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 作品相关 《我在轮回中等你》 作者:鄢晓丹 内容简介 公元前53年,古罗马大军东征安息(今伊朗),遭到安息军队的围歼。约六千人拼死突出重围,辗转波斯高原,投奔郅支,后被西汉西域副校尉陈汤收降,并将他们安置在骊靬。公元592年,他们的后裔和那个叫骊靬的古城按隋文帝的旨意从西域的地图上一并消失了…… 光阴流转,曾经的骊靬蜕变成今天的平安县,在近现代的历史洪流中饱经洗礼,罗麦两家的恩怨纠葛,延续出罗扬、麦穗、柳絮、陆思豫、冷月若雪等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作为骊靬后裔,他们身上既承载着种族传承的使命,又背负着时代造就的坎坷命运,错过了许多,也放弃了许多。对故园的追寻,对名利的追逐,对爱情的追求,一场场欲望与理想的博弈,一次次情深缘浅的轮回,演绎了苍茫的历史,也刻画了无奈的现实…… 作者简介 鄢晓丹,女,汉族,四川内江人,现居甘肃,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今朝有酒》、《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逃出伊甸园》等及散文、诗歌若干发表于各文学刊物。2011年8月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蝶之城》。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我在轮回中等你/鄢晓丹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11 isbn978-7-221-09957-0 1.1我…2.1鄢…3.1长篇历史小说-中国-当代 4.1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2)第247051号 我在轮回中等你 wozailunhuizhongdengni 作者鄢晓丹 责任编辑张静芳宋鑫 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贵阳市中华北路289号邮编550004 发行热线:010-59623775010-59623767 北京诚信伟业印刷有限公司 2013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开本710mmx1020mm1/16 字数407千字印张20 isbn978-7-221-09957-0 定价35.00元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如发现图书印刷质量问题,请与本社联系。 第一章 车祸或者第一场雪 吴启明最近倒了邪霉。 事情出在他刚买面包车那会儿,新车上路把人撞了,近两年过去还在这桩事故里纠缠不清。伤者至今卧床静养,其家属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讨要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所能想到的一切费用,搞得吴启明连家都不敢回。 “有一次我想看个究竟,他老婆把我拦在外面,好半天才让进屋。进去后的确见他躺在床上哼唧,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像长期有病的样子?肯定有鬼!”坐在小餐馆里,吴启明这样对罗扬诉苦。 罗扬很了解,吴启明不是赖账的主。但这起事故法院早判了,他时隔两年再翻旧账,将一堆乱麻推到罗扬跟前,大概是钱在作祟。没有钱,无论怎样辩白也显得人穷志短。所以昨天吴启明请吃饭,罗扬推不掉,就近选了一家经营排档菜的小餐馆,想给他省几个。吴启明也不争执——可见他果真缺钱。 今天一大早罗扬来到办公室,把自己埋没在一堆文件之中。他与吴启明约好,要详细面谈车祸情况,于是一边看相关文件一边等他。 吴启明原是地质勘探队的职工,由于单位不景气,两年前他买断工龄,买了辆面包车,想靠跑出租自谋生路。但钱还没挣到他就出了车祸,撞倒一辆摩托车。据他说摩托车是酒后驾驶,交警提供的笔录上却写着吴启明由于超速行驶而导致刹车失灵,负全部责任。出于某种原因,当时吴启明拿不出车辆审查时交纳某些费用的发票,交警认为他跑出租不合法,又按他跑黑车做了处理。吴启明一审败诉,被判赔付摩托车主八万三千多元人民币。更重要的是,伤者至今仍在治疗,事情不能算完全了结,他还有被追加赔付医药费和误工费的可能。 吴启明说自己没超速,出车祸的地方是下坡,刹车失灵应该是设计缺陷。如果情况属实,汽车厂家应负连带责任。罗扬建议吴启明上诉时追诉面包车生产厂家为第二被告,他愿意提供法律援助。 窗外突然飘起雪花,水晶般的雪片在灰暗的城市上空轻盈翻飞,扑朔迷离。远处,天幕低垂,昏暗、密实而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像一个巨大的盖子将砂城罩住。气温持续下降。严冬将冰冷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威严而冷酷地把城市攥在它的手心。但这寒冷并没有破坏市民们暖融融的心情。刚过十点钟,阳光律师事务所楼下的街道上已人声鼎沸。 罗扬摘下高度近视镜,将头枕在转椅靠背上,用手掌揉揉被各中嘈杂声撞痛的太阳穴,重新戴好眼镜,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是落 地式大飘窗,办公室又处于四楼,站在窗前,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大朵大朵的雪花扭结在一起,像絮团一样往下扑,城市如笼罩了白雾。人行道上有个打扮怪异的人在兜售塑料制的圣诞树和其他小饰品。他头戴大红帽,帽子顶端系着白色绒球,看样子是扮演了圣诞老人。再过两天是圣诞节,这个洋节日不可思议地受到砂城男女的追捧,尽管有的人对耶稣并不了解。 罗扬任由思绪像雪片一样漫无边际,重重叠叠,甚至混杂不清。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一位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拄着拐杖正在横穿马路。她走一走停一停,颤巍巍地躲避各种车辆和行人,好像随时会被撞倒。但是,她躲过了一切可能撞向她的物体,至少说明一点,老太太是耳聪目明的。罗扬这样想着。终于,老太太顺利穿过马路。吴启明还没有出现。 罗扬回到办公桌前,把案件重新梳理一遍:重点一,吴启明是否超速驾驶?事隔两年后如何到交警部门取证?重点二,吴启明进行车辆审查为什么缺失收费发票?车辆审查与一审判决有什么必然联系?重点三,伤者是否需要长期卧床?医院的诊断证明是否有合理的依据?重点四,摩托车主是否酒后驾驶?如果是,一审时为什么没有提到?……像这样的案子,如果当时有规范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是很好处理的。但吴启明发生车祸时砂城还没有执行责任认定制度,处理交通事故以执勤民警的经验判断和所做的询问笔录为依据。这样的判断和笔录有时会在人为因素下产生出入。而且,事隔两年后,处理事故的一些相关人员离开了原岗位,要重新了解当时的情况以及获取证据存在很多困难……所有的难点都集中在举证。要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来推翻已形成的审判结论,其阻力可想而知;而且案件本身还存在上诉时效问题,自己又有多少胜诉的把握?罗扬被一个又一个问号搅得头昏脑涨。他将记事本丢在桌子上,打开电脑,对着厚厚一叠稿纸逐字逐句在键盘上敲击。手稿是罗扬撰写的法学著作《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初稿,他要处理成电子文档再进行修改。虽然电脑的普及迎来了无纸化办公时代,但罗扬基本上还是电脑盲。他不仅不会处理电脑操作过程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即使打字对他而言也是一道难关。他一直学不会五笔输入法,用拼音打字远远跟不上钢笔书写的速度。现在的出版社为了便于排版,都青睐于电子版的文稿,何况洋洋几十万字,修改起来也成问题,这就迫使他在空闲时间里必须坐到电脑前打书稿。他为此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罗扬看看表,近十一点钟。吴启明大概不会来了。 “这个老吴,还和从前一样凡事模棱两可,拖泥带水。”罗扬眼前浮现出吴启明瘦长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很早以前,罗扬还没有从事律师这一行,在地矿局工作,和吴启明认识,现在吴启明面临法律问题来找他是很自然的。也许,这根本不是出于对律师的威望和才能的认可,罗扬想。这是普遍存在的状况,公众对律师并非完全信任,认为律师在案件审判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充其量陪着不懂诉讼程序的当事人按法定程序参加诉讼,充当诉讼过程的见证人或文书。很多遭遇官司的人,当他们不得不抱最后一线希望为自己请律师或者法庭给他们指定辩护人时,他们才会和律师打交道;一旦遇到阻力,他们会轻而易举地主动妥协,而妥协对当事人最实际的好处是省下一笔诉讼费。依照吴启明惯有的处事方法,他属于容易妥协的当事人。他今天失约,或许是想要撤诉,又不好意思张口,只能用不了了之的方式来结束纠纷吧。罗扬决定有机会找他谈一谈,尽管对罗扬而言,代理小小的交通案算不了什么。 此时,罗扬面对《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手稿思绪万千。他已从业近二十年,在砂城赢得了很高的知名度,一些不起眼的案件曾一度不愿接手。在他看来,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不想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状态;而且和各部门要员打打扑克、吃吃饭,再陪他们洗脚、泡桑拿什么的很有必要,有时甚至比胜诉一个案件更为重要。司法是连枝带叶的整体,某种情况下,诉讼的胜败有时不仅仅决定于代理律师的才干。比如,有些重要信息的获取就是在酒喝到半酣或者泡桑拿的过程中完成的。很多人把这种状况定义为“司法体制不健全”。但法律条文逐年增多,一部部法律文书像垒城墙的砖头一样延伸着它的厚度,至于那座“城墙”要垒多高才算司法健全或者说达到司法健全的水准,就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垒“城墙”的过程中,法律工作者,尤其是身处砂城这样的欠发达地区的律师们,从心底渴望能往“城墙”上加一块自己的砖头,在职业生涯中有所建树,这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所能企及的。罗扬以多年的办案经验为蓝本撰写的《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正是他为自己增加的一个砝码。另外,这本书如顺利出版,将为那些想寻求法律帮助的普通民众提供一点行之有效的借鉴,也是他愿意放弃一些案件的代理,投入大部分精力去做这件事的重要原因。 但这些仅仅是罗扬个人的想法,个人的一相情愿。砂城有砂城的 具体情况。这里地域偏僻,人们思想保守,连商业领域基本都是外地人的天下,何况诉讼,很少有人愿意耗财费力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闹上法庭。相对来说律师的案源比较少,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收入。但这种原因他们不屑于启齿,或者说不愿启齿。偶尔有特例,比如当其他律师忙得晕头转向,他自己却闲散得像是被抛弃了;或者某天没有饭局,他又不想回家……这时,就有可能积极过问不起眼的小案子。 罗扬今天就碰到了这样的特例,给因吴启明失约而多少有些忧心忡忡的他带来一丝鼓励。 在电脑前打了两页手稿,罗扬感到双眼发涩。岁月不饶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种疲惫感,做什么事都显得力不从心,一种暮年将至的忧戚笼罩在心头。 罗扬并不怕老,也并不畏惧潜伏在年老体衰之后的疾病或死亡。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事没来得及做,一些心愿还没有了结。或者说,世界欠着他的,他也欠着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债务”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迈与力不从心呢?将《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顺利出版,是他众多心愿中的一个。还有一些愿望却暗藏在内心深处,考验着他的定力与耐性。它们到底是什么呢?罗扬一时无法准确定义。无法准确定义的它们如同梦魇,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与自己、也不能与世界做一个清楚的了结。这样的状况成了他生活的“常态”,总是出其不意地打断他对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维,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 罗扬关上电脑,把书稿随手摞在一堆散乱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扫视一眼显得凌乱的办公室,心情愈加烦乱不堪。 其实,罗扬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由于心情的原因,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未好好整理办公室。原先有一个见习律师做他的助理,姓冯,人很勤快,总是把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两年后,冯助理开始独立办案,搬到另一间办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称罗扬“老师”,罗扬则由原先的“小冯”改称他为“冯律师”。自立门户的冯律师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来,向他请教问题或者借用工具书。前几天冯律师过来还书,看见罗扬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信函和那部总也打不完的书稿,由衷地说:“您该请个秘书。”罗扬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他没有回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翻起来。冯律师尴尬地笑笑,准备将刚还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辞典》放进书柜。罗扬却拦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有个习惯,思维出现障碍或心情烦闷时要干 点杂事,比如整理文件,读无关紧要的书。”冯律师听懂了罗扬的另一层意思:他在读一本无关紧要的书——有时是大卫·哈里斯的《黑马奥德赛》,有时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是他心情烦闷的征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端打扰。后来冯律师仍然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坐坐,很亲热地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只是不再请教问题,也不提让罗扬雇秘书的事。不久,冯律师自己请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做秘书,他愈加像个律师了,再很少到罗扬的办公室来。 罗扬一直不喜欢冯律师那样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却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来,这是缺乏阅历的表现。那种不喜欢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初生牛犊不怕虎,冯律师的年轻和精力旺盛追赶着罗扬的老迈,但后一个原因罗扬从未真正意识到。纯属心理问题,且有点阴暗,又将被人疑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许多事情不能往深里分析,还是马虎一点好,罗扬自嘲地摇摇头。 罗扬最近心情不好跟冯律师没关系。他心里常常盘桓着一个问题:“失去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何况是流失的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他读过好几遍,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心情,拖沓而漫长;关于《黑马奥德赛》,大卫·哈里斯用传说和幻想将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与古罗马恺撒大帝的血缘联系起来,只能是一种浪漫的慰藉。那么,自己的人生问题呢?却依然得不到解答。种种困惑使罗扬的情绪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几天他因感冒找医生,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半天,说心律不齐,有杂音,建议他做一次全面的健康体检。罗扬没把医生的话当回事,喝了几包感冒冲剂,觉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医院,但他的情绪还是容易波动。难道一颗不到五十岁的心脏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儿。 今天,罗扬的心情就被吴启明的失约搅得烦闷起来。他放下书稿,开始整理桌子上杂乱的书籍和文件,想借此理顺思绪,让不良情绪尽快平稳下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听起来不像惯有的用手敲门的声音,而是用什么东西往门上砸。 “请进!”罗扬把一摞码好的文件放进书柜,转身盯着虚掩的门。他想看清鲁莽的来人是谁。 “砰,砰——砰!”来人并没有自己推门进来的意思,门继续被粗暴地砸着。 罗扬走过去拉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眼镜片凝了一层水雾。他费了很大劲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刚才拄拐杖 过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门框,一手举拐杖,准备继续砸门。见到罗扬,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是律师吧?俺要告状。俺打听过,别人管不了的事你们管。” “进来坐下慢慢说。你要告谁?”罗扬把老太太让到沙发前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俺要告俺的儿子。不孝啊!他不让俺回家。对,俺就告他不赡养老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俺娘家姓刘,婆家姓陆,年轻时人家叫俺陆刘氏,现在叫俺陆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当家的过去做皮货生意,后来开杂货铺。有一年黄河决堤,俺从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时晕倒在路上,他捡了俺一条命。后来他说俺会过日子,娶了俺。当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儿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撒在罗扬面前。 “挑主要的说。你现在住哪儿?”罗扬打断她的痛说家史。 “俺住在医院,第二人民医院。他们把俺弄到医院就不管了,俺在那里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过年了,俺想回家……”老太太的思维非常清晰,说话条理分明,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罗扬在记事本上快速写着。 “你不知道啊,俺儿子在外面又找了个小的,他把钱给小妖精了。这事俺媳妇蒙在鼓里。”老太太小声嘀咕,很神秘的样子。 “你儿子很有钱喽?他叫什么名字?” “俺儿子没钱,他总跟俺说他没钱。俺儿子叫陆思豫,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他对着俺叫穷的时候就跟唱歌似的。‘穷’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面二斤清油,也不是进不起酒店下不起馆子,是没钱买‘别野’也没有能力赡养老娘的那种穷。” 老太太把“别墅”说成“别野”,像是故意的。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把她绕累了,喘息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俺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一个总经理没钱?他可以不养小女人也可以不买‘别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后来俺跟踪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个妖精家去,可对他的老娘,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这次再告不赢,俺就把他的事说给媳妇听:他自己没买‘别野’,说不定给小妖精买了‘别野’呢!”老太太说话很有意思,拖着长调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回去。我要了解一下情况。说说你在医院的病床号和你儿子的住址。你到会计那里预交五百元代理费,如 果你说的情况属实,有人代你写诉状立案。” “俺……俺没钱。” “算了,看你这么大年纪,先交两百元吧!” “俺只有五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从深蓝色棉袄大襟里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 “你不用交钱了。等你告赢了儿子,我找你的‘穷儿子’要代理费。” “你一定去调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钱重新揣进棉袄大襟的暗兜里,使劲拍了拍,看看钱的确放妥实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罗扬站在窗前,目送陆老太太横穿马路。 雪愈下愈大,一团一团的雪片如破棉絮似的簇拥着、翻飞着往地上扑,城市被大雪笼罩得迷迷蒙蒙。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它来得那样迅猛,迅猛得有点不近人情,好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要把积攒了一生的满腹哀怨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街上的行人变得慌慌张张,只顾低了头径直往前走;各式车辆也显出忙着赶路的样子,在迷蒙的雪雾中疾驰而过。 面对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陆老太太有好几次停在马路中央,颤颤悠悠地朝两头张望。积雪已经在她的头顶和后背抹出一片灰白色。汽车驶过的呼啸声使罗扬替她捏了把汗。 突然,迷茫的空气里“嘎”地激荡起急刹车的声音,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尖厉的回响飞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到马路中央。马路边上的许多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行程,围拢过去,叽叽喳喳演示着莫名的紧张与兴奋——在平淡的日子里有一场事故供人议论总是值得兴奋的。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车被围观的人群挡在了路中间,司机焦灼不安地打喇叭;有的车抛开围观者,绕道而去。马路上顷刻间变成乱糟糟的。 出车祸了!罗扬抓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朝楼下跑去。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亲自将陆老太太送过马路。 罗扬跑到街心。出事的是辆暗红色面包车,车前有一摊血迹,渐渐被飞扑下来的鹅毛大雪盖住。裹着一张红头巾的伤者躺在地上,从装束看是女人。血从她的头巾上一边往下滴答,一边凝固,变成暗红色。人们看不清她的脸。 肇事司机大概吓慌了神,把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未动。 交警赶到,把伤者抬上一辆随后赶来的救护车。 罗扬看了受伤的“红头巾”一眼,她一动不动蜷缩在救护车的担架上。救护车载着她朝医院方向狂奔。一片鲜红在罗扬眼前晃动,他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 几个交警一边测定伤者和肇事车辆的位置,一边不紧不慢地做笔录。罗扬这时才看清,倒霉的司机正是吴启明。不一会儿,吴启明和他的面包车也被交警带走了,围观的人散去。 陆老太太脸色刷白,站在离血迹不到两米的街道中心。罗扬向她走过去。陆老太太忽然站立不稳,身体摇摇欲坠。罗扬一把扶住她。她靠在罗扬身上喘了几口长气,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说:“吓死俺了!” 罗扬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把老太太扶上去。他给司机付了钱,又嘱咐几句,要司机把她送到第二人民医院。然后他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不应该独自出来!” 陆老太太眨巴着眼睛,挤出两滴浑浊的泪。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不孝啊……” 罗扬望着走远的出租车,决定去会一会陆老太太的儿子,管一管她的“闲事”,然后再抽空看看吴启明。 晌午时分,街道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罗扬没回家,他将自己的白色奥迪倒进律师事务所旁边的车库,用毛巾把车上的雪水抹干净,然后到大楼对面的伊甸园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餐。 伊甸园是一家牛肉面馆。 十多年来,罗扬对牛肉面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依赖。早餐他通常吃牛肉面,天冷的时候也会在牛肉面馆打发午餐。隔着玻璃橱窗,只见拉面师傅在蒸汽腾腾的操作间里将一疙瘩面团变戏法似的搓揉摔打,片刻就抻出一把银丝般的细面条。不一会儿,一只热腾腾的大海碗端到他面前,雪白的拉面没在厚重的牛肉汤里,上面撒着肉片、青蒜苗、芝麻粒和辣椒油,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好看。罗扬喜欢大海碗里五彩斑斓的色调,也喜欢辣丝丝的呛人的味道。现在很多牛肉面馆已经不同于早些年只让顾客填饱肚子,而是与城市发展同步,讲究了档次和品牌。伊甸园在砂城小有名气,许多企事业单位的早餐券都订在这里,每张餐券价值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罗扬没有喝那杯清茶,他怕影响午休。近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午睡的习惯。于是,他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和衣躺在沙发上。但他怎么也睡不踏实,一片鲜艳的红总在脑海里晃动。 罗扬最后一次和麦穗在一起,是在伊甸园牛肉面馆。但它当时还没有挂伊甸园的招牌,只是一家没有字号的普通餐馆,早晨经营各种面食,中午和晚上兼营地方菜肴。当时砂城流行川菜。那天中午,罗扬接到麦穗的电话,她说她刚到砂城,在汽车站。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她想让他陪她吃饭。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牛肉面。从几十里外的平安县跑到砂城来,费尽周折就为了吃碗牛肉面?他有点不明白她了。后来麦穗解释说,两个人在一起吃饭,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在于心情。他把她带到这家离汽车站很近而且既有牛肉面又有炒菜的餐馆。他还特意买了一瓶张裕葡萄酒。但是,当他们坐在临街靠窗的方桌前,她对摆在面前的一小碗薄薄的有些透明的拉面和几碟青青亮亮的小菜几乎没有动筷,也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或者她跟他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事实上那瓶红葡萄酒他们谁也没喝。他知道她从不喝酒,而他独自饮酒没滋没味,且有可能给人造成借酒浇愁的印象,尽管只不过是葡萄酒而已。他不想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尤其在她面前,但他还是将酒打开了。他想她应该知道,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见到她时的喜悦,也为他两个多月前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那会儿他还很不善于言辞。 罗扬在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各斟上半杯酒,杯子里顿时溢满玛瑙色的光芒。麦穗端起酒杯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示意他举杯。罗扬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口边沿碰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忙,没去看你,你不会生气吧?”麦穗摇摇头,很破例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们对着两只漂亮的杯子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以及一份纯真和浪漫。他相信,他对她的情意是纯真的。他在自己心里缔造了一份纯真的永恒,他愿意带着这永恒走向生命的尽头,不论他们以后能否在一起。 他们在餐馆里默默坐了很久,连一向热情周到的服务员脸上都露出了不悦之色。 黄昏,突然刮起了风。风卷着几片纸屑在窗外旋转。不一会儿,天空有细碎的雪花在飘。那几片纸屑旋转着很快离开他们的视野,不知所踪;雪花零零碎碎,转瞬即逝;往事点点滴滴,飘忽不定…… 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她轻轻笑了一下,双手已经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她说:“‘爱’这个字太沉重了。”然后她站起身,一面往头上包裹一条红围巾,一面说,“我该回去了。” 他们离开餐馆,一起向汽车站走去。他想和从前一样牵她的手,但始终没有勇气把手伸过去。他害怕她的拒绝。他们相隔两三步的距离,就那样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汽车站。 雪花轻轻飘落,悄无声息地撒在他们头上、肩上。马 第二章 没有门的房间 (1) 罗扬从医院出来,一丝莫名的焦虑和倦怠向他袭来。四点多钟,不到下班时间,他还是打算直接回家。 罗扬驾车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却出奇地冷,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过挡风玻璃,街道和建筑物在积雪的覆盖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远处,原本笔直的道路被随处停放的车辆和陡然凸出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道路两旁掉光了叶子的榆树和白杨树灰秃秃地簇拥着,木讷着,强塞进他的视野,那种衰颓与芜杂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搅得枝枝丫丫,破败不堪。他打了方向盘朝右转弯,离开主马路将汽车开进一条侧街,但侧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这里偏僻,没有交警维持秩序,加上天气寒冷,急着回家的自行车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尔开进来的汽车也是横冲直撞,给狭窄的街面带来了更多隐患。 罗扬不想继续前行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等他下了车,才发现这条街店铺稀少,而且每家店铺门前都十分冷清,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就近走进了一家名叫乡巴佬火吧的休闲会所。 乡巴佬火吧的风格与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筑的内墙装饰是用树枝和麦秸搭起来的,墙上挂着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领袖画像。桌子是原木的,没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锯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树桩。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闲会所惯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浅口海碗,乡村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碗。这里除了经营酒水和茶,还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笼蒸红薯、地锅南瓜饼、玉米面窝窝等点心,虽然用料普通,加工却很精致讲究,又因为打的绿色牌,身价翻了好几番。最独特的是会所服务员,女服务员穿着斜大襟的蓝底白花布衫,扎两条长辫子,辫梢上系了红头绳;男服务员穿对襟白布衫,头上和腰上分别缠裹一条白毛巾。整个会所的氛围能使人想起一段久违的乡村岁月。 罗扬在靠墙角的一截树桩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点了苦丁茶和南瓜饼。茶很快送来了,南瓜饼要稍等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咽下去,长舒了口气。苦丁茶是一种古老的茶种,泡开后细小的茶叶舒展圆润,色泽翠绿,茶汤清淡,入口清苦,回味绵甜,馀香沁人心脾,据说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叶那种能刺激中枢神经的茶碱。罗扬并不喜欢这种茶,他觉得这种茶感觉不到茶应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只好远离茶碱,品味眼前这碗苦丁茶了。伴着用树枝和麦秸装饰的墙壁以及墙上悬挂的竹编斗 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领袖画像,罗扬仿佛真的回到了忆苦思甜的时代。 “罗先生,还认得我吗?” 会所里点的是蜡烛,光线幽暗。罗扬呆了半晌,依然没有想起来和他说话的女人是谁,或者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女人将黑色皮衣挂在墙上的木制挂钩上,没等罗扬说话,已在他身边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面前:“您需要什么?” “酒,我只喝酒。来一杯威士忌。” 服务员端来了威士忌和冰块,连同罗扬点的南瓜饼,一起摆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过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请的。” 罗扬笑了笑:“实在抱歉,李晨光我听说过,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你说你去过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队,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乡下去读大学了。也难怪你贵人多忘事,这两年我变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盒递到罗扬面前。罗扬摆摆手。她没有继续推让,自己取出一支烟,将烟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顿了顿:“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说话的时候她已将烟卷点燃了。 “你随意。” “我姓陆。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陆霞;回春堂大药房经理;劲健塑体中心名誉主席;砂城美容协会副会长……名片的两面都印满了蝇头小楷,罗列出一大串让罗扬不知所以的头衔。他把名片放进公文包。出于职业习惯和礼貌,他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陆霞将头朝罗扬跟前倾了倾,低声说道:“我和老李是下乡时认识的,碰巧又都来到砂城工作,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女儿都快考大学了,他却不安分起来。一开始我想还给他自由,他又不同意离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陆霞对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们谈话的契机。 过了一会儿陆霞又说:“外面传言他现在找了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场作戏还是打算将来跟人家结婚。我不会就这样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单位里丢人!” “你这样处理事情不妥当吧?男人都好面子,你闹到单位去的最终结果是加速你们之间关系的恶化。即使你们想分手,也该好 聚好散。”罗扬劝解道。 “他可从没替我想过,我又何必顾及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连仇人都不如。他x的。”陆霞说着,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从嘴里甩出一句国骂。 罗扬红了脸,环视四周,看看邻桌优雅的女士们先生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女伴,赶紧打断了她接下来对丈夫的恶语中伤:“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罗扬站起身来。 陆霞也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不说了,到时候我和老李真要办离婚还得请罗先生帮忙,省得他瞒着我转移财产……” 罗扬结了账走出乡巴佬火吧,目送叫陆霞的女人开着黑色奥拓离去,却始终没有回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她。这使他想起了风行一时的整容术。这女人的面孔漂亮得有点刻板,而且表里不一。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仅仅懂得修饰仪容是远远不够的,岂不知开口说话便会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掩饰地揭露丈夫的隐私,不仅是一个典型的怨妇,也算得一个泼妇了。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难免。 站在雪地里的罗扬不禁有点同情那个叫李晨光的外科医生。 罗扬进家门时不到六点,这是近几年来他回家最早的一次。 家里静悄悄的。房子是四室两厅,由于没有人,显得太大,太空,太缺乏生气。罗扬脱掉大衣,站在有些空旷的家里,却突然发现不知道怎样安顿自己。回到家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顿自己,这感觉让他心慌意乱。怎么那么静啊!音响呢?dvd呢?电视呢?在大房子里它们是那样渺小,渺小得他对它们视而不见,因此它们从商场搬回来便基本保持着沉默,成了俗不可耐的摆设。只有连接各房间的过道里有一棵盆栽橡皮树显得生动、厚实而可靠。罗扬在橡皮树前站住了,他静静地看那些生动、厚实而又郁郁葱葱的硕大的叶片,一团一团的墨绿色让他慌乱的心渐渐安宁。 也许是太安静,罗扬听见了猫的呼吸。他走进客厅,那只白色纯种波斯猫大概刚刚睡完下午觉,蹲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就像刚刚钻出被窝的人一样,打哈欠是它为自己的彻底清醒所做的必要铺垫。罗扬不喜欢猫,猫也不喜欢他。波斯猫见罗扬进来,嗖地从沙发上跃下来,蹿到储藏室,腾出了原本属于罗扬的地盘。 罗扬走到三人沙发前,刚打算躺下,却抬眼看见茶几上的两只玻璃杯,里面装着喝剩的茶水,还有一只堆满了烟蒂的景 泰蓝烟灰缸。那是昨天用过的,当时走得匆忙而没有倒掉。他看着玻璃杯,里面的剩茶水在暖气的作用下已变成深褐色。 一般情况下,罗扬用过的茶杯或烟灰缸如果自己不动手清理,是从来没有人管的,哪怕它长了霉。 柳絮曾经说过,她有鼻炎,怕异味,比如烟或者浓茶。说这番话时她皱了皱鼻子,夸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自从他们结婚,罗扬不愿意在家务琐事上难为她,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她。比如柳絮不愿做饭,怕衣服粘上油渍,怕头发熏出油烟味儿,因此她就可以不做饭。即使偶尔做饭也是面条,西北人常吃的拉条子或擀面条,用白水煮熟,浇上酱油、醋;菜是现成的,超市买回来的香肠、火腿,小吃店买回来的烧鸡、烤鸭、酱猪蹄,杂货铺买回来的榨菜、豆豉,偶尔还会有醋拌黄瓜、糖拌西红柿。这样的饭罗扬不常吃,毕竟他在家吃饭的次数太少,顾不上挑剔什么。柳絮五年前就不再洗衣服,她说洗衣粉伤皮肤,她的手早该保养了。除了内衣和袜子,她把该洗的衣物都送进洗衣店。内衣和袜子不能轻易示人,无法送到洗衣店去,这些小东西一直由罗扬洗,从结婚到现在。家里的许多事的确需要人,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料理。柳絮不愿意雇保姆和钟点工,她说家里来生人她不放心,但她没有具体说不放心什么,人还是财?或者人和财?许多事就这么马马虎虎凑合着。 然而此刻,眼前的剩茶水和烟灰缸对罗扬来说成了问题,他目睹堆放着隔夜茶和烟蒂的大理石茶几,一副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儿,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从罗扬二十年来义不容辞地洗刷包括妻子的袜子在内的内衣来看,他并不是抱着典型的西北大男子主义不放的男人。但是,他今天就是不想清理那些隔夜茶和烟灰缸,也不愿继续面对它们。那么就让它们晾一晾吧,晾一晾这个家的狼狈,也算是晾晾自己的狼狈。他扔下扎眼的茶几来到厨房。厨房的窗户是单层玻璃,密封不严,能听见邻家炒菜时的嗞嗞声,还有油炸带鱼的香味儿飘散进来。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罗扬打开冰箱,里面只有火腿、香肠、罐装豆豉鱼和冰镇果汁,还一块发硬的干面包。 刚才在休闲会所原本要好好喝会儿下午茶,却让一个叫陆霞的女人给搅和了,那份南瓜饼一口都没吃。此时罗扬感到肚子叽叽咕咕的。但是,他对冰箱里的垃圾食品没胃口,于是离开厨房,返回客厅打开饮水机的加热开关。水烧开,他冲了杯速溶咖啡端到书房里,坐在书桌旁的一张软牛皮椅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翻 阅当天的《中国法制报》:山东捣毁特大传销组织;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中国目前最大的软件盗版官司尘埃落定;司法局长导演诈骗案;黄毒侵袭中小学校园……一张报纸翻完了,罗扬抬头看见书桌上的墨水瓶压着张小纸片,他拿起来看了看,是晚八点的电影票,便又压回到墨水瓶下。热衷于看电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难得有人还能保持这种兴致。 不一会儿,罗扬听见开门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是柳絮。 柳絮进门,看见书房的门虚掩着,往里面探着头说:“你今天回得早啊?吃过饭了吧?我到美容院做护理,顺便在天客隆吃了快餐。你如果还没吃,冰箱里有面包。”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快得几乎没有停顿,一段话连成长句,像是打开的水龙头,更像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快是柳絮的风格,不论什么事;快也免不了毛躁,免不了丢三落四。这时,她快速将自己的意思表述完,并不需要听罗扬回答,转身离开书房,到过道处的简易壁柜前挂外衣和手袋。手袋在慌乱中掉到地上,她换好拖鞋去捡手袋,又把钥匙、钱夹和化妆品散落出来。 据说,没来由的忙乱是女人更年期的特质。 罗扬走出书房,想对柳絮说点什么。看着她的忙乱,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吃过饭回来的。” 柳絮回头望他一眼:“我就知道。”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家里的事。”罗扬感到自己对她说话有点费劲,有点字斟句酌,而且词不达意。也许是她没头没脑的手忙脚乱把他的思维搞乱了,他原本想说说茶杯和晚饭的事,这会儿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或者是否还需要再说下去。 “家里没什么事。噢,上午物业管理的人说养了猫儿狗儿的业主增收卫生费。中午楼下司律师送来两张电影票,《天下无贼》。我给雪儿做晚饭去,一会儿咱们看电影。”柳絮说着话,已经洗了手向厨房奔去。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走路的样子可以称之为“奔”。 雪儿是那只纯种波斯猫的名字。柳絮为它预备的晚餐很丰盛,煮香肠,煎火腿,热牛奶。罗扬这才想到,冰箱里的食物是给猫准备的,他感到反胃。 柳絮将一碟切得薄薄的香肠、火腿和一小盆温热的牛奶放在地上,低声唤道:“哞……呜!”雪儿从沙发下钻出来,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皮毛,对着主人喵喵叫几声,埋头嚼那些香肠。吃完碟子里的东西,它又把嘴没进牛奶中,从它的脖子里 发出了畅快的咕嘟声。半盆奶很快喝完了,它抬起头又抖了抖皮毛,通身的雪白在它的抖动下闪动着丝绸般的光泽,十分漂亮。雪儿大概也深知这一点,每当它吃饱喝足高兴了的时候,或者是想讨好主人的时候,就会抖动身体来展示它丝绸般夺目的美丽。然后它开始在屋子里漫步。由于吃得过饱,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皮毛愈加油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尽显出发胖的雍容福态。就这样,雪儿慢腾腾地迈着小碎步,蹒跚而又扭捏地从沙发旁踱到电视机旁,然后再走回来,围着女主人转悠。柳絮坐在三人沙发的中间,她把雪儿抱起来搂在怀里,用湿毛巾把它的毛和爪子打理干净,又用一把透明的牛角梳子给它梳整。 《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罗扬也来到客厅,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客厅的沙发是三组合,一张三人的,一张双人的和一张单人的,呈l形摆放。这组沙发和书房的软皮椅子是一套,都是小牛皮做的,沙发面宽阔,黑色,庄重而华贵。家里的东西罗扬最满意的就是这组沙发,那是他到家具城定做的。没有人的时候他可在上面横卧竖躺,有时干脆把光脚丫搭在扶手上,充分享受一份难得的散漫与自在。但他和柳絮同时在客厅时,他从来只坐那张单人沙发,即使他看电视的角度有点偏斜,有点别扭。 罗扬偏斜着、别扭着看《新闻联播》,突然瞥见了柳絮手里的牛角梳。他严肃地问道:“梳子是哪儿来的?” “在你书架上找着的。我今天上午想找本书看,翻到了这把梳子,小巧漂亮,给雪儿用正好,就拿出来了。” “你把梳子给我洗干净放回去!以后不许进我的书房,我那儿没有你想看的无聊杂志!”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柳絮扔下雪儿,将牛角梳啪地摔在地上:“吃错药啦?!为一把破梳子!” “你,你,给我捡起来!”罗扬握紧拳头,手指关节攥得咯咯响,浑身颤抖着。 “你敢打人啊?动一指头试试!”柳絮的嚷嚷一声高过一声,底气却明显不足。她把梳子捡起来,甩在茶几上,就势将茶几上的茶杯扫落下来。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碎玻璃碴和残茶水四溅,在淡青色的瓷砖地面上汪起了两片深褐色的茶渍。 “噼啪!”罗扬站起身,一耳光打在柳絮脸上。其实他下手并不重,柳絮却惊得一激灵,脸上赤橙青紫,眼前金星闪烁。她张了张嘴,愣是没有叫出声,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罗扬平时总是敦厚平和,她从来 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僵了约半分钟,她才接受了挨耳光的事实,如一头狂怒的母兽,低吼一声扑过去:“你今天打死我吧!” 门铃声突然响起。柳絮收了手,连满脸的怒容也立即收敛起来,拿了笤帚打扫地上的碎玻璃和茶叶渣,并示意罗扬去开门。 屋子里的狼藉很快收拾利索了。 “你们家干什么呢?动静挺大的。”进来的是司律师和他的老婆谭美娟。 “雪儿跳到茶几上把茶杯扑翻了。”柳絮笑盈盈地递给司律师香烟和打火机,又招呼谭美娟嗑瓜子,平和得根本不像刚吵过架的样子。 雪儿正好跑到女主人跟前,亲昵地舔她的裤角。柳絮顺势踢了它一下。雪儿“喵呜”一声跑走了。 “原来是猫啊?!我还当你们两口子……”谭美娟揶揄地笑了笑。 司律师没点烟,他打断谭美娟的话:“别叨叨起来没完,电影快开演了。老罗,你中午没回家?电影票是我老婆单位发的,我没有见到你,只好给你夫人了,你晚上有空吧?” 谭美娟是市文化宫的售票员,没有演出的时候她还负责打扫卫生。“一个打杂的”,柳絮多少有点瞧不上她。而柳絮很早就从单位下岗了,虽然美其名曰“全职太太”,但怎么着也摆脱不了家庭妇女的身份。谭美娟常常能在柳絮面前无限优越地谈论单位上的事。然而,两家身为律师的男人是要交往的,并且罗扬早几年就买了车,常常不厌其烦地顺路捎带司家的孩子上学,而谭美娟又经常能送来不花钱的演出票。两个女人感觉彼此扯平了,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看起来真有点情深意笃的样子。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们看吧。”罗扬说。 “他不去算了。柳絮,你跟我们去,这部电影春节公演,我搞的是内部观摩票,很紧张的。”谭美娟说。 柳絮没来由受了一肚子气,正无处消遣,加之她怕谭美娟看出家里的不愉快,一边答应着,一边穿上外衣,又在唇上补了口红,匆匆收拾停当,拿着电影票随司律师夫妇出了门。 不久,楼下传来司律师那辆二手桑塔纳踩油门时震耳的轰隆声。 罗扬无力地坐在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牛角梳抚摩着,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焦点访谈》在评说违规征地的事。罗扬关掉电视,没开灯,他摸索着回到书房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黑沉沉的夜 被稀薄的雪光和暗黄的灯光晕染得斑驳迷离。一种深不可测的焦灼和烦乱包围着他,逼迫着他,他感觉心脏塞得满满的,堵得发慌。真实的疼痛正一下又一下向他袭来。 疼痛让人清醒,清醒地审视来路的沟沟坎坎、荆棘瓦砾。罗扬依然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那个雪后的下午,他是怎样刺伤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他自己。心的疼痛便由此而始。 那是初春时节,倒春寒袭击了砂城,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气温急速下降,街道两边出现了罕见的树挂,到处银装素裹,呈现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寒冷在一夜之间似乎把刚刚感觉到春意的人们又拉回到严冬。虽然晴空万里,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天上,像一面刚擦洗过的铜镜,但那阳光是冰凉的,毫无生气,在冰雪世界里反着白森森的光芒。罗扬和几位同事走出法院大门,面对一个冰冷异常的世界,忍不住说,好冷的天啊!就在此刻,罗扬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穿一件黑呢大衣,系着红围巾。也许是耀眼的红围巾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注视着那张脸,终于认出了她。尽管她的大衣显得陈旧,红围巾也褪了颜色,那张脸比想象中的要消瘦许多,但罗扬还是很快认出了她。此刻她也认出了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很快亮了一下。她走上前几步,低低呼唤一声:“罗扬——?”他走近她,同样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麦穗!”他双手颤抖,动了动,可这双手终于没有向她伸过去。他疑惧地转过头去,对同行的人解释说,她是他的一个熟人,很久以前他代理过她的案子。当然,这完全是谎言。他为什么要撒谎呢?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暗淡下来,头也垂得低低的。等她再抬起头时,不再看他,只对身边一个约六七岁的小姑娘说,我们回家吧! 罗扬追上前几步:“麦穗,请你……”他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他本想说“请你原谅”,还想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但他什么也没说,僵立片刻,他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瘦小的肩膀说:“她是你的女儿?” “是的。她叫麦子。”说这句话时,她深刻地看了他一眼。 “噢,你也已经有女儿了!”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说:“记住这位罗叔叔。兴许,你以后会遇见他,见了他要有礼貌。”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他,说了声叔叔好。 罗扬端详着向她问好的小姑娘。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大眼睛,长睫毛,一张洋娃娃似的脸。罗扬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在以 后的日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忘记过。大概因为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后来罗扬常常这样解释自己惊人的记忆力。 然而,在那个雪后的下午,罗扬没有问麦穗母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覆盖有厚厚积雪的街道拐弯处,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消失。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他对她们的不闻不问意味着什么。 远远地,罗扬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消失在街道拐弯处。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串脚印,但脚印很快又被过往的行人踩得杂乱无章。她们就消失在这杂乱无章中。 那个下午,罗扬抬头看了看,天空分外明净,太阳亮晶晶地闪烁。他觉得阳光像一枚枚细小而透明的钢针,刺进他的皮肤,他的肌肉,他的骨髓,他的心脏。他浑身疼得厉害,有点迈不开步子。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方。他向同行的人道别,在潜意识的驱逐下来到汽车站,踏上一辆开往平安县城的班车。 班车小心翼翼地在雪后的公路上滑行。沿途,罗扬看见到处都有冒着春寒破土动工的工程。推土机和载重卡车轰轰地响着,一片繁忙。还未苏醒的柳树、杨树伐倒在路边,暴露出森然的树桩。在西北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倒下的大树小树们关于一个春天的梦想被那些庞大的机器早早地碾碎了。 四十多分钟后,班车抵达平安县城。 罗扬来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展现在他眼前的,篱笆和柴扉院门已经没有了,院子里的树也砍光了,空地上堆满了桌子、椅子等破旧东西。那栋老房子已被掀掉了屋顶,只剩下残垣断壁。在紧挨大门的两面墙上,分别用白灰写了两个大大的圆圈,里面圈着两个冰冷僵硬但又不容置疑的“拆”字。 这是一个过度膨胀地诞生一切、创造一切的年代,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一切、消灭一切的年代。平安县城原来的街道、房屋正在消失,一个被划归砂城管辖的新工业区悄然拔地而起。 罗扬在写了两个大大的“拆”字的断壁前伫立了很久,然后绕着庭院的残骸走来走去,察看那些还没有挖起的陈旧的地砖和刚砍伐的新鲜的树桩,像一个漫无目的的梦游者。他无意碰翻了一张藤椅。他将它扶起。藤椅的一条腿已经断裂,椅子面上的缝隙里有一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看见白发的他仿佛闻到了久远的家的气息。如果没有错,那根白发应该是当年祖父掉落的吧。麦穗搬进这座院子时,她没有摈弃院子里原有的任何物件,包括这把断了腿的藤椅。为此他对她怀着无限的感激,因为 第二章 没有门的房间 (2) 面改造:拉皮,隆胸,吸脂,还有鼻子和下颌,只要能动刀子的地方,该垫的地方垫起来,该削的地方削下去。所有的手术都是在上海做的。”陆霞说。 “我说呢,你以前是圆脸,胖乎乎的,难怪我现在认不出你了。你看起来又年轻又漂亮!哪像我,皮都松了。不过,我可不敢在自己身上大动干戈,一是怕疼,二是我们家老罗肯定不喜欢我整容。以前我化妆、烫发他都要反对。” “悲哀啊!一个女人只为男人活着而且只为身边唯一的一个男人活着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你们相爱吗?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吗?当然,我没别的意思,因为你在做卵巢护理,你应该很健康。而检验夫妻是否恩爱或者身体是否健康的方法之一就是有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些事真的不能只看表面现象。” “这个……坦率地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们很久才会在一起,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柳絮觉得脸在发烧。虽然这个时代以及她这个年纪都不需要避讳两性话题,但她还是脸红,为自己的“两个月或者三个月”。 “你们这么长时间才在一起?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 “他……当然是他。我怎么会呢?” “我明白了,关键是他不行。你在迁就他。如果不是他有病就是他有了外遇,难道你没有怀疑过?” 柳絮讨厌“迁就”这个词。她强忍住心里的不快说:“他是我丈夫,他成天那么忙,很多事情都可以谅解。而且他是道德感很重的人,又怎么会随便‘外遇’呢?” “天哪,还有这么愚昧的想法!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就因为他说自己忙,你就对他放任自流同时也放弃自己的权利?他不能给你正常的生活,这是缺乏起码的人性。懂吗,人性!?俗话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之外就难保了。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严格地讲,丈夫不是你的,青春和美貌也不是你的。这些我们不是正在一天天失去吗?现在,只有捏在你手里的钱才是你的,因为有钱,我们可以逛街购物,可以美容,可以坐在星巴克喝咖啡。你还是改变一下观念吧,为自己活几年。真的,为自己!”陆霞大义凛然滔滔不绝,一副女权主义的派头。 临出星巴克时,陆霞给柳絮留下一张名片说:“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就去找我,我会一直把你当朋友。” 这次,陆霞的名片是新做的,换了许多头衔:东方文化传播公司经理,西部人造美女大赛组委会顾问…… 柳絮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名片,但她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两个女人分手了,有那么一点依依不舍。 这一天柳絮过得很忙,很充实,忙得甚至没时间给雪儿准备可口的晚餐。当她把冰箱里的剩牛奶倒进雪儿的餐盒里,雪儿嗅一嗅就跑开时,她心里产生了一丝愧疚。 随后,前所未有的空虚向她袭来。 是的,整天的忙碌并没有带给柳絮快乐——这话多少有点别扭,好像一个人忙就非得不快乐,闲得无所事事才是快乐。不管怎么说,五十岁出头的柳絮与陆霞经过一番深谈后,使她初次对罗扬的早出晚归产生了想法,且明显地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如意。她不快乐,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原本已经忘记了昨晚与丈夫的争吵,此时却越来越清晰地重现在她脑海里。那把牛角梳是哪儿来的?她没看见罗扬用过。如果真如陆霞所说,他可能有外遇,就一定是女人的梳子。一个女人,她的东西藏在家里,或者她曾经来过家里,自己怎么一点没有察觉呢?……剪不断,理还乱,柳絮被种种猜测搅得头昏脑涨。 柳絮不是一个喜欢耗费脑力的人,头昏脑涨的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了。想也白搭,如果留不住心,还能指望留住人么?不如自个儿养养精神的好。念头一转过来,她觉得自己放松了许多。或者,是安静的家让她放松了许多。又或者,她原本就适合于待在家里,原本就不应该碰见那个叫陆霞的张狂女人。毕竟,她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陆霞有数不清的头衔,有自己立足的事业,即使她和丈夫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可以处变不惊;但自己只有一个家,而且到了这个年纪,家才是她的核心她的全部。回到家她就该把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以及闲言碎语丢在一边。 像往常一样,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柳絮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她倒了一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下去,喝得很急,很酣畅。放下杯子,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坐得轻松自在。这份难得的轻松自在使她突然有了做饭的冲动,便找出一本菜谱翻看起来。除了北方的面食,柳絮会做的菜肴有限,于是挑了最简单的——皮蛋瘦肉粥。因为不常做饭,冰箱里从不储存生肉,只能用火腿代替。粥煮熟的时候,她给罗扬拨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业务员甜润的声音: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她没有再拨电话,也没有坐等。已经七点钟了,这个时候如果罗扬不回来,是不会回家吃晚饭的。 柳絮和雪儿一起安安静静吃完晚餐,她洗好餐具,又把 地板擦了一遍。房子里干干净净,她在灯火通明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走到这个房间。青白色的瓷砖照着她的影儿,雪儿也跟在她身后迈动细碎的猫步,她感觉像是牵了一个小人儿在马路上遛弯,有几分暖融融的感觉。当她重新环视一遍自己的四室两厅大房子,再拥着雪儿暖融融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下午听来的闲言碎语便真的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种快乐甚至是幸福感重又弥漫了全身。没办法,容易被遗忘的柳絮也很善于遗忘。她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不想让自己有太多的不快乐,她更愿意使自己相信,她和罗扬是一对恩爱夫妻。何况,她很喜欢自己的家,卧室、卫生间、厨房;灯具、沙发、席梦思;油画、盆景、雪儿……包括罗扬不让她随便翻阅的那些大部头书,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赏心悦目;更让她满意的是,她有钱,罗扬把他辛苦挣来的钱如数交给她的时候从来没有含糊过。对于这样一份令许多女人渴望而又不可企及的日子她还要求什么呢? 也许陆霞说得对,钱是柳絮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生活惬意的根本,当然还有生活在身边这个能给她钱的体面的男人,也带给了她在朋友面前的无限荣耀和体面。这便是属于她的很物质、很实际的生活,这比情呀爱呀那种虚无缥缈的想头要实在得多;情或爱总归是年轻人的事,而她和罗扬都不再年轻。 窗外的月色分外明净,如同铺了一方偌大的无边的白色绸缎,厚重的窗帘也隔不断其淡雅而醒目的清辉。 柳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概是下午那杯咖啡起了作用,很少失眠的她在深夜来临时仍无睡意。床的另一边空荡荡的,朦胧中能看见一条还没有打开的被子那不算整齐的棱角。雪儿伏在床前的地毯上呼哧呼哧地打起鼾来。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迈着小碎步儿,慢慢地但又不屈不挠地向前奔跑。该有一点多钟了吧?罗扬依然没有回来。咖啡对睡眠的影响并不会有这样持续的效果。那么,她今夜的失眠是因为他的不归吗?柳絮暗笑了一下,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对于罗扬深夜不归带来的烦恼她自有安慰和解脱自己的逻辑,即使他整夜不归她也会睡得很踏实,睡得无牵无挂。 事实上,柳絮这会儿的辗转反侧是因为她在想另一个问题,那个由莫名的牛角梳到昨天夜里夫妻争吵再到邂逅陆霞后等等细节所引起的问题。虽然她刚回家时已经把那些杂七杂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在夜深人静且失眠又不期而至时,她不得不把它们一一捡回来,在空荡荡的心里搓揉来又搓揉去。她的心被 这些没完没了的搓揉塞得满满的,还有一点隐隐作痛。 没心没肺的柳絮破天荒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一点检她那不愿回想的过往岁月。也许在以后的若干个不眠之夜里,这将成为她用以填补内心空洞的新方法了。人在无所救助的情况下,总要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途径。点检过去,就是自我救赎的一种形式吧?因为它不为人知,又无伤大雅。 其实,白天的时候,柳絮和陆霞讨论那个她一生都羞于启口的两性话题时,她言不由衷地说了谎。当时她的脸红多半是由于她的说谎。深夜的失眠使她不得不坦然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罗扬对她从来没有主动过,即使新婚燕尔之时。 新婚之夜的每一位主角都应该是激动且终生难忘的。柳絮没有激动,但很难忘。他们的婚礼按照罗扬的意愿在初冬的某个早晨举行。那是一个非常清冷的早晨,老天爷好像不甘心似的阴沉着脸,还飘落下几朵浅淡的雪花作为婚礼的点缀。婚礼结束后天放晴了,柳絮的心情从此却没有晴朗过。她依然还记得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那个晚上的月色如此刻一般明净。她和他躺在红得有些艳俗的婚床上。彼时的他烂醉如泥,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她寂寥地凝视着浓稠得像蜜汁一样的月光,等待他酒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她用等待默默地度过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新婚之夜。 第二天晚上,他们的新房里来了一群没有赶上婚礼的朋友。他借着朋友们闹新房讨喜酒的劲头,同样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第三个晚上,他没有理由让自己继续保持醉态。她想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她不必再无止境地等下去。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她有自己的权利,他有他的义务。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连续两天的醉态而对身边的新婚妻子产生一点点应有的热情或者说愧疚。他只是拘谨地躺在她身边。时间在拘谨中飞跑,从深夜到清晨。外面已经能听见清洁工打扫的沙沙声。他依然纹丝不动,连她的手都没有碰一下。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感到了羞耻,这无尽的羞耻使她恼怒万分,像一蓬带刺的荆棘,深深扎在了她心上,且已扎得千疮百孔。于是,恼羞成怒的她终于像临危不惧的勇士,猛然翻转身骑在他身上,于他的惊愕间撕扯着他。她要进攻,她要摧毁,摧毁他在她身边设置的虚伪的拘谨以及他对另一个女人虚伪的承诺。另一个女人从来就是存在的,不论在他和她结婚以前还是在他和她结婚以后,这一点她心如明镜。在羞耻与恼怒中,她霸道地强占了他。在屠杀般的缠磨中,她触摸到了他脸上温热而汹涌的泪水 。她愿意相信那是汗水,但他浑身冰凉。就当是汗水吧!她强迫自己相信。 霸占、反抗、妥协,这成为他们婚姻生活的开始。以后的岁月,他平静了,不再流泪,只是很被动地接纳她以及她强加给他的一切。她也理所当然地继续实施她的霸道,两个月或者三个月。虽然她从来就没有在这种强横中感受过乐趣,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像一匹因受伤而变得凶猛异常的雌兽,永远保持了暴虐般的征服欲。 如果她沉默着实施她的霸道,她和他的这种婚姻状况会顺理成章、无波无浪地往下延续。 但是,那一蓬自新婚之夜起就扎向柳絮心底的刺在岁月的延宕中不仅没有枯萎,反而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遮住了她对光明未来的所有期盼,即使儿子罗鹏飞给她带来的欢笑也抵挡不住那蓬刺在她心里的遮天蔽日。在遮天蔽日的无尽岁月中,她的耻辱与恼怒一天天膨胀起来,终于在某一天膨胀到了一个她无法忍受的极限。那极限撕裂了她昔日的伤口,也撕掉了她的自尊,使她愈加愤恨他那处于被动中的忍受,同样也憎恶着自己沉默中的暴虐。在所有无法忍受的理由的强悍支撑下,她像勇敢的骑兵样跨在他身上,如雌兽般发出语无伦次的咆哮:“踩死你啄死你!你一开始心里就没有我,你一辈子都装着那个小娘们儿小骚货!你找她去呀你怎么不找她去?她能给你什么她给过你什么?你说呀她给过了是吧!……你们两个一样烂!……你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我,你的体面,你的前程,如果没有我当年的付出,你现在只不过是一堆狗屎……” 他被彻底激怒了,也彻底清醒了,于是一把掀下她,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以后,她的霸道再也没有成功过。以后,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好鞋不踩臭狗屎。 当儿子罗鹏飞上大二的时候,罗扬差不多已经和柳絮正式分居,是为避人耳目夫妻俩共用一张床但分别各盖一条被子的分居。 按照罗扬当初一把掀开柳絮之后他对未来人生的设想,等儿子罗鹏飞年满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他就和她离婚。但事隔多年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并不是他真的原谅了她,而是考虑到他的职业和声誉。