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1905·第3部》 作品相关 《暗杀1905·第2部(出书版)》作者:巫童 编辑推荐 ◆读小说,学知识,锁定读客知识小说文库。 ◆《暗杀1905第3部大结局》:民国**悬案“宋教仁案”背后的阴谋与细节! ◆以小说家的视角,重新解构中国历史上悬案、疑案*多的时代。彻底了解贯穿两千多年的华夏暗杀史! ◆1905年,发生了上百起政治暗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 ◆他们不是正在被人暗杀,就是在去暗杀别人的路上。 ◆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内容推荐 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 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作者引用诸多史料,使尘封多年的暗杀事件重见天日,并用跌宕起伏的叙事重新解构了那段人人自危的岁月。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暗杀1905·第2部(出书版)》作者:巫童 编辑推荐 ◆读小说,学知识,锁定读客知识小说文库。 ◆《暗杀1905第3部大结局》:民国**悬案“宋教仁案”背后的阴谋与细节! ◆以小说家的视角,重新解构中国历史上悬案、疑案*多的时代。彻底了解贯穿两千多年的华夏暗杀史! ◆1905年,发生了上百起政治暗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 ◆他们不是正在被人暗杀,就是在去暗杀别人的路上。 ◆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内容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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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的女子露出朱红色的嘴唇,冲右侧马车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大手一挥,鞭子往空中一卷,“啪”地抽出一个大响子。车轮滚动起来,右侧马车奔上东南方向的官道,朝两百里外的宁海县而去。 右侧马车刚走,左侧马车便驶上了另一边的岔道,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驰。那是一条正东方向的官道,通往宁波府的奉化县。 车窗的垂帘放了下来,车内的女子转头,视线落向身侧。 那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女子朱唇微启,满腔柔情,化为一声轻叹。 胡客已经足足昏迷了八个时辰。 因为腹部的伤势太过严重,早在走出田家家祠的那一刻,胡客便失去了意识。姻婵担心胡客撑不了太久,因此放弃了将他送往德清县城救治的打算,决定立即处理他的伤势。 田家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这样的大户宅院,少不了备有应急的药物。 姻婵四下里寻找一番,果然在宅院的西南角找到了一间储药房。储药房里各种救急药物一应俱全。 姻婵先给胡客清洗了伤口,然后止血上药,最后仔细地包扎。 但胡客依然气息微弱。 能否保住胡客的性命,姻婵心里没有丝毫把握。 胡客身体壮硕魁梧,对于姻婵而言,要背着胡客离开,无疑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姻婵寻到田家宅院的马厩,在马厩里发现了一匹马,一匹拴在柱子上、侧背烙有一个“田”字的马。刺客道天层的人悉数撤离云岫村后,王者雷山独自一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这匹马,正是雷山给自己预留的坐骑。胡客刚刚包扎完伤口,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姻婵只好将胡客留在储药房里,独自一人骑马赶回德清县城,弄来了一辆马车,准备载着胡客离开。 然而当姻婵赶着马车返回时,她却惊讶地发现,田家宅院的大门外,多了几匹马,仔细一数,竟有七匹。 姻婵难抑惊慌地冲入储药房,见胡客完 好地躺在原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姻婵没工夫理会大门外七匹马的来历。她现在一心只想保护胡客周全,所以尽可能不去招惹是非。她背着胡客悄悄地溜出大门,赶着马车离开了田家宅院。 御捕门覆没,刺客道消亡,另有两协新军折损,德清县这两日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官府必将派大批人手前来调查此事。德清县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所以姻婵离开田家宅院后,没有往德清县城所在的西北方走,而是选择了与之相反的东南方。 起初姻婵控制着速度,让马车平缓地前行,以尽可能地减少行程中的颠簸,避免加重胡客的伤势。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个时辰,直到马车行驶至一处叫葫芦坝的地方时,姻婵才彻底改变了初衷。 马车驶入葫芦坝上的香樟林,姻婵闻到了一股混杂在夜风中的腥咸味。 这是血的气味! 后半夜本就黑暗,再有樟林的遮挡,令前方的道路看起来又黑又深,透着一股子阴森诡异。 姻婵情不自禁地勒住了马缰,马车在香樟林中静止下来。 双目平视,姻婵仔细地观察前方。 香樟林中静谧无声,没有丝毫动静。 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情况下,姻婵保持着一个青者应有的警惕性,小心翼翼地抖动马缰,驱赶马车缓缓前行。 在道路的前方,等待姻婵的不是什么危险,而是一群人,一群躺在地上已经发僵发硬的死人。 这群死人约有二十来个,几乎全是一击毙命,但身上的致命伤却不尽相同,应该是死于不同的人之手。与这群死人陪葬的,还有十几匹马,全都血淋淋地横尸于地,使再平常不过的官道,看起来仿若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战场。下手之人当真心狠手辣,不仅取走了这二十多人的性命,连这群人的坐骑也没有放过。 这群人因何而死,姻婵没有兴趣知道。她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这些死尸横在官道上,阻挡了去路,倒是一个麻烦。姻婵不想回头绕道而行,所以她下了马车,看看能不能将尸体挪开,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在这一过程中,姻婵意外地发现,在死去的十几匹马的侧背上,都有一个烙印,凑近细看,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田”字。 姻婵立刻想起了田家宅院中的那匹马。 在赶到田家宅院之前,姻婵一直在和十二死士 中的呜镝缠斗,所以田家宅院里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这群死在香樟林中的人,其实就是提前撤离云岫村的刺客道天层的人;她也不知道对这群人下杀手的,正是胡启立和他手下的六个死士;她同样不知道,在她背着胡客离开田家宅院的前一刻,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带着满手的鲜血,刚刚走进了田家宅院,大门外的七匹马,正是这七人的坐骑;当然,她更加不会知道,此时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已处理完田家宅院的事,正快马加鞭,沿着蛛丝马迹追杀而来。 虽然对诸多事情一无所知,但青者惯有的直觉告诉姻婵,田家的事还没有结束,眼前的这场杀戮,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避免节外生枝,姻婵决定加快远离德清县的速度。 她不再搬挪尸体,而是直接掉转马车,回驰数里,从另一条岔路绕过葫芦坝,直奔杭州城而去。 在杭州城内,姻婵丢弃了原来的马车,在驷马车行租用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雇用了车行内的五名车夫。 五辆马车同时上路,沿着官道直奔东南。 途经浦阳镇、枫桥镇和谷来镇时,先后遇到三个官道岔口,每到一个岔口,姻婵便吩咐一辆马车驰上一条岔道。所以在到达嵊县城东时,五辆马车已去其三,尚有两辆马车并行。 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辆了。 身首异处 嵊县,位于浙江省绍兴府东南,古时称剡县,素有“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的美誉。东晋“书圣”王羲之便因爱慕此地山水风光,晚年时隐居于嵊县境内的金庭镇。 正是在驶抵金庭镇时,姻婵和胡客乘坐的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浙江省这几年极不太平,各地盗匪蜂起,山堂会党横行,或反清,或抗洋,或闹教,总之祸乱连连,清兵不能禁,其中以绍兴府最不太平,在绍兴府境内,又数嵊县闹得最凶,在嵊县境内,又以金庭镇祸乱最盛,而金庭镇的祸乱,则主要集中在镇东的灵鹅村。 三年前,灵鹅村出了一个“牛大王”,势力崛起迅速,多次聚众攻打官府,杀官夺械,官府也曾数度调兵围剿,但均未能成功。 金庭镇向东出镇的官道已被清兵封锁起来,禁止通行。姻婵让车夫前去打听,得知原来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忽然不约而同地离开老巢,秘密赶赴灵鹅村。换在以往,各地匪盗都是各自为战,有时甚至还会相互为敌,彼此间很少有来往 。这些头目忽然在同一时间赶赴同一个地方聚集,这等破天荒的反常之举,自然让官府难以安心。所以在探知此事后,官府不敢有丝毫大意,急调清兵封锁了灵鹅村周边的道路,一方面严防死守,不让这些盗匪有肆意作乱的机会;另一方面结以严阵,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盗匪头目一网打尽,一举肃清嵊县境内的祸乱根源。 姻婵之所以远离德清县,就是为了寻找一处安全之地,让胡客静心养伤。她事先不知道金庭镇的情况,如果知道的话,她就不会朝这里来了。如今官道被清兵封锁,无法通行,就算强行通过,也将闯入匪窝,必会遭遇各种难以预料的风险。这是姻婵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天色已晚,姻婵只好让车夫掉头,回到金庭镇上,寻地方落脚。 因官道封锁,途经此地的商旅要么改道而行,要么在金庭镇作短暂停留。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客店旁有一块被围栏圈起来的空地,空地上已停了约七八辆大大小小的马车。姻婵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围栏内,然后入店询问,得知店内生意火爆,只剩下一间简陋的偏房还空着。 姻婵付了这间偏房的宿费,却让车夫住了进去,她仍旧留在马车里,守着昏迷不醒的胡客。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姻婵已经十分疲惫。 但在休息之前,她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 她先给胡客的伤口换了药,用新的布带包扎好,然后拴了三根丝线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丝线的另一端分别连接车厢的帘布和两侧车窗的垂帘,最后她将一把喂了毒的匕首攥在右掌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了个哈欠,在胡客的身边躺下,合上了双眼。 夜越来越深,危机也越来越近。 当丝线绷紧,手腕突然吃痛,姻婵立刻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缕亮光忽隐忽现,横过整个车厢,投射在胡客的胸前。 姻婵猛地扭头,只见右侧车窗的垂帘尚在摇晃,垂帘外依稀有火光闪烁。 转瞬之间,车外的火光便熄灭了,四下里顿时一片漆黑。 姻婵急忙扯断手腕上的丝线,闪身到车厢的夹角处,右手握紧匕首,左手攥住毒袋,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姻婵已经听到了马车外有极为轻细的脚步声。 夜里在马车外逡巡不去,有可能是小偷小盗,但小偷小盗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举火行窃? 姻婵冷冷 一笑,知道是敌人到了。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来头。 姻婵盯紧了车厢的帘布,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留意着两侧的车窗。 等了片刻,姻婵没有等来敌人的正面进攻,反而等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只是吸入了一小口,姻婵便在第一时间闭住了气息。她是用毒的高手,就这么蜻蜓点水地一闻,便对这股清香的来历知根知底。这是香毒的一种,轻则令人产生错觉,重则致人中毒昏厥。看来车外的敌人知晓她的本事,忌惮马车里布有毒阵,不敢贸然闯入,所以撩起车窗垂帘看了一眼,确认目标无误后,便立刻灭了火把,趁着夜色漆黑,悄悄从车窗放入香毒,打算将姻婵毒倒后再行事。 姻婵能够闭气,香毒一时半会奈何她不得,但胡客却不能。车厢内满是香毒,胡客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吸入毒气,中毒会越来越深。这使得姻婵没法子再死守下去。为了胡客,她必须选择主动出击,尽管她对车外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敌人有几个都不清楚。 姻婵抓起车内的茶壶,猛地从车窗扔了出去。 茶壶砸碎在邻近的马车车身上,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这是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姻婵用匕首划破帘布,果断地冲出了车外。 在她冲出马车的一瞬间,已看清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黑影。 但她没有攻击敌人,而是飞起一脚踹在马屁股上。 马吃了痛,立刻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一旦奔跑起来,便能将敌人甩在身后,而车厢的帘布已被姻婵划破,这样风就能灌入车厢,吹散香毒,让胡客不至于中毒太深。 在马车移动的一瞬间,两侧的黑影已向马车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姻婵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让敌人攀上马车,她以一敌二,空间逼仄,难有胜算。毒门青者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布阵种毒,因此她果断地跳下马车,试图在地面上阻截敌人,给胡客赢得逃脱的机会。 她双脚刚一落地,便从毒袋中取毒,迅速地布下凶终隙末阵,封住了围栏的出口。 两道黑影的目标是胡客,不想在姻婵这里过多地浪费时间。 围栏内停有七八辆马车,两道黑影各自割断一辆马车的套索,翻身上了马。两道黑影避开凶终隙末阵,直接打马冲向围栏。 两骑马腾空而起,跃过了围栏, 向跑远的马车追去。 凶终隙末阵没能阻止敌人,让姻婵极为失望。眼见两骑马去势如电,心急如焚的她,决定依葫芦画瓢。她在围栏内取了一匹马,越栏而过,朝两骑马消失的东面飞速追去。 在金庭镇的东口,夜幕深处燃烧着一堆火。 这里是官道的封锁口,半个营的清兵驻守在此。 和白天比起来,夜间守备的清兵减少了一半,从一棚减至半棚,只剩下七个人负责把守,其余清兵都在营地里睡觉。 七个清兵站了近两个时辰的岗,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用毛瑟步枪拄着地面,站着打盹。似乎只需一阵强风,便能将这些清兵一股脑儿地吹倒。 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车辙声,将这七个清兵从昏睡状态中惊醒过来,纷纷扭头望向夜幕深处。 原本以为深夜赶路,声响又这么急,必定是赶日程的商旅,哪知驶来的马车竟连车夫都没有,而在马车的后面,道路上又出现了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在两骑马的后面,甚至还跟着蹄声。 把守清兵觉得奇怪,从火堆里捡出几根火把,走到官道中央,合力拦下了马车,并打算将后面的两骑马也一并拦下。 马车无主,所以拉车的马见有人拦住道路,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但后面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却全然不同。 这两骑马来势汹汹,完全不理会清兵的手势,摆出了一副横冲直撞的态势。 几个迎上去的清兵,发现两骑马根本没打算停,急忙向两旁跳开,其中一个清兵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飞出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当场昏厥,即便不死,也难免重伤。 其余六个清兵见这两骑马如此剽悍,以为是盗匪来了,嘴里大叫着“反了”,急忙举枪上膛。 两骑马上的骑者身形魁梧,身手极为敏捷,两人翻身下马,手起刀落,转瞬间便取了六个清兵的性命。但其中一个清兵在倒下前扣动了扳机,毛瑟枪“嘭”的一响。 枪声一响,官道上原本已停下来的马车立刻动了。拉车的马受了惊吓,嘶叫一声,又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枪声同样惊动了官道两侧的营地,不少熟睡的清兵惊醒过来,以为是盗匪打来了,纷纷抓起枪就往外冲,冲出营地后,才发现四下里空无一人,只看见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向灵鹅村的方向驰去,后面飞驰着两骑马,两骑马的后面则跟着另一骑马,彼此间你追 我赶,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清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七个把守清兵全都横尸在地,顿时大吃一惊。几个清兵急忙跑向镇口的一幢民居,准备把刚刚发生的事报告给把总。这些清兵的把总因为睡不惯野外,所以在最近的民居占了一间房来休息。 几个清兵冲入民居后,发现把总住的房间里亮着光,房门敞开了一丝缝隙。几个清兵在门外禀报,房内却没有反应。几个清兵以为把总睡得太沉,索性推开房门,冲入了房内。 推开门的一瞬间,房间内的景象,令几个清兵的三魂七魄立刻飞走了一半。 把总的确躺在床上,但不是睡着,而是死了。他的脑袋不翼而飞,脖颈处的断口尚在流血,显然不久前脑袋刚被人割走。 把总死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营地,所有清兵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 就在这时,“啾”的一声响,不远处一支响箭射上了金庭镇的夜空。哨声尖啸锐利,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平阳党 在微冷的夜风中,徐锡麟的额头不断地冒着汗。他双拳紧握,来回踱步,心里焦急不安。 当这声尖啸锐利的哨声传来,他立刻扭过头去,惊喜且振奋地看着站在身旁的竺绍康,抚掌说道:“得手了!” 竺绍康报以微笑,说道:“金发老弟勇武无匹,智谋超群,只要他出马,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身后,一块开阔的平坝上,近五百个平阳党的成员,正手握武器,黑压压地肃然而立,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在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后,刚成立不久的同盟会,决定抓住国内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大好机会,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一带发动会党和新军起义。与此同时,光复会也决定在江南地区策划武装起义,以响应同盟会的起义。光复会的部分成员在陶成章的带领下,从日本秘密返回了上海。 考虑到光复会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浙江人,在浙江省内行事有诸多便利,陶成章遂决定将起事的重心放在浙江省。 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等人奔赴浙江省绍兴府,创办了大通学堂,表面上是育人子弟,实则是将大通学堂作为光复会的秘密据点,在此秘密组织和训练会内成员,同时贮藏购买来的枪支弹药,以备起义之用。 要想武装起义,首先需要聚集大量的人力,单靠光 复会的一帮成员,力量还是太过弱小。 陶成章召集成员商议之后,决定联络浙江省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堂会党,争取将各路山堂会党的人马聚集到光复会的旗帜之下。 当时浙江省境内的山堂会党极为活跃,力量十分强大,正因为如此,浙江省境内才极不太平。 这些山堂会党之中,势力较大的有龙华会、双龙会、白布会、伏虎会、平阳党和乌带党等等。这些会党人数虽多,却山堂林立,互不统属,甚至相互间结有仇怨,会规和密约也各不相同。要想拉拢这些山堂会堂聚于一处,并且发动武装起义,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光复会众成员之中,徐锡麟是最擅长交际的,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绍兴人,因此联络各路山堂会党的任务,便着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浙江省境内,嵊县是最不太平的地方,当地的会党甚至有过攻打官府、杀官夺械的举动。因此徐锡麟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嵊县。 徐锡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嵊县境内最大的会党——平阳党。 平阳党成立于三年前,首领叫竺绍康,因其生肖属牛,所以平阳党声势壮大后,众人便送给竺绍康一个“牛大王”的称号。 平阳党取自“平洋”二字,每个成员都持有一张画着“瓶”和“羊”的执照,以“反清抗洋”为口号。竺绍康为人豁达,最重侠义,在嵊县境内小有声望。他成立平阳党后,有“梁山好汉”之称的张伯岐率一帮盗匪兄弟前来投奔,后来乌带党的首领王金发也与竺绍康联络,将乌带党作为平阳党的别支开展活动。平阳党的势力因此得以迅速壮大。平阳党以灵鹅村为中心,多次发起暴乱,抗捐抗税,杀官夺械,清兵难禁。 竺绍康和王金发都是秀才出身,因目睹官府腐败无能,这才弃了仕途,在山野间组织会党,反清抗洋。后来国内革命声势高涨,竺绍康与王金发等人便秘密创办了大同学社,传播民主思想,打算结纳党人,图谋举事。 徐锡麟的突然到访,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徐锡麟早年还在绍兴时,就与竺绍康有过交情。此番故人相见,所思所想又不谋而合,因此聊得十分投缘。知道徐锡麟的来意后,竺绍康欣然应允,并且派人秘密联络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邀请这些头目前来灵鹅村,共同商讨归附光复会之事。 谁知此番秘密聚会竟被官府探知,官府很快调集四个营的兵力,封锁了灵鹅村四面八方的道路,准备将平阳党和各盗 匪头目一网打尽。 两千清兵压境,平阳党可调动的人力却不足五百。 这两千清兵属于绿营,实力无法和新军相比,但人手配备一支毛瑟枪,力量不容小视。绿营配备的毛瑟枪及子弹均产自江南制造局,大多有质量上的瑕疵,以至于每个清兵在配备毛瑟枪的同时,还必须随身配备弓箭和刀具来防身,但总比平阳党的武器要强上许多。平阳党所拥有的枪支总数不过五十,而且全都是从清兵处缴获得来,大部分人还以刀械为武器,与清兵比起来,在装备上差距悬殊。以往清兵前来围剿时,平阳党且战且退,逃往深山野林,总能保全自身,但此次清兵来得突然,一下子便将灵鹅村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平阳党无处可避。清兵暂且只是包围,一旦发动总攻,双方正面交战,平阳党难逃全员覆灭的厄运。 所以在清兵发动总攻之前,平阳党必须尽快想办法突围。 乌带党首领王金发,私下里找徐锡麟和竺绍康商议突围之事。 王金发为人脾气顽梗,又生得头角峥嵘,故得了“金发龙头”的绰号。王金发不仅勇武,而且不乏智谋,在他看来,此次联络各地头目的事十分秘密,大部分平阳党成员都不知情,且这些受邀的头目都是乔装打扮而来,可以说很难走漏风声,然而官府却在短短四五天内便调集清兵,出其不意地包围了灵鹅村。 “一定有内奸!”王金发一口咬定。 竺绍康却摇头道:“党内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何况大部分兄弟对此事并不知情,怎么可能出卖我们?” “那些从各地来的头目呢?”王金发道,“我看这次来的人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光复会干。” 徐锡麟和竺绍康想了想,这些盗匪头目中确实有几人不太赞成归附光复会,这几人之所以受邀前来,是为了不想得罪竺绍康。 徐锡麟和竺绍康点了点头,觉得王金发的看法不无道理,如果不是内部有人告密,实在想不通这件事如何会泄露。如果真有内奸,那这内奸只可能是这些头目中的某一个。 王金发对自己的判断坚信无疑,并依据这个判断,和盘托出了心中的计划。 他准备将计就计。 “到底有没有内奸,两天后自然就会揭晓。”王金发信心十足。 在接下来所有头目都参加的商讨会上,竺绍康宣布将从东南方的马面岭突围,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后半夜。 第二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徐锡麟卧薪尝胆 在胡客养伤恢复的一年半里,徐锡麟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护送胡客回到大通学堂后,徐锡麟派陈伯平和马宗汉轮流去八字桥守候,数日后接应到了平阳党首领竺绍康和张伯岐等人,不久后又接应到了乌带党首领王金发和裘文高等人。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徐锡麟“昼步行百里,夜止丛社间”,先后到诸暨、义乌、东阳、缙阳等地,联络了龙华会、双龙会、伏虎会等会党,各会党首领如沈荣卿、张恭、周华昌、刘耀勋等人都秘密前来大通学堂,陶成章和魏兰也联系了不少白布会的骨干成员前来。这些人进入大通学堂的特别班进行学习和训练,不久后相继加入光复会。作为各山堂会党的首领,这些人少则驾驭数百人,多则统领数千人,光复会的势力也因此得以扩大数倍,逐渐覆盖了整个浙江省。 大通学堂的人员大幅增加,目标自然也就大了许多。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徐锡麟和陶成章想出了不少办法,如每逢学堂开学或学生毕业时,都要设宴飨之礼,邀请绍兴城内的大小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前来,举行开学或毕业仪式,官绅和学生还要一起合照,照片分送衙门及各学校留为纪念,毕业文凭须加盖府衙官印才发放给学生。这几招下来,在外人的眼中,大通学堂俨然成了官办式的府立学堂,拥有了正经的名分,自然也就不会对此产生怀疑。 在大通学堂的礼堂背后,有一座时常锁着不允许外人出入的抱厦,里面悬挂着一副对联。这幅对联写道:十年教训,君子成军,溯数千载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养爪,勿忘寇盗满中原。 徐锡麟每次进入抱厦,都会望着这副对联怔怔出神。 卧薪尝胆,不忘血仇,修鳞养爪,颠覆满清,这副对联所表达的意思,正是徐锡麟心中的信念,是整个光复会的信念,也是国内外所有革命党人的信念。 光复会的势力在浙江省如此迅速地扩张,让徐锡麟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革命形势虽然在江南地区日益高涨,但和思想活跃的南方比起来,北方至今仍是一潭死水,如果能将革命之火烧到北方,对清廷的统治将是致命的打击。 正因为如此,在大通学堂秘密培训会党成员的同时,徐锡麟只身一人离开了大通学堂,北上展开活动。 这一趟北上,徐锡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最远甚至到了吉林的边疆一带。沿途之中 ,他接触了不少绿林好汉,但始终没有收获预想中的结果,比如他到东北时,与当地赫赫有名的大盗冯麟阁联络,但被冯麟阁推拒,当徐锡麟离开后,这位后来与张作霖争雄一时的东北大盗,转过头去便接受了清廷的招安,出任巡防营统带一职。 南与北的这种巨大反差,令徐锡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认识到清廷在北方的统治仍可谓根深蒂固,满清的势力依旧很庞大,光复会乃至整个革命党的力量与之相比,仍然显得过于渺小,单靠浙江省一带的山堂会党来进行武装起义,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 徐锡麟的目光开始转移,很快瞄准了另外一个群体——清廷在新政中所编练的新军。 “庚子国变”后,清廷大行新政,停止武科科举考试,在全国范围内裁汰旧军,后来又设立练兵处,任命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袁世凯为会办大臣,铁良为帮办大臣,开始大范围地编练新军。这些新军完全按照西式军制来编练,征召入伍的大都是一些有文化的青年人。这些青年人读过书见识广,敢于持有不同的政见,不同于旧军官兵那般一味地效忠皇权,因此是革命党人可以争取和依靠的力量。 “要想革命成功,非握有军队不可,”徐锡麟对陶成章说,“尤其是新军!” 陶成章赞同徐锡麟的看法,但新军是清廷的清军,要想掌握新军,就必须打入清廷的内部。 徐锡麟想到的办法是花钱捐官。 光复会的成员中,有不少人家境殷实,拿出一部分钱财来捐官,是可行的办法。于是在接下来光复会的一场会议上,陶成章和徐锡麟提出,眼下光复会的首要任务,是向官府花钱捐官,然后赴日本学习军事,学成后回国打入军界,逐步掌握新军。 光绪年间,买官跑官已经是公开化的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官来当,之所以称为“捐”,只是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而已。 捐官是公开化的,再加上徐锡麟的表伯父俞廉三曾是湖南巡抚,因此徐锡麟等人的捐官计划很容易就得以实现。 在花费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后,徐锡麟捐得道员,陶成章捐得知府,龚宝铨、陈得谷等人捐得同知。徐锡麟十几年前便考中了秀才,但他目睹清廷腐败,心中耻于为官,因此放弃了仕途,想不到十几年后竟然花钱买了清廷的官来当,虽然目的有本质的区别,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花钱捐官后不久,徐锡麟等人均 被获准前往日本学习陆军。不久后,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陈伯平、马宗汉等十余人赴日留学,准备在日本学习陆军。但此时日本文部省已应清廷的要求颁布了十九号文令,即《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加强了对中国留学生的管理。当时负责管理留学生事务的,是清廷驻日公使馆参赞王克敏,此人嗅觉灵敏,觉察到陶成章、徐锡麟等人来日留学似乎另有所图,因此从中作梗,想方设法加以阻挠。在王克敏的阻挠下,徐锡麟最终因为近视而不得入学,其他人则因为体检不合格而无法入学。 在日本耗了一段时间后,徐锡麟等人被迫放弃留学的计划,返回了国内。在陶成章等人放弃了打入军界的想法时,徐锡麟仍然坚持不变。此路不通,他就走另外一条。 徐锡麟前往湖北省武昌府,拜见了表伯父俞廉三,表达了希望进入军界任职为朝廷效力的愿望,恳请俞廉三代为推荐。俞廉三虽已因病辞去官职,但门路仍然很广,他不知道徐锡麟是光复会成员,因此将徐锡麟推荐给湖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却足够老到,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有关联,不敢加以重用,但又不好拂俞廉三的脸面,因此以进为退,将徐锡麟推荐给执掌北洋军实权的袁世凯。徐锡麟怀揣着张之洞和俞廉三的推荐信,北上谒见袁世凯,希望能借此机会,进入专门负责编练新军的练兵处。但袁世凯同样是老江湖,和张之洞一样,他也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人有关系,因此找了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接见徐锡麟。无奈之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徐锡麟只好悻悻地返回武昌府,再请俞廉三推荐别的门路。 这一次,俞廉三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决定将徐锡麟推荐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刚刚升任安徽巡抚的于库里·恩铭,为避免徐锡麟像去北京那样白跑一趟,俞廉三先写了一封信寄给恩铭。 恩铭是俞廉三的门生,心中一直感念恩师的栽培,在收到俞廉三的推荐信后,他立马致函回复,欢迎徐锡麟到安庆府任职。徐锡麟于是带上陈伯平和马宗汉,前往安庆府拜见恩铭。 因为是恩师推荐来的人,所以恩铭对徐锡麟没有丝毫怀疑。在热情地接待了徐锡麟后,恩铭任命徐锡麟为安徽陆军小学堂的总办。这一职务没什么分量,恩铭这样安排,是打算一步步地栽培徐锡麟,让徐锡麟先从底层开始锻炼,日后干出名堂后再予以升迁。 徐锡麟自然懂得恩铭的意思,因此尽职尽责地办事,以图恩铭尽早提拔,获得更为有利的职务。 就在徐锡麟当上安徽陆军小学堂 的总办后不久,受中国同盟会派遣回国的刘道一、蔡绍南等人,经过了一整年的策划和筹备,趁着汉历十二月清吏“封印”之时,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交界的浏阳、醴陵、萍乡等地发动了武装起义。 这场起义所依靠的力量是当地势力较大的山堂会党,如洪江会、哥老会和武教师会等,三万多义军头系白布,手持土枪和大刀,群起而动,攻打各县重地。当地官兵猝不及防,乱作一团,频频呼救。清廷急调湖南、湖北、江西和江苏四省五万多清军飞驰会剿,并调海军开赴九江府进行封锁。这是自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清廷在南方出兵最多的一次。起义军鏖战匝月,与清军交战二十余次,终因寡不敌众而惨遭镇压,刘道一、蔡绍南等革命党人相继牺牲。起义被镇压后,数万清军分驻浏阳、醴陵、萍乡三县的各乡镇,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清乡”,被杀义军及亲属不下万人。 在同盟会领导的萍浏醴起义爆发的同时,为了遥相呼应,牵制清军,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计划在浙江、安徽和福建诸省发动会党成员,成立光复军,分浙东、浙西、江南、江北、江左、江右、皖南、皖北、上闽、下闽十路,密谋同时举事。但因谋事仓促,计划泄露,起义未能实施,便被清廷侦破,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为避风声,被迫逃往日本。 徐锡麟远在安庆府,陶成章和龚宝铨避祸海外,大通学堂顿时陷入无人主持的局面,浙江省各地的山堂会党人心惶惶。“鉴湖女侠”秋瑾临危受命,女扮男装从上海赶赴绍兴府,于光绪三十三年初出任大通学堂督办,正式接手大通学堂。 大通学堂是光复会在浙江省的秘密据点,秋瑾接办大通学堂,实际上就成为了光复会在浙江省的总负责人。 接手大通学堂后,秋瑾与当地官绅搞好关系,与各山堂会党加强联络,在逐步稳定了浙江省的革命局势后,她又进一步强化大通学堂内的军事训练,并秘密成立了光复军。秋瑾计划发动皖浙起义,因此派王金发前往安庆府联络徐锡麟,征求徐锡麟的意见。 七声枪响 王金发抵达安庆府时,徐锡麟刚刚升职。 因为办事精明能干,徐锡麟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并被授予武备学堂监督一职。 安庆府巡警学堂是专门培训巡警骨干的学堂,每期学员培训三个月,每人都发毛瑟枪一支。徐锡麟出任会办一职,等于掌握了巡警学堂的实权。学堂里的学员都可以带枪,只要教育好了这些学员,无异于 掌握了一支军队,所以这个新职务让徐锡麟欣喜若狂。 王金发带来了秋瑾拟发动皖浙起义的计划,徐锡麟本就有此想法,所以一拍即合。安徽省的起义自然由徐锡麟来负责,浙江省的起义则由秋瑾来组织,届时皖浙两省同时起义,互为呼应。但徐锡麟深知安徽省的条件远不如浙江省成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做准备,因此让王金发带话回去,让秋瑾继续秘密训练光复军,等待时机成熟后再联络起义事宜。 王金发走后,徐锡麟开始严格地训练巡警学堂的学员,同时向这些学员灌输民族振兴的思想和革命的理论,暗中将学员们发展为革命党人。除此之外,徐锡麟还从革命党内部了解到,由陈独秀任会长的岳王会,不久前吸收了几个先进人士入会,这几人都是安庆城外新军中的军人。徐锡麟想办法联系上了这几个军人,与之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成为了拜把兄弟。 徐锡麟的这些举动,引起了巡警学堂内一些守旧人士的注意,比如学堂的收支委员顾松。 顾松是满人,见徐锡麟常常在课堂上说一些大胆的言论,课余时间则行踪诡秘,因此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于是悄悄向恩铭作了报告,希望巡抚大人能严加防范徐锡麟,最好直接将徐锡麟抓起来审讯,防患于未然。 “革命不是咋呼出来的,革命党也不是咋呼咋呼就算了的。”恩铭听了顾松的话,却微笑着说,“徐会办那是咋呼,不是革命,你多心了。” 在恩铭看来,徐锡麟是恩师俞廉三的表侄,又是恩师俞廉三亲自推荐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革命党人?即便徐锡麟常说些大胆的言论,但在这个时代,像徐锡麟这样的知识青年,有些新思想也是在所难免的。 尽管潜意识里认定徐锡麟不是革命党人,但恩铭还是决定试探一下,以打消心中仅有的一丁点怀疑,因此派人将徐锡麟唤来。 “徐会办啊,有人向我报告,说你是革命党,”恩铭说出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徐锡麟的面部表情,“你这人有才学,有能力,实为朝廷的栋梁,可要好自为之,别招惹那些乱党,免得惹祸上身。” 徐锡麟处乱不惊,坦然回禀:“望大人明鉴!” 恩铭见徐锡麟一副懒得申辩的模样,便彻底放了心,仅有的一点怀疑也就此打消。他摆摆手,示意徐锡麟退下。 这一次简短的谈话,虽然徐锡麟表现得非常镇定,但内心实已翻江倒海。 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 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海,一个名叫叶仰高的光复会会员,因被叛徒出卖而被捕,被解往南京,由两江总督端方亲自审讯。 叶仰高不堪酷刑折磨,供出了一份光复会成员的名单,只不过他供出的这份名单上,所有的人名都是光复会成员的别号和化名,端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身为两江总督,端方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因此他将叶仰高的供词和这份名单电告三省巡抚,命令即刻缉拿。 恩铭接到命令后,由于徐锡麟是巡警处会办,因此召了徐锡麟来商议缉拿之事。 在恩铭这里,徐锡麟看到了那份叶仰高供出的名单。 在名单上,有一个人名叫“光汉子”,并特别注明此人已打入官府内部。 徐锡麟心中大为吃惊,因为这个“光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光汉子”这个别号,意即光复汉族之人,是徐锡麟加入光复会时,从“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光复宗旨中为自己取的别号。 徐锡麟强作镇定,稳住心神,向恩铭表示一定严查。 正是这件事的发生,让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他知道起义的事不能再拖下去,再往后拖很可能会有变数,到时候他来安庆府的大半年又将白费,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徐锡麟已掌握了一批学员,城外新军中也有岳王会的拜把兄弟,但从大方面来看,安徽省在恩铭的控制下局势稳定,起义的条件并不成熟,这时候起义很难成功。 没有条件,那就只有创造条件。 徐锡麟久思之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刺杀恩铭! 身为安徽巡抚,恩铭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是整个安徽省的主心骨,如果能将他刺杀,就算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安徽省的局势也必将大乱,到时候再趁机起义,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只不过恩铭在任安徽巡抚期间,大力推行新政,大胆革新教育,甚至聘用了严复等具有新思想的人,对徐锡麟也是恩惠有加。徐锡麟要刺杀恩铭,难免夹杂了一些感情因素在里面,但为了安徽省的起义形势,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徐锡麟下定决心后,派陈伯平和马宗汉去联系秋瑾,双方约定在汉历五月二十八日同时举事,届时安徽省方面,趁安庆府巡警学堂举行学员毕业典礼的时机,由徐锡麟发动起义,占领安庆城,浙江省方面则由 秋瑾领导光复军起义,攻占杭州府,然后两军会合,攻打南京。 和浙江方面约定好后,徐锡麟便开始秘密布置,进行起义前的最后准备。 按照徐锡麟的计划,在五月二十八日这天,巡警学堂将举行毕业典礼,到时候恩铭和一些军政要员都将出席,徐锡麟在典礼现场刺杀恩铭及其他满汉大员,率领学员军起义,先攻占军械所,取得枪械补充后,再攻占电报局、制造局等要害地方,同时,城外新军则由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来策反,里应外合,占领整个安庆城。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也就是毕业典礼的前三天,徐锡麟向恩铭呈上了请帖,邀请恩铭参加三天后举行的巡警学堂毕业典礼。 谁知恩铭看了请帖后,却说二十八日他的幕友张次山要给老母过八十大寿,他本人要亲自前去道贺,因此日程安排重合了。 “把典礼提前两天,”恩铭想也不想就说,“就定在明天。” 巡抚大人金口一开,日期就此定下。 陈伯平和马宗汉本以为三天后才会举事,谁知日期突然提前到明天,觉得有些匆忙,建议徐锡麟缓发。 徐锡麟却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第二天一大早,安庆府巡警学堂内,一身戎装的徐锡麟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左侧,陈伯平正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又看了一眼右侧,笔直站立的马宗汉冲他微微颔首,再看向身前,学员们一大早就列队于台阶下,一个个身背枪械,威武严肃。礼堂内已布置妥当,所有人员都已就位,就等着恩铭和其他文武官员到来了。 临近巳时,恩铭的亲兵队伍先行抵达,要求所有的学员卸下子弹,使所有枪械成为空枪,同时让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等人自行解下腰间的配枪。亲兵们这么做,自然是出于保护巡抚大人的考虑。 巳时整,威风凛凛的恩铭在数位文武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巡警学堂。 恩铭和文武官员各自落座,寒暄一阵后,徐锡麟走进来说道:“请诸位大人移步外场,观看学员们操演,以示隆宠。” 恩铭和文武官员于是移步外场,在台上列座。 徐锡麟随即率领全体学员入场,向台上所有官员行礼致敬。 看到台下整齐列队的学员们个个精神抖擞,恩铭大感高兴,忍不住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其他文武官员见巡抚大人高兴,也都纷 纷露出了笑脸。 唯独坐着最外侧的按察使毓朗没有笑。 此时的毓朗,正微微侧过了头,脸上流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在他的耳边,一直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的顾松,正在悄声向他告密:“徐会办今日恐有诈,望大人告知抚台大人,不要多留此地!” 顾松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向恩铭报告恩铭一定不会相信,而且这已经有过先例,因此他悄悄地告知毓朗,希望毓朗能通知恩铭,赶紧离开此地。 毓朗看了一眼台下的徐锡麟,稍作犹豫后,站了起来,向坐在正中央的恩铭走去。 这一切都被徐锡麟看在眼里,他知道顾松方才一番附耳,已经向毓朗告了密。 事到如今,必须动手了。 没等毓朗走近恩铭,徐锡麟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单膝下跪,双手举着学员名册,大声说道:“报告抚台大人,今日有革命党人起事!” 徐锡麟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在座官员全都一愣,毓朗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徐锡麟。恩铭听了这话,吃惊地盯着徐锡麟,正要问是怎么回事。 这时,台下突然飞起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越过徐锡麟的头顶,咚的一声,落在恩铭的身前。 这是一颗炸弹,由台下的陈伯平投掷而出。 原来徐锡麟的那声报告,就是动手的信号。 徐锡麟虽然冲到了台上,却有意跪在离恩铭较远的地方,只等炸弹解决恩铭后,便掏出手枪射杀坐在左右两侧的文武官员。 可令徐锡麟诧异的是,炸弹落在台上后,惊天动地的巨响并没有出现。 这颗炸弹竟然没有爆炸。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恩铭及文武官员是因惊吓所致,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却是因为错愕所致。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徐锡麟很快从这意外当中回过神来,急喝一声:“保护大人!”几步抢上前去,护在恩铭的身前。 恩铭惊慌失措地问道:“是何人起事?革命党在何处?” 徐锡麟猛地俯身弯腰,从靴筒中拔出两支手枪,指向恩铭,大声说道:“卑职便是!”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 徐锡麟朝恩铭连开五枪,台下的陈伯平和马宗汉也拔出靴筒里的手枪,冲上台来,各自朝恩铭开了一枪。 整整七 枪,全都打在恩铭的身上。 站在恩铭身边的文巡捕陆永颐,急忙扑上来以身体掩护恩铭,被随后射来的子弹射穿背部,当场毙命。 武巡捕车德文趁陆永颐阻挡的机会,背起奄奄一息的恩铭朝外狂奔。 恩铭的亲兵队伍回过神来,帮忙抬起恩铭,狂奔出学堂,将恩铭塞入轿中,两脚拖在轿外,飞也似的抬回巡抚衙门。 英国医师戴璜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巡抚衙门,进行抢救。尽管如此,恩铭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临死之前,痛悔交加的恩铭连喊了两声“糊涂”,气绝而死,死不瞑目。 巡警学堂内,遭此巨变的文武官员吓得连滚带爬,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窜。 那个告发徐锡麟十分卖力的顾松刚逃到台下,便被马宗汉赶上,一脚踹翻在地。顾松急忙叩头求饶,却只听到一声枪响,脑袋就此炸开了花。 徐锡麟抬出一口箱子,里面装着应恩铭亲兵的要求而卸下来的子弹。他站在台上,对台下的学员们大声呼道:“我乃革命党人,现抚台已死,愿意革命的,都随我走!” 学员们受徐锡麟教育已久,大部分人已接受了革命理论,此时纷纷热血上涌,上台领取了子弹,在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的率领下,向位于安庆城西的军械所进发。徐锡麟打算攻占军械所后,取得了弹药补充,再攻打巡抚衙门和其他要害之地。 军械所分为地面库房和地下仓库,徐锡麟率领学员军赶到时,军械所的总办已携带地下仓库的钥匙仓惶逃走,地面库房却没来得及锁上。地面库房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门大炮和几颗炮弹。枪械弹药全都藏在地下仓库里,被一道厚重的钢板门锁住,学员军想尽办法,也无法弄开钢板门。 与此同时,清军迅速关闭了安庆城门,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已朝军械所赶来。徐锡麟在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虽策反了部分新军,但被堵在城门外进不来,起义军内外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 陈伯平心知形势危急,命学员军拉出大炮,架在军械所的后厅,取来炮弹装进炮膛,对徐锡麟说道:“咱们轰击北门城楼,把城墙炸开!” 徐锡麟见城楼一带民房过于稠密,一旦开炮轰击城墙,附近的民房也将被炸毁,因此马上制止了陈伯平:“我们杀的是满人权贵,不是汉人百姓,一旦开炮,就将玉石俱焚!”坚决不让开炮。 片刻间,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纷纷赶到,团团围住了军械所。 第三章 瞒天奇谋 现身 在大通学堂养伤期间,胡客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了五起刺杀案,先后刺杀了六人。 这六个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所以一开始有人被刺杀时,闹出的动静只局限于一府一县,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但量变引起质变,当一年内连续发生五起刺杀案,前后共有六个人被刺身亡后,事情就变得不容小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些接踵而至的刺杀案,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越传越远,五起刺杀案造成的影响不再局限于绍兴府,甚至通过各地报纸的争相报道而传播到了省外。 这正是胡客想看到的。 胡客想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就必须找到胡启立。但四海之大,如何才能找到一个人呢? 胡客想到的方法,是将胡启立引来。 制造这五起刺杀案,胡客既是为了以实战来加快身体的恢复,同时也是为了制造舆论影响,吸引胡启立的注意。他知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启立肯定一直在寻找他。只要听说了这些刺杀案的细节,以胡启立的嗅觉,一定会怀疑到胡客的身上,进而寻找到绍兴府来。 胡客的猜想是对的,自从他逃离田家宅院后,胡启立一直在寻找他。 但大通学堂实在隐秘,不仅官府没有察觉,连胡启立和六个死士也没有找到这里来。胡启立本以为胡客多半去了某个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养伤,哪想到胡客竟然还留在浙江省境内,而且是在绍兴城的闹市里。大隐隐于市,诚然如此。 绍兴府的五起刺杀案,最终引起了胡启立的注意,并怀疑到了胡客的身上。他猜到胡客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他现身,由此推想,胡客肯定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一个完全恢复的胡客,即便胡启立手下的六个死士联起手来,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胡启立自有良策。 胡启立将睚、眦、沉鱼、飞蝗、余毒和廉机子等六个死士一齐派往绍兴府,四处寻找胡客的踪迹。 大通学堂出事的前一晚,十二死士中的沉鱼和飞蝗,终于找来了大通学堂。 当晚,秋瑾在接到徐锡麟出事的消息后,召集学堂内所有师生到礼堂议事。当人群朝礼堂跑过去后,沉鱼和飞蝗恰在这时悄悄逾墙而入,弓弯着腰,溜向西侧的平屋。 两人在白天里已经打听到,大通学堂内寄住了一男一女,就住在西屋,已经住了一年 多的时间。人数吻合,性别吻合,时间吻合,沉鱼和飞蝗不禁猜想,寄住在大通学堂西屋的这对男女,很可能就是他们苦寻了一年半的目标。 但胡客是刺客道兵门一等一的青者,十二死士中最厉害的屠夫都不是对手,沉鱼和飞蝗自然心生忌惮,所以不敢在大白天里贸然入内,挨到了深夜,才悄悄入内查探。 西侧的平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沉鱼和飞蝗靠近窗户,从窗缝偷望屋内的情况。 两人看到了罩着蚊帐的卧床,但是蚊帐的纱布太厚,又离油灯过远,是以只隐约看到床上躺的有人,却看不到容貌。 沉鱼和飞蝗交换了一下眼神,离开了窗户,溜到屋门外。沉鱼掏出薄扁的匕首,插入门缝,悄无声息地切断了门闩,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风随门动,桌上的油灯晃了几下。 沉鱼和飞蝗静候了片刻,见屋内没有动静,于是一前一后溜门而入,俯身弓行,如泥鳅一般,溜到了卧床边,整个过程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沉鱼伸手抓住了蚊帐的底角,飞蝗则探手入怀,摸出两枚飞蝗镖,夹在指间,并把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腕上。 又一次交换眼神后,沉鱼猛地撩起蚊帐,飞蝗的手迅速地甩了出去。 但他的手只甩出一半,便猛地收住。因为他已看清,躺在床上熟睡的一男一女,并非胡客和姻婵,而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目标有误,来错了地方,两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沉鱼比划了三根手指,这是撤退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溜出平屋后,两人溜到围墙下,翻墙出了大通学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犹如鬼魅般从旁边的暗处现身,紧跟在沉鱼和飞蝗的后面,悄无声息地逾墙而出。另有一道黑影朝平屋奔来,快步走入屋内,却是姻婵。姻婵撩起蚊帐,冲床上说道:“可以了。” 假寐的一男一女睁开眼睛,相继下了床。 “那我们去礼堂了。”这对男女是学堂的学生,之前本要赶去礼堂议事,但应了胡客和姻婵的要求来此假睡片刻,并被告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睛。两人显然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已去鬼门关走了一回,如果不是飞蝗临时收手,两人此时已是地府冤魂了。 这对学生走后,姻婵也走出了平屋。 她从后门出了大通学堂。 胡客已经 追踪沉鱼和飞蝗而去,现在姻婵也要做她该做的事了。 离开大通学堂后,沉鱼和飞蝗没有做任何停留,走街串巷出了绍兴城。 出城后,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钻进了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 在树林深处,十二死士中的余毒,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脚步声响,盘坐在地的余毒没有回头,只问出了两个字:“怎样?” “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发现。”飞蝗应道,“你这么早等在这里,恐怕西南方也没什么发现吧。” 余毒默然不答,如一尊佛像般盘坐不动。 简短的对话后,三人就此不发一言,或坐或立,等在夜色下的树林之中。 不多久,负责搜寻绍兴城东北方的睚和眦赶来汇合。两人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搜寻东南方的廉机子了。 令五个人略感奇怪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没有出现,一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还是没有来,一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天空渐露曙光时,廉机子仍然不见踪影。 “这厮平时腿脚麻利,今天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飞蝗调侃道。 飞蝗脸上挂着笑容,其实心里和其他四个人一样清楚,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廉机子还没有出现,十有八九是在绍兴城内出了事。 “我之前好像听到了竹鹦鹉的声音,不知道你们听见没有?”飞蝗问,“廉机子多半是捅了娄子,我们好歹是一起来的,要不要回去找一找?” 其他四人没有任何反应。 飞蝗吃了个闭门羹,心头堵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都成了哑巴?”说完这话,他忽然嘿嘿一笑,“我倒忘了,我们这里的确有一个哑巴。”言语之间,有意无意地朝眦瞟了一眼。 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睚盯住飞蝗,目光中透露出了敌意。 飞蝗视而不见,继续问道:“到底要不要进城找找?你们倒是吭一声啊。” “生死有命,没什么好找的。”睚开口了,嗓音很冷,眼睛仍旧盯着飞蝗。 “你这是什么话?”飞蝗不悦道,“大家相识十多年,多多少少有些情义,你不想进城找廉机子也就罢了,何必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 “谁与你有情义?”睚横了飞蝗一眼。 “屠夫死了,你睚眦二人成了十二 死士中最厉害的人物,想不到地位变高了,就开始目中无人起来,瞧不起我等了。”飞蝗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说道,“当初不知道是谁跟丢了胡客,连累大伙儿多跑了一年半载的路。” 在金庭镇被半途杀出的平阳党阻拦,以至于最终跟丢了胡客和姻婵,一直是睚和眦心头的一大恨事,此时被飞蝗拿出来当面讥讽,两人不禁心里发怒,手腕同时一翻,各自亮出了短柄弯刀。 “那你来试试!”睚不客气地说道。 飞蝗连忙摆手:“那可不敢!把你们的刀子收起来吧。你们二人何等厉害,我怎么可能是对手?”嘿嘿笑了几声,又用讥讽的口气说道,“再说了,睚眦向来不分家,走到哪里都是两人联手,眼下就算屠夫活过来,双拳斗四手,怕也过不去。” 