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1》 第一章 梦幻现实 通济门内大中桥乃是南京城南的一条要道。大中桥东边是皇宫和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门,西边的太平里马府街常府街等等,则是错落有致地布满了一座座老宅子。乍一看去有的已经失去了光鲜,屋瓦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不复从前的整齐,内中的墙壁上甚至还爬上了一条条青藤,但说起这些宅子的年头,却往往却可以向上追溯五十年乃至上百年。 和如今依旧住着不少达官显贵的马府街常府街相比,太平里便更显落拓了。这落拓并不是指冷清,而是因为当年群居在此的世家大户已经因为迁都而被转移了大部分,剩下的虽还有不少历史悠久的老家族,可终究都是过了气的。哪怕这里仍然是最靠近皇城和各大衙门的黄金地段,可永乐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官又不用上朝,更愿意住在玄武湖莫愁湖畔的别院园子里,聚居于此做买卖的外地富商反倒很不少,使得这块曾经庄严肃穆的地方喧闹万分。 这会儿乃是大清早,晨曦中的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门一片寂静,但街头上已经有赶早的百姓来来往往。大中桥下亦是有好些前来汲水的人,车辙声再加上人声,一时颇为喧闹,而在此时少有人走的桥头,却有个少年有气无力地全身趴在了栏杆上。 少年一身普普通通的黄褐色右衽斜襟棉布袍子,脚踏一双半旧不新的黑面白底布鞋,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光景。他趴在那儿专注地东看西看,眼睛时不时瞟向了不远处高大的皇城,良久才使劲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突然喃喃念叨了起来:“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救命!” “咦,水里有人!” “是从护城河北边飘过来的……” 随着一个微弱的呼救声和桥下突然传来的喧哗,少年一下子惊觉过来。扒着栏杆往下一看,他就看见一个人影正浮沉在水中,手中仿佛抱着木板似的东西,而岸边好几个正在汲水的汉子虽说在那呼喝叫嚷,可愣是没一个下水救人的。面对这情形,少年在最初的一呆之后,随即立时三刻脱下了外袍鞋子,三两步攀上栏杆,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自然冰冷,甫一下水,他就被冻得牙齿咯吱咯吱打战,随即深吸一口气就奋力朝那落水人游去。尽管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这胳膊腿他用起来更是不甚习惯,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总算是勉勉强强到了落水人跟前,随即一把揪住了那家伙的领子。 然而,就在他要奋力往回游的时候,那落水人仿佛是骤然得了援救惊慌失措,突然如同八 爪章鱼一般牢牢抱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水,使劲挣扎了几下,可终究那落水人的力气太大,他非但没挣脱开来,反而整个人随着那家伙渐渐往下沉去。 “果然好人做不得……不过要真是死了就能梦醒,这好事也算做得不亏!” 这是整个人失去知觉之前,徐勋生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 “少爷,少爷!” 这梦还有完没完? 迷迷糊糊听见这一阵又一阵的唤声,徐勋不免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当初年少的时候,徐勋也曾经被人尊称过一声徐大少,只不过,父母双双突遭车祸之后,那些父母曾经的生意伙伴和亲信下属就让他立刻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在外人看来,他就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而他却在隐忍中竭尽全力追查着真相,开始了漫长的挣扎之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仇他是报了,可他也在之后那次不慎失足后,经历了一生中最诡异的事。任凭是谁,一睁眼发现自己满身是伤穿着古人的衣服睡在床上,年龄又小了一多半,哪里还能躺得住?于是他一大早偷溜了出来,可到了大中桥上,看到那只有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古风古色,他忍不住就在那里看住了。发现有人落水时,要是现实里头他也许还会犹豫,但想着也许是在梦里,他一冲动就当了回滥好人。 “少爷,少爷!” 听到耳畔再一次传来了唤声,徐勋突然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嘴里流了进来。说不上是甘甜还是什么其他滋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液体就已经从喉头顺流直下。随着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吞咽,他渐渐感觉到手脚有了些知觉,眼睛也缓缓动了两下。当他终于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他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不是有什么强烈刺激就能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的。 “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看着那张黑一道白一道,不知道是早上没洗干净,还是刚刚大哭一场留下后遗症的脸,徐勋忍不住笑了一声,可这一笑又扯动了某些伤口,于是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惨了点:“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我是过江龙,死不了!” 然而,这一番话非但没管用,反而让那小厮打扮的少年更激动了:“少爷你还说,要不是良爷爷,你怎么还能好好的在这说话?” 就在这时候,一旁又探过了一个脑袋:“七少爷,不是老 汉多嘴,你也太逞能了,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都是伤,还跳下水救什么人!要不是老汉我正好到了,手又快,你这过江龙就要变成落水虫了!来这汲水的人那么多,一个个都不去救,你这水性稀松的跳下去干嘛?” 这说话的老汉满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脸上全是刀刻一般的皱纹。此时此刻,他袒胸露腹,前胸的水珠尚未擦干,一身灰褐色的单衣就这么披在身上,头发上湿漉漉的,一边说话还一边笑呵呵地拧着一条软巾。见徐勋看了过来,他就笑着把软巾往肩膀上一搭,微微点头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到各家送水,先走了!” “谢……” 见那老汉快步走到一辆水车前,轻喝一声推起那沉重的车子就走,树荫下的徐勋支撑着手臂谢了一声,可嗓门却好似被堵住了,下头的话竟是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扶着一旁的少年缓缓爬起身,又任由那小厮把外袍给他裹在了身上。 “少爷,以后可千万别这么冲动了,今天多亏了良爷爷!”小厮一边小心翼翼扶人,一边气咻咻地抱怨,“少爷您不知道,您为了救那落水的家伙险些搭上了性命,可我来的时候四处都没找见人,据良爷爷说那人还穿得挺体面,他见那家伙醒过来没留心,结果一转眼就不见了,连个谢字都没有,真没良心!要是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 那小厮的愤愤不平徐勋此时根本没听进去,他遮着眼睛看了看头顶高高的太阳,又再次看了看自己那还在打颤的胳膊和腿,浑身无力的他索性顺势把身上重量都压在了那小厮的肩上。尽管此时日头渐高,但冷风一吹,他就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到家门口时,他突然只觉得眼前闪过无数杂乱的片段,一时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第二章 浪荡子 支摘窗外,树上的知了撕心裂肺一般高叫个不停。窗前的案桌上,一个少年正在大汗淋漓地悬腕练字,一旁堆着厚厚的一摞字纸。 宽敞明亮的大堂中,一个个满脸堆笑的长辈拿着几个年轻子弟的字赞口不绝,少年孤零零站在角落中,无人理会。 酒肆之中,少年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浪荡子称兄道弟,觥筹交错。 陋巷里,少年卷着袖子手拿木棒,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面。 那一日醒过来之后,徐勋就觉得自己仿佛是魇住了似的,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脑海中犹如走马灯似的晃过一幕又一幕,就仿佛是看了一场一百二十分钟的平淡电影,只那电影完全是蒙太奇式的各种快进片段,剧情又乏善可陈。尽管如此,放映是否结束却并不掌握在他这个当事人手中,因而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影片终结。 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当那时间轴终于前进到最关键的那一段时,就只见主人公跟着那些浪荡子弟气势汹汹地到了一条陋巷里,结果脑后那一闷棍却来得猝不及防,紧跟着是一件衣裳罩上了头一顿暴打,最后的镜头就定格在床上那张进气少出气多,满脸不甘心的面孔。当放映机似的快进终于消失之后,他那饱受折磨的脑袋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疲惫地往后靠在了床上那厚实的靠垫上,徐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能够大难不死固然好,可如果醒来就要顶着一个陌生的身份,面对全新的环境古老的时代,甚至更要全盘接收人家的恩怨,即便是他这样神经大条的人,也不禁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立时三刻没法平静。 巧的是,这个倒霉家伙也叫徐勋,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样,他总算不用抛弃用了二十几年的名字。当然,也许正是因为这巧合,阎王爷那边勾错了名字也不一定。 “少爷,少爷!” “嗯?”几日来这称呼听得多了,徐勋也就慢慢习惯了,此时他随口答应了一声,又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事?” “少爷,大老爷来看您了。” 这大声嚷嚷一入耳,徐勋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另一扭头却发现小厮已经进了屋子,连连对他使眼色不提。再看门口处,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仆人似的汉子。那中年人一身鲜亮的酱紫直裰,下颌上留着几缕梳理得纹丝不乱的长须,眼神中却满是阴霾。那容貌模样加上之前听到的称呼,一瞬间,徐勋就记起了此人的身份,正是族里的徐大老爷。 依稀记得这位大伯父对自己是最看不上的,徐勋也不指望今天这一面能有什么改进,因而立刻装出一副重伤未愈有气无力的模样,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哼道:“大伯父……” 来人看了一眼床前的那张凳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坐下,而是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站着,冷冷地说:“你平日就放纵胡为,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竟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交接匪类斗殴滋事,我徐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名门,这脸都给你丢尽了!” 眼下情形未明,徐勋也懒得出口分辨,索性低下头去不吭声。这时候,来人顿了一顿,又冷笑了一声:“看在你还有伤,我也懒得问你,回头再和你算账!” 说罢这一番话,来人竟是二话不说,重重冷哼一声就拂袖而去。眼看后头的仆人冲自己嘿然一笑,须臾就随主人往外走,而自己的小厮则是偷瞥了他一眼,又追着对方消失在门帘之外,徐勋皱了皱眉,摩挲着下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按照他之前消化的记忆,如今是大明弘治年间,除了北边似乎一直是不甚太平,总体来说也算得上是好年景。他眼下所处的徐家在南京扎根已有上百年,阖族上下直系旁系的男丁也有几十口,往上追溯出过五六个秀才两三个举人,一个长辈在宣德年间还做过县令,如今一位当称呼一声六叔的长辈在应天府衙里头当了个小官,因而徐家在太平里也算小有名气。 他“徐勋”则是徐家二房唯一的子嗣。只不过,他不是父亲徐边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而是常年在外的徐边十几年前突然带回来的儿子,因发妻早逝无子,他自然成了这一房唯一的儿子入了族谱。紧跟着徐边又出了门,这些年渺无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家里早年倒是有些老仆,但不是年纪渐老,就是看着他胡闹受不得而请辞,他几乎是光杆司令一个。 没了管束再加上族中其他亲长有意冷落,同辈们又是疏远嘲讽,某人自是愈发放纵。这位也不管什么家计生计,成日里在外头和人胡混,十足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败家子。 “少爷,大老爷走了!您还好吧?” 徐勋正想着,一个人就从外头进来,快步上前紧张兮兮地双手撑在了床沿上。他盯着那张巴掌印尚未褪去的脸看了好一阵子,一下子眉头紧皱:“瑞生,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啊!”瑞生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了脸,随即强笑道,“少爷,没事……” “少给我打马虎眼!”徐勋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们都问了你什么?还有,这巴掌是谁打的?” 瑞生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是大老爷问您平时都和哪些人厮混在一块,我只说不知道,跟着的连大叔就甩了我一巴掌……少爷,我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可他力气大,我拧不过他,没法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随机应变不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教,打蛇打七寸不教,却教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怪不得那小子会混得这么凄惨! 这一次,徐勋在微微眯了眯眼睛之后,脸色从嘲讽到无奈,最终才缓和了下来。他端详着瑞生那膝盖处沾上的尘土,又扫了一眼这陈设简单的屋子,仿佛是漫不经心似的问道:“瑞生,你来了快一个月了吧?” “少爷还记得?”瑞生见徐勋不但没生气,反而说话和颜悦色,却不禁有些迟疑,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才来了一个月零三天……不过少爷您放心,那些我不会的都会努力学着,以后一定好好服侍您。我娘从前说过,我是少爷的人,一定要听少爷的话,就是以后娶媳妇……” 瑞生的话陡地戛然而止,即便如此,最后那句孩子气的话顿时把徐勋给气乐了,紧跟着,他低声呢喃了一句,忍不住感慨起自己的好运。 “才一个月而已……” 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他管之前还完全陌生的人叫爹娘,他真叫不出口,幸好他这新身份几乎和孤儿没什么两样。毕竟,但使身边有关系亲密的亲朋故旧,他哪怕已经接受了所有的记忆,行为举止仍不免会露出破绽。 可如今不算外头那对雇来打杂的夫妻,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已故乳母留下的儿子,送来满打满算又才一个月,这无疑为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至于那些徐家的族人,一年到头也就见寥寥几次而已,他就是有什么变化也能归咎于这一次的重伤。 “好了,赶紧去提一桶井水洗一洗敷一敷,看看能不能消了这巴掌印子,不然怎么去见人?” “少爷,您的伤才刚好,这就要出门?” “前几天身上没力气,连之前的救命之恩都还没好好谢过呢。你可认得我那救命恩人的家?” 瑞生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说认得,又赶紧出门收拾。等他出去了,徐勋一手撑床站起身来,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支摘窗。随着外头那新鲜空气的涌入,他只觉得室内的浑浊一扫而空,脑袋也清明了不少。 不管 乐意还是不乐意,从现在起,他的人生就得重新开始了。 第三章 谢恩情 徐家的院子在豪宅林立的南京说不上大,但也绝不能说小。里外三进院子是徐边二十年前置办下的,泥水匠砖瓦匠都是拿饱的工钱,一手活计绝不含糊。哪怕是如今好些年头过去,也没见什么大处破损,只是小打小闹补补瓦片而已。因为人手有限,最后一进院子的东西厢房都索性落锁空关着,徐勋一个人住着正房,眼下也就多了个瑞生作伴而已。 至于前院的房里,则是一对金姓夫妇住着。夫妇俩都是雇来的下人,金六司职看门采买和照看马厩里的那辆马车,若徐勋有事出门则客串一回车夫;而金六嫂负责做饭烧水浆洗打扫之类的杂事,若不得召唤等闲不进二门。夫妇俩多半时候都只在前院西屏门外头侍弄几分菜地,从前的徐勋没事很少理会他们。 所以,这天上午,徐勋带着瑞生悄悄出门的时候,就压根没见到那大约是正在菜地里忙活的夫妻俩。走在门外的大街上,他扫了一眼往来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发现时不时就有鲜亮的车轿过去,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每天有这么多大人们从咱们门前过去。” “以前还要多呢!”瑞生只觉得这几日的少爷不乱发脾气,比从前好伺候许多,言语也就渐渐放开了,“听隔壁的苏大娘说,当年洪武爷的时候,咱们这太平里可了不得,住的全都是那些要上早朝的贵人们。每日卯时不到,这门前可热闹了,一拨拨的车马过去,据说还有人在路上捡到过贵人们遗落下来的扇子香囊,甚至连钱都有!” “呆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些老大人们又不是缺心眼,哪有天天掉东西的道理?” 徐勋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瑞生为之讷讷,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肯撒手。直到前头一条十字路口,他才指着一旁一座低矮的小院说:“少爷,到了,那就是良爷爷的家!” 那小院的两扇门只是虚掩着,上头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漆色,墙头的砖也是参差不齐,站在外头只要略一踮脚就能看见里头的情形,显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勋站在外头探了探头,随即就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半晌,听到里头没有动静,他犹豫片刻,就索性推门走了进去。紧随其后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咙叫嚷了起来。 “良爷爷,良爷爷在不在?我家少爷来谢您了!” 如是叫嚷了两声,里头屋子里没动静,隔壁却传来了一个大嗓门:“谁找我?” 随着这话语声,徐勋一愣之下抬头一瞧,就只见那东边墙头上露出了一个脑袋,正是此前在大中 桥下救了自己的那个老汉。只见那老汉认出他后就立时笑了,回头对身后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么,就这么一手撑着低矮的墙头翻了过来,丝毫没有任何老态地稳稳落地。 “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七少爷么?”老汉拍了拍双手,看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屋子,犹豫片刻就为难地说道,“屋子里也没收拾过,七少爷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头吧?” “也好。”徐勋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着老汉上前坐下。见瑞生跟了过来,他随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来!” “少爷,您的伤才刚好,就别喝酒了……”瑞生劝解了一句,见徐勋拿眼睛瞪了过来,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汉,可对方却一味笑呵呵的并不搭腔,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就走,嘴里还低声嘀咕道,“不顾惜自个的身体也得顾惜荷包,如今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尽管瑞生这嘟囔声很不小,但徐勋这几天相处下来,已经知道他就是这性子,于是只当没听见。等院门一关,他就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对着那老汉深深一揖到地。才说了一个谢字,他就只觉一双铁钳似的双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紧跟着,身子更是被人托着扶将起来,随即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爷这不是折煞了老汉吗?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哪还值得你特意来道谢!”老汉把徐勋按着坐下,随即自己也在旁边石凳上坐了,“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去,咱们虽说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汉既然看到了,总不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徐勋刚刚也向瑞生打听过老汉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邻八舍的少年大多称老汉一声良爷爷,其他的几乎都不知道,因此这会儿听说老汉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兴趣。 “原来您也姓徐?” “老汉我姓徐,单名一个良字,不过,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见徐勋满脸的好奇,于是就笑呵呵地说开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说也有百八十家。单单是当年中山王传下的,就有魏国公定国公两家顶顶显赫的。定国公是素来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国公却几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计其数。 另外,其他勋贵文官里头姓徐的也多,兜兜转转能有不少同乡同宗。所以,那么多徐家人,最时兴彼此攀亲图个照应,就好比你家那位在应天府经历司做事的叔父,据说也攀了一门贵亲,打点了许久才有 今天。不过,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攀亲就没人理会啰!” 话虽如此说,可徐勋觉得这位说话爽朗的老汉有趣得紧,当即笑道:“大叔这话就妄自菲薄了,虽是今天困窘,谁知你他日不会飞黄腾达?再说了,那些成天想着攀龙附凤的,人家眼里何尝瞧得起?说得好听是亲戚,说得不好听,人家只当你是上门打秋风的阿猫阿狗。” “七少爷这话刻薄了点,可也真没错,越是权贵家,越看不起穷亲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老汉也希望将来真能发达!”徐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那些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不过,七少爷你的小幺儿叫我良爷爷,那是客气,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虽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经去帮过工,七少爷还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虽也自称一声老汉,可毕竟还差好几年才五十。” 这花白的头发,刀刻一般的皱纹,布满老茧子的手,以及那破锣似的嗓音,无不昭显着徐良久历风霜,徐勋只是想着后世城市里的老人都喜欢别人把自己看得年轻些,于是顺口叫一声大叔,谁知道人家竟然还真不到五十! “您岁数比我大那么多,又救过我的命,我叫一声大叔还不是应当的?”徐勋应变极快,这一丝惊诧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说话又笑吟吟地说,“大叔刚刚不是还说您攀亲没人理会么?那今天就当我和您攀个亲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别七少爷长七少爷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勋小哥你也别一口一个您,听着别扭!” 徐良被徐勋这一番话打趣得哈哈大笑,当下却也爽朗地应下了大叔这称呼。一老一少就这么坐着闲侃了起来,徐勋是初来乍到,记忆还乱七八糟的,于是顺势打听这南京城里里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极其健谈的性子,从坊间奇谈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门,什么都能唠上一两句。 等到瑞生买了酒菜回来,两人已经俨然成了忘年交。酒菜上齐,瑞生在旁边伺候杯盏,须臾几杯酒下肚,徐勋便渐渐只是间歇式的抿一口,而徐良仿佛是许久不曾喝酒,一时有些贪杯,渐渐舌头也有些大了,面色更是泛出了鲜艳的酡红。眼看这情形,徐勋虽有意套话,却也不敢放任他多喝,少不得伸出一只手盖在了小酒瓮上。 “大叔,你年纪大了,酒喝多了伤身,还是节制些,剩下的留着以后慢慢喝也不迟。”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滋味,难得有人陪我,不喝个痛快怎么成!” 徐良却是不由分说地一把抢了那小酒瓮,在自己面前的碗里斟满了,又一气喝了小半碗,这才醉眼蒙眬地说:“年轻的时候我都不节制,如今年纪一大把了,节制还有什么用?倒是勋小哥你,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不要破罐子破摔。你在外头那些事我都听说了,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类的混混泼皮,你个好人家的子弟和这等人厮混,还拿银钱给他们使,这不是昏头了吗?名声败坏容易重建难,这道理你读过书,总该比我明白才是。” 闻听此言,徐勋不禁苦笑:“大叔说得是,我如今也算是两世为人,已经知道自个从前是太混账了,都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明白就好,那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你在家里躺这么多天,可有人来看过你一眼?酒肉朋友靠不住,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卖了你也不足为奇!尤其是你没爹娘倚仗,你们太平里徐家那些族人里,甚至有不少都在背后嚼舌头,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其实还不是盯着你家那点家产?你们徐家的那个族长大老爷,向来是雁过拔毛的性子,你爹定给你的那门亲事他看得眼热,更不要说你家里的东西,当然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也就是在应天府当官的那位六老爷,据说为人不错。可你没有好名声好才具,要入他的眼却难……” 徐良大约是太平里的老住客了,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太平里徐氏一族的种种人事,正愁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徐勋自然听得仔细。 末了,发现徐良的话语已经极其含糊不清,人也渐渐伏在了石桌上,他便转头吩咐瑞生把酒菜收拾进屋子,自己上前去搀扶人,可用尽了力气却根本搬不动这个年近半百的老汉,到最后自己反而气喘吁吁地坐下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站起身,对徐良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大叔先是救命,再是提点,我也没什么可谢你的,以后多多请你喝酒!” “嗯,喝酒好,喝酒……” 听徐良只嘟囔了这么两声,徐勋知道他已经完全醉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时候,内间的瑞生还没出来,他站在院子里被那微风一吹,酒意上脑,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少爷,您这嘟囔什么呢!” 见瑞生出来,徐勋也不接话茬,只让他扶着徐良进屋。瑞生把人安顿好了出来,便劝说他赶紧先回去,他却摇了摇头,径直在石凳上又坐了下来。 “你要是不放心家里头,你 就先回去看看,我在这再坐一会。” 情知少爷脾气执拗,瑞生犹豫再三,终究点了点头,临走前却忍不住解释道:“少爷,就金六哥和金六嫂在家,我不放心,您在这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接您!” 徐勋心中一动,却只是对瑞生挥了挥手。等人走了,他方才轻叹道:“一失足就是五百年,老天爷还真是有眼……” 半醉不醉地在风地里坐了一会儿,他不禁有些头晕,站起身正打算自己回家去,就只听外头砰地一声,竟是有人一脚踹开了徐良那小院的门。紧跟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就闯了进来,见到徐勋却呆了一呆,其中一个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七少爷也在这。那正好,我家少爷在外头,有个口信请您捎带捎带。” 徐勋隐约记得这两人正是徐大老爷家的小厮,此时闻言略一思忖,便起身出了院子。才一出门,他就看到门外一个年轻公子正摇着扇子站在那儿。 第四章 赶尽杀绝 “哟,这不是七弟吗?” 看到是徐勋,那年轻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相比徐勋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绫子直裰,头巾上还镶着一点翠玉,卖相自是相当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勋年长,身量也高一个头,眉眼间竟也有两三分相似,只常常眯缝眼睛,因而更显出几分阴鸷。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还以为七弟你吃过一次亏会长点记性,没想到还是和这种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块,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记起这是徐大老爷的长子徐劲,在族里排行第三。徐勋眉头一挑,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觉得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不能来?”徐劲大剌剌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带讥刺地冷笑道,“你带个话给那个良老汉,十天之内,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贯的赁钱来,就给我滚出这太平里!” 见徐勋皱眉,徐劲身后一个小厮立刻抢先得意扬扬地说道:“我家少爷刚花了一百二十贯买了这院子,从今往后,这院子就归我家少爷了!那良老汉之前还欠了一个月赁钱,加上接下来一整年的,少爷开恩只收他一百贯!要是他交不出来,那趁早卷起铺盖滚蛋!” 对于这种小伎俩,两世为人的徐勋自是心里透亮,面上却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风水更好,三哥买下,莫非是准备整修整修,异日成亲的时候搬过来住?” 徐劲闻言勃然大怒,手指几乎点在了徐勋脸上:“本少爷岂会看得上这种破烂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舍得花钱!”徐勋面色丝毫不变,见街上来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声音说道,“一个破烂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贯买下,倒真是阔气。徐家长房虽不缺那两个钱,可花销这么多买个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学却说账面没钱给驳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劲见四周张望的眼睛越发多了,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轻举妄动的话回去父亲必定又是一顿好打,他只能轻哼了一声,冲两个小厮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爷没工夫也你斗嘴,也懒得在这种破烂地方耗费工夫!你们两个,到时候准时来收账,收不到钱就给我拆了这破院子!” “是,少爷!” 眼见这主仆三人气咻咻地走了,徐勋正要转身回院子,一扭头,却发现应该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 么时候竟是出来了,就这么站在大门口发怔。两人你眼看我眼,徐勋见徐良脸上还通红一片,身上酒气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声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继而关上了院门,随即没好气地嗤笑道:“早几天几家老主顾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捣鬼,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我这破烂院子原本不过是每个月三百文的赁钱,他要买尽管买,大不了我去旁边老朋友那再住几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这么一个恶客来寻我要一百贯房钱!” 听到这么个声音,徐勋抬头一看,只见那边墙头上露出了一个光头,初看也还罢了,可细细一瞧,发现那光溜溜脑袋上的几个戒疤,他不禁吃了一惊。紧跟着,那光头竟是一按墙头纵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仿佛是一件僧袍。还不等他开口询问,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过来。 “我原本还以为徐八走了什么运,竟然碰到一个请他喝酒吃肉出手阔气的贵人,想不到却是个带来大麻烦的主。徐八,对不住,我还想在这安安生生住几年,不想惹这太平里的地头蛇徐家。还有,我说徐七少,你也别没事人似的乱晃,你的麻烦比徐八可大得多!” 见徐良这个当事人遭了这和尚回绝,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苦笑着一耸肩而已,徐勋一个外人,自然也不会暴跳如雷站出来指责人家不够义气。而对于最后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动,但这和尚交浅言深,他一时摸不清根底,就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问,一旁的徐良却一把揪住了和尚,没好气地问道:“说话别说一半,勋小哥有什么麻烦?我怎么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虽成日里在太平里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这消息当然没处打听。” 和尚挑了挑眉,随即一甩袖子挣脱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几个长辈正在串联,打算开宗族大会,把徐七少这个眼中钉开革出去,据说还拉拢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约吗?人家如今名下的诸多产业越来越兴旺,哪看得上一个败家子,自然乐得跟着一块落井下石。” “那个老王八蛋?当年徐二老爷帮了他不少忙,他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儿子?”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你看人家徐七少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这外头人跟着起哄干嘛?”和尚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勋跟前,拿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给气得肺都炸了说不出 话了?” 尽管这和尚说出来的话一句赛一句的难听,但徐勋前世里再刻薄的话都听过,哪里在乎这些。倘若说之前徐大老爷和徐劲先后表现出的态度让他大为警惕,那么,此时的消息无疑便代表着严峻的生存危机。看着这嬉皮笑脸的和尚,他不觉定睛打量了对方两眼,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大明律对退婚可有什么说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勋问得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看不出来,你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货强!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礼全归女方,若女方不愿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愿告到官府,那连将来娶她进门的一方也得一块倒霉挨板子。话是这么说,真的闹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后台硬了。” 说到这里,那和尚突然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过,那沈老爷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大坏了名声,这里头其实倒是个小花招。只要你一开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书仍在,这联姻事如何自和你无关。说不得人家乐意在徐家找个出色的配自己女儿?” 这前头的解释正好解了徐勋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这最后一句话更是意味深长,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际,那边徐良就带着酒意狠狠一拳打在墙壁上:“都说世家大族中间杀人不见血,没想到连徐家这等小门小户也是这般阴狠!” 那和尚听了这抱怨。却是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才知道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鱼之殃,还不是因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则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没事,大叔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短短这一会儿工夫,徐勋就冷静了下来。他从来就不是事到临头只会暴跳如雷的人,此时反倒安慰起了徐良来。等到这醉意未去的老汉不耐烦地解开衣襟敞开了怀,他又说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会惹来这许多麻烦。” “勋小哥这是什么话,老汉只知道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这些麻烦!”徐良恼怒地冲着那和尚哼了一声,这才转过头说,“再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是非得窝在慧通和尚这里才能过活。有这力气哪里不能找活计?总而言之,勋小哥你赶紧回去操心你自个的事,我这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好办!” 因是急于消化这刚刚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勋没逗留太久就告辞离去。他这一走,徐良冲 着慧通和尚正要发火,却不料对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来。 “徐八,你的孩儿要是没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纪吧?” 徐良顿时面色一沉,粗声粗气地斥道:“我只是瞅着他想到我从前,关我那苦命孩儿什么事!再说,当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时候帮着买了一口薄棺材,又资助了我几贯钱,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这些恩德我都记着!” “好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中年和尚耸了耸肩跳过了这一茬,随即突然挤了挤眼睛笑道,“那咱们打个赌怎样?” 一听打赌,徐良立刻警惕了起来,皱眉瞪着对方:“赌什么?” “我就赌你这忘年交肯定能够过了这一关。怎样,你赌不赌?” “呸呸呸!”徐良没好气地一口啐在地上,继而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再上你的恶当,我就不姓徐!老汉我看人准得很,他绝不会这么倒霉,我当然赌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结了?你还冲我生什么气?”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宽大的僧袍袖子说,“他要是过了这一关,冲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会请了你到他那住,你还稀罕我这破地方干嘛?” 第五章 门房和僮仆 从徐良的小院回到自个的宅子,不过是百余步路途,只是徐勋一来喝了酒,二来身体还没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会儿方才走到。一进门,正巧迎面撞上一个身材矮短的汉子,他醉眼蒙眬地一瞧,认出是看门的金六,还没开口,对方就笑着迎了上前。 “哎呀,少爷这是出去了?您这身体还虚着,瑞生竟然撇下您单独回来,真没规矩。” 那金六满脸堆笑说道了两句,突然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正事都忘了。少爷,刚刚我出去买东西,正巧碰到西边二老爷家的人,听说了一件事。六老爷说是要升官了,只等正经公文下来,徐氏族里都打算到时候贺一贺,还是大老爷起头的提议,六老爷也应了。您是晚辈,这礼物上头可得尽尽心才是。” 徐勋端详着金六那殷勤的笑脸,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说:“亏你留心,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便缓步朝里头走。才刚刚迈进二门,他就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嗔怪声:“要你多事!这些人情往来的勾当少爷一直是从不理会,万一他听着恼了翻脸骂你一顿,那岂不是冤枉?”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从前少爷就在外头惹是生非,我管不着也不敢管,可这回事情闹大了,听说大老爷那边和几个族老都在背后商议呢,要七少爷讨不了好,咱们俩上哪去?这么轻省的差事,那几分菜地也省了咱们老大的嚼用,还有采买上的进项也是不少。” “上哪儿没差事?还不是你当初犯了事,否则好好在衙门呆着,老娘用得着跟你到这吃苦?” “你个死婆娘,人还没进去呢,尽在那大声嚷嚷,万一给听见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勋并没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听,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错过了。此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少不得反复琢磨,待到进了正房,见瑞生迎上来讷讷赔罪,他就摆了摆手,在西间那张靠墙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冲着弯腰给自己脱鞋的瑞生说道:“瑞生,你待会出去打听打听,我那六叔升了什么官,到时候打算摆多大场面。” 瑞生正把两只鞋归拢放好,一听这话立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紧跟着就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知道了。” 见瑞生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徐勋突然想到,这小子也是才从乡下上来一个月,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着调的熏陶,让他去做这种事铁定是事倍功半,因而还不等人到门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 ,你别忙着去,先把金六给叫来!”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满头雾水,可看见徐勋点头,他只得纳闷地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金六进了门。 徐勋见金六一进门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转四处打量,无论是那高高的衣柜,挂着铜锁的樟木箱,还是角落里的高几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扫了一个遍,心里就对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数目。吩咐瑞生端来凳子让人坐下,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你说六叔升了官要摆宴席,可知道升了什么官,预备什么时候摆宴,要办多少席,请多少客人,都是什么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却还不老实,可一听这问话,他委实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勋的表情,见不像是反话,他顿时来了精神:“少爷这话亏的是问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爷家那专管出门的应老儿,他存心卖弄,倒是说得清清楚楚。六老爷升了经历司经历,这就终于是从七品了。据说除了本家的亲戚之外,六老爷家预备送出去百来份请柬,邻近有名头的人家不算,应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够赏光,但别驾和司理想来会给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户人家,少说也得二十桌,多半会连庆三日。” 徐勋尽管大略知道这应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属官,可此时听见这各式各样的称谓,他立刻觉得头都大了,当即打断道:“慢些慢些,什么大尹二尹三尹?什么别驾司理?” 一旁的瑞生见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爷问话呢,金六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说县衙里头的那些大小老爷,但现如今府衙里头也都这么叫。咱们应天府衙里的大尹么,自然便是说那位应天府尹吴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里那些老大人们往来,也都是互揖礼让一二而已。况且吴大人今年年初就身体不好,六老爷定然不敢劳动的。二尹三尹便是说的应天府丞刘大人,应天府治中方大人,这两位官阶高,亦是未必请得动。至于别驾,说的是应天府的陆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则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宁县和上元县兴许会过来露个面的官员,这宾客人数决计不少。” 徐勋原本只是觉得金六此人圆滑世故,想来找他打听总比瑞生出门四处去问要稳妥,却没想到金六竟然一张嘴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给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过来咕嘟咕嘟喝得正欢,他才似笑非笑地说:“从前看你不哼不哈 的,想不到竟然对衙门里的事也了若指掌,留在我这看门可不屈才了?” 正喝水的金六顿时被呛着了,一把将茶盏塞给旁边的瑞生,咳了好一阵子才慌忙站起身来,连连行礼道:“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小的也都是听人说的,不是存心说嘴……” “看你吓的,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徐勋见金六诚惶诚恐,眯了眯眼睛就略过了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会说不知道吧?” 此时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刚刚那样张口就来了。站在那里思量了好一阵,他才赔笑道:“小的平日里顶多就是远远张望六老爷一眼,这六老爷的喜好怎说得上来……” 徐勋压根没给金六推搪的机会,一下子截断了他的话头:“六叔升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这事情就交给你去打听。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还是小道传闻,你都细细打听了来。打听得越仔细越详实越好,只要办成了,我不会亏待你。” “这……” 见徐勋满脸的不容违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方才惊觉过来,连忙答应了。等到瑞生领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问道:“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对这些都上心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这事情少爷原本是要我办的,便宜你了!” 金六还要再问,可瑞生气咻咻的,一把挣脱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门帘险些砸到了他的鼻梁。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抬头张望了一眼那齐齐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转身离去,走到院门时,他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少爷刚刚说什么了?不会亏待……啧,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来是为了这话!嘿,只许你一个在少爷面前卖好么?和老子斗,你这小崽子还嫩点!” 第六章 字纸尤可惜,恶讯不足理 之前十几天的将养下来,徐勋身上的伤渐渐结了疤,但毕竟此前伤得很不轻,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腾,人却依旧颇为虚弱。于是,他便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计划,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极拳,然后则是绕着院子慢跑几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则是立刻去洗澡换衣裳。 其他时候,他就仿佛不知道那坏消息似的,不是寻徐良说话,就是让瑞生带着出门转悠。虽说都是过其门而不入,但好歹认识了那些亲戚族人的门头。甚至连他一度上过的族学,他也远远张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变生活习惯,瑞生倒还无所谓,但管浆洗烧水做饭等等杂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后嘟囔常常不断,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满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后,实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勋面前抱怨了。 “少爷,不是我偷懒,如今还没入夏呢,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说,只怕是没多少时日就穿不得了。还有,今年这天古怪,往年这季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现在,连雨点子都没看到几次。咱们家虽说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这么浪费。再说,烧水的柴炭,那价钱也已经比从前贵了一成不止……” 因为先前听到的金六夫妻窃窃私语,徐勋对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此时原本已经沉下了脸,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唠唠叨叨说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话,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钱给金六嫂。这下子,刚刚还满面苦口婆心状的金六嫂立时喜上眉梢,把钱往怀里一揣,千恩万谢地抱着那些脏衣服去了。 徐勋才转身进了东屋,瑞生就追了进来:“少爷,你这手也太松了些,一百文能买好些鸡子儿,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这么给了她。再说,冬天都快过了,哪里还有柴炭涨价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乐意每天听她唠叨一回?再说,打赏她百钱也不单是为了堵她的嘴,她的话有些道理。”徐勋微微一笑,见瑞生撇了撇嘴还要说话,他就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一年四季统共就那么几套衣服,洗坏了再做又是大开销。对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卖到多少钱?” “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问你就直说。” 见徐勋已经板了面孔,瑞生只得闷闷地说道:“我才到南京没多久,哪知道这些……” “那就去打听。”自从那天把打听族里六老爷做寿的事情交给金六,徐勋就注意到, 瑞生连走路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于是此时索性顺势说道,“你没听金六嫂说吗,衣服多洗褪色破损,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沤烂了,我打算做几件短袖单衫,平时早起锻炼时穿。你去外头跑跑看看打听一下时价,顺便米面的价都问一问。” “采买上平时不是金六哥的事吗……”瑞生话才说了一半,随即立时眼睛一亮,“少爷放心,我明白了,这就立时去,绝对不让他贪没少爷的钱!” 见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应之后就一溜烟飞快地跑出门去,徐勋情知得计,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头瞥见书架,他不由心中一动。这几日只忙着恢复身体,再加上要思量那个计划,他也没来得及去翻看屋子里的东西,如今有了空闲,也应该仔细翻检翻检了。 转身走到书架旁边,他随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积满灰尘的书,一一翻开之后就发现四书五经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山河地理之类的杂记。他前世里酷爱文史,基础还不错,此时就索性按照经史子集的大略归属,把这些书重新分了类放好,心里盘算着抽空把这些书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边的高柜子旁,他才一打开门,里头一大堆东西就当头砸了下来,吓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后跳了一步,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大量字纸夹杂着无数灰尘就这么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对这一情形,本能地开口叫了一声瑞生,可却许久没人答应。意识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来捡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纸都收拾了干净,徐勋就发现高柜子里空出来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层,当下也懒得再爬凳子把东西放回原位,索性把这些都一股脑儿抱到了后头临窗的书案上。随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红帖子,可打开一瞧,他一时怔住了。 原以为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现在眼前的那一笔字虽不能说十分好,却已经是颇见工整。要知道,前世里最落魄的时候,他就是靠着从小练就的书法,还有因此而来的另一门手艺,这才得以存身报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没有,这写字看字却还有几分自信。当一幅幅展开那些字纸,只见其中除了临帖之外,竟还有些尚未寄出去给远方父亲的家书,一笔笔都是工整的小楷。字里行间,那词句虽算不得严整,可却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勋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弃将这些东西烧毁的打算。这些字纸一看就是两三年之前的东西了,况且他楷书正好拿手,只说是年纪渐长字体变化,要遮掩 过去也来得容易。搬来凳子上去把东西放在柜子最高处放好,他又从中间一层找到了堆满灰尘的文房四宝,擦拭干净之后就一一放在了书案上。才刚做完这些,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嚷嚷声。 “喂,有人没有!” 金六这几天几乎都在外头跑,瑞生也才被打发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赏赐偷乐都来不及,哪会来打搅他?因而,心中纳闷的他索性推开了支摘窗,随即就瞧见了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两弯眉毛尤其可爱,只是,乍一看去,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对劲,略一思忖就打起门帘从正房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听那少年仿佛认识自个似的在那自说自话,徐勋不禁愕然。然而,对方丝毫没给他思量的工夫,就那么连珠炮似的说:“你成日里和那些浪荡子厮混在一起,徐家族里早就是一片怨言了,这次你居然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来!你知不知道,那几位族老都已经商议着要把你开革出宗?” 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少年,徐勋终于意识到那不对劲从何而来。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着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举止中总流露出女子气息,显然是易钗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记忆,他也没能想起对方是谁,只好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哥,我们之前见过?” 见徐勋听了这样的坏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顿时为之一滞,随即气咻咻地说:“见过没见过有什么要紧!你听着,不止是徐氏族里对你不满,你那未来丈人看你这败家子也是不顺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拢他。” 尽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对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热心人,徐勋不好泼人凉水,点了点头又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哥费心了。可还有别的事?” 面对这个神经大条到几乎迟钝的人,那少年顿时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看着徐勋那张依旧从容微笑的脸,他突然气咻咻地转过身子,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望着这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勋耸了耸肩就转身回了屋子,趿拉着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看来若是有闲钱,还得再雇个门房,省得任凭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跑进来。” 第七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项重要任务于是憋足了劲头,亦或是到了外头一时贪玩不归,等到太阳落山,徐勋把柜子里的字纸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没见瑞生那人回来。此时已经是晚饭时分,金六嫂提着食盒送饭菜来,和前些天一样照旧是两菜一汤一大碗米饭,只那脸上的表情却比从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摆好了,她甚至还在旁边站了站,眼看着徐勋吃了两口。 “少爷,可还合口味?” “嗯。”徐勋违心地点了点头,又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当家的这几天出了门,家里门户是你看管的?” “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着门。”金六嫂不明其意,当即笑道,“咱们家向来少有人来,又没什么可偷的,大门虚掩着就行了。我都竖起耳朵听着呢,有人进来我肯定知道,少爷您就放心好了。” 听这口气,徐勋情知先头那女伴男装的小丫头一进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当下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只说回头让其再来收拾,摆手把这个妇人打发出了门。接下来,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盘都撂在了那儿,自个则是径直进了东屋。 坐北朝南的罗汉床上,还撂着他刚刚从柜子里最底层找出来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夹着三张地契和如今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张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亩,哪怕是对于如今地价并不熟悉的他,也知道这对于地少人多的南直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价值不菲。至于房契则更不用说了,若没了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头。而这样重要的不动产凭据,从前的徐勋竟然就大剌剌地把东西和一堆落满灰尘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罗汉床上,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直到外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才抬起了头。 “少爷,碗盘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饿了要夜宵,吩咐一声就成!若是点灯的灯油不够,我家当家的不在,您也只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东西的徐勋随口应了一声,不消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就没了。 这地契房契在他全盘接收的记忆里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刚刚能翻找出来完全是偶然的运气。有了这个教训,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赖那些本来不属于他的记忆。 此时点上油灯,他把这几张薄纸片仍是和那些字帖归拢往柜子里塞,又从那错落有致的书架上再次搬下了 那一套套的大部头书。这次他再不是只看标题扉页,而是从头到尾翻了翻,直到确定这些书里头并未夹有东西,松了一口大气的他只觉得浑身疲惫,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上。 “少爷,少爷!” 随着这一阵大呼小叫,徐勋不用抬头就知道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是谁。果然,随着被撞开的门帘带起了一股大风,来人总算是在他面前两三步远处停下了,可却没有立时说话。他抬眼一瞧,就只见瑞生正撑着膝盖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气,整个人赫然是满头大汗。 直到喘够气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和下巴,急匆匆地说:“少爷,不好了!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街口撞见苏大娘,她私下和我说,她去长房大老爷做缝缝补补的差事,无意中听说大老爷邀了好几位族老,预备等六老爷那边高升的喜事贺完,就开宗祠审您,说这回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 和预料中的惊惶和愤怒不同,瑞生只见面前罗汉床上坐着的徐勋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照旧是镇定自若地看着他。在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下,他说话就渐渐磕磕巴巴了起来:“少爷,您……您没事吧?这……这么大的事……” “好了好了,一丁点事情就急成这个样子,说话都变结巴了!