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替自己和柳絮着想。那时的罗扬一点不缺女人,和他保持密切联系的女人有一两个,还有三个年轻女孩明确地向他表达过如果他能给她们机会,一切就是属于他的。如果他和柳絮离婚,那几个女人都有可能纠缠着要和他结婚。这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会耗费他的大部分 精力。自从麦穗离开后,他还没有遇见一个值得他去耗费大部分精力的女人。与其离婚后再结婚,而那再结婚又不能保证他得到向往中的幸福,倒不如平稳地和柳絮凑合下去。而且柳絮确实曾经为他付出过很多,又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是一个讲良心的人,很多事都不能深究,更不能做得太绝。当然,他跟外面的几个女人只是朋友关系,自有朋友的分寸,他不会轻易越雷池一步。这样做并不是表明他有多么高尚多么故作正派,而是不想负责任。“责任”是一件很累人的东西,如果逾越了界限,他就会背上“责任”的重担。一个柳絮就够他受了,他害怕再加上这样的重担会压垮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当然,他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还是相当怜惜的,他对她们都有所交代。说句玩笑话,他曾私下里告诉过她们每一个人,他要让她(或她)轻轻松松名正言顺做他的夫人,也就是说,她(或她)必须等到柳絮比他们都先一步主动离开或者归天,毕竟柳絮的年纪比他们都大。这样的期盼不论对柳絮还是对其他女人而言都有点不人道,但罗扬只能给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们这样一句空话。他的女人们就这样耐心等着,等得罗扬都有点于心不忍,只好采取一个折中办法,他挣的钱归柳絮,作为她独守空房的报酬;他的时间归他的女朋友们,以使他在无奈中活出人生的情调。因此,罗扬的日常生活一般是这样安排的:白天他在办公室处理业务,晚上八点至十二点和各部门要员或者朋友们在某家餐厅度过;如果方便,午夜十二点以后他们会去某个洗浴场所。现在很多洗浴场所推出了新套餐——情汤,说白了,就是美女陪着男士泡澡。“情汤”罗扬没有尝试过,他觉得自己还不能而且也没有必要堕落到那个份儿上。 罗扬只在需要给柳絮钱的时候才会按时回家。他一进家门,不用说什么话,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牛皮纸信封放在茶几上。此时的柳絮通常是埋在沙发里看电视。茶几上的牛皮纸信封安静地摆在那里,她知道里面是钱,而那个结实的信封就像是虚虚假假的掩饰。她不明白罗扬要掩饰什么,是体面人不愿谈钱的那份酸气还是他们夫妻之间这种过于露骨的交易?但钱是真实的,牛皮纸信封鼓起的厚度十分可观。于是她面带一丝喜气从沙发里站起来,斜着眼睛对罗扬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如果还没吃饭,冰箱里有点心。她说的“我们”当然是指她和波斯猫雪儿,而她这句敷衍的询问常常是他们夫妻见面的开场白。 罗扬一边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一边犹犹豫豫地说,他已经吃过饭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他那漫不经心的回答也常常成为他们夫妻见面后的结束语。 有时罗扬是真的吃过饭了,有时他什么也没吃。但他愿意饿一饿自己的肠胃,同样也在饿自己的大脑;或者说他更愿意用柳絮的敷衍和自己的漫不经心来惩罚一下自己,同时也为他的早出晚归找到恰当的理由——她的敷衍使他不想回家。 柳絮依然斜眼看他。其实她在估量茶几上信封的厚度。在罗扬弯腰换拖鞋的时候,她以极快的速度把信封抓在手里,扯掉那层用于掩饰的牛皮纸,坐在沙发上很悠然地数起来,数完后从容不迫地把钱装进自己的手袋。罗扬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的举动。此时,他对她仅有的一点怜悯也随着她点数钞票的沙沙声一扫而光了。 电视里的白娘子正在一往情深地唱:“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偶尔和朋友去歌厅的柳絮早已暗自将歌曲改版,她跟着音乐含混不清地唱:“天天等你回,等你回啊……”那一往情深的旋律仿佛是对他们夫妻关系的恶意嘲讽。 此后,罗扬基本不再按时回家。他把钱打到银行卡上,他们谁要用钱谁就用银行卡自由支取。这倒避免了他们偶尔见面时因为一些不愉快的琐事发生争吵。 就这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在外人看来,罗扬和结发妻子情深意笃地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是个不错的男人,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好男人。他做律师的名气差不多都基于此。这使罗扬更加在乎与妻子的关系,坚定了他永不离婚的决心,不管他的其他几个女朋友如何缠磨非他不嫁,他都保持了理性的头脑,不曾动摇过他的决心。 因此,柳絮对罗扬的良心以及洁身自好深信不疑,而对于他的分被而眠,她暗自替他也是替自己辩解:精力不济。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忙事业该有多少应酬啊! 但是,今天的深夜失眠使柳絮的内心不能再止如古井。她开始细细思量与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一思量她终于发现,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也如深夜一样黑天黑地,虽然偶尔某一天会有月光或者雪光浸过窗帘,给漆黑的房间一点亮色,就像她购物或去美容院的日子,暂时获得一种好心情。但这细微且模糊的光芒与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能有几个二十多年的黄金岁月?一个女人的日子也不应该仅仅依靠购物和美容来打发吧? 柳絮开始恐惧失眠,恐惧这失眠中的黑天黑地。 她伸手摁亮壁灯,然后下床, 把家里所有的灯都依次打开。卧室,客厅,书房,餐厅,厨房,厕所,阳台,走廊,一片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在如同白昼的灯火通明中,瞪大眼睛重新躺回到床上的柳絮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满足和安慰。 罗扬很晚才回家。 他没有注意到这很晚已经几点钟了,也没有注意在这很晚里仍然瞪着眼睛的柳絮。 很晚才回家的罗扬一踏进家门就把所有的灯都依次关掉,然后在柳絮身边躺下来。 房间里的一切顿时又陷入黑暗中。 原来这黑天黑地都是罗扬送给她的。柳絮仿佛此时才想明白。 10 终于下雪了,它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看着空中徐徐降落的雪花,我感动得想要流泪,仿佛你正置身于一片银色的雪野里,频频向我挥手。我在你的召唤下向你飞去…… 多少年了,我忘不掉那些下雪的日子。你穿着一件黑色或者白色的大衣,裹一方红头巾,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你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你的一双手冰凉冰凉,我握住它们,放进我的怀里,很久才能把它们焐暖。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郊外了无人迹的原野上,我们欢快的笑声震落了树枝上的积雪。一只棕色的兔子在雪地里划过优美的弧线,躲到草垛里去了。几只野鸽子飞飞停停,有时落在我们面前觅食。你拉住我的衣袖向前跑去,你要我抓住它们。我知道自己抓不到,但我还是在原野上奔跑,惊得那些野物四处逃窜。你站下来,银铃般的笑声撞击着清凉的空气,撞击着树枝上的积雪飞落下来。在你的笑声里,我的奔跑越发显得滑稽与笨拙。 在你离开的那个冬天,当厚厚的软软的积雪第一次盖满原野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去了那片柳树林。野兔仍然蹦来蹦去,灰色的鸽子在半空盘旋,偶尔把咕咕的鸣叫撒落下来。我向它们奔去,尽管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是的,你的离去给了我一个伤痛的寓言: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心将永远奔跑,追逐你远去的足迹……我站在雪地里泪流满面。 某天清晨接到一个莫名的电话,虽然我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但我心里固执地认为,那是你在召唤。我一直企盼着,在下雪的清晨,你会姗姗向我走来。 听说那个出车祸的女人也叫麦穗。我去医院看了,没有见着她,医生说只有等伤者出了抢救室才能探望。希望她真的不是你,即使我这一辈子再找不到你,也不愿意看见你受到意外 的伤害。但老吴说得那么肯定,还有年龄那么吻合,我的心一直悬着,它又开始疼痛了。 你知道吗?我还见到了一个叫麦子的姑娘,就仿佛当年的你娉婷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十多年前见到过的你牵着的小姑娘,如果真有如此巧遇,也应该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有意安排,给我一次拯救自己灵魂的机会。她戴了一只有一条暗纹的手镯,如果那暗纹是当年的裂缝造成的,就没有错。 那个像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当年她在你的牵引下走出了我的视线。如今她会闯入我的生活吗?请你告诉我,那玉镯…… 第三章 小城故事 (1) 玉镯是祖父留下的。 罗扬对祖父或家园的记忆大约始于五岁那年的初冬。因为从那时起,家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在有关祖父的记忆中,一只带着青绿色玉镯的女人的手如同特写,迎着故居庭院里黎明的晨曦,久久停留在罗扬的眼前。那天小城下了第一场雪,浅浅的积雪在晨曦中映射出清冷的微光,像是轻柔的掸子拂着小城,拂着小城中的庭院。一只丰腴的手被雪的清辉映衬得洁白如玉、修长圆润,尽管它已出现细小的皱纹,但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柔美,却第一次触动了罗扬小小的心儿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引发出他童年时代对母性的初步理解和认识。 从出生到九岁那段时期,罗扬一直居住在平安县城。那时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三代同堂生活在祖宅——昔日被称作罗府的一所院子里,于恬静中体味着平凡人家的幸福时光。 很久以前,罗府在平安县赫赫有名,最初是一位县长的府邸,曾经辉煌地坐落在县城中心十字关,紧挨着县衙门。庭院深深,榆树、紫槐和杏树交相繁茂,沿院墙四周还生长着蓬蓬勃勃的迎春和刺玫花,树影花丛间,一栋呈扁“h”形的高大宅子显得异常幽僻。昔日威严的县衙门在解放初期改造成了县政府,由一条窄窄的小巷与罗宅庭院分隔开来。而庭院里原先那道青灰色的院墙在许多年前也顺应时代的要求拆除了,围了一圈用榆树枝条编扎的篱笆,使这所庭院毫不惹眼地静默在县城中央。正是当年的房主人颇有见地地将院子改造成了这样一所普通民居,它才不动声色地在他的后辈中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然而,透过树影花丛,宅子正屋那两扇高大厚重的暗红色木门和房椽头上繁复的雕花图案依然透露出往昔的繁华。站在大门前仰视时,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若干年前宅院内种种不为人知的生活,以及在那生活中曾经游移沉浮过的陈旧的身影。 罗扬对于庭院的记忆,还要先从他五岁那年秋天说起。那个秋天他开始与母亲分房独卧,对曾经熟悉的家园重新有了陌生感和好奇心。一个五岁的小孩独自住在空洞而幽暗的房子里,每当夜幕降临,他都由于惧怕窗棂上雕刻的奇怪图案而很难入睡,他实在分不清那些图案是花卉还是兽面。这样的探究持续十多天后,他对阴沉沉的窗棂雕刻失去了兴致,把注意转移到别处。已进入深秋,庭院的夜晚清爽宜人,罗扬睁着一双胆怯而又好奇的眼睛,将目光从窗户上奇形怪状的图案缝隙处挤出去,能看见窗外 影影绰绰的树梢和疏朗的星光。风儿摇动树枝,树叶沙沙鸣响,像祖母微弱的喘息或者母亲轻柔的脚步。他竖耳屏气,还能听见秋夜伏在杂草中的断断续续的虫吟和街道上进城的牛车偶尔经过时叽叽嘎嘎的轱辘转动声,如音乐般在夜空下流淌,他的瞌睡便在这流淌的乐声中渐渐爬上了眼睑,带着无边的梦幻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雾霭和闪烁的晨光。 但是,这西部小县城的秋季是短暂的。等到罗扬刚刚适应离开母亲后的夜晚独卧,对夜景的观察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时,院子里的树却已在瑟瑟冷风中抖光了叶子。虫儿隐了声息。星光变成凄清的惨白。为了遮挡风寒,母亲用牛皮纸将雕花窗户糊严实了,又挂上一道丝绒帘子。他只能在黑夜中用一双敏锐的耳朵感知外面的一切。街上的牛车不分季节地常来常往,有时是周边农村往县城的蔬菜店送菜的,有时是从凉州或张掖往县城供销社送日用百货的,有时是老乡进城拉粪肥的,有时也从别的地方载来一些陌生人和他们的行李,沉甸甸地在街道上独行,叽叽嘎嘎的车轴声打破了夜的空旷。等到清晨,蔬菜店里便有了还泛着泥腥气的土豆,绿茵茵的韭菜,粉嘟嘟的番茄,红艳艳的辣椒,挂了白霜的老南瓜;供销社里有了主妇们必备的油盐酱醋、衣帽鞋袜,男人们离不开的烟丝、烟卷、青稞酒,小孩儿眼巴巴盼望的蜜枣、柿饼或深褐色的硬糖块……在小县城单调的生活中,牛车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平凡尘世的宁静与福音。而牛车的声响对于一个沉睡在寂寥中的小孩儿,更显出几分亲切的热闹和未知的希冀。 这是一座闭塞的小城。 不知沿袭于何时,无论是整座县城还是县城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习惯用一道土墙或者篱笆围起来。县城最外面一圈几公里方圆的大围子叫城墙,城内各户人家的小围子叫院墙。在当时的县城,还残留着一段无从考证朝代的土城墙和四座修筑于明代的拱形城门。连接四座城门的,是两条互相垂直贯穿县城东西和南北的街道。县城里只有这两条主要街道,以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为起点,被分别叫做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和北大街。四条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沿街林立了一些店铺,如粮店、煤店、药店、蔬菜店,肉铺、饭铺、杂货铺、理发铺等等,原先大部分是私营的,后来经公私合营后都改造为国营单位了。那些店铺的背后掩隐着民居,一座又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土院,由纵横交错的窄窄的小巷连接成一片,如蛛网一般,又像是一副不太规整的棋盘。小巷子全部是土路,居民们为了雪天防滑又在土路上铺 了一层煤渣。在干燥的西北,遇到刮风天或者有行人走过时,巷子里便腾起一阵烟尘,因此小城的上空总是灰蒙蒙的。七零八落的小巷和民居之间,还夹杂了一些小作坊,比如磨面粉的,压面条的,磨豆腐的,做裁缝的,砸烟囱的,卖浆水面的等等。这些开作坊的人家,只有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他们各自住在有三两间平房的小院里,家里除了堆放着简陋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一家子还有娃娃、大人四五口子,那院子便嘈杂而拥挤不堪。说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也不十分确切。那两户人家原先都是县城里的汉子娶了外省的女人,成亲几年后男人又死了,拖娃带崽的外省女人才在县城里自顶了门户自谋了生路,操着一腔外地口音吆五喝六地做小买卖,居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外来户了。 磨豆腐的是个河南女人,很勤快,又因为她是寡妇,且先后死过两个男人,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一个瞎眼婆婆,生活担子重,心事也特别重。她总是把自己搞得很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后半夜:把泡胀的豆子磨碎,过滤,烧浆,点卤水,再把点好的豆腐用纱布袋子装上吊起来,等水分快滤干了,又用模板擀平,在上面压上重物,等第二天早晨豆腐就做成了。有时(比如逢年过节)她还卤制一些豆腐干。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河南女人一大早推着三轮车出门,豆腐放在车上,盖了湿白布挡灰尘,又清爽又卫生。她推着车沿大街小巷穿梭叫喊:“豆腐嘞!买豆腐!”脆脆的嗓音很好听。想买豆腐的人闻声出门,放下一角钱或者两角钱,能买一大块豆腐。如果她偶尔某个晚上睡得早了,就很容易深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然后想起从河南逃荒到西北的苦难岁月,想起先后死了的两个男人,再哭上一阵子,哭自己的命。她不知道将来阎王爷见到她时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分了去。翻来覆去想一遍,天也就蒙蒙亮了,于是她起身推车出门,并把原本可以留下自家吃的豆渣也带出去,给每个买豆腐的主顾送上小半碗。连豆腐带豆渣,回家添上些白菜和杂面,够做两顿饭的。因此街坊们从不歧视这个寡妇,她的生意总是特别好。时间一长,河南女人慢慢放宽心了。她认为自己这样行善,这样有人缘,将来阎王爷总会饶恕她,不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 卖浆水面的是个天水女人,她家的院子里放着几口大瓦缸,缸里成年用面汤浸着小白菜叶子,发酵一段时间就成了浆水,酸溜溜的气味从几口大缸里弥漫出来,经久不散。天水女人做浆 水面所用的面条都是切得细细的手擀面,筋道而爽滑。她还特意制作了酱黄瓜和咸韭菜花当配菜。酱黄瓜是挑选没有长醒的小黄瓜做原料,放上酱油、咸盐、花椒、辣椒、白砂糖、小茴香等作料腌制起来,脆脆的酸中带甜,香气四溢,每个来吃面的顾客都送一小碟。咸韭菜花是本地小菜,各家各户都要做一点,并不走俏。天水女人做生意不用出门,她将一间房子的后墙开了一道门,那门正对着街巷,屋里摆两张小木桌和几条长凳,做了门面房。外来的浆水面能够在当时的县城里继牛肉面之后成为又一道名小吃,据说是因为用面汤和小白菜制作的浆水富含维生素,那酸溜溜的味道不仅生津止渴,还有去毒败火的功效。每到夏秋两季天气燥热的时候,街上牛肉面馆的生意变得清淡,而天水女人的浆水面却红火起来。尤其那些怀了孕的妇女,她们没有别样东西解馋,去吃碗浆水面,再拿只大海碗盛一碗浆水带走,天水女人还会送给她们几条酱黄瓜。她们回到家里,端起浆水就着酱黄瓜吃了喝了,那酸溜溜的滋味总是延续着生一个大胖小子的美梦。 在县城里,除了罗府那样宽绰的高宅大院外,比较气派的房子还有几栋,都在闹市区,沿四条大街分布着。一家是邮局,一家是信用社,一家是供销社,一家是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县立中学。它们大同小异,清一色青砖墙灰瓦顶,主要区别在于,邮局的大门是绿色的,信用社的大门是蓝色的,供销社的大门是朱红色的,卫生院的大门是奶黄色的。小学叫向阳小学,和县立中学隔着西大街面对面,都是用铁条栅栏围墙和铁皮大门封闭起来的,大门只在上下学的时间打开。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可以看见校园里的一排教室和一排校舍,两排建筑之间夹着一块面积不太大的同样铺着煤渣的操场。 县立中学背后的县城西北角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广场靠城墙边的位置垒了一座土台子,原先是戏台,后来也在台子上挂一块布幕放电影,或者开大会、做报告,只要是县城里的大型群众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广场上的戏剧演出或放电影一般在夏、秋两季进行,因为冬天太冷,而春天又风大、沙尘多,没有人愿意出门。在广场演出的戏剧主要是秦腔,如《铡美案》、《拾玉镯》、《杨家将》和《红鬃烈马》,只有上年纪的人喜欢看。看完了戏的老太太学着秦香莲或王宝钏的腔调唱几句,老爷子也能跟着包公或杨六郎吼两嗓子。戏里的唱词他们都熟得不能再熟,但只要广场上演戏还是去看。他们要的就是那种乐呵。后来放电影,有《地道战》、《地雷战》, 还放过《白毛女》。放电影在县城是空前的盛事,男女老幼都去看,家家户户急忙吃罢晚饭,搬了小木凳去占位置。县城里大部分居民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十点左右是早饭,下午四点左右是晚饭,大家早早来到广场,等得肚子又咕咕地叫唤了,银幕还没有挂起来。此时,就有卖凉粉或卖酿皮的人在广场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于是三三两两的人围过去,花五分钱吃凉粉或酿皮。日子久了,惯常于精打细算的主妇们觉得很不合算,而且银幕上演来演去的还是那几部老片子,所有的台词都听腻了。于是主妇们不常去等电影了,只有小孩子在广场上没完没了地兴奋,喧哗打闹时扬起的尘土能盖住县城的半个天空。又过了些年,广场增加了另一项功能,且是最主要的功能,召开群众大会,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 县城东南角还有一个文化馆,是从前的一座寺庙改建的。有人说那座庙是娘娘庙,也有人说是龙王庙。前殿的泥菩萨于天长日久间被一双无形的手剥离得面目全非残缺不全,让人辨不出头绪,却依然矗立在大殿之上,被当成文物供人瞻仰。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夜半时分偷偷跪在泥菩萨面前磕头许愿。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破四旧”的时候泥菩萨被一群激进分子砸碎了。文化馆的后堂里陈列着一些完整的陶瓷器皿或不完整的陶瓷碎片,还有木简、铜车马、玉器,都已经斑驳不堪。后来文化馆里还陈列过一具八百多年前的女尸,女尸放在长方形玻璃箱里,泡着灰绿色的药水,肌肉已经抽搐在一起,浑身呈暗褐色,龇牙瞠目,脱落的灰白头发漂在头盖骨旁边,面目十分可憎。另有几件同女尸一起出土的绸衫和绸裙挂在靠近女主人的墙上,衣裙的料子已经晦暗腐败,似乎风一吹就会化成粉末,于是也用一个玻璃罩保护了起来。此外,县城里一年一度的庙会依然在文化馆旁边的小街上举行,继续发挥着这里原先作为寺庙的功能。 在整个县城里只有一座楼,即城中心十字路口的钟鼓楼。钟鼓楼共有三层,底层是连接两条大街的通道,修建成四座拱形的如城门的样子,只是比城门略小。上面两层雕梁画栋,像宝塔的样子,成八角形,八根大柱子漆成红色,油漆已经斑驳。钟鼓楼顶层原先挂着一口铸铁大钟,据说有一个经营瓷器的商人捐出一口铜钟替代了它,旧的铸铁钟放在露天地里经受了无数风雪,后来在大炼钢铁时期被扔进了炼钢炉里。而那口亮晶晶的铜钟却不知何时被贪财的贼娃子偷了去,也没有人认真追查过。现在的钟鼓楼只剩下一副陈旧的木架子,作为这座县城的标示。 站在钟鼓楼上,可以看见大街小巷来往的车辆,但主要是牛车、马车和骡车。班车还是有的,每天才两趟。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发出比牛车还要震耳的声响,早晨拉了零星的乘客从四十多里外的砂城出发,一路摇摆着叽叽嘎嘎抵达县城,停在县城的北大门,中午再拉了寥寥的几个乘客,又离开县城开往砂城;从砂城来的末班车傍晚到达县城,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县城返回砂城。长途汽车也是有的,一辆由敦煌出发经过玉门经过张掖、砂城经过平安县城再前往凉州最后到达省城,另一辆由民勤出发经过砂城经过平安县城再前往凉州最后到达省城。两辆长途汽车每两天往返一次。若没有在平安县城下车的乘客,长途汽车抵达县城时便不停顿,绕城墙多半圈后,拖一股腾腾的烟尘从岔路口开走了。如果县城的居民想出远门,必得先搭了班车或牛车到砂城去才能乘上长途汽车或火车。有一条铁路从砂城旁边经过,是贯穿西南和西北的交通枢纽,因此在砂城设置了一个四等小站。 这是一座苦寒的小城。 每年十一月底,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会卷着风雪向平安县城扑来,有时一夜之间气温能下降十多度,人们毫无思想准备地从秋天一下子被推向了严冬,脱下单衣穿上厚重的棉装。由于气候和土质的原因,这里畜牧业发达,种植棉花的却很少。说居民穿着棉装其实并不特别指含有棉花成分的衣裳。有的人身穿没有缝布面子当然也没有布里子的光羊皮袄,叫羊皮筒;有的人用羊毛纺的粗毛呢来做衣裳,土语叫“羊藿子”。即便这样,在隆冬季节也无法抵挡西伯利亚的寒流,屋外常常滴水成冰,家家户户只好烧了炕或者炭炉子取暖。西北风呼啸怒号,满世界冰天雪地,严寒像一把刀子横在了县城,人们便不能够经常出门了,县城像荒野一样寂寥。直到来年三月份,气温逐渐回暖,大地上的冰雪融化了,县城才仿佛复苏过来。因此,居民家里的土炕或者炭炉子是必不可少的生活设施,而这种设施离不开煤的供给,煤在这里是除粮食以外另一种最重要的生活物资。从十一月底到来年的三月,差不多小半年的时间需要取暖。若想整个冬季都靠烧地地道道的原煤来取暖,一般人家是办不到的,家家户户因此都储备了足够的替代品——煤饼。县城居民又有了一项重要的日常工作,即在夏、秋两季打煤饼,用廉价的煤粉掺上黏土和牛粪,加水搅和,再捏成一个一个拳头大的团,然后拍成饼状,晾晒在院子里和屋顶上。街上,有半大的孩子或妇女提了筐在拾牛粪;家里的炕洞或炉膛,都嗞嗞冒着微弱的火焰,且被 烧不透的煤饼冒出的浓烟包裹着;整座县城便飘散着混合有牛粪的煤饼的特有气息。 每年从深秋开始,城外的田野已经枯了,褐黄一片,直到来年春天,也见不到半点绿色。这半年里县城的蔬菜店也几乎歇业了,家家户户锅里煮的,只有秋末储存下的白菜和土豆,偶尔加了豆腐或粉条。当然,肉铺里总有整只的羊或牛挂在那里,也有猪肉,许多年来却是凭户口本发放的肉票定量供应的。 年节的时候,乡下人都到县城里卖鸡和鸡蛋,价钱很便宜。居民们可以用现钱买,也可以用旧东西换,比如穿裂口了的毡靴,打了补丁的羊皮袄,都常常能与两只肥母鸡等价。但这样的买卖亦不兴隆,因为当时的县城还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业,也没有大型的工厂,居民的收入是很有限的,他们祖祖辈辈就知道如何盘算着过日子,一双毡靴或者一件羊皮袄,大人穿了还得孩子穿,大孩子穿了还有小孩子等着穿,等到他们想起该用它来换鸡子时,差不多已经不能再缝补了。 因此,县城的冬天是难挨的。 罗扬依然记得,他五岁那年初冬,严寒过早降临到平安县城。西北风呼啸了一夜,县城变成了洁白的雪雕世界。 雪后的早晨极清静。天刚蒙蒙亮,罗家突然来了一个远客。她在省城下的飞机,又坐火车到砂城,然后乘牛车来到县城。赶车的中年汉子将牛车停在罗家院门前,又将客人的两只皮箱卸下来放在雪地里,随即响起了他吆喝老牛的“哞——哞”声和挥动鞭子的啪啪声。牛车走了,轱辘吱吱嘎嘎地碾着积雪响彻了整条街巷。远客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弥漫。家里人都被惊动起来,先后走出屋子,打量几眼站在院门前的客人,又愣愣地互相看看,一时无语。 来客是一个不算很老的老太太,看起来比祖父要年轻许多。她穿一件暗红色毛呢大衣,头上和肩上落了一层白白的绒绒的雪花。她花白的短发卷曲着,起伏着漂亮的波纹,直而挺拔的鼻梁上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皮肤白净,显示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文雅和富态。 好漂亮的一个老太太! 祖父呆望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走到她跟前,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神情,说:“您回来了!” 老太太说:“回来了。” 祖父说:“再不走了?” 老太太说:“不走了。” 老太太转身对父亲说:“你是罗新宇吧?几十年不见,你也该是做父亲的人了。” 于是祖父转头对父亲说:“新宇快过来,她是你姑姑,你小时候最喜欢和她玩,你还把她的丝手帕剪了,屁股上挨了我一巴掌。” 父亲憨憨地笑了笑,像被人捏着嗓子似的咕咕咙咙对着老太太喊了声“姑姑”,低头走过去,提起雪地里的皮箱放回到堂屋里。 母亲也喊了一声“姑姑”,然后跟在父亲身后小声问:“我嫁到你们家有几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谁提起你有一个这么体面的姑姑?” 父亲小声答道:“以后再告诉你……”便不再言语。 祖父大概因为太高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把倚在房门前的却仍然睡眼蒙眬的罗扬拉过来,很郑重地将他牵到客人面前说,这就新宇的儿子,今年五岁,又要罗扬快叫姑奶奶。 院子里的寒气和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使罗扬很快清醒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在他五岁年纪时的小县城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衣裳且卷曲了头发的老太太),疑惑地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姑奶奶慈祥地看着罗扬,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精致的纸盒塞到他手中。于是,罗扬在很近的距离内看到了那一双白皙丰腴的手和手腕上的青绿色玉镯。 在罗扬的印象中,祖母也有一只这样的玉镯。但是祖母却把玉镯放在一只黑木匣里,只偶尔拿出来看看。他想象不出黄瘦的祖母戴上玉镯的手会是什么样子。罗扬的印象里,祖母永远是干枯黄瘦的,脸上呈现出疲态和营养不良的样子,仿佛她的玉镯与她枯瘦的胳膊总不般配——或许这就是祖母永远将玉镯锁在箱子里的原因吧?年幼时的罗扬曾一度做着如此推断。 一家人都同客人打过招呼,才将被罗扬称作姑奶奶的老太太迎进了堂屋。母亲打来半盆热水招呼客人洗脸。祖父拿出了久不使用的玉质茶具,并沏了一壶名叫凤凰单丛的香茗。 罗扬还站在院子里,他打开了姑奶奶送给他的漂亮纸盒。雪光映照在盒子里五彩缤纷的玻璃纸团上,那是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五彩缤纷的糖果。 那真是奇妙的一天。整个上午大人们都陪着客人喝茶、聊天。从谈话的过程中大家注意到,祖父与老太太说话时用了很含混的“您”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祖父对姑奶奶说话一直用“您”来称呼她,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相继离开人世。 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罗扬一直猜不透祖父为什么对一个与他平辈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岁的人 说话要用“您”,是他对姑奶奶比较客气的尊称呢,还是他说话时故意带了很重的鼻音?或者姑奶奶实际上比祖父年长也未可知?直到某一天,已经成为知名律师的罗扬在酒桌上听到同事半开玩笑地拆解“您”字的含义,同事杜撰说,“您”就是把“你”放在“心”上。似乎有些道理。罗扬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不禁暗自思量,当年祖父对姑奶奶带着如此的敬意,是他一生都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吧? 然而不久,全家人突然意识到,姑奶奶在罗家的出现使祖母受到了很大震撼,或者说是打击。 在全家人当中,祖母通常是起得最早的。姑奶奶到来的那天早晨祖母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她打扫完院子里的积雪,又在院子里撒了一层烧过的炭灰防滑,就开始生炉子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了。当姑奶奶裹着一身风雪推开院门时,祖母手里正端着一簸箕碎煤饼要往厨房去。姑奶奶喊了一声“姐姐”。祖母扭头盯着她看,身体是那种因吃惊而僵立的样子,半张着嘴睖睁了好半晌,不知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是真的对眼前的不速之客难以确认。过了好一会儿,祖母仿佛终于认出了眼前的陌生人,她低低说了一句,你总算回来了!随着话音飘落,她的脸上却像落满了煤灰一样立即暗黑下来,端着簸箕不声不响地向厨房走去,把来客和家里人都晾在了院子里。后来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陪客人饮茶攀谈,却一直没有见到祖母的身影。 那天,祖母不停地做家务,精神却萎靡下来,整个人沉默得如同房门外那对石碾子。院子她已经扫过三遍。端进厨房里的煤饼像小山一样码在灶台后面,至少可以烧半个月。闲置了许多年的旧褥子以及罗扬从未见谁穿过的衣物,她也都翻找出来,挂在廊子上掸了又掸。然而冬天并不是翻晒衣物被褥的季节,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忙。 许多年里,那些被祖母翻找出来悬挂在廊子里的五颜六色且样式古怪的衣物总会在罗扬的脑海里闪动。后来罗扬结合看过的影视片才想到,它们大约是祖母年轻时的陪嫁,清末民初时的样式,衣襟或裙摆绣了各色花卉,领口及袖口用黑绸缎滚了边的。后来的某一天,罗扬回到故园想再去看看祖母的衣物,他在老房子里找来找去,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当年祖母离世时将她的嫁衣一起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 姑奶奶被安排在与罗扬相邻的东耳房里。祖父吩咐母亲给她铺了新褥子,又缝了新被子,还早早为她烧热了炕。 也是从那天 第三章 小城故事 (2) 街上忙忙乱乱的,踢踏的脚步声犹如西部地区在丰收年舞动的太平鼓一样擂得地动山摇。 随着地动山摇的脚步,地处河西走廊的平安县城迎来了一支奇特的队伍。他们身穿没有帽徽和领章的草绿色军装,胸前别着或大或小的像章,手里挥着红宝书,高昂地唱着歌走来了。他们永不知倦地一首歌接一首歌地唱,那歌声绝没有县城里妇女们平时哼唱的戏剧那样的含糊婉转,也像是着了火似的,要把这个火热的季节点燃。这一切让平安县城的居民感到陌生,也感到振奋;或者说是因振奋而陌生,因陌生而振奋。在县城男女老幼好奇的心潮澎湃中,这支队伍浩浩荡荡驻进了县立中学和向阳小学,两所学校乃至整个县城便迈进了一个沸沸扬扬的特定时代。 此时,向阳小学二年级学生罗扬对突然到来的陌生人觉得很新鲜,他从高年级的学生口中得知,这支雄赳赳的队伍是从砂城开过来的。这帮人的成员大部分是学生,其中也有工人和社会青年。据说他们在砂城的一次夺权行动中失败,便改弦更张,直奔平安县城夺取革命新阵营,开创革命新局面。罗扬还隐隐感觉到,平时很威严的老师都有点惧怕那些被称作“同志”的年轻人,包括校长,谦逊得过头,表现出不应有的卑躬屈膝。 学校很快热闹起来,或者说乱了起来。高年级的学生不再上课,他们与砂城来的“革命先遣队”结成同盟,在校园里刷标语、写大字报;老师比以前更加勤恳,但他们不是在备课或者批改作业,而是抓紧时间做另一件事——写材料。老师们虔诚地趴在办公桌上不停地写呀写呀,有的人是自检自查——某月某日拿回家了一盒粉笔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然,大部分人却是在某种含蓄的示意下检举他人,检举那些被怀疑隐瞒了家族史或者暗藏了野心的人。写检查和检举信的人都显得很神秘,也很紧张,他们将十六开的公文纸写得密密匝匝,沉甸甸的足有十好几页,似乎要把所有的才情都发挥在这件事上。几天后,学校里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和武断的臆想都被人们细心地翻找出来了,晾晒在这个夏季里热辣辣的阳光下。 很快,大字报从校园贴到了街上。像突然爆发的流行病,县城里如同着了火,燃烧起人们普遍的激情。许多人忙碌起来,包括罗扬这样的低年级学生,不由自主地卷进了一种激情澎湃中,他们力所能及地帮着砂城来的“同志”刷标语、打糨糊、搭台子等等。只做这些杂事还体现不出对革命的崇敬和热情,他们在老师的率领下编排了文艺节目,一方面要提高小学生战斗 的积极性,另一方面是用来慰问从砂城远道而来的革命同志。 二年级的方老师编排了独幕剧《屠夫和狼》。谁也没有料到,这出独幕剧后来被视为平安县城“大革命”时代的分水岭。 小学二年级学生罗扬怀着十二分神圣的使命感参加了独幕剧《屠夫和狼》的演出,他在剧中扮演反面角色——狼甲。尽管他有点不情愿,但一向作为好学生的他还是服从了方老师的安排。 那真是一场要命的演出。许多年后罗扬仍然记得剧目的主要情节: 傍晚,归家的屠夫在郊外遇见两匹狼。屠夫害怕极了,他将卖肉剩下的骨头向狼扔了过去。 两匹狼吃完骨头,并不想就此放过屠夫,它们一边追赶屠夫一边高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拿一块肉挂在铁钩上谋害我们啊?经过几百年的磨砺,我们早就识破了屠夫的伎俩,快快收起你的糖衣炮弹吧! 两匹狼形成夹攻之势,向屠夫猛扑过去。 屠夫情急之下,一边逃命一边高呼:狼来啦!狼来啦! 听见屠夫的呼救,两匹狼狂笑不已。 狼甲说:这样的陈词滥调都让你们的老祖宗喊了几百年,今天你还拿它来做挡箭牌,谁有心情答理你呀! 狼乙说: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炼钢铁,超英美……人民群众这么忙,哪有工夫听你瞎嚷嚷? 屠夫被狼迫得连连后退。他突然看见田间的麦草垛,躲到麦草垛旁边。 麦草垛甲说:可怜的屠夫啊,逃跑是没有出路的,赶紧起来战斗吧,和这些凶恶狡猾的敌人! 麦草垛乙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扔出去几根骨头、几块碎肉会有用吗?快快举起你手里的屠刀! 屠夫受到麦草垛们的鼓舞,和两匹狼周旋,展开殊死搏斗。他一边战斗一边激情高歌:大刀向狼崽子的头上砍去…… 情势顿时逆转,两匹狼抱头鼠窜,钻进麦草垛准备躲起来。 屠夫举起屠刀乘胜追击。 舞台上所有演员(包括屠夫、两个麦草垛和两匹狼)一起高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演出就是在这儿搁浅的。 坐在前排观看演出的革命先遣队总指挥猛然站起来,他目光如炬,面容冷峻,摆出当年伟人挥手的姿态挥动着有力的臂膀,声严色厉质问道:这是一首狼之歌吗?有你们这 样篡改歪曲革命歌曲的吗?说,是何居心!?扮演狼甲的罗扬此时才想到,按剧情要求,地道战之歌原本由屠夫和麦草垛合唱,而不是由狼演唱。因为紧张,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总指挥的质问使革命先遣队的其他人幡然醒悟,有个小头目跳上戏台,提出更加尖锐的质询:“我们来到县城开创革命新局面,开辟革命新阵营,你们却高呼狼来了!到底谁是狼?说啊,谁是狼?!”此刻,八岁的罗扬脸上浮起一片苍白的愧色。他明白自己闯祸了,但还没有预计到后果有多严重。 关于这出戏的最后结局,罗扬的记忆有些混乱。 第一种结局是:演出戛然停止后,罗扬以及其他小演员被愤怒的革命者推搡下戏台。台下乱哄哄一片,观众互相拥挤着。罗扬撞倒了前来看热闹的已经快要生产的孕妇麦三娘子,紧接着他也被推倒在地,随后拥挤的人群踩在了他身上,他晕了过去。但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另一种结局是:先遣队总指挥继续挥动着他有力的臂膀,向阳小学全体师生被集中到县城西北角的广场上。于是,真正的斗争开始了,《屠夫和狼》被树为毒草,遭到一致批判,编剧方老师不停交代“谁是狼”的问题。斗争掀起了群众运动的高潮,最终酿成互相踩踏的惨剧——罗扬撞倒了快要生产的麦三娘子。 罗扬撞倒了麦三娘子,随后他也被拥挤的人群撞倒。他骤然听见身后有初生婴儿的啼哭。在无数双脚踩踏的剧痛中,他晕了过去。 过了一段日子,身受重伤的罗扬终于能拄着棍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隐约听到母亲和街坊的谈论,说是出了事故的麦三娘子被送到县城卫生院,又被连夜送到了砂城。可惜砂城的革命形势更加严峻,没有医生来抢救这个命在旦夕的高龄产妇。天亮时,麦三娘子死在砂城的医院里。那个刚出生的女孩儿还活着。 那年秋天开始,罗扬经常看见麦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在外面晒太阳。小女孩儿的脸呈浅红色,像春天开放的桃花,粉嘟嘟的;小女孩儿的胳臂和腿像刚从地里拔起的水萝卜,白嫩嫩的。后来罗扬还得知,麦老太太抱着孙女走到县城外面,她望见收获过的麦田以及裸露在泥土上的麦秸茬,想象着原野的金波荡漾和滚滚麦香,即兴给小女孩儿取名叫麦穗。 此后,许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一些人从县城消失了,罗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某一天还能不能够回来。 罗扬在家休养。白天,姑奶奶教 他背诵《诗经》,祖父指导他练习书法。到了晚上,祖父就给他讲关于古罗马东征军遗部来到河西走廊的传奇故事。祖父还搬出一些典籍,一段一段给他念,如《后汉书》记载:“汉初设骊(靬)县,取国名为县。”彼时,年少的罗扬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或者,是曾经做过历史教员的祖父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缅怀吧?他常常在祖父讲解了无数遍的已经变得乏味的传奇与考证中酣然睡去,用一个斑斓的梦来回应祖父的无奈与叹息。 但罗扬对祖父的崇拜是与生俱来且深入骨髓的。他羡慕祖父的博学,更喜欢祖父用毛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的那种大气磅礴,尤其是祖父写下的“铁骑沉疴”几个字,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悲壮的豪情,或者说是一个男儿面对天地的豪情。他每天在祖父的指导下做完临帖描摹的练习后,都会学着祖父的样子书写一遍“铁骑沉疴”几个字,那几个字虽然写得还如他的年纪一般稚嫩,却使祖父感受到了某种欣慰。祖父常对他说:“书法和汉文化乃至历史是相通的,练习书法的人经过天长日久的熏染,慢慢就会领悟历史,又能从那种领悟中真正学会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然而,如此恬淡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就被无法抗拒的外力打破了。 夏天离去,秋阳如虎。某个炎热的午后,太阳炽热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也是热浪滔滔,似要喷出火来。 罗扬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有模有样地临帖描摹。院门突然被撞开,拥进来一群戴红袖章的人。领头的是县文化馆的麦三。由于他帮助平安县革命委员会成功地赶走了砂城来的那支队伍以及其他外来的革命组织,现在已经荣升为文化馆馆长并成为平安县革委会的主要领导之一。在麦三的指挥下,来人掀翻了罗扬写字的桌子,用铁镐刨挖那几株挺拔的紫槐树和依然挂满淡黄色果子的杏树。 很快,院子里一片狼藉。 然后他们进了房子。 很快,房子里狼藉一片。 太阳偏西,忙得满头大汗的麦三没有得到预期的收获,想起了令他们失望的院子的主人。带着一种被欺骗的仇恨,他们撇下工具,扭扯起院子里的主人——祖父、姑奶奶、父亲和母亲,高呼着口号往街上走去。 在扭扯的过程中,戴在姑奶奶左手腕上的玉镯嘭的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而院子里长年铺撒煤炭灰,地面并不坚硬,玉镯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后滚落在院门前,却 没有摔碎。情绪激动的革命者没有注意到玉镯,他们忙乱地扭扯着院子的主人往外走,其中一只脚无情地从玉镯上面踏过去。 此时的罗扬吓坏了,他呆呆站在原地。一切安静下来后,他才想到,因为那个一生下来便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是麦三来向他声讨了,虽然他们没有用正眼瞧一下罗扬,也没有像押走祖父他们那样将他押走,大约是时候未到的缘故吧?许久,从惊恐中醒过神来的罗扬捡起玉镯,在金色的秋阳下它依然泛着冷淡的清辉。然而,此刻它多了一道清晰的裂纹。罗扬环视一遍狼藉的家,把玉镯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朝街上走去。 斗争如火如荼。大部分居民都集聚到广场上,包括半大的学生和花白了头发的老人,还有抱着小孩儿的妇女。很多人是来看热闹的,唧唧喳喳而又惶惑不安地议论着眼前的一切。罗扬被拥挤在人群中。他踮起脚尖避开攒动的后脑勺们,看见了戏台上的几个人蓬头垢面,胸前都挂着木牌,上面写了墨字,画着大红叉。祖父他们也站在那一排失魂落魄的人当中。 突然,一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跃上戏台,大喝一声:“罗崇文,抬起你的狗头来!” 罗崇文是祖父的名字。 新任文化馆馆长麦三也跃上了戏台,指着祖父身边的老太太断喝一声:“说,你和罗崇文是什么关系?” 老太太纹丝不动。她的头一直是扬起的,显得那么高傲,那么不屑一顾。罗扬知道,她是姑奶奶。 “司马寻心,你想顽抗到底吗?”麦三又扔下惊雷般的断喝。 罗扬惊惧地看着台上那颗高扬起的白发苍苍的头。不错,姑奶奶一直习惯于扬着头,不论她走路的时候还是站立的时候。因此她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样显得老迈,尽管这两年她的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他们喊她司马寻心。罗扬这才知晓,姑奶奶的名字叫司马寻心。也就是说,姑奶奶不姓罗,她并不是祖父的亲姊妹。她和祖父是什么关系呢?罗扬也深感困惑。 司马寻心高扬起头站在戏台上,纹丝不动,沉默不语。 一个头儿模样的年轻人大概等得不耐烦了,他上前搡了司马寻心一把,说:“老妖婆,一大把年纪穿红戴绿,烫鸡窝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快说!你和罗崇文到底什么关系?” 麦三凑上前对头儿耳语一番。 头儿转身对着戏台下面的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是个小老婆啊!”这笑像施了魔法一样 传染到台下,台下的都跟着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前俯后仰,想止都止不住。头儿突然停住笑,指着台下最前面的一个络腮胡子说:“王三,你娶媳妇儿了没有?” 络腮胡子王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没。” 头儿又指着另外一个人说:“李老四,你想不想有个媳妇儿?” “想。可是刚解放那年政府给咱分了房子,安排了工作,就是没有分给个媳妇儿。”李老四露出一脸的邪笑。 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台下的人嘤嘤嗡嗡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场面显得有点乱。 头儿突然把脸一沉,指着司马寻心说道:“据麦馆长反映,这个老妖婆子解放前是罗崇文的小老婆,前两年又刚从国外回来。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们居然不交代。大家说说,他们反动不反动?恶毒不恶毒?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变天,让我们重走回头路吗?” 头儿的话很具煽动性。那些在县城里土生土长的因贫穷而至今也没有娶过妻的光棍汉被挑动起来了,他们愤怒地叫嚣着,戏台下顿时山呼海啸,含混不清。 络腮胡子王三突然拨开人群,他大步流星跑到戏台边,一闪身跃上台去,义愤填膺地向罗崇文挥起了拳头:“你这个老东西,竟然敢有两个媳妇儿!” 只听罗崇文轻轻地“啊”了一声,身体摇晃几下,终于跌下戏台,重重地摔了下去。他的头枕着一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不一会儿,鲜红的血液从他的鼻孔和后脑勺潸潸潺潺地往下流淌。 “崇文!”司马寻心惊呼一声,趁人不备奔下了戏台,不顾一切地将那颗被血水浸湿的花白的头颅搂在怀里。 头儿跳下戏台走过去,抬腿踢了司马寻心一脚:“你这个老妖婆,别在这里装腔作势了!快放开,滚一边去交代你的问题!” 有两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奔上前,掰开死死抱着罗崇文的司马寻心的手,将她双臂反扭,重新押上戏台。 司马寻心哆哆嗦嗦站在戏台上,她的朱红色衬衫上印满了一团一团的血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一朵一朵盛开的暗红色的花朵。 头儿走到罗崇文身边,蹲下来推了他一下:“别装死啊,你!” 罗崇文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头儿站起来,拍拍草绿色军裤上的土说:“嘿,这老东西还真不经打,只一拳头就送他回姥姥家了!” 听见头儿的话,大家 都明白罗崇文差不多已经死了。 司马寻心晕了过去,瘫倒在戏台上。 戏台下面纷纷攘攘:“快快送卫生院去,看还有没有救!” 台下的观众大部分是县城居民,来广场参加批斗会亦不过是完成街道分派的任务或者是看热闹,一旦要出人命,天性的善良和胆小便立即显露出来,有的人急忙跑到街上去找车,有的人悄悄离开了会场。 头儿很年轻,还没有经历过多少流血场面,他怕事情闹大,心虚起来,不敢把批斗司马寻心的“戏”再演下去,连连吩咐手下的人说:“送卫生院!送卫生院!把那个老妖婆子一起送去。” 不知麦三麦馆长是何时离开的。群龙无首地乱了一阵子,广场上的人也都散了。 10 司马寻心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长木椅上。她扶住椅子靠背坐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在用青砖铺成人字形花纹的地面上走了几步。她发现这是一个不太宽敞的大厅,四周的墙是白色。正对大门的墙上方挂着几位伟人的画像,下方是一块嵌在墙里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几则预防中暑的食疗药方和一则通知:下午四点半政治学习。另两堵墙上有几扇玻璃窗口,都画着硕大的红十字,分别写着“挂号”、“收费”、“取药”等字样,她知道这里就是平安县卫生院。 天已近黄昏,卫生院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 大厅通向街道的大门虚掩着,所有画红十字的窗口都是关闭的。连接大厅的分别通向诊室和病房的两条走廊里也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像死一般沉寂。而通向卫生院后院的侧门却敞开着,在初秋的夕阳下冒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司马寻心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知道后院有另一个去处。 司马寻心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想了好一会儿,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她低头看见衬衫前襟一团一团暗红的血迹,广场的一幕才渐渐在她的内心深处复苏、闪现。 “崇文!”她扑向敞开着的小侧门,不禁泪如雨下。但侧门外的后院也是空荡荡的,赫然写着“太平间”字样的大门紧闭着。顿时,空旷的卫生院里飘荡起一个老妇长长短短的哭声。很快,她的绸衬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胸前那一团一团的血迹变得愈加鲜艳。哭了一会儿,她掏出手绢擦干净脸,理了理纷乱的白发,又把衣衫整了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侧门,慢慢走出了卫生院,走在因暮霭笼罩显得异常昏暗而 冷清的大街上。 司马寻心一边走一边说:“走了好,走了好!我原本就不该来啊!……你走了,为什么不等等我!”她的话只能是自言自语的倾诉,因为她找不到一个听众。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人和车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冷冷清清的街道也仿佛成了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司马寻心就这样在昏暗而空旷的大街上寂寞地走着,她目不斜视,经过了学校、邮局、信用社以及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着门的店铺,来到县城中心的十字关。她站在十字关前仰头凝视着县城的制高点——钟鼓楼,一动不动地凝视了许久。然后她一步一步踏上钟鼓楼的石台阶:一级,两级,三级……传说地狱有十八层,为什么天堂却只有九重呢!?看来大多数人注定只能走向地狱。二十六级,二十七级,二十八级……她终于站到了钟鼓楼的顶层。 几只栖息在椽梁下的乌鸦被陡然惊动,扑棱棱飞起来,绕着钟鼓楼盘旋,“呱——呱”的啼叫像是在发泄对入侵者的不满,又像是在嘲笑眼前这个落魄的老太太。 司马寻心站在钟鼓楼上,像往常那样高昂起头,眼看着最后一点夕阳慢慢隐去了,隐到了县城西面的土城墙以下。 黑夜即将降临,即便是乌鸦也该归巢了。 司马寻心不再犹豫,她翻过晦暗斑驳的木护栏,往前跨出一步。此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鸟,或者就是半空中久久盘旋的老鸦,在暮霭中展翅飞翔,飞向遥远的另一个国度。 第四章 灰 色 (1) 现在是二零零四年冬天。 西伯利亚寒流又一次袭击了西北地区。狂风肆虐一昼夜之后,雪下得铺天盖地。漫漫隆冬笼罩着砂城。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地处戈壁滩的砂城是一个风吹石头走的地方,但它在雪后的冬夜却显得妖娆妩媚。高楼大厦有彩色的霓虹灯在闪烁,街道边昏黄的路灯若明若暗,雪光将缓缓穿行的流动的车灯辉映得幽深而迷离,像在夏日里星空下萦绕的萤火虫,吟哦着,飘移着,用一束束蓝幽幽的炫光搅动起城市的夜的喧嚣。 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八楼手术室,一片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各种器械在白色瓷盘里尖利的撞击声,打破了冬夜应有的宁静。 这是外科今天安排的最后一台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刚借调到外科的小护士麦子的母亲,也正是为了抢救母亲她才要求从内科临时借调到外科的。但是,心神不定的她却没有办法专注于此刻的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的是麦子唯一的亲人,她们一起经历过无数的风雨。现在母亲挣扎在死亡边缘,她的心也在挣扎。她尤其不愿看到锋利的手术刀在母亲身上的切割,然后在切口下寻找骨折后的碎片,医生再把它们重新拼接起来,接着是伤口的缝合。母亲一定很痛。虽然她已经昏迷,又注射了麻醉剂,麦子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母亲的痛。那些在母亲身上切割或翻找的器械是那样的莽撞,好像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仍然活着的人的躯体,而是一堆破烂,可以随意翻翻捡捡、缝缝补补。麦子不能容忍自己亲眼目睹这一幕,那些器械就像一下一下戳到了她的心上。有几次她甚至拒绝听从医生的指令将另外的手术刀、止血钳和镊子递过去。她盼着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主治医生能对母亲手下留情。 病人的伤势实在太重,主治大夫因为紧张已经汗流浃背。他好一会儿等不到需要的器械从护士那里递过来,就狠狠地瞪了站在旁边的显得迟钝的麦子一眼。最后他只好让另一名护士接替麦子的工作。 此时,麦子不安地在手术室外面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她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够脱离危险,只好用这种机械的走动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手术进行了八个多小时。晚上九点钟,病人终于被推出手术室,送进了作为抢救室的观察病房。那间病房紧挨着医生值班室。 颅骨粉碎性骨折修复术难度极高,加之病人另有多处骨折,她的血压和心律等生理表征指数曾一度下降到最低极限。八个多小时的抢救过程险象 环生。那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现在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坚持过来了,手术比较成功,大家长长地舒了口气。 病人平躺在病床上,仍陷于昏迷中,头部和身上多处缠着白色绷带或打了石膏,还插了导尿管、输液瓶、输氧管、血压仪等瓶瓶罐罐,但她的呼吸是匀称的。麦子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她从迟钝中缓过神来,连声向还没有来得及摘下防护口罩的医生和护士道谢。 一位和麦子年纪相仿的护士小刘一边洗手一边扭过头说:“谢倒不必,我们从中午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你请大家吃夜宵吧?” “对呀,你应该请客。一是我们为你母亲的手术辛苦了近一天,祝愿你母亲能早日康复;其次你刚调到外科,为了我们的友谊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另一个年轻男医生接过了话。 麦子歉意地笑道:“我在这里瞎着急,怎么没想到给你们预定晚饭?好吧,你们挑选地方,咱们这就吃饭去。” 外科主任李晨光一边脱白大褂一边说:“大家别瞎起哄。麦子留下来照看病人。今天的夜宵我请客,犒劳大家。我们先去小肥羊火锅城吃涮羊肉,然后去巴拉拉娱乐城玩个通宵,怎么样?” 护士小刘撇撇嘴说:“李主任偏心,麦子才刚调来,她的事你凭什么大包大揽的!” 一个中年女大夫朝小刘使使眼色:“管他谁请客,你跟着去就是了,又不用你埋单。” 按医院规定,外科大楼的电梯早八点开晚八点停,晚上有急用时临时有人开。但在晚上看电梯的老头又常常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大家只能走楼梯,于是都换好了衣服呼啦啦地开始下楼。 李晨光走在最后面。他见其他人下到七楼了,又折回身来对麦子说:“一会儿我打发小刘回来照看病人,你到娱乐城找我们。” “我妈成这样了,我哪有心情玩?今天我不去了。” “你真的不去?” 麦子摇摇头。 “手术采取的全麻措施,她今晚应该不会醒,你休息一会儿吧!” 麦子仍然摇头。 “我走了?” 麦子不语。 李晨光也就走了。 不久,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去休息了。外科大楼顿时安静下来。一切都在沉睡。 多么冷的长夜!不知是凌晨几点钟,剧痛使麦穗第一次醒过来了,但她肿胀的双眼一点也 睁不开。她试图翻动一下僵直的身体,却动弹不了。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抬起插着针头的右手,碰得导液管和输氧管哗哗地颤响。趴在床沿边假寐的麦子被惊动了,她抬起头,惊喜地呼唤:“妈妈,妈妈,你醒了吗?”麦穗的手放到女儿的手上,停在那里不动了。她口中喃喃,声音含糊不清。麦子将耳朵贴近母亲嘴边,终于听见了她断断续续的话:“玉镯,玉镯……你的父亲……”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完整,难以承受的剧痛使她又一次昏迷过去。 “张大夫,我妈妈刚才醒了!”麦子直奔医生值班室。 值班的张大夫拿着听诊器匆匆赶到观察室,给病人检查了一遍。她抬头对麦子说:“你母亲的外伤并不会致命,她肋骨、胯骨和左腿骨骨折我们已经做了处理,处理头部外伤时也没有发现颅内淤血或积液。但在手术过程中她的情况不太好,一定是身体过于虚弱或者本身有什么疾病,很有可能由于这次受伤而发作或加重。如果引起并发症,就可能危及生命。你知道你母亲从前得过什么病吗?” 麦子摇摇头。这些话在手术前主治大夫已经询问过她了。在麦子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住过医院,也很少看医生,平时有点头痛脑热的都是她自己到药店买两片阿斯匹林吃一吃就完事了。因此在对母亲实施抢救的时候,麦子也拿不出母亲从前的病历给大夫做参考。 在医院里,张大夫与麦子很投缘,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长者。而且,张大夫也有一个与麦子年纪相仿的女儿,正在省城攻读硕士。眼前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却面临了可怕的困境,她想帮帮她,许多事情又无能为力。事实上,她只能对麦子的现状表示一点点发自内心的关切与同情,或者说怜悯。 此时张大夫用满含责备的目光看着麦子:“现在的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体谅关心父母。听说你从小没有父亲,想想你母亲独自抚养你长大该有多艰难!” 张大夫的话使麦子低下头去,怀着深深的歉疚。仔细想一想,她为母亲做得确实太少太少,有时还为了故意气母亲而做出离经背道之举。如果这次母亲真的醒不过来,自己将……麦子不敢再往下想。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看着张大夫说:“我妈妈,她……她还能好吗?” “你是学护理的,有的事我瞒不了你。你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照她目前的情况,她的生命垂危决不能简单地归于车祸所致。听李主任说从省城请的专家后天到,要给你母亲做一次全面会诊。刚才她苏醒过来有什么反应?” “她的手动了一下,又说玉镯,还提到了我父亲。” 张大夫沉思片刻说:“看来你母亲的病情真的很严重。但她好像有什么心事未了,不会轻易倒下的。你要振作点,照顾好她。如果她的疼痛实在太厉害,可以给她注射一支镇静剂。”张大夫慈祥地拍了拍麦子的肩,又对她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才离开了观察室。 麦子坐在病床边的一张木凳上,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 玉镯是母亲的,她珍藏了很多年,上星期才交到麦子手里。麦子知道金银有价而玉无价的道理,但那是指有收藏价值的玉器。对于母亲的玉镯,麦子不知道其来历,而且,上面有一道裂纹,很可能轻轻碰撞一下就会从裂纹处破碎。虽然裂纹细微,并用淡绿色的石蜡掩盖过,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它更瞒不过行家的眼睛。也就是说,即便它曾价值连城,因了那道裂纹,其价值也远远打了折扣。麦子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把它藏得那么隐秘,藏了那么久。如果它真有什么价值,也不在于玉镯本身吧? 麦子还记得一星期前那个寻常的夜晚,母亲郑重其事地将她叫到床沿边坐下,从衣橱夹层里取出这只玉镯,说:“它是你父亲当年留给我的,现在交给你。你父亲就在砂城,也许有一天你能见到他。” 麦子诧异地看着母亲,仿佛第一次认识母亲似的。是的,母亲的话太令麦子吃惊了!在她记忆中,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提过父亲的名字,即便此刻,她把玉镯郑重地戴在麦子手上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提及父亲的名字。 从那天开始,麦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而且他和自己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她不知道他是谁。就在戴上这只玉镯的时候,她以为母亲会告诉她一切,但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们的谈话被前来收取物业费的居委会大婶打断了。后来麦子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她和母亲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谈这件事。当时的麦子并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有很多时间能够和母亲在一起,只要自己愿意。但此时,母亲却随时都有可能离她而去…… 现在,守候在病房里的麦子开始后悔。母亲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她第一次苏醒过来就提到了玉镯及父亲。或许,母亲把这只带有裂纹的玉镯珍藏这么久,关于父亲的一切才是她所珍视的。 寒冬的漫漫长夜,守在病床边的麦子感到非常害怕。她害怕母亲再也不会好起来,把自己独自丢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她知道还有一 个叫“父亲”的人存在,但母女俩失去了推心置腹长谈的机会,那么,关于父亲她就永远只剩下猜测了,这将留给麦子怎样的遗憾和伤痛!……一种无依无靠的恐惧感向麦子袭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来承受这一切! 夜半,浑身冒着酒气的李晨光独自回到了外科大楼。他踉跄着进到观察室,看了一眼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麦穗,径直走过去拉起麦子的手说:“你……陪我……跳个舞!” 麦子说:“这么晚,你不回家去又来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跳舞!”李晨光摆摆手,不容麦子再说话,拉起她在病房里旋转,旋转,从病房一直转到了过道里的昏暗处。 麦子喜欢跳舞。 跳舞应该算是麦子的天赋。 很多年里,在中国大地,每一所学校、托儿所或者企事业单位都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承担着国庆、春节以及所有值得庆祝的日子的文艺演出。麦子从小到大都是文艺宣传队里的骨干。 麦子一般都表演独舞。在托儿所的时候她跳《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舞台上的她身穿白衬衣和花格子背带裙,那是“六一”节母亲送给她的节日礼物,这使她真如花朵般盛开在那个县城的托儿所里清一色的灰色和蓝色的小朋友中间,下了台引得阿姨们都忍不住抱一抱她,有的还在她脸上亲几口。读小学的时候她跳《北京的金山上》、《草原英雄小姐妹》。老师在她脸蛋上涂两团红红的胭脂(大多数时候是用蘸湿的红纸搽上的),再让她穿着藏族服或蒙古袍,她便很活泼地在舞台上广舒长袖,那样子可爱得有点冒傻气。读中学的时候她跳现代舞或健美操,依然画了很浓的妆走上舞台,但那浓妆浓得恰到好处,外加一袭黑色束身服,更衬托出她光彩照人的青春风姿。读大学的时候她跳新疆舞,如《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楼兰姑娘》等等,她的长发编结成一缕一缕细小的发辫,脸上蒙一块淡绿色面纱半遮半掩,露脐裙装上面显露出一截凝脂一样的腰身,纤细而柔软,伴着动人的音乐在舞台上翩跹、旋转。可以说,跳新疆舞是麦子舞蹈生涯的顶峰,不论从她的造型还是技艺都已经达到了极致,再加上她特有的气质和一身飘忽的纱裙,似乎真如楼兰姑娘临风而立。因此在大学里她得了个“楼兰”的雅号。 麦子参加工作后,再没有正式登台演出过,因为此时不论是私企还是国企,绝大多数单位一般只讲效益,与效益无关的事已经被逐渐忽略,比如文艺演出。 麦子下班 后的闲暇时间里偶尔也会陪朋友或同事到娱乐城里跳舞。现在的许多娱乐城有点像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夜总会,但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角度出发不能称其为夜总会,挂出的招牌往往是xx沙龙、xx俱乐部或xx娱乐城。娱乐城里跳舞的花样繁多,有蹦迪,有贴面舞,也有两步、三步、四步交谊舞,这要随舞池里的音乐和顾客的喜好而定。麦子喜欢蹦迪,那种强劲的节奏感和随意的散漫舞姿能让人彻底放松,很适合需要发泄而且做什么事都不讲究章法的年轻人。但更多的时候麦子只是手捧一只高脚酒杯坐在旁边一边品酒一边看别人跳舞。她的酒杯里盛的有时是干红有时是干白,干红她兑上雪碧,干白她加点冰块,是一种不算地道的品酒方式。此时在台上跳舞的一般有两个人出场,都是娱乐城里的专职舞蹈演员,人们私下里称她们“舞女”或“小姐”,她们跳的是一种“艳舞”。两个女演员穿着非常暴露的三点式,分别站在两个旋转着的圆柱形台子上,将修长的玉臂高高举过头顶,丰润且凹凸有致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性感而迷人,招得台下那些激情四溢的男人疯狂地吹口哨。 此时的麦子端起高脚玻璃杯喝干红或者干白只是应景,是陪着同事热闹,也是放纵一下自己。对品酒麦子不十分在行,但对观赏舞蹈她却有一定的眼光和水准。她一直认为在圆柱形台子上的舞蹈演员如蛇一般扭动的肢体毕竟不能算真正的舞蹈,她们只是一种招揽,或者说是一种为生计而做出的职业卖弄——卖弄风情。 麦子还喜欢照镜子,镜子几乎成了她的另一面或者说就是另一个她。 对于自己的美丽容颜,麦子从来不曾怀疑。她有一副不胖不瘦挺拔窈窕的身材,象牙色的肌肤光洁如缎;她的下颚微微上扬,大而明亮的眼睛黑中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蓝晕,使她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灰蓝色,一种忧郁高贵的色调;她的头发天生呈栗黑色,发梢微黄,且略带一点自然卷;她还有一双浓黑的眉毛,长而密的睫毛向上翘起;在她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略厚但更显丰润的红唇,使她面部五官因了那张红唇而显得轮廓分明但又不过分僵硬——她的整个形象似乎都在展示西域或者更遥远的古波斯的神秘。 麦子的神秘感是与生俱来的。很小的时候,她被街坊四邻称为洋娃娃;等她长大一些随母亲离开故居,后来又外出上学,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初次见面的人都猜测她有拉丁血统,又基于处在丝绸之路的河西走廊在历史上曾经有外国商人留下来定居的情况,她被普遍认定其先祖至少应该是 来自古欧洲或波斯高原。在别人的猜测中,性格安静的麦子始终微笑不语,似乎用很含蓄的方式表达了她对自己血统的某种认同。有了这种默认,她好像已经逐渐忘记了在祁连山脉环抱下位于戈壁边缘的闭塞而苦寒的小县城——那个曾经被她称作故园的地方,它才是母亲的出生地,也是她自己的出生地。 但是,每到寒冷的冬夜,听见雪花徐徐降临的轻盈脚步,被称作故园的小县城总是闯入麦子的梦境。她曾经在那里出生、成长,她熟悉它的雪落雪融、花开花谢,也熟悉它的长风如笛、尘沙漫舞,更熟悉它的五脏六腑和在它五脏六腑深处滋生着的一切的人和事:牛车吱吱咯咯的轱辘声、杂货铺里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卖酿皮或浆水面的吆喝……虽然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它,小县城也在流逝的岁月中消亡,她再也找不到梦中的故园。但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它。 就这样,小县城在麦子心里固执地矗立着,使她犹如一株小树苗,即使移植到天涯海角,也携带着故园里泥土的芬芳。 祁连山脉环抱下的平安县城是麦子的出生地,她七岁以前的那段时间一直居住在县城。在她印象中,小县城有一个美丽的园子,里面种着槐树、杏树、迎春和刺玫花,还有一栋高大而幽深的房子,那是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家。 麦子对于故园的记忆,首先来自庭院里绿叶的馥郁和花的芬芳。刺玫与月季傍着篱笆生长,一丛一丛的,枝繁叶茂,从初夏到深秋,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它们次第绽放,繁星般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丛中。盛开的刺玫花呈现出华丽的玫瑰红,月季有三种颜色,深红、淡粉和鹅黄,娇嫩的花蕊在微风中颤动,整个园子洋溢浓郁的芳香。但每到刺玫和月季开放的季节,有一些花蕾还等不到完全盛开,母亲就把它们剪下来晾晒在太阳底下。以后的日子,母亲用晒干的花蕾泡茶——优雅恬静的母亲在院子里采摘花蕾或端着透明的玻璃杯凝视水中的落英缤纷时,是在这个灰蒙蒙的西部小城永不褪色的浪漫。 母亲制作花茶的材料有很多,除了刺玫和月季,最常用的是杏花和万寿菊。因此,在园子里,夏秋两季常常晾晒着粉的、红的、黄的花蕾,常年喝花茶的母亲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幽幽的暗香。母亲身上的香气总是如梦幻般漂浮在麦子的脑海里。许多年后,麦子看了一部叫《书剑恩仇录》的武侠小说,其中对香香公主的描绘令她亲切地感同身受,使她常常回忆起当年生活在故园的母亲。麦子完全有理由相信,世上存在过香香公主那样奇异的女子,就如同 母亲那样的,她或她们从来就不曾从这个浑浊的现实世界里绝迹,这又多少令成年后的麦子有些自惭形秽…… 事实上,喜欢喝花茶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惜花的女人,她晾晒的大部分花茶并不是采摘的,而是捡那些被风吹落的。尤其是杏花,她从来不会到树上采摘它们,那些花朵便按照自己的生命历程行走,每年春末,花儿谢了,杏树上果实累累。等到夏天,黄澄澄的杏儿压弯了枝头,给麦子带来无限的甜蜜。面对一树香甜的果实,麦子认为那是偏爱花茶却又不采摘杏花的母亲给她单调的童年生活留下的一份额外丰厚的礼物,她为此在内心深处永远感激着母亲。 园子里除了花,便是树。最惹人注目的是几株高大的槐树,它们能给人平和踏实的感觉。每年从仲春到深秋,槐树给庭院投下浓浓的阴凉,带给麦子和母亲无法言说的宁静和依托。 母亲不上班时,如果天气好她会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看书。