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姊妹》 第一章 这是个变革时代,是个沸腾的时代。 这个时代的每时每刻,在一些人的生命中也许会发生改变他们命运的重大事件,留下刻骨铭心永不消失的记忆痕,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也许日子随着太阳的运行过得平平淡淡,好像平安地走过熟悉的道路,在记忆中留不下任何印象。其实,在这个时代,无论你是谁,你的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变化着,犹如冬去春来,你只能渐渐感觉到大地在复苏。 1990年8月3日这一天对你说来,也许是像往常一样,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为你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然而,对于姬慧和姬歌来说,这一天则给她们留下深深的记忆痕,溶化在她们的血液里,酿成后来催人泪下的故事。 她们的家乡在四川南部偏僻的山区。一提到四川山区,人们自然会联想起诗仙李白脍炙人口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改革的春风沿着崎岖的蜀道吹进了山区,吹醒了千年沉睡的山村,吹化了人们心田的冰雪;日子的琴弦开始弹奏欢乐的旋律。 然而,贫困的阴风还在刮着,饥寒的恶魔还在横行。 当时,那里还没有公路,也不通铁路,人们继续脚踩祖先用脚掌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的羊肠小道,头顶狭窄的天空,像他们前辈那样艰难地度着日子。 开放的春风吹活了人们心中的梦想!他们要改变生活现状,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渴望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闯一闯。他们要放飞禁闭的心结,背起行李卷,毅然告别亲人,离开家乡,三三两两走出祖先踏出的羊肠小道,到深圳去,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视野广阔的地方去,到沸腾的生活中去,寻找新的生活,去实现朦胧的梦想,。 啊,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走出去的人都这样感叹。 他们给家人报告喜讯,给亲人寄回现金。然而,他们把在外面经受的苦难和屈辱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饮吞漂泊的人生苦水。 像羽毛丰满翅膀长硬的鸟儿,飞出温暖安全的巢窝,要去寻找自己的新天地,姬慧和姬歌受到外出打工人们带回喜讯的感染,告别父母,离开家乡,到北京闯荡。 那天早晨7点整,姬慧和姬歌登上从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那是她们第一次坐火车。车箱里柔软的座位、整齐的行李架、明亮的车窗、旋转不停的风扇……每一样东西对她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奇的。她们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面前的一切,站在车厢过道上发愣,不知道如何找自己的座位。 “你们的座位是几号 ?不坐下,干么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说道。嗓音悦耳,语气有些粗鲁,而带着几分责备。他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从她们身边挤过。 这个男子名叫刁帅,约摸30岁出头,90年代初演艺学院表演系毕业,因为天分差,再加努力不够,在表演事业上一事无成。不久前,他和几个有同样命运的朋友在北京注册了一个丽人影视公司,自己任经理。他人长得很酷,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鼻梁笔直,天庭饱满,浓眉下闪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目光里透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放荡。他的嗓音圆润悦耳,属偏低的男中音。他举手投足,几乎具备追求女人的一切本领,对年轻美貌的女人说话时,语气诚恳,表情和蔼,目光专注,举止大方,再加上虚伪的殷勤,很容易博得对方的倾倒。 像刁帅这类男人往往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善于辞令,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不可告人的目的深深地掩藏起来,不到时机不露声色,让你对他的品德一百个放心,完全丧失警惕性。然而,当他认为有机可乘的时候,就像一只童话里的蜘蛛精,会不失时机地张开已织成的网,让你不知不觉地坠入网中,成了他的牺牲品。 面对像刁帅这类男人,不要说涉世不深又轻浮的女人,就连那些贤淑稳重自以为是的少妇也很容易失身。 “就在这个车厢——7号车箱。”姬慧胆怯地说。 “具体座位号是多少?”刁帅一边往行李架上放箱子一边说。 “17号,18号。”姬慧说。 “让我看看你们的车票。”刁帅刚坐下又站起来,目光落在了姬歌高耸的胸脯上,说话的语气温柔了不少。 姬慧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车票,好像怕被他抢走似的,不信任地望了望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票递给了他。 “对,没错。”刁帅用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车票,然后看了看车窗旁标着的座位号,用右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两个空座位,幽默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然后他把车票还给了姬慧,同时意味深长地瞟了姬歌一眼。 “谢谢。”姬慧说。 “不客气。”刁帅谦虚地说。 姬慧和姬歌坐下后,抱着行李包发愣,一时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 “我来帮你们把包放在行李架上。” 刁帅热情地说,没等她们表示同意,就从她们的手里拿过行李包,放在了她们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 这是一个红白蓝三色方格的尼龙旅行袋,里面装着一条旧棉被,一条旧线毯和几件单衣服。 她们一人肩上斜挎着一个退了色的红色书包。姬慧的书包里装着身份证、毛巾、肥皂、牙刷以及旅途中用的东西,此外还有35元钱,是买火车票剩下的,也是她们全部的盘缠。姬歌的书包里装着路上吃的干粮,是离开家前天晚上,妈妈给她们烙的苞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大饼; 她们是一对恋生姊妹,姬慧是姐姐,姬歌是妹妹,当时年仅17岁,初中没毕业因家境贫寒辍了学,身上还穿着退了色的中学生校服,蓝底红条,显得清纯活泼。 一提到恋生姊妹,你也许凭经验,就会想象到,她们的长相甚至连性格似乎一模一样,让你一时难以区分。姬慧和姬歌则例外。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姬慧长得小巧玲珑,体格单薄,相貌清爽,一双清澈的眼睛,充满了诚实和渴望,看上去像个还未发育成的小学生。姬歌身体发育已成熟,高挑个头,优美体态,丰满圆润,艳丽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好奇而忧郁的光芒,浑身透出生气勃勃的青春气息,让男人见了心烦意乱,想入非非。她们的性格气质也不同,姬慧沉稳老练,喜欢思考,颇有主见,为人处事实实在在,而姬歌却容易轻信,做事急于求成,喜欢幻想,比较轻率。 “你们远离家门,我们不放心。你们遇事要多商量。歌歌,你要多听你姐姐的。”汽笛发出了两声嘶鸣,列车徐徐开动。父母在她们离家前反复叮嘱的话又在姬慧的耳际响起,她仿佛看见了妈妈用粗糙的手撩起缀着补丁的蓝色围裙,擦着从浑浊的眼里涌出的泪水;多病的爸爸红着眼圈默默地站在一旁,长满老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酸,哀伤地哽噎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姬慧微微地垂着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深深陷入了沉思。她有点后悔不该离开父母,离开家,像浮萍似的开始在茫茫人海里漂泊。 姬歌看见姐姐流泪,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心里同样感到很不好受,于是伸出左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同时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高大的楼房、穿梭的车辆、绿色的树木、鲜艳的花朵……在面前飞速闪过。她想象着北京的情景,北京一定比重庆更美,高楼大厦更多,马路更宽阔,树木更翠绿,花朵更鲜美。啊,那金碧辉煌的故宫,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以前只在课本的插图上见过,现在很快就要变成了现实,就要亲眼见到了。她的心长出了翅膀,已飞到了想象中的北京…… 姬歌沉醉在浪漫的幻想中。她的心情渐渐激动起来,两颊飞起了红晕,显得妩媚动人。她对父母的思绪很快消失了。 列车在飞速前进,翻过一座座苍翠的山岭,越过一片片绿色田野;她们的家乡被甩在后面,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清晰。 姬氏姊妹和列车上的每一个外出打工的人一样,梦想着未来,融入了汹涌澎湃的打工潮流,向陌生的城市漂去。 刁帅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臂肘支在茶几上,抱起双手,手指上那枚当今爆发户喜欢佩戴的那种又宽又厚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他向对面坐着的姬歌瞟了一眼,然后盯着她的脸,问道:“你们到哪儿去?” “北京。”姬歌简短的答道,继续望着窗外的景物。 “打工还是做生意?” “……” 其实,凭经验,刁帅一看那行李包就知道她们是外出的打工妹,不少农民工都使用这种便宜又结实的旅行包。他之所以明知故问,只是为了向她们找话头搭讪。他没有得到应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和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打火机,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角,大拇指轻轻一按打火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冒出一簇橙黄色的火苗。他偏起头欣赏了片刻,把微微摇曳的火苗对准香烟,猛吸了一口。随即两股烟雾从他的鼻孔缓缓爬出,宛如两条青色的草蛇在他面前依依不舍地绕了一圈,掉转头向窗外窜去。他一边吸烟一边偷偷地用眼角扫视着姬歌。她那丰满的胸脯,鲜花般的脸蛋儿使刁帅血液流动加快,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双臂微微地颤抖。他很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和面前这个鲜桃般的姑娘交谈,才能了解她,取得她对自己的信任。 车厢里所有电扇都忙碌地旋转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拼命地制造凉风,不停地把充斥着酸臭的汗液味、呛人的烟味和其他不可名状的怪味的混合热气从敞开着的车窗排出。 刁帅把红色纯棉t恤脱下来,挂在车窗旁的衣钩上。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着肌肉突起的臂膀。他自言自语地说:“真热呀!” 过了一会儿,刁帅扫视了一下姬氏姊妹,问道:“你们觉得热吗?要不要把车窗开大一些?” 姬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刁帅欠起身子,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车窗提高了一些。他坐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半天才平静下来。 带着禾苗芳香的新鲜空气从开大的车窗欢畅地涌入车厢,姬歌顿感呼吸畅快,浑身惬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像一朵绽放的芍药,抬头望了刁帅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凉快多了。”刁帅自语道,脸上洋溢着陶醉的笑容。 列车沿着沉沉铁轨,以叱咤风云的气势,穿山越岭,向北方奔驰,汽笛不时发出嘶鸣,在山谷中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响。 第二天上午,列车驶进陕西境内。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和黄橙橙的油菜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醉人的光芒;微风漫过田野,绿波起伏,金浪荡漾,望去仿佛绿色的大海中翻滚着金色的波涛,十分壮观。 “真美呀!姐,快看。” 姬歌望着车窗外,惊叹道,一边伸手拉了拉姬慧的胳膊。 姬慧从昨天上车以来,一直若有所思地坐着。她沉思着。思绪展开了翅膀,一会儿回到父母身边,一会儿飞到模糊不清的北京。北京对她来说是个亲切而陌生的天地。她和妹妹,也和每个中国的孩子一样,从懂事起,一直向往着北京。向往只归愿望,亲切只是理性感受。可是你在那里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工作不会自动地找你,别人不会为你免费提供吃住。你没有钱,就会饿肚子,就会流落街头。这个简单的理儿,三岁的小孩也懂得。姬慧当然明白。她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讲究实效,不像姬歌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天真浪漫,对一切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和幻想。这次她带着妹妹离开父母,出门闯荡,深感责任重大。她在苦苦地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么工作?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 妹妹的大声惊叫打断了姬慧的思路。她不动声色地掉转头向车窗外望了望。此时此刻她没有兴致欣赏风景,很快地收回目光,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列车速度渐渐放慢,铁轨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列车瞬间跨过了一座大桥,接着又全速前进。 列车在一个宽阔的山谷中奔驰,延绵不断的山丘在车窗外飞速闪过;那些山丘一点也不像她们家乡郁郁葱葱的山岭,光秃秃的 荒凉得让你心寒,望去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在寂寞地蠕动。 间或在山丘上出现几棵杨树或榆树,树干弯曲,枝叶稀疏,树冠奇特,仿佛猿猴,又像直立着的狗熊,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列车穿过一片墨绿的玉米地,地头有一伙赤臂裸膀的农民,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像一群野人似地不住地跳跃着,向列车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嘴里仿佛嚷嚷着什么;然后,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起石头土块,猛烈地向列车扔来,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随即车厢里发出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谩骂声。 突然,一块拳头大的土块向姬歌的脸飞来! 刁帅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把土块当了回去。他的手却被擦破了皮,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淌。 姊妹俩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多亏你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姬慧感激地说。说完,她和姬歌调换了座位。 姬歌呆坐在那儿,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刁帅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两片创口贴,很快地包扎了一下手指。然后,他望着还在发呆的姬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关切地问:“吓着了吗?” 姬歌难为情地望着他笑了笑,眼里流露出感激和敬佩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刁帅从皮箱取出一个银白色长方形金属盒,从中抽出两张名片,名片是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他递给姬慧和姬歌每人一张,说:“给你们一张名片。” 姬慧和姬歌从未见过名片这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名片这个名词儿,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途,仿佛看到了毒蛇,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态。她们警惕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们不要。” 刁帅见她们精神有些紧张,不肯接受,感到好笑,几乎笑出声来,心想:“两个可怜的妞一对无知的乡巴佬。”他指着名片自豪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名片。最上面一行字——''北京丽人影视公司''是我的单位,中间是我的名字,我叫刁帅,名字后面是我的职务。最下面有我的地址、手机和座机号码。你们拿着,将来需要我帮助的话,请与我联系。我尽力而为。” 姊妹俩听了刁帅的解释,终于明白了名片的用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接过来,看了半天,放在各自的兜子里。 列车的汽笛嘶鸣了两声,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外高大的楼群慢慢地向后移动。列车员大声宣布:“西安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下车。” “我要下车。过些日子回北京。记住,需要我帮助的话,与我联系。”刁帅认真地说。浑厚悦耳的嗓音,让人听了非常愉悦。他收拾好东西,深情地望了一眼姬氏姊妹,提起旅行箱向列车门走去。 然而,刁帅的那甜润的嗓音和英俊的容貌,特别是眼疾手快把飞到窗口的土块挡了回去,使姬歌免受意外灾祸的行为,给姬氏姊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章 列车奔波了一昼夜,第二天上午,披着朝霞,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奔驰,一路不时地发出悠长的嘶鸣,仿佛炫耀自己的威力,又像赞美这无边无际神奇的绿色海洋。 太平盛世,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华北平原这片养育了世代黄炎子孙的古老土地也受到了感染,得到了鼓舞,像神话里返老还童的老人,焕发了青春,又像一个身心长期受到压抑和束缚的智者获得了解放,一下子把智慧和创造力迸发出来,创造出惊世骇俗的奇迹,向世人显示自己的魅力和价值。 万里碧空,白云朵朵,蔚蓝映衬着洁白,令你心旷神怡; 金色的阳光洒向无边的田野,绿色的禾苗 折射出金绿色的光芒,让你陶醉。 列车飞奔着,从远处望去像一艘墨绿色的快艇在碧绿的大海里航行,乘风破浪前进。 从车窗向外眺望,万顷稻谷泛着金色的光芒,金绿色的波涛随风梦幻般地起伏着。绿色的地平线上方,悬挂着蔚蓝的天幕,天幕上点缀着灰白黑相间形状不一的云朵,仿佛一幅巨大的壁毯,织着神秘瑰丽的图案,令人惊叹不已。间或,出现一片高大的楼群,宛如碧海里缓缓航行的巨轮;或者是一片绿树掩映的村庄,吹烟袅绕,气象和谐。 车厢里的旅客争着趴在窗口向外眺望,兴致勃勃,赞叹不绝。 姬氏姊妹生长在山里,山里的田野狭隘,一眼就能从一边望到另一边;山里的天空也狭窄,好像两山之间搭着一条灰蓝色的被子;山里的太阳跑得很快,从东边的山头上露出脸来,转眼间就藏到了西山后面,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故意躲避着人们。 姬氏姊妹望着这无垠的田野和广袤的天空,仿佛置身于神话之中,觉得心荡神驰,又像在梦境中,飘飘忽忽,不知置身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哪儿?”姬歌望着车窗外,梦呓般地喃喃道。 “这是华北平原。”坐在她对面的一位旅客说。 她们记起,上初中时在地理课本上学过华北平原这个名词。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会儿乘着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感到非常惊奇。 姬歌应声转过脸来,见对面坐着一位老人。 昨晚,列车从西安开出不久,这位老人就坐在她的对面,因为她迷迷糊糊睡着,没有注意他。 这位老人约摸50出头,发鬓斑白,脸上刻满了像榆树皮似的沧桑皱纹,两道浓眉下,深邃的眼睛闪烁着和蔼亲切的目光。 “姑娘,听口音,你们是四川人。” “是的。”姬歌觉得老人很亲切,随口答道。“家是哪个县的?” “丰隆县的。” “我对那一带比较熟悉。” “你去过?”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在四川当兵,到丰隆那一带执行过任务。那是1970年的夏季,距今有20十年了。那儿的农民太苦,不少人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日子。”老人说着脸上显出了忧虑的神情,停下来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回忆痛苦的过去,脸上掠过悲哀的神色。顿时,他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往事在脑际萦回。 1970年7月,他所在的连队去丰隆县执行抗旱支农任务。那里一连三个月一滴雨也没下,山地里的庄稼一片枯黄,奄奄一息。大人面黄饥瘦,望着天地祈祷哀叹。儿童瘦骨伶仃,光着身子在土里爬滚。 那时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人的脸色和心情都灰蒙蒙的。 山村里断墙垣壁,仿佛是史前遗址。家家的粮仓是空的,户户的锅里是稀的。然而,“社员都是向阳花” 的颂歌在广播里反反复复地唱着。 有一天,他触景生情,喟叹道:“世界仿佛到了末日。”因为他说了这句“反动”话,受到了批判,背着处分复原回家务农。…… 过了老半天,老人关切地问道:“现在哪儿怎么样?人们还挨饿吗?” “比以前好多了,但还不富裕。还有许多人生活很困难,还有不少人吃不饱饭,不少孩子还上不了学。”姬慧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了忧虑的神色。一些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的大人和失学的孩子出现在眼前,其中也有她们自己和父母。 “我想会好起来的。”老人说话的语气充满了信心。 “人们都这么说,因为人人都盼望过上好日子。”姬慧接着说。 老人点头表示赞成。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们俩这是到哪儿去?” “北京。你呢?” “我们同一个目的地,你们去……” “打工。”没等老人说完,姬歌爽快地回答道。 “打工?”老人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反问道。 “是。我们父亲有病出不来。” “那么你们俩是姊妹是吗?” “是的” “北京有熟人吗?” “没有。” 老人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面前这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心中掂量着她们的能力,估计着她们的未来,脸上露出了赞赏、怀疑和担忧的复杂神情。 “你家在北京?”姬歌问道。 “我家在甘肃。我也去北京打工。我是搞建筑的,在北京修路筑桥建高楼。我这双高贵的手就会玩砖瓦耍水泥弄钢筋。”老人幽默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自豪感。说到这里,他把一双手伸给她们看。这是一双老茧重叠的大手,看去像松树枝丫一样苍劲有力。老人的这双大手使姬氏姊妹想起她们父亲的那双大手,感到格外亲切。她们突然悟到:千千万万工人和农民都有这样的大手,他们用自己的大手创造奇迹,创造美好的世界。 “北京工作好找吗?”姬歌问道。 “外出谋生不容易啊!”老人说话的语气很重,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好像警示姬氏姊妹。他的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怨,仿佛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委屈。 姊妹俩也知道,离开家到外面谋生会遇到不少困难。她们听说,有的人外出打工遇到了事故,成了残废,甚至也有人丢掉了性命。有的女孩在外面由于种种原因变坏,堕落为风尘女子。这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这种可能的确存在。这也是父母对她们担心的原因。听说只归听说,她们没有在外打过工,也自然没有吃过在外打工的各种苦头,正如没有吃过山珍海味的穷人不知道山珍海味的味道似的,因此对父母的担心理解的非常浮浅。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姬氏姊妹这个年龄的花季少女,对这个人世没有成见,或者成见甚少。她们深信,天空是蔚蓝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不知道天空中还会有乌云翻滚,生活中还会有凄风苦雨,就像你只看到风平浪静时大海的温柔,不知道它在波涛汹涌时的凶恶一样;她们对自己的前途总是充满了信心,对未来的生活抱着无限美好的幻想,就像羽毛刚丰满的鸟儿对蓝天向往那样,根本不会去想,天空中还有危害它生命的天敌——凶恶的鹞子。 老人说的“外出谋生不容易”这句话,在家时,父母也不只一次对她们说过,可是当时她们并没有认真琢磨,甚至认为父母的叮嘱是多余的。 这时,在她们的脑海里,老人的话和父母的叮嘱发生了共鸣,像云层中放电形成雷鸣电闪一样,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老人是走过来的人,说话有说服力。 她们感到一阵心悸。 老人发现他的话使面前这两个姑娘明丽的脸上立即蒙上了一层阴云,觉得不该说这句话,应当对她们说几句鼓舞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在北京干了8年了。当初很困难,流浪了半个多月才找到活干。现在好多了,不少地方要人。你们俩能干啥工作?我的意思是指技术工作,比如会计,厨师等?” 姊妹俩都摇摇头,表示不会干这类工作。 “那也不要犯愁,有两只手就能谋生。”老人宽慰道,“有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文化就能干,干得多了就会熟练。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家乡,一直种田。刚来北京只会搬砖和泥,后来学会了砌砖盖房。你们俩很年轻,精力充沛,可以学会许多不懂的东西。” 姊妹俩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老人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北京像一张年深日久起皱的优质宣纸,等着我们用双手来把她的皱纹抚平,然后画出美丽的画卷。北京正在兴建,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演各种节目,需要各种演员。我们每个去北京打工的人,都是演员,都能扮演适合自己才能的角色。没有我们,北京的戏就演不好。因此,你们不要发愁,能做的工作很多,比如,饭店端盘子,商店售货,还有当保姆看孩子等等。” 老人的比喻气概昂然,充满了诗意,说得姬氏姊妹心里热乎乎的,眼里出现了兴奋的光彩。 老人的话像吹开万朵春花的春风,她们感到浑身清爽,脸上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像雨后的天空乌云散去,露出了灿烂的太阳。 她们觉得老人的指点很具体,好像一个路标,为她们指明了到达目的地的方向。她们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的角色。 车窗外闪过的高楼越来越多,先是一栋接着一栋,接着是一群接着一群,最后连成一片。不少大铁吊高高矗立在楼群中,像巨人似的气魄雄伟,威严凛凛,直指苍天,平伸着巨大的铁臂,傲慢地俯视着地面。 汽笛发出几声嘶鸣,列车开始减速。 接着,列车开始播音:“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快到了。前面是北京丰台站。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是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开放改革的春风使古老的北京焕发了青春……” 广播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像一股清冽的山泉从青石板上淙淙流过,清醇甘美,沁人心脾。列车上的旅客仿佛从酣睡中被唤醒,顿时开始活跃起来,长途旅行的倦意立刻消失殆尽,车厢里呈现出轻松而欢乐的气氛。 老人开始收拾东西。然后他从旅行包取出一个蓝皮小笔记本,从中撕下一页,用圆珠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姬慧,说:“我在丰台下车。我叫李建京,在北京丰台干活,你们有困难找我。这是联系我的详细地址。电话是我们工地办公室的。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列车徐徐进站,稳稳当当停在了铁轨上。 李建京老人强调地说:“出来谋生不易。女孩子离开家更不容易。北京与别处一样,绝不是只有观音菩萨的天堂,也有魔鬼,装扮成观音菩萨的各式各样的魔鬼。你们要多几个心眼儿。”说完他提起旅行兜向车门走去。 姊妹俩非常感激,不知说些什么好,她们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目送老人下车。然后她们趴在车窗上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列车又徐徐开动了。 姬氏姊妹坐回了原位,呆呆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好像失去生活的支柱,随即感到一阵可怕的惆怅。这种情绪顷刻占据了她们整个心灵,以致于她们对车厢内热烈愉快的气氛和车窗外林立的高楼失去了热情。她们开始感到十分孤独、不安和恐惧,仿佛马上到达的不是她们一直想往的北京,而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不是她们要去打工谋生的地方,而是到处是陷阱和魔鬼的天涯荒岛。 李建京老人告别时的话在她们耳畔反复响着:“……北京与别处一样,绝不是只有观音菩萨的天堂,也有魔鬼,各式各样装扮成观音菩萨的魔鬼。你们要多几个心眼儿。” 姬歌的脸色突然变的煞白,目光里透出恐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鬼怪。他把头靠在姬慧的肩头上,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部,像个受惊的孩子似的喃喃地说:“姐,我们下车怎么办?我心里感到很慌。” 平时姬歌总是没心没肺,乐哈哈的,好像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可是一遇到困难就没了主意,就彷徨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好。每当这时候,她总是来找姐姐,要她出主意,要她帮助。通常姬歌感到很自信,以比姐姐长得漂亮而自豪,但有时也感到有些自卑,觉得在许多方面不如姐姐,特别是遇事不如姐姐冷静,待人处事不如姐姐心眼多。因此,她平时虽然不太听姐姐的意见,但遇事却离不开她。 “慌什么?我们会有办法的。”姬慧像往常那样回答妹妹,语气充满了乐观,听起来好像对下一步如何办胸有成竹似的。其实她心中一点底也没有,突然心里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慌乱,心跳随即加快,像敲鼓似的在胸膛里咚咚的直响。她觉得好像在做梦,领着妹妹走上一条茫茫的冰海,脚下的冰层在嘎嚓嘎嚓的作响,随时可能下陷去,掉进冰窟里。然而,她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地镇静下来,突然记起不知道在什么书上读过的一句话:只有那些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才有美好的前途。她知道自己要面对现实,不能慌乱,不能胆怯,要冷静,要有勇气;同时还要鼓励妹妹要有勇气面对现实,在困难面前不能流眼泪,不能泄气,要乐观,要坚强。但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鼓舞妹妹。她想了一会儿,装出兴奋的样子,说:“我们先去看看天安门,照张相片,给爸妈寄回去,让他们高兴高兴。” 看看天安门是每个国人的夙愿。 天安门在每个国人的心目中是无比神圣的,甚至超于基督教徒对耶路撒冷的虔诚。你不论什么原因来到北京,必须要去看看神圣的天安门,在宽阔的天安门广场上走走,在金碧辉煌雄伟的天门前照相留影。人人都会这样做,而且把这种留影看成一种自豪。 一个生活在边远国土上的百岁老人,生前没机会看到天安门,在弥留之际说出了终身的心愿,让儿孙带着他的骨灰盒到天安前走走,照一张相片。 一听姐姐说先去天安门照相,姬歌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仿佛沙漠里口渴难忍的旅客突然看见泉水一样,情绪随即高涨起来。 8月初的北京正值酷热时节,北京站台上尽管有巨大的遮棚阻挡着骄阳的暴晒,但热流夹带着各种怪异的气味,肆无忌惮的涌动着。 地下通道入口,像一张巨大的怪物嘴巴,不断地吞咽着旅客。 姬氏姊妹被人流拥着,夹着,带着,从闷热的站台上进了通道入口,面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通道宽阔,凉爽宜人,清洁明亮,光线柔和,如同童话里的地下宫殿。 不少旅客故意放慢了脚步,享受凉爽,边走边看,赞叹不已。 一个中年男子肩上扛着一个黑色大皮箱,左盼右顾,四下观望,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蹲儿。紧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绊了个倒栽葱,手里的提兜摔在了地上。 姬慧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紧紧抓住姬歌的手臂,在一旁走着,发现那女子倒下,赶紧松开姬歌的手,放下行李包,去扶起她并帮她捡起了提兜。 “没摔着吧?”姬慧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的。谢谢。”年轻女子红着脸说。她感到非常尴尬,心里十分脑火。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想对绊倒她的那个人发一顿脾气,然而那人已在人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女子和姬氏姊妹默默地并肩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出站口。她们拿出车票在检票员面前晃了晃,走出了出站口,来到了站前广场。 站前广场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热流滚滚。 姬氏姊妹跟着年轻女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挤死人了。”年轻女子呼哧呼哧喘气,自语道。她望了望姬氏姊妹,瞅了一眼她们的行李包,就转身离去。可是没走几步又折回来,来到她们跟前。 姊妹俩站在那儿,望着她发愣。这是一个俊美的少妇,看上去超不过25岁,容貌姣好秀媚,鹅蛋脸上方扑闪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长睫毛,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像黑色的瀑布,垂至腰间恰到好处,显得十分清纯。她身穿一条连衣裙,蓝底白花,非常合身,充分衬托出她的胸部,身腰,臀部的轮廓,显现出优美柔和而活泼的曲线 “嘿,我忘了对你们说再见了。对不起。”年轻女子抱歉地说。她打量了她们一番,接着问道:“你们俩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的。”姬慧爽快地答道。 “是做生意还是打工?” “我们想找些活干。” “你们想干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能赚些钱就行。” “你们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毕业还差半年。” “愿意不愿意看孩子,也就是当保姆?” “愿意。” “你们会做饭吗?” “家常便饭还行。” “那好。我有个儿子快3岁了,正想找个保姆。” “那太好了!谢谢姐姐。” 姊妹俩心里一阵高兴,脸颊飞起了绯红,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姬慧微笑着望了妹妹一眼,好像是说:“你看,我们的运气不错吧!” “不过,今天不能说定。这事我得和家人商量一下。你们在哪儿落脚?我在哪儿能找到你们呢?” 姊妹俩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姬歌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不知道。”姬慧立即意识到妹妹的话说得不妥,红着脸解释道:“我们的意思,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不能确定……” 年轻女子很清楚,现在每天有无数外地的农民,拥进北京打工。他们白天到处游串寻 找工作,夜晚露宿在街头,路旁和车站,直到找到活干为止。她笑了笑打断姬慧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之间你们在出站口等我。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们就别等了。” “好的。” “告诉我你们名字叫什么?从哪儿来的?以便到时我呼你们。” “我们是四川的。我叫姬慧,她是我的妹妹,叫姬歌。”姬慧介绍道。 年轻女子从提兜里拿出一张硬纸片和钢笔,记了下来。 “我能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年轻女子脸上露出了谨慎的神态。 “好的。”姬慧从书包取出两个身份证,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翻过来调过去,反复看了她们的身份证,然后还给了姬慧。 末了,她用信任的目光,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姬氏姊妹,说:“好吧,再见。记住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出站口。”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姊妹俩同时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年轻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着的人群中。 她们久久呆立在那儿,耳际萦绕着:“记住后天上午10点至12点,出站口。” 第三章 姬氏姊妹的运气真不错,脚掌刚着北京的地皮儿,就有人主动地提出给她们工作,她们开始觉得北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冷漠,相反倒有些友好亲切。她们感到精神很爽,把旅途上的疲劳忘得一干二净,像儿时盼望过大年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急切地等待着那位青年女子的出现。 她们高兴地把去天安门照相的事儿也忘在了脑后。反正今后照相有的是时间。 她们的情绪好极了,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情,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微笑——雄伟的车站大楼在微笑,楼顶上那两座巨大的报时钟在微笑,车站工作人员在微笑,每个旅客都在微笑,都在向她们亲切地微笑,都在为她们的好运高兴。 北京车站大楼是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十大建筑物之一,雄伟壮丽,优雅飘逸,是中国历代建筑风格的和谐结合,那巨大的方形拱顶,看不见立柱支撑,惊心动魄地悬在空中;楼顶上两座巨大的塔钟,排列对称,姿态优美,报时音乐悠扬,响彻北京天空,让你听了精神振奋。 当时,北京车站四周不像现在那样,高楼林立,气势雄伟,像一群热血沸腾年轻人朝气勃勃。一走出出站口,映入你眼帘的,不是现在刺破青天的数十层现代化高楼大厦,而是青砖平房或红砖小楼,屋顶一律呈灰色,恰似大小不等的火柴盒排列在那儿,鳞次栉比,神态安详;又像一群年迈的老人聚集一起,透着暮气沉沉的气氛。因此,北京车站大楼自然成了青春焕发的伟丈夫,鹤立鸡群了。 话说回来,北京车站大楼就建筑艺术而言,如今虽然年过半百,风貌仍然依旧,焕发着青春;内涵深博,使它周围那些摩天大楼望尘莫及,正如一位智慧老人的渊博学问,轻薄的年轻人是无与伦比的。 北京站前宽阔的广场上聚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头顶上茫茫的灰蓝色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炙热的骄阳像个大火球,似乎一动不动地挂在当空,仿佛赖在那儿不肯走开似的;整个广场像个硕大的蒸笼,闷热难忍,连风儿都热得躲了起来;人们呼吸困难,大汗淋漓,昏昏欲睡,怨声载道。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片阴凉都挤满了人,有的蹲着,有的盘腿坐着,有的卷曲身子侧躺着,有的伸着两腿平躺着,有的两腿支成拱形,靠着墙根半躺半坐着,姿势多样不雅,令人不堪入目。许多人身旁放着一次性化肥袋或塑料袋打包的行李,有的还带着锯子、刨子、锛子等工具。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脏兮兮的, 有的闭目打盹,有的愁眉苦脸地呆着,有的睁大眼睛好奇地瞅着从面前走过的旅客。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外省进京打工的农民。 姬氏姊妹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走进了候车大厅。 她们站在大厅内,仿佛被魔法定在那儿似的,半天没有动弹,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觉得好像走进了童话中的宫殿。 她们脸上带着好奇而惶惑的神态,久久环视四周,只见大厅内装饰富丽堂皇,天蓝色的拱顶高大无比,让你产生无限的遐想,仿佛神秘的穹隆中有一群天使在展翅穿行;屋顶上缀着无数荧光华灯,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宛如晴朗夜空璀璨的星斗;大厅左右两则,对称装着两排巨大的扶手电梯,每排三部,慢悠悠地运行,不停地将旅客从一楼送到二楼或从二楼运到一楼。扶手电梯上总是站满了人,看上去像瀑布从顶端一直铺在脚下。平滑的乳白色大理石地面,尽管时刻有无数只脚在踩踏,但看上去非常光洁,像铺着镜子似的,人走在上面,影子清晰地在身边晃动。 她们望着面前的一切,感到有些昏晕,切身体味到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的那种惊愕和惶恐的感受。 “姐,我饿了,也想喝水。”姬歌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把姬慧的神儿收了回来,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大厅的气魄深深吸引了,灵魂受到了震撼,飞出了躯体,在大厅的四处飘游。 她们问了不少人,才找到饮水处,打了两缸子开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来,开始用餐。 她们吃的还是妈妈烙的苞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大饼。姬慧打开兜子数了数还有5块饼,心里盘算了一下,省着点吃,还够吃两天,也许能吃到那个年轻女子出现。如果这样,那太好了。 姬慧从中拿出一个大饼,掰成两半,递给姬歌一大半,自己留了一小半。 姬慧就是这样,在吃穿上总是让着妹妹,而干活时却自己拣重的脏的做。平时如有好吃的东西,那怕是一个苹果,一块糖,姬慧总是把一多半给了妹妹,自己留一小半。这样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习惯。姬歌也觉得很自然。 “不知道爸爸妈妈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触景生情,姬歌看到了大饼,想起了父母。她把大饼放在嘴边没有吃,停下来问道。她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了看姐姐,然后把目光移开,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好像这样做,目光就能透过大厅墙壁,越过万水千山,看到爸爸妈妈。 “不知道。……。”姬慧把正送到嘴边的饼子移开,语气里透出几分凄婉。她思索了片刻,接着说:“我想爸妈也在想着我们。他们唯一的企望就是,我们在外面能尽快找到工作,安安全全的生活。” 姬歌收回沉思的目光,点了点头。 姊妹俩面对面默默地坐着,慢慢地嚼着干硬的饼子,体味着妈妈留在大饼上的体温、指痕和慈爱。 她们的心魂飞到了家乡:三间旧房背靠山坡,面也朝山坡;墙壁不少处泥皮脱落,露出了土胚,花花搭搭,像春天正在褪毛的骆驼;屋顶上的瓦有不少破裂,出长一簇一簇狗尾草,随风寂寞地摇曳;院墙是石头砌成的,石块大小不等,犬牙交错,墙面凸凹不齐,倒也非常结实;院门朝南开着,门板乌黑破旧。 她们轻轻地推开院门,那条名叫大花的狗向她们跑来,用后腿直立起来,把前腿搭到她们身上,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发出了欢快地呜呜声,向她们表示欢迎。 堂屋也是厨房,墙壁乌黑,正面靠墙摆放着一溜粗细不一高低不等的黑色瓷缸;左边靠近门口是锅台,墙上挂着一排乌黑的炊具,平锅、漏勺、铲子、筷桶等等应有尽有。这时,妈妈戴着缀满补丁的蓝色围裙,不停地在锅台旁忙碌;锅里冒出一团团白气,屋里飘着饭菜的清香。右边靠墙摆着一张旧饭桌,桌面乌黑油亮,桌腿松动,轻轻一动就不住地摇晃。爸爸坐在桌旁,面容憔悴,满脸愁云…… “二位姐姐,我们几个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 姊妹俩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她们收回神儿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他们看去约摸13、4岁,个头一个比个矮小,每个人都光着脚板,身上都穿着肮脏的短裤和背心,蓬头垢面,满脸倦容,一看就知道是流浪儿童。 姬歌和姐姐交换了一下眼神,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 个头最高的孩子约摸1米6左右,浓眉大眼,洁白的牙齿,非常英俊。他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出来打工的。看样子二位姐姐也是来北京找活干的,是吗?”他说活的语气给人一种诚实感。 姬歌没有回答他的问活,接着又问道:“你们是哪儿的?” “陕西的。”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出来多长时间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姬氏姊妹面前蹲下,扳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说:“哪个日子记不清了。六月底出来的。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月了。” “呆着干什么?” “到处找工作,一直没有结果。”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再找不到活干,就得回家。可是怎么回呢?一分钱也没有。” “你们上过学吗?”“我上了3年”个子最高的那个说。 “我上过1年。”个头较低的孩子说。他圆圆的脸盘上,长着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宽前额,看上去活像出自泥人张之手的一件工艺品 “我也上过1年。”个头最低的孩子赶紧说。他最多1米4高,瘦骨嶙峋,窄窄的肩膀上挑着一颗大脑袋,显得很不协调。然而,两只圆圆的眼睛,透出纯洁而热烈的光芒,使人十分爱怜。 三个孩子脸上的神情和眸子里的光芒,给你的印象不是天真活泼充满幻想的少年,而是饱经风霜,走到穷途末路上的流浪汉。他们蹲在那儿,愁眉苦脸,无奈地叹息着,用两手抱着头,仿佛要把头从肩膀上拔下来,让自己永远感觉不到饥饿的痛苦。 这个多灾多难古老的国家正处在变革的初期,还有无数农民缺吃少穿,甚至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成千上万的儿童被穷困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过早地混迹于红尘,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在成长,仿佛坚硬的土块下的幼苗;命运剥夺了他们的童年欢乐;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变成了苦役,童年的美梦被可怕的噩梦代替。 姬氏姊妹只顾和他们说话,似乎忘了他们的恳求。 三个男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她们手里的大饼,不住地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咽着唾沫。 “二位姐姐,能不能给口吃的?我们……饿得……受不了啦……”最矮的孩子吞吞吐吐地恳求道。 姬氏姊妹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大饼。 面前的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使她们想起在家乡到处可以看到的穷孩子,她们很自然地对他们产生了怜悯。姬慧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拿出三张大饼,分给他们每人一张。 三个男孩向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一边急忙往嘴边送大饼,一边转身离去。 然而,他们的可怜样子和狼狈处境使姬氏姊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恐惧像苍蝇似的纠缠她们。如果那个年轻女子不出现,她们也许和这几个男孩一样,就得到处流浪。她们想到这里,对自己的前景十分担忧,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态,感到肠胃胀得满满的,一点食欲没有了。 姊妹俩手里拿着大饼,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姬歌的目光里透出了恐惧的神情。 “姐,你说那个女的能来找我们吗?” “我想能。” “如果她不来呢?” “不要担心,她会来的。先吃点东西。现在什么也别想。”姬慧像平常那样,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的神情非常自信,但她内心很慌乱,一时感到有些昏晕。她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慌,慢腾腾地嚼着干硬的大饼,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 姬歌再没有说什么,掰了一小块饼,放在嘴里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晚上12点多,姬氏姊妹在候车大厅内墙根处找了个空地方,打开行李,枕着各自的书包,躺下休息。 姬歌很快进入了梦乡。 姬慧却在想着心思:“万一那个年轻女子不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如果她来,她也只能要一个人,那么剩下的一人怎办?暂住在那儿?……”一系列怎么办把她搅得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开始做梦—— 仿佛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天空蓝蓝的,几朵白云悠然地飘着。地上到处是烂漫的春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开得袅娜多姿,五彩斑斓。她牵着姬歌的手在山坡上漫步,在花丛中忘情地奔跑。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姬歌挣脱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跑去,随即跌倒,从悬崖滚了下去…… 姬慧吓呆了,但很快地醒过味来,大声地呼喊:“救人呀!救人哪!……” 她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汗,赶忙坐起来,看见姬歌静静睡在她身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姬歌也在做梦,因为她的眼皮在不住地动弹;她一定在做一个美梦,因为她嘴角挂着微笑, 过了一会儿,姬慧轻轻地推了推姬歌,问:“你去不去卫生间?” 姬歌用手背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说:“我不去。” “那你看着东西。”姬慧把书包递给妹妹,又强调了一句,“好好看着。” “好的,”姬歌接过书包,放在面前。 姬慧刚离开,睡魔立即又把姬歌拉回了梦乡。 离姬氏姊妹不远的墙角处,一个男子一直在偷偷地瞅她们。这人看上去足有40岁,白色短裤,浅灰色短袖t恤,一张猴脸上眨巴着两只豆豆眼,显得十分狡黠。他目送姬慧走进卫生间,突然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来绕到姬歌跟前,弯下腰抓起书包,猫着腰想溜走,被人突然发现了。 旁边一位农民模样的旅客大声喝令道:“放下!” 小偷闻声拔腿就跑,不料被地上躺着的旅客绊倒,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书包甩出老远。一个蓬头垢面的半大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扑过去捡起了书包。 这时姬慧正从卫生间回来,看见了这一幕,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怎么办,怔怔地站着。 小偷一看情势不妙,爬起来仓皇逃跑,瞬间消失在人群中。那男孩看见姬慧立即迎上去,将书包递了给她。 姬慧认出,他是向她们要大饼的三个孩子中最高的那个,感激地说:“谢谢你。” 那男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用手搔了搔头皮,又坐回了原处。 原来,那个男孩和他的两个伙伴吃完姬氏姊妹给的大饼,肚子好受多了。他们在姬氏姊妹不远处找了个空地方,背靠墙根偎依着打起了盹。那个旅客向小偷大声喝令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当小偷从他们身边跑过时,高个子男孩突然伸出一只腿绊倒了他。 姬慧回到了休息的地方,姬歌还在酣睡中。 姬慧看见妹妹安详地熟睡着,鲜红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嘴角仍然挂着坦然的微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不忍心惊动她。 姬慧更加谨慎,把书包背带放长,缠在胳膊上,把包的拉锁拉好,包盖朝里放着,然后枕着包重新躺下休息。 一个人的性情决定他为人处事的态度。遇到不顺心的事儿或倒霉的事儿,有的人大惊小怪,怨天尤人;有的人则沉着冷静,忍辱负重。姬慧是属于后一种人。她天性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她都在事前仔细考虑一番,万一出了错儿,自己承担责任,从不推卸;对别人的缺点失误,她很能包容,从不苛刻责备。 姬氏姊妹呆在北京车站,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那个年轻女子出现的时刻。她们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时间老人故意和她们作对似的。 她们好不容易盼到了第三天。 候车大楼顶上的报时钟奏出优美的音乐,敲完了第9下,姊妹俩就来到了出站口附近等着,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可是天不作美。云层越来越厚,头顶上空突然出现了一道闪电,像一条金色巨蛇,划破了云层,随即炸开一个响雷,使人惊心动魄,接着大雨倾盆,站前广场的旅客顿时乱作一团,呼娘骂爹,抱头四下逃散,寻找避雨的地方。 霎时间,广场上变成了一片汪洋。瓢泼大雨不时夹杂着蚕豆大的冰雹,直往下灌,在这汪洋里激起了腾腾雨雾。 不少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姬氏姊妹好不容易挤到廊檐下,虽然免遭大雨浇淋之苦,但行李包却被挤坏,人差点被挤扁。 她们望着面前灰色厚重的雨帘,心情非常沮丧,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大雨不停地下着,直到报时钟敲了12下,才渐渐停下来。 雨还未完全停,姊妹俩就站到出站口附近等着,直到报时钟敲了13下,也没看见那位年轻女子的影子。 她们完全失望了,同时隐隐约约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她们走进候车大厅,找了一个空地方,沮丧地坐下了下来,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姬歌拿出剩下的最后一块大饼,放到鼻尖上嗅一嗅,说:“姐,饼子馊了”。 姬慧淡淡地说:“馊了,就别吃了。坏了肚子就麻烦了。” “我饿了。” 这时,姬慧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于是她说:“我也有些饿。过一会儿,我们去买点吃的。” 话音刚落,车站的广播突然传出:“四川来的姬慧姬歌,请你们马上到出站口,有人找。” 姐妹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广播里叫的“姬慧姬歌”是那么不真实,仿佛在深深的梦中,梦魔在和她们开玩笑。 “是叫我们吗?”姊妹俩同时惊愕地说。 当第三次广播时,她们才确信,的确呼叫她们的名字。她们心中希望的火焰立即燃起,激动浑身颤抖,赶紧站起来向外跑,紧张地几乎忘了拿自己的行李包。 是的,是那个年轻女子。她的服装是当时很流行的:天蓝色低领半袖衫,胸前两条飘带装饰,飘带上系着蝴蝶结;月白色短裤,紧口裤脚刚至膝下;一双红色凉皮鞋,金黄色的鞋扣闪闪发光。她整人儿,看上去青春靓丽,朝气蓬勃,像一朵绽开的牡丹。她身旁站着一个约摸40岁的男人,中等个头,有些发福。一个月前,他还是一名副科长,不久前被提升为正科长,正处在平步青云之际。他举止斯文,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面孔上,写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芝麻官员们特有的那种矜持和冷漠的表情。 “雨下得真大,不然的话,我们早到了。我们一直呆在地铁站里。”那个年轻女子一见姬氏姊妹就说,好像是向她们解释迟到的原因,语气里透出几分遗憾和抱歉。 接着她介绍道:“我叫刘梅。这是我的先生。”她说完恐怕她俩不懂,马上补充道:“就是我的老公。他姓孟,名叫禄兴。” 姬氏姊妹礼貌地点点头。 孟禄兴先是嘴里含含糊糊地打着哈哈,姬氏姊妹只看见他的两片嘴唇在微微动弹,没听见说什么,同时发现他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们,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心想:“他可能对我们不满意。”她们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四肢微颤,好像有人把一桶冷水浇到了她们头上,又像在大白天突然看见了妖怪。然而,她们的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接着,她们看见了他嘴角慢慢露出笑容,她们的疑虑随即消失。 孟禄兴的小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她们身上乱扫,最后把双臂抱在胸前,偏起脑袋凝视着姬歌,仿佛行家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稀奇珍宝。 姬歌感到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赶忙低下了头。 刘梅和她老公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只要一个人。考虑到你们从外地来的,又是姊妹,我们的意见是,你们俩先住在我们家,如你们干得好,我们留用一人,设法帮你们再找一份工作。在这期间,我们只管吃住。工薪嘛,到时候再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姬氏姊妹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有些嘀咕,但一转念,觉得她这样说也有道理。于是姊妹俩像中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齐声说道:“同意姐姐的意见,谢谢你们。” 姬氏姊妹心里乐不可支,为暂时有个安生之地而暗自高兴。 第四章 此前,刘梅为儿子雇用过三次保姆,第一个是河南人,40多岁,老实厚道,护理孩子尽心竭力,善于料理家务,可是有个睡觉打呼噜的毛病。一到晚上,她头一接触枕头,便立即鼾声大作,响如闷雷,震得刘梅和老公心烦意乱,无法入睡。因此,不到一周他们就辞掉了她。第二个也是河南人,50岁出头,护理孩子内行,做家务也勤快,可是手不太稳,有好几次把刘梅掉在床上或地上一些零钱,悄悄地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兜里。后来,刘梅发现了她的毛病,很快打发了她。第三个是江苏人,刚满18岁,具有苏杭美女的那种丽质,清秀文雅,甜美温柔,心灵手巧。她教孩子认字,唱歌,跳舞。孩子很开心。无疑,她是个合格的保姆。可是不久,刘梅发现老公一看到小保姆眼珠子就不转了,面部僵硬发红,有时手也微微颤抖,仿佛灵魂飞出了躯壳,变成了一尊雕塑。 她凭女人特有的直觉,知道老公开始在小保姆身上打主意了。于是,她当机立断,炒了保姆的鱿鱼,彻底断了老公的淫念。 辞退第三个保姆时,两口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孟录兴很清楚,老婆辞掉这个让他心荡神驰的小保姆,是向他示威,给他难堪。他第一次感到,刘梅这个女人的嫉妒心的强烈和心术的厉害。他那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深感不快,但毫无办法,只好装着不理解老婆的做法,提出自己的看法,辩解道:“她教孩子写字画画唱歌。孩子很喜欢她。我们没理由辞退人家。” 刘梅笑着说:“辞退本身就是理由。” “人家干的好好的,你辞人家,是对人家的伤害。” “辞掉她是爱护她。” “你胡搅蛮缠。” “我再说的具体一些,那就是她长得美了些。我们家里不能用美女保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我挑明吗?” 刘梅的话像一根粗暴无情的手指,一下戳穿了孟录兴那层掩盖淫念的薄薄的洁白的麻纸。 他老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你是个王八蛋。”说完,他转身推开门冲出屋外,随手狠狠地把门关上。门扇撞击门框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得四周的尘埃拼命飞舞,好像突然发生了7级地震。 刘梅反而乐得哈哈大笑,她非常得意,踌躇满志,暗自为自己的果断而庆幸 在刘梅看来,三是个吉利数字,如“三星高照”,“三喜临门”等说法都令人听了兴奋。常言道,事不过三,过了三,就是四,这四与死是同音字,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因此,她辞掉了小保姆,快半年了再没有请保姆。最初,他们想把孩子放在幼儿园,可是从家到最近的幼儿园骑自行车也得走半个多小时,自己又没有轿车,早送晚接很不方便。因此,只好把孟录兴的妈妈从南方接看孩子。可是,这位没有多少文化的奶奶和许许多多的中国老人一样,对自己的宝贝小孙子一味地溺爱娇惯,要啥给啥,怎么淘气,都赞不绝口。有一次,孩子揪住小猫的尾巴,提起悠来荡去;小猫喵喵的惨叫。刘梅在儿子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告诉他,要爱护小猫。可是这位奶奶却不让了,动了肝火,嚷嚷道:“一只小猫,揪一下尾巴,又怎么啦?它还比人都金贵吗?” 刘梅担心,这样带孩会把孩子宠坏。因此,婆媳之间一时把关系搞得很紧张。老人一气之下回了南方。刘梅只好再请保姆。 请保姆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人才市场刚刚起步。不少雇主在车站或大上街寻人雇用,因此,请到的保姆手续很不健全,免不了出问题。常听到保姆拐走孩子的事件。男雇主和小保姆之间的绯闻经常发生。 吸取前三次的经验和教训,刘梅这次请保姆非常慎重。在遇到姬氏姊妹之前,曾有人为她介绍了10多个,她看了都不满意,不是嫌太老,就是嫌太美,再不就是嫌丑或文化水平太低。 不少人相信缘分,他们认为,人与人的遇合是命运中注定的机遇。刘梅和姬氏姊妹萍水相逢,真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她相信这个缘分。凭直觉,她断定姬慧是个诚实善良有同情心又有眼色的姑娘。她嘴上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从姊妹俩中选用一个,可是心中一开始就有了普,即使护理孩子姬慧比姬歌差,也要用姬慧。这不是她和姬歌没缘分,看不上她,也不是姬歌人品不如姬慧,而是因为姬歌长得太美,简直像个成熟的桃子。她知道她老公的德行,见了美女眼睛就发直,肌肉就颤抖,热血就沸腾,想入非非。 刘梅对待老公的德行,也许有些过分,有些不公正,有些神经质。不过作为妻子,她时时提防着点丈夫,防止他有外心,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如今,人们比任何时候热衷于外遇,特别是男人。 