬刺猬没地方下嘴!” 曹玉秀乐得拍起巴掌来:“好,好!看着没有啊,这才是咱们老爹的真本色哎!” 习梦兰也笑着说:“爹说得真是在理,咱们可是没有想到这些事儿啊!” 孟珏茹眼里闪动着泪光,她抓住老伴儿的手轻轻拍着,欢喜地说:“老德子,你城府可真是够深啊!以前,我总感觉你心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可就是琢磨不透。这回啊,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乡亲们都叫你大善人,我可要叫你大圣人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在乡总黄继维家的大客厅里,正举行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晚宴。 乡总黄继维居中而坐,从左至右坐着曹仕德、王怀善、麻三爷、邱元任、曹正宇、邢万春、朱满金。旁边两个小丫环不时地轮流上菜斟酒。 在座诸位除了曹正宇以外,都是塬上各据神通生财有道的大财主,也都是接了乡总黄继维的请帖而来赴宴的。 而曹仕福却没有来,据说是刚刚被县府来的人找去县城为他大哥办什么急事去了。 这时早已经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 大家兴致都特别好,而且谈话也很投机,彼此间交头接耳,喜眉笑眼。 在几年以前,他们都是交好的朋友,曾经多次聚欢饮宴,只是近几年世事多变,就减少了交往以至彼此生疏起来。 而今天是西场里老族长为了儿子办个学校,委托乡总黄继维代为宴请,这酒喝着就更醇更香了。 乡总黄继维真是兴奋异常,平常那副黄脸皮早已不见而代之满面红光。 曹仕德也不见了那堆集多年的皱褶而笑脸如花。 朱满金更是荣光焕发,这些人当中,原本就属他的酒量最大,此刻更是当仁不让,频频提杯劝酒,好象他不是应邀的客人而是设宴的主人。 麻三爷、邱元任和邢万春也是左陪右劝,欢声连连。 但王怀善却不给面子,只见他端杯可不见酒少。他原本酒量就小,而且他又时时牢记了曾经“肆酒生祸,遭人指戳”的刻骨教训,无论哪个劝他“干下此杯”,他都不肯合作,甚至还“嘿嘿嘿”地低下头去耍赖。 最最受苦的则是曹正宇了。 此前他几乎从未喝过酒,尤其塬上出产的这种烧酒更是香辣无比,真是让他难以下咽。 但是他又不得不随这些“有头有脸有大见识”的主儿陪饮。所以,尽管在父亲的要求下得了乡总大人的特别关照用的是小盅,而且也只陪饮了一轮,却还是弄了个面红耳赤…… 在父亲的示意下,曹正宇站起来,依次将各位前辈的酒杯斟满,回到座前又斟满了自己的小盅。 他端起酒盅,微笑着向各位长辈行礼。 他说:“承蒙各位前辈的关照和扶契,晚辈心中深怀感激和敬佩。正宇必当竭尽所学奉于槐塬乡亲,为槐塬今后的发展和后辈子孙的福运尽微薄之力。晚辈不胜酒力。再敬前辈一杯请容我告退。” 黄继维哈哈笑道:“好小子,说得好!我这个名誉校长必当全力相助!” 王怀善也“嘿嘿”笑着说:“世侄只管放手做事,我与你的诸位世叔世伯也不能让你失望,必当全力尽好督学之责!” 朱满金也欢喜地对曹仕德说道:“老兄啊,你这个三少爷不但生得英俊,大学大识,而且仁义厚道,知礼至尽,我真是喜欢啊。往后啊,咱老哥儿俩呀,恐怕还要有大事相商哩……” 黄继维接过话来:“是啊是啊,朱家小姐可是聪慧美貌待嫁闺中,与世侄可谓般配得很,我愿意包做这个大媒哟……” 曹正宇不禁脸更红了。 曹仕德嘿嘿笑着举起杯来:“好说,好说,先请各位老兄老弟干了这一杯吧。” “来,干杯”“干杯……” 正在这时,黄大猛急急地从外面跑进来,走到黄继维身边低声说道:“不好了,曹县长被抓了,他坐牢了……” 黄继维不禁脸色大变…… 第二十六章 两儿沉福溺祸 县长沦为死囚 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槐树塬: “县长曹仕仁突然遭了灭顶之灾,财势尽失,他本人也被关进了大牢里……” “怎么回事儿啊?谁有这份能耐把他给扳倒了呢?” “这是真的吗?是不是误传谣言啊?” 塬上许多人听到时大都不敢相信。 但是,一两天之后,随着传播面的增大,这个消息差不多被确信是真的了。 曹威和王克群带领他们的保安团去了省城以后,县长曹仕仁的病似乎又加重了,而来看望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子事。 他现在真是后悔自己做错了事,不该把三子曹龙和孙子小虎送去保定学什么陆军,弄得现在眼前一个亲随也没有了。而他的二儿子曹武又是一个拴不到槽里的牲口,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儿,更不知他把县里的事情处置得什么样子。 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上火越是生气,终于按捺不住,勉强支撑着坐进轿子里。 他是要去找他的二儿子曹武。 不用问他就知道要去哪里找。 他知道曹武根本不会在县府里,也不会在他的朋友那里,他早就感觉出来曹武这一阵子都去了哪里和干了些什么事情。 轿子在东关大街里弄的那座小阁楼前停住,曹仕仁命人去敲大门。 敲了半天,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家人。 曹仕仁命人把他叫到跟前,问道:“这里不是住着一个姓崔的年轻女子吗?” 老家人回答说:“那是啥时候的事儿啦。他们早就搬走了。那个女的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姓曹的男人。他们把宅子卖给了我家主人……” 曹仕仁大吃一惊,又问道:“那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家人说:“那谁知道!他们是在半夜里搬的家,还神神密密地……好象是害怕被什么人知道似地……” 曹仕仁一听这话,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些日子里的曹武可的确变成了一个大忙人。 他的哥哥兄弟都去了外地,他的老子又躺在家里养他的病。这样,所有的事务所有的权力和所有的享乐统统都归他一人所有了。 他也几乎完全秉承了他老子的德性,每天都是草草地处理完一些公务正事就去吃喝玩乐了。 那些个一贯富于投机精神的富商豪绅一个个地都将目标从他老子那里撤回来转而一齐投向了他,使他立刻变成了“老子第二”。 但有一点不同于他的老子,就是他喜好女色却并不滥情,只把心思拴在了一个女人身上,那就是从他老子手里接回来的天尤仙女崔小凤。他已经全身心地被她迷恋住了。 “六月么六月天呀,天天是热的,大妞儿上坡捎着蓑衣,我说大妞呀嗨……” “走到个半道里呀,碰上个当兵的,拖拖拉拉高梁地里,我说大妞呀嗨……” “十三个月呀,一年多,家里面撇下一个花老婆。不提起老婆来还好受呀,太平年,提起了老婆就想煞我,年太平……” 这是崔小凤在为曹武唱歌。 崔小凤原本就是歌女出身,天生一副甜润嗓音,再加上几年在烟花楼里的磨练,音色韵味已达上乘,真可谓是色艺双全。这些土匪兵里流行的词曲从她嘴里流淌出来,真让曹武感觉全身着火爱欲狂生。 在曹武心里,崔小凤既是一只白天鹅,也是一个狐狸精,使得他意乱情迷欲罢不能。他一得空就溜到她这里来。 但如今的这里,却早已经不是东关大街的那座小阁楼,而是在北城边上一条胡同里的一个小套院落儿。他们俩合谋偷偷卖掉了那座阁楼又千挑万选地买下了这个套院儿。 这里杨柳依依,花香飘逸。房间虽然比那阁楼窄小了许多,但是两人却都相当满意。 他们把正房重新装修得富丽生辉,布置得简直就象新婚洞房一般。 两个人激情如火,恩爱缠绵,尽情享受这如海一般的欢乐。 崔小凤今天就为曹武唱起歌跳起舞来,那婉啭的歌声和优美的舞姿,真使得曹武心醉神迷,欲火蒸腾…… 而就在这个时候,县府里面却骤然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令人惊心落魄的大变故——刚刚回到县府喘息未定的县长曹仕仁突然被一伙子士兵抓起来又关进了大牢! “我的娘哎,这咋回子事儿啊……” 曹仕仁真不枉称机谋之士,他竟在万分惊惧之中,还能够从那些恶言恶语的看守嘴里套出话儿来。 随即,他也就弄明白了导致这天地突变的真正原因。 他心里这个气呀:“龟儿子啊,可他娘地把老子害惨了……” 原因不是出在他自己这里,也不是出在二儿子曹武那里,而是出在他那远在省城的长子曹威和女婿王克群的身上。 曹威和王克群带着他们的保安团投到吴左眼的部队之后,很快就被编入到城防连日夜守护城防。 而曹王两人不但未能象吴左眼信中所许诺的那样当上营团级军官,就连个连排长也没有当上。 而且他们所带来的那些兵士也被吴左眼儿分得七零八落,干啥的都有。曹威和王克群深感受到了吴左眼儿的愚弄和欺骗,暗自气恼不已,但同时在心底里也还抱了一份期望:也许以后还能有一天,吴左眼会独眼识才,重新起用他们。 但是,他们两人也深深知道,这一天不知要等待多久,也许永远也不会有。 因为,吴左眼原来那一帮子心腹手下都轮不过来,哪还有官儿让他们这两个外来人当啊。 他们忍受着遭遇挫折和颜面丧尽的苦闷却没有任何办法,又没有胆子偷跑回来,又感觉没脸面对父老亲朋,只得一天天忍气吞声地夹在那些痞子兵里面混日子。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又一件令他们完全意想不及而更加痛恨难忍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太太孔怡香和曹小倩突然同时失踪了。 一连数日,到处打听寻找却毫无消息。 两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曹威和王克群急得是双眼通红,满嘴起泡。 他们原来的那些手下一个也没有帮他们忙的,遇见他俩时不但躲躲闪闪,还暗暗地指手划脚,悄悄地议论。 曹王二人愈加愁闷满腔,愤恨这个吴左眼子太阴毒,把他们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他俩几乎忘记了吃饭和睡觉,红肿着双目到处打听寻找着。 又过了大约半个来月,他们终于打听到了这样的准信:孔怡香做了吴左眼的三姨太,而曹小倩则被吴左眼献给了张司令。 他们多次去了吴左眼的旅部和住处,希望能同吴旅长谈谈话或者看到孔怡香一眼,但都被吴的卫兵们挡了回来。 愚弄、欺骗、羞辱、作贱,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人下定决心:报仇!报仇!!报仇!!! 经过王克群的周密谋划,在两个心腹兄弟的帮助配合下,他们终于寻到了一个机会,在一天晚上,他们将仇人吴左眼和他的护兵堵在街口将其乱枪打烂后又趁着混乱逃出城去…… (他们一路南逃投入到湘军之中,后来还相继升职到团级军官) 这个“左旅长被难”事件立刻传遍了全城,国民政府省党部的官僚们这才得知张司令掩盖部队哗变、伤亡和扶植土财主县长的内幕。 这些人本来就对张司令那股子抹不掉改不了的土匪作风深怀不满而经常进行指责和非议,却因为上面的袒护而无可奈何,这次借了这个事件又迅即发难。 结果是:张司令虽然官权未动,却不得不公开检讨了自己的“过错”,而且“完全同意”省党部的决定:选派一个名叫顾汉铭的秘书来w县做县长兼党部书记。这个新官上任的顾汉铭带兵一到县上就马不停蹄地没收了曹仕仁的枪械,收编了他的保安兵,查封了他的全部财产,并把这位狂嚣一时的曹大县长送进了大牢…… 各乡各村的老百姓们,心底里面简直都乐开了花。 