母亲是县文化馆的管理员,能便利地将图书借回家阅读,家里的三屉桌上总是放着一摞图书,封面上盖了文化馆公章的《茶花女》、《呼啸山庄》、《基督山伯爵》,还有《家》、《金锁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等。刚开始识字的麦子偶尔也有模有样地坐在母亲身边看书,但她看不懂那些大部头,她只看连环画,是母亲买的或借的。那时麦子看得最多的是《西游记》改编的连环画,如《齐天大圣》,《三打白骨精》。 麦子有时也到院子外面玩。她绕过篱笆,来到院子后面的小巷,有几个小孩子在跳猴皮筋、丢沙包或跳格子,她很生硬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种生硬的加入不能使麦子与其他的孩子融洽相处,比如其他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要耍无赖,麦子不仅不会耍无赖,而且还见不得别人耍无赖,争执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那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学着街上的妇女骂架,骂人的话都是当时的流行语。麦子不会骂人,不知该如何还击他们,对他们扔给她的流行语便显得无动于衷。而这种无动于衷在骂人的孩子看来,是她对他们的藐视和不服气,这无疑进一步激怒了他们,他们要想出毒辣的招数来惩治麦子,惩治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愿与他们为伍的藐视和不服气。过了好一会儿,年纪稍长的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周围的孩子耳语一番,然后朝麦子吐吐沫:“呸,呸,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你是个没有人要的野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幸灾乐祸地重复这句话。此时的麦子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她哭泣着离开他们。 幼小的麦子明白,当“野孩子”是一件很坏的事,具体说,野孩子成了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子的代名词。麦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为什么成了“野孩子”。然而,她不敢将与人吵架的事告诉母亲,只好把疑问放下,小小的心儿却对从未见过的父亲思念不已。 想念父亲是麦子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尤其当别人骂她“野孩子”时,这种想念就变得强烈而无边无际。在无边无际的想念中她给予了父亲种种的形象假设:清高,儒雅,学识渊博,同样带着槐树或刺玫花的芬芳。父亲就这样珍藏在麦子心里,使她稚嫩的心房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有了对父亲的猜测和臆想,麦子似乎找到了依靠,她不再害怕别人骂她“野孩子”,只是不屑于和那些人吵架罢了。这“不屑”把凌驾于麦子头上的所有无助、孤独和烦恼都远远地推开了。 以后,麦子很少到街上玩,她开始慢慢翻看母亲借回来的大部头。尽管她还看不懂,却从书里认识了雨果和巴尔扎克,认识了萧红和张爱玲,认识了许许多多与她所熟悉的县城完全不同的生活与人生。 对于没有玩伴的麦子来说,在晴朗的天气里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读书是一件开心的事。但麦子更喜欢冬天,想起冬天就如同她想到父亲一样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冬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和树都枯败了,灰秃秃的满目苍凉。此时的麦子和母亲待在房子里,围着一个小炭炉烤火。坐在炉子边的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碌,给麦子编织毛衣、帽子、围巾,还有毛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灰的,五颜六色的线团在母亲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几天工夫就织成一件衣服,有的拧着整齐的麻花,有的拼出彩色图案,有的绣上动物卡通像,每件毛衣都漂亮精致。母亲织出的毛袜子暖和而舒适,袜子紧口上同样绣着五彩缤纷的花卉或者用钩针钩织出一圈花边。坐在火炉边的母亲有时也做别的事,比如用一只小铝锅在炉子上煮红枣或者黄豆,煮红枣的时候放上白砂糖,将水熬干,变成了很好吃的蜜枣;煮黄豆的时候撒上盐和五香粉,再把煮好的黄豆放在炉子边烤干,成了美味的小零食。每天早晨母亲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换着花样给麦子梳头发,有时在她头顶束成高高的马尾,发根处用红绸带或蓝绸带扎一个蝴蝶结;有时在她脑后编一条独辫,辫梢夹一只塑料发夹;有时将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髻,并在发髻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 许多年后,每到冬季降临,伴着雪花飘落的沙沙声, 第四章 灰 色 (2) 学生究竟在做什么。除非他(她)一定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公共课比较枯燥,如果教室里很肃静而学生们又不那么昏昏欲睡,站在讲台上的讲师和教授们就显得比较亢奋,非常容易忽视学生们的小动作。此时麦子会偷偷翻开卡夫卡,一边用耳朵听着欧洲的政治或者马克思的哲学,一边随着小说中主人公的经历在自己的人生迷宫里遨游。她很容易地筑起了只属于她的城堡。 当然,学校里还生活着一群和麦子同时代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她不是没有可能融入她应有的生活氛围、激发她作为一个少女应有的热情,就像城堡也有被攻破的时候。 最先进入麦子视野的是一个叫艾米的男生。那天麦子正沉浸在卡夫卡的城堡里,一个纸团突然扔在她的课桌上。她将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你在做什么?艾米。 麦子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她后排的男孩,写了张纸条反手递过去:你是南方人?来到大西北想大米想疯了吧? 艾米又扔过一团纸:自作聪明。我爸姓艾,他爱花,而我妈恰好姓花;花生米,我就叫艾米了。你以为大西北就长着一地麦子呀? “花——生米!?”麦子虽然用手掩住嘴,还是念出了声。 “那位女同学,你说什么?我讲错了吗?”在学生们惊诧的回眸中,正在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女讲师停止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朝麦子的座位这边扔过来一截粉笔头。麦子红了脸,赶紧低下头。但女讲师好像并不想就此放过她,她紧绷着脸走下讲台,来到麦子身边,拿起了麦子课桌上的用教科书封面作掩护的《城堡》。女讲师看了眼书,又瞟一眼这个漂亮的女生。 女讲师三十多岁了,身材干枯,至今还没有男朋友,因此变得有点神经质。她和漂亮女生总是敌对的。在她眼里,漂亮女生大抵如此——花瓶或者垃圾。她打心眼里反感她们。 《城堡》是从图书馆借来的,课后麦子硬着头皮去女讲师那里把书要回来,女讲师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叫麦子。 那一学期麦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补考了两次才及格。 麦子很丧气,有点恼恨那个“花生米”男生。 一次偶然,麦子去食堂买饭,回来的路上碰到艾米。艾米喊住她问:“那天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没有。我在看书。” “你还看书啊?不打算毕业了?” “看书又怎么了?反正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你还真生气了?请别介意,我看你整天沉默寡言的,想逗你开心。其实那天你猜得有些道理。我父亲是南方人,在六十年代初期差点饿死,他认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大米。后来他碰到姓米的姑娘,也就是我母亲,狂追不已,并迫不及待地结婚了。我母亲属于河东狮类型的,也不知他是否为自己当初的偏执后悔过,反正后来我出生了,他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你不是说花——生米吗?我看你不仅无聊,还是个骗子!”麦子说着,把自己刚买到的米饭拨进他的空瓷盆儿里,“食堂的米饭已经卖完了。这份给你,我可以吃馒头的。” 他们算是和解了。 以后麦子和艾米常常能够在食堂或图书馆碰面,开始了比较轻松自如的交谈。 “你是归国华侨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双眼睛很有特点。” “这很重要吗?我是维吾尔族人,你可不要歧视少数民族哦!” “周年校庆我看过你的演出,真是舞蹈天才。”艾米由衷地说。 至此,麦子才知道艾米是医士班的学员,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某个周末,学校附近一家电厂放电影,也发电影票,但不要钱。不知艾米从哪里弄来的电影票,他请麦子看电影。刚开始麦子推辞不去,艾米说又不单独请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同学,她才答应了。果然,一起看电影的另有住在她隔壁宿舍一个比麦子高一届的胖女生,麦子心中才释然。 传递纸条成为艾米和麦子交流的主要方式。每当遇见一堂无关紧要的公共课,麦子就会偷偷翻开一本包了教科书封皮的小说。不一会儿艾米的纸条扔过来,麦子的纸条再传过去,两人似乎十分地默契,十分地心照不宣。 然而有一天,麦子正捧着《百年孤独》为布恩蒂亚家族的命运担忧,却收到了艾米这样一张纸条:“等我有钱了,我用馒头蘸糖吃,我想蘸红糖就蘸红糖,想蘸白糖就蘸白糖;等我有钱了,我买袜子买两双,我左边穿着丝光袜,右边穿着尼龙袜;等我有钱了,我买汽车买两部,一部出租车,一部公交车,我想坐出租就坐出租,我想挤公交就挤公交……”麦子没有看完便把纸条扔在地上。她对这样的肤浅和幼稚感到从未有过的厌烦。她没有回应那张纸条。以后,不管艾米是不是逗她开心,无论他做什么,麦子都不 理睬他。 麦子对艾米突然间的不理不睬,艾米并未太放在心上。他似乎已经认定她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对于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他们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 半年后,艾米与曾经一起看过电影的那名胖胖的矮女生谈恋爱的消息传遍校园,还没有完成学业的胖女生毅然决然随同刚毕业的艾米奔赴他的家乡——陇西山区农村。他们打算在那里开一家私人诊所。 这样的消息对麦子来说还谈不上打击。但她依然有了被抛弃的感觉,尽管她和艾米的关系从来就没有明朗过。 看着住在隔壁宿舍的胖女生欢天喜地收拾好行装,像皮球一样笨拙地扑腾下楼梯,再扑腾出校园,和艾米手拉手地走了,麦子这才想到,从小就接受了困难时期艰苦教育的艾米真的有点饥不择食;或者,他当初请自己看电影本身就是为了找一个遮掩他和胖女生的“电灯泡”;再或者,自己充其量和那个胖女生一样,都只不过是他糖罐儿里的一小撮红糖或者白糖,他从中做了一下简单的选择……而每当一个人在生活寡淡的时候想调剂一下口味,选择一撮红糖或者白糖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不过看哪个糖罐儿拿起来顺手罢了。这么一想,麦子多少有点为自己伤感。 艾米和胖女生两个人有些轰轰烈烈地走了。不久麦子发现,她周围的许多男生女生置学校规定于不顾,投入了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以后的校园生活中,麦子也想试着让自己爱上一个人。但是不行,她逐渐发现在自己身边的男孩都无从选择。他们惊叹她的美貌,欣赏她的舞蹈,却并不比艾米高明多少,仅仅处在幼稚和浅薄的爱情“实习”阶段;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一副厚实沉稳的胸脯供她依靠。那个久远的有着一片草地和一栋木屋的画面总是撞进麦子的脑海,那才是她梦想的感情归宿和心的彼岸。后来她想,既然爱无所依傍,那就不是爱了,她宁愿选择孤独;既然梦想还在,她可以继续等待,等待一个她心目中的男人出现。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出现。 就这样,三年之后,一无所获的麦子揣着一本不包分配的专科毕业证书和一封就业推荐信离开学校,提着那只沉重的紫红色皮箱又回到砂城,回到她曾经厌倦的家中。 从此,她的生活更加沉闷不堪。 麦子就是从这时开始出入娱乐城的,她是去那里打工。 娱乐城里有许多像麦子这般年纪的女 孩,二十岁左右,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也没有理想的就业出路,她们热情奔放而又无所事事,只好把过剩的精力都抛掷到对青春年华的放纵与宣泄中。 麦子与她们不同,而且她总想保持自己与她们不同。 麦子来到娱乐城,她只是不愿继续待在家里用麦穗的或者陆思豫的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想给自己找点正经事做。刚开始她也到砂城的几家医院应聘过,但那些医院都说人满为患,暂时不需要招聘员工;有一家医院缺一名清洁工,但麦子又不想做。她还去了几家大公司,每次公司对她的专科毕业证都很不以为然,而且专业又不对口。写字楼当然更不行,她从来就没有考过计算机等级证书、英语等级证书什么的,这是目前写字楼用人的两项硬指标。她又找了几家药店去当营业员,但三个月试用期后,药店老板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将她辞退了。后来麦子才想明白,试用期是不付工资的,是药店老板想出的圈套,她只不过被他们白白地剥削几个月罢了。以后麦子又去过服装店、餐厅,都没有成功,原因大体差不多,老板们给她许诺的底薪太低,区区两三百元,而且不一定能兑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 去娱乐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天麦子在步行街商业区百无聊赖地闲逛,碰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珠光宝气的女人。她似乎对麦子进行了跟踪。等麦子发现她时,她索性毫无顾忌地盯着麦子看。 麦子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女人还站在那里。 “总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麦子说。 “对不起,姑娘。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我们店里经销的一款红酒,酒瓶上的标签是个美女肖像,我以为那个美人就是你呢!” “那又怎么样?” “你如果往酒柜前一站,不用打广告,简直就是活招牌!” “你到底想干什么?”麦子有点不耐烦了。 “你想不想到我那里去做事?我是巴拉拉娱乐城的经理。” “你以为我会去那种地方吗?” “姑娘,你别误会,我叫你去只是给我们经销的酒做广告。我给你月薪两千元,这样的工资在砂城已经是天价了,你考虑考虑吧!如果有兴趣就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 于是,考虑再三的麦子站在了巴拉拉娱乐城的吧台里。她什么也不用做,每天晚上都身着盛装面带微笑举止优雅地站在吧 台前。 但还是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某个晚上,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朝麦子走过来了。“我请你合唱一支歌怎么样?是男女对唱,我需要一个搭档。”他对她说道。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麦子朝着刚才云集在他身边而这会儿坐在圆桌前正喝着饮品的几个年轻女人看了一眼。 “会的。不过你这次不答应也没有关系。”金丝边眼镜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只是他的同事。 以后的几个晚上,金丝边眼镜都会出现在吧台前,与麦子重复着同样内容的对话。 终于,巴拉拉女经理适时地走了过来,对他们两个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麦子,上个月刚到娱乐城上班;这是李晨光先生,第二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兼主治医师。 麦子的心动了一下。 此时,音乐如山间小溪般从舞池里奔流而出,淹没了整个大厅。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圆舞曲。 “你既然不喜欢唱歌,我请你跳支舞如何?”李晨光对麦子说着,并抬起手做了一个很绅士的邀请动作。 麦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跟随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走进了舞池。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揽住她的腰。 “你叫麦子?” “唔。” “你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吧?你学的什么专业?” “护理。” “我们医院最近要招一批护士,不过是临时工。你想不想去试一下?如果你想去,可以到二院的外科大楼找我。” 麦子说:“刚来这里上班就炒老板的鱿鱼,不大好吧?我要考虑一下。” 他把她的腰搂得紧了些,脸也挨得更近了。在幽暗柔和的灯光下,他端详着她美好得如一轮皎月般的脸庞。 自从和妻子开始冷战以来,李晨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某个异性了,虽然每次医院聚餐都会有很多护士陪他唱卡拉ok、请他跳舞,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注意过她们。也许是他对她们太熟悉了,从她们身上已经找不到能够吸引他的地方了吧?而此时,他和这个叫麦子的年轻女孩的身体挨得那样近,使他有点沉醉地呼吸着从她的秀发和颈项里散发出来的香气。 10 一年后。 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本不应该值 班的外科主任李晨光七点四十分准时来到外科大楼,而七点四十五分是医院里规定的统一交接班时间。他在乘电梯时碰到了正好在电梯里的麦子,她双手托举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的是注射器和药棉,还有一些针剂,看样子非常吃力。他朝她点点头。麦子礼貌地问道:“李主任好!今晚你值班吗?” “不,我和张医生换了班。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等我把这些东西放下,再到药房领完葡萄糖液就过去。” 出了电梯,麦子走向走廊的另一头,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融进了走廊尽头的幽暗中。那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 李晨光在电梯口站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吃力地托举着纸箱远去的麦子,想象着她的身体:湖面上天鹅的舞蹈,骄傲而颀长的脖子,丰满的臀部高高翘起;肌肤是半透明的,挂满亮晶晶的水珠……他抬起手腕下意识地看看表,感到表针走得确实有些慢。 在电梯口站了好一会儿的李晨光最终将目光从走廊的幽暗处收回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不久,麦子已经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前。她举手轻轻地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她一推门就进去了。 李晨光看上去精神很好,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在想一桩开心的事。看到麦子推门进来,他的笑容荡漾开来。他递给她一杯热开水,又给她让座。麦子接过杯子,但并没有坐下,她倚在办公桌前反复研究着手里的玻璃杯,好像里面盛的不是白开水,而是某种具有非凡魔力的神秘液体。 “你找我有事吗?”麦子避开那副眼镜片后面很亮的目光,盯着手里的玻璃杯问道。 “调你到外科来好不好?”李晨光说。 麦子当然说好。她来医院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分配到儿科。儿科是一个谨慎而又需要有更多耐心的地方,她很怕听见孩子一见到举起的注射器和棉签就超前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在这种状态下扎针是很费劲的。而那些溺爱小孩的家长见到孩子哭如同被摘了心肝,直眉瞪眼地说护士的技术不好,把小孩的胳膊不当胳膊,血管都扎漏了。双方若争辩起来,家长又说护士态度不好,要去找领导告状。后来李晨光的岳母陆老太太住院,他安排麦子做了陆老太太的特护,她才离开了那个劳累而又难缠的地方。但医院又不是养老院,陆老太太不可能一直在医院住下去,她当特护并不是长久之计,能调到工作相对轻闲的外科当然最好不过。 “你今天晚上把东西搬过来,我已经同护理部的张主任说好了。不过你暂时算是借调,以后有机会再把关系转过来。”李晨光说。 麦子点点头。 “我在值班室给你留了柜子,这是柜子钥匙和值班室门钥匙。”李晨光递给她两把铝制钥匙,钥匙环上拴着一只浅黄色布艺小熊,很可爱的样子。 在麦子搬东西的时候,李晨光也来帮忙。麦子又感动又慌乱,不知道该不该一再欠他的人情,更不知道以后要怎样去还他的人情。 搬完东西,把柜子整理好后,麦子在值班室的单人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她要歇一歇。李晨光也在床沿边坐下。他伸出一只大手说:“丫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不知从何时起李晨光背着人叫麦子丫头。麦子喜欢听他这样称呼她,那是一种亲近和关怀,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但此时他们挨得太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陌生的荷尔蒙的味道,不禁有些紧张。 “怎么,你信不过我?”那只大手还在麦子面前举着。 麦子迟疑一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 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前。 麦子感到头晕目眩,一种激情忽然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她袭来。她想起了那个多年前的梦:下雨了,一个男人为她撑起一把伞,她靠在他温暖而厚实的胸前,但她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又怎么会是他呢? 那个梦离她越来越近。但没有下雨,窗外是一片冷清而疏朗的月光,风吹着树上的几片枯叶沙沙地响。她忽然感到害怕。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又不想伤害他。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他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然后将一张薄薄的温热的嘴唇压在了她饱满的红唇上。 她惊恐万状,轻轻地、但是很顽强地推开他。 “不。”她坚定地说。她终于抽出了紧握在他手掌中的手。温暖和激情骤然间消逝了。他站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他的窘态。 几年来,她为了梦想中的爱情苦苦地等待,拒绝着一切爱的机会。她不知道那个在雨中为她撑开一把伞的男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但那个人肯定不应该是他。她不忍心伤害他,但是她不能不伤害他。她知道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尽管听说他们夫妻不睦,但他并没有离婚,即使他真的爱她也不可能带她回家。她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陆思豫,想到了母亲的无 奈。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一切都是妻儿的,他只会对他的妻儿负责;至于外面的情缘,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好比眼前这个渴望拥有她的男人,也许就在他今晚来到医院值班以前,他还吃了妻子为他准备好的晚餐,夫妻间的不睦就是通过这种最普通的方式消除的。临出家门的时候他们该是怎样的温情脉脉!…… 麦子的思维复杂而混乱地波滔汹涌着,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异常镇定,也可以说冷若冰霜。 李晨光看了她一眼,拉开门默默地走出值班室。 麦子锁上门,和衣躺在值班床上。那个晚上她几乎一夜未眠。她一直聆听着隔壁的主任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动静。但隔壁静悄悄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了办公室,或者他像一团空气一样在一瞬间从她眼前化掉了。 下夜班后要休息一天,第三天上班时,麦子和李晨光又见面了。李晨光眼珠布满血丝,似乎一直没有睡过觉。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她对他很冷淡,拿出她一贯的不理不睬的劲头,只顾低头干自己的活。他对她也很冷淡,即使对她有工作安排他都要先对护士长说,然后再由护士长向她转达。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月。白天她在他面前总是不自在,她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她想自己不应该从儿科调到外科做陆老太太的特护,那样给他们的单独接触制造了太多的机会;她甚至想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医院当临时工,那么她就不欠他什么了。 不论麦子怎么想,到了值夜班的时候,李晨光和张医生换班已成定局,她和他总是在同一个晚上值班。如果病房里没有什么事(其实外科的病房里到晚上基本没有什么事),她就待在值班室里将门锁上。她锁门是饱含深意的。她认为他应该来找她,哪怕是为那天的鲁莽向她道歉。但他从来就没有敲过值班室的门。这种将自己反锁在值班室里的静默对麦子而言几乎成了一种等待,就像砂城这一场如期而至的绵绵秋雨,将她的等待浇出了丝丝愁绪。 秋雨下了近半个月,时断时续,像一个年迈的小脚老太太,颤颤地来了又颤颤地去了。听着窗外的雨声,麦子关于爱情的梦渐渐变得清晰,她的心也因了梦中的雨或窗外真实的雨而焦灼不安。 后来到了国庆节,天放晴了,阳光普照,举国同庆。一些效益好的单位发放了福利和红包。 医院是个好单位,兜里揣了红包的员工都想热闹一下,他们按科室分别汇聚在一起,各自找了一家酒店聚餐。李晨光是外科的中心人物,宴会上他表现得风 流倜傥,频频地和每一位女士碰杯,但他唯独忘记了麦子的存在。麦子坐在一个角落里,举着斟满琥珀色琼浆的高脚杯,一饮而尽。那晚她自斟自饮喝了很多酒,没有等到宴会结束就离开了酒店,将谈笑风生的他和她们抛在一片灯火阑珊中。 她流着眼泪独自一人走进了黑夜。 他追了出来。 他追上她,两个人并排走在街边树影憧憧的人行道上。 砂城的十月,夜风已经萧瑟。秋风冷酷地抽打着柏油路面,抽打着路边的树,抽打着城市的一切。她在秋风里感觉到了无法抵挡的寒意,下意识地将两条已经冰凉的胳膊环抱在胸前。 他看着她在秋寒中瑟瑟发抖,建议开车送她回家,但她拒绝了。 他只好继续陪她在路灯下昏黄的夜色中行走。 萧瑟的秋风摇动着树枝,已经萎黄的树叶沙沙落下,那沙沙声溅落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借着酒意的朦胧和飘忽感,她开始给他讲述她孤独的童年,讲述她对父亲的思念,讲述她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有一双厚实而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去看电影,讲述那只被遗留在单身楼里的白天鹅糖果盒……她还讲到了她梦想中的家和爱情。她说,她一直在等待,等一个能在雨中为她撑开伞的男人;但雨季已经结束,他并没有出现;她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会不会真的出现…… 落叶沙沙,把她的倾诉延续下去。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抱紧她,在夜色中搜寻她的红唇。 “我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父亲、兄长、爱人、朋友……世上所有的亲情和友情能够给你的,我都会给你……我会尽快办好离婚手续的,你等我。”他拥着那个年轻的身体对她轻轻耳语。 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感动得想要流泪。但是,伴着落叶的沙沙声,瞬间发生的一切也像落下的枯叶一样飘飘忽忽。更像一场梦,是那样的不确定,不真实。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片落叶或者一个梦影,害怕这一切终归要离她而去。 11 以后的日子,麦子常常想起那个国庆节的夜晚。她和李晨光一路走了很远,谈着他们各自的过去和未来,直到街道的尽头再也没有一盏路灯了,他们又转身往回走。 到了医院门前,他牵住她的手,在她耳畔悄声说:“到我办公室去……” “太晚了,让别人看见不好。我还是回家吧。”她嘴里拒绝着,却并没有停 第五章 仍是灰色 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围墙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临街的一面种着柏树,靠围墙的一面是一排整齐高大的阔叶杨。夏、秋两季,树们很茂盛地生长着,一片苍翠。到了冬天,杨树的叶子落下来,在水泥路面洒上斑斓的金色;冬天的柏树不掉叶子,却蒙了一层灰白,在寒风中挣扎出惨淡的暗绿,似乎要留给人们一线隐约的生机。 在这条林荫道上散步的大部分是住院的病人,也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从那里走过。常常有一些人尤其是长期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在林荫道旁一个没有任何招牌的小摊前停留。说是小摊,其实那里只有一个不知何故留在路边的杨树桩,树桩被锯得很平整,像一个小圆桌,上面放着两个比笔筒高一倍的竹筒。其中一个竹筒蒙着红布,一个竹筒蒙着白布,那两块布不知在竹筒上蒙了多久,看起来有点脏,能依稀辨别出上面绘有神秘图案。那样的图案很少有人能看懂,也因此使两只竹筒显得神秘莫测,里面暗藏的玄机让人疑惑而又神往。 一个瞎眼老太太坐在树桩旁守着两只竹筒。她背靠一棵杨树,双腿盘坐在一张铺在地上的暗红色方形毯子上。老太太的灰白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一个髻,又在发髻上系了一块很大的带有镂空花纹的黑色纱巾。那纱巾撩开来遮住整个头顶后,又从前额沿面颊垂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像伊斯兰教妇女的面纱。没有人能看清老太太的模样。当她抬起头时,从面纱缝隙处露出一只深陷的眼眶,多褶而低垂的眼睑不时翻起,那空洞且暗淡的眼球频频转动几下,一股莫名的寒气袭来,让人猜不透她是不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瞎眼老太太在砂城很有名,但人们对她的来历和她本人却一无所知,大家都叫她瞎婆。 如果天气好,瞎婆每个白天都会盘腿端坐在医院外面的林荫道旁,给那些想知道自己生死或者富贵的人指点迷津。到了夜晚,瞎婆是不出门的,却总有一些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人寻到她家里去问前途或者财运。于是,瞎婆那间破败的小屋前常常停放着各色轿车,大部分轿车从牌号看就知道是外地的。 瞎婆还有个规矩,她给别人算卦不收钱,但事主必须留下一件信物,等她的卦应验了再带两只大红公鸡去她家里谢她,她就把信物还给事主。不过这些都是传闻。然而,瞎婆的小屋外面总是堆着一团一团粘着暗红色血迹的家禽羽毛,让人心生疑窦和恐惧,这却是真的。 李晨光每天从住院部大门前经过,常常忍不住朝瞎婆的算卦摊看一眼,但 他还从未真正接近过她。 李晨光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长期以来,他对算卦这种事很不以为然。但瞎婆能在砂城声名显赫,肯定有些道理。也就是说,瞎婆算的卦存在某种可信度。这又让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心生好奇。 事实上,只有李晨光自己知道,他对瞎婆的好奇缘于他自身纷乱的情感世界。 有一段时间,与妻子陆霞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的李晨光非常苦闷,他原本要约麦子出来陪他说说话,诉一诉心中的烦恼,却意外地遭到了麦子的淡然拒绝。 李晨光以为他和麦子是相爱的。遭到拒绝后他才发现,自己有点琢磨不透她。他明白婚姻是爱情的终极目标,心里很在意爱情的女人都很在意婚姻,因为有了婚姻的躯壳爱情才能有所依附,才能正大光明,才能趋于完整。他理解麦子,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永远漂浮在酒精的醉意里或者是梦境的虚幻里,她渴望一份踏踏实实的真实的生活,而他也答应过等时机成熟会给她一个可靠的交代。但自从那天两个人情不自禁完成了男女间的亲密接触后,麦子的态度似乎发生了转变,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显得漠然。李晨光却认为,两个人相爱自然会发生那样的事,灵与肉的交融,他把自己完全给了她(除了物质),其实是想让她明白,从此他永远都是属于她的。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想不透她到底还需要什么,他甚至拿不准他和她之间关系的性质是什么,或者真如他当初给她的承诺一样,他必须要扮演父亲、兄长、情侣、朋友等等诸多角色她才会满意?他不知道她是否认真想过,如果让诸多混杂的角色集于一身,他会感到疲惫,超强的压力会使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不得不给他们的热情降降温。这是必然的,没有什么人能对同一件事永远保持高度的热情。她也应该理解他。爱不就是一种理解、一种包容吗?但面对她逐渐产生的漠然,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了。 当然,麦子目前的漠然态度并不表明她的沉闷与毫无情致。她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在他们热恋的冬季,在每一个相聚的夜晚,他不能给她提供一个温暖的、安静的或者说安全的环境,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他在医院甚至在砂城都是非常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他不希望自己的事让别人传来传去,因此他和麦子的恋情始终处于隐秘的地下阶段。无数个冬夜,每当别的情侣都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或酒吧里,她总是牵着他的手走在昏暗而荒僻的街上,在寒风中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走累了他们就坐在他的汽车 里。汽车当然停放在城市里最冷清的地方。有一次他们竟然把汽车停在了戈壁滩上。尽管如此,他们的恋爱在黑暗的冬夜里却充满了浪漫与温馨。他觉得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爱上她,除了她的漂亮,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她对他目前在物质方面什么也不能给她的现状能坦然接受。她的那份坦然是那样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知道自己欠了她许多——是的,一个父亲、兄长、爱人对亲情的承诺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虚无的精神层面上,还包括世俗的许多东西。但她没有计较。她越是不计较,他就越有亏欠感,这种亏欠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将陆霞与她做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他对她一往情深。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淡下来了,他的一往情深似乎也变成了一相情愿。他对此有点惶惑不安。 于是,在这个夜晚,因为麦子的拒绝而满怀心事的李晨光到酒吧里独自消沉了半个晚上,从酒吧出来后他走进了一条肮脏的小巷。不久,他推开了瞎婆家的门。 瞎婆的小屋里蒸汽腾腾。李晨光站了许久才看清里面的一切。 小屋约有十多平方米,墙上乱纷纷地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禽类尾羽。在靠墙角处有一张土炕,炕上堆着折叠得不太整齐的棉被和羊皮褥子,都泛着黑亮的油光。土炕中央是一张小炕桌,上面放着白天人们见到过的那两只分别蒙着红布和白布的竹筒。屋子中间是一个烧得很旺的小炭炉,炉子上架了一口大号铸铁锅,锅沸腾着,一些块状物在里面翻腾,不知煮的是什么。此时瞎婆正蹲在一个盛满热水的塑料盆旁边,她在给一只死鸡褪毛。她倒提着鸡的两只爪子,湿漉漉的鸡毛粘在一起,因而分不清它是什么颜色。鸡头僵直地低垂着,顺着喙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水。一股腥臊的气息随着铁锅和塑料盆里蒸汽的蔓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李晨光用手掩住了鼻子。 瞎婆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将死鸡扔进塑料盆里,又在一块脏污的毛巾上擦干了手,摸索着盘腿坐到炕上去了。 她示意李晨光也坐到炕上去。 李晨光迟疑了一下,学着瞎婆的样子盘腿坐在她对面。 瞎婆的面纱盖着大半张脸,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只眼珠没有光泽,她却对视了李晨光良久,使他恍惚觉得她并非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她那只死鱼样的眼珠活泛起来,并用一种含混而可笑的腔调问了他的姓名和生辰。接着她说:“你是来问前途的吧?” “不,我 想问婚姻。”李晨光非常肯定地答道。 瞎婆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她不笑的时候更令人恐怖。她就那样恐怖着影影绰绰的半张脸说:“你原本是想问前途。不过,给你说说婚姻也不妨,这与你的前途有关。” 瞎婆揭开蒙红布的竹筒说:“把你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到里面去。” 李晨光看看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握成拳头伸了过去。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的拳头居然不大不小刚好放进了竹筒。过了几分钟,瞎婆叫他把手拿出来伸开。他把右手伸开递过去,她用一双干枯的如鸡爪似的手擎住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摩挲着,那只隐藏在面纱里面的塌陷的眼窝仿佛也快速翻动起来了。 “你交了桃花运。”瞎婆说,“你已经爱上了那个姑娘。”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你的掌纹上推演出来的。” “我们会有结果吗?” “你和你妻子的婚姻是个错误,后来你们离婚了,但你并没有和心爱的人结婚。”瞎婆又说。 “为什么?” “因为她离开你了,为了你的前途。” “她还会回来吗?” “当大局已定的时候,她会回到你身边。” “大局?什么大局?” “当然是指你的婚姻和事业。” “真有那一天我会娶她!”李晨光坚决地说。 瞎婆又笑起来,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她的眼睑突然翻起,那只死鱼样的眼珠跳动了一下,骤然间好像闪出一道灰蓝色的光芒。但仅仅一瞬间,她的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李晨光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传说中的女巫。 瞎婆好像刚跋涉了万水千山的路途,她粗粗地喘了一阵气后,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不会的,你们永远不会结婚,因为当那个姑娘重新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再相爱,剩下的只是彼此的需要。只是需要,懂吗?” “我们不再相爱?!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把你的员工卡留下。” “员工卡……我没带。” “你不用撒谎,它就在你大衣右侧的衣袋里。” 李晨光暗自心惊。他看看自己刚才被瞎婆捏过的右掌心,连忙紧紧捂住了大衣口袋。“你还是 要别的东西吧,员工卡我上班要佩带。”他心虚地说道。 “我这里不允许讲任何条件。我相信,你明天就可以补办一张新的员工卡,而且这一张卡你永远都不会来赎取。” “你如此肯定?那么,你的酬金且非毫无保障?”李晨光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做艰难的挣扎。 “你以为我真为了两只鸡或三五十块钱替人算卦?”瞎婆哈哈大笑,浑身乱颤。她的面纱滑落下来。李晨光总算看清了她的脸:皱纹密布,面色黑黄,像任何一个长期经受风沙的西部老年妇女,更像一个久治不愈的严重贫血症或肝病患者。而且,她的右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暗紫色,从鼻翼处延伸到鬓角,扭曲着像一截麻绳,使她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据说民间有一种用鸡血、鸭血治疗贫血症或肝病的偏方,难怪瞎婆要屠杀禽类。既然她害怕疾病,就不是什么灵异之人。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心神不宁地暗忖道,他用理性强迫自己不要相信瞎婆的鬼话。但李晨光最终还是按瞎婆的要求留下了员工卡,然后快速离开了那间肮脏而昏暗的小屋,决定从此再也不和瞎婆照面。 这天晚上,在夜色掩隐下走进瞎婆小屋的还有砂城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陆思豫。 陆思豫是独自前往的,他没有乘车,手里提着一只黑色提包和两只大红公鸡,在偏僻幽暗的小巷里走得犹犹豫豫东张西望。快到瞎婆的小屋前时,他向四周打量一番,此刻周围并没有停泊莫名其妙的轿车,也未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一闪身进了瞎婆的屋子。 瞎婆正盘腿坐在炕上,像是打坐,又像是打盹儿。听见门“吱”的一声响,她微微抬起了头。 “你——来——了?”她依然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问道,喉管里还发出一串唧唧咕咕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谁吗?”陆思豫站在门口,并没有靠近她。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上天对命运的安排是公平的。尘世制定的法律也许存在缺陷,但上天会用自己的方式把这种公平永远维护下去,以达到世界万物的平衡。换句话说,该是你的东西上天会给你,假若不是你的,即便你用手段夺去,最终也要还回来,区别只在于归还的途径不同,看你更愿意接受哪一种裁定:法律的判决还是命运的判决?……你能来这里找我,从你行为的本身可以断定,你信命,并且能服从命运的裁定。我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陆思豫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呆愣了 一会儿他才走上前,将提在手里的公鸡扔在火炉旁。那两只绑在一起的大红公鸡“呱呱”鸣叫着,扑棱棱弹跳了几下,才安静下来。它们的翅膀被绳子绑得太结实了,无法做更大的挣扎,于是都乖乖地蹲在地上,耷拉着紫红色的鸡冠,喉管里同样发出一连串唧唧咕咕的嘶哑的声响。不一会儿它们把眼睛闭上了,好像也在打盹。 “你在银行设置的账户呢?”瞎婆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这个。我还是给你现金吧?!今天我已经把钱带来了。”陆思豫说着,将手里的黑提包放在炕桌上。 “我一个孤老婆子要钱做什么?你既然带来了,就把钱转交马小燕。还有银行账户的密码,你必须告诉我。如果不按我的话做,你躲不掉牢狱之灾。” “真没想到,你会如此贪财!我第一次来这里不曾提防你,以为找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什么事都对你说,你却抓住我的把柄,对我再三要挟。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真的要去告发我吗?马小燕又是你什么人?今天我明确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没有!”陆思豫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这桩鬼鬼祟祟的交易整疯了,他愤怒地咆哮起来。 “今天你的话太多了。”瞎婆打断他的愤怒,淡淡说道。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右脚小拇指短了一截,是在一次患病时被切除掉的;你左手臂上有一块疤痕,是你年轻的时候出工伤留下的;你还有一个老母亲,她要告你遗弃罪。” 瞎婆的话听起来有点先知先觉。 陆思豫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瞎婆对自己的事怎么会了如指掌。他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看来瞎婆在小小的砂城能声名鹊起绝不是偶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挣扎或者狡辩都没有用。陆思豫暗自心惊,不禁打了个寒战。 “基于你曾经对我的诚实,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今年春天,你会结识一个男人。”瞎婆压低了声音说。 “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陆思豫抓起炕桌上的黑提包,迅速退到门口。他不敢立即从小屋溜出去,更不敢直视对方的脸,尽管那张脸是蒙着面纱的。于是他转过头,心神不宁地看着侧面墙上如幽灵一样的影子。那影子像面纱一样飘动着,似乎要向他扑过来。 “你害怕了吗?不用担心,那个男人既是你的克星,又是你的救星,只要你对他诚实,或许他能救你。人不可能永远欠着债,是债终归要偿还。记住,你必须诚实。” 陆思 豫低垂了头,如同蹲在火炉旁边的那两只公鸡一般,原本白胖的脸渐渐变成紫红色。他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愿继续逗留,紧紧抓着黑提包,悄悄退出小屋,很快隐到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清晨六点多钟,救护车尖厉的鸣叫在纺织集团公司家属区上空回响,那刺耳的嘶鸣激荡着冰冷的空气,给正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的陆思豫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春节前夕,纺织集团公司已经有三个人陆续被救护车拉走,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其中一个六十来岁,刚退休不足一个月;另两位还没有过四十岁生日,是公司里年富力强的中层干部。据说他们都死于心脏病。开完第三个死者的追悼会后的某个深夜,陆思豫突然身体不适,伴随着剧烈的胸部疼痛,他还出现了呼吸困难、心律过速等症状。他的老婆马永琴见状惊恐万分,以为他也得了心脏病。马永琴要拨打120叫救护车,陆思豫却执意不肯,甚至连公司配给他的专车也没叫。他是由马永琴搀扶着乘上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的。 那个晚上,虽然胸部的疼痛像锥子一样袭来,陆思豫的意识却非常清醒,他不想搞得惊天动地,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生病了,当然更不想坐着救护车有去无回。马永琴埋怨他说,命都快没了还尽想着那顶官帽,芝麻大的官做不做有什么要紧?当时陆思豫不能开口说话,只在心里暗暗训斥老婆,女人家懂啥?不论职务大小,却是男人的追求。想想前面几位。他们真死于心脏病么?一个是刚退休,离开了领导岗位,另两个在年终考核时成绩平庸,主要是因为毛纺厂停产的事受了影响,等公司领导班子换届他们就该靠边了。知道什么叫失落吗?就像他们那种情况。只不过他们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马永琴当然不明白陆思豫的心思,她嘴上啰唆,心里也另有想法: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真的出现意外,不论是身体方面还是仕途方面。 奇怪的是,等陆思豫两口子磕磕绊绊来到医院,陆思豫胸痛的症状却消失了。经医生诊断,他的确没有心脏病。但医生又说不出其他病因。几天后,陆思豫私自到另外几家医院做了全面细致的体检,确实没有查出心脏病,他这才放下心来。后来他从一本健康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国外确认了一种疾病叫“恐慌症”,征兆与心脏病类似,关于病因,极有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难道自己也得了“恐慌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决定好好休养一下,让自己彻底放松。基于这个原因,陆思豫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去公司上班了。他休完春节的七天长假后,又以到市上开会 为由躲在家里,公司的事务暂时交给一位副经理主持。而此时市里确实在召开关于扩建文化广场及改造几个人工景点的会议,这是新换届的市政府领导班子刚上马的形象工程,无非就是把戈壁滩变得更加水泥化。而工程所需费用按惯例由全市各企业支付。陆思豫代表纺织集团公司作为一名慷慨的出资者,他只需偶尔到市政府会议厅应个景。 最近,在家休养的陆思豫虽然有意识地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但他的“恐慌症”不但没有消除,似乎正在加重。他总是无端地感到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比如他不愿见生人,不愿听到救护车的尖叫,甚至家里的电话铃和电视机声音都会令他烦躁不安。而这一切似乎又不该仅仅归因于公司三位同僚的病故给他带来的心理负担。事实上,陆思豫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他常常想起在砂城神出鬼没的瞎婆,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能清晰地想起她——似乎这才是他摆脱不了而又无法言说的真正病因。瞎婆那神秘的面纱以及一连串像是被人扼住喉管似的唧唧咕咕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威慑力,常常使陆思豫整夜整夜地陷入噩梦之中。 那个宿命中的男人将何时出现?自己又该怎样判断呢?一天又一天,这些日子让陆思豫惊惧而又迷惘…… 此刻,救护车已经呼啦啦开出了家属区。 陆思豫站在阳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晨练一边想着心事。做完一套广播操后他又开始打太极拳。太极拳他是新学来的,动作的一招一式还极不纯熟。他比画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倒越发显得老迈了。 此时马永琴在做早餐。厨房里咕嘟咕嘟冒着蒸汽,一股奇怪的香味儿溢满了整个房子,又飘到阳台上。陆思豫知道,老婆又在给他煲汤。自从他感觉身体不适精神欠佳,老婆天天给他煲汤。也不知马永琴从哪儿搜集来的药膳偏方,每天换着花样捣鼓,什么鹿茸鸽子汤、山药羊排汤、桂圆莲籽汤、天麻乌鸡汤等等。他喝,老婆也喝,两个人的腰身都像吹气球似的发了起来,尽显富态。 不一会儿,马永琴隔着阳台的玻璃门喊,老陆,吃早餐了! 陆思豫收住最后一个招式,甩动几下胳膊,摇摇摆摆走进餐厅。 餐桌上的瓷钵里盛着黏稠的乳白色汤汁,汤汁里浸着一只白森森的肥母鸡。陆思豫看一眼,皱紧眉头说:“拿走,倒出去!” 马永琴说:“这倒奇怪,你不是很爱喝当归黄芪母鸡汤吗?” “早跟你说过,我以后 再也不喝什么乱七八糟的汤,尤其别在我面前提到鸡,鸡!” “你这个老东西,今天早晨家里除了鸡汤再没有别的。你以后喝西北风吧,我都懒得伺候了!” “快端走,快端走!”陆思豫很不耐烦地朝老婆挥着手。 马永琴把鸡汤端走了。陆思豫重新回到阳台上,面对一盆刚开败的蟹爪兰发呆。 大约十点钟,门铃突然响起,响得有些急促。 陆思豫穿过客厅,打开防盗门上的窥视孔,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隔着防盗门问道:“你找谁?” “我找陆思豫经理。我是陆老太太的代理律师,这是我的证件。”罗扬把相关证件举到防盗门上的窥视孔前。 陆思豫睖睁半晌,本来暗自为老母亲无中生有的闹腾生气,要把眼前的陌生人打发走,却突然想起了瞎婆提到的那个将在春天出现的男人。于是,他打开防盗门,嘴里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满腹疑惑而又满怀希望地把罗扬让进来。 罗扬进到客厅,环视四周,华丽的电视墙,靠阳台的那面墙是窗户,其他两面墙上都满满当当挂着各式书画作品,像要举办书画展似的。罗扬端详着一幅约两米长的《富贵牡丹图》。 马永琴从厨房里托着茶盘出来,茶盘里是一壶刚沏的铁观音和两个茶杯。“放到书房去吧,书房里好说话。”陆思豫对老婆说着,又将罗扬让进书房。 罗扬跟随陆思豫走进另一间房子。书房倒很具书房的规模,有三面墙摆着书架,上面都是崭新的各类图书,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如《厚黑学》、《宫闱秘史》、《金瓶梅考证》、《官场三十六计》之类的东西;另一类是马列著作、西方哲学和市场营销;其他是诗集,著名的和不著名的诗集作品。 罗扬坐进宽大的棕红色牛皮沙发里,简要说明了他的来意。 “我母亲一辈子要强惯了,爱管闲事。以前她住在家里,有客人来她好掺和,电话她抢着接,更荒唐的是她跟踪我,好像她是警察,我就是那特务,搅得我无法工作,只好把她送到医院住下。她说她有风湿病、胃炎、胆结石,我让她在医院慢慢治,她还是不乐意,说我没有天天陪她。我有工作,还兼任公司职工活动中心的书画协会主席和文学爱好者协会主席。你也知道,这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我肩上的担子这么重,怎么可能天天去医院陪她?……”陆思豫脸红脖子粗地说起与母亲的纠葛。他提到母亲就不由自 第六章 婚姻档案 (1) 一九三八年初夏,豫州大地,沃土千里。田里的麦子再有月余就要开镰,只等最后一段时间让火暴的太阳将它们催熟。 中原小镇。十四岁的刘迎春跟着父亲走在田垄间。他们起了个大早,挑着豆腐担子给乡下一户办喜事的人家送去。最近办喜事的人突然多起来,娶媳妇的,嫁闺女的,不论家境好坏,一场喜宴总是要摆,喜宴上的豆腐必不可少。因此,近段时间豆腐坊的生意特别兴隆。然而,那些婚事都操办得匆忙,应有的喜庆仿佛被敷衍冲淡了,却有一种阴霾而紧张的空气将小镇包围起来。外面传来消息说,从北边来了鬼子,杀人、放火、抢东西,还到处找花姑娘,凶残邪恶。将消息带进小镇的是年前逃难过来的一个上海男人,他九死一生跑到小镇来投奔亲戚,即镇西头的剃头匠刘四。起初,消息的影响范围有限,除了急着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彼时的小镇还算安宁,仿佛一处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不同的是,人们清闲下来后喜欢涌到刘四的剃头铺子里,听上海男人讲外面的事。杀人放火的恐怖事件让他们感到激愤,且多了一点庆幸——鬼子只去繁华之地,这偏僻小镇或可逃过一场旷古劫难。 假如不是来小镇避祸的外乡人越来越多,偶尔还能听见成群的飞机嗡鸣着在远处的天际擦过,镇上人家仍然会沉浸于恬静的生活。 某天晌午,一颗炸弹突兀地落到镇子旁边的麦田里。田间无人,只有静卧在柳树下的一头大黄牛倒在了血泊中。农人将炸死的黄牛拉到小镇的集市上剥皮卖肉,小镇立刻不平静起来。许多人家已经从外乡人的逃难经验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收拾好能随身携带的包袱和干粮,随时准备从小镇逃离。 然后是焦躁的等待,等待逃离时刻的到来。 一段时间后,那颗意外落到麦田里的炸弹在人们心里激起的涟漪渐渐平息,小镇并未发生其他令人惊恐的事件。这很容易使人陷入麻痹。人们将收拾好的包袱又打开,依然进行着有条不紊的日常生活。 转眼进入六月份。一个平常的夜晚,大雨倾盆,哗哗啦啦冲刷着大地,也撞击着深夜里梦中人的耳膜。 十四岁的刘迎春是被雨声之外的嘈杂声吵醒的。她睡眼蒙眬地走出屋外,惊惧地发现,整个镇子已变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或者说像汪洋中漂着的一条船。水还在继续往上漫延,已经淹到了街面上。当、当、当,有人敲锣。这是小镇出现危急情况时给民众报警的通用方法,比如土匪洗劫或黄河决堤,还有后来经大伙儿提 议预防传闻中的鬼子。此时,大水汹涌而至,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急促的雨点打落在每一扇漆黑的窗户上。窗户次第亮起了灯。不一会儿,整个镇子喧腾起来。 闪电像一条火龙,用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夜空,一切于瞬间明亮得如同白昼。天边滚动的惊雷随着闪电的稍纵即逝在漆黑的夜空炸响,仿佛一扇巨大的石磨,轰隆隆在人们头顶上碾过来又碾过去。雷声过后,小镇重又陷入雨的暴虐。 黄河决口啦!快跑啊!——有人在狂呼。 妈妈!……奶奶!——小孩子发出惊恐的哭叫。 原先预备好又拆开了的包袱是来不及整理了。人们乱作一团,扶老携幼,或抱着木盆、水桶,或抠着门扇、床板等等能够漂浮的东西投进水里,要在不知何处是彼岸的滚滚黄水中挣扎、漂泊、求生…… 远处急促的锣声和眼前慌乱的景象猛然击醒了刘迎春,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低头看看,水已没过脚面,她的家——坐落在镇子边的豆腐坊也漫进了滔滔黄水。她激灵了一下。由于近期豆腐坊的生意好,过度劳累的父母正在酣睡,若有若无的鼾声满载了令人伤感的疲倦。这样的季节,雷雨天是常有的,他们潜意识里根本没有在意房子外面的喧闹,只将自己淹没在豆浆的腥甜气息中,沉沉地睡下去,睡得那样心满意足,外面的世界似乎与他们无关。 刘迎春跑回屋子,急促地叫喊道:“你们醒醒!快醒醒啊!” 父亲起身划亮洋火,他的关于安定生活的美梦被彻底惊醒:洪水急切地从门口涌入,屋子里到处是水,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漂起来,木桶、鞋子、木铲子、葫芦瓢、破纸片、柴禾秆……它们惊惶无措地在水里旋转。 一家三口慌忙跑到外面。很快,屋子的半截土墙已没在水里。慌乱中,父亲卸下木门板。刘迎春和母亲紧紧抓牢门板,父亲狠命向前一推。门板漂出去的瞬间,泥瓦结构的豆腐坊轰然坍塌。父亲和灰黑色的瓦屋顶一起被浊浪吞没,一转眼就被滔天黄水卷走了。 刘迎春和母亲同时发出惊呼,但父亲再也听不见了。她们只能随着门板的漂浮在水里飘荡…… 到天明,可以看见漫无边际的水面浮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和木制屋椽架,还有肚子鼓胀起来的家畜和人的尸体。刘迎春和母亲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她们的身体在水里泡得冰凉而麻木。不知又漂了多远,漂到了何处,她们最终被大水推到了一片陆地上。 天 放晴了,惨白的阳光俯瞰大地,茫茫水泽将一片一片隆起的陆地环绕着、分割着,世界像一艘触礁的破船,陷于无边的混沌之中…… 洪水退去,到处是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露饥色,随手揪下沾着淤泥的青草或树叶填进嘴里。刘迎春在母亲的拉扯下随着灾民盲目地往前奔涌,也不知道要走向何处。灾民所经之地,绿色植物像遭遇了一片蝗虫,很快在蚕食中消退。大地如灾民木讷的脸,闪烁出白刺刺的枯黄色。 就这样,在突然失去亲人与家园的悲伤、恐惧中以及不知将流浪到何处的混沌、迷茫中艰难地度过了几个月,刘迎春牵着母亲的手跟随灾民走到了一条铁路边,他们沿着铁路线不停地走啊走啊。 逃出中原小镇的刘迎春此时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如那个上海男人所说,满世界的兵荒马乱。她和母亲陷入到比洪水更甚的危险与恐惧中:兵祸如刀俎,灾民成鱼肉,大地变焦土。他们随时可能遇见荷枪实弹的兵,叽里哇啦地讲话,有的在上嘴唇中央留一撮怪异的黑胡子。这些魔鬼一样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鬼子,正张开血盆大口吞食着一切他们想要吞掉的东西。 像惊弓之鸟,灾民们不知道自己的人头还能在肩上扛几日。但他们已经顾不得想这些,因为即便鬼子对他们突发慈悲不以割下他们的头颅为乐,饥饿和疾病也随时可能夺取他们脆弱的生命。但他们还是茫然地向前奔逃。也许,不停地奔逃只是表明他们依然是一个活物。 一路走来,许多人死了。另一些人加入到这个行列。 逃难的队伍不断扩大,其中不但有北平人、上海人,还有郑州人、徐州人,后来是武汉人、衡阳人,甚至广州人……鬼子由北到南,所向披靡,兵家必争的重要城镇皆沦为鬼子的囊中物。世界深陷在赤红的血腥与杀戮之中。 冬天说来就来。刘迎春跟随一小股难民流亡在西风古道上,她已经找不到母亲。她不知道自己与母亲是如何走散的。她只记得在那个不知名的铁路小站,几个持枪的日本兵突然冲进难民队伍,人们在明晃晃的刺刀下惊恐四散。然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许久,刘迎春从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里坐起来。很侥幸,她只是吓晕了,竟毫发无损。环视四周,不见一个活着的人影,车站沉沦在漆黑的深夜。寂静就像死亡一样笼罩了她。她在心里喊着娘,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一队日本巡逻兵走过来了,“嚓嚓嚓”,皮靴踏在站台的青石板上,夜被震得战栗起来。 刘迎春赶紧伏下身子,伏在那些尸体里面。 几束手电光照射过来。借着青绿色的光束,一条肥硕的大狼犬围着尸体嗅来嗅去。它伸出腥臭的舌头,几乎要舔到刘迎春的脸…… 远处,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混合着凌乱的枪声。巡逻兵叽里哇啦叫嚣着,带上他们的狼犬跑开了,追着那哨声和枪声跑过去。 当四周再听不见一点动静,刘迎春慢慢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求生的欲望使她强忍着恐惧,迈着酸痛的腿朝停靠在铁道上的火车走去。天将明时,她爬上了静默在站台边的一辆运煤货车。她忍着饥渴趴在煤堆里,任由货车带着她走过一站又一站她不知晓地名的地方。她艰难地活了下来,却不知道母亲是否落入了日本兵之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一个月后,刘迎春跟随难民进入甘肃境内,已经远离黄泛区和日本兵。他们沿着延绵不绝的黄褐色山峦或戈壁滩奔命。其实他们是走向了绝境。因为这个地区人烟稀少,他们很难讨到食物,荒凉的大地上有时连树皮、草根也找不到。而且进入冬季后,寒冷随时会像幽灵一样袭来。尤其到夜晚,一旦有人躺下,很难重新站起来。他们往西走得越远,能活下来的人就越少。 西北的初冬季节,黄昏,天空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刘迎春还穿着从家乡逃出来时的单衣,已经脏污破烂不堪,仅在外面套了一件破夹袄,是途经一个小镇时一位好心的大婶施舍给她的。她和其他难民本来可以留在人烟稠密的城镇,但每天都有日本人的飞机轰鸣着在天空盘旋,扔下密集的炸弹。一个叫靖远的地方就遭受了日本飞机制造的大空难。他们即使有幸躲过空难,别样的灾祸也可能突然袭来。最常见的是活动在后方的兵痞,使难民的苦难雪上加霜。每天都会死人。难民们只好盲目地继续西行,走向更加荒僻的戈壁。 在这个突然飘起雪花的黄昏,刘迎春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寒冷,应该是又饿又冷。她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东西,连水都没有喝一口。渐渐地,她的双腿在寒冷与疲惫中失去知觉,已经跟不上同路的人。她不想再走了,也再走不动了,于是靠在一棵干枯的树桩前坐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蜷缩在一起的刘迎春感觉要好多了。慢慢地,她身上微弱的热气在伴着细碎雪花的朔风中散尽,整个人似乎也冻住了,一点动弹不了。她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已经听见死神的脚步声叮叮咣咣在她的头顶盘旋。但此时除了内心的宁静,她并没有过多地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真的 应该好好休息,放弃毫无目标的奔逃而在一个柔软温暖的处所里做一回香甜的梦。是的,蜷缩成一团的刘迎春此时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 刘迎春没有读过什么书,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篇《卖火柴的小女孩》,一个如此时般温暖的童话,否则她也会看见被大水冲走的父亲和不知所踪的母亲,他们微笑着向她招手…… 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枯树桩前昏睡的刘迎春睁开眼睛,留恋地回味着刚才的梦幻。一堆红彤彤的篝火映入她的眼帘。原来一切并非完全是梦境。她还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块羊毛毡。 篝火边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正对着火光吃干粮。由于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刘迎春看不清他的脸,也分辨不出他的年纪。她有些害怕,更有些饥饿难耐。她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在羊毛毡下瑟瑟发抖。 络腮胡听见了动静,他抬头看她一眼,不说话,扔过来一只用羊皮做的水囊。水囊就扔在刘迎春伸手可及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刘迎春确定那只水囊是给她的,伸手将它勾过来,捡起来抱在怀里。她战栗着打开塞子,猛吸一口,感觉嘴里有一股浓浓的奶腥味。她在家乡喝过羊奶,但水囊里的奶似乎与羊奶不同,应该是马奶或牛奶。 刘迎春已经有一点力气了,她艰难地冲络腮胡笑一下,那笑里包含着感激,也包含着某种期盼。她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的干粮,用火烤过的,散发着麦面饼特有的香气,悠悠向她飘来。 络腮胡吃完干粮,开口说道:“尕妹子,你饿得太久了,现在不能吃东西。你把皮囊里的骆驼奶喝完就行。” 刘迎春微微转过头,果然看见不远处卧着大大小小几匹骆驼。 天明,刘迎春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原来是络腮胡赶起骆驼要出发了。他在她身边放下一些干粮,还有那只装满骆驼奶的皮囊。 清晨的丝绸古道显得那样空旷、迷离。只一会儿,络腮胡和他的骆驼已经走出去很远,好像马上就要从刘迎春的视线里消失掉。刘迎春感受到了将被世界遗弃的无助和恐惧。她摇晃着站起身来,追过去几步,扑通一下又摔倒了。她趴在地上急切地呼唤着:“大叔,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带上我一起走吧!我爹妈都没有了,我给你做牛做马,只要你给口饭吃就行!” 络腮胡停顿片刻,转身往回走。他来到刘迎春面前说:“尕妹子,你想给我做牛做马,你倒说说,你会做什么?” “我……我会磨豆腐。” “我们县城里的人喜欢吃豆芽菜。而且县城有一间豆腐坊,东家是有势力的财主,谁敢和他抢生意?我们家里用不着磨豆腐的。” “我会唱豫剧《花木兰》,还有《穆桂英挂帅》。” “我们那里的人都听秦腔,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豫剧。不过我在外边知道有一种戏叫豫剧。你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吧?” “我会……”刘迎春用手捂住脸,双肩一耸一耸的。 络腮胡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要哭得我心烦。你帮我照看骆驼,有两匹小骆驼还没满月呢。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我从前放过羊。”刘迎春用衣袖擦着眼泪,大眼睛明亮地闪了一下。 络腮胡抱起刘迎春,将她放在一匹大骆驼上,又将那块羊毛毡裹在她身上,她便跟随他踏上了继续西行的路途。 初冬的雪还不成气候,到晌午时分,天已放晴。阳光普照,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很快踪迹全无。只是西北风依然凛冽,能穿透骨髓。 络腮胡领着骆驼一路走下去,走进茫茫戈壁滩。随后的路途更加荒寂,除了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土黄色山峦,脚下便是灰色的鹅卵石。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得漫无边际,四周连一棵枯树桩也看不见了。这是怎样的荒寂啊!从古至今,曾经有多少旅人把尸骨丢在这戈壁滩上。因此,每一个往西去的人到达这里后,都很难稳住自己忧郁甚至恐惧的情绪,即使像络腮胡这样在戈壁滩常来常往的硬汉,对前途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此刻他仰头看看碧洗无云的天空,又看看远处朦胧的山峦,必须要给自己增加一些胆魄。于是他放开喉咙唱起来: 三国有个刘关张, 刘皇叔当了王了; 雪花儿败了杏花儿开, 白天比晚上长了。 诸葛亮摆的八卦阵, 要灭东吴的将哩; 阿哥害的相思病, 要睡尕妹子的炕哩。 三十万兵马下江南, 孔明的计,火烧了曹操的战船; 一年三百六十天, 昼夜里想,再没有不想的一天。 …… 歌声高亢嘹亮,在空旷的戈壁滩上被朔风送得很远,像盘旋的一只鹰,满世界的荒凉仿佛因这歌的盘旋突然有了一点生气 。 络腮胡唱的歌其实是西北花儿,三国故事里夹杂了一些自创的荤话,用的是他家乡的方语唱的。 骑在骆驼背上的刘迎春第一次听见如此粗犷的歌,又并不明白唱的什么,忍不住问道:“大叔,你唱的什么?这就是秦腔吗?” 络腮胡停止唱歌,扭头说道:“尕妹子,别叫我大叔,我没这样老呢!我救了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 刘迎春在逃难途中奇迹般地摆脱了困境,很快又恢复了少女活泼的天性。她说道:“你不让我叫你大叔,只好叫你大哥了!大哥,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啊!” 络腮胡看了一眼这个消瘦而又有些脏污的小丫头,没再说什么,只挺胸昂首阔步走路,一边走一边继续把他的花儿唱下去: 路过巴州的夜深了, 收严颜,张翼德下了个跪了; 指甲和肉哈分开了, 我离了你,尕鸳鸯活拆了对了。 …… 高亢的西部花儿盘旋着,最终落在了戈壁深处,如同一枚小石子落到了汪洋里,那生机变得异常短促,无边的荒寂倒愈加深广无比了。络腮胡放开嗓子嘶喊,终是抵不住荒寂的侵袭。他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向远处抛去,就像要掷掉了一切的寂寥和恐慌。 然而,常年奔波在外,这寂寥和恐慌怎么可能像石子一样扔掉呢?络腮胡陷入沉思,将所有思绪缠绕在行走了无数遍的丝绸古道上。 络腮胡叫陆祥,是常年奔波在外的生意人。他的生意做得不大,靠着几匹骆驼沿丝绸古道行走,沿途收购当地的皮货和药材,到省城后将骆驼寄养在一家小客栈,再乘火车把皮货和药材带到南方出售,然后将南方的丝绸或棉布贩到西北,挣的都是辛苦钱。 陆祥和所有的西北汉子一样,能干,肯吃苦。但他的家乡——那座处于祁连山脉的西部小县城只不过是穷乡僻壤,许多人家买不起丝绸棉布,只穿自己裁制的羊皮筒子或羊毛衣物,因此他一般只能在跑省城和外省之间的长途生意上赚点钱,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回一趟家乡。