这事情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徐勋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那边的凳子说,“搬个凳子过来坐着说话,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着你都累!还有,饭吃过了没有?要是没有,先去吃过再来说话。” “吃了两个大烧饼呢,我不饿。”瑞生答了一句,终究还是愣头愣脑地去端了凳子过来,甫一坐下要说话,他又被徐勋抢在了前头:“让你出去办的正事呢?可都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尽管不明白少爷为什么不管大事,只理会这种鸡毛蒜皮,但瑞生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市面上的松江布各式各样,贵贱都有。最寻常的标布,也就是大布,约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钱一匹。小布因更光洁更厚密,虽门面没那么阔,但价钱反倒高一些,大约二百二三十文一匹。至于细布更贵,大约得三百文。最贵的是青布和蓝布,因细密阔长,青布得五百多钱,蓝布得四百多钱,比寻常一匹标布的价贵了一倍还多。至于那些号称进上的,最贵的百两都有,比大多数杭绸都贵,那些布行根本不给我看。” 徐勋原本只是借这么个由头让瑞生去打听时价,实则并不指望他真把这布价能够打听得这么仔细,此时倒不禁对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 相看。只他没打算也没本钱去做这布匹生意,也只是心里暗暗记下,口中又问道:“那如今的米面价格呢?” “如今一两银子,也就是一贯钱,只能买三石米了,据说时价比年初涨了两三成。”说到这里,瑞生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凑近徐勋的耳朵旁低声嘀咕道,“少爷,若是金六哥来和您多要钱,可千万别理他,我在太平里几家粮行都转过,说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时候,一口气买了八石米,这少说也够咱们吃到八九月。” “你倒是有心!” 徐勋闻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就随口问起了别的。这么一问一答,瑞生渐渐忘了起头一直纠结的徐家宗族事,面上也有了笑容,眉飞色舞说得极其起劲,看得出来往日很少出门。主仆俩这说得正起劲,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叫声。 “少爷可睡下了?要是还没睡,我这就进来了!” “进来吧!” 徐勋吩咐了一声,就只见瑞生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不多时,一个人就撩起了帘子进屋,正是金六。相比瑞生刚刚回来时那满头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状亦是谈不上从容。他鞋子上灰扑扑的,裤脚上甚至还有泥点子,那一顶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来。一进来见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赔笑上前躬了躬身。 “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金六却不答这个问题,顺着徐勋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有眉目了。不过,少爷,这事情且容我待会再说,要紧的是另一桩。就是今天,三老爷四老爷都被大老爷请到家里去了,据说是为了您的事,还有您未来岳家的沈老爷……” “要是为了什么徐家那些族老长辈们要开宗祠审我,还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转头去看瑞生。谁知道瑞生却一声不吭,直到给他看得不耐烦了才轻声嘟囔道:“没事卖什么关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爷比我知道得还早!” 这下子,金六方才货真价实惊诧了起来。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话,那小子理应只是打听了个大概。为了获悉详细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头奔走,甚至险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说今天徐勋完全没出过门,怎生会知情……亦或是有人因为二老爷的情分好心提醒?早听说当年二老爷是同辈人当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过恩惠,这很有可能! 此时此刻,想起之前的纠结犹豫,他立时大为庆幸,忙笑道:“少爷知道就好。只其中关节不少,还请容 我解说解说。” 这一次,徐勋没有再如之前打断瑞生那样拿话岔开,而是端详了金六片刻就点点头道:“你说吧。” “徐家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个高祖传下来的,那位老祖宗曾经在宣德年间当过两任县令。所以,少爷虽说叫大老爷一声大伯父,但实则只是五服之内的族亲。这二房传到少爷这,就只有您这么根独苗,又没有外家凭恃,族产的红利外加上二房的庄田房产等等,所以族里觊觎的人多了。” 说到这里,金六偷觑了一眼徐勋,见其并没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发相信这位少爷是突遭大变而开了窍,于是吞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又接着说道:“咱们老爷当初给您定的这门亲事沈家,是太平里有名的富户,虽说没洪武爷那会儿沈万三有钱,可少说也有万贯家财,族里谁不眼红?要是能借这一回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门,他们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继承家业的同时,说不定还有机会……” “这么说来,我之前误入歧途,浪荡放纵,几乎丢了命,大约这其中也是另有蹊跷吧?” 徐勋随口接了一句,见金六仿佛是见鬼了似的看着自己,他知道这贼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么,于是愈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却没有多做任何解释。 在徐勋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点头赔笑,背上却出了一身冷汗。这位主儿不是突然开窍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来,他这卖弄岂不是可笑之极? 第八章 出手豪阔,家底渐空 有了这份体悟,原本还打算藏一半说一半,看好处下筷子的金六立时打消了那如意算盘。他几乎是滔滔不绝地把这几日踏破铁鞋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如今升任了经历司经历的徐六老爷徐迢,因出自宗族旁系的关系,年少时并不出挑,虽是后来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岁上才脱离了童生生涯,和前辈们相比已是远远不如。只他考了两次乡试就中了举人,紧跟着就一步一个脚印当了一任主簿,又在应天府中谋了个经历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经历,更是一举摘掉了不入流三个字。对于最是讲究科举出身的如今,他这个非正途出身的只当了九年官就到了这地步,已经算是很有一手了。 只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实,而经历司又只是专管档案文件之类杂事的衙署,整个应天府衙里论油水说话,这绝不是什么头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够在本地谋到这样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说是极少。按照金六的猜测来说,这位在太平里名声很是不错的徐六老爷,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钱。 “原来如此。” 在金六的长篇大论之后,徐勋只是吝啬地给出了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只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语大方多了,直接让瑞生打赏了金六一贯钱。果然,捧着那重重一贯青蚨的金六到了门口突然使劲一拍脑袋,又折返了回来。 “看小的这记性,竟然还忘了正经事。”金六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称,脸上满是懊悔和惭愧,“据说大老爷和三老爷四老爷商量了,族产的红利,大家各分润出一些,多给六老爷一成。这消息大约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听得,至于到时候送多少贺礼,各家都是讳莫如深。 至于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们,几位别驾司理都会赏光,而据说大尹家的五少爷预备来看个热闹,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来,小一辈也得来。摆宴的地方是贡院街的魁元楼,原是举子们登科的地方。只是,六老爷这人喜好风雅,笔墨纸砚名家书画等等都是最爱的,当然,族中年轻子弟的好词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赞,也是有脸面的事。只是,据说大老爷放出话来,说您去了反而丢脸,所以根本没把您算在里头。” “嗯,你打听得倒是详尽。回去之后早些歇着,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随我出一趟门。” 这一次,徐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让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门,然后落锁。尽管没有钟表,也没出去看过明间里那古旧的铜质滴漏,但他 知道眼下已经很不早,虽是脱了鞋坐上了床,可哪里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间,他只听蹬蹬蹬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瑞生就回来了。 只是,相比前一次打赏金六嫂时他那满脸不得劲,此时那脸色显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勋只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话说得好,千金散去还复来,别心疼了。” “少爷说得容易。家里每个月开销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钱,也就是四五两银子上下,可我自从管钱之后,光是少爷您拿出去的,前前后后就少说有一百两。剩下的十几两银子原本勉勉强强用到年底是足够了,可也还要预备送给四老爷的人情。少爷您出手这么大,咱们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 听瑞生算得井井有条,徐勋不禁暗自苦笑。如今虽是被人称呼一声少爷,但要说境况,别说和前世当大少时没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时候都不如。可统共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他哪怕再灵活运用,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虽说金六为了有个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会不卖力气,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连。只有害没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难道不会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这才开口说:“我们究竟还剩下多少钱?” 这我们两个字让瑞生脸上心头都舒坦了不少。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他就认认真真地说:“还有四贯钱,一个十两的银锭,另加三两多散碎银子,去年的新宝钞大概还有两百贯。” 尽管这是一个个不同的计量数字,但徐勋好歹已经不是初临贵地,心里大约有了数目。一两银子说是兑一贯钱,但在市面上决计不止,而宝钞两百贯,价值也就在一两银子上下,只少不多。按照这么算下来,他身边的现钱顶多只有二十几两,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要怪只能怪从前的某人太过败家,否则他也不至于手头这么紧张。 “没事,有舍必有得。今天只是一两个小钱,不得已之下,甚至连大利也不是不能舍弃。”见瑞生情急之下还要再劝,徐勋便打了个呵欠,“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对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没有只赏金六不赏你的道理,你自个到钱箱里拿一两银子,就当是……”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耳畔一阵风过去,扭头一看,竟是瑞生已经气鼓鼓地冲出了屋子。一瞬间的愣神之后,他不禁哑然失笑,枕着双手就势躺下了。 那个金六油滑精明,没钱打点不好用,可瑞生倒是一门心思的忠心耿耿! 次日一 大清早,闹过别扭的瑞生仍是准时出现在了徐勋面前,只言语却少了许多。可当锻炼和早饭过后,换好衣裳的徐勋提起买布让人做几件短袖单衫时,他立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用浪费钱,只买一匹标布来就行了,娘当年教过我裁缝!” “那好,买布和裁缝都交给你了。”徐勋二话不说就把这些琐事都撂给了瑞生,随即转身往外走。临到门边时,他只觉袖子被人一拉,扭头见是瑞生正满脸不得劲地站在那儿,他就笑道,“怎么,还有什么要提醒嘱咐的?” “我怎么敢嘱咐少爷……”瑞生闷闷地嘟囔了一声,随即说道,“反正少爷多长个心眼,金六哥这人不地道,天知道拿什么哄骗了少爷去,少爷别全信他说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勋简直要怀疑这个年纪轻轻就喜欢唠叨的少年是不是男人,于是连声答应了之后就立时跨出门槛。如今已经是三月初,江南说是春暖花开,但清晨仍是乍暖还寒,徐勋施施然来到了二门口,就只见金六早就在外头院子里张望等候了,此时那迎上前来的步子竟一溜烟跑得飞快。 大抵是从来少有跟着徐勋出门,金六今天收拾得很整齐。本色的标布短衫,一双千层底布鞋,俱是浆洗得干净,头上还扣着一顶小帽。上前之后,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礼,随即就仿佛本能动作似的把袖管卷起了半截:“少爷,咱们是……” “去太平里沈家。” 第九章 退婚 竟然是去沈家? 金六只觉得满心都是疑惑,可偏偏面对漫不经心似的徐勋,他竟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得应了一声,一溜烟就往东边马厩去收拾了。所幸早上他已经洗刷过骡子,擦过车,这会儿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停当,顺顺当当把车弄出了门。等服侍徐勋上了车,他先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关上了车门,这才坐上了驭者的位置。 这还是徐勋第一次坐车出门。耳边传来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的沉闷响声,金六的吆喝开道声,路边的人声车马声,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是有一种奇特的催眠作用。于是,明明车颠簸得极其厉害,他蜷缩在位子上竟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推搡给惊醒了过来。看清了面前正是金六那张脸,他眯了眯眼睛坐直了,一个字没问,就这么弯腰下了车。脚踏实地之后,他方才往四周围打量了一下,见门前这条道异常宽阔,两侧那些宅邸的高墙都极其齐整,多数看上去赫然是簇新的,他心里少不得思量了一会,这才走到沈府大门前,而一旁的金六早已知机地先上去了。 “劳驾,我家少爷是来拜会贵府沈老爷的,请问沈老爷在么?” 门前是一高一矮两个门房,见徐勋是坐车来的,自然就多了几分谨慎。端详了徐勋的衣着打扮形容气度,那个高门房就笑道:“公子来得不巧,我家老爷正好出去了。若是急事,小的这就去知会大管家;若不急,留下信儿也成。” “不是什么急事。”徐勋本就没打算今天去和人打照面,得知自己找的正主儿不在,他倒觉得正合心意,当即含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来递了过去,“劳驾这位大哥将此信送给沈老爷,就说是徐勋百拜。” 说完此话,徐勋轻轻一颔首,转身就朝马车走去。临上马车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金六,还在那儿磨蹭什么?接下来还得去应天府衙办正经事呢!” 金六莫名其妙的瞧着这一幕,看看那攒眉沉思的高门房,又扭头看看自家少爷,愣了一愣方才赶紧转身追上,又殷殷勤勤地扶着人上了马车,忙了一阵子就立刻挥鞭起行。这马车一走,刚刚沈家门前一直没吭声的矮门房方才凑了过来,瞅着那信封上的几个字看了好一阵,终究是大字不识,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高门房。 “我说大哥,刚刚这位公子的名字我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不耳熟才怪!”那高门房看着手里的信,脸上不由得露出 了深深的嫌恶来,“他就是那个和大小姐订了亲的败家子!” “什么,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矮门房一下子炸了,竟是一把撸起了袖子,“他好大的胆子,还敢到咱们这来求见老爷,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到旁边一阵重重的咳嗽,一愣神之下自然是截断了话头,再探头往另一边一瞧,他立时换上了满脸的笑容:“哎呀,是如意姑娘,这大冷天怎么到外头来了?可是大小姐吩咐你去办事或是买东西?尽管交给咱们哥俩,保管不会出任何差错……” 被称作如意姑娘的是一个年方十三四,头扎双鬟的少女。她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精致,一身蟹壳青的斜襟右衽素缎小袄,下头是杏色的棉布裙子,只耳朵上露出一对珍珠丁香儿,此时此刻双颊微微鼓起,看上去更显俏丽可爱。她冷眼看着那矮门房,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冲着那高门房伸出了手去:“拿来!” “如意姑娘,这不合规矩……” “老爷不在,难道这送来的书信除了大小姐,还有人能做主?”不等高门房再找出什么借口推搪,她又嫣然笑道,“怎么,严大哥是连大小姐的话都不听了?” “如意姑娘说笑了,我哪有这胆子!”严大慌忙双手把那封信递了过去,见如意得意扬扬地收了揣进怀里,他忍不住又提醒道,“虽说那小子可恶,可横竖就这么几天,要是上头写了什么不堪入目的,如意姑娘千万劝解大小姐一声……” “大小姐又不是那些只会伤春悲秋的女子,哪里就这么容易被这种家伙气着?”如意说着撇嘴一笑,突然想起了要紧事,不禁懊恼地一跺脚说,“被你们这一打岔,我连正经事都忘了。你们两个,过来到屋子里说话!” 如意把两个门房叫到大门内侧右边的小屋子里,没过一会儿就打起门帘出来,顺着甬道往里头去了。而她走得高高兴兴,后头跟着出来的这高矮两兄弟却是忍不住面面相觑。好一阵子,那矮门房方才哀叹道:“大哥,居然又是这事,我们得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 “你还敢说?要不是上次你这该死的家伙做那种勾当,而且还让大小姐拿了个正着,我用得着趟这浑水?别哭丧着脸了,走一步看一步,管这许多作甚!” 办成了小姐吩咐的要紧事,又正好从外头截下了那个徐家子的一封信,如意自然是志得意满。可走到半路上,她按了按胸口,突然又想到了那高门房的提醒,心里不由得一动 。那小子万一真在信上写什么不好的言辞,她却拿去给了小姐,岂不是惹小姐生气么?再说门上那两个万一嘴上不严,传出去说什么私相授受,那她就犯大错了! 想到这里,她站在那儿左思量右琢磨,最后终于调转方向直奔前院,把信送到了路管家手里。然而,她本想借机看看信上写的什么,奈何路管家根本没给她这机会,摆摆手就打发了她,她只得悻悻而回。 沈家虽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真正说起来只是这十几二十年方才发达起来的,但家仆当中也就少有沾染那些豪门奴仆的推诿瞒骗习气。大管家路权接着这封信后,得知是徐勋送来,立刻眉头紧皱,打发了如意之后,却没有轻易拆看。好在沈老爷沈光没多久就回了家,他自是亲自送了过去。 书房里,见沈光拿着信函沉吟不语,他就轻声说道:“老爷,既然您已经有主意了,不管他在上头是道歉求恳也好,胡言乱语也罢,何妨一看?” “嗯,你说的很是。” 沈光点点头用裁纸刀裁开信函封口,见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就这么拈着边角展开了来,只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站起身来,面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愕。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就这么缓缓坐了下去,但右手却不知不觉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 “老爷?” “你不是外人,也看看吧。” 路权诧异地接过了那张信笺,匆匆浏览之后,脸上也露出了和沈光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多时,他双手把信笺递回,神色已经是轻松了下来:“老爷,这徐家子主动提出退婚,虽是出乎意料,可不是也免去了老爷背信之名吗?须知按照律例,女方退婚,万一他告到了官府,不管是咱们还是……都是不小的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徐二爷死活还不知道,要是突然回了来……” 沈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见此情形,路权少不得也暗自琢磨了起来,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叫来那两个收了信的门房问过话,连忙又开口说道:“老爷,我想起来了,之前严大提起过,说是那徐家子送信之后提过要去应天府衙办什么事。” 闻听此言,沈光更是皱紧了眉头:“这个败家子突然去应天府衙干什么……唔,应该是找徐老六通门路,哼,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以徐老六的性子,他十有八九会碰了钉子回来。算了,这样的好事既是送上了门,你索性亲自去他家里一趟,探探口风……要他真是愿 意,看在他是徐二爷的儿子,又是麻烦缠身,多给他些补偿吧,毕竟是我亏欠了他!” 窗外,随着里头传来的答应声,一个人影悄悄蹲下了身子,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第十章 投其所好(上) 徐勋前世里坐过火车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唯独没尝试过马车。今天这一天坐着马车晃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已经觉得脑袋晕晕乎乎了。这会儿再次下了车站在府东街上,他揉着太阳穴定了定神,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条应天府东门外热热闹闹的府东街,又张望了一旁高墙内隐约可见的众多建筑。 有道是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衙门的正门向来是坐北朝南,因而这东边的门乃是直通后衙官廨。此时此刻,徐勋一面听金六解说,一面分心左右张望,心里飞快重温着那番盘算。毕竟,此南京非彼南京,应天府衙可比后世的南京市府重要多了。 既然一墙之隔是府衙,府东街的另一边墙根底下就停着好些车马,数十个衣着鲜亮的车夫轿夫亲随等等正在闲磕牙。至于那边高墙下的东门口,则是四个门子站在那儿,看着仿佛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可那眼神全都是利得很,显然训练有素。 一旁的金六亦是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见徐勋听完之后四下里看了一眼,就旁若无人地缓步往那边的东门走去,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府衙前门是正经官员走的,后门是官眷出入,只有这东门是种种闲杂人等进出的地方。即便如此,一般小民百姓看到这样高墙耸立气势威严的地方,心里不免都会发怵,哪怕曾经熟悉这种地方的他,这会儿也很有些不自在。 “劳驾,敢问经历司徐六爷的管家朱大哥可在?” 徐勋问话的时候,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更重要的是,他那缩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往一个老门子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过去。那老门子也是这一行当的老油子了,东西入手一捏一掂,立刻就品出了滋味来,原本爱理不理的脸色就缓和了几分。 若是要见府衙中那排行前几位的大佬,哪怕是那几位大佬的心腹人物,他这牌名上的人不敢造次,但是,若只是经管文书的经历司,又是新近才升官的经历司徐迢的管家,若油水足够,这一趟跑腿自是要得。 “你找朱管家有事?” “我是徐六爷的族侄,找朱大哥商量点事。” 知道徐迢升官,徐氏一族为此很是热络,于是,那老门子断定不是什么麻烦的大勾当,就矜持地冲着徐勋一点头,示意他等着,立时就朝其他三个门子招了招手,四个人聚在一块没两句言语分润了好处,他就掉转头一溜烟去了里间。 见此情景,徐勋便退到了自家马车旁,以免阻了求见的其他人。一阵寒风 袭来,他搓了搓双手正在取暖,突然觉得肩头被人搭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扭头见是金六,他便笑着谢了一声。 金六原是觉得这位主儿自从前次的变故之后就浑若变了一个人,这会儿有意讨好果然奏效,他自是更大胆了些,当即笑道:“少爷言重了,小的怎当得起一个谢字?小的从前还觉得自己人情世故精熟得很,今天见少爷这一遭,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师自通。这边墙根等着的车轿,别看个个穿得簇新鲜亮,可他们的主人这会儿约摸都在车轿里头窝着呢!应天府的门难进得很,那位吴大尹最是铁面方正,据说最讨厌人关说人情或者是求办事,历来到这儿求见的人,十停中进不去一停……” 徐勋没想到就自己刚刚那番应对,也值得金六单独拎出来奉承了一通,心里虽是好笑,可架不住金六打叠了精神在旁边说好话逢迎,嘴角渐渐也露出了笑容。不论前世今生,这样连番不断的高帽子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好歹也缓解了他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直到那边老门子出来,冲他招了招手,他就拍了拍金六的臂膀,把皮袄还了,随即快步迎上前去。 待到近前,老门子让了让身子,指了指后头一个少年小厮说道:“这是徐六爷家的陶泓,你跟着他,自然就能见到朱管家。” “多谢多谢!” 道了谢之后,眼见老门子闪身让路,徐勋立时撩起那件直裰的下摆,跨过门槛入内。那个被人叫做是陶泓的少年小厮迎了两步,可斜着眼睛打量了徐勋两眼,他就皱眉问道:“这位公子,能否请教尊讳?” “怎么,小哥怀疑我不是徐家人,是蒙混进来的?”徐勋笑眯眯地看着那陶泓,不等他开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陶泓的名字可是六叔给你起的?也就是六叔风雅,换做是族里其他叔伯,谁也起不出这样的好名字来。” 听徐勋称赞自己的名字,那陶泓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公子也觉得好么?老爷才改没几个月呢,说是得自于韩昌黎的一篇好文。” 徐勋见打动了陶泓,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得名于韩昌黎的《毛颖传》。” 陶泓不过是十三四的年纪,这一高兴立时把原本那警惕提防丢到了九霄云外,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神采飞扬地说:“这是我到少爷身边伺候的时候,老爷亲自给起的。老爷怕我不识,还写了那两个字赏我,我特意出去裱好了挂在床头天天看呢。” 徐勋被这最后一句话给说得满腹笑意,面上还只 能嗯嗯啊啊附和,不能露出丝毫玩笑的表情。他刚刚也不过是心中一动随口一问,要知道他自幼习字,那个曾经教授过他好些年书法的老师出了名的爱掉书袋,一次说起了韩愈的《毛颖传》,谈到毛颖指笔,陈玄是墨,陶泓代砚,褚先生则是纸,他觉得新奇就回去翻了一遍,想不到这一回竟然用上了。 于是,他笑着对陶泓说着毛颖传的典故,趁着小家伙戒心大去,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徐迢身边可是还有毛颖陈玄褚先生,听说果然是有,他心中刚一动,那陶泓竟是多解释了两句:“毛颖陈玄都是跟老爷出门的,我伺候少爷之外,也在书房伺候笔墨。褚先生是老爷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褚先生开了个玩笑,老爷才给我们都改了名字。” 这些人名虽说无关紧要,但徐勋思忖待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上,心里自是一一记了下来,反倒是应天府后衙官廨这些道路,他不过是稍稍记个大概方位,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他之后就算再来,也不可能扮个高来高去的梁上君子。待到陶泓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之前,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应声,他跟着迈进门的时候,立时打起了全副精神。 “朱爷,这就是那位求见的徐公子。” 站在朱管家跟前,陶泓完全没了刚刚在徐勋面前的饶舌多嘴,规规矩矩行礼低头的同时,又不安地看了徐勋一眼——直到这时候,小家伙才想起来,他竟是忘了问徐勋出自徐家哪房,排行第几。朱管家若是问起,他必然一问三不知。因而,当瞥见朱管家冲着他摆了摆手,他如蒙大赦,立刻丢下徐勋,二话不说地退出了屋子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朱管家就拉下了脸,看着徐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七少爷倒是真能耐,你知道族里其他人不好说话,于是索性走门路走到我家老爷这儿来了?” 第十一章 投其所好(下) 朱四海见人的这间屋子并不算大,中间用几扇隔扇门割断,却是只有居中的一把椅子。说话的时候,朱四海甚至根本没有站起身,坐在那儿一手拿着茶盅,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勋,哪里有半点仆人的样子。 被人戳穿来意,徐勋的面上却仍是挂着得体的笑容:“朱大哥说对了一半,今天我是来走门路,不过不是来寻六叔的,是特意来走朱大哥你的门路。” 尽管只是下人,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老爷荣升,朱四海不但与有荣焉,而且见往日连正眼都不瞧自己的那些徐家老少对自己趋奉有加,他自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可毕竟那些人奉承他是为了他背后的主人徐迢。可是,即便他跟了徐迢十几年,深知主人秉性,根本不敢去主人面前聒噪。因而此时此刻徐勋竟说来走他的门路,他一愣之下就皱起了眉头。 “七少爷也太高看我了,你的事就是老爷出面也未必管用,更何况我?” 更何况,他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帮这没出息的小子? 只看朱四海那嫌恶不屑的表情,徐勋哪里还不明白前主是怎样不招人待见的角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露出了痛悔之色:“朱大哥,我知道自个从前胡作非为,不求族中亲长能网开一面。我这次伤重险些丢了性命,虽说幸得大夫妙手回春,给我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毕竟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总之都是我自找的。可我身上还有和沈家的婚约,若就这么下去,未免耽误了沈家小姐,所以我想求朱大哥帮帮忙,设法退了我和沈家的婚事。” 朱四海最初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徐勋那痛悔当初的话,只听得徐勋说自己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他的嘴角才往上头挑了挑,却是嗤笑多过怜悯。然而,当徐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瞪大了眼睛,看徐勋仿佛是看呆子似的。 “你说什么,你要退婚?” “正是!” “你知不知道自个在说什么?”朱四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沈家自个都还没和你提退婚的事,你却主动送上门去,你不是失心疯了吧?” “朱大哥,我是说真的。” 见朱四海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自己,徐勋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却露出了越发诚恳的表情:“我打听过,定了婚书下了聘礼,若是男方悔婚,当年送出去的聘礼便归女方所有,只要双方没有异议,官府不追不问。朱大哥一直随侍在六叔身边,可知道是否如此?” “话是不错。”朱四海脸色阴晴不定,随即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勋,“可你大概不知道,这悔婚的罪过可是不小,男方悔婚,要是女方上告,那可是要杖八十的!” “沈家求之不得的事,怎会上告?”徐勋见朱四海面色一动,便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朱大哥说,这一次险些丧命,我已经知道错了。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未免太晚,除却和沈家的婚事,我还有另一桩事相求,那就是我爹留下的家业。若我再混账几年,这些田地兴许就都要给我败光了。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拜托一位为人正派的亲长派人代管那些田地,毕竟,我年轻,又不懂田亩事,更不懂得用人,到时候那些地若是荒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爹。” 这些话一说,尽管徐勋并没有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只凭他那认真的表情,朱四海就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变成了眼下的怦然心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少见的笑容来。他可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其中的利益关节要是听不出来,他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于是,他立刻亲切地点了点头,面带赞许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过几日的工夫,七少爷果然是让人刮目相看。来来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里屋说话!” 外头屋子里虽说宽敞明亮,但只有居中的一张椅子,刚刚朱四海看到徐勋进来,甚至大剌剌地都不曾站起来。可一到里屋,朱四海立时满脸堆笑地招呼徐勋坐下了,又亲自去沏了茶来。徐勋哪里不知道对方是想确定自己究竟是否空口说白话,只是他今天的目的不过是打动朱管家,正主儿徐迢见不到,他当然不会谈及太多,话都说得含含糊糊。 可越是如此,朱四海便越是热情,当徐勋说是届时打算到魁元楼贺一贺徐迢高升,可族中亲长那儿却有异议,他自是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又殷勤地说徐迢此时出门会友,留徐勋在家里用饭。徐勋哪里肯答应,执意说下次再来,朱四海只得又亲自把徐勋送出了门去。 府东街东墙根,金六坐在马车前头等了又等,只见上前求见的人大多数都被毫不客气地打了回票,哪怕是那些绫罗绸缎遍身的大户也是如此,而徐勋却迟迟不见出来,他心里不禁越发嘀咕了起来。可无论他怎么猜测怎么琢磨,都想不到徐勋这一趟究竟是去谈什么事,因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 突然,他的视线一下子被挡住了,紧跟着一声鞭响,竟是有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厉响惊得他差点没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看什么看,还不把你这破车挪开,别 挡了我家老爷的路!” 金六一愣神,发现面前赫然是一辆罩着深蓝色绸缎围子的马车,中间的接缝拼着一色的羊皮,套车的马亦是壮健得很,不比自家那一匹驽马。他是识货的人,知道这等豪富人家自个多半招惹不起,赶紧赶了马车腾出了一个地方来,随即更是赔笑给人道了不是。 他固然低姿态,可那衣着鲜亮的马夫却冷哼一声根本不瞧他一眼,径直到一边摆好车蹬子,满脸殷勤地上去要搀扶人下车。然而,那车帘才打起了一个角,内中一个中年人探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遍地都是车轿,眉头不禁紧皱,打了个手势,却是根本不下车,只做了个手势命那马夫先去府衙东门。 金六给别人腾了地方,眼看这东墙根全都停满了车轿,自己根本没个去处,不禁有些着慌。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边门口有人出来,细细一瞧,发现是朱四海亲自送了徐勋到门口,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上次他遇上三老爷家的应老儿,就是在这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旁边还有三老爷家的四少爷。在这位朱管家面前,别说最饶舌的应老儿毕恭毕敬,就连那位四少爷也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朱大哥,人家还爱理不理的。可这会儿这位朱管家待自家少爷何其亲近? 金六虽说是看傻了眼,可赶车迎上前的动作却丝毫没慢。到了近前,他赔笑叫了一声,徐勋只冲他点了点头,倒是朱四海回了个笑脸,继而就从身后那书童陶泓的手中接过了一盒东西,笑着递给了徐勋,因笑道:“七少爷,这是家里新来一个厨娘做的千层酥,连不爱吃甜食的老爷都赞不绝口,这一盒你捎带回去慢慢吃。” “多谢朱大哥费心了。” “哪儿的话,就是一盒吃食而已。” “我家老爷是吴大人的同宗,你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竟敢拦着!” 徐勋和朱四海正在道别之际,旁边却突然吵吵嚷嚷了起来。侧头一看,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马夫正在和三个年轻门子推推搡搡,朱四海登时大怒,冲着一旁那眉头紧皱的老门子说道:“老哥哥性子什么时候这般绵软了!一年到头都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还不赶紧扔出去,若是惊扰了正在安养的吴大尹,谁吃罪的起!” 自府尹吴雄上任之后,门上进项越来越少,老门子本就满心不高兴,此时这区区一个马夫也敢到府东街上撒野,朱四海又一撩拨,他立时冲着其他三人做了一个手势。下一刻,就只见那三个门子一头拎 手一头掰脚,甩了两下就把人高高扔了出去。眼看那马夫在道中央摔了个狗吃屎,金六顿时大为解气地哧笑了一声,而那边墙根处的一众人等更是哄笑了起来。 “乡巴佬!” “以为穿一件好衣裳就算是贵人了?这是应天府南京城,又不是小县城!” “到这儿求见的人,哪个不比你主子有钱有体面?” 徐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也没怎么留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和朱四海交谈了两句。等到他上了车,却只见朱四海依旧抓着那车帘不放,口中还不忘提醒道:“七少爷,这一两日之内,我一定给你个准信,你尽管放心。” “那就多谢朱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尽管金六丝毫不明白徐勋和朱四海这番话说得究竟是什么,可眼看那边摔得鼻青脸肿的马夫灰头土脸老半天爬不起来,顿时得意扬扬一扬鞭,高喝了一声驾。他这马车走出去老远,那边厢马夫才狼狈不堪地起身,垂头丧气地到了马车旁站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车帘就被人一把撩了起来,内中的那个中年人使劲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事愣是给你办砸了!” “老爷,小的该死……” “还啰嗦这些作甚,快去追刚刚那辆马车!刚刚那是衙门里头的人亲自送出来的,又说是什么少爷,保管有门道!” 第十二章 翻脸 之前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人转眼间却被人扔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金六这得意劲就别提了。一时兴起,他不免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赶车绝学,一条马鞭挥舞得出神入化,驾着这辆决计算得上是高龄老旧的马车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这可就苦了不识道路辍在后头的另一辆马车,才勉强转了三个弯就失去了前头目标的踪影,自是又遭来了主人一顿破口大骂。 但这些自然就不在徐勋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一大早出门去了沈家送信,继而又在应天府衙和朱四海演了这么一场戏,再被这马车来回一颠簸,他只觉得浑身差点没散了架子。只是劳累归劳累,今天这一趟出门的收获却不小,至少,他已经迈出去了第一步。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枕着靠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少爷,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勋才在连声叫唤下醒了过来。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见是车帘被人打得高高的,站在那儿的金六满脸赔笑,他少不得挪动着发麻的胳膊坐直了身体,随即低头下了车。还没等他进门,金六就丢下马车紧随了上来。 “少爷,刚刚我家婆娘说,沈家来人了,是那位路管家正在家里等,据说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金六见徐勋突然回过头来,忙又压低了声音道,“算算时辰,应该是咱们离开沈家之后不久他就出了门到了这里,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徐勋知道沈家人多半会来,可没料到居然来得这么快,四下一看方才发现那边靠墙处确实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穿着毡斗篷,脸上盖着斗笠,正坐在那儿打盹。心下一动,他就冲着金六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今日这一趟也辛苦你了,你先去歇着吧。” 尽管金六有心打听打听沈家那位大管家为什么突然跑到了自己家来,但徐勋撇下他径直往里头走,他又想起之前在应天府衙东门那儿,朱四海亲自殷勤相送的情景,一时更觉得这位少爷高深莫测。眼看着徐勋就要进屏门,他瞥见手里还拿着一盒千层酥,突然一时起意疾步追了上去,口中又大声叫道:“少爷,您忘东西了,这是朱管家送您的千层酥!” 金六这一声嚷嚷声音极大,屋子里也不知道给路权沏了多少杯茶的瑞生立刻听到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身边坐着的这位需要好好伺候,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门口,打起帘子就看到了徐勋接过了金六手中那个捧盒,随即转身走了过来。他赶紧跨过门槛出了屋子,就这么站在檐下,直到徐勋近了前,他才一 把将人拉住了,又凑过去低声嘟囔了一句。 “少爷,您千万留心些,路管家等了老长时间,一直板着脸,心情肯定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徐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手打开了手中的捧盒,“让你在家里等急了,还没吃过饭吧?先尝一块千层酥垫垫饥,朱管家说是六叔家新来的厨娘亲手做的,夸得天花乱坠,你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我?” 瑞生看着徐勋,见自家少爷满脸的撺掇,他便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两只手指拈了一块出来,放在嘴边才一咬,那满口的鲜香立时让他眉飞色舞,偷觑了徐勋一眼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一大块千层酥消灭得干干净净。 徐勋见瑞生这般狼吞虎咽,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里沾着好几粒芝麻却犹不自知,他不禁哑然失笑,笑着把整个捧盒都递了过去:“好了,别这幅馋相,喜欢就先拿去吃!” “啊,这怎么行?”瑞生忍不住舔了舔唇边的香芝麻粒,见徐勋看着他,脸上顿时一下子红了,旋即慌忙伸手把捧盒推了回去,“路管家正在里头,少爷得了好东西,正好用来待客,我吃这么一块就知足了,不敢贪心……” “就一盒子点心而已,怎么连贪心的话都出来了。再说了,沈家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点东西拿去待客倒是要贻笑大方了!”徐勋不由分说地把捧盒塞到了瑞生手里,又说道,“拿去给金六两口子分分,一大早就驾车出门,又是等又是走的,也辛苦他了。” 徐勋一边说一边留意里头的动静。果然,他这话刚说完,里头就传来了重重一声咳嗽。知道这位路管家是不耐烦了,他也不多话,冲着瑞生做了个手势就自己打帘子进了门。 大白天的屋子里自然并没有点灯,可糊窗户的窗纸已经好些年没有换过了,上头一片厚厚的油灰,因而到处都是一片昏暗。乍然从外头进来的徐勋轻轻眯缝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了这视线的变换,继而就看到了那边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人。 只见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微发福,和浓密眉毛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那稀疏的头发。见他这个主人进门,那人却仍是坐了片刻,然后才慢吞吞站起身来。 “七少爷可算是回来了!”站起身的路权微微躬身,只言语就没那么客气了,“若是再不回来,也不知道我这肚子里要灌多少茶水去!”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没想到路管 家会来,再加上在外头耽搁的时间久了,这才晚了。”徐勋笑吟吟的,绝口不提应天府衙四个字,抬手一请在主位坐下,他就抢先说道,“路管家此来,可是为了我之前去沈家投书的事?” 路管家原本还打算寒暄两句,然后拐弯抹角扯些别的再入正题,却不想徐勋竟是开门见山,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着沈老爷鞍前马后几十年,须臾就镇定了下来,当即似笑非笑地问道:“七少爷可知道退婚两个字非同小可,若闹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于退婚有严令,但我已经打听过,民不举则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爷空口说白话就算数的。若无尊长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长愿意出面呢?” 见徐勋答得比自己问得更快,路管家原以为是少年郎一时意气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时却忍不住心生疑虑。怀中的一百贯钱票虽然还在,但他却没有贸贸然拿出来,按着胸口的手只是轻轻摩挲着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内容,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勋的眼睛。 “我还有一事不明,七少爷缘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爷不是一直都想退婚么?”见路权的脸一下子僵了,徐勋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家父多年没有消息,我从前又是年少轻狂做了不少错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担心我是想讹诈什么。” 徐勋连讹诈两个字都说出来了,这可谓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时间,路权虽是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这一恼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讹诈什么?七少爷难道不是因为徐家就要开宗族大会,于是想要以此换我家老爷给你求情……”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徐勋霍然起身,心下顿时一惊,旋即生出了几分悔意。沈光派了他来,是希望用最小的代价快刀斩乱麻把婚事了断,可徐勋的话处处都出乎他意料,结果他竟是把那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实在是殊为不智。 “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劳沈家操心了。”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说徐勋本意只为争取主动,并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时,端详着有些不安的路权,他便淡淡地说:“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来沈家本意是不愿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坏了沈大小姐的终身。至于徐家的宗族大会是否会把 我开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点!” 他顿了一顿,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论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爷的婚书仍在,到时候族里自然不会看着二房绝后,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来绝不会放掉这么一门好亲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爪!与其到时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脸色,还不如眼下干干净净退婚,至于我日后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过,既然路管家执意要把我一点好心当成算计,那么我也不奉陪了。来人,送客!” 随着这一声高喝,瑞生几乎是撞开门帘快步抢进门来,大步就走到路权下首站定了,却是语气生硬地说:“路管家请!” 路权这时候脸色越发糟糕,深恨自己不该以为徐勋一个浪荡败家子没见识。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个好自为之吧!” 见路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勋就这么拂袖而去。直到进了东屋,他脸上怒色尽去,却是哂然一笑。路权人来了,却还端这种没必要的架子,足可见沈家那边的姿态。哪怕是他先下手为强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为他是好捏的软柿子,那可就想错了。 第十三章 狐疑和心动 转眼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快一个月了,但毕竟有着五百年的隔阂,徐勋仍是不甚习惯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饭时分,金六嫂满脸堆笑用食盒送来了饭菜,看似也是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里头的那些菜色,他实在是没多大胃口。 白萝卜拌红萝卜、豆芽菜炒土豆丝、豆腐汤,唯一一个荤菜便是一碟子卤汁猪头肉,明显是外头哪个酒肆饭庄里买来的,决计不是金六嫂手艺。因为这些天来,他吃过的荤菜就只有三样——炖肉、蒸鱼、炖鸡蛋,就算这三个菜烧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鸟来,更不用说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惨不忍睹,让人看了就没食欲,他是强迫自己才能动得筷子。 “少爷,你吃完了?” 见徐勋拨拉完饭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边问了一声,见徐勋点点头,他就立时欣喜地收拾了碗盘到一边去吃了起来。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觉得背后好似有什么动静,不禁扭过头一瞧,见是徐勋就这么站在身后,慌乱之下差点连碗都给翻。下一刻,他赶紧怯生生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徐勋按着坐了下来。 徐勋从没留意过瑞生吃饭是这么个光景,今天办了两件大事,心中轻松,吃完饭也就没立刻去院子里散步,而是乘兴到东屋里头写了几个字。这会儿踱出来准备到院子走动的时候,他就听到这边吃饭的声音,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简直是叹为观止。 三盘素菜这会儿只剩下了残羹,那卤汁猪头肉干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饭里,酱汁把白米饭染成了极其浓郁的颜色。而站在那里的瑞生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嘴角处又是酱又是饭粒,看上去异常狼狈。徐勋原想打趣两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别这么猴急,要是不够,以后就让金六嫂多做一些,保准管够。” “少爷……不是……我……我能吃饱……”瑞生结结巴巴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末了使劲摇了摇头,说话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训我,吃饭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费了一粒米,就饿我一天,我是惯了……少爷别去和金六嫂说,多做就得多买,不要费钱!” 见瑞生紧张得满脸通红,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对了,你娘不是去世了么,那教训你怎么还是死死记着不放?说起来,到了你娘的祭日,你也可以祭拜祭拜。毕竟 生养之恩重如泰山……” 这话还没说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经红了,突然低声打断道:“这话不是娘教训我的,是我后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后娘给爹生了一个妹妹,家里越发紧巴巴的……她成天说我吃得多……爹没法子,就送了我来这儿……” 瑞生说着说着就抽噎了起来。徐勋哪里应付过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顿时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递了一块手绢过去,随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间吹了一会凉风,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狐疑。 要说乡下人最是重男轻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后娘又生了女儿,万万没有把能下地干活的亲生长子送到南京城给他使唤的道理。日后若那后娘生不出儿子,谁来给他养老送终?要是他这个主人很成器也就罢了,可从前那个“他”却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荡子! …… 不论是徐勋去应天府衙见徐迢的管家朱四海,还是沈家的管家路权前来见徐勋,徐氏宗族上下并不知情。毕竟,谁都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能够蹦跶出什么名堂来,自然不会盯着这边。而徐迢和沈光两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里的大佬们更加不会留意。于是,这一晚上因徐勋的举动而难以决断的,也就只有两家人而已。 应天府衙虽然占去了府东街以西大半个街区,但前衙除却正堂二堂三堂等等,还有一众属官办事的地方,因而后衙官廨虽说占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员一分,也就没剩下多少房子了。尽管如今距离太祖朱元璋时代已过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员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应天府尹吴雄都和一家窝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况别的属官? 于是,徐迢一家亦是窝在那一个狭窄的院子里。只不过自从他升官的消息传出之后,当年被人占去的祖屋就立时腾了出来,族里更是派人打扫整修了一番,说是随时就能搬进去。徐迢自己虽不想动,但却打算让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搬出去。然而,这一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为管家朱四海捎来的信,他立时把迁居的事丢在了脑后。 这会儿,他坐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一旁站着的朱四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略弯腰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隔一段时间把重心换一只脚,直到徐迢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边。 “你觉得他所说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开了口,朱四海自然松了一口气,“老爷,他如今是什么情形,哪有胆子敢打诳语来骗老爷?我看他今天说话的样子无精打采,明显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还特意亲自去大夫那儿打探了一二。据说是他那会儿抬回去的时候都快没气了,后来又在水里折腾了一回,就是没死也必然元气大伤。再说,族里其他人都想着要赶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家伙,除了老爷一向公正廉明,他还能信谁?” 徐迢却没有接话茬,沉吟片刻又说道:“我虽谋到了这个看似风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觊觎二房的人太多,这事情暂且再看看为好。” 朱四海闻言颇是不以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应肯下来,真正出面去管的却是他。那几百亩地他早就打听过了,据说都是上等的肥田,他一过手不知道有多少好处。于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头轻声说道:“老爷,恕小的说一句不该说的,您这次高升,族里说是庆贺的庆贺恭维的恭维,可真正的好处才多少?什么一成红利,总共一年顶多几十两银子,可咱们江南几百亩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够了!” 徐迢一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却越发深邃。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他除了说要和沈家退婚,可还说了别的事?” “没什么别的。四日后魁元楼摆宴,届时族中子弟应该都会来,他说想来贺一贺老爷。” 徐迢记得徐大老爷那边送来的名单上确实没有徐勋其人,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也罢,那就让他来吧。” 见徐迢发了话,朱四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书房。待到台阶下头,他立时伸手招来了陶泓。 “明天你去一趟徐勋家,送张帖子过去。”见陶泓有些讶异,朱四海便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就是今儿个来过的那个,在大中桥边上不远。记着对他说,四日后在魁元楼摆宴庆贺老爷高升,让他好好预备预备!” 第十四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在金六嫂的印象里,自己的丈夫一向是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类型,因而,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打了井水上来,准备把昨晚上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洗了的她看见丈夫收拾得整整齐齐走出房门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发觉金六径直要往外走,她慌忙从板凳上站起身来,把手往围裙上一抹水珠,这就快步走了上去。 “这一大清早你上哪去,少爷又有差事给你?” “哪来的那么多差事?我这门房不到门前去看着,那还有什么规矩!” 此话一出,金六嫂越发觉得丈夫有些古怪,竟是抬手去摸他的额头。直到金六没好气地让开一步,又甩开了她的手,她不禁没好气地埋怨道:“从前在那边看大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如今反倒知道规矩了!昨天跟着出门大半天,后来又紧赶着出门到天黑才回来,你要是早这么勤勉,咱们也不用……” 话还没说完,金六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怎么废话越来越多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警告你,日后在那位少爷面前别偷懒耍滑,没见着昨天沈家的路管家亲自来了?” 金六嫂却撇了撇嘴:“不就是沈家的管家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嘱咐!” “你这婆娘,你懂什么!”金六低低呵斥了一声,左右一瞧又压低了声音说,“昨天在应天府东门口,那许多求见的统统被拦在了外头,可咱们少爷非但进去了,而且出来的时候,还是六老爷身边的朱管家亲自送出来的,那千层酥你吃到了肚子里,该知道是什么手艺!” 金六嫂虽粗鄙,可听丈夫这么说,不免歪着头细细琢磨了起来,转瞬间就大惊小怪地说:“你是说,他说动了六老爷帮忙,徐家族里奈何不了他了?” “你小声点!”金六吓了一跳,横了金六嫂一眼,见其赶紧闭上了嘴,这才轻哼道,“这事情谁知道,总之这位主儿看来是开窍了,咱们不能再把他当成从前的败家子糊弄。上次你因为洗衣裳的事情抱怨,他打赏了你一百钱吧?还有我出去打探消息那几天,你还在那唠唠叨叨的,可最后得了多少打赏?一贯,整整一贯!” 被金六这么一说,金六嫂想起丈夫捧回来那一贯钱时她也欣喜若狂,不禁有些讪讪的,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看着金六撇下自个往大门走,她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一年到头上门来的除了气急败坏的长辈,就是从前那些不成器的浪荡子,这门有什么好 看的。” “七少爷可在家吗?” 她这话才刚说完,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嚷嚷。下一刻,她就看见金六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前,笑容可掬地迎了一个模样干干净净的少年进来。见金六那点头哈腰的恭谨样子,她不禁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索性只当是没看见,径直往那些要洗的衣裳走去。可还不等她坐下,后头就传来了金六的叫声。 “还不快进去和少爷说一声,六老爷家的陶泓小哥来送帖子了!” 金六嫂刚刚还是满肚子的嘀咕,可一听到是六老爷家来人,她慌忙转过身来赔笑点头见礼,旋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见婆娘总算还识趣,金六这才引着陶泓往里头走,嘴里又旁敲侧击地打听着送的是什么帖子。听得是三日后魁元楼摆宴的帖子,他登时大吃一惊。直到把陶泓送进了二门,瞧见金六嫂从正房出来赔笑请人进去,他用指甲刺了刺手心,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徐大老爷他们分明不想让徐勋露脸,可徐勋贺礼都还没送呢,真的就攀上了徐六老爷? 正房里,再次见到了陶泓,徐勋接过帖子,却没有立时放人走,而是温和地和他说起了话。有了昨天在应天府官廨的那点旧情在,虽套不出什么太多消息来,但好歹知道了这张帖子是昨晚上朱四海出了徐迢书房之后就立时吩咐的。 心里敞亮的他边说话边思量,当陶泓说要紧赶着回去服侍少爷读书的时候,他就突然笑道:“六叔是风雅人,既然给你起了陶泓这名字,对你足可见不同。你回去了可得打叠了精神,不要辜负了那期望才是,跟着少爷好好读书认字。” 陶泓年少,别说在老爷少爷面前大气不敢出,在朱四海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如徐勋这样的夸奖期许却还是头一次听到,因而脸上一时涨红了,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七少爷,我……我到现在连《三字经》还没认全……” 陈衍早就从陶泓上次提到徐迢赐字时的不寻常反应,约摸了解了这少年的心性,挑了挑眉后就做手势示意他等着,随即站起身到了东屋,没多久就拿着两本书出来,又招手让陶泓过来,把三本书递给了他,因笑道:“一本是《三字经》,一本是《千字文》,一本是《百家姓》,正是俗称的幼学三宝,你带回去慢慢看慢慢读。” 平日跑个腿得些赏钱的情形多了,但别人送书还是头一回,因此接过那沉甸甸的三本书,陶泓赫然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竟突然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徐勋伸 手要扶时,他却已经磕完头爬起了身,把书贴着胸口讷讷地说:“多谢七少爷,您放心,我看完了一定还给您!” “不要紧,多久还也没事。” “多谢七少爷……”陶泓找不出其他言辞,又这么谢了一句,随即讪讪地说,“我回去还要服侍少爷描红,不能久留……不过,七少爷您留心一些,听说大老爷撺掇着我家老爷,说是到时候在魁元楼的宴会上,让各位少爷们各自送各自的礼,我家老爷已经答应了。” 徐勋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说道:“亏得你提醒一句。六叔高升,你自然也忙,我就不留你了。瑞生,送一送陶泓。” 瑞生一直都闷声不响侍立在旁边,此时听到吩咐,这才赶紧地上前打起帘子送人。眼见陶泓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出去,徐勋往椅子后头一靠,少不得思量了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日子,他就站起身来回了西屋,从柜子里东翻西找寻出一件外袍打算换上。