古今中外,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正如没有不爱美男子的女人一样。除了同性恋外,异性相吸,男女倾慕,是人之常情。这兴许因为当初上苍造人时,一时疏忽在捏女人的泥里掺和了吸铁粉末,而用在造男人的泥中和进了铁矿粉末。这样质地的男女,不互相吸引才怪呢。这种理由虽然无从考证,但成千上万的人,尤其是花心的男女对它坚信不疑,其虔诚程度,胜过宗教徒对其所信宗教的信条的信仰。孟录兴也不例外,他虽然官做得还不太大,但毕竟是官场上的人,也可以说是圈里人,对自己同僚们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某某是某某的情人,某某有几个情人,倒背如流。 有一次,孟录兴和同事在一起垒长城,有个同事笑着说:“据可靠的信息,我们单位15个男士中有13个有情人。”这位先生说完,就开始扳着手指查点,数了好几遍都对不上数,总是缺少一个。后来,孟录兴突然发现了秘密,于是就笑着说:“你把自己忘了!”大家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因此,刘梅对老公的担心和提防不是不近人情,毫无道理。 其实,害怕老公寻花问柳的妻子,何止刘梅一人呢? 这年头,清新的世风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太高,浓度太大,好像欣欣向荣的麦田刚刚用大粪水浇灌过,清新的空气里充斥着臭气。不少有权有势又有钱的老公们,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面孔,肚子里却都是花肠子,淫得凶呢。他们打野鸡的大野鸡,找情人的找情人,养二奶的养二奶,忙得不亦乐乎,精疲力竭。为人之妻子的女人们,如今在男性社会,无疑处于弱势。尽管她们拼命挣扎,与老公们搏斗,但结果多数往往失败,头上的绿帽子不止一顶,扣得越来牢越牢,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把她们压得实在喘不过起来。然而,也有不少强悍的妻子,尤其是富婆,采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战略来报复老公:你养你的鸡我喂我的鸭;你有你的情人我找我的外遇;你养你的二奶,我玩我的师哥。这样一来就好比天平两头的小盘儿,一个里放重物,另一个里放砝码,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谁也不亏谁,各有所得,用绿帽子摘掉绿帽子,好比1—1=0一样,皆大欢喜。 姬氏姊妹遇见刘梅纯属偶然性,但隐藏着必然性。这就是姬氏姊妹的善良和同情心。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刘梅那天在北京车站地下通道被绊倒,姬氏姊妹像在旁边走路的那些人一样,不去扶她,继续走自己的路,或者刘梅压根儿就没有被绊倒,姊妹俩绝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受雇于她。姊妹俩很可能得先吃流浪之苦,命运可能是另一种安排,未来的结局也可能另一类。因此,对她们说,认识刘梅,至少眼下来看来,是一大幸运。姊妹俩很珍惜这种幸运,从到了刘梅家那一刻起,观颜察色,惟命是听,小心翼翼,事事请教刘梅,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以取得她的欢心,争得她的认可。 刘梅的小宝宝名叫孟明子,圆圆的脸盘,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挺直的小鼻梁,阔轩的脑门,透着聪颖的气质,小天使般的可爱。他的小嘴很巧,讨人喜欢,很快就和两个保姆熟悉了。 她们教他画蓝天,画太阳,画云彩,画小猫小狗;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教他唱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 他很开心,成天咿咿呀呀地唱: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 挑起扁担(嘟嘟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 …… 两个小保姆像春天飞回来的两只小燕子,给这个家带来春光,带来了生气,带来喜庆和欢乐。 刘梅和老公很满意。 然而鉴于以前的经验,刘梅对两个小保姆,很不放心,她要想办法考验她们,然后再决定是否留用。 一天早上,刘梅在上班前,故意在卧室地上扔了3枚面值5分的硬币。下班回来发现,那3枚硬安然地放在币床头柜上,在窗玻璃透进的阳光映照下,闪闪烁烁,仿佛3个俏皮的顽童坐在那儿,向她眨着眼睛。 然而,刘梅仍然不放心,心想:“这次也许是两个小保姆在故意做样子给我们看。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于是,她继续考验保姆的诚实。 又过了两天,早上在离家时,她把面值10元的一张票子和面值2分的5枚硬币扔在了厨房地上。中午她下班回来,正巧两个小保姆和儿子都不在家。她走进在厨房,发现地上的钱不见了,赶忙到处察看,结果连钱的影子也没看见。她开始分析,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这钱八成儿是小保姆装起来了。这还像话?这还了得,……” 这时,孟录兴正好推们进来,对老婆的声色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她在班上又遇到了不顺心之事。 10年动荡,在各方面留下的后遗症,彻底治愈得经过长期的努力。就拿人际关系来说吧,动荡中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水火不容的派性,像幽灵似的在许许多多的单位、部门或公司游荡,把空气搅得很紧张,人们的心情很不痛快,尤其是那些德才兼备的人们,常常被弄得心灰意懒,精疲力竭,只好无奈地离开,远走高飞。 刘梅在报社工作,单位的气氛比不太和谐,常常下班回家,拿家人出气。其实孟录兴也是这样。所以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又神经什么?” “你才神经呢?”刘梅狠狠地瞪了老公一眼,气哼哼说,然后扑通一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好像一个立着的大面袋子被人突然推倒似的。 “干么生这么大的气呢?你变成了十足的气包子了。” “保姆没有一个可靠的,愁死人了。”刘梅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道。 “又怎么啦?” 刘梅把两次扔在地上钱的事儿和自己的判断,一五一十地从头至尾向老公叙说了一遍,然后大声说:“我立即让她们滚。” “你这人疑神疑鬼,本来就不应当用这种鬼鬼祟祟的办法考验人家。你这样做,不尊重人家的人格。” “人家!人家!人格!人格!你又来这一套啦。我花钱雇保姆,不是雇小偷。” “我也不是说,让你雇小偷。我是说,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能用这愚蠢的办法考验保姆。况且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是人家把钱装起来。” “那你说,钱哪去啦?它们长出翅膀飞走了吗?长了腿跑掉了吗?不是她们偷,哪去啦?” “……你得先调查清楚,才能……”孟录兴看见儿子手里攥着钱跑进来,就把后半句话吞到了肚子里。 夫妻俩只顾激烈地争吵,没有发现两个保姆提着菜篮子和小宝宝推开门进来。无疑,他们争吵的内容,两个保姆听见了。 “妈妈,这是我们买菜剩下的钱。”儿子把钱放在妈妈手里,“这钱是两个姐姐在厨房地上捡的。” 刘梅接过儿子递上的钱,一看,是7元2角1分钱,其中有一张5元的,两张一元的,一张2角的,还有一枚1分的硬币。 她突然记起早晨离开家时,没有给保姆留买菜钱。她顿时感到好像发高烧似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儿子递给她的不是钱,而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她一时昏头晕脑,身心飘荡;又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折射出她的真实的面貌,使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渺小的灵魂。尴尬、羞愧、自责、后悔一起向她袭来。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颈,接着变白,又变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孟录兴不屑地望了她一眼,一个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露出了讥笑的神情。 姊妹俩心里很不是滋味,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奇耻大辱,仿佛被人诬告,蒙冤受屈,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街示众;她们感到好像空气中突然缺了氧气,呼吸困难,胸闷难忍;又像有人突然把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全身直打颤。她们的忍受几乎超过了极限,真想冲到他们面前,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然后挺胸走出这个家门。然而,这种想法只是在她们灵魂深处闪烁了一下,就像一块火石被铁锤轻轻地敲击了一下,迸发出几个火星,随即便熄灭了,剩下的还是那块沉默的无生命的石头。此时此刻,她们比谁都明白,自己是保姆,是佣人,是伺候人的人,是寄人篱下的人。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们看护孩子、打扫屋子、整理床铺,洗衣做饭等干活的义务,而和没有别的权利一样,没有申辩误解的权利。因此,无论什么屈辱,什么委屈,什么不公正,她们为了生存,都得忍受,只好装聋子,做哑巴,当瞎子。这样做人,倒会少些烦恼,自我解脱。在法律还很不健全的国度里,一个保姆持这种态度是很必要的,就像一道灵验的护身符。 保姆和其他各种雇工同时产生,具有悠远的历史,是人类生产力不断发展,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们占有财富多寡不均的必然结果。 《现代汉语词典》给保姆下了个定义——“保姆是受雇为人照管儿童或为人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实际上,现代社会保姆已成了一个职业,作保姆的不仅仅是女人,也有男人。它的业务外延也扩大了,不仅仅“为人照管儿童”,还看护老人和病人,或伺候有权有钱的成年人。不论保姆是女是男,他们和雇主之间的关系总是赤裸裸的雇佣关系。电视台曾经把保姆和雇主的关系作当一个热门话题,作了演示,进行了激烈地辩论,强调雇主应尊重保姆的人格,试图造一番舆论,和谐保姆和雇主的关系,这样做似乎是必要的,组织者追求唯美主义,初衷无疑是美好的。 然而,实际上保姆和雇主之间是雇佣关系,永远不回改变,永远是一对矛盾;矛盾的双方,保姆总是处于次要的地位,而且是柔弱的被动的服从的一方。如果你把天下的保姆召集起来,让他们把自己所受雇主的白眼,都写成文字,恐怕能覆盖住地球的表面;把他们委屈的眼泪搜集起来,也许能把地球淹没。 天气酷热,外面一丝风也没有,窗外的那棵老槐树,偌大的树冠,在骄阳的蹂躏下,没精打彩地耷拉着枝叶。 热流从敞开着的两扇小窗户拼命地涌进厨房,闷热得像蒸笼。 姊妹俩忙着准备午饭。 姐姐一边洗菜一边流眼泪;妹妹一面淘米一面抽泣。泪珠和汗珠混合在一起,顺着她们红润的脸颊往下淌,滴到了她们的手上,滚到了水里。姐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妹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颊。她们默默地做各自的活计,想同样的心事,忍受着同样委屈。 “姐,我想爸妈。”妹妹哽咽着说。 姐姐没有应答,刚刚擦去的眼泪,又哗哗地从眼里涌了出来,像雨点似的滴在手里的菜上,瞬间溶入水里。 每个孩子受了委屈,受了冷落,要找父母诉苦,从中得到安慰。我们知道,姬慧和姬歌这对同胞姊妹才17岁,还是未成年的孩子,还不是因为家穷,才过早地混入红尘?她们和每个孩子一样,受到了凌辱,感到委屈,自然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姬慧同妹妹的心情一样,此时此刻,揪心撕肺地想念父母,想向他们倾诉心中的委屈。然而,这只是一种愿望,不会变成事实。眼下,父母在千里之外,无论如何想念,也无济于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姊妹俩相依为命,互相安慰。 姬慧狠心止住了眼泪,撩起白色围裙,擦了擦脸,深呼吸了几下,好像把憋在心中的一部分委屈和苦楚呼了出去,觉得的心里痛快多了,脸上露出了微笑,附在妹妹耳边说:“身子正不怕影儿斜,只要我们清清白白的,不要怕人家说。我们为什么难受呢?我们今后更要小心。我相信他们会正确对待我们。” 姬歌点了点头。 这件事是在姬氏姊妹到了刘梅家第四天发生的。打那天起,刘梅对她们显得热情多了,大概是想弥补对她俩的错怪,姊妹俩也觉察了刘梅态度的变化。为此她们感到欣慰,同时更加小心,每次买菜都作详细的记录,等刘梅回来,立即向她报账,把余下的钱交给她。 话又说回来,刘梅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对人并不刁钻刻薄,而是心热肠子直, 口快言不拘,有啥啥说啥,只是遇事不善于分析,看事有些偏激。这也是心直口快的人的通病。 这天晚饭后,孟录兴像往常那样,放下碗筷就到外面享受夜生活去了;玩了一天的孩子吃着饭,小手了握着羹匙就进了梦乡 刘梅将孩子安顿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送北京市一所中学的报道:时值一个春天的上午,校园里花团锦簇,绿树婆娑,阳光明媚。突然响起了振奋人心的下课铃声;身穿崭新校服的学生们从各个教室涌出来,在校园了尽情说笑、嬉戏、唱歌、跳舞,像一群快乐的喜鹊。…… 姊妹俩坐在电视机前,呆呆凝视着频幕,觉得电视里的中学是天堂,那些学生个个是快乐的天使。他们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慕啊!那是她们向往的生活,而且她们理应拥有这种幸福。然而,这种生活不属于她们,这种幸福属于那些天使,与她们无关,突然,她们觉得,自己被生活遗弃了,被欢乐背叛了,留下的只有苦恼和孤独,一阵难以名状的惆怅夹带着自卑向她们袭来。她们仿佛走在茫茫的荒原,面前只有凄风和苦雨。…… 刘梅望着姊妹俩陷入沉思的稚气面孔,心想:“她们还是孩子,她们的父母怎么舍得让她们到这举目无亲的大城市谋生?” 道理简单的很,贫苦这个瘟神剥夺了无数儿童上学的权利,把他们过早地推进了人间。当时,中国有30%适龄儿童,大约300多万被拒在校门之外。 然而,生长在北京的刘梅,无法理解是穷困逼迫这两个同胞姊妹离开亲人外出谋生这个简单的道理。于是,她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不上学?父母舍得让你们离开家吗?” 话刚出口,她感到有些后悔,觉得问题提得很幼稚,于是立即纠正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俩出来不容易呀!” “我父亲有病,家里生活很困难,我们俩只好退学,出来挣些钱,帮帮家里。”姬慧实事求是地说。 “你们俩很懂事儿,很有责任心。”听了姬慧的话,刘梅很有感触。 “谢谢姐姐夸奖。没办法,是穷困逼的。”姊妹同时说。 刘梅想:“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停了片刻,刘梅接着说:“我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啥说啥,你们今后别见怪。” “我们有哪些不对的地方,你就说我们好了。”姊妹俩诚挚地说。 “我和我老公的意见,姬慧留在我们家。我正在设法帮助姬歌找个工作。我们托了几个朋友帮忙。” “太谢谢刘姐了。” “你们不要急。估计下周差不多。哦,今天几号了?” “12号”姬歌说。 “18号是明子的生日。有几个亲友要来。我们得准备一下。”刘梅说完就将给孩子过生日的打算说了一遍。末了,她说:“明子的干爸要来,他帅气,也热心,答应帮姬歌找个事儿。” 听了李梅的话,姊妹俩觉得希望和信心从心中慢慢升起,惆怅、自卑、悲苦的情绪像吹烟被大风吹散似的顿时消失殆尽,呈现出明媚的天空。 第五章 日子有时过得很困难,你会觉得度日如年;有过得比较轻松,你又觉得光阴似箭。其实困难也罢,轻松也罢,时间老人的脚步就像精确无误的钟表针似的,总是不大不小地那么迈着,不紧不慢地那么走着。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解释,时间过得快慢只是你的感觉而已。 姬氏姊妹离开父母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她们经历许了多,见识了不少, 有过忧愁,流过眼泪。她们品赏到了人生的一些苦滋霉味儿,这些苦滋霉味渗入她们的心灵深处,就像细沙里的金子微粒沉淀在清澈透亮的水底似的,渐渐地积累成宝贵的财富。但这仅仅是个开端,而且又是几乎每个外出打工的人都可能尝到的味道,也算不了什么。她们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顺利,因此她们觉得时间过得挺快。 明天就是8月18日,是民子的生日。 孩子过生日,对父母和孩子都是件喜庆的事儿。但父母和孩子的感受不尽相同,父母盼着自己的孩子过生日,是企盼着孩子快快长大成人,而孩子盼望着自己过生日,是希望得到礼物,让父母带着到儿童娱乐园玩玩。只有都市和城镇的孩子才这么想,而农村的孩子那就另作别论了。 昨天,妈妈给民子买了一件鲜红的小背心,一条天蓝色的小短裤,还有一双黄色的小凉鞋。爸爸给他买了一支乌黑发亮的玩具手枪。这可把民子乐坏了,他穿着新衣服,手里握着手枪,唱着,喊着,雀跃着,简直像只快乐的麻雀。 姬慧和姬歌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户外的知了叫声泠泠,彼起此伏。 民子从自己的卧室出来,跑进厨房,仰起头,俨然像个大人似的,认真地问道:“姐姐,你们俩哪天过生日?” “阴历6月28日。”姬歌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你呢,姬慧姐姐?” “我的生日也是阴历6月28。” “什么叫阴历?” “就是中国的日历呗。”姬歌不以为然地说。 民子眨了眨眼,摇摇头说:“我不懂你说的话。” 思索了片刻,他又问道:“那么说你们俩是同一天生的,是吗?” “当然啦。”姬歌说。 “你们是一个妈妈生的,是吗?” “是呀。所以我们是姊妹。” “那我妈妈为什么在明天只生了我一个人呢?” 明子的问题把姊妹俩逗笑了,笑得前俯后仰。 “你们为什么笑?明天不是8月18日吗?” “你不是明天才生,你的生日是8月18。”姬歌解释道。 “哦,我懂啦。那么我妈妈为什么在8月18日只生了我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可把她们俩难住;她们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才能满足他没完没了的好奇心。 “你们说呀!”明子认真地追问道。 “我们不知道。”姬歌认真地说。 “我想你们知道,因为你们俩个人有一个妈妈,又是同一天生的。看来你们不想告诉我。”说完,他又自己玩去了。 明子提出的理由和认真的神态把姊妹俩逗得笑出了眼泪。 姬歌想起了在家过日的情景,于是问道:“姐,现在是阴历几月?” “我记得是6月。” “我看看日历。”姬歌放下手里的活计,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这是个约摸75平米的居室,一厅三室。两间卧室在阳面,一间是刘梅和老公的卧室,另一间是民子的卧室;姬氏姊妹住在北屋。客厅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窄,像一个走廊。南墙上两个卧室门之间,挂着一张彩色大挂历,挂历上是 一个的大美人的肖像,坦胸露背,搔首弄姿,风情万种,半蹲姿势,乌黑的秀发像黑色的瀑布一直垂至膝下;红唇微启,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妩媚的大眼睛斜视着,仿佛向你暗送秋波。这类彩色美人挂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神州大地上风靡一时,几乎飞上了城镇家家户户的墙壁,肆无忌惮地代替了长期敬挂在墙上的伟人肖像。 在历史变革时期,需要一种新的文化,来冲击旧的腐朽的文化,好像用清水冲洗洪水淹没过的池塘一样,虽然有时做得有些过火,但矫枉过正也是必要的。长期以来,中国关起大门过日子,把老祖宗的优秀文化踩在脚下,不屑一顾,新的文化又没有根,因此无法建立,偌大个中国几乎成了广袤的文化沙漠,人们的精神生活像黄土高原上的山坡地那样贫瘠。当中国打开大门过日时,西方的空气涌了进来,人们一时对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类大美人挂历,就是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或许说是对禁锢着的中国文化的挑衅。今天,我们回过头去审视那段裸体美人挂历几乎铺天盖地的历史,不禁失笑,就像一个成年人回忆起孩提时玩娶媳妇过家家那样幼稚可笑。 姬氏姊妹以前在县城上初中时,也见过这类大美人挂历,非常喜欢。喜欢只是喜欢而已。一张挂历二、三十元,有几个农民能买得起?因此这类大美人挂历从来也没有上过她们家的墙壁,也没有进过她们那贫穷的山村。 姬歌站在这张大美人挂历前,久久凝视着那个美人像,以女人特有的观察力,细心地观赏,心里升起了强烈的羡慕之情,隐约混杂着几分莫名其妙的嫉妒。她心里酸溜溜地想:“臭美个啥?不要脸。”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很可笑,进而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她伸出双手去抚摸自己的羊角辫,感觉到头发刚刚触到肩头。她决心要留披肩发,幻想着自己的秀发垂至腰间,像挂历上美人的那样飘逸。…… “姬歌,还没看完吗?快来呀。”姬慧催促道。 姬慧的呼叫把姬歌吓了一跳,她激灵了一下 从幻想中回了现实,赶忙应道:“这就完。” 过了片刻,姬歌惊叫道:“太巧了,真巧!” 姬歌像个小孩死的连蹦带跳地进了厨房。 “你说什么?” “明天是农历6月28日!是我们的生日。” 姬慧把右手食指放到嘴上,表示让姬歌说话低声点,以免明子听见。她们知道,这孩子精灵得很,常常把她们两的话告诉给他妈妈。因此,平时她们俩说话很注意,以免引起麻烦。其实明子已听得清清楚楚。他从自己的卧室跑进厨房,好奇地问:“你们的生日也是明天吗?” 姊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姬慧搪塞道:“不是。我们不是告诉了你吗?是6月18。明天是8月18日。” “你说谎,你骗我。刚才,我听见姬歌姐姐说,明天也是6月8日。对吧?”明子满脸认真的神态。 “我说错了。对不起。”姬歌抱歉地说。 民子半信半疑地瞅了她们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过生日,你们的爸爸妈妈也给你们买新衣服吗?” 姊妹俩摇摇头。 “买玩具吗?” 回答还是摇摇头。 民子好像有些失望,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不同气质的人对同一种情景的反应,不尽相同。民子好奇的问题和怜悯的神态在姊妹俩心中引起不同的反响。 她们俩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过3岁生日的情景。 姬慧想起生日那天妈妈给做的那碗鸡蛋面,再次品尝当时的那种感受——那么甜蜜,那么美好,那么幸福;蒙朦胧胧地仿佛置身于神秘的童话中。而却姬歌记起那次伤心的痛哭,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感到难以忍受的酸楚。 姬氏姊妹小时候,中国人还凭票证过日子——粮票、油票、肉票、蛋票、烟票、酒票、布票、棉花票、手表票,自行车票等等,五花八门的票,应有尽有。正如当时黎民百姓说的那样,几乎做什么都要票,就是生孩子不要票。 农村的孩子过生日,妈妈只能给做碗鸡蛋面条。这样的生日礼物并不是每个孩子过生日都能享受到的。那时,一个鸡蛋最多只值5分钱,但是对农家来说,贵如瑰宝,因为他们的油盐酱醋,火柴用具,衣物被褥等几乎全靠鸡蛋。因此农民们开玩笑说:“养鸡是开鸡屁股银行!”说法不雅,但表达得意义准确。这类“银行”,不少农民也开不起,因为鸡要吃东西,才给人下蛋,人还没有吃的,怎么能养鸡呢!? 霎时间,姊妹俩尘封的记忆被揭开,过3岁生日的情景像电视剧的镜头,呈现在面前—— 这是她们记忆里最早而且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生日。 那是1976年阴历6月。开春以来,老天爷仿佛忘却了姬氏姊妹的家乡,一点雨也不给下。人们头顶上那片像旧蓝被似的天空,总是灰茫茫的,像有权势的人瞅黎民的目光,非常冷漠。有时飘来几朵旧棉絮般的灰白色薄云,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仿佛过往的大雁,留下的只是人们失望的哀叹。 太阳像火球似的,无情地烘烤着山坡地,地里的禾苗纤细枯黄,奄奄一息,像病入膏肓的儿童。 村后,从山上流下一条小溪,环绕半个村庄,向东流去。往常,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溪畔荡漾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女人们有节奏的嗵嗵的槌衣声。然而,如今,天不下雨,溪水像垂死的人动脉中的血液似的,流动缓慢,几乎凝固。河床上露出各种颜色奇形怪状的礁石:白的、青的、灰的、黄的、褐色的;像鸡、像鸭、像狗、似羊、似牛。农民们在河床上筑起了坝,截住了水流,用水桶和脸盘把水提到到地里,拯救干渴的禾苗。 爸爸往自留地挑水,妈妈把水一瓢一瓢地浇在玉米的根部。姬慧和姬歌拿着铁勺帮妈妈浇地。 玉米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枯黄的叶子,像生了病的兔子耷拉着耳朵,又像渴极了的老牛,水一接触根部,它们就贪婪地喝掉。 “今天阴历几号?”妈妈把一瓢水浇在玉米根部,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我想想。”爸爸肩上挑着扁担,两手握着挂钩,“……今天阴历6月27日。” “明天是孩子的生日,你忘了吗?”妈妈说,语气里透出喜悦。 “啊呀,你看我,差点儿忘了。我叫干旱弄糊涂了。”爸爸说着,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态。 他看了看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们每人拿着一个铁勺,正从桶里舀水。赤裸的小脚丫上沾满了泥巴,看上去像4个滚满污泥的大泥鳅在蠕动;圆圆的小脸蛋被烈日晒得红红的,像熟透了的酸枣。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移开目光,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记着孩子的生日又有啥用?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鸡差不多都死光了,剩下的那两只没有喂的,也不下蛋。连碗鸡蛋面也不能給孩子吃。倒不如忘的一干二净好。唉,这年头,还过什么生日?” 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滚动,语气充满了哀怨、抱歉、酸楚、绝望和无奈。 “不,爸爸妈妈,我要过生日。我要吃鸡蛋面条。”姬歌突然哇哇地大声哭起了来。 “爸爸妈妈,我也要过生日,不吃面条也要过。”姬慧说着,一边用小手给姬歌擦眼泪,“不要哭了。以后会有面条吃的。” “不,我生日就要吃。” 两个孩子的乞求让父母感到一阵寒心,然而,让他们更心寒的是姬歌伤心的啼哭和姬慧像大人似的安慰妹妹。 他们的心都碎了! 爸爸撩起衣襟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担起两只空桶,又挑水去了。 妈妈一把搂住两个女儿,流着眼,哽咽着来说:“不要哭。妈妈明天就给你们吃鸡蛋面。” 妈妈说话算数,生日那天真给她们做了鸡蛋面——玉米面和白面混合面条;每人的面里卧了一个鸡蛋。 姬歌正在削土豆,一手握着刀具,一手拿着土豆,削削亭亭,没精打采。她想起过3岁生日痛哭的情景,不由地和民子过3岁生来比较,顾影自怜,凄苦不堪言,感到一阵心酸,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乌云,眼圈发红,扭曲了俊俏的容貌,活像一个苦命的丧门星。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姬慧突然问道:“姐,你还记得的我们的3岁生日是怎么过的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伤感。 应该说,任何苦难的童年,长大后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童年时吃过的黄连,长大后回忆起来,比蜂蜜还要甜。这是因为童年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一切不幸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姬歌似乎例外。此刻她过分地沉浸在那个生日前一天自己的伤心和父母的悲叹中,冲淡了生日那天的快乐。 姬慧正在擀面条, 她用白嫩的双手把雪白柔软的面团压扁,再用擀面杖擀开,然后撒上一层面粉,缠绕在擀面杖上,两手紧握,在面板上飞快地滚动,发出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操作熟练,动作优美,让你眼花缭乱。她一边擀面条一边回忆着过3岁生日的情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显得像天使般的纯洁清秀。 姬歌打断了姬慧的回忆。 “哦,……我正想着那个生日呢。”姬慧应答道。 姬慧把面粉撒在擀好的面皮上,然后折跌起来,拿起菜刀飞快地切成纤细的面条,最后一把一把地抓起来,抖掉面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面板上,像精美的工艺品,赏心悦目。姬慧在家没有做过面条。做面条是刘梅教给她的,她很快地学会了和面、擀面、切面每道工序。刘梅称赞她心灵手巧。 过了一会儿,姬慧说:“那是我最快乐的一个生日,一想起来,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滋味。” “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想起那个生日前天我伤心的哭泣,还有爸妈的叹息和眼泪。”姬歌说。 “我们的父母很不容易!”姬慧若有所思地说。 “谁让他们穷呢!” “穷不是他们的过错,是社会的过错。你想想,那时我们村里有几家富的呢?” “你说的也是。我们好像投错了胎,生到城市就好了。你看人家民子?” “出生不能选择。话说回来,即使能选择,我下辈子还要选择我们的父母,不管他们在城市或山村。” “为什么?” “因为他们善良、正直、诚实、勤劳,我们应当为他们自豪。还因为他们养育了我们,爱我们,我们应当无条件地爱他们,报答他们。” 姬慧的话朴实无华,理由简单明了,但充满了对父母的热爱和感激之情,折射出她神圣的责任心。姬歌听了脸上顿时感到火辣辣的,进而对姐姐产生了钦敬之情,内心里承认,姐姐想问题就是比她深刻。 过了一会儿,姬歌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没像你那样想呢?”语气露出几分自责。 “你总是不爱动脑子,想问题肤浅。”姬慧说。 “我觉得也动脑子,就是没你想的那么深。” “遇事多想一想。” “怎么去想?” “这个嘛?……” 这个问题可把姬慧难住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像中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似的,偏起头想了一会儿,说:“就拿刚才谈论过生日说吧,我们要体谅父母的心和当时的实际情况。我们过3岁生日时吃的那碗鸡蛋二合面来的很不容易。你还记得父母怎么弄的白面和鸡蛋吗?” 姬歌摇了摇头‘ “你就是不装事儿。妈妈后来说了不只一次。你想一想。”姬慧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了。 过了一会儿,姬歌恍然大悟地说:“哦,哦。我想起来了。” 姊妹俩沉默了很长时,各干各的活。户外的知了“热——热——热”的拼命地叫着。 她们俩在默默地回忆妈妈告诉她们过3岁生日那碗二合鸡蛋面的故事。 第六章 姬氏姊妹小时候,青黄不接的季节,农民家里别说缺少白面,就连玉米面也不多。长期以来,农民的口粮每年360斤粗粮。一年365天,一天3顿饭,你算一算,平均每顿饭多少?不到3两粗粮!因此人们只好喝可稀饭。 一分为二这个哲学名词在中国几乎妇孺兼知。尽管很多人不明白或不完全明白它的内涵和外延,对任何事情都要牵强附会,来个一分为二。现在,我们对喝稀饭也用一分为二来分一分,看看会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喝稀饭固然是件不愉快的事儿,但那时中国农民个个苗条,人人瘦溜,不得肥胖病,也用不着减肥,因此,编撰汉语字典的人,也用不着呕心沥血地去解释减肥这个词儿;黎民的血粘度不高,几乎无人被拴住(得脑血栓),脑血栓专家自然大部分得改行。唯一不尽人情的又令人烦恼的是,人们面部灰黄,四肢发软,没有精神儿。如果没有后者的话,那个喝稀饭时代,堪称人类的青春美丽时代,让后来的历史学家和形体美学家兴奋不已,说不定他们的学术研究成果能惊动外星球的人。 说来也奇怪,人类的肚子像质地优良的胶皮做的,弹性很好,越喝稀饭,容量越大。就拿喝玉米面糊糊来说吧,那时每顿饭,姬氏姊妹的母亲能喝10大碗,父亲能喝18大碗。她们姊妹俩每人能喝3大碗。刚喝完,肚子像吹足气得气球,圆鼓鼓的,用手指弹去,像拨郎鼓似的,发出咚咚的响声。然而,过一两个钟头,肚子像煞气的皮球似的,就变得瘪瘪的,咕咕地叫喊着,要东西吃。 姬氏姊妹刚刚记事儿,恍恍惚惚地觉得,人和家里养的那几只老母鸡一样,时刻在寻找吃的,但总是吃不饱,总是饿得发慌。 3岁生日前一天晚上,姬氏姊妹带着对生日天真美好的向往,进入沉沉的梦乡后,她们的父母为了弄到几两白面和两个鸡蛋,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煞费苦心。 “唉——。”父亲长长的探了口气,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两眼定定地凝视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白天姬歌要吃生日面的伤心的哭声,在他耳际萦绕。 过了老半天,他自语道:“怎办呢?”听起来仿佛是梦呓,语气里透出了深深的无奈。 户外的野猫突然嚎叫了两声,像受惊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声音凄惨,叫人心惊胆跳,毛骨悚然。 接着,世界又陷入一片死静——万籁俱静,仿佛邈远的开天辟地前夕的宇宙。 母亲也没有睡意,只是闭起眼睛在苦苦的思索着同一件事儿。她知道丈夫叹气的原因。 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作父母的人只要想到孩子,心中就会生出希望,就会得到安慰,就有活下去的勇气。这对被命运欺凌的夫妇和天下的父母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深切的爱怜,殷切的希望,活着就是为了孩子;只要是为了孩子,情愿吃尽人间之苦,忍受人间之辱 在晚饭前,他们几乎走遍了全村,能说上话的人家都去过了,可是结果连一两白面也没借到,垂着两只空手,满脸沮丧,回到了家。 “嘿,你睡着了吗?”父亲轻声问道。 “还没有呢。”母亲应答道。 “我想到后山去看看。”父亲略微提高了嗓音,口气听上去像含着几分希望。 两个孩子口渴似的,吧嗒了几下嘴,翻了个身,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低声点。看惊醒孩子们的。”母亲轻声警告道。 孩子们的舅舅住在后山,离她们村大约一百里,没有公路,也没有大道,只有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需要翻越两座大山和数不清的山梁才能到达。他们平时很少来往,只在正月里互相走动走动。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交通不便,也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儿,只是因为“穷 ” 这个魔鬼在兴妖作怪。那年头,人们有各自的口粮,谁都顾不了别人。你来我家,就得吃饭;你吃了我的那份口粮,我怎么办?农民见面时,第一句问候是:够吃不够吃?到如今,有不少人见面时,还总要问:你吃了没有?这种问话甚至不分时间,也不看地点,似乎形成了一种文化,给学中文的老外造成了不少麻烦。 “那么远的山路,恐怕你当天赶回不来。” “我睡一会儿就走。” “你去了也不一定能弄到。” “碰碰看。孩子们的舅妈有个哥哥在公社当厨子,说不定能弄一些。”说完,他立刻入睡了,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鼾声。他白天干活太累了。 有句家喻户晓的古诗:“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年头,一些公社干部营养过剩,所以公社的厨子也缺不了油水,弄点白面鸡蛋易如反掌。 不一会儿,母亲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 早晨,太阳的笑脸从东山梁露了出来,把金灿灿的光芒光洒在了屋脊上;墙头上站着一只大红公鸡,昂然屹立,骄傲地抖了抖红光闪闪的翅膀,伸长脖子高叫了一声,仿佛自以为了不起的芝麻官在发号司令。以往,只要有一只公鸡打鸣儿,村里所有的公鸡就立刻响应,顿时鸡鸣彼起此伏,热烈非凡,演奏出一首绝妙的天籁协奏曲。然而,今天却没有一只公鸡响应,只有山谷里的回响缭绕。那只大红公鸡看上去很沮丧,放低嗓音,咯咯的叫了几声,好像发泄不满情绪,随即悻然跳下墙头,用爪子使劲刨土,寻找食物。突然,南山坡上喷出一股白色的水柱,在晨曦的映衬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水柱越喷越高,越来越粗,像巨大的瀑布似的,不断地倾倒在地上。霎时间,院子里积满了水,涌进了屋里,漫上了床,湿透了被褥…… “快,快堵水!水上床啦!”母亲从梦中惊醒,觉得身子下潮乎乎的,立刻意识到,是姬歌又尿了床。 母亲的梦话把父亲从睡梦中唤醒,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她,睡意朦胧地问道:“怎么啦?醒醒!” “没事。我梦见大水进了屋子。”她摸着黑给姬歌换了一条褥子。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说明下了大雨!”他的语气有些兴奋,流露出受旱灾煎熬的农民对雨水的渴望。 他用拳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接着说:“但愿你的梦能应验,老天爷要开恩了。” 只有受尽旱魔折磨的农民,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雨水的珍贵,方可从生命的意义上去理解水。 过了一会儿,他撩起窗帘,透过窗玻璃看了看天色,说:“快亮了。我得早走。” 他开始穿衣服。 “走路小心点,天色还很黑。”她叮嘱道。 “没事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就在此时,户外响起了公鸡头遍报晓的鸣叫声。 “用不用点灯?” “用不着。” 当时,这个山村里,家家户户还像祖祖辈辈那样,点着油灯。人们为了节省点灯油,常常晚上摸黑儿做些可以不用眼睛的活计,如剥玉米棒等;没有活干,就坐着聊天或早早躺下睡觉。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电灯才把油灯赶出人们的生活,照亮了这个差点被现代遗忘了的山村。 父亲生怕惊醒孩子们,穿衣下地的动作很轻,像猫走路似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要忘记带干粮。”母亲提醒道。 头天晚上,她给他烙了三张玉米面饼,用一个空酒瓶灌了冷水,装在一个黑色的旧人造革提兜里。 他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够,放下水瓢,提起兜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睡得香甜的孩子床前,伸出一只大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两张小脸蛋,然后拉开门走进了黎明前的夜幕。 黎明前的天色是一夜之间最黑暗的时刻。民间有个神话说,八仙之一李铁拐下到凡间偷锅,为了不被发现,给夜色涂了一层厚厚的锅底黑。可见,神仙也不富裕,否则还要下凡间偷锅吗? 父亲踏上山路,在漆黑的夜幕中,摸索着行进。 脚下的小道曲曲折折,在他前面蜿蜒,宛如一条黑灰色的巨蟒在静静地爬行。尽管他熟悉道路,却两次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结果打碎了装水的瓶子,右手背划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他撕下一块衬衫的下摆,草草地包扎了一下,继续赶路。 晨星寥落,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寒光,好像那些权势膨胀的大人物的眼睛,冷漠地瞅着人间;东方渐渐显出了鱼肚白,天空随即变幻成铅灰色;山里的鸟儿顿时苏醒,像受命的士兵,争先恐后地飞出了巢窝,像比赛似的开始鸣叫。不一会儿,太阳像个大火球,从东边锯齿般的山峰后冉冉升起;知了开始“热——热——热”地拼命地叫了起来。 “又是一个大热天!”他自语道。 趁着早晨凉快,他加快了脚步。 他刚翻过了第一座山峰,突然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接着响起了喇叭吹奏乐。只见前面上坡上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有几个年轻人抬着一条大黄牛,放在一个高高垒起的石头平台上。一个40多岁的大汉,上身赤裸,头箍红布条,手握明晃晃的屠刀,跪在众人前面,仰望天空,口里振振有辞,念着什么,足有五六分钟,倏地站起来,跳上平台。他手里的屠刀一挥,闪出一道闪电的寒光,朝捆得死死的牛脖子上狠狠捅去;那牛全身像筛糠似的在抖动,哞——哞——的绝望地嚎叫,声音越来越悲惨,犹如哭泣,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接着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屠刀拔出处喷出…… 父亲赶紧把目光移开,大声愤愤地自语道:“太残忍了!这些愚蠢透顶的家伙!杀生祭天,就能祈来雨吗?”他不信这一套,他上过高中,因为家庭出身富农,高考被排斥,命运注定一辈子呆在山村受穷,他把上大学的梦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盼着两个女儿快快长大。 他刚翻过了第二座山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路旁有一堆像破布似的东西,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老人,看样子足有60岁开外,双目微闭,脸色蜡黄,一副痛苦不堪的惨象;衣着倒还整洁,白衫黑裤,黄胶鞋;身边放着一小捆小学生练习本。 “老人家 ,你哪儿难受?”他俯下身去问道。 老人慢慢睁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坐起来。 老半天,他才认出,老人原来是他的小学老师,10多年了没有见过面。他就在附近的山村教书 “啊呀,您是张老师!您教过我,您记不得了吗?” 老人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说:“啊呀,原来是你呀?你叫姬——”老人伸出右手搔了搔几乎没有发毛的头皮。 “姬成文。”说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对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班上学习最好最听话的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后来,听说因为家庭成份高,他们连大学也不让你考。岂有此理!”张老师脸上露出了愤满的神态。 “那是过去的事儿了。您这是到哪儿去了?” “到公社供销社给学生买些本子。”老人指了指身边那一小捆练习本。 “您老转正了吗?” “等下辈子的吧,这辈是没戏了。” “您每月的工薪是多少?” “28元7角3分。这个学区的民办教师中,我的工资最高。我从50年就开始教书,教龄快30年了。”张老师说完,咧了咧嘴笑了。瘦削而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自豪、自嘲和酸楚的混合神情。 姬成文从兜子里取出两块玉米面饼,递给了老师一块,说:“吃点东西,您饿了吧?” 张老师犹豫了片刻,实实在在地说:“好吧,那老师就不客气了。我还是昨天下午3点钟吃得饭。在公社招待所住了一宿,今天早上4点钟就起来了。”张老师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学生望着老师风烛残年的凄清神态,一阵心酸袭上心头。 “你几个孩子?”老师问道。 “有对双胞胎女儿,今天是她们的3周岁生日。”学生自豪地说。 “孩子生日,你不呆在家,出门有啥急事儿要办?” 张老师不解地问,语气里透出几分责备。 “不瞒您说,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鸡子几乎都瘟死了,剩下的两只,没喂的,也不下蛋,连……” “你别往下说了,我明白了。走,到我家去,一过前面这道山梁就到了。我给你弄一些。” “这太麻烦您了。” “麻烦啥?我家没有的话,我给你借去。多了不敢说,半斤八两白面,一两个鸡蛋用不着太发愁。” “那就太谢谢老师了。” 师生俩站起身来,沿着山路走去。 这时,太阳已升到了一竿子高,天热起来了;知了“热——热——热”的拼命地叫着不停。 张老师对他的这个学生很热情,自己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跑遍了全村借到了一斤。可巧他家的老母鸡头一天下了两个蛋。 “有半斤白面就够了,两个3岁的孩吃不了多少。您留下一半。鸡蛋我拿着。” “都拿着吧,只是一斤面!唉,这年头!” 师生俩推让了半天,最后学生还是服从了老师。 姬成文从老师家出来,兴冲冲地往回赶。他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然天气炎热,但感到心里很爽快,仿佛身子也变得轻巧了不少,走起路来很轻快,犹如脚下生风似的。 刚过中午,天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忍,东南方向地平线上,冒出了几片灰白色的云朵,迅速向上跳蹿,咋看起来好像建筑物失了火,升腾起的滚滚浓烟;乌云越积越厚,颜色越来越暗,犹如大海的恶浪,翻滚,扩散,不一会儿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淹没了太阳。远处传来了几声闷雷,随即大风肆虐,草木号叫,仿佛神话里的妖孽在兴风作浪。 突然,当空炸开了一个霹雳,惊天动地,令人魂飞魄散,大雨顷刻从乌云中倾倒下来,激起地上干土,汇集成洪流,像瀑布似的,顺着山坡肆意冲闯。 姬成文感到一阵狂喜,挥舞着手里的兜子,不禁不由地高声呼喊着:“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开恩了!下!下!大大下!”他脸上的的神情,奔跑的神态,呼喊的声音,真像得了魔症。一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在何处,也忘记了兜子里的白面和鸡蛋,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找个地方避避雨,全身被暴雨浇透,衣服贴在身上,像掉进大海里设法爬出来逃命似的,在雨帘中跌跌闯闯地奔跑。他一口气跑过了好几道山梁,突然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蹲儿,手里的兜子甩出很远,赶紧连爬带滚去抓,差点掉下悬崖。这时,他才想起兜子里的白面和鸡蛋,赶紧打开看:白面变成了面糊糊,两个鸡蛋也被碰破,蛋清和面糊糊和在一起,晶莹透亮,宛如燕窝。只是蛋黄还留在压破的蛋壳里,黄澄澄的,恰似海滩上细沙中露出一对金黄的珍珠。 姬成文对千里迢迢、为孩子过生日弄到的白面和鸡蛋几乎被雨水毁坏,并没有感到惋惜,反而感到开心,自语道:“有这场雨,我们今年饿不死了。有人不惜杀耕牛,祭天祈雨,而我用白面鸡蛋祭天,不亦乐乎。也好,回家给孩子们做生日面,倒也省事儿,不用水,省得打鸡蛋,参上玉米面就成。”说完,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笑声饱含着自嘲和辛酸。 雨停了。天放晴了。太阳沉在了西山后。山村湿漉漉的,被夜幕紧紧地抱住;家家户户的窗口,摇曳着幽幽的灯光,像个若大个坟茔闪烁着磷火;不时响起几声犬吠,使山村显得刻骨的空幻而寂寥。 姬成文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踏着夜色回到了家。 “妈妈说,那天晚上,爸爸一边就着咸菜喝玉米面糊糊,一边看着我们俩吃鸡蛋面,脸上洋溢着慈祥而满足的笑容。” 姬慧眼里闪着泪花,这泪花是对童年幸福回忆的激动,还是对父亲无私慈爱的感激,还是对他的含辛茹苦难受?应该都有吧。 “妈妈说过,爸爸的身体不好,和那次为我们过生日去后上山有关。是吗”姬歌问道。 “是的。他跌倒打碎了水瓶子,第二天,发高烧,连续两天不退。人们把他抬到县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他的伤口引起了破伤风,住了半个多月院,险些送了命。右手上划的那个大口子留下个大疤。我们的父母为我们吃尽了人间苦,我门要争口气,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嗯,我们……” “姐姐,有人敲门。”民子打断了姬歌的话。 “姬歌,快去开门。一定又是来送礼的。”姬慧催促道。 今天下午来了四五个送礼的,都是孟禄兴办公室的科员。这年头送礼成了风气,只要你头上有顶乌纱帽,不管拇指官还是芝麻官,就会有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上门给你送礼,当然官品越大送礼者越多,礼品也越贵重。 姬歌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双手放在背后,好像被绑了起来。她感到来人挺面熟,随即浑身哆嗦了一下,愣着半天没动,仿佛见了妖怪。 第七章 姬歌第一个反应是,出现在门口的人好像有些面熟。她的大脑开始迅速扫描,顿时显示出一些画面:……火车在飞奔。一伙赤臂裸膀的人,弯腰捡起土块; 土块噼哩叭啦地打在火车身上。土块向她靠近的窗口飞来。一个年轻人伸出大手当住了土块。他手上流着鲜血……她迅速做出判断:“是的,是他,在火车上坐在我们对面。”她惊愕地浑身哆嗦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机械地问道:“你是——” “你是那——”他说话时,舌头很僵硬,好似喝醉了似的;眼里闪着疑惑的光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刁帅。 他的第一信号系统像警犬似的灵敏,立即做出反应:开门的好像是前些日子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像熟透的桃子似的姑娘。她的倩影有时还在他的心河里游荡。他以为她像他所见过的无数鲜花般的美女一样,永远蒸发了,就像早晨花瓣上那些美丽晶莹的露珠似的。他万万没想到,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相信这是现实,以为在做梦。他的心神立即慌乱起来,觉得心脏激烈地跳动,像敲鼓似的,在胸膛里咚咚地乱响。他极力使自己镇静。他想象得出,自己的脸色变得煞白,像最后那次登台表演那样。 那是他们班毕业汇报演出,上演曹禺先生的话剧《雷雨》,他扮演周萍。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演出,不仅关系着表演系的荣誉,也关系着他的毕业分配、未来的前途,因为全校的领导都来观摩。他一上台,就被面前黑压压的观众给吓呆了,紧张地浑身打颤,像筛糠似的;心脏像受惊的野马疯狂地跳了起来,仿佛要从嗓眼蹦出,要和他的躯体分道扬镳;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巨响,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一句也想不起来,随即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室。那次汇报演出,由于没有代替演员,没有演下去,半途而废了。 不用说,刁帅的毕业分配也受到了影响。使他更烦恼的是,他好像留下了后遗症;打那以后,他一上台就昏晕。他表演的饭碗还没有端起来,就破碎了,自然他的明星美梦也破灭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巧合得无法解释,令你感到惊愕。偌大个世界,有时让你觉得小得很,小得像一个小村庄,你见过的面孔,会不期而遇。然而,这只是有时而已,通常的情况,你在旅途上遇见的人,即使一路谈得很投机,或者彼此留下名片,一分手告别,就如泥牛入海,永远不会见面。 刁帅和姬氏姊妹很幸运,这种巧合偏爱了他们。 “干爸!”民子看见刁帅愣在门口,扔下手里的玩具,惊喜地喊着向他奔去。民子的喊声打断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要说的下半句话。 民子冲到刁帅面前,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刁帅像个患呆痴病的老人,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神经质地突然大声说:“happy birthday!” “我不懂你说的话。”明子扬起头,疑惑地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说。 刁帅蹲下身子,吻了吻民子的小脸蛋, 说:“我说的是英语,意思是,祝你生日快乐。” “你骗人,明天才是我的生日。” “是吗?” “不信你问姬歌姐姐。” “是的,明天28号。”姬歌垂着双手站在门旁,吃惊地望着他们。 “啊呀,我记错了。”刁帅有点尴尬,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 他站起来用右手臂把民子抱起来,走进了客厅。 姬歌把门关上,进了厨房。 刁帅把放在背后的手突然拿在前面,手里的礼品盒在民子眼前晃了晃,神秘地说:“你瞧这是什么?” 只见刁帅手里拿着一个约摸30公分长15公分宽的红色盒子,用金黄色的缎带捆着,上面系着一个蝴蝶结;红色和金黄色相互衬托,一晃动就像宝石似的闪烁着熠熠光彩。 “哇,给我!”民子惊喜地叫道,立即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去抢。 刁帅故意把礼品盒高高举起,逗弄民子。 “快给我,快点!”民子急得都变了嗓音。 “不过,你必须听话。”刁帅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我听话。”民子乖乖地说。 “那好。我们坐下说。”刁帅把放民子在沙发上,把礼品盒给了他,接着自己也坐下来,“你现在不能打开。” “为什么?”民子闪烁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是生日礼物,你明天才生日。” “你骗人。爸爸妈妈昨天就给我买回了生日礼物。你看!”民子指了指身上的新衣服和凉鞋,然后又跑到自己的卧室,拿出玩具枪给刁帅看。 他那认真的神态把刁帅逗得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好,你有理。我们现在就打开看。” 刁帅装着不情愿的样子,磨蹭着,慢腾腾地解开蝴蝶结,揭去包装纸,掀起礼品盒盖,用手捂着,神秘而狡黠地说:“你猜猜看,里面装着什么?” 民子偏着头头,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趁刁帅不备,突然伸出手,抢过了礼品盒,打开一看,惊叫道:“啊,小汽车!”“真是个机灵鬼!”刁帅爱怜地笑着说。 一辆玩具小轿车静静地藏在包装盒里,小巧玲珑,红光耀眼,散发出让民子心荡神驰的神秘的芳香。 民子把小汽车从包装盒里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用小手用力一推,四个黑色的小轮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发出轻轻的“呜呜”声,小汽车欢快地跑了起来…… 民子高兴地拍着小手大声叫好。 与此同时,姬歌神色慌张地压低嗓音说:“姐,来人好像在火车上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个年轻人。” “那有这么巧的事儿。你认错人了吧。” “我看像他。” “不太可能。我们得赶紧干活,你先倒垃圾去。” “好的。”姬歌把地上的土豆皮、菜根、葱皮等垃圾扫到铁簸箕里,端着走出了厨房。 “姬歌姐姐,看我的小汽车。好玩吗?我干爸给我买的。”民子一见姬歌,就自豪地大声说。 “好玩。”姬歌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假思索地应答道。 民子跑进厨房,说:“姬慧姐姐,你出来看看我的小汽车。干爸给我买的。”说着,他抓住她的上衣下摆,硬把她从厨房拉出来。 “他是我干爸。”民子用小手指着刁帅说,“快看我的小汽车。” 没等姬慧看小汽车,刁帅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仿佛屁股被蝎子扎了一下似的,挫着两只大手兴奋地说:“原来是你们俩个呀,刚才她开门时,我就觉得她很面熟,过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恍惹在做梦。想不到真是你们俩人。” 其实,刁帅虽然逗着民子玩,但心里一直在琢磨着姬氏姊妹,好像一个侦探在分析一个案件似的,把姬歌留在他头脑里的印象和她的形象,反复地重叠、展开、对比、分析,极力做出判断。 “你是—— ”姬慧惊讶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火车上坐在一个车厢。” “真高兴。我们真有缘分。你们怎么就来到这儿了?” “在北京车站认识的。”姬慧简洁地说,“我叫姬慧,她叫姬歌,是我的妹妹。” 姬歌倒垃圾回来,手里拿空簸萁,面带微笑站在一旁,显得有点矜持。 刁帅瞪圆眼睛,从头到脚盯着姬慧和姬歌,差点把眼珠子掉了出来,突然说道:“你们俩长得不像姊妹。” 刁帅性格放荡不羁,说话向来信口开河,不顾后果。 姬慧和姬歌感到不好意思,说:“你坐着,我们得干活。”说完,她们俩红着脸进了厨房。 刁帅立即意识到他的话不太得体,一时感到有些尴尬。 刁帅是刘梅的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因为刁帅朝三暮四,同时脚踏好几只船,刘梅主动撤离,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刘梅和孟禄兴结婚后,生了民子,认刁帅为干爸。于是刁帅打着干爸的幌子,和刘梅来往更频繁,很快成了她的情人。孟禄兴只知道他们是老同学,对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似乎一无所知。 刁帅重新坐下,神态显得百无聊赖,点起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闭气嘴巴,让烟雾从两个鼻孔徐徐冒出;浓浓的青烟在他面前袅袅飘散,丝丝缕缕,宛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幻觉:一只洁白的蛾子翩翩飞舞,突然闯在了蜘蛛网上,拼命地挣扎着;倏地出现了一只硕大的蜘蛛,迅速向蛾子爬去,狠狠咬住它的头部,瞬间把它吞进了肚子。 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自语道:“还不到5点钟,离他们下班回来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一个来小时,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要看你的心情了。你愉快时,一晃就过去了;你烦躁时,长得难以忍受,简直是一种煎熬。 姬氏姊妹在厨房忙活儿。 民子自己玩。 刁帅仿佛被遗忘了似的,感到难以言明的无聊,于是说:“民子,跟干爸到外面玩去。” “我不。我喜欢在家里玩小气车。”民子坐在地板上兴致勃勃地玩着,一会儿把小气车拿起来,用手拨弄轮子,一会儿把它放在地板上,来回滑动,一会儿又猛推一下,让它向前奔跑。 “我们到超市买好吃的,好不好?” “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去。让姬歌姐姐也去。”民子放下玩具,跑到厨房门口喊道:“姬歌姐姐,我要你和我们去超市。” “我得做饭。”姬歌应答道。 “我不,要你去。”民子娇声喊道。 姬歌犹豫着,她知道,民子不会罢休。她望了望姬慧,说:“你看呢?” 姬慧说:“你和他们去吧。快回来。” 刁帅喜出望外。 户外的气温不像中午那样炎热难忍,微风吹拂,凉爽宜人;路旁的垂柳袅娜,红花绿草相互映衬,让你心旷神怡。知了仿佛疲倦了似的,断断续续地鸣叫;太阳的半个脸已沉在西边那栋高楼后面,仿佛和谁捉迷藏;高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横跨马路躺在地上,和别的物体的影子重叠交汇,形状光怪陆离,让你生发出无限的遐想。 牧民子一手牵着刁帅的手,一手拉着姬歌的手,三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构成了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 刁帅的兴致很高,侃侃而谈,像一个老练的导游,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介绍北京,一会儿说名胜,一会儿道特产,一会儿讲历史,一会谈现代,引得不少行人频频回头张望。 姬歌默默地听着,听得昏昏晕晕,仿佛听天书。 刁帅看到姬歌脸上的茫然神色,自嘲地摇了摇头,思忖道:“对这个乡巴佬讲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他突然停了下来,琢磨着谈些能引起她兴趣的事儿。 对了,问问她有什么特长,刘梅不是让我帮忙给她们两其中一人找工作吗?我差点忘记。 有一种人似乎很热心,常常随口答应为别人办事,可是一转身就忘在了脑后,因此久而久之就会失去别人的信任。刁帅就是这类人,他把刘梅委托他办的事像前天夜里做过的支离破碎的梦似的,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会儿,刁帅问道:“你有什么特长?能告诉我吗?” “我好像什么特长也没有。” 姬歌红着脸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自悲。 “比如唱歌,跳舞等。” “上初中时上过几次舞台。” “演剧还是唱歌?” “唱歌。” 民子插话,说道:“姬歌姐姐还教我唱歌。我会唱,唱给你听。”民子没等刁帅容许,就唱开来了: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 挑起扁担(嘟嘟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 …… “好!唱得好。”刁帅赞叹道。 “姬歌姐姐才唱得好呢。不信让她唱给你听。”民子说道,“姬歌姐姐,我想让你唱。” “你唱得比我好。我不唱了。”姬歌说道。 “不,我要你唱,快——点!”民子缠着说。 “我看别唱了,大人在街上唱歌不合适。”刁帅说道。 “为什么不合适?”民子不解地问道。 “不礼貌,影响别人。人家以为她疯啦。过会儿,我们去完超市,进卡拉ok去玩。” 姬歌读初中时,在县城见过有一家店铺门旁挂着招牌,白底红字,上面写着卡拉ok,听说那是有钱人去玩的地方,与她自己无关,因此她从没有想过进去,自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听刁帅说要进去玩,不免有点紧张,心想:“进去就得花钱,自己没钱,让人家花钱哪能行?” 从超市出来,刁帅说:“现在我们去卡拉ok,前面就是。” 姬歌犹豫了片刻,说:“我姐让我快回去,你们俩去吧。民子的爸妈可能下班回来了,我得帮我姐做饭。” 刁帅听出姬歌说话的语气有些点难为情,说:“没事的。过一会儿,我给民子妈妈打个电话。” “我还是回去好。” “走吧,不要客气了。而且民子妈妈叫我给你找一份工作,如果你会唱歌,可以找一家卡拉ok去唱,收入会不错的。现在去那儿唱唱,我听听,鉴别一下。” 姬歌红着脸,站在超市门口犹豫着。 “快点走,我要你一起去。”民子拉着姬歌的手,不耐烦地嚷嚷道。 由于刁帅的劝说,民子的强求,姬歌不情愿地迈开了第一步,跟着刁帅,牵着民子的手向卡拉ok厅走去。 千里之行始于脚下,说得是第一步的重要性。人类直立行走,始于第一步;婴儿学走路,从第一步开始;登山运动员攀登珠穆朗玛峰,从第一步启程。有第一,才有最后;有开始,才有结果。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也一样。我们设想,那天姬歌如果没有迈出走进卡拉ok厅的第一步,也许她的人生道是另一个样子,结果也不是后来的那样。 卡拉ok厅是个地下室,坐北朝南,前高后低,从外面看去,形状恰似一口中国式的棺材;入口的门是褐色的,紧紧地关闭着;门楣的上方横挂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卡拉ok ”,字体奇形怪状,像个神话中的怪兽,发神经似的,天还没有黑就不住地闪烁着,红、黄、绿三色反复地变幻着,好像魔怪眨巴着眼睛。 姬歌仰首凝望着闪烁的霓虹灯,瞳孔倏地放大,目光显出惊愕的神色,仿佛见到了怪物,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刁帅上前拉开门,率先走进,姬歌和民子随后。 他们沿着螺旋形的阶梯向下走去,噪闹声夹杂着生硬的歌声扑面而来;越往下走,光线越幽暗。从外面走进去,眼睛好长时间才能适应。 厅内通风很差,空气混浊难忍,尽管天花板上有三个大吊扇哗啦哗啦的不住地吵闹。烟味、啤酒味,汗泥味互相掺和生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怪臭味,驾着烟雾在厅内的角角落落弥漫、缭绕,亲吻着娱乐的人们。 姬歌顿感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骨的束缚,跳出来似的,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好奇而不安的神情,瞪大眼睛慢慢地环顾厅内,好像清点厅内的人和设施。 厅内的面积不小,足有150平米,呈长方形。门口有个褐色的吧台,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红缎旗袍、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显眼。她就是这里的老板娘,坐在那儿愁眉苦脸,看来生意不佳。 在吧台的对面,大厅的北面尽头,有一平台,上面放着电视机和其他音响设备。 地上零乱地摆着一些长条褐色的桌子和方块凳子,稀稀拉拉的坐着一些顾客,尽是双双成对的年轻人。由于地下室的回音,谈话声嗡嗡地响着,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送来的怪诞声音。 一个青年男子唱完了最后一句歌词,放下麦克风,在一张桌旁坐下。 老板娘见刁帅一行人进来,脸上顿时开了花,立即起身迎去,柔声说道:“欢迎先生小姐光临!” 刁帅绅士般地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姬歌生平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小姐”,觉得很刺耳,非常别扭,比挨骂还难受,仿佛伤了自尊心,但又感到无奈,脸庞腾地一下红了。 民子被烟雾呛得不停的咳嗽,大声嚷嚷道:“我不想在这儿,咳咳!啊——呛死我了!咳咳咳!带我出去,我要回家。咳——咳……” 刁帅费了不少口舌才把民子哄住。 “先生,你们想喝点什么” 姬歌听得出老板娘说话带有四川口音,心里一喜,问道:“你是四川的吗?” 老板娘眼睛一亮:立即应答:“是的了。听你的口音,你也是四川的了。” 姬歌微笑着点点头,那姿态落落大方,真有点大家闺秀之风范 。 刁帅幽默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就给我们来一瓶啤酒,两盘冰糕吧。” “好的。”老板娘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扭着腰肢端来了刁帅点的冷饮。 刁帅当即买单。 在座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们。 “我们现在来玩。”