然而,从省城回县城的途中,他赚的那点钱还不一定都能平安带回家,有时不是遭了土匪就是遇了兵痞或路霸,他能用那点钱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很不错了。再加上他的生意规模不大,为人又慷慨仗义、乐善好施,虽然他已年届四十岁,家里除了老母亲和一院土坯房,并没有多少积蓄,而且连媳妇都还没有娶。他在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仍然提着脑袋南来北往地奔忙,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除了奉养母亲,也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陆祥没读多少书,他只在学做买卖的过程中识得几个字,算得一笔账。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陆祥对好日子的概念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在他看来,县城里的几个财东(比如他的街坊——开钱庄的秦老先生)家的日子他这一辈子也甭想了,但他也决不能仅仅停留在家里的那一院土坯房和几匹骆驼上。他觉得自己最起码应该有一点闲置的钱,能让母亲安度晚年;最好还能回县城盘个小店铺,自己坐在店里就能赚钱养家,不用再到外面吃这样的辛苦;他还得有自己的女人——那种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再给他生几个孩子。陆祥为了心目中向往的好日子,他这一次出门在外就耽搁了近两年时间,赚得一点钱,遭遇了种种磨难,兴冲冲地往家乡赶。 曹操在城头上观一阵, 百万兵战不过子龙; 尕妹子心里头想旁人, 担名么害羞的是我们。 …… 唱到这一段时,陆祥有点不好意思。他回头看一眼骑在骆驼背上的刘迎春,便不再唱了。 “娘,娘!” 月余后,陆祥于某天晌午推开了坐落在平安县城的自家院门。 此刻陆祥的母亲正在厨房里蒸窝头。面是带麸皮的黑面,掺了土豆面的,又因为她患有严重的眼疾,视力几近丧失,只能摸索着做事,揉出来的灰色窝头大小不匀,就那样斜斜塌塌地趴在案板上。窝头旁边还堆着一些切碎的白菜叶子。在儿子离家的漫长时光里,她的日子只能如此。 陆妈妈突然听见儿子的声音,她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摸索到门前:“祥子,真的是你吗?两年了,两年啊!这兵荒马乱的,我还以为……”她说不下去了,靠在门框上呜呜地哭起来。 “娘,别哭,我回来了啊!”陆祥紧几步走到母亲跟前,搂住她的肩膀说道。 是啊,儿子好好的回来了,该高兴啊!陆妈妈用粘满面粉的手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也不进屋,就在当院拉着儿子问这问那,无非是他在外面生病没有?遇见麻烦事没有?赚到钱没有?……说着话,她隐约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抬起空洞而迷惘的眼睛望着院门口,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急切地问道:“来客人了吗?祥子,是你的朋友来了吗?” “娘,我在路上认了个尕妹子, 以后你就有闺女了!”陆祥说着,转身对站在院门口的刘迎春说,“春儿,你别总站在外面!快过来,这是咱娘!” “娘……”刘迎春走到陆妈妈面前,怯怯地喊了一声。 “好!好!”陆妈妈的手在刘迎春身上摸索着,喜极而泣。 “娘,外面风大,咱回屋说话。” 三个人相拥进屋。 陆祥卸下骆驼上的行李,开始在堂屋里归整自己的东西,然后从包袱里取出几盒眼药和一包银元,交到母亲手上。陆妈妈掂了掂布包里不多的银元,抚着药盒说:“我到这样的年纪,眼睛治不治也不打紧,你可不要乱花钱。你的大事还没有办,让我怎么能安心呢?” 陆祥知道母亲的意思,他瞧了门外一眼,对母亲说:“我的事急不来,姻缘天注定,早不得也晚不得,到时候自然会有中意的闺女来做你的媳妇。” 陆妈妈笑了,也望一眼门外面,尽管她并没有看清什么,心里却亮堂堂的。她忽然压低声音说:“春儿真是来给我做闺女的?” 陆祥嘿嘿地笑,说:“娘,你不好乱讲,她还小哩!” 堂屋门外是简陋的厨房,刘迎春正在里面忙活。刚才陆妈妈给她舀了一大盆热水,她躲到一间空屋子里将自己洗干净,又换上了陆妈妈找给她的干净衣裳,衣裳虽然肥大些,也将就穿上了。刘迎春把自己收拾停当,又接过陆妈妈没有做好的午饭做起来,在一口铁锅里熬白菜。旁边的屉笼里蒸着窝头,腾腾冒起的热气溢满粮食的馨香,一种久违的广袤的田园的味道,或者说家的味道,让她安然。她知道自己有个安定的家了,每天都会有热菜热饭,平常而简单,一如她和爹娘在中原小镇的日子。这是她流亡半年来渴求的生活,心里自然高兴,只顾用心做事,并没有注意陆妈妈和陆祥在那边说什么。 陆妈妈望了一阵通向厨房的门,不再说啥,从炕头抱起一床被子,摸索着走到一间空屋,用掸子拂着炕上、桌子上的灰尘。她做这些事时比平常要麻利,心里喜着,脸上笑着,突然添了一个闺女,让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眼疾也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了,恍恍惚惚能看见东西,那土坯房,那院子,都敞亮起来。或许是托了菩萨的福哩!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该挑一个吉日去庙里请一尊观世音菩萨来供在家里面,要好好谢一谢观音大士。自然,也要好好地谢谢街坊四邻。于是,她一边铺被褥一边隔着房门问陆祥,买了人事没有?陆祥说哪里能忘记这些!说着,他 第六章 婚姻档案 (2) 的另眼相看:自此绝对没有热心的老大妈再给他说亲,也绝对没有一个女子的娘家人会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往火坑里跳,即便是他的本家兄弟、叔侄等等众男丁在婚姻大事上都有可能受到负面影响。这就是为什么麦三离婚十来年后才重新迎娶了没有亲生父母关心的麦三娘子。同理,假如一个女人想离婚,比登天还难。那女人若离婚的理由正当(比如受了虐待),婆家当然会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又不敢擅自收留,她将无处安身;若离婚的理由不正当(比如跟外面的男人勾搭),她和她那外遇的新欢就可能受到家族的处置,在严酷的家法面前,即便她能九死一生逃过劫难,也再没有面目出现在人前,倒是生不如死了。因此,平安县城的居民不兴离婚,哪怕两口子天天打架头破血流,只要不出人命,总有好心的街坊邻居前来劝和;如果两口子动了离婚的念头,亲戚朋友更是要想方设法将他们强“捆”在一起。正如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如果时间再往后推三十年,也就是一九五零年,当新政府宣传《婚姻法》时,县城里倒曾经有过一番已婚男女争相寻找自由和出路的新气象。 刚颁布的《婚姻法》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它为解决包办婚姻遗留下来的众多问题应运而生,正如第一条所说,这个法是用来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家庭制度的,同时推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这一长串的文字读着拗口,而且平安县大部分人没进过学堂,理解起来有一定难度,加之这里的包办婚姻由来已久,这部法典刚颁布时并没有对平安县人产生多大的鼓动。 这不能怪平安县人愚昧,因为平安县有平安县的具体情况,作为婚姻的男女双方,不论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如何,因了根深蒂固的传统也很少有人想到要离婚,即使想到了也不会轻易付诸实践。因此,在全国普遍掀起第一轮离婚高潮的一九五零年,贯彻《婚姻法》的布告在平安县县政府门前贴了一月有余,围观的人一拨赶着一拨看热闹,但他们对这种由政府鼓励离婚的做法实在不可理解,围观一阵子也就散了,没有像别的地区那样,因要求解除婚姻的人员众多而造成接待处人头攒动的局面。这令到平安县贯彻《婚姻法》的工作人员毫无作为。他们失望至极,在即将离开县城前夕,总算接到了两份离婚申诉。其中一起是由男子而不是妇女提出的离婚诉求,不仅出乎工作人员的意料,在平安县城也似平地起惊雷。 平安县第一个响应政府“婚姻自由”号召的首推麦三,他声称受了妻子秦氏的虐待,要和秦氏离婚。 秦氏是沙头堡的乡下女子,她的父亲曾经做过土匪小头目,被解放大西北的解放军镇压了。她孤身一人到县城投奔远房亲戚,住了一段时间后,感觉到在人屋檐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便主动提出要在县城找婆家。于是,远房亲戚像卸包袱一样,把她嫁进了急于娶亲但背景隐讳且充满晦气的麦家,成为第一任麦三娘子。 沙头堡从前是这一带土匪的大本营,秦氏生长在如此环境里,她的为人行事与别的女人相比自然有些不同,这从她嫁进麦家第一天就得到了印证。按照县城的风俗,新媳妇进门第二天早晨要亲自下厨给公婆烧茶、做饭。麦太太早早起床,梳洗整齐,摆出尊长的威严坐在堂屋里等秦氏给她献茶。秦氏起得也早,却不进厨房,而是在院子里操着一根夜间用来顶院门的木棒比画来又比画去。麦太太等了许久,秦氏仍然没有进厨房的打算,她心里的气上来了。在麦太太看来,秦氏嫁进门时不仅没有一点陪嫁,而且政治上是被政府定了性的,好人家躲都躲不及,自己能接纳她是天大的仁慈,秦氏理应感恩戴德,岂能如此不懂规矩!这么一想,麦太太的气更大了。她走出堂屋,来到儿子的窗户下大呼麦三。麦三睡眼惺忪走出屋子,很快得知母亲生气的缘由,便阔步走到秦氏跟前,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抬起另一只手要打她耳刮子,却被秦氏一木棒横扫过来。麦三大叫一声赶紧松开手。秦氏当机立断,给了麦三几木棒,立即杀了他的威风。在以后的日子里,秦氏不仅不用像别人家的媳妇那样天天早起给婆婆端茶倒水,而且如果她不高兴了,还会提着木棒在院子里比画来又比画去。麦三不是跟老婆低声下气说软话,就是到外面避风头。这在向来以打老婆为习俗的平安县倒别有一番景致。 麦太太一边懊悔自己捡便宜似的娶回来这样的媳妇,一边心里感叹:世风日下哟!此时的麦太太已经年老昏聩,她想不明白,世风的转变,到底是因为县城的解放,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彪悍的土匪后代? 然而,麦家很要面子,即使败落到以摆小摊为生的地步,还处处讲究曾经有过的阔绰人家的风范。比如麦太太喝茶,她从不让别人用手碰,茶叶一定要用小木匙拨进杯子,用温开水洗一下再用沸水冲泡,而茶杯也一定要用木盘托而不能用手端;又比如,麦太太的头巾和布鞋都绣着象征富贵的牡丹图案。这样的人家,麦三挨老婆的打真是丢人现眼,自然不会声张,因此很 长一段时间街坊们都蒙在鼓里。 麦三在外威风八面,回家对着老婆随时可能横扫过来的木棒却要忍气吞声,他对秦氏是既怕又恨。突然有政府做主解除他的包办婚姻,麦三也顾不得麦太太反对,决定用离婚来解救自己。这事在县城里一时传扬开来,他无可置疑地受到了其他男人的耻笑,令他自卑了很多年。 离婚归离婚,秦氏算仁义,她在麦家过了近一年日子,对麦家知根知底,却并没有报告政府。但麦三依然不踏实,隐隐觉得前妻不论是出于报复还是缘于她的彪悍性格也会把他的家底抖搂出来。离了婚的秦氏又回远房亲戚家住了些日子,赶巧乡下在轰轰烈烈地搞土改,按政策她不应受父亲的株连,有资格分到一份土地。于是她离开平安县城,只身返回沙头堡,麦三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等破烂王的养女花花做了麦三娘子,她才佩服夫家的深藏不露。事实上,麦太太关张的瓷器店值不了多少钱,真正值钱的东西早就藏匿起来了,捐给县政府的瓷器也不过九牛一毛。麦家是很有些家底的,缺钱的时候麦三会偷偷摸摸和倒卖文物的人接触。即便到了全国人民普遍生活困难的三年大饥荒时,麦三娘子的脸上也没有出现在那个时期女人脸上常见的菜青色,三十多岁的人依然保养得水灵灵的。 10 第二个到县政府申请离婚的是刘迎春。那天在县政府门前,她踮起脚尖看张贴的宣传普及《婚姻法》的公告。公告抄在一张黄草纸上,淡黄的颜色,配着墨字,很是醒目,她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公告里的意思。听到身后有人冲她喊:“大嫂,你有啥疑问就给我们说一下,我们帮你解答。”她回过头,是两名工作人员和蔼地看着她,给她以极大的勇气。 自己家的事,要不要对外人说呢?刘迎春犹豫着,陈年旧事便在她眼前飘浮起来。 刘迎春结婚的时候陆祥四十几岁,比她大两轮,却是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后来有了陆思豫,孩子刚满百天,她抱着孩子在杂货店里陪男人讲话,他们憧憬着再开一家绸布店,要给儿子定亲说媳妇。未来的美好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落在他们的心上。好日子却留不住,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了。那个黄昏,她抱着儿子从杂货店出来往家走,筹划着要给男人烙葱油饼,想着让他到凉州进货的时候顺便捎几块胰子。儿子的衣裳和尿布平时都用柴灰水泡,洗完以后衣裳发硬,把皮肤磨红了……后来响起了枪声,男人再也没有回来。安葬完男人后,婆婆 用浑浊的双眼望着她:“你还我的儿子!”好像是刘迎春把自己的男人杀死的。彼时的她除了哀痛,还有惊恐。一贯信奉菩萨的婆婆去后街的庙里求了签,认定她是不祥之人,再也容不下她。男人的丧事办完,还没有出头七,婆婆就请人写了一纸休书,替已经死去的陆祥休妻。刘迎春只能离开陆家,靠给豆腐坊帮工为生,而且她从此不能与儿子相见。 这些年刘迎春是怎么过的呢?简单地说,她被婆婆逐出家门。后来她又结过一次婚,男人是她帮工的那家豆腐坊的当家人,也姓陆,妻子不生育,他要借她的肚子传宗接代。不料,几年过去,她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她一直和雇工一样,在后夫的豆腐坊里做牛做马。现如今世道变了,刘迎春想离开后嫁的那个男人,还想从婆婆手里讨回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就这样,刘迎春站在县政府张贴的公告前想着往事,不停地流泪。工作人员几次催她:“你有啥委屈就对我们讲嘛,政府会替你做主!”于是她讲了对儿子的思念、对后嫁的那个男人一家子的怨愤。最主要的是,她想要回自己的儿子,还要带走自己后来生的那个女儿。 新政府果然办事效率高,不出两天,刘迎春的问题全部解决,不仅解除了她和后夫的婚姻关系,儿子和女儿也归她抚养,还把她作为争取婚姻自由的典范在平安县宣传了一阵子。 刘迎春却没有料到,她这个典范给后夫一家带来了厄运。陆记豆腐坊被公私合营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开始了,她的后夫一家在劫难逃。从此,刘迎春不得不相信了瞎眼婆婆说自己命硬的话。而她与第二任丈夫生的女儿陆霞,和她就像一对冤孽,也算是后夫对她的报应。 这一切最终影响到了陆思豫的人生。他从母亲大半生的际遇中形成了对家庭的态度,即总是以泛滥的柔情蜜意来对待身边的女人。所以,尽管后来陆思豫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对老婆马永琴心怀诸多不满,且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外遇,却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离婚的念头。 第七章 饮食男女的精神世界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纺织集团公司大礼堂正在彩排,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五一节。 陆思豫站在礼堂窗户外面听了一会儿,他没有进去,也能想象出舞台上的情形——意气风发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从全公司职工中按年龄、身高、体重等指标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真好啊!陆思豫不由感叹道。 当年,年轻的陆思豫正是唱着《团结就是力量》走进了平安县毛纺厂,当了一名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头发花白的陆老太太亲自送儿子去工厂报到,看着儿子已经显得壮阔的身板和微微突起的喉结,她觉得自己吃的半世苦没有白费。 平安县畜牧业发达,五十年代后期,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和开发利用畜牧资源,县城里兴建了第一家毛纺织厂。到一九六六年的时候,尽管全国各地的时局变得混乱,但作为平安县支柱产业的毛纺厂不仅没有停过产,还把“卫星”越放越大,一连建了两个分厂,成了凉州地区影响最大的红旗单位。扩大生产需要劳动力,更需要思想觉悟高的新型职工,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陆思豫正赶上好时候,这令陆老太太十分欣慰。她喜欢那家毛纺厂,喜欢儿子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还有可能于将来成为举足轻重的一员。 陆老太太从小就会手工织布,到平安县后也跟当地妇女学过用粗羊毛纺线,再织成“羊藿子”,她对家用土织布机非常熟悉。当年她嫁给陆祥后虽然也穿过洋布衣裳,还偶尔出入县城的几家洋布店,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用现代化机器纺织洋布的工厂,连县城里好多女娃娃都进厂当了工人,去操作那些轰隆隆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这也应该与人民政府帮她要回对儿子的抚养权一样,是新社会与旧社会的重要区别之一吧?从中原流落到西北,平安县毛纺厂是陆老太太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现代化工厂,她感叹自己赶不上当一名纺织工人的好时候了,但她相信儿子在那里肯定会有一个符合于新社会的似锦前程。就在送陆思豫去毛纺厂报到的第一天晚上,陆老太太破天荒炖了一锅逢年过节才会有的豆腐烩肉,与儿子面对面喝了几盅酒,而且喝醉了。她不停地对儿子说着醉话:好好干,毛纺厂可不像咱们家从前的豆腐坊,需要技术……她却不知道,她频频提到的“豆腐坊”最终引起了陆思豫的反感。陆思豫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往岁月刻下的窠臼中。包括他去学校读书,原本是要用新的思想抵制或遗忘一些东西,忘记过去,成就一个新的自己。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的陆 老太太对儿子进行一番叮嘱教导后,沉睡在了自己的美梦中,从她微笑的脸上就可以猜测到梦的大致内容——那里面装满了陆思豫的似锦前程。这对于陆老太太的一生才是至关重要的。相比之下,因为后夫的原因,陆老太太对小女儿陆霞没有过多的过问,有时连最起码的关心都不够。 陆霞是随波逐流长大的,别的小孩穿补丁衣服她也穿陆思豫剩下的补丁衣服;别的中学生下乡的时候,能够留城的名额已经被陆思豫占了,她只好跟着下乡;别的女人结婚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嫁人了。因此,陆霞对娘家一直充满怨愤,母女俩的关系处得不好,兄妹关系也不太融洽。但陆老太太并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她唯一的儿子。 事实上,陆老太太对陆思豫的期待和培养实在谈不上远见卓识。她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社会似乎已经远离了崇尚劳动最光荣的时代,“工人”成了无知、落伍、贫困、苦力等等描述社会底层众生相的代名词,尤其是纺织工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纺织业竟一落千丈,纺织产品只赔不赚,厂里发不出工资,纺织工人总是和失业、落魄联系在一起。以畜牧和纺织为支柱产业的平安县也不能例外。 好在三十多年后的陆思豫经过千锤百炼,早已转换了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不论是一个单位的人事结构还是整个社会的阶层结构,都像一座金字塔,劳力者是最下面那一层由无数沙砾碎石堆积的塔基,虽然属于最广大的、最有力量的一个阶层,维系着整个塔体的稳固和安全,但是,把那一粒粒沙砾拆分出来,你能说其中任何一粒沙子很有价值吗?很珍贵吗?即使有那么一点使用价值(比如和水泥的时候总是要掺些沙子),还不是被上面一层又一层的“特殊材料”牢牢地踏在脚下?陆思豫可不想做底层的一粒沙子,仰人鼻息,供人践踏。为此他做出不懈努力,终于摆脱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步一步往金字塔上层攀登。刚开始他的奢望并不高,以他的资质和背景,处于“中层”就会让他感觉良好。但是,在砂城纺织集团,他最终踏上事业的顶峰,进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段。他不仅从未离开纺织行业,还成了该地区该行业的舵手或者说领头羊。当然,步入仕途的陆思豫一开始并没有忘记母亲的教诲,做一个对得起平安县的人。因此,在社会发生重大转折的大环境下,作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塔尖人物,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有没有饭吃的问题,而是下属六七家纺织厂的数千名职工能否吃得上饭的问题。 无论如何,陆思豫为了毛纺厂那数千口人的吃饭问题还 是付出过不懈努力的。远的不说,在九十年代初期,已经规划到砂城的原平安县毛纺厂二期工程扩建,改制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二级单位,作为公司总经理的陆思豫仅一次就在扩建后的第二毛纺厂安置了下岗女工三百多人。原本仅有区区千来名职工的一个毛纺厂,突然间多出三百余张嘴,在当时行业危机逐步加剧的情况下,决策者无疑是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陆思豫把这个难题揽了下来,第二毛纺厂投产前,他不仅四处跑原料、跑销路,还通过私人关系到市里甚至省里跑资金、跑设备。虽然跑的结果不太理想,资金不到位,最后还是让重新上岗的职工每人交了近两万元集资款才解决基本问题,他却在职工群众中尤其是砂城市委领导班子中赢得了很好的声誉,成了砂城励志改革且卓有成效的先锋模范。陆思豫就是在那年获得省里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后来又从市人大代表成长为市人大常务委员。 职务越多,陆思豫为自己的工作考虑得越多,也为自己的得失考虑得越多。也许正是这些过多的思虑挡住了他纵观人生全局的眼光,他在重负下只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当然看不到长远的未来。但此时因事业蒸蒸日上而有点飘飘然的陆思豫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 陆思豫没有上过大学,为了仕途需要,他弄了一张某函授学院的本科文凭,后来又就读于某高校文学院在砂城举办的硕士研修班,获得了一个离开本市甚至本单位就得不到承认的硕士学位证书。这样的文凭有多少含金量陆思豫心里明白,但他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学到了很多实用的东西,充分理解“文化”是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金色外衣,他对“文化”更是由衷地景仰和追求。这从他荣升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后对企业文化建设的热情就可见一斑。 陆思豫刚到总经理的位子上时,纺织行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纺织工人的月薪不过四百多元,按照当时的物价,他们的物质已经够贫乏了,陆经理不想让自己的员工因物质贫乏再患上精神贫乏症。陆思豫的想法自然是对的,职工有了好的精神面貌,企业才有再度繁荣的希望,否则,曾经被誉为砂城轻工业之星的纺织集团不仅会一直消沉暗淡下去,还有可能彻底陨落。 根据陆思豫对企业文化的构思,纺织集团公司在他任职初期突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协会,如书画协会、音乐协会、体育协会、摄影协会、文学协会,还出现了钓鱼协会、桥牌协会、园艺协会等等,在这些协会中发展或者说发现了众多的优秀人才。这些协会和协会里的人才都 归陆思豫领导,而且他领导组织得有声有色。在他的协会中,某个职工的版画作品在省级刊物发表,又有某个职工的书法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还有一个职工的摄影作品参加了国际巡回展出(只限于新加坡和澳门两地)……与砂城其他行业相比,纺织集团公司取得的艺术成绩已经相当卓越,这大大地鼓舞了人心,在陆思豫手下任职的公司中层领导中投身艺术的人也趋之若鹜。但是,问题也不是没有。比如,下面二级单位有一些缺乏文艺细胞且又不理解领导的少数工人对这一繁荣的文化现象就产生了看法——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搞什么精神会餐?有本事把职工的工资涨起来,生活水平提起来,不用领导催促,大家也会有闲情逸致钓钓鱼打打牌、听听音乐看看歌剧。当然,在砂市这样的西部小城还没有条件举办正规的音乐会或者歌剧演出,甚至连像样一点的文艺演出也没有,工人们能够多进几次电影院也是好的。现在却要求为了一家温饱而劳碌奔波的职工去发展业余爱好,纯属扯淡!甚至有个别人用调侃的语气给公司的协会总结说,都是“四拍干部”拍出来的不朽杰作。何谓“四拍干部”?简言之:一拍脑袋,某天心血来潮拍拍脑袋想出一个好主意;二拍胸脯,对自己的好主意拍着胸脯给上级部门作保证、给广大群众许承诺;三拍屁股,出了问题拍屁股走人,换个部门照样做官;还有一拍应该是拍上级的马屁。如此言论在纺织集团公司的部分职工中很流行,显得不近人情,说是对企业领导的恶毒中伤也不过分。 陆思豫对此并不知晓,他一如既往地热衷于企业的文化事业。除了领导各协会开展工作,他对摄影、桥牌等项目的兴趣不大,他感兴趣的只是题几个字、写几首诗,企业的内部刊物成了他题字和写诗的主要阵地。一时间,纺织集团公司的下属二级单位都纷纷办起了自己的油印小报,比较有名气的一份小报叫《纺织赞歌》,另一份叫《职工之声》,还有一份叫《开路先锋》。二级单位的小报每月出两期,在每期报纸编辑好后,正式印刷发到职工手里之前都要送到协会会长陆思豫那里审核。陆思豫从来不对那些付出了下属们无数心血的作品乱加指点,只是对《开路先锋》提出了一条建设性意见:我们又不是修铁路挖隧道的,“开”的什么路?他泼墨挥毫,在小报空白处龙飞凤舞题上了“骆驼草”几个字。接到反馈信息的下属心领神会,为该刊物写出了千来字的“卷首语”,主题是赞美骆驼草精神,不仅反映了砂市的西部特色和情调,又表达出纺织工人像戈壁滩上一株普通的草,坚忍不拔,生命力顽强,能克服一切 不利于自身生存的困难而茁壮成长。后来《骆驼草》成了纺织集团公司的机关刊物,由陆思豫亲自题写刊名,且越办越红火,刊物也由一张小报升级为八开本杂志,内容上不仅刊登文学作品,还刊登书画、摄影和音乐作品,在砂城范围内都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后来出现的困难是,够得上《骆驼草》档次和级别的作品太少了,作为发起人和领导者的陆思豫还必须要笼络人才,不仅有撰稿方面的人才,也有编辑方面的人才。 麦穗就是为了顺应《骆驼草》的生存而调到纺织集团公司机关的,她做了这份企业内部刊物的文学编辑、打字员兼排版工。 不管怎么说,麦穗是纺织工人中为数不多的从正规院校毕业的人员之一,虽然只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总比大部分仅有初中文化的工人强多了,而且她有过多年在县文化馆工作、与文字打交道的经验,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陆思豫虽然领导着公司下属的好几个协会,但他绝非独断专行的人。将麦穗调入机关是郑重其事上了例会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是举手表决了的。然而,事情一经流传到外面,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要说陆思豫将麦穗调到集团公司机关没有一点点私心,也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果三十多岁的麦穗脱掉工作服,穿上得体的衣裙时,依然是那样优雅、漂亮,把她埋没在一堆灰蓝色的工作服里,成天和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确实有点不人道。俗话说英雄爱美人。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思豫虽然做了一个企业的总经理,又在市里担任人大常务委员,这样的官衔不值一提,在砂城一砖头就能拍死一大堆,更别说放眼全省或者全国了,总之一句话,他和普通市民并没有太多区别,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对于这样一个凡俗之人,连英雄们都克服不了的困难他能怎么办?何况按照麦穗当时的处境,她的确需要帮助,难道他一个有能力有办法的大男人能对一个弱女子兼同乡的困难置若罔闻吗?当然不能。对于外面的传言,不论真假,陆思豫都照单全收。为了不枉担虚名,他又循序渐进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将谣传的虚假成分演化成真实的激情故事了。 陆思豫第一次见到麦穗时肯定是个冬天。 那是一个不曾下雪的冬天,风卷起的落叶和纸屑在街道两边漫无边际地飘摇,显示出砂城在这个季节的破败与荒凉。 夜已经深了,陆思豫从市区最豪华也最有名的富华大酒店出来,带着微微的醉态徜徉街头。这样的夜晚少有行人。 若不是偶尔疾驰而去的汽车或摩托车,大街上就冷清得像刚被水洗过了一样。陆思豫在这样冷清的夜晚一眼就看见了人行道的路灯下面那个摆烧烤摊的女人。说实话,他一开始以为那女人也是想买烧烤的顾客,只不过恰好摊主不在,她在那里等一时半会儿罢了。 陆思豫毫不讳言自己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有风度有气质的女人。喜欢归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跟老婆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怎么样过,连与女人的过头玩笑话都不曾有。不要以为陆思豫假正经,这只不过是形势所需。因为此前他一直处于母亲陆老太太以及老婆马永琴的监控之中,而且他还要在仕途上有所进步。一个想进步的人就不能家庭不和,更不能给自己沾上显而易见的污点。因此他必须自觉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对女人的喜欢肆意蔓延,最后泛滥成灾。只是目前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变。陆思豫独自一人刚调任到砂城,家眷还留在平安县。可以说此时的他是春风得意的,也是自由自在的,他心里显得无比酣畅和放松,这就使得他对独自坐在街边的那个漂亮女人多注意了一会儿,在注意的过程中产生出由衷地欣赏和喜欢。这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陆思豫在女人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了。 “你想吃什么?”女人问道,声音很低。 “是你在卖烧烤吗?我还以为……” 女人略显不安,随即低下头。 陆思豫的胃里装满了山珍海味和酒精,他并不需要什么食物来填充那已经很不平静的肠胃;即使真的需要什么,也应该是一碗醒酒汤,但他还是说烤二十串羊肉。 女人在烤箱上忙乎。陆思豫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过于漂亮的手,修长、丰满、白皙,手背却粘上了辣椒面,有点叫人痛惜。而她低垂的脸上,鼻梁挺直,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样冷的夜晚不该热得冒汗,她大概是因为紧张,陆思豫想。 她真是个美人,而且是陆思豫梦想中的美人。她的美虽然谈不上绝色,但是很有风韵,很动人。这样的女人碰到十个男人肯定会受到九个男人的眷顾,剩下的一个如果不是生理缺陷就是暗恋。她应该很容易获得所需要的一切物质的东西乃至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生活。而此时陆思豫所见到的实际情况是,她在寒风中辛辛苦苦地摆小摊,用劳动维持自己的生计。也许还要养活家里人。很显然她并没有依靠自身的优势或者说男人对她的眷顾来获得需要的一切,享受美妙的人生——这又很好地说明了一点:她的个人生 活应该是单纯的。这样的女人在现实社会中已经不多见了。对此,陆思豫又产生了些许敬重。 女人大概摆烤肉摊的时间不长,手艺显得很不纯熟,最后还是将手里的一把肉串烤焦了。当她把带有焦煳味的肉串递给陆思豫的时候,拘谨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大概是用这笑来为自己糟糕的手艺表示歉疚。 陆思豫当然没有吃那些焦煳的肉串。他叫女人将肉串包装好说要带走,然后把钱付了。他要维护这个漂亮女人的自尊心,让她知道他尊重她的劳动,他付的钱是她劳动所得,而不是他的怜悯和施舍。 接连几个晚上,陆思豫都去了那条街边冷清的烧烤摊,每次他都把烤焦的肉串带回去,然后扔进垃圾桶。 此时的陆思豫刚到砂城落脚。因为平安县归并到砂城不久,县、市合并给人们提供了一些有所作为的机会。陆思豫在这机会面前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赢家,他从原来的平安县轻纺公司调到砂城荣任刚改制的纺织集团总公司生产计划处的一名处长。由于他的家和家属都还留在县城里,单位暂时将他安排在纺织集团公司的招待所里居住。中午他带个不锈钢饭盒到单位食堂吃饭,晚上却总有下属或客户在诸如富华之类的酒店为他接风。 后来的某个晚上,酒足饭饱的陆思豫再去那条僻静小街时,烧烤摊不见了。他在那里惆怅地站了许久,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两年后,陆思豫已经由生产计划处处长荣升为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公司下属的第二毛纺厂职工阅览室正式开张,厂长恭请他参加阅览室剪彩活动,他才遇见了曾经在街边摆烧烤摊的女人——虽然他只是在冬季朦胧的街灯下见过她几面,但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容颜。此时她是剪彩活动中一名出众的招待员,穿一袭当下在砂城流行的棉质印花短款无袖旗袍,穿梭于各位来宾中端茶倒水。时间过去两年,陆思豫仍然对她记忆犹新,且能在众多的年轻漂亮的女招待中一眼把她认出来,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尽管他们彼此还只能算是陌生人。 陆思豫很快就知道了她叫麦穗,是刚招进第二毛纺厂的下岗女工,现在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毛纺厂单身宿舍楼里居住。从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她的生活应该很不如意——下岗,再就业,单亲妈妈……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难题等着她。他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放不下了。 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陆思豫徒步走到毛纺厂职工宿舍楼下。他不时抬头仰望那个透着 杏黄灯光的窗口,沉思良久。 那个总是在深夜仍然亮着灯的窗口是麦穗的宿舍,确切地说,是麦穗和她女儿两个人的家。 城市已经酣睡,麦穗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杏黄的灯光给了陆思豫温暖的、充满浪漫的无限遐想。他想象着她在灯光下做各种各样的事:洗衣,擦地,织毛线……他仿佛看到了她额角一颗闪亮的汗珠,他愿意抬手替她拭去。后来,他常常会在深夜不能入睡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走到那扇窗户下面,像着了魔一样,长久地仰望从窗户溢出的杏黄色灯光,想象着窗户里面的情景。 其实,麦穗此时靠在床头读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书很旧,已经起了毛边,是她从新建的厂职工阅览室借回来给女儿看的。她不知道女儿读了没有。她自己却读了好几遍,似乎想从书中找到一点消除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代沟”的有效经验。 麦穗看一阵书,又看看熟睡的女儿,不由叹口气。女儿长这么大,她很少给她买课外读物,都是从单位借,原先是借县文化馆的,现在是借毛纺厂阅览室的。由于毛纺厂不景气,建阅览室的时候厂里只买了几百册新书,其余的书基本上都是市总工会号召市民捐的旧书。她捧着的这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封面已经有点脏污,不知是何人捐赠的,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借书也不完全是为了麦子。许多年里,麦穗保持了深夜阅读的习惯。不论窘迫的现实将她抛向何处,她还是没有完全丢掉这个习惯。对她而言阅读本身已经不是目的,她是想从文字里找到一点安慰,一种精神的依托——哪怕她手里捧着的是一本读了无数遍的、已经起毛边的旧书,她仍可以沉迷其中,将书中的文字毫无节制地填充进思维的空隙处,使她暂时忘记现实的种种严峻,也使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真正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比如她翻开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原本属于青少年读物,年届四十的麦穗却连续阅读了三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书名,或者仅仅是喜欢“守望”这个词。事实上,“守望”在麦穗的人生历程里是一个很重要的章节。让她疑惑的是,她不清楚自己守望的究竟是什么,或者她还有多少岁月用于守望——这样的焦虑又常常令她惴惴不安,灰心沮丧。她偶尔扭头看看灯影绰绰下酣睡的女儿,才能重新找到一丝暖融融的踏实的感觉。她相信女儿的梦应该是甜美的,充满希望的,尽管她们母女间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有时甚至无法沟通。 沉湎在各种感触中的麦穗觉得自 己很没用,女儿一天天长大,她却没有能力让她生活得更好,一切的温暖和关怀都代替不了肠胃的饥渴,她每天都咬紧牙关去承受,一切已经让她力不从心。 到毛纺厂上班是去年的事。为了这份工作,麦穗交了一万多元集资款。凑集那笔钱几乎使她和女儿倾家荡产。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钱交了,换回一张盖着毛纺厂财务公章的收条。这张收条给了她无限的欣喜和期待。因为她迫切需要一份固定职业,不论工资收入如何,她和女儿可都以住进单位的职工宿舍,以后再也不用四处找房子搬家了。只要不搬家,她相信她和女儿的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那段搬家的日子让麦穗锥心刺骨。 刚开始麦穗和县城里的其他拆迁户一样租住在城市边缘的土坯房里,每月五十元租金,这已经是最低廉的房价了。虽然麦穗在拆迁时也得到了一笔为数不多的安置费,但想到年仅八岁的女儿需要抚养,以后的生活还很没有保障,她不敢轻易动用那笔钱,日常开销都是靠她送报纸维持。文化馆刚解散时,人事部门给所有的文化馆工作人员都解决了出路,麦穗也被安排在县城一家不在拆迁之列的百货公司,仍是干部编制。但好景不长,不久百货公司在市场经济运作机制的激励下私营化了,就是将营业区和柜台租赁给愿意经商的公司内部职工经营。租赁合同很抢手,而麦穗仅仅在那里工作了两个多月,她没有签到合同,只好再次下岗,于是到邮局找了一份送报纸的零活。 送报纸的是临时工,发计件工资,每送一份报纸收入五分钱,后来涨到七分。也就是说,麦穗每天必须送出一百份以上的报纸才能维持她和麦子两个人的基本生存(不谈生活。生活包含了某种品质,不管其中的品质优劣如何,对当时的麦穗而言都是奢侈的)。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麦穗蹬着自行车东奔西跑,只当锻炼身体。到了冬天,她在外面冻得透心凉,天黑回到家,煤炭炉子早就灭了,土坯房里的温度跟外面差不多。年幼的麦子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前面放一块木板做功课,她则开始重新点炉子做饭,等炉子烧热,房子里变暖和,已经很晚了。就在那个冬天,麦子因为重感冒引发肺炎,住院花去了几千元,那是拆迁安置费的四分之一。 无奈之下,麦穗只好又一次搬家,搬到县城附近的一户农家小院,是砖木结构的平房,里面还有土暖气,又有房东老太太照应,她不用为孩子担心了。但房租贵了一些,只租一间屋子每月就要八十块钱。麦穗仅仅靠送报纸已经不能维持下去,她试着卖过水果 第八章 海市蜃楼 冷月若雪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这蒙古包不是草原人家生息繁衍的家园,也不是牧民遮挡风雪的所在,而是离砂城约一百公里的一个叫九棵树的地方,扎了三五座简陋的帐篷供游人膳食住宿,便成了砂城市民休闲的旅游胜地。蒙古包矮小,光线暗淡,从高高卷起的门帘处看过去,外面有一排白杨树。冷月若雪将树默数一遍,不多不少,一共九棵。这是九棵树地名的由来。 九棵树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与戈壁接壤的边缘,蒙古包前面的空地上除了黄沙和鹅卵石,还散落着几蓬骆驼刺及野沙棘。在一片死寂般的枯黄中,骆驼刺及野沙棘零星的几点绿色演绎着无言的没落与荒凉。据说能在沙漠中生长的树更为罕见,胡杨算得上沙漠的树王,它一旦在沙漠扎根,就会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腐,被誉为沙漠之魂。然而,眼前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伴随流沙般的岁月在没落与荒凉中站立了若干年,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们?不多不少,一共九棵树,这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顽强?还是精神的永恒?白杨虽然只是寻常的树,但它们是生长在沙漠边缘的树,不容人们忽视。不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结队前来,早些年是牵着骆驼的商队,后来是开着汽车的旅游团,人们在此驻足时都会怀着怎样的敬意仰视树们,表现出对生命怎样的膜拜! 九棵树冷月若雪来过很多次,为每年在此举行的文学笔会。西部的(有时也会有东部的)作家与文学爱好者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沙漠边缘慷慨陈词,发表各自的文学见解,然后到九棵树下拉一条“xx笔会”的横幅合影留念;还可以爬到不远处的沙丘上,观看一望无际、跌宕起伏的沙海,或者看沙漠中日落日出的壮观。当文友们兴致勃勃地赏景拍照时,冷月若雪一般都是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而当别人回来了,她才独自向沙漠走去。她喜欢独来独往。 夕阳西下,冷月若雪独自爬上一座沙丘。放眼望去,沙漠仿佛翻滚着金波,她不由将沙漠与海洋联系在一起,尽管她的几十年人生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尽管她曾经只见过一次真实的大海,但她能在漫漫黄沙中感受到海的气息,或者说是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气息,使她对沙漠产生了无限的留恋,以至留恋到对眼前突兀矗立的九棵树也感到了厌烦,感到了树的唐突和多此一举。是树打破了沙漠的宁静吧?它们引来了蒙古包和许多的人、许多的车,以及人们离去后废弃的包装袋、羊骨头,使得纯净的沙漠遍布腥膻之气。就像这蒙古包里弥漫的经久不息的气息,包裹着她。有时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逃离, 逃到更远的沙漠腹地去。 走向沙漠腹地,这是冷月若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幻想,常常让她激情澎湃。她也由此而常常想到那个远离尘世的三毛。传说三毛为了追寻永恒的爱情才走进了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与荷西过着相亲相爱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果真如此吗?也许,三毛最初走进沙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逃离?那么荷西呢?有人推测他是三毛虚构的爱情主角。虚构也该是逃离的一部分吧? 此刻,冷月若雪坐在蒙古包里沾满油渍的粗糙的布沙发上。她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一把锡壶,几只镏金边的白色瓷碗,碗里分别装着奶酪、酥油、砖茶、冰糖、果仁等等。如果客人想喝奶茶,自己动手将瓷碗里的茶料放进锡壶,添上马奶,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炭炉子上熬。喝自助奶茶是这里的旅游特色。冷月若雪刚来的时候给自己煮了一碗奶茶,但此时茶碗里奶白色的浓稠液体已经凉透了,她却没有喝,而是注视着门帘外面的九棵白杨树,想一些与沙漠有关的事情。可以说,很少有人真正喜欢沙漠,虽然人们也常常会把沙漠与海洋联系起来,但那只能是死亡之海,到处充盈着干枯的能吞噬生命的死亡气息。或者,曾经走进沙漠的三毛只不过是一个爱情特例,她讴歌沙漠,如同讴歌爱情。就像矗立在沙漠边缘的九棵白杨树,亦不过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命的特例。 然而,冷月若雪终究不能像当年的三毛那样到沙漠腹地去追寻铭心刻骨的爱恋。建立在沙漠之上的爱情太没有根基、太不可靠了,就像海市蜃楼。荷西的离世就是给予三毛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的一种宿命的诠释。冷月若雪每次来到这个叫九棵树的沙漠边缘——以笔会的名义,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创作的激情和素材。她只是想来看看,远处跌宕起伏、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就像一缕一缕永远斩不断的情丝,载着她一生一世的乡情、亲情,干净圣洁得让她没有一丝杂念;而夕阳下漾起粼粼金波的沙海更是让她流连忘返。 据说母亲就出生在九棵树。在母亲出生那年,除了那九棵白杨树迎着沙漠的风站在这荒凉之地,这里罕有人迹,偶尔有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商队经过。某天,当骑着骆驼且打扮怪异的一对中年夫妇经过这里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斜靠在一棵白杨树上,她胸前系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个微微啼哭的婴儿。婴儿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中年夫妇走过去,对女人喊了两声,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死了。在女人身后的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男尸和几匹死马。 看样子,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杀戮。这是常有的事,在沙漠和戈壁间穿行的商队常遭到土匪袭击。而距离九棵树不远的沙头堡是土匪的老巢,从平安县到敦煌,包括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阿右旗和沙湖地区,以沙头堡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是匪徒活动最频繁的地带。这也是九棵树人迹罕至的原因,土匪的猖獗使它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中年夫妇将女人胸前的包袱解下来,看见婴儿的左脸颊有一道弯月形伤口,伤口很长,皮肉已经翻开了,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垂。大概为了止血,那个濒临死亡的母亲在婴儿的伤口上按了一层细沙,和着沙子的暗红的血已经在婴儿苍白的脸上凝固了。 中年夫妇是从西域来的巫医,他们抱走了婴儿,是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冷月若雪的母亲。 既如此,九棵树便不是母亲真正的出生地。但冷月若雪毫无无办法,她不知道被杀死在九棵树的人是谁,来自何方,就权且把九棵树或者将沙漠认作母亲的故乡,也就是自己的故乡。 坐在蒙古包里的冷月若雪凝视着那一排白杨树。已是夏末,树梢的叶子泛起了黄色,慢慢地,那黄色将越聚越重,由浅黄到枯黄,最终会和四周的黄沙洇染成一片。白杨树后面,一名穿红t恤的男子手持相机没完没了地拍照,他在那里忙乎了大半个下午,也不知他是想拍树还是想拍远处的沙丘。后来,男子离开树,向沙丘走去,渐行渐远,在黄沙的背景里浓缩成了一个小红点。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浅浅的痕迹,微风扫过,那一串痕迹很快又被细沙盖住了。 看着远处移动的红点,冷月若雪想,一个人在沙漠上是留不下什么的,又怎么能把沙漠当故乡呢?她不禁黯然神伤。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穿红t恤的男人会没完没了地对着枯寂得有些百无聊赖的黄沙拍照。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对沙漠情有独钟的痴迷者?在冷月若雪的注视中,红点越走越远。他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走向沙海去寻找,或者逃离?她的目光不禁跟随那个模糊移动的红点痴迷起来。 冷月若雪已经不年轻了。她面对浩瀚的沙海还能心生一种激情,多半是因为想到母亲——没有根基没有寄托的母亲,这激情只能是生命的抗争与不甘。而作为女人,她也曾对浪漫有所期许,却从来没有把这种期许寄托在沙漠之上。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期望的结果化作沙漠里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后,再陷入深深的失落。 过了许久,那个红点还没有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冷月若雪属于漂亮女人,但她真的不年轻了。 不再年轻的冷月若雪看起来比年轻时更加优雅。她常常斜靠在窗户前,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做冥想状。她抽烟抽得很凶,有时还喝一点白酒。据说是创作的需要,她要从烟酒的似醉非醉间寻找诗的灵感。因此,她的抽烟喝酒就不是一般颓废、低调女人的作秀,也不是要恣意状写内心的迷茫,而是作为艺术家特有的一种气质、一种招牌和一种姿态,被她的朋友及读者广泛地接受着。如果某天女诗人冷月若雪既不抽烟又不喝酒,那倒是相当地出人意料了。 冷月若雪在成为著名诗人以前不叫冷月若雪,她叫马小燕。 十几年前,马小燕从西部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砂城不远的一个乡镇当中学语文老师。那会儿各种办学风潮在西部地区刚刚刮起旋风,学校附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针对中小学生的英语、书画、乐器等辅导班。马小燕所在的学校里,最不济的数、理、化老师也能利用假期收几名关门弟子挣劳务费,像她这样的语文老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学校里不论优等生还是差等生,对学习语文这门功课一点点额外的热情都没有,即使有的孩子连语文这样的母语都学得一知半解,却要被望子成龙的家长送到特长班去磕磕巴巴地学第二语言乃至第三语言。这是潮流,就像流行性感冒,有的家长明知追赶潮流可能会遇到病毒,但他们还是趋之若鹜,生怕孩子被挡在了潮流之外,结果一传染一大片。学生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陷于紧张忙碌,教师们在充实了自己的同时生活也紧跟着滋润起来。潮流就这样在教育行业制造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语文老师马小燕不属于这个经济体之列,她突然之间感到被冷落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但她已经切实体会到了那股风潮膨胀起来的热度,又怎么能够等闲视之坐以待毙呢?借着这股潮流的余热,她连犹豫的念头都不曾有,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买断仅有五年的教龄,用所得的一万余元钱下海经商。下海是当时的另一种潮流。马小燕想,既然人生最直观的价值不能通过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来实现,经商倒不失为一条让自己过上富裕生活并由此通往理想彼岸的有效途径。不是吗?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很多时候都是通过其生活状况或者说钱的多少来衡量的。辞职下海的马小燕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这还不是马小燕离开学校的主要原因。她到那所乡镇中学工作不久,由于种种机缘和一个有妇之夫坠入了一场纠结不清的关系中。 她把那种理不清的关系视为爱情,视为自己的归宿,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他毕竟是一个有妇之夫,而且他在学校的声望也不错,一切只能在隐秘中进行。马小燕觉得自己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她那隐秘的爱情经历了四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女人能有几个四年的好时光用于这种无谓的消耗?醒悟过来的马小燕悬崖勒马当机立断,她离开学校就是想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切都是全新的,但那个精彩的新世界似乎并不适合马小燕。她在商海折腾了几年,赚赚赔赔,赔赔赚赚,收获的只是诸多教训。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她的教训是惨痛的,惨痛到她永远不愿再回顾的程度。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喝酒。那段经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经商使她懂得了等价交换、资源开发以及一点民事方面的法律知识。但那些经验对于山穷水尽的她来说用处不大,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维持自己的生计,甚至要耗尽其当语文老师的那点文学底子卖文为生了。 当然,已经一无所有的马小燕当时把自己踏上文学之路的举动看得相当神圣,她认为开始文学创作就像她当初辞职一样,是改变人生轨迹的一个契机。那会儿她与一个离了婚的独身女人合租一套房子,二十几平方米,除了一个大房间,另带走廊和小厨房。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供她们各自使用,其余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合用。每天,冷月若雪只有等那个有点偏执狂的离婚女人睡觉了,才能坐在走廊里的小饭桌上开始文学创作。她痴痴地一坐就是大半晚上,却常常只写三两句话:咦,土豆,红豆,大红豆,芋头,玉米糁子和高粱……这是一首关于粮食的诗,她差不多用了半年时间才修改好,又亲自送到砂城的报社。编辑捧着诗稿说,质朴啊,真实啊,使我想起了饥饿的年代。于是那首诗在报纸副刊头条发表了。她就是那时改名冷月若雪的。 冷月若雪——文坛上的一颗新星就这样诞生了。像所有的新星一样,最初的激动是难免的,她捧着一张登有她诗作的报纸,那颗因孤独而显得有些苍白冷漠的心一时被文学的神圣光环撞击得汹涌澎湃。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出租楼小厨房的窗前,眺望笼罩着工业废气和蜂窝煤烟尘的砂城的夜空,像一颗蒙尘的最耀眼的星星等待被发现一样,她耐心地等待读者的掌声和文学大奖的花环。但一切还是那么沉寂,正在奔向小康生活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因粮食匮乏所带来的不安与威胁,她的诗没有得到应有的共鸣。于是,她静坐在四周堆满了物质的砂城的一隅,一边继续神圣的写作,一边 感受着肠胃和精神的高度饥寒。几年后,那首关于粮食的诗的部分词句进入流行歌曲,并出人意料地火爆了大江南北。“我的诗,总算找到了它的出路!”冷月若雪激动万分,倾其所有买回若干张拷贝有该歌曲的唱片,送给她认识的所有朋友。剩下的就是版权问题。她本来想找唱片公司讨个说法,考虑到读者可能误会她是在追究几文钱版税,有损个人声誉,也只能像对待她曾经纠结不清的爱情一样不了了之了。但她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于是在类似文学沙龙的聚会场所是常常要发发牢骚的。 冷月若雪享誉文坛并非因为诗歌,而是缘于她创作的唯一一部叫《神话》的小说。小说讲述了荆轲与燕国的一名宫女辗转千年的两世情缘,爱情故事中还穿插了荆轲刺秦的惊险场面以及秦王吞并六国的波澜壮阔,其间自然免不了太子丹对那两世情缘的介入。一千多年后,荆轲转世为商人,那个矢志不愈追随荆轲的宫女终遂心愿嫁作商人妇。《神话》最让人寒冷彻骨的段落,不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爱情的消亡,而是在利益面前人性的沦丧:他们的前世,太子丹恋着宫女,但他为了让荆轲替自己卖命而把宫女当做礼物送给荆轲;他们的今生,在商海沉浮的荆轲面临破产的危机,为了化解危机,他将已成为他妻子的宫女当做礼物送给了一个当时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大人物——那个大人物正是太子丹转世;故事的结局是,不幸沦为暗娼的商人妇在都市繁华背景的衬托下,从一座立交桥纵身跳下,将爱化作生命里最后的雀跃……小说构建了这样一个命题:爱情是人生的奢侈品,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可以用来点缀奢华的生活,还可以转送他人,当然一失手便会摔得粉碎。如果一个人想期待生死不渝的爱情,只有依赖于神话王国了,而现实中的许多男女就是在自己制造的“神话境界”里醉生梦死的。 后来,有一部名叫《神话》的电影风靡全国,虽然电影内容与冷月若雪的小说情节毫不相干,但她心里还是大大地不平衡起来,后悔没有及早寻找投资商将她的成名小说《神话》改编拍摄。看来,艺术与经济的联姻是大势所趋,否则,一部小说再成功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假如它不能超越诸如《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作者在一如既往地落魄潦倒之时,它最终会在时间的瀚海里湮灭。这也是现在许多作家再羞于提及自己职业的根本原因吧? 就在那段彷徨的岁月,冷月若雪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她已经是砂城很有影响的诗人了,再加上她的漂亮优雅,得到了一大批年轻文学爱好 者的追捧,也得到了市文联的重视,并计划推出她的诗集作为下一个市文化建设“五年规划”的重点书目。虽然诗集还是没有出炉,电视台却已经为她做了专题片,在砂城范围内热播了近半个月,报社记者写下的有关她的诗歌评论文章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 一部有影响力的诗集眼看就要面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诗集出版以及宣传所需的费用。钱的数目也不大,三万多元,但在精神领域遨游同时又在物质世界苦苦挣扎的冷月若雪还是没有能力凑齐那笔钱。市文联一年的活动经费不过两万元,对她爱莫能助。冷月若雪为此一筹莫展。 在九棵树举行的第六届诗歌研讨会为期三天。每天的议程相同:上午开会、讨论,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是丰盛的晚宴。 第三天下午,纺织集团公司的摄影爱好者陆思豫终于拍完了他想拍的景物,比其他人提前大约一小时回到蒙古包前。于是他看见了那个慵散地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蒙古包内原本光线很暗,夕阳的逆光照在女人身上,使她显得那样明艳,就像一幅彩画,突现出惊人的美。他还注意到,女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碗奶茶,碗里的奶白色液体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而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外面那排白杨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他扭过头,沿着女人的目光看那些树,也感觉到了树的不同寻常: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缓缓飘落,凄凉而优雅地纷飞,带着同样的寞落,就像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陆思豫回过头,朝着女人走去。进了蒙古包,他才认出她是最近活跃于文坛的诗人冷月若雪。 “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他问道。 冷月若雪抬起头,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地方我来了很多次,太熟悉了,所有的沙丘和卵石都可以在心里默一遍,还需用眼睛看吗?” 那会儿她对他并不熟悉,但她知道,他就是在她的视线里游走了三个下午的穿红t恤的男人。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沙漠的美很难被人接受,尤其在危险降临的时候,比如在沙漠中迷路,还有沙尘暴。” “这里没有危险,只有冷漠,热闹冲撞下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带来的。”冷月若雪说。 “冷漠的感触都是由个人的心理因素造成的,与沙漠或者其他人的行为没有多少关系。看来你情绪不佳,想抽烟吗?” 冷月若雪接过了陆思豫为 她点燃的烟卷。然后他们从心情谈起,无拘无束,开始了没有人打扰的坦诚的长谈。再后来变成了冷月若雪坦诚的自说自话。 她为什么会对他坦诚?就因为他拍摄沙漠时的狂热和那一件吸引了她目光的红t恤?或者因为烟雾在暗淡的蒙古包内制造的温情和朦胧?再或者因为她一个人的日子孤独得太久,需要用自说自话的方式宣泄?很长一段时间后,冷月若雪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何以如此,何以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而陆思豫则是最忠实的听众,对她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耐心和理解。 如果没有那次笔会,没有那次单独相处,他们应该处于两个空间的两条平行线,在人生的旅途上各自遵循着各自的轨迹。但是,一切就由那次谈话简单地开始了。冷月若雪面对眼前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当一个女人开始事无巨细地对一个男人诉说她的过去,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或早或晚会发生改变——质的改变,虽然那时他们不过才刚刚认识。是的,冷月若雪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她对陆思豫讲了自己对母亲的朦胧记忆,她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还有失败的初恋和失败的经商……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切又都成为她的财富,精神财富,创作源泉。最后她这样说道。 从冷月若雪的述谈中,陆思豫隐隐知道了她的窘迫。对于一个漂亮的且处于窘迫之中的女人,他产生了最真挚的怜惜。 陆思豫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摄影的热爱不能只取一些了无生趣的沙漠镜头。可惜,此时他的专业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他又很自然地想起了麦穗。尽管这段时间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到她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或者某个方便的时候开着车往她家里送一些东西,两个人再没有其他的亲密接触。 不错,麦穗也是个美丽的女人,但那是一种过时的美丽,带着明日黄花的种种无奈,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越能感受到一个人处于人生的深秋时节所表现出来的行将就木。而现在,冷月若雪的脸上因倾诉的渴望而展露出了一片内容丰富的色彩,那色彩虽然也掺杂了某种迷惘与落寞,却映衬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几许朝气和明快,就像在这沙漠边缘满世界的萎黄中偶尔闪现的一丝绿色。有了绿色就会有憧憬和希望。满怀希望的人总会忘记年龄以及由年龄造成的力不从心。他从心底里渴望能与她携手到沙海里遨游,寻找一点因为仕途和年龄而被遗忘已久的浪漫。他甚至想,与这样一个富有创造精神和勇气的女人在一起可以使他的事业稳步,使他的艺术发 生飞跃;如果他们的关系能进一步,那又将是一番怎样的人生境界?看来,任何事物都会有一个合理的替代品,包括感情。陆思豫从想到麦穗开始,很快过度的他与冷月若雪的种种温情脉脉。当然,此时的温情脉脉是他虚拟的。有了这份虚拟的浪漫情怀,他觉得自己很快会从麦穗带给他的沮丧中走出来。 陆思豫并不是一个喜欢逢场作戏的人,他对感情的投入就像他对事业和艺术的投入,绝对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迷恋上了眼前这个喜欢独处的、对他抱以极大信任的女人,而这迷恋又绝不仅仅是用生活的乏味和惺惺作态来界定的。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爱情”这东西,虽然这东西对他的年龄及身份而言无异于毒药,饮鸩止渴,他又想。 那么麦穗呢?他也曾经是那样痴迷地依恋于她。虽然他后来发现他们彼此的关系不过是一种交换、一种纯粹物质的需要,她的心从来就不是他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是他的。她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就像一株冰冷的植物——如即将凋谢的美人蕉,但他还是对她迷恋了很久。对于一件已经习惯了的但又不想再要了的东西,处置起来会有相当的难度,即使是一株植物。是的,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触摸过那如同植物般的躯体了,他面对她冰冷的隐隐散发出寒气的躯体有点望而生畏。也许这只是心理作用,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想到自己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她唤起了自己作为男人的激情和自信。同样美丽的躯体,同样的一个人,结果却大相径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一“毫厘”的问题可能出在他身上,因为他是一个感性的男人,看重男女间的情意。他迷恋了她很久以后,渐渐的,生理上的激情耗尽了,面对怀抱里冰冷的躯体他开始思想,他的感性就在思想的过程中强烈地冒出来。他不再甘心只占有对方的身体,还要包括全部,这才能让人摆脱动物性,才能让一个男人真正振作起来,并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内在气质相匹配。但是,美人蕉麦穗从来没有让他免于动物性,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匹贪吃的牲畜踏进了美丽的但已经显露出残败之相的花园。这一度让他自卑。是的,以后他可能不会再到麦穗那里去了,就权当为了眼前这个叫冷月若雪的女人。 陆思豫与冷月若雪谈着诗歌这个高雅端庄的话题,心里却暗暗将她与麦穗作了反反复复的比较。尽管他对眼前这个聪明而又有主见的女人会不会像麦穗一样轻易就范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同样,他对麦穗那样的女人是否能够轻易摆脱也还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决心试一试。 第九章 掀起你的盖头来 冷月若雪搬进了新居。她为自己买了一张宽大的橡木写字台,一台等离子显示屏电脑。写字台刷着黑色油漆,桌面光亮如镜,这令她十分满意,灵感顿生。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写作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的来历有点阴暗,说不清道不明,上不得台面,但这样的懊恼非常短暂。她面对新买的电脑显示屏以及书桌被灯光反射出的神秘光泽,有些落寞地想到几年来为此付出的一切,感情的和青春的。这不是区区的一个小空间就能补偿得了的,尽管她当初并没有要求什么补偿。 在深秋一个天空布满乌云、月色模糊的晚上,搬进新居的冷月若雪黯然神伤,一个个梦幻般的意象如奔腾的马群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在写字台上铺开稿纸,继《神话》之后开始创作她的第二部小说《传奇》。她原本是用电脑写作,但涌现在她脑海里的陈年往事有如长年搁置在箱子底的一摞过时的丝绸衣裳,华贵,色彩暗淡,散发着浓烈的樟脑气息。这样的旧事仿佛只能与绿格子稿纸的书写相协调,于是她铺开稿纸,用蓝色钢笔落下一行娟秀的文字: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里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冷月若雪这样写道。然后她搁下笔,抬头仰望悬在窗外的模糊的月亮,一首著名的新疆民歌的旋律涌入了她的脑海,她随着那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对于新疆民歌中的这一句,她不喜欢,甚至带着某种憎恨。因为这首歌常常使她想到面容模糊的母亲,盖着一方红盖头坐在暗淡的烛光下,如同半遮半掩在云层里的月亮,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冷月若雪对母亲基本上没有记忆,她只有“母亲”这个模糊的概念,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词汇。因为母亲从县城消失时她还不到两岁。 母亲是县城里盛传了很久的一个神秘女人。关于母亲的一切,在新疆民歌的旋律里若隐若现。于是她在稿纸上写下整首歌词: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你的脸儿红又圆呀,好像苹果到秋天…… 其实,冷月若雪想记载下来的并不是这些。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 要招亲的女子名叫天降,人们很少见到她。天降没有职业,一年四季难得出门。即使夏天,她偶尔从自家门前的巷子走过,也是急匆匆的仿佛不愿与人照面。人们从她身后能看见一头黑亮的长发,飘逸地垂在脑后,与县城里梳两只“刷把”或编两条辫子的大多数女 子绝不相同——她因了飘逸的黑发,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永远是温婉灵动的背影,县城居民就此断定,她是一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夏天从巷子走过的天降穿一件白色短款上衣,收腰,裁剪很得体。她的下装通常是一条有时是黑色有时是深蓝色的裙子,裙摆长及脚踝,使她走起路来从脚下生出轻柔的风。当年的县城,除了县剧团几个唱秦腔的女演员,能穿裙子出门的女人几乎没有。她的脚上是一双黑卡其手工布鞋,方口,襻带,鞋面上绣着蓝色的花卉图案,鞋底用橡胶粘过,踩在铺了煤渣的巷子里,喀嚓喀嚓很有节奏地响。她那飘逸的黑发以及柔软的长裙也随着走动的节奏飘忽不定,整个人显现出婀娜的流动线条,就像一曲韵律和谐的音乐从巷子里淌过。 然而,天降已经二十六岁,在时兴定娃娃亲的平安县城还没有嫁出去,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龄女青年,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据说天降的父母是来自西域的巫医,过去他们走南闯北,主要以替人驱魔或治病为生。后来新政府禁止搞迷信,他们才在平安县城安定下来,摆了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度日。摆小摊自然不能养家糊口,他们私下里还是给人看病,用一些神秘的偏方。 巫医在临街的门前支起一块木板,上面摆着型号不一的缝衣针、毛线针、钩针、顶针,又有剪刀、尺子、花手绢、尼龙袜,还有木制的或塑料的烟斗、火柴以及细而均匀的烟丝。白天,巫医夫妇坐在摊位前,不说话,像是刚拌完嘴似的阴沉着脸。来买东西的顾客同样不说话,自己挑选好想要的东西,放下钱就走,好像那价钱都是商量好的,付的钱也不用找零。