睚和眦顿时大怒,向飞蝗踏出一步,若非同为十二死士,按两人的性子,绝不可能隐忍到现在。 飞蝗刚才还在嘿嘿地冷笑,这时忽然间腰一挺,离开了斜靠的树,望向睚和眦的身后。 一阵马蹄声在睚眦的背后响起。这阵马蹄声来得很快,转眼间,一骑马出现在林中小道上,勒停在五人的身前。马上的骑者一身布衣,背着晨光,脸色灰暗。 “老主子!”飞蝗脱口叫道。 五个人顿时肃然而立,神情恭敬无比。飞蝗没有了冷嘲热讽的神情,睚和眦同时收回了见光的兵刃,连盘坐了两个时辰之久的余毒也急忙站了起来。树林里鸦雀无声,五个人都在等着老主子发话。 来人正是胡启立。 胡启立翻身下马,扫视五人,问道:“廉机子呢?” “还没回来。”沉鱼回答。 “你们来绍兴有三天了,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绍兴城的西北、西南和东北一带都已找过,没有任何发现,”沉鱼如实回禀,“至于廉机子负责的东南一带,因他尚未归来,目前还不清楚。” 胡启立心里知道,胡客十有八九是藏在绍兴府境内。前一段时间,六个死士已经找遍了绍兴府境内发生刺杀案的几个县,没有任何发现,唯一只剩下绍兴城还没有搜寻,所以胡启立才把六个死士派往绍兴城内四处搜寻。现在廉机子没有按约定时间前来汇合,不排除在城里遭遇了胡客的可能。 “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胡启立问。 “有!”沉鱼回答得干脆利落。 竹鹦鹉是代表危急的信号,一旦射入空中,便会发出沙哑的尖啸声。廉机子放出了竹鹦鹉,说明他遇到了紧急情况。 胡启立不假思索,立即下达了命令:“你们五个速回城里寻找廉机子,一旦找到,就放竹鹦鹉相互联系。总之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一切按原计划行事。我会在这里等候你们的消息。” “是,老主子!”五个人领了命令,飞快散了,奔回绍兴城内。 五人走后,胡启立将马拴在了树干上,向环城河边走了几步,凝望着河面。 天空已经透亮,枝叶间洒下的晨光,将胡启立的影子拉得斜长,投映在河面上。点点曦光在水面上倾洒,被早风一吹,如碎金般涌动起来。 胡启立的心情,也跟着涌动了起来。 在林中伫立了片刻,胡启立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在他的脚边,多出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立了一个人。 胡客现身了。 胡客不想和寻找他的死士多做纠缠,只想与胡启立照面。所以他一路尾随沉鱼和飞蝗出城,躲在树林的边缘地带,一直等到胡启立出现,五个死士奔回城内寻找廉机子,他才现身于胡启立的背后。 胡启立转过身来,与胡客正面相对。 树林深处,光影斑驳,寂静无声。 自从“试刺”之后,两人已有五年时间没见,曾经的父子,如今已经互为仇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人,胡启立的内心深处波澜不惊,胡客的心头却是百般滋味。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朝夕相处陪伴胡客到十六岁,并主宰了胡客随后八年的岁月,一直到今天。这八年间,胡客入刺客道,进练杀山,“试刺”,“出刺”,“夺鬼”,查天层,杀王者,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胡启立的规划在走,可以说,胡客一直是在为胡启立而活,连最近一年半躲藏起来养伤,也是拜胡启立所赐。 眼前的这个人,曾是胡客最为敬重最为景仰的人,如今却要以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来面对,一向很少有情绪波动的胡客,此时也难忍内心的五味杂陈。 但胡客不会忘记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胡启立走近了两步。 胡启立似乎对胡客有所忌惮,胡客进了两步,他却退了两步,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胡客本打算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话到嘴边,猛然间心头一动,登时呆住了。他只知道在这一瞬之间,脑海里跳出来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然而具体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胡客疑惑地看着胡启立,总觉得这件古怪的事与胡启立有关,试图去想,却又始终反应不过来。 被胡客用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胡启立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想怎样?” 胡客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起来,不去想那件突然闪入脑海的古怪之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语气斩钉截铁。 “有时候人要学聪明一点,”胡启立说道,“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大可不必刨根问底,否则你会活得很累。” “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立马杀了你?”胡客盯着胡启立。 胡启立又是一笑:“你是刺客道数一数二的青者,刺杀的本事的确登峰造极。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入刺客道是经我一手安排,我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连你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当真以为,你今天能杀得了我?” “把人都叫出来吧。”胡客道。 话已经说破,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胡启立喝道:“都出来吧!” 激战 话音刚落,睚、眦、沉鱼、飞蝗和余毒从各个方向现身。 五人之前离开树林后,佯装回城,却又悄悄溜回,守住树林的各个方向,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合围之势。 这一切都逃不过胡客的眼睛,但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到胡启立,同时也一直没把这些死士放在眼里,是以根本不为所动。 “还有其他人,一并叫出来吧。”胡客又道。 这一下倒是让胡启立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胡客的洞察力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没枉费我栽培你这么多年。”胡启立说出这话,冲飞蝗使了个眼色。 飞蝗放出了竹鹦鹉,沙哑的尖啸声冲天而起。 片刻间,约有二十来人冲进了树林,在五个死士的身后结成了第二层包围圈。 胡客原本只是猜测,以胡启立的头脑,必定清楚手下这几个死士联起手来,也难不倒他,但胡启立依然在此设下埋伏,必定另有准备。胡客随口一说,没想到却一语言中。 胡客扫视一圈,这二十几个人身穿黑色的束身衣服,人手一支手枪,看 样子应该是南帮暗扎子。 “就这么点人?”胡客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胡启立的身上。 被五个死士围住,又被二十多支手枪指住,竟然还有恃无恐,胡客的这一反应,大大出乎胡启立的预料。 胡启立知道手下的死士加在一起也对付不了胡客,所以花钱请来了南帮暗扎子,在远处的桥洞下埋伏,以竹鹦鹉的尖啸声为号。沉鱼和飞蝗夜入大通学堂,目的不是刺杀胡客,而是引胡客出城,两人本打算和胡客交手之后,佯装败逃,引胡客来追,没想到胡客提前察觉,没与两人正面遭遇,而是暗中跟随,这倒让沉鱼和飞蝗省了不少事。先前在树林里时,胡启立问“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其实这是之前约定好的暗语,是在问胡客有没有跟来,如果沉鱼回答“有”,就是说胡客已经跟来了。胡启立接着吩咐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五个死士心里明白,于是假装回城,却去而复返,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包围之势。胡启立深知胡客在黑暗中的能力,无论是刺杀能力还是隐藏能力,都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他故意等到天亮时才现身,这样可以消除对胡客有利的环境条件,以便于手下这帮人更有把握地对付胡客。 然而即便如此,胡客仍然摆出一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样子,倒让老谋深算的胡启立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胡启立勉强露出笑容,说道:“你觉得还不够多?” 胡客道:“南帮暗扎子个个草包,有枪在手,也不足为虑。” 这句话狂妄至极,实在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周围二十多个暗扎子顿时面露愤色,个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开枪,将这狂妄之徒打成筛子。 但这阵骚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一个暗扎子凑近同伴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同伴仔细打量了胡客一番,面露惊讶之色,又向身边的另外一名同伴悄声耳语。这样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渐渐越传越多,到最后二十多个暗扎子全都盯着胡客,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群暗扎子的领头是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看容貌十分稚嫩,年龄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这年轻人的身边有一个身形精瘦的小胡子,双目中透出警惕之色,正在年轻人的耳边低语。年轻人点了点头,对胡启立说道:“东家,这人来头不小,之前说好的价钱,恐怕要变一变了。” 原来这二十多个暗扎子当中,有一个曾参加了两年前在日本东京对孙文的暗杀行动,亲眼目睹了胡客凭一己之力对抗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的 全过程,在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忽然与胡客照面,是以认了出来,急忙告知同伴,让同伴多加小心。胡客当年在日本东京的举动,早已在南北帮暗扎子中传得神乎其神,带领这群暗扎子的年轻人也听说了此事,此时忽然听小胡子说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当日以一当百守护孙文的人物,心里不由多了几分震惊。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立刻想到之前从胡启立处收到的报酬少了,因此趁着还没动手,当场提价。 “你想要多少?”胡启立目光一转,落在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面露微笑,比划了一根手指。 “一倍?”胡启立问。 年轻人摇摇头,纠正道:“十倍。” 胡启立道:“小麒麟,当年你爹主事时,向来说一不二,到了你这里,却是见风就长,狮子大开口。” 年轻人道:“东家,别说这些虚话,你就实诚地答一句,应还是不应?” 眼下这种情势,别说十倍,就是一百倍,胡启立也只能答应。“十倍就十倍,如果办成了,”胡启立有意看了一眼胡客,“我再多给你三成。” “好!”年轻人抚掌笑道,“东家果然是个爽快人!” 小胡子在年轻人的耳边悄声道:“小主,这人是个硬手,千万不能大意!” 年轻人点点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言语之间,却颇有几分不屑。他看着胡客,心中暗想:“被这么多枪指着,你就是深海龙王,也休想翻出浪花来。” 二十多个暗扎子举定了手枪,从各个方向瞄准了胡客,只等东家胡启立一声令下,便立马扣动扳机。 胡客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看着胡启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有些事情,你大可不必知道。” “回答我。”胡客的声音越发低沉。 胡启立仍不做应答。 胡客不再逼问。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胡启立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追查他的下落,现在又设下如此陷阱,一见面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是雷山的儿子,胡启立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最后的疑问已经打消,一场死战在所难免。 胡客取出了问天,手指抹过弧形刃口,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我父子之情,今日就此断绝!”右手猛地一伸,问天插入了身边一棵大树的树干。 血战在即,胡客竟然将武器插在树干上,这等奇怪的举动,令包括胡启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一愣。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胡客的双手抹过衣摆,拔出了藏在腰间的两支手枪,照准斜侧方的年轻人就是一枪。 年轻人还在冷笑,尚未反应过来,眉心处已多了一个小孔,冷笑就此僵在脸上,身子砰地仰天倒下。 所有人都没料到胡客竟然带了手枪,这一突变委实出人意料! 胡客虽然在战略上藐视这些南帮暗扎子,但在战术上却极其重视。他深知枪的威力,在日本东京时,他便尝过子弹的厉害,而刺杀萧山县的知县时,他用的正是洋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客从精于用枪的王金发那里,学到了不少用枪的技巧,现在实战运用,倒也得心应手。灭贼歼王,他第一枪便射杀了年轻人,解决了这群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先乱其阵脚,随即左右开弓,枪声连响。二十多个暗扎子站成一圈,原本是为了围住胡客,不让胡客有逃跑的空间,现在却成了活靶子,任胡客朝哪个方向开枪,几乎都能命中目标。 眼见年轻人倒地,不知死活,所有暗扎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尚未回过神来,又遭胡客一通射杀,转眼间便折了七八个。幸存的暗扎子纷纷寻找树木掩护,同时朝胡客开枪还击。之前曾在年轻人耳边低语的小胡子窥准时机,一个贴地蹿出,抓住年轻人的双脚,将其拖到一棵树后,急声叫道:“小主,小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伸手去探年轻人的鼻息,竟已没了呼吸。 从打出第一颗子弹开始,胡客以最快的速度,在树木之间不住地移动。这样一来,他可避免成为站桩靶子。暗扎子射出的子弹,只要击不中胡客,便朝对面的同伴飞去,一部分子弹竟射中了自己人。胡启立和五个死士则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躲在树后不敢现身,以免枪弹无眼,伤了自己。 十余枪打完,胡客的两支手枪都已打光了子弹。 暗扎子死伤了大半,胡客只是肩部被子弹擦伤,另有一颗子弹从他的颈边掠过,若被射中,便性命堪忧,还好他运气不坏。 胡客扔掉了手枪,拔下树干上的问天,在树林中蹿行起来。 这些暗扎子从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狠角色,经过刚才一轮突如其来的枪战,不少人惊魂未定,躲在树后,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脖子一凉,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树林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仅剩的三两个暗扎子被四下里的惨叫 第四章 上海滩群雄毕现 (1) 水老虫 胡客所看到的在下游燃起的那一团火,正是本地帮会的前方哨探放出的信号,用以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装有鸦片的麻袋已经顺着水流漂过来了。 那些看见信号后立即朝江心移动的黑影,是一只只的舢板,每只舢板上载有三人,分别负责掌船、挠钩和拉货。这些舢板准备划到江面上,劫住顺水漂来的麻袋。 梁老汉在船头挂起了白灯笼,那是举白旗的意思,向这些抢土者表明来船没有任何恶意。通常情况下,抢土者不会为难挂白灯笼的船,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如果“挠钩”的收获不可观,抢土者心中郁闷,有时会找地方发泄情绪,这时江上过往的船只便成了受害者。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抢土者劫渡船的事,所以每到深夜,江边的渡船就很少再冒险下水。此时看见一只只舢板朝江心快速划来,梁老汉的心里忐忑难安,只有暗自祈祷这帮抢土者“挠钩”抢土顺利,不会找他发泄脾气了。 胡客站在渡船的船头,仔细数了数,夜幕中划来的舢板共有四只。 这四只舢板浑然没把渡船放在眼里,划到江面上后,立即横向连成一排,将能控制的江面范围拓宽到最大,以便最大限度地挠钩麻袋。 抢土者摆好了阵势,梁老汉自然不敢靠近。他停下了摆划,打算让渡船顺着水流漂一阵子,等绕过抢土者后再摆向北岸,这样虽然多费一些功夫,但可以确保渡船的安全。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却出现了。 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都面朝着下游,等待着顺倒灌的海水漂来的麻袋,可他们没有等来想要的东西,却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在舢板前方约一里之处,从南岸忽然冲出来几只小划。 这几只小划在南岸藏得非常隐秘,此时突然现身,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划到了江心,挡在了抢土者前方的江面上。 这摆明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看阵仗是要拦在抢土者的前面,先将漂来的麻袋劫住。 煮熟的鸭子摆在眼前,岂能让别人从嘴里夺食?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立刻骚动起来,最中间那只舢板上,一个歪脖子男人大声骂道:“触那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黄老板的货!” “挠钩”抢土是一瞬一息的事,只要挠钩得手,立马就划船靠岸,将麻袋装车便跑。歪脖子男人不敢稍有耽搁,因为只要有片刻耽搁,煮熟的鸭子便飞走了。歪脖子男人立即招呼左右,四只舢板同时划动 ,向前方的几只小划快速靠近。 这边舢板刚一动,那边小划跟着便动了。 小划总共有五只,其中三只忽然离了队列,顺着水流朝舢板迎面划来,另外两只则留在原处。 “触那娘!”歪脖子男人一眼识破了小划的伎俩,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 三只小划迎面划来,显然是想阻止舢板靠近,只要争取到片刻的时间,后方的两只小划便可以趁机挠钩麻袋。歪脖子男人原本只是想上前与小划上的人交涉一番,让对方知道是在和谁做对,从而知难而退,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客气,立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既然如此,自己这边也用不着客气了,歪脖子男人冲左右叫道:“都亮了火,给些铁疙瘩,让这群混蛋吃个饱!” 四只舢板上,负责划船的抢土者只管一个劲地埋头猛划,负责挠钩和拉货的抢土者举起火把,同时从腰间掏出了手枪,只等三只小划进入射程范围,便立刻瞄准射击。 舢板和小划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即将进入抢土者的射程范围,三只小划上的人忽然同时跃入了黄浦江中。 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抢土者猛地一愣。 歪脖子男人悚然一惊,脑海里闪过了三个字,脱口道:“触那娘,是水老虫!” 歪脖子男人口中的水老虫,指的是专门在黄浦江上以偷盗抢掠为生的流氓团伙。 黄浦江的水不深,大型轮船无法靠近新开河一带的码头,所以早年潮州帮走水路运土时,在吴淞口接到货后,都是将鸦片一箱箱地分装在小船上,运往新开河一带入栈。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小船却常常发生翻船事件,一箱箱鸦片沉入了黄浦江底,后来派人打捞时,却又死活找不到这些装有鸦片的箱子。其实这就是水老虫在作怪。水老虫原本是混迹江边熟知水性的流氓地痞,眼红潮州帮运土发财,于是便做起了不要本钱的买卖。每当潮州帮的小船经过时,水老虫便偷偷地潜入江中,想办法将小船弄翻,然后捞起沉在水底的鸦片箱,拖上小划偷偷地运走,所以潮州帮事后打捞却什么也找不到。水老虫最初都是些闲散流氓,后来逐渐形成了团伙,为首之人是人称“上海一霸”的青帮首领范高头。 这个范高头,在上海可谓叱咤风云,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范高头的脑门上长有一颗硕大的肉瘤,好似头上多长了一个小脑袋,因此得了“范高头”这个绰号。范高头早年是船户出身,为人性情凶狠,又生得孔武 有力,他将一帮气味相投的艄公、舵手们纠集起来,又收编了江边的各路流氓地痞,干起了强占水路、劫掠商船、贩卖私盐、抢劫鸦片的勾当。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水老虫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大,也一天比一天猖狂,不仅打水路鸦片的主意,有时甚至连已经运抵新开河一带码头上的鸦片也不放过。潮州帮多次增派人手巡逻看守,但仍然无济于事,有时甚至连巡逻的人也告失踪,第二天尸体被发现漂浮在黄浦江面上。不仅如此,水老虫还杀过租界的巡捕,买枪买炮与黄浦江上的巡江缉私营干过仗,而且专门与洋人做对,劫过洋船杀过洋人,让行经黄浦江上的洋人吃尽了苦头。后来洋人不堪其扰,不断向租界当局反映,租界当局便不断向当时的江苏巡抚陈夔龙施压,最终陈夔龙在去年派出大批精兵追击围剿水老虫,将这一流氓团伙彻底击溃,并捕杀了水老虫的首领范高头。 歪脖子男人一见小划上的人一齐跃入了水中,脑海里立即跳出了水老虫三个字。虽然他只是猜测,但敢在黄浦江上潜水行事的人,除了水性出色的水老虫,还能有谁?自从去年范高头死后,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年,歪脖子男人没想到今天竟会遭遇这帮人。这些水老虫熟知水性,如果被他们潜到舢板底下搞破坏,那四只舢板上的十二个抢土者,全都难逃葬身江底的厄运。 如果是在白天,或许还能从水面的动静来判断水老虫的位置,但此时是伸手看不清五指的黑夜,无从预判水老虫在水下的动向。情急之下,歪脖子男人只能命令抢土者将挠钩伸入水中东搅西挠,同时朝水中开枪乱射,只盼能起到一些作用。 但这种瞎子摸象的办法实在收效甚微。片刻之后,最左侧的舢板忽然倾覆过来,三个抢土者跌落入水,扑腾了几下,便彻底从水面上消失了。一入水中,任你枪支在手,也难以斗过水老虫的各种手段。 “赶紧划起来,给我往前面冲!”歪脖子男人急得大喊大叫。 他急吼之下,三只舢板先后提起速度,朝远处那两只没有移动的小划冲去。 那两只小划上的水老虫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正在卖力地挠钩装有鸦片的麻袋。 歪脖子男人知道,在原地停留就是等死,只有动起来,不断地移动位置,舢板才有可能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同时他已铁了心,只要能够抢得几只麻袋,就算没有白跑这一趟,即便一只麻袋也没抢到,那也不能放过前方这两只小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决计不能让水老虫得到。 在 冲向两只小划的过程中,落在最后面的舢板,忽然间倾覆过来,沉入了江底。 只剩下最后两只舢板了。 没等靠近挠钩麻袋的两只小划,歪脖子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扣动了扳机,黄浦江上顿时响起了枪声。 两只小划已经挠钩了几只麻袋,算得上收获颇丰。眼见两只舢板飞一般地冲来,而且枪声已经响起,两只小划急忙朝南岸划去。岸上早有马车等候,只要将货物弄上岸,装车运走,水老虫就可大功告成。 歪脖子男人不愿轻易地放过这帮水老虫,指挥两只舢板从斜刺里杀向小划。在飞速划行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甩出挠钩,将一只飘过船侧的麻袋钩了上来。 双方虽然都在快速地划行,但两只舢板占了先起速的优势,划船的抢土者又都是臂粗力壮的大汉,因此逐渐缩短了与两只小划的距离。 渐渐追近小划,歪脖子男人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数枪连发。不知是他枪法准还是运气好,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惨叫,一只小划上的划桨人被子弹击中,翻身跌入了江中,划桨人的双手没有撒劲,将船桨也带入了水中。 失去了船桨,这只小划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两只舢板趁机冲近,枪声连响,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来不及跃入江中,已被乱枪打死。 “莱阳梨!”歪脖子男人用挠钩钩住了小划,冲另外一只舢板大声吼道,“前面那只船交给你了!” 绰号叫“莱阳梨”的男人应了一声,指挥舢板追击另一只全速划行的小划,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有了前车之鉴,这只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不等后方追近的抢土者开枪,抢先一步跃入了水中,准备在水下袭击舢板。划桨的水老虫则继续留在小划上,一个劲地向岸边猛划。 水老虫入水,舢板再往前划便有倾覆的危险,但莱阳梨既不退缩,也不躲避,而是继续指挥舢板直愣愣地冲向小划。他连开数枪,但划桨的水老虫俯下了身子,子弹一一射偏。 就在这时,舢板左侧的水面忽然哗啦一响,撕裂开来! 两个水老虫如鲤鱼一般,猛地跃出水面,拽住舢板的舷边,用力往下一压!舢板本就是小船,被两个水老虫的劲力加体重一压,顿时向左侧急倾,整个翻了过来,反扣在了水面上。 在舢板倾斜的瞬间,莱阳梨已经一跃而起,朝前方的小划扑了过去。 他人在空中,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一枪。 这一枪正中划桨的水老虫的肩头。那水老虫本来举起了船桨,准备照准飞扑而来的莱阳梨,一桨将其拍落水中,但肩头忽然中弹,船桨举起一半便又落下。莱阳梨飞扑过来,将水老虫摁翻在了小划上。小划急剧地晃动起来。 抱摔扭斗之中,又是一声枪响。 莱阳梨的右腕被水老虫牢牢地抓住,这一枪没能对准水老虫的要害,只击中了水老虫的大腿。这是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未能击中要害,但也足够让水老虫吃上一壶。 枪伤带来了剧痛,水老虫的注意力因此分散,手劲出现了松动。莱阳梨趁机挣脱右手,丢掉没有子弹的手枪,猛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朝水老虫的胸口猛戳而去。 水老虫翻身一滚,匕首戳中了一只麻袋。 莱阳梨抽出匕首,又朝水老虫连续刺击。 水老虫已经身中两枪,小划又狭窄逼仄,无法躲开莱阳梨的这番猛劈猛刺,胸膛猛然间一痛,终于被匕首夺去了性命。 划桨的水老虫一死,整只小划落入了莱阳梨的掌控,水老虫挠钩起来的三只麻袋,也处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江水里还有不少水老虫,莱阳梨不敢大意,抓过船桨,飞速划行。他现在无暇考虑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因此顺着水流疯狂地划行,希望借助水流的速度,使船速达到最快,将水里的水老虫甩开。不远处另一只舢板上的歪脖子男人,已用挠钩将小划上搁放的麻袋钩了过来,也顺着水流飞速划行,并试图靠近莱阳梨。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和歪脖子男人控制的舢板,各自载有三只麻袋,水里的水老虫不敢将其掀翻,否则麻袋入水后被水冲走,到头来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能在水下搞破坏,那就只能采取更为直接的攻击办法。这些水老虫不等小划和舢板起速,便一个个从水中跃起,径直跳上了小划和舢板,企图和抢土者近身肉搏。 舢板上除了歪脖子男人,还有两个抢土者,并且有枪在手,和水老虫拼杀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跳上来多少水老虫,便打死多少水老虫。但小划这边却只有莱阳梨一人,虽然有匕首护身,但遭到三个水老虫的围攻,挨了不少重拳重脚。 莱阳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将麻袋夺回,但现在遭遇围攻,再不逃离小划,就将被水老虫活活打死。 权衡利弊后,莱阳梨决定逃命。 他像疯子一般,嘴里发出啊啊呀呀的怪叫声,左手拿着 船桨乱扫,右手则疯狂地挥舞匕首。这种不要命的疯劲,逼得三个水老虫向后退开了一步。 这是逼出来的逃生机会! 莱阳梨本来打算跳进江水之中,但瞥眼之间发现身边出现了另一艘船,当即一个大跨步飞跃了过去。 这艘船正是梁老汉的渡船。 渡船带有船篷和内舱,体形较大,远不如小划那般灵活,同样是顺水划行,速度慢了许多,很快便被莱阳梨所在的小划赶上,而且恰巧紧挨着经过,正准备从小划上跳水逃生的莱阳梨,径直向渡船跃了过去。他这一跃就是半丈远的距离,双手挂住了渡船的船边,下半身则浸入了水中。他拖着湿漉漉的下半身,翻爬上了渡船。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被水老虫重新夺回,歪脖子男人那边则成功保住了舢板。 依靠手枪,歪脖子男人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击退了所有爬上舢板的水老虫,这些水老虫要么被打死,要么受伤后跃回了江中。眼见莱阳梨跃上了渡船,歪脖子男人急忙让舢板靠近渡船的另一侧。 一番夜幕下的水上搏杀,四只舢板只剩其一,十二个抢土者只剩四人。水老虫的伤亡也不轻,只剩下三个水老虫在小划上,其余水老虫非死即伤,并且挠钩得手的货物有一半被抢土者夺走。 歪脖子男人原本打算驾着舢板赶紧逃离,但现在一番厮杀后,水老虫只剩下了区区三个人,他不由动了报仇之心。他的手枪已经打光了子弹,但还有别的办法报仇。他将舢板上的三只麻袋转移到了渡船上,并和另外两个抢土者跳上了渡船。在小划和舢板的面前,渡船犹如庞然大物,歪脖子男人打算驾驶渡船,直接将小划撞翻,即便三个水老虫不死,至少也要让对方得手的货物重新落水,让这帮水老虫最终白忙活一场。 梁老汉不敢和凶神恶煞的抢土者作对,早已躲进了船舱。他从舱门的缝隙朝外面偷望,并小声地对胡客说:“年轻人,你千万把钱财藏好了,可不要露出来!” 歪脖子男人控制了渡船,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小划,见小划还待在原处没有逃离,心里暗骂道:“你们这帮水王八喜欢闹腾,我今天就跟你们闹腾个够!” 歪脖子男人正要控制渡船朝小划撞去,可这时小划上的水老虫忽然惊讶地叫骂了起来:“他娘的,货不对啊!” 潮州帮 自从现身于江面上后,这还是水老虫那边第一次有人开口说话。由此可见,小划上必定出现了意想不到的 状况。 这一意想不到的状况,却是因莱阳梨而起。 先前莱阳梨跃上小划后,与划桨的水老虫有过一番剧烈的抱摔扭斗。当时他用匕首猛戳猛刺,曾戳破了一只麻袋。现在小划被三个水老虫重新夺回,水老虫急忙查看货物,因而发现了麻袋上破开的口子。奇怪的是,麻袋破了口,却没有半点鸦片的气味飘出来。三个水老虫觉得不对劲,急忙检查了三只麻袋。 不检查不要紧,这一检查却不得了。 三只麻袋里,各装有几节竹筒,足以产生让麻袋漂浮起来的浮力,此外,还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油纸包,油纸包里,就是偷运的货物了。水老虫急忙拆开了油纸包。正是因为忙活着做这些事,所以小划一直停留在原处,没有逃离。 油纸包拆开后,里面全是白色的粉末。 按照常理来说,因为产地的不同,鸦片会在颜色上有细微的差别,但往往不是黑色便是褐色,如果是精制鸦片,则会呈现出棕色甚至是金黄色,但绝不可能是白色,且鸦片是凝固状物体,绝不可能是粉末,此外鸦片带有强烈的刺鼻性气味,根本不可能如油纸包里的白色粉末那般气味全无。 一个水老虫粘起一点白色粉末尝了,竟然是面粉的味道,再将另外两只麻袋里的油纸包拆开检查了,无一例外都是面粉,意想之中的鸦片连影子都没瞧见。 听见小划上传来“货不对”的叫骂声,莱阳梨急忙用匕首划开了渡船上的麻袋,略一验查,便发现货物不对。他挑起白色粉末尝了,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歪脖子男人,说道:“阿道,这不是团年糕!” “团年糕”是鸦片的另一种叫法,除此之外,鸦片还有“乌香”“福寿膏”等多种叫法。 那叫阿道的歪脖子男人听了莱阳梨的话,也急忙挑起一点粉末尝了,骂道:“触那娘,是面粉!”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面露惊讶之色。 抢土者每次挠钩行动,都会利用安插在潮州帮里的暗子,提前查探清楚货物的数量以及江上过土的时间,然后在夜里派眼线藏在江边盯梢,一旦发现江上有东西漂过,便举火为号,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展开行动。这次挠钩抢土,暗子打探到潮州帮接到的货是一批印度“小土”,将分装成二十个包,在夜间四更走黄浦江上过土。当时从国外偷运到上海的鸦片,因为原产地的不同而有类别之分,印度出产的鸦片称为“小土”,英国出产的鸦片称为“大土”,波斯湾出产 的鸦片称为“新山”,土耳其出产的鸦片称为“金花”,这几类鸦片的价格,比国内出产的鸦片要贵上三四倍。因此二十个包的印度“小土”,可谓分量十足,正因为如此,才引得抢土者和水老虫同时行动。然而事到头来,拼死拼活才抢到手的麻袋,装的却不是印度“小土”,而是面粉,如何不让阿道和莱阳梨吃惊? “事情不对劲!”莱阳梨越想越觉得古怪,对阿道说道,“难不成是潮州帮下的套子?”将面粉装入麻袋,假装江上过土,潮州帮此举,必定有其目的。 在莱阳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远处忽然燃起了火光。 燃起火光的位置和之前举火为号的位置一样,但是这次不是一团,而是两团。 一团火,代表江上有货物漂过,两团火,代表有异常状况出现! 莱阳梨等人朝下游望去,只见极目处的江面上出现了几团黑影。这几团黑影都是小型船只,正顺着倒灌的海水驶来,速度奇快无比。 瞧这几只小船驶来的速度,莱阳梨和阿道便知道情况不妙。 另一侧的水老虫也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刻划动小划朝岸边而去。水老虫本来是从南岸来的,但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北岸更近,因此也顾不上方向不对,一个劲地朝北岸划去。 阿道之所以连人带货转移到渡船上,是打算趁水老虫不备,将小划撞翻,现在出现突发状况,水老虫划动小划快速靠岸,但渡船却因体形较大,速度提不起来,反而来不及靠岸。 “把货扔了,全都进舱!”莱阳梨的脑筋转得飞快,急忙招呼阿道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将三只麻袋推入江中,然后一脚踢开舱门,钻入了船舱里。 梁老汉和胡客都在船舱里,莱阳梨直接亮出了匕首,逼问梁老汉道:“我们四个是什么人?” 梁老汉被匕首吓住了,脑袋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是你船上的客人!”莱阳梨喝道,“记住了没有?” 梁老汉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一个劲地应道:“小的记住了,记住了……” 莱阳梨一把将梁老汉推出舱外:“你如果敢卖了我们,我定叫你全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莱阳梨扔下这句狠话,“砰”地关拢了舱门,将心惊胆战的梁老汉独个留在了外面。 阿道和两个抢土者在长板上坐好,莱阳梨也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将匕首藏在腰间,暗暗握紧,扭头看了一眼坐在 最里面的胡客。让莱阳梨略感奇怪的是,和惊恐万状的梁老汉不同,这位渡船上的客人和抢土者照了面后,竟然始终面不改色,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莱阳梨没工夫揣测这位客人的来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船舱外。 没过多久,渡船四周响起了呼喝停船的声音,不一会儿船身便摇晃起来。 莱阳梨透过舱门的缝隙,望见渡船已被几只小船截住。一只小船上伸来踏板,搭在渡船的船头,几个黑衣人手持火把,踩着踏板,登上了渡船。 为首的黑衣人是个瘦高个子,走到梁老汉的身前,喝问道:“你就是艄公?” 梁老汉唯唯诺诺地回答:“小的正是,几位爷……有何贵干?” “舱里有人吗?”瘦高个子看了一眼船舱。 “有……”梁老汉回答道,嗓音有些发颤,“全都是……都是夜里过江的客人。” “把门打开!”瘦高个子直接向几个黑衣人招呼道。 几个黑衣人从瘦高个子的身边走过,直奔舱门而来。 莱阳梨急忙缩回身子,在长板上坐正了。 舱门“砰”地一声被踹开,几个黑衣人让开一条道,瘦高个子弯腰走入船舱。他扫了一眼,见两侧长板上总共坐了五个人,歪着嘴道:“深更半夜的,过江的人还真他娘的不少!”他的目光左转右折,最后落在了莱阳梨的脚下,那里的船板湿漉漉的,有一大片明显的水迹。 瘦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船头,那里也有一滩水迹,并且有一串踩过水的脚印,从船头延伸进船舱,一直延伸到莱阳梨的脚下。 瘦高个子冷笑着说:“你们是自己走呢,还是我请你们走?” 莱阳梨原本想假装成渡客混过去,却忘了他跃上渡船时下半身曾跌落水中,因此进入船舱时,留下了一长串水迹,正是这一串水迹,出卖了他的假渡客身份。 “你们是什么人?”莱阳梨想搞清楚对方的来头,以便想法子应对。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瘦高个子道。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莱阳梨又问。 瘦高个子嘿嘿一笑,道:“你抢了我们的货,你说我们想怎么样?” 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了这帮黑衣人的身份。货物的主人,自然是潮州帮的人。 对方既然是潮州帮,那一场冲突已经在所难免,莱阳梨决定先发制人。 第四章 上海滩群雄毕现 (2) 在郑让卿说他玩虚的,顿时显得有些窝火。 “郑老板,你是不是反悔了?”马德宽的语气也变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如果不想给钱,就直接明言,何必耍些小肚鸡肠,在货物上挑刺?” 双方对峙的局面本来已经冰消瓦解,现场氛围朝着一团和气的方向发展,但现在两人这一针锋相对,局势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睚忽然凑到郑让卿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郑让卿点点头,向马德宽说道:“马老大,这批货我不要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说完便招呼所有人离开。 水老虫立刻堵住了门径,阻断了郑让卿等人的去路。 “你还想怎么样?”郑让卿扭头盯着马德宽,厉声问道。 “郑老板,我们水老虫做生意有个规矩,买家撤单,十价抽一。”马德宽面露冷笑,“你今晚想走出金丝娘庙,还须照这个规矩来,否则就算我肯答应,我手下这帮兄弟也决计不肯答应。” 郑让卿环视四周,水老虫个个卷起袖口,抄刀握棍,盯着他冷冷发笑。他今晚来金丝娘庙,虽然带了好几十人,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打手,绝大部分是郑洽记的伙计,战斗力很弱,而水老虫有近百人,且个个都是视打架斗殴为家常便饭的地痞流氓,一旦发生争斗,自己这边绝对占不了便宜。 郑让卿决定吞下这个暗亏,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他叫来账房,当场开了号票,亲自交到马德宽的手里。 “这是郑洽记的号票,城内总号和外地分号,随时可凭票兑现。”郑让卿目光如炬,盯视着马德宽,“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不过你可要搞清楚,虽然你还是以前的马德宽,可如今的上海,却已不是以前的上海!” 马德宽冷冷一笑,右手一挥,水老虫立刻让出道来。 郑让卿窝了一肚子火,带领众手下穿堂过殿,迅速撤出了金丝娘庙。 沿原路返回东昌路码头,郑让卿对睚和眦说道:“二位大人,总督大人的货,一定在马老贼的手里。”又问:“现在是通知县衙派兵围剿,还是再找一些人手来,将马老贼一锅端了?” “都不用。”睚应道。 郑让卿不禁一愣。他之所以率众撤出金丝娘庙,是因为睚在他的耳边低语,吩咐他这样做。“那怎样是好?”郑让卿小心翼翼地道,“还请二位大人示 下。” “你把人都带回去,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睚说道。 郑让卿忙道:“是,听凭二位大人的吩咐。”他心里虽有疑惑,但能不再管这件令他焦头烂额了近半个月的事,实在是求之不得。他生怕睚和眦反悔,连忙招呼所有伙计上船,离了码头,朝对岸的新开河驶去。 等船队行驶到江面上,郑让卿回头望去。睚和眦没有上船,而是留在了码头上,郑让卿想看看两人有什么举动。 此时天色已经破晓,郑让卿看得清清楚楚,东昌路码头上除了一些起早的摆渡艄公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睚和眦不知何时离开了码头,此刻已经不知去向。 暗青色短剑 三清殿内,马德宽没有等太久,跟踪的水老虫探子便返回了。 “都走了!”水老虫探子向马德宽禀报道,“郑洽记的人一到了码头,全都呼啦啦地上船,慌里慌张地跑了。” “你可看清楚了?”马德宽问道。 “看清楚了,全都走了,一个没留。” “那就好!”马德宽露出了笑容,随即命令所有水老虫退出三清殿,该睡觉的去睡觉,该站岗的去站岗,只留下了一个水老虫在殿内。 等到所有水老虫都散了,马德宽才看着这个留下来的水老虫,问道:“东西呢?” 被问话的水老虫,正是之前马德宽吩咐带人去三官殿搬货物的那个。这水老虫嘿嘿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约一尺来长,双手捧着,送到马德宽的面前。 “你小子没偷腥吧?”马德宽接过长形匣子,目光中露出狐疑之色。 水老虫忙道:“小的绝对不敢!当时不少兄弟都在场,全都可以作证。”又道:“所有箱子都搜过了,确实只找到这一样东西。” 马德宽点点头,目光落在了长形匣子上。 上个月二十七日,马德宽命令手下的水老虫凿沉郑洽记的两艘货船,抢回了十六口大箱子。他本以为是什么好货,哪知十六口箱子一一打开后,里面装的全都是南洋产的茶叶。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没有被水浸湿,但品种太普通,联系了多位下家,始终没人肯接手,以至于十六口箱子在三官殿里放了近半个月,令马德宽失望至极。 然而马德宽没有料到的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竟然为了这批货亲自找上门来。这等成色普通的南洋茶叶,能够让郑让卿 如此兴师动众,一定是货有问题。当郑让卿一口答应以十倍价钱回购时,马德宽更加笃定了这一想法,坚信货中有货,否则单凭这些南洋茶叶,绝对值不了这个价。所以在命令水老虫搬运货物时,马德宽小声吩咐水老虫先打开箱子,将箱子内部搜查仔细,如果找到别的东西,立马取出藏好,再将十六口箱子搬到三清殿来。 马德宽做黑货生意向来讲究诚信,从不对下家弄虚作假,但在他的眼中,郑让卿并非生意上的伙伴,也绝非他的下家。相反,去年水老虫出事后,郑让卿带头大肆庆祝,这令马德宽怀恨在心,所以重回上海后,他第一次动手,抢的便是郑洽记的货船。此时好不容易逮着了宰郑让卿一刀的机会,马德宽焉能放过?他截留了货中货,并且十价抽一,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他最终没有伤郑让卿的性命,已算是对郑让卿的宽宏大量了。 马德宽看着手中的长形匣子,心想这么一个小东西,竟能让郑让卿如此劳师动众,真不知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马德宽打算将长形匣子打开一睹究竟,但匣子被指甲盖大小的鬼头锁锁住,且锁面上有淡淡的朱砂印记。 “血锁鬼头,趁早收手”,这一条江湖规矩,马德宽是知道的。但是宝物就在眼前,满脑子充斥着欲望和好奇,马德宽如何能够“趁早收手”?他不仅没有丝毫迟疑,反而因这鬼头锁的出现,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他找来一柄砍刀,一刀下去,斫掉鬼头锁,急不可耐地掀起了匣盖。 出现在长形匣子里的,是一柄尺长的暗青色短剑,剑身上黑点密布,两侧锋刃呈锯齿状。马德宽自认为见识过不少珍宝,但细细观察了这柄短剑,只觉得是一件有些年岁的古物,除此之外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他心中对各类货物都有一杆秤,古董也不例外,但对于这柄暗青色短剑,他却估量不出贵贱。 “就这么个东西,能值这么多钱?”马德宽一边暗自犯着嘀咕,一边伸出右手将短剑拿了起来。他用左手轻轻地摩挲剑身,只觉得冰寒刺骨,再摸两侧刃口,倒不是特别锋利。 马德宽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有点像腐肉烂肉的味道,是这柄短剑散发出来的。这股臭味熏得人脑袋发晕,马德宽急忙将短剑放回匣子里。他的左手摩挲了剑身,也留下了一股腐臭味,凑近鼻端闻了一下,顿时露出一脸厌恶,忙叫那水老虫去打了一盆清水来。 “这是什么破玩意儿!”马德宽盯着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骂了一句,将 双手伸进水里清洗。 马德宽是一个粗人,洗手时用的劲很大,双手渐渐被搓得通红。他举起手闻了一下,腐臭味仍在,于是放回水里继续清洗,用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他的双手越洗越红,渐渐地,整盆水竟然跟着变红了。 双手被搓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连水也变红了,那就不正常了。 马德宽暗觉奇怪,再一次举起了双手。 不举不要紧,这一举却惊得他魂飞天外。 他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皮裂血流,呈现出溃烂的状态。在水里时,双手尚不觉得疼痛,可此刻暴露在空气中,双手却像接触了毒气一般,产生了灼痛感,而且越来越剧烈。 马德宽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性子彪悍,寻常的小伤小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但此时双手的疼痛,竟令他低声哼叫了起来。 那个留下的水老虫还是头一次见到头子如此状态,顿时愣了神,不知所措。 马德宽大声叫骂:“触那娘,还不快拿刀尖药来!” 那水老虫慌忙找来了刀尖药,涂抹在马德宽的双手上。 但药一沾到双手,痛感立刻翻了一倍。马德宽吼叫起来,一脚将上药的水老虫踹翻在地。疼痛令他无法安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盆前,将双手插回水里,痛感顿时减轻了几分。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马德宽大声怒骂。 那水老虫遭他一吼,急忙飞步跑出了殿外,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 天色已亮,晨光穿过门窗,洒在地上。 偌大的三清殿内,只有马德宽一人,以及不时从他嘴里发出的哀叫声。 马德宽的双手不敢离开水盆。他扫了一眼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暗骂道:“郑让卿你个王八蛋,拿这鬼门子东西算计老子,老子跟你没完!”他此刻痛感强烈,根本无法按正常逻辑思考,只想到这柄暗青色短剑是郑让卿的东西,因此认定是郑让卿在捣鬼,是以一个劲地破口大骂。 他正骂得起劲,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看守庙门的水老虫冲了进来,报告道:“头子,外面有人找。” “谁?”马德宽问。 “说是你的故友,姓应。” 马德宽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忙道:“快请!” 片刻之后,三个人走入三清殿内,站在马德宽的身前 。 这三人中,为首一人戴着黑色的宽檐毡帽,身后两人则戴着黑面罩,只露出一对褐色的眼睛,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容貌。 马德宽早就猜到是谁来找,现在来人摘下了黑色毡帽,抬起头来,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确实是应桂馨。 马、应二人曾经同在范高头的手下做事,但去年范高头出事后,两人在混乱之中各自逃命,马德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应桂馨则在上海避了一段时间后,逃往宁波老家避难。算起来,两人已有一整年的时间没有见面。 “应老弟,你怎么来了?”马德宽说这话时,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面露喜色。不过他没有改变姿势,双手始终浸泡在水里。 “马兄弟,你这是……”应桂馨突然登门拜访,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见马德宽保持着如此奇怪的姿势,不由大感好奇。 马德宽吃了大亏,心中怨恨郑让卿,正无处发泄,被应桂馨问起,当即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不住口地大骂郑让卿。 应桂馨听罢,觉得是马德宽理亏,郑让卿明明付了十倍货资,马德宽仍然截留了货中货,以至于最后自己吃了暗亏。但他和马德宽久别重见,不好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于是附和着骂了郑让卿几句。 说了半天话,马德宽才想起还有两个人。他看着应桂馨的身后,总觉得戴黑面罩的两人有些眼熟,问道:“应老弟,这二位是……” 马德宽的这句话,却把应桂馨给问住了。 “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应桂馨奇道。 马德宽本就觉得两人眼熟,一听不是应桂馨的人,急忙仔细打量,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两人竟是之前和郑让卿交涉时,分立于郑让卿左右的两个异族人,虽然此时用黑面罩遮住了半边脸,但身形和着装却没有丝毫改变。 马德宽没有看走眼,这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是去而复返的睚和眦。 睚和眦戴上面罩,本打算翻墙进入金丝娘庙,但正好遇上应桂馨前来拜访,于是堂而皇之地跟着应桂馨走进了庙内。水老虫以为两人是应桂馨的随从,应桂馨把两人当成是马德宽的手下,两相误会,就此让睚和眦钻了空子。 马德宽张开嘴,正要叫外面的水老虫进来,眼前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一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马德宽喉头一哽,叫喊声咽了回去,浑身不敢动弹。应桂馨没想到和故友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场景,也吓得 在一旁愣住了神。 “把手拿起来。”睚的面罩微微抖动,语气不容马德宽有半点违抗。 马德宽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浸泡多时的双手,只见手上的皮肤已经溃烂到千疮百孔的程度,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溃烂的范围还在向手肘部位扩散,似乎再这样下去,整条手臂的皮肉都要彻底烂尽,直到露出骨头为止。 面罩之下,睚发出了冷笑声。马德宽耍诡计截留了货中货,睚本打算找到货中货后,便一刀结果了马德宽以示惩戒。但现在看到马德宽痛不欲生的状态后,他改变了初衷。他知道马德宽碰了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也知道这意味着马德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取其性命,反而是给了马德宽一个痛快。 眦拿起案桌上的匣子,睚猛地收回了弯刀。两人一起转身,并肩向殿门走去。 马德宽和应桂馨是吃帮会饭的人,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年,一见睚出刀的速度,就知道这人的本事厉害之极。睚和眦不赶尽杀绝,马德宽已经暗呼侥幸了,是以不敢阻拦两人离开,何况他现在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双手,至于那柄暗青色短剑,本就是从郑让卿处抢来的,让睚和眦夺回去,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但睚和眦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殿门,因为另外一大帮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了。 “麻皮金荣” 在睚和眦走近殿门的时候,一小部分水老虫却从外面慌慌张张地退入了殿内。 这些水老虫之所以退入三清殿,是因为一大帮巡捕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水老虫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最怕吃公家饭的人,大部分水老虫见了巡捕,急忙四散逃跑,一小部分水老虫来不及逃,只能退入三清殿内。 紧随这些水老虫之后进入三清殿的,就是让水老虫仓惶逃散的巡捕了。 这是一群来自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只有十来个人,但其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流氓打手,气势汹汹地涌入三清殿内,将殿内的人全都围了起来。十几个华捕向两旁一分,一个方头大耳、满脸麻子的华捕从中走出。 应桂馨和马德宽都认出这人是谁。“原来是黄探长!”应桂馨忙道,“不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 黄金荣大大咧咧地往大殿中央一站,铁青着脸道:“你叫我黄探长,那我就按黄探长的方式来说。”手一招,身侧一个华捕取出一张通缉令 。黄金荣说道:“马德宽,应桂馨,你们二人多年前带头抢掠法国商船,杀过几个法国人,现在本探长要缉拿你们归案,你们可有什么话要说?” 马德宽的双手重新浸泡在水里,但越发疼痛,以至于满头大汗,根本无暇应对黄金荣。 应桂馨见马德宽这般状态,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应付,于是双手一拱,赔笑道:“黄老板,你我都是老交情了,您大人大量,何必这么认真?有什么吩咐,您尽管直言,我等一定照办。”黄金荣做了多年的华捕探长,但同时也是法租界境内的青帮头目,以前曾与应桂馨、马德宽等人有过交情。当年水老虫得罪了法国人后,法租界要拿范高头等人治罪,正是应桂馨去找黄金荣疏通,最终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只不过后来范高头倚仗武力强盛,依旧我行我素,而且专门与洋人作对,又杀了不少洋人,其中有几个法国人,这让黄金荣颇为头疼。但当时范高头太过猖狂,连黄金荣也要忌他三分,因此黄金荣始终想办法替范高头压住事情。如今黄金荣突然找上门来,而且旧茬子重提,应桂馨还以为黄金荣有什么需要,想找水老虫拿点好处,或是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想交给水老虫来处理。 黄金荣仍旧一脸铁青,说道:“你叫我黄老板,那我就按黄老板的方式来说。”黄金荣手一伸,身后的歪脖子阿道急忙递上一根洋烟,又点上了火。黄金荣吸了一口,喷出一大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这事我管不了,可你们中途拦截我盯上的货,又杀了我的手下,这事怎么说?” 应桂馨一愣,扭头看着马德宽。马德宽还不知道水老虫得罪杜月生等抢土者的事,因此摇起了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应桂馨道:“黄老板此话怎讲?” “触那娘!”黄金荣见马德宽和应桂馨拒不承认,顿时怒由心生,破口大骂,以至于满嘴烟雾缭绕,“你们两个王八蛋装什么傻子,当我黄金荣是路边的瘪三吗?” 黄金荣近来可谓嚣张至极。他早年通过关系进入法租界巡捕房,当了一名华捕,后来利用这一身份,成为赌台娼院的“门神”,赚尽钱财。为了扩大势力,他结交一大批帮会人物,并投身青帮。按照青帮的规矩,入帮须拜师,可黄金荣却不吃这一套。他未拜师,却和张镜湖、曹幼珊等青帮的“大”字辈人物称兄道弟,并以青帮大头目自居,并且公开开堂收徒。以前范高头是“上海一霸”,是青帮“理”字辈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人物,黄金荣还要给其几分面子,那时 候对待应桂馨和马德宽倒也算客气。但范高头死后,黄金荣又升任了华探督察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自称“天”字辈,比“大”字辈还多一画,同时广开香堂收徒,单是他收的徒弟,便有数百人之多,如果算上他的养子、门徒等人所收的徒弟,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整个上海,连江浙一带都有他的势力。黄金荣拥有两个身份,可谓通吃黑白两道,他平素嚣张惯了,岂料水老虫竟然敢和自己作对。夜里杜月生和阿道赶回黄公馆向他报告了情况,他当即命令杜月生追查水老虫的下落。杜月生知道郑让卿会去找水老虫的麻烦,因此连夜从郑洽记查起,正好遇上郑洽记大队人马赶去金丝娘庙,杜月生由此查到了水老虫的藏身地,急忙赶回黄公馆报告给黄金荣。黄金荣立即召集人手,赶来金丝娘庙兴师问罪。 应桂馨同样是青帮中的人物。范高头是青帮中的“理”字辈,应桂馨在其手底下做事,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大”字辈。