刁帅说着,拿起话筒,打开音响。 顿时,悠扬的音乐飘起,如清风徐来,似雪花飘落,轻柔舒缓的韵律渗入人们的细胞,拨动人们的心弦,嗡嗡的说话声立即停了下来;随即屏幕上显示出梦幻般的画面,闪闪烁烁,让人眼花缭乱。接着,刁帅那浑厚的男低音响起:——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故乡 …… 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曲,被蒋大为一举唱红,而蒋大为也因她一举成了名。 刁帅的嗓子真有点像蒋大为的,只是略低沉一些。在座的人们为他忘情地鼓掌叫好。 姬歌被感动了,一时忘了胆怯,使劲地为刁帅鼓掌。 刁帅唱完,关闭了音响,抓起啤酒瓶,一仰头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半瓶,眼里燃烧着兴奋的火焰,望着姬歌说:“唱一支!” 说着他把话筒伸到姬歌面前。 姬歌身子往后撤了撤,脸上兴奋的光彩倏地变成了恐惧的神色,仿佛一条眼睛蛇蹿在面前,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不行!” “我说,你行。别怕。这正是你表现的机会。”刁帅鼓动着说。 “你唱,姬歌姐姐,你唱得可好你呢。”民子说着,把刁帅手里的话筒夺过来,硬塞在姬歌手里。 姬歌拿着话筒,红着脸呆坐着,犹豫着,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动着,她感到有些昏晕,极力控制着,过了老半天平静下。 在一旁站着的老板娘,笑着劝说道:“唱吧!没关系的。” 四川老乡的说好像给了她力量,想唱的念头慢慢升起。大凡有某种特长的人,都想在一定的场合下,抓住时机,显示自己的才能,以得到认可,从中获得乐趣和满足,这是人的本性所致。姬歌喜欢唱歌,有一副好嗓子,上初中时当过班上的文艺委员,也会识简单的乐谱,学会了不少当时流行的歌曲。她想了想,自语道:“唱什么呢?” “随便什么都行。”刁帅说。 姬歌鼓了鼓勇气,深呼吸了两下,说:“要不也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吧。” 刁帅一听感到有些吃惊,他知道这首歌一般人唱不好,沉吟了片刻,说:“好吧,就唱这一首。”他说着,又重新为她打开音响。 音乐响起,画面在屏幕上闪出,姬歌手握话筒,缓缓地站起;接着过门儿,歌声响起:——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家乡 …… 她的歌喉清纯而圆润,像山谷里的清泉,淙淙流过青石,给你一种神秘的恬谧感,你会觉得那是从天外飘来的歌声,从天堂送来的仙乐,你的灵魂驾着那歌声的翅膀,踩着韵律陶然飘荡。 人们在静静地听着,没有一句喝彩,也没有一声鼓掌,仿佛变成了一尊尊雕塑,坐着一动不动。当姬歌唱了最后一句,坐下来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不住地呼喊:“好!好!好嗓子,有味道!再来一支。” 接着又一阵热烈的鼓掌。 刁帅作了半天解释,说马上得回家,下次再来和朋友一起玩,人们才罢休。 “你是女中音,太宝贵了!”刁帅激动的满脸通红,搓着两只大手说。 姬歌仿佛并不激动,只是两颊泛着昏晕,优雅地坐着。 “你会识谱吗?”刁帅问道。 “简单的简谱还可以。” “会无线谱吗?” 姬歌摇摇头。 “那不要紧,我教你。”“谢谢。”话一出口,姬歌自己觉得很吃惊,心想:“自己怎也学会说客气话了?” 老板娘也很激动,拉住姬歌的手,问道:“你在哪儿工作?” “我刚从家乡出来不久。”姬歌说。 “这么说你还没找到事儿做,是吗?” “是的。”姬歌说。 “这是我的店。我需要一个人。你愿意来吗?” 姬歌心里一阵高兴:“我来你这儿干什么工作?” “你的工作主要是唱歌,还帮我招待客人。”老板娘停了片刻,观察姬歌的反应,接着说:“咱们都是四川老乡,你就答应了吧。我亏待不了你。” “你给我提供吃住吗?”姬歌问道。 “我包住包吃,工薪嘛,一个月30元。” “老板娘,你太会剥削人了!她是女中音,很像关牧村。女中音很奇缺,你知道吗?别的娱乐厅知道的话,会抢她的。无论她为那个娱乐厅唱歌,都会引来顾客。她是棵摇钱树,你懂吗?你至少得给每月给40元。”刁帅说话的口气像一个狡猾的商人,向顾客夸耀自己的货物似的。 “这样吧,你明天来上班。工薪我和我老公商量商量再定,夸待不了你。” “不,明天是我的生日,姬歌姐姐要为我过生日。”民子坚持着说。 最后商定,姬歌后天来上班。 在回家的路上刁帅从民子的口里知道,姬氏姊妹孪生姊妹,是阴历6月28日的生日。 他回去看了一下日立,真巧明天就是她俩的生日,刁帅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第八章 刁帅提着三盒生日蛋糕,一只手一盒,另一只手两盒,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地向刘梅住的五楼爬去。他的块儿本来很大,两手又提着这么多东西,把狭窄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 他登上通往三楼的第五个台阶时,迎面走来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士,身着白低红花连衣裙,一手端着一簸箕垃圾,一手拿着一把笤帚。这两个人都低着头走,眼睛瞅着脚下的台阶,想着各自的心思,因此走到跟前才发现对方,差点撞了个满怀。 他们突然停下脚步,怔怔站地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的面孔,足有一分钟,仿佛被魔法镇住了似的。 还是刁帅机灵,率先反应过来,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用脚摸索着向后退去;退至第二个台阶时,右脚踩在台阶棱儿上,没有站稳,扑通一声滑倒在地。 胖女士看见刁帅倒在地上,赶快上前去扶他,由于匆忙,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蹲,簸箕里的垃圾洒落在台阶上,顿时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馊味儿;手里的笤帚甩到了刁帅面前,几乎落在他头上。 刁帅看见她滑倒在地,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爬起来扶起她。 他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她裸露着的手臂,感到她的肌肤像鲫鱼似的柔软光滑。这种感觉是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柔柔软软,麻麻酥酥,好似针灸之感,又像微量电流刺激,顿时传遍了他全身。他的心随即狂跳起来。 她呢,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嫣然一笑。 “没摔着吧?”刁帅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谢谢。”胖女士红着脸说。 刁帅拿起笤帚帮她清扫扣在地上的垃圾。 “谢谢。”胖女士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粘在裙子上的尘土。 “不客气。”刁帅温柔地说。 刁帅把笤帚交给胖女士的瞬间,定睛望了望她,发现她容貌清秀娇美:鹅蛋脸,高鼻梁,红润的嘴唇,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单眼皮,长睫毛,清澈的眸子,透着超凡的灵气,显得十分清纯。 刁帅心想:“这真是个尤物。要是身材苗条一些,一定是个绝色美人。” 过了片刻,刁帅问道:“你住在这层吗?” “我是来看我表姐的。” “听口音,你不是北京人,是吗?”刁帅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很会找话题搭讪。 “我是浙江人。” “来北京探亲。” “不是。我在这儿做生意,在西城区经营了个娱乐厅。” “我家也住在西城区。你的娱乐厅叫什么名儿?” “叫惠惠卡拉ok厅。” “离我家不远。我去过两、三次。”刁帅兴奋地说。 停了停,他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刁帅,是学表演的。”说着,他从衣兜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谢谢。”她接过名片,迅速扫了一眼,说道,“太好了!我叫朱惠惠,欢迎刁经理今后多去指导。” “你的生意不错吧?” “还行。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建议?” “你厅内的设施和布置不错。恕我直言,你那几个服务生唱得不怎么样。” 刁帅的第二句话并不是有意贬低她的歌手,反映的也是实际情况。但他说此话却另有某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探听她是否还需要歌手以及歌手的工薪,以便考虑决定姬歌的工作。 “这我知道,可是招不到比较好的歌手。你如果认识唱得比较好的姑娘,给我介绍一、两个。” “你每月能给多少钱?” “这要看她的能力了。如果确实优秀,我包吃包住,每月的工薪是50到60。” “好的,我尽力而为。” “那就谢谢你了。” “等事情办成,再谢我也不晚。再见。” “再见。” 刁帅兴奋得像获得了珍奇宝贝似的,得意地想:“这一跤没有白跌,迭出了一个我需要的有价值的信息。” 他轻轻地吹着口哨,来到刘梅的门口,弯下腰放下左手里的东西,正要直起腰去敲门,不料防盗门却突然哗啦的一声从里向外被推开。 刁帅来不及直起身子,立即猫腰向后退去,差点被防盗门碰了脑袋。 开门的是刘梅,她手里拿着个醋瓶,要到超市打醋去。她推开门,看见门外有个非人非物的东西向后移动,一时没有认出是刁帅,吓得她向后退了几步,尖叫了一声:“啊!”,随即手里的醋瓶子掉在了地上,“嘭”的一声巨响,像爆炸了手榴弹似的,玻璃碎片飞了一地。 她定了定神,见是刁帅,用责备地口气说:“,是你呀!吓死我了。” 她吓得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 “就这点胆量?要是遇见坏人,你一定吓得像稀泥似的,会瘫在地上。” “你猫腰低头在搞什么名堂?” “你没见我的两只手满满的?腾不开手,怎么敲门?” 与此同时,姬惠和姬歌在厨房一边忙活计,一边压低嗓音谈论着姬歌明天去卡拉ok厅上班的事儿。昨天晚上,姬歌回来就把消息告诉了姬慧,她们兴奋地一直谈到深夜,才进入梦乡。到现在,她们还没有告诉刘梅这件事儿,因为不知道她对她们俩如何安排。听见刘梅的尖叫声和瓶子的爆炸声,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姊妹俩赶紧拿起笤帚和簸箕,清扫满地的玻璃碎片。 “清扫得仔细些,否则孩子赤脚踩着碎玻璃就麻烦了。”刘梅说着,蹲下身去仔细寻找。 刁帅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早到几秒钟或晚到几秒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儿。这就叫巧合。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巧合的结果。” 他停了停,接着揶揄道:“主要原因是,你胆子小。女人嘛,就是比男人胆子小。女人胆小如鼠,男人胆大如虎。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男人,女人就……” “你能不能牢牢实实的呆一会儿?”刘梅假装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刘梅发现刁帅放在茶几上三盒生日蛋糕,不解地问:“买这么多蛋糕干么?开蛋糕店呀?” 刁帅把嘴附在她的耳朵旁边压低嗓门说:“她们俩也是今天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的?”刘梅感到很惊讶。 “民子告诉我的。” “真的吗?能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嘛。你不信,问问她俩。” 原来,刘梅为了防备保姆以后出问题,把她俩的身份证保存起来。她到卧室看了看她们的身份证,她们生日果然是8月18日。 “我说的对吧?”刁帅得意地咧着嘴傻笑。 “你真会找缝隙献殷勤。”刘梅轻侮地斜视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 “先别告诉她俩。过一会儿,给她们个惊喜。” 他的话音刚落,就响了嘭嘭的敲门声。 刘梅赶忙去开门。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孟禄兴的老乡,是个建筑包工头。女的是他的妻子。此人名叫胡聪明,外号叫狐狸。他中等个头偏低,将军肚,秃头顶,肿眼泡,一脸横肉,满嘴黄牙;穿着白色t恤衫,黑色西装裤,一条红色领带像根绳子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实际年龄42岁,看上去足有50开外。他的妻子约摸30岁,又矮又胖,上身长下身短,身着蓝色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大水缸;圆嘟嘟的脸盘上镶嵌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看人时瞪得像两只牛眼,让你感到很不舒服。 刁帅和这对夫妇素未谋面。 刘梅把他们互相作了介绍,他们立刻像老朋友重逢似的,热烈地交谈起来。 刁帅从茶几上拿起纸烟盒,抽出一支递给胡聪明,接着给自己抽出一支,习惯地塞在嘴角,拿起打火机,大拇指一按,跳出一簇橙黄色的火苗,先给对方点着,接着给自己点燃。 说话间,小小的客厅兼餐厅烟雾腾腾,呛得刘梅咳嗽不止。她只好把房门敞开,让烟雾逃出。 “老兄是哪儿的人?”刁帅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雾,灵活的食指在纸烟上轻轻弹了弹,烟灰簌簌掉在烟灰缸里。 他的举止豪放,动作优雅,神色放肆,把坐在一旁胡聪明的妻子看得出了神。 “河南人。小老弟是哪儿人?” “祖籍江苏。生在北京。” “苏杭一带出美女啊!”胡聪明说着,眼里冒出了了猥亵的神情,仰头狂笑起来。 “这也许是乾隆几次下江南的原因吧。”刁帅说着,望了一眼胡聪明妻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了索然无味的神态。 刁帅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北京人心中目,河南人的形象可不太好呀!”刁帅说话放肆,竟然不顾对方的感受,不讲方式,信口开河。 “你指的是啥?”胡聪明突然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了疑惑、不快、尴尬的神色。 刘梅在一旁陪着胡聪明妻子,立即觉察出胡聪明对刁帅的话的反映,于是插话解释道:“他的意思是,有些进京拾荒的河南人趁人不注意,偷摸东西。话说回来也不能一概而论,认为河南人形象不好。” “是的,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刁帅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妥,接着刘梅的话头,强调了一句。 “我们河南进京拾荒的人多得惊人,有个乡人口百万,有劳力的人几乎都进京拾荒,被称为拾荒乡。这么大的拾荒大军,手脚不老实,到处偷摸,甚至骗人的人,是不可避免的。”胡聪明认真地辩解道,“我们河南有些地方很穷,国家开放改革以来,人们走出穷窝儿,进城打工谋生。进京的人的人除了拾荒,还敢别的工作。我们那个乡在北京搞建筑的就有5000多人,我的工程队有一半多是我们河南人。你看北京的面貌日新月异,今天还是一片低矮的土房或者是一片空地,过些日天就变成了高楼大厦,这都是民工用心血和汗水磊起来的。这里面也有我们河南人的功劳。 那些偷偷摸摸,或者骗人钱财的河南人不能代表河南人,也不能代表在京打工的河南人。” 胡聪明越说越激动,用词贴切,语言流畅,逻辑严密,道理充足,把刁帅和李梅说的心腹口服,连连点点赞成。 人性就是这样,人人都有家乡观念,本能地维护自己家乡的荣誉。你到了乡里,就维护你的村子;到了县城,就维护你的乡;到了省城,就维护你的县;到了外省, 就维护你的省;到了外国,就维护你的国家。如果用一个圆来表示,圆心就是你的出生地,圆内的任何一点都是你的国家,对你来说,亲疏程度从圆心渐渐向外扩散。这或许是爱国思想产生的渊源。假如将来有一天发现有人类的其他星球,你去那儿旅游,那儿的人如说地球人如何不好,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就要据理辩解。 上午,孟禄兴带着儿子去朝阳区看儿子外婆外公,两位老人舍不得让外孙离开。他们到家时,太阳已收回投射在对面楼顶上的最后一缕霞光。 孟禄兴抱歉地说:“对不起,让大家等烦了。” 胡聪明一见民子,就从褐色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说道:“民子,过来,这是给你的。” “谢谢叔叔和婶娘。”民子跑过去接住红包。 “光说谢谢还不够。”胡聪明装出一脸认真的神态。 “那你让我做什么?”民子不解地问道。 “你的用行动感谢我们。” 民子眨了眨大眼睛,仿佛悟到什么,轻轻地吻了一下他们俩的额头。 “机灵鬼!”胡聪明妻子爱怜地说,一把拉过了民子,要吻他的脸蛋。民子挣脱,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时,在民子的卧室,刘梅和刁帅把三盒蛋糕的盖儿掀开,分别插上鲜红纤细的蜡烛,其中的一个蛋糕上插了4支,另外两个各插了17支。 孟禄兴发现后,不解地问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怎么弄了这么多蛋糕?” “猪脑子!这还要问吗?”刘梅不屑地说。 “你猜猜看。”刁帅说。 孟禄兴数了数蛋糕上的蜡烛,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惊讶地问道:“她们也是今天的生日?” “看来我的科长老公一点也不傻。这是刁帅哥发现的秘密。蛋糕也是他买的。” “是我告诉干爸的”明子认真地说。 孟禄兴望了望刁帅,什么也没说,只是裂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还没有告诉她们,过一会儿给她们个惊喜。”刁帅压低嗓门神秘地说。 “不过,今儿得劳驾一下科长大人,过一会儿,帮咱们端端蛋糕。”刘梅说道。 刘梅拉开圆形饭桌,铺上一快洁白的塑料台布,摆上了盘子和刀叉。 然后,她安顿胡聪明夫妇、民子、姬慧和姬歌就座。 姊妹俩不知道刘梅的意图,坐在桌旁感到很不自在,扭动着身子,仿佛凳子上有刺似的,红着脸,低下头凝视着地板。 胡聪明夫妇和民子也不说话,坐着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待着。寂静顿时笼罩着室内,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有节奏的嗒嗒的响声。 唱机倏然响起欢快的音乐,打破寂静,掀起欢乐的气氛,接着播放出“祝你生日快乐”:——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只见刘梅、孟禄兴和刁帅满面春风,每人端着一只蛋糕,从民子的卧室走出。蛋糕上插着点燃的红蜡烛,烛光摇曳,光华耀眼,闪烁着无限美好的温馨,顿时把人们带入如梦如幻的神秘境界。 室内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 大家都跟着唱机唱了起来。 胡聪明夫妇不会唱,坐在那儿咧着憨笑。 刘梅把三盒蛋糕在餐桌上摆好,兴奋地宣布:“今天是我们儿子民子的4周岁生日。我们为他祝福,祝福他健康成长,一生幸福平安!碰巧今天也是姬慧和姬歌的17周岁生日。我们为她们祝福,祝福她们一切顺利!现在让三个孩子站起吹灭各自的蜡烛。” 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民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缓缓地站起来,天使般清澈的眸子里,闪着纯洁、自信、庄严、兴奋的光彩,他一口气吹灭了自己的蜡烛,然后默默地坐下,显得格外乖巧。瞬间,他的眸子里掠过一缕耐人寻味的神情,仿佛在幻想着什么。 姬慧和姬歌听到刘梅为她们祝福,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坐着不动,眼里露出疑惑、惊喜、胆怯的神色。她们一时觉得昏昏糊糊,不相信刘梅在为自己的生日祝福,以为看到民子吹灭光华熠熠的蜡烛,自己头脑中产生了幻觉;也不相信自己醒着,觉得仿佛在梦里参加天使的生日聚会, 刁帅看见她们愣着不动,提醒道:“该你们俩了。” 听到刁帅的话,姊妹俩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三躬,眼里噙着幸福而激动的泪花,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刘姐,谢谢孟,孟大哥,谢谢大家。”她们一口气吹灭了各自的蜡烛。顿时,袅袅青烟腾起,缓缓飘散;每一支纤细的红色蜡烛,静静地挺立着,顶着黑色的蜡花,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默默地回忆定格的年华。 由于紧张和激动,她们青春焕发的脸庞泛着红晕,饱满皎洁的额头浮着一层晨露般细小的汗珠,长长的睫毛上跳动着晶莹的泪花,望去恰如倒映在粼粼碧波的湖水里的朝阳。 足足有一分钟,人们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 她们坐下后,浑身颤抖着,撩起围裙下摆擦脸上的汗水,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这是她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生日,一个庄严而快乐又浪漫而温馨的生日,也是她们生平第一次在快乐的生日歌声中,吹灭象征着自己年龄的蜡烛,品尝着象征着带来好运的生日蛋糕。她们感到北京的温馨在周身流荡,也隐约觉察出自己踩着大城市现代生活优美的韵律在成长。 生日聚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吃完蛋糕,又端上了几个凉菜和几瓶饮料。大家一边吃喝,一边谈话,气氛十分热烈。 谈话一刻也不停,涉及到的内容很广泛,似乎没有中心,一件小事可能引发一个话题,一个看法可能把一个话题中断,突然转变为另一个话题。 刁帅极力表现自己,抓机会卖弄自己的知识,他环视了大家一眼,说道:“我想考考大家,如今在城镇,不论大人或小孩过生日,差不多都像我们今晚这么过。谁能说说,生日歌、蜡烛和蛋糕的来历?” 大家静静坐着,仿佛人人都在思索。 “我想是进口货。”胡聪明说。 “太抽象了。”刁帅评论道,接着又问:“谁能说的具体些?” 过了老半天,他见没有人吭声,接着说:“‘祝你生日快乐’是美国人米尔德里德和帕蒂、斯密斯、希尔两姊妹在1893年创作的,距今已有103年了,很有生命力。原名叫‘早安’,创作的初衷是教育小孩。生日蛋糕也是从西方传来的,最初为国王独占享用,后来传到民间,人们为过生日的人祝福。生日蜡烛象征着生命的成长和短暂双重意义,让我珍惜生命。” “我们在上大学时,就这样过生日,很有意义。”刘梅说。 “我还喜欢过生日吃一碗长寿面,不习惯这种洋玩意儿。可能我土气惯了。”胡聪明实实在在地说。 “洋人的东西好的话,我不能拒绝。”刁帅强调说。 “问题是不少人辨别不了好坏。”孟禄兴说。 “你说的不错。但是好坏不是那么容易辨别的,年轻人识别能力差,接受能力强,往往分不清好坏。比如,不少恋人在光天化日下,搂抱亲吻,不顾别人的感受。这也是进口货。我们国家是礼仪之邦,这种东西不适合我们的国情,应当立法禁止。”胡聪明的语气有点愤世嫉俗。 “你提到的这个问题,只能通过教育去解决,不可能立法禁止。人们的精神文明程度提高了,这种东西的市场就会越来越小。”孟禄兴说。 刘梅接着说:“教育不是句空话,要一点一点地去做,全国上下都要做。电影、电视剧对青少影响很大,几乎每部影片,每个电视剧都少不了搂抱亲吻的镜头。” “文化部长应当对此负责。”刁帅说。 “人们都说,现在世风日下,仅管媒体成天喊叫精神文明。我看关键问题是,头头们言行不一,口似心非,光说不练。比如,那些腐败的官员利用手中的权杖,变着法儿干违法的事儿。”胡聪明愤愤地说。 “我赞成胡兄的看法。比如,中国城镇的发廊越来越多,绝大多数实际是妓院。经常搞扫黄,为什么这种丑恶的东西禁止不了?反而越来越多呢?值得深思。问题可能很复杂,但其中有不少执法的人在暗地里捣鬼,通风报信,所以事情不好办呀。”刁帅说。 “中国已发现爱滋病,如果不采取有力的措施,将来的后果不堪设想。”孟禄兴担忧地说。 “很多本来可以办好的事,结果办的很办糟;许多本来可以禁止的东西,越来越猖狂。这说明了中国的官员本身的素质问题。”胡聪明结论道,“我在北京搞了8年建设了,建起了许多大楼。有时候觉得好像同时在犯罪?” “怎么这样说呢?”刘梅不解问道。 “别听他瞎说。”胡聪明夫人显得有些紧张,脸腾地一下红到脖颈,好像她的丈夫承认自己犯了什么罪似的 “你别紧张,也别害怕。公安局不会来抓我。”胡聪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是说,我拆除了许多应该保留的四合院。我是搞建筑的,懂些世界建筑史,一个城市的建设,不能毁掉古建筑物,再建设新建筑物。北京建设应当保留那些四合院,像伦敦那样有旧城和新城。“ 大家都点头赞成胡聪明的看法。胡聪明兴致很高,把刘梅给斟满的一大杯啤酒端起来,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刁帅说:“老兄言之有理。我们有些当官的,不懂专业瞎指挥。” “哎,你别光说嘴,你给我办的事儿怎么样?”刘梅问道。 “忘了告诉你了,昨晚我们去了一次卡拉ok厅。……” “妈妈,姬歌姐姐明天要到那儿上班。”民子打断了刁帅的话,“姬歌姐姐,我会想你的。” “真的吗?”刘梅和孟禄兴一脸惊讶。 第九章 聚会结束后,刁帅离开时,走到姬歌跟前,说:“有个消息想告诉你。”他说完,装出一副神秘而正色的神态望着姬歌,沉默不语,只是吸烟。 姬歌不知道刁帅要告她什么消息,这消息会给她带来好运还是厄运,突然紧张起来,愣愣地站着,等待刁帅的下文,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两颊飞起了令人心跳的红晕。 造物主在大自然中任何一个弱者躯体中,都安装了警惕而又脆弱的神经,他们总是本能地、时刻心惊胆战地提防着强者的伤害。比如,温柔可爱的兔子总是竖起长长的耳朵,瞪着红红的眼睛,神经绷得紧紧地倾听、观察周围可能伤害自己的天敌。人也亦然。大凡平头百姓对权势者都怀有敬畏之心;弱势者提防强势者的伤害,是人的本性。现在,在处于弱势的姬歌脑子里,只装着一件大事,明天去那个卡拉ok厅上班,她为此兴奋,为此激动,为此骄傲,为此心中生出了希望的翅膀,飞向朦胧的美好未来。但不时心中隐约会冒一种不安,担心那个卡拉ok厅老板变卦。此外,她什么也不想。刁帅一本正经地说,要告诉她一个消息,又打住迟迟不说内容,像一块小石子投到了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了层层涟漪,在她的心中立即引起了疑虑。她的大脑在迅速反应、猜测刁帅要告诉她什么,担心卡拉ok厅老板改变了主意,她的工作成了泡影。 刁帅望着姬歌,发现她脸颊上泛出的红晕,像映照在白天鹅身上的朝霞,是那么纯洁,又是那么神圣;那黑白分明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胆怯的神色,让人怜爱,叫人心跳。他突然觉得整个身子像鹅毛似的,轻飘飘地在晃荡;指挥大脑的神经好像突然发生了故障,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几乎忘记了自我。 刁帅越沉默,姬歌心里越不安,她的全身神经在微微颤抖,神态看上去好像一只温柔的羔羊在一头不动声色的狮子面前似的。 刘梅见刁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姬歌,心里的醋精一下子涌到了嗓眼。她最了解刁帅;他是个花心男人的典范,在情场上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他一定又在姬歌身上打主意。 刁帅真的陶醉了,陶醉于姬歌的清纯美色之中。然而,刘梅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能发作,只好忍受着,克制着,于是把醋精又吞下了肚子,极力平静地说:“卖什么关子?有什么事快说,时间不早了。” 刁帅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哦,是这样,原来说好,姬歌明天到附近的那个卡拉ok厅上班。我在西城区又给她联系了一家条件比较好、工薪比较高的卡拉ok厅。我的意见明天就别去那儿上班,到西城去面试一下。” 有一种男人为了把女人追到手,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利用一切机会,向她献殷勤。刁帅就属于这一类。他所说的又为姬歌联系了一家较理想的娱乐厅的事儿,其实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是指他两个小时前,上楼时偶然认识的朱惠惠随便委托他办的事,他估计,凭他这个内行的推荐,朱惠惠一定会赏识姬歌,因此他把这事儿当作百分之百的事实,用来向姬歌献殷勤。 “原来是这样,我当是什么爆炸性的消息,会把我们大家炸昏,把灵魂送上天堂。这事儿由姬歌自己决定吧。”刘梅不以为然地说,语气里透出了浓浓的醋味。 “我怎么都行。”姬歌模棱两可地说,“姐,你看你?” 姬慧在一旁默默地为大家沏茶,听到刁帅说又给姬歌联系了一个条件好的工作单位,非常感动,觉得周围充满了亲切友好的气氛,面前的路越走越宽。姬歌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没有立即作答,沉吟了片刻,委婉地说:“感谢刘姐和孟大哥,谢谢刁大哥为我俩操心。依我看,姬歌明天先去说好的那个单位上班。跟人家说好了,应当守信。不能为了多挣几个钱,就不讲信用,中途变卦。这个卡拉ok厅也是刁大哥费心联系好的,又在跟前,我们姊妹俩可以互相照顾。至于刁大哥又费心联系的那个单位,过些日子姬歌如果在这儿工作的不顺心,再去面试也可以。”她说完,环视了大家一眼,然后望着刁帅,等待他的反映。 姬慧的一席话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美丽动人的辞藻,可是同情达里,每句话都闪烁着诚信的光芒,让你听来心服口服。 姬氏姊妹生长在大山里,而大山的根基牢固地扎根于大地上,亿万年不动摇,不移位。这种精神树造出的人,灵魂的状态是坚忍不拔,说一不二;大山里的空气充溢着天地日月亿万年练就的精气。这样的精气滋养成长的人,灵魂的状态是纯洁善良,通透诚实。 姬慧的话像从九天传来的圣音,在大家的脑际久久萦绕,最后像惊雷沉入心底,震撼了灵魂。他们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初中还未毕业的小保姆,像大山似的深沉,如大海般的含蓄;她的话折射出来的道理,像阳光那样强烈,那样灿烂耀眼,世俗者绝不敢直视。 “这个小保姆城府很深,令人刮目相待!”大家心里似乎都这么说,脸上显出诚服的神情。 刁帅原来想,姬歌去西城区工作,离他家近,很容易见面,感情上容易拉近。他这个打算当然瞒不过刘梅。但在这种场合下,刘梅无法揭穿他。姬慧的话正中刘梅的下怀,表达了她的心思,客观上以迂回的方法,干扰了刁帅的企图。 “姬慧说得很对,我看就按她说的办吧。”刘梅接着姬慧的话茬说道,然后转向姬歌,“你看呢,姬歌?”她说完,目光突然射向刁帅,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那就按姐说的办吧。”姬歌爽快地说。她看了看刁帅,眼里透出了感激、抱歉、难为情的神态。 刁帅心里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不快,准确点说是一种彻骨的失意,好像本来可以唾手而得的盼望已久的心爱之物,突然不翼而飞了,热情骤然从一百度降到了零度,又像头上突然被泼了一瓢冷水,五脏六腑齐凉了。他的神态很尴尬,脸色像火鸡似的瞬间由红变白,又变红。他本想为自己的看法辩解,但一时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反映通常符合逻辑,懂得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驾驭自己的口舌,明白这时坚持自己的意见适得其反。于是,他顺从地说:“这样也好。” 刁帅是学表演的,无疑在真实生活中,也比一般人善于表现,他的内心变化反映在脸上仅仅是一瞬间,在场的人除了刘梅谁都没有觉察到。刘梅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对他的内心活动窥见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妒忌的种子在刘梅的心田里默默地种下,而在迅速发芽,从她心底发出种子爆裂的声响。这是很可怕的声响,像雷电那样常常击毙在大树之下避雨的那些善良而无辜的人们。 第二天,姬慧送姬歌去那个卡拉ok厅上班,像慈母送儿出远门似的,反复叮嘱道:“要对老板尊敬,要勤快,要对客人和气,要注意安全……” 姬歌一一应答。 这对亲如手足的孪生姊妹,从双双来到这个充满怜爱、温暖、友亲、诚实、信任、冷酷、仇恨、妒嫉、欺骗、虚伪、争斗等人性混杂的人间以来,第一次暂时分开,她们的心情,唯有离开哺乳期婴儿的母亲才能理解。 姬歌很快习惯了这个卡拉ok厅,她的主要职责是唱歌,管理音响设备。还有一个女服务生,主要负责陪酒,管理厅内卫生。这个姑娘名叫乔钰,比姬歌大1岁。两个姑娘一见如故,吃住在一起,生活工作配合得很默契。 乔钰中等身材,体型优美,开朗的性格中透着几分忧郁,白里透红的圆脸盘,像个熟透了的富士苹果。乔钰来自湖北的一个偏僻乡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她呱呱落地没几天,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环视这个世界的面目,父母就把她许配给一个五岁的男孩。按照旧中国的封建习俗,这种在婴儿时期荒唐的订婚叫做娃娃亲。这种娃娃亲无疑是封建糟粕,但当时,在中国偏僻农村还没有绝迹,还在苟延残喘。乔钰父母也没料到那个男孩会是个呆痴,可是家境不错,父亲是个公社的主要干部,在乡下就算有钱有势的人家,因为这个干部跺一下脚,周围方圆百里的大地也会颤抖几下。今年,按照婚姻法规定,乔钰到了完婚的年龄,婆家催着要娶亲,订于5月20日登记结婚,因为5月19日是她18岁生日。现行婚姻法规定,女18岁才能结婚。可见,那个公社干部是多么遵纪守法! 然而,就在5月19日,乔钰做出了惊世骇俗的决定,在夜深人静时分离开了生养她18年的家乡,经过千辛万苦,来到了北京,在街头流浪了将近1个月,6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来到这个卡拉ok定讨饭,老板娘发现她长上得有几分姿色,以每月15元的工薪留下了她。 一天晚上,乔钰把自己的身世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姬歌。她非常佩服乔钰的勇气,也很同情她的遭遇,赞叹道:“乔钰姐,你真了不起。要是我就做不出你这样勇敢的行动。” 乔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也是逼出来的!”她的笑饱含着辛酸、痛苦、怨愤和无奈;眼里透出了忧郁而暗淡的光芒,这种目光常常流露在饱经风霜而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老人眼里。 乔钰才刚满18周岁,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理应向往着无限美好的人生! 她们了成了终身的好友。 姬歌像灿烂的阳光照亮了阴暗的地下娱乐厅,她的歌声像快乐的鸟儿,在娱乐厅内盘旋,从低矮的气窗飞出,在街上荡漾,引得不少行色匆匆的人们驻足倾听,身不由已地走进娱乐厅。于是,这个一向冷冷清清的娱乐厅,现在常常座无虚席,歌声阵阵,掌声不断,笑声不绝,充溢着热烈而欢乐的气氛。一直愁眉苦脸的老板娘,眉头舒展,笑口常开,乐不可支,因为姬歌这棵摇钱树给她带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过了不到半年,老板娘重新装修了娱乐厅,设置了几个雅间,又招收了3名女服务生,给每个服务生定做了工作服,一律是红色绣花丝绒旗袍,黑色半高跟皮鞋。这5个姑娘真像5朵鲜美的红玫瑰,光彩夺目,争芳斗艳。于是乎,老板娘把卡拉ok厅改为玫瑰娱乐厅。 这5朵红梅瑰中,姬歌最受青睐。她身上的旗袍红光耀眼,花饰闪烁,把每一条柔和优美的曲线表现得韵味无穷。她把乌黑的秀发梳成个纂,盘在脑后,显得仪态端庄高雅,眸含秋水,楚楚动人,倾城倾国。 老板娘把姬歌手握麦克风演唱的照片制作成招贴画,镶嵌在一个巨大的精致相框里,挂在娱乐厅入口处招引客人。 人们开始谈论姬歌这个名字。 又过了一年,老板租用了一栋三层大楼,把娱乐厅从地下搬到了地上;增加了不少服务项目,又雇用了一些美女服务生; 一层是大歌舞厅,二层是雅间酒吧 ,三层是单间桑拿和足疗。这样,玫瑰娱乐厅成了东城区最大服务项目最全的娱乐厅,很快在京城遐迩闻名。 来玫瑰娱乐厅消费、过夜生活的人,大多数是暴发户老板,也有官员和文艺圈里的人士。无疑,姬歌的名气越来越大。懂些声乐的人都认为,姬歌的嗓子是女中音;女音中稀少,甚至可以与关木村媲美;若经过名师指点,可能大有前途。 贪婪是人类的一大恶性,有些人贪得无厌,钱越多越贪钱,不择手段、变着法儿捞钱,结果他成了金钱的奴隶,或金钱变成了他的绞刑架。传说,有一个酷爱金钱的人,把不择手段弄来的钱用绳子穿起来套在脖颈上,这样脖子上的钱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不久脖颈被折断,一命呜呼了。玫瑰娱乐厅老板娘就是这类人。她的娱乐厅门庭墙上挂着的“服务项目”内,明确的写着:“……本厅有歌舞、饮料、桑拿、足疗等服务…… ” 明眼人或嗅觉灵敏的人一看“……等服务……”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寻求刺激的色狼们,一看也就心领神会了。有些人,特别是一些暴发户老板对这个娱乐厅趋之若鹜,说穿了就是为了这个“等服务。” 然而,姬歌、乔钰这样的服务生很长时间被蒙在鼓里,直到老板娘向姬歌挑明,她们才明白。 一天晚上,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手里提着一个褐色的密码提箱,傲慢地昂首走进玫瑰娱乐厅。此人矮胖,秃顶,约摸40开外,一张憔悴的长脸,秃脑门下转动着两只像青蛙似的突出的小眼睛,放射着淫欲的光芒。当时正是姬歌当班,她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演唱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 这首歌在80年代以前被权威们认为是“靡靡之音”,在中国大陆是禁止传唱的。 那人先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听歌,随即张大嘴巴,贪婪的目光在姬歌身上到处扫射。过了不一会儿,他向为他送来饮料的服务生低声说:“我想见你们料(老)板。” “好的。请您稍候。”服务生放下饮料,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老板娘满脸堆着殷勤的笑容,扭着腰肢来到了这位客人面前,热情地说:“欢迎您光临!失迎!失迎!” 那人站起来,把嘴巴附在老板娘的耳边,压低嗓门用蹩脚的汉语问道:“这个唱歌的小姐叫西(什)么民(名)之(子)?” “叫姬歌。” “我喜(是)一(日)本人。来北京经箱(商)。我想让她拍拍(陪陪)我。” “你的意思是……” “拍(陪)我一个晚箱(上)。” 玫瑰娱乐厅的服务生中,只有做这种服务的姑娘才知道提供这种服务,而且与老板娘单线联系,以免撞到扫黄的铁扫帚上。姬歌至今还不知道有这种业务。于是,老板娘就犹豫起来了,过了片刻,为难地说:“给你另找一个花姑娘怎么样?” “我就咬(要)她!”那人坚定地说着,然后用手拍了拍放在桌上的密码箱,“我有的是钱!” 很长时间,老板娘站在那儿犹豫着不吭声。 “喜亲(事成)后,我给你给3万仍命(人民)币,给她6万;要喜(是)处女,给她10万。你看如何?” 老板娘一听,这个日本人出手很大方,给这么多钱!通常一晚上最多2百元,处子的价码也是5、6千元,于是她动了心,咧嘴谄媚地笑着,激动地说道:“好吧,那我尽量办。不过您得耐心等一等,我得说服她。” 老板娘口头上答应尽量办,实际上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近两年来,她对姬歌的认识是,这姑娘单纯、热情、诚实,并且越来越稳重,好像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一点窍也不开。在娱乐厅内她接触最多的是同屋的乔钰,乔钰也是个很自重的女孩;在外面,除了她姐姐常来看她,还有一个名叫刁帅的青年隔三差五地来找她,只是教她如何识谱,如何用嗓子,很少看见他们一起到外面游玩。和这样的姑娘突然提这类事儿,如何开口,后果又会怎么样?老板娘很犯难,有点泄气。但一想到这个日本人给那么多钱,她就像发烟瘾的吸毒者打了一针吗啡似的,一下子来了精神,决心试试看。 姬歌唱完歌,刚放下话筒,老板娘就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让她到办公室。 姬歌来到办公室,老板娘的神态显得比平时热情,让她坐下,先倒了一杯茶水,双手端着放在她面前,然后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累吧?姬妹” “还好,谢谢大姐。”姬歌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水,又放下。 老板娘总是利用老乡关系,与姬歌拉近乎,激励她工作;称呼她姬妹,姬歌也称她大姐。 “这阵子我瞎忙乎,很长时间了没有和姬妹唠扯,请姬妹理解。” “大姐这么忙,还总惦记着我。我很感激。” “谁让我们是四川老乡呢!我想给你每月再增加10元钱。这样你的工薪每月75元了。” “那太感谢大姐了。不过,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我俩之间用不着藏掖。” “是这样,乔钰的工薪每月还不到30元,有点低。她工作很卖力,人品也很好。把这10给她吧。我以后再说。” 老板娘感到很吃惊,万万没有想到,姬歌能说出这样的话,能在利益面前为别人着想。她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望着姬歌,仿佛见到了从外星球的人似的。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把这10元给乔钰。” 老板娘这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说道:“我对乔钰另有安排。还有件事儿,要姬妹帮助做。” 老板娘绕了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子,才开始转入正题。 “什么事儿?你说吧。” “是这样,来了个日本客人,他点名让你陪她,给你10万元。”老板娘一口气说出了要说的话。 姬歌听了先是一怔,脑袋嗡的响了一下,仿佛老板娘突然在她头上打了一闷棍,接着觉得血液直往头顶上涌,全身一阵痉挛似的战栗。她极力控制自己,声音颤抖着说:“大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别说是个日本人——我从小对他们就反感,就是中国人,给我个金山,我也不稀罕!” 她说完,站起来拉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老板娘感到异常震惊,像一根鱼刺卡在嗓眼里,瞪着两只惊愕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姬歌离去的空椅子,半天没有喘过气儿来。 姬歌离开老板娘办公室,回到宿舍;宿舍里只有乔钰在休息。 姬歌淌着眼泪开始收拾东西,乔钰感到很惊奇,不解地问:“你怎么啦?” “我要辞职,马上离开这儿。” “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这儿不是你我呆的地方。”姬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把刚才老板娘和她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钰。 她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李建京说的话,接着说道:“北京绝不是只有观音菩萨的天堂,也有魔鬼,各式各样扮装成观音菩萨的魔鬼。我们得多几个心眼。” “太可怕了!”乔钰感到很吃惊,停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下一步怎么办?” “有两只手还怕什么?”姬歌坦然地说道。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乔钰眼里噙着泪花,帮姬歌收拾东西。 “能,肯定能。”姬歌的语气里充满了信心,“等我找到单位,就和你联系,如果可能的话,你也去。” “那感情好。”乔钰脸上露出了笑容。 姬歌提着行李包走出了玫瑰娱乐厅。 挂在玫瑰厅门口她的手握麦克风的巨幅照片,在闪烁的霓虹灯的映照下,光彩照人;目光炯炯,注视着前方,仿佛目送她踏上了马路。 正值满月时分,皎洁的月光和明亮的路灯光交相辉映,把笔直的马路照得朦朦胧胧,像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姬歌走进了这个美丽的童话世界,身上闪烁着朦胧的光环,宛如天上的那轮满月纯净而娇美。 第十章 刘梅问老公:“你看姬慧如何?” “你指的是什么?”孟禄兴一怔,眼里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刘梅的问话像h原子和o原子拥抱在一起似的,在孟禄兴的头脑里迅速地反应,得到的结果是:老婆又怀疑我了。他顿时想起了刘梅怀疑他爱上第三个小保姆,为此俩人争吵的情景。结果解雇了小保姆。多冤枉!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孟禄兴突然感到百聊无赖,非常疲倦,点起一支纸烟,猛吸了两口,随即又用力把它戳在蓝色的烟灰缸里,几缕青烟在灰白色的死灰里有气无力地缭绕,霎那间消失殆尽。他沉着脸子,突然站起,接着又坐下,狠狠地瞅了刘梅一眼,又点着那支熄灭的纸烟,猛抽起来。 刘梅发现孟禄兴突然变了脸色,喘着粗气,情绪激动,反而很得意,心想:“这爷们做贼心虚。”于是笑着说道:“紧张什么?你对她安的什么心,有什么企图,我今儿不想知道,也许永远不感兴趣。我只问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禄兴打断了她的话,气呼呼地问道。 “这还不明白?” “你呀,你,成天疑神疑鬼。让不让人安静一会儿?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 孟禄兴的最后一句话使刘梅很震惊,她像看见了一条蛇突然出现在面前,身躯不禁不由地战栗了一下,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立即做出判断:老公对她和刁帅的关系可能有所觉察。本来她对刁帅追逐姬歌,非常嫉妒,想找借口把姬慧辞掉,进行曲线报复。可是在这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把姬慧辞掉,反而会在老公面前暴露自己,同时也会促使刁帅和她之间的关系恶化,甚至破裂。我们不难看出,刘梅是个聪敏而理智的女人。其实,做贼心虚的是她自己。孟禄兴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夜想着在官场上尽快地飞黄腾达的科长,没有多少时间关注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至今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出轨的迹象。他说“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只是用强辞发现对刘梅的厌烦,为自己的清白辩解,结果起到了歪打正着的效果。 “你不要误解我的话。”刘梅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孟禄兴的语气倒硬了起来,嗓音近乎大发雷霆。 “我是想征求一下你对她工作的看法,有什么不足之处,我和她谈谈。这对她,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以为你又要发什么神经。我工作忙,没有发现她什么。有一个印象,她很诚实,家务活做得不错,也有眼力见儿。” 孟禄兴的情绪平静下来,脸上的阴云顿时消失。 刘梅和老公对姬慧的看法达成了共识,认为她是一个难得的保姆,心灵手巧,份内的事儿,做得刘梅很满意,比如做饭炒菜:包子、饺子、馒头、馅饼、烙饼、面条、米饭等经常变换花样,式样美观,味道可口。她从菜谱上学会了做不少北京的名菜,尤其是开水白菜做得味道纯正;茉莉虾仁做得色泽诱人,鲜嫩清爽,让人垂涎欲滴。 日子悠悠地过着,到了第二年春天,姬慧在工作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她的命运随着也起了变化。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住宅小区的迎春花开了,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像碎金般地闪烁着醉心的光芒;丁香花开了,柔柔的微风带着浓郁的芳香,四处漫游;玉兰花开了,满树满枝地开着,湛蓝的天空映衬着,像天使般的圣洁,像处子似的清纯;柳丝青了,芽胞露出了笑容,多姿袅娜,随风飘荡。 蔚蓝的天空,几群洁白的鸽子盘旋着,欢快地扇动着翅膀,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芒,像无数把神奇的剪刀,把蓝色的天幕剪成各式各样美丽的图案,仿佛精心为日益变化的京城制作剪影。 姬慧一手牵着民子,一手提着尼纶带儿编织的菜篮子,向早市走去。 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像两朵绽开的春花,融入了这生气勃勃的迷人的春色之中,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姬慧还穿着进京时穿的那套褪了色的蓝底红条学生服,只是蓝色变成了灰白色,红色变成了粉红色,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非常合身,显出了她那柔和的腰臀曲线。她的个子仿佛长高了一些,也略微丰满了一些;乌黑的秀发梳成马尾辫,高高得吊在脑后,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透着青春活泼的韵味。 民子上身是红色套头毛衣,下身是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旅游鞋,个子也长高了些,头顶到了姬慧的腰间,他蹦蹦跳跳地在她身旁走着,像天使般的天真可爱。 早市离刘梅家不近,步走约20分钟。顺着南北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街区,向东拐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再向北拐进一条曲里拐弯的狭窄巷子,走到尽头便是。那里原来是一片四合院,青砖灰瓦,屋脊高耸,飞檐斗拱,古香古色;不久前被拆除,准备建高层大楼;主人已迁往别处,留下一片寂寞的空地;暂且作了露天早市,可以从四面八方大街小巷进入。 早市上人山人海,叫卖声、说笑声、喊声、讨价还价声、音响播放的流行歌声混杂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喧闹声,在空中荡漾,从远处听去仿佛洪水逼近似的,轰然作响,惊心动魄。 这个露天早市分为服装区、杂货区、肉类区、饮食区、水果区和蔬菜区,从一大早开始,到傍午散去。货物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摊主几乎没有本地人,这是开放改革以来北京自由京露天市场的一个突出的特点,也是经济搞活的一种现象。 中国开放改革以来,新鲜事儿像雨后春笋,不断涌现。自由早市先从南方开始,像在平静的湖里爆炸了一个鱼雷,掀起的波涛引了起湖水荡漾,波浪迅速扩散,很快波及全国各地,到了90年代早市在全国各城镇都兴起,随后又开始了晚市。这种早、晚市为数百万人创造了就业机会,方便了黎民百的生活;经过历史的验证,现在已沉淀为受人青睐的一种习俗。 任何新鲜事物必须要受到历史的严格检验,在历史长河中沉淀,才能成为一种习俗,一种文化。历史是铁面无私的法官,历史也是检验文化的试金石。中国是个有数千年历史的多民族的礼仪之邦,各民族的习俗构成了一种辉煌的文化,是世界文化宝库里的瑰宝,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这种文化深深扎根于中华大地的土壤中,吸收着日月星辰供给的营养,有无限的生命力,12级狂风也吹不倒,8级地震也撼不动。因此,企图破除经过历史沉淀的习俗,人为地把外来的东西硬塞进我们的文化是徒劳的,结果不论不类,像穿着中山服戴领带似的,滑稽可笑。 蔬菜区空气里飘溢着诱人的清香,地上摆满了各种蔬菜:白菜、土豆、黄瓜、萝卜、辣椒,芹菜,西红柿等应有尽有,红的似玛瑙,绿的如翡翠,白的像白玉,黄的若金条,在灿烂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彩。 姬慧领着明子在蔬菜区的摊位前慢慢地溜达,走走停停,挑选种类,询问价格,讨价还价。 民子很快失去了兴趣,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催促道:“快点呀,我想买草莓!” “好的。我们买完菜再去。”姬慧说着,蹲下身去慢腾腾地挑菜。她拿起一根莲藕,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赞赏道:“真漂亮,洁白细嫩,像婴儿的胳膊。” 接着,她掂量了一下,问道:“这根有多重?” 摊主说:“我想够一斤半。放在秤上称一称。” 姬慧把莲藕放在称盘上,摊主称了一下,说:“嗨,高高一斤半。” “你的眼力真准。”姬慧称赞道。 “这是我成天玩秤杆子练出来的。”摊主自豪地说。 “我先去卖草莓那儿看看。”民子固执地说道。 “等一会儿,我快完了。”姬慧一边挑选菜一边说道。 “你太慢了。”民子民子说完,独自向水果区走去。 水果区和蔬菜区比邻,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望见。 姬慧只顾买菜,没有发觉民子离开,她付了菜钱,把菜装在蓝子里,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去买水果。” 她以为民子在身旁,站起来转过身才发现,民子不见了,于是大声呼叫道:“民子!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声没有得到回应。 一阵惶恐向她袭来,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顿时脸色煞白,两腿发软,脚步慌乱地向水果区跑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民——子!民——子!……” 她的叫声喧闹声淹没了。 她害怕极了,浑身哆嗦着,没有一点力气;嗓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喊出的声音微弱,奇特,含糊不清,好像小公鸡打鸣似的;她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人们的面孔,好像置身于茫茫烟雾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梦游,听不清自己嘴里呼喊的什么。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惶恐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呼喊一边四下寻找,逢人便问,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看见。” 她来到草莓摊前打听。 草莓摊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摆了足有10多米长;装满草莓的箩筐,一筐挨一筐,排得满登登的。翠绿欲滴的叶托映衬着鲜红耀眼的草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颗颗恰似镶着翡翠叶托的红色宝珠。 要是以往,姬慧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观赏,留恋忘返,暂不绝口。然而,此时此刻,她所看见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蒙上了死灰色,仿佛一切生命都失去了活力。对她来说,天似乎就要塌下来了。 她的神经绷得紧紧,急巴巴地问一个摊主:“大爷,您看见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孩没有?” 摊主是个50开外的老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一个顾客称草莓,好像是个聋子,对她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她又去问一个等待顾客的40开外的女摊主:“大婶, 您看见一个穿红毛衣蓝裤子的小孩吗没有?” “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 没等那妇女回答,她身旁的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抢着说:“妈妈,刚才有个小弟弟,来这儿站了一会儿。一个脏兮兮的大哥哥拉把他硬拉走。他要叫喊,那个大哥哥用手把他嘴捂住,使劲把他拖走了。” 旁边的另一个摊主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以为他们在玩呢。” 这个消息使姬慧惊恐万分,她脑袋嗡的响了一声,像被突然打了一闷棍,眼前一片昏暗,差点倒在地上。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脑袋了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半分钟。 然后,她如梦初醒,问道:“他们走了多长时间?” “两、三分钟” “朝哪个方向走了?” “从那边。”那个小女孩用手向南指了指。 姬慧转身向南发疯似地跑去。 南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的狭窄巷子,直通一条背街,前些日子一连发生了两起抢窃事件。 姬慧绕过摊位,挤过人群,拼命地向那条小巷奔跑,篮子里的菜掉了一路,后来索性扔了篮子。 她刚跑进小巷,迎面走来一个半大男孩。 那男孩衣衫褴褛污秽,土黄色的破胶鞋张着大口,露出了几个脚指头,看上去像几节发了霉的香肠;蓬乱的头发遮盖着前额,肮脏瘦削的脸上, 眨巴着两只疲倦的眼睛。他走走停停,回头去瞅瞅,又转过脸来望望,样子鬼鬼祟祟,神情慌慌张张。看见姬慧,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立在路中央一根石头柱子。 姬慧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收住脚步,说道:“让我过去!” 男孩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默默地望着她,无神的眼睛倏地露出了一缕亮光,好像快要熄灭的炭火被风一吹闪烁了一下。他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姬慧突然冲上去,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到墙根,从他身边挤过去,向前飞快地跑去。 男孩愣了一会儿,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向姬慧追去。 姬慧越跑越慢,一边呼喊:“民——子!民,民子……” 男孩跑得飞快,瞬间追上了她,绕到她面,伸出双臂作出堵拦的姿势,急呼呼地问道:“你跑什么?” “你看有人抱走一个穿红毛衣的男孩没有?” “我好像见过你?”男孩所问非所答。 “我记不得了。”姬摇摇头,接着又问道:“你刚才过来看见有人抱走一个穿红毛衣的小男孩没有?” “前年夏天一个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你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你忘了吗?”他还是所问非所答。 “是呀。”姬慧心急如焚,心里只想着民子,接着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一穿着红毛衣的小男孩?” “你别急,我帮你找。你在这儿等着!”男孩说完,把脚上的破鞋踢掉,转身飞快地跑去。 姬慧对那男孩的举动感到莫名奇妙,怔怔地站在那儿老半天没动,仿佛被魔法镇住似的。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线希望之光,随即又消失了。她镇静了片刻,心中又升起了一缕疑云,觉得那男孩的行动可疑。她的耳际仿佛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赶紧打电话报警。” 她想起露天市场有工商管理办公室,肯定有电话。于是,她转身又向市场跑去,没跑几步,就听见那男孩在背后呼喊:“别跑!孩子找到了。” 姬慧闻声驻足,转身望去,看见他抱着民子向她跑来。 民子见到姬慧,大声哭了起来。 姬慧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开始安慰,似乎忘记了对那男孩说声谢谢。 那男孩红着脸默默地望着姬慧和民子,目光露出了自责、遗憾、内疚的神情。他弯下腰捡起踢掉的那双破鞋,一手一只,两只鞋底相对,使劲拍了几下,仿佛这样会使心里感到痛快一些似的。他穿上鞋子,望了一眼互相紧紧抱在一起的姬慧和民子,默默地离开了。 读者也许还记得,姬氏姊妹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晚,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这次姬慧遇见的那个男孩是那个最小的。他圆圆他的脸盘上,长着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宽前额,看上去活像出自泥人张之手的一件工艺品。 他曾多次想找活干,因为矮小被拒在门外。后来,他放弃了工作的想法,纠集一些和他有共同命运的流浪儿童,到处游荡,偷摸。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抢窃过,更没有绑架过人。 岁月把他的个子长拉高了,漂泊把他的容貌扭丑了,生活把他的童心变邪了。 那天,他和几个小混混在市场游荡,发现民子单独一人,产生了绑架他的邪念,或作为人质或卖掉,弄一笔钱。他们作了详细分工,有的偷袭,有的转移,有的警戒,有的阻挠。他的任务是在狭窄的巷子里阻挠追赶的人。当他认出姬慧时,立即决定要把孩子还给她,报答那块大饼的恩情。 “谢谢你!”姬慧说完抬起头来,那个男孩已无踪影了。 姬慧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是她那块大饼把民子赎了回来。 第十一章 姬歌刚离开,刁帅就来到玫瑰娱乐厅,前后相隔最多一分钟。 娱乐厅门外,霓虹灯像魔鬼的眼睛,疯狂地闪烁着;左右两侧停车场上跳动着车辆投下的阴影,光怪陆离,怪影憧憧,从远处望去,活像骚动不安的怪物把守在门旁,笼罩着神话中地狱入口处的恐怖气氛。 像往常那样,那幅镶在金色框里巨大的招贴画依旧挂在门旁,画中姬歌的肖像栩栩如生,手握麦克风,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情,一双略微迷离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像晨光中一朵绽开的白牡丹,透出纯洁而高雅的神韵。 刁帅看上去比以往更潇洒帅气,上身是鲜红的t恤衫,下身是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洁白的运动鞋,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再配上那头飘逸的长发,显得干净利落。他嘴里吹着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口哨,健步蹬上娱乐厅门前的第三个台阶,习惯地停下脚步,终止口哨,默默地望着姬歌的肖像,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采,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猥亵神色,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低声自语道:“娇美得真像天上的那轮满月,可望不可及。” 歌舞厅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谈笑声哄然,听去仿佛群蜂嗡嗡地飞舞。 刁帅走进大厅,在靠近窗户的一把空椅子刚坐下,听见突然有人大声喊道:“老板娘,为什么不演唱?” 随即响起一片愤激的喊叫声: “快点吧,时间不早啦。” “如果不演唱,我们就走了。” …… 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神情极度紧张,脸色变得煞白。她忘了打开音响,握着麦克风的双手嗦嗦地抖动,嗓眼儿仿佛被用棉花团堵塞了,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灯光照耀下,泛着呆板的光芒,好像立在那儿一个塑料模特儿。 刁帅听过这个姑娘的独唱,虽然有几个音唱不准,外行很难辨别出来,认为唱得还不错。 不少人听歌曲看演出,似乎为了凑热闹,找乐子,而不是去欣赏。在当金钱控制着人们头脑的社会,到处充斥着浮躁的情绪,似乎什么都应以快餐的形式出现。一个社会追求快餐文化,是相当危险的。文艺界居然出现了赵本山小沈阳现象!这种现象的灵魂是,形象丑陋,语言粗鄙,内容低俗,然而似乎到处受到一些人的青睐。其原因显而易见,是浮躁这个幽灵在到处作怪。 那些晚上经常泡娱乐厅的暴发户老板们要的是气氛,要的是开心,虽然对音乐一窍不通,但装出一副高雅的神态,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伸长脖子看,竖起耳朵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 那个姑娘站在大众面前,足有3分钟,浑身颤抖,像一尊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雕塑。她紧张地差点要晕过去! 突然有人喊道:“快下去!请姬歌小姐出来演唱!” 紧接着又有人大声附和道: “对呀,我们要听姬歌小姐唱歌。” 同时,有人吹起了刺耳的口哨,噼哩叭啦鼓掌喝倒彩。 那姑娘仿佛如梦初醒,忽然放下麦克风,疯了似的,转身跑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无疑,被开除的命运在等待着她。 尽管人们乱哄哄地喊叫,不见老板娘的影子;音响设备默默地呆在那儿,屏幕灰沉沉的,没精打彩,仿佛是一堆沉睡着的怪物。 玫瑰娱乐厅一向洋溢着热烈、愉悦、令人兴奋的气氛,晚上的演唱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什么今天出现这种混乱的状况,仿佛一种令人沮丧的空气在悄悄地弥漫,渐渐地渗入人们的心底,显露在脸上。刁帅敏感地嗅到了这种空气,感到很纳闷,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慢慢地爬上了心头。他想去找老板娘,更想立即见到姬歌。 就在这时,乔钰发现了刁帅。 刁帅每次来都要和姬歌见面。日子一长,乔钰也和刁帅也熟悉了。 有好几次,刁帅来找姬歌,教她无线谱。刁帅教得非常耐心,姬歌学得很认真,刁帅总是夸奖姬歌聪明伶俐,有音乐天赋。旁观者清。乔钰看出她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刁帅的目光有时像烈火似的炽烈,有时隐约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姬歌似乎对此不动神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觉到似的。 有好几次,乔钰问姬歌:“你看刁帅怎么样?” “你指他什么?” “他长得帅气,有知识,这不用说。我说他的为人。” “我不知道。” “他是你的男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姬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赶忙说道:“我们仅仅是认识而已。” 姬歌是70年代出生的,当时是90年代初。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青年人与现在的青年人不一样,他们没有90后青年人对男女之间的感情那么开放,但他们控制能力较强,尤其是女孩子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基本是传统的,没有改变父辈遗传给的细胞和意识。 其实,姬歌早已发觉刁帅对她有意,因为他望她的目光像火焰般的炽热,有时好像流露出一种让人同情的忧伤。但她一直回避着刁帅这种目光的逼视,似乎无动于衷,没有丝毫感觉。 “我看他对你有意。”乔钰直言道。 “我不知道。”姬歌的语气透出几分激动。 每次,她们对这个话题的谈论到此嘎然停止。 乔钰走到刁帅跟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姬歌走了!” “你说什么?”