不知三十多年后的超市是否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如果有病人前来找巫医,他们就压低嗓子相互询问几句,然后男病人由男巫医领进院子,女巫医仍坐在摊位前,很精神的样子,像在把风。如果来的是女病人,则由女巫医将病人领进院子。县城里的居民不见得都相信他们的医术,但找他们看病的人还是很多,因为有的疑难杂症在县卫生院是治不好的,如果到邻近的砂城或者再远一些的省城去,花费过高,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的,而且有的病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治好。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于是许多人私下里都来找巫医夫妇看病,不仅收费便宜,他们对街坊们又很照顾,实在没有钱的患者,提一篮馍或一两只自己养的鸡也可以充当诊费。巫医有时给患者治好了病,有时也治死过人。他们对好了的或者死了的患者的家属都说同一句话:那是命,人不要跟命争。因为他们不仅会看病, 还会算命。大部分县城居民是信命的,也就非常地敬畏巫医夫妇了。 巫医夫妇也总是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们的头上常年戴着镶了彩色花边的黑帽子,帽子前沿悬着金黄色的流苏,流苏上缀着淡绿色的珠子,在他们的面部晃来晃去。因了那顶帽子,他们带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据说他们的帽子就来自遥远的西域,那里盛产玉石。在他们帽子上摇动的流苏以及闪烁的珠子恍恍惚惚挡住了他们的面目,让人分不清他们的年纪,甚至分不清他们是男是女。等熟悉了才知道,女人的帽子上镶的蓝色花边,男人的帽子上是褐色花边。至于他们的服装,与县城居民没有多大区别,远不及他们的女儿打扮得现代和时尚。 巫医常常收受病人送来的鸡,他们的院子里总是跑着一群一群的大公鸡,有时飞上窗台,有时飞上房顶,油亮的羽毛在太阳下金光闪闪。到晚上,巫医将门前的小摊收了,院子里的鸡也都挤进鸡舍,夫妻二人坐在院子里开始用铁碾子碾药。药是用偏方配制的,碾碎后呈黑褐色细末状,装在几只瓷坛子里,病人来了就根据不同的病症从不同的瓷坛子里取出药面儿,给他们包上几小包,嘱咐他们回家用烧酒冲服。没有人知道那些黑褐色的粉末包含什么内容,病人很虔诚地吃了药,有的人奇迹般地好了,有的人却死了。既然是命,病好了的人也用不着过分感激巫医,死了人的家里当然也不会找上门来闹事,而且,没有钱到大医院治病的人总免不了要来这里讨要药面,没有人愿意得罪巫医。因此,巫医家里因了那些公鸡和那些药面儿,总是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息,那气息像中药,又像鸡粪。但那种气息多半混合了人们的想象,因为大家只见过巫医家的这两样东西——公鸡和药面儿。 三年大饥荒时,饿着肚子的人们见到从街上跑动的老鼠眼睛都绿了,巫医的院子里整天飘着宰杀禽畜的腥气。有人忍不住爬到院墙头上看,见巫医夫妇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用碗接下的鸡血,却把杀死的鸡全部埋在了院子里,招得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乱叫,让人们可惜了好久,也了疑惑好久。于是,人们不仅对巫医敬畏,也疏远了,是那种带着畏惧的敬而远之。 又听说天降并不是巫医夫妇亲生的女儿,仿佛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才给女儿取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但是,这些好像还不是天降二十六岁仍没有嫁出去的主要原因。 种种的猜测把天降掩饰起来,她在巫医的院子里神秘地生活着,无声无息而又与世隔绝。 到后来,巫医 夫妇因为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天降才偶尔出门,到县批发公司和县医药公司,去取巫医夫妇订购的货物及药品。那时的天降就是飘若仙子一样从人们面前走过去,只留给大家美丽的、能引起人们无限遐想的背影。 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县城里家家开始蒸月饼,准备过中秋节了。大街小巷飘散着玫瑰花酱和麻腐的香甜,透露出丰收和节日的喜庆。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平时很少出门的女巫医带了十分贵重的礼物和钱财亲自去找了县城里据说能够把死人说活的喜婆(即专门给人做媒并操持婚嫁的妇女),要喜婆给年满二十六岁的天降找一个婆家。女巫医一改往日的阴沉,把话说得很动情。她说他们夫妻没有几年活了,不能把天降孤独地放在这世上,必须尽快给她找个婆家。又说只要男方能善待天降,别的条件就不讲了。 喜婆第一次得到这样重的谢礼,她对巫医的嘱托尽心尽力,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走访了县城里没有家室的适龄男青年。喜婆给男家介绍天降时,都会拿出一张天降的黑白侧身照片,照片上女子的面貌真如人们从看到她的背影后所预见的那样,是个少见的美人,且毫不逊于当年的麦三娘子。但这里的女娃娃长到十七八岁就嫁人了,男家多半嫌天降的岁数大,又不明白她为何二十六岁了才想到聘人,事情未免蹊跷,婚事总是谈不拢。喜婆解释说,巫医行事自然不像普通人家,他们是算过命的,天降只有到这个时候定亲才吉利,而且巫医给女儿准备的陪嫁除了按县城的规矩办,另外还要送女儿八百块钱现金。后面一句话打动了许多人。当时的情况是,一个国家正式职工的月收入才十八块多钱,除了养家糊口,他们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积攒下八百块钱。但一考虑到天降的岁数和对巫医的敬畏,他们还是下不了结这门亲事的决心。 天降的照片后来传到了县食品店职工小马的手里。看着照片上的侧身美人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又有钱,他当时就爱不释手。小马与他的母亲马婆婆商量,开始马婆婆不同意。一个二十大几的老姑娘,带着这么丰厚的嫁妆急急慌慌找女婿,无论如何也让人接受不了,何况她比小马年长四五岁。但小马喜欢,他说看照片上的人顶多二十岁,再说女的岁数大知道疼人。 小马原先定过亲,但女娃短命,在准备成亲的头一个月突然得急病,吃了巫医的药,不仅没有好,不出三天却死了。那是命,巫医淡淡地说。小马跺脚,他当然相信是命,只心痛家里白白为女娃花了十几年冤枉钱。现在巫医要嫁女,而且也是算过命的,这是天意 。再考虑到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马婆婆勉强同意了。 喜婆见事情有了眉目,特意强调说,巫医肯花这么大的价钱将女儿嫁出去,他们的女儿的确有点小缺陷。 马婆婆问,是个呆傻? 喜婆说,你在哪里见过长得这样周正的傻子? 马婆婆问,是个哑巴? 喜婆说,你放心,她绝对不是残疾人,只不过容貌上有一点缺陷。 小马拿着照片很仔细地看了又看,心想这样的女子如果说长相有问题,世上还能有美人吗?这会儿打死他也不信。此刻他觉得自己对手里的照片已经相见恨晚,巴不得天降立即从照片上走下来。喜婆的话真是啰唆。小马见母亲还犹豫,忙对喜婆说:“我同意了,我同意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马婆婆说:“对呀!有什么问题、能不能结这门亲,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 喜婆说:“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巫医给女儿算过命,他们结婚前绝对不能见面。” 马家刚死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当然信命。既然巫医夫妇是这么说的,又怎么能随意违背?马婆婆为了白捡个倒搭钱的媳妇,小马为了照片上的美人,都同意了。 喜婆第二天又来到马家,送来了巫医掐算好的结婚日期。喜婆再一次强调,如果你们现在后悔,不想结这门亲,还来得及。 经过一晚上的考虑和商量,小马与马婆婆已经下定决心,坚决表示永不反悔。 喜婆又说,农历八月二十八是个吉利的好日子,婚礼要晚上举行。 小马连连点头,表示一切都将按女方家的要求办。 喜婆喜滋滋地走了,马家喜滋滋地开始准备新房和结婚用品。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他们把原先打算给小马当新房的房间重新打扫一遍,窗户上贴了早就剪好的窗花和“囍”字,屋子里立即显得喜庆亮堂,只等着摆放女家送来的陪嫁了。 最重要的是婚宴,马虎不得。大约有新娘子即将带来的八百块钱作后盾,加之小马在食品店工作,能买到平价东西,小马的婚宴规格在当时的县城非常够档次,整只的羊就买了五只。马婆婆找了几个会做饭的女街坊帮忙,在院子里摆了五桌,又在五间房子里各摆了一桌,共十张席,每张席上都放着炒葵花子和甜菜加工的硬糖块,还有散装的青稞酒,管够。但吃喜酒是次要的,那天晚上大家都等着看小马的 神秘新娘。 然而,事后有参加了婚礼的明白人说,小马的婚事真的有些怪异。比如按县城的风俗,婚礼应该在上午举行,中午宴请宾客。巫医夫妇却特意将婚礼定在晚上。小马只好在每间屋子里点了六十瓦的灯泡,院子里临时拉了电线,点着三盏一百瓦的大灯泡,明晃晃的也跟白昼差不多。但拉的电线是旧线,由于突然增加了许多灯泡,电压又不十分稳定,不久所有的灯泡都忽明忽暗起来,照着重重人影和那些花花绿绿的嫁妆,使整个场面都显露出怪诞和不安,当时人们却忽略了这些。正当客人吆五喝六,把喜酒喝到高潮时,临时拉的旧电线实在吃不消猛然增加的负荷,终于出了故障,院子里以及所有的屋子顿时黑了下来,而且这天是农历月末,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马婆婆点了几支蜡烛,昏昏黄黄的很没有结婚的气氛。好在已经夜半,喜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才想起还没有看新娘。 新娘是黄昏的时候坐着驴车来的,盖着红盖头,由喜婆牵进了新房,这会儿她还独自坐在新房里。因为突然断了电,马婆婆也在新房里点了两根蜡烛,烛光上罩着用红纸折叠的灯罩,使新房窗户上透出暗红的微光,愈加神秘莫测。 大家于是吵吵要闹新房,先后拥挤到新房门前,却发现新房的门反插上了,外面的人进不去。 平安县城的人闹新房闹得很厉害,其他的常见节目不说,甚至可以用缝衣针或锥子扎新人。有防备的新娘早早把门反插上也是常有的事。想闹新房的人不甘心,在院子里找了根木桩开始撞门。小马不愿意自己的新娘子吃亏,拦住撞门的人说,要闹你们就闹我吧。 于是大家闹小马,往他脸上抹锅灰,在他头上贴纸条。按风俗这些节目本来是用来闹新郎的父兄的,因为小马的父亲早就去世了,他并没有兄弟,新娘子又不肯出来,只好闹他了。闹了一会儿,大家觉得没意思,秋天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凉了,于是要散去。临出院门时,还有人不忘在小马身上扎了几针。小马痛得跳脚,却不能骂娘,更不能冲客人发火。 客人离开后,小马把涂满锅灰的脸洗干净,来到新房门前,一推门却开了,想必是新娘听到院子里清静下来才把门打开的。小马想,这一举动应该是新娘子对他的有情有义。他欢天喜地进到新房,见新娘子依然盖着红盖头坐在炕沿边,走过去一把掀了盖头。暗红的烛光下,小马首先看见了新娘左脸颊一道粗麻绳似的疤痕,扭曲得煞是吓人。他以为在做梦,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才想起喜婆 拿给他的那张美若仙子的照片是一张右侧身照片。他如梦初醒,难怪喜婆再三强调女方的小缺陷,也难怪巫医夫妇要如此嫁女。 小马当即出了新房,那一晚他在哪里过的夜,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小马将一间空屋子打扫干净,把原来的旧被褥铺开,他的新婚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小马与刚过门的新娘分居以及新娘子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第二天便在县城传开了。有多事的人说,这是典型的骗婚,要小马找喜婆理论,再把新娘子退回去。 小马觉得这个婚结得很没有面子,好多天都不出门,也不肯去上班。马婆婆黑着脸去找了喜婆,对喜婆自然没有好言语。喜婆大呼冤枉,她说她也没有见过天降本人。 但天降又不是没有出过家门,总有人在外面见过她吧?批发站和医药公司的人回忆说,天降每次去他们那里都长发飘飘地挡住了大半张脸,脸上仿佛还是戴着面纱。因为她是巫医的女儿,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她本身就应该与众不同,而且这个地方风沙大,女子脸上蒙着纱巾出门很普遍。还有一些少数民族妇女,出门时也是在头上戴纱巾的。找到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是巫医请他到家里去为天降照的相,他去的时候天降已经右侧着身子坐在那里了。总之,在天降出嫁以前,没有一个外人真切地见过她的真面目。 喜婆反过来劝马婆婆说,县城里不兴离婚,而且巫医又不可轻易得罪,不然要给自己招灾。退一步说,天降除了脸上有道疤痕,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巫医不是用丰厚的嫁妆弥补了吗?人要知足。 马婆婆想想也是。她本身就是一个容易知足的老太婆。还有一点最重要,天降是个女人,是女人就可以为马家传宗接代。她对婚姻的理解仅限于此,除此别无他求。 马婆婆的思想转过了弯,心里的疙瘩也消除了。她回到家,依喜婆的原话劝了小马多次,小马才去单位上班了,晚上回到新房居住。 但小马晚上睡觉时对着天降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总要做噩梦,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想来想去,小马觉得夫妻俩分头睡觉比较妥实,他面对的是她的一双秀脚而不是那张脸,这要好多了。 过了些日子,小马又想,自己娶回来的老婆,不能像物件一样摆在那里。而且,搂着一双女人的脚又如何完成母亲交代的给马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最后,小马想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办法,每当要与天降亲热时,他都要在她的脸上盖一张花手绢,那是天 降从巫医的小摊上拿来的她的陪嫁之一。天降的贤惠实在无话可说,她对这个带有明显侮辱与歧视性质的办法竟然没有提出丝毫异议。每天夜里,小马都要更换不同花色的手绢,他搂着天降时看到的是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花卉图案,而不是那道丑陋的疤痕,这倒叫他无比亢奋。 第二年夏天,天降生下一个粉粉白白的女孩,这不是马婆婆所希望的,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但马婆婆没有灰心,等天降出了月子,她就把孙女带在自己身边。马婆婆私下里鼓励小马再接再厉,但小马对那几张换来换去的且已经洗旧了的花手绢感到了厌烦。 某天广场放电影,是经典歌剧《阿诗玛》,女主角与天降的身形十二分地像,这让看了电影的小马十二分地放不下。他心里感叹,如果天降脸上没有那道疤痕,或者说把女主角的脸移到天降头上,他将是多么爱她!产生这个想法后,他对洗旧了的花手绢更加十二分地厌烦。于是在夜里两个人仍然抱着脚分头睡。 不久小马跟着食品店进货的汽车去了一趟省城,在省城待了三天,竟然搞到一张《阿诗玛》宣传画报。画面上,站在峰峦叠翠之间的阿诗玛真是飘飘若仙。小马回到家,夜里拿出画报看看,又有了与天降亲热的念头。不过他把花手绢换成画报盖在了天降脸上。 平时自惭形秽不声不响的天降在这一晚突然动了怒,一把撕了画报,坐起身来死命瞪着小马。那一刻,她的疤痕被愤怒牵扯着,样子有如恶鬼。小马也许是吓着了,掉头跑出了屋子。 某天,小马没有按时下班回家。马婆婆到食品店去找,店里的人说小马根本就没来上班。又过了几天,小马还是没有回来。 马婆婆去责问天降,天降才发现箱子里小马的换洗衣裳和余下的六百块钱都不见了。 一直到春节,小马依然没有回来。马婆婆开始憎恨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儿子走了,马婆婆也不再害怕得罪巫医夫妇,天天咒骂他们是骗子。 “都说你家陪嫁了多少多少钱,谁见了?谁用了?天杀的呀!”马婆婆的骂声很响,附近满街满巷的人都能听见。 天降只好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回到巫医家。 天降回到娘家就病了,她病得有些古怪,半疯半傻的,有时怀里抱着女儿还在满院子找女儿,有时怀里却抱着一个枕头呆坐在炕上。巫医给她用了很多药,她的疯傻才有些见效,却十分虚弱,已经躺在炕上不能下地了,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都 瘦得脱了形,仿佛一副骨架搁在那里,样子更加怕人。 一九六六年春天,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的天降走出屋子。她原本浓密的头发掉了不少,仍然披着,只是没有了黑亮的光泽,稀稀疏疏的像一把深秋的枯草。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街上有几株桃花妖艳地开着,如一团一团的火苗。天降走出巫医的院子,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遮遮掩掩,也没有戴面纱,而是仰望一树的桃花,将脸上的疤痕裸露在阳光下。然后她衣裙飘飘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最后走得不见了。 天降像谜一样从县城里消失了。 桃花谢去的时候,巫医托喜婆将天降的女儿又送回到马婆婆家。 就在这年夏天,不知是巫医夫妇给自己算了一卦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们两个人于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一棵槐树下双双吊死了,提前一步免除了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来临之际所能带给他们的一切厄运。 尽管人去院空,平安县的“大革命”并没有就此放过巫医。怀着各种心思的人先后拥进巫医的院子,在里面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只空瓷坛和那经年不散的混合了中药味的特殊气息,他们没有额外地发现什么,于是又找到几个当年让巫医看过病的划不清界限的群众谈话,最后到医药公司调查,才知道巫医用来配药的原料无非是山楂、锁阳、菊花、甘草等等随处可寻的东西。这样的配方也能治疗疑难杂症么?已经觉悟了的群众感到受了莫大的愚弄,即使巫医已死,他们的女儿已逃,也要给这一家子追认一个坏分子的名号,他们的上吊自杀当然带着显而易见的畏罪成分,自绝于人民。而那些被巫医治好了病且还没有完全觉悟的普通群众不免私下里庆幸:山楂也能治邪症,肯定是巫医在药面儿中施了法术。再往下想,幸亏自己不曾得罪过巫医,否则早被他们谋害了吧? 因此,一九六六年夏天,在平安县城的“大革命”中实际上死了五个人:罗崇文和司马寻心,麦三娘子,还有巫医夫妇。这是每天需要走街串巷卖豆腐的河南女人刘迎春暗地里统计的数字。 经过许多个阴霾凄清的秋夜,冷月若雪将上面的传闻如实记录下来了。但她始终没有把那篇文字拿去发表,而是在某天她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候,顺手用打火机将一叠绿格子稿纸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多年前的陈旧往事如同眼前飘浮的烟尘,随风而去。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为母亲祈祷。不论母亲如今是在天上,或者尚在人间。 第十章 物与欲的盛宴 冷月若雪没费多少周折便找到了阳光律师事务所。这里是砂城的经济中心,一片热闹和繁忙。 冷月若雪站在农贸市场的存车处向对面那栋旧楼观望了好半天。阳光律师事务所的招牌是一块长条木板,白底黑字,都是很正规的印刷体,显示出它的刚正、呆板和肃穆,像一张严峻的冷冰冰的面孔,与它本身的性质十分相当。她看着那块呆板僵硬的牌匾,才明确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陆思豫“推出去”了。 这“推出去”的举措对冷月若雪和陆思豫来说有着许多只可意会的含义。其中一点是说他们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什么瓜葛,还有一点就是表明她身份的改变。对于后者,冷月若雪还是有相当的兴趣。如果这次把她“推出去”的举措能够成功,那么她将从一个诗人眨眼间变成了法律工作者。尽管她以前对法律工作也有兴趣,那也只是停留在看《今日说法》的时候不成法盲的层面上,而自己今后要以此为职业,还没有太多的把握。毕竟从一个诗人到一名法律工作这样的跨越是巨大的,它不仅是行业间的转变,也是一个人既定思维的转变——从感性思维向理性思维的转变。她也考虑过,这种巨大的根本性的跨越肯定不会一步到位,那些高水平的律师们又能给她这个打工者多少时间和机会来完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生转折呢?然而,陆思豫那一套“推出去”的动作已经结束,至于自己能不能真正“走出去”,完成从诗人到法律工作者的角色转换,则完全在于自己。她看着对面那栋灰色水泥楼,预见着自己毫无把握的未来。 但是,对冷月若雪而言,越是具有挑战性的事物,她就越兴奋,愿意尽快做出尝试。沉思片刻,她确定了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不再止步观望,而是快速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信步向挂满横幅和牌匾的旧楼走去。 冷月若雪按照陆思豫给的字条,直接上到三楼。她在挨着楼梯口那间挂有“罗扬律师”字样门牌的办公室前停下,见门是紧闭着的,便举手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人回应。她顺着走廊往前走,走廊中间挂着“律师值班室”牌子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三男一女在打扑克。 “请问罗扬律师在吗?” 一个年近五十岁戴眼镜的男子抬头说:“我就是,请问你有事吗?” “我叫冷月若雪,是陆经理……” “知道了。他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谈吧。”罗扬把扑克牌扣在桌子上,对同伴说声对不起,起身离开值班室。 冷月若雪紧紧跟在后面。 “天生丽质啊!”望着跟在罗扬身后的女人窈窕的背影,律师老司感叹一句。 老司岁数并不大,他的儿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但由于他长相老气,额头上有几道抢眼的抬头纹,且下颌的胡须很重,别人都叫他老司了。 冯律师说:“她是老罗的人,你可当心点。” “还玩不玩?三缺一怎么办?”他们当中唯一的一名女性说着,也把牌扣在桌子上。她是所里的会计。 冯律师用胳膊肘轻轻捣了老司一下,悄声说道:“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到楼下找张医生。这会儿大白天的,诊所里肯定没有病人,让她上来打扑克。” “这样好的机会让给你得了。”老司嘴里虽然这样说,还是站起身来,下楼找妇科诊所的张医生去了。 冯律师和会计相视而笑。 二楼妇科诊所的张医生是个干瘦的老处女,高而尖削的鼻梁上压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不苟言笑,一副古板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据说她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方省份,在砂城里她既没有亲戚也没什么朋友,她为何独自一人来到这座西部小城谋生无人知晓。大多数时间张医生都寂寥地站在诊所的窗户前,窗户玻璃上总是印着她那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一双眼睛也因了那副黑边眼镜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调,仿佛她脑海里永远都积攒了一堆想不清楚的问题在折磨她;或者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就是那样眼前空无一物地矗立在窗前,毫无来由的焦虑以及经年累月的无所事事成了她生命的常态。 对孤独寂寞的张医生而言,楼上的律师们邀请她打扑克大概是她唯一的娱乐,因此每次打扑克她都极为投入,极为认真严肃,有时甚至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除了老司能容忍她这一点,其他人一般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除非三缺一时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的人,才会叫她临时上阵。 老司把正站在窗户前焦虑不安的张医生叫上楼,四个人的牌局很快凑齐了,两男两女。两位男士暂时放下对刚才那位窈窕女郎的调侃,一门心思扑在扑克牌的输赢上。 所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冷月若雪成为罗扬的临时雇员,她除了帮着罗扬起草文件、打字以及做一些杂事外,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但别人还是很快知晓了她的来历。等到以后他们闲下来打扑克时,老司总要极力邀请冷月若雪一起参加,让她替代了楼下妇科诊所张医生的位置。毫无办法,天生丽质 的女人总能在各个方面占尽优势,包括打扑克。 如果没有别的事,冷月若雪总是坐在电脑前整理她从前创作的还没有发表过的诗歌,大部分是抒情方面的。例如: 得水而欢·小青 小青,是一条鱼的名字 我把这个名字捂在胸口,捂热一池碧水 于是,千百条河流汹涌 漫金山,浸透你前生的痴念 今世,只做一条鱼 时光,化作空凉的湖水将你豢养 失忆,是三界对你放生 给你鳍给你鳃给你承载情绪的鳞片 给你呼吸给你呢喃给你灵魂出走的畅游 给你一场又一场破网而出的跳跃 于是,死水微澜 世界很生动 网是你的终结者,用爱的名义 小青这个名字却于世间流转 鱼是你的另一段时光,失忆成为常态 你只活在这一段时光里,得水而欢 以一种梦呓的生存方式 所有窒息的往事,将空茫的湖泊填满 我站在湖岸,倾一生的想象 描摹千年之前,千年以后 从断桥出发,回归 超现实的旷世绝恋 再如: 读懂你的眼神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充满期盼和思念 久久地遥望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饱含深情和眷恋 频频地回眸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泪水浸透了双眼 依依惜别 在挥手之间 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她是那样地无奈和迷茫 又期盼着一线希望来临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双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深情地凝望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 没有 …… 这些诗歌都很直白浓烈地书写了对爱情的渴望。 这些诗就保存在罗扬办公室里的一台旧电脑里。电脑是罗扬的儿子罗鹏飞用过的。罗鹏飞读大学后,他的电脑放在家里没什么用,罗扬将它搬到办公室,但基本上还是闲置着。由于冷月若雪的到来,那台旧电脑算是发挥了余热。 罗扬自己使用的则是一台笔记本。那是柳絮作为他四十八岁生日礼物送给他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陆思豫偶尔还会到阳光法律事务所来转转。如果碰巧冷月若雪在办公室,他会像一个和蔼的长者一样很关切地询问她是否适应新工作。或者他什么也不问,略微坐一会儿就走了。 有时冷月若雪不在办公室,陆思豫一进门便问罗扬:“怎么样?” 罗扬朝他点点头,又抬头问:“什么怎么样?” “小冷啊!” 对罗扬提到小冷的时候,陆思豫的两眼总是显得神采奕奕。 “小冷有事出去了,我让她去送一份文件。你可以坐下等她。” “不,我不等她。我是顺便上来看看,顺便看看。”他把手背在背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他走到冷月若雪的办公桌前,看见上面的一摞稿纸,就自顾自地翻看起来。看了十来分钟,他突然抬头感叹说:“人才啊!她的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越看越喜欢。她的文采……如果不是……” “你喜欢哪一篇?”罗扬问道。 “都喜欢。真的,她的诗看似直白平实,却富有深意,耐读,越品越有味道。就像她这个人……” 罗扬笑了。 陆思豫也笑了。 陆思豫在一段时间里总免不了要去阳光法律事务所看冷月若雪,是因为他对她仍有一丝割舍不掉的情意。但冷月若雪对他相当冷淡,有时甚至故意躲避他。他也只好将这点情意放在心底,而且还要想方设法将它淡忘。因为他知道,冷月若雪不同于别的女人。尽管她也有很庸俗很物质的一面,但她于庸俗和物质中总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或者她的庸俗和物质只是为了发挥她的才情而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衬托,就像物质之于精神,它不是最重要的,却必不可少。而她的确不是神仙,不可能完全做到不食人间烟火。他真诚地理解她,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她全部——任何女人都需要的包括情感的、物质的甚至形式的东西,她离开他是理 所当然。但他常常会想起她,即使在他和另一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谈情说爱的时候。 此时的陆思豫去看冷月若雪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因为他正与那个招聘到纺织集团公司不久的女大学生陷入到了水深火热之中。那个年轻女孩叫桃子。当他确实感觉到冷月若雪在有意疏远他时,他就很少再去看她了。这倒让他安心了许多,因为他希望自己对任何一个女人都表现出用情专一,包括眼下的桃子。 陆思豫把桃子安排到了一栋房子里。这栋房子位于砂城新开发的丽苑小区,小区与近郊的一片果园接壤,每个单元都是二层楼结构的连体别墅,或者叫复式楼。小区属封闭式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巡逻,还有两名保安站在大门前为过往业主行注目礼。这里的业主显得身份莫测,他们开着各种牌子和各种颜色的汽车在小区里进进出出。 桃子出身农家,在省城读的大学,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这样的连体别墅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尤其是这别墅基本上由她独自使用,尽管业主的名字还不是她。 别墅一楼有一间大客厅和一个餐厅,另有一个具备各种烹饪功能的厨房,在这里开小型party(聚会)还算气派。楼梯拐角处是浴室和卫生间。二楼共有六个房间,呈l型布局。在房间外面是一个连通的也是l型的阳台,上面放着一些盆栽植物和健身器材,还有一张红木小方桌和几张软椅。阳台上没有安装玻璃,呈开放型,可以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喝茶或者打麻将,给人很阳光很田园的感觉。如果站在阳台上眺望,不远处果园里红红绿绿的累累果实似乎触手可及。更远处就是清爽宜人的真正的田园风光了。 陆思豫新购的这栋别墅距离他送给冷月若雪的那套单元楼房并不遥远,但自从他将冷月若雪“推出去”——介绍到阳光法律事务所后,他再也没有到那楼房里去以诗会友了。是啊,一切都会在尘世的纷繁中流失,包括他的艺术以及那份因艺术而滋生的爱情。不过这也算不得陆思豫无情无义,冷月若雪又不是他的老婆,没有什么法律条文将他们绑在一起非要他负责任,他和她享受的只是爱情,探讨的只是艺术。而那短暂的爱情和快餐式的艺术又如何经得起时间的淘洗?何况是冷月若雪主动要离开他的。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她的思念与牵挂,即使在他有了比她更年轻美貌也更有才华的桃子后,他也没有彻底忘记她。至于他们爱情的结晶——那个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小女孩,他托了关系且支付了足够的费用,才将她安置在砂城民政局 下属的一家保育院里,这并不会影响到冷月若雪的生活,当然也不会影响到他自己。这是属于他和冷月若雪两个人的隐私。他觉得自己完全对得起那一段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的爱情了。 假如那个爱情结晶是个男孩,他和冷月若雪的结局肯定是另一种样子。生活却不能假设,正如他立下过的誓言一样,他开始寄希望于桃子。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原因。 在当前时尚美女如云的都市,桃子算不得沉鱼落雁,但她刚走出校门,那一脸还未褪尽的女学生的清纯(也许是幼稚)深深地打动了陆思豫,这与他过去经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在他眼里,桃子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她对他的依恋也带着女儿依恋父亲的成分。仅仅凭这一点,陆思豫就愿意为桃子牺牲一切。 陆思豫与桃子的爱情故事就从他把她带进别墅的那一天开始的。 陆思豫实在没有想到,在自己快进入行将就木的晚年时,他会遇到刚刚走出校门的桃子,两个人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果没有这场迟来的恋爱,他的人生应该是残缺的。 当然,与桃子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其他女人,比如麦穗和冷月若雪。麦穗长得很美,但她待人总是冷冰冰的,像一株植物。他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像麦穗那样一个有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且名声不十分好的女人,她应该是风情万种的。但事实上,她和他在一起只是穷于应付,和他的老婆马永琴差不多,应该归于性冷淡一类。当他有了和桃子的热恋,再回头认真地审视麦穗时,才感觉到女人不是天生就缺乏激情,只不过麦穗对他没有激情罢了,她应该是心有所属的。至于麦穗能和他这样一个半老头子名不正言不顺地苟且生活在一起,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彼此的需要——她要抚养女儿,而他的老婆已经进入更年期;她为生活所迫,他为生理饥渴;他们之间只有交换,物与欲的交换。至于冷月若雪,他思念她的原因,主要缘于他常常能听见她情意绵绵的话,带着非常热烈又非常艺术的情调。这是他精神方面的需要。有时他又想,谁知道那些“情意绵绵”是不是她的即兴创作呢?在当今这样的时代,对于那些喜欢沉迷于艺术的人来说,他(或她)把生活当艺术或者把艺术当生活的事例实在太多太多了…… 这么一想,陆思豫愈加珍惜他和桃子之间这份纯真的感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过去的纠葛中解脱出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两个人在堆满物质的别墅里谈纯情,他 不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是否显得滑稽可笑……桃子啊,你这个小妖精…… 律师们把打扑克的娱乐嗜好带回了家。 在司法局公寓楼里,老司住在罗扬家楼下,吃完晚饭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常常邀请罗扬两口子到他们家去打扑克。他们通常玩的游戏是“双升”,四个人两副扑克牌,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组合打对家。两个男人头脑都极度聪明,但玩“双升”时却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每次当两个女人已经升到老k,他们通常还在3或者4徘徊。这时老司便叫他老婆谭美娟到窗户跟前看看楼下的车还在不在。女人稍一分心,就不会一鼓作气地赢下去了。 “看看车去,老婆!”说这句话时老司底气十足,信心倍增。 罗扬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扑克倒扣在桌子上,静等老司早已飞走的心思回到“双升”上来。 年初老司花三万多块钱买了辆二手桑塔纳,每天都停在楼下,这一方面因为他们居住的家属区没有停车场,另一方面也满足了他个人的心理需求。这让年收入只有几万元的老司很有几分自得,以为自己总可以和两年前就买了奥迪的罗扬平起平坐了。在老司看来,富裕的表面形式要比其真实内容重要得多,虽然他常常只吃土豆丝或大白菜,但这些“内容”外人是看不见的。楼下停有汽车使老司更像个律师,也让他和别的大律师找到了许多共同话题,他甚至可以用来教训到所里打工的见习律师们:“没有车还想当律师?这么大的砂城,跑断你们的腿吧!”当然,汽车停在楼下同时也给他增添了额外的烦恼,比如夏天的某个晚上罗扬的汽车就丢了一盏尾灯,而老司的车曾让两个小孩子打碎了挡风玻璃,虽然小孩的家长赔钱重换了玻璃,他心里却总觉得比不上原装货。这又引起老司一番感叹:“没有停车场可真不方便啊!”这些事也许还算不得什么。让老司感到最难对付的还是自己的老婆。比如,每次老司叫谭美娟到窗户前看看车,她都怪模怪样怪声怪气地说:“贼又不是没长眼睛,偷你那破车!”这让老司十分扫兴,十分没有面子,并开始严肃地思考,现在家里不仅仅是自行车换汽车的问题。俗话说,庄稼汉多收了三五斗,便思易妻;现在经济发展这么快,是时代给大家提供的机会,如果该换的东西不换,全国人民怎么奔小康?当然,这样的心思老司只能在肚子里暗暗转动。 因为年龄和经历的关系,在这方面柳絮要比谭美娟聪明得多,也世故得多。“让我去看,顺便看看我们家老罗的车。”柳絮说着话,人已经站 起来了,顺手在罗扬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尽管他们两口子临出门前刚吵完架。 看着别人的恩爱,老司对自己的老婆是真的有点厌烦了。 谭美娟实在算不得一个出众的女人。她相貌平平,学历也不高,高中毕业,在文化宫售票的工作还是当年砂城时兴顶替的时候接父亲的班得来的。但有一点,当初谭美娟是爱他的,甚至爱到崇拜的程度。这样的恋爱和婚姻让当年的老司很有成就感。他愿意与一个崇拜自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她能够带给他自信。不容置疑,自信更容易指引他走向成功。 老司出身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父亲是312国道某公务段的一个股长,母亲是市党校的一名文职干部。老司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而且那时的他看起来是那样年轻,风度翩翩。他却娶了工人出身的且并不出众的谭美娟做老婆,他们就是在文化宫看电影时认识的。这让许多人替他惋惜,包括他的父母。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的父亲仅仅象征性地给了他五百块钱,以示他们对儿媳妇的不满意。谭美娟却没有计较这些,欢欢喜喜嫁给了他。就像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个股民感觉自己买到了绩优潜力股,并不在乎眼下的得失。十几年来他们两个靠自己苦拼苦打,总算有了现在像模像样的家和那辆二手桑塔纳。后来局势发生了转变,而转变似乎也是从老司买二手车时开始的。 但这不能怪老司。律师这个行业和其他行业一样并不好做,也不是任何人想成功就可以成功的。比如老司,由于父母对他失望而不肯援手,且他本人没有多少可资开发的上层关系,一切都要靠自己,这些年来他的额头除了在竞争压力下增加了几条凝重的抬头纹,并没有收获到他所期望的一切——财富和地位。也可以这样说,老司并没有实现当初谭美娟投资“潜力股”时对他的期望。前几年谭美娟还能怀着极大的热情和动力给他鼓励及帮助,尽她的最大能力为老司的事业做必要的铺垫。比如老司写的法律文书都是由她誊写。她虽然学历不高,却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计算机高度发达的今天,她还是始终坚持用钢笔誊写老司的一切文书和资料,而且一式两份,署的都是老司的名字。她认为这样的资料才有收藏价值。她这样做自有她的打算。她曾经听人议论起巴金的一篇手稿拍卖到了八十万元。她还听说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墙上悬挂的一首用毛笔书写的现代诗也值八十万,那首诗是一个落魄诗人写的,因为他欠了那家律师事务所的钱,只好用他亲笔书写的诗歌抵债。看来一切的经济活动 都不能忽略文化的渗透,否则那经济除了铜臭便没有了丝毫光芒;反之,文化若失去了经济的扶持和参照也将无所依傍,更不能持续。这样庄重的问题虽然使只有高中文化的谭美娟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她知道,在砂城鼎鼎有名的大律师罗扬也在用平时积累的资料写书、出书,赚够了钱的人总需要一些“文化”作为自己人生的装饰。老司当然不能落后。她一丝不苟地为老司誊写和保存资料,是希望老司的收藏将来能够实现远远超出一本书的价值,或者说她不仅希望老司某一天能够在司法界成功,还希望他在别的方面也成功。简单一句话,人都有攀比心理,她希望老司某一天超过他的同行罗扬。这也阐释了她平日里为什么总是暗暗和柳絮较劲。 老司似乎有点等不及老婆为他设计的那个隐形价值的实现。他开始有一点忘乎所以地将自己和成功人士相类比,和他们中的一些人纵情于时尚的夜生活,泡吧,也泡女人。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他们的家庭经济入不敷出。尤其是买了那辆二手车后,他有了更多的机会脱离于谭美娟的监控之下。 老司将他拥有一辆二手桑塔纳的生活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这使谭美娟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实在没治了——目光短浅,但她没有表露出应有的怨言。有点像买彩票,完全是自己投注失误,根本怨不得别人。因为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且恪守妇道的女人,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她觉得自己应该认命。然而,不认命又能怎样?好在她对买彩票还有极高的热情,并成了她人生的又一个寄托。 一张一张的美女照片,只穿着“三点”式,有的甚至什么都不穿,媚笑着搔首弄姿,一副挑逗或者挑衅的神情。美女的头颅和身体明显地有移花接木的痕迹,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用电脑拼接制作的。 谭美娟打开电脑中丈夫保存的图片库,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些。然后她把电脑关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老司办公室里的单人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她不常来丈夫的办公室,而且她每次来办公室里像今天这样没有人的时候很少。此时她喝着杯子里寡淡的白开水,看着墙上的挂钟,静静地坐了长达四十分钟,脑海里却一遍又一遍翻腾着那些电脑制作的裸女照。 到老司的办公室来是谭美娟突然决定的。她本来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包括丈夫的。但一心想奔“小康”的老司突然间把换老婆挂在了嘴上,甚至认为换老婆是生活达到小康的标志,这让谭美娟产生了一点点心理压力。之所以说那压力只有“一点点”,是因为她觉得 第十一章 罗扬的日志:江山风雨谣 山呼海啸的动荡像一颗蓄谋已久的炸弹,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被一个叫河本的日本人引爆在了沈阳城外的柳条湖铁路。 同年十二月,南京。冬夜茫茫,阴雨绵绵,混合了血腥的寒气仿佛是一层酽稠的浓雾,与北方升腾的狼烟交织在一起,厚重而迷蒙,包裹着、逼迫着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让人喘不过气来。 雨淅淅沥沥,密织的雨丝在浑浊的路灯下也似泛起了暗红色。夜深,在一条僻静小巷,有一间阁楼的窗户依然透着淡黄色灯光。历史教员罗崇文正伏在小木桌前,就着一盏台灯读父亲的来信。为了不使这深夜的灯光过于引人注目,他在灯罩上方盖了一张报纸,阁楼里的光线变得微弱、昏暗,使他的阅读十分吃力。 崇文儿: 见信如面。 近闻外面时局动荡,学生不安心课堂,纷纷涌上街头滋事,必将惹下祸端。吾儿身处是非之地,应以家业为重,言行须谨慎再谨慎,不可受人蛊惑,卷进旋涡。切记!切记! 汝所需银资已寄出,望查收后即刻复信。 为父与马县长的婚期之约将近,且梅梅已由马家送至兰州,家里诸事俱备,盼吾儿尽早返家完婚…… 罗崇文放下信,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这样的信他已经收到很多封了。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罗崇文年轻的胸膛同样涌动着青春的热血,他是常常被外面的呐喊鼓荡着的。但每次读了家信,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父亲的教导。他犹疑不定,始终没有让自己的行为激进起来,当然也没有参加到请愿学生的行列。日本人是该杀!然而……可是,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喊喊口号有什么用?就像珍珠桥惨剧,不是以学生的流血而告终吗?他们多么年轻啊!国家的一代栋梁之才,就这样殒去了?作为教员,他深深为他们惋惜。且政府说,要以大局为重,防止事态恶化……自己是学历史的,只知道些许过往岁月的沉渣烂滓;至于未来么,有政客,有军队,他们应该对国家的安定负责。但愿政府能将一切平定下来,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不再失去无辜的生命;让学生重返课堂,做他们应该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也许过于软弱了。内忧外患,物价暴涨,自己的一月薪水尚购不得一石稻米,日常用度仍需老父供给,想来亦惶然。父亲来信说兰州是大后方,目前局势比较安定,家里的日子要好过些。只是今年县城乡下的农田遭了灾,麦子收成 不好…… 啪、啪、啪,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罗崇文纷乱的思绪。他收起信,立即将灯灭了。听说最近在抓捕可疑分子、无政府主义者。这样的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啪、啪、啪,敲门声如密集的雨点般越来越紧,还伴随着焦急的低唤:“罗崇文老师,快开开门啊!” 能喊出他姓名的应该是熟人,在这多风多雨的半夜里会有什么急事呢?罗崇文被声声低唤催促着,他重新亮起灯,疾步走下阁楼的木楼梯,拉开了门闩。 借着昏暗的路灯,眼前的情景令罗崇文大吃一惊。两个模糊的人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靠在门边,蒙蒙细雨飘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血水和着雨水,顺着他们的脸庞流淌着。那两个人的衣服已经湿透,在灯光下隐隐呈酱紫色,像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 “罗老师,快,快,帮我扶一把!”说话的是个男青年。 罗崇文终于从沙哑而焦急的声音分辨出,来人是他的同事——国文教员司马文心,他扶着的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女学生大概伤得很重,她的头一直搭在司马文心的肩上,差不多是由他拖着走的。罗崇文把两个人搀进屋内,立即插紧了门闩。 零零星星的枪声响了整整一夜,把阴冷的夜空搅得丝丝缕缕,像无数柄利剑悬在大街小巷,让南京城心惊胆寒,彻夜无眠。 “你们这是为什么?”罗崇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们的行动虽然改变不了局势,却可以唤醒民众。”司马文心忧愤地说。 罗崇文找出一张新床单撕成布条,又找出一瓶白酒和一些消炎药片,和司马文心一起给女学生清洗、包扎伤口。然后,天就蒙蒙亮了。 “你帮她找个大夫。”司马文心说。 “你去哪里?”罗崇文问。 “我还要办一些事。请你照顾她,等我办完事再回来接她。”司马文心简单交代了一下就走了,留下身负重伤的女学生在罗崇文这里休养。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恪守本分的罗崇文从来没有引起过外界注意,他的住所相对安全。 数天后,女学生清醒过来,罗崇文才得知,她是司马文心的妹妹,叫司马寻心,是从东北流亡到南京的。但走了的司马文心一直没有消息,像随着那个冬夜的雨雾蒸发了一般,他始终没有回南京城接他的妹妹。 司 马寻心的伤势逐渐好转,她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不明就里的陌生环境里,她对眼前这个叫罗崇文的人一无所知。当时的情况下她有两种选择:要么离开罗崇文家,汇入东北学生继续流亡的行列,再伺机寻找哥哥——自“九·一八”事变后,许多大城市都有东北流亡学生,他们对孤身在外的小同乡肯定会完全接纳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要么她继续留在罗崇文家里,一边休养一边等哥哥的消息。权衡左右,她选择了后者。这并不是表明她的柔弱或者害怕外面的动荡与磨难。自从家乡沦陷,动荡与磨难成了东北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当然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且曾经跟随哥哥一起为能够早日结束这种生活而抗争,甚至不惜流血牺牲。她做出留下来的决定,主要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由于失血过多,到目前她连扶着墙走路都还吃力,又如何能到外面做什么大事?何况,哥哥暂时没有来接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脱不开身,她到外面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罗崇文根本不会让身体虚弱的她独自离开。对于司马文心的托付,他是恪守信用的。 一个常常飘着雨丝的冬季,南京城一条幽深的小巷,在一间昏暗狭窄的阁楼上,身负重伤且又举目无亲的女学生司马寻心总是暗暗勉励自己:我不能倒在最黑暗的黎明前夜,更不能充当懦夫和逃兵。然而,这段前夜太漫长了,黎明的曙光何时才能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她担心自己年轻稚嫩的心没有那么坚强。极度彷徨无助的她凝视夜空,轻轻吟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愤的歌曲使家乡的苦难场景恍若眼前。她想到离开家时祖父的叮嘱:不驱逐日寇,绝不还乡!此时,她多么希望有一片驱虏抗敌的战场,早日还故乡一片安宁。然而,经历数月的奔波后,属于她的战场究竟在何方?由此及彼,她不由想起了报国无门的陆游、背井离乡的李清照、含冤赴死的岳飞以及英勇抗敌的辛弃疾,他们都用激情和生命唱出了不朽的保家卫国的诗篇,像万道霞光给黑暗中的人们带来希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司马寻心低声朗诵着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尽管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就像一柄闪着蓝光的利剑,瞬间刺透了世界的血雨腥风,又仿佛是一条清澈的溪流,把大地的尘埃涤净,把孤独游子的满腹伤痛和忧戚一点点抚平。 罗崇文 被司马寻心柔弱外表下的坚韧深深地震撼了。他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承载了多少苦难,才显示出这样的大气磅礴。她的坚韧也给他注入了一种力量,一种使他摆脱自身狭隘和短视的力量——作为男儿,他应该负起某种责任。当然,他首先要做的是对自己负责。 就这样,眼前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走进罗崇文生活的叫司马寻心的少女,让他滋生了许多心事,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即便是当初他得知家里给他定了亲,而他对张家小姐还不甚了解,也没有产生这样浓重的心事。他除了像兄长一样照顾她,使她的伤势尽快恢复,更愿意从内心去接近她、了解她,同时也希望她能够了解自己,让她知道她真正给他带来了一种叫“光明”的东西。或者说,朦胧中她成了他向往的“光明”。 于是,在这段令罗崇文振奋的日子里,在司马寻心悲愤沉郁的歌与诗的余音袅绕之间,他和她开始了促膝长谈。他对她说起他的父母、死在异国他乡的兄长以及西部平安县城和县城里的风土人情,甚至他还提到了县城父母官马县长,但他却避而不谈自己与马县长的外甥女张小姐的婚事。这也是他表现出的无可奈何的懦弱——他还不能完全正视自己的问题。 有一段时期,很多进步青年正在激情澎湃地想要变革、想要寻求解放,罗崇文却依然循规蹈矩,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包括并没有征求他本人意见就给他定了未婚妻这件事。罗崇文的循规蹈矩使得他与这个激进的时代有了相当距离的脱节,以至让他失去了许多与同龄的进步青年为社会做点大事的同等机会,或者说直到很久以后,他因了司马寻心才走到了进步青年的阵营。但毋庸置疑,在那个时代有相当一部分能为社会做点大事的青年都是从反抗包办婚姻开始的,这就注定他和司马寻心之间总该发生点什么。司马寻心的出现,使罗崇文隐约设想了除父亲的安排之外另一种对他而言更有意义的前景,尽管他还没有清楚意识到那前景包括了哪些具体内容,尽管他还在听从父亲的训导,时刻准备着回家完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事。这婚姻大事让罗崇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恼。 平安县马县长的外甥女小名叫梅梅,因为罗、马两家是世交,他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那是在张小姐的外祖父马老太爷的寿宴上,十二岁的罗崇文跟随父母前往拜寿,比他小三四岁的张小姐也在场,且吃饭的时候与他同桌。他记得非常清楚,张小姐是左手使筷子用餐,也就是俗称的“左撇子”。母亲却连连夸她聪明。谁知道呢?许多人都说“左撇子 ”聪明,也不知有何依据。但她左手使筷子总不那么利落,一直低着头对付面前的小半碗长寿面。席间她只抬了一次头,是她的母亲对她说什么。罗崇文注意到了那张脸,削尖而苍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或者说是病态。寿宴结束后,客人们都到主人家的后花园里小坐,拉家常,小孩子们在一旁玩耍。梅梅与她的堂表姐发生了争执,她说出的话并不似她的面容那般苍白,也不似她左手使筷子那般无力,而是相当尖刻。她大约是说了堂表姐家里寒酸吝啬,只拿一篮子馍馍当寿礼,却一家子都来赴宴之类的小话。这样的言语不应该出自几岁孩童之口。她或许是听了大人们在背地里的说三道四。两个小孩子的争执却无所顾忌,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弄得两家大人的脸上很不好看。梅梅的堂舅母拉起自家女儿气冲冲地走掉了。等罗崇文年纪再长些,便不再跟着父母走亲戚,他再也没有见过张小姐。等到父亲给他定下与张小姐的婚事,他才又想起寿宴上的一幕。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不知道如今的张小姐是否有了变化,从外表容貌到言谈举止都真真有了小姐的模样,后来,母亲托一个去南京办事的亲戚给他捎去了几件绣品——鞋垫、枕套、门帘、床围子,还有一个荷包,据说是张小姐亲自做的,手工细致,颜色搭配也好。看着那些绣品,他才打消了些许将来娶张小姐为妻的种种顾虑。 这些事情司马寻心当然一无所知。虽然她看到了罗崇文屋里的绣品绝对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却没有沿着这些蛛丝马迹去分析,去猜测。因为她只有十七岁,对世间的许多问题还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她早已从司马文心口里得知,罗崇文是一个本分的未婚青年。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她还发现了他的许多长处或者说是作为一个男人的优秀品质,比如他的善良和博学。他也不像她的亲哥哥司马文心,心里只装着革命和国家大事,对她缺少应有的照顾,否则她就不会身负重伤了。罗崇文对她有更多的耐心、细心,还有许多体贴入微的人情味,这无法不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心中荡起涟漪,尽管她还没有更深入地去细想自己心理的这种微妙变化——那毕竟不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时时挂在心上的事,即便有那么一点不能自已的想法,她也会因羞怯而把它紧紧地包裹起来,就像守护一块圣地。但是,她在养伤期间,却不由自主地慢慢依赖起眼前这个“捡来”的兄长了。 不用说,罗崇文很喜欢端庄美丽而又有思想且充满活力的司马寻心,虽然这种喜欢他还只能停留在“兄妹”层次上。 与他 所了解不多的张小姐相比,司马寻心与张小姐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通过母亲托人带来的几样绣品和一封家书,他知道张小姐的女红做得十分的好。但做女红是一般女儿家都会的,只不过有巧拙之分罢了。司马寻心的心灵手巧倒也并不在张小姐之下,这从他们的日常相处中可以领略到。而且,他不知道张小姐有没有读过书,但司马寻心是读过书的。司马家族在东北称得上诗书世家,司马寻心自从会说话起,她的祖父就教她《三字经》、《千家诗》,再年长些她进了新学堂,下学后祖父继续教给她唐诗、宋词、诸子百家以及《史记》、《汉书》、《二十四史》等等,十六岁以前她已经中学毕业,在当地她被乡邻们誉为“女秀才”。眼看东北不保,她带着祖父的嘱托到南京找哥哥。到南京后她继续就读于金陵女校,直到和哥哥一起参加激进活动身负重伤,兄妹离散,才迫不得已终止了学业。而此时她的家乡正处于日本人的铁蹄之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与家里早已中断联系,这中断的“联系”对她而言隐含着深重的危机。她是有家不能回了,或者说按照她祖父的秉性,那个诗书世家早已经玉石俱焚了吧,岂有苟活于世当亡国奴的道理?这是她带着祖父的嘱托走出家门时就已经想到的。在南下的路途中她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她和她的亲人们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十多年后,抗战胜利,当司马寻心重返故里寻找家时,从乡邻口里得知,她的祖父果然在日本人进驻屯子的当夜上吊自缢了。料理完祖父的后事,她的母亲投了井,而父亲在自家宅子里放了一把火后也不知去向。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站在故居的废墟前,司马寻心没有流泪,她在想,所发生的一切大约都是祖父早就安排好的。 或许因了饱读诗书以及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秉性,司马寻心是一个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是有强烈责任感的人,和她的兄长司马文心一样,她的心里时时装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甚至装着“恢复河山”的天下事,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一种非凡的大气。这一点连堂堂须眉的罗崇文都自愧弗如,何况那个不到十岁就知道嫌贫爱富、看碟子下菜、再看人下碟子的富家千金了?张小姐做了绣品主动让她未来的婆婆罗太太托人捎到南京,也许是一个豆蔻女子出于对罗崇文的爱慕,想以此拴住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心;他又猜测,她是否还另有深意呢?比如罗家的名望,还有资财,是马县太爷家里绝对不可比拟的。否则马县太爷也不会在自家没有适龄女孩的情况下用外甥女来与罗家联姻了。当然, 这些仅仅是罗崇文的猜测。虽然是猜测,但每想到这一点,他对张小姐主动表达的爱意就感到很不踏实。张小姐应该矜持一些才符合当时的社会风尚,也更符合一个小姐的风范。她表现得的确过于心急了。 在与司马寻心相处的日子里,罗崇文心里七上八下、思前想后,他对自己的人生一时还无法做出实质性的选择。 不久,“淞沪抗战”爆发。这是继“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的又一次伤痛。侵略者的屠刀高高举起,他们不会因为对手的妥协而心慈手软。华夏大地战云密布,时局更加动荡不安。一股股暗流在涌动,它们随时都会像火山一样喷发。 就在此时,罗崇文又收到一封催促他回兰州完婚的家信。他不再犹豫,终于给父亲罗焕彰去了一封信,要求与张小姐解除婚约。然后他带着司马寻心离开了南京。 罗崇文要求退婚的信使罗焕彰教授非常震惊。他立即往南京一连去了数封信,希望儿子回心转意,但所有的信均因无收件人而被退回。至此他知道,罗崇文在故意躲避他。同时更令他担心的是,儿子对家庭的反叛是他走上激进道路的开端。 但是,也不能据此就认为在西北某大学任教至退休、且退休后仍担任该校名誉校长的历史教授罗焕彰是一个不爱国的人。 “九·一八”事变后,西北相继出现了许多群众性的抗日团体,他们纷纷组建社团,创办刊物,以话剧、歌咏、讲演、墙报、展览等形式一边开展声势浩大的“收复东三省、还我河山”的抗日宣传,一边为抗日救亡运动募捐。罗焕彰教授在这些募捐活动中捐出了不少财物,其中包括他收藏的一部分字画和古玩,甚至他还为演出团体以及印制传单的学生暗中提供方便,并为此冒了极大的风险。而后来作为“西安事变”一部分的“兰州事变”爆发前夕,罗焕彰教授与驻防甘肃的东北军第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还有过密切联系,共同商讨抗日策略。至于他的家乡平安县城,为他看护家园的老家人罗忠曾给工农红军西路军提供了大量财务和极大的方便这件事,细算起来,也该是罗焕彰教授的影响使然。所以后来,共产党人罗云鹏受中央委派到兰州任工委副书记,他主动联系上了罗焕彰教授,两个人曾经有一段特别的交往。与罗云鹏的交往对罗焕彰的影响是深刻的,他的一些学生在他的教导下也因此奔赴了延安。那时罗焕彰虽然把自己归入到“老朽”一列,他却又一次经历了一段险象环生的风云岁月。 但对于唯一的儿子罗崇文,罗焕彰却不 能让他去冒那种风险。这绝不是出于富贵人家溺爱子弟或者仅仅是传宗接代的考虑。罗焕彰有他自己迫不得已的隐衷。 事实上,罗崇文并非罗焕彰亲生的儿子。 罗焕彰亲生的儿子叫罗崇俊,比罗崇文年长十多岁,在罗焕彰的培养教导下成长为了一名优秀青年。所有亲朋故旧都认为,他是罗家最合适的继承人。但在罗焕彰心中,一个富家子弟继承家业算不得天大的事,他生活在国家风雨飘摇、民族危机深重的时代,教育救国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罗崇俊刚中学毕业,曾经在晚清参加过洋务运动的罗焕彰就安排他去法国留学,他希望自己钟爱的长子将来能够有比继承家业更大的作为。 其实,罗焕彰完全可以想到,二十世纪初期,整个世界都是风雨交加。 一九一八年岁末,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一九一九年一月,也就是罗崇俊留学法国的第四个年头,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讨论缔结和约和处理战后问题。英、法等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日本妥协,消息传到国内,“五四”爱国运动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与此同时,旅居法国的华侨、华工和中国留学生共三万余人齐集在中国代表团住所外面,他们高举起“拒绝和约签字”的横幅示威、抗争…… 罗崇俊就是在那时离开巴黎的,但他没有直接回国而是转道意大利,去寻访罗马城了。 罗崇俊在意大利的经历无人能详,只是听说他在巴黎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意大利外交官的女儿,他们是结伴同往意大利的。据说某一天他和那位意大利姑娘游历了罗马城后,又一同去了爱琴海。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猜测他们的船只在爱琴海上失事,两个人不幸溺水而亡。也有人说他和那姑娘的爱情遭到了意大利外交官的反对,反对他把姑娘带回中国,因此他们回国受阻,才转道意大利的。 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外交彻底失败的贫弱之国的留学生,怎么会得到帝国外交官的青睐呢?也许罗崇俊在异国他乡的遇难并不能简单地归于意外事件。当然,这一切仅仅是他的同学做出的猜测。有一位同学回国的时候把他遗留在巴黎的部分行李带回了家,罗焕彰在行李中找到一本日记,里面记载着罗崇俊留学近四年的境遇以及对“巴黎和会”的感言。日记虽然写得断断续续,甚至是一些残句零篇,却处处浸满了一个热血青年内心的忧愤。 …… 中国人的海洋,怒吼像潮汐。 我们站在那片空地上。法 国人的宫殿,铺着斑斓的马赛克,透出华丽的光芒。很难发现地缝间隐藏的肮脏,以及肮脏下滋生的蛆虫。华贵包装下却是藏污纳垢,打着和平的幌子。 我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还有僵硬的躯体、燃烧的心。就这样,从黑夜,到黎明,再转入黑夜。我们看不到曙光。 …… 呐喊的潮汐于无望和无奈中消退。熊熊燃烧的心却不曾熄灭。在沉默中爆发,还是退却?一个漫漫的长夜。 看那片海洋,如同夜一样深沉,深不可测。什么能唤醒沉睡?在那东方,一片沉睡的黑夜的土地。我们用年轻的血液和燃烧的心所卷起的阵阵波涛,还远远不能撼动它吗? 让风浪更大些吧!挺直脊梁,走向深不可测的海或者夜,只为能够唤醒。 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包括爱和生命! …… 一个优秀青年伴随着他无法忍受的屈辱或者说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葬身爱琴海,这是当初一心要儿子出国留学的罗焕彰教授没有料到的。罗崇俊本来应该回国却转道意大利去寻访罗马城,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他应该有这样一个符合心意的理想归宿吧?但他走得毕竟太年轻、也太轻率了! 年过半百的罗焕彰对着儿子的日记本老泪纵横…… 除了罗崇俊,罗焕彰原本还有个女儿,小名臻儿,她的的确确是殉情而死的。 按平安县城的习俗,臻儿从小定了亲。当她十七岁准备出嫁时,却收到了男方要求退婚的信。原来那个男青年去参加了军队,他不希望自己耽误臻儿的青春。臻儿给男青年去了数封信,告诉他她对他的真情以及会一直等他回来的决心。后来男青年参加了北伐,不幸阵亡。一同阵亡的还有罗焕彰的一位挚友,此人也姓罗,就是他把臻儿的未婚姑爷带到军队里去的。挚友死后,留下一个不到三岁的儿子,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这样,罗焕彰夫妇将挚友的遗孤接回到家中并收为养子,随长子的名字给他重新取名为罗崇文。 某一天,也就是未婚姑爷的忌日,臻儿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一个大家小姐,既不承担打水的工作又不自己洗衣裳,谁会相信她是不小心掉到井里的呢? 罗焕彰夫妇年过半百先后经历了丧子丧女之痛,也可以说他们的一双儿女是因为生长在这样一个贫弱而动荡的国家且为了“国事”才丧命的,他对眼前依然时刻面临着战火的“国事”便有些心灰意冷,对养子罗崇文也是 第十二章 记忆的颜色 土佛寺不是寺。 土佛寺是离平安县城最近的一个劳改农场,属于红光农场的一部分,里面关押着诸如小偷、流氓、投机倒把分子、挖社会主义墙脚者等等在当时罪名比较流行的犯人。 少年罗扬不知道一个劳改农场为什么要被命名为“寺”,它是否包含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禅意?或者那里原本就是一座寺庙的遗址也未可知? 彼时是一九七零年秋天,父亲被人从家中带走已经三年了,罗扬第一次见到父亲,也第一次知道了土佛寺这个地方。在小小的平安县,父亲罗新宇的罪名很吓人——盗窃、藏匿国家文物。罪名是由新任文化馆馆长麦三举证并由县革委会裁定的,但他还是被押送到土佛寺和那些在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一起接受监督改造。 那个秋天,正值农场摘收苹果的末期。最优质的大红苹果早已采摘下来,经过精心包装,由农场专用的汽车送到火车站,再被一节一节的火车皮分送到一些不可知的地方。此时的苹果树上只剩下青白的没有成熟的果实,稀疏地挂在枝头。它们或许永远等不到成熟的机会,因为冬天就要到来。 罗扬跟随父亲在苹果园走走停停,不说话。 苹果园里活动着许多像父亲那样沉默寡言的人。他们排队走路,排队劳动,排队领饭,清一色的光头,清一色的蓝布褂子,后背写着编号。树影间隐约可见持枪的管教人员。除此之外,罗扬觉得父亲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至少比起他和母亲在外面的日子来要好得多,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一切活动很规律,也不会再有无谓的额外担忧。而罗扬和母亲几乎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房子被革委会占了,母子两人暂住在原先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完全靠母亲替别人做针线维持生计。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好,她会缝制各式衣服和鞋帽。据说这些手艺都得益于罗家女眷的家传——曾祖母传给祖母,祖母又传给了母亲。但县城里能添置新衣的人很少,母亲常常没有活做,他们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父亲被带走三年了,革委会第一次允许家里人来土佛寺探视。接到革委会通知那天,母亲连夜赶制了一顶棉帽子,是她用祖母留下的一件毛蓝布棉坎肩改制的,让罗扬带给父亲。现在是深秋,冬天已经不远。土佛寺正处在山口,冬天的风会像刀子一样割人,比县城的冬天还要冷得多。 罗扬随父亲走进一栋干打垒土坯房。房子是通的,靠墙垒着通铺大炕,炕上铺着一排席褥,挤得又紧又密,大约能睡 三十个人。父亲指着一张席褥说:“我住这儿。”罗扬伸手摸了一摸,褥子薄而发硬,不知里面絮的是什么。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将一包烟丝和母亲连夜赶制的棉帽子取出来递给父亲。父亲把帽子戴在头上,脸上绽现出一抹笑容。 “老罗,听说你儿子来看你了?”一个穿制服的高个子男人勾身进了土坯房。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农场的管教干部。 “是啊,是啊。”父亲答应着,迅速摘下帽子,塞到席褥底下。 “我这里有点好东西,招待你儿子。”管教干部将一个帆布包放在炕头,取出一只瓷缸和一把挂面。瓷缸里盛着熬过的猪油,已经凝固了,呈乳白色,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香气。 父亲将烟丝打开,分出一半给管教干部。两个人坐炕上聊了一会儿,管教干部说:“这两天你不用劳动,陪陪儿子。”说完他拿上烟丝走了。 晚饭的时候,父亲先排队领饭——惯例的两个馍馍,一碗水煮土豆片,然后带罗扬到一间堆放着各种农具的仓库里,用煤油炉子煮了一碗挂面,拌上猪油和咸盐,真香啊! 罗扬很久都没有吃到有油水的饭了,强烈的猪油味令他反胃,使他很不适应。但父亲摸摸他骨瘦嶙峋的肩胛和单薄的夹衣深情地说:“吃吧,别拂了政委的好意。” “给我们送挂面的人是政委吗?他是管农场的政委吗?”罗扬好奇地问道。 “是的,我和他还算投缘,他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这次若非他帮忙,我又怎么能见到你呢,我的孩子!”父亲因激动而嘴唇颤抖。他又问起母亲的情况,一边说,一边将面碗和筷子塞到罗扬手中。他自己则吃刚才领来的馍馍和土豆片。 罗扬强忍着对猪油的不适应吃完了一大碗面条。但是,因为来的路上班车颠簸,他的胃里还隐隐地难受。夜里和父亲挤在通铺上,还没睡着他就将吃下的面条全部吐了出来,引起房子里近三十个汉子的一片骚动。 第二天一早,农场里所有的犯人被集合起来,由一个年轻的管教干部训话,清查罗新宇私藏食物和灶具的问题。罗扬当即被送上了去县城的班车。据说,从那天开始罗新宇被关了禁闭。 直到许多年后,罗扬每想起农场里的猪油拌面,胃里就会隐隐地难受,甚至害怕闻见沿街小饭铺里飘散出的浓重的猪油味。他几乎不吃猪肉。 冬天真的来了。一个大雪狂飞的日子,有一位街道女干部到家里通知母亲说,罗新宇从 土佛寺逃跑了。 罗扬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逃跑。其实外面的日子比起那个劳改农场来要乱得多,县城里曾经接连发生了几起武斗。 自从父亲逃离土佛寺,经常有革委会的人找母亲问话。其实那段时间父亲并没有回家,他深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躲藏在文化馆一间废弃的展厅里,每天深夜由母亲给他送一次饭。革委会的人找不到父亲,也找不到他们想找的赃物,心里异常愤怒,母亲自然成了他们批斗的对象。这样的形势,迫使父亲不能继续躲藏,他必须走到明处,去找一个他要找的人,据说那个人能够解救父亲乃至罗家的危难。但父亲很快被巡逻民兵抓住了。接下来,罗家的宅院被划归为文化馆的一部分。罗扬和母亲一起被赶出了院子,连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也不让他们居住了。 文化馆馆长麦三一家理所当然地拥有了罗家的宅院。 走上领导岗位的麦三意气风发,他突破了县城的旧风俗,很快娶回了他的第三任妻子。