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立日》 第1节 ?  本书名称: 我的独立日 本书作者: 容光 文案 「正文完结,番外更新中」 为了逃婚,祝今夏以支教为名,连夜收拾包袱,躲进大山。 万万没想到,去的路上精神焕发,到了以后精神病发—— 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厕所臭气熏天; 学生水平比文盲好一点; 小卖部唯一的卫生巾叫八度空间。 ……现在走来得及不? 作为代理校长的时序: 上了贼船还想跑:)? 行吧,素质不详,咱遇强则强。 第一章 祝今夏在马桶上蹲了快半小时,终于认命,靠她自己是撑不到医院的。 她决定求助“热心市民”,发小袁风。 只是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袁风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热心。 “什么事这么急啊,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我急性肠胃炎,快来送我上医院。” 袁风清醒不少,这才开启热心市民模式,一边翻身下床,一边像老父亲般垂询: “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 “痛多久了?” “怎么这会儿才打给我?” 在他窸窸窣窣穿衣服时,一记响雷在天际炸开,声势浩大,手机两头都听见了。 盛夏午夜,一场暴雨忽至。 袁风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外头电闪雷鸣的,要不,我等雨小点再出发?” 这家伙从小怕打雷。 祝今夏默了默,说:“那你直接帮我叫殡仪馆吧。” “……就来,就来啊。” …… 祝今夏仍坐在马桶上,陆陆续续收到袁风的消息。 “这会儿怎么样?” “怎么不说话?” “别吓我啊,要不要打120?” 最新一条:“开席了吗?” 祝今夏不是不想回,实在是没力气回,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她脸色煞白。 终于,二十分钟后,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 “祝今夏,你在里面吗?” 这个声音…… 祝今夏刚从马桶上站起来,闻言一愣,再度坐回去,致电袁风:“让你来接我,你怎么把卫城叫来了?” 袁风凉凉道:“朋友,生病了不找老公,怎么叫男闺蜜来送你上医院呢?” “……” “人生苦短,我想好好活着。” “你还是去死吧。” 祝今夏挂断电话,响亮地骂了句脏话。 —— 门外,丈夫卫城冒雨而来,浑身都湿透了。 祝今夏拿了条毛巾给他:“……没打伞?” 卫城盯着毛巾看了片刻,祝今夏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旧毛巾,她还没扔。 “这么大雨,打了跟没打有差别?” “……”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里,比起这一室静默,外间倒是热闹,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擦完头发,卫城把毛巾还给她,“不是肠胃炎?还去不去医院了?” “去。”祝今夏的胃一直在抽痛,强忍着而已,“我换身衣服。” 她把门合上,迟疑片刻,还是反锁了。 咔哒。 门外静了静,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防贼呢你?” 不尴不尬的气氛一直僵持到医院。 急诊室不分昼夜,永远生意兴隆。 卫城排在急诊窗口前,拿完号,回头看见祝今夏坐在长椅上,脸色煞白,明明是七月酷暑,愣是痛出满头汗。 他脚下一顿,转身走了,再回来时,手里推着辆轮椅,不顾祝今夏的推拒,强行把人抱了上去。 那一瞬间,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直抵面颊。 祝今夏下意识垂下头来,拉开距离,只看见他抱住她时瘦骨嶙峋的手,稍一用力,青筋凸起。 他瘦了很多。 这双手以前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捧着红糖姜茶在宿舍门口等她;也曾在某个冬日故作镇定摘下她的手套,带着颤意与她十指紧扣;它在无数个周末清晨推开卧室门,恶作剧般掀开被子,“祝今夏,快起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后来,在婚礼来临前,它把离婚协议书砸在桌上,拒绝签字。 —— “瞎吃什么东西了?” “没吃什么。” “没吃什么能急性肠胃炎?”医生的视线隔着厚重的镜片也能给人带来重重压力,她帮祝今夏回忆,“今天早上吃什么了?” “没吃。” “中午呢?” “没吃。” “……”医生的目光越发严厉,“那晚上呢?” 祝今夏垂下眼眸,“……也没吃。” 短暂的沉默,巨大的压力。 “你这叫没吃什么?你这叫什么也没吃!” 紧接着,医生的怒火开始转移,“你是她家属?” 卫城沉默两秒:“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医生正在气头上,“小姑娘减肥是吧?年纪轻轻不吃东西,她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 教育了一阵,医生才反应过来,“算是”……? 她抬眼打量卫城:“你是她男朋友还是老公?” 祝今夏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 “我吗?”卫城忽略了她央求的目光,平静地答道,“马上就是前夫哥了。” —— 这一夜的暴雨下到了天明。 凌晨四点,祝今夏才输上液体。 卫城跑上跑下,取药、买早饭,头发就没干过——也不知是被雨淋湿还是被汗打湿的。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急诊室门口:“走了。” 祝今夏声色艰难说谢谢。 卫城都转身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问:“这婚你还是铁了心要离?” 祝今夏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缓慢又慎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 卫城不可置信,“祝今夏,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第2节 他提高了嗓音。 “为你忙前忙后,做这做那,到头来就换你一句谢谢?” 气急了,一脚踹在门边的垃圾桶上,“我他妈图你一声谢?” 巨响招来了护士。 “哎哎,那边干嘛呢,这里是医院!” 白炽灯下,男人的愤怒逐渐高涨,却在对上女人病态的脸时,像气球被针扎破。 对峙片刻,走廊上重归寂静。 愤怒被疲倦取代,铺满眼底,无处遁形。 临走时,卫城只扔下一句:“祝今夏,我不会让你逞心如意的。” 液体输了一个半小时,胃绞痛的频率明显降低。 离开医院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暴雨奇迹般停了。 祝今夏拎着药,一脚深一脚浅,淌过雨后的积水。水洼里倒映出无数身影,倒显得她并非形单影只。 她并没有看见,在她走后,急诊室的转角处也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卫城并未离开过。 他远远看着她输液,脑袋一下一下往胸口垂,像极了当年上马克思时打瞌睡的样子。 天亮了,液体输完了,她果然没注意到,是他叫来护士帮她拔针。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游魂一样陪她输完液,又目送她离开,只剩下一地烟头,满身疲倦。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卫城想,要不要冲上去让她知道这些?可脚下像是生根了一般。他了解祝今夏,祝今夏不会回头的。 祝今夏从来都只往前看。 —— “还活着?” 袁风的电话打来时,天已大亮。 祝今夏从医院回家,睡了不到一小时,就被电话吵醒。 眼皮像被浆糊黏住,她语气不善:“有屁快放。” “啧,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袁风不乐意了,“一会儿还要不要我帮你代课了?” “有本事别去。” “……半死不活了还这么嚣张,不愧是你。” 祝今夏与袁风是发小,同一个大院,穿一条裤衩长大。 两人一个学霸,一个学渣,因缘际会,最后居然进入同一所大学工作,还都在外国语学院。 不同的是,祝今夏是教学岗,主攻英美文学,年初刚刚成为学院里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袁风这学渣,托他爹的福,在行政系统混了个一官半职,自嘲是教务处打杂工,后勤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祝今夏人还虚弱着,翻了个身说正事:“看到我留言了?上午第三四节 课,a203,英国文学史——” “你拉肚子把脑子也拉掉了?这是我能代的课?” “放电影就行。”祝今夏言简意赅,“上次讲到john milton了,给他们放放paradise lost。” 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下。 祝今夏以为他没听明白,遂解释:“约翰·弥尔顿,《失乐园》——” “要你翻译,我高考英语及格了好吧!”袁风没好气地说,顿了顿,话锋一转,“祝今夏,问你个问题。” “问。” “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什么意思?”祝今夏缓缓睁眼,“质疑一下你的英语水平,你就给我拔到这个高度?” “是朋友的话,咱俩穿一条裤衩长大,几乎天天见面,为什么你要离婚,我一个字也不知道?” “……卫城都跟你说了?” “他能跟我说?我跟你一个鼻孔出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袁风冷笑,“你看看你朋友圈呢。” 有种不祥的预感。 祝今夏立马挂了电话,打开朋友圈。 大清早的,没几个人发圈,往下划拉两下,就看到了卫城的动态。 【婚期在即,交往八年、领证两年的女朋友要离婚,请问我该怎么做?】 在这条状态之下,卫城还幽默感十足地回复所有人: 【在线等,挺急的。】 祝今夏:…… 第二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他俩在闹离婚了。 没扛过一周,祝今夏幽灵一般飘进袁风的办公室,一头栽倒在他的沙发上。 袁风心疼地嘶了一声:“轻点儿,祖宗!” 祝今夏幽幽道:“二十来年的发小,也就你关心我了。别人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只有你担心我摔得痛不痛……” “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我的真皮沙发!” 祝今夏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袁风扔了瓶矿泉水给她,“下个月就是婚期了,想好怎么办了没?” “之前提离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酒店取消婚宴了。” “卫城那边呢?” “还是不同意。” “家里人呢?” “每天轰炸。” “他家还是你家?” “英法联军,有什么差别吗。” 袁风默了默,试探道:“这事儿,真没商量的余地了?” 祝今夏不说话,拿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瞧他。 也是,这话问了也多余,祝今夏什么性子,袁风比谁都清楚。同一个厂家属区长大,一同上房揭瓦,一同受骂挨打,别家小孩是棍子还没落在身上,就知道如何认错讨饶——具体参考他本人。 虽然显得没骨气了点,但至少能少挨点打。 (袁父:也没少打。) 但祝今夏不同,她是块硬骨头。 袁风至今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院里有个小男生,个子比同龄人都矮小,总被欺负。有一回刚巧让祝今夏撞见,她腾地一下就冲上去了。 对面人多势众,袁风赶紧去拉……没拉住。 后来不知怎么的,推搡间,有个男生摔了一跤,门牙磕破了。 都是厂区家属,当晚,气势汹汹的母亲就带着小孩找上门来。 祝今夏父母早逝,是祖母养大的,祝奶奶走严厉那一挂。 老人家赔笑又道歉,毕竟小孩子打架不讲由头,自家孙女完好无损,人家小孩头破血流还磕掉了门牙。 她当着母子俩呵斥祝今夏,勒令孙女道歉。 祝今夏怎么肯。 后来做母亲的扬言要去学校告状,给祝今夏记过,祝奶奶别无他法,为图息事宁人,只能高高举起巴掌。 “道歉!” “我不。” 那一巴掌重重落在祝今夏脸上,小小的姑娘瞬间红了脸,也红了眼,但她高仰起头,硬是咬牙忍住了眼泪。 祝奶奶随手拿起鞋柜上的鸡毛掸,一下接一下打在她身上,“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我不!” “就不!” “我没错,我没错……” 祝今夏一边哭叫一边躲,却无论如何不肯服输。 鸡飞狗跳。 那位母亲领着儿子无语离去。 这顿打,祝今夏是在家门口挨的,下班时间,整个家属区进进出出,看见的人不少。 祝奶奶把人拉起来,一边抹泪一边骂:“倔死你算了!认个错怎么了?能要你命?” 祝今夏泣不成声:“我没错,欺负人的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认错?” 对门的阿婆早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没好气地责备祝奶奶:“本来就是,欺负人的是那混小子,咱们今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不表扬就算了,喊打喊杀算什么?” “你就护着她吧!”祝奶奶扔了鸡毛掸子,重重地擦了把泪,“她小姑娘家,没爹没妈,这么不懂妥协退让,以后不定吃多少亏!” 第3节 这话应验了,后来的许多年里,祝今夏的确吃了不少亏,却始终没改掉一根筋。 办公室里,袁风叹口气,问:“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那行。”袁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宣传单,往茶几上一拍,“看看。” 那是一张关于支教的宣传单,图上是一片起伏的青山,一望无垠的天际有彩虹一道,再往下是几张孩童黝黑的面孔。 “既然下定决心要逃婚了,那就逃个彻底。”袁风翘了个二郎腿,敲敲桌子,“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做逃兵,他就当帮凶。 祝今夏的视线落在五彩斑斓的纸上,定住。 “……彩虹计划。” 她轻声地,一字一顿念出它的名字。 宣传单上,孩童们的眼睛如清晨的露水,静静地望着她。 —— 去支教吗? 下决心只需三秒,准备工作也只用了三天时间。 祝今夏只带了一只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就这样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一切都超乎寻常的容易。 第一天:向院长请假。 起初不过是想说点冠冕的话,比如支教是件有意义的事,山区的孩子们需要老师。 结果院长一句“小祝,对我不用这么多顾虑”,祝今夏就沉默了。 祝今夏是绵水大学的毕业生,老院长教过她英国文学。常年浸润在校园里,又研究了一辈子文学,老人家有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通透。 于是她一不留神全招了。 老人家听完来龙去脉后,只说:“还记得咱们读《暴风雨》时,莎士比亚那句名言吗?” 记得。 “what’s past is prologue.”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院长大手一挥,爽快地批了假,把假条给她时又眨眨眼:“知道莎士比亚还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了? 祝今夏摇摇头。 “他说向前看,还有一片明亮的天。” 祝今夏:“……”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院长您知道吗,您这一口一句莎士比亚,跟网上大家一口一句鲁迅说一样,可疑度极高,可信度为零……” 院长捂着胸口:“你把假条还来!” 第二天:和彩虹计划的负责人取得联系。 负责人名叫于小珊,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语气里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 “你叫什么名字?” “祝今夏。” “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什么时候能来?” “越快越好。”亡命天涯当然要争分夺秒。 于小珊一拍大腿,“行,那就明天吧!” “……” 祝今夏噎住了,“等等,你们不需要提交个人资料吗?不用审核一下教师资质?不问问我教什么科目?” “不用。” “那我教哪科?” “你想教哪科就教哪科。” 祝今夏还想多问,于小珊当机立断:“这些可以来了再说。你先加我个微信吧,我把学校地址发给你。” 通话结束后,祝今夏反反复复把宣传单上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还特意问袁风这宣传单哪来的。 感觉怎么不像是招老师呢?更像是…… 电信诈骗。 “人家教育局领导在宣讲会上发的!”袁风没好气,末了陷入沉思,“不过这年头,我们搞教育的和诈骗团伙也没啥两样了,都要冲业绩,骗进来一个是一个啊。” 听祝今夏笑出了声,他在那边长舒一口气,难得收起了不正经,“接下来我要说点矫情话,你不介意吧?” 祝今夏一怔,“你说。” “祝今夏,我一直觉得你是属鸟的,不该困在笼子里。”袁风笑笑,“既然飞出来了,那就飞远一点,飞高一点。” 电话这头,祝今夏半天没吭声,最后吸吸鼻子,重重点头,虽然袁风看不见。 但没关系,等她飞起来,他就看见了。 隔日,和关系好的老师交涉好代课事宜,收拾好行囊,祝今夏查好路线,就这样踏上支教之路。 说是支教,其实更像逃亡。 她要去的地方叫宜波乡,在川西边境的藏族自治区。 跑长途的私家车是于小珊替她联系的,从天亮开到天黑,翻越了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 一开始,祝今夏还能打开车窗呼吸“自由”的空气,后来人未到,高原反应先到了。 窗外蓝天白云,牦牛饮水,车内她双眼紧闭,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口面包都不敢吃。 等到车停在川西高原的县城时,已是午夜。 祝今夏饥肠辘辘,踉踉跄跄下了车,谁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司机大哥正开后备箱帮她拿行李,见状一惊,“妹子???” 黑漆漆的夜,人烟稀少的县城街道,祝今夏眼冒金星,模模糊糊看见一双脚。 金星消散后,看得清楚些了。 脚挺长的,一看就是男性,在这气温略低的高原夏夜里,他只穿了条沙滩裤,趿着双人字拖。 对方原本在往前走,被她这么一摔,直接定格。 祝今夏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挣扎两下,愣是没爬起来。 头顶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点稀疏平常的调侃—— “第一次见面就行这种大礼,不合适吧?” 第三章 继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后,祝今夏的视线里又多出一只手来: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像上好的艺术品。 她握住那只手,狼狈地爬起来。 “谢谢——” 还未看清眼前人,一阵风过,猛地掀翻她的棒球帽。 高原的风恣意妄为,帽子瞬间飞远。 “哎——” 祝今夏撒开手,转身追帽子,等她回到车边时,男人已不见踪影。 司机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路边,看她还在张望,“已经走了。” 他指指身后的步行街,“喏。” 顺着街沿望去,还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十来度的气温里,就穿了件工字背心,下面是条大裤衩,一身黑。 两旁是藏区特有的木制建筑,这个点,只剩下零星的店铺还亮着灯,光晕被雾气浸渍,显露出几分温柔的况味。 他就在绒绒的灯光里大步流星走远了,左手还拎着只塑料袋,叮铃哐啷,似乎装着酒一类的东西。 怪的是,明明一身黑,却融不进这无边夜色。 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祝今夏收回视线,揉揉膝盖,致电于小珊。 于小珊说:“学校在宜波乡,从县城过去还要再开三个多小时山路,今天太晚了,你就在县城歇脚。” 酒店也给她找好了。 川西有旅游环线,此地并不在其间,来的路上司机与她闲聊时曾说起,这一片气候干燥,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毫无可看之处,自然也就被旅游环线开除了姓名。 也因此,这一带少有汉族。 祝今夏这样的,一看就是外来人员,顶着张素白的脸,路灯下发着莹莹的光,外加姿色不俗。 路上行人不多,个个都盯着她。 祝今夏越发紧张,几乎是一路跑进酒店大堂的。 第4节 藏区条件有限,酒店老破小。 推开房门,屋子里一股下水道的气味。 再加上高反作祟,祝今夏睡的很不安稳,忽而浑身发冷,忽而额头冒汗,断断续续醒了好多次。 最后一次爬起来喝水时,她拉开窗帘,发现天快亮了。 耳边是空调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像是一息尚存的人在濒死挣扎。 眼前是巍峨四合的山,带着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一切色彩都被夜幕吞没,只剩下水墨画一般四四方方的窗棂。 祝今夏屏息凝神,望着那片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山,直至一抹艳红跃入这鸦青色的卷轴中。 它轻快地跳上山头,瞬间点亮了整幅画卷。于是天蓝了,山青了,远处层林尽染,近处藏寨秾艳。 不知哪里飞来只野雀停在窗棂,啁啁地叫着。 这一刻,空调的嘶鸣似乎消失了,祝今夏望着那只野雀,耳边只剩下它欢快的叫声。 一整夜的彷徨烟消云散。 原本还在迟疑,不安,懊悔,后怕——她是不是来错了?什么都没了解清楚,会不会太莽撞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她一个大学老师,能胜任小朋友的教学工作吗?就这样一走了之,卫城就会放过她吗? 无数担忧盘旋心头。 可是此刻,天亮了,天地都活了。大山有它的力量,镇压了所有不安,只给自由留下一片旷野。 祝今夏仿佛醍醐灌顶,突然间四肢百骸都充满力量,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 “阿秋——” 下一秒,被冷空气突袭的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骂骂咧咧重新合上了窗。 —— 隔日,祝今夏顺利地坐上了去往宜波乡的小车。 车够破的,开个门都晃晃悠悠,但愣是颠了一路还兀自坚|挺。 她要去的地方,全名叫宜波中心校,位于宜波乡的一线天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一个叫“临江渡口”的地方。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艳阳高照。 祝今夏没看见渡口,问师傅:“是不是要再往前开点?” 师傅说:“再往前开就不叫开了,叫滑翔。” 祝今夏探出窗户,看见国道旁有条泥泞山路,曲曲折折,弯向山林深处。 “……” 小车绝尘而去,留下祝今夏和她沉甸甸的行李箱。 偏她今日穿了高跟鞋,白衬衣加包臀裙,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 只得电话求助于小珊。 “于老师,我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于小珊在吃午饭,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你到渡口了?我马上来接你!” “还没到,我想问问,去渡口只有一条路吗?”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能不太方便走山路。”祝今夏低头看看脚上的高跟鞋。 “哪儿不方便?腿脚吗?”于小珊放下饭盒,哗啦啦翻着祝今夏前两日主动发来的个人简历,不太确定地问,“我看资料上没写你残疾啊。” “……” “来乡里就这一条路,你从坡上走下来就能看见渡口,江上有条船,半小时发一趟,微信扫码五块钱就行。” “……” 没听见祝今夏的回答,于小珊又补充说:“你放心,船费报销的。” 她担心的难道是这五块钱船费吗? 祝今夏:“去学校还要坐船?” “不然你以为我让你去渡口干什么,游泳吗?”于小珊不失幽默,低头看表,“祝老师,你得快一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就发船,错过这趟,得再等半小时。” 祝今夏只能又拎起行李箱。 高跟鞋扎进泥土里时,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步一个脚印。 等她看见渡口时,船正缓缓离岸。 祝今夏又一次从泥土里拔出鞋跟,边跑边喊:“等一下,还有人要过河——” “等等我!” 呐喊声惊起一群飞鸟,却没能叫停渡船。 就在她终于踏上水泥路,跑到渡口时,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 船开了。 祝今夏绝望地停在原地,拼命挥手。 渡船不大,只容十人的样子,斑驳脱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船头停了辆城市里罕见的三轮车。 后舱只有一个乘客,听见声音,探头看了眼,“万叔,还有人要过河。” 开船的万叔回过头来,终于看见站在岸边,正冲他拼命挥手的祝今夏,便冲她比手势:“上船!” 祝今夏愣住了。 船已离岸,目测船头离陆地有一米多宽。 “怎么上?” “你说什么?”发动机轰隆作响,万叔没听清,大着嗓门又喊,“赶紧上船啊,愣着干什么?” “我上不来啊!”祝今夏也喊。 “跳啊。就这点距离,一跳就上来了!” 她是来当体育老师的吗,怎么坐个船还立定跳远上了?可于小珊说了,错过这趟就要再等半小时…… 祝今夏只得把鱼尾裙往上一拎,扎在腰际,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大腿,然后拎起行李箱,一个箭步朝船头跨去。 具体场景可参照无实物表演下的刘翔跨栏。 所幸这“残花败柳”之躯还中用,不算生锈得厉害。 她稳稳落地。 轰鸣声里,船上似乎有人笑道:“好!” 隔着船头的三轮车,看不见是谁在叫好。 万叔:“过河费五块,先去船舱里把救生衣穿上,然后扫码支付!” 祝今夏又犯难了,三轮挡住了去路,只留下一溜逼仄的空间,目测只能侧着身子通过。 问题是她还拎着行李箱。 万叔又催促了两声。 祝今夏只得拎起箱子,小心翼翼擦着三轮往船舱里走。 船行江上,摇摇晃晃,本来就不稳,偏偏那辆三轮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祝今夏吓一大跳,条件反射往旁边躲。 ……旁边是江。 “哎——” 船舱里的男人霍得站起来。 下一秒,只见祝今夏连人带箱栽进水中,只剩下一只沾满泥土的高跟鞋还插在船板上…… 万叔惊呆了,大喊:“时序!” 没等他多说,那边的时序已经扔了件救生衣下去,自己也飞快地披上一件,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江里。 尽管是夏天,江水依然刺骨,冷不丁入水,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紧缩。 时序从背后靠近落水的女人:“你别乱动,我抓住你了——” 话没说完,女人猛地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下意识将他摁进水里,自己跟鲤鱼跃龙门似的,踩着他就往水面上蹦,“救命——” 咕嘟咕嘟,时序沉入水中,呛了好几口水。 脑袋上、肩上被踹了无数脚,女人力气极大,踹得他内伤。虽然知道是求生欲使然,但这条鲤鱼的求生欲是不是也太旺盛了点! 他攥住女人的脚,往下一拉,重新浮出水面,“叫你别动!” 下一秒,又被人死死搂住脖子,一起沉入水中。 时序:我他妈—— 要不是嘴里咕噜咕噜又进了几大口水,他的脏话已经飘满江面了。 第四章 人是捞上来了,时序坐在甲板上,水也喝饱了。 他气得够呛,又差点呛得没气,结果麻烦又找上了门。 “我的行李!” 刚被捞上来的“落汤鸡”,浑身都在淌水,前一秒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后一秒就拉住他的胳膊,“快,快帮我捞一下箱子!” 她是连人带箱一起落水的,如今人上来了,箱子还在水里,正欢快地“随波逐流”,眼看着越飘越远。 还捞箱子,捞个人都快被她乱脚踹昏了。 第5节 时序没好气,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祝今夏的脸。 昨晚在县城街头,黑灯瞎火,她先是一个跪趴摔他面前,没对上脸,后来又去捡帽子了,压根没看清面目。 但这并不妨碍时序认出她。 船行在即,有人在码头呼喊,时序抬头便知,是她。 与好不好看无关,实在是肤色太有辨识度。 跟她一比,这边的人都黑的发亮,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白的了。晚上看着还好,白天被太阳一照,简直耀眼生辉。 白只是第一印象,离得近了,才看出别的。 女人很美,明艳动人,顶着高原强日晒,纤毫毕现,愣是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尤其一双眼睛,如高山湖泊,无垠旷野,四目相对,不动声色间便能叫人心折。 纵使一副落汤鸡造型,妆花了,头发丝也在淌水,被那双眼睛一瞧,仍是容易犯迷糊。 可惜时序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这会儿肺还疼呢,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肩背上也隐隐作痛,时刻提醒他刚才在水里被踹了多少脚。 只听说过有人是断掌,打人疼,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是断脚,这脚部力量该去踢国足啊。 “又不是我的箱子,谁爱捡谁捡去。”他没好脸色。 “你——” 时序挣脱束缚,正准备走人,就看见女人咬咬牙,开始撸袖子,要朝水里跳。 “你干什么?”他赶紧回头,把人摁住。 “你不帮我,我自己捡!” “你会游泳?” “大不了淹死。” “嘶——”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松手!” 时序不松。 两人面对面,一个仰头,一个俯视,他还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的惊人。 这下祝今夏也看清他的面目。 男人轮廓分明,带点异族风情。肤色略深,并不符合时下所谓的冷白皮审美。湿漉漉的发梢下是一双狭长的眼,锋利似刃,暗含怒气,那点火大像是浮动的光,点亮了整张面孔。 像是电影跳帧,时间凝滞了一刹。 但也只有一刹。 来不及对男人的模样有个判断,祝今夏扭头一看——箱子离船更远了。 箱子里是她此行的全部家当,没了它,她要如何停留此地?更别提里面还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被水一泡,怕是气数已尽。 她急了,使劲挣脱,“我叫你放手!” “好让你跳下去,我再救你一次,挨你一顿毒打?” “那,那你就帮我捞箱子!” “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时序也来了气,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 祝今夏急道:“我给你钱!” “不干。” “两百?五百?一千?”一个接一个的数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她还从手腕上撸下手表,往他手里塞。 “……” 两人一度僵持,箱子越漂越远。 看出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祝今夏终于停止求助,行李注定回不来了。 她死死攥着那块表,浑身还在淌水。高原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人浑身发抖,悲从中来。 这种悲来得有点突然。 在她决意与卫城离婚时,没有悲,最多是迷茫里带点如释重负。在卫城发朋友圈广而告之,终于“东窗事发”后,没有悲,多是恼人里带点尘埃落定。在决定踏上支教之路,展开逃亡时,没有悲,甚至是喜大于忧,以为自己找到了安全出口。 结果大风大浪没击垮她,眼下这点小挫折,倒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祝今夏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不动了。 时序起初是松口气,不跳了? 不跳就行。 他转身欲走,很快发现哪里不对,回头就看见,女人双手掩面,一开始是肩膀颤动,后来全身都抖了起来。 ……这还哭上了? 是的,不仅哭上了,还不过一眨眼功夫,就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势,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时序后退两步,看看水面上的行李箱。 这种哭法,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装的是她家人骨灰。 可真要是骨灰,这会儿捞起来也没啥用了,早变水泥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想装作没看见,掉头躲进船舱,抬头却对上万叔的视线。 万叔就站在驾驶室里,指指姑娘,指指他,比嘴型:“瞧瞧你闯的祸!” 时序:“……” 他冤枉啊他。 万叔继续:“还不赶紧帮帮人家?” 时序:“……” 跟他有啥关系啊?! “你小子不当人?”万叔开始瞪眼,撸袖子。 时序:“……” 迫不得已,只能当人。 他深呼吸,“……别哭了。” 还在哭。 “至于吗,不就一只箱子?” 接着哭。 “我捞,我下去捞还不成吗?” 只听扑通一声,祝今夏抬头,男人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动作干净利落,眨眼功夫就游到十米开外。 哗——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撑着甲板爬上来,咚的一声将箱子扔在她面前。 “检查一下,你的祖宗。” 时序一边喘气,一边往船舱里走。 谢谢二字硬生生卡在祝今夏的嗓子眼里,她擦了把泪,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蹲在原地拉开箱子—— 不出所料,一箱子水。 衣服面目全非,笔记本也浸在水里。 北风那个吹。 祝今夏闭了闭眼,强忍住泪意,又把箱子合上了,拎起来往船舱里走。 进水后的箱子沉了不少,险些拎不动。 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男人眼神微动,似乎伸手想帮一把,祝今夏不知哪来一股倔,愣是手一缩,咬牙从他身旁擦了过去。 “不劳费心。” 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时序冷笑,“多的都费了,也不差这点。” 再抬头,看见万叔拿手指指点点:就知道你小子说不出人话。 时序黑着脸,别开眼不去看。 偏万叔多事,又从驾驶舱探出头来:“还不把衣服给人家?看给人姑娘冻的!” 大家都一身湿,怎么,就她冷,他不冷? 时序是脱了外套跳下去救人的,回到船舱就把衣服穿上了,再一看,祝今夏拎着箱子坐在长条木凳上,浑身湿透,被江风吹得直哆嗦。 他还没动手,就听这位姑娘又冷冰冰地说了一遍:“不劳费心。” 时序瞥了驾驶舱一眼,“听见没,人家说不劳我费心。” 万叔给了他一个白眼。 几分钟后,船靠岸了,刚一停稳,祝今夏就拉着箱子往外走。 时序:“等等——” 她条件反射拎紧箱子,头也不回:“我自己来!” 男人笑笑,敲敲她身侧。 祝今夏扭头,看见驾驶室的窗玻璃上贴了张二维码,绿的过分,上书五个大字:过河费,五块。 时序笑笑:“确实得你自己来。” “……” 可惜等祝今夏掏出手机,它连机都开不了,显然在先前的落水事件中不幸罹难。 第6节 时序适时凑过来,“开不了机?” 祝今夏咬牙,用力抖了抖手机里的水,又尝试了几下,还是黑屏。 一旁的人不紧不慢:“你自己来?” 祝今夏强忍住火气,狠狠剜他一眼,随即跟驾驶室里的万叔道歉。 她不确定学校的方向,也不知道渡口离学校还有多远,只能回头随手一指。 “……我是来宜波乡中心校支教的老师,晚点一定把船费补上。” 那只手迷茫地停留在半空,犹犹豫豫。 祝今夏尴尬地寻找学校的方向,却没见身后的男人闻言一顿,诧异地看向她。 宜波中心校? 支教? 时序挑眉,伸手拨了拨她的食指,为她在山腰里找到了精准的落点。 “那里。”他好心地说,“宜波中心校。” 纤细的食指很快缩了回去,触电一样,这位支教老师眉头一皱,离他远了点。 显然,他已经被拉入黑名单,她不想跟他有一点接触。 “原来是支教老师啊!” 万叔连忙表示,跑这穷乡僻壤来支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过河费就不收了。 祝今夏千恩万谢地拎着箱子下了船,隐隐约约听见身后的对话—— 时序:“怎么能不收呢?您老人家风雨无阻,寒冬酷暑都在这河上守着……” 这就纯属找茬了。 祝今夏怒而回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居然还冲她轻快一笑,话却是说给万叔听的:“记我账上吧。” 呸。 还记你账上。 区区五块钱,谁要记你账上? 祝今夏拎着沉甸甸的箱子,有那么一刻,想砸他头上。 结果他还优哉游哉从后头赶来,顺手将外套脱下,批她肩上,“当心着凉。” “谁要你假好心?” 祝今夏把箱子重重一放,摘了外套就要扔还给他。 男人的视线从她面上移到胸前,又很快回到原位,“你确定?” 祝今夏这才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 白衬衣一湿,就变透明了。 “……” 手僵在半空,外套也没能扔出去。 “穿上吧,一则天冷,二则,山里民风没那么淳朴。”时序朝山腰的方向望望,岔开话题,“你怎么去学校?” ……虽然是好意,但就是接受起来叫人心里不好受。 祝今夏挣扎了片刻,还是把衣服穿上了,心不甘情不愿,“……谢了。”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半裸奔”。 旧夹克有些分量,穿在他身上不见得多大,换她穿上就空空荡荡,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 她微微皱眉,闻见一点若有似无的烟草味,仔细一嗅,又像是薄荷,隐隐混着点陌生的气味,谈不上难闻,但一想到这也许是陌生人的体味,祝今夏就浑身僵硬。 男人又问了一遍:“你去学校?” 祝今夏下意识点头。 “怎么去?”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关你什么事?” 然后意识到她还披着对方的衣服,这么说话有点不客气,便又找补道:“我是说,不劳您费心。方便的话,您给我个地址,我回头把衣服给您送过去。” 嘴上一口一个您,眼睛里却写满不忿。 时序瞧瞧她,似笑非笑,转身走了。 诶嘿? 祝今夏:“你还没说呢,上哪找你还衣服啊?” 青山苍翠,日头正盛,那人也不回头,扬长而去。 “喂——” “你至少说下名字啊!” “还是说这衣服你不要了?” 祝今夏拎着箱子往前艰难地追赶,没追两步就放弃了。 她腿也不短,但架不住负重前行,他还健步如飞。 她只得大喊:“不是,大哥,你好歹吱个声,这衣服你是要还是不要,要的话我上哪找你还啊?” 那人头也不回,懒洋洋摆了摆手。 “放心,回头就知道了。” “……” 祝今夏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山路尽头。 什么叫回头就知道了? 那股陌生的味道还萦绕鼻端,她怎么看这衣服都不顺眼……干脆把箱子一放,脱了夹克,往地上一扔,继续前行。 没走两步,兜头一阵风,吹得她浑身一激灵。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祝今夏骂骂咧咧回过头,又把衣服捡回来,灰头土脸穿上了。 第五章 从渡口出来,没走几步,祝今夏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树下。 走不动了。 日头太晒。 箱子太重。 高反喘得慌。 手机还是黑屏,甩了又甩,依然无法开机。她只得坐在树下,等待于小珊的到来。 赶至渡口前,最后一通电话里,于小珊说会来接她。 从渡口出来就这一条公路,不可能错过。 她还问了于小珊怎么来,于小珊回答说:“放心,我有车。” 几分钟后,一辆摩托车经过,扬起一阵尘烟。 骑车的是个年轻姑娘,风风火火骑到几十米开外,停在渡口,张望一番,又拿出手机打起电话来……连打几遍,没见她说话,大概是无人接听。 祝今夏放下的心渐渐提起。 该不会…… 果不其然,那姑娘四下张望,遥遥望来,然后重新骑上摩托,风风火火杀了回来。 “祝今夏?”于小珊骑在车上,单脚支地,向树下湿淋淋的人确认。 四目相对间,两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 ——好歹是城里来的老师,第一天报到,就这逼样? 而祝今夏拎着箱子,缓缓看向于小珊骑的那辆老旧摩托。 ——这就是你所谓的车? ……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手——祝今夏坐在摩托后座,一手抱住于小珊,一手拖住箱子。 人到了,手也废了。 于小珊个子很高,并不苗条,浑身上下透着健康结实的味道。 偏偏车很娇小。 于是小摩托限载2人,实载2.5人,吭哧吭哧上路了。泥巴路面不平整,车子一路颠簸,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于小珊是个自来熟,沿途都在说话。摩托车噪音大,风也大,祝今夏不得不扯着嗓子回答。 于是嗓子也废了。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落水了。” “上任第一天就掉江里,牛逼啊。” “……” “咋想到来支教的?” 第7节 “……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跑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来?” “……” 又换来一句牛逼。 陡峭的山路上,于小珊从车把上挪出一只手来,冲后座竖起大拇指,换来祝今夏胆战心惊的一声吼:“你把车掌好了!” 于小珊哈哈大笑,车也跟着晃晃悠悠。 “第一次坐摩托?” 祝今夏没回答,只抓紧了她的腰。 “那你要提前适应一下了,咱们这都骑摩托。”于小珊边笑边说,“敞篷车,跑得快,后面坐着个老太太……” 后座的“老太太”:“……” —— 衣服被风吹干时,学校也到了。 要不是于小珊及时停车,祝今夏都不知道这就到目的地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腰里,几栋低矮的小楼遗世独立。 祝今夏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这附近没人家?” “没,都在山上呢。”于小珊想起什么,边笑边说,“宜波乡有多小呢,我第一次来报道,司机没看见路标,踩一脚油门,就飙到了下一个乡镇,都开出十来公里,才找到个小卖部,问了赶紧掉头回来。” 摩托驶入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卫是个年过半百的藏族大叔,看看祝今夏,用藏语和于小珊说话。 于小珊也用藏语回答。 然后大叔就笑了,黝黑的脸上全是褶子,用藏语叽里咕噜了得有一分钟。 祝今夏问于小珊:“他说什么?” 于小珊回忆两秒钟,“他说欢迎你。” 祝今夏睁大眼,“就这句?” “就这句。” “整整一分钟,只说了这一句?” 于小珊面色凝重,“不,是我只记得这一句。” “……” 到校第一件事,回宿舍换衣服。 祝今夏的行李箱泡汤了,于小珊便好心提议先穿她的。奈何两人身型悬殊,穿上她的衣服,这位支教老师像披了只麻袋。 白t大裤衩,和她设想的职业形象相去甚远。 换下来的男士夹克搭在椅子上,于小珊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祝今夏解释了衣服的来源,她仍在纳闷地盯着夹克。 奇怪,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但也没多想,等祝今夏换好衣服,于小珊看了眼窗外,“今天周日,一会儿学生就返校了,趁他们还没回来,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没想到绕场一周,祝今夏就打起退堂鼓来。 非她娇气,眼前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 第一重困难是水源。 山区没有自来水系统,于是学校靠水吃水,引来对岸的江水,灌入操场旁边的蓄水池,未经过滤,池子里长满青苔,泥沙遍布。 讲究点的老师会挑水回去,烧开了喝,不讲究的就和学生一样,直接饮用。 此外,学校也没有澡堂,所有人都在这里洗漱。 注:洗漱=洗脸刷牙。露天场合,没法洗澡。 “那洗澡怎么办?” “等到放假,回家再洗。” “一星期洗一次?”祝今夏难以置信。 于小珊摇头,“不是一星期,是两星期。” 山区不似城市,这里的孩子上学堪称跋山涉水,家里条件好点的有摩托车接送,大部分都是靠两条腿,为减少交通成本,学校两星期才放一次假。 “那老师们呢,他们怎么洗?” “本地人住得近的,隔三差五骑车回家洗,外地人就烧水抹抹身子。想洗个痛快澡的,也能去镇上的澡堂,那里有木桶浴,三十块钱一次。” 于小珊又想起什么,笑道:“啊,还有,离这不远有个天然温泉,之前有老板开发,后来不了了之,倒是便宜了我们。就是洗的时候需要人望风,不然洗的正高兴,有人闯进来就不好了。” 让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城里姑娘,每天自己挑水,咬咬牙也能做到,但直饮江水,大夏天的不能洗澡,祝今夏无法接受。 第二重困难:餐食。 藏区的小学不仅是义务教育,连同餐食住宿都由学校负责,也因此,食堂只提供学生的饭菜。 “那老师们上哪吃饭?” “都在宿舍里自己解决。” “哪来的菜?” “有摩托的老师,每个周末会去最近的镇上采购,顺便帮没车的老师带回来。”说到这里,于小珊挺起胸膛,“放心,以后你的菜就包我身上了!” “谢谢你啊。”祝今夏缓缓道,“问题是,我不会做饭。” “……” “……” 情况不妙! 于小珊有点慌,校长把接待新老师的任务交给她,可别还没上任,人就跑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夏老师——” “我姓祝。”=_=、 “咳——”于小珊猛一咳嗽,“我是说祝老师,要不我们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宿舍倒是无可指摘,老教师宿舍已满,学校将新建的小楼安排给祝今夏,楼里不仅有雪白的墙壁,还有大理石地砖,据说是市里一所对口小学援建的。 唯一的问题是—— “我一个人住?” 整栋三层小楼,孤零零立在食堂后方,前不见人,后方是江。她已经可以清楚想象到,时至深夜,整栋楼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越参观,越后悔。 但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打道回府? 祝今夏一路都在心理建设,直到从宿舍出来,于小珊带她找厕所。 学校没有独立卫生间,共用一个公厕。低矮的平房外,墙壁斑驳脱漆,左右各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男”,“女”。 即使从宿舍出来,绕了大半个学校才抵达; 即使大老远就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祝今夏也还在自我安慰,以往旅游找厕所,脏乱差的也见过不少。 她屏住呼吸,镇定地走进去了。 半秒钟后,一道闪电冲出来了。 夏天。 旱厕。 没有冲水系统。 小孩们新陈代谢旺盛。 便池里排泄物堆积如山。 那道闪电从于小珊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冲出十来米远。 于小珊懵:“哎,你就上完了?” 不上了。 憋死她算了。 味道充斥鼻端,久久不散,祝今夏脸都绿了,胸闷气短,扶在老树上不住干呕。 于小珊小跑而来,好心帮她拍背,“想吐?我扶你去厕所吧,在这吐了可不行。” 还回去? 祝今夏有气无力摆摆手:我看你是想我死。 而这一切,都被三楼窗后的人尽收眼底。 他笑了笑,给门卫打电话,“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吧。” —— “祝老师,你真要走?” “嗯。”祝今夏低声说,“实在对不起。” “可你才刚到……” 对上于小珊欲言又止的脸,祝今夏了然,“你放心,跟你没关系,我会跟校长说清楚的,是我的问题。” “那就好——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都还没见过那群孩子啊。” 见过又能怎样? 这与小孩无关,是她吃不了苦。 第8节 很多事情不亲身经历,无法感同身受。祝今夏对于贫困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影视作品、文字资料,直到贫困近在眼前。 职责所在,于小珊又劝了劝,但她心意已决,只能去见校长。 周日的校园很清净,学生们尚未返校,只有校外奔腾的江水,声势浩大,初来时觉得吵,时间长了倒也不觉得了。 于小珊致电校长后,“走吧,他在宿舍。” 祝今夏步伐沉重。 当完感情逃兵,立马又要当支教逃兵,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可有些事情,迟疑不决不如果断点。 就好像当初,她早已觉察到她和卫城不合适,却依然想着努努力也能继续,结果一拖再拖,还是走到今天。 注定会结束的故事,不如不要开始。 楼道昏暗无光,爬上三楼,面前是一道虚掩的铁门。 于小珊没动,在一旁偷偷打量她。 祝今夏深呼吸,敲响了门。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请进。” 屋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意外的年轻,在祝今夏的预期里,他该是白胡子花花的老者,像儿时的校长们,或是老院长那样。 简短两个字,屋内的人说得轻快有力,像金帛相击,悦耳动听。 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熟悉。 祝今夏怔了怔,然后推门而入。 宿舍是统一规格,但于小珊的房间杂乱无章,眼前这间却很整洁。 触目所及,长几上摆着厚厚几摞文件资料,窗台上有几盆植物,仔细一看,小葱,大蒜,红辣椒…… 很接地气。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窗边,长身玉立,正静静地看向窗外。 他个子很高,穿一身黑色t恤,迷彩工装裤,露出衣袖的小臂有紧实的线条,充满力量感。 下午三四点,太阳从一线天里照进来,为他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祝今夏很少见到有人将黑色穿得这样醒目。 这叫她想起初到县城那晚,她一个踉跄跪趴在地时,扶起她的那个男人。 再看看这头凌乱的头发,这身形,还有刚才熟悉的声音—— 她陡然睁大眼睛,“你是——” 窗边的男人微微一顿,回转身来。 那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英挺,清隽。五官深邃,如能工巧匠精心凿刻而成,却又因为小麦色的皮肤,浓密飞扬的眉,平添几分野性。 那双眼睛亮而锋利,不笑时像山间猎豹,好在此刻带笑,加之嘴角懒洋洋的弧度,冲淡了周身自带的侵略性。 祝今夏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是他,是他? 原以为是前晚县城遇见的男人,结果是中午渡口那个,明明救了她,帮她捞了箱子,还把外套借给她,却因为长了一张嘴而叫人生厌的男人…… 他就是校长? 两个背影在眼前重合了又分开,分开又重合。 祝今夏迟迟没回过神来,倒是年轻的校长淡淡一笑。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说什么了? 电光火石间,祝今夏想起来了。 山脚下,渡口边—— “大哥,你好歹吱个声,这衣服你是要还是不要,要的话我上哪找你还啊?” “放心,回头就知道了。” 可不是吗? 他一回头,她就知道了。 第六章 “你是校长?” “我是。” “你怎么会是校长?” “我不能是校长?” “……”一旁的于小珊有点懵:你俩在念绕口令吗? “你们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认识。” “不认识。” 于小珊糊涂了,眼神来来回回,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祝今夏改口:“如果中午在渡口的一面之缘也算,那勉强认识。” 于小珊乐了,“所以你说的那个从江里把你捞起来的讨厌鬼,就是我们校长?” “……” 祝今夏:倒也不必逐字逐句重复一遍。 时序抓住了关键词,“讨厌鬼?” 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没想到我们祝老师就是这么感谢救命恩人的。” 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祝今夏略感心虚,别开眼。他的确救了她没错,但也确实是个讨厌鬼。 于小珊自知失言,咳嗽两声,干笑:“既然都认识,那这事就好说了。” 祝今夏无语。 多了层救命关系,才变得更不好说。 难道说:多谢你救了我,所以我决定鸽了你? 一旁,于小珊清清嗓子,“那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宜波中心校的校长,时序——这位,是我们的支教老师,祝今夏。” 速战速决介绍完,于小珊功成身退,一溜烟跑了。 大概是知道祝今夏已心生退意,她不想背锅。 于是宿舍里只剩下“救命恩人”和“支教逃兵”。 祝今夏一脸便秘,时序跟没看见似的,拉开凳子,在客厅唯一的长几前坐下来,“坐下说吧。” 祝今夏也想速战速决,毕竟刚来就要走,实在心虚理亏,便硬着头皮说:“不坐了,我站着就行。” 时序没勉强,拎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杯热腾腾的茶,一杯推至对面。 水壶只有巴掌大,银质锤纹,虽然素净,但经由窗口照进的太阳打光,顿时耀眼生辉。 祝今夏不由自主被吸引,就听时序说:“坐下喝一杯吧,酥油茶,学校老师自己做的。” 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壶里却装满了茶,倒进杯子里,白雾氤氲,升腾而起,显然在她来之前才刚刚煮好。 为谁而煮,不言而喻。 盛情难却。 祝今夏在心里叹口气,拉开椅子,终归是坐下了。 到校有一会儿了,于小珊大大咧咧,只顾着带人参观,也没想起来给点水喝。外加高原气候干燥,又说了半天话,祝今夏是真口渴。 顾不上太多,她吹了吹,喝了一大口。 居然是咸口? 从前没有喝过酥油茶,未入口时,牛奶的香甜已漫入鼻腔。喝下去后,第一秒却是茶味,再之后才是淡淡的奶味。 祝今夏仔细回味,发现她并不讨厌这陌生的味道。 对面的时序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放下杯子,才问:“喝得惯吗?” “还行。”在他这,祝今夏还有些拧巴,喜欢不说喜欢,只说还行。 时序笑笑,也不说破,只在她几口喝光后,又拿起银壶替她续了一杯。 说话间,祝今夏不知不觉又喝光了。 最后,那壶茶几乎都进了她一个人的肚子。 他们的开场白十分官方,首先由祝今夏正儿八经致谢:我代表我本人,和我落水的行李,向你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的壮举表示感谢。 然后由时序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比起祝老师不远千里来支教,我这都是举手之劳。 ——虽然被你那么一顿踹,现在手都有点举不起来。 ↑ 以上是腹诽,场合特殊,时序决定留着以后再说。 接着,时序开始进入正题:“小珊有没有带你好好参观学校?” ——有。 第9节 ——觉得学校如何? ——挺好的。 时序笑:“祝老师客气了,学校老破小,条件糟糕,什么都缺,哪里好了?” 祝今夏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 她一心要走,总要先把校长哄高兴了,于是变着法子,话怎么好听怎么说。 穷乡僻壤,交通不便? ——不存在的,山清水秀,人间清净,正是读书的好地方。 学生资质不佳,家境贫寒? ——教育的目的不就是帮助大家脱离贫困?有您这样的校长,小珊那样的老师,孩子们一定能飞出大山! 如此对答如流,跟船上、渡口边针尖对麦芒的状态截然不同,时序似乎觉得有趣,笑出了声,最后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既然祝老师觉得我们这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陪笑到一半的祝今夏戛然而止,咳嗽两声。 说辞是来见校长的路上想好的—— “来之前我发过资料给于老师,不知道她有没有对您说过。” 她学外语出身,在大学执教,来之前并不知道,藏区的小学并未开展英语课堂——低年级的孩子们连汉语都说不利索,又如何学习外语呢? 这是真的,不是托词。 祝今夏愧疚道:“学校没开英语课,我又只会教英语……都怪我没有沟通好就跑来了。” ——所以还是让我走吧。 两人展开了拉锯战。 ——祝老师名校出身,想必不教英语,小学课程也都能胜任吧。 ——实不相瞒,我有个小学四年级的侄子,寒暑假来我家里补课,我连他的数学练习题都不会做。 ——教师用书上有解题过程。 ——那更不行了,照本宣科是误人子弟。 ——那你教语文? ——不行,英语和中文完全是两个体系,乱教语法,我怕孩子们最后连汉语都说不利索。 三门主课,数学不行,语文不行,就只剩下藏语课。这个不用问,祝今夏教不了。 时序沉吟,“那就教副科吧,音乐课。” “我先天五音不全。” “思想道德课?” 祝今夏条件反射,想说“我思想道德败坏”,话到嘴边,一个急刹车又咽了回去。 最后绞尽脑汁,“实不相瞒,我大学毛概挂科了。” 面面相觑。 长几对面,时序遗憾地说:“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 看来是过关了。 祝今夏松口气。 万万没想到—— “本来想让你教文化课的,但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意思勉强。”时序微笑,“那就只剩体育课了。” “……” 祝今夏僵住,正在头脑风暴到底是说自己体弱多病还是四肢不协调。 时序适时地站起身来,考究地看了眼她的双腿,“我下水救你的时候,你这腿部力量……体育课应该可以胜任吧?” “腿部力量”四个字,后接一段恰到好处的停顿。 这叫祝今夏也不由自主回忆起来,当时在水下,求生欲使然,她好像,大概,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眼前的救命稻草拼命往下拉,具体表现为又踢又踹…… “……” 事实胜于雄辩,在她把时序踹得七荤八素后,体弱多病确实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屋内一时沉默,谁也没说话。 时序也不催促,静静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似乎在斟酌,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不起,时校长,其实是我吃不了这个苦。” 总算说出来了。 四目相对,祝今夏也从时序的表情里反应过来。 他好像并不诧异,反而好整以暇望着她,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眼神里是平静的了然。 过了一会儿,他轻笑说:“没关系。” 然后起身,拎起茶壶,走进逼仄的厨房,放进一只褪色的塑料盆里,最后走出来,停在大门边。 “走吧。” 祝今夏愣住了,在他又一次开口催促后,才迟迟起身,“去哪?” “送你去渡口。”时序看看窗外,“天色不早了,要走就趁早。” 她这才发现,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 前一刻还照在桌上,将茶壶染得熠熠生辉,将万物照得光彩不已的日光,此刻已不见踪影,天地都失了色彩。 时序说:“一线天就是这样,夏天还好,能捱到四五点,到了冬天,下午两三点太阳就照不进来了。” 祝今夏迟缓地应了一声。 状况不在她的预期里。 在她说完那句吃不了苦后,时序没有多问一个字,也没有再劝一句,他似乎只需要一个诚实的理由,然后便顺从地放她走。 就这样? 对方没有任何埋怨,祝今夏才更感到无地自容。 执教三年,她已习惯在讲台上为人师表,从来都只有学生们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何曾像今日这样。 她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可她的确无法留下。她忍不了那样肮脏的厕所,住不了这样空空荡荡的独栋楼,也无法接受夏天不洗澡。 她甚至不会做饭,要如何在这里独立地生存下去? 况且,她的初衷并不是助人为乐,只是想从那场无法结束的闹剧里逃出来,喘口气。 想到这里,更无地自容。 她还是犯了同样的错,不管是和卫城结婚,还是选择支教,她都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而现实总有一道又一道的坎。 从那扇门离开前,祝今夏把头埋得很低,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在对贵校缺乏了解的情况下,贸然决定前来支教,却又中途反悔……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头埋得太低,脖子都酸了。 半晌,头顶传来男人轻描淡写一句,“没事,早就习惯了。” 祝今夏没明白,抬头看他。 视线从低垂到仰视,幅度变化很大,面对面站在一起,她才意识到身高差距。 男人高她一个头还多,压力巨大。 时序把门打开,淡淡地说:“这么多年,来支教的老师不算多,但反应和你都差不多,来之前充满期待,来之后就只剩下后悔了,最后没几个留下来。” 祝今夏胸口气血翻涌,良心饱受折磨。 除了对不起,她简直忘记了字典里还有其他中文。 就在她垂着头,翻来覆去也说不出个花时,时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目光一动。 嗒,嗒,嗒。时间卡得刚刚好,四点整,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动静。 吱—— 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门卫大叔奋力推开。 一群小孩乌泱泱涌进来。 动静吸引了屋里的人,祝今夏忘了道歉,时序也忘了“大度开解”,两人一齐望向窗外。 “学生返校了。”时序快步走向窗边。 祝今夏也不知不觉走了过去,然后一愣。 学生返校,本是寻常。 但眼前的场景令她十分意外。 孩子们很小,是营养不良吗?他们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小矮人,穿得花花绿绿,一窝蜂涌进校门。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无一例外扛着沉甸甸的……编织袋? 还真是编织袋。和工地里装水泥的那种没什么差别,只是五颜六色,花样更多,装的也更鼓鼓囊囊。 高年级的孩子勉强能单独背起一只,低年级的小孩还没有编织袋大,只能合几人之力,嘿咻嘿咻喊着号子。 要不是知道学校这种地方不可能知法犯法,祝今夏简直怀疑校长在雇佣童工,搞什么违章建筑。 “他们扛的那是什么?” “书包。” “书包???”祝今夏回过头来,吃惊不已。 时序的面上却是司空见惯的表情,“嗯。这里不比城市,学生们买不起书包,这就是他们的书包。” 藏区的孩子皮肤更黑,个子小小的,乌泱泱一群涌进来,像是负重的蚂蚁。 远处看着,背影佝偻,包袱比人还大。 第10节 走近些看得更清楚,脸上是高原红,腰被“书包”压弯了,走得很是艰难。 “蚂蚁们”歪歪扭扭,慢吞吞在操场上挪动,有的背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有的大喊着藏语,仿佛在加油鼓气;有的……嗯? 有的力大无穷,把“书包”当成铁饼在半空甩来甩去? 诧异顿时被冲淡,祝今夏眨了眨眼。 本想用这艰苦的一幕给她带来些许触动的时序:“……” 趁人一眨不眨望着操场失神时,他飞快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发送,随后又抬头继续介绍。 于是乎,等到祝今夏再度望向窗外时,先前那两个轻松悠闲甩“铁饼”的家伙已经不见了,操场上又是一副“蚂蚁搬家”的场景,勤勤恳恳,不辞辛劳,耳边是校长慈悲又辛酸的感慨…… 而十秒钟前,某个叫“宜波中心校教师群”的微信群里。 时序:人呢? 时序:@所有人 时序:都死了是不是?赶紧的,把丁真哏呷和扎西朗姆给我弄走! 时序:想留下新老师的话,都给我照剧本好好演! 第七章 校长宿舍在三楼,放眼望去,整个学校尽收眼底。 好在“扔铁饼”只是个插曲,后续一切都按照时序的剧本有条不紊进行着。 这是祝今夏第一次看见这帮孩子。 “小蚂蚁”由远及近,打头的已经走到宿舍楼下,忽然有人抬头一看,瞧见窗后的她,惊呼起来。 那是句藏语,祝今夏没听懂。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更多的孩子抬起头来。 他们叽叽喳喳,嘴里是她听不懂的语言,有人笑,有人喊,还有人放下沉甸甸的“书包”,在原地又蹦又跳。 远处的“小蚂蚁们”见状,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也扛着编织袋飞奔而来。 很快,宿舍楼下聚集起一群小孩,像围观外星人似的,一眨不眨望着楼上。 祝今夏下意识后撤一步,就听见有个小姑娘怯生生开口。 “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 这回是汉语了。 没等她回答,孩子们仿佛受到鼓舞,一个接一个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 “一定是新老师!” “于老师说过,下周会有新老师来!” “老师教什么的啊?” “她好漂亮啊。” “对,比于老师漂亮多了!” “你小心于老师听见罚你做下蹲!” 不知谁先做起了比较,小孩们七嘴八舌,哈哈大笑。 祝今夏怔怔地站在窗后。 说来奇怪,背着包袱的明明是他们,感到沉重的却是她。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一张张仰望的小脸久经高原日晒,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健康色泽,从小麦色到深棕色,没有一个是白净的。 离得近了,能看到双颊上艳丽的高原红。 这叫她忽然想起儿时语文课本上的描述,说孩子们的脸蛋像红扑扑的苹果,那时候她总觉得夸张,人的脸怎么能和苹果一样红呢? 如今亲眼所见,苹果似乎还不及它们秾艳。 孩子们怯怯的,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尽管欢呼雀跃,却只敢与同学对话。 她的目光落在谁脸上,谁就像蜗牛一样缩回壳子里,移开视线,而当她移开视线,他们又小心翼翼抬头望来。 无一例外。 这种怯懦的来源,也许是他们手中、背上脏兮兮的编织袋,也许是身上并不合身,洗的发白,抑或是袖口发黑的破旧衣服,也许是说不利索的汉语。 祝今夏仿佛失语,沉默良久。 时序在她身后提醒:“走吧,天色不早了。” 楼道里没有灯,太阳消失后,出奇的昏暗。要不是时序用手机打光,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台阶。 走到二楼转角处,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从底楼开始,轻快有力地一路向上。 很快,眼前出现一个男孩子,个头小小的,只及祝今夏的腰。 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像个小炮仗,一转弯,险些撞在她身上,好在一个急刹车,定在原地。 抬头看清眼前的人时,他吃了一惊。 “老,老师好!” 黝黑的小脸涨的通红,然后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怀里的作业本哗哗往下掉。 他的脸更红了。 祝今夏想说“我不是老师”。 马上就要走了,她连一天都待不下来,一节课都没教过,又怎么算得上是老师呢?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低声说了句:“你好。”然后弯下腰来,帮小朋友一起捡本子。 男孩子手忙脚乱,“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等到他重新直起身来,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谢谢老师!” 时序这才开口:“门没锁,作业放我桌上吧。” 男孩子连连点头,一溜烟往楼上跑了。 楼道里重归寂静。 时序用光再次照亮她脚下的路:“走吧。” 祝今夏如梦初醒,“……你们这的小孩真懂礼貌。” “是吗。” 山里的孩子还保留着质朴的纯真,对老师有着特殊的敬畏,尤其是她这样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新老师”。 走出楼道,祝今夏原以为自己会被孩子们包围,没想到大家居然作鸟兽散。 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凡她所到之处,孩子们自动退散。 “……” 活像她是什么吃人的怪兽。 走出一小段路,回头才发现,他们也并未逃走,而是远远地跟着她。 以她为圆心,半径五米外都围满了小孩。 他们怯怯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兴奋,但只敢与同伴窃窃私语,却不敢和她说话。 都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前了,才有勇士冲出重围。 “老师!” 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从人群中跑来,红着脸,打开自己的编织袋,摸出只饼来。 “这个给你!” 他的汉语已经很标准了,但咬字间还透着一点方言味道,有种奇特的韵味。 少年人的声音温软清脆,面带稚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载满羞涩,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她。 不仅脸黑,手也黑,有皮肤深的缘故,还因为脏。 正值夏天,他满头大汗,潮红的脸蛋也许是热的,也许是紧张的。 而送饼的举动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拿饼的手在半空中哆哆嗦嗦,另一只手捏住编织袋口,用力到指节泛白。 要如何描述那只饼呢? 它看上去也和好吃没有半点关系。 白里发灰,看着不像面粉,表面有颗粒状的杂质,肉眼可见硬邦邦的,不像拿来吃的,更像是真用来“扔铁饼”的。 更别提男孩子从袋子里拿饼时,祝今夏很难不注意到,那只灰扑扑的袋子外面印着两行黄色大字: 宜波乡猪饲料厂 电话135xxxxxxxx “……” 手还在抖,小孩的脸也越来越红。 祝今夏接过饼,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谢谢你。” 男孩子缩回手,双手拿起袋子,撒腿就跑,跑远了才大声欢呼起来。 这回是藏语,她不得不回头求助。 时序翻译:“老师接受了我的饼,老师跟我说话了,万岁。” “……” 祝今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称呼上。 第11节 老师。 她低头看手里的饼,到底是什么粉做的,重的要命。 似乎看出她的迟疑,时序说:“这是青稞饼,家家户户都会做,烙好了放起来,可以储存很久。我宿舍里也有,每天早上煮一壶酥油茶,就着茶吃饼,很方便。” 说完,他平静地抽走饼。 “给我吧,我来处理。” “你要扔了它?” “扔了?”时序笑笑,“对你来说这可能只是块饼,还是看起来很难吃的那一种,但对四郎拥金来说,这是他接下来两周,饿的时候唯一能吃的零食。” 祝今夏一顿,目光落在饼上。 “如你所见,这附近没有商店,除了在食堂的一日三餐,小孩们也没别的吃了。”时序转身。“一会儿我帮你还给他。” 还? 小孩的欢呼声犹在耳边。 “不用了。” 祝今夏把饼夺回。 时序挑眉,就见她像勇士一样,一脸大无畏精神,低头咬了一大口。 他是知道的,为了保存,青稞饼都烙得极干,有时候要在茶里泡一泡,泡软才适口。她这么大一口咬下去…… 果不其然,那青筋暴起的太阳穴和费力咀嚼的模样,他在一边光是看着,都觉得腮帮子痛。 没想到她真会吃。 好不容易干咽下去,祝今夏回头,在人群里找到了小男孩的身影,举起饼朝他挥手示意……一点没有刚才嚼饼时的狰狞,笑得一脸灿烂。 “很好吃!谢谢你的饼!四郎——” 喊到一半,卡壳了,她尴尬回头。 时序:“……四郎拥金。” 她掉过头去,立马接着喊:“谢谢你的饼,四郎拥金!” 饼比她脸还大,上方是一个大大的缺口,仔细一看,还能瞧见上面的牙印。 四郎拥金站在人群后面,脸更红了,激动得不行,想说话又不敢说,最后拔腿跑进教学楼里,只剩下一连串啊啊啊的叫声,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笑。 时序也笑了。 他看着饼上的牙印,慢悠悠说:“走吧。” 祝今夏没动,收回手,一脸迟疑。 时序假意不知,只抬头看看天,“饼也吃了,人也见了,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急,自己先走出大门。 门卫室旁停着好几辆摩托车,他骑上其中一辆上,哔哔——朝她摁了摁喇叭。 祝今夏回头,隔着铁门,看见校长天使般纯洁的笑。 “走吧,我送你。” “……” 怎么回事啊,留都不留一下? 不是说很缺人吗?不是说恨不能一个人顶十个人用吗?怎么支教老师要跑了,当校长的都不努努力把人留下? 祝今夏举头望天,“天色不早了……” “所以要趁早走。”时序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这是山里,夜路难行。” 她卡顿,很快又说:“我行李箱还在于老师宿舍里。” 那边的人长腿一跨,又下来了。 “我去帮你拿。” 祝今夏不得已跟上去,“那个,我听于老师说你们很缺人?” 前方的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宿舍楼走,边走边点头,“缺。” “那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烧高香祈祷赶紧再来个人。” 祝今夏一阵气闷。 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 话都喂到嘴边了,给个台阶让她下一下啊! 时序不解风情,她只好自己找台阶。 “那个,进趟山也不容易,我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让他们叫这么多声老师吧……” 时序闻言一顿,忽然停下,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很亮,直勾勾盯着她,却不说话,显然在静待下文。 祝今夏大窘。 你是狗吧,话都到这份上了,真就不给台阶。 算了,不给就不给,新时代女性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祝今夏移开视线,清清嗓子,故作镇定说:“来都来了,先帮你们凑把手,过两天再走也不是不行。” 肉眼可见的,眼前的校长嘴角露出了可疑的弧度。 但他略一斟酌,摇头叹气。 “祝老师人好心善,但小孩们基础差,汉语都说不利索,还是开不了英语课。” “……”祝今夏低声,“教语文也不是不行。” “可你说隔行如隔山——” “是,但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总有相通之处……?” 校长无奈摇头,“只教语文也解不了燃眉之急,人手太少,很多科目都没人教。” 祝今夏再次退步,“数学也不是不能教,高数都学了,小学数学再复习复习,应该也能捡起来。” “音乐课也缺人。”校长还在“为难”。 祝今夏深呼吸,“也能试试吧,五音不全是小时候的事,女大十八变,后来就不跑调了。” 女大十八变是这么用的? 时序开始怀疑让她教语文可能真的不太明智。 但嘴上还在试探:“那体育课——” “有完没完?”祝今夏耐心告罄,拿饼的手一点点合拢,颇有一言不合要朝他“扔铁饼”的架势,“时校长,我的建议是,有些时候见好就收,不然容易前功尽弃。” 操场上,北风那个吹。 女人瞪着眼,显然看穿他的计谋,但还是心甘情愿入瓮来。 时序笑了,冲她眨眨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伸出手来,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并拢,侧立于半空。 “欢迎来到宜波中心校,祝今夏老师。” 祝今夏一手拿饼,一手回握住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句:“套路不错,时校长。” 第八章 还是冲动了啊。 祝今夏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还说是新建的小楼,看看这脱落的墙皮,斑驳的霉菌…… 好歹二十九的人了,怎么看两眼小孩,被校长忽悠两句,就心甘情愿留下来了呢? 再想到那脏兮兮的水池,难以踏足的厕所,祝今夏翻个身,烦躁地蹬了下腿…… 身下的单人床很快发出不满的抗议,嘎吱声叫停了她。 新宿舍当初应该是作为教室修建的,四四方方,头顶是长条状的白炽灯。 半小时前,时序作为校长,很有风度地帮她拎包入住。 祝今夏本想道谢,一看到箱子,又想起被他套路一场,到嘴边的谢谢便化作一声轻哼。 房间看得出新近打扫的痕迹。 时序放下行李,“知道你要来,我去镇上现拉回来的床。” “摩托车能拉回来?” “散件拉回来,到了才装的。” “你装的?” “我装的。” 祝今夏敲敲床沿,“那悬了,别睡到半夜塌了。” 时序忽略了她的揶揄,“床单被套是新拆的,和学生用的一样。” 祝今夏上手摸了摸,“那你挺抠啊,给学生用这种料子。” 第12节 “……”时序继续说,“桌上有洗漱用品,都没拆封。箱子里是矿泉水,怕你喝不惯这边烧的水,我从镇上搬了两箱来,喝完再去买。” 他蹲下来,从床底拉出两只塑料袋,一只崭新的塑料桶,里面零零散散装着不少生活用品。 “抽纸,卷纸,烧水壶,保温瓶,吹风机……” 等他报完清单,身后又哼了一声。 “买这多么,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最后没留下来,那不是浪费了?” “所以要谢谢祝老师,没让我白花钱。” “白花钱也是花公家的钱,又不是你的。” 时序没解释,一边整理一边说:“我想到的就这么多,你看看还缺什么,下周我们再去镇上买。” 他周到,且极富耐心,完全不计较她言语间带刺,祝今夏终于摆平心态。 既然决定留下,大家就是同事了。 早些时候在船上……权当不打不相识了。 “已经很多了。”她低声道谢。 “行,等你想到缺什么再说。”时序看看表,“你先休息,我去点到。六点左右,直接来我宿舍就好。” “来你宿舍?” “晚饭时间是六点。”时序拉开门,回头看她,“小珊应该跟你说过,食堂不提供教师用餐,以后你跟我一起吃。” —— 祝今夏没在宿舍里待多久。 手机无法开机,笔记本电脑也报废了,她抱臂而立,瞪着敞开的箱子好半天,又哼哧哼哧把它合上了。 眼不见为净。 下午五点半,一线天里已经完全没有太阳的踪影,视线两侧都是高山,只余下中间一溜狭窄的天际。 它细长,深远,像一条蔚蓝的缎带,没有一丝杂质。 虽是盛夏,山里却很凉爽。 祝今夏从宿舍出来,深吸一口气,居然闻到了牦牛的味道。 真不愧是高原,山和动物已经融为一体了。 她正感慨自然的神奇,转头就看见,食堂背后有头黑白相间的牦牛躺在路中央,看见她时还摇了摇尾巴。 而她闻到的“牦牛”味道,大概来自于它屁股后方一小堆新鲜的排泄物。 “……” 一定是中午落江时脑子进水了。 踱步走过食堂,绕过教师宿舍,祝今夏看见了操场上整整齐齐的方队。 规模也太小了。 八名教师,百来个学生,最小的还不到老师的腰。 她停在篮球架旁,看见时序在最前方讲话。 来到这边,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口音,只有时序说得一口标准的汉话,字正腔圆。 此刻,没了江上漫不经心的懒散,也没有套路她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身姿笔挺,面容肃穆,颇有威严。 ……就是讲话内容有点一言难尽。 “说了多少次,上学期间不许在路上逗留。扎西多吉,告诉我,你来学校的路上都干了什么?” 第一排末尾,叫扎西多吉的是个小矮个男生,汉语都说不利索,开口就是叽里咕噜。 被时序凶巴巴打断:“说汉语。” 他五官深邃,一旦显露出生气的表情,眼神锋利,还挺能唬人。 扎西多吉磕磕巴巴:“山上有,有头牛,好看。” “好看你烧它尾巴干什么,嫉妒它比你好看?” 人群哄笑。 “一会儿解散了,绕操场跑二十圈。” 黑脸校长目光一转,挑出下一位“受害者”。 “曲珍,出列。” 被点名的小女孩出列。 “把你的泡泡糖给我。” 曲珍一脸难色,磨磨蹭蹭从裤兜里摸出颗泡泡糖,依依不舍塞他手里。 时序的手还摊在半空,“全部。” 曲珍犹犹豫豫又摸出一颗,放他手心里。 “听不懂全部的意思吗?” “我就剩两颗了。”曲珍小声说。 “是吗?”时序看了眼她的裤兜,“那我们让扎姆老师来检查,如果发现你说谎,藏了一颗,跑十圈;藏两颗,二十圈。你同意吗?” “……能不能不同意?”小姑娘噘嘴。 “能。”时序说,“不同意,三十圈。” 最后的希望磨灭了,曲珍哭丧着脸,从兜里掏出了十来颗彩色泡泡糖,全部“上缴国库”。 时序像个暴君,将泡泡糖一网打尽,然后从人群里拉出另一个小女孩,肉眼可见,她的头发一团乱,像爆炸后的灾难现场。 “糖是拿来吃的,不是用来往头发上粘的。”他把人拉到曲珍面前,“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你负责把央金的头发洗干净。” 曲珍叫起来:“这怎么可能洗得干净?” “知道洗不干净你还敢黏?” “那,那要是没洗干净呢?” “没洗干净就来找我,我帮你做个和央金一样的发型。” …… 祝今夏笑出了声。 篮球架旁冷不丁冒出个脑袋。 “他还挺有一套,是吧?” 祝今夏吓一大跳,捂住心脏后退两步,一旁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 他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开头,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有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英俊。 意识到自己吓到对方,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 然后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你就是新来的老师吧?我是顿珠,教音乐和藏语课的。” 那边的时序还在整治调皮学生,顿珠站在篮球架旁,和祝今夏一起看现场直播。 “每次放假返校,他都这样?” “对。小孩们太调皮,不治不行。” “你们这允许体罚?” “那必须,山里的小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家长没意见吗?” “当然有。”顿珠一脸凝重,“一个个意见超大,都觉得老师不重视自己小孩,争先恐后求着我们多打一打。” ? 是她听错了吗? 祝今夏一脸怀疑。 顿珠笑了,“小孩们两周才回一趟家,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要多得多,所以在这里,老师不仅仅是老师。” 这回祝今夏明白了,“又当爹,又当妈?” “谁说不是呢?”顿珠幽幽叹气,“有些人自己都还是个宝宝,就开始一把屎一把尿喂别人家的小孩……” 也许是教音乐的缘故,顿珠讲话抑扬顿挫,肢体语言也很丰富,一边“如泣如诉”,一边“小鸟依人”般朝祝今夏的肩头靠来。 祝今夏一米六七,顿珠没比她高出多少,头一歪,很容易就靠在她肩膀上。 她还没来得及闪躲—— “啪”——只见半空中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有个小玩意精准地砸在顿珠后脑勺上。 顿珠跳起来,捂着脑袋回头。 而祝今夏的视线落在地上。一颗粉红色的泡泡糖。 再抬头,她发现人群最前方已经换了个女老师讲话,刚才还忙着“惩恶扬善”的校长大人,这会儿正朝他们走来。 很显然,这颗泡泡糖就是他的杰作。 顿珠不满:“干嘛砸我?” 时序反问:“你干嘛靠人肩上?” “我靠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砸我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顿珠卡壳,瞪眼指着时序,“你又欺负我,我要跟旺叔告状!” “去吧。”时序皮笑肉不笑,“给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招蜂引蝶,动手动脚,看他是骂我,还是剁了你的手。” “谁动手动脚了?”顿珠又急又气,转头跟祝今夏解释,“别听他瞎说,我不是流氓!” “嗯,你只是情圣。去年山上放羊的格桑,上个月镇上便利店的旺姆,还有我数数看,每一个来学校的女老师,你都得凑上去释放一下荷尔蒙。” 第13节 顿珠说不过他,开始叽里咕噜冒藏语。 时序:“滚上楼去炒菜,别吵吵。” 顿珠还想辩解,被他一瞪,敢怒不敢言,气咻咻念着“等着,我要往你饭里下毒”,一眨眼消失在教师宿舍的楼道里。 祝今夏:“……” 没等她说点什么,操场上又炸开了锅。她回过头来,发现女老师也讲完了话,“体罚”环节正式开始。 一群犯了错的小萝卜头,大点的开始绕操场跑圈,小的就原地蛙跳,一堆人愁眉苦脸,剩下的在周围幸灾乐祸。 两个小姑娘在老师的带领下往水池边走。 老师振振有词:“给央金好好洗干净,不然晚上我亲自送你去校长那,让他给你做发型!” 两个小姑娘都垂着头,愁眉苦脸。 几个跑圈的男孩子经过,老师又回头,“不许聊天!一前一后地跑!不然再加一周的打扫厕所,给我挑粪去!” 体罚内容还有挑粪?祝今夏被震慑住了,再想到厕所的肮脏程度……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地狱吗? 而眼前,“地狱头子”说了两遍“不走吗”,她才回过神来。 “去哪?” “吃饭。” 重回三楼宿舍,顿珠已经在厨房炒菜了,时序撸袖子,一边对祝今夏说“你先坐”,一边进去帮忙。 祝今夏不会做饭,只能坐在窗边,看楼下操场来自地狱的直播。 厨房里,两个大男人一边忙活,一边斗嘴。 “盐放多了。”这是时序。 “故意的,我齁不死你。”这是顿珠。 “你知道这盆菜是大家一起吃,我要是齁死了,你也活不了吧?”时序慢条斯理。 “我怕啥,要死一起死呗。”顿珠视死如归。 客厅里的祝今夏:“……” 很好,外面是小学生体罚现场,屋里是小学鸡掐架斗殴。 吵吵闹闹间,饭菜摆上了桌。菜色很简单,西红柿炒蛋,莴笋炒肉片,手撕包菜,还有一道蔬菜豆腐汤。 顿珠对着时序脸很臭,对着祝今夏倒是笑容满面。 “祝老师,饿坏了吧?来来来,吃饭。”他像个太监总管,满面春风,一脸谄媚地把盛好的饭和筷子放在祝今夏面前,“深山老林,食材有限,给我打下手的又是个笨手笨脚的碎嘴菜鸡,影响我发挥……粗茶淡饭,你将就吃点。” 时序端着碗,面无表情坐在他旁边,“吃我的喝我的,连碗筷都是我的,还好意思嫌饭不好。” 说话间,他俩又干上了。 祝今夏一脸凝重,“那个……” “嗯?” “我就是确认一下你说投毒的事……”她端起碗来,抬头望着顿珠。 顿珠忙道:“没没没,开玩笑呢我——” “投了也没事。”祝今夏一脸“我绝不多管闲事,就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不过你确定投对碗了吧?” 一边说,她一边瞄了眼时序手里的碗。 时序:? 什么叫投对碗了? 意思是给他投毒还投对了? 第九章 饭菜意外的可口,祝今夏连吃两碗。 顿珠被镇住了,“可以啊祝老师,你这食量,看体型完全看不出来。” “……”祝今夏尴尬地放下碗,“我平常真没这么能吃……” 一定是一路折腾,耗费太多体力。 顿珠笑:“没事,多交点伙食费就行。” 时序一个眼神看过来,“伙食费?” 顿珠点头,“对啊,吃饭不用交伙食费吗?” “那你为什么不交?” “咳咳——”顿珠被米饭呛到了,暗搓搓朝时序使眼色,“那不是因为你答应旺叔要照顾我吗?况且我还帮忙做饭。” 他心道时序这傻逼,自家人不交伙食费就算了,难道外面来个老师也吃他的喝他的? 结果时序还真是个傻逼,明明祝今夏都表示伙食费是应该交的了,就是不收。 顿珠在旁边又是戳,又是用脚踩的,时序只当不知道。 最后顿珠终于急了,也顾不得祝今夏就在对面,“时序你是不是傻,该收得收啊!” “行了。” “那是钱,又不是屎,你跟钱有仇吗?” “顿珠!”时序放下碗,力道稍重,碰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吃饱了撑的就去把碗洗了。” 他的眼神里有浓重的警告意味,顿珠迟疑了。 看得出,积威难犯。 但他也积怨已久好吗。 顿珠憋了憋,没憋回去,还是接着说:“我说错了吗?这学校又不是你的,成天自掏腰包,哦,就你无私,就你伟大,衬得其他人都抠抠搜搜。 “上半年你垫付的电费,现在到你手上了吗? “春节前还给学生买冬装,人手一件,你出门前照镜子了吗,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破烂衣服。 “知道的你就一穷光蛋,不知道的以为你打哪来的慈善家,亿万富翁——” 顿珠一顿输出,时序冷不防一脚踢在凳子腿上,差点没给他栽个养马叉。 “说够了没有?”时序盯着他,眼神很冷。 屋里霎时安静。 祝今夏端着空碗假装喝汤,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 事情最后以顿珠红着眼,一边嚷着“我告诉旺叔去”,一边跑出宿舍收尾,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几秒钟后,就听见窗外传来“小孩”气势汹汹的怒吼:“你们几个干嘛呢?躲这抄作业?想死得慌啊,啊?!” 在真正的小孩面前,顿珠又变成了大人。 祝今夏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对面的时序冷不丁抬头,“空气好喝吗?” 她默默放下空碗。 “再添一碗?” 摇头。 趁时序收碗的空档,她低声说:“伙食费我会交的,你让顿珠放心。” 时序手未停,“我说过不会收的。” “还是收吧,我一不会做饭,二不洗碗——”祝今夏试图缓和气氛,“我从小就不爱干家务,我祖母经常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洗不干净碗。” “你来支教,没有连饭都不管的道理。” 拉锯战以时序坚决不收钱告终。 他手脚利索,三两下将碗筷都收进塑料盆里,端盆走到了门边。 “走吧。” 祝今夏一愣,“去哪?” “教你洗碗。” “……” 重新走出教师宿舍,天已经黑透了。 山里气温低,入夜尤甚,夜风带来一阵寒意。 时序让她回去加衣服。 “不用了,不是要教我洗碗吗?”祝今夏嘀咕,“也就说点场面话让你安心收伙食费,还当谁真不会洗碗了?” 时序把盆放进水槽里,退后一步,“那你表演。” 祝今夏翻了个白眼,拧开水龙头,颇有架势,姿态娴熟拿海绵,挤洗洁精,却在接触到水的时候,一个激灵。碗哐当一声掉在水槽里,好险没砸坏。 一声轻笑,时序拿过她手里的海绵,“表演结束。” “……” 祝今夏面红耳赤,反复强调说水太冰了,最后也只夺回擦碗的权力。 三个人的晚饭,十只碗。从时序手里接过最后一只盘子时,借着头顶昏黄的光,她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十指。 “……明天我来洗吧。” “不用了。”时序把碗收进盆子里,特意挑出刚才她摔的那一只,指了指边沿的缺口,“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祝今夏:“……” 第14节 她又问:“江水一直都这么凉吗?” “冬天会更凉。” “我以为夏天气温高,会暖和一些。” “那你中午掉进去的时候,觉得它暖和吗?” “……” 这天聊不下去了。 走进宿舍,祝今夏将洗洁精重重放回厨房柜台上,无语地往外走,不料又被时序叫住。 “等等。” 他推开卧室门,从书桌抽屉里拿了只旧手机出来。 “先用着吧。” 祝今夏一愣。 “周中我一般不能离校,只能等到周末载你去县城修手机。”时序顿了顿,说,“笔记本也是。” 这人怎么回事啊,一个巴掌一个枣的?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甚至,在窗口看见她出来打水,时序还亲自替她把水拎回了小楼。 那一桶她把勒得掌心发红的水,到他手里轻若无物。 她推拒说,总不能事事要你帮吧。 时序头也不回,“你帮我讲课,我帮你打杂,扯平了。” 祝今夏一时无言,回头,孩子们已经排起队来,一个个打水,然后端着摇摇欲坠的盆子,蹲在操场上洗脸洗脚。 一旁有老师监督,“专心洗!” “都给我洗干净点!” “谁再被举报说脚臭,害得一整个宿舍遭殃睡不着,就给我睡操场!” 祝今夏哑然失笑,再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小楼,楼体是明黄色,藏式小窗色彩斑斓。 ……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又是一怔。 一线天狭窄细长,两面都是山。在这有限的夜空里,星辰却无限闪耀。 察觉到身后的人脚步停了,时序回头,“怎么了?” 她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你看。” 时序抬头,不解,“看什么?” “你没看到……” 祝今夏顿了顿,这才意识到,生活在这里的人大概早已习惯山里的苦,山里的穷,还有山里这不值一提的浪漫。 “没什么。” 殊不知对她而言,一切都新奇又美丽。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在宿舍门口与时序告别。 时序又讲了次日的安排,最后的结束语难得没有再气人,“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祝今夏笑起来,真心诚意说:“会的。” 她回到宿舍,整理湿漉漉的行李箱,挂起大部分衣物,又烧水为自己简单擦洗了一遍。 你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样的乐观一直持续到她膀胱一紧,不得不打着手电去厕所。以最快速度冲进去又冲出来后,祝今夏收回了之前的乐观。 好的,世上真的还是有一些有心人也解决不了的难事。 比如,如何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把人体废料排放出来,以及,如何努力不把晚饭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 —— 早晨七点半,祝今夏被闹钟叫醒。 她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按理说不应该,毕竟窗外是奔腾的江水,又身处陌生的环境,再怎么也该失眠一下,以示尊重。 人家童话里的公主,垫个十层八层棉絮,都能被床板上的豆子硌得腰酸背痛、彻夜难眠,她祝今夏虽然不是公主,好歹是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 怎么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不科学=_=、 在等电水壶烧开的过程中,祝今夏迟疑着拿起昨天时序给的手机。 大概是他以前用过的,前些年的老型号了,牌子很亲民。 虽是旧手机,但很干净,要不是型号旧,乍一看几乎以为是新的。充满电,开机后,原有的东西都还在,并未恢复出厂设置。 和他本人一样,手机里也干净利落,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东西。 电充满了,闹钟也订了,但她并没有插卡进去。 和卫城出状况后,每天都活在信息轰炸里,不管是好友的慰问,还是亲人的质询,都叫她疲于应对。 于是索性不插卡。 说起来,这一觉睡得这么好,也许要归功于无人打扰。 祝今夏长叹一声,还是从自己的手机里拔出卡来,插进了时序这只。 人总要回归现实,昨天是报到日,一天一夜没消息,大家该急坏了。 果不其然,一有信号,手机就一顿狂响。 无数信息涌入,二十几通未接。 “奶奶”,“袁风”。 ——这是出现最多的。 “卫城妈妈”。 ——三通,这是每日例行公事,打来辩论游说的。 微信一登录,更是恐怖,未读高达99+。 袁风:“到了吗?” 袁风:“怎么不回消息?” 袁风:“人呢?” …… 袁风的消息断断续续,从起初的轻松,佯装愤怒,到最后的心急火燎,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触目惊心。 “祝今夏,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你是去山里支教还是被人绑架了?” “人呢???” “人呢????????” “再不接电话我报警了啊!!!” “妈的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报警,这他妈谁立的规矩啊?!” “你知不知道你奶奶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找不着你她都快急死了!” 祝今夏赶紧回复:“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本以为袁风会晚些时候再回复,毕竟他是搞行政的,不用上课,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睡懒觉。 没想到对面几乎是秒回。 袁风:“哟,这是还没死呢,还是死了还魂了?” 没等她回复,他反手一通电话拨进来。 “能怎么说?我敢说你听我建议去支教了,她老人家就敢来学校手撕了我!” “那你说什么了?” “说你手机没电了呗,这几天忙坏了,估计回家倒头就睡了,醒来肯定会回。” 祝今夏笑了。 袁风一听,更气了,“还笑?祝今夏,你他妈要吓死谁啊?支教这事是老子怂恿你去的,你他妈黄鹤一去不复返,外加人间蒸发鸟无音讯,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房贷车贷吗?!” 窗外是欢快的江水,树上有啁啁鸟鸣,高原的日光从窗帘隙缝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溜晃动的金斑。 祝今夏的笑声越来越欢快。 袁风拔高了嗓音,“笑?你还笑?祝今夏,你他妈有没有心?再笑一个试试?” 赶在袁风被气出脑血栓之前,祝今夏赶紧说明原委。 袁风原本还骂骂咧咧的,听说她坠江了,又开始担心,关心和糟心混在一起,最后变成没好气的哼哼:“看你这会儿中气十足的,只能说祸害遗千年,命不该绝。” 祝今夏从善如流,说是是是,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也是长命百岁的料。 袁风说:“你是看不见,老子这会儿在路上风中凌乱,抖如筛糠,刚才还有路人以为我癫痫发作,想打120送我上医院。” 他傲娇地发了一通气,最后的落点依然是,学校好不好,你好不好。 祝今夏报喜不报忧,说都好。 简单聊了几句,她看看时间,“我赶着去上课,下课再说。” 挂电话前,还是没忍住。 “袁风啊。” “啊?” 第15节 “‘你奶奶’和‘的’不能连用,不然一口一句‘你奶奶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 “还有,那个词叫杳无音讯,不叫鸟无音讯。你才是鸟,你全家都是鸟。” “……” “最后,以我俩的关系,我继承不了你的贷款——” “你还是继续失踪吧。挂了。”袁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祝今夏感慨,想她好好一个文化人,怎么发小偏偏是个文盲。 没想到的是,教室里还有一群货真价实的“文盲”在等着她。 第十章 宿舍门虚掩着,还未进屋,先听见说话声。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让我来。” ——顿珠的声音。 “和个面,看把你能耐的。” 这是时序。 昨晚还掐架呢。祝今夏站在门外,心道,看来是和好了。 对话还在继续。 “要我说,你们汉族人就是不会做面食。” “呵。”时序嗤笑,“烙个饼还烙出优越感了。” “我不止会烙饼,我还能歌善舞,有本事晚上跳锅庄,跟我比划比划。” “你怎么不去跟新疆人比烤羊肉串,跟蒙古人比摔跤?” “谁告诉你新疆人就会烤羊肉串了?” “那谁告诉你汉族人就不会做面食了?” …… 这是又掐上了。 祝今夏轻咳一声,敲敲门,打断了他俩。 厨房里的两个脑袋齐齐回头。 昨晚还因为强要她的伙食费被时序骂呢,顿珠还心虚着,为此异常热情:“呀,祝老师来啦!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冷不冷?床硬不硬?我们这水声大,没吵着你睡觉吧?” 时序不紧不慢笑了一声:“再吵能有你吵?” 眼看着又要掐上了。 祝今夏赶紧进门,一边说自己睡得很好,一边岔开话题,“你们在做什么?” 早餐很简单,酥油茶,青稞饼,还有一盆下饼的时令小菜。 时序分了些小菜出来,给楼上楼下的老师送去,临走前,朝顿珠使了个眼色。 等他走后,顿珠挠挠头,有些不自在地说:“祝老师,那个,昨天的事……” 他有点磕巴,还没说上两句,脸已泛红。 身为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头上的哥哥姐姐们更多时候其实把他也当孩子,凡事让着,做错事也一笑而过。 不等他多说,祝今夏抬头笑道,“昨天怎么了?” 然后是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怎么,校长跟你告状了?” 顿珠一愣,“告什么状?” “告我一时手残,把他碗给洗坏了啊。” 祝今夏在桌上左右看看,拿起时序座前的碗,指指那细小的缺口,“就这只。” 顿珠接过碗,不知不觉就被岔开了话题,听她说起自己如何不爱干家务,又是如何把碗给摔了…… 门外不知何时回来的时序,端着空盆站在楼道里,倚在门边摇头。 这傻小子,道个歉都虎头蛇尾。 时序进门坐下,瞄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人,“你吃好了?” 祝今夏点头。 她的面前还摆着半只饼……太硬了,她干噎了几口,实在吃不下。 时序十分自然地拿过她剩下的半只饼,三两下吞了。 ??? 祝今夏震惊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盘子里那么多饼……” “是你说吃不下了。” “那也不能吃我剩下的啊!” 时序一口饮尽碗里的酥油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这里没那么多讲究,我只知道不能浪费粮食。” 他的眼里没有尴尬,没有窘迫,显然也并不认为这个举动和亲昵有关。 祝今夏忽然词穷。 等她一言难尽出了门,时序后脚拉住顿珠,“道歉了吗?” 顿珠一愣,懵了。 哎? 本来是要道的,只是才刚开了个头,话题就不知不觉跑远了。 他试图辩解,被时序点了点脑门。 “多动动脑子,人家是给你台阶下。” 时序点到即止,看了眼顿珠还懵逼的脸,慢条斯理笑道:“算了,汉族人虽然不能歌善舞,但咱们大肚。” 顿珠:“……” 这他妈拐个弯还能怼回来,你可真够大肚的! —— 祝今夏的支教生涯从旁听开始,而旁听的第一节 课,便是时序的数学课。 学校人少,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她抬头看了眼教室上方的牌子,“你教六年级?” “六年级?”时序笑笑,“我教六个年级。” “……” 这是真不把人当人使啊。 祝今夏欲言又止。 时序:“想问就问。” “那我就冒昧问下了,那什么,你工资应该很高吧?” 时序面无表情跟她对视几秒钟,转头往教室走。 要问一周里学生们最讨厌的日子,周一必然名列榜首。要问最讨厌的课程,数学当仁不让。 而周一加上数学课,很好,德芙和下雨天都没这么配。 但今天不同,新老师的到来给兴致缺缺的六年级打了一针鸡血——即便她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方,和大家一起安安静静听完一整堂课。 或者说,是睡完了一整堂课。 首先是上课铃响,时序出现在讲台上,全班进入死气沉沉的状态。 等他告诉大家这节课有新老师旁听,教室里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孩子们自发地鼓起掌来,尖叫的尖叫,拍桌子的拍桌子。 这让祝今夏从后门进来时,有种自己在走红毯的错觉。 此刻若有bgm,那必然是当仁不让的《万世巨星》。 在教室后方,时序给她安排了一张空座,桌上还摆着签字笔和听课本。 一直到时序喊上课,值日生叫起立,大家都还在兴奋状态,高呼“老师好”时,像是无数尖叫鸡。 时序故意问:“你们很高兴?” 大家齐声回答:“高兴!” “又不是第一天上我的课,这么高兴做什么?” “是看见新老师高兴!” 有人补充:“你要是不在,我们会更高兴!” 哄堂大笑里,时序气定神闲,“这么高兴,不如写套卷子助助兴?” 哄笑立马变成哀嚎。 “不想考试就好好上课。”时序很快进入正题,翻开课本,“今天学圆。” 祝今夏也打开笔帽,翻开听课本,进入了久违的学生模式。 环顾四周,教室陈旧但干净,没有大学课堂里的多功能设备,一切都是最原始的状态:黑板,粉笔,和时序擦黑板时,空气中纷纷扬扬的白色粉尘。 身后是花花绿绿的板报,本期主题与消防相关,左下角卡通形象的消防员咧着大嘴在灭火。 无端让人想起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 只是在祝今夏的童年,讲台上的老师可比时序要苍老得多。 第16节 她支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校长。 平心而论,过分英俊了。 哪有数学老师长这样的?明明她从小到大经历的都是白胡子老头,戴个小眼镜,说话时还口沫四溅…… 要是数学老师们都这么英俊,她还学什么外语,早就是诺贝尔数学奖得主预备役了(如果世界上有这个奖的话……)。 祝今夏倒是没有侮辱数学老师的意思,纯属白描手法下的个人经历。 台上的时序翻开课本,戴上了手边的眼镜。眼镜是银色边框,镜片折射下,略显凌厉的眼神化作知识分子的严谨,生人勿近的气质也收敛不少,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 晨光熹微里,他手握粉笔画圆,嘴唇一张一阖,认真授课…… 如果不是内容过于无聊,如此赏心悦目的世界名画,就是欣赏一整节课也不费吹灰之力。 祝今夏对天发誓,她从小就是优等生,从来不干上课睡觉这种事。 但前提是,数学课没有眼前这么一板一眼,这么无聊,这么催眠。 起初还能往本子上记两笔,渐渐的就需要意志力来撑住像被浆糊黏住的眼皮,到最后,耳边完全听不见时序在说些什么,只剩下脑子里循环反复的警报声: “不要睡。” “不要睡。” “绝对不能睡!” 可惜课程还未过半,祝今夏就进入了无比香甜的梦乡,即便大脑皮层的警报声已经变成: “醒醒。” “快醒醒。” 但她到底没能醒过来。 再睁眼时,周围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祝今夏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吓一跳,低头一看,发现是本数学书。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围在课桌周围,一眨不眨望着她。 她一惊,蹭的一下站起来。 “下课了?” 孩子们哈哈大笑:“早下课了!” 祝今夏下意识望讲台。 ……人去楼空。 “时……校长呢?” “早就走啦。” ?? 走也不叫她! 祝今夏急急忙忙收东西,又捡起脚边的课本,看见封面上的“时序”二字,一顿无语。 跑出教室时,身后是孩子们的声音—— “老师居然睡着了!” “校长会罚她跑操场吗?” “她好牛啊。校长那么恐怖的,还敢上课睡觉。” “是啊,我在什么课上睡觉,也不敢在他的课上睡!” 祝今夏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大的滑铁卢:课都还没开始上,先当众表演了一次上课睡觉。 优等生风评受害。 教师的尊严荡然无存。 她只能安慰自己,你看,小孩们课前还只敢远距离看她,课后已经能近距离围观+对话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世上最铁的关系就得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不是)。 先和学生一起犯犯错,才好打入他们的阵营。 乱七八糟的念头弹幕般飘过脑中。 最后,她在一楼的走廊看见了她的“数学老师”。 “时序!” 那人停下脚,回头,“睡醒了?” “……”祝今夏喘着气,“你干嘛不叫我?” “看你睡太香,不忍心打扰。” 明明是你太催眠。 祝今夏面红耳赤,只能找借口说昨晚没睡好,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是吗。” 两人对视片刻。 很显然,他记得,她也记得,早上到他宿舍时,顿珠问她睡得如何,她明明回答睡得很好。 祝今夏从包里掏出课本,兴师问罪。“你把书扣我脑袋上干嘛?” “帮你遮遮。” “遮什么?” 时序答非所问:“带纸了吗?” “你要用?”祝今夏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她。 时序没接,反问:“怎么,还要我帮你擦?” 祝今夏一愣,随即发现他的眼神定格在…… 她摸摸嘴角,石化当场。 所以他要帮她遮的,是口水。 都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纵观全局,祝今夏觉得她的失败大概已经板上钉钉。 所幸,时序是个见好就收,绝不穷追猛打的人,在欣赏了她一分钟的社死现场后,他选择高抬贵手,看了眼表。 “下节课快开始了,我跟阿包说了,你去听她的课,五年级语文。” 祝今夏立马无师自通了选择性遗忘大法,就当无事发生,迅速问清五年级教室所在,有没有注意事项,然后转头就走。 身后传来时序不紧不慢的“叮咛”:“阿包老师脾气可没我好,你尽量克制点,别睡得太猖狂。” 祝今夏回头,忍无可忍:“明明是你讲课太无聊!” —— 五年级教室就在六年级隔壁,下课时间,孩子们都在走廊上玩耍。 由于刚才的睡觉风波,祝今夏做贼心虚,躲得远远地,一直到上课铃响,孩子们都进了教室,她才偷偷摸摸踩点跟进去。 阿包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和时序不同,阿包隆重介绍了她—— “等我走了,祝老师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她的学问比我可好多了,你们要好好听她的话,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阿包要走? 上哪去? 她要接任五年级语文老师? 身为当事人的她怎么不知道! 时序并没有交代过这事,祝今夏是第一次听说。 谢天谢地,阿包上课可比某位校长有趣太多,虽然普通话不够标准,还有不少需要改进之处,但至少她对教学充满热情。 阿包的全名就叫阿包,看样子不超过二十五岁。 兴许是祝今夏旁听的缘故,她有些紧张,声音里带点不自然的高亢,但她充沛的感情、认真的态度,让这节语文课变得生动可爱。 事实上,祝今夏到校仅一周时间,阿包老师就调走了,她们甚至没来得成为朋友。可后来再回想起这段支教经历,她总会想起阿包,想起这节看似寻常的语文课—— 那是早上九点,太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一线天的高山。 阿包正在教孩子们仿写,造句,主题是“关于春天的表达”。 不管阿包如何鼓励,孩子们就是不敢举手,最后她不得不点名,一个小男孩才怯生生站起来。 “春天来了,小树给自己换上了翠绿的新衣裳,努力向上,就像此刻坐在教室里的我们一样,正在抓住机会茁壮成长。”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每念一句,都要阿包在旁复述,大家才能听见。 念完后,他抬头看看阿包,又紧张地回头看看祝今夏,黑乎乎脏兮兮的小脸上,高原红清晰可见,眼里蕴满胆怯,却又暗藏期盼。 就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攫住了祝今夏的视线。 她侧过头去,看见一线天的太阳费尽千辛万苦,在此刻终于爬过高山,照进了教室。 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节课后,阿包在走廊上叫住了祝今夏,红着脸请她点评。 她说自己上个月考上编了,马上就要调去海拔四千多米的学校教书,临走前想把自己的班级交给祝今夏。 “知道城里的老师要来,我就跟校长说,希望你能来带我们班的语文。” 她说她一直很努力地教孩子们汉语表达,却始终没能提高他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 她想是自己知识储备有限,所以寄希望于支教老师能给孩子带来更加丰富的语言,带他们去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走廊上,高原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即便背对光,祝今夏也感到肩背上一片滚烫。 年轻的老师即将去往更加艰苦的地方,却在临行前握住她的手,请求她看顾好孩子们。 当阿包哽咽着说出那句“孩子们就拜托你了”,祝今夏低下头来,看见手背上一滴滚烫的泪。 第17节 这一刻,仿佛醍醐灌顶。 原本于她而言只是一场逃亡的旅程,顷刻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第十一章 祝今夏像个虔诚的信徒,一节课不落,旁听了整整一天,连藏语课都没放过。 吃晚饭时,顿珠翻着她满满当当的听课本,感慨说:“我当年要有你这么努力,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时序端着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有些事不是只靠努力就能办到的。” 顿珠放下本子,“你啥意思?瞧不起人?” “没。”时序说,“客观评价你的智商。” ……又掐上了。 祝今夏充当和事佬,把话题岔开,开始讲述旁听一天的心得体会。 “一是教学用语,给小朋友上课和给大学生上课不一样,用词要直白浅显。” “二是教学节奏,小朋友的注意力不容易长时间集中,稍不留神就会开小差。” 她还在琢磨第三点,时序适时接口。 “三是睡眠质量。”他抬头看过来,平静地说,“趴在课桌上睡觉影响脊椎,还容易流口水,明天记得带枕头。” “……” “听说下午的藏语课,你又睡着了?” “……我就睡过去两分钟!”祝今夏为自己辩解,“况且一个字都听不懂,真的很难不睡着。” 她侧头看顿珠,寻求支持。 顿珠放下碗,幽幽道:“我也很想帮你说话,但你上的好像是我的课。” “啊。”时序露出一个会意的表情,“那倒是情有可原。顿珠的课,主打的就是一个催眠。” 顿珠:“excuse me,你好意思说我?” 哥俩又掐上了。 这回祝今夏没劝架了,吃一堑,长一智,只要她不参与,战火就烧不到她这来。 以及,她都怀疑这俩人吃的东西里掺了安眠药,上起课来一个比一个催眠。 饭吃到一半,楼下忽然传来稚嫩的童声。 “时——序——” 小孩们嘻嘻哈哈喊着时序的名字,声音拖得老长。 “你吃不吃火锅?” 时序开窗,黑着脸问:“找死?” 祝今夏也往外看。 几个孩子站在楼下,欢快地说:“是阿包老师让我们来叫你的!” 小脸很面熟,祝今夏认出来,这是五年级的小孩。 “阿包要调走了,今晚请五年级吃火锅。”时序侧头问她,“去吗?” 祝今夏迟疑,“你去吧,我吃得差不多了。” 时序看出她怕麻烦,也不多劝,只冲窗外说:“祝老师不想去,能不能请得动她,就看你们了。” 有了时序的怂恿,小孩们撒欢似的冲进宿舍楼,紧接着,楼道里传来欢快的叫喊声:“冲啊——” 宿舍门和往常一样虚掩着,小战士们推门而入,拉住祝今夏的手,一边撒娇说“走吧,祝老师,和我们一起吃火锅”,“火锅可好吃了”…… 一边拉她往外走。 盛情难却,祝今夏被孩子们拉走了。 时序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都走到楼下了,被遗忘的顿珠从窗口探个脑袋出来,“喂,那我呢,请我了没啊?” “没人理我吗?” “哈喽?!” 留给他的只有众人欢快的背影。 “晚宴”在五年级的教室里举行,课桌拼成的巨型长桌上,三只电磁炉里热浪翻滚。 炉子是老师们友情提供的。 除了阿包,于小珊也在,她教五年级思想品德课,也跑来蹭火锅。 祝今夏的到来掀起一轮小高|潮,孩子们欢呼着,纷纷涌过来。 也许是火锅让人放松,老师不再是老师,学生也变成了寻常小孩。他们不再拘谨,拉着祝今夏的手,带她入座。 无数小手朝她递来,瓜子、点心、饮料、水果…… “祝老师,你吃。” “这个好吃。” “祝老师,你挨我坐吧!” 无数小孩争先恐后地叫起来:“挨我坐!”“挨我!” 这并不是什么盛宴。桌上摆着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锅里几乎看不见油,盘子里清一色的蔬菜,点心肉眼可见的不好吃。 祝今夏下意识推拒:“你们吃,我吃过晚饭了……” 左手边的小姑娘眨着眼睛,小心翼翼说:“祝老师,你放心,我洗过手,不脏的。” 她把苹果放回盘子里,伸出双手,给祝今夏展示,“我就是皮肤黑,你别怕。” 无数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她。 祝今夏的心瞬间柔软,她接过苹果,“你叫什么名字?” “丁真巴桑。”小姑娘笑起来,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而她接过苹果的举动仿佛是个信号,紧接着,孩子们争先恐后朝她塞食物,祝今夏无法厚此薄彼,只能一一接过。 到最后,她被食物淹没,回头朝时序求救。 时序倚在靠墙的桌子上,单脚支地,似笑非笑望着她,摊摊手,很好地表演了一出“见死不救”。 还是于小珊替她解围,“自己吃自己的,不许闹祝老师!” 好在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 讲台上,阿包用老式投影仪放起了《金刚》,电影是孩子们选的,她从时序的电脑上下载好,提前拷贝过来。 孩子们的注意力终于不在祝今夏这了。 祝今夏松口气,趁大家看起电影来,偷溜到一旁。 光影明灭中,时序感慨说:“我们祝老师可真受欢迎。” 祝今夏皮笑肉不笑,从外套口袋里一把一把掏出孩子们塞进去的瓜子糖果,全放时序手里,“别羡慕,都给你。” 时序低低地笑出了声。 白色幕布上,巨大的怪兽敲着胸脯,发出雄浑的叫声,开始了打斗。 孩子们惊叫连连。 祝今夏吐槽时序:“昨日重现啊,我读书那会儿用的东西,在你这又见到了。” “没办法,穷啊。”时序的语气倒是很轻松。 “锅里肉都没两片。” “有的吃就不错了,就这还是我给的经费。” 祝今夏想起顿珠关于生活费的那顿架,“你自己掏钱?” “那不然呢?”时序反问,“你们大学的教育经费能报火锅?” “找个别的由头报,也不是不行。” 时序笑笑,也不说话,指指教室上方的监控。 祝今夏听了一天课,早发现学校里到处是监控了。 “哪来这么多监控?” “上面安的。” “二十四小时监控?” “嗯。” “监控学生?” “监控我。” 于小珊从旁边冒头,“校长栽这上头好几次了,哈哈哈。” 祝今夏来了精神,“怎么说?” 于小珊:“上面规定,校长周中不许离校,结果有天开监控检查,发现咱们校长不在。” 祝今夏:“他上哪去了?” 于小珊:“小孩的作业本没了,他去镇上补给。” 祝今夏:“这也不行?” “不行。”于小珊悄悄说,“咱们这是自治区,排外。他是汉人,规定说不能离校,那就不能离校。” “……后来呢?” “后来他和其他擅离职守的校长,一起去了局里,关小黑屋写检讨。”于小珊幸灾乐祸,“本来只用写检讨,嘿,你猜怎么着?” 第18节 不等祝今夏追问,她乐不可支道:“都是校长了,写个检讨还互相抄袭。交上去领导一看,气坏了,每人罚款五百,哈哈哈哈哈!” 祝今夏侧头碰碰时序的胳膊肘,“不是吧你,检讨都要抄?” “谁抄了?”时序面无表情,“大家都在手机上找模板,谁想到都他妈找了同一个模板。” 祝今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正笑着,教室里也爆发出一阵大笑。 一抬头,电影里,巨大的猩猩侧过头来,一手比圈,一手竖起食指,比划了一个模拟性|交的姿势。 孩子们挤眉弄眼,一个个乐不可支。 老师们交换眼神,无可奈何。 阿包走过来,嘀咕说:“人小鬼大。” 祝今夏也笑起来。 窗外,一线天的月亮挂在树梢,格外明亮。没有城市的雾霾,像是近视患者戴上了眼睛,视线忽然清晰。 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不同。 吃的不同,用的不同,目之所及,一切迥异。 可孩子们笑起来时,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同。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天也是同一片天。 电影放至末尾,于小珊和阿包叫她一起去上厕所。 这也很难得,学生时代后,还能有组队上厕所的经历。 往外走时,她还听见时序在教室里安排—— “央金,你和丁真哏呷负责扫地拖地。” “四郎把桌椅摆回原位。” “格桑和蒙措负责洗碗。” …… 祝今夏忍不住问:“所有小孩的名字,你们都叫得上来?” 于小珊和阿包都摇头,“百来号人呢,谁叫得全啊。” “那时序——” “他是特例。”于小珊说,“才来半年,全校的名字他都记住了,也是奇了。” 阿包说:“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是天才啊。” 祝今夏一怔,“时序才来半年?” “对啊。”阿包说,“要不是他,学校都没了。” 于小珊插嘴:“其实他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校长,毕竟连工资都没有。” 去厕所的路上,祝今夏惊闻八卦。 原来时序并不是校长,至少从正规程序上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宜波中心校的校长叫旺叔,年逾六十,去年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时序是回来接班的。 如今学校名义上的校长仍然是旺叔,时序就是个“临时工”。 “教育局能允许你们自己换校长?” “这是藏区,什么都缺,尤其缺人,只要我们正常教学,上面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他没工资?” “一毛钱都没有。” “那他哪来的钱?” “不清楚,但他之前的工作好像工资很高,应该有积蓄。”于小珊想了想,“校长之前在首都工作,是科学家,搞地质的。” 科学家? 祝今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敢情这山里还藏龙卧虎? 可是从地质专家到山区小学校长,风马牛不相及啊…… 她惊讶不已,“那他回来干什么?就算老校长生病了,也该是上面派个新校长来啊,为什么一定要他来?” …… 教学楼离厕所并不远,从三楼下来,绕过操场,于小珊和阿包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但只够描述出一个轮廓来,不够详尽。 祝今夏没来得及追问细节,厕所近在眼前。 和之前一样,她迅速冲进去,又第一个冲出来,远远地站在老树下等待。 但这一次好像没有那么难熬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刚才的话题上。 只可惜等到两人出来,没说上几句,操场对面,时序从教学楼里出来了,吃瓜群众原地解散。 他穿过操场,停在祝今夏面前,“明天上课?” “这么快?”祝今夏吓一跳,“起码再听一周课吧!” “一周不行。阿包收到调令随时要走,你最多再听一天。” …… 祝今夏失眠了。 也许是窗外江水滚滚,吵得人难以入眠。 也许是吃过晚饭又赴宴,撑得太难受。 也许是身下的单人床又窄又单薄,稍微翻个身就吱呀作响。 半醒半睡间,耳边还回荡着操场上的对话。 当她问起为什么接班的非得是时序,于小珊和阿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因为校长是旺叔养大的啊。” 她们说,时序是老校长养大的,以前就在这所学校念书。 “听说他九岁那年,他妈妈一个人带着他跑来山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过了大概半年,他妈妈忽然走了,谁也联系不上,学校也找不到他的家人,是旺叔养大了他。。 “他很厉害,是这边从来没有过的天才,任何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前些年他还没回来,旺叔总对我们说起他,据说老师都教不了他,他上课就自己看书,再后来去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又跳级了,被市里最好的高中挑走。 “你知道吗,序哥是清华毕业的,回山里之前,他在地科院也很厉害! …… 最后,于小珊一声叹息,“只能说,听旺叔说了好些年这位天才的故事,百闻不如一见啊。” 祝今夏问:“怎么,本人比传说中还要厉害?” “是挺厉害的。”于小珊一言难尽地说,“抠的厉害。” “……” “你也看见了,阿包软磨硬泡申请经费,给大家吃散伙饭,他就给了一百,肉都买不起。” 往事不堪回首。 据说时序来学校不到半年,抠搜人设震惊全校。 比如,学校的粉笔用光了,他不买新的,而是搜集老师们用剩下的粉笔头,利用独家“焊接”技术,实现了废物利用。 同样的技术还延伸到了铅笔头上。 祝今夏:“什么技术这么牛逼?” 于小珊:“没人知道。而我只想知道,科学是这么用的吗?!” 又比如,食堂的午饭永远只会做多,不会做少,因为学生不能饿肚子。 而时序刚来学校,还没和顿珠搭伙吃饭,那时候他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在学生吃过午饭后,端着饭盆去吃剩饭。 祝今夏:“你是说锅里剩下的,还没给学生的饭?” 于小珊:“不!我是说学生盘子里的剩饭!真正意义上的剩!饭!他扒拉扒拉,把脏的拨开,掏走干净的部分!就这么吃了!” “……” 联想到早上在他宿舍里,时序无比自然地吃掉她剩下的饼。 祝今夏确信,这事他做得出。 再比如运动会—— “知道他抠到什么程度吗?为了不拨经费,他让顿珠砍了一宿柴,硬生生砍出了接力赛的棒子!” “……” “运动会的奖品是什么?是宝石!” 祝今夏:“宝石?!” 于小珊面无表情:“我说过吧,他之前搞地质的,拉着全校老师去山上的河边捡石头,罕见的,稀有的,看着离奇的,全都搜罗来,忽悠学生那是宝贝,经过什么几百年几千年的风化,是宇宙的珍宝。” “……” 祝今夏:“有人信吗?” “怎么没有?”于小珊冷笑,“有傻孩子捧着石头跑回家,说传家宝找到了。” “……” 在那些抠门事迹后,于小珊又是长长地叹气。 “抠是真抠,但要不是这么个抠法,他也抠不出钱来给大家买那么多书。” 学校处处捉襟见肘,能给孩子们吃饱饭就已经了不起了,直到时序来,才有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 第19节 他买来大量书本,从天文地理到数学历史,从四大名著到外国经典。 他说山里山外俨然两个世界,封闭的环境里,如若不打开一扇窗,孩子们永远不知道宇宙的辽阔,世界的广袤。 …… 祝今夏辗转反侧。 她忽然意识到,她从广袤的世界而来,却比想象中要贫瘠得多。 第十二章 一宿没睡好,隔天听课时,祝今夏呵欠连连。 前车之鉴,她选择了“逃课”。 逃的不多,就两节,一是时序的数学课,二是顿珠的藏语课。 她已经体会到这两兄弟的实力,人在精神饱满的状态下,尚且无法抵御他们的催眠,更遑论睡眠不足?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半下午,祝今夏打着哈欠,坐在操场边上看低年级上体育课。 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个子也太小了吧。 几个踢毽球的小姑娘看见她,扭扭捏捏走过来,用生涩的汉语磕磕巴巴邀请她:“一起,踢!” 祝今夏摆手:“我踢不好,你们踢吧。” 小姑娘还是坚持:“一起,一起踢!” 对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祝今夏拒绝无果,“……好吧,别嫌弃我菜就行。” 孩子们分成两组,比哪组踢得多。 祝今夏学生时代就不怎么会踢毽球,更别提如今腿脚生锈。 第一回 合,踢了五个。 第二回 合,三个。 看的出,除她以外,大家都很擅长这项活动。 很快,拥有祝今夏的队伍就被拉开了差距。 几个石头剪刀布赢得她的小姑娘,一开始还欢天喜地,这会儿集体沉默了,凑在一起叽里咕噜一阵后,操着生硬的汉语对她说:“不带你了。” 祝今夏:“……” 看得出,学校没开人情世故这门课。 她一边安慰自己大人有大量,一边很没面子地坐回原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再回头,某位校长大人咸咸地站在那里,显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怎么哪哪都有你?”祝今夏没好气。 “收到举报说,有人上课睡觉还嫌不够,今天连课都逃了。”时序礼貌询问,“请问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祝今夏歪了下头,一脸茫然:“是谁?” 她四下看看,摊手,“反正不管是谁都情有可原,海尔兄弟的催眠大法,是个人都怕。” “……” 两人对视片刻,她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时序笑了。 “逃都逃了。”他低头看表,说“走吧,去镇上修手机。” 哎? 祝今夏瞄了眼走廊上最近的监控,“不怕又被抓去小黑屋写检讨?” “你都逃课了,我写个检讨怕什么。” “也是。”祝今夏点头,跟上去,“吃一堑长一智,至少这次知道提前对答案,别抄同一个模板了。” 时序又笑了,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很亮。 被他这么一看,祝今夏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了?” 时序顿了顿,“没什么。” 他停在小楼前,说:“手机和电脑都带上,换洗衣物也带一套吧。” “带换洗衣物干什么?” “镇上有洗澡的地方,你不想洗个澡?” 祝今夏眼神一亮,“洗!”转身飞一般往屋里跑。 时序笑了,想起刚才没说出口的话。 ——祝今夏,你跟人熟起来前和熟起来后,真的很判若两人啊。 —— 离学校最近的一个镇叫牛咱镇。 “……什么镇?” “牛咱镇。” 牛杂镇? 祝今夏光听名字就开始笑,反观时序毫无波澜。 “不好笑吗?你为什么不笑?” 时序面无表情,“你要像我一样,九岁就听说这个镇,听到三十来岁还能笑得出来,我都大胆预测,这智商最多七十封顶,不能再多了。” 九岁啊。 想起昨晚听到的八卦,祝今夏略微失神。 “校长九岁那年被他妈妈带来宜波乡,把他扔下,女人就走了……” 他们开着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卡车的主人是附近修车铺的老板,汉族人,大家都管他叫老李。 修车铺离学校不到一公里,时序来学校后,常邀请老李吃饭聊天。 意图昭然若揭。 毕竟后来不管是学生的床坏了,还是宿舍的门窗破损,老李左敲敲又钉钉,又能凑合一阵。 祝今夏感慨:“你还真是精打细算啊,这日子过得,缝缝补补又三年。” 时序侧目:“你这张嘴,教英语真是可惜了。” “所以这不是被你忽悠来教语文了吗?”祝今夏轻哼。 老李今天跑学校来修车,时序就借了他的破卡车,载祝今夏去镇上。 “为什么不骑你的摩托车?” “你问我?”时序扫了眼她脚下的大包小包,有笔记本电脑,有换洗衣物,还有洗漱用品,“让你进去收拾东西时,我也不知道你有搬家的打算。” 祝今夏噎住,半晌:“你这张嘴,教数学也可惜了。” 说是离学校最近的乡镇,开车也要一个多钟头。 祝今夏本来就没睡好,半路上直接昏迷不醒。 山路崎岖,某个急转弯处,时序车速稍快,她的脑袋砰的一声撞在窗户上,磕得神志不清,满眼泪光。 被那双蕴满泪的大眼睛盯了足足半分钟,时序举手投降。 “我下次注意。” 祝今夏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又秒睡了。 时序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有些好笑。 也就认识三天,她是怎么做到对他如此放心的? 而这个问题,祝今夏也答不上来。 她并不是一个缺少戒心的人,事实上,她在大学任教好几年,不管是对老师还是学生,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和同事除了寒暄,没有过多交集。 和学生维持着邮件往来,除了课代表,不会给其他人私人联系方式。 从小到大,认识的人描述她,也多用“有距离感”和“高冷”来形容。 但她就是在时序的车上安稳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经稳稳地停在牛咱镇上。 祝今夏揉揉眼睛,“到了?” “到了。” 时序侧头看她一眼,“带纸了吗?” 祝今夏顿时清醒过来,从包里抽出纸巾,熟练地擦了擦嘴角。 时序笑笑,“吃一堑,长一智?” 祝今夏不理他,打开车门,背起大包小包跳下去,“你走不走的?” 身后的人不紧不慢跟上来,“你认识路?” 第20节 她果然站定了,但就是不看他,后脑勺上都写着倔强。 时序越过她,一边带路一边说:“你刚才打鼾了。” 祝今夏大窘,“你胡说!” “骗你干什么?” “我睡觉从来不打鼾!” “是吗。”时序扬扬手机,“我录下来了,你要不要听一听?” 祝今夏:!!! 他回头,看见她震惊的表情,又笑了。 “要删吗?” “马上删!” “删也行。”时序从善如流,“你先转个账,就当封口费。” “excuse me?”祝今夏冷笑,“有人义务支教,有人趁火打劫啊。” “是啊,还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时序懒懒地笑。 给祝今夏气笑了。 她眯眼看他,一身t恤洗得发白,裤衩边沿还脱线了,脚下的人字拖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头发估计也挺长时间没打理了,刘海都快遮住眼睛。 确实有那么点悍匪的气质。 “抠是真抠,但要不是这么个抠法,他也抠不出钱来给大家买那么多书。” 耳边回响起于小珊的感慨。 祝今夏收回目光,半晌才说:“等手机修好吧。” 时序脚下略停,回头看她:? “等手机修好,转你封口费。” 时序一怔,“我说笑的。” “我知道。”祝今夏别开视线,“不是要给小孩买书吗?就当我献爱心了。” 她越过他,自顾自往前走。 时序稍作反应,明白过来,这是从谁嘴里听到了他的八卦? 很快得出结论:不是于小珊就是于小珊。 嘴巴够大的。 他倒也无所谓,不紧不慢追上去,“哎,祝老师人美心善,那就先谢谢您了。” 祝今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白眼,揶揄起人来,倒是会说京片子了。 也就这些蛛丝马迹里,依稀可见首都归来的佐证。 —— 牛咱镇不大,人也不多,像是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片绿洲。 祝今夏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 路过的发廊,从招牌到店内的装潢都充满年代感。 小卖部只有一扇大大的窗口,窗后坐着个老太太,身后的木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 她在其中看见了儿时吃过的小零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直到脚下忽然一软。 低下头来,左脚陷入一团可疑物中。 这是…… 时序好心提示:“不要怀疑,就是牛粪。” 祝今夏迅速拔出脚,在街沿上拼命剐蹭。 “好在不是新鲜的。”时序在身后慢悠悠地说。 她回头,回以一个愤怒的表情。 笑声有了逐渐扩大的趋势。 没过多久,牛粪的制造者出现了。 三只小牦牛从远处跑来,步伐轻快。 要不是脚上还有牛屎,她大概会感叹小牛真可爱,可鼻端残余的可疑味道消磨了她对动物幼崽的青睐。 踢踏踢踏,小牛来了。 踢踏踢踏,小牛走了。 经过她时,它们还侧过头来,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要吸走她的魂。 天很蓝,水洗过一样。日光耀眼而澄澈。 算了,狗屎运是运,牛屎就不是了? —— “木桶浴”。 泛黄的澡堂门口,玻璃窗氤氲不清,上面歪歪扭扭贴着红色标示。 时序跟老板沟通好,回头说:“还有个空房间,你进去洗吧。” “那你呢?” “我去修东西。”时序接过她的背包,朝对门的电器铺努努下巴,“手机电脑都在里面吧?” “都在。” “好。”时序拎着包,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洗澡三十一次,记账上了,等你手机修好转我。” “……” 祝今夏:“转,转转转!” 抠不死你。 时序拎着背包,都走出门了,听见身后两个藏族大汉的只言片语,“白白净净”、“身材不错”。 眉头一皱,到底是不放心地掉头了。 而祝今夏对此一无所觉,进了房间四下看看,有点嫌弃。 房子很旧,正中有三只大木桶,老板给其中一只换上了一次性套子,然后拧开水龙头。 “都是天然温泉水。” 她点头。 “洗之前,把门锁好。”老板又叮嘱。 祝今夏再度点头,目送他离开,把门反锁了。 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能好好洗个澡,还是叫人雀跃。 她脱光衣服,鬼使神差闻了闻腋下,差点没把自己送走。 这一洗就是半个多钟头。 等她收拾好,推开门,冷不丁看见外面立着个人,吓一大跳,猛地退后两步。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洗好了?” 她才发现是时序。 他背着她的双肩包,像门神一样杵在那。 “东西修好了?”祝今夏诧异,“这么快?” “还没修。”时序看了眼大厅的方向,“人太杂了。” 祝今夏一怔,跟在他身后走出长廊,来到大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对她行注目礼。 ……习惯成自然,满眼的棕色皮肤好几天,她竟然忘了自己是外来人员。 时序回头,看了眼她湿漉漉的头发,“不用吹干?” “自然干就行。” “太阳要落山了。”他抬眼看天,“山里气温降得快。” 祝今夏把外套帽子罩上,“没事,这样就行。” 他不置可否,带她往旁边的饭馆一坐,“你先看看吃什么,我去对面修东西。” 祝今夏坐下来,餐厅里不见菜单,门口倒是摆了很多蔬菜,老板说看上什么点什么。 一切都新奇有趣。 她辨认着那些并不认识的绿色蔬菜,大概是山里的野菜,叫不出名字来,干脆等时序回来再点。 抬眼再看街对面商铺,时序正熟练地和老板说话,不一会儿,街上又有牦牛踢踏踢踏跑过。 最后他回到餐馆,“点什么了?” 祝今夏摇摇头,“还没点。” 时序侧目,片刻后了然,“不认识菜?” “……” 时序笑了,回头用藏语点了菜,祝今夏问他都点了什么,他说上菜就知道了。 她嗤了一声:“就会装神弄鬼。” “也就能骗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第21节 “……” 他们俩好像和谐不过三秒,永远会回归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祝今夏对他怒目而视,奇怪的是,心里却一点也提不起气来。 也许是他一路开车,只为带她来洗澡、修理电器。 也许是他默不作声,在她洗澡时驻守门外。 看着时序狼吞虎咽,飞快地吃光了一大碗盖浇饭,祝今夏一边想,果然是山里的悍匪,完全不懂斯文为何物,一边回头却是,“老板,再来一碗盖浇饭!” 谁知道时序:“不用。”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盘子里,祝今夏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时序老神在在端走她的盘子。“这不是还有剩吗?” “……” 她就知道! 祝今夏眼疾手快,抢回自己的盘子,“这顿我请,您尽管点,用不着吃剩饭。” “浪费了多可惜。”时序这时候倒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了,“爱惜粮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嘛。” 祝今夏:“……” 祝今夏绝望。她知道,时序没有坏心眼,也半点没往暧昧上靠。 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时序吃她剩下的饭。 最后只得重新拾起筷子,“我吃!我全吃光还不行吗?” 扒拉一大口饭,她含含糊糊回头,没好气地喊:“老板,再给他来一份盖浇饭!” 该死的时序,照这个模式进行下去,她进山时还是个瘦子,出山时怕是要两百斤起步。 第十三章 从饭馆出来,太阳已经落山。 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祝今夏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时序笑她:“怎么跟个孕妇似的。” “怪谁?”祝今夏一记眼刀杀过去,心中后悔不已。 再次路过发廊时,她对着反光的玻璃门照了照,被里面的女人吓一大跳。 ……这谁? 一头披散的长发被山风吹得炸毛,跟金毛狮王似的,脸上素的像清汤挂面,宽松的衣服下隐约可见“怀胎五月”的小肚子。 没有女人不爱美,祝今夏这种从小被夸到大的“美人”尤甚。 谁能想到进山没两天,她就朝着山顶洞人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再看看一旁的时序,优哉游哉跟个二大爷似的,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头发过长、衣服破烂。 一定是他这种旁若无人的气质,连带她也受影响了! 偏偏一路走来,时序还备受欢迎,不管是水果铺子的半老徐娘,还是蔬菜店里年纪轻轻的藏族小姑娘,都对他青睐有加。 时序采购口粮时,祝今夏就在一旁看他表演。 他操着藏语和老板娘寒暄,笑得温柔似水,眉眼含春,也不知说了什么,老板娘开始往他袋子里一顿猛塞。 买青菜,送土豆。 买西红柿,送黄瓜。 水果铺里也一样,他双手插兜,每样水果问问价,小姑娘就挨个往他手里塞,“你尝尝,可甜咧。” “无花果是今早刚摘的,很新鲜。” “苹果有三种,这个最甜,小的那个是酸甜口的……” …… 啧。 祝今夏在一旁看着,只能感慨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靠脸也能横着走。 人心不古的时序接过小姑娘塞来的脆桃,掰成两牙,回头递了一牙给祝今夏,“尝尝。” 祝今夏不与他同流合污,凉凉地说:“饱着呢,吃不下。” “这个不占肚子。”他把桃搁她手里,回头跟小姑娘讲价,“便宜点吧,我多带点回去。” 那语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小姑娘表示不能再少了,已经是最低价了。 时序遂不再讲价,只在对方寒暄时,叹口气,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上个月教学楼的屋顶渗水,这个月食堂锅炉又坏了,换新花了不少钱。 先前是一笑含春,这会儿是一叹千愁。 小姑娘的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最后二话不说,从里屋抱了两筐苹果出来。 “这是看着品相不好,我爹挑拣出来自家吃的。虽然不好看,有些还裂口,但味道都不差。”她把筐子往时序跟前一送,“这些都给你,不要钱。” 祝今夏:“……” 还能这样? 吃瓜群众的目光从时序转向小姑娘,又从小姑娘转向时序。 最后,时序推辞无果,只得“勉强”接受好意。 从水果店出来,东西太多,时序一手拎了几只编织袋,小臂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你就准备打空手,不帮我分担点?” 祝今夏瞧瞧身后恨不能十八相送,迟迟舍不得回店里的小姑娘,“我这不是在帮你吗?你一个人拎,更显得有男子气概啊。” “……” 时序似笑非笑,强行塞了几只轻点的袋子给她,“见者有份。” 祝今夏感慨:“抠就抠吧,还抠出一套绝技来。” 时序也不否认,只懒懒散散说:“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听语气还挺骄傲。 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吧。 手机和电脑没那么快修好,时序说先放铺子里修着,周末再来取。 他看看时间,又去了趟镇上最大的便民超市,说要买作业本和红笔,而这堆瓜果蔬菜就放在超市门口。 “你在这等我,看着东西。” 祝今夏点头。 他人都进去了,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待在这别动,不要瞎跑,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 职业病吧,校长当久了,看谁都像小学生。 等待时序的过程中,祝今夏百无聊赖,打量起橱窗里的百货。 靠窗的货架上是纸品清洁一类,从卷纸到洗漱用品,一应具有,但牌子都很陌生,和城里的超市不大一样。 她猛地想起,自己带的生理用品估计都在落江时泡汤了,该补给补给。 于是专心地在货架上找起卫生巾来。 ……找是找到了,就是和想象中有出入。 祝今夏脑袋左一百八十度,右一百八十度地扭了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货架最下方的角落里,粉红色的包装袋上写的确实是,八度空间。 “……” 人才啊。 山寨成这样,这他妈谁敢用。 找来找去,货架上就这么一个牌子的卫生巾,这山寨厂家还在山里搞垄断呢?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找找别的货架,外套口袋里,时序的旧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一低头,愣住。 ……卫城的电话。 自医院不欢而散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来。 祝今夏盯着屏幕失神片刻,再抬头,时序的身影还在货架间穿梭。 她扔下瓜果蔬菜,朝路的另一头快步走去,接通了电话。 “……喂。” “……” 她又喂了一声,卫城还是没说话,电话那头依稀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夜幕低垂,山里风大,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一时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错觉。 沉默无限延长,最后卫城开口。 “至于吗,躲我躲进了山里?” 相识八年,彼此太过熟悉。他一开口,她就听出了酒意。 “你喝多了?”拿手机的手略微紧缩。 “怎么,你现在还会管我喝没喝多?” 第22节 祝今夏没说话。 借着酒劲,卫城开始发力,问她为什么非得离婚。 山风呼啸间,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幢幢山影。 “因为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配合不下去了。”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卫城拔高了嗓音,“答应领证时你不说,订酒席时你不说,找婚庆时你不说,通知亲朋好友你不说,闹得人尽皆知了,你说不结就不结了?” 他情绪高涨,激动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我爸妈成天以泪洗面,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结婚了,你一句话,他们连门都不敢出了,怕出门就被人笑话,逢人就问起婚事……” 酒意之下,怒气更盛。 卫城本是不善言辞的人,积蓄已久,如今骤然爆发。 祝今夏一言不发,只在最后轻声反问。 “所以卫城,你气的到底是什么?是父母受了折辱,没脸见人,是我奶奶年事已高,受不了打击,还是因为我悔婚,你被身边的人当做笑料,看不起?” 卫城:“有什么区别吗?因为你,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这才是问题所在。 祝今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问:“卫城,你不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活给别人看吗?” 在最初的很多年里,祝今夏的人生一直是一帆风顺的,纵使不够圆满——她由祖母抚养长大,生命中缺少父母的参与——但这反倒成了一种动力,叫她更为勤勉,遂从小成绩优异,成了同龄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祖母是个要强的老太太,对她要求甚严,三岁识百字,四岁背唐诗,五岁学游泳、骑车,周末去文化宫,至于寒暑假,更是风雨无阻地上着补习班。 祖母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今夏,没有父母在身边,你只能靠自己,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在那个国企还欣欣向荣的年代里,家家户户都熟识,家属区里没有秘密。 没爹没妈的祝今夏也曾被童言无忌刺痛过,那时候,祖母这样说。 大人们用怜惜的目光看她时,祖母也这样说。 考试失利,她被罚跪到站不起来时,祖母流着泪,抱着她时还这样说。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这句话像是岳母刺字,刻在了祝今夏的背上,融进了骨血里。 于是读书时代,她刻苦学习,从不偏科,力图获得每一位科任老师的青睐。 用力过猛,容易受到同龄人的排挤,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她又积极融入群体。高中时,“腐女”一词刚刚兴起,她像完成任务一样读完了每一本时下流行的耽美小说,成功与女生们打成一片。而男生也因她能将nba球员如数家珍,对英超和世界杯侃侃而谈,把她当成好兄弟。 语文老师推荐她参加征文大赛,她便全力以赴。 物理老师要她参加竞赛,她就疯狂刷题,最后果真拿了名次。 …… 后来,她顺利保研,去到绵水大学,继续拿国奖。 导师说她不读博可惜了,她便又埋头苦读三年,拿到了博士文凭。 祖母说,女孩子还是要进体制,找个安稳的工作,当老师就很好,于是她努力留校任教。 她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按照众人的期望去推进,去努力,包括与卫城的婚姻。 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爱情,或者说,有过。 她还记得大三那年相遇的场景,在她熬夜写完论文,蓬头垢面被好友拉去礼堂看话剧时,中途睡着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谁的肩膀上。 她吓一大跳,再抬头,看见身侧坐着个男生。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低下头来,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低声问:“醒了?” 祝今夏大窘,连连道歉。 他摆摆手,有些羞赧地笑笑,一边说没事,一边看她眼下的淤青,了然道:“熬夜写论文?”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名鼎鼎的学神,不熬夜写论文,难道和我们凡人一样熬夜打游戏?”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个少年,“我是三班的,我叫卫城。” …… 在那段按部就班的岁月里,卫城带来了不曾预期的澎湃,祝今夏迎接了姗姗来迟的少女情怀,连同青春期也不曾有过的叛逆。 众人当然是不看好的,一个是处处拔得头筹的学霸,一个是逃课打游戏的学渣。 祖母尤其反对。 爱情这回事,原本只是一点点心动,任由它肆意生长,也许风吹雨打,自己就灭了。可一经反对,反而拔地而起,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直到最后祝今夏才意识到,当所有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时,就已经证明两人是真的不合适,肉眼可见的不合适。 但她明白的太晚,当她清醒时,已经咬牙坚持了很多年。 那些年里,因为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所以她像鞭策孩子一样,推着卫城努力,可他生于优渥健全的家庭,和大部分男性一样,就是比同龄女性晚熟。