老蔫儿曹仕德听到这些事儿时,更是乐得流出了眼泪。 他“呜呜”地对着满面欢喜的老伴儿孟珏茹说:“报应,这才是彻彻底底的报应哩!” 塬上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人们一个个是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甚至有人还放起了鞭炮…… 第二十七章 劝得民心向学 蔫老枯木逢春 学生很快联系来了。 西场里的人家几乎没费多少心力就有四十多家报上名来。 遇到家里特别困难的人家,就由曹正良负责送粮送钱给予接济。 那些光着屁蛋儿的小孩子头一次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一个个地欢呼雀跃。 而东房上的百姓,起初没有几个应承的。 曹正宇了解了他们的顾虑,也理解了他们的难处。 一是有些人家以前曾经跟随他们的主家一起欺负过西坡人,有的甚至还参与过动手打人,现今儿如果让自己的孩子去西场里的学校读书,还不得遭人家报复;二是怕被东房上曹家人知道:“要是让他们得知了那还了得吗?他们那些人都跟虎狼狮豹似地,得罪了他们还不等于自套吊绳?” “俺孩子他爹还在人家那里当兵吃粮呢,就是打死俺俺也不敢让孩子去你们那里读书啊!” 曹正宇就一家挨一家地做说服动员,同他们谈心拉家常。 “咱塬上的百姓大多都是一样的受苦人。之所以受苦受欺,还不是因为没见识没能耐吗?不识字不会算帐,遇到事情就弄得脑子混乱心思糊涂,这样子能不受人家欺骗和欺侮吗?这样子一辈接一辈地拖拉下来,就越来越反不过运道来了……” “别小看了这个读书识字的事儿。这上学读书不单单是识字学文章,还能学到很多很多的学问,弄懂很多很多的道理。能够给你们增加胆气和计谋。就算是不求大学问大本事,单单是平常做生意谋生计处理家庭事务也得依靠些文化啊……” “我听说过这么一个笑话:有位大老爷收到了他儿子的一封信。他儿子在外面做生意结识了一个女人,并且很中意要娶她为妻,就给家里去信征求父母的意见。 这个父亲小时候曾上过几天私塾,多少还认得一些字。他摇头晃脑地把信看完,却被气得呼呼直喘粗气,连说‘不中,不中!’他的家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女人的名字也太难听了,天下的人名成千上万,叫个什么名字不行呢,却偏偏叫……’他指着桌上的茶壶说‘她偏叫什么锡茶壶’。 全家人也都觉得这名字太难听了,都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们那儿子是个孝子,不敢违抗父命,只好给了那女人一大笔钱打发她走了。 后来他回到家里才弄明白,那女人根本不叫锡茶壶,而是叫楊荼壸,还个很好听很有讲究的名字呢……” 在场的人都一齐笑起来。 曹正宇接着说:“不识字,不会看信看书,甚至连个大帐小帐都算不明白,这样能不受人欺骗甚至欺侮吗?总不能每个人都去当土财主和土匪恶霸吧? 再说了,越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越是重视子女上学受教育。而穷苦百姓大多数都稀里糊涂地让自己的孩子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就是有些人想让孩子读书也因为穷困上不起学。 所以我要办一所免费学校,教塬上的孩子们识一些字学一些知识和道理。为了子孙后辈打算,你们必须让孩子来上学。” “至于东西两坡的过节,那都是可以化解而且应该抛开的。都是些穷苦的乡亲,彼此应该合睦相处,不能再争来闹去地害别人害自己了。 至于对他们曹家的担忧,大伙儿尽管放心,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干涉,就算是他们再野蛮无理,也只会冲着我们曹家。而且,曹县长不是进了大牢了吗?这正说明做人处事得依靠真本事,光凭着耍横使坏是长久不了的……” 经曹正宇这么一说开,一些人打消了顾虑,答应让孩子来上学。 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犹犹疑疑借故推脱。 曹正宇就说:“暂时不上就先不上,等你们看到学校办得好了,你们再来也不迟……” 之后,曹正宇和陆大海离开了槐塬几天,是去县城购置教学用具,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到另外几个乡镇“联络他的同学朋友,寻求他们的支持和协助”。 一切准备就绪,曹正宇请示了乡总黄继维,向他汇报了所有的准备和计划安排,并将学校定名为“槐塬继维初小学校”。 黄继维一听还用上了自己的大名,乐得他张大了嘴巴:“好啊,好啊,你们就开学吧……” 两个多月很快过去,曹正宇和陆大海可为教学事务忙坏了。 他们白天给小孩子上课,晚上还得教乡民们识字。这些乡民热情很高,纷纷缠着他们请教,真使两人又劳乏又兴奋。 开始时,曹正宇同二哥曹正良商议,利用晚上的时间办个夜校,把塬上的小青年引导起来学点儿文化,曹正良还颇担心没人来呢,没想到消息传开后,来报名参加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几个花白胡子的半搭老汉也掺和进来。 槐树塬上形成了一股“识字学文化”的风潮,人们越来越多地参加进来,甚至相邻的几个庄里也来了不少小青年儿…… 静谧的槐塬于朦胧的晨雾中苏醒了。 那凝碧的树叶,翡翠般的野草和如同碎玉一样的小花,经过了一夜细雨的梳洗,摇出沁心的凉爽和透肺的幽香。 槐荫溪里飘浮着缕缕薄雾,那细碎的水花儿如同一群群离开母亲的小羊羔儿,撒着欢儿向前方奔去。家家户户都醒了,袅袅的炊烟柔漫地飘向湛蓝的天空。 老蔫儿曹仕德大清早就拄着手杖到坡上散步。 近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好极了。他感到从来也没有过的舒服和畅快,就象看到一棵干枯的老槐树突然之间冒出了嫩绿的枝芽那般新鲜和欢喜。 自从正宇的学校正式开学以来,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是早早地就走出家门,拄着手杖慢慢地蹓跶,或是顺着流水潺潺的槐荫溪往西坡里去,看那茁壮成长的禾苗、一望无垠的碧野,或是顺坡而上到后坡绕着林子转一圈儿,有时干脆就走进到里面,闻那花香扑鼻,听那翠鸟啁啾。 一路上,晨风拂面,清露舔足,头顶上云卷云舒霞光万道,心头更有小溪潺潺流过。 大半个游程结束后,他就习惯性地往大麦场走去。其实,这才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在离麦场还很远的时候,他就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一阵阵的读书声。 他爱听这声音,每次听到都让他感觉心里发颤,就有一种和风细雨春苗出土的感觉,自己也好象回到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 他加快步子往学校走去。 而每次到了学校门口,他都不会敲门,更不想跨进去,他不愿打搅那些孩子们,而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外聆听那齐刷刷、脆生生的天籁童音。 他听过“天地人”和“父母兄弟姐妹”,听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听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听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听过“木兰辞”,听过“边关雪……” 但他今天却听到了“我的家在槐树塬,这里山好水好人更好……” 他还想往下听,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他转过身来,看见面前已经站了好几个妇女,有提着篮子的,有抱着娃儿的,有的腰上还系着围裙,远处还有人俩一伙儿仨一块地往这里赶来。 他“哦”了一下,笑笑说:“你们……都是来接孩子的吗?” 妇女们纷纷搭起话来:“是啊,要放早学啦!” “我们来接孩子回家吃饭。” “老爷,您这是……” 曹仕德笑笑:“我,我在闲蹓跶,顺脚来听听孩子们读书。” “听三少爷讲书啊,他讲得可真好啊,他可真是有大才学呀……” “是啊,老爷。俺们的孩子能念起书来,全是托您老先生一家人的福啊!” “以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的……” “是咧,要不是有您这大好人,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辈子呢……” 曹仕德感觉脸面一阵阵发烧,简直要冒出汗来了。他几乎从不和人多说话,更不喜欢人家当面说好话。他局促地“嘿嘿”两声就转身离开往家回去。 “曹老爷,您走好!” “您慢走啊!” 曹老汉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喜悦,脚步也显得更加轻快起来。路上碰见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是笑不迭地连连回应。 那些人走出好几步都回头看他,互相嘀咕着:“看这老爷子乐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可不是吗,以前还从没看见他笑过一回哩……” 到了家门口时,曹老汉停下来,又开始了他那习惯性的动作了:“噼噼啪啪”地敲打掉衣服上的灰尘,“吭吭咔咔”地将鼻腔里的粘物咳吐个干净。 刚一推开大门,就看见老伴孟珏茹正同麻三爷夫妇站在屋前的石阶上说着话。 孟珏茹一见他回来,赶忙上前迎着:“老爷呀,你可回来啦。一出去就这大半天,早饭你也不吃了……” 曹仕德说:“哦,是三兄弟来了,怎么这是哪阵香风啊?” “什么香风不香风的,你老哥不舍得过去看咱们,咱们可不得过来看你吗?” 麻三婆婆说:“这老哥儿俩,平常不大见面。这一见着就叨扯嘴皮子……” 孟珏茹笑着说:“走吧,进屋里说话去。” 几个人一起进到屋里落了座。 麻三爷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曹老汉。 麻三婆婆却忍不住“唉”了一声。 曹仕德不解地问道:“你们老两口子咋地啦唉声叹气地?” 麻三爷叹口气摇着头说:“咋地了,怪事儿呗,可真是怪了事了……” 曹仕德一愣:“什么怪事儿啊?” 麻三爷道:“你老哥天天到外面走,就没听到别人说起来?” 孟珏茹笑着说:“他这个人哪,从来也不愿意跟别人多说话,他也不听人家说话,整天价不开老脸,谁会跟他说事儿呢?” 曹仕德嘿嘿一笑:“今天啊,跟我说话的人可多着呢!” 麻三爷也笑了:“那他们没有告诉你?” 曹仕德问道:“告诉我什么?” 麻三婆婆说:“那个曹大县长的事儿呗!” 麻三爷又咕哝着:“可真是他娘地怪了事了……” 曹仕德说:“那有啥可怪地,他做下了那么多的好事儿,还不应该尝尝坐大牢的滋味吗?” 麻三爷“哼”了一声:“还坐大牢呢?人家不但出来了,还又当大官儿了呢!” 曹仕德不禁怔愣在那里…… 第二十八章 妻与妾共发哀怨 钱串子研透夫人 说怪不怪,实实在在。 新任县长顾汉铭一道令下,老县长曹仕仁便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旋即又被请进了宽敞明亮、酒宴齐备的顾府大厅。 