她是县文工团的秦腔演员,四十来岁,长得不怎么漂亮,却很会打扮,而且和县革委会主任是干兄妹。麦三很在意他的第三任妻子,以及她带给他的和县革委会主任的姻亲关系。 罗新宇逃跑后被巡逻民兵抓到,他的罪行更重了,由县革委会作出判决,他被发配到地处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偏僻的草场劳改。那里属艋县辖地。曾经对罗崇文无比敬重的原文化馆柳馆长也因此遭受牵连,他只能将被指责为“来历不明”的侄女柳絮打发回老家——地处艋县的沙湖村,并让已经无家可归的罗扬母子也跟着去避一避。 沙湖村离父亲劳动的草场不远,徒步走一天便可到达。罗扬到草场探望父亲,知道了草场旁边的山叫苏武山,而这草场曾经是苏武牧羊的地方。父亲除了在草场放羊,还要到草场边一个荒滩上从事他并不擅长的农业生产劳动。那时的父亲愈加颓废,头发也全白了。 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罗扬每忆起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想,艋县原本是历朝历代发配罪臣的地方,而此时的罗家不过是寻常百姓,被遣送到那里劳动,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但当年他的父亲却想不开。 来到草场后,罗新宇又逃跑了一次。那一次出逃同样没有成功。由于对地形不熟悉,他误入了腾格里沙漠。幸好他被沙湖村的巡逻民兵抓回来了,否则他将葬身沙海。 罗新宇被民兵押回草场,挨了一顿鞭打,当即被送到石羊河下游的水库工地。那里 正在兴建大大小小的水库。工地上有很多从各个地方押解来的劳教人员,实行军管制,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和民兵。 罗新宇是再也逃不掉了。 最初,罗扬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逃跑,让自己的罪名一次又一次加重。后来他得知,父亲是逃回县城找一位有名望的人求助。当时父亲认定,那个名人能证明罗家的清白,或者说能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多年后罗扬得到一本名为《红旗漫卷西风》的书,通过反复阅读才隐约了解到的。 《红旗漫卷西风》是九十年代在砂城一次“爱国主义专题教育”活动中的指定读物,是儿子罗鹏飞所在的中学发的。当然,书不白送,他为儿子支付了书费。 那个晴朗的午后,罗扬看完《相约黄昏》的光碟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在一摞一摞的书籍中奋力寻找,但那册三百多页的《红旗漫卷西风》却始终不见踪影。他拿不准是不是罗鹏飞高考结束后,柳絮清理儿子用过的中学课本时,把它当废旧书报一起处理掉了。一般而言,柳絮对物品的归类原则是按“有用”和“无用”来划分的。依照她的逻辑,不能给她的生活带来益处或者不能为家庭产生“效益”的东西都是无用的。柳絮平时不读书,她只在儿子高考前保留那些据说能增加知识面的课外读物和经典名著,一旦儿子踏进大学校园,那些书当然成了家庭清洁工作的负担。 也许柳絮并没有动过那本书,罗扬又想。他还记得,当他从电视上看完一部有关西路军的电视片后,从儿子那里借来《红旗漫卷西风》参照阅读。儿子说他已经看过了,告诉父亲不必再还他。罗扬就把那本书随手放进了自己的书柜,而他的书房柳絮是不会轻易进来做清理工作的,因为她知道,他的书都是能给他们的家庭带来“效益”的东西。但是,《红旗漫卷西风》为什么不翼而飞呢?这让罗扬感到很烦躁。他认为拥有那本书不仅仅是让自己去了解一段西部人应该了解的历史,还与家族的荣誉以及父亲后来的遭遇密切相关。一个对先辈的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是没有根基的,其人生也是苍白的。罗扬不想让自己的生命无所依傍,但《红旗漫卷西风》的确不见了。 无可奈何,罗扬只能停止寻找,把自己深埋在黑色皮转椅里继续陷入回忆,回忆关于《红旗漫卷西风》的内容和父亲在逃时扑朔迷离的经历。 《红旗漫卷西风》说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中国工农红军结束两万五千里长征,为打通国际通道,寻求战略后方,由两万余人组成的 西路军奉中央命令西征,在河西走廊血战一百九十七天,终因寡不敌众而兵殇祁连的历史。书中的重要章节是描写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建立苏维埃政权的过程,其中提到的相关人物都是可考证的。比如,红军在平安县动员群众支前,为部队筹集补充给养,有一个叫罗忠的老人捐出了近万斤粮食和数十匹家畜以及其他物资。而罗忠只是为罗府照看家院的雇工,主人远在省城,他自作主张替主人给红军队伍捐粮捐物。以罗忠对主人的了解,他知道主人不会怪罪他,但等主人归来他总是要交账的,他要求暂住在罗府的红军出具证明。于是那个湖南娃娃兵撕下一块窗户上的牛皮纸写下了一份证明,并连同一张盖有首长印章的欠条一起交给了罗忠。十多年后,平安县成立了新政府,当年红军欠老百姓的粮食和物资都归还了,但罗府的主人并没有拿出欠条去收回他们的粮食。这表明他们对新政权是充满期待的,他们为新政权所付出的也不仅仅是这些。 然而,后来罗府的主人受到了不公正评价。由于当年马家军抓获了几名在罗府田庄藏身的红军伤员,罗府被说成是出卖红军的告密者。此时,知情者罗忠早已不在人世,罗新宇要根据红军留下的证明找当时在平安县的权威人物说明当年的一切。而那份幸存下来的用窗户纸写下的收条太不正规了,罗新宇还要找到出具收条的湖南娃娃兵,而且他也是罗府收留红军伤员的见证人,希望他能帮罗家的人说明情况。 那个湖南娃娃兵凭着十三岁开始长征以及后来随部队西征的资历,在平安县成了一位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他解放后一直居住在县城里,县政府给了他很高的荣誉和物质待遇。罗扬想,父亲当年的举措是对的,他如果能找到那个人,罗家被曲解的历史就会得到修正,特别是祖父和父亲的冤案才能尽快纠正。而那个人又不是很难找,父亲认为他的家族已经曙光在望。 据说父亲从土佛寺翻越围墙出来后,搭上了一辆进县城拉粪肥的牛车。当时他戴着罗扬探望他时捎来的棉帽子,悠然坐在赶车老汉旁边,他让老汉抽着旱烟歇会儿,他接过鞭子熟练地赶着牛车,所以没有引起追赶他的管教干部和民兵的注意。父亲是在苹果园里劳动时学会赶牛车的,他也因此很顺利地潜回到了县城。 父亲首先回家见了母亲,让母亲找出了老家人罗忠当年留下的那张字迹模糊的窗户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罗扬从母亲口里得知的。 母亲说,那个名人只要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你祖父和你父亲的历史都会改写。然而,你父 亲找到他时,他却对你父亲说,你现在还敢提这个?当年西路军进城征集物资,除了老百姓主动募捐的,大部分都是打倒土豪劣绅后开仓夺来的。因为罗焕彰为共产党做过一些事,首长奉上级指示才没有开罗家的仓。罗忠主动捐了财物,是他作为劳苦大众中的一员所支持红军的个人行动,与他的主人有什么关系?至于这张证明,是他当卫生员时写下的,没有首长签字,根本不能拿来作为有关重大政治问题的证明材料,到时“他们”根据罗忠提供物资的数量再追究罗家的成分,岂不要捡一顶地主帽子? 母亲愤愤地对罗扬诉说整个事情的经过。每当提起往事,她都称那位名人为“那个人”,而“他们”则是指造反的红卫兵和县革委会的人,还有文化馆的麦三。 母亲又说,你父亲刚走出那个人的园子,就被“他们”抓住了。你父亲生前怀疑是那个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了。因为你父亲到他家时已经凌晨,又冷又饿,他的夫人倒很客气,是一个明事理的女人,赶紧去厨房里为你父亲做了一碗汤面。那个人出去了一趟,说是到后院拔几棵香菜。这明摆着是说谎,冬天的园子里哪会有香菜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你的父亲被“他们”押送到了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草场上。 许多年前流落到平安县的湖南娃娃兵至今还活着。他现在满头银发,戴着一副黑色阔边老花镜,人们都崇敬地称他黄老。 罗扬随县档案馆的一个朋友到黄老家里时,他正在练书法,临摹的是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对这首词黄老已经临摹了几十年,标准的毛体。有一段时间,县委每一位新上任的领导和砂城的一些知名人士都要登门向黄老求一幅这样的字,拿回家端端正正挂在书房或者是会客室里。黄老还做诗,都是古体诗,大致是歌颂过去那段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涯。 黄老就是《红旗漫卷西风》的作者。罗扬因了这部砂城的爱国主义教育读物才特意让朋友引见来拜访他的。罗扬想确切地知道那段历史,尤其是红军进驻平安县后关于罗府的真实情况。 听明罗扬的来意,黄老激起了很高的兴致,他撂下毛笔,用沾着几滴墨汁的手紧紧握住罗扬的手,表示着他由衷的最热烈的欢迎。而书桌上那幅还没有写完的字被撂过去的毛笔涂了鸦,算是彻底糟蹋了。但黄老并没有觉得可惜,他吩咐保姆将桌子上的纸、笔和砚台收拾掉。他的夫人早些年去世了,一直是一位从他的老家湖南来的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保姆收拾干净桌子,又过来泡了茶就走开了。 黄老请罗扬他们坐下,然后娓娓讲述他的传奇经历。他离休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给别人作过报告了。 黄老说,当年他把伤员安顿好就离开县城去找部队,但部队已经被马家军打散了。他在队伍征战过的地方流浪了许久,为了不让自己的湖南口音被马家军的游兵散勇识破,他像哑巴一样闭口不言,别人也都把他当成哑巴,因此他隐蔽得很好。那段时间他给老乡帮过短工,甚至讨过饭,后来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妻收留了他。 平安县解放后,湖南娃娃兵找到组织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组织给他在县城安排了工作。湖南娃娃兵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他后来到县档案室做研究员,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整理西路军的材料,或者到机关、部队和学校宣讲那段过去的战斗历程和峥嵘岁月。他的演讲稿是事先撰写好的,还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经过了多次修改润色,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激扬文字。以后的若干年里,他也因为宣讲西路军的英勇事迹而成为平安县百姓敬重的英雄和偶像。以上内容也是他创作那部十几万言的《红旗漫卷西风》的主要脉络。 最后黄老感言道,当年的西路军在河西地区遭到马家军围追堵截,他们不能按既定计划西进,但是,如果他们能当机立断向东突围,就不会遭遇如此惨重的失败。后来的许多史评家和文学作者说,西路军兵殇祁连策应了河东地区红军的军事行动,为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创造了条件。事实上,这应该是历史的误会。西路军在这苦寒之地被动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的光荣是以全军覆没为代价的。 黄老停止讲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在屋子中央走来走去,并用纯正的湖南口音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很有一点主席当年的风姿。只可惜,黄老身材矮小,又加上他人老背佝,在外形上就与主席相去甚远,更不用谈气势了。 黄老这次吟诵《沁园春·雪》并不十分专心,以至于影响了效果。那些字句只是因为熟练才从他的口中机械地溜出来,而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别的一些事,或者在琢磨前来拜访他的陌生人。这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因此,他的吟诵显得毫无激情。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已经走向暮年的湖南娃娃兵来说,宣讲西路军历史以及自己的英勇事迹能带给他的激情愈来愈短暂,相反,有时甚至是一种精神折磨。他的年纪越大,这样的状况也越明显。一般而言,年轻人往前看,他们不管过去如何,眼前 怎样,都会展望未来各种各样的宏图,虽然那宏图未必真能实现;大多数老年人却没有未来,他们喜欢回头看,总是愿意沉溺在已经流逝的时光里。所以每当夜深人静,黄老都会于失眠中细细思量过去的岁月,尤其是深埋在心间的那些曾一度刻意回避的细枝末节:从幼年时流浪的生活到参加红军后艰苦卓绝的长征,从浏阳河到陕甘边区,最终,当年河西走廊惨烈的场面以及遇难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都会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并不是真的英雄,他是遇难战友用生命救下的一个娃娃兵;他也并不是坚定的革命者,在西路军最困难最危急的时候他一度离队,像一个真正的老乡一样重新回到流浪生活中,他甚至在一些人由于历史的误会需要他这个幸存者去证明他们的清白时畏缩了。是的,很多人因为那场战役永远倒下了,一些人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下,一些人则受到了来自内部的质疑和口诛笔伐。很多悲剧事件虽然不是他的过错,他却成了最终的受益者之一,不仅在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还踩着逝者的白骨与悲情走上了供后来人景仰的圣坛。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当然算不得一员骁将,却也由“万骨”堆砌了他的光辉人生。每当意识到这一点,痛苦就像蚂蚁一样撕咬他的心灵。那种痛是永远的,锥心刺骨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它绝不是一些加工润色过的激扬文字或烈士陵园里的碑文所能概括的——尽管他常常在后来者充满景仰的目光中口若悬河地宣讲那段光荣。但他必须讲下去,并迫使自己相信:他这样一个英雄角色要永远矗立在高高的圣坛上。就像他时时用书法和吟诵来模仿的伟人的杰作《沁园春·雪》,正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完美地融入到“英雄”这样一个角色中去。 等黄老将整首《沁园春·雪》吟诵完,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喝茶时,罗扬才礼貌地问起他是否还记得罗忠这个人以及有关罗忠东家的一些事。 黄老沉默了。看来他刚才的琢磨是对的。他不时抬起头,透过老花镜警惕地看着罗扬。此时他终于发现,来拜访他的不速之客很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当年在县城轰动一时的在逃犯罗新宇。 在人们心目中,黄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即使他离休后费尽多年心血创作的那部文采平平的《红旗漫卷西风》,也在砂城乃至全省的中小学生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没有理由不正气浩然、壮志满怀。但最让他感到愧怍的事是,那个叫罗新宇的在逃犯曾经找到他,拿出巴掌大的一块写有当年红军征集粮食和骡马的证明,要他证明其父亲罗崇文不是 告密者,更不是汉奸,而是支持新政权的进步人士。牛皮纸上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模糊不清,他还是认出那些字的确是他当年写下的。他将牛皮纸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却保持了沉默。 在一个混乱年代,湖南娃娃兵有他保持沉默的种种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可以站出来证明罗家宅院旧主人的功过,但谁又能站出来证明他自己?他的忧虑不无道理。当年西路军兵败祁连,被俘将士近万人,失散人员约一千余人,他们后来的命运都十分坎坷。即使通过中央营救重新回到延安的几千名将士,他们在接踵而至的各种的运动中也要遭受各种审查,最后被定性为叛徒和逃兵的不在少数。而组织完全信任他这个湖南娃娃兵,把他树为西路军的楷模,这已经是非常幸运的小概率事件了,他哪里还敢惹火烧身? 现在黄老面对罗新宇的后人,他不知道自己用五彩光环堆砌起来的壮丽人生是不是应该推倒重来。 还是罗扬主动打破了尴尬局面,他告诉黄老,自己对这段往事感兴趣,是想给家族还一个清白。他还向黄老提到了祖父曾经著述的《铁骑沉疴》以及他自己写的第一篇日志《家族传奇》,并真诚请黄老帮助,使他把家族史整理得更完备。 黄老总算打消了心头的疑虑,兴致勃勃地给罗扬讲述他在平安县所了解到的关于罗家的过去。 回忆起拜访黄老的情景,从老人昏花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惶惑不安,可以感受到他的精神压力。罗扬想,他必须忘掉一些事。祖父和父亲毕竟平反了,恢复了名誉,作为知情者的老人并没有太大的过错,他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力所能及地保护了他自己。而且许多人在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自己。事过境迁,现在对于一个并无大错而且已进入垂暮之年的老人来说,他理应度过最后的平静时光。 罗扬不希望自己永远沉溺于旧怨之中,用复仇的火焰烧掉自己的也烧掉他人的生活。这是一个多元世界,需要容纳不同的个体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存在。换句话说,人生而平等,生命理应得到尊重,只有大环境好了,这样的悲剧才能避免。而罗扬自己,也是快奔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空间用于积蓄内心的腐朽尘埃? 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 春节后,砂城第二人民医院传闻了许久的人事改革却如过眼云烟,再不见其动静。原本要到深圳发展的两位副院长不知为何又不走了。医院里一切如旧,院长还是院长,李晨光还是外科主任,院领导班子并没有换届改组的迹象。 李晨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起了瞎婆的预言。 曾经,人们盛传有人用科学手段推算出某时某刻将有一颗巨大的彗星进入地球运行轨道,从而引发彗星与地球碰撞的惨剧,人类会像白垩纪的恐龙一样遭受灭顶之灾;但那个时刻之后,可怕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地球还在按照它的轨迹和速度转动,人们依然享受着五彩缤纷的俗世生活。前不久又有人说,原先的预言家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他在计算彗星运行规律和运行速度时点错了一个小数点;还有人说,预测将与地球贴身而过的彗星不是一颗,而是彗星群,它们与地球相撞的概率应该是多少多少……一种自命为科学论断的预言就这样在各色人等的推测中翻云覆雨。至于那个说不清来路的瞎眼老太婆,她在预言人类个体的命运,这样的鬼话果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她却声名远播,使许多平民百姓和达官显贵为了梦想中的欲望都追逐在其左右,有点不可思议。 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决心打破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预言。既然瞎婆说婚姻是左右他前途的宿命,那就从婚姻的改变开始吧。 春天的夜晚,寒气依然袭人。李晨光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读高中二年级的玲玲回自己房间做功课。李晨光关严了女儿的房门,在客厅的沙发上挨着陆霞坐下。说实话,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来没有坐得这样近。 陆霞正对着一把小圆镜往脸上贴切得很薄的黄瓜片。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有什么事吧?” 李晨光看见妻子的波浪形卷发上浮着的两根银丝,伸手捡了下来。这一表达温情的举动反倒让陆霞有些恼火,但她压住蹿上去的火气,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你在外面挺活跃的,在我面前就别装闷葫芦了。有什么屁快点放啊!” “注意素质,你说话不带脏字行吗?好歹你也是什么经理、委员,有失身份!” 她斜了他一眼,讥讽道:“我哪来的身份?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初中没毕业,没文化,不像你们知识分子,想装高雅就能高雅,想装斯文就能斯文。要我说呀,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一堆狗屎,但时间长了发了酵,还长出几朵蘑菇来,让别人看着光鲜。” “你!……”李 晨光说不出话来。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在客厅走来走去,像一头笼中困兽。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坐回到陆霞身边说,“我不想跟你吵。我们还是离婚吧,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那一刻他很认真很严肃,好像这句话一说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陆霞看着他,故作吃惊的表情:“以前我说要离婚,是你不愿意离啊?怎么,现在我成了你寻欢作乐的绊脚石?” “从前我是考虑到女儿。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应该具备一定的承受能力。” “你什么时候真正把她当成你的女儿了?笑话,你不想离就不离,你想离就离,把我陆霞又当什么人了?你现在提出离婚是不是为了那个小女人?告诉你,现在我还不想离了呢,耗死你活该!” 玲玲推开门道:“省省吧,你们别再吵了!我劝你们赶紧离掉,我也图个耳根清静!”她砰地又反手把门关上了。 “看看吧,这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中,陆霞很认真地审视李晨光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从他因严肃而显得刻板的面孔上,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木讷或者说沉稳。现在他改变太多了,这种改变日积月累,足以在他们之间形成一堵厚实的墙,使他们用任何的努力都无法穿越。当她在后来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女儿很快就要高考,她需要家庭的安定。为了女儿,她决定牺牲自己所谓的人生幸福,包括自尊。也许这还不是全部理由。有时她想,难道他们多年的婚姻就没有一点点爱情的成分吗?她想不清楚,时间一长就懒得去想了。抱着这样的态度,她对生活的现状熟视无睹,也不愿意再去改变什么。好在她本性并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什么样的日子她都能将就过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常常用这样一句话来战胜对于未来的绝望和恐惧。不错,她暗地里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败。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极度的挫败感带给她的除了绝望和恐惧还能有什么?尽管她常常尽可能夸张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李晨光与陆霞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年李晨光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离学校远,他在学校集体宿舍里寄宿,逢星期天才回家。学校附近还住着最后几个没有返城的女知青,她们的宿舍是用生产队一座旧仓库改成的,与学校隔着一片庄稼地遥遥相对。在学校里寄宿的师生每到早晨或黄昏会 到庄稼地旁背书,那几个女知青有时就在地里劳动。但他们被绿波微漾的禾苗阻隔着,虽然知道都是住在这儿的人,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 当年的乡村小学极不正规,除了校长是教育部门委派下来的,学校里的教师队伍都由各个村抽调来的民办教师和临时代课老师组成,他们没有固定的工资,除了每月有几块钱生活补助费,主要报酬就是村里给他们记工分,到年底再按工分到生产队领口粮。因此每年夏、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教师们必须要参加生产队或公社组织的集体劳动。有时学生也要参加这样的劳动。 李晨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霞时,是在公社组织的麦收大会战上。指挥大会战的公社书记在开镰前做了总动员,他说这次大会战不仅关系到把成熟的粮食及时抢收回仓,还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更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的运动,并把这次大会战提升到了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基于这次会战的重要性,来参加会战的人很多,除了本地农民,就是各个学校的师生,还有公社及大队的干部。在开镰第二天,公社零售商店的雇员和诊所的赤脚医生们也都来了,他们脱掉昔日的斯文与洁净,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群情激昂地奋战在麦穗飘香的原野上,那场面堪称人山人海。 李晨光就在那人山人海里被陆霞的与众不同深深地吸引了。那天陆霞穿着一身公安蓝女式军便服,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宽沿遮阳草帽,脸上还戴着一只洁白的纱布口罩,像一朵云飘在红艳艳的阳光下,给人一种清凉洁净的感觉。这在头上蒙着花花绿绿方巾的乡村妇女中是绝无仅有的。李晨光低头割着麦,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一片清凉洁净。不一会儿,在混合了杏黄色的麦香与浊重的泥土味的秋阳下,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应该是个医生,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但从她与众不同的装束来判断,她又像一个下乡知青。军便服最初就是在知青中盛行,到八十年代才在乡村的年轻女孩中流行起来的。他还知道城里的妇女在冬天是戴口罩的,夏天却没有人戴。此时虽然从节令来算已经进入秋季,天气还非常炎热。她在炎热的天气里戴着厚实的纱布口罩应该是医生这一职业习惯使然,是一种迫不得已——她想阻隔因群情沸腾在原野上激起的浓重灰尘。李晨光一边割麦,一边猜测着年轻女子的身份。他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把镰刀丢在地上。锋利的镰刀狠狠地割到了他的手指上,一股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掉进泥土里。 她听到他的惊叫,直 起腰走到他面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纱布卷,从瓶子里取出浸泡的碘酒药棉,给他擦干净伤口四周的泥污,用纱布很熟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摘下口罩擦拭额头以及滚落到眼眶边的汗珠时,他深刻地记住了那张脸——圆圆的,白里透红,展现出青春与健康的活力。而那样的一张脸庞正是当时对女性美的甄别标准,比如电影中的刘三姐。他喜欢她的美和与众不同。 麦收大会战结束后,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李晨光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公社卫生院的诊所。其实诊所里真正的医生是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他在麦田遇见的姑娘只是在那里搓棉签,给医疗器械消毒,或者做一些别的杂事。她依然穿一身公安蓝军便服。他想她可能是新来的。一开始他去给手指上的伤口换药。中年医生一把扯掉他手上缠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说,一个大男人有那么娇气吗?那点伤口早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换药。搓棉签的姑娘在一旁嗤嗤地笑。他又对中年医生说他头痛,要买阿司匹林。在医生给他取药的时候,他仿佛是无意地而又目不转睛地侧视旁边那个仍然在低声笑他的搓棉签的姑娘。然后他拿起医生递给他的一包药片离开诊所。他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药片,他只是想去看那张光彩照人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闻一闻诊所里更加浓烈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的笑声还告诉他,他的出现并不令她生厌。 但是,还没有等到李晨光找到合适的借口同那个姑娘交往,某天他再次去诊所时,那里只剩下胖胖的中年女医生在坐诊。他从女医生口里得知,搓棉签的姑娘果真是知青,已经离开诊所返城了,具体去了何处,她也不知道。 李晨光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他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去诊所买一包阿司匹林,从诊所出来后再将那些白色药片扔进冬季荒芜的田野里。此时他去诊所只有一个的目,就是闻一闻他已经熟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他想通过那味道提示她的存在,尽管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她生活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结婚。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几年后,李晨光几经努力终于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大约是在久久不愿忘却的消毒药棉的味道的牵引下,他义无反顾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永远都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几年的大学生活使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这也为他后来成为一名好医生奠定了基础。在紧张的如苦行僧般的学习生活中,他渐渐将她淡忘。只是偶尔因为头痛脑热需要去校医务室时,那浓重的消毒药棉味才会唤 起他的记忆,那张如红苹果般青春朝气的脸仿佛惊鸿,震颤着他那颗因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吮吸而变得迟钝麻木的心。 当李晨光即将从医学院毕业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实习时,却意外地与她重逢了。他感激上天赐给他的缘分。不久他了解到,她叫陆霞,因为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以及只有半年赤脚医生经历,她不具备做医生的资格,她在医院里仅仅是一名后勤人员——即一名普通的药品库房保管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见到她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依然向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而且他进一步了解到,她返城多年还没有结婚。于是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必须爱上她。接下来的事情很自然,他们频频在她家里约会。等他实习期满,他放弃了去省城工作的机会而永远留在了砂城。 一个尘沙飞扬的春天,李晨光和陆霞在医院职工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不久一个小女孩出生了。那是一个通身皮肤微红、且布满一道道皱折的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干瘦的兔子。直到孩子满月,李晨光都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看她。等她长到两岁以后,变成了一个皮肤雪白、头发微黄且略带自然卷的可爱的小姑娘,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面对这样的孩子,他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尤其看到她那双有点灰蒙蒙的大眼睛,这多少令单眼皮小眼睛的李晨光有些疑惑。可以说从女儿降生那一刻起,李晨光和她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距离,而且随着女儿的成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并促使他和陆霞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每当李晨光看见女儿微黄卷曲的头发,他就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遐想和回忆。他回忆他和陆霞的夫妻生活,并由此想到了他和她的第一次,她是那样地洒脱和稔熟,事后他没能在那张印着一丛艳丽的石榴花的床单上找到一片应有的落红。凭着他掌握的基本两性知识,他觉得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但当时他正处于狂热的恋爱中,没有空闲去怀疑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返城多年而不结婚?难道真是在等待他和她的缘分吗?如果不是,是否有另外的男人曾经受过床单上那一丛鲜艳的石榴花的诱惑?……所有这些在后来琐碎的生活中都常常成为他们夫妻发生口角的重要由头。在无休止的争吵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以及对爱情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执著也如同对消毒药棉的迷恋一样是一种错觉。消毒药棉的气息终归是虚无缥缈不可把握的,他又怎么能以此为根据来把握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她离婚。因 为多年的婚姻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包括对他们之间经常争吵的习惯,也包括对她身上的消毒药棉气息以及她本人的习惯。 当李晨光遇到麦子后,这种习惯终于被打破了。于是他开始厌烦无休止的争吵,厌恶她因中年到来胖而松弛的圆脸,厌恶她身上总也洗不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他也因此厌恶了自己的职业。他相信消毒药棉的气息是魔鬼施的法术,他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摆脱这一切。 后来陆霞离开医院,并做了整容手术,那张圆脸以及面部的皱纹立即消失了。但非常遗憾,她的最后一次手术并不成功,不仅在她下颌右侧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约两寸长的疤痕,还要常常因天气变化忍受那道疤痕带来的隐隐疼痛。而且由于岁数的原因,她脖子上的皱纹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再加上那道难看的疤痕,致使她在盛夏季节也要戴一条鲜艳的小丝巾以作掩饰。她很害怕在家里不能用外衣和丝巾包装自己的那些时刻,更不敢让自己渐显衰老之态的脖子长久地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因此她把家里所有的灯泡都尽可能地更换成小瓦数的,让自己总是置身于朦朦胧胧的状态。 对于陆霞无怨无悔的付出,李晨光并不领情,他觉得她是变态或者是更年期提前。每当他面对眼前一张因手术显得陌生而又僵硬的面孔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议的古怪行为,他对她的厌恶就更加强了。而正当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时,在医院当临时工的麦子向他走来,且带着同样浓重的消毒药棉的气息。从这个小女人身上重新获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后,李晨光才认真地想:一个女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定的气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离婚像一场拉锯战,见不到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却是伤心伤肝伤脑伤肺,且都是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内伤。 自从玲玲出生后,李晨光就暗暗认定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但他多年来满怀疑虑却又一直说不出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极度伤自尊的事情,如果不是想和妻子离婚,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这件事。现在好了,既然陆霞要用坚决不离婚的强硬态度来拖住他,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大不了两个人都撕破脸皮,要丢人就丢到家吧!为了先发制人,李晨光以给玲玲做肝功化验为由,带着玲玲去医院采了血样,又悄悄送到省城找当年的老同学,要老同学对血样做dna鉴定。然后他回到砂城等待消息。 李晨光当然不会在家里坐等结果,他趁化验单还没有出来的这段时间开始考虑如何处理 财产的问题。虽然他没有系统学习过法律,但由于他坚定了离婚的念头,对《婚姻法》还是比较关注的。这两年修改的《婚姻法》条款作了新规定,离婚时的财产分割将偏向无过错方。也就是说,他和麦子的事千万不能让陆霞知道,否则他将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李晨光虽然不是一个贪财之徒,但他从穷苦的乡村走出来,成了砂城里的有车有房族之一,还有更远大的前途在向他召唤,他是不敢轻言放弃的;更何况,他想挣脱眼前的婚姻是为了寻求更大的成功和更多的幸福,如果自己沦为臭名昭著的穷光蛋,兴许还不如守住眼前的婚姻,又何必要走离婚这一步呢?这也是他多年来迟迟下不了离婚决心的原因之一。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对他和麦子的事保密,一旦化验单出来证实玲玲不是他的女儿,那么陆霞就成了过错方,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并不是陆霞想拖住他就能拖住的了。 李晨光正在为自己的暗中行动踌躇满志,陆霞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她冲着他有备而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两个人争吵完,陆霞已经厌烦了,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与李晨光说话,当然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大闹,而是显得若无其事。 陆霞的若无其事反而使李晨光有些沉不住气。同往常一样,当玲玲不在场时,他又很随意地向陆霞提起了协议离婚的事,并建议她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一下对玲玲的抚养权以及如何分割财产的事宜。他是真心希望与妻子之间能好说好散,那么关于玲玲的化验单的事他就永远埋在心底,以免让无辜的孩子也受到伤害。 陆霞听完李晨光的建议,没有正面回答该如何解决离婚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麦子的名字。这令李晨光有些吃惊,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你让我见一见让你动了离婚念头的那个小女人,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陆霞平静地说。 李晨光矢口否认。他不知道陆霞是从何处打听到麦子的,他更不知道她对他们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或者她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你不说没关系,我会找到她的。”陆霞冷冷地笑了一下。在那张布满笑意的脸上,他分明看见了某种刻毒和阴险。 “你不要逼我,否则我把你从前的丑事抖出来!” “从前的丑事?笑话,你到外面搞女人反而成了我的丑事!” “好,我告诉你,你知道给玲玲做肝功化验的血样送到哪里去了吗?我送到省城去了,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玲玲 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你胡说!” “你心虚!” 李晨光和陆霞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激烈的夫妻战惊动了在房间里做功课的玲玲。她已经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明白很多事情,但她至此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她,为什么家里的气氛总是那么紧张。伤心绝望的泪水顺着她还很稚嫩的脸颊喷薄而下。她推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玲玲离开了家,酣战中的李晨光和陆霞都没有发现。 玲玲走在夜晚的街头,她回头望了一眼离她越来越远的那曾经的家,幽暗的灯光下,父母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像动漫一样映在了窗户上。她替他们感到难过,当然更为自己难过。如果父亲说的话是真的,如果所谓的化验单于某一天作为证据出现在法庭上,这小小的砂城又如何能留给她一块立足之地呢?她害怕那个“如果”,她不想知道结局,唯一的办法只有离开砂城,到一个他们找不到她而且也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她真的不知道。因此,离开了家的玲玲只能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稀少,大概夜已经深了吧。玲玲默默地走着,她有些累了,想找一个安宁而又温暖的地方睡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但是她不停地走啊走,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理想的地方,她的脚步因疲惫变得滞重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座高楼,很多窗户都闪耀着杏黄色的灯光,给了她一丝明亮而温暖的遐想。于是,她向着灯光闪烁的高楼走去。 深夜,玲玲不辨方向,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假如是白天,她就应该知道,前面那座灯光闪烁的高楼正是父亲的工作单位——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 其实,陆霞并不希望和李晨光发生激烈的冲突。有很多次她都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从前的事,谈谈她的知青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害怕回首往事,害怕将自己过去的耻辱暴露在这个曾经爱她的男人面前。尽管他对她的爱只停留在“曾经”,她还是极力想维持下去,哪怕仅仅是维持一些表面的东西。这又常常令她感到矛盾和不安。 为了获得内心的救赎与平静,陆霞只能默默劝慰自己:从前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迫于无奈,是在认识他以前发生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袒露心扉……这种默默的自语式的重复使她最终谅解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把过去的岁月 尘封起来。然而,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家庭的安宁时,她却发现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李晨光对她总是疑虑重重,他们的家也从来没有真正安宁过。她终于知道,他和她之间是渐行渐远了。即便是她为了他而把自己从前的火暴脾气收敛起来,处处忍气吞声,甚至为了博得他的欢颜不惜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做整容,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他无声的厌恶。从他厌恶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冷酷,像刀一样把她剁碎了。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他们的婚姻的确是一个错误,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爱亦只不过是消毒药棉在他脑海里引起的幻觉,一旦幻觉消失,他们之间就会形同陌路……然而,对于形同陌路的夫妻关系她却选择了忍耐,她希望从长久的忍耐中找到他们各自的真正的出路。后来她知道,他的出路果然找到了:他用忘我的工作来填补因为没有爱而在心里留下的空缺,他甚至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饰自己虚弱而孤寂的内心。这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她甚至想,有时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需要怎么。她觉得他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两面人。 白天的时候,他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受到了医院同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无以复加的尊敬,他收到的锦旗挂满了整间办公室,他获得的证书装了整整一抽屉。他还曾经被邀请到医学院去讲学。他在某一次手术前拒收红包的事迹也因为被大小报刊宣传而在砂城家喻户晓。他用工作的热忱和拯救生命的真诚打动着每一个认识他的人。 然而,一旦回到家里,他又是怎样的呢? 他从来都不苟言笑,有时会瞪着妻子或女儿看半天,眼里充满时而愤恨时而忧戚的目光。 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像幽灵一样躲在厕所或者阳台上吸烟,家里总是被他弄得烟雾袅绕,好像刚遭了火灾似的。 这种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 从某个晚上开始,他有了频繁而冗长的电话。每当他接起电话,他脸上都一扫往日的阴霾而显露出快活的神情。凭女人的直觉她当然知道电话的另一端也一定是个女人,而且肯定是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后来就出现了他的彻夜不归。再后来终于从他嘴里说出了“离婚”这个词。 如果面对他的厌恶和冷酷她还能够忍耐,他关于“离婚”的提议就实在令她无法接受——她宁肯承受他们之间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形同陌路,甚至承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能承受他的彻底背叛 第十四章 追随者 麦家祖传的“明宣德青花”插瓶最后一次在平安县城出现应该是个秋天。柳絮无法忘记,她十一岁那年秋天,叔叔柳馆长离开县城,将那对青花插瓶送往省博物馆。仅仅一周时间,青花插瓶的主人麦三便在县革委会安排下取代了叔叔在文化馆的位置,成为文化馆新一任的馆长。一个文化馆馆长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职务,但是,当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到来时,其在县城里各派别的夺权运动中却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而且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县城里许多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柳絮的生活。 事实上,柳絮的人生波折也怨不得与她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毫无关系的麦三。当年母亲不负责任地把她送到平安县叔叔家里寄养,她的命运已经成了她既定的。 母亲将柳絮送给叔叔是迫于无奈。那一年柳絮的父亲死了,在一次地质勘探中殉职。母亲当时在地质队担任技术员,常年要到野外作业,她必须想办法给柳絮一个安定的生活。送柳絮来县城之前她是这么对女儿解释的。 后来柳絮想,这也许仅仅是母亲的借口。 母亲于旧时代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新政权建立之初,她的家庭隐约感受到了他们那个阶层的岌岌可危,便将家族的命运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当时,母亲从北京那所在全国享有盛誉的高等学府毕业,以她所取得的优异成绩,本可以留在北京的科研机构或者留校任教,但她在时代的感召下满怀激情地选择了奔赴大西北,来到一个从事卫星发射的军事基地,与在那里服役的父亲结了婚。母亲选择与出生农家且从小就参加革命的军人结婚,是他们那个时代青年女学生的时尚,也是服从于组织的崇高品德。当然,她的婚姻还包含着家庭所期盼的改变命运的筹码。不久,父亲因身体原因转业,他们一起回到父亲的家乡,被安排到地质部门工作。但母亲与父亲毕竟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他们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巨大的差异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思想的障碍,也渗透于他们的琐碎生活中。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忍耐,以为度过了三年五载的磨合期就会彼此适应。然后到了举世瞩目的“大革命”时代,母亲与父亲为他们各自信奉的理论陷入了喋喋不休的辩论与争吵,继而是漫长的冷战。没有人告诉柳絮母亲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余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都选择了到野外作业来逃避家庭所带给他们的负担与责任。不久父亲死了,跌落在山谷中粉身碎骨,柳絮被送到平安县的叔叔家里寄养。然后柳絮来到沙湖村与年迈的祖母共同 生活。然后母亲离开野外作业的地质勘探队调回到砂城地矿局机关。然后是母亲的再婚。一切都像编排好的程序——关于母亲的悲欢以及柳絮人生命运的程序。 在“大革命”笼罩下的那个乱糟糟的年代,柳絮被母亲遗弃在陌生的小县城里,年少的她茫然不知,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是有点小伤感。但是,某个黄昏,孤独的她目睹了一个八岁小男孩面对失去亲人的空荡荡的院子无助地哭泣,她陪着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并对眼前的世界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小男孩的祖父和姑奶奶刚刚于一场混乱中死去,他的父亲又被嘶鸣的警车带走了,是经过县革委会批准正式逮捕的。 在小小的县城里能惊动警车来抓捕人还是一件盛事。许多人都去观看了,十一岁的柳絮也拥挤在那些围观的人群中。 小男孩的祖父罗崇文在县城甚至省城都很有一定的名望,他的意外死亡不能没有定论。不久,新任文化馆馆长麦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宣布了罗崇文的若干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三条是:汉奸(他在“九·一八”事变后逃避参加救亡运动);告密者(曾经在罗府的田庄里躲藏的西路军战士被马家军抓获最终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竟然敢说人民群众麦老太太捐献的文物是假的)。小男孩的父亲罗新宇被捕是因为盗窃国家文物,罪证是馆长麦三带人在罗家院子里搜到的一只据说是周朝时期的陶罐,而对文物颇有研究的罗崇文已死,身为文化馆工作人员的罗新宇说不清陶罐的来历。按革委会的逻辑,这样的宝贝应该属于国家,罗新宇将其据为己有,当然有罪于人民。 陪罗新宇一起挨斗的是柳絮的叔叔。 这天傍晚,该吃晚饭了,被拉出去批斗的叔叔还没有回来。柳絮和婶婶坐在饭桌前等他。搭在煤炭炉子上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煮着刚上市的新土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炉子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叔叔才拖着沉重而呆滞的步子走进家门。他的脸上有好几处青紫色的淤血斑痕,眼睛也浮肿得很厉害,像是头部挨了一顿拳击。叔叔和婶婶都没有说话,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吃冰凉的煮土豆。尽管他们的肚子很饿,但都感觉到了晚饭的难以下咽。 这时,从对面罗家的院子里传来了小男孩的哭声。 叔叔看了婶婶一眼。婶婶起身到炉子前捞起一些土豆,装在一个柳条篮子里,示意柳絮送到对门去。自从罗家出事后,已经没有大人敢踏进他们的院 子,何况叔叔已经受了牵连,即使他们想照顾那个男孩,也只能让同样还是小孩子的柳絮出面。的确,没有人会把一个不懂政治的孩子怎么样。 柳絮来到男孩身边,她理解他的哭泣——那哭声里充满了害怕被抛弃的恐惧。他可能刚刚体验到在漆黑的夜晚家里凌乱一片、亲人不知去向的局面,这种恐惧是油然而生的。经历过数次家庭变故的柳絮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她站在罗家幽暗的院子里,想给哭泣的男孩一点安慰,想以自己的微弱之躯给他一点点微弱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她在黑暗中伸出稚嫩的手指抹去男孩脸上的泪水,将柳条篮子递给他。 男孩没有接篮子。他看着站在眼前的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孩朦胧的身影,似乎找到了某种安全感。他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哭泣。 柳絮说:“这是新煮的土豆,你饿了吧?” 男孩说:“我不饿,我害怕。” 柳絮说:“怕什么?听说现在砂城比这里闹得还厉害,不仅大人要拉出去斗,小孩子也要陪斗的。” 男孩说:“我怕他们再也不回来了,我怕漆黑的夜晚独自待在家里。” 柳絮说:“不怕,我留在这里陪你。你们家的灯呢?怎么不开灯啊?” 男孩说:“昨晚灯坏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换下坏灯泡就被带走了。” 男孩说的“他们”是指此刻还没有回家的父母。 许多年里,柳絮常常沉浸在那个秋天的夜晚。夜深了,男孩的父母没有回来,十一岁的柳絮坚守自己的诺言,留在那个漆黑的院子里陪男孩。他们相拥着靠坐在一棵冰冷的槐树下睡着了,一直睡到旭日东升。然后她看着他醒来。他叫了她一声姐姐。也许,她心里对他产生的朦胧爱意就是在他睁开眼睛叫她姐姐的那一刻萌发的。 后来男孩的母亲回来了,他的父亲罗新宇被送进了附近的一个劳改农场。她的叔叔柳馆长则留在县城里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某天,自叔叔遭受批斗以来就一言不发的婶婶突然不知去向,无人照顾的柳絮只好回到乡下祖母家里——离砂城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叫艋县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沙湖村的偏僻村庄。罗家男孩以及被“赦免”了的男孩的母亲也去了那里,他们由此知晓了一个由动词描述的新事物——下放。也就是说,罗家母子这一去就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了。此时已经到了“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从艋县的字面意思理解,这里应该是有很 多船的地方。但事实上,此时在艋县并不存在宽广的水域,当然也没有船,有的只是满眼无尽的褐黄色,一种由黄沙和石头涂抹的色调。同样,处于艋县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个被黄沙统治的世界。褐黄色的山,褐黄色的原野,黄沙漫无边际,村子周围的庄稼也是生长在沙地上的,它们的叶子不是惯常的翠绿色,而是洇染出一种灰黄,好像披上了一层沙的外衣。因此,这里的庄稼从春季刚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显露出暮秋将至的萎黄。 已经十四岁的女孩柳絮同样是挟裹着一身黄沙来到沙湖村的。 刚来到沙湖村的柳絮还无法估量自己的未来。 住了一段时间,柳絮就从沙湖村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民谣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县果真是一个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处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过去的沙湖是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连山脉的雪水潸潸而下汇成一条大河,再翻山越岭穿过河西走廊,将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边缘浇灌出一片绿洲。人们称那条河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润而烟波浩渺、鱼虾成群,湖岸周围芦苇丛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里的粮食归了仓,进入农闲时节,四乡八村的乡民赶着牛车或马车开进沙湖铲草,为自家的牲口准备过冬的饲料。铲草的人如赶集一般在湖边掀起阵阵声浪,惊得芦苇中的野鸭四处飞鸣,水中的鱼儿在湖面雀跃。人们把鲜美的青草装满大辘辘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铺天盖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湿润的翠绿色。 然而,随着石羊河上游拦起一座座大坝,沙湖一天天萎缩下去,终于水干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个夭折的少女,将美好的倩影遗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区周边的村民们的睡梦中。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黄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们的梦境染得昏黄而模糊。 石羊河上游的水库工地柳絮曾经去过,陪着那个叫罗扬的男孩。有一段时间,罗扬的父亲罗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强制劳动,他们前去探视,顺便给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后来,工地发生了一起因炸药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罗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说他被炸碎的尸骨让河水冲走了。总之死后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失去父亲的男孩流干了眼泪,他变得无比坚强。坚强起来的他更像个男子汉。他不再喊她姐姐。从那以后,柳絮总是梦见他骑着一匹白马在天边飞腾,且越 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漫漫黄沙之外……也许这就是一个少女所能理解的关于白马王子的神话。她却不知,梦中的白马王子被漫漫黄沙阻隔,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预言。 后来柳絮一直坚信,沙湖村的漫漫黄沙和已经干涸的湖泊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亲人,她的幸福,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贞洁。那里埋葬的,是柳絮不愿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将自己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可以说与沙湖村的一切丝丝相连。她常常沉浸在对那段梦魇般的乡村生活的回忆中,而这种回忆总是以梦的形式出现。 首先出现在柳絮梦中的是那个叫罗扬的男孩。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应该是个青年。她是看着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有着骑士的风度和古罗马英雄式的气概。他和她牵着手从芳草萋萋的湖边走过。他却突然间背转身离她而去。于是她四处寻找。后来她发现自己独自行走在了无人迹的荒滩上。没有芳草,没有湖水,当然也没有那个男孩以及驮着他飞腾的白马。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她从绝望中醒来。醒来的柳絮扭头看看身边熟睡的这个叫罗扬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么平静,呼吸均匀,但他早已经不是她梦中的男孩了。有时她会推醒他,问一些诸如“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样的傻问题。问了许多年,她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明确的答复。于是她不再追问,在绝望的清醒中让意识重新走向少女时代曾经的梦想。 常常在柳絮梦中出现的还有母亲。想到母亲会让她想到沙湖后来的冷漠与荒凉,就像母亲在她心中制造的冷漠与荒凉。她会再次从对荒凉的恐惧中醒来,然后一脸茫然地陷入砂城无边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灯光里。她怨恨那荒凉,但她又不能怨恨带来荒凉的那片渐渐干涸且盖满黄沙的地方,就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亲。然后她在深夜里睁着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对沙湖村过往岁月的回忆。 柳絮是在十四岁那年来到沙湖村的,此时她渐谙世事,对母爱早已没有了童年时期那种强烈的需求,甚至变得麻木。在柳絮的记忆中,母爱就是母亲每月寄到乡下的十块钱生活费。有时母亲偶尔来一趟乡下,只在祖母的小院里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给柳絮的除了训斥就是她同祖母无休止的争吵。从母亲与祖母的争吵中柳絮得知,母亲已经再婚,而且有了另外两个孩子。 柳絮只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安慰。每天夜里,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她讲一些事情。祖母讲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个 寂寥的夜晚,已无觅处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复存在而被老人描绘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到湖边的每一片芦叶,能听见湖水碧波荡漾推动的隐隐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样的吸引人,坐在旁边倾听的还有那个叫罗扬的男孩。夜很深,很静,浅浅的月光从一扇小窗漏进祖母的房间,这朦胧的月光几乎将灯光融和了,给人一种暖意。柳絮看看身边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对面的男孩,一种说不清的对沙湖或者是对眼前少年的爱恋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边那曾经有过的一蓬一蓬的芦苇,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里茂密地成长。 有时男孩的母亲会和他们坐在一起。柳絮称那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为罗妈妈,罗妈妈也将这个被母亲抛下的女孩当女儿一样看待。坐在油灯下的罗妈妈手里永远捏着针线,她给远在水库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袜。更多的时候她替四村八乡的人做婚丧嫁娶的礼服,都是祖母给她揽的活计,作为他们母子在沙湖村落脚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白天,罗妈妈会在祖母的指导下帮着料理祖孙两个人的自留地,在地里种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获的粮食和蔬菜作为她劳动的报酬。罗家母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年届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体力已经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孙俩的生活,尤其是田间劳作。因此祖母很满意有这么一位贤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里,她心里也起了给柳絮和罗扬定下娃娃亲的念头。 对于祖母的心意,尽管年少的柳絮还一无所知,但罗妈妈应该知道。后来柳絮想,当年罗妈妈极力要促成自己和罗扬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带着报恩的成分:他们母子在困苦无依时的确得到了祖母无私的眷顾。 但是,祖母还没来得及按心中的设想给柳絮定下终身大事,就带着遗憾突然离开了人世。八十岁的祖母无疾而终,是母亲从一百多公里外的砂城赶到沙湖村来为她料理了后事。 坐完汽车又改乘马车经过一路颠簸才来到沙湖村的母亲还带来了父亲的骨灰盒。她将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坟边。按照习俗,结发夫妻要等到夫妻双方都百年归世后把遗骸合葬在一座双穴墓中。从母亲的这一举动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位置留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单单的父亲只能回到祖母身边。 此时,柳家院子里除了借住房子的罗家母子就只剩下柳絮一个人了,她以为母亲这一次会带她走。但是,母亲离开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对柳絮说,在砂城的家里没有柳絮的户口,没有她的口粮和住房 ,也就是说没有她的位置。也许母亲并没有说谎。当初母亲与那个副局长的再婚是以免除她与前夫的所有关系为条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层关系的主要因素之一。这也怨不得副局长,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继母后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刚来沙湖村的时候,她的户口也随着她落在了村子里,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亲和现任丈夫又相继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对母亲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当初母亲按照时尚和迫不得已的选择嫁给父亲,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带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个错误。而后来她决定把柳絮永远留在沙湖村,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 那个早晨,柳絮送母亲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着母亲陌生的背影,已经十七岁的她终于洞察了母亲与自己分离多年后她们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累加效应制造的距离,这距离不会使母亲因为抛弃了自己与前夫的女儿而产生丝毫的愧疚。但柳絮宁愿相信母亲说的是事实,她不带走女儿仅仅是因为户口以及与户口有关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亲。 那个早晨,十七岁的柳絮看着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亲越走越远,她的视线被母亲身后扬起的沙尘模糊了。此时,她同那个因父亲惨死而坚强起来的男孩罗扬一样,顷刻之间也变得坚强无比。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印证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罗扬和柳絮一样,他们都长大了,都成长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劳动力。 乡下的劳动是简单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种秋割,他们还要从事另一件事:开荒——许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们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红柳和沙枣树砍了,然后种上麦子或土豆,然后等待着理想中的收获。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后,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并进行一种反向操作——退耕还林。事实上,人类总是重复这样一些荒唐可笑的错误,然后纠正,然后又在另一条错误的路上滑行,然后再纠正。就像时间再延续十多年,当那些退耕还林后的人工林长成一定规模,人们从发展区域经济的角度出发,把树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来,做一次性卫生筷,或者造纸;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树替代煤炭发电,叫做开发生态能源。但是,树砍起来快,长起来慢,这一带着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造福人类。