然而,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那件交领斜襟右衽外袍怎么穿怎么不利索,更不要提系腰带了。直到听见身后有动静,一扭头看见瑞生进屋,他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努努嘴示意其上来帮忙。 瑞生默默服侍着徐勋穿外袍,几次抬头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止住了。等到眼见徐勋收拾停当要出门,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闪身就挡在了徐勋身前。 “少爷,昨晚上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好端端的掉眼泪,更不该对您说那些话……您别,别赶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徐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按着瑞生那低了自己半个头的脑袋,突然大力揉了两下,没好气地斥道:“谁说过要赶你走了?” “啊!”虽说刚刚还说不该掉眼泪,但此时此刻,瑞生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他不安地看着徐勋,待确定自家少爷不是在开玩笑,立时转忧为喜,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怕少爷觉得我没用,又不像金六哥会赶车,会打听消息……” “他有他的用处,你有你的能耐。”徐勋两世为人,虽说自个这表面的年龄瞧着和瑞生差不多,但打心眼里是把这少年当成小弟看待。想了想这会儿出去的目的,他就点点头道,“得了,省得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胡思乱想,陪我出趟门!” 眼见徐勋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瑞生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少爷您去哪?” “逛街!” 第十五章 争画 徐勋虽是起意逛街,可并不打算走远。要说热闹,十里秦淮河的内河正是从他家门前不远处流过,而从太平里往西更是铺户林立,一路过奇望街大中街三山街一直到出三山门,百货云集,上至酒肆、茶馆、绸缎铺、盐店,下至衣帽行成衣铺果子铺书铺,林林总总热闹得很。他之前一直抽不出空来转悠,如今终于把那块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撬起了一条缝,再加上徐迢的贺礼还得斟酌,因而逛起来自然有了兴致。 瑞生就更不用说了。才从乡下进城一个多月,他又是脑筋不会转弯,除非得了吩咐,否则几乎成天就窝在家里不出去,这会儿跟着徐勋看了几家店,他的眼睛就渐渐转不过弯来了。当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那鲜艳的颜色更是让他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挪动不了步子。直到良久反应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少爷……”瑞生发现手里竟然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立时脸上又红了,“少爷,我不饿……” “知道你不饿,只是馋嘴!”徐勋哑然失笑,见瑞生越发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就努嘴说道,“想吃就说一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走,到前头那家店看看。” 见徐勋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瑞生低头又看了看那新鲜的糖葫芦,终究死死攥在手里,紧追着徐勋跟了上去。待到进了那间颇为雅致的店铺,他这才发现四壁上挂满了好些书卷画卷。有的看上去是新鲜墨迹,有的却是纸张极其陈旧,看上去仿佛很有些年头。他对此是一窍不通,于是只知道懵懵懂懂跟在徐勋后头,看着那一个个似鬼画符,自己却一个不认得的书卷,还有那一笔笔或浓或淡,根本看不出好坏的画卷。 记得金六上次说过徐迢爱书画,徐勋今天出来也是想试试手气运气,看看能不能淘到宝贝,但一大圈转下来,结果却令他失望得很。别说是宝贝,这四壁的书画中不少都是极其拙劣的货色,字不过是看着龙飞凤舞,骨架却是极其寻常,至于画则多半是媚俗的美人图,偶尔也有几笔不上台面的山水风景。他正暗自摇头,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 徐勋扭头一看,见是上次跑到家里自说自话了一通的那个清秀“少年”,他一时为之莞尔。只是和上次的打扮不同,这一回对方却是一身的灰褐色短打扮,头上还扣着一顶滑稽的黑色小帽,瞧着倒是和瑞生的装束有些仿佛。于是,他就笑着点点头道:“随处看看而已。 ” “你这人真是死硬到底!”女扮男装的少女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装扮根本瞒不过行家之眼,竟还虎起脸瞪着徐勋,“你又不好风雅,到来这看什么书画?难道你还指望这小店里头能买到什么好货色,抑或是打算拿着这种东西去打动……等等,你不会是……” 见对方突然眼睛滴溜溜直转地打量着自己,徐勋高深莫测地背着双手,索性也不解释不说明。果然,那小丫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徐六爷那是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也是你随便在小店里买一幅画就能打动的?再说了,到时候有没有你露脸的份还不知道……” 尽管觉得这自说自话的小丫头挺逗人乐的,可当她喋喋不休在耳边说个不停,徐勋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见她自顾自说得起劲,他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了几步,见她浑然不觉,他就悄悄指着墙上一幅画对一直默不作声跟在旁边的瑞生说:“瑞生,你说这幅画怎么样?” 瑞生是真真正正的直肚肠,对刚刚这莫名其妙出来的少年,他没多大留心,但这会儿徐勋一句话,他立时上了前去,仔仔细细端详起了面前挂着的那幅长卷。然而,他统共识得的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到两手之数,怎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因此,到了最后,他迟迟疑疑看着徐勋,结结巴巴地说道:“少爷,我觉得看着……看着像是幅古画……” “古画?这种店里会有什么古画?” 小丫头发觉到徐勋突然走开,原是大恼,此时听到这话顿时更气不过,立时拔腿走了上来。可看了两眼那墙上的画,她就眉头紧皱了起来。什么汉纸唐纸宋纸,她自然是学过,哪怕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看着这画总觉得不对,于是少不得歪着头回忆起了什么名家笔法。思量老半天,她终究觉得这幅画有问题,因而看着看着就扭头盯着徐勋。 “喂,你不会真的想买下来吧?” “客人要买画?” 徐勋正要回答小丫头的话,一个矮胖汉子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他是这小书画铺子的店主,刚刚一直在旁边打瞌睡,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闹醒,正要发火却发现有人看上了自己的书画,自然为之大喜。尽管面前两位看着都是衣着寻常,但他还是殷勤地搓着手笑道:“几位真真好眼光,这可是宋时名家李唐的画作,也是小可的镇店之宝。” “镇店之宝?”徐勋眉头一挑,嗤笑一声问 道,“这么说是不卖了?” “那倒未必,只要二位出得起价钱。”矮胖汉子满脸堆笑地解说了一句,见徐勋踌躇,那看上去过分清秀的少年则是嗤之以鼻,他不禁有些急了,连忙又赔笑道,“千金有价,名画无价,无论是留着珍藏还是送人,有什么比这名画更合适?” 情知这矮胖汉子是拿自个当冤大头了,徐勋哂然一笑,正要一口回绝了他,突然瞥见门口仿佛有人在探头探脑,虽然那人只一看就缩回了脑袋,但他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见约摸像是之前见过的跟着徐劲的一个小厮。记得徐劲在族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破罐子破摔的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而且和长兄徐动一直暗暗较着劲,他一时就有了计较。 略一沉吟,他就有所动心似的,却也不看那矮胖店主,而是扭头满面诚恳地对小丫头问道:“小哥可知道那位宋时名家李唐?” “不就是李待诏么!”小丫头轻哼一声,原不想说,可瞅着徐勋还算诚恳,就在那没好气地说道,“这位的经历传奇得很,精山水人物,但最初不过是卖画为生。南渡之后辗转被人举荐进了画院,那时候都快八十了,他……” 在徐勋的有意带引下,小丫头说得兴起,再加上一旁的矮胖店主一面听一面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不时吹捧附和两句,她顿时忘记了自己还没看准这画是真是假,只顾着批发起了自己学画时听来的那些故事,徐勋用眼角余光始终留心着,就只见外头那张望的小厮再次伸了两回脑袋,忽溜儿拔腿跑了。 小丫头一气说完,徐勋这才横挑毛病竖挑瑕疵,竟是锱铢必较地和那矮胖汉子讨价还价,那矮胖汉子本待一口咬准了一百贯不松口,可见徐勋期间作势要走,他便立时放缓和了脸。一旁的小丫头几次想说话却被徐勋打断,不禁更是为之气结。眼看着徐勋把价钱杀到了五十贯,她的脸色几乎比一旁始终不吭声的瑞生那锅底脸还黑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买画这样的风雅事,七弟你还要这样胡搅蛮缠,咱们徐氏一族简直是要斯文扫地了!” 说话间摇着扇子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劲。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仿佛吃惊不小的徐勋,旋即对那矮胖老板努努嘴道:“把这幅画给我包起来,我就出六十贯买了!”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徐勋自然沉下了脸:“三哥,别忘了做生意也有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我只知道价高者得,老板,是不是这个理儿?”徐劲一下子合上了 折扇,见矮胖老板一愣之下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看也不看徐勋,矜持地对着小丫头拱了拱手道,“况且,好东西也得有人欣赏。我这七弟不学无术的名声在外,就是让他买了这画回去,也不啻是明珠暗投,姑娘觉得然否?” 小丫头正要开腔,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声姑娘的称呼,心头一时大凛,轻哼一声索性不做声了。倒是徐勋见着徐劲志得意满地向那矮胖店主做手势,当即恼火地又添了一句。 “我是不懂画,可我还知道,六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长房有钱,也经不起三哥你今天一座破院子,明天一副破画。三哥可想好了,若是赝品,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那矮胖店主一时恼将上来,狠狠地瞪了徐勋一眼,竟是拍着胸脯对徐劲说:“这位公子,咱家可是老店,要是有假,回头你砸了我的招牌!” 徐劲趾高气昂地斜睨了一眼徐勋,一摆手示意跟着的小厮取了包好的画,就头也不回地往店外走去。跨出门槛时还不阴不阳地笑道:“七弟,这买卖的勾当本就是看谁下手快下手准,没钱就别说这些酸话!下次再来,记得多带些钱!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家那些家当,早就被你败得一干二净了!” 做成了一笔生意,送走徐劲,那矮胖店主自然满脸喜色,旋即看着一旁碍事的徐勋自然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硬邦邦的一句小店不做生意了,就把他和小丫头连同瑞生一块撵了出去。没来由遭到这种待遇,小丫头一出门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旋即扭头就走。见她匆匆走到街角一辆马车前,气鼓鼓地钻上了车厢,徐勋这才得意地笑了。 长房就算没有一座金山,但既然是族长,区区六十贯自然不在话下。可刚刚小丫头和店主两个一搭一档配合得倒是完美,把李唐说得名声赫赫,想来徐劲抬价把这幅画买回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徐劲对那小丫头的态度,怎么仿佛是认识的? 话说回来,刚刚设计了这么一场,他突然想起了一桩关节,那贺礼倒有些着落了。另外,他上次还在箱子里翻出过一封便宜父亲徐边多年前让人捎回来的信,其中多有可资利用之处。 第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 尽管徐家已经许久没有出过什么有名人物,但太平里东北面的那座宅子历经数次修缮,仍然颇有族长主屋的气派威势。四进的宅子是那位当过县令的老祖宗当年回乡时置办的,至于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内,如今已经很不可考,但最深处那院子的青砖历经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复最初的平滑如镜,坑坑洼洼很是不平,仆妇丫头走在上头得倍加小心才不会崴了脚。 徐大老爷虽说也在外头荒唐过,也收过丫头,但家里却没一个正儿八经的妾,整个家里头的内务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为人精明能干,嫁过来的时候徐家长房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多亏了她这些年又是拿着嫁妆放钱,又是买地,又是瞅好产业入股分红利,又是趁荒年丰年买进卖出,如今的长房自然是好一派兴旺态势。 眼瞅着快五十了,从前那花容月貌在岁月的侵蚀下,只留下了额头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迹;从前窈窕的身段,只余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从前最喜爱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压箱底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爷看得越发紧,把宗妇的责任看得越发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里就在背后催促着徐大老爷使劲,把二房那家当都谋了来给徐劲。 这会儿外头报说徐劲回来了,原本还满脸漫不经心地看着身边一个妈妈数落仆妇的徐大太太立时眉开眼笑,当即唤人去把徐劲叫来。等到徐劲兴冲冲地进屋,软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礼就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来,一面笑吟吟地嘘寒问暖,待徐劲把一盏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没几天了,你的贺礼可寻好了?” “那当然!”徐劲想起今日徐勋在自己面前吃瘪的模样,顿时更加得意,一摆手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这才小心翼翼展开了手中那幅画卷给徐大太太看,“娘,你看,这是我今天凑巧得的,宋时名家李唐真迹,这是给我正好撞着,否则就是千金都买不着!” 徐大太太出自富家,大字都不识几个,更不要说看字画,最疼爱的幼子这般说,她自然是信以为真,当即连连点头道:“好好,我的儿,你有本事!我和你说,我答应你爹这次把场面办得这么大,哪里是为了抬举你六叔,那是为了让你和你大哥显显本事,尤其是你!想当年你那二叔在族里是有名的好人缘,帮过不计其数的人,差点就把你爹比下去了,如今要是把那败家子赶出去,你入嗣了二房,当年他老子打下的好 基础可全都归了你。” “娘,哪有你这样把自己儿子往外推的!”徐劲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我入嗣了二房,爹娘可就换成别人了。再说了,那份家产都被那败家子挥霍得差不多了,还能剩多少?” “多少?”徐大太太轻哼一声摇了摇头,那丰腴白皙的耳垂上,一颗金丁香顿时露了出来,“你以为二房真那么精穷?他们在句容乡下可还有至少好几百亩上好水田,徐老二那样精明的人,那房子底下指不定还藏着什么!那败家子兴许自己都不知情,不过也不用管他,甭管他知不知道,赶了他出去之后,这些就都是你的!” 徐劲得知二房的财产居然还包括了几百亩水田,一时异常心热,竟想起了上次在秦淮河畔某个楼子里惊鸿一瞥的那位萧娘子。一想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和贵到让人肉痛的缠头之资,他只觉得整个心都痒了,不知不觉握紧了徐大太太的手。 “哟,轻点,手劲这么大!”徐大太太嗔怒地埋怨了一声,见徐劲恍然回神,继而连声赔罪,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是依着你爹那只求稳妥的性子,拿着他胡作非为的由头赶了他出去也就罢了,可族里那么多人,万一有人因为你二叔当年的善缘站出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让人觅一个接生婆子,把那败家子身上的胎记等等都说与了她听,连襁褓等等旧物也一一准备好,只说是你二叔当年抱了个别人的弃婴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这年头宗族血脉最是要紧,只要证实了混淆血脉这一条,那败家子就是有千般本事也过不去这一关!” “娘,您真是算无遗策!” 徐劲听得母亲这一番话,立时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徐大太太自也得意,用手轻轻抚着儿子的额角,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就算入嗣了别家,也还是我的儿子,平日里想回来就回来,上头没长辈能管着你,还怕别人什么闲话?别学你爹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也别学你大哥,都是他媳妇勾引着,成日里就是畏畏缩缩的!” “太太,三少爷,大少爷来了!”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徐大太太皱了皱眉,立时打住了这越说越鄙俗的话头,而徐劲扭头一看,见是个二十出头浓眉阔目的青年人打起门帘进屋子,突然瞄见软榻上摊开的那幅画,慌忙将其卷拢收好放在一边。等到青年人对徐大太太恭敬地行了礼,他少不得起身叫了大哥,要行礼时却被徐大太太止住了。 “自家兄弟,闹那许多虚文干嘛?” “娘说的是。” 徐动瞅了一眼笑嘻嘻挨着母亲坐下的弟弟,很快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在徐大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后,他退后一步坐下来,这才说道:“娘,我刚从帐房回来,听说三弟……” 这话还没说完,徐劲立时抢在了前头,却是扶着徐大太太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道:“娘,我这几天花了不少钱,这六叔的礼物要钱置办,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花销,所以……” “不就是花点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徐大太太沉下脸斜睨了徐动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哥哥,管你弟弟花钱的小事干什么?你媳妇才刚做了好几套衣裳,没来由能嫂子花钱,却不许小叔子开销的道理!” 这缘由还没说,就吃了这么一通排揎,徐动的脸色顿时晦暗了下来,却没有分辨,只欠了欠身应是。又盘桓片刻说了些话,他就告退离去,等到他一走,徐大太太就没好气地拍了拍软榻的床板。 “看看,娶了媳妇忘了娘,坐这么一会儿就急急忙忙走了。要不是为了挑你的刺,兴许连来这儿坐坐都没心思!” “娘,大哥怎会这么想,您多心了……” 尽管出了屋子,但屋子里那母子俩说话声音很不小,徐动听得清清楚楚,眼神中顿时更是阴霾重重,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紧握成拳。等一路到了父亲的书房,他在门外站了一站,俟书童通报后就抬脚跨进了门去。见父亲正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文士说话,他刚刚还有些掩藏不住的怨愤一下子收敛得严严实实,却是满面春风上前长身一揖。 “罗先生。” “许久不见,大公子依旧是风度翩翩,可喜可贺啊!” 被称作为罗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袭青衫,手中拿着一柄鹅毛扇,虽是两鬓微白,可嘴角含笑气度不俗,那神清气朗的模样,竟是使人一见便想赞一声好风采。厮见过后,见徐动侍立在徐大老爷身边,这罗先生便淡淡地说道:“今天来,我是为了你徐氏二房的那桩婚事。” 第十七章 好风频借力(上) 南京贡院位于应天府学的东面,奇望街和贡院街之间,和太平里正是相邻。赫赫有名的秦淮河从其西南面流过,打了一个圈子,又从东北面绕了过去,因而使得这一亩三分地成了整个金陵最最人杰地灵的地方。四周绕着秦淮河赫然歌楼酒肆林立,河房水阁争奇斗艳,即便如此,建在贡院边上的魁元楼却仍然是首屈一指。冲着它那好口彩,每逢乡试时节,这儿是一位难求,就是平常时候也常常高朋满座。 尽管徐迢那区区七品官在偌大的南京城算不得什么,但太平里本地人在南京当官的却是屈指可数,再加上如今又不是秋闱时节,魁元楼便爽快地答应了徐家的包场。从傍晚开始,作为主人的徐迢和两个儿子就先到了,而后就是徐家本家的几位尊长和下头子弟。那些身份上头差一截的客人们自然也是早早到场,又是送礼又是恭贺,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徐家已经好些年没出过正儿八经的官员,除了徐迢之外,四房倒还有个举人,却在打点上头不到工夫,好些年也没轮到一个好职司,差些儿的又看不上,于是只在家窝着。要说一个举人若在小镇乡间自然是体面,可这是人才济济的江南,自然越发坐吃山空。所以,徐迢这一升官,宗族上下全都指望他继续高升,这一趟不说举族全出,声势排场却也不小。 徐大老爷便首先丢掉了族长宗子的架子,满脸堆笑忙前忙后地张罗。他虽读书不成,可终究许多年料理宗族事务,那待人接物的本事总是有的,愣是没有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而几个小一辈的子弟则更加不消说了,哪怕在家里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少爷们,这会儿也笑容可掬地跟着长辈和到来的客人厮见行礼,这一次次的作揖打躬下来,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徐勋亦是早早来了。徐大老爷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大吃一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直到徐勋拿出了徐迢的帖子,他才悻悻然闭上了嘴,却是又不甘心地去寻徐迢询问。偏巧徐迢正在迎接府衙的沈推官,管家朱四海自然就拦着了徐大老爷。听明白了原委,这位徐迢的大管家顿时笑了。 “咱们老爷从前也得过二老爷的帮忙,二房只有那一根独苗,咱们老爷这好日子怎么能把人落下?”朱四海却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见徐大老爷面上好一阵不自在,他就放缓和了语气说,“不过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大老爷就别想那么多了。若不喜欢看到他,那些迎客的事情尽管让其他的少爷做不就成了?” 徐大老爷被朱四海这通话说得作声不得,虽仍是不高兴,也只得 无可奈何地认下了这个事实。即便如此,他仍旧看徐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贵客渐渐都来了,他也顾不上这一茬。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徐动和徐劲看着徐勋孤零零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忙得脚不沾地的他们心头暗火。抽了个空子,徐劲就闪到了徐勋身边,似笑非笑地伸手按着那张空桌子。 “没想到七弟倒是会钻营得很,这地方也轻轻巧巧混进来了。不过,今天是六叔的大好日子,你不会是想空口吃白饭吧?”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想来六叔重的本就是心意。” 徐勋见徐劲闻言嗤笑不已,却是继续悠悠然在那喝茶,丝毫没有继续搭腔的意思。直到徐劲又刺了两句没见有什么反应,没意思甩袖子走了,他才侧头望着那边主桌的方向。就在这时候,底下传来了一阵喧哗。 “吴七公子来了!” 随着这喧哗,座上众人全都扭头看向了楼下的方向,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华衣少年被笑容可掬的徐迢迎上了楼来,一时不少人纷纷起身打招呼。没有官身的多半是叫一声七少爷,有官身的则矜持些,官阶低的多半称一声贤侄,官阶高一些的则是直呼表字,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厮见之后,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就被人簇拥上了主桌坐着,恰是众星拱月一般。 徐勋在位子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半点涟漪都没有,照旧一边喝茶一边东张西望。只是隔着不远的徐动和徐劲的交谈声,仍是不免钻进了耳朵。 “都是行七,可秉性气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也不知道别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可有惭愧没有!”徐劲一边说一边斜睨徐动,有意提高了些声音,“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骗来了六叔的帖子,居然到了今天这种高朋满座的地方来,真够死乞白赖的!” “少说两句,被人听到了,还道是我徐家没规矩。”徐动已经二十出头,业已娶妻,终究沉稳些,不悦地瞪了一眼兄弟,又斜睨了一眼徐勋,这才斥道,“阖族上下谁不知道他是扶不上墙的泥阿斗,何必自降身份和这种人理论!” 被人评价为这种人的徐勋,一手捏着茶杯,却是纹丝不动。不但如此,那些其他徐家子弟仿佛是吃定了他不招人待见,路过时总会丢下几句不阴不阳的讽刺。知道人人都在盼望着他就此忍受不住当场发作甩手走人,徐勋反而愈发淡然,继续慢条斯理地品着手边的茶。 随着夜幕的逐渐降临,眼看就要开席,却有一位客人姗姗来迟,竟是府衙的方治中。这一位乃是 五品官,府衙的第三号人物,来了的同时也带来了刘府丞要来的消息,一时间四座一片哗然,就连徐迢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原以为这两位顶多是家中子侄辈来坐坐了不起了,却不想是亲自露面,这给他的脸面就不是普通的大了。于是,他自是慌忙把方治中请上主桌,顺理成章的,为了给待会来的刘府丞腾位子,徐家又有人从主桌上被挪了下来。 这位子一调整,徐勋自然就被人赶到了楼下一桌以备不时之需的备桌上。他倒是不以为意,原以为多半就自己一个人享用这一桌丰盛酒席,却不料不一会儿,身边的一个空位上就多了一个人。徐勋本是无心兜搭陌生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什么看,不认识不成?” 发觉又是那个易钗而弁的小丫头,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见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一头,他方才低声说道:“姑娘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今天这地方也敢混进来?不怕又被我三哥那样的人认出来?” “别叫我姑娘!”小丫头恼羞成怒地瞪了徐勋一眼,随即才冷哼一声道,“认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这里的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倒是你,好容易上了这魁元楼,怎么还是被人撂在这儿?还有,你的贺礼准备了没有?我之前听徐家那几个小的私底下商议,说是待会小辈们一个个给徐六老爷敬献贺礼,如果撺掇着你上去,你小心别出了洋相。” 第十八章 好风频借力(中) 尽管这小丫头回回带来的消息都是马后炮,可徐勋前世后世见过的人多了,反倒是觉得小丫头别样不说,这热心倒是有趣,当然,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像如今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倒是更像后世那些活泼开朗的寻常女孩。 含笑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突然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咯咯的让人没法忽略的声音,顿时讶然朝小丫头看了过去。在那目光下,就只见小丫头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肚子饿了啊!” 和刚刚头一句凶巴巴的呵斥比起来,这会儿小丫头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三分。要不是眼下女扮男装,她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谁能想到这徐家的酒宴竟然会拖到这么晚,而且她辛辛苦苦躲避那些可能识穿她的人,也不知道多么辛苦,哪有工夫来填饱肚子?于是乎,她低垂着的脑袋上满是羞恼,等到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油纸包,她才哑然抬起了头。 “幸好我早想到这酒宴迟迟难开,让瑞生准备了几个茶叶蛋,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吧。” 小丫头偷觑了一眼徐勋,见其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便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待碰触到那油纸包时,她竟是闪电似的往后一缩手,把整包东西都藏在了桌子底下的膝盖上。不但如此,她还盯着徐勋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怕给人看见了笑话!” 见小丫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随即做贼似的打开了油纸包,又是笨拙费劲地剥蛋壳,最后好容易拿着那颗光溜溜的茶叶蛋,却还不忘左顾右盼留心动静,最后一股脑儿把蛋塞进了嘴里,那样子像极了恶慌的小孩子,徐勋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然,下一刻他就发现小丫头在噎得脸色通红,少不得亲自倒了一杯茶送过去,眼见其手忙脚乱灌水不迭,他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尽管气是顺了,那蛋黄也好歹下了肚,可小丫头平生就没丢过这样的脸,这会儿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盏,她自是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可别会错意了,给你递消息是看在你爹对我有恩的份上,不是为了别的!” “什么别的?” “你……你明知故问!”小丫头气得脸更红了,那杀人似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徐勋的身上扎出两个洞眼来,“人家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你……你竟然……你不是好人!”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徐勋啼笑皆非,心情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自从到了这个世上,最初格格不入的隔膜感,紧跟着步步为营的 危机感,哪怕是和徐良老汉把酒言欢的时候能放松些,可终究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小,全不如此时来得惬意轻松。 所以,此时此刻这年纪一丁点的小丫头指着鼻子说他不是好人,他盯着那张气鼓鼓的脸瞧了一阵子,最后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继续喝茶。 “姑娘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小丫头原是打算听解释,可徐勋发愣似的盯着她瞧老半天,到最后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她差点没把肺给气炸了。要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她恨不得拎着这家伙的领子吼上两句,可这会儿却不得不愤愤不平地拿着自己的衣角出气,没多久就把那平平整整的地方揉得一塌糊涂。 等到伙计们终于满脸堆笑地送了一道道菜肴上来,她索性也不理会徐勋,只一个劲地埋头苦吃,等到菜肴摆了琳琅满目一桌子,她却已经是吃不下了,一抬头却发现徐勋仍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狼吞虎咽都落在了别人眼里,自是更加气结。 这边厢已经杯盘狼藉的当口,那边厢却还在祝酒敬酒,桌上的菜肴几乎没人伸过去一筷子。高升的徐迢站起来举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当即自饮一杯,紧跟着就是好些人一一敬酒。他有的满饮,有的半饮,有的象征性地喝上一口,更有的只是抿一丝就算敷衍过去了。 即便如此,等到他终于再次坐下来的时候,却已经是面色微红酒意醺然。一旁的管家朱四海轻声提醒,道是那边徐氏子弟要献上亲笔贺礼的时候,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又冲着一旁刘府丞方治中吴七公子等等几个要紧宾客笑了笑。 “叫各位见笑了,都是小辈们一片心意!” “哪里,徐兄毕竟是本地人,这等热热闹闹的场面,我已经好些年没经历过了。”应天府治中方捷是外乡人,家中人丁单薄,见这边徐氏一族的人几乎占去了六七桌,他自是百感交集,当下又看着吴七公子道,“说起来,吴大人膝下儿孙环绕,也是叫我羡慕得很。” 在座众人当中,方捷官居第二,但年纪却最大,这话说起来虽有些倚老卖老,可别人终究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就连吴七公子亦是欠身谦逊了几句。等到笑容可掬的徐大老爷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徐动和徐劲上来行礼时,众人看着徐迢薄面,再加上方捷的这番话,少不得都客客气气叫了贤侄,自是喜得徐大老爷眉开眼笑。 “今日乃是六弟高升之喜,论理他们这些小的备办些礼物也是应该的,不过六 弟是风雅人,所以这些小字辈自个商量了一回,说是预备了好些字画,想请六弟和各位大人品鉴品鉴。”徐大老爷的话说得极其和缓,见众人并无异议,便冲着长子徐动使了个眼色,“动儿,你居长,把你的这幅字展开给诸位看看。” 徐动乃是徐家小字辈中最年长的,此时第一个登场,却也不怵,笑着打开手里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长卷来。待到叫了一个小厮在旁边帮忙展开,却见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主位上的徐迢立时微微颔首,而旁边的刘府丞更是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到了书卷前左看右看,最后便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字倒是不错,显然是临的沈民则,但火候还差些。想当初我在京里的时候曾经有幸瞧过那真迹,端的是金版玉书。” “刘府丞好书法在应天府也是有名的,既这么说,你还得回去练练。” 徐迢闻言见徐动讪讪地收起了长卷,他少不得勉励了两句,旋即才转向了徐劲。这时候,见别人都瞧着自己,徐劲自是得意扬扬,一面拿东西一面笑道:“我比不得大哥自幼临帖,一笔好书法。我前几天有缘得了一件好东西,说是宋时名家李唐的画作,今日有幸,请诸位大人鉴赏鉴赏。” “李唐?创大斧劈的李唐?” 但凡文人雅士,登科之后敲门砖的八股文能丢,但历代书法名家乃至于有名画师的名字却丢不得。一时之间,主桌上为之哗然。尤其是应天府治中方捷更是两眼放光地站起身来,连连催促道:“快展开快展开,让大伙好好鉴赏鉴赏这位李成忠郎的大作!” 尽管徐勋离着远了,但小丫头吃饱喝足之后,却始终在注意着上头动静。当听到徐劲大剌剌地说那是李唐真迹,她不禁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勋,却见对方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大快朵颐,一时忍不住就在下头踢了他一脚。 “喂,别就知道吃,快听,那个徐劲献宝了!都是你,好端端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徐勋慢条斯理地把鱼鳃上那块最肥嫩的肉挑了出来,才一下肚,就听到上头陡然之间鸦雀无声,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见小丫头已经是窜了过去,躲在楼梯底下听壁角,他更是忍俊不禁。果然下一刻,那寂静就被一声嗤笑打破了。随着那笑声,依稀是吴七公子的声音。 “如果这也是李待诏的大作,那天底下只怕人人都是范宽李唐了!” 一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是议论纷纷。有的说如此明显的赝品,有的说画风拙劣 ,甚至还有的说放在坊间只怕是一两银子都不值的货色。到了最后,就只听徐大老爷陡然一声喝:“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听到这里,小丫头立时溜了回来,坐在方桌前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勋:“你不会是那会儿就已经知道了吧?” “姑娘说什么呢?” “你还装蒜!” 小丫头气鼓鼓地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就在此时,楼梯上就蹭蹭蹭地下来一个人,不是脸色铁青的徐劲还有谁?见着底下徐勋和上次见过的那女扮男装小丫头坐在一块,他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就冲上前,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你个老七,竟敢给我下套!” 第十九章 好风频借力(下) 徐大老爷把徐劲赶了下去,见主桌上的众人虽大多只是笑,可在他眼里,却怎么都能看出那笑容中的讥刺来。于是,他越发恼火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次子,心里一面寻思着如何补救,一面发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可还不等想出个所以然来,楼下就传来了砰地一声。他一下子想到了气冲冲下楼的徐劲,心中顿时大叫不好,慌忙三两步抢到栏杆旁。 往下一瞅,见是徐劲正冲着徐勋拍桌子大吼,他更是气得脸都青了。若是平常时候,不过是二房一个即将逐出去的败家子,徐劲发火失态也无所谓,可这不单单是在人前,而是在当着这许多贵客的面!于是,他忍不住双手按着栏杆冲下头大吼道:“徐劲,不要再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爹!”徐劲哪里服气,一下子仰起头往上瞧,“都是他撺掇的我买了那幅赝品,我不找他算账找谁!” 此话一出,徐大老爷顿时心头大恼。然而,儿子这脸丢得大了,此时这一闹若是能扳回少许面子来,他好歹也能有个台阶下。因此他也顾不得背后的议论,冲着下头厉声喝道:“那就上来说清楚,别在下头瞎胡闹!” 不等徐劲上来揪人,徐勋冲着那满脸担心的小丫头微笑点头,便撩起袍角施施然上了楼梯。后头的徐劲恼火地往那小丫头瞅了一眼,犹豫再三,想想这小妮子上次坐的马车分明是沈家的,也不知道和沈家小姐什么关系,不妨留几分颜面,终于是撇下她上了楼去。 见此情景,小丫头三两步想追上前去,可看到上楼梯的徐勋背着双手在身后,一只手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却还轻轻摇了两下。看到这一幕,她怔了一怔,终究是咬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坐下了,眼睛却始终盯着上头。 眼见兄弟俩上了楼来,徐大老爷也顾不上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只狠狠瞪着徐劲道:“说吧,怎么回事!” 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徐劲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说出了整件事情。在他口中,自己成了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买下赝品的倒霉人,而徐勋则是成了别有用心的奸猾之徒,临到末了,他还恶狠狠地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你这回还能怎么狡辩!” 尽管在徐劲那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语下,无数目光这会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不少都带着挑剔鄙薄亦或是轻蔑,但徐勋依旧泰然自若。直到别人的话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三哥,论读书,你读得比我多;论字画,你看得比我多;论情分,你和我虽是兄弟, 可一年到头连话都难能说几句。不过是恰巧在小店中遇上而已,我何德何能,能够撺掇三哥你买下这幅画?” 见徐劲被问得脸色铁青,他顿了一顿,仍是维持着这种从容不迫的语调:“就算这幅画是赝品,三哥认下也就是看走了眼而已,所谓送礼,本就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要紧的是心意,而非炫耀攀比。六叔乃是谦谦君子,诸位宾客亦是风雅人,岂会计较晚辈的一点疏失?” 徐劲气得脸色通红,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由头:“你还敢赖……你分明是故意借着买画和我抬价,诱我入彀!” 徐勋凝神细听,发现楼梯上仿佛有人蹬蹬蹬上来,生怕小丫头贸贸然上来作证,遂有意嘿然嗤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听到那小丫头并没有冲动出头,他心下稍宽,依旧是面带微笑看着气急败坏的徐劲,缓缓将当日逛书画店的事情如实道来,自己还价时徐劲突然横插一脚又不听自己劝说的始末自然也没略过。见徐大老爷那脸上如同猪肝似的,他方才淡淡地说道: “我也是三哥突然争画的时候才想明白,店主既是口口声声说那是李待诏的真迹,为何会以这等低价货卖于人?这等骗人手段一开始容易诱人入彀,但细细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了。我劝了你既然是不听,那怎能怪我?当然,我得谢一声三哥,若不是你出手,指不定我就得被那奸商哄骗了去。” “够了!” 这大喜的日子闹出这样的小插曲,最恼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迢。都是他的本家子侄,就是分出个对错,这依旧予人徐家内讧的口实,于是他不得不喝了一声,随即才沉下脸说道:“眼力不济怪不得别人,三郎你读书多年却如此眼拙,也该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至于小七……” 兴许是这几天朱四海天天在耳旁唠叨二房那几百亩地,兴许是刚刚徐勋镇定自若的言行举止更对他的脾胃,徐迢竟是本能地叫了一声小七,说话也是回护了一二,等意识到这称呼太过亲近,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朱四海伺机凑了上来,因笑道:“老爷,七少爷既然上来了,何妨看看他有什么好东西贺老爷大喜?” “荒唐,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徐迢正低斥朱四海的时候,徐勋却不慌不忙地从背后取出了一卷东西来,笑吟吟地说:“六叔高升之喜,我特意寻得了一幅颇为切题的书卷,以此恭贺六叔高升大喜。” 不等徐迢开口,他就自顾自地展开了手中的卷轴。原本坐在那儿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的刘 府丞只瞅了一眼就面露惊咦,而吴七公子更是少年心性,竟脱口赞了一声好。他这一声好出口,哪怕起初不在意的其他人也少不得一一仔细端详,甚至有人高声念了出来。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果然好词句!” 随着这念诵声,四座一下子鸦雀无声。就连徐迢也忍不住回头仔仔细细端详着这幅墨迹淋漓的草书,咀嚼着这两句话之中的意思,却是沈推官在那儿捋胡子笑了一声。 “难怪这位贤侄说此卷颇为切题。徐兄此次信步从容轻轻一跃,可不是过了那道如铁雄关,从今往后便要步入坦途了?” 在座众人除了小一辈的亦或是对官场一窍不通的人之外,都一下子恍然大悟。须知仕途上七品和八品乃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坎,七品以下便是不入流,就是一辈子挣扎也不过是一个吏字。而上了七品,便是真正的朝廷官员,哪怕日后升迁再慢,只要徐徐设法谋划,临到老指不定能弄到一个六品衔头,届时有敕命在,妻子父母儿孙都在庇护之列。 字虽颇有风骨,却不及这两句话的意思吉利,再加上满座的称赞声让徐迢大有面子,于是看着徐勋的目光中自然多了几分慈和。笑着接过卷轴送去让众人一一传看,他就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书卷是你写的?” “六叔说笑了,我哪里写得出这般雄阔之词?”徐勋见座上的徐家人不少都松了一口大气,而主桌上的宾客们全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甚至还交头接耳了起来,只有吴七公子面露好奇连声追问是谁所做,他便放缓了语气。 “是我昨日去拜访了父亲从前的一位至交好友,因六叔高升之事求他赐下墨宝,他禁不住我苦求,于是这才泼墨挥毫写给我的。”徐勋低头说了这么一句,见主桌上那些贵宾恍然大悟,而从徐大老爷以下的其他人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却是摆出了更加谦恭的表情,“原本我是没有那样的面子,多亏了父亲对那位世伯曾经有恩,兼且六叔的事让那位世伯颇为欣悦,说是这样光耀门楣的喜事,方才写了此句。” “这词句,这立意,确实是只有正当盛年踌躇满志的人才写的出来!”刘府丞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不过,徐七郎,相比这词句,字倒是要差些!” “是,刘府丞好眼力。”徐勋弯了弯腰,恭敬地说,“那位世伯正巧右手有伤,所以这幅字是那位用左手一蹴而就的。” “左手!”一应人等又是好一阵惊叹,再传看端详时 ,如方治中这样见多识广的就确认了这真的是左手草书,当下又是赞赏连连。几个官阶最高的甚至在那窃窃私语,道是词句之中一股顾盼自得的气息扑面而来,想是主人正当志得意满之际,决计是士林名手,官场名流。 徐迢刚刚喝了不少,此时自然更是高兴,竟也无暇去多想什么,只笑着勉励了徐勋几句。而那位吴七公子虽是府尹吴雄的孙子,却是个爱诗词的书呆子,硬架着徐勋在身边坐了,一再好奇地追问那两句绝妙好词可有出处,又追问徐勋那落款二十八画生的由来。 尽管徐勋那一首词其实背的滚瓜烂熟,却哪里会在这时节拿出来卖弄,只一味谦逊地推说不知,只说二十八画生乃是那位世伯的号,其余的绝口不提。酒过三巡之际,他悄悄借尿遁溜了出来。只可惜下楼时,楼下那一桌坐着的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 在门口的风地里站了片刻,他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唐宋,不是一两首诗词就可以名动天下的时代,连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寅亦是因为一场官司而一蹶不振,更何况他?倘若说这是他自己写的,至多就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名声,更糟糕的则是被人说是冒名之作而一无所得。可若是归在那位谁都找不到的父亲昔日至交身上,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为那意味着,他还有一个别人一无所知的靠山! 然而,还不等他盘算着回去,一个小厮突然匆匆从魁元楼里冲了出来,直奔了他面前,却是毕恭毕敬地一躬身道:“徐七公子,这是我家主人的名刺。我家主人说,明日晚间,邀七公子至秦淮河上清平楼一聚。” “我?”徐勋刚刚陪着徐迢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敢问是哪位老爷?” “七公子届时去了就知道了!” 徐勋忖度片刻,见那名刺赫然是大红色,心中一动,立时收了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见那小厮自顾自回魁元楼,他心中一动自是跟了进去。只是进门之后,那小厮早已是身影全无,根本不知道是谁人所派。 这边厢他一进魁元楼,那边厢对面路边上的一辆马车立时打起了车帘,内中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就对着马夫喝道:“别愣在这儿,去里头打听打听这徐家饮宴的情形如何。” 等到马夫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那中年人放下车帘,却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大红名刺,居然在平时用大红名刺!看来这徐家小儿果真有些面子!” 第二十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今去开国日远,曾经没有半点松动的夜禁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已经渐渐成了一纸空文。因而当天色完全黑下来,魁元楼的大宴结束之后,秦淮河上便驶出了一艘又一艘的灯船。那些白日里几乎都静静停泊在某些码头上的画舫,这会儿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璀璨,再加上灯光下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丽人们,自然更予人一种勾魂夺魄的魅力。 只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们多半连正眼都不瞧上那些灯船一眼,就这么上了各自的车轿,其余客人们也多半各自散去,只有那些小一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方才会用留恋不舍的目光看着那一艘艘如梦似幻的灯船,可在长辈们的管束下,终究没人敢在这种场合越雷池一步,只能一步一回头地随长辈回家。 这一世头一次晚上出门的徐勋看着那条如同点缀着金玉一般的秦淮河,再想想后世霓虹彩灯下的纸醉金迷,倒是没有露出多少惊叹的气息,一只手反倒是按了按胸口,仍在寻思那大红名刺的来历。须知回到席上他就再没找见那小厮,更没有人提过邀约他的话,他自然越想越觉得蹊跷纳罕。当旁边传来一阵告辞声的时候,他才丢下了这点思量。 这一晚的高升宴虽说出了点小岔子,但总体来说还算是皆大欢喜,徐迢这个主人当然志得意满。这会儿站在冷风里一吹,满头的酒意顿时散去了一半,于是看着徐勋的时候,他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幅字的来历,脸色自然而然就复杂了起来。因而,徐大老爷等人带着小辈陆续告辞,他只是勉强打叠精神应付了几句,等人稍少些了,他才招手把徐勋叫了上来。 “小七,今天我收了那么多贺礼,唯独你这份最是别出心裁啊。”徐迢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一句,见徐勋谦逊了两句,他这才笑道,“什么时候若有空,你那位世伯也给我引见引见。” “六叔,不是我推搪,实在是那位世伯性子有些古怪,不大乐意见人,若非我想到六叔大喜,我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礼物,也不敢去打扰了他。”说到这里,徐勋词锋一转,便从怀里拿出了那张大红的名刺来,却是假作为难地说,“说起来之前下楼时,又有人送了这么一张名刺给我,却是连署名都没有,想来也是为了那位世伯的两句妙词,我怎承受得起?” 徐迢接过那大红名刺一看,见是正面只下角有一个容字,背面则是诚心拜谒四字,真是没有署名。猛然想起这名刺颜色的关节,他虽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名刺的主人该是谁,但脸色还是倏然一变,看着徐勋的目光自然而然又亲切了些 。笑着递还了去嘱咐徐勋收好,他便笑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有这缘法,也是你的福分。” “是,多谢六叔提醒。”徐勋点了点头,随即便用无比自然的语气问道,“前时请朱大哥转达六叔的事,不知道六叔觉得怎样,可能够帮侄儿一把?” 徐勋虽是低着头,眼睛却始终观察着徐迢的表情。见这位徐氏一族如今的顶梁柱那脸上的笑容都仿佛冰雪一般冻住了,他便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我知道六叔心中为难,但我经前次一事,已是痛悔当初。这是父亲从前给我的一封信,只恨我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否则也不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尽管所有人都说徐边应该是死了,尽管徐迢接过那封信的时候知道是多年前的旧物,可是,当他从封套中取出信函,看到那还有几分熟悉的字迹和口吻,依旧是心中一紧。然而,一页信笺上多半都只是嘱咐徐勋的,只有末了提到他徐迢为人仁厚,有事不妨托付。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怔忡,折好信笺还给徐勋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也罢,这事情让我斟酌斟酌。” …… 徐迢和徐勋叔侄俩在风地里说话的时候,徐大老爷的马车里,却传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尽管驾车的马夫心头一跳,却是不敢分心,只稳稳地驾驭着马车,竭力不去听后车厢里的声音。然而,这声音的流向却不是他能够主导的,下一刻,劈头盖脸的痛斥便穿过车帘穿过车门,一字一句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混账,蠢货,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气之下骂了这么一连串话,徐大老爷方才歇了一口气,可看到徐劲捂着脸满是不服气的样子,他不禁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的手指几乎点在了徐劲的鼻子上:“花了那么多钱买一幅赝品,你买回来就不知道让人验看验看?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爹,三弟也只是受人蒙蔽。”徐动见徐大老爷这声音太大,不得不从旁劝解了一句,看向徐劲的眼神里却满是责备,“三弟,你做事情也得有个限度。六十贯不是个小数目,你总应该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几天前,你还到帐房动用过一百多贯钱吧?” 徐劲没想到大哥突然又翻出这一茬来,立时愣住了。他这表情看在徐大老爷眼中,自然更平添了几分怒火。徐大老爷几乎完全忘记了这是在行驶的马车上,重重一捶厢壁就喝道:“孽障,快说,那一百多贯又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我买了那良老汉的房子,想把他撵走吗?”徐劲气恼地横了兄长一眼,这才别转头满脸不甘地说道,“要不是那老头没事充什么好人下水救人,哪有如今这许多麻烦事!” “你还敢说!”徐大老爷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徐劲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居然为了这样的小事……为了这样的小事花这么多钱,你这个败家子!” “爹,三弟只是不懂事,您消消气!” 徐动自然赶紧在那儿劝着徐大老爷,见徐劲一脸死硬地坐在那,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长房这一辈的男丁就是他们兄弟两个,可母亲偏疼幼子,看中了二房的田地房产想把徐劲入嗣过去继承了这些也就罢了,可是,二房的财产还没到手,眼下徐劲就大手大脚花钱,花的还都是他将来应得的家产!就是这样,母亲还觉得是他亏待了弟弟! 在徐动的再三劝说下,徐大老爷终于心气稍平。可偏偏在这时候,徐劲突然开口问道:“爹,今天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总不成看着徐勋那小子骑在我们头上吧?” 徐劲不说还好,被他这么一说,徐大老爷一下子想到了今晚上自家出的丑,徐勋得的好,登时心中大怒,使劲按捺再三仍不免重重冷哼了一声。 “你还敢说!要不是今天你闹出来的事,这事情轻轻巧巧就办成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哪有这么便宜让他蒙混过关。他有人倚仗算不得什么,要不是我没想着这小子奸诈,他今晚哪能出现?眼下暂且偃旗息鼓,先联络了罗先生再说!那败家子就是再奸猾,也斗不过罗先生背后的人!” 徐动心领神会,当即低声问道:“六叔那边可会阻挠?” “一个区区七品官,真要遇到大人物,他就该知难而退了!今日这般大场面是给他面子,想来他不至于不自量力!” 见父兄二人只顾着自说自话,竟是完全把自己撂在了一边,徐劲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不满,一只手使劲把椅垫子扭得乱七八糟。 第二十一章 一声春雷天地动 一场盛宴过后,宾客也好主人也罢纷纷各自归家,一座座宅邸从忙碌到寂静,最后大多数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余下一两盏灯笼挂着照亮。徐家长房那座大宅子也是如此,前门和角门早已紧闭,后门亦是一丝动静也没有,仿佛上上下下全都睡了。夜空中的云层渐渐加厚,随着时间的推移,星光月光尽皆不见,天阴的竟是仿佛要下雨似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门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声,没多久,门就缓缓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来窥探了一下动静,继而就往后头轻轻叫唤了一声,不多时,三个人就陆续出了来,门内一个人又探出脑袋轻声打了个招呼,旋即就掩上门,不一会儿又传来了下门闩的声音。 直到顺着漆黑的后巷走出了来,一个小厮才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又点起了手中一盏不怕风的琉璃灯笼。昏暗的灯光下,徐劲的脸色阴晴不定,竟是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路口。好一会儿,旁边的小厮瞅着不是这回事,乍着胆子上前问道:“少爷,瞅着似乎要下雨了,咱们是不是别走太远?”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做主了?” 听到这一声哼,提灯的小厮立时赔笑道:“少爷,别听他在那胡诌,这么久没见雨,真要下雨倒是好事了……对了,咱们是去清平楼听曲子,还是去望江楼看舞,或者是去银月楼里头试试手气,小的立时去安排?” “少爷我想看萧娘子舞上一曲,你也能办到?” 徐劲嗤笑一声,见两个小厮都是讪讪的,他才不耐烦地背手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就想起今晚上马厩那儿因着父兄的吩咐落了锁,大晚上也没车,他可不想就这么走着去秦淮河边上找乐子,一时气急败坏地停住。他正恼火之际,只听后头一阵细微的马蹄声车轱辘声,很快一辆马车就从漆黑的夜幕中行了出来。 到了近前之际,马车忽的一停,紧跟着马车夫二话不说下车开了车门,又利索地卷起大半车帘,紧跟着就是里头就笑道:“是徐三公子?” “藏头露尾的,你是谁?”徐劲正满肚子憋气,冷哼一声走了上去,往车厢里张望了议案,他借着里头那盏小灯认出了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虽脾气暴戾,可里头这位随着父兄见过两次,因而他慌忙拱了拱手道,“原来是罗先生,对不住,小子眼拙,没想到是您……” “贤侄客气什么,上来说话吧!” 车内人轻笑一声发了话,马夫立时拿出车蹬子在车前摆好,徐劲只一犹豫,就立时弯腰上了车 。眼见马车夫收好车蹬子就驾了马车前行,他那两个小厮见状慌忙疾步跟上,一双人一路追得气喘吁吁,只恨爹妈少给自己两条腿。 车厢里,寒暄之类的套话之后,罗先生就看着徐劲说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徐劲原就是为了散散心出来的,乍一听人再提今天晚上的事,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当着罗先生的面却不好表露得太过分,只得轻哼一声道:“也不知道是那败家子上哪儿找了个穷酸胡诌了几句词,还让那许多人交口称赞,难道天底下就没好词了?” “贤侄,如果是区区两句歪词,自然是没人放在心上,但有道是由词见人,从这词中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抱负甚至是境况。”说到这里,罗先生手中的鹅毛扇倏然一停,继而才一字一句地说,“非是遭遇过大挫折的人,非是大挫折之后又有大机遇掌权,或者是掌大权者,做不出这样的词!” 轰隆—— 尽管身在马车中,但徐劲还是感觉到了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紧随着的轰隆巨响更是让他陡然一个激灵。那白光映照着罗先生似笑非笑的脸,竟是又引得他打了个寒噤。老半晌,他才不甘心地说道:“照罗先生你这么说,莫非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不成?” “当然不成。”罗先生身子前倾,又靠近了徐劲一些,声音一时压得极低,“不管那一位是谁,这许多年不管不问,想来交情有限。既如此,把事情做绝一点,没有余地了,别人要插手就难了。比如说,你与其花大钱去买那徐良老汉的房子,何不如……” 罗先生摇动鹅毛扇做了个手势,见徐劲一下子愣住了,他也没理会他的呆若木鸡,自顾自地轻摇羽毛扇道:“按照律例,纵使无心也得笞四十,至于更重一等,则是笞五十,至于罪过最大的,那就是绞。当然,皇宫周边有护城河,事情做到那份上未免太绝,但如今外头已经起雷,想必不多时就能下起雨来。只要天气还潮湿,自然就能控制,三公子觉得然否?” 尽管徐劲自幼便是胆大包天,十三岁祸害过母亲身边的丫头,十四岁到外头赌场看到过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气砍下了两根手指头,十五岁偷上过秦淮河上最红的灯船,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性子,面对罗先生这样谈笑不动声色的设计,也忍不住心底发寒,好一阵子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罗先生不是从来只和我爹我大哥打交道的?” “你爹老了。”罗先生叹了一口气,见徐劲听了这话浑然没事人似的,他又 摇了摇头说,“至于你大哥,稳妥有余进取不足,科举上头恐怕也就是秀才到顶了。你虽不读书,却有一股冲劲,弄一个监生的衔头,把家里产业好生打理打理,岂不是胜过一辈子寒窗苦读?而且,今夜你当众闹了笑话,这一箭之仇……” 随着起头的雷声之后,外头的电闪雷鸣一直就没停过,只是始终不如起头那一声炸雷。渐渐的天上下起了小雨,马车后头那两个小厮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即将双双扑街的时候,马车才终于停下了。当徐劲下了马车时,两人想要迎上前去,但本能的反应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徐劲却看也没看自己那两个没出息的小厮,只是死死盯着车内。 “贤侄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 尽管雨势不小,但徐劲一手推掉了马车夫递过来的油纸伞,就这么转身走入了细密的雨帘中。面对这一幕,两个小厮你眼看我眼,哪怕心中哀嚎连连,也不得不爬起身踉踉跄跄追了上去。而马车在那儿停了许久,半晌方才再次缓缓驶动了起来。到了一条寂静的巷子里,马车在一座宅子的门前停了下来,马车夫却是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径直打开车门卷起车帘。 “这等手段,似乎不是先生一贯作风。” 弯腰踩着车镫子下车,将身子掩入油纸伞下,罗先生先是爱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褶皱,却是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这事不是为了那败家子,是为了徐良,要不是因为徐家的这么件小事,我也不知道那个糟老汉居然还有些来头。京城那边某人活不长了,金陵这边有人正在可劲谋算,赵给谏既然揽下了事情,我怎好不推一把?话说这阵子的嘴仗越打越厉害了。南都四君子仗着是清流,整日里追着那些阉党子弟作伐,他们的子弟也跟着学,这水越来越浑了。赵给谏亦是清流,跟着一块搅和,不尽快了结了这件事,只怕夜长梦多。当然,我对那个给败家子写字的人感兴趣得很。若是能把人逼出来,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罗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神往之色,口中轻轻呢喃了起来:“那样豪情雄心的词句,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何等颜色……” 第二十二章 纷至沓来(上) 魁元楼距离徐家不过只隔着两条巷子,因而金六和瑞生这一晚都没跟着。人虽没去,两人却是全都心神不宁,不但金六这个门房在门前张望,就连瑞生也是时时跑出来询问动静。到最后金六不耐烦了,索性给瑞生搬了个小板凳出来,这一对门房和僮仆就面对面坐着,一面等一面闲磕牙。说着说着,金六就提到了瑞生的父亲。 “我说瑞生,上南京这么久了,想不想你爹?” “不想。” “啧,真不想还是假不想?我可提醒你,虽说做下人得有个忠字,可要是你连孝都丢了,小心少爷不待见你。你从小没离开过老子,哪有不想的?” “我说不想就不想!” 瑞生却是恼了,竟一下子站起身来,撇下金六就气咻咻地往外走,可才刚走出门房,他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外头进来,顿时大喜过望,慌忙快步抢上前去,脱口而出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听到动静的金六也出了屋子来,偷觑了一眼徐勋的表情就知道今夜必定是顺当得很,忙上前奉承道:“看少爷这样子,今天送的礼想来很对六老爷脾胃,必然是得了夸奖!” 一晚上虚与委蛇就已经够让人疲惫了,此时的徐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即摆了摆手。吩咐金六锁门之后,他就问两人可吃了晚饭,得知是已经吃过了,他想了想就开口吩咐道:“这样,有醪糟没有?去做几个醪糟蛋,刚刚我喝多了酒,有些饿了。多做几个,你们等到这会儿,想来也是肚子空空,吃点夜宵垫一垫。” 徐勋既这么说,金六自然求之不得,慌忙跑去厨房嘱咐自己媳妇。而瑞生跟在徐勋后头进了二门,却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今天您在魁元楼真没有受气?要是大老爷他们说什么不好听的,您一会儿回了房尽管骂,没别人会听见的!” 尽管徐勋很想打趣一句难道你就不是别人,可是看着瑞生那张认真的脸,他少不得笑着拍了拍那单薄的肩膀:“今儿个顺当得很,再说,受了气当面忍气吞声不敢言语,背后跳脚骂娘,那算什么?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能屈能伸能找回场子,那才是正经。” 自家少爷这么乐呵呵地说,瑞生自然也就释然了,跟着徐勋忙前走后脸上满是笑容好不高兴。等到两碗醪糟蛋端上来了,徐勋又把盛着两个蛋的那一碗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更是受宠若惊,推辞了好一阵子方才高高兴兴地低头猛吃了起来。徐勋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吃相,突然忍不住问道:“瑞生,你就是因为你过 世娘亲的话才到南京来的?” 闻听此言,刚刚还在狼吞虎咽的瑞生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他盯着那饭碗好一会儿,这才头也不抬地小声说:“娘说,少爷是好人。” 这话大有语病,然而,看着瑞生那闷头猛吃的样子,再想起那晚上他就把这小家伙给惹哭了,一时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吃完丢下碗筷就回了屋子。躺在那结实的架子床上,他想着徐迢听到他托付田亩事时的态度,忍不住细细沉吟了起来。 这年头官府逐渐腐败,卖地未必要报备鱼鳞册,但他打听下来,大明朝的户籍黄册制度异常严格,他就是揣着卖地的钱,没有路引也走不远,除非他准备做一个没有户籍的逃人,否则,宗族的力量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先走一步稳棋,不止那位吴七公子,其他人亦是对他有了印象,甚至还引得别人送来那一张大红名刺。