于是她痛苦,他也痛苦。 毕业时,卫城有需要补考的科目,好死不死是英国文学史。换做祝今夏,裸考也不在话下,但卫城课都没上几节,全在峡谷鏖战,临时抱佛脚也抱不过来。 为了帮他拿到毕业证,从不求人的祝今夏找到院长说情,被人仰望四年,到头来还是为了卫城把头低了下去。 毕业后,卫城找不到工作,一是生性羞赧,不善言辞;二是遇难则退,轻言放弃。最后是保研的祝今夏帮他做简历,找招聘信息,陪他去面试。 后来,卫城长期在国外做翻译,为结束异地恋,祝今夏提议不如回国。 可辞职回来的卫城眼高手低,在家待业两年。 那两年里,祝今夏一个人补贴家用,一个人贷款买房,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在这座城市扎了根。 祖母埋怨她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卫城的父母责怪她,好好的工作不让他干,非要他回国,这下好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儿。 祝今夏不是没和卫城谈,但他久不工作,昔日同学又盛传他“吃软饭”,自尊心受挫后一谈就炸,连连冷战。 就连那时候,祝今夏也没有放弃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两年的,好在有家中的帮助,卫城终于找到了体面的工作。 眨眼就要二十九岁,身边的人大多已结婚生子,长辈也开始催促他们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无可无不可。 和以往一样,为着身边人的期望,祝今夏朝着新目标出发了。 她一边埋头忙于手头的科研论文,一边按部就班准备婚礼,直到去年冬天,某个夜里,写完论文的她回到卧室,发现卫城没开空调,也忘了给她留电热毯。 他呼呼大睡着,她失神片刻,踱步至客厅,环顾四周。 日子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书房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卫城热衷于打游戏,每晚都待在这里,就连睡觉也挂着机。 餐桌上堆满餐盒,算算日子,明天阿姨该来做清洁了,这堆外卖起码攒了一星期。 打开冰箱,里面没有任何新鲜蔬菜,满是可乐雪碧气泡水。冷藏室里只有一盒冻肉,生产日期也在半年前。 祝今夏拿着那盒冻肉,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 她在年初申请了国家级课题,半年来一直忙论文,一时竟想不起这小半年来,她和卫城有过什么交流。 除了婚礼事宜,他们还说过些什么? 记忆里,除了“我上班了”,“我回来了”,“在食堂吃过了”,似乎就没有过别的对话了。 厨房成了摆设,永不开火。 周末好不容易出趟门,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点是家门口的商场,潦草地看场电影,吃顿晚饭,回家后就“分道扬镳”,一个坐进书房玩电脑,一个钻进客房写论文。 卫城打游戏开黑时很吵,祝今夏选择避其锋芒。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起床上班时,他早已出门。 他睡觉了,她还在熬夜查阅文献。 别说性生活,他们连生活都没了。 那天,祝今夏扔了手里的冻肉,走回客厅,停在展示柜前。 柜子上摆着日历,日期还停在四个多月前,谁也没去撕。就像他们的关系,也凝固在了某个瞬间。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个月,依然毫无起色。 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这样的生活状态,祝今夏主动邀请卫城去听话剧,卫城兴趣寥寥。 一起看电影,卫城在电影院睡着了。 她提议周末在家煮火锅,卫城倒是从善如流,只是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满室飘香时,她有心说点什么,对面的男人却拿着手机在刷小视频,被猫狗的滑稽视频逗得哈哈大笑。 祝今夏顿了顿,“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卫城把屏幕转向她,“这狗真逗。” 易地而处,祝今夏兴许会觉得有趣,但此刻她笑不出来。她努力从嘈杂的bgm里寻找一点乐趣,却连扯开嘴角笑一笑都做不到。 一顿饭食之无味,卫城一无所觉。 那天夜里洗完澡后,祝今夏对着镜子深呼吸,特意用了新买的身体乳,换上黑色蕾丝睡衣,叩响书房的门。 “今天早一点睡吧。”她难得有些紧张,清清嗓子,收腹挺胸……卖弄风情不是她的强项。 结果卫城正与友人开黑,头也不回,甚至连眼神都没往一旁飘一下。 “最后一把。”他随口应道。 事实证明,“最后一把”通常是“最后亿把”,祝今夏等到睡着,才被身侧窸窸窣窣上床的动静唤醒。 “吵醒你了?” 大概是最后一把打得很顺,卫城的脸上还带着酣畅淋漓的笑,他讨好似的替祝今夏掖了掖被子,并未注意到严丝合缝的凉被下藏匿着难得的邀约。 黑暗里,祝今夏的心慢慢冷下来,但她从来不轻言放弃,再三斟酌后,她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她拉过卫城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胸口。 第23节 …… 遗憾的是,最后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而这并非卫城的错,是她的问题。 这具身体从头到尾都像沙漠里干涸的泉眼,任人如何汲取,都涌不出一丝春意。 卫城不似她这般执着,秉承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良好心态,翻身躺平,还开解她:“没事,估计是最近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 很快,鼾声骤起,只留下她一人无眠。 人一失眠,就爱思考。 卫城对此一无所知,在他按部就班穿梭于单位和召唤师峡谷的日子里,浑然不觉祝今夏的脑中已经由春入冬,辗转过了四季。 半个月后,祝今夏站在书房门口,“卫城,我不想结婚了。” 此刻,距离婚宴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卫城握鼠标的手停了一瞬,屏幕就变灰了。 他摘下耳机,转头:“哎?” 对上祝今夏平静的目光,卫城往后一滑,从电竞椅上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论文才写完,就开始闹我了……” 半是无奈,半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好了好了,打完这把就睡觉。” “我是认真的。”祝今夏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笑也没有怒,“卫城,我们离婚吧。”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第十四章 一个人吵不成架。 面对祝今夏从始至终的冷静,卫城有力使不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暴雨骤歇,最后电话两边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祝今夏以为卫城早已挂断电话,才听见极轻的一句。 “祝今夏,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没有。”祝今夏迈着机械的步伐,沿着路缓缓前行。 电话那边起初是一声轻啜,像堵在喉头的哽咽,祝今夏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它变成难以克制的哭声,沉重压抑。 “那你为什么变卦?” “……” “说好永远在一起,说好到了三十岁就生个小孩,你为什么变卦了呢?” 男人嚎啕大哭。 像被一记闷雷击中,祝今夏定在原地。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钻入衣袖、衣领,无孔不入。 她抬手擦了把脸,“卫城,你还记得你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吗?” 卫城没有说话,只是哭声渐弱。 她知道他记得。 “你上一次哭,是大四那年,因为你补考英国文学史的事,我们大吵一架。” “……” “我要你去找老师求情,你不肯。你说你不是我,成绩也不好,老师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 “补考不过就拿不了毕业证,没有毕业证就签不了工作。我一直逼你去找老师,你不去,最后哭着说分手就分手……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 卫城不知她为何旧事重提。 “祝今夏,你何必?”他自嘲,“我已经够难堪了。” 而祝今夏只稍作停顿,又说了下去。 “我去找曾院,请他帮忙让你及格,他说只要你填满试卷,他就给分。他还问我保了哪所学校,有没有拿到新生奖学金,今后想做什么,具体研究哪个方向…… “最后他忽然笑呵呵问我,祝今夏,这个卫城同学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特意跑来求我? “我本来侃侃而谈的,却在那一刻忽然说不出话来。 “曾院哈哈大笑,说是你男朋友吧?” 八年了,祝今夏从未提起过,直到八年后的今天,她才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细枝末节。 原来它们还历历在目。 “很奇怪吧,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忙着酝酿措辞。和曾院说话时,我忙着感激。最后他问起你是我的谁,我才忽然无地自容。” 她抬头看着沉沉的天,笑笑。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我们不合适了,可我不愿意承认,好像只要承认,我就输了。” 卫城恼怒:“祝今夏,多少年前的事了,翻旧账有意思吗?” “我不是在翻旧账。” “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良久的沉默,祝今夏问:“卫城,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有什么可不开心的?”他提前堵住了她的口,“你别拿那些不开心的时候说事,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哪有人万事顺心的?” “可你明明可以更开心的。” “你又知道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祝今夏说,“我们明明都能过得更轻松些,我卷我的,你躺你的,又何必勉强凑在一起,以至于我卷也卷不起来,你躺也躺不平呢?” “……” 电话的最后,卫城又一次怒火高涨:“你说来说去,还是想说我配不上你!” 然后还是老三样。 是你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没人强迫你。 你无非嫌我收入不如你高,那也是因为你让我回国。 结婚是你答应的,悔婚的也是你,让两家人为你的变卦买单,就是你不对。 又一次,卫城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士气大振。 祝今夏于疲惫中感到一阵好笑,她到底哪根筋不对,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谈这么久? 在卫城的乘胜追击中,她挂断了电话,正欲转身,肩上忽然一沉。 她吓一大跳,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大汉,一身藏袍,皮肤黝黑,一笑就露出焦黄的牙齿。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你干什么?” 祝今夏连连后退。 环顾四周,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离超市已经很远了。 原本只是想稍微走远一些接电话的,结果无意识越走越远。 夜幕低垂,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沿街的铺子本来就只零星开着,这会儿也关的七七八八,最近一家亮着灯的商店也在几十米开外。 大汉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满口浑浊的酒气,眼神飘忽。 祝今夏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却不料对方虽然喝了酒,但动作仍然敏捷。 头发被人一把扯住,祝今夏被迫停下脚步,紧接着,手臂也被人死死攥住。 鼻端钻进一股难闻的气味,混合着酒气与酸臭,令人作呕。 祝今夏一边挣扎,一边呼救,好容易把头发拔出来,又被人抱住了腰。 她没头没脸地挠人,抬脚死命踹,不知多少下,总算踹中男人的要害,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腰上一松。 她朝着超市的方向拼命跑。 —— 时序从货架后走出来,手里拎着满满两篮东西,正准备结账,一看大门外。 ……人呢? 他把购物篮放在收银台,快步走向门口。 台阶下瓜果蔬菜健在,负责看守它们的人却不知所踪。 “祝今夏?”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镇上就一条主路,时序左右看看,路的一头似乎有人,但镇上设施陈旧落后,一到夜里只剩零星几盏路灯,大部分地段都黑黢黢的。 起初没看清楚,直到看清那团黑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时序心跳一滞。 …… 超市老板吓一大跳,他认识时序,知道这是中心校的校长,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怎么跟见鬼似的,帐也没结,拔腿就跑? 东西不要就不要吧,关键他也没硬塞给他,跑什么跑啊! 他在后头喊:“喂,校长,东西不要了啊?” 时序没回答,事实上,他连气都忘了喘。 百来米的距离,他听见祝今夏的呼救声,凄厉得像是被拔了毛的鸡。 第24节 不要命地一阵狂奔,终于在半路接住她。 她身后还跟着个醉汉,边跑边用藏语喊话。 祝今夏屁滚尿流地摔在他面前,被他一把扶住,“你有没有事?” “……没事。”祝今夏扑在地上,听见他的声音,狂跳的心总算落地,她一边回头看那醉汉,一边下意识问,“他说什么?” “……” 都什么时候了,她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时序松了手,冷冰冰道:“他说来啊,快活啊。” 地上的人:“……” 转眼间,醉汉跑近了,时序像是跨栏一样,目不斜视从祝今夏的身体上跨过,挡在她前面。 他切换语言,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边强行将醉汉拉开。 把人领走的同时,他前后呼喊了两声。很快,从几家还开着的铺子里快步走出几名男子,跟他一块儿把醉汉团团围住。 时序生就一副凌厉的眉眼,五官深邃,平日懒散时倒还好,如今敛了笑意,眉头一皱,浑身都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就显得不是善茬。 ……光看架势,像是什么土匪头子在前呼后拥地欺凌弱小。 打电话的打电话,看人的看人,当地人接手处理醉汉了。 时序从人群中走出来,意外发现祝今夏还坐在地上。 “受伤了?”心又提了起来。 “没有。” 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 交涉过程中,醉汉说没动她,他便放下了心,如今看她这模样,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时序拳头一紧,倏地回头看那醉汉,“他动你了?” “没有。” “……”他又回过身来,“那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脚崴了?” “没有。”祝今夏没有接过他的手,自己爬起来,转身朝超市的方向走。 看她走路的样子,确实没有任何不妥。 时序跟上去,“你上哪去?” “回学校。” 祝今夏没回头,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 时序眉头一皱,“祝今夏,你这是在给我甩脸色?” 想起刚才她凄厉的叫声,这会儿他还后怕,结果她还是一句平平淡淡的:“没有。” 时序也来了气。 他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待在原地,哪也——” 话没说完就僵在嘴里。 只见被他大力拽回身来的祝今夏,此刻满脸泪痕。 时序怔住,蓦然松手。 下一秒,女人又背过身去,胡乱擦了把脸。 好半天过去。 “……你怎么了?”时序的声音骤然减轻分贝,与先前再不是一个量级,“吓到了?” 谁也没注意到,明明在问对方是否吓到,一副受惊小马驹模样的却是他自己。 没办法,时序没见过女人的眼泪。 他小心翼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仔细查看,这才发现祝今夏的面颊上有一丝划痕,约莫是起冲突时被醉汉刮伤。 她皮肤白,跟豆腐似的,一点划痕都格外明显。 但再明显也就是划痕而已,至于哭成这样……? 时序想说什么,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叫他说不出刻薄话。 他凝神片刻,四下看看,说:“你跟我来。” 带她沿街道走下去,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后,他开始砰砰敲门。 “开门。” 砰砰—— “方姨,我是时序。” 砰砰砰—— “方姨!” 门是一根根木条竖着封起来的,很老式。 门内传来老人的声音:“臭小子,我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说!” 时序顿了顿,又一次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他说:“方姨,开开门,人命关天。” 十分钟后,从床上穿好衣服爬起来,又把木条一根一根搬开,再戴上老花眼镜的方姨,在昏黄的灯光下仔仔细细捧起祝今夏的脸,又仔仔细细观察完那条仅有指甲盖长短,细得跟针似的,不戴眼镜还真找不着在哪的浅红色划痕,随手抄起一旁的拐杖,回头一下一下打在时序身上。 “这叫人命关天?” “这叫人命关天???” “你小子说谎不打草稿,我刀呢,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人命关天!” 第十五章 大晚上给人吵醒, 方姨抡起拐杖就是一顿打。 “屁大点事,跟我说人命关天。” 时序一边躲闪一边解释:“不是,她都哭了!” “有种?别跑, 不出五秒钟, 我让你小子也哭出来。” 时序身形灵活, 奈何屋子小,躲不过两下,还是吃了一棍子, 正中胳膊。 他嘶了一声, “方姨, 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方姨放下拐杖, “我就是道理!” 鸡飞狗跳一阵,祝今夏的凄凉心绪也给闹没了, 见时序挨了打, 她心头一紧, 赶紧挡他面前。 被时序拉到一边。 “没事。” 她去瞧时序的胳膊, “打哪了?” “没打着。” “我都听见声音了!” 祝今夏后悔, 要不是她这一哭,他也不至于?跑来求助。这老太太也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居然真动手打人! 时序哭笑不得,忙解释说方姨就是这脾气,别看她抡起拐杖很像那么回事,其实都是花架子,打在身上不痛不痒。 方姨不乐意了, “不痛不痒?那你再挨一下试试?” 她嘴上刻薄,眼里?却带着点玩味, 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俩人。 有情况啊。 祝今夏松开时序的胳膊,回过头来,“您要还有气,冲我来,别打他。” 话里?有火气。 时序微怔,盯着面前的后脑勺。 女人个子不算低,但在他面前还是矮了一头,明明不久之前被流浪汉欺负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会儿却一副护犊子的姿态。 她背对他,从这个角度看不见脸,只看见披散的发间露出两只耳朵尖尖,圆润小巧,涨得通红。 看来是气的不轻。 “祝老师。”时序想笑,调侃的话到嘴边了,没说出口。 他轻哂,难得这样正儿八经地?称呼她。 也许是她过于?认真,如临大敌的表情,让他也收起了调笑的心。 “放心,方姨不会真生我气。”时序把她按坐在长凳上,“我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哪舍得打我?” 说着,他回头求证,“是吧,方姨?” 方姨:“是个屁。” 甭管方姨配不配合,时序把人留在她这,自?己去收拾残局了。 醉汉的事需要处理,便民?超市的商品需要结账,还有超市门?口那堆瓜果蔬菜,学校里?的老师还眼巴巴等着他带下周的口粮回去。 时序走后,气氛有那么点不尴不尬的。 两人对坐在八仙桌两侧,方姨打量祝今夏,祝今夏眼观鼻鼻观心,假意观察周遭环境。 这是间药铺,和沿途的商铺一样,空间不大。 帘子隔开里?屋,看不见后头的光景。 入目所及,摆设陈旧,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整面中药柜,密密麻麻无数抽屉。 水泥地?被时间打磨光滑。 第25节 墙壁斑驳,灰里?透黑,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空气里?有股药材的味道,并不难闻。 柜台上摆了柄小小的秤,看着很有年代感,就在祝今夏揣测它是铜做的还是铁做的,方姨率先?开口。 “你是中心校的老师?” 祝今夏回神,点头。 “新来的?”方姨看她两眼,“以前没见过你。” “刚来两天。” “我猜也是。”方姨点评,“细皮嫩肉,白切鸡似的,一看就没晒过太阳。” 祝今夏:“……” 方姨起身倒了杯水,推她面前,“别误会,夸你来着。” 夸得还挺别出心裁。 祝今夏埋头喝水,杯子凑到嘴边,才看清里?头不是白水,红里?透着黑,杯底有薄片起起伏伏。 “放心喝吧,化橘红,对嗓子好。” 祝今夏拘谨,方姨倒是一点不见外,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把起脉来。 “脉象有点虚,刚来高原,还不适应气候?” “……是。” “来之前,没喝点红景天?” “没。”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老太太眯起眼,架上老花眼镜,捏小鸡似的逮住她的下巴。 “再伸长点。” “嘴张大。” “哟,你这食欲也不大好啊。” 一边进行?中医看诊环节,一边还不忘家?长里?短地?聊一聊。 “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岁数不小了啊,有对象没?” 祝今夏顿了顿,“在离”两个字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过。” 有过,也就是说现在挪出空来了。 方姨一边把脉一边观察,越看越满意,单刀直入:“那你看,我们?时序怎么样?” 祝今夏正喝水,噗地?一声就喷出来了。 对面的方姨话说一半,还没来得及观察对方表情,就被喷了满头满脸。 “……” 祝今夏噌的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一顿擦,连声道歉。 “小事。”还是方姨不拘小节,擦把脸,把人按回椅子上,接着盘问,“说说,你俩现在到哪一步了?” 祝今夏:“……” 祝今夏:“您误会了,我和校长不是那种?关系。” 眼瞅着方姨脸上还在淌水,她伸手去摸上衣口袋——中午上厕所时剩了半截卷纸,凑合用用。 被方姨拉住了。 “不是那种?关系?”方姨撇撇嘴,显然不信,“我还没见那小子对谁这么上心过。” “那是他以为我受伤了。” “那刚才你叫我别打他,打你。”方姨凑过来,“你心疼他啊?” …… 时序回到药铺,刚把东西?堆在门?口,还没踏进门?槛,就听见屋内传来对话。 “怎么,你是觉得我们?时序配不上你?” “不是——” “那你是嫌他穷,嫌他工作不好?” “跟这些没关系,方姨,我是来支教的,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走不走的都是借口。”方姨说,“时序在这儿也待不长,只是暂时的,你俩要真好了,去哪儿不能?一起?” 方姨的执拗令人无言以对。 祝今夏干脆点头,“您说得对,走不走的都是借口。” “对嘛——” “我结过婚了。”祝今夏抬头,干脆利落地?说。 方姨满脸错愕,“你——什么?”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瞬,有人撩开帘子从门?外走进来。 “东西?都拿齐了,走吧,回学校。” 屋里?没人说话,方姨还张着嘴,祝今夏低头不语,气氛甚至比时序离开时还要尴尬。但他恍若未觉,只催促祝今夏。 “还不走,准备留在这过夜?” 祝今夏沉默起身,对方姨说了声“打扰了”,踏出门?槛,身后传来时序刻意压低的声音:“算我求您,别乱点鸳鸯谱了。” 方姨嘀嘀咕咕:“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得,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 时序把东西?都搬上卡车。 驶出小镇后,没了路灯,曲折的山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车灯照亮前路,窗外是呼啸的山风。 又?转过一道弯,时序侧头看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祝今夏:“你不也没说话?” 别别扭扭的。 “方姨的话不用放心上,她成天琢磨着给我介绍对象。”时序笑笑,“镇上的女性,上到四十岁的寡妇,下到刚成年的小姑娘,没一个她放过的。” “……” 祝今夏:“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了。” “三十三的老光棍,难怪她着急。” 时序哼笑一声,“皇帝不急太监急。” 先?前的别扭奇妙地?消失了。 祝今夏侧头看看他,这个人似乎有种?能?力,在他身边总能?轻松自?在地?插科打诨,像多年老友。 卡车又?转过一个弯。 祝今夏说:“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来支教。” 时序:“重要吗?” 她反问:“不重要吗?”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来支教,小孩受益。” “……” 时序侧头看她一眼,“就像一场接力赛,跑好过程,交接好棒子,又?何必去问每个人为什么跑这一趟呢?” 两人同时开口。 “反正最后都会走?” “反正都是要走的。” 车内安静了片刻,两人都笑了。 祝今夏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那行?,你有这个觉悟就好。你也听见了,我结过婚了,你可别对我有意思。” 时序:“想法可以冷门?,但不能?邪门?。” “……” 他笑笑,“放心吧,你就是没结婚,我也不可能?对你有意思。” “那不好说,毕竟像我这种?人间尤物,随时随地?都在散发魅力。” 人间尤物。 时序点头:“是挺油。” “……” 祝今夏气笑了,“时序,也就是在山里?,民?风淳朴,没人治你。换外面,像你这样的,早该坟头草多的都找不着坟了。” “你都能?活下来,想必我也死?不了。” 两人一口一句,说着没营养的话,祝今夏战斗力正猛,忽然碰到座椅旁的按钮,砰的一声躺平了。 她瞪着卡车脏兮兮的顶棚,半天没回过神来。 身旁的时序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问:“来度假的?” 祝今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调直座椅,一边说你嘴这么臭,也不怕带坏小朋友。 第26节 一口一句,一路一弯,宜波中心校的大门?近在眼前。 时序熄了火,跳下卡车搬东西?,祝今夏在旁边打下手。 他没让她拎什么,只意思意思给了两袋水果,自?己扛起一堆。 祝今夏:“你歧视女性啊?” 时序头也不回往前走。 “我歧视你。” “……” 搬了两趟,东西?全堆在教师宿舍楼下。 时序直起腰,说:“放这吧,我自?己搬上去就行?。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 祝今夏说好,走了没两步,又?听见时序叫她的名字。 回头,只见空中一道抛物线,她下意识接住他抛来的东西?。 定睛一看,一排罐装咖啡。 “你买的?” “不然还能?是偷的?”时序抱起地?上的东西?,“拿着吧,上课尽打瞌睡,知道的你是来支教,不知道以为你真来度假的。” 他头也不回步入楼道,“走了。” 第十六章 只听了三天?课, 祝今夏就被赶鸭子上架。 上任之前,她临时抱佛脚,在宿舍里?狂啃教材, 越看心里?越没底, 最后只得连夜敲响时序的门。 敲了一阵, 无人应声。 奇怪,这都过十二点了,他不在宿舍? 祝今夏都准备走了, 里?头才响起姗姗来迟的一句:“谁啊?” “是我, 祝今夏。” 又过了半天?, 才有人不紧不慢趿着拖鞋来开门。 时序刚抹完澡, 正擦头,穿了条大裤衩就来开门了。 第一时间, 祝今夏的视线撞在他光裸的上半身。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时序不穿上衣的样?子了, 头一回是在江上, 他跳下去?救她。那会儿事出?突然, 压根没注意细节。这回倒是…… 相当?直观。 虽早知时序不是瘦弱型, 但?也没想过他会这么不瘦弱。 不同于健身房里?规整的块状肌肉,力量喷薄待发?,眼前的身体是舒展的, 紧实?的,流畅的线条感如同大山的起伏,力量蛰伏其中?。 他肤色偏深,浑身透着一股晒过太阳后的健康与活力。 祝今夏一时不察,视线多停留了两秒, 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低头,又看见他系得松松垮垮的裤腰带。 条件反射, 她担心这裤子会突然掉下去?,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不看上半身,难道看下半身就好到哪里?去?了? 彻底不知道眼睛该放哪。 时序在等她开口,迟迟没等到,松开毛巾搭在脖子上,“这么晚了,有事?” 祝今夏想起正事。 “救命!”她想抓住时序的衣角求救,可惜他没穿衣服,抓裤脚估计就直接拽掉了,“我申请再听一周课!” “申请驳回。” 时序直接关门,被祝今夏用身体堵住。 “别别别,现在是真?不行!”祝今夏急得满头包,“我早把小学语文?还给老师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越备课,越发?现哪哪都是漏洞。 “学这么多年英语,我连生字词的笔画笔顺都捋不清了……” 祝今夏越说越急,“总不能误人子弟吧?” 时序再度把门拉开,看她片刻,抽过她手里?的书。 五年级的课本已经上到了十九课,《父爱之舟》。他草草一翻,看见了满书的笔记。祝今夏字迹清秀,从?生字词标注到自然段划分,从?段落大意到重点解析,一应俱全。她已刻意将字写得极小,却也再找不到空白处能继续写,于是贴了一张又一张便签纸。 “都这么详尽了,还嫌不够?” 时序把书塞回她怀里?。 “不说我这里?,附近十来个山头,几十所学校,但?凡能找出?一个老师有你这么认真?,我都已经把人绑来当?压寨老师了。” 祝今夏:“可是——” “别可是了。”时序又要关门,“放宽心,我这只有恨不成钢的铁,没什么能让你误了的子弟。” 眼见门要合上了,祝今夏倏地把手伸进去?,“等等!” 好在时序及时刹车,没夹狠。 “干什么你?”他有点火大,“手不要了?” 时序把门推开,一把拉过祝今夏,看清了手腕处泛红的皮肤,还欲检查,对方已经缩了回去?。 “没事,不痛。”祝今随意揉揉,又伸出?来,“你把教室钥匙给我。” “你要干嘛?” “破罐子破摔。” —— 说是破罐子破摔,到底还是希望罐子别给砸了。 祝今夏抱着课本和时序买的罐装咖啡,跑教室里?练习板书。 大学课堂早已用上触摸式电子设备,她的粉笔技能退化久矣,一行字写到一半,要么飘起来,要么沉下去?,一看就是翻车的调调。 谁能想到她跑山里?来,还得复健教师技能。 值得欣慰的是备课期间并不寂寞。 夜里?的大山确已沉寂,但?黑暗里?有些生命蠢蠢欲动,比方说,不知从?哪溜出?来的耗子,大摇大摆穿过教室,巡视每个学生的抽屉。 祝今夏听见动静,回头一看,那油光水滑的小黑耗子正立在桌脚旁,抱着一小块青稞饼飞快地啃。 她确信自己和耗子对上了眼,但?它胆子极大,当?她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继续吃。 祝今夏一个粉笔擦砸过去?,耗子受惊,一股脑蹿没影了,待她回身又写了两行字,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出?现。 她回头,小黑耗子就跟她捉迷藏,从?一个抽屉里?窜进另一个抽屉,颇有你奈我何的挑衅意味。 祝今夏心道行啊,这山里?不光人剽悍,连老鼠都这么生猛。 算了,它吃它的,她写她的,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好死不死,半夜又来了只迷路的蝙蝠,教室的门虚掩着,它不知打哪飞来,闯进教室,没头没脑在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眼瞅着蝙蝠冲脑门上飞来,祝今夏一声尖叫,手里?的教科书卷成一卷,蹲下来一顿乱扇。 没扇中?。 她倒也没有伤害对方的心,只求它快点打哪来回哪去?,大家不要互相伤害就行。 可惜蝙蝠是睁眼瞎,飞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一圈一圈在空中?瞎晃悠,没头没脑地叫。 双方都在靠嘴输出?。 吼了一阵,发?现蝙蝠也只是瞎折腾,他俩指不定谁怕谁。祝今夏干脆大着胆子站起来,敞开前门,爬上课桌,挥舞着卷成一团的书,试图把它引出?大门。 …… 时序的宿舍在三楼,下能俯瞰操场,上能眺望隔壁教学楼。 睡前,时序掀开窗帘看了眼,整栋教学楼就那一间教室亮着灯,有人在黑板上奋笔疾书。 他看了一会儿,心道这哪是来支教,这是来上国家级示范课的吧。 合窗睡觉。 没睡安稳。 过了一会儿,爬起来倒杯水喝,他又掀开窗帘,看见讲台上的人正拿着粉笔头,一下接一下地往教室后面砸。 这是练板书还是练暗器呢? 琢磨一阵,时序反应过来,估计是看见老鼠了。 学生们偶尔在抽屉里?剩点吃的,老鼠们就开始过年,山里?的老鼠不怕人,粉笔才砸不走它们。 时序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对面的人飕飕放“冷箭”,嘴里?好像还骂骂咧咧的。后来砸累了,她也不砸了,又挨个把粉笔头都捡起来,回讲台上继续奋笔疾书。 时序看看表,一点半了。 他放下水杯,躺上床,闭眼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翻身拿手机。 时序:差不多得了,陶行知。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复:知道了,周扒皮。 他要真?扒皮,她这认真?的性?格,还不得给他压榨得语数外全包? 再次醒来,凌晨三点。 时序拉开窗帘,毫不意外地看见对面教室还亮着灯,只是那人并未在黑板前奋笔疾书,反而拿着卷书,站在课桌上一气乱舞。 她在干嘛? 练完暗器,改练广播体操? 时序蹙眉,然后看见了教室上方团团转的黑影。 第27节 他一顿,从?椅子上拿起t恤裤衩,胡乱套上,都出?门了,又想起什么,回屋从?抽屉里?拿了个东西。 然而半夜醒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被尿憋醒,哼着小调去?厕所,出?来时发?现教学楼还亮着灯的顿珠。 就在教室里?上演《超人大战蝙蝠侠》时,教室后门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来。 “你在干嘛?” 祝今夏正全神?贯注赶蝙蝠呢,冷不丁听见说话声,吓得差点没栽下课桌。好在顿珠一个箭步冲上来,给她扶住了。 “哎哎哎,站稳站稳!” 祝今夏捂住心脏跳下桌子,“你吓死我了。” 顿珠:“到底谁吓谁啊?大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教室里?有人,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偏偏在跳舞和跳绳之间选择了跳大神??” “你瞎啊——”祝今夏话没说完,蝙蝠又是一个回旋朝他俩冲刺而来。 她一边叫一边躲。 “快把它弄出?去?!” 顿珠哈哈大笑?:“你连蝙蝠都怕啊?” “快,把,它,弄,出?,去?!” “行行行。” 顿珠跳上课桌,撸起袖子。 祝今夏惊呆了:“你徒手抓?” “不然呢?” “蝙蝠携带大量病毒,连狂犬病毒都有,怎么能徒手抓?” “不会有事的,这山上飞的爬的,我从?小到大啥没抓过?不也健健康康活到今天?了?”顿珠不以?为然。 祝今夏拉他,“你给我下来!” “行行行,不徒手,不徒手!”顿珠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祝今夏正准备问不用手,那你用什么抓,就见顿珠干脆利落脱掉上衣。蝙蝠还在一圈圈瞎晃,速度极快,而他猛一抬手,拿衣服在空中?一兜,以?迅雷不及闪电之势将蝙蝠兜住了。 然后跳下桌子,步伐轻快地出?了门,又在空中?轻轻一抖。 蝙蝠凄厉地叫着,很快消失在夜空中?。 没人看见,顿珠出?门的一刻,后门有人轻轻一退,回到楼道里?,刹那间隐没在阴影中?。 “搞定!”年轻人兴高采烈走回教室,顺手把衣服又穿上了。 夸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祝今夏:“……” 祝今夏:“你这衣服……” 顿珠低头看看,“衣服怎么了?还挺好看哈?” 祝今夏:“算了。” 山里?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想必衣服兜过蝙蝠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身看黑板。 本文?的行文?线索是……是什么来着? 艹,给蝙蝠干懵了。 祝今夏绝望,拿起课本一阵翻。 顿珠凑过来看,“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备课。” “害,语文?课有啥好备的?朗读一下课文?,生字词抄个五遍十遍的,最后写篇读后感,这不就教完一课了?” 祝今夏眼都没抬一下,“你高考语文?几分?” “48,58?”顿珠还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不记得了,反正没及格。” “难怪。” 这回顿珠听出?来嘲讽了,抠抠后脑勺,说:“藏区的小孩儿能听懂汉语就不错,会读会写就更难得了,别的不用要求那么多。” 说着又骄傲起来。 “像我这种能得个五十分的人,那叫一个凤毛棱角。” 连凤毛麟角都能说错的人,确实?只能得个五十分,不能再多了。 祝今夏好笑?,催顿珠回去?睡觉。顿珠赖着不走,又在这陪了一会儿,还振振有词说有他在,老鼠蝙蝠再来也有人护驾了。 但?有他在,效率奇低,不是问东问西就是插科打诨。 ——你字写得真?好看,是谁教的?能教教我吗? 下次一定。 ——奇怪,怎么蚊子光咬你不咬我? 因为你穿了毛裤。 ——哎,咱们这里?太闭塞了,好不容易来个新鲜面孔,特别是这么好看的新鲜面孔,日子都有盼头了。要不,祝老师你就别走了吧? 嗯?白打一辈子工?那你们校长做梦都要笑?醒了。 祝今夏头也不回写板书,无心捧哏,顿珠干脆讲起了单口相声。 “祝老师,其实?我从?小就很羡慕你们城里?人。城里?人有钱啊,被爸妈骂了,可以?一怒之下跑去?外市外省甚至外国玩。而我们山里?人呢,就是被爸妈骂了——” 他叹口气:“也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祝今夏:“……” “所以?祝老师,城里?那么好,你为什么跑山里?来支教啊?” 祝今夏稍一用力,手里?的粉笔啪地断了。她擦去?写毁的字,边重写边说:“可能是想感受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是什么滋味吧。” 顿珠哈哈笑?,“别啊,你告诉我吧,我真?的很能保守秘密。” “是吗?” “当?然。有时候我怕我一个人守不住,就告诉好几个人一起来保守。不信你问时序。” “……” 祝今夏把书放下,“求你了顿珠,回去?睡觉吧。” “那怎么行?万一再有蝙蝠来,谁帮你赶走它?” “我转念一想,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可以?和它和谐共处。” 顿珠忧伤地垂下眼,“我懂了,祝老师,你嫌弃我。” 年轻的藏族男孩有着比她更深邃的轮廓,眼窝内陷,睫毛浓密,轻轻一扇,像两把小扇子。 但?祝今夏—— “确实?嫌弃,你太吵了。” 下一句更加铁石心肠:“比蝙蝠耗子还能逼逼。” 顿珠:“……” 行,那他走! 顿珠一边嘀咕“女人你没有心”,一边往外走,下了教学楼,又进了教师宿舍。 他的宿舍在四?楼,刚走到三楼,冷不丁听见开门声。 抬眼,撞见门缝后的时序。 时序:“干什么去?了?” 顿珠:“拉屎。” 顿了顿,他又问:“你这么晚起来,干嘛去??” 时序:“和你一样?。” 顿珠点头,视线往下,看见时序手里?拿了圈蚊香,“……你拉屎还带这个?” “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顿珠嘀咕,“讲究人是不一样?哈,难怪就我拉屎被叮得一屁股包。” 告别时序,都上了半层楼了,顿珠忽然想起什么,想回头说“哥你那蚊香要不给对门祝老师送一圈去?”,结果时序已经没影了。 算了,祝老师没有心,他也别多操这个心了。 —— 而对门没有心的祝老师,在板书写完时,意外发?现到后半程,蚊子好像少了? 空气里?似乎有蚊香的味道,她循着痕迹出?门,看见走廊的前后门口都燃着还剩一半的蚊香,青烟徐徐中?,那一星半点若有似无的红格像雾霭中?的萤火虫。 微微一愣,祝今夏低声笑?起来。 顿珠…… 明天?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第十七章 最后一次醒来, 凌晨四点,天都快亮了。 一线天的太阳来得晚,却并不妨碍远处地平线的光晕染开来, 头顶那一小片雅青色的天已然变浅, 像久经水洗, 褪色后的黑。 时序拉开窗帘,对面还亮着灯。 讲台上没人,从窗户看进?去, 也没看见人影。 约莫是回去睡觉了, 忘了关灯。 第28节 想起电费, 时序抠搜的毛病又上来了, 趿着拖鞋,打着哈欠, 拉开门往教学楼去了。 说?来好笑?, 那位说?是来支教帮忙的, 忙还没帮上, 麻烦倒是添了不少。 连个舒坦觉都睡不了。 走廊上的蚊香奄奄一息, 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时序跨过它们,刚踏进?教室,脚下一滞。 教室里并非空无?一人。 第一排正中, 有人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左脸枕着手背,下巴压住课本,手里甚至还握着笔。 回头看了眼地上的蚊香,时序了然, 他要是不来关灯,估计就是蚊子叫醒她了。 要不要试试?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干脆大家一起,都别睡好觉。 想是这么?想,人还是走上前了。 女人的侧脸清晰可见。 几根凌乱的发丝挡在前额,挡不住眼睑处明显的淤青,尤其她皮肤白,黑眼圈就更突兀。 大概是困极了,这姿势看着都不舒服,她竟然睡得很沉,呼吸声隐约可闻,只是稍显急促。 在做梦? 时序一时无?声,紧接着就看见她眉头紧蹙,似乎很不安。很快连睫毛也颤动起来,像蝴蝶的翅膀,极轻极快地扑闪着。 她甚至说?起了梦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时序听见她翻来覆去重复着一个名字。 魏辰。 或是卫城? 时序伸手推她。 “祝今夏?” “醒醒,祝今夏。” 祝今夏没有睡多久,却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正在举行?婚礼。梦中的一切都与她和婚庆讨论的细节一致,有简洁素白的花海,连身上的婚纱也是杂志上她心仪的款式。 卫城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上红毯。 耳畔是盛大的婚礼进?行?曲,四面八方是亲人朋友熟悉的笑?脸,所有人都在欢呼。 出于本能,祝今夏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像是看见了美杜莎的眼睛,嘴角僵硬到?扯不出一丝笑?意。 她想跑。 她不想再往前走。 却身不由己?。 直到?素白的花海变成了红玫瑰,红得像血。 她终于忍不住转身逃跑,却被卫城死?死?拉住手,抬头,他凄厉地质问:“你要上哪去,祝今夏?” 除了叫他的名字,祝今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是说?好要结婚吗?说?好会永远爱我,说?好三十岁生个孩子……”卫城的手像烙铁一样发烫,死?死?箍住她。 他流着泪,说?祝今夏,我不会放你走的。 那双手越收越紧,原本是抓在手腕上,后来竟不知为何变成勒在脖子上,祝今夏面红耳赤,逐渐不能呼吸。 救命。 谁能救救她。 她声嘶力?竭叫着卫城的名字,呼吸渐弱。 直到?耳边隐约传来另一个声音—— “祝今夏?” 有人在摇她的肩膀。 “醒醒,祝今夏。” 一声比一声清晰,驱散了人群的欢呼,也掐灭了婚礼进?行?曲。 祝今夏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抓住肩上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 眼前是张熟悉的面孔。黑到?近乎纯粹的瞳孔里有毫不掩饰的关切。 时序俯下身来看着她,“怎么?了?” “……” “做噩梦了?” 祝今夏茫然眨眼,意识逐渐回笼,慢慢地松开了手。 “没事。” 她抬手擦擦眼睛。 “几点了?”侧头看窗外,天好像快亮了,她又惊惶地低下头来,狂翻课本,“还有两?个课后题——” “啪”。 书被人一把合上。 时序一手拿起书,一手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拎起来,毫不费力?地往外架。 “回去睡觉。” “我还没看完——” “回去睡觉。” “就两?道题——” “祝今夏。”那人拎着她往外走,同时低下头来看进?她眼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 说?到?一半,他卡住了。 祝今夏茫然地望着时序,时序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声。 不睡觉脑子果然会坏掉。 他把人拉下教学楼,又拉过操场,一路拉进?遗世?独立的小楼里。 “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看,好好睡觉。” 几乎是把人摁在床上,时序扒掉她的鞋,抖抖被子,简单粗暴地给她盖上,像盖尸体一样。 祝今夏不得不自己?扒拉,挣扎着露出脑袋来。 “你把书给我,不看完那两?道题我紧张。” 时序忍无?可忍地说?:“你有什么?好紧张的,该紧张的是他们!” 大眼瞪小眼一阵。 祝今夏问:“他们紧张什么??紧张我教学水平太高,他们跟不上?” 时序面无?表情回答:“紧张他们本来能上清华北大,被你一教就考不上了。” “……” “赶紧睡,别杞人忧天了。” 拎了瓶矿泉水放床头,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时序都走到?门口?了,又听见背后传来幽幽一句:“你们这,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吗?” “有。” “谁?” 时序头也不回,“我。” “……”祝今夏默了默,“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那——”床上的人动了动,“你高考语文多少分来着?” “有完没完,祝今夏?”时序回头,刻薄的话已到?嘴边,看清被子后露出的两?只熬到?泛红的眼睛时,又咽了回去。 “你只管放心教,以你的本事,不至于教不了蠢材,至于天才,也根本用不着教。” —— 看着时序的背影,祝今夏原本的念头是,等他一走远,她就爬起来看课后题。可她太困了,压根没等到?时序走远,眼皮就自己?黏上了。 再度醒来,天已大亮,手机正欢快地叫个不停。 祝今夏翻身坐起,一拍脑门儿。 完蛋,还有两?道题没看! 她掐灭闹钟,飞速洗了把脸,拿起课本就往外冲。 跑过教师宿舍楼,三楼上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时序站在窗前:“上来吃饭。” “没时间了,我还有两?道题——” “祝今夏。”那人面无?表情,“你再提那两?道课后题,信不信我把字刻你脑门上?” “……” “还有时间,上来吃饭。” 啪——窗户合上。 校长的威严显露无?疑。 祝今夏咬咬牙,一路飞奔上三楼,心道不就啃饼子,谁还不会边啃边看吗。 哪知道小桌前不再是往日的青稞饼、酥油茶,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叠腊肉炒小青菜,还有切成两?半正在流油的咸鸭蛋。 祝今夏一愣,“你做的?” 第29节 “当然不是。”时序刻薄揶揄,“半夜睡着,田螺姑娘做的。” “……” 用脑过度,馋虫发作,没看见吃的还好,这一看一闻,才发觉肚子咕咕叫。祝今夏端起粥,就着小菜往嘴里塞咸鸭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含糊糊:“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张嘴。” 明明做了好事,怎么?就是叫人感激不起来呢。 十分钟的早饭时间,祝今夏一边狂吃,一边翻书。 顿珠姗姗来迟,看见丰盛的早餐,迅速加入战斗,其间听见时序凶巴巴命令祝今夏把书放下,尊重他的劳动成果,没忍住插嘴。 “不是我说?,你温柔一点不行?吗?” 时序:“哦?” “对着咱们祝老师这张脸,谁能生的气起来啊?” 顿珠酒足饭饱,开始大谈特谈,话题从对女性要温柔,延伸到?他个人对女性的了解。 时序冷笑?:“你继续说?。” 二十岁出头的小处男,在这大谈特谈女儿经。 “俗话说?得好,看一个女人喜欢喝什么?,就能看出她的社交习惯。比如,喜欢喝奶茶的女人闺蜜多,喜欢喝白酒的女人故事多,喜欢喝红酒的女人情人多。” 顿珠一整个喝麻了的状态,有心在祝今夏面前表现自己?——虽然后者全身心扑在那两?道课后题上,压根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他凑过来,兴致勃勃问:“所以祝老师,你喜欢喝什么??” 祝今夏迷茫抬头,“我吗?” 想了想,“我喜欢喝白开水。” “白开水?”顿珠微微一愣,“让我想想啊,喜欢喝白开水的女人什么?多——” 对面的时序面无?表情:“尿多。” 祝今夏一口?小米粥喷出来,喷了顿珠一脸。 —— 上战场了! 怀着悲壮的心情,祝今夏抱着书,忐忑不安地踏进?教学楼。 想当年高考都没这么?紧张。 她气喘吁吁爬上三楼,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正准备踏进?教室,忽然有所预感,回头。 果不其然,对门三楼的窗后,时序站在那里。 清晨薄雾未散,霞光还没来得及冲破云层,但楼与楼离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嘴角那一点来不及隐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 笑?她像个菜鸡一样,站在教室外面握拳打气? 祝今夏有点尴尬,又觉得挺好笑?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上一次还要追溯到?三年前刚入职时。 她不服气地瞪回去:笑?个屁啊。 ……笑?得更厉害了。 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这样对视着。 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加油,祝老师。” 那一刻,没了尴尬也没了好笑?,她抬起头来,一线天的太阳照在面上,一片和煦的光。 课上起来,才发现远比想象中顺利。 紧张当然是有的,孩子们都知道今天是新老师授课,她才刚进?教室,不知是谁率先“哇哦”了一声,她与一片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不期而遇。 ……更紧张了。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尽管手发软,好在字没飘起来,也没沉下去。 她每写出一个字,他们就读一个字,于是简单的名字被拖得长长的,一点也不整齐。 祝——今——夏—— 台下是一片稚气的童音。 祝今夏没由来笑?起来,回身再望大家时,没了紧张,也没了忐忑,像是回到?绵水大学熟悉的教室里,她也终于找回了她的最佳领域。 她并没有看见,在教室前门,年轻的校长不知何时踱步而来,懒洋洋倚在门边,静静听完了一整节课。 前排靠窗的小姑娘发现了,只是正欲出声,就见他食指竖在唇边,嘘—— 她眨眨溜圆的眼,乖乖听话。 赶在下课铃响前,那人又离开了。 等到?祝今夏风风火火跟他前后脚冲进?宿舍时,校长正坐在窗边看报纸,头也不抬。 “回来了?” “回来了。”祝今夏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桌上的酥油茶就喝。 “凉的。”时序拿过茶杯,起身提壶去热。 “渴。”祝今夏抗议,“先给我喝一口?。” “就两?分钟,渴不死?你。” 时序老神?在在进?厨房煮茶,却不问她课上的怎么?样。最后是祝今夏先憋不住,跑来厨房门口?:“你怎么?不问我课上的顺不顺利?” 时序这才从善如流:“那你课上的顺不顺利?” “还校长呢,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教学质量啊?”祝今夏欲扬先抑,“好在来支教的是我,高低是拿过高校赛课一等奖的优质人民教师,小学生课堂当然是不在话下了。” “那昨晚在讲台上歪歪扭扭写板书,早上边喝稀饭边背课后题的又是谁?” 祝今夏:“……” 时序关火,拎着茶壶回到?桌边,倒了杯酥油茶推她面前,顺带在桌下偷摸揉了揉腿。 为什么?揉腿? 当然是因为站着听了一节课,腿疼。 第十八章 祝今夏的语文教学生涯就这样步上正轨, 或者说,是她的英语教学生?涯就此脱轨。 参与教学工作三年,原以为媳妇熬成婆, 身为老师的所有第一次她都体验过了, 却没想到新的小高潮搁这等着呢。 拼音。 拼音是真他妈难。 四川小孩学拼音难。 藏区的四川小孩学拼音更难。 祝今夏:“萍水相逢。” 孩子?们:“贫水相坟。” 祝今夏:“……” 祝今夏:“大家跟我读, 萍水相逢的萍,坡——迎——萍。” 孩子?们:“贫水相坟的贫,坡——银——贫。” 祝今夏:“萍水相逢的逢, 佛——eng——逢。” 孩子?们:“贫水相坟的坟, 佛——嗯——坟。” 不管怎么教, 贫还是贫, 坟还是坟。 祝今夏开始思索,到底是之前?的语文老师阿包给她挖的坟, 还是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坟。 朗读也是老大难。 祝今夏接手的第一节 课是《父爱之舟》, 一篇回?忆性散文, 作者回?忆了自幼父亲带他求学的道路, 表达对过世父亲的思念之情。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 我刚刚梦醒?” 课文的开头,作者从梦境说起。 气氛都烘托到位了,孩子?们一开口, 祝今夏破功了。 全?班三十一个小孩,所?有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祝今夏:“………………” 不,这不是刚刚梦醒,这是她还在做梦。 她在台上无?语凝噎,有人在教室外?面笑得明目张胆。 只是这回?, 笑的人学乖了,还知道拎张凳子?坐在那旁听。 祝今夏尝试着纠正孩子?们, 要大家带着感情去朗读,可连阅读都存在障碍,又谈何带着感情去朗读? 能完整地,不磕巴地将整篇课文读完的,已?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孩子?连字都认不全?。 当祝今夏要求他们放轻音量,他们就变得不知所?措,原本就不及格的流畅度更是大打折扣。 在大家磕磕巴巴的朗读下,祝今夏只能默许他们以呐喊的方式,气势如虹地吼完全?文。 这阵仗哪是父爱之舟—— “活生?生?是杀父之仇。” 当天吃午饭时,祝今夏心有余悸地谈及课后感想,好?在她是个坚强乐观的人。 “行吧,谁说愤怒的爱就不是爱了呢?” 第30节 昨夜下了场雨,早上没课的顿珠脚步轻快爬上山去,兴高采烈捡了一小篮菌菇回?来,时序把它做得鲜香甜美,就是量有点少。 见祝今夏只顾说话,没顾上吃,顿珠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她碗里夹,“对嘛,就像angry sex也是sex?” “噗——” 祝今夏呛出?半朵蘑菇来,正中顿珠眉心。 蘑菇顺着鼻尖滑落,顿珠低头去看,祝今夏手忙脚乱拿纸帮他擦。 只有对面的时序加紧速度,趁这功夫消灭了半盘子?小蘑菇,顺带看了眼那蘑菇击中的方向,给予祝今夏充分的肯定:“你这嘴属机关枪的吧。” 然后放下碗,一抹布抽顿珠头上。 “英语及不了格,荤段子?倒是多。” 顿珠怪叫一声,重新拿起筷子?才发现?,“……哎,我小蘑菇呢?” 而那位将小蘑菇洗劫一空的罪魁祸首,正叫上祝今夏帮忙洗碗。 自从知道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洗碗这些事就都与她无?缘了,所?以时序叫她时,祝今夏还愣了愣。 顿珠从碗后抬起头来,含含糊糊道:“八怕又把碗摔老?还似窝来吧。” 不怕又把碗摔了?还是我来吧。 被时序拒绝,他指名点姓要祝今夏去。 可一路跟去楼下水槽边,时序也没让她动手,只给她张干净抹布,示意她把洗好?的碗擦干。 他洗一只,她擦一只。 擦好?第二只碗时,祝今夏听见他说。 “这边的小孩汉语说的晚,从出?生?起听的说的都是藏语,直到进小学读一年级才开始学习汉字。” “没有幼儿?园?” “有。”时序点头,“但幼儿?园不提供住校服务,山里路长,大部分家长做不到每天接送,所?以幼儿?园形同?虚设。” 他没抬头,洗好?一只碗,自然而然递给祝今夏。 “有空可以去一年级的教室看看,你会发现?几乎没人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五年时间,除了每天一节语文课,其余时间都不会使用汉语,又谈何流利,谈何感情?” 时序又拿起一只碗,边洗边说:“祝今夏,你要有耐心。” 到这里,她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叫她来洗碗。 “你特?意把我叫来洗碗,就为了说这个?”祝今夏好?笑,“怎么,你以为他们读个课文都能把我读破防?时校长也太小看我了。” 时序也笑:“我这不是怕您迎难而退吗?” “看不起谁呢?”祝今夏擦好?又一只碗,放进盆子?的力?道稍微大了些,“二十岁的成年人我都能教,一屋子?的小鸡崽子?还难不倒我。” 碗碰碗,擦出?清脆的声音。 时序伸手一捞,把碗拿出?来仔细看看,好?在完好?无?缺。 “看给你抠的。”祝今夏把碗拿回?来,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你是汉族吧?” “是又怎么?”时序没跟上,“汉族就不能抠了?有谁规定只有少数民族能抠吗?” 他眯起眼来,传达了一种“你这是民族歧视啊”的谴责。 祝今夏说:“不,我是问你当初来学校念书的时候,会说藏语吗?” “不会。” “那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 “那……”祝今夏张了张嘴,问不出?口了。 她只是忽然在想,那时序是如何度过孩童时代的。 当所?有人只在每天语文课时说着他熟悉的语言,其余时候,他又如何跟他们交流? 祝今夏的眼前?浮现?出?年幼的时序坐在教室里的画面,她想象不出?那个小孩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表情,但她熟悉现?在的时序。 在大家吃火锅送别阿包时,他站在一旁。 学生?们做早操时,他站在人群后方。 逢周二周四傍晚,老师和孩子?们会在操场上跳一小时锅庄,祝今夏下意识在人群里找他,却没看见他参与其中,最后一抬头,他在三楼的窗后静静地站着。 就好?像热闹都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祝今夏还在失神?,一旁的时序已?经关上水龙头,从她怀里接过装满碗筷的塑料盆。 “发什?么呆,走了。” “……哦。” 从暴晒的太阳下步入阴暗的楼道里,祝今夏才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藏语的?” “看你对学会的定义。”时序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听懂用了半学期,能说又用了半学期。” “这么快?” “我学什?么都很快。” “……” 看给你能的。 遇见大型装逼现?场,祝今夏心里的那点同?情顿时被冲散。 好?在时序补充了一句:“但也只是能说,说得不好?。” 行吧,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还没给你全?丢完。 不过—— “说的不好?吗?上次去牛咱镇,我看你不是说得挺好??” “那是后来的事了。”时序停在三楼,一手端盆子?,一手开门,老神?在在走进去,“后来发现?,在山里说不好?藏语太吃亏。” “吃什?么亏?”祝今夏发散思维,“大家孤立你了?欺负你了?” 时序回?头,一脸“果然是教语文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表情—— “买东西没法讨价还价。” 祝今夏的同?情心半路来了个急刹车:“……” 目送他把碗筷放进厨房,出?来时打开那只又旧又小的破冰箱,顺手掏了俩苹果出?来,递了一只给她。 这苹果又小又磕碜,歪瓜裂枣,简直是苹果界的耻辱。 祝今夏眼尖,立马认出?来,这不就是上次去镇上,卖水果的小姑娘从后屋给他拿出?来的那筐苹果吗? 合着讲不好?藏语耽误你和老板娘打情骂俏,白嫖人家东西了。 她似笑非笑坐下来,把苹果放桌上,推得远远的,碰都没碰。 “怎么不吃?”时序坐她对面,“丑是丑了点,但山里日照充足,水果都很甜。” 你以为我嫌弃的是苹果吗? 是你。 被嫌弃的时序一无?所?知,咔嚓几下啃完苹果,“要不是生?活所?迫,谁学那么多技能傍身?” 听听,还挺骄傲。 管这叫技能。 祝今夏笑吟吟点头,说对,有了您这长相,再加上这后天苦练的诸多技能,一定能在年底给咱中心校嫖回?栋新教学楼。 说完就走。 按理说时序宿舍里东西齐活儿?,有炉子?有茶水,平常午休时间祝今夏都待在他的客厅,要么备课,要么看书,要么批改作业。 时序偶尔坐她对面聊聊教学心得,多数时候各干各的,气氛也挺融洽。 今天这就走了? 时序没多想,只是视线落在作业本上,打了几个叉,才品出?点不对劲来。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嫖回?栋教学楼? ……嫖? 这好?像不是在夸他。 —— 大星期来了。 学校两周放一次假,从周四下午放到周日下午,一共三天,大家把这称为大星期。 放假之前?,祝今夏布置了一篇周记,要求大家写一篇半命题作文:《假如我是_____》。 阿包临走前?的嘱咐犹在耳侧: “我一直想教会孩子?们更好?地表达,但始终没能提高他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 “知道城里的老师要来,我就跟校长说,希望你能来带我们班的语文。” “希望你能教他们说好?汉语,写出?好?文章。” 为了这份嘱托,祝今夏决定,写作文从周记抓起。 如何让孩子?们不讨厌周记这件事呢?她左思右想,选择了这样一个半命题形式。 说到底,孩子?们年纪有限,阅历有限,不能奢求他们有多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但想象力?是最好?的老师。 她想让孩子?们尽情畅想,在周记里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顺便看一看这群小孩都有什?么愿望,也对他们的大致水平摸个底。 只是没想到的是,早上第一节 语文课结束,周记才布置下去,到了中午,就有人拿着本子?吭哧吭哧跑来教师宿舍,敲响时序的门。 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语文老师每天中午都在校长宿舍里蹭吃蹭喝蹭茶几(……)。 第31节 “写完了?” 祝今夏拿着本子?一脸懵,回?头看看时序。 不是说表达能力?不好?吗?这怎么写个作文跟火箭发射一样,嗖的一下就结束了……? 时序:“正常,我们这放大星期,没几个老师会布置作业,学生?回?家就跟鬼子?进村似的,你指望他们老老实实蹲家里学习?” 不可能。 为了不带作业回?家,孩子?们赶死赶活,赶在午休时糊弄完了作文。 祝今夏心想,也行吧,不带作业回?家,至少态度是积极的。 一中午,敲门声就没停过,全?班三十一个小孩,她至少收到了十七份提前?交来的作业。 怀着欣慰的心情拿起红笔,她翻开本子?—— 只能说,不愧是以汉语为第二母语的孩子?们写出?来的作文,语句那叫一个不通顺,用词突出?一个不谨慎。 “我爱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个威武雄壮的雄性,他拥有一头健壮的长发,和一身比铜墙铁壁还坚硬的身躯,走起路来像龙卷风,打起人来家里养的猪都会害怕得哭起来。” ——这是一个叫索朗的男孩子?写的,《假如我是你爸爸》。 看到标题的一刹那,祝今夏险些以为他在挑战老师的权威。 再往后看,原来索朗十分敬爱自己的父亲,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父亲一样伟岸的男子?。 也许是受到了前?不久刚学的课文《父爱之舟》的影响,索朗学以致用,像作者一样运用了大量比喻。 比如将自己的父亲比作一头雄壮的狮子?。 ——祝今夏划线表扬:很好?! 又比如将父亲奔跑的样子?比作飞奔的野猪。 ——祝今夏斟酌点评:还可以有更好?的比喻? 再比如谈及父亲乐善好?施的优秀品质,索朗提到:邻居的阿姨身体不好?,老是生?病,我的爸爸总是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药给她吹凉了再喂,饭给她端到床边去吃。每当打雷,阿姨害怕,爸爸就彻夜不睡地保护她。 祝今夏:“……” 表情逐渐凝固。 她深呼吸,在“衣不解带”下勾了勾,艰难地写了句评语。 看她苦大仇深的样子?,对面的时序接过本子?,一目十行看完了,最后停在那句评语上,“……成语用得好??” 略一沉吟,他点头,“也对。衣不解带总好?过宽衣解带。” “噗——”祝今夏终于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第十九章 孩子们的作文写得五花八门, 除去语句不通顺,最大的问题是想象力匮乏。 祝今夏布置了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题目,孩子们可以在纸上成为任何人, 实现任何宏愿或奇思妙想。 可他们写的却是—— 《假如我有新衣服》 《假如?我住在城里》 《假如?我会骑自行?车》 在他们的作?文中, 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就是从小?小?的宜波乡去到金沙江另一边, 三小?时车程外的县城里。 而问过?时序后,祝今夏才惊讶得知,学校里几乎没有孩子离开?过?宜波乡——这个在于小?珊口中, 司机稍微多踩一脚油门就能飙过?的小?乡村。 “从出生起, 就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连县城都没去过??” 祝今夏反复确认, 答案都是否定的。 “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要去?” 时序说起今年年初的一件事?。 “六年级倒是有两个孩子出过?省。今年春节过?后, 刚开?学,对口扶贫的学校邀请我们去参观。我带了两个成绩最好的孩子去浙江, 原以为见见世?面是好事?, 没想到回来之后, 成绩一落千丈。” 他揉揉眉心。 “穷人乍富, 不是好事?。” 孩子还小?, 见到迥然不同的世?界,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只会深陷巨大的落差之中, 心态失衡。 这要是在大学里,祝今夏第一个关心的就是做心理?辅导了没,但这是山里。山里连义务教育都靠强制进行?,哪来心理?辅导? 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孩子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 连自行?车都没见过?——山路重重,吃饱了撑的才在这骑自行?车。 于是他们的愿望也变得渺小?起来: 想要一辆自行?车。 想要一只篮球。 想要一只书包。 想要去一趟县城, 见识外面的世?界。 那个落后贫穷的县城竟然能成为孩子们眼里“外面的世?界”…… 至此,祝今夏终于明白了阿包的忧虑,看上去大山限制的是孩子的口和腿,实则是他们的眼睛。 口是表达能力。 腿是行?动范围。 而眼睛是视野。 视野是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它决定了教育的上限,也决定了思想的边界。 这让祝今夏想起电影学家克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中提到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位导演为非洲土著拍了一个小?电影,用五分?钟的时间?去介绍城市的各种繁华,呈现土著们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现代科技与生活,想看看他们的反应。没想到视频放映结束后,所有人竟然都在讨论一只鸡,而导演甚至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电影中竟然还出现过?鸡。 土著们目之所及皆是陌生,所以不敢置喙,也无?从置喙。 他们全程都呈现出麻木的状态,直到那只鸡出现。只有鸡是他们熟悉的事?物。而人类对于自己熟知的一切才有话语权。 大山阻隔了孩子们的视线,群山之外的世?界他们不是不憧憬,只是无?从憧憬,也无?从幻想。 祝今夏怔怔地看完一篇又一篇作?文,好在,好在还有一篇令她重燃希望的。 那篇周记的题目叫做:《假如?我是秦始皇》。虽然内容有些令人啼笑皆非,语句也还有很?多不通顺之处,但至少它是充满想象力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而我的愿望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那就是当秦始皇。 我小?时候曾经想像汉武帝一样雄才大略,能文能武,也想像唐太宗一样选用贤臣,科举选官,还想像清高宗乾隆一样才能兼备,多才多艺。但我最想和秦始皇一样,暴虐,凶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祝今夏:建议有选择地学习,暴虐凶残不推荐学习。) 如?果我成为秦始皇,那我就有了统治全国的能力。比如?一些城市里的村落打起来,我就会说:“如?果你们再打,我就要收回你们的领土。”如?果他们再不听劝,我就会率领军队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让他们不敢再打。 (祝今夏:……传说中的以暴制暴?) 第二,我会任用贤能,科举选官。比如?,有些地方上的县长或乡长干事?时,贪图享受,欺压百姓,那我就把他的职位取消,流放到别的国家, (祝今夏:你问过?别的国家的感受吗?) 如?果他们还不悔改,那我就将?他们斩首——用断头刀杀! (祝今夏:哈???) 第三,我会用秦始皇的暴虐,让所有人都惧怕我。比如?,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还是无?理?杀人,那我就诛灭他九族。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他的尸首挂在城墙上,用火烤,把他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样黑。 (祝今夏:哈???????) …… 读到最后,祝今夏笑出了眼泪。 总而言之,这个叫丁真根呷的小?男孩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和比其他孩子都广博的历史知识,写出了一篇可爱又略带惊悚的童言童语。 虽然语病还很?多,但他使用了不少历史典故,还叫得出历代皇帝的名?字。 午休后半程,顿珠来讨水果吃,见祝今夏和时序讨论得热火朝天,也上前凑热闹。 “抄的吧?” 大概是文里引用了大量超出顿珠知识范围的成语和典故,顿珠合上本子如?是说。 祝今夏:“……” 祝今夏:“这得是哪个脑抽的作?文网站,才能给出这种范文给大家抄?” 顿珠又扫了眼作?文,“那就是抄一段编一段,现在的小?孩可聪明了。” 时序说:“手机都没有,你让他们上哪抄?” “找别的老师借?” 时序看破一切:“嫉妒使你丑陋。” “我嫉妒?嫉妒啥啊?嫉妒他要把人烤的跟非洲人一样黑?” 顿珠夸张地叫起来,正逼逼赖赖,时序淡定地问:“清高宗是哪个皇帝?” 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顿珠失声了。 时序放下杯子:“十岁小?孩都比你知道的多。” 顿珠气?咻咻顺了一大堆苹果走?。 时序在后头补刀:“别光顾着吃,也多看看书。” 最后一句:“清高宗是乾隆。” 清净的午后,顿珠把门摔的震天响。 第32节 祝今夏笑过?这两人幼稚之后,视线又落在作?文本上,“……我去趟教室。” 时序:“去教室干什么?” “我想看看哪个是丁真根呷。” 才上课几天,祝今夏记不得大家的名?字。首先是因为藏语名?字总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很?难记住。其次是班里半数以上的小?孩名?字里都有丁真,容易混淆。 起初她还以为是那个叫丁真的年轻人红了,家长们都想沾沾喜气?,所以这样取名?。问过?时序才知道,藏族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而宜波乡多数名?字都是这里的活佛取的。 每天都要起那么多名?字,估计是打批发了。 祝今夏虽背不全名?字,但能辨认出他们的脸,比如?做早操时,她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自己班上的。 为了记起丁真根呷是哪一个孩子,她特意拿着本子跑去教室。 时序陪她一起。 五年级的教室里,孩子们的桌上都摆着课本,翻开?第一页就能看见名?字。她逐一翻过?去,在第二排左手边找到了丁真根呷。 光看课桌,看不出任何区别。略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抽屉里有一本厚厚的书。 祝今夏把书拿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厚的书了。如?今的书本设计趋于人性化,一旦字数超标,就会分?册装帧。 如?果书和人一样有年龄的话,这大概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封面连同前面几页都没了。 最前面的页码上写着19,1-18页都去向成谜。 纸张泛黄,页角卷曲,一看就知道被人翻阅过?无?数遍。 她手里这一页在写黄帝,写他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写他于逐鹿之野擒杀蚩尤;写他披山通道,平顺天下。 …… 祝今夏翻了翻内页,发现很?多内容都被黑色签字笔勾勒出来,其中就包括今日出现在作?文本上能文能武的汉武帝、任贤用能的唐太宗,当然,还有丁真根呷想要成为的秦始皇。 这是一本介绍中国历代皇帝的书,正史和野史都收录在内。 顿珠果然猜错了,丁真根呷没有抄范文,作?文是他自己写的。 祝今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样一本书。并非是五年级的孩子不该看历史书,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里,竟然会有孩子对这样的书爱不释手。 它能出现在这里,已是奇迹。 能被这个孩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记在心里,就更不容易。 合上书,视线落在周遭。 中心校很?穷,桌椅板凳老旧得厉害,桌面斑驳脱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天花板也有渗水的痕迹。 就在这样充满痕迹的老旧感里,祝今夏忽然笑起来。 时序站在教室门口,问她笑什么。 “笑我路走?窄了。”祝今夏说,“我以为只有往前看才是好的,我以为大山遮住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落后于城市里的小?孩,我以为条件不好,他们大概很?难追上了。” 时序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我一度想着接触不了网络,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没有最先进的教学设备,他们就学不到知识。” “可是你看,历史就是往后看的!”祝今夏抱着那本残缺不全的书,笑出了声,“是我本末倒置,把路走?窄了。” 时序也低低地笑出声来。 “把路走?窄了还这么高兴?” 高兴。 高兴坏了。 视野当然很?重要。 可是谁说只有看见花花绿绿的大世?界,日新月异的科技,才算视野辽阔呢? 往回看,人类的历史与知识的长河就在那里,即便是大山深处的孩子,也能从泛黄的书本里汲取最丰厚的养分?。 决定树高与否的也许是头顶的太阳,可是哪怕光照不充足,只要根扎得够深,土壤里的养分?也足够让树茁壮成长、屹立不倒了。 回宿舍的路上,祝今夏打开?网上书城,下单了无?数书籍。 时序:“学校有书库,用不着你买。” 顿了顿,“你以为我抠抠搜搜是为了抠出迪士尼城堡?” “学校的书是学校的书。”祝今夏反问,“你看他们谁去借书了吗?” 她说中了,他好不容易抠出来的图书阅览室确实门庭冷落。时序沉默片刻,“那你买的书就有人借阅了?” “那当然。” 时序好笑,“祝今夏,你脸大的样子还挺赏心悦目。” “谁脸大了?我这叫智取!”祝今夏斜眼看过?来,“我不借书,我只送书。” 时序一怔,看见她神采飞扬地说。 “这里的大多数小?孩只读过?教科书,对书的印象不可能有多好。你把书放在书库里,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去看。 “但送给他们就不一样了,哪个孩子不爱收礼物呢? “我每周布置一篇周记,选三篇写的最好的,每人奖励一本书。” “你学过?心理?学吗?在奖惩效应中引入竞争机制,可以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祝今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序只问了句:“那要是都写得不好呢?” “那就挑几个写得最认真的,多夸一夸他们的潜力嘛,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写作?文的一把好手。”祝今夏得意洋洋地说,“这也是心理?学的一种——” “皮格马利翁效应。” 时序比她先开?口。 祝今夏一愣,张着嘴扭过?头去,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她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sorry,sorry哈,小?学生教久了,差点忘记你也读过?大学了。” 时序:“………………” 第二十章 放“大?星期”了。 当天下午, 操场上乌泱泱一片,孩子们排成方队眼巴巴望着铁门外。老师们在外围维持秩序。时序站在走廊里太阳晒不着的地方,例行公事般说完了放假的注意事项。 陆续有家长骑摩托来, 往往一个大?人接走好几家的小孩。都是一个山头的, 这样更?省事, 也更?省油。 ……就是不大安全。 摩托车可载二人,实载六七人,孩子们跟葫芦娃似的挤在一起, 手里都拎着鼓鼓囊囊、花花绿绿的编织袋, 据说里面?装着床单被套和穿脏的衣服, 逢大?星期便得带回?家换洗。 正值盛夏, 日头当空,水泥地被晒得滚烫。 祝今夏从教师办公室拎了张椅子出?来, 坐在廊下阴凉处, 一边扇风一边说:“对了, 书我已经?买了, 都是小学生?能读的, 古今中外都有。” “六年级的来几个人,去把主?席台那边打扫一下。”时序指指远处,使唤小孩干活, 头也不回?问,“多少钱?” 很?快出?现一只小分队,亦步亦趋拎着扫把簸箕赶往“施工现场”。 祝今夏笑:“可以啊你,敢用童工。” “问你多少钱。” “怎么,要给我报销?” “嗯。” 祝今夏斜眼看他, “主?意是我想的,学生?是我班上的, 要是卓有成效,那也是我的功劳,谁要你来抢功啊?” 时序回?过头来,看见她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脸都热红了,便从旁边的凳子上拿了本作业本递给她。 “支教一场,工资都没有,再让你出?钱不合适了。” 祝今夏接过本子接着扇,果然凉快多了。 她挑眉:“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那我该说什么?” “以你的抠搜人设,当然是啥也不说,见好就收,现场给我磕一个了。” 时序:“……” 她对他好像有点误解。 旁边刚进来躲阴凉的于小珊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歹是校长,私底下开玩笑可以,到底不好当着其他老师下他面?子,祝今夏咳嗽两声,赶紧把话圆一圆。 “也没多少钱,你就当我自费跑这来做教学实践了。山里缺这少那的,你把钱花在刀刃上。” “买书而已,也不差这点钱。” “你能有我不差钱?”祝今夏脱口?而出?。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她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反正没多少钱,你就当我献爱心送温暖。” “反正这钱我出?,谁也别跟我争啊。”祝今夏尴尬地看了眼旁边的于小珊。 于小珊会错意,但不妨碍她对号入座,立马摆手道:“钱的事你放心,反正我绝对不争!” 侧头看看时序,“这是我们学校自上而下的优良传统,是吧校长?” 时序:“……” ——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太阳已从一线天落下。 祝今夏还站在学校门口?,吉祥物一样冲着每一个离开的孩子挥手。 第33节 时序看看表,“走吧。” “去哪?” “县城。这周末教育局有个会,我得到场。”时序问,“你要不要也去放放风?” 当然要! 祝今夏一声欢呼,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宿舍收拾。 人影绝尘而去。 时序没忍住笑,刚想叫你慢点,不着急,顿珠不知打哪冒出?来。 “你要去县城?” “嗯。” “祝老师也去?” “嗯。” “那我也去。” 时序收回?目光,“你去干什么?” “带她玩啊。”顿珠理所当然,“来者是客,你开你的会,我就当东道主?,陪她一起过周末。” 时序一票给他否了:“你不许去。” “为什么?!” “摩托太小,坐不下你。” 话刚说完,巧了,修车铺的老李从马路下面?走过来,大?老远看见时序,拎着钥匙喊:“校长,车钥匙我给你送过来了!” 老李的卡车常年停在学校外面?的空地上。 时序一时无言。 “你管老李借车了?”顿珠立马嚷嚷起来,“那么大?一卡车,坐不下一个我?” 时序懒得跟他废话,迈开步子朝老李走,头也不回?扔下句:“反正你不许去,别当我不知道你动什么歪脑筋。” 顿珠不服,跟上来,“我动什么歪脑筋了?动了脑筋又怎样?” “她大?你九岁。” “九岁怎么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男未婚女?未嫁的——” “你知道她嫁没嫁?”时序回?头冷道。 顿珠一愣,脚下也停住了。 “……啥意思??” “没啥意思?。”时序从老李那拿了卡车钥匙,回?头警告,“她来一趟,迟早要走,不该有的心思?你趁早收起来。” 等到祝今夏背着双肩包出?来,小卡车已经?停在学校门口?了。 卡车后面?整整齐齐坐了两排人,于小珊在,顿珠也在,学校捉襟见肘的教职工几乎全在这了,大?家说说笑笑,难掩兴奋。 祝今夏打开车门,“什么情?况?” 抬头就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时序:“什么情?况?小学生?没走完,后头还剩了几个。” 学校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老师们又多半没车,有摩托的都算经?济条件好的。逢周末顶多去趟最?近的牛咱镇,县城是不敢想的,毕竟驱车都要三个多小时。如今知道校长要开车去县城,纷纷蹭车。 这才有了小学生?春游的盛况。 大?家都去,时序也不好再拦着顿珠,顿珠一阵得意。 车一上路,时序就头疼起来,后视镜里,得意的顿珠小学鸡正带领大?家放声高歌。 歌是藏语歌,祝今夏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不妨碍她听个热闹。 路的一边是苍翠青山,一边是奔腾的金沙江,日光下,车后歌声悠扬,飘向远方。 难怪都说少数民族能歌善舞。 她看着前路,不由自主?弯起嘴角。 时序问她笑什么。 “就觉得很?难得。” “什么难得?” “什么都难得。” 人在山里,快乐也变得极为简单,去趟镇上,唱首歌,吃碗面?,都能叫人欢欣鼓舞。 说到吃面?,车行一半,时序方向盘一转,拐上小坡,停在路边的小镇上,说要请大?家吃面?。 车后的歌声又无缝衔接上欢呼声。 这是个很?小的镇子,放眼望去就这么一条街道,零零散散几家商铺,几栋小楼,大?下午的还大?都闭店了。 偶有车辆经?过,扬起一阵尘烟。 面?店也小,只摆了四张桌子。水泥地,墙面?黑乎乎的,墙壁上的风扇有气无力转着头,吹得像快断气了一样。 时序挑了张桌子,脚一勾,带出?椅子,“坐。” 顺手抽了张纸巾替祝今夏擦桌子。 老师们陆陆续续跳下卡车,走进店里,坐满了四张桌子。于小珊坐在祝今夏旁边,调侃道:“校长请客,咱们该不会一桌一碗面?条,大?家分着吃吧?” “那多费钱啊。”时序坐在她俩对面?,“当然是我吃面?,你们喝面?汤了。” 大?家都笑起来。 老板在里间烧水,老板娘出?来招呼大?家,时序似乎和她很?熟,寒暄两句,跟着一起绕到灶台后。 祝今夏听见老板娘笑吟吟叫他小哥哥,当下抬起头来。 ……校长大?人故技重施,又开始跟人有说有笑了。 他说今天的青菜不新鲜,老板娘叹着气说确实,菜是昨天的了,这路上客流量少,除了赶路的货车司机,食材没处使。 他说那就多给点面?,老板娘连连点头。 他问那今天还有卤货吗,老板娘说有,掀开纱布,给他瞧盆里的东西,顺手拿起只卤鸡爪塞他嘴里。 “尝尝,这个是今早现卤的。” 时序也不客气,道了声谢,津津有味啃起来。 锅里呼呼烧着水,店里又闷又热,风扇也不给力,灶台边上老板娘一口?一个小哥哥。 小哥哥? 三十三岁的糟老头子也能叫小哥哥? 祝今夏斜眼觑着那位小哥哥。 老板娘年纪不大?,看着比她还小几岁。绑两条麻花辫,穿条棉布碎花裙,素面?朝天,脸蛋红扑扑的。算不上漂亮,但胜在清新自然。 奇了怪了,她就这么跟“小哥哥”打情?骂俏,老板也没意见? 不懂就问,祝今夏转头:“那俩是一对儿吗?” “是啊。”于小珊说,“前年还是大?前年结的婚,我还参加了他俩的婚礼呢。” “那老板娘一口?一句小哥哥,老板没意见吗?” “当然没意见了,要不是校长,他俩都不可能在一块儿呢。”山里没别的乐子,八卦便是最?好的调剂品,于小珊嘿嘿笑起来,“你猜怎么着,老板娘之?前要死?要活追过咱校长。” 祝今夏吃惊,“哪个校长?时序?” “肯定啊,总不能是旺叔吧。”于小珊夸张地叫起来,“旺叔都六十好几了啊!” “可时序不是去年年底才回?来?你刚才说那俩前年还是大?前年就结婚了啊……你们这,结了婚也能追求别人?” 祝今夏摸不着头脑。 在于小珊的八卦普及下才知道,这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时序已经?在北京工作,春节回?来看旺叔,结果被这个叫拉姆的姑娘一眼相中。当时的拉姆在镇上的餐馆打工,时序上她打工的馆子吃饭,就那么一眼,拉姆坠入爱河不说,差点没淹死?在里头。 当天打听出?来时序的消息,隔天就跑旺叔家里,大?过年的硬是坐炕上不走了,软磨硬泡跟在时序屁股后头。 据说时序连春节都没过完,跑了。 原以为故事到这就结束了,结果拉姆是个狠人,时序一个屁,她跟风跑了三百里,一鼓作气追到北京。 偌大?的首都,她一山里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时序接到旺叔的电话,也不能放着不管,只能去火车站领人。 也怪他想得太简单,图方便,以为人走了茶就凉了,没想到拉姆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么远追来不说,人还在火车站呢,正值春运,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她居然就地一跪,跟他求婚了。 “听说当时手里还拿着一把蔫了吧唧的格桑花呢,大?老远从山里带过去的,她说时序就跟那格桑花一样美丽,她一定会好好珍惜。” 于小珊说到这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祝今夏眼睛都听直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校长把人原封不动送了回?来,大?概这回?说得够清楚,拉姆终于死?心了。” “就这么简单?” “那不能够,是我说得太简单,你得自己套十个八个琼瑶剧里的情?节,那阵仗,啧。”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爱意像盛夏的一场骤雨,说下就下。可惜时序岿然不动,她哭也好,撒泼也罢,他就是不同意。 一场拉锯战从山里打到北京,又从北京回?到川西战场,轰轰烈烈拉扯了一个多月,奈何流水不是无情?,是根本没有心。 拉姆只得偃旗息鼓,意志消沉了足足好几天。山里的姑娘皮实,不至于想不开,但据说十里八乡都听说她此生?不会再爱的宣言。 时序带着歉意回?到北京,也挺自责,原以为自己毁了姑娘的一生?,没想到不出?两个月,就在电话里听顿珠说了拉姆的近况——听说她没过一周就回?餐厅上班了,某天擦桌子时,抬头遇到了新面?孔,又一次轰轰烈烈跳进了爱河。 这回?拉姆没能上岸,如今在厨房里和她一起忙活的,就是那位新面?孔。 于小珊的八卦没讲完,时序已经?端着面?回?来了。 祝今夏看他从灶边一路走来,油烟滚滚的环境里,他是一道格格不入的光影。身形修长,轮廓优越,五官如刀刻般清晰。 第34节 不爱笑,眉心总是微蹙着,这给他本就不算温和的长相更?添几分距离感,更?遑论那双眼睛里常常带着几分讥诮与不耐。 但真正了解后就会发现,看似刻薄,实则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听说过他身世的,即使只听了个大?概,了解不多,也足够觉察到他这一路饱受磋磨。可大?山和贫穷似乎从未压垮他,不论何时,他都像棵悬崖上的青松,风吹雨打都一如既往的挺拔。从骨子里,到笔直的身姿。 也难怪拉姆轰轰烈烈地坠入爱河。 时序回?来了,盘子里三碗面?,第一碗放在了祝今夏面?前。 察觉到一旁炽热的目光,祝今夏把面?推给于小珊,“于老师,你先吃。” 平白听了一嘴八卦,权当感谢一下。 “谢谢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小珊拿起筷子都准备吃了,时序又把面?拨回?来,重新推到祝今夏面?前,“懂不懂礼貌?来者是客。” 于小珊只得收回?饥渴的目光,勉为其难懂懂礼貌,“对的对的,祝老师,你吃你吃。” 然后咽着口?水飞快地去端第二碗。 祝今夏笑,“哪碗不都一样吗?” 时序目光微动,没说话,见大?家都吃上了,也坐下来,顺口?问了句:“刚才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祝今夏嘴一努,眼睛朝灶台后头飘,幸灾乐祸:“说你的烂桃花呢。” “……” 时序目光转向于小珊,“年底还想不想涨工资了?” 于小珊一口?面?呛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祝今夏赶紧替她拍拍背,顺顺气,再替她回?怼时序,“怎么着,气儿不顺发在于老师身上啊?” “谁气儿不顺了?” “那谁知道呢,以为人家非你不可,结果发现也不过那么回?事,两个月就只闻新人笑了,唉。” 祝今夏慢吞吞从筷子筒里抽了双筷子出?来,拿腔作势地叫了句小哥哥。 她难得这么娇过,眼角眉梢轻轻一扬,声音里还带点平常没有的媚,虽说是在阴阳怪气,但就是听得人心浮气躁。 天气太热了。 时序顿了顿,眼神微沉,若无其事接过她的筷子,涮涮热水,又塞回?她手里,“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店虽老破小,但牛肉面?卖相很?好,分量又足。 祝今夏拨开面?条,咦了一声,“还有蛋啊?” 于小珊一听,立马开始找扒碗底,“哪呢?没看见啊……” 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找,最?后竟然发现只有祝今夏碗里有蛋。 再一看,于小珊:“不是,你怎么肉也比我多啊?” 祝今夏这才注意到,于小珊面?前只是一碗普通的牛肉面?,而自己这碗居然暗藏玄机——拨开上面?那层障眼法,下面?居然藏着一大?波牛肉、牛肚,外加一只煎蛋。 她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抬眼看时序。 “该不会——” 时序没说话,眉心一跳,然后就听见她阴阳怪气地说。 “该不会这是老板娘特地做给小哥哥的,所以才加这么多私家调料吧?哇哦——” 还哇哦。 “……” 时序眉心不跳了,轮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那当然不可能给他了,到处留情?的人不配吃肉。 祝今夏把肉分给了于小珊。 邻桌的顿珠插嘴:“分我啊。她肉够多了,不用分。” 于小珊叫冤:“哪就够多了?我都没两块啊!” “胳膊上肚子上不都是肉啊?” “你——” 于小珊怒了,撸袖子准备上手。 祝今夏赶紧拉住她,回?头批评顿珠:“别拿女?性身体开玩笑。” 她一发话,顿珠就偃旗息鼓了,冲于小珊说了句“不跟你一般见识”,转而埋头吃面?,边吃边想祝今夏的话,又开始懊恼。 开什么玩笑不好,非多嘴说于小珊胖?这下好了,被扣了个不尊重女?性的大?帽子,不知道祝老师会怎么看他。 早知道不插这个嘴了。 余光瞥见桌上的一碟炒黄豆,顿珠灵光一闪。 “祝老师,我给你表演个绝活!” 顺便挽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形象。 祝今夏侧目,只见那边的阳光大?男孩抓了把黄豆,往空中高高抛起一颗,精准无误地张嘴接住。 于小珊嗤笑:“这算哪门子绝活?” “慌什么啊,你且看着。” 紧接着,顿珠又抛出?两颗,咔咔两下,先后用嘴接住。 然后是三颗。 然后四颗。 老师们纷纷叫好,欢呼声点燃了顿珠的表演欲。 “等着啊,看我来个天女?散花。” 不等时序喝止,顿珠飞快地抓起又一把黄豆,朝天上蓦地一洒,豆子像雨点一样落下,可惜张嘴没接住几颗,其余的撒了一地,蹦跶了几下,在各个角落里滴溜溜直转。 坏了! 顿珠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回?头看时序,但为时已晚。 没等他看清,死?神已经?站在他身后,巴掌也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一声惨叫。 浪费食物,落他哥这就是个大?写?的死?。 果不其然,时序语气森冷下了死?命:“捡起来吃了,漏捡一颗,一百个下蹲。” 换做平常也就算了,可今天…… 顿珠脸涨得通红,没忍住越过他的身影偷瞄祝今夏。当着心上人的面?,饶是理亏,也得硬着头皮跟时序刚。 “你当我小学生?呢,还下蹲?!” 时序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顿珠气势弱了几分,又辩道:“都掉地上了,脏都脏死?,这还怎么吃啊?” 他哥还是不说话。 在这种死?亡凝视下,确实不用时序再说什么,顿珠的气势已然一弱再弱,最?后嘀嘀咕咕蹲下来,开始一颗一颗捡豆子。 虽然没人听清他到底在嘀咕什么,但这至少表明哪怕跪了,他也跪得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是软蛋。 ——顿珠钻到桌子下面?,从犄角旮旯里使劲往外掏豆子时,如是想。 那边的祝今夏没忍住笑,小声问时序:“他嘴里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啊?” 知子莫若父。 时序之?于顿珠,也算长兄如父,自然知道他的尿性。 他淡淡地说:“在唱歌。” “唱歌?” 心态不错啊,还有心情?唱歌? 时序靠在椅背上,看了眼桌子边缘露出?来的半截屁股。 “打小就这样。旺叔要管一整个学校,没工夫管他,就把他交给我管。每回?被我揍了,罚了,就这德行,话会听,事儿也照做,就是……”他顿了顿。 祝今夏:“就是什么?” “就是心里不服气,动不动歌以咏志。” 这个用词—— 祝今夏笑起来,“都歌些什么?” “就那么一首固定曲目。”时序抬眼看过来,有几分无语,“我和我最?后的倔强,翻来覆去地唱。” 噗—— 一旁的于小珊先笑喷了,面?条从鼻孔里钻了一小截出?来,痛苦得哇哇大?叫。 黄昏的面?馆里,有人聊天,有人专心吃面?,有人带着他最?后的倔强在桌子下面?扒拉黄豆,有人手忙脚乱照顾鼻孔火辣辣的同事。 看着眼前种种,时序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没由来一阵放松。 中心校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虽然孩子们每天都在打打闹闹,但在她来之?前,日子显然乏味单调得多。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隔壁有家小商店, 吃完面,祝今夏进去买了八瓶饮料,回头看见大家都上车了, 就?时序还?在店内结账, 干脆拎着袋子在门口等他。 第35节 老板娘在算账:“一共八碗面, 每碗十五,漂亮老师那碗多加了个煎蛋,一份牛肉哨子, 一份牛肚, 加起来一共是一百四。” 祝今夏一怔。 漂亮老师那碗? 所以那一碗, 原本就是时序给她点的? 她?蓦地想起他从于小珊手里虎口夺食, 把面抢回来的样子。 店里的时序付完钱,一回头, 正好撞上门口?的人。四?目相对间?, 两人都停顿片刻。 时序朝她?走?来, “上车吧。” 祝今夏跟在后头, 最后还?是没忍住嘀咕:“不是旧情未了的老相好点给小哥哥的豪华套餐吗?” “……” 时序不回答, 只看了眼她?手里,“你给大家买了饮料?” 他把袋子接过去,分发给车后众人, 然后坐进车里。 “要真是老相好,旧情未了,这顿就?白嫖了,能让她?收我这么多钱?”他续上之前的话题。 祝今夏斜眼,“那她?叫你小哥哥?” “小哥哥怎么了?她?老公也叫我小哥哥。”时序瞥她?一眼, “合着她?老公也是我老相好,对我余情未了?” “……” “我去年年底回来, 她?带她?老公来见我,说当年不懂事,跑北京去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还?差点走?丢,是我负担了所有费用,一路把她?送回来,多加照顾,就?像哥哥一样。她?家里有个哥哥了,年纪比我大,所以就?叫我小哥哥。” 说完这些,时序并未看她?,只发动车子,重新下坡,开上国道。 祝今夏心里一动,有心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出口?只是一句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干嘛跟我解释?” 时序没说话。 为?什么解释,他也不知道。只是她?问了,他就?回答。不希望她?误解,不希望她?眼里的他是个到处留情的轻浮浪子。 又或许即使她?没问,他也会?主动提及。 车内岑寂下来。 祝今夏侧过头去,摇下车窗,听见车后酒足饭饱的“小学鸡们?”又唱起歌来。和着风声水声歌声,傍晚的日落照在山头,为?天地都蒙上一层碎金。 她?的思绪飘了很远,飘过山路,飘去北京,飘到了于小珊口?中的那个春节。 也许是于小珊口?齿伶俐,故事说得太好,她?似乎能清楚看见时序与拉姆在小镇的餐厅里见面的光景,油烟滚滚,环境破旧。 她?看见拉姆追去旺叔家里,坐在炕上赖着不走?,时序一脸无语的样子,那必然是青筋微凸,太阳穴直跳,脸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每天中午吃饭时,她?和顿珠夹枪带棒怼他逗他的样子。 还?有他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被人单膝跪地求婚的场面,那真是个名场面。 祝今夏望着窗外,嘴角止不住上扬。 过往如眼前的青山徐徐铺展开来,时序的形象刹那间?丰富起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总爱隐身于人群之后的年轻校长?,褪去隐忍,少了些许悲剧色彩,当年的他听上去也意气?风发,像春天里的一阵风,恣意,来去自如。 如果——祝今夏止不住地想——如果能看见曾经的时序,那就?好了。 —— 抵达县城,夜幕已然低垂。 老师们?各有安排,有寄住在亲戚家的,有成双结对去开廉价小旅馆的,只有祝今夏在来的路上就?用手机订好了酒店——镇上最豪华的假日酒店,四?百一晚。 这个价格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车停在酒店门口?,下车和后座的老师们?道别时,她?从大家脸上看到了望而生畏的神情。 离了学校,他们?仿佛又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时序摇下车窗,“证件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 “入住了给我发个消息。” “好。” “晚上不要乱跑,这边治安不好……” 时序显然是不放心的,但车后还?有一群人要送,不放心也只能作?罢。 祝今夏跟大家挥挥手,转身几步跑上台阶,顺利入住酒店。说是县城里最豪华的酒店,环境也并不算好,热水放了足足五分钟,水温才上来。 好不容易洗上久违的热水澡时,她?差点没感动哭。 洗完澡的浴室有些积水,祝今夏不确定地想,难道是太久没洗澡积了泥,把下水道都堵了? 手机上有时序的未读消息:“顺利入住了没?” 她?一边擦头一边回复:“入住了。” “几号房?” “803。” “早点休息,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知道了,老妈子。” 那边给了一串问号,祝今夏哈哈笑?着把手机扔床上,打开电视,找了部老电影看,顺手打给前台问有没有宵夜。 前台说没有宵夜,但有水果,付费提供。祝今夏一气?点了一堆,颇有种来都来了,过饱瘾的心态。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前台来送水果,想也不想,直接把门拉开,没想到外面居然站着时序。 门一开,他的脸就?拉了下去,“不是叫你别给陌生人开门?” 时校长?脸一板,真挺能唬人,周身都在散发万年寒气?。 “我以为?是前台送水果……”祝今夏磕巴了下,随即辩解道,“再?说你也不是陌生人啊。” “我要是陌生人,你还?能站在这说话?” “那我站哪说话?” “用不着说话,明天的社会?新闻头条会?帮你发声。” “……” 明明是严肃的话题,祝今夏硬是被逗笑?了,瞧了眼他手里的塑料袋,机智地转移话题,“拎的什么?” 时序也不说话,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 祝今夏打开一看,愣了愣。 “这是……” “路过超市随手买的,免得你晚上饿了,到处乱跑。”时序双手插兜,无所谓地耸肩,“但看来也没什么必要,毕竟随便来个人都能敲开你的门,出不出门都一样危险。” 祝今夏:“……” 这人说话怎么夹枪带棍的? ……看在零食的份上。 “谢了。”她?扬扬袋子,下一句有些迟疑,“要进来,坐吗……?” 大晚上邀请他进屋坐坐,似乎不妥。 时序大概也看出她?的拘谨,“不坐了。” 简短地又嘱咐一番,再?次重申绝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走?了。 祝今夏刚拎着塑料袋回到床边,门外又有敲门声。 这回总该是前台的水果了。 她?放下袋子,想也没想,再?度转身开门。 ……没想到死神又来了。 门外还?是时序,去而复返的他脸色奇差,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今夏:“…………” 时序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声音冷得出奇,“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说了。”祝今夏小声回答,有种身在学校抄作?业被校长?逮个正着的错觉。 这不科学,她?又不是他学生,他凭什么训她??她?也用不着这么怕啊。 祝今夏略微分心,又被严厉的校长?拉回思绪。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时序这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已经够冷了,更遑论发起火来。 下一秒,祝今夏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时序:“……” 很快,门内传来一句:“谁啊?” 时序:? 里头的人清清嗓子,欲盖弥彰:“刚才不算。来,我们?重来一遍。” “……” 做作?的人没得到回音,又天真地问了一遍:“谁在外面啊?” “祝今夏。”隔着门板都能听出时序的无语,“演够了没?” “啊,是我们?校长?啊。” 祝今夏又把门拉开了。招数虽烂,但出奇制胜,你看,虽然门口?的人还?是板着个脸,但她?已经能从时序的微表情里判断出他的阴转晴了。 第36节 “山里不比外面,不要掉以轻心。” 时序敲黑板,再?次叮嘱完,都准备走?了,祝今夏忽然问:“你住哪啊?” 他原地停下,顿了顿,回过头来,“旅馆。” “远吗?” “就?在附近。” 祝今夏想了想,又问:“什么时候开会??” “明天。” “开多久?” “三天。” “这么久?!” “过一阵要全州教师水平考试,算个大事。” 简短说了几句,时序又走?了。走?廊上灯光很暗,老旧的地毯上人影晃动,他步伐很稳,走?得很快,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像是从来没来过一样。 但祝今夏有所预感,关上门站着没动,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第?三次敲门声很快响起。 “不是吧大哥,还?来?知不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啊?”她?倚在门上笑?起来。 门外静了静,有人打开对讲机,在一阵嘶啦嘶啦的电流声后,不确定地问:“确定是803点的水果吗?” 祝今夏:“………………” 赶紧开门认领。 水果随手放床头柜了,她?打开时序拎来的那一大包东西,粗略一看,有瑞士卷、薯片、巧克力和好些市面上常见的零食。 不容易,万年抠王大出血。 祝今夏靠在床头看电影,拆了包薯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吃。 顺便给时序发了条消息:都怪你! 时序很快回复:? 祝今夏:要不是你杀个回马枪,我也不会?有ptsd。 她?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重在描述门开以后,前台小哥看她?的眼神。 时序:所以你隔着门说了什么,他才会?像看变态一样看你? 祝今夏:这不是以为?外面是你吗,我唱了几句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 时序久久没有回复。 祝今夏:人呢? 时序:稍等?,刚从椅子下面爬起来。 祝今夏:……………… 界面停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她?等?了等?。 时序:挺好的。 时序:至少你现在知道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了。 祝今夏往嘴里塞了把薯片:何止,现在要是来个坏蛋,一敲门,听见里头的人给他唱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指不定谁比谁害怕。 时序失笑?。 一旁的顿珠脖子伸得老长?,努力想看他手机上的内容,“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时序收起手机,翻身,“睡觉。” 刚闭眼,又想起什么,眼睛再?度睁开,“你明天要去找祝老师?” “对。”顿珠干脆利落地说,“你要是又想拦着我,趁早节约口?水。” 就?好像他拦得住似的。 时序头疼,最后只警告了一句:“尽地主之谊就?尽地主之谊,别干不该干的事。” “不该干的事是什么事啊?”顿珠嘿嘿一笑?,“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嗷!” “我管不管得着?” “时序你个狗日的,搞偷袭——嗷嗷嗷嗷嗷!” —— 隔天是个艳阳天。 天刚亮,手机就?开始催命。 痛苦,真他妈痛苦。 祝今夏接起电话,顿珠在那头精神奕奕地喊:“祝老师,醒了没?” 你说呢。 她?闭着眼睛,“……有什么事吗?” “别睡了,太阳晒屁股啦!”顿珠叫道,“快下楼,我在酒店大堂了!” 祝今夏倏地睁眼,“在哪???” “在你酒店大堂啊。”顿珠兴高采烈地说,“我哥他不是开会?吗?我来帮他当东道主,带你逛逛县城!” 每一句都是感叹句。 “我还?给你带了早饭!” 小小少年完全没领悟到社畜的悲伤,在不理他继续睡和下楼接受好意间?徘徊了十秒钟,祝今夏认命了。 “……你等?等?,就?来。” 她?永远无法当面拒绝人,也永远被动地接受着他人的好意。 祝今夏挂了电话,捂着眼睛长?长?地嚎了一声,纵使熬夜看了电影,身心俱疲,也只得爬起来飞快地洗漱。 楼下大堂,顿珠拎着两袋早餐,一见她?就?迎上来,笑?成了狗尾巴花。 祝今夏笑?不出来,“你要带我上哪去?” “爬山。” “……” 好不容易放个风,谁他妈要跟你爬山。 祝今夏开始深呼吸。 而顿珠显然有所误解,咧嘴一笑?,“是不是很高兴?高兴你就?叫出来,不用憋着。” 祝今夏确实叫了出来,她?叫的是救命。 山不算高,就?在县城边上。顿珠是高原长?大的人,健步如飞走?在前头,祝今夏只能气?喘吁吁一路狂奔。 两人边爬边吃早饭,顿珠带来的食物不少,有豆浆包子,鸡蛋馒头。 在祝今夏打了十来个哈欠后,他终于后知后觉,“祝老师,你没睡好吗?” “……还?行。” 见她?兴致不高,顿珠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看见袋子里祝今夏嫌吃了口?渴,一只没动的鸡蛋,灵机一动。 “来,祝老师,我给你表演个绝活。” 又有绝活? 祝今夏抬头,就?看见顿珠把五只鸡蛋全部剥开,仰起头,张大了嘴,一只接一只往里塞。 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塞到第?四?只,祝今夏开始担心。 “能行吗?你别噎到了。” 顿珠嘴都合不拢了,还?在说:“黄sin,窝何以。” 放心,我可以。 “……” 祝今夏心道,你哥给你安排错路子了,这么喜欢当绝活哥,干什么人民教师,去马戏团啊。 塞到第?五只时,顿珠不负众望地噎住了。祝今夏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上山前买的水,拧开盖子递过去,替他顺气?。 “都叫你别吃了,快吐出来!” 顿珠眼泪都呛出来了,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硬是把蛋全部生吞了下去,然后脸红脖子粗,卡着脖颈一顿咳嗽。 祝今夏:“不是让你吐出来吗?!” “我不敢吐啊!”少年满面通红,眼含泪光,条件反射回头四?顾。 “找什么呢?”话音刚落,祝今夏顿悟,“……找你哥?” 顿珠脸上更红了,像朵红艳艳的喇叭花,“这不是怕他说我浪费食物吗?” “你就?这么怕他?!” 人都不在这,还?能有心理阴影,这ptsd得多严重啊? 顿珠为?自己开解:“这不是怕他,这不是,浪费粮食确实不好吗……” 辩解得很苍白,他转了个方向。 “再?说了,他那么凶,难道你不怕他?” “我当然不怕——”祝今夏条件反射否认,随即想起昨天晚上在酒店走?廊上他跟常山赵子龙似的三进三出,给她?唬的一愣一愣,低眉顺目跟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硬生生尾音一转,“——吧?” 一个吧字,两人对视几秒钟,心有戚戚焉,认领了难兄难弟的身份。 两个时序ptsd患者继续爬山。 第37节 半路上又遇到一群拦路的牦牛,高原神兽有够嚣张,甩着尾巴神气?地叫着,有的趴在路中央,有的来回走?动。 过不去,干脆歇歇,顺便逗逗小动物。顿珠摸摸其中一只小牛,刚回头说了句:“祝老师,快看它多可爱!” 下一秒,小牛屁股一撅,他躲都没来得及躲,左脚就?被不明物体砸个正着。 定睛一看,是泡屎。 小牛不止拉了,还?窜稀。 “我操——!”顿珠一顿鬼叫,冲向山林里狂蹭灌木。 “哈哈哈哈哈哈哈!”祝今夏的大笑?声惊起鸟雀无数。 经此?一役,顿珠也无心爬山了,两人在半路上打道回府。 总结:上山下山,两人的心境截然不同。 上山时,祝今夏只顾着喘粗气?,顿珠倒是兴高采烈,跟她?说句话,看一眼她?艳若桃花的面颊,都像是喝了酒一样飘飘然。 下山时就?角色互换了,祝今夏终于有心看风景,看朝阳东升,看层林尽染,看万山红遍,看日照金山,最后呢,侧头看看一路骂骂咧咧踢着石子,怎么蹭都蹭不干净左脚牛屎的顿珠。 他愁眉苦脸,她?哈哈大笑?。 “别嚎了,请你吃午饭。” 再?度回到县城,祝今夏兴致勃勃找馆子,想改善伙食,“你想吃什么?” 顿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听说要吃好的,立马阴转晴,“要不吃小火锅?” “好啊,你带路。” 顿珠看眼脚上的牛粪,不好意思地抠抠后脑勺,“那个,祝老师,能不能先?回趟你的酒店?” “怎么了?” 祝今夏回头,目光落在他脚上,顿悟,“你想洗鞋?” 顿珠尴尬点头。 祝今夏顿了顿。鞋子已然辨不出本来面目,她?虽然没有洁癖,但那毕竟是牛粪…… “你昨晚和时序住一起?” “对。” 祝今夏松口?气?:“你们?住的旅馆不是也在附近吗?要不我陪你回旅馆洗鞋?” “旅馆?”顿珠一愣,“什么旅馆?” 祝今夏也一愣。 “你们?昨晚不是住的旅馆吗?” “怎么可能?你第?一天认识我哥吗?他能带我上旅馆?”顿珠夸张地叫起来。 “可他不是说……” 祝今夏没转过弯来,昨晚在酒店走?廊上,她?问时序住哪,时序明明回答说旅馆。她?问远吗,他还?说不远,就?在附近。 顿了顿。 “那你们?住哪?” “当然是车上啊。”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车上?”祝今夏震惊了, “老李那辆?” “不然呢?”顿珠一肚子不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旅馆一晚上一百, 他能舍得出这钱?你不如杀了他。” “……” 回酒店洗鞋的一路上, 顿珠都在抱怨。 “你是不知道你来学校之前, 他做的饭是什么样子,那叫一个不见荤腥,知道的他是人民教师,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庙里的得道高僧。多亏你来了, 现在一顿还能见着几块肉。” “你见过他的床单吗?洗的都发?白发?硬了, 睡上去跟钢板没有区别。这学期我买了套新的给他, 他也一直没拆封,结果?你一来, 他就拆给你用了, 自?己照旧睡钢板, 跟特?种兵似的。” “还有, 他从来不去镇上洗木桶浴, 三十?块都舍不得花。大?冬天的,就趁老师学生都睡了,自?己深更半夜在操场角落里洗冷水澡, 水龙头都结冰了,他居然受得了。” 碎碎念多了,才发?现身旁的人没反应,顿珠抬起头来。 “祝老师?” 祝今夏不是没听进去,是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时序抠门,却并不知道他节俭至此。 “他是去年回来变这样的?” 顿珠摇头, “一直这样,以?前读书那会儿更离谱。” 离谱在哪? 没人虐待他,他自?己找虐受。 旺叔从来没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他只?吃米饭,肉是一块也不沾。 上初中时,青春期的男生们?都跟地里的大?白菜似的,肉眼?可见地窜个子,上一年买的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旺叔带他去买新的,他偏不,衣服上的补丁都快打成筛子了,照穿不误。 他还自?学成才,习得一手好针线,缝缝补补又三年。 顿珠想起什么,气笑了。 “还有啊,你知道他自?己动手嫁接粉笔吧?” “……知道。” “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嫁接铅笔呢。明明旺叔是校长,铅笔短不了他,但他硬是抠抠搜搜,把?班上大?家用剩的铅笔头搜集起来,捣鼓捣鼓就嫁接长了,用得比谁都起劲。” …… 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抵达酒店,顿珠最?后的吐槽是,“我都说我来开旅馆了,我出钱,他还是不让。” 叮,电梯到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顿珠的声音没了之前的欢快,半晌才说,“旺叔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得照顾旺叔,还得替旺叔管好一整个学校,喂饱一百多张嘴……” 电梯门开了,谁也没挪步子,门外的大?叔疑惑地问:“不下吗?” 两人如?梦初醒,一路无言。 祝今夏刷开房门,顿珠后脚跟进去。怕弄脏地毯,他小心翼翼垫着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停住了,不敢多迈一步。 “真豪华啊!”注意力很快被房间转移。 到底是年纪小,悲喜都像云,风一吹就散了。 祝今夏无言,也跟着抬眼?环顾四?周。这和豪华哪有半点关?系? 换做平常她?大?概会笑,可刚才聊的是时序的光荣抠门史,她?这会儿只?觉得胸腔里沉甸甸的,笑不出来。 “去洗鞋吧。”好半天,她?才说。 他在洗鞋,她?无所事?事?走到床边。 柜子上摆着时序送来的塑料袋,袋子里是满满当当的零食。那些司空见惯、并不昂贵的零食,在她?长大?成人后的许多年里逐渐失去吸引力,变成了超市货架上的背景板,她?不再驻足流连,也不再觉得稀罕。 可经?由时序送出,忽然变得烫手。大?概是顿珠那番话起了作用。 水流声欢快不已,卫生间的人一边洗鞋一边哼起歌来,还是五月天的《倔强》。 果?然如?时序所说,顿珠的歌以?咏志永远都是固定曲目。 山里的人可真奇怪,若是她?沾了一脚牛粪,这会儿都快哭出来了,怎么可能还边哼歌边洗鞋?牛粪也能带来快乐。 祝今夏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无意识拨弄袋子里的零食,最?后拿了条士力架出来。 卫生间里,顿珠洗完鞋子,又用酒店里的洗手液洗了手,洗完凑到鼻端仔细嗅嗅,纤尘不染的镜子照出他一脸陶醉,飘飘欲仙的样子。 没忍住,又洗了一次。 丰富的泡沫在小小的池子里漾开,这回他闻出来了,是栀子花的味道。 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香过,顿珠回头看看淋浴间,遗憾地想,要是能进去洗个澡…… 啪,下一秒,他对着脑门使劲儿一拍。 顿珠,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怎么能在祝老师的浴室里洗澡呢! 光是这样的想法,已经?叫他满脸通红,气血上涌了。 等到他平复好心情,一脸羞愧走出卫生间,就看见祝今夏拿着一小条东西在床头发?呆。 “什么东西?” 注意力又被转移了。 祝今夏正出神,身后冷不丁冒出个脑袋来,顿珠的头发?毛茸茸的,极为蓬松,像条大?金毛。 她?吓一跳,“洗好了?” 低头看看顿珠的脚,左脚的鞋子湿漉漉的,已经?没有不明物体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吗?” “士力架?” 顿珠眼?睛一亮,拆掉包装纸,三下五除二吃掉,表情比刚才在浴室里还要飘飘欲仙。 很快他就看见那一整袋零食,惊叹一声卧槽,“你买这么多零食?” 下一句:“这堆东西要是我买的,给我哥看到,可不得心痛得嗷嗷叫?” 他一边笑一边模仿给祝今夏看。 ——知道这些东西能给学生买多少铅笔吗?堆起来能把?你埋了! ——压根不管饱的东西,买来做什么?吃了是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第38节 ——村里杀猪之前,最?后一顿都会给它吃点好的。来,你把?它吃了,老子明天就把?你宰了。 顿珠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回过头去,才发?现祝今夏没有笑。 她?低头凝视着那只?袋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周末两天,祝今夏都在县城无所事?事?地闲逛。 原本打算窝在酒店里葛优躺,哪也不去,但这地方一没外卖,二床不舒服,三则一回头,就能看见床头柜上那袋零食。 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出门。 县城很小,依山傍水,建筑都有鲜明的藏族特?色。上回来时没能仔细观光,这回她?沿着街道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一看时间,居然只?用了两个小时。 这也太小了。 群山环绕下,县城安静,干净。街上行人并不多,大?多肤色黝黑,穿着民族服饰。路边的棚子下堆满瓜果?,不论是苹果?抑或梨,个头都比平常见到的小不少。高原土壤贫瘠,能孕育出果?实已是不易。 在摊主殷勤的推销下,祝今夏买了袋苹果?,学着一旁的大?婶,拿一只?在衣袖上擦擦,咔嚓咔嚓啃起来。 ……入乡随俗嘛。 出人意料的是,苹果?出奇的甜。祝今夏不由得肃然起敬,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水果?也是。 途经?一家理?发?店,她?忽然停下脚步,想到学校里洗澡洗头都不方便,不如?剪了。 事?实证明,同一个世界,同一个tony,藏族tony也染着一头炫酷的非主流发?色。 镜子里,tony老师手持剪刀,不确定地问:“真的要剪?” “剪。” 三下五除二,镜子里就出现了干净利落的短发?女郎。 祝今夏打量着镜子里稍显陌生的自?己,耳边传来tony老师自?豪的询问:“怎么样,我技术好吧?” “好,好得很。” “那也是你长得漂亮,咋剪都好看。” 好一波商业互吹。祝今夏忍俊不禁,扒拉扒拉刘海,点头称是。 头发?剪了,她?又踏进路边的藏族服饰店,再出来时,换上了一身洁白的藏袍。 女人一旦开始购物,就像是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接下来又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文具。 结账时,她?的目光落在一侧的家居用品区域,微微一滞。 “稍等。” 重回收银台时,手里多了套床上用品,价格主打一个不便宜。 一套床品用那么久,买贵点,至少不会那么快就硬的像钢板了吧?她?想。 踏出超市,天色已晚,坐在路边的小餐馆里吃面时,时序的微信消息来了。 他问她?在哪。 祝今夏:【牛肉面. jpg】 图片拍到了面馆一隅,时序放大?一看,认了出来。 时序:老刘面馆? 祝今夏:这也猜得出? 时序笑了:县城就这么点大?,没几家面馆。 下一句:好吃吗? 祝今夏:我的评价是,不如?你老相好做的。 时序:…… 祝今夏:你呢,会开完了? 时序:在收尾。 祝今夏:天都黑了还在开会,山里的领导很敬业啊! 时序:与其说敬业,不如?说是…… 顿了顿。 时序:语文没学好,废话太多了。 祝今夏哈哈大?笑:开完会要不要过来?我请你吃面。 时序:去不了,一会儿要跟领导聚餐。 祝今夏:要喝酒? 时序:喝。 祝今夏:少喝点。 时序:那不能够。得趁领导喝醉,忽悠他给中心校添两套电子设备。 祝今夏:你但凡拿出忽悠小姑娘的油腔滑调,施展一下个人魅力,手到擒来的事?。 想了想,再添一句:你说是吧,小哥哥? 时序:…… 时序:这茬是不是过不去了? 插科打诨几句,还是同样的叮嘱:晚上不要到处乱跑,吃完饭就赶紧回酒店。 面条端上来,祝今夏没吃几口?就走了。太油。 倒是在回酒店的路上撞见一家小酒馆。 起初是被屋檐上斑斓的手绘吸引,可惜招牌上只?有藏语,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门口?挂着风铃,摇曳生姿。她?踮起脚来,透过木窗往里看,依稀可见桌上晃动的油灯,有沧桑的歌声飘出窗来。 祝今夏放下大?包小包,拿出手机拍照。 很快有人走出来,二十?来岁的姑娘,穿身t恤短裙,很不藏族,耳朵上还坠着数不清的耳饰。 她?说了句藏语,见祝今夏没反应,又切换成汉语:“外地来的?” “对。” “来干嘛的?” “来支教。” “你是老师?”她?上下打量,撇嘴说,“我最?烦老师了。” “……” “但还好,你一点也不像老师。” 祝今夏一脸诚恳:“谢谢。” 就当她?在夸她?了。 小姑娘哈哈大?笑,“你还挺搞笑。要不要进来喝杯酒?我请。” 耳边适时冒出了时序的紧箍咒—— “不要在外面乱跑。” “天黑了就回酒店。” “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那和陌生人喝酒呢?他可没说过这个…… 祝今夏钻了个漏洞,跟在小姑娘身后踏入酒馆。(注:家切勿模仿) 山里山外,果?然两个世界。 台上的歌手在唱歌,台下的酒客在大?合唱。 小姑娘给她?挑了张角落里靠窗的桌子,拎了一打酒过来。 “喏,送你,我们?店里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 祝今夏定睛一看,纯生。 山里条件,着实恶劣。 “别的还有什么酒?” “青岛。” “没别的了?” “没了,啤酒就这俩。”小姑娘指指柜台,“不过如?果?你想喝泡酒,那边还有蜈蚣泡酒,猪鞭泡酒——” 祝今夏啪嗒一声抠开易拉罐:“cheers!” 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她?叫曲珍,今年二十?四?岁,高中毕业开了这家小酒馆。用她?的话说——“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家里怕我不读书了出去飘,干脆给钱让我做生意。” 藏族人喜欢音乐,也爱喝酒。 “虽说发?不了大?财,但总不会倒闭。”曲珍十?分乐观。 这样一家小酒馆对于从大?城市而来的祝今夏,实在不算娱乐胜地,酒的种类少得惊人,台上的歌手也唱得十?分粗糙。 但许是酒精的作用,不算动听的歌声也给人听得心潮澎湃,祝今夏久违地打开朋友圈,发?了个动态。 从孩子们?扛着猪饲料口?袋返校,到时序和顿珠做的家常菜,从第一次备课的板书,到操场上孩子们?跳锅庄的盛况,最?后是酒瓶子,她?将近日拍下的种种一一po出。 配文: a colorful journey. 不出半分钟,收到新消息。 第39节 原以?为会是袁风之辈来慰问支教生涯,万万没想到—— 时序:你在哪? 手抖了一下。 不等祝今夏回复,消息一条接一条涌入。 时序:酒吧? 时序:你去喝酒了? 时序:祝今夏,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你全当耳边风? 手机振动个没完没了。 祝今夏:“……” 喝酒误事?,居然忘了屏蔽他。 她?赶紧打字:没喝酒,就是进来坐坐。 时序:没喝酒那图上的酒瓶子怎么空了? 祝今夏:就喝了一口?,这会儿已经?回酒店了。 没想到时序直接一个视频拨了过来。 祝今夏:“………………” 一顿手慢脚乱,她?才后知后觉,奇怪,时序又不是她?爹妈,非亲非故,干嘛怕他查岗? 她?深呼吸,接通视频,时序的脸险些溢出屏幕。 “你在哪?还在酒吧?” 祝今夏下意识离手机远了些,“你听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 “在哪?” 她?顿了顿,继续说:“况且我又不是你教的小学生,有人身自?由,也有行动能力——” “在哪?” 祝今夏品了品,这语气,喝的不比她?少啊。 她?反问:“……你还在酒局?喝了多少?” “祝今夏。”那头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问你在哪。” 祝今夏抬眼?瞧瞧招牌,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字,“……我真不知道我在哪。” “你皮痒痒了?” “……” 哥们?儿喝了酒,真把?她?当小学生了? 祝今夏难得被人这么呼来喝去的,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也有点上火。 两人隔着手机喊话,一个试图争取人身自?由权,一个变成复读机,就只?会问在哪在哪在哪。 最?后祝今夏火了:“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他妈真不认识藏语啊!” “你让老板接电话。” 台上的曲珍正跟歌手一起唱歌呢,唱一半被人硬塞了只?手机在耳边。 “哈?这是哪儿?这是……” 刚报完名字,电话就被人挂断。曲珍莫名其妙,跟歌手合唱完剩下半首歌,从台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祝今夏对面。 “刚才那男的谁啊?好凶!” 祝今夏神色凝重说:“死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祝今夏。” 祝今夏背脊一僵。 艹,这么快?这他妈脚上安风火轮了! 好在店里乐声嘈杂,人声鼎沸,时序似乎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十?分自?然地坐她?旁边,姿态那叫一个舒展,顿时占去沙发?大?半江山。反倒是祝今夏正襟危坐,束手束脚的。 曲珍看见帅哥,眼?睛一亮,“哎哎,你是?” “她?刚才不是介绍过了?”时序面无表情看过来。 祝今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不其然,只?听时序冷笑一声,“我是?我是死神。” 祝今夏:“………………” 第二十三章 “死神”降临,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曲珍见状不?妙,拔腿就溜。 “你俩慢慢喝啊, 我去招呼客人了!” 没一会儿, 前台又有?人来送酒, 还是一打纯生。大概是时序脸色不佳,这?回曲珍离得远远的,只在柜台后面对祝今夏比口型道:“我请。” 祝今夏笑笑, 回过头来看见时序, 笑不?出来了。 她不?笑了, 时?序倒是笑了:“喝得很高兴?” “……” 祝今夏莫名其妙想起个段子, 冷不?丁问:“你知道笑容守恒定律吗?” “没有?。怎么?” “根据笑容守恒定律,笑容不?会凭空产生, 也不?会凭空消失, 只会从一个人的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 “……” 时?序不?说话, 就这?么看着她。 祝今夏叹气?, 叫了声校长——她很少这?么称呼时?序。 “我承认从身份上说, 你算我领导。” ……顶多算半个,她又不?是中心校的正式老师。 “但现?在已经出了校门,你是不?是不?用?这?么, 军事化管理了?” ……就是在学校里?,也用?不?着这?样。 “你是校长,我是老师,我们之间只有?工作的上下级关系,涉及私人生活领域, 你是不?是不?应该像管学生一样管着我?” 明明是他不?讲道理,她居然还能这?么讲道理, 祝今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时?序反问:“万一出事了呢?” “万一出事了也跟你没有?关系。我是成年人,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时?序看着那张脸,那双喝完酒后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也无声地叹口气?。 “是,你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祝今夏,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跑来山里?,对环境不?够了解,也缺乏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如果放任不?管,你出事了我也会自?责?” “可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可能给自?己喝醉。” “那万一酒里?有?东西呢?” “……” “万一有?人图你好看,就算你没喝醉也要来骚扰你呢?” “……” 祝今夏下意识看桌上喝空的酒罐,三瓶。三瓶尿啤就能喝到毫无还手之力?不?应该啊…… 她话锋一转,“欸,你觉得我好看?” 时?序面无表情,没被她带偏。 祝今夏只好放弃,回到正题,“那我就报警。” “且不?说山里?警力分散,出个事故,人都凉了警察还到不?了,何况这?是藏区……” 喝多了酒的人不?太?明白什么叫点到即止,等了等,没等到下文,只好自?己追问,“藏区怎么了?” 时?序:“……” 时?序:“藏区,说好听点是团结,说难听点是排外。你是外来人,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护着你,顶多息事宁人。如果真闹出乱子来,这?叫民族问题,帽子就太?大了,所?以不?会有?人替你讨公道。” 他把话往大了说,祝今夏更反应不?过来了。 这?都民族问题了,她还怎么辩论啊?绞尽脑汁只想出一句—— “你不?是在应酬吗?” 不?是说要陪领导喝酒,给中心校挣两套电子设备? 时?序气?笑了,敢情刚才这?么一大通话都白说了,她连自?己为什么脚踩风火轮赶来都不?知道。 可看看空的啤酒罐,再看看她面颊泛红,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他只能无声叹气?。 这?一晚上叹的气?,比他这?一年叹的都多。 “还喝什么喝?”他抠开一罐啤酒,嗤笑,“那边的领导没这?边重要,当然是紧着更重要的了。” 祝今夏下意识拿起自?己这?罐,“说什么呢,你才是领导——” “我不?是,你是。”时?序一饮而尽,捏扁酒罐,扔在桌边,“你是我领导。” 说完这?句,他把她手里?的酒拿过来,又是一饮而尽。 祝今夏眼睛都睁大了,指指一旁,“还有?这?么多酒,你抢我的干嘛?” “都说是领导了。你见过哪个领导喝酒的?我替你喝。” “……” 第40节 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祝今夏的脑子有?点不?够使?了。 时?序坐在对面,酒精微微上头,原本一肚子火,看她这?幅努力沉思却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模样,火气?又莫名没了。 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一整天的会开得人头昏脑涨,看无能之人身居高位夸夸其谈,看稍有?职权者趾高气?昂只手遮天。然后是酒局,说言不?由衷的话,看觥筹交错的人,听大放厥词的屁。 要不?是知道山里?这?套,要不?是看旺叔这?么一路过来,要不?是中心校还有?一百七十四张嘴,时?序已经撂摊子走人了。 两套电子设备而已,上头的人抬抬手,指缝里?就能砸下来不?知道多少台,他们偏不?松口。 时?序去年就申请了,申请驳回。 今年又申请,还是驳回。 后来他干脆一个月申请一次,到上周为止,仍是驳回。 附近山头的小学也申请了,还是在他之后,人家?就拿到了。倒不?是人校长比他时?序牛逼多少,事实上人家?就高中学历,就胜在一点好,藏族。 在这?里?,出身决定一切。 时?序喝了一杯,没用?。 两杯,没用?。 半瓶白酒下去了,还是不?松口。 席间,他心里?烦躁,隔壁牛咱镇小学的校长和他相熟,递了支烟来,“兄弟,行?不?行?啊?这?么喝是不?是有?点不?要命了?出去抽根烟。” 听到这?,祝今夏没忍住插嘴:“你会抽烟?” “会,但不?抽。”时?序靠在沙发上,笑笑,“初中那会儿到了叛逆期,偷偷学抽烟,给旺叔知道,差点没打断我的腿。” “旺叔会打人?” “打,怎么不?打?边打边说,黄金条条出好人,但凡他有?口气?在,我敢抽烟就往死里?打。” 所?以牛咱镇的校长也不?是真要他抽烟,找个借口拉他出去歇歇罢了。 “兄弟,何必受这?气?呢。”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电子设备而已,没有?就没有?呗,又不?是不?能上课。” 时?序不?说话。 有?了电子设备才能上网课,中心校的师资力量主打一个没有?力量,小孩的视野已经很窄了,他只想多开一扇窗。 “算了吧,没可能的,你看不?出来呢?那几位就是给咱气?受,你以为你喝酒他们就会松口?”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就是喝死了他们也不?会松口,只会高高兴兴把中心校撤了。” 刘校长也是汉族,之前还在县城的局里?干事。上一任州教育局局长是汉人,提拔了一群自?己的班子,他也在其中。可惜这?一任是藏族,上台第一件事:换掉所?有?旧臣,不?能换掉的就发配边疆,启用?自?己人。 这?不?,刘校长也被发配到“边陲小镇”当校长了。 牛咱镇也没有?电子设备,可触摸屏,网络设施,啥也没有?。 可能是前后落差太?大,刘校长心灰意冷,已经躺平认命了,所?以苦口婆心劝时?序。 时?序原本就一肚子火,给他一盆凉水浇下来,更是烦躁。不?想听,对方又是一片好意,他耐着性?子打开手机,转移注意力。 好巧不?巧,刚好刷到祝今夏的朋友圈。 前面几张照片还正常,最?后一张居然是酒吧,面前还摆了一打酒,眼看着已经喝了三罐了。 时?序不?敢多留,一通电话,立马风风火火赶了来,好在县城小,百米冲刺转过半条街也就到了。 “上一回跑这?么快,还是读书那会儿跑八百米。那回是为了一等奖,一双球鞋。” “那这?回呢?” “这?回?”时?序瞥她一眼,“这?回是为了阻止你上社会新闻头条。” 祝今夏也不?反驳,抱着酒瓶子哈哈大笑。 时?序皱眉,“你这?什么酒量,三杯倒?” 祝今夏打了个嗝,“胡说,我酒量好着呢。” “那你站起来走两步。” 她听话地站起来,铆足劲想走直线,愣是走成了标准的s型。 时?序嗤笑:“这?叫酒量好?” “……”祝今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怪老刘面馆的面太?难吃了,我就吃了两口,等于是空腹喝酒,换你你也醉!” 她坐下来揉肚子,显然是胃不?舒服。 时?序:“空腹还敢喝酒,该。” 他抬手叫来服务员,问酒馆里?有?什么小吃。 答:牦牛肉干。两百一份。 祝今夏吓一跳,连连摆手说不?吃,时?序没搭理她,让人上了一盘。 “真不?要,太?贵了!” 时?序没理会她接二连三的推辞,拿了条牛肉干闻闻,笑:“尝尝,这?是真牦牛肉做的。” “……” “吃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 见人不?动,时?序把盘子推她面前,“花我两百,不?吃浪费了。” 是了,时?校长最?讨厌有?人浪费食物。 祝今夏不?说话,盯着盘子看半天,拿了一条塞嘴里?,肉质又干又硬,还带有?浓烈的腥味。 她皱眉,说什么鬼东西,还两百一盘。骂归骂,到底没吐出来,还是努力咀嚼,咽了下去。 时?序心情欠佳,她看出来了,电子设备没讨到,还讨了一肚子气?受。想了想,祝今夏说:“你要不?再喝点酒?” 桌上这?么多呢,虽然曲珍说送给她,但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占人便宜。 “我请。” 时?序拿了罐纯生,放手里?掂掂,说这?罐酒放超市里?,两块五,到了酒吧,二十五。 祝今夏:“我不?差钱。” 时?序笑笑,“也是。”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吗,你差钱?”她明知顾问。 “差。差了太?多年,节约惯了。”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时?序从未奢侈过。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工资是高,但也几乎尽数寄给了旺叔。那时?候旺叔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仅看顾着中心校,家?里?还养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顿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还有?交通补助,对时?序来说已经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里?人人都穷,人人都抠,没人会问他为什么。 但祝今夏问。她不?止问了,还听得很认真。 起初只是她问了,他就答,可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时?序说了两件事。 八岁那年,母亲带他来了宜波乡。 她是外来人,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长自?掏腰包资助孤儿,就带着时?序上门求助,连哭带求,最?后旺叔破格收了他这?个汉族插班生。 时?序没有?学籍,也没有?身份证明,学校虽然不?收学费,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额,他没法住校。于是母亲在附近的村镇租了个沿街的小破屋,又买了辆不?知几手的摩托车,开起来叮铃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镇上打工,晚上去学校接时?序,时?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时?间,终于有?一天,送时?序上学后,女人留了只信封给门卫,托他交给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里?装了八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张字条,字条上就一句话:你是个好人,孩子就交给你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给儿子的只言片语,那个女人凭空从时?序的人生里?消失了。 旺叔是个藏族汉子,粗糙了一辈子,四面八方打听了半个多月,没找着人。村镇上的出租屋人去楼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发现?是家?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据说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职陪酒,勉强糊口。 老板说:“看她瘦的那个样子,跟骷髅似的,喝几瓶酒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万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赔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镇上来来回回地问,可一来没有?一技之长,二来小地方工作岗位早已饱和,她始终没找到工作。 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孩子?干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学校面对这?个被抛弃的小孩,没辙,钱和字条都给时?序看了,末了摇摇头,说:“只能留下来了,凑合过吧。” 于是时?序就在校长宿舍里?住了下来。 那时?候旺叔还抱有?一点幻想,说不?定女人安顿下来,生活不?那么窘迫时?,还会回山里?接小孩。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说丢就丢?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养着吧,不?过多一张嘴而已。 但时?序不?这?样想,即便那时?候他才九岁大,他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天送他上学时?,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镇上买的新衣服、新鞋,甚至为他背上了崭新的书包。他们在镇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母亲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为他剥好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对时?序来说,这?些其他小孩司空见惯的东西,亲子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其实很奢侈,它们出现?在他人生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在得知母亲离开后,他忽然间明白了那个反常的早晨从何而来,它是母亲留下的一场美?梦。 梦只有?一次,梦都会醒。 时?序来不?及悲伤,因?为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烦恼。 母亲留下的信封里?有?八百块钱,但八百块养不?大一个小孩——时?序虽然年纪小,也算得清这?笔账,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八百块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肉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换新,生怕钱用?光了。”时?序喝了口酒,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觉得好笑。 其实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顿珠的话。 第41节 ——旺叔不?曾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时?序只吃白米饭,肉是一块也不?沾。 ——青春期窜个子,旺叔带他去买新衣服,时?序死活不?干,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缝缝补补又三年。 ——铅笔不?曾短了他,可他硬是收集同学用?剩的铅笔头,接长了继续用?。 那些过往原来都有?迹可循。顿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怔怔地听着逐渐严丝合缝的往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时?候知道旺叔不?会把你扔掉的?” “很快。第二年他找了些木板来,给我敲敲打打做了张小木床,就摆在他床边。你知道的,校长宿舍那么小,卧室放张床、摆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为了能塞下我的床,他把自?己的衣柜拆了,衣服都用?纸箱堆在床下。” “那第一年你睡哪的?” “客厅。我那时?候年纪小——”顿了顿,时?序有?些难堪地笑笑,“怕黑,怕鬼,晚上老做噩梦,总在半夜哭醒。后来他就动了心思,把我挪进卧室一块儿睡。”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旺叔不?会扔下他不?管。 后来学了数学,他又是个天才,很快就琢磨清楚那八百块早已花得一干二净,可旺叔从没提过。 “既然知道他不?会丢下你,你还那么节约?” “因?为旺叔比我还节约。”时?序平静地说,“打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买过新衣服。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像我年纪小,会长个子,他早就长定了,衣服也不?用?换了。” 堂堂一个校长,念完大学回乡建设,却比老师们过得还苦。 山里?的老师少有?编制,大部分读出来的人都选择走出大山,不?会留下。山里?招不?到人,只好面向?社会招老师,于是学校里?除了少部分正规军,更多人其实高中都没毕业。他们经过潦草的考试就进学校了,只要能认字,能算数,能把文盲教成半文盲,就算完成了小学的教学任务。 没编制的老师们工资极低,大多是附近山头的人。而旺叔明明拿着校长的工资,却过得比他们还要苦。 说这?话时?,时?序的视线停留在手里?空掉的酒罐上,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 可祝今夏却从他紧握酒罐,略微发白的指节上看出端倪。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拿起一瓶新的,啪嗒一声,替他打开易拉罐,轻轻摆在他手边,然后抽出他手里?捏得有?些变形的罐子。 时?序接过酒罐,讲了第二个故事。 在他八岁以前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歌女。那时?候城里?时?兴夜总会,母亲不?红,就是个镶边的,一整晚整晚地唱,唱到嗓子沙哑,喝到人事不?省,哇哇大吐,才能换来一张票子。 但夜总会有?规定,小费都是夜总会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打小在一个又一个场子间辗转长大,往往面孔还没认全,就又换地方了。幸运的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无一例外都对他很好,但大多时?候都醉醺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母亲有?时?候清醒,会记得他没吃饭,给几块钱让他去街上买点什么,自?己解决。有?时?候喝醉了,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又或者她自?己都忘记了人是要吃饭的。 还有?些时?候喝狠了,直接醉的人事不?省,时?序试过摇醒她,却发现?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时?序变得格外珍惜粮食。 “你恨她吗?” “恨过。”时?序说的轻松,“恨她捞偏门,恨她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她要丢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地方,偏偏丢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 心酸往事被他说成黑色幽默。 “可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操蛋,你压根没得选。” 不?是好人就有?好报,否则旺叔这?样好的人,又为什么会得阿兹海默? “路不?是她选的。她也不?想。” 时?序慢慢地回溯,手里?的那罐酒又见底了。 “后来我才想起来,八岁那年带我进山,她应该是病了,短短半年,瘦得只剩骨架……” 怎么会不?生病呢?打从他记事起,她就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唱歌,陪酒,有?时?候甚至不?知宿在哪里?。 那样混乱的生活,能长命百岁才怪。 最?后是一声淡笑,“所?以也不?恨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又做什么花大力气?去记恨?” 祝今夏坐在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想安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想起什么。 “你养过猫吗?” “自?己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 祝今夏:“我听说家?养的猫对主人有?感情,到了临死的时?候,会找个角落躲起来,不?让主人知道自?己即将离世……” 时?序知道她的意思,却反问:“你拿我妈跟猫比?” 祝今夏赶紧分辩,辩到一半,看他笑了,才反应过来,这?人故意找茬。想板起脸骂他两句,可这?会儿时?序在她眼里?就是没人疼爱的小可怜,哪还狠得下心骂。 他厌恶酒。不?喜灯红酒绿。 但为了给小孩申请电子设备,他该喝喝,该敬敬。眼下坐在对面陪她喝着劣质啤酒,说偶尔为之。 他吝啬。 从不?乱花钱。 可自?打她来支教,他该花不?该花的都没有?吝惜过。 这?一刻,祝今夏忽然想起曾经在接受师范课程时?听老师说: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是育人。 你给什么样的光,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树。如果你的光微弱又黯淡,树也会矮小又瘦弱。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树才会茁壮成长,亭亭如盖。 而今她终于完全明白这?话的含义了,因?为哪怕素未谋面,她也从时?序的身上看到了旺叔的影子。 那束光该是何等耀眼,才会长出这?样一棵树。 她很想见见旺叔,想知道更多关于时?序,关于中心校的细微末节,最?好夜再长些,酒再多些,他喝得再慢些,说得更多些。 她有?无数的问题,可最?后竟然一个也没提,他说到哪,她就听到哪。 台上的歌手还在唱歌,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 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 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第二十四章 曲终人散, 时序催祝今夏回去了。 结账时,曲珍死活不肯收酒钱,转头倒是对时序伸手, “牛肉干, 两百一盘。” 她是懂什么叫区别待遇的, 帐算得分明。 祝今夏要结账,又被时序拦住了。