刁帅以为听错了,反问道。 “姬歌走了! ” “怎么走了?” “辞职了。” “离开多长时间了?”刁帅感到很吃惊。 “刚才,有五、六分钟了。” “到哪儿去了?” “她说先找她姐姐去。” 刁帅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快10点钟了,他来不及向乔钰打听更多的情况,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连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都忘了。 乔钰冲着他背后喊:“你的东西!” 刁帅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瞬间消失在门外。 他知道,刘梅家离玫瑰娱乐厅不近,这会儿公交车已停运了,步行得走半个多小时,而且要经过一条偏僻的背街,那儿发生过几次抢窃事件。 他出了娱乐厅,飞快地向姬歌追去。 正值6月上旬,恰好是阴历4月16日。常言道,15的月亮16圆。皎洁的满月正在中天划行,四周聚集着丝丝缕缕的灰色云彩,仿佛无数只凶恶的魔爪伸向她,要把她撕碎。云彩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路面上、草坪上和墙壁上,随着月亮在划行,变幻着形状,咋看起来像漫游的鬼怪,阴森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姬歌出了玫瑰娱乐厅,踏上南北大街的人行道上,向南走了几分钟,过了红绿灯,继续向南走过一个街区,然后向西拐进了一条东西背街。 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很少,一辆白色面包车闪着贼亮的车灯,从姬歌身边急速驶过。 这种面包车是从日本进口的,前部低而尖,后部高而宽,形状酷似耗子,故被称为耗子车。那个年代这种耗子车,几乎遍及中华大地,可见日本人以此赚了中国人的大笔钱。然而,这种耗子都是短命鬼,很快就绝迹了,仿佛在一个早上被神奇的毒药杀光了似的。 几个青少年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兜风,一边比赛似的飞跑,一边怪声怪气地哼着流行歌曲。 那条背街很狭窄,是个单车道,有好几处与两边幽深的小巷相连通 ,若俯视,形状好像一只缺了几条腿的蜈蚣。要是白天,背街上常有人行走,一到晚上变得非常寥落。 从背街到刘梅家得走大约15分钟。姬歌非常害怕,仿佛闯入了魔窟,心脏怦怦地跳着,越走越害怕,越害怕腿越发软,越走不快。 一只黑猫从一条幽暗的小巷倏地蹿出,两只炭火般的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中闪烁了一下,从姬歌面前噌的一声穿越马路,转眼间消失在另一条幽冥的小巷里。接着背街又恢复了坟墓般的岑寂。 姬歌机械地收住了脚步,打了个冷战浑身哆嗦了几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出了一头冷汗。她咳嗽了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继续向前走。 这时,那些丝丝缕缕的云彩织成了浓厚的乌云,武断地遮蔽了月亮。 背街陷入了令人恐惧的黑暗,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沟渠。 姬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向前走着。 前面不远处,左边小巷里晃出几个黑影,瞬间又缩了回去,接着又出现,又突然消失,样子像幽灵。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空气越来越紧张,仿若掩埋着无数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似的,让人心惊肉跳;又像隐藏着面目狰狞的魔鬼,随时会跳了出来,令人毛发直立。 姬歌并没有发现前面的情况,但觉察到四周涌动着一种恐怖的气氛,感到悸动,无力,心仿佛跳到了嗓眼儿。 突然,一个黑影从前面的小巷蹿出,直挺挺地立在马路中央,眼里冒着寒光,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夜叉。接着又跳出两个黑影,像两只野兽,一步一步地向姬歌逼近。 姬歌立即意识到:糟糕,遇见了怀人。她想呼喊,可是像在梦魇中似的,喊不出声音。她本能地开始自卫,把手中的东西使劲向袭击她的歹徒扔去,同时转身向后跑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救命!救——命!……” 她的呼救声充满了凄惨与惊恐,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树上有几只鸟儿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哀鸣着向更加黑暗的深处飞去。然而,姬歌却不知道自己在呼喊,因为这时她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本能。她的灵魂吓得飞出了躯壳,脑袋里一片空白,两条腿机械地移动,拼命地向前奔跑,没跑几步,便载倒在地上。 那三个幽灵似的歹徒像恶狼一样,一齐向姬歌扑去,揪住她的头发,扭住她的胳膊,堵住她的嘴巴,往一条狭窄的偏僻小巷拖去。她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失去了知觉,任凭歹徒拖拉。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内,接着四周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死静。 天上的那轮圆月,仿佛停下了脚步,怔怔地俯视着这人间的罪恶行径,脸上呈现着忧伤、愤慨、无奈的神情。 有则神话故事说,有一次太阳遇见了月亮,不解地问道:“我给了你那么多欢乐的阳光,为什么你的脸色总是那么忧伤?” 月亮没有直接回答太阳,却反问道:“你的脸上为什么有时会露出愁云?” “因为我常常看见人类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活动。” “还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你还没回答呢。” “我每时每刻都会看到人类在暗中干的罪恶勾当,因此即使你把你全部欢乐的阳光给了我,我也快乐不起来。倒不如把你给我的这些光全部收回去,让我变成瞎子,倒也省心。” 太阳听了再没有做声,立即钻进了云层,因为他又看见一个暴发户老板开着一辆宝马横冲直闯,撞死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人类走到今天,进入文明社会还不太长久。这个阶段的人身上存在着野蛮和文明的双重性。有一小撮人身上,野蛮的细胞数量超过了文明的细胞,因此他们会做出野兽般的行动——偷盗、抢劫、强奸、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果我的肉眼能看出这类人的灵魂,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狼。用佛教的转世说来解释,这类人前生一定是凶恶的野兽。对他们光凭教育远远不够,还得动用监牢,甚至极刑。 那三个歹徒袭击姬歌的情景,人们可能在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节目里看到过:几只恶狼或饿虎向一只美丽的斑马或温柔的马鹿猛扑过去,瞬间残忍地咬断它的脖子,吞吃它的血肉。受害者却毫无反抗能力。 夜深人静,姬歌的呼救声在寥寂的背街上空回荡,穿透力很强。周围的住户,不可能都听不见。 有一对年轻夫妇正在看电视,男的说:“听,外面好像有人喊救命。” 女的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谈谈地说:“是的。是个女的。” “我看看去。”男的站起来就要走。 “管那么多闲事儿干么?看你的电视吧。”女的伸手把男的摁在了沙发上。他们呆在安乐窝里,偎依在一起继续看电视。 还有一个中年官员听到呼救声,哆哆嗦嗦地扒在墙头上向外张望了一眼,看到几个男人袭击一个女人,像乌龟似的,立即把脑袋缩了回去。 有一种人是十足的市侩,灵魂猥劣,麻木不仁;外表衣冠楚楚,看上去似乎和人没有多大差别。就其本质而言,他们是胆小的老鼠,自私的猪猡。那些听见姬歌呼喊救命、看到她被歹徒袭击却无动于衷的男女就是这类人。 这种人活着是多么可鄙,又是何等可悲!然而,这种人像老鼠一样,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一直存在着,传宗接代的能力一点也不弱,至今没有绝种,将来也不会绝种。其实,这种人是歹徒的忠实帮手,因为有这种人的保护,他们可以疯狂地作案,当然他们很感激这种人的默契配合。因此,法律对这种人的追究和惩罚是最公正不过了。 于此同时,刁帅顺着姬歌走过的路拼命地奔跑,刚拐进那条背街,突然听见前面有女人呼喊“救命!救命!……”,他惊得全身激灵了一下,自语道:“坏了!真遇上歹徒了!” 他一时不能断定,是姬歌在呼救,因为人受了惊恐,声音会失真,难以辨认。他希望姬歌已到了刘梅家,幸免于灾祸。他想:“不管受害者是谁,我必须帮助她。” 刁帅出生于80年代,父母都是话剧演员,在京城文艺圈里有一定的影响,为人正直,事业心强,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并超过自己。然而,刁帅未能使他们如愿,这使他们大失所望。 刁帅有许多优点,乐于助人,见义勇为是他人格的闪光点,这使他父母感到很自豪。至于刁帅喜欢美女,在情场上朝三暮四,诚然是缺点,受到一些人的谴责,这似乎给他的人格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与他的优点相比,只是一指与十指的关系。太阳的黑子影响不了它的光焰。 上苍有眼,正在这时,月亮从乌云的包围中冲出来,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光华都倾泻在这条背街上,驱散了黑暗;瞬间,一切东西的轮廓都暴露得淋漓尽致。 刁帅奋力向前奔跑,突然看见前面路上散落着些东西——借着月光,他发现面盆、香皂、牙具、书包等。他弯腰捡起书包一看,立即认出,是姬歌的。这时她完全断定,受害者是姬歌。 他对这条背街很熟悉,因为这是去刘梅家的必经之路,他走过多次。因此与这条背街相连的那些羊肠小巷,他几乎了如指掌。 他想起,在右边大约20米处,有一片旧房子正在拆迁,断墙残垣,一片狼藉。 他迅速做出判断,歹徒很可能把姬歌劫持到那里进行强暴 刁帅没有慌神儿,头脑十分冷静,非常自信;他一米八五的个头,膀宽腰圆,体魄壮实,上大学时曾练过柔道,对付几个歹徒不在话下。 他把书包重新扔在地上,向正在拆迁的那片房子跑去,他知道,歹徒作案时,像惊弓之鸟,害怕人发现,一听到人呼喊,觉察出危险,就会逃跑。于是,他虚张声势地大声呼喊:“歹徒这里,你们从那边包围,还有你们三人跟我来!快点!快点!别让他们跑掉!” 这时,歹徒刚把姬歌拖到一间拆了屋顶和两面墙壁的破房子里,像饿狼撕咬猎物似的,开始动手疯狂地剥她的衣服。姬歌本能地扭动着身子,踢蹬着双腿,进行激烈的反抗。 歹徒听见外面有呐喊声,丢下姬歌,仓惶逃跑。 刁帅立即冲进歹徒逃出的那间破屋,发现姬歌披头散发正挣扎着要站起来。歹徒撕破了她的连衣裙下摆,脱掉了她的鞋子。 姬歌看见有人跑进破屋,以为歹徒又返回来袭击她,神色惊恐万状,“啊——”的惨叫了一声,发疯似的冲出了破屋。 “姬歌,是我,我是刁帅!”刁帅大声说。 姬歌一听来人是刁帅,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不要怕,歹徒跑了。”刁帅说着走到了姬歌跟前。 姬歌身子摇晃了一下,就要倒在地上。 刁帅赶紧伸出双臂,扶起她,顺势把她紧紧地搂在宽厚的怀里。 歹徒逃出不远,见没人追赶,就躲在一堵破墙后,屏息观察动静。他们很快发现原来只有一个男人,知道上了虚张声势的当,非常恼怒。一个歹徒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我们上当了,原来只有一个家伙。” 另一个歹徒说:“他妈的,到了嘴边的肥肉被抢走了。我们要把那个尤物夺回来。” 第三个歹徒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能打过那家伙吗?他很魁梧呀。” “你他妈的,真是个胆小鬼。你不干,老子捅了你!”第一个歹徒恶狠狠地说,“上!” 三个歹徒像疯狗似的折回来,向紧抱在一起的刁帅和姬歌袭来。 刁帅发现了歹徒向他们逼近,立即松开姬歌,说:“别怕,赶紧到墙角处。” 这时,姬歌头脑清醒多了,嘴唇哆嗦着,迟疑着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刁帅伸出两只双臂把她抱到一个隐蔽的墙角,压低嗓音柔声说:“不要怕!别动。” 姬歌吓得浑身打颤。 刁帅把姬歌藏好,随手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头,躲在半截墙后,准备搏斗。 刁帅处的位置对他有利,歹徒在明处,而他在暗处。 刁帅看见歹徒弯下腰捡起砖头,蹑手蹑脚地向他逼近。他瞅好时机,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他们扔出一块砖头,嘭的一声打在一个大个子的肩膀上,差点击中脑袋。那家伙“啊——”地嗥叫了一声,转身便逃,没跑几步又折了回来,样子非常凶恶,像只受伤的狼。 另外两个歹徒猛烈地向刁帅扔砖头。 刁帅怕伤了姬歌,突然跳到外面,一边大声呼喊“抓歹徒,你们跑不掉了!……”,一边向他们扔砖头,有几次击中了歹徒。 这时,三个歹徒好似惹恼的马蜂,眼里冒着凶光,一步一步地向刁帅逼近。那个肩膀上挨了一砖头的歹徒,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另外两个歹徒紧握着拳头。 刁帅眼里冒着怒火,手里握着一块砖头,巍然立在那儿像一座铁塔。他来不及弯腰捡砖头,手里的那砖头是他唯一的武器,不到必要时,他绝不使用。 刁帅一看歹徒要向他下毒手,把手里的一块砖头猛然向持匕首的歹徒扔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握匕首的手上,那家伙“啊哟”地叫了一声,随即匕首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歹徒马上弯腰去捡匕首,刁帅一个箭步飞起,把他踢出老远。刁帅正要去捡匕首,另外两个歹徒冲上去从背后把他抱住。刁帅用尽气力把两个歹徒狠狠地摔在地上,赶忙去捡匕首,可太晚了。那个歹徒已抢先一步捡起匕首,疯狂地向刁帅胸部刺去,刁帅迅速躲闪,结果刺中了左臂。刁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但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大喝一声“放下匕首!”,这吼声像霹雳,吓呆了歹徒,同时飞起双脚把他踢出足有两米远,匕首从歹徒的手里飞出,落在了刁帅脚下,他不失时机地捡起匕首,大声喊道:“不要动!”没等歹徒爬起来,刁帅冲上去又狠狠朝他的肚子上连踢了几下,歹徒躺在地上扭动着身躯,像被宰的猪似的,嗥叫着。 另外两个歹徒见势不妙,爬起来就要逃跑。 正在这时,两名骑着摩托巡夜的警察经过背街,发现了情况,听见了动静,立即赶来援助。 三个歹徒全部落网。 刁帅手臂的动脉被刺伤,流血不止。 第十二章 民子遭受劫持,虽然很快脱险,但受了惊吓,精神受了刺激;白天有时突然大声哭叫,眼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夜里睡不安稳,时不时地忽地坐起来,恐慌万状,失声哭叫,声音惨厉,让大人焦虑揪心。 家里如果有谁遇到不幸之事,或者生病,或者别的遭遇,就会给这个家蒙上一层愁云,不幸之事越严重,这种愁云就越浓厚。民子的精神状况一连数日不见好转,全家人心情沉重,满脸愁云。刘梅请了假,呆在家护理孩子,带他上医院看大夫。大夫也没有好办法,只是开些镇静剂,让孩子多睡觉。但幼儿服用过多镇静,对大脑发育有害。刘梅担心儿子从此患上精神分裂症,医生安慰她放心,孩子的精神会渐渐好起来,但她疑虑重重,到处打听治疗偏方。 正如清澈的溪流中,免不了漂着污秽的东西,各种江湖骗子随着农民工潮流也漂进了进京城。恰在刘梅为孩子的精神忧虑之时,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儿。谣传从外省来了一个活菩萨,自称是观音下凡,为凡人解除疾病痛苦,能在百步之内,千里之外医治百病,但求神者必须心诚,人心诚,神则灵。而心诚者不能凭空口说白话,要有行动,这行动便要付出金钱,金钱付出的越多越证明你越心诚,你求治的疾病就越好得快。谣传把她说的神乎其乎,说她原本是个60多岁满脸皱纹的丑婆子,有一天外出,一股大旋风把她卷上半空,接着她像鸟儿似的落到一棵大榆树上,然后如一片树叶飘到了地上。在那棵榆树下,她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后变得青春焕发,看上去30出头;容貌完全变了样,慈眉善目,优雅端庄,浑身光环笼罩,仿若观音塑像。她能眨眼诊病,挥手去疾,准确迅速。连日来,求她看病的人成千上万。谣言传到外省,无数人怀着虔诚之心,千里迢迢,进京求活菩萨看病。这种可悲事件的出现,折射出可悲的精神状态。 得病乱投医,这句话反映出贫穷产生出的一对怪胎:愚昧无知和医疗落后。刘梅给孩子看病心切,居然受了谣传的蛊惑。一天上午抱着儿子,去求拜活菩萨。 听说活菩萨下榻在离大石栏不远的一家旅馆,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大石栏,只见街上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赶来拜求活菩萨,也有的来看热闹,或上班路过。刘梅抱着还在梦乡的儿子,好不容易挤进群,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趴在地上,几乎人人都五体投地。有三个中年男子,每人手里拿着一顶像半个瓜皮似的白色帽子,向趴在地上的人收钱。活菩萨在哪儿呢?几乎每个人心里都这样问。刘梅也这样想,她心里升起了一团疑云,但为了儿子她极力驱散疑云,清净心魂,神态虔诚。她也想像别人那样,趴在地上,可是儿子还在熟睡,只好找了一块空地跪下,垂目瞅地,默默祈祷。一个收钱的人来到她们母子跟前,说了声“菩萨会保佑你们”,就把帽子伸到她面前。刘梅赶紧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300元人民币,放在了那个帽子里。那人见了钱,眼里倏地亮了一下,那神态活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看见一只肥胖的绵羊。正在这时,明子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环顾,发现四周尽是陌生面孔,吓得浑身发抖,失声哭叫,声音凄惨,令人惊悸。 刘梅抱着儿子拜求活菩萨回来,儿子的精神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患了重感冒 ,只好让儿子住进医院,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儿子的身体和精神才得到恢复。 孟禄兴知道刘梅带着孩子去求神看病,气得脸色煞白,大发雷霆:“你是个糊涂透顶的人!那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执法部门已逮捕了她。唉,你的大学白上!真可悲!” “你只顾自己的政绩,积极地令人恶心,只记着如何向上爬,连家都忘了!孩子生病,你着急过吗?你想过办法吗?你护理过一天吗?”刘梅恼羞成怒,留着委屈的眼泪,样子凶巴巴地数落着老公。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承认,你对这个家付出的比我多,但我感到吃惊的是,你居然信起神了。只有愚昧透顶的人才信那些荒唐的东西。” “就你聪明,别人都愚昧无知。你聪明了半天,40多岁了才弄个破科长。你为什么不当处长,局长或者中央领导呢?” 孟禄兴哭笑不得,他理解老婆的脾气,总是心服,口不服,做了没理的事儿,也要找出三分理,来为自己辩护。其实,他知道,老婆心里早承认自己带上儿子去求活菩萨是愚蠢的行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理解她做母亲的心,因此可以谅解她,不要责备得太过分。于是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诚恳地说:“请原谅,也许我对你责备得有些过火。你当时决定去求活菩萨,也是得病乱投医,为孩子看病心切,一时头脑糊涂。这也怪我没有好好和分担忧愁。” 孟禄兴这么一说,刘梅的脸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夫妻之的关系就像新组装的机器一样,必须经过磨合,才能和谐地运转,在一起过日子,少不了吵吵闹闹,但遇到问题换个角度去看待,少责些备对方,多承担些责任,效果就会大不一样。 孟禄兴和刘梅默然相对了老半天。 刘梅开口说道:“我想辞掉这个保姆。” 孟禄兴仿佛没有听似的,从床头柜儿上拿起一张报纸,翻弄着看,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的意见呢?” 刘梅见孟禄兴埋头看报,仿佛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生气地把报纸夺过去,问道:“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 “我想换个保姆。” “有理由吗?” “她失职。” “我认为不能这样武断地看待她。” “这不是明摆的事儿吗?” “主要是民子不听话。” “她看得紧些绝不会出这事儿。” “她来我们家快两年了,证明她是个诚实能干的人。找到像她这样的保姆恐怕不容易。” “我承认你说的,但她这次的失职是不能原谅的。” “我觉得,我们要慎重些,不要伤害人家。” “这怎么叫伤害她?” “我指的是伤害她的精神。” “雇佣她是两厢情愿,解雇她我说了算。” “但我们也得人性化。本来她为这件事已够难过得了,我们解雇她,她精神上会受到打击。这么小的女孩离开父母进京谋生不容易。做人要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孟禄兴的话同情达理,且充满了同情。刘梅只好把解雇姬慧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其实,民子出了事儿,姬慧的心情非常难受,而且日夜自责反省。她并不是担心自己被解雇,自己做错了事,人家解雇你,你没说的,担心也无用,只是自找苦恼。命运怎么安排,自己就怎么服从。而她是责备自己一时麻痹大意,没有看护好民子,酿成这次事件,使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精神受到了刺激。从民子出事到他精神恢复,半个来月,刘梅一直没有给过她好脸子,这比打骂她还难受。姬慧一直寝食不安,往日那副聪颖活泼的形象消失了,变得满脸沮丧,精神恍惚;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动作像个老人似的迟缓,洗碗时两次把碗掉到地上打碎,自己悄悄把碎片收拾干净,又偷偷买回新碗补上。 一天, 姬歌来看姬慧,第一句话就问道:“姐,你生病啦?” “没有,我一直好好的。”姬慧嘴角露出惨淡的微笑。在姬歌的记忆中,姐姐脸上的微笑总是灿烂而甜蜜,像阳光一样给人温暖和愉悦。 “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看。”姬歌从头到脚打量着姐姐,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我自己觉得好好的。”姬慧不以为然地说,语气透出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凄凉。 姬歌隐约感到姐姐一定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有一种人忍受力很强,受了委屈、遭受压力、遇到困难时,自己默默地承受,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去到处诉说,寻求同情和安慰。姬慧就属于这类人,她天生能忍,承受力强。进京两年来,生活磨砺了她,使变得更成熟,更坚强了,好比一把铸成的钢刀经过打磨开了刃,锋利了。 “你到底怎么啦?”姬歌拉起姐姐手急切地追问道。 姐姐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只是比以前变得粗糙了,也厚实了,但微微颤抖着,仿佛落在花瓣上蜜蜂的翅翼。姬歌感到一股亲切的缓流夹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弱的声音从姐姐的手上传到了她的手上,随着血液的流动在周身循环,最后深深地落到心底,发出巨大的回响,使她心惊肉跳。 “你生病了吗?”没等姬慧回答,姬歌又问道,语气充满了关切和担忧。 “没有。我好好的。”姬慧平静地说。 “不,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啦?”姬歌追问道,急得两颊泛起了红晕,眼睛湿润了。 以前,姬慧经常说:“姬歌,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因为在她看来,姬歌似乎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什么心也不操,无忧无虑。她遇到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征求姐姐的意见。至于姐姐的情况,她从来不过问。姬慧也从来没有向妹妹倾吐过自己的苦水,这样做,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想给她增加思想负担。这回,姬慧觉得姬歌突然长大了,她变了,变得心重了,关心起别人了。姬慧感到妹妹认真、急切、关怀的追问像母亲怀抱的气息,是那么温暖,那么亲切,一下子温暖了她那颗被凄楚几乎冷却的心,拨动了她的心弦——她感动了,被神圣的亲情感动了,周身血液仿佛沸腾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寻求安慰,把头靠在妹妹的肩头上,流着泪水诉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倾诉了自己的心绪和感受。末了,她哽咽着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是我自己的错。不能怪怨别人。” 语气透了出委屈而自责。 这回轮到姬歌安慰姐姐了,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用手指为姐姐擦去泪水,柔声说道:“姐,事情已过去了,而且也没有造成恶果。想它干什么?忘掉它吧。吸取个教训就行了。” “你说的对。现在我也这样想。不过,我估计,我在这儿呆不长了。”姬慧的心情平静下来。 “呆不了,就走人。有两只手还怕没饭吃?” “你说的对。”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看看再说。” “不过,我们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家。我们凭一双手吃饭,靠劳力吃饭,不欠谁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 刘姐和孟大哥待我们不错。一到北京,我们能遇到他们,很幸运。我们要感激他们。” “感激他们理所当然,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受别人的白眼和不公正待遇呀。我们和别人一样有人格,有尊严,有人生自由。” 从姬歌的话中,我们看到一个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灵魂:追求神圣的人权的伟大人格。这是中国人的伟大人格,是20世纪农民工的伟大人他格;我们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这兴许是东方这个沉睡了千年的巨人醒来后的第一声呼喊的继续,是余音未绝永不消失的呼喊。 刘梅下决心要解雇姬慧,是与嫉妒刁帅喜欢姬歌有直接关系,民子遭受劫持只是个借口。她的这个借口没有用上,是因为孟禄兴提出了异议。她不愿意因坚持解雇保姆,把夫妻关系搞得过分紧张,但她要找更多的借口,来说服老公,尽快地解雇姬慧。 磨道里不愁找驴脚迹。过了不到两个月,一天晚饭后,像往常那样,姬慧在 客厅里做卫生,双膝跪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块抹布在擦地板,神态非常认真而专注。 孟禄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频幕,摸索着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纸烟,抽出一支,习惯地塞在嘴角,没有点燃,只是叼着。 刘梅在哄着民子睡觉。 “姬慧,请沏壶茶好吗?”孟禄兴叫姬慧做事时,语气总是比较客气。 “好的。”姬慧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厨沏茶。 “老公,你来一下。”刘梅在民子的卧室高声唤道。 “有事儿说吧,我听着。”孟禄兴应答道。 “你来一下,和你商量件事儿。” “等我看完《新闻联播》节目再说好吗?” 像几乎所有的干部一样,孟禄兴把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节目看成必修课比吃饭喝水还重要,因为少吃一顿饭,下顿饭可以多吃些或吃得更好些, 照样活得很精神,少喝一杯水,也渴不坏,照样可以说教别人;要是错过一次《新闻联播》,那损失就不好弥补了。一旦有重要新闻,或什么新的提法,作为干部不知道,是很大的损失,因为他们要紧跟,要说一样的话,用同样的词儿。这也是干部们常常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抽烟喝茶水儿,一边看报纸的原因。 刘梅很了解孟禄兴的习惯,但她这个人有个特点,想说的事儿,不马上说出来,想做的事儿不立即做,难受的像浑身害疥疮,因此不顾及孟禄兴的感受,大声呼唤他。遭到了孟禄兴的拒绝。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新闻联播》还有最后10分钟,只好独自难受一会儿。 姬慧端着茶壶从厨房出来,给孟禄兴倒了一杯,然后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去忙自己的活儿。过了一会儿,她坐下来看电视。 孟禄兴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 《新闻联播》一结束,刘梅就把孟禄兴叫到卧室,随带上门,但门没有关严,仿佛故意让门虚掩着,好让姬慧听到他们的谈话。 “有什么新的指示快点下达,我洗耳恭听。”孟禄兴把头靠在床头上,半依躺,嘴角叼着那支没有点着的纸烟,从裤兜摸出一个谈黄色打火机。 “我一连两天都称过她买回的菜,昨天她说是3斤茄子,我称是2斤九两。今天她说是4斤白菜,我称是3斤九两,这里肯定有鬼。”刘梅生气地说,语速很快,声音却很高。 孟禄兴把大姆指按在打火上,做出打火的姿势,听到刘梅的话,忽地坐起,惊讶地问道:“你在她面前称的菜?” “我把她支出去,让她带着民子到外面玩。” “你怎么干能干出这类事儿呢?” “我要看看她到底诚实不诚实。” “啊呀,你呀,你!”梦禄兴的声音很大,嗓声由于生气而颤抖。 “我这次抓住了证据。” “这恰恰证明你是个混蛋!” “你才是个混蛋呢!” “你想想,你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看你纯粹是为了你自己?” “你……”刘梅想说什么,好像突然被噎着似的打住了。 有时候,说话的人无意,听话的人倒有意。这往往是听话的人心虚或多疑而使然。孟禄兴并不知道老婆处心积虑地要解雇保姆的真正原因,他的意思是,你对保姆鸡蛋了挑骨头,要向我证明你解雇她的由理。而刘梅却心虚,以为老公看穿了她的意图,所以一时语塞,有点发慌。她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心绪,恼羞成怒,开始撒泼哭喊:“你对她安得什么心,啊?为什么她辩护?呜呜,呜呜……你,你……” “你冷静些好不好?你想想,几斤菜缺一两半两,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商贩卖东西缺斤少两人人兼知。即使当时给够,拿回来由于水分蒸发或别的原因,如掉个菜叶儿或抖掉上面的土什么的,损耗一两半两,一点也不足为奇。况且你压根就不应该这样偷偷摸摸的去干这不应该干的事儿。” 从老公的话里,刘梅立即悟出,老公并没有发觉她的意图,突然停止了哭叫,默默地躺在了床上。 刘梅和孟禄兴的争辩从门缝挤出来,像一股寒风向姬慧直面吹来,送到她耳朵的句子虽然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她完全明白了意思。她不像刚来那次听见刘梅错怪她偷了钱那样难受,那样激动,那样觉得受辱。她这次面对寒风,没有打冷颤,也没有感到诧愕,也没有觉得委屈,心情非常平静,反倒觉得,刘梅的行为渺小得可笑又可悲,让人哭笑不得。然而,使她费解的是,刘梅给人的印象同情达理,心直口快,为什么这样刁蛮? 两面性是人性的缺陷,在通常情况下,合二而一,几乎所有的人都善于用正面的东西掩盖着反面的东西,而在特殊情况下,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倾向就显露的淋漓尽致,即反面的东西就会暴露无遗。姬慧不理解人性的这一缺陷,也不知道刘梅这样做的动机背后的真相,自然理解不了刘梅刁蛮的原因。 姬慧决定离开刘梅家,从自己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留言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和衣躺下,很快进入梦乡,开始做梦。 她又梦见来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在北京站做的那个梦: ……天空蓝蓝的,几朵白云悠然地飘着。地上到处是烂漫的春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开得袅娜多姿,绚丽斑斓。她牵着姬歌的手在山坡上漫步,在花丛中忘情地奔跑。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姬歌挣脱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跑去,随即跌倒,从悬崖滚了下去…… 姬慧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向玻璃窗外望去,看到天色已天亮;户外开始噪杂声;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唧唧的鸣叫了几声,从窗前掠过。她提起行李包,轻轻地打开房门又轻轻地关上,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浑身惬意,走出几步,回过头望了望五楼那两扇她熟悉的窗户,然后转过身,欣然向前走上去。 她要先找妹妹。 往常,孟禄和兴刘梅早上一睁开眼,就闻见了饭菜香味,或者饭菜香味渗入他们的细胞,把他们从梦乡召回现实。今天却和以往大不一样,他们睁开眼,习惯地闻一闻,闻到的只是,自己的体味。刘梅爬起来下了床,拉开卧室门,呼唤道:“姬慧!姬慧!” 没有姬慧的回应。 刘梅感到有些奇怪,走进姬歌的卧室,只见床上空荡荡的,她顿时明白了:姬慧走了。她走到床前,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个纸条,便拿起来看: 孟大哥,刘姐: 我一到北京就遇见你们,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我的幸运。近两年,你们对我的关照,我终身难忘。那次生聚会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抽空儿读了你们许多书,学到不许多东西,明白了不少道理。我非常感激你们。那次,由于 我的疏忽,使民子精神受到了刺激,心灵受到了损伤,我感到非常内疚。我在工作难免有不足之处,请你们原谅。 我的文化不高,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没有能力把工作做得使你们更满意,但凭良心说,我始终勤恳诚实,对得起你们每月给我的30元人民币。 我走了,省得你们为我争辩,影响和睦。 姬慧 1992年6月2日晚 刘梅手里握着纸条,坐在那张空床沿上,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雕塑。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突然发起了高烧。 第十三章 姬慧走出了住宅小区,抬起手臂看了一下手表,已经5点差5分。 六月中旬的北京,凌晨4点许天色开始发亮,6点左右太阳就会露出笑脸。 轻纱般的雾霭笼罩着住宅小区;花草树木朦朦胧胧,恍若幻境;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也看不见行人。突然几只麻雀从树上飞落在地上,欢快地跳跃,叽叽喳喳地鸣叫。它们也许在互相问候,也许在互相倾诉夜里的美梦。麻雀也有自己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而已。 姬慧踏上了那条东西方向的背街。 清晨,天地之间荡漾着清新、欢快、惬意的气息;清风在绿树翠叶之间舞蹈,在绿叶花瓣之间漫游,悠然自得,清爽潇洒,激情奔放,撩拨得树叶和花瓣微微颤抖,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初次被恋人拥入怀中。 姬慧感到身心轻松,精神畅快,好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人们一旦摆脱烦恼,总会有这种感受。 第一次印象是最强烈的,也是最难忘的。两年前,姬慧和姬歌跟着刘梅就是走过这条背街,然后向南拐进一条迷宫似的小巷,进了她第一个雇主的家门。那时,背街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土红色屋顶、灰白色墙壁的平房,一栋挨一栋,一片连一片,宛如无数尺码相同的巨大的包装箱,等距离地矗立在那儿。近两年来,这一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靠近马路的面目看上去依然如故,但周围的平房像春天山坡上的冰雪,一片接着一片地消失,代此而出现的是高大的楼群,让你联想到,有如从天外来了一大群巨人,将土著矮人赶走或消灭掉,成了这里的主人,剩下的矮人日夜提心吊胆。 姬慧曾多次走过这条背街。那坚硬的水泥路面的记忆,一定刻印着她的无数脚印,回响着她的沉思默想,负载着她的悲喜欢乐。她在北京的许多生活感受,在这条街上沉淀于她的心底,因此她恍惚感到,这条街似乎蕴藏着与她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将永远融化在她的心河里。她特别喜欢街道两边的那些垂柳。虽然它们的株距不均,但树冠翠绿蓬勃,像巨大的旱伞,遮天蔽日;枝条柔软袅娜,迎风飘舞;走在路上,好像两排秀发飘逸的青春少女在夹道欢迎你;要是仰首望天,你会惊奇地发现,头顶上仿佛静静地流动着一条清澈的小溪,两岸绿叶婆娑,引你遐想联翩。 她心里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从这条街走过。”这样一想,她的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突然一种恋恋不舍的惆怅袭上心头。 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是慈善的还是残酷的?是温暖的还是冷漠的?她全然不知。她和许多打工妹打工仔一样,在以金钱为杠杆的人间,生活在拥挤着的人群中的夹缝里,只能听命运的摆布,没有任何回天之力,像牧场上的牛羊,只能听从牧人响亮的鞭声和粗暴的吆喝声。 昨夜发生的一切事件——幸福的、喜悦的、欢乐的、痛苦的、悲惨的、恐惧的——都成了过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化。天地之间的万物像暴风雨过去的大海里的群岛,看上去很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昨夜,在这条背街上发生在姬歌身上的恐怖事件,像散了场的一出戏,留下的只有空寂的剧院——青灰色的水泥路面、摇曳着的柳丝、迷宫似的小巷和正在拆迁中的断墙垣壁的房屋。 姬慧万万没有想到,昨天夜里姬歌在这街上遇到了歹徒。 她是今天早晨第一个踏上这条背街的人,因此发现了留下的明显踪迹——一个蓝色硬皮的笔记本子孤寂地躺在路中央,有一页纸从合着的本子里掉出来,像白色的舌头似的在微风中抖瑟,样子看上去凄凉而悲伤,仿佛一只迷路的小猫,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姬慧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拣起那个笔记本,一看就觉得有几分面熟,赶紧翻到扉页,“姬歌”两个字映入她的眼帘。她的脸上随即露出骇然的神色,惊恐地“啊!”的叫了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从她的心底跳出,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瞬间,她的脑际闪过一串问号:姬歌的东西怎么会扔在这地方?是谁扔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她为什么扔呢?别人为什么仍她的东西呢?这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好像侦探遇到了情况,进行分析,做各种可能的推测,但都是徒劳的。一时,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去何处,手里握着笔记本,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个受了惊吓的白痴。 一辆嘉陵牌摩托车呼啸着出现在路上,眨眼工夫冲到了姬慧面前,摩托骑手嘎然杀车,车轮和路面磨擦,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惊得她两膝发软,全身打颤,魂飞魄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着不动,像只吓呆了的羔羊。 摩托手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尖嘴猴腮,满脸杀气,骑在摩托车上,一只脚支在地上,凶巴巴地瞪着姬慧,粗暴地吼道:“你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姬慧如梦初醒,急忙提起东西,躲到了路旁。 摩托车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怒吼着从她身旁飞驰而过,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慧心事重重,沿着人行道,踽踽独行。 她来到玫瑰娱乐厅,正好赶上值夜班的警卫下班。 她走上前去,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警卫正要关门,停下来应答道:“你有事儿吗?” “我是姬歌的姐姐,找她有事儿,让我进去好吗?” “不行。9点上班。现在还早呢。等上班再来吧。” “我有急事儿,让我进去吧。” “不行,这是规定。”警卫说完,砰地一声从里把门死死关上。 姬慧绝望地望着两扇紧闭着的褐色大门,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只好蹲在门前的石阶上等待。 这时,大街上还很清静。一个中年人身着蓝色运动服,沿着人行道慢跑;两个清洁女工穿着杏黄色马甲,在默默地清扫街道,扫帚磨擦地面发出了嚓嚓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一个大男孩身穿红色背心,白色短裤,脚蹬白色运动鞋,两手抱在胸前,骑着一辆崭新的26飞鸽牌自行车,飞快地在马路上奔跑。他从姬慧面前经过时,故意扭过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意思是说:“你瞧,看我多么潇洒!” 姬慧只顾低着头想心思,没有注意到这个兜风的男孩。可是她突然听见了汽车的鸣笛声,接着是一声车轮磨擦路面刺耳的声响。她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前面50多米远处停着一辆模样像耗子似的灰白色面包车,车前面是一辆倒着的自行车,下面压着一个人。 “不好!汽车撞人了!”姬慧本能地自语道,这是她的第一个反映。接着,她看见那辆汽车,突然启动,先向后退了退,接着开足马力发疯似的从她面前仓惶逃跑,像只被猫追赶的耗子,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第二个反映是,记住那车号:京1251,像一枚在泥土中发芽生根的种子,牢牢地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后来她作为这场车祸唯一的现场目击者,为交警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她站起来飞快地向肇事地点跑去,一边大声呼喊:“车压人了!快救人呀!……” 一副悲惨的景象呈现在她眼前:一辆面目兼非的自行车躺在地上,横梁弯曲、轮辋变形、粉红色的轮带软绵绵地露在外面,乍看起来好像人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地上躺着一个人,一条腿被压在自行车,另一条腿弯曲着,半个脸着地,脑袋旁边一滩鲜血缓缓漫开,惨不忍睹。姬慧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惨景,她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双膝发软,束手无策。然而,良知顿时克服了胆怯, 她一边搬动自行车,一边大声呼喊:“救人!快来救人呀!……” 一辆黑色的小桥车像只疯狗,从旁边飞速闪过。 一个骑行车的中年人,从旁边经过时,惊慌失色地瞅了一眼,用力蹬了几下车子,像只受了惊得兔子逃走了。 有些人在人前像鹦鹉学舌,夸夸其谈,给人一种积极虔诚的印象,可是,在人后遇到需要他们的时候,那怕是举手之劳的事,他们就像自私的猪猡,立即逃之夭夭。他们逃离了社会责任,丢掉了人类良知,变成了低级动物。其实,这类人本质上是低等动物。那个开轿车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是何许人也?我们无法知晓,但他们那副皮囊里裹着的灵魂在人前暴露无遗——渺小、 自私、粗鄙、丑陋的灵魂。至于那个肇事后立即逃离现场的司机,不论他是谁,逃不脱法律的审判。即使他利用微秒的关系,抑或别的什么力量,干扰法律的公正,但道义对他的审判决不会留情。 在马路的另一侧,大约一百米远处,有两个清洁女工正在聚精会神地清扫马路,听见姬慧呼喊救人,立即放下工具,跑来援助。 一辆红色小桥车开来,姬慧和那两名清洁女工拉起手,站在路上拦住了车。 那辆桥车鸣了两下声笛,命令她们让路,但她们岿然不动,只好徐徐了停下来,司机打开车门,伸出一颗胖脑袋,惊慌失措地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姬慧用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急巴巴地祈求道:“他被车撞了,求求你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司机迟疑了片刻,从驾驶室跳下来,打开了车门,麻木不仁地说道:“把他抬上去。” “姬慧和两名清洁女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受伤的人抬进车里。” 接着,姬慧上了车,把处在昏迷状态的人抱在怀里;他的脸上鲜血淋淋,不住往下淌,滴在姬慧的衣袖上。那鲜血渗透了她的衣袖,她感到胳膊上有一种温热而粘糊的东西在漫散。然而,她并没有感到恐惧,仿佛指挥胆怯的神经突然失灵了,只剩下指挥勇气的神经。有的人平时气壮如牛,在危急时刻,却胆小如鼠。有的人平时温柔如鸽子,在关键时刻,却坚强如钢铁。这是人的气质使然。那些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唱高调发宏论的人们,在关键时刻,危急当儿,往往惊慌失色,退缩不前。 司机关上车门,重新钻进驾驶室,随手关上车门,右脚一踏油门,车启动了,飞速地向东风医院驶去。 幸好,东风医院离事发地点不远,一般情况,驱车最多10分钟即可到达。那个年代,这条道路的交通不像如今这么拥挤,车流如潮,慢如爬行,经常堵车,而大多数人上下班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私家汽车很少,因此道路非常畅通,堵车这个词儿还没有收入词典。当时又是早晨,路上车辆和行人很少,可以用寥落晨星来形容。在这种情况,时间就是生命。司机加大油门,开足马力,几次闯过红灯,仅用了5分钟就到了医院。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它向天地宣示出神圣的壮丽、雄伟、蓬勃的气魄,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这种感受只有站在一望无边的草原或平原上才会生发,但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只能想象。那时,东风医院还是20世纪60年代建起的那个四层楼房,近年来,周围面貌的变化日新月异,一片片低矮的平房或火柴盒式的旧楼,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北京人的记忆中,一栋栋宏丽的高楼脱颖而出,像高大的向日葵争芳斗艳,向人们显示自己的魅力。因此,在东风医院和在其它楼群之间一样,看不到初升的太阳,只能看到高楼顶上、楼距之间的草坪上和树冠上太阳抹上的一层耀眼的金辉。 这时候,医院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医院里静悄悄的,小花园里有几个住院病人,身穿白底儿蓝条纹病号服,迈着艰难的步履在活动。 姬慧和司机好不容易才把受伤人从车上抬进医院, 放在急诊室门口的一个长条凳子上。 放下受伤人,司机一句话也没说,带着一张阴冷的面孔转身离去。 急诊室的门紧闭着,现出冷漠的神态。姬慧用力推了推,见推不开,接着又敲了敲。过了老半天,里面才响起沙哑的男声:“等等。” 姬慧急巴巴地大声说道:“大夫,快救人呀,有个人被车撞了!” 过了片刻,门慢慢地打开,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大夫打着哈欠,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他一面系白大褂扣子,一面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受伤人的上嘴唇上,看是否还出气儿,然后直起腰来问道:“你是他的家人吗?” 姬慧摇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大夫反问道,眼里露出了惊疑的神情,意思说:“你不认识他,怎把他弄来了?抢救费谁出?” “是的,我看见车压了他,和两个清洁工拦了一辆小车把他送来,那司机走了。”姬慧实事求是地说。 大夫好像没有注意听她的话,几乎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你去挂号处挂个急诊。” 姬慧立即去挂号出,挂了急诊。她把急诊号递给大夫,担忧地问道。“大夫,他有救吗?” “看来他伤的不轻,他还处在昏迷状态中,不过还有气儿。”大夫不以为然地说道,脸上现出麻木不仁的神态。 大夫又回到急诊室,慢腾腾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水,端起来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两小口,然后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接着从衣兜摸出纸烟和打伙机,点着纸烟,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从鼻孔里冒出的两股青烟,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他神经质地迈着方步走到对面的房间的门口,抬起右手猛烈地敲了几下门,粗暴地吼道:“还像死猪似的睡着呢?快起来,有重病号要抢救!” 大夫的话真有威力,过了片刻,那扇紧闭的门打开,随即走出两个年轻温柔的护士。 他们立即把受伤人抬到处置室里开始抢救。 大夫进处置室前,吐掉烟头,用不友好的目光盯着姬慧,命令道:“你在外面等着,可不能走掉!”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威胁和担忧。 这时,姬慧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7点35分了。她进来时,是7点10分,耽误了整整25分钟!她不明白那位大夫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漠?好像故意磨蹭,延误抢救时间! 在大变革时期,金钱这个幽灵像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到处游荡,寻找还魂的尸首,它们很容易附在一些灵魂已腐而躯体尚存的人身上,把人的秉性变成物性或兽性。这样失去人性的人变得比野兽还残忍,比木头还麻木。那位大夫就属于这类人。像姬慧这样心地纯洁而涉世不深的姑娘,绝对理解不了未腐臭的人体附了金钱幽灵而还了魂的人变态的行为。 过了10多分钟,大夫从处置室走出来,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嘴上箍着浅蓝色口罩,只露着两只冷漠的眼睛。他向姬慧做了一个手势,让她过来。 姬慧立即从凳子上站起,走到他跟前,问道:“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所问非所答地说道:“他需要手术,需要输血。血库的血不够。” 他说完,两只眼睛射出了冷冷的光芒,在姬慧的脸上扫射,意思是说:“你看怎么办?” “那就抽我的血吧!” 姬慧毫不犹豫地说道,脸上露出了焦虑而恐惧的神色。 大夫听了她的话很震惊,眼里倏地冒出了一束惊异的光芒,瞬间又变成冷漠狐疑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自称不认识病人的这小个姑娘会竟然会爽快地答应为病人输血,于是立即对她起了疑心,按他自己的逻辑断定,她与病一定是有某种关系,否则不会这样做。以己度人是小人们的秉性,小人之所以为小人是秉性使然。因此,那位大夫自以为是地认为,姬慧声称不认识受伤病人,只是企图逃避医疗费。 “你是什么学型?”大夫问道。 “我不知道。”姬慧摇摇头说道。 “现在去验血。”大夫说完转身又进了处置室。过了片刻,一个身材优雅的护士走出来,洁白的帽子和浅蓝色口罩之间,闪烁着一双柔媚的大眼睛,浑身透出了温柔的神态。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姬慧跟前,说道:“跟我来验血。” 姬慧跟着护士到化验室验了血。 “你是ab血型,和病人血型一样。” 护士看着化验的单儿兴奋地说,接着抬起头温柔地望着姬慧,“得抽你4血。别害怕。” 姬慧有生以来第一次抽血,不免有些紧张,觉得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的剧烈地跳动,可是护士温柔的目光使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姬慧按照护士的吩咐,把右臂的衣袖卷至肩头。 护士见姬慧有些紧张,安慰道:“别紧张,一点也不疼,像你这个年龄这样好的身体的人,抽这点血,对身体不会有多大影响。” 姬慧不敢看锋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把头偏到一边,她先感觉到护士温软的手指动作很轻柔,接着突然感到针头刺入皮肤尖锐的疼痛,疼痛瞬间消失,再接着是一阵血管微涨的感觉。 抽完血,姬慧坐在长凳上休息,心里琢磨:40血到底有多少?她没有看,所以心中没有底。 过了一会儿,姬慧看到受伤人被推进手术室。一个护士推着手术车,另一个护士走在车旁,手里高举着输液瓶,瓶里是鲜红的血液,随着护士向前走动,在微微晃动。 姬慧思忖道:“这是我的血,有多半瓶啊!” 姬慧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她把头靠在凳子后背上,闭起眼睛,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而舒服的梦:—— 她独自一人在一条清澈的溪流岸边散步,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座大山,山顶白云萦绕,山腰层林叠翠,岚烟缥缈,一条灰白色的巨蟒从山脚下向山顶缓缓爬去,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有几个游人踏上巨蟒的脊背,向山顶攀登。她觉得很好玩,也走到蟒背上,感到很柔软,好像踩在棉花垫上。突然那巨蟒腾空飞起,别人惊慌失措,她却感到浑身很舒服,仿佛坐在秋千上来回悠荡。不一会儿,她从蟒背上走下来,坐在一朵白云上,忽悠一下像鸟儿似的降落在了地上。舒服极了!她正尽情回味这种感受,突然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她的胳膊。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姬慧慢慢开眼睛,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恍若还在梦中,她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天使般的姑娘,身穿洁白的护士服;鹅蛋型脸庞上,洋溢着和蔼亲切的微笑。 护士优雅地俯下身来,柔声问道:“刚才你睡着了吧?” 姬慧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天堂传来,是那么甜美,那么纯净,那么愉悦,听起来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姬慧“嗯”了一声,用手背轻轻地柔了柔惺忪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睡梦中。她定了定神儿,立即认出,面前站着的姑娘是那位抽她血液的护士。 接着,护士抱歉地说:“看来你睡得很香,真不好意思把你叫醒。实在对不起。” “没什么。我有点困。”姬慧说着站起来,关切地问道:“他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她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他脱险了,多亏了你。” 护士用热忱、敬意的目光望着姬慧。 听了护士的话,姬慧什么也没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感到浑身轻松,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任务。 姬慧突然想起自己把东西放在了玫瑰娱乐厅门口。她感到很奇怪,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当你刚做完一件事儿,那怕是重要的事儿,接着去专心做另一件事儿,就会把前一件事儿暂时忘在脑后,等做完后一件后事儿,想起来前一件事儿,你会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即使相隔的时间很短促 她赶紧看了一眼手表,自语道:“已经9点半了!糟糕,我的东西!”说完,她转身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护士对姬慧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一时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塑。 等她回过神儿来,姬慧已消失在门外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住院处出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急巴巴地问护士:“她人呢?” “她走了。”护士惋惜地说道。 “你怎么让她走了呢?”那人语气非常粗鲁,近乎埋怨。 护士无奈地摇摇头。 那人哭丧着脸子,皱着眉头,嚅动了几下嘴唇,好像要说什么更难听的话,又咽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护士一眼,然后突然神经质地跺了几下下脚,叹息道:“唉,她是谁?怎么才能找到她呢?”他说完,转身发疯似的向住院处跑去。 此人名叫赵柏,那个遭车祸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他身穿灰底儿白横条纹t恤衫,黑色长裤;约摸45岁,矮胖个头,u型脸盘,留着板寸头;狭窄的脑门下,摆着一双无神的小眼睛,给人的印象是,他的智商很低。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可不能低估他的智慧和能力。他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在北京闯荡已有10多年了,经营饭馆,生意不错,发了大财,步入了中国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行列 他是浙江温州人。一提到温州,也许你会联想到造假。温州人的商业意识较强,开放改革初期,经商走在前面,商人和商品遍及神州,曾有一度以伪劣商品闻名遐迩。其实,只说温州人善于造假,是不公正的。因为玩造假游戏的人不仅仅出在温州,几乎随处可见。应当说,商品造假是在商品经济发展初级阶段,一些商人玩弄的损人利己的鬼把戏,任何发达国家都经历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律越来越健全,社会越来越成熟,人们越来越诚实,商品越来越丰富,造假的现象会越来越少,但永远不会根除,因为造假是人类的劣根性使然。诚实和虚假是一对矛盾,我们的任务是保持诚实为矛盾的主要方面。 京城有不少外省人,当初进京时,背着一卷行李,空着两只大手,以天作被,用地当床,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经过10多年的炼狱,赚了钱,发了财,成了百万、千万或亿万富翁。赵柏就属于这个群体。他刚进京,白天寻找工作四处游荡,晚上睡在马路边上,流浪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在一家饭馆找到一份勤杂工作。他端盘洗碗擦地板,生火添煤样样干。他心眼不少,熟知人情世故,用烟酒的魅力,博取主厨的欢心,学会了配菜和炒菜,当了厨子。当时,他打工的饭馆名叫红星饭馆,老板是个 “下了海”的中学教师。这类商人当时被称为儒商。儒商的特点是之一是诚实经商 那位儒商恪守诚实经营,没有缺斤少两的奸诈,远离地沟油和发霉食物,没长宰割食客的黑心,也缺乏管理经验,结果饭店连年亏损。后来,赵柏接过了饭店,改名为京鸿酒家。他的脑袋瓜很灵活,和那位儒商的经营方式大相径庭。 十商九奸,不无道理。特别是在一个法制还处于不健全的国度里,一些商人把“奸”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玩弄偷税漏税、缺斤少两、以劣充优、以假冒真等花样翻新的伎俩,牟取利润。赵柏把商人的“奸”发挥到了极限,很快扭亏为盈 赵柏的外号叫赵诡秘,不过他的外号不像别人的外号那样人人兼职,而只是他的几个同行朋友在背后称呼。 有一次,赵伯和几个同行朋友聚会,酒过三巡,一个朋友踌躇满志地说道:“大家都很忙,聚在一起喝酒,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别人借酒浇愁,我们借酒娱乐,发泄心中的欢气儿和乐气儿,因为大家都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你用词儿不当,啥叫发泄心中的欢气儿和乐气儿?”另一个朋友笑道,他叹了口气,“你们肚子里也许都装着欢气儿和乐气儿。我满肚子瞅气儿。近几个月来,我的生意不好,赚不了几个钱。”说完,他端起酒杯,一仰头把酒灌进了嗓眼。 第三个朋友说:“我的生意近来也不太好,顾客好像越来越少,每天的收入刚够成本。” “你们快别哭穷了。我们谁都不会向你们借钱。”第一个朋友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吵嚷嚷地谈论生意经。 赵柏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喝酒,默默地听大家谈话。 “赵老板,怎么不说话呀?”第一个朋友说,“大家想知道你经营饭馆的秘诀。” “说什么呢?” 赵柏夹起一只对虾,放下筷子,用手撕去皮,放在嘴里慢腾腾地嚼着。 “你的生意近来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 “请你谈谈你的经营秘诀。”第二个朋友说着,提起酒瓶给赵柏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放在他面前。 赵柏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他放下杯子,用右手掌没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轻轻咳嗽了一声,诡秘地说:“做啥事都要有诀窍。开饭馆也得有诀窍。” “那你的诀窍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瞅赵柏,等待他的经典回答。 “关键是设法降低成本。”赵柏笼统地说。 “市场上的粮油蔬菜价格都差不多。怎么才能降低成本?”大家说。 “不见得吧?比如食油,有一种很便宜,比通常的有便宜一半多。” “啊!”大家听了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你不是说梦话吧?” “信不信由你们。” 赵柏不以为然地说,“失陪,我有急事儿要去办。”说完,他起身扬长而去。 大家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家伙真诡秘!” 从此。赵柏的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在背后称他赵诡秘。 赵柏提到的那种食油就是现在到处泛滥的地沟油,当时几乎鲜为人知。然而已经悄悄地进了赵柏的京鸿酒。赵柏的经营诀窍,不仅是用地沟油,还有别东西,比如过期香肠、发霉粉条、死鸡鹅,臭牛羊猪肉等等。他还有些诀窍是有良知的人想象不出的。 遭车祸的那个年轻人是赵柏的儿子,名叫赵进宝,年方19岁,学习不开窍,几次留级,才上高一。大半暴发户的子弟对求学都不太感兴趣,只开了享受物质生活之窍,对精神生活昏然无趣,不屑一顾。在当今中国,这种现象带有普遍性,追究其根源,是家庭生活环境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那些暴发户,纵然有千万亿万,精神上也很贫穷。他们的肠胃只能装美食酒肉,脑细胞只能容纳金钱的数字。然而他们的那些金钱的流量是有极限的,最多够三代人挥霍。八旗子弟的可悲下场,值得认真研究,教训值得记取。赵柏还有个三个女儿。按照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他超生了三胎。赵柏属于流动人口那个群体;那个群体有一个特点,人在此处,户口在彼处,任何一处都管不着他们,因此他们游离计划生育政策。于是超生成了他们的生育“特权”,他们自由行事,随意生育。中国人口接近十四亿,不能说与流动人口的这种“特权”无关。 那天早晨,赵进宝离家没几分钟,赵柏就骑着自行车出门去上班。他从远处就望见前面路上聚集着一大群人,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故。他走到跟前下了车,挤进人群,只见地上躺着一辆面目全非的自行车,旁边有一摊血迹;两个交警拉开卷尺,正在忙着测量肇事现场。他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遭车祸的是一个年轻人,已送进东风医院,看来伤得的不轻呀!像其他过路人一样,他停下来只是出于好奇,当知道究竟后,一转身便走自己的路,目睹的情况自然置于脑后。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沏了一杯龙井茶,点起一支纸烟,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黑色的老板椅子上,开始盘算一天的生意,默默地祈祷生意兴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腰上别的大哥大突然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那时,不像现在,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手机,甚至拾荒者也有。大哥大这种先进玩意儿刚从国门挤进来,除了暴发户和某些层次的官员,一般黎民百姓享用不上。因此腰里别着大哥大的人,身上透着牛气,脸上堆着霸气,眼里冒着傲气,有点像现在开宝马的人那样趾高气扬,晕晕乎乎,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那时,人们常常看到,一些手握大哥大的人,在显眼的地方,故意高声打电话,以张扬自己的富有和时髦。