至于那些田亩,送到徐六爷手中且看这位如何处置,若对方还有一丝心意便好,若是也黑了心…… 那就先让他们鹬蚌相争去吧! 这一夜大概是徐勋来到大明朝后最安稳的一觉。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恍惚中觉得外头异常明亮,就挣扎着坐起了身。叫了一声瑞生没反应,他觉得奇怪,便披着衣裳趿拉鞋子下了床又叫了一声,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影才撞开帘子冲了进来。 “少爷!” 瑞生见徐勋已经下了床,讪讪地正要解释,徐勋却摆摆手问了一声什么时辰。得知是巳正都过了,徐勋吃惊过后就苦笑了起来,知道自个是心下轻松睡踏实了,这才罕有地一觉睡过了头。在瑞生的服侍下把衣衫穿齐整了,他一面叹息自己如今是标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面却问道:“怎么,是外头有客?” “少爷您怎么知道?” 徐勋原是随口一问,不料竟然道出了事实,自己倒是吃了一惊:“来的是谁?” “回少爷的话,一大早良爷爷过来看了看,得知少爷没起就走了,后来就又来了一位客人,可我不认得。”瑞生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道,“金六哥看到那客人坐的马车似乎有些脸色不对,我想也许他认得。” 被瑞生这认得不认得的话给说得晕头转向,徐勋也就没再多问,洗漱过后随便用了点早饭就匆匆去了前头。一进那小小的倒座厅,他就只见那个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站起身迎了上来,熟络地叫了他一声七公子。搜索遍了记忆却没有印象,他心底更 是纳罕,等厮见请教了对方名姓,对方却自称姓吴,来自仁和,他越发确定这人应该是头一次见。 因这位吴姓中年人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一个劲强调自己捐了个员外的衔头,徐勋也就顺口称呼一声吴员外。然而,三言两语下来,对方绝口不提正事,却是拐弯抹角地探问他的家世背景,他不免心下存疑,偏巧就在这时候瑞生探进头来,说是徐良来了,他也就借此告了一声罪出了屋子。 “少爷,良爷爷在马厩那边,这人怎么办?” “你去里头陪一陪。”徐勋随口说了一句,见瑞生那脸色一下子变得苦瓜似的,他顿时想起这小厮没见过大世面,对付这种老油子不合适,于是就改口说道,“这样,你去门上替了金六来,让他陪人说说话。只要套出来历底细来,回头我有赏!” 一句有赏说得瑞生两眼圆瞪,徐勋也顾不上这钻在钱眼里的小子,当即脚下匆匆地往马厩那边去了。说是马厩,其实不过是菜园子边上搭起的一个草棚,那匹拉车的驽马此时此刻正在里头悠悠闲闲地吃草,一身短打扮的徐良则是低头踱步,突然闻声抬起头来。 “大叔!” “勋小哥!”徐良快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一阵,突然咧嘴一笑,“好好,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说了,昨晚上你挣了大面子!只是你怎不早说你爹还有一个故交世伯在?否则我也不至于让那臭和尚帮忙留心消息,欠了他老大人情!” 尽管知道徐良信得过,但徐勋仍是不好说那故交世伯是自己子虚乌有杜撰出来的,只能就这么笑了笑:“对不住,让大叔替我操心了。” “哪有什么操心,我一个粗人,要帮你也帮不上。”徐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就干咳一声说道,“今天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声,和我一块在大中桥汲水的人说漏了嘴,道是徐大老爷家里一大清早就派了人出去,还骑着马。昨天他才丢了这么大的脸,兴许不会善罢甘休,总而言之你小心些。” 徐良一早上特意跑来了两趟,却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徐勋自然心中感念,当即连声道谢。徐良却哪里只说是应当的,反而好奇地多问了一番昨日魁元楼上的细节,又笑呵呵地说要在四乡八邻中间多说道说道,徐勋知道老汉就是这直脾气,索性笑着只随他去。送人出去的时候,他想起徐劲那会儿放过狠话要撵走徐良,心中不觉一动。 “大叔,你住的毕竟是三哥家的房子,就算赁钱不再是那一百贯高价,终究不方便, 你不妨搬到我这来。”不等徐良拒绝,他就笑着说道,“对外头只说是我雇你做活,这样就没人挑理了!这么大房子才统共四个人住,大叔搬进来,我这儿也热闹一些不是?” 徐良原是坚持不肯的,可听得后一句,他想起早些时候慧通和尚的话,表情就渐渐松动了些,只却没有一口答应,只说是回头再想想就笑着告辞了。而徐勋把人送到门口,恰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车夫在驭座上左顾右盼,一见着他先是一愣,随即立时拉了拉斗笠,恨不得把整个人缩在斗笠下头。可那辆招摇的马车在前,那车夫的模样在后,徐勋只不过略一思忖,立时就想起了应天府衙东门口的那趟遭遇。 不就是自称主人是应天府尹吴雄同宗的那个马夫么? 第二十三章 纷至沓来(下) 倒座厅里,吴守正坐在那儿喝着寡淡无味的茶,眼睛却始终在左右打量。他是平生头一回来南京,除了知道如今的应天府尹吴雄也是仁和县人,就是杭州府在这儿做生意的那些同乡。可他长年在家乡,那些人都在应天府呆了多年,再加上用的车夫咋咋呼呼得罪了人,于是人人都对他爱理不理,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府衙东门遇上徐勋被人送出来,就立时紧追不放,一直到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然而,三四天的时间足够让他打听到徐勋大概的底细,今天来了看到徐家这徒有空架子的光景,他心里更犯起了嘀咕。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金六,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就当坐不住了的他屁股才离开椅子,就只见帘子一动,却是徐勋进了门来。于是,他立刻起身笑脸相迎,而金六则是觑了觑徐勋脸色,悄然退了出去。 刚刚和徐良推心置腹说了一番心里话,这会儿徐勋也不耐烦再和这么个陌生人兜兜转转绕圈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以为和吴员外素不相识,刚刚送客人出去才知道,原来咱们在应天府衙东门见过一面。今天吴员外既是来了,有话还请不妨直说。” 吴守正本还指望虚虚实实不让徐勋明白自己的来历,此时吃人一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下来,半晌才咳嗽一声道:“今日我来见七公子,是想相询一件事。不知道七公子可有办法替我向徐六爷引见引见?” 徐勋分明记得,那一次吴守正的马夫在府衙东门大叫大嚷,分明是想求见应天府尹吴雄,心中自是了然。这会儿人说求见徐迢不过是个借口,怕是真正的打算是求见吴雄才是真。他正寻思着怎么回绝了此人,吴守正却笑容可掬地凑近了些,又压低了声音。 “七公子若是能玉成此事,我愿奉上纹银五十两作为谢礼。” 尽管纹银五十两是一个很不小的数目,甚至超过了徐勋手边能动用的所有银钱,但所谓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因而徐勋看着吴守正,面色却纹丝不动,沉默了半晌就笑着摇头道:“吴员外找错人了,六叔虽是我的亲长,可毕竟隔了许多层,他如今又是朝廷命官,哪里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吴守正见徐勋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脱了,以为徐勋是嫌钱少,心头暗恼,咬咬牙又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字一句地说:“八十两!” “吴员外以为这是讨价还价的集市么?”徐勋终于沉下了脸,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冷淡地说道,“此事我爱莫能助,吴员外请回吧!” 眼见徐勋竟是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看到门帘重重落下的时候,吴守正那个到了嘴边的一百两不觉吞了回去,心头又是懊恼又是的后悔。懊恼的是这好些天的工夫又白费了,后悔的是自己不该赤裸裸以利相诱。于是,当瑞生冷冰冰送客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拿出银子开路的那一招,可谁料这一板一眼的小厮丝毫不接话茬,他只得悻悻上了马车。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房之中,徐勋听瑞生愤愤不平地诉说吴守正拿银子给他的经过时,他的心里也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些天一直都是瑞生照料起居,他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这中间几乎没耗费几天,因的就是喜欢小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认真执拗。所以,此时此刻他笑着夸奖了两句,正打算嘱咐他几句,外间就传来了金六嫂那大嗓门。 “少爷,少爷!路管家来了!” 上次打发了管家路权之后,沈家就没了动静,徐勋却并不着急。果然,昨夜之事一完,路权立时又亲自来了,足可见那边一直在盯着他这边的动静。于是,微一沉吟,他就出了门去,恰只见路权竟是跟在金六嫂后头,如果他之前想找借口避而不见,那指不定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路管家。” “七少爷。” 和前一次的矜持不同,今次相见,路权的态度便恭敬了许多,甚至还抢先一揖行礼。见徐勋并不让他进正房,他料想对方还记着自己此前的失言,于是等金六嫂在徐勋的目光下闪闪告退,他不免放低了身段放软了语气。 “七少爷恕罪,前时实在是我糊涂说错了话,还望七少爷千万见谅则个。今天我来,还是因为七少爷上次送来的信。我家老爷说,这事情原是徐二老爷当年定下的,如今徐二老爷下落不明,他身为岳家,若答应您这退婚,不免被人以为是落井下石……”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淡淡地打断道:“这么说,沈家不愿退婚?” 路权从前只听过徐勋浪荡胡闹的名声,远远也见过几次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块,可上次领教了这位七少爷的词锋,此时又吃人一语捅破,他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老半晌才强笑道:“七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 徐勋摆手止住了路权,却是哂然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前世里家中巨变,曾经甜甜蜜蜜的女友立时翻脸不认人,之后倒也不是没相过亲,可一 两次下来就厌烦了,宁可就这么混着;而到了这一世,他本能地讨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见都没见就要娶回来一个未婚妻更是敬谢不敏,所以先头的退婚并不仅是计策,更是他的真实心愿。 想来这也是沈家最乐意的! “路管家不必多说了,敬请回复沈老爷。我要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若他也有诚意,那就请亲自来一趟,退婚时要的休书我会当面写给他。至于其他的,他大可不必担心。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不至于用这种事讹诈他什么!” 如果说前次是碰了个硬钉子,那这一次就是碰了个软钉子,路权来这的路上打点了许久的话在徐勋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之前,顿时再也说不出来了。想了又想,他好容易才憋出了几个字来:“七公子的话,我回去后立时回禀老爷,告辞。” 眼看着路权匆匆离去,随着徐勋出来却一直不吭声的瑞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就低声问道:“少爷,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过来,你不是就在旁边听到了么?”徐勋扭头瞅了满脸别扭的瑞生一眼,不觉笑了笑,“怎么,你觉得不妥?” 瑞生赶紧摇了摇头:“少爷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爷的道理,我怎敢觉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爷退了这门亲事,以后怎么办?”偷瞟了徐勋一眼,见自家少爷并不生气,他仍然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金六哥早上还对我说了少爷昨晚露脸的事,又说沈老爷一定也会好好思量思量,毕竟退婚的名声不好听。少爷有了岳家帮忙,今后不但能守住家业,还能发扬光大……我还以为,少爷一定会改了先前的主意……” 见瑞生那眉头皱得死紧,说话虽有些磕磕巴巴,可脸上赫然一副忧心忡忡到几乎忧国忧民的架势,徐勋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家伙那皱成一个疙瘩的眉心,这才耸了耸肩说:“守住家业也好,发扬光大也罢,并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况且沈家何尝有回心转意?你不用想这许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许给你的媳妇不会少的!” “少爷!” 见瑞生那脸上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徐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历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没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这潜力股,于是不但千肯万肯更赔本倒贴,可事到临头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经被那头嫌弃了,索性快刀斩乱麻还爽利些! 第二十四章 心有千千结(上) 沈家大门口,站在那儿的严大迎着了管家路权的马车,一面扶路权下车,一面低声说起了早上来求见的几拨人还在花厅等候。路权在徐家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眼见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严大便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眼见路权进门,他张望了一下那背影就叹了一口气。 “大哥……”严二凑了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那事情您没有……” “没有什么?没瞧见路爷那模样?这时候说出来,我得跟着你一块倒霉!”严大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严二肋部,见他那脸色顿时青了,他才冷哼一声道,“路爷要是问为何早不报,我们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就不该那会儿一时糊涂,开了个头就收不了尾,再这么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严二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严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过来,于是只得闭嘴,悻悻然挪到一边,嘴里却是轻哼道,“那会儿拿赏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话,这会儿倒后悔了!” 这边厢兄弟两个门房在那提心吊胆,那边厢路权直奔沈光的书房求见,一进屋子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原原本本将徐勋的那番话如实道来。见自家老爷眉头紧皱踌躇不决,他平日里少不得在旁边帮忙提着醒儿想法子,这会儿却不敢吭声,直到沈光叹了一口气,他才硬着头皮说道:“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之前那会儿不该逞一时之气……” “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 沈光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台面上,径直站起身来:“要是他头一次上门退婚之后,你去了之后说话和软些,拿到了休书,哪还有如今的麻烦?” 见路权面露惭愧要跪,他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听了你回来的禀报犹豫不决,就连徐老六的高升宴都借故避开了,这才闹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谁能想到,徐二爷多年音讯全无,还给这小子留了这样的助力。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使了什么伎俩,竟然能哄骗了人给他写这样的一幅字。” 从句容寒门到在金陵挣出了一席之地,虽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当,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来的。这结交权贵笼络同侪交好乡里,他凭着这份眼力,就从来没看错过人,要说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约就是因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阔的徐二老爷,于是给女儿定下了亲事,结果如今就因为这门婚事, 他竟是进退两难! “老爷,不过是一幅书卷,兴许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爷的旧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凭恃。”说到这里,路权偷觑了沈光一眼,见似乎并没能说动自家老爷,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看他言行举止和从前的传闻大为不同,说不定是真的开窍了。老爷若是亲自去一趟,兴许他会爽快地奉上休书……” “什么休书!”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书房里的主仆俩顿时一惊,双双转过头时,就只见门帘一把被人撩起,却是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的少女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妇走了进来。沈光见状一惊,暗怒外间守着的小童,慌忙对路权使了个眼色,见其赔笑告退,他才上前搀扶了老妇的另一边胳膊,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和老路说些市井闲话,没什么要紧。” 沈方氏虽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着儿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脚不便,沈光一再恳求,她想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方才终于松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养成的简朴习性仍旧没改,这会儿一身整整齐齐的青灰色半旧不新斜襟夹袄,银白色少见黑丝的头发只用一根荆钗挽起,看上去就犹如寒门老妇。坐下之后,她就似笑非笑斜睨着沈光。 “没什么要紧?”沈方氏觉察到一只手扶着自个的孙女微微一紧,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来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没什么要紧?”眼见得沈光面色倏然一变,张了张口要解释,她径直就摆了摆手。 “你是这家里当家的,该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声。你的名声,悦儿的名声,沈家的名声!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这也是为了悦儿的终身,可你又不愿意亲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里那些别有用心之辈,这不是与虎谋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诚诚恳恳,那徐家子从前是不好,可他让路权转告的这番话,听着却是诚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让他当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个敌人?你向来有主意,可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说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还是那句话,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断了沈光的话,沉默良久,这才低声叹道,“唉,说是退婚,可却得拿一张休书回来,岂不是晦气?” “母亲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轻咳了一声,抬 头看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儿,因颔首说道,“悦儿,去你娘那儿,把句容老家刚刚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见女儿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他却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门边上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又严厉地吩咐门外小童尽心些,这才回转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声说道:“母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关节,实在是无法。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赵大人家里的一位清客罗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说是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见过悦儿,知道悦儿许了婚,可未婚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于是撂下话说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来知道赵家那名声……” 所谓的名声,可以是褒义词,但也可以是贬义词,所以,刚刚还面色沉肃的沈方氏听到赵钦这名字,一时面色大变。老半晌,她才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悦儿固然是生得不错,可性子终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门,那位赵二公子就算真见着她,何至于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马虎眼,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动怒,沈光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良久,他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母亲,所谓是树大招风,就因为沈家几代人没人出过仕,所以我虽挣得了这样的家业,却也招人惦记。只是您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位赵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并不辱没悦儿……” 这边厢书房里沈光正在对母亲详详细细地解说,那边厢沈悦去而复返,在外头却是略施小计,轻轻巧巧打发走了书房门口的小童。站在窗户外头听了一会,她渐渐满脸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头擂在墙上。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间回过神来。 扭头发现是另一个僮仆,她本待想走,却不料书房大门陡然之间被人拉开,随即满脸恼怒的沈光走了出来,面对那凌厉的目光,她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下) 沈光在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内令行禁止一言九鼎,从前女儿脾气虽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贯循规蹈矩,因而当他这会儿把沈悦拉进了屋子里,劈头盖脸一阵怒斥,却发现女儿始终面无表情地昂着头站在那儿,既不回嘴也不表态,他顿时为之气结。 “你给我立刻回房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这一次,沈悦方才抬起了头。看着沈光那额头上突起的几根青筋,她突然开口说道:“爹,如果不是赵家人的缘故,你还会不会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个姑娘家,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问得的?”沈光恼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书桌,可是在碰触到台面之前,却仍是颓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时只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轻响,“就算没有赵家横插一脚,那个只知道和坊间浪荡子厮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纪轻轻只知道自暴自弃,这等没出息的人怎么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儿?” 眼见母亲沈方氏也露出了踌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脸色又缓和了些,少不得语重心长地说道:“悦儿,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虽是拼命苦读,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个举人谈何容易?赵家却不但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而且往上出过好几代官宦,你嫁过去之后,料想总比嫁给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惬意。” “可爹你刚才还说,赵家看中了我,不过是因为沈家的家产!” 沈悦却仍是犟着脑袋,即便沈光面色大变,她也没有就此低头,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什么书香门第,能看中别人家产,甚至不管别人家姑娘已经定下了亲事,仍是执意要横插一脚的,算什么清贵之家?简直是卑鄙无耻!” “你给我住口!”沈光终于是真的恼了,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严厉地训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么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别人也得敬上赵钦他三分,就因为他终究是正儿八经两榜出身的进士,别看如今窝在南京,指不定就会重回京城!再说,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这些家产是我一手一脚挣下来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给你们两个,你哥哥对此也没有二话,你啰嗦什么!” “哥哥答应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应!他今天能因为沈家的家产娶我,明天就能因为我的嫁妆谋财害命!” 沈悦这一张口,眼见父亲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过来,顿时愣在了那里。然而,尽管气急败坏,沈光仍然在最后时刻收住 了手,大喝一声道:“来人!” 随着这喝声,门外那个尚在总角的小童应声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赶紧上了前来。沈悦却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方氏屈膝行过礼,又冲父亲颔首为礼,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直到大门再次紧闭,外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沈光方才长叹一声颓然落座。 “这丫头在家里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为赵家妇,在舅姑面前又怎么办?” “我问你,赵家除了撂下话说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门提过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见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紧了眉头。 “虽说悦儿年少不知世事,但这样大的事,不能因为轻易的一句话便做决定。更何况,赵家人在句容就因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强逼附近山民迁走祖坟,前后十二冢,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悦儿岂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这么快就能料理停当的。你刚刚说赵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业,那你且说说,他们到底看中了哪处?” 沈光何尝不知道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娘,赵家看中的应该是咱们家在句容的那几个田庄。” “你说什么?”沈方氏又惊又怒,好半晌才撑着扶手想站起身,却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我们沈家的根本?” “娘,你刚刚也说了,赵家势大。”沈光苦涩地摇了摇头,继而才低声说道,“而且,徐大老爷那些徐家尊长之所以会选在这时候出手,不但是因为徐二爷多年没音信铁定是遭了不测,而且据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赵家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缘故。我身边一个小幺儿前几天瞧见,赵大人身边那个有名的请客相公罗先生见过徐家长房的人。” 沈方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才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母子俩你眼看我眼,眼神中尽是深深的忧惧。 虽是沈光吩咐那书童送沈悦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门为止,至于大小姐进了二门之后要怎样,一介小小书童自然管不了。满心烦乱的沈悦既不想去见母亲,也不想回闺房,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四处闲逛,最后到小花园中的秋千下头停住了。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坐上了秋千,却是根本没有高高荡起的兴致,就这么托腮坐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阵叫嚷着小姐的声音,一抬头就 看见如意从小道那边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如意扶着双膝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站直了身子,“我听说您早就进了二门,到处找不见,这才想起到这儿找找。小姐,这天还没真正暖和呢,您在风里坐着也不多加一件衣裳,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着凉了更好!”沈悦赌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看到如意吓了一跳,她就轻哼一声站起身来,“你还当真了。呸,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还没昏头。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敏锐地察觉到沈悦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拣着各色笑话说,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显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难以为继,等回了房之后关上门,她沏了茶来送上,这才低声说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爷怄气,也别放在脸上,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训。还有,小姐您之前,终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悦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坐在那儿沉吟了一阵,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见这心腹丫头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洁的脑门上轻轻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紧的时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这时候可不会随意出门。对了,你让干娘给那边送个口信,让他小心些,就说……就说提防赵家。” “小姐,没头没脑让我去哪儿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见沈悦一下子沉下了脸,她顿时不敢随便打趣了,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随即还是问了一句,“不过,小姐还请交待仔细一些,哪个赵家?为何要提防?” “哪个赵家让他自己去打听!”沈悦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句话,可话一出口,想起昨儿个晚上魁元楼盛宴上徐勋上楼之际悄悄对自己做手势,后来又拿那番话阻了她一阻,终究这心眼还不错,她再次轻轻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声说道,“对他说,徐家人背后指不定就是那个句容赵家撑腰,真要出幺蛾子,徐六爷未必能帮得了他,让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应了,可人却没有立时挪动步子,而是站在沈悦身边又轻声劝道:“小姐,老爷既是已经下了决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离那徐家子还是远些好。” “我知道,我这不是还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吗,哪有什么别的意思!算了,也别传什么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写个字条你明儿个带出去!” 沈悦恼将上来,霍然站起怒瞪着如意,见如意讪讪地告退,她才再次缓缓坐下身 ,一只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揉弄着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爷最初那支老参,别说是她,就连母亲也未必能挺过那生死关头。她儿时见过那位徐二爷几次,只觉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极好,各种小玩意小故事不断,到后来偷听母亲身边丫头的话,她这才知道那是她将来的公公,那会儿不懂事,还为此很是窃喜了一阵。可当徐二爷渐渐没了音讯,前段时日又终于得知其子徐勋很不成器,父亲想退婚,她在失望之余,打算最后提醒他一回还了徐二爷的情,可没想到那个传闻的败家子竟和想象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赵家真的对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说对沈家财产志在必得,那徐勋自然而然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连父亲那样的人尚且要屈于赵家权势,他没爹没娘没倚仗,又该怎么办? 就这么纠结了片刻,沈悦就狠狠擂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担心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干嘛,我让干娘送信给他就够意思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倒是我自己……要真是爹答应了赵家……” 想到自己在父亲面前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话,沈悦不禁狠狠咬紧了嘴唇。不过是设法罢了,要真是竭尽全力还脱不了这命数,她就是嫁过去,也不会让赵家人得逞的! 第二十六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上) 傍晚的秦淮河沿岸渐渐点起了无数的灯笼。从东牌楼贡院街,再到内河河口的魁元楼,往西过珠宝廊下街口一带,全都驶出了一条条华丽的灯船。 白日里停在岸边显得很不起眼的这些画舫,这时候却是灯火璀璨,佐以船头上那一个个身影窈窕笑容妩媚的女郎,自然让往来路人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至于那些从车轿上下来的熟客们,不少熟门熟路地钻上了这些画舫,在笙歌曼舞中享受这销魂一夜。 就是那些觉得上灯船过于招摇的人,也有他们的去处。沿河一路本就是河房水阁林立,最最出名的就有十四座楼。这其中,位于升平桥和中正街街口的清平楼,曾经一度是达官显贵最爱来的地方。只如今附近住的达官显贵渐少,而通济门大街以东的那些衙门里,真正掌握大权的官员也少,于是这里不免也就成了附近那些富商大贾一掷千金的处所。 这会儿站在清平楼前,看着那里头的煌煌灯火,听着那不时传出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徐勋想起金六送自己到这儿来时那满脸殷羡,想起他给自己解说这地方时的暧昧表情,他哪里不知道,这从外间看上去仿佛是一座豪华酒楼的地方,只怕不如贡院街口的魁元楼那般单纯。 今夜这趟赴约来得蹊跷,金六虽是苦劝他打扮得光鲜些,但徐勋还是昨晚那一身青袍。他才刚刚到了门口,立时就有一个满脸精明的伙计迎了上来。这年纪轻轻的伙计显然训练有素,上下打量了徐勋一眼便躬了躬身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子是随意,还是见人?” 所谓随意,便是并未预先定好,他给人挑一副满意的座头便罢;所谓见人,自然是为了赴约而来,那就多半是需要小心翼翼奉承的主儿了。所以,伙计问完话后,见徐勋好奇地打量着这楼下的一片喧闹,态度反而更殷勤了些。 “见人。” 徐勋见一楼偌大的地方摆着十几二十张八仙桌,而居中的地方似乎是一老一少在弹唱,心中不禁想起了后世那些有乐团亦或是其他表演的大酒店。收回目光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就从怀里取出了那张大红名刺,果不其然,东西一出手,他就看到对方面色一变,旋即在凑近端详了片刻之后,立时近乎谄媚地深深躬下身去。 “请公子随小的来。” 从一楼上了二楼,四处就是用各式折叠屏风隔开,虽不像下头那样闹哄哄的,但终究是隔不了音,站在楼梯口就能听到觥筹交错和高声谈笑的声音。徐勋见那伙计脚下不停地往前头楼梯走去,少不得跟着 拾级而上。刚登上三楼,前头便是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汉子侍立在两扇大门旁边,见了人上来,其中一个立时上前,轻声向那伙计问明根底就回身去开门。 等到徐勋随那伙计进去,两扇大门轻轻一关,下头的喧闹立时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耳边虽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但哪怕是细细听,也只能分辨出是三楼这一间间包厢中依稀有人弹唱,若是此间有人商议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听着的。他再次跟着那伙计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只见其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徐勋虽一直在揣测怀中那张大红名刺的来历,此刻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伙计直接推门而入而不是事先叩门。因而,当进入包厢,发现里头虽是桌椅摆设俱全,桌子上甚至事先摆好了四个装着各式点心的攒盒,但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自然是丝毫没感到奇怪。 “公子请坐。”那伙计满面笑容地请徐勋坐下,又到一边的蒲包里拎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紫砂壶沏上了茶,这才站在那垂手说道,“公子还请在这儿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下头知会一声,茶水点心只管随意取用。” 言罢见徐勋并无他话,伙计就立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随着包厢门再次掩上,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连此前走在外头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弹唱声也听不见了,人坐在那儿竟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感。情知这是因为对今晚的主人一无所知,小口品呷着茶水,徐勋随便取了两块点心垫饥,接下来就坐在那儿再也一动不动,心下却想着金六送他来时,看到那大红名刺时的话。 “少爷,这名刺可非同一般!那些大人老爷们互相拜望,若不是熟络,多半就是拿着名刺投一投,也就算是尽了礼数。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有逢年过节可以用大红名刺。可要是眼下这种又不是过年又不是元宵冬至的时节,能用大红名刺的就只有一类人,那就是点过翰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徐勋心里明白,那两句词固然是气魄十足的伟人之作,他的左手草书也是多年扎实苦练出来的,可糊弄不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徐迢容易,糊弄徐氏一族的人更容易,让那些应天府衙的官员赞一声好也还不难,可真要说一个翰林能因为这个用一张大红名刺邀他上这儿来,他绝不至于这般自大。毕竟,那位吴七公子不过是托他引见,刘府丞和方治中也不过好奇地问了一两句,谁也不曾因为这个而小题大做。 终明一朝,如唐寅徐文长等等文坛上大有声名的,在科举官场上都是撞得头碰血 流,由此可见区区文名,放在那些当官的人面前,未必就真的有用。别人只是因词意而推测作词人,觉得那人踌躇满志正当得志而已。真要他去找时,他到哪找那位数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物? 沉思之中,他突然听到大门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立时回神抬头。下一刻,就只见那扇门被人轻轻推开,刚刚见过一次的伙计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从他身后,却是几个妙龄女郎鱼贯而入。就只见她们一色的大红罗抹额,大红罗销金群袄,青绿罗彩画云肩,靴子上还绣着描金的牡丹花,竟是显得异常妖艳。 五个人都是头梳飞仙髻,年纪最大的隐约能看出眉梢眼角的细纹,年纪小的却还有些稚气,但一模一样的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一见就心生愉悦。前头四人的手中都抱着不同的乐器,有琵琶,有古琴,有玉笛,有小鼓,最后一个只腰间束着一条彩带,却是什么都没拿。近前之后,她们也不待徐勋有所疑问,同时笑吟吟地屈膝行礼,叫了一声公子。 见徐勋愣了一愣就朝自己看了过来,门口的伙计立时笑着点头哈腰道:“这时辰还早,公子且慢慢欣赏一阵子歌舞。” 随着大门关上,徐勋眼见得那个束着彩带的女郎微笑着和其他诸女一块道了万福后,就将一本描金簿册捧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伸手接过,心中却是一瞬间冒出了无数念头。 因而,当那女郎有意无意地凑近了些许,胸口那大片雪白滑腻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之距时,他手中那簿册不自觉一松,紧跟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借着这声音,他慌忙俯身去捡,可才一伸手,那女郎的雪白柔荑又抢在了前头,甚至有意在他手背上一抹。尽管他犹如被蜜蜂蜇了似的收回了手,但对方却好似仍旧不罢休,趁着起身的时候若有若无靠了过来。 好容易那女郎嫣然一笑离开了些许,徐勋方才面色不自然地坐下身,翻开那簿册随便点了一支曲子,那女郎微微一笑娉娉婷婷地回到了原位。随着优美的丝竹管弦声在狭小的包厢中响起,徐勋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四周随眼瞥看了一下,脊背却有意离开了椅背好几寸,整个人的坐姿怎么看都是僵的。 徐勋前世里虽是富贵过,可那时候他已经是名草有主,后来落魄的那许多年,报仇才是根本,哪有精力去风月场里厮混?至于重生之后的那些记忆,好勇斗狠的固然不少,可还没涉足过这种地儿。更何况如今主人未到,主菜未上,却来这样的开胃小菜,兴许就是为了看他反应,他怎能不警惕? 提防归提防,但看着刚刚那女郎合着音乐节拍,在一丁点大的地方小巧腾挪舞了起来,他仍是渐渐定神欣赏了起来。那种好似柔若无骨却又仿佛极富力度的动作,再加上时不时靠近撩拨的小伎俩,仿佛让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升高了几分,就当那鼓声一下下攀升到了最高点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叫嚷。他原本已经眯缝起来的眼睛立刻睁开,却是朝大门那边看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中) 尽管清平楼三楼的一个个包厢都是能工巧匠精心设计,能够最大限度地隔绝声音,但终究不可能一丝声音都不露。更何况这会儿在外头的人提高了嗓门大吵大嚷,自然更是在外头传出了绝大的动静。哪怕是惊动了大掌柜亲自出来,那声音却丝毫没有低下来的意思。 “赔罪?你给我赔罪有什么用,我苦苦等了半个月,就是为了看萧娘子一曲舞,可明明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说今晚不行,你耍我不是!”那说话的年轻人戴着马尾罗的头巾,簇新的玄色绸缎直裰外头披着一件大红氅衣,面上尽是盛气,“小爷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你该当清楚,到你这破地方来是给你面子!” 年轻人身后一身光鲜的吴守正见那年轻人趾高气昂的样子,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来。他当然不至于完全在徐勋那一棵树上吊死,前几天试着走门路的时候听说了这位主儿,也就动心使了银子。据说这是魏国公徐俌的小舅子,如今看这言行举止的做派,料想在南京是肯定吃得开的,通过其出面,寻应天府尹吴雄说情又多了一重保障。 然而,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来,大掌柜眉头紧皱微微往后挪了半步,旋即谦卑地说:“王公子,实在是今天有贵客……” “有什么贵客,难道我家姐夫亦或是成国公会到你这地方来!” 怒不可遏地打断了那大掌柜的言语,那王公子一时情急上来,竟是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一间包厢的门。见里头一个搂着歌女正在上下其手的肥胖中年人吓了一大跳,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竟是二话不说又去踹下一间的门。那大掌柜猝不及防,眼见他一脸踢开了三间包厢的门,面色不觉大变,慌忙追上前去阻拦。 “王公子且慢!” 然而,大掌柜年纪不小,再加上被那王公子身后众人阻了一阻,吴守正阴险地绊了他一脚,当他几乎够到王公子的时候,那扇包厢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眼见得这位算得上是魏国公府小舅子的公子哥面色大变,快步疾冲了进去,他只觉得喉头发苦,踉踉跄跄就追了上去。他的动作是缓慢了些,好在赶在对方一脚踢翻桌子之前,一旁窜出来的那小伙计动作敏捷,一把将人从后架住了。这时候,大掌柜终于大叫了一声。 “王公子,你别给自个惹祸!” 最初那吵吵嚷嚷的声音徐勋也许还能略过,但那踹门的动静却实在是太大,因而在自个这包厢的门被人踹开之前,早已有所准备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反倒是几个女郎眼看着有人气 急败坏地闯了进来,立时一片慌乱,尤其是刚刚那跳舞的女郎竟滑溜地躲到了徐勋身后。 “惹什么祸,我在魏国公府上什么人没见过,就凭这我都没见过的小子!”王公子手指徐勋,人却看着那大掌柜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老货贪婪,他顶多就是出得起钱罢了!我一句话撂在这儿,这南京城里当年最有钱的人沈万三,谁都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勋听这王公子语出狂妄,心中原是大为惊异,闻到那股浓烈到极点的酒气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位是撒酒疯,不禁哂然。果然,那大掌柜本是又惊又怒,此时见王公子竟是仿佛发疯了一般,连沈万三三个字都说出来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阴沉。 眼见自己那些伙计被王公子带来的从人挡在了外头,而架着人的那伙计已经是渐渐支持不住,他立刻快步走前去,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王公子,一字一句地说:“好教王公子得知,他是傅公的客人!” “什么傅公,南京城哪有这号人……”王公子不耐烦地一甩手,竟是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个杯盏带落在地。然而,随着那清脆的咣当一声,他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紧跟着便犹如见了鬼似的看着那脸色铁青的大掌柜,声音中竟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迟疑,“哪个傅公?” “王公子你说呢?”大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所有气焰都一下子消失了的王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王公子也不想想,萧娘子她们是什么身份?真正南京教坊司精心调教出来的,就是敝东也只能预先邀约而已,哪里能够请得动她们为随随便便的人演上一曲?” 徐勋见那王公子僵硬地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喉头微动,仿佛是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是又害怕又后悔,他哪里不知道这大掌柜口中的傅公,不但是王公子极其忌惮的人物,甚至可能是堂堂魏国公府也难以摆得平。思忖着这些,他不觉抬头往那王公子身后的一众人看了过去,当认出吴守正时,他顺便冲着对方微微一笑。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出来,吴守正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眼见得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王公子被那大掌柜一句话吓成了这样子,他只觉得这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王公子愣了老半晌,最后阴着脸上前随手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徐勋跟前,自己一骨碌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这才对徐勋拱了拱手道:“今晚是我莽撞,在这赔罪了!” 别人既是放低身段赔罪,徐勋自是不为已甚,笑着站起 身满饮了,亮了杯底之后,却什么话都没说。 吴守正看着王公子挤出了一丝笑容上前和徐勋打招呼,甚至亲自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赔罪,徐勋又笑着喝了,他更是完全傻了眼,浑浑噩噩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出的这包厢。 直到这些不速之客和进来时候让人猝不及防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大掌柜这才松弛了脸色,含笑向徐勋打躬赔罪之后,却又立时转身出去。眼见王公子带着人站在楼梯口没有立时玩下走,他便快走几步追上,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傅公使人订下包厢的时候,还留了信物,不知道王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掌柜的话语轻柔而又缓慢,和之前的愠怒相比,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烟火气都没有,“当然,萧娘子那边明日应该能挪出空来,到时候王公子也可以向萧娘子求证。” “够了,谅你也不敢糊弄我!”王公子终于再次变了脸色,看着那大掌柜,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别的客人你去安抚,若有开销挂在我账上,至于那些踢坏的门,赶明儿有人来修!至于傅公那儿,我自会去亲自磕头赔罪!” 这磕头赔罪四个字说出来,吴守正更是和傻了似的,那张脸几乎是和哭一样难看。一步步从三楼挪到了二楼,又从二楼下到了一楼,当出了清平楼呼吸了一口那清凉的空气时,他才拉着身边一个王公子的小厮,满脸堆笑地探问道:“小哥借问一声,那傅公是……” “你问这些干嘛,没见少爷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 那小厮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直到手里被人塞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自个,他就压低了声音:“知不知道这南京城最大的是哪几个?” “哪几个?”吴守正一下子被说得呆住了,老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总不外乎是那几位老尚书,还有应天府尹……” “就知道你没见识!”那说话的小厮轻哼一声,鼻孔似乎翘上了天去,“这南京城里,那些老大人们是一门心思筹谋着回朝,哪里就真管事?说话管用的,自然便是南京守备!如今南京城里统共四位守备,勋贵里头是魏国公和成国公,至于剩下两位,便是……嘿嘿,所谓傅公,就是这四位里说话最顶用的,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第二十八章 秦淮风月,贵人何方(下) 气势汹汹的一伙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眼看那大掌柜再次进来千赔礼万道歉,随即带着伙计笑容可掬地上来了一道道让人目不暇接的美味佳肴,徐勋心中飞快地转着一个个念头,最后抢在那大掌柜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掌柜,今日这设宴款待我的主人可是你提到的那位傅公?” 闻听此言,那大掌柜顿时满脸堆笑:“不错,都是我安排不当,让公子受惊了。” 尽管徐勋这些天一直在竭尽全力地了解大明朝的社会风情,这金陵城的人文地理,但金六对于应天府衙和上元江宁两县倒是如数家珍,朝堂上的首辅阁老也能说道几个,可终究不是官员,不可能对南京城的所有大佬都了若指掌。 所以,眼下他不知道傅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徐迢的高升宴中送给自己名刺,更不知道人这会儿不出现的缘由,于是见大掌柜一副拿他当做贵人敬的架势,他实在无法安之若素,正要设法再问,大掌柜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最要紧的话竟是忘了。” 大掌柜张望了一眼那一边的几个女郎,冲着徐勋露出了一个大有暧昧的笑容:“那几位姑娘都是南京教坊司赫赫有名的,除了逢迎几家贵人,顶多偶尔到咱们这些大地方支应个场面,全都是青葱似的人儿。傅公那边传话说了,公子若是喜欢,不妨春风一度,保管满意。尤其是那萧娘子,那舞乃是金陵一绝,这副身段也不知道自幼练了多少年,啧啧……” 大掌柜在生意场中厮混久了,再加上心中对徐勋的艳福也不乏殷羡,这言语中不知不觉竟是带出了灯船上那老鸨的口气。见徐勋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才意识到犯了自作聪明的毛病,嘿嘿一笑就再不说话,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大费周章邀了他来,主人不露面却安排了这么一堆女人,还暗示可以任他采撷,这是想干什么? 站在那儿的徐勋大为纳闷,想了许久仍然是毫无头绪,只得转身过来。这一转身,他就发现包厢中的那几个女郎正在窃窃私语,其中最放肆大胆的萧娘子却是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挑逗。面对这种始料不及的局面,他索性径直回到了桌前坐下,看也不看那本再次送到面前的描金簿册,漫不经心地说道:“按照顺序继续演吧。” “公子的意思是全都演下来?” 徐勋虽是头也不抬,却察觉到萧娘子的意外,当下又说道:“不用全部,再演三四支曲子,也就 差不多到夜禁时辰,我也该回去了。” 萧娘子起初还以为徐勋是开玩笑,于是半真半假问了一句,待到人答了这样的话,她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料错了今天晚上的节目。 她并不是第一次陪客的雏儿,教坊司虽不是富乐院,在籍册的是乐工不是官妓,可应奉的都是达官显贵,一来二去哪有不失身的?因而今晚上一两次试探下来,她就知道徐勋乃是初经此道的愣头青,倒乐得轻松,怎料对方竟能放掉到了嘴边的肥肉。一转念之后,她就笑着把手搭上了徐勋的肩膀。 “公子怎的这般不怜香惜玉?”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徐勋的脊背上,双手轻轻地箍住了他的头颈,却是紧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地说,“若让人知道了奴家没有伺候好您,奴家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徐勋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她一个立足不稳,手下顿时一松,见徐勋挣脱了自个挪到另一边坐了,她顿时露出了一丝尴尬。本想用若无其事的表情遮掩了过去,可这少年郎出乎她意料的地方太多,她心念一转,这脸上的泪珠立时如同金豆一般,簌簌掉了下来。 眼看这般情景,枯立在那儿的其他女郎一时间少不得都围了上来,有叫萧娘子的,有叫萧姐姐的,四周围全都是娇声软语劝个不停,还有不少则是嗔怪着徐勋的不解风情,等到萧娘子自以为得计,楚楚可怜抬起头时,却发现徐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到了包厢门口。 “对不住,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这些酒菜浪费了也是浪费,各位姑娘请慢用。” 尽管别人摆出了任君品尝的架势,但徐勋可不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给自己惹上大麻烦,此时略一点头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立时拉开了包厢大门。然而,这一步还没跨出去,他就看到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居中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鬓发斑白,身着一身蓝青色的家居便服,那种闲淡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自家串门子一般。他正愣神,那老者就笑了起来。 “是徐七公子吧?” “正是在下,老先生是……” 徐勋慌忙躬身拱手行礼,但见那老者背后的其他人听得他这称呼,都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再加上对方那怎么听怎么奇怪的嗓音,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意外。可见老者笑眯眯的并不以为忤,他内心深处也不甚习惯跪拜,索性就装作一无所知。老者打量了他一阵子,下巴微微一扬,仿佛很是满意。 “年纪轻轻,美色当前而坐怀不乱,你这小娃儿还算不错。” 无论是前世今生,徐勋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是小娃儿。可哪怕按照他从前的岁数,眼前这位也算是长辈,于是愣了一愣后,他便坦然说道:“老先生过奖了。说实话,小子万万做不到柳下惠,只是不惯这种阵仗。” “你这不领风情的小子。”老者身后一个中年人笑骂了一句,“多少人想都想不来,你竟是还说不惯这阵仗。” “先生说的是,别人想不来,但小子从前荒唐过好几年,如今悔之莫及,所以万万不敢沾染声色。小子又不是那等有大毅力大决心的,若是在温柔乡里沉迷不返,家父留下来的那些家业,说不定就得都让小子都败光了。”说到这里,徐勋这才看着那老者说,“这位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夜承蒙款待,小子就此告辞。” “哈哈哈哈!”那老者顿时大笑了起来,好一阵子止了笑声,见自己左右的这几个随从拦住了要走的徐勋,便轻叱一声道,“别拿出你们平时的做派来,没来由吓坏了后生!这年头的年轻人,小小年纪往往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话这般实诚的已经很少见了。” 说完这话,他就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到徐勋身后,因笑道:“你刚刚说你没有大毅力大决心,既如此,之前那会儿在大中桥上看到有人落水,你怎的什么都不想就跳下水救人?” “啊?” 徐勋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邀约竟是由于这缘故,这才是真正有些懵了。须知那会儿乃是他初来乍到,半梦半醒之间,那时候不比现实中遇事反复琢磨,一切凭的都是本能,事后也就忘得干干净净。毕竟,与其说是他去救的人,还不如说是他自个连同那个人都是被徐良救的。 “老先生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其实救人的是邻居徐良徐大叔,我虽是第一个跳下去的,却没能把人救上来。” “救了就是救了,要紧的是过程,又不是结果。”老者脸上的笑容愈发慈和,随即竟是上前亲自拉着徐勋进了包厢,见那边萧娘子等诸女慌忙一同上前行礼,他的笑容就敛去了几分,却是淡淡地摆了摆手道,“既然人家不惯这许多莺莺燕燕的,你们就不用在这伺候了,都退下吧!” 眼见萧娘子低眉顺眼地屈膝答应,带着其余女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徐勋只得在那老者的催促下跟着重新入座。此时此刻,只有那之前打趣过他的中年人跟进来,其余的人都守在了外头。那中年人手脚麻利地 将桌子上原先那些瓷器碗盏全都收拾到了另一边的高几上,又从刚刚带进来的提盒里拿出另外一套家什来。 相比桌上原先的精致瓷器,这套家什瓷胎光洁,上头的牡丹纹样栩栩如生,但却是半旧不新,一看就知道是用了许多年的。东西刚摆好,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叩门声,那中年人立时前去应门,须臾就提着一个铜壶回来。 “可是现在沏茶?” “沏吧。”那老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像极了一个慈厚的长者。紧跟着,他就看着徐勋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刚刚还向那掌柜打听傅公是谁?现在可以告诉你,这傅公便是咱家,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容。” 第二十九章 诚言虚言,用心叵测 偌大的包厢中一片静寂。 徐勋原本已经大略猜测到眼前这老者多半是中贵一流,可竟然是这样一位大佬,他却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这南京的司礼监太监和京城的司礼监太监有什么区别,可只要看当时王公子听说傅公两个字就立时犹如见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这其中的分量。此时此刻,不管内心深处情愿不情愿,但他还是立时离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礼时,却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随侍在侧的那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勋之后,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将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这才笑道:“刚刚还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谈,这会儿就怯场了?你这少年郎,听说从前跟着一群坊间浪荡子胡作非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还实诚。” 听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徐勋深知自己的那些经历只怕都被对方详细摸透了,当下讪讪答应着,道谢一声捧起茶盏,趁着品茶的工夫,他自是少不得借着那茶碗盖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见这位在南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心中使劲回忆着那个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论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对方的样貌形状来。毕竟,那一刻是他记忆最混乱的时刻,哪里有多少印象? “又冲动,又实诚,毕竟还是年轻人。” 傅容见徐勋一味喝茶连头都不敢抬,顿时笑了笑:“你孤零零一个孩子,总算还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边凑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认出了你来,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时之间起意就让人给了你一张咱家的名刺。