即使应桂馨辈分不低,但没有了范高头,黄金荣根本不把应桂馨和马德宽放在眼里,直接当面大骂两人是王八蛋,并且气势汹汹地责问。 应桂馨不知道马德宽到底怎么得罪了黄金荣,被黄金荣这样连带着辱骂,顿时一肚子火气。但他看了一眼四周,算上退入殿内的水老虫,己方不过十几个人,如何与黄金荣的大批人手为敌?因此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恶气。他刚才看到了马德宽双手的伤势,知道马德宽现在的难处,所以尽管与此事无关,他仍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揽下此事,说道:“黄老板,如果有得罪之处,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您想怎么处置,只管说出来,我应、马二人绝无二话,一概照办!” 马德宽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应桂馨,如果不是应桂馨在身边,以他现在疼痛难忍思维混乱的状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黄金荣。 黄金荣说道:“你们杀了我十一个手下,每条命少说也值白银千两。你们立刻拿出一万一千两白银,再带上这帮水老虫滚出上海,我就可以既往不咎。” 应桂馨一惊,压低声音问马德宽:“你杀了他这么多手下,真有此事?” 马德宽猛然想起夜间抢土的水老虫只回来了三个,他当时以为是折在郑让卿的手里,现在黄金荣上门兴师问罪,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昨晚水老虫是和黄金荣的手下有过交锋。想明白了这一节,马德宽便向应桂馨点了一下头。 应桂馨狠狠地叹了声气,心想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黄金荣。 黄金荣是 上海地头上一等一的狠角色,人送外号“麻皮金荣”,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得过天花,面部长满了红斑疹,被他挠破后,留下了满脸的小凹坑,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麻子。黄金荣年轻时左右逢源,人也很好相处,但人到中年得了势,反而变得人如其脸,只要一不称心如意,就不给人好脸色看,但凡与之打交道的人,都会有种不平不顺如鲠在喉的感觉。应桂馨深知此点,但马德宽偏偏得罪了此人,他自己又恰好在这时登门拜访,被卷入此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黄老板,”应桂馨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们急切之间,如何拿得出来?” “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黄金荣不客气地说道,“如若不然,就跟我去巡捕房走一趟,大牢里头空得很,正缺几个客人。” 应桂馨道:“久闻黄老板是上海帮会的领头人物,对属下兄弟照顾周到,我向来佩服得很。我此番重回上海,事务繁多,没能及时去黄公馆拜码头,还请黄老板海涵。得罪黄老板,实属无心之举,我和马兄弟定当择日登门谢罪。银子的事,我们一定照办,只是希望能宽限几日。至于离开上海,还请黄老板通融通融。”上海是当时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可谓遍地黄金,再加上这里本就是应桂馨和马德宽发迹之地,为此马德宽离开一年便冒险返回上海。应桂馨也深知此理,他才刚回到上海,正准备大展拳脚,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黄金荣却丝毫不给面子,说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你们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竟然还妄想宽限?上海你们也不用离开了,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手一招,身后十几个华捕将手枪上膛,数十个流氓打手也纷纷卷起了袖子。 “黄老板!”应桂馨叫道,“大家同是青帮兄弟,你何必做得这么绝情?” 黄金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黄金荣称兄道弟?” 应桂馨怒道:“黄金荣,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今天来此,哪里是兴师问罪,分明就是想除掉我们!” 黄金荣冷冷一笑,他心里正有此意。当年水老虫不断和洋人作对,杀了不少法国人,法租界当局一直向黄金荣施压,要他缉拿凶手。应桂馨找黄金荣通融时,黄金荣曾告诉应桂馨,让其回去之后约束水老虫,不要再与法国人作对,否则会让他很难办。应桂馨一口答应,回去后却依旧我行我素,水老虫又杀了几个法国人,而且自此之后,别说应桂馨了,水老虫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过,更别说送什么好处,每次都是 第五章 困兽之斗 天口赌台 在跳下东昌路码头之前,睚和眦虽然走之字线躲避子弹,但无奈十余个华捕同时开枪,子弹密如雨点,眦还是被子弹击中了左侧大腿。 横渡黄浦江,驶抵十六铺码头,睚搀扶着眦上岸,抢了停在岸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睚驾着马车,从小东门进入上海城内,几个转折,直奔县衙。 在马车上,眦对左腿上的枪伤进行了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子弹还留在肉里。 到了县衙门前,两人丢弃了马车,相互搀扶着走了一段路,拐入了一条名叫昼锦路的小街。 在一幢三层小楼房的门前,睚和眦停下了脚步。 门前站着两个赤膊汉子,见睚和眦到来,一个和颜悦色地说:“两位爷来得早啊。‘前和’刚开,里面请!”另一个右手一抬,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两个赤膊汉子看到了眦的左腿上有血迹,但丝毫不以为意。 睚和眦看了看左右,确认没人跟来,便相互搀扶着,走进了这幢三层小楼房。 胡客潜伏了数个时辰,终于等到睚和眦落了脚。 郑让卿和马德宽在金丝娘庙内对峙,胡客没有现身;睚和眦去而复返夺了暗青色短剑,他依然没有现身;黄金荣围住三清殿找水老虫兴师问罪,他还是没有现身。当睚和眦挟持黄金荣走出金丝娘庙,向东昌路码头走去的时候,绕远路赶往码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杜月生,另一个则是胡客。 胡客抢在睚和眦的前面赶到了东昌路码头,上了一艘渡船,先一步向对岸驶去。他知道睚和眦一定会渡江,而渡江之时,睚和眦必定会注意身后追来的船只,却绝不会料想到竟有跟踪之人先他们一步等候在前方。 睚和眦到了十六铺码头后,见后方追来的船只才到江心,于是放心地抢了一辆马车,驶入了上海城。 胡客一直都在跟踪两人,始终没有跟丢。 从绍兴府到上海,胡客一直没有在睚和眦的面前露面。他希望通过偷偷跟踪两人,最终找到潜藏于暗处的胡启立。在这一过程中,睚和眦始终没有停下来,直到现在,两人终于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落了脚。 睚和眦招惹了叱咤上海的青帮大佬黄金荣,却没有逃离上海,反而进入了上海城内,钻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小楼房,除了暗中会见胡启立外,胡客实在想不出两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胡客已经跟踪了太长时间, 现在是时候摊牌了。 在睚和眦钻进小楼房后,胡客刻意等了一阵,看睚和眦会不会出来。 两人始终没有现身,胡客就此笃定了心头的猜想,于是现身于昼锦路,走到了小楼房前。 守在门前的两个赤膊汉子,一个撩起灰色帘布,一个微笑着说道:“这位爷来得早。‘前和’已开,里面请!” 胡客见帘布上绣着六个红点,守门的汉子又提到了“前和”,便知道这幢小楼房是赌台。彼时上海的赌台分日场和夜场,日场叫“前和”,是小赌客们玩的,夜场叫“夜局”,专供有钱的大赌客赌钱。胡客见门楣上贴着“天口”二字,均用红纸剪成,心想这“天口赌台”确实够胆,不仅开设在县衙的旁边,而且大白天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前和”,若非有强硬的后台撑腰,就是花大价钱打点好了官府。 这些胡客都管不着,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胡启立。 从撩起的帘布下走过,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再走完一条两丈长的圆顶通道,一扇红色的铁门出现在胡客的面前。 寻常的赌台都是人多嘴杂,吵闹不堪,即便从外面的街上路过也能听见,然而站在这扇铁门前,胡客离天口赌台近在咫尺,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胡客的身后轰然一响,一扇铁门从圆顶上落下,截断了他身后的退路。 莫非胡启立知道他要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如果真是这样,那赌台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就说得通了。 退路已断,胡客没有选择了,即便前方等待他的是十面埋伏的死局,他也必须走进去。 右手推出,红色铁门在吱呀声中滑向两边。 一个充斥着红色的世界,出现在胡客的眼前。 天口赌台有窗户有阳台,从外面看是三层楼房,可内部却没有分层,而是一个巨大的完整的空间,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就是胡客进来的地方。高处有四方对开的十六扇窗户,全部用红布遮住,巨大的吊顶花灯亮着,同样裹了红布,以至于整个赌台内的光线一片通红,仿若一个血色的世界。 在胡客的身前,没有任何赌具,赌台内部完全清空出来。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一幅巨大的挂画,直垂落地,画上绘着“溪流桃下过”的景致。这一幕和胡客在东京湾码头遭遇薛娘子等北帮暗扎子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毫无疑问,两幅挂画暗喻的正是暗扎子的始祖刘桃 枝。在胡客正前方的地面上,十六个烛台星火点点,均匀排布,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之中,摆放着三张供桌,桌上点着长明灯,分别供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前均置有一方灵牌,灵牌前各有一口香炉。中间供桌上的香炉内空无一物,左右两张供桌上的香炉内没有插香,而是各插了一柄手枪,奇怪的是,其中一柄手枪是完好的,另一柄手枪却断成了两截。三张供桌的前方,分别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下置有两尺高的木架,以免棺材与地气相接。两个守灵人手握招魂幡,一动不动地站在三口棺材之间。棺材的正前方,一口火盆正在燃烧,一个白发老妇跪坐于旁,左手拿着一叠冥纸,右手正分出一张,慢慢地丢入火盆。 想是听到了吱呀的门响,那老妇缓缓地扭过头来,满脸的皱纹被红光一照,仿佛抹上了一层血色。她盯着胡客,火苗在她的双目中跳动,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七百六十四天,终究还是让我找到了。”老妇将所有的冥纸一起丢入火盆,右手拾起地上的拐杖,左手扶住棺材,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拄拐走到棺材之间,望着左侧供桌上的照片,背对着胡客,用对后辈说话的口吻,慢声说道:“我劝说过你多少次,你身为南帮的领头人,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可你回了我的话,说这是朝廷接通的赏金榜,你对下属不放心,必须亲力亲为,我拗不过你,只好同意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阵,又望着右侧供桌上的照片,说道:“你年纪轻轻便统率南帮,我担心你像你爹那样出事,所以一有了活,总让下属去做,从不让你出面。你爹说我年老昏聩,你也说同样的话,恨我把你当稚童般保着护着,竟瞒了我偷偷跑去了绍兴。” 老妇叹了声气,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都六十九了,何尝不希望自己昏聩啊,可偏生又清醒得很。若是昏聩,就犯不着操心这些事了。”她抬起双眼,看着数丈开外的胡客。“你来了,很好,”她说,“不枉我苦了心思寻你。” 胡客从推开门进入天口赌台开始,便一直在观察四周。他发现左右两侧墙上的挂画有轻微的摆动。室内关门闭窗,没有空气流通,必定是挂画后埋伏的有人。他料想天口赌台内杀局暗伏,这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不过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胡启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妇,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老妇问道:“你可认得我身后这些照片上的人?” 胡客的目光越过老妇,落在供奉的三张黑白照片上。 虽然隔了好几丈远,但胡客的眼力极好,加之照片又宽又大,因此看得还算清楚。 三张供桌上的照片都是黑白头像,中间那张便是眼前的这个老妇,灵牌上写着“吴梁氏有慈之莲位”,看来这老妇的名字叫梁有慈。左右两张照片均为男性,其中左侧那张是个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灵牌上写着“故男吴驰国之莲位”,右侧那张则是一个五官略显稚嫩的少年,灵牌上写着“亡孙吴麒峥之莲位”。这个叫吴麒峥的少年,胡客认得,是在绍兴城外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带领二十多个南帮暗扎子围杀他的年轻人。胡客一开始不认得左侧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但联想到那老妇梁有慈方才所说的话,再加上香炉里插着的手枪断成了两截,心念一转,顿时猜到了是谁。 两年前的东京湾码头,因为薛娘子的误导,胡客阴差阳错地刺杀了一位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当时他用问天将那领头的手枪劈成了两截。梁有慈提到了“朝廷接通的赏金榜”和“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正好与此事挂上钩。“匪首”指的应该就是孙文,当时孙文将抵东京,慈禧密令张太监收买全神会的浪人行刺,同时清廷秘密接通赏金榜,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时揭榜,奔赴东京实施行刺。胡客答应了杜心五,要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但他却在薛娘子的误导下,将南帮暗扎子当成了御捕门捕者,深夜里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眼前这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两年前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 想明白了这些,胡客便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本以为胡启立藏在这里,哪知竟是南帮暗扎子设下的复仇之局。这样一来,天台赌台敢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的旁边,便也说得通了。南北帮暗扎子均设立了赏金榜,有财力接通赏金榜的,大都是官场上有权有势的人,因此暗扎子和官府之间并非敌对关系,甚至朝廷偶尔还会派人秘密接通赏金榜,比如两年前刺杀孙文的行动。在和朝廷、官府的关系上,暗扎子和刺客道截然相反。正因为与官府有利益关系,南帮暗扎子才敢将赌台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旁边。 但胡客对于南帮暗扎子在此设局复仇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在绍兴府时,睚、眦等死士便曾收买南帮暗扎子来对付他。 唯一让胡客略感惊讶的是,他和南帮暗扎子本无仇怨,这么多年里和南帮暗扎子的交锋也仅有两次,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也仅有两人,想不到这两人的地位均非同小可,而且从供奉的灵牌来看,这两人是父 子关系,其中一个是梁有慈的儿子,另一个是梁有慈的孙子,均为至亲。胡客一直没把这两次交锋当回事,毕竟这几年里他经历的生死争斗实在太多,与在紫禁城里、云岫村中的拼杀比起来,这两次交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反而成为了人生路上的某个关键点。现在这两笔账叠加在一起,同时算到了胡客的头上。 “开棺!”梁有慈一声令下,站在棺材之间手持招魂幡的两个守灵人,分别推开了左侧和右侧棺材的棺盖,留下了中间那口棺材没有动。 棺盖打开后,棺内的景象立刻一览无余。 左侧棺材内,死了两年的吴驰国,早就没有了肉身,已是灰白色的骸骨一具;右侧棺材内,吴麒峥肉身虽在,但逐渐开始腐烂,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两人死去已久,但因凶手没有找到,大仇未报,梁有慈竟一直将两人的尸体停放,尤其是吴驰国,死了两年,已成白骨,竟仍未下葬。 俯下身去,梁有慈伸出了手,轻柔地抚摸吴驰国的头骨,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同样轻抚了吴麒峥已经腐烂的尸身,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丝神态都透露出无尽的爱怜。“仇人已经找到,你们现在可以放心去了。我一直不将你们入土为安,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能让你们亲眼看到凶手伏诛。”她老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轻声说道,“只待此间的事一了,我便下去寻你们。” 中间那口没有打开的棺材,是梁有慈为自己准备的,连遗照和灵牌都已经供好,显然她已抱了必死之心。梁有慈早年从亡夫处接掌南帮,直到数年前才将南帮的事务交给儿子吴驰国打理,自己退居幕后准备享受天伦之乐。哪知老来丧子亡孙,两年之间,她竟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非儿孙大仇未报,悲痛欲绝的她,恐怕早就撒手西去。如今苦寻两年,终于寻得仇人,只等大仇一报,她在世间无所留恋,那时便要赴阴曹地府,与儿孙相会。 胡客站在数丈开外,看着棺材里的尸骨。吴驰国和吴麒峥都是被他所杀,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南帮暗扎子要寻他报仇,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天口赌台阖窗锁门,胡客已经没有退路。 但他无所畏惧。 他知道,今日之局,若非天口赌台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便是他将天口赌台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挟尸 梁有慈长时间看着吴驰国和吴 麒峥的尸骨,忽然间手一抬,拐杖点在地上,接连拄了三下,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她连拄三下拐杖,显然是在放出信号。 胡客已经做好了准备。 胡客刚才就猜到两侧的挂画后埋伏了人,这时拄杖声一响,两侧挂画立刻抖动起来,有人从画后冲了出来。 胡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南帮暗扎子的重围,所以在拄杖声响起的同时,他果断地扑向了梁有慈。只要将梁有慈制住,南帮暗扎子投鼠忌器,任他有多少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梁有慈敢一个人与胡客正面相对,自然有所准备。 她的准备,便是站在棺材间的两个守灵人。 左侧的守灵人首先行动,速度竟不比胡客慢上多少,一个闪身挪步,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横眉怒目,瞪视胡客。 这个守灵人长得竹清松瘦,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须,正是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守护在吴麒峥身边的小胡子。 南帮暗扎子接下了前往绍兴围杀胡客的生意,梁有慈将这一单生意交给小胡子负责。小胡子带了二十余个暗扎子赶到绍兴府后,才发现吴麒峥竟然悄悄跟来了。 虽然名义上是南帮的新主,但吴麒峥作为吴家的一脉单传,始终被梁有慈守着护着,任何行动都不让他参与,吴麒峥便如一只被关在笼内被迫收羽束翅的飞鸟,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外面的天地。这次小胡子带人行动,吴麒峥终于按捺不住,瞒着梁有慈,偷偷跟了去。 吴麒峥是南帮的新主,他一现身,小胡子别无选择,只能让出决策权,由吴麒峥来指挥这次行动。但小胡子生怕吴麒峥出事,因此片刻不离地守在吴麒峥的身边。 吴麒峥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终于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只是没有想到,这第一次亲自行动,便是他的人间绝唱。 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在场的所有暗扎子,包括小胡子在内,都没料到胡客随身携带了枪。胡客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且第一枪便直奔吴麒峥的要害而去,吴麒峥还没反应过来,便中弹倒地。小胡子第一时间将吴麒峥抢回,以最快的速度送入绍兴城内,寻了医馆抢救,却已无力回天。 胡客在嘉兴府境内追着睚和眦兜圈子时,小胡子则雇了车队,将吴麒峥和其他暗扎子的尸体运回了上海。 梁有慈痛失爱孙,悲痛万分。她亲自检查了所有的尸 体,不想竟有了重大的发现。在这些尸体中,包括吴麒峥在内,大部分死于枪击,但有几具尸体上,没找到任何枪伤,只有一道位于咽喉部位的致命伤,乃是胡客打光子弹后,用问天所杀。 正是这几具尸体咽喉部位的致命伤,让梁有慈惊讶万分,同时又悲痛莫名。 梁有慈急忙翻找出两年前拍摄的照片,与这几具尸体进行比对。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吴驰国的死状。吴驰国的身上留下了九道伤口,这些伤口类似刀伤,但形状、深浅却又与寻常的刀伤不同,尤其是胡客的手腕力度变化非常奇特,因此留下的伤口十分罕见。当初在头号当铺中,刺客道的青者正是凭借荆棘鸟掌背上的一道伤口,识破了胡客的身份。胡客刺杀吴驰国是在黑夜,南帮暗扎子中没人瞧见他的面目,梁有慈试图通过吴驰国身上的伤口来推断凶手,毕竟能一举刺杀吴驰国的人,一定不是无名之辈,然而阅历宽泛的她,却对这些奇特的伤口一无所知。想不到两年过去了,如今在这几具暗扎子的尸体上,她竟然见到了如出一辙的伤口。 比对之时,梁有慈握着照片的双手在发抖。她知道,她的儿子和孙子,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她也知道,她日夜的祈祷终于打动了上天,上天安排曾经的凶手再度现身。 这一次,她决不会让凶手走脱。 梁有慈让小胡子联系此次暗杀行动的东家,获知了胡客的身份和下落,并与东家商定计策,最终通过睚和眦,将胡客引入了天口赌台。 小胡子一直对吴麒峥的死感到愧疚,虽然吴麒峥是死在胡客的手上,但也有他看护不力的责任。当时他将吴麒峥送进城内抢救无效后,便立刻返回小树林中,想拼却性命寻胡客报仇,却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胡客已不知去向。现在胡客被困在天口赌台内,小胡子终于有了报仇尽忠的机会,因此胡客一扑向梁有慈,他立刻闪出,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 在南帮暗扎子当中,几乎所有暗扎子都使用枪械,小胡子却是一个例外。 与刺客道兵门青者一样,在这个世道飞速变化的时代,小胡子仍然坚守着冷兵器。 他解下了腰间的缠绕物,亮出了绳类兵器——索镖。 胡客最擅长的本事是近身击杀,能克制他的便是可远可近的兵器,如果对手实力强劲,又使用这一类兵器,譬如使锁链刀的白锦瑟,胡客便很难对付。 索镖既可远攻也可近攻,正是最克制胡客的兵器。但 天底下只有一个白锦瑟,小胡子与之相比,实力还是差了太远。所以面对胡客,小胡子没有丝毫胜算,索镖的首掷刚一落空,胡客立即抓住机会,欺近到他的身前。 一旦近了身,连白锦瑟都不是胡客的对手,何况是小胡子。 此时两侧的挂画后已经冲出了上百个暗扎子,胡客身陷绝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住梁有慈才有一线生机,因此一动手他便尽了全力,避开索镖欺近小胡子,问天一出就是快如闪电连续不断的杀招。 小胡子的索镖未能圈回,已被问天刺入了胸膛! 小胡子倒吸一口凉气,临死之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胡客。只要让胡客无法移动,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也足够上百个暗扎子瞄准开枪,将胡客乱枪打死。 胡客当然知道小胡子的心思。小胡子刚一抱住他,他便用力一挣,发现挣脱不了,立即原地转向,将小胡子挡在身前,同时向梁有慈快速移动。 枪声骤响,震得赌台内嗡嗡作响。 所有的子弹都打在小胡子的背上,小胡子就此惨死,双目依旧圆瞪。 胡客将小胡子当做肉盾,趁机逼近梁有慈。 另一个守灵人急忙扔掉招魂幡,拔出腰间的手枪,朝胡客开枪。 胡客用小胡子挡住暗扎子的枪击,与这个守灵人却是正面相对。胡客的目标是梁有慈,同时也用余光留意着这个守灵人。守灵人刚一拔枪,胡客立即缩身,从小胡子的双臂中抽脱,当守灵人开枪之时,他已脱离了小胡子的环抱,着地一滚,钻入了置放棺材的木架之下。 守灵人尚未回过神来,胡客已从下方攻到,问天势夹劲风地掠过,守灵人的左腿登时齐膝而断。惨叫声中,守灵人摔倒在地,眼前一道红光掠过,咽喉骤然一凉,已被问天割破。 两个守灵人都是南帮暗扎子中的佼佼者,而且地位不低,因此才有资格为两位旧主守灵,并承担起了保护梁有慈的重任。即便如此,两个人竟都在一个回合内便败于胡客之手,并且因此丢掉了性命。 但两个守灵人这一阻拦,却给己方人赢得了时间。 梁有慈趁机拄着拐杖连退了数步,上百个暗扎子也趁机分营散位,呈扇形向棺材围拢过来。 胡客暂时藏身于棺材之后,但他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否则就将坐以待毙。 胡客从死去的守灵人手中夺过手枪,举枪便射。 他不是胡乱开枪,而是瞄准了头顶的吊顶花灯。 连续数枪,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巨大的吊顶花灯被彻底击碎,灯光一灭,赌台内部顿时暗了许多,只剩下高处被红布遮住的十六扇窗户尚有微弱的光亮透入。 枪响加灯碎,分散了南帮暗扎子的注意,胡客趁机从棺材后蹿出,去势如电,直奔梁有慈而去。 梁有慈右手抬起,握紧弯柄上的机括,拐杖前端伸出一截钢刺,点向胡客。 但梁有慈年老力弱,这一点既没有力道也没有速度,只是徒劳之举,对胡客没有任何威胁。 胡客避开钢刺,问天向上一抬,停在了梁有慈的颈侧。 小胡子被当做肉盾,暗扎子还有胆子开枪,可老主母被擒,却没哪个人敢轻举妄动,何况此时赌台内光线太过昏暗,即使枪法再准的暗扎子,也不敢轻易开枪。上百个暗扎子举枪对准了目标,却没有一个敢扣动扳机。 “动手!” 这句阴沉沉的命令,出自梁有慈之口。 梁有慈对人世已毫无留恋,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否则也不会为自己准备好棺材。现在只要周围的暗扎子开枪,她和胡客都将必死无疑,但她既能报得大仇,又能遂了死志,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梁有慈的命令一出口,顿时提醒了胡客。 胡客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 一个置生死于不顾的人,是起不到人质作用的。 但他还有时间来纠正这个错误。 趁所有暗扎子尚且犹豫不决,胡客急忙挟着梁有慈退到了一口棺材旁。 胡客改变了目标。 他现在的目标不是梁有慈,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胡客用一只手制住梁有慈,另一只手伸入棺内,将吴麒峥的尸体拉了出来,挡在身前,作为新的保命符。至于吴麒峥浑身腐烂,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味,胡客却全然顾不上了。 虽然梁有慈下达了动手的命令,但所有暗扎子都在犹豫,不敢贸然扣动扳机,而是希望等着别人先开枪。此时见胡客拿一个死人来做挡箭牌,暗扎子都心想这人莫非傻了,死人能有什么用? 但某些时候,死人的确比活人更为管用。 至少对于梁有慈而言,这一招是管用的。 吴家虽然统率南帮暗扎子,却是一个小型家族,最近的 第六章 秦革四妖刃的传说 (1) “隐刺” 胡客不可能追上脸谱人,尽管他很快弄到了一匹快马,以最快的速度追出了上海城。 当初他有机会追踪睚和眦,很大一个原因,是睚和眦的外貌体征太过明显,尤其是在江南水乡一带,更是异于常人,因此容易惹人注意。但胡启立的外貌体征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尤其是生就了一张让人看上几眼也很难留下印象的脸,一旦取下脸谱,与寻常百姓无异,难以引起旁人的注意。如果胡启立是步行,瘸腿还能引来旁人侧目,但换作骑马,掩盖了这一特征,旁人即便看见他骑马经过,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更何况胡启立智谋超群,当年他躲藏起来,刺客道青者竭尽全力也未能将他找到,现在他想要逃走,必定会沿途设下不少圈套来误导胡客,胡客想要追踪他,实在比登天还难。 所以,按照正常情况来讲,胡客是不可能追上胡启立的。 但世事总有例外,胡客现在便遇到了例外。 胡客找到了胡启立的行迹,并且非常轻易,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 因为在离开上海之后,胡启立一路骑马飞逃,竟一直没有摘去脸谱。戴着一张脸谱招摇过市,自然人人侧目,由此留下了行迹,胡客得以一路追踪。 但追了半天之后,胡客隐隐有了一丝担心。 他起初以为胡启立逃离时是因为心慌意乱,所以一时之间忘了摘掉脸谱,但整整半天都没有摘掉,那就不是一时大意了。 胡客开始担心,他现在所追的脸谱人,并非胡启立。 以胡启立的智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行迹,只有一个解释,戴脸谱狂奔的人是胡启立的替身。胡启立离开上海之后,只需花点钱财,便能随便找个人戴上脸谱,骑着马一路狂奔,将胡客引上歧途。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胡客现在折返回去,也只能盲目搜寻,要想找到胡启立的真正行踪,如同大海捞针。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朝前面的脸谱人追赶。哪怕脸谱人真是替身,他也必须追上去,问清楚脸谱人是在何时何地接受了胡启立的雇用,这样才能有一丝线索来寻找胡启立的去向。 前方的脸谱人倒也真够较劲,竟然不眠不休,一口气狂奔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他主动在江宁府的石臼湖边停下来,胡客想要追上他,恐怕还要花上不少工夫。 胡客追到石臼湖时,正值朝阳初起,石臼湖水光潋滟,鸟鸥飞旋 ,景色美不胜收。 一匹马未系拴绳,在湖边悠闲地吃着水草,不远处的草亭内,脸谱人倚柱而坐,静静地望着湖上风光。听见蹄响,脸谱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湖面,似乎对胡客的到来并不感到吃惊。 胡客下马走入草亭,脸谱人依旧凝望湖面,只是说出了四个字:“来不及了。” 这是自从天口赌台内照面以来,脸谱人当着胡客的面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一出口,果然不是胡启立的嗓音,胡客知道自己追错了人。但这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脸谱人似乎是相识之人,可无论如何回忆,胡客就是想不起来。 “你想要追赶胡启立,已经来不及了。”脸谱人转过身子,正面朝向胡客,一边说话,一边摘下了脸谱,露出了真容。 当脸谱人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何二娃子丢下他仓惶逃走后,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这张瘦削沧桑却又不乏亲切和善的面孔。此刻坐在胡客身前的脸谱人,正是最初引他入刺客道的带头人。 刺客道有“隐刺”的规定,凡刺龄达四十年的青者,即可选择进入“隐刺”。一入“隐刺”,青者便成为隐者,天层不再发布任务,隐者可自行安排生活,但隐者并未脱离刺客道,仍是刺客道的人,只是不用出任务而已,如果隐者有反叛刺客道的行为,刺客道仍将依道上的规矩进行处置。当然,是否“隐刺”全凭自愿,若青者刺龄达四十年后仍不愿意退出,那就继续青者生涯,譬如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的黑蚓。 除了这种正规意义上的“隐刺”,还有另外一种“隐刺”,即没有刺龄限制的“隐刺”。 道上的青者,一旦在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出现意外,伤重后导致残废或丧失了行动能力,即进入“隐刺”阶段。这一类青者不用再出任务,但也不能自由安排生活,其身份将从青者转变为训练黄童的带头人或联络青者的串人,继续替刺客道办事。当然,这种“隐刺”也有例外的情况,譬如雍正年间位列生杀榜五大青者之首的苻影。苻影乃毒门青者,在刺龄满十三年时因刺杀失败被对头砍去半条左腿,却坚持不接受“隐刺”,继续青者生涯。此后数十年间,苻影依靠残疾人易令人放松警惕的优势,以易容和下毒为刺杀手段,在生杀榜上独占鳌头,成为当时刺客道的第一青者。 八年前引胡客入刺客道的带头人,在道上的名号叫冬青子,早年本是一位兵门中 颇具前途的青者,但在某次执行刺杀任务时被人砍断足筋,从此落下残疾,被迫选择“隐刺”,并依从天层的安排,成为了一名练杀山的带头人。 冬青子发生意外的那次刺杀,本应该丧命,却蒙韩亦儒救助,保住了性命,两人从此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冬青子成为带头人后,韩亦儒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交由冬青子带入练杀山中。莫干山大战后,韩亦儒化名胡启立,隐藏于清泉县,冬青子仍与之秘密往来,并对带入练杀山的那对孤儿孤女着力培养。这对孤儿孤女,便是后来名闻整个刺客道的屠夫和虞美人。 胡启立曾对胡客讲述过一些往事,但仅局限于南家的灭门之仇,连十二死士都未曾提起,更何况是冬青子的事。正因为如此,胡客从没想过,除十二死士之外,冬青子竟也在替胡启立卖命。 胡客和冬青子算是旧相识了。当年在练杀山中,两人相处融洽,也正是基于冬青子调教有加,胡客才能拥有超越屠夫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两人算得上是师徒关系。 一别多年,曾经的师徒,如今再相见时,却已是对立的敌人。 胡客不会因为冬青子曾是他的带头人就变得客气。 在胡客这里,目的永远摆在第一位,这是他在多年刺客生涯中形成的既定思维。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胡启立报仇,哪怕因此需要对冬青子狠下杀手,他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秦革四妖刃 “胡启立在哪儿?”胡客再一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从最初在巡抚大院里逼问仵作张明泉开始,到如今在石臼湖边逼问冬青子,他已经不知多少次问出这句话了。 他本以为冬青子会像廉机子那般,对胡启立的下落缄口不提,哪知冬青子毫不回避,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上海。” “在上海何地?” “他昨天在上海,”冬青子道,“但今天肯定不在了。” 胡客幡然明白,冬青子戴着脸谱奔逃一天一夜,原来是为了将他引离上海,以确保胡启立能够安全从容地离开。 “他要去哪里?”胡客问道。 冬青子回答:“他去哪里,天底下没人知道。”又说:“除非他主动来找你,否则你想寻到他,根本没有可能。” 胡客知道冬青子说的是事实,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哪怕是个普 通人,一旦躲藏起来,也不易寻到,更何况是胡启立。 “你不必发愁,”冬青子忽然话锋一转,“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你。” 冬青子似乎有意要告诉胡客一些事情,说道:“只要鳞刺在你的手上,他就一定会来找你。” 胡客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追问个中原因。 “因为鳞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冬青子应道。 胡客是第一次听到秦革四妖刃这个词。他没有追问这是何物。他知道,冬青子挑起了话题,就一定会说下去。 “你以为胡启立费尽千辛万苦对付刺客道,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冬青子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波光闪闪的湖面,“那只是一部分目的,另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聚齐秦革四妖刃。” 秦革四妖刃算得上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是刺客道最为重大的秘密,胡客不知道并不奇怪,因为他刺龄太短,即便是刺龄长上一倍的姻婵,也对秦革四妖刃一无所知。 秦革四妖刃,是对阴阳、十字、问天和鳞刺这四件妖刃的合称。早在刺客道创立之初,阴阳、十字和鳞刺便在刺客道的掌控之中。明亡之后,作为磔刑刃的问天流入民间,由刺客道所得,四件妖刃就此聚齐。秦革四妖刃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以及王者掌管,成为“天层三门”各自的象征,并在天层内部流传着“圆缺分阴阳,十字毒断肠,赤血问天地,黑鳞刺苍茫”的说法。 鳞刺和问天的来历,胡客已经知晓,其中关于鳞刺的传闻,还是冬青子在练杀山中讲给他听的。 至于阴阳和十字的来历,胡客却闻所未闻。 作为历代兵门之“鬼”的象征,阴阳这件妖刃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那时的著名剑工干将和莫邪育有一子,名叫眉间尺,也是一位铸剑师。据传眉间尺早年铸剑时,曾铸出不少带有瑕疵的废剑,全都弃之不用。这堆废剑湮没于民间,到了三国时期,被蜀国铸剑师晋元所得。晋元仰慕诸葛亮的才学,因诸葛亮常手摇羽扇,晋元遂将这堆废剑熔铸成许多方形铁片,打造机巧串在一起,铸得铁扇一柄,为之取名“阴阳”。 作为毒门之“奎”的象征,十字这件妖刃成形的年代稍晚,是在南北朝时期。南朝梁时,一位名叫陶弘景的奇士横空出世。陶弘景盛年时隐居茅山,不肯出仕为官,梁武帝每遇军国大事,常通过书信向他请教,因此《南史》称他为“山中宰相”。 同时,陶弘景也是道教茅山宗的宗师,是道家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除此之外,他在医药、炼丹、天文、地理、兵法、经学、铸剑、文学等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据传陶弘景曾得到半截先秦时期的青铜剑刃,因为觉得弃之可惜,于是用青铜续柄,将这半截剑刃铸造成一柄青铜短剑。在铸造的过程中,陶弘景突发奇想,将平日里炼丹时练出的各种剧毒之物溶在一起,以毒液浇铸剑身,使得这柄原本普通的青铜短剑,成为了一柄剧毒之剑,十字由此而成。拜陶弘景所赐,十字剑身所带的剧毒,毒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据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希望对四件妖刃分别做一些改动,因此寻了当时一位负有盛名的铸剑师来负责。这位铸剑师带领四位亲传弟子,按照刺客道的要求,对秦革四妖刃一一进行改动。铸剑师顺利完成了对阴阳、问天和鳞刺的改动,但在改动十字时,尽管采取了所能采取的一切防护措施,避免皮肤与剑身直接接触,但四位弟子还是相继中毒而死。在完成对十字的改动后,这位铸剑师落下了脱发蜕皮的毛病,寻遍天下有名的医师也无法根治,最终不堪折磨,竟自尽而死。 这四件妖刃各有特点,自铸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其锋刃之下,因而每一件妖刃都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杀人利器。正因为如此,秦革四妖刃才能成为刺客道的镇道之宝。但仅仅因为是世间罕见的杀器,秦革四妖刃还不足以引起胡启立如此巨大的兴趣。 “因为在这四件妖刃之中,还藏有一个秘密。”冬青子说出了胡启立追逐秦革四妖刃的真正原因。 “什么秘密?” 面对胡客的追问,冬青子却摇起了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冬青子没有说谎,他确实不知道。连秦革四妖刃的传闻,他都是从胡启立处听来的,他曾像胡客这般提出过疑问,但胡启立没有回答他。在刺客道覆灭之后,隐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天底下恐怕只有胡启立一个人知道了。 为了得到秦革四妖刃,胡启立可谓下足了功夫。 刺客道创立近三百年,在漫长的岁月中,秦革四妖刃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 王者长期隐于天层,在胡启立和胡客之前,道上从未有人敢挑战王者的权威,因而由王者持有的鳞刺,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胡启立为报南家的灭门之仇,同时也为得到鳞刺,必须除去王者雷山。在胡客击杀雷山的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追杀撤离云岫村的天层成员,以免留下祸根,只留下屠夫一 个死士在田家宅院。胡启立并不相信胡客一定能击杀雷山,但至少能将雷山拖住一时半刻,屠夫趁机在寝殿外放火,将陷入恶斗的两人一并烧死。胡启立如此安排,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首先是天层的人不在少数,且有的身手了得,必须尽可能带上足够多的人手,才能尽歼这群人;其次,放火烧寝殿每个人都能做到,但如果雷山和胡客中任意一人冲出寝殿,能与这两人掰一掰手腕的,十二死士中只有屠夫有此实力。此外,胡启立也要为自己考虑,如果出现极端的状况,比如胡客没能拖住雷山,甚至在短时间内便被雷山击杀,一旦雷山从寝殿里冲出,任谁留在田家宅院,处境都将十分凶险,与这比起来,追杀天层成员的风险显然更小,因此胡启立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选择了后者。屠夫称胡启立是“老狐狸”,一点也不假。只是胡启立没有料到,姻婵毒死了追杀她的呜镝,并在最关键的时刻赶到田家宅院,射杀了屠夫,救走了胡客,而随胡客一起离开的,还有象征王者的鳞刺。除此之外,胡启立还有更没料到的事,那就是象征兵门之“鬼”的阴阳,竟然会出现在屠夫的身上。 在秦革四妖刃中,和鳞刺一样没有出过事的,是象征谋门之“心”的问天。谋门只有“心”一个人,且无需执行刺杀任务,因此很少和外界接触,由谋门之“心”掌管的问天,一直没有出过岔子。但阴阳和十字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阴阳下落不明已有十多年,这在刺客道天层内部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天层也一直在试图找回这件妖刃。胡启立隐居清泉县的二十一年间,十二死士中除了守护在他身边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外,其余的死士包括屠夫和虞美人在内,都在暗中寻访阴阳的下落。胡启立不知道屠夫是在何时找到阴阳的,如果不是屠夫临死前将阴阳交出来,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屠夫竟对他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屠夫不像其他死士那样绝对效忠于胡启立,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当初他冒着叛道的风险,将老“鬼”引出来除掉,从而开启“夺鬼”之争,而他当时用来引诱老“鬼”的,正是阴阳。如果不是为了阴阳这件妖刃,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的老“鬼”,如何会破天荒地重出江湖? 阴阳的丢失在天层内部尽人皆知的秘密,胡启立亦有所耳闻,但他从未听说十字也曾失落,因此一直以为十字在“奎”的手上。“奎”在云岫寺中自尽后,尸体没有任何人碰过,直到三班衙役入寺收拾残局。飞蝗受胡启立的派遣,假扮成皂班衙役混入寺中,偷偷搜查了“奎”的尸体,也没有发现十 字。飞蝗向胡启立如实禀报了这一情况。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将天层的人包围在葫芦坝上,胡启立逼问了好几个天层的人,才得知十字早在嘉庆年间就已失踪,只不过此事过去了近百年,天层内部早就不再提起此事,因此胡启立才一直没有听说。 十字失踪是在嘉庆十九年。当时毒门之“奎”年事已高,在外被仇家所杀,十字亦被夺走,刺客道立即派毒门青者进行追杀。这仇家杀死“奎”后,立刻带着十字远避南洋,但仍未能躲过死劫。毒门青者循迹追到南洋,将这仇家诛杀,但在这仇家的身上没找到十字,十字就此失踪。当时御捕门已经成立,刺客道忙于和御捕门的明争暗斗,为了节约人手,只能派少数青者去南洋寻找十字。但南洋地域广阔,国家众多,近百年间刺客道秘密寻找了多次,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御捕门耗费百年未能做到的事,即覆灭刺客道,胡启立却做到了。同样,刺客道耗费百年未能找到的东西,胡启立亦有信心能够找到。 事后证明,胡启立确实有这个能力。 他不仅找到了十字,而且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 十字 十字是一柄青铜古剑,遗落南洋,只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一是被人收藏,二是流入古玩市场,三是遗失在某个荒无人迹之处。前两种情况尚且有迹可循,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除非老天开眼,否则根本不可能寻到。 如果是被人收藏或流入古玩市场,要找到十字并不困难,因为这件妖刃的剑身带有剧毒。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接触了剑身,就难逃中毒的厄运。南洋那边的人接触十字之前,不太可能知道这是一件毒刃,所以但凡经手之人,恐怕大都会像马德宽那般摩挲剑身,中毒便不可避免。只要打听到哪里有这种中毒的情况,便有可能找到十字。 胡启立所想到的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联系,刺客道天层自然也能够想到。但刺客道之所以百年间未能找到十字,胡启立推想,多半是因为派出的人手不够。南洋地域如此广阔,国家众多,且语言不通,只派出少量青者进行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自然寻找不到。 胡启立决定派出一大批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前去寻访十字的下落。 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在国内并不好找,更别说短时间内聚集一大批了。但这样的人,在南洋各国当地,却到处都是。 胡启立决定找某个大商号来经手此事。 他选定的这个大 商号,便是郑洽记。 郑洽记是上海有名的龙头商号,在南洋各国都开设有分号。郑让卿接下了这单生意,让南洋各国的商号雇当地人四处打听。 这一招果然管用。 在寻找了一年多后,位于暹罗境内的分号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某个偏远城镇上打听到了关于一把“鬼剑”的传说。据传当地有一把古剑,每个收藏它的人,无一例外都暴毙而亡,因此谣传古剑上附有冤魂邪灵,是一把生人不可近的“鬼剑”。“鬼剑”最后的收藏人,将其送入了当地的寺庙供奉,希望超度剑上的冤魂邪灵,但寺庙内却接连暴毙了好几个僧人,寺庙以邪灵太重为由,将“鬼剑”送还给收藏人。连寺庙都镇不住这把“鬼剑”,收藏人更不敢留在身边,四处送人,却没人敢要,最后在他打算丢弃时,当地教堂的传教士听闻此事,主动前来要走了这把“鬼剑”,将其挂在教堂内的耶稣像前,从此再也没有出过事,已有数十年之久。 胡启立听到这个消息后,猜想这把“鬼剑”十有八九便是遗失近百年的十字,于是让郑洽记在暹罗的分号,想办法将这把“鬼剑”弄到了手,运回郑洽记位于上海的总号。 “此番南下,”冬青子说道,“胡启立既是为了找你,也是为了接货。”他无奈地一笑,“只是没有想到,货到了上海,却出了乱子。” 这把“鬼剑”是连同一批南洋茶叶运回上海的。哪知漂洋过海到了家门口,负责运输的两艘货船却被水老虫盯上,十六箱南洋茶叶连同“鬼剑”,全都被水老虫劫走。 因为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一年时间,所以货被劫走后,郑让卿一直没有想到是水老虫所为,一开始还以为是抢土贼干的。郑让卿暗中派人追查失货,却始终查不到线索,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放出江上过土的消息,引抢土贼出来,现场将其捉个正着,追问失货的下落,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在寻找失货的这段时间里,胡启立一直待在上海。 绍兴之行,胡启立并未亲自出马,而是由廉机子代他前去。围杀胡客失败后,睚和眦辗转逃回上海,赶到郑洽记的土栈见了胡启立。当时吴麒峥和南帮暗扎子的尸体已经运回上海,胡启立已经得知围杀失败的消息,正好梁有慈发现了尸体伤口上的联系,打算设局杀胡客报仇,所以胡启立将计就计,让已经摆脱胡客跟踪的睚和眦,随郑洽记的人大张旗鼓去金丝娘庙,一是为了找水老虫要回失货,二是为了重新引诱胡客追踪,并最终将胡客引入 南帮暗扎子设在天口赌台的杀局。 经过了绍兴围杀失败的事,胡启立对胡客的能力算是有了崭新的认识,因此即便天口赌台的杀局已足够周密,胡启立还是不敢确信一定能置胡客于死地。所以天口赌台之行,胡启立仍然没有出面,而是将此事交给冬青子来处理。 在天口赌台中,冬青子没想到胡客能活下来,更没想到胡客能逆转局面。他和胡启立有过命的交情,因此当胡客冲入福寿房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保护胡启立的安全。他戴上了那张一直留在身边的眉目鼻脸谱,且从头到尾未说一言一词,以免在声音上露出破绽,假装自己便是胡启立。在赶着马车奔逃于上海城内时,冬青子向睚吐露了心中的想法,他打算亲自将胡客引离上海,为藏身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赢得脱身的时间。睚是十二死士之一,一心护主,自然赞成冬青子的提议。但当时马车提不起速度,胡客越追越近,为了掩护冬青子逃出上海,睚只能选择牺牲自己。 冬青子的计谋成功了。 他沿途戴着脸谱飞驰,留下了可循的踪迹,引得胡客紧追不舍,并且追了一天一夜之后,一直追到了石臼湖边。藏身于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在获知天口赌台再次围杀失败的消息后,便有充足的时间,从容安全地离开上海。 冬青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却对胡启立的去向只字不提。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胡启立的去向。他心里可以依据胡启立过去的行踪来推测胡启立可能落脚的地方,但无论推测是否正确,他绝对不会透露给胡客知道。 他肯告诉胡客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对胡客抱有歉疚。毕竟他和胡客曾是类似师徒的关系,在练杀山中相处了整整两年。尽管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胡客的身份,可当他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年,在自己的教导下一步步地成长,最终成为名闻刺客道的青者时,他也不禁为此感到骄傲。当他为了围杀胡客而走进天口赌台时,他的心里夹杂了一丝不情愿。如果胡客死在了天口赌台,他这辈子都将带着这丝愧疚活下去,至死方休。 “你斗不过他的。”冬青子与胡启立结交二十余年,深知胡启立是怎样一个人,他希望能劝得胡客回头,“你就此放下这段恩怨吧,和姻婵一起,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像过去一年多里那样。” 如果胡客能够放下这段恩怨,他就不用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五起刺杀案,主动将胡启立引来了。过去一年半的平实安宁,没有劳碌奔波, 第六章 秦革四妖刃的传说 (2) 提过,善耆说胡启立四月份时还在北京,但五月初有事离京南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袁世凯将所知道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告诉了胡客。 尽管线索再一次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但比起在郑让卿和端方那里,胡客在袁世凯这里获得的信息多了不少,至少明确了这条线索的终点在何处。胡启立与肃亲王善耆扯上了关系,胡客倒有些吃惊,但一想到南家曾经是官宦世家,胡启立也算是官宦之后,这事也就想得通了。 胡客来直隶总督署的目的已经达到,在获得了新线索后,他和姻婵离开了左厢房。 袁世凯没想到胡客和姻婵这么轻易就走了。他不知道胡客和姻婵在窗外潜伏了多久,偷听到了多少对话,但防范之心必须要有。胡客和姻婵在厢房里时,他不敢造次,但两人一走,解除了威胁,袁世凯的心思便活泛起来。他打算立刻通知院落外的亲兵,想办法将胡客和姻婵留下,留不下活的,便留下死的。 袁世凯的意图,被索克鲁看了出来。和胡客打了多次交道后,对胡客的能力索克鲁有很清楚的认识,胡客没有追究两年前紫禁城陷害一事,已属难得,索克鲁可不想再招惹胡客,惹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任由他们去吧。”索克鲁对正打算走出厢房的袁世凯说道。 袁世凯停下了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索克鲁:“这怎么行?他二人偷听了我们的事,一旦说了出去,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现在去阻拦他们,那才是死路一条。”索克鲁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袁世凯有些怨气。 索克鲁还是那句话:“任由他们去。” 袁世凯看着索克鲁,眼睛里仍有怀疑之色。 “你放心吧,”索克鲁极有把握地说道,“他们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说出去。” 袁世凯将信将疑。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相信索克鲁了。 离开直隶总督署的第二天,胡客和姻婵来到了北京城。 尽管袁世凯将他从善耆处问来的事情照实说了,但善耆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善耆本人才知道。 胡客需要找善耆问个明白,因此来到了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原本位于东交民巷以北,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后,肃亲王府被大火烧毁,只剩下残垣断壁。后来重修肃亲王府时,没有在原址上动工,而是在 崇文门以东的船板胡同内,建造了新的肃亲王府。 善耆不像袁世凯那般事先得到了将有刺客来寻的通知,因此肃亲王府的看守并不严,胡客和姻婵很轻易便潜入其中。两人在书房内候了半日,终于等到善耆回府,前来书房看书。 善耆没料到书房内竟躲了人,当蒙了面的胡客和姻婵突然从屏风后现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万分,以为是前来刺杀他的革命党人。 当胡客问出关于胡启立的各种问题,善耆才明白眼前这对男女并非革命党人,目标也并不是他。 命在他人之手,善耆不敢不答。但他的答案,和袁世凯讲述的殊无二致。对于胡启立的下落,善耆同样一无所知。 胡客感到很无奈。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保定,再从保定到北京,辗转千里后,他仍然没有找寻到胡启立的下落,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能觅得。其实他早就猜到结局会是如此,只不过心里始终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循着郑洽记的这条线索,觅得胡启立的行踪,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要想找到胡启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来再与胡启立相见,唯有如冬青子说的那样,等着胡启立主动找上门来。只不过等到那时,胡启立必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主动来找胡客之日,就是他有绝对把握置胡客于死地之时。 到了这个地步,胡客依然憋了一口气,不肯放弃。 作为胡客最亲密的人,姻婵试图劝说胡客。 “你越是执着,越是痛苦,何不试着放下呢?” 姻婵希望胡客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胡客却坚信进一步方能事有所成。 姻婵为刺客道奔走了十余年,早已厌倦了出生入死的生活,刺客道覆灭后,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她和胡客结为夫妻已近三年,但过上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只有在大通学堂里度过的一年半时间。在她的内心深处,实在向往那种恬静平淡的日子,因此才试着劝胡客改变主意。胡客依旧固执己见,姻婵劝说不成,却没有因此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满。