事情变化得真快,感觉就在说话间。 原来,曹仕仁被下进了大牢,可把他的家人吓急了毛子。 他的两个老婆慌不迭地跑出家门,哭哭啼啼挨着个儿地去央求那些曾经与曹大县长交好过的一班子富商豪绅,求他们出面联络把曹仕仁给保出来。 但是,这些人也弄不明白世道怎么变化这么快,更摸不着那个新来的县长是个什么门道,尽管碍着曹家许多情面不得不当面答应下来,却没有一个出头露面的。 许多天过去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而且连家里人去探监都被挡了回来。 这情势,简直要把那两个女人急疯了急傻了: “你看看咱们老爷交的这些个朋友吧,哪有一个够情够意的,都是些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的王八蛋玩艺儿!” “看他们平时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说不尽的甜言蜜语,现在都他妈的躲没影儿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啊……” “那还不是看中了咱们老爷的权势?现在老爷掉了道,蒙了难,都他妈躲在旮旯里看笑话,真他妈的势力……” “也许他们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去讨好新县长呢!也说不定还会不会给咱老爷添上点儿什么罪证呢……” “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老天爷爷,快开开眼吧……” 她们就这么一天天怨天尤人地气着骂着。 一个半月过去了,牢里的人怎么样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可是这一天,终于来了一个人,绝望中的姐妹俩真的盼到了大救星。 他不但告诉了她们曹大县长还安然无恙,并且传授给她们一个救命的高招。 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称“钱串子”的钱庄老板钱川志。 在曹县长的朋友圈里,这个“钱串子”可是被曹最为看重的一个人,一向足智多谋,不但头脑灵活,而且经验丰富,经常给县长大人出谋划策,使曹仕仁成功地控制了县里的各色人物,也使曹家发尽了横财享尽了荣耀,自然他也就得到了县长及其家人的厚待。 这次他的突然到访,也真就证实了他们没有白白疼爱了他一场。 因为,“钱串子”的本心,也是非常甘愿为县长和他的家人效劳的。 曹大县长这次突然落难,跟着着急上火的人不是很多,他是曹仕仁的朋友圈里唯一的一个。 他可不象曹县长的那些朋友缩头藏脸地躲避着,他不但动用了脑筋,还起早贪黑地行动起来。 大约用了个把月的时间,他就摸到了一些重要情况,也终于想出了营救曹大县长的绝对纱计。 “钱能通神,神是夫人”! 曹县长的两个老婆一听完他的话,就连声夸赞“好主意”“你真高”,并立即准备了一份绝对丰厚的金银大礼。 第二天,姐两个携手赶到了县府,尽管受到了卫兵们多层的阻挡,但凭着她们手中的大洋和对大院儿的熟悉,还是如愿地进到了内宅,将见面礼送到了顾汉铭的夫人乔媚容面前,并且由大老婆代氏作主,以曹家大半家产相赠,求动了乔媚容。 这个乔媚容原名乔梅荣,是无锡大富豪乔琪的次女,三十八岁的年龄却是二十八岁的身材和容貌,不仅生就一副娇容媚眼,而且心性似水,还很有韬略。她原来有过一个商人丈夫,在与顾汉铭相好之后便将其夫气走,再用了大约小半年的时间,又挤掉了顾汉铭的土包子原配而成了他的夫人。 顾汉铭对她真是宠爱有加,无论大小什么事情,只要是她一说话,他总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这女人也确是有心计,四十岁的顾汉铭,能从一个无钱无势的儒才,迅速爬上国民政府省党部秘书的位子,就全是仗了她的心计和手段。 这次顾汉铭奉命来这里做县长兼党部书记,却是非常违背她本心意愿的,只是经过顾的几个知交的耐心劝说加上上边下了死命令,她才不得不同意并委委屈屈地陪驾来了。 但与此同时,她的心思就发生了截然相反的变化。 以前,她为了使顾汉铭在仕途上爬得更高更顺,而坚持要求顾汉铭严律自身,清心寡欲,不贪不占。 而这一次却不同了,来这里做个小县长锻炼锻炼也行,但必须迅速积蓄钱财,以便日后升职时做铺路搭桥之用。 于是,在临行的前夜,她对顾汉铭施了一番精深而细致的教诲:“到了县上之后,要先施仁礼以拢住那些个财主豪绅,切记强龙难压地头蛇的古训。只要把他们收拢住,他们就会对你减少了敌意和对抗,这样你才能站稳脚跟。之后再慢慢地将他们拢顺,让他们死心塌地地为你效忠,这样不但可以树立你的威信做出非凡的政绩,而且我们还能够大发其财……” 顾汉铭听得是唯诺连连。 但他到了县上时,却一时冲动,凭着对党国政府的无限忠诚和新官上任的干云豪气,再加上对那个张司令土匪作风的深恶痛绝,便无所隐忍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曹仕仁给收拾了,还把他的家人赶出了县府大院儿。 乔媚容一听说把曹仕仁下进了大牢,心里便很不愉快,但他既然这样做了还正在兴头上,而且这原本也是上面的命令,又想到自己也确实没有明确指示要他保住曹仕仁,所以她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不乐。 而且,很快她又得知,顾县长把曹仕仁关进了大牢,也同时吓跑了那些个曾经与曹交好的富商豪绅。 这样下去,事情就不好办了。不但捞钱发财的计划实现不了,就连县府机构业务的正常运行都将陷入困境。这使她更加烦闷不已。 而正在她苦思对策的这个时候,忽见曹仕仁的两个老婆哭哭啼啼地捧着重礼跪求在她脚下,她略一思索就有了新主意。 她连忙伸手搀起那两个哭拜不停的女人并将她们让进客厅,先给了她们一番柔声细语的安慰,回头即命令卫兵火速将顾汉铭找了回来,二人一同进入内室商议去了。 曹仕仁的两个老婆看到这个情形顿时感到希望大增,原本绝望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喜色来…… 第二十九章 狼狈结新盟 狐虎齐发威 曹仕仁原本病体就很虚弱,再加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更使他惊吓得拉尿了裤子,几天功夫就没了人样儿。 从来也没遭过这份罪呀,就是自己整治别人时也没把人整到这步田地啊。 吃的是发了霉黑带着馊味的地瓜面饼子,就的是不知腌沤了多少年的烂咸菜头子……这些都还能将就下去,为了活命嘛。更难过的是,那些个看牢的和送饭的,都拿他来取乐子,那言那语真是让他羞愤难当,恨不能一下子就从他们面前消失,但是这些他也还是能够忍住,也是为了活命啊。而最让他受不了熬不住的是:地上铺上阴暗潮湿,小虫跳蚤乱爬乱蹦,弄得他是骨痒筋痛,要不是他心里有所不甘,他真会一头撞墙死去…… 又想起那些个平日里披肝沥胆的朋友们,一个也不见来探望一下的,真他娘的够意思啊! 而自己家里的人竟然也不来探望。真是他娘的怪了事儿了。 “唉,这一回,我这条命可真是要彻底玩儿完了……” 可正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而听天由命甚至彻底绝望的时候,牢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下子进来好几个当兵的把他搀了出来。 他便想到:“这是要让我去过堂呢还是送我上断头台呢?罢罢罢……”他闭上眼睛,任人所为。 但是,接下来他却感到了奇怪,因为他耳边没有响起以往的那些污言秽语,甚至还听到了:“小心点儿,慢点儿……”的话。 他不由得睁开眼睛,又看到了:这几人不但没象以前那样,对他吹胡子瞪眼,反而还对他毕恭毕敬地…… 他简直就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了……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过后,曹仕仁就由顾汉铭的两个卫兵一边一个搀扶着走进县府大院里来。 县长顾汉铭急匆匆地大步出来迎接,口里叫着:“哎呀,曹先生,真是误会了……” 他的夫人乔媚容也跟在后边风姿招展地迎了上来,笑着说着,声音细脆简直如同珠落玉盘:“哎呀,曹先生啊,实在是对不起呀,真是让你受委屈啦……” 这夫妻两个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地代替卫兵搀住了曹仕仁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慢慢将他扶进大厅坐下。 曹仕仁的两个老婆跟在后面,不停地抹着又痛又喜的眼泪。 顾汉铭一个劲地对着曹仕仁抱拳作揖:“还望见谅呀,曹先生……” 乔媚容更是满面含笑连声地道着歉意:“实在是对不起呀,都怪我们虑事不周啊!我们一定给曹先生一些补偿……” 这要是在往常,曹仕仁一见这样一位娇柔媚艳的年轻女子早就被勾了魂魄了,但此时的他却实在没有这份赏花揽月的精神头儿,而只顾一个劲地打摆子和“哎呀哼”了。 他的大老婆赶紧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他这才强打精神抬起头来看看顾氏夫妇,接着就要跪下去。 顾乔二人赶忙用力将他搀住。 “感谢……感谢县长……和太太……的救命大恩啦……” 曹仕仁先左后右地连连作揖。 “哪里,哪里,实在是个大大的误会,还望曹先生宽宏大量呀……” 顾汉铭和乔媚容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丰盛的酒宴要为曹仕仁压惊,但现在曹仕仁已经虚弱得连椅子都坐不稳了。 乔媚容在顾汉铭耳边轻言几句后,顾就立即安排给曹仕仁治疗,并相继安抚了他的家人。 此后,夫妻两人几乎是每天一次地前去探望…… 一个月后,曹仕仁的体质基本康复,他心里想着嘴里念着:“真是太感谢县长和太太的救命之恩哪!今后,我曹仕仁甘愿为县长和夫人尽效犬马之劳……” 就这样,顾汉铭与曹仕仁一下子由当初的敌人变成了至交。 在县长顾汉铭和夫人乔媚容的共同关怀下,曹仕仁很快地就恢复了元气,并且又开始频频进出县府大院了。 曹仕仁也真是发自肺腑真情实意地与顾交好,尤其对那位年轻娇媚的顾太太乔媚容,更是多了一份额外的感激和关爱。 这个前不久还是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阶下囚,非但没被处死或坐上几年的囚牢,反而还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新任县长的坐上之客。 市民们街传巷议,纷纷感叹这混乱的世道,真是啼笑皆非。 几天后,曹仕仁被顾汉铭重新起用,当上了县府协调员。 不仅如此,没出一个月,他又升职了。 在顾汉铭亲自举行的“全县各界各业人士”的联席宴会上,由县长提名,经在席人士举手全数通过,曹仕仁又当上了副县长,负责农、工、商、贸四大行业,以及饭店、戏院的官税征管。 这样,曹仕仁的权位显得既正统又合乎民情民意了。 虽然丢了县太爷的虎皮大椅,可总比丢命要强得多吧。 而且这个县府协调员也不是个小官,在这里也只是两人之下而已。对原来那些人来说还是高高在上的。我还是我,你们该听我的还是得听我的! 他又神气起来了,真可谓是消了虎势又添狐威。 他整日里马不停蹄地奔波着,重新串结起县里的富商豪绅,大肆吹捧顾汉铭,并不断地给乔媚容送上一份份重礼。 