她也不想当着曲珍的面和他抢着买单,只说:“心意我领了, 钱你攒着给小孩买电子设备吧。” “电子设备几万一套, 不差这点?。” “……”祝今夏, “蚊子再小也是肉, 攒着花在刀刃上。” 时序抽过她的手机,不让她扫码, 自己把账结了, 才把手机还给她, “你怎么知道你不算刀刃?” 他极轻极快地看她一眼。 祝今夏一愣, 还未作反应, 人前脚结完账,后脚已?经踏出门槛,末了回头催她:“傻愣着干什么, 准备住这了?” 变脸变得还挺快。 算了,看在两百块的牛肉干份上,不跟他计较。 想到牛肉干,祝今夏肉痛:“两百块钱的东西?没吃几块,亏!” “亏什么亏, 不都在这吗?”时序神情自若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塑封袋。 “……” 他啥时候打包的? “你俩在前台拉扯给不给酒钱的时候。”时序仿佛会读心术,看穿了她的心声。 “……” 不愧是你。 “还吃吗?”他扬扬那?袋牛肉干。 祝今夏摇头, “太腥了,受不了。带回去给顿珠吧。” “行。”时序回过头去,朝酒店方向?走,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她。 夜很静,街口的银杏被风吹得叶子簌簌地掉。 祝今夏被看得一顿紧张,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了?”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耳畔。 “什么时候剪的?” “下午。” 祝今夏这才记起头发的事,下意识伸手捋捋。 山间一入夜就起风,头发在风里水草似的飘摇,早知道让tony用定型喷雾一顿狂喷了,她有些?懊恼,这会儿肯定跟鸡窝似的。 “为什么剪?” “不好看吗?” “长的更?好看。” 你们男的对黑长直是有什么执念。 祝今夏嗤笑:“tony老师说我人好看,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那?你怎么不剪光头?” “……” 第42节 “他这叫欺骗消费者,建议打12315投诉。” 祝今夏看着他,有些?失神。 酒馆里的对话像是短暂的幻觉。那?些?平实?朴素的话语,不为人知的过往,在时序的娓娓道来里,艰难岁月也显得余韵悠长。这让她觉得生活也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坎过不去。 可踏出酒馆,他们又变成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样子,没心没肺说着没营养的话。 县城小,从酒吧到酒店统共也不过几分钟脚程。 两人在酒店门口停下来。 祝今夏:“你回旅馆?” “嗯。” “是回旅馆,还是回车上?”她挑眉。 “……” 时序缓缓侧目,两人对视片刻。 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猜到,“……顿珠?” 这大嘴巴。时序:“他还说了什么?” 那?可太多了。 什么缝缝补补又三年,床单洗得像钢板,铅笔嫁接技术强,顿顿无肉心不慌…… 祝今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到嘴边却是一句:“没什么了。”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她没提别的,只问:“你准备明天?就这么去开会?” 时序低头,在车上睡了一宿,衬衫跟咸菜似的,“带了两件换洗的,在车上。” “一身酒味怎么办?” “开窗通通风,到明天?也差不多散了。” “……” 还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会因地制宜。 “上楼洗个澡再走吧。” 不等时序推辞,祝今夏把门卡递了过去。 “803,你知道的。”她摸了下肚子,“我饿了,就在楼下吃点?宵夜。你那?牛肉干味太重,我都没吃两根。” 她指指酒店旁边的烧烤店,态度不容拒绝。 “洗完下来找我。放心,我就待在店里,哪也不去,出不了事。” —— 酒店的电梯是镜面玻璃,站在其间,能够清楚看见?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眼睑下方没睡好留下的淤青,还有这身皱巴巴跟咸菜似的白?衬衫。 ……是该洗洗了。 时序的视线从镜子移开,转而凝视着手里的房卡。 明明轻薄一张,拿在手里却很有分量。 好多次吵架,顿珠总说他不把他和旺叔当家人,活得跟独家寡人似的。这话说得没错,他不爱麻烦人。 就好像这回来县城,老师们但凡有亲朋好友在城里,都会上门借住,宾馆费用能省则省。时序不是没有熟人,当年从中心校出来,初高中就在县城里读的,他有大把老同学都在这。但能在车上凑合解决,他就不会上门叨扰。 洗澡也不是难事,学校那?边,他好歹是当年远近闻名的天?才状元,如今重回故地,要用澡堂子也不过开口的事,但为什么要开口呢。 他骨子里是个懒人,怕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都站在803门口了,时序还凝视着手里菲薄的卡片。 所以,来她的房间洗漱,以他的性格更?该敬而远之才是。此刻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要不要回去? 脑子里诸多念头闪过,最后却没抵过本?能,鬼使?神差的,他抬手刷卡,在感应声后踏入了她的私人领域。 房间明明已?被打扫干净,却仿佛残留她的气息。 空气里有股森林绿植的味道,与高原的干燥迥异,那?是一种雨林里润泽芬芳的植被气息,充满清新丰润的绿意。 时序对这气味已?然熟悉,毕竟从见?到祝今夏的第一天?起,这种绿意就环绕在她周围。 和山里长大的人不同,祝今夏的身上有一种温室培育出来的气质,不论在何?种境遇里,都不放弃对细节的追求。 就好像大家都在感慨天?气热的时候,只有她在担心出了汗该上哪洗澡; 大雨天?,老师们一路狂奔回宿舍收衣服,她却在为冒雨归来鞋里进了泥沙而苦恼; 不管起多早上课,她永远一丝不乱,永远漂亮,和顶着鸡窝头匆匆忙忙跑进教室的于?小珊等人形成鲜明对比; 某天?从厨房里端午饭出来,看见?她正往一只塑料瓶里插花,问她哪来的,她兴致勃勃说学校后面的空地上采的。 一群人里,她永远鹤立鸡群。 踏进浴室,时序在洗漱台上看见?一瓶淡绿色的香水,极简的设计,上半部分透明,下半部分是纯白?色,瓶底印有香水的名字。 untitled。 无题。 他拿起来凑近鼻端,终于?闻见?了那?抹绿意的来源。 洗漱的全程都很迅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不该看的东西?一律不看,不该碰的东西?一律不碰,洗完就准备走人。 都拉开房门了,回头看见?进门时还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这会儿不知怎的散落一地。 再一抬头,窗户大开着。 估计是风吹的。 时序掉头去捡。 屋子里没有挂衣服的地方,她洗好衣物后用衣架挂在窗帘的横杆上。这会儿都干了,他捡起来顺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起初并未注意手里拿的是什么,直到拿起第三件,他一怔,触电般松手,小小一件散落在地。 柔软的蕾丝质地…… 时序蓦地别开头,明明房间里就他一人,却好像有谁目睹了这一幕。 在捡与不捡之间犹豫片刻,他最终站起身来,没再碰地上的东西?。 说出去谁信,三十三的大男人,被个内衣臊得老脸通红。 转头倒是看见?床头柜上的零食,她似乎吃了不少,时序定了定心神,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她来支教一场,照顾好她就是全部。 两人在楼下烧烤店碰头。 桌上就摆了碟花毛一体,祝今夏没怎么动,骨碟里只有几颗花生壳。 扫一眼,时序就懂了。这哪里是饿了想吃宵夜,分明就是故意找借口给他一个洗漱的机会。 他坐下来,拈了颗花生。 “再加点?菜?”祝今夏询问。 “不用了。” 烧烤店里人声鼎沸,油烟滚滚,唯有他们俩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整盘花生毛豆。 后来祝今夏回到房间,看见?了椅子上地上的衣物,也没多想,心道大概是风吹的,有的吹在地上,有的落在椅子上了。 ……就是不知道时序看见?没。 看见?又怎样呢? 她把衣服,连同那?点?若有似无的尴尬一并收起来。 山长水远,终有归期。 —— 隔天?下午,时序开完会,开车来酒店接人。 祝今夏来回跑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拎到大堂,最后一包一包往卡车后面放。 时序粗略一看,光文?具就有三大包,别的还有生活用品。 “你这是准备回学校开小卖部?” 祝今夏没理会他的揶揄,只张望了下,“其他人呢?” “中午邮政的车去牛咱镇,捎了几个回去。还有几个昨天?自己回了。” “顿珠呢?” “坐邮政的车回去了,下午学生返校,总得有人看着。” 祝今夏把东西?都放好了,正准备坐进车里,被时序叫住。 “不急,先吃晚饭。” 回学校要开三个多小时,到了都晚上了,得先填饱肚子。 他带她去了附近一条街,街道窄小,琳琅满目的饭馆。 “能吃辣吧?” “能。” 时序带她进了家川菜馆。 “他家的火爆腰花和烧鳝鱼是一绝。” “两绝。”祝今夏揪语病,“还数学老师呢。” “是我不严谨了。”时序从善如流,“语文?老师说的是。” 第43节 餐馆很小,生意倒好,还没到下午六点?,人已?坐得七七八八,好在上菜速度够快。 两大盆菜,触目所及全是鲜椒,辣得人天?灵盖直冒烟,但入口鲜香爽辣,十分开胃。 祝今夏扒拉了两大碗饭。 时序比她先吃完,靠在椅背上懒洋洋说:“不着急,你慢慢吃。” 话刚说完,店外又来了一行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认出时序,叫了声时校长。时序回头,祝今夏敏感地察觉到,只一瞬间,他已?然没了先前懒洋洋的模样。 时序管人叫书记,客套而疏离地打了个招呼,没有要介绍祝今夏的意思。 那?位书记也不在意,挥手让人先进包间,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笑眯眯打量祝今夏,“这位美女是?” 时序神情冷淡,答:“支教老师。”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中心校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支教老师?”书记显然很感兴趣,自我介绍道,“我叫多吉,是宜波乡的乡委书记。” 握手后,他知道了祝今夏的名字,赞不绝口,说人如其名。 多吉书记看起来很和气,一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会儿说时序不地道,学校里来了这么好看的老师,居然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一会儿张罗着要给祝今夏接风洗尘。 时序刚才还说不着急,慢慢吃,这会儿不知为何?忽然加快速度,三两句话就起身去结账了。 在他结账时,多吉拿出手机加了祝今夏的微信。 “祝老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要是生活和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一定给你安排妥当。” 祝今夏笑着道谢,和时序吹着风回车上了。 酒足饭饱,心情也好,她一会儿说那?个书记倒是没什么架子,人还挺好,一会儿夸晚饭好吃。 见?她一脸满足,时序也不想泼凉水,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最后只说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大概从认识他起,他就总把她当做温室里的花朵对待,祝今夏已?经习惯他事事叮咛了,所以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至于?多吉,她也只当个插曲,很快抛在脑后。 三小时的车程一晃而过,到学校了。 天?已?经黑了,操场上有学生在奔跑,时序叫来几个高年级男生,把东西?从车上搬下来。 “你又用童工!”祝今夏压低声音。 “那?不然你自己搬?” 扫了眼那?堆小山似的东西?,祝今夏立马妥协,欣然加入雇佣童工的行列。 能派上用场,孩子们高兴极了。 在她指挥下,这几袋搬进办公室,那?几袋搬到她宿舍,大家扛着东西?一溜烟跑了。 时序转头才注意到车上还有个东西?。 这是拿漏了? 黑色塑料袋沉甸甸的,他充当最后一个搬运工,拎起来问祝今夏:“这袋放哪?” 祝今夏笑了,说:“这袋给你。” 时序一怔,还没来得及看袋子里是什么,就听见?她飞快地扔下一句“买了就得用,别放着浪费了啊”,然后头也不回朝宿舍走去。 低头打开袋子,他一怔。 一套崭新的蚕丝床品。 第二十五章 当晚, 时?序找上了门,手里拎着那套床品。 宿舍里,祝今夏刚用电热水壶烧水洗完头, 正擦头发, 听见敲门声, 停下动作问?:“谁啊?” “是我。” 听出时?序的声音,她用毛巾裹好湿漉漉的头,素面朝天来开门。 时序也在宿舍里抹过澡了, 换了身衣服, 头发还?有些润。 他发质硬, 祝今夏偶尔开玩笑说他像个刺猬, 头发跟钢针似的根根立起?,此刻它们?却显露出难得的温驯, 放下身段, 尽数臣服。 ……也不是尽数, 至少脑门上有一撮硬骨头这会?儿已?经?跃跃欲试, 一枝红杏出墙来了。 这也让时?序少了几分冷峻, 破天荒显得良善可?欺。 祝今夏没忍住弯起?嘴角,结果视线下移,见时?序拎着她买的床品, 笑意骤减,立马关门。 “退货免谈!” 门没合上,时?序眼疾手快,给他单手抵住了。 “不是退货。” 祝今夏松手,从门缝里一脸警惕盯着他。 “换货行?不行??” “不行?!”她又要关门。 奈何时?序力?气大, 门还?是给他推开了。 “我一大老粗,用不上这么好的。”时?序朝屋里努下巴, “这个你用,换下来的那套给我,我洗了接着用,怎么样?” “不怎么样。”祝今夏又好气又好笑,抱臂站在原地,冷哼一声,“你当我这淘宝呢,七天无理由退换?要实在不想用,你就扔了吧。” “……” 无功而返。 时?序躺回床上,闭眼半天没睡着,最后起?身,站在客厅盯着桌上那套床品。 银灰色的桑蚕丝光华流转,记忆也倒流回多年?前。 他想起?九岁的那个夏天屡屡做噩梦的自己?,某天下课归来,旺叔拉着他的手往卧室走,说进去看看。 时?序推开卧室门,赫然发现房间里少了个大衣柜,多了张小木床,床上是崭新的床单被套。 以旺叔的家境当然负担不起?桑蚕丝,所以它们?只是普通棉布,唯有颜色与祝今夏买的相同,灰中带银。 昨晚在酒馆喝酒时?,他提过一嘴,当时?酒精上头,很多话没过脑,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没想到祝今夏记住了,明明很多细节,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时?序低头凝视片刻,还?是进屋换上。 那晚,九岁的时?序睡在崭新的小木床上,终于没有再做噩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是夜,三十三岁的时?序合上眼,梦见了九岁的小木床。 —— 星期一的语文?课上,祝今夏评讲作文?。 点评之前,她问?大家觉得自己?写得好不好——异口同声的回答:“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 祝今夏笑了,“这么看来,还?是有一点好。” 前排学生好奇发问?:“哪点好?” “好在有自知之明。” 孩子们?哄堂大笑。 祝今夏并没有批评大家,写的不好不要紧,要个个都?是奇才,还?要老师干嘛?但针对一些同学段落雷同的现象,她还?是客观讲了两句。 “才旦,你和扎西?德荣是双胞胎吗?” “不是。” “哦,我看你们?俩都?想当小卖部部长,连想进的货都?一模一样,还?以为你俩是孪生兄弟呢,有心灵感应。”祝今夏挑挑眉,“原来不是啊?” 有人笑,有人脸红。 第二排边上有个小男生笑得最高兴,大牙都?豁出来了,冷不丁被点名。 “丁真根呷。” 他吓一跳,笑容僵在脸上,“到!” “你给大家念念你的作文?。” 小男孩面颊上本就有高原红,乍一听祝今夏的话,浅红立马变深红,迅速扩散开来。他站起?来,开始磕磕巴巴念起?那篇《假如我是秦始皇》。 念到他想当暴君,底下有人偷笑。 再到有人不听话,他就要把人架起?来用火烤,还?要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样黑时?,全?班都?笑起?来。 念不下去了…… 丁真根呷脸上红得快滴血,求助似的望向祝今夏。 祝今夏忍俊不禁,清清嗓子,接过作文?本,把剩下的部分念完了。只是她一边念,孩子们?一边笑,气氛不像语文?课,倒像是她在讲相声。 念完了,她也不点评好与不好,反而让大家挨个说说。 起?初没人应声,再三鼓励下,才有人小声说:“这是法治社会?,不能烤人……” 又是一阵笑,气氛活跃些了,说话的人也多了。 “秦始皇不是昏君,他统一了六国!” “以暴制暴是不对的。” 起?初是反对的声音,祝今夏温和点头,问?:“那有没有什么写得好的地方??”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 “他用了很多成语!” “还?有典故!” “他知道很多历史常识!” 第44节 “想象力?特别?丰富!” 丁真根呷还?站在座位上,先前脸红是因为羞赧,脸都?快埋到胸前了,这会?儿还?是脸红,但头倒是慢慢抬起?来了。大家每夸一句,他的眼神就更亮一点。 最后,祝今夏送了他一套县城带回来的文?具,还?宣布说今后每周都?会?评选出优秀周记,奖励文?具和书。 在小孩们?歆羡的目光里,丁真根呷捧着战利品回到座位上,骄傲得像只小公鸡。 祝今夏点头:“很好,有秦始皇那味儿了。” 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正好,祝今夏趁热打铁问?:“大家平时?做梦吗?” “做!” “都?做些什么梦?” “我梦见我会?飞!” “梦见变形金刚!” “梦见我开火箭去太空了!” “梦见我家小鸡生了只小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跨物种了。” 哄堂大笑里,祝今夏也笑了。 她说她也做梦,最大胆的一个,是独自周游世界。她梦见自己?去珠穆朗玛峰,吹凛冽的风;去乞力?马扎罗,看终年?不化的雪;横跨加勒比,看一望无际的海;站在尼加拉大瀑布前,听水声浩荡。 她从网上找来许多图,每说一处就放一张。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最后祝今夏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词:梦想。 她说,既然大家的梦都?这么丰富多彩,为什么落在纸上,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 所谓梦想,先有梦,才敢想。 万籁俱寂里,有孩子小声发问?:“所以祝老师,你后来去了那些地方?吗?” 祝今夏一怔,随即笑笑,说:“还?没有,但我已?经?出发了。” “你去了哪里?” 她认真地回答说:“我站在了这里。” 跨过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在遇见珠穆朗玛峰和乞力?马扎罗之前,她先跨过了金沙江,看见了贡嘎雪山。 不,准确说来,她是掉进了金沙江。 听她说起?和宜波乡的初遇,孩子们?又是一阵笑。说来奇怪,那时?候看上去滑稽又惨兮兮的场景,而今回想起?来也显得诙谐有趣。 祝今夏想了想,在黑板上又写下一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虽然来到这里是个意外,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她以为的避难所其实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崭新的,更广阔庞大的新天地。 她在鼓励孩子的同时?,也鼓舞了自己?。 隔了一周,网上预订的书到了。时?序抽空,骑摩托去牛咱镇的邮政局取回来,满满两大箱。 祝今夏找出《中国通史》,把丁真根呷叫去办公室。 送书之前,还?是很有师长模样,她语重心长问?小朋友:“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想游手好闲。” “……” 祝今夏噎住,想想又问?:“那除了游手好闲,还?想做点什么?” 丁真根呷也仔细想想,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没别?的了。” “……” “你再想想,为了有朝一日游手好闲,我们?是不是先要努力?工作,攒下足够的资本,才有资格游手好闲?” 在祝今夏的努力?引导下,丁真根呷总算勉强同意,退休之后再游手好闲。 祝今夏这才拿出那本书,摸摸小男孩的脑袋,鼓励他朝着自己?的兴趣勇敢前行?,为了实现梦想,早日游手好闲,我们?首先要勤勉!要废寝忘食!要博览群书! 送出去的是书,打出去的是鸡血。 结果没过两天,时?序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投诉。 藏语老师:“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上课看杂书!” 生活老师:“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晚上不睡觉,打着手电筒看杂书!” 课间操:“校长,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不做操,躲在教室里看杂书!” 时?序:“……” 现在的老师,学生看个书而已?,这点小事也要来找他。 时?序一一把人打发了。当天下午,轮到他给五年?级上数学课,看着第二排角落里那个明目张胆开小差的人,时?序桌子都?敲烂了,没用。那颗脑袋还?是趁他不备,一次又一次重新埋下去。 最后他把书没收了。 “祝老师。”晚饭过后,时?序把书拍在桌上,面无表情说,“五年?级的丁真根呷不认真听讲,数学课上看杂书。”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周三上午, 两辆面包车停在学校门口,车上下来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校园。 正值课间操时分, 孩子们都在操场上, 见状操也不认真做了, 纷纷扭头看热闹。 “谁啊?” 窃窃私语中,祝今夏也从一楼的大教师办公室探出头来,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于小珊跟着往外看, 噌的一下站起来, “……好像是乡里的领导。” 外间, 时序和他们碰上了头, 没?说两句,就让顿珠过?去, 帮着众人一箱箱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为首的中年男人没?动手, 一边笑一边在时序的陪同下走?过?来。 祝今夏定睛一看, 认出来了, 这不是前几天在县城遇见的那个乡委书记吗? 叫什?么来着? 什?么吉? 不待她多想,书记抬眼也看见她了,学校本来就小, 一堆人里?就她白的发光,相当醒目。男人笑眯眯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祝老师,又见面?了!” 还挺自?来熟…… 祝今夏下意识侧身躲开了, 忙说书记好?。 “叫我多吉就行。” 对,是多吉。 祝今夏笑:“多吉书记。” 多吉是代表乡政府给学校送福利来的, 沉甸甸的箱子里?有牛奶,有面?包。祝今夏问是有什?么庆典活动吗,对方笑道?:“乡政府关心祖国未来的花朵,隔三差五会?送些东西?来。” 很官方的措辞。 干部们在清点物品,老师们在维持秩序,时序身为校长,两头忙活,抽空回头看了眼,看见多吉坐在走?廊里?躲阴凉,笑吟吟和祝今夏说着话。 他眉头一皱。 “校长,麻烦你在这签个字。” “校长?” 时序回头,刚签完字,又有老师来说,三年级有个小孩拉肚子了。 紧接着又是分发东西?。 时序顾不上走?廊了。 走?廊里?,多吉在和祝今夏寒暄,问她来自?哪里?,过?得习不习惯,有什?么难处。 祝今夏说一切都好?。 “学校里?环境单纯,是好?,就是地方小,成天待着难免无聊。”多吉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说,“一会?儿发完东西?,我要带干部们去附近的几个山头访贫困户,祝老师,你要不要一起去?” 祝今夏一愣,“不会?影响你们工作吗?” 多吉笑道?:“不会?。你难得来藏区,也没?下过?乡,正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说乡里?响应国家号召,好?多年前就开始扶贫,如今已?经初见成效,实现了全面?脱贫。今天干部们不止会?去各家慰问探访,还会?在藏家用餐。 “一起来吧,你来这么久,还没?体验过?我们的藏家风情。”一番官方措辞后,多吉热情邀请。 操场的干部们都挂着乡政府的工作牌,穿白衬衣、黑西?裤,看上去干净体面?。 多吉又笑得一派和气。 更重要的是,前几天还在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祝今夏心头一动。 牛奶面?包发到尾声时,时序被于小珊叫走?了。三年级的小孩腹泻不止,他得亲自?去看看,然后打电话通知家长。 等他处理好?一切,再回来时,操场上已?经人去楼空,学生回教学楼上课,乡委干部也早走?了。 时序四下环顾,走?廊里?已?经没?有多吉和祝今夏的人影。 找了一圈没?找着人,她的课表是他亲自?排的,背都背得下来,今天上完第?一二节课她就没?课了,人呢? 忙活半天,手机也没?带身上,时序快步走?进办公室,拿起手机一看,一堆未接和微信。 祝今夏:人呢?刚才还在操场上。 祝今夏:电话也不接。 祝今夏:我下午没?课,和多吉书记他们一起去乡里?访贫困户了,吃过?晚饭再回来,听说他们要办篝火晚会?,还要跳锅庄。 祝今夏:午饭和晚饭不用等我,书记说会?把我送回学校的。 第45节 时序心里?一沉,拔腿往外走?。 刚巧于小珊从外面?进来,两人撞个正着。 “咦,校长你在这儿啊,刚才祝老师到处找你呢。” 脚下一顿。 “……她让我帮她说一声,她跟多吉书记……哎,校长?” 于小珊话没?说完,时序已?经冲出校门,可惜空地上早已?没?了面?包车的影子。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好?日头。 —— 中心校在一线天的山谷里?,两边都是高山。 车刚往上开,手机信号就只?剩下两格,还时有时无。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道?上,路窄且险。祝今夏坐在靠前一辆,多吉开车,她坐在副驾驶。 座位也是多吉安排的,尽管她再三推辞,多吉一句话,没?人敢让她挤后排。 车上放着高亢的藏语歌,音量开的极大,除了祝今夏,好?像没?人觉得耳朵不适,她不好?意思提意见,只?能?揉揉耳膜,祈祷听力不会?受损。 起初有些尴尬,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同处一个密闭空间里?,难免束手束脚。 好?在多吉和气,给大家介绍她,又引荐了后座的干事们,一路说说宜波乡的特产,指指沿途都有什?么景致,祝今夏也没?那么紧绷了。 从绵水来学校一路都是国道?,路况还算好?,如今上山就不同了。山路坑坑洼洼,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路窄不说,道?旁还没?有护栏。 祝今夏坐在副驾,侧头就是万丈深渊,每转过?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多吉看她一路紧握扶手,满脸紧张,笑道?:“放心吧祝老师,这路我开了大半辈子,就是闭着眼开都不会?出错。” “我胆小,您还是睁着眼开比较好?。” 祝今夏生硬地笑,弯道?有多陡,笑得就有多勉强。 开了一会?儿,多吉招呼后排的女生:“花花,来支华子。” 叫花花的姑娘是汉族人,一路上都紧跟在多吉身边,看着年纪比祝今夏还小,才下乡不久,但已?经能?熟稔地抽出烟来,先在自?己嘴里?点着,然后送到多吉嘴边。 多吉含住,“花花点的烟就是不一样,甜的。” 哄笑声里?,花花佯装生气,娇滴滴叫了声书记。 祝今夏微微一顿,移开视线,低头看手机。车都开到半山腰了,她才收到时序早就发出的消息。 时序:注意安全,保持联络。有事直接打电话。 她回复:知道?了,不用担心。 下一句:能?有什?么事? 消息发了好?多次才发出去。 那头的时序站在操场上,顶着太阳暴晒也不知道?热,等半天等来一句“能?有什?么事”,心头更烦了。 能?有什?么事? 不怕一万,就他妈怕万一。 宿舍三楼的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来,顿珠喊他:“哥,还不回来做饭啊?” 时序面?色阴沉沉的,站那没?动,也不知道?在想啥。 顿珠又喊:“祝老师呢?让她上来看我做青稞饼啊,她不是说想学一手吗?” 喊半天没?人理。 “时序,叫你呢,你聋了啊?” 时序终于回头,大老远的一个眼刀杀过?来,顿珠脖子一短,缩回窗里?。 “靠,来大姨爹了吗,怎么这个脸色……” 时序拿着手机,消息打打删删,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多吉不是好?人。 你不该跟他去的。 你现在在哪,我接你回来。 …… 最后发出去的,却是一句“玩开心,早点回来,有事立马联系我”。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那么多乡干部在,多吉能?干什?么? 她也反复跟他说过?了,她是成年人,有自?主行动能?力,他实在不该像对待小学生一样限制她出行。 想归想,到底还是一整天的坐立不安。 —— 车越往上开,视线越开阔。 天蓝的惊人,偶有飞鸟掠过?,像鱼游深海。祝今夏望着窗外,头发被山风吹得烈烈飞扬,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多吉问她,来山里?教书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祝今夏想了想,想起一件事来。 “我们班上有两个男生,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一个成绩很好?,另一个每回考试都吊车尾。昨天我把成绩差的叫去办公室,说你看人家成绩那么好?,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肯定不带你玩。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了?” “他说:不可能?,跟我玩还想出人头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趣事,班上有个男孩子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睡觉,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祝今夏把人叫来,苦口婆心谈理想,说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如何实现理想呢? 男孩子抠抠脑门,说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 男孩子笑得一脸淳朴,说:“我的理想是不学习。” 祝今夏:“……” 说起这些,她哭笑不得,大家倒是被逗乐了,欢声笑语不断。 车一路往上开,距离天幕越来越近。 半山腰上,他们抵达第?一站。 藏区的村庄不同于祝今夏记忆里?的农村,首先是路边晃悠的动物。藏香猪黑黑瘦瘦,好?几只?团成一团睡大头觉。村口有小牛晒太阳,摇着尾巴牟牟叫,眼神清澈如一汪泉。 高原氧气稀薄,植被低矮,连动物也被缩放了一般,比平原地区小一大圈。 祝今夏停下拍照,被多吉亲热地拉住,“走?啊祝老师,进去喝茶。” 男人的手粗壮有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抓握的位置太靠上,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胸。 祝今夏下意识抽手,猛地后退一步,多吉似乎也愣住了,连忙解释说台阶太陡,他想拉她一把。 “没?事,我自?己爬。”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感?到异样,第?一次是在车上,叫花花的姑娘给多吉点烟时,多吉的那句玩笑话。 万万没?有想到,令人不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起初是在村民?家吃午饭,脱贫户虽已?脱贫,但离富裕还差得远,即便在政府的帮助下修建起漂亮的两层小楼,屋子内部也还是一览无余的拮据。为了迎接干部们的到来,主人家杀鸡宰牛,末了,客人们大吃大喝,他们只?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祝今夏问:“他们不坐下来一起吃吗?” 多吉满不在乎:“他们的任务就是招待好?我们的贵客。”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个响指,要立在一旁的主人家出列,给贵客唱支歌。祝今夏再三推拒,多吉却习以?为常地说:“你别客气啊祝老师,我们这都是这个习惯,有客人远道?而来,我们藏家儿女必须表示欢迎。” 那你怎么不站起来唱呢? ——祝今夏看着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管歌声是因何而起,曲毕,她还是热烈鼓掌。强权是丑陋的,但歌声是美丽的。 多吉还是笑得和蔼可亲,但在祝今夏眼里?,已?经与和气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多吉想展示权威,抑或他素来就这样作威作福。 起初还和下属们有说有笑,某一刻忽然发问,让人说出村子的人数,男女比例,去年总收入……干部们面?面?相觑,忙翻笔记本,一一回答。 多吉不依不饶,说下次县里?的领导,州里?的领导来,问起这些,难道?你们也翻笔记本? 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命令所有人交罚款,一人五百。 和祝今夏同车的男青年解释说:“这个数据一直是春云在统计,她今天生病没?来——” 打断他的是多吉面?前的茶杯。 “还狡辩!” 男青年下意识歪头,茶杯沿着耳朵飞过?去,磕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表情一僵,在场人也都没?了声音。偌大的客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窗外主人家养的鸡倒是扯着嗓子嘶鸣,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多吉怒道?:“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问三不知,连最基本的人口比例都报不出来。今天是我在这,要换成上头来人,我看你们都别想干了!” 他在藏语和汉语间切换自?如,最后扔下一句“一人一千”,这句祝今夏听懂了。原以?为是危言耸听,没?想到他一拍桌,“现在!立马交钱!” 所有人窸窸窣窣从包里?掏现金,一人一千,厚厚一摞放在多吉面?前。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无人置喙,看来这种私下罚款的场景由?来已?久,大家做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多吉把钱揣进包里?,短短几秒又变了脸,重挂上和煦的笑容,侧头关切询问:“祝老师,没?吓到吧?” 祝今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是小惩小戒……茶呢?”多吉边说边伸手,伸到一半发现茶杯给他摔了,稍显尴尬。 一旁隐身许久的男主人赶忙递上新茶杯,又是倒茶又是道?歉,转头就呵斥妻子没?眼色。妻子点头哈腰,惶恐地拾捡地上的碎片。 第46节 主人家不会?说汉语,但并不妨碍祝今夏理解。 多吉在众人面?前逞完威风,心里?舒坦了,很快又笑成先前一团和气的样子,一会?儿就说起笑来,又招呼祝今夏吃饭。 “尝尝,祝老师,这是我们的藏香猪,肉质跟外面?的不一样。” “这是酥油,来一块,可以?干吃,也可以?放茶里?泡开了吃。” “哎,怎么了?太腥了吃不下去?哈哈哈,阿布,去,给祝老师弄杯热水来,漱漱口。” 多吉从祝今夏手里?拿过?咬了一口的酥油,神情自?然地接着吃。 祝今夏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叫她犯恶心。 多吉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众人的应对能?力也相当出色,挨骂时诚惶诚恐,罚完款就云淡风轻。 一桌子好?酒好?菜,多吉言笑晏晏,众人谈天说地,主人家殷勤备至,窗外是蓝天白云,时有鸡鸣。 地上的碎瓷片被打扫干净后,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祝今夏抬头,看见偌大的藏式客厅里?,墙壁五彩斑斓,一整面?墙都是主人家的手绘。来时她还拍过?照,得知夫妻俩甚至小学都没?毕业,不由?暗自?感?慨民?族文化的瑰丽,藏族人民?仿佛对色彩的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感?知。 可如今再看,满墙艳丽却显得光怪陆离。 吃过?饭,他们也不急着走?,多吉让人收拾好?桌子,拿来扑克,男人们玩起了炸金花。 祝今夏是女人,即便来者是客,多吉也没?有让她参与其中的意思,只?招呼她歇一歇,午休后再去下一个村子。 且不提不认路,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上来,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独自?走?回去。 一屋喧哗,她索性走?到院子里?透气。 同车的两个姑娘,花花和小张,在帮女主人洗碗,她上前询问要不要帮忙。隔着窗户,多吉的大嗓门如期而至:“花花,照顾好?祝老师,可不兴让贵客动手啊!” 祝今夏回头,隔着窗户看见多吉笑出一脸褶子,而男主人还跟侍从一样伺候着屋里?那堆,时不时端茶递水,说几句恭维的话。十来个人坐在长条桌上,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摞厚厚的钞票。 她知道?宜波乡穷,一路听到看到的,都是赤贫。也因此?,那一摞摞粉色钞票便显得更加刺眼。 花花笑着说:“祝老师,你站远点儿,别让水啊油啊溅到身上了。” 祝今夏回过?神来,和她们说话,问她们是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康定的,小张是天泉的。”花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多了几分稚气,没?了领导在旁,她也活泼些,言谈举止不似之前那么老练,“我们都是年初才下乡来的。” “去年刚毕业?” “嗯嗯。” 天泉和康定离省城更近,虽是藏区,但比宜波乡发达不少。 “怎么想起到宜波来?”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花花的笑里?有些惆怅,“没?得选啊,干部都要下乡,家里?又没?关系,当然是分到哪就是哪了。” 还是小张乐观,“没?事,待两年就能?调走?,到时候就不用往深山老林里?走?了。” “再怎么走?,还不是在山里?打转?这地方有哪不是深山老林?”花花望向祝今夏,眼里?不无羡慕,“祝老师,省城是什?么样子?你跟我们说说吧,我还没?见过?呢。” 祝今夏无从说起。 高原日照充足,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五彩斑斓的花,鲜活的生命寂静地盛放在深山之中,也不管有没?有路人驻足。 冷不丁有人拍她肩膀。 “祝老师,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多吉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他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片牦牛肉干,亲昵地喂到祝今夏嘴边,“尝尝,主人家自?己晒的。” 祝今夏下意识别过?脸去。 “谢谢,午饭吃得很饱。” 多吉也不以?为意,一条喂给花花,一条喂给小张,喂完还一手搂一个姑娘,笑问:“好?不好?吃?”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那两只?粗糙黝黑的手上,一只?搭在小张肩膀,一只?环住花花的腰。 两个姑娘没?有挣扎,反而异口同声笑起来,脆生生说好?吃。 多吉轻轻拍了下花花的屁股,“好?好?洗碗,洗了进来陪我打牌,你不在,都没?人给我点烟了。” 花花姿态娴熟地避让开来,娇嗔道?:“别挤我啊书记,这儿这么大个水池子呢,挤下去可怎么办?” “哈哈,挤下去就洗个澡啊。你不知道?,我搓澡是一绝,咱仨一起——”余光看见祝今夏,多吉笑得更高兴了,挤眉弄眼,“加上祝老师,我给你们搓背!” 祝今夏一言不发,两个姑娘倒是和多吉一起笑得开心。女主人不通汉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好?笨拙地陪笑。 至少看上去,还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多吉刷完存在感?又离开了,祝今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花花:“你刚才说你多大了来着?” “二十三。” 才二十三。 祝今夏沉默不语,侧头看着院外漫山遍野的花。 苦寒之地,花开得也未免太早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官僚主义, 祝今夏见得不算多。 高校虽也免不了职场上那一套,但?她一不在行政岗,二不像理工科的教授们要接项目、对接甲方, 身为人文社科教师, 又是如今地位尴尬、略显鸡肋的英语专业, 她只需要上好课、做好科研即可。 虽也时常被学院里开不完的会、领导们说不完的方针政策烦一烦,但?课上面对的是二十?岁的热血青年,课后打交道的是英语史上的文学巨匠, 总的来说, 生活待她不薄, 精神世界尚算丰富。 头一次领略这样扑面而来的官僚主义作?风, 实在叫人……别开生面。 山上稀薄的不止空气,还有人与人之间?那层体面的纱。 祝今夏站在院子一隅, 忽觉手?机一震。 低头一看, 好几条消息涌进?来, 都不是即时消息。 进?村后虽有信号了, 但?总在一两格间?跳探戈, 时序断断续续发来的消息赶在一块儿抵达了。 这会儿在哪? 到村子里了? 吃饭了吗? 最后一条。 时序:祝今夏? 消息与消息间?有几分钟到几十?分钟的时间?差,最新一条是刚刚发的。 祝今夏赶紧回复:山上信号不行,这会儿才收到。 消息一直在转圈, 也不知发没发出?去,下一秒,时序的电话倒是打来了。 “为什么不回消息?” 不等她回答,下一句接踵而至,“人没事?” 这语气…… 祝今夏微微一愣, “能有什么事?” “……”那头默了默,语气缓和了些, “一直不回消息,我以为……” 以为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等来一句:“你吃饭了吗?” 怎么没头没脑的。 祝今夏从耳畔拿开手?机看了眼,但?其实多此一举,因为号码需要确认,但?声?音不会错。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和谁通话,只是这并不像时序。 “你急着?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那头短暂地停顿了下。 “不是。”时序斟酌措辞,“我是担心?多吉,你不了解他,他——” “是个色情狂?” 身为临时语文老师,祝今夏好心?替他从中华词库里筛选出?最精准的那一个。 “……” 时序随即意识到什么,声?音都紧绷起来,“怎么,他对你——?” “没有。”祝今夏瞄了眼正在水池边上洗碗的姑娘们,默不作?声?站远了些,走到院子另一边,“是同车的两个小?姑娘,才刚毕业下乡……” 她停在篱笆边上讲沿途见闻。声?音压得?很低。 午后日?头毒辣,好在头顶有棵大树,枝繁叶茂,把太阳遮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地细碎的光影。 林叶晃动间?,祝今夏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学生时代正与好友窃窃私语,讨论八卦。 对于多吉的所?作?所?为,时序似乎并不诧异,祝今夏忍不住问:“你早就知道他有这种癖好?” “嗯。” “那你不告诉我?”祝今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由着?我跟他跑出?来,也不拦着?点?” 只听那头一声?冷笑,“拦着?点?怎么拦?学生拉肚子,我就去了两分钟,回头你人都在山上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时序的火气就上来了。 “祝今夏,我有没有说过山里治安不好?” “说过,可是——” “可是你长?了腿,是成年人,有自主行为能力,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把她说过的话全都还给她。 “……” 词穷。 第47节 “我能怎么拦着??把你腿砍了?” 太阳真大。脸都给她晒红了。 祝今夏拼命扇风,把话题岔开:“所?以大家都知道多吉是个流氓啊?” 时序就算了,其他老师可是看着?她和多吉走的,也没人跟她提一嘴。 祝今夏心?里不好受。 好在时序说:“他们没怎么接触过多吉。” 又舒坦了。 不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去县城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还有去年年底,学校里有个女老师……” 时序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女老师怎么了?” “……” “说说。”她催促。 “没什么好说的,年初就调走了,你也没见过。” “没见过才好说啊,这样你也不算背后说人坏话。” 什么歪理。 山里日?子乏味,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风浪。 时序深谙缄口?不言的道理,可架不住祝今夏一个劲追问。 “……刚毕业的新老师,分来学校没两周,给多吉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时序轻哂,笑里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讥讽,“然后他就带着?左臂右膀们前呼后拥地来了,一个巴掌一颗糖,先给学生发文具,再给老师们下马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新老师。” 倒是和今天午餐时一样。祝今夏心?想。先和大家打成一片,叫人受宠若惊,然后突如其来大发雷霆,叫人晕头转向。 跟训狗似的。 转念一想,她又乐了。 “合着?今天早上他来送牛奶送面包啥的,是因为我?” 时序虽也这样想,但?嘴上说的却是,“祝今夏,脸大是病,得?治。” 好奇心?切,祝今夏选择不和他计较,“后来呢?”她低声?追问。 “后来又这么跑了两趟,就把人唬住了。” 乡政府离学校不远,步行不过十?分钟。学校对孩子严加管束,却并不限制老师出?行。也许是她深夜外出?,又或许是他天黑后留宿。时序不得?而知。 等他知道时,那老师的肚子已经大了。 寒冬腊月,水龙头都结冰的季节,他被深夜的一通电话吵醒,那头有人在哭,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里夹杂着?混乱的呼救。 “校长?……” “校长?,救救我……” 时序赶到女厕所?时,只看见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女人,和她身下触目惊心?的血泊。 山里没有医院,打120,等救护车从县城赶来,至少也要三小?时,来回这么一趟,人早没了。 时序想叫人帮忙,却被她拉住裤脚。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上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奄奄一息求他不要告诉别人。 “叫人知道,我活不了……” 时序石化了两秒,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冲出?厕所?。 老李的车就在外面空地上,他把人放在车边,头也不回朝修车铺跑,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车钥匙。 人送到县医院时,已经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 时序站在手?术室外等到天亮,那盏红灯才熄灭。 医生把人推出?来时,白单下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他当时的心?跳。 “她……” “人没事。”医生摘了口?罩,说好在送来的及时,命保住了,“你是小?孩的父亲?” 他略一迟疑,医生只当是默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她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要么生,要么早点打,拖到四个多月还药流,不要命了?” “再晚到一会儿,也别送手?术室了,直接去殡仪馆吧。” 孩子没了。 时序下意识看向尚在昏迷中的人,她安安静静躺在手?术床上,眉眼稚嫩,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是在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譬如说多吉频频来校的举动,譬如说家境贫寒的女孩一反常态的花枝招展。 又或许他也是帮凶之一,毕竟为了展示权威,多吉不断给学校送物资,而他只看到了眼前的花团锦簇,从未深思背后的用意。 祝今夏沉默地听到最后,听见电话那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时序也不矫情,“这是她的个人选择。” 都是成年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只是校长?,又不是她的家长?。更何况她从不曾向他求救,直到最后一刻。 祝今夏抬头,看见水池边上的花花和小?张,碗已经洗完了,她们正坐在台阶上玩水。不知是谁先捧了掬水朝另一方泼去,你来我往,很快就变成了打水仗。 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年纪,她们和故事里的女老师别无二致。 此刻坐在水池边上,快乐也像孩童一样简单。 可在车里给多吉点烟时,花花也曾游刃有余。被多吉揽住肩膀说荤段子,她们也只是娇笑,并不反抗。 权势是什么?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回过神来,祝今夏听见耳边极轻极快地掠过一句:“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点发现,及时干预,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只是那时候,时序自己也焦头烂额。 “我才刚回山里,学校里一团乱麻,旺叔病着?,顿珠不服管教,州里又要解散学校……”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火烧眉毛。 “……没顾得?上去关注老师们的私人生活。” “腿长?在她身上,你关注有什么用?”发觉气氛太低迷,祝今夏及时叫停,“我问你啊时序,你现在这校长?当的,比去年游刃有余了吧?” “算是。” “还不是一样叫我给多吉拐跑了?”她理直气壮。 时序给她噎得?一顿。 “所?以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你防是防不住的。”祝今夏不紧不慢笑了两声?,“连我这么漂亮的,眼珠子黏住就挪不开的,都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拐走,那些没我引人注目的,拐走不要太容易。” 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一声?轻哂。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厚就厚吧。 祝今夏松口?气,好歹他笑了不是? 只是—— “为什么不把多吉的言行公之于众?” “你以为是谁把多吉提起来的?”时序声?色平静,说的话却像巨石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气,“祝今夏,山里足够团结,自上而下的沆瀣一气。赶走豺狼,又来了虎豹,不过是杯水车薪。” 第二十八章 屋内的牌局何?时结束, 全看多吉何时赢得盆满钵满。 就在祝今夏怀疑此行是不?是就要耗在这没完没了的炸金花里时,牌局终于结束,这还多亏大?家知情识趣, 输得够快。 多吉心满意足收手了, 他们?才动身去接下来的两个村子。 看着桌上那堆“金山银山”, 祝今夏总算明白多吉为什么背着只瘪瘪的空腰包出门了,这叫先见之明。来时是空包袱,走时已经鼓鼓囊囊。 面包车继续往上开, 山风呼啸, 流云浮动, 距离苍穹似乎只剩咫尺之遥。 沿途, 多吉还是肆无忌惮,主打一个左拥右抱、打情骂俏, 花花和小张也很配合, 你来我往, 跟武侠小说里过招似的, 默契十足。 祝今夏看得眼睛疼, 科技日新月异,怎么就没人发?明个手动屏蔽功能在眼皮子上呢。 好在多吉对她倒还算得上客气?,毕竟她初来乍到, 又不?接茬,多吉也不?好硬来。 男女之间,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 这也与时序的判断吻合—— “当着这么多人,他也干不?出什么来, 顶多逞逞威风。你早去?早回,以后不?要再和他打交道就是。” 赶着去?上下午第一节 数学课, 只能潦草结束。在那通电话结尾,他还说:“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定时报平安吧。” 挂了电话,祝今夏才想起来,发?消息问他:定时是多久啊? 时序:每隔十分钟? 隔你妹啊。 祝今夏笑骂了一句,收起手机没理他了。 第48节 抛开多吉这个人,此行还是值得的。 她在第二个村子里看见了当地独特?的蜜蜂养殖,村民?们?把木桶打横放置,请来蜂后,蜜蜂们?便成群结队赶来筑巢。 桶子是明黄色的,又在繁花之间,配上湛蓝的天与金色的地,祝今夏都怀疑下一秒画面里是不?是该蹦出个小熊惟尼来。 结果惟|尼没来,多吉来了。 “祝老?师,你来尝尝。” 他管主人家?要了一罐今年的新蜜,用手沾了点,示意祝今夏张嘴。 粗滚滚的手指从半空朝她袭来,祝今夏灵活地躲开了。 “您别?客气?,我自己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在他的地盘。祝今夏也不?欲当众驳他面子,只避让开来,自己伸手沾了点蜜尝。 花蜜清甜可口?,带着旷野花香,确实和从前吃过的截然不?同。 在多吉的示意下,主人家?拿出了好几罐蜜,其中一罐送给?了祝今夏。 “拿着吧,远来是客,一点心意。” 多吉收起礼来毫不?手软,明明刚才介绍这户人家?时,他还说过主人家?有残疾,这些年全靠养蜂过活。而就祝今夏所见,院子里也不?过七八只蜂桶,根本无法量产。 那几罐蜜大?概是今年最?好的收成了,否则也不?敢拿出来招呼多吉。 这算什么,借花献佛? 祝今夏找个了空隙拉住花花问价格,临走前,默不?作声塞了八百块在主人家?手里。主人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被?祝今夏阻止了。 她怕动静闹大?,又招来多吉的注意,万一他不?许主人家?收钱,或是自己笑纳了,那就功亏一篑。 在第三个村子里,祝今夏还偶遇了“熟人”。 准确说来,是看见了熟人的照片。 在某个肉眼可见一贫如洗的家?里,奖状挂了满墙,她仔细一看,全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诸如此类的表彰。 电视机上有张全家?福,夫妻俩搂着三个小孩,但?奖状得主就一个:丁真甲措。 巧了,她的班上也有个叫丁真甲措的小男孩。 祝今夏特?意凑近看,认出来了,还真是同一个人。 她记得丁真甲措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他成绩很好,字迹工整,第二是他长得很好看,小小的内双剪成雨燕的尾,人虽不?爱说话,但?抬眼垂眸间,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造物主追着喂饭吃。 侧头看看那对父母,夫妻俩不?会说汉语,全程冲她尬笑,笑得那叫一个憨厚。 这算什么,基因突变? 祝今夏兴致勃勃指着照片里的小男孩说:“这是我们?班的孩子!” 万万没想到男主人一听,顿时拉下脸来,噼里啪啦开始说藏语。 她懵了,望向一旁的多吉。 “他说他儿子本来成绩很好的,都怪你们?学校新来的校长,有事没事带他儿子去?浙江出差,说是见世面,结果小孩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书也读不?进去?,人也不?爱说话了。” 祝今夏:“……” 她立马想起时序曾经说过,班上有两个孩子同他一起去?浙江出了趟差,回来后就有些抑郁,做什么都没劲。 后来他们?在屋子里待了多久,丁真甲措的父亲就念了多久。他还很会挑对象,知道不?能对着乡领导念,便一个劲追着祝今夏念。 有没有搞错,我只是个支教老?师啊! 祝今夏落荒而逃。 跑出院子,她义?愤填膺给?时序发?消息:看你造的孽! 时序:? 听完她的控诉,时序:他念他的,反正你也听不?懂。 就是因为听不?懂,才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祝今夏回头,许是山间风大?,宅子门窗紧闭,但?挡住的却不?止是风,还有人的思想和视野。 她想为时序辩驳,明明是他费劲唇舌才争取来的机会,最?后却被?人误解,被?人怨怼,可话到嘴边却被?风吹散。 最?后只发?出一句:你不?懂,语言不?通,感觉自己在去?西天取经。 要不?怎么一路被?人追着念藏经。 —— 暮色四合。 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山岚后,山风也失去?了温度。 在又一户人家?用完晚餐后,祝今夏看看时间,礼貌提出要回学校。 多吉不?答应。 他推开木窗,与风一同涌入的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藏歌。 “听听,那边广场上就要跳锅庄了。”他一脸陶醉,跟着鼓点拍起手来,“祝老?师,你得去?看看,我教你跳锅庄!” “不?了,明天还有课,我得回去?准备。” “那不?成。” 祝今夏还没推辞几句,多吉就拉下脸来,回头骂下头的人不?会安排,时间都给?耽误了。 他骂的口?沫横飞,刚才还吃喝尽兴的大?家?立马就垂下头去?,夹着尾巴不?吭气?了。 又是惯用招数。 祝今夏很快明白,只要她不?松口?,他就能一直骂下去?。 多吉越骂越厉害,身旁的花花求救似的拉她手,拼命使眼色,四面八方也全是求救讯号。 假如眼神有力?度——祝今夏静默而坐,心道这他妈都快给?她射成筛子了。 最?终还是没办法。 “就留半小时。”她郑重地看看时间,要多吉答应她,“九点钟,九点我必须下山。” 主要是多吉不?松口?,没人敢开车载她下山,她又不?会飞。 多吉一口?答应了,脸变得那叫一个快,前一秒还如丧考妣,后一秒就欢天喜地,招呼众人往村活动室去?。 前呼后拥之下,刚才的插曲好像又没发?生过,众人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沮丧。 绝了。 听说川剧变脸都要花上不?知多少年的苦功夫才能练成,没想到山里无师自通了。 村活动室有两间教室大?小,室外有个小广场,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放了两只老?式音响,中间竖起高高的柴堆,火光冲天。 走近了,藏歌震耳欲聋。 锅庄,全名藏族广场舞。村民?们?穿着民?族服饰,手拉手绕着火堆跳起舞来。多吉伸手来拉,被?祝今夏灵活躲过。她没给?他机会,一手拉住花花,一手拉住小张。 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跳了没两首歌,多吉累了,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吆喝众人进屋休息。 活动室里,条桌围成长方形,众人坐成一圈,桌上摆满酒肉。 多吉依然把祝今夏带在身边,转头要她喝酒。 那酒是藏族特?色,用猪肉熬的,杯子上端浮着厚厚一层油脂,酒香四溢。 祝今夏不?喝。 于是又是老?三样。 ——你们?怎么熬的酒?人祝老?师都喝不?下去?,就是你们?招待不?周! ——全都给?我认错。 ——祝老?师不?喝酒,我就一直骂。 场面又一次僵住。 祝今夏都快气?笑了,且不?提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人猪八戒好歹也会三十二变,合着到您这真就一成不?变。 时序说错了,强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多吉这德行,看起来就是渴死鬼投胎。 祝今夏坚称自己酒精过敏,不?肯再退让。 有本事您就骂,不?嫌累就骂一宿。 爱谁谁。 多吉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使眼色让村民?来敬酒。 来的是个八旬阿婆,面上沟壑纵横,走路都颤颤巍巍。多吉不?叫她走,她就端着酒杯一直抖,抖得祝今夏心都碎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祝今夏一把夺过酒,侧头问多吉:“书记,都说我酒精过敏了,还要我喝。是这桌上的菜不?好吃吗,您非要吃席?” 多吉给?她噎得脸都僵了。 这山上没人敢驳他面子,他说要吃猪肉,看上哪一头,就没人敢留它到天明。谁也不?能例外。 多吉脸上红光满面,也不?知是酒喝的,还是气?生的,他凑过来轻声细语问她:“祝老?师,你和时校长关系不?错吧?” 祝今夏一顿,抬眼看他凑近的脸。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中心校其实早该撤了?” “你是城里来的,看不?起乡干部也正常,但?山里跟你们?那不?一样,有时候我说一句话,宜波乡就得变天。” 他还是笑,笑得一脸和煦。 “时序不?是一直想要电子屏吗?被?上头压了一整年,唉,上头经费紧啊,他不?明白,他就是喝死了也没用。” 那张脸,满脸横肉都在颤动。 “别?说电子屏了,学校撤不?撤,也就我一张考核表的事。” 他捧住祝今夏的双手,将那杯酒推到她嘴边,含笑问:“祝老?师,这酒你是喝还是不?喝啊?” 第49节 —— 要是袁风在场,必然喜闻乐见。 他和祝今夏二十九年交情,熟知她字典里每一个字,那是正着翻倒着翻,翻个百八十遍,也绝对找不?出“低头”二字。 那会儿在家?属区,她就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有人欺凌弱小,她提起凳子就上,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过,头破血流也没在怕。但?轮到隔壁小胖子班长丢了班费,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就能一咬牙摔了小猪存钱罐,把攒了一整年的早饭钱掏出来给?他。 那时候流行山地车,祝今夏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一辆,可车太贵,她也不?想为难祝奶奶,便把每日的早餐钱都省下来,饿了一年肚子。 不?过呢,那时候不?止流行山地车,还流行武侠小说,武林中人讲究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袁风首当其冲,也深受其害,不?得不?把早饭分她一半。 饿也饿不?死,吃也吃不?饱,袁风心里那个苦。 所以他也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祝今夏早点攒够山地车的钱,这样他也能吃个饱饭不?是? 看见祝今夏砸了存钱罐,把钱给?班长时,袁风眼睛都直了。 不?是,合着他一整年忍饥挨饿,每天上午课间操后肚子就开始咕咕叫,是给?丢三落四的班长攒班费来着? 以及,难不?成还要再饿一年??? 可祝今夏拉着袁风去?班长家?看了,人父亲早逝,母亲开了个米铺,娘儿俩每天扛着十斤二十斤的米袋子爬家?属区的楼,一天要爬个几十趟。 她还把小胖子的手往他跟前凑,说你俩比比。 袁风就看了一眼,不?吭声了。 谁家?六年级小孩满手老?茧啊?看着都悲催。 得了,饿就饿吧,再饿一年也不?会死。 总之,祝今夏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 而今,面对多吉这赤裸裸的威胁,她不?怒反笑。 多吉要是继续骂人,她难免同情在场各位,这杯酒喝了也罢,可他明晃晃地骑到她头上来了。 那双手又热又肥大?,将她覆在其中,还趁机暧昧不?清地摩挲两下。 祝今夏抽手而出,退后一步,当着在场众人,把酒往多吉面前洒了个半圆,就跟洒在坟头似的,嘴角一勾,俏皮地笑道:“敬您。” 外头广场上的音响还震耳欲聋地嘶鸣着,藏乐欢快嘹亮。 屋内众人却像哑了一样,鸦雀无声。 哪怕村民?们?不?通汉语,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文化与文化中总有相通之处,这一手敬酒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多吉脸上。 多吉瞠目结舌,气?血上涌,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 反了天了。 他霍得举起手来,只是巴掌还没落下去?,一个瘦小的人影挤到了祝今夏面前。 是花花。 她一把端起桌上的酒壶。 “书记,祝老?师酒精过敏,我帮她喝吧。” 不?待多吉说话,也不?等祝今夏反应,花花端起酒壶,仰头大?口?往下灌。酒太烈了,她这么灌难免呛到,晶莹的液体沿着嘴角往下流,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她仍在吞咽。 祝今夏惊呆了。 “花花——” 见女孩呛得眼角都浸出泪来,她欲伸手去?拉,小张却在身后拉她,压低的声音央求:“让她喝吧祝老?师,书记发?不?出火,大?家?今晚都别?想好过……” 她抬眼一看,果然,所有人都诚惶诚恐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多吉。 村民?们?杀鸡宰牛,将家?底悉数奉上,为的不?过是多吉手里的津贴。他松松手,指头缝里漏点钱,大?家?能吃饱一整年。 而今他动怒了,他们?都怕得不?行,怕他不?发?钱了,怕他苛责,也许还怕他罚款。 那八旬阿婆吓得浑身发?颤,抖如糠筛,站都站不?稳。 又来了。 又是这样。 祝今夏受得了大?刀阔斧的针对,却无法忍受花花的眼泪、小张的哀求,以及在场所有人的惶恐。 她清楚知道这就是多吉处心积虑织的网,只要拂袖而出,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与她再不?相干。 可脚像是生了根。 年轻的女孩还在为她喝酒,村民?们?战战兢兢望着她,祝今夏终于拉住花花,一把夺过酒壶。 “书记,刚才是我手抖,把酒洒了。”她一字一顿说完,把剩下半壶都干了。 酒是烈酒,火却是从心底烧起来的。 她把空酒壶倒过来,低头给?多吉道歉。脖子垂下去?好半天,多吉终于笑了。 他扶起她,说:“早这么乖多好?” 摸了把她细腻白皙的手,多吉心头也火起,但?此火非彼火。 城里的女人是不?一样。 小张赶紧挤过来,一手拉花花,一手拉祝今夏,笑道:“书记,我想去?上厕所,喝这么多,祝老?师和花花要一起吗?” 也不?管祝今夏点没点头,多吉脸色有多难看,她硬生生把两人拉走了。 外间山风四起,温度奇低,吹得人打起冷战来。屋内烧着炕,燃着炉子,人人举杯相劝,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第二十九章 “你明知道书记那酒是要祝老师喝, 你喝有什么用?” “我这不是怕他下不来台,咱们谁都不?好过吗。” “那你看他下台了吗?咱们谁又好过了吗?” “我,我哪知道——哇!” 活动室后?面的菜地上?, 花花吐得哇哇的, 小张跑回去拿纸, 又回来替她擦脸,回头想起祝今夏也喝了半壶,扭头问, “祝老师, 你——” “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 就见人已经躺那边田埂上?了, 四仰八叉的。 小张:“……” 她松开花花,又忙不?迭去拉地上?的人, “祝老师, 晚上?冷, 不?能?躺这?儿睡!” 祝今夏以手盖脸, 说了句什么, 小张没听清。 “你说什么?” 她把脸凑近了些,才听见那句:“我难受……” “那酒度数高,我们都不?敢轻易喝, 你一口气灌了半壶,怎么可能?不?难受?”小张努力拉她,“你先起来,先起来啊。要?不?跟花花一样,在菜地里抠出来?抠出来就不?难受了。” 祝今夏把眼睛闭上?了。任她如何拉, 如何劝,就一动不?动躺着, 一点声音都没有,吓得小张脸都白了。 要?进去求救吗?让书记知道了,那不?是正中下怀,会不?会反倒害了祝老师? 可只?靠她和花花——小张抬头看了眼还在路边跪着大吐特吐的人——她连花花都处理不?了,要?怎么把祝老师安然无恙送下山? 小张急得满头汗。 慌乱之中看见地上?有东西在发亮,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祝今夏的手机。也不?知是她一直握在手里,还是不?小心从外套口袋里滑落,此刻躺在田埂上?,嗡嗡振动个不?停。除却活动室外的火光,亮起的屏幕便是唯一的光源。 小张拿起来,看见了来电显示: 宜波中心校校长时?序 简直如获大赦。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喂?” 听筒里出现?的第一句是脏话。 小张稍微有点懵,又喂了一声。 通了? 电话打半天没人接,时?序都已经冲出校门准备上?山了,边走还在边继续拨,不?知第几遍,总算有人接听了。 再一听声音…… 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是谁?”他声音紧绷,“祝今夏呢?” …… 挂断电话,小张低头才发现?,祝今夏已经睁开眼了,直勾勾地望着夜空,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活动室里出来个人,大着嗓门儿喊:“张群?林娇华?人呢?” 小张赶忙应声:“在,在后?面田埂上?!” “书记让你们回来了!” “等一下,花花还在吐,吐干净了就回!” 那人又说了几句,搓着手进屋了,山上?的夜太冷了,风又硬,简直像是要?把人头盖骨都掀起来。 三个女孩就在这?冷冰冰的田埂上?,吐的吐,躺的趟,没一个急着回去。 等到花花吐得差不?多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祝今夏旁边,问小张:“她咋样?” 小张欲哭无泪:“不?知道啊,也不?理我,刚才闭着眼睛像昏过去了,这?会儿好歹把眼睛睁开了。” 地上?的人闻言,强忍住反胃,擦把脸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天旋地转的。” 刚才是睁眼就犯恶心,连话都不?敢说,只?能?闭着眼睛缓缓,这?会儿总算好些了。 花花也笑,说:“那你酒量还可以啊,我平常得陪酒,喝那酒半壶都够呛,你这?半壶下去居然还没吐。” 说完又劝祝今夏吐一吐,她经验丰富,知道怎么样能?减轻身体负担。 第50节 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已经深谙游戏规则了。 姑娘们外出久不?归,多吉又让人来问。几个年轻干事脚下打着晃,用手机打光一路循来,说要?扶她们回去。 祝今夏头重脚轻,神智却无比清明,她撑着小张自己站起来,“我能?走。” 她侧头看小张,小张点点头,把花花也拉过来,一人一边扶住祝今夏,一同回到了活动室外。 屋内依然人声鼎沸,隔着窗户能?清楚看见,此刻已经到了村民献艺环节。多吉坐在上?首,抚掌击节,长桌围成的空地上?,满面风霜的老人沉声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谣。 祝今夏定定地站在门外,像看一幕荒诞剧。 短暂的失神后?,她拿出手机给时?序打电话。 几乎刚刚拨出去,电话就接通了。 “我马上?到。” 耳边传来时?序的声音,混合着呼啸的风声,发动机轰鸣声。 祝今夏的大脑有些迟钝,来不?及反应,下意识问:“……到哪?” 然后?才意识到听筒里传来的噪音,对面不?像是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 “你现?在在哪?” 喝醉酒也尚有本能?在。 “……你来找我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小心翼翼,祝今夏屏住呼吸。 时?序没说话,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可声音是流动的,否则该如何解释那狂野的风声,喧嚣的轰鸣? 动静越来越大,由远而近,竟仿佛近在咫尺,从听筒里跑了出来。 直到祝今夏抬起头来,看见漆黑的旷野上?不?知打哪冒出一束白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混沌,也劈开她不?甚清明的大脑。 刺眼的白光后?,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时?序和他的黑色摩托。 他停下车,摘了头盔,大步流星走向她。 祝今夏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直到他停在面前,手机还贴在耳边忘了放下。 顶着山风一路骑来,时?序头发凌乱,面色冷峻,身上?穿着她落水那天借给她的皮夹克,眉头紧蹙,仿佛随时?准备夹死一只?路过的苍蝇。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又想问“你怎么才来”,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又想问“这?大晚上?的骑摩托车上?山你不?冷吗”。 太多话想说,反而卡在嘴边,无从说起。 最后?居然是时?序先开口,他上?下打量她,只?问了两个字:“还好?” 祝今夏点头。 “走吗?”还是两个字。 祝今夏再点头。他把皮衣脱下来,往她肩上?一披,动作不?太温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单粗暴。 衣服搭肩上?,他又用力朝前一勒,差点没给人勒断气。 祝今夏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往他身上?栽,好在撑了把他的肩膀,稳住了身形。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龇牙咧嘴揉后?颈,“时?序!” 时?序用眼神询问:? “就不?能?轻点吗?你以为你是套马的汉子!?” “……” 到这?一刻,时?序狂跳的心才总算平复下来。 还有闲心开玩笑,看来是没受啥委屈。 他侧头,看了眼旁边的两人,问:“张群?” 小张赶忙点头:“我!我是张群!” “多谢照顾。”时?序冲她点头示意,眉头稍微松开了些,扫了眼窗内的光景,立马又锁死了,“多吉那边,麻烦你代为转达,人我带走了,感?谢他今天当这?个东道主。”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结合说话人冷冰冰的语气和神情,小张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这?是货真价实的道谢。 时?序长得本来就不?温和,五官和眉眼都极为锋利,如今站在这?黑漆漆的夜里,语带讥诮,像把刚刚出鞘的刀。 小张不?敢拦着他,又怕多吉追究,只?能?急切地劝他:“别啊,别代为转达,来都来了,校长你亲自跟书记说吧!” 就这?么把人放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多吉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她。 时?序言简意赅:“不?了。”带着祝今夏就要?走。 小张哪敢让他们走,赶忙去拉祝今夏,央求道:“祝老师,你这?样我不?好做,你就进去跟书记道个别吧,好歹今天大家?一起玩了一天……” 祝今夏回头,窗内一派虚假的繁荣。 酒也喝了,乱象也看了,还进去干什么?嫌多吉便宜占得还不?够多吗? 她这?一天已经为了无关紧要?的群众们低了很?多次头,如今不?想再送上?门去当待宰的羊。 何况。 祝今夏回头看看时?序,这?人身姿笔直站在那,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但如今天又没塌,凭什么让他弯这?腰? 她不?愿意让时?序进去受气。 祝今夏挣开小张的手,轻巧而不?失力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只?管告诉多吉,是我执意要?走,你没留住我。” 她步伐轻快地跳下门口的台阶,可惜想象总是过于美好。 换往常,纵身一跃也就一跃了,尽显少女心。而今酒醉后?,脚软得像个皮皮虾,一蹦跶,整个人往地上?栽。 好在时?序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拉她…… 没拉住。 祝今夏扑通一声磕在地上?,先是膝盖着地,紧接着是脑门,最后?的造型是五体投地。 等她眼冒金星,被人拉起来,就看见时?序黑漆漆的眼眸。 “行为艺术?” “……” 顾不?得膝盖额头传来的剧痛,祝今夏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往摩托车走,只?要?她不?回头,尴尬的就不?是她。 小张和花花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听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传来的后?续对话—— 时?序不?断纠正她:“走直线。” 然后?是祝今夏的反驳:“我要?能?走直线我要?你搀着?” 花花犹豫道:“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小张咬咬牙,电话是她打的,人是她叫来的,这?锅她背定了,想到多吉的手段,不?成,不?能?这?样。 她扭头进屋,穿过人群,蹲在多吉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多吉脸色一变,酒杯砰的一声磕在桌上?,刚刚斟满的酒洒出不?少。小张不?敢说话,赶忙拿纸替他擦手。 多吉一脸不?耐烦,推开她,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时?序算个什么东西?把他给我叫回来!” 左手边坐的男青年一路都跟着多吉,和他关系最亲,这?会儿迟疑了下,凑过来说:“书记,那可不?是旺叔,是时?序啊。” 他们都知道,中心校不?算什么,老校长也不?算什么,曾经多吉还不?是书记呢,只?是个干事,都能?给那群人脸色看。 可即便后?来成了书记,他也不?能?像对旺叔一样对时?序。 整个山里,从宜波乡到县城,没有人不?知道时?序。 那个天才少年横空出世?时?,他们都听过他的名字,昔日不?过是个在藏区受尽欺凌的汉族孤儿罢了,谁知道他会一路走出大山,甚至成为传奇呢? 起初不?过是头脑聪明,会读书,在区区一个破小学里考出了全洲最好的成绩。 后?来他跳级,自学教?材,连老师都跟不?上?他的学习速度。 他参加竞赛,从数学到物?理,创下了山区学子从未有过的记录,打败了一众大城市里含着金汤匙出生?、受高等教?育资源长大的孩子。 多吉等人只?知道他后?来似乎进了清华,再后?来留在北京,还得过什么最年轻的学者?称号,新闻上?、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 很?多细枝末节,听的时?候并不?懂,所?以听完也就忘了,可并不?妨碍时?序成为他们眼中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存在。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事,旺叔老了病了,中心校要?垮了,时?序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大山就是这?么冷峻无情,不?管多厉害的人,只?要?进了山,就会与世?隔绝。群山遮掩下,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一身本领也似乎成了无用功。 多吉犹记得第一次见时?序,心里也在打鼓。 即便时?序比他年轻多了,穿着简单的白衫黑裤,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权势镶边的痕迹。他站在学校大门口,随意地冲多吉点点头,叫了声书记。 多吉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去应对,按理说是个新来的校长,他该神情倨傲给个下马威的,可时?序的态度却仿佛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又或者?他从来没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只?犹豫了一下,多吉就错过了机会,他没能?拿出以往的嚣张气焰,反倒觉得矮了一头。 人和人的初接触很?重要?,高下立现?后?,多吉就一直矮下去了,哪怕后?来他再摆架子,也总觉得底气不?足。时?序并没有说过什么,可看他的眼神总让人不?舒服,仿佛带着淡淡的嘲弄。 也许是传说太甚,未知的才是最强大的,多吉对时?序有种莫名的畏惧感?。 他不?明白时?序哪来的底气,明明一无所?有,就是个穷校长罢了,而自己却需要?顶着书记的头衔才敢扯虎皮画大旗。 难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长期处在想打压又不?敢打压的态度里,多吉也心有不?甘,他不?肯承认自己怕时?序。 尤其是,去年年底和新来的女老师搅在一起后?,这?事似乎被时?序知道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打不?通那女人的电话,去到学校也不?见她的踪影。 他去办公室找时?序,闲话家?常般问起女人的去向,时?序只?轻描淡写说:“我帮她写了推荐信,申请了换所?学校教?书。” 多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总觉得时?序抬头看他时?,眼神似乎格外冷,他甚至从中看出了嘲弄与鄙夷。 最后?多吉落荒而逃,跑了之后?才想起来,时?序凭什么擅自调动教?职人员?又是如何做到仅凭一封推荐信就把人送去新去处的?他知道自己和那女人的事了?他会把这?事捅出来吗? 后?来,多吉隔三差五给学校送些东西,以乡政府的名义。 他想试探时?序的态度,弄清时?序究竟知道多少,可这?人就跟那些年山里有关于他的传说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物?资,时?序照单全收,态度却模棱两可,看不?出任何端倪。 多吉是个聪明人,可惜没读过多少书,常年浸淫官场,自认大家?都会遵循同一套法则。后?来见时?序迟迟没有动作,才渐渐放下心来,毕竟如果知道那件事,怎么可能?不?拿出来换点好处呢?他不?是要?电子设备吗,要?真知道什么,这?不?应该来跟他交换条件? 第51节 那就是不?知情。 多吉放下心来,决定把时?序抛诸脑后?,大不?了不?刁难也不?哄着,相敬如宾嘛。宜波乡多个学校不?多,还方便他跟上?头要?好处。 可如今时?序自己找上?门来,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人接走了。 酒意一浓,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多吉冷笑,他又没做什么,好心好意带人上?山观光,管吃管喝,要?时?序多事? 这?么多人看着呢,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给脸不?要?脸。 “不?过一个穷酸校长,真牛逼,真能?耐,能?从北京灰溜溜夹着尾巴回来?回来了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来我这?逞威风。” 他掀桌而起,在场人又一次鸦雀无声。 身边的年轻干事脑子还算清醒,赶忙上?去拦,被喝多酒的多吉一把推开,“到底他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 越拦越上?头,多吉风风火火踏出门,身后?几人赶紧跟上?,簇拥着他去算账。 第三十章 空地上, 时序递了个头盔过来。 祝今夏眼神发?楞,直勾勾盯着他怀里那个,“我要黑的。” “白的怎么了?” “白的不吉利。” “……” 喝多了就是事儿逼。 时序面无表情把黑的塞给?她, 自己戴上白的, “上车。” 半天没动静。 回头一看, 祝今夏正跟头盔较劲。 城里来的公主大概没坐过摩托,也没戴过头盔,并不了解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突发?事故时最大限度保障生命安全, 所?以讲究一个?严丝合缝卡人脑袋上。 “太?小了。”戴了几次都没戴进去, 祝今夏脸都气红了, “这什么破头盔!” “是你头太?大。” 时序拿过头盔, 往她脑门上用力一筐。 咚,进去了。还伴随着一声嗷。 但她顾不得痛, 在?意的却是, “你胡说, 我头哪里大了!?” “你上不上车的?” 很快, 公主又跟摩托车干上了。摩托高, 她腿软,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 时序耐心告罄,下车把人强行架上去。 “祝今夏, 我有没有叫你别喝酒?” 酒鬼坐上了摩托,头盔上下摆动,有种滑稽的可爱。 时序笑?不出来。他是真不明白,难道中午那通电话?说得还不够多吗?已经有个?闹出人命来的前车之鉴了,她居然还敢喝多吉的酒。 晚自习后, 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发?消息, 起初她还回挺快,后来就不回了,最后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时序一遍一遍打过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接通,居然是个?女干事,说祝今夏醉得人事不省。 赶来的路上,时序又一次想起那个?夜晚,年?轻的女老师躺在?血泊里,面?如金纸。只是这一次,画面?里的人变成?了祝今夏…… 仿佛有人给?了他一拳,重重打在?心脏处,他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好在?。 好在?没事。 他把人架在?摩托上,确定她坐稳了,自己才翻身骑上去。 刚发?动引擎,活动室里就冲出一群人来,为?首的大喊一声:“时序!” 时序回头,眼神在?半空和多吉碰个?正着。 身后的祝今夏一听这声音,酒都醒了一半,推他一把,“快走!” 时序单脚支地,没动。 “校长,你人都来了,怎么不跟书记打声招呼呢?”有人打圆场。 “是啊,见了领导多少打个?招呼嘛。” “快下来,喝一杯再走!” 多吉腆着肚子,派头十足,指着时序:“你下来!不许就这么把人带走,人祝老师喝得正高兴呢,哪有说带走就带走的!” 帮腔者甚众。 时序淡道:“她喝多了,不打扰书记雅兴。” “她喝多了,那就你喝。” “我还要骑车,不能酒驾。” 给?脸不要脸。 多吉不耐烦了,盛气凌人指使身边人:“去,把校长请进来喝酒。”再看时序,“规矩不能坏。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然不许走!” 不等人靠近,摩托前灯骤亮,白光刺得众人都眯了眯眼。 轰鸣声里,时序跟没听见似的,掉头就走。 “时序!” “时序你回来!” 多吉的咆哮紧随其后。“你那破学校还想不想开?了?!” 摩托一个?急刹。时序回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多吉笑?笑?,“叫你下来喝酒,喝上三杯才准走。” 时序眯眼,“我要是不喝呢?” “不喝?我记得去年?州里就提过,宜波中心校该关了,要不是我挡在?前头……”多吉冷笑?,“旺叔今年?多大了?六十五了吧。辛苦经营一辈子,你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学校关门?”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多吉才跟想起什么似的,点?头,“哦对?,他还老年?痴呆,指不定没两?年?了。” 再看时序,他笑?起来,“你忍心让老校长死不瞑目?”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时序就掉转车头,径直朝他冲来。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白光晃瞎了众人的眼。 多吉吓得连连退后,身边的人也作鸟兽散。 紧要关头,大家都明哲保身,没人还记得领导至上原则。 慌乱中,多吉被身后的台阶绊倒,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见白光逼近,退无可退。 车后座,祝今夏大叫时序,死死攥住他的腰,下意识闭上眼。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车停了。 轰鸣声戛然而止。 等她再睁眼,车头只差没停在?多吉脸上。 车头是没有,但拳头有。 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拉下车,没等她踉踉跄跄稳住身形,前头的人已经冲了上去,一拳将多吉揍得趴地不起。 “你再说一句?” 多吉被打懵了,一摸脸,发?觉鼻血都涌出来了,捂着脸又惊又怒,“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时序的眼神不带一点?温度,冷到极点?,蹲下|身来像是看条狗,“要不是嫌脏手,早他妈揍你了。” 他鲜少说脏话?,一是教养使然,二是身居校长之位,要注意形象,怕带坏小孩。如今难得骂一句,祝今夏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时序一靠近,多吉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下,“你就不怕我把学校关了?!” “行啊,你关。撤校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到时候跟州教育局汇报,就说——”时序揪着他的衣领,俯身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为?了避免十里八乡的年?轻女教师再遭乡委书记的毒手,保护师生生命安全,学校还是早日关门大吉为?好。” 多吉一惊:“你,你说什么?” 时序看他片刻,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梁雨衫。你不记得她了?” 一瞬间,多吉的瞳孔都紧缩了,但他强装镇定。“梁雨衫?她不是年?初就去别的学校教书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人都已经走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空穴来风。 多吉稳下心,冷笑?:“我一没强|奸,二没谋财害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拿这个?威胁我?” 时序看他片刻,“在?你眼里,只有大人的命才是命,小孩的不是?” “小孩?”多吉愣住了,“什么小孩?” “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梁雨衫在?学校的厕所?药流,大出血,送去县医院抢救到天亮。医生说再迟一步,一尸两?命。” “……” 以多吉和时序为?圆心,半径五米内,就只有祝今夏离得最近。山上风大,再加上他们声音刻意压低,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对?话?的尾声。 最后是时序松开?手。 “多吉,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有妻儿?,你们藏族人信佛,就是自己不怕报应,也好歹顾及家人。” 都转身了,目光接触到祝今夏,他又回头冷道:“还有,别来招惹她,也别招惹中心校。” —— 第52节 山风像未开?刃的刀,刀刀割在?身上。 即便穿着时序的皮衣,祝今夏仍然打起冷战来,头盔刚戴上时还显得闷热,这会儿?倒成?了保护伞。 夜很黑,车灯是沿途唯一的光。 路这样险,风这样大,她也没什么好纠结了,紧紧抓住时序的腰。 只是这路—— 祝今夏愣了愣,“不回学校吗?” “你说什么?” 风太?大了,听不清。 “我说——”她大声喊,“我们不回学校吗?!” “不回。” 车灯照不亮大山,只照亮前方一小段路,远处山与天的分界线融为?一体,近处树影幢幢,在?风里凄凉地悲鸣。 起初是在?下山,经过某个?岔道口时,时序忽然转弯,又开?始爬坡,朝山的另一边驶去。 视野里很快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车停在?一栋两?层高的藏寨前。 时序摘下头盔,“太?晚了,在?这住一晚,我们明早下山。” “这是哪?”祝今夏又和头盔杠上了。 时序伸手,拔萝卜似的,噗的一声把头盔摘下来。 “你轻点?!”她又吃痛地叫了声。 房子里很快亮起了灯,有人推开?门,看见时序,眼睛一亮,穿过小院一路跑来。 ……是个?姑娘。 她穿着灰蓝色藏袍,扎了两?根粗粗的辫子,大概是起得仓促,随手披的袍子还散着,看见时序又惊又喜,手舞足蹈的。 祝今夏考究地看着她,手舞足蹈?有这么高兴? 再看眼时序,莫非小哥哥又有烂桃花了? 时序没看出祝今夏的心理波动,替两?人介绍:“洛绒札姆。祝今夏。” “……” 就说个?名字,介绍了跟没介绍也没差。 祝今夏还想多问,时序已经拉开?院门,抬腿走了进去,“旺叔的家。”他声色平静地扔下一颗雷。 祝今夏一愣。 第三十一章 屋内点了盏小小的油灯, 旺叔已?经睡下。 洛绒札姆像条小尾巴,一路跟着时序,两人全程不说话?, 只比划手势。祝今夏猜测, 大概是怕吵醒老人家。 她定睛看?两人比划, 奈何看?不懂一点,偏偏他俩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默契十足。 她别开眼, 不去看?了。 没想到两人一边比划, 一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祝今夏坐在炕上?发懵……这是把她给忘了吗? 藏式客厅四面都环绕着长长的炕, 炕上?铺着色彩浓郁的织物, 白天可以?盘腿坐在上?面,夜里也能当床睡。 她一边犹豫是追上?去, 还是坐在这继续等, 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四周。 除去长几和炕, 家里并无多余的摆设,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旺叔好?歹做了几十年的校长, 家中境况竟与她今日拜访的贫困户相去无几。 愣了会儿神,两人又?下来了,一人抱着床枕被, 原来是拿留宿用品去了。 祝今夏暗中打量叫洛绒札姆的藏族姑娘。 时序不爱聊自己,就连旺叔也只提过几次,更没提过洛绒札姆。 祝今夏看?不出她的年纪。 来到山里,她就对年龄失去了判断力。山里日照强,人的肤色也更深, 顶着健康的高原红,再穿戴上?色彩鲜艳的衣物配饰, 会显得成熟很多。 进屋时祝今夏跟她打招呼,洛绒札姆也只是笑笑,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跟着时序楼上?楼下地?跑了。 他们忙前忙后,她想帮忙,被时序一句“喝多了就老实坐着”给喝止住了。只得讪讪地?盘腿坐在一旁,看?那?两人抖被子,铺炕。 “……” 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对她就是冷冰冰的拒绝与命令,对人家就是轻言细语,默契十足。 “拉过去一点。” “听?说昨天山上?下雪了?” “没冻着就好?,记得给旺叔多加件衣服。” 全是时序在说话?。 嘁,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人也说得那?么起劲。 “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别跟刚才似的。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还没吃够?” 女?孩子冲他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辫子。 这下祝今夏判断出来了,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笑里还有害羞和稚气在。 他俩在互动?,祝今夏看?他们眉来眼去,多少觉得自己是颗电灯泡,两百瓦那?种。干脆倒在炕上?,背对他们,闭上?眼睛睡觉。 ……耳朵倒是竖的尖尖的。 可惜他们没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床铺好?了,木质楼梯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回了二楼。 祝今夏想回头看?看?是谁走了,还没动?,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下一秒,有人抖开被子,轻轻地?盖住了她。 这下也不用回头了,不可能是别人。 她面对墙壁,小心听?着他的动?静。 “睡着了?” 她没吭声。 “心够大的。” 他笑了一声,在旁边的炕上?睡下来。 半天没动?静,祝今夏悄悄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见时序躺在隔壁炕上?,头朝她这边。两排炕呈l字型,他离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还晕着,那?猪肉醸的酒度数是真高,这会儿胃里还发烧,口干舌燥的。 转头看?见长几上?有水壶和杯子,她伸手去够。 “喝热的。” 冷不丁一句,吓得她手一抖。 那?边炕上?,时序坐起身来,拿走水壶,拨开屋子正中的火炉,放了上?去。 炉火带来淡淡的柴烟味,勾起一阵迟来的反胃,祝今夏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外跑。 终究是逃不过蹲在院子边上?大吐特吐的命运。 来的时候没注意,吐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居然养了牦牛,其中一头黑的就在她旁边。 此刻,它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尾巴一甩,凑上?来看?她,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 祝今夏吓一大跳,朝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好?险没坐在呕吐物里。 身后传来时序的脚步声,她赶忙抬手:“别过来!” “喝酒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时序说,“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 “吐完了?”时序把刚热好?的水塞她手里,“吐完漱漱口。” 知道她好?面子,他起身走了。 等到祝今夏漱完口,钻进屋子,时序已?经又?躺在炕上?。 她悄悄钻进被窝里,闭眼半天睡不着,又?重新睁开。 “你?睡着了吗,时序?” “嗯。” “睡着了还说话??” “梦话?。” 她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朝那?边挪了挪,“醒了就说说话?呗。” “我跟喝醉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祝今夏就当没听?见,“我以?为?旺叔一直住学校,原来他有家啊。” “谁没有家?只是回的少。” “也是。”祝今夏望着天花板,要不怎么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旺叔住二楼吗?我们来那?会儿已?经睡着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了不少,最后忽然来了句:“那?洛绒札姆呢?” 时序缓缓睁眼,“札姆怎么了?” “没听?你?说过她。” 第53节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末了,还是解释给她听?,“札姆跟我和顿珠一样,也是旺叔收养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是多小啊?十八,十九?” “十五。”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来的如释重负?又?为?什么如释重负? “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亲的,一见你?就手舞足蹈,高兴得不行……” 短暂的沉默。 时序问:“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札姆不会说话?。”他平静地?说。 旺叔收养札姆那?年,顿珠还在读小学,而时序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春节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孩,旺叔说是在雪地?里捡到她的,冻得浑身青紫,连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医院抢救半天,人是活下来了,就是高烧烧坏了声带,后来都不能说话?了。” 所以?他们全程不太说话?,比划手势,并非是因为?旺叔睡着,怕吵醒他,而是因为?札姆是个哑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为?这样的交谈方式已?贯穿札姆的整个人生。 祝今夏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躺在黑暗里,听?时序说起从前的事,说洛绒札姆体?弱多病、喝牦牛奶长大的童年;说她不听?话?,染水痘抠个不停,在脸颊上?抠出两个小坑来;说旺叔没养过女?孩,四年前的春节,札姆初潮,一家子大小男人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时序骑车去山下买卫生巾,回来教札姆如何使用;说开始发育后,他是如何拜托学校的女?老师带札姆去买内衣的…… 又?一次,她发觉自己很爱听?时序讲话?。他的声音四平八稳,话?里却有波澜壮阔的岁月。 奇怪的是,明明是些?苦涩的,惨淡的人生经历,被他这么平静地?一叙述,又?好?像没那?么苦了,当做睡前故事听?居然也挺安心。 “那?她现在为?什么在家里?不用念书吗?”她打了个哈欠,尾音已?近模糊。 时序默了默,刚要回答,就听?见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抬头,女?人已?经陷入熟睡。 他哑然失笑,看?到散落一半的被子,抬手默不作声替她重新盖好?,收回手时,无意中擦过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痒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小孩一样呓语两声,并未醒来。 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 次日清晨,祝今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旺叔。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天早上?,鸟儿一号时序起得早,在厨房做饭,二号洛绒札姆在院子里喂牛,客厅里只有一只宿醉未消的懒鸟还在睡大头觉。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起初停在懒鸟的脚上?,然后逐渐上?移。 海拔高,紫外线强,祝今夏是被烫醒的。 醒之前正做梦,梦见自己围坐篝火,吃烤全羊,那?么肥美一只小羊羔,正往外滋滋冒油。正面烤,反面烤,眼看?就要烤好?了,画风忽然一转,她成了那?只烤全羊,给人架在火上?烤。 肉是一口没吃上?,人倒是烫醒了。 等她睁开眼来,冷不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有人蹲在炕边,直勾勾盯着她,浑浊的眼珠,呆滞的眼神,一张老脸黝黑发亮、沟壑纵横。 祝今夏尖叫一声,屁滚尿流摔下了炕。 老人也被她吓一跳。 等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场景,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旺叔?”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老人。 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一头稀疏的白发。老人家半蹲在那?里,手里拄着拐杖,声音粗哑不堪,口吻却天真至极。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 ……这事说来话长。 祝今夏宿醉刚醒,口干舌燥,端起水壶一边喝水一边斟酌如何回答, 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你是我妈妈吗?”旺叔语出惊人。 刚进嘴的水又喷出来了?, 祝今夏连连摆手, “我不是。” “那我妈妈呢?” “……” 时序并没有提过?旺叔的父母,但老人家今年已?经八十?了?,父母大概早已?离世。 祝今夏没有接触过?阿兹海默症患者?, 不清楚这种病是不是受不得?刺激, 只好回?避问题, 兜着圈子问旺叔找妈妈做什么。 “我给她留了?早饭。”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桌上有一盘早饭。木质圆盘里有藏式的青稞饼,中式的小笼包, 一碟红油豆腐乳, 还有一碗酥油茶。 昨晚吐得?一干二净, 如今胃里空空如也, 看见吃的, 顿感饥肠辘辘。 旺叔问她:“你是我妈妈吗?要不要吃我的早饭?” 说?声“我是”就有东西吃? 残余的理智拉住了?祝今夏,为了?早饭占旺叔便宜事小,被时序掐死事大。 “醒了??” 一声门响, 时序回?来了?。 祝今夏松口气,见他手里端着又一盘早饭,还是旺叔同?款,自觉伸手去接。 “这是旺叔,你见过?了?。”时序说?, “抓紧时间吃早饭,吃完回?学校。” 话音刚落, 祝今夏已?经在?往嘴里塞第二只包子了?。 “……”时序失笑,再看旺叔原封不动的餐盘,“怎么了?,旺叔,为什么不吃早饭? 祝今夏一边塞第三只包子,一边小声说?:“旺叔在?找妈妈……” 时序并不惊讶,熟练地蹲下来哄人吃饭,“他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一回?,每天起床都在?找爸妈。” 动作熟练地给旺叔系上围兜,他拿勺子喂他,“别用手抓。” 旺叔别开脸,“我不要你喂。” “听话,张嘴。” “不要你喂!”旺叔伸手一挥。 老人家脑子糊涂,力气倒是很大,一巴掌打在?时序脸上,听着都疼。 祝今夏吓一跳。 时序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耐心道:“好,我不喂你,那你自己吃。” “我不。”旺叔左顾右盼,“红衣服的女人呢,我要她喂!” 时序走到门口,把院子里喂牛的洛绒札姆叫回?来了?。 札姆还是扎着两根粗粗的大辫子,穿了?身深红色带花纹的藏袍,显然就是旺叔口中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冲祝今夏笑笑,蹲到了?旺叔身边,这回?旺叔肯乖乖吃饭了?,只是吃饭的过?程里依然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是我妈妈吗?” 时序说?,除了?清醒的时候,旺叔谁也不认识了?。就连每日陪护的洛绒札姆,他也叫不出来。 他会?在?吃饭时发火,冲札姆喊:“不许吃!” 札姆问为什么,他就扒着门框往外看,说?:“等红衣服的女人回?来一起吃。” 也会?在?深夜里闹别扭,不论札姆如何哄,他都不肯睡,只焦急地问:“蓝衣服的女人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遇见穿白衣服的女人,他常常冲上去拉住不放,把对方吓一大跳。 起初,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时间长了?才意识到,旺叔不认得?人了?,但潜意识里知道,每天为他做饭的札姆穿着红色的围裙,所以吃饭时一定要等她一起。 而每晚入睡时,总有个?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哄他睡觉,当札姆换了?其他颜色的睡衣,他就焦灼不安起来。 还有白衣服。旺叔的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当年和丈夫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藏袍。 祝今夏拿着半拉包子没顾得?上吃,低头看了?眼这身在?县城买的白色藏袍,忽然间就明白了?旺叔为何错认她是母亲。 一旁的旺叔依然不肯好好吃饭,没找到母亲,他似乎越来越着急,又换了?个?思路。 他问札姆:“那你是我爸爸吗?” 札姆连连摇头。 又问时序。 时序也说?不是。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焦虑。 “那你是谁?” “我是时序。” “时序?”旺叔愣了?下,仔细打量他的脸,可惜最终也没认出来,“时序是谁?”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时序没说?话。旺叔又求助札姆和祝今夏。札姆是不会?说?话,祝今夏是踌躇该说?前地科院学者?好,还是中心校代校长好,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是你儿子。”时序自己回?答了?。 祝今夏侧眼不着痕迹看他,洛绒札姆拉住了?他的手。 声色如常里,有肉眼可见的心酸。 第54节 旺叔呆呆地望着时序,似乎在?费劲地理解着话中含义。可惜最终也没能理解,“那我爸爸呢?”他哭起来,“我爸爸在?哪?我要找我爸爸!” 洛绒札姆红着眼睛地坐在?一旁,祝今夏不知所措,唯独时序抱住失控的老人,不断安抚。 旺叔难以自制,像个?哭闹的小孩,手脚并用,期间多次误伤时序,直到最后累了?,他又一次问起:“你是我爸爸吗?” 片刻的沉默。 这次时序点头了?:“我是。” 一直胡乱挥舞的手奇迹般停在?半空,旺叔转过?头来,怔怔地问:“你是?” “我是。”时序回?答说?,“你说?是就是。” “你是我爸爸?” “我是。” 他们重复了?很多遍。 最后,时序擦干旺叔的眼泪,说?:“我是你儿子。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做你的父亲。” 像你曾经待我那样。 沙哑的声音里有种疲倦的温柔。 —— 等到旺叔情绪平复,在?札姆的照顾下开始吃饭,时序独自走出小院。 祝今夏犹豫片刻,跟了?出去,看见他吞云吐雾的现场。 “不是说?旺叔不让抽吗?” 时序回?头看了?眼窗里的光景,自嘲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打得?断我的腿?” “我看他刚才情绪失控,动起手来也挺有劲儿的。”祝今夏故意说?,“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要是趴那儿不动,我赌还是能打断的。” 时序笑了?,祝今夏松口气。 看他抽得?厉害,她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呛得?死去活来。 时序夺回?去,“烟不好,别抽。” “那你还抽?” “找个?宣泄口。” 祝今夏再度拿回?烟,用脚踩熄,“宣泄口多了?去了?,用不着抽烟。来吧,你说?,我听着。” 可惜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 祝今夏也不催促,抬头看天,竟瞬间怔住。 昨夜来时,天已?黑透,如今红日初升,晨辉遍洒一地,才看清外间的光景。她一时词穷,竟难以描绘这天地,仿佛和旺叔一样,只剩下对色彩的本能感知。 蔚蓝苍穹之下,红日艳丽似火,青山苍翠欲滴。贫瘠破败的小院之上,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 她深吸一口气,被冷空气沁得?一阵激灵。 时序就在?这时候开口。 他说?:“我们都叫他旺叔,但他从来都不只是旺叔。”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父亲》,他永远是主人公。父亲节买礼物,他是唯一的收件人。考了?第一名,想?分享的人只有他。生病了?,烧糊涂了?哭喊着的人也是他。” “变成孤儿那天,他带我去镇上花钱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一边给我搓泥,一边笑话我说?,小子,看样子是没受过?什么苦啊,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 “他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干重活儿的料,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飞出大山,回?你们城里去。” “后来他把我带回?这山上,说?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好歹是个?家。我人小,多一个?不多,以后就跟着他。他人穷,养不了?多好,但指定饿不死。” 他给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带他放牛,教他骑马。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虽然没过?两年就察觉出这小子是个?天才,他很快就束手无策,可那些过?往,那些启蒙,无一不是时序成长历程里最牢固的起点。 术业有专攻,旺叔语文水平没多好,在?这山里勉强够用,教时序的古诗词都是最基础的—— 喝酒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时序就得?答出“欲饮琵琶马上催”。 答出来了?,奖励一口酒,看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爷俩一起哈哈大笑。 吃饺子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旺叔边笑边举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饺子,说?小子,有得?吃就别嫌弃,咱藏族人不兴吃这个?,要不是为了?民族大团结,哼哼,谁费这劲儿给你做花活儿呢? 包汤圆时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节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没有过?心上人,可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没能结婚,把自己奉献给了?大山。 他没有孩子,可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孩子,个?个?都叫他旺叔。 他穷苦,窘迫,不懂为官,不曾揽权,可这一路上,是他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时序的话被风吹散,显得?语焉不详。“醒不来也好,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能清醒着容忍自己变成这样?” 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 “嗯?” “昨晚你不是问我,札姆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吗?” “嗯。” “她停学的原因,和我从北京回?来的原因一样——旺叔的病情发展太快,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会?儿,后来很快就没多少清醒的时候,现在?如你所见,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可一来医生反馈,现有的医疗水平没法治愈阿兹海默,二来老头子倔,不管是醒着还是不清醒时,都坚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赶在?他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回?来了?。” 在?这群小孩的生命停摆时,是旺叔拨动指针,推动着他们继续前行。而今,在?他所剩无几的残缺人生里,他们也给自己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离开了?北京。 离开了?地科院。 离开了?前途无量,也离开了?风光无限。 他们静默良久,谁也没说?话,只剩风在?吹。 最后祝今夏问:“大好前程,就这么放弃了?吗?” 时序说?:“人总要有所抉择。” “你选旺叔?” “我选旺叔。” “万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来岁的人,停摆两年就没法东山再起,算个?屁的天才。” 她也笑了?,说?“时序,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应你这狂得?无法无天无边无际的样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准备没法东山再起。” “要真没法东山再起呢。“ “那就当个?普通人吧。”他没所谓地笑,“只可惜我叫时序,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是真狂啊。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这山间云卷云舒、风起云涌,日光被遮住又出现,出现又消失,就像他眼角透亮的光,太过?短暂,像个?错觉。 可这世间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在?内,正因短暂,才更动人。 她望着他,想?着旺叔,想?着生老病死,也想?着自己这段注定短暂,终将结束的旅途。 第三十三章 回学校时, 学生已经上完两节早课了。 时序的课在第一节 ,祝今夏在第二节,两人?双双缺席。 好在有救火队员, 顿珠同学。他上午没课, 时序一通电话, 他硬是七点?起床,先去?六年?级上数学,又急吼吼跑五年级教语文。 “你是不?知道, 站讲台上我腿都在发软。” 见到时序, 顿珠凑上来一通抱怨。 “你第一天上课?” 时序扫他一眼, 装什么清纯男高。 “那哪一样啊, 我又不?教语文数学。” 时序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办公室走。 小尾巴紧随其后。 “要论教学水平, 我好歹是咱学校男老师里的二号种子选手, 你这突然叫我跨界表演, 搞砸了多?丢人??” 时序:“全校加我一共就三个男老师, 排第二很骄傲?” 顿珠:“……” 一夜未归, 又多?了一堆要处理的事,时序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偏顿珠见缝插针问东问西, 吵得人?脑瓜子疼。 “你要没事干就去?把厕所?通了,门卫说昨天后半夜堵了,到现在还——”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快到腿都有重影。 第55节 顿珠没放弃, 只?是换了个人?缠。 祝今夏住的小楼晒不?着太阳,白?天阴冷, 这会儿在蹭时序的客厅。 顿珠推门,果不?其然看见她坐在茶几前敲笔电。 “祝老师,在备课?” 祝今夏停手,赶在他看清屏幕前合上电脑,“……找我有事?” “没事,来跟你汇报汇报今天的语文课。” 随口找了句开?场白?而已,没想到祝今夏真?准备洗耳恭听,顿珠憋半天,“教了十分钟生字词,课文不?知道怎么教,就改成放电影了……” “……” 祝今夏本?科时候也曾遇到过很水的老师,刮风下雨放电影,身体不?适放电影,新学期伊始放电影,考试在即放电影。 主打的就是一个:遇事不?决放电影。 顿珠和他估计师承一脉。 既然没上课,也没什么好说,顿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祝今夏始终没接茬,只?埋头对着电脑。 好半天,她才意?识到屋里显得过分安静了。 “还有事?” 她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发现顿珠坐在茶几对面,端着酥油茶欲言又止。 “顿珠?” 年?轻男孩用幽怨的小表情看着她,“虽然只?是放电影,好歹也起了个大清早……” 祝今夏很上道,“是是是,你劳苦功高。” 顿珠扑哧一声笑出来,面上立马没了阴霾。 果然是小朋友,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马尾辫还在脑袋后面晃晃悠悠的。 小朋友隔着茶几探过来,用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她说:“那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昨晚你和我哥干嘛去?了?” “昨晚?昨晚和多?吉他们一起访脱贫户,喝了点?酒,你哥怕他们醉驾,就上山接我了。” “可你们夜不?归宿了。”名侦探柯南口吻。 祝今夏:“……” 祝今夏:“山路太险,安全起见,在旺叔家里住了一晚。” “你们回家了?!”顿珠睁大了眼睛,“那你见到旺叔了?他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提起旺叔,成功歪题。 祝今夏稍作犹豫,怕他担心,便略去?早晨的突发状况,捡了些?有趣的说。好说歹说,总算把人?送进了厨房,顿珠做饭,她在客厅打字,两人?相?安无事。 米淘到一半,顿珠忽然想起什么,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祝老师,下次再有突发情况,别找我哥了,找我吧。” “……啊?” “我哥是大忙人?,要管一整个学校,事儿多?。”年?轻男孩笑出两颗温和无害的小梨涡,“所?以你下次找我吧。不?管多?晚多?远,只?要你一通电话,我立马赶去?接你。” 祝今夏一怔,慢半拍点?头,“……好。” 得到首肯,顿珠心满意?足,后续做饭时全程都在哼歌。 祝今夏并不?迟钝。这些?时日,顿珠像颗小太阳,围着她前后左右地转,释放光和热。可他不?明说,她也只?能装傻,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破了岂不?尴尬? 好在年?轻人?的情绪像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祝今夏心不?在焉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删删减减,忙活一中午,还是没有写完手头这封信。 一封写给卫城的信。 —— 信不?顺利,吃午饭时,祝今夏情绪并不?高涨。 顿珠特意?做了一盆豆瓣酸菜鱼,原本?想讨她开?心。 “怎么了这是?鱼不?好吃?” 尝了两筷子。 “挺好的啊。” 为了活跃气氛,顿珠的话比往常更多?。 时序放下碗,“吃鱼别说话,也不?怕卡着。” 结果叫他说中了,饭吃一半,顿珠真?给鱼刺卡住,又是喝水又是灌醋,一顿折腾。他黑着脸骂时序乌鸦嘴,可转头看见祝今夏关切的目光…… 嘿嘿,卡的好,卡的妙啊。 饭后,时序进屋换衣服,一夜未归,回来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才得空收拾自己。 结果门刚虚掩上,顿珠端着一盆子碗也钻进来,指指客厅,压低嗓音问:“哥,祝老师怎么了?” 哥俩从门缝里看过去?,客厅里的人?又开?始对着电脑发呆。 时序:“什么怎么了?” “你没发现祝老师不?对劲?”顿珠挠挠头,“饭没吃两口,跟她说话也当耳旁风,一脸生人?勿近。” 时序换好衣服,拨开?面前的脸,“管好你自己。” “哎,你这人?怎么一点?没有同事爱啊?” 时序不?冷不?热瞥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操那么多?闲心?” 一巴掌拍他背上,“洗碗去?。” 顿珠骂骂咧咧走了。 没有同事爱的时序,在客厅里磨蹭了一会儿,不?动声色观察茶几前那位。 是昨天多?吉那事吓着她了,还是宿醉未消,没有食欲? 她看着蔫蔫的,整个人?埋在电脑后头,半天敲下键盘,多?数时间在发呆。 时序进厨房烧了壶水,出来摆她手边,没想到祝今夏心不?在焉,压根没注意?到他的靠近,直到银质茶壶从天而降,她吓一大跳,抬头看见时序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啪—— 她动作突兀,猛地扣上笔记本?电脑。 片刻的安静。时序收回视线,转而看她。四目相?对间,祝今夏脑子一片空白?,想解释,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蜂蜜水。”最后,时序指指桌上的水壶,“宿醉之后喝点?,可以缓解恶心。” 说完就走了。 宿舍楼老旧不?隔音,他的脚步声沿着楼道逐渐远去?。祝今夏往窗外看,没一会儿看见时序从楼道出来,顶着大太阳穿过操场,最后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加班去?了。 他看见了? 看见了多?少? 她重新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再度发起呆来。 而另一边,时序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里看材料,看半天都还停在第一页。 目之所?及是一回事,脑子里是另一回事。 倒不?是有意?窥探,都走到她面前了,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电脑屏幕上。 时间短暂,他只?看清一个抬头,意?识到那是一封信,已觉不?妥,本?能地想收回视线,没想到她合电脑的速度比他还快。 啪的一声,像打在他脸上。 卫城。 他想起来了,那天熬夜备课,她在教室里睡着时,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难怪一中午心不?在焉的。 时序敛神,努力把注意?力拉回手里的资料上,可阅读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那句抬头—— 卫城: 很抱歉以书信的形式来和你谈离婚一事。 …… 很显然,心不?在焉是会传染的。 加了一中午班,任务进度:0。 —— 下午三点?,祝今夏终于敲完了信,发出后颇有些?精疲力尽,趴在桌上睡着了。 很不?舒服的姿势竟也做起梦来。 她梦见读书时的冬天,她与卫城吵了架,被他拉出宿舍,站在教学楼的花坛前大眼瞪小眼。 卫城好言好语,从书包里掏出围巾手套替她戴上,“别生气了。” “哪来的?” “周末买的。” “真?难得,你这直男审美能买出这种品味。”祝今夏阴阳怪气。 “那是,好歹花钱请了顿大餐,让人?帮我挑的。” 祝今夏愣住,“……李欣?” “你怎么知道?”卫城也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吵架的原因?” 是。 昨天是周末,卫城消失了一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说自己干嘛去?了。 今天早上在食堂,他打饭时把手机放桌上,屏幕亮着,祝今夏无意?中看见他和他班长李欣的对话,才知道昨天他们一起去?了市中心逛街,还吃了顿西餐。 第56节 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是为了这个。祝今夏无语地看着手套围巾。 居然是为了这个。卫城心有余悸想着微信上的一通阴阳怪气。 梦里的他们很快和好,卫城摘下一只?手套,与她十指紧扣,绕操场绕到一半,遇见从开?水房回来的室友。 对方揶揄他们:“这么冷的天,果然干柴烈火不?怕冷啊。” 祝今夏一把缩回手来,卫城站一边傻乎乎笑。 …… 不?知哪来一阵喧哗,梦境戛然而止。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摸到眼角一片潮湿。 窗外传来小孩的打闹声,有人?尖叫,有人?呐喊助威。她探头往下看,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女生把男生骑在地上揍,剩下一群在围观。 是她班上的? 祝今夏噌的一下站起来,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跑。 等?她跑出楼道,场面已经被率先赶来的于小珊控制住了。 “呷西拉姆,女孩家怎么能动手打人??” 两个小孩打架,女孩子牛高马大,小个子男孩被摁在地上摩擦。 女生桀骜不?驯地说:“是他先骂我的!” “那你骂回去?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你都把人?打出鼻血了。” “他嘴脏,我骂不?过。” 有于小珊镇场子,祝今夏就没插手,但听来听去?,哪里不?对。于小珊的逻辑就一个:女孩子不?能动手打人?。 呷西拉姆显然也听出来了,“那我要是男孩子,就能动手打人?了?” “是。”于小珊直截了当说,“你要是男孩子,我这会儿就让大家给你们挪地方,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你——你歧视女生!” 师生俩剑拔弩张,无人?在意?旁边的男孩子还在流鼻血,于小珊的神经也是够粗的。 祝今夏只?得接手,让男孩别仰头,以免被倒流的鼻血呛住,然后领人?往水槽边走,用冷水拍脖子。 身后的对话还在继续。 “知道错了吗?” “不?知道!” “你都把人?打出鼻血来了,还不?知道错?” “那是他罪有应得!” 呷西拉姆很硬气,罕见的不?投降,不?妥协。 自打来到中心校,祝今夏见的都是孩子们谨小慎微的模样,并不?曾见过有谁顶撞老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祝今夏帮人?止血,背后的争执却还在继续,面对于小珊愈加严厉的责骂,呷西拉姆气得面红耳赤。 “你就只?会骂我,都不?问我为什么打他?” “原因不?重要,你动手伤人?就是不?对。” “他要是不?骂我,我怎么可能打他?” “他骂你什么了?” “他,他——”小姑娘终于顶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他骂我有爹生没娘养……” 祝今夏站在水槽边上,耳听八方,乍一听这话,手上动作一滞。 小孩并不?懂大人?的立场。呷西拉姆没想到被骂的是自己,可所?有人?都站在甲措那边——于老师批评她,祝老师温柔地照顾甲措。 她明明很喜欢祝老师的。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带笑的眼睛,喜欢她讲述的山外的世界。 连她都在帮甲措。 呷西拉姆气得大哭:“你们都帮他!你们都不?管我!” 她脚一跺,扭头跑了。 于小珊欲追,被祝今夏一把拉住。 “你看着甲措,我去?追呷西拉姆。” 第三十四章 祝今夏在食堂后的?大树下找到了呷西拉姆。 午后日头正?盛, 女孩蹲在一小块逼仄的阴影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叫她的?名字,女孩回头凶她:“你走!不要你假好心!” 可惜顶着张小?花脸, 满面?泪光, 像极了哈气的动物幼崽, 没有半点威压。 祝今夏停在几步开外?处,温言道:“好,我不过去, 我就在这跟你说说话。” 没提刚才打架的?事, 她转而说起无关紧要的?事来——问?女孩多高, 是不是父母个子都高, 遗传使然。 小?孩心思很简单,起初还气咻咻的?不肯说话, 转移下?注意力, 渐渐就离题万里。 祝今夏不着痕迹套着话, 很快得知, 女孩的?母亲生她时难产离世, 她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的?。 从前未知全貌,她对呷西拉姆的?印象就两个,一是个头高, 二是要强。班里谁也不敢欺负她。 而今回看,许是因为父亲抚养长大,成长历程缺乏女性参与,所以活得像个男孩子。 看女孩气消的?差不多了,祝今夏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于老师不是帮甲措, 批评你是因为你动手打人了。”想想还是帮于小?珊打了个圆场。 “可是他先骂我啊。” “他骂你是他不对,但你把他揍出鼻血, 没错也有错了。” ——打人和骂人,哪个看起来更严重? “那我能怎么办,我又骂不过他!” 祝今夏走近了,蹲下?来:“那我问?你,小?狗咬你一口,你也咬回去吗?” “咬!”斩钉截铁的?回答。 她双拳紧握的?模样把祝今夏逗笑了,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她并不想打压女孩的?烈性,事实上,家?庭不健全的?小?孩要强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小?狗浑身?都是毛,你咬它一口,岂不是满嘴毛?” 呷西拉姆微微一愣,随即改口,“我可以踹它!” 祝今夏:“……” 祝今夏:“小?狗那么可爱,你忍心踹它?” 她成功歪题,把女孩问?懵了。 话题很快变成小?狗可爱,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不应该欺负小?狗。 祝今夏把人哄好,又替她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没想到呷西拉姆忽然拉住她的?衣袖。 “祝老师,于老师说女孩子不可以动手打人。” 她点头:“对。” “所以今天?我有错,是错在动手打人,还是错在我是个女生?” “当然错在动手打人。” “那如果我是男生——” “也不能动手打人。”祝今夏纠正?了于小?珊刚才说过的?话,“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该动手打人。这跟性别没有关系。” 呷西拉姆说,可是村里的?男人动不动就打架,谁撞谁一下?,谁摘了谁家?果子,谁家?鸡被偷了,都靠打架解决。 这就是山里的?历史遗留问?题了。 祝今夏:“所以你爸爸才送你来上学,上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能用更好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靠蛮力。” “那如果遇到不讲道理的?人呢,如果对方先动手呢?我不动手,那不是被迫挨打?” 祝今夏替她扎好辫子,停顿了下?,悄悄回答说:“在不吃亏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先揍回去,正?当防卫嘛。” 下?一句:“但要记得见好就收,迅速离开案发现?场!” 她冲呷西拉姆眨眨眼,逗得女孩咯咯笑。 最后是一句非常实用的?提醒:“要是体型差别悬殊,咱们就别动手了,能跑尽量不逼逼。” 呷西拉姆乐开了花。 “祝老师,你真好,不像于老师,总对男生女生区别待遇。” 哎? 她可不想挑起学生对于小?珊的?不满。 祝今夏想了想,“于老师不是区别待遇,只是不希望女生吃亏,毕竟大部分女生不像你,个子高,力气大,如果对上体型悬殊的?男孩子,很容易被欺负的?。” “不,她就是区别待遇!”呷西拉姆控诉,“她从来不教男生洗衣服,也不管他们不洗澡不洗脚,可是女孩子如果不好好洗漱,衣服发臭,她就会罚我们做下?蹲,跑操场。” “……” “凭什么只罚女生,不罚男生呢?她就是区别待遇!” 祝今夏词穷,恰逢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就看见于小?珊。 第57节 四目相对,她满脸尴尬,于小?珊倒是一脸平静。 头发扎好了,她拍拍呷西拉姆的?肩,让她回操场玩。女孩显然对于小?珊还心有余悸,一阵小?跑离开现?场。 还不等?她跑远,于小?珊就说:“你不该鼓励她的?。” 祝今夏一愣。“我鼓励她什么了?” “鼓励她正?当防卫,见机行事——” “我说错了吗?” “话没错,但对她和这里的?小?孩来说不适用!” 祝今夏匪夷所思,她没指责于小?珊处事不公,对方竟然反过来指责她。 大概是看出她有话要说,又顾及其他,于小?珊开门见山:“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用不着跟我委婉。我们山里人不讲城里人那套。” “哪套?” “虚伪。” 祝今夏点头,也带了气:“是,你们只讲重男轻女那一套。” 针尖对麦芒,谁也没说话,最后不欢而散。 偏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光这天?下?午,她俩就在操场办公室撞见无数次,一个别开头去,一个目不斜视,谁也不搭理谁。 办公室里再有老师用藏语聊天?,也没人给祝今夏翻译了,以前都是旁边的?于小?珊充当翻译,不让她做局外?人。 如今满屋哈哈大笑,就她一个不知所以然,格格不入。 祝今夏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思来想去,晚饭前敲响了时序隔壁的?门。 哐哐哐。 铁门开了,于小?珊从门缝里盯着她,语气不善:“有事?” “没事不能来啊?” “那就是没事找事。” 两人对峙片刻。 一旁虚掩的?铁门忽然开了,顿珠拿着锅铲站在屋子里,“你俩干嘛呢?” “关你屁事。” “不关你事。” ——异口同声?。 吓得顿珠又把门关上了。 他这一打岔,她俩也绷不住了。祝今夏深呼吸,“进去说还是在这说?” “这不是怕屋里乱,你们城里人嫌弃?”嘴上这么说,于小?珊还是把门拉开了。 “放心,我又不娶你,脏乱差也不关我的?事。” “……”给于小?珊气得,抱臂站门口,“那你别进来了,就这说。” 祝今夏拨开她的?手,自顾自进门。打眼一看,“……还真乱。” 于小?珊脸都黑了,她才从包里掏出条士力架递过去。 “干嘛?”于小?珊没接。 “哄你。” 活了二十?来年,没见过这么哄人的?。于小?珊揶揄:“你哄人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 “这不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都破功了。 于小?珊接了士力架,也让人进门了,还倒杯水来,“坐。” 祝今夏看眼衣服堆积如山的?小?沙发,“往哪儿坐?” “让你坐你就坐,话可真多。”于小?珊白她一眼,“都干净衣服,没来得及折,我没嫌你屁股脏,你倒嫌我衣服多。” 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没两句就言归正?传。 于小?珊说,在这山里,女孩子本来活得就艰难,不够中立是为了她们好。 “山里和外?面?不同,你昨天?也去村里走访了,难道没发现?吗?在家?的?多半是女性,很多女孩子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反正?要嫁人,又何必读那么多书?山里的?爷们儿在家?是皇帝,不做家?务,有女人伺候。在这边就是动手打老婆,那也是家?常便饭。我要是不对这些女生苛刻点,将来吃亏的?还是她们。” “可他们来念书了,念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些?” “祝老师,咱们这只是一所小?学。” “小?学怎么了?” “山里大环境如此,光是改变几个小?孩有什么用?” “改变总是从个体开始的?。总要有人先改变了,才能去改变大环境。” “说的?轻巧。你还不知道吧,藏族流行兄弟俩娶一个老婆,两个男的?对一个女的?,真动起手来,就算你有两个呷西拉姆那么高,能打得过?你准备靠嘴输出,跟他们讲大道理?” “……” “我也想告诉他们男女平等?,可大环境就是不平等?。”于小?珊说,“我就怕呷西拉姆嘴上嚷着平等?,将来回到村子里和男人叫板,被群起而攻之。” 祝今夏还欲分辩,于小?珊的?下?一句已接踵而至。 “祝老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是于小?珊结束了这场对话。她说:“今天?你给她的?武器,明天?说不定会变成刺向她的?凶器。” 从于小?珊的?宿舍出来后,祝今夏没有去时序那吃饭。她在操场边上站了很久,站到一线天?从湛蓝变成昏黄,最后坠入黑暗。 手机里的?消息姗姗来迟,是卫城。他刚看到微信对话框里多了个文档。 卫城:舍得回消息了? 不等?祝今夏说话,下?一条又来了。 卫城:怎么,祝教授电话不接,是嫌跟我说话烫嘴,改文字输出了? 卫城:人都躲山里去了,怎么不装死到底? 卫城:这是还魂了? 几通电话打下?来,聊的?并不愉快,往往说不了几句就变成互相指责,祝今夏才萌生了写信沟通的?念头,却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手指在屏幕上起起落落,最后是一句:你看看吧,看了再说。 卫城打开文档,只看了一句就冷笑着退出来。 “你不觉得可笑吗?在一起七年,没收过你一封信,如今收的?第一封,居然是诀别信。” 祝今夏无言以对。 相比起她这个理科女,卫城的?确是更浪漫的?文科男,刚在一起时,他给她写过三行诗,后来的?七年里更是牢记每一个节日,玫瑰花和情?书永不缺席。 她也想过回信,可是我爱你落在纸上,总觉得苍白无力。 自幼接受的?教育是,“今夏,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现?实主?义?告诉她,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鲜花与甜言蜜语,而是脚踏实地?的?努力。 于是她努力念书,上进工作。于是房子买了,车子买了。她将自己努力所得的?一切都分享给卫城,到头来却渐行渐远。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好像一件事也做不对。 顿珠从三楼冒头:“祝老师,开饭了!” 祝今夏抬起沉重的?头,“就来。” 晚饭的?气氛比午饭时还要低迷。顿珠不断给时序使眼色,可惜石沉大海,最后只换来时序一句:“你眼睛抽筋?” 顿珠暗骂,你才抽筋,你全家?都抽筋!腹诽到一半,发觉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只得气咻咻埋头苦吃。 正?值周二,吃过晚饭,学生们按例在操场上跳锅庄。顿珠又有新主?意了。 “来吧祝老师,我教你跳,跳一跳心情?就好了。” 祝今夏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心情?欠佳,一桌吃饭,这两兄弟吃得都比平时少…… 在顿珠的?盛情?邀请下?,她行尸走肉般加入了跳锅庄的?行列。可惜开局不利,跳了没两分钟就扭了脚。 顿珠扑棱蛾子似的?飞奔而至,问?她摔哪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让我看看!” 他又是要掀裤腿,又是要背她回宿舍。一整天?的?情?绪堆积,此刻汹涌而至,祝今一把拍开他。 “能不能让我自己待着?” 从来一副笑模样的?人罕见发作,顿珠僵在一旁没了动作。 —— 一瘸一拐回到宿舍,祝今夏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发生太多事,她一时消化不过来,一会儿想着呷西拉姆,一会儿想到卫城,一会儿想起旺叔,一会儿想起被她一巴掌拍开的?顿珠。 手心这会儿还火辣辣的?,可想而知她出手多重。 祝今夏拉过枕头,把脸盖住,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才惊觉自己睡着了。 “谁?” 敲门声?停滞片刻,“是我。” 门外?站着顿珠,从语气到神情?都讪讪的?,手里拿着云南喷雾。 “睡前想起来医务室有这个。”他低头去看她的?脚,“严重吗?” “……不严重。”祝今夏接过药,心下?五味杂陈。 她问?顿珠:“你呢,手怎么样?” “手?手怎么了?”顿珠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哦,你说刚才那下??”他憨厚地?摸摸脑袋,“放心,没打疼。我皮糙肉厚的?要是都感觉疼了,那你高低得骨折。” 第58节 两人相视一笑,祝今夏道歉,顿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对了,还有这个。”最后,顿珠把手里的?塑料袋一并奉上,“我哥跟老李去城里办事,顺便给你买的?。” —— 祝今夏捧着奶茶,坐在床边发呆。 奶茶是超大杯,小?小?一张标签纸上挤着密密麻麻的?字: 全糖、加椰果、加珍珠、加芋圆、加啵啵、加红豆、加奶冻…… 一小?张标签纸几乎装不下?配料表。 一杯奶茶,大半杯料。 祝今夏给时序拍了张照片过去:这是奶茶还是粥??? 时序很快回复:我又不喝这些,是店员推荐的?。 祝今夏:怎么推荐的?? 时序:她问?我加什么,我问?她什么好喝,她说全家?福,谁喝谁喜欢。 祝今夏:给你忽悠瘸了。 时序:不好喝? 祝今夏:难喝。 她盘腿坐在床尾,咬着吸管,在满嘴过分甜腻的?液体里艰难辨别着哪颗是芋圆哪颗是红豆,手里噼里啪啦打字: 下?次别放芋圆和椰果,只加红豆。 又补充一句:三分糖就行。 时序看见回复,意味不明笑了声?。 ……一边说难喝,一边已经?在盘算下?次加什么了。 很快,祝今夏又问?:你上哪买的?奶茶?芋圆都泡发了。 他在电脑前停顿片刻,挠挠下?巴,才拿起手机:老李去城里办事,我顺道去取点东西,回来时路过奶茶店,顺手买的?。 祝今夏心道,难怪吃过晚饭就没见到他人了。 她坐在宿舍里,翻开语文书备课,有一搭没一搭嘬口奶茶,不知不觉居然喝光了。 去操场边洗漱时,学校已万籁俱寂。冷不防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修车铺的?老李从教师宿舍里走出来,步伐轻快,满面?红光。 “祝老师,洗漱啊?”老李跟她打招呼。 她吐掉嘴里的?泡沫,“又喝酒了?” “校长的?梅子酒泡好了,我替他尝尝味儿。”老李咂咂嘴,“他走之前满满一缸呢,回来一半都进我肚子里了,哈哈。” 祝今夏一愣,“你们俩不是一块儿进城了吗?” 老李也是一愣,“没啊,我今晚哪也没去,一直在楼上喝酒呢。” “那时序呢?” “他?他借我车进城了啊,说是去买啥东西,骑摩托怕洒了。” 老李喝的?不少,记不得事了,回修车铺的?路上还边走边琢磨,“洒啥来着?嘿,我这记性……” 第三十五章 吐掉泡沫, 祝今夏扭头往教师宿舍跑,一鼓作气奔上三楼,咚咚咚把门拍得震天响。 大半夜这敲法, 屋里很快传来时序火大的声音。 “谁啊?” “我。”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祝今夏。” 乍一听是她,门内寂静一瞬。 “已经躺下了,有事明天说。” 这在祝今夏看来无?疑是心虚的表现。 哐哐哐。 又是一顿敲, 铁门都要给她卸下来了。 “开门, 时序。” 怪他, 想着她是义?务支教, 又是城里来的公主,对她过分?好脾气了, 全校也就?她敢这么蹬鼻子上脸。 时序顶着张黑脸, 三两下套上老头衫, 穿着大裤衩来开门。 “知道现在几点吗——” 祝今夏站在门外, 劈头盖脸打断他:“不是说老李进城办事, 捎你一程吗?” 他凶,她更凶。 祝今夏一口?气爬上三楼,这会儿呼吸急促, 双颊还带点潮红。 “……”时序看她片刻,“怎么了?” 祝今夏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老李跟你去了吗?” “……” 时序没有回答。 也用不着他回答,她原本就?是带着答案来的。祝今夏拨开他,大步流星往厨房走。柜子上摆了只泡酒缸, 晚饭时还是满的,如?今已经空了一半。 她回过头来, “酒呢?” 时序站在门口?,还是没说话。 直到?她从厨房走出来,再度停在他面前,抬高?嗓门又问一遍:“问你话呢,酒呢?” 他才回答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老李喝了。”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想也知道是撞上了。 祝今夏捏紧手心,又问:“上哪买的奶茶?” “县城。” “你大晚上去县城去干什么?” 这算什么?严刑逼供? 时序揉眉心,“不是说了吗,去取点东——” “时序。”祝今夏看着他,“说实话。”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他放下手。 “去买奶茶。” “……”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祝今夏像只鼓胀的气球,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算算时间,晚饭是六点吃的,奶茶是十一点送来的,来回就?五个小时…… “你超速了???” “大晚上没车,开得快了点。” “你不要命了!” 祝今夏快跳起来了。一边是山,一边是金沙江,翻车就?是个死,他还敢超速。 时序说:“这条路开多少年了,闭着眼睛也能开完。” “你还敢闭着眼睛开???” “……” 时序:“祝今夏,你稍微冷静点。” 她这会儿像是一点就?燃的炮仗,根本不讲道理和逻辑。祝今夏自己也意识到?了,一时没说话,脑子里乱糟糟的。 头顶灯泡老旧,不知蒙了多少灰,压根照不亮。 在这当头,祝今夏还有空想,或者不是灰尘大,是瓦数低,他这么抠门,灯泡用最底瓦数的也不奇怪。 可就?是这么抠门的人,来回开了五个多小时车,就?为买杯奶茶给她。 还他妈难喝的要命! 祝今夏几乎记不起那杯奶茶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芋圆泡发了很?黏牙齿,红豆不新鲜根本嚼不动。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她到?底为什么发火?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 一股莫名的底气支撑着她把门拍的震天响,上门兴师问罪、刨根究底,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底气消弭于?无?形,只剩下个空架子。 抬眼再看时序。一身老头衫皱巴巴的,洗得发白,肩背上似乎还有个破洞。 下巴上的胡茬长出来了。早上从山上下来,学校里一摊事等?着他,也没来得及刮,这会儿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青,叫人想起下山时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远山。 祝今夏沉默太久,最后是他先?开口?。 “有那么难喝吗?至于?发这么大火?”听上去有点无?奈。 “难喝。”祝今夏盯着他肩膀上的洞,“难喝的要死。” 时序顿了顿,语气里带点无?奈:“那下次不买了。” “这次也不该买。”她掐着手心,越看那破洞越心烦,“油不要钱?你很?闲?不是死抠吗,做这亏本生意干嘛?” 第59节 拿来买件衣服不好吗,也不看看身上穿的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祝今夏的语气很?不好,时序却?越发平静,他看她半晌。 “上网查了下,心情不好怎么办。” 她一顿,目光从破洞移到?他脸上。 “……下面评论?最多的是,喝杯奶茶,吃点甜食就?好了。” 艹! 祝今夏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傻逼吗?网友的话你也信?” “试试呗,反正也不亏。” “不亏?油费不他妈亏了吗!” 时序无?所谓地笑笑:“亏了就?亏了,又没花你的。” “……”祝今夏一噎,随即又问,“那要奶茶也不管用呢?” 时序朝茶几上努努下巴,祝今夏扭头,发现茶几上有只塑料袋,鼓鼓囊囊,袋子上印有超市名字,和上回他送去酒店的那只如?出一辙。 她走上前扒拉几下,士力?架,德芙,果冻……全是甜食。 她知道他不吃这些,也知道他有多抠门,以时序的消费水平,它们实属奢侈品。 心下越发焦灼。祝今夏霍得回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买这些?” “你不是心情不好吗?”他似乎理所当然。 心情不好就?要买奶茶买零食吗? 随便谁心情不好,你都开五个多小时车跑一趟? 抠成这样,背心都快磨穿了还舍不得换,怎么这会儿就?不心疼油费了? 无?数问题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跃跃欲试,最后出口?却?是一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祝今夏胸口?起伏,定定地望着他,“时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屋内陷入沉默。 时序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有点没辙。 他对她好吗? 也许吧。 兴许人天生就?对一些东西?无?法免疫。时序自认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接手学校也不过是为了旺叔,至于?这满校小孩,他虽上心,但更多是出于?理性的责任感,不牵涉感性。 可对于?祝今夏,他就?是会动奇怪的恻隐之心。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从来都没示弱。 江上落水,他把她捞起来,她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强硬地要他再跳下去捡箱子。 明明浑身湿透,被风吹得直哆嗦,他好心把衣服给她,她却?拒不接受。 学校条件糟糕,她立马打起退堂鼓,任他如?何挽留都不为所动。 初初接触,还以为是只肤浅高?傲的花瓶。 直到?她啃下那口?青稞饼;直到?