丈夫决心已定,身为妻子的她,能做的就是守在丈夫的身边,陪他同甘共苦,不带任何怨言。其实姻婵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胡客不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的这段恩怨,即使他陪着她择一地隐居起来,仍然无法真正安下心来,每天都会担心胡启立会不会突然找上门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胡客不肯放 弃对胡启立的寻找,实际上他确实不能放弃。 十二死士全部身死,冬青子不再相助,胡启立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如果不趁现在将他找到,等到他将来重新聚集人手主动找上门来,胡客不知道还能否像在绍兴府和天口赌台那样全身而退。 所以胡客不能停下寻找的脚步。 于是,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胡客和姻婵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开始了对胡启立的漫长寻找。 当初胡启立寻找胡客,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找到,如今胡客和姻婵反过来寻找胡启立,所费时日竟比一年半还要长,长了将近一倍。 大约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一次机缘巧合,胡客与胡启立将再度碰面。 而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国内形势风云变幻,无论是清廷还是革命党,都陷入了无比挣扎的困境,谁能先从这一困境当中走出来,谁就将开启那条通往光明的坦途,而无法走出的那一方,将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最终革命党人通过一次震惊海内外的刺杀,挽救了岌岌可危的革命形势,而清廷却在困境当中挣扎无果,最终一步步地走向消亡。 清廷最后的挣扎,始于光绪三十四年的十月。 在这一个月里,紫禁城内一系列巨变迭起,清王朝就此走上末路穷途。 第七章 日落瀛台,光绪之死 李莲英的困扰 光绪三十四年汉历十月二十日的黎明,天还没亮,紫禁城内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早早便醒了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事实上,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因为心绪过于烦躁,李莲英每天都是很晚才睡,很早便起,几乎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切的心烦意乱,都源自于半个月前的那次会面。 十月初五那天,借着替慈禧操办七十三岁大寿庆典的机会,李莲英出了一趟皇城。 他换了一身便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前往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很早就托宫内太监之手,送过密函给李莲英,邀请李莲英出宫一会。 但李莲英生性谨慎,深知太监私自出宫会见朝中大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汉族大臣意味着什么,因此一直没有给予答复。 后来李莲英又接连收到了几封密函,虽然没有落款署名,但信纸裁剪成圆形,很显然是袁世凯送来的。几封密函无一例外都说设下了宴席,邀请李莲英出宫一聚。李莲英看完一封便烧毁一封,依旧不作答复。 太监不得干政,是在顺治朝便定下的祖制。当年顺治帝有感于明末太监干政之荼毒,立下铁券,严禁太监后宫参与军政,违者即斩,因此清朝两百余年间很少出现类似刘瑾、魏忠贤这等擅权专政的大太监。同治年间的大太监安德海算是个例外。安德海专横跋扈,干预朝政,甚至到了目无皇帝的地步,被时人比作魏忠贤,但没嚣张多久,便落了个斩首伏诛的下场。李莲英接替安德海上位,有了如此鲜活的前车之鉴,李莲英终其一生都小心谨慎,只管好生服侍慈禧,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对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尽量不沾上半点关系。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数十年间屹立不倒。如今人到晚年,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栽个跟头。 但袁世凯似乎铁了心要邀请他出宫一会。 又一封密函偷偷送进了宫里,交到了李莲英的手中。 之前的几封密函里,都是各种客套话,大意是仰慕李莲英已久,希望能在宫外设宴相聚。但这一次送来的密函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话,只有八个字:“生死攸关,务请赴约。”正是这八个字,让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 袁世凯是清廷中最具实权的汉族军政要员,在朝野内外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并且背后有慈禧做靠山,可他却三番五次送来密函,最后竟然提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这让李莲 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无论袁世凯是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事相邀,但三番五次相请,必然与他李莲英有所关联。因此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决定冒险赴约。 恰逢慈禧的七十三岁大寿临近,宫中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李莲英作为总管太监,也作为慈禧最为信任的人,操办大寿庆典的事,他自然要亲力亲为。借此机会,李莲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皇城。他选了十月初五这天,借口出宫办事,故意在宫外挨到夜间,然后换上便装,悄悄来到了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之所以三番五次密约李莲英会面,是因为李莲英便是索克鲁口中那个必须要收买的人。现在宫中每日都有关于慈禧病重的小道消息传出,满朝文武皆知慈禧已经病入膏肓,索克鲁知道,到了必须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会面是三个人的会面,除了袁世凯和李莲英外,索克鲁也在场。 袁世凯没有过多地寒暄,很快便向李莲英表明了真正的意图。 李莲英听闻之后,当场吓得面色苍白,原本端起茶碗准备喝茶的他,顿时手足发僵,碗盖与碗沿磕磕碰碰,响个不停。 “这个不可,万万不可!”李莲英有些语无伦次。他放下茶碗,颤巍巍地站起,向房门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二位大人,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这里,我也会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说完这话,他转过身便走。 “大总管请留步。”索克鲁叫道。 李莲英没有留步,只是冲背后摇了摇手。 “难道大总管就从来没有想过此事吗?” 此事,自然是指除掉光绪帝一事。 索克鲁的问话,令李莲英顿住了脚步。 作为慈禧的亲信,李莲英自然想过此事,甚至比袁世凯想得还要早。早在“庚子西狩”的时候,他便考虑过这件事了。 当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因为袁世凯的告密,慈禧得知了光绪与维新派“围园杀后”的密谋,因此慈禧不仅将光绪软禁了起来,更产生了废帝的念头。当时慈禧将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封为了大阿哥,实际上就是立为了皇储,同时对外宣布光绪病重,为废帝另立做好了准备。那时李莲英深知光绪的帝位不保,因此对软禁起来的光绪没有给过好脸色。谁知各国公使干预此事,拒不承认溥儁的大阿哥身份,甚至要“勒令太后归政”。慈禧恼羞成怒,密令放义和团入京,利用义和团攻打各国使馆,由此引来八国联军 入侵,最终北京城陷落。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莲英的想法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李莲英知道,有了洋人的干涉,甚至连北京城都被攻陷了,慈禧要想保住自己的权位甚至是性命,就必须讨好洋人,因此决不敢再废掉光绪的帝位。当时慈禧已经年过六十,保不准哪天便撒手而去,到时候光绪重新执政,必定清算旧账,李莲英作为慈禧的亲信,必然首当其冲。因此在“庚子西狩”的路途中,李莲英对光绪的态度突然好转,背着慈禧对光绪偷偷加以照顾。当时慈禧恨极了光绪,却又迫于来自西方列强的压力,不敢把光绪怎么样,因此便在吃穿住行等方面加以刁难,总把最差的留给光绪。逃至保定府时,慈禧睡觉的地方被褥铺陈华美,光绪睡觉的地方却十分凄惨,李莲英侍候慈禧睡下后过来探望,见光绪在灯前枯坐,一问才知光绪没有被褥,夜里太过寒凉,根本无法睡觉,随行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知道这是慈禧的意思,都不敢对光绪示好。李莲英当即跪下,抱着光绪的腿痛哭道:“奴才罪该万死!”并急忙把自己的被褥抱来让光绪使用。在吃的方面,慈禧吩咐送给光绪的食物,不是馊的便是剩的,光绪无法下咽,也是李莲英一路上偷偷给光绪塞肉饼等食物充饥。为表示感谢,光绪偷偷赐给李莲英一个跟头褡裢,即一种系在腰间的荷包,背面有光绪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个字。这个跟头褡裢,李莲英此后一直挂在腰间。辛丑回銮后,李莲英以监视光绪为由,主动向慈禧申请照料光绪的饮食起居。他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光绪好,但由他派去侍奉光绪的十几个太监中,刻意挑了一个叫王商的太监,这个太监一直对光绪格外忠心,李莲英是知道的,王商对光绪偷偷照顾,李莲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看见。李莲英偶尔还会亲自给光绪送饭送药,闲聊一些宫内宫外的新鲜事,为光绪解闷,以示对光绪的忠心。 面对相似的情况,袁世凯的选择,却恰恰相反。他不像李莲英那般身在宫中,有接近光绪讨好光绪的机会,因此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道路,就是想办法除掉光绪,以绝后患。三年前他就试图这么做,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李莲英希望通过对光绪暗中照顾,能修补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盼光绪重新执政后,追究他的过错时可以从轻发落。他的这种心思,索克鲁是非常清楚的。 索克鲁说道:“大总管真的以为,一个做了十年囚徒、忍受了十年折磨的皇帝,重掌大权后,会因为曾经的一些小恩小惠,就放过死敌的亲信吗?” 都说上意难测,对于光绪的真实想法,李莲英也猜不准,但至少这几年光绪对他的态度很是不错,所以要他甘冒大险对光绪下手,他实在做不到。 “我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李莲英说道,“你们何苦一定要找上我呢?” “大总管不用做什么为难之事,”索克鲁说道,“你只需在老佛爷跟前讲一句话即可。” “什么话?”李莲英问道。 索克鲁道:“依我看来,老佛爷病危之际,一定会让你去探视皇上的情况。你回禀之时,就说你提到老佛爷病重的情况时,皇上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索克鲁了解慈禧是怎样的性格,慈禧如果自觉命不久矣,一定会考虑如何处置光绪,她必然会派最值得信赖的李莲英前去探视光绪,如果光绪在得知慈禧病重时表现得十分关心,慈禧或许会放光绪一马,但如果光绪表露出丝毫的欢喜之意,慈禧深藏心底的仇怨必定翻涌而起,一定会赶在自己归天之前将光绪除掉,以免她死后光绪重掌大权,秋后算账,让她死后也不得安息。 光绪怎么表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话的李莲英怎么说。在深宫之中,李莲英服侍慈禧数十年,不仅是慈禧的亲信,也算得上是慈禧唯一的朋友,如果李莲英替光绪说好话,慈禧说不定真就放了光绪,但如果李莲英照索克鲁说的这么做,在慈禧的耳边吹上一口歪风,光绪就必死无疑。这就是索克鲁对袁世凯说的,往慈禧渐弱的心火上所浇的那一丁点油。 索克鲁的这招借刀杀人计毒辣至极,如果真照这样做,光绪难逃一死,李莲英也就彻底不用担心光绪会秋后算账。但李莲英仍然犹豫不决。毕竟杀帝乃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极有可能会招来后世千秋万代的唾骂。在李莲英的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意这样做。 李莲英是这招借刀杀人计的关键所在,索克鲁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争取过来。索克鲁知道,是时候将杀手锏抛出来了。 “大总管还记得三年前刺客大闹瀛台的事吗?” 李莲英不知索克鲁为何有此一问,回答道:“我记性虽不太好,但这件事倒还记得。” “我当时为捉拿刺客,率捕者进入瀛台,赶到涵元殿外时,恰好听见皇上在涵元殿里自言自语,”索克鲁看着李莲英道,“皇上的话语之中,倒是提到了大总管。” 李莲英立刻紧张起来。“提到我什么?”他问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皇上提到大总 管时,称呼大总管为线蜡李,称呼崔公公为崔老棍子。” 李莲英的脸色霎时间一片雪白,没有了一丝血色。 “皇上还说,你口口声声答应替他求情,却只是嘴上敷衍他,他骂你是不要脸的死太监。” 李莲英脚底一晃,若非袁世凯将他扶住,他已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当初李莲英给光绪送饭送药之时,的确曾答应过光绪,要在慈禧的面前替光绪求情。他每次和光绪对话,都会屏退所有太监,因而对话可谓绝密,除了光绪和他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现在索克鲁说出了李莲英曾答应替光绪求情一事,若不是从光绪处听来的,还能从何种渠道获悉此事? 索克鲁本以为他的这番话,能够彻底击溃李莲英的心理防线,事实上李莲英听到这番话时的反应,的确表现出了崩溃的状态。但木然了一会儿后,李莲英却匀了几口气,对袁世凯说道:“袁大人,我无碍了,不劳您相扶。” 袁世凯松开了双手。 “二位大人,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我思虑几日。”李莲英抱拳说道,“告辞了。” 李莲英表明了态度,坚持要走,袁世凯和索克鲁话已说尽仍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出了府邸。 目送李莲英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走远,袁世凯问道:“此事能成吗?” 索克鲁摇了摇头:“今日一见,才知李莲英竟是如此优柔寡断。我担心他临时退缩,不敢行事。” 袁世凯急忙问解决之法。 “李莲英是老佛爷最信任之人,只有他的话,才能左右老佛爷的想法,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他。”索克鲁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设一局,在最关键之时引李莲英入瓮,逼他就范!”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索克鲁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隐居文安的日子里,索克鲁始终挥不去云岫寺血战以及白锦瑟被杀的场景,因此整日戚戚,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仿佛自己只是行尸走肉。他最初答应帮袁世凯出谋划策,只是为了还当年欠下的人情,没想到这一年下来,他在一步步思谋定计的过程中,竟渐渐从过去的颓废状态中走了出来。他逐渐找回了身为御捕门总捕头时的那种感觉,藏居幕后,虑事定计,运筹帷幄,左右大局。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清晰,仿佛经过一番摧磨之后,他终于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凤凰涅槃,重获新生。 从袁世凯的府邸回来后, 李莲英每日都陷入了无尽的纠结和犹豫之中。 一方面,他知道光绪既然私下里骂他是“线蜡李”,自然心里对他十分记恨,因此光绪重掌大权后,一定会翻旧账,决不会轻饶了他。面对这种情况,是个人都该未雨绸缪,提前想好法子谋算出路,而索克鲁的方法,最为简便易行,只需一句话便可了结;但另一方面,如果真按索克鲁说的做了,虽说光绪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却是因他而死,此事若流传了出去,他在世时必成万民之敌,死后也将留下千古骂名。 这种纠结和犹豫一直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十月二十日的黎明,李莲英依然拿不定主意。 天渐渐亮了,太阳没有升起,和过去的十几天一样,又将是一个阴天。 反正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李莲英索性起了床,穿戴整齐,离开了住处,朝仪銮殿走去。 慈禧最近两年搬到了仪銮殿居住,李莲英一大早去仪銮殿服侍慈禧,就能在主子面前表示忠心,加深自己在慈禧心目中的好印象。 光绪的应对 仪銮殿,位于西苑中海的西岸,最初作为慈禧在西苑的寝宫而修建。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仪銮殿成为联军总司令瓦德西的办公和居住之所,后来毁于一场大火。辛丑回銮后,仪銮殿得以重建,慈禧移居于此,颐养天年。 慈禧年事已高,近来重病缠身,尤其是在十月初十过完七十三岁大寿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只能躺在仪銮殿的病榻之上,连起身都成了难事。 慈禧自知天命将至,作为大清国的实际掌权人,在临死之前,她需要考虑的头等问题,就是由谁来接替她执掌整个国家的大权,从而确定未来的政局以及整个国家的走向。 她对光绪的确心怀怨恨,移居仪銮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仪銮殿离瀛台近,便于控制光绪,以防光绪有所异举。但伴随时间的消磨,而且死之将至,慈禧又是信佛之人,因此内心的仇恨之意,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深刻。对于她而言,保留光绪的性命和帝位,也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为了慎重起见,在十月初十过完大寿后,慈禧便命李莲英每日正午和傍晚前往瀛台,给光绪送饭送药,监视光绪的一举一动,回来后向她做详细的汇报。根据光绪这段时间的表现,她将做出最后的决定。 光绪被软禁在瀛台的涵元殿内,虽然没有哪个太监敢把慈禧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他,但李莲英突然一反常态,连续十几天 亲自前来送饭送药,光绪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光绪知道,最后的考验到来了。 这十几天里,不管是人前人后,光绪都表现得规规矩矩,无论面对的是李莲英,还是前来诊病的御医,甚至每一个出入涵元殿的小太监,他都十分和善地对待。 光绪清楚,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不仅将决定他能否继续当皇帝,更为重要的是,将决定他是生是死。 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要为生死而担忧,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光绪心中十分无奈,但这种无奈的情绪,被他深藏了起来,绝不表露在外。 十月二十日这天,光绪面临的考验,将变得更加严峻。 慈禧的病情,又加重了许多。李莲英一早来到仪銮殿时,慈禧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御医入殿诊治,结束后起身离开,冲李莲英轻轻地摇首叹息。李莲英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临近中午,慈禧终于悠悠醒转。 慈禧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药也不肯喝,但她仍然惦记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吩咐李莲英去探视光绪的病情,多和光绪聊聊,言语间可以提及实情。 “你就跟他说……说我快不行了。”慈禧说道。 她想看看光绪在知道她病危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李莲英叩了头,领命而去。 在前往瀛台的路上,李莲英心里暗觉紧张。 他知道索克鲁的预料完全应验了。慈禧已经叮嘱他可以提及实情,由此可见,他这一次往返瀛台向慈禧所做的汇报,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慈禧最终的决定。 来到瀛台涵元殿外时,两个小太监已经备好了饭菜和汤药,在殿外候着。 见李莲英来了,两个小太监急忙端起托盘,准备像往常一样,跟随李莲英入殿。李莲英却吩咐两个小太监放下托盘,去通知附近的所有太监,一并远离涵元殿。两个小太监急忙磕头领命,退下了。 李莲英将饭菜和汤药放到一个托盘上,端起托盘,走入了涵元殿。 光绪自幼体弱多病,如今人到中年,病痛更是逐渐增多,是以隔三差五就有御医前来诊断,每日也需进补调理身体的汤药。 躺在御榻上的光绪,见李莲英来了,于是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李莲英叩见了光绪,奉上了饭菜。 “朕今日全无胃口,”光绪 摇了摇手,“撤了吧。” 李莲英只好撤去饭菜,又奉上了汤药。 光绪端起碗,一口气将汤药饮尽。 汤药味道苦涩,但光绪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饮下的只是没有味道的清水。 和往常一样,李莲英站在御榻旁,光绪坐在御榻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 聊了一阵宫内宫外的事,李莲英决定转入正题。 “皇上,”李莲英有意压低了嗓音,“老佛爷今日病情加重,恐怕……” 李莲英的话才开了个头,光绪便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他:“休得胡言。”又说道:“皇爸爸万寿无疆,偶有小疾,定然无恙,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光绪并非慈禧所生,但光绪的父亲是咸丰的弟弟,母亲是慈禧的妹妹,因此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光绪既是慈禧的侄子,又是慈禧的外甥。慈禧曾有言:“我妹妹之子,便是我之子。”再加上慈禧垂帘听政后,实际上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喜欢别人以男性称呼来叫她,比如“老佛爷”这个称呼她便十分受用,她让光绪以男性称呼来叫她,因此光绪一直以“皇爸爸”或“亲爸爸”来称呼慈禧。慈禧这样做,让九五之尊如此称呼自己,既是在告诫光绪,大清国的最高权力握在她的手中,也是在向天下臣民传达一个意思,她的地位要高于光绪,她才是大清国的实际统治者。 光绪这样一说,李莲英便不敢继续往下讲了,只好跪下道:“奴才知错了。” 光绪让李莲英起身,又让李莲英坐到御榻上,说道:“李谙达不必拘礼。当年若没有李谙达,朕早就冻饿而死,哪里还能活到今天?”说着,便回忆起了“庚子西狩”时所经历的各种苦楚,将李莲英当年对他的暗中照顾,无论事大事小,全都讲了出来。讲着讲着,光绪竟不禁落下泪来。李莲英在旁听着,也跟着老泪纵横。人老了心也就软了,李莲英这时并非演戏,而是真的哭了。 末了,光绪问道:“李谙达,朕送给你的跟头褡裢,你可有留在身边?” “谙达”在满语中是伙伴、朋友之意,一声接一声的“李谙达”,并且出自当今天子之口,令李莲英为之心动,感激涕零。 光绪赐给李莲英的跟头褡裢,李莲英随时随地挂在腰间,当即掀起衣摆,将跟头褡裢取了下来。 光绪接过去看了片刻,尤其是背面由他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字,更是刻意抚摸了一 阵,然后递还给李莲英:“你好生留着。”又在御榻上躺下,说道:“朕有些倦了,想睡上一忽儿,李谙达,你先退下吧。” 李莲英跪下谢恩,收拾碗碟,端起托盘,退出了涵元殿。 方才哭了一阵,李莲英双目泛红,不敢立刻去仪銮殿见慈禧。 他站在瀛台北面的石桥上,准备等眼睛稍好一些,再前往仪銮殿。 李莲英站立之处,本是一座木桥,三年前被胡客和姻婵放火烧毁,后来重修了一座石桥,作为连接瀛台和外界的唯一通道。 李莲英站在石桥上,望着水波褶皱的南海。 虽是午后,但阴云暗沉,西风萧瑟,四下里景致虽好,却总给人一种凋零败落之感。 李莲英的内心深处在发生着改变,他逐渐走出了困扰他半个月之久的纠结状态。方才光绪的一番言语,令他感激涕零,也让他逐渐坚定了想法。他决定照实回禀慈禧,不按袁世凯和索克鲁所说的做。他相信方才光绪那番话是真情流露,相信光绪重握权柄后,就算要追究他的罪责,也必将从轻发落。 李莲英休整了片刻,双眼逐渐从泛红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准备动身前往仪銮殿,向慈禧禀明一切。 就在他迈步之时,小德张从仪銮殿的方向过来,奔出西苑的景林,老远就望见了李莲英,大声叫道:“李大总管!” 小德张和李莲英一样,也是宫中的太监,本名张兰德,宫号小德张。小德张早年入宫时,在宫内升平署戏班演武小生,因技艺精湛,在慈禧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后来“庚子西狩”时,小德张对慈禧服侍得细致入微,从此得到慈禧的宠信,逐步高升,一年前升任长春宫四司八处大总管,地位超过崔玉贵,成为宫中仅次于李莲英的第二号太监。 “原来是张总管。”李莲英见小德张步履如此惶急,便知他有要事来找,因此停下了脚步。 小德张奔到石桥上,来到李莲英的跟前,喘着气道:“大总管,可算找着你了!” “有什么急事?”李莲英道,“你先歇两口气,慢慢说。” 小德张看了看四周,见桥头站着两个负责把守瀛台的太监,其余地方空旷无人。他命两个太监去远处候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拆展开来,交到李莲英的手里。 李莲英接过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索克鲁的计策 这张纸上写了一 第八章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1) 串人 紫禁城内的权力更迭,对于普通的平民百姓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该怎样生活,还是怎样生活。 对于胡客和姻婵而言,同样如此。 近三年的时间,匆匆而逝。 这期间,为了寻找胡启立的下落,胡客和姻婵可谓下足了功夫。 在最初的一年里,两人寻遍了天南地北,去过胡客认为胡启立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甚至连南帮暗扎子的天口赌台也去了。 去天口赌台的时候,因为南帮暗扎子都认得胡客,因此胡客没有出面,而是由姻婵出马。姻婵女扮男装,以赌客的身份进入赌台,但一番搜寻及打听,最终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一年内毫无发现,两人只好又返回了北京。此时光绪和慈禧相继死去,溥仪已经登基。两人再探肃亲王府,依旧没有获得胡启立的消息。 至此,胡客不得不放弃了对胡启立的寻找。 要想和胡启立照面,看来只有等胡启立主动找上门来了。 但这次再探肃亲王府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胡客偶遇了一个熟人——在刺客道时负责与他接头的串人。 胡客的串人在道上的名号叫柏穿杨,是一个断了右手的中年男人。以前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柏穿杨以短弩为兵刃,后来一次任务失手致使右手被废,从此选择“隐刺”,做起了串人。 胡客上次和柏穿杨见面,还是柏穿杨告知他“六断戒”的时候。那时候胡客在北直隶执行刺杀任务,得知“六断戒”后,一口气刺杀了六个贪官污吏,令柏穿杨惊讶不已。 当初云岫寺那场血战,兵门和毒门的青者伤亡殆尽,串人因没有参加这场血战,所以全都存活了下来,后来刺客道覆灭,串人算是得到了解脱。但自由了一段时间后,这些串人就发现,得到解脱未必是件好事。如同被监禁了数十年之久的犯人突获释放,却很难融入社会一样,串人也遇到了这个困难。以前在刺客道时,定期可以领到刺币,能在刺客道的各家当铺兑换成纹银使用,但后来众家当铺被毁,加上刺客道又彻底覆灭,刺币成了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断绝了收入来源,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没有半点田地财产,甚至不会其他技能,串人中的绝大多数,最后要么选择入山为匪落草为寇,要么就只能选择重操旧业。 柏穿杨选择了后者。 柏穿杨用仅剩的左手拿起了短弩,尽管他并不习惯使用左手。他加 入了北帮暗扎子,几次刺杀都还表现得不错。 当了一段时间的暗扎子后,一次偶然,柏穿杨被肃亲王善耆的属下相中,推荐给了善耆,后来得蒙善耆的赏识,成为了肃亲王府上的门客。胡客和姻婵再探肃亲王府时,在王府里与柏穿杨偶然相遇。 三人相聚一场,在酒楼吃了一顿饭。 席上,柏穿杨向胡客提出了一个请求。他知道胡客的刺杀能力世间少有,因此希望胡客也能重操旧业。他希望能再做胡客的“串人”。 柏穿杨成为善耆的门客后,为善耆四处奔走,结识了不少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发现这些人物大都树有政敌。当时政坛派别林立,但凡有地位的官员,大都少不了有几个政敌,甚至是非你死即我亡的死对头。这些官员要想除去死对头,在政治上玩手段是一个办法,但太费时费力,最为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花钱买通暗扎子,让暗扎子来执行暗杀。柏穿杨希望能揽下一部分官场上的“生意”,交给胡客来做,事成之后,所得的报酬双方分成。 胡客和姻婵长时间东奔西走,身上的钱财所剩无几,即使没有遇到柏穿杨,两人也必须想办法谋生。更何况柏穿杨长期住在肃亲王府,胡客通过他可以建立起与肃亲王府的联系,柏穿杨负责替他时刻紧盯着肃亲王府,紧盯着有没有胡启立的消息。 一番考虑后,胡客答应了柏穿杨的请求。但他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暗杀的目标必须是可杀之人。 柏穿杨当即一口答应。事实上当时整个官僚系统已成蛀空的树干,几乎全天下的官吏都有贪污腐败的劣迹,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可杀之人。 柏穿杨自掏腰包,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一栋房子,作为胡客和姻婵在北京的落脚之处。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里,胡客重新做回了刺客,先后从柏穿杨处接了六次任务。这些任务比起以前天层分派的任务,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胡客没遇到什么困难,全都轻描淡写地完成。 执行这六次任务的过程中,姻婵始终随行。姻婵已经厌倦刺杀了。她的年龄已经不小,开始羡慕起那些市井间的普通女人,羡慕起那种相夫教子、简单而又不失幸福的生活。 姻婵知道,胡客不断地从柏穿杨处接任务,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寻找胡启立。 “这么久了,他或许已经害怕了你,不会再来找你了。”姻婵又一次尝试劝服胡客。 胡客依旧固执己见。 他认定了的想法,决不会轻易改变。他比姻婵更为了解胡启立。胡启立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这从他花费数十年想尽办法也要覆灭刺客道便可以看出。鳞刺在胡客的手上,胡启立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胡客一方面需要和柏穿杨保持联系,尽可能地获得肃亲王府上的所有消息,同时也需要以刺杀行动来刺激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他不希望闲下来被市井生活消磨了身体和意志,以至于当某天胡启立突然找上门来时,他失去了招架和还手之力。 只要与胡启立的恩怨一天不了结,他就一天不能安下心来,去过姻婵想要的那种生活。 胡客从柏穿杨处接到的第七次任务,刺杀的目标是一位调任两广边关的武将。 开春后,这位武将乘客轮赴两广任职。胡客和姻婵搭乘同一班客轮,在南下的途中,成功将这位武将刺杀。 这次任务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后。 等到客轮驶抵目的地后,两人便乘返程的客轮回到天津,接着返回北京。算起来,这一趟来回,总共花了二十几天。 进入北京城后,两人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直奔肃亲王府,打算找到柏穿杨,告知他刺杀的结果,先把任务交了再说。 来到肃亲王府的后门,胡客让门卫入内通传。这门卫算得上是熟人了,以往胡客每次来找柏穿杨,都是由这门卫入内通传。 但这一次,门卫却摇起了头。“柏先生不在了。”他叹着气说。 “什么意思?”胡客问。 “死了。”门卫答道。 柏穿杨的确死了,在四天之前死的,死在花旗酒楼的包厢里。 “他喉咙上有伤,肯定是被人杀死的。”门卫说道。 “谁下的手?”胡客问。 “听酒楼的掌柜说,进包厢的除了柏先生外,还有一个女人,估计就是那女人下的手。至于那女人是谁,这就没人知道了。”门卫回答道,“不过王爷已经让警厅严查,必定能够缉拿到真凶。” 胡客又问柏穿杨的尸体在哪儿。 “就在府上,过两天就要下葬了。” 私自带人进入王府是不被允许的,但门卫知道胡客和姻婵是柏穿杨的友人,因此破例带胡客和姻婵进入了肃亲王府,来到祠堂旁的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停放了一口棺材,柏穿杨的尸体就躺在棺材里面。 柏穿杨这两年与胡客联系频繁,柏穿杨突然被人杀了,胡客自然要有所警惕。胡客想知道柏穿杨是被谁所杀,又是因为什么被杀,好歹要弄清楚凶手到底是单纯对付柏穿杨,还是冲着他而来。 打开棺材检查了柏穿杨咽喉处的致命伤,那伤口是一个小洞,贯穿咽喉,直通颈后。 “像是箭伤。”姻婵在旁说道。 胡客点了点头。 “能看得出是谁下的手吗?”姻婵又问。 胡客曾是兵门青者,对兵刃的了解,比姻婵要宽泛得多。这箭伤贯穿咽喉,可见箭的劲道十分惊人,单凭臂力不可能办到,十有八九凶手使用的是弩箭。柏穿杨是使用短弩的老手,想不到最后却死在了弩箭之下。单凭这个伤口,可以推断出凶手使用的兵刃,但也仅此而已,想要推断出凶手是谁,就这点线索,还远远不够。 两人离开了肃亲王府,直奔花旗酒楼,找到了当天接待柏穿杨的伙计。 伙计描述了当天发生的事,说柏穿杨先进了包厢,不久后来了一个女人,戴着面纱看不见容貌,也进了包厢,再后来就是送菜时,一推开包厢的门就发现柏穿杨脖子仰起,死在了椅子上,那女人却不见了踪影。当时窗户敞开着,想必那女人是从窗户逃出了包厢。 一番描述,还是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胡客和姻婵只好离开了花旗酒楼,往位于琉璃厂附近的住处走,打算回去后再作计议。 岂料住处那一带,也出了事。 胡客和姻婵落脚的房子,位于琉璃厂和火神庙的夹道内。 这条夹道是一条小街。当胡客和姻婵走到街口时,发现小街上有不少巡警在盘查。街口一些过路之人驻足观望,姻婵一问才知,大约半个月前,也就是她和胡客离开后没几天,大批巡警忽然封锁了这条小街,包围了位于小街中段的守真照相馆,从照相馆里抓走了三个青年人,据说是预谋刺杀摄政王载沣的革命党人。从那天起,这条小街上时刻都是巡警往来,查访附近的街坊邻居,收集革命党人的相关信息,一直持续了半个月之久,到今天都还没有消停。 谋刺摄政王的事,发生在胡客和姻婵离京之前。胡客还记得当时各家报纸对此事大肆渲染,说在鸦儿胡同和甘水桥胡同交会处的石板桥下,发现了一枚重达数十斤的巨型炸弹,这座石板桥是摄政王载沣每日上朝的必经之路,因此报纸推断有人想用炸弹谋刺载沣。但当时各家报纸都分析认 为,这起谋刺事件是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一直没有怀疑到革命党人的头上。 胡客和姻婵知道这家守真照相馆,就在两人住处的斜对面,才开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平时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不留辫子的青年人,胡客也没有多注意。想不到这家照相馆,却是革命党人的藏身据点。 大队巡警在小街上巡逻盘查,胡客和姻婵身份特殊,因此没有进入小街,准备到附近寻一家客栈暂且住下。 两人刚沿着街边走了几步,一个戴毡帽的人忽然从街的斜对面走过来,止步于两人的身前。 “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二位。”来人摘下了毡帽,扬起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冲胡客和姻婵露出了微笑,竟是自东京一别之后未再谋面的杜心五。 这世界说大确实大,说小也确实小,胡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杜心五,杜心五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胡客。 东京一别已近五年,胡客的变化不大,杜心五却苍老了许多。 杜心五正为一些急事而闹心,能在这时候遇上胡客,当真觉得是天意所为,当即盛情邀请胡客和姻婵到附近的清风客栈一聚。 胡客和姻婵正打算在附近寻住处,于是随同杜心五来到了清风客栈。 杜心五将两人引入客栈二楼最里间的客房。 在这间客房里,两个人正在焦急地等着杜心五归来。 这两人都是同盟会的骨干,一个是胡汉民,一个是吴玉章。胡客在东京时,曾与这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杜心五将胡客带来了,胡汉民和吴玉章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露出了喜色,仿佛在绝境之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杜心五向胡吴二人介绍了姻婵,然后叫客栈的伙计沏来了一壶热茶,除吴玉章在门边把守外,各人均在桌前落座。 胡汉民没有把胡客和姻婵当外人,直接向杜心五问道:“照相馆那边情况如何?” “照相馆附近全是巡警,我只敢在街口观望,没敢靠近细看。”杜心五道,“你们那边怎么样?” 胡汉民道:“我和玉章兄分别去京师警察厅和法务部监狱打探了一番,报纸上的消息的确属实,精卫、复生和世勋他们在初七便被抓了起来,现在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说着眉头便拧了起来,“已经快半个月了,只怕最近几日就将定刑。刺杀摄政王,那可是死罪难逃啊!” 胡汉民此话一出,杜心 五和吴玉章的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杜心五、胡汉民和吴玉章此番来京,正是为了十几天前发生的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一案。 “倒孙风潮” 中国同盟会成立之后,革命声势日益高涨,众多同盟会成员受孙文的派遣,潜回国内在南方各地发动武装起义。 光绪三十三年和三十四年,是革命浪潮最为汹涌澎湃的两年。这两年间,除了萍浏醴起义和安庆起义外,还先后爆发了潮州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钦州防城起义、广西镇南关起义、广东钦州廉州起义、云南河口起义等六次武装起义。 革命党人接连不断的起义虽然震惊了清廷的统治阶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起义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清廷派兵镇压了下去,大批革命志士在起义中丢掉了性命。 屡败屡战,却又屡战屡败,使得革命连遭重创,革命士气越发低落,海内外民众开始对革命产生了怀疑,甚至有的人对革命这条道路已彻底灰了心。 中国的革命形势,彻底陷入了一个低潮期。 保皇党与革命党历来相互敌对,眼见革命党人遭受重创,保皇党人立刻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进行冷嘲热讽。 梁启超是保皇党的领袖,一直以来反对暴力革命,他趁机在《新民丛报》上撰文攻击革命党的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一句“远距离革命家”,批评革命党领袖以革命大话为号召,煽动青年人回国发动起义送死,自己却不参加起义不上战场,反而躲在国外逍遥快活,赚取了大把名利。 随着梁启超的发难,一时之间,海内外华人之中,掀起了一股批评革命党领袖的风潮。 梁启超的这句“远距离革命家”,虽然囊括起来批评革命党的领袖,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锋芒直指孙文。 孙文身为同盟会的总理,的确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武装起义,甚至一直待在国外,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国。他在这几年里的作用,似乎只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在世界各地为起义筹措经费。相比较而言,副总理黄兴更为实干,多次亲临一线指挥起义,与孙文形成了最为直观的对比。 这股批评革命党领袖的风潮,也在同盟会内部蔓延开来。 一些同盟会成员公开批评孙文近似于独裁的领导作风,说孙文“办事近于专横,常令人难堪”。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 时,同盟会内部有人批评孙文不公开革命经费的使用情况,并直接指斥孙文贪污革命经费。 这回发难的是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主编章太炎。 原来在革命党人不断发起武装起义之际,清廷也感到了害怕,于是命驻日公使与日本政府交涉,强烈地提出了引渡孙文的要求。日本政府考虑到革命党人将来有可能会在中国革命成功,希望能为将来的合作留有余地,因此不想现在就与革命党人彻底闹翻,像黑龙会等组织,甚至直接与革命党人维持着合作的关系,但同时清廷要求极其强烈,日本政府考虑再三,最终采取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向清廷表示将驱逐孙文出境。为了不得罪革命党人,日本政府在驱逐孙文的同时,甚至通过黑龙会首领内田良平之手,向孙文资助了五千元的离日经费,而孙文在日本的一些友人,如铃木久五郎等人,公开向孙文赠款达两万多元。孙文只给《民报》留下两千元的经费,其余则全部带走。《民报》的经费历来困难,作为《民报》的主编,饱尝没钱之苦的章太炎,对孙文此举表示极为不满。 在章太炎看来,日本人向孙文赠送的赠款,应该属于赠送给同盟会的革命经费,而不是赠送给孙文个人的,孙文不能公款私用。他批评孙文的行为说:“实在有损我同盟会之威信,而使日人启其轻侮之心。”他甚至将《民报》报社内的孙文照片撕了下来,批上了这样几个字:“卖《民报》之孙文应即撤去。”然后愤而辞去了《民报》主编一职。章太炎是同盟会内部的浙江派,同属浙江派的陶成章也与章太炎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公开反对孙文,并宣布脱离同盟会,重新恢复光复会。 因为孙文确实没有公开过革命经费的收支情况,与钱有关的事最为敏感,因此孙文立刻陷入了被动,一时之间谣传蜂起。同盟会内部掀起了一股“倒孙风潮”,甚至出现了“要革命首先要革革命党人之命”的强烈呼声。 在“远距离革命家”的批评和“倒孙风潮”的双重打击下,同盟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内外危机,稍有不慎,同盟会就可能在困境当中分崩离析,革命就可能从此走上绝路。 面对这场危机,孙文以极为坦诚的态度,写下了一份文字材料,将革命经费的收入和支出情况,一笔一笔详细地列出,并锥心泣血地表示,除了为革命四处奔走时在食宿上的花费,他私人没有花过革命党一分钱。 孙文的这一举动,算是对“倒孙风潮”做出了回应,对质疑他贪污革命经费的谣言做出了回应。 即便如此,经此一闹,革命士气变得极度消沉,尤其是“远距离革命家”这一挖苦,使得同盟会的领袖们陷入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当中,也令众多革命党人心灰意冷,其中不少人对革命的前景持怀疑甚至绝望的态度。 作为同盟会的领袖之一,一直担任评议部部长的汪精卫,决定以实际行动来回击“远距离革命家”的论调,重振日渐消沉的革命士气。 汪精卫即汪兆铭,在同盟会成立时便被推为评议部部长。在《民报》的创刊号上,汪兆铭以“精卫”为笔名,发表了《民族的国民》一文,此后又发表多篇文章,针对保皇党的《新民丛报》上的言论,展开了激烈的雄辩与驳斥。汪兆铭因文笔犀利,见解独到,自此声名鹊起,革命党人从此习惯以“精卫”这个笔名来称呼他,而很少再称呼他的本名。 汪精卫下了要做出一番实际行动的决心,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他决定效仿当年吴樾血溅出洋五大臣、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之举,回国刺杀满清要员,用鲜血来证明同盟会的领袖绝不是贪生怕死的“远距离革命家”,要让革命党人和海内外民众打消怀疑,重树对革命大业的信心。 汪精卫原本对政治暗杀是极不赞成的。同盟会成立之时,西方无政府主义传入,不少革命党人崇尚俄国虚无党人的暗杀行为,同盟会因此成立了暗杀部,并聘请流亡的俄国虚无党人来教授暗杀技术。在国内接连不断爆发武装起义的同时,革命党人也在全国各地策划了多起政治暗杀事件,如刘思复刺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范传甲刺杀新军协统余大鸿等。但汪精卫对这一手段并不迷信,甚至直言道:“革命是何等事业,乃欲刺杀一二宵小而唾手得之?实乃小儿之见而已。” 但如今多次武装起义均告失败,同盟会内部严重分裂,革命形势岌岌可危,这一切彻底刺激了汪精卫,使他最终萌生了“谋一击清廷重臣,以事实表现党人之决心”的想法。 守真照相馆 汪精卫是同盟会的评议部部长,如此骨干人物竟要亲身回国搞刺杀,其他同盟会的元老级人物深觉不妥。 黄兴第一个站出来劝阻,但汪精卫去意已决,表示如果不放他去,他宁愿投水自尽,迫使黄兴同意。 汪精卫最要好的朋友胡汉民也加以劝阻,但汪精卫抛出了“薪釜治饭”的理论,说道:“譬之治饭,盛米以釜,束薪烧之。薪之为用,炬火熊熊,顷刻而烬,故体质虽毁,而热力涨发。釜之为用,能任重 ,能持久,水不能蚀,火不能熔,饭受煎熬,久而不渝。”他咬破手指给胡汉民留下血书八字:“我今为薪,兄当为釜。”以表明他要做那顷刻燃尽之薪,让胡汉民做那任重持久之釜。 在冲破同盟会几位领袖的阻拦后,汪精卫先后找到了黄复生、喻培伦、黎仲实、罗世勋、陈璧君等人,组建了暗杀团,准备回国谋刺满清要员。 暗杀团的这些成员里面,黄复生和喻培伦是同盟会的炸弹专家,尤其是喻培伦,在当时被革命党人称为“炸弹大王”,而陈璧君则是汪精卫的红颜知己。 陈璧君本是南洋巨富陈耕基之女,对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汪精卫一见倾心,后来又了解到汪精卫平时像清教徒一样生活,不酗酒,不赌博,不嫖妓,在革命党人中有“道学先生”之称,因而爱慕之心更甚。她向汪精卫表达了爱慕之情,但汪精卫却说革命家生活无着落,生命无保证,如果结婚那就是陷妻子于不幸,而让所爱之人一生不幸则是最大的罪过,并立下了“革命不成功就不结婚”的誓言。这番话,没能让陈璧君退缩,反而让陈璧君加深了对汪精卫的爱。听闻汪精卫组建暗杀团,陈璧君立刻要求参加,汪精卫最初不同意,但陈璧君态度极为坚决,最后汪精卫只能勉强答应。 暗杀团组建后,汪精卫一行人秘密返回了国内。 当时两江总督端方最为革命党人所痛恨,汪精卫最初选定的刺杀目标,正是端方。 恰好端方调任直隶总督,将从南京走水路到汉口,再从汉口乘坐火车北上。 汪精卫等人立刻动身赶到汉口,在汉口大智门火车站一带踩点摸路,准备在此刺杀水路转陆路的端方。 但汪精卫等人苦等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等来端方,却等来了端方已经抵达北京的消息。 原来在躲过革命党人的多次刺杀后,端方早已学了个乖,更何况当年铁良正是走京汉线北上,遭遇了科学补习所成员王汉的刺杀,因此端方自然要多加提防。端方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放出将走水路到汉口,再由汉口乘火车北上的消息,暗地里却悄悄乘坐轮船取海路北上,就此躲过了汪精卫等人的刺杀。 端方逃走了,必须要选取下一个刺杀的目标。 一番磋商之后,汪精卫等人决定直接前往北京。 北京城是清廷统治的中心,满族权贵要员众多,因此可刺杀的目标很多,而且在天子脚下行刺,事成后造成的影响会更为轰动。因 第八章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2)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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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第九章 潜入法务部监狱 (1) 中间人 胡客本可以拒绝杜心五的邀请。 但是他没有。 与在东京保护孙文一样,胡客提出了对等交换的条件。上次是要杜心五拿出刺客道天道的代码,这次则是要杜心五帮忙寻找一个人。 胡客打算借鉴胡启立寻找十字的方法。当年胡启立寻找十字时,借用了郑洽记南洋分号的力量,胡客现在要借用的,则是遍布海内外的革命党人的力量。胡客用了三年时间来寻找胡启立的踪迹,始终一无所获,相对于大千世界而言,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渺小。但革命党人千千万万,在国内各地均有活动,在海外也不乏势力,而且与遍布各地的山堂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借助革命党人的力量来寻找胡启立,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杜心五本以为胡客会提出某个极难办到的要求,没想到只是寻找一个人。这样的交换条件实在太过划算了,毕竟从法务部监狱里营救汪精卫等人,是赌上项上人头的生死大事。 在邀请胡客加入营救行动之前,杜心五已经聚拢了一批活动于京津一带的同盟会成员,譬如彭家珍、白逾桓、钱铁如、罗明典、吴昆、郑毓秀等人。这些人都是热血青年,从投身革命之日起,便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杜心五知道,要营救汪精卫等人,只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他想到了胡客。 胡客的本事,杜心五比谁都要清楚,当年在日本东京时,胡客凭一己之力保孙文平安无恙,杜心五是亲眼见证了的。胡客一个轻描淡写的点头,对于营救行动的分量之重,无可言喻。只要胡客肯加入,即便营救行动最终不能成功,也势必能搅清廷一个天翻地覆。 有了一批同盟会热血志士的加入,又得到了胡客的应允,人手齐备,杜心五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最后欠缺的这阵东风,就着落在胡汉民和吴玉章的身上。 杜心五不打算硬闯法务部监狱强行劫狱。如果换作地方县衙的牢狱,尚有一搏的可能,但如今是在天子脚下,又是关押各类重犯要犯的法务部监狱,狱内守备一定极为森严,很难有可趁之机。 唯一的办法,是让汪精卫等人离开法务部监狱,出现在监狱之外,这样才有实施营救的可能,而且地处监狱之外,参与营救的革命党人无论最终成功与否,撤离现场的几率都会更大。 但载沣、善耆等清廷要员既不昏 庸也不愚蠢,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让汪精卫等重犯离开法务部监狱? “只有一种情况,”在清风客栈里商议时,杜心五小声地对胡汉民和吴玉章说,“转监!” 在押囚犯要想离开法务部监狱,要么刑满释放,要么就只能等死了之后,变成尸体被抬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可以离开监狱,那就是清廷对囚犯进行转移,押往其他监狱执行关押。 杜心五心里盘算的,正是转监这一特殊情况。 换在以往,类似汪精卫这等谋刺摄政王的重犯,必定会在暗无天日的法务部监狱里过完后半辈子。但如今海内外形势剧变,清廷处在预备立宪的非常时期,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不能说全无可能。 “娼马子尚且要立个牌坊,何况是清廷这帮有头有脸的人?”杜心五分析道,“为了预备立宪这块牌子,清廷连死刑都可以免除,更何况是转监这种小事?只要二位先生活泛活泛,此事不愁办不成。” “怎么个活泛法?”胡汉民问道。 “找一个中间人。”杜心五说。 “谁?”胡汉民和吴玉章几乎同时发问。 “程家柽。”一个名字从杜心五的嘴里冒了出来。 杜心五所说的程家柽,是同盟会的创始人之一,与孙文、黄兴等七人,同为同盟会章程的起草人。同盟会成立后的第二年,身为同盟会外务科科长的程家柽,决定只身返回国内,打入清廷内部。程家柽虽是同盟会的骨干成员,但因为平素为人低调,行事谨慎,因此清廷并不知晓他的革命党人身份。所以当他返回国内后,清廷竟聘他为京师大学堂的农科教授,肃亲王善耆更是看中他的才学,将他聘为王府内的家庭讲师。不久后程家柽再赴日本,直到去年方才回国,在清廷陆军部任职,同时继续在肃亲王府上担任讲师一职。 同盟会成立后的数年里,国内革命浪潮风起云涌,革命党人在搞暗杀、闹起义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往清廷内部渗透。除了在新军中发展革命力量外,革命党人也试图打入清廷统治阶层的内部,程家柽便是成功者之一。程家柽两度被善耆聘为王府内的家庭讲师,足见善耆对他的器重,几年下来,程家柽俨然成为了善耆府上的一等门客,甚至算得上是善耆的私人幕僚,深得善耆的信任,而此次负责处理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一案的满清要员,正是肃亲王善耆。 要想让清廷对汪精卫等人进行转监关押,就必须在负责此案的善耆身上 动脑筋,要想令善耆改变主意,革命党人唯一能动用的人脉就是程家柽,而胡汉民和吴玉章,正是程家柽在东京时的至交好友,联络程家柽作为中间人展开活动,非胡汉民和吴玉章出面不可。 杜心五和盘托出了心中的计划,甚至包括如何对程家柽进行劝说等细节性问题。胡汉民和吴玉章也觉得程家柽是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力量,因此听完杜心五的计划后,两人事不宜迟,立刻展开行动。 在杜心五联络京津一带的同盟会成员的同时,胡汉民和吴玉章也与程家柽取得了联系。 相互会面后,胡汉民和吴玉章不作隐瞒,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程家柽立刻露出了为难之色。 程家柽并非不愿意帮忙,只是觉得营救行动过于鲁莽。他在肃亲王府待了多年,深知善耆极为精明和机敏,绝非容易对付的角色,他担心此次营救行动是以卵击石,最终营救汪精卫等人不成,反而徒送革命志士的性命。 “善耆对此案极为重视,就算转监,沿途也必定层层守备,你们想在半途实施营救,恐怕是白费工夫,说不定还要连累大伙儿枉送性命。”程家柽说出了内心的担忧。 “营救行动是孙先生的密令,非执行不可。”胡汉民说道,“我等心里自有分寸,不会傻到白白去送命。” 程家柽仍然担心两位好友的安危,继续劝说,试图令两人回心转意,放弃营救行动。 一番你来我往的争论过后,胡汉民和吴玉章始终不肯退让一步,并表示程家柽如果不肯帮忙,那也就罢了,两人另行谋设法子便是。“无论如何,人我们是救定了,此事决无更改的余地!”胡汉民斩钉截铁地表明了决心。 程家柽见两位好友如此执拗,最终只能长叹一声。既然两位好友心意已决,不再更改,那他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施以援手。 “要劝说善耆实施转监并不难,我会想法子做成此事。”程家柽说道,“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 “你回去之后,千万别直接劝说善耆转监,”胡汉民忽然压低了声音,“而是要向他告密。” 程家柽不由得一愣:“告密?” 胡汉民按照杜心五的叮嘱,对程家柽说道:“你见到善耆后,就向他告密,说有革命党人秘密联系你,希望你帮忙促成转监一事。至于我们要在转监途中实施营救,你就不用告诉他了。” 程家柽万般不 解,奇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胡汉民摇起了头,“这是杜先生的意思。” 一旁的吴玉章跟着说道:“杜先生说了,你只管这般向善耆告密,一来可以撇清你与革命党人的关系,事后无论营救成与不成,都能保你无事,二来善耆听你这样一说,自然会钻入圈套。” 程家柽仍然想不明白此举背后的深意。但既然这是杜心五的意思,胡汉民和吴玉章也如此千叮万嘱,他只需依着行事便是,于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与两位好友告辞后,程家柽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了肃亲王府。 当晚,善耆回府后,照例进入书房看书。程家柽来到书房叩见善耆,向善耆悄悄地告了密,说了今日与胡汉民、吴玉章会面一事。 “有这等事?”善耆立刻放下书卷,抬起头来,满脸惊讶之色。 “我前些年在日本求学时,与这二人见过几面,有些粗浅交情,”程家柽说道,“没想到这二人今天竟然找上门来了。” “他们人呢?”善耆的声音里满含急切。身为清廷的民政部尚书,善耆统率全国的警察机关,现在有革命党人秘密现身北京,一定是图谋不轨,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将其缉拿,以免闹出更大的乱子。 “白天就已经走了。”程家柽回答。 “他们住在哪里?”善耆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程家柽摇头。 “他们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再与你会面?”善耆追问。 “这倒没有。”程家柽应道,“他们二人说我能帮这个忙自然好,如果不肯帮,那也就罢了。”言下之意,是无法再与胡汉民和吴玉章取得联络,善耆希望顺藤摸瓜缉拿两人,也就无从查去。 “转监?”善耆回到胡、吴二人提出的帮忙上,“他们可有说为什么要转监?” 程家柽摇头道:“他们二人知道我是王爷的门客,只说希望我能促成此事,将汪精卫等人转移到民政部监狱,至于个中原因,并未提及。” “民政部监狱?”