在某个山区,一个乡干部用公款买了一部大哥大,在办公室没信号,对面的山顶上才有。虽然办公室有座机,可以打电话,但他不用,却常常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上使用大哥大,因为山顶上有座古庙,庙前有个幽静的小花园,那里常有不少游人。张扬是人类的劣根性,张扬得过头,令人生厌。有城府的人可以遏制张扬,或平静地活着,或低调生活。然而,那些浮躁的人却听从它的左右,成了它的奴隶。 赵柏赶忙从腰带上拿下大哥大,放在耳旁,大声说:“喂,你是哪位?请讲话。” 大哥大里传来了甜美的年轻女声:“你是赵柏吗?” “是的,是的。你是哪位?你要定几桌儿?”赵柏以为,打电话的人要预订餐饮,于是无神地小眼睛倏地一下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嘴角露出了媚笑,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是赵进宝的父亲吗?”对方说 “是呀?怎么?有事儿吗?”赵柏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动了几下,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你的儿子被车撞了,请你立即来东风医院急诊室。”对方挂断了电话。 原来,赵进宝在进手术室前,输了姬慧的血,很快苏醒过来,告诉了护士他父亲的姓名和电话。 赵柏“啊!”了一声。这个不幸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轰得他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双腿酥软,瘫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 他赶到医院,儿子已被推进了手术室,只好在手术室外等着。他焦急地等了一个半小时。对他说来,这是熬煎心肝的一个半小时,仿佛是一个世纪,是太阳失去光辉的一个世纪,是天昏地暗的一个世纪。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来打发时间,把走廊弄得烟雾缭绕,飘进了诊室,钻进了病房,引起人们不住地咳嗽。医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他抽烟。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他的儿子被两个护士用小推车推了出来,头上缠满了白纱布,一个护士手里高高地举着一个输液吊瓶,瓶里是鲜红的血液。 他走上前去急着问道:“我的儿子怎么样?” 护士所问非所答地说道:“你去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 “他怎么样?”赵柏哭丧着脸又追问道。 “他的伤势很重,但不会有生命危险,多亏一个姑娘把他及时送来,为他输了血。”位护士说道。 “哪个姑娘在哪儿?”赵柏问道,紧张神经渐渐放松,。 “在化验室门口的一个长条椅上坐着,你先去办理住院手续,我过会儿去找她。”护士说道。 姬慧刚走出医院大门,一辆摩托车嘎然停在她面前,摩托手是一位中年交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着杏黄色马甲的清洁女工。 清洁女工立即认出了姬慧,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兴奋地说道:“这就是那位姑娘。” “请谈谈你看到事故发生的情况。”交警从衣兜里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姬慧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站在那儿发愣。 交警问道:“是什么颜色的车?”“白色的。” “卡车还是小车。” “面包车。” “你注意到车牌号吗?” “是的。京1251” “请诉我你的住址。” “我眼下没住址。” 交警和清洁女工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问道:“我们需要你帮助时,怎么和你联系?” “我妹妹在玫瑰娱乐厅工作。没事儿了吧?我的东西还在玫瑰娱乐厅门口。”姬慧说完,转身沿着人行道跑去。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你妹妹呢?”交警大声问道。 姬慧想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听见交警最后的问话,继续向前跑去。 交警愣了片刻,掉转摩托车,跳上车向她追去,可巧一辆救护迎面开来,交警只好下车让路。等救护车过去,交警又跳上车追去,可是没有追到,因为姬慧到了汽车站,上了公交车。 来到玫瑰娱乐厅门口,姬慧发现她的东西不翼而飞了。她呆呆地望着清冷的水泥台阶,感到非常沮丧,低着头在门口徘徊,希望发现一些线索。 执班的门卫注意了她,问道:“你找什么?” “你看见台阶上放着一些东西吗?”姬慧问道。 “都是些什么?” “一个行李包,一个书包。” “进来拿吧。我把它们放在里边了。”门卫温和地说,“你怎么把东西放在外面,就离开了呢?没让捡破烂的拿走,算你走运。” “谢谢。”姬慧红着脸说道。 姬慧提着东西进去找姬歌。 乔钰正忙着擦桌子,看见姬慧提着东西进来,以为姬慧把姬歌送了回来,迎上前去问道:“姬歌呢?” “我来找她呀!” “昨晚她就离开这里了,说去找你。她没去吗?”乔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一听乔钰说姬歌昨晚去找她,联想到在背街上捡到姬歌的笔记本,姬慧脑袋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嗡地响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心脏突然紧缩,血液涌上了脑门,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脸色变得像粉墙似的煞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个白痴似的呆呆瞅着地板。 “你怎么啦,姬慧?你病了吗?哪儿不舒服?”乔钰焦急地问道,扔下抹布,蹲下身拉起姬慧的手,觉得她的手冰凉。 姬慧摇摇头,极力镇静自己。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刁帅伤得很重,住了20多天医院,姬歌一直为他陪护。 大夫说,他的伤口足有1。5厘米深, 2。5厘米长,动脉被刺破,差点伤了骨头,要不是及时把他送进医院,后果不可设想。 第二天上午,两个记者来到病房采访刁帅,一个是年轻男士,中等身材,容貌长得有棱有角,明亮的大眼睛透着聪颖;另一个是年轻女士,高挑高个儿,仪容清雅,举止端庄。 “刁先生,你好。”记者亲切地问道。 “很好,谢谢。”刁帅谦和地说,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惨白而憔悴,但精神很好,眼里透出幸福的光彩。 “请你谈谈事件的经过。”男记者开门见山地说道,把麦克风伸到了刁帅面前。 “我走进乐厅,听说姬歌刚刚离开,去找她姐姐,担心她在经过一条背街时遇到坏人,因为那条街不久前发生过两起抢窃事件。于是,我就立即去追赶她。我在背街上发现地上扔着一些东西,捡起一个书包,借着月光一看,立即认出是她的东西,心里说,不好!她一定被歹徒劫持了。于是,我跑到附近那片正在拆迁的地方去寻找。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刁帅的眸子里露出自信而豪迈的神色。 “这么说,你和姬歌很熟悉,是吗?” “是的,我认识她快3年了。” “恕我直言,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刁帅摇摇头,说:“还不是。” “请问你在哪个单位供职?” “我自己做事儿,和几个朋友开办了个影视公司。” “公司的名字是什么?你担任什么职务?” “丽人影视公司,我任经理。” “我们想和姬歌谈谈,在哪儿能找到她?”两位记者显得兴致很高。 “她就是。”刁帅指着姬歌说。 姬歌坐在刁帅对面的床沿上,脸颊通红,神态显得很不自然。 “姬小姐,你好。请你回忆一下歹徒袭击的情况。”女记者把目光转向姬歌,同时把麦克风伸到她面前。 姬歌羞涩地低下了头,说道:“当时,很晚了,可能有10点多了。那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大约走完了那条街的三分之二,突然前面出现了三个人影,黑乎乎的像幽灵在晃动。我害怕极了,扔下东西,转身就跑,边跑边呼喊。他们像恶狼似的扑上来袭击我,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么晚了,你为什么一个在背街上走?”女记者追问道。 “找我姐姐去。” “晚上单独在背街上走很危险。” “我辞职了,必须马上离开娱乐厅。” “为什么辞职?” “有必要谈吗?”姬歌反问道。 两个记者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请简略地谈谈。” 姬歌愤愤地说:“老板娘提出让我陪一个日本客人,说给我十万元。我无法忍受这种欺侮。” 刁帅用惊得目瞪口呆。 两位记者脸上露出了惊讶和敬佩的神色,把姬歌话一字不露地记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女记者说:“当时,你怎么知道解救你的是刁先生?” “我苏醒后,听见有人对我说,‘歹徒跑了,别怕!我是刁帅。’当时,我以为在做梦。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才认出是他。他要我躲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和歹徒打起来了,先用砖头搏斗,接着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我吓得浑身酥软,一点忙也帮不上。后来,突然来了两位民警,很把歹徒抓住了。”姬歌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谈谈你对这次经历的感想?”记者追问道。 姬歌想了想,说道:“我非常感谢刁大哥,也感谢那两位及时赶来援助的民警。要不是他们解救我,我的后果真不堪设想。”说到这儿,她的眼眶湿润了。是激动?是感激?还是心有余悸?应该说都有吧。 这时,女记者,突然惊讶地说道:“你是不是在玫瑰娱乐厅唱歌?” “是的。” “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我和一位朋光顾了玫瑰娱乐厅,听过你的歌喉。你唱得很好,女中音,可以和关牧村媲美。” “你过夸奖了,谢谢。”姬歌的脸红到了脖颈。 “你是哪儿的人?来京多长时间了?” “四川的,89年8月份进京的。快3年了。” 当天晚上,北京电视台在《晚间新闻》节目结束前,报道了两条简讯。 一条是:无私献血救生命。内容是,一个打工妹及时把遭车祸的年轻人送进院,为他输了血,没留下自己姓名,就离开了。 另一条是:英勇搏斗擒歹徒。说得是,刁帅英勇搏斗,擒获三个歹徒,解救了打工妹姬歌,身负重伤,住进医院。 晚饭后,孟禄兴照例坐下来看新闻联播,刘梅却在厨房忙碌。姬慧在时,刘梅吃完晚饭,一撂筷子,就躺在床上休息。姬慧走后,她只好自己动手做家务,感到很不习惯,但又没理由怨天忧人,在雇上保姆之前只好忍受着。 “老婆,快来看新闻。”梦禄兴大声喊道。 刘梅佯装没有听见,继续忙自己的活儿,故意把洗碗声弄大,哗哗地响。 他见刘梅没有应答,又扯开嗓门喊道:“快来呀!北京电台报道好人好事呢。快点!” 刘梅好像没有听清梦禄兴的话,又没有搭腔。 梦禄兴的话音刚落,电台开始报道刁帅解救姬歌的事迹,使他大为震惊。 他大声喊道:“快来呀,还有刁帅的消息呢!” 梦禄兴由于激动,嗓音听上去有点失真。 一听报道刁帅,刘梅感到很惊讶,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跑了出来,可是晚了一步,只听见最后半句:“……全市应当向他学习,打造一个和谐安定的社会环境 。” 梦禄兴遗憾地说:“播完了。” “刁帅怎么啦?”刘梅满脸惊色,急切地问。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心里一直嘀咕,想念他,怀疑他,咒骂他。 孟禄兴把电台报道刁帅和歹徒搏斗解救姬歌的事迹简略地向刘梅叙述了一遍,未了说:“刁帅住在东风医院,我们明天去看看他。” 刘梅心里只想着刁帅的安危,好像对孟禄兴最后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心情很不是滋味,对刁帅担心、气愤、敬佩和嫉妒的心情混合在一起,把她折磨得浑身直哆嗦,脸色由红变白,又变红,随即又变黄。她一声没吭,赶紧躲进厨房,掩盖自己的情绪。 姬慧在乔钰宿舍呆了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呆呆地凝视着窗玻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脸上的神色忽而悲伤,忽而宽慰,忽而惊恐,忽而愉悦。让人看了感到心碎。姬慧和姬歌这对孪生姊妹,如果其中的一个失去,另一个将无法生存。要是姬歌那次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无法想象姬慧的精神状态,她可能由于极度悲痛,精神失常。 晚上,姬慧正陷入忧虑、惶恐和痛苦之中,乔钰气喘吁吁地跑进宿舍,兴奋地大声说:“姬慧,好消息!好消息!” 姬慧慢慢地收回呆滞的目光,仰起凄苦的脸,不动声色地望着乔钰。 “姬歌有消息了!”乔钰说道。 姬慧呆滞的目光瞬间消失,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急切地问:“她在哪?怎么啦?你快告诉我!” 乔钰一口气把电台报道刁帅解救姬歌的内容说了一遍。 她了换口气,接着说:“电台还报道了一个打工妹,今天早上把一个遭车祸的人送到医院,并为他输了血……” 姬慧对乔钰下面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毫无兴趣,打断她的话,急切地问道:“报道说没说,现在姬歌在哪?” “哦,我说漏了,她为刁帅陪护。她安然无恙,你放心吧。”乔钰安慰道。 姬慧暗淡忧郁的眸子倏然亮了,闪烁出轻松愉悦的光彩。她的情绪从极度担忧一下子转为宽慰,进而又转为兴奋。这是一百八十度的精神状态转变,而且来得很突然,像阴晦的天空骤然变得晴空万里,又像暴风骤雨突然转为风和日丽,真叫她有些承受不了!人在极度兴奋时,经不起极度悲伤的打击,同样在极度悲伤时,也受不了极度兴奋的安慰。这两个极端往往产生几乎同样的结果——人的精神会受到强烈的刺激。此时此刻,姬慧的精神状态正是这样。她感到精神恍惚,神志迷离,浑身乏力,犹如经过长时间爬山涉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立即躺下沉沉地睡去。 医院对刁帅特别关照,把他安排在高干病房,病房里有电视、电话、空调等现代设施,还有一张专为陪护人准备的床。窗台上摆着一盆儿小金菊,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 病房的窗户朝南开,初夏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温柔地抚摸着小金菊,柔嫩的花朵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醉心的金色光芒。 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幽静的小花园,花草的幽香和小鸟的啁啾透过草绿色的纱窗飘进病房,令人心旷神怡。 心情愉快是灵丹妙药,可以治疗百病。临床实践证明,病人精神愉悦,伤口愈合得较快,病人心情愉快,有助于战胜疾病。 在住院期间,刁帅的心情非常好,伤口愈合得很快,令大夫吃惊。这次,他主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人的戏,结果起到了一箭射双雕的作用,不仅电台赞扬了他英勇擒获歹徒的大无畏精神,而且拉近了与姬歌关系的距离,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他暗自高兴,命运对自己的偏爱。 姬歌十分感激刁帅,全精心陪护他。他们之间洋溢着和谐、友好和默契的浓烈情意,像刚刚绽开的玫瑰,放出让人心醉的芳香。刁帅海阔天空地和姬歌聊天,姬歌微笑着倾听,不时提出一两个在刁帅看来既天真又幼稚、既乡巴又现代的问题。 一次,刁帅谈到音乐,问姬歌:“你知道《思乡曲。》吗?” 姬歌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怎么不知道?我离开家乡快3年了,只回了一次家。近来,我有好几次梦见回到了家乡。”刁帅听了姬歌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姬歌红着脸问道。 刁帅立即意识到,他的笑把姬歌置于尴尬的境地,于是收敛了笑容,解释道:“《思乡曲》是首乐曲。” 姬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显出了一副窘态,。 接着,刁帅继续说道:“这首乐曲的作者是一位伟大的小提琴家、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他的名字叫马思聪。他是哪国人?你猜猜看。” “是德国人吧?” “根据什么说是德国人?” “马克思不是德国人吗?他和马思聪只又一字之差。” 刁帅感到姬歌天真得像个儿童,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道:“你没猜对。他是我们中国人,早年在法国留学,‘文革’中受到残酷地迫害,在乡亲们的保护下,冒着危险离开祖国,客死在美国费城。” “给我讲一讲,《思乡曲》表现的什么?”姬歌好奇地说。 “好的。”刁帅很专业地说,“这首乐曲用慢板、三部曲式与变奏式混合结构写成;以如泣似诉的旋律表现出远离家乡的人们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中段非常感人,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也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结尾是个不完全的终止,余音未绝,让人回味无穷,悲凉的思乡之情久久回荡。” “这么了不起的音乐家为什么政府不保护呢?”姬歌听得混混呼呼,眼里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不解地问,。 刁帅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于是笑了笑,说:“你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那时政府烂了,不代表民众了。连国家主席也被迫害死了,何况一个音乐家呢?受迫害的人何止一个马思聪,成千上万,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说着,他拿起放在床头的小提琴,开始演奏。 音乐的力量无比强大、又无比神奇,可以震撼人们的灵魂,能够把沉睡千年的民族唤醒。 刁帅小提琴演奏的如泣如诉的旋律,像神鸟展开翅膀,从虚掩着的病房门飞出,又飞进了别的病房,抚慰着被病魔折磨着的人们心魂。顿时,昏睡着的病人睁开了眼睛;呻吟着的病人镇静下来;沮丧的病人振作起来,甚至垂危的病人的眼睛也突然闪出了光亮。 医生和护士听见从刁帅的病房飞出的琴声,先是感到惊讶,接下来的反应是,马上去制止,因为在病房拉琴违反医院规定。然而,他们并没有制止。事后,一个医生说道:“这首乐曲像天使温柔的手指,抚慰着病人的心魂。” 姬歌坐在刁帅病床前的一张白色小圆凳上,左手托着脸颊,目光凝望着明亮的玻璃窗,表情严肃,垂泪倾听。乐曲震撼了她的心灵,激起了她的思乡之情。此时此刻,她多么想见到父母啊,多么想看见家乡的山水啊! 刁帅看见姬歌眼里噙着泪水,以为他的琴声拨动了她爱的心弦,暗自思忖道:“我的琴声透出了我对她浓浓的情意,触动了她的灵魂。她真是我的知音。” 刁帅演奏完,放下小提琴,默默地望着着姬歌那满月似的皎好的容貌,陶醉在青春和爱情的甜蜜之中。他在心中感叹道:“她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啊!” 然而,姬歌仿佛忘记了面前的刁帅,乐曲凄婉的旋律在她的心空回荡,她的心灵插上了翅膀,已飞回家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姬歌的心魂才飞回来进入她的躯壳。 她收回目光,脸慢慢地转向刁帅,恰巧和他那火辣辣的目光相遇,她立即低下头去, 脸颊飞起了红晕,心脏加快了跳动。 她理解刁帅那意味深的目光,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在潜意识里,她拒绝他的想法。有些人喜欢对自己挑战,明知办不到的事,偏要去做,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姬歌却不属于这类人,她对待与刁帅的关系心里矛盾得很,她喜欢他的潇洒,佩服他的才华,倾慕他的勇敢,感激他的帮助和解救。她永远不会忘记,在进京的火车上,他伸出手挡住向她飞来的土块;进京后帮她找到工作;教她学会了识五线谱,指点她唱歌发音技巧;从歹徒的摩掌中解救了她。本能告诉她,他是她的白马王子,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家乡,是她的归属。但理智警告她,他们不是门当户对,一个是连初中还没有读完的打工妹,而另一个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影视公司经理,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本能和理智常常发生分歧,究竟谁对谁错,很难说清,本能也不一定错,理智也未必对,最终还得实践来判定。有许许多多的婚姻,理智认为是天造地设,但过不了多久,就触礁破裂,恩恩爱爱的夫妻分道扬镳,反目为仇。 以前,刁帅虽然喜欢拈花惹草,见一个爱一个,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姬歌这样占据他的全部心灵,让他魂不守舍。从认识姬歌那天起,他对别的女人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对刘梅也渐渐疏远。 刁帅住进医院第三天,刘梅和梦禄兴带着民子到病房探望了他。后来,刘梅又几次单独来看他。有一次姬歌不在,刘梅说:“看来你真的喜欢上她了。”“谁呀?”刁帅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别装糊涂啦。你自己回答。” 刁帅沉默了片刻,认真地问道:“你看她怎么样?” “恕我直言,你们做情人还勉强,做夫妻嘛,太有点那个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经理的夫人是个初中还未毕业的打工妹?你快趁早行行好,别让人笑掉牙。” “你说这话纯粹是嫉妒。” “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就请发发慈悲,帮我找一个让人笑出一口漂亮牙齿的妻子吧。” “你?你真让我失望!没有良心!你……”刘梅的妒火把脸烧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仿佛还想什么更难听解气的话,却没有说出。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愤愤地离开了。 情人最终是要分手的,分手的方式各异,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愉快。 刘梅走后,刁帅感到一阵惆怅,但很快觉得轻松了。他转眼就进入不惑之年了,还是孑然一身,过着单身贵族的生活,开始感到身心疲倦,决心像大部分人那样生活,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也是他父母的心愿。 浪子回头金不换。刁帅下决心要革新自己,在爱情上要学习专一。 他觉得姬歌与他若即若离,她像情窦未开的女孩,对他的爱恋似乎没有丝毫反应。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像一根橡皮筋儿,可以拉长,但不能缩短。她陪护他非常用心,好像只是尽自己的义务,不像别的恋人那样卿卿我我,情意缠绵。他设法培育姬歌对他的爱情,让她切身感到,他真心爱她。有一次,刁帅从枕头下拿出姬歌从连衣裙上撕下包扎他伤口的那块条布,放在鼻尖上闻了一阵儿,深情地说:“好香啊!” “血迹斑斑的多赃呀!不扔掉,还留着它干啥?”姬歌不解地说。 “我要永远留着它作纪念。” “有什么意义?” “因为是你的东西。” “哦!”姬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随即低下了头。 “看来你一点也不傻。”刁帅说道,眼里闪着灼热的光芒。 姬歌的神态显得很紧张,两手不知放在哪儿合适,后来抓起自己一缕头发反复地抚摸。 “爱屋及乌这个成语,我以前没有理解,这回切身感受到了。” 刁帅说着,把那条血迹斑斑的布条叠起来,重新放在了枕头下。等他转念过脸来,发现姬歌已离开了病房。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那天,姬慧为遭车祸的人输了那么多血,本应该及时吃些营养的东西滋补滋补身子,可是因为担心姬歌的安全,一天没吃没喝,因此她的脸看上去很憔悴,好像大病初愈。一连好几天,她感到全身无力,精神恍惚。 她暂时在玫瑰娱乐厅和乔钰住在一起,虽然老板娘心里很不痛快,几次想把她撵走,但由于她还梦想让姬歌回去,只好装出宽容的姿态。 乔钰把姬歌辞职的详细经过告诉了姬慧,末了说道:“不少员工都知道了。” “大伙怎么看?”姬慧不动神色地问道。 “有的不做声,怕老板娘知道,引起麻烦。有的对老板娘很气愤,在背地里大骂她不是人。大家都很敬佩姬歌,说她是个真正的中国人,拒绝金钱的诱惑,很有骨气。” 姬慧听了,没有表示自己的看法,眼里露出了严肃、自豪、愉悦、惊讶的复杂神色,惨白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她为姬歌骄傲,同时也为她那天晚上在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余悸。 第二天,姬慧去医院看望了刁帅,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因为在刁帅面前谈话不方便,姊妹俩没有互相倾诉心声。 她们在医院大门口分手时,姬慧说:“乔钰把你辞职的原因告诉我了。” 姬歌淡然一笑,说道:“那个地方肮脏,所以我立即离开了。你先和乔钰住几天,好好休息休息,再出去找工作。” 姬慧只休息了两天就出去寻找工作,一连好几天早出晚归,东奔西走,几乎跑遍了整个东城区,但毫无结果。但她一点也不气馁,因为她在北京生活工作了近3年,像一株从大山里移植到北京的树苗,汲取着北京大地的精气和阳光雨露在成长,也为北京遮蔽烈日增添了绿荫,成了北京的一部分,因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事儿做。她知道需要人的地方很多,只是个时间问题,因此信心很足。她甚至为在找工作的同时,能顺便逛逛大街而感到高兴。 那个年代,北京一个晚上诞生成百上千家公司,找工作比现在容易的多,只要你年轻力壮,或者有一技之长,或者有较高的学历,很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因此,打工的人从全国各地潮水般地涌进北京。 在街上,你可以到处看见招聘小广告。这类街头小广告是中国开放改革以来常见的一种广告形式,是中国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创造,而在媒体广告还未诞生或刚起步时,对发展商品经济和人事改革起到了积极的宣传和推动作用。因此,它尽管影响市容,直到今天还未杜绝,特别是小城镇,地上、墙上、树干上、路灯柱上以及电线杆上到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小广告。上个世纪90年代,北京东城区街上像现在的四五环外,到处可以看见这类街头广告,广告纸有白的,有红的,有绿的,有黄的,,花花绿绿,一张挨一张,一层接一层,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有的没有贴牢或被撕破,风一吹,飘飘忽忽,好像伸出手臂招引路人。当时,这类广告很受外省进京打工人们的青睐,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寻找工作的指南。 姬慧在街上走走停停,仔细地查看招聘小广告,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她发现招聘保姆的小广告不少,但她不感兴趣,因为近3年的保姆工作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行事的经历伤透了她的心。她决定除了万般无奈,再也不当保姆了;也有一些发廊、足疗之类的小广告,她更不感兴趣,因为她听说,这类地方既黑暗又肮脏,是扫黄的主要目标;还有一些招聘会计、秘书、推销员等的小广告,要求有大中专文品,她当然很羡慕,只是羡慕而已,不敢奢望,只希望找个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头天晚上,落了一阵喜雨,这是立夏以来第一场雨,大大缓解了干旱,大地像口渴的人喝足了水,痛饮了甘露,仿佛喜滋滋地微笑。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呼吸起来有说不出的痛快;天空像用清水洗过似的,出奇的尉蓝,洁白的云彩从容不迫地漂动着;东天边有一些白云镶着金红色边饰,形状像美丽的观赏鱼,在透明的天蓝色鱼缸里静静地游动;花草树木生气盎然,一株赛一株精神,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清风携带着花草的芳香,四处漫游,令人为之心醉;蝉鸣泠泠,彼起此落,袅袅不绝,好像无数支乐队在比赛。 姬慧从玫瑰娱乐厅出来,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一面观赏路边的花草。她的心绪好极了,仿佛置身于天堂。她决定到西城区碰碰运气,路过京鸿酒家时,发现门旁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本店急需一名女服务员,年龄18——25岁,包吃包住,薪水面议。 她感到一阵兴奋,觉得自己符合条件,决定进去看看。她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情绪,借着着门玻璃照了照自己,发现自己的模样像个中学,身上的校服和以前一样整洁合身,只是变成了灰白色。进京快3年了姊妹俩很少买新衣裳,省下的钱几乎都寄回了家。妹妹上班穿工作服,下班通常穿那身校服。姐姐那身校服和她更亲热,一年四季不下身。此刻,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清纯得像一朵玉兰花,感到一阵惊喜,自信从心底顿时升起。她用手理了理头发,揪了揪上衣的下摆,调整了一下心绪,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男服务员正在收拾餐桌,见姬慧进来,面带殷勤的微笑,立即向她迎上来,抱歉地说道:“刚开门儿,你还得等等才有饭。” 这个男服务员约摸20岁出头,中等个头,相貌有棱有角,浓眉大眼,给你一种诚实憨厚的感觉。 姬慧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隐隐约约感到有几分亲切感。她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找工作的。” “很好,我们这儿正需要一个女服务员。你坐下等一会儿,老板还没有来呢。” 姬慧没有说客气话,在就近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望着他一丝不苟地擦抹餐桌。他神态专注,动作麻利,手里那块白色抹布不住地翻动,像只跳动着的小白兔,把姬慧看得眼花缭乱。 “我叫李毅,木字下一个子字,毅力的毅。”他自我介绍道,一边抹桌子,“在店里打杂,端盘扫地擦桌椅,择菜洗碗倒垃圾,啥都干。” 姬慧觉得李毅说话挺幽默,像背顺口溜似的,很逗人,差点笑出声来。她忍住笑,大胆地问道:“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才快1年了。” “你家在哪儿?” “陕西。”李毅爽快地答道。 姬慧突然觉得,这样像审问似的盘问人家,很不礼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态。 于是,她说道:“我是四川的,来北京快3年了。” “这么说,你是老北京了!我想,你一定把北京转游遍了,到处留下了你的足迹。”李毅眼睛一亮,幽默地说道。 姬慧笑着说:“你猜错了,除了天安门广场和动物园,我哪儿也没去过。” “太遗憾了!要是我的话,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京城,早把北京的名胜古迹看他个够。” “我不是不想看,我一直没有休息时间。”姬慧的语气里透出了几分遗憾。 “没休时间?你一直在做啥工作?”李毅不解地问道。 “当保姆。” “看孩子,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劳累得很,难得有休息日。”李毅的语气透出了怜悯。 李毅性格开朗,很健谈,他告诉姬慧,去年初中毕业,父亲也在北京打工,是搞建筑的,他也干过几个月建筑。 “你为啥不继续搞建筑?” “一言难尽。我父亲把我送回家,让我读高中,考上大学。我不想念书了,觉得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子。” “那么说,你父亲还不知道你跑出来,是吗?” “是的,我暂不告诉他。他要是知道,骂不死我才怪呢。” 他们正热烈地交谈,赵柏满脸沮丧走了进来。 李毅低声说:“赵老板来了。” 姬慧赶紧站起来,紧张得脸都涨红了。 李毅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丢下姬慧向赵柏迎上去,说道:“老板,这个女孩是来应聘工作的。” 赵柏径直走到姬慧面前,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然后冷冷地问道:“你以前在饭馆干过吗?” “没有。”姬慧简单地说,她被老板看得有些发慌,嗓音微微颤抖。 “你干过啥工作?” “当过保姆。” 赵柏心想:“当过保姆的女孩做服务工作不成问题。她看上去很踏实,长相不错,身体也挺健康。”他脸上的冷漠神情立即换上了免强的笑容。 他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掏出纸烟和打伙机,点着烟吸了一口,随即喷出了烟雾,然后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每月300元,包吃住。试用一周。” “行。”姬慧立即同意道。 “那你就今天来上班吧。” 没等姬慧做出反映,赵柏转向李毅,吩咐道:“你带带她。”说完,他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姬慧很幸运,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把工作说定了。她感到很宽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 李毅的嘴角挂着诚恳的微笑,望着姬慧说道:“你的运气真好!我在北京转游了10来天才在这儿找到了一份工作” 姬慧不知怎么回应他的话,只是微笑着。由于兴奋,她脸的脸上飞起了红晕,眼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宛如一朵刚刚绽开的芍药花。 李毅望着姬慧娇美的脸庞,心脏加快了跳动,身上好像有微量电流通过,突然颤抖了一下,面孔随即涨得通红。人在青春期面对喜爱的异性,常常有这种体验。李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种体验。因此,他感到有些羞涩,手里很不自然地摆弄着抹布。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慧。” “什么?” “姬慧。” “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李毅仿佛自语道,他的神态立即陷入了深思,眨巴着眼,在茫茫的记忆里搜索,寻找。他觉得,这个名字像一只刚刚从面前掠过的鸟儿,影子还在脑际飘忽,但怎么也和实际建不起联系。 如果你和她前世有缘的话,一见面就仿佛似曾相识,甚至连名字好像也熟悉。 “你这就告诉我都做些啥活儿,怎么做。”姬慧像和老朋友说话,语气一点也不客气。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于是,她马上补充道:“如果你忙的话,等过会儿再说。” 李毅心想:“这个姑娘样子很朴实,说话直截了当,一定很能干。” 他摆弄着手里的抹布,说道:“很简单,端盘子,做卫生。我们一般不管楼上,只负责楼下,还有4个女孩,她们在后面宿舍休息。” 他弯下腰认真地擦着桌子腿儿,接着说:“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点半点到晚上10点。轮休时间老板统一安排。” “今后请你多说着点我,我初来乍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熟悉工作和环境。” “这没问题,你放心。我们都是为老板干活的人,大家互相关照是应该的。那几个女孩也很好。” “你知道不知道,让我住在哪儿?” “只有一个女宿舍,所有的女员工都住在一起。屋子很大,有的是床位。上午你先把东西搬来。” “那好,我现在就拿去东西。” “远不远?我帮你去拿。”李毅直起腰来,把手里的抹布轻轻地抖了抖。 “在玫瑰娱乐厅。东西不多,我自己能行。” “离这儿没有几步路。这会儿我没事儿干了。” “那就谢谢你了。” 姬慧心里乐不可支,几天来到处找工的疲劳、烦恼和不安一扫而光,暗暗地为自己的好运高兴。 李毅提着行李包,姬慧肩头挎着那个褪了色的红色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杂物的白色塑料袋,俩人一前一后从玫瑰娱乐厅走出。 姬慧发现,李毅的脚稍有点儿跛,走路有些摇摆,样子有些像鸭子行走。没走几步,李毅放慢脚步,和姬慧并肩走在一起。他们穿过人行道,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时无话,谁也不看谁,看去好像毫不相干的两个路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态。还是姬慧先开口说话,打破了沉默,她问道:“我们赵老板怎么样?” “你指的什么?”李毅反问道。 “他对员工如何?” “他对人态度倒和气,可是很扣,总借口拖欠员工一两月工资。”“我看他很冷漠。” “以往不是这样。自从他儿子出了事故,他的精神很不好,整天阴着脸子。这可以谅解。” “他儿子怎么啦?” “十多天前出车祸了,就在那儿。”李毅说着,回过头去用手指了指他们刚才经过的十字路口。 人世间的事儿巧合的时候实在不少,有时巧合得令人不可思议,人们只能相信,是命运的安排,阴差阳错的结果。姬慧万万没有想到,赵老板正是她及时送到医院并给输血的那个遭遇车祸的男孩的父亲。因此,她感到很惊讶,急切想知道,那个男孩的情况,于是关切地问道:“他的儿子现在怎么样?” “幸好,当时有一个打工妹把他及时送到医院……” “我问你,他现在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姬慧打断他的话问道。 “大概还在住院。”李毅漫不经意地说。 “你看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姬慧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不合适,于是立即纠正道:“我的意思,想知道他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噢,听说他的脑子震荡了。”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不上来。听说脑子可能会溜下后遗症。叫做脑震——” “脑震荡!” “是的,就这个名儿。” 姬慧心里为那个遭车祸的男孩担忧。 李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连“脑震荡”都说不上来,在女孩面前挺丢了面子,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如果不是肩上的行李遮着他的脸,姬慧可能会发现他满脸窘态。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李毅说道:“不过,这也是报应,赵老板心眼不好。” “你不是说他对人和气吗?” “是的,他对员工很少耍脾气,可是做生意心挺黑。” “怎么这样说呢?” “比如,他总是用低价买烂鱼臭肉,加工后卖给食客。使用地沟油烧菜、炸东西。食客剩下的菜,他不让倒掉,回回锅,加加工,再买给食客。心黑得很。”李毅愤愤地说。 姬慧听了感到很吃惊,半信半疑地问道:“真是像你说的这样么?” “我哄你做啥?我听厨子甄师傅说的,他也是陕西人。”李毅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委屈,意思是说:我没有说谎的习惯,你不相信就算了。 李毅的话震撼了姬慧的心灵,她突然觉的,仿佛阳光灿烂的世界一下子暗下来了。 过了老半天,姬慧说:“即使赵老板这样心黑,与他的儿子有什么相干?”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反驳李毅。 “你说得对,老子的罪孽是与儿子无关。”李毅承认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应当说,他儿子遭车祸是报应。这样说是很不公正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毕竟,是他的儿子。上苍让他儿子遭车祸,来惩罚他。”李毅辩驳道。 “我看上苍这样不加区别的惩罚是错误的。那个男孩是无辜的。我们应当同情他才对。”姬慧显得愤愤不平,说话的声调有些激动。 李毅没有做声,心里像烧开的水翻腾着,反复琢磨姬慧的话。 过了一会儿,姬慧接着说:“我觉得,对遭受不幸的人应当同情,应当尽力去帮助。在家时,父母经常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想过。”李毅觉得姬慧的看法很对,打心眼里佩服她。 停了片刻,他接着说:“你说的是个理儿。” 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刚刚走在一起,就发生了一场关于天理和良心的辩论,最后以李毅的认识升华结束。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谁都不可能时时随心,事事满意。人人都会有烦恼的时候,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儿,甚至倒霉的事儿。就拿赵柏来说吧,他买卖兴隆,人丁兴旺,春风得意。银行的存款数字不断增长,从4位数增加到5位数,又加增到6位数,去年年底进到7位数。 昨晚,他拿出计算器,细细地算了一遍,到明年年底存款能进入8位数字。他望着面前长得像树苗似的、水灵灵的四个孩子,得意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人们在成功之际,常常会流眼泪,这种眼泪是成功的喜悦,也是对艰辛的诉说。人活着艰难呀,实在不容易!赵柏更艰辛,更不容易!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出身在一个小市民家庭,父亲在饭馆里当了一辈子堂倌,一天下班后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猝死在半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产。父亲死后,他接了班,自然也当了堂倌。紧接着,中国发生了震撼世界、历史上罕见的三年自然灾害,成千上万的饿死鬼四处飘荡。他母亲和一个弟弟也随着一批又一批的饿死鬼到了另一世界。70年代未,他因为行窃,被判了两年徒刑,期满释放后,正赶上“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大好时机。那时,他正为生计日夜发愁,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缕曙光,赶紧伸出手去抓,像溺水的人看见了面前一根稻草,紧紧抓住不放。他作为一个坐过牢的人总是受世俗的白眼,受别人的歧视。于是他干脆离开了那个让他下过人间地狱的、四处向他投来鄙视目光的地方,背起行李卷,来到了北京。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还没有过三十年,仅仅用了十几年的光阴,他就发了起来,跻身于中国第一代暴发户。客观地说,这一代暴发户,蹲过大牢的人占的比例相当大,这是当时的国情使然。中国长期批判资本主义,看经商为瘟疫,视商人为祸根。城镇的人几乎都端着政府发给的铁饭碗。农民被政府发给的农村户口禁锢在集体劳作的土地上。开放改革初期,人们几乎都瞪着眼睛观望,心有余悸,要么怕丢掉铁饭碗,要么怕打成反革命,要么看不到前景。然而,那些城镇的劳改释放的人,绝大多数没有或被剥夺了铁饭碗,他们为了生计,顾不得犹豫,扔掉顾虑,大胆去搞买卖,去做生意,天南海北地闯荡。他们有个信念:要么发财,要么再蹲几年大牢。这样一想,他们就大胆起来,钻了个空子,抓住了机遇,在大变革中先迈出了第一步,成了第一批生意人,发了财,成了第一批暴发户。他们得到了政策的保护,受到了拜金主义者的仰慕,于是就飘飘然了! 赵柏和其他的暴发户一样,得意忘形,飘然欲仙,好像微微醉酒,脸上总是泛着油光。 他笑嘻嘻地对四个孩子说:“你们要好好学习,都给我考大学,然后出国留学。我能供得起你们。” 他对老婆说:“你如有能力的话,再给我生四个孩子,到时我也有钱能让他们到国外留学。” 他老婆名叫郑春英,已四十出头,文过的柳叶细眉下转动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眼角堆满了核桃皮儿似的皱纹。她正在床上铺蓝底儿白条纹儿床单,停下手里的活儿,反驳道:“你把我看成生孩子的机器了吧?” “我只是说着玩玩。我的钱完全能办到我要做的事。”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娶个二房再生四个孩子不成?”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人吗?” “你们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只是法律不准你们娶小老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有几个不养二奶的?你一定又想那个狐狸精了。”郑春英的醋劲又发作了,用一只手背抹掉嘴角涌出的白沫。 “你看你,又要发神经呀!” “上天有眼,你要是还和她暗地里勾搭,会有报应的。” “别瞎想。”他心血来潮,一把将老婆抱起来,放在床上,剥去衣服,美美地亲热了一回,持续长达一个半小时,给生活增添了美妙的色彩。 他悟出一个道理:钱是个神通广大的东西,当今有了这个东西,就有了一切——美女、别墅、名车、权柄、名誉等等,因此就能享受人间天堂的生活;有了这个东西,犯了罪可以逍遥于法外,杀了人可以用钱抵命。 赵公元帅的信徒们就认识这钱个东西,梦寐以求的也是钱这个东西。为了弄到这个似乎万能的东西,社会碴子们伤心病狂地从事抢劫、盗窃、欺骗、贪污、绑架、勒索、赌博、卖淫、拐卖妇女儿童、出卖灵魂等等违背人性、丧天害理、悖逆天道的犯罪活动。一个独生子搞传销,为了赚大钱, 杀死了他的亲生父母;一个女人为了钱,连续生数胎,全部卖掉;一个小学教师赌博输红了眼,绑架自己的学生,勒索不成,杀害幼小的生命;一个全国赫赫有名的公司董事长,为了满足病态的乐趣,获得更多的金钱,赌博一输就是七八个亿;一个政府官员贪污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亿元;…… 如果说佛陀的信徒们是慈悲为怀的智者,那么赵公元帅的信徒们是丧天害理的疯子!这群疯子把小小的地球村搅得乌烟瘴气! 这是疯狂的拜金时代! 照此下去,说不定诺亚时代在某一个晚上就要重演!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第二天一大早,上苍和赵柏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把灾祸降到了他头上——他儿子出了车祸。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脑震荡后遗症,整天头疼脑晕,反映迟钝,呆若木鸡。这给他的超级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在他兴隆的事业上,投下了一层阴森森的阴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情的手,突然把他从阳光灿烂的大道上推入阴暗潮湿的深沟里。他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从灵魂深处感到苦恼,整天脸色阴沉,精神沮丧,动不动就发脾气,训斥员工,拿别人出气。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理解他发脾气是为了发现心中的郁闷,因此只好忍受着。 一天下午,服务员小林正在聚精会神地洗碗,赵柏耷拉着脸子走过去检查,她一抬头,发现老板像个幽灵,黑虎着脸子站在面前,精神一紧张,手哆嗦了一下,一个洁白的七寸盘子掉到地上,当啷一声打得粉碎,白花花的碎片像雪花似的飞了一地。 “你怎么搞得?怎么故意损毁东西?”赵柏怒不可遏,咆哮道。 “我不是故意的。”小林胆怯地说。 “要么就是瞎眼了!不然怎么把个好端端的盘子打碎了?” 小林感到很委屈,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姬慧正端着一摞空盘子走进厨房,把盘子放进水槽里,通情达理地说道:“老板,你不能这样说话。谁也不会故意损毁东西。” 赵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怔了怔,吼道:“放肆!” 姬慧抬起头望着他,平静地说:“我是说公道话。你心情不好我们理解,但不应当拿员工出气。” “你,你……”赵柏气得说不成完整的句子,脸色变得很难看,一阵白,一阵红,眼里顿时冒出了怒火,嘴唇直哆嗦,一时找不到回击的话,只是说:“你,你太那个……” 他赵柏是谁? 老板。如果说众生的命运老天爷的手里,老板就掌握着他的全部员工的命运。他是唯一正确的,一句话顶一万句,谁敢对他说个不字?他常想,我赵柏受人管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轮我管治别人了。人管人是莫大的乐趣,是很刺激的事儿!这是人上人呀!硬做鸡头,不做马尾,这是人的秉性,不少国人很迷信这个东西,做梦也想弄个一官半职来干干,因为当官不仅能满足管人的欲望,肆意耍威,也能捞到好处,得到利益。因此自古以来,买卖官职的勾当一直在明处暗里疯狂地进行。当然,赵柏不是什么政府官员,只是个饭店的老板而已。然而,从管人的意义上看,老板也就等于官儿,甚至比官儿的权力还大,而且这种头衔是从正道来的,通过自己奋斗得到的,因此是堂而皇之的,用起来是理直气壮的,绝不像那些用臭钱,或诡计,或别的什么下流手段捞到的政府官儿那样卑鄙。他像任何老板一样,有百分之二百的权力,决定录用或开除自己的任何员工,也可以占有美女员工,夺取她的贞操,把她当作二奶或三奶为自己享用。当今,这种霸占或企图占有美女员工的风流老板像养鸡场里的公鸡,随处可见,比比兼是。姬慧也不太像话了,据然胆大妄为,当众顶撞起老板来了,让他下不了台,这还了得!他赵柏当老板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员工的不敬,怎能忍受?他要发作,然后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甩在她面前,傲慢地说:“你马上给我离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赵柏正要耍淫威,一个服务员走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赵老板,请出来一下,有人找。” 赵柏恶狠狠地瞪了姬慧一眼,转身离去。 他从厨房走出来,见来访的是两个交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禁打了个冷噤。那种在人间地狱经受的恐惧、屈辱和苦难顿时袭上心头。凡是蹲过监狱的人,见到警察,不论是民警还是交警,都有这感觉,这是一种条件反射。 “你们是……”赵柏的嗓音有些颤抖,眼里透出了惊恐的神色。 看到他有点丧魂失魄的样子,两个交警感到莫名其妙,以为他有严重的神经质。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语气平和地说道:“赵老板,我们是交警,要找一个人了解些情况。” “好的。请到办公室,请到办公室谈。”赵柏立即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脸上出现了谄媚的笑容,伸出了右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样子有点滑稽可笑。 两名交警跟着赵柏上了二楼,进了办公室。 “请二位警官坐。”赵柏笑容可掬地说道。 接着,他走到门口,把脑袋伸出门外,大声喊道,“快来几个菜,来一瓶竹叶青。” “你别张罗了,我们还有公事儿要办,不能喝酒。” “那是,那是。” 赵柏立即又大声喊:“喂,不要弄酒菜了,快沏壶龙井来茶。” 接着,他从衣兜掏出一盒儿纸烟,从中抽出两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两位交警摆了摆手,表示不吸烟,说道:“我们想找一位员工谈谈。” “那好,好好。找谁?” “你有个名叫姬慧的员工吗?” 赵柏皱起眉头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哦,这个名字不熟呀。” 儿子出了事故以来,他痛苦不堪,焦头烂额,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几乎连吃饭睡觉也记不住,哪能记住一个不久前来的小小的服务员呢? “我们了解到,这个女孩是半个月以前应聘来的。” 交警说道。 交警这么一提示,赵柏恍然大悟,用右手拍了一下额头,说道:“噢,你看我,忙得什么都忘了。是有一个女服务员,前些日子应聘来的,叫什么我没记住。我问一问。你们稍候,我去了解一下。” 赵柏推开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瞥见了一个女员工,大声喊道:“你过来一下。” “有事儿吗,老板?”那个员工立即走上前问道,神态有些紧张。 “我问你,我们有个叫姬慧的服务员吗?” “有呀。怎么?你找她吗?” “你叫她来一下。” “好的。” 过了不一会儿,姬慧出现在老板办公室门口。 “我们终于找到了你。”一位交警兴奋说道。 “又见到你很高兴。”另一位交警热情地说。 姬慧立即想起,她在东风医院门口见过这位交警,但没有吱声,只是礼貌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莞尔一笑。 无疑,老板见了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姬慧,是刚才那个跟他顶嘴、让他下不了台的那个服务员。这会儿看见她,他气不打一处来,但克制住没有发作,脸色变得铁青,说道:“你们谈吧。”说完,他站起来就要离开。 “你也留下,我们谈的事儿与你儿子的事故有关。” “啊?” “她就是把你儿子及时送到医院,为他输血的那个女孩。” “啊!你就是……”赵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屁股刚离开椅子,又扑通一声机械地倒了在椅子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推了一下。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姬慧,像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神爷,一时觉得好像丢了脑袋,失去了思考能力,以为在做梦,于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捏了一下鼻子,才知道还醒着;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问道:“是吗?是她吗?”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梦话。 “是的。”两位交警说,“我们经过一番周折才找到了她。” 接着,交警把找姬慧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那天,在东风医院门口,遇见交警,姬慧心里惦记着放在玫瑰娱乐厅门口的行李,只告诉了他肇事汽车的车号,她妹妹在玫瑰娱乐厅工作,别的什么也没说。她是那次车祸的唯一目击者,有关事故的一些细枝末节,对于交警处理事故攸关重要,因此他们必须向她了解。他们去了玫瑰娱乐厅,向老板娘了解员工中谁有个姐姐在京工作。 老板娘为难地说:“这不好弄清楚。” “请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必须找到她。”交警恳切地说道。 “那只好一个一个分别问问。”老板娘不耐烦地说。 于是,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问了几乎每个女员工,但没有结果。 “你今天有没有请假的女员工?”交警问道。 老板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噢,有两个休班的,她们出去玩去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一早,交警又来玫瑰娱乐厅了解,他们从乔钰口里知道,姬歌前不久离开了玫瑰娱乐厅,她的姐姐叫姬慧在京工作,最近应聘到京鸿酒家当服务员。 赵柏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让他怒火中烧的这个新来的服务员竟然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交警及时来访,他当即就炒了她的鱿鱼,犯了以怨报德的错误。 他像一个患了老年呆痴的老人,张着嘴巴,目不转地呆呆地望着姬慧,他不明白,这个相貌平平的小个子打工妹做了这么了不起得好事儿,救了人,为什么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就走了呢?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呢? 在被赵公元帅的信徒们到处种植罂粟花的小小寰球,天使栽培的百合花盛开着,纯洁灿烂,赏心悦目,放出醉人的清香,滋养着人类的灵魂。 姬慧是无数朵百合花中的一朵,刚刚绽开,清纯幽香! 一个政府官员为了黎民百姓摆脱贫穷和疾病的困扰,生活清平,呕心沥血,以身殉职;一个普通市民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救活了落水儿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强烈的地震中,一个小学生用两只细嫩的小手刨开砖石土块,从倒塌的教室里救出了同学;一个科学家为了培植出良种水稻,让人类摆脱饥饿的恶魔,吃糠咽菜,奋斗终身;……这是人类的精华! 人类所以伟大,是因为有自己的精华! 那些赵公元帅的信徒们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人类的这些精华,因为他们死死抱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人生哲学,牢牢抓住金钱万能这个信条不放,像嗡嗡乱叫的苍蝇围着狗屎不肯离开一样。从发迹以来,赵柏和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总感觉自己优秀,为自己的能力、机遇和财运,沾沾自喜,趾高气扬。 实际上,他们在物质上仅仅是暂时富有,因为那点点金钱很容易被他们挥霍殆尽;他们在精神上永远赤贫,因为精神财富不属于他们。精神财富永远光芒四射,取之不尽用之不完,越沉淀越丰富。真正的富有是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一个兴旺发达的民族或国家,必须精神文明和物质发达,两者缺一不可。在一定的条件下,精神的东西比物质的东西更重要。中国的盛唐时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现在名门富家标签儿几乎满天乱飞,常常听到某某是名门富家子弟。富家绝不等于名门,就如有几千万或几个亿绝不等于高尚,更不等于高雅。那些只开了吃喝玩乐窍而脑袋笨的像木头疙瘩的纨绔子子弟,即使送到国外去留学,到头来也是垃圾,正如他们家里那个精致的红木书橱里放着劣质的大部头精装书一样。 有些书商很懂一些暴发户的心理,专为他们制作了一些封面精致、内容错误百出的大部头书,为他们装潢门面。他们像一个打肿脸装胖子的蠢人,买回那些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书,陈列在高大的红木书橱里,永远不去翻阅。 那些装祯精美充满垃圾的大部头书是暴发户的真实写照! 赵柏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有点渺小,有些阴暗,有些苍白,与面前这个打工妹比较起来,好像缺点什么光亮的东西。他瞪大的小眼睛迸出的光芒似乎在瞬间反复地变幻着,透出了惊讶、疑惑、敬佩、鄙贱、自责和尴尬的神色。 “原来你,你就是……”赵柏由于激动和尴尬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语塞。 接着,他站起走到姬慧跟前,伸出手出要和她握手,动作很机械,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姬慧没有理解他伸手的目的,向后退了一步。 赵柏把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拉到姬慧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请,请坐,请坐。”说着,他去倒茶,由于激动双手颤抖,碰倒了一个玻璃杯,要不是旁边的交警眼疾手快扶起,一定掉到地上打得粉碎。 他双手捧着一杯茶,恭恭敬敬递给了姬慧 “谢谢。”姬慧大大方方地坐下,接过茶杯,又放大在了桌子上。 “关于那次车祸,我们还有些细节想向你了解一下。” 交警开门见山地说,“车牌号你记得准确吗?” “我敢肯定,是京1251。”慧认真地说,语气斩钢截铁。 “那辆车是什么颜色?” “白色的。” “是什么样子?” “样子像只老鼠,听人们说,叫面包车。” “事故发生的时间你能记起来吗?” 姬慧用手把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向后拢了拢,眨巴着眼睛想了片刻,说:“6点10分左右。” “差不多,我儿子6点离开家,到事故发生地点也就是10分钟左右。”赵柏插话道,他从心底了佩服姬慧的精明。 “时间就是生命。多亏你,及时把赵老板的儿子送到医院,挽救了他的生命。感谢你为我们处理这起事故提供的详细情况。”两位交警说完,不约而同地起立,把右手举至帽沿,向姬慧敬了个军礼。 姬慧顿时慌了神儿,赶忙站起来,脸上飞起了红晕,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婷婷玉立,清秀纯洁。 赵柏突然觉得,她仿佛越来越高大,像一株参天的苍松,而自己在她的面前就像一棵枯黄的小草。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赵柏从知道是姬慧把他儿子送到医院并为他输血的那一刻起,就把姬慧当成他儿子的救命恩人。 那天,他送走两位交警,立即把姬慧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很礼貌地请她坐下,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小眼睛放射着贼亮的光芒,搓着两只手,热情地说道:“啊呀,我真没想到,原来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就是你!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没想到就在我的店里。我们真有缘分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脸上露出了窘态,抬起右手拍了拍脑门,接着又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说的那些话,我近来的心绪很不好。早知道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就好!我真糊涂!”他的语气透出了自责和懊悔。 赵柏和一切权钱膨胀的人一样,自以为是,骄傲得像只公鸡,即使明知自己做了错事,说了错话,也从不认错,因为放不下臭架子。这次是他发家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责备自己,向别人道歉。 他打开一听露露,颤抖着双手送到姬慧面前。 姬慧接过露露放在桌上,脸上露出几分紧张而腼腆的神色,语气却平静地说:“谢谢老板。我担当不起他的救命恩人。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不少人都会像我那样做,甚至比我做得更好。人命关天呀,救人要紧。他能活下来,是医生抢救的结果,也是你们全家的造化。” 赵柏听了姬慧的话,心想:“这个女孩子不一般,很懂事儿。”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起来内心很激动,嘴唇哆嗦着,满脸通红,沉吟了老半天,说道:“那是,那是。你太谦虚了,你说的也是个理儿。我想,要是我儿子没有及时送到医院,那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能救活他,你起到了关键作用。你有什么要求,别客气,尽管提出。”说完,他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儿,热切地望着姬慧,等待她回答。 姬慧从赵柏说活的神态和语气,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想报答她对他儿子的善行。有些人为别人做事儿,表面上给你的印象也是行善,但内心却企望得到物质或精神回报。可是她却压根儿也没有想过,自己救人应当得到什么报赏,于是她谦卑地说:“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得感谢你给我这份工作。” “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说着,赵柏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迭崭新的百元人民币,站起来双手捧着送到姬慧面前,说道:“这是2千元,你拿着补补身子。” 姬慧丝毫没有想到,老板会用钱来感谢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猝然一个声音从心底飞出,在耳际响起:记住,我们不能要人家的东西,靠自己的劳动生活。这是母亲的声音。从她懂事儿起,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说。于是她站起来,平静地说道:“这钱我不能要。我抽了那些血,早就补上了。再说,我的血是无价之宝,是为了拯救生命献出的,不能用金钱来补赏。” 赵柏对姬慧的话半懂不懂,以为她嫌少,尴尬地说:“那是,那是。你先拿着,我今后亏待不了你。” 姬慧一听,立即意识到,老板误解了她的话,于是解释道:“谢谢,我不能要你的钱,我给你儿子输血,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应该做的。” 赵柏这才明白了姬慧不接受钱的原因,他突然感到视线模糊,面前顿时出现了一幅朦朦胧胧的情景:这个相貌平平的打工妹仿佛从另一个星球突然飞到他面前,浑身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是那么完美,那么圣洁,又是那么陌生。他好像在做梦,眼里露出了茫然而惊奇的神色,觉得手里捧的不是他视为命根子的金钱,而是突然幻化成一团用过的卫生纸。他不理解自己大脑里瞬间产生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更不理解这个打工妹妹。他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变成了不足半米高的侏儒,面前的这个打工妹是那么高大,仰视也看不见他的脸庞。他红着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出一副可怜而呆傻的窘态。可巧,他的手机响了,把他从幻觉中拉回了现实。 过了几天,发薪的日子到了。那天早上刚上班,饭馆还没开门,员工们就就拿到了自己的工资。这是姬慧在这个饭馆拿到的第一个月工资,她拿到工资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一看,失声惊叫道:“啊!这么多呀!”随即心狂跳起来。 “多还不好?世界上没有嫌钱多得人。”坐在一旁正在抽烟的配菜员老马师傅说道。 老马师傅是店里的老员工,名字马殿元,50出头,中等个头,性格开朗,一张油光发亮的圆脸盘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喜欢评说是非,爱和年轻人开玩笑,在店里的口碑不错。 “那要看这钱的来路。”李毅接着说。 “只要是钱,不管它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都是好东西。我都要,而且多多益善。”老马师傅笑着说道。 “你说的未必完全对。钱这东西得用劳动来换取。你说的方式不可能得到钱,即使得到了,都会烧人的手,烫热人的脚,要不得。”李毅认真地说。 “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你以为当今的那些有钱的官儿们和暴发户们的钱都是凭劳动赚来的吗?你小子太幼稚了。”老马师傅的语气里透出愤慨。 李毅理解老马师傅的话,也知道当今社会有些人不择手段捞钱。但他不知怎么说好,一时语塞,沉吟了半天,说道:“反正我就认一个理儿,不属于我的钱, 我不要;是我应得的,我非要不可。” “你说的不错。实际上,像你我这样的卖苦力、凭两只粗大的手吃饭的人,财神爷对咱们很冷淡,绝不会把外财送给咱们。”老马师傅幽默地说道,回过头伸出挟着半截纸烟的手,指了指店里供奉的财神爷塑像。 餐馆供奉财神爷,几乎成立了当今中国大陆的风俗。通常,在餐馆的很显眼的地方,靠墙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尊身着金色蟒袍、头戴金色凤冠、手捧金元宝的财神塑像,塑像前供着水果糕点;正中央放着金色的香炉,香火不断,青烟缭绕,洋溢着一种神秘的气氛。老板们对财神很虔诚,他们相信,财神爷能给自己带来财富。赵柏对财神爷更是顶礼膜拜,此时,他正在用打火机点燃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为财神塑像作了三个揖,把缭绕着青烟的香插在香炉里。 “啥财神爷?我就不信。”李毅压低嗓门说,以免老板听见。 姬慧觉得,李毅说得很对,心想:“这是个难得的诚实人。如今诚实人越来越来少。” 她数了数,一共3千元。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心想:“也许老板给员工发了奖金。父亲看病,正需要钱呢。” 老马师傅离去后,姬慧走到李毅跟前,低声问道:“嗨,你领到多少奖金?” “一分也没有。还是我那4百元工资,一分不多一个分不少。”李毅怔了怔,接着不解地问道,“怎么?你的工资不对吗?” “我随便问问。”姬慧问李毅领到多少奖金,是想证实一下,是否这个月人人都拿到了奖金。 她立即意识到了老板的意图, 于是,她到财务室,问出纳:“我的工资是3百元,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呢?” 出纳爱搭不理地说:“我按老板的指示办。你去问他。” 姬慧去办公室找赵柏,赵柏正在打电话,做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姬慧没有坐。赵柏打完电话问道:“你有事儿吗?” 姬慧说:“我的工资是3百元,怎么多出了2千7百呢?” “这是给你的奖金。”赵柏解释道。 “每个员工有这么多奖金吗?” “这你就别问了。” “我觉得无功受禄,心里不安。我理解你的心情和想法,可是不能接受你的的钱,上次我把想法对你说了。” “谁说你无功受禄?”赵柏的眉心立刻皱成一个川字,虎起了脸子问道。 “我自己认为。” “你救了我的儿子,我应该……” “上次我说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儿。”姬慧打断老板的话不以为然地说。 于是她把自己的3百元拿出,将多出的钱放在老板面前,转身离去。 赵柏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钱,心里说:“自古以来,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谁不是为钱而奔波?为了钱干啥事儿的没有?这个打工妹真怪!” 在赵柏看来,人人都是为金钱活着。这乱哄哄的人世上,人们像蚂蚁似的忙忙碌碌地活着,你争我夺,你哄我骗,你欺我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弄到金钱,过得富裕,活得体面。为了弄到钱,不少人不择手段,可以出卖肉体和灵魂。 有许许多多的人,借了别人的钱,转过脸去就耍赖,不认账,拒绝还,背信弃义。因此,人们越来越精,警惕性越来越高,时刻提防受骗,对他人失去了信任,轻易不借给别人钱。 然而,姬慧这个打工妹却与众不同,给钱不要,这让赵柏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弄不明白,什么时候了,中国竟然还有给钱不要的人! “嘿,你看怪不怪?还有给钱不要的人呢!”一天赵柏在酒桌上和几个朋友说道。 “你说什么?”他的那几个朋友正津津有味地嚼肉品酒,听到他的话,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瞪起眼睛瞅着他,几乎齐声问道。 赵柏抿了口酒,咂了咂嘴巴,说;“有一个人给钱不要。” “你在说梦话吧!” 一个朋友笑着说,嘴里慢腾腾地嚼着一块酱牛肉,语气里透出几分讥讽。此人名叫孟三仁,外号叫孟三盗,在京开眼镜店发了财;曾因盗墓被判刑,是赵柏蹲监牢时的牢友;40多岁,一张大红脸,窄脑门下闪着一双狡黠的老鼠眼儿;说活时不住地抽动着鼻子,看上去好像总是患伤风感冒似的, 赵柏夹了一筷子菜,送至嘴边,张了张嘴巴,但没有吃,认真地说:“不是梦话。是真的。” “我们交往了好几年了,你赵老板的话,我没有怀疑过半句。可是这事儿,我不信。” 另一朋友断然地说,接着拿起筷子夹了块鱼,送进嘴里飞快地嚼着。此人名叫李文革,50出头,是河南人;瘦长脸,小眼睛,说话时总眨巴着眼睛,好像个大马猴;70年代因打砸抢劳教了三年;在京开服装店,发了大财。 “诸位,我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儿,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谁哄你们不是人,是个王八蛋。”赵柏指天发誓道, 端起酒杯,仿佛赌气似的一仰脖子咕噜一声把酒灌进了肚里,接着一连打了两个饱嗝,“她是我的一个新员工,后来发现她是救我儿子命的那个姑娘。” 接着他把姬慧如何把他的儿子及时送到医院,如何输血,如何不留姓名离开,又如何拒绝他给她钱等等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他的几个朋友听得忘了吃喝,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她要嘛嫌钱少,要嘛是个大傻瓜。” 人的阶层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赵柏这几个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都是暴发户,看待天下的一切事儿都以自己为轴心,从金钱的角度出发,他们的这种偏见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恐怕你们这次都估计错了。我的感觉,她不是嫌钱少,更不是傻瓜。她精得很,干活也很利落。我算服了她。”赵柏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敬佩。 “她长相怎么样呀?”说话的人约摸40出头,名叫郭才,广东人,u型脸,厚嘴唇,两只小眼睛放着淫欲的光芒;七十年末因强奸妇女蹲了四年监狱;在京开首饰店,是在座的几个人中最富有的商人。 “你这小子又想打人家的主意?”孟三仁揶揄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哟?谁像你那样骚?同时包养好几个二奶。我的意思是,如果长得还可以的话,赵老板可以……”郭才嘻嘻地笑了几声,声音好像夜猫子叫。 “我替你说,可以考虑作为情人!”孟三仁打断郭才的话,嘻嘻地笑着说。 “你看你?别强奸我的想法好不好哟?我的意思是,赵老板可以考虑把她作为儿媳。”郭才脸露出了狡黠的神态。 郭才的想法正和赵柏的老婆郑春英的想法合拍。 赵柏听了自然想起了前几天和老婆的一次谈话: 赵柏和郑春英议论自己的员工时,特别提到了姬慧。赵春英说:“这个女孩子看来不错,你想过没有?” “想什么?”他激灵了一下问道。他以为郑春英又有了别的什么想法,又要没完没了地叨叨,警告他不要在女员工身上打主意。 郑春英和绝大多数暴发户的老婆一样,醋劲儿十足,时时刻刻监视自己的老公,担心他和别的女人粘上。这完全可以理解。如今有句流行的话:男人有钱变坏,女人变坏有钱。这个说法虽然不甚科学,但也反映了一种社会现象——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一些有钱或有势的男人寻花问柳,养情人包二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把一个文明古国折腾年得乌烟瘴气。比如北方某个城市,有一个暴发户,这里不提名字,只说外号,人称公鸡。此人60出头,光脑袋短脖颈;自称革命后代;早年当过科长;开放改革初期,离开仕途,下海经商,发了洋财;家有结发老妻,生两男一女;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全国到处包养二奶, 让每个二奶都为他生儿育女。据说,他播下的种子,收获了一大群,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令别的暴发户瞠乎其后。 “看把你紧张的?”郑春英笑道。 “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怀疑你什么。你紧张什么?这说明你心里有鬼?” “你呀!真他妈的混蛋?我有啥鬼?你,你……”赵柏气得脸色发白,嘴唇直哆嗦。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郑春英陪着笑脸说,“我的意思是,为咱们的进宝物色个对象?” 赵柏一听老婆不是怀疑他,慢慢地消了气,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还得念书,上大学。现在为他考虑个人的事儿过早。” “我看他念不成书,本来脑子都不够用,这次遭车祸又留下个头疼的毛病。他长时间了没上学,即使身体好些去上学,也跟不上。” “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不如让他跟着你学做生意。” “我想让他上大学,为我们赵家争口气。” “不一定非上大学才能为我们争气。把生意做好照样光宗耀祖。你不是也没有喝过几滴墨水吗?生意做得不比别人差。” “那是,那是。” “我看姬慧这姑娘不错,又能干又朴实懂事儿。” “你的意思她可以做进宝的媳妇?” “你看呢?” 赵柏眨巴着眼睛,半天没有吭声。 郑春英见丈夫不出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别发愁,这个事儿我去办,管保成。” “我看不那么容易。这种事儿,不像做生意,我们说了算,想办就能办成。”赵柏担心地说道。 “我们先问问进宝,看他啥想法。只要他喜欢就行。” “进宝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他也不行。” “我们的经济条件这么好,她一个打工妹巴不得呢。” “你说的有道理,如果换成别的姑娘也许是这洋。” “她也不是仙女,来我们家由打工妹变成老板,不愿意才怪呢。” “试试看吧。”赵柏的信心不太足。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姬歌经刁帅推荐应聘到东城区惠惠娱乐厅唱歌。乐厅老板娘朱惠惠像得到了一颗珍珠宝贝,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姬慧的手激动地说:“我们真是前世有缘呀,你来加入我这个小集体,会给我们带来财运和名声,当然你也有了较好的发展平台。” 朱惠惠艺校毕业,当过演员,算是内行。她人品不错,诚实经营,对员工友好,宽和,从不拖欠他们的工资。常言道,和气生财。因此她的娱乐厅名声不错。姬歌的到来,为她的娱乐厅锦上添花,生意更加红火,几乎昼夜爆满客人,好像从天上掉下棵摇钱树,金钱哗哗地流入她的口袋。 姬歌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近来被选拔参加了农民工业余文艺队,忙得不可开交,心情却很愉快。人就是这样,当你在拥挤着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生态位,看到你的人生价值时,再忙再累,心情也会爽快。 姬慧在东城区,姬歌在西城区,姊妹俩难得见面。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姬慧和姬歌正巧赶上休息,约定在王府井书店门口会面,然后逛逛商场。女人多半喜欢逛商场,即使不买东西,见了商场也想进去看看,一转悠就是半天,忘了时间,忘了烦恼,甚至忘了饥渴。都市里有不少女人和老公怄气或心情郁闷时,常常用逛商场,购商品来消愁解闷,打发时间。 前一天晚上,落了一阵毛毛雨。早晨,蔚蓝的天空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空气格外清新,呼吸起来非常舒畅;花草树木像刚出浴的少女,清纯鲜嫩,香气袭人;缕缕朝霞从东边地平线上冒出,仿佛突然绽开一丛丛红玫瑰;瞬间喷出一束束金光,状如扇形;须臾之间,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仿佛玫瑰丛中升起一个硕大的红色气球,冉冉漂起,壮丽辉煌。 姬慧和姬歌起了个大早,几乎同时到了约定的地点,商店还没有开门。 姬歌上身是一件乳白色长袖衬衫,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黑亮的披肩发像瀑布似的垂在腰间,显得身材修长,浑身洋溢着令人陶醉的青春气息。 姬慧上身是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齐耳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 她们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爸妈来信了吗?”这句问话她们几乎同时说出,语气充满关切和焦虑。彼此的回答是:“ 没有。”她们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家信了,非常挂念。 姬歌说:“我近来好几次梦见了爸爸妈妈,看见爸爸的精神很好,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动作很快,干活很麻利。人们说梦与现实相反。不知道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别迷信,别担心,他们的身体一定很好。”姬慧嘴里这么说,心里比妹妹更着急。 姊妹俩互相安慰了一会儿,情绪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们像孩童似的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好奇。她们赞美翠绿的树木,她们观赏鲜美的花朵,她们感叹花瓣上清莹的露珠…… 商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等待着开门,有的看书读报,有的就着矿泉水啃面包,有的默默地站着,东瞅西望,有的高声谈论。有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姬慧和姬歌的注意。 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农民工。一个中等个头,约摸50出头,蓝色衬衫,黑色裤子,土黄色胶鞋,身上污泥斑斑,裤腿挽至膝盖,裸露的小腿很壮实;头发斑白稀疏,脸庞黝黑,两道浓眉下闪着一双和善的眼睛,透出几分愁云。另一个细高个儿,白上衣,蓝裤子,约摸30出头,脸色苍白,透出几分焦虑和病态。两人的神态看上去都十分窘迫。 中等个儿的嘴里慢慢地嚼着油条,一面说道:“咱们建筑队的老板去年欠我们四个月的工钱,今年半年快过去了,只发了两个月的工钱。昨天我老婆来电话说,我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需要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使劲嚼着嘴里的油条,仿佛要交出个解决困难的办法来。 细高个儿点起半截纸烟,使劲吸了一口,随即吐出一团烟雾,愤愤地说: “他妈的,我们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不会按时给我们发工钱。” “我们能把他怎么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板的心都是黑的,拖欠农民工工钱是全国的普遍现象。前几天,我接到在上海打工的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说那里的老板也拖欠工钱,有的拖欠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我们组织人上访,告狗的。” “你来了时间不长,还不了解情况。我们去年几次上访,一点作用也没起。那些信访办公室的官员,听听你的反应,做做记录,讲几句不疼不痒话,应付你一下,把你打发走,他们就完成了任务。” “我们向全国总工会反应。” “屁事儿不管。中国的工会只是个形式,瞎子的眼镜,是个装饰,根本不可能为工人的利益着想。” “我们罢工,集体上街游行!” “你想扰乱社会秩序吗?你想当反革命吗?你没听说安定压倒一切吗?压倒一切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拖欠我们几个月血汗钱,对我们说是大事儿,可是对政府来说,又算什么呢?” “我们拼死拼活地干活,老板不发工钱,就是安定?老板拖欠工资,我们找说理的地方,要血汗钱,就是扰乱安定?他妈的,什么屁逻辑?谁在扰乱安定?是哪些黑心的老板勾结一些无耻的官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说的在理儿。可是谁和你讲理?” “老子回家种地去,不给他妈的干了!”细高个儿把烟蒂吐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下,仿佛那么一踩,就下了决心似的。 “人家老板才不怕你走呢,你走了,还有别人来。你没见火车站汽车站桥洞里到处躺着从外省漂来打工的人吗?去年有一次,我们集体找老板要工钱,我们说,你不给按时发工钱,我们不干了。你听他说什么?他霸气十足,气势汹汹地说,‘谁想走,马上给我滚开。在中国,要找四条腿干活的牛马不多,找两条腿干活的人到处是。’老板巴不得你走呢,你一走他拖欠你的血汗钱,你永远别想要。他狡猾得很,用拖欠你的工钱,拖住你的腿脚。你就像两腿陷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去年年底,有个建筑队的农民架子工老婆出了车祸住进医院,急需钱,老板拖欠了他一年工资,他一分也要不上。他一气之下从还没有封顶的六层楼跳下,脑袋摔得稀巴烂。” 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插话道:“原始资本积累时期,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最残酷。中国的私人企业正处在这个阶段。” 两个农民工仿佛对这句深奥的话没有留意,继续自己的谈话。 细高个儿气得嘴角直冒白沫,说道:“他妈的,他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要是我的话,我把那个王八蛋老板宰了,再跳楼。” “你连老板的影子也见不上。他即使出现,身边也围着保镖。” “照你这么说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是吗?” “能有啥法儿?我们只好忍着,等待上面的红头文件为我们撑腰。”中等个儿无奈地说。 “政府有劳动法吗?” “不知道。即使有,有谁执行呢?谁来监督呢?中国人习惯于红头文件统治, 封建社会叫圣旨,还没养成按法办事的习惯呢。” “恐怕那些老板有红头文件也不执行。” “你说对了。不执行皇帝的圣旨,要掉脑袋。不执行红头文件,连根头发也掉不了呀。” “你们是哪个建筑队的?”一个胖墩墩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插话道。 谈话的两个农民工没有搭理,神色有些惊慌,默默地走开了。 干部模样的人立即跟上去,微笑着说:“二位请留步,我是专抓农民工工资落实的。” 姬慧和姬歌立即认出,说话的人是孟禄兴。 “你能解决问题吗?”那两个人转过身问道,脸上的神色由惊慌换成惊疑。 开放改革以来,私人企业,特别私人建筑企业拖欠农民工工钱成了普遍现象,并且越来越严重。有的公司一拖欠就是一两年,或更长时间。农民工和老板的关系很紧张,矛盾越来越尖锐。为了讨回血汗钱,农民工和老板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不断地上访告状,罢工游行。更令人痛心的事件是,有的农民工讨不到血汗钱,跳楼自尽,以示抗议。无疑,这种变态的现实,奇怪的现象不能不引起全社会的密切关注和政府的重视。 近来孟禄兴调到市政府有关部门,主抓落实农民工工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上任就深入农民工,了解情况,调查研究,写汇报,抓落实,工作倒有些成效。 “政府对拖欠农民工工资十分重视,决心加大督促力度。只要问题确实存在,我想,会很快能得到解决。”孟禄兴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坚定不移。 “那好,我们就和你谈谈。”两个农民工开始向孟禄兴反映情况,越说越气愤,嗓门越来越高,像吵架,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你们的老板是谁?”孟禄兴问道。 “胡聪明。” “胡聪明?” “怎么?你认识他吗?” “噢,噢。听说过。” 孟禄兴感到很惊讶,没想到他的老同学竟然也拖欠农民工工钱。前几天在在京老同学聚会上,他说,我抓拖欠农民工工资落实,请老同学支持我。当他问胡聪明是否也拖欠农民工工资,胡聪明向他再三保证,一份钱都不拖欠。看来深入群众才能了解到真实情况。孟禄兴对这个意外收获感到十分得意,心里开始谋划如何进一步了解胡聪明拖欠工资的情况,怎么找他谈话,怎么做到既坚持原则,尽快解决问题,又不伤害老同学的感情。 孟禄兴和两个民工说完话,转过身来发现了姬慧和姬歌,热情地招呼道:“是你们俩呀!想不到又见到了你们!怎么样?挺好吧?” 姬慧和姬歌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先向孟禄兴问好,说了一些感谢的客套话,接着简略地说了自己的近况,末了问道:“刘姐好吗?民子怎样?”孟禄兴回避了她俩的问题,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抱歉地说:“姬慧为我们服务得很好。我们有些做法伤害了你的人格,请原谅。” 没等姬慧和姬歌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孟禄兴说了声再见,就离去了。 她们发现孟禄兴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像痛苦的样子,但猜不透是什么缘故。孟禄兴好像故意回避提及刘梅和民子,这使她们感到很纳闷。 姬慧恍然大悟,孟禄兴和刘梅的关系可能出现了麻烦。她记起,他们夫妻在许多问题上意见不一致,动不动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争吵得面红耳赤,家里常常笼罩着郁闷而压抑的气氛。 姬慧的感觉完全正确,但不知道他们关系紧张的深层原因。 原来姬慧离开刘梅家不久,刁帅和刘梅之间的恋情结束了。刘梅的心情不好,脾气变得更坏了,越来越神经质,动不动就拿孟禄兴出气。孟禄兴无法忍受,一气之下搬出去住了;民子跟着妈妈。 有关统计数字表明,中国的离婚率几乎以直钱不断上升,20世纪90年代是80年代的将近4倍。特别是北京的离婚率上升的速度惊人,居全国首位,进入新世纪达到50%左右!夫妻分居或离婚无伦是什么原因,都是件不愉快的事儿,彼此给对方造成苦恼不说,如有孩子,对他们伤害很大,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造成了不可治愈的创伤。父母离异的未成年人心理不会健康,犯罪率比较高。 “孟大哥好像心里不同快?”姬歌望着孟禄兴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说道。 “我也感觉到了。”姬慧说话的语气透出几分同情。 “我觉得他们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她们正说着,刁帅突然出现了,他并没有看见孟禄兴,也不知道她俩在谈论什么,指的是谁,接着姬慧的话茬说道:“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只见刁帅穿着半袖乳白色t恤衫,蓝色牛仔裤,黑色皮鞋;腋下夹着一个棕色真皮公文包;神采飞扬,浑身帅气,立即吸引了许多女人钦佩的目光和男人嫉妒的眼神。 姬歌一看见刁帅,脸颊顿时飞起了两片红晕。姬慧立即觉察出姬歌的脸上的神色。 还没有等姬慧和姬歌开口说话,刁帅接着热情地说:“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你们俩,见到你们实在高兴。”说着,他转向姬歌:“哎,有个消息你应当知道。” “什么消息?”姬歌急切地问道。“8月中旬北京电台举办民歌唱法比赛,你们文艺队李指导对我说,决定让你参加。” “我,我行吗?”姬歌红着脸说。 “我看行,要有信心。”刁帅鼓舞道,“从下周开始,我抽时间陪着你练,你看怎么样。” 姬歌对刁帅的建议不置可否,眼里透出了感激的光彩。 姬慧说:“谢谢刁大哥的帮助。” 刁帅只是憨笑,目光从姬慧脸上移到姬歌身上,充满了热切和爱恋。 姬慧敏锐地觉察出刁帅和姬歌之间正在萌发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这种东西好像深秋落在荒原上的一个火星,风一吹便会燃成熊熊大火。 过了片刻,刁帅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北京饭店参加一个影视研讨会议。再见。”他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姬慧若有所思地望着刁帅潇洒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慢慢地收回目光,牵起姬歌的手,沉默了一回儿,开门见山地问道:“姬歌,你和刁大哥的关系怎么样?” “你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刁大哥对你有意思。” 姬歌心里很佩服姐姐的直觉能力,笑了笑,没作答。 姬慧接着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姬歌点点头,承认道:“早感到了。” “你的想法呢?” “你要我怎么说呢?” “你认为他怎么样?” “他很帅气,也热情。” “这是明摆着的,用不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对你真心吗?” 姬歌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只感觉到他对我很热心,但究竟他心里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很难了解,我说不准。” “你爱他吗?” “他救了我,帮助我找工作,教我练习唱歌,我非常感谢。我也很喜欢他。但爱嘛,怎么说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觉才叫爱。”姬歌实事求是地说。 姬歌说的是心里话。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二者有什么区别?的确是个难题,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至今似乎还没有一个权威能下个确切的定义,并科学地把它们区别开来。其实,姬慧也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她近来开始喜欢李毅,喜欢他待人热情诚实,喜欢他干活认真一丝不苟。这种感觉算不算爱,她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觉得喜欢一个人一定是爱他的开始。 “就算喜欢是爱吧,你觉得你和他合适吗?”姬慧说。 “这怎么说呢?我想和你谈谈,一直碰不到一起。我觉得他大学毕业,我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他是北京人,我是个山村人;他是个公司的经理,我是个打工妹。这怎么说呢?”姬歌不知怎么表达才恰当。 “你想说,你们不门当户对,是吗?”姬慧会意道。 姬歌点点头,表示同意。 姬慧接着说:“因此,我看,这事儿你得认真考虑考虑,不能只凭感情,要实际一点。婚姻问题是件终身大事儿。”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一直没有向他表示什么,他也没有明确地向我提出什么,只是越来越明显地暗示对我有意,我装着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就对了。”姬慧想妹妹长大了,心眼儿多了。 “你怎么样?身边有喜欢你的人吗?”姬歌问道。 “至今我还没有发现有人盯着我。”姬慧说,“不过,我们店里有一个年轻人,我觉得他不错。” “你喜欢他吗?”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愉快。” “他们是干啥的?” “他和我们一样,是个打工仔。”姬慧说,“我倒不嫌他地位低出身微,只要互敬互爱,就能过好日子。” 姬慧对自己未来的另半要求不像别人那样,梦想着一个才貌双全有钱有势的完美的白马王子,而想得很实际,也很现实。 姬歌很赞成姐姐的想法。 姊妹俩正说着,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向她们打招呼。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姬慧和姬歌正说着,一个约摸20出头的年轻人走到她们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毅。 李毅今天的衣着比平素整洁,上身是新的确良白衬衫,下身是半新黑裤子,脚上是黑色便鞋;两道浓黑的剑眉下,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智慧精明,机警果敢;头发有些零乱,浑身透着朴实的土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农村漂进京城的打工仔。 李毅第一次见到姬慧,就对她有了好感。近来听说老板的儿子遭车祸时,是姬慧及时把他送进医院,并为他输血,挽救了他的生命。老板知道后几次给她赏金,可是她每次都婉言拒绝。店里有些员工说她傻气,不要白不要。老马师傅有一次对姬慧说:“他给你钱,你客气个啥?他的钱是我大家用汗水换来的,该拿的拿,不拿白不拿,钱不会咬你的手。你真有点傻。”,姬慧笑了笑走开了。李毅打心眼里佩服她,觉得她是个心地纯洁、品格高尚的女孩,因此很愿意接近她,遇事儿和她谈谈,心里觉得痛快;和她在一起,干活不累,时间过得很快;心里时刻有她,见不到她时,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魂儿似的。他常常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会事儿?我对女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莫非这就叫恋爱吗?也许爱上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于是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奋,见啥都高兴,对谁都友好,抢着拖地板擦桌椅,洗盘子倒垃圾。他还常常偷偷地替姬慧干活,看见她在刷盘子,赶紧去帮着洗;看见他在拖地板,设法把拖布夺过来。有些人出于好奇,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很敏感,瞪圆眼睛瞅着别人,窥探秘密,只要发现蛛丝马迹,就像服用了兴奋剂,情绪昂然,兴趣浓厚,添油加醋,到处议论。李毅接近姬慧,对她表露出的爱恋之情,店里的一些员工渐渐地觉察到了,尤其是爱开玩笑的老马师傅,背着姬慧经常和李毅开玩笑,有一次说道:“小李,姬慧这孩子很贤惠。你小子人儿不大,艳福可不小。等办好事儿的时候,不要忘记穷哥们。”老马师傅说这话时,可巧姬慧端着一摞盘子经过,她佯装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当然,姬慧对李毅的热情很敏感,但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也没有从别处想,只以为李毅这个小火子心地纯洁善良,对人诚恳热情。可是日子一长,她渐渐地感到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依恋,对他有一种缠绵的感觉。她看见李毅有时觉得心突突地狂跳几下,但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依旧举止庄重,神态坦然,因此别人一点也没有发现她心中的秘密。 今天,碰巧李毅也休息,他很想和姬慧一起出来逛逛,可是没有勇气提出。这会儿,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心开始狂跳起来,红着脸上前打招呼。 姬慧见是李毅,惊喜地说道:“是你呀?怎么突然出现了?” 李毅上脸的神态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动了几下,说道:“今天我轮休,到商店逛逛。” 此刻,姬慧情不自禁地记起,不久前大伙休息时的一次闲谈:—— 老马师傅问大家:“你们说说,在轮休的时候,最喜欢做啥?” “这很难说,萝卜白菜,各有喜爱。各人有各人的兴趣。”一个年轻男员工说。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的说睡觉,有的说看书,有的说逛公园,有的说逛商店……各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儿。 一个30出头的男员工问老马师傅:“你最喜欢做啥?” 老师傅一本正经地说:“我最喜欢想我的婆娘。” “什么叫婆娘?”一个年轻女员工问道 “我是陕西人,我们家乡,婆娘就是妻子,也叫老婆。”老马师傅解释道。 老马师傅话掀起了一阵哄笑。 老马师傅接着说道:“看来女的都喜欢逛商店。” “不见的吧,我就不喜欢。有不少男的也喜欢。我们家那口子就喜欢。”一个40多岁的女员工说。 “那你一定喜欢想你的汉子了?” “什么叫汉子?” “汉子就是丈夫,也叫老公。” 又是一阵哄笑。 老马接着说道:“逛商店这事儿,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所有男人又都喜欢。” “你又在瞎诌。” “信不信由你。” “你这人阴阳怪气的,没一句正经话,一肚子鬼话。谁相信你的鬼话呢?” “我说的完全是人话,因为符合事实。据本人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在追女人时都戴着假面具,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在商店耐心地转悠,装出一付虔诚的样子;等把女人弄到手后,就甩掉了假面具,现了原形,露出了本来面目,找借口不和婆娘一起去逛商店,即使去了,转游一会儿就烦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呆着。” “老马师傅高明!说的是个理儿。我那口子就是这样。”一个30多岁的女员工附和道,“男人就是这个德行,因此我劝你们还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姑娘们,对追你们的男人要警惕一些,别让他的假热情迷惑住。” “你看你,马师傅。你的话没起到好作用。”几个年轻小伙子几乎同时冲着老马师傅嚷嚷。 李毅像往常那样,没有参与大家的说笑,默然地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姬慧站在离老马师傅不远的地方,微笑着听大家说笑。 老马师傅转向李毅,问道:“小李子,你喜欢逛商店吗?” “不喜欢。”李毅不假思索地说。 “等你开始追一个姑娘,你就喜欢了。”老马师傅说,用眼角意味深长地瞟了一下姬慧。 老马师傅这个动作除了姬慧和李毅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互相会意地望了一眼。姬慧仍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李毅的脸倏地红了一下,瞬间恢复了常态,因此在场的人谁也有觉察到。 …… 姬慧笑了笑,尖刻地说:“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逛商店,今天怎么也出来啦? 李毅马上意识到,姬慧说这话是为了揭他的底儿,于是红着脸说:“我是不喜欢逛商店。” “那你为啥今儿要逛商店?”姬慧追问道 “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逛逛书店。”李毅解释道,“老板昨天晚上找我谈,让我跟老马师傅学习配菜,我来新华书店想买本菜谱。” “哦,怪不得呢。这太好了!学些技术到啥时候也有用。”姬慧高兴地说。 “那是。有技术不愁没饭吃。配菜这活儿和炒菜配合很密切,我有机会看看师傅怎么炒菜,向他们学些手艺。”李毅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姬慧。 姬慧点头称赞,不禁想起了李毅和她的一次谈话:—— 李毅说:“给别人打工真没劲。” “没劲也得干。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嘛,还想当老板?”姬慧不以为然地说。 “我真想当老板。” “你快别白日做梦了。当老板得有本钱呀。我们每月几百元工钱,只能帮助家里解决些眼前的困难。”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工钱不多。但想当老板不一定是白日做梦。依我看,钱少也不一定不能做买卖,先做小本儿生意,积累些钱,慢慢做大。听说咱们赵老板进京时,身上只有2百元。” “有几个人能和赵老板比?” “现在,有成千上万的外地人在北京做生意,其中有很多人起初也是打工仔。” 姬慧心中也萌发过自己做生意、当老板的念头,那只是一闪念,像掩埋在干土里的一颗种子,只做了一次发芽的美梦,就沉沉地睡去了。李毅的话像一阵甘霖,滋润了干土,那颗种子漫漫苏醒,开始发芽。打那以后,姬慧心里亮堂了不少,做生意的念头渐渐地强烈起来。她觉得李毅是个有头脑、有理想的年轻人。 “书店门开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李毅建议道。 “我和我妹妹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姬慧只顾和李毅谈话,几乎忘记了姬歌在身旁,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嚄,这是我妹妹。她叫姬歌。” 姬歌和李毅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进去了。”李毅说完随着人流向书店入口处走去。 光顾书店的人越来越多,是中国近来出现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现象。中国是个文明古国,世世代代的华人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为人类文明做出了辉煌的贡献。可是令人遗憾的是,中国同时是也是个文盲大国,有资料表明,中国在20世纪40年代,文盲占全国总人数的90% 左右。这种矛盾似乎令人费解。但稍懂一些中国历史常识的人就能理解,不会感到奇怪。中国封建社会经历了两千多年,朝代不断地更替,但愚民政策却不变。这是个漫长而黑暗的历史过程。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以后的文字狱(明清推行到极度),20世纪50年代的“反右”和60、70年代的“臭老九”帽子,都是对读书的人的迫害,对文明的摧残。其恶果造成中国长期落后。20世纪60、70年代丑恶的“文革”像一次无情的超级地震,破坏了中国文化的基础,造成了史无前例的文化沙漠。那时各地的书店,几乎只有一种叫做“思想”或“主义”的红本本,顾客无几,气氛冷清。破坏容易,建设难。把文化绿洲变成文化沙漠很容易,而把文化沙漠变成文化绿洲就不那么容易了。读书求知的人越来越多,无疑是一种可喜的新气象,预示着一个真正的文明的现代中国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但需要经过长期的努力才能实现。 姬慧和姬歌望着李毅的身影融入向书店入口处涌去的人流中,慢慢地收回目光。 她们商定先在街上走走,说说话,再光逛商店。 王府井大街从1915年定名以来,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始终是北京的一条时尚而繁华的商业。这条大街南北走向,南起东长安街,北至中国美术馆;宽50多米,长1600多米;大街两边商店相连,店面斑斓,霓虹闪烁,商品齐全,日用百货、五金电器、服装鞋帽、珠宝钻石、金银首饰等等,琳琅满目,让你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进王府井大街。 物质横流的当代,世界上的每一条商业大街上,从早到晚,人们像蚂蚁似的在涌动,给你的印象是,人类似乎为一点点物质在奔波。 姊妹俩边走边观看商店橱窗里五彩斑斓的陈列品,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拥挤的王府井大街,踏上宽阔笔直的东长安街,向天安门方向漫步。她们精神爽快,兴致浓厚,为置身在美丽的京城感到自豪。 姬歌从姐姐和李毅谈话的语气和神态中,敏感地觉察到他们彼此心照,互相倾慕。这种感觉深深地印在姬歌的心底,在她的脑海生成了一幅朦胧而空灵的图画——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她像一个孩童,对这幅图画非常好奇,要掀掉蒙在上面的薄纱,看个究竟,弄个明白。 于是,她问道:“姐,刚才那个人叫啥名字?” 姬慧这才想起刚才介绍时,忘了说他的名字,于是说道:“噢,我刚才忘了提他的名字。 他叫李毅。” “他看上去有点腼腆。” “其实他平时不这样。” “那为什么见了我们羞羞答答的呢?” “这么……我也不知道。”姬慧脸颊上飞起了红晕。 恋爱中的人看到、想到或提到心上人时,脸上的红晕最能暴露她内心的秘密。姬歌自己也有深切地体会,因此看见姬慧脸上的红晕,敏锐地感到她在恋爱,爱上了李毅。姬歌出于对姐姐的关心,想了解一下李毅的情况,于是问道:“姐,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这怎说呢?” “他的人品怎么样?” “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对人诚恳热情。” “你喜欢他吗?”姬歌直奔主题。 “有一点。” “怎么有一点呢?这一点怎么衡量?” “感情又不是粮食或别的西,可以用秤来称。” “我的意思是,你对他喜欢的强烈不强烈,比如,心中是不是总有他,看见他是不是心跳,他在时,是不是把周围的别人都忘掉等等感觉。” “我还没有到了这种痴迷的地步。你对刁大哥已爱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对他还没有太在乎。喜欢一个人如果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坠入了情网,不能自拔了。” “是这样。我只是刚刚萌发了那种感情。” “他对你怎么样?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也许吧。”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你怎么能下这样的结论呢?” “我说的不对吗?他的脸红暴露了他的内心秘密。” 姬慧佩服妹妹的感觉,点头承认。 姬歌接着说:“刚才他对学手艺的看法,我很受启发,他说得很对,掌握了技术,就不愁没饭吃。我觉得他很有理想。” “你的感觉不错,他好像是不同一般的打工仔,他肯动脑子,有进取精神,喜欢看书。只是文化低一些。不过他比我俩强,念完了初中。” “他是哪儿的人?” “是陕西的,父亲也在京打工,是搞建筑的。” “我发觉他腿脚有些毛病,好像走路有点跛。” “你真心细。我好长时间才发现。他曾经跟着他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有一次正在运砖头,脚手架突然倒塌,他和另外三个民工被砸在下面,一个砸在太阳穴上,当即砸死,一个砸瞎了一只眼睛,一个砸断了一条胳膊,他的一只脚砸坏了,失掉一个脚趾头,因此走快了有些不太稳。出来打工不容易呀!什么倒霉的事儿都可能遇上。北京的变化一天一个样,高楼大厦一片一片冒出来,立交桥一座一座架起来,宽阔的柏油马路一条一条出现……哪一样不是我们民工的血汗筑成的?可是在建设中砸死的,死就死了;砸伤的,终身残废了。老板认为砸死砸伤是你命里注定的,该你自己倒霉。谁管你死活呢?老板不会给你多少补赏的。谁让你出来打工呢?人家老板也没到你家请你。就拿李毅来说吧,当时把他送到工地医疗室,草草包扎了一下,就送回了工棚。如果开始认真治疗,他的脚趾头是不会失掉的。”姬慧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同情,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停了片刻,姬慧大声说:“不过,我倒不在乎他跛脚。”她的语气非常平静。 “那么说,你愿意嫁给他了,是吗?” “我还没有这么想呢。看命吧。” 姬慧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我们俩考虑个人问题,有些早。你看呢?” 姬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姐姐的看法。 她们环顾四周,只见人群中一对对情侣钩肩搭背,挽手搂腰,情意绵绵,无忧无虑在漫步。这些情侣,看样子大部分是大学生,也有身上透着土气的打工仔。 有一对情侣手挽手,从姬慧和姬歌的身边走过,立即引起了她俩的注意。 那男的细高个儿,身高足有1米80,比女的高出一头,身着蓝衬衫,黑裤子,黄色球鞋;头发脏乱,两眼呆滞。女的身着半新蓝底儿白花儿连衣裙,头发垂至肩头,有些零乱。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打工仔。 男的说:“我们在天安门前照张合影吧。” 女的说:“我不想照相。” “我父母想看看你。” “看我干什么,我与你父母有什么关系?” “这说明你不爱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 “那,那……” “那什么?” “那就趁早散伙。” “散就散。”女的气哼哼地挣脱男的手,转过身去仰头走开。 男的一脸沮丧,像电线干儿似的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女的背影。 姬慧和姬歌若无其事地从那男的身边经过,默然向前走着,琢磨着刚才这对情侣的谈话和举动。 过了一会儿,姬歌评论道:“这两个人很不成熟。拿情感开玩笑。” “你说得对。其实,我们也没成熟呀。”姬慧说。 “但我们没拿感情开玩笑。” “我们俩都面临着感情问题,怎么处理真,得认真考虑。” 姬歌点头赞同。 姬慧接着若有所思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进京快3年了。” “可不,我觉得好像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干。” “我觉得,我们在北京还没有站稳脚跟,因此谈恋爱为时过早。等我们站稳脚跟再说吧。”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早上,姬歌一睁开眼,就对乔钰说:“ 我姐今儿出去第四天了,还没回来,也没有打个电话来,一点音信也没有,真让人担心。” 她心中开始着急,担心姐姐出事儿。 “怪不得,你晚上睡得不太安稳,总翻身,原来为她担心。”乔钰安说,“你放心,她不会有啥事儿的。” 姬歌红着眼圈说:“我心发慌。我姐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真把人急死人了!” “她很可能住在旅店里,每天出去找人,打点话不方便。” “拐卖妇女的案件经常发生。” “你快别胡思乱想了。” “人犯子很多,他们鬼点子不少,狡猾得很。他们头上又没贴标签,往往以慈善的面孔和助人为乐的姿态出现,让人防不胜防。近几年拐卖妇女和儿童的案件不断发生。最近报纸上登了一个消息:一个女硕士研究生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两人谈得很投机。她根本没想到,那个女孩是个人犯子,结果受了一骗,被拐骗到偏僻山村,卖给一个50多岁的农民,被糟蹋了三年,好不容易跑出来。” “那个女研究生一定傻得很,是个书呆子。你姐很精明,她不会上当的。” “今儿我的左眼跳得很厉害。” “人们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你和你姐都会遇到好事儿,要有逢贵人相助。” 乔钰的安慰使姬歌略为安心了一些。 吃完早饭,姬歌出去到电话亭,给刁帅打话,带着哭腔说:“我姐出去四天了,没有音信。怎么办呀?”近来姬歌一遇事儿,就想到刁帅, 征求他的意见,这似乎成了她的习惯。她觉得好像有点离不开他了。 刁帅在电话那头安慰道:“别急,应该不会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儿。很可能没办完事儿。” “她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呀。” “也许电话不方便。”刁帅极力安慰姬歌,“别急。我上午有个会议,会后去找你。” “你如果忙就别来了,我今天上夜班,中午我去找你。” “中午我得回家,顺便去找你吧。” 姬歌放下电话,心里仍然很焦急,突然感到有些倦怠,一连打了两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往回走,过马路人行道时,一辆自行疯狂地从她身旁飞驰而过,差点撞着她。后面人行道上一个老人一面追赶,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抓小偷!抓小偷!拦住他!我的自行车……” 那小偷拼命地蹬车,一拐弯就不见了。 老人突然跌倒在地。一对衣着考究、牵手搂腰的男女旁若无人地从他旁边走过。 姬歌赶紧跑去扶起老人,关切地问道:“大爷,没摔着吧。” “不要紧。谢谢姑娘。”老人挣扎着站起来,愤愤地说:“该死的小偷。我把自行车停放在邮局门前,没有上锁,进去买了张邮票,出来发现他正在行窃。我赶紧喊着追,他跳上车就跑了。如今小偷太多,也太凶,明目张胆地抢东西。你一不留神儿,东西就不见了。我们小区几乎每天有人丢自行车或摩托。前些日子,西城区警方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没收了一百多辆被盗自行车和摩托。” 姬歌注意到,这位老人约摸60岁出头,月白色衣裤,形体均称,面容清癯,发鬓银白,气质潇洒,目光亲切和蔼。 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姬歌,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你是惠惠娱乐厅的吧?” “是呀?你是……”姬歌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你的大名叫姬歌,对不对?”老人像遇见了久违的故人,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彩,好像一下子把丢自行车这件烦恼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是的。”姬歌红着脸说。 “我听过你唱歌,唱得不错。” “谢谢你的鼓励。我觉的天资不太好,努力也不够。请你指导。” “我是个音乐爱好者。就住在那栋楼里。”老人说着,伸出右手指了指前面马路旁的一栋六层公寓楼,“如果你现在有时间的话,请来寒舍做客,我们谈谈音乐。” 姬歌犹豫了片刻,见老人慈眉善眼,语气诚恳,心想:“反正上午没事儿,等姐姐等得心慌,不如应老人的邀请,进去坐一会儿,也许和老人谈谈对自己的唱歌有益。”于是她欣然应邀,感激地说:“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通常家里只有我和老伴,很清静,有时也感到无聊。老伴也是音乐爱好者,她一定很喜欢你的来访。” 上楼梯时,姬歌发现老人的腿脚有些不灵便,爬楼梯颇为吃力,很想去搀扶他,可是楼梯很窄,无法并排走两个人,只好跟在后慢慢地走。上了四楼,老人从衣兜了摸出一串钥匙,打开防盗门,大声说:“老伴儿,来客了。” 他接着把姬歌让进屋里。 姬歌一迈进门槛,一股淡淡的幽香迎面扑来,仿佛走进了奇花异卉的花房,顿感心旷神怡。 一个看上去只由50出头的妇人,面带微笑,步履轻盈,迎了上来,惊喜地说道:“这位是——” 姬歌凝神望去,只见这位妇人举止优雅,神态端庄,面庞白净,柳眉杏眼,红唇皓齿,嘴角嵌着温柔而慈祥的微笑,脸颊上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一看便知道,她是属于那种永远不老的美人。 “你看是谁?”老人故意让老伴猜。 老伴儿直摇头,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猜猜看。”他鼓励道。 老板儿还在摇头。 老人幽默地说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儿。我给你捡回一个女中音来。” 老伴儿恍然大悟道:“哦,看我这记性!你是娱乐厅唱歌的姬歌,欢迎你来做客,快坐下。”她说着,热情地拉着姬歌的手,让她坐在沙发上,问她那儿的人,多大年龄,何时来京,家里有什么亲人等等。 姬歌一一回答。 老人笑着说:“你看你,像派出所的人查户口似的盘问人家。先喝些饮料消消暑 ,外面很热。” 他从冰箱里拿出三瓶矿泉水,麻利地打开瓶盖,先递给姬歌一瓶,然后给了老伴儿一瓶,自己拿起一瓶,说了声“干杯”,然后一仰头咕咕地喝了几口,随即向姬歌说道:“随便一些,别客气。” 姬歌刚进屋,精神很紧张,感到很不自在,甚至后悔,不该进来,因为她从来没有随随便便地进过一个陌生人的家做客,但看到两位老人性格豪爽,待她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心情渐渐地轻松了,仿佛到了老朋友家做客。她说了声谢谢,就大大方方地喝起了饮料。 老人简单向姬歌介绍道:“我姓刁,‘沙家浜’里反面人物刁德义的刁,名字叫汉生,好汉的汉,学生的生。她姓梅,梅兰芳的梅,名字叫肖淑,肖像的肖,贤淑的淑。我俩一直是老搭档,从苏州到延安,又从从延安出发,几乎走遍大江南北,一路来到北京。在北京戴了几顶伟人亲手制作的帽子,又一起走进牛棚,后来又从牛棚返回北京。”说完,他仰首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嘲讽,饱含着大半生的酸甜苦辣。 姬歌环视了一下起居室,只见窗明几净,陈设简单,布置雅致;洁白的粉墙上,三面都挂着精致的相框,排列间隔讲究,构成曲线,相框里嵌着剧照,造型优美,光彩照人;靠北墙竖立着一架褐色的钢琴,敞着琴盖,露出洁白如瑜的琴键,谱架上展示着五线谱,看来主人正准备坐下弹琴;钢琴两旁各摆放着三盆儿木本花儿,刚刚浇过水,清莹的水珠在绿叶花瓣上跳动,宛如珍珠光彩熠熠,散发出缕缕清香。 姬歌顿感温馨,心想:“这两位老人素质很高,生活充满了艺术品味,很可能是从事演艺工作的。” 梅肖淑见姬歌注视着墙上的剧照,自豪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年轻时的剧照。”说着,她拉着姬歌的手,站起来把剧照一一作了介绍。刁汉生在一旁不时插话,同时穿插着讲了他们夫妇大半生的经历。 姬歌从两位老人的话中得知,刁汉生是话剧演员,梅肖淑是独唱演员。1943年,刁汉生16岁,梅肖淑14岁从家乡苏州到了延安,抗战胜利后,接着参加解放战争,为民族的解放和共和国的建立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艺术才华。建国后,他们定居北京,在某文工团担任领导工作。1957年铺天盖地的右派帽子像蝗虫似的飞来,在刁汉生和梅肖淑每人头上落了一顶;“文革”中花样翻新的帽子,牛鬼蛇神帽子,又飞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双双被发落到穷山僻壤,蹲牛棚、掏大粪,劳其筋骨、磨其锐气、耗其生命近10年。后来春风吹来,神州的各种花样的帽子都像深秋的落叶,一个晚上被吹掉了不少,他们头上的帽子也随着大流漂走了。于是他们回到了北京,人已近暮年,尽管“老骥伏厩,志在千里”,但身残体衰,力不从心,像残花破叶的君子兰,虽然品格高贵,但再也上不了鲜美斑斓的花坛,只好把希望寄在青年人身上。他们像园丁一样,精心培育幼苗,传授技艺。像他俩这样遭遇,这样现状的文艺人才,北京有,上海有,天津有,遍及华夏,成千上万。他们像勤劳的蜜蜂,熬过了严冬,在百花争艳的春天,呕心沥血地劳作。每一朵鲜花都饱含着他们的心血和汗水。20世纪80,90年代,全国不少走红的青年歌手和演员,都受过他们的教诲。 “说这些干啥?这些已成了历史的过往。”刁汉生若有所思地说,眼里闪过一缕痛苦、忧郁、愉悦混合成的复杂光芒,然后抬起青筋暴露的双手,用枯枝般的手指向后梳理了几下稀疏的银发,“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况且我们当年也并不勇,也不算好汉,所经历的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可怕的噩梦,好像一部恐怖系列电视剧。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人生舞台上大半都扮演着被奴役被宰割的脚色。戏演完了,人物的形象在观众记忆中渐渐地淡化,最后被彻底遗忘了。” 姬歌发现老两口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庄严的神色,屋里的空气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可是演员还健在。”梅肖淑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演员心有余悸,担心某一天早上起来,一顶什么帽子又飞到头上!”刁汉生认真地说。 姬歌对两位老人的谈话似懂非懂,望着对他们饱经忧患的面孔,对他们的同情和忧虑油然而生。 停了片刻,刁汉生脸上出现了愉悦的神色,幽默地说:“现在我宣布,两位老搭档的表演到止结束。请姬歌小姐为我们演唱,由梅肖淑女士钢琴伴奏。”说完,他兴奋地拍起了手掌,屋里的空气随即也活跃起来。 梅肖淑笑着说:“你看他,简直是个老顽童。” 刁汉生认真地说:“搞我们这一行的人,应当永远保持一颗童心。” 两位老人的轻松幽默的谈话感染了姬歌,她顿时活跃起来,大大方方地说:“唱什么歌呢?” 梅肖淑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开始试音,伸出一双白净的纤手,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琴键上灵巧地跳动,飞出动人的乐声。琴旁的那些鲜花随着琴声,微微颤动,仿佛琴声赋予它们生命的灵性。 刁汉生兴致很高,眼里迸发出热烈而愉悦的光芒,舒喉唱了起来。 姬歌的整个身心沉浸在这欢快的气氛中,她的脸颊飞起了红晕,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试琴嘎然停止,梅肖淑转过身来,向姬歌说:“随可以便唱一支。” “唱你自己最拿手的歌。”刁汉生在一旁说。 “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吧。”姬歌说。 于是琴声响起,歌声荡漾。 唱罢,梅肖淑问老伴儿:“你看怎么样?” 刁汉生沉吟了半天,建议道:“是不是给她检查一下音区。” 梅肖淑接着内行地说:“女中音区的音域一般为g-g2,甚至有的人可以达到b2。现在你来试试。” 姬歌不理解梅肖淑的意思,问道:“我再唱一遍是吗?” 刁汉生微笑着说:“你只跟着琴声唱1,2,3,4,5,6,7,1……”说完,他跟着老伴儿的琴声给姬歌作了一次示范。 按照两位老人的指导,姬歌跟着琴声练了几遍。 练完,梅肖淑评论道:“你的音质不错,纯真、亲切、悠扬、壮美。你的音区是g,经过正确地练习可能更好些。” 刁汉生说:“我打一个比方,你的嗓子像一快优质钢,要成为一把宝剑,需要在巧匠手里千锤百炼。有好嗓子是成为优秀歌手的先决条件,但未必成为优秀的歌手。我们有许多天资好的青年,因为没有学习机会,得不到内行的正确指点,或自己没有刻苦练习,到头来一事无成,白白的浪费了天资。可惜!实在可惜!” 梅肖淑接着问姬歌:“刁老师的意思你明白吗?” 姬歌点点头,说:“明白。” 梅肖淑强调道:“他的意思是,你应该努力学习,按照正确的方法刻苦练习。” “是的,你应当学习,应当到专业学校学习。”刁汉生建议道。 刁汉生的话像春雷响,给大地送来了生机,振奋了姬歌的心魂,唤醒了她童年时朦胧的梦想。瞬间,她脑际闪过上小学时的一幕:—— 美丽的音乐女老师,鹅蛋脸,微微翘起的小鼻子,弯弯的细眉下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泼活可爱。她很喜欢姬歌,对她说:“你的嗓音很甜美,应当上艺校。” “啥叫艺校?”姬歌仰起头,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老师。 “艺校就是专门学音乐、表演、唱歌的学校。” “那得需要很多很多钱呀,是吗?” “当然得要钱,没钱不能上学。光有钱还不行,还得考试。” 姬歌失望地摇摇头。 …… “你有没有过进学校学声乐的想法?”梅肖淑问道。 姬歌说:“上小学时有过一闪念。” 刁汉生鼓舞道:“应当努力让你那一星朦胧的理想火花燃成熊熊烈火,变成现实。” 姬歌受到了鼓舞,说道:“我很想进艺校学习,可是没有条件。”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钱,是吗?”刁汉生问道。 姬歌点点头。 “你一面学习一面抽时间在娱乐厅唱歌挣钱养活自己。” “要学费吗?” “学费很少,没几个钱。” “还有,我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学校能要吗?” 梅肖淑说:“主要看你的声乐天资。只要你嗓子好,有表演才能就可以。你最好先参加比较重要的歌咏比赛,8月份北京电台要举行民歌唱法大赛,你可以参加。” “我已开始准备,想试试。”姬歌说。 “这很好。只要你在比赛中能取上名次,就有去音乐学院学习的希望。这次大赛邀请梅肖淑老师作评委。”刁汉生说。 姬歌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 梅肖淑问:“你准备的哪首歌?” 姬歌说:“《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 “我觉得这首歌不太适合你参赛。”梅肖淑说,然后转向刁汉生,“你说呢,老刁?”“你是专家,意见当然没错。”刁汉生赞同道。 梅肖淑说:“《在桃花盛开的地方》是蒋大为唱红的歌,他是男高音。你的音质有点像关牧村,因此我建议你准备唱《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这首歌比较适合你唱。你会唱吗?”、 “能唱。”姬歌说。 “现在你跟着琴声唱一遍,让我们听听。”刁汉生说。 于是梅肖淑的琴声响起,姬歌忘情地唱了起来。 歌声一结束,刁汉生就鼓起掌来,赞扬道:“应该说不错。请专家点评。” 梅肖淑认真地作了点评,指出了改进的地方,末了说:“要想唱好歌,先要练发声,学会用气,用体呼吸,气要从丹田发出,一路经过腹腔、胸腔、口腔,鼻腔,脑腔,最后从鼻腔呼出。” 接着她为姬歌作了示范。 姬歌跟着练习了几次。 梅肖淑说:“你做得不错。你按照正确的方法用气,再唱一次《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我们听听。” 姬歌又跟着梅肖淑的琴声唱了一遍。 刁汉生和梅肖淑连声称赞道:“很好,太好了。你的悟性不错。就这样练习下去。” 姬歌受到了极大鼓舞,兴奋得两颊通红,像个熟透了的富士大苹果。 刁汉生说:“婴儿哭时气从丹田发出,所以哭得声音响亮,持续时间较长。狗会体呼吸,所以一叫半天,嗓子不哑。” 他的比喻新鲜而形象,把梅肖淑和姬歌都逗笑了。 正说笑着,家们哗的一声开了。 进来的人是刁帅。 刁汉生和梅肖淑自语道:“儿子回来了。” 刁帅见姬歌在屋里,惊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姬歌怔怔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我在做梦吗?” 刁汉生和梅肖淑看看儿子,望望姬歌,疑惑地说:“你们认识?” 姬歌羞赧地点点头。 刁帅说:“她就是那次我从歹徒手里救出的女孩。” 刁汉生和梅肖淑都惊得目瞪口呆。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告别了李建京父子,姬慧就立即回去找姬歌。她兴冲冲地走进了惠惠娱乐厅,见里面的顾客很多,为了不打扰别人,找了个空位悄然坐下,四处张望寻找姬歌,可是瞅了半天也不见姬歌的影子。 乔钰正在忙着送饮料,一抬头发现了姬慧,立即过来说道:“天哪,你可回来了,急死人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报警,发寻人启事了!” 姬慧站起来,笑着说:“是吗?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乔钰说:“姬歌急什么是的,通宵没睡安稳,一大早就流起了眼泪。” “她人呢?” 姬慧问道。 “她胡乱地吃了几口早饭就出去了。不知道到她哪儿去了。 ”乔钰说,“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把姬歌急得寝食不安。”她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友好的责备。 “我是想打个电话,我住的小店没有电话,只好作罢。”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好不容易找到。” “那就好。你先回宿舍去休息,我还得忙活。这是钥匙。” “谢谢。”姬慧接过钥匙,径直到了宿舍。 宿舍的人都在班上, 所以很恬静。窗外那棵大槐树枝叶繁茂,像一把巨大的旱伞遮天蔽日,把清凉的阴影慷慨地投在了屋顶上和窗户上,热流被挡在外面,因此宿舍空气流通,凉爽宜人。树上的知了断断续续地鸣叫,此起彼伏,像淙淙流淌的溪水声,透过草绿色的沙窗,徐徐飘入室内,听去恍若从天堂飘来的催眠曲,美妙轻柔,诱人入睡。 姬慧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确实有些身疲神倦,可是心情激动,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开始盘算如何做生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恍惚听见有人敲门,立即去应门,打开门一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光头男人,一高一矮,横眉竖眼,满脸杀气。 “你们找谁?”姬慧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两个人蛮横地并肩挤进房间,粗暴地说:“就找你。” “——你们是谁?”姬慧吓得魂不附体。 “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你没有权利问。” “你要干啥?” “我们要干啥?这还要我们说?你应该知道。” 姬慧摇摇头。 “你别装糊涂!你搞了损害我们利益的名堂。” “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儿呀? ” “你开业以来,对我们一直不利,挤了我的生意。” “各人做各人的生意,各人有各人的生意之道。” “这就是你的错误。” “我没有发现有啥错误。” “你的顾客为什么那么多?” “道理很简单,是我们的饭菜卫生,廉价实惠,服务态度周到。比如,我用标准食油,绝不用地沟油。 ” “这就是你的错误,你搞特殊,结果争取了顾客。我们的生意就不好做。我们要求你考虑考虑。”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我们把话挑明吧, 你的店再这样搞特殊,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高个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明晃晃的,闪烁着刺眼的寒光,像恶狼似的向她扑来。 姬慧吓得大叫起来:“救命!救命!” 她从床坐起来, 睁着惊恐的眼睛,环顾室内,见空无一人,慢慢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原来在做梦。她用手背揉揉惺忪眼睛,发现一道强烈的阳光,形若匕首,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脸上。于是她向墙挪了挪身子,重新躺下,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姬歌做梦也不会想到,偶然认识两位文艺界的老前辈,热心地指导她练习发声,选择比赛的歌曲,建议她进学校学习。使她更惊异的是,这两位老人正是刁帅的父母。人们的相遇,有时纯属偶然,这种偶然相遇国人叫做邂逅,其原因无法解释,人们往往把它归结为缘分。 刁帅把姬歌送到楼下,陪着她走了十几分钟,说道:“我曾几次邀请你来我家做客,你不来。你自己怎么突然找上门了?” 