她看穿他的略施小计,却?依然选择留下;直到?她熬夜备课,全情投入支教工作。 山里海拔高?,条件苦,城里来的老师都不适应。祝今夏也不例外,可她没喊过一声苦。 时序见过她大半夜被老鼠蝙蝠吓得花容失色,也见过她苦大仇深跟旱厕作斗争,见过她每天打水抹澡洗头,也见过她因气候干燥,嘴唇干裂出血。 可每当他问起来,她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明亮坚定。 后来呢。 后来是在牛咱镇,她被醉汉追了一路,鸡飞狗跳,吓得半死,还是一言不发垂着脑袋,一点声都没出。 直到?他抬起她的下巴,才看见她满面泪光。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还是倔的要死。 该怎么形容这种反差,时序不知道。人的身上又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反差,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当祝今夏咬紧牙关不肯流露出丝毫脆弱时,心慌的是他。 他对这种欲盖弥彰的坚强,有种奇怪的保护欲。 时序受不了别人哭,却?又受不了祝今夏不哭。 这一整天她都不在状态,他也跟着不在。所以一念之差找老李借车,一来一回跑了五个多小时,就?为一杯被她点评“难喝的要死”的破奶茶。 他在半路上也觉得不可思议,问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没算过油费吗,没想过浪费时间吗。 可副驾上静静地躺着杯奶茶。 喝了心情会好,网友们都这么说。 …… 时序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希望她高?兴点。 插科打诨吧,牙尖嘴利吧,阴阳怪气吧,都挺好。 别再让他心神不宁。 可惜大半夜的,祝今夏跑来他的宿舍,还拿那种眼神望着他。虽是兴师问罪,眼里还是有一碰就?碎的东西?在。 时序搞不懂,奶茶都喝了,怎么还是不高?兴啊?互联网果然是法外之地,哪哪都有电信诈骗,什么破提议。 “问你话,时序。” 时序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抽身而出。 她问他什么来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良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来义?务支教,我照顾好你的日常起居,难道不应该?” “好也有个度,你是不是超过太多了?” “我不觉得。” “吃饭是日常,打水是日常,来回折腾五个小时买奶茶算哪门子日常?” 时序一脸平静,心道逻辑还挺缜密。 “说话。”祝今夏提高?了嗓门。 他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的宿舍门忽然打开一条缝,被声音吵醒的于?小珊出现在门后。 “你俩干嘛呢,大晚上吵架?”眼神机关枪似的,在两人脸上来回扫射。她用嘴型问祝今夏,“用不用帮忙?” 祝今夏冲她摇头。 时序说:“谈点事。”又把门虚掩上了,回头冲祝今夏说,“门不隔音,你小点声。” “怎么,做贼心虚啊?”冷笑。 “……” “心虚就?把门关严啊。” 时序不动,半晌,“开着。” “这会儿知道避嫌了。”祝今夏冷笑,“千里迢迢买奶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避嫌?” 所以现在算什么? 三堂会审? 时序心下烦躁,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买那杯奶茶。 她还在催促:“你说啊。” 时序揉揉太阳穴,只觉脑仁疼,“买奶茶是一片好意,我没想到?你会生气。” 就?因为是好意,太好了,好到?她难以承受。 祝今夏想起卫城的指责,说她是白眼狼,对她再好都白瞎,说她是喂不熟的狗。 也没时间没心情去计较他又是狼又是狗的,到?底能不能给她稳定在一个物种上。 她出神片刻,目光从那袋零食又移到?屋内陈设上。 晚上洗完的碗还在塑料盆里,磕出缺口?也没舍得换,但他从没把有缺口?的给她用过。 篮子里有水果,第一周是苹果、梨和香蕉,后来发现她不爱吃梨,第二周就?只剩下苹果和香蕉。 一整天的情绪汹涌来袭,祝今夏别开脸生硬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 时序失笑,“我也没想过让你还。” “都是这么说的。”祝今夏咬牙,“一开始都说只想对我好,用不着还,可是到?后来永远都会指责我。” “指责你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喂不熟的狗。”她极力?克制,强忍下声音里的哽咽。 “谁说的?” “……”呼吸声越发沉重。 时序看她片刻,忽然皱眉,“你不是伶牙俐齿吗,不会反驳说他在放屁?” 祝今夏一怔。 “白眼狼怎么了,忘恩负义?又怎么了?”时序说,“不是他说的用不着你还吗?你怼回去啊。” 祝今夏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又被时序打断。 他问,“祝今夏,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这张嘴除了教书育人,插科打诨,是学不会说拒绝的话,为自己辩驳吗?” “什么?” 第60节 时序说:“来山里,你要和每个人处好关系,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笑。有谁拿枪指着你,逼你一定要笑脸相迎吗?” 他近乎奇怪地看着她。 “不爱吃苦瓜就?别吃,不爱喝羊奶就?不喝,为什么顿珠让你吃你就?吃,宁愿吃完干呕,也不愿意拒绝?” “多吉都那么不要脸了,你还要维持表面平和。叫他滚,叫他离远点,撕破脸有那么难吗?他给大家甩脸色又怎么了,关你多大点事?你就?非要顾全大局,把自己喝得个烂醉?” “还有今天。和于?小珊意见相悖,你没长嘴?明明不赞同她那么说呷西?拉姆,你不会反驳吗?” “……” 祝今夏心跳一滞。他还是知道了。 “一整天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还逼着自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顿珠让你跳锅庄你就?跳,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你跳的那是锅庄还是大神?” “……” 明明是她上门讨伐,最后言辞凿凿却?是他。 “祝今夏,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讨好型人格。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说,可以保持沉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你就?非得迎合所有人?” “你说够了没有?”祝今夏霍得抬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只来得及看清那双泛红的眼,她已摔门而去。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一气冲回?小楼了, 才发现洗漱用品还在水池边上,祝今夏狠狠擦了把脸,认真考虑了两秒钟, 反正都是时序买的, 干脆不要了! 可想归想, 到底做不到明天起不洗头不洗脸,只得掉头回?去。 谁知在操场上又撞上时序。 时序从宿舍楼追出?来,没看见人, 倒是看见水槽边的桶。走近了才发现?不止桶, 洗漱用品也都在水槽里。 这些东西还?是祝今夏来之前他给准备的。 他在原地停顿一瞬, 默不作声收拾东西, 又往桶里打满水,最后一手端盆, 一手拎桶, 正准备送回?小楼, 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个去而复返的人。 操场还?亮着灯, 祝今夏站在宿舍楼旁, 恰好处于明暗分界线上,面容被阴影遮住,细长的影子逶迤一地。 走近了, 才看清表情。 她冷淡地伸手,“我自己来。” “不是扭到脚了?” 回?来就听说?锅庄的事,云南白药还?是时序让顿珠送去的,这会?儿扫了眼她的脚,也看不出?异样。 “扭到也不关你的事。”她伸手抢桶。 平日里打水她只打半桶, 全装满她拎不动,偏偏今天?时序打了一整桶, 他拎起来游刃有余,她却压根拎不动。 一顿操作,抢是抢过来了,塑料桶咚的一声磕在地上,溅出?的水把鞋都打湿了。 “你拎不动。” “拎不动也不关你的事。” 倔劲上来,祝今夏不肯示弱,咬牙拎起来桶不说?,还?腾出?一只手去抢他怀里的盆。 时序也动怒了,“你有完没完?” “不是你说?的吗?”她出?言相讥,“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这不是你刚刚教的?” “……” “所以我现?在拒绝你的好意,麻烦你撒手。” 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峙几秒,时序松手。 祝今夏抢过就走,可惜一手拎桶,一手端盆,脚下还?一瘸一拐,简直步履维艰,走不出?半分潇洒。 时序冷眼看她,心道?狗咬吕洞宾,重死也活该,管她干什么。 可腿却不听使唤,又一次自作主张冲了上去。他一把夺过桶。 祝今夏:? “你干什么?” 他不说?话,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往小楼走。 “把桶还?我!” 时序头也不回?,“还?你?桶是我买的,使用权在我,我想拎就拎。” 比不讲道?理,她这讨好型人格还?能是他的对手? 祝今夏气得破口大骂,“时序你个王八蛋!” 他也冷笑?,“保持住,就是这个劲头,从明天?开始做个真实?的人,想骂就骂,be real。” “……………………” 祝今夏大怒,他还?不忘回?头问:“怎么样,我的发音还?标准吗,英语老师?” 赤裸裸的挑衅,简直欺人太甚! 时序健步如飞把东西拎进?了她的房间,转身朝外走,与气势汹汹追上来的祝今夏在门?口撞个正着。她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好在时序一把拉住她。 再一看,祝今夏满眼泪光,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气的。 他手上一紧,声音骤减:“有没有事?” 祝今夏一把抽回?手,捂住额头:“滚出?去!” “祝今夏——” “滚,滚滚滚!”她进?屋,把他刚拎进?去的水又拎了出?来,费劲地砸到他面前,“拿着你的桶,打哪来回?哪去!” 水又一次溅出?不少,水泥地都湿了一片。 “祝今夏——” “让你滚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她再直起腰来,已然满面泪光。 她知道?自己像个不知好歹的泼妇,情绪失控,迁怒无辜。 脚边的垃圾桶里还?摆着喝空的奶茶杯子。 合上的笔记本电脑里,静静躺着那?封竭尽全力试图沟通却被人冷嘲热讽的信。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作文本,她一本一本写下详尽的评语,字数几乎和作文一样长,可耳边却回?响起于小珊对她不合时宜的指责。 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原以为?来了山里就能找到避风港,结果却处处漏风。 眼泪肆意妄为?,沿着面颊大颗大颗往下坠。 她抬手挡脸,可它们?又从指缝里涌出?。 最后只剩下气音:“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你什么都不知道?!” 时序的确不知道?。 他不知道?人的泪腺竟像个水龙头,能流出?这么多眼泪。 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砸在地上,明明没有一点声音,却又震耳欲聋。 他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纤细瘦弱的胳膊,想做什么,却又触电一般,蓦地停下。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她指缝里涌出?的眼泪,模糊地想着,到底该如何对待她,所谓的度又到底在哪里。 他还?抓着她,掌心的胳膊纤细瘦弱,叫人担心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于是不敢用力,也不敢轻慢。 太近了怕唐突,却也不愿意就此放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直到祝今夏如梦初醒,霍得抽回?手来,后退一步。 他什么时候……? 狼狈中油然生出?一阵慌乱,她抬起衣袖对着脸上一顿猛擦,退回?屋内。 “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说?着便要关门?。 还?没合上,被人用手抵住。 时序定定地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松手。 祝今夏急道?:“你干什么?” “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时序奇异地平静下来,从容道?,“那?就不要睡,说?下去。” “……说?什么?” “说?到我知道?为?止。”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时序的目光从她潮湿的眼眶逐渐下移,到她红彤彤的像戴了小丑圆球,可怜又滑稽的鼻头,再到她原本红艳此刻却咬得发白的嘴唇。 他抵住门?,问:“你在心虚什么,祝今夏?” 第61节 祝今夏像被针扎了一样,“我心虚?” 时序看着她,“你没有吗?” 他的表情太坦然,目光太从容,像是雪霁后的天?。 反驳的话已到嘴边,却迟迟没能说?出?口,祝今夏站在门?内,张了张嘴,脑中空空。 对视良久,最后是她先移开视线,先前的气也好,怒也罢,都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 她盯着地上的一小块斑驳,深吸一口气。 “你看见了吧?中午吃过饭,你站茶几后面的时候……”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电脑上的那?封信。 遂应了一声:“嗯。” “我之前也说?过的,时序,我结过婚了。”她盯着那?团斑驳,心不在焉辨认它的形状,“在方姨那?里,她硬要撮合我们?的时候——” “嗯。”他还?是简单地应道?,表示记得。 “那?天?晚上从镇上回?来,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来支教的原因,你说?反正都要走,我来,孩子们?受益,就够了……那?时候我庆幸你没有追问。” “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你问。” 她像是下定决心,从地上收回?视线,管它是什么形状,她眼里只有时序。 时序点头,从善如流,“你为?什么来支教?” “为?了逃避。”祝今夏说?,“我想离婚,但我丈夫不同意,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我跑了。” 时序静默。 难怪,难怪前脚问支教,后脚就收拾行囊踏上旅途。难怪连条件都没问清楚,就稀里糊涂入瓮来。 “婚礼本该在八月,还?剩下不到半年,证领了,婚庆公司订好了,婚纱选好了,照片拍完了,可临到头来我反悔了。”她像在阐述别人的事,机械地说?,“事情就是这样,我来山里是为?了逃避烂摊子,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也没什么奉献精神。我在山外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经不起再添风浪了。” 说?完这些,她有些疲倦。 她想,最好他什么也别说?,但下意识屏住的呼吸却泄露了心底的期盼。或许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 良久,时序点头,“我知道?了。” 又是片刻的岑寂,耳边只剩风声水声。 最后还?是他收的尾。 “时候不早了,明天?你第一节 课,睡吧。”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他把脚边被她抛弃两次,泼了三?分之一水的桶,默不作声又拎进?屋。这回?祝今夏没再抗拒,侧身让道?,低声说?了句谢谢。 时序把水拎进?来,弯腰放在桌子下面,检查了一遍墙角的矿泉水是否还?够,又顺手把装满的垃圾袋收走,都走到门?外了,最终还?是回?头了。 “祝今夏。” 她抬头看他,心像悬在半空。那?种不安的眼神看得时序胸腔发胀,她仍在故作坚强,可他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在逞强。 他看着那?双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 祝今夏没有上楼吃早饭。 进山前懒懒散散,主打一个随缘吃早饭:起得早吃,起晚了就不吃。进山后, 时序风雨无阻下厨, 倒是给?她养成了一日三餐都按时吃的好习惯。 可惜叫昨晚一杯奶茶打破了。 她翻来覆去大半宿, 睡得极晚,早上起来一照镜子,脸色奇差无比。 都走到时序的宿舍楼下了, 犹豫再三, 最终扭头钻进了教学楼。 她并不知?道, 三楼的窗边, 有人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 住的高,看得远, 时序的厨房正?对祝今夏住的小楼。看见?她出门, 他将包子出锅, 端到了客厅。 站了一会儿, 迟迟没等到她。不隔音的门外, 楼道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走到客厅的窗边,低头看见?那人在楼道口发呆,后脑勺上是大?写的挣扎, 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扭头往教学楼走。 时序没出声,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教学楼里。 很快顿珠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饿死了, 今天?吃什么?” 定睛一看桌上,乐了, “包子?你大?清早的做包子,这得起多?早啊!” 睡不着,可不就起早了。 时序没说话,端起小米粥喝了两口。 顿珠又问:“祝老师呢,还没来?” 时序没说话,侧头扫了眼对面?教学楼。顿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讶异道:“这么早就去教室了?早饭也不吃?” “谁知?道呢。”片刻,时序淡道,“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敬业奉献吧。” 辛苦做了一早上的包子,大?半进了顿珠的肚子。 时序想想,给?祝今夏发了条消息:“不吃早饭?” 侧头看窗外,肉眼可见?那边教室里的人坐在讲桌后头,慢吞吞拿起手机,又慢吞吞回复:“不饿,守早读呢。” 时序:“没听见?声音。都跟你一样没吃饭吗?” 几秒钟后,窗外立马传来欲盖弥彰的读书声。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孩子们吼得脸红脖子粗,钟声到没到客船不知?道,但读书声怎么也到教师宿舍楼了。 顿珠正?埋头啃包子,冷不丁听见?军训似的号子,抬头惊道:“哪个班啊,吃饱了撑的?” 他伸长脖子往外看。 时序慢条斯理接口:“演技培训班吧。” 收回目光,才发现桌上的东西没剩多?少?了。 “你一个人要?吃几人份?猪精附身吗?”拍开?顿珠染指包子的手,时序把剩下三只装盘,又拿保温杯装了半瓶小米粥,“吃完送去对面?,让那位垫垫。” “哪位?” 还有哪位? 演技班班长呗。 早读临近结束时,顿珠忽然?冒头,站在教室后门冲祝今夏招手,笑得像个奴颜媚色的太监,卑躬屈膝献上早饭。 祝今夏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站走廊上就开?饭了。 “芽菜包?”她咬一口,鼓着腮帮,“你做的?” “我哥做的。也不知?道起多?早,怪勤快的。”顿珠笑,“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起早贪黑给?丈夫洗手作羹汤的小媳妇?” “咳——” 祝今夏呛到了。 顿公公赶紧拧开?保温杯盖,“吃急了?喝点粥!” 喝粥间隙,祝今夏心?不在焉想起某个清晨,在她啃着干巴巴的青稞饼时,无意中说起读小学时每天?都会在学校门口买芽菜包。 “卖包子的婆婆姓王,大?家都嘻嘻哈哈说王婆怎么不卖瓜,改行卖包了呢。” “那时候的包子才两块钱一笼,香喷喷,松松软软,咬开?还会爆汁,我最爱芽菜馅了。” 那时候时序就坐在对面?不咸不淡说:“吃你的饼吧,大?清早谁有功夫给?你做包子?” 祝今夏撇嘴:“那也不能每天?啃饼子吧?” “有的吃就不错了。” “抠死你算了!” “真抠的人不会管你早饭,一天?一顿,维持基本生命体征就够了。” ……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只芽菜包,祝今夏发起呆来。 包子白生生,胖乎乎,每一道褶子都匀称可爱。做它的人手艺很好,包子都变成?了艺术品。 不是说大?清早的没工夫做这些东西吗? 顿珠催促她:“怎么不吃?赶紧吃了我把盘子端回去,马上上课了。” 祝今夏这才拿起来。 该如何形容它的味道呢?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朗读课文:“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她一怔。原来是童年的味道。 —— 不尴不尬的氛围还在持续。 除了不吃早饭,祝今夏也不参加课间操了。 太阳爬进一线天?来需要?时间,往往在孩子们做操时才露头,而以往这时候,祝今夏总会坐操场边晒太阳,看群魔乱舞。 ……顺便嘲笑在队列周围维持秩序的时序,还真是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孩子们贪玩,做操时热衷于聊天?,时序便在恰当的时机出现。 第62节 “聊什么这么开?心?,也说来让我开?心?开?心??” 小孩:开?心?不起来. jpg。 还有的偏爱偷工减料,主?打?一个敷衍,直到他神出鬼没飘来身后。 “早上没吃饭,这么有气无力?” 小孩吓得浑身一抖,接着便把广播体操做出降龙十八掌的气势来。 祝今夏笑:“啧,走到哪里,哪里就跟见?鬼一样。” …… 而今,时序静静地站在走廊里,操场上孩子们依旧群魔乱舞,依旧偷工减料,一切照旧,唯独不见?那个课间操时总跟他插科打?诨的人。 她非但不来操场上晒太阳,也不去他屋子里蹭吃蹭喝蹭茶几了。 中午吃饭时速度堪比饿死鬼投胎,吃完就跑,脚底抹油似的。 顿珠不解地望着祝今夏脚下生风的样子:“她怎么跑这么快?” 时序放下碗,“踩风火轮了吧。” “……” 这么躲了几天?,祝今夏寻思,反正?躲着躲着,那天?的事也就过了。最好时序是属金鱼的,七秒钟记忆。 时序也这么想,她爱躲就躲吧,反正?躲着躲着,蜗牛总要?钻出壳。如果实在钻不出,那也别钻了,反正?。 反正?迟早要?走的,人走了,自然?也用不着钻了。 —— 周三上午,出了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五年级的教室里忽然?出现一股怪味。 学校不能洗澡,孩子们新陈代?谢又旺盛,有味实属寻常,但今天?这味实在太臭。 孩子们显然?也闻到了,上着时序的课就开?始骚动,换平常可没人敢造次。 时序停下来,粉笔在黑板上重重戳两下。 “都安静点。” 学生们都怕时序,不敢吭气了。 但臭味还在延续。 下课后,几乎是时序一走,孩子们就开?始叫唤。 “好臭啊!” “是谁放屁了?” “我没放!” 有人挨个闻,循着味道锁定臭味的源头。 “好像是四郎拥金那边!” “你乱讲!”叫四郎拥金的男孩子噌的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我才没放屁!” 可味道确实是从他这里传来的。 小孩们窃窃私语—— “肯定是他!” “也不知?道昨晚吃啥了,放屁这么臭。” “他还不承认呢。” 接下来的时间,四郎拥金耳听八方?,一听有人提他,就脸红脖子粗地要?跟人打?架。 骚动在上课铃声响起后,被于小珊武力镇压下来,她走进教室,随手抄起书,一个箭步窜上去,对着扭打?在一起的小孩一人一棒槌。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把人拉开?。 “吃熊心?豹子胆了?敢在我的课上打?架?” “说,为什么打?架!” 凶狠的表情没能绷住,还不等人回答,于小珊也闻到了那阵奇特的“芬芳”,当即捂住口鼻。 “什么味道?!” 也顾不上追究打?架的原因了。 孩子们纷纷告起状来,有的说肯定是谁昨晚没洗脚,有人说肯定是谁放屁了。 于小珊和他们纠缠一阵,不欲耽误上课,只能远离臭味中心?,勉为其难上完了一节课,边上边想,不管是谁发臭,今晚六年级的小孩都得在操场上抹澡洗脚!一个都不能跑! 主?要?是—— “实在是太臭了!谁能理解我讲课讲到一半,话没说出来,早饭差点喷出来?” 下课铃响,于小珊是第一个从教室冲出来的,一口气冲回教师办公室,扶着胸口大?口喘气。 “给?我知?道是谁脚这么臭,我他妈拿钢丝球刷掉他一层皮!” 后来课间操时,孩子们排成?方?队,在老师们的监督下开?始群魔乱舞。 没一会儿,巡查的老师也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五年级那边是真臭啊!” 于小珊站得远远的。“我说什么来着?” “怎么不像脚臭呢?”顿珠摸着下巴琢磨,“感觉更像是……” 此时喇叭里刚好响起:“第七节 ,跳跃运动。” 没等顿珠琢磨出来那味道究竟像什么,孩子们已经乱七八糟跳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人大?叫:“快看四郎拥金!”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体师生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原来就在几秒钟前,叫四郎拥金的男孩站在五年级的队伍里,随着跳跃运动轻轻一跃,裤管里忽然?掉出一截东西来。 站在他旁边的孩子们很快注意到了,那东西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神似…… “是四郎拥金!” 班里的孩子惊叫起来。 “四郎拥金拉屎拉在裤兜里了!” 一时之间,操场上没人做操了,所有人都涌上来,把面?红耳赤的四郎拥金和那截不明?物体围了个水泄不通。 真相大?白,臭味来源的确是四郎拥金。出于某种未知?原因,他在上课时大?便在了□□里,又因为一直无人得知?,怕人得知?,他便偷偷摸摸未作处理。如此一来,粑粑就硬塞在裤腿里,直到跳跃运动,他一动,那东西不慎掉出…… 众目睽睽下,四郎拥金脸上红了又白,再也无从争辩,在大?家的指指点点中,他愤而推开?人群一角,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老师们总算从目瞪口呆里回过神来。 课间操也结束了。 “都干什么呢?回教室去!”时序一声令下,孩子们作鸟兽散。 作为老师,教学事故看多?了,可眼前这桩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于小珊担心?孩子,忙道:“我去看看四郎拥金!” 祝今夏怕她性子急,又跟那天?教育呷西拉姆似的,一不留神刺痛孩子的自尊心?,赶紧跟了上去,“我跟你一起。” 其余老师也纷纷表示:“我去教室看着学生。” “我让班委维持秩序。” “我还有课没备。” 操场上很快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顿珠一脸震惊站在原地,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着那截东西,啧啧称奇。 时序走上去,就听见?他说。 “卧槽,真的是屎!” “牛逼啊。” 冷不丁一巴掌扇在后脑勺,顿珠惊叫一声,回过头来,“谁?” 看见?时序,他捂住脑袋,“偷袭我干嘛?” “把它弄走。” “……?” 顿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又不是我拉的,凭什么是我来弄走?” “因为你蠢。”时序懒得跟他废话,面?无表情问,“你看看别人都在干嘛。” 顿珠抬头四顾,这才如梦初醒—— 一群人精见?状不妙,第一时间找了各种借口,踩着风火轮就散了,唯独他搁这围观…… 偌大?的操场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他不捡屎,谁捡? “这不还有你在呢嘛?”顿珠环顾四周,没找到一个人,终于回头不死心?地对他哥说—— 等等。 他哥呢? 顿珠张着嘴,低头看看粑粑,再看看彻底空无一人的操场。 “…………………………” 卧槽,这尼玛人干事? 第三十八章 四郎拥金一气跑回了男生宿舍, 于小珊和祝今夏匆忙跟上去,奈何他把门别上了,抵死?不开。 第63节 “开门!” “……” “你开不开的?” “……” 于小珊冷笑一声, 从生活老师那要来钥匙, 三下五除二开了门。 所谓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门开了,半天没看见人,最后是祝今夏弯下腰来才发现, 四郎拥金蹲在桌子?下面, 脸埋在膝盖里, 一动不动, 不肯抬头见人。 屋子?里还有淡淡的异味。 祝今夏记得?很清楚,她第一天来中心校时, 因为条件糟糕正打退堂鼓, 时序都?把她送到校门口了, 有个高年级的男生?突然跑来, 从装猪饲料的编织袋里掏出块青稞饼送给她, 然后头也不回跑了。 那个男生?就是?四郎拥金。 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祝今夏负责耐心哄人,于小珊没空搭理他,捏着鼻子?在男生?宿舍里翻箱倒柜, 最后找到了四郎拥金上周穿脏,还没来得?及洗的裤子?。 大老远就闻见一股馊味,祝今夏:“……这?还能穿吗?” “不然呢,难道?让他裸奔吗?”于小珊翘着兰花指,尽可能减少手与裤子?的接触面积, 扫了眼四郎拥金,“凑合穿吧, 再臭也臭不过他身上这?条。” 孩子?们两周回一趟家,返校时穿身干净的,带套换洗的。这?都?第二周了,四郎拥金已?经换无?可换。 于小珊说,要不是?时序回山里走马上任后强制要求,以往小孩们压根不带换洗的,一套衣服穿两周。 冬天还勉强凑合过,夏天去教室上课…… “听过晕车的,听过晕船的,你听过晕教室的吗?” 一进教室,就跟钻进一群流浪汉的鞋子?里似的,那叫一个酸爽,人都?能熏迷糊。 于小珊一边说,一边给小孩换衣服,祝今夏在一旁打下手,又是?打水,又是?拿毛巾和香皂。 四郎拥金躲躲闪闪,不肯叫于小珊给他换,也不让祝今夏替他擦洗。 于小珊没好气:“你捂什么捂啊?” “我妈说,男人不能叫女?人看见小鸡鸡……” 于小珊:“毛都?没长齐,就敢说自己?是?男人了!” “……” “还有,你见过哪个男人拉裤兜的?” 四郎拥金脸色发白,不吱声了。 祝今夏看不下去,把于小珊拉走,冲孩子?温言道?:“那你自己?换,老师在门口等你。” 于小珊骂骂咧咧,拿着脏裤子?出门,嫌弃地搭在一边,“臭小子?,一天到晚都?吃些啥啊,拉的屎怎么能这?么臭?臭死?我算了!” 祝今夏压低声音:“少说两句,孩子?也有自尊心。” 话虽这?么说,扫了眼栏杆上的裤子?,人还是?不动声色站远了些。 “光有自尊心,同情心上哪去了?自己?拉□□,臭大家一早上……”吐槽归吐槽,于小珊的声音还是?小了下去。 隔着门,能听见里头窸窸窣窣换裤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没有衣料摩擦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怪而细微的动静,祝今夏叫了声四郎拥金。 孩子?微微一顿,鼻音浓重地应声,大概是?哭了。 于小珊欲推门而入,被祝今夏一把拉住,她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于小珊先别进去。 “告诉老师。”隔着那扇门,祝今夏尽可能放松语气,“是?吃坏了肚子?,哪里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老师送你上医院。” 她担心四郎拥金是?因为生?病才出糗的。 隔半天,门内传来一句讷讷的:“没有。” “那是?着了凉,拉肚子??” “也不是?……” 祝今夏变着法子?,绞尽脑汁地问,好不容易撬开小孩的嘴,才得?知—— “他居然只是?单纯的想拉屎,却?因为害怕校长,不敢举手,最后没憋住,一个屁就崩出来了。” ——于小珊在办公?室里不可置信地说。 众人:“……” 办公?室里,话题很快变成了时序是?有多可怕,才会?吓得?小孩宁可拉□□,也不敢举手上厕所。 时序脸都?黑了。 “这?也能怪我?我从来没有不准学生?上厕所,也说过很多次,有什么紧急状况都?可以举手——” 顿珠:“然后就给人小孩憋得?拉裤兜啦?” “……” 时序很快把四郎拥金叫来办公?室,皱着眉头问:“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有任何突发情况都?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想上厕所,你举手,没有不让你去的道?理。” “……” 四郎拥金瑟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一番教育后。 时序:“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不准憋,立马举手报告老师,听见了吗?” 点头如捣蒜。 “说话。”时序不悦。 “听,听见了!” 看他小脸煞白,吓得?人都?缩成一团,时序问:“你很怕我?” 摇头。 “不许撒谎。” 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脑袋立马停下,转而小鸡逐米般点起?来。 时序深呼吸:“我一不乱发脾气,二不拖堂,你怕我做什么?” “怕你罚我下蹲、跑圈……” “被罚的都?是?不写作业、调皮捣蛋的,你又没被罚过。”时序皱眉,“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因为学生?上课想去厕所罚过人?” 怯懦的眼睛穿过杂草似的刘海,小心翼翼瞧了瞧时序,男孩嘴里嗫嚅了句什么。 时序:“大点声。” “#¥%&*……” 还是?没听清。时序的眉头都?快打结了,“需不需要我拿个扩音器给你?” 四郎拥金憋得?脸红脖子?粗,逼不得?已?大声喊了句:“你长得?太凶了!” 喊完就跑了。 时序:“……” 办公?室里笑成一片。 时序懒得?搭理他们,拿着课本出门了,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对了,我明天要去隔壁学校开个会?,上午第三节 课得?有人帮我上一下。” 扫视一圈,又在心里盘了下课表,目光锁定在最闲的人身上。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就听祝今夏干脆利落说:“不上。” 时序:“……” 时序:“你明天就一节课——” “我是?语文老师,上不了数学课。” 见祝今夏视线躲闪,时序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别扭,看看眼睛下面的两团淤青也知道?,昨晚肯定没睡好。 算了。 换了个人使唤。“顿珠,你去。” 大概是?祝今夏的有效拒绝激励了顿珠,顿珠张嘴就说:“我也不去。” “?” 时序沉默片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对视几秒钟后,顿珠接收到了来自大脑皮层的警告。 “我说好的,哥你放心去,好好开会?,课的事就交给我了,保证完成任务。” 时序走了。 于小珊嗤笑一声,斜眼看顿珠:“瞧你这?出息。” 顿珠不服气:“换你你敢拒绝?” “那怎么人家就敢拒绝?” 这?话问得?顿珠一愣,回头不懂就问:“对啊,祝老师,怎么你就敢拒绝?” 祝今夏:“……” 祝今夏:“拒绝怎么了?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回想祝老师来校以后,他哥的区别待遇,顿珠悻悻地想,不拿工资就是?好,也不用看资本家的脸色行事,哪像他,寄人篱下的小白菜。 哎。 —— 下午课间?,四郎拥金被于小珊压在水槽边上,吭哧吭哧把脏裤子?洗了。 小孩拉裤子?不算大事,但对于封闭的校园,乏味的山里生?活来说,无?论如何也算个大新?闻了。 至少次日课间?操时,祝今夏就亲眼目睹孩子?们做操做得?更加心不在焉,全都?嘻嘻哈哈盯着四郎拥金的裤管,好像在期盼着历史重演,里面能再掉出个可疑物体?来。 尤其是?跳跃运动,大家交头接耳,空气都?沸腾起?来。 第64节 四郎拥金一声不吭,满脸通红,整个人像胀鼓鼓的气球,仿佛随时会?爆炸。 祝今夏心都?提了起?来,有心问问要不要疏通一下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回头一看,身边站着顿珠,他也目不转睛盯着四郎拥金的裤管。 祝今夏:“……” 课间?时分也一样,平时不愿意下楼活动的孩子?们破天荒一拥而下,隔着大老远对着半空中指指点点。 路过的祝今夏见操场上人山人海,也跟着抬头。 “都?看什么呢?” 小孩不说话,笑嘻嘻指向头顶。 顺着那些胖乎乎的手指望去,祝今夏看见于小珊窗外的晾衣杆上,四郎拥金昨天穿的裤子?洗干净后,正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祝今夏:“…………” 没过几天,又听说孩子?们给四郎拥金起?了外号,叫四郎拥屎。 祝今夏隐约感到不妙,也顾不得?躲时序了,主动找上门去。 大中午的,时序在客厅里敲电脑,抬眼看见是?她,挑了挑眉。 “稀客。” “……” 稀你妹。 祝今夏装没听见,言简意赅,把大家笑话四郎拥金的事说了,最后提醒时序:“小孩自尊心强,这?么搞下去,我怕他心理出问题。” 时序说:“山里是?这?样的,日子?太单调,芝麻大小的事都?会?被放大,你也不用如临大敌的——” 说到这?,顿了顿,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不过,你好像遇事都?挺如临大敌的。” 要不怎么这?些天都?避着他走? 祝今夏:“……” 就事论事,你点我干什么? 她深呼吸,继续说四郎拥金:“总之,如果不引起?重视,好好保护,我担心他厌学,毕竟小孩子?都?有颗玻璃心。” “玻璃心?”时序松开鼠标,指节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桌子?,“跟你一样?” 祝今夏:“……” 她就不该操这?闲心! 摔门。 等她走后,茶几后的男人没忍住挠挠下巴。 好像炸毛了? 第三十九章 下午最后一节课了, 三人都没课,齐聚在时序宿舍,实属难得。 顿珠问祝今夏, 最近都不见人影, 今天怎么心血来潮又蹭茶几来了。 祝今夏回头看了眼刚进屋的时序, 没好说,这不是没来得及走吗? 时序是回来加班的,人坐在茶几前, 手边是厚厚一摞文件。 祝今夏就没见他闲下来过。 一个不拿工资的代?校长, 成天?连点个人生活都没有?。学生能?下课, 老师会下班, 可?时序仿佛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24小时都在运转。 他和?身边人都不一样, 从不玩手机, 也不看短视频。偶尔祝今夏蹭客厅时, 会看见他坐在卧室的电脑前。 透过虚掩的门, 她?好奇张望, 看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格式眼熟。 多?打?量几眼,愣住。 他在看国外的核心期刊。 那一刻祝今夏才后知后觉, 没有?所谓的东山再起,因为山从来都在那里,只是蛰伏。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从没放弃过曾经的理想。 兄长加班,顿珠便自觉扛起了?做饭的大旗。祝今夏钻进厨房, 借口帮顿珠打?下手,不和?工作狂面对面。 时序也不说什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为了?躲他,连厨房都肯进了?,他也算功德无量。 耳边传来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你盐是不是放太?多?了??” “没事,都是我哥买的,不心疼。” “花他的钱齁死我俩,我看也没这必要。” “多?扒拉两口饭,齁不死啦。” 时序:“……” “要不我来和?面吧?” “不用?,你们女孩子力气小,和?面是个力气活,交给我们男人。” “我力气挺大的。” “得了?吧,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跟我比力气大?” “……”祝今夏顿了?顿,“不是,主要是你指甲缝里有?泥,我怕吃了?不卫生……” 顿珠:“……” 祝今夏:“去洗手。” 顿珠:“有?句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祝今夏:“洗手。” 今晚吃牛肉面,山里土生土长的牦牛肉,中午就卤上,到这会儿已然香气四溢。 顿珠洗完手回来,掀开锅盖,感叹以往这种好东西就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 “我哥就是区别待遇,自从你来了?,饭菜的丰盛程度就跟每天?都在过年似的。我上一次吃卤牛肉,还要追溯到去年生日。”顿珠掰着?指头算账,“以前你没来的时候,他也不管我早饭,你一来——” 赶在他把话题发散下去之前,祝今夏打?岔。 “你们这过生日也吃长寿面?” “难道不是全国都这样?” “我奶奶每年也给我做寿面。”祝今夏笑?。 时序人就在客厅,为了?防止顿珠乱说话,她?干脆把话题接了?过来。 巴蜀人很少做面食,家里常备的也是挂面,烧开水,五分钟就能?煮好一碗。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绵水市成了?重工业大市,坐拥整个西南地区的铁道机车厂,那时候无数北方的技术工人也被分配到了?这里。 “我爸妈也曾经是机车厂的工人。” 南来北往的,一锅乱炖,北方来的人自然而然就把做面食的技术也带进了?家属区。 “那时候父母要上班,我奶奶就来照顾我的一日三餐。跟着?小区里的阿姨们,她?学会了?做包子,抻面条,后来每年我过生日,都会给我做寿面。” 川渝人吃兔,奶奶爱做兔子面。兔子红烧了?,配麻麻辣辣的佐料,淋上半碗在白生生的面条上。配菜是小白菜,奶奶管它叫瓢儿白,锅里涮一下,脆生生、绿油油的。 “最后是点睛之笔,我奶奶的独门秘籍,绝不外传的那一种,叫火爆筒。” “火爆筒?” “其实就是炒辣椒圈。把二荆条切成拇指大小的圈,放进锅里炒得焦焦的,要看得见虎皮。然后放醋,越酸越好。最后装进小碗里,就面条吃。” 祝今夏还在描述:“一口面,一口麻辣鲜香的兔子,一根爽口的小白菜,再嚼两粒酸溜溜、火辣辣的火爆筒——哎,你嘴角这啥?” 顿珠吸溜一下,把嘴边的口水吞回去。 客厅里的人放下资料,扫了?眼厨房,心道不是独门秘籍,绝不外传吗,一个随口就问,一个张口便说,这算哪门子的独门秘籍? 里间的闲聊还在继续。 “你生日是多?久啊,祝老师?” 祝今夏笑?,“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顿珠一愣,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夏天?出生的,才叫今夏啊!” 他蠢蠢欲动?,“那你生日是过了?还是没到啊?今年吃到兔子面了?没?” 祝今夏笑?笑?,说:“没有?。不过不要紧,已经有?些?年头没吃到了?。” 先是出门念书,鲜少在家过生日。后来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参加夕阳红旅行团去张家界时,摔了?一跤,双手都骨折了?,养好后就不太?能?和?面了?。 在顿珠的惋惜声里,她?揉了?揉傻小子的脑袋,手里的面粉雪花似的将他染成少年白。 她?没忍住扑哧一笑?,“一碗面而已,四川还愁吃不上兔子面啊?” “那也不是奶奶做的。” 祝今夏一顿,“是,再好吃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客厅里的人还在看资料,闻言,抬眼望厨房,只看见一抹怅然若失的笑?。 晚上,于小珊收到时序的消息。 “你把支教老师的资料放在哪个柜子里了??” 于小珊已经躺下玩手机了?,忽然被校长抽问,又紧张地爬起来。 “都在资料室啊。” 时序站在资料室里,抬眼平静地看着?整整三排大铁柜。 “具体几号柜?” 于小珊:“啊,每次打?出来了?都放在当时常用?的柜子里,所以几年下来,有?的在这个抽屉,有?的在那个抽屉……” 第65节 越说越心虚,主打?一个随机开盲盒。 片刻后。 时序还是问出口了?:“祝今夏的在哪里?” 他很快拿到了?祝今夏参与彩虹计划时投递的简历。 视线落在生日那一栏,日期居然是…… 后天?? 时序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做面条,她?会不经意间想起祖母做的寿面。 原来近在咫尺。 —— 距离生日还剩13小时。 祝今夏从教室里走出来,低头看见微信上三条未读消息。 袁风问她?:“变形计参加得怎么样啊?” “之前还说你满29,这回咱不吃生日蛋糕了?,让哥带你感受一下都市成年人是怎么庆祝生日的,结果人都跑没影了?。” “所以今年生日怎么过?” 祝今夏回复:“不过。” 不过—— 祝今夏:“都市成年人都怎么过生日的?” 袁风:“智者不入爱河,成年人洗脚按摩。哥带你去做大保健!” 祝今夏:“滚。” 袁风在那头嘎嘎直笑?,最后问她?:“距离三十岁只差临门一脚,有?何感想?” 感想? 祝今夏抬头,葱郁的山林之上,天?际如一条湛蓝的银河,漫向远方。 良久。 “没什么感想,只知道前二十八年都按部就班,第二十九年不想这么过了?。” 以及—— “想吃面,奶奶做的兔子面。” —— 中午吃饭时,宿舍里只有?顿珠在。 起初以为时序还在加班,直到顿珠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祝今夏后知后觉,“就两副?” “我哥去县城办事了?,要晚上才回来。” 祝今夏心道正好,躲这么几天?也累了?,干个饭都跟打?仗似的,今天?终于能?细嚼慢咽了?。 她?难得伸展开来,坐姿都更舒坦了?。 就是对面那小子怎么跟嘴角抽筋似的? “你在傻乐什么?” “这不是看你吃得香,高兴吗?前几天?都是匆匆忙忙扒拉两口就走。”顿珠捧着?碗,笑?出两排小白牙,马尾在脑后摇摇晃晃,“难得我哥不在,就我俩吃饭,你是不是也觉得饭菜更香了??” “……”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传说中的二人世界嘛。 祝今夏放下筷子平静地说:“你要是能?跟你哥一起消失,那就更好了?。” 顿珠:“……” 小心脏啪的一声碎成了?渣。 一整天?,学校里都有?人找时序。 顿珠统一回答:“去县城办事了?。” 下午,隔壁学校的校长也翻山越岭跑来找人,“你们校长呢?” “去县城办事了?。”还是那个回答。 “办啥事啊?” “我哪知道。他说是急事。” 对方一把拉住顿珠的手,“算了?,人不在无所谓,他那州考资料呢?借我抄抄!上面突然通知,明天?突击检查,我们几所学校都没弄出来,他肯定弄完了?!” 等到顿珠从时序的办公桌上翻翻找找,拿出州考资料—— “哈哈哈,他果然都做完了?!还得是咱时序啊,靠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时抱佛脚的校长,看起来也和?学生没什么两样。 而被找了?一天?的时序,天?黑才回到学校,风尘仆仆。 他摘下头盔,撸了?两把被压扁的头发,又从摩托后座解开绳子,拎了?两袋东西回宿舍。 走的时候天?光大亮,此刻却已万籁俱寂,学生们都在宿舍歇下了?。 半路上遇见端着?盆子去水池洗漱的于小珊,打?着?哈欠问:“校长,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事儿都办完了?吗?” 时序笑?笑?,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两袋东西,又嗯了?一声。 于小珊也瞧见了?,“手里拿的什么啊?” 时序顿了?顿,说:“工资。” “哈?”于小珊兴奋起来,“什么工资?谁的工资?” 时序没回答,只简短问了?下今日教学状况,得知一切井然,放下心来。 回到宿舍,他径直往厨房走,取出袋子里现?杀的兔子泡水,又捞出一把油亮亮的小白菜,挑拣菜叶。 镇上没兔子卖,要买只能?去县城,去晚了?还买不到。 兔子要腌制、红烧,和?面也需要时间,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一碗兔子面才做好。 时序给祝今夏发消息:“在哪?” 对面回复:“宿舍。” 下一句:“你回来了??” 时序:“嗯。” 时序:“方便现?在来我宿舍一趟?” 这么一路端着?面过去,路上容易撞见人。 祝今夏:“有?什么事吗?” 时序:“有?。” 答了?跟没答一样。 祝今夏又别扭上了?,下意识拒绝:“太?晚了?,你要不直接微信上说吧,或者不着?急的话,我们明天?再说。” 时序:“很急。” 祝今夏:…… 她?慢吞吞回了?句“就来”,披上外套出门。今晚烧水洗过头,头发还湿漉漉披在肩上,夜风一吹还挺凉,她?忍不住缩缩脖子。 一路都在想他能?有?什么事。 走进楼道,起初没灯,打?开手机照光,无意中看见时间,11:47。 她?忽然意识到,距离二十九岁只剩下十三分钟。 抬眼已是三楼,铁门就在眼前,她?步伐太?轻,声控灯又不算灵敏,没被她?吵醒。祝今夏就这么站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不知为何,迟迟没敲门。 恍惚间想起了?很多?有?关生日的场景。 11:48。 小时候总盼着?生日,哪有?小孩不喜欢蛋糕的呢? 父母走得早,他们在世时是如何给她?过生日的,祝今夏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记得祖母每年会为她?过两个生日——阴历做寿面,阳历吃生日蛋糕。理由是,阴历是咱们中国人的算法,阳历是国际公历嘛,当然要国际化?。 11:49。 照料再悉心,总有?难以企及之处,比如祖母仅靠退休金抚养她?,哪怕学校学费全免,政府有?贫困资助,生活上也难免捉襟见肘。 看着?别的家长拎着?好几层大的蛋糕来班里,小寿星戴着?皇冠众星捧月,全班孩子齐唱生日歌,祝今夏也满怀歆羡。 她?的蛋糕总是很小,上面没有?冰淇淋和?巧克力。 她?做梦都想拥有?同桌女生收到的芭比娃娃、小熊公仔,可?早熟的她?知道,那只小小的水果蛋糕已经让祖母破费不已。 11:50。 九岁那年,祝今夏大声许愿,希望能?拥有?一条公主裙。 那个年代?流行蓬蓬的白纱裙,丝绸缎带的蝴蝶结掐腰,再拿上一根仙女棒,戴上廉价的塑料皇冠,每个女孩子都能?成为公主。 可?是隔天?,祖母从童装店里买回裙子,上面没有?白纱,也没有?蝴蝶结。 那是一条普通的棉布裙,虽然样式可?爱,颜色漂亮,但—— “我不要这条!我要公主裙!” 祖母说:“这裙子透气,穿着?舒服,夏天?穿多?凉快啊!” “我要公主裙!” 第66节 “奶奶看了?,那些?纱裙硬邦邦的,料子不好,穿着?也不舒服,还没弹性,等明年你长高了?就穿不下了?。” “我只要公主裙!” “今夏——” “我就要公主裙!就要!就要!” 可?惜最后,祝今夏也没等来她?的公主裙。 祝奶奶是爱她?的,但一则念及孩子身边没有?父母,她?身为唯一的长辈,必须担负起慈母严父两种职责,不能?无限溺爱;二则经济实在有?限,那个年代?,一条好点的公主裙也要四五百,够祖孙俩吃上一个月了?。 她?狠下心肠。 “今夏,你能?不能?懂点事?你以为你是哪家公主吗?” 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是个孤儿了?。 她?说,祖母年纪大,不比其他父母之于小孩,能?陪你那么多?年,等到我走了?,你还能?依靠谁。 你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才能?过上别人已经拥有?的人生。 你得用?功读书。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最后不仅没有?公主裙,九岁的祝今夏也第一次明白,她?从来都不是公主,也做不成公主。 11:55。 小升初,祝今夏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实验班。 可?地方小,关系户也多?,机车厂干部子女不计其数。 特权的第一次展现?便是,班委无需竞选,竟由老师叫上几个学生去办公室,你一言我一语便分配完毕。 祝今夏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来的,捡了?个漏,被分配为无人想要的宣传委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而无人问津有?无人问津的道理,宣传委员这个职位,听起来像是班委里看饮水机、坐冷板凳的,却偏偏负责每周一次的黑板报。 干最多?的活儿,得最少的关注度。 她?唯一的存在感便是,每周一班会时,班主任会在台上提一句:“大家回头看看这期的板报,宣传委员辛苦了?。” 稀稀拉拉不太?走心的掌声里,无人得知每个人去楼空的周五,她?是如何熬到天?黑,吃一嘴粉笔灰,最后锁门离开的。 十三岁生日那天?,恰好是个周五,祝今夏在黑板角落里一笔一划写下:happy birthday! 隔天?,被班主任勒令擦掉。 11:58 后来她?果然成为家属区里“别人家的孩子”,“出人头地”了?。 卫城买来她?童年梦寐以求的公仔,堆满半个房间,虽然最后它们都在角落里吃灰。 每年生日,卫城会买同一个牌子的礼物送她?,因他偏爱“一生只送一人”的标语。可?惜那个品牌盛产永生花,由于缺乏实用?性,最后都免不了?和?公仔一起吃灰的命运。 除了?礼物,他们也会吃顿大餐,看一场时下热门的电影,然后回到家中。 ——卫城钻进书房,继续和?好友一起每日开黑;而祝今回到次卧,继续看书、写论文。 除了?晚餐比平时贵一点,餐桌上多?一只谁也不会多?碰,往往剩下大半的蛋糕,生日其实和?上个周末抑或下个周末并无二致。 很奇怪,生日过得越发隆重,但似乎失去了?乐趣。 就好像童年买不起的公仔和?蛋糕,成年后再拥有?,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11:59。 还有?一分钟。 眨眼人生已过三分之一,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祝今夏思绪翻涌,最后发觉那么多?年生日,怀念的竟然是童年物质匮乏时,祖母亲手做的面条,以及蛋糕上廉价的奶油在嘴里半天?化?不开却又甜腻腻的滋味。 那个年代?,拥有?的极少,所以样样都显得珍贵。 她?低头笑?笑?,心道还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这年头就算花高价,估计也买不到那种蛋糕了?。 正琢磨着?,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 时序发消息来催促了?。 铁门不隔音,屋内屋外,振动?声清晰可?闻。 时序都准备端面送上门去了?,闻声一顿,拉开门—— 12点整。 他拉开门,也拉开了?她?二十九岁的序章。 祝今夏抬眼,眼里有?一晃而过的怔忡,她?好像很久没见过时序了?,明明每天?都见面,但视线总在游走,不敢停留。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时的灰衬衫,大概是骑摩托去县城办事,在车上坐太?久,衣角都压起褶了?,皱巴巴的。 头发被头盔压得东倒西歪,他该剪头了?,眼睛都快被细碎的刘海遮住,却还是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明明奔波一天?,满脸倦意,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祝今夏一愣,又一次发现?,她?总能?看见时序眼里的笑?意。 ——哪怕他嘴角都没弯一下。 ——哪怕那点笑?意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她?想问你在笑?什么,出口却是,“什么味道?” 头顶的灯泡瓦数不高,勉为其难撑起一室昏黄。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混合的味道,有?酸溜溜的醋味,冲击鼻腔的辣味,红烧肉的香味…… 越过时序,祝今夏猛地往茶几上看去。 然后一怔。 她?拨开时序,走到桌前。 面碗里,色泽浓郁的兔肉铺了?大半碗,油亮亮的小白菜在汤里飘摇。 旁边还有?一只小碗,指甲盖大小的辣椒圈炒得焦香,辣味与醋味碰撞在一起,光是闻着?都口齿生津。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吃?” 她?抬起头来,看见时序不知何时走到对面,回身拿了?双筷子递给她?。 她?张了?张嘴,“……这是什么?” “工资。” “什么工资?” “你支教一场,也没收入,就当我给你发工资。” “……” 祝今夏想问你知道互联网渣男吧,转两块五的红包表达爱意的那种。 拿一碗面发工资的,当她?乞丐吗? 可?她?低头看着?那碗面,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知道上一秒还在肖想的童年,这一秒竟在眼前。 “还不吃,面要坨了?。” 祝今夏慢了?半拍,接过筷子坐下来。 时序又想起什么,说了?句稍等,起身进厨房,再出来时,忽然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小屋顿时陷入黑暗。 祝今夏回头,只看见一支点燃的蜡烛,蜡烛后是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像天?边朦胧的月。 “县城里没什么好的蛋糕店,现?做又需要时间,怕来不及,所以买了?现?成的,多?少是个意思。” 他把蛋糕送至她?身前。 “生日快乐,祝今夏。” 离得近了?,能?看见蛋糕上廉价的罐头水果,是黄桃。 巧了?,童年祖母买的蛋糕上也是黄桃。 那蛋糕的角落里有?一块巧克力,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无端叫人想起曾几何时,黑板一角,某个宣传委员于黄昏时分一笔一划写上的小字。 祝今夏呆呆地看着?蛋糕,看着?晃动?的火焰之下,蜡烛在融化?,眼泪似的往下坠。 耳边是男人的笑?—— “再不许愿,蜡烛要燃尽了?,老板小气,就给了?这一支。” “确定不是你抠,只舍得买一支?” 她?也跟着?低声笑?,双手合十。再睁眼,吹灭烛火。 时序起身开灯,回头祝今夏已经在吃面了?,脑袋都快埋进碗里。 “你饿死鬼投胎啊?”他问,“顿珠今天?没做饭?” 她?不说话,只顾着?吃。 起初时序以为她?饿极了?,直到某一刻,看见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下巴坠进碗里,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心跳一滞。 垂于桌下的手动?了?动?,良久,握紧又松开。他不再说话,只隔着?一张茶几看着?她?。 第四十章 面吃到一半, 被不速之客打断。 于小珊从隔壁宿舍冲出来,原本要抬手?敲门,谁知?门没关?严, 刚一碰到, 竟自己开了, 她踉踉跄跄扑进来,差点没摔一跤。 ——时序避嫌,但凡宿舍里有客在, 门素来都只虚掩。 第67节 看清屋内光景, 于小?珊愣了下, 虽也?有心问你俩大半夜在这儿吃啥呢, 但着实火烧眉毛。 “怎么了?” 她心急火燎一把拉起时序,“还吃?四郎拥金跑了!” 就在刚才, 生活老师凌晨起夜, 忽然?发现有间宿舍没关?门, 大喇喇开着, 直觉哪里不对。 晚上十点, 熄灯号子?一响,所有小?鸡崽都被赶上床睡觉,那时她打着手?电一间一间照过去, 临走前明明将门都关?好了。 怎么会有门开着? 生活老师又一次打开手?电,进屋检查,屋内四张床,八个人,两两睡一处。可?手?电来回扫了好几遍, 只有七个身影。 心头?猛的一跳。 是?去上厕所了? 她问小?孩:“还有个人呢?” 小?孩们迷迷糊糊睁开眼?,都说不知?道。 生活老师顾不上许多, 快步往楼下厕所冲去,可?里里外外男厕女厕都找过了,没人! 最后回到宿舍,把孩子?们全都叫醒,一个一个清点…… “四郎拥金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换个人还好说,偏偏是?四郎拥金,这几日关?于他拉裤兜的流言已?经无人不知?。生活老师顿觉大事不妙,一通电话打给于小?珊。 时序火速赶往宿舍,站在小?小?的屋子?里,扫了一眼?七个蔫巴巴的小?孩,回头?时眉心起火,“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 生活老师讪讪的,“想着叫上于老师一块儿找找,把小?孩找回来就行了,没必要惊动您……” 时序深呼吸,不是?算这账的时候。他开始仔仔细细盘问小?孩,四郎拥金上哪去了,回答还是?不知?道。 “睡前他在干什么?” 小?孩们你看我我看你,只顾着摇头?。 一个宿舍八个人,四个高年级,四个低年级——这法子?是?他想的,学校人手?不够,只能大孩子?带小?孩子?。 大的三个嘴里问不出话,时序便单独把低年级的四个叫出来。 起初孩子?不敢说,时序轻描淡写一句“说出来了就跟你们没关?系,不说就连坐,谁也?别想躲得过”,几个小?崽子?就有点慌了。 他们都怕时序,他一虎着脸,他们就发抖,更?别提此刻目光如炬,仿佛要生吃了他们。 威压之下,二?年级的小?孩先哭出来,操着不利索的汉语,磕磕巴巴讲述了几个高年级的小?孩笑话四郎拥金的事,除了起外号、口头?嘲笑,这几天?睡前还变本加厉,开始动手?扯他裤子?。 四郎拥金拼命反抗,往往要接受一顿嘲讽,然?后才不了了之。 今晚睡下后,生活老师一走,不知?谁放了个屁,他们又开始起哄,说好臭,一定有人拉屎了,非要四郎拥金把裤子?脱了,让大家检查。 四郎拥金当然?不肯,遂发生了肢体?冲突。几个小?的不敢动,只敢围观,大的三个硬是?两人摁住他,另外那个上手?扒裤子?。 子?虚乌有的事,当然?不可?能发现什么,裤子?上干干净净。高年级的手?一松,放开四郎拥金,也?把裤子?扔还给他,大家笑作一团,只说“还好今天?没有四郎拥屎”。 连日以来的嘲笑令四郎拥金不堪重负,眼?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跳起来,一脚踹在扒裤子?那人的小?腿上,踹得人猛地躬身抱住脚,龇牙咧嘴。 理所当然?,四个高年级打架了。四郎拥金瘦得跟竹竿一样,又是?以一敌三,怎么可?能打得过?鼻血都给打出来了,最后捂着脸跑了。 怎么办? 宿舍里的小?孩你看我我看你,都挺懵。 高年级的说:“怕什么?有本事他今晚别回来。” “万一他去告老师怎么办?” “是?他先动手?的,告老师也?不是?我们的错!” “就是?,我们这儿七个人呢,老师不会听他的一面之词,只要咬死了是?他动手?打人,我们只是?正当防卫!” 说着,几个高年级的还恐吓低年级的,“听到没?老师要问起来,都给我照实说!” 当然?,孩子?们也?的确照实说了,就是?说太多,把四郎拥金动手?前的事也?一股脑交代了。 时序把现场交给生活老师,又把顿珠等人都从床上叫起来,“四下找找,看他躲哪了。” 自己去调监控。 大半夜的,学校兵荒马乱。 二?十分钟后,老师们齐聚在办公室,里里外外把学校翻了个遍,没找着人。 时序这头?,祝今夏跟着,两人把监控翻来覆去检查过了,最后一次看见四郎拥金的身影是?在宿舍楼下,他从楼上跑下来,一路哭着跑出了宿舍楼,却并没有出现在操场或走廊的监控里。 监控有死角。 门卫大叔也?被叫来了,表示大门一直紧锁,三米高呢,小?孩不可?能翻得出去。何?况那门年久失修,一碰就嘎吱响,真有人翻门,他不可?能不被吵醒。 事情陷入僵局,大家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时序当机立断:“继续找。于小?珊,扎荣,你们去宿舍挨个找,看他有没有躲在别的屋子?里。” “顿珠,西津,教学楼再找一遍。” “你俩去食堂和操场。” 安排完了,自己拿起车钥匙,扭头?往外走。 祝今夏追出去,“那我呢?” “你回去睡觉。” 她匪夷所思?,“出这么大事,人人都在忙,我能睡得着?” 时序眉头?紧锁,脚下未停,“那你看着办,陪他们找吧。” 他大步流星走到摩托旁,人刚骑上去,后座一沉,有人跟着坐上来。 “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 时序这会儿正火大,“前几天?还躲得找不着人,这会儿倒是?主动跟来了。” 他呵斥她,“该干嘛干嘛去,晚上气温低,穿这身是?怕自己冻不死?” “就好像你穿的比我多?” 他俩一个衬衣,一个长t,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他是?回宿舍就开始做面,她是?以为去他宿舍说几句话就走,谁也?没多穿,这会儿火烧眉毛,也?没工夫回去添衣服。 “我俩能一样?”时序不耐烦了,“我——” “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闲心和我扯皮?”祝今夏比他更?不耐烦,“再晚点,小?孩出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时序面沉似水,跟这黑压压的天?一样,回头?阴森森和她对峙,偏也?不见她害怕。 她重重推他一把,“你到底走不走的?” 时序咬咬牙,猛地发动机车,后座的人因惯性?朝后倒去,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像抱住块硬邦邦的石头?,硬得硌手?,烫得惊心。 轰鸣声划破黑夜,摩托像离弦的箭,飞驰在公路上。那双手?又飞快松开,触电似的,转而揪住他的衣角。 这会儿祝今夏后悔也?来不及了。 夜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把头?发也?吹得七零八落。 得,洗完头?还觉得自己是?神仙姐姐,长发飘飘,这会儿只能是?梅超风。 她在后座一边喝冷风,一边大喊:“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不理她。 “我是?不是?说了,小?孩子?是?玻璃心,让你多关?注一下四郎拥金?” “……” “时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在后座扯着嗓子?批评他。冷不丁一个急刹,时序停在公路旁,祝今夏又被惯性?往前一摔,扑通磕在他背上,眼?冒金星。 “……你故意的!” 时序冷着脸跳下车,来到江边的一处空地,四下张望,无果,复又转身回来。 祝今夏看了眼?湍急的江流,又看眼?时序晦暗不明的脸色,收起了挖苦的话。 两人骑着摩托继续沿途搜寻。 入夜气温奇低,山风呼啸,祝今夏一边睁大眼?睛来回扫荡路上,一边瑟缩着试图将整个人都躲进时序身后。 可?惜风太狡猾,四面八方涌来,挡也?挡不住。 时序察觉到后座的人在发抖,说话时还有牙齿打颤的声音,再一次下车时,忽然?解开纽扣,把衬衣脱下来,朝她脑门上一扔。 “穿好。” 冷不丁被衣服蒙住眼?睛,视线全无,却加强了其它五感,铺天?盖地都是?男人的气味——淡淡的烟草味,奔波一天?后算不得好闻的汗味,还有若有似无的薄荷气息——落水那天?他把夹克脱给她时,她也?曾闻到这个味道。 她一度猜测是?洗衣液的味道还是?沐浴露的香气,却不得而知?。 祝今夏有片刻失神。 她是?不易出汗的体?质,也?不喜别人大汗淋漓。 读书时一起做值日,干同样的活,人家满头?大汗,而她却整洁干净,所以总被笑话说偷懒、不用心。其实不是?,她只是?不爱跟出汗的人凑太近,所以离得远远的,各干各。 夏天?陪祖母买菜归来,祖母鼻尖额头?都是?汗,回头?一看,小?姑娘清清爽爽。 “你怎么不出汗啊?”祖母拉着她的手?,擦了把自己的额头?,“你看看我,满头?大汗的。” 祝今夏急忙缩回手?来,扭头?冲进厕所,打着香皂一遍遍洗手?。 “怎么,你连奶奶的汗水都嫌弃啊?” 跟是?谁没有关?系,祝今夏只是?单纯排斥汗水,排斥体?味,本能反应。 后来和卫城在一起,男性?似乎天?生比女性?易出汗,同睡一张床,他总能睡得床单被子?湿漉漉的,活像蒸桑拿,索性?一人盖一床被子?。甚至,祝今夏会龟毛地要求他不许裸睡,把睡衣穿上,免得打湿床品。 第68节 卫城总说她毛病多。 然?而如今站在风里,她一边手?忙脚乱把衬衣拉下来,扔回去说“臭死了,谁要穿啊”,一边慢半拍意识到,她似乎并不排斥那个味道。 虽然?一晃而过,稍纵即逝,但也?该避之不及的,照她的臭毛病,此刻应该恨不能原地跳进江里洗个澡,搓掉身上一层皮。 可?是?没有。 那阵气息带来的只有忽然?狂野的心跳。 时序很快把衣服又塞了回来,抖开,披上,还不容拒绝地把顶上两颗扣子?也?系好了。 虽然?动作凶狠到近乎要勒死她,嘴上也?是?毫不留情的一句“既然?要跟着来,就得听我的,冻死在外面算什么”,但祝今夏看着他低垂的眼?睛,和眼?睛下方睫毛留下的颤动阴影,心知?肚明他若抬起头?来,眼?底大概仍是?一片敞亮的温柔。 衬衣给她,时序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穿的黑t。 和他冷冰冰的声音不同,衬衣上还残留着截然?相反的体?温,很好地挡住了四下涌来的风。 “那你要是?冻死了怎么办?” “咱俩就非得死一个是?吧?”他没好气,长腿一迈,又跨上摩托,“上车!” 惦记四郎拥金,祝今夏也?没空多想了,重新爬上后座。 风还是?一样,冷,硬,无情。她低下头?来,还是?如先前一样拉住时序的衣角,疏离而安全的距离。奇怪,明明衬衣也?是?薄薄一件,却好像忽然?不冷了。 他们行进在一线天?狭长的山谷里,四周是?巍峨青山,黑魆魆的,只有车灯照亮前路一小?块巴掌大的天?地。某个瞬间,祝今夏分不清快慢,竟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们在提着灯笼缓慢前行。 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竟比城市更?喧嚣。可?灯红酒绿只会叫人觉得吵嚷,眼?前的喧嚣却是?另一种寂静。 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个路人。 她抬起头?来,看见山尖有半轮清透的圆月,月下流云浮动,如转瞬即逝的光阴。 明明是?兵荒马乱的夜,心下却忽然?宁静。 第四十一章 凌晨两点, 他们已经翻遍了整座山头,来回各一遍。 以四郎拥金的脚程,十点后出逃, 哪怕是用跑的, 也不?可能跑这么远。 沿途都与顿珠保持联络, 实?时沟通,可惜学校那边也没找到人。 于小珊和生活老师几乎把全校孩子都叫醒了,一间一间宿舍地找过去。 中心校就这么大点, 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 四郎拥金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时序把车停进半山的村子里, 下车, 从裤兜里摸出包烟来,含了支在口中。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可惜点火时手抖, 怎么也点不?着。 祝今夏走上前, 抽走打火机。 他以?为她要阻止他, 正想开口说“就一支”, 就见她打燃了火机,青蓝色的火苗蹿得老高。 祝今夏一手笼住火苗,一手替他点烟。顿了顿, 时序低头,看见月色之下,那双手更显皎白。 很快,青蓝色的火被一星半点的红取代。 他抬起头来,在淡淡的烟雾里看见她收回手去, 她低声补全了刚才他未出口的话,“就一支。” 时序又是一怔, 怔后便笑。 “嗯。”他说,“就一支。” 祝今夏:“还笑得出来?” 她考究地看他一眼,“刚才不?是还手抖么,看来不?是吓的,是冷的?” 时序呼出口烟,“都有。” 看他脸色太凝重,祝今夏稍微打了个岔:“抽烟就算了,能不?能稍微抽好点的?我都没听过的牌子,也不?怕抽死?了。” “烟还分什?么好坏?再贵也有害健康,死?的早和死?的晚罢了。” “那你还抽?” 时序平静地说:“这不?是没辙了吗?抽支烟解解压。” 须臾。祝今夏:“现在怎么办?” 时序不?说话,捏了捏眉心,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掐灭了。 “走吧。” “去哪?” 时序抬腿往村子里走,“四郎拥金家。” 凌晨的村庄,连狗都歇下了,家家户户黑灯瞎火,万籁俱寂。 祝今夏心里打鼓,一边担心四郎拥金的安危,一边忐忑于即将?到?来的面见家长。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奇怪,时序是校长,这是他的事,她犯不?着跟他同进退共生死?啊! 要不?,让他自己去受死?,她在原地等他? 想归想,脚自有意志,还是稳稳当?当?追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村口有盏路灯,昏黄晦暗,将?人?影拖得老长。 祝今夏不?安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光是看着都步履维艰。 好在走到?一半,时序的手机响了,她迫不?及待凑上去,看见屏幕上的老李二?字。 时序接起来,三言两语挂断了,掉头就往村口走。 祝今夏追上去,“怎么样?人?找到?了?” “找到?了。” 咚的一声,大石落地。 —— 他们原路折返,时序走得飞快,脚步声惊醒了谁家的狗,犬吠声在半夜格外嘹亮。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家家户户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祝今夏吓一跳,赶紧跟上去,“不?会?追出来吧?” 时序没吭声。 她又开始追问三连:四郎拥金没事吧?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还是没回应。 时序先前压着情绪,这会?儿得知小孩安然无虞,才松下来,一松就是一肚子火。他脾气发?作时也不?冲人?大呼小叫,只一声不?吭冷着脸,谁来都没辙。 祝今夏觉得奇怪,人?不?见时,他看着跟没事儿人?似的,异常冷静,这会?儿人?找到?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时序?” “你哑巴了?” “怎么不?理人?啊!” 她一边喝冷风一边叫他,叫了一路也没人?理。 上车后,他更是把车骑得飞快,超速超得交警看了都害怕。祝今夏也吓到?了,看道旁树影一晃而过,压根来不?及看清。 她一把攥住他腰间的衣服,“时序,你骑慢点!” 他没反应,直到?她手上用力,在他耳边大喊,他才如?梦初醒,放慢车速。 想道歉,喉咙却异常干涩,那句抱歉闷在嘴里,出口又被风吹散,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 回程只用了十来分钟,时序过学校而不?入,径直开到?了老李的修车铺。 这个点了,修车铺的卷帘门还半开着,窗户里亮着灯,昏黄的小屋是这山坳里唯一的光。 时序先下车,回头对上祝今夏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 “没事。”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又低声说了一遍,“没事。先顾小孩,别的回头再说。” 她把衬衣脱下来,踮起脚,重新搭在他身?上,转身?先他一步弯腰,钻进卷帘门里。 修车铺有两个门面,一间修车,一间住人?。离得近了,机油味难免漫过来,进屋就能闻见。 住所也十分简陋,巴掌大的房间四四方方,水泥地,仅有一张床,一只衣柜,进门处摆了一条长凳,两只蒲团。 眼下,屋子里一大一小正对坐在蒲团上,老李板着脸,小孩正狼吞虎咽吃着一桶方便面。 祝今夏进屋就闻出来了…… 老坛酸菜。 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想笑,后怕之后看到?这一幕,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时序只比她晚一步进来,刚钻进卷帘门,腰还没直起来,就听见小孩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汤,正仰头脆生生问:“大爷,我能再吃一桶吗?” 老李乐不?可支,“你叫谁大爷啊?” 侧头看了眼时序,“这才是你大爷。”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你来得正好,赶紧的,帮这小孩报销一下。他喝了我一瓶可乐,吃了我一桶面,可乐三块五,泡面五块,一共八块五,看在我俩多?年情分上,你就四舍五入给个十块吧!” 祝今夏:“……” 真是天大的情分。 时序淡道:“这年头能从我手上抠出一块五来的人?不?多?,你觉得你是其中一个?” “……” 老李想起去年时序刚回山里,他本想去学校谈点生意,修车之余,还能去学校修修电器,赚点外快什?么的,谁知道生意没谈成,稀里糊涂给学校打了一年工。 最要命的是,隔三差五还从铺子里淘点东西,喇叭坏了修喇叭,投影仪故障换零件,总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时序这家伙蔫儿坏,莫名其妙把人?拐上贼船不?说,还让人?觉得心甘情愿,顺理成章。 后来刷多?短视频,得知了一些奇怪的心理学效应,老李才回过神来。 “时序,你他妈又pua我!” 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等老李回过神来,手已经打开柜子,给小孩拿出了第二?桶泡面,纸盖刚被他咔嚓一声撕开了。 第69节 老李:“……我草!” 能怎么办呢?开封没有回头路,只能继续献爱心了。 祝今夏在一旁看得好笑。 另一边,四郎拥金就不?同了,时序一钻进卷帘门,他就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没打翻长凳上的空桶,好险手忙脚乱扶住了。 “校,校长……” 肉眼可见,小孩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祝今夏纳闷,怎么人?人?都这么怕时序,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三只眼睛两张嘴啊? 她侧头打量,看看校长大人?紧绷的脸,虽则凶狠,但也是英俊的凶狠、赏心悦目的凶狠。 ……过于可爱的大猫就算是伸爪子,那也是大猫,唬不?着人?。 然而在她眼里的大猫,在四郎拥金眼里却是吃人?的老虎。小孩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时序盯着他,淡淡地说了句:“过来。” 小孩哆哆嗦嗦走近,走到?一半,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嚎啕大哭那种哭法。 祝今夏一言难尽。 大猫还没伸爪子,人?已经吓瘫了。 时序盯着地上那团小小的人?影,一肚子火没处发?,凶巴巴的斥责都到?嘴边了,出口却是一声浊气。 去时一路,提心吊胆。旺叔当?校长几?十年,学校没有出过一点岔子。他回来接班时,更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顾好学校,看顾好孩子们,结果刚一年,就出了这种事。 他是真怕,怕无法对四郎拥金的家人?交代,也怕无法跟旺叔交代。 不?知道更怕哪个。 好在没事。 好在。 老李没好气,咚的一声把第二?桶面放在长凳上,“要不?是我,你就摊上大事儿了!” 祝今夏问:“在哪找到?人?的?” 老李说:“后头牛棚里。我睡前喝多?了水,半夜去牛棚尿尿。尿到?一半,迷迷糊糊看见有个人?影,白花花的,吓得我差点没闪到?尿筋——” 时序眉头一皱,“会?不?会?好好说话?” 女人?小孩都在。 老李噎了噎,讪讪地换了个更正经的语气。 祝今夏这才发?现,不?止师生,竟然连老李也怕时序。 “反正就是尿到?一半,发?现这小孩儿不?知道啥时候钻进我牛棚里了,估计是天冷,抱着牛就不?撒手,一块儿睡稻草上了。” “然后我赶紧问他咋回事,小孩儿哭哭啼啼就说了啊,被同学欺负了,还打架了,一气之下从后墙翻出来,又不?知道该去哪,迷迷糊糊就钻我牛棚里了。” 祝今夏:“……” 时序:“……” 四郎拥金还在地上小声抽噎。 时序想说什?么,被祝今夏打断了。她怕他再凶小孩。又或许他不?会?凶,但不?管他说什?么,再温柔,落在孩子眼里估计都是凶。 她把四郎拥金拉起来,“伤哪了没?” 抬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颧骨处有擦伤。再检查手脚,发?现手腕处也有破皮。 “被打的?” 小孩瑟缩了下,惨败的小脸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翻墙的时候……摔了一跤……” 时序面色铁青:“从哪翻出来的?” “宿舍后头有棵树……”声音渐弱。 “然后呢?” “我,我爬树上,跳出了栏杆……”停顿。 “一口气说完,不?要挤牙膏。” “底、底下是个坡,我,我没看清楚,就就,就滚下来了……” “该!” 时序就说了一个字,又给小孩吓得脖子一缩。 祝今夏一个眼刀杀过去,不?许他再说话,回头继续检查小孩的四肢和关节,“除了擦伤,有没有扭到?哪儿?活动一下,看看哪里疼。” 她扭头横他的样子和跟小孩说话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明明他才是担惊受怕的人?,分不?清谁是捣乱的熊孩子吗? 时序掀了掀嘴皮子,最后还是闭嘴了。 老李在旁边一看,乐了,凑过来逼逼:“哎哎,时序,你也有今天?” “还有人?能治住你???” “噢哟——” “李哥。”祝今夏的眼刀随即而至,“你也闭嘴。” 老李:“……” 他赶紧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手动消音。 祝今夏检查完了,确认除了擦伤,孩子一切安好,最后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先把这碗面吃完,今晚你就放心睡你李大爷这儿——” 老李:“???” 老李:“不?是,凭什?么睡我这儿?” 祝今夏:“时序会?把面和可乐的钱都给你,还有住宿费。” “这是钱的事吗?”老李顿了顿,搓手,“还有住宿费?……多?少?” 这回轮到?时序侧目:“?” “为什?么是我给?” 祝今夏转头往卷帘门外走,“你,跟我出来。” 她头也不?回,仿佛笃定时序会?听从指挥。而时序确实?也照做了。 这情况,挺怪。 老李摸摸下巴,心道,这支教老师气势还挺足啊,完全压了校长一头……到?底谁是校长啊? 确实?被压了一头。 时序跟在祝今夏身?后,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真就被人?主导了局势,言听计从又出了修车铺。 祝今夏特意走远了些,避开屋内二?人?。 “你问我为什?么——”祝今夏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因为你失职。” “……”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学生也有自尊心?明明第一时间向你说明了情况,但你并没有放在心上,还说山里就是这样。出现今晚的事故,就是你失职失察的结果。” “……” 两人?对峙片刻,祝今夏在等他的反击。 很快,时序点头,“你说得对。” 祝今夏立马接上:“你狡辩也没——” 嗯?等等。 他好像没有狡辩。 祝今夏也卡壳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序坦然承认:“是我的错,我认。” 这回轮到?祝今夏无言以?对,刚才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她狐疑地看着时序。 时序反问:“你这什?么眼神?” “在想你是不?是还有后手的眼神。” “什?么后手?” “欲扬先抑,然后杀我个措手不?及的后手。” 时序:“……” “想多?了你。错就是错,这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失职失察,你说的都对,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就算心高气傲,反驳的心蠢蠢欲动,但凡想到?旺叔也就哑火了。 时序缓缓道:“我长在山里,难免觉得你是外来者,不?会?比我更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没把你的话放心上……”他自嘲地笑笑,“是我自大了。担惊受怕,实?属活该。” 只是,差点害了小孩。 四郎拥金如?果真有三长两短,他时序就是罪人?。 …… 祝今夏听时序深刻反省,可能是过于深刻了,她居然有点不?忍心。 “倒也不?必字字泣血……”她打了个圆场,“毕竟小孩现在也没真出什?么事,你差不?多?得了。” 总之—— “他今晚是回不?了宿舍了,回去也睡不?成好觉。我看他和老李挺投缘的,不?如?就让他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接他回学校,然后再处理后续事宜。你看呢?” 时校长沉吟片刻,退位让贤,“都听你的。” 祝今夏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回屋,都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说:“也不?能白白耽误老李,照我刚才说的,钱你得意思?意思?。” 时序微微一顿,不?太甘心地点头,跟在祝今夏身?后再次钻进卷帘门。 第70节 里头的小子风卷残云,第二?碗面也吃一半了,正拿叉子满碗找什?么,没找着,抬头委屈地问老李:“刚才那碗有肠,这碗怎么没有啊?” 老李:“刚才那碗是我给你加的!” “那这碗怎么不?加呢?” “嘿这小孩,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四郎拥金撇嘴:“泡面不?加肠,吃着也不?香……” 话音刚落,就看见校长又来了,刚刚还阴转晴的脸,被他一句加肠又弄得乌云密布。 时序:“加什?么加?还加肠!面都吃两桶了,屁大个小孩,怎么这么能吃!” 老李满头问号:“不?是,这不?我的面,我的肠吗?我还没心疼,你怎么就心疼上了?” 祝今夏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晚的费用,明天接孩子的时候时序会?跟你报销。” 老李眼睛一亮,“住宿也报?” 点头。“住宿也报。” 老李立马眉开眼笑,转头就从柜子里往外掏火腿肠,“哎哎,肠来了,小子,要多?少有多?少!” 扭头再看时序,他竖起手指,嘿嘿比了个三。 时序眼睛一眯,冷道:“三块钱一根,你他妈怎么不?去抢?!” “运输费不?要钱啊?何况大半夜的,我又是泡面又是加肠,人?工费不?算吗?” “那你放下,谁吃谁动手,四郎拥金你没长手吗?自己来。” “嘿,这人?怎么不?知道疼小孩呢?人?刚刚挨了揍,还一身?伤,你有点同情心没?” 四郎拥金:“……” 祝今夏:“……………………” 卷帘门里吵吵闹闹,昏黄的光也显得温馨起来。 惦记着抠抠搜搜的时校长今日要大出血了,祝今夏也不?再阻止他发?泄,只悄悄捂住四郎拥金的耳朵,“乖,咱们吃面,不?理他们。” 第四十二章 回到学?校, 已是凌晨三点。 折腾半夜,心里揣着事时,祝今夏没空想别的, 这会?儿松懈下?来, 饥饿和疲倦才龙卷风似的席卷而来。 时序原本想说“先回去睡吧”, 话没出口,先?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回头, 看见祝今夏捂着肚子, 脸上泛着可疑的红。 “饿了?” 也是, 寿面才?吃了两口, 蛋糕也没来得及动,就?跟着他漫山遍野地找小孩。 “走吧, 把?面吃了再睡。”他?把?人带回宿舍。 乌龙解决, 又是万籁俱寂的夜。 生活老师一通电话吵醒了所有?人, 而时序找到四郎拥金后, 一通电话又驱散了所有?不安。眼下?所有?人都各归其位, 睡的睡,梦的梦。 只有?三楼的小窗还亮着昏黄的灯。 踏进蛛网生尘的楼道,踩上磨得光滑透亮的梯步, 祝今夏跟在时序身后,又一次走进那扇铁门。 桌上的面已经糊成一坨,没法再吃。 “你先?吃点蛋糕垫垫,我重新下?面。” 男人进屋换了件黑色工字背心,又一头扎进厨房。 先?前和好的面还有?剩, 表面搭着湿纱布,稍微抻一抻, 下?锅又是一大盆。 祝今夏坐在茶几?边上,舀了勺先?前没动的蛋糕,味道果然和看?上去一样糟糕,甜腻腻的廉价奶油在嘴里浓到化不开,黄桃也酸溜溜的……尘封在罐头里的童年味道。 她?看?头顶灰扑扑的灯泡,看?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看?铁柜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磕碰,最后侧头看?厨房里的人。 身上的背心穿了有?些时日了,洗得发白,轻薄布料与挺拔紧实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男人在抻面,游刃有?余的动作间能看?见肌肉的起伏,但?又不是那种力量喷薄式的汹涌,而是一种含蓄、流畅的硬朗。 头发有?些长了,额间散落的碎发遮住眼睛,他?不耐烦地偏了偏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锅里的水已然煮沸,翻滚的白雾,氤氲的灯光,陈旧的小屋,触目所及,一切都像泛黄的老照片,唯有?躬身立于烟火气中的男人眉目鲜亮,融不进这昏黄。 他?们对?视了一瞬,随即各自收回目光。 面好了,却只有?一碗。 时序把?面摆她?面前,“吃吧。” 碗里照旧铺着半碗兔肉,缀着油亮亮的小白菜。 “你不吃?” 时序没说话,端起那碗糊成一坨的面回到厨房,下?锅热了热,添了水,站在灶边吃起来。 祝今夏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寿面,倒掉不合适。”他?言简意赅。 祝今夏要拦着,可时序吃得极快,还没等她?走到面前,三两口就?全进肚子里了。 “要是不想我明天继续吃剩的,就?把?你那碗都解决了。”他?笑,“都吃光了,才?能长命百岁不是?” 还长命百岁,他?这种待遇,她?不折寿都算好的。 祝今夏拼着撑死也把?面和蛋糕一口不落全吃光了,然后回小楼。 时序也累了,锅碗瓢盆懒得洗,全堆厨房里,打水洗了把?脸,回卧室躺下?,却没合眼。 透过大开的窗帘,他?侧头望着对?面的小楼。 自从她?来支教,他?就?不再拉窗帘。 起初是担心她?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偶尔看?她?出门提水,便?下?楼装作不经意间撞见,帮她?一把?。看?她?熬夜,微信上会?问问是缺蚊香还是没纯净水了。 每晚都要等到那扇窗黑了,他?才?合眼。算算其实也没多久,但?习惯就?这么养成了。 而今夜,那盏灯似乎没有?熄灭的迹象。 时序看?看?时间,发消息问她?怎么还不睡。 祝今夏回复说,找小孩急出一身汗,得打水烧水,抹个澡再睡。 ……就?她?讲究。 他?想起办公室里大家常议论,说不管刮风下?雨,祝老师都雷打不动一天三桶水,晚上抹澡,早上洗头,够精致的。 大半夜的一趟一趟打水,一壶一壶地烧,时序想问你事怎么这么多,可搓了把?脸,还是坐起身来,重新披上外套。 他?给祝今夏打电话:“带上洗漱用品,操场见。” 那头电热水壶还咕噜作响,祝今夏问:“怎么,还要跟检查小孩洗脚一样,检查我洗没洗干净?” “你这么一壶一壶地烧,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时序没好气,开门往外走,“坡下?面有?个天然温泉,开发商开发到一半,疫情停工了,但?能用。走吧,速战速决。” 没等祝今夏说话,电话已经挂了。 凌晨三点半,人已经犯糊涂了,只剩下?本能反应。听说能洗澡,祝今夏迷迷糊糊关了热水壶,又飞快地拿了身换洗衣物,带上洗漱用品,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等在操场上碰头,亦步亦趋跟着时序走到坡下?,她?才?回过神来。 初来学?校时,似乎有?听于小珊提过这么一处温泉,但?是—— “有?温泉大家怎么不去洗?” 时序:“荒郊野岭的,谁敢去洗?” ……那你还带我来? 祝今夏左顾右盼,跃跃欲试里带点迟疑。 近在咫尺了,才?发现胆小的确实不敢来。 一线天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开发商围着温泉建起一片假山,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十来个凉亭与池子。 疫情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公司垮了,建好的温泉庄子也没人接手,就?这么荒废了好几?年。 “看?着是建好了,其实就?两个池子能用,还都是最简陋的水管。” “你来过?” “过年那会?儿老师们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组团来这儿洗过一次澡。” “喝多了不是不能洗澡吗?毛孔都张开了,容易心悸窒息啊。”祝今夏还有?点常识。 时序轻哼一声,“憋死总比臭死强。” “……” 推开形同虚设的铁门,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 这地方长期无人打理,沿途杂草丛生,半路踩到一条细长的东西,祝今夏以?为是蛇,惊慌之下?,一把?抓住时序,险些没跳他?身上。 几?秒钟后才?看?清地上一动不动的分明是枯枝。 “……” 时序:“没事?” “……没事。” “没事的话,能先?把?手松开吗?”他?面无表情,“再这么抓下?去,我怕我有?事。” 祝今夏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手里还死死掐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 赶紧撒手。 “对?不起对?不起。” 时序揉揉胳膊,只说了句跟上,九弯八绕,把?人领到其中一个亭子前,他?蹲下?|身,打开阀门探了探水温,“有?点烫,你能受得了不?” 第71节 祝今夏也伸手感受了一下?。 “应该没问题。” 说是温泉,池子里没有?一点水,只能凑合洗个最简单粗暴的水管澡。 池子在凉亭里,但?亭子四面透风,也没有?遮挡物。 祝今夏后知后觉,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这洗?” “不然呢?” “……可我没带泳衣啊。” “谁让你泡温泉了吗。” 时序跳下?台阶,走远了些,背对?她?说:“你洗你的,我帮你守着。大半夜的,也不会?有?人跑这来。” 半天没动静。 时序挑眉,“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 “没。”祝今夏说,“……就?是没洗过露天澡。” “万事开头难,多洗两次就?习惯了。” “这种事也没什么习惯的必要吧!”她?没好气。 时序笑出了声。 风吹万物,草木晃动,唯独他?的背影岿然不动。 “快洗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行吧,来都来了。反正是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找一场四郎拥金,祝今夏急出一身汗,也实在捂得难受,索性不再扭捏。 她?把?衣物都脱进背包里,跳进池子,就?着水管冲起澡来。 水温略高?,水里带着天然硫磺的味道,湿漉漉爬过身体,留下?滚烫的战栗,也抚平一整夜的倦意。 除了放大星期时能去镇上洗木桶浴,难得能洗个痛快澡。 只是四周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光,除了她?和时序,人影都没有?。倒是风吹起来,四面八方黑影幢幢。 接连几?次看?到草里有?动静,祝今夏都动作一滞。 “这里有?蛇吗?”她?没忍住问时序,“我总觉得草里有?东西在动。” “没有?。这个海拔哪来蛇。” 祝今夏稍微放下?心来,只是洗头时,刚闭上眼睛,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时序……?” “又怎么了?” “你还在吧?” “不在你和谁说话?” “就?是确定一下?。”哗哗水声里,她?不安地说,“闭眼洗头呢,看?不见人,有?点害怕。” “……” 而接下?来的全程—— “时序?” “在。” “时序?” “还在。” “时序?” “你有?完没完?” 祝今夏一边搓头一边提议:“你要是不想我一直叫你,不如唱个歌,这样我就?知道你还在了。” “你怎么不让我讲个相?声?”时序脑瓜子疼。 那头停顿片刻,“那你会?讲吗?” “……” 不会?。 “时序?” “……” “时序??”他?一个不出声,那边急了,开始哗哗冲头,“你人呢?别走啊,不讲就?不讲——” “在,还在。”时序叹气,“你慢慢洗,不要急。” 于是刚才?忽然大起来的动静又逐渐回复正常。 时序人站在这边,耳朵却听着那边,听力太集中,就?容易有?画面感。很?多刻意忽略的细节总也赶不走,叫人莫名烦躁。 窸窸窣窣是在脱衣服。 关掉阀门是开始涂香皂。 害怕起来,拖鞋在池子里踩出活泼的声音,嘴里颤颤巍巍叫着他?的名字。 …… 时序背对?水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带她?来洗澡无非是想速战速决,不然她?一壶一壶烧水,是要烧到天亮去吗?却没想到后续会?有?这么多事。 下?台阶时,她?被枯枝吓到,一个箭步窜进他?怀里,差点挂他?身上。明明只是个意外,他?却在那一瞬间身躯紧绷,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像蒲公英一样轻盈的存在,柔软,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在手里。 他?下?意识低头,只看?见漆黑蓬松的发顶,找回呼吸的第一刻,闻见的却是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充满绿意,像蓬勃的春日。 胳膊被她?攥住,肤色对?比过于鲜明,一个是盛夏稻田里深色的麦穗,一个是高?山之巅的一捧积雪,白的惊心。 这算什么? 顿珠平日里没少跟他?打闹,肢体接触是常有?的事,可到这一刻,时序才?后知后觉,男人与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的纤细柔软,玲珑轻盈,无一不让他?心惊。 以?至于乱了呼吸,到这会?儿还没平复过来。 时序站在离池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再三告诫自己,正人君子不该想到这些。 也不知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时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泡过温泉吗?” “泡过。” “在哪泡的?” “温泉酒店。” “……都是人工温泉吧。” 祝今夏反问:“你没去过?” “没有?。” “在北京念书上班的时候也没去过吗?” “没有?。”时序懒洋洋说,“以?你对?我的了解,难道猜不出我连洗澡都要争分夺秒,生怕多交一毛钱水费?” 祝今夏笑出了声,“那真是可惜了,北方的澡堂提供搓背服务,横着搓完竖着搓,你居然没体验过,这大学?白读了啊。” “你体验过?” “我?我没有?,总觉得赤条条躺那儿给人搓泥太羞耻,不敢轻易尝试。但?我看?卫——”话音戛然而止,一阵水声后,她?才?若无其事接上,“我看?别人体验过。” 卫? 卫城? 短暂的岑寂。 时序笑笑:“前夫哥?” 祝今夏一噎,听他?接着说:“哦,说错了,目前还是现任哥。” “……” “你今天过生日,现任哥没什么表示吗?” “能怎么表示?送我个离婚大礼包?” 时序笑了,“你们以?前都怎么过生日的?” “看?电影,吃饭,买roseonly的永生花。” 他?知道那个牌子。 “几?千块一朵的玫瑰花尸体?还挺舍得。” 他?们不经意提起卫城,问的人并未小心翼翼,答的人也没有?如临大敌,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说出口了。 于是时序得知,他?们也曾在电影院亲吻,在冬日看?雪,在雨天踩水,也有?过眼睛手指无时无刻恨不能长在手机上的时候。 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情浓时看?星星看?月亮,还以?为这就?是一生。 可是三十将?至,再抬头,才?发现一个是奔跑多年、停不下?来的野心家,一个是家庭顺遂、安于现状的小王子。 她?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男人总在打游戏,对?于未来最大的憧憬便?是,希望每天都和今天一样,以?及,最好他?喜欢的英雄能拥有?新的限定皮肤。 第72节 他?痛苦,因为一墙之隔的女人总在看?书、写东西,读到双眼发亮,写到忘乎所以?时,会?兴高?采烈前来分享,而那时无法一心二用的他?总会?看?见屏幕漆黑一片,队友疯狂打信号问他?人哪去了,不要挂机。 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会?认为他?的回应过于敷衍。 她?不理解他?的游戏,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众人夸耀的c位,在游戏里,他?不再活在她?的阴影下?,是英雄,能完成普通人无法完成的壮举。 正如他?不理解她?所读所写,他?并不知道他?爱的女孩子看?似乖巧温顺,却也能在文字里高?举火炬,像每个不朽时代里为了理想英勇奋斗的战士。 他?们共饮三餐,同度四季,最后却沦为饭搭子。 ——最惨的是,后来连饭都各吃各的,家里根本不开火。 蒸腾的热水澡里,祝今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絮絮叨叨地吐槽,没心没肺地笑,笑完眼眶发热,又默然不语了。 时序沉默地听完了所有?,声明:“首先?,我的以?下?发言不掺杂任何个人立场,纯属第三方胡说八道。” “您请讲。” 他?笑,“旺叔曾经也有?过一个恋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可惜最后没成。” “为什么?”祝今夏想起曾看?过的社会?新闻,“彩礼没谈拢?” “想什么呢,旺叔是这种物质的人吗?” “这不是想着万一对?方是吗?” “她?要是这种人,旺叔也不会?喜欢上她?吧。”时序笑,“是看?似热烈的感情下?,人生没有?交互的可能性。” 一个是千辛万苦踏出大山的医学?生,要四方求学?历练。一个是毕业后留守大山的乡村校长,身后跟了一屁股小萝卜头,还领养了一堆孤儿。 她?的世界在山外,他?的牵绊在一线天里,何必互相?拖累。 隔着天差地别,真的能只靠风花雪月过完这辈子吗? “我曾经读到过一段话,大意是说,人与人交往,会?想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明天去哪里玩,休息日可以?一起做什么,放长假是否能一同旅行,可这就?是交往的本质吗?不,这只是附带的东西。”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 他?站久了,也乏了,说到这里,慢慢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月亮。 它苍白皎洁,近在咫尺而又高?高?在上。 “相?逢的意义是照亮彼此,不然何必在一起?毕竟一个人喝酒也浪漫,一个人吹风也清醒。” 时序没有?回头,笑了笑,懒洋洋问:“你说对?吗,祝今夏?” 身后久久无声,良久才?从水声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鼻音浓重的回应,像小兽的悲鸣。 他?还是仰头望月,又重申了一次:“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掺杂个人立场。” 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四十三章 离开温泉山庄时,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去时的路似乎没有来时这样可怕了,人对?于未知的恐惧,往往能通过?经验战胜。 两人一前一后, 相对?无言。 上台阶时, 路边偶有草里蔓出的枯枝, 时序吃一堑长一智,鉴于手臂被抓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及时出言提醒:“当心?。” 他伸手来扶, 祝今夏顿了顿, 没有接过?, 只说“看?见了”, 然后?小心?迈过?。 那?只手在半空停顿片刻,又收了回?去。 山风又起, 草木摇曳。 谁也没再提起卫城, 仿佛刚才?的对?白只是为了缓解她洗澡时对?于周遭环境的恐惧, 过?了也就忘了。 那?声带着鼻音的呜咽回?应也像是个短暂的幻觉。 他们在宿舍楼前分别, 祝今夏略显尴尬。 “……都这个点了, 弄得你睡不成觉。” 时序言简意赅:“没事。” 看?她一脸沉郁的样子,他扯了扯嘴角,又补了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折腾人了。” 祝今夏噎了噎, 不服地问:“哪来的第一次?” “上回?在山上,喝得烂醉那?次。” “……” 她反驳:“那?次又不是我?让你上山的,是你自己要来,怎么就变成我?折腾人了?” 时序凉凉道:“我?要不去,怕你第二天醒来就是书记夫人了。” 祝今夏停顿了一秒钟, “不是,多吉不是结过?婚了吗?” ……? 时序: “是结了, 怎么?” “他都结婚了,我?怎么当书记夫人?” “……” 时序笑了一声,“怎么,他要没结婚,你就乐意当这个书记夫人了?” 祝今夏撇嘴:“那?也当不了,就算他没结婚,我?也结了。” “这不是在离吗?” 瞧他那?样子,说得可真轻巧。 “未遂!”祝今夏强调,“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时序看?她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之前还三缄其?口,对?这事只字不提,讳莫如深,这会儿已经能拿自己开涮了。” 祝今夏一愣,还没等她回?味过?来,时序忽然问她:“祝今夏,你属什么的?” “生?肖?” “嗯。” “属狗。怎么了?” “是吗?”时序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属青蛙的。” “为什么?” 因为温水煮青蛙。 看?上去是疏离又冷清的人,可实际上只是被动,戳她一下,她跳一下,最后?总能自投罗网。 就好比刚才?还试图拉远距离,被他三两句话一打岔,冷下来的氛围就不见了,他们又变成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模样。 可有的人还浑然不觉。 时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回?去吧,再不睡天亮了。” “……哦。拜拜。” 看?她转身,一个人孤零零朝小楼走去,他又忽然想?起什么。 “祝今夏。” 祝今夏很快回?过?头来,“又怎么了?” “忘了说,祝你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她愣了下,“……谢谢。” “该我?谢谢你。”时序笑笑,双手插兜,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神却?很认真,“你能来宜波支教?,我?——” 短暂的停顿,他更正了主语:“大家都很开心?。” 那?片刻的停顿像石子投入湖面,涟漪四起。 祝今夏的心?也像被羽毛轻轻一挠。 隔着篮球架,她努力分辨时序的神情,可惜黎明未至,朦胧天光来不及照亮他的脸,黑夜里只看?见那?双眼睛,像百川归海,如寂静深谷,温柔有力地承载万物?。 话虽简短,但她能听?出他的认真。 祝今夏张了张嘴,最后?只笨拙地点了下头。 “能来支教?,我?也很开心?。” 时序凝视着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最后?也只是颔首。 “回?去吧。” 奔波一整日,身体已疲倦至极,可回?到?小楼,祝今夏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心?好像悬在高空,没个着落。 耳边是窗外奔腾的江流声,永不停歇。 身下是硬邦邦的单人床,稍微翻个身都能听?见木板吱呀作?响。 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依然只有临期可乐,唯一能解馋的零食是瓜子,一小包一小包的。 她闲来无事总去买上一堆,午后?晒着一线天里难得的太阳,像个家有闲钱无处花的地主,人家散烟,她散瓜子。 老师们叫她瓜子大户,说她承包了整个小卖部的瓜子。 结果有天中午,老板果然摸着头操着生?硬的汉语对?她说:“全被你买光了,等等我?,周末去进货。” “……” 没有七度空间,八度空间也凑合用了。山寨归山寨,总归没侧漏。 旱厕。 旱厕还是又脏又臭,可人的适应力果然惊人,时隔一个多月,她竟然也能视若无睹安心?蹲坑了。 第73节 山里没有外卖,顿顿都是家常菜,用着带缺口的碗,偶尔能从汤里吃出顿珠大大咧咧煮进去的蛋壳。 时序会在对?面平静地补刀说:“挺好,买不起钙片,另辟蹊径给我?们补补钙。” 祝今夏闭眼躺在床上,本该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丝亮光,起初是走马灯似的闪过?进山后?的无数片段,后?来一切归于寂静,那?点亮光逐渐变成一双眼睛的模样。 她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那?双眼睛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相逢的意义是照亮彼此。而今夜,是他照亮了她的梦。 —— 隔日,祝今夏一边蹲在走廊上刷牙,一边戴着耳机和袁风讲话。 袁风本是致电慰问山里的寿星来着,忽然听?了一耳朵八卦。 “你是说,你梦了一晚上你那?抠逼校长?” 祝今夏一口泡沫星子呛在嘴里。 “朋友,中华语库博大精深,诚然有傻逼坑逼诸如此类的组词法,但抠和逼若是连用,就变得很有歧义——” “你教?我?干嘛?我?又不给你发工资,要你给我?上课?” “我?来支教?也没人给我?开工资啊。” “那?难说。”袁风啧了一声,“你上回?发合照给我?看?,那?抠逼——抠王校长还挺帅——” 嘴上说着“别教?我?”,身体却?践行了孺子可教?也。 “谁说给钱才?算发工资呢?你嫖他一嫖,咱也算按劳所?得不是?” 祝今夏面无表情吐掉泡沫,“我?看?你是得众筹一斤去污粉了。没别的要紧事,挂了。” “哎哎,别急着否认啊,这都开始梦见他了,虽然今天只是纯洁无瑕的梦,但明天可能就是——” “嘟——” 留给袁风的是冰冷的忙音。 祝今夏收拾好自己,看?了眼镜子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拍拍脸往外走。 包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 袁风无缝衔接道:“——五彩斑斓的梦。” 袁风:“春天的梦。” 袁风:“简称春梦。” 祝今夏气笑了,“哈喽,你是不是忘了我?已婚的事实?” 袁风:“未雨绸缪懂不懂?反正离婚已经在议,第二春也可以备上了。” 祝今夏:“你这道德水平,搁古代已经拉去浸猪笼了。” 袁风反唇相讥:“你这高尚节操,也没见有人给你立贞洁牌坊啊。” “……” 祝今夏收起手机,迈出小楼,抬眼就看?见三楼阳台上拿着锅铲和她隔空相望的人,脚下一顿。 那?双看?了她一夜的眼睛,从梦里回?到?现实,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时序:“愣着干嘛,上来吃饭啊。” 祝今夏不知为何一阵心?虚,慌乱地收回?目光。 “哦……” —— 早饭很丰盛,有包子、小菜和杂菌粥,外加一盆荷包蛋。 顿珠一口包子咬下去,嘴里含含糊糊不满道:“整么又是芽菜馅?你辣天明明答应我?,下赤会做香菇馅!” 时序把盘子端走,“爱吃吃不爱吃滚蛋。” 顿珠眼疾手快,把抢救回?来的三只包子胡乱往嘴里一塞,“还说至几不偏心?,离就是区别待遇!” 回?头倒是对?祝今夏咧嘴笑,“离放心?,祝老师,窝不是针对?你。” 祝今夏冲他笑笑,不知怎的,竟没敢抬眼看?时序的表情,三两下吃完,催人去接四郎拥金。 时序端着锅碗瓢盆,神情自若道:“接小孩这种事你一个人就行,我?还要洗碗。” 要不是来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他和顿珠孔融让梨般推卸洗碗大任,祝今夏差点就信了。 两人对?视片刻。 祝今夏眯眼:“你是不是不想?给钱?” 时序:“……” 祝今夏:“不去也行,微信转账给我?,我?帮你跟老李结帐。” 既然钱怎么都要出—— 时序镇定自若,放下锅碗瓢盆,对?顿珠说:“仔细一想?,孩子要紧,今天还是你洗碗。” “……” 早晨的太阳还没爬进一线天里,视野里只有一片湛蓝的天。两人踏着清晨的薄雾去接孩子。 抵达修车铺时,房间里只有四郎拥金一个人,他正欢快地啃火腿肠,看?见时序,手里的火腿肠立马不香了。 老李正好从屋后?绕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臭小子,一天天的都吃些什么,拉屎这么臭?” 抬眼看?见时序和祝今夏,他没好气,“正好,你俩去后?头牛棚把屎铲了。” 祝今夏:“牛棚?”她扭头问四郎拥金,“你拉在牛棚里了?” 四郎拥金嘴上在回?答她,眼睛却?在瞄时序,“厕所?太黑了,我?不敢去……” 得,碗是不用洗了,改成牛棚铲屎了,这还不如洗碗。 于是祝今夏在屋子里帮小孩穿戴整齐,时序在外头铲屎,边铲边和老李讨价还价。 “兄弟,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占你便宜,v我?三百就行。”老李报价了。 “吃你两桶方便面就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去抢?” “我?这是明码标价好吧,没占你半点便宜。”老李开始虚空拨算盘,“听?我?给你算算啊:火腿肠两块一根,他吃了我?半袋,五根就是十块。泡面五块一桶,他吃了两桶,也是十块——” “那?也才?二十块。”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他这俩星期没洗澡了,睡了我?的床单被套,不得洗洗?”老李说,“这程度,洗衣液至少压两泵,一泵算你两块,就是四块——” 时序:“行,水费电费,连带他在你屋子里耗的氧都加起来,你接着凑。” 老李搓搓手,“大头又不在这儿……” “那?在哪?” 老李朝牛棚努努下巴,“在那?儿呢。昨晚上大半夜的,他钻我?棚里把大黄吓得不轻,今天一大早又来拉泡屎,给我?牛臭得,你瞧瞧,新换的饲料和草动都没动一下,蔫儿了吧唧的,孩子都饿瘦了。” “所?以?” “所?以这个,这个牛的精神损失费嘛……”老李叹气,“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说对?吧?” 时序顿了顿,爽快点头:“对?。” 祝今夏:“……” 对?你个头。 抠这种毛病果然是会传染的,这山里就找不到?一个正常人。 见孩子已经穿好鞋了,祝今夏扭头往外走,准备撸袖子帮时序一把,但她显然低估了时序的战斗力。 屋后?,时序把扫把放下了,慢条斯理洗手,“既然要算,那?咱们就好好算算。” “算啥?” “上周你喝了我?半缸泡酒,按市场价算,怎么也有个百八十的。你常喝酒,这个我?没说错吧?” “……哈?” “上个月,别人送我?的两瓶茅台都给你开了,茅台什么价,你来说说?” “啊这——” 时序慢条斯理冲洗每一根指头,懒懒地笑道:“每个大星期,我?都开火做顿好的,你从没缺席过?,吃的喝的都是我?的,咱们好像也没算过?账吧。牦牛肉多少钱一斤,你来说说看?,再算算你前后?吃了多少?” “……”老李噎住,脸红脖子粗的,“可是,可是这些年我?也给学校免费维修了不少东西嘛,好多零件还是我?自掏腰包出的呢。” “那?你屋里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时序笑笑,“你的电视是哪来的?床是谁从镇上给你拉回?来的?铺子里的检修器只有省城有卖,是谁让人从外面给你运回?来的?你这铺子十年没涨过?租金了吧,又是谁给你谈下来的?” “……” 牛棚里,大黄无辜地看?着两个打拉锯战的人。 气氛凝滞片刻,老李一拊掌,“嗨,自家兄弟,说什么钱不钱的,谈钱多伤感情啊!” 他大手一挥,“泡面加肠,吃了就吃了嘛,小孩子长身体,他李叔心?疼祖国未来的花朵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点身外之物?呢?” 时序轻飘飘抬眼,看?了眼牛棚里的大家伙,“那?精神损失费?” 老李大步流星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大黄屁股上,“孩子吃饭老不香,多半是装的,饿它两顿就好了。” 大黄不满地哞了一声。 已经绕到?屋后?的祝今夏啼笑皆非,待到?时序回?头,她竖起大拇指。 “杀价技术哪家强,宜波中心?校找抠王。” 时序:“……” —— 回?学校时,时序走在前头,祝今夏牵着孩子走在后?头。 四郎拥金脚下跟灌了铅似的,愁眉苦脸问:“祝老师,我?能不能不回?学校?” 声音虽小,还是被前头的人捕捉到?,时序回?头,“不回?学校,你想?去哪?” 第74节 四郎拥金往祝今夏身后?躲,“我?,我?可以跟老李叔叔学修车……” “那?你问过?你老李叔叔乐不乐意吗?”时序道,“大字不识几个,零件上的标识都看?不明白,还想?学修车?” “……”小孩不说话了。 祝今夏压低声音警告时序:“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了?” “……” 答应她不追究四郎拥金,会好好反省自己的失职,答应她不凶孩子,会换个思路,注重教?育方式。 时序默了默,转变思路,拿吃的诱惑四郎拥金:“饿了没?” “饿了。”孩子点头。 “饿了就先回?学校,我?那?还有包子和粥——”收到?祝今夏肯定的眼神,时序继续循循善诱,“还是你有别的想?吃的?” 祝今夏朝他竖大拇指。 时序心?道,把他当小孩呢?眉眼却?不自觉舒展起来。 还能挑吃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四郎拥金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想?吃千层饼。”他脆生?生?地说,“镇上张爷爷做的那?种千层饼。饼要做三层,第一层夹香葱,刚摘下来的那?种。第二层夹牛肉,剁的碎碎的牦牛肉。第三层抹上他熬的秘制酱料,辣乎乎的。饼要煎得香香脆脆,外焦里嫩,最后?还要在上面洒点芝麻。” 你小子是懂得寸进尺的。 时序拉下脸,还没开口,祝今夏一个眼刀杀过?来,比口型:不准凶! 他沉默了几秒钟,温柔地对?四郎拥金说:“那?你还是饿着吧。” 祝今夏:“………………” 态度是对?了,但内容好像有点问题。 第四十四章 千层饼当然是没有的?, 但包子和粥也很?好,四郎拥金一顿狼吞虎咽。 祝今夏笑:“你看,校长做的?包子比你张爷爷做的饼, 也不?差在哪里?吧?” “那还是差的有点远——” “你说什么?”厨房里的时序回过头来, 眉毛危险地上扬。 四郎拥金噎了下, “我,我是说,张爷爷比您差远了!” 求生欲极强。 时?序端着新一笼包子出来, “有的?吃就吃, 再?敢嫌弃——” 话?说一半, 见对面的?祝今夏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他微微一顿,“——那我就努力向?张爷爷学习, 争取百尺竿头, 更?进一步。” ……刀又重归原位。 可惜暗流涌动是大人之间的?事,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风卷残云祸害第二笼包子。 时?序腿一勾, 拉开?椅子,在祝今夏旁边坐下来,“你们那都这么教学生的??” “怎么教?” “不?听话?就提刀?” “想什么呢?”祝今夏哼笑, “这是为你这种?不?听话?的?学生量身定做的?。” 古有死囚们吃饱再?行刑,今有四郎拥金饱餐后上战场。时?序在后,祝今夏在前,哼哈二将为他保驾护航。 可惜越靠近教室,步伐越沉重, 终于在距离教室仅有一步之遥的?楼道里?,他回?过头来, 一把牵住祝今夏的?手。 “怎么了?”祝今夏停下脚步,回?握住他,“害怕?” 点头。 手被握得生疼。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冰凉潮湿。 祝今夏想了想,蹲下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也怕。” “你怕什么?” “怕进教室;怕上讲台;怕我一个英语老师不?自量力,千里?迢迢跑山里?教语文,最后讲砸了;更?怕对不?起阿包老师临走前的?嘱托,没能教好你们。” 四郎拥金怔怔地望着她。 祝今夏:“你还记得我第一节 课上的?是什么吗?” 点头。“《父爱之舟》。” “那你猜猜我准备了多久。” 这次是摇头。 “一天一夜。”祝今夏指指一墙之隔,笑,“我在这间教室里?待了一整晚,不?停地写板书,不?停地试讲,要?不?是校长赶我回?去,大概第二天你们来教室里?,还能看见手忙脚乱的?我。” “可你是老师……”四郎拥金迟疑道,“老师也会害怕吗?” “会。” “那校长呢?” “校长也会。”祝今夏说,“是人都会害怕。” “那校长又怕什么?” 他怕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时?序没说话?,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但祝今夏没抬头,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校长怕的?比我们更?多。”她凝视着四郎拥金,轻声道,“昨天晚上你翻墙跑掉,他怕你出事,怕没有办法和你父母交代。” “他怕做不?好这份工作?,你们没有书读,没有饭吃;怕招不?来老师给你们上课,成绩不?好,州里?关闭学校;怕拉不?到资助,你们没有教学设备,教室漏风漏雨;也怕老校长病重,交到他手里?时?是好好的?宜波中?心校,最后因为他没能接好班,没能保护好你们,连眼都合不?上。”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 四郎拥金在努力消化,时?序眼里?的?笑意也骤然消失,他静静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 她没有回?头,仍在说:“人从?生来到离开?,没有一个阶段是不?害怕的?,但害怕不?能阻止我们往前走。” 她说,“你看,校长害怕,也依然在努力当好这个校长。我害怕,但还是要?踏进教室给大家上课。” 最后,她微微一笑,问:“所?以四郎拥金,你愿意克服害怕,带我一起踏进教室吗?” 祝今夏站起身来,朝面前的?小孩伸出手去。 那只?手白净,纤细,像春日里?探出的?一支玉兰花,攫住了大人与孩子的?目光。 四郎拥金迟疑着,瑟缩着,最终深吸一口气,回?握住那只?手。 小小的?骑士脸色苍白,步伐局促,却仍以不?失英勇的?姿态护着祝今夏踏进教室,踏上讲台。 进门的?一瞬间,所?有目光落在身上,有探究,有打量,有嘲笑,有不?明就里?。他紧张地握紧了那只?手,却察觉到她也微微用力,像是在回?应他。 四郎拥金抬起头来,落入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眸里?。 女人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保护我,四郎拥金。” 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青涩的?欢喜,和小小的?骄傲。 时?序站在教室后方,目送一大一小走进教室,一个站上讲台,一个坐回?原位。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祝今夏说:“今天我们来写一篇作?文。” 要?如何正确地让孩子们接受人都会出糗的?事实,淡忘并不?再?嘲笑四郎拥金?要?如何让四郎拥金明白,被人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祝今夏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上:《我最难忘的?一件窘事》。 没有字数要?求,没有具体?限制,她要?孩子们写出自己最尴尬的?经历,写得好的?有奖励。 动笔之前,她也鼓励大家先行讨论,都起来说说自己有过什么尴尬的?瞬间。 起初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她就笑道:“那我先来吧。” “我上高中?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很?好看的?男生,每天上学都能看见他骑车经过,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后来我决定给他写一封情书。” 这样的?开?头当然是很?劲爆的?,孩子们纷纷竖起耳朵,还有人拍着桌子瞎起哄,吼到一半,发觉后脑勺有灼烧感,回?头看见来自校长的?死亡凝视,声音立马卡在喉咙里?,回?头僵硬地坐端正。 祝今夏并不?忌讳什么,笑着继续。 “情书写了好几天,我把它揣在外套口袋里?,趁去上厕所?的?时?候,在隔壁班门口东张西望半天,最后总算鼓起勇气把他叫出来了。当时?过于紧张,我连看都不?敢看他,手脚都在哆嗦,一把掏出情书塞他手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进厕所?了。” “后来呢?” “后来呢!” “他接受你了吗?” “接没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等我跑进厕所?,一摸口袋,发现信居然还在包里?。” “啊!” “怎么回?事?” “不?是给出去了吗?” 祝今夏幽幽道:“信是还在,再?一摸,另一只?口袋里?的?卫生棉不?见了……” 气氛凝滞了一秒钟,全班哄堂大笑。 女孩子们面红耳赤,男孩子们挤眉弄眼,对于山里?封闭的?环境来说,不?管是生理期还是情书都是不?太能诉诸于口的?东西。而祝今夏不?仅说了,还说得大大方方,妙趣横生。 气氛一下子被炒热了,当然要?趁热打铁。 “是人都会有尴尬的?时?候——”祝今夏一边说,一边朝教室后面走,最后停在时?序身旁,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不?信你们问问校长,他肯定也有窘事可讲。” 炽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四面八方投向?时?序。 “……” 时?序原本也在笑,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他瞥祝今夏一眼,压低声音:“拿自己开?刀就算了,拉我下水?” 祝今夏也放低音量,含笑道:“老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既然湿了脚,干脆洗个澡。” 迫不?得已,时?序只?能选择洗澡。 第75节 他也讲了件趣事,说自己小学时?候吃坏了肚子,恰逢那天上语文课,老师叫大家仿写古诗。他当时?一心只?想上厕所?,可告诉老师,老师却认为他捣乱,一节课才刚开?始,已经跑了三趟厕所?。 祝今夏补刀:“那肯定是因为你当时?太调皮,老师才会对你有这种?误解。” 时?序懒得否认,只?笑笑:“总之为了上厕所?,我一分?钟内写完了诗,举手说了我句写完了,就飞奔出了教室。” 老师当然不?信,狐疑地叫同桌起来念念时?序的?大作?。 同桌拿起他的?本子,刚站起来,还没开?口就笑喷了。 时?序的?诗作?叫《解大手》(川渝地区方言,意为大便)—— 老师喊写诗一首,我却不?能写起走。 要?问这是为什么,其实我想解大手。 等到时?序回?到教室,他已经在江湖上出了名,人送外号:解大手王子。 即便讲这个故事的?时?序面无表情,全程冷着脸,毫无感情可言,也不?妨碍全班笑成一团,其中?又尤以祝今夏为首,笑得肆无忌惮。 有了祝今夏和时?序铺垫,孩子们就童言无忌了。他们分?享的?故事里?,有尿床尿□□的?,有玩火把眉毛烧没的?,有跳进河里?游泳,被水冲走内裤,光着屁股蛋跑回?家被胖揍一顿的?,还有赶集时?因为太过拥挤,牵错了家长,而大人也大大咧咧,牵了一路才发现这不?是自家孩子的?。 半节课用来讨论,等到动笔时?,课已接近尾声。 走廊上,两人站在一处,倚在栏杆上监督教室里?的?孩子写作?文。 时?序看看时?间,“这节课写不?完吧?” “这不?还有下节吗?” “……”时?序侧目,“下节课不?是我的?吗?” “征用了,不?行啊?”祝今夏笑笑,“别忘了,我这是在给谁擦屁股呢?” 说到这,她乐了,凑过来,“你说是不?是啊,解大手王子?” 时?序:“…………” 课征用就算了,但这搞笑人设实在不?必安他头上。 他嗤笑一声,“你还真信?” 祝今夏愣了下,“不?是你自己说的??……难道是编的??” “我可没这种?急智,现场编故事。确实是真人真事,只?可惜主角不?是我。” 他这么一说,倒也是。以时?序的?经历和性格,再?加上从?小早慧,怎么可能是老师眼里?的?淘气包?就算急着上厕所?也不?至于写这种?诗。 祝今夏琢磨了下,“难道是……顿珠?” 时?序笑笑,懒洋洋靠在栏杆上,“我可没这么说。” 于是等到中?午吃饭时?,祝今夏的?眼神频频落在顿珠身上。 顿珠照旧殷勤备至,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给她盛汤,察觉到今天祝老师看他的?眼睛亮亮的?,心下一阵狂喜,难道付出终于有回?报了? 他娇羞地摸了摸脸,“祝老师,你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没,我就是想问问——”祝今夏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 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喜欢你? 顿珠都准备好了,只?等她问出口,结果—— “解大手王子?” 顿珠:??? 顿珠:!!!!! “你,你怎么会知道?” 顿珠不?可思议,回?头一看时?序,明白过来。 “好哇,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兄弟俩又轰轰烈烈掐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在解大手王子的?诗作?带动下,孩子们写作?文的?积极性前所?未有地被调动起来。晚上,祝今夏翻着一篇又一篇作?文,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直到偶然地,看到一个叫巴桑的?小女孩写道: 在我七岁那年,过春节时?,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一个叔叔,一个阿姨。叔叔背着大包小包,下巴上都是胡子,阿姨矮矮胖胖,拎着很?多礼物。见到在院子里?放鞭炮的?我,他们从?包里?掏出两块糖,说只?要?叫人就给我糖吃。 山里?没有那种?糖,我只?在村长家里?的?电视上看到过,有彩色的?盒子,和厚厚一卷能吹出泡泡的?粉红色的?糖。我很?高兴,一边接过糖一边大喊阿姨好,可是阿姨却哭了,哭得很?伤心。等我再?抬头喊叔叔好,才发现叔叔也哭了,长长的?胡子一耸一耸,眼泪都淹没在里?头。 等到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才哭笑不?得告诉我说,这不?是叔叔阿姨,这是爸爸妈妈。 原来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就在山外打工。奶奶说,他们是想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山里?山外太远了,路费又贵,他们逢年过节也难得回?家一趟,所?以我已经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后来我长大了,认得爸爸妈妈了,他们还是会在过年回?家时?,拿出给我的?礼物,要?我叫人。等我叫对了,他们就会打趣说:“这次不?叫叔叔阿姨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奶奶都会哈哈大笑,再?也没有人哭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趣事吗? …… 简短几行字,祝今夏看了一遍又一遍。 茶几对面,时?序留意到她的?表情,问她怎么了,她把本子递过来。 时?序接过本子,低头读完,再?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 “原以为我来山里?,能为孩子们带来些什么,但其实是他们教会我更?多。” 她笑着收回?作?文本,郑重地捧在手上。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这个天上体育课, 简直是种酷刑。 午后的太阳悬于一线天正中央,热浪蒸腾,操场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箱, 要把一切都融化。 体育老师是个藏族壮汉, 经年累月地暴晒, 黑得像根烧火棍。抗晒如?他,在操场上站了?没两分钟,也跟从金沙江里捞出来似的, 一身白t前胸后背都透明了。 他让孩子们绕操场跑了一圈, 草草了?事。 “解散。” 除了?几位热爱篮球的勇士扛着暴晒也要打球, 其余学生作鸟兽散, 纷纷跑走廊上躲阴凉去了?。 这?是夏天?的常态,山里海拔高?, 紫外?线强, 小孩们撅着屁股在走廊上趴得整整齐齐, 一边交头接耳, 一边写作业。 室内闷热, 没有空调,纵使风扇卖力地吹,也只能?吹出阵阵于事无补的热风。老师们便也搬了?张大办公桌到走廊上, 围成一圈批改作业。自然风再怎么也比蒸笼里的风强。 祝今夏正批改周记,于小珊拿胳膊肘捅她。 “快看!” 不远处趴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背对她们,裤子已经快掉下去了?,大半个屁股露在外?面, 自己浑然不觉。 “……” 祝今夏盖上笔帽,“多大了?你?” 于小珊冲她背影道:“你帮她穿上也没用, 裤子短了?一截啊!” 果然,祝今夏刚帮人整理好衣裤,也就一转头的功夫,随着小姑娘又一次跪趴下来的动作,□□又掉了?下去。 于小珊一脸“我说什么来着”。 祝今夏环视一周,上体育课的一共两个班:她教的五年级,她没教的二年级……没几个小孩衣服合身。 “要么是家里哥哥姐姐穿过的,大了?;要么是前几年的旧衣服,小了?。”于小珊说完,发现祝今夏在逛淘宝,凑过去一看,惊了?,“不是吧你,买完书?又买衣服?学校里百来号人啊!” 祝今夏还没说话,面前摊开的作文本上倏忽落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她身后,轻飘飘抽走她的手机。 祝今夏仰头,对上一双森森的眼眸,你别说,和这?天?气?还挺适配,给人带来丝丝凉意。 “你家开慈善机构的?” 时序拿过手机,扫了?眼屏幕,她果然在看童装。 “省省吧,买了?也是白费。”他指尖飞快,蜻蜓点水般划过屏幕,重新塞她怀里,“看那边——” 祝今夏接过手机,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只见操场上的勇士们为了?抢球,跟扑棱蛾子一样跳起来,半空中?咚的一声撞在一起,落地就摔成一团。都这?样了?还是没人放弃,大家又在地上烙起饼来,最底下的男生都快被压扁了?,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球不撒手。 “给我!” “不给!” “给我抢!!!” “啊啊啊啊!” 拽衣服的拽衣服,拉裤子的拉裤子,惨不忍睹。 “看见了?吗?”时序淡道,“这?阵仗,你要不考虑一下买钢盔?” 祝今夏:“……” 低头再看手机,界面和刚才不一样了?,她划了?两下,发现哪里不对。 “不是,我淘宝呢?” “你把我淘宝卸了???!” “帮你省钱,不谢。”那人闲庭信步,走了?。 祝今夏:“……” 淘宝最后还是下载回来了?,不过没买衣服,想想上一次买的书?发得差不多了?,她又下单了?一批新的。专业使然,挑国外?名著时,她还十分考究地选择了?国内优秀译者译本。 周记还是照写不误,每周都有新主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爱看书?不爱看书?的,看见那崭新的,带有油墨香气?的漂亮书?籍,都会?怦然心动。渐渐的,“孪生双胞胎”消失了?,大家开始绞尽脑汁剑走偏锋,试图从每周的周记大赛中?脱颖而出。 第76节 《我最想去的地方》—— 祝今夏欣慰地看到,终于不是所有人都只想去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城了?,有人想去威尼斯,有人想去天?|安|门,有人想去埃菲尔铁塔。虽然这?其中?还夹杂着想去西天?取经的…… 《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这?个主题写了?两次。第一次写时,祝今夏还没发课外?书?当奖品,作文收上来一看,两眼发黑,几乎全班都写的语文书?、数学书?。 “你们就没看过别的什么书?吗?” “没——有——!”整齐划一的回答,听着还挺乐呵。 在周记写得好,奖励课外?读物?的政策下,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班里几乎所有小孩都拥有了?新书?。因为她不止设定了?最佳周记奖,还设定了?最佳进步奖,最别出心裁奖…… 班里有几个孩子话都说不利索,通篇错别字,为了?让他们也拿到新书?,祝今夏抠破头皮还想出了?“最佳进步空间奖”。 时序指着奖状问:“什么叫最佳进步空间奖?” “就是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俗称安慰奖。 时序:“……” 在全班拥有最大的上升空间,拿这?个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在这?样强有力的鞭策下,大家都拥有了?新书?。于是乎,一个月后,交上来的作文里虽然还有歪歪扭扭的错别字,但至少没有人最喜欢语文书?和数学书?了?。 有人喜欢《唐吉坷德》,有人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人喜欢《安妮日记》……最后,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哈利·波特》。 谁会?不喜欢魔法?世界呢? 铅笔有了?新的用途,课间时分永远有人拿着细细的棍子对峙,一个喊除你武器,一个喊阿瓦达索命。 打篮球时,有鸟落在篮球架上,不知是谁叫唤一声:“金色飞贼!”于是大家都顾不上篮球了?,热血沸腾地追起鸟来。吓得小鸟花容失色,扑腾间毛都掉了?好几根。 捡到的人喜滋滋说:“羽毛笔!” 于是一群人又轰轰烈烈扑上去—— “我的!” “给我!” 更离谱的是,五年级的扫把总是比其他年级坏的更快——无他,骑扫把的人太多了?。 后来给于小珊逮到了?正骑新扫把的丁真根呷,这?属于是撞在了?风口上,当然要杀鸡儆猴了?。 丁真根呷骑着扫把一顿狂奔,嘴里还振振有词:“等?我飞起来你就追不上我了?!” 结果当然是被逮住一顿暴揍。 渐渐地,师生们都察觉到,五年级的孩子似乎不一样了?,虽然说不上来具体的变化是什么,但已足够引人侧目。 他们课上照样开小差,不过是从在书?上乱涂乱画,变成了?在抽屉里偷偷看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后,孩子们对书?本似乎有了?敬畏之心。 于是李白不再长翅膀,鲁迅不再骑摩托,杜甫也没有了?烈焰红唇。在一本关?于美国电影史的书?上,他们看见了?一位金发女?郎,她有着真正的烈焰红唇。 她丰满又轻盈,娇俏地捂住被风掀起的白色裙摆,像一个绮丽的梦。 就在那个周末,趁着放大星期回家时,有孩子短暂索得家长的手机使用权,再返校后,他已能?模仿视频里的女?人,站在桌上捂住隐形的裙摆,双唇嘟成o字型,发出一串令人浮想联翩的“噢~~~”。 次日的课间操上,五年级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噢唔起来。 其他年级纷纷观望。 “这?是在干嘛啊?” “学玛丽莲·梦露!” “玛丽莲·梦露是谁?” “一个美国明星!” 追问三连,依旧一头雾水,而那个动作似乎成为了?加密符号,只有五年级心照不宣。 女?生们依旧热衷聊天?,话题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了?,从家里的小鸡下崽,小牛能?站起来走路,一路发展到“达西和瑞德你更喜欢哪一个”,“斯嘉丽的腰到底有多细”。 《飘》里说,斯嘉丽的腰只有十七英寸,是三个县里腰围最小的。 大家面面相觑。 “所以?,十七英寸到底有多长?” 数学课上教过毫米、厘米和分米,却没有提到过英寸。被世界未解之谜缠绕了?好几天?,在好奇心的趋势下,终于有人扒拉着办公室的门框探头探脑,伸出了?试探的小脚。 “校长……” 孩子们怕老师,很?少会?有人在课后来问题,迫不得已非要问时,时序也绝对在黑名单上。 开玩笑,谁会?去问凶巴巴的校长呢?半路撞见都恨不能?绕道而行。 可英寸是多少厘米,于小珊不知道,顿珠不知道,老师们通通答不上来。而祝今夏嘛,眼珠子一转,说我忘了?,不如?你们去问数学老师? 最后竟只能?求助时序。 时序也觉得新奇,面前的呷西拉姆显然很?紧张,一张并不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却还挺直腰板强撑底气?。 再看门外?,一群小姑娘扒拉着门框,屏住呼吸,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后,又欢呼着跑远了?。 一旁的祝今夏调侃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找你提问了?。” “可惜跟课本知识没半毛钱关?系。” “知足吧你,肯提问就是好的开始了?。”她哼了?一声,“就这?还是我的功劳呢,要不是我给的书?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是是,托您的福,您可真是劳苦功高?。” 只可惜没过两天?,就轮到生活老师气?急败坏找上门来,“校长,不得了?,五年级的小孩把宿舍窗帘给剪坏了?!” “什么?”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还是那群来提问的女?生,这?回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在办公室接受审问。脚边是生活老师气?咻咻抱来的罪证——一条被剪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蓝色窗帘。 窗帘是时序从镇上买来的布料,为节约人工费,是生活老师承担起缝制窗帘的重任,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时序不得不板起面孔,问她们为什么破坏公物?。 孩子们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了?,破坏窗帘是事实,不管因何缘故,她们都做错了?。做错了?就要接受惩罚,也许还会?请家长,再严重点估计要索赔……已经有胆小的女?生偷偷擦眼泪了?。 时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该有的惩罚,还没宣布结论,就见一旁的祝今夏快步而来。她用两只指头略带嫌弃地捡起褪色的窗帘,打量片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还在半空抖了?两下。 ……一屋子灰,纷纷扬扬跟落雪似的。 乱七八糟的咳嗽声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 时序:“你干什么?” 祝今夏没管他,随着抖落开来的窗帘铺展眼前,她忽然明白过来,乐了?,“你们在做裙子?” 女?孩们抬头看着她,终于点头。 《飘》里,战乱使物?资匮乏,斯嘉丽失去了?穿不完的新裙子,也没有了?热闹的舞会?能?参加,可她扭头就将绿色天?鹅绒的窗帘剪下来,做出一条漂亮的新裙子,趾高?气?昂走向街上。 书?里说,那条裙子极尽华美,流光溢彩。 可她缺的真是一条裙子吗?亦或是在命运受困时,寻遍契机,只为让干涸的生命再一次流淌起来。 祝今夏心下一动,没再嫌脏,仔细打量窗帘。 “光剪也不行啊,还得有针线。” 呷西拉姆弱弱地说:“我上星期回家时,把我阿奶的针线盒借来了?。” “你阿奶知道她借给你吗?”时序一针见血。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呷西拉姆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祝今夏立马帮孩子打掩护:“那这?胳膊肘两边剪得也不对称啊!” 央金小声说:“是呷西拉姆啦,我都说照着矿泉水瓶底剪,她手残——” “你不也剪得坑坑洼洼的?还说我。” 严肃的氛围很?快荡然无存,大家刚才还是一副犯了?错挨批斗的模样,眼下已经开始讨论裙子为何失败。 生活老师觉得哪里不对,捅捅时序的胳膊,“校长?” 那边的祝今夏却已经兴致勃勃将窗帘铺展开来,一边问她们准备做条什么样的裙子,一边在脑子里搜索儿时看祝奶奶踩缝纫机做裙子的细节。 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的夏天?还没有空调,为了?省电,风扇也不会?彻夜开。祖孙俩躺在凉席上,奶奶打着蒲叶扇,说赶明儿给她扯快绸布,做条背心裙,穿着凉快。 说干就干,第二天?老人家就从市场带回一块碎花面料,呼呼踩着缝纫机,手里翻飞。 祝今夏负责坐在一旁的凉席上吃西瓜,汁水不慎滴在衣服上,赶忙扭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最后还是被发现。 老人家又好气?又好笑,骂她是小冤家,这?是看新裙子要做好了?,找个由头就不要旧裙子了?是吧。 由于年代久远,记忆里的夏天?也像眼前的窗帘一样不复鲜亮,褪色不少。可那条裙子对年少的祝今夏来说,依然流光溢彩。 成长过程中?她总听见大人教育孩童,不要贪慕虚荣,不要追求外?表,因为这?样的美丽羞耻症,甚至在青春期,同龄女?生们都会?抗拒穿裙子,只着黑白灰的宽松服饰,祝今夏自己也不例外?。 是在后来长大了?,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对美的追求是没有错的。 哪怕是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要追求美,妥协于生活只会?让人变得麻木不仁。越是有限的空间,越要奋力争取,奋力反抗。 祝今夏抬起头来,宣布:“这?样,你们先回去,裙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时序:“?” 这?位支教老师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越俎代庖,还摸着下巴思索:“这?窗帘布太厚了?,做出来的裙子也没法?穿啊……” “我看还是这?周末我去县城一趟,带点布料和针线回来。”她还把一旁的生活老师也给算进来了?,“苏姐,你那有缝纫机是吧?” 生活老师稀里糊涂地点点头,“有啊。” “有就好,到时候还要拜托你教教我们——哎,不如?我帮你打打下手?”祝今夏凑过来,拉住她的手感?慨,“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你的就这?么巧呢?” “哎?也没有啦。”生活老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熟能?生巧嘛,你们聪明人都学知识去了?,笨活儿可不就只能?让我们这?些粗笨的人来干了??” 三言两语间,她们已经约好周末一起去采购布料了?。 第77节 时序:“……” 不是,还有人记得他这?位校长吗? 等?到祝今夏忙完这?茬,回头才发现被遗忘的校长大人,难得地卡了?下壳。 时序平静道:“安排好了??” “……” 你不都听见了?。 心虚。 “裙子是安排好了?。”时序扫了?眼地上,“那这?窗帘怎么处理?” 祝今夏赶紧表示:“做裙子的布得买,做窗帘的也要买!” “谁买?” “我!我买!”她斩钉截铁,义不容辞地举起手来。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日子?变得很慢。 就像那轮总是迟到的朝阳, 明明天早亮了?,它却非要多等几个小时?才能慢吞吞地爬上一线天。 在山里,祝今夏的指针也被拨慢了。 她不再?需要起个大?清早, 赶在早高峰时?一路堵车去学校;不需要争分夺秒于行政会议和教学任务间忙碌切换;不需要赶在deadline之前批改论文, 焦头?烂额地为一篇篇毫无学术价值的成?果白忙活;也不需要例行公事般顾及与丈夫的每周约会, 或是周末往两边家里嘘寒问暖。 山外?的她是祝老师,是祝副教授,是卫城的妻子?, 是祖母的孙女, 是公婆的儿媳。而在山里, 她只是祝今夏。 山里山外?仿佛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度量单位。 在宜波乡, 她可以坐在火炉前发上大?半天的呆,捧着手里的酥油茶, 看?小银壶里咕嘟咕嘟沸腾的奶泡。 可以在下午没课的午后, 躺在空无一人的小楼, 身下是翻个身就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奔腾水声, 睁眼是受潮发霉的天花板,闭眼是甜蜜安静的梦乡。 她会钻进厨房看?顿珠做青稞饼,青年人有着黝黑粗糙却灵巧无比的手, 转眼间就将白色颗粒变作美味佳肴。 也会赖在时?序的茶几前嗑瓜子?,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操场,体育课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不变的是孩子?们永远神采奕奕的脸。 一线天的太阳慢慢地爬上来,又?慢慢地溜走, 狭长的天际也从蔚蓝深海变成?橙红色的金鱼尾。 在这样的节奏里,祝今夏渐渐习惯了?不使?用手机, 有时?候上早课忘带了?,一整天都?不会察觉到。 反正谁要找她,只要大?喊一声祝今夏,惊起一众飞鸟的同时?,也会有无数“小鸟”在校园里传递信号。 也因此,祝今夏在某个忘带手机的日子?里,错过了?卫城的二十三?通电话。 那是个周三?,她满二十九岁的一周后。 6月7日,这本该是他与卫城的婚期,祝今夏的指针被大?山拨停,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她也并不知道,事实上早在她生日当天,卫城就一夜无眠,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字一句在对话框里打下生日祝福,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生硬不已,最?后又?逐字逐句删除。 他翻遍了?以往的朋友圈,每一年,每一年的这天他们都?在一起,唯独今年不复以往。 对话框里,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他对祝今夏那封来信的嘲讽上。 他不知道他们何以至此,一切本都?好好的,忽然有一天睁开?眼睛,身旁的人就仿佛醍醐灌顶般,再?也不愿和他维持原状了?。 以前也不是没吵过架,但祝今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她心软,甚至因为缺爱还有些讨好型人格,所以每次争执都?以她的理智妥协告终,不论谁对谁错,她都?会积极沟通,相?比之下,卫城才是那个更意气用事的小孩。 可他习惯了?,一直以来,祝今夏都?是克制又?冷静的那一个,他以为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原以为这次也该一样,何况这次他压根没有做错过什么,卫城想,等她气过那阵也就好了?。 谁曾想两人从僵持冷战发展到要离婚的份上,并且,祝今夏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离开?他。 八年,八年都?这么过了?,如今他没变,她却变了?。 卫城是鸵鸟性格,也不曾在这段关系里掌过舵,他依然抱有幻想,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只要他不松口,事情就会有转机。 可眨眼祝今夏二十九岁了?,距离原定?的婚期越来越近,她依然没有回心转意。 日历上的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就在婚礼前一天,卫城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就为这个日子?请好了?婚假,纵使?祝今夏提出离婚,他也没有取消。 6月7日,在导航上搜寻到八百公里外?的川西小乡镇,卫城终于不再?坐以待毙,选择破釜沉舟一次。 他只想看?看?,是否他就真的让人这般难以忍受,而离开?他,她又?是否真找到了?理想中的净土。 从天不亮开?到夜幕四?合,卫城一口饭都?没吃,倒是喝光了?中途在休息站买的八瓶咖啡。 他没能一口气开?到宜波乡,同祝今夏来山里时?一样,他在凌晨入住了?县城的假日酒店——这个点去学校,所有人都?歇下了?,他并不想当个不速之客。 虽然他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受欢迎。 酒店环境并不好,进屋就是股迎面而来的潮气。卫城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连充电线就是找前台借的。 开?车一整天,路难走,海拔又?高,身体早已疲倦不堪,可不知是不是那八瓶咖啡作祟,他合衣躺在床上,思绪难以平歇。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快三?个月了?吧。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她得了?急性肠胃炎,面色惨白输着液,而他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开?口也必是冷言冷语。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卫城都?会反复诘问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让自己像个无能为力的躁郁症患者。 他明明是想挽救自己的婚姻,却似乎句句都?在将人推远。 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当时?的画面,似乎在反复审核一篇word文档,不时?在旁批注错处,哪怕早过了?deadline,无处提交他的修正版本。 可卫城不知道除了?回忆过去,他还能做点什么。大?脑像是失去控制,找不到停止键,全是些零碎的过往。 这种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为了?让自己快速入睡,他甚至会在睡前吃安眠药,或是饮酒。药效令人昏沉,酒精使?人麻木,由此才能入眠。 可惜这趟走得匆忙,进山时?没带酒,到县城后又?已是凌晨,这附近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失去助眠物,就这样反复折腾到天都?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没来过藏区的卫城,并未体验过高原的艳阳,睡前忘将窗帘拉上,于是理所当然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 刺目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灼热感从脚上爬到脸上,几乎是把他烫醒的。 睁开?眼睛,卫城口干舌燥,脑中昏沉。他花了?半分钟时?