善耆有些纳闷,“这帮革命党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或许是想让汪精卫等人少吃些苦头吧。”程家柽揣测道。 法务部监狱用于关押重犯要犯,一旦有囚犯关入其中,必定大吃苦头,而民政部监狱用于关押一般犯人,待遇比法务部监狱要好很多,胡汉民 希望将汪精卫等人转移到民政部监狱关押,以减少所受的折磨,在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 “这两人在革命党中是何等地位,却甘冒大险入京活动,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善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放下腰背,靠倒在椅子里。 很快,他眼皮倏地翻开,说道:“程先生,往后再有革命党人找你,你务必想法子将其留住,并派人通知我,如果实在留不住人,也要想法子探明其行踪。” 程家柽点头应道:“是,我明白了。” 善耆挥了挥手,示意程家柽退下。 程家柽离开后,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善耆闭上眼睛,仔细思索革命党人希望转监的目的。 在清廷的通缉名单上,胡汉民和吴玉章是同孙文、黄兴、宋教仁等人列在一起的一等逆犯,这等逆犯甘冒奇险亲自潜入北京城内,希望通过活动人脉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绝不可能只是想改变汪精卫等人在狱中的待遇这么简单。善耆细细思索了一阵,心里逐渐亮堂起来,猛然间一拍大腿,暗暗心道:“他们想劫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事情立刻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胡汉民和吴玉章亲自入京,必然是为了某件极其重大的事,这件大事又与在押的汪精卫等人有关,除了劫狱营救,还能有其他么?法务部监狱戒备森严,劫狱难以实施,所以胡、吴二人想到转监这条路子,试图在转监的途中设法营救。 想到这里,善耆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生怕胡汉民、吴玉章等革命党人像汪精卫一样,秘密潜入北京城,是为了搞政治暗杀。 想明白个中原委,接下来,就是考虑如何应对了。 革命党人已经潜入北京城,按照一贯的法子,应该立即全城戒严,并派出大批巡警,四处搜捕。 但善耆不打算按照老套路来,毕竟革命党人一旦听到风声,定然想办法躲藏起来或是逃之夭夭。再说了,京城地域宽广,居民众多,搜捕起来十分困难,以往进行过几次大搜捕,像保皇党人谋刺慈禧太后和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等大案发生后,北京城内都进行过全城搜捕,但收效甚微,徒费人力财力。 纠结数日之后,善耆最终拿定了主意。 “既然你们希望转监,那我便成全你们,”善耆心计落定,“堂堂京城,天子脚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革命党人能搅出什么名堂?” 善耆决定顺着革命党人的思路来,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一来 朝廷正处于预备立宪的关键时期,将汪精卫等人关押到待遇更好的民政部监狱,可以把朝廷的宽宏大量昭示天下,令预备立宪看起来更具诚意;二来在转监的道路上布置便衣暗哨,引革命党人来救,趁机将其一网打尽,灭一灭革命党人的嚣张气焰! 善耆拿定主意后,与摄政王载沣进行商量。素来痛恨革命党人的载沣,当然希望对潜入京城的革命党人一网打尽,因此对这条引蛇出洞的计策深表赞同。 过了几日,清廷忽然在各处城门张贴转监告示,布告全城,将在翌日午时,对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等三犯实施转监,从法务部监狱押往民政部监狱执行关押。 在发布转监告示的同时,善耆已经布置好了各项准备工作。 转监用的三辆骡车已经停在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外,两处监狱的狱卒全都进入警戒状态,京师警察厅所能调动的巡警全部候命,最重要的是三个替身已经找好。 善耆和载沣商议之时,虽然深信以北京城内的警备力量,革命党人不可能劫囚成功,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使用替身。 替身就从法务部监狱的在押囚犯里找,找了三个身高体形与汪、黄、罗三人相似的囚犯,作为三人的替身。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第二天的到来了。 开狱门 翌日,天朗气清,碧空无云。 在法务部监狱东面的街道上,一座飞檐翘角的茶楼,坐落在最显眼的位置。 临近午时,杜心五出现在这座茶楼中。 杜心五走上二楼,敲开了西首包厢的门。 开门的是胡客。见来人是杜心五,胡客让到了门侧。 “两边都已准备妥当,”杜心五并不走进门,只站在门口说话,“眼下就只差你了。” 姻婵坐在窗边,朝门口冷淡地扫了一眼。看清来人,她便偏过头去盯着窗外。她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胡客将面对什么。这一切因何而起,她心知肚明,所以对于杜心五的到来,她没有丝毫好感。 胡客回头看了姻婵一眼,对杜心五说道:“狱门一开,我就过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去街上继续盯着。”杜心五双手一拱,转身下楼。 胡客关好包厢的门,走到窗边在方桌前坐下。见姻婵愁眉不展,他宽慰道:“你不必担心。” 姻婵转过头来,盯 着胡客的眼睛,说道:“附近几条街上突然多出了多少人,你可知道?监狱里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可清楚?”她语气微露焦急,“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区区法务部监狱,还难不倒我。”胡客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们能不能不管这件事?”姻婵抓住了胡客的手,“革命党人要闹,就由他们闹去,你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胡客断然说道。言下之意,他劫狱的决心已定,让姻婵不必再劝。 姻婵把手缩了回去,咬了咬下嘴唇,忽然把脸撇向一边,有些愠怒地望着窗外。为了寻找胡启立的下落,她陪着胡客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这期间所受的苦和累,她全都不在乎,只要胡客一直安好,她便心满意足。也是为了寻找胡启立,胡客答应了柏穿杨,接手了一些暗杀任务,但毕竟目标往往只是单个人物,以胡客的能力,再加上她从旁照应,根本不成问题。但如今又是为了这个理由,胡客竟要替革命党人赴汤蹈火,营救汪精卫等在押重犯。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一旦牵扯入内,必定极其凶险,甚至可以说生死难测,姻婵心里自然一万个不愿意。 但以胡客的性格,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一意孤行到底,即便姻婵生气着恼,也丝毫不能令他改变主意。 姻婵知道胡客的脾性,因此只能独自生着闷气。见胡客好一阵没有动静,她心里一软,转回头来望着他。“你去也成,”她说道,“但你若半个时辰内不出来,我就杀进去寻你,我才不管里面有多危险!” 姻婵说这话时,语气毅然决然。她打算用自已的性命安危,向胡客施加压力。 胡客讶然道:“你……” 姻婵立刻截断他的话:“就只准你一意孤行,便不准我么?总之我决心已定,你不用再多说什么。” 姻婵虽是女儿身,但毕竟是刺客道历练出来的青者,一旦横了心胆,哪怕刀山火海横在眼前,也照入不误。胡客见了她的神色,知道她此话一说出口,就决不会再更改。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一阵哗然。 胡客从窗户探出头去,望向街道的西侧。 在街道西侧的尽头处,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已经打开,一队精神抖擞的狱卒鱼贯而出。一批巡警腰悬警棍,手握长枪,威风凛凛地站在狱门外,将街道隔离开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相邻几条街上的行人,以及住在附近的居民, 见了这等阵仗,纷纷呼朋唤友,朝法务部监狱的方向涌来,挤在一团看热闹。 狱门已经打开,转监即将开始,胡客该赶过去了。 胡客宽大的右手伸过桌子,握住了姻婵的手。“我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更不会让你去冒险。”他认真地看着姻婵,“我答应你,半个时辰之内,无论事成与否,我一定活着出来!” 留下了这句承诺,再深情地望了姻婵一眼,胡客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包厢。他快步走下茶楼,来到了街道上,汇入了涌向法务部监狱看热闹的人潮。 姻婵站在窗边,望着胡客魁梧的身影融入人流,渐去渐远。她面容微动,双手搭在窗台上,十指紧扣着窗棱。直到胡客的身影消融在芸芸众生之中,她的双手仍然没有松开。 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外,围观的人群比肩接踵,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巡警们站成一个半圆,将狱门和围观人群隔离开来。狱卒已将三个囚犯押出,囚犯均用麻布罩了头,用铁链锁了手脚,被押上了骡车。 三个囚犯走出狱门的那一刻,围观人群如同爆油锅般咋呼开来,纷纷张首眺望。转监告示昨日便已贴出,附近居民聚到这里来,有的人甚至从北京城的另一边专程赶来,都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革命党人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看看胆敢谋刺当朝摄政王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但人群中的杜心五却知道,在周围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当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清廷安插的暗探。 杜心五早已料到清廷会在转监的线路上布置人手,所以自打胡、吴二人与程家柽取得联系后,他便每天沿着法务部监狱到民政部监狱的道路来回行走,摸清了街道上的热闹程度和大致的行人量。今天一早,他又沿着这条线路走了一个来回,却发现沿途突然热闹了许多,至少多出了好几百人。杜心五料到清廷会在沿途街道上安插人手,只是没想到竟会安插这么多。望着四下里人头攒动的景象,杜心五不禁暗自冷笑:“清廷这回真可谓下了血本,竟然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与清廷沿途布置数百暗探相比,杜心五可以动用的人手,可谓微乎其微。把胡汉民、吴玉章、彭家珍、郑毓秀等人全都算上,不过区区十来个人。 但人不在于多,关键在于怎么用,前秦八十万大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照样兵败淝水,被八万北府兵击溃,所以在杜心五眼里,一众巡警、狱卒根本不算什么,数百个暗探也不算什么 ,只要自己手底下这十来个人用得好,照样可以干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杜心五之所以如此信心足备,是因为他事前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杜心五一开始就做出了判断,转监是唯一能够营救汪精卫等人的机会,而要促成转监,必须从肃亲王善耆的身上下手。善耆是清廷中少有的能人,为人极为机敏,要使这种人上当,必须投其所好。杜心五让胡汉民和吴玉章前去联络程家柽,没有让程家柽从预备立宪的角度劝说善耆转监,因为直接进行劝说,以善耆的精明程度,必会产生怀疑,搞不好还会识破程家柽和革命党人的关系,最终连累程家柽遭殃。对付善耆这等头脑聪明之人,必须绕着弯子来。所以杜心五假借程家柽之口,向善耆悄悄“告密”,一来可以撇清程家柽和革命党人的关系,保其无虞,二来给了善耆琢磨的空间,让善耆自己动脑子去想。但凡聪明机敏之人,对听来的言语,多半持怀疑态度,但对自个琢磨出来的道理,却往往深信不疑,此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告密这一招正中善耆的软肋,一番思索之后,善耆深信革命党人将在转监途中实施营救。同时,善耆除了机敏之外,又是敢作敢为的大胆之人,血液里流淌着满族祖先的血性,既然革命党人希望他转监,那他就真敢这么做,让革命党人半途来救,从而趁机将革命党人一网打尽,让天底下的人都看清楚,革命党人胆敢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再者,善耆的大胆又绝非鲁莽,通常不会赌上全部资本,因此他极有可能在转监的过程中使用替身,即押往民政部监狱的囚犯,并非真正的汪精卫等人,从而从根本上断绝革命党人营救汪精卫等人的可能性,以确保万无一失。 善耆的性格和思维方式,被杜心五彻底摸透,因而这一连串的花招,杜心五全都八九不离十地预料到了。 杜心五只用了一次简简单单的“告密”,便为自己创造了营救汪精卫的绝佳机会。 他即将展开的营救,不是在转监的途中,而是在法务部监狱里! 善耆深信革命党人会在转监的半途实施营救,因而大张旗鼓地进行转监,甚至事前贴出了告示,将转监的确切时间公告天下,就是生怕引不来革命党人。他又安排了大批人手候在沿途,一方面或明或暗地保护转监队伍,另一方面伺机抓捕实施营救的革命党人。 在转监的过程中,一部分狱卒将会押着囚犯,随转监队伍前往民政部监狱,京师警察厅的巡警和沿途布置的暗探,也会在明暗两处跟随转监队伍, 第九章 潜入法务部监狱 (2) 十万两,交予胡启立使用。取得银款后,胡启立立即离京。在离京之前,他从善耆处得知,三年前曾有一男一女潜入肃亲王府,挟住善耆逼问他的下落。胡启立猜到这一男一女是胡客和姻婵,于是叮嘱善耆务必要小心这两人,并告诉善耆这两人和他有莫大的渊源,一旦发现两人的行踪,务必要告知于他。 胡启立离开京城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会见守榜人,交付白银二十万两作为赏金,接通了以胡客为刺杀目标的赏金榜。暗扎子人手众多,眼线广布,尤其是北帮暗扎子,不乏一些心狠手辣的厉害人物,要对付胡客,暗扎子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胡启立知道,赏金榜一旦接通,胡客的舒坦日子就算到头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根本用不着暗扎子出手,胡客已经在他接通赏金榜的同时,在法务部监狱里栽了跟头。 自从刺客道覆灭后,胡启立想尽办法追杀胡客,一是为了解决胡客这个后患,二是为了得到鳞刺,比起前者来,后者更为重要。胡启立做梦都没想到,离开四天后再返回京城,他竟在善耆这里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鳞刺。 这件他朝思暮想渴望得到的妖刃,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正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人在何处?”胡启立把目光从鳞刺和问天上挪开,抬头问道。 善耆答道:“今日劫囚的便是此人,眼下已被擒住,关在法务部监狱里。” 胡启立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要求:“肃王爷,我想要一张法务部监狱的通行令。” “通行令就不必了。”善耆明白胡启立的意思,当即摘下了腰间的肃王玉佩,“这块玉比通行令更管用,先生拿着它,法务部监狱和内外城的警厅,大可随意出入,没人敢阻拦。”善耆顿了顿,又说,“此人被擒后一言不发,要从他嘴里挖出革命党人的消息,恐怕还要指望先生出马。” 胡启立点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善耆将肃王玉佩放在桌上,连同鳞刺和问天,一并推到胡启立的身前,说道:“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交代完事情后,善耆离开了青瓦小房。 当善耆的背影融入夜色后,胡启立合上房门,一瘸一拐地走回桌前。 鳞刺和问天,一黑一赤,静静地躺在烛台旁,通体流光,暗芒闪动。异样的神采荡漾在胡启立的眼睛里,一抹压抑多时的冷笑,终于在他的嘴角放肆地绽放。 胡启立拿起了鳞刺,借助烛光翻来覆去地观察和摸索。 他很快发现了执柄上的蹊跷,当即迫不及待地沿着刻纹旋转,将柄端揭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在柄端揭开之时,刹那间欲焰全熄。 鳞刺的执柄是空的! 和问天等妖刃一样,鳞刺里面本该藏有一节竹筒,可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空无一物。 胡启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想知道藏在鳞刺内的竹筒去了何处,唯有撬开胡客的嘴巴。 但胡客的脾性如何,胡启立比谁都清楚。莫说胡客了,即便是刺客道上某个普通青者,要想从其嘴里掏出丁点东西,都比登天还难。 不过世上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其弱点,胡客也不例外。 这个弱点胡启立了然于胸,他自有办法让胡客主动开口。 第十章 暗扎子的血祭 (1) 身世 胡客在铁牢里平心静气地等待机会,但等了一整夜,始终没有等到任何可趁之机。善耆临走时所下的命令,让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不敢有半点大意,调遣巡警和狱卒轮流看守铁牢,并下达了死命令,决不准有任何闪失,同时在法务部监狱四周布下层层守备,以保证胡客插翅难飞。 胡客没有等到任何机会,哪怕半夜里监狱外曾有过一些响动,但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却置若罔闻,丝毫不予理睬,只管站住岗位,尽责看守。 就这样一夜过去,铁牢外的巡警和狱卒一批接一批地轮换,相互间轮流看守和休息,因此个个精神抖擞,铁牢内的胡客却是只身一人,因此在熬过一个通宵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到天亮时分,胡客终于支撑不住,打算合上眼皮休息一下。 就是在这时,胡客数年间苦苦搜寻、连做梦都想找到的那个人,伴着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穿过整条狱道,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几年里,胡客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每天都会想象见到胡启立时会是怎样的局面。在他的设想里,他的眼前一定会闪现出多年来自己沦为棋子的经历,闪现出鳞刺透入雷山胸膛的画面,他的情绪一定会变得非常暴躁,整颗心都会被不可遏制的愤怒所占据。 然而事实上,当胡启立隔了一排铁牢柱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头脑里竟然是一片空白。他的脑中没有闪现任何过往的画面,心中没有涌起丝毫的恨意,情绪虽有波动却也远不至于暴躁。他十分吃惊倒是真的,吃惊于胡启立的突然出现,也吃惊于自己竟是如此异乎常理的反应。 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事实上当两人四目相对时,胡客竟连嘴巴都张不开。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至亲到至仇的角色转变,彻底堵住了胡客的喉咙,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入了革命党?”长时间的默然对视后,胡启立一句随意的问话,算是结束了两人之间相对无言的奇怪气氛。 胡启立对胡客是否加入革命党毫无兴趣,他确实只是随口一问。胡客倒也配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面对的人是胡客,胡启立知道没必要拐弯抹角。他直接出示了肃王玉佩,命令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暂时退出监狱。 当这些人全都离开后,他拿出了鳞刺。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很直接地抛出了问题,“十字又在什么地方?” 胡 客继续保持沉默。 “你把它们藏在了哪里?” 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 十字遗落在天口赌台,如今必定落入南帮暗扎子之手,而鳞刺内的竹筒,则藏在醉乡榭的房梁上,已有三年之久。这个秘密是胡客的保命符,他的性命与之紧密相连,一旦吐露出来,他的末日也将来临。胡客决意不吐露只言片语,哪怕油煎火烤,酷刑加身。 胡启立当然不会使用酷刑,如果酷刑管用,那胡客就不是胡客了。比之皮肉之苦,内心才是更好的突破口。心若无物,则无懈可击,心若有物,则再强的意志,也有被摧垮的可能。胡客的弱点,正是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昨晚监狱外有过动静,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胡启立又恢复了很随意的口吻。不等胡客回应,他便继续往下说,“有个女人试图趁夜劫狱,可是却被抓个正着。”他故意稍作停顿,“不用我说,想必你也能猜得到是谁。” 胡客猛然想起,夜半时候监狱外的确有过响动,而且响动还挺大。他昨天被捕之时,姻婵就站在狱门外的人群中,他心里本就担心姻婵会不顾自身安危来救他。现在胡启立这样说,其话中所指,便不言自明了。 胡启立似乎怕胡客不信,于是拿出了一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当着胡客的面抖开。 胡客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天姻婵所穿的外衫。薄绸衫右边袖子上的一团血迹,令胡客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变化。 “她怎么样了?”胡客嗓音冷峻。 胡客终于开口了,胡启立心里微微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被捕时受了一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他应道,“眼下还没有对她用刑,不过她往后有没有事,就得看你怎么做了。” 胡启立手中的薄绸衫是完整的,这说明姻婵一定是被擒住了。如果薄绸衫是残缺的,有可能是在抓捕姻婵时从她身上撕扯下来的,不代表姻婵就一定被擒住,但薄绸衫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损坏过的痕迹,那只可能是姻婵被擒后从她身上脱下来的。 当年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拜天地时,胡客指天起誓,此生但有命在,便要守护妻子平安无恙。胡客这一生极少起誓,但只要有过,就绝对不会食言。当初姻婵落入御捕门的掌控,为了换她平安无虞,胡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听从索克鲁的指令入宫刺杀慈禧太后。为了一个女人而接手这等九死一生的暗杀任务,胡客竟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更别提此刻要他 放弃鳞刺里的一节竹筒了,何况这节竹筒对于他而言,除了引胡启立主动现身外,谈不上任何其他的意义。 “鳞刺里的东西,还有十字的下落,我都可以告诉你,”胡客说道,“但你必须先把她放了。” 胡启立当即点头同意。 “我要亲眼看到她没事。”胡客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胡启立说,“我会当着你的面放她走。” 胡启立说到做到。他立刻叫来巡警和狱卒,吩咐打开牢门,将胡客押出。 这些巡警和狱卒收到了上头的死命令,务必要看守好犯人,所以面对胡启立的吩咐,一时之间都面露迟疑。 胡启立再次亮出了肃王玉佩。“见此玉,有如肃王爷亲临!”吐字之间,胡启立的语气极具威严,令人不敢违抗,“把犯人押出来!” 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得罪得起,肃亲王可得罪不起。巡警和狱卒稍作犹豫后,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们打开牢门,按照胡启立的命令,将胡客押了出来。 胡客弯腰钻出牢门的一瞬间,看了胡启立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他只不过口头许诺交出鳞刺内的竹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保证,胡启立便打算立即释放姻婵。这一点大大出乎胡客的意料,以至于他不得不猜测胡启立此举背后是否暗藏了其他目的。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巡警和狱卒将胡客带出监狱押到了公堂。在公堂的西侧,有一间狭窄的偏室。胡客被押到了那里。 胡启立在一个巡警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巡警立刻领命而去。 “稍等片刻就好。”胡启立对胡客说道。 片刻之后,偏室外传来了清脆的哗哗声,那是几条铁链相互撞击所发出的声响。 胡启立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侧身让到一边,将窗前的位置留给了胡客。窗缝虽然细窄,但足以让胡客看清外面的情况。 窗外是公堂前的空地,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客朝夕担忧的姻婵。 姻婵的手脚都挂着锁链,右手裹了白布,显然受了伤,神色也十分委顿。在她的左右,几个巡警持枪随行,押着她来到了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前。 沉重的锁链被解开,铁制的横闩被取下,黑色的狱门被拉开,清早冷清的街道出现在了眼前。 突如其来的释放,让姻婵的脸上流露出了诧异。 她转过 头来,目光扫过几个巡警,怀有敌意地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她深夜劫狱,按照大清律法,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却在数个时辰后即被释放,这是有违常理的事。姻婵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但几个巡警丝毫不留情面,推搡着将她撵了出去,随即关上了狱门。 狱门被关上的同时,偏室的窗户也被关上了。 胡启立挥了挥手,示意所有巡警和狱卒退出偏室,并吩咐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全都不准进来。接着他转过身面对着胡客。“该做的我都做了,”他说,“现在轮到你了。” “你就不怕我食言?”胡客斜视着胡启立。 “食言与否,你自己决定。”胡启立说,“放她或者抓她,却是我一句话的事。”言下之意,他既可以立即释放姻婵,也可以随时抓她回来。 这句话彻底触怒了胡客。 胡客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尤其是双手,不但被锁,还被反剪到背后。但区区几根铁链,根本难不倒胡客。一阵喀喇喇的爆响声中,胡客的肩胛骨猛地回缩,反剪的双手从头顶翻过,转瞬间便回归了原位。他的虎口像坚硬的鹰爪一般,准确无误地掐住了胡启立的脖子,将胡启立整个人摁抵在墙壁上。 “你杀了我,就休想活着从这里出去。”胡启立咽喉要害被制,嗓音的声量低了许多,但语气中却透露着果决和硬朗。 胡客厉色瞪视,目光中杀气毕露,但他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克制。 隔了半晌,胡客凶相渐收,冷冷地问道:“我和雷山是什么关系?”这个疑问,自从刺客道覆灭以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虽然胡客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雷山是他生父的事实,但此事得不到胡启立的亲口承认,他就始终无法将疑问从脑中彻底抹除。 “你入道这么多年,居然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胡启立的语气略带讥讽。 “说!”胡客五指用力,怒声低喝。他现在只需要一句回答,从此就可以将胡启立视作真正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对胡启立狠下杀手! 然而胡启立给出的一句回答,却让胡客满身的杀气无处宣泄。 “你当真以为,我会任由雷家的后人活到今天?”胡启立尽量将脖子上提,使喉头有蠕动的空间,这样发音尽可能变得清晰,让胡客能够听清楚。 胡客的右手略微松了一些劲,使胡启立说话不必那么费劲。这是在示 意胡启立把话说清楚。 胡启立咳嗽了两声,让刚刚被压迫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有些事情,”他说,“或许我早应该告诉你。” 当年莫干山大战后,彼时胡启立还是韩亦儒,他跟踪王者雷山的马车,伺机行刺,然而他不是雷山的对手,反倒被雷山压制。眼看就要命丧于雷山之手,韩亦儒却在危急时刻抓住了一张保命符——他夺走了马车中的一个婴儿,亦即雷山的独子。胡启立用问天在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靠近。婴儿声声尖厉的啼哭,让雷山收了手,韩亦儒得以逃脱。此后韩亦儒改名易姓,成为胡启立,隐居于清泉县,将这独子抚养长大。这独子原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却从此成为了南家的后人,也就是胡客。 这段往事,是屠夫在田家宅院的寝殿外偷袭胡客得手后所说。然而胡启立此时所讲述的,却是另外一番来龙去脉。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当时跟踪马车行刺失败后,他为了保命,确实夺走了雷山的独子,并在其手背上划伤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追来。但他与刺客道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婴儿又是刺客道王者的后人,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岂会让其存活于世?可是这婴儿又有极大的利用价值,一刀杀了未免可惜。 思前想后,胡启立终于觅得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狸猫换太子。 在清泉县隐居下来后,待雷山的独子长到两岁多,脸貌轮廓已可清晰辨认,胡启立便命阎子鹿、秦道权等死士外出寻找年龄、样貌都与雷山独子极为相似的幼儿。几经寻找,总算让秦道权在某户农家找到一个,并偷了回来。胡启立比照雷山独子手背上的伤疤,用问天在偷盗回来的幼儿手背上,划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并在相同的位置点上了一模一样的胎记。大功告成后,胡启立便将雷山的独子杀死,剁成肉末,一半让阎子鹿弃于荒林,喂食野禽走兽,一半让秦道权丢入河流,充作鱼虾之食。彼时胡启立尚无把握掀翻刺客道,能够让雷山的后人死无全尸,也算一泄心头之恨。至于那个从农家偷来的幼儿,胡启立则亲手将其抚养长大,以待有用之时。这一手狸猫换太子,两岁大的幼儿换了个人,因长相极为相似,清泉县的街坊邻居都未发现异常。这个偷来的幼儿,在这些事发生时不过两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从此便将胡启立认作了亲生父亲。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胡启立说道,“我自己有过亲身经历,又岂会留雷家的后人在世,养在身边成为后患?” 胡启立曾是刺客道的谋门之“心”,行事思虑周全,将仇人的后代养在身边并且悉心培养这等冒极大风险的事,定然会三思而行,毕竟仇人的后代如果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很可能会对胡启立反噬一口。与此相比,这一招狸猫换太子,既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又能除掉仇人的后代以泄心头之恨,可谓一举两得,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那我到底是谁?”胡客继续逼问,语气充满了怀疑。眼前这人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胡客可不敢轻易信以为真。 “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你父亲姓李。”胡启立似乎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假思索,一口气便说了出来。 即便如此,胡客看他的眼神,仍然透露出狐疑之色。 “你如果不信,”胡启立说道,“将来大可去沙渠乡打听,看看当年是不是有户李姓人家丢了孩子。” 胡客没有回应胡启立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胡启立的这番言辞始终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尽管如此,胡启立的这番话,还是让胡客原本已酝酿好的杀意,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地消解于无形。他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这个收手的动作,让胡启立洞悉了胡客内心的细微变化。胡启立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话题引回正轨了。“至于鳞刺和十字,”他说,“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胡客的思维转了几转,决定正面回应:“十字在天口赌台,你想要的话,就自行去取。” 胡启立轻轻皱起了眉头。天口赌台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如果十字真在天口赌台,这事就有些棘手了。 “当真?”胡启立疑道。 “是真是假,”胡客说,“你走一趟便知。” 胡启立观察胡客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便姑且信了。十字既然落在了南帮暗扎子的手上,要想将其夺回,必须从长计议思谋出一个稳妥的法子,眼下一时半会儿暂可不去理会。 “鳞刺里面的东西呢?”胡启立又问。 “在长沙府。”胡客回答。 “长沙府?”胡启立没想到居然这么远,“长沙府的什么地方?” “具体地点,我不会告诉你。” 胡客的这句回答,令胡启立的嘴角倏然一抽。 但胡客紧接着又说:“我会亲自带你去。” 胡启立稍微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胡客的用意。 “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他问。 胡客的用意正是如此。他提出亲自带胡启立去长沙府取鳞刺里的竹筒,实则是想借此机会离开法务部监狱。他左腿负伤,行动不便,监狱内巡警和狱卒严防死守,他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去,如果就这样在监狱里待下去,他随时都可能作为革命党人的同党而被处死,如果随胡启立南下,他便能远离法务部监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只是胡客的目的之一。胡客知道姻婵会继续打法务部监狱的主意,他唯有离开法务部监狱,并尽可能地远离姻婵,才能避免让姻婵再次身陷险境。 在最短的时间内,胡客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提出了亲自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但他的这些念头,全都被胡启立一眼看透。 胡启立没有因此便拒绝胡客的要求,相反,他立刻就答应了。 “你我难得重逢,一起走这一趟也无妨。”胡启立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暗暗地冷笑。胡客有张良计,他便有过墙梯,要论心计,胡客焉是他的对手?就在这一两句话之间,胡启立便心计已成,对策已定。 出狱 胡启立命巡警和狱卒将胡客押回监狱铁牢,然后请来了回春堂的顾大夫,替胡客医治左腿上的枪伤。 监狱内的巡警和狱卒对胡启立此举颇为不满,毕竟胡客昨天杀了他们那么多兄弟。但胡启立是肃亲王善耆的亲信,又手持肃王玉佩,见其人如肃亲王亲临。众巡警和狱卒只有将怒气怨气一股脑儿地往肚子里咽。 回春堂的顾大夫是第二次给胡客治伤了。当初胡客被关入御捕门京师大狱,御捕门请来给胡客治伤的,正是这位顾大夫。虽然时隔数年,但顾大夫对当年胡客重伤后奇迹般痊愈记忆尤深,因而依稀记得胡客的容貌。再次见到胡客,顾大夫很快便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不免暗暗纳闷,心想这人一会儿关在这个监狱,一会儿又关在那个监狱,倒也奇怪得很。但他身为大夫,一向不过问身外事,只管埋头治伤。 胡客左腿里的子弹隔了一夜尚未取出,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但对于妙手回春的顾大夫来说,治疗这样的枪伤,只能算是小事一桩。没用多长时间,顾大夫便医治完毕,背上药箱,走出监狱,向胡启立复命。 胡启立之所以要救治胡客,是因为考虑到南下长沙府路途遥远,胡客带着伤赶路,保不准在半路上整条腿便废了,这样一来,行程势必受到影响,如果伤口感染过于严重的话, 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在拿到鳞刺里的竹筒之前,胡启立必须保证胡客不出任何意外。 但是胡客的腿伤一旦痊愈,便会带来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胡客会恢复以往的行动能力,很可能在南下的途中逃走。 对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倒没有过多的担忧,因为他对胡客的性格十分了解。 胡客性情冷漠,行事独来独往,但实则外冷内热,心里格外重情,尤其是对亲近之人,极为在乎。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为了避免姻婵再被胡启立盯上,胡客一定不会选择逃走,而会与胡启立周旋到底。除此之外,为了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之间的恩恩怨怨,胡客也不可能选择中途逃脱。 第二个问题是,胡客的各项能力恢复如初,说不定会对胡启立下杀手,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恩怨。 至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却根本不予考虑。 如果胡客是屠夫那样冷血嗜杀的青者,胡启立就必须担心自身的安危了。但胡客就是胡客,不是其他任何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得知自己和雷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后,即便心存怀疑,对胡启立的态度也极大地改变了。他和胡启立之间,毕竟有过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他还不至于狠下心来对胡启立下杀手。如果胡客真的要动手,在公堂的偏室里,他就不会收回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 胡启立作出的判断,一向很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但眼下胡启立确实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来源于胡客,而是来自于肃亲王善耆。 布下了天罗地网,耗费了众多人力财力,好不容易才擒住了一个劫囚者,如今却连半点关于革命党人的消息都没有拷问出来,善耆岂能让犯人离开监狱?劫囚一事事关重大,善耆需要向摄政王载沣交差,向满朝文武交差,因此就算他心里极为重视胡启立,也断不可能答应这一个超越底线的要求。 胡启立心里有一杆秤,稍微一掂量,便知道善耆决不会同意。 所以他没打算去请示善耆。 他打算绕过善耆,直接行事。 胡客一夜没睡,整个上午除了和胡启立打交道外,就是让顾大夫治伤。长时间得不到休息,令胡客的精神很是委顿。胡启立给了下午和前半夜的时间,让胡客好好地休息,养足精神,以待后半夜的行动。 到了后半夜,差不多接近天亮的时候,胡启立乘坐马车 赶来了法务部监狱。 胡启立一进入监狱,便以奉肃亲王之命秘审胡客为名,令所有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都退出去。白天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做过一次。肃王玉佩为他提供了便利,巡警和狱卒只好照做。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因为他命令一个巡警留下,一个身体最为强壮、体格最为魁梧的巡警。 从身形条件可以看出,这个巡警是被胡启立挑选出来做胡客替身用的。但是这个巡警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还暗暗有些激动,以为胡启立将另有重要任务委派给他。 胡启立命令这巡警转过身去,巡警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脑后一震,整个人便瘫软在地,陷入了昏迷。 铁牢的钥匙掌管在狱司的手里,不过胡启立不需要钥匙。 他有问天就足够了。 削断铁锁,胡启立走入了铁牢。 铁链在问天的刃口下脆断,胡客的手脚重获自由。 接下来就是调换行头。 巡警的衣服穿在了胡客的身上,巡警本人则代替了胡客的位置,被绑上铁链关在了铁牢里。胡启立将巡警的辫子解开,弄得披头散发,遮住了脸面,以免短时间内被人认出。做完这一切,胡启立才走出铁牢,将削断了的铁锁重新挂上去。 胡启立领着变身为巡警的胡客走出了监狱。 负责看守的巡警和狱卒都老老实实地等候在狱外。 胡客走出监狱时,尽量忍住伤口的疼痛,使脚步看起来正常,避免出现一瘸一拐的迹象。同时他低垂着头,压低了警帽,加上天还没亮,黎明前最是黑暗,所以没有人瞧出不对劲。 “你们务必把犯人看紧了,”胡启立语气森严,“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是问!” 所有巡警和狱卒齐声称是,鱼贯而入,回到了监狱内,继续执行看守的任务。 胡启立带着胡客堂而皇之地穿过公堂,来到狱门前。 看守狱门的守卫连忙打开狱门放行。 马车等候在狱门外的街道上,胡启立和胡客从容地坐上了马车。马车转动车辙,趁着灰蒙蒙的天色,驶离了法务部监狱。 从走出铁牢到坐上马车离开,这一过程中,胡启立和胡客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再坚固的堡垒,即使能够抵御万千外敌,却往往能够从内部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就算是壁垒森严的法务部监狱,也不例外。 第十章 暗扎子的血祭 (2) 身为刺客向来在刀口上过活,从不惧怕生死,但他心中此刻多少有些唏嘘和不甘。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里没倒下,最后竟沦为了暗扎子血祭仪式的活祭品,对于刺客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性命,比死还要难受。 锜刺已经对准了枪伤,木桶也已放在胡客的脚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所有暗扎子都在这时候安静了下来,准备聆听胡客临死前的呻吟。 烛龙正要发力刺下去,黑祠堂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却在此时被猛地推开了。一道人影在吱呀的开门声中飞奔而入,径直朝烛龙奔来。 黑祠堂内鸦雀无声,吱呀的门响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暗扎子都扭转头去,烛龙也暂停了手里的动作,转头望向那道飞奔而来的人影。 来人是负责把守黑祠堂大门的暗扎子,他一口气跑到烛龙的身边,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凑到烛龙的耳畔,低声吐出了一句话。 “烛老大,赏金榜到了!” 守榜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法解释的谜题,令烛龙拧起了眉头。“赏金榜两月一开,”他暗暗纳闷,“这才过去几天,怎么又来了?” “守榜人也到了?”烛龙问。 “到了,就在祠堂外面,”那暗扎子应道,“这回来了两个。” “两个?”烛龙的反应略显吃惊。 “是两个,”那暗扎子道,“一男一女。” 以往传递赏金榜的守榜人都是只身一人,这次却破天荒地来了两个,倒是奇怪得很。烛龙琢磨了一下,说道:“请他们进来。” 那暗扎子点头领命,快步跑出了黑祠堂。 守榜人突然携赏金榜到来,烛龙只好暂停正在进行中的血祭仪式。胡客中毒后全身无力,又被绑得严严实实,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烛龙根本不用担心他会逃脱,等应付完守榜人后,再回过头来处置胡客也不迟。 烛龙将锜刺交给薛娘子,整了整衣服,站到黑祠堂的中央。“都听好了,”他环视所有暗扎子,声朗气阔地喝道,“准备揭榜!” 这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将黑祠堂内的暗扎子从中斩断,向两侧分开,留出一条丈宽的间隔。 两个身着黑色披风的人也在此时走进了黑祠堂,身后的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拢。 这两个披风人物,便是赏金榜的守榜人。 两个守榜人身正腰挺,在众多暗扎子的注视下并肩前行,走到黑祠堂的正中央,驻足于烛龙的身前。 北帮暗扎子一直是一个松散的暗杀组织,帮内的暗扎子按地域划分派别,相互之间很少有联系。这些不同的暗扎子派别之所以能够联合起来组建北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赏金榜的存在。顾名思义,赏金榜是买主向暗扎子交付赏金用以悬赏刺杀目标的榜单,自立榜以来一直由赏金榜主进行管理。赏金榜主是赏金榜的唯一管理人,每一任榜主都是由上一任榜主亲自选任。赏金榜主依靠一代又一代的积累,在官场、士绅等上流阶层积累了极为广阔的人脉资源,通过这些人脉资源,赏金榜主可以和众多买主建立起直接联系。通常来讲,买主都是通过守榜人与赏金榜主取得联系,但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不一定都能被接受。赏金榜主会对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进行仔细的斟酌和筛选,将那些具有可行性且赏金可观的刺杀目标挑选出来,罗列成赏金榜。赏金榜一旦列出,赏金榜主会加盖始祖印,封入刺金信封,交给守榜人,守榜人奔赴各地,将刺金信封转交给暗扎子各个派别的领头人和一些实力强劲的单个暗扎子。领头人和单个暗扎子看过赏金榜后,若是觉得可以接受榜单上的刺杀目标,便当着守榜人的面撕毁刺金信封,就算揭下了赏金榜。到时候谁率先刺杀了赏金榜上的目标,便通知守榜人前来核实,守榜人确认之后,即刻回报赏金榜主,进行赏金的交接。在这一过程中,赏金榜主只负责联系刺杀任务和交接赏金,并从赏金中抽取一小部分作为自己和守榜人的收益,因此赏金榜主虽然掌管赏金榜,却并非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将买主和暗扎子联系起来的中间人。 赏金榜每两个月开一次榜,距离上次开榜,只过去了区区几天而已。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有守榜人前来交接赏金榜,也难怪烛龙会在心底纳闷了。 赏金榜的交接在暗扎子界是很平常的事,一直以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守榜人一来一去,不会做过多的停留,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赏金榜一揭,守榜人便立刻走人。 这次也不例外。 两个守榜人一言不发,女守榜人直接取出了刺金信封,递给烛龙。 烛龙也不做过多的磨蹭,当场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翻折起来的赤纸。 这张赤纸便是赏金榜了。 烛龙将赏金榜展开,先看了一眼始祖印,确定不是伪造的,这才浏览上面用金墨书 写而成的文字。他的目光来回游移,脸色也逐渐暗沉下来。 浏览完赏金榜上的内容,烛龙扬起了手中的赤纸。“这上面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还算是赏金榜吗?” “榜主亲自拟定,自然是赏金榜。”女守榜人应道。 烛龙阴沉沉的目光扫过两个守榜人,脸上的严肃神情忽然化作冷笑:“榜主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这不是在消遣我们么?”烛龙要对付胡客,虽说是为了报仇,可二十万两白银的赏金也是驱动力之一,否则手底下这么多兄弟怎肯如此卖命?现在胡客刚刚擒住,赏金榜主却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而上一轮赏金榜只列有胡客一个刺杀目标,这就意味着保定帮暗扎子一番流血拼命,到头来却不作数,二十万两白银全都打了水漂。烛龙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焉能接受? “旧榜收回,自然有新榜开出。”女守榜人说完这话,一旁的男守榜人立即取出另一个刺金信封递给烛龙,意思是这个新取出的刺金信封里,装着新开出的赏金榜。 烛龙伸手接过,拆开封口,又抽出了一张赤纸。 烛龙很快浏览完毕,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了胡客一眼,然后冲守榜人吐出了两个字:“活榜?”在新开出的赏金榜中,目标没有变化,依然只有胡客一个人,但任务却变了,不再是刺杀,而是生擒,与此相对应,赏金也由白银二十万两增加到了三十万两。历来赏金榜都是以暗杀为任务,从来没有生擒这一说,烛龙在暗扎子界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赏金榜死转活,”女守榜人说道,“揭或不揭,你速做定夺。” “人我已经抓住,赏金又多了十万,”烛龙反问,“你说我揭还是不揭?” “如此便好。”女守榜人自以为听明白了烛龙的话中之意,于是看了一眼男守榜人。 男守榜人会意,向绑在立柱上的胡客走去。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了牛皮筋,将胡客从立柱上放了下来,然后拿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铁镣,锁住了胡客的双手。胡客毒素未清,浑身无力,无法反抗,只能任其所为。 “人由我们押回去复命,赏金三天后会送到。”女守榜人说完,便和男守榜人一起,押着胡客向黑祠堂的大门走去。 两个守榜人快走到大门前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叫门外把守的暗扎子开门,一支短箭忽然横穿整个祠堂,拉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嘶鸣,倏地钉在门板上,尾羽急剧颤动。十几个暗扎子疾步 跑过两个守榜人,在大门前结成阵势,堵住了黑祠堂的唯一出口。 “我有说过要揭榜吗?!”烛龙独具威严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响起。 祠堂内的肃静气氛就此被打破。薛娘子的袖弩和暗扎子的堵门,向两个守榜人表明了烛龙在是否揭榜这件事上的态度。 两个守榜人停下脚步,同时转过身来。“烛龙,”女守榜人说道,“你是要反悔吗?” 烛龙晃了晃手里完好无缺的刺金信封,意思是刺金信封没有撕毁,就不算揭榜,女守榜人口中的反悔一说,自然站不住脚。 “那你到底揭还是不揭?”女守榜人问道。 “赏金榜一经开出,岂能擅自更改?”烛龙说道,“你们既然要改榜,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赏金榜自设立以来,从来没有改榜的先例,这还是第一回。烛龙嗅觉敏锐,在男守榜人走向胡客之时,他便意识到胡客一定有什么不能死的原因。能让赏金榜主违背祖制改动赏金榜的,一定是非比寻常的理由,说不定比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值钱。不问清楚改榜的原由,烛龙自然不会把胡客交出去。更何况擒住胡客之后,他一直没有派人通知守榜人,可守榜人赶来黑祠堂,交接完新的赏金榜便迫不及待地要押走胡客,似乎早就知道胡客落入了保定帮之手。这些疑问不搞清楚,他决不会轻易交人。 “买主忽然改变了主意,要求生擒目标,并为此增加了十万两赏金,”女守榜人说道,“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冷笑顿时爬上了烛龙的面庞。“买主即便改变主意,”他说,“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 对于富裕人家而言,哪怕再怎么有钱,二十万两白银也是非同小可的大数目,一个人肯花这么多钱买胡客的性命,一定有着难以磨灭的深仇大恨,在接通赏金榜之前必定会因为花这么大一笔钱而深思熟虑过,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突然改变主意?烛龙可不会傻到接受这样的解释,在他看来,女守榜人的话是随口搪塞,和信口雌黄没什么区别。 “不必再拐弯抹角了。”女守榜人干脆利落地说道,“新榜你揭还是不揭,直接表个态吧。” 烛龙也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他盯着两个守榜人看了片刻,说道:“你们回去,叫榜主亲自前来,他不出面解释清楚,休想将姓胡的带走。” “一定要榜主亲自出面?”女守榜人问道。 “改榜一事闻所未闻,当然要榜主亲自 做解释。”烛龙说道,“否则如果有人弄虚作假,假借改榜之名,趁机救走姓胡的,不但我保定帮颜面扫地,赏金榜的信誉也荡然无存。”话中芒刺,直指两个急着押走胡客的守榜人。 “那好,”女守榜人非但不怒,反而右手一抬,指着墙壁上悬挂的《溪流桃枝图》,大声说道,“榜主就在这幅画的后面,你要见他,去画后面的密室即可。” 这句话有如平地起惊雷,令烛龙浑身一震。这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图》的背后,有一扇隐蔽的小门嵌在墙壁上,小门连接着一间窄小的密室,保定帮暗扎子历任领头人的骨灰坛,便存放于其间。这间密室的存在,即便在保定帮的内部,也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女守榜人能说出来,已足够令烛龙吃惊,如果说赏金榜主此刻就藏在这间密室里,烛龙就更加难以置信了。要知道他抓住胡客之后,之所以留住胡客的性命,就是为了等到十五月圆夜,待月光普照、天地通连之时,举行血祭仪式祭天祭地祭亡灵,而在十五到来前的两天里,胡客一直被关在黑祠堂内,有专人负责看守,如果赏金榜主溜入黑祠堂躲进画后的密室,不可能没人发觉。 女守榜人把烛龙的惊讶之情看在眼里。“你如果不信,”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罢,她朝身旁的男守榜人看了一眼。 男守榜人原本押着胡客,此时得到女守榜人的示意,将胡客交给女守榜人看守,然后径直向《溪流桃枝图》走去。 走到墙壁前,男守榜人将整幅《溪流桃枝图》掀了起来,露出了一扇铁制的小门,门边挂有一把铜锁。也不知男守榜人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铜锁从门边脱落,掉落在了地上。男守榜人伸手一拉,小门应声而开。 “请!”女守榜人看着烛龙,平举右手。 黑祠堂内的所有暗扎子都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急剧的转变,一个个面带惊疑,均把目光投向了烛龙。 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在数十个暗扎子的注视下,烛龙自然不能退缩。如果他命令一个手下进入密室,那就等于心里怂了,一贯以威信示人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要进入密室必须由他自己去。再说要和赏金榜主见面,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里,他焉能畏缩不前?尽管不相信女守榜人说的话,但烛龙还是迈步向小门走去。他心中暗暗提防,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以防两个守榜人暗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走到小门前,烛龙停下了脚步。 一眼望进去,小门内乌黑一片,密室里有什么,根本看不见。 烛龙招呼了一下,供桌旁的祭司暗扎子急忙取来一盏红灯笼,交到他的手里。 烛龙斜了男守榜人一眼,说道:“如果密室里没有人,你们便是存心戏弄于我,到时休怪我不客气!” 男守榜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反应,只是右手微抬,做了个请势。 见男守榜人如此有恃无恐,烛龙不免更加警惕了。事到如今,他仍然看不透两个守榜人是何用意,唯有小心谨慎多予提防。带着谨小慎微的心态,他手提灯笼,弯腰低头,钻进了小门。 一入密室,灯笼立刻举起,幽暗的红光向四周扩散。 密室内空间逼仄,一盏灯笼的光,已足够照亮各个角落。 密室的墙壁上,掏出了一个个一尺见方的格子,红光落入格子,映照出了一只只泥陶坛子。那是落满了尘埃的骨灰坛,总共有十来只,静置在属于各自的狭小空间内。除此之外,密室内空空荡荡,连别的物件都没有,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烛龙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头脑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两个守榜人此举,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那还好办,但如果男守榜人趁机将小门锁上,将烛龙锁在密室里,就等于隔离了保定帮的龙头老大,黑祠堂内的数十个暗扎子将群龙无首,事情便麻烦了。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现在烛龙的脑海里,身后便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烛龙腮边的肌肉一抽,急忙转身向小门扑去。 可他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小门已经提前一步关拢了。 但出乎烛龙意料的是,小门虽然关上了,但男守榜人并非从外面关上的,而是从里面拉拢的。 换言之,男守榜人紧跟在烛龙的身后,也钻进了密室。 