姬歌红着脸说:“不是我自己来的,是刁老师请我来的。”于是她把和刁汉生相遇的经过详细地向刁帅叙说了一遍。 刁帅听了得意地仰首大笑道:“这真是缘分。” “早知道你的父母是他俩,我早同意来了。”姬歌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惋惜。 刁帅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你和我老爸的相遇是一个话剧的好素材。我正在为你们演出队编写话剧,交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素材。没想到你和我老爸给我制造了素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是功夫。”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刁帅一眼,笑了笑,问道:“这就是你常说的灵感吗? ” “是的。”刁帅兴致盎然,随即高谈阔论道:“灵感是人们在实践活动中突然产生的富有创造性的思路,这是创作的开端,预示着作品的成功。没有灵感就没有创造性的作品。” “我等着欣赏你的作品。” “剧中的女主人公你来扮演最合适。” “我可以试试。你啥时候能写完剧本?” “我今天就动手,估计得一周时间。” 他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到了惠惠娱乐厅门口。 刁帅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姐也许回来了,在宿舍等着你呢。如果她今天不回来,晚上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商量看怎么办好。不能随便报警,弄得风纷纷扬扬的,结果是一场虚惊,很不好。要紧的是,你放心,她不出事儿的。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姬歌受到了鼓舞,说了声“谢谢,再见。” ,就走进了娱乐厅。 她穿过大厅径直到了宿舍,见门虚掩着,推开进去,发现姬慧躺在她床上睡觉,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心想:“刁帅判断得真神,姐姐果真在宿舍等我。”她怕惊醒姬慧,轻轻地退出了宿,正要随手关门,姬慧醒来了。 “你回来了?”姬慧从床上爬起来柔了柔眼睛,问道。 “嗯,我想你今天会回来的。”姬歌像个孩子似的连奔带跳地来到姬慧跟前,“真急死我了!你怎么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呀?”她说着,在床边坐下。 姬慧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那个地方没有公共电话亭。” “找到李建京师傅了吗?” “找到了。” 接着,姬慧把找李建京的过程从头至尾叙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一连找了三天,没找到,很沮丧,要不是那个算命老人的话,我就不再找了,也许今生今世也见不到他了。使我更惊喜的是,我还有别的收获。”姬慧说道这里,把话打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看把你高兴的,什么收获?”姬歌说。 “你猜猜看。”姬慧神秘地说。 姬歌扑闪着眼睛,偏起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找到了工作,是吗?” 姬慧看着姬歌眨着眼睛想事儿的神态,不禁想起了童年的经历的一件难忘的事儿。童年无论多么苦难,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童年时吃黄连,成年后想起来,比蜂蜜还香甜;童年时玩泥土,成年后回想起来,如童话般的美丽。姬慧和姬歌的童年和她们绝大多数同龄同胞一样,是在水深火热中度过的。那时她们家的日子和绝大多数山村人一样,比黄连还苦,石头子和羊粪蛋是她们常见的玩具;苞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土豆和咸菜,几乎是她们终年不变又难以保证的饭食。不论有什么稀罕的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姬慧总是让着姬歌。有一天傍晚,姬慧捡到了一枚美丽的石子,颜色、大小和形状恰似麻雀蛋。她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得了,小手里握着这个宝贝,藏在背后,站在院中央,大声呼唤道:“姬歌,你出来!” 姬歌在屋里,听见姐姐唤她,立即跑出来,说:“有事儿吗,姐?” “我有个好东西。”姬慧神秘地说。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行吗?”姬歌恳求道。 “你猜猜看,猜着,就给你。” 姬歌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偏起小脑袋,想了半天,说道:“好吃的。” 姬慧摇摇。 姬歌又想了想,说:“好玩的,对吗?” 姬慧把手从背后拿到面前,慢慢地松开小拳头,笑着说道:“算你猜对了!给你吧。” 姬歌伸手接过东西,放在手心,高兴地跳跃着说:“多好看呀!谁给的?” “捡的。” “能吃吗?” “不能吃,是石子!” “好像麻糖蛋蛋。”姬歌说着,就要往嘴里塞。 吃的满足肉体需要,玩的满足精神需要。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时,想的只是吃的东西,而不是玩的东西。小孩子在饥饿时,无论看到什么东西,本能地觉得都能吃。幼小的姬歌就是这样。 “快吐出来,不能吃。”姬慧叫道,赶紧伸手去抢,可是姬歌已把已石子塞进了嘴。她怕姬慧抢走,转身便跑,不料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把石子吞到了肚子。 姬慧把姬歌吞石子的事儿告诉了爸妈。爸妈非常惊恐。只有县城才有医生,而县城在一百多里以外。因此爸妈急得团团转,一夜没合眼,提心吊胆地守着姬歌。然而,她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睡得很香,做着美梦,嘴角不时现出甜甜的微笑。第二天早晨,她大便时,爸妈发现那个石子排了出来。他们的心才落在肚子里。 姬慧没有立即应答,望着姬歌直憨笑。 “你笑啥?我猜对了吧?”姬歌不解地问。 姬慧说:“我想起我们5岁时,你吞了石头子那件事儿。可把爸爸妈妈虚惊了一场。” 姬歌听了,也笑了起来。姐妹俩“咯咯!咯咯!”地笑了老伴天,笑得热泪盈眶。 姬慧收住笑声,说道:“快别笑了,我笑得浑身没劲了。算你猜对了,我有了工作。” “我猜对了?” 姬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是的。” “啥工作?” “自己干。” “自己干?” “是的,自己干。我和李毅一起开小饭馆。” “你找到他了?” “嗯。” “怎么找到的?快说说,让我高兴高兴。” 于是,姬慧眉飞色舞地把遇见李毅的过程详细地叙说了一遍,末了说道:“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李建京师傅和他竟然是父子关系。” “真得吗?这太巧了!”姬歌惊 愕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有些事儿让人无法理解。” 接着,姬慧把开小饭馆的打算和姬歌说了一遍。 “太好了!我为你们高兴。你们打算啥时候开业?” “我们选了个非常好的日子,你猜猜看?” 姬歌偏起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们俩生日那天,对吗?” 姬慧摇摇头。 “要不就是我俩三年前蹬上开往北京的列车那个日子。” “你真聪明,猜对了。你为啥猜在这一天?” 姬慧佩服姬歌的悟性。 “因为常听人们说88 发发嘛。做生意的人很在乎这个。你们图吉利一定选这一天,同时为我们庆祝进京三周年,我说的对不对?” “开业的日子是李毅选的。他并不知道我们8月8日坐上了从成都开往北京的那趟列车,这纯属是巧合。” “这个日子是我俩人生的转折点。” “是的。” 姬慧若有所思地说。 姊妹俩立即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姊妹俩几乎同时感叹道:“人生的道路艰难啊!比我们家乡的羊肠小道还难走!” “到你们开业那天,我也去,一起热闹热闹。”姬歌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 “到时我把刁帅请上,再招呼几个我的同事一起去。” “你们准备几个节目,为我们造造声势。” “你放心,我当然要带着节目去,不是只带嘴巴去吃。”姬歌俏皮地眨着眼睛。 姬慧望着妹妹可爱的神态,高兴眼里闪出了泪花,。 姬歌收起笑容,不解地问道:“你哭了? ” 姬慧用手背抹了抹泪花,微笑着说:“你变了。” “变丑了,是吗?”姬歌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散在左肩上的乌黑发亮的秀发。 姬慧摇摇头,说:“你变得更漂亮了。” 姬歌第一次听见姐姐这么赞美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腾的一下红了。 姬慧接着说:“还有,你变得成熟多了。” “我觉得,我还像以前那样,很幼稚,遇到事儿没注意,只想求助别人。” “这是因为你有了依靠的人,是吗?” 姬歌点头承认。 “你从小就有靠别人的毛病,你得设法克服掉。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事儿自己先多想想,不要瞻前顾后,别怕错,错了从头来,这样就会渐渐养成独立办事儿的能力。” “你说的对。以前我只依靠姐姐,现在遇到不愉快的事儿,有时候想到了刁帅,好像和他说一说,心里才同快。” “你能从他那得到安慰,是吗?” “是这样。他还能帮我出主意。” “他向你提出什么没有?” “他几次提出邀请我到他家做客。” “你没答应吧?” “没有。可是我今天上午到了他家。现在想起来很不真实,好像做了场梦。”姬歌脸上露出了兴奋而略带羞涩的神色。 “这么说,你还是去了。” “纯属巧合。” “去就去了。怎么巧合?” “就是巧合。” 接着,姬歌把认识刁汉生和梅肖淑的过程详细地向姬慧叙说了一遍。末了兴奋地说:“他俩都是文艺界的老前辈,热情地教我发声,帮我选择参赛歌曲,建议我上学深造。” 她说话时,手舞足蹈,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 “你真幸运。” “不仅是这些,还有更让我惊奇的事儿呢。你猜是啥?” “可把你神秘的。我又不是圣人,没有先知之见。” “原来这两位老人是刁帅的父母。” “啊!这么巧呀?”姬慧惊叫道。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正谈着,刁帅回来了。” “大家一定感到很意外。” “何止意外,当时我先感到惊讶,接着感到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位老人同样惊愕得目瞪口呆。还是刁帅先开口,他说,我就是他从歹徒手里救出的那个姑娘。” “两位老人说什么没有?” “只是感叹道:‘太巧了!真不可思议。这是缘分呀。’” 姊妹俩正说着,乔钰推门进来了,见她俩在屋里兴致勃勃地说笑,问道:“你们俩有什么喜事儿,这么高兴?快说给我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乔钰是姬歌在京最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无所不谈,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互相安慰,有了高兴的事儿,彼此分享。 姬歌说:“我今儿上午在街上认识两个演艺界的老前辈,他们很热心地邀请我到家做客。我学了不少东西。我姐也有了工作。这都是借你的吉言。” 乔钰兴奋地说:“既然借了我的吉言,你就请客。” “这么神妙!啥吉言呀?”姬慧不解地问道。 姬歌解释道:“今儿早起,我左眼跳。她说‘左眼跳福,有眼跳祸。必有贵人相助。’好,我请客。” 三个姑娘说笑着走出了娱乐厅。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姬慧、姬歌和乔钰像三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走出娱乐厅。 姬歌说:“我买单,你们说去哪个饭馆?” 姬慧说:“我想吃碗担担面。” 乔钰说:“我从来没吃过担担面,也想吃。” 姬歌赞成道:“好,就依你们。我们去成都担担面馆。” 成都担担面馆不远,在惠惠娱乐厅西面,步行10多分钟,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姬歌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道:“快1点了,我们得快点走,我下午3点接班。” 姬慧说:“急啥?吃饭连10分钟时间也用不了。” 姬歌连打了两个哈欠,说:“我想睡会儿午觉,昨晚没睡好。现在没精神儿了。” 乔钰望着姬慧,笑着说“全赖你,谁让你一走就没音信呢?差点急坏了姬歌。” 姬慧抱歉地笑了笑。 中午的太阳仿佛被无形的绳子拴在低空似的,似乎一动不动,疯狂地燃烧着,用尽全力释放它的热量,发泄对它羁绊的愤怒;灰蓝色的天幕上飘着一些灰白色的薄云,有气无力地飘着,好像是被太阳烧焦了什么,冒出的缕缕烟雾;街上的行人热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少行人敞怀露胸,赤臂裸膀,叫苦连天。 乔钰抬头望望天空,说:“多毒的太阳呀,简直像个大火炉,快要把人烤成肉干儿了!” 姬慧和姬歌说:“爸妈前几天来信说,我们家乡五月以来,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太阳像个像个燃烧着的大火球,炎炎地烤着大地。老天爷一点雨也没给下,庄户人无法播种,心急如焚,愁得睡不好吃不香,今年又是个大旱年。” 听姬慧和姬歌提到父母的来信,谈起起家乡的情况,乔钰不禁流起了眼泪,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逃婚跑出来,已经三年多没和父母联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几次想和他们联系,又怕那个一手遮天的干部知道,找来逼婚,只好打消想法,忍受着和父母天各一方分离的痛苦。 姬歌发现乔钰默默地流眼泪,感到很吃惊,关切地问 “乔钰姐,你怎么了?” 乔钰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哽咽道:“三年多了没和父母联系,不知道他们怎么样,我在梦里也见不到他们。” “你可以回去看看。”姬慧建议道。 “我怕那个地头蛇知道逼婚。”乔钰说道。 “你怕他个啥?要硬起来,用法律保护自己。”姬歌开导说。“法律还不是在他们手中,为他们办事儿?”乔钰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姬慧和姬歌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她们说着来到了成都担担面馆门前。 一辆红色出租车嘎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只见钻出了一男一女:男的40多岁;腋下夹着一个黑色手包,模样鬼头鬼脑;蓝色t恤衫,黑色便裤,脖子上套着条红色领带,歪歪斜斜地耷拉在胸前,像条狗链子。女的看上去20出头,白色连衣裙,红色皮凉鞋;面部白净,柳眉杏眼,红唇皓齿;体态袅娜,两腿修长;秀发齐腰,像黑色瀑布垂在背后,浑身充满了性感的诱惑力。 姬慧立即认出,那男的是惊鸿酒家老板,赵柏。 女的就是赵柏包养的情人,名叫肖茜。姬慧听人们在赵柏背后议论过,但从来没有见过她。 赵柏挽起肖茜的手臂,正要进面馆,发现了姬慧。四目相对片刻,赵柏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神色,松开肖茜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想到是你呀,真想不,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肖茜见赵柏说话的神态很不自然,以为赵柏遇见了他另一个情人,气得妒火中生,脸色煞白,眼里冒出了愤怒的光芒,恶狠狠地扫射着面前这三个桃花般的姑娘。 赵柏一看肖茜的脸色,敏感地发现了她的误解,指着姬慧解释道:“这是救过我儿子命的姬慧小姐。” 赵柏的话像一桶冷水,立即浇灭了肖茜胸中的妒火,她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像一朵在烈日中怒放的野玫瑰。 姬慧和姬歌觉得面前这个姑娘有点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互相交换了一下神儿,意思是说:“这不是我们初中同学肖茜吗?” 她们同时在心里肯定地说:“是,是的,是她。”她们记起,初一第二学期,肖茜坐在她们俩前面。她学习很好,模样长得很出色,性格内向,有些腼腆,一说话就脸红。她家住在县城里。有一天她没来上学,以后再没有见到她。后来听说,她爸爸不知道因为什么坐了牢,她妈妈没工作,她和妈妈拾荒,抚养两个幼小的妹妹。 肖茜也认出了姬慧和姬歌,感到非常窘迫,脸变得通红,心想:“也许她们没有认出我。”于是她把头扭到一边,无目的地望着什么。 还是姬慧先开口说道:“呀,你不是肖茜吗?啥时候来京的?” 肖茜激灵了一下,立即转过脸来,面带羞色,问道:“你是——” “我是姬慧,这是我妹妹姬歌,你还能认出我们吗?” “嚄,原来是你们姊妹俩呀,真没想到!”肖茜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勉强地笑了笑,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三个同学拉起手,亲切地交谈起来。 赵柏感到没名奇妙,站在一旁像中了邪,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她们。 肖茜好像忘了赵柏,伸出修长的手指,抹了抹眼泪,说道:“我走到这个地步,起初是他威逼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许多有姿色的小保姆和公司的女员工,成了雇主的情人,或被保养为二奶,几乎都有肖茜的经历,起初被威逼,或受金钱的引诱,最后彻底堕落。 姬慧和姬歌同情地点点头,说:“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吃得香,吃得开心。以后你有难处来找我们。” 姬歌说:“我在惠惠娱乐厅打工,就在附近。你今后有难处来找我。我姐过些日子才有工作。” 姬歌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想写电话号码,可是没有纸。 肖茜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说:“就写在我的手背上吧。” “你不怕疼吗?”姬歌犹豫道。 赵柏即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凑上去,殷勤地说:“就写在这上。” 姬歌鄙夷地瞟了赵柏一眼,抓起肖茜的手轻轻地写下了她的联系电话号码。 赵柏像猴子取炭火,烧了爪子,手赶紧缩了回去,向后退了几步,神态十分尴尬,脸顿时变成猪肝色。他拿着票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像突然患了羊角风似的。为了遮掩窘态,他赶紧转过身去,像个贼似的, 低下脑袋把票子塞到手包里。此刻。他猛然想起,还欠姬慧半个多月工钱,于是把她叫到一旁,说道:“我还欠你半个月工钱,好不容易碰见。”说着,他从手包掏出一沓子百元票子,送在姬慧面前。 那天,姬慧受了赵进宝侮辱后,立即收拾东西,愤愤地离开了赵家,没有来得及要这半个月的辛苦钱,后来想,索性不要了,因为她再也不想看到赵家的任何人。这时她见赵柏要给付她工钱,心想:“这钱是我的辛苦钱,他应当给我。”于是她接过钱数了8张,把其余的给了他。 赵柏摆了摆手,说:“这些钱你得拿着。权当我补赏你的精神损失。” 姬慧正色道:“难道你儿子对我造成的精神损失能用金钱补赏吗?” 赵柏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那缺,缺德的儿子,你救过他的狗,狗命,他对你竟然做出了下流的举动,我向你赔不是。”他说着向后退了两步,向姬慧鞠了两躬,动作僵硬,神态鄙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姬慧恶心地皱了皱眉头。 幸好,肖茜只顾和姬歌说话,没有注意到赵柏向姬慧鞠躬道歉,否则她可能会误解赵柏和姬慧的关系。 赵柏接着咬牙切齿地说:“我狠狠地揍了我那个老刁婆一顿。从你走那天起,我和她分居了。真他妈的…… 姬慧打断赵柏的话,说:“那是你们家的私事,我没必要知道。”说完,她把钱塞给了他,转身招呼姬歌和乔钰,说:“走,我们进去吧。”然后,她拉起肖茜的手,说:“再见,今后小心点,好自为之吧。有难处找我们。” 肖茜眼里噙着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姬慧离开赵家那天,赵柏和情人鬼混了一天,享受了一天天堂般的欢乐,晚上回到家里,精疲力竭,看见家里的什么都厌烦,感到百无聊赖。于是他躺在床上,闭起双目,翘起二郎腿,一面抽烟,一面回想和情人的合欢。 郑春英站在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老脸,欣赏自己新做的发型。过了一会儿,问道:“老赵,你看我的发型好看不?” 赵柏佯装睡着了,没有应答。 “好看吗?” 又没有得到回应。 郑春英忽地一下转过身来,怒目圆睁,吼道:“你聋了吗?又在想那个狐狸精,是不是?” “你又放你妈的狗屁?”赵柏忽地坐起来,趿拉着拖鞋来到了客厅,见儿子独自闷闷不乐地推门进来,问道:“姬慧呢?” 赵进宝低着脑袋,嘟哝道:“她走了。” “啊,走了?到哪儿去了?”赵柏惊地横眉竖眼,忽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 “你问我妈去。”赵进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郑春英坦然地从卧室度出,一面用两手抚摸着自己的老脸,接着儿子的话茬,不以为然地说:“谁也没有得罪她,她不辞而别了。” 不用再问,赵柏自己知道姬慧辞去的原因。他隐约感到,一种耻辱向他袭来,浑身哆嗦着,抡开右臂“啪!啪!”扇了郑春英两个耳光,扔下一句话:“王八蛋!”,拿起手包,走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了郑春英杀猪般的哭喊声。 赵柏心中早就萌发了与郑春英分居的念头,这一下算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借口,这几天他一次也没登自己的家门,上午有时候到店里点个卯,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和情人泡在一起。 赵柏对肖茜有求必应。今天她提出想吃担担面,赵柏就带着她来到成都担担面馆,想不到碰见了姬慧,这使他感到很背兴。见姬慧她们走进面馆,他改变了主意,自语道:“真他妈的倒霉,怎么就遇见了她?” 肖茜说:“我们先逛逛商店,回避一下她们,过一会儿再来,省得你感到别扭。” “也行。”赵柏不情愿地说。 于是他们悻悻地离去了。 进面馆前姬慧和姬歌转过身来,望着赵柏和肖茜渐渐远去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进而变成像苍蝇似的两个乌黑的小点,最后在烈日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姊妹俩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个姑娘每人要了一碗担担面。 乔钰抢先拿起筷子调和了几下,送进嘴里几根面条,慢慢品赏了一会儿,眼睛一亮,赞叹道:“味道真好!非常好吃。” 姬歌说:“你才知道?” “我早就听说过四川的担担面,这是第一次吃。” “喜欢,就多吃些。你把这一碗也吃了吧。”姬慧心不在焉地说,把一碗面推到了乔钰面前。 乔钰说:“好吃,也不能让我把肚子撑破呀。我有这一大碗就够了。” 她说着把那碗面又推到姬慧面前。 姬慧呆呆坐着,心里想着肖茜,为她的处境担忧。 “姐,快吃呀。”姬歌催促道。 “我好像不饿了。不想吃。”姬慧淡淡地说。 “吃担担面是你提出的,怎么又不想吃了?”乔钰不解地说。 “这会儿我胃不好受。过一会儿再吃。” 姬慧说,“姬歌,肖茜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你了吗?” “没有,我没和她要,她也没主动地给我。”姬歌夹起几根面条送到嘴边,又放在碗里,“你想和她联系?” 姬慧所问非所答地说:“肖茜是个很不幸的女孩。” “这条道儿是她自己走的。我宁可讨饭,也不去傍那类一身铜臭的暴发户。”乔钰自信地说,“干干净净地活着,凭两只手吃饭,才算个人。图一时的便宜,玷污自己,一定会招来一辈子的痛苦。” “你说得很对。是这个理儿。可是人各有志。那些有钱有势的臭男人,拿着臭钱,挖空心思引诱有姿色的女孩。 有不少进京打工的妙龄女子都受臭钱的迷惑,做了情妇。”姬歌愤然道,“经常出入酒吧舞厅的那些男人,衣冠楚楚,个个看上去一本正经,其实绝大多数是披着人皮的狼,色狼。一瞧他们脑袋上那双色迷迷的狼眼,就知道他们怀着什么鬼胎。” “你说的太对了。可是有些女孩偏要上他们的当。”乔钰说,“我们在娱乐厅这几年,没少见这类女孩。” 姬歌说:“今年,咱们厅里辞职走了7个女孩,都被人包养了,听说有3个被官员包养,4个被暴发户包养。” 姬慧看了看手表,说:“已经1点10分了。你们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还得上班。” “你呢?”乔钰问道。 姬慧指了指面前那碗面,说:“我还得呆一会儿。” 姬歌了解姬慧的心思,知道她想等着肖茜,再没说什么,去服务台付了账。乔钰呢,并不了解姬慧的心思,说:“你慢慢吃。我们就先走了。” 肖茜离开时,抬起头望了姬慧一眼。一瞬间,姬慧读懂了她的眼神——痛苦、耻辱、悔恨和无奈的复杂神色。姬进了面馆,坐在餐桌旁,肖茜的那种目光和神色还在她的脑际萦绕,把她搅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对最喜欢的担担面也感到索然无味。她怜悯这个沉沦的同学,产生了帮助她回到阳光里,体体面面地做人的想法。她猜测,赵柏带着肖茜一定是来吃担担面,之所以没进来,是为了回避她们。也许过一会儿还会进来。于是她决定呆下来,也许能见到她。 过了一会儿,一位气质高雅的老人和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坐在姬慧身边的一张餐桌旁,要了两碗担担面,一瓶啤酒,兴致很高,边用餐边交谈。姬慧注意到,他们是四川口音,听起来很亲切。 年轻人问道:“为什么叫担担面?” 老人说:“这是有来历的。据说,自贡的一个小商贩,名叫陈包包,在1841年开始卖担担面。起初是人挑着担子走街串行叫卖,故叫做担担面。” 年轻人夹了几根面条,端详了片刻,送进嘴里,慢慢地嚼了几下,说:“噢,原来如此。好吃!真好吃!担担面是我们四川著名的小吃,特色最浓的是哪儿的?” 老人说:“成都的最好。” 年轻人说;“怪不得这个面馆叫成都担担面馆。” 老人说:“这里的面做得的确不错,是京城一流的担担面。人在异国他乡,思念家乡时,吃上顿家乡饭,慰籍思乡之心。所以来这里吃面的四川老乡很多。这是人之常情。我有个学神学的老同学在海外避难,家乡在内蒙古,开放改革后,和家人取得联系,让亲人寄去半斤莜面,流着热泪慢慢品尝,录像摄影纪念,令人十分感动。”年轻人问:“你那个老同为什么跑到国外去避难?” 老人说:“中国伟大的音乐家马思聪为什么也逃到了国外?如果不走的话,非被整死不可。算啦,不谈了,政治这东西我们最好离得远些。还是一心一意地享用担担面吧。” 年轻人说:“不知道担担面是怎么做得这么好吃。” 老人说:“我老伴做得味道不错。面条好擀,关键是卤汁的制作,正宗的原料用的是,川东菜、辣椒、酱油、猪油、香油、芝麻、味精、盐等。配原料的比例是关键的关键,比例不合适,味道就不地道。” 老人呷了一口啤酒,接着说:“这个面馆卫生条件不错,你瞧瞧,可以说窗明几净。饭馆是服务行业,卫生很重要。卫生条件差,顾客就会远离。” 姬慧用心听他们的谈话,把老人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正在这时,一个服务员手里提着一块小黑板,从一个房间走出来,把黑板挂到了门外。姬慧注意到,黑板上写着:本店需要1名女服务员,年龄18—25岁,身体健康,有饭店工作经历,包吃包住,工资面议。 于是她突然萌发了在这里打工,学习做担担面的想法。她想:“离自己开业还有半个多月时间,能在这儿打工学习学习,那太好了。” 真是心想事成,姬慧顺利地得到了一份端盘子工作,当天下午就开始上班。 可是她要等的肖茜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 配菜师穆师傅,也是四川人,约摸50出头,中等个头,长得憨厚,待人热情,嘴角总挂着友好的微笑。他第一次见到姬慧,问道:“你是哪个县的。” 姬慧说:“兴隆的。” “我也是兴隆的,你是哪个乡的?” “安塞乡。” “那我们是老乡呀!” “你也是安塞的” “是呀。你是哪个村的?” “十八里沟的。” “嚄,你们村有个姬成文和你是啥关系?” “他是我父亲,怎么,你们认识吗?”姬慧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么巧!他是我小学六年级同学。”穆师傅高兴地涨红了脸,不住地搓着两只大手,说:“太巧啦!太巧啦!” 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家乡。 姬慧想不到,遇见了老乡又是爸爸的老同学。在以后短短的10多天内,姬慧向穆师傅学了不少东西。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刁帅轻轻地吹着口哨进了家门,见父母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嗅了嗅说:“好香啊!什么饭?” 刁汉生把一盘红烧猪肉放在餐桌上,说:“馋猫回来了,没好吃的那能行?” 刁帅的公司在宣武区,离家较远,通常在公司吃住,一回家父母就给他做喜欢吃的东西——大米饭红烧肉。母亲做的红烧猪肉,色泽鲜润,味道醇香,让你看见流口水,闻着咽唾液。刁帅一看是红烧猪肉,眼睛一亮,巴咂着嘴巴,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液,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送到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点了点头说:“真好吃呀!” 刁汉生望着儿子眯起眼睛品赏红烧猪肉的神态,脑际顿时闪出一系列往事:—— 1962年夏季的一天,天空飘浮着灰蒙蒙的薄云,太阳没精打采地在云层中躲躲闪闪,好像和谁捉迷藏;户外燥热难当;知了断断续续地鸣叫,声音沙哑,音调悲哀,宛如哭泣,仿佛抱怨,又像控诉。 梅肖淑正怀着刁帅,不时呕吐,面带饥色,精神恍惚,想吃啥没啥,没啥偏想吃啥。 “我想吃腌胡萝卜,味道酸甜略带咸味。”梅肖淑说着,咽了两口唾液,“我想起,1958年夏季在燕郊下放劳动时吃腌胡萝卜的情景。” 那时,中国刮起了一股农民吃大食堂风,这股风一时刮得猛烈而狂热,席卷大江南北。 刁汉生和梅肖淑记忆犹新,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那是一个百十来口人的村庄,当街搭起一个简陋的旧席棚,里面用土坯垒起一排灶台,灰尘飞舞,烟雾缭绕。家家户户房顶上闲置起来的烟囱,仿佛一群被迫解除武装的武士,神态不屈,气势凌然,向那不断冒烟的堡垒投来仇恨的目光,又如一群顽皮的猴子,蹲在房顶上,好奇地眨巴着眼睛,向这人类的乌托邦发出嘲讽的大叫。开饭时间一到,男女老少端着瓦盆儿,提着瓷罐儿,吵吵闹闹,争先恐后,从自家涌出,去打那份玉米面窝头炖土豆,或玉米面糊糊腌胡萝卜菜。那玉米面窝头色泽酷似黄土,样子好像小土包;那玉米面糊糊,颜色和形状让你产生种种不愉快的或沮丧的联想。只有那腌胡萝卜令人赏心于目,颜色金黄,酸甜略带咸味,颇为爽口。梅肖淑当时觉得这味道怪怪的,不甚喜欢,可是这会儿回忆起,倒喜欢起来了,很想再尝尝。 刁汉生乘火车到燕郊跑了一趟。他一进村,就被五六个骨瘦如柴、表情凄苦,光着身子的孩子围了上来,他们伸着枯树枝般的小手,向他乞讨: “大叔,给口吃的吧。” “大爷,我妈妈饿死了!呜呜!呜呜!” “我两天没吃饭了!” “我饿得不行了!” “我爷爷奶奶饿死了,爸爸妈妈到外乡要饭去了。” …… 刁汉生凄然泪下,把身上带的几块作干粮用的杂面饼和一些零钱分给了那些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子,伸出颤抖着的手逐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脸蛋,含着眼泪转身离去。 无疑,他带回家的不是梅肖淑想吃的腌胡萝卜,而是村民们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消息和一群面黄肌瘦悲惨的儿童形象。至今那些面容如土、目光呆痴、骨瘦如柴、光着身子的孩子的形象不时浮现在他眼前,叫他难受,让他流泪。 梅肖淑说:“我想吃红烧猪肉。小时候过春节,在丰盛的年饭桌上,少不了一盘儿红烧猪肉,妈妈做的红烧猪肉,色泽鲜,口感嫩,味道香,我最喜欢吃。” 刁汉生无奈地摇了一摇头,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你学一学佛教徒,把心静下来,闭起眼睛,回忆小时候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在精神上享受一番。” 在那全国闹饥荒的年头,别说黎民百姓吃不上红烧肉, 就是喜欢用红烧猪肉补脑子的那个伟人也不容易闻到味儿。道理很简单,三岁的小儿也懂得,人都没吃的,还能养猪吗?猪肉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梅肖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闭起眼睛,陷入了回忆。 人们说,母亲怀你时,她想吃什么没有得到满足,你就喜欢吃什么。当然,这个说法,没有理论根据,但确实存在这种现象,刁帅就是一个例子。后来,情况好转了一些,每月每人供应半斤猪肉,梅肖淑都做成红烧肉,这样久而久之,做红烧肉就成了她的拿手菜。刁帅几乎每次回到家,母亲就给他做红烧肉吃,每次都引起刁汉生和梅肖淑痛苦的回忆,同时得到一种精神上的补赏和安慰。 “最近你的公司如何?” 刁汉生给儿子盛了一碗大米饭,放在他面前,关切地问道。 “忙得焦头烂额。”刁帅简略地回答。 “拍什么戏?”刁汉生追问道,一面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自己的碗里。 “近来正在策划拍一部反映农民工讨工资的电视剧。” “这倒是个好选题。应该为他们呐喊呐喊了。” “不一定能成功。” “为什么?” “上面审查得很严,首要的标准是,看你的影片是否对安定团结有利,是否唱颂歌。如果这样,艺术水平再低,也能发行。否则就别想问世。” “促进安定团结,这无疑是对的,因为不安定对老百姓不利。我最讨厌唱颂歌,因为它会导致作品公式化。长期以来中国的文学、戏剧、电影等艺术公式化,发展处于凝滞状态,就是这个原因。开放改革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搞这种僵化的东西?”刁汉生摇摇头,愤然道,语气透出无奈和厌烦。 “我看这东西在中国不那么容易改变。”梅肖淑插话道。 “妈说得不错。反映农民工讨工资的影片,必须暴露拖欠工资的情况,同时候还要表现正确的领导,我们又不想搞公式化的东西。这实在是不好处理。”刁帅说着,把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使劲嚼老半天,也没有嚼烂,最后吐在餐桌上。他用筷子扒拉了两下,说:“原来是一小块骨头。” 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掌握了大量的农民工为了讨回拖欠的工资斗争的第一手资料,可是说不定让嚼不烂的骨头把我们卡住。” 刁汉生和梅肖淑理解儿子的弦外之音,鼓舞道:“只要好好做会成功的。” “听说丰台区农民工罢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刁汉生接着问道。 “先是从一个建筑队开始,这个建筑队的包工头叫胡聪明,是我的那位老同学刘梅的老公孟禄兴的老同学。在刘梅家,我见过他一次。此人拖欠了半年的工薪。听说有个叫李建京的农民工带头罢工,已影响了其他建筑队。” “政府有关部门应当引起重视,否则会出大乱子。” “拖欠农民工血汗钱是全国的普遍现象,不好彻底解决,恐怕过十年二十年还会存在。” “这主要是国家法律不健全造成的,当然还有人的素质问题。哪些包工头的素质很低,钻法律的空子的本领却很高。” “官员们的素质也不高,即使有法他们也不去贯彻,包工头用几张百元票子或一顿美餐或一个美女,就可以蒙住他们的眼睛。他们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把两眼都闭起来。就说孟禄兴吧,今年年初调到市里有关部门抓农民工工资落实,上任后干的不错,很快被提拔为副处长。可是最近听说他被包工头拉下水,受了降级处分。” 刁帅提到的这个消息是确切的。上周胡聪明的建筑队的农民工开始罢工。一天晚上,胡聪明找到了孟禄兴,两人来到一家讲究的烤鸭店,在一个幽静的雅间坐定,胡聪明说:“今天我请老同学来这儿坐坐,只是随便聊聊,消遣一下。” 孟禄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胡聪明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嘻嘻地笑了两声,说:“我们只是聊聊,别的啥也不谈。”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一大盘儿烤鸭、一瓶杜康酒、几盘儿名贵的菜和一盆儿燕窝儿汤。烤鸭色泽鲜润,香味醇厚,让人看了垂涎欲滴。胡聪明拿起开瓶器,熟练地打开瓶盖儿,醇美的酒味儿和香醇的烤鸭味儿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馥芳气味儿,仿佛从天堂飘来,顿时弥漫开来,钻进了孟禄兴的鼻孔,急速占领了他的五脏六腑,随着血液的流动渗透到全身,刺激得每个细胞都不住颤抖。他情绪亢奋,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境界,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盯着美食醇酒,本能地吧嗒着嘴巴,唾液腺顿时活跃起来,不住的流口水。 胡聪明提起酒瓶,斟了满满两大杯,双手端起一杯恭恭敬敬地送到孟禄兴面前。 孟禄兴接过酒杯,谦虚地说道:“不客气不客气。” 胡聪明说:“你是处长,我得孝敬着些。” “哪里的话,到啥时候我们也是老同学。” “那是,那是。喝!喝!干干!” 两位老同学一扬脖子,几乎同时“咕噜”一声,两个高脚酒杯都见了底。 “好酒!”孟禄兴吧嗒了几下嘴巴,发出响亮的声音,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添了添嘴唇,赞美道:“怪不得魏武帝曹操赋诗曰:“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词豪苏轼也留下了醉语:‘如今东坡宝,不立杜康祀。’杜康出自我们河南,我们为它的名气感到自豪。”胡聪明感叹道,一面把两个空杯斟满,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们俩都向50岁奔了。人生太苦短呀!喝,今儿我们俩来他个一醉方休。” 两人又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接着,胡聪明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烤鸭,放在孟禄兴面前洁白的吃碟里。 酒过三巡,两位老同学的话越来越多。 孟禄兴红着脸明知故问道:“你这次约我出来,到底有啥事儿?” 胡聪明实在聪明,他知道不到火候,不能开口。多绕几个弯子,慢慢诱导,让他先开口,猜出自己的想法,这是他和手握权柄的官员们交往中总结出的诀窍。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愁死我了!咳,不说了,喝喝。”他说着,端起酒杯一扬脖子,把酒灌进了嗓眼。 “你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农民工罢工的那点事儿吗?” “知我心者孟兄也。你说怎办?就这点事儿,把我愁得寝食不安。我目前资金周转不开,一点办法儿也没有。” “我看呀,你别发愁,也别死拖着,要讲究些策略,学一学耍猴人训练猴子的方法。” “怎么做?请指教。”胡聪明愣了愣,把端在手里的酒杯放下,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几下,然后突然瞪起来,焦急地瞅着孟禄兴那慢腾腾地咀嚼着烤鸭的油汪汪的嘴巴。 “先象征性的发些钱,比如发一月的,以后看情况再给他们发些,让他们觉得有盼头,认为你不会骗他们,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稳住,缓解矛盾。” “哦,我明白了。”胡聪明恍然大悟道,用手掌拍了拍油光铮亮的脑门。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我就要你这句话。我听孟兄的。”胡聪明说着,给孟禄兴盛了一碗汤,双手端着放在他面前,“喝喝。这是燕窝汤,听说慈禧太后就喜欢喝这种汤。” “慈禧喝的燕窝汤绝对是真的。现在的燕窝汤恐怕冒牌的多。” “这年头恐怕真的东西很少,有一种说法,如今只有母亲是真的。” “你这句话有毛病,假母亲也不少呀,现在拐骗贩卖儿童的事件经常发生,花钱买孩子,做母亲,就是假母亲。应当说,只有亲生母亲才是真的。” “哎,”胡聪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遗忘了的大事儿,望着孟禄兴说,“你和刘梅的关系怎样了?还在分居吗?” 孟禄兴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沮丧的阴云,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前天办了协议手续。” “离了!啊?孩子呢?”孟禄兴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跟她了。咳,不说它了。”孟禄兴端起酒瓶,一仰脑袋,“咕噜咕噜”地一连喝了半瓶子酒。 胡聪明伸手把酒瓶夺过来,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要向前看呀。你官运亨通,还愁什么?漂亮女人有的是,用不着苦恼,也不必发愁。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此时,孟禄兴已醉得稀里胡涂了,舌头硬得像个木塞,说话转不过弯,像个半哑子似的说:“给,给,把酒,酒瓶给我,快!对,对,对酒当,当歌,人生几何。” 胡聪明劝道:“不行,别喝了。身体要紧。” “喝,我还没喝够呢。你这人太,太那个小气。怪不得,怪不,人家说,我们河,河南人小气。”孟禄兴眼里布满了血丝,坚持要继续喝酒。 胡聪明像哄小孩似的,费了许多口舌都无济于事,最后说:“我们去娱乐厅玩玩好吗?” “那,那敢情好!我们找漂亮姑娘玩——玩怎么样?” 烤鸭店对面就是一个娱乐厅。 胡聪明搀扶着孟禄兴行穿马路时,正好一辆吉普车开来,司机急刹车,车轮摩擦路面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厉的声响,差点把他们撞飞。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骂道:“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往车轱辘下钻!” 他们像两只受惊的老鼠,慌忙越过马路,钻进了娱乐厅。 老板娘扭着腰肢,咧着鲜红的嘴巴迎上来,谄笑道:“欢迎,欢迎二位贵客光临!” 胡聪明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百元票子,塞到她手里,压低嗓门说:“来两个姑娘,要最漂亮的。” “请二位跟我来。”老板娘扭着屁股,颠着大胸脯,把胡聪明和孟禄兴分别领进二楼的两个单间。 孟禄兴一进屋,就倒在床上像猪似的呼呼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推门进来,坐在孟禄兴躺着的床沿上。 风尘女子身上的香气,在室内顿时弥漫开来,钻进了孟禄兴的鼻腔。他恍惚来到了天堂,飘飘忽忽,心旷神怡。他的意识渐渐清楚,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姑娘坐在他身边,忽地一下坐起来,用右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睛看去,只见那姑娘胸部高耸,眉清目秀,红唇微启,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正好亲吻。他顿时心跳加速,血流加快,浑身战栗,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像饿狼扑食,一下子把她抱在了怀里。…… 孟禄兴正在兴头上,腾云驾雾,飘飘欲仙,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他像正在偷吃食物的野狗突然被踢了一脚,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来一看,傻眼了:地上站着两个扫黄的民警。 不用说,孟禄兴倒了霉,被罚款5千元,在电视上暴了光,露了花脸,受了个降级处分,调离了工作。 无疑,在电视上露了花脸儿的也少不了胡聪明。 “腐败分子越来越多,这些分子如果在三反五反运动中,都得吃枪子。应当狠狠地处理他们,否则国家的前途不堪设想!”刁汉生愤愤地说道,气得眼里冒着怒火,把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狠狠地嚼着,好像这样做,能发泄心中的忧愤。 “你生什么气?国家的前途用不着你担忧。还是好好地吃你的饭吧。”梅肖淑笑着说。 “老爸坚持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哲学,这是可敬的。”刁帅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嘲讽。 “你爸在57年不管不顾地给上级提意见,结果不仅给自己赚了一定右派帽子,也为我年了弄一顶。” “怎么你那顶右派帽子是老爸给你弄到的?我第一次听说呀!”刁帅把一块红烧肉夹起来,举到面前,好奇地望着母亲,等待她回答。 “当时人家找我谈话,让我和你爸爸划清界限,揭发他。我说,刁汉生16岁参加革命,一直忠心耿耿为人民,没有半点私心。他们说,我和极右分子站在一起,丧失了革命立场,因此也给我戴一顶右派帽子。” “那个运动荒唐的很,上面给每个单位规定了右派定额,预先按定额发下了帽子。你那顶帽子是凑数凑戴上的。唉,说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吃我们的饭吧,给我盛碗汤。”刁汉生把碗递给了老伴。 刁汉生接过老伴递来的汤,喝了一口,说:“味道很鲜美。做汤和演戏唱歌一样,也是艺术。”他突然放下碗,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儿,对刁帅说:“这几天你看见姬歌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刁帅不以为然地说,“妈,再给我盛半碗米饭。” 梅肖淑一边给儿子盛米饭,一边说:“你爸想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刁帅从她手里接过米面,故意岔开母亲的话题,说:“妈做得米饭很好吃。我自己做米饭不是硬就是软,要么是稀。总是拿不准水和米的比例。” “还要掌握好火候,火候掌握不好米饭就做不好。”刁汉生笑了笑,话锋一转,接着说:“干什么都得看火候。找对象也是如此。” 刁帅会意地笑了笑,继续吃饭。 “你和姬歌认识多长时间了?”梅肖淑把一快红烧肉送到嘴边,停下来问道。 “快三年了。”刁帅若有所思地说。 “啊!这长时间了?”刁汉生和梅肖淑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应当是火候了吧?” 刁帅摇摇头,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吃饭。 “我的感觉,这姑娘不错——人品、才气、模样满配得上你。”刁汉生说。 梅肖淑赞同道:“你爸说的对。你已到了而立之年,该认真地考虑考虑个人的婚事儿了。” “这小子,早三幕四,挑挑拣拣。不知道你心中有什么鬼打算。依我看呀,你该到了专一的时候了。” 刁帅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承认父亲说得对,自己以前确实是这样, 混了七八年,什么结果也没有混出来。事业上平平常常,婚姻上错过了不少机会,曾一度感到很茫然。认识姬歌后,特别是他从歹徒手里解救出她以后,他决心克服以前的毛病,倾心于她。 刁汉生接着说:“我看你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你俩唠叨得对。但这事儿不像吃妈做的红烧肉那么容易,想吃,妈就给做。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儿。最终由她决定。” 听了这话,刁汉生和梅肖淑知道儿子爱上了姬歌,而且态度很端正,心里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刁汉生说:“你说得不错,婚姻大事儿是男女双方的事儿,光一头热还不行。” 梅肖淑觉得这个问题谈到这儿就够了,于是换了个话题,说:“姬歌来了两次,我发现她很聪明,悟性很好,发声进步不小。” 刁帅说:“她很刻苦,练起来废寝忘食,好像着了迷似的。 除了上班时间,她几乎每天一个人到公园里找个僻静的地方练发声。” 前天上午9点左右,刁汉生和梅肖淑在官园公园溜达,经过一片小树林时,听见几个女孩子在练发声。于是他们停下脚步,好奇地侧耳倾听。 “你听,老刁。有一个女中音。”梅肖淑说。 “是,音色和姬歌的差不多,但比她用气自如。”刁汉生评论道。 “你说的对。”梅肖淑赞同道,“也许是姬歌,她悟性不错,只要按照要领去练,进步会很快的。” 今天早晨,他们又到官园公园散步,特地经过那片树林,发现姬歌走进了去。 姬歌没有看见他们。他们也没有打扰她,只是放慢脚步默默地散步,一面听她练发声。 梅肖淑高兴地说:“昨天我猜测的不错,那个女中音就是姬歌,她的进步好快啊!” 刁汉生点头赞成。 “我们在公园一连两天发现她在小树林里练发声。你就缺乏她这种精神。”刁汉生说, “大凡成功者无不对自己所追求的事业着迷。我看她会成功。” “你告诉她,常来家。”梅肖淑说。 刁帅发现父母对姬歌很喜欢,很满意,心里非常高兴,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微笑着说:“其实她很想多得到你们的指教,只是怕打扰你们。” 刁汉生和梅肖淑说:“你告诉她,我们喜欢她,她不要有别的顾虑。” 刁帅理解父母的心,会意地点了点头。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民族唱法大赛过去10多天了,姬歌仍然沉浸在发奖时那激动人心的音乐和热烈的掌声中,仿佛发生在昨天,或几分前。她常常激动地脸颊绯红,眸子里闪烁着欣喜的光彩,望着银光耀眼的奖杯出神,恍若在梦中。她有时甚至不相信自我存在,觉得很不真实,好像是幻觉,心魂在无边的蔚蓝中飘悠。 人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儿,无论喜事儿或悲事儿,常常有梦幻般的感觉。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人成了大学教师,用种种不正当的手段,弄到了教授头衔。他对这种几乎为世人敬慕的头衔感到虚无缥缈,恍若如梦,自语道:“我这就是教授了吗?” 后来,他由于难以胜任教学工作,又被提升为处长,后来由于受贿坐了班房,总是喃喃自语道:“我这就是教授了吗?我这就是犯人了吗?……” 他疯了!意想不到的兴奋和意想不到的恐惧,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把他滑疯了!他的意识永远虚无缥缈,如梦似幻。 前天,老板娘把姬歌叫到办公室,像待贵客似的,恭恭敬敬地让座递茶,谦卑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她但心姬歌辞职。 “我不知道。”姬歌像个孩子似的回答,脸上露出腼腆的神色。 “我的意思是,你还能继续在我这儿干吗?” “你的意思是——”姬歌不明白老板娘的意思。 老板娘温柔地拉起姬歌的手,微笑着说:“你比赛得了二等奖,有了名气。我这个小地方恐怕留不住你。”她说话的语气透出了赞赏和担忧。 姬歌明白了,原来老板娘怕她飞走。 姬歌决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用着你时,嘴甜得像个蜜罐子,用不着你时,翻脸不认人;也不是那类见异思迁的人,只图眼前利益,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管情谊,不顾客观,立即改变主意,盲目地去追逐。她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很讲义气、做事很专一的人。京城不少大娱乐厅都争着高薪聘用她,可是她都婉言拒绝了。她要继续留在惠惠娱乐厅,因为她的觉得这是个比较干清的娱乐厅。在这儿唱歌,她的人格能受到尊重,贞节能得到保护。 像姬歌这样美如鲜花,温柔似水的娱乐厅歌手,每天有无数只色狼流着口水,瞪色迷迷的眼睛瞅着,梦想弄到手,夺取她的贞操。 此刻,姬歌的脑际突然闪出今年春天一个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儿: 一个中年人挺着“将军肚”,背抄着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提兜,迈着方步,缓缓走进了惠惠娱乐厅,大声吆喝道:“老板娘,来两瓶竹叶青,上几个就酒得菜,来两个姑娘。我要姬小姐,另一个随便。” 此人约摸40开外,上身是黑色西装,下身是灰蓝色老板裤,脖子上套着蓝色领带;留着板寸头,窄脑门下眨巴着两只老鼠眼儿,满脸横肉,一身霸气。 老板娘一看,就知道这是京城有名的土贩子,名叫杜豪志,外号叫土耗子,自称上面的根子很硬,以前曾来过几次。于是她微笑着迎上去说:“杜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里不是酒吧,也不是饭店,只有软饮料。” “老子有的是钱。”土耗子怒目圆睁,一屁股坐下,把提兜甩在桌子上,一脸煞气,像个凶神。 “看你说的,谁不知道你有钱,上面又有人。可是工商管理部门不准我经营你想要的东西。” 土耗子眨巴着眼睛,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黑红色的厚嘴唇,尴尬地说:“那就拿来3瓶可口可乐吧,让姬小姐一人来陪我。” 老板娘对姬歌说:“你去应付应付那头猪,他点名要你。要对他当心,讲究些策略。” 姬歌端着3瓶可口可乐走到土耗子跟前,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对面,熟练地打开瓶盖儿,为他到了一杯,微笑着说:“请杜老板用饮料。” “你也得喝,陪着我喝。”土耗子的老鼠眼儿眯成两条大约一厘米长的细缝儿,挤出贪婪的光芒,在姬歌身上乱扫。 “我不能喝饮料,一喝就呕吐。”姬歌说。 “呕吐也得喝。不然怎么叫陪我喝呢。”土耗子逼视着姬歌的眼睛,突然压低嗓门说,“我有的是钱,只要你乖乖儿的陪我一夜,我给你8万。”土耗子说着,从提兜里拿出一捆崭新的百元票子,用颤抖着的右手推在姬歌面前,接着伸手去摸姬歌的手背。 姬歌觉得好像一条毒蛇向她窜来,立即把手抽回来放在背后;那些钱仿佛一堆狗屎,放出了让她窒息的恶臭,她恶心得胃直往上翻腾,顿时怒火中生,真想站起来走开,但老板娘的吩咐“要对他当心,讲究些策略” 立即让她冷静下来。她笑着说:“我喝几口看看。” 土耗子以为姬歌见钱眼红,淫心勃勃,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姬歌高高耸起的胸脯 姬歌拿过一瓶可口可乐,掀去瓶盖,嘴对着瓶口“咕咕”的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慢慢放下空瓶,怒视着满脸淫笑的土耗子,“哇哇”的呕吐开了,吐了土耗子一脸。 土耗子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吼道:“啊呀,你看你,这是干啥呀!”“我有言在先,一喝饮料就呕吐。”姬歌怒视着土耗子,气得鼻翼翕动,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站起来转身离开。 土耗子像一具竖立起来的僵尸,直挺挺地立在那儿老半天没动。 事后老板娘对姬歌赞扬道:“你有骨气,也很机智。” 想到这里,姬歌诚恳地说:“孙姐待我一直很好,我怎么能舍得离开你呢?” 她说的是心里话,老板娘一直对姬歌很重视、客气、宽容。姬歌参加比赛请了两天假,也没扣工资。 “这句话我爱听。”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说,“我再给你每月加2百元。我这里的条件有限,你住的那个宿舍人多。我的那间休息室比较僻静,还有部电话,我很少用它。你搬进去住。” 她很精明,懂生意经,知道姬歌对她生意的意义。姬歌出了名,对她的生意会有很大的影响,如果姬歌继续留在她的娱乐厅,她的生意会更兴旺;如果姬歌辞职离去,她的生意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因此,必须把姬歌留住,有了她就有了摇钱树。 “那太谢谢孙姐了。”姬歌明白老板娘给她优厚待遇,是要留住她。实际上,她还没有跳槽的想法。 她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很知足,常常拿自己的身份和生活的变化作比较,她想:“我一个山村出来的打工妹,能在北京工作,每月拿1千多元,很多人做梦也想不到。”于是她得出结论:“我很幸福。” 老子说,知足者常乐。你知足,你就会感到满足,觉得幸福。有些人总是不知足,得寸进尺是他们对待生活的思维方式,因此苦恼总是伴随着他们过日子。现代的贪官越来越越多,手段越来越卑鄙,追其思维方式,都是不知足,贪得无厌。 今天姬歌休息,打算吃完早餐去公园练习发声。 起床后,她一面整理床铺,一面低声哼着歌子,不时扭头去望一眼床头柜上摆着的奖杯。 她收拾完床铺,泡了一碗饭便面,刚坐下来,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话筒,说:“喂,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说:“是我。”话筒里传来了刁帅音乐般的声音。 “有事儿吗?” “你上午有空儿吗?” 刁帅说话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很兴奋,震得话筒嗡嗡作响。姬歌在电话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激动,心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于是她所问非所答地说:“有啥喜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说话声音这么大,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 刁帅放低嗓音说:“我问你上午有没有空?” “我今天休息。” “那好。我们在官园公园门口见面行吗?” 以前,刁帅虽常去找姬歌,但从来没像别的恋人那样,向她提出过一起看电影或逛公园,这是第一次约她出来。因此姬歌感到很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刁帅和姬歌的恋情是渐渐加深的,起初刁帅只觉得,姬歌像一朵绽开的山丹丹花,单纯而柔媚,没有多少观赏价值,作为情人玩玩还可以,作为妻子嘛,有点不配。后来渐渐发现,她心地善良,灵魂纯洁,才华过人,很有品位,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丰润柔美,风姿绰约,内涵丰富,是难得的伴侣。姬歌呢,开始觉得,刁帅有点像风流倜傥的唐伯虎,风度翩翩,放荡不羁,才华横溢,言行中透着几分流气和玩世不恭的做派,这样的人往往拈花惹草,背叛爱情的因子比较活跃,作为一般朋友还可以,作为终身伴侣是很危险的。后来她发现,刁帅身上的这些弱点渐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见义勇为的品质和风度不凡的气质。姬歌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她真正爱上了他。要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刁帅变得越来越成熟,逐渐确克服了那些弱点。 恋爱中的男女都是睁眼瞎子,也许是这个缘故吧。 姬歌犹豫了片刻,爽快地说:“好的。我过20分钟到。” 她的语气充满了愉悦。 刁帅听了心情一阵激动。 8月下旬的天气虽然还很热,但你会隐约感到,似乎到处流动着初秋的况味;天空蔚蓝得让你心醉,你会觉得,身上仿佛突然生出一对强劲的翅膀,幻化成一只鸟儿,欢快地飞翔;太阳带着一张和颜悦色的笑脸,把无形的金子散发在天地之间,耀眼的金光给一切生命带来了欢乐:草木乐得金绿,鲜花乐得欢笑,知了乐得泠泠鸣唱…… 一切生命仿佛都想抱着太阳忘情地狂吻,来表达自己对他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刁帅上身是红色半袖t恤衫,下身是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脚蹬一双洁白的运动鞋,腋下夹着一个棕色文件包,戴着一副茶色宽边太阳镜,气质高雅,举止洒脱,十分帅气。 爱美是人之常情。然而,不少人对异性的美过于痴迷。有些男人见到漂亮女人,两眼发直,变成呆痴,两腿发软,走不动道儿。看见帅气男人,两眼发呆、两腿痉挛、迈不开步子的女人也不少。从刁帅身边经过一个长发飘逸、学生模样的姑娘上前和刁帅搭讪,问道:“现在几点了?” 刁帅仿佛没有听见,旁若无人地在度着步子,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手表。那姑娘不甘心,温柔地笑了笑,又往前凑了凑,柔声道:“大哥,请问几点了?” 刁帅激灵了一下,随即神态又恢复了平静,像个哑巴似的,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指了指前面的钟楼,意思是说:“那不是钟楼,你自己看。” 那个姑娘的脸颊腾地一下飞起了两片红晕,抬起头看了一下钟楼上的大钟,又望了一眼刁帅,满脸尴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同性相吸,异性相斥,通常是指物而言。我们借用这个推论来分析人,也未必不可以。除了同性恋者,不少人对比自己长得漂亮的同性抱有嫉妒的心理。刁帅站在公园入口处,简直鹤立鸡群,他伟岸的身材和英俊的脸庞,让一些衣冠楚楚的男人觉得自惭形秽,因此招来了仇视的目光。一个光头牛脸的矮胖子,看样子有50出头,满脸暴发户霸气,他臂腕上挎着个约摸20左右、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们从刁帅身旁走过时,那女人频频回头向刁帅射出贪婪的目光。那男人蛤蟆眼向刁帅喷射出愤怒的光芒,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丢了魂儿了?瞅什么?是那头叫驴把你吸引住了,是吗?” 显然,刁帅不知到那人骂的是他,只是嘴角向上翘了翘,脸上露出了轻侮的神色。 此刻,赵柏拉着肖茜的手,和那对男女擦肩而过,以为那人骂他,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他妈的骂谁?” 那人也不示弱,忽地转过身来,挺着大肚子,两眼冒着怒火,回击道:“你他妈的是头叫驴?这么护短!” 赵柏摔脱肖茜的手,奔到那人跟前,伸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威胁道:“你他妈的再骂一声,老子揍死你!” 那人被打得脑袋嗡地想了一声,眼里飞出一串细碎的金花,顿时鲜血像泉水似的从鼻孔涌出。他被打懵了,半天才清醒过来,用手摸了抹鼻子,看了一眼沾满鲜血的手指,像头触怒了的公猪,紧握拳头,喘着粗气向赵柏袭来。于是一场激烈的殴斗开始了,两个人像两条撕咬在一起的疯狗,紧紧缠绕在一起,滚在地上,你死我活地格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围得水泄不通。要不是民警即时赶来,非闹出人命不可。 这时,姬歌出现在公园入口处。她身穿洁白的连衣裙,脚蹬黑色半高跟儿皮鞋,乌黑的秀发垂在腰间,在阳光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线条优美,体态袅娜,洋溢着青春活力,像天使般的清纯。 姬歌在人群中发现了刁帅,刁帅也看见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儿了?聚集了这么多人?” 姬歌走到刁帅跟前问道。 “两个人在打架。”刁帅轻侮地笑了笑说。 刁帅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场殴斗的导火线是他自己。 “我们进公园走走好吗?” 刁帅建议道。 姬歌正要跟着刁帅走,肖茜惊慌失措地从人群中挤出,差点与姬歌撞个满怀,说了声对不起,就要走开。姬歌立即认出是肖茜,惊喜地说:“原来是你呀?” 肖茜没有想到是姬歌,愣了片刻,尴尬地敷衍道:“我正路过这儿,发生了打架。” 姬歌问道:“你近来怎么样?怎么没跟我联系呢?” “还是老样子。我不好意思打扰你,大家都很忙。” 肖茜红着脸说,接着眼睛一亮,“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唱歌比赛得了奖,非常高兴,为你自豪。” 姬歌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关注。那天我姐在担担面馆等了你很长时间,想见你,可是你没出现。她在那儿打工,每天留心,也没有再见到你。” “她还在那儿打工吗?” 原来肖茜和赵柏逛完公园,正要去吃担担面,不料发生了事儿。 “她自己开了个小饭馆。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她店里干。” “我考虑考虑。” “怎么和你联系。” “我有bb机,14368。” “你想好了,给我来电话。” 肖茜勉强地点点头。 姬歌和刁帅进了公园,并肩走去,脚下的水泥甬道像一条巨蟒,向小湖畔蜿蜒,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青光。 他们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引来的回头率很高。 刁帅神秘地说:“我给你带来一件宝贝。” 姬歌精神一振,问道:“什么宝贝!” 刁帅说:“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快别故弄玄虚了。是什么呀?” “你猜猜。” “你别逗人了。我又不是个小孩。” 刁帅从文件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姬歌,说:“你自己看!” 姬歌接过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着:梅肖淑老师转姬歌小姐;寄信地址是首都音乐学院声乐系。 她打开信封,惊喜得“啊!”了一声,接着飞快地看了一遍: 录取通知书 姬歌小姐: 经研究决定录取你入我系学习,文化课免试,专业课成绩合格。9月 5日报到,8日正式上课。 首都音乐学院声乐系 1992年8月28日 姬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眼,又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像梦呓般地说:“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学校担心你不能及时收到,把录取通知书寄给了我母亲。” 刁帅解释道。 姬歌不相信自己手里拿的是录取通书,不相信这是事实,仿佛是在做一个美梦,一觉醒来就会从记忆中消失。她捧着录取通知书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哭了,眼泪夺眶而出,接着呜咽起来。一瞬间,过去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像电视连续剧的镜头在脑际闪过:—— 一列客车风驰电掣般地飞奔。一块土块向她飞来。一个年轻人手将土块挡住,他的手指顿时被鲜血染红…… 老板娘满脸淫笑:“给你十万元,去陪那个日本商人!” 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立即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娱乐厅。 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提心吊胆地走在一条背街上。几个歹徒突然向她袭击…… 刁帅和歹徒搏斗。他的手臂淌着鲜血…… 刁汉生和梅肖淑耐心指导她练习发声,向她微笑着说:“你会成功的。” 清晨,公园里的花草树木还在酣睡。她独自在小树林练发声…… …… 她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亲吻了很长时间。 刁帅发现姬歌的心情很激动,但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清莹的泪花,但不理解这泪花着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她由于高兴而激动,由于激动而流泪。 