间,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体依然疲惫,大?脑却开?始活跃。 他索性爬起来洗了?个澡,用洗漱台上的一次性剃须刀将自己勉强收拾一番,退房离开?。 酒店楼下有家面馆,卫城食不知味地囫囵吞下三?两牛肉面,又?加了?一笼包子?,仿佛要将昨日饥肠辘辘的胃一次性填满。 士兵上战场之前,都?要吃个饱饭不是?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自嘲,也许上的不是战场,是断头?台。 最?后坐进车里,在导航里输入目的地,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驶向了?去往宜波中心校的路。 山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上午十点半,就在卫城以为这一边山林一边江水的公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时?,导航忽然提示他,目的地到了?。 他没来得及踩刹车,已经一脚飙过了?学校,赶紧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看?去,才看?清后方的确有栋极不起眼的建筑,落魄的大?门,斑驳的牌匾。 再?往上看?,确实是所学校。 陈旧的字迹写着:宜波中心校。 卫城没急着下车,打开?车窗,点了?支烟。 只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就搁在车窗上,烟灰都?老长了?,才想起来第二口。 耳边仿佛听见祝今夏的声音。 “不准抽!我最?讨厌烟味了?!”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掐灭了?烟。 高中时?看?多《古惑仔》,错把幼稚当成?熟,也跟着学抽烟。后来大?学时?认识了?祝今夏,因她讨厌烟味,他也就从善如流戒掉了?本不算大?的烟瘾。 卫城在后视镜里神经质地打量自己,一遍一遍,仿佛要确认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无瑕。可惜这些时?日他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三?十来斤,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脸颊瘦削寻不出一丝肉,眼睑更是乌青发黑。 跟丧尸来袭没什么两样。 他自嘲地笑笑,祝今夏安了?心要走,他就是长成?吴彦祖、金城武,难道就能留下他? 她要真是这么肤浅的人,他也不用这么心力交瘁了?,去趟医美就能解决的事,一趟不行,大?不了?多去几趟。 卫城稳了?稳心神,拿出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然而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兴许在上课。 他坐在车里,按捺住性子?,等待的过程中还是有些焦灼,没忍住又?抽起烟来。 车窗外?积了?一地烟头?时?,总算听见下课铃响。 又?拨,还是无人应答。 十一点,太阳已经爬进了?一线天,晒得车顶车内滚烫,山里早晚凉,中午却燥热不已。卫城已经合上车窗,打开?了?空调,出风口呼呼吹着冷气,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焦灼。 他是个不善社?交、不善言辞的人,以往出行,多是祝今夏与人交涉,他则好脾气地跟在一旁,如今也只想与祝今夏本人取得联系,而不是贸然闯进学校找人。 可惜直到十一点四?十分,最?后一次下课铃响后,祝今夏依然没有接听他的电话。 卫城一共打了?二十三?通电话,最?后一通在下午两点,第一节 上课铃响时?。 在这几个钟头?里,他从耐心等待到耐心告罄,抽完了?整整一包烟。最?后一支烟头?熄灭时?,他打开?车门,一脚踩在上面,重重地关上门。 小小的宜波乡就这么百来户人家,没有谁不认识谁,任何一张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引起侧目,更何况是如此白净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外?来人口。 门卫拦住他,叽里咕噜说起他听不懂的话。 卫城耐着性子?解释自己是谁,来找谁,可惜对方完全听不明白,只强硬地拦住他不让进。 藏区的犄角旮旯里,但凡能多认两个字的,都?被抓去做老师了?,剩下来做门卫和食堂师傅的,几乎大?半辈子?没出过山,一句汉话都?不会。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睡眠不足加上短时?间内大?量尼古丁的摄入,卫城整个人都?在冒虚汗,连续几个小时?无法接通的电话更让他焦灼难耐。 大?门只虚掩着,并未锁起来,卫城见状,也懒得跟这藏族老汉鸡同鸭讲,直截了?当往里走。 第78节 对方急了?,伸出黝黑的手臂一把拦住他,一个出手急,一个走得急,力道没控制好,那一掌阴差阳错打在卫城腹部,立马引发了?肢体冲突。 卫城的神经瞬间被点燃,他回身重重推开?老汉,怒道:“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有低年级的孩子?在上体育课,被这动静吸引,操场上打球的、走廊上写作业的,纷纷抬头?望来。 体育老师还是那根烧火棍,丢了?球,大?汗淋漓跑过来,“怎么回事?” 门卫指着卫城,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说的时?候还拿手比划,指尖几次险些触到卫城的脸。 卫城本就不耐烦,被人这样戳来指去,最?后几乎是一巴掌将之挡开?,“我来找人!” 门卫退后两步,捂住被打中的肩膀。 体育老师本就黝黑的脸蓦地更黑了?,“找人就找人,你凭什么打人?”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他指他的,碰着你一根手指头?了?吗?” “我也就推他一把,这叫打人吗?” 没有树荫,太阳在暴晒,地面在发热。 天气助长了?火气,卫城还没进门,冲突已经爆发。他本不是这样暴躁易怒的性格,却因为一连串导火索,变得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体育老师也不问他来找谁了?,回头?嘱咐门卫打电话给派出所,自己像座大?山一样堵在门口。 卫城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浑身热气蒸腾,衣服都?快湿透。 原以为不远万里来找她,总能表明心迹,寻到转机,却没想到她电话不接,自己连大?门都?迈不进。 像是烧红的铁被扔进冷水里,嘶的一声,周遭的一切都?沸腾起来,模糊了?理智。 午后的校园,上课的学生没精打采,低矮的植□□枯萎靡,虫和鸟都?躲起来不见踪影,一线天里只剩下无声的热浪。 冷不丁一道声音劈开?热浪,闯入校园。 “祝今夏——” “祝今夏!” “在不在,祝今夏?!” 那声音震耳欲聋,唤醒了?一线天里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并且一声接一声,仿佛得不到回音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火棍老师急了?,一把拉住卫城的胳膊,“你有病啊?” “祝今夏——” “这是学校,学生在上课,你再?喊一声?” “祝今夏!” 整栋教学楼都?骚动起来,老师们停止上课,学生们躁动地往窗外?看?去——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很快被老师喝止住,只能抓耳挠腮看?着讲台上的大?人握着书走出教室。 卫城原以为这下祝今夏总该出来了?,却没想到一声接一送吼下去,依然没能看?见她的身影。 很快,三?楼尽头?的教室里走出个男人,半空中朝这边看?了?一眼,回头?似乎说了?句什么,其余人就纷纷回去了?,他也消失在视野里。 再?看?见他时?,人已经在一楼楼道外?,男人步伐极快,大?步朝门口走来。 卫城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被他厉声打断:“你叫什么?” 他一来,门卫退后一步,体育老师也松开?了?阻拦卫城的手。 看?来是个管事的。 “我叫什么?我叫卫城。”卫城抬眼,和他对视两秒,一脸的桀骜不驯。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男人与他对峙片刻,声音跟刀子?一样硬邦邦的,不带一点温度。 “谁管你叫什么?我是问你在鬼叫什么。” —— 祝今夏不在学校。 她今天的课都?在上午,上完后,连午饭都?没吃,拉上顿珠就往县城跑,兴致勃勃给女孩子?们买做窗帘和裙子?所需的布料。 时?序是校长,周中不便离校,且离了?他,学校里没个主心骨,祝今夏便找上了?同样下午没课的顿珠。 两人兴致勃勃开?着老李的小卡车来到县城,一个从来没逛过藏区的市场,一个难得在工作日能溜出来当街溜子?——还是和心上人一起,想想都?开?心。 东西买齐后,祝今夏还在县城里找了?家川菜馆,和顿珠打牙祭。顿珠一边挑剔地点评人家青稞饼没他烙得有韧劲,回锅肉刀工比他差远了?,一边狼吞虎咽。 祝今夏挑眉,“别勉强啊,不好吃就别吃。” “那怎么能行?我哥说过,不浪费粮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顿珠从盆子?里抬起头?来,嘴角还粘着一粒米,“老板,再?打一盆饭来!” 祝今夏哈哈大?笑,顺手抽了?张纸巾,替这长不大?的马尾辫小孩拈去饭粒,下一秒就见他虎躯一震,脸涨得通红,头?顶都?快冒烟了?。 “我……你……” 顿珠口齿不清,扭扭捏捏不知该说些什么,跟个要出嫁的大?姑娘一样。 “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啊?”祝今夏没好气地把纸捏成?一团,砸他脑门上,“吃完了?吗?吃完就走,不然天黑都?回不去。” 屁大?个小孩,满脑子?粉红色泡泡。 两人抱着采购来的一大?堆东西回到车上,车里晒得滚烫,空气仿佛被压缩,屁股落在皮质座椅上,就跟煎豆腐似的。 顿珠把冷气调到最?大?,可惜车太旧,空调不给力,只得把车窗打开?吹吹自然风。 “这破车,亏老李还是修车的,也不知道修修自己的!” 祝今夏笑:“你好好赚钱,将来买一辆自己的。” “难。”顿珠摇头?,“我哥一天在,我就攒不下来钱。” “为什么?” “他把自己的钱都?贴给学校了?,我能看?着他一个人受罪吗?还不是只能跟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快驶出县城了?,祝今夏忽然看?见路边有个小超市,心下一动。 “停车!” “怎么了??”顿珠把车停在路边,“还有啥要买的?” “忽然想起还有个东西……”祝今夏语焉不详,开?了?车门跳下去,钻进超市一通翻找。 超市太小,商品种类稀缺,总算还有她要找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是个杂牌子?,但勉强凑合能用。 等她结完账,拎着塑料袋重回车里,顿珠伸长脖子?去瞧,“买啥了??” 祝今夏不欲多言,可惜袋子?透明,也藏不住什么。 “剃须刀?”看?清袋子?里装的东西,顿珠奇道,“你买这个干嘛?” 这话把祝今夏问住了?。 早上吃饭时?,无意中瞥见时?序下巴上有道口子?。她问怎么了?,时?序摸摸下巴,说刮胡子?弄的,刀片钝了?,不好使?了?,所以下手重了?点,没成?想用力过头?,破了?道口。 伤口看?着还挺深,轻微渗血,没一会儿?就凝成?血珠,像一粒小小的红豆挂在下巴一侧,相?当醒目。 “该。”祝今夏嘲笑他,“这年头?谁还用刀片刮胡子??”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山里没人看?我。” 要不是身居校长之位,得给大?家做个表率,他连胡子?都?懒得刮。 主打一个原生态。 …… 刚才经过超市,不知怎么,祝今夏忽然就想起这事,条件反射叫停了?车。来都?来了?,帮他带把剃须刀回去,她很自然地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可被顿珠叫破,看?他一脸探寻的样子?,她才忽然意识到,剃须刀似乎是个挺私密的物件。 顿珠还在问,买这个干嘛用啊。 祝今夏静了?静,手里握住塑料袋,听见自己说:“……脱毛。” “……” 回程,车内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第四十七章 从?县城回学校, 雷打不动的三小时车程,有祝今夏在,顿珠空有超速的心?, 没有实施的胆。 临近晚饭时间, 两人抵达宜波乡。 顿珠把车停在修车铺门口, 探了个头,“李哥,油给你加满了!车停哪啊?” 稀罕的是, 铺子里不止老李在, 于小珊竟然也在, 两人凑一堆嗑瓜子, 正神神秘秘说着什么,闻言齐齐回头。 “哟, 于小珊, 上课时间不在学校, 跑这偷懒来了?”刚从?县城浪回来的人毫无自觉, 还有脸说?别人。 换平常, 于小珊早和他掐起来了,今天却?反常地没有还击。 祝今夏拎着塑料袋从?卡车上跳下来,抬眼看见老李和于小珊齐刷刷看着她。 “……怎么了?” 她摸了把脸, 难不成和顿珠一样饭粒粘嘴边了? 于小珊扔了瓜子,拉着她往屋里走?,神情凝重地说?:“祝老师,你先待在老李这儿,暂时别回学校了。” 祝今夏奇怪, “为?什么?” “……学校里来了个人,找你的。”于小珊回过头来, 欲言又止,“说?是,说?是你……” 祝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站定不动?。 “说?是什么?” “说?是你丈夫……”于小珊声如蚊蚋,讪讪道。 “什么?!”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顿珠先有反应了,双眼瞪得溜圆,“谁?丈夫?谁丈夫???” 于小珊吓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生怕谁不知道啊?” 第79节 “也没谁不知道了吧。”老李在旁幽幽道,“人是上午到的,架是下午打的,在学校门口又打又闹,我在这修车都?听得一清二楚。” 祝今夏转身朝铺子外面走?。 于小珊叫她:“哎,你上哪去?不是叫你先别回去吗?!” 不回去?他都?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了,难不成她还能缩头乌龟一样不出面吗? 祝今夏抬眼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铺子里,顿珠比她还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丈夫?她有丈夫?她结婚了?” 于小珊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睁大眼睛回头打量他。 “不是,你这又是啥情况?” “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丈夫——”顿珠忽然抬头,“你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全校师生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去。”于小珊翻白眼,再看看他这样子,联想起平日里他献殷勤的表现,有点?明白了,“不是,祝老师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对象,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上蹿下跳个啥?” “你——” “还是说?你……哈哈哈哈,看不出来啊顿珠,人没多大,脸倒是挺大。” 两人掐架掐惯了,终于给于小珊逮住机会阴阳怪气?,当然要狠狠奚落一番。 “你宿舍里没镜子吗?平常也不知道照照镜子再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哈哈!” “你——!” 没等顿珠还击,于小珊已经?大步流星跑出门。 “你上哪儿去?” “废话?,看八卦啊!” “你,你怎么落井下石啊——” 顿珠话?音未落,身旁的老李也窜了出来,卷帘门一拉,紧随其后。 顿珠错愕:“你又上哪去?生意不做了?” “少做半天不会死?,走?走?走?,看八卦去!” 顿珠在原地捶胸顿足了两秒钟,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 校门口没有卫城的身影。 铁门虚掩着,门卫大叔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见祝今夏,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指她,指指里头,情绪激动?说?着什么。 祝今夏听不懂,推门欲进,被他着急地拦住。 “男的”,“很凶”,“打你”,“不去”……他艰难地从?自己并不熟悉的语库里搜寻关键词,试图阻拦祝今夏。 那只手黝黑粗粝,质感像磨过的砂纸,它挡在她面前?,着急地想阻止,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她。 祝今夏来这两个多月了,虽然语言不通,但进进出出都?会点?头示意。每回去小卖部买瓜子饮料,回来时也不忘分给他一份。老人家总是受宠若惊朝她道谢,接过东西前?还反复在衣服上擦手,怕她嫌他脏。 她听时序提过,老人是旺叔的同村,先天有轻微的智力?缺陷,在家窝了小半辈子,村里大人小孩都?欺负他。后来旺叔回来办学校,把他带下山来守门,一守就是大半辈子。 如今旺叔又回到山上去了,他却?还在。 他脑子简单,想不到太复杂的事,唯独记得下山那天,旺叔嘱咐他:“从?今以后你就当自己是门神,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牢牢守在这里,不能擅离职守,知道吗?” 他点?头如捣蒜,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一干就是几十年。 他吃饭不去食堂,就蹲在门口吃;洗漱不去厕所,都?在狭小的门卫室里擦擦;逢有生人进出,他都?会不依不饶拉着对方,直到有老师匆匆跑来,批准进入,才肯松手。 有时候他这轴劲也叫人头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有他在,师生们都?安心?。 祝今夏几乎没有看见他离开过这里。 有一回她照例从?小卖部回来,分给老人一捧瓜子,老人忽然把她叫住,叽里咕噜地拿出一只橘子,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塞她手里。 祝今夏知道他日子节俭,不忍心?要,忙推拒说?:“你吃,你吃!” 他也听不懂,歪着头想半天,才想起那两个字,连连摆手说?:“不脏,不脏!” 他把手摊给她看,又急忙指指操场那头的洗手池,示意自己洗过手了。 …… 而今,祝今夏低头看着那双拦住她的手,干枯皲裂,生动?诠释了何为?大地的儿女。 老李说?了,卫城在大门口“又打又闹”,以老人的倔脾气?,估计挨了打也不知道退缩,只会硬守在门前?。 祝今夏胸口堵得慌,深呼吸,灵巧地拉过老人的手,仔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老人吓一大跳,不安地缩回手去,还是执着地重复着那几个词,示意她不要进去,里面有凶神恶煞的男人要找她麻烦。 祝今夏拍拍他,说?:“没事,没事的。” 黝黑的手背上有些许红痕,不知道是不是卫城留下的,好在没有更严重的伤。 祝今夏推开铁门,走?进橘红色的校园。 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打扫公区的打扫公区,见她回来,一窝蜂涌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没教?过的班级在周围,五年级的孩子在近处,女孩们拉住她的手,眼里俱是担忧。 “祝老师,有个凶巴巴的男人来找你,他好凶啊!” “就下午那会儿,在大门口叫得满学校都?听见了!” “他是谁啊?” 男孩子们挺身而出,拍拍胸脯。 “你别去!我们保护你!” “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办公室里,体育老师走?出来,先把孩子驱散了,回头尴尬地看着她,“回来了啊,祝老师……” 祝今夏:“他人呢,走?了?” “没。校长宿舍里呢。”火棍讪讪道,“我们说?你出去了,他偏不信,在门口闹腾半天。校长就把他带回去了……” 话?没说?完,祝今夏已经?朝教?师宿舍大步走?去。 外间是太阳落山后渐渐凉爽的风,晚霞温柔地融化?,将操场变成了橘子冻。楼道里却?没有光,乍一进去,阴冷从?四面袭来。 她机械地步上台阶,停在三楼的铁门外。 门是虚掩的,时序身为?校长,无时无刻没有人找,他便不再关门,方便大家进出。 说?是校长宿舍,其实也等同于半个办公室了。 祝今夏深吸一口气?,还没抬手,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她猝不及防对上时序的眼睛,它们一如既往的漆黑透亮。而他站在门后,似乎早就捕捉到她的脚步声,表情很是寻常。 “回来了?” 语气?就跟每日下课,她抱着教?材回来吃饭时一样。 祝今夏慢了半拍,侧头看向窗边。 那里多了个人。 卫城穿着她买的衣服,她买的裤子,要不是瘦的太厉害,昔日合身的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 他怎么…… 祝今夏张了张嘴,不敢相信他居然瘦成这样,脸颊上几乎挂不住肉。 从?校门外积攒而来的怨与怒,在看见他的这一刻忽然间冻住,无从?发泄。 相处八年,他们太过熟悉彼此。 可眼前?的卫城却?令她陌生。 时序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 “你们聊,我下去看看学生。” 他从?她身旁擦过,把门带上,门完全合上之前?,他又回过头来。 “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 —— 卫城在窗边,半边身影都?染上了夕阳的红。祝今夏自打进门就没挪动?过,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 两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时序的宿舍位置极好,站在窗口能将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也因此,自打祝今夏出现在校门口,卫城就知道了。 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像草叶被碰触后蜷缩起来。 等在这里的每分每秒,他都?饱受煎熬,怒气?不可遏制地增长,理智几乎冲破天灵盖。尤其是看见这所破败的学校,蛛网遍布的楼道,还有这间号称是校长宿舍,却?到处是渗水痕迹、发黄逼仄的屋子。 那她呢,她又住的什么地方? 卫城几乎忍不住冷笑,他就这么让人难以忍受,她堂堂大学教?授,工作不要,家也不要,宁可躲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也不愿意和他过下去? 紧接着,他看见门卫那老头着急忙慌地拦住祝今夏,而她忽然间反手握住他,老头吓得连连缩手。 卫城呼吸一滞,不自觉低头看手,想起他对老头动?的手。也是在这时候,他才回想起失控的刹那,他似乎没能控制好力?道…… 手指动?了动?,先前?的底气?忽然消失不少。 他看她一路走?来,被孩子团团围住,又和那黝黑的壮汉说?话?,最后快步朝他所在的小楼走?来。 心?狂跳起来。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叫嚣,比如质问她,控诉她,像每个不眠的夜里还未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演练的那样,可等到祝今夏真?的走?进来时,那些声音又消失了,大脑像被人抽了真?空一样,安静得吓人。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发抖,心?脏在身体里咚咚狂跳,声音震耳欲聋。 这让他想起两人初识那天——确切地说?,是她刚认识他的那天——毕竟祝今夏在年级上早有学神美名,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 只是从?前?,都?是他坐在台下观看她的比赛,看她上台领奖,看她灵动?又亲和力?十足的赛课。 她是天上的月亮,而他不过是路边的无名浪潮,谁也不会知道他抬头一刹曾为?之澎湃。 而那一天,他们在外语节的戏剧大赛上同为?观众,找座位时,当他看见旁边居然是她,手脚都?有点?不知朝哪放。 察觉到有人落座,祝今夏也抬头看他一眼,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卫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后来回想时,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同手同脚了? 那天的礼堂里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号称是前?后五年最精彩的一届演出。可惜卫城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台上,全被身侧夺走?。 第80节 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多少动?静。 临近期末考试,她大抵是熬夜复习了,场面那么热闹,她居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点?没被台上台下的动?静打扰到,睡得十分安详。 他发誓自己听到了极轻微的鼾声,不可笑,反倒可爱至极。 随着她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卫城不知怎的心?跳如雷,忽然间有个荒谬的念头:最好她能朝他偏倒。 如果她朝他倒来,那一定是命运的暗示。 老天爷兴许听见了他的心?声,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竟真?让他如愿以偿。 卫城屏住呼吸,看见那颗脑袋一点?一点?朝他偏来,最后轻轻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舞台上的戏剧早已开始,而他的幕布才刚刚拉开。 灯光下,罗密欧爬上高高的阳台,深情地说?:“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无法把爱情阻挡。” 暗处,卫城低下头来,看见女生细碎的额发,这一刻,爱的轻翼也飞跃高墙,飞出礼堂。 …… 八年后,他站在陌生的学校逼仄的房间里,又一次心?跳如雷,无措得像个稚子。那些质问和怒火在看见她的瞬间冰消雪融,只剩一片柔软的委屈。 卫城喉咙里痒痒的,像钻进一团棉絮。 求和吧。 服软吧。 他了解祝今夏,她是那样一个柔软的人,路边的野猫野狗都?会忍不住驻足,他只要求她,也不是没有机会。 话?都?到嘴边了,他忽然看见她手里拎了只袋子。 塑料袋是透明的,很容易就看清里面装了什么。 那是一把剃须刀。 男士剃须刀。 棉絮像浸了冷水,忽然间不再轻盈,牢牢堵住喉咙,叫他难以呼吸。 刚才那位校长说?她下午去哪来着? ……县城。 ——去干什么了? ——买东西。 卫城自己就是从?县城开车而来,三个多小时车程,再清楚不过。 他死?死?盯着那只塑料袋,忽然间大步流星走?上去,粗暴地一把抢过。 祝今夏一时不察,被袋子勒了下手。 “你干什——” “这就是你上县城要买的东西?”卫城抬起头来。 祝今夏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的,她不是去买剃须刀的。 不过是顺路,是帮个忙。 真?正买的东西还在老李的卡车后头,顿珠应该会把它们搬回学校。 …… 很多话?卡在嗓子眼里,没来得及出口。 下一秒,她看见卫城暴怒的眼神,积攒数月的怒火在这一刻点?燃了他的神经?,理智灰飞烟灭。 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剃须刀,啪的一声砸向她。 刀没拆封,一面是纸壳,一面是透明塑料壳,刀片挨不着人,但不妨碍它自带重量,又经?由男人之手重重砸来。 祝今夏只来得及偏头,却?没躲过。 包装一角不偏不倚命中她的左颊,顷刻间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只察觉到一阵急剧的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脑子一片空白,大概是没想到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一来就是这种场面。 这一刻祝今夏居然在想,男人到底为?什么要长胡子?先是时序被割伤,然后是她,要是男人不长胡子,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顿珠是最后一个抵达学校的。 于?小?珊和老?李从修车铺里一前一后追了?出去, 唯独他脑子乱糟糟的,站在铺子前消化半天,也没能接受祝今夏已婚的事实。 有个念头慢慢清晰。去问问?, 总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个事。 顿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一脚踹翻门边的小?凳子, 木凳无辜遭殃,四仰八叉倒在一旁。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什么, 回头跳上卡车, 从后头抱下两匹布, 一袋文具, 匆匆扛回学校。 晚自习还没开始,操场上乱糟糟的, 有人打球, 有人嬉戏, 有人拿着扫把拖布也不干活, 还握在手中当武器, 拼刺刀。 奇的是,老?师们三三两两聚在办公?室门口,时序就在教师宿舍楼道外站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学生?在眼皮子底下造次,愣是没一个搭理的。 全乱了?套。 扛着大?包小?包也不影响顿珠健步如飞,大?老?远看?见时序的身影,他顿时有了?主心骨, 精神一振,飞奔而来。 “哥, 你怎么在这!” 时序跟门神一样杵在楼道前,“不然我该在哪?” “……”顿珠卡顿,左顾右盼,“祝老?师呢?” “楼上。” “她,她——”丈夫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顿珠卡了?下壳,才说,“不是说有人来找她吗?人呢?” “楼上。”还是那?两个字,主打一个言简意赅。 顿珠抬头朝三楼望了?一眼。 “……她真的结婚了??” 时序不说话。 “她要是真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顿珠垂头丧气,百思不得其解,“大?家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怎么一次也没提过……” 失魂落魄好半天,抬头再看?时序。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时序平静地看?着他。 顿珠有些困惑,“……你都不惊讶,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时序道,“她是来支教的,本职工作?完成得很?好,至于?个人私事,她没有义务告诉大?家。” 说得很?在理,但顿珠没听?进去,探究似的盯着时序好半天,他忽然明白过来。 “不对,你早就知道了?!” 兄弟俩一块儿长大?,谁还不了?解谁呢。看?他这表情,听?他这语气,显然是早就知情。 见时序不否认,顿珠更生?气了?。 “不是说个人私事,没义务告诉大?家吗?那?为?什么就告诉你,不告诉我啊?” 其他老?师不知道就算了?,可他比时序又差在哪里?凭什么时序知道,他不知道? 是,她是每天在时序宿舍吃饭,可他顿珠也在啊!甚至时序当校长忙得不可开交,饭都是他做的,凭什么三个人朝夕相处,这么大?的事她却只和时序分享,一个字不告诉他? 那?歌怎么唱来着?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他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顿珠眼眶发酸,咬牙道:“好好好,都当我是小?孩子糊弄。她看?不懂我就算了?,你呢?你明知道我喜欢她,还不告诉我——” “顿珠。”时序打断他,“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如果他们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她为?什么要跑山里来支教?好好一个大?学老?师,学期还没过半,她说来就来,你觉得这符合常理吗?” 顿珠一愣,“……什么意思?” “……” “所以,她婚姻不幸福,家庭不美满?” 时序情绪不佳,耐着性子道:“人家在闹离婚,躲山里来了?,难不成还要大?张旗鼓拿着喇叭跟每个人宣布吗?” 顿珠艰难地消化着这更加劲爆的消息,正?黯然神伤时,忽然间回过神来。 “等下,他俩现?在在你宿舍?” “不然呢?” “没别人了??” “没了?。” “不是,你让祝老?师跟那?男的单独待在一起?”顿珠难以置信,几乎跳起来,“你都说他俩在闹离婚了?,能闹到祝老?师啥也不顾跑我们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万一那?男的是个家暴男呢?” 时序没来得及说话,顿珠又想起来。 “等等,于?小?珊不是说他来的时候还在门口又打又闹吗?” 时序眼神微微一动,嘴上却道:“他们要单独谈谈,我有什么立场赖在那??” “你,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顿珠气急败坏,扛着东西?就要往楼上冲,“不行,我得去看?看?!祝老?师那?么弱不禁风的,万一那?男的对她动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吃亏的份!” 时序喝道:“顿珠,回来!” 嘴上叫得急,手上却只装腔作?势拦了?拦,这点动作?哪里挡得住顿珠,只见他风风火火,扛着大?包小?包,眨眼就冲上了?楼。 时序瞄了?眼三楼,确信刚才这声?应该有被听?见,然后才从善如流跟上去,口中还在“焦急”地劝说:“别人夫妻俩说话,有你什么事?快回来,别去打扰人家!” 然后紧随其后,一秒也没耽搁,兄弟俩一起去打扰人家了?。 第81节 门没关严,被顿珠一胳膊肘撞开,他进门就踩到个硬邦邦的家伙,低头一看?,是把剃须刀。 心里咯噔一下。 窗边站了?个陌生?人,他没来得及去看?,先朝离得近的祝今夏看?去。 “祝老?师?!” 祝今夏捂着左颊站在那?,两个月前刚剪短的头发又长长了?,刚才离开修车铺时还用鲨鱼夹盘在脑后,这会儿不知为?何散落在肩上。 迟来一步的时序在门外看?见这一幕,二话不说冲上来,擦肩而过时,险些没把顿珠撞墙上。 时序一言不发,蓦地拉开她的手。没了?遮挡,左颊上的伤口顿时暴露在空气里,脸上手上都是血,看?着触目惊心。 她皮肤白,那?抹红被衬得格外艳丽。 被撞到一边的顿珠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就看?见这一幕,血都往脑子里冲,顾不上他哥为?啥撞他,他扭头冲卫城不可置信道:“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居然打女人?” 顿珠肩上还抗着两匹布,手里拎了?一袋沉甸甸的文具,上楼时影响行动,这会儿倒是正?好充当武器。他想也不想,一袋子朝卫城砸过去,空出来的手抱住布,也开始一气乱打。 卫城被一袋子杂七杂八的东西?砸个正?着,胸口吃痛,后退几步,嘴里下意识分辨:“我没打人——” 话没说完,对面的阳光男孩已经又拎着两匹布朝他砸过来。 卫城一边抬手去挡,一边从隙缝里去看?祝今夏。 扔剃须刀是气急之举,他从未想过打她,更没想过会让她受伤流血。砸过去后,她头发一散,抬手捂脸,他压根不知道她被划破了?脸,如今被人叫破,才焦急地要去察看?。可冲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在祝今夏身边,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他动手,他根本过不去。 时序没理会那?边互殴的两个人,拉住祝今夏往卧室走。 祝今夏挣扎着要去拉顿珠,“停手,顿珠,别打了?——” 胳膊上一股大?力握得她生?疼,身体踉踉跄跄被拉向卧室,祝今夏扭头冲时序喊:“你拉我干什么,快去拦着顿珠啊!” “放心,打不死他。”时序头也不回冷道。 片刻后,“——死了?也活该。” 他脸黑心黑手也黑,一把将祝今夏摁在床上,力道大?得惊人,转头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医疗箱,又从里头拿出碘伏和棉签。 祝今夏侧头看?客厅,急道:“不是,外面还打着呢,你要上药是不是也等会儿——” 砰——时序飞起一脚把门踹关上了?,地动山摇。 祝今夏身体一抖,回头看?向时序。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她得仰视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时序拿出几只棉签,握成一束,正?准备蘸取碘伏,却由于?没控制住情绪,手上过于?用力,棉签居然被他一把捏断。 祝今夏张了?张嘴,外面一团乱,屋里却陷入沉寂。 “他没打我。”良久,她才轻声?说,一边伸手摸脸一边解释,“是扔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砸到的。” “扔什么东西??”时序问?。 “……” 祝今夏不说话了?。 但她知道,他也知道,进门时那?把剃须刀好端端摆在地上,还被顿珠捡起来看?了?一眼,究竟是什么砸中了?她,屋内四人心知肚明。 “你买剃须刀干什么?”时序冷冰冰问?。 “……” 脱毛这种?借口能对顿珠说,却没法骗他。 祝今夏移开视线,听?着外头不间断的动静,承受着头顶乌云压顶的目光,没由来地慌,又想爬起来开门。 “我去看?看?外面!” ……被时序再一次摁住。 他单手按在祝今夏肩上,把人摁回床上,又一次掏出几支棉签,拢成一束,蘸取碘伏替她上药。 伤口不浅,骤然接触到冰凉的药液,疼得祝今夏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的丈夫还在上演闹剧,屋内的男人却低下头来,抬起她的下巴,按捺住怒气替她擦药。 那?个瞬间,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时序紧蹙的眉心处深深的川字纹,也能从他温热的呼吸里感知到他压抑的情绪。 祝今夏不安地动了?动,想后退,想拉开这太过危险的距离。 可肩膀上的手牢牢摁住她,不容她回避。 “祝今夏,我有没有说过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 为?此,他人在操场上,对学生?以打扫公?区为?名,行追逐打闹之实都视若无睹。 时序看?着那?道张牙舞爪的口子,手上逐渐用力。 质问?的是她,心里骂的却是自己,他就不该走,不该把他俩单独留在屋子里。 “买什么剃须刀?我都说我不在意外表了?,刀片钝了?就钝了?,又不是不能用!” “刀不是在你手里吗?你凭什么给他,凭什么让他拿来砸你?” “平常不是挺能耐吗?我说一句,你说十句,一点亏都不吃。在山上还能跟多吉叫板,当着那?么多人拿酒撒坟头似的搞他,怎么到今天就只能弱小?可怜又无助地任人宰割了??” 情绪上头,下手就重了?,祝今夏嘶的一声?别过头去,吃痛地吸气。 时序一把扔了?棉签,重新将她掰过来。 “你干什么!”祝今夏又惊又怒,肩膀被他摁住,下巴也被禁锢,怕动静太大?,她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压低声?音喝止他,“放开我!” 可惜对方毫无反应。 他们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低下头来,一个被迫仰头。 太近了?,近到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响彻耳畔。 捏住下巴的手相当用力,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空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粗粝的指腹在皮肤上留下的燥热感,像炭火落在皮肉上,烧得她心惊肉跳。 客厅里,她的丈夫还在和顿珠打架,而一门之隔的卧室内,她和另一个男人维持着古怪的姿势,不论她如何挣扎,悬殊的力量都无法撼动男人烙铁般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觉得自己是落入蛛网的猎物,时序从暗处而来,带着势在必得的威压。 这还是时序吗?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这么咄咄逼人过,哪怕四郎拥金翻墙逃走,哪怕旺叔发病,他都始终维持着最基本的从容,那?时候她还笑他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 “时序……”祝今夏再次尝试推开他的手,“你先松手,松手我们慢慢——” 话没说完,下一秒,眼前的光线尽数消失。 从窗外照进来的一尾夕阳残影落在床沿,摇曳在两人脚边,男人弓着腰,捧起女人的脸,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地覆上去。 祝今夏倏地睁大?眼睛,心跳都停滞了?。 四面八方涌来他的气息,一如渡口初见,他将那?件老?旧的皮夹克搭在她肩上时闻见的味道,介于?烟草和青草之间,带着淡淡的皂感,极易令人想起高原的风,辛辣,凛冽。 只是那?时候两人素不相识,她满心嫌弃,而今却似乎对这气味已然熟悉,它于?每日朝夕相处时偷偷渗入她的生?活,无孔不入。 那?一瞬间其实很?短暂,不过一低头、嘴碰嘴的事,可冥冥中有双无形的手拨停了?指针,于?是心不跳了?,人静止了?,时间也凝固在这一刻。 恍惚间,时序的面容无限放大?,温热的呼吸也尽数消融于?她的皮肤上。 祝今夏下意识后退,却仍被肩上、下巴上的手牢牢禁锢住,退无可退。 就在唇与唇即将触碰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打架了?!” 刹那?间,时间定格。 他在离她咫尺处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深幽的瞳孔里似乎有人放了?把火,烧得人神志不清,也烧得她心惊肉跳。 第四十九章 低年级的小孩是来交作业的, 嘿咻嘿咻爬上?三楼后,发现校长?房门?大开,里头乒乒乓乓不知在做什么, 再一探头, 眼睛都瞪圆了。 “不好了, 有人打架了!” 撒手一扔作业本,小孩惊慌失措往楼下跑,隔着半个操场就开始喊起来了。他年纪太小, 汉语还说?不利索, 没喊几句就切换成藏语, 跟炮仗似的往办公室冲。 操场上?打球的停了下来, 拼刺刀的小家伙也暂时停战。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老师们?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闻言一惊。 “什么?又?打起来了?” 于小珊想也不想, 带着火棍等人紧急杀上?三楼, 边跑边喘。 “那男的有?病吧, 校门?口打一场, 进来又?打?” 火棍也火冒三丈的。“他以为自己是谁,李小龙吗,搁这儿一挑n?” 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骂:“这些汉族人, 也太不讲道理了,当真以为我们?藏族人好欺负吗?大老远跑来惹事!” “哎哎,怎么说?话呢!”于小珊百忙之?中不忘回头抗议,“我也是汉族人,校长?和祝老师也是汉族人, 我们?怎么着你?了?你?这还民族歧视,开上?地图炮了?” 等到几人杀进宿舍, 客厅里乱糟糟的,顿珠已经卫城摁在地上?了。 卧室里的两人也刚出来,三方齐聚一堂,狭小的宿舍客厅几乎被占满。 火棍看了眼斗殴现场,松口大气:还行,他们?藏族人还是勇猛的! 只见卫城被顿珠按倒在地,单方面被揍,空有?想还击的心,却没有?还手之?力。 时?序的宿舍一向?整齐,如今满地狼藉,茶几歪歪斜斜,椅子七零八落,课本、作业本全都散落一地,就连窗台上?种的辣椒和大蒜也被波及。 于小珊瞠目结舌看着窗边两人,“干什么呢,也没人拦着他们??!” 说?话间,顿珠已然骑在卫城身上?。 离得最近的还是于小珊,见状不妙,她从身后一把抱住顿珠,眼瞅着顿珠高举拳头,这要是落在对方脸上?,怕是要出事,急忙伸手去拦。 好在她个子大,够结实,愣是在半空中把那一拳给拉住了。 “来个人啊,我一个人摁不住他!”她急吼吼地喊了声,脸涨得通红。 卫城再怎么不会打架,也不该只有?挨打的份,可连续几个月体重狂掉,身体虚了。 第82节 而顿珠与?他截然不同,本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小子,从小在山上?放敞的,力气大,加之?看见祝今夏受伤,整个人士气高涨,此消彼长?,卫城理所当然落于下风,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直到于小珊加入,战局瞬间扭转过来,她这一抱,一拦,顿珠立马失去了行动力。 卫城找到了反攻的机会,眼疾手快,一脚把顿珠踹开,连带着于小珊也摔在地上?。 更惨的是,她在下,顿珠在上?,她成了那个垫背的。 “哎哟我去!” 于小珊龇牙咧嘴,简直事无妄之?灾。 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吃痛地推开顿珠,扭头问时?序:“我说?校长?,你?站那看戏吗?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袖手旁观???” 火棍把倒地的两人拉起来,也急了眼,冲卫城吼:“你?怎么回事啊你?,见人就打,你?是疯狗吗?” 卫城简直要气笑了。 这群人还讲不讲理了?由始至终就是这扎马尾辫的小子,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他,偏偏手里还有?武器。(如果布和文?具也算的话?) 卫城一边担心祝今夏被人拉进卧室不知在干嘛,一边被人摁在地上?打,如今好不容易还了一脚,就被说?是疯狗。 再看祝今夏,她一言不发站在校长?身后,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表情?。 卫城气急败坏,攥紧拳头,恨不能再跟现场所有?人都打上?一架,可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又?下意识去找那道伤口。 她怎么样了? ……他不是故意的。 伤口很深吗? 双脚不由自主朝祝今夏走去。 顿珠杀红了眼,一看他还要朝祝今夏靠近,捂着肚子冲过来,“你?还想干嘛!” “顿珠!”于小珊急了,“校长?,你?干嘛呢,快拦住他啊!” 时?序是伸手拦了,但拦的不是顿珠,是祝今夏。 她正?要冲上?去,时?序一把将?人拉回来挡在身后,眼睁睁看顿珠又?揍了卫城两拳,才上?前阻止。 “够了。” 眼见顿珠再次被拉住,卫城抓住机会又?要反打,半空中被时?序一把握住拳。 他一手拽住一个。 “有?完没完?” 黑漆漆的眼珠不带一点温度,刀子一样落在卫城脸上?。 卫城抽手,拼尽全力的一下居然没抽出来,很显然时?序也使了全力,像是要把他捏碎一样,力度还在加大。 手腕一阵剧痛,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没吭声。 两人在半空中僵持住。 他用力,他也用力。 屋子里剑拔弩张,战火仿佛一触即发。 于小珊错愕不已,不是,顿珠就算了,怎么连时?序也跟着疯了? 她左顾右盼,试图再找个脑子没坏的人求助,不待开口,祝今夏动了。 “时?序。” 短暂的岑寂。 说?来奇怪,那只卫城费尽力气都无法挣脱的手,就这么轻飘飘被祝今夏拉开了,就好像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芝麻开门?诸如此类的魔咒。 时?序上?一秒还处于盛怒之?下,眼神阴戾,下一秒却好似被春水融化。 这一瞬间,卫城仿佛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她,再看时?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两名妇人争抢一个小孩,都说?孩子是自己的。于是县太爷断案,让她们?一人拉住孩子一只手臂,分别往自己身边拽,谁抢到孩子,孩子就是谁的。 争夺间,孩子因痛哇哇大哭起来,一名妇人率先松手,哭道:“孩子归你?了!” 可县太爷却把孩子判给了她,理由是真正?爱孩子的人才会冒着失去他的危险也不忍看他受伤。 就在刚才,于小珊因为阻拦顿珠而被误伤,倒在地上?成了垫背的。 而今轮到祝今夏了,时?序便松手松的比谁都快。 祝今夏抬头看着卫城,问他打完了吗。 “打完我们?出去谈。” 她平静得不像是刚刚目睹完一场风波。 一旁的顿珠怒道:“还谈?你?脸上?还带着伤呢,你?就不怕他又?动手?” 于小珊和火棍闻言一惊,齐齐朝祝今夏望去,一看之?下才发现她脸上?受伤了。 伤口在颧骨下方一点,由于位置突出,跟小孩的嘴似的,微微外翻。简单处理后,血是止住了,看着依然触目惊心。 于小珊倒吸一口凉气,“他打你?了?” 又?对卫城怒目而视,“你?打她了?!” 下一秒,她开始撸袖子,“我他妈,刚才还帮着拦顿珠,我就一二百五!” 中心校没一个冷静人,一看祝今夏受伤,纷纷要加入战斗。 火棍赶紧把她拉远了,“干嘛呢你?,好不容易停战,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 于小珊怒道:“一战是停了,二战开始了!……哎你?干嘛呢,放开我!……喂!” ……最后被火棍强行拉走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 “出去谈。” 没管卫城跟没跟上?来,祝今夏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被时?序一把拉住。 他没说?话,对上?她回头的眼神,两人僵持了片刻,他没松手。 她平静得不像话,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午后无风的水面。 这是她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挡在她面前代她处理。 几秒钟后,时?序看明白了,松开了手。 后头的卫城看见这一幕,血液不受控制,又?开始往脑子里冲。 好在祝今夏及时?出声:“走吧。” 那一声唤回了卫城的理智,他似乎有?所预感,如果继续闹下去,他和祝今夏就彻底完了。 卫城冷冷地剜一眼时?序,攥紧手心,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时?序停在门?边,明明视线已经随他们?一同走了,脚下却像生了根。 顿珠想追出去,也被他一把拉住。 “让她去。” “你?放心让他俩再独处?!”顿珠不可置信,“她脸上?还挂着彩呢!” “让她去。”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顿珠放不下心,使劲挣脱,“你?放开我,你?不担心她我还担心——” “谁说?我不担心了?” 仔细听,时?序的声音紧绷到暗哑,显然只是隐忍不发。 顿珠一愣,回头看他,“那你?……” “那是她的人生,她的婚姻,要怎么做,都该由她自己决定。” —— 从阴暗的楼道步出小楼,外间的夕阳已然下沉,操场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一线天的隙缝里,天幕还带着最后一丝光亮,呈现出缎面般的质感,平静又?美丽。 他们?穿过操场,迎着孩子们?的注目礼,像溯游而上?的鱼,穿越漫长?的旅程才能抵达校门?外。 明明是所小的不能再小的学校,距离却仿佛无限远。 一路上?不断有?小孩惊呼着跑上?前来。 “祝老师,你?的脸怎么了?” “祝老师,你?受伤了吗?” 稚气的童声,在她和他脸上?来回游荡的目光,都叫卫城无比难堪。 孩童不懂掩饰,看他的眼神一览无余,充满敌意,仿佛认定眼前的男人就是罪魁祸首,毕竟他来时?还在校门?口大闹一场。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元凶,无从狡辩。 祝今夏一遍一遍回答:“我没事。” “老师没事。” “没关系的。” 好在行至途中,上?课铃响,孩子们?开始一窝蜂往教学楼跑。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操场很快沉寂下来,变相地减少?了卫城的心理压力。 祝今夏打开铁门?,在吱呀声后踏了出去,停在门?卫室前,头也不回对卫城说?:“先道歉。” 卫城一愣。 藏族守门?人还坐在门?边的小木凳上?,一见祝今夏脸上?的伤,脸色都变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伸手指着卫城,眼神不善。 祝今夏听不懂,但并不妨碍理解。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把大叔拦住,又?一次回头,“卫城,道歉。” 从宿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头正?眼看他,却是为了要他低头道歉。 第83节 卫城一颗心沉到谷底。 “你?不问我好不好,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问刚才我被他们?打伤了没,就只惦记这个?” “一码归一码。”祝今夏坚持道,“别的事我们?等等再说?,你?先跟人道歉。” 这是他们?常有?的模式,从在一起那天就开始了。 某部电影里说?,同龄女?孩永远比男孩早熟,这是真理。 祝今夏自幼无父无母,由祖母抚育成人,而卫城却出生于健全家庭,父母恩爱,家庭和睦—— 一个是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的早熟少?女?,一个是没心没肺快乐成长?的阳光男孩,两人在成熟度上?更是拉开差距。 这也注定了祝今夏一直在关系里扮演长?者的角色。 卫城和许许多多同龄男性一样,读书时?成长?于母亲温柔的庇佑之?下,毕业后顺理成章过渡到伴侣的羽翼之?下,不过是从前者的照顾变成后者的牵引,极其自然。 毕业时?,是祝今夏帮他混过补考,顺利拿到毕业证。 求职时?,是祝今夏帮他制作简历,陪伴他、鼓励他,他才顺利找到还算不错的工作。 祝今夏身为大学教授,薪资还算可观,加上?她勤勉,一年到头都有?科研产出,项目奖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收入比卫城高出不少?。 于是后来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祝今夏会替他准备红包,由他送给双方家人;和朋友聚会时?,她会目送卫城去结账,可私底下永远是她在给卫城转零用钱。 按理说?他的工资也算不错,可这些年来他热衷于游戏,为《英雄联盟》眼花缭乱的新皮肤不断充值,为《原神》里的满命新角色一氪再氪,是个妥妥的月光族。 祝今夏也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游戏里无限制地花钱,可卫城从小到大就只这一个爱好,剥夺它?似乎过于残忍。 于是他缺钱,她给。他犯错,她找补。 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到后来,当卫城意识到他即将?失去庇护,才会手足无措,像只迷途的归鸟。 他其实从来不曾独立过。 他也许并未意识到祝今夏为何离去,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可他知道,他的不独立一定是原因之?一。 卫城下定决心要做给她看,从努力工作开始,从戒掉游戏开始,从坚定地跑来山里向?她证明决心开始。 可祝今夏回过头来,要他向?藏族大汉道歉。 卫城一时?被屈辱堵住了喉咙。他可以向?她道歉服软,却不愿向?他人低头。 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善言辞,不然当初也不会宁可不要毕业证书,也不去向?老师们?寻求帮助了。 潜意识里,他知道他和她已经在走散的边缘,这时?候最好顺应她的心意,把头低下去。 可守门?人对他怒目而视,即便他听不懂藏语,也能从语气里听出对方的谴责和不忿。 这叫卫城无论如何说?不出道歉的话。 气氛一再僵持,祝今夏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半晌,最后收回,落在老人身上?。她低头道歉,郑重其事说?对不起,尽管两人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她还是把歉意完整表达。 这一幕很熟悉,像极了当年他们?大吵一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亲自致电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低头恳求对方给卫城一个补考及格的机会。 那一年他们?刚刚毕业,二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不低头,所以她来低——尽管事后痛哭一场,她也安慰自己,没关系,他顺利毕业就好。 而今,他们?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仅有?一个年头。卫城又?一次昂起高傲的头颅,于是祝今夏不得不为他人的错误再度低头。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烈的羞耻感,也不觉得多委屈了。 她甚至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卫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 山里的日子大概不好过,环境也糟糕,她瘦了,黑了。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有?些干枯发黄,不知是山里水质不行,还是营养跟不上?。 低下头时?,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尖锐的骨头抵住皮肤,叫人看着都心惊。 卫城喉咙发干,想说?什么,想把她拉起来,可手刚伸出来,祝今夏已经直起身,什么也没说?,转头朝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他下意识为她开锁,车灯骤亮。 祝今夏率先坐进车里。 “外面蚊子多,进来说?话。” 她降下车窗,侧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透亮,仿佛将?将?日出后的山岗。 第五十章 两人坐在车里, 车窗降下一半,隐约能听见教学楼里的读书声。 道路另一侧,江水不知疲倦奔涌向前, 夏季正值水量高峰期, 水流声势浩大, 把车里的沉默衬得更加沉默。 祝今夏抬头?,毫不意外看见不远处的小楼三层,有人立在窗后一动不动。 他在看她。 这个距离, 她看不清时序的表情, 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甚至认不出那是否是他。就算是, 车里这么暗,他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可她知道他在看。 这样的念头?让她出奇地平静。她甚至没去想时序对她有什么样的态度, 也懒得分析他们?之间那奇怪的力场, 就连刚才?他在卧室里脱轨的举动, 她也没再放心上。 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都只关乎她和卫城, 与?时序没有一点关系。 毕竟认识他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准备。 祝今夏不再看远处,她收回视线, 看向身?侧的人,“瘦成这个样子?,身?体吃得消吗?” 卫城愣了下,似乎完全?没料到开场白会是这个方向。 “……还好。” 他以为她会追究刚才?的事。 事实上,在她低头?道歉的一瞬间, 他就后悔了,一路都在酝酿措辞, 可她竟然只字未提,想好的话也没能派上用场。 祝今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还好?哪里好了?” 一脸的痘印,乌黑的眼?圈,外加面?如菜色,一看就是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 上车前还看见地上一堆烟屁股,当年花那么大力气让他戒掉的恶习,终归还是又捡起来?了。 祝今夏拉开副驾驶的抽屉,果不其然,里头?装了一条已经拆封的烟。 合上抽屉,再看卫城,他的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慌乱,像犯了错被?抓住的孩童,随即又镇定下来?。 他用一种半是怨怼半是嘲讽的眼?神看着她,反问:“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 确实是他会说?的话,都在她的预判之中。 当年因为补考一事吵架,卫城也曾指责她:“你从来?不站在我的角度去想!你是年级干部,你在院领导面?前挂的上号,可我是谁?他们?凭什么帮我?” 后来?他暗中借网贷氪金,一氪就是好几万,最?后还是祝今夏帮他还的。 卫城说?:“你每天?都在写论文,查资料,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打游戏啊!” 再后来?,他被?动地被?朋友们?拉去唱k、打台球,去俱乐部大吃大喝,结账时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装死?,抹不开面?子?的他只好起身?付钱,消费金额往往都在四?位数以上。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祝今夏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冤大头??” 卫城争辩:“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们?非拉我去,不去不好……” “什么朋友会主动拉你去付钱,自己装死??” “可我们?本来?就比他们?收入高啊!付了就付了,朋友之间没必要太计较钱的事。” 无数次,祝今夏无数次被?冲动驱使?,想对他说?:“可你花的是我的钱。” 然而话到嘴边,从来?没说?出口过?。 她了解卫城,清楚这话对他杀伤力有多大。这些年朋友们?开玩笑,说?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卫城“嫁得好”,每逢这种时候,卫城都会撑不住,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打游戏,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他有大部分男性都有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被?女性庇护,可事实上在这段婚姻里,他的确被?她照顾着,掩耳盗铃也改变不了本质。 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里各执一词,永远都在指责对方,为自己辩护。 到了今天?,祝今夏忽然不想争辩了。 她发现其实她能理解卫城—— 于众人歆羡的美满婚姻里被?判出局,他已经濒临崩溃了,总不能要求他在失去伴侣、生活天?翻地覆时,一边面?对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一边承认是自己的软弱无能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要找一个宣泄口,被?抛弃了,受伤了,所以必须找个人去怨恨,那是人活着的原动力。 片刻的沉默后,祝今夏说?:“对不起。” 卫城错愕。他原以为出言嘲讽后,两人会和从前一样吵起来?,可她居然道歉了。 短短十分钟里,这是她第二次说?对不起,第一次是对门卫,第二次是对他。他知道祝今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也知道低头?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她道歉了。 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不忿不翼而飞,卫城终于想起来?的路上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 “祝今夏……” 叫她的名字时,他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如果我说?,以后我不打游戏,不乱花钱,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终于说?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卫城声色维艰,说?完竟跟刚跑完三千米一样,有种虚脱感。 手心无意识蜷在身?侧,空捞捞的,掌心也被?汗水浸湿。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比外面?奔腾的江水更大声。 身?旁没有动静。 一秒,两秒……卫城更焦灼了。 他连一秒钟都无法再等下去。 他抬头?看向身?侧,祝今夏目视前方,静静地靠在椅背上。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等到他焦灼不安地叫她时,她才?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还是那三个字。 第84节 她说?对不起。 卫城的呼吸结冰了。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机械地问:“为什么?” 祝今夏说?:“因为我们?都不快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只是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而在一起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半点快乐。” “可我说?了,我会改啊!”卫城的声音大起来?,“前半年是你忙论文,是你总熬夜,你不能把你不快乐赖在我头?上啊!” 又来?了。 像是小孩受伤后的本能反应,推脱,生气,怨天?尤人。 她没有辩驳,只肯定地说?:“我当然有错,走到今天?,很抱歉我第一次为人妻子?,很多地方都没做好。” 卫城:“你少冷嘲热讽,你不就是在讽刺我这个丈夫也做的不好吗?” 他反问:“那你说?,除了没你会赚钱,除了爱打游戏,我到底哪里没做好?” 不等祝今夏回答,他已经开始细数。 “你关在屋子?里搞科研,我端茶递水,是你说?不用这么麻烦! “你不会做饭,这么多年但凡想吃什么,哪次不是我主动下厨做给你?” “你奶奶来?家里小住,你家三姑六婆来?家里做客,个个都是我好生伺候着。哈,就这样,还有人理直气壮,说?我吃你的用你的,合该伺候你! 卫城是文科男,他比祝今夏更浪漫,也比祝今夏更敏感。 认识她时就知道她是天?上的月亮,他自卑,他内向,他羞赧不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有摘月之能。 所以后来?,哪怕面?对他人的指摘和打压,他都一声不吭承受了,最?多对祝今夏摆摆脸色,事后还是继续忍耐。 他想,这大概就是摘月的代价。 而今一股脑说?破,他的情绪终于满溢,昔日的委屈尽数爆发。 “你爱看书,每次逛街都去书店,一逛就是半个下午,我说?过?什么吗?哪怕在旁边玩手机无聊到睡着,我也不厌其烦陪你去。 “还有我父母,他们?对你不好吗?你熬了夜要睡懒觉,我妈怕你饿着,总是大清早把饭给你做好,端到床头?给你吃,你一句吃了就睡不着,多少次浪费她的心意,你知道我妈多难过?吗? “还有我爸,去年春节,一家人团年,我知道你不习惯农村里在露天?吃团年饭,可每年就那么一天?,就算是为了我,你多忍忍不行吗?可你呢,你说?太冷了,跑去车里坐着。亲戚们?都在场,我爸面?子?上过?不去,多喝了两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今夏不喜欢我们?这,也不喜欢我们?家。” 卫城呼吸急促,眼?眶潮湿。 他一把抓住祝今夏的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付出?你以为我不努力,我爸妈不努力吗?” 为了这轮月亮,全?家人都在忍耐,就连酒醉时,也没人说?过?她半句不好,只是自卑地反省儿媳是文化?人,又会赚钱,是他们?生在农村,无法叫她待得更舒服,更安心。 情绪使?然,卫城没控制住力道,却在看见祝今夏左颊上的伤口时,忽然后怕,手也下意识松开。 他哽咽着,恨她也恨自己。 他知道自己没出息,没出息透了,爱她时也给不了她什么,如今恨也恨不彻底。 可他又能怎么办?分开他办不到,不分开她又不同意。 眼?前一片模糊,卫城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在朦胧中看见祝今夏转过?身?去,轻车熟路从座椅后背抽出纸巾,放进他手里。 ——那只装纸巾的毛绒鸭子?还是她亲手买来?装在车里的。 “用不着你同情我。”卫城推开她的手,不接受鳄鱼的眼?泪,抬手用衣袖擦了把脸,眼?前顿时清晰。 再抬头?时,他发现祝今夏也哭了。 不同于他声嘶力竭的悲怆,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只安静地肆意。 她说?:“我很抱歉,卫城,真的很对不起。” 她当然知道人是不完美的,爱情会有缺憾,只是她曾幼稚地以为,婚姻也能像读书一样,只要你足够努力,就能收获圆满。 是在此刻,听完他的控诉后,她才?恍然大悟她真正做错的是什么。 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他们?像两条稚嫩的藤蔓,用力地靠拢,奋力长到一处去,为此,他们?甚至砍断了自己过?分独立的枝叶,只为牢牢缠在一起。 可在一起就一定正确吗? 回看这些年,卫城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正视过?自己的快乐,他像一个附庸品,因为她更符合普世意义上的优秀与?完美,所以他自我牺牲。 “卫城,你还没发现问题所在吗? “你明明不爱书店,却要耗费大把时间陪我虚度光阴;明明受不了我家人对你的颐指气使?,还委曲求全?把这当做是爱我的表现。你那么喜欢游戏,却因为我要戒掉。 “那你呢?你的人生又在哪里?” 八年前,他从母亲的庇护里钻进她尚未丰满的羽翼之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人人都羡慕他过?上了物质充裕、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又有谁问过?他想要怎样的人生?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他还能有别的选择。 他似乎只是为了作为祝今夏的伴侣而存在,配合她的作息,兼顾她的喜好。 也许连卫城自己都没想过?,其实他不一定喜欢打游戏,他只是忘了去探索,忘了发掘自己的喜好,于是在祝今夏忙碌的时间里,他只能去打游戏,一打就是八年。 八年后,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完全?丧失了自我。 “这是两个人的悲剧,因为我们?谁都不快乐。” 卫城空洞地辩驳:“我们?可以努力,努力去找我们?都喜欢做的事,努力去培养共同的兴趣爱好。是,我以前是不爱看书,从现在开始看不行吗?说?不定将来?我爱看了呢!” 他知道这些空话很苍白,可他不知道除了奋力争取还能做点什么。 终于,在翻来?覆去重复同样的论点后,他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听见祝今夏逐渐清晰,逐渐坚定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卫城。你要做的不是去勉强自己迎合别人的人生,你大可以找一个也爱打游戏的伴侣,你们?可以一起开黑,一起尖叫,一起虚度光阴。没人规定人必须要努力,躺平有躺平的快乐,只是我自幼的生长环境让我习惯了不断往前跑。” “我拉着你,我觉得累。你被?我推着不断往前走,也觉得力不从心。其实我们?早该意识到,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想和我的伴侣是知己,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我们?先是最?好的朋友,然后才?是水乳交融的恋人。在一起时做尽开心的事,不在一起时各自有尽兴的旅程,而不是以夫妻之名绑在一起,迎合对方的人生,假装和谐美满。” 她侧过?头?来?,明明在流泪,嘴边却浮起一抹笑。 大雾散尽,前路骤然明朗。 她说?卫城,我们?分开吧,很感谢你陪我度过?这八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在一起的决定,只是很可惜,到这就该各奔前程了。希望在今后的人生里,我们?都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节奏,不论有没有伴侣,都一样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眼?底尚有热泪,过?往种种如道旁奔腾的江水,一路向前,再不回头?。 第五十一章 “他怎么还不走啊?” 三楼宿舍里?, 顿珠拿着?锅铲站在窗前,眼神?不善盯着校门外的白色轿车。 时序扶起椅子,正检查疑似断裂的椅子腿, 偏头闻见厨房里传来的味道, 眉头一皱。 “他走不走我不清楚, 你再不看着?点锅里?,今晚没饭吃我倒是很清楚。” 祝今夏正在扫地,闻言一顿, 放下扫把往厨房走, “我去看看。” “算了, 还是我来吧!”顿珠举着?锅铲旋风一样?掠过她, “你又不会做饭,光是看着?有啥用?” 锅里?炖的是土豆排骨, 翻开?一看, 最下面的一层果然糊了, 焦黄里?带点黑。顿珠灵机一动?, 很?快把菜盛出锅——糊的在下面, 安然无恙的在上面。 没事,只要他看不见,就当菜没糊。 就算他看见了, 只要他哥没看见就行。 顿珠一边布菜一边问:“那他还走不走了?难不成一直在这儿赖着??你俩到底聊得怎么样?啊祝老师,都……聊了些啥?” 落点是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时序摆好最后?一张凳子,瞥他一眼,回?头目光却落在祝今夏面上,显然也在等?她的反应。 顿珠心道: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你不也想知?道? “该说的都说了。”祝今夏看了眼窗外,“他会走的。” “那你呢?”顿珠忙追问, “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祝今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来山里?是为了逃避婚姻困境,如果一切顺利结束,她似乎也没理由继续赖在这里?,她的学生?还在城市里?,她也应该回?归原本的生?活……吧? 时序在旁将她的迟疑尽收眼底,见她迟迟没回?答,冷不丁问:“所以他同意了?” “没。”祝今夏回?过神?来,侧头看车的方向,不知?哪来的笃定,“但他会想通的。” 晚上八点,饭菜终于端上桌,这顿饭比平时晚了整整两个钟头。 做的人?心不在焉,土豆糊了,米饭也放多了水,一时叫人?分不清是粥还是饭。好在吃的人?也心猿意马,没人?对今天的菜品把控有异议。 动?筷子前,祝今夏抬眼看时序,“能让他上来一起吃吗?” 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卫城没地方吃饭。她稍一盘算时间,就猜到他应该连午饭都没吃。 顿珠第一个激烈反对:“凭什么啊,刚还跟我打架呢,这会儿还想吃我的?” 时序侧目,平平无奇的一眼,顿珠瞬间会意: 第一,明明是他单方面殴打卫城;第二,桌上的每一道菜、每一颗米都是时序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饭是我做的啊!”他理直气壮,“再说了,小卖部还开?着?呢,他可以去买方便面吃,饿不死他。” 反正不乐意跟那男的一桌吃饭。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时序面上,等?待他的反应。 时序没理会顿珠的挤眉弄眼,干脆利落点头:“可以。” 她松口气,拿出手机给卫城打电话。 桌子底下,顿珠一脚踩在时序脚背上,用眼神?表达不满。 时序一脚反踩回?去,心道就算她打电话,那人?来不来还两说呢,看着?就一副宇宙爆炸自尊心都得□□不倒的样?子,能拉得下脸面来吃他的? 他何不大度一点,表示自己很?有风度? 果然,祝今夏的再三邀请没能得到回?应,卫城谢邀,没有一丝余地地拒绝了她。 “那你吃什么?” “大不了饿死,没人?死缠烂打,你不就逞心如意了?”卫城下意识嘲讽,说完两头都沉默了,他又开?始后?悔。 第85节 他总在后?悔。 深呼吸,他说:“不用担心,路边有个小卖部,我饿不着?。” 最后?祝今夏还是去厨房拿了只大碗,拨了些饭菜给卫城送过去。 车还在校门口,但卫城没在车里?。 她端着?碗筷搜寻一圈,而后?在小卖部的窗户里?看见了他,走过去时他正端着?桶泡面,费劲地跟汉语不太行的老板要开?水。 老板生?硬地说:“没有。” “没水我怎么泡面?” 老板转身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哐当摆他面前。 “我他妈——”卫城气笑了,“你方便面拿冷水泡啊?”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祝今夏及时出现?。 卫城回?头,“你来干什么?” 低头瞧见她手里?的饭菜,“……说了我不饿。” “那你买方便面做什么?” “……” 卫城也没心思跟老板要开?水了,付了钱,拿了面和矿泉水就往车里?走。 祝今夏端碗跟在后?头,说把饭吃了吧,人?是铁饭是钢,就算要吵架,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吵。 卫城坐进车里?,抬头扫了眼学校,三楼的窗口站了两个男人?,远远看着?这边。他自嘲地笑笑,说:“祝今夏,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自尊心吗?”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点面子还能严防死守。 祝今夏似乎怔住了,在车边站了片刻,没再劝,只问:“你今晚回?去吗?” “不回?。”卫城撕开?方便面,捏碎了干吃,“我还没答应你离婚呢,走什么走?” 虽然他嘴上还在抗拒,但不知?为何,看他这样?子,祝今夏反而有种清晰的预感——事情就快尘埃落定。 至少他情绪稳定下来,能够理智思考了,即使?需要时间,他总能想通。 “那你住哪?” “不用你管。” “这附近没有酒店和旅馆——” “那又怎么样??” 祝今夏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冲,极富耐心,“这样?,你先跟我回?学校,我住的小楼都空着?,稍微打扫一下,我找校长要床棉絮和被套,打个地铺也能凑合——” 卫城听见校长两个字就烦,没好气打断她:“谁要他的棉絮被套啊?” “……” “我就睡车里?。”意识到自己又在失控边缘,卫城悬崖勒马,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少管我,我还没原谅你呢,别以为稍微示好我就能被你打发走。” 祝今夏吃了瘪,却并不生?气。 她想,挺好的,受点打击果然能催人?成长,你看看,以前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气,动?辄失控,现?在居然学会了自我调控。 哪怕两人?不再是恋人?,八年?的相处也早已淬炼出深厚的情谊,即便如今这情谊无关风月,也无碍她关心他,盼他一切都好。 “行,我不管你。”祝今夏说,“你乐意在这待多久就待多久,有需要随时找我。” “我不会找你的。”卫城依然很?坚持。 她权当没听见,“我就一个要求,不要影响学生?上课。” 卫城顿了顿,冷哼一声:“我没那么闲,吃饱了撑的。” 是吗? 祝今夏不置可否,没那么闲他怎么赖着?不走? 可这话她不敢说。 临走前,她还是重申了好几?遍:“车里?睡觉不舒服,如果你改变心意了随时找我,我手机不静音——” “我求求你快点走,你再这么关心我,我都不知?道你是要跟我离婚还是跟我求婚了。” “……” 这话一出,祝今夏端着?冷饭冷菜,非常听劝地回?头走了,那叫一个脚下生?风。 卫城悲凉里?又生?出一丝好笑来,妈的,到这时候还觉得她可爱,老天爷真他妈搞他呢吧。 —— 回?到宿舍,顿珠已经不在了。 “顿珠呢?”祝今夏问。 时序正在茶几?边上修下午打架时摔坏的凳子,“守晚自习去了。” 祝今夏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她的晚自习…… !!! 把碗往桌上一放,她转身要跑。 “别去了,让他帮你守,你不是还没吃饭吗?”时序放下凳子,瞥了眼那碗已经冷掉的饭菜,并不意外,“他不吃?” “嗯。”祝今夏回?头,“这碗我吃。” 山里?待久了,她也渐渐染上了抠的习惯,不浪费粮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她坐下来准备开?动?,不料时序起身,端碗往厨房走,“都凉了,热了再吃。” 祝今夏追上去:“我自己来。” 他们在厨房门口僵持住,原因是屋子太小,门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她都托住碗底了,时序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两人?对视片刻,祝今夏触电般松开?,后?退一步,不与他争了。是在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想起下午在卧室里?发生?的那一幕。 后?续两人?都很?沉默,一个在厨房热菜,一个在茶几?边坐着?。 祝今夏有些心神?不宁,眼前一遍遍划过时序骤然放大的面容,她甚至想说饭她不吃了,还是去守晚自习更重要。 可那无异于是逃跑,能逃过今晚,难道还能逃过明天? 祝今夏侧过头去,透过窗,视线绕过操场,停留在校门外的小车上。 卫城还在那里?。 这个念头促使?她安静下来,她问自己:一再的逃避有用吗?早发觉婚姻出状况了,逃避让她钻进壳子里?,做了八年?蜗牛,最终也没能逃过分崩离析。 逃进山里?有用吗?千里?迢迢跑过来,不一样?被卫城追上门,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走到今天,如果说她真的从这段经历里?学到了什么,那么首要的就是不再逃避。 逃避无用。 悬在头顶的刀,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了吗? 于是,在时序端来重新热过的饭菜后?,祝今夏抬起头来,没有了先前的慌乱。 她接过碗筷,先道谢,拨了两下,发现?时序还特?意处理过,把糊掉的食物都挑走了——她微微一顿,却并不感到意外。 埋头吃饭,先安抚了两口饥肠辘辘的肚子,祝今夏才抬头闲话家常般问起:“你今天下午怎么回?事?” 她问得太随意,表情太自然了,就好像他不是强摁住她要亲上来,而是脚下抽筋,一不小心倒在她身上。 时序缓缓抬眼,与她四目相对,他有一种预感——她要糊弄他。 果不其然,祝今夏先发制人?,问他是哪不舒服,手滑了还是脚崴了,这么重个人?泰山压顶倒她身上,真的很?容易发生?踩踏事故。 仅一桌之?隔,时序一句话没说,静静地看她装蒜。 她还皱着?眉头拙劣地表演着?:“好在你没碰着?伤口,不然能痛死我。” “本来是要给我擦药,差点雪上加霜。” “要真出了事,学校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送医院说不定我都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 她说了半天,愣是不见时序开?口接住。 渐渐的,祝今夏也说不下去了,她停住话端,也停下了筷子,心跳错了一拍。 时序到这时才出声:“怎么不继续了?” “继续什么?” “表演单口相声。” “……” 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很?坦然,她也没退缩。 祝今夏的眉头渐渐拧成一团。 不是,他凭什么这么坦然? 她被“前夫哥to be”找上门来,又遭飞来横祸伤了脸,他不帮忙就算了,还画蛇添足地给自己加戏,到这会儿居然还底气十足? 短暂的僵持。 “时序。”祝今夏直起身,没有再靠在椅背上,隔着?茶几?,她轻声问他,“你就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一点余地都不留吗?” 两人?对视片刻。 时序答非所问:“他快妥协了吧?” “……” “等?他同意离婚,你就该回?去了。” 不是提问,是陈述的语气。 祝今夏一怔。 第86节 时序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灯泡瓦数不高,为屋里?的人?和物蒙上一层黯淡的光,他也不例外。他的下巴上还带着?早晨刮破的伤口,这会儿已经闭拢了,只剩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批改作业时红笔留下的油墨。 他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长了也懒得搭理,安然得像个局外人?,仿佛对回?到山里?成为校长后?急剧倒退的人?生?全不在意,只是随心所欲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没钱,不要紧。 生?活艰苦,不要紧。 在他眼里?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他的眼神?似乎总是从容又散漫。 可是这一刻,他不那么从容了。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交握在桌上的双手显得过于用力了。 “你都要走了,我留着?那窗户纸做什么?” 没由来的,祝今夏嗓子发干,无形之?中仿佛有只手攥住她的心脏,起初很?轻,后?来逐渐收紧,直至她感到心悸,呼吸困难。 她勉力维持镇定,“是你说的,我来支教一场,孩子受益就够了,何必徒增是非?反正都是要走的……” 屋子里?安静了一刹。 她听见时序轻哂,重复了一遍:“反正都是要走的。”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话,明明他声音很?轻,不知?为何像重锤敲在耳膜上,嗡嗡的。 半晌,时序笑笑,干脆利落承认:“是我的错。” 他话锋一转,问她:“吃好了?” 欸? 祝今夏脑子还没转过弯,下意识点头:“吃好了。” 时序于是起身收拾,手脚利索端碗进厨房,将之?前他和顿珠用过的碗筷也一并放入塑料盆里?,最后?端着?盆子站在门边,朝她看来。 “再帮我洗一次碗吧。” 顿了顿,他叫她:“祝老师。” 像她来到山里?第一天时那样?。 就这样?一笔带过了吗? 祝今夏没能回?过神?来,上一秒他们还在对峙,下一秒好像就转了个弯……但他肯配合总是好的。 她有些发懵,跟着?时序一起下楼。 声控灯年?久失修,早不亮了,楼道里?漆黑一片。 祝今夏心神?不宁,毫不意外地在某个台阶处踩空了,身子一歪。 “小心。”时序一手端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男人?力气大,手也大,将她的手臂牢牢攥住,她于是稳稳回?到那级台阶上。 祝今夏窘迫道谢,想继续往下走,却发现?不能够,原因是那只手还在她胳膊上,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夏天衣衫单薄,隔着?棉质短袖,她又一次清晰感知?到他滚烫的热度。 像被灼伤一样?,她有些不受控制地战栗,心也提了起来。 慌乱抽手,却发现?抽不出来。 ? 又来? “……”祝今夏憋了一口气,“时序?” 像是喊出了什么口令一样?,封印解除,下一秒,时序松开?了她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空捞捞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一言不发踏出楼道,走向水池。 洗碗全程,没人?说话,但诡异的默契似乎在短短两个月里?培养出来。时序负责用洗洁精擦碗,祝今夏负责冲水;他擦干水渍,她就接过来放进盆里?。 动?作越是默契,沉默就越是煎熬。 明明今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祝今夏机械地接过又一只盘子,看着?水槽里?沉底的泥沙。她觉得她就像那堆泥沙,缓慢而不可控地坠入谷底。 她这样?一个慢热的人?,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新的环境,接受一个人?。如今回?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融入了大山,把自己当做了中心校的一份子。 短短两个月,她和身旁的人?建立起古怪的默契,如密友般毫无隔阂,竟至无话不说。 结果临到头来,变成现?在这样?。 祝今夏倍感凄凉。 她并没有什么旖旎幻想,也从未认为自己有资格在现?阶段发展什么新的感情,她甚至清楚她和时序走在不同的路上,即便她从原有的婚姻里?抽身而出,也不会与他在前路有交集。 她对于这段旅程的全部期望,不过就是大家开?开?心心地走到最后?,他也好,顿珠也好,于小珊和孩子们都好,大家都能尽兴就算圆满了。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留个圆满结局给她就这么难? 都怪他。 全赖时序!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明明昨天还相谈甚欢,大家都很?自在,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来那么一出? 祝今夏气不打一处来。 他刚才也说是他的错,错了就要挨打,错了就要弥补,为什么放任事情继续不受控制地恶化下去? 越想越气,她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偏偏知?道要是都说出来了,大家只会更尴尬。 如今窗户纸上还只有一个小洞,刚被他捅破,要是她再跟着?发个疯,估计就得全报废了。 她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没憋住。 不能说,那总得有个发泄口吧? 下一秒,祝今夏手起碗落,只听砰的一声,装土豆排骨的搪瓷盆从她手中“不慎滑落”,磕在地面一声脆响,然后?四分五裂。 擦碗的手停了下来。 扔盆的手也静止不动?了。 时序低头,看见自己最贵最好最精致最实用的一只碗被人?砸了。 心在滴血。 水槽前短暂地沉寂了一下子。 他深呼吸,弯腰捡起碎片,“……没事,一只碗而已——”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脆响。 他还没直起腰来,咔嚓,第二好的盘子也砸在地上,应声而裂。 时序:“………………” 他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又一次“手滑”的祝今夏,她皮笑肉不笑,表面乖顺地说着?对不起,都是她的错,然后?反问他:“你是不是很?心痛?” 时序站起来,淡道:“不心痛,一只盘子而已,有什么好心痛的?” 话刚说完,就看见她再次向盆子里?已经擦拭完毕的碗具伸出了罪恶之?手。 好在时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 “祝今夏!” “不是不心痛吗?”祝今夏转过头来,笑意全无,眯起眼睛看着?他,“不心痛我接着?砸,砸到你心痛为止。” 对峙片刻。 时序:“你要不高兴,冲我来,用不着?砸碗。” “冲你来?”祝今夏几?乎瞬间红了眼,“我能把你怎么样??” 她大口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气到极致,眼圈却在泛红。 “……” 时序有种错觉,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他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眼泪,被她一巴掌在半空击落。 清脆的一声,手背瞬间泛红。 他顿了顿,收回?手来,“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凶得要命,却因为泛红的眼睛而毫无威慑力。 “那你要我怎么做?”时序反问。 她要他怎么做? 祝今夏拼命忍住酸涩的热意,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回?到今天之?前!要大家没有隔阂无话不说!要一起插科打诨轻松自在!要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尴尬!要……” 要什么呢? 她要的太多了。 声音在半空中渐渐消失,最后?再开?口时,是带着?哭音的一句。 “回?得去才有鬼了!” 这一通疯发得时序措手不及,先前抓住她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这也就给祝今夏钻了空子,她一把从盆里?掏出时序所剩无几?的“值钱家当”,吧唧一声砸在地上。 “时序你个王八蛋,我可去你妈的吧!” 时序:“…………………………” 地上一堆生?的好没死得好的餐具残骸还在夜风中无声悲泣,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碗盆杀手”掩面而去,逃之?夭夭。 下课铃声很?快响起,第一节 晚自习结束,顿珠从教学楼奔出来解决三急,大老远看见时序蹲在水槽边,一个急刹车,掉转方向冲了过来。 “你在干嘛?祝老师呢?她吃饭了吗?那男的吃饭了吗?” 一键四连。 跑到跟前了才发现?—— “卧槽,这啥?!” 第87节 顿珠紧急在塑料盆里?扒拉几?下,发现?今晚装菜的“值钱货”全无了,而地上的残骸越看越眼熟,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他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哥,旺叔阿兹海默就算了,你年?纪轻轻帕金森了?” “……”时序哑巴吃黄连,只能缄口不言。 顿珠弯下腰,欲哭无泪捧着?那堆瓷片,“不是,我们明天拿什么吃饭啊?!我是藏族人?,又不是新疆人?,可不兴吃手抓饭的……!” …… 时序一言不发回?到宿舍,当晚站在卧室的窗前,一动?不动?盯着?对面小楼唯一亮起的窗。 窗帘拉得紧紧的,偶尔能看见人?影晃动?,他能从模糊的动?作里?判断出她在做什么:烧水,洗头,擦头发,后?来又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大概是在写教案。 她似乎很?烦躁,不然不会写写停停,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折腾到半夜。 明天不是还有早课吗? 时序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对不起三个字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没有发送。 这时候发什么都没用,他就是当场给她磕一个响头,她也无法安然入睡,反而会更心神?不宁。 好在没一会儿灯灭了,窗帘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小楼就会人?去楼空,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进去过一样?。 时序低下头来,看着?手里?深蓝色的剃须刀。被他握了太久,刀柄都有了温度,就好像他麻木多年?,在这些时日忽然苏醒,然后?猛烈跳动?起来的心。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如果可?以, 她?是真想修仙辟谷,从今天起再也不用吃饭。 祝今夏顶着乌青的眼圈,站在时序宿舍楼下, 就上不上去吃早饭挣扎了足足一分钟, 回头看了?眼校门外格外醒目的白色轿车, 还是认命地钻进?黑魆魆的楼道。 她?不吃不要紧,外头还有个昨晚干啃方便面的人,再这?么饿下去, 飞升的可?能是卫城。 爬上三楼, 站在熟悉的铁门外深呼吸好几大口, 祝今夏推门而入。 屋子里, 时序和?顿珠都在,桌上已经摆好早餐, 定睛一看, 包子馒头咸菜粥, 盘子里还有几只金黄金黄的荷包蛋。 再仔细点观察, 会发现盛饭的碗碟全是旧货, 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碗沿缺口不少,跟狗啃过一样。 “……” 祝今夏紧急撤回视线, 把自己是餐具杀手这?件事抛在脑后?。 要怪就怪时序,是他?自找的。 偏偏顿珠哪壶不开提哪壶,悲痛地指着碗沿,“祝老师,你也纳闷今天为啥用这?种碗吧?” “……” 不, 她?一点也不纳闷。 顿珠诉说着对时序年纪轻轻不幸患上帕金森,昨晚把餐具都砸了?的担忧, 说了?半天,发现病的似乎不止时序,祝今夏也跟得了?失语症似的,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碎碎念。 “怎么了?,没睡好?”顿珠仔细打量,发现了?蹊跷,“祝老师,你这?黑眼圈是不是过于浓郁了??” 不提还好,一提,另一道目光也朝她?投来,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祝今夏脸上有点僵。 她?从进?屋起就刻意?不去看时序,打不过还躲不过吗?人躲不过,好歹眼神躲躲。 她?指指桌上,直奔主题:“能打包一份吗?” 回答她?的是时序:“给卫先生?” 还卫先生,昨天你可?没这?么客气。 “嗯。”祝今夏眼观鼻鼻观心,还是不看他?。 时序笑笑,说:“他?吃过了?。” 嗯??? 这?下顾不得闪躲了?,祝今夏吃了?一惊,抬头朝他?望去。 ……冷不丁被晃了?下眼。 他?这?是,连夜剪了?个头?总是疏于打理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短了?,刘海也不再遮眼睛。 不止如此,他?特意?刮了?胡子,不像平常下巴总是微微泛青,整个人看着清爽不少。 身上穿的不再是洗得掉色的老头衫,竟然是件九成新的衬衣,银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很有斯文败类……不,是为人师表的气质。 “……” 怎么回事? 虽然不可?置信,但祝今夏的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两?个字:雄竞。 难道说卫城给他?带来危机感了??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以她?对时序的了?解,不该是这?么幼稚的人。 但平心而论,有些?人稍微捯饬捯饬就能闪瞎人眼。她?下意?识想,就卫城那辟谷好几个月,仙风道骨、形容憔悴的样子,也确实费不着他?这?么精心收拾去“艳压”。 “您这?是要去结婚吗?”祝今夏没忍住。 “有客人来学校,注意?下形象管理怎么了??”时序老神在在,“我好歹是学校的门面。”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他?嘴角轻弯,笑得从容轻快,祝今夏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知道,时序向来有这?本事,三言两?语间?就能扭转局面,让人轻松自在起来。昨晚那种尴尬的氛围仿佛只是短暂的错觉。 顿珠插嘴:“我呢,看看我怎么样!祝老师,我帅吗?” 祝今夏侧头,又看见顿珠油光水滑,不知抹了?多少发蜡的脑袋,小马尾在脑袋后?头甩啊甩。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骚包。 “……你这?又是什么情况?他?结婚,你伴郎吗?” “我中?心校门面二号啊!”顿珠理直气壮,瞥一眼时序,“再说了?,廉颇老矣,尚能帅否。我迟早谋朝篡位,取代他?的位置。” “……”祝今夏勉强点头,“祝你成功。” 以及,“一句话两?个成语,不错,今天脱离了?半文盲的水平。” 她?拿了?只空碗,要往里捡食物,又被顿珠打断。 “不用给他?端,我哥刚不是说了?吗,他?吃过了?。” 祝今夏一愣,抬眼看看他?,又向时序确认,“他?吃过了??” 时序点头,“做好之后?,我送了?一份下去。” 祝今夏:? 什么情况? “……他?吃了??” “吃了?。” 祝今夏:??? 祝今夏:“不是,昨天我送他?都不吃,今天换你送,他?能吃?” 顿珠哼了?一声:“何?止吃了?,送的蚊香他?也笑纳了?。小卖部没开门,买不着水,我哥还送了?几瓶矿泉水,他?照单全收了?。” 祝今夏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等等,这?是她?认识的卫城?那么个死倔的人,昨天还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今天已经能痛快接受“仇人”的早饭了?? 怎么,离婚带来的打击太大,让他?产生了?第二人格? 祝今夏端着空碗在原地消化了?片刻,“……他?被夺舍了??” 顿珠摇摇头,“不是对方不努力,而是我方太狡猾啊。” 他?指指时序,“这?位,绝了?,带着一堆补给品,去了?也不说别的,先报价。” “报什么价?” “蚊香,二十?一盘;蹭饭,三十?一顿;矿泉水,十?块一瓶;夜里风大气温低,毛毯,四十?一床。” 时序气定神闲纠正道:“蚊香是二十?一根,二十?一盘我赚什么?那不是做慈善吗?” 祝今夏:“……” 顿珠幽幽道:“你明明可?以直接抢钱的……” 时序:“这?叫对症下药。我不管他?要钱,他?能心安理得收下东西??” 他?笑笑,“对付犟种,就得另辟蹊径。” “……”祝今夏深呼吸,“你一早上赚了?多少?” 时序伸出食指,比了?个三。 三百? “不愧是你。”祝今夏揶揄,“清华高材生就是不一样,看看这?商业头脑。” “过奖。”时序闲闲一笑,“主要是为了?解你燃眉之急,这?才助人为乐,至于创收,不过顺便?的事。” “……” 你人还怪好的呢。 吃过早饭,踏出宿舍,祝今夏慢慢地吐出口气,来时还沉甸甸的心终于再度回归原位,重返轻盈。 她?从时序的态度里看明白了?一件事。 昨日洗碗时,他?曾问她?:“那你要我怎么做?” 那时候,她?回答他?,“我要你回到今天之前,要大家没有隔阂无话不说,要一起插科打诨轻松自在,要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尴尬。” 那只是气话,事实上她?也知道回不去了?,可?校长大人似乎真的无所不能,短短一个早上,他?扭转了?局面,只字不提昨日之事,再度将指针拨回一切如常时。 第88节 赶在去教学楼上课之前,祝今夏快步走出校门,来到车边。 卫城还在睡觉,车窗开了?一条缝,以免车内空气不流通。 副驾驶的座椅上还点着半截蚊香,旁边是在时序那里见过的盘子和?碗,荷包蛋和?馒头等物都已被风卷残云一空,只剩下半截红薯,卫城碰都没碰——他?一向挑食,粗粮基本不吃。 他?一脸倦意?,姿势并不舒服地躺在放低的座椅上,时序送来的薄毯已经滑落到腿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畏冷,微微蜷缩着,这?模样让他?显得小了?不少,无端令人想起刚认识的时候。 过度消瘦的面颊有些?凹陷,搭在胸口的手臂皮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腕骨嶙峋,仿佛一折就断。 祝今夏没有吵醒他?,也没有伸手帮他?盖好毯子,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转身回教学楼上课。 人都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是,他?也是。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那个“熟睡中?”的人很快睁开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坐了?起来。 —— 卫城当然没睡好,昨晚只啃了?一包方便?面,大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偏偏小卖部又关?门了?,压根找不到地方买吃的。 打开手机导航,想找个附近的商店,可?山里的小商铺哪会上导航呢?地图上显示的最近一家商店竟然还是县城里的小超市,三个钟头的路程! 况且这?个点,超市早关?门了?,又不是城里的24小时便?利店。 他?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小卖部…… 要不要去敲门?大不了?多给点钱? 这?个念头很快被眼前一闪而过的凶恶面孔给打消了?,傍晚买方便?面时,老板压根不乐意?卖给他?。卫城是后?来才想通的,他?一个外来人,在校门口闹那么一通,还差点把门卫给揍了?,这?附近的知情人没谁会待见他?。 一整天下来,就早上吃了?顿饱饭,体力还因为开车、打架消耗不少,到了?半夜简直饥肠辘辘…… 只能忍了?。 饿还是小事,车里睡不安稳,夏夜的蚊子又尤其猖獗,这?才是更大的难关?。 不是,这?山里人野蛮就算了?,怎么连蚊子都那么大只啊?! 把车窗关?严吧,人会闷死。 不关?严吧,无异于羊入虎口。 卫城在放低的座椅上翻来覆去,简直要疯了?。 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包,它们是怎么做到连茂密的腿毛禁地都能成功闯入的??? 最后?一劫:冷。 他?昨天走得急,两?手空空就出门了?,连脑子都没带,更别提衣物。结果山里一入夜,气温骤降,白天最热还是三十?来度,到了?半夜居然只剩下十?几度。 卫城缩在车里瑟瑟发抖,就算点燃引擎,打开空调取暖,也不是长久之计。 脑海里天人交战,走还是留? 可?就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整个人都快崩溃时,忽然有人敲响车窗,吓他?一跳。 卫城猛地坐起身来,冷不丁看见窗外站了?个男人,仔细一看,认出来了?,是那位校长。 他?骂了?句脏话,说你他?妈要吓死谁啊。 降下车窗,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捧了?一堆补给品,每一样都恰好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艹,这?男的是蛔虫吗? “蛔虫”顶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笑得如沐春风,好心将手上的补给品递进?车窗。 “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卫城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下午那会儿还跟仇人见面似的,这?会儿就换了?副菩萨面孔。这?破学校里没一个好人! 他?嘴硬道:“有什么需要的?不需要!” 谁要你假好心! 时序悠闲地翻了?翻手里的东西?,遗憾道:“确定?” 他?先翻了?翻毯子。厚厚的毯子。看上去能赶走鸡皮疙瘩的神奇毯子。 然后?又晃了?晃蚊香。一整盘蚊香。燃起来能把闯入腿毛禁林袭击他?的“恐怖分子”通通杀掉的蚊香。 最后?是矿泉水。卫城傍晚就拎了?一瓶矿泉水回车里,高原干燥,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口干舌燥。而眼前,时序拎来三大瓶矿泉水,还在手里颠了?颠。 农夫山泉,有点甜。 卫城:“……” 士可?杀,不可?辱。 他?继续头铁,硬生生别开目光:“不要。” “不要啊?那算了?。”时序耸肩,抱着东西?转身就走。 坦白讲,卫城受罪是他?喜闻乐见的,可?想到祝今夏,他?又没法袖手旁观。在宿舍思量许久,他?还是拿了?这?堆东西?下楼来。 时序心知肚明,这?是与?她?共同生活,从年少时分一路走来的人,没有爱情也有亲友与?友情,若是放任卫城遭大罪,不管明天早上是病了?也好,更形容憔悴了?也好,她?都会动恻隐之心。 人心是肉做的,时序不想冒这?个风险。 他?无意?拆散二人,更没有趁虚而入的想法,他?也知道自己和?祝今夏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很快会回到繁华的城市,而他?别无他?法,还要继续留守在这?大山里。 他?只是希望她?能获得自由,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再也不用讨好他?人、顾及太多,真正按照她?的心意?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而眼下,卫城在车里饱受煎熬,这?就是干扰因素之一。 这?样的念头叫时序停住脚步,又一次回过头来。 他?重新返回车窗外,淡淡地问:“我也不白送给你,这?样,你花点钱买,大家也谁不欠谁,银货两?讫怎么样?” 诱饵一抛出去,对面陷入沉默,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果不其然,脸面大过天的卫城只犹豫了?几秒钟,自觉上了?“时太公”的钩。 拿钱买,这?不就保住尊严了?吗? 卫城分分钟进?入购物模式,高高在上对这?位前来兜售的“商人”报了?一串货名:“毯子,蚊香,矿泉水。” “商人”没有多言,把东西?一一递给他?。 卫城也是冻坏了?,价格也没问,钱也没付,抖开毯子就往身上批,矿泉水拧开便?是咕噜咕噜几大口,半瓶下肚。 很显然,城里土生土长的大少爷没有为钱财的事担忧过。侧面印证了?这?些?年,祝今夏把他?养得很好。 完全不知道人心叵测。 半瓶水下肚后?,才听见报价。 “毯子四十?,矿泉水十?块,蚊香二十?。” 卫城一口水喷在前挡玻璃上。 时序冷静地说:“这?一口至少五块,建议别喷。” 卫城:“……” 卫城掐着喉咙咳嗽半天,“你他?妈趁火打劫?” 时序:“爱要不要。” 僵持片刻,时序又问:“到底要不要?不要也把这?瓶水结了?。” 毯子一上身,脚不抖了?,鸡皮疙瘩也没了?。水一下肚,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卫城隐约还能听见耳畔蚊子嗡嗡叫的声音,抠了?下大腿上的蚊子包,他?只能心甘情愿挨宰。 “……穷山恶水出刁民。” 骂归骂,微信扫码,钱还是照付。 “多少钱?” 时序:“两?百。” ??? 卫城:“毯子四十?,矿泉水十?块,蚊香二十?,这?他?妈怎么算出两?百的?你数学不及格吗?” 时序:“不是矿泉水十?块,是一瓶十?块。” “那也才三十?啊!” “蚊香二十?,不是一盘二十?,是一根二十?。这?一盘里足足十?根,已经给你打五折了?。” 卫城:“……” 难道还要谢谢你?! 他?心下一算,咆哮:“那也才一百七,还有三十?哪去了??” 时序笑笑:“小卖部要中?午才开门,你确定要饿到那个时候?我可?以管饭,早中?晚都管,三十?一顿。这?三十?算早餐,天亮给你送来。” 卫城:“……” “怎么样,要还是不要?”时序好整以暇望着他?。 卫城心里天人交战,冲动驱使着他?把东西?照这?男的脸上扔回去,可?冷饿交替着实令人交不出去毯子,抗拒不了?食物。 最终还是生理本能占据上风,面子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还是活着更重要。 他?忍气吞声扫码付款。 那位“奸商”照单全收,大发横财后?,脚下生风往学校里去了?,没走上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回头扬扬手。 “对了?,你那蚊香,需要打火机不?” 卫城的打火机早在下午干架时就不知扔哪去了?,一晚上连烟都没抽成,这?会儿还真需要,不然没法点蚊香。 他?把头探出车窗,憋屈道:“要。” “奸商”去而复返,将打火机送至床边,在卫城伸手快碰到的一瞬间?,又忽的收手。 卫城抬头:“……耍我?” 时序笑得人畜无害,“打火机,一百一只。” 第89节 卫城:??? 他?没忍住骂脏话:“你他?妈活土匪啊?就这?爱财如命的德行,也配为人师长?” 时序气定神闲,“你也别觉得我针对你,换谁我都一样待遇。山里穷,为了?孩子们,当然要想办法创收了?。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节流是没办法节流了?,只能在开源上多想想办法,你说是吧?” 他?说是吧? 是个屁啊。 卫城转好账,一把抢过打火机,骂骂咧咧点蚊香。 啪嗒,打火机点燃的一刹那,不止声音耳熟,连质感都异常熟悉。 他?微微一僵,有种奇怪的预感,借着手机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光,凑到面前,定睛一看。 艹!这?他?妈不是他?的打火机吗?!!! 再抬头,那人已经扬长而去,扔下一句:“对了?,我教数学,数学挺好的。” 第五十三章 毯子有了, 蚊香也点燃了,后半夜总算不那么难熬。 可惜痛苦也遵循守恒定律,它不会凭空产生?, 也不会凭空消失, 只是从□□上转移到了精神上。 卫城跑这深山老林来, 人没劝回去,反倒被敲诈勒索一顿,气?都气?死了。 好不容易睡着, 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都在生?气?, 最后迷迷糊糊闻见一阵食物的香气?, 被咕咕叫的肚子唤醒。 再度睁眼,他看?见车窗旁边站了个人, 手里端着补给?品……同样的场景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出现过一次, 要不是这回天亮了,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意识回笼后, 卫城只有一个念头:土匪又杀过来了。 时序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一手端着早饭,一手拿了半截玉米慢悠悠啃着,见卫城醒来, 他挑挑眉,“你的早饭。” 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态度,有钱可赚时,他耐心十足。 卫城脸都黑了,一言不发接过盘子, 飞快地把车窗升了上去。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时序。 可惜外头的人没有离开,还敲了敲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 里面的人警惕地盯着时序:“干嘛,还想骗钱?” 吃一堑长一智,昨晚是情?势所迫,今天他绝不可能再被敲诈勒索。 时序笑笑,“你有什么忌口吗?” “?”卫城不耐烦,“你管我?有什么忌口?” “或者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我?,午饭给?你做。” “谁要吃你的午饭?”卫城没好气?,“这顿吃完,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时序稍作停顿,卫城还当?他放弃了,谁知道他就跟没听见似的,思忖片刻又开口了:“你喜欢吃小煎鸡吗?” “……” 你耳聋吗? “还是干锅兔,蒜苗回锅肉,蹄花汤?或者你想吃水煮肉片?”时序还在继续,及尽地主之?谊,“这边盛产牦牛,水煮肉片可以用牦牛肉做,肉质鲜嫩。再加上山里日照充足,产的花椒够麻,辣椒够辣……” 卫城:“…………” 你是不是有毒? 问了半天没有回应,时序遗憾地说:“都不吃吗?那?算了。早饭你趁热吃,一会儿我?让人来拿碗筷。” 说完转身就走。 车里的卫城饿得头昏眼花,可看?了眼盘子里的清粥小菜,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时序报的那?一连串菜名。 他故意的吧? 卫城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吃顿饭了,爱情?夭折,七情?六欲只剩下食欲。 眼看?着那?人大步离开,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头探出车窗:“你回来!” 时序站定了,回头惊讶地望着他,“还有事?” “……”怒火在狂飙,但饥饿更胜一筹,卫城黑着脸飞快道,“水煮牦牛肉不加葱少放蒜加麻加辣饭给?我?多来两碗可以的话?再炒个酸辣土豆丝。” 语速之?快,仿佛只要用时够短,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时序极力忍笑,仍是没能控制好唇角的弧度,只得假意咳嗽一声,以手抵唇挡一挡,语气?轻快:“行,但餐标不同,价格也有变化。” “……有什么变化?”卫城的眉毛危险地扬起。 “成本上去了,三十不够了。” “你——” 眼瞅着车里的人七窍生?烟,快要暴走,时序见好就收,迅速收尾:“但祝老?师义务支教,帮了学?校不少忙,冲着她?的面子,我?给?你打个折,五十就行。” to eat or not to eat, this is a question. 最终,卫城在饥寒交迫中二度出血,微信账单:- 50元。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非来不可的话?,他必带着12315一起来,把这土匪窝一锅端了。 —— 人不可能无休止地生?气?,情?绪总会平复。 车里空间狭小,卫城待了一整夜,手脚都无处伸展,最终还是选择下车透气?。 荒山野岭,他无处可去,干脆点了支烟,朝学?校里走。不出意料的是,又一次被门?卫大叔拦住。 这回他没发火,只转身从车里拿出空盘子空碗,“我?去还餐具,这是你们校长的东西,认识吧?” 担心对方?听不明白,他拿碗指指三楼的窗户,多解释了几遍。 操场另一边,顿珠没课,正在办公室门?口吹风,大老?远瞧见这一幕,快步走来。 “你要干嘛?” 卫城:“还碗。” “给?我?就行。”顿珠十分警惕,接过餐具,“碗还了,你可以走了。” 卫城默了默,“我?能进去看?看?吗?” “看?什么?还想闹事不成?”顿珠语气?很冲。 卫城看?着他脑后的马尾和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忽然意识自己比他大了得有十岁吧,昨天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今天再度回想,没由来一阵荒谬。 进山后,他连续两晚没有依赖酒精入眠了,头脑仿佛清明不少。 半晌。 “我?不是精神病,同样的疯发一次就够了。” 顿珠一脸怀疑盯着他,又听见他说:“答应过祝今夏不会再影响学?生?上课,我?说到?做到?。” 男人一脸疲倦,颓态无处遁形,但态度是好的。 顿珠的气?焰下去了些,放缓语气?:“那?你看?过了就肯走吗?” 非要对方?把话?说死,不然他不肯放行。 僵局之?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顿珠低头一看?,是时序。 电话?里,时序没有多说什么,就四个字:“让他进来。” 顿珠回头左右看?看?,没找着人,这人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开上帝视角。 只得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万一他又闹起来了呢?” “让他进来。” “……” 挂断电话?,顿珠不情?不愿地拉开大门?,“进来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闹事,这回我?真报警了啊。” —— 清晨的校园里有朗朗读书声,踱步操场,像是重返年?少时。 卫城看?着老?旧的篮球架,虽然规格并不标准,篮板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篮筐,没有篮网,但他依然想起了曾经那?段岁月,那?时候他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信心,日子仿佛篮球入筐那?样简单,抬抬手,一切触手可及。 顿珠担心他闹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又因为话?痨,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偶尔还搭个白。 “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跑山里来,不用上班?” 半晌,卫城才说:“请了年?假。” “既然请了假,那?你干嘛难过?”顿珠振振有词,“教你个道理,千万不要在周末或节假日难过,这是属于你的时间。难过也要在工作日难过,要学?会带薪emo。” 卫城:“……受教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想难过也难过不起来了。 山里的人似乎很健忘,昨天还打架来着,今天就能不计前嫌。前面几句还夹枪带棒,后来竟然能有说有笑了。 顿珠让卫城别难过,人生?的终极奥义就一个: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又说学?校的办学?宗旨: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再说个人的感悟: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那?些杀不死我?的,还不如杀了我?。 卫城一路“……”,“……”了一路,最后只问了句:“你叫顿珠?”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 卫城心道,叫什么顿珠,叫遗珠好了,相声界一颗璀璨的遗珠。 他停在楼道前,“她?教几年?级?” 第90节 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爱情?,小孩们就贼兮兮地笑,兴奋又害羞。 讲台上的女人故意停下来,“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他们谈恋爱!”丁真根呷大喊一声。 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爱看?课外书的人,丁真根呷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实现了对周记领域的统治,如今已是坐拥好几本“战利品”的富户。理所当?然的,胆子也跟着肥起来,在积极响应老?师课堂号召的同时,第一个起哄的也总是他。 大家?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祝今夏问:“那?谁来说说,到?底什么是爱?” 小孩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讨论的结果很快出来。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彻夜不眠照顾我?,喂我?喝药,这是爱。”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道:爱是生?病时喂进嘴里一口一口苦苦的药。 “春天的时候,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只新书包,妈妈说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学?校。可是后来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发现床头放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背着它出门?找妈妈时,才发现妈妈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她?用剪头发的钱给?我?买了书包,这是爱。” 黑板上:爱是妈妈剪去长发换来的新书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赶牛的时候摔伤了腰,妈妈就变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妈妈个子小小,力气?也小,但她?明天都背着爸爸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后来爸爸伤好了,妈妈的腰却不好了,一到?下雨变天,她?就疼得直不起来,这也是爱。” 祝今夏写:爱是心甘情?愿被压弯后直不起的腰。 “我?养的小马叫茶叶蛋,因为他是棕色的,个头比其?他马儿都要小。我?爸爸说它先天后腿有残疾,是匹坏马,跑不起来,可我?还是很爱它。 “它还小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院子里和他一起睡觉,放假时会帮它洗澡,还会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给?它吃。 “后来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天回家?我?没找到?它,问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马卖掉了,因为它干不了活,只会浪费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哭,后来都不敢想它了。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是它陪我?长大,它是我?最爱的小马。” 祝今夏转身时呼吸沉重,在黑板上写下:爱是不愿想起却总在午夜入梦的老?朋友。 到?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笑了,讲述小马的男孩子坐下来,小声呜咽着擦眼泪。 祝今夏说,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从生?命于妈妈肚子里降生?的一秒开始,就如形随形,却在生?命消失后也不曾离去。 爱是不敢想念却时时记挂的人。 她?说这周的周记,我?们就写爱。 在她?写完板书转身的一刹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脚,又隐没于黑暗之?中,践行了不影响师生?上课的承诺。 卫城低下头来,忽然间明白了,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整个上午,他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门?口哇哇大哭,于小珊拼命安慰她?也无济于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说好她?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她?,可他们食言了。 他看?见低年?级的小孩收到?了时序八方?要来的物资,年?轻的老?师就蹲在走廊上,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上前一个,老?师就轻车熟路替孩子脱鞋穿鞋,熟练的姿势一看?就做过无数次。 后来课间操结束,他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大树下有两只简陋的秋千,光秃秃的铁架子,脏兮兮的铁索与木板坐垫。 他停在一旁,看?两个小姑娘荡秋千。其?中一个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来,操着不标准的汉语说:“叔叔,你玩。” 卫城怔了怔,摇头说:“我?不玩。” 小姑娘脆生?生?道:“没关系的,你玩吧,我?每天都能玩,你们大人长大了都没空玩。” 一线天的太阳姗姗来迟,在这一刻穿过树荫兜头浇来,将他整颗心淋得透湿,又仿佛一盆热碳将他焐热、灼伤。 卫城喉头发堵,声色暗哑说了句谢谢,还是坐上了秋千。 小姑娘很活泼,兴高采烈跑到?他背后,“我?推你!” 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推着他。 她?问他:“叔叔,你来我?们学?校干嘛呀?” “找人。”好半天,他才回答。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呢?” 卫城说:“因为她?不肯跟我?回家?。” 小姑娘提议:“那?你给?她?糖吃,给?她?买新衣服吧,这样她?肯定就愿意了。” 卫城没忍住笑,脚点地,停下了秋千,他伸手摸摸女孩的头,说:“怎么办啊,她?不像你,她?既不喜欢糖,也不爱新衣服。” 这可把小姑娘难住了,她?认真地想了想,又问:“那?她?喜欢什么啊?” 卫城抬头看?着远处,一群飞鸟从山头掠过,穿过了一线天,越飞越高。 他喃喃道:“她?喜欢自由。” “那?你就给?她?呀。”虽不知自由为何物,但小姑娘还是很老?练地说,“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这样她?肯定会跟你回家?的!” 卫城慢慢地笑起来,点点头,说谢谢你,叔叔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午饭吃得很精彩。 时序虽是奸商, 但讲诚信,收了卫城的钱,本着还没泯灭的良心做了顿大餐, 用?顿珠的话来说, 这种丰盛程度只在两种场合吃得到:要么过年, 要么开?席。 托卫城的福,大家提前过年了,可惜气氛过于诡异, 没人的注意力在饭菜上。 祝今夏原以为卫城还会坚持在车里吃, 谁知道他跟她前后脚踏进时序宿舍。 她还没反应过来, 时序已经从厨房里端出四副碗筷, 跟多年老友似的冲卫城努努下巴,“随便坐。”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祝今夏看看两人, 显然还在状况外。 卫城却跟没看见?她有些僵硬的表情一样, 拉开?她身旁的凳子, 可惜人还没坐下来, 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子对面冲过来, 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专属凳子。”顿珠霸住座位,又拉开?自己身边的小凳子, “来,你坐这!” 隔开?两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卫城看他一眼,祝今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战火一触即发,可令人惊讶的是下一秒, 卫城就收回视线,逆来顺受地?坐在顿珠安排的位置上。 祝今夏:? 于是时序又一次端着饭盆从厨房走出?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三足鼎立的场景。 “……” 他在桌子对面落座,审视三人,“天很冷吗,非要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没人说话。 作为相声界璀璨的遗珠,顿珠不愿让任何?一个哏掉在地?上:“这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后来吃饭的全程,也只有他在讲相声。 他夸时序厨艺好,严重怀疑时序学历造假。 “这哪是清华毕业的,别不是新东方?高材生吧?” 再夸右边的祝今夏,祝老师这皮肤真?白,跟嫩豆腐似的,伸出?自己的黑胳膊一比对,“难怪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 再看一眼对面皮肤介于自己和祝今夏之间的时序,中肯评价:“时序是水泥做的。” 最后看看左手边一直沉默干饭的“前夫哥”,挠挠头,也不愿厚此薄彼。 “卫哥,你身材真?好,一点赘肉没有,怎么做到的?”他用?胳膊肘捅捅卫城。 这声哥叫得非常自然,一点没有昨天俩人还打架的自觉。 卫城淡道:“不难,离个婚就行?。” 其余三人:“……” 第91节 顿珠干笑两声,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夸:“唉,我要有你这身材,寿衣都穿紧身裤。”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饭没吃完,时序忽然收到一通电话,对方?话没说完,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 电话是山上一户人家打来的,男人说的是藏语,说不知发生啥事了,洛绒札姆忽然跑进他家,拿手机拨通时序的电话要他跟他通话。 札姆是个哑巴,没法说话,而?男人既不识字,也不懂手语,压根不知道札姆要他跟时序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冲进来把手机塞我手上,咿咿呀呀的,看起来很着急。”他用?藏语惊疑不定地?说,“这会儿还在乱比划,看着快哭了……” 山上的人家不似城里,邻里之间相隔甚远,有时候要走上大半天才能看见?一户人,札姆冲进的这一家已?经?是村里离旺叔家最近的了。 隔着电话,时序都能听见?札姆着急地?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微微一顿,立马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了。 旺叔。 能让札姆不顾一切跑出?家里,置身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于不顾的,只有这一个原因,旺叔出?事了。 时序心下狂跳,按捺住情绪对男人道:“你把手机还给札姆,让她别急,立马给我发文字消息!” 他猜札姆一定是急坏了,竟然不管不顾冲进别人家里,连可以给他发短信都忘了。 片刻后,他收到札姆的信息。 “我做饭的时候忘记锁门,再回屋里,旺叔就不见?了。” 下一条:“我找遍了家里,前前后后包括院子里和猪圈都没找到他。哥,怎么办,我把旺叔弄丢了。” 时序心下一沉,飞快打字:“你在家附近继续找,带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络。” 再抬头,他叫上顿珠,“走,立马回山上!” 顿珠还捧着碗筷,不明就里:“札姆怎么了?” “不是札姆,是旺叔。”时序夺过他手里的饭碗,咚的一声磕在桌上,“旺叔不见?了。” 时序先一步冲下楼,顿珠的脸也白了,着急起身跟上,差点被椅子绊倒,还是卫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他太慌了,硬生生把谢谢说成了对不起,没头苍蝇一样追出?去。 祝今夏也跟着起身,和卫城对视一眼,飞快地?说:“旺叔是学校的老校长,时序和顿珠都是他带大的,前几年得了阿兹海默,被送回山上养病去了,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哑女照顾着。上次我见?他的时候,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天都清醒不了一回,动不动情绪失控。” 她顿了顿,说:“学校人手有限,一共就几个老师,顿珠和时序要是同时离校,可能会出?问题。走,我们去帮忙!”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下决断。 卫城只在原地?稍作停顿,很快跟上祝今夏,临走前还把宿舍门给关上了。 两人在学校大门外追上兄弟二人,那边的时序和顿珠一人骑了一辆摩托,被祝今夏拦截住。 “你俩不能一起去。”她雷厉风行?,“留一个看着学校,我和卫城去帮忙!” 山里师资力量薄弱,人手又频频更换,除了兄弟二人,学校里的其余老师没一个待满三年的,威信不够。唯独时序和顿珠是老校长一手带大的,在这所学校里从学生变成老师,于风雨飘摇之际,还能勉强撑住主?心骨。 时序看着车前的祝今夏,一时失语。 山风吹过,他的头脑稍微清明些了,很快下了决断,回头冲顿珠道:“你回去,换于明来,我们四个上山。” “我不!”顿珠脸色煞白,看着都快哭了,“我要去找旺叔。” “旺叔会找到的,学校也要有人看着。我负责找到他,你负责帮他看着这里——” “看什么看!”顿珠抹了把眼睛,凶恶地?嚷嚷道,“没了旺叔,谁要搭理这破学校啊?” “旺叔回山上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不记得了?” “……” “听话,顿珠。”时序破天荒没有骂他。 顿珠的眼圈霎时一红,想起了兵荒马乱的去年。 起初旺叔还瞒着大家自己生病的事,直到后来,发病的频率从偶然一次变成时有发生,他常常莫名其妙离开?学校,等到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附近的山头上,再匆忙赶回来已?经?是几个钟头之后。 那时候顿珠还打趣说,没想到旺叔也学会偷懒了,可想而?知,老奸巨猾这个词是有道理的,人老了就变狡猾了。 旺叔没有辩驳,只是眉心的纹路一天比一天深。 学校风雨飘摇,已?经?长成的时序远在首都,有大好前程,而?尚在学校的顿珠才刚刚毕业回来,在学生面前是个新手老师,在他面前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没人能接班,旺叔只能咬牙硬撑着,他怕自己一退下,州里那群人就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关闭学校。 直到有天夜里,他在清醒后返回学校的路上再次发病,一路上断断续续醒来、发病,醒来、发病,最后一夜未归。 第二天,是山上放牛的村民在半路上发现坐在路边瑟瑟发抖的旺叔。对方?叫他的名字,他迷茫地?抬起头来,竟不知对方?在叫谁。 “旺叔,不认识我了?” 村民发觉不妥,立马打电话通知顿珠,顿珠一夜没联系上旺叔,人都快急死了,赶上山后,发现旺叔状态不对,人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更严重的是,他好像不认得人了。 见?他浑身狼狈坐在路边,顿珠心都揪成一团,冲上去扑通一身跪在地?上,拉住老人的手,“怎么了旺叔,摔哪了?” 老人家的第一反应是挣脱,一边慌乱地?抽回手来,一边问他:“你是谁?” 顿珠傻眼了。 难道是摔傻了? 急匆匆把人送去县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核磁共振,又做了全身ct扫描,发现受伤的只有腿,别的地?方?连擦伤都没有。 顿珠带着哭腔问医生:“那他怎么会不认识人?” 旺叔就在这时候转醒,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说:“叫时序回来。” “你醒了,旺叔?到底哪里不舒服?刚才怎么说胡话,连我都不认识了!”顿珠都吓坏了,拉着旺叔不断追问。 旺叔长话短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久,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所以你立马把时序叫回来。告诉他,我得了老年痴呆,时常犯糊涂,看样子是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了。” 继续待下去,万一发病了对学生有什么影响怎么办? 一通电话,时序当晚就坐上了首都飞成都的航班,然后坐私家车翻山越岭回到宜波乡。 再后来,是旺叔回山上之前,兄弟二人跪在面前,他一手拉住一个。 他对时序说,我没人能指望了,只能把你叫回来,学校你先看着,至少……至少捱过这一阵,别让他们趁机关了学校。 他对顿珠说,你要听你哥的话,我不在,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老人的手干枯无力,掌心遍布老茧与裂口,皮肤黝黑也遮不住手背上的老年斑。他用?尽全力握住两人,明明整个人都已?脱力,口吻却很坚定。 他说宜波乡很小,但山很高,一代?代?的人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关了学校,就等于彻底断了他们出?去的路。 他说出?去一个是一个,我没指望这山里还能再出?第二个时序,但至少让我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顿珠,这样就好。学成归来,继续教下一代?,就算人不出?去,眼睛也得给我飞出?去,绝对不能当不识字的睁眼瞎。 他的父亲母亲就是文盲,种了一辈子的地?,可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放了一辈子牛,可即便家中十几头牦牛,他们也依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牦牛长得慢,往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一头。藏族人信佛,对物?质和名利都看得淡,往往卖掉牦牛,就把钱尽数捐给了寺庙。 等他稍微懂事些了,发现宜波乡里所有人都是父母的缩影,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他几乎能清楚看到这群孩子的未来。仿佛一个循环。 他是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视机,那个年代?还是黑白电视,没有彩电。他看见?里面的人在说话,说他听不懂的话。看见?他们捧着一摞摞纸,不知为何?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他们走在光怪陆离的地?方?,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却有钢筋水泥铸成的灰色森林。 他问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回答他说,这是电视机。 “我只见?过公鸡母鸡,没见?过电视鸡。”旺叔小心翼翼摸摸那个方?盒子,“这个鸡里怎么会有人啊?” 老板哈哈大笑,说不,里面没有人。 “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童言无忌,逗得老板哈哈大笑,可笑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得对眼前的小孩说:“你去读书吧,多读点书,就知道为什么了。” 旺叔说:“我上哪去读书啊?” “县城。你让父母送你去县城,宜波乡没有学校,在这里你读不了书。” 他脆生生地?答应了,回家对小他四岁的妹妹说起这件事。妹妹说,那等你读完书,知道电视鸡是怎么回事,记得回来告诉我。 他点点头,郑重其事答应了。 妹妹把过年得到的几颗糖全部送给他,说这是酬劳,兄妹俩坐在窗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光了。 后来,旺叔就开?始缠着父母要去县城上学。 山上的小孩都不上学,他们从小放牛,没人闹着要读书,也没人想去县城。 县城太远了,去那里干什么? 可旺叔哭闹不已?,他就是要念书,他说他答应了妹妹,等他知道那个叫电视鸡的东西为什么能把人装进去后,还得回来告诉她。 一天闹,两天闹,想起来就闹。 后来他甚至离家出?走,想自己一个人去县城。他不知道县城很远很远,靠他用?双腿走,翻山越岭,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 父母终于拗不过,卖了一头牦牛,在路边拦车,带他去了县城。 离开?家那天,妹妹扎着两个辫子,哭着追到村口,说哥哥早点回来。 他咧嘴笑,点头答应:“你放心,哥哥读完书就回来。” “记得告诉我电视鸡是怎么回事。” 他拍拍胸脯,说等着吧,一定回来告诉你。 旺叔入学时已?经?十二岁了,比别人晚了好几年,他大字不识,听不懂汉语,学起来很费劲。可他一根筋,再难也没放弃,还是以“高龄”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可县城没有高中,要读高中,就要去到更远的隔壁县城。 于是家里又卖了几头牛。 等到旺叔高中毕业回来,发现家中唯一的妹妹已?经?嫁了人,她才十四岁,被父母嫁给了同村的人。 妹妹十五岁时就怀孕了,可孩子三个月大时在腹中夭折。 没隔几个月,她又怀上了,再度流产。 后来几年时间里,她断断续续怀孕流产,流产又怀孕,被丈夫一家指责打骂,终于在十九岁的一个春天从山头一跃而?下。 那个年代?,宜波乡没有电话,他无法联系家人。 在外读书,交通并不发达,他没有回过家。 乡里无人识字,他就算想写?信,也无从写?起。 失联好几年,等到旺叔回家时,才得知妹妹在年初就死了。他发疯了一样打上门去,对方?却指责是他们家嫁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过去。 第92节 嫁人后,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和妹妹相关的物?件了,仿佛这个人就没有存在过。 旺叔鼻青脸肿回到家,坐在窗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大颗大颗流出?来。他想起那年春天,他从集市上回来,曾和妹妹一起坐在这里吃糖。 他记得那天阳光和煦,院子里的鸡一下一下啄着米,牦牛轻快地?甩着尾巴。 他记得他在笑,妹妹也在笑,嘴里的糖又酸又甜,是水果味。 可他竟然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妹妹连坟都没有,她跳下山崖,沉入了湍急的金沙江里。 她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尼毛”,藏语里是小妹的意思。 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是家中近亲,全村人里,只有旺叔知道近亲通婚会有遗传问题,这才是妹妹惯性流产的原因。 可他又能责怪谁?父母吗?男方?家庭吗?他们不过是帮凶。连妹妹自己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真?正的凶手是大山,是这阻隔了眼睛,堵住了嘴巴,砍断了双腿的大山。 他来到山崖下的金沙江边,对着浩瀚奔腾的江水喊着小妹,泪流满面。他说原来那个不是电视鸡,是电视机。他说他知道它的原理了,可是他回来迟了,来不及告诉她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旺叔又一次背上行?囊,踏上了求学之路。 这一次,他说他要读大学,他要回来办学校。 …… 三十年后,两个被他养大的孤儿站在破旧的宜波中心校大门外,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守住学校,一个上山寻人。 大门里是百来个懵懵懂懂的小萝卜头,虽然水平欠缺,但至少人人都识字了。 大门外是依然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江里埋藏着砂砾与泥土,也埋藏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第五十五章 顿珠加入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时, 旺叔已经快五十岁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学校里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 他?忙得无?暇分心, 而顿珠却恰好处于狗都不待见的顽劣时期, 且精力充沛。 学校和顿珠,旺叔只能顾一头,于是?大权旁落, 教育弟弟的担子就落在了时序肩膀上。 面对这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 时序很早就扛起?了“长兄如?父”的大旗。 小孩嘛, 就爱蹬鼻子上脸, 你越跟他?讲道理?,他?就越不讲道理?, 因此, 时序对顿珠鲜少有?过温柔时候, 他?的教育理念很简单:要么听话, 要么挨骂;骂也没用, 那?就打。 他?是?个早熟的人,自然认为全天下小孩都该和他?一样明?事理?。 再加上时序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嘴上刻薄的性子, 顿珠从小到大都活在高压政策下,好在他?对兄长是?心服口服的,两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 而今顿珠吵着闹着要上山去,时序竟然罕见地没有?发作。 “听话, 顿珠。” 略显疲倦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奇异的温柔,仿佛按下暂停键, 顿珠瞬间?失声。抬眼?对上那?双沉默的眼?睛,他?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然后狠狠擦了把脸,翻身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学校。 “于明?!”顿珠大喊着火棍的名字,要对方上山帮忙。 没一会儿,于明?一路小跑出来了。他?接手了顿珠的摩托,迟疑地看了眼?祝今夏和卫城,“你俩也去……?” 昨天不还打架呢嘛,今天这是?和好了? 但眼?下不是?八卦的时候,见祝今点头,他?又问:“四个人,两辆车,咋坐?” 时序:“我俩骑车,一人载一个。” 于明?:“行,那?赶紧上车。” 时间?紧迫,祝今夏也没多想,时序离她更?近,她下意识靠近,没想到被卫城一把拉住。 “你坐那?辆。” 卫城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拉开祝今夏,自己坐上了时序的后座。祝今夏微怔,没有?犹豫,转头上了于明?的后座。 其实卫城还想说自己也会骑摩托,他?能带祝今夏,换以?前他?大概已经闹腾起?来了,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时间?紧张,找人要紧,所以?他?把情绪统统按捺住了。 两辆摩托在山间?一路疾驰,一前一后,戴着头盔都能听见山风呼啸,狂野又嚣张。 进村的路偏离了国道,没有?防护栏,一面是?陡峭山壁,一面是?万丈悬崖,弯道是?清一色的一百八十度。 祝今夏还好,毕竟体验过了,可?卫城是?第一次上山,更?是?第一次坐摩托上山,一看这路况,呼吸都不畅了。 偏偏时序车速过快,好几次都跟漂移过弯似的,卫城心脏都快跳出来——但凡一个失误,他?俩连人带车都得飞下山去。 他?只得死死抱着时序的腰,隔着头盔冲他?喊:“你慢点!” 时序充耳不闻。 劝阻无?效,卫城只得冲他?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旺叔怎么办?学校怎么办?” 前座的人仍未说话,车速却明?显有?了放缓的趋势。 半个钟头的路程,他?们只用二十分钟就到了,下车时,卫城腿都是?软的,险些没站稳。 时序及时出手扶他?一把,摘下头盔的瞬间?,低声说了句抱歉。 卫城一怔,看清他?黑沉沉的双眼?和其间?难以?掩饰的焦虑,张了张嘴,“……没事,快去找旺叔。” ——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踏入旺叔的家?,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陈旧,但洛绒札姆将它收拾得干净整洁。 午后日头正盛,几头牦牛在院子里晒太阳,轻快地甩着尾巴,丝毫不理?会人类的悲喜。 推开院门,大老远就看见札姆蹲在屋檐下,脸埋在双膝间?,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浑身颤抖。听见动静,她抬头满面泪光冲过来,一头扎进时序怀里,哭得不成人样。 时序稳稳扶住她,又很快松手,他?问,她边哭边比划,两人速度极快,别?说祝今夏不懂手语,就是?懂也该看不过来了。 再回头时,时序已有?决断。 “已经发动附近的村民?在村里找了,我们四个分头行动。我和于明?认识路,一人带一个。于明?负责带人往山下几个村找,我带人往山上找,路上逐户排查。札姆负责在家?守着,万一旺叔回来,或是?村里人找到他?了,立马电话通知。” 他?的视线划过祝今夏,微微一顿,最后停在卫城脸上。 “你跟我走?” 卫城点头,“好。” —— 祝今夏又一次坐上于明?的摩托,两人朝山下几个村落驶去。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上山时要慢得多,生怕半路错过旺叔。 山上的紫外线比一线天里更?猛烈,出来的急,祝今夏就穿了件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一暴晒,没一会儿就有?了灼伤感。 但她顾不上,反而连头盔也一并?摘去,沿途喊着旺叔的名字。 头盔会闷住声音,为了尽可?能把声音送出去,她选择不戴。 来山里不过两个多月,这已是?她第二次漫山遍野地寻人了,上一次是?四郎拥金,这次是?旺叔。上次是?夜里,这次是?白天。 摩托驶入一个个村落,进村后就只剩下蜿蜒小道,必须下车步行。他?们时而向上爬,时而向下爬,一个用汉语喊旺叔,一个用藏语喊,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小道难走,一地碎石,路还陡,祝今夏半路滑了一跤,用手支地才勉强撑住,没接着往下滚。 于明?赶紧回头拉她,“没事吧?” 祝今夏捏住被划破的手心,“……没事,继续找。” 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意,她选择性忽视了。 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些村民?,山里地广人稀,不一定都认识彼此,但无?一例外都认识于明?——毕竟家?家?户户只要有?孩子,都会送去中心校——于明?上前用藏语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旺叔,回答清一色是?摇头。 也敲开了无?数扇门,通通无?功而返。 刚开始时,每找完一村,祝今夏就会站在村口给时序打电话,因为出村后总是?很快就失去手机信号,她想及时交换信息。 打了几次,干脆不打了。 实在受不了对面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接通电话,最后却只能失望挂断的结果。 除非找到旺叔,否则打也没有?意义。 下午五点半,他?们已经抵达山脚处的村落,这是?附近最后一个村子。事实上,以?旺叔如?今的年纪和体力,他?们都清楚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靠双腿走到这里,可?心里仍有?