小门关合,烛龙所处的空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密室。 扣上铁闩锁死小门后,男守榜人转过身来。他站在距离烛龙三步远的地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龙。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缓缓地伸进了披风里面。 密室里光线昏暗,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烛龙看在眼里。 从烛龙的角度来看,男守榜人此举是在摸取武器。 这是准备动手的征兆。 难不成男守榜人钻入密室锁死小 门,是想凭一己之力,击杀保定帮的龙头老大?如果真是这样,烛龙倒松了一口气。加入北帮暗扎子以来,烛龙经历过许多恶战,他这个保定帮领头人的位置,是拿刀剑和鲜血拼杀得来的。他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丝毫不惧怕男守榜人的挑战。 虽说自信满满,但烛龙还是不敢托大。他的右手落向腰间,搭在了大砍刀的刀柄上,脚跟自然而然地蓄足了劲。他已经看准了男守榜人的右手,只要男守榜人的武器一亮出来,他便立刻抢步出刀,一击杀敌。 烛龙蓄足劲道的一击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男守榜人的右手离开披风时,握在手中的,并非杀人的武器,而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印章呈天圆地方之状,底面被男守榜人翻起来,正对着烛龙。红光下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烛龙还是辨认出了底面的图章。他已经见惯了这个图章,在两月一开的赏金榜上。无论大小还是轮廓,眼前这枚黄玉印章的刻图,和赏金榜上加盖的始祖印图章完全一致。男守榜人手中拿着的,极有可能是赏金榜主才能持有的始祖印。 刹那间,烛龙明白了女守榜人的话中之意。 “你就是……”烛龙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男守榜人已点起了头。 烛龙从来没有见过赏金榜主的真容。每次赏金榜交接时,他见到的都是守榜人,赏金榜主从未露过面。事实上,暗扎子当中,除了守榜人外,根本没人知道赏金榜主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赏金榜主藏身何处。这一点和刺客道如出一辙,王者从不露面,连天层在什么地方,也没有青者知道。暗扎子奉行类似的做法,以保证赏金榜主的绝对安全,以免出现暗扎子攻击赏金榜主劫夺赏金的情况。暗扎子唯一知道的是,赏金榜主持有一枚始祖印,这枚始祖印既是赏金榜的真伪凭证,也是赏金榜主的身份象征。在传位给下一任榜主之前,赏金榜主的这枚始祖印,是绝不会离身的。 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内,原来不是说谎。 这位站在烛龙身前、手持始祖印的男守榜人,正是传说中掌控赏金榜的赏金榜主! 赏金榜主 小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 黑祠堂内的暗扎子担心烛龙的安危,在小门忽然关拢后,第一时间冲上前来,试图将小门撞开。 “我没事,全都退下!”烛龙大声说道。 小门外的暗扎子松了口气,撞门声戛然而止。 烛龙的注意 力重新回到赏金榜主的身上。 赏金榜主的长相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只是普通人的五官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这一点让烛龙大感失望,毕竟这与他想象中的赏金榜主的形象差了太远。不过这倒符合赏金榜主的要求,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注意。历任赏金榜主选择继任者时,除了考较才能方面的本事外,长相普通也是标准之一。 烛龙原本对赏金榜主心存敬意,毕竟赏金榜主是暗扎子中不可复制的人物,可如此普通的长相,却将烛龙内心仅存的丁点儿敬意摧毁得一干二净。 在烛龙看来,凡成大事者,在外貌方面,一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他之前准备取活血时仔细打量了胡客,然后非常失望地摇头,正是因为胡客略显普通的长相,与刺客道第一青者这个响亮的名号完全不相符合。现在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了赏金榜主的身上。如果赏金榜主面相威武,仪表堂堂,烛龙倒要以礼待之,可惜事与愿违,所以烛龙说话之间,连最基本的敬意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保胡客不死?”他直截了当地问,“别再告诉我是因为买主加钱,区区十万两银子,岂能惊动你的大驾?” “买主的确加了钱。”赏金榜主开口了。这是他出现在黑祠堂之后,第一次张口吐声。可无论是他的嗓音,还是这句话的内容,都和他的长相一样平淡无奇。 “买主加钱,加他的便是,你何必亲自前来?” “贸然改榜,怕你不肯揭榜。” 烛龙冷笑道:“你来了我就会揭?” 赏金榜主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顿了一下,又说,“但我会尽力说服你。” 烛龙冷冷地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服我。” 赏金榜主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言辞,然后问道:“你可知道秦革四妖刃?” 烛龙道:“刺客道的东西,知道又如何?” 赏金榜主又问:“那你是否知道秦革四妖刃的来历?” 烛龙道:“你有话直说,用不着考较我。” 赏金榜主点点头,说道:“当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曾寻了一位铸剑师对其进行改动。这位铸剑师原本隐居在秦岭深山,他大功告成后,将四件妖刃裹在一块秦革中,送还给了刺客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烛龙有些不耐烦,打断了赏金榜主的讲述,“我不想听什么刺客道的破故事。” “我想说的是,”赏金榜主肃声道,“当年刺客道之所以请铸剑师改动这四件妖刃,是为了将四条代码藏入其中,这四条代码里面,隐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 这句话终于激起了烛龙的兴趣,他脸上不耐烦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 对于秦革四妖刃的了解,烛龙还停留在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人利器上,至于四件妖刃中藏有四条代码,四条代码又指向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烛龙倒是闻所未闻。 “什么秘密?”烛龙问道。 “王者已死,这个秘密是什么,恐怕已无人知晓。”赏金榜主说道,“不过能被刺客道藏入秦革四妖刃,这个秘密的分量,一定非同小可。” 秦革四妖刃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和王者掌管,能够藏入其中的秘密,必定非比寻常。这个道理,烛龙自然明白。 “以前刺客道在时,有兵、毒二门的青者在,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决不敢打秦革四妖刃的主意。”赏金榜主继续说,“但现在刺客道覆灭了,秦革四妖刃人人可夺,只要聚齐这四件妖刃,找出四条代码加以破解,就能找到刺客道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秘密。” “胡客一定知道了某件妖刃的下落,”烛龙思维敏锐,立刻将赏金榜主所讲和胡客联系了起来,“所以你才要保他不死。” 赏金榜主摇头道:“要保他性命的不是我。”说着,他便将买主的事情告诉了烛龙,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他要违背祖制,开前所未有之先例,将赏金榜由死榜转为活榜。 赏金榜主所说的买主便是胡启立,一切事情皆是因胡启立而起。 两天前,在保定府火车站的那场恶战中,胡启立为求自保,选择了独自逃离。他本以为胡客落入暗扎子之手,一定必死无疑,没想到暗扎子只是将胡客生擒回了黑祠堂。胡客既然没有死,胡启立自然要想办法营救,毕竟只有胡客才知道鳞刺里面那节竹筒的下落。正所谓对症下药,暗扎子抓胡客是因赏金榜而起,所以胡启立决定在赏金榜上想办法。胡启立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守榜人,提出要收回赏金,撤销赏金榜。但赏金榜历来没有撤榜一说,守榜人断然拒绝了胡启立。 要想在赏金榜上做文章,唯有见到赏金榜主,说服赏金榜主改变主意。但赏金榜主从不露面,要想见其一面,可谓千难万难。 胡启立自有办法。 第十章 暗扎子的血祭 (3) 主和杜心五就在一旁观战,身背保定帮领头人这一响亮名头的烛龙,心里不禁大为尴尬。尴尬后即生急躁,急躁则攻法失度,这正是胡客希望看到的。 烛龙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态急躁,就会反映在手脚之上,如果露出了破绽,被胡客抓住,势必反戈一击。他开始压制急躁的情绪,逐渐放缓了强攻的态势。他转变了策略,不再力求速战速决,而是稳扎稳打,和胡客耗下去。他有对耗的资本,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没有。 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对决,就此转为一场鏖战。 一旁观战的杜心五和赏金榜主,都焦急地注视着两人的你攻我守。 忽然间,杜心五的注意力从战局上挪开了。他望向赏金榜主的身后。在街道的黑暗深处,一道人影依稀可见。 赏金榜主同样有所察觉,转头望向那道人影。 远处走来的这道人影一歪一斜,脚步有些古怪,似乎是个跛足,但来得却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赏金榜主认出了来人,正是请动他走这趟黑祠堂之行的胡启立。 胡启立按照约定,埋伏于保定城的东门附近,待赏金榜主押行胡客经过时便现身救人。可长时间不见赏金榜主出现,他担心出了岔子,所以悄悄赶到黑祠堂,却发现黑祠堂内暗扎子和巡警躺了一地,胡客等人却不见踪影。 胡启立知道情况有变,于是以黑祠堂为中心四下寻找,很快找来了南门。 赏金榜主原本和胡启立约定好演一场押人救人的戏,但接连遇上各种变故,亲眼目睹薛娘子和女守榜人被杀,又险些命丧于胡客之手,情绪早已经失控。突然见到胡启立现身,赏金榜主头脑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因替眼前这个人办事而起,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演戏的约定,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可算来了……” 他的话刚出口,一柄锋利的匕首,便穿腹而入,刺进了他的身体。 赏金榜主双目圆鼓,面容狰狞,只吐出半个“你”字,手中的鳞刺已被胡启立夺去,反手又插进了他的心口。 胡启立走近之时,已经看清了现场的局势,头脑里立刻做出了抉择。他要继续把救人的戏演下去,哪怕情势已变,哪怕赏金榜主已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为达目的,他连肃亲王都敢得罪,杀死暗扎子的赏金榜主,同样不在话下。 赏金榜主成为了这场救人好戏的第一个牺牲品,而下一个牺牲品,则是正在与胡客进行激烈对决的 烛龙。 胡启立立刻挥动鳞刺,加入了这场熬战。 烛龙长时间拿不下胡客,现在又来了一个胡启立,这可是两天前在火车上交过手、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劲敌。 胡启立的加入,立刻扭转了战局。 烛龙以一敌二,前后遭遇夹击,很快便被问天和鳞刺连伤了两处。 再斗下去,势必命丧此地。烛龙是个聪明人,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烛龙做出了最为理智的选择。 胡客和胡启立一个下盘负伤,一个腿有残疾,当烛龙逃走时,两人知道追赶不上,所以没有做无谓的努力,任由烛龙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十一章 蒋介石暗杀陶成章 调虎离山 至此,强敌尽去,在鬼门关口徘徊了一趟的胡客,最终活了下来。 胡客早已经精疲力尽,凭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坚持了这么久,身体彻底透支,烛龙刚一消失,他就直接横躺在了地上。 杜心五的情况虽然比胡客好一点,但他接连伤了右膝和肩膀,伤势同样不轻。 胡启立是第一次见到杜心五。在了解此人是友非敌后,胡启立需要面对的伤者又增加了一个。作为唯一没有伤的人,他需要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办。 胡启立和胡客已经成为官府通缉的一等要犯,各地的通缉告示都已张贴出来,如果继续南下长沙府的话,坐火车是不可能了,因为火车站一定是盘查最为严格的地方,如果换行官道,沿途同样会遇到不少盘查的关卡,而且胡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经此一战身体透支,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基于种种考虑,胡启立决定暂不行动,就在保定城内寻一个隐蔽处藏身,躲上十天半月,一来让胡客养伤,二来等风声平静。 听胡启立说完决定后,胡客立刻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并凭借记忆,找到了这个地方——保定城内的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的秘密集会地。 深夜造访,前来开门的是光复会成员张啸岑。 光复会这几年组织各种政治暗杀和武装起义,骨干成员大都在江南、日本及南洋一带奔波,守在两江公学翠竹轩的张啸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五年前大闹紫禁城后,胡客曾跟随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等人来过这里,张啸岑当时也在此接待过胡客。张啸岑记性好,时隔多年,居然一眼便认出了胡客。他将胡客等三人安置到了翠竹轩的客房,取来轩内所有治伤的药,帮胡客和杜心五处理了伤口。 胡客早已力竭身乏,困顿不堪,处理完伤口后,躺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过来。 醒来的胡客,头脑彻底清醒了。 他询问张啸岑,得知胡启立一大早就出去了,杜心五则在隔壁房间休息。 胡客不顾伤势,坚持由张啸岑搀扶着,来到隔壁房间见杜心五。 胡客急着见杜心五,是要询问姻婵的事。他在法务部监狱亲眼见到姻婵被释放,可是现在赶来保定府救他的却不是姻婵,胡客希望杜心五能多少知道一些姻婵目前的情况。 事实上杜心五确实知道。他不仅知道,而 且知道得比谁都要清楚。就算胡客不问,他也会找机会告诉胡客。现在胡客问起了,他便将胡客被捕入狱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当日胡客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汪精卫等人,最终失败被捕,被关在法务部监狱里。姻婵虽然生胡客的气,气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替革命党人卖命,但当得知胡客一去不复返后,姻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便要去法务部监狱实施营救。 杜心五深知法务部监狱经过一次劫囚后,势必会增加守备,所以试图阻止姻婵鲁莽行事,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充满怨恨的眼神。 杜心五知道,是他劝说胡客加入营救行动,现在营救失败,胡客身陷囹圄,革命党人却没有任何损失,姻婵当然会心怀怨恨。杜心五想做点什么来补救。他劝阻姻婵不得,于是将心胆一横,决定与姻婵一同前去营救胡客。 杜心五身上的那包毒药粉,就是在去救胡客之前,姻婵交给他的。这包毒药粉属于迷毒的一种,可以直接使用,如果置于火上燃烧,效果会更好,能产生无色无味的气体,使大量敌人中毒昏迷。可惜这包毒药粉没能在法务部监狱派上用场,因为监狱方面似乎知道夜里会有人来劫狱,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姻婵一溜进监狱便自投罗网,杜心五尚未溜入即发觉不对,立刻转身逃离,侥幸逃过了一劫。 杜心五没有死心,他躲在暗处,盯着法务部监狱的动静,看看能不能觅得营救胡客和姻婵的机会。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姻婵竟然从法务部监狱的大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被释放出来的。 姻婵被释放后,向外走了半条街。杜心五觉得奇怪,于是打算迎上前去接应她。可这时驻守在监狱外围的巡警队,却快步追上,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这一次姻婵没有被押回法务部监狱,而是直接被押去了京师警察厅。 杜心五满腹疑窦,敲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心五请程家柽帮忙,打听法务部监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胡客和姻婵眼下情况如何。 程家柽这次打探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两天后的清晨,才带来了令杜心五无比震惊的消息。原来姻婵被释放后立即又被逮捕,是肃亲王善耆的门客下的命令,胡客则已经被这个门客救走,乘火车南下,但在保定府火车站出了事,胡客被另一帮人劫走了。 杜心五担心胡客的安危,怕胡客再度落入清廷之手,所以决定立刻南下保 定府,找到胡客并设法将其救走。 杜心五把营救姻婵的任务交给了程家柽、胡汉民和吴玉章等人,然后快马加鞭赶到保定府,盯上了保定府衙的巡警队。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胡客,但知道保定府的巡警队一定会追查胡客的下落,只要跟定这帮巡警,就有找到胡客的可能。 杜心五的想法很快应验。 当天夜里,巡警队在丘捕头的带领下,直奔黑祠堂向烛龙要人。 当烛龙和丘捕头进入密室,暗扎子和巡警队在黑祠堂里相互对峙时,杜心五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杜心五摸了摸衣兜,那包毒药粉还在。 黑祠堂内有上百号人,要将这么多人全部毒晕,只有溜进黑祠堂,将毒药粉点燃才行。点燃毒药粉是很容易的事,但要在暗扎子和巡警队对峙不动、黑祠堂内鸦雀无声的情况下溜进去,却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 就在杜心五头疼的时候,一个手举火把负责照明的巡警忽然悄悄退出了黑祠堂。原来这个巡警是因为尿憋得慌,偷偷溜出来小解。他一溜烟跑到街道转角处的行道树下,将火把插在地上,开始给行道树浇水施肥。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杜心五立刻蹑手蹑脚地蹿上去,冲那巡警的后脑勺狠狠一击,将其打晕,随即脱下巡警的衣服,麻利地换在了自己身上。 有了这身衣服的遮掩,杜心五埋低了头,举着火把走进黑祠堂。 黑祠堂内的几十个巡警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暗扎子身上,对一个小解归来的同伴没有过多的注意。 杜心五溜进黑祠堂后,站在数十个巡警的最后面。他悄悄取出那包毒药粉,然后屏住呼吸,将一大半毒药粉倒在了火头上。 姻婵亲手配置的迷毒果然厉害,黑祠堂内上百号人很快成片成片地倒下。杜心五趁着混乱的局势,冲上去拽住胡客就跑。 再往后的事,胡客全都知道了。 听完杜心五的讲述,胡客才知道上了胡启立的当。 本以为姻婵已经被释放,没想到胡启立却暗中玩了个花招,当着胡客的面释放,背地里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胡客太过轻易地相信了胡启立。胡启立曾是刺客道谋门之主,以“心”为代号,在二十八星宿中,心宿对应的是狐狸,胡客早就应该对这只老狐狸心怀戒备。在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这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放弃唯一能钳制胡客的筹码? 胡客上了一回当,对胡启立顿时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忽然想起,夜里胡启立现身之时,那个男守榜人——直到此时,胡客仍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是赏金榜主——曾说过一句话。虽然当时他与烛龙恶斗正烈,根本无暇分神,男守榜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句话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你可算来了。”胡客记起了这句话。 这五个字虽然没有包含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至少说明男守榜人是认识胡启立的,否则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胡客又想起男守榜人拿出鳞刺的那一幕。本以为鳞刺落入男守榜人之手,一定是胡启立遭遇了不测,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全然不同,胡启立不仅没事,而且似乎和男守榜人是相互认识的。胡客不清楚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圈套,但他至少明确了一个判断,事情绝非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继续往深处想,胡启立讲述他身世的那番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现在胡客对胡启立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心存怀疑,对这番关于他身世的解释,同样不例外。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胡客和雷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一户李姓人家的子嗣,是被胡启立派人偷来,作为雷山之子的替代者抚养长大的。胡客原本已经信了七八分,但现在却满怀疑窦。如果自己的身世真是如此,当初覆灭刺客道之后,胡启立为何不问原由,直接派十二死士追杀身受重伤的他,后来在绍兴府围杀失败,还要在天口赌台设局进行二次围杀?等到三年之后需要从他的嘴里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时,胡启立才讲出了这番曲折离奇的身世。胡客越发清醒了,他渐渐想明白,胡启立当初想尽办法追杀他,说明他的存在对胡启立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这就证明他和雷山之间一定存在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而三年后胡启立之所以讲出这番身世,自然是为了削减他心中对胡启立的仇恨,以便更快地从他的嘴里套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 胡客以前便因为对胡启立深信不疑,所以沦为棋子任其摆布了二十年。现在他不想重蹈覆辙。只是眼下他重伤缠身,根本不是胡启立的对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下来陪胡启立演戏继续周旋,要么想办法从胡启立身边逃离,彻底摆脱胡启立的控制,等到将来养好伤后,再找胡启立算账。 胡客选择了后者。 论到演戏和周旋,胡客远非胡启立的对手,而且姻婵受困于京师警察厅,还需要他想办法进行营救,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胡启立这里 。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尽快想办法逃离。 胡启立长时间出门未归,这就是现成的机会。 胡客抬头问张啸岑:“你这里有没有隐蔽的藏身之处?” “有,”张啸岑应道,“书房里有个暗室。” 两江公学翠竹轩是光复会的秘密集会地点,藏身用的暗室自然必不可少,如果遇上紧急情况,比如有官府的人突击搜查,光复会的人便可躲入暗室,避过危机。除此之外,翠竹轩内还备有各种服饰,士绅的、商人的、学生的、平民百姓的,供光复会的人随时取用,用来遮掩身份。翠竹轩的院子里还停有一辆马车,拴着几匹快马,都是为了方便接送会内人士而准备的。 胡客查看了暗室,藏在书房西侧的一排书架之后,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书架后藏有玄机。 有了这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劳烦你赶着马车,一路往南,”胡客对张啸岑说道,“能走多远走多远。” “我们就藏在暗室里。”他又转头对杜心五说。 胡启立一向善计善谋,胡客却准备跟胡启立玩一回心机。他为胡启立准备了一招调虎离山计。他和杜心五藏身暗室,张啸岑则赶着马车出门,一路往南跑。胡启立外出返回,见翠竹轩里没人,又发现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不见了,一定会推断胡客趁机逃跑了。大白天里,保定城内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路人往来,胡启立只需寻翠竹轩附近的店铺和路人一打听,就会知道马车去了哪个方向。他一路询问一路追踪,就会往南方越追越远。到时候胡客和杜心五再从暗室里出来,往相反的北方而去,就可趁机摆脱胡启立,赶回北京城设法营救姻婵。 定下计策后,张啸岑立刻动身。 “记住,”胡客叮嘱道,“你一直跑到天黑,然后弃了马车,躲上一阵子再回来。”胡客怕胡启立发现上当后找张啸岑算账,所以他让张啸岑跑到天黑后就弃车,以免被胡启立追上,然后在外面躲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翠竹轩。 胡客的叮嘱,张啸岑一一记在心里。他赶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向南。 胡客和杜心五躲在书房的暗室里,静静地等待。 胡启立一早醒来,见胡客仍在熟睡,于是改换行头,独自外出,前去查探黑祠堂的情况,看看暗扎子在死了赏金榜主后,会作何反应,接着又去府衙附近,打听官府有没有什 么新的缉捕举措。等到他查探完毕返回翠竹轩时,发现轩内静悄悄的,当他走过院子时,一眼便注意到停在角落的马车不见了。 胡启立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冲进客房,果然不见了胡客的踪影。不仅如此,隔壁房间的杜心五,以及留守翠竹轩的光复会成员张啸岑,全都不见了人影。胡启立找遍轩内的所有房间,包括客房、厅房和书房,一个人都没瞧见。 胡启立知道胡客趁他离开之时逃跑了。 他在心里暗暗地冷笑。 他走出轩门,沿着街道问了几家店铺伙计,得知马车往南去了。 胡启立走回轩内,取了院子里的一匹快马,立刻打马出门。 他没有往南方追,反而往北面驰去。 胡启立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马车是往南方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胡客就在马车里。也许马车往南,胡客另往其他方向逃跑,也是有可能的。 胡启立已经猜到胡客用了调虎离山计。只不过他没有猜到胡客还躲在翠竹轩里,而是猜想胡客逃去了其他方向。 胡启立不知道胡客逃去了哪里,但他知道只要往北面追,就绝对错不了。 姻婵还被困在北京城内,胡客无论逃去何处,总有一天会找回北京城去。胡启立只需牢牢抓住这一点,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守到胡客。 隐居 在胡启立离去半个多时辰后,确定外面长时间没有任何动静,胡客和杜心五才从暗室里出来。 胡客不知道胡启立赶去了北京城,所以他的目的地没有改变,仍旧是北京城。 胡客和杜心五的腿脚都有伤,两人只好各取了一只高脚凳,拄在身前,一步一挪地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拴了几匹马,但骑上马背成了难事。 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借助高脚凳,两人相继翻上了马背。 骑马来到保定城的北门,远远望见一小队巡警手拿通缉告示,在城门口盘查出城之人。 “冲过去!”胡客当机立断。 两人突然猛烈地抽动马鞭,坐骑四蹄翻飞,加速冲向城门,过路之人在尖叫声中慌忙躲闪。 守在城门处负责盘查的巡警,眼见两骑马疯了似的狂奔而来,没有丝毫要停蹄的迹象,急忙跳向两侧躲避。 胡客和杜心五纵马冲过,带起一溜烟的尘土,沿着 官道望北而去。 到了天黑时分,路程已赶了将近一半。 “先去清润店镇看看。”杜心五说道。他在离京南下保定府之前,因为不知道这一趟帮援胡客之行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所以和胡汉民、吴玉章等人提前定下了约定,如果胡汉民等人成功救出了姻婵,便速速离开北京城这个危险之地,到京南的清润店镇会合。 杜心五离京不过才两天,这么短的时间内,胡汉民等人要想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可谓比登天还难。杜心五心里没有抱任何希望,但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得去清润店镇看看才能放心。 赶到清润店镇,天色刚刚黑尽。 杜心五打马直奔镇上的桃源客栈。这是他和胡汉民等人约定好的会合地点。 刚到客栈门前,杜心五惊奇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老伙伴正倚在门边吸烟。 那是胡汉民。 胡汉民望见了来人,一下子挺直了身板,一口烟堵在喉咙里没呼出,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对于杜心五和胡客的到来,他同样既惊且喜。 “你们不会已经……” 杜心五话还没说完,胡汉民便已频频点头。他知道杜心五是在询问营救姻婵的事。 高兴劲一过,胡汉民便注意到杜心五和胡客都受了伤,甚至无法下马,急忙进客栈叫人。 片刻间,吴玉章、彭家珍、郑毓秀等参加此次营救汪精卫行动的革命党人,全都兴高采烈地赶了出来。 姻婵也在其中。 姻婵兴奋地冲到门口,却猛地定住了脚。她就那样站着,隔了众多忙碌的别人,望着马背上的胡客。短暂的分离,却如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直到面对面相望,姻婵仍觉得一切似堕梦中。 胡客亦是同样的感觉。 五年前,也是在清润店镇,也是在桃源客栈,胡客和姻婵在大闹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后,曾在此有过一次会合。五年后,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在经历了更为凶险的困难后,两人又一次在此相会。世间的重逢,总是如此奇妙,让人欣喜异常却又平静安然,心悦神怡却又恍如隔世。 能够这么快重逢,两方人都是喜出望外。 在杜心五看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事实上胡汉民等人在营救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 “有钱能使鬼 推磨。”谈及营救的过程,胡汉民笑着道出了关键所在。 自从法务部监狱劫囚一事发生后,清廷从京师警察厅调动大批巡警,前往关押汪精卫等人的民政部监狱,严防死守,以防革命党人二次劫囚。紧接着为了追查胡客逃狱一事,京师警察厅又出动了大批巡警。这样一来,原本就看守不严的京师警察厅,守备变得更加空虚了。 正如胡汉民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程家柽花银子暗中疏通,获知了姻婵被关押的确切地方,然后买通每日给京师警察厅送蔬菜瓜果的贩子,让彭家珍等人混在送货的伙计里,溜进京师警察厅,经过一番努力将姻婵营救了出来。 京师警察厅不比关押重犯的监狱,寻常人进出不会进行搜查,所以这种方法只能用在营救姻婵上,想依葫芦画瓢营救汪精卫等人,是绝对办不到的,要知道监狱重地,戒备森严,不仅寻常人不能进出,就连狱卒和巡警,出入时也要进行搜身检查。 救出姻婵后,程家柽回肃亲王府继续当他的家庭讲师,胡汉民等人则乔装打扮,带着姻婵离京南下,来到京南重镇清润店镇,入住约定好的会合地点桃源客栈,等候杜心五的到来。只是胡汉民等人没想到,杜心五这么快便救出了胡客,而且在他们刚抵达桃源客栈不久,便赶来了会合地点。 别后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入住客房后,胡客没有半点要休息的意思,问起姻婵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事。虽然他从杜心五处已经听过一遍,但听姻婵亲口道来,却又完全不同。 姻婵立刻舒心地笑了,难得胡客对她表现出如此关心。所以尽管都是被捕入狱遭受折磨这类不愉快的经历,但姻婵讲起来却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连日来积聚在心中的压抑,霎时间一扫而空。 相反,作为唯一听众的胡客,却从始至终紧锁眉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直到听姻婵亲口讲述后他才知道,姻婵的右手,并不是那晚被捕时弄伤的,而是被捕后遭遇了胡启立的严刑拷问,右手被上了夹棍,并且只在一个部位反复碾夹,直至皮开肉绽,一只手险些便残废了。胡启立拿给他看的那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右侧袖口处的血迹,就是拷问时留下的。 胡启立知道姻婵和胡客是夫妻关系,也知道这几年姻婵和胡客始终相陪相伴,所以他试图从姻婵的嘴里逼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可别看姻婵生了一副娇弱女子的模样,骨子里却十分硬朗,能在刺客道毒门磨练十余年的女人,少不了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姻婵 闭口不言,任凭严刑折磨,始终不吐露只言片语。 “我没有说,”讲到这里时,姻婵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如果我说了,不仅我会死,你也会没命。”姻婵深知胡启立要逼问的东西,是她和胡客唯一的保命符,一旦说出来,两人都会没命,只要闭口不说,还有周旋下去的资本,还有一线生机。 正因为姻婵始终不开口,胡启立只能把突破口转移到胡客的身上。他脱下姻婵身上那件带有血迹的薄绸衫,又当着胡客的面演了一出释放姻婵的戏,再辅以身世之言,最终撬开了胡客的嘴巴。 捧着姻婵几乎残废的右手,胡客眼睛充血,心中怒火翻腾。 他没想到胡启立竟然如此用心歹毒,嘴上说没有对姻婵用刑拷问,背地里却又是另外一套。更可恨的是,胡启立的这些鬼话,他竟然全都当了真,甚至真的准备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如果真让胡启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就等于是他亲自引路,将自己和姻婵引上了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道。 想到这里,怒火中烧的胡客两手一紧,握住桌角,恨不得将其捏成粉碎。 只可惜他现在伤势严重,否则的话,他立马便要去找胡启立算账。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伤愈之后,再见胡启立之时,一定要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杜心五来到了胡客和姻婵的房间。 杜心五此次入京,虽然没能救出汪精卫等人,但将营救一事闹得举国皆知,达到了既定的目的,完成了孙文交给他的任务。昨晚他和胡汉民、彭家珍等人商议过,胡汉民和吴玉章准备动身返回日本,彭家珍、郑毓秀等人继续留在京津一带活动,杜心五则打算南下,去两广一带联络会党组织起义。杜心五一早来见胡客和姻婵,是想问两人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胡客昨晚已经和姻婵商量过,眼下胡启立一定在四处寻他,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样视他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有伤在身,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决定寻个地方暂避,先养好伤再说。 “打算去湖南,找个地方避一避。”胡客从小在湖南长大,对那片土地多少有些感情,而且鳞刺里面的竹筒藏在湖南省长沙府的醉乡榭,他迟早要去取,所以和姻婵商量之后,决定到湖南省境内寻个地方暂避。 “我老家就在湖南的慈利县,我在那里尚有一处旧居,”杜心五说道,“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去我那处旧居养伤,如何?” 第十二章 竞杀之约 约定 陶成章死了,寻找胡启立的线索随之中断。胡客现在所知道的,就是陶成章是在上海发现了胡启立的行踪。 从陶成章发现胡启立的行踪开始,到胡客和姻婵赶到上海,中间间隔了十多天的时间,胡启立眼下是否还在上海,没有人知道。 见胡客和贺谦都因为线索中断的事情而发愁,姻婵忽然提议道:“倒不如你们两个来一场对决。” “刺客道不是有竞杀吗?你们就来一场竞杀对决,”姻婵又说,“比谁先找到姓胡的报仇,先者为胜。” 姻婵如此提议,自有她的私心。贺谦曾是御捕门天字号捕头,各方面能力极为出众,难得的是他也在寻胡启立报仇,如果有他帮忙,一定能更快地解决这件事。但她知道以胡客的性格,决不肯同贺谦合作,所以提出了来一场另类的对决,以对决的方式,让两人共同参与到寻胡启立复仇这件事当中来。 胡客和贺谦是多年的老对手,自然希望来一场公平的对决,论较出胜负高低。姻婵的这个提议,直击两人的心坎。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已应许了这场对决。贺谦那张满是沧桑和疲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消失多年的神采。 一场以胡启立为目标的竞杀之争,就此在刺客道最后的两个人之间展开。 竞杀之约定下后,胡客立刻开始行动。 胡启立不久前在上海出现过,所以胡客打算把搜索范围缩小到上海城内。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客将上海城翻了个底朝天,连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没有放过,但始终毫无发现。 唯有一个地方他没有打探,那个曾让他险些丧命的地方——天口赌台。 天口赌台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那里的每个人都曾见过胡客,所以胡客没敢轻易涉足那里,即便从附近经过,也是粘上胡须,尽可能地小心行事,以免引来一大堆麻烦。但胡客总有一个感觉,天口赌台内很可能有关于胡启立下落的线索,越是不能进去打探一番,他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我替你去,”姻婵自告奋勇,“反正南帮的人没见过我。” 姻婵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胡客有一个要求,要姻婵时刻保持小心谨慎,没有发现就尽快出来,即便有所发现,也要先退出赌台告诉他,不能独自采取行动。 姻婵答应了。 姻婵换上一身男装,戴上圆顶小帽,扮作了赌客。她选 择了赌客相对比较多的下午时段,走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天口赌台。 在昼锦路东侧的路口,有一处小小的面食摊,胡客侧对天口赌台而坐,远远望着姻婵走进了赌台。 从这一刻开始,一丝担心在心头挥之不去,胡客就此开始了长时间的等待。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一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姻婵仍没有出来,胡客心中的那丝担心,开始不断地放大。 终于,胡客坐不住了。 半个时辰已经足够久了,姻婵一定惹上了什么事,以至于无法脱身,否则她不会违背答应过的事。 事到如今,胡客必须亲自涉足天口赌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胡客随身携带了一副假胡须,寻了个偏僻处,将假胡须粘在脸上,然后踏上昼锦路,走到天口赌台的门前。 把守赌台大门的是两个年轻汉子,一个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另一个微笑着说:“台子正走着,这位爷里面请!” 没有半点犹豫,胡客迈步走了进去。 从撩起的灰色帘布下走过,隐约可以听见赌台内嘈杂的喧哗声,再走完两丈长的圆顶通道,穿过红色铁门,便进入了天口赌台。一进入天口赌台,胡客稍微有些吃惊,时隔数年再次涉足此地,没想到赌台内竟然模样大变。 以前天口赌台内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但现在却加建了隔层,成为了三层高楼。赌台内部装饰豪华,到处都是赌桌赌具,举凡中西各类赌博,几乎应有尽有。其中一楼是国内场,主要有金钱摊、骰子摊、盒子宝、大牌九等;二楼是洋场,主要是三十六门的轮盘赌;三楼则是南帮暗扎子的内部场所,不对外人开放。除了内部构造发生改变外,天口赌台还取消了过去白天“前和”晚上“夜局”的区分,改为昼夜相连的通场。时代变化太快,全上海的赌台、赌场和赌坊,都不得不与时俱进,在短短几年内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 胡客走进天口赌台时,正是下午时段的高峰期,赌台内赌客众多,任何一张赌桌前,无论赌的是什么名目,均围满了下注和旁观的赌客。胡客料想赌台内一定有很多人,但没想到竟然多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胡客所不知道的是,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革命党人在努力谋求推翻帝制实现共和的同时,也致力于荡涤各种毒化社会风尚的恶俗陋习,赌博便在其中。南京临时政府认为“赌博陋习,最为社会之害,律法在所不禁”,因而由内务 部颁布法令,宣布在管辖范围内禁赌,“无论何项赌博,一体禁除”。沪军都督陈其美对此积极响应,不仅在上海颁布了禁赌告示及劝诫禁赌的六言韵示,而且还照会各国驻沪领事,要求租界内不准华人赌博,以防止上海城内的赌徒转移至租界进行赌博。一时间,上海城内赌风稍禁,但仍有个别势力庞大的赌场照常营业,对新政府的禁令视若无睹,这其中就有南帮暗扎子开设的天口赌台。赌场关了不少,赌客却没有丝毫减少,全都聚集到没关门的几家赌场,正因为如此,天口赌台内才会出现赌客人满为患的场景。 赌客虽然多,但胡客还是很快找到了姻婵。 他是在墙角的番摊桌前找到姻婵的。 胡客本以为姻婵被什么事拖住了走不掉,但现在看起来她似乎一点事也没有。 胡客挤进人堆,将姻婵拉了出来。 “你放心,我没事。”得知胡客万分担心后,姻婵笑着说,“这个太好玩了!” 姻婵指着被赌客围住的番摊桌。桌上正在进行的番摊,是一种很古老的赌博名目,庄家抓一把豆子堆在桌上,盖上铁碗,赌客在一到四的数字盘中下注,然后庄家翻开铁碗,用小棒每次移去四颗豆子,直至最后豆子不多于四颗,押中剩余颗数的赌客成为赢家。 胡客原本担心姻婵出事,没想到她竟是赌得太过投入,一时玩心大起,以至于忘了出去。 胡客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不悦的神色。 姻婵盯着胡客看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你真以为我赌上瘾了?”她压低声音道,“你瞧瞧你的右前方。” 胡客朝右前方望去,目光立刻停留在牌九桌旁。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贺谦。 “他一直都在这儿,”姻婵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出去了吧。” 姻婵进入天口赌台后,没有发现胡启立,倒是看到了贺谦。贺谦穿一身粗布衣服,将辫子盘在头顶,脸上的皮肤故意抹黑了一些,活脱脱就是一个市井赌徒。贺谦不是迷醉于赌博之人,他如此打扮,长时间停留在天口赌台内,必定有他的原因。姻婵想看个究竟,所以才选择了斜对着的番摊桌,佯装赌钱,暗中却盯着贺谦。 姻婵忽然又换了一副脸色:“这个真的很好玩,你也来下注。”她拉着胡客挤进了人堆。 胡客知道贺谦一定在天口赌台内发现了什么,否则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此。胡客没有 心思赌钱,哪怕只是假装。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始终锁定在贺谦的身上。他发现贺谦的注意力没有完全集中在牌九桌上,而是隔一阵便朝红色铁门的方向望上一眼,似乎那里有什么人或物吸引着他。胡客仔细观察了红色铁门周围,除了进进出出的赌客外,没有任何发现。 这倒让胡客暗觉奇怪,莫非贺谦在等什么人出现? 胡客的猜想很快得到应验。 过了一刻钟左右,红色铁门外忽然吵闹起来,一大拨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天口赌台。 偌大一个天口赌台,原本热闹得如同菜市场,却在猛然间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只因为冲进来的这批人,身上穿着警服,腰间别着警棍,都是巡警。 大批巡警的突然到来,吓住了所有赌客。 在众赌客面露惊吓之际,贺谦却显得异常平静,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微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幕会出现。 胡客心里顿时明白了,贺谦不断地望向大门,等的就是这批巡警。 这批巡警来自上海巡警总局,为首的警长是青帮的“大”字辈人物应桂馨。 应桂馨当年预感革命党人迟早会打下天下,因此选择跟随陈其美投身革命,算是彻底赌对了。上海光复后,陈其美成为沪军都督,应桂馨也从帮会头子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功臣,出任沪军都督府的谍报科长,并兼管一部分军警事务,不但有了势,而且有了权,可谓风光无限。孙文从海外归国至上海,应桂馨负责接待和保卫,孙文从上海赴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也是由应桂馨亲自护送,算是出尽了风头。现在他又接到调任命令,新职务是南京总统府的庶务科长。但在赴南京之前,他却忽然率一大批巡警来到天口赌台,着实令人奇怪。 应桂馨大大咧咧地往赌台中央一站,神气无比。他身边的一个巡警小头目站出来,大声说道:“禁赌法令已下,居然还敢公开聚赌,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此话一出,人人心里都有了底,原来是抓赌来了。有赌客想偷偷开溜,被守在圆顶通道内的巡警拦个正着。违背禁赌法令参与赌博,可以被抓进大牢关上几天,赌客们大都不想品尝牢饭的味道,赶紧给拦堵的巡警塞钱。这种情形在禁赌法令颁布后遍行于各地,法令条文倒成了巡警们敛财的工具。收一个人的钱,守住圆顶通道的巡警就放行一个人,这笔钱回头队里所有巡警一起平分。短时间内,赌台里的赌客就溜走了一大半。 天口赌台 的博头听说底楼出事,很快从三楼上小跑下来,一边赔着笑脸,一边请应桂馨移步福寿房说话。在博头看来,这帮巡警不请自来,无非是想捞点“孝敬费”,请到福寿房奉上最上等的西洋福寿膏,说些中听的恭维话,再塞点钱,这事儿就解决了。 但应桂馨却不挪步,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你是管事的?” “小人是这里的博头。”博头嘿笑着回答。 应桂馨轻蔑地撇了撇嘴角,说道:“把你们老主母叫出来。”言下之意,小小一个博头,还没有资格和他说话。 “老主母她老人家身体不适,还请警长大人谅解。”博头致歉道。 一旁的巡警小头目立刻叫嚷起来:“应警长大驾亲临,她方便要见,不方便也要见!去,赶紧叫她出来!” 博头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位大人,有话好商……” “来人,”巡警小头目扭头大叫,“封场子,抓人!” 一声令下,身后众多巡警立刻封死红色铁门,开始动手抓捕赌台内的荷官和没来得及溜走的赌客。 “别别别!”博头没想到对方一言不合便动起真格的,急忙摆手阻拦。巡警小头目一把抓住博头的手腕,将其反扭到身后,疼得博头哎哟直叫。 “谁在下面吵闹?”就在这时,一句苍老却不失分量的问话,从楼梯上飘传而至。 搜查 应声走下楼梯的,是天口赌台的台主,即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梁有慈。 梁有慈手持拐杖,由专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走下楼梯。一个荷官急忙搬来软面椅子,梁有慈缓缓地坐了下去。 胡客和二十几个赌客聚在墙角,望见梁有慈白发苍苍,脸上一道道褶皱仿若斧劈刀刻,苍老之状远胜几年之前。 “应老大,”梁有慈望着应桂馨,慢条斯理地说,“我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要来拆我的场子?原来是你啊。” 应桂馨打了个哈哈:“老主母哪里话,我岂敢来拆您的场子?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好一个公事公办。”梁有慈扫了一眼大堂里的情况,“你现在威风八面了,过往那些旧交情,大抵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吧。” 当年水老虫被清兵围剿,应桂馨侥幸逃脱,蒙梁有慈收留,在天口赌台躲了一段时间,然后由暗扎子护送回宁波老家避难。梁有慈所说的旧交情,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应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只不过身居其位,公私须得分明,”应桂馨说道,“上头下了命令,还望老主母不要为难我。” “应警长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梁有慈改了称呼,又用手帕捂嘴,咳嗽了两声,“既然是为公事而来,总该告知是何公事吧。” 应桂馨率巡警队前来,是为了办两件事,一是禁赌,二是抓凶。禁赌自然是执行南京临时政府的禁赌令,抓凶则是抓捕刺陶案的凶手。这时距陶成章被害已有数日,王竹卿躲在嘉兴,陈其美派去的人尚未将他抓回。应桂馨前来天口赌台,向梁有慈出示了陈其美签署的搜查令,以抓捕凶手为名,要搜查整个天口赌台。 梁有慈冷冷一笑:“你怀疑我窝藏凶犯?” “有没有窝藏,搜过才知道。”应桂馨说道。 “天口赌台落成数十年,还从没有人敢来搜查,”梁有慈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搜查不是做生意谈买卖,搜便搜了,能有什么后悔?应桂馨嘿嘿笑了两声,右手一挥,众巡警立刻分开搜查,有就地搜查大堂的,有去两侧福寿房的,也有冲上二楼的。应桂馨则立在大堂里等待。 过了片刻,楼上有巡警飞奔下来,禀报道:“三楼的门关上了,进不去。” 应桂馨转头望向梁有慈。 梁有慈摇头说道:“三楼没有你要找的人。” “还是那句话,”应桂馨不肯退让,“有还是没有,搜过才知道。” 梁有慈拿手帕捂住嘴,沉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吩咐博头道:“去吧,把三楼的门打开。” “可是……”博头有些迟疑。 梁有慈挥了挥手,示意博头照办就行。 应桂馨注意到了博头的迟疑,心想三楼多半有什么古怪,因此跟着博头走上楼梯,打算亲自带队进行搜查,一楼则交给巡警小头目来控制。 梁有慈紧紧攥住手帕,望着应桂馨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阳怪气、捉摸不透的笑意。 应桂馨带队来到了三楼,一扇红色的厅门拦在眼前。 博头掏出了钥匙,但是没有立即打开门,而是转过身来对应桂馨说道:“应警长,你不会想要进去的。” 应桂馨从博头的手里夺过钥匙,轻蔑地瞥了博头一眼,踏上两步,将钥匙插入锁孔。 手一拧一推,厅 门应声而开。 在厅门开启的一瞬间,应桂馨总算明白了梁有慈的话中之意。 “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如梁有慈所言,应桂馨的确后悔了,而且是非常后悔。 三楼是天口赌台的内部场所,平时不许外人进出,应桂馨却怀疑厅内藏了人,否则博头不会面露迟疑。应桂馨猜得不错,厅内的确藏了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但是这些人不是应桂馨想要找的,而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出现在厅内的,全是同孚里黄公馆的人。这些人原本坐着,但在开门的瞬间,绝大部分如弹簧般站了起来,满怀敌意地盯着应桂馨。在这群人的最中间,稳如泰山般坐着两人,分别是黄金荣和杜月生。两人坐的椅子不同,黄金荣的更宽更大,足见两人地位的区分。 这一幕令推开厅门的应桂馨大吃一惊。 当年在金丝娘庙,他和黄金荣交恶,险些死在黄金荣的手里,好不容易才保命脱身。这几年里他一直避着黄金荣,不敢轻易涉足法租界,只因法租界是黄金荣的地盘。现在自己虽然随着革命党翻了身,但长时间积聚在心头的恐惧却没消散,乍然见到黄金荣,而且还有几十个黄公馆的手下,应桂馨的脸色顿时冻住了。 黄金荣突然看见应桂馨,长满麻子的肥脸先是一僵,随即露出了令人后背发寒的冷笑。 暗号 这么多年以来,黄金荣还是第一次造访天口赌台。 如果不是为了商谈合作烟土生意的事,他不会来到这里。 以前黄金荣在烟土方面做的是“抢土”生意,但自从在水老虫手里栽了大跟头后,黄金荣便逐渐意识到抢土的人力成本太高,时不时就折损一两个手下,运气不好的时候,损兵折将还没收获,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抢土”虽然来钱快,但终究不是一条稳定的路子。 思来想去,黄金荣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再“抢土”,而是“护土”。他亲自出面和土商们挑明,进入法租界的烟土十成抽一作为“保护费”,他统领的巡捕房及手下的流氓打手,负责保护烟土运输过程中的安全。土商们扪心一算,与花钱请人护送烟土、还要提心吊胆怕被抢比起来,这个建议实在强得多,于是纷纷与黄金荣签订了密约。这样一来,土商们运土不再担惊受怕,黄金荣则不用劳心费力,便能坐收钱财。 见黄金荣这样做,其他几大帮会势力纷纷有样学样,也 做起了“护土”生意。 坐着收钱,黄金荣仍觉得不够,仅仅法租界的烟土生意,哪里能填饱他的大肚子,于是乎打起了其他几大势力的主意。 黄金荣派杜月生去见其他几大势力的老大,比如公共租界的华捕探长沈杏山、华界的暗扎子领头人梁有慈等,希望能在对方的势力范围里做“护土”生意,但这种虎口分食的要求,对方岂能接受? 黄金荣是先礼后兵,软的行不通,那就来硬的。 黄金荣先把矛头对准了沈杏山。 他招兵买马,收罗了一大批地痞流氓,组织了一支精干的抢土队,专门潜进公共租界抢土。沈杏山是公共租界的华捕探长,又是八大股党的头目,手底下人手众多,组织可谓严密。即便如此,因烟土运输通常路途较远,而黄金荣的抢土队大都是一抢就跑,所以八大股党往往顾此失彼,防不胜防。久而久之,八大股党无法保护运土安全,公共租界的土商们为求顺利运土,不得不向黄金荣送钱买平安,这样一来,公共租界的一部分烟土财源,便流进了黄金荣的腰包。 黄金荣初战告捷,接下来便把目标转移到了华界。 黄金荣打算依样画葫芦,但他的抢土队还没来得及一展身手,南帮暗扎子却派人来告诉他,说梁有慈愿意同他分享烟土财源,并邀请他移步天口赌台,当面共商烟土生意的合作事宜。 黄金荣身为一帮老大,如果不答应,就显得他怯了,如果答应,又怕南帮暗扎子不安好心,故意设下圈套引他上钩。 经过一番仔细考虑,黄金荣还是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子,于是答应了邀约。因为担心南帮暗扎子不怀好意,所以他带了包括杜月生在内的几十个精干手下一同前往,以防不测。 在此之前,黄金荣从没有来过天口赌台,这还是头一次。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却让应桂馨给撞上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碰头。 应桂馨的脸色僵硬了片刻,逐渐恢复了镇定。 他心里暗想,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沪军都督的亲信,是即将上任的南京总统府庶务科长,是有官职的人,而且官职还不小,拿旧话来说,是如假包换的朝廷命官,黄金荣再怎么横,总不至于在大白天擅杀朝廷命官吧。 应桂馨佯作镇定地走进厅内,身后的巡警鱼贯而入,站在他的左右待命。 “还愣着干什么?”应桂馨朝左右瞥了一眼。 应桂馨有意要显显威风,声音里满是傲慢。巡警们立刻散开来,走向厅内的各个角落,搜查是否藏有可疑之人。 黄公馆的几十个手下剑拔弩张,一个个蠢蠢欲动。黄金荣虽然脸上挂着冷笑,但始终稳坐如泰山。杜月生明白黄金荣的意思,小声吩咐身边人传令下去,让所有人不可轻举妄动。 在黄公馆众人的注视下,巡警们草草搜了一遍大厅,相继聚拢到应桂馨的身边。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应桂馨大声说道:“收队!” 两个字一出,他转过身便走出厅门,沿楼梯走下,从始至终没有和黄金荣对上只言片语。黄金荣也没有任何表示,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应桂馨带着巡警队离开。黄金荣心里清楚,应桂馨现在攀上了高枝,麻雀变了凤凰,已是今非昔比,这里又是革命党人的地盘,不是他能胡作非为的法租界,因此能忍则忍,不与应桂馨进行正面交锋。 应桂馨带领巡警队快速回到了一楼。 梁有慈仍旧坐在软面椅子上。“应警长,”她故意问,“可有搜到凶犯?” 应桂馨笑道:“老主母还算实诚,三楼没有脏东西。” 梁有慈微微一笑:“那就好。” “不过嘛,这赌可是抓了个现成。”应桂馨话锋一转,“老主母,你看该怎么办?” 梁有慈道:“一切全听应警长处置。” 应桂馨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今天就当我来重申禁令。下次再敢走台开赌,可就不是我来管了,而是刘福彪刘巡长。刘巡长的手段如何,老主母应该是知道的。”说完这话,应桂馨命令巡警们将抓起来的荷官和赌客放了,然后大摇大摆地撤离了天口赌台。 在离开之前,应桂馨扭头冲着西侧墙角,轻微摆了一下头。 摆头是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暗号的传递对象,则是混在赌客当中的贺谦。 看见应桂馨轻轻摆头,贺谦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 应桂馨一走,博头小声地问梁有慈:“老主母,要不要把台子收了?” “小小一个警长,就把你给吓住了?”梁有慈白了博头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把下午场做完。” 博头点头称是,走到赌台中央,宣布下午场继续进行,天黑后收档歇业。