顾汉铭更是以父母官儿自居是广收博纳。到后来日本鬼子打过来,他举家南逃时,光是金银细软就装了满满两大车子(这是后话) 第三十章 教育与革命 兄弟促膝谈 这一天晚上,在学校的东厢房里,曹正宇正在同两个人谈论着什么。 坐在曹正宇对面的这个年长些蓄着大胡子的名叫王玖卿,三十五六岁年纪,是比曹正宇高两届的校友,毕业后回到与槐塬乡相邻的解刘乡,在该乡的中学任教,现在是该校的校长。曹正宇旁边这个年轻而戴着眼镜的名叫陈征,比曹正宇大三岁,他当时就读的是税政学校,与正宇所在的师范学校相邻,毕业后回到营马乡创办了后营马小学。他们在省城的时候,因为都参与了一些青年学生运动而相识,并由此建立了真挚的友谊。 曹正宇回槐塬乡办学的过程中,同他们取得了联系,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把“槐塬继维初小”搞得很红火,白天给小孩子教学,晚上给青年们上课。 近一段时间,这些小青年已经同他们的教书先生混得很熟识了,课堂上的气氛十分热烈,他们学习劲头相当足,不但认真地学习一些基本知识,还时不时地提问一些他们认为搞不懂而且是很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涉及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甚至有些问题已经超出了识字学文化的范围。 曹正宇心里暗暗高兴,这正是他回槐塬办学的计划中所预想和期待的。郭校长派他回来的任务就是借着创办乡学,同乡民们联系起来,向他们灌输一些“平等、进步、民主、自由”和关于“时代变革”的思想和道理,争取把他们聚集到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新一轮革命做好准备。 他感觉情势的发展要比预想的更快更好,他的信心更强,力量更足了。 但是,七天前的一天晚上,乡总黄继维派人把曹正宇叫去了乡公所,打听学校的一些情况。 曹正宇简要地做了汇报。 他补充说:“百姓们可都高兴坏了,都夸赞您为咱塬上办了一件大好事。看来啊,这个美名儿您可真是捞着喽!” 黄继维呲着满口黄牙乐了一阵子,但他接下来却摇着头说:“世侄啊,你可得留点儿心稳着点儿啊,可千万别把事情闹过头了。我听说很多地方乡民闹事儿造反,可就是这么开始的……” 曹正宇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禁“格登”一下子,但他随即笑着摇摇头说:“您是多虑了吧,我看决不至于。这些人都是为了不再象他们的长辈那样当一辈子睁眼瞎,而到这里凑热闹,只是为了识一些字,学会点儿写名看信算算小帐之类的小本事而已。再说了,他们这些人还有你说的那种胆识?我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黄继维也笑了:“当然了,那些穷鬼土包子,我谅他们也没有那个筋骨。不过,他们这么往一块堆儿聚,时间长了也难保不搞出点打架斗殴的事儿,那样的话也影响你教学呀。你也别把事情看小了,得多加小心……” “是,是,您就放心吧,以后我一定多加注意,不给您惹麻烦……” 从乡公所里出来,曹正宇心头颇感沉重。 他深深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他黄继维都看出了苗头,事情可能搞得有些过急了……” 他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和策略。 第二天,他赶去了解刘乡中学,找到王玖卿做了汇报,两人又进行了商讨。 王玖卿显得更是兴奋,他立刻着手准备去省城向上级汇报。 ………… 王玖卿从省城回来后先找到了陈征,向他说了上级的计划安排,并同他一起赶来了槐塬。 晚饭后,曹正宇安排陆大海给青年们上夜课,自己就同王、陈三人在屋里开会,按照上级的指示意见,分析当前的局势,研究下一步的计划。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曹正宇将王玖卿和陈征送出槐塬,清清月光下茫茫夜色中,三人依依握别…… 夜深了,劳累了一天的陆大海香甜地睡着,而曹正宇还坐在灯下思考着,时而紧皱眉头,也时而现出笑容…… 第二天,吃完午饭后,曹正宇把二哥曹正良找到学校来,哥两个在一起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听弟弟说起他的计划,曹正良就不禁眉头紧皱。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三弟啊,我看不能那么搞,就象现在这样学点文化长点本事就相当不错了,这些个乡巴佬,整天里想得都是吃饱穿暖过安稳日子,哪懂什么革命不革命的?他们也不需要什么革命呀!” 曹正宇说:“二哥啊,不是这样的。只学点文化还远远不够,还必须起来搞农运闹革命,只有这样,才能跟那些土豪劣绅斗,才能挣来更安稳更富足的好日子。不搞农协不进行革命,不但永远翻不了身过不上好日子,就连现在的水平也保不住……” 曹正良说:“这些乡民土生土长,都是吃饱肚子混日子的主儿,有哪个琢磨你这样的事儿?也根本没有那样的骨气!” 曹正宇有些激动起来:“二哥,你说的不错,而问题的根本也就在这里。他们是不懂太多的道理,也从来没有想过起来抗争。别说咱们这个槐树塬,就算整个全中国不也是一样吗?他们以为做个平常人老实人就可以安享太平。这份骨子里的愚昧和懦弱,导致他们低头缩脖地挨欺受压,任人宰割。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安全,也丧失了生存的自由,以致达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这些都怪谁呢?还不是怪他们自己吗?” 曹正良说:“你说得净是些大道理,这我也明白,可是这些乡民,他们整天想的都是三饱一倒,不但不琢磨这些道理,也是害怕……” 曹正宇接过话来:“你说得对,问题就在这个怕字上,怕斗不过他们,怕惹火烧身,所以就只有一再忍受欺压盘剥。但是,有谁承认自己天生骨子里就有个怕字呢?,真要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谁不敢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以后还是条汉子?关键是没有领头人,没有人敢站出来引导。只要把大家伙儿说通了,把他们的胆气鼓动起来,齐心合力……” 曹正良打断了弟弟的话:“那就是说,你要来做这个领头人、引导人了?” 曹正宇坚定地说:“是的,我回来塬上就是这个目的!” 曹正良呆住了,拿着烟袋的手有些颤抖。 “那么,你考虑没考虑过后果会怎样?” 曹正宇自信地说:“一定会成功的!农协会能搞起来,革命也能搞起来!” 曹正良叹息着:“唉,看来,真要出大乱子了啊!” 曹正宇说:“二哥,你别害怕!你只呆在塬上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知道现在的中国是个啥样子。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从义和团到辛亥革命,大清灭亡,列寇侵争,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现在已经达到国破家亡,人人自危的地步了。再不觉悟,再不抗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已经到了刀架脖子的时候了!” 曹正良仍是摇头叹息:“你说的这些,二哥我也知道,也真是这么个理儿,可是这革命能搞成吗?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咋样了?那些人能耐不?不是也失败了吗?袁世凯夺了权,也只当了百十天皇帝吧?” 曹正宇笑了:“二哥,你问得好!袁世凯篡权当皇帝不得民心,别说中国人愤恨,那些外国人也都反对。而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就是那些领导者只依靠所掌握的一部分军队,缺乏广大工人农民的支持和参与配合。只要把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动员起来,联合起来一起干,革命就一定能够成功!” 曹正良叹道:“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你啊,可真要把天捅破了!” 曹正宇说:“革命就得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叫革命斗争,革命也才能成功!” 曹正良心情很沉重:“三弟啊,你可要想好了啊!咱们可经不起折腾啊!再说,就算是我支持你,帮你做点事都行。可咱爹娘那里,你能通吗?” 曹正宇笑说:“二哥,我想好了,咱先背着家里人搞,等搞得差不多了再让他们知道。”“哎呀,我心里真是感觉不好啊!一旦搞不好,咱们可就来大罪了,曹仕仁他们一直都在寻找机会逼咱们交出族谱……” “二哥,你放心吧,我不是单干,还有上级领导和同志帮助的!” 曹正良略微点点头。问道:“这些年,你在省城,净学了这些个……革命道理?” 曹正宇笑着点头,又说道:“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后来经事多了,再加上我们郭校长的指导,我就……” “郭校长?”曹正良皱眉深思,接着道:“郭校长,他这个人,是不是个……共党分子?” 曹正宇不禁一怔,他颇感诧异地两眼直盯着二哥的脸。 “你别这样子看我!”曹正良呵呵笑了:“怎么,你也把二哥我当木头,啥也不知道……” 第三十一章 夜行望北斗 雨露沐赤子 “郭校长,他……是不是个共党分子?” 二哥这并不经意的一句问话,使曹正宇想起了很多事情。这个问题他也曾经同样提问过,而且是直接追问的郭校长本人,只不过话不是这么说的。 在二哥的要求下,他讲起了他所敬爱的郭校长,讲起了当时自己那种新鲜而神密、火热而富有意义的学习生活和精神追求…… 随着同郭长中校长的交往和谈话的增多,曹正宇越来越喜欢甚至依赖郭校长了。 同时,“他可能也是个共产党”这个念头就自然而然地在他心灵深处冒出来了,而且是越来越强烈,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 于是,他开始认真细致地观察起郭校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越来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郭校长那么不苟言笑,那么机敏睿智精思犀利,而且又是那么沉着自然、大方而从容,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简直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没有一点儿让人看着不顺眼的地方。 郭校长那双不大但却深邃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让曹正宇遐思连连。他分明感到,那双眼睛里面有着一种极为神秘而深不可测的意念,那是对某种信仰的坚定执着,也显示着一种精神的崇高伟大。 