总之,树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继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厂和造纸厂,泛着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 岸稀疏的庄稼一点点枯萎下去。于是,许多年后,人们不得不再一次正视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关闭造纸厂。然而,强悍的腾格里沙漠已经渐渐将村子包围,蚕食,人们的活动空间愈来愈小,没有人知道他们对于无数次错误的纠正还能不能奏效。 我们现在知道,在罗扬和柳絮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时候,石羊河沿岸还没有什么工厂,河水是纯净的,清澈的。然而,出于时代的需要,他们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去改造那条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个月时间里,罗扬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长派到石羊河流域兴修水利工程。当然,此时的罗扬已经作为一名社员参加劳动,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能取得同等的报酬,这也是他来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罗扬却没有料到,他的人生转折从此时开始。他在水库工地认识了一个从省城送到乡下来改造的研究员,他们结下了最初的友谊。 研究员来自省城司法部门,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所属的部门关门“歇业”了,人们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经研究的领域当然处于冰封期。研究员四十来岁,长得纤细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视镜,他却被监管干部安排干抬石头那样的活计,而每块石头都有几百公斤。研究员常常累得瘫倒在工地上。尽管如此,他一旦缓过精神还是坚持读书,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读书。那几本大部头书籍是他从省城带出来的。他之所以对罗扬抱有好感,也许仅仅是因为罗扬钦佩他忍受苦难的耐力和他作为读书人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与研究员结下最初友谊的罗扬每次从家里出来都能捎带一点胡麻油送给他。研究员用墨水瓶自制了一个小油灯,便于夜间看书。有时他的油灯没有油了,爱屋及乌的柳絮也会偷偷从食堂拿一点清油出来,把那个小油灯装满。那时柳絮在食堂帮大师傅打杂,是村长给她安排的最轻闲的活,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长也姓柳,按辈分柳絮喊他叔,他对柳絮的照顾似乎理所当然。 后来时局发生变化。某天,村里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这歌声把石羊河上最后一座水利工程给唱停了。工地上哪里来的人回哪里去,所有的社员都返回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劳动的研究员则返回省城,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临走的时候,研究员把那几本大部头书籍送给了罗扬。 以后,罗扬像那个研究员一样,开始夜以继日地读书。当然,那些大部头书籍对罗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益处,但无疑为他的内心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他 在阅读中变得神情严肃、冷峻。 不久罗扬又收到了研究员从省城邮给他的一封信和其他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员信上讲些什么柳絮并不知晓,只是读完信的罗扬像是走火入魔,连地里的农活也不愿意干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罗妈妈和柳絮身上。事实上罗妈妈在沙湖村居住的这些年一直都不擅长农事,地里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时候,罗扬也曾建议她读书,但她劳累了一整天哪里还有这份精力?而且她对母亲那样的知识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见,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兴趣。与其将来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宁可选择无知。在这一点上,罗扬无法勉强她。由于多年来乡村生活的熏陶,柳絮开始遵从老祖母临终前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虽然她在很多方面会迁就这个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并不想让自己做本质上的改变——她厌恶自己变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为了所信奉的理论以及所谓的高贵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灭了一切亲情。这虽然并不是读书的错,但柳絮还是拒绝读任何书籍。 罗扬读完最后一本高中教材,他坚定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柳絮终于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希望把根扎在沙湖村。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要在宁静的乡村与她长相厮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对爱情的臆想和一相情愿罢了。但她还是希望留住他,从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的闹市。 于是柳絮说:“你怎么能离开呢?回到城里你和我一样是黑户。” 罗扬说:“我去找村长,现在已经恢复高考,我想出去上学。另外,我要回县城解决祖父和父亲的问题,他们是无罪的。” “没有用的,村长不会给你开证明,也不会给你口粮。而且,你父亲的问题已成历史定论,他第一次潜逃时的确伤及了别人——那个在县城响当当的名人。” “我去省城找研究员,他懂法律,应该知道怎么办。” …… 然后沉默。 “如果你走了,你母亲怎么办?”柳絮又说。 …… 仍是沉默。 柳絮叹口气,她知道罗扬去意已决,又暗自想着如何帮一帮他。 直到现在,柳絮依然认为自己当时要帮一帮罗扬的想法其实很傻很天真。她真的不应该自作主张去找村长;即使她找了村长,后来发生的事她也应该坦诚地 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1) 初夏季节,一个平常的上午。罗扬和柳絮乘坐一辆由砂城通往艋县的长途班车,行驶在戈壁滩上灿烂的阳光下。中途,汽车在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旁停下,要休息一会儿。旅客陆续下车,男女分开各走一边,在沙丘后找一个隐蔽处方便。 罗扬定定地站在了水库岸边。水库里的水面呈黏稠的墨绿色,漂浮着一些塑料袋、饮料瓶等杂物,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即使在水库四周,也只有几株因干旱而垂危的沙枣树和干枯的白杨,从黄沙和卵石间暴露出浅黄色的根须,在阳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芒,犹如被风化的枯骨。而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有一座青色石碑寂寞地立在水库边,碑上刻着水库的修建史,还有为水库修建做出卓越功勋的人员的名字。罗扬知道,父亲的名字不会在碑上出现,尽管他在修建这座水库时献出了生命,甚至尸骨无存。一缕缕被阳光烤热的漠风夹杂着水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想到了枯腐或者死亡。只有眼前这石碑,不知是否会在死亡气息的围剿下永垂不朽。但这永垂不朽是属于别人的,与长眠在此的父亲无关。面对石碑的无语和一潭腥臭的绿水,一切恍若梦中。 罗扬到过这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无数次。他熟悉岸边的一树一石甚至水面的每一丝波纹。十多年前他到这里来探视父亲,当时父亲被送到这里强制劳动,参加水库的三期工程建设。父亲是在一次炸药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但由于父亲身上的诸多罪名,他的名字不会被作为烈士镌刻在石碑上,尽管他后来平了反。以后罗扬又以地矿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到这里考察。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学,毕业分配专业不对口,他还是尽职尽责完成单位的工作,并为沙漠水库所处的严峻局面忧心忡忡。对沙漠水库进行考察是省里的一个项目,任务压到地矿局,地矿局又将工作分解到罗扬头上,他在这一带几乎跑了半年,测量统计翔实的资料。当时,由于作为水库唯一水源的石羊河上游那些大大小小水库的截流,沙漠水库的水位正在急剧下降,即使偶尔有水注入,也是从石羊河沿岸工厂排放的污水,致使沙漠水库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伴随着污染和缺水,生命一点点消失,曾经的绿洲成了一大片盐碱滩,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从东、西、北三面围抄过来,黄沙不断向库区推进。沙漠水库终于与它的青春秀美作了凄婉的告别,就如同一个人必须要和他的过往岁月告别。不论过去的一切多么令人留恋,都已经别无选择地埋葬在漫漫黄沙中了。这种状况似乎很难改变。在考察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不忍目睹许 多像父亲一样的普通人为之付出生命的、滋养了一片绿洲的生命源泉这样夭折,罗扬决然地离开地矿局,这也是别无选择的。 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罗扬都觉得别无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和柳絮来到这水库边不是为了凭吊父亲,而是为了至今不肯去砂城定居的母亲。 罗扬大学毕业到砂城工作,而罗妈妈却还滞留在艋县那个叫沙湖村的小村庄里。概括说有三个原因,一是母亲不愿意回到平安县城罗家老宅里单独居住,那是她的伤心地;到砂城来与罗扬同住也不可能,当时罗扬还住在地矿局的职工宿舍里,两个单身职工住一间。二是母亲不愿意把父亲的孤魂丢在沙漠中,尽管父亲死时尸骨无存,但她始终相信,他的魂魄是不会散的,她要留在那里陪伴他,直到自己百年离世也可以夫妻团圆。这就是母亲他们那一代人身上闪现出的最简单朴素的爱情。爱情只是被后来的人复杂化了,再掺杂上功利的因素,才变得虚妄而捉摸不定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母亲知道了那个叫麦穗的女子——她是儿子拒绝接受柳絮的真正理由。罗妈妈并非是不讲理的霸道家长,但罗、麦两家的旧怨让她耿耿于怀,她不希望罗扬和麦姓女子不清不楚,即使拼一把老骨头,也要把他们掰开。独自留在砂湖村,正是罗妈妈对罗扬最严厉的制裁。 许久以来,罗扬想用真情和时间来抹平母亲对麦穗的芥蒂。他曾经带着麦穗一起到乡下接她,但母亲毫不留情地将麦穗赶了出去。无奈之下,罗扬只好平安县、砂城和沙湖村几处来回奔跑,看望了母亲再去安慰麦穗,还要做好工作。那时他觉得很累,累得快要放弃了——要么放弃麦穗,要么放弃母子情。这种选择让他为难。于是他只好拼命地累自己,尽量多抽时间去乡下照顾母亲,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感化母亲,使她接纳麦穗。麦穗那里他渐渐去得少了,他相信她能理解自己,因为母亲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她现在只剩下这唯一的儿子支撑着最后的岁月;而他和麦穗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始终相信他们之间有美好的未来。 也许母亲的健康和他与麦穗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消磨掉的。但当时罗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真的老了,人也糊涂了,她独居在沙湖村,该是怎样的寂寞无依!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令人担忧。罗扬去接母亲时,母亲却说,如果柳絮来接她,她就跟着去砂城。毫无办法,罗扬只好去请柳絮出面,说是无论如何要她帮着劝母亲离开乡下。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尽管罗扬伤了她无数次,她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跟着他一起奔赴沙湖村。 下车方便的旅客全部坐回到了座位上,班车又徐徐开动了,很快把那座散发出死亡气息的沙漠水库抛在了后面。 罗扬和柳絮在艋县县城下的汽车,又顺路搭上一辆从县城拉化肥回沙湖村的骡车。已经是半下午,路上见不到其他的车辆和行人,也见不到村庄,骡车在无边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上吱吱嘎嘎前行。骡子用杂乱的蹄声敲碎了旷野的沉寂,使他们的旅途显得愈加寂寥。 “罗扬,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柳絮说,“从前我们居住的村子里来了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劳动,一起吃饭,那个女孩渐渐爱上了男孩,她给了男孩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暗下决心,做一切令心上人喜欢的事情。有一天,男孩突然告诉女孩,他想离开村子,但他没有返城指标。于是,女孩就去请求掌握着知青命运的村干部,请他能放男孩走。村干部答应了女孩的请求,却以女孩永远留在村子作为交换条件。女孩同意了。男孩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一个繁华的都市。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和他一起在乡下同甘共苦的女孩为什么把自己独自留在了村子里……”柳絮在讲这个故事时没有看罗扬,也没有注意他是否在听,她自顾自地娓娓道来,好像那个故事本来就是要讲给自己听的。 罗扬将原本投向褐黄色地平线的目光硬生生收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柳絮:“他们后来呢?” “他们没有后来。男孩走出村庄,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女孩则永远留在了乡下。那个掌握着一点微权的村干部有一个长年病恹恹的老婆,而且没有给他生养一个孩子。女知青给村干部生下一个孩子后,于某天深夜跳进蔬菜地中央的涝水池里淹死了。” 此时骡车已经到达沙湖村村口,罗扬和柳絮先后跳下车,穿过村街向他们居住了十年的院子走去。 罗妈妈正拄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木枝斜靠在院门口,双眼眯成一条缝,一只手搭起凉棚向村街上张望。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佝偻的背上和雪白的短发上,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凄凉。 “娘!”罗扬一个箭步奔过去,紧紧搀住了母亲的胳膊。 “罗妈妈!”柳絮也站到了她面前。 罗妈妈看看儿子,又看看柳絮,笑了。然后她牵了他们的手说:“走,进家去!知道你们要回来,我早早把房子打扫好了,在这里等你们。”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许多年后罗扬都在想,如果他的心里不是装着另一个女孩,如果他真能如母亲所愿和柳絮好好过日子,这该是怎样幸福的一家人啊!可惜母亲等不到这一天,即使罗扬后来与柳絮结婚了,他们也无法重现此时的情景。 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虽然她还不是罗家的媳妇,却像一个懂事的媳妇一样,一到家就下厨房给三个人做了可口的饭,是当地人常吃的黄米面条,还打开了一瓶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青酒。从不饮酒的罗妈妈也喝了一小盅。喝了一点酒的罗妈妈脸色潮红,她快活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罗扬和柳絮,已经衰弱的身体仿佛一下子硬朗起来了。 吃过饭,罗扬要陪母亲说话。柳絮说她累了,先睡觉去。罗妈妈说再坐会儿吧,她们好久不见面了。柳絮说明天再陪她聊天。罗妈妈想想自己正好有话要单独同儿子谈,也没有过多地留她。 柳絮回到了自己当年的闺房,就在罗妈妈住房的隔壁。 其实,躺在炕上的柳絮没有一点睡意,她还在回味坐在骡车上时给罗扬讲的故事。 柳絮并没有告诉罗扬留在村子里的女孩后来真正的结局。 在那样一个混乱年代,一些人失去了良知,更多的人会盲目地跟从,他们因为自己的欲望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悲剧。那是时代的悲剧。 留在村子里的女孩不是知青,她是被自己的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她也没有替村干部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在怀孕五个多月后到县城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当她于某个深夜准备跳进村外的涝水池结束自己时,却看到了村长老婆在涝水池边挣扎的最为恐怖的一幕。病恹恹的村长老婆带着本能的求生欲望拼命抓住涝水池边的灌木枝。那纤弱的植物当然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何况还有一个健壮的男人将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她抓树枝的手上,她体力不支最终掉进涝水池去了。那情景就像一场噩梦,困扰了原本想要轻生的女孩很多年。她一直在拼命逃离,逃离那场噩梦,逃离那个村子以及那段岁月留给她的种种伤害。 柳絮隐瞒了故事的真正结局。是的,她从来不愿回忆那个结局,她害怕罗扬把故事里的女孩跟她本人联系起来。她很在乎罗扬对她的感觉。清白而纯洁,一往情深。她之所以对他讲那样一个故事,是命运将他们分离了,他心里有了另一个女孩;现在命运又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且把他们带回到沙湖村,面对此情此景,也许她只是想提示他,在那段过往岁月中,她为他付出的不仅仅是一 个“姐姐”所能付出的。她不想让他忘记,但又不能让他知道全部真相。 后来,柳絮睡着了,沉睡在疲惫与噩梦之中。 睡梦中的柳絮听不见隔壁房间里罗扬和罗妈妈激烈的争吵。尽管他们都害怕争吵声惊动柳絮,尽量把嗓音抑制下来,但还是避免不了面红耳赤。 “在我们来沙湖村不久,我和柳家奶奶就有了给你们定下亲事的打算,可惜事情还没有办柳家奶奶突然去世了。想想柳家奶奶和柳絮对我们的照顾,你如果忘了恩,会招人骂哩!”罗妈妈说。 “她们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是我和柳絮一直以姐弟相待,我们没有爱情。我不能害了我一辈子,也害了她一辈子。” “我和你爹刚开始连面都没见过,不照样结了婚生下了你?爱情是什么?就是夫唱妇随、敬老悌幼,就是柴米油盐的居家过日子。柳絮将来是个好媳妇呢!” “时代不同了,您不能用你们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没有感情的婚姻迟早会死亡。”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不想和柳絮结婚,你就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如果执意如此,就是陈世美,将来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个招人戳脊梁骨的陈世美!” “娘,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和柳絮又不是夫妻,她照顾你几天我就要背陈世美的名声吗?” “滚,不孝的东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好,我哪还有脸在村子里住下去啊!” “我没有打算让您在这里住下去。我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家的,回我们的家。” “你以为我会跟你回去吗?回去见麦穗?如果你不答应和柳絮结婚,我就死在这里。我要让那个小妖精知道,是她的父亲害死了我们全家,现在她又害得我们母子分离,都是麦家造的孽啊!” “娘,过去的事情跟麦穗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是错怪她好不好?” “你倒说说,我们家发生那么多事,你爷爷死了,你爹死了,我又在这沙窝子里苦了十几年,这到底跟谁有关系?” “娘,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限度。请您不要逼我!”罗扬从来没有这样对母亲说过话。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母亲,由于种种人为的原因她经受了多年磨难,她面容憔悴来日不多,却不应该对自己心爱的姑娘恶意中伤。或者,请求柳絮一同来沙湖村接母亲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给了母亲逼迫自己 的机会。 罗妈妈已经扭过脸去,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看罗扬一眼。 罗扬默默走出了母亲的房间,他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于柳家曾经给予自己和母亲的关照,他在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但是,让他把这种感激转换成与柳絮的长相厮守,他真的无法接受。 清晨,柳絮一大早就起来了,给罗妈妈做了可口的西红柿汤面片。当她去请罗妈妈吃早饭时,只见老太太摔倒在炕沿下,一双眼睛直瞪着屋顶,脸色蜡黄。她赶紧跑到院子里喊罗扬。 罗扬从房间里跑出来,奔赴到母亲面前。两个人七手八脚将罗妈妈抬到炕上。柳絮又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替罗妈妈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睛看,悄悄把罗扬叫到院子里说:“典型的脑溢血,村子到县医院几十公里,送到医院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你还是准备后事吧。” 罗扬回到母亲的房间里,他绝望地看着仰躺在炕上的母亲。他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在抽搐,他甚至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祖母在最后时刻的挣扎,不由号啕大哭:“娘,您不能死啊!我什么都答应您,我答应您……”他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那是一条无力地垂放在炕沿边的细瘦的胳膊。 “快,掐她的人中!”柳絮紧张得浑身哆嗦,还是凭着有限的常识给罗妈妈施救。她爬到炕上,一只手托起老人的头,一只手用力掐在她的人中穴。只听老人的喉咙里有了咕咕的声音,她又叫罗扬端来一碗糖水,一勺一勺喂进老人嘴里。 罗妈妈睁开眼睛,却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站在炕沿边的罗扬。 柳絮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当年祖母的无疾而终,村长老婆淹死在涝水池里,还有后来母亲被癌症折磨而死。不论是何种死法,当生命一步步走向终结时,他们都会做出最后的挣扎。但柳絮想不通,昨晚还好端端的罗妈妈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而且她脸上那么宁静,好像并不留恋生命,也不留恋眼前站着的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儿子。在老人的传统观念中,尽管儿子已经有了正当的职业,但也只有等到他成家后才能算立业。她不知道罗妈妈和罗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短短的一夜之间老人就很轻易地要放下她一生的心愿和期待。 过了许久,罗妈妈的头已经能转动了,但还是不能说话。罗扬半跪在母亲面前,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娘,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罗妈妈抬动了一下她细瘦的胳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在 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出晶莹的光泽。她又转过脸,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站在旁边的柳絮。 罗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依然半跪在炕前,缓缓地把母亲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用双手捧起,像捧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物件。他注视了玉镯良久,突然抬头对柳絮说:“娘要把这只玉镯送给你。” “罗妈妈,我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柳絮也半跪在了炕沿边。 罗妈妈扭过头去,微微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们。 罗扬说:“娘是想让我亲自将玉镯给你戴上。” 罗妈妈这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罗扬抓起柳絮的左手臂,缓缓将玉镯穿过她那只由于经历了过多的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 玉手镯原本就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用于求婚的定情物,它把一代一代男女的缘分圈定了下来。 “妈妈!”柳絮懂得了罗妈妈的心意,她扑倒在罗妈妈胸前,泪水夺眶而出。 罗妈妈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浑浊的眼睛似乎也爆发出了强劲的活力而变得熠熠生辉。她抬起细瘦的胳膊,一手抓过罗扬的手,一手抓过柳絮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叠放在一起。 此时罗妈妈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像是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很快沉睡过去。 罗扬和柳絮给罗妈妈盖好被子,轻轻走出房间,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了村子外面。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但没有对视,很快又将目光移开,漫过彼此的轮廓,投向远处辽阔得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大地和苍穹。面对眼前如沙海般的褐黄色天地,他们沉默的内心世界里就像烙下了一块补丁,沸沸扬扬喧腾起“缘分”的泡沫。 缘分这东西,讲究的不仅是一个“缘”字,还有一个“分”字左右其中,否则世人怎么会道出有缘无分的谶语?所以,不论罗扬与麦穗怎样有缘相识并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到底是“缘”深“分”浅,罗扬和柳絮同往沙湖村后发生的事,一切都应该是他们预料中的。 罗妈妈并没有因为亲眼看到罗扬给柳絮戴上玉镯就病情好转,那天她睡过去后再没有醒来。 按照母亲的遗愿,罗扬在村子外面给母亲和父亲修了合葬墓。父亲的墓是衣冠冢——里面埋着罗妈妈保存了多年的丈夫的旧衣物。 罗妈妈下葬那天,村里人和柳家的乡下亲戚都来帮忙,丧事办得中规中矩。柳 絮也以罗家儿媳的身份穿戴孝服,灵柩一抬出院门她就抚着棺木号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一直哭到了坟地上。她那长长短短的哭声打湿了整个村子的院落和山野的沟沟壑壑。村里人都说,一个人入土的时候能有晚辈这样哭,罗家妈妈这辈子活得值。他们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后人,特别是做媳妇的。 丧事办完,柳絮将家里还能使用的家什、农具以及衣物被褥都分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和乡邻,把空无一人的院子门上了锁,然后和罗扬一起离开沙湖村。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碰巧没有去县城的骡车或马车,只能步行几十公里到县城,再由县城乘坐班车返回砂城去。 罗扬和柳絮是清晨五点钟离开沙湖村的,他们打算中午以前赶到县城。尽管是夏天,天色还没有亮透,两个人在灰蒙蒙的晨曦下闷声不响地行走。 刚出村子的时候他们是走在一条小路上的,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只剩下东一片西一片的盐碱地和不远处的戈壁滩。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不过,这样的环境并不妨碍他们的行程,他们也不用辨别地上是否有路,因为地上除了尘土就是沙砾,非常平坦,平坦得连一株稍微大一点的树都没有。只要方向不错,他们会按既定时刻抵达县城的。 柳絮毕竟是个女子,她走了一会儿就跟不上罗扬的速度了。罗扬每走一截路,都要停下来等她片刻。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却听到了旷野里隐约传来的几声号叫。 “该不会有狼吧?”柳絮说着,紧跟了几步。 “瞧这个穷地方,连兔子都被你们这些当年的知识青年吃光了,还能有狼?”自从罗妈妈去世后,好几天不说话的罗扬总算开口了。 “注意啊!我可不是知青,我原本就是沙湖人!再说,当年的兔子肉你也没少吃。” “快走吧,过一会儿太阳升高了,我们会被戈壁滩的沙子烙焦。” 听见罗扬的催促,柳絮加快了脚步,有点像小跑。 罗扬只好再次放慢速度。 “要是能碰上进城的马车就好了。”柳絮说。 “也许吧。” “现在如果是收西瓜的时间,老乡要卖瓜,进城的人会多一些,我们可以乘便车,还可以有西瓜解渴。”柳絮又说。 “别做梦了。现在的西瓜才小拳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 罗扬和柳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个人边说边走,没有刚才那么沉闷了,仿佛走路都轻快许多。但过不了多久,柳絮又落在罗扬身后一大截,她不得不小跑一阵子赶上来。 意外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 一路小跑的柳絮突然踩到了一个沙窝子里,把脚脖子崴了,很快红肿起来。她蹲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罗扬。罗扬过来搀起她。 这里除了沙丘和戈壁滩,四处荒无人烟,离县城还很远,而返回村子也是不可能的。 罗扬问,你还能不能走啊?柳絮咬咬牙说,走吧!罗扬只好搀着她一瘸一拐往前走。因为走得太慢,两个人就像两只蚂蚁在空旷的荒野上移动。 罗扬搀着柳絮从中午走到了下午,还没有到达县城。糟糕的是,他们这一路也没有碰到一辆进城的马车或者是一个赶驼人。黄昏时,他们带的水和干粮都已经吃完,他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没完没了的饥渴和疲惫。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走了。”她抬头对罗扬说,“你先走,到县城找一辆马车来接我。” “等我回来天就黑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半路上。”罗扬说,“早晨说到狼的时候我是跟你开玩笑,其实这里真的有狼出现。只怕我们到不了县城,马上要成为狼的晚餐了。”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别这么说,从前你在村子里照顾我母亲,现在又来帮我这么大的忙,让母亲安心走了,我还不知该如何谢你呢!” 两个人说了一番客气话,柳絮又站起来让罗扬搀着慢慢往前走。罗扬越是客气柳絮越是感觉到了手腕上那只玉镯的分量。她心里明白,自己和罗扬的事只是罗母的一相情愿,也是自己的一相情愿。柳絮这么想着,她犹豫了一下,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递到罗扬面前说:“罗妈妈已经安心了,我也不能叫你总不安心。这个东西还给你!” 罗扬说:“这是娘的心意,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你知道,当时罗妈妈给我手镯不是要我留着做纪念的意思。” “你该不会当真吧?你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一个爱人。”罗扬把“爱人”两个字说得很重。 柳絮眼里闪过一丝雾蒙蒙的泪光,她说:“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将它留下。这手镯一定很贵重。再说,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却要我来给你的母亲送终、披麻戴孝?” “你当然是我的姐 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2) 起了第一场雨夹雪的时候,罗扬和柳絮终于走入婚礼的殿堂。 罗扬在婚礼上表现出某种茫然。此时此刻他既不能违心地喜悦,又不能真心地悲伤。他惶惑地挽着新娘的手臂在婚礼大堂里走来走去,很机械地对每一个来宾微笑、献酒。他厌烦极了,看着每一张喜笑颜开的面孔,好像结婚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果真如此倒很好。但事实上,只有他才是这场婚礼的当事人。他突然之间沉重起来,因为婚礼之后,就意味着某种告别——和真实的自己以及过去的一切告别。这令他身心俱焚,连机械的微笑和献酒也做不到了。 罗扬正茫然四顾地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时,他的身体被一只手轻轻地碰触了一下。他扭转头,看到了碰触他的那只在手腕部戴着晶莹玉镯的手,才猛然醒悟似的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新娘,还有那扑面而来的香粉的气息。 新娘柳絮穿着淡粉色的缀有蕾丝花边的纱裙,从脸到脖子以及露在外面的手臂都扑了很厚的香粉,白得像个面人。那张惨白的脸化了浓妆,使她看起来分外地美艳妖娆,也衬托出她无比兴奋的心情。她看一眼满脸忧戚的罗扬,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奚落。“你的情绪怎么这么坏?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她这样对罗扬说。 “你看我不高兴吗?”罗扬面无表情地答道。 “好吧,我们去给来宾敬酒。”柳絮拉起罗扬往人群里走。 很多宾客坐在大堂门口,在缓缓飘着雪花的日子里,有凛冽的寒风从门前吹过。穿着纱裙的柳絮一会儿就被冻透了,打战的牙齿碰得咯嘣直响。 罗扬厌恶地看了身边的新娘一眼。纱裙是五月份买的,早已经过了穿戴的季节。早晨罗扬曾劝她换一身装束,但柳絮冒着严寒,执意要在粉色纱裙的衬托下婀娜娉婷,成就一个美丽新娘的梦想。刚到婚礼大堂的时候,客人还没有到齐,柳絮紧紧抓住罗扬的手站在大堂门前接受来宾的祝贺。对于那些溢于言表的祝贺之词,他和她都显得有点不耐烦。其实柳絮很喜欢听到大家的祝福,她的不耐烦只是对天气的不耐烦。她不明白罗扬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有风有雨又有雪的日子和她举行婚礼。这大概暗示了他们在未来岁月中的风雨飘摇? 柳絮因穿着单薄感到非常冷。渐渐地,她浑身僵硬牙关紧咬,脸上一改刚才兴奋的神情,显示出某种苦大仇深。苦大仇深,这应该是他们婚姻生活的序曲。好不容易等到宴会快要结束,有的宾客已经开始离席了,但坐在门前有一 桌年轻人,他们全都是会闹腾的主,从让新人喝兑了菜汤的酒到顶酒瓶到啃苹果,能想到的节目都折腾过了还不肯罢休,他们可不管新娘的衣着是否单薄。柳絮只能继续忍耐着。 其实柳絮早已经从心底里做好了长期忍耐下去的准备。 婚宴总算快要结束了,最后几个喜欢闹腾的年轻人也都离席了。罗扬却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柳絮一把夺下他的酒杯说:“你是不是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我是男人,我有喝酒的权利!” “今天这个日子你不应该醉,你明天再喝。” 罗扬抓住她的手说:“今天我想醉……” 终于,柳絮搀着酩酊大醉的罗扬回到他们的新房。她把他扔在床上,有些仇恨地看着他——那个因为和她结婚就故意喝醉的男人。 新婚之夜,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的男人那张在沉醉中还显露出满脸忧戚的面孔,柳絮愤慨而又恶毒地想:她应该恨他。他和她做夫妻,就是她对他最大的报复。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和他(她)结婚;如果你恨一个人,你也和他(她)结婚——真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 事实上,柳絮嫁了她想嫁的人,这已经与爱或者恨不沾边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不愿再去考虑爱或者恨的问题。除了用结婚这种形式拿到自己付出一切后所应得的报酬,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期盼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支付出的了。对现在的柳絮而言,结婚就是目的。就像一个人被某种欲望——对某一件物品极度想要占有的欲望所驱使,她把罗扬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仿佛攥着一枚变质的巧克力——甜腻的、散发着霉味的巧克力,作为她为他付出后的代价。他们的婚姻也像这样一块巧克力,虽然她并不喜欢吃,但又不舍得撒手让旁人捡了去,或者说便宜了身边这个男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攥着它,让它在将来的某一天随着她和他肉体的消解而自然消解,她愤怒的心才能找到稍许平衡。 从结婚那天起,柳絮再也不摸毛衣针。那条没有编织成功的枣红色毛裤永远撂在堆放杂物的壁橱里,成了他们新生活开始的里程碑,也成为他们埋葬感情的墓志铭。 也是从那天起,柳絮搬进罗扬的小屋。几年后他们搬到司法局宽敞的公寓楼。后来他们抱养了一个男孩,柳絮把全部精力与热情都投到了孩子身上。 儿子一天天长大。生活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纹,当然也不会有激情。后来儿 子进了大学,家里只剩她和他,而他常常不回家,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她。她守着她想要的结果,未来的一切像一幅拙劣的工笔画,那样生硬、清晰而又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她眼前:他给她钱,有时也开车拉着她去参加晚宴或者去风景区观光;夜里他们背对背睡在同一张床上;结婚纪念日他会给她买一盒巧克力或者衣物首饰。但他从来不会给她买鲜花,哪怕是一朵——她向往中的玫瑰。一切那样简单、明了、一成不变。对柳絮而言,生活也成了一块变质的巧克力,她常常感到枯燥乏味。但她还是费力地嚼着,品尝它带有浓重霉味的甜腻,就像即将绑赴刑场的悲壮的囚徒,贪婪地吞咽最后一道圣餐。 在这样一幅画卷里,罗扬始终扮演着冷漠的旁观者的角色。柳絮知道,她捏在手心里的他不会心甘情愿地驯服,她抓住的只是一些有形的物质的东西,比如他的肉体。对于他的心或者说他的感情,她已经无能为力。但她依然把他和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共赴刑场,她将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快意——即使两败俱伤,于她而言也是一种快意。 后来地质队效益不好裁员,柳絮回家做了全职太太,她对人生的全部热情也只剩下“生活费”了。 罗扬似乎也看见了自己最后的结局,但他不再挣扎。从他和柳絮一起走向婚姻殿堂那天起,或者更早一些,从他得知麦穗做了别人的新娘开始,他的心就封存了。他不能把它交给身边这个叫“妻子”的女人或别的什么人,他也不能让它毫无指望地等待下去,他更不可能让它欢快地在胸腔跳动。最好的办法就像对付那条半成品毛裤一样,把它藏在幽深黑暗的角落里,让它积满岁月的灰尘,在时间的流逝中麻木。他想,或者许多年后,一颗麻木的心将不再感到疼痛。 麦穗,你还好吗? 我结婚了。但我要告诉你,我是和冬天以及冬天里飞扬的雪花结婚的,我在心里娶了一个如雪花般缓缓飘落的新娘,一如你在那个飘起第一场雪的清晨款款向我走来…… 第十六章 玫瑰花及其他 麦穗顶着一颗破碎的脑袋在昏睡。 昏睡中的麦穗噩梦连连。 她梦见自己走进一座陌生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陈设,覆满了灰尘。墙上挂着戏剧人物的脸谱,一张张黑、红、青、蓝、紫的面孔看不出表情。立在房子中央的是骷髅骨,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这个世界怒目而视。牛头骨制作的壁挂悬在半空中,犄角上的黑色珠串像风铃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墙角处有一座石膏雕塑——断臂维纳斯,断臂处的伤口很新鲜,浓重的血腥气息在房子里飘浮…… 麦穗在这间奇怪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很暗,应该是傍晚。她没有找到电灯开关,也找不到门,不知道从哪里走出去。她不知所措,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牢笼,或者墓室。 这时她看见从骷髅骨后面走出一个人,径直向她走来。她好像又想起自己是特意到这房子里来找他的,而他也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他走到她身边,说:“你终于来了……” 她答道:“我是和另外三个女同事一起进来的,我们被邀请来参加一个晚会。但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人。” “我带你走吧,”男人说,“天要黑了,我们去一个有灯光的地方。” “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说:“你的忘性好大。仔细想想,两年前,你在街头摆烧烤摊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她很快回忆起来,那个买烤肉串却从来没有看见他吃过的男人。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他又说,“你知道你应该跟我走。” 她犹疑不定,但天色已经很暗了,眼前的男人以及房子里的陈设变得模糊不清。 “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吧。”他说着,划亮了一根火柴。 借着火柴燃烧的刹那,她看见了他脸上一丝略显狰狞的笑容。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在幽暗的房子里穿行。 她果然见到了她的另外三名女同事,在一间ktv包房里。那里灯光灿烂,乐声震耳,与她走出的那座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不知道他于何时消失在何处。ktv包房里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讨论一些重大问题——资产重组、同工同酬、资源配置、营销策略……在高亢的音乐背景下 他们讲话很费劲,好像吵架一样。 一个男人退出了争论,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她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她的头发。 她惊慌失措时,带她进来的男人又突然出现了。他对那几个醉醺醺的男人说:“过分了吧?没什么事叫她们先回去。” 那个将手停到半空中的陌生男人打着哈哈说:“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你们别见怪啊!?” 他看了她一眼。她意会到他的意思,和另外两名女同事离开了包房。不知为什么,那个最年轻的叫艾红的女工却没有跟她们一起出来。 她突然记起,等她再次见到艾红时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红在杂乱无章的毛纺厂库房里上吊自杀了。当时艾红没有死成,她被一大早去库房的保管员解救了下来。平时保管员八点上班,那天早晨她是赶在别人上班前去库房里拿能拿走的东西。都传言厂子要倒闭了,那一阵子很乱,除了搬不动的机器,职工们顺手牵羊,把能拿走的东西都偷偷拿走了,也没有人认真追查。叫艾红的女工被保管员解救下来后,不知何时又爬到十多米高的厂房顶上,从那里跃身而下。 艾红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一股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出。猩红的血潸潸潺潺流淌了一地。 眼前鲜红一片。麦穗突然分不清这是不是艾红的血,还是从断臂维纳斯新鲜的伤口处流下来的血。或者是很多年前,一个叫司马寻心的老太太从县城钟鼓楼跃身而下时,留给世间的最耀眼的色彩。带血的飞翔…… 飞翔成了麦穗睡梦中的常景,但人物各异,场景交替。 麦穗梦见最多的是麦子的飞翔——不,应该是坠落,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她伸出手想抓住女儿,麦子却恶狠狠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仿佛是在母亲的心上咬了一口。她不禁惊呼:“女儿,你回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我。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是我的女儿,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自己的生活!” 麦子怨愤地看着母亲说:“你不要总是对我讲你在为我牺牲。妈妈!不,麦穗,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然后麦子消失了,消失在世界的嘈杂与喧嚣中。 但愿真的只是梦。头痛欲裂的麦穗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想要醒过来的麦穗心急如焚。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爱的女儿。她却忽然发现世界那么空旷,没有人,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只剩下 白茫茫的大雪。她觉得自己是在漫天大雪里不停地奔跑,奔跑……雪很厚,很松软,她像踩在棉花垛上,脚下轻飘飘的。后来她飞起来了,伴着雪花翩翩起舞地飞翔。 飞翔着的麦穗在一座很大的花园里停落。花园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山石,也没有树,只是一片花的海洋。百花竟然在大雪纷飞中全部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花瓣和叶子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如一个水晶的世界。她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在五彩缤纷与晶莹剔透中,她闻到了玫瑰的芬芳。 其实,这一切并非完全是梦。麦穗病床边的小柜上的确插着一束红玫瑰,是值夜班的护士送进来的。等麦子来病房看护母亲时,花已经放在那里了。后来麦子问护士,送花的是什么人?护士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金丝边眼镜,一副很有风度很儒雅的样子。但他并没有进病房,把花交给护士后就走了。 从护士的描述中,麦子已经猜到送花的人是谁。但是她想不明白,他和母亲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过去的同事,朋友,或者恋人?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他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她?也许这是他们今生能见的最后一面。 到后半夜,趴在病床边假寐的麦子被输液瓶与支架的轻微撞击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的手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在轻轻蠕动。她欠起身,将耳朵附在母亲嘴边。 “水,水……雪化了,真的化了……” 麦子兑了一杯温开水,一勺一勺喂进母亲嘴里。水又原封不动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麦子一面用毛巾擦拭,一面轻声问:“妈妈,你渴吗?你疼不疼?” 母亲没有回应麦子的问话,嘴唇也停止了蠕动。看来,母亲不是真的需要水,输液的人一般不会感觉口渴。那是她潜意识的呓语,她在做一个怎样的梦呢? 似醒非醒的麦穗于蒙蒙眬眬中终于有了一些准确的记忆。她的记忆然后一直停留在出车祸前一天的黄昏。 那个黄昏,做好晚饭的麦穗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到麦子下班的时间了。她在餐桌上摆好碗筷,然后下楼。 下了楼的麦穗来到家属区一个椭圆形花圃前,这里直对小区大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进出大门的人。 砂城的隆冬即将来临,花圃里只是一些枯枝败叶,往日盛开的鲜花无法在枝头残留。麦穗就站在这破败的花圃前等女儿。尽管她知道,女儿下班很少有按时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天天站在这里等她。她想通 过这种等待让女儿明白,她有多么爱她,这种爱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她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因下班高峰期而人潮涌动的大街已慢慢安静下来,对面的楼群还次第亮起了闪闪烁烁的灯光。一,二,三……她耐心地数着对面明亮的窗户,等待女儿出现。对面所有的窗户都亮了,但依然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女儿又与同事到外面的某个地方玩去了。她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她知道,自从陆思豫走进这个家门,女儿就在心里怨恨她。她觉得对不住女儿,但是毫无办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她要把母女两人的生计维持下去,要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把女儿培养成人,就不能断然拒绝陆思豫的接近。她希望女儿长大后能理解她,原谅她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她始终没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尽管陆思豫已经很久不来了。麦穗的心痛起来,剧烈地抽搐着。她在疼痛中急切地渴盼,渴盼能立即见到女儿,把想说的话都统统告诉她。是啊,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过她说话了,即使她真的说了什么,女儿也会与她的话背道而驰。女儿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现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女儿,她不能忍受女儿这种极端的惩罚,更不能失去女儿。否则,当初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没有当初的选择,她和女儿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此刻,她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啊,那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日子……想起这些,她的心又感到了温暖,一幕一幕往事浮现在她眼前,与街上流光溢彩的车灯和霓虹灯光重叠在一起。 “妈!”这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吐出的一个字,像崩豆一样清晰响亮。她不像别的孩子学说话时会将“妈——妈”两个字连起来说,麦穗教了她好多天才教会她喊妈妈。 女儿站在巷子里出神地看别的孩子踢毽子,她多么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可是没有孩子接纳她。麦穗能理解当时孩子们的思维,有两种人他们不愿意为伍甚至有意进行孤立:一是学习特别好的或者老师特别喜欢的;二是特别丑陋的或者家庭状况不好的。她不知道孩子们将女儿归于哪一例,但她知道,女儿是孤单的。后来她给女儿缝制了毽子和沙包,一有时间她就带着女儿在院子里玩,但女儿并不开心。 麦穗给女儿找来很多书,有名家小说,有儿童故事。女儿迷上了阅读,她再也不用羡慕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了。 麦穗带着女儿刚搬到砂城时,偶尔进商场,女儿站在卖糖果的柜台前不肯离去,她只能给女儿买一支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 回到出租屋,女儿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却一定要让妈妈先舔一下,然后问甜不甜。麦穗心里酸酸的,连连说甜,但忘了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是女儿替她擦去眼泪的,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对她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吃糖了,糖吃多了牙齿会痛的。” 到毛纺厂工作不久,厂里停产了,麦穗迫于生计去走街串巷推销布料,已经上中学的女儿总是跟她做伴,去共同忍受周围的白眼乃至谩骂。当时她是多么感激女儿啊!正是看到身边懂事的女儿,才给了她继续向生活挑战的勇气…… 女儿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了。随着女儿的成长,在女儿心里膨胀起来的却不是对母亲的爱,而是完全变成了对她的怨恨。麦穗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也知道女儿很难接受她的错误,但她还是想告诉女儿,她之所以会犯那样的错,完全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无私的爱。此时,在这寂静的冬夜,她是多么渴望见到女儿,并不仅仅是为了告诉女儿这些,还有关于她的父亲——女儿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然而,麦子始终没有出现。 麦穗的心开始惴惴不安。 慢慢地,街上的霓虹灯仿佛也安静下来了。这样的夜晚,冷风飕飕,麦穗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冻僵了,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但她还是坚定地站在那里,面对破败的花圃,一边等女儿,一边回忆昔日鲜花的绚丽。不知麦子是否出了什么事?一个年轻女孩子,深夜不归会出什么事呢?一种更大的惶恐重重地压迫着她…… 后来,天就蒙蒙亮了。 远远地,麦穗看见女儿和一个男人向这边走来,走到小区大门前时,两个人挥手道别。 尽管天色幽暗,她还是能从那个男人的体态看出,他就是经常送女儿回家的人,一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原来,女儿一直都在和那个中年男人来往,而且发展到整夜整夜待在一起的地步。这对女儿来说,将来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结局啊!?女儿坠入这样的人生游戏,看来,曾经为她所做的牺牲真的毫无意义了。她看着走向自己的女儿,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想伸出手抓住女儿,却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她感觉自己虚弱无比,只能僵硬地看着女儿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麦穗拖着僵硬的腿随女儿机械地上了楼,回到家里。还没有等她说什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的女儿又走了,甚至没有问一问她为什么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站在楼下,当然也没有问她在楼下站了多久。 女儿又走 了。麦穗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餐桌前。餐桌上摆放的还是昨天的晚餐,没有人动过的晚餐。 在这个清晨,她对着冰冷的晚餐回忆刚才与女儿分手的中年男人。她知道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为了女儿她曾经去恳求过他,但她人微言轻,遭到了他粗鲁的拒绝。她知道自己挽不回女儿了,但她还是祈祷上苍,不要让女儿滑得太远。也许给她足够的时间,容她想一想,还可以想出别的办法将女儿从迷途中拉回来。 她坐在餐桌前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最后她想到他——麦子的父亲。也许,只有他还能帮一帮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于是她决定出门。她决心要找到他,趁现在还来得及,她要亲自把女儿交还给他。 临出门前,麦穗从箱子里翻出许多年前的那条红围巾包裹在头上,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她怕经过多年的分别后,岁月的侵蚀已经使他认不出她了。还好,在鲜艳的红头巾的映衬下,如果不仔细看她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她走出家门,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 天空晦暗、混沌,飘着大朵大朵洁白的雪花。这该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吧?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他了,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是上苍为他们的见面所做的特意安排吗?他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天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如果不是女儿将她逼到了绝境,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鼓起勇气去见他。想到这一点,她不觉微笑起来,尽管那笑容中隐含着苦涩的泪光。他们的女儿,和他们当年一样执著的女儿,为什么还要重蹈一个不幸的轮回?她相信,他有能力说服她,或者再去恳求那个中年医生。 在穿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她看到了对面阳光律师事务所四楼那扇窗户前站着的人,尽管她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甚至还没有断定是否就是她想见的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激动万分。不错,那里一切都未变,只是窗户换成了全景式落地窗。站在窗前的人真的是他吗?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她要向他奔去! 在她奔跑的一瞬间,她忘记了街上飞速行驶的车辆。她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就像一朵轻盈的雪花般飞了起来。 是的,她飞起来了,在美丽的飞翔中她内心深处轻轻地喊道:罗扬,我来了! 雪不紧不慢地飘着。飞翔中的麦穗没有意识到,这初冬的第一场雪不是上苍恩赐给她与他相见的序曲华章,而是为她安排的一场凄美的人生谢幕!她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一刻,站在窗前的罗扬正目睹了她的谢 幕。 她以为自己会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国度,但她在昏昏沉沉而又破碎不堪的睡梦中却总是停留在从前的故园。 梦中的故园并未凋敝。她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从前点点滴滴的黄昏以及黄昏中的爱情。 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她收到了三朵鲜艳的红玫瑰。梦幻般的瑰丽色彩和醉人的芬芳使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爱情,已经在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降临。 梦醒后,麦穗突然想到,在她与罗扬的爱情中,她除了每年能收到他的三朵玫瑰,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没有向她求过婚,甚至有很长时间她连他的一个问候电话都接不到,而她的“做一对平凡的柴米夫妻”的愿望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那些玫瑰花瓣在时间的延宕中渐渐褪尽了绚丽的色彩,终于暗淡得令她不忍回顾。但她还是在内心坚守那份爱,在她与他分离的咫尺天涯中、在每一个冬季的黄昏里等待。日子就是在她的等待与疑惑中一天天过去的,但她却一直不去见他,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找过她。她和他终于音信杳无。分别的日日夜夜在时间的洗刷下变得寡淡,她不知道这淡泊的岁月还能给她和他残留多少情意,她甚至不知道当初他是否真的爱过她。这许多的未知使她疑惑而惘然,她也为此耗费了自己一生的时光。 好在还有女儿,他们唯一的联系,唯一的梦想。 但关于女儿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这唯一的梦便成了她一个人的梦,而且是残破的梦…… 破碎的记忆让麦穗更加头痛欲裂。 等麦穗真正清醒过来时,她不知自己在医院躺了多少天。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医生和护士,也没有见到麦子。 外面的走廊里有许多人在吵吵嚷嚷,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是在吵架。她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麦子怎么还不来?!她的女儿,唯一的亲人,此时她是多么想念她!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麦子说,她怕再拖延下去就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女儿,我是多么爱你!我知道你在恨我,我的所作所为曾让你不齿。但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有个安定的生活! 女儿,我怎么看不到你?你回家了吗?我要回去找你!但是不行,那些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就像一条条绳子,把我牢牢地绑在这里…… 麦穗在各种管子中烦乱地挣扎了一会儿。当然,她的挣扎太轻微 了,轻微得无人能够注意。 她觉得自己累了,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又一个夜晚降临,麦穗再次醒来。麦子正坐在她的床头。她睁眼看到麦子的脸,布满一道又一道血痕,脸肿胀得像一个涂了油脂的硕大的面包,在灯光下泛着亮亮的青光。她的眼睛眯缝着,不知是因为肿了还是因为在打盹。 “孩子,你怎么了?你痛不痛啊?……”麦穗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很小,小得什么也听不清。她抬起胳臂,努力地想摸一摸女儿伤痕累累的脸。输液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妈妈,你醒了!”麦子俯下头,努力地睁着肿胀的眼睛。 “女儿,你……怎么啦?……” 这次麦子总算听见了母亲说的话。她趴在床沿边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对母亲说着她的爱情,她的伤痛,她所受的屈辱。麦子没有看母亲,她把头埋在床沿上只顾一边哭泣一边诉说,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听懂了她的话。 麦穗已经完全听懂了。她想起了白天走廊里的吵吵嚷嚷,想到她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女儿……天啊,她已经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谁能救她?这个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亲人!…… 麦穗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潺潺地流淌。也许,这是她最后的生命的源泉。她希望自己继续昏睡下去,不要再醒过来,看见女儿的无助,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麦穗愿意停留在梦里。那个早晨,天空是那么阴暗、郁闷,她迎着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飞奔过去。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下旋转、飞翔。飞翔的麦穗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阳光洒满街道、楼群,透过窗户落在罗扬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婴儿一样恬静;她又想到了县城里那个古怪的有雾的早晨,麦子不哭不闹地降生在院子里,她们从此相依为命了……但是如今,她还剩下什么呢?即使她还能见到罗扬,又怎么对他说女儿的事呢?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麦穗继续回忆着,在回忆中做最后的努力挣扎,但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来说,这样的挣扎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最后,她竭尽全力拔掉了手臂上的输液管和罩在嘴上的氧气呼吸器。 拔掉支撑着麦穗生命的两条管线的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如梦中那样轻灵的飞翔,由于窒息她觉得自己非常难受。但她的意识异常清醒,她清醒地结束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痛苦与欢笑,爱与恨,幸与不幸。她想,不论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就让自己真正地、 彻底地自私一次吧!只为永久的安宁,她要自私地将唯一的亲人抛在这个世界上了。因为,她的确已经无能为力,拯救或者沉沦,哪怕只是简单的面对。 麦子还伏在床沿边饮泣。这里是她唯一的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和哭泣的地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晨曦爬上了病房的窗口。当麦子再抬头看母亲的时候,麦穗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一刻麦子看到母亲的眼睛是睁着的。睁着眼睛的麦穗那灰蒙蒙的瞳仁在晨曦中显得混浊、暗淡,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盛满了她最后的满腹忧戚和绝望! “妈妈,妈妈啊!”麦子惊呼着。 主治医师张大夫过来了,她摇摇头,替麦穗合上了眼睛。 看着全身蒙了白布单子的母亲被护士推出病房,麦子突然没有了眼泪。是的,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来承受她的眼泪了! 母亲的悲哀与绝望连同她自己被洁白的单子包裹起来,交给了另一个世界。麦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孤苦无依,自己的和母亲的,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的孤苦无依。她想恳求母亲饶恕…… 麦穗的葬礼如期举行。 一个简单的灵堂设在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太平间告别厅,庄严而肃穆。追悼会时,来了很多人,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他们来了,形形色色,使原本宽敞的告别厅显得人满为患。这是麦穗生前没有想到的。 麦穗没什么朋友。是啊,对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来说,同性对她是深入骨髓的嫉妒和轻视——因为她们成不了她,所以嫉妒;因为她们不是她,所以轻视。而异性呢?望梅止渴是不顶用的,他们还要面子,还要家庭和睦,还要前程,为一个小女子而舍弃诸多看得见的好处总是一件不划算的事——在经济社会里没有人会愚笨到算不出这笔账的地步,尽管他们曾经暗地里是如此地渴望能与她那样的美丽女人亲近!凡此种种,让活着的麦穗又哪里来的朋友?但如今她死了,世人对死者总是宽容的,她过去的污点被他们真诚的悲伤掩盖起来,他们自愿来给她送葬,这多少令死者欣慰。当然,他们自己也同样感到欣慰。 麦子为母亲彻夜守灵。麦穗在这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只剩唯一的女儿,尽管女儿有些来历不明,她的父亲让人颇费猜测,但麦穗作为她的母亲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麦子跪在麦穗的遗像前低头不语,也没有哭泣。从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地没有了眼泪。她知道哭已经不能够 第十七章 日子跌成碎片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鸧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当年的罗扬还完全不明白那些诗,他只是按照姑奶奶的要求在嘴里重复着流传千年的古老句子,就像重复一首童谣。但他喜欢姑奶奶读那些句子时的神韵,还有它们本身的朗朗上口。 彼时,罗扬与司马寻心坐在院子里,用一首首古诗应和着从槐树冠上抚过的习习微风,稚嫩的、柔美的、婉转的歌谣在小城上空飘浮。 那是多么静谧的院子啊!每一个安静的下午,他和司马寻心就这样坐在槐树下读《诗经》,直到阳光从树冠后隐没,暮色中晕染出夜的凉意,小城里那些幽深而模糊的窗户上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然而,一切成为记忆。