一线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逐渐西沉,祝今夏的心也在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谷底。 她知道若是?天黑了,不仅他?们更?难找人,旺叔也更?容易出现意外。而入夜气温骤降,旺叔能不能扛得住也是?个问题。 整整一下午都在高海拔的山间?爬上爬下,祝今夏的腿已经开始神经性发抖,脚底疼痛难忍,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她没有?喊痛,只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于明?,一瓶拧开就咕噜咕噜灌下一半,最后转身,在于明?看不见的地方冲洗了两遍掌心的伤口。 “你还行不行?”扭过头来,祝今夏问于明?。 于明?满头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胸后背都打湿了,干脆拿水从头顶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来。 “走吧。”祝今夏率先迈开步子,没走两步,手机忽然响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脚乱接起?来。 “回来吧。”那?一边,时序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带着精疲力尽和如?释重负,“找到旺叔了。” 在夕阳坠入山谷前,黄昏如?期而至,霞光将漫山遍野凝成温柔的橘子冻,也将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拨回原位。 祝今夏抬起?头来,擦了把湿漉漉的脸,不知怎么有?点哽咽,红着眼?眶冲于明?笑,“找到旺叔了!” 于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 方姨也是?宜波乡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顶,海拔最高的那?个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岁,当年正是?受到旺叔影响,她成了村里第二个走出大山念书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那?时候,山里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医。毕竟医院远在上百公里外的县城里,摩托车又不普及,怎么把人送过去是?个史诗级难题。 附近几个山头也有?游医,但一没行医资格证书,二没什么能对症下的药,开出来的药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还是?医没,纯靠运气。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后又生了五个弟弟妹妹,没一个活下来的。 进学校后,方姨就决定了读书的方向,她是?山里第二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医学生,等?她学成归来时,已经三十五岁。 她在牛咱镇开了间?诊所,平日里衣食住行都在店内,极偶尔地回一趟山上。 于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几分钟,又一次骑上摩托车,载着祝今夏风驰电掣往山头赶。 第93节 半路上太阳就彻底沉下山了,气温变低,山风凛冽,两个只穿短袖的人在摩托上鸡皮疙瘩不断,偏偏方姨住山顶,越往上越冷。 好在找回旺叔的消息令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寒冷似乎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半小时后,两个冻得鼻涕直流的人抵达村口。 山里没有?路灯,入夜后黑魆魆一片,唯独前方的小院里亮着昏黄的灯,仿佛避难所一般。 屋里烧着藏式建筑特有?的炉火,炉子上还热着酥油茶,进屋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咸鲜奶香。 祝今夏和于明?一前一后逃难似的窜进屋子,进门时还在浑身发抖,跟吃了炫迈似的停不下来。 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里面的炕上,札姆捧着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卫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也捧了杯茶; 时序守在炉火边上,离门最近,回头看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转身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快步走来。 于明?差点没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烫,接了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可?算是?活过来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里,时序低声提醒:“烫,小口喝。” 炉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祝今夏接过茶,喝了没两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炉子上还沸腾的茶壶——是?满的,特意给他?们烧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来宜波乡那?天,时序也替她煮了一壶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却从不言说。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问时序。 时序回答说:“就在方姨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没你电话吗?” “方姨下午才从镇上回来,还没到家?,大老远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吓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马就给我打了电话。” 方姨看了眼?旺叔,没好气地说:“也是?赶巧了,我年纪大了,没工夫山上山下两头跑,平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结果今天一回来,就发现他?赖在我门口。” 她哼了一声,“还好我回来了,不然这糟老头子怕是?要冻出个好歹来。” 于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会跑你这来啊?这大老远的。” 是?够远的,从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骑车都要二十分钟,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腿脚,这个距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么会精准无?误找到这里来,难道只是?巧合? 于明?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方才还在答疑解惑的时序缄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也就在此时,旺叔忽然动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一把推开札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札姆不明?就里,拿着勺子又喂,可?喂左边,旺叔就把头往右拧;喂右边,他?又往左转。 札姆为难地回头看时序,时序上前接过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么了,旺叔?”时序极富耐心,“午饭没吃就跑出来了,这会儿才吃上饭,你不饿吗?” 旺叔把脸转向方姨,语出惊人:“我要她喂!” 方姨气笑了,“糟老头子,还挺会使唤人啊,大老远跑我家?来,蹭我饭就算了,这会儿还要我喂你吃?” 时序不欲给她添麻烦,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行行行,我来,我来喂!” 糯米丸子是?刚煮出来的,芝麻馅还烫嘴,方姨嘴上抱怨,动作却很温柔,舀一勺,先凑到嘴边吹凉了,才送至旺叔嘴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拒绝札姆与时序的旺叔,此刻忽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还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着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点头如?捣蒜。 可?方姨不是?顿珠,也不是?札姆,她才不惯旺叔的坏脾气,闻言,眉毛危险地扬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一场,你说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札姆吓坏了,下意识看旺叔,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就发作起?来。 就连旁边的祝今夏也吓一跳,毕竟她上次见旺叔时就亲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场面——发病的老人就跟讲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样,只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钟就能撒泼打滚,轻则哇哇大哭,重则出手伤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旺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安地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张开,主动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还闹不闹了?” 他?乖乖摇头。 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时序退回人群里,低声说:“你们来之前,旺叔把方姨认成妈妈了。” 祝今夏几乎立马想起?来,上次旺叔发病就是?因为找不到妈妈。 果然,吃完晚饭后的旺叔还是?拉住“妈妈”的手不放,还拍拍身旁的坐垫,要方姨挨着他?坐下。 “就你事儿多。”方姨没好气地坐在他?旁边,“说吧,现在又要干嘛?” 旺叔心满意足地笑了,还有?些淘气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带白的辫子,忽然说:“她也有?两根辫子。” 方姨:“谁啊?谁有?两根辫子?” 摸辫子的手微微一顿,旺叔慢慢蹙起?眉头,仿佛在思索,可?惜最后头一歪,迷茫道:“忘了!” 方姨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吐槽,听见下文。 “她有?两条辫子,很粗很长。”旺叔一边说,一边对比了下手里的触感,略带嫌弃,“比你的粗,比你的黑,又长又亮!” 方姨脸都黑了,一把夺回头发,“那?你找她喂你饭去!” 旺叔又咧嘴笑起?来,捉住她的衣袖说:“和你一样,脾气坏!” 方姨:“……” 大家?都笑了,祝今夏也不例外,她知道方姨脾气不好,毕竟头回相见,就是?时序大半夜敲开药铺的门,被方姨拿拐杖追着打的场景。 旺叔还在絮叨,翻来覆去地说辫子姑娘辫子很长,多么漂亮,唱起?歌来很动听,骂起?人来也很有?劲,他?很喜欢她。 方姨骂他?:“老不正经,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还喜欢漂亮小姑娘呢!” 大家?笑成一片,就在这样热闹的时刻,旺叔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方姨斜眼?看他?。 旺叔咧嘴笑,得意洋洋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个医生。” 笑声戛然而止,方姨的动作凝固了,她前一刻还在努力从旺叔手里抢回辫子,如?今手一僵,顾不上辫子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问旺叔:“还有?呢?” “还有??”旺叔迷茫。 “你还记得什么?” 旺叔歪着头,努力地想,最后也只想起?来:“医生,大大的眼?睛,很聪明?。老骂我,见到我就生气。给我做好吃的。后来,后来就不见我了……” 说到最后,嘴一瘪,像个孩子似的随时有?放声大哭的危险。 但他?最后也没哭,因为在他?哭起?来之前,身旁的女人先哭了。 旺叔吓一跳,忘了闹腾,只怔怔地看着她。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大颗大颗从女人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掉出来,沿着沟壑纵横的脸一路坠下,坠在她胸前花白的辫子上,坠在她干枯瘦弱、早已失去光泽的手背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他?慌乱地说,“我错了,你别?哭啊!” 方姨低声问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叫什么名字?” 旺叔脸都憋红了,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见又是?一连串泪珠,他?更?慌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别?哭,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想!” 他?说他?会努力想的,下次一定会想起?来的。 看他?无?措的样子,方姨又笑了,她擦掉眼?泪,摸摸旺叔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啊,记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女人,在这一刻尽数收起?了坏脾气,破天荒耐心起?来。 记不起?来就算了。 反正她都老了,他?不记得也没关系,你看他?,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啥也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当初她最漂亮的样子。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反正都这个岁数了,总有?一天连她自己也会记不起?来的。 寂静的屋子里,除了方姨和旺叔,无?人作声。 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方姨,看着她不再明?亮的眼?睛,不再粗长黑亮的辫子,和衰老后看不出风华的面容。 那?个医生…… 那?个善良又美丽的“医生”,昔日的恋人,如?今却被旺叔称作“妈妈”,她听他?絮絮叨叨讲往事给大家?听,明?明?眼?含热泪,嘴角却是?一抹温柔的笑。 也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终于对上号,她想起?时序曾经说过,年轻时旺叔也有?过恋人,他?们也曾热烈相爱过,可?一个是?医学生,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历练,而旺叔亦有?使命,立志终身在这一线天里守住他?的学校和学生。 命运像齿轮般,终于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 山上山下找了一下午人,大家?都饿了,方姨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就剩汤圆粉子和面粉,吃什么大家?看着做。 她有?心下厨,奈何旺叔不让她走,死活扒着她不放。 扎姆主动从厨房里端来食材,大家?一起?动手,和面的和面,包汤圆的包汤圆。 第94节 卫城这时候才从旁边的角落里不声不响走过来,挤到了祝今夏身边,时序也不动声色退后了一步。 卫城接过揉面的力气活,转手把汤圆馅交给祝今夏,“你弄这个。” 他?知道祝今夏力气不大,于下厨一事颇为生疏,可?惜心里藏着事,并?未留神细枝末节。 还是?时序眼?尖,忽然扣住祝今夏的手,翻过来一看,“手怎么了?” 掌心赫然有?道不浅的口子,淡红色的皮肉外翻着。 “哎,什么时候伤的?”于明?一拍脑门儿,这才反应过来,“是?下午摔那?跤弄的?” 卫城下意识从时序手里拉回祝今夏,一边检查伤口一边急切地追问过程,怎么摔的,严重吗,疼不疼。 时序微微一顿,默不作声退出人群,问过方姨家?里有?药没,自己上二楼去了。重新拎着药箱下来时,卫城依然在关切,他?拍了拍卫城,将药箱递过去,示意对方先上药。 有?卫城在,这些事也不是?他?时序能抢着做的。 卫城一愣,神情复杂道了声谢,刚打开箱子找出碘伏和纱布,就听祝今夏说:“我自己来。” 他?不肯松手,却听她平静道:“我只是?破了道口子,不是?手断了,上个药而已,自己下手才知道轻重。” 习惯使然,卫城永远是?服从听令的那?一个,拿药的手一僵,很快被她接了过去。 “你们做饭吧,今天我是?伤患,心安理?得吃现成。”祝今夏避到一旁,坐在方姨旁边,低头小心翼翼涂药,远离漩涡中心。 方姨瞧出点什么,凑过来小声问:“你就是?为了他?,才不跟我们时序好的?” 祝今夏:“……” “你俩不合适。”方姨一针见血,“我头回见你就看出来你主意大,那?小卫比你差远了,做事摇摆不定,也不脚踏实地。” 虽然她说的都对,但是?——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您看出来这么多?”祝今夏带点揶揄,“您可?真是?不遗余力帮时序脱单。” 她这婚都还没离呢,方姨已经开始拆家?了。 方姨正色道:“我可?没胡说,这跟时序没半点关系。你自己看看,打从你进屋起?,他?做什么了?你和于明?冻得那?么厉害,他?就只会动动嘴皮子,问你冷不冷,这屋里但凡长眼?睛的,哪个看不出你在发抖?” 方姨冷哼,“你看时序说什么了?人什么也没说,但赶在你们回来之前,他?就把酥油茶煮上了。” “……” “还有?啊,做个饭,还把大家?都挤开了,就往你跟前凑!凑过来又咋了,离那?么近也没看见你受伤,最后还不是?我们时序看见的?” “……” 方姨叹气:“就会嘴上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关心你,有?这说话的功夫,去拿药给你包扎一下不行吗?” 方姨说,男人就得挑会干实事的,而不是?嘴上浪漫,生活中却只会拖后腿的。 她还说,给人当老婆还不够累的吗,上赶着去当妈。 最后的落点:“还得是?我们时序。” 祝今夏:“……” 说话间?,她已经手脚麻利替自己消完毒,贴上纱布了,收拾好药箱,这才扭头反问方姨:“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您都知道我结过婚了,还不遗余力撮合我跟他?——”祝今夏的声音放得很轻,“我知道您不是?迂腐的人,但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是?不是?也太超前了?” 第五十六章 那天夜里, 等到众人吃上饭,已是晚上十点。 忙活一整天的旺叔早已精疲力尽,靠在方姨肩膀上沉沉睡去, 只是人都在打?呼噜了, 手还牢牢揪住方姨的袖口不放, 像个依赖母亲的孩童。 方姨好几次抽手想起身,他都迷迷糊糊转醒,掀开眼皮一看, 发现人还在, 便把方姨的手捉得更紧些, 然后才又闭眼安心睡去。 方姨没法, 只好“牺牲”一条手臂,“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也是累了, 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来。” 累的何止旺叔, 在场没一个不累的。 时间太晚, 外面?气温太低, 好在藏式客厅足够大,四面?环炕,足够容纳在场所?有人。时序征得?方姨同意, 决定今夜集体留宿方姨家,明早把旺叔送回去,大家再?赶回学校。 ——女士们住楼上,男士们睡炕上,没人有异议。 卫城甚至没来得?及和祝今夏说上几句话, 就眼睁睁看着?她和洛绒扎姆上楼去。时序和于明替他把炕铺好,招呼他睡觉, 他也就默不作?声倒下?了。 炕上的编织物有些粗糙,磨得?皮肤不舒服,但他几乎是合眼就睡过去了,连挑剔环境的功夫都没有。 说来好笑,连日来被失眠困扰的人,头一次在鼾声四起的陌生地方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卫城是这堆男人里第一个醒来的,听?见有人轻手轻脚下?楼来,他揉揉眼睛坐起身,看见方姨正冲他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厨房,示意她要去做早饭。 卫城也起床了,跟进厨房,客气地表示他可以帮忙。 方姨不是讲究虚礼的人,年轻人要帮忙当然好了,她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也嫌累得?慌。 两人一边做饭一边说话。 “那个递给我。” “好。” “你会?和面?吗?” “会?。” “那你来,我就倚老?卖老?,偷点懒了。” “没问题。” 卫城并非善言辞之人,大多时候内敛沉默,就算与祝今夏在一起也是聆听?多于回应,而今与昨日才第一次见面?的老?人共处一室,竟奇异地没有隔阂。 他出神地想着?,也许是昨日目睹方姨与旺叔的种种,像是翻开一本泛黄的书籍,往事尽数铺展眼前,他们竟也像是熟识已久的忘年交。 得?知老?太太一生没嫁人,卫城忍不住问:“那你和旺叔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二十来岁吧。” 从?二十岁到六十岁,四十年过去,依然男未婚女未嫁,这在速食年代简直像个神话。 “那您后来……”卫城在斟酌怎么往下?问,被方姨豪爽地接上。 “后来怎么?你是想问后来我有没有爱上过别人?”方姨说得?很自?然,似乎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别说和老?年人聊爱情了,卫城压根没跟任何人聊过这种话题,哪个直男动不动跟人谈风花雪月? ……可又抑制不住好奇心。 又或许他想要探寻的并非老?人家的爱情,不过是想从?中?窥见爱的公理,才好对应自?己的困境。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方姨丝毫不避讳,她笑得?一派爽朗:“那首诗怎么说来着??”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除了旺叔,她这辈子?没有爱过别人。 别说是在那个年代,那样封闭的山里,旺叔这样的大好男儿?哪怕放在现在,也是万里挑一的。 不过方姨嘴上还是嫌弃的—— “他那个人,又轴又不会?说话,脑子?转得?不快不说,还总是上赶着?吃亏。” “不修边幅,不爱打?扮,抠门的很,还长得?很凶。” “凶就算了,还不爱笑,总是苦大仇深的,看谁都跟讨债的一样。” “最?讨人嫌的是胆小,我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男人。我一个女人家从?山外跑回来,啥也不要准备跟他一起干,他居然说怕我后悔,怕耽误我的大好前程,又给我好端端送回山外了。我口水都说干了,说我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是将来后悔了也不会?怪他,他还是怕。” 方姨边笑边骂,可骂到最?后,眼底还是一片温柔的惆怅。 “这样也好。”她低头笑笑,熟练地把面?捞出锅,“当夫妻还有劳燕分飞的风险,不当的话,反倒能和和气气一辈子?。” 年少时遇见了惊艳的人,后来再?看别人,都像过眼云烟。所?以十多年后,当她去到更大的世界闯完一圈,还是选择回到了山里。 那时候旺叔已经四十岁了,他的学校办得?更大,家中?孤儿?更多,手里的钱也更少了。他几乎把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掏空了,真正做到了燃烧自?己,照亮一线天。 方姨不是没去找过他,人都俗气,哪怕见过再?大的世面?,终究渴求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旺叔还是拒绝了她。这些年他变得?更坚毅,更豁达了,但面?对她时,他还像当年那个胆小鬼。 不,他变得?更胆小了。 如果说曾经还抱有幻想,试图拥有天上的月亮,而今两手空空的他早已失去年少轻狂的资格。他老?了,没有精力也没有物质基础去成家,和谁过都是拖累人。 他说这条路是他选择的,没必要拉着?别人一同下?水。 卫城默然不语半天,还是有些执着?。 “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方姨把手里的面?条端给他,“他们还没起来,我们先吃。” 两人蹲在灶台旁边,吃着?缀有小青菜的猪油面?,家里不常有人,食材稀缺,唯独青菜是院子?后头摘来的,水灵灵、脆生生。 都吃到一半了,方姨才说,不是每段感情都会?有结果,有时候出于种种原因,你的爱意可能得?不到回应,但无碍于这段感情的美好与珍贵。 卫城出神地想了很久,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放走他,后悔过吗?” 方姨想了想,笑了。她说比起一个家庭,一段婚姻,我知道他更爱他的学校。 “爱一个人难道非要占有他吗?看他活的开心,我就开心了。” ——这是方姨最?后的话,她不后悔。 卫城吃光了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直到最?后一口咽下?去时,他才发现他完全不知道那碗面?的滋味如何,是咸是淡,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他蹲在清晨的厨房里,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在她身后是一轮初升的朝阳,那么明亮,那么辉煌,仿佛要扫清一切障碍,将天地都照得?一片敞亮。 那些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答案,他不知道方姨究竟是在解答他的疑惑,还是单纯在完成自?我表达,他只知道他们似乎不在一个频率上,却又在此?刻切实产生了共振。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卫城似有预感,回头望去。 祝今夏逆光而来。 她在门口来了个急刹车,似乎没料到卫城会?和方姨一起蹲在灶台前吃饭……这不像他。 卫城慢慢站起身来,先跟方姨道了声谢,也不知是在谢她的答疑解惑还是八卦分享,抑或单纯是谢她请他吃的这碗面?条。 第95节 他朝祝今夏走去,说我们谈谈。 在那间红日初升,抬眼能看见日照金山的小院里,卫城头一次发觉世界是如此?辽阔,除却自?我,天大地大,还有那么多值得?一看的景色,和值得?一探的究竟。 谁能想到这是离开偌大的城市,跑来大山深处才有的感悟呢? 他看着?浮在云端的贡嘎雪山,慢慢地吐出口气来。 他说祝今夏,你走吧,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 —— 众人陆续起床,快速吃过早饭后,准备返程。 谁知旺叔又出了岔子?。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赖在方姨旁边死?活不走——刚才起床时没见到她,他已经大哭一场,好在方姨回来的及时,她一出现,旺叔就破涕为笑了。 而今时序要送他回家,他又开始撒泼,六十来岁的人,跟个小孩似的满地打?滚,你别说,老?人家身形缩水后,和小孩也没什么两样。 时序头疼。 于明有点慌张,不断看手机,小声提醒时序:“我今天是第一节 课……” 时序嗯了一声,继续试图给旺叔讲道理,讲到一半,又听?于明凑过来说:“那啥,因公旷工是不是不扣工资?” 时序回头:? “要是不扣,校长你就慢慢劝,老?人家脾气大,咱不着?急,啊,不着?急!” 时序:“……” 一群人里,唯有方姨不着?急,她出神地看着?旺叔死?拉着?自?己不放的手,忽然笑了。 “让他留这吧。”方姨拍板,“扎姆也留下?,一起在我这待几天。” 时序皱眉:“那多麻烦您。” “年轻时希望他麻烦我,他不肯。现在好不容易他肯了,就让我照顾照顾他吧。”方姨笑笑,“等他想回去的时候,我再?把他俩送回去,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方姨是医生,有她在,时序放心还来不及。 他下?意识去看旺叔,想嘱咐点什么,却见旺叔得?到首肯后,立马变脸,前一秒还满地打?滚哭哭啼啼的,后一秒就从?地上爬起来,嘻嘻哈哈去牵方姨了。 他追上去想说两句,被旺叔一把甩开手,不耐烦地问:“你谁啊你?” 时序:“……” 无语中?又有一丝好笑,年轻时旺叔为了他和那群孩子?放弃了心上人,而今老?了,不记事了,倒获得?了真正的解放,能凭心意与喜好行事了。 命运的差池像个黑色幽默。 回学校后,上课的上课,干活的干活,一群人都跟屁股着?火一样。 等到临近中?午,时序从?办公室出来,才忽然想起还有个无所?事事的卫城。他人呢? 听?顿珠说,昨天他在学校里游荡了一天,又是旁听?,又是和学生互动,今天总不能也在视察吧? 时序先在学校里绕了一圈,没找着?人。 又上教学楼环视一转,还是没看见。 最?后连自?己的宿舍,祝今夏的小楼都去了一遍,依然不见卫城的踪影。 时序一怔,转头朝校门外走,大老?远就看见停在外头好几天的白色轿车……没了。 他快走几步,想问门卫,适逢上完课的祝今夏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两人目光相对,时序脚下?一慢。 “他人呢?” 没点名,但祝今夏知道他在说谁,她也跟着?朝校门外看,才发现车不见了。 “走了?”她没有时序那么吃惊,只回头笑笑,“也不说一声,倒是他的作?风。” 这两天卫城的反应都太平静、太成熟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在他身上看见一点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时序的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他和卫城虽算不得?情敌,但也并不欢迎卫城的到来。如今他走了,他却也开心不起来。 良久。“你呢,什么时候走?” 祝今夏抬眼,好半天才说:“上完这周吧。” 离婚事宜,总要亲自?回去办。 顿珠从?三楼宿舍的窗口探了个脑袋出来,看见两人,拿着?锅铲哐哐敲碗,“开饭啦,开饭啦!” 知道旺叔一切都好,他又变成了那颗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祝今夏没忍住笑,和时序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山里的一切都挺好的,人挺好,饭挺好,景色也挺好。”她踏入楼道,深吸一口气,“就连这股潮湿陈旧的味道,闻惯了也觉得?挺好。” “厕所?呢?”时序反问。 祝今夏白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他又笑了,这时候才问出一句:“都解决了?” “嗯。”她点头,“都解决了。” “解决就好。” 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冷淡了,作?为她来山里唯一知道她离婚内情的人,在劝解她时曾经重拳出击,而今知道结果了却一点没有追问细节,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都走到三楼的铁门外了,她才放缓脚步,回头看着?紧跟其后的男人。 “怎么了?”时序问。 他从?低她几级台阶的地方踏上来,她从?俯视重新变成仰视。 “时序。”祝今夏轻声问,“你不为我开心吗?” 时序停顿片刻,低下?头来看着?她,楼道里不甚明亮,即便是白天也显得?过于昏暗,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却又好像离得?很远。 想了想,他答非所?问:“祝今夏,你来山里两个多月,过得?开心吗?” 她毫不迟疑点头,“开心。” 时序笑笑,从?裤兜里把手伸出来,推开了旁边那扇虚掩的门。 刹那间,光线倾斜而出,照亮了整个楼道,也照亮了她的脸。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唇边带着?一点笑。 他说:“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由始至终,他也没问她一句:那你还回来吗。 第五十七章 卫城走后的第二天, 祝今夏收到一封信。 在这?之?前,祝今夏曾发过两条消息给他。 第一条:“你回去了?” 第?二条:“平安抵达了吗?” 卫城一个字也没回。出于担心,祝今夏在他离开的当夜打开短视频app, 看见他深夜在线的状态时, 也算松了口气。 好歹平安到了。 杳无音信的卫城选择不回消息, 只在夜深人静时敲完最后一个字,往微信对话框里丢了一个word文档。 祝今夏看到它时,已?是次日清晨, 当时天光大?亮, 她正在去时序宿舍吃早饭的路上。人刚踏进楼道, 看见卫城的消息, 忽的定在原地。 指尖触碰屏幕时,有稍许停顿。 祝今夏: 展信佳。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离婚的事我们争执不下大?半年, 原以为会一直拖下去, 拖到你累了, 然后改变主?意, 反正我是不会改变的。没想到去了趟山里, 短短三天时间,改变心意的居然是我。也够奇怪的,明明那地方又穷又封闭, 我居然在那里感受到自己狭隘又渺小,行吧,足以见得我活了快三十年,活得多可笑,多坐井观天。 去之?前, 我一直是怨你的,从结果导向来说, 我的幸福人生是你给的,也是你亲手毁掉的。坦白讲,我现?在写到这?里依然带着怨气,但更多是释怀,因为我知道在不久后的将来,连这?点怨气都会完全消失不见。 我们一同度过?八年时间,将近三千个日夜,我欠你一句谢谢。从前我总认为自己为你付出很多,现?在回头看看,多少有点道德勒索。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这?样去做,甚至并?不喜欢我大?费周章买的玫瑰和礼物,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自我牺牲,不断奉献。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平等过?。 之?所以说谢谢,是因为这?些年的陪伴和你潜移默化的影响,它们的的确确改变了我。认识你之?前,除了打游戏我没有其他消遣方式,直到跟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跟你一起看各类电影,在你的要求之?下表达观点;还?被拉着四处旅行,见到了很多从来没有预想过?的场景。虽然依旧不爱看书,但在时间的边角料里,也听你说了不少经典名著和文学流派——你看,我甚至会使用“时间的边角料”这?种表达了,仔细想想,它明明是你才会有的表达,最后却融进了我的生活,竟然可以信手拈来。 这?两年工作后,我遇见不少人,同事和合作方无一例外都夸我很温柔,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如?今想想,大?抵都是你的功劳。是你对生活的热爱把我拉进三餐四季,让我竟然也显得“博学多知”,足以与人高谈阔论文学和电影,讲起曾亲自踏足过?而他们梦寐以求渴望去到的人生旅行地。如?果没有你,今天的卫城不会是现?在这?样,虽然对你来说大?概依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对比昨天的我,我倒是勉为其难可以接受今天的自己。 最后要谢谢你可耻地躲进山里,我才会千里迢迢追过?去。又一次,被你推动?着,我被迫离开舒适区,因此见到新的风景。不管是日照金山还?是高原湖泊,不管是山里的大?人还?是小孩,都令人屏息。也请你帮我向方姨转达感谢,谢谢她指点迷津。以及,希望旺叔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祝中心校和孩子们越来越好;哦,还?有,祝那个土匪校长?早日破产,穷一辈子(请一定代为转达我的美好祝愿)。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忙碌着,我也该上路了。 我本来不想祝你好的,因为假如?离开我之?后你过?得很好,就?好像在嘲讽我之?前拖你后腿似的。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祝又好像显得我小肚鸡肠。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祝你幸福。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在山里见到的你比在家里见到的你要耀眼的多,也好,这?至少说明我的放手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人之?间总还?有一个求仁得仁。 差不多就?这?些,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等你回来处理尾声吧。祝今夏,希望你今后的人生没了束缚,永远都像这?个夏天一样,热烈且无拘无束。 祝今夏在楼道里站了很久,再抬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时序拉开铁门,毫不意外看见她站在门外,打从她踏出小楼起,就?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不知道她在楼道里站这?么久是因何缘故,但能看见她眼底的雾气,像潮热雨季。 “不进来?” 她默不作声进去了,吃饭全程都显得过?于安静。 顿珠已?经听时序提过?,得知祝今夏上完这?周的课就?要离开,整个人都很落寞,像朵风中飘零的小白花,可又说不出劝她留下的话。 是啦,她有大?好人生,干嘛留在这?深山老林里? 可他还?是伤心。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的早晨,今天变得格外寂寥,一个心不在焉埋头苦吃,一个总拿幽怨的小眼神往旁边瞟。 第96节 时序坐在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说什?么。 只在祝今夏吃好饭,抱着课本准备去教室时,他才忽然出声:“今天想吃什?么?” 祝今夏回头,“……都行。” 往天也没问过?她啊。 时序看她片刻:“明天就?要走了,好歹吃顿丰盛点的。” 顿珠一听,小嘴又是一瘪,他坚强地别开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顿珠,你是最棒的!忍住不能哭! 祝今夏笑笑:“不用这?么讲究,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 从她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序也不问了,打算自己看着办。目送她离开,一回头,发现?顿珠还?在原地握拳,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你不去上课,站这?干嘛?” 顿珠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张开双臂,说:“哥,我失恋了——” 话没说完,被他哥一脚踹出门。 “滚。” —— 上完早课后,祝今夏告诉了孩子们她要走的消息,教室里当即一片哀嚎。 孩子们冲上来拉住她,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小腿,哭丧着脸不让她走。 “别走啊祝老师!” “你走了谁来教我们语文啊?” “我不要你走!” 谁来接班祝今夏不知道,她当初不也是来接阿包的班?总会有人顶上来。 她只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眼巴巴的目光。 祝今夏顿住,答不上来,想想才说:“总会回来的。” 她说你们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回来看看大?家。 “周记还?得继续写,我会让校长?替我收作业。” ——她都想好了,每周末让时序用手机一一拍照传给她,她隔空批改。 “那奖品还?照发吗?” “照发。”她笑着点点丁真?根嘎的鼻子,小机灵鬼,还?惦记她的书呢。 这?家伙如?今已?成?班上的作文大?户了,优秀作文里十之?八九都有他。 没想到小家伙急切地嚷嚷:“那我们不要书了,也不要奖品,祝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 “……” “是啊,我们不要你花钱了,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回城里赚钱了?” “我们可以去求求校长?,求他多给你点钱,多发点工资!” “校长?他很有钱的!” 他有个屁!全中心校,最穷的就?是他。 孩子们天真?的话叫人忍俊不禁,祝今夏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何,开口声音就?哑了。 被缠了一整个课间,直到上课铃响,于小珊都走进教室了,在她的拯救下,祝今夏才得以脱身。 午饭没看见时序,宿舍里只有顿珠。问时序上哪去了,顿珠说不知道,一大?清早就?骑摩托离开学校了。 “还?说要给你做顿好的呢,刚发消息给我,说中午不回来了,让我看着办。” 顿珠委委屈屈吸吸鼻子,对他哥的冷漠无情感到心惊! 祝今夏愣了下,心道也好,离开就?该安安静静的,别整那么大?场面。 她也不愿看顿珠幽怨的小表情,快速干完饭,跑回宿舍整理行李了。 东西不多,半小时不到就?收完了。 半下午时,收到时序发来的小视频。视频里是蓝天白云,高山湖泊,湖边有一群秃鹫在啃食猪的残骸。 祝今夏:“上哪去了?” 时序答:“上山捉鱼。” “……” 祝今夏心道,还?挺有闲心,她都要走了,他还?能工作日摸鱼。 这?是货真?价实的摸鱼。 她坐在床沿,慢慢打字:“捉到了吗?” 时序:“没有。忽然变天,有点难了。” 变天? 祝今夏一下午都待在宿舍里,哪也没去,生怕出门就?碰见五年级的学生,大?家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 这?会儿拉开窗帘看了眼,才发现?确实变天了。 上午还?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这?会儿忽然起风了,直吹得天昏地暗,树影幢幢,乌云从远处漫过?来,看着仿佛要下雨。 一线天里都这?样,山顶不知道多冷。 她赶紧打字:“变天就?快回来吧,下次再捉。” 那边一时没动?静,半晌才回了一句:“没时间了。” 祝今夏一愣,看见下文—— “这?边的鱼是高原鱼,和外面不一样,想着你要走了,走之?前还?是该尝尝。” 心跳忽然变得沉钝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忽然听见敲门声。 咚咚——很轻很轻的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谁啊?” 祝今夏起身开门,看见外面走廊上站着三个小孩,从左往右依次是丁真?根嘎,呷西拉姆,还?有丁真?巴桑。 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一口叫出班上学生的名字了。 两个小姑娘拉住她的手,一人一边,丁真?根嘎是男孩子,不好意思上手,就?充当带路的走在前面。 他说祝老师,跟我们走吧,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给你。 没想到在宿舍里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过?这?一出。祝今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这?样被架走了。 她不爱离别的场合,也不喜欢哭哭啼啼。 祝今夏记事早,至今依然记得三岁时,父母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出事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幼儿园吃点心,忽然被祖母接走。 这?座城市有大?半的人都在厂区工作,连幼儿园也是厂区开的,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事情一出就?立马传遍了。 生活老师大?概也已?知情,满脸怜悯之?色,把祝今夏交给当时泪流满面的老人时,还?低声说了句:“节哀。” 祝今夏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只仰头好奇地问:“奶奶,我今天不上学了吗?” 祖母摇着头,抱起她出门打车,用沙哑的声音对司机报了目的地:“去市殡仪馆。” 三岁的祝今夏不明白殡仪馆是什?么地方,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半只青蛙蛋糕,懵懵懂懂望着祖母,“奶奶,你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她一问,祖母没说话,捂着脸从呜咽到痛哭失声,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祝今夏吓一大?跳,不知所措好半天,小心翼翼把手里剩下的半块蛋糕递过?去,“奶奶,你要吃蛋糕吗?吃了就?不哭了……” 幼儿园里,午睡醒来的小朋友总爱哭,老师就?会哄他们:“乖乖不哭,马上就?有蛋糕吃了,吃了就?不哭了。” 可惜蛋糕哄得好小朋友,却哄不好祖母,祖母拒绝了她的蛋糕。看着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就?没爹没妈了,她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殡仪馆,祝今夏看见父母躺在透明的玻璃棺中,模样和平日里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有些陌生。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机床事故异常惨烈,连父母的身体都是后来仪容整理师给缝合好的,又通过?精心化妆、衣服的遮掩,这?才勉强看上去没有异常。 说不出为什?么,祝今夏总觉得水晶棺里的不是父母,看着怪可怕的,于是攥紧了祖母的衣角,连连往她身后躲。 那天下午,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有她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一大?堆素未谋面的工厂领导。 因为这?场事故,她那出身普通的父母在死后得以跻身于市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送葬厅,接受无数人的送别。 祖母年事已?高,家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从四面赶来,帮忙操办丧事,究竟是冲着那点若有似无的亲戚情分,还?是死者尚算优渥的抚恤金来的,谁也说不清。 但祖母人单力薄,此刻也无心计较旁的。 工厂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哀戚,鞠躬上香后,无一例外递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图个心安。 负责牵着祝今夏的是三姨还?是三姑,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人一边擦着莫须有的眼泪,一边摁着她的头,说“孝子贤孙磕头”。 她不懂要磕什?么头,从小到大?就?是拜年,爸爸妈妈和祖母也没有教过?她磕头。 妈妈常说,这?世上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也一样,她要祝今夏活得骄傲一点,别学那些封建旧俗,连天地父母干脆都别跪。 可那一天,女人强把祝今夏摁在地上,手把手教会她磕头,还?要她哭,哭得越厉害越好。 祝今夏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哭?” 女人卡住了,也不好直截了当说你爸妈死了,当然得哭。 可是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祝今夏,勇敢的孩子不会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哭是最没用的解决方式,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眼前的女人却恰好相反,她一次一次命令她:“不行,你得哭!待会儿还?会有人来,你迎上去就?得哭,哭得越厉害越好,这?才是你的孝心!” 祝今夏还?太小,她不明白生离死别的含义,也不明白何为孝心,她只在夜里祖母哭累了昏睡过?去,而亲戚们都在一旁热热闹闹地打麻将守夜时,独自一人跑到水晶棺旁。 “是爸爸妈妈吗?”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无人应声。 第97节 “你们睡着了吗?为什?么不理我?”她敲敲玻璃,“才一天不见,怎么长?变了呢?” 没几天,父母下葬了,抚恤金收得多,家中亲戚也大?办一场。道士吹拉弹唱,客人迎来送往,纸钱纸别墅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堆得老高,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墓地去了。 又一次,祝今夏被人摁住小小的身躯,他们要她跪下磕头,要她痛哭失声,要她一遍一遍大?喊爸爸妈妈,一路走好。 祝今夏已?经意识到父母大?概回不来了,他们安安静静躺在水晶棺里好几天,最后被推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再出现?时,只剩下一只乌木骨灰盒。 她也哭,但只是掉眼泪,咬着嘴唇不肯配合。 她不喜欢鹦鹉学舌。 抬眼看着苍白墓碑上父母的黑白婚纱照,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但她飞快地拿衣袖擦干它们,竟然还?冲着照片笑。 父母总叫她别哭,说她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她这?一笑,吓坏了在场的亲戚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含义,还?有的说她邪门,比如?那个三姑还?是三姨,说这?小孩亲情观念淡漠,长?大?了肯定铁石心肠。 …… 很多事情当时不懂,长?大?后才明白,但习惯已?经养成?,祝今夏不喜欢所谓的仪式,更厌恶哭哭啼啼的别离。 可当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那间与早晨已?截然不同的教室时,她还?是动?容了。 桌椅板凳都被推至教室边角,空出了中间一大?片位置,孩子们就?站在那里,排成?方队。 前后黑板上都用花花绿绿的粉笔字写满了学生的赠语,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过?。 祝今夏一一看去,发现?自己竟能辨认出好些熟悉的字体,每日批改作业,她总在纠正书写——呷西拉姆的左右结构总是有问题,央金的三点水动?辄连在一起…… “祝老师,我好舍不得你。” “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谢谢您送我的书,我会好好zhen cang的!” “祝老师,我们全班都爱您。” 最后,在正中的黑板上,是一封全班同学写给她的信。 亲爱的祝老师: 我们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的学生,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您像妈妈一样陪伴我们,也像一束光照进大?山,照进我们的心里。真?希望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您送来的书本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也会听您的话,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字。山外的世界很大?,希望您不要忘记我们,常回来看看我们,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文,让您也为我们感到骄傲。 您辛苦了!祝您身体健康,我们永远爱您! 信不长?,眨眼就?看完了,落款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全体学生。 字迹歪歪扭扭,中间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一封信里五花八门有好几种笔迹,一看就?是时间仓促,孩子们齐心协力的成?果。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黑板,听见身后有人起了个头。 “一,二?,三——” 等到她再次回头,方阵里的孩子们已?经比起手语,唱起歌来。 他们唱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 那是中心校的晚自习铃声,每天傍晚都会响起。头一回听见时,祝今夏没忍住笑,边笑边问时序怎么会选这?首歌,网上玩梗都玩烂了。 时序面无表情说这?是州里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听多了,听久了,也习以为常,不再想笑。 而今孩子们用稚气的童声大?声唱着,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唱到后来不知谁先哭了,所有人都跟着哭起来,脏兮兮的小脸花的不成?样子,一首歌也虎头蛇尾,从集体大?合唱变成?了集体大?哭腔。 祝今夏的目光从教室里一一划过?,像要定格什?么。 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水泥地,充满划痕的课桌,还?有漏风的窗玻璃。 脏兮兮的小脸,深色的皮肤,还?有浓艳的高原红。 那些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双是她在宣讲单上看见过?的,可每一双都和上面的别无二?致,充满了希冀与渴望,像清晨的露珠,像山顶的朝阳。 祝今夏很想说你们不用谢谢我,其实我来到这?里的初衷跟支教关系并?不大?,我是带着喘口气的心态逃离城市,来到大?山的。 她很想说她做的一切根本微不足道,短短两个多月,她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根本没有带来什?么。 倘若此行真?的有所收获,那也该是她,她曾以为自己带来了一束城市里的光,却没想到最后被照亮的竟是她。 …… 哭成?一片的小孩又排着队,在于小珊的鼓励下,一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条洁白的哈达,轮流献给祝今夏。 祝今夏低下头,俯下身来,看见脖子上慢慢多起来的白色。哈达明明轻若无物,却又沉甸甸压在心上。 她拥抱了每一个小孩,一一帮他们擦干眼泪,轻声说:“不哭,不哭啊。” 然而看着泣不成?声的孩子们,她的眼底也逐渐滚烫,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她想起父母说过?的话,自嘲地想,是她还?不够勇敢吧,说好不哭,说好要笑着离开的,最终也没能做到。 她知道人生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琐碎的,稀松平常的,只有小部分时刻才有极致的喜怒哀乐。等到垂垂老矣,坐在火炉边回想此生时,也许只会记得几个模糊的瞬间,比如?人生中第?一次体验生离死别,比如?某一次离家出走觉得被全世界抛弃,再比如?热恋时用力到濒临窒息的吻、分手时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在乏善可陈的人生里,生命的悸动?因罕见而珍贵,可人活着不就?为了那几个瞬间吗? 祝今夏边笑边哭。 她想,真?好,她又多了一个瞬间。 那天黄昏,从教室离开,她在楼道里缓了很久,才擦干眼泪走进时序的宿舍。 推门一看,时序已?经回来了,正在昏黄的厨房里熬汤。 外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温度奇低,而他静静地站在灶台前,手里还?拿着汤勺缓缓搅动?,回头对上她通红的眼,动?作忽而停下。 祝今夏进屋就?闻见了一阵奇特的香气,怔怔地朝他走去——锅中,四条高原湖泊里的小鱼熬出了一锅雪白鲜美的汤。 她张了张嘴:“……不是说变天了,捉不到了吗?” 时序笑笑,视线在她泛红的眼圈上停留片刻,才收回视线,一边关火一边轻描淡写说:“多花点时间,总能捉到。” 话音刚落,顿珠从外面咋咋呼呼冲进来,边跑边说:“听说今天山上下雹子了?” 祝今夏一怔。 时序过?了一会儿才应声:“嗯。” “这?鬼天气你还?去抓鱼?”顿珠跑进厨房一看,“艹,还?真?给你抓到了?” 他啧啧称奇:“你可真?行啊,老于说水都要结冰了,雹子噼里啪啦往身上砸,大?家都上岸了,就?你在里头待了大?半天,捉不到愣是不走。咋的,你跟这?鱼有仇啊?” 祝今夏倏地抬头,这?才来得及打量时序,他穿了身黑衣服,脚下还?踩着雨靴,不仔细看看不出。她伸手一摸,湿的。 再看头发,因为发质硬,总跟针扎的一样,也看不出干湿,仔细瞧才看见发梢的水珠。 她捏着手心,“……回来怎么也不换衣服?” “没时间了。”他没有回头看她,还?是平平淡淡的一句。 祝今夏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时序动?作利索都尝了口汤,火候到了,盐味够了,才盛了一碗递给祝今夏。 “尝尝。”他说。 祝今夏听见胸口沉闷的心跳声,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只能机械地接过?汤,小口抿了抿。 “怎么样?”时序观察她的表情。 “好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时序笑了,端着汤往客厅走,边走边说:“好喝就?行。” 不枉费他在冰雹里捞一场。 顿珠还?追在他身后,一边上蹿下跳说你还?不去换衣服,这?鬼天气真?当自己国防体质呢,一边又被锅里的香气逼得口水直流,当即拿碗筷给自己安排上,最后还?不忘回头。 “祝老师,快来喝汤吃肉!” “唔,就?来。” 祝今夏捧着碗站在厨房,慢慢仰起头来,吸吸鼻子,努力把热气逼回眼睛里。 她想,他日坐在火炉边上,大?概有无数的瞬间都包含中心校吧。 太多了,太多个难忘的瞬间,太多张不愿忘记的脸。 第五十八章 在中心校的最后一天, 祝今夏没?能睡好。 那天晚上?,直到夜里十一点前,都陆续有孩子到访。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便?趁机绕过操场, 跑进小楼, 小心翼翼敲开门,送来一封又一封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沿处还有毛边, 信上?有字有画, 有的折成?桃心形, 有的折成?千纸鹤。 起初没?看明白孩子们都鬼画桃符了些什么, 直到看见某副“画作”的右下角标注:《我的老师》。 祝今夏总算明白过来,画上?那个惨不忍睹的火柴棍小人是她, 背后的一堆火柴棍是孩子们自己。 信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 叫人啼笑?皆非—— 亲爱的祝今xia老师: 我是五年级的扎西?志玛, 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们会很想你的。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长?大后我一定会暴打你。 祝今夏:“……” “报答”写成?“暴打”,她把学生教成?这样?,确实该挨打。 然后是丁真根嘎, 信的开头,小家伙一如既往语出惊人: 亲爱的祝老师: 您好! 第一次吃火锅那晚,我就被您的美?貌深深迷住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当您的学生。幸运的是, 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心声,他把阿包老师调走了! 祝今夏:“………………” 阿包要?是看见这封信, 丁真根嘎的屁股一定会开花。 还有即兴发挥,写起小说来的—— 第98节 “叮铃铃”—— 上?课了,是谁满面青春,自信洋yi地走上?了讲台?是她,是我们的祝老师! 她今年二十九岁,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睛好似闪闪发光的宝石。她大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她有一颗善良洁白的心,像冰心奶奶一样?。 …… 祝今夏一一看完信,笑?着笑?着,眼眶又热了。她把它们悉数装进行李箱,这是大山留给她的礼物,她会好好珍藏。 读书时她曾经很喜欢章良能那首《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在?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作业纸里,祝今夏窥见了早已失却的童心。 十一点整,睡觉铃响,小楼终于安静下来,再无人到访。 在?祝今夏看不见的地方,时序像门神一样?孤身立于小楼外,一个一个赶走不知疲惫的小孩。 “祝老师要?休息了,回去吧,信给我就好。” 他握着一摞厚厚的书信,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打扰,才回头看着那扇昏黄的窗。 他没?有上?前,只是出神地想着,从?明天起,小楼再也没?有一扇窗会在?每天傍晚点亮。 —— 次日天刚蒙蒙亮,祝今夏就醒了,起身叠好被子,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才拎着行李箱、背上?双肩包,踏出这间?住了两个多月的屋子。 回身,目光从?单人床、烧水壶和日用品上?一一扫过,她拿出手机拍照留影。 在?时序宿舍里吃过最后一顿早餐,丰富到让人直呼校长?破财的地步。 顿珠全?程跟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看着她,吃个饭都悲从?中来,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痛哭失声。 他抖着筷子嘱咐祝今夏,要?是在?城里呆腻了,欢迎回山里,中心校永远是她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他孩子的妈—— 桌子底下,时序一脚踩上?去,用眼神警告他:有完没?完? 顿珠没?反应,倒是一旁的祝今夏缓缓抬头,眼含热泪问时序:“找我有事?” 时序:“……” 祝今夏:“有事直说就好,踩这么用力干什么?” 时序:“……” 顿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哥应该是要?踩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掐起来。 祝今夏又拿起手机,飞快地拍下了这一幕,顿珠急忙说:“重来重来,让我换个帅点的表情!” “不用。”祝今夏低头看看,照片上?的兄弟俩一如既往上?演着《没?头脑与不高兴》,“这样?就很好。” 吃过早饭,她特意挑在?上?课时离开,免得惊扰孩子们,可惜还是失算了。 时序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顿珠背着她的小书包走在?后头,三人正沿操场往外走时,教学楼上?忽然有人大喊。 “祝今夏——” 祝今夏蓦然回首,抬头望去,看见了本该在?上?课的于小珊。 她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大声呼喊,喊完,一群小脑袋瓜从?她身后冒出来,大家争先恐后挤在?栏杆边上?,七嘴八舌大喊着祝老师。 于小珊冲她挥挥手,笑?容灿烂道:“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小孩们也鹦鹉学舌般,用尽全?力呼喊:“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这一幕叫人轻而易举想起两个月前,祝今夏第一次踏上?五年级的讲台,孩子们也像现?在?这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朗诵课文。 那篇课文叫做《父爱之舟》,那时候祝今夏和时序吐槽,说这哪是父爱之舟,这是杀父之仇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而故事从?哪里开始,仿佛就在?哪里结束。 祝今夏抬手,也用力地朝他们挥手,明明泪盈于睫,嘴角却高高扬起。她亦笑?容灿烂冲他们喊:“回去吧,回去上?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走廊上?—— 一楼,二楼,三楼,教室里的老师们都暂停上?课,带着学生出来了,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了离开中心校的这天早晨。 他们纷纷朝她挥手,所有人都带着笑?。 祝今夏由始至终都高扬着唇角,笑?到腮帮发酸,笑?到面颊僵硬,直到最后出了校门,上?了老李的卡车,把门一关,才伏在?座前以?手掩面。 身旁传来关门声,时序也坐了进来,他默不作声任她哭,只耐心等待。 他知道她总在?人前克制,哭也要?躲起来哭。 卡车里很安静,祝今夏哭的时候没?出声音,只发抖。 时序侧头,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那里有一小缕头发被风吹散,又被眼泪浸湿,最后黏在?侧脸。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动了动。 他想替她拂去。 时序移开视线,艰难地压下那阵冲动,表面云淡风轻,掌心却被指甲掐出了印迹。 他不敢再多看。 视线飘忽间?,又落在?她耳朵上?,她哭得太用力,连耳根都泛红了,小小的耳垂玛瑙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 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色苎麻背心,修长?的脖颈露出衣领,连蝴蝶骨的一角也隐约可见。 头垂得太厉害,更显得脖子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时序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她太瘦了。 明明每天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虽然没?多问过,但总在?细心观察她的喜好,今天没?碰两筷子的菜,明天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而哪道菜她但凡多吃两口,就会成?为饭桌上?的常客。 可目光落在?她嶙峋的肩背上?,还是有种功亏一篑的无力感。 他出神地想着,等她走后,大概更不会好好吃饭了。他和顿珠不在?,卫城也已是过去式,她自己又不会下厨,日子不知道会敷衍成?什么样?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轮不到他来操心。 千头万绪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叫人难以?忽视。 祝今夏伏在?车前,只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收敛了,只身体还有轻微的颤动。她抬手擦眼泪,还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时序钝钝地坐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胸腔里似乎产生奇怪的共振,她每抖一下,心也跟着颤。 他按捺住情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祝今夏嗓音沙哑说谢谢,伸手接……没?接过来。 时序攥着纸巾一端没?松手。 她怔怔地抬头望他,眼眶潮湿泛红,泪痕犹在?,有种破碎的美?感。 时序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妄动,这才勉强把手松开。 说来可笑?,他这半生自以?为是,总认为但凡他努力,世上?无难事,却在?今天发现?能难倒他的事还挺多。 光是克制住为她擦眼泪的冲动,就已经耗尽心神。 而接下来,他还要?亲自送她离开。 时序踩下油门,借着引擎声的掩护,低声骂娘。骂完又自嘲地想,反正他也没?娘了,骂骂也无所谓。 卡车经过修车铺时,有人候在?路边,时序猛地减缓速度。 老李知道祝今夏今天要?走,车还是他昨晚开去校门外的,特意嘱咐时序开车送行。他掐点守在?这,双手举得高高的,大幅度挥舞。 见车停了,又拎起脚边的纸箱,从?窗外递进来。 “喏,祝老师,这是咱们乡里产的松茸,我亲自晒的,拿回去炖汤!” 祝今夏道谢,他又大大咧咧笑?:“嗨,谢啥啊,你千里迢迢跑来支教,一分钱工资没?拿,还倒贴了那么多书和文具啥的,该我们谢谢你才是!” 四?十来岁的汉子,久经高原日晒,也跟山里人一样?黑了。明明是外来人,却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咱们乡里”,平常吐槽归吐槽,可只要?时序一声召唤,他就扛着工具箱奔向学校,这里敲敲打打,那里修修补补。 学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却自称是“编外人员”。 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却还一直冲车尾挥手的身影,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诚如于小珊所言,宜波乡很小,小到时序多踩两脚油门,他们就已驶出乡界。可宜波乡也很大,大到足以?容纳四?海归来的旅人,不论是外来人士老李还是时序,不论是学成?归来的方姨还是旺叔。 一线天狭窄深幽,有贫瘠的土地,也有富足的灵魂。 —— 车行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今日天气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像是延续了昨日的坏天气,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兆头。 就好像老天爷也舍不得她走。 开上?国道还没?半个钟头,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 高原植被稀少,多沙尘,尘土被风一卷,高高扬起,黄沙混合着石子噼里啪啦敲打车窗玻璃。 沙尘之中,能见度骤降,天地间?一片昏暗。 时序眉头一皱,“要?下暴雨了。” 果不其然,沙尘肆虐了没?几?分钟,一场暴雨紧随其后。夏季雨水充沛,雨把尘土压下去了,却也很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积出水坑来。 天际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刮雨器不间?断地工作,前挡玻璃却始终一片模糊,卡车像是一叶扁舟漂浮在?茫茫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前后甚至看不见一辆车、一个行人。 风声雨声已经够大了,再加上?道旁金沙江里湍急的水流声,一时之间?极为震撼。 路面不平,积起的水坑里还有狂风卷下来的落石,时序已经放缓车速,却因为看不见水下的“地雷”,偶尔轧上?去,卡车无可避免发生剧烈颠簸。 有好几?次,祝今夏的身体都腾空了,颠簸后又重重落回座位,好在?有安全?带的保护。 时序表情凝重,在?某个岔路口猛打方向盘,当机立断改道离这最近的牛咱镇。 “雨太大了,这个天容易滑坡,先避避。” 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在?暴雨中行进着。 祝今夏心惊肉跳,“我明明查过,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暴雨。” 时序道:“雨季的高原,说变天就变天,天气预报也做不得数。” 第99节 他飞快地瞥了眼祝今夏那边,老李的车太旧了,车窗玻璃关不严,如今雨势一大,窗缝里就开始漏水。 她的右臂已经打湿了。 时序眉心一拧,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祝今夏生在?四?川盆地,长?在?成?都平原,几?时见过这样?骇人的雨?听着窗外野兽嚎叫似的风雨声,冷不丁瞥见灰暗天幕中降下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惊雷轰隆隆从?远处袭来,铺天盖地。 她忍不住抓紧安全?带,心都跳得更快了。 时序目视前方,察觉出她的紧张,忽然没?话找话:“怕吗?” “你问打雷?”祝今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小时候怕。” “现?在?不怕?” “……没?那么怕了。” 说话间?,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祝今夏条件反射,赶在?雷声到来前抬手捂住耳朵。 时序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悟,“这叫不怕?” “……”祝今夏在?雷声后讪讪地放下手,“马上?三十的人了,怕也得不怕。” 小时候还能在?打雷天钻进祖母的被窝,只要?把头埋在?老人怀里,感受着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就能安然睡去。 后来长?大了,也就学会了独自一人听着雷声入睡。 “你祖母今年多大岁数?”时序问。 “八十了。” “身体如何?” “之前还算硬朗,这两年也不太行了。”提起这个,祝今夏有些感伤,“人好像不是一天一天老去的,而是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老了。” 前头二十年,大家都夸祝奶奶年轻,老人家牙口好,胃口也好,每年都会跟老姐妹们一同参加夕阳红旅行团。 直到前年寒假,祝今夏指导完最后一篇论文,在?某个下午拎着箱子回家过年。 她打电话问祖母在?家吗,祖母答:“在?呢,在?家等你。” 祝今夏:“……” 她分明听见了那头的麻将声音,还有人高兴地念了句:“八万,碰!” 果不其然,等她下车,才刚踏进小区,就看见前头有个老太太,踩点从?小区棋牌室走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十来米,老人家驼着背、佝偻着腰,正颤颤巍巍往家的方向走。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竟然不敢认。 那是祖母吗? 祝今夏明明记得祖母的头发是铁灰色的,可眼前的老太太却是花白的头发,弓着腰,驼着背,整个人缩水一般,仿佛刚从?童话里的矮人国走出来。 她试探着叫了声奶奶,直到老人家迟缓地回过身来,她才确认那是祖母。 祖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不仅动作迟缓,连眼神也像是失焦一般,眯起眼睛看半天,才认出祝今夏,然后笑?得一脸褶子,说乖乖回来了啊。 卡车外是铺天盖地的风雨声,卡车里是祝今夏极轻的一句。 “那一刻我忽然清楚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离我而去。” 那是一个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序依然目视前方,尽可能将车开得平稳些,使身边人免受颠簸之苦。 只是在?祝今夏未曾看见的地方,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显得过于用力了,指节都微微泛白。 时序想起了九岁时抛下他的母亲,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走散的人们,旺叔养大了不少孩子,有的走出山里就没?再回来,有的会在?逢年过节上?门拜访。 他也想到了旺叔,想到了医生说的那句:“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车里陷入沉默。 良久,时序才说:“人活一世,本来就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父母也好,朋友伴侣也罢,大多数人都只会陪你走一程。但走完一程,下一程还会有新的同路人,所以?不必担心会孤身一人。” 就像中心校,老师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面孔虽然在?变,但对旺叔来说,只要?一直循环下去,一切就有意义。 祝今夏笑?笑?,说:“那我要?感谢你这段路陪我同行吗?” “不用谢。”时序也笑?笑?,“我只希望这段路我走得还算快,跟上?了你的步伐,没?有拖后腿。” 祝今夏默然不语,侧头看他片刻,看得时序逐渐心脏高悬,仿佛被人架到了半空。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头看她,只看着前方仿佛永不干涸的雨幕。 半晌才听见她低声说:“何止,你非但没?拖后腿,你简直托着我在?飞。” 来山里不到三个月,他给她上?了无数课,昨日的果决,今日的自由,她的飞速进步无一例外与他有关。 祝今夏说完这句,车里就再次回归岑寂。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牛咱镇的轮廓终于隐隐出现?在?雨幕中。 镇上?路窄,卡车进不去,只能和之前一样?停在?镇外的一片空地上?。 时序熄了引擎,松开安全?带,在?下车前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说祝今夏,哪怕这一程走完了,我也希望你能继续飞,飞远一点,飞高一点,哪怕隔着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也要?让我看见。 说完,也没?等祝今夏回答,时序率先打开车门,飞快地冲出去。 雨还在?继续,车内没?伞,就是有伞也经不住这狂风骤雨的折腾。 时序从?驾驶座绕到了副驾驶,打开祝今夏这侧的门,飞快地脱下皮夹克,将衣服高高举起,遮住了女人头顶的一小片天。 “拿这个挡挡,跑快点,争取少淋点雨。” 祝今夏一怔,看着他身上?几?乎是秒湿的短袖,伸手一推,“挡什么挡?你快穿上?!” “山里长?大的人,淋点雨不要?紧。” “这么大雨,一件衣服挡得住什么?”祝今夏急了,又推他两把,“时序!” 时序不为所动,“能挡一点是一点,拿着。” 两人都很固执,奈何时序手劲大,祝今夏挣不过他,眼看着雨水跟瀑布似的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序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急了,赶紧跳下车,飞快地跑开。 不知为何,时序并不诧异,仿佛早猜到她会有这个反应,也猜到他不可能拧得过她。 这个女人倔得像头驴。 他又气又笑?追了上?去,将夹克举过两人头顶。 “这下行了?”他在?夹克之下侧头睨她,语气很是不耐烦,“一起挡!” 换个人也许会被这语气和眼神吓到,但祝今夏早知道时序是只纸老虎,她根本不怕他。 抬头匆忙看他一眼,明知空间?狭小,距离太近,明知姿势不妥,理应拒绝,可不知怎的,她没?有做声。 事实上?夹克也挡不住多少雨,风那么大,雨水顺着风势就能拍在?脸上?。 但她还是默许了。 “跑!” 时序一声喝令,两人快步朝镇上?唯一的街道跑去。 他刻意放缓脚步,她努力加快速度,两人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在?雨里并肩狂奔。 这叫祝今夏想起儿时的下雨天,若是在?放学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同排路队回家的小伙伴们就会在?雨中狂奔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像土匪似的一边大笑?一边尖叫。 夹克罩在?两人头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像草,像风,像山间?清爽干燥的树木,还带点皂味。 衣服大部分都罩在?她的头顶,而他的手臂还牢牢贴在?她肩膀一侧。 他只着短袖,她也穿着无袖上?衣,皮肤与皮肤间?仅有一层湿漉漉的雨水,又在?跑动间?相互摩挲,很快,冰凉的雨水也变得滚烫起来。 祝今夏不知道时序是否注意到了,又或许只有她难以?忽视,就算用尽全?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右臂也逐渐滚烫,像是被火灼伤,叫人心神不宁。 她不知道他们在?往哪跑,雨太大了,她根本辨不清方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只是本能地跟着时序一同往前,去哪都不重要?。 好像跑了很远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时序终于停下脚步,拉住祝今夏跳上?街沿。 她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见了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 长?条木板一根一根卡在?门缝里,时序一一搬开它们,把祝今夏拉了进去。 水泥地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八仙桌上?还摆着老花眼镜和一本翻开的书,墙边林立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中药柜——这是她第二次踏足这里。 方姨人在?山上?,却又一次庇护了他们。 屋内一片昏暗,时序浑身都在?淌水,没?顾得上?开灯,随手将皮夹克扔在?一边的凳子上?,回过头来看着同样?淋成?落汤鸡的人,忽然笑?起来。 祝今夏正在?门边抖水,闻声愣了下,回头看他。 “雨太大了,你脑子进水了?” 时序还在?笑?,一声接一声,笑?声里有清晰可闻的愉悦。 “……”祝今夏没?好气,“你就幸灾乐祸吧!” 现?在?走也走不成?,回也回不去了。 她嘀咕一句,扫了眼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真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是啊。”时序说,“是挺倒霉,偏偏今天下大雨。” 祝今夏一顿,眯眼回头:“……你这语气,怎么还挺乐呵?” “不该吗?”时序的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脸上?,又是一声笑?,“下就下吧,我巴不得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错。” “……” 第五十九章 “下就?下吧, 我巴不得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错。” 第100节 听到这话, 祝今夏心头一跳, 抬眼看时序, 他棱角锋利的侧脸像炭笔勾勒于白纸之上。室内昏暗无?光,室外又风雨如晦,他却有种从容不迫的明?亮。 察觉到她的注视, 他回过头来, 唇角带了点懒散的弧度, 眼眸却黑沉沉的, 像外间的乌云,有铺天盖地之势。 祝今夏词穷, 半天才移开视线, 干巴巴说了句:“要真下到明?年?, 中心校都得淹了吧?” “淹了就?淹了吧, 光明?正大卸任, 正好也不用当这破校长了。”时序望天,不以?为意地笑笑。 祝今夏只当他在?说笑。 “现在?怎么办?” 她看看时序,又看看自己, 两只落汤鸡,进门不过一小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头发黏腻地粘在?脸上,衣服也与皮肤暧昧地糊在?一起,很?不舒服。 时序不带一点犹豫, 抬手就?把湿衣服脱了,顺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男人的躯体?骤然?出?现在?视野中, 如见光舒展的枝叶,宽阔,挺拔,修长。 祝今夏的心跳又乱了几拍,下意识移开视线,听见他说:“稍等,我打个电话。” 他能打赤膊,祝今夏毕竟是个姑娘家。 时序致电方姨,说事发突然?,他们?闯进了她的家,问方姨家中有无?干净衣物可以?借给祝今夏。 前面的信息祝今夏没有听见,直到方姨音量骤大:“什么?你让她走了?” 时序稍作停顿,有些好笑,“方姨,腿长在?人家身上,什么叫我让她走了?走不走是她的事,我又做不了主?。” 方姨连珠炮似的骂他傻,说他脑子?坏掉了,打了三十三年?光棍,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居然?舍得放走。 “你还真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声音过于响亮,即便外间风雨交加,也不妨碍咆哮声冲出?手机。 祝今夏:“……” 反观时序,早在?方姨加大分?贝的第一时间,他就?自动远离了听筒几公分?,抽空瞥了眼祝今夏的脸色,只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努力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却无?济于事—— 光从面颊上骤然?浮起的绯红也能看出?她的尴尬和不安,更别提无?意识在?地上磨蹭的脚尖。 他倒是有心欣赏她的窘迫,但她身上还在?淌水,再这么下去该生病了。 时序温柔地打断方姨:“要不您先告诉我,干净毛巾和换洗衣物在?哪,等我找出?来给她,您再接着骂?” 方姨:“……” “或者您要是等不及的话,也可以?我边找,您边骂?”时序好心提议。 方姨:“………………” 依照方姨的指示,时序进里屋了,等他再回来时,一手仍握着手机贴于耳侧,一手将毛巾和衣物交至她手中。 “进去换吧。” 祝今夏接过柔软织物往里走时,还听见方姨的声音从听筒传出?—— “都找着了?” “找着了。” “那我能接着骂了不?” “您骂。”时序好整以?暇,耐心十足。 祝今夏:“……” 方姨的诊所看着不大,掀开布帘,后头别有洞天。 卧室里有扇小窗,窗外是一间小小的庭院,院外有条小河沟,大概是金沙江的某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分?支,途径牛咱镇,与方姨的院子?擦肩而过。 平日里河沟大概也没多少水,今日却因一场暴雨,水量激增,欢快地向前奔涌。 祝今夏看看手里,毛巾是崭新的,吊牌都还在?,时序找了条白底蓝花的棉布裙给她,是无?袖的基本款,不掐腰,很?像记忆里儿时祖母穿的那种,柔软又凉快。 她还记得那时候每逢夏天,家属区的老太太们?都会穿着这样的花裙子?,傍晚时分?拿着蒲叶扇在?小区的树下纳凉,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她闻闻衣服,上面还有浅浅的皂味。 脱掉湿淋淋的外衣后,祝今夏才发现问题:她的内衣裤也湿透了,怎么办? 要一起脱掉吗? 可是脱掉不就?……真空了? 祝今夏:陷入沉默. jpg。 衣服能管方姨借,内衣裤却不能够,何况这棉布裙子?是白底,看着挺透光。 门内门外仅隔着一层门帘,祝今夏听见时序还在?和方姨说话,也不好打岔,只好抱着衣服,掀开帘子?,又重新走到他身后。 电话里,方姨正声如洪钟,气势如虹:“你敢说你不喜欢人家?” “您说是就?是吧,反正我说啥您也不听。”时序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衣服我给她了,改天给您买新的。” 方姨冷笑着哼了一声:“我用得着你给我买新的?我可比你有钱多了!你和你旺叔,你们?爷俩一个赛过一个的穷,今天早上看札姆给老头子?换衣服,我才算知道,敢情你们?家穷得连内裤都要打补丁穿!一个还嫌少,他打了三个都还在?穿!” 时序正想辩解,忽然?看见脚下多了道影子?,一回头,恰好看见祝今夏绕着他打量的眼神,不偏不倚,正好在?他下半身。 “……” 我不是,我没有,别冤枉我。 再一看,才发现她没换衣服。 也顾不上和方姨插科打诨了,时序挂了电话,问祝今夏:“怎么不换?衣服不合身?” “不是。” “那是什么?” 祝今夏没说原因,只左顾右盼,“方姨这有伞吗?借我用用,我回车里一趟,拿点东西。” “你要拿什么?”时序很?快说,“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 “雨太大,路上都积水了。”时序看一眼她脚下的白色球鞋,皱眉道,“我穿的人字拖,我去更方便。” 推拒不了,又多拉扯了几句,祝今夏有点急了,终于没忍住:“好啊,我要拿干净的内衣裤,那你去?” 时序:“……” 他从墙角取了把黑色雨伞,撑开伞快步走进雨幕,“在?这等我。” ……? 祝今夏冲到门口?,“不是,喂!” 没回应。 “时序,你回来!” 眨眼人就?走远了。 祝今夏:“……” 她明?明?是在?阴阳怪气,谁要他真去拿内衣裤啊?! 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最终看见时序拎着行李箱回来了,祝今夏松了口?大气。 好在?他没真的开箱,拎着内衣裤回来。 地上有积水,不能用拖的,时序一手拎箱子?,一手打伞,眨眼从雨幕中踏出?。 箱子?在?滴水,他人也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雨伞根本形容虚设。 箱子?里装满了这几个月的家当,保守估计得有三四?十斤重,他居然?徒手拎回来了。 祝今夏赶忙接过,看见他手上一道红里泛白的勒痕,目光一滞。 时序平静地收起伞,不着痕迹合拢手心,“换衣服去。” 祝今夏换上干净的内衣裤,也穿上了方姨那条绸布裙,整个人清爽多了。 时序就?比较惨了,方姨孤家寡人一辈子?,家里没有过男性,当然?也不可能有男士衣物,他只能脱掉湿透的上衣,下半身却依然?穿着湿淋淋的裤子?。 打赤膊毕竟有碍观瞻,他顺手拿了条干净毛巾挂在?脖子?上,勉为其难不露点。 祝今夏点评:当代文明?人最后一块遮羞布。 时序进厨房烧了壶水,拎着水壶出?来时,毛巾在?脖子?上来回晃悠,那两点在?露与不露间挣扎徘徊。劲瘦的腰,宽阔的胸,平坦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 祝今夏又在?心里泛起嘀咕:犹抱琵琶半遮面,怎么好像更色|情了。 她赶紧往脑子?里塞了两包去污剂,告诫自己别瞎看,可视线一晃,就?连眼角余光都是那两点。 有点绝望。 露点的时序并不知道当代读书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在?药柜里挑挑拣拣,弄了两片化?橘红回来,泡进茶壶里,给祝今夏倒了一杯。 “热的,暖暖身子?。” 刚淋了雨,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连鼻尖都在?泛红,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整个人才缓过劲来。 时序侧头看了眼外间毫无?减势的雨,“今天大概走不了了。” 这种雨势,江水肯定暴涨,万叔不开渡船,金沙江他们?过不去。就?是过去了,他也不可能让祝今夏在?这种暴雨天里坐车翻山越岭。 天公不作美,祝今夏走不成,可时序抬眼看着对面那位捧着杯子?小声嘀咕老天爷真没眼力见的支教老师,又出?神地想着—— 其实挺有眼力见的。 他无?声笑笑,靠在?椅背上,心道,又多了一天,跟偷来的一样。 并且,这一天没有孩子?也没有顿珠,没有中心校的铃声和闲杂人等,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天爷怎么没有眼力见了?要他说,这叫老天开眼。 —— 方姨一个人过日子?,家中常年?不备菜,反正牛咱镇这么小,就?一条街道,出?门左转有卖菜的,右转有饭馆,她用不着屯菜。 有时候忙起来,就?站在?家门口?大喊一声:“开饭店的,给我弄份盒饭来!” 要不了多久,老板就?让人送饭菜来了。 时序不知道她的习惯,只在?厨房里找了一圈,发觉没菜,可两人的午饭总要解决。 第101节 外面风大雨大,撑伞也不管用,刚才去车里拿行李箱,哪怕撑着伞,也还是又淋了一场。 眼见到了午饭时间,他回头嘱咐祝今夏:“你在?这等我,我去饭馆打包点吃的。” 祝今夏:“何必这么麻烦,一起去得了。” “在?这等着。”时序皱眉,下达命令时很?有校长威严。 于是一天下来,他又陆陆续续往外跑了几趟,除了买饭,还去街尾的超市里买了水果和零食,最后甚至买了双拖鞋回来。 虽然?出?门时无?一例外带了伞,可回来时皆因手里多了大包小包而无?从打伞,最后只能将伞夹在?胳膊下方,双手拎袋子?。 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从头到尾就?没干过。 “穿上。” 最后一次回来,他从袋子?里拿出?拖鞋,拆封后蹲下来,摆在?祝今夏面前。 她的球鞋湿透了,看着都捂脚。 祝今夏正削水果,一手拿刀,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见状要放下东西去洗手,又被时序叫停。 “你削你的,我来。” “哎?别啊——”祝今夏脚一缩,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被人捉住脚踝。 ?!?! 没等她反应过来,鞋子?被人一拔,袜子?也被一抽,眨眼脚上多了双拖鞋。 他滚烫的手心像炭火一样灼伤了她,眨眼又离她而去,像个短暂的错觉。 祝今夏:“……” 眼睁睁看着他神色如常拿走她的鞋袜,她羞愤到耳根子?都泛红。 “时序!” 偏他回头时一脸平静,“怎么?” 祝今夏:“#¥@%……&*(!” 她忍无?可忍,涨红脸说:“你注意点边界感行不行,我好歹是已婚人士!” 时序沉吟片刻,问:“怎么,碰一下你的脚,算出?轨吗?” “……” 时序又扯扯嘴角:“算也没事,反正你也已婚不了几天了,这不是正赶回去离吗?” “………………” 等到时序进了里屋又出?来,才说:“鞋子?晾在?后院走廊上了,淋不着雨,吹吹风看看明?早能不能干。” 他又打开超市的塑料袋,“把头发吹干,别感冒了。” 祝今夏定睛一看,他居然?新买了一只吹风机! “……” 祝今夏无?语:“买这个干什么啊?能用几次?过了今天就?要走了……” “嗯。”时序无?所谓地笑笑,“所以?也破费不了几次了,就?让我尽情破费吧。” 他把吹风机递过来,空气里短暂地静默片刻。 明?明?已经换上干净衣物了,明?明?他才是浑身湿漉漉的那个,祝今夏却觉得整个人连同胸腔里这颗心都像浸泡在?冷水里一样。 她低头看着他破破烂烂的人字拖,再到他仍在?淌水的短裤上,最后上移至他的面庞,时序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透亮。 祝今夏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却忽然?注意到一旁的超市口?袋里还有个东西,隔着塑料袋看不清是什么。 “你还买了什么?”她怔怔地问。 时序没说话,从袋子?里拿出?一杯速溶奶茶,摆在?桌上。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杯身,又是一怔。 “超市看见了,随手买的。”时序语气平平。 是吗,随手买的?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她的心脏,祝今夏有些呼吸困难。 恍惚间记起从山上下来那天,她先后目睹旺叔发病,尝试以?书信方式与卫城沟通却无?疾而终,因呷西拉姆与甲措打架一事,同于小珊闹不快……那一整天诸事不顺,她像颗阴晴不定的地|雷。 也是在?那天,时序驱车五小时,往返县城为她买来奶茶,那张小小的标签上贴着配料表:椰果,珍珠,茶冻,红豆,波霸,奶冻…… 能加的东西他全?部加了一遍。 微信上,他问她好喝吗,她答:难喝的要命。 可想想还是加了句:下次只加红豆,三分?糖。 时间似乎一晃就?过了,可时至今日,当他从超市“随手”买来奶茶时,却不偏不倚是红豆奶茶。 即便他说过不需要她回报,即便她无?以?为报,仍有一股冲动如烈火焚心,驱使着她做点什么。 祝今夏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那杯奶茶,她踩着崭新的拖鞋站起来,默然?不语在?墙上找半天。 时序问她:“找什么?” 她也不回答,最后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只插线板,把吹风机的插头安上,拉开八仙桌前的椅子?:“坐。” 时序:“?” “让你坐就?坐。”语气听着很?冷,她没看他,只低头摆弄吹风机,试风档。 时序看着她垂下头来的样子?,湿润的头发遮住面颊,却隐隐露出?泛红的眼角。 他微微一顿,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坐下来。 她站在?他身后。 “抬头。”她声色平静。 他依言照做。 吹风机响起时,温热的风从身后涌来,有只手轻轻地拨动他的头发,像母亲对待孩童。 时序有刹那的恍惚,似乎那阵风并非吹在?头顶,而在?胸口?;那只手拨动的也不是头发,而是心弦。 他们?在?一片静默里听着吹风机的轰鸣,更远一点是肆意的风雨声。 他闭上眼睛,听见鼓动的噪音里,身后的人说:“买都买了,还是多用几次吧。” ——这样也算多用了一次,不是吗? 时序也笑笑,半晌才说,很?多事情,有过一次就?很?好了。 —— 那天夜里,忽然?电闪雷鸣。 方姨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晚上睡觉前,时序铺好床单被套,让祝今夏睡在?上面,自己则拎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就?睡在?外厅的药柜旁。 直到半夜忽然?打起雷来,他于梦中惊醒,默然?起身,将凳子?拎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 一帘之隔,祝今夏本来就?被雷电惊醒,听见动静,忍不住坐起身来。 “时序?” “嗯。”他又一次在?长凳上躺下,“是我。” 祝今夏没问他怎么搬到门口?来睡了,好半天才语焉不详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早就?不怕打雷了。” “嗯,知道。”时序语气如常道,“我怕。所以?你勉为其难,保护我一下吧。” “……” 祝今夏想笑,刚咧开嘴,眼眶一热。 她想说你放屁,你怕个屁,你时序的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两个字,可插科打诨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出?口?却只得两个字。 “谢谢。”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闻到了枕头里的荞麦壳香气,帘子?外面的男人低声应了句,嘱咐她睡吧。 二十九岁的祝今夏,在?成年?很?久以?后的夏天,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又一次被人守护着度过雷暴,她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第六十章 天光大?亮时, 时序在长凳上醒来,下意识扭头看天。 ……雨已经停了。 他阴沉着脸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背。 卧室里的人还在睡觉, 均匀的呼吸声隔着布帘隐约可闻, 时序在帘子外面听了一会?儿, 悄无声?息走出院子。 他站在屋檐下,无语地看着天上那轮红火大?太阳,老天爷变脸太快, 哪还有?半点昨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痕迹。 可理智知晓, 雨也不可能真下到世界末日, 偷来一天已是意外之喜。 这样想?着, 时序回头看了眼卧室的小窗,窗帘没拉严实, 隐约可见床上的被?子隆成小山, 里头的人蜷成一团, 睡姿像个小孩, 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侧卧着, 朝着他的方向。 太阳歇了一天,又?开始耀武扬威,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 嚣张地爬上她的脸。 祝今夏开始睡不安稳,眉头渐渐蹙起。 时序知道,按照山里这紫外线强度,她很?快就会?被?烫醒,可窗帘在屋里, 他鞭长莫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上前几步, 站在窗外用身体挡住了那条缝。 这下光骚扰不了她了,全打在他脸上。 时序感受着滚烫的热度,又?在心里骂了声?娘,他在干嘛,站岗吗?校长没当够,改行当保安,还是假装遮阳伞? 这种傻逼行径很?不像他,更像是顿珠才?干得出来的事。 第102节 他漫无边际在心里嘲讽自?己,顺带嘲讽一通兄弟,可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地挡在窗户前。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线移动,他还偶尔回头看一眼,调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严严实实。 风吹林叶,时有?鸟鸣。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吓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记起来了,昨夜一场大?雨困住了他们,时序改道牛咱镇,在方姨的诊所里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干嘛? 她费解地看着他像个影子一样立在外头,随着光线移动,偶尔还挪下步子…… 目光一动,祝今夏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帮她挡光。 因为他的存在,没有?一点阳光漏进窗户。 ……他在外头站多?久了? 像是还未成熟的果子被?挤压出汁,心里一片饱胀的酸涩。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 “时序?” 时序背影一僵,回过头来,“醒了?” 下一秒就看见她没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脚,眉头一皱,“地上凉,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干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来到床边,顺手?薅了薅凌乱的头发,努力让它看起来不像个鸡窝。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的一撮漏网之鱼上,忍了忍,没忍住抬手?替她拂下去。 “在骂街。” “……骂谁?” “老天爷。”时序淡道,“都让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结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亏我昨天还说老天爷开眼。”他略显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评价,“只能说开了,但不多?,就一条缝。” 祝今夏没绷住,哈哈笑起来,再看他,骂归骂,眼里还是一片坦荡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伤过后,他们依然要?上路,何不开心一点? 两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接下来的一路果真很?轻松,又?恢复到了往常插打科诨、你怼我还的状态。 离开牛咱镇时,时序带她去镇口?的面店吃早饭,他大?概对全家福有?什么执念,又?给她弄了一碗加料豪华牛肉面,他那碗照旧平平无奇。 还问她喝牛奶吗,他去隔壁超市买。 祝今夏想?想?,点头要?了盒纯牛奶。趁他买东西的功夫,她把碗里的牛杂牛肉拼命朝他碗里拨。 等到时序回来,就看见碗里已经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着手?臂说有?福同享,嚣张跋扈的样子叫人想?起她初来乍到时,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捞箱子的模样。 那时候无语至极,而今竟有?些怀念。命运送来的盲盒总是出乎意料。 时序站在门口?,好半天才?踏进去,勾了勾唇,他将吸管插入牛奶,递给她,看她吨吨狂喝的样子,又?道:“饿死鬼投胎?喝慢点。” 祝今夏叼着吸管哼了一声?,“咋了,雨没下到世界末日,还想?让我喝到世界末日啊?” 时序:“……” 时序:“可以,哪儿痛你往哪儿捅,这是觉得自?己马上要?远走高飞了,我鞭长莫及,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是啊,你能怎么样?”她轻飘飘睨他一眼。 时序轻笑一声?,“祝今夏,你是回绵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个车就能去你家门口?蹲点干架。所以给你一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日后好相见? 祝今夏心中?一动,回嘴的话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却成了:“那就一言为定。” 时序一顿,“一言为定?” 他不是在说干架的事吗? 祝今夏咕噜几口?将牛奶喝完,往外走时扔下一句:“我等你来绵水找我……” 片刻后,“干架!”欲盖弥彰的补充。 时序看着她的背影,嘴边溢出一声?笑,拎起大?包小包,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面馆就在镇口?,出门不远就是停车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缓速度。即便手?里的行李箱确实很?沉,也有?种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远别到目的地的念头。 可惜山长水远,终有?归期。 坐上卡车,时序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买了些零食饮料,路上时间长,饿了垫一垫。” 祝今夏一顿,打开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类,还多?了两瓶氧气罐。 “翻折多?山的时候有?断氧层,高反了就吸两口?。”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条斯理说,“别回了绵水,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路人磕头。” “……” 祝今夏想?骂人,可对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声?。 “知道了。”她翻了个白眼,“一不留神让你占了个大?便宜,还能到处让人占便宜吗?” 时序反问:“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后,他没再说什么,瞥见祝今夏的手?里还拿着刚才?早饭时没吃的卤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抠门气质,她也变得爱惜粮食了,没吃完还学会?自?觉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没有?急着发车,从她手?里拿过鸡蛋,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啪,壳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脑门。 “你干嘛!” “手?伸出来。”时序抽了张纸。 “……?”祝今夏怀疑地摊开手?。 他将纸巾铺在她手?心,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开鸡蛋,壳都放在她手?里。 祝今夏后知后觉:……当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冲出喉咙,他已三下五除二剥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鸡蛋来,最后连纸带壳一同收走,拿蛋来交换。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鸡蛋,又?看看时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酒吧喝酒那晚,时序曾经给她讲过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关于母亲如何将他独自?扔在大?山里。 他说九岁那年,女人临走前,最后一次送他上学,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镇口?的面馆吃早饭,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剥开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嘴里的鸡蛋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干哽如沙,祝今夏抬眼看时序,从他微沉的眼神里看出,他同她一样落入了时间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为离别。九岁那年,母亲以在他眼里盛大?的方式将他留在一线天里,而今他以同样的方式送走她,是因为他也认为这是永别了吧。 嘴里说着还能再见,可是没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见。 她清楚记得童年曾有?无数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每一个分?开的时间节点,大?家都难舍难分?。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哪怕去了不同学校,我也会?每周给你打电话。”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的时候他们都当真了,可是随着新环境新朋友的诞生,一周一通的电话终究还是慢慢落空,没有?谁会?永远是谁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宝座上永远会?有?人坐着。 他说得对,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别离。 祝今夏艰难地吞下鸡蛋,扯出一抹笑来。 她说笑一笑吧,时序,四郎拥金说得对,你长得太凶了,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 时序没笑。 她又?伸出手?来,迟疑着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会?消失不见。”祝今夏说,“从绵水到宜波乡,也就一天一夜的车程,我随时可以杀回来。”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你信我。” 虔诚的样子像在许诺。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无忌也没关系吧,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这里,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别。 时间的洪流冲散过太多?人,她不希望时序亦是其?中?一个。 …… 金沙江上,万叔又?一次鸣着汽笛,破旧的渡船划破泛着波光的江面,将时间温柔地拨回原点。 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从县城回绵水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就要?等次日。 车站不大?,很?有?上个世纪的风格,站内连墙壁都是上白下绿。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觉,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检票口?迟迟不进去,絮絮叨叨执手?相看泪眼。 祝今夏没能拗过时序,票是他买的。 她来一趟,他似乎总在花钱,这么一想?,早点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给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规定,送行的人不能进检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严格,时序跟安检人员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进去了,还开玩笑说:“送女朋友啊?” 时序礼貌笑笑,没说话,祝今夏也缄口?不言。 大?叔就当他们默认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对!” “在这等我。” 第103节 进站后,时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上车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将东西都放好,才?又?转身下车。 等到他将行李箱也放入车下层后,只剩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司机大?着嗓门儿吆喝:“都上车,全都上车,要?开始检票了!” 祝今夏回过身来看着时序,他亦沉默地望着她。 皱巴巴的黑t恤,破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抽风?” 她示意袁风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帮我放放?” 袁风飞快地打开后备箱,“你自?己放放,情?况紧急,快点上车!” 等到祝今夏一上车,屁股还没坐稳,他已经猛踩油门,一脚飞了出去。 祝今夏问:“你换车了?” “哪能啊,这我舅的车。” “你车呢?”祝今夏一问三连,“干嘛把我删了?还有?你这造型,刚抢完银行吗?” “别提了。”袁风摘下墨镜,摘下帽子,最后一把扯了口?罩,没好气地说,“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让我来接你,不止拿我手?机把你微信q|q全删了,还叫上几个闺蜜来南站蹲点,说是逮着我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连自?己的车都不敢开,就怕他们认出来!” 豆豆是袁风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经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发的,她和祝今夏一个学霸一个学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对方。 但祝今夏为人疏离,又?是讨好型人格,绝不会?对人不礼貌,所以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见她。 不待见的原因很?简单,祝今夏和袁风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据说婴儿时期还一起洗过澡,光着屁股睡过觉。 即便他俩纯洁得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样,豆豆还是不乐意袁风和她来往。 刚开始时,祝今夏三天两头发现自?己被?袁风(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后来她和卫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注意力转向袁风身边的其?他女性。 也因为这个,祝今夏和袁风的联系一度变少,直到后来都进了绵水大?学,因为工作的缘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又?恢复常态。 祝今夏皱眉:“怎么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开始疑心我了?” 袁风一脸生无可恋,“她说你马上离婚了,又?有?可乘之机了……” “……” 祝今夏侧头看发小,曾经还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发腮发福,外加偶尔发癫,豆豆在担心什么? “我瞎吗?”她揶揄袁风,“真那么饥渴,放着好好一个校长我不要?,来跟你瞎搞?” “哎哎,怎么说话呢!”袁风没好气,“咱俩得一致对外,你怎么朝我开炮啊?” 大?概也是被?豆豆折腾得够呛,袁风叹口?气,说她都三天没给他好脸了。 “你是过来人,要?不你给点情?感建议?” “建议什么?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一律建议分?手?。”祝今夏面无表情?说,“分?手?就能解决的事,吵什么闹什么啊。很?爱吗?很?爱为什么吵架?” 袁风:“……” 打扰了,是他脑子进水了,找一个离婚人士咨询感情?。 但袁风还是没忍住说她:“祝今夏,我发现你现在这个心态有?点问题啊,谈恋爱怎么能随随便便提分?手??那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又?算什么呢?” 第104节 祝今夏冷笑:“算海苔。” 袁风:“………………” 得,别聊感情?相关了。 为给山里归来的变形计选手?改善伙食,袁风预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车子七弯八拐,驶入曲径通幽处。门口?的绿竹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踏入园林,竹制灯笼照亮了小桥流水。 祝今夏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山里努力追赶城市的步伐,而城市却妄图重返自?然。 席间,袁风问她终于结束变形计,要?不要?来点酒,祝今夏拒绝了。 “那你喝点什么?” 她下意识说:“酥油茶——” 话音未落,怔了下,又?改口?说:“可乐吧。” 袁风瞧瞧她,没说话。 两个人一桌菜,剩下大?半。临走之际,祝今夏叫来服务员打包。 袁风说打什么包啊,咱俩都不是会?在家开火的人,算了吧,带回家也是放冰箱里坏掉的份。 祝今夏低头看看这一桌佳肴,笑笑说:“还是打包吧,明天微波炉叮一下,我会?全部吃光的。” 袁风又?看她片刻,叫来服务员打包,拎着打包盒重新上车,将祝今夏送回小区。 熟悉的路线,明亮的街灯,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祝今夏出神地望着窗外,明明只是几个月没回来,却忽然觉得陌生。 路遇绿灯,车短暂地停留片刻,有?个老太太拎着竹篮在马路边上兜售栀子花,举起一串问她要?不要?。 “麻烦给我两串。” 祝今夏也不议价,付了钱,一串缠在领口?的纽扣上,一串递给袁风。 “你可饶了我吧,这要?拿回家,铁定给豆豆发现。” 祝今夏挑眉:“真不打算告诉她你来接我了?” “活着不好吗?”袁风幽幽道。 “还是实话实说吧,坦诚点,她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要?是说谎被?发现了,信任感就崩塌了。” 祝今夏把玩着那串栀子花,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过的话。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她低声?重述,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袁风,“谎言没办法支撑对方的,我的建议是,说实话吧。” 车内寂静一瞬。 晚风轻送,栀子花香无声?涌动。 袁风侧头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忽然说:“祝今夏,我发现你进山一趟,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祝今夏问:“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袁风看着她,慢慢地笑起来,“就觉得好像更真实,更接地气,也更松弛了,不像以前。” “以前怎么了?” “以前总端着,死装,现在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了。” “……”祝今夏没好气说,“我谢谢你啊。” “我认真的。” 袁风想?起她临走前对她的祝愿,他是真心认为祝今夏属鸟的,只是从前都关在笼子里,好不容易飞出去,理应飞高点,飞远点。 如今看来—— “山里的水土果然养人啊,看看你,去一趟,小脸还圆润不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想?起山里那条件,祝今夏慢条斯理说:“那要?不我帮你申请一下,你也去支个教?” “那你说说,山里都有?啥?” “有?山有?水,有?秃鹫,还有?成群的牛马——” “可拉倒吧,单位还缺牛马吗?”袁风一听就没兴趣了,“我是,你也是。天天一上班身边个个都是牛马,还用得着去山里看?”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一扭头,到家了。 她从车里拎出行李箱,背上大?包小包,回头跟袁风道谢,目送黑车绝尘而去才?回过头来,没走两步,忽然停下。 小区大?门外停了辆小卡车,深蓝色,遍布灰尘,和老李那辆一模一样。 祝今夏心头狂跳,下意识朝驾驶座看去。 ……不是他。 中?年男子敞开车门,坐在里头等客人,车上装满苹果,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原产地红富士,10元三斤。 她在想?什么啊? 祝今夏几乎想?笑,看见一辆差不多?的卡车,就以为是他。 不过,确实也该跟他说一声?。 心跳又?恢复正常,祝今夏松开行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的头像万年不变,一副极简的简笔画,白茫茫的底上,寥寥几笔蓝勾勒出山来。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给他发消息:“我到了。” 时序回的很?快:“这会?儿才?到?” 祝今夏:“没,到了一会?儿了。朋友来接风,吃完饭刚回家。” 那头停顿片刻,才?显示“正在输入”。 时序:“好,平安抵达就好。” 下一条:“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社交软件是如此苍白,它隔绝了表情?,屏蔽了语气,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 它让时序的语气显得遥远又?疏离,官方到近乎冷漠。 祝今夏若有?所失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拎起箱子继续往家走,到家后,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又?洗了个澡,都在擦头发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想?了想?,她又?一次戳开那座山。 另一边,时序正在教室里,电脑上登着微信,又?连上了ppt大?屏幕,下面坐着中?心校全体教职员工。 州里临时发了个紧急文件要?大?家讨论,时序也就紧急招来大?家,电脑上开着微信,他直接打开群里的文件供大?家浏览。 新消息抵达时,还以为是群里的通知,毕竟和祝今夏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群里的消息却还在继续。 “校长,是不是有?新指示了?”台下有?老师提醒。 右下角图标的一闪一闪,时序不疑有?他,没想?到一点开,新的对话窗蓦地弹出。 “见外了啊时校长,人才?刚走没到24小时,就开始跟我玩陌生人社交这套了?” 不等他关闭,第二条又?弹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叫拔|diao无情?吗?” 时序抬起头来,看着刚才?还犯困吐槽教育局有?毛病、大?晚上折腾人的全体教职工,此刻正炯炯有?神望着他。 “……” 第六十一章 回绵水的第三天, 祝今夏赶赴了一场告别。 政府办事大厅早八点开门,她与卫城约在了八点半碰面。 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怕早高峰路上堵车, 便提前出门。 不到八点, 朝阳已然高悬, 这个点的太阳不算热烈,甚至略显温柔。 祝今夏在小区外等车时,抬头?看了一阵, 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照片。 身边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不少?人也跟着抬头?看, 匆匆一瞥后, 又投来奇怪的目光,似乎在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并不知道早上八点的太阳是?奢侈品, 毕竟在某个大山深处的一线天里, 太阳从来都不赶早八, 能早十就不错了, 并且还早退。 那里的太阳也从不温柔, 只要碰面,必定像皮卡丘在放十万伏特,不把人晒脱一层皮誓不罢休。 祝今夏到得早, 办事大厅才刚开门,大门外已经排着长龙。 见卫城还没到,她去一旁的便利店里买早餐,店里弥漫着关东煮的味道,食品柜里有各式各样的早点, 就是?没有青稞饼,酥油茶。 她只买了瓶热牛奶, 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小口喝。 马路对面是?一所小学,满目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家长们背着各色书包任劳任怨跟在后面。 祝今夏慢慢地喝着牛奶,努力分辨书包上的图案,有蜘蛛侠,有elsa,更?多是?她压根叫不出名字来的卡通人物,就是?没有美?少?女战士和名侦探柯南。 儿时流行的东西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又一次,她感受到时间的力量,人好像不是?慢慢老去的,而是?某天一抬头?,才发现岁月忽已暮。 相邻的长椅上,有个老头?在抽叶子?烟,长长的烟杆里飘出呛人的烟来。 祝今夏没忍住皱眉,下一秒,冷不丁与一旁坐轮椅的老妇人四目相对,对方操着音量并不算小的方言不满地说了句:“现在这些糟老头?子?哟,是?一点不讲公?德!” 余光瞧见那烟杆在半空中抖了抖,老头?骂了句“不想闻二手烟就走远点啊”,却还是?起身,自己?拎着烟杆气咻咻走远了。 祝今夏又没忍住笑起来。 人来人往中,牛奶凉了,太阳隐没在云里,大厅门口的队伍越来越长,终于,有双脚走到祝今夏面前,停了下来。 “等很久了?” 人与人的相识像场日?出,在焦急等待中,太阳迟迟不肯露面,却没想到熬过漫长黎明,红日?初升却只有眨眼一瞬,刹那的辉煌。 就像他们的婚姻。 第105节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见卫城清瘦的脸,他还和进?山时一样,瘦得衣服都撑不起来,看着仙风道骨的。但?他刮了胡子?,也剪短了头?发,整个人显得利落很多。 看了一眼她手里见底的牛奶,卫城又没忍住说:“够积极的啊,来这么早,迫不及待了是?吧?” 祝今夏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把空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问:“东西都带齐了吗?带齐就进?去吧。” “……” 卫城看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婚姻登记处与离婚登记处在相邻的两个办公?室,前者门庭若市,不少?人在大厅排号;后者空旷冷清,祝今夏和卫城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接下来是?坐在双人座前,埋头?填写资料,几乎每份文件都需要双方共同签字。 两人默契十足,签完一份,各自交换。 就连粘贴照片时,也是?祝今夏拿起寸照,卫城递来固体胶;卫城拿剪刀修轮廓,祝今夏就收拾剪下来的纸屑。 没想到这些年来淬炼出的默契竟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连工作?人员都没忍住多看几眼。 “应该没问题了。”办事人收好文件,官方地宣布,“从今天算起的三十天内,假如当事人双方有任何一方提出异议,离婚程序就会终止。如果双方都没异议,一个月后的今天再?回这领离婚证书就好。” 走到大厅外,太阳已经有些晒了,队伍还在拉长。 卫城问:“你怎么回去?” 他是?开车来的,车虽是?祝今夏买的,但?她上班近,步行十分钟即可到校,车便一直由他开。 离婚协议书上,卫城要求车归他,存款一半归他。祝今夏没有异议,无可无不可。 在这种时候费尽心思去算计钱财,不是?她一贯体面的作?风。 祝今夏答:“打车吧。” 卫城:“我送你。” 祝今夏看了眼那辆车,回头?笑笑,说不顺路,不用了。 她在路边招手,蓝色计程车刚好路过,停在面前。 “祝今夏!”身后忽然响起卫城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却不见他说话,他拿着那只交完资料后已然空空荡荡的文件袋,手攥得紧紧的,都快握成拳了,骨节用力到泛白。 祝今夏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对他灿烂一笑。 她说回去吧,卫城,谢谢你。 蓝色计程车绝尘而去。卫城想问她谢他什?么,谢他放她自由,还是?谢他这些年来的陪伴,可是?答案真?的重要吗。 耳边响起方姨说过的话。 “爱一个人难道非要占有他吗?看他活的开心,我就开心了。” 卫城松开手,文件袋掉落在地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刚才她笑那么灿烂,应当是?开心的吧? —— 祝今夏回学校销假,发现校园已经焕然一新。 三个月前离开时,沿途还开着粉紫相间的牵牛花,图书馆前的湖里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回来,牵牛花早已凋零,荷花也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金桂飘香,绚烂似火的秋海棠。 她特意?选在午休时到校,免得院长在上课,找不着人。 刚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走廊尽头?走来个眼熟的白胡子?老教授,手里拎着只塑料袋晃晃悠悠,步伐极快,看见她时脚下一顿,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心虚。 “老师!”祝今夏笑着喊他。 等他走近了,祝今夏才知道他为什?么心虚。塑料袋里传来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那叫一个香飘万里,人还没走到跟前,味道已经先一步抵达。 “回来了?”老人家迅速开门,做贼似的冲她招手,“赶紧进?来,把门带上!” 祝今夏依言照做,瞄了眼袋子?,“大中午的,您不吃饭啊,就吃臭豆腐?” 院长的白胡子?一耸一耸,半天才轻哼一声,“你不懂,饭后走一走,路边又吃九十九。” “您这是?上哪走了一圈啊?” 她寻思食堂也没有这东西卖啊。 “……小吃街。” 祝今夏哈哈大笑,“难怪能花九十九,您这是?早有预谋。” “没办法,我就好这口,偏你师母嫌它臭,不让我当面吃,可不就只能在学校偷偷吃?”老人家把袋子?打开,递了双筷子?过来,“一起?” 他都做好准备迎接祝今夏的拒绝了,毕竟他教出来的学生他最?清楚,这孩子?拘谨、讲礼,平时也不见和大家打成一片,虽然为人温和,但?总是?不着痕迹地疏远人群。 她才不会和长辈领导一起吃什?么臭豆腐。 筷子?在空中虚晃一枪,正准备收回,万万没想到被祝今夏半路截胡。 “好啊。” 她语气轻快,接过筷子?,拆开塑封袋,飞快地从碗里夹了块臭豆腐,好整以暇吃起来。 院长:“……” 一共就八块! 心痛! 眼瞅着那丫头?已经开始朝第二块下手,院长赶紧加入干饭行列,话不多说,先吃为敬。 臭豆腐很快被一扫而光,老人拍拍肚子?,很注意?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手捏成拳,抵在嘴边,奈何饱嗝声过于响亮,响彻办公?室。 “……” “……” 院长视线飘忽,假装没看见对面的表情,心里还默默安慰自己?。 ……没事,反正不是?外人,眼前这丫头?说是?他的关门弟子?也不为过,从本科生论文就是?他在带,后来研究生,再?后来博士…… 本以为去山里受苦受难,又被离婚折腾一场,她该小脸蜡黄、脱一层皮的,没想到如今一看,只是?稍微晒黑了一点,看着好像还圆润了不少?,眼神亮晶晶的。 “你这是?,在山里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曾院靠在椅背上,好奇地打量她。 祝今夏笑笑,说挺好的。 “说说,都见到些什?么新鲜事?” 祝今夏想了想,挑了几件印象最?深刻的讲。 比如贫穷——小孩们背编织袋上学,学校里无法洗澡,厕所环境糟糕。 比如教育水平落后——低年级不会讲汉语,高年级也认不全字,小学课堂根本不教英语。 比如大山深处的理?想主义?——旺叔的建校,时序的接班,方姨的返乡行医,老李的无偿奉献。 再?比如一些原始粗糙的官僚主义?——代表人物:多吉。 院长听得津津有味,“你一直待在大学校园里,也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去见见这些也算是?开拓眼界。” 祝今夏默然不语,心道老师您不也…… 老人听不见她的心声,复又问:“离婚的事呢,办的怎么样了?” “昨天去民政局办完手续了,再?过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才算尘埃落定。” “小卫没闹腾?” 祝今夏简明扼要说了卫城追去山里,后来想通的事。 院长啧啧称奇:“看来这山里水土真?不一样啊,去一趟还能洗涤身心?” 又一次,他引用了莎翁经典语录:患难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 末了抬头?,摸摸白胡子?,感慨道:“既然如此,年轻人,我再?送你一句话。雨果他老人家也说过,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抱着锁链,而是?为了解开双翼……” 师徒俩相处多年,祝今夏早已摸清他的风格。老人家研究了大半辈子?的英美?文学,早年文|革时期也吃过不少?苦头?,但?他乐观豁达,经历了人生最?低谷,依然愿意?相信文学的火光。 醉心于莎士比亚等巨匠的他,最?爱拿书里的经典名言教育小孩,祝今夏几乎能背得下来他常用的名人名言语录。 “老师。”以往都乖乖听话的祝今夏,今日?破天荒举起手来,诚诚恳恳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嗯?”曾院略感诧异地停下来,“你说。” 祝今夏叹气:“您不要总是?送年轻人一句话,年轻人最?需要的不是?一句话。” “那是?什?么?” “是?钱。” 曾院:“……” 师徒俩对视几秒钟,祝今夏率先笑起来,紧跟着,院长也哈哈大笑。 他看着小徒弟嘴角狡黠的笑,指了指她,本想说你叛逆期来得有点晚啊,出口却变成了了一句喟叹。 “真?好。去趟山里,你整个人都开朗不少?。” 祝今夏微怔,笑意?收敛了些。 “换从前,你怎么可能和我一起吃臭豆腐?更?别提打断我、打趣我。”老人朝她努努下巴,“瞧瞧,穿着t恤大裤衩,素面朝天就来学校报道了,你以前可不这样,总把自己?收拾得就跟马上要去人|民|大|会|堂开国|宴似的。” 祝今夏低头?看看,“……我下次注意?。” “注意?什?么啊,早该这样了。” 他总觉得她活得比同龄人都辛苦,后来知道她的身世,才明白个中缘由,她是?被岳母刺字的孩子?,规矩与重担都深入骨髓。 而今,二十九岁的小徒弟放松地坐在桌子?对面,笑吟吟望着他,眼里是?过往没有的调皮狡黠。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担子?仿佛在山里卸下,而一些更?为简单淳朴的童心,被她一不留神沾染上,带回了城市。 那天离开前,院长还是?没忍住说:“我这还有一句话……” 四目相对。 “你那什?么表情!”白胡子?抖啊抖,院长气咻咻,“这回是?真?心话!” 祝今夏挠挠耳朵,表示洗耳恭听:“行,这次又是?谁的话?” 院长装没听见,哼了一声,说:“你记着,从今以后不要总拒人于千里之外,莎……那谁说的好,爱所有人,信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第106节 祝今夏和他对视几秒钟,咧嘴一笑。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是?吧?” 想当初她可是?英国文学史课代表。 祝今夏摇头?感慨,“您老人家对莎翁是?真?爱啊,师母的话您记得有这么清楚吗?她没意?见吗?” 院长:“……” 院长:“要不你还是?回山里去再?关几个月吧。” 门都快合上了,他又想起什?么,再?喊一声:“下次记得赔我半碗臭豆腐!” 小兔崽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走出办公?楼,祝今夏有些出神地望着路边的秋海棠。 她在想,真?有这么神奇吗,去趟山里,大家都说她变了。 —— 山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祝今夏的离开并不耽误大家上课,只是?大家似乎都觉得学校里少?了点什?么。 课间时分,办公?室有老师用藏语说笑,于小珊条件反射想替身边人翻译,刚一开口,发现旁边的办公?桌空空如也。 ……是?了,祝老师已经走了,也用不上她这个翻译小助手了。 隔天,呷西拉姆又和甲措起了争执。 他俩自从上回打过架,就谁也看谁不顺眼,要么你从我旁边经过,“一不留神”碰掉我的书,要么我在你附近发作?业本,“不慎”往你脑门上招呼了下。 这回因为芝麻大小的事,两人又开始吵架,撸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于小珊冲出办公?室,大步流星跑到操场,一手拉开一个。 “你俩有完没完?” 呷西拉姆一见她就蔫了,退后一步,也不指望她主持公?道,意?兴阑珊,偃旗息鼓。 被于小珊喝止住:“上哪儿去?回来!” 女孩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来,弯腰低头?:“对不起。于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跟甲措打架了——” 这样总行了吧? 于小珊看着那只条件反射低下去的脑袋,说不上为什?么,胸口胀鼓鼓的。 与祝今夏的争执犹在耳畔,她说他们长途跋涉下山来念书,不就是?为了改变重男轻女的现象吗。 她说改变总是?从个体开始的,总要有人先改变了,才能去改变大环境。 于小珊看着那只低垂的脑袋,深吸一口气,“呷西拉姆,把头?抬起来。” 女孩愣了下,抬起头?,直起腰,听见于小珊转头?问甲措:“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要打架?” 甲措辩解说:“我从她旁边经过,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她就要揍我……” 于小珊冷笑,“不小心?那你不小心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前天不小心摔坏人家的杯子?,昨天做操时不小心推了人家一把,今天又不小心踩人家一脚。你这是?四肢不协调,一天到晚小心不起来?” 于小珊一阵细数,呷西拉姆不明就里,但?眼睛却慢慢亮起来,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太过期待,只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望着女人。 于小珊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嘴里苦涩得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 看到呷西拉姆顺从地低下头?去时,她才发觉,她希望她们懂得低头?,避免受伤,可低头?本身就是?一种直击人格的伤害。 她真?的希望看到这为数不多的反抗也归顺于大山的法则吗? 于小珊罚甲措原地蛙跳,跳满两百个才准起来。 “既然四肢不协调,那就多锻炼,从今天开始,你但?凡不小心一次,就蛙跳两百个。不小心第二次,四百个,以此类推。” 甲措张着嘴,难以置信,又无从反抗,最?后只得苦着脸蹲到一旁,开始蛙跳。 呷西拉姆脸涨得通红,睁大了眼睛望着于小珊,想问又不敢问。 于小珊在包里翻找一阵,忽然看见一块士力架——那是?上回她和祝今夏吵架后,祝今夏去她宿舍时送给她的,还说是?为了哄她。 它出现在此刻,像是?一个姗姗来迟的隐喻。 于小珊出神片刻,唇边绽出一抹笑意?,她拿出士力架递给女孩,“这个给你。” 呷西拉姆小心翼翼接过,期期艾艾道:“谢,谢谢于老师。” “不用谢我。”女人的眼里有种奇异的光彩,末了轻哼一声,“要谢就谢你的祝老师吧。” 于小珊想,她也不是?真?的妥协了,也并非认同祝今夏的处理?方式就比自己?更?好。山里有山里的一套准则,冒进?不是?好事,但?偶尔她也愿意?向?祝今夏那边靠一靠。 无他,只因她们的初衷都是?希望山里本就难做的女孩能过得更?好。 在这条道上,她们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摸索摸索,彼此靠拢,也不失为一种“人多力量大”。 当然,远在山外的祝今夏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次争辩竟然有了“长尾效应”,她只在夜里收到于小珊的微信。 “你上次送的士力架我没吃到!” ……? 祝今夏:“哪儿去了?” 于小珊:“给呷西拉姆了。” 祝今夏:“你给她干嘛?” 好半天才收到于小珊的回复,她说:“今天呷西拉姆又跟甲措干架了,我罚了甲措蛙跳,顺手把士力架给呷西拉姆当安慰了。” 下一条:“我都没吃到!你赔我士力架!” 这时的祝今夏刚刚复课,正在看隔天要讲的英国文学史,将消息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没忍住笑出声来。 祝今夏:“赔,赔就是?。” 打开淘宝,她往购物车里加了满满两箱士力架,外加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全部寄往中心校,收件人是?时序。 然后给于小珊留言:“no matter how long the night, the day will eventuallye.” 很快收到几个感叹号。 于小珊:“别给我拽鸟语!!!!!” 她复制了那段英文,在浏览器里搜索,很快中文翻译便出现在眼前。 “黑夜无论多么悠长,白昼终会到来。” 出处是?莎士比亚《麦克白》。 于小珊怔怔地看着那段话。 另一边的绵水市,深夜的书房里,祝今夏忍不住挠挠下巴…… 糟糕,她好像也体会到老师一口一句莎士比亚的快乐了! 和于小珊的对话告一段落后,她有些蠢蠢欲动,课件做了没一会儿,眼珠子?总往手机上飘。 最?后还是?没忍住,点开熟悉的某座“山”。 祝今夏:【淘宝截图. jpg】。 时序很快回复:“?” 下一条:“给我的?” 天知地知,他知她知,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食没一个是?时序会吃的。 祝今夏:“想得美?,是?给于小珊的。她没车,到时候东西发到牛咱镇,你去帮她取一下。” 隔了半天才收到时序的回复。 “东西没我的份,还要我当搬运工?我说祝老师,人走了,良心是?不是?忘在中心校了啊?” 第六十二章 祝今夏复课的第一天, 教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学生们集体吐槽:“gin,你再不回来,我们都?快被乔sir的催眠大法折磨吐了!” 乔sir原名乔翰知?, 是祝今夏的师兄, 同样主攻文学方向, 还是哈佛回来的高材生。论科研成果,他算外院年轻教师中的翘楚,但众所周知?, 上帝给你开了扇窗, 多半会给你关一扇门。 乔翰知被关的这扇门, 叫做讲课不无聊之门。 上帝把这扇门给他焊得死死的了以至于学生们纷纷戏言, 乔sir一开口,就跟精灵宝可梦里的胖丁唱歌一样, 歌声?所到之处, 学生集体陷入昏睡魔咒, 无一幸免。 祝今夏的课代表幽幽道:“我明?明?已?经很努力撑着眼皮了, 但禁不住乔sir大魔王法力高强, 那叫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你走的三个月里,我的英国?文学史一落千丈, 睡眠质量倒是得到了显著提升……” 事后,祝今夏把学生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师兄。 乔师兄一点不意外,只坦坦荡荡表示:那位同学如?果手头宽裕的话,asmr直播费麻烦结一下,正?好你也没给我代课费。 白?噪音催眠主播也不能白?当不是? 祝今夏把这事当做笑话, 午休时在微信上分享给时序。 时序抽空回了一句:“免费给你代了三个月的课,你师兄人还怪好的。” 师兄人是不是怪好的, 祝今夏不知?道,她?只知?道时序的语气怪怪的。 来不及多想?,教师食堂里涌进几张熟悉的面孔,祝今夏赶紧放下手机挥挥手,“这边!” 她?不在学校的这段日?子里,外院的老师们善解人意地分担了她?的课时,也替她?完成了不少教务琐事。她?欲请顿豪华大餐,大家却纷纷摆手表示不用,今天我帮你代课,明?天你帮我代课,谁还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了? “真想?感谢的话,今天中午豪华窗口给我们来顿好的就行。” 祝今夏依言去豪华窗口点了一堆小炒,又一趟趟端来饮料。 “从今天开始,本学期内党支部活动的心得体会我全部承包了。接下来但凡有老师需要代课,我都?义无反顾,随时待命。” 老师们也一顿欢呼。 乔师兄立马提议:“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个excel,大家轮流‘有事’,日?子别重了,让她?天天有课代。” 祝今夏:“……师兄你课上催眠,课下怎么这么振聋发聩!” 背地里,又一次给时序发小作文,阐述《师兄不当人》。 第107节 时序回复:“可以,开始给师兄写?连载文了,准备发表在起点还是晋江?” 祝今夏:“怎么,你要去打赏?” 时序:“你这个标题,听?上去可以举报涉黄。” “……滚。” 日?子变得慢悠悠的,一个人多了些冷清,可在学校的时间却变得比以往更热闹。 等待离婚冷静期的一个月里,祝今挑了个周末,请来收纳师和保洁员,一同将家里来了个断舍离、全屋大扫除。 她?把卫城的衣物悉数打包,同城快递给他,也收起了在角落里吃灰的永生花和公仔们。 家里一时间变得空空荡荡,祝今夏又有点愣神?。从今往后,再没有人陪她?于周末看电影,也不会有人拿着锅铲在熬夜后的中午推开卧室门,叫她?起来吃糖醋排骨了。 她?学着自己去看电影,买一桶爆米花,和一群陌生面孔共处一室,或哈哈大笑,或默然流泪。 她?在某部青春电影里看见了校长凶神?恶煞惩罚学生们做下蹲的场景,遂给时序发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时序回复:“谁怜天下校长心。” 没一会儿,他又问:“看电影?” “嗯。” “和师兄一起?” 他这是和乔师兄杠上了。 “一个人。”想?想?,祝今夏又打字,“下次还是要约朋友一起看,电影这种东西,一个人都?没法吐槽,憋得慌。” 时序:“你现在不是正?在跟我吐槽?” 祝今夏:“你不懂,吐槽这种事情,要当面口沫横飞才尽兴。” 对面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还是一个人看吧。黑塞不是说过吗,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 祝今夏:“……” 合理怀疑口吐名人名言是种传染病,有人传人现象,现已?以光速传播到了宜波乡。 后续发展大概要叫时序失望了,祝今夏没能太好地走向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很快被大家的邀约打破,同事们开始约她?一起吃饭,参加他们的周末小聚。 从前的祝今夏鲜少参与这些活动,若用时下流行的mbti人格测试来说,她?是个典型的i人,社交过敏。可进山一趟,那么难融入的环境她?也融入了,眼下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祝今夏尝试着接受邀约,慢慢地伸出小脚,一点一点往舒适区外探索。 教语素课的老教授姓李,喜欢打牌,正?愁每周抓人困难,毕竟年轻老师不像她?早就完成职称评定,没那么大科研压力,还有闲心打牌。 如?今逮着个落单的祝今夏,可劲儿薅羊毛。 “来啊小祝,打打牌,活跃一下脑子,免得老年痴呆!” 天知?道她?才二十九岁,怎么就要开始预防老年痴呆了? 可提起这个病,祝今夏又想?起旺叔来,她?抽空问时序旺叔身体如?何,思绪仿佛又被拉回那高山之上的小院。 三个月前,卫城那一闹,大家都?知?道她?在闹离婚。 李教授为?了发展牌友,无所不用其极道:“男人哪有麻将好玩呢?麻将可以变化多端,男人就那一个死样。” 她?的丈夫,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银框眼镜的老先生,坐在她?左手边面无表情道:“这话是不是好歹等我中途尿急上厕所的时候再讲比较好?当面就嫌弃上了,我不要面子啊。” “本人一贯主张,明?人不说暗话。”李教授眼疾手快,“杠你——!” 老先生吐血,“你今天杠我多少次了?果然啊,这爱情婚姻啥的,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李教授哈哈一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间的很多事物,追求时候的兴致总要比享用时候的兴致浓烈。” 老先生偃旗息鼓,“算了,我说不过你们这些学文学的人。” 祝今夏在一旁笑,被李教授一个犀利的眼风刮到。 “小祝,说说,刚才这段出自哪里?” 祝今夏立马正?襟危坐,“出自《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亚。” 李教授满意地笑笑,说还行,没把我教的都?忘了。 老先生摇头感慨:“职业病啊,你这是打麻将还是上课呢?” “这叫两手抓,你懂个屁!”火爆脾气的李教授,一边驯夫一边抽空给祝今夏小考,一场麻将愣是金句频出,半天,又抬头问对面,“小乔怎么不说话啊?” 被抓来当牌搭子的乔师兄知?情识趣,恭敬表示:“女士说话,哪有男士插嘴的份。” 老先生恨铁不成钢,“……我辈耻辱!” “是你辈楷模。”李教授剜他一眼,“正?所谓三天学说话,一生学闭嘴,多跟小乔学着点吧!” 满桌哄堂大笑里,祝今夏技巧并不娴熟地看看自己的牌,再三检查后,迟疑道:“清一色自摸三家,好像胡了!” 其余三人:“……” 笑容戛然而止。 周末也变得不再孤单。 老师们开始约祝今夏一起看电影,关于女性,关于婚姻,关于人生。 她?们一起看《芭比》,看《可怜的东西》,赞赏前者含蓄礼貌的女性表达,也激烈辩论后者男性视角下的女性独立。 不同于以往和卫城的观影体验,他们并不能看到一处去,卫城偏爱爆米花电影,虽也义无反顾陪祝今夏看她?爱的主题,但总是昏昏欲睡,看完就完。回家的路上,祝今夏试图讨论,卫城总是一边刷短视频,一边嗯嗯啊啊地点头称是。 而今,祝今夏终于不用再听?身边人鼓掌,她?开始听?到反馈与反驳,在激烈的碰撞里,无数新感想?如?穿针引线般应运而生。 她?在教课之余,比以往都?要更加努力地丰富课余生活,仿佛只要填满空余时间,人生就不会有寂寥的时刻。 是在一次和乔师兄食堂偶遇,同吃午饭时,她?才偶然得知?,竟然是曾院私下拜托老师们多带她?一起玩的。 乔翰知?说:“不然你以为?,就你那生人勿近的性格,谁要三天两头拿热脸贴你冷屁股啊?” 祝今夏怔怔地拿着筷子,半天没吃一口。 看她?仿佛大受打击的模样,乔翰知?点了下她?的盘子,“吃啊,傻愣着干嘛?” “……”祝今夏略感受伤,“我以前真的很讨人嫌吗?” “讨人嫌不至于,顶多脸臭了点,假笑女孩。” “……” 乔翰知?倚在靠背上看她?