而郭校长那不慌不忙、沉稳有力的脚步,曹正宇又感觉到郭校长一定是肩负着重任,这重任让他充实而坚定,同时又不容他有半点的轻率和疏忽。 曹正宇很为自己对郭校长日益增多的发现而深深地激动着。 他凝思沉沉,辗转难眠。 他没有明确地接触过共产党人,没有正面听说过他们的观点和主张,而仅仅能够从报纸上读到的,又大多是被当局歪曲和篡改了的东西。 所以,关于共产党人的形象以及他们的理论和主张,在他的头脑意识里简直如同一团迷雾。 但是,从国民党及那些官僚豪绅们对共产党的不安和仇视,他又强烈感觉到那些共产党人绝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们的信仰和境界,更绝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草莽之辈所能想象所能够达到的。 在他们的血液里,必定有着一股火热激跃而又极其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他感到无比神秘同时也使他无限向往。 这种感觉在他的思维中萦绕盘旋着,既挥之不去又可望而不可及,如同面对海上日出前所笼罩的霞雾一样,既那么模糊迷乱又那么令人期盼和渴望。 他把这些感觉逐一逐次地往郭校长的身上套着,得出的结论越来越集中而鲜明,真是让他激动不已:郭校长真是一个神秘而伟大的人物! “他,一定是一个共产党人”! 他越是这样想,这种神秘的感觉就越来越扩大或增加地主宰了他,使他心绪不宁,食不甘味。 他简直不能再忍耐和等待下去。 他要立即冲破任何阻拦去见一见这些神秘的伟人,受一些他们的教诲,求他们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此后,他几乎是天天都在寻找着机会。他告诫自己千万要有耐心,千万要集中注意力,千万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但他一天天失望。这份失望使他变得沉默寡言,却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 他期待着,追寻着。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机会,而且他也真正抓住了这个机会。 在一天晚上,郭珏珺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时,他再三踌躇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后他就以“喊校长吃饭”为由,急匆匆地闯进了郭长中的书房。 一霎间,对于他那局促、突然而显得结巴的发问,郭长中并没有立即回答是或不是,只是面色严肃地审视着这个冒失大胆而又信心坚定的年轻人。 从年轻人那双直勾勾的眼神里,郭长中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平常人所不具备的、从心灵深处绽生出来的极其宝贵的东西,这里面分明饱含的是焦灼,是渴望,是深深依恋的衷情啊! 师生两人默默地对视着,一个是沉着而冷静,另一个却紧张而热切。 郭长中终于微微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眼里“刷”地盈满了泪水。 这激动人心的事实使他晕眩和颤抖。 他期盼得太久也等待得太苦了,尽管他早已做了不止一次的思想准备,却还是承受不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郭校长微笑着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像个孩子似地倚在校长肩上泣出了声…… 从此之后,他变得心情愉快,步履轻松,精神振奋。 因为,他拥有了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所应该具备的最最珍贵的东西——崇高信仰、奋斗目标和指路明灯。 后来,在郭校长家里,他读到了很多他从未见到过的书籍,也逐渐懂得了“民主与革命”的道理。 在郭长中的指导下,他更加明确而深刻地理解了许多革命观点,了解了许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而那些他只是一知半解和被官方歪曲报道的东西,从郭校长这里得到了更全面、更真实、更深刻的认识…… 在郭长中的关怀下,他进步很快,经受住了实践的磨练和考验,也终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社会主义青年团员。 他深深知道,从此之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以至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他个人,而属于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了。 他浑身充满了神奇力量:“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他下定决心:投身革命,矢志以成…… 第三十二章 乘兴佳音到 国共抚农工 几个月之后,经过曹家兄弟的动员和争取,槐树塬农民夜校不但顺利开展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青年汉子争先恐后地加入进来。 这些人从前都是在夏季挂锄后和秋后冬闲时无所事事的,整日里东游西逛聚堆闲扯或玩牌掷骰子耍小钱儿,吃饱喝足就无忧无虑地混日子,如今一个跟着一个地赶来参加了夜校的学习。 其中一少部分是在曹家兄弟的劝说下来夜校学习的,他们从最简单的基本知识学起,刚开始一段时间,他们还只是感觉很有趣,很热闹,而到了后来,他们才真正尝倒了甜头,回到家里后就当着家人面前显摆一番并且还纷纷给家里人也做起先生来。 他们越学越感到学的太少了,学得太晚了,而恨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肚子和脑袋都给装满,除了避免不了的吃饭睡觉和田里劳作,其余的时间里都是迫不急待地就来这里学习,就连以前他们曾经最最向往的受邀吃请现在也是能推的就推,实在推脱不开的只得去应付一番,嘴巴子还没擦干净就跑过学校来。 而为数更多的另一部分人则是受到先参加的那些人的吸引而自愿加入进来的,真是不来不知道这里好,来了之后赶都不会走。 他们不但认真地跟曹正宇和陆大海学习一些基本知识(比如人名地名工具名百家姓小九九等等),还经常围着他们提问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都是日常生活当中的人和事,也有些问题已经明显超出了“识字学文化”的范围,甚至已涉入“政治与革命”的范畴。 曹正宇深深感觉到,这些青年农民的心已经动起来活起来了。他们那被压抑和束缚而沉睡已久的热情和活力,如今已渐渐苏醒并且焕发出无限的生机。如果再进一步加以启发和引导,他们就会更加紧密地聚集到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带领和引导下,他们一定能够成为即将到来的农运革命之坚决的支持者和中坚骨干力量…… 这一天,是夜校的青年学员常在先娶媳妇的大喜日子,曹正宇不得不给孩子们放了半天的假,同表弟陆大海一起在几个青年和一帮孩子的的簇拥下,到常家来跟大伙儿一起“唱喜歌”“喊喜令”,将年轻漂亮的新娘子迎进了常家。 大家欢天喜地地闹了大半个下午,正在吃喜宴的时候,那个负责看护学校的哑巴马小柱忽然跑来找他,比比划划地告诉他有人正在学校里等着他。他就立即赶回学校里来。 来的这个人名叫赵志鹏,是曹正宇母校的在读生,也是一个思想进步,崇尚革命的有志青年。 郭长中校长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实践考验,任命赵志鹏担任了这个地区的秘密交通员。 正处在无比紧张和激跃情绪之中的曹正宇,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份兴奋和激动真是难以言表。 同样喜悦的赵志鹏将郭长中校长的信交给了曹正宇。 信中说:“当前,国共合作正在深入,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已得到广泛传播和贯彻执行,而‘五卅运动’现在已经席卷全国,大革命高潮就要到来。南方各省的农民运动已经搞得如火如荼,而我省却还处于起步状态。省委决定,各地要尽快通过教学方式,发动农民群众,建立农民协会,开展革命斗争,迎接大革命在全国的胜利……” 曹正宇将信接连看了两遍,他激动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及时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搞,还打算去找老王和小陈商讨呢……哎,省城里现在搞得怎么样了?” 赵志鹏笑着说:“现在的工运和学运都处在上升时期,当局政府表面上略微宽容了一些,不敢明目张胆地破坏和镇压了,但是暗里他们破坏得反而更积极更严重。校长说,现在正需要各地农运的响应和配合……” 这时,曹玉秀急急忙忙地送来了饭菜,是常家人特意加做的喜宴大菜。 两人边吃饭边热烈地交谈着。 赵志鹏说:“还有,郭校长让我告诉你,省委已决定再选派一名同志前来同你一起开展工作,但他没有透露该同志的具体情况,只说让你做好准备,该同志不日即到……” “那就更好了!”曹正宇兴奋极了:“这样的话,我这里的领导力量就更强了,再与王玖卿和陈征联合起来,可以想见,以槐树塬为中心的农运斗争一定会搞得轰轰烈烈,我们一定能不辜负郭校长的信任,完成省委交给我们的任务。” 因为赵志鹏还要去给别的同志送信,他们就长话短说。曹正宇将赵志鹏送出槐树塬,两人依依握别。 曹正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昏暗的灯光下,他又拿出郭校长的信来看着,反复地体味着信里的那段话,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他又想起省委选派的同志也许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同他一道领导农运革命。 他心情激动,随口哼起歌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感觉眼前的小油灯,一下子变成了红太阳。 陆大海还没回来,可能正在同那些小青年们闹新婚洞房吧。 “让他放松放松好好地玩一次吧,这些日子可把他累坏了啊……” 他就兴冲冲地收拾起屋里的卫生来:将书架上放乱了的书本重新摆好,将桌椅和窗台擦得干净明亮,又将炕席揭开扫净了积土…… 此后的几天里,他又抽出空来亲自跑到街上买了新布和棉絮,求二嫂习梦兰和妹妹曹玉秀赶做了被褥和枕头,拿回来后摆放在他和大海的两床旧被褥中间。 他环视屋内,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又站到炕前看着那套吸人眼目的新被褥,心里想象着他和大海一边一个围着新来的同志,一起探讨着许多的问题…… 第三十三章 槐塬丽人行 家人喜还懵 省委派的那个同志也该来了吧?同志你快些来吧! 