说起来那两句词倒是真的绝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们虽多,可似乎还不见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时候,徐勋为的是让族中老少认为他还有靠山倚仗,并没有想到还会碰上傅容这样高位的大佬。所以,刚刚在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时,他就飞快地仔细斟酌了起来,于是这会儿面对这样一个陡然之间砸下来的问题,他总算心里还能沉得住气,但面上却露出了狼狈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实父亲远走多年没有音信,根本没有什么世伯故交。” 想到这年头名声赫赫的东厂和锦衣卫,徐勋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电光石火间就做出了抉择。果然,此话一出,见傅容丝毫没有诧异,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一遭是堵对了。徐家长房的人 也许不会去查什么笔墨,但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因而,不等别人再追问下去,他就带着几许黯然说道:“小子早些年还刻苦发奋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先生,那字就是从他学的。这横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写的,确实是左手所书。至于词句,则是小子早年间一次机缘巧合……小子确实是误入歧途许久,但不想就这么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辈子积攒的家当落入人手。” 儿时练字的事情徐勋隐约有那记忆,但只记得那人穷困潦倒死了,自己还花了一点钱给人安葬。既然对面的人是那样的大佬,想来必定查证过,把起因归结于死人总是最稳妥的。至于词句,料想别人不可能连自己三四年前碰到个什么人都打探分明。 “原来如此。”傅容笑眯眯地看着徐勋,眼神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两句词不是久经沧桑难为水的人,确实写不出来。不过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写的。咱家没看错人,你是真实诚,不是那些满口假话的。” 说到这里,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连忙欠身说道:“公公自幼学于内书堂,又伺候成化爷和当今皇上多年,这看人的眼光谁人能比?徐勋买了纸笔新墨回去之后,并没有去过别家,那幅书卷确实是出于他之手。说起来他年少的时候亦是以书法见长,只可惜徐家族里那些人都是看他没有父母扶持,于是狗眼看人低,否则好好读书,必定大有出息。” 尽管中年人只有三言两语,但徐勋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对他的追查确实不是寻常的仔细。见傅容微一沉吟,仿佛有些惋惜似的,他虽是心中纳闷,却不好流露出来。直到外头再次送来了新鲜烹制的美味佳肴,傅容抬手示意动筷,他这才把精神放在了这些美味佳肴上。 刚刚只用了点心垫饥,接下来又是打叠精神应付傅容的盘问,他自然是早就饥肠辘辘。横竖得人赞了一声实诚,他索性就把不安之类的情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该吃该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饱了,他才顺势抬起头来,就只见傅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知道这位高权重的大珰刚刚几乎没动过筷子,应当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傅容随意摆了摆手,旋即和颜悦色地说道,“年纪轻轻,能吃得下是好事。对了,你之前不是对萧娘子说,要尽早回去么?家里还有什么事?” 族中那些阴谋算计只在脑海中一 闪而过,徐勋就按下了对这位刚刚结识的权阉言明,由此一劳永逸的念头,恭恭敬敬弯下了腰道:“傅公公,家里没事,只是戌时三点就是夜禁时分,虽说从这儿回去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可万一赶不上时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说要尽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颔首,旋即看着身边的中年人道,“陈禄,挑个人送他一程,这就已经是戌时二点了,万一没赶上,遇着兵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个说法。” 傅容既然发了话,徐勋便没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谢了一番,临到门口时,他突然又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紧跟着才走回来,又拿出了怀中那张大红名刺双手递了过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还请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习惯!”傅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继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这东西咱家有的是,可对你来说,想来用场却大得很。” “是,多谢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对了傅容的心意,徐勋心中大为释然,正打算再次告辞,他突然记起一事,忙试探着问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经报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国公这小舅子可惜了,长姊嫁得早,周遭那许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小孩子带坏了。” 见徐勋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后离去,等到中年人关上包厢门回转了来,傅容才莞尔笑道:“这小子,亏得你打探的仔细,确实是个实诚人。能写的一笔好字,这也是一条可取的,只可惜你说他在族学里就启蒙念了三年,接下来都是断断续续读的书,家里虽说还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书,可终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纪实在是大了几岁。” “公公说的是。”陈禄恭敬地低下了脑袋,旋即却笑道,“但读书不读书的,虽说要紧,却还没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紧的是性情人品。胡闹了这么多年,突然浪子回头,便能在族人暗谋将他逐出宗族的时候想出了虚引奥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却能认清时势说了真话,走可见一片赤子之心,却不乏聪颖,而且对人处事尚有敬畏。这样的人抬举一二,方才不会伤着自己。” 第三十章 星星之火 “你说的很是。”傅容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叹了一口气,“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干,无论文武,只要从头做起,到如今这位子都是应得的,可坏就坏在你沾了内臣两个字。陈老哥是咱家这一辈子最钦佩的人,他人虽去了,皇上忆着从前的情分,提拔了你们三个陈氏子弟,尤其是你这个继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儿,若无先父收于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赞我有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不是先父荫庇,我就是走科举正途,得一个秀才顶天了。”陈禄那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说我,看公公仿佛颇为赏识徐勋,可那事情还是得斟酌斟酌。毕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却是难能料准情势。”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声,“听他临走时的口气,想来总该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关。咱家就只有一个嗣子,下头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孙儿就这么一个,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进了护城河!他一个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学被那些自诩为书香门第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会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陈禄心领神会,当即低了低头说:“公公放心,这事情我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您一个交待。” “你办事我放心,但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场。”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 陈禄见傅容面色不好,忙岔开话题道:“看徐勋初见公公时的样儿,想来是根本没料到您的身份。这世上能用大红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这些出自内书堂的俊杰?” “什么俊杰,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声,继而懒洋洋说道,“这徐家子那头你也盯一盯,不过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会怎么用咱家的大红名刺。” “公公没收回名刺,原来竟是为了此意?”陈禄见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凑到傅容耳边低声问道,“让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拿着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 “不错,正是如此!能奋不顾身救人,又能捏造出了一位世伯,还能在咱家面前说实话,若是还能知道怎么用这东西,以后真的进了宫,自然也就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有的连内书堂都没进过大字不识一个,也难怪朝中那些文官会啰啰嗦嗦劝谏不停!” 笑过之后,见 满桌子菜肴几乎还没动过,傅容就摆手吩咐陈禄坐了下来随意对付几口。见其不挑不捡地逐样取用,他就笑道:“那小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侍仆小厮,若他知道你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指不定吃惊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相干。”陈禄拨拉完了碗里的饭,当即就放下了筷子,随意一擦嘴又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还是我带人护送公公先回去吧?” 傅容正要答话,只听包厢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眼见陈禄前去应门,他顿时微微皱眉,隔了片刻索性转头去看,见陈禄和那门外一个亲随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脸色瞅着很不好看,他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咱家的面说?” 陈禄做了个手势吩咐那亲随出去,这才亲自关好房门回转了来。见傅容端坐在那儿满脸不悦,他到了嘴边的没事两个字顿时咽了回去,下一刻就坦然说道:“公公,是刑科给事中史后,工科给事中赵钦,还有另几个清流弹劾,请皇上革去我们陈家三个的官职。” “呸,他们有完没完!”傅容一时大怒,竟是恶狠狠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看着皇上好气性,就左一个条陈右一个条陈的往上奏,真正的想头还不是想废了东厂,废了锦衣卫,想让皇上和宋时的那些皇帝一样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他们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德性!要是没有陈祖生,哪里还有当今皇上,你又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哪里就招惹他们了!” 哪怕刚刚说起自己的养子,傅容也是一脸的好气性,但这会儿陡然发怒,却是异常凌厉。陈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傅容按着桌子缓缓坐下,他才轻声说:“公公也不要太记挂了,横竖已经不是头一回,皇上必然会驳回的。” “不能再这么下去,都说如今的朝堂上个个君子,可他们把李广斗了下去也就罢了,横竖那货是该死,可他们却还一个劲揪咱家这些人的尾巴,这等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 …… 出了清平楼的徐勋自然不知道楼中那包厢内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已经是晚了,但这清平楼正在秦淮河边,自然不像其他那些一入夜就从喧哗变成寂静的大街小巷,此刻秦淮河上灯船处处,而四周车轿亦是川流不息,入眼的大多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的富贵人,靠边听着的车轿也多半鲜亮,因而他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金六的马车,却是不见金六其人。 大为诧异的他往四面八方张望了片刻,可就只见 到处人山人海,一时半会哪里找得到人。他心下正踌躇,一辆样式熟悉的马车突然停在了跟前。驾车的车夫跳下车打开车门摆好车蹬子,里头就有人笑容可掬地下了车来,不是吴守正还能有谁? “七公子这是要回去?” 和早上相见的时候相比,尽管同样是笑容满面,但这会儿吴守正的心态大为不同。早上不过是把人当作一个区区银钱就能买通的年轻小子,纵使事情不成也无所谓,可刚刚在楼上看到那番情形,听到那番话,再打听到了所谓傅公的身份,他的心里与其说充满了敬畏,不如说是惊惧。于是,他的脸上恨不得堆出十万分的讨好来,哪怕徐勋闻言只是随随便便一点头,他仍然殷勤地打开车门,又用袖子拂了拂下头的车蹬子。 “正好顺路,我送七公子一程?” 既然找不见金六,一路安步当车回去只怕是必然遇到夜禁,虽说怀中那张大红名刺还在,可这种东西逢人就拿出来开道,不啻是杀鸡用牛刀,因而,徐勋也没多想,谢了一声便先低头上了车。坐下之后,见吴守正上来之后关了车门,随即笑吟吟地送了一个捧盒过来,他就摆了摆手道:“不用忙活,刚刚已经承蒙傅公公款待,我已经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守正见徐勋说此话时提起那位傅公公,口气连个变化都没有,心中更是惊骇,又是暗自埋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是恼火那王公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于是,他少不得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巴结,可无论怎么说徐勋都只是或嗯或啊含糊过去,他只觉得对面这少年遍体滑溜无处着手,正懊恼之际,他突然察觉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继而马车竟是停了。 “怎么回事!” 吴守正才问了一句,就只见车门被人猛地拉开,紧跟着那马夫竟是突然探进了脑袋来,大声叫嚷道:“老爷,前头有房子着火了!” 此话一出,吴守正也就罢了,但徐勋一把撩起窗帘看了看四周环境,立时二话不说跳下了车眺首远望。待看清楚那着火的方向,他一时心头大跳,立时回身冲那呆若木鸡的马夫厉声喝道:“快,立时赶到那失火的地方!” 那马夫还在犹豫,回过神的吴守正就恼火地冲着他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七公子怎么说就怎么做,赶紧的!” 他一面说一面又讨好地冲徐勋伸出了手,一把拉了他上车后就拍胸脯保证道:“七公子,您就放心吧,我这车是县城里头的巧匠特制的, 跑起来又稳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第三十一章 火光内外众生相 随着太阳落山,白天热闹喧哗的太平里就渐渐恢复了宁静。沿街的店铺多数下了门板,路上的行人也日渐稀少,各家各户多半飘起了炊烟,隐约还能闻到各式各样的饭菜香味。因而,这会儿马车在那宽敞的道路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着,一阵阵风无孔不入地从窗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挟带着市井饭菜的香味和那种烧焦的味道,让车中的人更觉急躁。 “到了到了!” 听得这声音,徐勋不等车门开启,就立刻一把掀开车帘,撞开车门跳下了地。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片红通通的火光,但并不是他起初以为的自己家,而是徐良那破旧的小院。眼见得火苗一阵阵往上窜,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异常刺耳,而旁边虽也有三三两两救火的人,可更多的人却是在那看热闹观望,一时之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就在这时候,斜里人群中,一个人没头没脑地钻了出来,恰是和他撞了个满怀。 “少爷!” 徐勋闻言一愣,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了人来。只见这人脸上被熏黑了大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用一根破布条束着,身上的衣裳既有被火烧黑的痕迹,也有烧出的一处处破洞,脚上赫然还少了一只鞋子,不是瑞生还有谁?他几乎是一闪念便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 “你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瑞生看着徐勋,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哭出来,可总算是硬生生止住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手那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声音干涩地说:“不是,金六哥送少爷出去了,我和金六嫂一块守着家里,后来金六嫂突然风风火火跑进来说这良爷爷家着火了,我就跑出来看,见着了火就回去拿了一床棉被,浸透水之后就裹在身上冲了进去……” “你……”徐勋有心想斥责瑞生莽撞,可是看着小家伙那清澈的眼神,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当即问道,“徐良大叔可是不在里头?” “少爷你怎么知道?”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便讪讪地说道,“良爷爷确实不在里头,我找遍了几处屋子都没找着,要不是苏大娘看到我进了火场,叫了几个热心人帮忙,我也没那么容易出来……我是怕少爷您当初身上伤还没好就跳进河里救人,万一良爷爷有事,您回来后又做什么冲动的事,想着自个打探清楚,总好过您冒险……” 听到瑞生居然是为了这样的缘由冲进了火场,徐勋顿时为之气结,可想要训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突然屈指重重弹在了瑞生脑门上: “以后记着,再遇着这种危险的状况不要那么莽撞,今天没有苏大娘叫人帮忙,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说完这话,他就撇下瑞生快步朝苏大娘那边走去。见这位五十开外身材粗壮的妇人正在那扯起嗓门大叫大嚷招呼人灭火,可终究应和帮忙的人虽有,可更多的人不是指指点点看着,就是推诿自己年老,他不觉往后瞧去。本待是瞅瞅吴守正在哪儿,却不料这位衣着光鲜的大财主竟是就跟在自己身后。于是他心头一动,立时开口问道:“吴员外可带着现钱?” 吴守正原本还担心着火的是徐勋家里,可发觉是别人家,他顿时如释重负。只是跟在后头听到徐勋和瑞生那番对答,他发现这户人家仿佛是徐勋识得的,少不得就把那轻松的神情藏了起来,这会儿人一看过来,他就立时唉声叹气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火……” 话一出口,他就听清楚了徐勋后头那句话,微微一愣,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踌躇片刻就试探道:“七公子要用钱?现钱我没带太多,车上的钱箱里头还有几十两银子,七八贯青蚨,散钱还有三四百,宝钞如今太贱,我虽是带了一堆,可别人未必肯要,钱票倒是在这金陵不少地方都能兑的,只不过这大晚上……” 瞅着徐勋那脸色,他那后半截话立时打住,随即就赔笑道:“七公子倘若要用钱,我立时就去拿来!” “不用那么多,把那几贯足吊和散钱先拿过来就好。” 徐勋撂下这话,旋即三两步来到了苏大娘身后叫了一声。见其回头,他也不等她说话就大声说道:“大娘,之前瑞生的事情多谢你了!” 苏大娘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听到这话就笑呵呵地捋了捋额边的乱发,却是嗔道:“七少爷有工夫说这般客气话,还不如赶紧帮着灭火!瑞生那孩子也是的,这么大火,冒冒失失冲进去不是找死?良老汉下午就跟着隔壁住着的和尚出去了,我之前正好过来敲过门让他帮着明天汲水,敲门却不见人,那早晚应该还没回来呢!” 徐勋心中一动,忙问道:“那时候什么时辰?” “戌时不到吧,怎么了?” 眼见吴守正和那抱着个箱子的马夫气喘吁吁地过来了,徐勋也就只得暂时按下此事不提,只上前一步高声叫道:“各位街坊父老,这天干物燥许久没下雨了,得赶紧灭火,万一风大烧着其他房子,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苏大娘刚刚叫了老半天也就是十几个人帮忙,这会儿见徐勋也出了面, 她顿时心中欢喜,忙大声嚷嚷道:“勋小哥说得没错,大伙别看着,赶紧帮忙,否则烧着自家房子就等着哭吧!” 此时此刻,人群中却有人嗤笑道:“是那良老汉失了火,关我们什么事!这太平里隔着一条护城河就是皇城和各大衙门,这十几年着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再说已经去报了官,南城兵马司的人转眼就到,还用咱们忙活什么!这又没风,火要真往四处烧,现在早顶不住了!” 尽管此时已经是大晚上,但徐良那院子里的大火正熊熊燃烧,哪怕不能映照得四周犹如白昼,却也足以让他看清四面八方的人。依稀认得那是一个徐氏族人,他眉头一皱,随即就高声叫道:“这大晚上的劳烦大家白白奔忙,确实也说不过去。这样,用水车装了水来的,一车二十文,提了水来的,一桶三文,救火的亦是有酬劳相谢!” “别空口说白话,你哪来的这许多钱!” 这话一出,四面八方顿时一片哗然,刚刚发话的那徐氏族人少不得又跳将出来质疑这话的真实。徐勋二话不说,当即把吴守正那马夫拉了过来,一把掀开那钱箱上头的盖子,捧出了一贯重重的铜钱来。围观的众人见那铜钱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出幽暗的光,渐渐就骚动了起来。一旁的苏大娘虽不明白徐勋怎的突然这般阔绰了,可立时放开嗓门游说,不多时,刚刚还作壁上观的不少人立时动了起来。 这附近如徐良这般靠汲水为生的人很不少,水车就有好几辆,在这金钱攻势的诱惑下,不一会儿就有好几车水送了过来。苏大娘虽是女流,平日饶舌归饶舌,却颇有气势,又是分派人各种事情,又是在那指点瑞生仔仔细细记账,一个曾经经历过两次火灾的老头儿更是指点着众人拆了一座墙头,等到南城兵马司的人赶到时,火势堪堪得到了控制。 好在这一年的春天虽少雨,可终究是晚上风不大,再加上昨夜下过雨,徐良那小院和右侧的几户人家隔着一条夹道,众多街坊无论是为了钱也好,为了自己的房子不被殃及也罢,一个个都尽心竭力轮番上阵,再加上南城兵马司的人终究是这年头的专业人士,着火的地方距离皇城太近过于敏感,徐勋又许了他们两贯钱,几个人也卖力得很。 一直忙活到下半夜,一场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下去。除了紧挨着徐良家慧通和尚的小院也被连带着烧成了一片灰烬,附近其他几处院落总算受损有限,有的墙头熏得焦黑,有的屋瓦受损,终究是没什么大碍。 徐勋眼看瑞生灰头土脸嗓子都哑了,便打发了人 先回去,自己就跟着南城兵马司领头的那个蒋吏目等几人进了一片狼藉的火场。在四处焦黑的地方转了老半天,发现确实不像是有人,他知道苏大娘起头并没有看错,可转了一大圈,他就注意到围墙的残垣断壁旁似乎有些可疑的痕迹。蹲下身来查看了片刻,他心中不觉一动,拈起那木炭似的黑灰到手心里搓了搓,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纵火! 眼看着南城兵马司的人依旧在查看火场,他悄悄退将出来。才一出门,他就只见人群中央空出了一块地方,两拨人恰是剑拔弩张似的对峙着,一方是徐良和慧通和尚,至于另一方,赫然是带着两个小厮的长房三少爷徐劲。 第三十二章 熊心豹子胆 “你还敢抵赖?要不是人叫了我过来看,我还不知道这刚买下没两天的房子竟然给烧成了一片白地!你是赁房子的人,我不找你赔找谁去赔?”徐劲一眼就瞥见了从里头出来的徐勋,声音顿时更大了,“这么多房子,偏生你这儿走了水,焉知不是你有意使坏?” 徐良虽穷,但住在这儿和附近街坊邻里都相处得还好,见他气得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苏大娘看不过去,就在旁边劝说道:“三少爷,良老汉人又不在家,又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难道你的房子被人烧了还分有心没心?”徐劲恶狠狠地指着徐良,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少爷还留着买房子的契书,你给我如数赔了那一百二十贯,我就放你一马。要是你赔不出来……那就上衙门说话!” 说到这里,他瞥见徐勋走上前来,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然,听说你是七弟的救命恩人,七弟大约不会眼看着你去吃官司,要是他肯替你销了这笔账,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总而言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你还险些连累了这太平里的其他街坊!哦,对了,我记得按照律例,失火似乎还要笞刑的!” 听徐劲越说越得意,徐勋不紧不慢走上前去,漫不经心似的说:“欠债还钱确实是天经地义,但今夜这火实在是起得蹊跷。就要大热天了,也不知道是谁往那院子里堆了不计其数的柴禾,倒是生怕火着起来不够旺似的!失火要笞刑,就不知道这纵火该当何罪?” 见四面八方围观的人群闻声哗然,徐劲不禁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那只眼睛看到有人纵火!” “我刚刚说过今夜这是有人纵火吗?”徐勋见徐良闻言突然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地斜跨一步拦在了他身前,“三哥难道是做贼心虚?” “你……” 徐劲本待要破口大骂,可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想着之前自己买房子花了大钱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上了徐勋的当,而那买画更是如此,这一回他不得不硬生生按捺下了满腔怒气,只轻哼一声道:“别只顾着耍你那嘴皮子工夫,我们衙门见真章!” 撂下这话,他冲着两个小厮打了个手势,气势汹汹扭头就走。徐勋看见围观的人在他的推搡下,须臾就让出了一条道让其通过,索性趁着这时候四面作了个揖,随即高声说道:“今天晚上多亏大伙儿齐心灭火,我在这儿谢过了!” 哪怕徐家这位七少爷往日名声不好听,可这会儿刚刚使力的人都多多少少到手几 十文钱,此刻大是有人哄然应和。走出去不远的徐劲闻声回头,眼看徐勋又在那拍胸脯说着要请今夜出力的街坊吃酒,顿时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了墙根。 “败家子,我看你能有多少钱挥霍!” 两个小厮你眼看我眼,其中一个少不得上前低声问道:“少爷,要不要去和那位南城兵马司的蒋吏目再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你们嫌今夜露脸还露得不够!”徐劲冲着那说话的小厮恶狠狠一瞪眼,随即骂骂咧咧地说,“都是你们两个办事不妥当,否则怎么会让那个败家子看出了破绽!哼,谅他也没能耐打动南城兵马司,徐良那四十小板别想跑!” 徐勋许愿请众人吃酒,忙活了半宿的街坊四邻自然渐渐散去。漆黑的大街上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只有吴守正手中那盏灯笼还照亮着。哪怕是没他的事了,他仍旧涎着脸一直随着徐勋身边,那模样犹如跟班似的。 知道南城兵马司那帮人还要打发,吴守正就是不留徐勋也得设法留人,此时自不会去管他,请了苏大娘去自家院子知会金六嫂现开火顿热茶做些点心,一扭头正要问徐良和慧通晚上上哪去了,这当口,刚刚在徐良那小院里转悠了一圈的蒋吏目也带着手下的兵卒出了来。 又是扑火又是查看,七八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这会儿出来少不得有些骂骂咧咧的。一看到徐良和慧通,为首的蒋吏目就气哼哼地上前冷笑道:“咱几个和街坊四邻忙活了大半宿,你们这正主儿居然才到,架子不小啊!这么晚上哪儿去了,犯了夜禁知不知道?” 徐良正要说话,却被徐勋一把拦住。瞅见那些个兵丁一个个灰头土脸,他便笑着说道:“蒋爷和各位大哥也辛苦了,我已经让家里人预备了热茶和点心,各位先洗把脸,届时喝口热茶吃点东西缓一缓,剩下的事情待会再说可好?” 蒋吏目想起今天多亏了徐勋仗义疏财,于是街坊踊跃出力,这一场大火也算扑灭得及时,自己省得落下大不是,再加上又拿了人的钱,他一时之间就露出了踌躇来。这时候,徐勋又靠近了他身边,不露痕迹地悄悄递了一样东西过去,他入手一掂量,发现竟是一块足有将近二两的银子,那脸上的神色立时舒展开了,却是看了看徐良,又瞅了瞅慧通。 “七少爷,那我就卖你个面子。”他顿了一顿,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这着火的情形看到的人太多,那和尚算是被牵连的,通融一二还容易,可那徐良老汉待会是一定得带回去不可。我这丑话不得不说在 前头,律例比天大,我也没办法,七少爷多包涵。” 别人话说得客气,徐勋也就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不一会儿,从徐勋家出来的苏大娘就和瑞生一块吃力地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出来,蒋吏目少不得吆喝了一干手下过去吃喝。这时候,徐勋才看着徐良问道:“大叔,你院子里的柴禾,可是原本就有的?” “眼看就要入夏了,老汉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怎会在家里堆这种东西!” 徐良看着自己那座几乎被烧成白地的屋子,忍不住一拳狠狠打在了一旁的围墙上。只听砰地一声,那低矮的围墙竟是仿佛微微颤动了起来。一旁提着灯笼的吴守正眼看两块砖掉落了下来,骇然之余,借着火光看见这老汉的拳头上似乎破皮见血,这才舒了一口气,忙在一旁劝道:“事情都出了,这些话多说无益。还是想想如何善后。” “善后?”哪怕是平日嬉皮笑脸的慧通,这会儿脸色也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眉头一挑嘿然冷笑道,“我也不是没见过飞扬跋扈的,可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胆的。这再过去就是皇城和千步廊,虽说隔着一条护城河,可万一风大转向飘点火星过去,那就不是什么笞刑杖刑能混过去的!失火延烧宫阙者,那可是绞!” “你不卖弄你的那些律例,没人把你当哑巴!” 徐良不耐烦地打断了慧通和尚的话,看着那焦黑的残垣断壁,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愤怒,继而便看着徐勋道:“麻烦勋小哥给和尚腾一间房子,让他今晚住一宿,他的房子是被我那院子连累得烧了,不关他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南城兵马司的那几位军爷回去一趟。我肉厚皮粗,不在乎区区四十小板,等完事了我就去皇城敲登闻鼓!皇上远在京城,这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总不至于全都是聋子哑子!” “徐八,你可别发疯!”慧通和尚货真价实吓了一跳,慌忙一只手使劲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又没凭没据的,要告状也没有去敲登闻鼓的道理,再说事情真闹大了,未必就一定如你所愿……”苦口婆心劝了几句,见徐勋只是默然不语,他忍不住沉下了脸,“徐七少,你也给我劝劝徐八,真出了事你也兜不起!” “还不到那地步,大叔且先去南城兵马司,接下来的事情有我。” 闻听此言,徐良虽是不信,但见徐勋面色诚恳,他终究是颓然点了点头。慧通虽对徐勋这大包大揽的态度有些讶异,可想了想还是没问。倒是吴守正这跟着忙活一晚上,此时听到这话,想起清平楼上的 一幕,越发觉得自己跟着折腾这么大半宿总算是作对了,因而也不等徐勋开口,他就到了那边正在吃吃喝喝的蒋吏目等人身边,一一再次使钱打了招呼,这才再次和蒋吏目一同回转了来。 忙归忙,但这一晚上收获不菲,蒋吏目的态度自然是还算客气,冲着徐勋拱了拱手就笑道:“七公子,这火烧得附近人都瞧见了,人我不得不带回去。至于笞刑,回头我一定向指挥大人求个情,不过是否能真求下来,却还得看指挥大人定夺。” “多谢蒋爷。若是万一上峰难说话,只请笞刑的时候能够往后拖延几天,我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 打点好了所有事情,当终于回到家中躺下的时候,徐勋若有所思地伸手搭在了脑门上,突然伸手摸出了怀中傅容那大红名刺。 徐良豁出去想敲登闻鼓也就罢了,毕竟是一时气话。可徐家长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样离谱的事都敢做,他们难道还另有凭恃?他原本只是想靠着编造那子虚乌有的世伯,再辅以后续手段,逐渐把自己在宗族中无依无靠的劣势扳回来,可如今阴差阳错拿到了傅容的名刺,而且和魏国公府的那位小舅爷照了一面,一回家更遇上了一场火…… 这还真是千头万绪! 第三十三章 万般皆下品 这边厢南城兵马司的蒋吏目带着人押了徐良回去,那边厢徐劲也带着两个小厮得意扬扬地进了自家大门。一路进了二门,他还没来得及吩咐身后守门的婆子赶紧把门锁好,就骤然觉得眼前一亮,待到眯起眼睛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明暗转换,他才发现那四盏灯笼中间簇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兄。见徐大老爷和徐动全都是脸色阴沉,他连忙拿背在身后的手冲着门外那两个小厮做了个手势,旋即端起笑脸迎了上去。 “爹,大哥,这半夜三更的,你们还没睡?” “这么大动静,你以为我是聋子瞎子?”徐大老爷冷哼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你且进来,我有事问你!” 徐劲见徐大老爷说完扭头就走,一旁的大哥徐动急急忙忙上去搀扶人,竟是连和他打招呼的工夫都没有,他心头有些阴郁,轻哼一声就跟了进去。只是忙着在心里寻思如何应付父兄的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到,随着大门的关紧,就在一门之隔的外院里,刚刚殷殷勤勤送他进来的那两个贴身小厮才一转身,就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直到进了徐大老爷的书房,徐劲见自己的老子坐在书桌后头一声不吭,只是在那冷冷看着他,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当即没好气地说:“爹,这大半夜的您究竟要说什么?别这么死死瞪着我,我这人胆小!” “胆小?胆小你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尽管满腔怒火,但徐大老爷双手按着书桌霍然起身,声音却是极其低沉,“你知不知道,这是金陵,这是南京!哪怕这儿不是京城了,也毕竟是太祖爷龙兴之地,一丁点的小事就能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咱们这太平里紧贴着皇城和那么多衙门!” “我做什么了?”徐劲虽是心中一跳,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我就是约了几个朋友出去喝酒,结果一回来就发现才买的房子给人烧了。爹你不是觉得我花钱买这房子不值么?如今房子烧了,这赔钱的事情当然着落在那个徐良身上,他没有钱还有七弟,总不至于让爹你做赔本的生意!” “你还敢说!” 徐大老爷低低咆哮了一句,见徐劲赫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顿时气得肺都炸了,劈手抄起一个砚台要砸,结果还是旁边的徐动慌忙上前阻拦,又扶着他坐了下来。待到他再次抬头看徐劲时,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愤怒。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上次还带着人去那边大张旗鼓地讨要房钱,今天人家那儿刚刚失火,你竟然就这么巧 在那儿晃悠,这万一坊间传出点闲话来,闹到那些大佬的耳中,那是什么结局?做事情动动脑子,要是你只知道好强斗狠,和那个败家子有什么两样!” 徐大老爷突然提到徐勋,徐劲顿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激愤,一下子大光其火:“又是那个败家子,他算什么,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子,甚至连是不是徐氏血脉都说不准,怎么比得上我!爹你成天就知道念叨什么谨慎,什么小心,须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位罗先生让我干的!” 被幼子一再顶撞,徐大老爷原本气得发昏,可当罗先生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他那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扶着徐动的手,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镇定心神,随即才一字一句地问道:“真是罗先生?” “要是不信,爹你就亲自去求证好了!”徐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扭头就往外走,到了门边上才又撂下了一句话,“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冒那么大风险去点人家的房子!” “你……”徐大老爷眼看着门帘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一时气了个倒仰,竟是一下子剧烈咳嗽了起来。直到徐动伺候着喝了几口热茶,又宽慰了好一番,他才终于缓过神来,但那股气依旧是憋在心里。良久,他才使劲捶了一记扶手,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个臭小子,他简直是想把我气死,那种话也敢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 “爹,你放心,外头,除了老哑巴,没别人在。”徐动在徐大老爷身边弯下了腰,继而才低声说道,“今天跟着三弟出门的那两个小厮,您看……” “先打发到庄子上去,就说是那儿缺人,等到事情平息了再说。”徐大老爷眼神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要是事情有变,那也顾不得他们了!” “是。” “对了,你觉得老三会不会是信口开河?万一只是他自作主张,却推在罗先生头上……” “爹不是已经派人去联络了么?到时候总有信捎回来。若真是罗先生的主意,那也不得不照着三弟的路子继续下去。”说到这里,徐动心里很不以为然,暗想自己那草包弟弟愣是把一个大把柄直接塞到了别人手里,但嘴上说出来时却换了个说法,“不过我着实想不通,罗先生何必要动徐良那破院子,老七就算再滥好人,总不成倾家荡产去救一个外人。” “天知道!” 徐大老爷也还窝着一肚子邪火,恨恨迸出这三个字就吩咐道:“不管了,加紧联络三房四房那几个管事 的,看这桩案子进展如何,尽快把事情了结干净。他要是倾家荡产去救外人,那借口也不用找了,直接撵了他出去干净;要是他撒手不管,就照你娘的主意,只要证死了他不是徐氏血脉就行。老二横竖那么多年没露面,那败家子就是抱紧了老六的大腿,这一关也过不去!明日一早,你去见你六叔,把开宗族大会的帖子给他送去!” 正说到这儿,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徐动看了一眼父亲,少不得亲自去应门。大门才一拉开,他就看到前院一个管事正跟在佝偻着身子的老哑巴后头。一见着他,那管事慌忙三两步上前来行礼。 “大少爷,南城兵马司的人把徐良带回去了。” “知道了。” “还有……”那小厮见徐动脸上很有些不耐烦,犹豫了老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今晚救火的时候,七少爷许了街坊四邻不小的赏格,这才引得大家奋力灭火。九房的劭爷呼喝了几句,谁知他立刻真拿出了钱来,也就压下了议论。刚刚南城兵马司耽误了不少时间才把徐良押回去,极有可能也是他使了钱。” “嗯,这一趟你打听得仔细,我回禀了老爷,少不得你的赏。” 徐动点了点头把人打发了走,继而就再次关上了书房大门。从外间打起门帘回到了里间,他把事情对徐大老爷一说,趁着徐大老爷斟酌之际,他就低声说道:“看徐勋的做派,决计是不会撂下徐良不管的。按律失火当笞四十,延烧官民房屋,则是笞五十。听说那边还烧了一座别人的屋子,那徐良五十小板逃不过去。虽说是小竹板不是大竹板,但只要打点了,保管想如何就如何。七弟那性子最是冲动,先头想来不过是一时隐忍,只要赶紧去一趟南城兵马司,快刀斩乱麻,再放出风声给他,想来他这人急躁,说不定会闹出什么……” 话还没说完,徐大老爷就二话不说地重重点头道:“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满口应下正要出去,徐动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后看着书桌后头攒眉沉思的徐大老爷,突然又走了回去弯下腰问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这明明是我们徐家自个的事务,赵家那边为何要横插一脚?若是没有他们,这事情也不会……” “短视!”徐大老爷没好气地轻哼一声,继而才看着长子语重心长地说,“也就是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才一心一意就巴望着二房那点财产。你弟弟那是什么货色,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也能亏空了!我之所以把三房四房一块拉进来 ,又让别人以为我想把你弟弟塞给二房,还不都是为了你!” 这是徐动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看着自己一贯瞧不太起的父亲,他竟是只觉得心头一股热流涌动,情不自禁地张口叫道:“爹……” “好了,赵家要的是二房在句容的那几块地,答应了乡试的时候给你关说关说走走路子,必然让你这一科中个举人回来。有了这名头,家里不但能宽免更多租税,而且族中其他人期冀免税,少不得拿田产依附在咱们门下,等你日后中了进士,投献地产的就更多了,岂不是比你娘区区谋算那一丁点财产的强?她真是糊涂了,好好的儿子送给别人去承继香火!” “是,爹想得周到。只是,赵家在句容已经是豪富,那罗先生如今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是……” 听到徐动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这一茬,想到刚刚出去的幼子,志得意满的徐大老爷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老半晌才神色晦暗地说:“只希望那老东西也是和赵家一样贪得无厌……赵家这般行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人家偏生在士林当中名声好,从都察院那位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再到其他几位大佬,一个个都对其赏识得很……老大,你给我好好记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要有出息,也给我考个进士出来,日后咱家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第三十四章 投石非问路 一场大火,把徐勋晚上赴清平楼邀约之后那种察觉到机遇的激荡心情烧得一干二净。 初来乍到就面对存身立命的危局,什么前程什么未来都得靠后,如何先应付眼下才是正经。他本想稳住宗族那一头,徐徐谋划脱身,可如今看来,有徐家长房这种成天算计不休的族人在,他即便将来抓住机遇,也会事事受到他们挟制。须知在时人的眼中,宗族血缘本就是最重的,那些又是尊长。昨夜事后,长房必然会借此再提宗族大会,他眼下要做的已经不是把这危机延后,而是如何借助这危机完全摆脱徐氏一族这块绊脚石! 另外,傅容的名刺固然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不是能够随随便便擎在手中在手中挥舞的。反倒是昨日在清平楼上那趟不怎么愉快的偶遇有些意思……傅容这样的地位,等闲不会轻易品评人,更不可能在他面前信口开河,若是能从这边打开突破口……另外,昨晚事了后,他对吴守正递过一两句话,此人极可能会抢先跑去南城兵马司帮忙打探消息…… 后半宿他尽管睡在床上,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合眼,到最后天才蒙蒙亮就索性起了床。原本他不想惊动睡在隔壁的瑞生,可趿拉着鞋子在地上没走上两步,外间立时就有了动静。不过片刻,他就看到瑞生披着衣裳进了屋子来,一脸的睡眼惺忪。 “少爷,昨晚上折腾了半宿,今天这么早就起了?” “我睡不着,你继续睡你的!”不等瑞生挺直腰杆,他就没好气地一手指弹在了小家伙的脑门上,“少逞强,快躺床上去!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像昨晚上那样冲动,没有第二次,我直接就赶你回乡下!” 这话本是吓唬,可瑞生哪里知道,忙不迭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徐勋来不及叫住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自己穿上了衣裳。好在这些天他渐渐习惯,不一会儿,一件长袍也穿的似模似样。等到他出了西屋,就只听对面东屋隔间里,小家伙那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也不知道是昨晚上真太累了,还是仿佛生怕自己听不到似的。 “这小子!” 走出正房,徐勋想起昨晚上一直到关门时分,金六依旧没回来。那会儿瑞生恼火得不得了,金六嫂则是满脸讪讪然地赔罪。这会儿他快步出了二门,见金六正拿着大笤帚在那背对着他扫地,他眉头一挑便张口唤了一声。下一刻,金六倏然转过头来,随即丢下笤帚快步上了前叉手行礼。 “少爷……”金六恭敬地唤了一声,偷瞟了一眼徐勋脸色,这才畏畏缩缩地说道,“昨 晚上小的绝不是有意撇下您的,实是遇到了几个旧日相识,被他们提拉着不由自主……”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犹如抽搐似的抖动了两下,随即才哭丧着脸说,“小的不知道这么巧太平里居然着了火,半夜三更回来时吓了一大跳,是我家婆娘说少爷刚刚睡下……” 金六什么时候会自称小的,什么时候会讨好卖乖,什么时候得意起来会卖弄本事,这些天相处下来,徐勋已经摸清楚了七分,因而这会儿也懒得听他那一个劲地赔罪,直接打断了他道:“你只说你究竟驾了马车到哪去了!” “小的……小的……”金六支支吾吾了一会,见徐勋那脸色逐渐严厉,他只得把心一横,索性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小的之前曾经在南京都察院当过一阵子差,后来因为出了岔子被开革了出去,昨日那几个旧日相识不是什么好意,是追问小的下处,小的慌乱之间就驾了车跑,等到后来回去再寻少爷时已经晚了,又要避着巡夜的兵马司人等,所以才半夜到家。” 徐勋早就猜测这家伙果然是在衙门里做过事的,此刻听到这番解释,倒是并不意外,但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略一思忖便似笑非笑地说:“你一个曾经应奉官府的人到我这低门头做事,还真是委屈你了。” “不不不,小的对少爷感激涕零,若不是少爷收留,小的和婆娘就要流落街头了!”金六知道昨晚上关键时刻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徐勋眼中必定是地位一落千丈,于是赶紧结结实实磕了三四个响头,旋即才抬起磕出了乌青的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只要少爷饶过我这一遭,小的一定做牛做马……” “好了,也不用你做牛做马!”徐勋如今人手有限,虽说金六并不是什么一心一意之辈,但就算没这么个把柄捏在手里,他也不想丢了这么个包打听,因而再次打断了他就开口说道,“以后做事尽心竭力就行了,若是再偷懒耍滑,你自己知道下场!” “是是是……” 见金六又磕了两个头方才爬起身来,那模样较之从前简直是老实了七分,徐勋不觉心中一动,猜到这刁滑的家伙多半是在清平楼打听时又听说了什么。只对方既不说,他也就乐得装作不知道。让金六知会金六嫂把早饭送过来,他正要回身进内院去,突然只听门外仿佛有人在提高了嗓门嚷嚷。不等他吩咐,金六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满面殷勤地引着吴守正进来了。 “昨晚上折腾这么一宿,七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吴守正依旧是那身绸衫,只脸上看着比 昨日更是笑容可掬,殷勤地打了招呼,见徐勋冲自己一点头,他忙笑道,“七公子,我刚刚去南城兵马司打探过消息,听说是徐大老爷家的大公子一大早才刚去过,那位朱指挥亲自送了他出来,两人相谈甚欢。” “多谢吴员外费心了。” 吴守正说得轻松,但就为了这消息,不是金陵本地人的他在南城兵马司门上整整使了两贯钱,别人还爱理不理的,多亏了蒋吏目还认得他,出来言语了两句。然而,花钱虽肉痛,可昨日傍晚在清平楼上看到的那一幕实在是让他震动太大,因而别说昨天晚上救火加上刚刚打探消息,手上的银钱流水似的出去了十几二十贯,他还是认为值得得很。尤其是徐勋闻听此言冲着他谢了一声,他更是觉得整个人都熨帖了。 “怎么当得起七公子一个谢字……” 金六在旁边留意着,见吴守正今天那殷勤的模样,又和昨日白天来时的表面谦恭内中盛气大不相同,再想想家里婆娘说起昨夜吴守正爽快拿钱给徐勋散财时的惊叹,自己在清平楼打听消息时的震撼,他心里最后的那一丝犹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勋向吴守正又追问了几句,又好奇似的打听了一会那位王公子的情形。吴守正有意卖好,自是无所不言,当听说这位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称号,但偏偏魏国公夫人管束得却紧,一有动静便把人叫来训斥,他再一印证傅容对王世坤的评语,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立时对吴守正低低嘱咐了几句。等到吴守正二话不说答应着走了,他这才示意金六过来。 “去备车,待会我要出趟门。” “少爷要去南城兵马司?”金六跟着徐勋出过两趟门,深知这位主儿的雷厉风行,当下自是直截了当问了出来。见徐勋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犹疑片刻,终究是诚恳地说,“少爷,不是我多嘴,这徐良老汉家里失火,摆明了没有这么简单。按照律例,他这板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至于这南城兵马司……这街坊四邻都知道,大老爷前几年和人合开了一家卖香料的铺子,进账很是不菲,因这些东西本就有朝廷禁例在,据说就有那位朱指挥的干股。” 金六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无非就是劝徐勋好好斟酌斟酌。然而,徐勋想想怀中那张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容的大红名刺,再加上自己彻夜不眠打定的主意,便摇了摇头。 “不用说了,快去备车。” 金六苦劝一番,也不过是展现一下自己忠仆的风范,此刻徐勋这么问了,他立时二话不 说答应了下来。他正要去马厩备车,可一转身就见着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时吓了一跳,刨除那一身打扮再次端详了片刻,他方才认出这就是婆娘提过的那个和尚。发觉金六的异样,徐勋也回转了头去,见是慧通少不得略一颔首。而金六则是一溜烟就先去马厩收拾了。 “徐七少,昨晚上的事多亏你了,要不是你,这麻烦就大了……”慧通的脸上没了平日的不正经,此时竟是异常的郑重,“只我实在不明白,虽说徐家长房前天晚上丢了不大不小的人,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徐八毕竟住着别人的房子,要赶他走天经地义,何至于用放火这种绝户计?一个不好事情闹大,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你说得没错。”徐勋昨晚上辗转反侧一夜,何尝没想到这些,只是既然想不通,他也懒得去钻牛角尖,当即问道,“想不明白就先做了再说,你有什么打算?” 慧通眯着眼睛端详了徐勋半晌,突然直接问道:“你有把握能进南城兵马司把徐八捞出来?” “把握说不上。”徐勋摇了摇头,“但总得先去看一看情形如何。那蒋吏目看上去还能说话,先找他打听打听。” “好!”慧通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咧嘴笑道,“徐七少,和尚我在金陵城走街串巷也已经好几年了,今天就跟着你走这一趟,万一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你?”金六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马车停在门外,这会儿一进来就听到这话,顿时嗤之以鼻。知道徐良好歹算是自家少爷的救命恩人,徐勋为其奔前走后也就算了,可对于这自个凑上来的和尚,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即轻哼一声道,“让人看着一个和尚跟在我家少爷后头,这不是招惹闲话么?” “我要这般装扮了,谁知道我是和尚?”慧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顶帽子扣在头上,若没有那僧袍,乍一看去活脱脱一个魁梧的跟班打手。见金六一下子愣住了,他又看着徐勋说道,“徐七少,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带上我总不会是累赘。要是你没法子,我只能动动旁门左道的法子了。徐八和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不能眼看他被人整死!” 尽管仍然摸不清这和尚的路数,但如今这关口,徐勋只转念一想就点点头道:“也好,你就跟着我。不过我有言在先,到了南城兵马司,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听我的!” “好!” 慧通答应得爽快,徐勋也就没说二话,当即带着他出了门。金六一扬鞭驾驶马车沿着西边走了一箭之地,就拐道南行 。车厢中的徐勋琢磨着慧通此前提到旁门左道的那番话,正待问个仔细,那窗帘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来。眼见东西直冲自己面门,他本待拿手去挡,可心中一动,索性不闪不避。这关口,旁边却闪电似的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抄住了那飞来之物。 抄到了东西,慧通却立时伸头探出了车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金六这驾车的丝毫不知,依旧在前头吆喝赶车,而大街上虽有行人,可一个个都看上去行迹正常,看不出是谁丢了东西进来,他这才皱眉缩回了脑袋。 再次坐下,发觉手中是一个纸团,慧通征询似的看了徐勋一眼,见其微微点头,他就仔仔细细地把纸摊开铺平,见里头包着的不过是一粒寻常小石子,倒是纸上隐约有些字迹,他就看也不看递给了徐勋。 “反正不会是给我的,徐七少你看吧。” 徐勋也不多言语,接过来一瞧,他一下子怔住了。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迹仿佛是初学字者的杰作,但其中内容却和那涂鸦似的笔迹大相径庭。 “提防句容赵氏。赵氏若为徐氏后援,尔虽有徐六爷之助,绝非其敌。慎之慎之。” 第三十五章 借势(上) 这也是……左手写的? 徐勋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练就的左右开弓本领,再加上行文的方向以及墨迹晕染的痕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看似拙劣不堪的笔迹是左手书。然而,认出了这个,看清楚了内容,他心中的疑惑却更大了。且不论上头的提醒是真是假,这投石送信的人是谁? 只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张俏丽的脸。他最初还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是因为那小丫头给自己的印象太深,可转念一想小丫头几次三番的提醒,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不觉再次低下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笔迹。许是心有定见,从那横竖撇捺间,他总觉得藏有一丝娟秀狡黠之意,再想起小丫头那亦笑亦嗔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 慧通习惯性地想调侃一声可是老相好,可话到嘴边,发现徐勋那笑意依稀可见几分少见的温柔,他想起刚刚那动作,不觉心中一动,当即就嘿嘿笑道:“怎么,是熟人?” 想着消息也许是那小丫头送来的,徐勋也就没把纸条给慧通看,折叠好了就放进了怀里,随口答道:“也许吧。” “若真是熟人,徐七少你赶明儿给我引见引见,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这等身手的人物隐在市井之中。”慧通一面说一面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不为所动,这才干笑道,“金六这厮驾车的本事不小,老马拉破车也能给他摆弄得又稳又快,再加上这窗帘贼厚,能用小小的石子撞开帘子扔到车里,还能不惊动人,这一手至少得几十年苦练。” 这和尚提起身手二字的时候,徐勋就已经暗暗留心,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而当听到这后半截分明另有所指似的解释时,他斜睨着身边这跟班打扮的和尚,不由笑了起来:“要不是知道你是和尚,听你这说话的口气,我还真当你是那些刀口上讨生活的练家子。” 慧通本意是打探徐勋根底,却不料却泄了自己的底,自悔失言之际,嘿然一笑也就不吭声了。然而,他不说话,徐勋却不会放过他,东拉西扯天南地北说了一大通,最后方才提到了原本世居句容的沈家,又仿佛好奇似的问起了南京附近那几个县城的风土人情。因见徐勋没继续追问之前那档子事,慧通也就浑然没在意,一问一答说了好些,当徐勋提到了句容时,他就撇了撇嘴。 “句容那边达官显贵的田庄不少。毕竟江南水土肥沃,谁占着了就是大便宜。只不过那儿多的是百年老田,主人轻易不肯转手,荒地更是早就没了,要说地价,每亩拿着百两白银去都未必有人肯 卖,宝钞就更不用说了。前些年为了一块风水宝地,南京吏部和户部两位大佬底下的人和守备南京多年的郑公公还打了不少嘴皮官司,到最后也没个结果。” 尽管慧通不过是三言两语,但徐勋有了个大略的感知,便再没有深入下去。接下来这一路,他仍是和慧通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只觉得这和尚虽是时而鄙俗时而文雅,但所知所见极多,再加上起头显露出来的那身手眼力,显而易见绝非常人。正当他饶有兴致听着慧通说起一次跟着商队走私出塞却遇着马贼的情形时,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咚咚的轻叩声。 “少爷,南城兵马司衙门到了。” 去过应天府衙,此刻造访南城兵马司衙门,徐勋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倘若不是金六刚刚说是到了,下了车的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大门破旧墙头低矮,里头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喧哗声的院子,竟然就是管着金陵城南这上百条大街小巷治安火情缉盗等等的南城兵马司。 在门前站了一站,他也不见这小巷子里有人路过,而那敞开的大门口,更是连一个看门的也没有,反而里头掷骰子的声音越发嘈杂了。 “快快,买定离手,别误了我待会打板子的正事!” “误不了!再说你什么时候那么勤勉了,不就是个糟老头,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呸!有银子什么大姑娘没有,柳巷里头那些婆娘一见银子,还不全都可劲儿巴结上来!” “算你运气好,这么丁点小事居然就得了两贯钱,老子怎么没轮到这样的好事!” 站在门外的徐勋听到这里,当即大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人时,却正好只见一个身穿草绿色长袍的人脚下飞快地从居中正房迎面走了出来。两边一对眼认出了彼此,徐勋看见对方冲自己打了个手势,当即站住了。而院子里正在摇骰子的一个军汉往这瞅了一眼,就笑道:“怎么,是有熟人来寻蒋爷?” “是我家大侄子!” 蒋吏目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话,见一伙人浑然不以为意,又吵吵嚷嚷继续赌戏,他立时快步出门,二话不说一把将徐勋拉到了外头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道:“徐老汉的事情朱指挥亲自发了话,我倒是帮过两句话,但哪里架得住徐家那位大少爷亲自前来。徐大少爷手面大,两个行刑的差役都给他打点了,这事情无可设法,而且下手应该不会轻。朱指挥放话了,这太平里失火是捅了天的大事,不狠狠打一顿板子杀一杀如今这习气不行,谁求情他 也不听!” 此话一出,徐勋面色微沉,一旁的慧通却已经是冷笑了起来,凑近前来的金六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昨晚上在清平楼外那伙计说自家少爷见的是一位了不得的贵人,他便试探着说道:“少爷,要不您去求求那位……” 话还没说完,看到徐勋丢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他立时闭上了嘴。而徐勋止住了金六之后,又冲着明显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慧通使了个眼神,这才对蒋吏目拱了拱手。 “多谢蒋爷告知这些。” “应该的应该的。”蒋吏目想起昨夜徐勋打点他的那点钱,后来吴守正又额外给的五两,原本是准备特意走一趟太平里的,此时能在门口撞上,也省得走这好些路。然而,徐勋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让他不觉犯起了踌躇。 “朱指挥既是不听人求情,那能否劳烦蒋爷把这行刑的时间拖延一二?如今是早上,只请蒋爷至少拖过中午,越久越好。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这要说求情,朱指挥的话已经绝了这条路子,可要说拖延,蒋吏目盘算片刻,回头看了看那声音越发嘈杂的院子,他想想自己那微薄的俸禄,越来越少的进项,最终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去设法就是。不过我可有言在先,顶多午后,再拖只怕是难,七少爷赶紧设法吧!” 眼见蒋吏目一阵风似的回了院子,徐勋伫立片刻就侧头对金六吩咐道:“去应天府衙。” 听明白的金六自是一溜烟回去赶车,而慧通却蹙眉说道:“徐七少,你莫非想去求你那位六叔?他虽说刚刚升官,但经历司经历只是七品官,而且在府衙里头得排在倒数。这南城兵马司的朱指挥却是正儿八经的六品掌印官,未必会买面子。与其你去碰钉子,还不如把这事交给我,趁着那蒋吏目拖延的工夫,我把徐八捞出来!” “你难道想和徐大叔一块上海捕文书亡命天涯?”徐勋沉声反问了一句,见慧通一时无言,他就转身信步朝马车走去,却是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不想,那就听我的!” 一句听我的,慧通不禁愣在了那儿,眼见得徐勋就这么上了马车,他两手轻轻一合,一时咧嘴笑了起来:“也罢,我就看看你徐七少能出什么怪招!” 第三十六章 借势(中) 昨夜太平里的一场火,震动的自然不仅仅是太平里街坊四邻,也不仅仅是南城兵马司,同样还有身居应天府衙官廨的徐迢。半夜三更得报之后,他就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一大清早去经历司处置了一会事务,小吏报说褚先生有事求见,他自然起身去了小议事厅。 然而,看到小议事厅中坐着等候的那两个人,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除却他引为知己的褚先生之外,下首的另一个赫然是长房的大少爷徐动!和其行事张扬的弟弟徐劲不同,徐动青色直裰,黑色儒鞋,通身上下半点金玉不用,行止之间自有一种儒雅温文的气息,就连行礼亦是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他也只得把那愠怒暂时按下。 “我还以为只褚兄一个,没想到贤侄你也来了。” 虽说徐迢口称贤侄,但徐动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生疏冷硬,忙欠了欠身道:“六叔见谅,是我正好在府东街遇上了褚先生,知道是六叔幕友,这才求他带挈我进府衙的。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六叔宽宥则个。” “若不是公务时间,见一见贤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上宽宥。”徐迢淡淡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铜壶滴漏,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贤侄有话直说,我那边还有事情,离不开许久。” “是。”徐动站起身来走到徐迢跟前,躬身一揖后低下头说,“爹已经邀了三叔四叔,后日便开宗族大会,遣我来给六叔送帖子。” 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帖子双手呈上,却是头也不抬地说:“爹忝为族长,这两年却因多有懈怠,以至于族中子弟顽劣不法,街坊四邻怨声载道。所以爹这次和三叔四叔商定了,务必要整顿族风,重振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声名。” 盯着满脸谦恭的徐动,徐迢却半晌没有伸手去接那帖子,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信手拿过帖子,却是看也不看只这么擎在手中:“看来,你爹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爹让我带话给六叔说,族中不靖,不肖子弟横行,也会连累了六叔的名声。六叔新近升官,名声自然是最要紧的,其他反倒在其次。再者,六叔跨过八品到七品的关坎,若是朝中有人肯引荐,正可谓前途无可限量。所以,这次的宗族大会,六叔身为尊长,本就是小辈们的表率,大家也想听听您的训诲。” “好,好!”听着这番似劝说又似威胁的言语,徐迢不禁气极反笑,“你多年勤学苦读,如今这说话做事果然是另有一套。你就回去告诉你父亲,这帖子我收下了,届时是否能有空,却还得 看衙门的事务安排。” 徐动答应着正要走,外间突然只听一声老爷,紧跟着,却是朱四海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见屋子里还有徐动和满脸不自在的褚先生,他忙先行了礼,旋即才快步走到徐迢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外头王公子来了。” 见徐迢眉头一挑,似乎还没意识到是谁,他急急忙忙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魏国公府上的那位……”他说着,就轻轻压低了最后三个字的声音。 闻听此言,徐迢立时把因徐动刚刚这一番话而生出的满腔恼怒丢到了九霄云外,二话不说跟着朱四海快步走出了小议事厅。他这一走,徐动温言对脸色不好的褚先生赔了不是,随即就不再理会这个极可能因此恶了徐迢的幕宾,快步出了门去,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六叔这经历司经历怎么谋来的,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若不是和魏国公攀上了亲,那八品和七品之间的沟坎岂是那么容易跨过的?既然连那边随随便便一个亲戚都会这般小心翼翼趋奉着,三日后的徐家宗族大会,一贯谨慎的徐迢投鼠忌器,又怎会轻举妄动? 后衙徐迢官廨的一间小花厅中,陶泓正在那陪着小心给王世坤上茶。