片刻,勾勾嘴角,“自信点,师妹,脸臭也不是什么坏事。灵魂有趣的人,就算脸臭,也不妨碍大家试图贴贴的心。” 他还反问:不然你以为?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能拉下脸来拜托大家多照顾你?那也是他了解你,熟悉你的为?人,知?道只要迈出第一步,你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她?不会吗? 连祝今夏自己都?不那么确信,可师兄和老师都?这样推着她?往前走了,她?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叫大家失望的理由?。 除了日?常交往,在一日?三餐上,祝今夏也做出了新的尝试。 劝她?别离婚时,卫城的父母曾说:“你又不会做家务,离开他,谁来给你做饭?谁来给你安排生活?” 而今,祝今夏依然没有学做饭的想?法,她?向物业打听?后,在小区里请了个做饭阿姨,每月一千块,中午在食堂解决午餐,晚上回家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而她?这个笨手笨脚的人,埋头于书本与论文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二十九岁这年,祝今夏开始思考何为?真正?的独立。从前她?总认为?自己足够独立,凡事靠自己,力求独当一面。 而今回头再看,是谁说独立就一定要面面俱到呢? 真正?的独立,是能够坦诚面对自己的不足,不怕求助于人,愿意分工协作,既能柔软地融入人群,也能坚韧地自力更生。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不需要她?一枝独秀。 那天上课,讲到拜伦的诗,《给奥古丝塔的诗章》。 your soul is gentle, yet neverpromises. 她?念至此处,忽然停顿,在学生们纷纷抬头看她?时,她?又弯起嘴角,重新念了一遍。 你灵魂柔顺,却永不妥协。 她?将这句诗送给自己,希望今后的人生亦能如?此。 —— 中心校里,觉得生活忽然少了点什么的不止于小珊,顿珠尤甚。 不同于于小珊每逢五年级小孩有什么新鲜事才发消息给祝今夏,顿珠走的是日?常流—— 看见窗台上的大蒜开花,他会发图片给祝今夏。 “大蒜说:我花都?开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祝今夏:“……都?开花了,赶紧摘来吃了吧。” 又或是做了青稞饼,他会用芝麻替它?做眼睛,胡萝卜做嘴巴,咔嚓发给祝今夏。 “饼宝说,吃我吃我。” 祝今夏:“……替我吃掉它?吧,bon appetit。” 顿珠从厨房里拿着锅铲冲出来问他哥:“江湖救急,bon appetit啥意思?” 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给时序听?,却小气地不肯将聊天记录展示出来。 也没这个必要。在他的联系列表里,能蹦出这个词的不二人选,时序用脚指头都?想?得出。 “你一天不骚扰她?就过不下去是吧。”时序停下敲键盘的手,面无表情问。 “这怎么是骚扰呢?这是思念之情难以克制,溢于言表。”顿珠说,“哼,你这种万年老光棍是不会明?白?我们天真烂漫的少男心的!” 然后又催促:“快说啊,bon appetit到底啥意思?” 时序答:“不知?道,自己查字典去。” 顿珠:“嘿我这暴脾气,不就比我多读点书吗,神?气什么啊你?”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很积极地去查字典了,只可惜最后字典是查出来了,锅里的饭也煮糊了,当晚没少被时序批斗。 顿珠宛若一朵蔫了吧唧的狗尾巴草,长吁短叹,吃饭不香,小脸拉的老长,就连脑后的马尾也不像往常那样一甩一甩摇摇晃晃了。 他把它?扎成丸子头,说是纪念他无疾而终的爱情。 第108节 老李来蹭饭,看见他这小脸尖尖的模样,悄悄问时序:“他没事吧?这回看着像是来真的啊……” 时序说没事,他恋爱的速度就跟进货似的,三天两头上新,过两天去趟县城,指不定就爱上哪个超市小妹了。 老李咂咂嘴,说也是,以前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现在地铁很快,两站爱上五六个。 顿珠拿着饼子,险些糊他们一人一脸,他气咻咻道:“你们汉族人,真,的,很,讨,厌!” 老李不乐意了。 “失个恋,咋还开上地图炮了?” “不是吗?你们汉族人废话是真多。其他五十五个民族喝多了都?是载歌载舞,只有你们汉族喝多了是,你听?我说。” 老李:“……” 竟无法反驳。 最后只能感慨,失恋归失恋,也不影响顿珠当一颗相?声?界的璀璨遗珠。 每天对着顿珠这张晚娘脸,时序也吃不消,把碗一放,淡道:“差不多得了,人家八字没一撇的也不至于这么伤心,你这连个一点都?没有的人,至于吗?” “你懂什么?你谈过恋爱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吗?”顿珠一键三连,“你从来没动过心,站着说话不腰疼!” “……” 你怎么就知?道我腰不疼? “等等。”顿珠心念一转,忽然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问,“你说的那个八字没一撇的人是谁啊?” “……” “难道咱们学校里还有人对祝老师有意思?我有情敌了???” “吃完了吗?吃完滚去洗碗。”时序放下筷子,面无表情说。 顿珠又一次化身幽怨小白?花,顶着丸子头去洗碗了。 时序站在宿舍里,看着窗外的操场,晚自习还没开始,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跳绳的跳绳,中心校一如?既往,却不知?为?何显得空空荡荡。 他在这里长大,又回到这里任教,前后加起来不知?多少年,而她?不过来了三个月而已?,改变却悄无声?息发生了,起初并未察觉到,直到她?离开以后。 前几日?做饭时,他端着碗筷从厨房出去,坐在客厅里等饭的顿珠问:“怎么,今天中午有谁要来蹭饭吗?于小珊还是老李?” 时序一怔,低头才发现,他竟然端了三副碗筷出来。 有个午后孩子们来问题,问他“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得其名”是什么意思,他亦条件反射说:“问你们祝老师去——” 话音未落,他一顿,孩子们也一顿。 习惯成自然,可他从不知?道原来三个月里养成的习惯竟能轻而易举推翻过往三十年的习惯。 他也没有再合上过卧室的窗帘,不管次日?清晨的光线有多刺眼。从前是为?了方便看她?是否打水,他才好下楼“偶遇”,顺手帮忙。而今他总在睡前望着对面小楼的某扇窗口,似乎在期待它?能于某个瞬间忽然亮起。 可惜小楼人去楼空,再也没有过深夜昏黄的灯,也没有拎着空桶出门打水的人。 祝今夏已?经不在中心校了,人是走了,影子却无处不在。老师们总是提起她?,譬如?幽怨的顿珠,气急败坏告状的于小珊,就连生活老师也找他要过祝今夏的微信,说是孩子们去找她?,嚷嚷着祝老师答应过她?们要一起做裙子。 于明?也来告状了,说祝老师魅力可真大,小孩天天晚自习前跑来找他,借手机给祝今夏打电话、发语音,一打就是半小时,害他连手机都?用不了,往往拿到手时,电量都?已?清零。 不只是他,整个学校里,除了孩子们都?畏惧的校长,其他老师的手机都?被借了个遍。 在这些热闹里,没有时序什么事。他也偶尔收到祝今夏的日?常分享,一些零星的碎片拼凑起来,逐渐揭示了她?一个人的新生。 他总是听?着,看着,却从不主动给她?发消息。 整个中心校都?惦记着她?,唯独他好像不慎在意,也不太伤心,依然我行我素,忙忙碌碌。 直到其他老师也开始附和于明?,说小孩三天两头借手机。 “啧,跟阿包老师就没那么多话聊,今天窜稀明?天积食这种屁大的小事也要争相?跟祝老师汇报。” 借手机的行为?严重影响了老师们的闲暇时间,谁还没个刷短视频、吃电子榨菜下饭的习惯呢? 时序微微一顿,不动声?色道:“ 下次他们再上门借手机,让他们来找我。” 于明?略一迟疑:“也不用因为?这个惩罚他们吧?孩子们也是喜欢祝老师……” “谁说我要惩罚他们?” 当天傍晚,晚自习前,孩子们八方借手机无果,终于大着胆子听?从老师们的推荐,跑来找时序了。 一只脑袋,两只脑袋,无数只小脑袋从铁门后冒出。 “校长……” 刚一开口,时序已?经把充满电的手机递了过去。 小孩们:“嗯?” 校长大人板着脸,一如?既往没什么好脸色,淡道:“不是要给祝老师打电话吗?” 点头如?捣蒜。 “拿去打吧。” “耶——校长万岁!”孩子们一顿欢呼,抢了手机就要跑。 “等等,回来。手机拿走,给我摔坏了怎么办?”时序只有一个要求,“就在这打。” 孩子们又回过神?来,一窝蜂涌进不大的宿舍客厅,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开开心心致电祝今夏。 —— 祝今夏第一次接到孩子们的视频电话,是在网约车上,一个周末。 她?在市立图书馆泡了一整天,借阅了一些典籍资料,新学期的科研立项在即,她?也在积极筹备中。 傍晚时分才抱着厚厚一摞资料离开图书馆,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填饱肚子。 饭点已?经过去很久了,小店里空空荡荡的,没几个客人。 老板问她?:“美女,吃点什么?” 祝今夏在菜单上扫了一圈,“……兔子面。” 吃过面,她?打车回家,在车上意外接到卫城母亲的来电。 卫城并未告知?父母他们已?经前往民政局登记离婚的事,卫母是在收到祝今夏寄去的几大箱快递时,才明?白?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逼问卫城,终于得知?真相?。 她?的反应相?当激烈,隔着电话高声?咒骂祝今夏,说她?忘恩负义。 “你忘了当年你奶奶摔断手,你出差开讲座,是谁在医院照顾她?,给她?端屎端尿的?” …… “如?今日?子过好了,能赚几个钱了,就不要我们卫城了?” …… “离就离了,就给他一辆车,五十万,你当打发叫花子呢?你那房子买成多少钱?没记错的话是两百万吧!这钱你不折出来给他一半?” 那房子是她?的婚前财产。 祝今夏一度不认同亲朋好友对于卫城农村出身的批判,在她?看来,尽管卫城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至少也对她?客气有加,虽则生活上观念有出入,但一来并不住在一起,对方鞭长莫及,二来卫城从来都?站在她?这边,两家人逢年过节才相?处几天,也算和谐。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所谓的良善是因为?没有面对极端的处境。当两人要分开时,卫母开始撕破脸,不管不顾地要求祝今夏给予卫城更多补偿。 她?称自打祝今夏与卫城在一起后,他们做父母的就没有操心过卫城的生活,不管是车还是房,都?由?祝今夏一手包办了,而今卫城即将而立,离开祝今夏,三十岁的大小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离婚可以,你至少得保证他的生活质量不会比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下降什么!” 祝今夏感到匪夷所思,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反问。 “妈——” “别叫我妈,你俩都?离了,谁是你妈?” 面对女人的讥讽,顿了顿,祝今夏轻声?道:“好的,阿姨。” 她?说:“我就问您一句,您儿子是残疾了,还是对我有生养之恩,法律规定我有义务终身赡养他吗?” “你——!” 对面错愕不已?,只因祝今夏从来都?是个讨好型人格,不论对方说了什么话,她?永远好脾气地笑着,而今鲜见地硬气回击,叫卫母措手不及。 赶在卫母发作之前,祝今夏很快挂断了电话。 她?侧头看着车窗里晦暗不明?的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下一秒,手机又一次嗡动起来——从图书馆出来,她?还未将震动模式取消——原以为?是卫母又一次致电试图反击,没想?到屏幕上是一通视频电话,发起者是于小珊。 ……? 祝今夏微微一怔,迟疑着接通了。 “小珊?” 出现在画面里的并非于小珊,而是一张直怼在镜头上的脸,他把光线挡的七七八八,一时间黑不隆冬,竟看不清到底是谁。 “你离远点啊,凑这么近干嘛?” 很快,于小珊的声?音响起,镜头里出现一只手,将小孩和镜头拉远了些。这下祝今夏看清楚了,是丁真根嘎举着手机,正?咧着嘴朝她?笑。 他说:“祝老师,还认得我是谁吗?” 于小珊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掌,“你祝老师又没老年痴呆!” 不等祝今夏回答,那头忽然传来更多声?音。 “祝老师——” “给我,手机给我!” “我也要看!” “还有我!我我我!” 画面很快晃起来,天旋地转的,从黑板到天花板,无数小手争先恐后来抢手机,看得人头晕。 “哎哎,别给我摔坏了啊!”于小珊一把夺回手机控制权,“都?给我退后,退后!” 画面又一次平稳住了。 于小珊说:“你等等啊,祝老师。” 她?很快将手机固定在讲桌上,稍微转了一面,画面便从黑板转向了教室后方。 第109节 “这不就行了吗?抢什么抢啊,大家都?有份。” 祝今夏人在车后座,视线定格在屏幕上,画面里出现了三十来个小孩,大家都?站在五年级的教室里,看见自己出镜,争先恐后地跳起来。 “祝老师,看我!” “看我看我!” “祝老师你在哪里啊,怎么这么黑?” 画面里,后黑板上的板报还停留在她?离开前的荷塘月色,教室右后方的白?炽灯倒是被修好了,没有再一闪一闪。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话,问她?想?他们了没,回城市有没有好好吃饭,然后说新老师还没来,校长现在教他们语文呢,大家都?有揭竿起义的心,因为?他教得实在太无聊了。 他们并没有留给她?太多说话的空间,像赶集一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想?在晚自习开始前,趁着这短暂的功夫,将她?离开后的一切都?讲给她?听?。 他们抱怨食堂大叔的菜色总也不换,都?快吃吐了。 说起四郎拥金昨天早上起晚了,左右两边的鞋都?穿反了,做操的时候摔了个屁股墩儿。 还说校长今天早上头发乱了,有一撮呆毛立在脑门上,怎么压都?压不下来,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憋的肚子疼。 最后是一片柔软的思念。 “祝老师,我们好想?你啊……” 每一张小脸上都?带着高原红,孩子们瘪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镜头里模糊不清的脸。 她?该感谢网约车里光线昏暗,才能很好地藏住她?的眼泪,可藏得住眼泪,却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意。 世间事,总是一物降一物。 那些几分钟前的争执与不快,尽数融化在这片柔软的爱意之中。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时间是只温柔的手, 抬手间,物转星移。 为?期一个月的冷静期开始时,祝今夏还有点寝食难安, 她担心卫城临时变卦, 前功尽弃。 等?到时间被工作占满, 日历上画圈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抛诸脑后。 九月开学季,时间仿佛超市货架上的压缩饼干,每一寸都被填满, 祝今夏忙到脚不沾地。 上学期排课时, 鉴于她情况特?殊, 老师们主动帮她分担了教学任务, 这?学期她便自觉承担了更多课程。 除此之外,曾院也开始甩开膀子尽情使唤她, 今天一个讲座, 明天一个学术讨论, 就连国外院校前来交流事?宜, 也交给她全权负责, 还美其名曰:把时间填满,化悲痛为?力量。 天知道?叫一个i人去干接待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祝今夏忙到昏天黑地,加之完美主义, 力求事?事?尽善尽美,很快就进入到一种忘我境界。 具体表现为?—— 她不再带妆上班了,抓紧一切机会争分夺秒蒙头?睡大觉; 不再跟人进行客套虚伪半天进不了主题的社交,力求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用手机的时间再次急剧下降, 几乎回归到山里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抛下束缚是?真?舒服, 她开始不再过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人一旦忙起来,连自己的感受都没空在意,只?剩下饿了,渴了,困了,要?上厕所了,诸如此类的本能反应。 她甚至学会在午休时间攻入院长办公室,一边控诉老师对她赤裸裸的压榨,一边泄愤似的和白胡子老头?抢臭豆腐吃。 一句“化悲愤为?力量”,她就被院长奴役得?死去活来。 她问曾院:“您哪只?眼睛看出我悲痛了?我明明重获自由身?,高兴还来不及。” “你要?不悲痛,怎么会化悲痛为?力量,三天两头?抢我的臭豆腐?” 曾院捂着心窝子,开始考虑从明天起要?不买两份吧,一份属实不够吃。 祝今夏哼了一声,说?一份臭豆腐就能换个996的社畜,您可真?是?赚大发了。 曾院也跟着哼了一声。 “你悠着点吃吧,看看这?小脸圆的,你还想不想开启第二春了?” 祝今夏拳头?微微一硬,说?您忘了我研究什么的了?再这?么物化女性?,我可要?打套拳给您看看了,逗得?曾院哈哈大笑。 某个忙得?昏天黑地的周中,祝今夏破天荒睡过头?,迟到了几分钟。 大学课堂自由度高,换做平常,迟几分钟上课,那就晚几分钟下课,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可惜那天恰好轮到教务处做教学检查,祝今夏属于是?撞枪口上了。 领导站在教室门口,公事?公办地指指手表:“祝老师,九点上课,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祝今夏低头?看手机,再抬头?时顿了顿,答:“8点63?” 领导努力了,没绷住,下一秒就笑出声来。 后来这?事?在学院里传开了,老师们纷纷表示:学到了。 从那天起,祝今夏又在外院乃至全校红了一次,上一次是?因为?颜值,这?一次是?因为?不要?脸。 这?事?还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后来她去食堂也好,去图书馆也好,遇见本院的学生,大家会称呼一句祝老师,遇见外院的,江湖人称863。 时序对此的评论是?:“听起来很像技师。” 祝今夏:“……” 就这?么忙碌着,时间一晃而过,等?到卫城发来消息,提醒祝今夏周六早上民政局见时,她才惊觉为?期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已然到头?。 拿到红色的离婚证书时,她还有点不真?实感,走出大厅,才发现街道?上人人都穿起了长袖外套,夏天已然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她和卫城礼貌客气地说?再见,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天,祝今夏回了趟祖母家,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要?在尘埃落定这?天将事?情告知祖母。 离婚的事?闹了大半年,祝奶奶也曾再三追问,可随着祝今夏去往山里支教,这?事?不了了之。 那时候连祝今夏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好宽慰祖母说?:“我和卫城决定稍微分开一小段时间,各自冷静下。” 再后来,她发给祖母的微信就只?剩下山里的风景和孩子们的囧事?。 祝奶奶也不是?没问过:“你和卫城最近怎么样了?” 都被祝今夏搪塞过去。 “就那样吧。” “没吵架了吧?” “面都见不着,怎么吵架?” 在老人家眼里,只?要?不吵架,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吵架了就好,夫妻俩过日子,总是?有起有落的,不可能一直浓情蜜意。你们分开一阵也是?好事?,到时候再见面,说?不定小别胜新婚,想法就变了呢?”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最终,祝奶奶等?来了祝今夏和她手里的一纸证书。 偏安一隅的老式家属区内,祝奶奶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午饭。听见开门声,她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视线落在祝今夏身?后。 “……卫城没跟你一起回来?” 祝今夏微微一顿,摇头?,转身?关门,拉着祖母往客厅走。 “奶奶,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祖母道?:“我锅里还炖着汤呢,我得?去看着。” “不急。” 祝今夏把人引至沙发旁,扶她坐好,才拿下单肩包,从里面摸出个东西来。 轻薄的小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祝今夏深呼吸,稍微停顿了几秒钟,才抽出绯红的证书,摆在茶几上。 “奶奶,我和卫城离婚了。”她平缓地,如宣布今天中午吃什么一般,放出了重磅||炸||弹。 客厅连着阳台,正午的日光照进屋子,一片亮堂。 祝奶奶却两眼一抹黑,蹭的一下站起来。 “你一个字都没告诉过我,居然把证都领下来了?” 这?和当初她瞒着自己去跟卫城领结婚证一样,都是?先斩后奏。 “结婚的时候是?这?样,离婚的时候还这?样,祝今夏,你多大个人了,婚姻大事?对你来说?是?儿戏吗?” 祝今夏见她脸都青了,赶紧又拉她坐下,生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 “坐什么坐?我现在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面对盛怒的祖母,祝今夏只?能一个劲赔不是?,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骂归骂,别气着自己。 厨房里备好了菜,也炖上了汤,祝奶奶下了一辈子厨房,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原本计划等?孙女到家,稍微歇歇,饭菜就能准时上桌。 没成想出了岔子,两人在客厅争执了好半天,当然,主要?是?祝奶奶在发作,祝今夏一心灭火。 最后还是?做孙女的提醒:“要?不我们先去厨房看看,我怕你那汤烧干了。” 还汤烧干,她脑子都快烧干了! 祝奶奶一言不发,转身?往厨房走,光看背影也是?火冒三丈。 祝今夏低眉顺眼跟进去,见老人家在看汤,自己也知情识趣地去水槽里摘菜了。 祝奶奶尝了口汤,回身?就看见孙女在水槽前摘菜,动作还挺熟练。 看了一会儿,她皱眉问:“上哪学的?” “嗯?”祝今夏愣了下,撒娇说?,“这?还用学啊?” “我还不知道?你?”祝奶奶审视她,“以前让你做个四季豆,你不撕筋,也不知道?把豆子掰成段,一整个丢进锅里炒,老得?嚼不动,现在居然有模有样了。” ……那也是?在山里做帮工做多了。 第110节 所以说?,一家人就是?这?点不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偏偏都记得?清清楚楚,黑历史想抹都抹不掉。 可也正因为?是?一家人,无论什么黑历史都跟日历一样轻轻一撕就揭过。 祝奶奶态度缓和些了,冷哼一声。 “可以啊,离个婚,都会干家务活了,看来你也知道?以后没有家庭煮夫,要?靠自己了?” 听到这?,祝今夏也明白,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但事?了了,祖母的脾气还没了。接下来的全程,老人家一边炒菜,一边数落她。 祝今夏谨小慎微地在旁帮忙,一边承认错误,一边见缝插针递上配菜或调料,每个环节都知情识趣。 吃过饭后,眼看祖母的邪火也发得?差不多了,整个人都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太好,祝今夏赶紧扶她去沙发上休息。 “还没洗碗呢。” “我来,我洗。”祝今夏前所未有的积极,“你看电视。” 祖母有饭后在沙发上一边听电视剧一边打盹的习惯。 “哼,你洗,从小到大就不爱干家务,老是?敷衍塞责,碗也洗不干净……” 祝今夏听着外头?的碎碎念,把碗端进厨房,一边洗一边出神,她想起在中心校的第一天傍晚,时序也说?要?教她洗碗。 在她险些打碎碗后,抠门的校长当即表示,从今以后洗碗都跟她无缘了,因为?—— “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那天的晚风还历历在目,轻而易举吹散了心头?的燥意。等?到祝今夏洗完碗,元气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她将剩菜放进冰箱时,发现祖母给她冰了半只?西瓜,笑了。 “奶奶——”她捧着瓜问客厅里的人,“你还有肚子吃瓜吗?” 无人回应。 祝今夏从厨房门口探了个脑袋出去,“睡着了?” 沙发上,祖母静静地躺在靠背上,和以往无数个午后别无二致。那时候祝今夏总会轻手轻脚拿过遥控器,要?么关掉电视,要?么将声音调低。可祖母总会在第一时间醒过来,迷迷糊糊问:“我电视剧呢?” 祝今夏解释说?:“我看你都睡着了,怕打扰你——” “我就乐意听着睡,不听我还睡不着呢。” 弄得?祝今夏哭笑不得?,只?好把音量再次调大。 她一边想着陈年往事?一边笑,将西瓜切好摆盘后,轻手轻脚端去客厅。 “奶奶,吃点西瓜。” 祝今夏一手端盘子,一手轻轻推了推祖母。 下一秒,她看见祖母双眼紧闭,整个人都在往沙发下滑,最后身?子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 那个午后很温柔,虽然秋老虎依旧晒人,但屋子里开着空调,凉风习习,不见燥热——这?还是?祖母见她要?回家才特?意打开的,平日里老人家节约惯了,能吹电扇就绝不开空调。 明亮的日光,凉爽的风,还有刚刚切好的冰镇西瓜,一切都恰到好处。 直到祖母滑落在地,被祝今夏抱在怀里,不管她如何呼喊,老人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祝今夏心都不跳了,几乎魂飞魄散。她把人放平在地上,打120时整个人都在抖,抖得?手都快按不住数字。 她先打120,接着想找人求助。 哆哆嗦嗦在联络人里找半天,找到了袁风。 听完她语无伦次的叙述,袁风当即说?:“我马上开车过来,你别急,很快就到。” 那头?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大概是?凑过来看了手机屏幕,她不乐意地说?:“怎么又是?她?什么事?就大中午的给你打电话啊?不许去……” 祝今夏没时间也没心思理会其他,袁风再三叮嘱她就在原地别动,然后急匆匆开车赶来。 他甚至比救护车到的更早。 医护人员将祖母抬上担架,袁风见祝今夏一只?脚穿拖鞋,一只?脚穿着袜子就要?往外走,赶紧拉住她。 “把鞋穿上。” 祝今夏低下头?来,看见被一地西瓜染红的袜子,没说?话,摘了袜子丢在一旁,穿上拖鞋追了出去。 担架上的老人满头?银发,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救护车的声音吵醒了午后的小区,居民们都下楼来看,不少邻居上前关切询问,祝今夏没有心思回答,她甚至听不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袁风和她一起坐上救护车,全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别哭,应该只?是?高血压发作。前几年不是?也有过一回吗?祝奶奶年年体检,也没别的毛病,你别瞎想。” 医护人员给老人连上了心电监控,又实时测量血压,一看高压居然飙到了210。 袁风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快别哭了。” 她在哭吗? 祝今夏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发抖,抹了把脸,才发现泪腺像坏掉的水龙头?,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淌。 她很快说?了句“我没事?”,然后声音四平八稳地问医生情况危险吗,还有多久到医院,去了要?做些什么检查。 说?这?些的过程里,她看上去很镇定,除了身?体始终克制不住地在发抖。 一旁的护士拉住她的胳膊,说?:“妹妹,你抬下手。” 医护人员拉住她的手臂为?她处理伤口时,祝今夏才发现自己受伤了,刚才祖母倒地不起,她随手扔了西瓜,盘子摔得?粉碎,也许是?不慎碰到瓷片,又或是?磕到茶几,她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 她说?:“我没事?,麻烦您看着点我祖母。” 医护人员说?检测仪器都上了,这?会儿也没什么能做的,您伸手,我们把伤口处理一下,免得?破伤风。 结果?她一直抖,抖个不停,人家连操作都很困难。最后还是?袁风替她扶住手臂,让医护人员上药包扎。 “谢谢。”祝今夏低声说?。 袁风顿了顿,说?:“我们俩还用得?上说?谢谢?你家的饭我可没少吃,那是?你奶奶,也是?我奶奶。” 到了医院,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里走时,祝奶奶短暂地恢复了意识,她费力地睁开眼来,低声叫了句今夏。 祝今夏就在担架旁边,帮着医护人员一块儿推车,闻言拉住祖母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在。”她喊,“奶奶,我在这?。” 祝奶奶失焦的眼神在半空中慢慢汇聚,看见她后似乎松了口气,又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人到了ct室门口,祝今夏一直拉着不松手,那只?手干枯粗糙,毫无光泽,手背上是?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它拉着她走过父母缺席的童年,一路走向成人后的今天,也曾健壮有力,而今枯萎黯淡。 袁风来拉她。 “把手松开,今夏,让祝奶奶进去检查。” 祝今夏又隔了一会儿才松手,等?待的间隙,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低头?捂着脸,好半天才声音暗哑地说?了句:“都是?我不好。” “这?怎么能怪你呢?”袁风安慰她,“高血压又不是?你传染的,老人家有这?病,就有发病的风险。” “我明知道?她有高血压,还跟她说?我离婚的事?……” “那也不能一直瞒着啊,她要?是?问你卫城怎么一直不去看她,还不是?迟早露馅?” ct做完,又排上了核磁共振,折腾大半天,最后老人家被送进了监护病房,连上了心电监测仪。 排除了老年人高发的脑溢血和心梗,最终确定病情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休克昏迷。 医生说?:“按理说?高血压不是?大事?,但她这?个岁数,高压都高到210去了,属于高血压三级。稍有不慎,容易对心脏、脑血管和肾脏造成明显损伤,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情况了。” 祝今夏问那要?怎么治疗。 “降压药用上,先留院观察几天吧,ct虽然是?阴性?,但间隔二十?四小时还得?再次复查。等?病情稳定了,血压控制住了,再办出院。” 回到病房,祝今夏慢慢走到床边,祖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她蹲下来,拉住祖母的手,一阵后怕。 忙完这?一切,一下午都过去了,身?后的袁风还跟影子似的陪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了。 印象中好像一下午就没停过,一震,他就掐掉;一震,他又掐。 “是?豆豆吧。”祝今夏没回头?,到这?会儿才有功夫想别的事?,“你赶紧接电话,别让她着急。” “她知道?是?什么事?。” 知道?还打,那就是?不放心她。 祝今夏蹲在床边没动。 “那你先回去吧。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有医生护士在,我也就是?个挂件。” “不用,我陪陪你——” 话音未落,电话又一次打进来,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突兀。 “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明后天说?不定还要?帮我代课。” 袁风欲言又止,最终敌不过连环夺命call,嘱咐了几句,视死如归地回家了。 —— 祝今夏寸步不离守在病房里,连晚饭都没吃。 护士来检查病人情况时,也劝她去吃饭。 “食堂就在楼下,我帮你看着,你吃完再回来,不会有事?的。” 祝今夏哪里吃得?下。 护士说?:“那也要?给老人家弄点吃的啊,一会儿她醒了,就跟你一起饿肚子吗?” 祝今夏这?才下楼买来清粥小菜,等?她踏进病房时,祖母已经?醒了,正和护士说?话。 见她回来,护士便离开了。祝今夏走到床边,问祖母还有哪里不舒服。 “屁大点事?,哪用得?着上医院?”祖母说?,“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高压都210了,医生说?很严重——” “医生当然都往严重了说?,不然医院哪来这?么好的生意?” 第111节 人是?虚弱了些,脸色也发白,但口吻还是?熟悉的口吻,那个倔强又嘴硬的老太太。 祝今夏终于松口气,替她摆好小桌板,又给她布菜。 祖母道?:“我有手有脚,自己来,别把我当病人。” 语气还是?很生硬,显然还在为?中午的事?生气。 祝今夏不吭声,眼眶一红,往她怀里轻轻一歪,抱着她的腰不撒手了。 成年后,近情情怯,祝今夏鲜少在语言或行动上表达亲昵。偶尔祖母会打趣她,说?小时候还主动亲人呢,现在长大了就变成个别扭的大姑娘了。 而今,她久违地钻进祖母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打湿了祖母的衣襟。 她哽咽着说?:“奶奶,我错了。” 被这?么大个姑娘扒拉着,又见她哭个没完,祝奶奶的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但还硬撑着问:“你错哪了?” 袁风说?的没错,瞒是?瞒不过的,纸包不住火。 祝今夏说?:“早知道?我离婚你会这?么生气,还气到病倒,我说?什么也不该离这?个婚的。” 没想到祖母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她。 “这?就是?你所谓的错?” 祝今夏茫然无措望着她。 “你要?真?这?么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祖母怒道?,“教你一辈子,就教会你个忍辱负重?你走,别来碍我的眼!” “奶奶……” 眼看着她又动了气,祝今夏赶紧道?歉,生怕她情绪激动,血压又稳不住。 看孙女忙前忙后,吓得?眼泪直流,祝奶奶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 “今夏,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哪。” 祝今夏屏住呼吸,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站在床前,听老人家发落。 “你错在哪儿?错在当初我坚决反对你和卫城在一起时,你听不进去话,非要?一意孤行。 “错在日子过的不开心,还一直隐忍不发,不知道?快刀斩乱麻,只?知道?粉饰太平。 “错在有了离婚的念头?,不知道?找人帮忙,还一个人扛着躲进山里。 “错在离婚时还瞒着我,以你的性?格,被人吃得?死死的,钱,钱你放手给他;车,车你让他拿走。这?些年来你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一点不会为?自己打算。是?,你清高,那你就该让你这?市侩又俗气的祖母出面,市井小民让我来当,恶人让我来做,人家一家子在那儿算计你,你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顶在前头?,不是?只?有吃亏的份?” 说?到后来,祖母老泪纵横,她捶着胸口,说?是?我把你教傻了。 祝今夏慌忙抱住她,祖孙俩一起哭,她哭得?不成人形,还边哭边劝祖母身?体要?紧,不要?动气。 祝奶奶疲倦地摁着太阳穴,最终没抵过身?体的不适,喝完几口粥,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祝今夏拜托护士多看着些,自己出门去医院外面的小超市买日用品。 今晚得?在病房里留宿了,她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刚结完账走出店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 时序。 还是?视频通话。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接通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视频来电。 她似有预感,以他的性?格不会一声不吭就拨来视频,果?不其然,接通后,出现在屏幕上的依然是?五年级小孩的脸。 他们换了个人借手机,七嘴八舌跟她打招呼,像以往每一次通话时一样。 呷西拉姆问她:“祝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好想你!” 丁真?根嘎插嘴:“祝老师才刚走一个月,你就要?她回来,车费不要?钱啊?” “我们可以众筹!”有人提议。 “找谁筹啊?” “校长啊!”立马有小孩大声说?,“校长是?首都回来的,他可有钱了!” “对啊,那就找校长众筹车费,祝老师你快回来吧!” 祝今夏忍俊不禁,也不知道?孩子们上哪学的新词,意思都没弄明白就开始嚷嚷起来。 话又说?回来,众筹只?筹校长一个,时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半天,落点依然是?很想她,希望她快点回去。 祝今夏在街沿站了得?有十?分钟,直到对面晚自习铃声响起,孩子们惊慌失措要?奔回教学楼。 “祝老师拜拜!” 他们挥挥小手,正欲挂断电话,一片喧哗里忽然插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像风吹过无垠旷野,带起无边麦浪。 “别挂。” 画面天旋地转,很快镜头?里出现一只?手,稳稳地接过手机。 下一秒,屏幕上首次出现时序的脸,这?是?自打离开中心校后,祝今夏第一次看见他。 心脏像是?被人拎到高空,连呼吸都乱了。 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嘴还是?那张嘴,菲薄的唇下意识抿起,透着一点不着痕迹的凶。 陌生则是?因为?,他没像学生们描述的那样顶着呆毛。头?发剪短了,胡子也破天荒刮的干干净净,还穿了件一点也不皱皱巴巴的白t,整个人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一支新柳,明亮得?毫不费力。 祝今夏怔了怔,听见对面问她。 “怎么,不认识我了?” 说?这?话时,他的嘴唇不再抿起,反而带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语气这?笑容明明稍显刻薄,可他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东西。 说?不清为?什么,祝今夏刚刚在病房里按捺下去的汹涌情绪忽然间反扑,一整日的担惊受怕、后悔交加,在这?一刻来势汹汹,压得?她整个人都快要?失控。 “我又不是?旺叔,怎么会不认识你?” 她故作寻常跟他说?笑,可刚刚开口,声音就哑了。 画面里的时序眼神一顿,定定地看着她,“怎么了,祝今夏?” 祝今夏眼眶发热,抬眼望天,用手扇风,说?绵水太热了,这?天看着怕是?要?下雨。 那边半晌不语,又叫了一声:“祝今夏。” 她扇着风胡乱应了声:“有事?就说?,一直叫我干嘛。” 商店外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时序依然能毫无阻碍地辨别出她红肿的眼睛。 他在低清的画面里翻来覆去地找,仔仔细细搜寻细节,终于看清她背后的商店招牌—— 绵水市第一人民医院薛记超市。 他眼神一沉,问:“祝今夏,你在哪?” 祝今夏还在硬撑,说?能在哪啊,超市啊。她扬扬手里的袋子,借着塑料袋的摩挲声,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 怕情绪失控,她又故作轻松道?:“快下雨了,我要?回家了。你今天不用守晚自习啊?” 那边静默片刻,祝今夏不得?不把视线移回手机。屏幕上,时序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眼里也没有了温柔。 他眉头?紧蹙,沉声问:“谁生病了?是?你,还是?你祖母?” 祝今夏憋了又憋,没憋住,热辣的泪水冲破眼眶,跟洪水决堤似的。她明明对自己说?,远水解不了近火,她压根不必把此事?告诉时序的,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叫人平白无故担心一场,又或是?绞尽脑汁出言安慰,有什么用。 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手机,别开脸看着医院附近的彩虹桥,车灯川流不息。 好半天才哽咽着说?:“今天我拿到离婚证了。” 那边稍作停顿,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知道?? 祝今夏只?在一个月前去民政局排冷静期时,发过一条朋友圈,记录了一个日期,除此之外没提别的。 时序没有点过赞,也没有问过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即使看见又能否猜到那是?什么日子。 而今他说?“我知道?”,显然是?看见了,猜出来了,还记在了心里。 祝今夏甚至不知今日学生们忽然换了他的手机拨视频来,是?否出自他的授意。 “接着说?。”时序催促。 “我拿到离婚证就回了奶奶家,把事?情原原本本都交代了,结果?她情绪太激动,下午的时候高血压发作……” 她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 回想起那一幕,祝今夏仍在心悸。 “我当时真?的怕得?要?死,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我怎么叫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祝今夏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狼狈地蹲在路边,有人进出超市,没忍住侧头?打量,但这?是?医院周边,每天为?生老病死发愁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也屡见不鲜。 祝今夏自嘲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可真?是?个乌鸦嘴啊,前一阵还在跟你说?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送走她我就孤家寡人一个了,这?才多久就应验了——” “胡说?什么。”时序皱眉打断她,“你要?真?这?么灵,大家还拜什么菩萨?拜你算了。” 他又问:“现在呢?祖母情况怎么样?” “暂时稳定下来了,输着降压药的,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你呢?” “我在医院守着她。” 顿了顿,时序问:“她住几天,你就守几天?” “嗯。” “……” 时序捏了捏眉心,一时无声。 祝今夏看了眼时间,发觉离开太久,一边抬腿朝马路对面走,一边说?:“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你不用担心,人没事?,有医生护士看着,你赶紧去守自习吧。” 那头?短暂地停顿了下,很快答:“好。” 第112节 时序没有多言,没有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也没有提到祖母,就这?么挂断了视频。 祝今夏过了马路,停在医院大门外,低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只?觉得?像个过分短暂的梦。 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统共不过几分钟,这?期间她还连看都不敢看他。 她疲倦地收起手机,拎着袋子匆忙赶回病房。 —— 另一边,时序眉心越拧越紧,在客厅里站了片刻,很快有了决断。 他从卧室的床下拿出一只?黑色拎包,塞了套换洗衣物进去,匆忙拎着往外走。 他先去了趟教学楼,先找于小珊,再找顿珠。明天就是?放大星期的日子,他把放假安排说?了,嘱咐他俩要?挨个将小孩交给前来接送的父母。 顿珠看着他手里的包,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要?上哪去?” 时序稍作停顿,平静地回答:“开会。” 第六十四章 教室里?, 小孩们正在上?晚自习,因校长的出现有了些许骚动,个个都伸长脖子往走廊上?瞧。 顿珠回头没好气道:“都给我好好写作业!” 他在走廊上低声问时序。 “什么会?啊, 我怎么没听说??”他不记得时序提过周末要去县里开会?。 几?秒钟后。 时序说?:“临时通知的。” 顿珠也没多想, 州里?县里?是这样的, 三天?两头开会?,屁大点事都能?把大家叫起来开个紧急会?议,中国特色嘛。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一上?课之前。” “啊, 要去这么久?”顿珠掐指一算, 整三天?, “什么会?这么啰嗦啊?” “我尽量早去早回。”时序顿了顿, “学校这边你?多看着点,有事随时联系, 我24小时都在。” 得到顿珠肯定的答复, 时序离开了。 他没管老李借车, 这一走好几?天?, 车借了老李该寸步难行了。 挎包背上?, 头盔带上?,时序骑摩托赶往县城。离开时是傍晚七点半,他脚程快, 十点钟就到了。 路上?风驰电掣,除去耳边喧嚣的风声,仿佛能?听见祝今夏在说?话。 “不要命了你??不许超速!” 那三个月里?,她总是这样耳提面命。 时序自幼长在山里?,能?看清祝今夏身上?那种?截然不同的循规蹈矩, 她遵守规章制度,恪守道德底线, 与大山里?饮酒作乐、放浪形骸的作风相去甚远。 山里?并没有交警,也没有红绿灯,更没有城里?庞大的车流量,很多时候开夜路,大家想开多快就多快。 再加上?藏族人爱喝酒,酒驾也属寻常。 可?祝今夏坚决反对,但凡他和?顿珠有超速迹象,她必定念紧箍咒似的念到他们听话为止。 偶尔老李喝醉了酒,从?学校开回修车铺,她也会?三令五申不可?以,催促未饮酒的老师们送他回去。 老李戏言这哪是来了个支教老师,这是来了个武则天?。 想到这些,时序的眉眼松动了些,没那么凝重了。 随着一个念头浮现脑海,与她相关的一切像是连成串,一个一个冒出来。去县城的一路上?,他想起她连半桶水都拎得很费劲,洗个碗也能?被江水冰得一激灵,险些把碗砸了。 她疏于家务,动手?能?力糟糕,不像嘴上?总是说?的头头是道。 这和?大山里?养育小孩的方针背道而?驰,山里?主打一个耐操,皮实,而?她是实打实的读书人,初初接触便能?想象到家人是如何培养她的,大抵是自幼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要不怎么养出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公主呢?只谈阳春白雪,对世事不闻不问。 可?身边充斥着脚踏实地的身影,他却偏偏向往那缕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灵魂。 时序想象不出,她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要如何在医院照顾病人,拎得动热水壶吗,分得清食堂里?的五谷杂粮吗,老人起夜能?扶得动吗…… 有那么一瞬间,时序甚至觉得她要是没离婚也挺好的,至少卫城会?在她身边帮忙,就算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能?当个能?干的保姆不是? 一路上?,他就在这些奇怪的念头里?打转,其中最清晰的就一个—— 他八成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连夜往绵水赶? 赶去又能?做什么?不唐突吗? 像是魔怔了。 可?眼前总有张脸在晃,女人红着眼眶望着天?,欲盖弥彰说?天?好热,要下雨了。 眉头越皱越紧,时序把车骑得飞快,超速超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他把车放在县城小学的停车场里?,跟门卫打了个招呼,扭头给认识的司机打电话。山里?每天?就一趟中巴车去往绵水,跑私车的师傅倒不少。 对方诧异道:“绵水?现在走???” 私车虽然时间灵活,随时能?发车,但从?山里?去市区所需时间长,一般都是中午前发车,夜里?刚好能?到。且早上?出发的人多,分分钟就能?拼出一辆来。 这还?是头回遇到这个点出发的,黑灯瞎火,司机不太乐意,毕竟山路太险,还?要翻雪山。 这都九月末了,海拔最高?处,夜里?气温极低时已经能?飘雪了。 “你?就一个人,还?是这大晚上?的,算了吧,有啥事不能?明天?早上?再出发啊?” 时序言简意赅:“我可?以加钱。” 那头一顿,“加多少?” “你?说?了算。”没有一丝犹豫。 时序说?完一顿,又觉得陌生。他果然是魔怔了,连钱都不计较了。 往常拼车去绵水,一人三百包圆,今天?时序一人包车,司机要价一千五。 价格都商量好了,司机没忍住,还?是良心发现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这也太不划算了。要不这样,我这边有些开大车的朋友,晚上?也要赶路,我给你?找个今晚去绵水的,你?跟车一块儿去吧,意思意思给点就行了。” 这样他省事,他也省事。 藏族人也没那么在意钱,有时候更乐意行个方便。 半小时后,一辆运货的深蓝色大卡车停在县城小学的大门外,有人从?车窗里?探头出来:“是你?要上?绵水吗?” 时序拎着挎包上?车,从?包里?摸出刚在小卖部买的烟和?打火机,二十五一包的玉溪。 师傅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接过他递来的烟,说?:“啥事啊这么急,大晚上?往市里?跑?” 时序轻描淡写说?:“家里?出了点事。” —— 医院里?。 祖母的病情没有反复,血压在恢复,就是人没什么精神,一直嗜睡。 夜里?她醒来一阵子,祝今夏把陪护椅搬来床边,人坐在椅子上?,头枕在祖母旁边,祖孙俩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祖母戳她脑门儿。“你?说?你?,要离婚也不知道赶早,偏偏拖到现在。我上?回看新闻,专家说?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在二十五到二十九岁,眼看着你?就要错过了。” 祝今夏语气轻快逗她笑:“别听专家的,这个年龄干什么不是最佳呢?这个年龄我就是去捡垃圾,那也是又快又多好吧,垃圾站一把手?。” 给祝奶奶逗笑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再说?了,谁想养小孩啊,费那老鼻子劲。”祝今夏正儿八经问,“奶奶,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羡慕的女人是谁吗?” “是谁?” “是白娘子。”祝今夏说?,“生完孩子就去雷峰塔里?度假了,不用带孩子,不用辅导作业,还?不用应付家长里?短的破事,一出来儿子都中状元了,简直不要太轻松好吧?” 奶奶笑得喘不上?气来,又给祝今夏吓一跳,赶紧说?自己?不皮了。 床头亮着一盏小夜灯,祖孙俩就这么说?着没营养的话,关于离婚一事,祖母最终还?是释怀了。 她只有一个要求:“下次找对象,必须让我来把关!” “好好好,你?把关。”祝今夏又问,“那请问您老人家对我未来对象的要求是……?” “首先要长得俊,这样基因才能?好。”祖母掰着指头盘算。 祝今夏点头,这点她随祖母,都是颜控。 “其次要对你?好,不要那种?一张嘴吹得天?花乱坠的,话可?以不说?,事儿得干。”想起卫城,祖母依然一肚子气,“男人还?是得有担当有能?力才行,全让女人养家糊口,自己?成天?打游戏算个什么事?” 多大事算干实事? 祝今夏微微一顿,莫名想起了某位刀子嘴豆腐心,总在默默付出的校长。 教书育人,不求回报,算不算大事? 她不自在地晃晃脑袋,努力把人摇出大脑。 “还?有呢?” “最后一点,得人品过关。”祖母点点她的额头,“你?瞧瞧那家子,平日里?看着对你?挺好,一到关键时刻,哼,一家人伙同起来算计你?的钱。咱们得找个舍得为你?花钱,而?不是一味图你?钱的。” 为她花钱啊…… 刚刚才晃出去的人影又嗖的一下钻回脑子里?。 祝今夏想起了无数个瞬间,从?他“老相好”那碗豪华加料面到她首次上?课前夜他买来的咖啡,从?她去到中心校后就日益丰盛的饭菜,再到后来他往返县城为她买来的奶茶。 等等,祝今夏想起了互联网渣男,那种?发红包只发五块二,但逢节必发的。 她迟疑着问祖母:“花多少钱算舍得花啊?” 第113节 祖母说?:“这哪来的定数呢?人有穷有富,亿万富翁为你?花个十万八万的,也比不上?月薪一万为你?花八千的。” 很快,祝今夏发觉自己?在心头比对的居然是时序,顿觉大事不妙,赶紧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这是你?的标准,我找对象就两个标准。” “哪两个?” “有两种?人不能?要。一种?是有对象的,我们不能?干那缺德事。” 祖母点头,“另外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没对象的,别人不要,我们也不要!” “……” 祖孙俩在病房里?哈哈大笑。 说?了会?儿话,祖母又累了,渐渐闭上?眼睛。 祝今夏躺在陪护椅上?,都准备睡了,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今夏。” “嗯?” “倒也不是你?才刚离婚,就催着你?找下家,只是奶奶总想着,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从?小拥有的太少,多个人爱你?也好。” 她呼吸一滞。 “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半截都入土了,总是希望我走以后,还?有人替我来爱你?。” 祝今夏眼眶潮湿,怕祖母感伤,故意说?:“慢慢来吧,哪那么快啊,我现在要找对象也是二婚了,在婚恋市场可?不吃香了。所以你?养好身体,得长命百岁才能?看见我新对象。” 祖母笑笑,说?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姑娘。 “我告诉你?,如果一个人的价值会?因为婚姻磨损,那说?明婚姻就不是个好东西,烂透了。” 祝今夏一怔。 “所以一定要找个爱你?的人,找个不会?因为离婚就觉得你?价值受损的人,如果再婚不能?让你?更幸福,那就宁可?再也不踏入婚姻,你?记住了吗?”祖母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太太有一子一女,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愣是一个人坚强地挺过来了。她模样生得好,文化程度也不错,早些年间来介绍二婚对象的也络绎不绝,她却宁缺毋滥,从?来没有妥协过。 周围的人都劝她,说?女人家独自带小孩不容易,为什么不找个对象一起呢。 老太太说?我一个人带孩子已经很难了,干嘛要找个老爷子,再加一个伺候的对象呢? 那种?倔劲支撑着她走过这些年,如今也在祝今夏身上?初露端倪。 昏黄的夜灯下,祝今夏慢慢地,用力地点头应道。 “我记住了。” —— 医院里?睡不安稳,稍一翻身,身下的陪护椅就嘎吱作响,祝今夏辗转反侧了一小会?儿,怕影响祖母休息,半夜跑走廊的长椅上?去坐着。 她把科研立项的材料翻出来又看了大半宿,直到困意来袭,确认自己?能?倒头就睡时,才又轻手?轻脚回到病房的看护床上?,眯了一小会?儿。 仿佛才刚闭眼没多久,走廊上?脚步声便多起来,善解人意的护士推门而?入,催着她带老人去复查。 “一会?儿人多了又要排队,趁这会?儿没什么人,赶紧去把ct做了。” 祝今夏从?护士站借来轮椅,祖母一看,气笑了。 “我是高?血压,又不是半身不遂,用得着这阵仗?” “医生说?你?这会?儿血压还?没完全恢复,能?不动就不动。” 她坚持推着老人去了ct室,熬夜外加没吃早饭,一小段路就推得她气喘吁吁。 住院大楼和?ct室在两栋楼,门诊部人满为患,等待间隙,祝今夏见门口的长椅都坐满了,索性坐在轮椅上?。 她几?乎半宿没睡,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这会?儿眼睛还?肿着,也不知道是昨天?哭的,还?是没睡好觉水肿,她坐在轮椅上?对着手?机打量自己?。 期间手?机忽然亮起,屏幕里?的脸消失不见,转而?出现那座山的头像。 她心跳一快,打开来看,时序发来消息问她奶奶状况如何了。 祝今夏回答:“还?行,看着挺稳定,这会?儿在照ct复查。” 看眼时间又问:“你?第一节 没课?” 对面没动静。 祝今夏打了个哈欠,握着手?机坐在轮椅上?,一边等祖母做检查,一边等时序回复,眼皮跟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往下坠。 —— 时序的消息是在大门外发的,此刻的他已经站在医院门口。 夜路仿佛没有止境,山一程水一程,沿途只有金沙江作伴。 天?蒙蒙亮时,道旁的青山逐渐消失,车从?国道驶入城市高?速,随后从?某个出口驶出,汇入了宽阔平坦的八车道。 视线里?没了山也没了水,城市隐有雾霾,川流不息的车辆冲散了早晨的宁静。 这时候,不抽烟的时序也已经和?司机一起抽完了半包烟,眼睛里?有了细密的红血丝。 师傅按导航给他放医院门口了,还?祝他一切顺利,家里?平安。 时序拎着那只瘪瘪的挎包下车,抬头看着面前气派的医院大门,昨日才剃干净的下巴一夜之间又冒出了青色胡茬,一身衣服也皱得跟咸菜没什么两样。 他在门口的报亭买了瓶东方树叶,几?口灌下肚,又回头问老板要口香糖,拆封后一气丢了好几?颗在嘴里?。 强劲的薄荷味带着凉意直冲天?灵盖,倒是很提神。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拎起包,风尘仆仆踏进门诊大厅,环视一周想找ct室,还?没看见标志,先看见了那个在轮椅上?打盹的人。 说?来奇怪,大厅里?人来人往,喧哗热闹,而?她穿着一身浅色衣服,坐在轮椅上?还?矮了一截,被重重人流来回遮挡住,本该不那么醒目的。 可?他就是一眼看见了。 那时候在山里?初遇,一眼看见还?好说?,毕竟山里?人黑,没几?个像她这么白,跟一百瓦的电灯泡一样。 可?如今人人都白,她却还?跟单开了一层滤镜似的,在他眼里?惊人的醒目。 时序笑笑,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救了。 连夜奔波,怕司机疲劳驾驶,他还?和?师傅换着开车,到休息站后第一件事是上?厕所,第二件事便是买咖啡,一路连灌了五六瓶,还?是疲倦。 长时间注意力集中,脑子都跟浆糊一样转不过来了,只有一根弦紧紧绷着。 可?看见祝今夏的那一秒,那根弦忽然就松了。 来时一路都在问自己?,唐突不唐突啊,大老远跑过去,问过人家需要你?吗。 可?看见她又觉得值了,就算被骂唐突,至少他看见她了不是? 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了吧。 山一程水一程,总算又到了跟前。 真不愧是他们祝老师啊。 时序停下脚步,隔着大老远凝视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坐骑,嘴角一勾,很快又重新迈开步子,速度比之前都要快。 他停在祝今夏面前,看她脑袋一下一下往胸口垂,每惊醒一下,也只是眯缝着眼稍微抬抬下巴,眼睛都没睁开,下一秒就又打起瞌睡来。 ……像极了刚进山那会?儿,头回听课就在他课上?睡着的样子。 他当时想什么来着? ——不愧是城里?来的公主,可?真不给面子啊,睡得那叫一个香,下课铃都没吵醒她。 思绪缓慢拉回。门诊大厅中央是透光圆弧顶,光线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像月光铺就而?成的银纱。 其中一缕打在她脸上?,有些刺眼,叫她不得安眠,眉头也微微皱起。 时序看着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注意到她眼睑处多了两只略微泛青的黑眼圈,皮肤白的人就是不一样,稍微熬个夜都憔悴得格外明显。 他低头凝视着她,稍一抬手?,不偏不倚遮住了那束光。 本意是让她睡得安心些,可?惜光影变换间,祝今夏有所察觉,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眼来。 第一反应——她怎么睡着了? 看清眼前的人后,第二反应——怕是还?没醒? 祝今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眼神迷离,视线从?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到春笋一般拔地而?起的胡茬,再到皱巴巴的衣服和?手?中那只扁扁的挎包,和?昨晚在视频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在做梦吗?” 祝今夏困惑地蹙起眉头,以为自己?还?没清醒,想也没想,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清脆的一声。 她倒吸一口凉气,发现眼前的人竟然还?在,再一看,这身衣服不是昨晚视频时候见过的那身吗? 梦也梦不到这么细节吧?! 祝今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时序?”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时序把手?里?的拎包往她腿上?一扔。 “来看你?的行为艺术。”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门诊大?厅里, 人流穿行如?织,医院的热闹似乎不分四季,总是人声鼎沸。 祝今夏还怔愣着坐在轮椅上, ct室的红灯高悬于头顶, 像在弥补她打盹间错过的日出。 第114节 几步开外的男人将黑色挎包朝她扔来, 她下意?识接住,动作倒是默契十足,但从瞪得溜圆的眼睛和微微张着呈现出呆滞状态的嘴不难看?出, 她仍然如?坠五里雾中。 任谁从睡梦中醒来, 看见远在天边的人忽然一下近在眼前, 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吧? 除了那一巴掌的余威还残留面颊之上, 隐隐提醒她已然梦醒。 她这才后知后觉,阔别一个多月, 再重逢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 她居然像个傻蛋一样坐在轮椅上睡着了, 还当着时序的面抽了自己一耳光。 “……” 多少带点一言难尽。 不等她继续懊恼, 很快ct室的铁门重新打?开, 白衣大?褂的医护人员拿着小本子走出来。 “阳晨芝!阳晨芝的家属在不在?” “哎哎,在这!” 祝今夏猛然清醒,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所为何事,连连应声,一骨碌从轮椅上爬起来,转身推着车要去接应。 身后传来的问询声里隐含笑意?:“你奶奶叫橙汁?” ……? 祝今夏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瞪他一眼:你敢拿我奶奶打?趣? 时序嘴角一弯,眼神里带点散漫的笑意?:我就随口?问问。 轮椅是医院的旧物, 用的时间?长了,各处零件都老旧磨损, 不够灵巧,祝今夏推得相当费劲,最?后卡在了进?门处的凹槽上,连推几下,没推进?去。 下一秒被人伸手接过。 “我来。” “不用,我自己能行——” 话没说完,时序轻巧地挤开她,接手了体力活。 仿佛历史重演,当初在学校时,在她手里重得要命的水桶到他手里就轻若无物,如?今轮椅也不例外,她推着费劲,哪哪都不听使?唤,他推着却?灵巧又轻松。 “……哎,你怎么又鸠占鹊巢啊?”祝今夏冲他背影喊。 前面的人恍若未闻,轻松推着轮椅进?了ct室,三两下功夫已经开始搀着老太太往上坐。 祖母不明就里被陌生人服务,人都坐下了,见对方也没穿白大?褂,一头雾水。 “你是……?” 祝今夏赶紧上前解释:“奶奶,这是时序,我去支教那所学校的校长。” 时序是见惯了家长的,好歹当了一年多校长,也不慌张,当下极有礼貌地叫了声奶奶好,只是比起素日在学校里的模样,少了些严肃冷峻,多了几分小辈的尊敬与和善,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她就没讲过这么平易近人的时序。 啧,这怎么还看?菜下饭啊? 被祝今夏斜眼一瞄,时序也只装作没看?见,一边询问病房在哪,一边推着老人家往回走。 祝奶奶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陌生人的黑车,她年纪虽大?,但脑筋却?很清楚,很快察觉到哪里不对。 她问祝今夏:“你不是跑川西的大?山里去支教的吗?” 再看?时序,“那校长怎么会在绵水呢?” 隔着十万八千里地的。 ……这个问题,她也想问来着。祝今夏哑口?无言,也跟着抬眼看?时序,示意?他自己的问题自己答。 时序笑笑,游刃有余说:“周末有个会,我来市里开会。” 谎话第?一次对顿珠说时,还稍微思?考了几秒钟,第?二次就顺畅得多。 “昨晚得知您生病,我不在还好,既然都来绵水了,当然要投桃报李。祝老师去山里时帮了我们不少忙,我来看?看?您也是应该的。” 看?看?,多么天衣无缝。 “哎!”祖母连连道谢,“那怎么好意?思?呢?真是太麻烦你了……今夏,别让校长累着,快,你来推我!” “没关系,祝老师力气?小,让我来。” “不不不,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比起祝老师去山里做的,我这点不算什?么。”时序语气?温和,笑容愈发和煦,“我跟着她叫您一声奶奶,您不介意?吧?” “哎哎,不介意?,不介意?!” 时校长的威力,祝今夏早就见识过,他但凡想,简短几句话就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把人迷得晕头转向,要不她怎么会在极度不适应大?山环境的情况下还愿者上钩,主动留在中心?校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祖母和她一样,主打?一个良善可欺,也在三言两语间?上了时序的钩,开始还叫校长呢,没一会儿就开始“小时小时”地叫。 祝今夏腹诽,她还分钟呢。 寒暄中,三人抵达病房,祝今夏压根没找到多问两句的机会,那边的时序已经在手脚麻利扶老人家上床了,抢走了祝今夏嫡孙女的位置。 他不止扶人,接下来还调床,帮着归还轮椅…… 祝今夏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多余,她站在护士站外,看?时序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里外张罗。 “不是,干嘛呢你,这是我奶奶还是你奶奶啊?”她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的背影。 “你奶奶啊。”时序头也不回,懒洋洋说,“但尊老爱幼好像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行啊,相当理直气?壮。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不知为何没能出口?,祝今夏慢慢地吁出口?气?来,笑了。 她看?看?他这身皱巴巴的衣服,和下巴隐约冒出的胡茬,下意?识想,明明昨晚在视频里看?着还不是这样,一晚上就故态复萌,又浑身上下充满流浪汉气?质了。 真是帅不过三秒啊。 可就这么看?着,也觉得挺好的,也许是看?多了,看?习惯了,她甚至觉得这种?流浪汉气?质也有种?别出心?裁的赏心?悦目。 ct影像实时出现?在医生电脑里,医生仔细查看?时,时序就和祝今夏站在办公室里一同等待。 她注意?到从刚才到现?在,不论是走廊上的行人,还是护士站乃至办公室的医护人员,都在打?量时序。 她也继续不着痕迹打?量他。 衣服是皱了点,胡子是长了些,但一个多月不见,怎么看?着更顺眼了? 不知是遗传使?然还是山里长大?的缘故,从个头上来说,他已经领先?于周遭一大?截,即使?站着不动也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与她在人文社科院校里见惯的男性师生不同,他们虽有书卷气?,但稍显瘦弱,而时序举手投足间?都更有力量感。他既不近视,也从不弯腰驼背,时刻都舒展从容,像原始森林里葳蕤向光的树。 小麦色的皮肤略深于身边人,为他本就凌厉的五官更添几分野性,不笑时总显得过分严肃,可一旦朝你看?来,哪怕漫不经心?,深棕色的瞳眸里也能漾起轻柔浪潮,晃晃悠悠,将人拉进?一片无边原野。 从山里到山外,他像一尾从深海游曳至淡水的鱼,引人瞩目。 似乎察觉到祝今夏过于直勾勾的打?量,时序回过头来,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 “差不多得了。”他说。 祝今夏:“?” 起初她没明白,直到听见他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背上要着火了,祝今夏。” “……” 祝今夏难得磕巴几秒钟,很快反应过来。 “请看?你了?”她假意?往他背上拍拍,“我是在看?你背上的鸟屎。” 说着,还飞快地伸手在半空向他展示了一下,“喏,你看?。” 说是幻影手也不过分,伸手的0.01秒内,她就心?虚地缩了回来,奈何时序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哪呢?”他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手心?,从容反问。 祝今夏缩了两下,没缩回来,干巴巴笑了两声。 “估计是早上就拉你身上了,这会儿干了,拍也拍不掉。” 时序不紧不慢笑了一声:“哦,皇帝的鸟屎?” “……” 皇帝的新衣也能信手拈来,这么善用典故,你不该教数学,该教语文。 —— 复查结束后,排除了并发症的可能性,两人从医生办公室再度回到病房。 单人病房有卫生间?,里头传来哗哗水声,祝今夏探头一看?,发现?祖母闲不住,正往住院部发的塑料小盆里接水。 “回来了?”祖母说,“正想着打?水洗把脸。” 祝今夏赶紧接手,说你去床上躺着,我来伺候。 祖母说哪那么娇贵,都说是高血压,又不是半身不遂。她催促祝今夏照顾好时序。 “大?清早就上医院来了,肯定没吃早饭,你带小时去把饭吃了,吃完随便给?我带点什?么垫垫肚子就行。” 时序道:“来的时候经过了食堂,早饭我去买,让——”稍作停顿,他说,“让今夏帮您洗漱吧。” 今夏二字成功令端盆接水的人钉在原地,偏他说得从容不迫,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再自然不过。 祝今夏嘶了一声,从天灵盖开始传来一阵丝丝麻麻的针扎感,头皮都揪紧了,侧头看?他。 以往在学校,他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在人前客客气?气?叫声祝老师,从来没有去掉过姓,单叫她的名。 乍一听,只觉得陌生又古怪,还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祝今夏想让他正常点,偏偏时序就跟没接收到她的警告一样,下巴一努,“水满了,不关?” 话音刚落,盆里的水就溢出来了,冰凉的水花溅在手上,祝今夏赶紧回头手忙脚乱关水龙头,耳朵捕捉到他极轻极快的一声笑。 头皮又是一麻。 等到她端着水盆出卫生间?时,病房里已经没有时序的身影。 “人呢?”她左顾右盼。 祖母坐在床上答:“去买早饭了。” 这就去了?祝今夏嘀咕:“跑够快的。” “他说等你弄完再去,黄花菜都凉了。”祖母似乎觉得好笑,眼尾的褶皱里都捎上了笑意?,末了摇头叹息,“人家小时是懂礼貌,你也要好生拒绝才是,人家远道而来,哪有忙前忙后的道理。” 祝今夏一边拧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宽慰她。 第115节 “没事,你放宽心?,也别觉得不好意?思?。之前在山里我帮忙的地方多了去了,一不拿工资,二不吃闲饭,还自掏腰包给?学生买这买那……” 等到时序拎着一大?堆种?类繁盛的早饭回来时,她还在里头挑挑拣拣,问怎么是这个味道的包子,粥她要么喝甜要么喝咸,他却?偏偏打?了没盐没味的小米粥。 祖母侧头看?她片刻,不轻不重在她手背上一拍,压低声音数落她。 “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姑娘这么没礼貌?我可不记得这么教过你。” 祝今夏未经思?考,脱口?而出:“都是自己人,不用跟他——” 话音未落,回过神来,卡壳了。 好在时序没说什?么,把小米粥递给?祖母,轻描淡写解释了句:“甜的容易高血糖,咸的不适合心?脑血管疾病,所以挑了小米粥,好克化。” 祖母连声夸他细心?,又叫祝今夏学着点,看?看?人家多会照顾人。 祝今夏默默站在一旁,心?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人看?菜下饭功夫是一等一的强,今天在这表演细心?周到,往日在学校对顿珠,那可都是把“爱吃吃不爱吃滚”挂在嘴边的。 细心?周到的“小时”替老人家布好菜,最?后才慢条斯理从各式食品袋里抽出一只被人忽略的,往祝今夏手里一塞。 “拿去,芽菜馅的只剩最?后一只了。” 祝今夏:“……谢谢。” 时序笑笑,说不用谢,然后补全了刚才她没说完的话:“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 “……” 成功把祝今夏憋得脸通红,偏偏话是她不假思?索先?说出来的,这下也无从反驳。 祖母坐在病床上,一边喝粥一边来来回回看?两人,隐约嗅到一丝不对劲。她是了解自家孙女的,老年人虽不知有“讨好型人格”这种?专业名词,但也心?知肚明平日里的祝今夏唯恐麻烦别人,今日却?用人得当,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不对劲。 早饭吃完,产生垃圾无数,时序把东西打?包收走,以免病房里空气?不流通,垃圾放久了产生异味。 祖母上了个厕所出来,没见着人,问时序走了吗,祝今夏说:“没呢,扔垃圾去了。” 祖母更觉诧异,这到底是校长还是外卖跑腿的?人家远来是客,买了吃的不说,还要负责扔垃圾善后。 她抬头审视孙女,“那你呢,你就在这心?安理得坐着?” “我说了我去的。”祝今夏赶紧替自己辩解一波,“是他嫌我笨手笨脚的,说让我去没准撒一地。” 在中心?校时就是这样,她早已习惯坐享其成,时序当只勤劳的小蜜蜂,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做饭不归她管,碗也不让她洗,祝今夏不知不觉就被养懒了,虽然本身也没勤快到哪里去。 祖母微微一顿,又问:“你事先?知道他要来吗?” “不知道。” “那他怎么跑来了?川西那么大?老远,这又大?清早的。” 察觉到祖母的目光里有了审视的意?味,祝今夏心?头微跳。 “不是说有会吗?他是来开会的,又不是特意?来看?我们……”她避开祖母的视线,忽然瞥见小桌板上有一只遗漏的酱油包,立马跟揪住救命稻草似的,“这还有垃圾,我去扔了!” 背影里总透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 走廊尽头的开水间?里有两只超大?号垃圾桶,时序把东西处理了,刚洗完手,出门就被人堵住。 “你跟我来。” 祝今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跟在学校里揪住犯错的调皮蛋似的,气?势汹汹把人拎去了楼梯间?。 时序有些好笑,懒散地跟在她身后,居然莫名有点怀念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多久没被她这么凶过了?上一次还是上一次。中心?校没人能管得住他,他又早熟,旺叔早八百年就放手了,只有她一天到晚给?他白眼,吐槽他,和他针锋相对。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诚不我欺,原来被骂久了也是会上瘾的。 楼梯间?的门是半自动的,她前脚进?,他后脚跟上,手一松,门就自动关上了,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心?上。 门一合上,像抽了真空,楼道里霎时静下来,光线也跟着暗下来,像是一脚栽进?随意?门里,恍惚间?回到了中心?校那个阴冷昏暗的楼道里。 只是眼前这间?虽然昏暗,却?没有蛛网和灰尘,空气?里有明显的消毒水气?味,跟针一样细细密密往鼻孔里钻。 “说吧,到底为什?么来?”祝今夏转过身去,一脸兴师问罪。 时序对上她的视线,还是那套说辞,双手插兜漫不经心?的。 “不是说过了吗?有会。” “什?么会?” “教育局的会。” “主题是?” “教育局的会,主题能是什?么?”时序老神在在,“当然是教育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她问得飞快,他对答如?流。 祝今夏嘶了一声,说你这不废话呢嘛,教育局的会不讲教育,还能讲什?么,相声吗? 时序似乎有些好笑,“什?么情况?”他抱臂而立,用漆黑透亮的眼睛望着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俩到底谁是校长,你这是查我岗呢?” 祝今夏不理会他的打?岔,又问了一遍:“说啊,到底什?么主题,大?老远把你从川西翻山越岭地叫过来,这不得有个十万火急的super meeting,对得起你的车马费?” 厚厚的铁门一关,隔绝了走廊上的喧哗,听不见护士站的铃声,也没有了推车来来去去的颠簸声,空气?里无线安静。 祝今夏审视着时序,用侦探剧里那种?机关枪似的眼神对他进?行上下扫视。 她这么刨根究底,时序还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他行动力强,来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念头晃过,人已经在路上了,这会儿要如?何解释? 好在祝今夏的手机忽然响了,震动声打?断了她的“审讯”。 她瞥他一眼,说了句“你等等”,转头接电话。 “喂?” 电话是袁风打?来的,先?是关心?祝奶奶的情况,得知老人家恢复不错后,他松了口?气?,然后就支支吾吾起来,问医院这边离不离得了人。 “怎么了?” 袁风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祝今夏迟迟得不到回应,催促他:“有事说事,别兜圈子。” 只听袁风在那边干巴巴说:“我今天不能帮你代课了,要不你去学校上课,我来医院照顾奶奶?” 祝今夏嗅到不对劲,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起初避而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直到祝今夏皱眉带了点愠怒,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袁风终于生无可恋说:“豆豆跟我打?架,把我脸上下巴上都挠破了,这么破着相来医院还行,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就说不过去了……” “打?架?”祝今夏一怔,条件反射,“那她呢,受伤没?” 袁风是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豆豆却?小鸟依人,力量不可谓不悬殊。他都能被挠破脸,豆豆得伤成啥样? 祝今夏心?都提起来了。 “她能受啥伤?”袁风憋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行吧,是老子单方面被殴打?,你满意?了吧?” 祝今夏心?下一沉,问他为什?么打?架,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因为昨天你送我奶奶上医院?” 是。 袁风承认了。 祝今夏呼吸一窒,“那你今天还来医院,她没意?见?” 有。 祝今夏沉默片刻,让他别来了,学校那边她会让乔师兄帮忙代课,医院里也有她看?着。她想跟袁风道歉,话都到嘴边了,那边也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适时打?断她。 “打?住啊,昨天才警告过你,别跟老子说什?么谢谢你对不起之类肉麻兮兮的话,几十年交情听不得这些。” 祝今夏稍作停顿,苦涩一笑,说:“行,不说这些。那你好好处理。” “处理啥啊,伤还是感情?”袁风也苦中作乐,哈哈一笑。 “都是。” 挂了电话,祝今夏对着墙壁深呼吸,一阵气?闷。她不知道该生自己的气?还是豆豆的气?,总不能生祖母的气?吧? 气?她不该病倒,这样自己也不必求助于袁风? 多想无益,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她下午有课,只能致电乔师兄,请他帮忙代课。 电话还没拨出去,身后探出一只手,轻巧地抽走手机。 “你干嘛?” 祝今夏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审问中”的“犯人”,张嘴回头,就见时序退出通话页面,又把手机重新塞她手里。 “去上课。” “……那我奶奶怎么办?” 时序说:“这不有我吗。” 祝今夏沉默两秒钟,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发出灵魂拷问:“你,不,是,有,会,吗?” “是有。”时序也卡顿两秒钟,很快回答说,“线上会。” “……” 祝今夏气?到差点笑出来。“线上会,你跑绵水来干什?么???” 面对她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时序很从容,没有一点心?虚的意?思?,他就这么淡淡看?着她。 “怎么,绵水是你家,我不能来?” “……” “那你说说,我是为什?么而来?” “……” 看?她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时序好笑,纸老虎终究是纸糊的,光会撑架子。稍微一逼近,她就连正眼看?他都费劲,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第116节 时序眼尖地瞥见她手心?里还攥着只酱油包,决意?放她一马,伸出手来将之一把抽走。 “你就当我来蹭吃蹭喝吧。” 手中蓦地一空,祝今夏又朝他看?来。 “……早饭不是你给?的钱吗?” “是啊。”时序笑笑,“那要不你给?我报销?” “报就报。”她低头解锁,打?开微信转账,“车费路费一起报,说吧,多少钱——” 不等她操作,手机被人一把握住,连同她的右手在内,一同被他拢在手心?。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祝今夏退后一步……背后是墙。 下意?识抽手……没抽回来。 时序刚扔完垃圾,洗过手,医院的自来水是地下水,冷浸浸的,这会儿手还冰着。 她只觉得触电一样。 头皮好像又发麻了,像是有人在天灵盖上缝针,一下一下,一抽一抽的。 “……喂!” 祝今夏抗议了一声,声音发出来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跟猫叫似的,暗哑里透着有气?无力。 她抵着墙,背上冷冰冰一片,面前却?是灼热的目光。 时序冷不丁逼近,一手拉住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审视着她,透亮的眼睛跟x光似的,似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天灵盖上那阵酥酥麻麻的触电感很快蔓延而下,像水流一样淌过四肢百骸。 祝今夏快要自燃了,下巴被他捏住的地方瞬间?发烫,像被烙铁煎熟,几乎能听见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你要干什?么?” 她心?慌至极,睁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几欲震破耳膜。 时序却?越凑越近,近到深棕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她几乎能看?清里面蕴含的一点笑意?,澄明清透,一如?儿时玩耍用的玻璃弹珠。 就在大?脑险些因为缺氧当机时,时序的目光落在她眼睑处,来来回回扫射了几遍。 “今天眼睛不肿了?” “……?” “看?来是没哭鼻子了。”后面紧跟着一声嗤笑。 下一秒,时序松开手,还她自由的同时,从包里摸出只小盒铁来,朝嘴里抖了几粒口?香糖。 “去上课吧,医院有我守着。” 他把小铁盒递给?她。 祝今夏像是飘在半空,上一秒因为过近的距离心?扑通狂跳,下一秒又因为距离拉开而茫然,但她坚决不承认自己在失落,只慢吞吞接过来,抖了两粒在手心?,塞嘴里含含糊糊问:“……我们不是在说报销的事吗?” 时序从鼻腔里轻飘飘溢出一声笑,“报销?” “你别再哭得跟昨天晚上似的,这趟就不算白跑了。” 第六十六章 在时序的劝说下, 祝今夏还是去学校上课了,只?是心里揣着事,昨晚又一宿没?睡好, 疲倦无处遁形。 课间在教师休息室与化学院的老师打了个照面, 对方跟她打招呼, 一瞅之下,惊讶道:“哟,祝老师你这眼睛有点个性啊!” “啊?”祝今夏下意识摸摸, “肿吗?” 她心道出发前?, 时序不是说今天不肿吗。想到这里, 眼?前?自?然而?然又浮现?出在楼道里的种种, 心跳变得不太规律。 “没?,我是说你这黑眼?圈, 跟天然烟熏妆似的。” 祝今夏讪讪地放下手, 笑自?己杯弓蛇影, 别人随便一句, 她就胡思乱想。 化学老师看她精神不济, 随口跟她讲了今天在课上闹的笑话。 “我说干冰不是冰,要大家举点类似的例子,有说‘王水不是水’的, 有说‘纯碱不是碱’的,结果临到头了看见后排有个胖小子在打游戏,我把?他叫起来一问,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了?” “他一口气给我说了一串,说‘热狗不是狗’, ‘光猫不是猫’,‘蜗牛不是牛’, 还说——”话音一顿,调子陡然高转,“野鸡不是鸡!你敢信?” “……” 化学老师幽幽道:“现?在的小孩,上课两小时如坐针毡,打游戏一天一夜稳如泰山。” 祝今夏被逗笑了,托他的福,后半节课心情还不错。 下午六点,晚课结束,正值下班高峰期,回医院的路上堵得风生水起,导航上一条路几乎都是深红色,最不济都是黄色。 她给时序发消息,说自?己堵在半路了,估计得七点半才能到医院,问他那?边如何了。 时序回了个小视频,祖母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甜筒,镜头后的男人低笑道:“跟今夏打个招呼,奶奶。”老人便咧嘴一笑,用没?拿冰淇淋的那?只?手比了个耶。 很奇妙,一整天的疲倦忽然被冲散。 祝今夏笑起来,问他:“你买的甜筒?” “嗯。” “早上不是还说高糖的不好吗?” 时序答:“饭后问她想吃点什么水果,她说草莓,我正琢磨这个天上哪买草莓,她紧跟着来了句‘……味的冰淇淋’。” 时序当时就笑了,那?机灵劲儿,总觉得在她身?上看见了祝今夏的影子。 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了,每天早晨还是坚持要洗脸洗头,在时序外出买冰淇淋时,她又不好意思地嘱咐他回来时记得给她带瓶弹力素,不然头发该毛毛躁躁没?卷子了…… 活得很是精致。 时序陪护在旁时,总会?出神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想等个三五十年,大概祝今夏老了就是眼?前?这样。 如果同行的路只?得眼?前?这一段,那?么大概率他是没?法亲眼?看见那?时候的小老太太了,今日略看一看,也算不虚此行。 祝今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好笑于?祖母这么快就和他混熟了,能变着花样跟顽童似的要冰淇淋吃,她身?上的不肯麻烦人,其实大部?分沿袭自?祖母,有样学样罢了。 她在网约车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问:“你们一起吃的晚饭?” 时序答:“她吃了,我还没?。” 祝今夏又问:“你怎么不吃?” 说完觉得有点明知故问了,她懊恼地往车窗玻璃上撞了一小下,很快欲盖弥彰又加了句:“我也没?吃,一起?” 后视镜里,司机好奇地看她一眼?,她只?当没?看见。 而?医院里,时序的对话框里已?经编辑好四个字:“等你一起。” 还没?发出去,已?经收到她的回复,他笑笑,把?“等你”二字删掉,点击发送。 “一起。” 得到这句,祝今夏坐在后座放松地笑了。人一放松,就再也抵御不了疲惫,握着手机,她在走?走?停停的网约车上睡了个囫囵觉,只?是奇怪,明明身?体是疲倦的,醒来嘴角却还带着一抹笑,精神是餍足的。 到医院时,窗外昏天暗地,已?然夜幕四合。 刚一下车,看见路边有对小情侣在吵架,女生快步走?在前?面,男生一边解释一边追在后头,引来路人侧目。 祝今夏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给袁风发消息。 “怎么样,世界大战结束了吗?” 事情因她而?起,难免心怀歉意。 那?边起初没?回答,直到她穿过门诊部?,踏入住院大楼的电梯,忽然一通电话打进来。 电梯门合拢时,祝今夏毫无准备地接起,谁知刚刚接通,那?头就传来女人尖利的嗓音。 “祝今夏是吧?” 来电的不是袁风,而?是他的女友豆豆。看来世界大战并未结束,还愈演愈烈,颇有在新的战场开天辟地的势头。 被那?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疼,祝今夏条件反射将电话拿远了些,不等她没?说话,对方已?然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你是有什么男人上瘾症吗,非要身?边的个个男人都围着你转?” ——这是豆豆的开场白。 她说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这样,左一个男的又一个男的为祝今夏神魂颠倒,是有多饥渴啊,就这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滋味。 突如其来的谩骂杀了祝今夏个措手不及。 电梯里不止她一人,旁边还有几位病人家属,一位推着药品的护士。除去楼层播报声,狭小的空间里无人说话,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也因此,这番尖利的辱骂像颗炸弹一样在密闭的环境里炸开,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电梯四周是纤尘不染的镜面,将众人的尴尬照得无处遁形,祝今夏站在最前?方,抬眼?一看,镜子里的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其中一个与她视线相撞,忙不迭低下头去。 听?筒里的骂声还在继续。 “怎么不说话?心虚?”对方冷笑一声,“有老公?的时候就动不动使唤袁风,现?在离婚了,更肆无忌惮了是吧?还没?离就开始说自?己急性肠胃炎,大半夜叫他去你家,要不是我拦着,你准备怎么勾引他?都是女人,你要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祝今夏不欲与她争辩,第一话不投机,第二是看在袁风的面子上。 “袁风呢,你让他听?电话。” “听?什么电话?你还想挑唆他来跟我吵架不成?托你的福,我们吵的架加起来都够写本小说了,你就不能消停点,从我俩的生活里滚出去吗?” 对面咬牙切齿,继续一桩桩一件件抖落她的罪状。 “之前?是谎称自?己有病,发现?叫不动他,就开始拿老人当挡箭牌。祝今夏,别说你奶奶病了,你奶奶就是死?了,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你有完没?完?” 提及祖母,祝今夏勃然大怒,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种挑衅。 诚然为感情所困的人理智离线也正常,可对方口口声声拿祖母说事,别说昨天老人家才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就是安然无恙,身?为至亲也听?不得这种口无遮拦的话。 叮——楼层到了。 祝今夏走?出电梯,没?急着去病房,大步流星朝一旁的电梯间走?去,门一关,避开了走?廊上的人。 “脑袋空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进水。” 第117节 她前?所未有地尖锐,一字一句说:“请你先把?脑浆摇匀,再来跟我说话。首先我跟袁风没?有半点超越朋友的情谊,其次我奶奶如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麻烦你把?嘴放干净,嘴是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放屁的。” 对面似乎被震慑住了,她们曾是高中同学,虽没?积淀出什么深情厚谊,但?好歹同窗三年,彼此有个大致了解。 祝今夏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是只?软柿子,从不与人争执,但?凡起了冲突,她也绝对是第一个避让的。 豆豆有点懵,大概是颠覆了既有印象,她难得卡顿了几秒钟,然后才找回节奏,毕竟曾做过精神小妹,骂人和欺凌弱小是她的主场。 “你还有理了,敢冲我叫?”声音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早八百年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了,装得柔柔弱弱,其实都是在博人可怜!你知道为什么你女生缘糟糕吗?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讨厌你吗——” “不想。”祝今夏冷冰冰道,“你们不重要。” “……” 那?头噎住,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正准备新一轮的反击,没?想到被祝今夏抢先了。 “黄健娅,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碍于?你和袁风的关系,我一直憋在心里。” “……什么话?”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却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一日三餐、一呼一吸都围着他打转。”祝今夏说,“你要是真爱袁风,就不该拦着他正常人际交往,还是说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非要他为你隔绝屏蔽掉生活中的每一个女性,你才能有所谓的安全感?” 每条消息都检查,每个对话都追究,每个女性友人都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每个认识的人都知道袁风有个时时查岗的女友。 这些年来,袁风因为她的管束,简直像活在寺庙里的得道高僧,见到个女的就避之不及,每天回家前?都要在楼道里仔仔细细检查微信与q/q,把?与女性同事的对话窗翻来覆去删减无数遍,直至确认除了工作信息以?外,他们连“忙吗”,“在吗”,“食堂今天的饭好吃吗”诸如此类的寒暄都不剩下,才敢开门回家。 就这样,豆豆依然会?发难。 “这个叫李燕的是谁?为什么会?叫你帮她打印表格啊?” 袁风说:“我正好要去打印室,她就叫我顺手帮忙一起打了。” “她没?手吗?办公?室没?别人吗?非要找你吗?” …… 此类事件层出不穷,袁风活得束手束脚,竟连正常社交都不能够。 有一回他和豆豆吵架,苦不堪言,想找祝今夏诉苦,便发来一个链接。祝今夏点开一看,是个在线文档,可由双方同时操作,在同一个文档上自?由打字。 祝今夏在文档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袁风解释说:“怕聊天记录忘了删,或者哪天你要找我,被她看见,以?后你有啥事要说,就在文档里打字。” 同情归同情,祝今夏还是温柔地回复了一个字:“滚。” 身?为豆豆名单上的头号敌人,她被豆豆从袁风的社交软件上拉黑删除过无数次,也心知肚明讲道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因为豆豆的屁股是歪的,决计听?不进去她的劝告,还会?引发她和袁风之间新一轮的战火。 可事到如今,她懒得忍了。 她与卫城的事要快刀斩乱麻,难道袁风就不用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学鸵鸟把?头埋起来就不用死?了吗? 那?头的豆豆还在问:“不是说一句话吗,你刚才说这么多屁话,到底想让我听?哪句?” “接下来这句。”祝今夏一字一顿说,“你听?好了,有疾病就吃药吧,你这么较真,不应该谈恋爱,应该坐在路边贴钢化膜。” 说完,她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人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空无一人,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回音和头顶苍白的照明灯。灯光每隔十秒钟就熄灭,非要她跺下脚才会?再亮起。 讲完电话,刚把?灯光唤醒,甫一转身?,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虚开条窄窄的缝,有人站在外面,正好露出半边身?子,一整张脸。 吓得她一声尖叫,手机都差点扔了。 时序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抢救下她的手机,又好端端塞回她手里。 祝今夏:“……” 祝今夏:“你怎么在这?” “隔壁开水间给奶奶打水。”时序好整以?暇,扬扬手里的热水壶,“出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楼梯间里有人在吵架。” “……从哪开始听?的?” 时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先把?脑浆摇匀,再来跟我说话?” “……” 被他看到这么凶神恶煞、牙尖嘴利的一面,祝今夏心里咯噔一下,但?还强撑住表情推门而?出,一边往病房走?,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回溯自?己刚才都激情输出了些什么。 也是点背,当了半辈子忍气吞声的包子,今朝好不容易硬气一回,就被他逮个正着。 正兀自?懊恼,身?后慢悠悠飘来一句。 “可以?啊,祝今夏。” 祝今夏停在病房外,回身?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意思是你斟酌一下,反正刚才你已?经看见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也不知道意思传达明白没?。 下一秒,时序伸手从包里摸出只?泡泡糖来,塞她手心。 “……?” “贺礼。” “贺什么礼?” “贺你活到人生第二十九年,终于?长嘴的礼。” 祝今夏:“……” 看看泡泡糖,下一秒又没?好气地笑出声来,重新塞回他手里。 “别贺了,要贺就贺你自?己吧。” 时序挑眉反问:“贺我什么?” “贺你教得好啊。”她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当初是谁跟我说的,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说可以?保持沉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绝就好了——我这不是践行了吗?” 看时序表情微凝,她轻哼一声,说都是校长教得好,她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 说完推门而?入,连背影里都透着傲娇。 时序笑了一声,被那?声轻哼弄得耳朵痒,挠挠耳朵,又觉得痒的大概是其他地方。 她把?他的话记在了心上,也活得比从前?更洒脱。 —— 刚回病房打了个照面,就被祖母连声催促:“快跟小时去吃饭,人一直等着你呢,这会?儿该饿坏了。” 天地良心,明明她也没?吃东西,怎么祖母只?心疼时序呢?祝今夏觉得好笑,斜眼?看时序,时序老神在在。 两人走?出医院,在附近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凑合解决了一顿。 祝今夏买了关东煮,拎了两瓶冷饮,时序杂七杂八挑了些便当,两人在路边的长椅上开动。 按理说,要是换个人,祝今夏怎么也得如祖母所说,挑个档次高一点的餐厅好好感谢一番,可眼?前?的人是时序,他们过往的相处就是日常而?随意的,她也就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祝今夏边拆筷子边问,“当校长的跑了,山里还不乱套了?” “今天放大星期,让顿珠和于?小珊帮忙看着了。” “他们知道你上绵水来吗?” “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时序笑笑,看她拧半天没?拧开瓶盖,接过来拧开还给她,“就说开会?去了。” 祝今夏很没?面子地拿回饮料,强调说:“因为是冷饮,瓶盖上有水,手滑所以?才拧不开的。” “嗯,知道,绝对不是你力气小。”时序从善如流,懒洋洋掀开照烧鸡肉饭的盖子,“放心,本人绝无胆量歧视女性体能,你大可安心吃饭,把?拳留给更需要的人。” “……” 所以?说,太了解了就是这点不好,她还没?开始打拳呢,他已?经无师自?通,见招拆招了。 祝今夏瞪他一眼?,就当没?听?见,又问:“我走?了一个月了,大家怎么样?” “挺好。” “五年级语文还是你教?” “我教。” “那?完了。”祝今夏长吁短叹,“费死?巴力三个月,辛辛苦苦给大家拉起来的语文水平,你这一教,全得清零。” 时序投来平平无奇的一眼?,“我以?为清华的本硕连读,不说含金量多高,至少也拿得上台面吧。” “跟学历没?关系,我对贵校仰慕已?久。”祝今夏露齿一笑,假模假式,“主要是您这教课方式,大家光抵抗催眠都得竭尽全力,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听?讲啊?” 正说着,发现?时序眼?疾手快,一筷子挑走?她杯子里的北极翅。 ??? 祝今夏:“哎,干嘛啊你,我就买了一串那?个!” 时序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看你只?顾说话,以?为你不爱吃。” “你——” 祝今夏气结,偏偏接下来全程,只?要她一开口说不中听?的话,时序就“有所误解”地吃掉她偏爱的食物。 时序问她新学期重回大学校园,感觉如何。 她说自?己才刚拿到离婚证没?几天,已?经有老教授拉郎配,要把?学校里理工科类的老师们介绍给她。 “条件如何?” “还挺不错。”她掰着指头算,“化学院的那?个在外面接工程,一个工程周期在半年到一年,听?说一个项目能赚七位数。” “数学院的那?个年纪轻轻就是长江学者了,也是前?途无量。” “哦,还有个人文社科类的,教历史,虽然教书不太赚钱,但?他家世好,我师兄说他在东南亚有个岛,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时序懒洋洋说:“我也有岛。” “什么岛?拉倒?”祝今夏故意说。 “穷困潦倒。” 她哈哈大笑,笑声还没?止住,最后一球土豆沙拉已?经被人一勺子挖走?。 祝今夏收敛笑容,露出死?鱼眼?森森盯着他,“第四次了。” 第118节 “什么第四次?” “这是你第四次抢走?我爱吃的了。” 时序遗憾地放下筷子,说:“抱歉,我不知道。” “你可拉倒吧你。”祝今夏气咻咻,“一挑一个准,你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爱吃什么?” 时序一脸“你可别冤枉人”的表情,虽然看起来也并不慌张,更多是在配合她的兴师问罪罢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被中间的食物分隔开来,听?着剑拔弩张,实则神情放松。这世上有人喜欢相敬如宾,也有人习惯了拌嘴逗乐。 祝今夏斜眼?看他,“你不知道?” “不知道。”时序老神在在靠在长椅上,“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也没?告诉过我。” “少装蒜,在山里那?几个月,今天我不碰梨,明天你就只?买苹果香蕉。明天我不吃苦瓜蒿菜,后天你就把?它们开除菜籍。还敢说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哦——”时序拉长尾音,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难道不是?” “小时候看过片吧?”时序答非所问。 祝今夏表情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片?” “别多想,不是你想的那?种片。”时序从鼻腔里漫出一声笑来,“小时候音像店里租来的碟片,开头不都有那?句话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祝今夏眯起眼?来,“所以?你是想说你压根没?注意到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全是我自?己异想天开,对号入座?” “不然呢?” “哇,时序,你这人可真是猪鼻子插葱,装象!” “过奖。”时序挠挠耳朵,怡然自?得。 “谁夸你了???”祝今夏叹为观止,“我可真羡慕你的皮肤,保养的真厚!” “是吗,谢谢,可能是天生丽质。” “……这也不是在夸你!” ……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 骂的人没?生气,被骂的人也乐呵呵,话里话外听?着凶,细听?全是没?营养的三岁小孩拌嘴日常。 路边的行人散着步,远处的彩虹桥上车来车往,城市立交桥下,沱江的一处分支轻快地流淌而?过,和金沙江相比只?稍显矜持了那?么一点。 天上圆月一轮,穿透云层静悄悄瞧地上的人,夜风嫌它太猖狂,又将流云吹拢,轻纱一般遮住月亮的眼?。 良久,祝今夏打了个嗝,扭头一看,发现?时序把?她剩下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这人就是个当泔水桶的命。 祝今夏又白他一眼?,“你看你,这会?儿看着,人都年轻不少。” “怎么说?” “专家表明,贫穷可以?使人变年轻。”祝今夏摸摸肚皮,“将来你老了,就能听?你子孙后代出门吹牛,说我爷爷是宜波中心校的校长,今年七老八十了,出门抠得跟个孙子一样。” 时序笑得肩膀都在抖。 他把?餐盒收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回来站在长椅前?,用脚尖轻轻踢了下她翘在半空毫无形象的二郎腿。 “干嘛?”祝今夏酒足饭饱,像个二大爷似的瘫在那?,很是放松。 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点笑意低头看她。 “我说祝老师,大家可着劲给你找第二春,那?你挑到能看上的人了没??” 祝今夏抬眼?打量他,嘴角一弯,不徐不疾道:“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呢。” “饭后闲聊,随便问问。” “那?你别问。” “……” 片刻的岑寂。 “就说有还是没?有吧。”时序笑了一声,从裤兜里把?手拿出来了,眼?睛漆黑透亮,像今夜天上缺席的繁星。 祝今夏哼哼唧唧了一声,看他直勾勾盯着她,感觉胃口也吊够了,这才翘着嘴角说:“没?有。我眼?光可是很高的,路边的阿猫阿狗轻易看不上。” 时序笑了,“要么随随便便收入七位数,要么家里有岛,这也叫阿猫阿狗?” “校长大人不是清华毕业的吗,没?学过富贵不能淫的道理?”祝今夏嗤之以?鼻,“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千金难买我乐意。” 说着,又翘起嘴巴哼了声:“破学校,一个让我起色心的人都没?有,起杀心的倒是不少……” 时序又笑了。 入秋了,夜风微凉,路边的树杈子被吹得簌簌作响,像在奏乐。 祝今夏抬眼?,冷不丁看见时序蹲下身?来,老神在在伏她面前?,这么一来,他们的视线倒是完全齐平了。 她心跳一滞,听?见他问:“那?我呢?” ……? “……你什么?” “祝今夏,你现?在看着我,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呢?” 时序弯弯嘴角,像是随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除了说完这句后,他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神,像无声的夜河,寂静而?势不可挡地流向远方。 第六十七章 她现在?看着他, 是起杀心还是起色心? 祝今夏坐在?椅子?上,看男人平蹲在?面前,用漆黑透亮宛如淬了光的眼眸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 这?姿势好像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要是换套西装, 手里再拿只?戒指, 画风可能会更合适一点。 那到底是杀心还是色心? 说实话?,他现在?的形象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若是他俩不?认识, 她是决计不?会跟这?么?个流浪汉气质的家伙坐在?路边共进晚餐的。 可这?样?近距离对视着, 她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 平心而论, 好像英俊得有些过?分了。 人很?奇怪, 没有具象的实物出现时,总会给自己定下苛刻的条条框框。读书时代, 偶像剧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是什么?样?子?, 她的范本就是什么?样?子?。 且不?说要身着白衬衫, 一身书卷气, 至少头发要清爽干净, 下巴上不?能胡子?拉碴,并且,白是标配。 俗话?说得好, 一白遮百丑,没见哪个偶像剧里的帅哥黑不?溜秋的。 纵观时序,以上哪点都不?沾边。何止不?沾边,简直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总是顶着一头疏于打理的头发, 高原风又猛,动不?动被吹得跟鸡窝一样?, 毛毛躁躁。 为数不?多的衣服里,大半是老头衫,有的脱线了,有的洗发白了。 某次去县城剪头时,祝今夏在?一家服装店门外站定不?动,最靠外那一排货架上挂着的衣服莫名眼熟,打折卡上写着两行?小字: 清仓甩卖 五十3件。 她仔仔细细观望半天,最后得出结论:确实是时序同?款。至此?,她差不?多明白他平日穿的衣服来源了。 所以不?是审美不?行?,是日子?过?得太凑合。 山里虽运输不?方便,但邮政是能到牛咱镇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偶尔也会网购,不?过?是快递周期长了些。而在?这?一群爱美人士里,时序是个例外,就连顿珠也比他穿得好。 皮肤不?白这?点,应该跟遗传关系不?大,任谁在?山里待这?么?久,也不?可能白得起来。 至于胡子?拉碴,印象里,除去出门开会、逢大星期要见学生家长时,她就没见过?时序主动刮胡子?。 “反正今天剃了明天也会长出来,有这?功夫不?如干点有用的。”这?是时序的说辞。 祝今夏揶揄他:“那你也别吃饭了,反正这?顿吃了下顿也会拉出来。” “这?能一样?吗?”时序瞥她一眼,“不?吃饭会死,不?刮胡子?会死?” “怎么?不?会?”祝今夏斩钉截铁,“会丑死。” 总之在?她的印象里,时序的下巴上总是泛着雾一样?的青,像远山,像结冰的湖。 今日也不?例外。 即便她清楚记得昨天在?视频里的男人还不?是现在?这?幅鬼样?子?,可一天一夜过?去,他翻山越岭赶来,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好不?容易剃掉的胡子?又冒头了。 女人有时候会过?于感性,明明认识她之前时序就是这?样?,可如今他为她而来,这?些细节就好像变成了佐证,证明它们是因她而生。 于是过?去二十九年的条条框框,在?过?于偏心的情愫前轰然崩塌。 又不?是白斩鸡,要那么?白的皮肤干什么??明明小麦色更显野性。 哪个男人不?长胡子?呢?要么?是太监,要么?雄性激素匮乏,时序这?样?的一看荷尔蒙就很?正常,身体机能相当好。(她发誓她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是旧了点,款式也老了点,可禁不?住他是衣架子?,随便一撑也能撑起来,没见他就这?么?一副流浪汉模样?,路边也总有人投来热烈的目光? 祝今夏的思绪像鱼一样?天南海北到处游曳。 “问你话?呢。” 时序的催促把她拉回现实。 ……他问她什么?来着? 祝今夏卡顿的眼神?被他看明白了,这?时候也能走?神?,时序挺服气的。 他没好气地提醒她:“问你这?么?看着我,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啊。” 祝今夏佯装思考,几秒钟后吐出两个字:“杀心。” 第119节 时序不?说话?,眉毛逐渐上扬,勾起危险的弧度。 她立马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杀人犯法,那还是勉为其难起色心吧。” 还勉为其难。 时序定睛看她片刻,“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没好气地拍拍屁股站起来,问她走?吗,回医院了,祖母还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时序在?前,祝今夏落后半步,她仰头看他的背影,嘴角一直是弯的。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心跳加速的时刻,可总会因为接下来的插科打诨又进入到一种熟悉而自然的节奏里。 明明刚才那一刻,只?要她亲口承认对他有非分之想,那样?的距离,那样?的气氛,很?多事情都能水到渠成。 可总有奇怪的插曲打断暧昧进程。 奇怪的是,祝今夏并没有很?遗憾,再看时序,他似乎也不?生气,他们在?这?样?一种跳脱的模式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们告别过?,也曾以为前路不?会再有交集,可回到绵水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哪怕是日常生活中最琐碎的鸡毛蒜皮,她也会自然而然在?微信上与他分享。 祖母这?一病倒,他又一声不?吭从山里连夜赶来。 很?多默契早已于无形中养成,很?多情愫在?无声中流淌。 祝今夏看着他自在?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必急于求成,人生那么?长,又何必非要赶在?今天。 若是抵达不?了恋人的终点,那就如今日一样?相处,有这?样?情深义重的同?路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些阻碍,一层不?甚清晰的雾霭,拨开它们的过?程或许令人难耐,但因为是他,她总觉得也有愉悦。 —— 当晚在?医院,两人据理力争,争夺守夜权。 祝今夏说已经?麻烦他很?多了,再让他守夜,祖母会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时序说你的良心不?是早在?山里就被狗吃了吗,那会儿怎么?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啊。 祝今夏噎住,又理直气壮说那我奶奶是女人啊,老女人也是女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在?这?不?方便。 时序说拉倒吧,你不?是学女性主义的吗,跟我搞封建?真搞封建主义,以我俩这?肢体接触的程度,我已经?娶你很?多回了。 祝今夏:“……” 时序乘胜追击:“我在?医院还能省个开酒店的费用,医院有床有空调,多好。” 可给他能耐的,抠得明明白白。 没等他们在?走?廊上争明白,病房里的祖母发话?了:“都滚回去,我这?血压好不?容易降下来了,你俩再吵下去,我看得飙到三百。” 护士站的姐姐也笑,说没有什么?大碍了,有我们在?,你俩放心回去吧,赶明儿都该办出院手续了,用不?着守夜。 祝今夏打水给祖母洗漱完,一步三回头地跟时序走?出医院大门。 两人站在?夜幕下,四?目相对。 祝今夏迟疑道:“我帮你开个酒店?” 时序看她片刻,轻描淡写问:“去你家不?行??” 祝今夏心跳骤停,又听?他笑,“还是说你不?放心我,非得大费周章开个酒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别开脸咕哝一句,“在?山里当你面洗澡都放心,不?就带回去过?个夜吗,走?呗。” 她低头打车,听?见时序在?身旁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说:“祝今夏,你真是属青蛙的吧?” 这?话?他那晚也说过?,祝今夏记得,今日才得空追问:“什么?意思?” 说她丑?说她聒噪? 车很?快抵达,上车前,时序似笑非笑看着她,说了五个字:“温水煮青蛙。” —— 祝今夏居住的小区就在?绵水大学附近,经?过?大学城时,她特意指给时序看,这?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从大学到研究生,从博士生到最后成为此?地任教的老师。 大学城是不?夜城,灯火长明,越是夜深越热闹。 看她兴致勃勃介绍,时序忽然开口:“下去走?走??” 他们没进校园,沿着校外步行?街往她住的小区方向?走?。 城管下班后,小摊贩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川渝地区小吃多,从蛋烘糕到泡凤爪,从狼牙土豆到甜水面,更别提声名远扬的钵钵鸡、炸串串等美食。 身边穿行?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们,年轻人的面庞上充斥着无忧无虑,仿佛世界就在?脚下,梦想近在?眼前。 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这?种人间烟火与山里截然不?同?,对时序来说稍显陌生。 大山之中,白天人都很?少,一旦入夜更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至。 祝今夏问他:“你不?是在?北京也生活了好些年吗?大城市不?都一个样??” “表面上看着差不?多,但实际体感不?一样?。北京节奏太快,没有天府之国这?种慢悠悠的养老节奏。” 上下班时,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很?少在?街上看见悠闲散步的人。 工作内卷,以至于超额完成规定工时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下班后再花费精力与朋友小聚,能躺平就躺平了。 吃饭是争分夺秒的,哪怕与人约饭,也多是谈事。 更别提首都的规范化管理,小摊贩们很?难大规模聚在?一起,汇成这?样?声势浩大的美食不?夜城。 时序想起什么?,说了个笑话?:“刚去北京念书时,同?宿舍有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家问他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来了北京,怎么?能不?吃长沙臭豆腐,天津狗不?理包子?,重庆老火锅,和武汉热干面?” 祝今夏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传说中的美食荒漠?” “也有能吃的,地科院附近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以前和大家聚餐常去,有机会……”时序不?经?意说起,却停在?这?里,未出口的话?化作一声短促的笑,不?再往下说。 也许没机会了。 祝今夏敏锐地捕捉到了话?尾那点情绪转变,不?着痕迹抬眼打量,时序神?情浅淡如常。可他越是寻常,她越感沉重,心像被盐汽水浸泡过?,酸涩的气泡纷纷上涌。 “一定有机会的。” 她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笨拙又用力的安慰,心情更沉重了。亏她还是学文学的,又在?山里教语文,怎么?词汇量如此?匮乏。 emo的气息旁逸斜出,时序侧头看她,女人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他看懂了她的意图,像极了小孩子?没考好又不?得不?和家长交差的模样?。 一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烦恼就被冲淡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的共情力真的很?强?” 祝今夏会意,说共情能力强有什么?用,起不?到实际作用,帮不?上半点忙。 时序问她:“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存在?临终关怀这?种东西吗?” 女人略感意外,“我们不?是在?讨论共情力吗?” “做个类比而已。”时序笑笑,“病入膏肓的人,药石无用,所以需要临终关怀,因为比起灵丹妙药,感同?身受更有用。同?理,我的处境没人能帮我,但你关心我,在?意我的感受,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祝今夏怔愣在?原地,半天才嘀咕了一句:“也就教了一个多月语文,已经?开始跟前辈讲类比了,你有点膨胀啊,时校长。” 他们在?夜市里穿行?,迎面走?来几个女孩子?,手里举着钵仔糕,透明的碗状甜点里或点缀水果,或点缀红豆、樱花,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时序多看了两眼,被祝今夏猜到:“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吧?” 时序大方承认,确实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祝今夏在?心里叹气,越看他越像地里的小白菜,连她小时候玩烂的东西也没见过?。 心里莫名其妙母爱泛滥,当下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她沉声道:“跟我来。” 接下来,她轻车熟路带他在?夜市里穿行?,不?仅买了钵仔糕,还打包了全家福蛋烘糕,遵义蛋包洋芋等物。 小吃并不?贵,尤其在?这?大学城里,突出一个物美价廉。 自从毕业后,祝今夏就很?少碰这?些东西了,一是对小吃的兴趣与日递减,二是身为老师,被学生撞见在?夜市里“与民同?乐”,多少带点不?自在?。 眼下她目标明确,在?这?蛛网似的四?通八达的夜市区,像是一位尽职尽责将地图牢记于心的向?导,带着时序穿行?其间,轻车熟路找到每一样?她一问之下对方未曾品尝过?的美食。 时序要付钱,被她财大气粗地拒绝了。 “看不?起我?”女人气鼓鼓地白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机没收,“在?山里都是你罩我,今天到了我的地盘,当然换我罩你。” 时序好笑地退让一步,表示不?与她争,但—— “手机好歹还我?” “回家再还你。” 她把那只?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还非常谨慎地将拉链一拉到底,表示你放弃吧。 时序丧失了手机支配权,退而求其次:“那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嗯?”祝今夏狐疑地回过?头来,“你要干嘛?” 时序不?语,轻而易举抽过?她握在?手里的电子?产品,又拉过?她的拇指,划开指纹锁,最后打开了原相机。 咔嚓。 在?她猝不?及防间,一张呆滞瞪眼的照片就这?样?诞生,背景是玻璃推车,里面摆满了颜色各异的钵仔糕,年逾四?十的老板系着围裙,手脚麻利从钵里串出一只?又一只?可爱的甜点。 “喂你——” 祝今夏手忙脚乱要抢手机,却被他以身高优势避开,时序将手机高举过?头顶,调出微信,将照片发给了自己。 一气呵成后,他才物归原主。 祝今夏对着照片气成河豚。“哪有人拿原相机拍人的?这?也太丑了吧!” “丑吗?”时序抬头朝一旁嘴都合不?拢的老板展示照片。 老板非常配合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哪里丑了?美得不?得了!我看这?条街上最靓的仔就是你了,美女。” 下一句:“这?位帅哥也是,帅得要死,你俩绝配!” 附带两个朝上的大拇指,在?空中连晃好多下。 第120节 祝今夏想骂时序,开口却是噗嗤,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想说你是老年人吗,不?知道照片发出去不?到三分钟是可以撤回的? 可是要撤回吗? 祝今夏低头看着呆滞里带点愚蠢的自己,下巴上因为熬夜上火冒出的痘痘还清晰可见,醒目的黑眼圈像是天府之国极具代表性的国宝,表情也实在?时惨不?忍睹。 照片属实离谱,完全脱离了现代靓女自拍的舒适圈。 可她低头看了几秒钟,掐灭屏幕,还是将之留下。 丑就丑吧,以往拍过?太多照片了,精致的妆容,整洁的衣冠,却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程式化。 可这?一张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定格,定格住了二十九岁秋天的一个夜晚,她冒着傻气在?镜头后呆蠢的一面。 地点很?偶然地选在?了大学城外,明明她的面目已是将近三十的“老登”,却因为表情奇特而呈现出更年轻的状态,与周遭环境也丝毫不?违和。 他们拎着一堆吃不?完的小吃往回走?,这?个啃一口,那个尝一块。 “好吃吗?”她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 吹毛求疵的校长永远使用着“还行?”、“凑合”、“一般”诸如此?类的中性词,问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他就淡淡表示她又不?是没尝过?他的手艺,眼前这?些和他的作品相比未免小巫见大巫。 祝今夏一边嘲笑他脸大,一边又在?心里坦承,这?说的也没错。 东西买太多,又剩下一大堆,时序老毛病发作,批评祝今夏:“又浪费食物。” 祝今夏耍无赖:“那你全吃光啊。” “还嫌我今晚剩饭吃的不?够多?”时序提醒她在?医院门口,他还处理完了她买多的关东煮。 祝今夏说反正你是泔水桶,超大号的那一种。话?音未落,被时序在?脑门上弹了一下,痛得惊呼。 她举着钵仔糕跳起来,说你敢打我? 两人吵吵闹闹的,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祝老师?” 祝今夏动作一滞,扭动脖子?僵硬地朝前望去……确实是她的学生没错。 下一秒,她背起手,藏起钵仔糕,重新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来,“哎!” 眼见学生的眼神?在?她和时序脸上飘来飘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祝今夏只?好僵硬地假装没看见。 寒暄几句后,优雅的祝老师目不?斜视地飘走?了,直到飘出夜市,确认走?出学生的视线范围内,她才气急败坏追着时序打。 “全怪你,全怪你!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时序一手拎着吃的,空出来的那只?手凭借大而有力的优势,一把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这?怎么?能怪我?是我叫你跳起来打我的吗?”他哼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过?于暴力。” “你要不?弹我脑门,我能还手吗?!” “放轻松,看见就看见了。谁规定为人师表一定要端庄优雅呢?”时序戏谑,“从今天开始做个活泼真实的祝教授,不?也很?好?” 祝今夏失去双手,气得使出一记头槌,一脑门撞在?他胸口。 撞得七荤八素之际,还不?忘凶狠地骂:“那你怎么?不?真实点?有本事你也在?学生面前耍无赖啊,让他们看看你不?要脸臭流氓的一面啊!” “那不?能够。”时序勾唇笑笑,松开她的手,一边揉揉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说,“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面,别人看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 祝今夏也捂着脑门,不?知道该为他的特殊待遇心怦怦跳,还是为他这?臭不?要脸的样?子?生气。 “谁要你量身定做了?” “松手。”时序把她捂头的手拉开,凑上前仔细看看,发现红了一片,“该,让你撞这?么?用力,怎么?没给你撞出脑震荡呢?” “滚。”祝今夏一把拍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将他甩在?身后。 可不?出意外的是,那人手长脚长,就算慢悠悠的也能很?快跟上。 很?快,他懒洋洋的声音也从脑后飘来。 “刚才撞那一下,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能再使点劲,最好把你撞得说不?出话?,免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序笑,笑完又问:“我是问你触感怎么?样?,没觉得我身材还行?,胸肌挺硬?” 祝今夏脚下一个急刹车,险些没栽个跟头。 她回头匪夷所思望着时序,面上涨得通红,“你他妈,刚才喝的明明是桂花酒酿,这?怎么?跟喝了假酒一样?啊?” 时序目不?转睛看着她,也觉得自己喝了假酒。 否则为何天在?转,地在?动,眼前明明是万籁俱寂的夜,却总有星河流转,繁星璀璨。 第六十八章 他们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洗漱用品。 想起牙膏快用光, 祝今夏拿了?两只新的,转身去隔壁货架寻人时,恰好看见时序拿了支剃须刀。 “不是轻易不刮胡子吗?”她站在货架尽头表示质疑。 时序稍作停顿, 言简意赅:“有会。” “什么时候线上会也这么重视了??” “……”他装没看见她的表情, 擦身而过?去结账了?。 小区里绿化良好, 沿途有桂花香气,明黄色的路灯将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拉长?,又交叠在一起。 时序很快发?现短的那条在地上蠢蠢欲动, 他走她走, 他停她也停, 仔细一看……短的那条在踩长?的那条。 回?头, 祝今夏果?然在孩子气地踩他影子。 他问她几?岁了?,她说干嘛, 放古代问姑娘年纪是要娶回?家的。 “娶就?娶啊。” “……” 都走进电梯里, 才听见她憋出一句:“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视线在光亮的镜面里相遇, 时序嘴都张开?了?, 那句“那你嫁不嫁”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今夜他已借由玩笑的名义放任自己?说了?太多原本?不该说的话,再多就?是对?她的轻慢了?。 镜子里照出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形状偏圆, 一动不动看人时,会有一种摒弃了?所有,只专心听你讲话的认真感。 于是时序再说不出口负不了?责的话,哪怕只是戏言,也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若无十足把握, 他宁可缄口不言。 踏入祝今夏的居所时,时序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随即嘲笑自己?仿佛在朝圣。 祝今夏在墙上摁开?全屋吊灯,从鞋柜里拿出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回?身递给?他。 “你穿这双。” 时序踩上去,大小刚好合适。 他没问以?前卫城的旧拖鞋呢,也没问她为何会在家中准备新的男士拖鞋,更没问这大小尺码是否比照他来选的。 他抬起头来,打量四周。 祝今夏的住所和她本?人一样,明亮简洁,处处体现出主人的高雅审美。她的精致与对?细节的追求,是山里人望尘莫及的。 家居以?白色调为主,不算奢华,但充满巧思。 绿植环绕其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她惯用的那瓶香水,充满蓬勃的绿意。 客厅里没有安置传统电视,整面墙壁是一面巨大的激光电视。 双推的谷仓门后是书房,除去房间中央摆放了?一张法式古典书桌,别无他物,四面环绕的皆是内嵌式书柜,从天花板到?地面,铺天盖地都是书。 置身其间,很容易产生一种霁月光风读书人的错觉。 时序不着痕迹观赏着这座童话式的花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这座花园已从曾经的共同拥有变成了?独家私有。 他未在其间发?现任何属于第二者的痕迹。 不论是入户的鞋柜,还是客厅的摆设,包括她曾提及卫城热衷于打游戏,她总是避其锋芒去客房写论文,将书房让给?他电竞开?黑。 而今书房里并没有台式电脑,书桌上干净整洁,正中摆放着一台笔记本?——他认得它,毕竟坠江后还是他亲手拿去牛咱镇的维修店里修好的。 祝今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过?去就?彻底留在了?过?去。 这样的认知让时序有了?微妙的情绪波动,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上扬,又因为时刻克制,所以?只翘了?那么两秒钟的尾巴,并未被祝今夏发?现。 她只是察觉到?身旁的人走得很慢,好像在用眼神描摹所见的一切。 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也有点小紧张。 “……家里有点乱,阿姨明天才来做保洁。” 其实不是,阿姨前天就?来过?了?。 这话一出口,祝今夏就?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青少年时期,有一种小心翼翼展现完美的心情,可明明她知道,时序也知道,她所有的不完美和最狼狈都在他面前暴露过?。 好在时序并未留意到?她的小心思,从书房出来,走廊尽头是主卫,左边通往卧室,右边通往客房。 他很快注意到?主卫的洗手台上有一小片白色的东西?,起初没看清,还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直到?看清内衣边缘的白色蕾丝,才意识到?大概是独身女主人洗澡后的遗留物。 他倏地收回?目光,脚下一顿。 察觉到?他的反应,祝今夏不解,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下一秒,她几?乎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内衣钻进卧室,动作行云流水,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一会儿?再出来,她面带赤色,轻咳一声,“那个,说过?家里有点乱了?……” “嗯,知道。”时序不徐不疾替她补充完整,“阿姨明天才来嘛。” “……” 祝今夏装没听见,带他去了?客房,说今晚你就?住这吧,还问他要不要先冲个澡。 奔波一夜,又在医院忙了?一天,时序的确需要好好洗个澡。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又拎起刚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来的洗漱用品,很快进了?客卫。 门外传来祝今夏的声音:“用不用教你怎么使用淋浴?” 时序沉默两秒钟,“清华和地科院宿舍好像也没落后到?需要烧水洗澡的地步吧。” 她笑了?,脚步声又哒哒远去,一阵轻快。 第121节 时序洗了?个痛快澡,热水充裕,蒸汽沸腾,明亮的卫生间足以?消灭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点罔顾鼻子的感受——丰富绵密的泡沫里充斥着混合的花香气息,仔细辨认,有玫瑰,还有他识别不出的种类。 精致的公主连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属于是在热水里冲了?好几?遍,香味还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后,时序嗅了?嗅胳膊,觉得自己?不穿个裙子都对?不起被他浪费的那点沐浴露。 他从挂在墙上的袋子里取出剃须刀,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胡茬刮干净,直到?撸一把下巴,触感光滑,没有一点异物为止。 等他做完这一切,推开?次卧的门,发?现里面亮着灯,祝今夏正在铺床。 床单已经铺平整了?,她眼下正费劲地往被套里装被芯。 不愧是童话世界,连床上用品都是田园风格的白底黄碎花,边缘有梦幻的蕾丝边。 时序倚在门边一阵好笑。 见他来了?,祝今夏如获大赦,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他怀里,“正好,你自己?来。” 看她扶着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时序接手了?,一边做一边问:“你平常不换床单被套?” “每周阿姨来做保洁的时候会一并换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不会做,就?是不爱做!” 时序反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爱做家务?” 说的也对?。 她正想附和,听见下一句:“懒鬼多了?,勤快人只好多受点罪。” 祝今夏:“……骂谁懒鬼呢。” “拿着。”时序灵巧地将被子四角掖进去了?,其中两只递给?祝今夏,“别闲着,一起抖开?。” 祝今夏死鱼眼:“都被骂懒鬼了?,我是不是不该干活,坐实了?这个称谓?” 说归说,到?底还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轻飘飘在半空中铺撒开?来,刚才还略显稚气的浅黄色雏菊瞬间盛开?满床,竟像将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寻回?房间,小心珍藏。 直起腰来的一刹那,时序有些怔忡,在这短暂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义。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发?呆。 除了?小时候应祖母要求,她从未与人一同铺过?床,包括卫城在内。起初是他做,后来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时序一同做。 其实是很琐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抛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这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他们好像亲密无间的恋人、伴侣,被琐碎又细腻的日常所包围。 掀起的被浪偶尔阻隔视线,他的脸像在海浪中起伏。 她能?听见被子抖出的风声,吹得她耳边碎发?晃动,脸颊与之摩挲,带出一阵阵的痒。 她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在过?往的婚姻中错失的一些细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铺好床,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他们道完晚安,祝今夏钻进卧室,又觉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书房挑本?书,准备在床头看。 挑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回?头,时序站在书房门口。 两人同时出声—— “睡不着?” 顿了?顿,又同时说—— “还不困。” “睡不着。”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书又放回?原处,“那要不看个电影?” 超大号激光电视打开?,祝今夏又开?始犹犹豫豫挑挑拣拣,问时序看过?这个没,看过?那个没,得到?的回?答清一色是没有。 那点若有似无的母爱又涌上心头,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这棵小白菜,说你都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吗。 时序用平静地眼神望着她,说有啊。 “有你都干嘛去了??” “起初忙着跳级,后来忙着考清华北大,再后来忙着硕博连读,忙着做科研。” 母爱在骂骂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鱼眼,说你还是闭嘴吧。时序如愿看见她炸毛的样子,连同耳发?都隐隐有立起来的征兆,当然不是被气的,而是被窗外吹来的风拂起的。 他下意识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祝今夏不明就?里看着他,“怎么了??” 而后将手里的遥控器递给?他,“……还是你想自己?挑?” “……嗯。” 时序接过?遥控器,按捺住心头那点火苗,随便在首页挑了?部电影,即使没看过?,也听过?它的盛名。 nd,《爱乐之城》。 他问祝今夏:“你看过?吧?” “看过?。”祝今夏很捧场地说,“我蛮喜欢的,再看一遍也不错。” 她把今晚没吃完的小吃都摆盘端出,又从零食柜里取出桶装爆米花,开?了?一大瓶汽水。 时序说已经饱了?,折腾这些谁吃啊,你吃? 祝今夏说你不懂,吃不吃是一回?事?,看电影要有看电影的氛围,这才对?得起这一个多两个小时。 歪理永远被她说得理直气壮,时序早已习惯。 至于她捧来的爆米花,在茶几?上点燃的香薰蜡烛,以?及关闭大光源后仅留下的一盏落日余晖灯,都再一次让山里来的粗糙老男人体会到?了?童话式的造梦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犷的风,而她是玻璃花房里最精致的玫瑰。 电影非常适合今晚,婉转的音乐流淌一室,绮丽的相遇,漂亮的面孔,远大的梦想,和无疾而终的爱情。它们轻飘飘游离在荧幕之上,又若有似无压在心头,有些许重量,不至于催人泪下,却又令人动容。 时序看得很认真,再一侧头,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抱枕上睡着了?。 他一顿,回?过?神来,她在医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课,早该体力不支了?。 按理说他这么细心的人是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能?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选择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许她的心里也这么想,不然为什么明明已经疲倦到?眼睛都撑不开?了?,还留在这里陪他看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电影。 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暧昧地将他们包围,仿佛除去眼前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灭。 电影光线明明灭灭,她的脸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怀疑那只是光影留下的幻觉。 她歪着头靠在抱枕上,穿着长?袖及踝的睡裙,素面朝天,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看上去疲倦至极,也安心至极,全然不担心身旁还有个初次登门的浪子。 而事?实上,连时序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如蹲在医院门口问她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时,明明呼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却总是沉静的。 他总在瞻前顾后,顾虑全在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没抬手,他的目光也已经追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经入秋,夜里很凉,可他却觉得仿佛还在夏日,屋子里似乎不透气,又闷又热。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由来已久,搁在心里自己?都觉得龌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时,在她摆脱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约束钳制住,哪怕进退得宜,心里也像烧起了?野火,起初只是一点火星,后来却烧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会知道那一夜她在废弃的温泉山庄洗完澡后,他曾彻夜难眠,以?至于后来的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梦中故地重游。 梦里他没有当个正人君子。 梦里他回?了?头。 梦里的他潜意识在想,既然不能?让她留下,那就?一起离开?。 离开?大山,离开?中心校,他也可以?赚很多钱。 地科院不会比绵水大学的教授赚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够得着精英阶层。 从前他没觉得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只要离开?大山,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时序。 读书时候,曾有家世优越的劲敌与他相争,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时序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有自然法则的,人有顶点,事?有极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远。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顶点。 哪怕世界有法则,法则也是人定的,谁说制定规则的一定是先来的人?后来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吗? 直到?后来旺叔病倒,他回?到?山里接手中心校,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八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山里的孤儿?。 原来人力终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爷才是顶点。 可是梦里不同,在那些绚烂而短暂的梦里,他没有边界,她的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时序在梦里几?乎想完了?一生,可睁开?眼来,不过?一个日出的功夫,又被打回?现实。 中心校就?在那里,旺叔压在心头。 他的肩上背负着责任与恩情,不能?不管不顾将人卷入大山里。他既然出不来,又绝不会将她带进去,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能?给?她未来吗?他甚至连自己?走向何处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关系? 她已经失望过?一次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他都没有把握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拉她进行又一场豪赌。 他知道快餐时代爱情不一定要永恒,可他在某些观念上刻板严肃,无法放任自流。母亲漂泊的一生杜绝了?他追求短暂风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独行也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要么一个人,要么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给?不了?对?方安稳的一生,不如不要开?始,否则像旺叔和方姨那样抱憾终身,未免太过?可惜。 这些念头像醒酒药,很快将他混沌的大脑镇压住,时序重回?清明,眼看着已经覆在她面前就?快触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头如松枝上的积雪,被劲风狠狠一颤,悉数坠落。 —— 祝今夏睡了?个不太踏实的觉,熟悉的音乐在耳边流转,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舞。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大山里,回?到?了?宜波乡,鼻端又一次萦绕着那个熟悉的味道,带着一点皂香,像群山里的风,干净凛冽。 不同的是,这次的气息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她熟知的味道,是玫瑰,是黄葵子和鸢尾。 第122节 那是她的沐浴露,好多年来一直钟情不肯更换的一款。 祝今夏眼皮一颤,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黢黑的深海。 时序近在眼前。 察觉到?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差一点落在她的眉眼,她眨眨眼,原本?不甚澄明的大脑仿佛被人强行注入一针药剂,整个人醍醐灌顶,骤然清醒。 “时序?”她轻声开?口,像是怕惊动了?停歇在枝头的小鸟,一眨不眨望着他。 时序没动,呼吸愈加沉重。 他或许没谈过?恋爱,也没建立过?亲密关系,甚至因为成长?过?程中缺乏女性照料,对?这种过?于柔软的相处毫无头绪,可不妨碍他从祝今夏的眼神里看明白一件事?,若是此刻他有任何逾矩,她只会照单全收。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脆弱柔软,大山的强光照似乎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即便凑的这样近,皮肤依然瓷白莹润,没有半点瑕疵。 唇瓣是初夏的格桑花,温柔地飘摇在夜风之中,越是柔弱,越叫人有采撷欲望。 他不由自主呼吸加重,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那一点动静吸引了?祝今夏的全部注意。 他在犹豫,在挣扎,在天人交战。 她在等待,在期盼,在凝神屏息。 良久,仿佛是受不了?这煎熬,祝今夏主动前移几?厘米,将原本?就?足够亲密的距离拉得更近。 “你在等什么,时序?”她又一次幽幽吐气,叫他的名字。 察觉到?男人有退后的趋势,她终于顾不上那么多,轻轻扣住他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拼上这辈子所有勇气与矜持。 “你不亲我吗,时序?” 第六十九章 祝今夏曾读过一首小诗, 叫做《最佳观赏点?》,它说: 人只适合远远地望, 并不适合端详。 越得不到才越倒海翻江, 越凑近看, 便越失色寻常。 留步吧。 就爱他的事不关?己, 和高高在上。 在她告别?大?山,回到绵水后,一切都回归正轨, 她也曾在心里反复咀嚼, 告诉自己时序之于她便是最佳观赏点?。 摘不到的月亮才最亮, 嗅不到的玫瑰才会一直芬芳。 隔着重重大?山, 他们之间有?着绝佳的距离,于是白?月光不会变成粘在胸口的白?米饭, 朱砂痣也不会化作蚊子血。 可再多的理智也无法叫她悬崖勒马。 她睁开眼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她甚至能看清他鼻翼一侧有?颗很浅很淡的小痣, 像有?星星陨落亲吻在肌肤之上。 他嘴唇紧抿, 像是最刻板自律的君子,可滚动的喉结出卖了他,君子也有?凡心。 祝今夏看着那颗小痣, 又看着他轻颤的喉结,被无名浪潮所怂恿。 今夜他刮了胡子,理应得到奖赏。 她凝视着他下颌处干净清晰的弧线,有?一道阴影在那里留下一道弯折,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几乎能隐隐闻见剃须水的味道,辛辣里透着薄荷的凉。 这?一刻祝今夏恍然大?悟, 读再多光风霁月的书,学再多高屋建瓴的理论,人类终将在动心时刻心甘情愿沦为荷尔蒙的奴隶,对激素俯首臣称。 人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距离,凭什么?要推远? 她用炽热的目光看着那颗小小的痣,视线逐渐上移,昏暗的灯光下时序的脸轮廓分明,眉骨优越到叫人感慨老天造物有?多偏心。他微微敛眸,内双的眼尾显露出一道矜持的褶皱,像雨燕躲在檐下兀自害羞。 记忆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她,明明眼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却永远保有?一丝清明,克制而隐忍地保持距离。 他不会知?道有?时候沉默的挣扎更引人入胜,好过风花雪月漫天情话,好过无话不说有?问?必答。 更要紧的是,他不需要说,她全都能看懂。 接触到那样?的眼神,谁又能不为所动? 像是有?人在心里撒下一把?