他们并肩默默地走着,一对洁白的蝴蝶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仿佛在为他们引路。 刁帅和姬歌目送它们消失在花丛中。 刁帅感叹道:“这对蝴蝶很幸福,自由自在地在鲜花绿草丛中飞舞,享受生命的乐趣和爱情的甜蜜,虽然它们的生命只是短短的几个月。” 姬歌会意地仰起脸看了刁帅一眼,发现刁帅正望着她,眼里放射出了温柔而灼热的光芒。她赶紧低下头,脸颊飞起了红晕,心脏像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来。 刁帅伸出右手轻轻地搂住姬歌的腰部,姬歌没有躲闪。她能感觉到刁帅把她的腰部搂得越来越紧,他的手臂像发烧似的,滚烫滚烫的。他们沿着小湖畔默默地走着。 突然从天外飞来一对白天鹅,在小湖上空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湖水中,激起了两丛银色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开始并肩漫游,不时用修长的喙梳理着洁白的毛羽,神态高雅、温柔、安静,让你肃然起敬。 姬歌第一次看见白天鹅,挣脱刁帅的手臂,像个小孩似的兴奋地拍着手,雀跃着惊叹道:“好漂亮啊!这是什么鸟呀?” 刁帅说:“这是白天鹅,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姬歌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珍贵?” “大概因为稀少的原因吧。物以稀为贵。”刁帅解释道,“你看过芭蕾舞蹈《天鹅之死》吗?” 姬歌说:““在电视里看过几个镜头,没看完,只觉得很凄美,不知道表达的什么意思。” 刁帅说:“《天鹅之死》是俄国舞蹈编导米哈伊。福金在1905年创作的舞蹈。 大体情节是,一个恬静的夜晚,皎洁而朦胧的月色有如神秘的幻境;深蓝色宁静的湖水泛着柔和的青光。一只洁白的天鹅忧伤地抖动着翅膀,立起足尖缓缓移步出场,在湖面上艰难地徘徊。大提琴奏出忧伤的旋律。这只白天鹅身负致命的重伤,生命垂危,但她渴望重新振翅飞翔。她轻轻地抖动着翅膀,艰难地立起足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飞离湖面。生命在呼唤着她奋力与死神搏斗。她终于奇迹般地展翅旋转飞了起来,生命的光辉重新闪现。但她已精疲力竭,慢慢地屈身倒地,渐渐合上了双眼,一阵阵颤栗似闪电扫过她的全身。最后,她在颤抖中挣扎着抬起一只翅膀,指向邈遥的天际,表现出她对生的渴望。随后,她慢慢地闭上双目默默死去。” 刁帅绘声绘色地讲述,姬歌出神地听着,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刁帅讲完,她沉默了老半天,突然感叹道:“这只天鹅对生多么留恋啊!” “是的。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它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啊!《天鹅之死》表现了人类与命运,与死亡进行搏斗的坚韧顽强的精神,表现了人类对生的渴望,具有震撼人们灵魂的力量,鼓舞着人们珍惜生命。 你将来在大学里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分析和欣赏歌曲舞蹈等文艺作品,在大学二年级就开课。” 姬歌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贴在胸前,紧紧地按着,好像怕它飞走。 刁帅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地包住姬歌,用脸颊轻柔地磨蹭着她的秀发。他们默默地站在湖畔,凝望着那对白天鹅在湖心自由游弋。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刁帅意味深长地说:“白天鹅对爱情很专注,一旦选择了伴侣,终身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他说着把姬歌拥抱得更紧,仿佛要永远这样。 姬歌缓缓地摆动着头部,用脸颊抚摸着刁帅宽厚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刁帅说:“我父母总是说,你会成功的。他们让我转告你,请你常去看看他们。他们说,很喜欢你。” 姬歌听了,眼睛湿润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4月的一天早晨,落了一阵儿小雨,路上的小泥坑儿都蓄满了雨水,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亮,咋看起来仿佛大一些小不等形状怪异的镜子;路边的树木欣欣向荣,在轻风中欢快地抖动着翠绿的嫩叶。 东边灰白色的云隙里,太阳露出了笑脸,西边的地平线上空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像一座巨大的拱桥,五彩斑斓,异常壮观。 李毅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姬慧跟在后面。他们在附近建筑工地卖完早点,正往自己的店里赶。 姬慧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惊叫道:“快看彩虹,多美啊!” 李毅停下来,举目看去,赞叹道:“真好看,像一个洪门!” 姬慧笑着纠正道:“你真是个白字先生!是拱门,不是洪门。是提手儿旁,一个共同的共,念gong,不是三点水儿,也不是口字儿旁。” “反正这彩虹挺好看,形状好像我们陕西的窑洞外形。” 姬慧听了李毅的比喻,笑得前俯后仰。 李毅知道不知道笑他什么,红着脸问道:“我又说了错别字吗?” “这次没说错别字儿,但你用窑洞外形比喻彩虹,太土了,土得可笑,噢,不,土得可爱。” “怎么?比喻的不恰当吗?” “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有不同的感觉。我觉得,彩虹像弧形彩带,恍若仙女在长空起舞,手里的七色彩带划过西边的天空。” “你和你妹妹一样都有艺术炮,想象力丰富。我的想象力不如你,自然想不出这么美的比喻。” “应该说:艺术系细胞,是月字儿旁,一个书包的包,念bao,不是灯泡的泡,也不是枪炮的炮。”姬慧笑着纠正,“你说话陕西口音太重,也常说错别字,一定要改一改。在北京做生意,每天都会遇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你一口陕西土话会影响交际,也会影响生意。” 李毅承认,自己说话口音很重,又因为他的启蒙小学老师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教了他很多错别字,一直没得到纠正。姬慧总是为他纠正,但他总是不放在心上。这次姬慧强调他的口音和错别字会给交际带来麻烦,也会给生意造成损失,他听了怔了怔,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说的是个理儿。看来我今后该注意了。” “不是今后,而是从现在起,从这一刻起。你再说:洪门还是拱门?” “拱门。” “怎么写?” “提手儿旁,一个共同的共。” “是细胞还是细泡?” “细胞。” “怎写?” “月字儿旁,一个书包的包。” 李毅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认真地回答。 姬慧笑道:“看来你不是朽木之材,不可雕也,而是优木之才,可以雕也。” “你怎么学会普通话的?” “我上初中时,学校要求说普通话,老师用普通话讲课。进京快5年了,我时刻在向人们学习普通话,克服自己的口音。” 李毅打心眼里佩服姬慧,他发现她无论在哪方面对自己要求都很严格。他很幸运遇到了她,觉得自己上一辈子肯定做了一辈子好事,否则今生遇不到姬慧。想到这里,他得意得嘿嘿的笑了几声。 “你傻笑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吗?我真的时刻在学习。我的第一个雇主叫刘梅,是北京人,她的孩子很可爱。我时刻注意向她和孩子学习说普通话。他们家有满满两大书架书,让我随便看,我一有空就看书,看了几本哲学书,也看了几本小说,比如《西游记》、《水浒》、《悲惨世界》、《在人间》、《简爱》等等,收获不小。我知道,你喜欢读报纸,看杂志。建议你抽时间也看几本世界名著。” “我也想看,但不像看报纸杂志那样,碰到生字就跳过去,了解个意思就行了。我看那些名著,生字常常挡道,看不下去,太费劲。”李毅为难地说,“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我一定要投生在城市读书人家里,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 姬慧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即使有下辈子,还远着呢。先顾这辈子吧,把这辈子过好。我看你从今以后尽量抽时间多学习,买个笔记本,买本词典,看书时把生字下来,查查词典,注上音标,记住它。这样渐渐地提高自己。” 李毅眼睛一亮,说:“这倒是个学习的好办法。你怎么不早说呢?” “哎!看你多不讲理!我给你提出宝贵的建议,你非但不感谢我,还责备我。岂有此理!”姬慧佯装生气地说。 李毅憨笑道:“我不是责备你,我是说,你的这个好办法我早知道就好了,比如两年前我们刚开店儿那会儿。” “你真会狡辩!”姬慧笑着说,“就凭你的狡辩态度,理应受罚。我这就惩罚你。”说完,她就跳上了车,李毅弓起腰板,用尽全身的力气蹬车,一个车轮好像和他开玩笑,偏偏陷在一个泥坑里,怎么蹬也不转动。 李毅恳求道:“行行好,请下车,我真蹬不动了。” 姬慧坐在车上“咯咯,咯咯”地笑了老半天,才跳下车去,随手推了一下车尾。 李毅轻轻一蹬,车轮子就开始滚动,一下子离开了泥坑。他没有发现姬慧从车尾推了一把,笑着说:“你太沉了!” “是你力气太小哟,不是我太重。” “我力气小?怎么你跳下车,我没用多大劲儿,车轱辘就转动了?” 姬慧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抓住车尾,使劲儿向后拖,李毅弓起腰板用力蹬,车轮子却不转动,他不解地自语道:“怎么车又不走了?” 姬慧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说:“你不是说我太重了吗?我下了车,你反而蹬不动了,这证明我说的对,你的力气太小。” 李毅从车座上跳了下来,姬慧立即松开手,极力忍住笑,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李毅用力一推,车轮子就转动了,他一劈腿跳上了车座。姬慧立即伸出手又抓住车尾,用力向后拖。李毅还没有蹬,车就倒走了。这次李毅可发现了秘密,于是他跳下车佯装生气地说:“好哇,原来有人在后面捣鬼。” 姬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毅推着车子走,一边说:“我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姬慧问:“什么道理?” “我想夫妻俩在一起过日子,和刚才的情况差不多,两人一起向同一个方向使劲儿,日子就会越过越舒心;如果两人向不同的方向使劲儿,这日子就别想过好。” “看来你的脑瓜儿挺灵便呀!能从一件事儿得出一个真理,很新鲜!” 李毅笑了笑,说:“看你说的!你以为我是个白知?” 姬慧笑道:“你又说了错别字,应当说白痴,而不是白知。不是知道的知,是病字儿旁,一个知道的知字,念chi。” “谢谢姬老师纠正。”李毅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油滑。 “这还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李毅突然问道:“你见过窑洞吗?” 姬慧说:“没有。” 李毅嘿嘿地笑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我说过我一切都知道吗?你怎么提起了窑洞?” “我有点想家。我家的窑洞很好,冬暖夏凉,神仙洞。我家世世代代生在窑洞,长在窑洞,对窑洞的感情比海还深。等我们接了婚,有了孩子,我带着你和孩子回老家住几天窑洞,管保你喜欢得会把北京忘掉。” 姬慧的脸上顿时飞起了红晕,佯装生气地说:“你又忘了我们的约定,今后不准动不动就提结婚。我讨厌结婚这两个字。听见了吗?” 李毅没有应答,只是呵呵地笑,跳上车座,发疯似的蹬着三轮车跑。 他们约定,等把生意做成功再结婚,之前一心做生意,谁也不许提结婚,否则就罚连续擦一周地板,李毅已被罚过好几次了,最后一次刚罚完,看来他还要得接着再擦一周地板。 姬慧见李毅拼命地蹬着车跑,立即拔腿追去。 李毅使出全身的力气蹬车,没跑出多远,一个车轮子就卡在了深车撤里,险些翻了车。姬慧赶上去把李毅从车座上拉了下来,他一转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接着俩人一起倒在路边的树阴下,忘情地狂吻起来。这是他们俩彼此得到对方给予的初吻。 初吻是纯洁的,没有丝毫邪念,会给你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初吻是热烈的,彼此的血液沸腾到最高沸点,心魂融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此刻,两只喜鹊从天外飞来,落在他们身旁的一棵缀满花朵的玉兰树上,唧唧喳喳地鸣叫;把枝头上洁白的花瓣震落下来,像雪花似的飘落在他们身上,扬洒在他们脸上,把他们从迷醉中唤醒。他们慢慢坐起来,发现对方的衣服上、头发上粘满了花瓣,禁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仰首望去,只见一根树杈上站着一对喜鹊,一只在上方另一只在下方,嘴对嘴嬉戏,亲吻,姿态优雅柔顺,像一幅美妙的剪影。 姬慧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喜鹊。三岁的小孩也知道?”李毅自信地说。 “为什么叫喜鹊?” “因为人们喜欢这种鸟呀。” 姬慧听了咯咯地笑了半天,说道:“笑死人了!三岁的小孩也能像你这样回答。” “那你说为什么叫喜鹊?” “因为民间传说,人们听见这种鸟叫,会有喜事来临,所以叫它喜鹊。” “你真行,什么都知道。” “我小时候听爸爸讲的。” “我也听人们说过,喜鹊飞来叫,有喜事儿上门。” “我信这种说法,不然民间不会到处都这么说。” “这么说喜事儿一定要来光顾我们店了,是吗?” “但愿如此。”姬慧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说,“快回吧,时间不早了。” “再让我亲一口。”李毅说着,一边起身一边在姬慧脸颊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声响。 姬慧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埋怨道:“啊哟,把我弄疼了!罚你拉我。”她说着,跳到了车上。 李毅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神色,弓起腰板拼命地蹬着车子,嘴里哼起了陕北民歌信天游的调子。 他们刚进门,乔钰迎上来,说:“我以为你们失踪了,这么晚才回来。房东来了两次找你们。” “他没说啥事儿?”姬慧和李毅的神色有点紧张,他们担心房东会终止合同,因为再过一周合同就到期了。 “什么也没说。他说过会儿再来。” 正说着,房东来了。这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慈眉善目,容貌清癯,脊背佝偻,精神萎缩,不住地咳嗽。 姬慧和李毅忙让座,端茶,问好:“大爷身体好些吗?” “我这肺气肿好不了啦。咳咳!咳!” 老人说,“儿子催着我搬到昌平和他们一块住,好照应。咳咳!咳咳咳!让我把这几间房子处理掉。我来和你们商量一下,看……咳咳!咳!看怎么办好。” “您的意思呢?”姬慧问道。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咳咳咳!咳——咳。不想卖掉。儿子非要我……咳咳!咳咳!卖掉。” 姬慧和李毅明白了房东的来意,于是说:“您的意思是问我们买不买,是吗?” “咳咳咳!咳!哎哟!是的。你们俩很实在,我喜欢你们。咳!咳咳!有不少人想要,我先问问你们。” “您想要多少钱。” “我们可以商量,咳咳咳,咳咳!咳!” “您说个价,我们看有没有能力买。” “5万怎么样?” 姬慧和李毅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商量一下,告诉你,好吗?” “最好在三天之内给我……咳咳!咳咳咳!个回话。价格我们还可以商量。” 姬慧和李毅送走房东,开始商量买房子的事儿。 姬慧说:“我看可以考虑买。” 李毅伸出右手搔了搔头皮,为难地说:“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可是——” “可是什么?你愁钱的事儿,是吗?” “我们满打满算只能拿出3万元,其余的怎么办?” “我可以和他商量,看其余的钱年底给他行不行?” “这不是件小事儿,我看先和我父亲商量一下,再定。” 李建京听了儿子和姬慧说想买下房子,问道“一共几间房子?” 姬慧说:“后面有两间,临街是两间半,一共四间半。” “后面的院子有多大?” “估计有三四百多平米。” 李毅说:“房子很旧了,土墙镶着砖边儿,石头根基。” 姬慧说:“我看十年八年坏不了。说不定过几年,我们把它拆掉,盖个临街小楼,扩大经营。” “好!有远见!”李建京赞成道,“我同意你们买!你们还差多少钱?” 姬慧说:“房东说,价格还可以商量。估计最多差2万元。” 李建京说:“最近建筑队老板补发了一部分拖欠的工资,我再凑凑,就差不多了。” 李毅说:“您一旦凑不齐,我们可以和房东商量,先给他3万,余下的请他宽限几个月。” 李建京摆了摆手说:“我看没必要,我们设法一次付清,省得心上总惦记着欠别人的钱,吃不香睡不实。我这人从来不欠债。” 他们当天就给了房东回话:“买。”经过讨价还价,他们用4万9千元买下了房子。 他们高兴极了。姬慧说:“怪不得今儿早上,那对喜鹊向我不住地叫,原来向我们报喜。” 李毅一把抱起姬慧,热烈地吻了几下,然后双手把他举过头,压低嗓音说:“啊!我们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了!” 姬慧奋力挣扎,笑着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快放下我!让人发现多不好看呀!” 李毅说:“我高兴!”说着,他把她放下来,倒过手从背后抱起来,悠着转圈儿。 “啊哟!我头昏。”姬慧闭起眼睛说,“快放下我。” 李毅气喘吁吁地说:“怪不得人们说女孩是千斤,这么沉呀!累死我了。”他说着扑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 “你把我的手腕儿弄疼了。”姬慧甩着手腕埋怨道,“你这回不仅说了错别字,也理解错了词儿。” 李毅不服气,认真地说:“千斤是比喻女孩身体重,也很宝贵。” 姬慧听了,笑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说:“千金是金子的金,不是斤称的斤,音同字不同。你对意思也理解错了,千金是对别人女儿的尊敬称呼。” 李毅眨巴着眼睛,红着脸半天才说:“看来我真得要当你的小学生了。” “活到老学到老。只要你肯用功,坚持随时随地学习,就能渐渐增长知识。” “我很羡慕姬歌,她毫不费劲地一下子变成了大学生。” “做什么都不容易,姬歌除了自己的天资比较好,非常刻苦。他们班上的学生几乎都高中毕业,她只有初中二年级的文化,她得比别人多用十倍甚至二十倍功才能跟上班。她周末还得到娱乐厅打工,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上大学这两年,我们姊妹俩很少见面。上个月去我看她,只在一起呆了不到半小时,她说她的体重减了12斤。” “看来干啥都不容易呀。” “你算是说对了。”姬慧说。 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事儿似的,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 “啥想法?快说出来。”李毅催促道。他的经验,姬慧脑子里总有好办法,而他总是想不到。 “我们的院子很大,我看栽几棵果树,再种些花儿。现在正是植树季节。” “这是个好主意,我明天就去买些树苗。你看栽啥树好?” “依我看,栽8棵葡萄,8棵桃树,两课松树。” “88发发,这很吉利。为什么只栽两课松树呢?” “你想想就会明白。给你两天时间去想,想明白了,告诉我。” 李毅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姬慧为什么提出栽松树,而且不多不少只载两棵。他问乔钰:“你说松树能代表啥?” 乔钰摇摇,说:“我文化低,不晓得。你问姬慧,她肯学习,也许懂。” 第二天上午,李毅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中学去向老师请教,他呆呆地站在校门口往里张望,引起了门卫的注意,以为他是不良分子,声色俱厉地吼道:“你想干什么?走开?” “我想跟老师请教个问题?”他胆怯地说。 “去!去去!去站到那道白线外。还没下课呢。”门卫横眉竖眼,张开两臂,像轰家禽似的赶他。 李毅只好推着车子向后退,差点被经过的一辆卡车撞着。他等了老半天,下课铃才响。有两个年轻的女老师并肩从校门走出。李毅迎上去,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有,有个问题,想问问。” 那两个年轻女老师,以为他神经不正常,赶紧走开,咯咯地笑着说:“神经有问题!”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刺进了李毅的心脏,在他的灵魂中留了永远淌血的创伤。 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教师腋下夹着一本很厚的书,从校门缓缓地走出来。 李毅壮着胆子,极力装出大大方方的神态,微笑着迎上去,礼貌地说:“老师,您好。” 那位教师停下脚步,和蔼地问道:“你要找谁?” 李毅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那位教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毅,说:“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 “我是便民饭馆的。” “噢,想起来了。你店里的饭菜做得不错,很受欢迎。真是名符其实的便民饭馆。” “谢谢老师夸奖。” “你有什么问题?” “噢,我想问问松树能代表啥?” 那位老师心想:“这小伙子想知道松树象征着什么精神。”于是他想了想,说:“松树四季常青,象征着友谊和爱情永恒不变。它们坚韧挺拔,不畏酷热严寒,不怕狂风雪霜,象征着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我们实在是应当学习松树的品格。” “谢谢老师!”李毅向那位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跳上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他觉得好像自己突然幻化成一只苍鹰,在空中飞翔,越飞越高,满目五彩缤纷的景致。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一天早晨,李毅刚卖完早点,接到了老马师傅的一个电话,老马师傅说:“小李子,我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件!” 李毅问:“啥事儿,这么吓人?” “赵柏家出事儿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郑春英发现她汉子包保养了好几个二奶,和儿子一起跟踪,用硫酸把她汉子和一个二奶的脸给毁了!” “啥时候的事儿?” “大前天的事儿。我刚刚知道。赵柏和那个二娘住进了医院,郑春英和儿子躲起来了。” “赵老板这一家人真够呛。” “活该!发了财不是好好过日子,做些善事儿,而是吃喝嫖赌,活该!活该!” “店儿里怎么样?谁管?” “没人管了,荒了。今天关门了。会计受老板的委托在门上贴出了一个转让店儿的白纸条子。哎,你小子怎么样?有没有胆量把这个店儿接过来。这个地段不赖,人气很旺,如果好好搞,可是棵摇钱树呀。” “我考虑考虑,和姬慧合计合计。” “这是个好机会,千万别错过。” 李毅放下了电话。姬慧走过来问道:“谁来的电话?啥事儿?” “老马师傅的。” “啥事儿/” “他说,赵老板和他的一个二奶让他婆娘和儿子毁了容。” 姬慧听了,惊得“啊!”一声,问道:“他没说被毁容的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她担心是肖茜遭到不幸。 姬慧后来得知,被毁容的正是肖茜!她为这个不幸的同学感到痛心。 “没有说。他说那个饭馆关门了,贴出了转让的告示。老马师傅问我敢不敢接过来。” “你看呢?” “这——”李毅用右手搔了搔头皮说,“那个地段是一大块金子!可是——,可惜我们的财力还达不到。” “我看可以考虑。”姬慧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这可是件大事儿,我们得和父亲好好商量商量。” 李建京听了他们的想法,高兴地脸上绽开了菊花,说:“这是个难得的好机遇。” 李毅说:“是个难得的良机,可是我们现在的财力达不到。” 姬慧说:“我觉得,你的胆量达不到。财力虽然不太强,但总有一些。” 李毅说:“店铺租金每月1万5千元,半年一交。还有厨具等要作价,里面得粉刷,门面得重新装修,开始就得一大笔钱呀!” 姬慧说:“说来说去,你发愁的是钱的事儿。” “是呀,没钱办不成事儿。” “这谁都晓得。但钱是人赚的,由人来支配。我们把店儿管理好,还缺钱吗?” “这我知道。可是起步至少得15万元本金呀,眼下我们拿不出来。” 李建京不动声色地听儿子和姬慧争辩。 “钱不够用,我们脑袋也不够用吗?”姬慧争辩道。 “那你说怎么办吧?”李毅热切地望着姬慧。 “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快说出来?” “你也得动动脑子呀。” 李建京说:“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李毅想了想,说:“最多8万元。” 李建京赞叹道:“你们俩都会过日子,攒得不少呀!” 李毅望了望姬慧,说:“这是她的功劳,除了她父母看病用了些钱,再就是每月给希望工程寄些钱,我们不轻易花一分钱。这几年她几乎没买过新衣服。” 姬慧羞涩地红着脸,低下了头。 李建京望着姬慧,眼里露出了敬佩的神色,不住地点头,赞许道:“好!好!我赞同你们的过日子原则,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花,该花的钱多少也要花。” 他用右手抚摸着下颏,沉思了片刻,接着说:“我赞成姬慧的看法,要把那个饭馆接下来。我这儿给你们凑3万。我们再想些办法凑一凑。” “估计我妹妹也会有两三万。”姬慧想了想说:“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啥想法?快说出来。”李毅催促道。 “我们可以合股。” “怎么合法?听起来新鲜。”李建京和李毅的眼里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我们可以搞股份制,争取员工入股,假定是2百股,1千元一股,谁参加都行。按照股份多少承担风险,分红利。这样做的好处是,有股份的员工就把店儿看成是自己的,一定会干得更好,会经营的更好。” “好!”李建京赞成道,“这样解决了缺乏资金的问题,还能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大家齐心合力,一定会把饭馆搞好。” “如果能这样办的活,”姬慧转向李建京,“你和我妹妹也可以当股东,你就别干建筑活了,和我们一起开饭馆,便民饭馆这边还得有人照料。” “我可作股东。但我不懂做生意,让李毅照料这边。我还是干我的砌墙抹灰的活吧。我很喜欢干这一行。当一栋大楼拆掉脚手架,矗立在天地之间,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展现出自己雄伟的风姿时,我们建筑工人的心情,其他行业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我们不只是感到自豪和欣慰,也觉得自己没有白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对得起父母给自己的这双手。”李建京说着,把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若所思地凝视着,仿佛欣赏一件珍奇古董。 6月6日早晨,一轮火红的太阳像巨大的红色气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周围布满了彩云;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丝丝缕缕的云彩,好像抖散开的洁白的蚕丝。蓝天、艳阳、彩云、洁白的云丝,还有地上一丛丛楼群,和谐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大自然和人工合作的神奇画图。 上午10点钟,姬慧和李毅正式从赵柏手里接过了惊鸿酒家,改名叫京星饭庄。 老马师傅和乔钰带头,不少员工入了股。大伙儿一致同意姬慧当董事长。 姬慧流着热泪对员工们说:“1989年8月,我和妹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因家穷辍学,离开了父母,来北京闯荡。一晃快8年了!仅管道路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总算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今后还有很长的路子要走,前面的路子注定很不平坦,我们大伙一起走,互相扶持,齐心做生意。我们要坚持诚实经营,为食客着想,饭菜要卫生、量足、廉价、实惠。今儿是6月6日,66大顺,希望我的生意顺利,大家的钱包越来越鼓。” 李毅的心情异常激动,四年前郑春英炒他鱿鱼的情景又闪现在他眼前:—— 郑春英阴沉着胖脸,三角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从黑色手提包了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放在桌子上,蛮横地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你今天就离开!” 老马师傅笑着说:“小李子,我记得四年前和你说过,姬慧是个好姑娘,脑子好用,贤惠能干,心灵手巧。 娶上她,你如虎添翼,不愁发当不了老板。没想到这句话被老板娘听去了,因此你被炒了鱿鱼。你小子真行,真成了老板。什么时候让我们喝喜酒呀?” 老马师傅的话把李毅拉回了现实。 员工们情绪亢奋,精神高昂,有的拍掌,有的跺脚,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 “嗷!嗷!我想吃喜糖!” “啥时候我能喝上喜酒!” “我想抽喜烟!” …… 姬慧脸上飞起了红晕,给李毅递了一个眼色,大大方方地微笑着说:“我们满足大家的要求,今儿晚上我在一起吃一顿喜饭,庆祝我们明天开业,也庆祝我们俩结婚登记。” 李毅恍若在做梦,红着脸默默地坐在那儿。 员工们像一串燃着的鞭炮,一下子炸开了。 “李毅,说话呀?” “为什么脸红了?” “你不愿意吗?我愿意呀!” “李毅,快说话呀?” “大家跟我喊:快——点,李——毅!” “快——点,李——毅!” “ 快——点,李——毅!” …… 有两个小伙子把李毅从座位上揪起来,拉到姬慧身边,一个说:“这就拜天地!”另一个大声呼道: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三拜财神!” “四拜员工!” “五拜什么?噢,夫妻对拜!” 大家嘻嘻哈哈地闹腾了老半天。 京星饭庄上空,一队信鸽在盘旋,响着清越的风铃声,仿佛从天堂传来的仙乐;它们欢快地扇动着翅膀,不断地变换着队形,一会儿变为单行,一会儿变为双行,最后变成一个v字形,好像为京星饭庄开业祝贺! 员工们个个喜气洋洋,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色。 老马师傅站在门外,左臂抱在胸前,右手抚摸着腮帮上的胡茬,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久久凝视着“京星饭庄”四个苍劲有力的宋体字。他若有所思地仰首望着天上的信鸽,目送它们融入蓝天。他在深思,他在回顾,他回顾自己在京10多年的打工生涯,想起自己当初在北京露天睡了10多天的情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个饭馆也有自己的一份儿,他仿佛年轻了20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觉得自己的心胸一下子变得又宽又广,像湛蓝的天空。 一对喜鹊从天外飞来,落在京星饭庄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上,欢快地鸣叫着,跳跃着,神态机灵,声音愉悦,给开业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老马师傅的思路被喜鹊突然的鸣叫声打断,他抬起头,发现了喜鹊朝他鸣叫,自语道:“喜鹊!谢谢你们为我们带来好运。” “你在说什么?”姬慧和李毅的突然出现,把老马师傅吓了一跳。 他们俩领结婚证刚回来。 “是你们俩呀!差点没把我吓坏!”老马师傅夸张地向后退了两步,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仿佛初次见到。 “把你吓坏了,我们的店儿就要关门了。我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高水平的配菜师和诚实的合作者。”姬慧笑着说。 “要是把你吓坏了,我交代不了师娘呀!她做梦也在想着你呢。”李毅笑着说。 “你小子也学会贫嘴了?姬慧,你听我说,你可得把他管紧些,不然的话,说不定这小子将来也会像赵老板那样,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包养情人,把好端端的饭馆搞垮。”老马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你没听人们说男人有钱变坏吗?你小子别笑,这话有道理。你看那些暴发户有几个正经人?他们瞎狗撞屎,碰到了良机,不择手段发了财,昏昏呼呼,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连自己姓甚名谁祖宗三代都忘了,不是发展事业,多做善事,而是成天吃喝嫖赌,顺着黑道往下滑。” 姬慧笑了笑,说:“人要自觉,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管自己,别人哪能管得了。郑春英不是想方设法管老公吗?终究没有管住,最后用极端的办法去管,去发泄怒气和妒火,结果毁了别人的容,自己犯了法。要是李毅将来堕落成赵老板那样,我肯定不去毁他和二奶的容,让他从我的地盘滚开。” 李毅一直在憨笑,心想“老马师傅和姬慧的话,虽然是善意的玩笑,但对自己来说是个警示。做人要吸取别人的经验和教训,才能站正走稳。” 老马师傅笑了笑说:“还是说正经事儿吧,我想我们应该增加早点,比如油条、馅饼、烧饼、面条、八宝粥、豆浆等。以前我向赵老板提了好几次,他都不采纳,说,卖早点是小饭馆的业务,我们是大饭馆,不赚那几个钱。我觉得,早点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大众提供方便,一定会受到大众的欢迎。这样会提高我们的威信,饭馆的人气会越来越高。” “你说得的在理儿,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们开饭馆要取得食客的信任,他们来吃饭,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放心,又能吃到想吃的饭菜。我们从下周开始卖早点,先卖油条豆浆,别的种类看情况,慢慢增加。马师傅,你看这样如何?”姬慧内行地说。 老马师傅说:“我说行。小李子,你看呢?” “我同意。”李毅说。 姬慧说:“我还有个想法,我们要增加担担面,我发现不少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喜欢它。” 老马师傅说:“是这样。你的想法对头,我看行。可是,担担面不像一般手擀面或兰州拉面那么容易掌握,我们得聘请专门师傅呀。聘金多少先不说,在哪儿能聘到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毅指着姬慧说。 老马师傅惊奇地望着姬慧。 姬慧笑了笑,说:“四年前,我在西城区成都担担面馆打过工,遇到一个我爸的小学同学,他是担担面师傅,对我很热情。做担担面是我向他学来的。这几年来,我们那个小店儿一直卖担担面,食客反应可以。我们必要时也可以请他来指导。” 老马师傅高兴地用双使劲手一拍了一下大腿,说:“啊哟,太好了!太好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呀!我们的饭馆总能兴旺。” 正说着,姬慧的手机响了。 姬慧说:“你们先进去忙吧,我接个电话。” 她从衣兜了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去接电话:“你是谁?” 电话那头说:“我是姬歌,今天晚上我去不成了。” 姬慧说:“说好来,怎么不能来了,你也是股东呀,大家希望你来唱歌助兴呢。” “刁帅住院了。” “什么病呀?” “他突然感到肚子疼,医生一时查不出原因,让他住院治疗观察。”姬歌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姬慧安慰道:“他的身体那么强壮,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但愿如此。” “姬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李毅刚才领了结婚证。” “啊,太好了!祝你们幸福!” “今儿晚上,员工要为我们祝福。可惜你和刁帅来不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为你们祝福。”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登记。” “我们决定,7月初我拿到毕业证,就登记。”姬歌的嗓音听起来很激动。 “好呀!到时我们也来他个旅游度蜜月,一起回家看爸妈。” “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家看看爸妈,那多好呀!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就飞回家去了。我们一年半了没见到他们,近来我梦见他们好几次。哎,爸妈来信了,说身体比以前好多了,让我们放心。我昨天给他们寄了些钱,回了封信,告诉他们,我7月份领结婚证。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我近来忙地抽不出时间写信,等忙过这几天在写。” 听姬歌说爸爸妈妈的身体好多了,姬慧很高兴,同时开始自责起来,她几次想给他们写信,就是抽不出时间。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1997年 6月20日中午,天空中的云朵好像接受了统一指挥,从四面八方迅速向北京235医院上空聚集,瞬间遮住了太阳,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好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了大地,天地之间的一切顿然失去了光辉;空气中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人们感到闷热难忍,呼吸困难;突然一道蓝色闪电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用恐怖的足爪划破云层跳了出来,随即又钻进了云层,紧接着炸开一个响雷,仿佛天崩地裂,让人魂飞魄散;俄顷,暴雨如注,如决堤的河水倾倒在地上,世界末日似乎到来。 刁帅住在四楼内科202病房,姬歌日夜守护在他身旁。他的病情不见好转,两只大海般深沉的眼里,不时掠过痛苦的阴云,但情绪一直很好,苍白而瘦削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 今天上午,医院组织专家为刁帅会诊,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因此他没有吃午饭就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他觉得自己和姬歌身上都长出了翅膀,在无垠的碧空牵手并肩飞翔,下面是无边的草原、森林和山脉,青翠欲滴,重峦叠嶂。他感到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突然刮来一股大风,折断了他的翅膀,他悠然飘落在地上,掉进了一片幽蓝的花丛中。他想站起来,用尽全身的气力也动不了,好像失去了双腿,但没有疼痛的感觉。他猛一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座教堂,悠扬的钟声在他耳际回荡。眼前的景色美妙而空灵,恍如幻境。他正在惊疑之中,看见姬歌身穿洁白的婚纱,像一只白天鹅从天外飞来,飘然落到他身边。她微笑着,俯下身去深情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伸出双手扶起他。他们牵起手,走进了教堂。 一位白发苍苍的牧师缓缓地向他们走来,同时响起来了轻柔而优美的乐曲。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动人的乐曲。他暗自思忖:“这一定是从天堂传来的仙乐。”突然一群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出现在他们面前,拍着小手舞蹈欢唱。他的心立即陶醉了,仿佛在空中悠悠地飘荡。 牧师问他:“你爱姬歌吗?” 他回答:“爱。” 牧师问姬歌:“你爱刁帅吗?” 话音未落,教堂轰然倒塌。 刁帅“啊呀了”地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 他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问道:“我睡着了吗?” 姬歌说:“是,你睡了快一个钟头了。刚才打了个响雷,把你惊醒了。” 刁帅嘴角露出了惨淡的笑容,眼里掠过一丝喜悦的光彩,慢慢翻了个身,挣扎着说:“我梦见我们俩身上都长出了翅膀,一起在天空飞翔,我的翅膀突然断了,掉在花丛中站不起来,面前有一座教堂,我听见了钟声。你穿着婚纱来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我们进了教堂。牧师正为我们举行婚礼,教堂突然轰隆一声倒塌了!原来在打雷!”说着,他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姬歌深情地望着刁帅说“等你好了,我们到教堂举行婚礼。” 刁帅仿佛没有听见姬歌的话,他又睡着了,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嘴角浮现着一丝惨淡的微笑。 姬歌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水,凝望着刁帅瘦削的脸庞和由于忍受疼痛紧皱着的眉头。 她开始琢磨刁帅刚才给他讲的梦,觉得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恍若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光泽,一下变得天昏地暗,天空立即就要倒塌。 护士小李轻轻地推开门,走到姬歌跟前,压低嗓音说:“请你来一下医生值班室。” 主任医师辛教授60出头,面容清癯,器宇轩昂,饱满的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透着人世沧桑,深邃的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客气地让姬歌坐下,和蔼地问道:“你是刁帅的什么人?” 姬歌说:“是他的女朋友。” “他还有什么亲人?” “父亲和母亲。” “我们上午为他会诊的结论是:他的病是直肠癌,已到了晚期。先不要让病人知道,暂时也不要告诉他年迈的父母,以免惊吓……” 此刻,当空一连炸开两个响雷,好像天崩地裂。 姬歌觉得仿佛身子被雷劈成了两半,立即摊在了地上。护士小李把她扶在椅子上,她睁着惊恐的眼睛,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她记不清辛教授告诉了她什么,只觉得脑袋嗡嗡地直响,定了定神儿,问道:“教授你刚才说什么?” 辛教授没有想到,姬歌听了他的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精神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他作为外科医生经常遇到癌症晚期病人,总是看情况,直截了当或宛转地把病人的病情告诉他的家属,可是很少见到像姬歌这样反应的人。他原想,姬歌只是病人的女朋友,说话用不着绕弯子,于是直截了当地把刁帅的病情告诉了她。他对姬歌的表现先感到惊愕,接着对她产生了敬佩,敬佩她对刁帅的真挚感情。他想;“这份感情在当今是难能可贵的。”他这么想,感到很后悔,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对她直言。于是他用安慰的口气说:“你别太担忧,我们会设法为他做好手术,延长他的生命。况且奇迹也会有的。我们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奇迹。” 第二天,辛教授给刁帅做了手术。手术比较成功,但在通常情况下,像刁帅这样的病人 尽管手术成功,最多能活半年。 出院后,刁帅辞去丽人影视公司的经理,在家养病。姬歌和他身影不离,时刻陪伴在他身边,为他弹琴唱歌,用轮椅推着他在户外晒太阳,搀扶着他在静园散步,带着他到医院化疗。 有姬歌在身边,刁帅感到周围充满了欢乐的阳光,生活很充实,心情很愉快,这无疑增强了他战胜病魔的信心。 有姬歌在家,汉生和梅肖淑感到为儿子的身体担忧的沉重心情宽慰了不少,似乎看到了儿子复康的希望,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他们对姬歌说:“多亏你了,孩子。” 姬歌笑了笑说:“这是我的责任。” 听了姬歌的话,刁汉生和梅肖淑感动地热泪盈眶。 姬歌说的这句平常的话,他们常常听到,但只有两次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1946年6月的一天上午,他们文工团正进行在赴前线慰问演出路上,敌机突然出现在上空,战士们立即疏散开,隐蔽起来。可是敌机还是发现了他们,俯冲下来疯狂地扔炸弹。一枚炸弹落在刁汉生和梅肖淑隐蔽的附近。就在这危急时刻,警卫员王锋冲到跟前,用身体掩护他们。幸亏那颗炸弹没有爆炸,他们安然无恙。敌机逃走后,刁汉生和梅肖淑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 王锋憨笑道:“这是我的责任!” 刁汉生和梅肖淑听了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听了姬歌的话,他们自然联想到王锋的话,对“责任”有了新的理解:“责任”是神圣的,严肃的,只有严肃认真的人才能尊重它,恪守它。 7月底的一天上午,天气非常炎热,风儿好像在什么地方躲藏起来;知了“热——热”地拼命地叫着。姬歌汗流满面,兴冲冲地从学院里回来,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 刁帅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关切地说:“看把你热得一脸汗水,快去冲个淋浴。” 姬歌把藏背在背后的手突然拿到面前,欣喜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刁帅惊叫道:“你的毕业证?这么快?” “还有一件东西,你才猜猜看是什么?”姬歌俏皮地眨着眼睛,神秘地说。 刁帅摇摇头,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神仙。” 姬歌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刁帅,微笑着说:“你自己看吧。” 刁帅接过信,瞥了一眼信封,惊讶地说:“总政文工团?” 他抽出信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叫道:“你被总政文工团录用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他又惊又喜,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跳下床,一把抱住她,忘情地在他脸颊上吻了几下,接着说:“祝贺你,太好了!你成功了!什么时候去报到?” 姬歌从刁帅手里拿过信,叠好放进信封里,重新装到手提包里,平静地说:“过一会儿和你说。我先洗个澡。”她说完,进了去浴室。 刁帅来到客厅,大声呼唤“妈!爸!出来一下。” 刁汉生和梅肖淑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儿子呼叫,合上书赶紧出来,问道:“有事儿吗,儿子?” “姬歌被总政文工团录用了!”刁帅高兴得涨红了脸。 “是吗?”刁汉生和梅肖淑激动地反问道。 “是的,她已拿到了录用通知了。” 刁汉生激动地搓着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说过,她会成功的。” 梅肖淑说:“我们得为她好好庆祝一下。” “好的,那就再劳驾阁下为大家做红烧肉吧。再炒几个你的拿手菜,我今儿要喝几盅儿,高兴高兴。我这就买菜去。”刁汉生说完,提起菜篮子,兴冲冲地拉开门出去了。 姬歌从浴室出来,容光焕发,身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沐浴露清香,像喜雨过后的一棵生气勃勃的丁香树。 刁帅的精神很好,脸上泛着红晕,眼里露出兴奋的光彩,仿佛一下子完全恢复了健康。他用敬慕的目光望着姬歌,柔声道:“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姬歌一面用绿色的梳子梳理自己湿漉漉的、乌黑的秀发,一面认真地说:“我不打算去了。” “你说什么?”刁帅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惊讶地问道。 “我不想去了。”姬歌放下梳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圆镜子,开始端详自己。她惊愕地发现眼角悄悄爬出了几道鱼尾般的皱纹,虽然又细又浅,但仔细看,很容易发现。她心里说:“今年我才23岁,眼角就开始爬出皱纹!四年的大学生活不容易呀!把我累老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可是面前又出现了高山,无路的高山呀!我只能自己另辟蹊径。”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 “为什么?”刁帅不解地追问道。 姬歌没有立即回答,她继续在镜子里端详自己。 刁帅接着说:“那个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是你的用武之地,你一定能得到更好地发展。” “我不能离开你!”姬歌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放下镜子,抱着刁帅抽泣起来。 刁帅低头沉默了老半天,脸上突然出现了严肃的表情,透出几分漠然和冷酷,他把姬歌轻轻地推开,冷冷地说:“我不能拖累你,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吧。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说完,他重新躺下,闭起了眼睛,眼泪像泉水似的,从眼里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洇湿了枕头。 过了一会儿,姬歌用手背慢慢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然后用手指为刁帅擦了擦泪水,振了振精神,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说道:“我们结婚吧!”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脚步好像停止了。 姬歌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了衣襟上。 过了好长时间,她眼里噙着泪水,微笑着说:“记得你给我讲过,白天鹅爱情专注,一旦选好配偶,厮守在一起,至死不变。”说完,她躺在刁帅身旁,抱着他热烈地吻了起来。他们的眼泪流在了一起,互相倾听彼此心脏跳动欢快的旋律。 姬歌放弃了总政文工团录用的机遇。 刁汉生和梅肖淑激动地对姬歌说:“孩子,苦了你了!” “我乐意,我感到很幸福。” 姬歌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第二天姬歌和刁帅领了结婚证。 长期以来,特别是“文革”中,教堂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一些牧师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政治迫害。开放改革以来,教堂渐渐开放,在教堂举行婚礼的人也渐渐起来,一般是信奉基督教的人。刁帅和姬歌并不信奉基督教,但为了实现刁帅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梦,他们决定在教堂举行婚礼。 8月8日那天上午,北京的天空像用圣水洗过似的,一丝云彩也没有,蓝得让人发晕;明媚的艳阳温柔地俯视着大地,给西城区西什库教堂抹了一层金辉;知了的鸣叫声彼起此伏,此唱彼和,清越动人,像一曲美妙的仙乐。 10点许,姬歌和刁帅的婚礼仪式在西什库教堂举行。 姬歌身穿洁白的婚纱,怀里抱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神韵优雅,香气袭人。刁帅身着黑色西装,系着鲜红领带,胸前别着一束纯白色康乃馨花,神态庄重,瘦削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婚礼进行曲响起,气氛庄严而肃穆。姬歌和刁帅携起手,并肩缓缓步入了神圣的殿堂。 一位白发苍苍的牧师为他们主持婚礼。这位年迈的牧师一生主持过无数次婚礼,可是从来没有主持过新郎身患绝症和新娘是崭露头角的歌唱家的婚礼,因此他感到心情沉重,神态格外严肃。以前他的主持词总是同一个内容同一个形式,先从新郎开始。这次他新编了主持词,改变了次序,先从新娘开始。 牧师问姬歌:“你爱刁帅吗?” 姬歌回答:“是的,我非常爱他。” 牧师问:“你愿意作他的妻子吗?” 姬歌说:“是的,我非常愿意。” 牧师说:“父母给了你端庄和美貌,上帝给了你美丽和善良。上帝让你敬爱你的丈夫,帮助他战胜灾难,和他分享苦乐,终身尽做妻子的本份。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你能做到吗?” 姬歌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我一定能做到。” 牧师的眼睛湿润了,视线模糊了,他用右手指揉了揉眼皮儿,觉得仿佛面前的新娘变成了纯洁美丽的天使。他用惊喜而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用右手在胸前虔诚地划了十字,默默地向他们祝福。他继而感到很震惊,因为主持婚礼仪式中没有这个程序,这是他第一次破了常规。 牧师接着转向刁帅:“你爱姬歌吗?” 刁帅含着热泪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爱她。” 牧师说:“你愿意作她的丈夫吗?” 刁帅用手背抹了一下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睛,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牧师说:“父母给了你伟岸和英俊,上帝给了你聪明和才智,上帝让你和妻子同心同德,战胜灾难,敬爱你的妻子,温柔地照顾她,疼爱她,终身尽做丈夫的本份。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许诺,你愿意吗?” 刁帅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婚礼仪式自始至终洋溢着庄严的气氛。 出席婚礼仪式的人不多,有姬歌的父母和刁帅的父母,还有姬歌的好朋友乔钰和两人各自的几个要好的大学同学。他们人人热泪盈眶,个个庄严肃穆。 奇怪的是,在婚礼仪式上,人们没有看见姬慧和李毅。 婚礼仪式一结束,姬歌走出教堂,立即拨打姬慧的手机。拨通了,可是没人接。她感到很纳闷,不知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得坐卧不安,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 乔钰安慰着姬歌说:“也许他们没有找到出租车。”正说着,姬歌的手机响了,是姬慧来的电话。 姬歌急巴巴问:“姐,你和姐夫怎么没来?” 姬慧声音颤抖着说:“我们乘坐的出租汽车在半路和一辆卡车撞了!” 姬歌眼里倏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问道:“人怎么样?没伤着吗?” “我没事儿,只是腿上擦破几处皮。李毅伤得很重,送进了东城区医院,医生一直在抢救他。” 姬歌关掉手机,立即脱去婚纱,乘出租汽车,到医院去看望。 医生对李毅抢救了10多个小时,好不容易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但唤不醒他的意识——他成了植物人。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尾声 尾 声 命运把一个活生生的李毅变成了植物状态,夺去了他的意识,夺走了他的感情,毁掉了他的喜怒哀乐的能力。 姬慧不服从命运安排的结果,她要把植物状态的李毅,还原成那个她深爱的生龙活虎的李毅,一个感情丰富的李毅,一个有说有笑的李毅,一个身强力壮的李毅。她相信她对李毅的挚爱能感动上苍,会把李毅还给他。她把便民饭馆委托给乔钰管理,把京星饭庄委托给老马师傅负责,自己抽出身子,全力照顾李毅。 李建京不时来看望儿子,含着热泪对姬慧说:“真苦了你!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姬慧微笑着说:“您不必想得太多。我不在乎什么苦和累,护理好他,让他重新站起来,是我的责任和心愿。” 李建京感动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春光的温暖能唤醒冬眠的生命,真挚的爱情能消除病魔,使你身体健康,延长寿命,甚至返老还童。 姬慧和姬歌在患难中互相鼓舞,心中充满了希望,坚信刁帅能完全康复,李毅能重新站起来。她们的心情如同孕妇,满怀喜悦感受胎儿在自己体内的动静,坚信十月怀胎,可爱的宝宝一定会呱呱坠地。 姬慧像母亲照顾婴儿那样,无微不至地护理李毅。一天晚上10点多钟,她给李毅清除完屎尿,亲吻他的嘴唇时,惊喜地发现,他的眼帘在微微的动弹,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她接着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他的嘴角也微微地动弹。她像孕妇第一次发现了胎儿在肚里的动静一样,高兴地浑身战栗。她深信,她的亲吻总有一天会把李毅从沉睡中唤醒。 她立即给妹妹打电话,激动地说:“姬歌,告诉你一个极好的消息,李毅有救了!” 姬歌说:“你找到了好医生了吗?” 姬慧自信地说:“我就是最好的医生。”接着她把如何吻李毅,李毅如何反应和妹妹详细地说了一遍。 姬歌听了高兴地说:“你说得对。爱的亲吻有神奇的疗效,只要你坚持,你的吻一定能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我自己也有切身的感受,我发现每次亲吻刁帅时,他的眼里就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脸上憔悴的病态好像阴影遇到了阳光照射倏然消失,露出了兴奋的光彩。近来他的饭量增加了,脸上出现了红晕,睡眠也比以前安稳,精神似乎越来越来好。我觉得,这是我的亲吻起到的疗效。我相信,爱的亲吻能帮助他战胜病魔,焕发青春,延长生命。” 10月初的一天早晨,清风携带着花草的清香,在官园公园漫游;清澈的小湖面上,荡漾着细碎的涟漪,在晨曦的映照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姬歌挽着刁帅的手臂,在湖畔漫步,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投到湖面上,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不断地变化形态。一对老夫妇手拉手,走在他们前面,艰难地移动着步履。他们看上去都已年过7旬,发鬓苍苍,满脸皱纹,但目光明亮,精神很好。 妻子说:“人的一生不容易呀!风风雨雨的,太艰难了。我们年轻时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好日子刚开了头,我们就老了。” 丈夫说:“人不逢时。再说人的青春不能永驻,总是要老的,也是要死的。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人活多大才是个头?无论活多大,终归要死的。重要的是要活好每一小时,每一天。你还记得那年我做完手术,大夫对怎么宣判我的吗? 妻子说:“他们说你最多能活半年。” “可是我又活了20年。”说完,丈夫仰起头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小湖畔久久荡漾。 姬歌低声说:“你听见了吗?” 刁帅点点头。 他们加快了脚步,和两位老人并肩走在一起。 姬歌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大爷大娘,早晨好!” “好!好!”两位老人说。 姬歌接着问道:“请问大爷,你做过什么手术?” “肠癌,直肠癌。当今人们谈癌色变。我从来认为它没啥了不起的。它和魔鬼一样,你怕它,它就有,很凶恶,就要害你。你不怕它,它就逃得无影无踪。” 老人的比喻把姬歌和刁帅都逗笑了。 “话说回来,我们还得重视它,该服药就得服药,该化了就得化疗。但更重要是,始终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要有一个愉快舒心的生活环境。”老人说着,爽朗地笑了笑,指着身旁的老伴儿说:“我能有乐观的心态,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有一个温柔的、体贴我的老伴儿。” 他老伴嘴角挂着微笑,用温柔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姬歌和刁帅停下脚步,会意地对视了一下,然后敬慕地望着两位老人蹒跚地向前走去。他们身上披着灿烂的霞光,仿佛突然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刁帅立即感悟到,爱能拨旺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他灵感突发,即席吟出一首歌词: 爱的亲吻 广袤蓝天, 一对白天鹅飞翔。 流弹残酷, 击伤他强健的翅膀。 哀鸣呼救, 悠悠坠落在地上。 在绝望中, 爱飞到他的身旁。 深情一吻, 消除了他的疼痛。 忘情一吻, 点燃他的生命之火。 深情一吻, 给了他高飞的力量。 忘情一吻 带着他在蓝天飞翔。 姬歌为刁帅的歌词谱写了乐曲,在农民工业余文艺队演出时,含着热泪倾情演唱,深深感动了观众。 刁帅要争分夺秒地好好活着,活好每一小时,活好每一天。他和姬歌成立了飞翔音像录制公司,出版姬歌系列金曲,第一辑名为《爱的亲吻》。 1999年3月上旬,虽然天气还春寒料峭,但迎春花顽强地顶着严寒,努力绽开,碎金般的花朵在寒风中摇曳,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淡淡的芳香到处流溢。 一天早饭后,姬歌和刁帅携手在静园散步,兴致勃勃地欣赏金灿灿的迎春花,畅怀呼吸饱含着花香的新鲜空气。 姬歌突然感到肠胃向上翻腾,接着开始呕吐。刁帅赶紧把她扶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坐下,惊恐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儿吧?”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为她擦去衣襟上的呕吐物。 姬歌喘着气说:“没事儿了。我可能有了。” “你说什么?”刁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怀孕了!” 刁帅什么也没说,仿佛身上突然增长了无穷的力量,把姬歌拦腰抱起来,飞快地跑回了家。 姬歌真的怀孕了!这喜讯给全家带来了希望和欢乐。 刁汉生和梅肖淑乐不可支,时不时扳着手指计算小孙子到来的日子。 刁帅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身体越来越好,满怀希望迎接自己的亲骨肉的到来。 姬歌给姬慧打电话:“姐姐,告诉你个极好的消息,我怀孕了!我感到很幸福,总是幻想孩子的模样,他一定很可爱,乌黑的大眼睛,微微翘起的小鼻子,白嫩的瓜子脸蛋,鲜红的小嘴巴,胖乎乎的小手,哭声嘹亮悦耳,长得一定既像我也像刁帅。” 姬慧在电话那头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我为你们自豪,这是你们爱的结晶。刁帅近来好吗?” 姬歌说:“他的身体没有异常反应。前天到医院查体,大夫说,这在医学史上是罕见的。姐夫近来怎么洋?” 姬慧说:“他说话愈来愈清楚,能慢慢地向上抬右胳膊了。” 姬歌高兴地说:“我为你高兴,你对姐夫的挚爱一定感动了上苍。” 姬慧说:“我总是给李毅听你的歌曲,他似乎特别喜欢你的《爱的亲吻》” 姬慧每天在《爱的亲吻》伴奏下,护理李毅,把全部心血倾注给他,她每天写日记,记录他的每一个变化。我们来看看她的日记摘抄: 1998年1月1日。没有风,天静静地飘着雪花,一大早接到了几个员工的电话,祝福李毅早日康复。姬歌和刁帅在电话里朗声大笑,为我们齐声唱了《爱的亲吻》,感动得我流下了热泪。晚上9点整,我吻李毅的嘴唇时,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涌出了泪水。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我们两人的眼泪流在了一起。 1998年的6月18日上午。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在李毅的床头柜上,姬歌前天送来的那束洁白的康乃馨花仿佛在微笑。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知了的鸣叫,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听到的蝉鸣,是那么清越,那么新鲜,又是那么动人。我仿佛开始了新的生活。下午3点钟,李毅睡醒午觉,我去吻他的额头,奇迹出现了:他开始说话,虽然含糊不清,从口型判断,我明白他的意思:“谢谢你!”我高兴地简直要发疯,立即打电话告诉了姬歌,她和刁帅听了很激动,在电话里唱了《爱的亲吻》,李毅一边听一边流眼泪! 1999年2月5日。今天立春,白天明显地变长,和煦的阳光融化了院里背阴处最后一块冰雪,到处涌动着春天的气息。早晨太阳还没有露出脸来,两只花喜鹊就飞来落在窗前的小松树上,欢快地跳着叫着,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李毅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喜鹊叫!”他第一次说话这么清楚。 我惊呆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接着,他又说:“你扶我一把,我要翻身。” 我赶忙坐起来,说:“好的!”没等我伸手扶他,他自己就翻过去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翻身。 2000年1月1日,零点。繁星在北京的天空闪烁,远处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人们在迎接新世纪的到来!电话铃声响了!我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刁帅那音乐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激动,他说:“姬歌生了!龙凤胎——一男一女!你听他们在啼哭!” 话筒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这响亮的啼哭声融入悠扬的钟声和松涛般的欢呼声中,形成了一首气势磅礴的生命乐曲,迎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纪——爱的阳光更加灿烂的世纪。 李毅忽地一下坐起,说:“这是真爱的结晶!”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坐起来。 我哭了!放声大哭!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大声哭! 2010年 2月3日第一稿 2010年3月8日第二稿 2010年7月12日再稿 于美国波士顿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