他吩咐荷官们开桌走台,招呼赌客们继续入局。 赌客们原本面面相 第十三章 乱局 处心积虑 胡客突然出现,有如神兵天降,厅内的四个人悚然一惊,脸色大变,除了梁有慈因身体原因难以起身外,其他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胡客推开厅门,没有任何言语,不作丝毫迟疑,如同饿极的野兽般,直接向胡启立扑去。 胡启立还没有做出反应,另一边的博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博头参与了当年对胡客的围杀,知道胡客的实力有多么可怕,见胡客来势汹汹,立刻掏出手枪阻击。 胡客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博头举起了手枪,但他这一扑用劲过猛,根本收不住前扑的势头。 千钧一发之际,胡客闪电般地做出了判断。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狠狠蹬踩地面,加剧前扑的势头,身体向前急倾。博头扣动扳机的同时,胡客的身子已经压低,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姻婵和贺谦正打算冲进厅内帮忙,见博头开枪,急忙躲回门外。“砰”的一声响,子弹嵌进了门边的墙壁里。 胡客向前急倾,避过子弹,立刻着地一滚,钻进了桌子底下。博头对准桌面开枪,枪声砰砰连响,桌上杯盘尽碎,油渍乱溅。胡启立和烛龙唯恐被误伤,急忙躲开,远离了桌子。 胡客万分侥幸,几颗子弹穿透桌面射下,竟然全都没有击中他。他飞起一脚,踢中桌边的一只凳子,凳子倏地滑出两丈远。这只滑动的凳子成功吸引了博头的注意力。胡客便在此时以背贴地,从桌子的另一侧急速滑出,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只凳子,砸向头顶的大吊灯。 “轰”的一声巨响,大吊灯被凳子砸中爆裂开来,碎片哗啦落下,厅内立时陷入一片漆黑。 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博头失去了瞄准的目标,唯恐误伤自己人,他不敢轻易开枪。 贺谦没有忘记竞杀之约,厅内突然变黑,对他而言就是机会。他立刻蹿入厅门,凭着灯碎前的印象,扑向胡启立站立的位置。 但他这倾尽全身之力的一击却落了空,因为在灯灭的一瞬间,胡启立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扑向了别的地方。 胡启立的目标是东侧的屏风。 胡启立抢到屏风的背后,伸手摸到一方案桌,在案桌上摸索起来。他的手掌触碰到了冰冷刺骨的东西,那是一只铁制的香炉。他立刻以袖裹手,从香炉上面拂过,拔起了一柄插在香炉里的短剑——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 胡启立处心积虑数个月,直到这一刻,才 终于达到了目的。 当初在保定府让胡客逃脱后,胡启立马不停蹄地追回北京。他本想守株待兔,可没想到关押在京师警察厅的姻婵已经被人救走,这样一来,他守株待兔的计划便落了空。 胡客和姻婵同时没了下落,胡启立四处查找,始终一无所获。 胡客消失了,意味着鳞刺里面的竹筒无从找起,但好在他知道了另外一件妖刃的下落:十字在天口赌台。 要想破解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四件妖刃一件都不能少,所以胡启立暂时放弃了对胡客的查找,南下来到上海,打起了天口赌台的主意。 胡启立多次扮成赌客,进出天口赌台,但无论是亲自寻找,还是着人询问打听,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十字的线索。 胡启立暗自猜想,十字多半被梁有慈收起来了,要想夺取十字,必须与梁有慈打交道,而与梁有慈打交道的最好理由,就是胡客。胡启立登门拜访梁有慈,说了秦革四妖刃藏有秘密的事,甚至连他自己持有一条代码的事也说了,然后提出共同设局来对付胡客,到时候各取所需,梁有慈报她的仇,他则拿走鳞刺的代码。 梁有慈永远不会忘记杀子弑孙的血海深仇,胡启立一提出来,她立刻应允。梁有慈担心南帮暗扎子的力量不够——毕竟胡客曾以一己之力,突破了天口赌台上百个暗扎子的围杀,致使南帮损失惨重——所以她联系了同样和胡客有仇的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 当初胡客从黑祠堂逃走后,保定帮暗扎子成为了替罪羊。私自劫走朝廷逃犯是头等重罪,丘捕头所率领的巡警队又全都栽在了黑祠堂里,此案由肃亲王善耆亲自监督办理,根本无法用钱来摆平,所以保定帮暗扎子在这件事上栽了大跟头。以前保定帮暗扎子还能在明处活动,可自此之后,烛龙只能带着众手下转入暗处,过起了被官府通缉、暗无天日的生活。烛龙自然恨胡客入骨,所以收到梁有慈的邀请后,他即刻动身,带人南下上海,来到了天口赌台。 有了烛龙的帮援,梁有慈仍觉得不够保险,是以请沈杏山和黄金荣助阵,以确保这次设局不会再以失败告终。 在此期间,胡启立在上海城内有了意外的发现——有人拿着他的画像。 胡启立暗中调查,发现革命党人一直在寻找他,再追根溯源,查到寻找他的人是孙文的贴身保镖杜心五。胡启立来上海之前,长时间待在北方,那里是清廷统治的核心地带,革命党人活动较少,所以没 有遇到拿他画像的人。但上海是革命党人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他来这里没多久,就有了这个意外发现。 胡启立记得杜心五,当初在保定府同胡客一起消失不见的那个人。他和杜心五之间无仇无怨,杜心五没有理由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所以极有可能是受胡客所托。胡启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革命党人面前公然露脸,看看能不能把胡客引来,而这个发现胡启立踪迹的革命党人,恰好是陶成章。 为了准确地知道胡客是否被引来了上海,胡启立让梁有慈派出一批暗扎子,分散在上海城内的各条大街小巷,负责蹲点盯梢。与贺谦定下竞杀之约后,胡客和姻婵在城内四处搜寻胡启立的行踪,正好被这些盯梢之人发现了。 获悉胡客确实来到上海后,梁有慈加快了步伐,以出让华界烟土生意的两成财源为代价,先后换取了沈杏山和黄金荣的点头,同意派出八大股党和青帮的人手前来帮援天口赌台。得到了两位帮会大佬的同意,梁有慈立刻设宴请胡启立和烛龙聚头,一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两人;二来商讨对付胡客的具体办法;三来逼胡启立吐出他所知道的那条代码。在知晓秦革四妖刃的事后,梁有慈和烛龙一样,对刺客道所要隐藏的秘密,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兴趣。 但梁有慈有两件事没有料到,一是胡客悄悄进入了天口赌台,并且搅了她的局;二是胡启立同她接触,除了对付胡客之外,还有其他目的,那就是夺取十字。 胡启立与梁有慈接触后,不止一次地进入天口赌台三楼的大厅。这个大厅之所以不许外人擅自出入,是因为厅内供奉的吴驰国和吴麒峥的灵牌就在东侧的屏风后面,而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便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 上一次围杀胡客失败后,梁有慈变得灰心丧气。她自知年事已高,不确定有生之年还能否得报大仇,所以黯然地安葬了吴驰国和吴麒峥,让两人能够入土为安,只留下灵牌供奉在赌台内。那柄黑点密布、通体流毒的暗青色短剑,梁有慈并不知道是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只当作是胡客遗留下来的一件兵器,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供奉子孙的在天之灵。 借着与梁有慈商谈事情的机会,胡启立多次进入三楼大厅,找到了供奉在屏风后两块灵牌前的十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直到此时胡客砸毁吊灯,大厅内陷入一片漆黑,胡启立才真正觅得了机会。 十字到手,胡启立的心里涌起一股暗喜之情。当年若不是水老虫坏了他的好事,这件妖刃早就是他的囊 中之物了。好在经过一番折腾后,十字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然而就在他暗自高兴的时候,身后忽然猎猎风响,一道黑影疾袭而来。 生死杀局 转身、起手,胡启立反应极快,刚刚到手的十字迅速地抬起,挡住了问天迅猛凌厉的一击。 此时窗帘已被烛龙拉开,窗外有微光透入,厅内能模糊视物。胡启立看见胡客就在身前,问天一击不中,弧刃立刻旋转,直削他的腰际。胡启立既不拦挡,也不躲避,直接将十字刺向胡客。这是在以攻对攻,逼胡客收刃回救。胡启立将腰际暴露在问天的刃口下,大不了挨上一击,受些皮肉伤痛,但如果十字刺中胡客,剧毒流转,哪怕是微小的伤口,也足以致命。 胡客看不清胡启立拿的是什么武器,但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这股腐臭味提醒了他,急忙撤步避让。 刚刚躲过十字的刺击,胡客的背后又有危险袭来。烛龙拉开窗帘后,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闪入屏风后面,认出是胡客的背影,立刻扑了过来,见胡客正为躲避十字而后退,立刻举起大砍刀砍向胡客的后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烛龙偷袭胡客,殊不知他的身后也有人杀到。 紧随杀至的人是贺谦,他身背竞杀之约,一心要手刃胡启立,所以毫不迟疑地杀入了屏风背后。 贺谦是扑入这处角落的第四个人,博头打算做第五个。有了窗外的微光,他能隐约分辨敌我,手枪顿时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他绕到屏风背后,没能扣动扳机,因为第六个人杀到了。 姻婵当然不会置身事外充当看客。她最后一个冲入厅内,赶到屏风后面时,正好撞见博头举枪,于是从背后偷袭了博头。 博头发现身后有异,急忙转身,还没看清偷袭的人,手枪便被打落在地。他被梁有慈任命为天口赌台的博头,实力自然不弱,右手的手枪一被打掉,左手立刻从腰间抹过,拔出一柄小巧的尖钩刀,反击姻婵。 屏风后面是供奉灵牌的角落,地方本来就不宽敞,却一下子挤了六个人,再加上四下里光线昏暗,所以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六个人厮杀成一团,每个人在应对正面敌人的同时,还要防备身后和身侧敌人的偷袭,一旦遭遇偷袭,便不得不转身应付,因此交手的对象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胡客一忽儿和胡启立对敌,一忽儿变成与烛龙交手,一忽儿又同博头过两招,偶尔还莫名其妙地和贺谦对上两手。身陷这等混乱无比的循 环死局,不仅胡客如此,其他五个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置身局外的梁有慈,此刻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她年老体衰,有心报仇,却无力动手。她被屏风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具体的战况,只能听见密如雨点的兵刃撞击声。这阵密集的声响,拨乱了她的心神,饶是她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此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梁有慈心里紧张,身陷战局的六个人更为紧张。 胡客曾经历过不少黑暗环境中的厮杀,比如在巡抚大院被数十个暗扎子围杀,在东田寺遭遇兵门青者竞杀等,这些厮杀远比眼前的战况惨烈。但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凡在眼前出现的皆为敌人,只管闷头杀敌便是,根本无所顾虑。但眼前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六个人对半开,姻婵和贺谦属于他这一边的阵营,对敌时就不得不多出一层顾虑,而且胡启立手中的武器是十字,自己根本不敢被它伤到一丝半毫,对敌时务须小心谨慎。正因为如此,这一场厮杀的惨烈程度虽不及以往,但凶险程度却要远胜许多。 姻婵面临的困境还要胜过胡客。如果孤身对敌,她大可以拿出毒门的本事,在四周布阵种毒,但因为厮杀中多了胡客,难免怕错手误伤,因而不敢用毒。不能用毒,只能使用匕首对敌,姻婵的本事就要大打折扣,因此处处落在下风。 在这场既混乱又凶险的厮杀中,实力相对较弱的博头接连挂彩,不能用毒的姻婵次之,挨了两刀,但好在都不是十字所伤,暂无性命之忧,只不过长此以往地斗下去,情况就不太好说了。 胡客注意到姻婵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必须想办法打破僵局,速战速决。 摆在胡客面前最大的难题,是胡启立手中的十字。这件属于刺客道毒门的妖刃实在太过厉害,不解决它带来的难题,就无法结束这场厮杀。 一开始,胡客的想法是抢夺十字,但胡启立自身实力强劲,又有十字在手,胡客试着抢攻了几次,始终无法近身,更别提实施抢夺了。很快胡客转变了思维,不一定非要抢夺十字,只要限制十字让它无法使用就行了。 思维一转,办法立刻应运而生。 胡客的攻击重点一直是胡启立,但他忽然转变了目标,一个错步移位,主动攻击博头。 博头正与姻婵苦战,忽然遭到胡客从侧面袭来的强势攻击,三两下便招架不住。 胡客突然攻击博头,不是为了除去一个敌人,因为就算没有博头,胡启立倚仗十字,再有 烛龙从旁配合,胡客、姻婵和贺谦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胡客攻击博头的真正目的,是要拿他来当人肉盾牌使用。胡客用疾风骤雨般的进攻,三两下便瓦解了博头的防守,将其生擒。当年那个作为守灵人的小胡子,算是南帮暗扎子中一等一的高手了,但在一招之内便被胡客击杀,这个博头能抵挡胡客三招,已是极为难得。 擒住博头,胡启立的十字也已刺到。 胡客右手一拽,博头被硬生生地拽到身前,十字顿时刺进了博头的后背,穿透心脏。 胡启立杀错了人,急忙回手,想抽出十字,但胡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胡客用胳膊肘顶住博头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前面推,逼得胡启立连连后退,根本没工夫拔出十字。 胡启立连退数步,后背忽然一紧,抵住了供奉灵牌的案桌。 胡启立被夹在博头和案桌之间,这是胡客最好的进攻机会。胡客右手一送,问天从博头的腋下穿过,迅猛地刺向胡启立。 问天是从右侧刺来的,被死死夹住无法移动的胡启立,不得不松开十字,使右手空出来。他迅速地抬起右手,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胡客的手腕,问天的刃尖虽然刺中他的肋部,但只刺进去一小截。如果他的动作慢上半拍,现在身上已经多了一个透明窟窿。 好不容易将胡启立逼到了绝境,眼看再加一把力,就能取胡启立的性命。但偏偏这时候,烛龙摆脱贺谦的纠缠,抢过来救援,大砍刀劈向胡客的后背,逼得胡客不得不闪身躲避。 胡客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将博头拉倒在地,顺势拖出丈远。十字插在博头的背上,顿时远离了胡启立触手可及的范围。 胡启立还想追上去拔出十字,但贺谦和姻婵已经围攻上来,他不得不取出鳞刺迎战,根本没有多余的工夫理会十字。 胡客拖曳博头躲避之时,烛龙不依不饶,大砍刀追着砍来。 胡客举起问天挡住刀锋,左手趁机拔起博头背上的十字,刺向烛龙的下盘。烛龙跳开一步,避开了胡客的反击。 至此,胡客凭借一己之力,不仅令博头葬送了性命,让胡启立负了伤,还将十字夺了过来。 这场厮杀的均衡就此被打破,局势完全倒向了胡客这一边。 人数上吃亏,武器上处于劣势,胡启立和烛龙知道局势已经难以挽回。两人且战且退,从屏风后面退至大厅中央,被胡客、贺谦和姻婵合而围之 。 随着厮杀的进行,胡启立愈发感到吃力。此番来到天口赌台,他原本准备撒下天罗地网对付胡客,没想到网还没撒好,胡客就已经杀到,到头来反而是他成了胡客和贺谦竞杀的对象。他有一种感觉,今日多半要葬身于此。他从没畏惧过死亡,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会死在今天。 身陷围攻的烛龙,却不甘心死在这里。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在叫喊自己带来的几十个北帮暗扎子。他尽可能地扯开嗓门,希望吼叫声能惊动二楼的暗扎子,只要这些暗扎子冲上来,局面就能立马扭转。 听到烛龙的吼叫声,姻婵冷冷一笑。二楼的几十个暗扎子,早已全都被她的迷毒放倒,因担心有暗扎子假装昏迷,她还特地找来一把锁,把二楼洋场的大门锁住了,烛龙吼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有人冲上来。 可是冷笑刚刚爬上姻婵的嘴角,她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因为厅门外传来了一大片脚步声。 烛龙的吼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大拨人正沿着楼梯朝三楼而来。 大火 听到成片的脚步声响起,胡启立和烛龙顿时精神一振,胡客、贺谦和姻婵则大吃了一惊。 姻婵满头雾水,迷惑不解,她明明已经用迷毒迷晕了所有暗扎子,以这种迷毒的毒性,中毒者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清醒过来。 姻婵的判断没有出错,南北帮的几十个暗扎子,此时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洋场内。这一大片脚步声的制造者,并非二楼的暗扎子,而是黄公馆的人。 黄金荣原本带着众手下回到了法租界的黄公馆,但他坐在自家客厅里,越想越觉得吃亏。梁有慈请他出力帮忙对付仇家,条件是将华界的烟土财源分两成给他。黄金荣一直垂涎华界的烟土财源,梁有慈提出的条件正好击中他的心坎,因此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回到黄公馆后,黄金荣仔细琢磨,南帮暗扎子势力庞大,可梁有慈还要请他出力对付仇家,足见这个仇家有多么厉害。他为了区区两成烟土财源,就平白无故地招惹一个如此厉害的仇家,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冤大头。 黄金荣坐不住了,连晚饭都没吃,直接带着人赶来天口赌台,准备重新商谈条件,提高价钱。两成填不饱他的大肚子,少说也要翻一番才行。 黄金荣带着人赶到时,只见天口赌台的大门敞开,门口却无人把守。他走进一楼大堂,只看到两个横躺在地上的暗扎子,之前热火朝天的赌台此时变得极为 冷清,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 黄金荣正在纳闷,楼上忽然传来了吼叫声。这吼叫声来得突兀,竟把他吓得两腿哆嗦了一下。 稳住心神后,仗着人多势众,黄金荣决定上楼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带人走上楼梯,这才有了姻婵等人听到的一大片脚步声。 二楼洋场的大门被姻婵锁上了,黄金荣带人走上二楼时,看不到几十个暗扎子躺倒一地的场景,否则的话,这壮观的一幕恐怕会令他望而却步。 黄金荣带着几十个手下冲上了三楼。 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姻婵布下的凶终隙末阵。 听见一大片脚步声后,姻婵立刻在进门处种毒布阵。她不确定冲上来的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一点,这拨人绝不可能是朋友。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在进门处布置毒阵,能解决几个是几个。 时间太短,姻婵的毒阵只布了一小片,黄公馆的人就踏进了厅门。几个倒霉鬼闯入了这一小片凶终隙末阵,顿时眼睛一凉,随即灼痛难忍,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大厅里一片昏暗,黄公馆的人还没看清厅内是什么情况,就倒下了几个人。其余人吃惊不已,慌忙拔出刀具,刷刷刷的声音不绝于耳。 胡启立见来了一大拨人,知道这是保命的唯一机会。他和烛龙原本被胡客和贺谦挡住了去路,这时拼了命疯狂地狂攻,终于逼得贺谦让了一步。就是这让出的一点空隙,让胡启立突破了拦堵,向厅门处那群黄公馆的人冲去,嘴里故意恶狠狠地大喊了一声:“杀!” 胡客和贺谦怕胡启立趁机逃走,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黄公馆的人听见喊杀声,又见几条黑影似离弦之箭般冲过来,以为是敌人,当即举刀迎敌。 刹那间,黄公馆这群人还没摸着头脑,连敌人是谁都没看清,就和胡启立等人厮杀起来,厅内陷入一片混乱。 胡客一头扎进了人海,四周人影晃动,瞬间便追丢了胡启立。他知道胡启立一定会趁乱逃走,因此极尽全力杀向厅门。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抢在胡启立之前赶到厅门,守住唯一的出口,以防止胡启立逃跑。 左手十字右手问天,两柄妖刃同时发威,胡客很快杀到了厅门口。 胡客守住厅门,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胡启立的身影,同时试图找到姻婵被困在何处。他之前亲手砸毁了大厅里的吊灯,现在却恨不得能有一丝亮光,让他可以看见两人 的位置。 仿佛老天能听懂胡客的心声,他的眼前真的亮堂了一些,那些刚才还是黑乎乎的人影,现在已能隐约看见面貌。 胡客很快找到了姻婵。姻婵正远远地躲在屏风旁边,没有涉入混乱的人群,这让胡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胡客继续搜寻胡启立,可是目光扫了几个来回后却一无所获,倒是看到贺谦、烛龙和梁有慈等人都避在了外围。大厅里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的,竟然全都是黄公馆的人,有些人甚至敌友不分,挥舞着刀具朝自家人身上招呼。 黄金荣和杜月生避到了墙边,杜月生看清大厅内是自家人在殴斗厮杀,急忙大声招呼,但根本不起作用。 黄金荣骂了一句:“触那娘!”掏出防身用的黄金手枪,冲着头顶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厅内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这时大厅内又明亮了一些,众人看清参与殴斗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场大骚乱虽然中止,但黄公馆的人伤亡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是被自己人误伤。 胡客的目光还在搜寻,但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根本没有胡启立的影子。姻婵站在屏风旁边,如果胡启立躲在屏风后,她肯定会有所示意。大厅内没有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胡启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发生骚乱时,胡客冲到厅门的速度已经足够迅速,莫非胡启立还能比他更快?世间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胡客担心胡启立真的抢先一步逃出了厅门,因此立刻转身冲下了楼梯。 就在胡客奔出厅门的同时,窗边一个黄公馆的人忽然大声叫喊了起来:“着火了!” 黄金荣和杜月生离窗户不远,急忙抢到窗边。 两人隔着窗玻璃往下望,只见楼下一片通明,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沿着外墙往上燃烧,几乎已快烧到二楼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片火光,三楼大厅里的黑暗才得以被驱散,刚才发生骚乱时,厅内才会一点点地变亮。 借助火光,杜月生看见楼底下的街道上站着二十几个人,全都是黑衣束身。这些黑衣人非但不救火,反而一字排开,抬起头向上望。远处有不少被大火吸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但都远远地躲着,不敢靠近。 杜月生很快发现了围观群众不敢靠近起火现场的原因,因为楼底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几个黑衣人,手里全都握着一把手枪。 杜 第十四章 《刺客列传》 阴阳往事 天口赌台只有一道门,这道门被锁死后,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户。胡启立和烛龙逃出了洋场,只可能从三楼的窗户逃生。这是胡客和贺谦守在窗户正下方的原因。 两人就那样站在大火前,仰头望着同一个地方。在他们的眼睛里,猩红色的火焰正在迅猛地跳跃。 大火吞噬了天口赌台的二楼,迅速向三楼蔓延。 渐渐地,三楼的窗户被大火吞没,整幢楼陷入了火海。 即便如此,胡启立和烛龙仍然没有从窗户跳下来。 看来两人终究不愿沦为仇人的刀下鬼,是以选择了葬身火海。胡客想到这里,紧握问天的手,略略松了一些。 胡客一向行事缜密,以他做事的习惯,会留下来等大火熄灭后,进入赌台查验胡启立的尸体,以确保胡启立是真的被烧死了。但眼下因为姻婵脚踝中枪,急需治疗,他不可能等那么久。 大火彻底吞噬了天口赌台,胡启立已无活命的可能,一切恩怨就此雾散云消。胡客抱起姻婵,准备离开天口赌台,寻医馆为其治伤。 “如果有了准信,就到东田寺来。”胡客知道贺谦一定会留下来查验,直到确认胡启立的尸体,所以他在离开之前,对贺谦留下了这句话。 “竞杀之约尚未分出胜负,”贺谦微微一笑,“我自然会来的。” 胡客抱着姻婵离开,路口围观的人群无人敢阻拦。他在上海城西找了一家医馆,处理了姻婵脚踝上的枪伤,然后赶往泗泾镇的东田寺。 明断法师已经往生极乐,东田寺的住持换了人,但秉承慈悲为怀之心,新住持仍让胡客和姻婵住在寺内,慢慢养伤。 东田寺东北侧的古树仍在,一切却已物是人非。胡客上次来这里,还是大闹江南制造局后,来此避祸养伤,在这里遭遇了兵门青者的竞杀。如今重回故地,刺客道已成传说,他亦沧桑几许,受伤之人也变成了姻婵。短短七年,什么都改变了,胡客不由得唏嘘万千,感慨不已。 胡客本以为贺谦第二天就能赶到,毕竟等待大火熄灭然后查验尸体,前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可事实却是,贺谦是在六天后才赶来了东田寺。 在这六天里,姻婵安心地养伤,胡客也没闲着。 胡客用厚实的旧衣服裹住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十字,将剑柄和剑身分离。不出他所料,十字的剑柄果然是中空的,里面塞了一截细小的竹筒 。竹筒用蜡封了口,胡客用问天戳破蜡封,看到了塞在竹筒内的一团白布。取出白布展开,胡客看到了六个字:聂政者荆轲者。 这六个字的出现,让胡客彻底怔住了。 秦革四妖刃之中,有三件妖刃的代码,胡客已经知道。 鳞刺的代码胡客一早就拿到,是一串数字: 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问天的代码,是胡客潜伏在天口赌台三楼大厅外偷听到的,是六个字:曹沫者荆轲者。 十字的代码,胡客刚刚拿到,同样是六个字:聂政者荆轲者。 胡客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个疑惑。杜心五曾告诉他的天道代码,即“专诸者荆轲者”,同样是六个字,与问天、十字内的代码如出一辙。秦革四妖刃中,只有阴阳的代码胡客尚不知晓。但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他不得不产生怀疑,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说不定就是藏在阴阳内的代码。 虽然胡客无法佐证这样的猜测,但他的猜测的确是对的。 杜心五告诉他的天道代码,正是阴阳的代码。 当年御捕门秘捕苏照水奉命潜入刺客道,成为刺客道兵门的青者,一方面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情报,另一方面暗查天层的藏匿地,以便御捕门有朝一日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 但刺客道的组织构架极为严密,想查到天层的藏匿地谈何容易。苏照水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查到了关于天道的零星线索,然后沿着线索盗得了一柄妖刃,即兵门之“鬼”才能拥有的阴阳。阴阳是一把小巧的铁扇,兵门的鬼金叶之所以要铸成扇形,便是因为阴阳是一把铁扇。苏照水在扇柄处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接缝,然后沿着接缝挑开了扇柄,露出了中空的扇骨。他在扇骨里发现了一节细小的竹筒,并在竹筒内发现了一条写在白布上的代码。 苏照水是依循有关天道的线索盗得了阴阳,因此猜测藏在阴阳内的代码,就是能找到天层藏匿地的天道代码。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条代码交给负责与他接头的白锦瑟,就被刺客道发现了他的卧底身份。刺客道立刻派出一拨兵门青者追杀他,力求将阴阳夺回来。这些兵门青者在他北返的道路上设伏,迫使他无法逃回御捕门,只能一路往西南方向逃,最终逃到了川黔交界一带。 在奔逃的路上,苏照水和追杀而至的兵门青者发生多场恶战,将这拨兵门青者杀得只剩两人,可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所用的兵器折损,阴阳 也在混战当中遗落,好在藏有代码的竹筒没有弄丢。他受伤太重,而剩下的两个兵门青者中,还有使七星月刃的北斗,这是刺客道一等一的青者,他最终力战不敌,被两人生擒。苏照水在被擒之前,将藏有代码的竹筒缝在胸口,两个青者没有找到被盗走的东西,于是准备押他回刺客道进行审问。 在押行的途中,两个青者途经一处野店,休息了片刻,吃了些干粮,喝了店里的清水。可那是一家黑店,水里下了蒙汗药,两个青者受蒙汗药的影响,被苏照水趁势击杀,可苏照水也被北斗的七星月刃刺中要害,命在顷刻。杜心五当时恰好在野店内,苏照水用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告诉杜心五去御捕门找白锦瑟,并转告天道代码的下落。杜心五拿着在苏照水胸口发现的竹筒,去了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然而当时白锦瑟正在外调查苏照水的下落,且她身为秘捕,御捕门的普通捕者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所以杜心五最终没能找到白锦瑟。这条藏在阴阳内的代码,从此就只有杜心五一个人知晓,直到十六年后他在日本东京告诉了胡客。 阴阳内的代码辗转落到杜心五手里,阴阳这件妖刃却流落民间,辗转十余年后,为屠夫所得。 阴阳失踪十余载,刺客道兵门一直派青者四处寻找,最终让屠夫找到了。 为了开启“夺鬼”之争,屠夫打算用阴阳引老“鬼”出来,趁机将其刺杀。为了麻痹老“鬼”,屠夫以索要钱财为名,约老“鬼”秘密见面。老“鬼”人老心花,竟然信以为真,带了一些金条前去赴约。正是这些金条,令老“鬼”在途经雨后的阴龙沟时,留下了过深的脚印,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老“鬼”死后,兵门的“夺鬼”之争开启,于是有了后来的一系列纷争。阴阳实则仍在屠夫的手上,直到他在田家宅院将死之际,将其拿出来交给了胡启立。可惜阴阳内的代码,早在十六年前就已被苏照水取出,胡启立拿到的阴阳,只是空壳一具。 这些被岁月尘封的秘辛,胡客无从得知,但他根据几条代码在字数和形式上的相似度,猜到了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就是藏在阴阳内的代码。 至此,秦革四妖刃中的全部代码,胡客都已获知。 但是要解开这四条代码,却绝非易事。 四条代码 天层拟定的刺杀任务,一向以代码的形式传递给青者,青者再用自己独一无二的脚文册加以解读,从而获知刺杀目标。在“出刺”的两年里,胡客接触过数十条 代码,这些代码全都是以数字写成。但在秦革四妖刃当中,只有鳞刺的代码符合这个特征,另外三件妖刃的代码全都是文字。光有代码,没办法解读出隐藏的内容,必须有相对应的脚文才行,所以胡客怀疑藏在另外三件妖刃里的,不是代码,而是脚文。但问题又来了,脚文通常是一大段文字,绝不可能只有区区六个字,这么少的字数,根本不能进行解读。 为了方便琢磨,胡客按照秦革四妖刃的排序,将四条代码写在了纸上:阴阳——专诸者荆轲者 十字——聂政者荆轲者 问天——曹沫者荆轲者 鳞刺——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这样罗列出来后,可以看出前面三条代码,均是以“荆轲者”收尾,这似乎是某种联系,但胡客依然琢磨不透。 姻婵静心养伤之余,便陪胡客一起研究这四条奇怪的代码。她的刺龄比胡客长,接触的代码更多,即便如此,这四条代码还是将她难住了。 就这样消磨时日,直到贺谦风尘仆仆地赶来。 离天口赌台一别,已过去整整六天。胡客以为贺谦不会来东田寺,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来了。 贺谦之所以在上海迁延了六日,实属迫不得已。 “我没有找到尸体。”贺谦说出了迫使他留在上海城内的原因。 这句话令胡客惊讶不已,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那天胡客抱着姻婵离开后,贺谦独自一人守在天口赌台的门前。 大火烧光了所有能烧的东西,逐渐变弱,最终熄灭。 贺谦走进天口赌台查看。 天口赌台的墙壁是砖石修筑,所以外部结构没有倒塌,但内部的木质楼板已被烧穿,二楼和三楼坍塌了大半,洋场内数十具尸体全都落到了一楼,堆积在大堂里。 这些尸体大部分已被烧焦,只有极少数幸免于难,但也死于窒息,全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因为大部分尸体呈焦黑状,无法辨认尸体的面目,所以贺谦只能在灰烬当中寻找鳞刺。 鳞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胡启立一定会随身携带,只要找到了这件妖刃,就能确认胡启立的尸首。 但找遍了整个火场,贺谦始终没有找到鳞刺。不仅如此,他连烛龙的大砍刀也没有找到。 这令贺谦大为奇怪。 一个念头忽然从贺谦的脑海里闪过:胡 启立和烛龙会不会没有死于大火,而是逃了出去? 可是他一直守在窗户的正下方,直到大火熄灭都未曾见两人跳窗,两人怎么可能逃出去? 满怀疑问的贺谦,决定留在上海城内,查探清楚胡启立到底是生是死。 贺谦错杀了应桂馨的人,所以陈其美那里他是回不去了,只能孤身一人秘密查探。但他花了六天时间,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发现。胡启立和烛龙就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贺谦的本事,胡客是知根知底的,既然他没有在赌台内发现胡启立和烛龙的尸体,那两人一定是逃出去了,至于两人如何逃出生天,胡客也想不明白。在天口赌台这一战中,胡启立和烛龙遍体鳞伤,两人一旦死里逃生,定会寻僻静之处躲起来养伤。以胡启立这只老狐狸的藏身本事,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难以将他揪出来。 功亏一篑,胡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贺谦赶到时,胡客正与姻婵研究秦革四妖刃的代码,那张罗列着代码的纸,就拿在胡客的手上。 “这些就是秦革四妖刃的代码?”贺谦扫了一眼胡客手里的纸。他是刺客道天层的偏脉后人,打小便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有四条代码,指向一个与刺客道有关的秘密。但是他从来没有目睹过四条代码的真容,这还是第一次。 胡客没打算隐瞒贺谦。将手一伸,他把罗列着代码的纸递了过去。 贺谦接过来,盯着纸上的四条代码,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 贺谦盯着代码,胡客则盯着贺谦,留意着贺谦的神情变化。 贺谦长时间拧着眉头,眼角挤出了几道皱纹。 盯着四条代码看了好一阵子,贺谦忽然眉目舒开,张嘴吐出了五个字:“是刺客列传!” 破解代码 “刺客列传?”胡客重复了一句。 “错不了!”贺谦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一定是《史记》,是《刺客列传》!” 他又说:“我读过全文,多少有些印象,这三条代码,”他指着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专诸者,荆轲者,聂政者,曹沫者,是《刺客列传》中每个故事的开头。” 胡客没有读过《刺客列传》,但他一直猜想前面三条不是代码,而是脚文,只是字数太短,无法进行解读。现在贺谦指出了关键,说前面三条代码指向《史记》中一篇叫《刺客列传》的文章,这样一来,前面三条代码 毫无疑问就是脚文,再配以鳞刺的代码,多半能加以解读。 《刺客列传》太长,贺谦只留有零星的印象,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本《史记》,查看《刺客列传》的全文。 东田寺内藏有不少典籍,但都是佛经佛理,没有史书。不过好在泗泾镇上有一户读书人家,贺谦从那里借来了一部《史记》。 翻开《史记》,找到《刺客列传》,胡客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贺谦说的是对的。 《刺客列传》是太史公司马迁所著,讲述了春秋战国时期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和高渐离等六位刺客的故事,其中前五位刺客的故事着墨较多。每一个故事都是以“某某者”开头,譬如讲曹沫的故事,第一句便是“曹沫者”;讲专诸的故事,第一句便是“专诸者”,以此类推。正因为如此,胡客只看第一眼,就知道贺谦所言无误,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指的就是《刺客列传》中相应的文段。 譬如问天的代码是“曹沫者荆轲者”,指的就是讲述曹沫和荆轲事迹的文段,其中讲述曹沫事迹的文段,在《刺客列传》中这样写道: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一共指向六处文段,与之对应,胡客将鳞刺的代码均分为六段,即: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按照前面三条代码的顺序,问天里的“曹沫者”,出现在第五位,所以对应鳞刺的代码,便是“一七八”。 对照《刺客列传》中讲述曹沫事迹的文段,胡客从第一个字开始数,数到第一百七十八个字,是个“天”字。 按照同样的方法,胡客在讲述专诸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二百四十四个字,是个“平”字;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四百一十二 个字,是个“武”字;在讲述聂政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二百三十七个字,是个“井”字;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三百七十八个字,是个“山”字;再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一百六十四个字,是个“道”字。 胡客将破解所得的六个字,按照各自在代码中的顺序,一一写在纸上,分别是“平”“武”“井”“山”“天”“道”。 “平武井山天道。”胡客默念了一遍,一时间没有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平武是川北的一个县城,”贺谦说道,“我以前去那里办过案子。” 贺谦这样一说,胡客立马明白过来,这六个字指的是某个地理位置。 平武是一个县,井山听起来像是一座山,至于天道是什么,胡客尚不清楚。以前胡客一直以为天道是指引天层所在地的道路,后来通过破解两幅刺客卷轴里的秘密,他成功找到了藏匿在浙江省德清县云岫村的天层。现在从秦革四妖刃的代码中找出的这个“天道”,位于四川省平武县的井山,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应该和天层藏匿地没有任何关系。传言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如此看来,只要找到这条位于平武县井山的天道,就能找到这个传说中的秘密。 胡客原本对秦革四妖刃中隐藏的秘密不感兴趣,但现在破解了四条代码,知道了藏匿这个秘密的地理位置,他倒产生了一些好奇,想看看胡启立千方百计想要寻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贺谦是刺客道天层的偏脉后人,也是雷山指定的下一任王者,对于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刺客道的秘密,自然也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 兴趣能产生欲望,欲望能将两个原本道不同的人拉拢,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进退。对于胡客和贺谦而言,共同的目标既是胡启立,也是传说中的刺客道的秘密。拥有共同的目标,再加上经过天口赌台的共死同生,两人之前的敌意彻底消解,完全有理由联手。当年胡客和贺谦第一次见面时,贺谦将他锁上铁镣五花大绑,那时候胡客哪里能想到,多年之后,他竟会和贺谦携手进退。 在东田寺休整了两个多月,姻婵的伤势终于痊愈。在这两个多月里,胡客和贺谦没有闲着,轮流去上海及周边地区,查找胡启立和烛龙的下落,但结果都在预料当中,没有任何发现。 经过天口赌台的生死搏杀,胡启立尝到了厉害,一定不敢再轻易现身,反正找不到他的踪迹,那就去平武县找找这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刺客 道的秘密。 胡客、贺谦和姻婵从东田寺出发,踏上了前往平武县的路途。 古怪的老头 位于四川省龙安府的平武县,最早在西晋时便已存在,后来因为王朝更迭,县名几经变更,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才恢复使用“平武”这个县名,一直沿用下来。 胡客、贺谦和姻婵抵达平武县时,已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三人在县城里寻了最大的客栈投宿,向店伙计打听井山在什么地方。店伙计是乡下人,没什么见识,没听说过井山,于是找来掌柜解答。 “井山?”掌柜听完三人的问题,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你们要找井山?” “这么说,你知道在哪里?”贺谦问道。 掌柜立刻摆起了手:“这个我不晓得。” 贺谦的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因为掌柜方才的反问,分明已显露出他知道井山在何处。 见贺谦等人不相信,掌柜忙解释说:“三位客官,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而是确实不晓得。我刚才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不久前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有其他人来找过井山?”掌柜的回话,令贺谦警觉了起来。 “有的,和三位客官一样,也是外地人。”掌柜回答。 “是男是女?”贺谦追问道,“长什么模样?” “两个男的,有点年纪了。”掌柜回忆着说,“长什么样我记不住,只记得一个是瘸子,另一个秃着头。” 胡客、姻婵和贺谦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吃惊。两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其中一个是瘸子,另一个是秃头,这完全符合胡启立和烛龙的外形特征。 “什么时候的事?”这一次胡客抢在贺谦的前面发问。 “有大半个月了。”掌柜应道,“他们在城里到处打听井山,可我们本地人都不晓得。” “他们人呢?”胡客又问。 “住了两天就走了。”掌柜摆着手说,“不晓得去了哪里。” 掌柜离开后,胡客、姻婵和贺谦长时间陷在吃惊的状态里。天底下有许多巧合,但既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又分别是瘸子和秃头,还是来找井山的,这么多巧合合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了。这两个人,一定是胡启立和烛龙。 但胡客等三人不明白的是,胡启立和烛龙没有获得秦革四妖刃中的全部代 码,为什么会提前大半个月跑到平武县来找井山? 虽然疑问重重,但这至少证明了胡启立和烛龙的确没有死,正因为他们跑来了川北,所以在上海周边根本找不到两人的踪迹。 “大半个月的时间,”姻婵揣测道,“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 姻婵的揣测很对,既然是来平武县找井山,那就一定是在寻找刺客道的秘密,又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以胡启立和烛龙的能力,这个秘密很可能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只要他们现身了就好。”片刻的时间,胡客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对他而言,找到胡启立远比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更为重要。他一直担心胡启立像以前那样藏身匿迹,一藏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然后暗中针对他和姻婵谋计设局。胡启立便如一条毒蛇,长时间隐伏不动,一出动便是致命的攻击,这才是胡客最为担忧的。现在胡启立在平武县现身,对胡客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寻找井山的同时,找到胡启立和烛龙。其实这两件事大可以统一起来,因为胡启立和烛龙要么在寻找井山的路上,要么已经找到了井山,所以寻找这两人就是在寻找井山,寻找井山就是在寻找这两人。 三人休息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开始在县城里四处打听井山的位置。 和客栈掌柜说的一样,本地人根本没有听说过井山,三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打听到任何线索。胡客在询问的过程中,不忘打听胡启立和烛龙的下落,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也许这座山在偏远的地方,所以城里人不知道,”贺谦分析道,“也有可能是时间久了,这座山变了名字。” 贺谦的猜测不无道理。刺客道创立于明朝万历年间,彼时问天还是宫中的磔刑刃,直到明亡后才流入民间,为刺客道所得,所以刺客道真正聚齐秦革四妖刃,是在清朝初年。刺客道获得四件妖刃后,请来铸剑师对四件妖刃进行改动,以便将四条代码藏入妖刃当中。由此可知,四条代码在清初便已存在,相应地,井山这个称呼在清初同样存在。清初以来已有两百多年,一座山更换了名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管这样的猜测正确与否,总之要想找到井山,必定要花费更多的工夫。 在平武县城里打听不到线索,三人只有去城外寻找。 要寻找一座山,势必得往有山的地方去。平武县地处川北,与甘肃省接壤,境 第十五章 尘归尘,土归土 布局 胡启立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查阅县志。 和大半个月后贺谦的猜测一样,胡启立也猜想这座井山曾经存在过,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更改了名字,所以他想到查阅县志。 县志存放在县衙,胡启立和烛龙需要去县衙跑一趟。 此时清帝已经退位,但衙门的称呼仍没变,官老爷还是原来的知县,甚至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连辫子都没有剪。不仅仅是官老爷,平民百姓同样不肯剪去辫子,不仅仅是因为过惯了有辫子的生活,也是怕哪天皇帝突然又回来了,一旦秋后算账,没有辫子的人,肯定首先论罪当罚。 胡启立用银子打点了衙门的师爷,师爷将两人带到存放卷宗的房间,找出几大本落满灰尘的县志,搁在胡启立的面前。 县志十分齐全,明清两朝的都有,详细记录了数百年来平武县境内的历史沿革、地理变迁、人文风俗和物产贡赋等。胡启立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入代码,是清朝初年的事,所以着重查阅了清初以前的地理纪事,果然查到了井山。 根据县志的记载,井山位于县东北部的藏族聚居地,又名水井山,因山中有一口老井而得名。康熙年间,知县游览井山,因山顶有一块半圆形的光滑巨石,形似月亮,因此将井山更名为月亮岩。井山改名月亮岩,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又因为地处藏族聚居地,所以鲜有汉人知道这座山的来历,井山的存在从此湮没于世,到如今已无人知晓。 胡启立和烛龙查到了井山的位置,立刻离开县城,往东北方向行走,最终在距离水皮藏村不远的山沟深处,找到了这座早已无人知晓的井山。 走进长满槭树的井山,胡启立没有寻找别的,直接寻找那口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老井。 这样一座荒山,既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也没有垦地开荒,却平白无故凿了一口井,当然很令人怀疑。 胡启立的直觉极为准确。 他找到老井后,发现井内干涸,于是直接下到了井底。 胡启立用鳞刺敲击井壁,敲击声大都十分低沉,但有一片井壁的响声却很脆,证明这片井壁的背后是空的。 胡启立的身上只有鳞刺和阴阳,没有能凿壁的工具。他只好将鳞刺当铁钎用,撬下来几块壁砖,露出了一个洞口,接着拿起撬下来的壁砖捶打井壁,将封住洞口的壁砖全部敲落。 烛龙弄好火把,下到井底。 两人手持火把,走进了黑漆漆的洞道。 第一道铁门很快阻挡了两人前进的道路。 这道铁门上刻有一个圆形的太极图,但太极图的正中心却缺了一块,似乎没有刻完。太极图形似两条鱼相互纠缠在一起,所以又叫阴阳鱼,这让胡启立联想到了阴阳,所刻图案外圆内缺,又似乎是在暗示圆缺,因此胡启立想到了描述阴阳的那句诗——“圆缺分阴阳”。 看破了提示,胡启立很快发现太极图上缺了的那一块,可以向上推开一寸,并因此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孔洞。胡启立拿出阴阳,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堪堪插入孔洞。一推至底,阴阳没孔而入,锁闩应声弹开,第一道铁门就此开启。 但是洞道内的第二道铁门,却让一向足智多谋的胡启立一筹莫展。他看出了断肠图是在暗示“十字毒断肠”,也知道第二道铁门的钥匙是十字,但十字已被胡客夺走,所以他拿这道铁门毫无办法。除此之外,问天也在胡客的手上,就算他过得了第二道铁门,前面还有第三道铁门挡住去路。 寻找四条代码并加以破解,已是千难万险的事,好不容易才来到井山,踏上了井底下通往刺客道最后秘密的洞道,即传说中的天道,谁会想到天道上还有四道铁门阻隔,而开启铁门的钥匙就是秦革四妖刃本身。早知道是这样,胡启立当年就不会把问天留给胡客当武器使用了。当然,正因为保护措施一环套一环,才显得刺客道这个秘密有多么重要,也更加坚定了胡启立一定要找到这个秘密的决心。 胡启立查看了洞道两侧的洞壁,发现是浇筑而成,坚硬程度超乎想象,这让他打消了绕过铁门、直接从地面炸开洞道的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等胡客等人找来井山,让他们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反正鳞刺在自己手上,胡客等人必定打不开第四道铁门,所以胡启立不用担心刺客道隐藏的秘密被胡客等人找到。 为了让胡客等人尽快找到井山,胡启立和烛龙重新回到平武县城,然后从县城出发赶往井山,沿途逢人便打听井山在何处,由此留下明显的行迹,使得胡客等人不会寻错方向。紧接着,两人回到井山的老井边,故意在井口留下绳索摩擦过的痕迹,又在附近的槭树上制造勒痕,以确保胡客等人从这里经过时,能直接发现这口老井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胡启立仍然觉得不放心。 虽然沿途留下了各种痕迹,但所有的痕迹只到达水皮藏村,从水皮藏村到井山要经过一条 山沟,这条山沟无人行走,所以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两人。 必须想一个办法,指引胡客等人来到山沟的深处,找到井山。 胡启立想起了曾经用过的办法,找一个人来指引胡客。 当年胡启立让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作为指引人,在避开刺客道众青者的前提下,让胡客顺利找到了他留在辰州府十三号当铺里的问天和扇形鬼金叶。现在为了让胡客等人找到井山的确切位置,胡启立打算用同样的办法。他在水皮藏村转悠了一圈,物色了精明又贪钱的多吉老头,许以重金,让多吉老头来办这件事。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多吉老头给藏村里每个人通了信儿,一旦有人来找井山,就直接回答多吉老头知道井山在哪里,待到寻找井山的人找上门来时,他就装疯卖傻,将人带往山沟深处的井山,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答,直接返回村子。 胡客等人猜测胡启立和烛龙之所以能找到井山,十有八九是靠多吉老头的指引,殊不知正好猜反了方向,其实多吉老头是靠胡启立的告知,才知道了井山的位置。 胡客、姻婵和贺谦退出洞道后,直奔水皮藏村,打算找多吉老头询问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 三人走下山沟后,槭树林的深处,现出了两道人影。 在等待胡客等人到来的日子里,胡启立和烛龙一直藏身于水皮藏村。胡启立让多吉老头四处散播他知道井山的消息,既是为了指引胡客等人找对方向,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发现。试想,胡客等人长时间寻井山而不得,进入水皮藏村后,忽然听说有人知道井山在哪里,势必直接上门去找这个人,心急意切之余,必定不会注意藏村的其他地方。胡启立和烛龙藏在村子里,自然就安全了许多。 多吉老头将胡客等三人带到井山后,便立刻返回将消息告诉了胡启立和烛龙。搜寻一遍井山,最多需要半个时辰,胡启立和烛龙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赶往井山。 胡启立料到胡客等人会发现铁门的奥秘,进而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然后在第四道铁门前束手无策,最后不得不返回藏村,向多吉老头询问他和烛龙的行踪。所以他和烛龙赶到井山后,立刻躲入槭树林深处,静候胡客等人离开。 胡客、姻婵和贺谦的所有举动,全都在胡启立的预料当中,三人爬出老井后,果真折返回水皮藏村。 胡启立和烛龙趁机现身,来到老井处,迅速地下到井底,重新走进了天道 。 最后的秘密 前面三道铁门都已开启,挡在胡启立和烛龙面前的,只剩下最后的第四道铁门。 有鳞刺做钥匙,第四道铁门失去了作用,胡启立和烛龙就此通过了整条洞道。 铁门的背后,不再是洞道,而是一个洞厅。 洞厅内一片漆黑,浓重污浊的秽气扑面而来。胡启立咳嗽了一声,洞厅里顿时满是回音,依据回音来判断,这个洞厅的空间极为开阔,似乎整座井山的内部都是空的。 胡启立和烛龙的心中生出了一丝畏惧。两人没敢贸然入内,站在门口,高举火把。 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只有一小片空间,但就是在这有限的范围内,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 胡启立顿时吃了一惊,但惊讶之感转瞬即逝。他发现那几个人站在那里,有的歪斜,有的笔直,姿势各异,一动不动。那不是活人,看起来像是石像,又似乎是陶俑。 隔了一阵子,秽气流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步入洞厅。 随着两人的行进,火光逐渐往黑暗深处延伸,一个又一个的陶俑相继呈现在火光下。胡启立和烛龙走了十余步,除了陶俑之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似乎这个巨大的洞厅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存放这些陶俑。 这些陶俑无论大小还是形态,都与真人无异,既有高矮之别,亦有胖瘦之分,有的咧嘴嬉笑,有的横眉怒目,有的神色冷漠,有的阴险狡诈,有的张嘴咆哮,有的狰狞痛苦。除此之外,陶俑的姿势也各不相同,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歪着的、斜着的,各式姿态应有尽有。 胡启立和烛龙继续前行,逐渐接近洞厅的中心地带,陶俑的姿态也逐渐出现了变化。 外围的陶俑姿态各异,但靠近中心地带的陶俑,却统一了姿势,全都面朝洞厅的最中心,以手加额,身子躬弯,呈朝拜状。这些陶俑的脸上没有露出五官,而是戴着脸谱。从净脸谱到眉目鼻口脸谱,脸谱出现了等级之分,越靠近中心地带,脸谱的等级就越高。以脸谱遮面,这是刺客道特有的规矩,而陶俑的朝拜姿势,正是刺客道特有的拜竹礼。 把这一群行拜竹礼的陶俑抛在身后,再往前走了不远,眼前又出现了四个陶俑,其中一个陶俑跪着,两个陶俑将其按住,另外一个陶俑手持刑刃,正在切割跪式陶俑的胸膛。胡启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在执行刺客道的六极刑。 在六极刑场景的旁边,是黄童拜拱的场景,此外还有其他各式场景,都是以陶俑代替真人,举行刺客道所特有的仪式。 从踏进这个洞厅开始,胡启立已经见到了数百个陶俑。这让他意识到,这个洞厅很可能是一处墓葬,因为从先秦时期起,陶俑的存在,几乎都是用于代替活人陪葬。 胡启立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在经过众多仪式陶俑后,前方没有再出现陶俑,而是出现了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 这口青铜棺椁位于整个洞厅的最中央,外围的真人陶俑、中间的拜竹礼陶俑和里层的仪式陶俑,形成了三个圆环,将这口棺椁紧紧地围护起来。 这个洞厅墓葬的主人,一定是刺客道某位极为显赫的人物。 胡启立这样猜想的同时,迈步走到了青铜棺椁的旁边,看到了棺盖上刻满剑刃图案,在这些图案的最中间,刻着一个硕大的“鳞”字。 这些年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只是找到一处墓葬,墓葬里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有的只是一口青铜棺椁,以及几百个陶俑。按常理来说,胡启立应该感到很失望才对,但此时的他,却望着棺椁上的“鳞”字,冷冷地发笑。他一向深藏城府,任何心思都不会表露在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胡启立之所以面露冷笑,是因为这个“鳞”字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刺客道最为重要的人物,是整个刺客道的创始人,也是三百年来最为厉害的刺客——雷鳞。 在刺客道的传说中,生活于明末的雷鳞,是让锦衣卫和东厂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在万历年间与另外三位刺客,效仿唐代的“探丸郎”创立了刺客道,此后行刺天下无一失手,一手制造了明末的刺客杀潮。据传雷鳞最后一次行刺,目标是阉党魁首魏忠贤。