见这位王公子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继而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他慌忙蹑手蹑脚地退下,才出了屋子尚未来得及舒一口气,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只王公子一个人在里头?” 回头一见是徐迢,陶泓慌忙束手行礼,讷讷点头称是。徐迢听了就不再理会他,打了个手势吩咐朱四海等在外面,他就收拾了一下衣冠,又端起了得体的笑容。一旁的朱四海伺机打起了门帘,眼见得自家老爷跨过门槛入内,这才摆摆手打发了陶泓走人,自己守在了门口。 “王公子怎得闲到我这儿来了?” 十七八岁的王世坤年纪不大,但在金陵城里却已经是颇有名气。要说他家世算不上第一流,王家也没多少财势,可他的长姊却嫁给了魏国公徐俌为继室。魏国公的原配夫人朱氏出自成国公府,身份自不是寻常的尊贵,徐俌身边却还免不了三妻四妾,可这位出身寻常的继室一进门,五十开外向来最是严正的徐俌竟是独宠她一人,前些日子又喜得一子,一时高兴便取名叫做天赐,自然更是把小妻子捧到了手心里,连带对小舅子亦是极其优容。 这些隐情久在官场,又和魏国公府辗转攀亲的徐迢自然了若指掌,因而他一进屋子看到头戴琥珀束发冠,身穿大红织锦绣牡丹锦袍的王 世坤,立时笑着打了招呼。本以为这位小舅爷多半会和平常一样倨傲地爱理不理,亦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说出什么要他去办的事,谁知这王世坤一见着他就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继而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我问你,你可有个族侄叫徐勋的?” 徐迢刚刚才在徐动面前听了一通明里暗里的话,心中明白长房是希望他在徐勋的事情上撂开手。他虽是不情愿,但权衡利弊,已经有些犹豫了。所以,这会儿王世坤突然也在面前提到徐勋,他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出言试探道:“有是有这么一个族侄,只和我往来不多……莫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王公子?” “真是你的族侄!”王世坤一点都没注意到徐迢那微妙的表情,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下子总算找着了正主,这样回头大姐总不至于再骂我了!那个吴守正总算还有点用场,这消息也能打探到……” 王世坤只顾着好一番自说自话,一旁的徐迢却已经是听得呆若木鸡。若不是几十年的阅历放在那里,他几乎就想抓着王世坤,仔细问问这位是不是弄错了人。好容易稳住了心神,他才满面笑容地把人再次请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主位坐了,这才再次问道:“王公子,我虽有个叫徐勋的族侄,可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许他并非你要找的……” “他可是十五六岁,可是行七?”王世坤没等徐迢说完,就连珠炮似的问了两句,见徐迢愣愣点头,他就使劲拍了一记巴掌,“那就没错了,必然是他无疑!你废话少说,立时把人给我找来……不不不,是立刻告诉我他住在哪,我亲自去!” 第三十七章 借势(下) 再次来到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再次看到那墙根处一溜满满的车轿,再次看到那犹如集市一般聊天闲磕牙的车夫轿夫亲随,徐勋竟是觉得有些亲切。远远看见东门上那四个门子依旧是从前见过的,下了车的他正打算过去,恰好看见徐动从东门出来,立时悄悄隐在了人群中,直到长房的那辆车离去,他才再次现身出来,继而就听到斜里传来了一个唤声。 “七公子!” 徐勋闻声转头,就只见吴守正一溜小跑奔了过来,那满身肥肉随着他那卖力的脚步上下抖动着,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等其到了跟前,徐勋就笑着问道:“吴员外什么时候到的,就一直等在这儿?” “王公子已经去见经历司徐六爷了。”吴守正满脸堆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偷觑徐勋面色霁和,他知道自己这趟跑腿的成果很不错,本想再多提一提自己如何设计的说辞,费了多少口舌,可最终还是没那么露骨,只是少不得额外解释几句别的,“我这一趟跑得正及时,听王公子抱怨,说是魏国夫人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他去求见傅公公又被拒之于门外,所以他正四处找七公子,一听见您这下落,高兴得什么似的。只是,我瞧他那样子,万一他是想找回颜面……” “这你不用担心。” 慧通也就是昨晚上见过吴守正一面,对其跟在徐勋身前身后简直是个移动钱箱似的做派怎么都看不懂,如今又见其如此奉承,话里话外还提到了魏国夫人,他的面色不禁越发古怪。而金六早看到了吴守正那个曾经衣着鲜亮盛气凌人的马车夫,见其冲自己扬手,他思忖片刻就驾着马车过去,待把车停好,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大哥地奉承着,他脸上心里甭提多舒坦了。 徐勋听吴守正解说完了见到王世坤之后打听到的消息,便知道那位魏国夫人如傅容所说是个极其谨慎聪明的女人,那王公子多半亦是如自己所料——若对方是纯粹的飞扬跋扈之辈,想来之前傅容应是另一番评价,而且若是如此,他亦另有一番计较。于是,谢过了吴守正之后,他就提起之前欠下的钱,吴守正就赶紧摇了摇手。 “才区区几贯钱,小事一桩,七公子就别寒碜我了。您尽管先去办事,我在这等您的好消息。” “应天府衙东门就在你面前,你不是一直想求见吴大人么,如今打算过其门而不入?” “不不不,那丁点小事何必惊动吴大人。”吴守正面色一僵,随即又露出了殷勤的笑容,“更何况,七公子的正事要紧,我这不打紧,不打 紧。” 借着今天去见徐迢,顺带给吴守正引见引见徐迢也并无不可,可见其这般光景,徐勋心中一动,也就不提这一茬,点点头后就冲着慧通勾了勾手,带着他朝东门那边走去。吴守正站在原地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东门,不消一会儿就成功过了门子那一关,他不禁得意地一笑。 “好容易搭上关系,我干嘛还费心费力去求别人,之前砸下的钱不是都白费了?” 和上一次一样,出来迎接的仍然是陶泓。因为此前一趟跑腿得了三本书的关系,他得着门子传信时,想到老爷在见客,朱管家亲自在门口守着,索性也不去通报就自说自话来接了人。然而,走在路上,他这心里渐渐就有些七上八下了,对徐勋又是提醒老爷一大早就气性不好,又是提醒这会儿见的客人是魏国公府的小舅爷,末了过了一处月洞门远远看到那小花厅和门口守着的朱四海时,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七少爷,这接下来还是您自己进去吧,我怕朱管家见着说我自作主张……” “好,多谢你了。”徐勋笑吟吟地冲着陶泓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那三本书看完了,要什么新的尽管去我那儿借!” 陶泓一时喜上眉梢,千恩万谢地冲着徐勋打躬作揖,最后才一溜烟走了。慧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扭头斜睨着徐勋,似笑非笑地说:“徐七少,你真行啊!这徐六爷身边的亲近小厮,居然就被你区区几本书收买了,担这么大干系把你带到这来了。” 徐勋微微一笑,就这么大步朝那小花厅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光是一些小恩小惠,那府东街外头也不会有那许多人等上十天半个月却一无所成,他们谁都比我有钱。只是这做事与其比有钱,还不如比谁更有心。” 小花厅门口守着的朱四海先是听到里头那王公子大呼小叫,继而就隐约听到了徐勋的名字,心头不由自主就是一紧。有心想要偷听一二,可这儿常有人进进出出,徐迢规矩又大,他生怕被人看见告密,只好强自按捺站得笔直,人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当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朱大哥的时候,他猛然警醒过来,一见徐勋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就呆住了。 “你……你……” “怎么,才两天不见,朱大哥就不认识我了?” 朱四海回头看看小花厅,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竟是看着徐勋低声斥道:“连通报一声都没有,你是怎么进来的?老爷在见客,这会儿没工夫见你 !” “六叔在见客?什么贵客要朱大哥亲自守在外面?” 朱四海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徐勋却仍是平常说话的语调,这丝丝声线自然而然传到了里头。里头的徐迢正在一面劝阻王世坤一面试探之际,突然听到外间这说话声,他立时一下子恼了,当即喝道:“谁在外头喧哗!” 下一刻,外头瞬间寂静无声。紧跟着,便是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六叔,是侄儿徐勋。” 此话一出,屋子里刚刚已经满心不耐烦的王世坤一时眼睛大亮,撇下徐迢就三两步到了门边,一把掀开门帘就往外看去。认出果然是昨天晚上自己在清平楼上冲撞过的人,他立时上前拱了拱手道:“徐兄,可总算是又见到你了!昨日晚上都是我一时……” 不等王世坤这番话说完,徐勋就抢在前头干咳了一声,继而也拱了拱手还礼,因笑道:“不过是些许小事,何足王公子挂齿?话说昨晚上我喝得半醉不醒,那会儿究竟怎么回事,我如今还闹不明白。” 王世坤好面子,徐勋这般给自己台阶下,他想起昨晚上对方亦是爽快地喝了自己那赔罪酒,他一时更生好感,冲着徐勋就笑道:“好好,你这人够痛快!” 他一面说一面像对待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似的,本能地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可一巴掌下去了,他才猛然想起对面人不是常厮混的那一批,那手讪讪地才拿下来,却听徐勋开口说了一句话,他那一丝尴尬顿时无影无踪。 “王兄,今天既然有缘又见着了,赶明儿我回请你喝一杯,算是为昨晚上的事赔个不是。” “赶明儿?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喝一杯!”王世坤这一趟跑来,本是因为自己姐姐的一顿好骂,再则是畏惧傅容,可三两句话下来只觉得徐勋这人上路爽利,此刻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徐迢,当即满口答应道,“这府东街南边就有一家百年老字号,咱们这就去!” 第三十八章 臭味相投 不过片刻工夫,王世坤就从最初的赔礼到一时兴起拉着徐勋就要去喝酒。面对这位旁若无人的魏国公府小舅爷的架势,一旁的徐迢固然看得脸色晦暗不明,朱四海却是真正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徐迢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让王世坤回过神来。 “我今天来寻你就是为了这事,人既是找到了,那就没你的事了!” 见王世坤大大咧咧地朝徐迢摆了摆手,撂下这么一句话,徐勋少不得面带苦笑地看了看徐迢,有些为难似的说道:“六叔,我……” “既是王公子这般说,你且去陪一陪,有事回头再过来说。”徐迢半辈子沉浮,在最初的惊愕莫名之后,终究是城府深沉,当即冲着王世坤微微笑道,“王公子回头见着魏国公,劳烦请代我致一声好。就说忙过这一阵子,我必然登门拜谒。” “知道知道,小事一桩,我对姐夫提一声就得了!” 站在徐勋身后始终低眉顺眼做亲随状的慧通看着这一番情形,心底直咂舌。魏国公是何许人也,这满南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这般常常走街串巷的?虽不知道徐勋是如何和这位魏国公的小舅子扯上关系的,可看眼下这发展的情形,也许自己是真的不用带着徐八亡命天涯了。于是,当徐勋向徐迢告辞之后随王世坤离去,他自是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眼看着这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两拨人竟是一道走,站在小花厅门口的徐迢心中一动,突然沉声叫来陶泓,吩咐其追出去带他们从府衙后门出去,随即就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右手忍不住揪上了自己那素来纹丝不乱的胡子。良久,还是一旁伫立着的朱四海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挪上前一步挨着徐迢低声说道:“老爷,要不要小的跟出去看看,打探打探徐勋怎么和王公子搭上的关系?” “这时候打听还有什么用,晚了!”徐迢硬邦邦地吐出这么一句话,随即又轻哼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冷笑了起来,“横竖我于此子素来无冤无仇,前晚的宴席上反而让他露了一回脸,他和王公子若是真的由此相交,对我有利无害。反倒是长房三房四房那些动机不良的……四海,今天的事情给我吩咐下去,谁也不许露出一个字,否则家法伺候!” “是,小的谨遵老爷吩咐!”朱四海起初心惊肉跳,可听着徐迢这么说下来,他想起刚刚徐迢吩咐陶泓出去带人从后门走,立时恍然大悟,连忙重重点头道,“老爷放心,小的一定会让长房大老爷他们惊喜惊喜 !” 这边厢主仆俩三两句话计议停当封锁这消息,那边厢徐勋和王世坤一路出去,虽只是三两句闲聊,但当徐勋隐晦地表示昨夜傅公公来了之后,萧娘子等人就退了下去,王世坤立时诧异了起来,追问了其中经过之后,竟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哎,你还真是时运不济,须知萧娘子这舞乃是金陵一绝,这一次你错过了,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是因为她背后有人撑腰,哪能每晚顶多不过三曲,又不肯轻易让人一亲芳泽?”王世坤说着说着就流露出了极其神往的表情,眼见前头就是府衙东门,他突然停步看着徐勋,“对了,你和傅公公……” “不瞒王公子说,我昨晚还是第一次见傅公公。” 见徐勋满脸的老实诚恳,王世坤在最初的惊愕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竟是使劲又捶了捶他的肩膀,好半晌才止了笑声:“你这人也太老实了。说实话,我这么急找你,不过是因为挨了我大姐一顿骂,你就不怕我知道你和傅公公没什么关联,找你算总账?” 无论是傅容之前的评价,还是吴守正悄悄透的底,都足以让他对这位公子哥有个大略的认识。王世坤倘若这会儿浑然没事人似的不以为意,那便说明此人多数是城府深沉之辈,徐勋少不得要把怀中那张傅容的名刺拿出来亮亮。然而,对方此时哈哈大笑后这么问了一句,他自然心中笃定。于是,他只是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 “王公子若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怎会如此时这般待我?”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让王世坤异常得意。他在金陵也是有名的纨绔了,那些有志于仕途的根本不和他往来,同是纨绔的少不得有各式各样的明枪暗箭,至于低一等的更是一个个巴结趋奉的嘴脸。换言之,也只有在王家曾经声名不显的时候,才会遇到一两个这般说话爽直的,可这些年早已是绝迹了。于是,这明显有异于那些逢迎巴结的话,竟是对了他的胃口。 出了府衙东门,王世坤那十几个亲随就都簇拥了上来,听自家公子吩咐了之后,立时有人拔腿前去安排。而徐勋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和王世坤东拉西扯,等到了那家百年老字号庆丰楼门前,徐勋见王世坤在那些亲随的簇拥下进了里头,他便有意落后一步,轻声对一旁的慧通和尚说:“你在外头等上大约一刻钟,随即立马冲进来,至于怎么说你自己斟酌。” 慧通和尚本就是心有九窍的机灵人,这一路跟着徐勋从徐迢那儿出来已经明白了七分,此时立刻眉 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目送着徐勋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等看不见人了,他才摸了摸颈后找了个舒服地方靠墙根看着往来行人晒太阳。 无愧于百年老字号的名声,徐勋和王世坤在二楼雅座一坐,庆丰楼的掌柜就亲自笑容可掬地上来打了招呼,不一会儿就攒珠似的上了一桌子的菜。而王世坤看着几个亲随脚不沾地似的围着自己又是烫酒又是摆碗筷,却见徐勋是一个人坐得悠然自得,他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下来,没好气地一拍桌子,把人全都轰了出去。 “这人一少,耳根子都清净了!”王世坤舒坦地嘿嘿一笑,在锅子里捞着两根笋干吃了,他便用筷子冲着徐勋点了点,“别一口一个王公子,听着寒碜,看你比我小,我就叫你一声徐老弟,你就叫我一声王大哥。嗯,就这么定了!” 徐勋见这位二话不说就要自居大哥,当即笑道:“那我可就老实不客气地叫一声王大哥了。王大哥,有件事你不知道,昨夜傅公公大约一直就在清平楼上。” 见王世坤拿着筷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便放缓了声调说:“傅公公入席之后对我说,王世坤可惜了。不知道的知道的都说一声纨绔,却不知道他原本根底极好,是个好料子。别人如今都只知道他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其实要说他的名声,还不是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传坏了?什么纨绔,本就是许多人以讹传讹抬起来的。” 能让傅容说一声可惜,徐勋隐约觉得王世坤不是表面看来那般跋扈肤浅,况且是纨绔的多半都希望别人赞自己一声有出息,于是把那话改头换面拿出来提了提。果然这番话一出口,他就只见王世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突然使劲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大声叫道:“这么多年,哪怕我爹和大姐都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只有傅公公说了一句实在话!” 瞧见一个亲随因为这动静而推门查看,他厉声喝了一声出去,旋即就站起身来在那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一阵,末了才在徐勋面前一坐,满脸愤愤然地说:“想当年我在学堂读书向来是数一数二,可没想到自从大姐嫁进魏国公府,学堂里那些同学不是说话阴阳怪气,就是整日里跟在后头巴结奉承。也是我昏了头,一次因为一个人说话过分,下死力把他狠揍了一顿,回家就挨了爹爹一顿打,我一气之下就在他家大门上泼了生漆,之后夫子就登门说是小庙容不了我这大菩萨。后来爹请了西席,我心中憋火,又气走了三四个先生……” 听王世坤在那神情激愤地说着当年旧事,随即又说自家看乞 丐冻饿,逢年过节在中正街舍粥,被人说是沽名钓誉;自己对父亲说给佃户减免租子,被人说是不通世事,收买人心;自己偶尔灵机一动吟了两句好诗,当面被人逢迎奉承,背后无数人说这是他托人伪作……末了竟是在那义愤填膺地又狠狠拍了两记桌子,掌心赫然是通红一片,徐勋终于笑了笑。 “有一句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论你怎么做,可你和别人不是一个圈子。别人看你,便只有魏国公的小舅子这一个身份。” 第三十九章 金陵第一少!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个圈子! 王世坤有些呆滞地看着徐勋,渐渐皱起了眉头,随即回身缓缓坐下。他又不是生来的纨绔,小时候的读书根底打得相当不错,这会儿一再琢磨着这话,不免觉得远胜于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打骂,远胜于长姊唉声叹气的数落。只是,真要他把这道理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却总觉得差口气,一时间干脆给自己斟满了,又给徐勋倒了一杯。 他举起那杯向徐勋遥遥一敬,随即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这才一抹嘴笑道:“不为别的,就因为你今天给了我一句公道话,我认了你这兄弟!” “那就多谢王大哥抬爱了。” 徐勋也是一饮而尽,见王世坤二话不说又来斟满了,他少不得抢过酒壶,一面斟酒劝饮,一面有意挑起对方的话题,只问其从前在学堂读书时的事。听这位当即得意扬扬说着那会儿临帖优等背书优等,夫子甚至曾说他将来必定能少年得中秀才,他哪里不知道搔到了这人的痒处。果然,王世坤说着说着,竟是又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碗筷一阵乱动。 “我就只是糊涂了一次,结果人人都说我是纨绔。既如此,本公子就一路纨绔给他们瞧瞧!” 就在这时候,只听外间一阵喧哗,随着砰地一声,一个人就撞开门冲了进来。王世坤见状吓了一跳,正要喝骂时,一旁的徐勋就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 “徐七少,不好了,南城兵马司那边就要动手了!这要是真的四十小板下去,徐八不死也得赔上半条命!” 眼见徐勋霍然起身面上又惊又怒,王世坤不禁眉头一皱,冲着那青衣小帽的慧通喝道:“喂,说话别没头没脑的,究竟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话音刚落,王世坤就只见慧通二话不说撂下了手中那帽子,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和上头的五个戒疤。此时此刻,别说他傻眼了,就连徐勋也被慧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直到慧通添油加醋地解说起了昨日晚上的那一场火,义愤填膺地说徐良和他的屋子被人有意纵火烧毁,徐良还被人以失火之名拿去了南城兵马司,徐勋这一趟是在南城兵马司使了钱拖延,这才过来求见徐迢设法……林林总总说了一大通,徐勋才恍然大悟。 这贼精明的和尚,除却南城兵马司那边这会儿递来消息是假的,其余的都是实话! “徐七少,我也知道和尚我莽撞,可这十万火急……” “徐老弟,这种事你怎么不 早说!” 见慧通说完不露痕迹地冲自己使了个眼色,而王世坤则是沉下脸瞅了过来,徐勋便苦笑道:“我还以为使了那么多钱,总能够拖延一阵子。” 王世坤眉头一皱,随口问道:“南城兵马司算什么,你怎不把傅公公的名头搬出来?” “王大哥,我刚刚都说了,我昨晚才是头一次见傅公公,怎能随随便便用他之名?今日我本打算和大哥吃过这顿酒,再去央求六叔出面的。” “有我在,这种事哪里还用求别人!”王世坤随手一指一个亲随,从他手中接过那一袭大氅往身上一系,随即就高声喝道,“留两个人结账,其他的赶紧备马备车,去南城兵马司!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打人!” 王世坤做事甚是雷厉风行,留下两个小厮结账就立时拉着徐勋匆匆下了楼。出得庆丰楼门去,眼见自己那辆双马齐驱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面前,他二话不说就径直上车,随即突然又探出身子看着正吩咐慧通的徐勋说道:“徐老弟,我这车快,坐我的!” 徐勋略一思忖,先点了点头,随即不动声色地拉了慧通一把,低声问道:“我再问你一事,你那房子可是你赁的?主人是谁?” 慧通被徐勋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我那房子?我比徐八那穷光蛋强些,那房子是我早年买的,房契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应天府衙亦或是江宁县衙那里也许还有留底。” “那笞刑的事,不都是归府衙县衙么?什么时候五城兵马司兼管了?” “那还不是府衙县衙的差役偷懒,这犯事的人多半没油水,费时费力打一顿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五城兵马司愿意代劳,谁会多事!” “那就成,你和金六回去,在家等我的消息!” 见徐勋说完话就径直去上了王世坤的车,慧通站在那儿眯了眯眼睛,老半晌才嘿然一笑摇了摇头,转身往不远处张头探脑的金六和吴守正走去,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互相捏着,不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骨节脆响。 徐勋坐了几趟金六的车,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坐马车的感觉。然而,当他上车在王世坤身边坐下,只听一声凌厉鞭响,那马车陡然起行,须臾就风驰电掣了起来之后,他立刻体会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颠簸。这年头的马车终究是没什么太多减震装置,再加上速度太快,当这一路到了地头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散了架子。 眼见得王世坤随手抓了一旁一根镶金嵌玉的 马鞭就要下车,他突然一把伸手将其拉住,随即问道:“王大哥,你进去之后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那当然是把人赶紧的捞出来!”王世坤诧异地看了徐勋一眼,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你不会以为南城兵马司那劳什子的兵马指挥连这点面子都不买我的吧?” “那当然不能。可若是你就这么大模大样进去要人,哪怕这朱指挥面上恭敬,背后焉知不会气急败坏胡说八道,越发败坏了你的名声?”徐勋见王世坤闻言一愣,便满脸恳切地说道,“须知三人成虎,有些话听多一次,便多信一分。魏国公和魏国夫人虽是你至亲,可那些话听多了都会当真,更何况别人?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纨绔一辈子?” 倘若说先前王世坤只觉得徐勋乃是少有的能懂自己心声的,那此时此刻,他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知己。换成他的其他狐朋狗友,谁管他的名声好坏,早就挑唆了他进去闹他娘的。于是,他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突然照着对方的肩膀擂了一拳,继而笑开了。 “好小子,我没看错人!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你只进去说,那被烧的两处房子有一处是你的,今天去见我六叔时才知道也在昨晚上被烧没了,这赔钱的事情就着落在失火的人身上。总而言之,没赔出那一百贯之前不许伤了人一根汗毛,否则你就把官司打到应天府衙去。须知失火是归五城兵马司管,但这杖责笞责等等刑名本不归五城兵马司,除非那朱指挥应了你的,否则你就把人要出来送应天府衙!” “啊?” 王世坤愣愣地盯着徐勋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徐老弟,我真是服了你,连这由头你也想得出来!得,我再吩咐一声,钱没拿到手之前给我把人好吃好喝供着!少了一根毫毛,他就甭想再当这个兵马指挥!” 眼见王世坤下了马车,在几个亲随簇拥下大步进了南城兵马司那低矮的门头,里头在最初的一阵喧哗之后,旋即寂静了下来,徐勋少不得缓缓往后一靠,心中思忖了起来。 借着王世坤大闹一场把徐良捞出来容易,可他要的是彻底了结眼下这一连串麻烦事!与其让族中那几房别有用心的族人就此退缩,还不如让王世坤先把这事拖一拖,那些人就算疑神疑鬼,多半也只能疑到徐迢身上,疑不到他的身上。这多出的时间,他可以去好好打听打听句容赵家究竟什么名头什么打算,也好思量如何一并对付! 况且,王世坤这种真性情犹在的纨绔他前 世里见过不少,这种人待之以诚,将来指不定就能多上一个真正的朋友!否则这一趟之后,王世坤自己不在乎,那位魏国夫人却未必是傻子,到头来这层关系指不定就断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就听到外间又是一阵喧哗,打起窗帘一瞧,就只见一个身穿补子官服的中年瘦高汉子带着好些人将王世坤一行送将出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不恭敬客气。眼看着王世坤往这边马车来,他就往后挪了挪,果然不多时,一个人就利落地钻上了车。 “可是大功告成?” “那当然!”王世坤得意扬扬地一屁股坐下,随即随手拿起一旁蒲包里的紫砂壶,咕嘟咕嘟对着嘴痛喝了一气,随即才放下茶壶咧嘴笑道,“也不看看是谁出马,我这金陵第一少的名头可不是假的!” 第四十章 东风压倒西风? 尽管已经不复从前还是帝都时的盛况,但金陵名门众多,如今魏国公和成国公双双镇守南京,家眷都在身边,真要说金陵第一少,自然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王世坤。只魏国公和成国公府上的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各自有一份家业在,那种争风吃醋争强斗狠的勾当早就不做了,而更小的一代则是还未到足以出去纨绔的年龄。于是,有魏国公徐俌罩着的王世坤,要自称一声金陵第一少,等闲也不会有人出来和他打擂台。 而这位金陵第一少的举止动静,那些南京部院衙门的头头脑脑顶多只是当成笑话一般随便听听,但有的衙门却从不放过这种真正大佬们丢在犄角旮旯的小事。这天傍晚时分,三骑人就从南京锦衣卫衙门拐了出来,顺着西长安街过了大中桥,一阵疾驰便拐进了常府街。 由于常遇春的后人永乐年间就已经见罪,弘治五年,五世孙常复虽是得了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的世职,但这是不视事的虚衔,常家终究是已经几乎败落了,那座俗称开平王府的常府也早归了别人。自永乐开始派中官镇守南京开始,这座开平王府就一直都是历代镇守太监占据着。只镇守太监历来委任两人,住在这儿的往往位高资深,如今的主人傅容便是如此。 虽是中官,但傅容是正儿八经宫中内书房出来的,镇守南京之后闲暇极多,更喜欢没事就涂抹几笔山水。这会儿他站在书桌前,示意了旁边的小宦官扶着纸,就专心致志地给那三两枝桃花上颜色。眼见得那粉淡得宜的色彩遍布枝头,他不禁微微一笑,搁下笔才放下刚刚卷起的袖子,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公公,陈大人来了,还正好在门上遇着了郑公公。” “哦?这两个人倒碰的巧。”傅容示意那小宦官先把画挪到一旁的案桌上去晾着,这才笑道,“既然来了就一块见吧,差个人领路带他们来书房。老郑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不至于盘桓多久,去把之前收着的那几两贡茶找出来待客!” “好你个傅公公,那贡茶虽金贵,你这财主何至于才只有几两?” 说话间,就只听轻轻的咿呀一声,外间门仿佛是被人推开了。不多时,就有人打起了门帘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相貌端伟五十开外的老者,只见他一身淡青色的杭绸长袍,脚踏半旧不新的黑色布履,腰上系着一根已经有些发白的银带,看着竟是犹如寻常老儒。而一旁扶着门帘侧身让老者先通过,随后才放下手跟着走进来的,便是穿着锦衣官袍的陈禄。 傅容抬手吩 咐小宦官下去倒茶来,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要说你到南京还比咱家早十年,咱家是财主,你可不得是金主?看中了那茶叶你带走就是,可保不准咱家明日就到你家去,看中什么就直接顺了回来!” 来的老者乃是南京守备兼南京内官监太监郑强。虽是比傅容年轻四岁,但他成化十六年就掌南京内官监事,成化二十年升南京守备,弘治元年督修南京内府诸库藏,真要比在南京的资历,却是比傅容更久远。因而,此时听傅容这调侃,他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那敢情好,但凡傅公公你能入眼的,看中就尽管拿去!” 两人彼此调侃了一阵子,陈禄又上来见礼,傅容只摇了摇手说免了。待到小宦官拿着丹漆小茶盘送上了三个成化窑的小瓷盅来,三人一人取了一个在手,说是来要茶的郑强却只微微抿了一口,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傅老哥,咱们也不是外人,咱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家那个儿子你是知道的,应天府学生,这已经好些年了,读书不上不下。咱家如今年纪一大把,想用这老脸最后帮他一把,给他谋个前程,想请你一块帮忙说项说项。” “这事自然义不容辞。”傅容一口答应,随即犹疑地瞥了陈禄一眼,这才又看着郑强说道,“只是如今风头不妙,老郑你若是能等,最好再等等。” “等?”郑强一下子皱紧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傅老哥你若是有难处就说清楚,咱俩也不是共事一两年了,这还用得着打官腔?” “不是打官腔。”傅容情知郑强性子急躁,于是冲陈禄打了个手势,见其站起身到郑强身侧,低低言语了几句,他便捧起茶盅饮了一口。等到陈禄回身坐下,而郑强赫然是脸露激愤,他就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天风头不好,那些清流正在虎视眈眈挑着那些冗官冗员下手,连陈禄都不能幸免,你何苦在这时候把令郎提拉出来给人当靶子?” “那些吃饱了的书生!”郑强死死捏住了扶手,好一阵子才使劲哼了一声,“郑节在府学里就是成天遭人白眼,前些天要不是咱家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几乎就要说不去了!想当年傅老哥你和咱家,为了一个内书堂的名头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他们这些孩子竟是为了别人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就能自暴自弃,真是远不如咱们当年!” “你怎能拿孩子和我们那时候比?他们没吃过那许多苦,自然承受不得那些话。” 傅容哑然失笑,只郑强既是提到这一茬,他便渐渐生出了 怀旧之意,与其聊起了从前宫中内书堂旧事,等好一阵子唠嗑完,眼见时辰不早便留郑强用饭,谁知对方执意不肯,可临走之际不但顺了他那三两贡茶,又把他新画的那桃花图带了走,还硬是让他在画上印上了那方“松庵”新印这才罢休。等到一路把人送到二门,眼见郑强上车远去,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就这么背着双手对旁边的陈禄说道:“你说,他是不是也因为那风声才来找咱家说话?” “郑公公在南京经营了二三十年,自然消息灵通。” “除了儿孙,他算得上无欲无求的,看刚刚那样子,是真的恼了。”傅容哂然一笑,随即回身朝里走去,直到眼角余光瞥见陈禄落后一步紧随其后,他才低声问道,“倒是你,今天这急急忙忙赶过来,是又听到什么消息?” “不是什么大消息,毕竟那奏折应该才发走两天,京城都尚未到呢,哪有什么回文?”陈禄顿了一顿,转瞬就笑了起来,“是一件民间的小事。太平里那边昨晚上失了火,烧了两座院子,其中一座,便是昨晚那徐勋所说,救过大公子的徐良所住。” “哦?失火?”傅容一下子停住步子,见陈禄面上的微笑有些异样,便又扭头继续往前走道,“既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想来这失火二字大可商榷?” “虽没证据,可应该是徐氏长房放的。昨晚上徐勋赴了公公的约之后回家,搭了和王世坤同来的一个富商的便车,发现这火情,立时问那富商借了钱,用赏格鼓动了街坊四邻灭火。那徐良一回来就被人逼着赔钱,又被南城兵马司拿了回去,结果这徐勋一大早又去了南城兵马司,后来不知怎的竟是搭上了王世坤,王世坤亲自去南城兵马司说项。难得王世坤这金陵第一少没耍横,竟一通话说得南城兵马司的朱老三哑口无言,不得不把人先下了监了事。” 陈禄简简单单说了一通话,傅容不禁生出了几许兴致,停下步子细细又询问了一番其中缘由,当即笑了起来:“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居然还不把咱家那名刺拿出来开路,竟是另辟蹊径哄了王世坤心甘情愿出马,而且一贯拳头上耍横的王世坤居然嘴皮子也利索了?好,心计不错,很不错……且再看看他接下来如何!” “是。”陈禄答应一声,但须臾就再次压低了声音说,“公公,徐家这事情当中,工科给事中赵钦的一个清客似乎在其中兴风作浪。” “赵钦?” 傅容再次停住了脚步。足足沉吟了好一阵子,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先盯紧了,不要惊动 ,且先瞧瞧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还有这徐家子怎么应付。这赵家在句容根深蒂固,从前也有不少事情传到锦衣卫,可每每一动却一无所获,反而带累得上上下下全都落得不是。赵钦一个人不打紧,但他是清流,咱家又不在京城皇上身边,这种人一个扳不倒就是一身骚!东风压倒西风已经那许多年了,要让风水轮流转不是那么容易!咱家知道你气苦,但饭得一口口吃,事得一步步做,急不得。” 见傅容这般态度,陈禄自是躬身答应不迭,只是眼神却不免露出了一丝阴晦。 第四十一章 灯下黑 春困秋乏夏打盹,这说的本是季节交接之际,人们常常犯的困倦毛病。午后时分,徐家那小院门口,一个搬着小板凳坐在那儿的少年郎一面眼巴巴张望着路口,一面时不时轻轻点着脑袋,好几次险些趴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只是每逢有车轿经过,他立时一个激灵惊觉过来,可每每一抬头便失望地再次耷拉下脑袋,这却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如此周而复始也不知道多少回,当他再次本能地抬起脑袋来时,恰是看见一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旧马车。一瞬间,他几乎是直接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径直冲了过去。可是,才拉起车帘,他就看见一个脑袋光溜溜的人蹿了下来,他也顾不得这家伙,再探头往车内张望,却只见里头空空一片,哪里还有人。 “少爷呢?” 金六一面吆喝着那匹拉车的老马,一面笑道:“放心,少爷一会儿就回来!” 听到这话,瑞生立时无精打采,轻轻哦了一声就垂头丧气地回到起初那位子上坐下,任凭谁说话都不理睬。金六见惯了他这般架势,见慧通瞅着小家伙这模样好笑,他就干咳一声道:“由他去,这小子才只跟少爷一个多月,偏就是死心眼,问他想家从来都是摇头。我从前还不相信,这天底下就是有天生的忠仆,如今是不信都不成了。” 慧通闻言啧啧称奇,见金六自到马厩里去收拾马车洗刷喂马,他思忖横竖无事,索性也就到门口倚着门框站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瑞生聊天。虽说小家伙根本不理睬他,十句话难得答一句,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只是问着问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瑞生,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仿佛自来熟似的拍拍打打和人开玩笑。过了许久,他才撇下瑞生转身朝里走,待到二门时却扭头又回看了一眼。 瑞生也记不清自己在门前见了多少车轿通过,甚至还看到了昨儿个见过两回的那胖员外,强打精神答了他少爷没回来,几乎又要再次睡着时,方才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惊醒。当睡眼惺忪的他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地揉了揉眼睛,这才跳起来撒腿奔了上去。 徐勋从南城兵马司出来,先是又坐王世坤的车转去了一趟应天府衙,在徐迢那儿盘桓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来,这一趟是徐迢吩咐人派的车,连带宗族大会的事也告诉了他。此时,下车的他打赏了那车夫十几文钱,见人高高兴兴地去了,这才转头看了看瑞生。见小家伙满脸的忧心忡忡,他习惯性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这才笑道:“放心,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 瑞生这才咧嘴一笑,一面跟着徐勋往里走,一面说道:“少爷,上次你让我买的标布做衣裳,我都已经做好了。统共得了四件棉布衫子,才用了不到五分之一,还剩下好多,足够再做好几件秋衣,我都收在了箱子里,下次好用……”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徐勋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完全没有心得,因而此刻听小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待到瑞生说起吴员外又来过,他才突然停了停步子,心想吴守正这人虽说是典型的见风使舵,但用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想着想着,他又轻轻按了按揣在怀中的那张傅容名刺,脸上露出了一丝谨慎。 如傅容这等位高权重的人,哪怕他真的救了此人至亲,派人详查他的根底也许还有可能,但绝不至于因此而亲自与他相见,更何况送了这么一张名刺!所以,此物能不用就尽量不用,想来那边极有可能仍在盯着他的动向。要想摆脱如今的困境,要想借机搏一搏将来,他就得尽可能地把这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只是,那位大珰的心里,究竟盘算的是什么? 和王世坤的一顿午饭,徐勋不过是略用了几口就被慧通和尚搅和了,接下来又婉拒了王世坤的邀请,去府衙和徐迢虚与委蛇好一番,眼下他这一回来自然是饥肠辘辘。随便让金六嫂做了一碗面条充数,他三下五除二消灭了干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突然到了东屋里,磨了半砚台墨,拿出一张小笺纸,就这么左手拿笔蘸了蘸墨,略一思忖就奋笔疾书了起来。 “徐兄台鉴。” 落下这四个字,他稍稍停了一停,继而就专心致志地继续往下写,竟是以自己捏造出来的那位世伯的口气给徐迢写信。信上丝毫不提昨晚这桩诡异的失火,只是略提一笔徐边当年于自己的雪中送炭,赞了一番这位徐二爷的高义豪爽,旋即又说起徐二老爷当年临走时曾说起此行艰险,但若有所得,则足以光耀门楣,只可叹如今旧友多年未有音信云云。末了,他才添上了意味深长的几句话。 “吾闻知徐氏宗族事,句容赵钦多有利害。徐家事,徐氏治,何假外人之手?彼赵氏虽句容大族,安涉徐氏内务?边兄从前盛赞徐兄高才高义,奈何族中以嫡系旁系故,宗房老朽却终不肯放权,以致太平里徐氏一蹶不振。今兄仕途得意,宁愿以宗族为掣肘否?” 将这墨迹淋漓的小笺纸晾干,他拿出信封装了,又让瑞生去请了慧通来,先对他提了提南城兵马司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定然不会让徐良吃苦,他才将 信递了过去:“这封信你设法送到应天府衙东门,指名给我六叔。你今天才去过,尽量别让人认出你。” 慧通何等油滑,只一听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来,当即嘿然笑道:“徐七少的意思是,只要别让人认出我来,至于是否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却不要紧?” 这精明的贼和尚!徐勋心底暗叹了一声,当即点了点头道:“没错,要张扬,却得有度,这其中的分寸想必大和尚必定把握得好。” 慧通哂然一笑,当即二话不说地揣上信就往外走。临到门边上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书桌前头的徐勋,这才没头没脑地说道:“徐七少,你们徐家那帮人要知道你真被逼急了是这么个模样,迟早会后悔的!只不过,你也别只顾着外头那些麻烦,自古而来都有灯下黑的道理,你自个多留心留心身边的人。” 灯下黑?这家伙是说谁? 眼见门帘落下,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徐勋有心想再多动动脑子,可从昨夜到今天,从见到傅容到回来遇着失火以及诸多善后应对,他就没好好睡过,此时不但脑袋有些转不动了,而且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抬。于是,他寻思着等慧通回来再问,索性去上了床,须臾竟是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耳边一阵唤声吵醒,睁眼一看,就只见慧通和尚正抱手站在床头,窗外日头赫然已经西移。一身短打扮的慧通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才似笑非笑地说:“徐七少,你交待的事情我办妥了。信稳稳当当送到了徐六爷手上,只此前东门上正好来了个新门子放刁,于是闹了好一阵子,想来徐家长房那边已经得知了。” 见徐勋只懒洋洋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偷窥的信中内容,终于忍不住啧啧称奇道:“看不出来徐七少你有这等本事,那徐八对坊间邻里津津乐道的世伯,竟是你杜撰出来的!” 打从托付慧通去做这事,徐勋就知道这和尚十有八九能办成事情,却也多半不会放过偷窥信中内容,因而此时对方一言戳穿,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竟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打了个呵欠道:“送到就好。” 慧通半辈子行走天下,滑不溜手的人见识得多了,此刻却是头一次被气乐了:“徐七少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万一我把事情宣扬出去,你这倚仗可是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悉听尊便。”徐勋慢吞吞下床伸了个懒腰,随即才看着慧通说,“这倚仗烟消云散不要紧,那王世坤却是货真价实的。你既消息灵通,怎么 不去打听打听,他既然是魏国公府的小舅爷,在金陵城中横着走的角色,怎么会好端端的跑到我六叔那特意等着给我赔礼?” 眼见慧通脸上的戏谑僵在了那儿,他方才笑容可掬地反问道:“倒是我想问一句,你刚刚说的灯下黑,想来不会是说金六那两口子,难道瑞生家里头有什么关节?” “原来徐七少你也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慧通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旋即才淡淡地说,“你自个去问你那个小僮仆吧。徐八身上犯的事就是四五十小板,别人只能在刑罚上做文章,至于他……虽说多半是他老子造的孽,可万一闹开,那可不是他一个人死!” 第四十二章 达官显贵各有思 历经百多年风风雨雨,金陵城南徐府街上的中山王府依旧如当年那般矗立着。尽管追赠中山王的徐达早已是一抔黄土,可相比这南京城当年差不多时间营造的另几座王府来说,宁河王邓家开平王常家均已式微,黔宁王沐家远镇云南,妻室儿女远在京师,那座黔宁王府虽还在,可也是空关多年,唯有中山王府的主人富贵绵延子息旺盛,百多年来与大明国祚并荣。 尽管中山王封号仅是追赠徐达一代,但徐家一门两公仍是大明的异数,如今常府街的这座理应称作魏国公府的宅子,民间仍是以中山王府称之。反倒是内中的主人忧谗畏讥,对上下都颁了严令,上下人等口口声声只说公府。府中后花园名曰瞻园,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所题,因一代代主人都是精心打理,四季都有应时花卉,可谓是美不胜收。 这傍晚时分原本并不是逛园子的好时机,但女主人偏生这个时候起意要来,瞻园里上上下下从园丁到仆妇自然是忙不迭地趋奉。只二十出头的王夫人却吩咐不用那些划子画舫,只带着王世坤登上了园内最高的假山,随即就把身边人都屏退了下去。 “我让你去给傅公公赔罪,你不曾去?” 王家虽是官宦之家,但子息不旺,这一代便只有姊弟两人,这会儿王夫人一句话出口,见王世坤犹犹豫豫不曾回答,她不禁沉下了脸:“别以为国公爷护着你,你就能在金陵城里为所欲为,那傅公公是什么人物?他在这金陵城才不过十多年,比不上前头郑强郑公公的根基,可现如今如何?这样的人物就是国公爷也得让他三分,你竟然敢得罪?” “大姐,你听我说。” 王世坤从小就最怵长姊,这会儿听王夫人有再次长篇大论教训一番的架势,他慌忙截断了姐姐的话头,见人脸色越发不好,他干脆原原本本将今日白天的情形原原本本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到王世坤想到去寻昨日晚上傅容请的那位年轻公子,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待听到王世坤找到了人,对方却只说先头和傅公公素不相识,她不免沉吟了起来;等王世坤又说了两人喝酒相交继而到南城兵马司那一番经过,她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开口。 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莞尔笑道:“听你这一说,倒是个有些意思的小子。不过你也别以为他是真实诚,傅公公何等人,岂会没一丁点道理就请人在清平楼赴宴,甚至还为此请了萧娘子那一班子人?不过,看他言行举止,倒是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强。若是无足轻重的事,该 帮就帮上他一把,兴许还能和傅公公结下些善缘。”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听大姐你的!”王世坤连连点头,觑着王夫人脸色还算好,他便嘿然笑道,“只不过,大姐你也听到了,傅公公如此品评我,想来心中并无芥蒂。” “你就知道这一定是傅公公说的,不是那徐勋瞎编出来诳你的?”王夫人哂然一笑,但心底终究很是为之心动。魏国公世子早已成家立业,她如今再得魏国公徐俌宠爱,膝下又有了儿子,将来还是得再寻倚靠。而娘家人丁单薄,她能指望的便只有弟弟王世坤了。 于是,见胞弟这脸上很有些不得劲,她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总之,凡事多动动脑子,若是能借由那徐勋再见上傅公公一面最好。有傅公公帮忙说一句话,国公爷再出面帮你谋个出路也容易。”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顿,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徐勋也就罢了,给你送信的那个吴守正,明日带来我瞧瞧。若是他们串通一气糊弄你……哼!” …… 汉府街西边的青溪九曲,自五代以来就是金陵胜景,而到了明代,更是被誉为金陵十八景之一。只是如今青溪淤塞,当年杨柳垂青涟漪波光已经不复得见,只有夫子庙东边的那座淮清桥倒是依旧矗立着。傍晚时分,几乘车轿停在桥下,桥上几个中年儒生凭栏远眺东面的皇城,几许唏嘘之后便渐渐拐入了正题。 “太子八岁出阁就学,可据马文升说,弘治十一年在文华殿面见睿颜,到了十五年四月,也不过是正旦冬至和朔望在文华殿朝参的时候见过一面,这所学可想而知。” “今上多年磨折,登基之后锐意进取,中期仍不免为李广这等奸徒所惑,更何况太子?据说太子东宫佞幸横行,长此以往,若是太子……将来大权必然旁落司礼监之手。” “马文升等辈太不中用了!” “内宦侧身宫中时时刻刻媚上瞒下,吾辈怎能及?皇上早年勤政,竟是险些被李广带入歧途,可在位那许多年,单独召见诸位阁老的次数屈指可数,唉,永宣之时的盛况何时能现?” 七八个人唉声叹气了一阵,终于有人岔开话题说到了前些天快马送去京城请裁汰冗员的奏折,一时又激起了众人好一阵激昂议论。就这般品评时事盘桓许久,眼看天色渐晚,众人方才说起了前日晚上的那场雨,轻轻巧巧一番话,便定下了莫愁湖踏青的约会,旋即各自下桥散去。走在最后的两个人却是步履缓慢,待别人一一上了车轿离去,他们仍是不 紧不慢。 “罗兄,为了小儿的婚事劳你前后奔走,实在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幸得东翁提携,否则我怎能见到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被称为罗先生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拿着扇子轻轻扇了两记,又面带钦仰地说,“这等风骨气节才学,也只有东翁这等人方才相交得起。只说此次直达天颜的那道奏折,除却东翁,又有几人敢这般大胆?也难怪那四位对东翁大加赞赏,引为知己。” 刚刚在淮清桥上众星拱月,赵钦虽是得了几句称赞,却是附骥尾的那一个,此刻罗先生这一赞,他自是不无得意。等到上了车后,罗先生说起同为守备的郑强去见傅容,他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等又听说王世坤亲自去五城兵马司给朱指挥撂了话,说徐良不赔出钱之前不许行刑,他一时面色铁青。 “魏国公徐俌怎会掺和进这次的事情里了?” “东翁放心,不是魏国公,据我所知,是王世坤从徐迢那儿出来之后去的南城兵马司。” “徐迢?他好容易破了七品到六品那门槛,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管这种闲事!” 见赵钦恼怒地哼了一声,罗先生便在旁边低声说道:“后日便是徐氏宗族大会。那位曾经给徐家子写了那幅字的神秘人,差人给徐迢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说徐家事,徐氏治,又连东翁的来历也点出来了。” 赵钦闻听那人竟知道自己的事,不禁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隔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徐良的事情不急,京城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清楚魏国公是否掺和一脚之前,那儿拖一拖也无妨。但那位老神仙你陪着我见过,他说的话你也该都听见了。句容那一片地乃是少见的风水,不容有失。要真是徐迢一意孤行,他又是徐家门里如今唯一一个当官的……” 顿了一顿,他才面色阴沉地说:“少不得我亲自给徐家长房撑撑台面了!若徐迢还敢生事,他这刚刚升迁得来的经历也就到头了!在文官这行当上,魏国公的虚名算什么!” 一旁的罗先生早就料定赵钦必然会做出这般决定,了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旋即方才不动声色地说:“对了,沈家那边本就是句容人,想来决计不至于违抗东翁的意思。但却得防着徐家过河拆桥违了东翁的意思。东翁之前说要亲自去给徐家长房撑台面,其实倒未必一定要以势压人。我这里正好打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消息,决计能够一劳永逸。” 赵钦讶异地挑了挑眉:“什么消息?” “这事情,得着落在徐家那败家子的一个小僮仆身上。” 第四十三章 昔日鹰犬今何在 这世上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闺房中但使能够,一面铜镜总是最不可或缺的,再加上或简陋或奢华的妆台,讲究风雅的人家往往还要在女孩儿屋子里摆上几案插瓶,屏风琴台,书画笔墨,装点出一副雅致气息。而在江南这一带,除了那些成天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学人家,只要有钱,多半都会请人教家里女孩儿认几个字,不至于做了睁眼瞎。 沈家这发达虽说不过一两代人,可对女儿却远胜那些落拓公卿。从启蒙的认字先生到如今的西席,前前后后也换过七八位,哪怕多半都是给沈悦的特立独行气了走,可沈光骂归骂叹气归叹气,却仍是一再请。至于女儿那个单独的院子里,除了如意之外,还有洒扫院子的两个粗使仆妇,一个上管衣裳下管花草的妈妈,配备得极其齐全。然而,那本应不是文房四宝便是闺阁女红等物的沈悦闺房里,某个箱子底下却藏着好几样足以让人目瞪口呆的物事。 一把能够巧妙折叠起来的柘木弓,一团牛筋弦,一把式样朴素的匕首,一面护心镜。 这会儿,几样压箱底的东西都摊开放在床上,守在门口的如意一面往外瞅一面打量自家小姐,脸色好一阵变幻不定。而一旁站着那个仆妇打扮的妇人,则是忘了主仆之别似的,轻轻拿手搭在沈悦的肩膀上。 “大小姐,还不到那地步,别想那么多。真要是到了那时候,还有我呢。” “干娘还能怎么样?您就是功夫再好,难道能去杀了那个赵二公子?” 见妇人脸色一僵,沈悦不禁扑哧一笑,又一股脑儿把东西一件件放回藤箱收好,一面收拾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心,我就是从小和您学了点皮毛,知道自己就那点三脚猫的斤两,不会逞强的。您出身将门,功夫那么好,可嫁了人之后娘家遭了祸事,夫家袖手旁观不说,您顶了两句就趁机休了您出门,这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小姐……” 见那妇人的手轻轻摩挲上了自己的头顶,沈悦突然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腰将整个人埋在她的怀里,随即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爹的话我懂,不止是因为赵家势大,而是因为那是当官的,要有心打压,什么把柄找不出来,就是捏造一两个罪名我们也没法子。可是,我之前说的是真心话。赵家今天能为了我的嫁妆娶我进门,异日也就能为了吞我的嫁妆让我早早死了,再娶一房或是有钱或是有势的媳妇!” “大小姐别这么想,哪能就真的有这种事……” 虽是不住哄着,可是发觉怀里的人儿一片沉默,李庆娘就想起了自己那短暂的婚姻,绝情的丈夫和婆家。想当初门当户对的婚事都能落得她这下场,更何况赵家是宦门,沈家除了钱却没有其他的倚仗!思来想去,她也找不到其他可安慰的,于是灵机一动,就说起了今日自己投石送信之后,跟着那徐勋的车前去南城兵马司等等一应经过,见沈悦渐渐分了心,不时还好奇地问上一两句,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说,他竟是和那魏国公府的小舅子扯上了关系?”见李庆娘点了点头。沈悦不禁扑哧一笑,那还带着宛然泪痕的脸顿时显得明艳了起来,“这个狡猾的家伙,肯定又是使了什么鬼伎俩,上次还哄徐劲买了一副赝品,这回又故技重施了!这家伙,哪那么多鬼心眼!” “怎么,大小姐是看上他了?” 虽是知道李庆娘有意打趣,沈悦仍是不免轻轻啐了一口:“干娘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说他刁滑而已……对了,您还没说呢,昨晚上的火……” 尽管李庆娘什么都没说,但只看干娘那有些晦暗的脸色,沈悦就立时明白了过来,一时不免捏紧了拳头。她强压心头的懊恼和气愤,随即抬起头问道:“干娘,咱们的那三家米行这些天经营得怎样了?” 沈悦没继续追问这事,李庆娘也是心头暗松,遂笑道:“大小姐不是前几天才刚去看过吗?好得很,价钱公道再加上童叟无欺,比邻近的几家米铺生意都好。再加上我做了些手脚让人认为是某家中贵的产业,也没人敢骚扰。话说回来,你当初怎么就这么大胆,让我拿着那些首饰去当铺里头质押了大半年,万一有事太太问起来可怎么了得?万一我跑了呢?” “干娘是这种人么?”沈悦歪头看着李庆娘,笑得两弯眉毛完全舒展了开来,“我只是看着干娘这么大本事窝在家里,觉得可惜了……再说,大哥只顾着读书,我不会看账本,以后谁来帮爹爹?”说到这里,她一下子停住了,面色有些不好,但转瞬间就又恢复了过来,“总而言之,万一沈家有什么事,这三家在干娘名下的米行兴许还能派点用场。幸好你是活契不是死契,否则这法子也不管用……” “呸呸呸,大小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好啦好啦,是我说错话行了吧?” 李庆娘使劲啐了两口,见沈悦又抱着自己撒起娇来,她想起被休的时候留在夫家才两个月大的女儿,眼眶和心里都不由得一热,也就不忍心责备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直到如 意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两声,她才赶紧哄着沈悦锁好了那箱子,随即又哄人上床睡觉。待到沈悦乖乖上床睡下,她给人掖好被子,又放下了帘帐,站在床前刹那间了这些年的往事。 小丫头因为生下来时的那一遭苦头,自幼禀赋脆弱,若不是她手把手教的家传内家拳,让沈悦一点一滴调养好了身体,哪有眼下这活蹦乱跳的人儿?只可惜她因为是女儿身,功夫就已经难以大成精纯,而家门也没了其他传人,这一脉的功夫,便要终结在自己的手里。 眼看沈悦渐渐睡着了,她留下如意在西屋里继续看着,便悄悄出了屋子。仰头看着深沉夜色,想起沈悦似乎对那徐家子惦记得很,她终究好奇之前那个给徐勋跑腿的奇怪和尚,想了想就回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翻墙出去。 尽管由于昨夜大火,巡夜的更夫和巡丁等等多了一倍,可她何等机敏,轻轻巧巧就绕到了徐家的围墙外头,扶着墙头正想翻过去,突然听到内中有动静,慌忙猫下腰隐在一旁的阴影中。眼见得墙内一条黑影窜出,她只一愣神就改变了主意,竟是就这么跟了上去。 她家传的功夫讲究一个轻字一个快字,远远跟着竟是一丝烟火气也无,也不知道跟出了多远,她方才看见人在一棵柳树下停了,那树后竟又闪出了一个人来。那边两人嘀嘀咕咕交谈了几句,她远远的听不真切,运足耳力许久,方才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几个字。 “清平楼……傅容……见人……京城……徐……重病在床……” “太子……曾戏语……西厂重开……” 然而这寥寥十几个字之后,剩下的她便再也听不分明。在原地又藏了好一阵子,她看见那柳树底下的两个人须臾分作了两头,各走各的,她仍然没有现出身形,整个人一时沉浸在那种极大的惊惧之中。再次听到那个在记忆中淡去多年的名字,她几乎难以分辨梦境现实。 要不是父亲当年从禁卫之中被挑中进了西厂,却在短暂的炙手可热之后随着西厂的废除被人踩落尘埃,她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和那些至少腾达一时的人相比,她那可怜的父亲什么都不曾做过,却背上了厂卫鹰犬的名声被远远发配到了甘肃,凭什么! 第四十四章 真面目(上) 夜色下的徐家小院显得一片静寂。前院的金六夫妇忙活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最初那嘎吱嘎吱木床摇晃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反倒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从窗缝门缝中隐约传来。哪怕是金六嫂养的那只最爱在夜间出没的大黑猫,也不知道是家中老鼠抓完亦或是其他缘故,蜷缩在角落里睡得极其香甜。 后院中虽也是清幽一片,但缘故却截然不同。东厢房的那张客床上,一张被子严严实实从头到脚笼罩住了床上,中间拱起一大块,人若站在床前决计听不出半点声息来。而宽敞的正房西屋里,徐勋盯着面前屈膝跪在冰冷地上,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少年,已经沉默了许久。 “少爷……” “为什么不早说!” 见瑞生那泪流满面的光景,徐勋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话不觉吞了回去,却是用拳头轻轻敲了敲额头。他本还觉得慧通那和尚说不定是危言耸听,可是深更半夜睡不着起来悄悄出了院子,想去寻和尚问个分明,结果推门进去发现人竟是做了个伪装,实则不在,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回屋把瑞生叫醒之后拎到了跟前。然而,一句我什么都知道了,再加上三两句诓骗下来,这小家伙吐露出的实情,却足以让他为之呆滞。 “我怕少爷不要我了!”瑞生突然死命拿着头往地上撞去,带着哭腔叫道,“少爷别把我送回去,我不想见爹,我不想见他!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骂我,可我怕他再送我到那地方去,我不想一两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想那儿疼得火烧火燎……” “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 徐勋才喝了一句,可见瑞生那强憋住不敢放声的模样,想到那男子汉大丈夫六个字实在是不能用在眼前这小家伙身上,他不禁颓然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几乎没有印象的瑞生父亲生出了深深的厌恶和鄙薄。 无论是哪个朝代,净身求进宫都是穷人家给孩子找的一条活路了,这本无可厚非,可瑞生家里分明没有穷到那地步,可做老子的把儿子悄悄送去阉割了,结果谋求入宫却连连碰了钉子,最后干脆把儿子扔到了他这儿来不闻不问,这算什么畜生! 见瑞生那瑟缩发抖的样子,徐勋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到窗前打开支摘窗看了一眼那安静地院子里,他突然回头冲瑞生问道:“你爹送你去那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娘……我娘死了之后……” “你娘死后……”徐勋喃喃自语地看着那明月高悬没有星星 的天幕,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到我这儿之后,可有你爹或是你家里的消息?” “没……没有。” 此时此刻,徐勋分外怀念从前那便捷的电脑和网络——哪怕他这房里有不少书籍,但大明律却没有,可即便是那隐约的印象,他也依稀记得这年头自宫求进牵连极广,是个不小的罪名,尤其在他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这件事被人揪出来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于是,站在窗前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见瑞生已经蜷缩在了地上,他叹了一口气就上前把人拖了起来。 “身体残了志气不能短,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见瑞生听了自己这番话,使劲擦了擦鼻子努力挺起胸膛,他屈起食指中指照着脑袋给了小家伙狠狠一下,然后才板着脸说道,“总算你说了实话,若是你以前还有什么隐瞒的,就一块说出来,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少爷……”瑞生脑袋上还隐约有刚刚使劲撞头留下的青紫和浮灰,听到这话,他本能地想哭,可看着徐勋那严厉的眼神,他终于硬生生止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没什么其他隐瞒的……只我记得娘从前和爹吵过好几次,爹还冲娘动过手,后来娘重病的时候爹不管不问,娘死了之后对我就越发凶了,还任由后娘打我骂我……爹有次喝醉酒的时候,骂我是徐家的野种……” 此话一出,瑞生固然又是泪流满面,徐勋的脸色更完全阴沉了下来。瑞生虽已经十二三岁了,可一直长在乡下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人又有些死心眼,兴许未必明白父亲那态度背后的蹊跷,可他从这些言行举止里头怎会猜不出来?只这年头又没有dna,谁知道真假? “好了,别说了!” 再次沉声喝止了瑞生,徐勋少不得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重生以来,他在这一世的牵绊算不上多,瑞生怎么也能算一个。小家伙认真到认死理,忠心到犯执拗,虽不及金六油滑,可对他尽心竭力总是真的——是不是徐家谁留下的种暂且不论,如今要紧的是,还有谁知道这事,知道这事的人又会不会利用这事兴风作浪? 思来想去,正烦乱的徐勋索性一把将窗户推开得老大。随着外间一阵风卷了进来,他恰好看到一个人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随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虽说那人一身夜行衣的装扮,可他心中已是了然,当即冲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前自己独居一处,大半夜的出去走一遭已经习以为常,但如今在徐家不过借住两日, 这一次夜半归来就被徐勋抓了个现行,慧通自然觉得极其懊恼。他想了想就抓下了头上的帽子,也不理会那光溜溜的脑袋在月光下反射着丝丝白光,信步就走了过来。 “这么晚,徐七少你还不睡?” “大和尚趁着月色这么好的时候出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去赏花赏月赏美人了?” 徐勋一开口就把自己想说的说辞都给抢了,慧通一时哑然,走上前来隔着窗户一瞥,隐约看见瑞生正耷拉着脑袋站在房里,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有心把话题岔到瑞生身上,却不料徐勋咳嗽一声就吩咐道:“瑞生,先回去睡,你的事情明天再说!” 等到瑞生耷拉着脑袋答应了,起身一步三回头出了房去,徐勋上去把门一关上,就这么站在窗口看着慧通说道:“大和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也不想追问那许多,但你既是要救徐大叔,有些事情我们是不是该坦诚些?你既是知道瑞生那些隐情,还有工夫和我卖关子?你该知道他的事情若是见光了,那是什么罪名。” 慧通双手搭在窗架子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知道。弘治五年,当今皇上下过圣旨。今后敢有私自净身的,本身并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边远充军。两邻及歇家不举首的问罪。有司里老人等,仍要时常访察。但有此等之徒,即便捉拿送官,如或容隐,一体治罪不饶。” 他仿佛不觉得自己原原本本复述一道圣旨有多诡异,就这么眼神玩味地看着徐勋:“徐七少,你一头自己的难题还没解决,宗族大会后日就开;一头徐八还在南城兵马司衙门押着;一头还有这小家伙的顶天麻烦。要三样齐头并进,你不觉得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比如瑞生这一头,你把人悄悄送走……” 徐勋听到慧通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地复述了那道圣旨,再想起此人半夜三更高来高去的光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东厂和锦衣卫两个名词。只不过,想想弘治一朝的厂卫再落拓,也不该是如今的慧通这模样,他一面飞快地思量,一面似笑非笑反问了过去。 “说到徐大叔的事,假如任凭你用那些小手段把他捞出来,那以后怎么办,你俩真当一辈子黑户?至于瑞生,万一别人就像你卖关子那样早知道他的事,半道上把人截下来,亦或是把他爹拎出来随便做个证,那时候我这不举不告的罪名就坐实了。就连在我这儿借住过的你,也未必能轻轻松松脱罪吧?” “徐七少怎的不说你自己的处境?你莫非真的以为,如傅公公 那样的人物,真的会就因为你一桩救人义举对你青眼相加?” 一老一少你眼看我眼,慧通见徐勋渐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头不禁一突。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对面的少年郎冲他挤了挤眼睛。 “大和尚这般消息灵通,不去给厂卫做眼线真可惜了。” 第四十五章 真面目(下) “民间都说东厂和锦衣卫这种地方人才济济,怎么没把大和尚你给挑过去?” 