曹正宇天天都在等待着、盼望着,每天起床后都整理被褥和清扫擦洗…… 在第十天的下午,他终于盼来了这位同志,一辆小马轿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完全出乎他的预想:省委派来的竟然是个女同志。 这份意外使得曹正宇又惊喜又尴尬。 只见这位女同志身穿绛紫色旗袍,秀发齐颈,围着一条天蓝色线巾,白皙的面庞因为兴奋而荡漾着一抹儿红晕。 啊,玉君,是你?! 正宇,你好?!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份分别很久而又突然相见的惊喜令他们说不出话来,而只是相互深深地凝望着。 郭玉君的个子又长高了,已经超过了正宇的鼻尖,身体也已发育成熟,婷婷玉立,面色更加柔媚沉静而全然不见了从前那副活泼调皮的假小子模样;而曹正宇呢,面色被塬上的风和塬上的日头吹晒得黑红了许多,比以前胖了,更显得沉稳敦厚坚实有力,只是头发略长了些而盖在了耳轮上…… 两个人越看越激动,但仍是没有说话,只在握着的手上更加了一把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郭玉君先说话了:“瞧你,也不让人家进屋里去,咱就在这儿,站到革命胜利吗?” 一句话,把曹正宇说红了脸,他笑了一下,赶忙松开玉君的手,哈腰拎起地上的两只皮箱,领她进到屋里。 他把箱子放到右面的炕上。 郭玉君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左面窗前有两张书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摆放着两排书籍,对面一张大桌上摆放着两只暖瓶和一套饮具。右面是一盘腰炕,炕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套被褥。 看到屋里收拾得干净齐整,郭玉君感到很满意,就对曹正宇赞许地笑笑,而当看到了那夹在旧被褥中间的新被褥时,她略一思索之下便禁不住又惊喜又羞涩…… 曹正宇已从刚才的怔愣中清醒过来,赶忙过去倒了杯热水送到郭珏珺手上:“快坐下,喝点水歇一会儿。” 郭玉君坐到炕沿上,嘘唏地喝着水。 曹正宇有些掬谨地问道:“这几年,你好吗?” 郭歪头玉君抿嘴看着他而没有回答。 曹正宇赶忙又问道:“校长和阿姨他们,都好吧?” 郭淡玉君淡地说:“好,好,他们都好。就是我不好。” “你怎么啦?”曹正宇有些着急起来:“你怎么啦,快告诉我!” “我总是挨他们批评呗!” “批评?”“他们每天都看我不顺眼,说我懒,说我笨,说我呆,说我傻,还说我……得了忧郁症!” 看到正宇那副迷惑和紧张的样子,郭玉君“噗哧”笑出声来。 曹正宇的脸更红了…… 曹仕德一家人见来了个这么漂亮文静的女先生,还是省城大人物家的大小姐,兴奋之间也不免生出一份紧张来。 曹老汉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吧嗒他的大烟袋了。 孟珏茹和习梦兰倒是热情,但是言语表情仍是显得不太自然。 闻讯赶来的曹玉秀也是一本正经地客套着,还悄悄地对曹正宇做着鬼脸。 曹宝春也是一脸严肃地远远地看着。而最最表示热诚的要算那两个刚四岁大的小孩子了,他俩一边一个围在郭玉君身边一口一个“小姨”地叫着,郭珏珺微笑着给他们发着糖果…… 而当大家围坐在桌前吃晚饭的时候,头半段时间桌上的情形更显得别扭,大家都静静地低头吃饭。 孟珏茹,习梦兰都想为客人夹菜,又怕人家不习惯,而只是简单地让着客人:“别客气,请吃好!”“乡村薄席,多吃点”。 曹玉秀想同郭玉君说话,也想为她夹菜,可又想到自己的水平,不知要跟人家差多少呢,弄不好出了丑可就羞死了,所以她就她就静静地吃饭。 而当看到左边的正宇也是只顾低头吃饭,就实在忍不住了,她用胳膊肘轻轻撞着曹正宇,低声对他说:“三哥哥,你怎么……不给人家夹菜啊?” 曹正宇“哦”了一声,赶忙夹了菜放到她的碗里。 曹玉秀气得闷哼了一声。 其他家人看见了,都想笑却又不敢显露出来。 郭玉君见大家都很掬谨,就笑笑说:“伯父伯母,大家别客气,您放心,我会吃好的!”她大大方方地夹菜吃饭。 曹正宇看看玉君,微笑着说:“大家都放松些吧,玉君也……很实在的……” 陆大海也憨憨地一笑说:“这才对嘛,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啊!” 屋里的气氛这才都略微活跃起来…… 饭后,大家都回到正屋里,这时候的气氛就轻松自然得多了,谈话间不时就有了欢声笑语…… 孟珏茹将正宇叫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她住下呀?” 曹正宇说:“只好麻烦娘了,让她跟您一起住吧。” 母亲说:“我先陪她住两天,然后我和你爹带宝春住东厢,让她住玉秀这个屋。” 曹正宇笑着说:“好啊,她刚来可能不习惯,过几天就好了。” 母亲看到那边女儿玉秀正同玉君谈得高兴,也不由得欢喜起来,她笑笑说:“这姑娘倒是挺随和的啊。” 正宇也笑了:“当然啦,从前她可是个假小子似地又活泼又调皮!” 母亲说:“可人家现在大了,出脱成大小姐了。你可要掌握好分寸啊!” 曹正宇脸一红说:“放心吧娘,我们是同志……” 曹仕德老汉披件夹衣从西屋里出来,独自来到后院里的柴垛旁。他哈腰拿开几个麦草捆儿,又揭起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下面就露出一个地洞口来。他顺着竖在洞口的木梯子下到里面。 这是塬上人家家都有的地屋子又叫地窨子,初始时候是用于贮藏冬菜和瓜果的,也有的用做冬时的工房。一般深约两米,长约五米,地面和四周墙壁大多用青砖砌成,上面搪了横木铺了草苫或秫秸然后将挖出的土埋在上面,在入口的另一端留有通气窗口。冬闲时,男人们没活干,就在地屋子里编筐编席编篓子,然后拿到集上去换几个钱补贴家用。也有的几个聚到一起在地屋子里推牌九,掷骰子耍耍小钱儿。 而曹家的这个地屋子早已不用来贮菜装瓜编席子,而改做了曹家的秘密祠堂。 自那年东房上不让西场里再敬槐神时,曹仕德就在这里摆上了佛供。之后,他一直在这里供奉着他的“槐神爷”,这多年来,只有王怀善进来拜过一次,其他人谁也未踏入一步。而除了他的家人和王怀善外,别人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儿。 此刻,曹老汉摸索着掏出火柴点燃了供台上的小油灯,灯光照亮了一尊小小的泥塑的佛像,这就是慈眉善目满面含笑佑护着槐塬苍生的槐神爷。 曹老汉燃起三炷香插到神佛面前的香炉里,接着就跪下身去虔诚万分地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求宗神施展宏法,多多佑护年轻人。求宗神把护符赐给他们,要所有凶神恶煞、邪魔鬼怪见符为证,给他们让路……” 叩拜完毕,他就坐到墙边的一只小凳上,从腰里抽出他的长杆大烟袋,装烟点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大晚上也没抽烟,当着那个大小姐的面儿,他怕人家笑话,就强压着一阵一阵涌上来的烟瘾,可把他给憋坏了,这回当着他的“槐神爷”,可要过过瘾了…… 曹正宇同郭玉君回到了学校的办公室,两人兴奋地继续交谈着。 曹正宇向郭玉君汇报了自己在塬上办学和农运革命的准备情况。 郭玉君说:“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南方各省的农民协会已经搞得热火朝天。咱们省内也有一些地方发动起来了。省委指示各乡镇要尽快联合起来,建立农民协会,掀起农运高潮,迎接胜利曙光!” 曹正宇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好啊,你先给夜校上课,尽快熟悉情况,然后我们再同王玖聊和陈征他们开会研究具体方案。” 郭玉君赞同地点点头。 曹正宇坚定地说:“咱们要在这里搞一场农运风暴,让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郭玉君微笑着说:“看你这劲头,不让这槐树塬变个新天地你是决不甘心的!” 曹正宇也笑了说:“是的,不单单是这个槐树塬,更是要让全中国都变换新天地!” 他转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交到郭珏珺手上:“这是我回来后做的记录,比我说的要全面些。你看了,也好有针对性地提些问题和建议……” 郭玉君高兴地接过来并认真地看起来…… 之后,两个人继续悄声低语地一边谈心,一边研究行动计划,直到陆大海下夜课回来,三人笑闹了一阵之后,曹正宇抱起那套崭新的被褥,领郭玉君回到家中,安排她同母亲一起住下…… 第三十四章 狐媚尽献 佳人施宠 顾县长刚来县上不久,对县里的情况知之甚少,起用曹仕仁这个前任县长做助手真可谓是知人善任,不但能充分利用曹的能力督查和控制各个行会的运作,增加财政收入,而且节省了县长自己的许多心力和人力,使他能集中精力处理同省党部各位要人的关系。 不过,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顾汉铭对曹仕仁并不绝对信任,他背着乔媚容从老家那里找来了自己的几个亲戚朋友,将他们安插在曹仕仁下设的几个行会部局里,暗地里对曹进行监督和控制。 但他很快就感觉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多余。 他发现曹仕仁对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二心。 不但曹仕仁所说的话完全都是发自肺腑,他所做的事也完完全全是为了维护他这个县长的声威和利益。 而且,他所安插的那些人,也很快就和曹仕仁亲和到一块儿了,他们彼此情投意合,做起事来也得心应手。 实际的成果也让他这个县长心悦诚服:不但县里的财政收入大大地增加,比曹仕仁在任时的记载翻了十几番,自己私家的财富也是迅猛地堆聚。县里各等各色的头面人物也都相当地驯顺,各行各业的运营秩序也是相当的稳定。 顾汉铭完全信任了曹仕仁,县里所有的事务他都同曹共议,甚至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交给曹自己决断。 有这么一个能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出马征战,自己得个省心省力坐享其成,岂不悠哉乐哉? 他想想自己刚来时的莽撞和错误,他真是后悔而且还后怕,真要是当时把曹仕仁给处死或者赶出县城了,这县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自己治理起来得费多少心力招惹多少麻烦啊。 真得感谢自己的太太呀。局面搞得这般大好,完全是夫人乔媚容的功劳,她不但及时地救出了曹仕仁这个大能人,又那么正确合理地给自己制定了用人决策,真是让人佩服得很哪。 看到曹仕仁同自己的夫人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许多的繁杂事务,经她们两人一研究就都顺利有效地解决了,而自己几乎不用操心,正乐得个清闲自由,脱出身来答对那些富商豪绅的宴请聚会,不但风光体面,更可贻养身心,真是悠哉乐哉啊! 曹仕仁自己也正好借着顾汉铭的权威,很快就捞回了曾经失去的身价地位。 他心里是相当满意而且快活。这个县府协调员的权位并不逊于从前自己做县长,那时奉迎自己的那些人不但没有减少了热情和礼数,一个个反而还更加驯服和虔诚了。