安静的院子,亲切的笑容,美妙的读书声,掉进岁月侵蚀出来的长长的隧洞,看不到底,更不知它们跌落至何处。 罗扬站在戏台上。午后的阳光像一把烙铁,硬生生烙在他的头顶。“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他跟随这旋律机械地引吭高歌。下面是好奇而兴奋的面孔,扭曲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眩晕使他分不清台上台下。“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没完没了地眩晕。当他终于清醒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司马寻心——被他称为姑奶奶的那个体面的老太太站在戏台上。热辣辣的阳光在嘈杂的叫嚣声中震荡,激起一层又一层热浪。姑奶奶脸上原本平和的笑容此刻被热浪切割得支离破碎…… 黄昏降临,广场上的人散了。四处很安静,凝重的空气压迫着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好像黑夜逼迫着黄昏,要将最后一丝光线挤掉。姑奶奶独自离开死寂得如同殡仪馆的县卫生院,穿过寂静无人的长长的大街。她的绸衫上盛开着一团一团暗淡的红花。那是斑斑血迹。因此她闻不到花儿应有的芬芳,只飘散出枯腐和血腥的气息。她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绸衫上的花团锦簇,终于到了十字街中心的钟鼓楼,然后上到钟鼓楼顶端。在浓重的暮色掩映下,钟鼓楼四周鸦声一片。姑奶奶翻出陈旧晦暗的红色木护栏,往前迈了一步。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鸟,在寂静的暮霭中展翅飞翔。于是,她用飞鸟般绝望的自由,在暮色中抖落了一片血色的羽毛,像秋风中的一枚落叶。 一切都幻化成那只晶莹的玉镯,突然跌落在院子里。罗 扬抚摩着它的累累伤痕,破碎的心。 麦穗向罗扬走来。他们常常坐在院子里,看槐叶飘落,地上铺了一层绒绒的浅黄,院子里溢满紫槐叶若有若无的枯干气息。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罗扬对麦穗说着,手捧一个红丝绒布包递到她面前。红晕将她的脸映得流光溢彩。 “这是什么?” “一只玉手镯。” 麦穗接过丝绒布包打开,看着玉镯幽幽的晶莹剔透,还有那道醒目的裂纹。 “它曾经是一颗破碎的心。”罗扬指着裂纹说。于是,他对她讲起了有关玉镯的故事。它是曾祖父传下来的,原本有一对,是曾祖父送给曾祖母的定情物。曾祖父和曾祖母一生相亲相爱。很自然,曾祖母把玉镯当成了带给她幸福的灵物,要她的儿孙一代一代传下去。一九三一年冬天,已经成长为青年的祖父遇见了东北流亡女学生,玉手镯也开始了离乱的遭际。 “你曾祖母将玉镯送给女学生了?” “是的。” “她后来成了你的祖母?” “不,我祖母生长在西北小县城,是个旧式家庭的小姐,一个本分的小脚女人。” “女学生呢?” “她去了美国。她又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太婆。祖母去世后,她与祖父度过了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可惜我只有这一只损伤的玉镯能送给你。你能接受它的破碎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的就是最珍贵的。”麦穗接过手镯说。 “另一只手镯在母亲那里,她要亲手戴在儿媳的手上。”罗扬又说。 “那么,你现在就给我戴上吧。”麦穗抬起一只胳膊伸到他面前。 “如果某一天,母亲不愿留给你那只完好的手镯,你会介意吗?” “我只要这只破损的。也许破碎就是一种圆满,是它本身或者我们命运的圆满。”麦穗答道。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后悔。她觉得自己的话像谶语,冥冥中透出一丝不祥,流水样哗哗啦啦奔向她和他的不可知的未来。 风摩挲摇动光秃秃的树枝,地上的黄叶打着卷儿,飘飘浮浮,枯干的气息愈加浓烈了。麦穗抚摸着玉镯的伤痕,心头一阵震颤,有短暂的晕眩漫过全身。 罗扬终于把有一道醒目裂痕的手镯给麦穗戴上了。然后他用双臂缠绕着她。她在他双臂的缠绕下第一次被一个男孩亲吻。 热烈而漫长的亲吻。从深秋到初冬,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洁白的雪的世界。火红的玫瑰。晶莹的玻璃器皿。温暖的火炉。热烈的恋情。一种幸福和激情叩击着心扉。 时间不会停滞。春,夏,秋,冬。最终,冬天停在梦里。 雪总要融化,就像梦总要醒。 玫瑰花瓣残留下褐色斑点,它等待飘零。日子在枯萎。两颗心发出如玻璃般破碎的声音。一切在破碎声中走向尽头。他们必须面对琐碎的现实——罗扬不得不去见母亲,聆听母亲最后的临终遗言。 母亲说:“我怕不行了。” 罗扬说:“我去请最好的大夫。” 母亲说:“让我回县城的老屋去死吧。” 罗扬说:“老屋已经不属于我们。” 母亲说:“把柳絮接来,我要把玉镯传给她。” 罗扬说:“你这样做是否草率?” 母亲说:“柳絮照顾我这么多年,你该和她成亲了。” 罗扬说:“我一直当她是姐姐。” 母亲说:“别嫌她岁数大。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媳妇大几岁知道疼人。” 罗扬说:“有一个传说,我必须娶本县的女子为妻。麦穗应该和我们具有相近的家族传统。” 母亲说:“不要相信那些传说。如果传说是真的,你也不能再遵从了。我读过书,知道血统很近的人结亲可能会留下缺陷。比如,在你出生之后,我又怀过四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成活的,这是不是遗传的缺陷呢?” 罗扬说:“可是,我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母亲说:“男人最大的幸运就是娶个好媳妇。柳絮能当个好媳妇。” …… 母亲说:“做人不能昧良心。” …… 母亲说:“我不亲眼看见你把手镯给她戴上,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 很快,柳絮来了,接过母亲的玉镯。 母亲安然死去。葬礼时,柳絮像一个孝顺的儿媳妇一样,用声嘶力竭的哭打湿了村寨的街街巷巷。 罗扬和柳絮离开沙湖村。村寨以及母亲的新坟掩隐在影影绰绰的晨光中。盐碱地和戈壁滩寂静得令人窒息。行走在荒原上的他们像两株将枯的树,仿佛是黄沙和 卵石在脚下移动,而不是他们在行走。 昏天黑地的沙尘暴。被遗弃的断壁残垣。深夜里的狼嚎。他们等待着成为狼群的美餐。 柳絮希望自己和罗扬能生死与共,最好能一起葬身狼腹。但她不想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她向他反复提及当年留在沙湖村的那个女子的故事。那个女子的真实结局是:她为了心上人来到了村长的院子,但她一开始就没有摆脱院子里呛人的莫合烟味对她的包围…… 柳絮哭着,身体在黑夜中轻轻战栗。 “我真心地感激你。”罗扬说。 “我不需要感激。”柳絮说。 “我一直喊你姐姐。”罗扬说 “我不能做你的姐姐,我不是你的姐姐!”柳絮说。 “好吧,我负责……”罗扬说。他必须为她的故事承担一个结果。 喜庆的日子最终要到来,由不得罗扬拖延。看着盛装的柳絮,他一直在想象麦穗做新娘的样子。他在想象中频频举杯,酩酊大醉。 “罗扬,你喝多了。”柳絮想夺过他手里的杯子。 “我是男人,我有喝酒的权利!”他推开了她。 新婚之夜,罗扬醉得一塌糊涂。他和柳絮开始了一塌糊涂的生活。 曾经,柳絮想过拒绝他的醉态,尽管她并非真的打算放手。她最终选择用真情去感化他,尽管很委屈自己。 “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可能不行了,我已经三十五岁。” “不生就不生吧。南方城市有好多夫妻不要孩子。” “你是单传,是罗家唯一的后人,我不能等到将来无颜见妈妈。” “我们去看医生。兴许医生有办法。” “你想离就离吧,这些年,你一直嫌恶我,我也过够了。” “我没有嫌恶你。我只是不能欺骗自己,欺骗你。我一直把你当姐姐。” “我们离婚吧。你去找一个干净的、能给你生儿育女的女人。” “不,我们不离婚。过去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不干净。” “既如此,我们抱养一个儿子。”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这年冬天,罗扬给两岁的孤儿豆豆正式办理了领养手续。 豆豆叫罗扬爸爸,叫柳絮妈妈。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罗鹏飞,希望 儿子能像鲲鹏一样展翅高飞。她给儿子编织毛衣,用尽全部的温暖和智慧。在三年里他们带着鹏飞搬了三次家。当他们住进司法局家属院时,已经无人知晓罗鹏飞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一个平静的三口之家。 罗扬总算见到她了。 一夜大雪。初春的倒春寒横扫着砂城。马路上积着冰凌,街道两旁是晶莹剔透的树挂。在一片冰冷的银色中,他听见了她热切的呼唤:“罗扬——?!” 他走向她,同样热切地呼唤:“麦穗!” 但他又疑惧地转过头去,对同行的人说:“她是我的一个熟人。”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黯然地低下头,牵起身边的小姑娘说:“我们回家吧!” 他追了一步:“麦穗,请你……” …… “她是你的女儿?” “是的。她叫麦子。” “你也已经有女儿了!”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他:“叔叔好!” 他眼看着她们离开,像两个小黑点,消失在白雪皑皑的世界尽头。 对于现实,他只能保持沉默,或者逃遁,潜逃到属于他的故园。 它还能给她庇护吗?或者它只在梦里存在过?那曾经属于他和她的,真正的家园。他顺着她走过的足迹寻找…… 一座用榆树枝围起篱笆的小院,院子里生长着杏树和紫槐,树荫里是年代久远的房子,雕梁画栋。春天,槐树枝叶茂密,白色的杏花在风中摇曳,蜜蜂于花叶间流连忘返;夏天,槐花的芬芳和杏子的甘醇招来一拨又一拨热闹的孩子。祖父、父亲和他都是出生在雕梁画栋的房子里,它是他们的乐园。 有一年初夏,淡黄的杏子刚挂满枝头,一群疯狂的人拥进来,掘地三尺,毁了院子里的树,寻找祖孙三代的“毒根”。房子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司令部,并重新种上了一些槐树。 祖父在那个夏天去世。 父亲随水库工地的爆炸声消失。 母亲带着他在乡下艰难度日。 多年后,他大学毕业,怀抱着几本“主义”返回砂城。 槐花飘香的季节,他陪母亲到县城。房屋还在,雕梁画栋依旧,只是容颜已经苍老模糊。他推开篱笆门,一眼就看见了她。她正坐在院子里读张爱玲的小说,以为他和母亲是问路的过客。她说她叫麦穗,是这院子 的主人。原来,在不时兴文攻武斗的某一年,“司令部”重新恢复了民居的功能。她就是那个“司令”麦三的女儿。在他和母亲商谈是否要收回宅子时,他看着楚楚的她,突然想到这院子现在只需要她——紫槐树下,一个如槐花般淡雅芬芳的女孩陪伴着它。他违背了母亲,决定放弃那座院子。在他心里,在他第一眼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认定他的未来是属于她的,那院子当然也是属于她的。母亲一怒之下回到他们曾经漂泊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又返回到砂城。 他在院子里找到那只隐藏了多年的玉手镯交到她手里,就像当年祖父将一对玉手镯郑重地给祖母戴上。很遗憾,手镯上有一条破损的裂纹,他用白蜡将裂纹填满,又涂了一层绿色。她没有嫌弃它的破碎,很欣然地戴上它。 不久,她唯一的亲人祖母去世,她惘然无措地来到砂城,来到他的小屋,她说她只有他。他告诉她要陪她走以后的路,但他终究逃不掉命运的安排。她选择了逃离。 推土机轰隆隆,碾过小县城。古老的、陈旧的一切土崩瓦解,随之而起的是一幢又一幢高楼大厦。县城消失了,槐花飘香的小院也一并消失了。他再也找不到她。 他知道,她逃不掉推土机隆隆的追逐,逃不掉城市的侵蚀,更逃不掉命运的追捕。他也不能。他因此恼怒万分,甚至暴虐。这是他们与命运的相互对抗,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直到今天他才醒悟,这座城市真的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她。那遥远的带篱笆的小院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 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曾经站在破败的宅院前,目光越过残墙断垣,在那篱笆坍塌、杂草萦绕、瓦砾遍布的荒芜中,他终于看见那棵老槐树。它只剩下一截树桩,但它的每一道裂缝和划痕,以及它历尽的岁月沧桑都历历在目。它用它不甘枯朽的心看着他。他站在它面前,泪如雨下。他仿佛听见了它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哀嚎,和着他的热泪,在他和她最后的栖息地作最后的挽歌。 只是树桩上的裂缝依旧、划痕依旧、皱纹依旧……亲爱的人,不知是否依旧…… 分不清是记忆还是梦,就像一个醉汉,罗扬沉迷于对往昔的追抚。 喝酒和回忆,成了罗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两件事。而且他在不惑之年真心喜欢上了喝酒,虽然他从前一直是喝酒的,但多半是出于交朋结友的应酬,还出于一个西部男人应有的气魄。现在,身体和年纪的原因使他戒除了喝酒时的豪饮 ,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每次他只要一点点酒就足够了,在那一点点的醉态蒙眬中,他似乎从虚构的情节里找到了生活的真实,或者是往昔岁月的真实。因此他没有理由不喜欢酒,就像他没有理由拒绝回忆。 正是因为想喝一点酒,罗扬在一家温馨浪漫的街边排档里遇见了桃子。桃子坐在一张空桌旁,好像在等人。 罗扬认得桃子,是那年六月他和老司结伴在砂城发团前往北京和秦皇岛的一个旅行团里。当时桃子和陆思豫在一起,随行的还有陆思豫的司机。 那是一次沉闷的旅行,大家各怀心事。老司一直想离开砂城找一个大中城市发展,借着旅游的机会前往北京考察。罗扬很久没有轻松过了,他是出去散散心。陆思豫则说他们要到北京参加订货会,随旅行团走可以顺路到景区看看。听见这样的话老司冲他们古怪地笑着。陆思豫也跟着怪模怪样地笑,且一再强调他的“顺便看看”。司机是个中年西北汉子,闷头闷脑,一路很少说话,只是极负责任地提着陆思豫的密码箱。旅行团里另外还有三对夫妇,他们都带着即将上学的孩童,说孩子还没出过远门,等开学后机会就少了。三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玩累了倒头便睡,倒很少吵闹。 于是一行人顺便看看八达岭、十三陵、故宫、圆明园。每到一处,大家争先恐后地拍照。照片还没有拍完,导游就催促大家抓紧时间赶路,然而他却领着组团成员到指定的纪念品商店买东西:玉器,首饰,甚至药材。进出这样的店铺桃子最高兴,因为每进一家商店她都有所收获,从几百元到上万元的饰品快要塞满手提包了,一点也看不出她是月薪不过一千多元的工薪人员。每当此时老司都会在他脸上挤出古怪的笑容。 桃子大约是对老司一路古怪的笑有点不适应,她说要在北京一个同学家里暂住几天叙旧,提前离开了旅行团。陆思豫和他的司机到北戴河后也离开了旅行团。老司从天津转道去了大连。最后走到秦皇岛的只有罗扬和那三对带孩子的中年夫妇。“你们的孩子真可爱。”在最后分手时,他由衷地对那三对中年夫妇说。 那次偶然同行,罗扬对桃子本没有特别的印象。但此时在排档里,她手腕上戴的翡翠手镯却吸引了他的目光。由于家庭的缘故,他对手镯有着比常人更特别的注意力,使他认出桃子所戴的手镯正是到十三陵附近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买的,他也由此联想到当时老司古怪的笑容里隐藏的真实含义,也由此联想到这个晚上桃子要等的人应该是谁。 但桃子最终没有等到要等的人。罗扬邀请她共进晚餐。然后他开车送她回宿舍。临下车时她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但她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她需要他帮什么忙。 后来罗扬得知,陆思豫没有赴桃子的约会,是因为他手下的员工麦穗在车祸后突然不治而亡了。陆思豫是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 麦穗的葬礼上,他看到桃子献上的一束红玫瑰和写在脸上最真诚的哀伤,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流震颤着他的心扉:一个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女子竟和他的心意如此相通!所不同的,他的感伤只能深深地掩盖,而她却敢于用坦诚打动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也许,这就是年轻与年迈的区别? 第十八章 是谁扯下帷幕 我真的老了吗? 从黄口小儿到两鬓冰霜,好像一瞬间的事。这期间还没来得及思索,就已经看见人生的帷幕正徐徐拉上。我拼命拽住帷幕的一角:请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不要误会,我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我只希望我的帷幔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我匆匆忙忙在人世中奔波,竟没有回头去思索,去回顾,这会令我在另一个国度里感到不安,就像演出进行了一半的正剧,将给所有人——演员和观众留下永远的遗憾。生命的脚步正在放缓,不知我是否还来得及…… 我有一个引以为骄傲的童年。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鸧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后来我远离诗,进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学习某个主义的研究。当时的我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主义”保持着相当的热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一无所用。“主义”被束之高阁,我每天坐在办公室,一杯清茶一张报纸,惶惑地打发青春时光。我烦躁,我恐惧,我需要做一些事情。这时,少年时期的伙伴又一次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原来竟是这家企业领导的千金。我毅然走出那栋森然的办公楼,怀抱着我的“主义”。她却义无反顾地追随我。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想我会爱上她。我像一个流浪汉,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一直陪伴我。当我某一天突然发现我的真爱——另一个单纯的、美丽的姑娘,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对永远追随我的儿时伙伴负责。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一种多么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时刻警醒我,爱或者背叛,我已经没有这个权利。我和我的爱人永远分离,我和我的心永远分离。我忙碌,我逃避,我麻醉,我心无一物;我倾诉,我追逐,我自罚,我的灵魂奔向理想中的乐园。 责任的担子迟早要卸下来,一切都会结束,消亡。是时候了,所有的纷争、恩怨、爱恨、利害、我欠世界的和世界欠我的…… 罗扬在厚厚的黑塑料皮笔记簿上写着。他的思绪随着日志不断增加的篇幅而延续。一个人的思绪不可捉摸,难以保留,他希望通过书写的形式让其存在。 突然,罗扬被敲门声惊扰。他停止书写,打开门,是桃子。 “我想,有一件事,我不能隐瞒。”桃子说。 “什么事?”罗扬 问道。 “陆思豫已被‘双规’。毛纺厂那个跳楼的女工艾红是检举人,厂里为资产重组举办招待舞会,她被几个人强行留在ktv包房,第二天她跳楼自杀,但没有死成。艾红的丈夫也是毛纺厂工人,他找到总经理办公室。他和总经理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总经理打电话叫来保卫人员,他被带走,几天后,他死在保卫科,说是心脏病猝死。带走他的保卫人员却失踪了。后来,公司以旷工为由开除那个保卫人员。有一天我看见他在砂城,和陆思豫的老婆接触甚密。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可疑吗?”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告陆思豫。” “你告他什么?” “陆思豫赠与我的财产,那套小别墅,自从他被‘双规后’就被他老婆占了,我要通过法律途径讨回。” “你为什么与陆思豫反目?” “我恨他!他剥夺的是我的青春和自由……” “好吧,说说你和他的事。”罗扬在记事本上飞速地写着,“你和陆思豫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刚应聘到纺织集团公司的时候。” …… 有很多次,罗扬和桃子重复着上述问题。他们端坐在阳光律师事务所罗扬的办公室里,神情严肃。而这些问题自从桃子说要起诉陆思豫,她找罗扬做代理人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我和陆思豫住在一起,那时我们都很纯洁,只讲感情,我从来不向他提钱的事,他说他准备和我结婚。可是,他一直在骗我,我发现他在外面还有其他女人。”桃子说道。 “你说的另外一些事,比如艾红的检举,已经超出婚恋纠纷了,你应该向公安机关作证。” “不用我作证,作为检举人的艾红自己会说的。我想知道,陆思豫会判死刑吗?” “不知道。” “我只想让他履行对我的承诺,并不想让他死。” “你应该很清楚,第三者不受《婚姻法》保护。有的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 罗扬送桃子下楼。然后他站在路边目送她穿过马路,从后面看着她穿了黑色紧身上衣和一条牛仔裤的背影,却已经没有了年轻女子的青春朝气,只像一条影子似的懒散地往前移动。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恻隐之心。他想,如果艾红丈夫的死真与陆思豫有关,一个年轻女孩对 幸福生活的期冀将随着一个老朽的囫囵而破碎了吧? 罗扬和冷月若雪在楼梯口不期而遇。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感到了一丝紧张。自从冷月若雪于某一天不辞而别地突然离开阳光律师事务所,不安就一直困扰着罗扬。后来他找过她多次,她都远远躲开了,或者以自己忙而搪塞过去。至今他还拖欠着她的工资,因为他一直没有机会给她。他不知道她会怎么看他,但他相信她心里一定是怨愤的,否则她得知桃子起诉陆思豫后,不会公然地成为陆思豫的代理人,也就是公然地成为罗扬的对手。 罗扬受理桃子的委托后,没有考虑冷月若雪的怨愤会不会由此加深。此刻他们在楼梯口不期而遇,一些事将急不可耐地上演,他们都已经感受得到了。还没有等罗扬提工资的事,冷月若雪已经这样说道:“在桃子的问题上,你黑白不分。我个人以为,你大律师的声誉是徒有虚名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得多么高深。律师行业也是一种谋生的职业,就像其他的任何一门手艺一样。” “那么对女人呢?你是不是也有点想尝鲜的嗜好?桃子很了不起,很有心计。她能从我身边抢走陆思豫,再让陆思豫翻船,是开始从我身边抢你的前奏吧?” “她抢我?我和你?……”罗扬一时不明白冷月若雪这番话的真正含义。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那天中午的事,我一直想当面向你道歉,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 “那天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我还想提醒你一下,你这次为桃子代理的官司要输,不信我们法庭上见!”冷月若雪说完这句话,撇下僵在一旁的罗扬,一转身“噔噔噔”地下楼了。 听着冷月若雪匆忙而又恼怒的脚步声远去,罗扬内心的不安一点点加剧。这是一个尖刻而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关于那天他们之间的事,她只字未提,是要在关键的时候厚积薄发吗?不知不觉间,她和他已经成了对手。 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相应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只不过这个代价来得早或迟而已。但此时的罗扬还没有意识到。 这是罗扬最后一次出庭。 他原本想给自己的律师职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被告方代理人撇下她的委托人,猛然举起一叠七寸彩色照片(就是罗扬于某天在小排档偶尔碰见桃子后两个人在一起用餐时的照片)对审判长说, 她要指控原告的代理人——罗扬律师时,自己会再次成为一场闹剧的主角。 但此时此刻,罗扬对即将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他只是竭尽全力恪守着自己的职责——为他的委托人桃子辩护。 针锋相对的辩论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眼看就要出现一个结果。 等双方辩护人的发言结束,审判长说:“下面由原告方代理人进行最后陈述。” 罗扬起立,用异常庄重的语气说道:“原告诉求她和陆思豫同居期间的财产分割一案,理应根据原告当时的收入情况给予支持。被告诉求原告违犯《婚姻法》和受赠财产无效这两项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请求范围。据我的调查,原告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她的正当劳动所得,一部分是陆思豫通过合法途径赠与她的,我这儿有公证处的财产赠与公证书。至于因为陆思豫的违法行为而要处以我的当事人没收全部财产的提议,是完全不符合事实和法律的,应当撤销……” 旁听席上的人都被罗扬的话吸引住了。 坐在被告代理席上的冷月若雪看着对面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侃侃而谈,却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些什么。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那样近,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唯一的一次,她和他,在罗扬那间盛满午后阳光的办公室小套间里,他拥抱着她并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 她不知道她和罗扬的那一吻是否包含了爱情的成分。毋庸置疑,彼时她从内心深处是仰慕眼前这个风度翩翩而又才华横溢的男人的,但那仰慕似乎又不能等同于男女之爱。所以当他闪电式地结束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瓜葛之后,她对他没有一丝怨恨。而对于唯一的一次拥抱,她竟然恍如隔世一梦,平静的梦,很快褪色得不留一丝痕迹,当然也不再对那场梦有什么期许,也没有产生一丝半缕的惆怅。一个月后她离开了阳光律师事务所,差不多是不辞而别。 如果不是桃子将陆思豫推上被告席,冷月若雪是不会再去阳光律师事务所的。那段时间当地几家报纸上登的都是冷月若雪的消息,有人指责她是为了陆思豫的钱才出头接受委托,更多的人说她是为了出风头,是一个过气作家为了出名而故意借绯闻官司炒作自己……面对这些指责她不想解释。就像她当初与陆思豫之间的纠葛,她从头至尾都是盲目的。即使现在,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卷入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是是非非中。也许是因为生活过于平庸,而自己又是一个不甘平庸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她这既为钱又为名的 炒作已经相当无耻了。但是,对于罗扬表现出的正人君子和救世主的角色,冷月若雪是打心底里厌恶的。她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谁更无耻。假如剥开所有的面纱,将一切真相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此刻冷月若雪的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意。 就让这无耻的把戏进行到底吧! 罗扬还在继续他的精彩演说。 “我们在建立健全法制社会的进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包括哪怕是罪犯在内,都享有受法律保护的权利。原告桃子作为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从道德层面来说她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她是否就没有任何权利了呢?她的合法权益是否就不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呢?如果我们把她或者和她一样具有相似不道德行为的一部分人划分在受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外而加以歧视,这不仅是不公正的,而且是对法律的藐视和挑衅,同样,这也是一种违法行为,而且是一种更可悲的知法犯法行为!我的陈述完毕。” 罗扬的话音刚落,冷月若雪很快从被告代理席上站起来。这天她刻意装扮了一番,脸上是简淡而妩媚的彩妆,一身黑色套装优雅得体地包裹着她依然玲珑有致的身姿。她高傲地昂着头,似笑非笑地迎视着那些投向她的满怀好奇和猜疑的目光。在这迎视中她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等待她精心钩织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的到来。 “被告代理人,你还有什么需要陈述的吗?” 冷月若雪说道:“审判长,根据我的调查,陆思豫的母亲陆刘氏仍然健在,而且他有一个女儿也是事实,陆思豫将自己的房产赠与原告,已经侵犯了陆刘氏及其女儿的继承权。我作为被告代理人,还是主张这一财产赠与无效。罗扬先生作为一名资深律师,对陆刘氏仍然健在的情况一清二楚,他却故意隐瞒真相,其执业水准和职业道德可见一斑。” “你只需陈述事实,注意你的措辞,不可进行人身攻击!原告代理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这里有两份材料,一份是公证处出具的证明,当时桃子名下的房产由陆思豫付首付二十五万,其余的是由桃子按揭的。之前陆思豫给了其母亲陆刘氏三十万作为赡养费。还有一份材料是陆刘氏签字的说明材料,我受理桃子的委托后去找过陆刘氏,告诉她如果她想申诉陆思豫的赠与无效,那二十五万购房款还可以要回来,陆刘氏放弃申诉。” 冷月若雪冷冷一笑:“好吧,即使罗 扬先生说的全部是事实,那么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法庭裁决。”她说完这句话,猛然高举起一叠彩色照片说:“审判长,刚才我并没有进行人身攻击,我这里有重要证据。罗扬律师与他的委托人——原告桃子有不正当关系。这些照片是我无意间在一家餐厅拍到的,而且,他们不只一次在这家餐厅幽会。另外,罗扬是一个缺乏职业道德的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他曾经对我实施过性骚扰,才迫使我离开阳光律师事务所。仅从这一点来说,他以法律捍卫者的身份出庭辩护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罗扬顿时被晾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怀疑、讥讽、厌恶的目光,像焦灼的烈焰一样向他扑去。罗扬真的被这烈焰灼伤了,有一股腥咸的液体涌上他的喉咙,他摇晃了一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才稳住了身子。 欠了债必须要偿还,这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债权债务法律关系。罗扬意识到,还债的时候到了,服罪或者解脱,注定在这一刻来临。现在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隐私的曝光,而是有另一双眼睛在天堂远远地注视他。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饱含着悲悯和失望!麦穗,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他心中暗暗说道。 庭审现场的节外生枝转移了案件的焦点,顷刻间法庭里骚动起来,嘈杂而混乱。审理无法继续下去,审判长只好宣布暂时休庭。 记者们围拢过来,摄像机镜头和闪光灯都一起对准了辩护席,确切地说,是对准了辩护席上的罗扬。 好像是在演戏,罗扬突然间成了主角。 众人又将目光噼噼啪啪打在了冷月若雪高举起的那一叠彩照上面,顿时落英纷飞,空气里弥漫了一股破败而枯腐的气息。法警将作为物证的照片拿走了。众人兴奋的目光和嘈杂声重新又像雨点样落在罗扬身上,打得他浑身生疼。 再次开庭的时候,法庭里依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审判长不得不敲击桌子恢复肃静。 审判长说:“我们看了照片,罗扬律师与被告桃子在一起用餐的镜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其次,你对罗扬的指控与本案无关。你如果有其他的诉讼请求可以另外申请立案。” “不,我的指控与本案有密切关系。” “好吧,你可以继续陈述。但在说话之前你要好好考虑,你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在案。” “这个我知道。” “请继续陈述。” “那天罗扬律师以帮他打印文稿为由把我留在他的办 公室,然后他强行抓住我的手……”冷月若雪那张漂亮的嘴巴一张一合快速地翻动着,她把那天的场面描绘得很波澜壮阔,没有落下一个细节,甚至包括他在看见她胸前的一个项链挂坠后两个人动情的畅谈。 罗扬没有想到冷月若雪会这么做,刻意歪曲事实!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仇恨他?当最后一点点羞耻之心也被作价出卖,一切都变得肮脏不堪,人的所有尊严都坍塌成了废墟…… “当然,罗扬律师的这种猥琐行为比起他犯下的其他罪行根本就微不足道,因为还有一个受害人要出庭作证指控他!你们看,她已经来了!”冷月若雪厉声说道。 人们回过头去,是柳絮出现在法庭门前。她在人们的注视中缓缓地、缓缓地走到了证人席上。 如果说对于冷月若雪的兵戎相见罗扬还能保持镇定,但妻子柳絮的突然出现令他大吃一惊。他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法庭经过对柳絮的身份核实后,冷月若雪即作为被告代理人宣读了一份长达十几页的证词,柳絮提供的证词:“大家一定想知道,作为罗扬先生的妻子——柳絮为什么要出庭作证?事情还是从罗扬全家被下放到沙湖村的时候说起……显而易见,罗扬先生长期以来对证人柳絮女士实施了婚内强奸和精神虐待,虽然这样的犯罪事实在司法鉴定上有相当难度,鉴于受害人所遭受的身心摧残,法律理应主持还给她公道……” 过了许久,冷月若雪总算把那十几页的证词念完。值得注意的是,在宣读这份证词时,她已经抹去了罗扬的律师称谓,言下之意:罗扬是不配做律师的。这给了法庭里所有人一种强烈的暗示。 好一会儿,法庭寂静无声。随后一片哗然。 看着混乱的场面,审判长又敲了敲桌子:“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但法庭已经无法维持原来的平静,审判长只好再次宣布暂时休庭。 记者和旁听席上的人如潮水般向罗扬涌去。 “罗律师,请说说你和被告桃子女士的关系!” “你和你的妻子柳絮女士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吗?你真的是强迫她和你结婚的吗?” “你是一时失去理智还是她引诱你?” …… 一切都在坍塌!天旋地转。罗扬重重地摔倒在地。 第十九章 巫师的预言 我已然记不清,到公元前三十年,西汉军队与匈奴郅支之间已经发动了多少次大规模的战役。 烽烟在大漠的上空飘忽不定,有时是郅支侵扰汉朝边境,有时是汉军袭击郅支王庭,金戈铁马于弹指间将一副副原本强劲彪悍的身躯抛向荒野,化作枯骨。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见因这不绝的征战而饱食无忧的狼群在草原上奔跑而发出欢欣的嚎叫。 此时是公元前三十年的春天,有探子来报,说汉朝边将陈汤已率领四万余众出了关塞,气势汹汹向郅支城进发。据估算,汉军将于半月后抵达郅支。单于坐镇军帐,他焦灼不安地捋着浓密的胡须,扫视着分列于两旁的各部族首领和将领,凝重而威严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可有破敌之法?”单于猛然站起来,声如雷霆。 所有人不敢与单于的目光对视。在无数次大小战役中,郅支败多胜少,损兵折将。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贸然轻言破敌之法。 我出列向单于行礼道:“有一种鱼鳞阵法,布于城门之外,可抵御攻城之敌。” 单于微微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汉军人多势众,但他们是远途征战,如果以郅支城为据,消耗他们的储备,动摇他们的军心,然后再出击,才有取胜的把握。我们可用鱼鳞阵守住城池,等待时机。”于是我开始向在场的所有人讲习鱼鳞阵法,即由士兵手持盾牌连成鱼鳞形状的防御阵势,再配合原先修筑的“重木城”工事,以逸待劳,静候敌军,准备迎战。 但是,我话未说完,一位匈奴王激愤地咆哮道:“我反对!匈奴是马背上的部落,我们的铁蹄曾经趟平了整个草原,难道要我们丢弃心爱的战马,学那些汉人在王庭外筑长城吗?” 其他将领和王爷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不骑马怎么打仗?单于不能听信外族人的一派胡言!” 单于用犀利的目光逼视我,那满脸的狐疑似在盘问我是何居心。 我不是匈奴人。很多年以前,著名的安息之战决定了我的命运。我随我的部族转战波斯高原,却无法返回帝国领土。我们的军队像那面经历了无数烽烟的战旗,疲惫,破败,颓废,甚至绝望。是郅支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我们把大漠当做自己的家园,我们不愿再次失去对家园的依靠,所以我们尽心尽力。但十多年来我的部族并没有得到单于的完全信任,他疑虑我们会继续逃亡,或者与郅支为敌。 转 机是在上一次战役中来到的。我和我的部族在郅支外城使用只有我们才懂的“重木城”,成功地防御了屠耆单于的进攻,郅支单于高兴之余任命我做了这支外族雇佣军的统帅。然而,我和我的部族依然没有匈奴军士那样的地位,我在王庭的重要军政会议中人微言轻。 在匈奴王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声中,单于焦灼地走来走去。还没有到汉军兵临城下的最后时刻,他还下不了任何决心。 军帐的毡帘突然掀开,传来清脆甜润的声音:“父亲,他的‘重木城’能把屠耆挡在外城,如果配合他所说的‘鱼鳞阵’,也许真能阻挡汉军。何不叫他一试?” 掀起毡帘走进军帐的是单于的小女儿麦琪公主。 “这次攻打我们的是陈汤率领的四万余汉朝大军,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看来对郅支王庭势在必得。存亡之际,岂能想试就试?”单于还是拿不定主意,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都陆续离开军帐。 我和麦琪来到马厩,分别牵了一匹枣红马和一匹白马,走出城门,然后像散步一样骑着马慢悠悠地朝大漠深处走去。 像所有草原上的女孩子一样,麦琪五岁开始练习骑射。现在她已经十六岁了,成天在马背上驰骋,美丽风姿如流光溢彩的朝霞,草原上传遍了她百灵一样的歌声。 马背上长大的麦琪不是一个娇弱傲慢的公主,也从来不以高贵的身份自居。她常常和军士们一起比试武艺。她不仅善骑射,还喜欢舞剑,刚健秀美的身姿像临风的玉树,年轻军士们都不可遏止地喜欢她,希望有一天能凭借赫赫战功来迎娶这位草原的百灵。 这一切仿佛与我无关。 十七年前,我刚来到大漠,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如麦琪公主这般年纪。我随单于在大漠征战,为我和我的部族赢得了许多荣誉。但我的异族身份使我无法摆脱孤独,那孤独使我永远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境地。如今,我感觉自己就像天边的一抹夕阳,即将走向不可抗拒的衰老,甚至死亡。麦琪是年轻的,美好的,但年轻人的情愫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麦琪说:“真的,你一点也不老。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能够自称暮年?除非是你的心老了。不用害怕,你是郅支王庭的英雄,即便有一天你真像落日一样西沉,也会有一轮东升的明月照亮你未来的行程。”说这番话时,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纯净的脸庞正如皎洁的冰轮。我开始心慌意乱。 事实上,我是麦琪公主的教官。我是看着她成长的,我教会了她骑马,教会了她舞剑,还教会了属于我的部族的语言。她教给我草原上的歌,有时我们用我们能懂的语言唱那些歌。不打仗的时候,我和她常常骑着马儿在草原上疯跑。这让很多匈奴王和将领们嫉妒。 此时我和麦琪的马已经行走到了大漠深处,我们坐在一个土丘上,在这里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有一条河从草原流过。那枣红马和白马像一对情侣,一边悠闲地在河边嬉水,一边亲昵地呢喃。春天的草原,繁星般的花朵和草的馨香将我们淹没。麦琪又唱起了歌,她优美清脆的歌声追赶着天上的白云,让唧唧喳喳的云雀也羞惭地停止了鸣叫,隐到草丛中去了。一支歌唱完,她转过头默默看着我。面对她灼热的目光,我依然感到心慌意乱。 “你部族里的许多军士都找到了一位匈奴姑娘,在草原上搭起了帐篷。难道你还没有遇见一位可心的人吗?”麦琪突然问道。 “我是在等。也许,看在我等待的虔诚上,神会赐给我一段美好的姻缘。” “如果你等到了心上人,可以去请求单于给你做主。” “假如我夺走的是单于的挚爱,他也会答应吗?” “因为你现在是他的将军,他一定会成全你;如果他真的不答应,我还可以说服他。”说这番话时麦琪红了脸。 军帐那边突然响起阵阵金号,不绝于耳的刺裂声传到天外,飘到云端。一定是有很重要事情,单于在招我们回去。 我和麦琪策马回到城内,王爷和将领们已齐集在单于的军帐中。 “陈汤大军距郅支城还有不足三天的路程,你们如何应对?” 左翼王说:“马上集合我们的铁骑到城外埋伏,如果陈汤到来就冲过去。” 单于摇摇头:“这次不比以往。陈汤有四万余众,你区区几千人马冲入汉军阵营无疑是掉进了一只口袋里,只怕有去无回啊!” 右翼王说:“我们还是派使节与汉朝讲和吧。经过几度征战,我们现在只剩下不足两万人的兵力,与陈汤大军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了。而且屠耆还在西边的大漠腹地虎视眈眈,准备坐收渔人之利。这仗不能再打了,否则我们郅支城将不保啊!” 单于皱皱眉,他一直不喜欢软弱的右翼王。 右翼王不识时务,还在讲述郅支必须要休养生息的大道理。 单于终于皱着眉头 怒喝道:“住口!难道这就是你几天里想出来的好策略?此时我们派使节去讲和,无异于向陈汤投降,这绝不是匈奴子孙应该做的!” 军帐里嘤嘤嗡嗡,两天时间过去了,应敌之策仍然商议未决。 城内已经能感受到千军万马踏过大漠时扬起的风尘。一切都不容再迟疑下去。 在麦琪的劝服下,单于最终决定采用我的鱼鳞阵死守郅支,与郅支城共存亡。 我在我的部族中挑选了三百名精壮的军士,操起盾牌和长剑,在军帐外快速演习了我们的阵法。军士们威武的吼声震天动地,银色的盾牌和青亮的长剑在漠风中闪起鳞鳞寒光。演习完毕,我们就要整队出城了,用我们的血肉之躯重筑一道护卫郅支的城墙。此时麦琪脱掉裙装,披上铠甲,手持长剑来到阵营前,她说她会舞剑,还会使用盾牌,要求和我一起出城。 我后悔教给她剑法,更不愿意让她冒这样的风险。还好,单于没有应允麦琪的请求。 已经能听见汉军先锋的挑战叫嚣。我和我的军士必须立即出城。 一场恶战即将开始。 单于端起一碗酒,我和我的军士也都端起一碗酒。单于对我也是对众人说:“如果这次能阻挡汉军攻城,大功告成之日我将改变祖宗的规矩封你为匈奴王,再划给你一片领地。” 我看了看站在身边的麦琪说:“我不想做匈奴王,也不要领地。我只请求单于,如果我能活着凯旋,请把最美丽的麦琪公主嫁给我吧。” 单于看着麦琪:“你愿意嫁给这个不想做匈奴王的外族人吗?” 麦琪坚定地点点头。 单于又说:“如果你嫁了不是匈奴王身份的外族人,你将不再是匈奴的公主。” 麦琪平静地看着单于:“我宁愿舍弃公主的尊贵。” “好吧,我把我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你。郅支城全靠你了!”单于喝干了碗里的酒。 我们也都喝干了碗里的酒。 厚重的城门开启了,一阵干枯的咕噜声划破了大漠的空旷。 我对麦琪说:“等我!” 麦琪眼里闪着泪光,注视我和我的军士列队出城。 城下,我们摆开阵法。血战就此开始。 僵持了二十一天,鱼鳞阵终究没有抵挡住陈汤四万余众的车轮战。我们的盾牌被战马踏碎,我们的长剑于挥戈间折断。三百军士 死伤过半,我们已经溃不成阵。 汉军马上就要破城而入了。我想起了在城中等我的麦琪。我腾身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城门前,扬剑站在那里。 攻到最前方的汉军看到城门前岿然不动的血人,惊退几步。刀剑的铿锵嘶鸣突然停顿,大漠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静得能听见曾经的千年岁月扫过大漠时的细碎的脚步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又如同再一次飞跃了千年时光。 急促的马蹄声终于打破沉寂向我驰来,顷刻间,一位汉军统领驱马来到我布下的鱼鳞阵前。他是陈汤,这十多年里我们有过多次交锋。 “叫你的人投降吧,打开城门,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我将后背紧贴城门,高高地举起一柄折断了半截的长剑。 陈汤对我的沉默大约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提缰绳,战马长鸣着腾空而起,越过了我的部下们的头顶,在我面前落下。 “让开!” 我岿然不动。 陈汤手起刀落,斩下我的头颅。 落地的头颅顷刻间被急驰过来的千军万马踏成肉泥,化为尘埃。 城破。此时我听见麦琪一声无尽的叹息。 巫师盘腿坐在帐篷里。她头顶高高挽了一个髻,在发髻上系了一块带镂空花纹的黑色纱巾。纱巾撩开遮住她的整个头顶后,从前额沿面颊垂下,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没有人能看清她的模样。盘腿打坐的巫师听见了大漠上急促的马蹄声。她抬起头,但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是一个瞎子。 不久,马蹄声在帐篷外停下。帘子掀起,走进来一个红衫姑娘,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的躯体,没有头颅的躯体。她的衣衫是被男人的血染红的。 红衫女子将没有头颅的男人放在巫师面前,对巫师鞠躬行礼,说:“请你救救我的夫君。听说你曾经让许多战乱中牺牲的人起死回生。” 巫师冷冷地说:“这一次不行。他已经没有头颅,而且他的心脏也被马蹄踏碎了。” 红衫女子说:“真的没有办法吗?听说你有以命换命的法术。我可以把我的生命留给你作为报酬。” 巫师说:“你用你的生命换回他的生命,你就必须死去,你们同样做不了夫妻。这样的结果你难道不后悔吗?” 红衫女子坚决地说:“只要他能生还,我立即死去也不后悔。” 巫师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 “你要明白,这一次你献出生命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没有头颅,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即使重新获得生命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但是,我被你的真情打动,就送给你一个预言吧。一千多年后,你们经历了几个尘世,会在一个叫骊靬的地方相逢。但由于他失去了头颅,也就失去了对你的记忆,你们仍然做不了夫妻,你只能得到他的心,一颗破碎的心。” 红衫女子流下了无声的泪水。她不再说什么,抱起没有头颅的已经死去的男人,踉跄着走出帐篷,挥鞭上马,向大漠深处驰骋。 巫师来自遥远的地中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帐中却供奉着一座狼的雕像。那是一只母狼,它露出尖锐的牙齿,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在它的腹下有两个男婴正咬着母狼的乳头吮吸。据说两个男婴是孪生兄弟,一个叫罗穆卢斯,另一个叫埃涅阿斯,他们后来成为地中海中部那个伟大帝国的缔造者。 母狼与男婴的故事在地中海盛传,而所有的故事都与迫害和血腥有关。传说在一个古老的王国里,弟弟篡夺了哥哥的王位,为了防止哥哥的后人报仇,篡位者杀死了他的侄子,又强迫他的侄女去当祭司,因为祭司是不能结婚的,她不会有后人传下来。篡位者以为哥哥再没有后代,他可以高枕无忧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被迫当祭司的老国王的女儿竟然生下了一对双生子。那对双生子当然遭到迫害,他们被一只母狼抚养,有一天终于报仇复国。后来,他们在建立新城邦时,罗穆卢斯以自己的名字为国家命名。 那个经久不衰的传说滋养着古老而又遥远的帝国。帝国的子民是女祭司的后代,当然更是那只充满爱心和母性的狼的后代。 巫师在自己帐中供奉着狼的雕像,但狼并不是她要信奉的神。她只是用狼来传承对先祖的敬仰。事实上,她是先知的忠实信徒,与当年的女祭司一样,她一切都将遵从着神的旨意。 在帝国建立了若干年后,又将发生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事,这是神不愿意看到的。这一点巫师知道,神不愿意任由生灵涂炭。然而,战事不可阻挡地发生了,于是,巫师带着诸多的疑问来请教先知:罗马人与帕提亚人的战争最终结局将如何?人类的未来又是什么? 先知一脸肃穆:战争、屠杀、离乱、迫害、贪欲…… 巫师虔诚地拜了几拜,她起身准备离开神殿之时,先知却要她留下她的双眼,那双明亮的带着地中海特征的美丽的眼睛。 巫师大吃一惊,她不明白得到先知的启示为什么还 要用这种交换的方式?没有了眼睛,她将如何在人间行走?先知要她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难道他对人世的悲悯也值得怀疑? 先知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缓缓对她说道:“在以后的千年岁月里,如果你看不到世间的满目疮痍,就不会感到痛苦。” 巫师将信将疑,她说,她刚刚预测出人世未来的繁华,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后,那无尽的繁华。 先知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做巫师而成不了先知。你眼里看到的是表面的繁华,它误了你,也在过去和将来误了许许多多自以为是的人。不过,当你失去眼睛后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双查看真相的天眼,让你看到本该看到的一切,因为你是神的最虔诚的圣徒。” 听了先知的话,巫师不再犹豫,她取下发簪向自己的双目刺去。她以为会血流满面。但是,刺伤的眼睛没有流血,她也没有感到疼痛,而是眼界顿开。透过人世繁华,她看到了暗藏的贪欲、腐败、迫害以及延绵不绝的战争,这一切都将导致人性泯灭。 先知点头微笑:“这就对了,抛弃繁华的假象,去认识更深刻的东西,才能救赎更多的人,也许还有你自己。但你必须记住,你不能把看到的一切泄露出去,否则,你将生生世世遭受折磨,包括战乱、迫害、离散、背叛……所有的痛苦你都将逐一品尝。” 巫师离开神殿。她没有听从先知的劝告,来到世间走动,用真相预言人们的不幸与未来。 那个曾经的伟大帝国早已经于延绵不绝的征战与迫害中分崩离析,巫师不会再成为远古帝国的祭司。生生世世,巫师都以丑陋的瞎子的面目出现。 一种强大的不可知的力量将我撕裂、揉碎。我已经不是“我”。从物理学角度说,我完全脱离了物质范畴,原有的躯体对我毫无意义,它留在了凡尘中的“我”的世界,而我只剩下一堆无形的、杂乱无章的意识。我想到了爱因斯坦·罗森桥,以及那个猜测中的“虫洞”,一切仿佛真的存在。 在那座理想的“桥”上我飘忽了很久,于千年时空中辗转,寻求自己的故园。身心疲惫的我作了一次短暂停留,那小城,有我曾经的成长岁月。但槐花或杏花飘香的园子真的不存在了,它已经消失很久了吧?当我站在新建的摩天大厦前,却看见园子的废墟,槐树和杏树枯腐作泥,它仿佛给我暗示——永失故园。 事实上,小城以及小城中曾经花香四溢的园子并不是我本真意义上的家,正如我在那里成长的短暂 岁月,它只是我命定的驿站。我终于明白,我以及我的部族是没有故园的。我们是一个漂泊的部落,从遥远的西方到波斯高原,到西域大漠,到丝绸之路,到戈壁小城,所到之处我们都是作短暂停留,为了那份在停留中稍纵即逝的安宁,我们的部族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在辽阔的波斯高原徘徊。远古的圣火在高原上如繁星点点,给信徒们启示着善或者恶,给善者照亮通往天堂之路,将恶者扫入地狱之门。然而,自从征服者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恶神就占了上风,善神离开了圣殿,预示着光明的圣火几尽熄灭,人间便被不幸主宰。 一场又一场的征战让我记忆犹新,我仿佛又回到了公元前五十三年的那场卡尔莱之战。金戈铁马,地动山摇,挥旗呐喊……血雨腥风模糊了我的视线。 蒙眬中,被帕提亚人斩去头颅的克拉苏向我走来,他只说了半句话:“逃兵……” 我反诘道:“你失去了头颅如何佩带胜利者的王冠?还有你带出来的四万多军士,是他们抛弃你返回家园了吗?” 克拉苏哈哈大笑,因为没有头,他的笑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像一架破了的鼓风机,发出噗噗的喘息。笑够之后他说:“你摸摸自己颈项上吧!怎么会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 我伸手在应该是头部的地方摸索,不禁大吃一惊——那里空无一物。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头颅。 我与克拉苏停止相互的讥笑。我们握手和解。我们融为一体。至此我更加疑惑:克拉苏是我?“罗森桥”原理?一个多次被斩去头颅的身躯,只好等待元老院的裁夺吧! 跋涉了六千多公里的险山恶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故园,灵魂的家园。 这是一处我从未涉足之地,但此情此景于我又是那样熟悉。那些厚重的城堡和高大的柱廊还保持了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只是城墙有些斑驳迷离,像一张久经风霜的老人的脸,在岁月的虚幻中起起浮浮、若隐若现。我应该是那虚幻的一部分吧?因为我来到城堡前无法通行,几个身披铠甲的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起了克拉苏的话,对卫兵大喝道:“呔,我是你们的统帅!”卫兵眨着诡异的眼,突然抚掌大笑。他们的喉管仿佛也被利剑割破,笑声从缝隙处漏出,是那样地无所顾忌,那样地张狂。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笑,向他们举起象征着权力的佩剑。 卫兵的笑戛然而止,他们把一种奇怪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被带到一所高大的房子面前, 卫兵打开厚重的木门将我推进去,又“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那房子很大,也很幽暗,摆着笨重的桌子和椅子,像一个礼堂,又像法庭,显得那样威严、庄重。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正面墙上挂着三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的男士都身穿铠甲,披着斗篷,腰上悬着一柄剑。因为是半身像,那剑只能看到半截手柄,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我觉得对那些画或者说画中的剑似曾相识。 就在我对着墙发呆时,一个高大的老年男子推门进来。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我对着来人大声嚷嚷。 “我是元老院的执政官。你是我们请的客人。” “可是,你的卫兵看了我的剑,认定我是克拉苏,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知道克拉苏两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到底是谁?” 执政官满脸笑容说:“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但你能够来到这里,是克拉苏举荐的。” 我更加疑惑。 “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欢迎宴会,别的事以后再说。”说完,执政官走到我面前,挽着我的手,我跟随他穿过了一条暗而长的走廊。那走廊像一条隧道。 一个幽暗古朴的大厅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年纪偌大的老头,他们正在喝酒。我和执政官在一张长桌前坐下。我低声问执政官:“这个宴会很奇怪啊,怎么只有老人?年轻人到哪里去了?” “都到战场上去了。大部分人去了就没有回来。有的人回来了,但经过若干年的战争,也都变成了老人。” 我的心如同这个大厅一样,变得异常晦暗沉闷。 有几个老人走过来和我碰杯,然后都一仰脖子将酒盅里的酒喝尽了。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一眼认出他们是将奥古斯都扶上帝国宝座的那几个元老。 我疑惑加重,那些元老怎么会认识我呢?虽然他们没有跟我说话,但那“碰杯”有着非常的意义。 执政官低声说:“他们也把你当成克拉苏了。但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你只不过腰上挂着与克拉苏一模一样的佩剑,而这样的剑在帝国一共有三把。” 我不禁想到刚才看见的三幅肖像以及画像的下端隐隐露出的剑柄和上面镶嵌的红色宝石。 “我和克拉苏有关系吗?”我问道,很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执政官说:“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凯撒大帝被人杀死后,他的佩 第二十章 尾 声 时间如梭,现在是二〇一〇年秋天。 六年的时间足以淹没很多东西,同样也会滋生很多新的东西。就像埋葬着罗扬的那片郊外的墓园,那里的野草蓬勃生长,在这六个春秋往复中枯了又绿了,绿了又枯了。 这六年里,砂城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 首先是柳絮的歇斯底里发展到极致——她终于疯了。其实这在她走上法庭指控罗扬的那一天就表现出来了,只不过当时没有人正视这件事,大家都以为她指控罗扬的举动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 疯狂有时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存在状态。但一个还能呼吸且能吃能喝能睡的处于疯狂状态的人已经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生存”,而仅仅是一种还有新陈代谢的“存在”。因为“生存”毕竟还有活着的愿望、动力和意义,“存在”就显得那么可有可无,有时甚至是对他人碍手碍脚。 柳絮一个人独居在砂城,她就这么不人不鬼、可有可无地“存在”着。但她疯得相当平静,反不及她疯狂之前歇斯底里发作时那般热闹,简直有点默默无闻、无波无澜。每天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还化了很浓的妆,坐在小区的花坛边发呆,一坐就是多半天,并不妨碍谁。人们是从她粗劣的且显得不伦不类的化妆和坐在那里发呆的神情判断出她精神的不正常。只是有一天早晨,柳絮没有梳妆打扮也没有出门,而是坐在家里吃掉了冰箱里储存的大约一斤火腿和两斤饼干,不一会儿就捂着胀鼓鼓的肚子在地上打滚,她的儿子罗鹏飞在省城工作,最后是她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得到消息将她送到医院去洗胃。还有一次比较严重,她点燃了卧室里的床,房子里很快熊熊燃烧起来。是邻居报了火警。事后,邻居们都为自己家的安全担心,通过居委会联系上罗鹏飞,要他想想办法。罗鹏飞将母亲接到省城。但柳絮的疯病越来越重,他只好又将母亲送到了省内一家最著名的精神病院。柳絮只能在精神病院度过她的最后时光。 接下来的事情在砂城范围内要有影响力得多。 纺织集团公司被开除的保卫人员最终自首。艾红的悲剧,一切都是陆思豫指使。某天陆思豫被正式逮捕,三个月后在砂城中级人民法院召开了公审大会。去旁听的大部分是原纺织公司的下岗职工。 公审大会结束后,陆思豫被押赴刑场。陆霞搀着陆老太太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她们给陆思豫送行。当押解囚犯的警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时,陆老太太当即昏厥过去,陆霞只好将她 送往医院。 行刑前,陆思豫面对那堵红色砖墙想了很多。 陆思豫首先想到了自己,自己拥有的权力和钱财,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同时他还想起了瞎婆的话,有一个命定的男人是他的救星。但那个男人不想帮他,在拒绝他的请求时那个男人还振振有词地说,帮他等于是为虎作伥。当时陆思豫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很道貌岸然。但那个男人已经先他一步死了,陆思豫才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瞎婆的话也是对的。只不过巫术或预言并不可靠。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陆思豫此刻总算想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救他。 陆思豫想得最多的还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们。可以说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她们。 艾红,陆思豫一想到那个新婚不久即归他所有的少妇就不禁扼腕叹息。如果她当初真的对丈夫无比坚贞,就不会为了蝇头小利或者说将来的口腹之需跟随他进ktv包厢,也不会主动走进他在宾馆开的房间。这样一个容易随波逐流的女人,她上吊以及当她的丈夫死于非命时她跳楼的举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她瘫痪在病床上,靠市政府配发的低保工资苟且度日。这也许正是她想要的一种生活,用跳楼的壮举换来的一种有尊严的干净的生活。陆思豫有点后悔,如果他当初能够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多给艾红一些,而不仅仅是贪求一夜之欢,她也许就不会走到跳楼这一步,也不会成为第一个想要告发他的人。 那么冷月若雪,她当初对他的感情就纯净吗?陆思豫从来就没有参透过,他和她在一起究竟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欲望。尽管他们最初是以爱情的名义走到一起的。最终她是一个理性的女人,理性是她骨子里的东西。正因为她理性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结局,她离开他是很自然的事。一个理性的女人应该让男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这就足以解释她在感情上为什么总是以失败告终。 然后是桃子。她是唯一到拘押所里探视过他的女人,当时他感动得涕泪交流。尽管之前她为争得一份不该属于她的财产忙着起诉他。她对他许下的爱情诺言随着她物质占有欲的提升顷刻之间变得那么可疑……这个小妖精! 然后是麦穗。他对麦穗的感情是复杂的。她已经死了,他不便对他和她的关系做出更多的评价。她应该是个好女人,虽然算不得十全十美。他为她扼腕叹息。 还有其他的一些女人……但陆思豫已然记不清她们的姓名甚至她们的容颜,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他迷离的眼前 重叠着的,只是一些或丰腴或娇小的胸脯。 枪响了,是那种使用了消音器的闷声闷气的响,只有陆思豫自己清晰地感受到了它所带来的穿透力。随着沉闷的枪响,陆思豫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除了在砂城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关于他的议论,这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与他无关了。 因为亲眼目睹陆思豫被押赴刑场,受了刺激的陆老太太在医院里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终于醒过来。但她失去了最起码的记忆和思维能力。医生诊断她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 某天,陆老太太从医院走失,再也没有在砂城出现过。 冷月若雪又回到原单位——她曾经任教的乡镇中学,她一边教书一边写诗,又自费出了一本诗集。不过她能安心在那里待下去是因为她从前的情人早已经离开学校。据说他并没有荣升校长,好像是受了点打击提前退休了。他听到冷月若雪回来的消息还到学校里来找过她一次。正如陆思豫断定的那样,冷月若雪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她没有与已经显出老态之相的旧情人鸳梦重温,当然也没有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只三两句话把他打发走了。 这于冷月若雪来说只能算一件小事。 震动全校乃至全镇的是冷月若雪某天收到一张数额不菲的汇款单,上面还粘了一些不知是何种禽类的绒毛。她觉得奇怪,想找到汇款人了解给她寄钱的动机。但经过查找,汇款人的姓名和详细地址都是假的。她没有动用那笔钱,尽管她很缺钱,但还是把钱全部捐给了砂城民政局福利院的孤儿。因为那笔数目不小的捐款,冷月若雪被砂城人民称道,她从前的绯闻也如锦上添花,在市民中成了美谈。 瞎婆很久都没有出现在第二人民医院的林荫道旁,暗地里前来打探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瞎婆就在自己家里。她盘腿坐在炕上打盹。她已经进入梦乡,梦中她游走于她的前世今生。 梦中的瞎婆又去请教先知:人类的未来暗藏着什么? 先知一脸肃穆:贪欲、腐败、迫害、战争…… 经历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瞎婆感到厌倦了,她不想再对世界的愚昧无知絮絮叨叨地说点什么,也不想再醒过来。她愿意继续沉睡一千年。 不过先知又提醒说,一千年以后的世界也许会是另一番样子。但她仿佛没有理会先知的预言,因为她确实已经等不及了…… 某天邻居报告派出所说,瞎婆的小屋里散发 着恶臭。警察破门进到小屋,看见瞎婆仍然以盘腿的姿势坐在炕上,像是在打盹。但她的身体已经腐烂了,恶臭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瞎婆的面纱在大庭广众之下由警察撩开。然而,面对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人们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真实面目。 自从谭美娟对老司失望后,她不再替他整理资料,也不替他操心诸如做饭、洗衣等等琐事。她开始热衷于买彩票,双色球体育彩票。她深思熟虑精挑细选出一组号码,每天都买同一组号码,日复一日。她相信用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总有一天会有所斩获。 谭美娟简直不敢相信老天爷对她慷慨的馈赠。某天她买的彩票居然中了一等奖。更奇特的是,那天她下注二十倍,于是,她中的一等奖不是五百万,而是一个亿。 人真的不能三心二意,包括买彩票也是如此。中了巨奖的谭美娟突然悟到了这个道理,她觉得自己还是很爱老公的,并又开始对那个不成材的老公满怀憧憬——兴许他从事别的职业总有一天会成才的。她默默地也很体谅地在心里为老公规划着新的未来。 突然有了钱,按照老司的建议,他们夫妻俩是不能在砂城继续待下去了,否则会有经济上的麻烦,比如求助的,募捐的,敲竹杠的,这些人统统会找上门来,假如让黑社会盯上了说不定还有性命之虞。于是他们去了离砂城很远的另一座城市,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开始了新的人生,他们不仅住进了别墅,买了新车,还打算办一家公司。至于办什么样的公司,他们暂时还没有想出合适的项目。 现在老司已经不做律师了。谭美娟是一个不善于理财的女人,又没有多少社会经验,老司只好做了专职经纪人,正在为他们即将开办的公司忙活。 玲玲坠楼身亡的事件促使李晨光和陆霞很快分手了。关于玲玲的dna鉴定,省城的老同学打来电话,她的确是他的女儿。至于玲玲的肤色和头发,老同学解释说:“最近在网上看到几条消息,说西汉时期流落到河西走廊的古罗马东征军有了下落,研究者在平安县附近的某个村寨发现了罗马人修建的‘重木城’遗址和具有欧洲人相貌特征的居民。还有学术研究称,古代的欧洲商人常常会沿着丝绸古道的城镇定居,繁衍生息,他们虽然完全融入了大汉民族,但他们的后代偶尔也会显现西方人的特征。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应该与西方人有关。陆霞好像就是平安县人,如果她的家族有西方人的血统,玲玲的外貌特征很可能就是一种返祖现象。” 李晨光虽然觉得老同学的话有些道理,但生下一个跟自己的长相有天壤之别的女儿,他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但是,玲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使他和陆霞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仇恨。也因为玲玲的死,他对陆霞怀着愧疚,离婚时把家里的财产都留给了她。随后,他辞职离开医院,在砂城开了一家公司,经营药品和医疗器械。有一次他的药品出了质量问题,数十名患者的健康受到损害,还死了一个人,他的公司被查封了,处理结果拖了很久都没有下来。 李晨光现在无所事事,他和麦子租了一套公寓,两个人住在一起。房租是由麦子付的。麦子在一家私人诊所打工,有一份微薄的收入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但他们依然没有要结婚的意思。所遭遇的众多变故使他们早就丧失了结婚的兴趣,只能以同居者的身份生活在一起。李晨光拥着她,她坦然地将脸埋在他怀里,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年男人。每一个长夜,麦子在李晨光身边安静地沉睡着,睡得连一个梦都没有。淡淡的星光从窗户透过纱幔照进屋子,落在她漾起幸福笑窝的脸上。 但对麦子而言,这样幸福的时光也并不长久。 后来李晨光去了北京一家很著名的医院,在那里担任外科主治医师。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李晨光在北京创业成功,很快就购置了一处价值一百多万元的住宅。但只是业内人士的传言,没有人知道他的实际情况,包括仍然留在砂城的麦子。因为李晨光走后只给麦子寄过几次钱,麦子又如数退回去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联系过,包括打电话。 也在这一年,某科研单位研究员罗鹏飞随同兰州大学生命科学院考察组去了甘肃一个古名叫骊城的地方。骊城是否是史料记载的骊靬古城还有待考证。但在骊城附近村寨他们看到了具有明显欧洲人体貌特征的居民,他们至今保留着古罗马人斗牛的遗风。他们的存在使许多人为消失的古罗马军团找到了最后的归宿,现在缺少的只是足够的证据。 几十年来,各种各样的支持者都在努力寻找着证据,其中包括一位牛津大学的汉学教授德效骞,一位澳大利亚的冒险家大卫·哈里斯和一位附近寺庙里的和尚。据说那位和尚发现尤利乌斯·恺撒本人在平安县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并成为了一名佛教徒。但骊城居民很少有人信佛,他们在举办婚丧嫁娶的人生大事时自有他们的仪式。村里人也很少外出做事,怕被人议论他们黄色的鬈发和灰蓝色的眼睛。 罗鹏飞想,父亲的头发是那种 纯正的黑色,他从来不染头发,即使到了他头发花白的年纪。关于家族的传说呢?又有多少真实性?据说生命科学院的学者将直接采用科学直观的dna技术和体质人类学测量方法,来揭开古罗马军团后裔之谜。但父亲已化作一缕烟尘,带着永远的疑团离开了这个世界。至于罗鹏飞自己,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血统,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在那些日子里,罗鹏飞以骊城的所见所闻为依据写了一些纪实散文和一篇研究古罗马军团的学术论文。但有关部门不允许发表,说这是涉及少数民族的敏感话题。他想起了父亲提到过的许多年前未曾面世的著作《铁骑沉疴》手稿,那也该是一个与恺撒大帝血缘有关的绚丽的梦吧?一个人不能总沉迷于梦幻中,该了结的都该作个了结,而不了了之也是一种了结。 罗鹏飞心中释然。他离开那个世界闻名而又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寨,返回省城,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开始了默默无闻的某单位研究员的平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