见徐勋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慧通和尚轻轻吸了一口气,藏在袖子下头的手又缩了回去。有道是人遭巨变一夜开窍,这种事他这辈子见得多了,但如果说徐勋能够猜到他当年的身份,那实在是太骇人了些,他几乎就要把人当成妖怪看。即便是从他刚刚一时嘴快透露的消息里头觉察到厂卫两个字,这小子也实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终究太过言情,话都说开了,徐勋自然不会继续维持这种诡异的对话模式,亲自出去打开门把慧通请了进来。只是两人谁也没坐下品茶谈天说地的兴致,就这么站在东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直截了当说起了话。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这一趟,是为了徐大叔的事?” “为了他,也为了你。徐八的事情,应该不完全是你带累的。他看似寻常破落户,只祖上却是光鲜过的,如今京里那位当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这一次要是他死了,别人就该松口气了。” 说到这里,慧通顿了一顿,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你既这么有底气,我顺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阴差阳错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于是傅公公在清平楼上见了你一面,没错吧?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位傅公公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人送称号玉面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背后算计人的时候却又狠又厉。” “可我身无长物,处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难道还能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面对徐勋这不咸不淡的反问,慧通不禁为之哑然,老半晌才僵着脸冷哼道:“谁知道那种大佬谋划什么,总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个最好有个数!再说,南京这边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恳请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迁的冗官,尤其是这些个太监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来正焦头烂额,未必有时间顾着你这小娃儿。” “可是,傅公公还送了我这小娃儿一张大红名刺。” 此话一出,徐勋果然看到慧通那脸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惊讶诧异,心中立时猜到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却不至于连这等只有区区数人知晓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回了些上风的他并没有趁势进击,而是笑眯眯地说:“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这许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长辈背后的人物,你也问清楚了?句容赵家是什么根底,可否赐告一二?” 慧通原本还想把赵钦的事往后搁一搁,也好打击一下徐勋的气势,可这会儿又被人抢在了前头,他那心里与其说是讶异,还不如说是窝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他才顺手搬过一张椅子来一屁股坐下,随即跷足一靠,也不管椅背嘎吱嘎吱的声响,轻轻哼了一声。 “怪不得你早上问我句容的事,敢情是那字条就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好小子,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不妨告诉你,句容赵家是好几代的大族了,尤其是如今当家的赵钦,弘治三年虽只中了区区三甲同进士,可竟选了翰林院庶吉士,其后却是陆续丁父忧母忧,又丧了妻室,孝行情意在南京官场都是有名的,所以别看就是个工科给事中,交好的官员遍地都是。这一次上书奏请的人里头,也有他一个,署名甚至就在第二位,算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清流。” 说到这里,慧通不由得摇了摇头:“这赵钦在句容乡间很有些劣迹。只不过,要是换成成化年间,或是再早几年,这样的人只要抓着把柄就能扳下去,可如今这金陵城里有南都四君子坐镇,清流之间同气连枝,就连那两位镇守太监都轻易动不得。徐八那事情也就算了,牵涉利益不少,没想到就你们徐家那丁点家产,也值得人家这般算计。要是再加上你那个小僮仆,徐七少,不是我给你泼凉水,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扭不过来!” “我一个没爹没娘没倚仗的孤儿,若是就我一个,那当然是扭不过来。” 徐勋索性搬了把椅子在慧通对面坐了,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这和尚,一字一句地说,“只不过,如今有了大和尚你,再加上我机缘巧合遇见傅公公得了这张名刺,又和魏国公府的小舅子王世坤混了个脸熟,未必就一定没有办法。当然,你大可设法救了徐大叔远走高飞亡命天涯,但若是咱们合计合计,兴许不但能破了这局,还能一举翻身!” “翻身?”慧通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出来,“徐七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见徐勋只看着自己不做声,慧通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性,竟是脱口而出道,“徐七少,我不怕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什么锦衣卫东厂的眼线。成化爷那会儿,老子曾经跟过京城西厂的韦瑛吴绶威风得意过,只后来西厂没了,老子也就成了没根的,要不是动作快弄了张度牒混到了南京,也是和人一样给发配到天南地北!这都多少年了,翻身的事情老子早就不想了!” 徐勋本没指望能从慧通和尚口中掏出点什么,因此,对方这突然撂下的一番话,可说是石破 天惊。然而,在最初一刹那的惊愕过后,他就笑了起来:“大和尚,要是你不想翻身,又怎么会离开西厂这许多年,却依旧这么消息灵通?要是你不想翻身,为什么明明剃度当了和尚,还在这靠近西边千步廊那许多衙门的太平里厮混?要是你不想翻身,何必连我与傅公公那一茬也去打听得这么清楚?什么不想,你分明是比谁都想!” 说完这话,他就抱着手无所谓似的看着对面的这个和尚,心中要说不紧张绝对是假的。哪怕是前世里,他好歹有资讯有朋友有机会,但这一世他简直是一穷二白——傅容也好,王世坤也罢,毕竟是眼下他只能竭力去够还未必一定够得上的人物,而慧通这种如今落拓,昔日却能算得上头面人物的家伙,要是能拉过来帮忙,那何止此次胜算平添三成! 等了许久,眼见慧通的表情稍稍有所触动,他才趁热打铁地说:“你知道我那位世伯是子虚乌有捏造出来的,没错,那字是我自己拿左手写的,可你既然在西厂厮混过,总不至于连那词句的玄虚也看不出来。那岂是我这年纪的人能够写的?我如今只恨我当年错过了大好机缘,但哪怕只学了没多久,我也还跟着学到了一些东西。” “要破死局,就只有把死局变成乱局,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死中求乱,乱中求活!这是那位先生教我的。” 一直沉吟不语的慧通骤然抬头,仿佛是看陌生人似的盯着徐勋,片刻工夫终于笑了。如果没有今天晚上得到的消息,他兴许不会被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席空口白话打动,可既然有了那消息,他又怎甘心一辈子窝在金陵城里当和尚? “好你个徐七少,好,你有什么主意就说吧,和尚就给帮你一块合计合计!窝了这十几年,再这么下去人要发霉了,手底下那几个儿郎也撑不住了!” 第四十六章 素手纤纤拨帘看 一条护城河之隔,东面的皇城和诸多衙门一片庄严肃穆,安静得仿佛没人似的,而西面的太平里一直绵延到三山街,则是喧闹嘈杂沸反盈天。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车轿也好骡马也罢,都仿佛是水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涟漪,丝毫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也不知道那些挤来挤去自得其乐的人里头,是不是有致仕的朝廷大佬,新登科的举人秀才,亦或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因而,当一辆青色布围子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驶过这从西到东最是热闹的大街,最后停在徐家小院的门口时,并不怎么引人关注。 车内的李庆娘见沈悦一直拨着帘子往那边院子瞧看,虽还惦记着昨晚上听到看到的,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大小姐要真是想见他,我去走一趟吧。” 然而,坐在那犹豫了好一阵子,沈悦却使劲摇了摇头。就在她打算放下窗帘的一刹那,却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影从院子里出来,左顾右盼好一阵子,最后竟是径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眼见这光景,她心一慌,一下子丢下了帘子,可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 “去徐府街中山王府……就是魏国公府……啊,你这不是雇来行路的马车?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情急看错了……” 耳听得徐勋对自家车夫说话的声音,沈悦终于忍不住为之气结,竟是一把拨开了前头车帘,没好气地说:“什么看错了,要雇车出行,你直接去车马行,哪有随便挑着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就说去哪儿的?你家里不是有辆老马破车吗,这次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徐勋一大早出门,听金六说门口一辆马车停了好一会儿,心中一动便随便想了个由头出来试探试探,谁知道这一句话刚说完,车帘突然被人打得老高,而探出头来的赫然是一张熟悉的俏脸。不过才隔了几日,可这会儿再次见到这女扮男装的小丫头,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心中一动便冲着其咧嘴一笑。 “你都说是玩花样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不脱是骗骗人,耍耍奸,使使诈。” “你……”沈悦满腔的郁闷愁绪,偏是被这几句话冲得无影无踪,当即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瞬间意识过来时,方才赶紧板起了脸,“你这人能不能有个正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胡说八道!赵家的事情你打听过没有,想过办法没有,别成日里游手好闲……”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一时又是懊悔又是恼怒,索性一把摔下了帘子,甚至也不敢回头去看 车内的李庆娘是怎样的表情。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过是下一刻,门帘的一角就被人轻轻揭了起来,紧跟着那张可恶的笑脸就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别老是那么凶,否则日后怎么办?”徐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了这小丫头,就总喜欢和她开开玩笑,因而这会儿一上来先戏谑了两句,他才敛去了那玩笑之色,颔首笑道,“昨天是你让人提醒我的吧?多谢你这好意,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报答的,你日后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呸,就知道嘴上说得好听!” 沈悦话一出口就又懊恼了,可偏生不知道怎么转圜,只得咬紧了嘴唇,直到听见身后的干娘发出了一声轻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发愣更是不对,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然而,让她又羞又恼的是,对面的徐勋竟是没有就此放下帘子,而是依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前后见了姑娘已经三次了,还未请教芳名。” 这一次,哪怕没有李庆娘在身后轻轻拉扯她的衣裳,沈悦也不敢造次。心念一转,她就板着脸说道:“我叫如意!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家大小姐,谁乐意提醒你这小骗子!知道了就快走吧,别占了一丁点上风就洋洋自得,你的对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说到这里,她一把夺过了徐勋手中的帘子,随即冲着外头那车夫大声叫道:“快走!” 马车行驶了好一阵子,沈悦终于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往后张望,却正好看到徐勋仍旧面朝她站在那儿,见她回头甚至还招了招手,她这一惊险些整个人趴在窗口,幸好被李庆娘一把拉了回来。再次坐下的她面红耳赤地整理了好一阵子衣裳,这才讪讪地抬头偷瞥了对面一眼,轻声说道:“干娘,我知道错了……” “我就不该被你死缠烂打,带你出来走这一圈!”李庆娘责备地看了沈悦好一会儿,突然挪了两步到了车帘后头,和外头驾车的车夫低声交谈了几句,听其只是忙不迭地反复赔罪,她随口教训了一番,这才回身坐好,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小姐,不是我说你,要搪塞他有的是办法,何必把如意的名字搬出来?还有起头那露馅的几句话,更是不该说。唉,要是知道今天会见到他,我绝对不会带你走这一遭!” “干娘……” “到这份上,再叫干娘有什么用!”李庆娘虽是板着脸,可眼见沈悦又抱着自己的胳膊撒起了娇,想起了这些年将她带大,她又渐渐心软了,可昨夜的事 情就仿佛一根鱼刺似的梗在她心头,于是她只能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嘱咐道,“总而言之,别再见这徐家子。他如今自身难保,而且往来的三教九流太多,一个不好就坏了你的名声!” “是是,我知道了还不行吗……”沈悦心虚地低下了头,随即就展颜笑道,“好啦,咱们去看看咱们的那三家米行。前几天那场雨后又一直没动静,这应天诸县的旱情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了,看这架势,咱们囤的那些米先别忙着放出去。一来别人兴许会奇货可居,哄抬米价,届时咱们可以看看情形再放,得利更大;二来官府兴许会设法平抑粮价,那会儿咱们可以瞧着能不能交好官府……” 站在大门口的徐勋远望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最后一拐弯完全不见了踪影,这才收回目光往回走,刚刚那轻松的笑容渐渐化作了心里的嘀咕。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这么沉不住气的性子,给人当下人是怎么当的,要是和她口中那位大小姐说话时也顶了起来,那能讨得了好去?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现放着一个从前西厂厮混过的人物,等他度过这一次的难关,赶明儿让其去打听打听,若真是沈家大小姐身边的人,去把人赎出来,免得这小丫头丫头当到头?这犹如绕口令一般的念头一生出来就没法遏制,直到他心不在焉进门时碰了一下脑袋,这才总算是把这种与正事无关的胡乱想头赶出了脑海。 瞄了一眼菜园里正在独自忙碌的金六嫂,他脚下不停继续往里头走去,直到进了正房看见那呆呆愣愣坐在小杌子上的瑞生,他才轻喝一声道:“进来,我有话问你!” 昨天晚上徐勋和慧通聊了大半宿,根本睡不着的瑞生一字不落全都听到了,只是能听明白的却不足三成,最记忆深刻的就是那道圣旨。这会儿跟着徐勋进了东屋,他一咬牙正要跪下说话,谁知道这膝盖还没弯下去,耳畔便传来了一句话。 “不要想什么死不死的,这年头想死比活着容易得多!”见瑞生懵懵懂懂抬起了头,徐勋便陡然加重了语气,“你要是死了,就真的一点牵挂没有?好了,给我醒醒,我问你,滑冰、相扑、打渔鼓、皮影、弹词、吐火、杂耍,你会哪样?” “我……我……”瑞生见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只觉得脑际完全一片空白,竟是脱口而出道,“我会学女人说话!” 第四十七章 演戏(上) 慧通之前已经明明白白复述出了弘治皇帝的那道圣旨,因而徐勋心里很清楚,无论自己情愿还是不情愿,在瑞生的隐情很可能已经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送到宫里。而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设法进入太子东宫,无疑是一条捷径。尽管他知道瑞生为人木讷老实到近乎执拗的地步,但还是想试一试那几乎只存理论上一线希望的可能。 所以,之前提到的相扑弹词吐火等等那些五花八门的手艺,全都是慧通说东宫蓄养的百戏杂人,可他随口一问之下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吃惊不小。 “学女人说话?什么叫学女人说话?” 瑞生在徐勋那不同平常的目光下退缩了片刻,但随即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站起身来,吐出的赫然是一个娇俏的女声:“大人,人都走了,如何还这般正经?春宵苦短,夜长梦多……” 这一次还不等瑞生说完,徐勋一下子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了声音,见瑞生还讪讪地站在那儿,他不由得直起腰走上前去,使劲拍了两下小家伙那瘦弱的肩膀。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这些话是哪儿学的?” “是……秦淮河的灯船上……”瑞生没注意到徐勋一下子愣住了,低着头嗫嚅着说,“爹之前托了熟人把我送到灯船上去伺候茶水,让我扮成小丫头,这一干就是三年。没什么别的消遣,我就反反复复学着从那些姑娘客人们那儿听来的话。后来碰到一个喝醉的老爷……我跳了河才逃脱,回家之后没多久娘就去世了,爹就把我送去那地方,再后来……” 听着这话,徐勋的笑意渐渐无影无踪。良久,他才轻声问道:“你说是从姑娘客人们那里学的这本事,还会说别的?” “还会学大人说话……”瑞生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了头来,一张嘴却是两句正气凛然的话,“仆虽不才,然还有满腔正气,愿附大人骥尾。若能除此奸党,则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看着眼前这站得笔直的小家伙,徐勋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劲揉了揉那脑袋,但下一刻,他却突然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原本和慧通商量出了一个雏形的计划立时被他全盘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胆到有些疯狂的想法。 …… 应天府衙的经历司在整个府衙的众多附属衙门中不算忙,却也绝不算闲。成日里要和连篇累牍的文书勘合案卷打交道,再加上还兼管着府衙中的小考评,因而 徐迢哪怕是在其中浸淫许久的老人了,每日一个早上也几乎都不得闲。再加上昨日那一连两件事搁在心里,他总觉得心神不安举棋不定,眼下总算得了一丝空儿,就立时把事情都丢给了底下人。 然而,他才一回到后衙官廨,朱四海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见其见礼之后就东张西望了起来,情知这心腹管家必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他见四周还算空旷,藏不住人,当即就点头道:“书房那儿常有人进出,你就在这儿说吧。” “老爷,小的在王公子身边的人那儿下了老大工夫,这才终于问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大消息!”朱四海也顾不上自家老爷那责备自己卖关子的恼怒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公子……王公子和七少爷相识,是在秦淮河上的清平楼。” 清平楼? 徐迢陡然想起之前魁元楼上的高升宴后,徐勋曾对他提起有人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那会儿他虽惦记着,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他一时间就丢在脑后了。此时朱四海提起,他一下子生出了千万念头,好半晌才突然惊觉朱四海仍是不尽不实,当即怒喝道:“究竟怎么回事!” “老爷,是傅公公,南京守备傅公公!”朱四海想到自己听说那几个字时的惊骇欲绝,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傅公公在清平楼上设宴请了七少爷,而且还出条子叫了萧娘子那个鼎鼎大名的教坊班子。偏生王公子那一晚早就定约了,然后两头相争,王公子闻听傅公公之名方才狼狈离去。小的还特意去清平楼打探过,虽问不出太多,但应该没错。” 哪怕最初从小吏起步,但徐迢对于这南京上下头面人物却是了若指掌。此时此刻,即便是他,也忍不住使劲定了定神,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敬畏来。他不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又是家族旁系,哪怕那位傅公公镇守南京多年以来都是不哼不哈,可对他来说,那依旧是比魏国公更高一截的大佬——毕竟,魏国公世袭多代,宠眷哪里及得上这在宫中厮混多年的大珰! 久在官场,自然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最初的大惊过后,他少不得仔仔细细地思量傅容会见徐勋的关联,到最后突然心中一动,竟是撂下朱四海就匆匆而去。待到一路步履匆匆地回到书房,他径直找出了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才缓缓坐下身来。 “二哥当年交游广阔,手面又大,也许真的是他那会儿信手帮了谁,如今那人官居显赫,于是终于记起小七那个孩子了?傅公公会出面,兴许也 是看了那人的面子。若真是如此……” 喃喃自语的他一下子捏紧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反反复复盘算了起来。正当他仍在犹豫的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被打搅了思路的他大是不悦,当即沉声喝道:“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暂且都先放着,别来烦我!” 门外只是片刻的寂静,旋即却又传来了朱四海低低的声音:“老爷,七少爷来了。” 徐迢满心不耐烦,正想再骂,突然意识到朱四海说的是谁,当即竟是霍然站起身来,又快步朝大门冲去。由于动作太急太快,他的袍角竟是被椅子挂了一挂,正急躁的他竟是随手一挥就这么扯开了,等一下子拉开两扇大门,看见朱四海后头站着的徐勋,他才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尊长身份,面上的焦躁竟忽然又化作了温煦的笑意。 尽管和徐迢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可是目睹了这位六叔变脸的经过,徐勋仍然是叹为观止。笑眯眯地和徐迢见礼之后进了书房,和人虚与委蛇说了一阵子没营养的寒暄话,他便开口说道:“今日请六叔,是受人之托。我那世伯今日正好得闲,傍晚想约请六叔一会。” 倘若是换做前几日,徐迢哪怕还惦记着那幅字,心中也总得掂量掂量,可是,朱四海刚刚打听到的隐情太过骇人听闻,他甚至连官场上犹犹豫豫迟迟疑疑的习惯都完全丢开了,竟是就这么满口答应了下来。直到徐勋说出时间地点,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情急了些,奈何这会儿想要再摆姿态不免更不合时宜,因而他只得按下那懊恼心思,仍是亲自将徐勋送出了官廨。 傍晚时分,常府街镇守太监府前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丝毫不见府东街应天府衙东门那副候者云集的盛况。然而,这并不是说傅容这位南京守备不够炙手可热,而是因为够格到这里骚扰的人实在是不多,而要和这位傅公公接洽,官面商面上的人都得经过暗地里长时间的接洽操作,这才偶尔能突围而出,从那不起眼的后门悄悄闪进这座偌大的府邸。 和常府街相交那南北向的花牌楼巷子里,一个摆着七八张桌子的小茶馆外头,徐勋正和慧通两人站在树荫底下站着,远远打量着那几乎没有其他客人的狭窄店堂。看着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小伙计,还有柜台后面那打着瞌睡仿佛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老掌柜,徐勋很觉得这有些颠覆自己对厂卫的一贯认识。 “这真的就是……” “你已经问几遍了!” 慧通不耐烦地重重放下茶壶,这才恼火 地说:“虽说我的那几个眼线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人了,一个个别说过了气,再差一截就要入土了,可厂卫的地头有独特的暗记,那却不会看错。西厂固然是废了,可当今皇上登基开始,东厂和锦衣卫就几乎没红火过,李广一死,他们更都是夹起尾巴做人。就好比和傅公公走得很近的那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禄,麾下能指挥得动的,包括眼线加在一块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眼下这地方,就是那陈禄为了傅公公的安全所设,毕竟傅公公闲暇时候爱过来喝茶,只里头除了监听的铜筒,也就两个人。” 第四十八章 演戏(下) 厂卫还有这么凄惨的光景? 尽管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面前,一个前西厂还算风光的人物如今穿着比破烂流丢略好一等的衣裳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靠着一张度牒才安然度日到如今,因而徐勋虽是想笑,可想想把自己逼到几乎要狗急跳墙份上的与其说是徐家宗族,还不如说是一个颇为有名的清流,也就是俗称中的赫赫忠良,他那笑容也就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说和尚,我让你打听的另两件事怎样了?” “另两件事?”慧通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当即嗤笑道,“瑞生他那混账老子几天前就卷起铺盖跑得无影无踪,连婆娘女儿都丢下了。那婆娘倒也利索,没等上两天就立时改嫁了他人。至于她知道不知道瑞生那档子事,时间太短不好查问。至于剩下的那件事,你自顾不暇,还去打听这些灾情干嘛?应天府凤阳府庐州府,还有附近的滁州和州,好几个月了就是前几天下了一丁点雨星子,这旱情是铁板钉钉的。州县官府为了这个要抢修水利,正在那向民户摊派呢,南京这边正是魏国公主持,正愁捡了个烫手山芋,上上下下焦头烂额,而市面上粮价又上涨了五成……可这些是商人的事朝廷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从前那次是听了金六嫂的话一时起意让瑞生去打听粮价和布价,但这一次徐勋却是有意为之,因而他也不去看慧通那疑惑的表情,咂吧着嘴轻声说,“如果真是旱情,奸商们会把这时候当成捞钱的机会,但咱们也可以把这时候当成咱们翻身的机会。” “你说什么?” 不等慧通琢磨这话,徐勋就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大和尚你确定,傅公公在宫中已经几乎没什么班底了?” “没错。”这官面上的事才是慧通的老本行,因而他很快丢开了刚刚那迷惑,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人走茶凉本就是至理名言,到了南京的大珰都是为了养老,就别指望对皇上还有多少影响力。所以,傅公公当年的干儿子,除却有两个聪明的如今混得还凑合,其他的早就都不成了,太子身边更是一个也凑不上去。傅公公近几年从南京也送了几批人上京,但听说犹如打了水漂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嘿,指不定人家傅公公看上你,就是因为你没爹没娘好摆布,阉了送进宫里指不定也能出个一代权阉?” 见徐勋闻言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手指敲着那棵柳树的树皮久久不语,慧通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徐七少,你难道是打算让我带着我那仅有的班底去投靠傅公 公?” 正思量的徐勋听到慧通这话,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得半死,咳嗽半天好容易止住了,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大和尚你也太高看你自个了!傅公公就算如今离了中枢,在这南京依旧算是头面人物,哪怕那个陈禄下头人手有限,万一有事,他也尽可调派得动锦衣卫。别人只需用心一想,你这西厂旧部都这么多年了,底下还养着人,你想干什么?” “那你非得选到这儿干嘛?”慧通只觉得匪夷所思,又看了一眼那一丝声息都没有的屏风后头,压低了声音说,“而且还让瑞生这么个身份要命的坐在里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硬是让我把瑞生的事情,还有徐八的事情泄给陈禄手底下的人,你嫌你们几个死的还不够快?真要是捅了篓子,我……” 就在这时候,慧通突然看见远处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醒了过来,眯着眼睛一瞧就立时冲着徐勋点点头道:“是你六叔!” “好了,这儿交给我,我让你去炮制的那封信你赶紧给我弄出来,别的就甭管了!” 徐勋当即轻轻吸了一口气,冲着慧通使了个眼色,便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小茶馆。进了小茶馆,直奔那间四面隔出来的雅座,他绕到屏风后头,轻轻拍了拍瑞生的肩膀,这才轻声说道:“别紧张,就照我之前吩咐你的那么说。” “少爷……”瑞生抱着双手,上下牙齿直打颤,好一会儿才在那目光下镇定下来,可仍然免不了低声问道,“您到外头随便找个人,不是也比我强得多吗?” “别人我信不过,我就信得过你。”徐勋见瑞生一下子怔在了那儿,少不得再次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再说,练了那么多年却只在背后偷偷摸摸自己好玩,那有什么用?人前能拿得出手,那才叫做绝活!” 想起自己在乡间那多年的苦熬,想起自己到了徐家成日里都有香喷喷的白米饭,想起少爷最初还偶有呵斥,可如今哪怕是知道那一茬,对他却仍然一如既往,瑞生突然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重重点了点头说:“少爷放心,我一定尽力演!” “好样的!” 此时此刻,茶馆外头的慧通和尚已经不知道闪到哪儿去了,老掌柜依旧在柜台后头轻眯眼睛打盹,唯有那小伙计在那有气无力地抹着桌子,直到单身一人的徐迢跨过门槛进来。 见有客人,小伙计娴熟地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叫了一声客官。进来的徐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间茶馆,开口说了一声有约,那小伙计立时会意 地将其领到了那一间小小的雅座。低头进入其间的徐迢见徐勋侍立在侧,而一座屏风则是挡在一个角落里,他不禁微微一愣。 “六叔。”徐勋上前躬身行了礼,随即为难地看了一眼那屏风,这才垂下头说,“世伯前几天受了些小伤,见人不便,所以只能这般光景,还请六叔恕罪。” 想起那送给自己的字和后来的信都确实是左手书,想起傅容甚至为了这幅字亲自见了徐勋一回,还送了一张大红名刺,徐迢虽心中不快,仍是点了点头,随即冲着屏风拱了拱手道:“见过世兄。” “六兄请坐。” 屏风后传来了一个温煦的声音,徐迢眼睛一跳,眼前立时勾勒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士身形。等到他落座之后,看见徐勋亲自为其沏上了茶,随即才垂手退到一旁,他也就按下心头的焦躁狐疑等等情绪,低着头喝起了茶来。随着内中一阵轻微的声响后,狭小的地方终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沙哑咳嗽。 “今日请六兄来,是为了明日的徐氏宗族之会。”屏风后头的声音顿了一顿,随即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徐勋,你去外头守着,我有话对你六叔说。” 听得这个声音,徐勋忍不住往屏风后头瞧了一眼,见瑞生竟是旁若无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紧张,但还是躬了躬身,就这么悄悄退出了雅座,又带上了门。才一转身,他就看到那边靠墙坐着的朱四海手忙脚乱地起身,忙摇了摇手就笑着走上前去。 “朱大哥,没想到竟是你亲自随了六叔来。” “都是老爷抬爱……咳咳,不不,是老爷生怕惊动别人。” 朱四海没想到徐勋会在这当口出来,措手不及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好半晌,他终于是将那不安的心情整理好了,赔着笑脸和徐勋说起了话。和从前那时候笑脸相迎却心中鄙薄相比,这会儿的他终于多出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试探的时候亦是小心翼翼。 若是以前,徐勋自然巴不得,然而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朱四海身上,每每侧头去看那紧闭的包厢门,后背心早已经是湿透了。因为怕小家伙记不住演砸了,他教给瑞生的话并不多,就怕瑞生一个不好没按设定的剧本走,亦或是徐迢的言行出乎他事先预料。若是那样,他就只能把傅容的名头提早搬出来,接下来的戏就不好唱了。 好在这煎熬时间并不长,一会儿工夫,包厢大门就突然被人拉开了。走出其中的徐迢面沉如水,哪怕是徐勋迎上前 来,他也只是略略点了点头,随即就冲朱四海微微动了动下巴。朱四海心领神会,立时快步出了茶馆去招呼自家马车。 “你爹当年结下许多善缘,只可惜自己却不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徐迢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旋即突然扭头看了看包厢里头,“你这福分得来不易,自己好好珍惜才是!” 眼见徐迢撂下话便背着手大步出了茶馆,上了那辆才停在门口的马车,徐勋愣了一愣就大步追了上去,直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他方才匆匆反身回来,和掌柜结了帐就转身进了包厢。绕到屏风后头,他就看见瑞生正呆呆坐在那儿,上下牙齿竟是直打颤。 他想了想就上前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厉!” 瑞生闻言一下子就趴在了面前的高几上,整个人完全软了:“还有明天……” 第四十九章 神机妙算(上) 小茶馆外头往南几十步远处,一辆骡车正稳稳当当停在墙根处。驾车的大走骡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停着,驾车的车夫戴着斗笠坐得端端正正,那情形仿佛是在等人。然而,后车厢里却有两个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个甚至频频拉起窗帘往外张望,最后不悦地哼了一声。 “这个老贾,分明知道公公要去,还接待什么不相干的外客!” “好了好了,他这茶馆又不是只接待咱家一个,偶尔有个外客有什么了不得的。”傅容笑眯眯地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壶,眯着眼睛问道,“赵钦的事情,你查得怎样了?” 陈禄此时正拨拉着窗帘,闻言手不觉一颤,随即才立时垂手低头答道:“回禀公公,我手下就那么几个能用的人,乡民刁滑,因他们都是生面孔,所以连搭理他们都不肯,一时还查不出什么。只是据说赵家在句容乡间占田不下数千亩,这数字和赵家的家产多有不符。” “单凭这多有不符,没用。”傅容皱了皱眉,旋即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双手就这么拢在了袖子里,一字一句地说,“甚至单凭锦衣卫查出的什么线索,也没用!要扳倒赵钦,不但要有铁板钉钉的物证,还要有人证,而且越多越好!所以,你不要因为一时情急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须知来日方长,皇上还是念旧的人。” “是,公公。” 一阵对答之后便是好一阵子的静默。直到外间马夫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提醒,陈禄才连忙又打起窗帘往外看去,可一看清那走出茶馆的两个人影,他立时微微一愣,等放下窗帘后见傅容正盯着他瞧,他才连忙解释道:“公公,从里头出来的是那徐勋,旁边是他的小厮瑞生。” “是那小家伙?”傅容闻言亦是有些诧异,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就吩咐再等一等。待到陈禄确定人已经走远,他才吩咐车夫驾车徐徐过去,等到了茶馆门口,老掌柜和伙计双双前来搀扶了他下车,他才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刚刚那一拨是什么客人,居然耗了这么久?” 这时候,那老掌柜哪里还有之前的懒散无聊,一面满脸殷勤地搀扶着傅容往那小包厢走,一面笑道:“公公就是不问,小的也想说道说道。在这开店这么多年,小的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新奇的事。这主仆俩模样的人是下午申时许过来的,那小厮就坐在了里头屏风之后,那年轻公子反而站在茶馆外头和人说话,后来客人来了,他就领了人到里间。那来人瞧着也是有身份的,可竟是把那屏风后的小厮当成了什么大人物似的,在里头盘桓了好一 阵子。那小厮竟也厉害,学大人说话似模似样……” “你等等。” 那老掌柜原只是卖弄两句,谁知道傅容突然止住步子,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停下,旋即竟是就这么站在那儿沉吟了起来。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心中七上八下,直到傅容又起了步,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伺候着人坐下就躬下身子问道:“公公,他们的对话小的还都记得,要不从头到尾复述给您听听?” “好,就说给咱家听听。” 陈禄原本还觉得那老掌柜多事,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到最后竟是鲜有地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而傅容则是始终面带微笑,临到最后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好几下。 “有趣,真是有趣,这种法子他居然想得出来!还有他那小厮,这等妙人他是从哪寻来的,竟是让徐迢那官场老手也给蒙过去了!好小子,好伎俩,好大的胆子!” 一连三个好字从傅容的口中迸出,那老掌柜顿时悚然而惊,斜睨了陈禄一眼,见其竟也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心中越发迷糊,却知道这里没有自己问话的余地,于是少不得赔着笑脸站在那儿。傅容又敲了好一阵子桌面,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这事情就当成没发生过,不许露出半个字,你可明白?” “是是,公公放心,小的明白,今天小店一个客人都没有,冷清得很,冷清得很。” “嗯,你下去吧。” 眼见那老掌柜蹑手蹑脚地倒退着出了包厢,傅容方才往后一靠,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实在是没想到,今儿个不过一时起意出来喝个茶,居然又碰到了这有趣的小家伙,而且是在咱家眼皮子底下玩弄这种把戏。亏那徐迢也是年纪一大把官场厮混多年的,竟然就被一个藏在屏风后头的小厮玩得团团转。” “也不尽如此,若不是徐迢从王世坤那儿打听到了什么,不至于一点疑心没有。”傅容既然摆明了对那徐家子感兴趣,陈禄自然不会泼冷水,解释了一句也就凑趣地笑道,“不过,公公随便看中一个人就能有这等心机,果然是慧眼如炬。” “什么慧眼如炬,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要不是他救了咱家那小子,你手底下的人盯了他一阵子,也不至于发现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咱家老了,得给儿孙打算打算,谁让这之前的那几波人调教了这许久,却一个顶用的都没有呢?”傅容说着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又摇了 摇头说,“咱家离得太远,投太子所好又实在是太难。要这样下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皇上念旧情保着咱家的子孙,保着你们,日后就难说了!” 陈祖生当年从司礼监太监被贬南京守备的时候,傅容正是盛年,等他调来南京守备任上没两年,陈祖生就去世了。只不过,两人性子相合,傅容答应了照应陈禄,这许多年就一直把人带在身边提点,因而分明应该只拿俸禄不管实事的陈禄,在南京锦衣卫衙门也算小有权力。眼下听傅容说到这一茬,陈禄不免面色一暗,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傅容感慨了两句,旋即便放下茶盏,眼睛自然而然地又眯了起来:“只不过,这小娃儿虽是聪明伶俐,做事又每每另辟蹊径,可真要入宫去,也还有不少麻烦。毕竟,他年纪不小,内书堂是肯定进不去了,这就算真的侥幸送到太子爷身边,没人提携要露头,却还得仔细斟酌。而且,年纪轻轻连女色都尚未近过,说不得他心里不甘心不情愿。” 说着说着,傅容突然侧头看了看陈禄,见人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他随手拿起撂在旁边的折扇,轻轻一拍陈禄的右臂,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话就说,你和咱家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公公,我也是起头去守备府接您的时候刚刚得到的消息。”陈禄顿了一顿,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下头眼线打探得知,就是今天随着徐勋过来的那小厮瑞生,其父曾经私自将人送去阉割,图谋送入宫中,发觉不成后方才送到了徐勋那儿,自己却逃得无影无踪了。徐家长房那边,有四五成可能已经知道此事了。” “你说什么?”傅容先是大吃一惊,但按着桌面好一会儿,他渐渐恢复了向来的镇定,一时又低声问道,“这消息决计无误?” “虽还没有派另一拨人去印证过,但料想决计不会有假。”陈禄见傅容有些脸色不好,想到自己得到的另一个消息,虽心中迟疑,可斟酌再三,还是又轻声说道,“还有,那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并不是寻常的平民,他的身份大有干碍。公公可还记得神机营管操的徐盛么?” “徐盛……徐盛!” 傅容刚刚还眯缝的眼睛陡然之间睁了开来,面上竟是露出了深深的讶色,“莫非这徐良和徐盛有亲?” 见陈禄沉默地点了点头,傅容忍不住用食指轻轻揉着右边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地轻声说道:“按理说徐盛早年夭折了好几个儿子,如今只有三个女儿,他这一死爵位就得除了,可他管京营操多年,昔日还曾经有那么 一趟少有人知的救驾勾当,皇上对其优容多年,如今要真的撒手去了,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好一阵子,他才再次抬起头来,却是看也不看陈禄,只径直问道:“徐勋家住太平里哪儿,你应当知道吧?” 第五十章 神机妙算(下) 灵妃巷隔壁紧挨着武学的王家并不是金陵老世家,只是三辈之前的祖上出了一位做到南京通政使的三品高官,于是便在这六朝金粉地落了户。靠着祖宗余荫,王家也世袭了一份不用干活的四品武职虚衔,在金陵城中不过中上,可谁料想小庙中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这明显已经落拓下来的寒门自打出了一位魏国夫人,也就成了门庭若市的地方。有求军职世袭的,有关说人情的,有小吏谋求调衙门升职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这傍晚时分,王家看似寒酸的大门口还停着一长溜马车,而大门口右侧的门房里,狭窄的地方坐着七八个人,即便如此,这些还都是个个笑容满面。毕竟能进得这道门,比之在外头干等没希望的总是好多了。只说话之间,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吴守正自然而然被排挤在了外头,他也不在乎,只一个劲地探头往外张望,那些嘲笑只置若罔闻。当门外传来好一阵喧哗的时候,他连忙站起身来,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挑帘子探进了脑袋。 “老吴,怪不得我让人去客栈找不见你,敢情你竟然在我家门上等。快出来,少磨蹭!” 眼见吴守正连声答应着一溜小跑奔出了门去,狭窄的屋子里等着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认得王世坤的少不得低声解说了两句,一时间,刚刚出言讽刺过这外乡暴发户似的中年胖子的人几乎把肠子都悔青了,眼见又有粗使小厮进来倒了一圈茶,少不得有人探问原委,可那小厮的回答差点没把人一口噎着。 “那是大少爷看上的人,谁知道什么来历!” 王世坤自然不知道自家一个粗使小厮一句没好气的话,竟是在来客当中又给他抹了一把黑。他带着吴守正上车之后,见此人东张张西望望满脸的局促,他就没好气地袖手说道:“待会到魏国公府可别摆出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否则害的我挨了我大姐的骂,我饶不了你!” 吴守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魏……魏国公府?” 见王世坤动了动下巴算是确定了这一茬,吴守正立时露出了更加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却想起了今早去见徐勋的情景。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言料准了此事,他自是平添敬畏,低下头假作恭敬的同时,少不得又把那些肚子里预备过的言辞严严实实打点了一遍。如此一来,他这一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王世坤固然对他这态度不在意,可一旁伺候的小厮却是王夫人派给王世坤的,少不得将他这幅情形都看在心里。 此时虽说尚未夜禁,但大街上的 行人已经渐少,马车一驶进常府街西头的那座木质牌坊,立时放慢了脚步,前头随车步行的随从早有一个撒腿飞奔到了中山王府的西角门上,双手递进了帖子,不消一会儿,西角门上便让开了通路,连查验都不查验,就放了一应人等进去。马车过了甬道拐了两个弯,却是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跟着王世坤跳下车的吴守正一落地,就迅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片刻,这才随着人的指引下低头进了居中那间屋子。等到坐定之后,他开口先道了谢,注意到王世坤并未跟进来,心中不免更加七上八下。然而,接下来却是一阵更漫长的等待,他那一盏茶喝干了许久,肚子也渐渐咕咕叫了起来,又隔了许久,那正中的屏风后头方才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他偷偷抬眼朝屏风下的缝隙一瞧,就只见好些绣着花卉鸟儿的精致绣鞋从下头经过,一时竟是看呆了眼。 “可是吴员外?” 听得这一句问话,吴守正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想要拱手却觉得太不恭敬,磕头又怕人嫌自个唐突,连忙几乎九十度地做了个大揖,这才毕恭毕敬地说:“正是小民,见过魏国夫人。” “吴员外不用多礼,但坐无妨。”屏风内传来了一个温言软语的声音,但在这声音之下,整间屋子里却是一丝其余的声线都听不见,仿佛其余人都为之屏气息声似的,“舍弟向来顽劣惯了,素日里也多有得罪人的地方,吴员外看在他还年轻,但请多多提点几句。” “不敢不敢。”才刚刚斜签着身子坐下的吴守正慌忙又跳将起来,深深又是一揖到地,“小民只是一介粗鄙之人,哪里谈得上指点王公子。” “哦?吴员外倒是过谦了,若不是你此前特意知会,舍弟怎会知道那傅公公先前宴请的客人是何方神圣,又何来揭过这一茬过节?能顺顺利利弥补了此事,吴员外居功至伟,说起来妾身还要多谢吴员外才是。” 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但吴守正听得心中直打颤,想起徐勋此前提醒他最好说实话,他才慌忙赔着笑脸道:“魏国夫人这番话,小民实在是不敢当。小民也没想到竟有这般机缘巧合的勾当,白日里才见过一次的人竟是傅公公的座上嘉宾,如今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事情是这样的……” 原原本本将那天早上去见徐勋,想花钱打通关节去见应天府尹吴雄的事情如实道来,他才又话头一转跳到了晚上和王世坤一块去清平楼,以及向小厮打听了傅公来历的经过,最后才说起了在外苦等许久送了徐勋回去,偏生 又遇到太平里那桩失火。起初他还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渐渐就从容了,自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屏风后头的王夫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石青色交领斜襟右衽衫子,看上去朴素,容色间却带着几分贵人们常见的超然。她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听着吴守正说话,不时看向一旁的王世坤和旁边那一直不敢抬头的小厮,见两人对于吴守正的话都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小厮更是每到关键地方就轻轻点头,她知道外头那人并没有敢打诳语,因而听着听着自然而然面色霁和。然而,临到最后吴守正突然惊醒似的说出的一番话,却让她陡然之间收起了笑容。 “好教夫人得知,小民曾经在徐六爷设宴魁元搂贺高升的时候,见过有人给了这徐七公子一张大红名刺。小民打听过,除了点过翰林的,就只有这内书堂出来的老公公们,方才能在平日用这等颜色的名刺。那徐七公子并不认识多少人,小民惶恐,正是为了那张大红名刺,小民跟着王公子去清平楼那天的上午,才会想起去徐七公子那儿通路子,结果却碰了个钉子。据小民后来猜测,多半是傅公公所赠。” 王夫人脸上的惊讶来得快也去得快,须臾就恢复了平常。淡淡地又问了吴守正几句,她便颔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妇出去传一桌客饭留吴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着两个心腹妈妈,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过来。 “那徐勋可有对你说过,傅公公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 “没有。”王世坤郁闷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他只一个劲对我说,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楼是初次相见……这小子,竟敢诳我!” “那不是诳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轻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也随着她的轻笑声微微颤动了两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处招摇,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离远些。如今看来,傅公公既然给了他这等好东西,兴许对他承诺了些什么……这样,你今晚去他那儿瞧瞧,若是有什么事,方便的就应下来,算是给傅公公结个善缘!” 第五十一章 贵客盈门(上) 尽管尚未到晚上戌时,但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太平里的一众住户大多已经造好了饭,这会儿炊烟尽去,却是仍有隐约的饭菜香味从各家各户飘了出来。而对于徐家小院来说,忙活了一天之后姗姗来迟的这顿饭无疑更是要紧,不约而同的,饭桌上三个人全都是狼吞虎咽。 很快,徐勋带头风卷残云地扫荡完所有碗碗盘盘,金六嫂进来收拾着那些家什,屋子里除了碗盘碰撞的声音,寂静得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连金六嫂也不由得抬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几次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敢说,最后索性加快动作干完了,立时退了出去。 把满食盒的东西往厨房一撂,她也不急着收拾,快步到了门上寻着丈夫金六,当即没好气地说:“这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说话,脸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青的,看着吓人!瑞生也是的,平时看起来那么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子,居然敢和少爷同桌吃饭,还有那和尚,一个出家人吃肉比谁都狠,这叫怎么回事!” “你他娘的少说两句行不行?” 尽管那一晚回来之后次日一大清早就磕头赔罪,徐勋也没说什么,但金六何等滑溜敏锐,只看徐勋进进出出多半都带着慧通,今天甚至连瑞生都提溜出去了,却留着自己看门,再加上下午那应老儿溜了过来对他很是威逼利诱了一番,他这心里甭提多烦闷了。 这会儿厉声呵斥了婆娘,见金六嫂摔下抹布黑着脸就走,他也懒得去理她,竟是蹲在门上看着外头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看到远处依稀有灯光,忙站起身来。 随着灯光渐近,他方才看清了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的寻常平头桐油马车。只他多年来的老本行就是伺候车马,眯缝眼睛一瞧就看出那拉车的马训练有素,少不得多看了几眼。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他张望的这工夫,那马车竟是径直朝自己这边来,还没停稳,车厢中就敏捷地钻下来一个人。 “是徐七公子家么?” “是是,劳驾请问您是……”金六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份帖子,他在衙门多年,好歹也认得不少字,低头借着那来人手中的灯笼一瞧,见是一个王字,他略一思忖便道了声稍待,自己把衣角往腰带里一揣,就立时撒腿朝里间跑了去。 他这一走,车上的人却等不及,竟是打起车帘径直跳了下来。那灯笼的微光依稀照着他的头脸,不是王世坤还有谁?下了车的他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黑漆漆的地方很不 习惯,所幸没等多久就听得内中有动静,一抬头就看见徐勋出来了,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徐老弟!” “我看到那帖子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是王大哥您来了!” 徐勋满面春风地和王世坤见礼打了招呼,立时就把人往里头请,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金六吩咐道:“王公子的随从人等你和你婆娘照应照应,尽心一些,别怠慢了。” “是是是。” 金六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眼见得徐勋陪着王世坤进去,他立时转过身来招呼跟车的人。然而,那车夫却丝毫没有下车入内的意思,就连随车的那小厮也是倨傲地扬着下巴说自己就在车里等,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小厮请到了门房里好茶好水款待,可兜兜转转好容易问出对方来历,他就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就刚刚那个衣着不怎么起眼的公子,竟然是魏国公的小舅子? 昨日白天金六虽驾车送徐勋和慧通去了一趟应天府衙,可回来只载了慧通一个,慧通也不是饶舌的,因而他并不知道内中的这一遭隐情。想起自己在清平楼向伙计打听的时候,那伙计也说设宴邀了徐勋的是一位贵人,再印证此时情形,他更是觉得脑袋都有些发昏了。直到想起下午三房的应老儿悄悄来套自己话时的威胁和许诺,他方才突然笑了一声。 “还真是古话说得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话一出口,发现那小厮满脸狐疑鄙薄地看着他,金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出了门房。这次他虽是站在大门口,却一手撑着门框,起头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才开始琢磨内中王公子的来意。想到脑袋也痛了,他突然又听到黑暗中依稀有细微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可抬眼一瞧却只见一片黑洞洞。 他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才一回头就突然震惊地再次扭头,这一次却看见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从黑暗中滑出,看上去仿佛无声无息,他这一惊却比之前更甚。 起头王世坤的那辆马车仍停在外头,驾车的车夫盖着厚厚的披风正在座上打盹,甚至连旁边有马车经过也没留意。这后一辆马车就稳稳当当地绕过了前者,贴着墙根在徐家左手边停了。还不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金六上前问话,车厢中就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 “进去通报你们七公子,傅公来了。” 虽说这一次没有帖子,但金六正心惊肉跳,哪敢迟疑,慌 忙转身就快步往里头冲去,步子比起头那一次更急更快。而马车里的人却轻轻挑起车帘瞧了瞧,目光从对面的马车落到这座小院,继而方才放下了手。下一刻,内中又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公公,大约是王家的车。” “唔。” 不过片刻工夫,徐勋跟着金六再次匆匆赶了出来,只这一回旁边还多了一个王世坤。后者见到徐勋到马车边上深深一揖到地,继而两个人先后低头下了车来,等到金六把灯笼提高一些照亮,他看清了来人的头脸,慌忙快步赶上前行礼不迭。 “小子拜见傅公公。” 傅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世坤和徐勋,随口说道:“这么巧,贤侄也到了这儿来?” 徐勋只是微微一笑,王世坤却觉得心里一突,紧张之下竟是脱口而出道:“傅公公明鉴,是家姊让我来的……啊,不是,是我惦记着上午的事,想要和徐老弟合计合计。” “一点小事,看你紧张的!”傅容很自然地摆了摆手,这才扶着陈禄缓缓入内,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打量,仿佛毫不经意似的说道,“咱家也只是一时起意过来瞧瞧,没打扰你们两个年轻人的正事吧?” “哪里哪里。傅公公大驾光临,小子高兴还来不及。” 徐勋紧随其后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却是自来熟地去搀扶了傅容的另一边胳膊。眼见这一幕,跟在后头的王世坤惊愕更甚,直到旁边袖子被人拉了两下,耳边传来了一声少爷,他侧头认出是自己那小厮,方才甩开人低低喝了一声:“你到外头吩咐老马警醒些……不,索性把马车停在旁边不拘哪条巷子里,别在这碍眼!” 而一旁早就被人遗忘了的金六见王世坤的小厮答应一声一溜烟往外跑了,而王世坤则是追着前头几人进了二门,他站在那里愣了许久,突然忍不住使劲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啪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清脆无比,刚从厨房里边擦手边出来的金六嫂看着这一幕,顿时唬了一跳。 正房中,徐勋扶着傅容居中坐定,见这位大珰笑吟吟地看了过来,他知道是自己的精心设计起了效用,当下坦然回看了过去。而王世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关联,面上别扭心里别扭,却又不敢开口。下一刻,傅容就突然笑了起来。 “好你个徐勋!” 第五十二章 贵客盈门(下) 尽管傅容是笑着说这话的,又是冲着别人,但王世坤还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紧张。直到傅容侧头看向了他,他才赶紧把这担心别人的心思丢到了一边去,慌忙垂下了头。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傅容淡淡的声音。 “贤侄从前纨绔的名声在外,咱家听说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今晚上你能来这一遭,就算是魏国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见你不但本心不错,这人也还聪明。好了,这么晚了,若是你回去碰到夜禁,报上魏国公的名字也是麻烦,先回去歇着吧。魏国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赶明儿一定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论理家姊是该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礼,打叠精神回答了这么一句,待直起腰时却是侧头去瞅了一眼徐勋,见对方含笑冲自己点了点头,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公公,那个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个招呼?” “瞧不出来王公子还是个热心人?”傅容见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噤若寒蝉,也就打消了再开玩笑的打算,轻轻摆了摆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计较,再说有你前头那话儿,谅朱老三不敢为难了人。回去记得和魏国夫人打个招呼,免得她替你担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转向了徐勋,见人虽是垂手低头不和自己对视,可刚刚徐勋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还有初见自己时的热络主动,再加上此前的点点滴滴,他哪里不知道这少年郎的心性,当即没好气地喝道:“不要装了,这时候倒知道规规矩矩了,之前你诡计百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敬畏?” 见徐勋一下子抬起头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傅容这才板起脸道:“咱家是说,你傍晚时分对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么知道……” 听到这脱口而出的几个字,眼见徐勋仿佛是见了鬼似的,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哑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陈禄道:“听听,这小家伙以为你的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瞒过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么?你小子还真是贼大胆,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们徐家长房也不是没有倚靠的,人家一出来你六叔就能顶得住?再说了,你让那小僮仆在后头装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会上,你预备让他怎么出现,怎么应付你们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胆,那是愚蠢!” “公公教训的是。”徐勋再次低下了头,却是一字一句地说,“只小子无依无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楼上六叔高升宴时一样兵行险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亲留下的这点家产,小子也不会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不悦地说道:“莫非你小小年纪,也要学那些标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凭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敌得过,自然要把敌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敌不过,那便制造机会;实在不行,不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你要抢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块玉,来日再崩碎他满口牙!”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别说傅容身边侍立的陈禄听得面露惊色,就连傅容亦是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你就没有想过,拿出咱家的名刺度过这一关?” “想过,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为官,尚且不认识此物,族中亲长就更加不识了。随随便便拿出来,别人一来不信,二来……也堕了公公的名声。”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这个!单单一个容字,一张大红烫金名刺,别人兴许是未必认得出来。”傅容一时间竟又笑了起来,笑罢突然站起身,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徐勋道,“不过也别小看了这玩意,该拿出来的时候就拿出来,自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养子,咱家的面子在这南京,不说保你们一个富贵,保你们平安却还是能够的!” “多谢公公。” 见徐勋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点头,就这么径直出了门去。直到陈禄跟上来搀扶着,徐勋又一路送将出来,他都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马车徐徐起行驶出去老远,他才对旁边的陈禄吩咐道:“明日你来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这小子到时候准备耍什么花招。” 陈禄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么花样?须知他又不知道长房背后有工科给事中赵钦……话说回来,公公怎的不告诉他那小僮仆的身份,还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暂时不用告诉他。至于那小僮仆的事,与其这节骨眼上让他惊慌失措,还不如明日看看有没有人会拿着这事做文章,若是没有就罢了,若是有,也顺带瞧瞧他到时候会如何决断。”傅容说着就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自打离开京城,这好些年实在是无聊透顶,难 得看一场民间杂耍却也不错。咱家话都说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话什么意思,别让咱家失望了!” 这边厢傅容和陈禄坐马车离去,那边厢徐勋一回正房,慧通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劲拍了几下桌子。只见那可怜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坚挺地没有散架子。 “我说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着了登门,你这不会说话是不是?