而且有些事情,只要一说是顾县长的意思或命令,就立马见功,而不象以前那样多费心思和口舌了。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想想自己做县长时,当时大都呆在县府里,对县里的具体情形知之太少,只听任那些人的汇报和接受他们送上的那点儿钱财礼物,同现在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呀。 他心里存了无限的感激,感激谁呢? 首先要感激的是那个“钱串子”,倘若当时没有他上心钻研顾氏夫妇的门道,想出那么绝妙的招法,自己还能有今天,说不定早就命归西天了。他对钱川志说:“你的功劳是很大的。你放心吧,今后你那钱庄的生意,我自然会加力维护的”。 第二要感激顾汉铭了。不管怎么说,如果他当时就下狠手要了自己的命,那可一切都玩完了。 第三呢,要感激顾太太乔媚容,她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啊。倘若她只是贤妻一个,不过问公事,自己会有得救的机会吗?倘若她不好钱财,她会动心救自己吗?倘若她心思平常没有计谋,她会救得出自己吗?她会让顾汉铭重用自己吗? 在他的眼里和心里,顾汉铭只是空心萝卜一个,没什么才华和计谋,小白脸一张戴副眼镜样子倒挺象回事,要不是靠着上边撑腰和好老婆帮助,这个地方你两天都待不了就得滚蛋。还安插人来看着我,你也太放心他们了,他们一个个只知道吃喝玩乐贪小便宜,给他们那么一丁点儿好处,就把他们乐得找不着北了。就这两下子还想当官,真是他娘的不自量力。 倒是他的老婆乔媚容不容小觑。这个女人不但人生得娇俏美艳,而且心机巧妙周全,可真算是才貌双全,别说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找不出第二个,就算是在全省全中国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他娘的这个顾汉铭,你有什么本事啊,竟然娶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婆?真是他娘的老天不公道啊! 他不禁又为乔媚容惋惜起来,真可惜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样的意念,支配着他竭尽心力地为顾汉铭实质上更是为乔媚容做好每一件事情。 而且,每当忙完公务一得了空闲,他就赶来陪在乔媚容身前身后,极尽呵护奉侍之能。 一旦面对着这个美丽风雅,足智多谋,善解人意的贵夫人时,他的心就隐隐作痛,甚至动起了怜花嫉蝶之念。 随着同县长夫人见面机会的增多,阴险狡诈的曹仕仁逐渐把握住了乔媚容的命脉。 乔媚容的这个命脉就是她过于贪财。无论是谁送的财物,也不分个贵重轻薄,她都是来者不拒笑而纳之。 这不禁让曹仕仁想起了那个叫“卿子客”的苏子卿经常说的一句话:“女人贪财者,色即不禁也。任何一个财欲深重的女人,不管她看着有多么高贵,只要你献上令她心动的钱财,她都会视你为知已的”。 这句话令曹仕仁深信不疑,他决定就用这个招法儿对付乔媚容。 看着近在咫尺的娇艳美人,想着自己背后的金山银山,本来就色欲深重的曹仕仁不禁生出了攀花折枝的欲念。 但他深知这份念想的利害,绝不能轻意显露,得到这个美人的机会肯定会有的,不知能在何时,但绝不是现在。 他亲自定做了两套纯金首饰,趁着顾汉铭在县府办公时,他寻了机会来到乔媚容的住处,将两个首饰盒恭恭敬敬地捧献到她面前。 乔媚容不禁面露喜色。 单从这个制作精美的包装盒上,就能够想到它所包之物的贵重程度。 当她将它们接到手上,感觉到那份超出一般的沉重,她更是欢喜起来。 而当她打开包装盒时,更简直把她看呆了。 她出身富贵之家,自然见过各式各样的首饰,但那都是用来戴在身上的,而面前的首饰却是用于品赏和珍藏的:不但造型新颖别致,而且又粗又重。它不能戴在身上,只能做为财富的象征。 真想不到在这偏远小城,还能得到如此宝贵的礼物。 刚才还因惊失色的乔媚容迅而变得笑脸如花。 看到乔媚容如此神情,曹仕仁也禁不住心里发抖。 他满面春风地笑着说:“夫人整天呆在府里是否觉得闷得慌?要不,我找几位富家太太陪着游玩行不?或者打牌也好,我给夫人出资本,保夫人赢钱!” 这份由衷的关切之情真让乔媚容感觉心里热呼呼的。 她感激地看着他,嫣然一笑说:“谢谢您,曹先生,承您各方面的关照,我真是高兴啊!” 听她这样说,曹仕仁更加喜笑颜开:“哪里哪里,能为夫人效劳,我得感谢夫人给我的机会才对。曹某实在荣幸!” 乔媚容更为欢喜:“我也正想出去活动活动,找人说说话,玩一玩儿,都好啊。以后,曹先生有什么好的想法,尽管安排就是了……” 曹仕仁真不含糊,他立即出马,先后找来了几位阔太太天天陪着乔媚容逛街或是玩儿牌。 这些阔太太都是城里财大气粗的主儿,她们平时也经常逛街看戏玩儿牌赌钱,一个个都出手大方,花钱直如流水一般。而如今被特邀前来陪伴漂亮可人娇艳富华的县长夫人,都打心底里面兴奋,所以她们每个人都是尽心尽力,变着花样儿讨夫人欢心,捧得乔媚容是天天笑脸如花…… 第三十五章 苦妇怨痴迷 老鬼乱疼惜 这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曹仕仁从外面回到家里。 他刚刚陪同顾汉铭夫妇去赴了盐业会长胡大尤的宴请,因为有乔媚容在场,而且她还亲自敬酒,他心情奇好也就没少喝酒。 宴会结束后,他勉强支持着将顾乔二人送回县府,就晃晃悠悠往自己家回来。 刚走进大门口,他就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低垂着头好象在想心事。 待走近之后,借着隐隐的月光,他看清了是二儿媳妇邱香兰,脸上一副心闷愁苦的神情。 曹仕仁就问道:“香兰,天这么黑了,你还愣坐在这里干什么?” 邱香兰见公爹走过来,就赶忙站起身来向前迎住,说:“爹你回来啦。俺……俺是专门在等待你的。” 曹仕仁怔了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二儿子曹武来:“这个混崽子也不知在干些啥事,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儿。” 于是他问道:“怎么,小武子还没回来吗?” 没料到他这一句话还未落音儿,邱香兰竟然两肩耸耸地抽泣起来。 曹仕仁惊诧起来,他聚起眼神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邱香兰。 这个女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过门大概有七八年了,不知什么原因,还没开怀抱崽儿。却也正是因为没有生育,她那原本就十分苗条的身段和娇好的面貌,不但没有变成一般女人那股子婆娘样儿,反而更加丰美更加光彩照人了。只是近些时日经常见她面带愁容也不大说话了。 此刻她这一抹眼泪,曹仕仁心里禁不住颤抖起来,接着就有一种急动不安的欲念占据了他。 他上前一步说:“你先别哭,有话你就对我说,我给你做主。” 邱香兰抽了两下鼻子,抹抹眼泪抬起头来:“爹,你还是让他……让他趁早把俺休了吧……” 曹仕仁着实吃了一惊:“咋地啦?你怎么这样说呀?” 邱香兰不再哭泣:“俺也憋了很久日子了。本来早就要跟你说,可你也整天在外头忙活。今天总算是见着你了,求你给俺做个主吧,让他写个休书,送俺回娘家算了……” 曹仕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咋说地?走,咱到你屋里去,慢慢说,怎么回事?” 邱香兰往旁边一让,两人就一前一后进到了西屋里。 曹仕仁坐到炕沿上,邱香兰点着了门旁的蜡烛,烛光映红了她那充满忧伤的面庞。 曹仕仁没说话,只是盯盯地瞅着邱香兰。 邱香兰叹了口气,转身倚在门框上,托着下巴接着说;“爹你不知道,俺这日子过得有多苦啊。” “自打搬到这城里来,他就忙得三天两头不着家了。俺知道他在外面有公事,有场子,有女人,这些俺也从未说过啥呀。” “俺生不出娃儿来,是俺的不是,俺也愿意他娶个二房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理俺……” “这些天,他连一步也没跨回来了。他这是把俺……还当个人待吗?虽然咱家富贵,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可俺也不是个傻子疡子,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呀,就这么天天夜里独守空房,你想想那是个啥滋味啊。” “俺还年轻还得活呀。可这日子,俺真是过不下去啦……” 她这一通苦言怨语,把曹仕仁说得心里格登格登地。 他想:“这女人是因为小武子把她撇在了一边而生了怨恨。也真难怪,这么年纪轻轻的女人,哪受得了撂单儿呀!他娘的,小武子,你怎么这样待她呢?要是让她爹邱元任知道了,还不找上门来给我添麻烦?” 其实,他早就知道曹武是被那个崔小凤勾住了,也知道他就住在她那里。 “混崽子,你就是再好玩也得顾顾家里啊。你这个媳妇虽然不会生养,可也是很年轻很撩人啊……” 他禁不住对邱香兰疼惜起来,也真想一下子把香兰搂过来,但他又想到香兰是他儿子的媳妇,而且他和香兰的父亲是曾经磕过头的兄弟,就强忍了那股子欲望。 他咬咬牙对香兰说:“你先别急,我这就去把小武子找回来!” 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但邱香兰却伸出胳膊挡住了他。 “爹啊,就连你也不可怜俺,俺到底哪块儿不好啊?” 一只丰腴白皙的女人胳膊横在眼前,曹仕仁顿时血往上涌。 他骨子里本来就好色,而且这些年又狂放惯了,经常在外面找女人,还多次去“卿子客”那里玩妓女,因而得了重病,他也从此收敛起来。 但近些日子里,同顾太太乔媚容的明交暗往多起来,就又把他的本性勾起来很多,只因不敢轻举妄动而控制着,却也让他压抑憋闷得不得了。 而今天他又喝了很多酒,早已经心性大开。此时邱香兰丰腴的胳膊横放眼前,诱人的身子也近在咫尺,使他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抬手握住了邱香兰的白胳膊,气脉当时就短了:“兰儿,我管你,我疼你……” 邱香兰全身抽搐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抽回手臂,反而往前迎了身子,鼻尖儿几乎碰到了曹仕仁的下巴。 她的身子颤抖着,呼吸急促,如兰的香气直扑进曹仕仁的脖子里……曹仕仁的脑袋轰轰作响。 他一下子把邱香兰搂在怀里,口里连连叫着:“兰儿,宝贝……” 邱香兰全身酥软无力,她轻声唤着:“快啊,你快抱俺……” 曹仕仁全身着起火来,他使劲地揉搓着邱香兰温软滑腻的颈背,气喘如牛。 邱香兰忍不住呻吟起来,两只手臂紧紧地搂住曹仕仁的脖子,向炕边牵引过去…… 第三十六章 劝学民心齐拢聚 郭珏珺来到槐树塬,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同曹正宇、陆大海一起给学校上课,很快就使塬上掀起了“识字学文化”的热潮。 槐树塬上来了一个省城的大小姐给穷苦的乡下人做先生,对这些久居穷乡僻壤少见寡闻的乡民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不但那些以前没来学习的青年小伙子这时都一窝蜂地参加进来,而且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也都急先恐后地走出家门来看新鲜。 