他从京城出发,潜行数百里地,最终在阜城南关的尤氏旅店将魏忠贤缢杀,全程神鬼不觉,即便魏忠贤死后,也是无人察觉异样,以自缢盖棺定论,算是真正做到了“千里不留行”这一刺杀的最高境界。 雷鳞一手创立的刺客道,在明清两代朝廷的剿杀中屹立不倒,势力反而越发庞大,延续了近三百年的时间,最终被胡启立潜心谋划二十余载,归于覆灭。 胡启立和刺客道的仇恨太深了,他不仅亲手将刺客道送进了鬼门关,还要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根。所以自从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后,他便暗自发誓,要将这个秘密找出来,一并毁掉,让刺客道 从人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最终他做到了,找到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来到了刺客道创始人雷鳞的墓前。 现在他要毁墓开棺,将雷鳞挫骨扬灰,让刺客道彻底消失,不留下一丝一毫曾存在过的痕迹,方能解心头之恨,报灭门之仇。 胡启立将鳞刺刺入青铜棺椁的缝隙,撬起棺盖,与烛龙合力将棺盖推开。因为担心青铜棺椁上涂有剧毒,所以两人开棺之时,用袖子裹住了手,以确保不与棺椁直接接触。 棺盖推开后,让胡启立无比惊讶的是,青铜棺椁中竟然没有骸骨,只有一个青铜四方盒。 和胡启立的反应不同,烛龙没有吃惊,反倒面露喜色。他来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无非是为了求财,这是暗扎子的本性。然而洞厅内全是陶俑,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令他无比失望。此时棺椁中不见骸骨,反而出现一个青铜盒,他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要知道刺客道设置重重守护,最后守护的竟是一个青铜盒,想必盒中之物一定贵重无比,甚至可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胡启立却猜测这是骨灰盒。他将青铜盒拿起,轻轻摇了摇,盒内传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如此看来,青铜盒中盛放的应该是某件硬物,而不是骨灰。 这个青铜四方盒没有盒盖,而是一整块青铜,六个面布满菱形花纹,正面有两道指节长的缝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口。 胡启立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面的两道缝隙上。他认定这是开启青铜盒的关键,但任凭他心思迅敏,研究了一阵,却始终不得其法。他想用鳞刺强行划开青铜盒,然而这把出自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的无坚不摧的妖刃,却根本奈何不了青铜盒,只在盒面上留下了几道徒劳无功的划痕。 打不开青铜盒,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带走,然后寻厉害的匠人,将盒子熔开。 两人搜寻了洞厅内其他地方,除了各式各样的陶俑外,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看来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就是这个青铜四方盒。现在青铜四方盒到手,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胡启立打算离开这里,寻地方暂避一阵,待胡客等人离开平武县后,再带炸药回来,将这个洞厅彻底炸毁,毁掉雷鳞的墓葬。至于胡客,他打算将来再想办法收拾,眼下不急于一时。 可是当他和烛龙走到第一道铁门处时,却听到老井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姻婵和 贺谦,在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 胡启立有些意外。他料到胡客等人会返回藏村,寻多吉老头打听他和烛龙的下落,所以提前吩咐多吉老头,让多吉老头编个谎话,就说他和烛龙朝临近的木座藏村去了,事成之后,他会重加酬谢。胡客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一定会去木座藏村追查线索,耽搁的时间就会非常久。可是现在胡客等人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令胡启立颇为意外。 胡启立当机立断,和烛龙快速返回洞厅。 胡启立让烛龙藏身于西侧的一群陶俑后,他自己则躲藏在东侧。胡客、姻婵和贺谦进入天道后,发现第四道铁门开启,一定会冲进洞厅查看。他们一开始会被林林总总的陶俑所吸引,但当看见青铜棺椁的棺盖呈打开状态时,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青铜棺椁上。当他们靠近青铜棺椁时,胡启立便突然从东侧的陶俑后杀出,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东侧来,这时烛龙再从西侧悄无声息地现身,从背后偷袭,刺杀胡客。只要一击得手,将胡客除掉,剩余的姻婵和贺谦便不足为惧。 时间太紧,空间有限,胡启立只能想到这个声东击西的对策。他腿脚残疾,只好充当诱饵,偷袭刺杀的任务则交给了烛龙。为了增加一击即中的可能性,胡启立将鳞刺交给了烛龙。鳞刺至阴至狠,乃是天底下最适合刺杀的兵刃。 两人分藏于东西两侧,灭了火把,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到来。 声东击西 胡客、姻婵和贺谦回到水皮藏村,在土坯草屋里找到了多吉老头。 多吉老头一如既往地咧嘴憨笑,老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贺谦问起是否曾有两个汉人来找过他,并且描述了胡启立和烛龙的外形特征。 多吉老头收起笑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然后点了点头。 “那两人去了哪里?” 面对贺谦的问话,多吉老头没有回答。他跑出屋门外,站在地坝边缘,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 那里是毗邻的木座藏村。 趁多吉老头面朝西北,姻婵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欺近,突然伸出手指,在多吉老头的后背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多吉老头“啊”地叫出声来。 “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姻婵厉声喝道,“早就看你不对劲了!”她抽出十字,刃身闪烁着暗青色的光芒,吓得多吉老头退避 三尺。 胡客不想在这个古怪老头的身上浪费时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多吉老头的后颈,像苍鹰捉住家禽一般,将其拖进了土坯草屋内。 “实话实说,别装聋作哑。”胡客将多吉老头丢在地上,手中亮出了问天那殷红如血的弧形刃口。 多吉老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钱,我就说实话。”这是他在胡客、姻婵和贺谦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要钱。 “你这老头有点意思。”姻婵以前遇到的人,在她露出凶相后,大都会跪地求饶,从没有刀架在脖子上,还惦记着要钱的。“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笑着问。 多吉老头脸上的憨厚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狡黠与奸诈。“你不会的,”他极有把握地说,“我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姻婵极为讨厌这种阴险奸诈的表情,也很反感别人和她讨价还价。她从胡客的手里夺过问天,以极快的速度从多吉老头的腿上划过。“我确实不会杀你。”她收起了平常人的笑脸,露出了毒门青者狠绝的一面。 姻婵的动作太快,多吉老头愣了一下,看了看问天那沾血的刃口,再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才发现腿上多了一道口子。他立刻咿咿呀呀地痛叫起来,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多吉老头是精明贪财的货色,但与自己的性命比起来,钱财之物就要让到一边了。“我说,我说!”他急声大叫的同时,惊恐的双眼盯着姻婵,始终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美貌小姑娘,性情竟是如此穷凶极恶。 性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多吉老头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股脑儿地将胡启立的各种吩咐吐露出来。 姻婵本来只是觉得多吉老头装聋作哑太过古怪,想让他直接开口,把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说清楚,没想到多吉老头竟然一下子吐露出了这么多东西。 多吉老头还没讲完,刚讲到胡启立和烛龙偷偷溜去了井山,胡客便等不下去了。 胡启立一向行踪诡秘,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上几年几载。 胡客立刻冲出屋门,朝井山赶去。姻婵和贺谦大步追上。 来到老井边,胡客才想起问天还在姻婵的手上。 “问天。”胡客对急匆匆赶来的姻婵说道。 接过问天,胡客立刻下到井底,也不等姻婵和贺谦下来,便点燃 火把,径直钻进了井壁上的小洞。 重入天道,胡客疾步赶到第四道铁门前,发现第四道铁门果然已经退入了洞壁,一个巨大的洞厅出现在眼前。 胡客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斜握问天,保持着应有的警惕,走进了漆黑一片的洞厅。 一个又一个的陶俑进入视野,胡客环眼望去,四下里全是陶俑的影子,仿若妖邪鬼怪群魔乱舞。 姻婵和贺谦相继下到井底。见胡客早已没了踪迹,因担心胡客的安危,姻婵不等贺谦点燃火把,便一个人摸黑冲进了天道。她一口气追到天道的尽头,看见胡客手举火把置身于洞厅之内,急忙赶到胡客的身边。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了洞厅的最中央,看到了那口青铜棺椁。 青铜棺椁已经被打开,棺内空无一物。 见此情景,胡客以为胡启立和烛龙已经捷足先登,夺取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并且已经离开了这里。他一路追寻胡启立和烛龙的踪迹而来,哪知最终还是被胡启立算计,再一次扑空。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失望和郁闷交织于心头。这是继当年在“信雄丸”号轮船上情绪低落之后,他极为少见地再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整个人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泥淖当中。 就在胡客情绪无比低落之时,东侧忽然响起了吼叫声,一道人影从陶俑背后闪出,朝他杀奔而来。 胡客没想到洞厅内还藏有其他人。 在悚然一惊的同时,他辨认出了偷袭之人,立刻撩起问天,迎向扑杀而来的胡启立。 胡启立发出那声吼叫,既是为了吸引胡客和姻婵的注意力,也是为了向躲在西侧的烛龙传递信号。 在胡启立现身的同时,烛龙也选择了出手。 这位北帮中最为顶尖的暗扎子,对时机的把握可谓分毫不差。当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时候,他已如鬼魅般蹿至胡客的身后,鳞刺有如怒箭离弦,携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胡客的后背。 胡客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情绪低落,胡客的反应速度,远没有精神高度紧张时来得那么迅速。就是这一星半点的毫厘之差,令他无法躲过身后袭来的雷霆一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胡启立现身的那一刻,站在胡客身边的姻婵,注意到偷袭的只有胡启立一人。 在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同时,姻婵却 第十六章 阴霾下的“刺宋案” 二次革命 胡客抱着姻婵,离开了洞厅,退出了天道。 四下里夜色茫茫,他站在槭树林里,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站了好一阵子,他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妻子。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他如何心痛,如何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终究无法改变。姻婵既然已逝,那就让她入土为安,好好地离开人世吧。 胡客来到平武县城,购置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他把姻婵装殓入内,却不知该葬于何处。两人一直四海漂泊,居无定所,似乎没有哪个地方,与姻婵有特别的联系。 胡客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一个去处。 胡客将灵柩运到了长沙府,停放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 江神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这里是他和姻婵叩拜天地共结连理的地方,对他和姻婵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他打算把姻婵安葬在江神庙的后院里,安葬在墙脚的腊梅树下。 下葬的那天,只有胡客一个人。 覆上最后一锹黄土,他无比失落地坐在坟前。 七年多了,岁月如浮光掠影,匆匆而逝,最终只留下苦涩酸楚的回忆。那些过往与姻婵相处的画面,自脑海深处翻涌而起,一一从眼前掠过。 胡客拿起坟前的酒坛,那是醉乡榭的酒。他倾斜酒坛,将酒水倾洒在姻婵的坟前,然后将酒坛高高举起,任由剩余的酒水注入口中。对他而言,姻婵就是过往岁月里最美的酒,他的确曾认认真真地醉过。 胡客摇摇晃晃地走进前殿,跪倒在神像前。他从不信神灵,此时却无比虔诚地磕头叩拜。一切缘分都是始于此处,那就让它终结于开始的地方吧。 可是一切真的能够就此终结吗? 世人都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可是胡客心里的那份思念却越来越浓。他寄情于酒,常去醉乡榭饮酒。他以前品而不嗜,喝酒绝不会超过一杯,可现在却是成碗成坛地纵饮。 到后来胡客的钱财花光了,醉乡榭的老板看他可怜,便让他在店里做了店保,供他一碗饭吃。世道太乱,常有地痞流氓来喝酒闹事,索要份子钱,老板让胡客做店保,原本只是看中他身材魁梧,让他充充门面而已。没想到胡客做了店保后,每有地痞流氓上门闹事,他便下狠手教训,那些地痞流氓即便纠集几十人一哄而上,也被胡客片刻间悉数撂倒。城里的地痞流氓从此再不敢上醉乡榭来闹事,连醉乡 榭所在的街道,也不敢轻易靠近。醉乡榭的老板没想到胡客打起架来这么厉害,自此之后酒食招待,让胡客吃好喝好,只要胡客肯留在醉乡榭继续做店保就行。 胡客在醉乡榭一待便是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有两个故人来找过他。 第一个来找他的故人是贺谦。 胡客在醉乡榭待了将近半年之时,便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贺谦就是在这时找来了醉乡榭。 贺谦是特意来寻找胡客。 离开井山后,贺谦不愿再替任何人做事。他听闻广州、佛山等地武风盛行,于是南下佛山开了一家小武馆,以教人习武为生,生意虽然冷淡,倒也能将就着过日子。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佛山城内家家户户早已年意浓浓,贺谦倒有几分羡慕,不由得冒出了找亲故之人聚一聚的想法。他是从刺客道出来的,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胡客。他决定找胡客见上一面,毕竟大半年前在井山分道扬镳时,两人是不告而别。 贺谦知道胡客从小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长大,于是找去了清泉县,但没有打听到胡客的下落。 他又去衡州城四处打听,偶然听到当地的小混混说,长沙城里的醉乡榭有个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把当地的地痞流氓收拾得服服帖帖。贺谦觉得好奇,于是找来了长沙府的醉乡榭。 故人相见,两人纵情痛饮,谈起以往刺客道和御捕门的种种轶事,都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贺谦还刻意提到了索克鲁,觉得很对不起这位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毕竟索克鲁曾悉心栽培他,把他当作御捕门的接班人来培养。虽说他是刺客道天层的人,但毕竟在御捕门待了整整十五年,与索克鲁朝夕相处,最后叛出了御捕门,难免会有愧疚之意。 贺谦在醉乡榭待了五天。 在这五天里,他每天都和胡客切磋。两人空手较量,较量之时都用了全力。贺谦很想赢胡客一次,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以你的身手,”贺谦说道,“如果去佛山的话,那边所有的武馆就该关门歇业了。” 胡客淡淡地笑了笑。 年关一过,贺谦便与胡客告辞,离开了醉乡榭。 第二个找来的故人,则是杜心五。 杜心五是在开春后找来醉乡榭的。 当时“刺宋案”已经发生,杜心五参加完宋教仁的丧事后,深感世道黑暗,犹胜满清之时。他一心帮扶革命大业,原以为能换 来一个朗朗乾坤,没想到在新政府的统治下,世道甚至还不如满清朝廷当政之时。忧愤交加之下,杜心五辞去了所有职务,打算回归故乡,就此隐居。 杜心五的故乡在湖南省慈利县,回家时途经长沙府,像贺谦一样,听闻醉乡榭有个很能打的人。他是武术界的宗师,是青洪帮的“双龙头”,一时手痒,想来会一会这个很能打的人,没想到竟是故人胡客。 这次会面后,杜心五每隔一两个月,便来找胡客一次,两人叙旧论武,倒也乐得自在。 杜心五虽然隐居市井,但心中仍然关心国事,尤其是二次革命爆发时,他在醉乡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只因长沙是省城,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得前线的消息。 二次革命是以“刺宋案”为导火索而爆发的一场讨袁战争,但由于军政实力过于悬殊,讨袁军从一开始便节节败退,只勉强坚持了一个多月,南京便被攻陷,孙文、黄兴和陈其美等人逃亡日本,二次革命宣告失败。 二次革命失败时,已是这年的秋天。 杜心五根本没有想到,这场起初闹得轰轰烈烈的讨袁战争,竟然这么快便以溃败收场。他来的时候情绪激昂,离开的时候却是无比失望。 这次离开后,或许是因为意志消沉,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杜心五没有再来找胡客。 等到杜心五再次现身于醉乡榭时,已是这年的十二月。 杜心五这一次前来,不是为了叙旧论武,而是想拜托胡客一件事。 他想请胡客出山,替他杀一个人。 “应桂馨。”杜心五说出了刺杀的目标。 “姓应的杀害了钝初,现今却逍遥法外。”杜心五说出了刺杀应桂馨的原因,“国民党现在失了天下,治不了姓应的,但总须有一个法子,让姓应的付出代价,以命偿命,以祭奠钝初在天之灵。” 钝初即是宋教仁,杜心五要刺杀应桂馨,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九个月前发生在上海火车站的“刺宋案”。 宋教仁之死 当初袁世凯软硬兼施,成功逼迫清帝退位,南方革命党兑现之前作出的承诺,准备举袁世凯为大总统。为限制袁世凯的总统权力,孙文在卸任之前,以临时大总统的名义颁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随后辞去大总统职务,投身铁路实业建设。黄兴自言“难可自我发,功不必自我成”,不久后辞去南京留守,隐居于上海,不问政事。 至此, 同盟会的元老级人物中,唯有宋教仁还在为政治和国事呼号奔走。 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内阁因为职权得不到保障,根本无法有效地限制总统的权力。宋教仁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深知必须建立一个与总统权力相制衡的责任内阁制,而责任内阁制的核心在于议会政治,议会政治的重心则在于政党制衡。彼时同盟会还带有一定的草莽气息,各地从事政治活动的党派竟多有三百余个,可谓党派林立,力量分散,局面极为混乱。正因为如此,宋教仁决定“毁党造党”,以同盟会为基础,吸纳一些其他党派,改组成立一个带有建设性质的议会型政党,“从事于宪法国会之运动,立于代表国民监督政治之地位”。 民国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宋教仁不顾一部分同盟会成员的反对,以“朝野合作,新旧合作”为号召,以同盟会为基干,联合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等小党派,在北京整合成立了国民党。 国民党成立后,孙文被推选为理事长,但孙文声称要“专心致志于铁路之建筑”,遂辞去理事长一职,委托宋教仁代理。 刚刚成立的国民党,立刻积极投入到第一届国会选举当中。为帮助国民党争取国会选举的胜利,宋教仁于十月离京南下,在南方各地发表演讲,抨击时政,宣传政见。他每到一处,均受到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很快在南方刮起了一股凌厉的“宋教仁旋风”。国会选举虽然还没开始,但国民党的呼声已经非常之高。 在国民党有望选举胜利并组织责任内阁的情况下,孙文却没有与宋教仁就选举的相关事宜进行磋商,反而在选举前一个月赴日本进行并不急切的考察访问。 此时宋教仁已经抵达上海,寄住在黄兴家中。他在国民党上海交通部发表演讲,明确地撇开孙文的五权宪法,大讲自己的三权分立宪政设想,然后以激烈的言辞,全盘否定了袁世凯政府当局的内政外交,认为只有国民党方面出面组织责任内阁,才能解决当前的种种问题。 民国二年三月间,在北京举行的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选举结束,国民党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在参议院与众议院皆获得最多席次,成为国会最大党。 第一届正式国会定于四月在北京开幕,宋教仁踌躇满志,准备以国民党党首的身份筹划组织第一届责任内阁。与此同时,袁世凯亦多次催促宋教仁“赴京会商要政”。宋教仁于是决定出发北上,并选择了三月二十日作为他离开上海的日子。 在宋教仁临行之前,他接 连收到“友人密函”,说他之前在南京之时,已经有人“潜随其后,希图行刺”,劝他暂时不要北上,平时也要多加防范。宋教仁却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坊间的谣言,没有放在心上。 三月二十日晚十点多钟,宋教仁在黄兴、廖仲恺、于右任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上海火车站,准备乘坐特别快车前往南京,转而北上。 火车出发是在十一点钟,时间尚早,宋教仁、黄兴等人便在议员接待室里休息。 宋教仁与众友人议论时政,聊谈甚欢,根本没注意到此时的接待室外,有人正频频向内窥探。 十点四十分,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检票处开始检票。 宋教仁等人离开接待室,有说有笑地来到检票处,排队等待检票。 就在这时,几步开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 黄兴、廖仲恺等人急忙惊惶四顾,却见宋教仁靠在旁边的铁椅上,用手捂住腹部,对近旁的于右任痛苦地说道:“我中枪了……” 黄兴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了两声枪响,幸而无人被击中,其中一颗子弹,堪堪贴着黄兴的身边掠过。 黄兴急忙向枪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甚短、身穿黑色常服的人,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跃过车站铁栏,向东面逃窜,顷刻间没了身影。 宋教仁被子弹击中了腹部,那是要害部位,脸色刹那间一片苍白。 于右任急忙冲出车站,找来一辆汽车,将宋教仁送往附近的沪宁铁路医院。但由于是深夜十一点钟,医生不在医院,只好又急忙找人去通知医生。 此时的宋教仁,神志还算清醒。他腹部疼痛,无法大声说话,只能让于右任把头挨近他胸前,然后喘息着说道:“我痛得很,恐怕是活不下去了。如果我死了,就把我所有存书捐入南京图书馆……我老母尚在,唯有请诸位替我照料了……” 十几分钟后,医生闻讯赶来,查看了宋教仁的伤情,认为伤在腹部,且伤势严重,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才有一线活命的希望。 此时已是凌晨,手术立刻进行。医生通过腹部手术,很快取出了子弹。子弹是从侧后方穿过腰际射入腹部的,伤及了小腹及大肠,所以医生又主刀进行了肠道缝补手术。 手术结束后,宋教仁的情况不见好转,反而不断地恶化。 宋教仁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授意黄兴代拟电报发给袁世凯:“北京袁 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权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宋教仁。哿。”他又叮嘱守在病榻前的诸位革命友人勿以他为念,要奋力国事,然后感叹道:“我为调和南北事费尽心力,造谣者及一般民众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此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只可惜凶手在逃,终不知误会吾者为何许人。罢了,罢了……” 二十二日凌晨四点,宋教仁的伤势急剧恶化。他双手发冷,目睛仰翻,已经不能言语,只能以黯淡的目光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之情。 黄兴、于右任、陈其美等人均围侍在病榻旁,黄兴在宋教仁的耳旁大声地说道:“钝初,我们会照料你的一切,你放心地去吧!” 宋教仁的眼中泛起了泪光,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慢慢地断了气。 两条线索 “刺宋案”发生后,正在日本访问的孙文闻讯,当即发出急电,“望党人合力查明此事原因,以谋昭雪”。袁世凯得知此事后,感叹道:“国民党失去宋钝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遂命拟电报,拟优恤命令;黄兴与陈其美各方联络,致函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房,悬赏万元缉拿凶手;江苏都督程德全通电全省:“如凶手就缚,当立予赏洋一万元,通风报信、身充眼线因而拿获者,给洋五千元”;沪宁铁路局认为凶案发生在火车站内,有损铁路局声誉,也主动悬赏五千元缉凶。 上海地方检察厅组织警力,对凶案现场进行了调查取证,尽管现场没有人看清凶手的长相,但地方检察厅通过细致的调查,还是初步得出了一些判断。 首先,凶手行刺之时,距离宋教仁仅仅数步之遥,敢走得这么近,一定不是宋教仁认识的人。其次,凶手既然与宋教仁素不相识,那他行刺宋教仁的原因,一定不是宿怨私仇。除此之外,凶手行刺时举止从容,逃跑时方向明确,附近一定有藏身之处或接应之人。 地方检察厅由此得出结论,该案是“为人买通行刺,故就性质而论,破案获凶或非难事也”。 地方检察厅虽然做出了破案或许并不难的判 断,但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件案子的破获,竟然远比想象中还要来得轻松。 第一条线索,出现于案发后的第二天,来自于六野旅馆的旅客。 这位旅客向国民党方面举报线索,说住在六野旅馆十四号房的武士英行为举止可疑。 据该旅客透露,武士英是山西人,面目凶恶,身材短小,自称是云南军队的管带,可是平时吃穿却非常拮据,有时还会向旅馆内的其他旅客借钱。 三月二十日上午,该旅客看见武士英引领几个陌生人走进了六野旅馆,进入了十四号房,想必是商谈事情。不久后,这些陌生人便离开了旅馆。 武士英把这些陌生人送走后,显得非常高兴,向该旅客借钱,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但是没有车费。 该旅客住在武士英的隔壁房,平时和武士英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太好意思不借,于是借给了武士英小洋一角。 “这点钱不够,”武士英却说道,“我要去西门,路很远的。” 该旅客于是又加了两角,总共借给武士英小洋三角。 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武士英返回旅馆,找到该旅客,炫耀般地拿出几十元钱,从中抽出一元,还给了该旅客。 “你何必还给我这么多?”该旅客有些吃惊,也颇觉纳闷,不明白武士英从何处得来了这么多钱。 武士英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点钱算什么?过了今晚,我就是千元户了。”说完他便离开了旅馆。 武士英一夜未回,到了二十一日早上七点左右,才回到六野旅馆,结清旅费,收拾好行李,急匆匆地离开了。 武士英这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引起了该旅客的注意,但是他没有多想。直到上午看见报纸上刊登出宋教仁遇刺的消息,他才联想到武士英的行为,觉得其举止甚为可疑,于是向国民党方面举报了这一消息。 国民党方面得到这条线索后,没有向司法当局报案,反而自行派出职业侦探,到六野旅馆核实了这条线索,然后追查武士英的去向。 到了二十三日,第二条线索出现了。 第二条线索,来自于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 二十三日这天,有一个名叫王阿发的古董商来法租界巡捕房举报,说几天前他到小西门外应桂馨的家中兜售古董和字画,应桂馨却拿出一张照片,叫他把照片上的人“办”了,如果能够完成任务,便付给他 酬洋一千元。王阿发当然不敢做杀人的勾当,于是急匆匆地离开了应家。“刺宋案”发生后,王阿发见报上刊登的宋教仁的照片,与当日应桂馨拿出的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他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把此事说出来,于是跑来巡捕房报案。 黄金荣没想到“刺宋案”竟然能和应桂馨扯上关系。 当日天口赌台围杀黄金荣失败后,应桂馨急匆匆地赶赴南京,就任总统府庶务科长。但是不久之后,他因与人持枪械斗,被调任到下关兵站任差,随后又遭解职。离职后的应桂馨希望东山再起,南京方面不肯用他,他就索性召集一些青帮的旧部兄弟,组建了共进会,自任会长,不久后又攀附上了江苏都督程德全,由程德全电荐给北京政府。应桂馨奔赴北京,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其间由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牵线,先后受到国务总理赵秉钧和大总统袁世凯的接见,被委任为江苏驻沪巡查总长,这才又大摇大摆地返回上海。 黄金荣和应桂馨旧仇颇深,但是应桂馨就任江苏驻沪巡查总长,可谓今非昔比,所以尽管知道应桂馨回到了上海,甚至耀武扬威地住在法租界里,黄金荣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黄金荣深知眼下时局动荡,应桂馨今朝得势攀上了高枝,保不准明天便跌落谷底成了落水狗,到时候再收拾应桂馨不迟。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如此之快,仅仅过去了几个月,“刺宋案”便发生了,而应桂馨则被人举报,和这件轰动全国的大案扯上了关系。 有这样的机会,黄金荣当然要好好地借题发挥。 黄金荣立刻将这一线索报告给国民党方面,然后派华探乔装打扮,去应桂馨府上打听应桂馨是否在家。抓人要抓现成的,他要确定应桂馨在家,才会带巡捕前去实施抓捕。打听消息的华探很快回来禀报,说应桂馨不在家中,而是去了公共租界迎春坊一个名叫李桂玉的妓女家中过夜。黄金荣当即联系公共租界巡捕房。虽说是深夜,可事关“刺宋案”,所以公共租界巡捕房立刻派巡捕赶到李桂玉的住处,将应桂馨抓了个现成。 因为有机会将应桂馨拉下马,所以黄金荣不像以往处理公事那般磨磨蹭蹭,而是变得雷厉风行。得知应桂馨被抓捕的消息时,天才刚刚亮,黄金荣立刻率巡捕赶往应桂馨的府上,封锁各处出口,冲进应家大肆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与“刺宋案”相关的证据。 应桂馨家中一些人已经起床。黄金荣一进门,便大吼一声:“全都不 许动!”吓得几个起早的人惊慌失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些纹丝不动的人当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却突然拔腿就跑。 黄金荣立刻带人追赶。 矮小男子逃到应家后院,准备翻墙逃跑。 黄金荣追得最快,一个箭步蹿上去,将两只悬空的脚抓住,把矮小男子从墙头上拉扯下来。众巡捕一拥而上,迅速将矮小男子制服。 这矮小男子正是武士英。 黄金荣命众巡捕仔细搜查应家,最后从武士英的房中搜出了一把六响手枪,枪内尚有三颗子弹,事后经过比对,其规格与射杀宋教仁的子弹完全一致。除此之外,黄金荣还从应桂馨的房中搜出了一叠电报,全都是与洪述祖往来的密电,事后又在上海电报局查到了相应的电报底稿。 在这些密电当中,第一份是应桂馨在三月十三日发给洪述祖的,电文道:“功赏一层,夔向不希望。但事关大局,欲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无穷是非,恐大局必为扰乱。”应桂馨又名夔丞,电文中的“夔”字,指的正是他自己。 十四日早上,应桂馨又给洪述祖发去一份密电:“梁山匪魁,顷又四处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急命令,设法剿捕,乞转呈,候示。” 十八日下午,洪述祖密电应桂馨:“寒电应即照办。” 十九日,洪述祖又致电应桂馨:“事速照行。” 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十分,即“刺宋案”发生三个多小时后,应桂馨发电向洪述祖报告:“廿四十分钟,所发急令已达到,请先呈报。” 二十一日上午九点,应桂馨给洪述祖发去了最后一份电报:“号电谅悉。匪魁已灭,我军一无伤亡。堪慰,望转呈。” 手枪和电报的出现,已是铁证如山,凶手武士英和应桂馨双双被缉拿归案,“刺宋案”就此告破。 此时距离案子发生,仅仅过去了三天而已。 离奇死亡 凶手被缉拿归案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审讯。 武士英在被捕当天便立即认罪,承认宋教仁是自己所杀。根据他的招供,他原是山西平阳人,曾在云南任七十四标二营管带。辛亥革命后,军队裁员,他丢了饭碗,于是来到上海谋生,结识了陈玉生,经陈玉生引荐加入了共进会。 三月二十日上午,陈玉生带人来六野旅馆找他,请他办一个人,他考虑到自 第十七章 最后一次刺杀 越狱 民国二年七月十二日,在孙文的指示下,李烈钧于湖口召集旧部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独立,并发表电告讨袁,南方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二次革命正式爆发。 仅仅十天之后,七月二十二日,江苏讨袁军便在徐州地区会战失利,不得不退守南京。同一天,上海方面战事打响。 武士英离奇死亡后,应桂馨一直被关押在六十一团兵营的监狱里,直到二次革命起兵时,仍未定谳。上海战事一开打,六十一团便要奔赴前线,被关押在兵营里的应桂馨,自然无人看管。 陈其美是二次革命在上海方面的主要策划人,他的高级副官周陔南向他请示,说“刺宋案”的要犯应桂馨还关押在兵营监狱里,一旦打仗便会无人看管,要不要提前将他明正典刑,立予枪决。 陈其美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就等于放了应桂馨一命。 二十四日深夜,南北两军混战,上海一片混乱,应桂馨趁机从无人看管的兵营监狱里逃脱。 越狱后的应桂馨,立刻逃往青岛躲避起来。 彼时南北开战,局势尚不明朗,应桂馨之所以选择在青岛躲避,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既可北上也可南下,必要时还可乘船出海,避居海外。 九月一日,南京被张勋率军攻克,孙文、黄兴、陈其美等人逃亡日本,南方各省纷纷宣布取消独立,二次革命就此失败。 十月六日,国会选举袁世凯为第一任正式大总统。不久后,袁世凯以“叛乱”罪名,下令解散国民党,并驱逐国会内国民党籍议员,国会由于人数不足而无法运作,很快即被解散。袁世凯就此集大权于一身。 见国民党失势,应桂馨立刻在青岛显露行迹,公开发表希望能“平反冤狱”的通电。在电文中,他指出国民党此次掀起所谓的“二次革命”,实为叛变,宋教仁乃国民党党魁,“为主谋内乱之人,实为祸首”,“武士英杀贼受祸,功罪难平,请速颁明令平反冤狱”。应桂馨的这番话虽是诡辩,但也算是逻辑清晰。北京政府认定国民党“叛乱”,通缉孙文、黄兴、陈其美等国民党领导人,宋教仁作为国民党魁首,自然也是乱党贼子,应桂馨和武士英刺杀宋教仁,那就是杀贼有功,所以应桂馨公开发表通电,要求北京政府平反冤狱,甚至说道:“伏求迅颁明令,平反斯狱,朝闻夕死,亦所欣慰!” 十月二 十日,见北京政府迟迟不予回应,应桂馨胆子大了起来,直接奔赴北京,约见洪述祖等人,不但要求“平反冤狱”,还要求“毁宋酬勋”,也就是索要酬劳和勋位。在应桂馨看来,他杀宋教仁为国家立了大功,甚至坐了几个月的牢,当然应该获得相应的回报。 应桂馨借住在京剧演员谭鑫培家中,每天纵酒寻乐,逍遥自在。到了十二月,他干脆把父亲应文生和妻子一并接到了北京,住进了李铁拐斜街的同和旅馆。应桂馨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赖在北京,直到北京政府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止。 也就是应桂馨死赖在北京的时候,远在长沙府的醉乡榭,杜心五找到了胡客,提出了刺杀应桂馨的请求。 杜心五说出“应桂馨”三个字时,胡客的脑海里立刻将此人对号入座。 当日放火焚烧天口赌台的人,正是应桂馨,姻婵的左脚踝被子弹击中,也是由应桂馨造成。若非应桂馨放火烧天口赌台,胡启立和烛龙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姻婵如果不受枪伤,便不会在东田寺耽搁两个多月,也就不会让胡启立和烛龙抢先一步赶到井山。细细想来,如果没有应桂馨的横插一足,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姻婵也就不会死了。 姻婵的死,当然不能完全怪在应桂馨的头上,但她左脚踝所受的枪伤,确实是应桂馨一手造成的。杜心五如果不提起,胡客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但现在既然想了起来,那过去的这笔账,就该好好地算清楚。 胡客立刻答应了杜心五的请求。 这令杜心五略感吃惊。 杜心五其实与应桂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之所以来请胡客出山,也是因为受人所托。他收到了陈其美从日本发来的密电,说刺杀宋教仁的凶手应桂馨在战乱时越狱逃脱,如今不但逍遥法外,而且越发猖狂,在国内耀武扬威,希望身在国内的他,能够代为惩治。 杜心五原本不想再管革命党的事,但诚如陈其美所言,应桂馨乃“刺宋案”的元凶,非但没有抵命,反而活得逍遥自在。杜心五和宋教仁颇有交情,正是因为宋教仁被刺,他才愤而归隐。现在刺杀宋教仁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公开要求“平反冤狱”,这令杜心五怒不可遏,当即暗下决心,要让应桂馨付出代价,血债血偿。但他在武术界有声名有地位,不愿放下身段行刺杀之事,于是想到了曾是刺客道青者的胡客,这才来醉乡榭请胡客出山。 杜心五不知道胡客和应桂馨之间的过节,他本以为胡客隐居醉 乡榭,多半会加以拒绝,没想到胡客竟然一口应允。 “你想要什么,”杜心五说道,“尽管开口便是。”当初他请胡客保护孙文和营救汪精卫,胡客都提出了相应的条件,所以他认为胡客这次也一定有所需求。 “不用了。”胡客摇了摇头。他决定刺杀应桂馨,不是因为应桂馨刺杀了宋教仁,也不是因为杜心五亲自请求,而是因为死去的妻子。 胡客的回答让杜心五又吃了一惊。 但吃惊归吃惊,胡客不提出条件,当然更好。 杜心五早已托北京的朋友打听清楚了应桂馨在北京的住址。他把住址告诉了胡客。“如果能从姓应的口中逼问出刺杀钝初的幕后主使,那就再好不过了。”杜心五说道。 胡客点了点头。 杜心五彻底放心了。 他知道胡客一个简单的点头,意味着什么。 圈套 离开长沙府之前,胡客去江神庙祭拜了姻婵。 烛插坟头,火苗偏偏倒倒,冥钱燃烧,轻烟随风四散。胡客无言无语,就那样坐于坟前,目光深沉,内心寂寂。 他选择了在夜里出发,像当年与姻婵齐赴北京一样,走水路至汉口,转乘火车北上。 抵达北京的时候,十二月已经过了,时间来到了民国三年的一月八日。 虽然已是深夜,但胡客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径直赶到李铁拐斜街,找到了同和旅馆。但是让胡客失望的是,应桂馨没有住在这里。向旅馆老板打听,得知应桂馨不久前已经结账离开。 胡客唯有从头找起。 好在应桂馨因为“刺宋案”而变成了名人,他入京要求“平反冤狱”闹得沸沸扬扬,北京城内各家报社都对应桂馨极为关注,对他的行踪十分了解。胡客在翌日上午去报社打听到了应桂馨的下落,得知应桂馨搬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栈暂住。 胡客来到长发客栈时,客栈门前等着一些报社的记者。应桂馨搬来骡马市大街,目的是为了能离政府办公处近一些,方便交涉各种事务,所以每天都有记者来长发客栈守候,希望能采访到关于“平反冤狱”一事的最新进展。应桂馨一大早便外出办事,这些记者只好在客栈门口等候,一直等到他归来为止。 胡客在长发客栈斜对面的茶楼里坐下喝茶,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色将黑未黑时,应桂馨才返回了长发 客栈。 应桂馨乘坐马车刚抵达长发客栈,等候了一整天的记者立刻围了上去。 按照前些日子的做法,应桂馨会非常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十分乐意接受记者的采访。他希望“平反冤狱”的事越闹越大,最好是闹得全国瞩目,这样才能给北京政府施加更大的压力。 然而今天却不同于以往。 应桂馨一下马车,完全没有理会拥上来的记者,在两个贴身保镖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进了客栈,上了二楼。两个贴身保镖守在楼梯口,将围上来的记者统统拦住。 没过多久,应桂馨从楼梯上疾步走下,手里多了两个行李箱。随他一起下楼的,还有他的父亲和妻子。 带着父亲和妻子,应桂馨结清宿费,迅速上了马车。马车立刻转动车轮,驶离了长发客栈。应桂馨一回一去,神色惶然,举止仓促,仿若大难临头。 应桂馨的确已经大难临头。 今日应桂馨闲来无事,原本约了谭鑫培去戏园子品茗赏戏。他一直从上午玩到下午,准备返回长发客栈时,有人来到戏园子找他。应桂馨认得来人,乃是洪述祖的下属。来人声称洪述祖有急事,请应桂馨移步相见。 应桂馨以为“平反冤狱”“毁宋酬勋”的事有了进展,于是跟着来人去见洪述祖。 应桂馨原本窃喜不已,哪知见到洪述祖后,洪述祖所说的事,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洪述祖告诉应桂馨,他这段时间在北京闹得太过分,激怒了袁世凯,袁世凯已密令京畿军政执法处处长雷震春暗中解决他。“大总统亲口说:‘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钝初死于其手,不可不诛!’这是我在执法处的朋友听雷震春亲口讲的。听说雷震春找了很厉害的人物对付你,你最好先寻地方躲避一段时间。”洪述祖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应桂馨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以前待在陈其美的身边,知道陈其美一旦被人激怒,又不能明面上争锋较量时,往往会动用暗杀手段将之秘密除去,袁世凯身为大总统,想不到竟也是一路货色。如今袁世凯掌控全国,既然他起了杀心,国内便不能再待下去了,摆在应桂馨面前的选择有两种,要么避居海外,要么避走租界。如果避居海外,应桂馨又有些不放心,要知道二次革命后,革命党人的势力退居海外,而应桂馨公开要求“平反冤狱”“毁宋酬勋”,革命党人一定视他为眼中芒刺,欲拔之而后 快。所以应桂馨的选择只剩下一种,那就是避走租界。 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应桂馨的动作可谓雷厉风行。 他立刻乘马车返回长发客栈,迅速收拾好行李,带上父亲和妻子,赶往前门火车站,准备乘火车赶赴天津。只要抵达天津,避入租界,他就可暂保无事。 应桂馨已经尽可能地行动迅速。 然而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如此迅速地行动,却正好落入了雷震春设下的圈套。 雷震春的确从袁世凯处收到了除掉应桂馨的密令,但他深知应桂馨住在旅馆,行事极为招摇,是北京城内各方舆论关注的焦点,一旦在北京将其暗杀,一定会招惹来更多的关注,舆论上必然对袁世凯万般不利。 雷震春追随袁世凯近二十年,是袁世凯极为倚重的亲信,懂得该如何替袁世凯分忧排难。他要暗杀应桂馨,又不能招惹来过多的关注,只能想办法让应桂馨离京,在北京范围以外的地方动手。 应桂馨死赖在北京不走,让他离开北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他知道。这种见利忘义之人,一旦知道自己处在危亡旦夕,为求自保,一定会尽快逃离北京。 于是洪述祖粉墨登场。 洪述祖是北京政府的人,岂会为了应桂馨而坏袁世凯的事?他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应桂馨,并非想救应桂馨一命,而是听从了雷震春的安排。他只用了三言两语,便为应桂馨搭好桥铺好路,指引应桂馨去往阴曹地府。 杀手 乘坐马车来到前门火车站,应桂馨购买了下一班次去往天津的头等座火车票。 发车时间是夜里九点四十五分,尚有一个多钟头。应桂馨在休息室里候车,让两个保镖留意四周,他自己也不时左顾右盼,生怕雷震春派来的杀手已经追赶上来。 好不容易挨到检票时间,应桂馨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急不可耐地登上火车,在头等车厢里快速寻座位坐下。 应桂馨是第一个进入头等车厢的乘客。他一坐下后,两只眼睛就一直盯着车门方向,打量走入车厢的每一个乘客。 夜里乘车的人不多,购买头等座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从应桂馨坐下开始,一直到火车开动,前前后后只有八个人登上头等车厢,其中有一个腿脚残疾的商人及其两个跟班伙计、一对洋人夫妻、一对父子和一个青年学生。 残疾商人登车之后,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 走到应桂馨的斜对面,冲应桂馨极有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慢慢落座。杀手须具有敏捷的行动力,绝不可能是残疾人,应桂馨将残疾商人排除了。但是他忧心忡忡,根本笑不出来,只是冲残疾商人点了一下头,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乘客身上。 那对洋人夫妻登车之后,用洋话小声地交流,时不时面露笑容,显得相谈甚欢。那对父子则不言不语,父亲面色铁青,儿子看起来很不耐烦,两人之间多半闹了不愉快的矛盾。那个青年学生找到座位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昏暗的灯光下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周围的其他乘客。 应桂馨观察一番,觉得这些人都不像是杀手。他盯着车门方向,时不时又瞅瞅窗外,看看还会有什么样的乘客登上头等车厢。不过直到火车开动,再没有别的乘客登车。 火车驶离前门火车站时,应桂馨又把注意力转到车厢内的八个乘客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像杀手。 按理说,应桂馨应该觉得放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车厢内气氛不对,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火车驶离北京后,夜已经很深了。 头等车厢内的乘客,都靠着座位在睡觉,连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此时也已沉沉入睡。应桂馨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和妻子,只说天津有一位朋友邀请他一家人前去做客,所以他的父亲和妻子才能心无旁骛地安睡。 在一片细微的呼噜声中,应桂馨始终保持着清醒。 不好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应桂馨不能也不敢入睡。 他担心杀手潜伏在其他车厢,会在半夜潜入头等车厢行刺,于是让两个保镖交替去车厢入口处值守,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一旦有人要进入头等车厢,务必拦住,盘问清楚。 时间缓慢流逝,到了后半夜,应桂馨渐渐有了一些困意。 已经高度紧张了数个小时,精神多少有些吃不消,而火车上除了不断重复的铁轨碾轧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平淡无趣得令人困乏,再加上头等车厢内供暖,更是令人昏昏欲睡。应桂馨原本打算通宵不眠,但实在抵不过越发浓厚的睡意,于是去厕间方便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准备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着的车厢入口处,忽然有了动静。 相邻车厢有个男人来到车厢连接处,要进入头等车厢,被守在 那里的保镖拦住。男人声称他夜里起夜,憋得急,可车厢的厕间被人占着,所以来到相邻的头等车厢,想用一下厕间。他没想到方便一下还被人拦住,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一急,连推带撞,要冲开保镖的拦挡。 应桂馨的座位在车厢的最深处,离车厢入口处比较远,只听到那边传来吵闹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看周围,见头等车厢内的乘客全都被吵醒,那个残疾商人的两个伙计甚至站了起来,朝吵闹处张望。这令应桂馨更加慌张。他现在已是惊弓之鸟,认定入口处突然吵闹起来,必是追杀他的杀手现身了。他生怕一个保镖挡不住,于是叫另一个保镖赶紧过去帮忙。他把手伸向腰间,摸住了手枪的枪托,心神才算略微定了定。 在车厢入口处,应桂馨的保镖和急欲方便的男人使劲地推搡。借用厕间可以是借口,那男人进入车厢的真实目的并不明确,保镖必须防患于未然,让一切潜在的危险远离应桂馨。但那男人的手劲很大,一个保镖有些吃不消,幸亏另一个保镖及时赶到,两人合力,才将那男人挡在车厢外。 那男人冲不过两个保镖的拦堵,脸色涨红仿若猪肝。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声,放弃了进入头等车厢的打算,转过身准备离开。两个保镖见此情形,不禁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一松。可就在这时,那男人却猛地把身子转了回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捅进了一个保镖的肚子。 那男人转过身佯装离开,既是为了让两个保镖放松警惕,也是为了背对两个保镖,偷偷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他声东击西,突然施袭,果然一举得手。 剩下的那个保镖眼见同伴被杀,顿时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子防御,匕首已经刺到胸前。他反应神速,错身一让,避开了要害部位,被匕首刺伤了手臂。他脚底急退,逃回车厢内,大声叫喊起来。 应桂馨的担忧果然应验,眼见保镖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奔回车厢内,身后一个男人正举着匕首追杀,于是急忙站起来,掏出了手枪。 头等车厢内的其他乘客见此情形,刹那间睡意全无,全都朝车厢深处退。这些乘客挡住了应桂馨的视线,令他无法瞄准开枪。 洋人夫妻、青年学生和那对父子相继从应桂馨的身边跑过,躲到车厢的最深处,但残疾商人腿脚不便,由两个伙计搀扶着,行走较慢,还挡在过道里。应桂馨虽有手枪在手,苦于眼前人影晃动,无法瞄准目标,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扣动扳机,将挡 住视线的残疾商人及两个伙计一并杀了。 两个伙计扶着残疾商人,从应桂馨的身边走过,应桂馨的视线终于不再受阻挡,却看见保镖已被那男人追上,被匕首一下子捅死。应桂馨急忙举起手枪,瞄准了那杀死保镖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一把抓住了应桂馨的右手腕。 应桂馨的手腕剧痛,骨头似要被捏碎一般,手掌顿时没了力气,手枪掉落在了地上。 他急忙回头,看见这只手的主人,竟是那连走路都需要伙计搀扶的残疾商人。 最后的刺杀 应桂馨惊恐万分。 在他惊恐万分的同时,站在残疾商人身边的两个伙计,抽出了藏在衣服下的砍刀,向他迎头砍落。 应桂馨的右手腕被残疾商人抓住,无法挣脱。他急忙弯腰,在躲避砍刀的同时,用左手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刀,刺向残疾商人的右手。残疾商人松开应桂馨的手腕,缩手避过了刀锋。应桂馨终于逃脱了残疾商人的抓握,赶紧跳开两步,竖起小刀,警惕左右。 站在过道上,应桂馨的左右两侧都是敌人,一侧是残疾商人和两个伙计,另一侧是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两个伙计手拿砍刀缓缓靠近,杀死保镖的男人挥舞匕首步步逼近,应桂馨被夹在中间,无路可逃。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应桂馨心里惧怕,握着小刀的手开始急剧地颤抖。 “你们是雷震春派来的?”应桂馨的声音同样在发颤。 没有人理会他的问话,只有不断逼近的杀意。 两个伙计率先发难,挥刀砍向应桂馨。应桂馨躲避两人的砍杀,不断地后退,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另一侧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杀死保镖的男人看准时机,举起匕首,瞄准应桂馨的后背迅猛地刺去。 但他这一刺没能刺中应桂馨,因为他的后颈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整个人忽然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向一旁,哗啦一声,将窗玻璃撞了个七零八落。在他站立过的位置,一道魁梧的人影赫然立在过道中央。 潜伏了大半夜的胡客,直到此时终于现身。 胡客将杀死保镖的男人扔到一边,随即抢上两步,夺过应桂馨手里的小刀,横着一抹。这看似简单的一抹,却将两个伙计持刀的右手同时割伤,逼得两个伙计向后退开。 两个伙计倒也勇猛,立刻把砍刀换到左手,作势又要扑上去。 “住 手!”一声低喝忽然在车厢深处响起。 两个伙计急忙回头,不解地看着残疾商人。 残疾商人却直勾勾地盯着胡客,神色十分奇怪。 车厢内光线虽然昏暗,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胡客。 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索克鲁,当然不会忘记刺客道第一青者的模样。 看着胡客,索克鲁的眼神极为复杂,充斥着惊讶、疑惑、迷茫和不解,此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 “你要救他?”索克鲁皱起了眉头。 胡客没有回答索克鲁的问话,只是冷淡地说道:“全都出去。” 索克鲁冷冷地笑了一下。 索克鲁此行是为了替袁世凯暗杀应桂馨,两个跟班伙计及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均是京畿军政执法处的秘密军警。眼看即将得手,马上就能置应桂馨于死地,胡客却突然半道杀出。虽有三个秘密军警协助,但索克鲁深知无法与胡客抗衡。他不得不选择屈从。他点了点头,让两个军警搀扶着他,又把撞碎车窗的军警扶起,退出了头等车厢。 退出头等车厢只是暂时性的,索克鲁不会就此放弃暗杀行动。他和三个军警守在车厢连接处,静静地等待机会。 索克鲁等人退出头等车厢后,胡客又扫了几个乘客一眼。 几个乘客十分知趣,赶紧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头等车厢。 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踟蹰在原地,被应桂馨好说歹劝,相继退出了车厢。 应桂馨将死之际,没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对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几个杀手虽然退出了车厢,但火车还在行驶,杀手不可能下车,所以他的危险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还得指望胡客。正因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丝毫不敢违逆,这才劝父亲和妻子暂且退出车厢。 等到车厢内的人都走光了,应桂馨才仔细地打量胡客,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确见过,在天口赌台被烧毁那一夜,胡客杀光了他带来的二十几个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头鼠窜。但可惜的是,此时的他并没有想起来。 胡客是为刺杀应桂馨而来,当然不会救应桂馨的性命。他暂时留应桂馨不死,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个问题。他没有忘记杜心五的叮嘱,要从应桂馨的嘴里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应桂馨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吐露这个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车厢内的人全部支开。车厢内的乘客一旦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