种子,它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却并未长成花朵或参天树木,而是汇成一片荆棘。 祝今夏只想劈开它们,不顾一切斩断阻碍,劈开它们。 她顺应内心,捉住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凑了上去。 她问?他:“你不亲我吗,时序?” 肉眼可见,时序鼻息沉重,眼神也更加暗沉,深陷的眉头隐隐浮出刻板的纹路,看她的眼神不是情人就是敌人,亦或二者皆有?。 人生?中第一次,祝今夏觉得自己从乖乖女、优等生?变成了坏女人。 她看出他的挣扎,所以坏心眼地抛出问?题,却不等他回答,已经干脆利落付诸行动。 时序脑中混沌如巨石陨落,掀起洪水滔天,很多话已至嘴边,却找不到一丝清明的理智能串联起来。 他鲜少有?过这?种时候,过往的人生?更像是数学题,不论再难也总有?解,而他习惯了有?条不紊,思路清晰的解题过程。 “你要亲我吗,时序?”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冷静点?”,“想好了再说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吗”,很多玩笑似的话可以阻止她,可拒绝的话还在嘴边沉浮,不等他开口,眼前的人影已朝他无限靠拢。 时序下意识侧头避让,却又避让得不够彻底,仅仅只错开了嘴唇,那个吻终究落在了相去不远的位置。 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避让不及,他无法为自己开脱。 他只知?道下一秒,柔软的触感贴在下颌与脖子相接处,带着沉重而滚烫的鼻息,烫得他心神俱灭,几乎浑身战栗。 三?十三?年,未曾有?过。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味,那阵蓬勃的绿意和沐浴露的花香混合在一处,像是海妖的歌声?,势要将这?片欲望海域的所有?过客都拉入其?中共沉浮。 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一颤,喉结像积雪厚重的枝头,因负荷过载而震颤不已。 被握住的手?倏地收紧,以更大?的力气将她覆在其?中,几乎要将之折断。 怀里的人吃痛地溢出一声?,声?音闷在他的脖颈处,又化作新的魔咒将他拉入水深火热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与他的野蛮有?力相比,她有?着截然不同?的脆弱与柔软,只消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这?支美丽孤高的花。 那些梦中的隐秘,不为人道的世俗之欲,在无数个夜里折磨着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而今却化为现实铺展开来。 他要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旺叔。 中心校。 一线天。 大?山。 脑子里反反复复翻腾着,像是魔咒一样?缠绕他半生?,又如紧箍咒一般束在头顶的枷锁。 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她揽入怀中。 “祝今夏……”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时序勉力定住心神,把?她拉开。 温热的触感从脖子上离开时,她留下的濡湿气息经由微凉夜风一蒸发,立马化作一片鸡皮疙瘩,似在抗议温暖源的离去。 明明不过几秒钟的贴近,离去后竟有?了空捞捞的感觉。 随着他坚决的动作,祝今夏被拉离他的怀抱,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时序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他的眼里是一片挣扎后的尘埃落定,尽管沉郁,却足够清明。 祝今夏看明白?了,这?叫她刚才还沸腾的血液忽然结冰。 人果然还是不该冲动行事,冲动是魔鬼,后悔也来不及。 她抽回手?来,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低笑一声?,“送上门的都能坐怀不乱,你不该叫时序,该叫时下惠。” 嘴里说着一如既往插科打诨的话,紧绷的声?音却泄露了心声?,祝今夏几乎是落荒而逃,飞快地远离沙发、远离他,双脚趿上拖鞋的一瞬间,就匆忙扔下一句“我去睡了”,试图将自己藏进更隐秘安全的角落。 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祝今夏。”时序将她拉回沙发,用黑沉沉的眼睛凝视她,“我们谈谈。”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祝今夏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几乎听不进时序在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她主?动了,被拒绝了。 她都亲上去了,被他推开了。 她开始诘问?自己,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尝试?带他回来的时候,她可没有?一点?今晚要做点?什么?的预期。 她甚至开始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 祝今夏,你才刚离婚,证书拿到手?还热乎着,前两天还下定决心要做个独立女性,今天就开始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 太离谱了。 太难堪了。 各种负面情绪涌上来,她像个岌岌可危的君主?,努力镇压暴乱的杂念,却力不从心。 那是一个略微潮湿的秋天的晚上,窗外似乎起了一层蒙蒙的雾,又或许是她的眼睛里起雾了,才会看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甚清晰。 客厅的两面是巨大?的落地窗,足以看清小区里的万家灯火,一扇一扇的窗户像是威士忌里的冰块,一方一方,浮动在夜幕之上。 祝今夏吸吸鼻子,觉得有?点?难堪,但好在她今年二十九岁了,而非十九岁。十九岁的她可能会一整晚都陷入负面情绪里,二十九岁的她挣扎了几分钟,直接举手?投降了。 成年人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打起精神来,收拾收拾烂摊子吧。 第123节 她终于平静下来,抬眼问?时序:“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身侧的男人微微一顿,反问?:“你对搞砸的定义是?” “你在山里亲我那次——”祝今夏说,“我事后发了火,说你不经允许做这?种唐突的事情,让大?家再也回不去了,面对面都会尴尬,再也不能无话不说——这?就是搞砸。” 时序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亲到。” ……? 祝今夏有?点?不可置信,抬高了嗓音:“现在是在跟你讨论亲没亲到的问?题吗?” “你刚才也没亲到,所以我们扯平了。” 她破涕为笑,是被气笑的。 “行,行行行,没亲到,扯平了。” “所以你也用不着难堪,大?可以告诉我,这?是一报还一报。”时序抽了张纸,按捺住想帮她擦眼泪的冲动,塞她手?里。 祝今夏没好气地拍开了,自己用手?背擦了把?脸,“那你跑来绵水是干什么?的?就为了勾引我行差踏错,最后被你拒绝,一报还一报?” 时序似有?无奈,“祝今夏,你讲讲道理,我怎么?勾引你了?” “你借口有?会连夜赶来,又是照顾我奶奶,又是说我不哭了就不算白?跑一趟。”祝今夏越说越站得住脚,终于从刚才的自怨自艾里抽身而出,开始把?炮火转移到罪魁祸首身上,“还敢说不是你勾引我?” 她继续往下罗列罪状。 “你跟我逛夜市,拍我挫照,吃我剩饭,还开玩笑说要娶我,刚才我睡着了,睁眼一看,你手?都要落在我脸上了,怎么?,你准备告诉我你是要打蚊子吗?” “这?个天哪来蚊子?”时序反问?。 你看他,到这?个时候了还逻辑清晰。 祝今夏问?:“那你说啊,你伸手?是准备干嘛?” 时序沉默良久,才说:“不知?道。” 祝今夏怔愣片刻,正欲追问?,就听见他说:“大?概想做和你一样?的事,想触碰,想靠近,所以在自己都不知?道意图的时候,手?已经自有?意识伸了出去。” 她倏地停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还万念俱焚的脑袋又被点?燃了,那些负面情绪被他一句话烧得精光。 最后只能嘀咕同?样?一句话:“那你还敢说你没勾引我,就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时序无可奈何地笑了,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她气鼓鼓抱着抱枕,他随意地侧坐着,双手?交握,手?肘抵在腿上。 “告诉我,祝今夏,你现在到底在气什么??气你没亲到我,还是气我拒绝了你?” “有?什么?区别?吗?” “有?。”男人侧过头来,黑压压的眼神向夜幕四合,铺天盖地压下来,“我拒绝的只是你当时的举动,不是你。” 这?听上去很荒谬。 祝今夏问?:“你要是没拒绝我,干嘛拒绝我亲你?” 顿了顿,她低声?笑笑:“怎么?,嫌这?张嘴亲过别?人,怕脏——” “祝今夏。”时序的脸色蓦地一变,几乎是厉声?打断她,他眉头紧蹙,一字一顿道,“这?跟你结没结过婚,亲没亲过别?人没有?半点?关?系。也请你不要随便使用脏这?种词形容自己,你明知?道婚姻不会影响你的个人价值。” “是吗?”看他这?样?疾言厉色,祝今夏心念骤起,故意说,“可我看最近大?家给我介绍的对象,不是二婚三?婚的,就是玩够了准备收手?的花花公子,像乔师兄那样?没有?结过婚的优质对象,倒是没有?人替我撮合过。” 时序目光沉沉看她半晌,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你不能这?么?想。要是将来有?人因此看轻你,用离过婚来贬低你,你让他来找我。” “找你?”祝今夏一愣,“找你干嘛?” “吵架或者打架,随他选。” 有?那么?一瞬间,祝今夏想笑,但她绷住了,只是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被顿珠附体吗,动不动要跟人吵架打架?” 不待他说,她又问?:“还有?,你在山里,我在绵水,隔这?么?远,你怎么?跟人对线?” 时序抬眼看她,淡道:“隔这?么?远,我现在不也在你面前?” “……” “这?次怎么?来的,下次还怎么?来。” 祝今夏彻底说不出话来。她的眼底一直有?一层模糊的雾气,起初也许是因为被拒绝,后来却是因为他着急的语气,和再严肃不过的话语。 她能看出他无法克制的关?心,和不得不拉远距离的决心。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片刻,窗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很急,斜风卷着湿意闯进纱窗,吹得阳台上的衣物东摇西晃。 她赶紧冲向阳台,因为过于着急,也没摇下升降衣杆,只踮着脚尖去够,前两下都没够着。 第三?次尝试时,身后有?人来了,一手?摁住她,一手?轻而易举摘下衣架,嘴里问?她:“放哪?” 噼里啪啦,雨点?砸在雨棚上,动静很大?。 凉风将雨水吹进纱窗,打湿了裙摆,也沾湿了面颊,她回过头去,一言不发接过几件衣服,转身往卧室走。 脚步声?跟在身后。 她率先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没两步又听见他敲门。 “祝今夏。” “干嘛?” 她其?实并未生?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怕他看见她脆弱的样?子,更希望在他离去前这?短暂的夜里,她是坚强的,是足够独立的。 所以她克制住眼泪,瓮声?瓮气地说:“十一点?了,学校也该熄灯了,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我家和学校一个规矩。” 敲门声?停下,没有?说话声?,却也没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祝今夏本能地屏住呼吸听门外的动静,没想到下一秒,睡裙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动两下,吓她一跳。 拿出来一看。 时序发来消息:“那我在这?说?” 祝今夏冲着大?门外又喊一声?:“微信也不行!” 隔了几秒钟,q|q消息又来了。 “那这?呢?” 不等她说q|q也不行,很快,短信也涌入屏幕。 时序:“1” …………………… 1你妹啊1。 祝今夏想骂,想笑,热泪却忽然涌出,像春冰瓦解。 她没再犹豫,低头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转头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他看见也好,没看见也罢,祝今夏就是祝今夏,原原本本地站在他面前,英勇的士兵不惧于接受一切嘲笑或褒奖。 门外的男人收起手?机,安静片刻,似乎在想该如何开口,最后眼神微定,落在她湿漉漉的面上。 他的喉咙因那片银河而暗哑发紧。 “祝今夏,你谈过几次恋爱?” 祝今夏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起感情史,稍作迟疑,还是回答了:“就一次。” “我就不必多问?是和谁了。”时序说,“不然有?人该杀过来了。” 祝今夏:“……” 他又问?:“那你喜欢过几个人?” 除了卫城…… “小学六年级随大?流地关?注过班里一个转学生?,高中的时候懵懵懂懂喜欢过隔壁班的学习委员,后来大?学本科,也偷偷欣赏过教我二外的法语老师。” 祝今夏以为时序要跟她聊情史,但她猜错了。 时序不假思索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都在想什么??那些懵懂稚气的时刻,过了就过了,她几乎只记得一些特别?的片段,却拼凑不出太多完整的记忆。 “我能想什么??”她奇怪地说,“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我什么?都没想,只想喜欢他啊。” “是吗。”时序静静地看着她,说,“我恰好相反。” “……” “十几二十岁时你遇见一个人,什么?都没想,只想喜欢他。而我三?十多岁遇见一个人,什么?都想遍了,却唯独不敢喜欢她。” 那一天,时序说的话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 他们总是插科打诨着,总是说说笑笑的,鲜少有?过这?样?认真的时刻,这?一次是他来说,她听着。 他说很多人喜欢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对方容貌较好,因为她在某一刻闪闪发光,因为她能补全自己过往遗失的人生?碎片,又或许紧紧是希望有?一个人陪,有?一个精神依靠,或是满足生?理欲望。 “可我对你不是这?样?。” “不是只有?牵手?拥抱接吻□□才会满足,吃饭时听你和顿珠一起闹我,或是备课时看你反复排练,哪怕只是安静地听你碎碎念,时间也变得很慢。” “你在山里的时候,每晚看着小楼灯光熄灭,我都在想着要是下一秒天亮就好了,天亮了就能和你见面。” “后来你走了,我开始手?机不离身,它每震动一次,我都会第一时间查看是否是你来消息。它要是不响,我就隔一阵检查自己是否有?所遗漏。” “没有?消息的时候,会揣测你是否在上课,我甚至能想象出你站在讲台上娓娓道来的样?子。有?消息的时候,我就一遍一遍地看,希冀于那些阴差阳错被我错过的雪月人生?,在你这?里都能尽善尽美。” 他很少回复,即便回复也总是少言寡语,因为他不愿成为她人生?里的一线天,禁锢她的视野,限制她的自由。 他更想做经过她世界的一阵风,如果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飞得更高些,更远些,而哪怕做不到,也能悄无声?息或远或近存在于她的生?命里,看她活得自由自在。 “人生?的身不由己太多,老天爷对我比较苛刻,安排了更多枷锁给我,可你不同?。” 她的离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说他有?私心鸠占鹊巢也好,说他大?公无私推波助澜也罢,她总之是从牢笼里飞出来了。 他又怎么?能把?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剪掉她好不容易挣脱的翅膀。 那不是爱,那是自私。 那一晚的对话像是意识流的散文?诗,漫无边际,没有?中心,和他们的关?系一样?没有?落点?,有?种无拘无束的畅快。 窗外有?一场大?雨,将世界变得充满诗意,即便是暗无天光的黑夜,世界也并不暗淡。 风摇碧浪层层, 第124节 雨过绿云绕绕。 恍惚间,祝今夏回到了离开大?山的那一天,那时候还是夏末,山里下着暴雨,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世界吞没。 她和时序留在方姨小小的院子里,听暴雨如注,听雨打芭蕉。 她没有?说过,其?实她从前很讨厌雨,她讨厌雨水带着泥沙钻进鞋底的冒昧,也讨厌衣袖裙摆粘在皮肤上的黏腻,她不喜欢暗不见光的白?日,也不喜欢过分嘈杂的夜里。 可是那一天她无比感谢那场雨,它把?他们困在了四方小院里,得以多停留一日。 后来回到了绵水,从夏末到秋天,再也没下过雨。 祝今夏却仿佛被困在了那个夏天,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从那一天起一直在等待同?一场雨。 而今终于又下起来,淅淅沥沥是城市的秋雨。 他们站在卧室门口,说着说不完的话,彼此脸上都有?湿意。 她说如果她还是十八岁的祝今夏,一定会不顾一切回到山里,奔向他,奔向那群孩子。 他也说如果他还是十八岁的时序,一定会毫不犹豫请求她接受他,一起回去或重新出发。 可他们毕竟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二十九岁的祝今夏,在自己喜爱的文?学殿堂里摸爬滚打已久,手?持火炬勇敢前行,没有?退回山里的意愿,因为山里没有?她要读的书,也没有?她需要的文?献资料,接触不到她渴望聆听的great minds。 她喜欢时序,甚至爱慕他,却不能够为他终止自己的人生?进程。 她更知?道她不能劝说时序离开中心校,旺叔已然病倒,那所学校,那群孩子,那片大?山都需要他。 时序笑了,说这?样?也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个在文?字里白?马春衫慢慢行,一个在生?活中蝇营狗苟兀穷年。” 她看璀璨星河,他望人间烟火。 祝今夏呼吸沉重,轻声?问?:“时序,你会遗憾吗?” “不会。”他用透亮的眼望着她,徐徐地笑了,“知?道世界上另一个我在城市一隅自由自在过着我向往的生?活,我已经得到了我期望中最好的结果。” 祝今夏别?过脸去擦掉又一行眼泪,也跟着笑了,说也是,什么?叫结果,结婚吗? “你看我,结了不也离了。” 时序问?:“那白?头偕老呢?” 她说:“白?头偕老也不算结果,两个人里总有?一个会先走。” “那对你来说,什么?是结果?” 祝今夏已经看不清他,却还是努力擦掉眼泪去看他。 她说时序,在你今晚真诚勇敢向我袒露心意,分享脆弱的这?一刻,我就得到了我要的结果。 都说人与人只要有?过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可是我和你,我们拥有?的不止一瞬间,我们拥有?无数个共振的瞬间。” 那是当她老去后,能够一次一次提醒她自己曾用力活着、用力爱过的瞬间。 那一夜,时序到最后也没有?吻祝今夏。 尽管在梦里梦外肖想过无数遍,他也无限克制,只用眼睛描摹。他可以跨越重山为她而来,却不能将她带回一线天里。 所以他站在走廊里,与她隔着一条窄窄的门框,也像隔着楚河汉界。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一心目送女王登上宝座,统治自由的王国。 第七十章 暗恋还打什么胜仗, 摘得下来谁还叫它月亮。 要冲动,要?草率,要?目盲, 要?在四面楚歌里大爱一场。 夏天嘛就?这么长?, 不尽兴不值当。 ——《过程》 —— 说来奇妙, 时序睡了个好觉。 原以为该辗转反侧的,毕竟说了太多意难平的话,她又睡在隔壁。 可整间屋子都充斥着祝今夏的气息, 他坐在床沿,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目之所及, 仿佛处处都有呼应。 床尾的法式书桌是胡桃木的, 桌上摆着各种文?献资料,翻开看看, 清一色的英美文?学相关。 祝今夏研究的方向有非裔美国文?学, 有女性主义?, 她曾说过为了避开在书房里开黑的人, 她有无数个夜晚都在客房里敲键盘度过。 而今轮到他待在这间屋子里, 目光落在那张书桌上时,总觉得能看见无数个在深夜伏案疾书的她。 床品不止看着赏心悦目,触感也柔软细腻, 这叫他想起在山里时,她曾对着他洗得发白发硬的床单不可置信道:“你这是在山里修仙还是出家呢,这能睡人?” 时序关灯闭眼,在一片黑暗中闻到了她的气息。 那阵蓬勃的绿也许不在空气里,但?没关系, 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味道,它?如影随形。 次日是周六, 他能留在绵水的最后一天,周日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宜波,周一早上,所有学生上第一堂早课时,他必须出现在中心校。 但?没关系,又偷来一天,时序已经很知足了。 他在这样平和的喜悦里入睡,甚至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他没有回到中心校,还在北京做科研。地科院的宿舍不算大,一室一厅,他正对着小小的沙发挠下巴,片刻后又开始打量起卧室的那张单人床。 两个人好像住不下,这是梦里的他在思考的问?题。 醒来时,房间里依然昏暗无光,时序原以为时间尚早,直到拿过手?机一看,才发现已是早上九点半。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过这个点。 时序起床开窗,刷的一声?拉开遮光窗帘,也推开了窗玻璃,伴随鸟鸣一起闯入屋子的还有小区里人们浅浅的说话声?。 雨后初晴,太阳并不算热烈,略显矜持地藏匿于浅淡的云里。 往下看,有人骑着自?行车,有人拎着菜篮子,人们并不算匆忙地行走在绿化植被充足的小区里,像漫步花园中。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时刻了。 一线天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面孔。 学校里每天早晨六点半,雷打不动的起床铃,包括周末在内。而他这个校长?不得不先于大家起床,哪有全体师生都忙碌起来,校长?还在床上蒙头睡大觉的呢? 一到六点半,学校里像是行军打仗一般,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时序习惯了。 是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生活,他低头看着一对白发老人结伴而行,手?里似乎拖着买菜用的小推车,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转瞬间想起昨夜的梦,时序笑起来。 该说他太乐观,还是未雨绸缪呢?昨晚人家才刚亲了他一下,半夜他就?开始思考双人沙发和双人床了。 等到时序推开卧室门,迎接他的是一阵奇特的食物香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祝今夏正在岛台与灶台边忙得不亦乐乎,开烤箱,取香肠;开蒸箱,拿玉米;关吐司机,夹出面包;最后是打开微波炉,取出热牛奶。 看时序头发乱蓬蓬地远远观望,她手?忙脚乱中还不忘斜他一眼。 “你就?准备隔岸观火?” “只是觉得稀奇。”时序侧头看看窗外,“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他在揶揄她竟然会?下厨。 祝今夏笑出声?来,目光明亮地与他对视,“只是觉得在学校里吃你三个月,好不容易你来绵水了,也该我稍尽地主之谊。” 时序闻言便像领导一般负手?而来,在岛台上视察一周。 吐司配意式香肠,番茄酱和黄油装碟在旁,热牛奶在杯子里,咖啡壶里还冒着热气。 “这就?是你的地主之谊?”时序道,“全是预制品,没一个正经菜。” 领导颇为挑剔地给出点评,被大厨予以白眼。 “明知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这桌不错了,您见好就?收吧!” 他们对坐于岛台之上,一个喝咖啡,一个喝牛奶,一个吃面包配香肠,一个啃玉米。房间里漂浮着黑胶唱片机带来的慵懒爵士乐,一个完美的周六早晨。 无人再?提昨夜之事。 那个错位的亲吻如同那场仓促而来的雨,尽数留在了日出之前。 —— 赶在午饭前,两人一同去了医院,时序在小区门口找了家花店,打包了一束粉白相间的康乃馨。 祝今夏问?:“买这没用的干嘛?” 时序说:“给老人家的,大病一场,开心开心。” “她不会?开心,只会?说你浪费钱。” “那我们打个赌如何?”时序把花递给店主,回头一笑,“我赌她会?说浪费钱,但?一定也会?笑得很开心。” 祝今夏一怔,又听见下文?。 “你说过爷爷走的很早,奶奶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后来没有再?成家。她今年八十岁了,上一次收到花是什么时候?” 那束花花了时序五十块大洋,他眼都没眨一下,反倒是祝今夏替他心疼。 踏出花店时,时序笑话他:“祝今夏,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比我还俗,动不动提钱,掉钱眼里了?” 祝今夏气笑了,“我这是为谁心疼啊?” 时序气定神闲。“我的工资还不归你管,你暂时先别急着心疼。” 祝今夏噎半天,憋出一句:“那你也别讨好我奶奶,是我奶奶又不是你奶奶,你又不当她孙女婿!” 第125节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又笑了。 时序把花递给她,“拿着。” “你没长?手??”祝今夏呛他,“谁的花谁拿。” “拿了怎么骑车?” 时序一把将花塞她怀里,停在路边的共享车区域,拿出手?机扫码。 “我们骑车去?”祝今夏眼睛都睁大了。 这里离医院可有五六公里! “刚出了血,当然要?省省钱。”说话间,时序已经扫开一辆带后座的电瓶车,自?己先坐好了,“上车。” 祝今夏捧着花,停在路边先笑了两秒钟。 “这叫什么,骑自?行车上酒吧,该省省该花花?” “上车。”抠门的人冷静发话,“还是非要?我说公主请上车?” 祝今夏笑得更厉害了,“谁家公主坐电瓶车啊?你家的?” 时序淡道:“我倒是想。” 一句话,又成功叫祝今夏笑不出来了。 她慢吞吞爬上车,想了想,揪住了他的衣角,像在一线天里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一样。 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这一刻,她发现其实她很想念。 雨后的秋天草木湿润,路边还有昨夜一场骤雨留下的水洼,被车轮碾过碎成无数倒影。每个倒影里都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电瓶车速度不算快,却?能带起他们的头发,连带嘴角也上扬着。 他目视前方骑着车,她坐在后座抱着花,嘴里是漫无边际没营养的话,脚边是飞扬的裙摆。 医院里。 收到花,祖母很高兴,一边埋怨人来了就?好,就?别破费了,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时序的眼神却?在找祝今夏,她看明白了他在问?:怎么样,我赌赢了吧? 他们陪祖母吃过午饭,又办好出院手?续,在下午时分将老人接回家。 时序忙前忙后,祖母十分过意不去,只能感叹自?己这孙女不行,读了一辈子书,动手?能力差劲,一遇到事情家里还得有个男人才行。 祝今夏翻白眼,说自?己好歹学的女性主义?,没想到祖母会?说这种不利于性别平等的话来。 祖母亦时髦地反问?:“那不然你给我打套拳?” 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时序把老人家扶到沙发上坐下,笑笑说没关系,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这话成功转移了目标。祖母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说:“可你在山里,我怎么好大老远把你找来?” 不等时序回答,祝今夏已经把话题岔开,她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尝尝,刚上市的脆柿,看着挺甜。” 祖母拿了一只,又去看时序,“我听今夏说你是清华毕业的博士生,毕业后在地科院工作?,是为了家人才回到乡里当校长?,这样未免太可惜了,有没有打算将来——” “奶奶。”又一次,祝今夏开口,将剥好皮的柿子递给老人,交换她手?中那只原封不动的,“吃东西的时候先别说话,柿子多汁,别流的到处都是。” 她没有放任时序在祖母家中久留,催促着老人去小区的棋牌室打打麻将。 “你那堆老姐妹肯定都想你了,去吧,几天没碰,你也手?痒了。” 看出孙女不愿她多问?,祖母也知情识趣地拎着小包往棋牌室去了,只在出门穿鞋时伸手?点点她,比嘴型:“你呀!” 祝今夏回头,看见时序拿着柿子站在客厅里,也笑了,“不走吗?” 时序问?:“去哪?” “不知道。”祝今夏眨眨眼,“但?你好不容易来城市放风一天,好像不应该宅在家里面?” 话是这样说,出了门才发现她也不知该去哪里。 说来可笑,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一次,人生苦短,本该吃想吃的饭,见想见的人,看喜欢的风景,做喜欢的事,可往往回看时才发现都没有做到。 大家都在委曲求全,为工作?奔波,口口声?声?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在她这样说时,时序笑笑道:“今天没有吧。” “没有什么?” “没有委曲求全。”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说,“吃到了想吃的饭,也看见了不错的风景,见到了……”稍微停顿片刻,他略去了即便不出口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的宾语,“漫无目的做什么都行。” 祝今夏无以回应,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机,说那你等我,我给你规划一个旅游路线。 时序任由?她这样做了,也没拆穿她忽然泛红的双眼。 他只是觉得时间太短暂,很多话来不及说,为了遗憾不那么遗憾,至少在今天稍显圆满,他选择诚实一点。既然彼此之间已经隔着群山,就?不要?再?有太多欲言又止和缄口不言。 她不是说了吗,在他坦诚相待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后来的半个下午,他们果?真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 说熟悉,是因为祝今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扎根。说陌生,是因为她习惯了上车就?埋头看手?机,坐地铁也望不见窗外风景的匆匆出行,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她对这座偌大的城市竟没有太多了解。 时序依然用共享电瓶车搭她,他们走马观花在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里观光,偶尔停下。 “那家巷口有家很好吃的酸辣粉。”祝今夏抬手?。 “吃。”时序果?断刹车停在路边,招呼老板来两碗酸辣粉。 “这里转弯有家凉粉店,我小时候它?还开在农贸市场那边,生意很好,现在打击小摊小贩,它?就?开到了街边的店里。以前一碗一块,现在涨到了一碗十块,但?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吃。” “司机师傅”很捧场,一个急转弯开到凉粉店门口。 一个下午过去,两人的肚皮都鼓鼓囊囊。他们在一家电玩城门口停下来,祝今夏问?时序这个玩过吗,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否定答案。 她童心大起,又同情上头,一兑就?是几百个币,拉着时序扬言要?玩遍电玩城,通通体验一遍。 结果?玩射击,她被时序血虐。 玩赛车,他甩她八条街。 玩投币机,他眼疾手?快,还会?算分数,总能比她出金币多。 就?连最原始的投篮,他也能准头极高地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命中率——还有那百分之一是祝今夏看不下去,故意撞在他肩膀上,然后无辜地摊手?说:“哎呀,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到你了。” 若不是了解时序的身?世,祝今夏都快以为他故意谎报经历,明明是电玩城老手?,还说自?己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时序站在每一台机器前,都能在短暂的观察后极快上手?,在这一刻理工男的优点很快显现出来,加之常年浸淫在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动手?能力,他如鱼得水,是电玩城里当仁不让的巨星。 祝今夏很快发现,和他pk显然不太明智,干脆不比了,还是找个能互利共赢的项目吧。 她把时序拉到娃娃机面前,说来,抓几个,让我看看你玩这个的准头如何。 没想到时序把机器玩了个遍,就?是不玩娃娃机,双手?插兜,很冷静地拒绝说:“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祝今夏摸不着头脑,“别的都行,这个不行?” “嗯,就?这个不行。”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时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问?她,“祝今夏,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吗?” 祝今夏在原地绞尽脑汁想了足足半分钟,几乎在记忆库里搜遍了他们之间有关娃娃机的对话,也没记起来。 他们有聊过这个吗?没有吧…… 直到时序反问?:“当初是谁说小时候没钱买公仔,后来和那谁在一起,他给你抓了一大堆娃娃,可惜都在角落里吃灰?” 他嗤笑一声?,说可以,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祝今夏的眼睛骤然睁大,瞬间想起了当初的对话。 她只是没想到就?那么提过一嘴,竟然被他记住了,还放在了心上。 “不是吧,时序,你——”祝今夏难以置信,抱臂而立,“我该说你记性好,还是该说你气性大?” “我的建议是,你还是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是忘性大,还是没有心吧。” 男人瞥了一眼这讨人厌的娃娃机,心道这破机器,还占了整整两排空间,碍眼。 没有经商头脑的老板,迟早倒闭。 没走上两步,被人一把抓住小臂。 时序回头,说别劝了,抓是不可能抓的—— 话音未落,被她灿烂的笑容打断。 祝今夏边笑边说:“我抓,我给你抓!” “……” “这样行了吧?” 虽然手?是笨了点,但?她舍得花钱啊。 电玩城的机器都经过调试,基本上十来个币能出一只,祝今夏把剩下的游戏币几乎都花在了这里,整个人埋在玻璃窗前,目光有神,眉头紧皱,大有不把这家店抓空不罢休的架势。 后来还引来一群人围观,都是给她叫好助威的。 “姐姐,那只,那只好抓!” “姐姐,抓这个熊吧,这个熊好看!” “阿姨——” “叫谁阿姨呢?”正兴致勃勃投币的女人被戳中痛点,猛地回头,老大不高兴地看着叫她阿姨的熊孩子。 小胖墩立马反应过来,改口说:“姐姐,漂亮姐姐!” 祝今夏心满意足,从时序的小推车里掏出一只皮卡丘,“喏,这个给你。” 小胖墩开心得笑出两排小白牙来:“谢谢姐姐,全世界最漂亮的姐姐!” 没想到被一旁的男人一把抽走皮卡丘。 “这是我的。”时序从容不迫,一手?抽回公仔,一手?从祝今夏的杯子里抓出一把游戏币,塞进小孩手?里,“你要?的话,自?己抓。” 小胖墩懵逼地拿着币走人了,留下祝今夏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126节 在这个充斥着童心与玩乐的地方,他们也变成了肆意妄为的小孩,既然走出门去就?要?端出大人的样子,又何妨在这方无人窥见的天地里做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感觉也挺陌生的,时序推着车,看前面财大气粗的女人拍着胸脯问?他还要?哪只,她全都给他抓。 很快,时序的推车里就?堆起了高高的小山,杯子里也只剩下最后几个币,不足以抓起一只娃娃。 “还有什么想玩的?”祝今夏把币倒在手?心,数了数,很大方地表示剩下的他们瓜分,“你四只,我八只。” 时序反问?:“为什么你比我多一倍?难道不该一人六只?” 祝今夏理直气壮:“因为我玩什么都死得快,等我死三次,说不定你第一次都还没结束。” 对此,时序表示:“有道理。” 却?没想到已经经过不合理分配的祝今夏,依然游戏结束得比他预期更快。在他第三次开始赛车时,女人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祝今夏问?:“第几轮了?” “第三轮。” “这不科学。”祝今夏表示质疑,“你就?四个币,怎么可能玩三轮?” 时序说:“有人加入对战,只要?我赢,就?可以不投币一直玩下去。” “可以啊你。” 祝今夏开始四处搜寻谁是他的手?下败将,直到来到他背后一排的机器前,才看到那个年仅七八岁的小胖墩。 小孩身?高才到时序的腰,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打方向盘,脸涨得通红,奋力拼搏。 可惜最后还是败北。 连输三轮,小孩跳了起来,嘴里喊着这台机器有问?题,老板,老板呢! 祝今夏大笑不止,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隔着一整排的机器,男人与男孩各自?坐在赛车前,一个在笑,一个在闹。 他们在星夜里走路回家,时序手?里拎着两大口袋的娃娃。 路人都在看他,大概是公仔与他的气质差异太大,且这两只袋子也实在太大,过分引人注目。 时序臭着脸,要?祝今夏帮他分担一下。 祝今夏边笑边说:“老师没教过你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娃娃当然也要?自?己拎了。” 时序皮笑肉不笑:“我的老师只教过我助人为乐。” “那现在祝老师教你,你记住了吗?”祝今夏理直气壮,“来,跟我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 时序想说祝今夏你有毒吧,开口却?是一声?笑。他看着她,心道真好,就?这么插科打诨,他都觉得时光无限好。 最终,时序在第二天早晨抱着娃娃回山里了,一个不落。 在车站候车时,旁边有个大哥跟他搭话,说兄弟你还挺别出心裁的,人家都带土特产,你带娃娃。 时序只是笑,笑着回头看大厅里被检票机挡在外面的女人,说是有人给他抓的,不好辜负了对方的心意。 大城市比小地方规矩严格,说只许乘客通过就?只许凭票进入,她进不来,只能远远看着。 他在月台上,她在大厅里,隔着重?重?人流,视线也几经阻隔。 他看见她不停垫脚,偶尔还跳上一跳。 车站很吵闹,她最后只能打来电话,在嘈杂的人声?里对他说:“时序,下次别动不动来绵水了,你这么抠门的人,把钱留着干什么不好?” 时序拎着两大袋娃,懒洋洋看着她:“凭什么,绵水是你家开的,你说不准来就?不准来?” 当时说这话的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就?在一个月后,祝今夏站在了他面前,把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那个秋末,寒气在山里更早降临,川西的山上已经落过好几场雪。 学生们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教师宿舍里也已经点起了取暖的碳火。 一线天又到了太阳早早落山的季节。 不同于朝九晚五的社?畜们,太阳它?迟到又早退,并且在冬天可恶地提前到下午两点就?退出视线,却?没人能奈何得了它?。 就?在这样一个秋末的夜晚,时序正在宿舍里点着火盆看论文?,两耳不闻窗外的打闹声?。 晚上十点正是孩子们洗漱的时间,天冷水也冷,他们对这事更加抗拒,往往需要?于小珊和顿珠严格监督,才敷衍塞责地洗洗脸、刷刷牙。 此刻也不例外,窗外是小孩们追逐打闹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老师们的咆哮。 “往哪躲呢?出来,好好洗脸!” “看你这脸花的,再?不洗都成花猫了!” “你这叫刷牙?你管这叫刷牙?”顿珠怒道,“你告诉我你牙刷碰着牙齿了吗?”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 时序充耳不闻,只眉头紧蹙对着实验数据一遍一遍检查,微信上是师兄发来的报告,说是他们检查了几遍都没发现错误在哪里,请时序帮忙看看。 最后是一句感慨:“什么时候回来啊?再?不回来,孙院怕是要?把我们几个宰了。” 时序回顿了顿,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只回复:“已经跑了一个了,再?宰几个,他找谁干活去?” “那不一样,他成天把你挂嘴边,说你一个顶我们一群。”师兄也叫苦不迭,“别说他了,我们也想你啊,人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人一走才发现,妈的你走了脏活累活谁干啊!!!” 时序笑,笑完也顾不上回嘴,只说:“我先抓紧时间看报告,晚点还要?监督小孩上床睡觉。” 师兄:“可以,万年老光棍一个,已经熟练掌握带小孩的一百种技巧,以后不当校长?还能当个奶爸呢。” 就?在时序对着实验数据聚精会?神时,窗外忽然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叭叭两下,很是刻意。 山里时有车过,只是这附近既无行人也无落脚处,很少会?有鸣笛声?。 时序微微一顿,随即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忽然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巨大欢呼声?。 什么情况? 顿珠他们也不看着点。 时序心道,这学校真是离了他一分钟都正常不了。 他眉头紧锁,听着外面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走出卧室,一路来到客厅的窗前,猛地推开玻璃窗。 本意是想骂人的,骂小孩吃饱了撑的,骂大人也不看着点。 冷空气伴着夜风一同袭来,吹得人一哆嗦。 话没出口,先看见校门外出现一辆白色越野车,车前灯大开着,在这下雾的夜里,像是两束探照灯一样划破几近凝固的空气。 不知为何,门卫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就?开了门,车上的人早早地下了车,眼下已经走到了操场上。 天冷,山里入夜就?下起雾来,能见度并不高,也因此他看不清操场上的那两个人,可不妨碍他心中猛地一跳。 小孩们此起彼伏的欢呼,还有门卫不寻常的开门之举,即便没听清大家在叫什么,也足以让时序动了不该有的念想。 他连窗户都忘了关,眼眸一沉,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下楼时几乎是三四步台阶一起下,速度快得惊人。 穿过黑黢黢的楼道,眨眼来到操场边,他又猛然放慢脚步,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他的迫不及待。 穿过浓重?的雾气,他看见祝今夏朝他走来。 孩子们欢呼着一跃而上,围着她又笑又叫。 顿珠和于小珊也冲了上去,于小珊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祝今夏身?旁还跟了个同龄男性,时序不认得那是谁,但?他的目光也根本没在那人身?上过多停留,他本能地在如雷的心跳声?里捕捉她的视线。 在那片欢迎她凯旋似的喧哗里,他看见祝今夏环视一圈,最终与他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她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他迈开步伐朝人群中走去。 她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纯白色围巾,未曾说话,嘴边已有白气呵出。 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毛衣,脚上更是仅趿着一双棉拖鞋,此刻也感觉不到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序嗓音紧绷,却?还故作?散漫地双手?插兜,似笑非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祝今夏站在人群最前方,唇角一弯,眼神明亮,语气轻快说:“怎么,宜波乡是你开的,我不能来?” 时隔一个月,在月台分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她却?跨越重?山,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将临别时的戏言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时序想问?她来干什么,来蹭吃还是来蹭喝,开口却?只剩一句轻飘飘的。 “能,怎么不能?”他唇角一勾,懒洋洋说,“公主驾到,也不提前说一声?,有失远迎啊。” 第七十一章 看见祝今夏的那一刻, 时序有瞬间的怔忡,他从不信神佛,却在此时开始怀疑老天是否真有窥视人心之能。 两?周前, 山里下起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大地白了, 山川白了,连金沙江也被沿岸积雪映照成白茫茫一片。 旺叔就在这时候被一场来势汹汹的感?冒打倒,高烧不退, 咳嗽不断, 方姨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好起来, 只能连夜叫来时序, 大家开着老李的卡车送他去县医院挂水。 学校还得由时序看顾,照顾旺叔的担子依然落在洛绒扎姆和方姨肩上, 时序和顿珠每隔一天?会轮流骑车去县医院看着, 剩下的人驻守学校。 病情来势汹汹, 不容乐观, 高烧很快发展成肺炎, 旺叔底子本就弱,病了一个星期后,老?得不成样子, 形容枯槁,话都说不利索,出气间能听见喉咙里传来拉丝一样的气音。 好在有方姨,他虽总也清醒不过来,但只要看见她在, 他就安心许多,不哭不闹, 只是半眯着眼睛输着液,日渐消瘦。 洛绒扎姆急哭了,拉着兄弟二人去山上的寺庙里烧香拜佛。 藏族人信佛,但时序不信,只是从小到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无从质疑,总是可有可无地当?个旁观者?。 事?实上旺叔本人也并非是神佛虔诚的信徒,兄妹三人有样学样,时序不必多提,顿珠与洛绒扎姆也只在逢年过节走?个过场。 可病急乱投医,扎姆实在没办法,这时候也只能寄托于迷信。 那天?清晨,他们天?不亮就出发,抵达山顶时,红日初升,霞光万丈,积云之上有日照金山。 朱红色庙宇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天?地一尘不染,雪山之上,金色塔顶是最接近苍穹的存在。 此刻就连时序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目之所及是神圣的,不由得人不心生敬畏。 顿珠与扎姆从寺外跪到寺内,膝盖与手肘处都被积雪浸湿,兄妹二人一改往日的敷衍,从眼神到态度都前所未有的虔诚。 第127节 时序依然没跪,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佛像庄严慈悲,却不知是否真能聆听凡人心声。 若是老?天?有眼,真能看见世间万物,又为何放任多吉等人作恶多端,眼睁睁看着旺叔这样的良善之人受尽折磨? 他在万籁俱寂里反复诘问。 直到钟声穿破清晨的山谷,一声声敲在心上,时序转身?朝寺庙深处走?去,沿途僧侣在清扫积雪,他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最后停在深处的某间殿前,抬眼一看。 药师佛。 像一个惊人的巧合。 门口的僧侣正往桌上摆放莲花灯,纵观大殿内,佛像四周亦从高至低供奉着无数灯盏,僧侣每日添油,以保不灭。 见他驻足,僧人问他可有需要,药师佛的莲花灯可保健康,一盏能供奉一整年。 时序觉得可笑,若世间真有神明?,既有通天?之力?,又怎会贪图凡人这一点钱财? 可佛像慈悲地望着他,金身?在深幽的大殿里被无数火光映照得雪亮。他的眼前划过旺叔孱弱的脸,又想起在大殿外面虔诚跪拜的兄妹二人。 宁可信其有,是这个道理吧? 时序低头,在小桌上选灯。 僧人拿出红纸与笔墨,问他所供之人的姓名?,又问一盏就够了吗。 时序顿了顿,“两?盏。” 那天?早晨,他斥“巨资”在药师殿供奉了两?盏莲花灯,每盏一年。红纸上是两?个名?字,除了旺叔,还有一张写着三个小字:祝今夏。 吝啬如他,是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为自己花钱的,难得迷信,他便将迄今为止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人写于纸上,供在佛前。 信不信不重要,就当?求个心安。 对旺叔,他明?知生老?病死?不由人,却依然希望他能更?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至少?不要那么?遭罪。 而关于祝今夏,他们之间若没有皆大欢喜的风月,至少?祝她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时序还是没有跪,他站在殿前凝视着僧侣将两?盏灯摆上高台,最后只低声笑笑,调侃自己:时序啊时序,怪力?乱神你也信,书都白读了。 有生之年真要他相信世上有神佛,除非它把人送来眼前。 却没想到短短几天?后,祝今夏竟然真的出现在中心校。 时序站在楼道前,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雷劈过。 ……? 佛祖显灵了? —— 重回中心校并非一时兴起。 时序离开后,祝今夏迎来两?个契机。 第一个契机是彩虹计划:绵水市的几所大学在上学期一共派出数十名?老?师前往山区支教,成果斐然,市教育局与州教育局当?即决定进行长期合作,新学期伊始,绵水大学成了牵头的。 周四的外院教职工例行大会上,院长讲完这件事?,祝今夏心念一动,会后立马找上了门。 第二个契机是袁风,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在反复争吵后,以分手告终。这段感?情从高中早恋开始持续十几年,最后不了了之,不可谓不伤筋动骨。 起初不管是祝今夏还是袁风,都以为豆豆的离开和以往无数次闹分手一样,冷战之后,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和好。 只可惜一个月之后,友人给袁风发来豆豆的电子结婚请帖—— “你俩逗我玩呢,搁这玩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戏码???咋的,当?我是你俩y里的一环吗?” 对方还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却没想到这位新娘是真的远走?他乡,飞快地闪婚了。 袁风照着电子请帖上的地址买了机票,发了疯一样找上门去,最后连豆豆的面都没见着。 她在电话里说她累了,早就不爱了,现在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她就想当?个阔太太,袁风给不了她这种生活。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也别再来找我,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十二年的感?情,寥寥数语便抛诸脑后,对离去的人来说是解脱,对留下的人却像钝刀子割肉。 就这么?闹腾大半个月,袁风的状态一落千丈,比之前闹离婚的祝今夏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今夏是主动离开的人,被留下的那个总是更?痛。 而事?实上持续十二年的恋爱,有没有那一纸证书都和婚姻没什么?两?样了。 年过半百的袁风父母找到祝今夏,几乎是以泪洗面要她帮忙劝劝袁风。 “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今夏,你帮叔叔阿姨好好开导他,你是过来人,千万别让他这么?消沉下去。”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们求,祝今夏没少?劝,话说尽了,口水干了,袁风油盐不进。最后她灵机一动,想起了刚回绵水时袁风说过的话。 他说山里真那么?好,去一趟就洗涤身?心了,那他也想去。 那时候不过一句戏言,谁承想如今的他真需要洗涤身?心呢? 祝今夏心想,说不定呢。 死?马当?成活马医,当?初她不也是在山里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才明?白人不能自误? 因此,在曾院一脸怀疑地看着这个虽然最近变e不少?,但本质上还是很i的小徒弟,对由她来担任彩虹计划负责人一事?表示质疑时,祝今夏干净利落地把袁风拖下了水。 发小就是拿来同甘共苦的,不用白不用。 她说虽然我i,抹不开面子,但袁风很e啊,做人做事?主打一个臭不要脸,有他在,我们这项目现在等于有了我这个主心骨,外加他这个外交家?,一定会大获成功的! 跟袁风转达时,祝今夏很机智地把“臭不要脸”四个字替换成了“圆滑机敏”。 为照顾此刻玻璃心碎成渣的发小,话得捡好听的说。 事?情很快敲定了,为了赶在寒假来临前再去一趟中心校,祝今夏忙得脚不沾地。 大学放假早,十一月底就进入了考试月,她提前上完课时,结束了一学期的课程。与此同时,她还熬夜写了无数版计划书,不仅将州里数十所小学与绵水的大学一一对口,还要一次次开会,和报名?表上无数老?师对接。 搭档袁风一蹶不振,她便主动担起了更?多重任,好在牵头人有牵头人的权利,最后她大笔一挥,非常爽快地将自己和袁风又一次安排在了宜波中心校。 就冲这点,辛苦就没白费。 她甚至提议,大学课程结束早,几乎每学期都比中小学提前放假一个月,不如发展成更?大规模的项目,由绵水大学先试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带着师范生去山里实践,这样就不是单方面的援助,而是双向成长。 师资力?量是有限的,而大学生们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每年都能有新鲜血液,支教便能一届一届持续下去。 几经周折,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祝今夏几乎脱了一层皮。 曾院最终拍板:“结束这学期的课程后,你先提前去踩点,学生去不去要从下学期再开始观望,毕竟时间太紧张,这事?还要从动员和报名?做起,不能急于一时。” 就这样,祝今夏带着还剩半条命的袁风,做起了亡命天?涯的支教狂徒,美其名?曰踩点试水。 车是袁风的车,载着一整车从学校里要来的文具,从校图书馆薅来的书籍,外加动员学生们募捐的衣物,祝今夏声势浩大地来到中心校。 时序事?先当?然知道彩虹计划一事?,州教育局为此开过无数个会,只是中心校这边的联络人一直是个叫袁风的,对方说近期就会来学校,却没说定具体时间。 直到祝今夏站在了中心校,带着那个叫袁风的跟班,他才慢半拍地明?白,有些人似乎早有预谋。 操场上,学生们在周围七嘴八舌,于小珊和顿珠也激动地连声追问,唯独祝今夏充耳不闻,只笑吟吟望着面前的时序。 “别叫我公主。”她神气十足高昂下巴,“这趟我给你带了不少?助力?,call me the knight。” 时序看着不动声色,眼神却亮得可怕。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问,末了又加了句,“骑士小姐。” 祝今夏唇角弯弯,“差不多一个月了。” “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这不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吗?” 时序慢条斯理问:“是惊喜还是惊吓?” “谁知道呢。”祝今夏支着下巴打量他片刻,“不过,我看你挺乐呵的。” 时序低笑一声:“走?都走?了,放着好好的城里不待,又回来干什么??” “没办法,学生需要我啊。”祝今夏摊手,一脸无辜,“与其让他们每天?借手机打电话给我,不如我亲自回来上课,以挽救中心校在某人代课下日益下降的语文教学质量?” “就这样?” “不然呢?” “只是为了小孩?” 时序闲庭信步般又朝她走?了两?步,这下面对面了,一个居高临下低头俯视,一个微微抬头仰望。他的眼神既黒且亮,照得人无处遁形。 祝今夏心跳漏了一拍,有些心虚,下一秒又找到底气,拉住一旁的袁风。 “还有他!”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想也不想拉住袁风胳膊的那只手上,顿了顿,淡道:“……他怎么?了?” 这才有空打量她身?旁这位。 男人看上去与祝今夏同龄,底子是清秀的,浓眉大眼,光从肤色也能看出,又是一个和卫城差不多的城里来的少?爷。 再说状态,前一个卫城,后一个他,都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就跑来山里,眼神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死?味,一脸的生无可恋。 祝今夏说:“这位就是袁风,我用他号……咳,之前半个月和你联系的人就是他。” 她说袁风经历了一点人生的小挫折,目前是个需要指点迷津的伤心人,她是没那两?把刷子了,只能带人来求助大师,毕竟当?初也是时序开导,她才能这么?快从低谷里走?出来。 她有一百个回到山里的理由,却句句不提自己。 时序静静地看着她,终于还是问出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祝今夏明?知故问。 “学生要上课,旁边这位要疗伤,那你呢,你图什么??” 祝今夏眼神微动,嘴角一勾。 “我图什么??我想旺叔了,想学生了,想山里的牦牛肉和酥油茶了,想五年级的搞笑小作文了,想……” 最后她慢慢抬眼看着他,也不说话,眼神却再清晰不过。 袁风虽然心碎了,但脑子还在,他站在一旁看看祝今夏,再看看校长,很快发现哪里不对。 你俩的眼神好像有点拉丝啊? 不是,他们不是说好来山里体验民?间疾苦,断情绝爱的吗?说好的出山又是一条好汉,从此以后智者?不入爱河,成年人洗脚按摩呢? 第128节 为什么?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发情的味道? 合着他是来参加变形计的,祝女士是来参加恋爱综艺的? 袁风侧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祝今夏,用眼神询问:哈喽,请问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吗? ……没有。 祝今夏只顾着和那位校长旁若无人地对望,也不知道是要用眼神发摩斯密码还是加密信号。 袁风气笑了,行啊,这年头有人骗财,有人骗色,他他妈一个学渣,被人骗来支教是怎么?回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防火防盗防闺蜜。 网友诚不我欺! 女朋友离他而去闪婚了,发小却在这种时候背刺他,袁风气得咬碎一口小白牙。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呸。在他袁风这,是我要入地狱,大家?都得入! 心念一转,袁风已经伸手挽住祝今夏的胳膊,明?明?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愣是小鸟依人地靠在她肩头,甜甜蜜蜜开了口。 “亲爱的,别只顾着叙旧,也给我介绍介绍啊,这位是——” 肉眼可见,那位校长的眼神像冰刀子一样毫无温度落在他脸上。 祝今夏:“……” 可惜了,不等时序作出反应,人群里的顿珠已经一个箭步窜上来,两?手一交叉,从正后方将两?人格挡开来。 “哎哎哎,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呢你!”顿珠横插一脚,站在两?人中间跟炮仗似的嚷起来,“大庭广众下,你怎么?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啊?” 袁风没等来正主发威,等来一只在边缘疯狂咆哮的哈士奇。 越过顿珠,他朝祝今夏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哈喽,姐妹,合着你来这不是支教的,是拈花惹草、左拥右抱的? 不愧是恋综,男选手一个接一个啊! 袁风对祝今夏肃然起敬,他俩穿开裆裤长大,他还不知道她有这本事?。所以这趟来山里,打的是断情绝爱的旗号,实则是要给他广开后宫,招兵买马来着? —— 那天?夜里,祝今夏从时序的库房里要来床单被套,指挥着袁风自己动手,在小楼里铺床打扫。 而隔壁她的床上用品,是时序在铺。 袁风一边铺床一边不服气地质问:“都是来支教的,凭什么?你的待遇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床得自己铺,你的床就是校长亲自铺?” 祝今夏说:“那要不你去隔壁问问他,愿不愿意?帮你一起铺?” 回想起校长落在他脸上刀子似的锋利目光,和那张又冷又臭的脸,袁风心道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既然是来体验生活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他撇嘴。 祝今夏这边看看,又去隔壁瞧瞧。 依然是她上次住的房间,时序已经铺好了床,正打电话让顿珠从他宿舍里搬两?箱矿泉水来。 回头,两?人视线相交。 祝今夏慢吞吞踱步进来,看着这屋里一切,“所以我人走?了两?个多月,你一点没动这房间?” 书桌还在,单人床还在,就连桌上她离开时收拾好的日用品也原封不动摆在上面,只需擦擦灰就能继续用。 她凑近了些,抬头望着时序黑漆漆的眼,大着胆子问:“怎么?,睹物思人啊?” 时序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说祝老?师。”他伸出一指抵在她的肩头,将她稍微戳远了些,淡道,“盘问我之前,是不是先好好解释一下,隔壁那位是谁啊?” 短暂的岑寂。 祝今夏眨眨眼:“隔壁那位?我搭档啊,一起来支教的老?师嘛,你和他联系了大半个月,不会不知道吧?” 时序面无表情看着她,“是吗?” 她又恍然大悟说:“哦,还是你想问他和我的私交啊?我想想要怎么?跟你说,我俩的关系比较复杂——” 不等她继续装傻充愣戏弄人,时序忽然俯身?,面颊只差一点就要贴上她左胸。 祝今夏吓一跳,本能后退,又被他伸手拉住,他用手掌抵在她腰后,阻止了她的移动。 “别动。” 她心跳骤停。 前有狼,后有虎。 往后退会被他揽住,往前挪会和他的脸贴上,明?明?前后都没挨着,可这距离无比危险,稍微一动,就会万劫不复。 祝今夏动弹不得。 “你,你干什么?……”她磕磕巴巴,忽然之间气势全无,声音几乎被如雷的心跳声压过。 时序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下巴微抬,由下而上仰视着她。 那双眼睛漆黑透亮,最中心的瞳孔里淬了点光,因头顶的光线被她挡住,那点光忽明?忽暗,像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翻涌的暗潮。 他勾勾嘴角,说:“听听看你有没有说谎。” “……” “继续说啊。”他懒洋洋地笑笑,“你俩什么?关系?” 咚。 咚咚。 祝今夏确实说不了谎了,事?实上她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连走?廊上的风也静止不动了,高原氧气稀薄,她来这半天?,在这一刻才感?受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高反好像来得有点迟。 祝今夏费劲地咽了咽口水,又一次闻见鼻端萦绕的熟悉味道,有草木的清冽,还有风的凛冽。 她不敢看那双过于夺目的眼睛,视线不由自主下移,越过高耸的鼻梁,在菲薄润泽的嘴唇上停滞片刻,再往下是喉结。 祝今夏不可避免想起了一个月前的夜里。 想起它是如何颤动的,像枝头的积雪,像山顶的雪松。 这个距离,不是接吻就是咬人…… “看哪呢?” 薄唇轻启,男人眼眸微阖,笑了一声。 她又不由自主跟着那声笑抖了下,余光瞥见地上的影子也在动,它们比真实的他们纠缠更?甚,初初一看,几乎肢体交缠。 气氛无限僵持,既难熬,又叫人不愿抽身?。 直到下一秒,隔壁风风火火冲来个人,“床我铺好了——” 声音戛然而止。 袁风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在“打扰了”和“对不起”之间犹豫了两?秒钟,选择冲进了屋子,跻身?于两?人中间。 “在干嘛呢,要不带我一个?” 他厚着脸皮凑上去,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皮笑肉不笑道:“俗话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第七十二章 三?人鼎足而立, 袁风老神在在插在最中间,一手?勾左边的肩,一手?搭右边的背, 显然当定了这只明晃晃的电灯泡。 时序一耸肩, 将肩膀上的手抖了下去, 目光落在祝今夏面上。 “不介绍一下?”语气倒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下祝今夏半点没有调侃他的心态了?,一口气说得极为顺畅。 “这是彩虹计划联络人, 袁风, 也是我发小。我俩穿开?裆裤长大?, 除了?没血缘关系, 跟亲兄妹也没什么两样了?。属于?是他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在后面追我两条街,我都绝对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那种?关系。” 袁风:? “当老子死的啊?”袁风冷笑, 第一个表示不服, “先不说我为什么要光着身子不穿衣服追你?两条街, 既然追了?, 做出这么大?牺牲, 你?凭什么不回头?” 祝今夏:“……” 她?耐着性子深呼吸,“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袁风极为浮夸地比了?个绅士有请的动作:“那么, 我亲爱的朋友祝今夏小姐,现在是讨论什么的时候呢?你?俩的婚期吗?” 两人眼看?着就要掐起来。 时序看?不下去了?,冷静地反问:“你?俩来演相?声的?” 他扫了?两人一眼,去隔壁检查了?一遍,确认袁风今晚可以顺利入住后, 扔下一句:“早点休息,具体安排明天再说。” 念及两人舟车劳顿, 话能省就省,时序尽可能让他们早些休息。 又嘱咐了?两句,最后目光落在祝今夏面上。 “晚上睡觉,记得把门锁好。” 袁风起初没察觉哪里不对,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反应过来。 “等等,几个意思啊他?”袁风不可置信地指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质问祝今夏,“他这是怀疑我对你?别有用心,意图不轨??” 祝今夏没忍住笑,说是谁让你?光着身子追我两条街还非要我回头的,又被袁风追着念藏经。 “追都追了?,你?不回头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袁风想想又眯眼,“还有啊,你?俩刚才?干嘛呢?我要是不进?来,你?们是不是都快亲上了??” 祝今夏面上一热,当即反驳:“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你?说,你?俩在干嘛?” “……”说不上来。 第129节 袁风冷笑:“我还以为你?真这么好心,又是要为山里的教育事业无私奉献,又是要带我来渡劫历练,搞半天是冲着会情人来的。” “我没有——” “祝今夏,上学期我怂恿你?未雨绸缪,提前准备第二?春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没这想法,没这精力,结果呢?一声不吭就跟人好上了?,你?这闷声做大?事啊!” “袁风。”祝今夏听到这里才?正色道,“真没你?想的这些事,支教期间我跟他没有发生过半点不合时宜的事,你?别乱想。” “哼。”袁风不信,“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喜欢啊。”祝今夏毫不扭捏承认了?。 袁风还愣了?下,原以为她?会继续争辩,没想到承认得这么干脆利落。 没等他追问,祝今夏接着说:“喜欢又怎么了??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我承认我扛下彩虹计划,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是因为喜欢他,但绝不是为了?跑来谈恋爱的。” “……那你?跑来干嘛?” “想力所能及地帮他一点,想让他知道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袁风静了?静,嗤笑一声,“给自己找的理?由还挺冠冕堂皇。” 祝今夏莞尔,半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对你?也是一样,袁风。” “一样什么?” “一样想告诉你?,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袁风淡道:“别撒鸡汤了?。人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痛在我身上,你?体会不到。” “是,伤在你?身上,我再怎么也感受不了?同等程度的痛,但不妨碍我心痛。我也希望你?能好起来,希望你?能在山里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把豆豆抛在脑后,就跟我当初放下卫城一样。” 袁风没说话,半晌移开?视线,“……拉倒吧,谁要你?心痛?” 祝今夏失笑,心知肚明她?的发小别的不会,嘴硬倒是融会贯通,主打一个人死了?,嘴还是硬的。 她?四下看?看?,把人拉到走廊上,小楼一面正对学校,一面对着奔腾的金沙江,黑魆魆的一线天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光,可天地却并?不黯淡。 就在袁风纳闷这光亮从何而来时。 “抬头。”祝今夏说。 袁风不明就里抬起头来,眼睛蓦地睁大?。 狭窄深幽的一线天之上,星河无限闪耀,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天幕仿佛深蓝色天鹅绒,缀有他此生见过最大?最亮的星辰。 天无限近,星星近在咫尺,袁风忍不住伸手?,总觉得稍一抬胳膊,就能摘下一颗。 “有时候前面没路了?,那就回头,掉头走人又不丢脸。”祝今夏轻声问,“非要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吗?换个方向看?看?,说不定会有更漂亮的天。” “警告过你?了?,别给我灌鸡汤,不爱听。” 说是这么说,袁风的表情却松动不少,一眨不眨望着银河。 “听一听又不会死。” 身侧传来袁风无可奈何的笑,“可我累了?,现在啥也不想听,哪都不想去,什么风景也不想看?。” 祝今夏不假思索:“累了?就往后倒呗,有我接着你?。” 袁风收回视线,斜眼看?她?,哼了?一声,说你?这小体格,哪里接得住我。 “不倒倒看?怎么知道接不接得住呢?” “可别了?吧,我哪敢倒啊?”袁风转身往自己那间屋走,懒洋洋说,“挽你?一下手?,都有豺狼虎豹对我虎视眈眈,我要敢倒你?身上,那二?位还不宰了?我?” 他一边慢条斯理?念着“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啊”,一边拖着沉重的身躯进?屋了?。 祝今夏只在他合上门后,低声说了?句:“睡吧,好好休息。” 门内传来一声笑。 “睡得着才?有鬼了?,本来心里就不好受,还给你?弄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能这么吐槽,就说明心情已?经好很多。 祝今夏也低低地笑出声来,回到自己房间关好门,对着一箱子行李发呆片刻,直接放弃了?。 在川西高原上上下下颠簸了?一整天,实在累坏了?,她?决定倒头就睡。 临睡前又忽然想起什么,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唰—— 果不其然,对面的教师宿舍三?楼,有人静静地站在卧室窗前看?着她?。 祝今夏脸上发烧,嘴边却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来,拿出手?机噼里啪啦给那人发消息:“你?望夫石啊?” 再抬头,看?见对面的人影亦低头摆弄手?机。 他很快回复:“没看?你?。” “那你?看?什么?” “看?窗。” 祝今夏:“……窗户有什么好看?的?” 接着编。 他回:“只是觉得难得,所以想多看?一会儿。” “难得什么?” 又等了?等,才?等来下文。 “难得它又亮了?。” “我还以为它再也不会亮了?。” 她?蓦地怔在原地,心头一酸,再也没有了?打趣的心。 良久,才?回了?一句: “这不是又亮了?吗?” 时序:“嗯。” 最后一条:“希望这次它能亮得久一点。” —— 翌日天不亮,顿珠就起床了?。 事实上他昨晚已?经骚扰他哥大?半宿,从时序安顿好小楼里的人回到宿舍开?始,一直到被时序一脚踹在屁股上,把他踹出大?门后,才?算消停。 ……其实也没消停。 他人在楼道里,气咻咻砸了?下门,“哥你?果然不是人!人家?祝老师千里迢迢又来当义工,你?就这么不顾她?死活!” 门内传来时序冷冰冰的声音:“我怎么就不顾她?死活了??” “你?把她?跟那不安好心的家?伙安排在两隔壁,他俩还单独住在小楼里,那男的但凡对她?起了?歹心,那叫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这不是不顾她?死活是什么?” 时序重新拉开?门,耐着性子对他说:“我再说一遍,他们是同事,也是发小,比起他来,我看?你?对祝老师的威胁要大?得多——” “还是发小?!”顿珠大?惊失色,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发小就更危险了?!你?没听说过兔子爱吃窝边草,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他几乎是跳起来握住时序的手?,“哥,不如这样,你?把我安排去祝老师隔壁,我今晚就收拾。让那姓袁的来住我屋,我那宽敞,又有客厅又有厨房!我可以把我的东西都留给他,他爱怎么用怎么用……” 话没说完,被时序一把抽出手?,砰的一声,铁门再次无情关闭。 “少看?点奇怪的东西,这是现实,不是小说。” 顿珠心有戚戚焉,回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为祝老师的归来喜不自胜,一会儿为她?隔壁住了?个不安好心的男人唉声叹气,一会儿为兄长的无情无义而痛心疾首。 思来想去,他给祝今夏发了?条微信。 “祝老师,要是你?隔壁那家?伙有任何异动,你?立马打电话给我,我会第一时间出现,保护你?不被侵犯!” 那边回了?他一串“……”。 祝今夏哭笑不得:“想多了?啊,顿珠,那是我姐妹,也是我兄弟,不会对我怎么着,你?赶紧睡啊,晚安。” 祝老师跟他说晚安了?! 顿珠稍感安心,捧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又醍醐灌顶。 小说里怎么写的来着?不都是假借朋友的名义霸占住对方身旁最近的宝座,然后温水煮青蛙吗! 思及至此,顿珠的心里又燃起了?小火苗,天不亮就爬了?起来,跑时序宿舍一边叮铃哐啷做饭,一边在心里制定保卫祝今夏作战计划。 心火烧得旺,直接带动了?肢体,以至于?和面也把盆敲得砰砰作响,取拿碗筷更是处处磕碰。 厨房里的动静不容忽视,一墙之隔的卧室里,时序理?所当然被吵醒,一把掀开?被子,脸色难看?至极。 昨晚睡得并?不早,今天天不亮就被吵醒,换谁都上火。 他暗骂一句,忍无可忍坐起身来,却在看?清大?开?的窗帘外那扇小小的窗口时,怒气值瞬间清零,心头如春冰瓦解,只剩下涓涓细流。 天还没亮,只隐隐透出点青蓝色的光。 那扇窗也没亮,但他知道不用心急,一会儿起床铃响后,它总会慢吞吞亮起来的。 就在这样的念头之下,时序静静地坐在床头,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做饭动静,一边凝视着那扇小窗。 天光逐渐亮起,从黯淡的青蓝变作发灰的米白,最后变成灿烂的橙黄。 耳边响起打铃声的一瞬间,蓦地,那扇窗亮起来了?。 很快有个人影出现在窗帘之上,从影子的动作可以判断出来,她?在梳头,她?在换衣服,她?在烧水洗脸,她?在…… 下一秒,人影忽然变大?,出现在窗边,随着手?起帘开?,祝今夏整个人都暴露在窗后。 砰——时序下意识往下一倒,动作快得惊人,搁抗日神剧里绝对是能凭借本能反应躲子弹的存在。 脑袋和床板猛地一磕,眼前甚至有金星四溅。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倒下的一瞬间,心里还在想:她?应该没看?见吧? 听见那声响动,隔壁厨房里的动静戛然而止,下一秒,有人拿着锅铲推门而入,与扶着后脑勺做贼心虚般躺倒在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顿珠迟疑道:“哥你?醒了??” 时序稍微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放下揉后脑勺的手?,“醒了?。” “醒了?怎么不起床?”顿珠奇道,“还这姿势……” 第130节 “什么姿势?”时序后知后觉爬起来,面上不动声色,趿上拖鞋往外走。 顿珠拿着锅铲跟在后头,“……偷感很重的姿势。” 时序脚下一顿。 “我在我自己房间,能偷什么?” 片刻后,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动两下,拿起来一看?。 祝今夏:“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祝今夏:“望夫石,就会偷看?!” 时序:“……” 能偷什么? 偷看?。 —— 重返中心校的第一个早晨,祝今夏吃了?一顿热闹的早餐。 兴奋过头的顿珠张罗了?一桌子好饭,除了?酥油茶和青稞饼,还熬了?咸菜粥,炒了?两个小青菜,甚至把他哥压箱底的香肠腊肉蒸了?两节,切片摆盘。 时序盯着桌上的年货,问顿珠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初一吗。 顿珠只差没敲锣打鼓,说祝老师回来了?,今天比过年还高兴,当然要大?肆庆祝了?。 “你?高兴,为什么拿我的年货待客?” “大?不了?从我工资里扣!”顿珠很大?方地拍胸脯。 时序冷笑,“你?数数看?这话你?本月说了?几次呢?明年的工资都快扣光了?。” 是他哥,又不是别人,顿珠早习惯了?他色厉内荏,反正他骂归骂,也不会真叫做弟弟的饿死街头。 顿珠连气都不带喘一下,大?言不惭说:“这不还有后年呢嘛?” 对面的袁风朝他竖大?拇指,“兄弟好心态。” 顿珠不领情,把头一偏,哼了?一声:“谁是你?兄弟!” 小马尾在脑后甩阿甩,傲娇味十?足。 袁风似笑非笑看?了?眼祝今夏,比嘴型:“烂,桃,花。” 祝今夏看?出他不怀好意,回以眼神警告:“别,乱,来。” 只可惜人家?有锁骨,袁风只有一身反骨。他心情正糟呢,看?着这兄弟俩因为祝今夏的到来喜形于?色,只想拖人下水,看?戏多开?心。 心念一动,他伸筷子夹了?片腊肉放祝今夏碗里,含情脉脉:“亲爱的,吃这个。” 对面,时序默不作声放下了?碗,顿珠瞪大?了?眼睛双目喷火。 “诶,这儿有撮头发没扎进?去。”说话间,袁风又替人拢了?拢头发。 “我自己来。”祝今夏抢回头发,再次给予眼神警告:有完没完? 袁风权当没看?到,用实际行动证明:没完。 很快,他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酥油茶,“顺手?”拿过祝今夏那杯,“真口渴啊,剩下的我喝了?,你?不介意吧?” 顿珠立马跳起来,“厨房里还有,我给你?倒!” 袁风毫不在意摆摆手?,说不用,“我喝她?的就行。” “这,这怎么行?”顿珠急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往厨房跑。 可惜等他出来时,袁风已?经将茶一饮而尽,一边让他别这么客气,一边说:“我俩打小就这样,别说是喝一杯水了?,我们还不穿衣服睡过一张床——” 祝今夏一口粥喷了?出来,呛得死去活来。 赶在他说出什么更劲爆的新闻前,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慌忙辩解:“是刚出生那会儿的事,我俩尿床了?,光着屁股在一张床上换尿布!” 她?不着痕迹看?时序,只见他平静地喝了?口酥油茶,目光悠悠落在如今被袁风一饮而尽的她?的杯子上。 “……” 匆匆吃完早饭,明明一桌丰盛,祝今夏愣是食不知味。还没走出楼道,她?就忍无可忍给了?袁风一脚。 “你?这张嘴是不是需要安个锁,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些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袁风灵巧地避开?了?第二?脚,“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帮我造谣吗?” “傻了?吧,这你?都不懂?”袁风嫌弃地看?她?一眼,“我是在帮你?制造情敌,让你?的校长心神大?乱。且等着吧,有他吃飞醋破功的时候。” “……” 宿舍里。 顿珠就差没一掌掀翻茶几。 “我说什么来着?那姓袁的,那姓袁的绝对没安好心!” 时序瞥他一眼,“动动你?的狗脑子,他要真对人有意思,早八百年下手?了?,用得着来山里?” “那他什么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没见他尽说些让人误会的话,还,还喝祝老师喝剩下的酥油茶!”顿珠气得花枝乱颤。 “情场失意的人,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你?没必要跟他一起发疯。” 时序说归说,目光落在那只被她?喝过又被他一饮而尽的杯子上,还是有一闪而过的阴翳。 “洗碗。”他皱眉嘱咐顿珠。 等到顿珠甩着小马尾,余怒未消地从厨房里端出塑料盆时,他哥已?经大?步流星离开?了?。顿珠收到最后,忽然发现盆里只有三?只碟子,三?只碗,外加两只杯子。 嗯?还有一只呢? 他四下寻找,终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只被扔掉的杯子。 嗯??? 顿珠微微一愣,难道—— 稍作反应,顿珠明白过来。 他那抠门抠到姥姥家?的哥哥,竟然因为在意他的观感,扔掉了?一只完好无缺的杯子! 他怎么知道自己看?着这只杯子都心烦? 顿珠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把杯子塞得更深了?些,眼不见为净。 果然世上只有哥哥好,呜呜。 第七十三章 再次进入支教生涯的祝今夏轻车熟路, 回到中心校就跟回家一样?,一呼一吸都自在极了。 反观袁风,他在深入了解学校现状后, 直呼遭到电信诈骗, 不同?的是人?家是被骗去缅北, 他是被骗来这深山老林。 祝今夏作势掏掏耳朵,说你不觉得这话很耳熟吗? 是了,当初她要来这支教?时, 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该不会是电信诈骗吧?” 那时候袁风在电话里没好气地回答她:“胡说八道啥呢, 人?家省教?育局开的宣讲会, 怎么会是电信诈骗!” 没成想如今他也来到这里, 曾打倒过祝今夏的恶劣环境,不出意外, 一一打倒了他。 在小楼睡了一晚后, 袁风腰酸背痛, 单人?床既窄又硬, 翻个身就吱呀作响, 更别?提山里气温低,山风无孔不入。他和衣而睡,裹着毛毯扛了一整夜, 对于?居住环境只有两个字评价:“太惨。” 吃了顿传说中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早饭,结果?酥油茶是咸口的奶,青稞饼硬得能把?牙崩坏,腊肉香肠到底奢侈在哪里,平时他妈端上桌他都不屑吃好吧? 对于?食物, 袁风:“太烂。” 再看设施,且不提教?学楼风化老旧, 一到下雨天就渗水,桌椅板凳都破破烂烂,就说说教?学设备,袁风记得自己上高中那会儿?起,绵水市的学校就已经开始使用电子设备,而今来到中心校,他又一次见?到了粉笔黑板,以及老掉牙的无法联网只能插u盘的白幕。 “稀奇啊,这不是我小学时用的东西吗?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在用?” 袁风:“太穷。” 等到他见?识了低年级学生?汉语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又见?识了高年级学生?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太差。” 最后一重难关毫不意外落在了人?有三急上,在进厕所逛了一圈,飞快地提起裤子冲出来后,袁风:“祝今夏呢,我要回家!” 这已经不是太臭二字可以描述的了。 陪他逛校园的是顿珠,而非祝今夏。初来乍到,熟悉环境是必须的,可在祝今夏积极踊跃表示她可以作为过来人?带袁风四处走走时,时序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顿珠身上。 顿珠当即会意,立马大?包大?揽,主动承担起陪同?袁风的职责。 袁风骂骂咧咧,骂骂咧咧,始终不明白祝今夏和他一样?在家属区长大?,度过了繁荣的国企年代,他们可是一日三餐从不重样?,在幼儿?园还有午后甜点吃的那一批人?,中心校的环境她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 “还是说这就是爱能抵万难?”袁风想起刚才在厕所坑里看见?的东西依然忍不住干呕,冲回小楼没好气问祝今夏,“可拉倒吧,人?都要熏没了,要爱有什么用?” 祝今夏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大?概当初时序他们看她也是这样?,明明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却?像只刚从井里跳出来的青蛙,一点恶劣的环境就能迅速击垮她。 “是爱,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 点到即止,祝今夏不准备多说什么,她想让袁风自己感受。 她要袁风去旁听,先从时序和顿珠的课听起,不出意外的是果?不其然出了意外——袁风睡着了。 等到下课铃响,袁风擦着口水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一脸懵逼地被孩子们围观,而祝今夏在窗外捧腹大?笑。 袁风黑了脸,更加坚定了要打道回府的决心,却?被祝今夏拍拍肩安慰。 “小事情,别?放在心上。” “支教?第一天在课上睡着,还被学生?集体围观,这他妈谁还有脸教?学生?啊?”袁风斩钉截铁,“拉倒吧,谁爱教?谁教?,反正我是教?不了!” 祝今夏慢条斯理:“我都教?得了,你为什么教?不了?你脸皮可比我厚不少。” 袁风正往楼下走,闻言一顿,回头灵光一闪,“嗯?你该不会……” 话没说完,他从祝今夏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里明白过来,凑过去悄悄咪咪,“所以你也睡着了?” 祝今夏诚实地认领了难兄难弟的身份,“我也睡着了。” 第131节 这么个万年优等生?都能睡着…… “我就说不该是我的问题啊。”袁风醍醐灌顶,“我笔记本翻开了,笔也拿稳了,听着听着就他妈一头栽在桌子上会周公去了,跟中了蒙汗药似的!” 祝今夏大?笑不止。 袁风又忽然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等等,你明知那海尔兄弟有催眠大?法,还专门挑他俩的课让我去听,是何居心?!” 祝今夏眨眨眼,笑出一口小白牙,“都说是难兄难弟了,我走过的路,当然要带你也体验一遍了。” “你——” 打打闹闹着,祝今夏的课开始了。 “反面素材看的差不多,也给你展示一下国家级示范课,走!” 她回来后,时序迅速将?昔日的五年级,而今的六年级又重新交还给她,她答应时序在步入正轨后,会将?新的四五年级也接过来。 低年级的孩子汉语说不利索,她教?不了,只能从已经能听课无碍的四年级开始往上教?。 袁风带着听课本,又一次踏入祝今夏的课堂,一进门就被孩子们热烈的欢呼声吓一跳,耳膜都快震破。 什么情况,追星现场? 他略感意外地看着他那平日里稍显矜持的发小,如游鱼得水,迅速融入了这群和她肤色迥异的人?里。 孩子们七嘴八舌。 “祝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好想你啊!” “校长再教?下去,我语文快得零包蛋啦!” 童言无忌叫袁风也没忍住咧嘴笑起来。 下一秒,祝今夏却?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她说她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个很厉害的朋友一起来。 孩子们立马扭头,无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望向袁风,教?室里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袁风下意识后退一步,无奈身后是墙壁,他退无可退,只得尬笑。 牛皮吹上天,也不怕吹破吗? 他当学生?时就是不折不扣的问题学生?,如今当起老师来,大?概也只会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老师,跟厉害没有半毛钱关系。 偏祝今夏问大?家:“新老师怎么样??” 丁真根嘎带头起哄,声音拖得长长的:“很——帅——!” 哄堂大?笑。 这位同?学很有眼光,袁风忍不住搭了个白:“有多帅啊?” “超级无敌帅!” “比你们校长呢?” “啊那还是校长比较帅一点!”孩子们迅速倒戈,七嘴八舌帮时序说话。 “……” 袁风没好气地摇头叹息,迅速否定了刚才的结论,山里的小孩果?然没见?过世面,眼光不行?啊。 他坐在教?室后方,听祝今夏讲课,听孩子们发言,听他们用拖得长长的声音朗读课文。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那一张张与城市孩子迥异的深色面孔上,有着别?无二致的纯真烂漫。 今日无雨,袁风侧过头去,却?在窗玻璃的倒影上看见?了摇晃的灯烛。这场山里与山外的对谈,就此多了个打酱油的他。 那节课后,孩子们团团围住他,问他教?哪一科,今年多大?,是从哪里来……七嘴八舌的提问让袁风措手不及。 他们叫他袁老师,一口一句。 厚脸皮如袁风,也前所未有地心虚,他在教?务处待了这么些年,虽则也一直被称呼为袁老师,但他心里明白这跟正儿?八经的老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诸如祝今夏此类的才是老师。 也因为这点自知之?明,鲜有的几次祝今夏拜托他帮忙代课时,他才会推三阻四,不愿帮忙,不是怕麻烦,而是因为他的气质和为人?师表就不太沾边,肚里的那点斤两更是与之?相去甚远。 他怕误人?子弟。 下楼梯时,祝今夏抱着课本问他:“怎么样?,还走吗?” 袁风顿了顿,嗤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当真不是自己的学生?,教?学成果?跟工资不挂钩,就把?我也拉来滥竽充数,误人?子弟?” “我和你对于?误人?子弟的看法可能不一样?。”祝今夏道,“曾经我也有你这样?的担忧,但有人?对我说过,这山里没什么我能误得了的子弟。如今我对你也是一样?的话,你放心教?。”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祝今夏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袁风抬眼看她。 “如果?你连这群汉语都说不利索的小学生?都没办法教?,那我真要怀疑你学历造假了。”祝今夏挑眉,“你那本科毕业证不会是九眼桥办的吧?” 九眼桥,省城出了名的假证贩子聚集地。 袁风冷笑,“你少激我,小爷是你区区几句话就能中计的人??” 他作势往下走,等着祝今夏劝留,谁知她反其道而行?之?,只遗憾地说:“那怎么办,我留在这,你回绵水?” “……” 这一幕过分眼熟,祝今夏无法抑制想起当初的场景,嘴角一弯,侧头看看天,“既然不想留,那我让校长送你走。天色不早了,山里夜路难行?,要走得趁早。” 她连话都原封不动复制粘贴时序的。 袁风停在倒数几级楼梯上,“什么情况,这就让我走了?” “强扭的瓜不甜嘛。”祝今夏看穿他的小心思?,“还是说……你也可以勉为其难留一留?” “……” 两人?对视几秒钟。 袁风没好气:“留下来也跟你的激将?法没半点关系,主要是他们眼光太差劲,居然说我比不上你那狗屁校长,哇,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和你学生?,眼光都一样?糟糕!” 祝今夏忍俊不禁,“所以,还是愿意留下来喽?” “小留一下也不是不行?吧。”袁风翻了个白眼,“等爷把?他们扭曲的审美重新掰回正轨,再走也不迟。” “是是是,袁老师眼光最好,袁老师最帅了!” 果?然时序的法子就是好用。 祝今夏站在楼道上笑得肩膀都在抖,眼看着袁风大?步流星走出去了,她正准备跟上,冷不丁被人?拉住手臂,吓一跳。 再扭头,是时序。 孩子们都下楼做操去了,而今教?学楼人?去楼空,他落后一步,显然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时序松开她的手,似笑非笑,“我说祝老师,版权费付了吗?有样?学样?,套路抄挺快啊。” 祝今夏的注意力全在他刚才握住她的地方,下意识看看重获自由的手腕,脑子慢半拍,顿了顿才反问:“这不是帮你抓壮丁吗?用你的法子还要付费?” 传说中的知识付费? “还有,”时序没理会她这茬,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话,“袁老师眼光最好,袁老师最帅?” “……” “回趟绵水,眼睛坏了?”时序瞥她一眼。 祝今夏没好气地笑道:“都是顺着他瞎说的,这你也信?” “可以,对人?就瞎说哄人?高兴,对我就瞎说惹我生?气。”时序意味不明哂笑了声,冷静地指出她的不公正待遇。 “哎哎,讲点道理啊你。”祝今夏白他一眼,“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学校这么缺人?,我好不容易忽悠来的中坚力量,说两句好听点的怎么了?他要走了,我们上哪再去抓壮丁呢?” 他,我们。泾渭分明的称呼。 相处近三十年的发小在他面前也成了外人?,他却?成了自己人?,时序莫名被取悦,漆黑透亮的眼里若有所思?。 祝今夏问:“干嘛啊你,还不下去守操?” 第二节 课下课,孩子们都在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了,音乐声响彻学校。 “去,怎么不去?祝老师这么为我——” 他停顿的一刹那,祝今夏心跳快了一拍,大?喘气后才听见?下文。 “——们中心校着想,我当然也要起好带头作用,做好这个表率了。” 他与她擦肩而过,慢悠悠地晃下去了。 祝今夏:…… —— 壮丁袁风就这样?留了下来,步上了祝今夏的后尘。 从那天起,顿珠从相声界璀璨的遗珠,变成了遗珠之?一。在他二十三年的单口相声生?涯里,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同?道中人?,如今终于?棋逢对手,和袁风一唱一和,成功让祝今夏和时序宛若置身花丛,每天耳边都是两只小蜜蜂啊,嗡嗡嗡嗡嗡。 他俩起初针尖对麦芒,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比如吃饭时,顿珠想让祝今夏帮他看一眼教?学大?纲,这学期教?育局有指标,需要老师们上交自己写的教?学大?纲,还要进行?评比,顿珠倒没想过要拿什么奖,但听说不合格的会扣工资。 拿奖事小,没钱事大?。 他虚心请教?,顺便和心上人?互动,遂拿着大?纲凑了过来。 袁风就坐在祝今夏旁边,脖子一伸,化身长颈鹿使劲瞄。 “前面还可以,到这个地方,思?维稍微有一点混乱了……” 顿珠具体问:“什么叫思?维有点混乱?” 就在祝今夏委婉组织措辞,想着要如何不打击小少年的积极性时,袁风干脆利落地插嘴。 “就是说你看看,从这里开始,你的脑袋就像云南菌子锅了,又乱又有毒。你到底是在跟学生?对话,还是跟领导交差呢?一会儿?教?学用语,一会儿?汇报用语,还是说你吃菌了,写的这么颠?” 第132节 顿珠:我?@#¥%……&? 那一天,要不是时序镇压,祝今夏拉架,头破血流可能在所难免。 又比如大?纲在祝今夏和时序的指导,包括袁风的吐槽下完整写出后,顿珠甩着小马尾,非常骄傲地捧着稿子,在末尾的致谢里大?声朗诵出前两人?的名字,说感谢他们的悉心指导,耐心帮助。 末了看着袁风。 “至于?有些居心不良,总是试图扰乱我心神?的人?,我就不纳入致谢范围了。” 袁风:“谢谢你不提我的名字,因为你这不是致谢,是诬陷。” 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轰轰烈烈爆发了。 第三次是顿珠主动招惹,他闲来无事,大?摇大?摆跟在时序身后,去旁听了袁风的第一堂课,袁风接过了时序的棒子,教?的是数学。 课上为了课堂纪律,顿珠倒是没有打岔,只用眼神?和袁风拼刺刀—— “小样?,装什么逼呢。” “打发蜡了吧,你以为你打了就比我帅吗?” “耶,嘴瓢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课上到一半,一旁的时序面无表情把?人?轰出了教?室。 当晚吃饭时,祝今夏问袁风今日感觉如何,她今天的课和袁风的课时间重合了,没能去听成。 “你应该没问题吧?肯定没问题,我记得小时候咱俩比赛讲故事,你就总是比我讲得好。那个时候你爸妈我爸妈都说,以后你这张嘴不是当老师就搞销售,肯定牛。” 袁风谦虚道:“还行?吧,校长觉得呢?” 时序收到了祝今夏的眼神?暗示,外加桌子下面的几连踹,顿了顿,很上道地点头说:“比我强。” 虽然比他强也没啥值得骄傲的,但袁风还是挺起了骄傲的胸膛。 直到一旁的顿珠哼了一声,说你们就可劲儿?吹牛皮吧,我看看这牛皮能不能吹上天了。 袁风侧头眯眼,“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能有什么意见?啊,袁老师这么强。”顿珠甩着小马尾,“你这教?学质量不出国让大?家观摩一圈,放在国内,还放在我们这小地方,真是可惜了。” 袁风直觉有诈,果?不其然听见?下文。 “以你的教?学质量,一旦落入敌外势力手中,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他们国家的教?育水平倒退十年!” 第三次世界大?战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大?山自有它?的神?奇之?处,不管条件多么艰苦,来的人?起初有多不情愿,都能在短暂的相处后就融入其中,甚至着迷一般爱上它?。 袁风也和曾经的祝今夏一样?渐入佳境,他甚至开始练粉笔字,开始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某个傍晚,祝今夏站在时序的宿舍窗口,看着楼下玩手游,身边围了一群熊孩子的袁风,没忍住弯起嘴角。 孩子们在惊呼:“躲开,躲开!” 袁风灵巧操作小人?,躲开了巨龙袭击,嘴里有点小骄傲:“我厉害吧?” “厉害!”异口同?声的回答。 他一边进行?新一轮攻击,一边嘴上没门地反问:“比你们校长呢?” 可真够小心眼的,还记着那天大?家说他没时序帅的事呢。 孩子们说:“校长不玩游戏。” “现代人?谁不玩游戏啊?老古董,原始人?……”袁风嘀咕。 离得最近的男孩子小声说:“我也不玩游戏。” “我也不玩。” “我们都不玩!” 袁风奇道:“为什么不玩?家长不让,还是校长不让?” “因为没有手机。”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说。 袁风稍微怔了怔,“……那电脑呢?” “也没有。” “电视机呢?” “我家有。” “我家没有。” 拥有电视机的家庭都是凤毛麟角,他们不知道原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英雄联盟是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风靡多年的消消乐是什么。 袁风问大?家平时都玩什么,大?家回答说踢毽球,跳绳。可就连毽球和绳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要从学校的体育室拿出来,才能短暂地玩一节课。 在城市人?眼中司空见?惯的童年娱乐,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显得如此奢侈。 袁风正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叫起来:“啊,老师,你死了!” 他低下头来,看见?一片灰暗的屏幕。 可是游戏可以重新来过,孩子们的童年却?只有一次。 袁风的心里涌起一个念头:走出去。 他们必须走出去。 是在这一刻,他才想起祝今夏那句话,当他打趣她说爱能抵万难,所以留下来时,她回答他说:“是爱,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 爱之?广博,从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的情爱。 袁风和孩子们说话时,祝今夏就站在三楼小窗前静静地看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无须回头也能判断出来是谁。 时序出现在她身旁,见?她嘴边仍有笑意,问:“高兴什么呢?” “高兴他和我一样?喜欢这里。” “你又知道了?” “我们是发小啊。”祝今夏条件反射,“他就是放个屁,我也知道他要拉屎拉尿。” 时序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这么心有灵犀啊?” 祝今夏意识到了,收回目光,在他面前嗅了嗅。 “闻什么?”时序问她。 “好酸啊。”祝今夏吸吸鼻子,“校长,你家醋坛子打翻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时序笑了。 “到底上山里干什么来了?”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大?包大?揽接下彩虹计划,这不像你。” “哦?你又知道了?” “那是。虽然比不上你对袁风那么了解,比如你放个屁,我就不知道你会上大?的还是小的——” “时序。”祝今夏气笑了,“有完没完?” 他也低声笑笑,“但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是觉得我不喜欢彩虹计划了?” “不,你喜欢这个项目,但你只喜欢教?学,并不喜欢繁琐的social和其中疲于?应对的环节。” 祝今夏莞尔,“但我依然接下来了。” 他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但你依然接下来了。为什么?” “时序,你明知故问吗?”祝今夏瞪他一眼。 时序低声笑笑,挠挠耳朵,“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即便知道,也忍不住怀疑,因为他并未试图摘月,月亮却?奔他而来,那样?皎洁耀眼的明月,他何德何能。 “不愧是你,一惯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祝今夏没好气。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那群小孩,我舍不得他们。因为旺叔,我想为学校出自己的一份力。因为冬天山里会下雪,绵水不会,南方的孩子想看看冰封万里的厚重积雪。因为——” 她慢条理斯说出一连串无法辩驳的理由来,最后才定定地看着时序,哼了一声。 “真要我说?确定不会在我说完之?后又把?我推远?” “说吧,说说又不犯法。”时序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毕竟你人?都在眼前了,要推也推不回去了。”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祝今夏,先斩后奏你是在行?的。” 祝今夏没说话,定定地看他片刻,才轻声问:“所以时序,这次你还要把?我推开吗?” 傍晚的一线天里早早地没了光,操场上教?学楼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灯,远处青山上下起了雾,白茫茫一片朝近处蔓延,有风在吹,从衣领往脖子里钻。 她在寂静的小屋里看着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在她回来后,开始学会每天刮胡子。 他的窗台上从前摆满他种的大?蒜、辣椒,如今变成一排五彩缤纷的公仔,他从山外将?它?们背回来,一只一只整整齐齐摆在太阳照进来的地方。 在她与袁风进山的第二日,他就亲自骑车去县城拉回好几箱矿泉水,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她下课后回到宿舍,才看见?桌上摆着联排的拿铁,她用惯的沐浴露,连同?她家中的牙膏与电动牙刷,他都一并复制粘贴过来。 屋子正中摆了只鸟笼取暖器,怕她夜里冻得睡不着,他特意买来给她。 床头有只暖手宝,充好了电,是大?红色的圣诞袜造型,正中有一朵小雪花作点缀。 又一次,他开始大?费周章地给她做饭,桌上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他不言不语,连同?袁风也一并照顾周到。 祝今夏想,其实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不管是他还是她,他们都知道她因何而来,也知道他已为她的到来铺好鲜花与红毯,他在每个清晨夜晚于?小窗前看她亮灯熄灯,兴许还在梦里与她相会。 又何必再问。 她矜持多年,永远待人?隔着一层纱,也永远说不出口拒绝的话,却?在他这里学会了披荆斩棘,学会了直面情感。 思?及至此,祝今夏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目光明亮地望进他眼底。 “时序,如果?顺利的话,彩虹计划会一直进行?下去,我已经给院长提交了详细的计划方案,申请从下学习开始带队和师范生?们每学期末都进山实践。我知道你暂时离不开大?山,所有人?都指着你,没关系,我带人?来帮你。” “彩虹计划是从宜波中心校发起,我会把?这里列为重点基地,有绵水大?学定向扶持,有州里省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它?不会轻易关闭。” “至于?我和你,我没想那么多。异地恋听上去太不靠谱,我们也不是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了。但转念一想,每学期能来见?你一面,能吃你亲手做的饭菜,平时和你发发消息插科打诨,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你觉得呢?” 她笑起来时,眼睛透亮,比稍晚时分会渐次亮起的星光更亮,更夺目。 第133节 时序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在逐渐狂野的心跳声里,忽然想起顾城的一句诗来: “我愿做一枚白昼的月亮,不求炫目的荣华,不淆世俗的潮浪。” 于?他而言,她就是那枚月亮。被这样?的光华所照耀过,又如何有勇气重回黯淡。 时序看着她,看着她轻快的眉眼,眼底的坦然,看着她弯起的嘴角和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只觉得胸口也涌起一片潮汐。 海浪日复一日随着月亮变幻而潮涨潮落,而他也跟随她唇边的起伏而澎湃。 在这样?的对视下,祝今夏渐渐有些不安了,她一口气说那么多,又是交代行?程,又是剖析自我,对面怎么一声不吭呢? 她垂下眉眼,咳嗽两声,“这时候不说点什么,真的大?丈夫?” 抬眼再瞄一下,瞥见?时序弯起嘴角。 等了半天,总算等来他开口。 “祝今夏。” “嗯?” 她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越飘越高。他会说点什么?会回应她吗,还是又一次强调他们不可能? 她屏住呼吸等待,度日如年地过了几秒钟,终于?等到他的下文。 只听时序问:“祝今夏,你进山几天了?” 嗯? 什么话题走向? 祝今夏下意识掐指一算,“四天,怎么了?” “四天了啊。”时序轻叹,“那岂不是四天没洗澡了?” “……” 祝今夏一惊,抬手吸吸鼻子,怎么,难道发臭了?他闻到了? 不对啊,这是冬天,又没出汗,况且她每天晚上都烧水抹澡的,头发更是每天早起洗一遍,怎么可能臭呢? 祝今夏左闻闻,右嗅嗅,最终不确定地抬头问:“是四天没洗澡,怎么了?” 时序的笑声几不可闻,他扬眉,好整以暇欣赏她的表情,最后低声诱惑道:“想不想去镇上洗个木桶浴?” 第七十四章 物质匮乏的地方, 人的快乐变得?极为简单,热水澡就能让人欢呼雀跃。 祝今夏问上哪洗,“温泉山庄吗?” 时序好笑地朝窗外看了眼, “这个天上温泉山庄?我倒是不介意你露天洗澡省点钱, 就?怕等你洗完大病一场, 医药费多的都花出去了。” 即将?入冬,一到夜里气温已逼近零度,虽然时序自己大冬天都洗冷水澡, 但祝今夏是吃不了这个苦的。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 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城里来?的公主, 细皮嫩肉, 弱不禁风,别说是露天洗澡了, 他怀疑山风稍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走。 “那上哪洗?”嘴上这么问, 心里的答案已然浮出水面, 祝今夏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这周中?大晚上的, 我们往牛咱镇跑?” “一句话?,去不去。” “去!” 祝今夏一声欢呼,飞快地往外跑, 人都在楼道里了,声音还格外响亮地飘回室内。 “等我啊,收好东西就?来?!” 都快跑到小漏了,祝今夏才回过?神来?,得?叫袁风。 说实?话?, 不想叫。 一线天里的日子,睁眼闭眼都是学校, 偶尔去趟镇上放风就?跟短途旅行似的。既然是旅行,两个人已经足够,再?多一个就?显得?拥挤。 因此问袁风时,她便故意说:“镇子有点远,这个天骑摩托跑一趟路上也挺冷,你要是不乐意去,就?在小楼里烧水抹抹澡也行,反正我不在,你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可惜袁风没那么好打?发?,“去,怎么不去?” 他眼睛一眯,食指中?指屈起,指指双眼再?指指她,“必不能让你在我断情绝爱之旅的途中?跟人双宿双飞你侬我侬。” “……” 几分钟后,两人简单收拾好洗漱用品与换洗衣物,在学校大门?外与时序汇合。 老?李的破卡车就?在空地上,祝今夏原以为他们还会开它,谁知时序站在一辆银白色面包车前。 车看着有七成新,干干净净的,与老?李沾满尘灰与泥浆的卡车并排停放,更?显得?一尘不染。不管是上学期在校期间还是这趟重返中?心校,祝今夏都没见过?它,是个陌生的新面孔。 “谁的车?”她好奇打?量。 时序答:“学校的车。” 奇了,学校穷得?时序频频自掏腰包,连几万块电子屏都买不起,还有闲钱买车? 祝今夏诧异地问:“有人捐款了,还是上面拨钱了?” “都没有。”时序打?开车门?,上车的同时回答说,“之前帮北京那边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师兄给我申请了外包费。想着总借老?李的车也不是个事,学校还是得?有辆车才好,就?买了辆二手的。” 眼看祝今夏愣在原地,他降下车窗,“不上车?” 四面八方来?的风吹得?人头皮紧绷,一旁的袁风受不了,已经第一时间开门?跳上后座,连连催促祝今夏搞快点。 祝今夏却没照做,反而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外,紧紧盯住时序的眼,“是因为我来?吗?” 对视片刻,时序勾勾嘴角:“你觉得?呢?” —— 面包车经过?悉心打?理,车内也很干净,祝今夏坐在副驾的位置,最大的感受是侧窗不漏风了。 之前坐老?李的车时,副驾的窗户总也合不拢,天晴时漏风,变天后漏雨。 但她开心不起来?,嘴唇紧抿,手里无意识握着安全带,心里沉甸甸的。 时序目视前方,却好像有读心术,在一处弯道鸣笛后,目不斜视说:“买都买了,也退不了货,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后座传来?袁风的嗤笑:“对啊,又没花你的钱,你心疼个什么劲?” 祝今夏不吱声,扭头看窗外,心道就?是因为花他的钱,她比花自己的还心疼。 沿途她没说话?,袁风倒是话?挺多,半小时车程很快结束。 车照旧停在牛咱镇外的空地上,黑灯瞎火的山坳里,入夜薄雾弥漫,前方的小镇却亮着细碎的灯火,光被雾气温柔地晕开,影影绰绰像蒙了层纱。 袁风拎着背包吹了声口哨,大步流星朝镇上走。 祝今夏也下了车,正准备跟上,被一旁绕来?副驾的男人一把扯住,他握了下她的右手,又很快松开。 祝今夏一怔,心跳猝然加快,被握住又重归自由的手不自觉在身侧收拢,“……你干嘛?” “看你手冰不冰。”时序淡道,“还挺热乎,看来?车没白买,至少不漏风了不是?” 他从她手里接过?洗漱包,缓步前行。 “祝今夏,别想那么多,学校交通不便,车迟早要买。你来?了,我把这事提前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地叹口气,一半沉重一半感动地追了上去。 她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曾经的那段感情里,她听遍了风花雪月的情话?与誓言,最后才发?现生活的重担都在她一人肩上。而今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说话?并不动听,却不声不响为她填补了生活的每一处隙缝,保她风雨无忧。 甚至,为了避免她有心理压力,他还轻描淡写把自己的功劳抹去。 祝今夏抬眼看他,男人手长脚长,拎着她粉白相间的洗漱包不紧不慢地走,显然是考虑到身高与腿长的差距,在默不作声等她跟上。 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 牛咱镇,初闻其名,祝今夏还嘲笑过?它的名字,而今他们已是熟识的老?友。 她在这里被醉汉追过?,也在镇尾的澡堂里洗过?很多次木桶浴,镇上最大的超市里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八度空间,方姨的小院也在这里,她与时序曾被一场雨困在那里。 袁风和她初来?乍到时一样,为这奇怪的名字哈哈大笑,祝今夏则一边走一边替他介绍。 沿途的店面还开着,她给袁风买了牦牛酸奶,风干牦牛肉,袁风吃不惯,都只?尝了一口就?一脸嫌弃,“这也太腥了。” 祝今夏本意也只?是让他体验一下,量买的不多,看他脸皱的跟苦瓜一样,边笑边说:“哎,不许吐,剩下的不吃就?算了,嘴里的好歹咽下去,都是花了钱买的。” 袁风懒得?理她,吐在路边,拿矿泉水漱了漱口,完事揶揄她。 “难怪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祝今夏,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某位校长是越来?越像了啊?” “哪点像?” “都死抠。” 一旁的时序淡道:“两个人之间的战火,用不着波及第三方吧。” 很快,祝今夏又想起什么,目光前后左右地在街道上搜寻。时序问她找什么,她凑过?去小声问:“今天怎么没看见牛粪?” 她对于自己第一次上牛咱镇就?踩到牛粪的经历还记忆犹新。 时序秒懂,“跟我来?。” 他对牛咱镇门?儿?清,谁家养了牛,哪一段“地雷”多,他都心中?有数。于是时序在前带路,祝今夏在后转移袁风注意力,东拉西扯间便走到了“雷区”。 袁风正听到藏区女人多有一女嫁二夫的现象,八卦听得?起劲,也没注意脚下,冷不丁一脚陷进柔软沼泽里,低头一看,坏了! “操!”他大喊一声,很快化身复读机,冒出一连串操。 一旁的祝今夏大老?远就?看见雷了,憋了一路没敢笑,还故作正经讲见闻,这会儿?终于能痛痛快快笑出声。时序用手捏拳,抵在唇边也挡不住笑意。 这下袁风明白了,好不容易从牛粪里拔出右脚,“你俩合起伙来?搞我呢?” 祝今夏理直气壮:“来?都来?了,当然要走一遍我走过?的路了。” “你也没说要踩一遍你踩过?的屎啊!” 后续的一路,袁风都在冷笑。 “你俩可真配啊,一个杀人一个望风的,趁早给我锁死了,赶紧结婚好吧!” 说到这又好像想起什么,侧头遗憾地看着时序,“哦,忘了你一穷二白,没钱结婚呢。” 第134节 他拍拍时序的肩膀,很快安慰说:“没关系,祝今夏有钱啊,她有车有房有存款的,咱不操心——” 下一秒,又是一拍脑门?儿?,更?加遗憾地转向祝今夏,“哦,对不起,瞧我这记性?,又忘了,刚离完婚,车没了,存款也跟前夫哥分的七七八八了呢。” 时序:“……” 祝今夏:“……” 袁风这张嘴也是没谁了,以一敌二没在怕的。 到了澡堂,一边是饭馆,一边是木桶浴,三人一合计,决定先洗澡再?吃饭。 玻璃窗上贴着价格表:木桶浴,三十每人。 袁风当即豪爽地拍出百元大钞:“今晚我请客。” 时序要拦着,他一个白眼翻上天,“行了吧,你俩一个一穷二白,一个刚刚破产,哥虽然没了感情,但钱多。” 出钱的是大爷,在老?板表示有个豪华大包和两个稍微小点的单间时,袁风非常自觉地往豪华大包去了。 两个单间相邻,祝今夏进屋后,照例把门?锁好,窸窸窣窣脱衣服时,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从脱衣服到给木桶铺一次性?浴套,再?到拧开水龙头放水,各种声音一清二楚。 祝今夏喊了声:“时序?” 那头回应:“嗯?” 声音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 祝今夏:“……” 这也太不隔音了。她敲了敲墙壁,发?现是薄薄一层木板刷了漆,难怪。 好在两边都哗啦啦放起水来?,也没什么好尴尬的,舒舒服服泡进木桶后还能聊两句天。 进山后头回洗澡,还是在这么冷的夜晚,热气蒸腾里,骨头都酥了,祝今夏恨不能泡到天荒地老?。 她闭上眼睛躺在桶里,又叫了声时序。 隔壁还是用一个嗯字回应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说说话?。” 时序问她:“说什么?” “说说你去北京的那几年吧。”她毫不迟疑,仿佛早就?想这么问了。 时序顿了顿,“为什么想听这个?” “提前适应一下将?来?不当校长,重返地质研究的你。”她说得?笃定。 时序笑了两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回去?科技日新月异的,万一我这两年落下太多,回不去了呢。” “不可能。”水里的人似乎扑腾了两下,水声四起,隔着木墙都能想象出她直起腰来?一脸认真的样子,“那可是地科院,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人,但凡有脑子,怎么可能不要你。” 她对他的信心未免太足。 时序怔了怔,唇边有笑意化开,半晌,没提自己,只?说:“你太高看这批人了。” “怎么,还有没脑子的浑水摸鱼?” “不,都挺有头脑的,但有时候脑子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 祝今夏让他展开说说,时序便随意地说起。 搞地质的可以笼统分为两个工种,一种负责下一线,亲自去到各种环境进行勘探、调查,另一种负责在实?验室里进行分析和研究。 地科院是国家直属单位,单论工资也就?那样,所以这批脑子好用的很快就?想出了赚钱的路子。 市面上大到石油公司,小到房地产开发?商,所有要动土的项目都必须经过?地质人的手,拿到研究报告方能开始。 “一些本来?有问题,并不适合兴建楼房的土地,经由钱权交易,调查报告就?从不合格变成了合格,这是很多豆腐渣工程的源头。 “但这还只?是蝇头小利。 “更?大的利益在石油等资源开采上,比如,你应当知道我国两大石油巨头,以前其实?是一家人,后来?分成了两个集团,之间存在竞争关系。” 祝今夏插嘴:“我不知道,文科生才不懂这些。” 时序笑笑:“别一个人代?表全体文科生,你一个学外语的,当然是国外的月亮更?圆了。” 又是几声水花扑腾,祝今夏要为自己的爱国心据理力争,被时序反问:“还要不要听下去了?” 水花不情不愿消停了,“……你继续。” “国家有规定,你要发?起一个勘探项目,首先要请院士级别的人替你背书,而集团为了请到院士作顾问,至少要给八位数。 祝今夏个十百千万一数,“上千万?!” “嗯,这还只?是个开始。” 只?要有院士背书,立项基本就?稳了,地质人员来?到目标区域,在一系列采样调查后,只?需出具实?验报告,证明这地底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能出油,国家就?能拨款。 这笔钱远比八位数多得?多。 “我国每年会拨巨额科研经费,毕竟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而这笔经费如何安排,基本上是由院士们说了算。他们首先拿到自己的拨款,然后往下投项目。回到刚才的举例,开采石油的公司拿到这笔经费,基本上就?赚得?盆满钵满,至于后续能否开采出来?,能就?皆大欢喜,不能钱也已经到手。” 祝今夏反问:“拨了这么多款,要是没开出来?,上面难道不问责?” 时序轻笑一声,说:“问责?科技的发?展不就?是在无数失败上前进一小步,要是没做成就?问责,还有几个人敢做这行?” 要是没开采出油来?,只?需出具报告,称在开采过?程中?遇到无法攻破的地质难题,譬如再?深入钻井会引起山体异动,又或者开采到一定深度,发?现地下有过?于坚硬无法突破的岩石层,总之理由五花八门?,项目就?能中?止。 也因此,在我国石油开采的项目上,能真正开出油来?不足百分之十。 “十个项目里只?要一个出油,都算好。” 也因此,干这行的要么富得?流油,要么固守清贫。富的一年能赚八位数,甚至更?多,穷的一年十几二十万,还要下一线,风里来?雨里去。 祝今夏怔怔地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会选这行?事先不知道吗?” “起初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时序的声音从朦胧水声里传来?,像是也被空气里的水雾所浸染,有些许氤氲不清,“但对我来?说,十几二十也挺多,你大概不知道,中?心校有一百来?个师生,一年的总开销也不超过?十万。这点工资绰绰有余。” 她又顿了顿,说:“你要是想去别的地方,不回地科院,应该也大把人抢吧?” 时序笑笑,说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啊。 隔了一会儿?,水汽里才传来?他的声音:“我有我的私心。如你所见,这一带因为植被稀少,土地贫瘠,连川西旅游环线都进不去,这么多年一直贫困,光靠外来?资助是没有办法长久的。” “最初下定决心要学地质,就?是想看看这些困扰视线,阻隔脚步的大山,能不能不止是阻碍。” 他的笑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却被她听出一种别样的坚定。 “我做不成愚公,也移不了山,但或许能做一只?杠杆,为大家翘起这座大山呢。” 良久,祝今夏低声说:“很伟大的愿望。” “也没那么伟大。”隔壁的人又笑了,“说得?好听,其实?只?是想报答旺叔罢了,至于山里其他人,我从前没想过?那么多。” 他能长大实?属不易,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在意别人,直到去年回到山里,接过?旺叔的担子,成为中?心校的校长,才慢慢地把那群小孩纳入视野。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如今他已无法轻易抛下他们。 两人漫无目的说着话?,各自陷入沉思,直到隔壁突如其来?的幽怨声音打?断他们:“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说二位哲学家和科学家,咱这澡是不是也洗得?太久了?” “……” 祝今夏后知后觉,既然她和时序之间的墙壁是木质的,袁风和他们之间的自然也一样。 袁风幽幽道:“我这手脚都泡发?了,是不是该出浴了,咱出去边吃边聊啊?” 十分钟后,三人在旁边的小饭馆坐下了。袁风老?神在在拿过?菜单,几乎把所有大菜都点了一遍。 “少点一点,我们就?三个人。”祝今夏赶紧拦着。 “我乐意。出钱的是我不是你,闲杂人等,闭嘴!”袁风试图用手捏住祝今夏的小鸡嘴。 被一旁的时序一个眼风刮到:“喂。” 袁风撒手,收回手的同时翻了个白眼,“我到底上山里来?干嘛啊,一个穿开裆裤长大,胳膊肘往外拐,一个还没娶进门?,就?开始护上了。” 最后点的菜还是删减了一半,大快朵颐后,他们朝来?时的空地上走。 气温又低了,风猛烈地刮,山里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 如果说上次来?时祝今夏体验的是夏天的风,像恋人抚摸你的脸颊,热烈而酣畅,那么如今的风简直像有人在往你脸上呼巴掌,火辣辣的毫不留情。 三人加快步伐,缩着脖子往镇口走,袁风甚至小跑起来?,便跑边说:“这风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祝今夏张口就?喝了一嘴的风,冻得?五脏六腑都不好了。 风把袁风的声音吹送至耳边:“翠果,打?烂她的嘴。” 她又大笑不止。 两位男士还好,都是短发?,一顿饭的功夫就?干了,唯独祝今夏一头长发?,湿漉漉披散于肩上,风一吹四下狂舞,冻得?几乎结冰。 她伸手去拢,无奈风太狂妄,总能见缝插针吹出几缕,皮筋又被她落在了澡堂里,无从扎起。一直压住头发?的手暴露在空气里,很快也冻得?通红。 祝今夏正咬紧牙关打?摆子,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她一怔,发?现时序又把外套脱了,跟从前下雨时似的罩在她头顶。 还是那件皮夹克,他来?来?去去统共就?那么几件衣服换着穿。 这时候皮夹克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虽然旧了点,但防风,先前还无孔不入的冷风这会儿?只?能眼巴巴被挡在外面,不甘心地在耳畔发?出嚎叫声,却没法突破阻碍钻进来?。 祝今夏急道:“赶紧穿上,你不冷啊?” “我在山里长大,这点风还吹不倒我。” 时序大步流星追赶袁风去了,祝今夏追不上他,是披也得?披,不披也得?披。 她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下意识吸气,鼻端又一次萦绕着他的气息,又因为风太猛烈,稍纵即逝,像个寒冷清冽的梦。 前头的袁风回头看了眼,一脸受不了,浮夸地抱住自己,对赶上来?的时序说:“校长,我也冷。” “冷就?受着。”时序的态度跟风一样无情。 “你怎么不把外套给我啊?”袁风阴阳怪气,“啧,堂堂校长搞区别待遇。” “我怎么区别待遇了?” “女的就?脱外套怜香惜玉,男的就?冷死拉倒,这不是区别待遇是什么?” 时序笑了,说:“错了。” 袁风问:“错哪了?哪错了?” 时序看着他,嘴角浮起一抹笑,“在我这不分男人女人,只?分祝今夏和别人。” 第135节 袁风脚下一顿,插科打?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仔细看时序,似乎想看他到底有多认真。 总算到停车的地方了,祝今夏把夹克还给时序时还在哆嗦。时序见状,拉住了要上后座的袁风,“你来?开车。” 袁风一愣:“我不认识路啊。” 时序言简意赅:“从这回去就?一条路,连个岔道口都没有,我也会看着,给你指路。” “嘶,不愧是校长,怪能使唤人的。” 说归说,袁风还是跳上了驾驶座。 祝今夏要上副驾,被时序拉了一把,“坐后面。”说完,他也跟钻进了车厢后座。 袁风这才意识到:“操,真把我当司机了?” 回程开了四十多分钟,袁风不熟悉路,开得?不快,嫌路途寂寞,还打?开了收音机。车虽打?理得?干净,但也有些年头了,收音机不太智能,破响破响的,不时发?出嘶拉声,又被他吐槽一番。 山里也不怕扰民,他把音乐声开得?极大,电台里正放着耳熟能详的粤语老?歌。 祝今夏不知道时序为何拉她上后座,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他在一片黑暗里伸出手来?,先是碰了碰她的手背,如他所料冻得?跟冰坨子一样。他眉头一皱,接着拉住她,在嘈杂的音乐声里侧过?头来?,于她耳畔低声嘱咐:“另外一只?。” 祝今夏会意,却迟迟没动,一阵滚烫的热意爬上耳朵——被他温热的气息染指的那只?。 见她不动,时序自己动了,他悄无声息捉住她另一只?手,用双手一并拢住。 说来?奇怪,明明外套脱给她了,他的手却依然温热。祝今夏下意识缩了两下,没缩回来?。 他的手很宽很大,几乎轻轻一覆,就?能将?她尽数拢在手心,不留一丝隙缝。 祝今夏手心贴手心,两面手背却都被他覆住,一边感受着自己与他迥异的体温,如同冰火二重天,一边渐渐感知到他指腹上、手心边缘那层粗糙的茧。 他有意让她快点暖起来?,所以轻轻摩挲着,这让触感变得?更?加灵敏。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皮嫩肉,一个是干惯了活的粗粝有劲,摩挲之下也不见得?痛,却有种异样的感受沿着与他接触的皮肤逐渐爬上四肢百骸,最后钻进心里。 很痒,叫人心慌,呼吸急促又不能自已。 祝今夏心跳如雷,频频看前座,好在袁风专心开车,没空搭理他们,但他偶尔瞄一眼后视镜里的山路,祝今夏都会一阵紧张,仿佛他们在后座干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车里很好地隔绝了外间的寒意,虽然没有空调暖风,但至少没了狂风。 她很快就?没感觉到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为紧张局促所产生的不能克制的颤意。 时序察觉到了,低头问她:“还冷?” 她咬紧牙关摇头。 “那你抖什么?” 祝今夏说不出口,只?能恼羞成怒又试图抽手,时序一察觉到她的意图,就?立马使力,她理所当然又失败了,还是被他牢牢握住。 音乐声里,由于间距太近,她清楚听见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祝今夏窘迫难当,侧头用力瞪他,可一片昏暗里,她那水光莹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含羞带怯,看得?时序眸光一暗。 他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心道明明已经有过?感情经历了,怎么还这么不懂男人。 她越是用这种被欺负了的眼神望着他,他越想欺负她。 祝今夏哪里知道时序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手越拢越紧,耳边模模糊糊听见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谭咏麟的声音。 就?这样对视着,片刻后她看见时序笑了,他说:“你听。” 她又下意识竖起耳朵,凝神去听,嘶拉杂音里,男人的声音沧桑饱满,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宁愿一生都不说话? 也不想讲假说话?欺骗你 留意到你我这段情你会发?觉间隔着一点点距离 无言的爱我偏不敢说 说一声我真的爱你 最后一句,她心下一动,再?看他,他眼底是一片炽热坦荡的海,积蓄着深不见底的澎湃。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傍晚的宿舍窗边。 “时序。”借着音乐遮掩,祝今夏也压低声音又一次问出先前在他宿舍里问过?的话?,“所以这次,不准备推开我了?” 时序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不推了。”这一次他正面回答了。 祝今夏嘴角一勾,用力抽回手来?,得?寸进尺说:“上个月在我家还拒绝我来?着,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他喉结微动,唇边溢出一声笑,又把她的手捉了回去,他们一个躲一个追,趁着车内昏暗无光,收音机里音乐正浓,在袁风眼皮子底下乐此不疲玩着这个游戏。 直到听见时序说出最后一句,祝今夏忽然不躲了,人一僵,扭头怔怔地望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祝今夏,我试着克制过?了。” 第七十五章 车停在学校门口时, 她的手还被时序紧紧握着。 上车时冷的像冰块,下车时已然?滚烫,过程中沾染了他的体温不说, 手心还捂出了一层薄汗, 但?她没舍得抽出来, 时序也?始终没放开。 直到袁风熄灭引擎,拔了钥匙,音乐声骤然?消失。 祝今夏才回过神来, 唰的一下抽出手, 动作幅度太?大, 引起前座注意。袁风开门的手停在半空, 回头看她,“你干嘛?” 祝今夏一边甩手一边干笑, 说腿麻了。 袁风:“腿麻了你甩手干嘛?” “……” 学校里早已熄灯, 这个?点孩子们都已躺在床上会周公去了。 三人穿过操场, 率先抵达教师宿舍, 时序略看了他们一眼, 目光在祝今夏面上停顿几秒钟,道了声晚安,默不作声踏进楼道。 袁风打了个?哈欠, 说走吧,回去睡觉。没两步听见身侧的人说:“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我去找下校长。” 袁风的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很急吗,非得今天找?” “……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明天再找。” 有人虎视眈眈在旁监督, 祝今夏前所未有地?后悔把这尊大佛请来山里的决定?。 但?她没死心?,前脚刚刚跟袁风各回各屋, 后脚听见隔壁的关门声,就悄无声息又潜了出来。 回身轻轻把门掩上,她蹑手蹑脚经过袁风门前,明知要控制脚步声,却?无法克制地?越走越快,几乎是?刚走出小?楼就不顾一切飞奔起来,心?像离巢的鸟,呼啦一下飞上了天。 夜风在吹,半干的头发在半空中起舞,冷空气呼入肺中冻得人一个?激灵,她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有点哽咽,但?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 心?底有个?声音在嘲笑她,祝今夏,你多大的人了,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也?不是?没经历过感情,怎么还会这样冒冒失失、冲动莽撞。 可那是?时序,不是?别人。 她几乎抱着一种朝圣的心?,只要是?他,南墙她也?撞。 小?楼与宿舍之间有片空地?,一旁是?锁好门的食堂,周围乌漆嘛黑没有灯,只有头顶零星的星光点缀。 祝今夏却?觉得眼前无比明亮,仿佛星光大道。她越跑越快,呼吸急促,心?跳声简直响彻耳畔。 冷不丁在宿舍楼转角处撞上个?人,对方走得也?很急,她几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心?快跳出嗓子眼来。 她下意识惊呼一声,还没抬头,先闻见熟悉的气息,清冽温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也?用不着抬头了,是?时序。 她本?能地?要后退,却?被他禁锢在原地?,宽厚滚烫的手牢牢贴在她背心?,热度几乎透过厚重的衣物传至肌肤。 “你怎么来了?”她颤声询问。 “你不也?来了?”他低笑出声。 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们明明没有约好,却?心?照不宣奔向彼此。 祝今夏被他笑得耳朵酥酥麻麻的,没好意思抬头,人被他摁住,头顶是?他的下巴,面颊贴在他胸口。 时序只穿了件厚毛衣,几乎是?进门刚脱下外套,就心?念一转跑了出来,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 她能察觉到?他的胸口起伏比平时更?剧烈,许是?先前走太?快,抑或和她一样心?潮澎湃。织物毛茸茸的触感随着急促的呼吸频率摩挲着她的侧脸,她有点痒痒,却?又舍不得分开。 体温透过毛衣源源不断沁出来,他像个?发热源。 又一次,祝今夏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头顶传来时序的声音:“冷?” “不冷。”她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时序很快低下头来,用额头碰了下她的额头,是?温热的,并不凉。他用漆黑透亮的眼睛看着她,反问:“不冷你抖什么?” 不等祝今夏回答,操场另一头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即停止说话。时序眼疾手快,拉着她朝楼道里一躲,两人紧挨着贴在逼仄的墙角。 祝今夏屏住呼吸,一时分不清耳边咚咚的声音到?底是?谁的心?跳,抑或二者皆有。 操场上,门卫大叔打着手电,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厕所的方向去了,丝毫没留意到?几秒钟前这附近还有两个?鹊桥相会的人。 脚步声逐渐靠近,又逐渐远去。 时序忍住笑意,忽然?在她耳边问道:“祝今夏,知道我俩现在像什么吗?” 祝今夏闷声点头,“知道,像偷情的。” 说完就听见他笑了,她也?没忍住跟着一起笑。 他维持着将?她抵在墙边的姿势,身体几乎紧密相贴,笑起来时连颤意都在共振。 她不说话了,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慢慢将?脸埋在他胸口,轻轻地?蹭了蹭。 真好。 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从前是?不敢想,后来是?明知没可能,所以不愿想,想起来怪难过的。 气氛正好,时序忽然?煞风景地?问:“一般这种时候,应该做点什么?” “你问我?”祝今夏不可思议抬起头来,对上男人若有所思的眼神。 第136节 “我没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发展。” 时序用晦暗的目光看着她,视线逐渐下移,从她水光潋滟的眼眸到?小?巧挺拔的鼻尖,最后停在那两片绯红润泽的唇瓣上。 像春日初绽的杏花,饱满而艳丽,无时无刻不引诱过客采撷。 祝今夏被他看得心?尖一颤。 “你想怎么发展?” “如果说我想亲你……”他的声音低沉缓慢,目光却?炽热有力,像无形的画笔在空气中描摹她的唇,“会不会太?快?” 不会。 心?里有个?声音清楚地?说道,可祝今夏开口却?是?,“那不行,你拒绝过我一次,礼尚往来,我怎么也?得拒绝回来。” 都说谈恋爱谁还要脸,她要。 也?是?,不倔就不是?祝今夏了。 时序哂笑一声,颤动又一次传递至她身体上。 “这样啊。”他垂下眼眸,眼底笑意渐浓,“那我多问几次好了。” 他低下头来,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说吧,祝今夏,你要拒绝几次,我才能亲你?” 温热的触感蜻蜓点水般落在唇边,竟像火星子溅在肌肤上,祝今夏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而他紧接着又碰了一下。 “现在呢?” 第三下。 “扯平了吗?” 这简直是?犯规。一边问她行不行,一边已经付诸行动。 楼道里漆黑一片,仅在入口处有一小?片操场上投来的暗黄灯光。她能闻见空气里潮湿的尘埃味道,但?更?多是?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薄荷,像高山上的落雪,有着与体温截然?不同的冰凉。 冰冷的夜,楼道口偶尔闯入的风,明明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季节,她却?从中感受到?了盛夏的燥热。 恍惚间听见耳边有蝉鸣,像无数个?她坐在走廊上的午后,紫外线猖獗,操场被晒得滚烫,漫山遍野的草皮子奄奄一息,唯独不怕热的小?孩们顶着太?阳在你追我赶地?打篮球。 在这里度过的夏天比记忆中的所有夏天都更?鲜明,她感受着男人灼热的呼吸,心?知肚明个?中缘由。 在他轻啄的间隙,祝今夏哑声抗议:“哪有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 “一边问可不可以,一边已经亲上来了。” 耳边传来他细密的笑声,呼出的气息弄得她脖子痒痒,祝今夏像虾米一样缩起来,浑身都在发烫。 “这样算亲吗?”时序停下来,一本?正经地?问,“我没亲过谁,还以为没碰到?嘴唇就不算。” 祝今夏大窘,伸手戳他心?窝子,“时序,你扮猪吃老虎呢?” 他笑得厉害,一把拉住她抵在心?口的手,说怎么,你也?知道自?己是?老虎,一天到?晚地?凶? “那也?是?你欠,怎么不见我凶别人呢?” 说话间,外面又有了动静,门卫上完厕所出来,走到?附近似乎听见了说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楼道门口。 “谁在那?” 很快,手电的光探了进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脚边。 祝今夏紧张得呼吸都忘了,一把揪住时序的衣袖。时序不动声色将?她往里带了带,两人躲在门后一动不动。 好在门卫人在外面,没有进来,只用光束前后左右粗略地?扫了一遍,就掉头重新往门卫室走去。 短暂的插曲,祝今夏惊出一身冷汗。 “就这么怕被人看见?”头顶传来时序的声音。 “大半夜不睡觉,躲在楼道里干坏事,你不怕被看见?”她用力瞪他一眼,因为紧张而水雾弥漫的眼睛与在车上瞪他时一模一样,叫人更?想欺负。 “既然?你都说我干坏事了,那我是?不是?该坐实了这个?罪名?” 时序克制而有礼,一手交缠进她的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考虑好了吗?” ——如果考虑好了,我就要亲你了。 出人意料的是?,祝今夏没有回答他,她和他对视片刻,唇角一弯,蓦地?踮起脚尖,循着黑暗里他轮廓清晰的唇形,准确无误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鼻息相缠,她没有闭眼,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这是?时序,是?她谨小?慎微的人生里第一次不计后果为之奔赴,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充满勇气充满力量的人。 一手与他交缠在一起,一手攀住他的肩胛,她浑身都在颤抖,亲吻的动作却?很坚定?。 起初只是?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是?更?加深入的探索,她小?心?翼翼地?闯入惊涛骇浪里,尽管她于此事不够熟练,他更?是?毫无经验,但?没关系,爱叫人无师自?通。 黑暗里,他们不知疲倦地?在楼道深处亲吻,动作从温柔的碰触渐渐发展成难以克制的角逐,到?后来竟像是?要将?彼此吞入腹中。 背后是?冰冷的水泥墙,面前是?炽热坚硬的身体,祝今夏像闯入蛛网的猎物,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可她并不想逃。 爱是?无垠深海,有情人甘心?沉沦其中,永不上岸。 良久,嘴唇都被碾磨得火辣辣的,祝今夏快要喘不过气,才呼吸沉重地?别开脸去。 “让我……”她气喘吁吁,“让我喘口气。” 时序默不作声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背过身去。 他的忽然?抽离让人摸不着头脑,祝今夏顿了顿,“……只是?喘口气,没叫你走开。” 时序背对她,无可奈何?笑了两声,哑着声音说:“祝今夏,我也?得喘口气。” 喘气就喘气,干嘛拿背对她? 祝今夏正想问,话到?嘴边,忽然?灵光一闪,睁大了眼睛,乐不可支。她在黑暗里瞄了眼,可惜光线太?暗,他又背对她,什么也?瞄不到?。 她故作天真,叹口气坏心?眼道:“刚亲完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好伤心?。” “……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你不抱我,还拿背对着我。”祝今夏茶里茶气,幽幽怨怨。 “那你要我如何??”时序看穿她的茶味,冷静反问,“继续抱着你,然?后擦枪走火?” 祝今夏终于笑出声来,一边面上发烫,一边得意洋洋,正准备乘胜追击,楼上忽然?传来开门声,紧跟着有人下楼来了,脚步声逐渐靠近。 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扔下一句:“你压压枪,我先溜了!” 随即拔腿就跑。 跑回小?楼的一路上都在想,下楼的是?谁,会不会看见时序窘迫的样子,越想越乐呵,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她傻笑着,像个?怀春少女,捂着脸快乐地?回巢。 都跑到?门口了,没想到?隔壁房门忽然?一开,袁风面无表情站在门后,双手抱臂,吓得她一个?急刹车。 “这么晚了,还没睡?”祝今夏干笑两声,故作镇定?。 “这么晚了,你不也?没睡?”袁政委用机关枪似的眼神扫射她,“大半夜的,上哪去了?” “……上厕所。” “是?吗?”他上下打量祝今夏,眯眼问,“上厕所上得满脸通红,嘴都肿了?怎么,厕所有蚊子,咬你了?” “……” “还挺会挑地?方咬,咬嘴?” 祝今夏飞速转动大脑,心?想要不要揪个?便秘过于用力,把嘴都咬肿了的借口,就听见袁风冷笑一声。 “祝今夏,当谁没谈过恋爱啊?小?爷火眼金睛,当我瞎呢,回来一路上你俩都在后座玩地?道战,你以为我不知道?” “……” 这下也?不用找什么借口了,事情早已败露。祝今夏举起双手投降,认了。 原以为袁风又要碎碎念一通,骂她不讲义气,在他伤口上撒盐,却?没想到?他只是?定?睛看她半天,最后没好气问了句:“确定?是?他了?” 祝今夏一怔,随即点点头,洒脱道:“就他了。” “可真有你的,人到?三十还玩异地?恋。”袁风白她一眼,“先说好啊,异地?恋十有八|九成不了,将?来哭鼻子了,你可别一把鼻涕一把泪来找我诉苦!” 祝今夏奇道:“等等,你不劝我悬崖勒马?” “劝什么啊,脱缰的野马拉得住吗?”袁风没好气,“孩子都大半夜把我打发进屋,自?己偷溜着上门亲亲了,我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听他的语气,颇有种自?家的好白菜上赶着被猪拱的味道,祝今夏纵使面上通红,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袁风看着她水亮亮的眼睛,红艳艳的嘴唇,过往三十年他很难见到?祝今夏这一面,她没了束缚,神采飞扬,像是?把错失的叛逆期统统补回来了。 犹记得读初高中那会儿,他正处于人嫌狗憎的阶段,他爸连皮带都抽断了好几条,他妈也?隔三差五骂他。 那时候袁风理直气壮说:“谁青春期还没点脾气了?不就翻个?墙,上上黑网吧吗,谁还没有个?叛逆期了?” 他妈当即指着隔壁楼,“人今夏就一直很乖,从来没叛逆过!” 袁风憋半天,憋出一句:“祝今夏又不是?地?球生物,她一外星人,咱就不能在一个?赛道上比!” 而今在这大山之中,他也?终于见到?了她叛逆的一面,青春期时她没有早恋,也?没有翻墙上黑网吧的历史?,可二十九岁这年,她偷溜出去跟人亲小?嘴了,当面跟他撒谎的样子像极了十七八的少女在跟家长狡辩。 当了二十九年的发小?,袁风很想以大舅哥的名义谴责那位带坏他家姑娘的登徒子,也?很想把棒打鸳鸯的戏码都上演一遍,可祝今夏笑得那么开心?,他又没脾气了。 自?家姑娘都二十九了,小?荷才露尖尖角,哎! 思绪就这么多转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一个?逐渐清晰的码头上——也?好,东方不亮西方亮,他们之中总要有一个?人过得好吧。 袁风笑了笑,说祝今夏,既然?选好了,那就别管那么多了,趁这个?把月时间,先纵情享受。 祝今夏认认真真看着袁风,说你放心?,这次我依然?会毫无保留,全?情投入。 很多人都说,经历过失败的感情,人就会有所保留,可这对后来的人并不公平。 如果每爱一次,就会丧失一部分爱人的勇气,那说明爱情本?身并不美好,又何?必再来一次,让自?己变得更?加胆小?。 古往今来人们赞颂爱情,是?因为爱上一个?人的过程,不仅是?灵魂与灵魂的贴近,更?是?认识自?我的一趟旅程。 感谢卫城,她发现了自?己并不向往循规蹈矩的人生,她也?渴望自?由,渴望更?强大的对手。 第137节 如今遇到?了旗鼓相当的灵魂,如虎添翼。从前是?时序照顾她,为她干里迢迢翻山越岭,今天是?她独当一面,带着使命前来帮他。 她曾是?个?社恐,是?个?讨好型人格,今日终于也?长出逆鳞,长出一身迟来的反骨。 大人们曾教导她要圆融,要磨平棱角,是?时序的反复诘问让她意识到?,人生来不同,又为何?要趋同? 找到?自?我,才摆脱了枷锁。 祝今夏回到?房间,拉开窗帘,果不其然?在三楼的小?窗前捕捉到?他的身影。他们像隔海相望的两艘小?船,在这个?夜晚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她弯起嘴角,很快接到?时序的来电。 他的声音里还浸染着些许笑意,听上去柔软又明亮,“跑那么快做什么?” “不跑等着被抓包?”祝今夏反问,“刚才下楼的是?谁啊?” “顿珠。”时序没忍住暗骂了句方言,大意是?懒人屎尿多。 祝今夏失笑,鲜少听他说和屎尿屁相关的话,更?别提方言了。和他又插科打诨了一会儿,她最后收敛笑意,叫了声他的名字。 “时序。” “嗯。”他隔空望来,声音很稳。 “我喜欢你,你知道吧。”她说得毫无阻碍,像陈述一个?公理,一个?早就广泛存在的客观事实。 时序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失笑打断她:“祝今夏,告白的话是?不是?应该留给我说?” “为什么?”她很快反问,“你可别说因为你是?男性,否则我立马打拳给你看。” “是?了,险些忘记我们祝老师是?学女性主义的。”那头传来他模糊的笑意,片刻后,“好,那你说吧,我听着。” 祝今夏先说谢谢,谢谢他让她乘上驶向旷野的列车,在这趟起初漫无目的的旅程里,有他的指引,她才找到?了新的航向。 “航向是?什么,爱情?” “不,是?自?我。” 时序莞尔,“哦,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弯起嘴角笑,“也?不算自?作多情,你是?意外收获。” 接着她说加油,请他务必在稳住中心?校的同时,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 “诚然?当校长的你也?让我觉得闪闪发光,可你的才华应当闪耀在更?高的地?方。” “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时序故意问,“地?质学者就一定?比乡村校长更?有意义?” “不,意义在于个?人,可我总觉得老天爷给你这样的聪明才智,不是?为了把你困在山里。”她很认真,一字一顿再清晰不过,“很多人都可以做这个?校长,包括我,包括袁风,虽然?不能像旺叔那样完全?地?牺牲自?我,但?只要愿意,我们都能推着中心?校往前走。” 稍作停顿。 “可是?时序,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在科研领域发光发热,很多人纵使有这个?愿望,为之不懈努力,都不一定?能走到?你现在的位置。你既然?走到?了那里,就不该再回头。” “……” “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你们地?质领域也?有乱象,有固收清贫的科研者,也?有经不起考验的时代创伤。你还有更?远大的抱负,想去到?更?少人去过的地?方。” 他有些动容,静静地?凝视着那扇小?窗,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 “所以时序,请你答应我,不管学校这青黄不接风雨飘摇的状况会持续多久,你都会努力解决,然?后让所有列车都开往它该去的方向。” 隔着两扇窗,他们遥遥相望。 有那么一刻,时序喉咙发紧,他恨不能跨越这点距离,大步流星朝她奔去,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良久,他沉声回答:“我答应你。” 像在虔诚许诺。 然?后就听见她笑起来。 她忽然?话锋一转,说时序,异地?恋很苦哦,你怕不怕。 “多少有一点吧。”他收敛心?神,笑了一声,“毕竟棉水那么大,我们祝老师又这么招人。” “我怎么就招人了???” “还不招人?”时序记忆力过人,“才刚恢复自?由身,介绍对象的就蜂拥而至,还要么年薪百万,要么家里有岛。” 祝今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怎么办啊,可我就喜欢穷困潦倒。 他也?跟着笑,笑完才说:“怕是?怕,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怎么会不怕呢?爱让人患得患失。 可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相似的灵魂与共振的时刻,又让他无从害怕。 如她所说,他们之间有太?多难以复刻的瞬间,那是?很多人终其一生大概都没有遇见的,也?是?无法替代的。 换一个?人,换一个?地?点,也?许会有新的际遇,但?祝今夏就是?祝今夏,她是?独一无二的。 他知道于他而言,于她而言,都更?愿意和眼前人去看更?多的风景,而非和不同的人看相似的风景。 在那晚的通话里,他们没有谈过去,也?没有问未来,既没有明确定?下关系,也?没有急于讨论进度。 命运要带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坦然?地?扬帆。 时序知道,在不久之后还会迎来新的别离,她要出山,他会留守。 可没关系,祝今夏也?知道,虽然?他们总在再见,但?再见是?为了再见。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勇敢的向日葵不会枯萎。而在无人问津的山谷里,总会开满籍籍无名的鲜花。 他们会在一个?夏日相逢,于金沙江上看碧浪层层,看起伏的山川与连绵的旷野,也?会在每个?冬日重聚,看万里白雪,看日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