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就更是被牵动了心神,那感觉简直比谁家小伙子娶亲哪个大闺女出嫁还要新鲜还要吸引人。 她们纷纷搭伙结伴,或是聚到路边或是赶到学校门口。 当郭珏珺出现在从曹家到学校来回的路上时,这些女人就悄悄地指点比划,评头品足,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来,简直是艳羡得不得了。 甚至还有几个年轻急性的大姑娘混在一帮小女孩儿堆里,在郭珏珺的身后跟着看。 而当她们回到家里时,就迫不及待地讲给家里的老人听,全家人就兴奋地谈论起来,言语中充满了惊奇和羡慕,那份热烈劲儿,几乎连觉也忘记睡了。 走在路上的郭珏珺被那么些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她感觉很好笑。 她想:这有什么好看好议论的呀,乡下人可真是少见多怪。你们爱看就看吧,爱说什么也随你们的方便。 而且她又想到:你们不是喜欢新鲜吗?就让你们看个够,正好借着机会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让你们那平静沉睡着的心魂苏醒过来,活动起来,争取把你们也吸引过来参加学习,说不定即将发动的农运革命中,也会出现你们的身影呢!你们都来看吧,来的人越多越好啊! 这样的思维让她自己都感到新奇,她心里暗暗发笑。 她每天都那么从容自然、大大方方地同曹正宇和陆大海走在路上,还不时地同他们说着笑着。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曹正宇和陆大海,他们两人也非常兴奋。 郭珏珺说:“我感觉我们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曹正宇笑了,说道:“还做什么呀?我们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吗?” 郭珏珺胳膊支在桌上手捧着下巴,思考着说:“还要为这些女人做点事情。对了,办个识字班……对,在塬上成立一个‘妇女识字班’,发动塬上的年轻妇女到夜校来识字学文化……” 曹正宇点点头说:“这个想法很好,这是倡导男女平等的基础,也是革命的内容之一啊!” 郭珏珺接着说:“不但要让她们学习文化,还可以让她们了解一些关于时代关于革命的新东西……” 曹正宇说:“对呀,争取在心理上,给她们造成一些好的感觉,对我们将要开始的农运革命,也给她们造成一些思想准备……” 之后,他们又同陆大海一起研究了一番,决定:迅速成立“妇女识字班”。 三人一起在夜课上向大家宣布…… 这个决定一发布,便很快就传遍了全塬,并立即引发了纷乱的议论。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听说时还都觉得很好笑,她们纷纷议论着:“让咱们女人也识字学文化,这事儿从没听说过!” “咱们女人也配学文化受教育吗?” “你想不想去呀?” “俺想是想去,可家里能让去吗?俺当家的肯定不同意……” “是啊,那些老爷们儿还不得炸锅呀?不行的……” 而男人们更是纷纷暴露出他们思想的顽固和愚昧,一个接一个地直嚷嚷:“自古至今,哪有女人抛头露面的份儿呀?” “咱这穷乡村,饭都吃不饱,男的都念不起书,还让女人也识字,想得美!” “女人只要会生孩子,会缝衣做饭就不错了,识不识字没啥子大用!” “女人只配拾掇家务,把公公婆婆男人孩子侍候好就算不错啦!” “俺们乡下的女人都是土命,比不得城里的贵夫人大小姐!” “是啊,你们城里人高贵,男女平等。听说还有女人到洋人国那里念书的?是真的吗?” “这世道这么乱,还是让她们消停地在家呆着吧……” “俺老婆不识字儿俺还管不下来呢,要是她也有了文化,就更坏俺的事儿了……” 这些言论和思想兜头给郭珏珺泼了一盆冷水。 她未料到乡村的旧思想旧观念这么严重,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愚蠢。不但男人们都极力反对,就是妇女们自己也不想争取。 她悄声地向曹正宇抱怨着。 曹正宇也感到一时难以说服他(她)们,而只能给他们一段时间,让他们去争论,去思考、去取舍。 看到郭珏珺那份不解和气恼的神情,他笑着对她说:“这算什么?比这更严重更难办的事儿还多着呢!咱们中国的妇女,从来就是最最低等的公民,尤其在这些穷困的乡村就更严重,那些‘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把女人们绑得紧紧地,把她们牢牢地压在社会的最低层。她们没有任何的权利和自由。这不但是男人强加给她们的,就连女人们自己也觉得是应该的,是命里注定的。跟她们提什么‘民主、自由、平等、进步’,还会被以为是挑拨他们家人的和睦关系呢!” 郭珏珺皱着眉头:“这些女人也太不争气了!那些男人就更麻烦了。” 曹正宇笑了:“你才来这么几天就嫌烦了,如果你呆上个一年半载或者三年五年地,那些让你看不惯、想不通、受不了的事情简直可以用车拉,那样还不把你气哭了吓跑了?” 郭珏珺“哼”了一声:“也正是因为这个样子,才需要我们起来革命!” 她禁不住又来了少年时的那股犟劲儿:“我就不服输,我不但要让她们来识字,而且……还要改变她们的旧思想……” 曹正宇赞许地看着她:“说得好!” 郭珏珺坚定地说:“我不但要改变她们的旧思想,还要让她们也起来革命。而且,还要先革她们的命!” “好,有志气!有决心!” 曹正宇呵呵笑了:“我同你一样有信心,但这也需要我们的耐心。咱们先研究一个方案…… 第三十七章 妇女初成识字班 几天之后,“妇女识字班”果真开课了。 习梦兰和曹玉秀一齐站出来坚决支持,并协助郭珏珺做鼓动和说服工作,首先争取来了她们的姐妹好友七八个妇女,便开始上课了。 此后,又接二连三地来了一些人,使“妇女识字班”日渐红火起来。 而塬上的大多数人还都在犹豫着观望着。 在一天的夜课上,曹正宇利用中间休息的空当,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我提个小问题……大家伙儿好好考虑考虑……对你们每个人来说,谁是你心里最亲最近的人?” 大伙儿都感到奇怪,一时不好回答,纷纷低头琢磨着。 忽然一个青年大声嚷了一句:“还心思啥呀,老婆呗!” 大伙儿一看是刚娶了媳妇不长时间的常在先,就一齐哄笑起来:“你小子才刚一个来月,就有体会了?” “刚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你心里只有你老婆啊?” “你说说,你老婆怎么跟你亲近了?” 常在先脸红了,他说:“你们别虚了,就是那回事儿。你们老婆就没说过那句话吗?” “哈哈哈……哪句话呀?” “你不虚,你实在!那你说说吧” “说就说!”常在先鼓足勇气,一本正经地说道:“夫妻亲,亲夫妻,心连心来衣连衣。梳洗打扮见父母,赤身裸体夫与妻。” “哈哈哈……”一阵轰堂大笑。 常在先“呸”了一口,说:“看你们那德性!傻笑啥呀?这顺口溜儿,哪个不会? 曹正宇也笑了,他接过话来说:“在先说得对!咱们最亲最近的人当然包括父母和妻子,甚至夫妻之间的亲近程度还要超过父母……” 又是一阵轰堂大笑。 曹正宇没有经验,不明白他们轰笑的原因:“大家都别笑,我说的是实理儿。男人成家立业,没有妻子的帮助和贡献,你的家业能立成吗?” 大伙儿又捧起哏来:“先生说得没错啊,老婆当然最重要也最亲近了。” “没有媳妇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媳妇是个宝,谁也离不了!” 曹正宇点点头说:“既然你们都承认老婆好,媳妇好,那你们,为什么不让她们活得轻松点儿,让她们象你们一样平等和自由呢?” 大伙儿不吭声了。 曹正宇接着说:“你们,为什么还要让自己j最亲近的人继续经受这样那样的束缚和压迫?” 多数人都低下了头。 常在先说:“先生是要说服大伙儿,让他们的老婆媳妇来识字吧!”曹正宇微笑着点点头。 一个叫史小海的小青年儿嚷了一句:“先生,看你净谈媳妇老婆的,能跟大伙儿说说你自己的老婆吗?” 另几个人也跟着叫起来:“是啊,先生的老婆又俊又有才学。” “快跟大家伙儿谈谈先生自己的媳妇吧。” 曹正宇原本想要把大家问住,让他们好好想一想,再接着启发他们,说服他们让各自的媳妇以及姐妹们来识字班学习,却没有料到大伙儿来了这么个反将军,一时把他闹红了脸:“我……我还没有媳妇呢,谈什么谈?” “这可是哄小孩子的话,不太实在吧?” “媳妇都进门了,还又藏又掖地?” “天天同媳妇拉手并肩地,还说没媳妇?” “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先生可是见了世界的人,还这么害羞啊?” 这一阵哄闹真把曹正宇弄懵了。 他们的话里明显地指对着郭珏珺,真是些调皮倒蛋鬼! 他是喜欢郭珏珺的,自从与她相识就被她深深吸引了。而随着接触的增多,他越来越喜欢她了。 但那时,他只感觉是至交好友,纯粹的友情而已。 但是,在与她分手回到塬上这段时间,他分明品尝到了那份思念,他时常想起她,挂念她。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但却未想过这是不是爱情。 现在呢,两人的情谊更是加深了,是朋友,是同志!是志同道合的亲人! “先生,你怎么愣那儿啦?” “快些讲吧,别耽搁了!” “讲明白了,俺就让老婆上识字班!” “是啊,让俺们的老婆跟先生的老婆学!” “快点快点说吧……” 曹正宇定了定神儿,下了决心:“好吧,我说!” 屋里顿时肃静下来,大家一齐盯着曹正宇。 曹正宇微微一笑:“既然大伙儿都对郭先生很好奇,我就给你们讲讲她!” “嗷……”大伙儿一阵欢叫。 曹正宇就讲起了郭珏珺。讲了她的出身,她的性格,她的学识、她的理想和抱负。 “她是个进步的女性,是新时代妇女的楷模,是个值得大家尊重和学习的女性。如果姐妹们都能象她那样,咱们穷苦百姓就都有救了,咱们中国就大有希望了……” “我喜欢她,敬慕她……如果……如果她也喜欢我,愿意与我相携一生,那我……我未来的媳妇就是她!” “啪啪啪……” 大伙儿欢呼着鼓起掌来……这些哥佬们还真就说话算话。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完全理解曹正宇的那些道理,但却是真正被曹正宇的真诚所打动了。他们回到家里,有的喜眉笑眼,有的故作严肃,甚至有的借机向自己的老婆要点儿好处: “老婆,俺同意了,你也去识字班儿学习进步吧……” “孩儿他娘,我也让你平等一回,准许你挪空子去学点儿文化……” “去给俺弄壶地瓜烧来,让俺过了瘾,俺就给你点自由,让你……去上识字班儿……” 这样,参加“妇女识字班”的妇女人数一天比一天多地增加着。到后来,塬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多数都参加了“识字班”,还先后进来一些外村的…… 学员们尤其是妇女们都逐渐信服了郭珏珺,几乎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妹和知心人,甚至还当作了她们心目中的花木兰和穆桂英。 几十个女青年紧紧地聚到了郭珏珺身边…… (后来,“识字班”成了这一地区年轻姑娘的代名词,称女青年为“大识字班”,女孩子为“小识字班”,并且一直沿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