非得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人家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听见了,傅公公说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们富贵。但是,有这平安两个字,咱们眼下还怕什么?” 见慧通一下子卡了壳,徐勋这才抱着双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人家保我们平安就足够还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们之后呢?我记得你上次对我说,傅公公在京城已经没多少人脉了,年纪一大把,再加上养子尚未能够撑得起门面,想来最担心的是今后。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实则出自名门,他这时候帮上徐大叔一把,日后徐大叔又怎会不知恩图报?” 慧通被徐勋说得渐渐瞪大了眼睛,一屁股在徐勋对面坐了下来,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就是你让我泄消息给陈禄的缘由?可这是徐八的事,和你什么相干?” “徐大叔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要是没我们相帮,傅公公人在南京,对京城的事鞭长莫及,事情成得了?” 徐勋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慧通一时哑口无言,他才扭头转身回了东屋。要说他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傅容并不是没可能打起慧通开玩笑时说的那一茬。得天之幸,徐良竟然还有那样的身世来历,如果傅容真的好好考虑过这件事的好处,那么他的机会就来了! 摊上徐家那么些极品亲长,再加上一个图谋叵测的赵钦,他又除了写字没有八股文的功底,要走什么科举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也等不起那许多年,只有剑走偏锋求进。幸亏老天爷都在帮他,王世坤今天来得早,事情已经商议停当,否则傅容一撵人,他上哪儿再找人去? 狭路相逢,有备者胜!他可不想就这么籍籍无名地在这大明朝如同一片落叶一样默默无闻腐朽老去! 第五十三章 碰撞(一) 一大清早,太平里附近的几条巷子就热闹了起来。宗族盛会向来是聚居于此的徐氏族人的一桩盛事,一来每次举行的时候,总会对贫弱族人给予救济,二来则是族中出色的子弟,多半会得到族长的相应奖励,至于三来,则是为了那有的是热闹可瞧。 尤其是这一次,宗族大会还没开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经漫天流传,谁都知道二房那位向来胡闹的七少爷多半是要倒霉了,于是这一大早往那轩敞的宗祠大院里搬桌椅开始,众多徐姓人氏就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要我说小七是活该。没了爹娘就该好好振作,看看他从小到大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说话的中年人一面嗤笑,一面仔仔细细摆设着那张主桌上头的铜香炉。 “活该?那些鬼话你也相信?长房三房四房那几个老不死的,早就看中了二房那几百亩地,这才挑唆了人把小七带坏了,这你还看不出来,瞎了眼了!”一个干瘦汉子抖开桌布,随手糊拉上去就算完了,“长房还生怕让人翻身,把救了小七的徐良那房子都烧了!” “这还不止,听说长房有意让小三过继给二房,独吞那大笔家产。” “那都是以讹传讹,这些鬼话你们也信!” 随着这个沉着的声音,三间屋子里头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看清是一位族老,纷纷点头哈腰地自顾自去忙活不迭,谁也没再嚼舌头。只是在暗地里说话的时候,这各式各样的流言仍是以光速传播了开来。哪怕是已经做好了一切预备的徐大老爷,当听到长子徐动禀报这些话语的时候,仍然气得肝疼胃疼全身都疼。 “这些养不熟的狗东西……平日里领东西领钱粮的时候全都是一个个殷勤讨好的嘴脸,眼下竟然敢在背后嚼这种舌头!你给我记下,一个个都记下,到时候等年底了,让他们好看!”见徐动连声答应,徐大老爷按着右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低声问道,“赵大人已经过来了?” “是,赵大人过来了,正在偏屋罗先生陪着喝茶。”徐动确定地点了点头,可想想南城兵马司送来的消息,他仍是不免担忧,当即绕到椅子后头轻轻揉捏着父亲的肩膀,“爹,六叔既然前天能挑唆了王公子去给徐勋撑腰,今天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万一他请动了魏国公……” “笑话,魏国公何等身份,会出来给一个区区败家子撑腰?”徐大老爷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随即就拍掉了徐动的手站起身来,“你六叔能够谋得主管经历司的位子,说是和魏国公攀上亲认了叔侄,其实 是走的王家的路子,让魏国夫人吹得枕头风。可魏国夫人就算是再得宠,世子早定,她的儿子决计承袭不了爵位,挑唆魏国公管这种闲事,她不敢!” 父子俩正商议着,大门突然被人一推,紧跟着竟是徐劲大大咧咧闯了进来。这位三公子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面缎里直裰,头上却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逍遥巾,手中还摇着一把泥金折扇。徐大老爷一见他这幅装扮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呵斥几句,外间就传来了一个管事的声音:“老爷,各处的族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三老爷四老爷请您出去呢。” “知道了。” 徐大老爷也懒得再看幼子,扶着徐动的手就径直往外走去。被撇下的徐劲眼见得父兄竟是这般无视自己,顿时恼火至极,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随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惯会装模作样,有什么了不起!要真是小爷我把你们做的那点子事情都抖出来,看你们能道貌岸然!” 外间宗祠大院内,一张张椅子上早已端坐了一众尊长。除了主位之外,左边一溜三张椅子上,最上手徐边的那张椅子空着,下头坐着两个人,而右边的第一位则是留给徐迢,只眼下位子还空着,显见人还没来。至于剩下虽还有几把交椅,坐的不过是旁支辈分高些的老人,也就是为了显示尊老之意,谁也不会在意这些又没钱又没势的人。至于众多小一辈们,有的随着长辈站着,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唯有徐勋被一个人撂在角落里无人搭理。 已经来了好一阵子的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忽视和轻视。尽管为了今天的事,他已经几乎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这会儿的精神却异常亢奋。哪怕是一道道或怜悯或叹息或鄙薄或厌恶的目光从身上扫过,他始终就这么靠在墙上纹丝不动,直到院子里传来了一个高喝的声音。 “族长到!” 随着这声音,徐大老爷甩开了徐动的手,就这么步履稳健地走了上来。当了几十年的族长宗子,他在那儿一站一开口,在外人看来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风范,尤其是开篇几句漂亮话,就连徐勋也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后世某些离开秘书就开不了口的人还真得和这位学学。当徐大老爷终于说完了这一大通话,到了祭宗祠的关键时刻时,站在极其靠后位置的他终于听到上头传来了意想之中的话。 “这祭宗祠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二弟离家多年杳无音信,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曾多方托人寻找,但至今尚未有回音。遥想二弟当年仗义豪阔,族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我每每想起 就扼腕叹息。只不过……”说到这里,徐大老爷一扫四周,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厉声说道,“二弟不幸,家中竟是出了一个逆子!” 尽管在场的徐氏族人几乎都料到徐大老爷必然要发作,可这前扬后抑的话一出口,依旧是引得下首嗡嗡嗡好一阵议论声,更多的人都扭了头去看徐勋。眼见这一贯在族中恶名如潮的败家子依旧镇定自若地站着,几个还记得徐二老爷当年仗义的老一辈人忍不住暗自叹气,可终究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结交匪类,斗殴以致自己重伤,甚至闹得南城兵马司上我的门询问根由!”徐大老爷再次提高了声音,语调中带出了深深的痛心疾首,“这等胡作非为,我太平里徐氏的名声都丢尽了!我忝为族长,不曾约束这等败坏名声的子弟,亦是有错在先,我在这儿向诸位赔罪!” 当徐大老爷举手深深一揖的时候,四周围众人纷纷起身不迭,有的谦让有的劝说有的帮腔,一时间无数唇枪舌剑朝徐勋飞了过去,仿佛能在他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小洞来。侍立在一旁的徐动冷眼旁观,见徐勋始终不为所动,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些不安。就在这时候,只听主位上的徐大老爷突然再次喝了一声。 “徐勋,你还不认罪?” 听到徐大老爷终于点了自己的名,徐勋这才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朝上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请教大伯父,我犯了何罪?” “你……”徐大老爷被徐勋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噎得心中一阵憋气,正要怒喝说话,却不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笑声。 “不是说辰正三刻才开始的么?怎生竟是早了一会?” 随着这声音,众人纷纷往后瞧去,这才见到一身天青色常服的徐迢迈进了院门,随即微微一笑就拱了拱手。面对这一位族中如今绝无仅有正当着官的六老爷,一众徐氏族人自是纷纷还礼不迭。而主位上的徐大老爷看到众人纷纷巴结徐迢的情景,瞳孔不觉猛地收缩了一下。 “对不住,实在是来晚了些。原本是衙门有事,昨晚上熬了个通宵,本以为未必能做完的,结果正巧在时辰前料理完了,所以我就赶了过来。”徐迢笑容可掬地团团一揖,见那边几个远房兄弟辈的殷勤指认了自己的位子,他就信步走了过去从容坐下,随即才抬头看着徐大老爷道,“我刚刚进来之前,似乎听着大哥在问罪?” 随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偌大的院子里一时静寂无声。 第五十四章 碰撞(二) 刚刚被徐勋顶撞得一阵憋气,这会儿又被徐迢的突然到来搅和了一遭,徐大老爷不知不觉抓紧桌子的边缘,仿佛要硬生生在上头按出两三个指印来。好一阵子,他才终于是缓和了这连番打岔下的邪火,威严地再次环视了众人一回,这才冷冷盯着面前的徐勋。 “你还敢狡辩!起头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结交匪类,斗殴以致自己重伤,还惊动南城兵马司来我面前问话。哼,我们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不等徐大老爷再编排什么罪名,一脸从容的徐勋却突然插话道:“族长大伯父刚刚说为了我那一丁点小事,居然惊动了南城兵马司,不知道可有什么凭据?今天徐氏一族上上下下的族人尽皆在此,何妨去南城兵马司邀上那位朱指挥来给大家做个见证,也好看看我徐勋是贤还是不肖?” “你……” 尽管已经做好了今天会遭遇不顺的准备,可徐大老爷万万没想到徐迢尚未发难,竟是自己最瞧不起的败家子一再挑衅,心念一转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反了你了!长辈面前,你只有听教训的份,哪里有你开口的余地!如今你爹不在,我不但是族长,也是你的尊长,当然有权教训你!来人,给我请出家法来!” 此话一出,下首顿时又是好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眼见身旁早有人去宗祠中取家法,而徐勋却依旧挺立不动,徐大老爷只觉得嘴角眼角眉角全都是一阵阵哆嗦,突然劈头盖脸地怒喝道:“你这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南城兵马司朱指挥到!” 这通报声几乎和这厉声呵斥同时响起,两股声音冲在一起,不少刚刚还看着徐大老爷的人几乎全都纷纷回头往门外瞧去,场中顿时一片混乱。尽管先头进来的徐迢亦是朝廷官员,但终究是徐氏一族的自己人,因而这会儿朱指挥这一到,徐大老爷哪怕心中再惊疑,也只能暂且丢下依旧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徐勋,带着三老爷四老爷和几个族老之类的尊长慌忙迎将出去,就连徐迢亦是跟着一同起身。 不一会儿,众人就簇拥了一个中年人进来。只见这人五彩妆花玄色圆领衫,乌纱皂靴,腰束一条亮银带,虽是容貌不起眼的瘦高个子,硬是被这身行头撑起了几分官威来。待到徐大老爷殷勤地请他入座时,他却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四下环顾了一眼,待看见了居中而立的徐勋,嘴角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才笑了起来。 “不用了,今天是你们徐氏宗族的家事,本司这趟来就说几句话。前些天你 们家七公子被袭受伤,那伙贼人事后一哄而散,一时也没地儿找去。只南城范围之内,不少人都受过这些狗东西的害,几天之内不少人告了上来。” 朱指挥说着又顿了一顿,随即才仿佛咬文嚼字似的说:“即日起,这事情本司会着人严密追查,总给你们徐家一个交待,不会让徐七公子被人白欺侮了。就这么一桩事,衙门还有要务,本司就不多留了!” 说完这话,朱指挥就这么淡淡地一点头,竟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时候,他背后起头没人注意的蒋吏目方才闪了出来,却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打算留着朱指挥再追问什么的徐大老爷,因笑道:“朱指挥说的极是,这家中的小辈受了外人欺负,原是家里长辈给做主才是,尤其是当初徐二老爷这般仗义疏财,受过他好处的人这么多,如今人不在,诸位怎么也该照应照应他留下的孤儿吧?否则,岂不是被人笑话徐氏一族连个天理道义都不讲!” 说完这话,见朱指挥已经扬长而去,蒋吏目冲着徐勋丢了个眼色,收回手就笑眯眯地一招手,跟来的几个差役立时跟上,一行人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就退得干干净净。 然而,刚刚朱指挥蒋吏目两个人的话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不落地听到了。且不说徐大老爷是如何紫涨了面皮,三老爷四老爷是如何尴尬不安,就是上上下下的其他族人,也一个个都浑身不自在。 通族上下,有几个人当初没受过徐二老爷徐边的好处? 眼看朱指挥的到来和说话就犹如重重一巴掌甩在无数人的脸上,徐勋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嘲讽微笑。因而,当徐大老爷几乎得靠扶着徐动的手,这才勉强挪回了主位的时候,他不等人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说:“请教族长大伯父,侄儿这交接匪类,以至于南城兵马司找上门来的罪名,如今还做不做数?” 徐大老爷根本就没想到一直和长房合股做生意,最是亲近的朱指挥,这一次竟毫无预兆地在背后捅了自个一刀子,要说这心里七窍生烟也不为过。此时此刻,当徐勋一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只气得眼前一黑,喉头竟是涌着一股又是咸又是甜的滋味,于是这坐下来的时候不免急了些,那沉闷的声响听在别人耳中不算什么,但对他自己来说,却又是屁股下头一震,一痛之下连脸都有些抽筋了。 “孽障,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徐大老爷靠着那坚实的靠背,再加上一旁徐动搀扶着他的手微微用 上了几分力气,他终于从那种极度的懊恼失望中回过神来。他甚至没注意到四周围的族人中,除却不少长房这一系的坚定拥趸,其他人都在悄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顾着把那几乎能喷火的目光从徐勋的脸上移到了徐迢的脸上。 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怎么可能折腾出这些,这后头定然是徐迢捣鬼! 徐大老爷自然不会一味怒视着徐迢,须臾,他就转向了那边坐立不安的徐三老爷和徐四老爷,又悄悄向旁边的徐动做了个隐秘的手势,徐动见状立刻会意地悄然而退。这时候,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徐三老爷轻咳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捋了捋下颌保养得极好的那一丛黑须。 “小七交接匪类惊动官府既是没有,却有另一桩事情至今存疑。要知道,二哥的原配发妻逝世多年,二哥当初把小七抱回来的时候,只说是自己的儿子,甚至都没在族谱上留下小七母亲的名姓,这于理原本就不合。”相比刚刚徐大老爷一上来就呵斥怒骂,徐三老爷这回却是不紧不慢,口齿极其清楚,“从前二哥在也就罢了,但眼下二哥多年音讯全无,这子嗣上头便是最最要紧的,总不能让人混淆了血脉,各位说是也不是?” 若是起头一开始就丢出这话来,照之前安排好的,自是有的是人应和。但徐氏一族中会看风色的人太多了,刚刚先是徐迢姗姗来迟打了个岔,继而又是朱指挥亲自给徐勋把那罪名消了,此时此刻一众人等不得不掂量今日的风头究竟往哪儿转。于是,徐二老爷哪怕说得有理有据,下头的应是者却稀稀拉拉,看得徐大老爷越发咬牙切齿。 好在这时候,已经有一个小厮领着一个马脸妇人上来。那马脸妇人五十出头,却身着一身窄袖花布衫子,看上去体态很有些风骚,一上前就自来熟似的含笑团团道了个万福,显见是个精明饶舌的。见着这个人上来,徐大老爷方才觉得心定了,斜睨着一旁稳若泰山的徐迢,又扫了一眼站在那儿满脸平静的徐勋,他便不疾不徐地问道:“那婆子,你是什么人?” 那马脸妇人笑吟吟又屈了屈膝:“小妇人是个稳婆,也就是大伙儿俗称的接生婆子。” “那你这辈子接生了多少人,都能一一记得?” “爷说笑了,过手的孩子少说也有百八十,小妇人哪里能记得这般清楚?只有十几年前的一桩事情,小妇人怎么也忘不了。一来接了小妇人过去的男人是有名乐善好施的徐二爷,二来那孕妇产后大出血,苦苦哀求请徐二爷照应她的孩子,她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会好好报答 。徐二爷也真是汉子,竟是一口答应,说是会将她的孩子当成自己儿子一般抚育。” 倘若真是十几岁的少年,听到这话不说晴天霹雳,至少也是惊骇欲绝。然而,徐勋两世为人,事先又早防备了徐家使这种阴毒伎俩,这会儿站在旁边看着这场好戏,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瞥见下首的徐迢一时眉头紧皱,他甚至还有余暇轻轻冲着这位六叔点了点头。 徐大老爷却没留意徐勋,一面心中暗自得意,一面不冷不热地问道:“当初我那二弟让你去接生的孩子,身上可有什么记认?” “呃……小妇人记得,他手肘上有一块小小的青记,这脑袋上的旋儿稍稍偏右一些。”马脸妇人只一歪头就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突然又一拍巴掌道,“对了对了,徐二爷还曾经说过,这族中这一辈的孩子是力字辈,所以当着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给襁褓中的孩子起了个名字,记得……记得起了个单名勋字,这不应该叫徐勋?” 第五十五章 碰撞(三) 这徐勋两个字一出,偌大的宗祠院子里这才是真正一片哗然。不管是心中存疑的,幸灾乐祸的,心怀叵测的,嗤之以鼻的……不论什么心情表情,几乎每个人都是拉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只有那有座位的几个尊长,还有孤零零站在那儿的徐勋一声不吭。 “你刚刚说你是稳婆,你是哪里人?一直在哪儿住?” 自打刚刚来了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徐迢终于站起身发了话,这淡淡的两个问题一出,眼见四周皆静,他也不等那马脸妇人回答,突然冷笑了一声:“这金陵城的稳婆少说也有百八十,今天是谁找了你来这儿说这番话的?二哥当年虽说是有些名气,可还不到满城皆知的地步,况且谁都知道小七是二哥回金陵时抱回来的,怎的到你这就变成了二哥找了你去给人接生?至于那些表记,全都是有心人随随便便能看见的,天知道你是不是道听途说!” 徐迢从吏到官,成天就是和文牍案卷打交道,各种各样的诡辩之词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这几句话一问,顿时全场鸦雀无声。哪怕是已经有所防备的徐大老爷,眼见得人前多数不哼不哈的老六一下子这般言辞凌厉,他不禁心中一突,按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出声时,却不防徐迢竟是就这么缓缓坐下了。然而,与那坐下的姿态截然不同的是,那比之前更锋利的话刀。 “若是你胡言乱语,也不用劳烦别人,我直接带了你回应天府衙,看看三木之下,你这供词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徐迢刚刚坐着不吭声,瞅着不过是族中寻寻常常的一个长辈,但这会儿一开口,不但那马脸妇人噤若寒蝉,更多的人都记起了这一位是如今徐氏一族中唯一一个出仕的,都记起了前些天还去贺过这一位的高升。于是,就连想要站起来帮几句腔的徐三老爷斟酌再三,离开椅子的屁股也又坐了回去,更不要说别人。而徐大老爷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越发坐立不安,眼角余光不知不觉就往一角扫了过去。终于,他等到了一个犹如仙乐一般的声音。 “生母未明,原就是身份不明,就是徐迢兄搬出大明律来,那上面也是这么写的。” 随着这声音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衫四五十许的文士。尽管和徐迢是差不多的打扮,身材亦是相仿,但此时这人这么施施然走出来,形容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刚刚安然而坐言语如刀的徐迢竟是就被这么比了下去。即便是徐迢自个,看着这个走出来的人,暗地里早预备了许久的下半截话,一时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惊疑 。 “赵给事!” 徐大老爷心头大石终于落下,此时慌忙离座上前深深长揖:“您难得来指点动儿一二,没想到正遇到徐氏宗族事,委屈您在偏屋等了这么久。区区小事,何劳您这工科给事中……” “都是老交情了,徐兄不介意我插嘴你们族中的内务就好。” 赵钦含笑打断了徐大老爷的话,见满座众人包括徐迢在内都起身不迭,他便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即不紧不慢地说:“大明律上都有明文,一者良贱不婚,一者不得犯奸。虽说徐边昔日亦是有美名在外,但既是不知道此子生母是谁,便不能保准此事。既如此,容留此子为徐边嗣子,哪怕不是混淆血脉,至少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换言之,当年将这徐勋的名字上了户籍黄册,就已经是徐边藐视律法!” 此话一出,哪怕是有心回护的徐迢,这会儿也是被噎得倒吸一口凉气,更不用说四周围其他的徐氏族人。尽管都是朝廷官员,工科给事中也只是七品,和徐迢的应天府经历司经历亦不过平齐,但只要年岁大一点的都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南京工科给事中是南京官,俗称南科,虽说并不是最得意,但只要有大佬赏识,提拔上京在六部转一圈,再熬上一段时日,极可能就是贵不可言,哪像徐迢还只是才开始挣扎? 徐勋前几天才刚刚得知句容赵家的存在,虽通过慧通这个前西厂的人物打听了一些情形,但真正见面,那却和道听途说完全不同。眼见赵钦就这么背手一站,四周围的徐家人就全都慑于那种气势,连徐迢亦是被其人轻飘飘一通话噎得哑口无言,他定了定神,便不动声色地迈上前了一步。 “赵给事的意思是说,小子不该上徐家族谱么?” 赵钦这才回转身来,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徐勋片刻,随即淡淡地说:“长幼嫡庶,礼法大伦。你是令尊的儿子也好,不是他亲生也罢,生母未明这四个字已经是铁板钉钉了。就算依照徐二爷当年抱你回来的意思,将你归在他名下,承嗣却是于理无据,于法无依。况且,我听说你从前不思进取举止无状,你敢说没有?” 这居高临下的责问,听在徐勋耳中固然刺耳,但四周围的旁人听来,却是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敬佩称赞,有的欲言又止。见那边厢的六叔徐迢蠕动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有所顾忌,徐勋哂然一笑,就这么坦坦荡荡抬起头来。 “没错,我当初糊涂是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 已百年身,小子也不想为过去的错事辩解。只是,大人固然是朝廷官员,站在为人子的面前指斥我爹不是,我却听不得!藐视律法这四个字,我爹还当不起!” 徐勋也不管四周围的人是如何一副惊骇的表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赵钦。眼见这位眉头微皱,下一刻仿佛就要拿出官员的威势来,他立时提高声音大喝一声:“世伯,您看见了没有,他们可是连我爹的名声都不放过!” 这一声世伯不但让徐大老爷一下子面色突变,就连赵钦亦是想起了此前罗先生的话来。至于徐迢则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侧头往外那么一看,却只见两个人晃晃悠悠抬了一乘青布小轿进门,就这么大剌剌地停在了门口。 “赵兄要说于理无据,于法无依,又口口声声说什么大明律,那我不妨和你辩白辩白。大明律上是有一条立嫡子违法,其中确实写得清清楚楚,其乞养异姓义子,以乱宗族者,杖六十。若以子与异姓人为嗣者,罪同,其子归宗。但后面还有一句话,其遗弃小儿年三岁以下,虽异姓,仍听收养,即从其姓。我问你,徐勋为徐边带回来时,年几岁?当时徐氏一族可有人二话,可有人质疑?他被抱回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哪怕不是徐二兄的亲生子,便是作为养子,亦是铁板钉钉。当时无人言语,如今却众说纷纭,这简直是笑话!” 赵钦虽是口口声声大明律,但他是工科给事中又不是刑科给事中,而且就算是刑科给事中,也哪里有工夫去精研刑名,因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砸,他顿时犹如刚刚徐迢碰到他猝不及防似的,一下子卡了壳。而那青布小轿里头的人并未就此罢休,而是话语越发凌厉。 “徐二兄当年仗义疏财,街坊四邻多受其惠,如今他多年没音信,徐勋一个孤儿竟是被人挤对得连存身之地都没了,这徐氏一族,不呆也罢!徐勋,你过来,把徐二兄当年的信拿去,给诸位尊长和这位赵大人好好看看!” 快步上前到青布轿子旁接了那封信,徐勋便转身走到徐大老爷面前,就这么双手呈递到了其人面前。徐大老爷虽是面色难看,却仍是接了过去,只是也不知道太紧张还是太懊恼,几次都没能拆开封口,到最后还是徐动帮了忙,他才终于从里头抽出了那薄薄一张信笺。偌大的信笺上头只有墨迹陈旧的数个大字,一眼看去颇为刺眼,竟真的是徐边笔迹。 而这时候,轿子中的人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信中内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徐二兄当日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勋年幼,乞多照 拂。若族中亲长不仁,当复其母姓,出宗可也。只怪我此前疏忽大意,没想到故人之子竟是被人逼到了这田地!” “世伯言重,原本就是小子糊涂,这才落人口实。” 听着这话,看着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徐大老爷,又斜睨了一眼一旁虽没凑上去看信,面色却很不好的赵钦,徐勋站了片刻就转过身来,看着四面八方的人说:“自从我爹多年没音讯,我写了不知道多少信,只可惜却一封都捎带不出去,也常常托付族中长辈兄弟寻找,可全都是冷言冷语。如今各位叔伯竟指斥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也没什么好说。我爹信上既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各位想来也不想再日日见着我碍眼。只不过,哪怕我从今以后不是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我爹终究是我爹,我还有一件能为我爹做的事!” 他一下子从怀里掏出了好几张纸,一字一句地说:“应天凤阳滁州和州多地大旱,朝廷正在招募民夫兴修水利,令各地富户乐输钱粮,其中多捐者通报朝廷,朝廷自有嘉奖。另外,应天府贡院多年年久失修,官府也在收纳富户捐赠。为着这两件事,我已经把我爹名下的所有田产一并捐了出去,想来朝廷既要嘉奖,我爹若是还在,兴许就能回来;我爹若是真的遭了不幸,他也大可安慰!” 第五十六章 碰撞(四) 哗—— 尽管这一天的宗族大会一波三折,但直到徐勋撂出这样的话来,那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机关算尽如徐大老爷等人,一个个又惊又怒,哪怕城府深沉的赵钦亦是脸色铁青。事不关己如那些旁支抑或不得势的族人,那议论喧哗的声音仿佛能把这院子四周的屋子瓦片都给掀翻了。就连事先已经得知过徐边当年留书所言的徐迢,亦是只猜到经过没猜到结尾,此时亦僵在了那儿。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徐大老爷只觉得怒火直冲脑际,甚至忘了徐勋这话的利害,那巴掌仿佛是不知道疼痛似的重重拍在了桌子上,“谁给你的权力处置你爹留下的财产,谁给你的……” “谁给我的权力?我爹把这些地契都留给了我,自然是任凭我做主!既然你们谁都把当年那个乐善好施的徐二老爷忘得干干净净,那我来找!”徐勋不给暴跳如雷的徐大老爷再次喝骂发火的机会,就这么笑呵呵地信手一抛,将手中的一把纸片撒向了天空,“这是官府的回执,各位叔伯兄弟不妨好好看看,想来不少人都很想知道,我爹究竟有多少产业!” 长房等等的如意算盘虽说是自己打得响,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再加上这几天慧通和尚狠狠散布了一回消息,几乎就没人不知道二房那点家产招人惦记。此时此刻,眼看那几张纸片在空中飞舞,那几位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尊长们呆若木鸡,底下那些旁系子弟们甭提多幸灾乐祸了,甚至有好事饶舌的躲在后头起了哄。 “徐七少好样的!” “这才是大忠大孝!” 只不过,这零零碎碎的声音却很快就被一声怒喝打断了。就只见徐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徐大老爷身后冲了出来,冲着徐勋厉声喝道:“别他娘的装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昧下二叔多年的积蓄,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纸片糊弄族中亲长!” 好! 哪怕是向来看不上幼子的徐大老爷,这会儿也忍不住在心里为徐劲的突然搅局喝一声彩。瞅见赵钦亦是面色转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主意,他当即也厉声喝道:“徐勋,就凭你身份未明之际擅做主张,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我这个族长就万万容不得你!来人哪……” 仍旧是在这近乎节骨眼的时刻,外间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几乎是踉跄跪倒在地,声线竟是又急又快:“族……族长大老爷,外头……外头魏国公府派人来了!” 魏国公! 今天这宗族 大会前前后后来的人实在是太多,因而这会儿听到魏国公三个字,除了昨晚上在傅容来之前和王世坤商议停当,一大早拿到了王世坤送来这几张纸片的徐勋,其余人等全都只觉得说不出的意外。就连徐迢这种和魏国公徐俌辗转攀上了叔侄关系的也觉得不可思议。须知他认了魏国公徐俌为叔父以来,魏国公府都少有派过人见他,这会儿怎会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戴小帽身着皂色圆领衫的汉子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他旁若无人地大步进来,左右一看便高声问道:“谁是徐七公子?” “小子正是!” 见徐勋整整衣衫上了前来,那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好一阵,面上突然满是笑容,从怀中取出一物便双手送了上去:“在下是国公府总管万全。我家国公爷说,若是天底下为人子女者都有徐七公子这份心意,何愁孝道不弘?贡院重修有徐七公子为表率,满城那些家境殷实却出一丁点钱还不乐意的实在是该羞死了,应天士子也都会感念徐七公子的仗义疏财!至于兴修水利,原本就是利民惠民的事,这等善举更应该表彰。所以,国公爷一定替徐七公子上书表彰令尊,另外就是这张帖子。” 说到这里,那万全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四周众人,这才笑吟吟地说:“我家国公爷说想见见徐七公子这难得的孝子,所以特意下帖子,请七公子明日赴国公府。” 最初的寂静过后,四周围又是好一阵哗然惊叹。然而,相对于那些看热闹的族人们那种上上下下的激荡心情,徐大老爷简直连一头撞死的心情都有了。一旁扶着他的徐动最能体会到父亲这种愤恨懊恼不甘,因为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这才勉强让父亲站在那儿,而不是在人前丢丑一屁股瘫坐下来。 看着笑吟吟行礼答应的徐勋,赵钦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起初的儒雅温和。起头在里头屋子注意外头情形时,他还觉得徐家上下太没用,竟是连一场原本十拿九稳的戏也演不好。谁知道他自己出来才刚刚占得上风,那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世伯就突然语出惊人把他驳得灰头土脸,随即徐勋更来了这完全出人意料的一招,还居然有魏国公府出面为其撑腰! 只是,句容那几块地并不仅仅是他对人所提的风水,还有另一重缘由,就这么白白丢了,他又怎么吞得下这口气,舍得下背后的大利!只恨他嫌罗先生之前那点子过于小家子气,不屑一顾地否了,否则这会儿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可这会儿要是再提出来…… 仿 佛是老天爷为了弥补他心头的惊怒,刚刚跳出来质疑了徐勋,紧跟着却因为魏国公府来人而被人遗忘的长房三少爷徐劲,此时突然冷笑了起来,随即大声嚷嚷道:“什么孝子,什么善举,竟然敢僭越在身边使用阉人,光是这一条你就罪该万死!” 阉人! 这短短一会儿,场中便几次风云突变,兴奋多了也就变成了麻木,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却能让已经麻木的人也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刚刚还对徐勋满脸堆笑说话的那魏国公府总管万全,此时此刻也一下子敛去了笑容。只他虽是家奴,可在豪门内早已历练得处变不惊,一见徐勋面色纹丝不动,他就立时反应了过来,当即仿佛没听见似的再次满脸笑容。 “阉人?”赵钦举目四顾,眼角余光终于瞥见了隐在人群中冲着自己微微点头的罗先生,心头一松的同时,他不禁对这个知心识意的清客更生赏识,当即看着徐劲道,“什么阉人?” 眼见得刚刚都忽视了自己的一众人等又把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徐劲得意地扫了老子徐大老爷一眼,这才清了清嗓子说:“赵大人只问徐勋,他身边那瑞生是不是阉人?朝廷向来有禁令,那小子的老子居然敢把人送去悄悄阉割了,事有不成把儿子往徐勋那儿一送,自己则畏罪潜逃,这事情有是没有?谁要是不信,立马把那瑞生拿来一查验,是真是假立见分明!” “三哥想说的就是这些?” 一直等到徐劲一口气嚷嚷完这些,徐勋才抢在所有人前面,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见徐劲也不答话,满脸轻蔑地看着他,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老子既然已经畏罪潜逃,那我想问一句,是谁告诉三哥你,瑞生是阉人?” 徐劲一下子面色一变,低头看了看左手捏着的纸条,旋即方才突然醒悟了过来,立时色厉内荏地瞪着徐勋道:“你管我从哪儿听说的,只说有还是没有!” 徐大老爷这会儿也终于回过神来,立时端出了族长的气派,厉声喝道:“徐勋,你不要打岔,只说此事有还是没有!” 眼见此情此景,赵钦心里只庆幸罗先生找对了人,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起初那乘青布小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当即沉下脸道:“朝廷律例森严,要是你真敢胆大包天收留自宫阉人,就连魏国公也庇护不得你!” 第五十七章 豪赌(上) 徐氏宗祠中这一日的热闹可以说是真大发了,就连门前看着的小厮们都忍不住往里头张望,因而那一乘青布小轿晃晃悠悠从门内出来,虽引来了门口几个人的张望,可更多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没人顾得上这一头。因此,当这轿子拐进旁边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巷,继而又从小巷转到大街,大街转到小巷这好一阵转悠之后,哪怕是宗祠里有人匆匆追了出来东张西望,一时之间也早没了轿子的踪影。 只不过,路口茶棚里安然坐着喝大碗茶的几个人,却把最初那小轿从宗祠里出来的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吩咐,就早有人悄悄从座位上起身,悄然跟了上去。而安坐不动的傅容看着不久后门内追出来却失望而归的两个身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小子倒是知道见好就收……话说回来,没想到他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演出了这么一场好戏,王世坤那小子果然不是真正的纨绔,竟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陈禄见傅容笑得脸上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开来,不觉也抬头往那边宗祠看了一眼,随即苦笑道:“公公,都是我事先没预备周全,这么大的消息居然还是今天到了这儿才刚刚得知。那小子也实在是太败家了,好歹是几百亩地,若是寻个好卖家,一亩地兴许能卖到七八十贯,他居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拱手捐了出去。” “要不是这样,能打动魏国公?这烫手山芋想当初是咱们几个守备推来推去,最后落到他头上的,魏国公正焦头烂额呢,有人一出手就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于他又是半点坏处没有的,再加上魏国夫人吹点枕头风,又能送咱家一个面子,他出面一趟何乐而不为?那徐家子最聪明的就是扣着大义两个字,纵使赵钦再咬牙切齿,这一回是一丁点便宜都休想占得!” “可那小子之前说什么让人崩碎满口牙,只怕是难了。” 傅容听陈禄这么说,顿时笑了笑:“一个小孩子,说话里头带些气性却也正常。刚刚的那个校尉不是说,赵钦被气得脸都青了?这些清流一个个都是嘴皮子最利索的,能把这等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这心计预备就已经够可观了。要说起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眼看一个身着青衫的矮瘦汉子从那宗祠里一溜烟奔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就到了他跟前,就这么径直单膝跪了下去:“老祖宗,有人指斥徐勋的小厮瑞生是阉人,那宗祠里闹开了……” 这话还没说完,傅容就一下子捏紧了茶杯,脸上的笑容冻结了片刻,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又笑了起 来:“这种阴私的事,咱家还以为除了锦衣卫没人打听得到,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真有人能揭出来!这些清流,竟是比锦衣卫鼻子更灵!陈禄,来,咱们去那边看看热闹!” 宗祠大院中,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徐大老爷和赵钦先后一喝,徐三老爷和徐四老爷眼见局势仿佛有变化,终于有了些底气,一一站出来也附和了两句。他们这一吭声,有依附长房过活的徐氏族人自然少不得帮腔,而刚刚躲在后头给徐勋喝彩的人毕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以讹传讹之下,这阉割火者的罪名不免被放大了无数倍。眼见徐勋始终沉默不语,四周围渐渐陷入了一片沉寂。 别人不曾留心那青布小轿,徐迢却是自始至终看着那边,察觉到人悄悄走了,他的眉头从舒展到紧皱,突然冷不丁想到,徐勋背后并不止刚刚那青布小轿中的这一个人。见那魏国公府总管万全面色亦是变幻不定,他终于开口喝道:“徐勋,此事究竟有是没有?” “有。” 徐勋吐出了这么一个字,见赵钦徐大老爷等人大多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尤其是徐劲更是一瞬间洋洋得意了起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瑞生不是私自净身。” 赵钦此时心中大定,向那万全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刷的打开了扇子,似笑非笑地说:“不是私自净身?笑话,若是朝廷令州县列名进上的,怎会在你这儿!他私自净身固然是一个死字,你容留此等人,同样难逃大罪!所幸今天败露了出来,否则魏国公上书褒奖错了人……” “瑞生是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公公暂时放在我这儿的人!” “那南京官场上下岂不是全都丢了脸面……”赵钦正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随即突然意识到徐勋开口说了什么,一时间脸色陡然巨变,竟是脱口而出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瑞生是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公公暂时放在我这儿的人!”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见满院子的人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在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他环视了他们一眼,最后才再次看着赵钦说道,“赵大人可还要我再说一遍?” “胡言乱语!”这一次却是徐大老爷怒斥了一声,紧跟着也不知道第几次狠狠一拍那坚实的桌子,“你竟然敢攀诬傅公公!” 刚刚问话的徐迢这时候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张大红名刺他亲眼见过,朱四海又到清平楼打听过,此时徐勋再这么说,他自是确信 这脱胎换骨的族侄必然和傅容有关系无疑。然而,有关系是一档子事,把瑞生的事情扯到傅公公身上又是另一档子事。于是,他当即重重咳嗽一声,下一刻就站起身来。 “小七,就算傅公公对你青眼相加,这等大事却不可信口开河!”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徐勋,为了让徐勋明白弃卒保车的道理,他甚至又加重了语调道,“阉割火者虽是大罪,但不知者不罪,傅公公向来是明察秋毫的人,不会冤了你。” 徐迢口口声声傅公公,徐大老爷起头只当是徐勋情急之下胡言乱语,这会儿听着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徐动也不觉捏紧了搀扶着父亲胳膊的手。赵钦则是死死盯着徐迢,仿佛想从这位新晋应天府经历司经历的脸上瞧出什么花来。至于徐三老爷和徐四老爷,两人面面相觑之余,彼此的脸色都异常难看。唯有徐劲完全不相信这一茬,立时又嚷嚷了起来。 “你说傅公公就是傅公公,拿出凭证来!” “要凭证?那敢情好!” 徐迢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就只见徐勋从怀中一下子掏出了一张烫金大红名刺掣在了手中。眼见这事情已成定局,他权衡再三,终究是心中吃不准,于是便默默坐了回去。 而这时候,赵钦盯着这名刺的大红颜色,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甚至连徐劲叫嚣质疑这东西的真假,徐勋冷言冷语嘲讽,徐大老爷再次怒喝,四周吵成一锅粥他都没留意。直到耳边陡然之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他才回神抬头,却发现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极其面熟的人。那人虽不曾穿锦衣挎绣春刀,背后也没有跟着那些锦衣校尉,可那秀气的脸淡淡的眉,还有那招牌式的阴鸷眼神,他却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陈禄!” 陈禄却仿佛是根本没看见赵钦盯着自己,也没听见这咬牙切齿似的迸出来的两个字,淡淡地冲着徐勋点点头道:“徐勋,傅公公要见你,跟我走吧。” 尽管陈禄身着便服,但徐大老爷听到赵钦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再加上此人一来便旁若无人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终于有些站不住了。偏生这时候一旁的徐劲仍然不明就里,竟是又大声喝道:“别口口声声拿傅公公来糊弄人,你是什么人!” 陈禄微微咧开了嘴,那保养得极好的雪白牙齿在日光下仿佛反射出了一道锋锐的精光:“我是谁?只要一日赵给事的奏折尚未得准,我陈禄就一日还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 第五十八章 豪赌(中) 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 尽管弘治朝的锦衣卫早已不复他们前辈们的威名赫赫,但在民间传言中,这三个字仍然拥有非同一般的凶名。于是,仿佛是一股寒潮陡然之间席卷了这个小院似的,那些叫嚣也好质疑也罢,都结结实实冻在了每个人嘴里。尤其是徐大老爷,这会儿更是跌坐在椅子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就连嘴唇也微微哆嗦了起来。而刚刚开口质疑的徐劲,被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一砸,虽年轻力壮不至于头昏眼花,可在陈禄的逼视下亦是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 父亲和弟弟都不中用,徐动看到徐三老爷和徐四老爷亦俱是噤若寒蝉,又见赵钦面色铁青只不做声,哪怕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陈指挥,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陈禄玩味地挑了挑眉,又斜睨了赵钦一眼,“刚刚不是已经有人拿出了当年徐边的亲笔信吗?若族中亲长不仁,复其母姓,出宗可也。既然从族长到下头那么多尊长,都觉得这徐勋行事忤逆,那就得了,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你们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魏国公要上书表彰,那还是应该照旧才是。” 刚刚凭借着多年在魏国公府历练出来的那份处变不惊,万全自那阉人之说突然爆发开始就一声不吭,一直捱到眼下陈禄出现。这会儿听得这话,他顿时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陈大人说得极是,一码事归一码事,国公爷的承诺和邀约自然一切照旧。” “那就好了。”陈禄这才转向了徐勋,微微颔首道,“徐勋,你爹在那信上让你复母姓,你可知道你娘姓什么?” “陈大人,虽然我爹留下了那封信,但小子可以出宗,从今往后再不是太平里徐氏的人,却绝不会改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我爹的儿子,自然还姓徐!” 见徐勋低了低头,但那恭敬的言语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倔强桀骜,陈禄那冷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当即说道:“好,就依你。只那些田产你捐了就捐了,你爹无论是在或不在,得知此事想来都必然不会怪罪于你。至于那房子,自然还是你的。” “陈指挥这么武断,未免不妥吧?” 赵钦才开口说了一句,就见陈禄那目光陡然之间看向了自己,眼神中既有嘲弄,也有讽刺,但更多的却是犹如夜枭一般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他那些有理有据的说辞竟是被憋了回去。这时候,陈禄方才环视了周遭那些或瞠目结舌或不敢直视的徐氏族人,淡淡地说 :“一个破院子而已,若是你们族里还有人不平的,尽管派人到我家帐房去支领房钱!” 此话一出,哪怕还有人惦记徐勋那院子的,一时间也再不敢多话,于是徐氏一族那许多人,竟是只得眼睁睁看着徐勋那半大小子就这么扬长而去。直到过去良久,呆若木鸡的人们方才听到了一声咳嗽。 “大哥今天还要祭祖么?”徐迢看着面如死灰的徐大老爷,语带讥诮地说道,“我看若是大哥身体不好支撑不住,今日祭祖不若延后几天再说!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太平里徐氏的脸这才叫真正丢尽了!我衙门里还有事,不多留了!” 眼看徐迢就这么拂袖扬长而去,不等徐大老爷蠕动嘴唇说出话来,徐三老爷徐四老爷也都干笑着托词身上不爽快,一时间,其余几个同辈的旁支兄弟等等都品出了滋味来,全都说自己另有要事,更有下头年少的晚辈好事起哄道:“今儿个宗族大会不就是为了赶小七出去吗,人都走了还在这耗什么!” “就是就是,耽误这一天的活计少多少钱,谁补给咱们!” “连二房的地都没了,长房还能拿什么钱来填补!” 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根本不用徐大老爷这族长开口说什么,院子里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就零零落落只剩小猫小狗三两只。面对这一幕,本就气怒攻心的徐大老爷死死按着胸口,但终究这口气憋得太狠,竟是脑袋一歪就这么昏厥了过去。于是,接下来少不得又是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甚至没人注意到赵钦和罗先生什么时候离开的院子。 “混账,可恶!” 一上马车,赵钦再也维持不住人前的风度,恶狠狠地骂了好几声,这才颓然叹了一口气,又是懊恼又是愤恨地说道:“蛇鼠一窝,真是蛇鼠一窝!那老阉奴多少年不哼不哈,这一次居然也跳出来和我作对!” 罗先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赵钦这般失态的模样,最初自是缄默不语,直到赵钦愤愤地骂了老阉奴,他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东翁,傅公公当年在宫中的时候,也是一号人物。这等人多年不出手,如今一出手就是对着东翁而来,需得提防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钦原待伸手去拿自己心爱的那把紫砂壶,可听到这话,手不觉僵在了半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缩回了手来,直勾勾地看着罗先生问道:“罗兄,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情是那老阉奴处心积虑,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我怎敢断言,只是有这可能罢 了。” 眼见赵钦一下子面色大变,随即闭上眼睛面露踌躇,罗先生不禁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打开了自己那把山水折扇轻扇了两下,心中断定赵钦必然会朝这条路子深入思量。 一个微不足道的徐氏败家子,居然能引来这样激烈的碰撞,还真是意外之喜!不过,那小子还真是够狠,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 跟着陈禄出了徐家宗祠,先辞别了魏国公府总管万全,徐勋忍不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说是神清气爽也不为过。今天他看似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这才成功甩脱了徐家那些贪得无厌的族人亲长,但相对于自己赌赢了这一趟,那代价实在是不足为道。为了能出现今天这样戏剧性的效果,他死了多少脑细胞耗了多少精神,身上的包袱终于全都甩出去了! “喂!” 没法把这种轻松表露在脸上,他脚下的步子倒是越走越轻快,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唤声。见前头的陈禄也突然停下步子,那鹰隼似的眼睛四下里一看,他却抢先一步注意到了那声音的来源,对陈禄告了一声罪,立时就走到对面墙根底下停着的那辆车前。 “你又来了?” “什么叫做又!” 一只纤纤素手没好气地掀开了窗帘,随即露出的就是一张熟悉的俏脸。只是此时她那脸上满是气鼓鼓的表情,瞪着徐勋的眼睛里更满是气恼的怒火。 “要不是大小姐让我到这儿来看看你今天怎样,我才不会跑这一趟!好心没好报!” “你还是这一点就爆的急脾气,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等小丫头再次暴走,徐勋便莞尔一笑道,“放心,我今天这一关已经安然过了,从今往后,我和徐氏一族就再没有什么关联。” “什么放心,谁担心你了……”小丫头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脸上的那种如释重负却难以掩饰。见徐勋瞅着自己直笑,她立时放手摔下了窗帘,没好气地背转身子靠在车厢壁上,“过关了就好……等等,什么叫做和徐氏一族再没有关联?” 眼见刚刚倏然落下的窗帘一下子又被人一把掀起,面前赫然是一张惊诧的脸,徐勋忍不住莞尔。奈何他已经瞥见那边等着的陈禄皱起了眉头,因而只得长话短说道:“详细情形等我以后有空再对你说。既然你是偷跑出来的,就别耽误太久,早点回去!免得到时候被人发现了圆不回谎,那时候喊打喊罚,你叫苦都来不及。” 扒着窗口的沈悦看着徐勋一笑转身,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就知道信口开河,我是正正经经和干娘一块出来的……” “哪家会有这样的规矩,丫头每次出来都要女扮男装?” 第五十九章 豪赌(下) 听得徐勋头也不回撂下的这句话,沈悦不禁一愣,竟是忘记摔下窗帘,只顾着低头端详着身上这交领右衽的男式青布衫子,那黑布面子的千层底布鞋。每次出来都这么换一身,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倒忘了倘若她不是沈家小姐,出来原是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 等到回过神来,她再一抬头时,却看到徐勋已经跟上了前头那个陌生男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对面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然而,那马车刚刚徐徐起行,四周围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了五六个人来,吓了一跳的她刚探出身去,就只见这些出来的人竟是如同随从似的牢牢将那车拱卫在了当中。不但如此,随着那马车渐行渐远,加入扈从的人竟越来越多,到最后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前后,竟是簇拥了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 “难道那车里是什么大人物?可魏国公府来的人刚刚不是先走了啊……到底刚刚徐家宗祠里头到底怎么回事,干娘怎的还不出来?” 在车里又等了好一会儿,沈悦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就发现李庆娘竟已是敏捷地钻上了车。坐稳的李庆娘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先是扬声吩咐车夫快走,等到马车渐渐起行,她才平复了一下刚刚饱受折腾的心情,用最简略的语言把刚刚的经过对沈悦说了一遍,见小丫头的脸色时而愤怒,时而惊讶,时而瞠目,时而赞叹,最后的眼神中赫然是不加掩饰的高兴喜悦,她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柔软的肩膀上。 “大小姐,他解决了自己的麻烦,甩开了徐家,和沈家的婚约想必真的如同他对老爷说的那样并不放在心上。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把徐家那些亲长,连同那个赵给事中都一块耍的团团转,这种男人野心太大,你日后最好不要再见他了!” “干娘也觉得这他是早有预备,有意唱的这一场大戏?” 沈悦脸上仍留着一丝喜色,问得却是丝毫不相干的问题。没等李庆娘回答,她就笑了起来,脸颊上却只有右边露出了单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就知道,昨天他还说什么骗骗人耍耍奸使使诈,果然是早就预备好了。他这家伙最会在人前扮老实,人后使幺蛾子,早知道就不用到这儿看一回,白担心了。” 眼见自家小姐根本就没听进去自己的劝告,李庆娘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思来想去只得有意引开话题道:“对了,大小姐,今天魏国公府那个万总管给他送了帖子,说是要表彰他的善举,咱们若是也能走走这条路子,老爷岂不是就不用受那赵家的挟制?” “嗯?”回过神来的 沈悦却再次蹙起了眉头,好一阵子方才摇了摇头,“这法子不行。他是倾其所有,而沈家则是太多则树大招风,更招人惦记,太少则根本不起眼,再说干娘你也说了,显见他是有傅公公撑腰,否则魏国公怎会给这样的面子?唉,他过了这一关,咱们沈家的事情还没个结果呢。干娘,趁着赵钦吃了亏无暇他顾,你去句容一趟,查一查咱们家和他家里的那些地究竟有什么干连,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赵钦的劣迹。回头我再试探试探祖母,看看能不能再打听到什么,总而言之,我绝不会让赵家的逼婚得逞……” 连珠炮似的吩咐了这一连串,这会儿的沈悦,眼睛里闪动着慑人的光芒,就仿佛徐勋的大功告成激起了她那好胜心似的,只心里却盘算着另外一遭,嘴角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既这么狡猾,下次找他合计合计取取经总是可以的吧?她通风报信这么多回,这就算小小要一次回报了。 …… 别过小丫头的徐勋心情很不错,然而,跟着陈禄踩着车镫子上了那辆马车,他才一低头钻进车厢,就看见那正中而坐似笑非笑的傅容,连忙垂下头想要行礼,可偏生无巧不巧,这脑袋却突然磕在了车顶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好了好了,坐下吧,见了咱家倒是手忙脚乱的。搬出南城兵马司那朱老三,还有魏国公府给你撑腰,又故技重施让你那小厮去宗祠里演戏的狡猾上哪儿去了?在那宗祠里头逼问长辈的气势都上哪去了?散尽家财的豪气哪里去了?”见徐勋闻言讷讷低头,傅容又嗤笑道,“再有,对着那么多人把咱家的名头搬出来给你顶缸的胆子又上哪儿去了?” 见徐勋不自在地依言坐下了,他这才轻哼一声道:“咱家今天要是不认,看你今天怎么收场!那个叫瑞生的小家伙才跟了你几天,你就这么不分轻重!咬准了你只不知情,有咱家保着你,你稳稳当当就能达成目的过了这一关,为何一定要保着他?” 面对傅容那锐利的目光,徐勋沉默了好半晌,这才开口说道:“回禀公公,小子……小子只是不忍心。他虽是有爹,却是等于没有,和小子的境遇一样。小子自幼便没有父亲照拂,和他相处日子虽不多,可也把他当成了家人一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小子知道辜负了公公的教导,知道今次信口开河罪该万死,但凭公公处置。” 徐勋没有抬头,仿佛觉察不到面前那位久经沧海难为水的大珰是怎样的表情。但是,坐在他对面的陈禄,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傅容那怔忡的神色 。即便是他自个,年幼时在族中受尽;冷眼欺凌那段经历亦是刻骨铭心,此刻虽能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心情却激荡难平。 “他才跟了你几天,又是身子残了的,你居然没有瞧不起他,还把他当成家人?” “那是他爹造的孽,又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再说,就算是情愿的,不过是为生计所迫走这条路,世人既然笑贫不笑娼,又凭什么取笑他们!还有,这种阴私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又不是锦衣卫,从哪里打听出来的?欺人太甚!” 傅容不比陈祖生,发达之后没有去找什么家人——因为他是被层层转卖,最后能进宫可以说还是运气,于是养在膝下的嗣子和他并无血缘。因而,尽管他早就过了那种因人及己容易被打动的年纪,可眼看徐勋先头见招拆招把别人的谋划坏得干干净净,可偏偏却在轮到瑞生的时候露出了破绽,甚至不惜第一次动用了那张大红名刺,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打发陈禄出了面。此时此刻,见徐勋竟是抬起头就这么坦然地看着自个,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小子,真敢说……不过说得好!” 得了这一句评语,徐勋知道这一关算是真正过了。阉割火者固然是大罪名,但傅容是什么人,这点小事对于其来说,正是可以轻轻巧巧完全抹平的。他有几种方式可以解决瑞生的事,但他偏是选取了最危险的一条路,就是为了搏傅容出面表态,为了搏傅容这等中官和赵钦那等清流原本就是格格不入!更何况,傅容一定会警惕那些人如何打听到这等阴私! 于是,当傅容在那问他瑞生的种种情形,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是没有添油加醋多说小家伙的好处,只把瑞生的执拗忠心认死理描述得活灵活现,竟是把傅容逗得哈哈大笑。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只不过……”傅容顿了一顿,面色微微一凝,这才看着徐勋道,“只不过可惜了。忠心也好,执拗也好,都不是在宫里出头第一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随机应变。以他的性子,到了那地儿,兴许连骨头都不剩了……” 傅容一面说一面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一下子露出了忧心焦虑,那手又仿佛无意识地抓紧了那木质凳座,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若是他能有你这应变的本事,那就不愁了。徐勋,你想去京城去看一看么?” “想。” 尽管知道傅容这话不止一个意思,但徐勋仍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答了这么一个字。答得利索的他知道接下来的言 语关系重大,因此紧跟着就笑说道:“徐大叔对我说过京城,只他说自个很小就离开了京城,那些胡同巷子都几乎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什刹海边的柳树和园子。他醉酒的时候还说从前富贵过,说那时候三四进的大宅院,百八十间的屋子……说得活灵活现和真的似的……” 与其说那是徐良的自述,还不如说这是慧通对他的转述,只徐勋说得极其自然,再加上傅容已经详细打探过了徐良的底细,因而听徐勋这熟络的口气,他心中更是迟疑了起来。 中官要出头靠本事不如靠机缘,放着眼前徐良很有希望到手的世袭伯爵,而把眼前这小子送到宫里,这几率实在是相差甚远。眼前这小子浑身消息一点就动,要是能靠这一层关系进身,凭他护着那瑞生的重情义,决计不会把自己的提携就此丢开。而若是走那条路,指不定这小子明着不说,暗地里恨自己一辈子。况且,他身在南京离不开,徐良性子鲁直粗疏,上京谋求袭爵着实不易。 因而,他丝毫不疑有他,突然反问:“你今天破门而出,还拿着你爹做幌子,就不怕你爹突然回来,拆穿你这鬼把戏?” “我爹即便回来,知道了族中人等如此凌迫,一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徐勋早在破釜沉舟做出先头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一茬考虑了进去,此时自是斩钉截铁地说,“再说,傅公公说了长房背后另有他人,今日赵大人就突然出来,纵使我爹回来,也未必一定能应付过去。我不能把麻烦留给我爹!” “好,果然有志气!” 同样一件事换一个方式所出来,听的人感觉自然不一样,更何况傅容对徐勋原本就大有好感。一时间,他抚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嘉许。 第六十章 石破天惊(上) 尽管此前跟着慧通来“踩过点”,但真正造访常府街那座豪宅,对于徐勋来说仍然是一次新奇的经历。和如今依旧富丽堂皇的中山王府相比,这里虽曾经败落过一阵子,可自从洪熙年间在勋贵之外另派太监守备南京之后,一代一代的镇守太监往往都是在这儿度过了最后那段岁月,虽不至于把全部财产砸在这上头,但也足以把这座昔日的开平王府翻修了一遍又一遍,无论亭台楼阁全都是名工巧匠精工细作,连书房里的一把椅子也往往不同凡响。 然而,对于来自后世甚至参观过紫禁城的徐勋来说,感触更深的与其说是这庭院深深的大宅门,还不如说是那数目庞大训练有素的下人。马车从西角门进去,这驾车的马就立时被人解了下来,换做两人前两人后的人力推拉,而到了二门前停车,立时又有一乘凉轿抬过来替傅容代步。直到傅容摆了摆手,那两个健壮的汉子方才抬着凉轿退下,而其余人等也都退得远远的,只余陈禄和徐勋陪着傅容步行入内。 “刚刚那两个抬轿的瞧见了没有?”傅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徐勋答应了,他这才微微笑道,“要是寻常富贵人家,这内院重地自然全是女人,但咱家这儿除了那些仆妇丫头,还有的是这些净了身的。有的是从京城出来时就带着的,有的却是造了名册再过一阵子就要送去京城的,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没能进宫却时运不错投了咱家眼缘的。总而言之,走了这条路的人,一定要有好机缘遇到贵人,比如咱家,比如你。” “公公这话,小子可当不起。” “当得起,于你那小幺儿来说,你可不是贵人?” 傅容接下来再未多话,只是一马当先在前头慢慢吞吞地走着。而跟在后头的徐勋斜睨一旁的陈禄,见人始终是冷冷淡淡目不斜视,也就打消了和人搭讪混个脸熟的打算,索性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欣赏这府邸内的建筑格局花草树木,直到前头传来了一阵喧哗,他这才抬起头来,却是正好看见一个人影笑吟吟地扑进了傅容怀里。 “爹,您可回来了!” 这一声撒娇似的爹叫得脆生生的,悦耳十分。而傅容虽说冷不防遭了这一记突袭,却是习惯成自然似的笑呵呵抱着那少女的臂膀,待分开了方才责备道:“都说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路不要连跑带跳,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大家闺秀有什么好的,爹喜欢就好!” 说话的少女梳着双螺髻,发间插着一支用珍珠串成的蝴蝶簪,蝴蝶的头顶还有两根颤颤 巍巍的银丝,显得明眸俏丽。而仿佛为了搭配这支簪子,她身上的大红衣裙亦是百蝶穿花纹,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腰间的蝴蝶佩环亦是叮当作响。她一面撒娇似的抱着傅容的臂膀,一面不经意地往后瞧去,见那边随着进来的除了陈禄竟还有个陌生人,顿时愣了一愣。 “还不去见过你陈大哥!” 少女松开了手,依言上了前来,笑吟吟对陈禄道了个万福,陈禄自是立时回了礼。然而,少女却并没有就这么回傅容身侧,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这才眨巴着眼睛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子徐勋,见过小姐。” 见徐勋只拱了拱手,不像平素那些人似的磕头虫,少女的眼睛顿时一亮,却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快步退回傅容身边。只一面扶着傅容往里头走,她就一面凑近其耳边,低声问道:“爹,这徐勋是谁?是不是要送到宫里的?” “胡说八道!”傅容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盯着面前的少女恼怒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见少女吐吐舌头耷拉着脑袋只不做声,傅容顿时一阵头疼,半晌便摆了摆手道:“好了,这儿不用你陪,寻你大哥去说话,我还要陪着客人说要紧事。对了,见着你大哥嘱咐他一声,别成天就知道捧着那些圣贤书。读书是有窍门的,我又没指望他给我考出个状元来!” 徐勋见那少女乖巧地一一答应,回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回头瞅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分明有些意味难明,他虽有些好笑,可也不好在傅容面前多瞅人家的养女,于是只当做没看见。然而,等到跟着傅容走上另一条路的时候,一旁的陈禄却突然开了口。 “瑾儿是傅公公的养女。”陈禄仿佛没察觉到徐勋突然侧目看他那奇怪的目光,自顾自地说,“说来也巧,当年我来探望傅公公的时候,前面门上众人正好因为发现一个弃婴吵吵闹闹,我一时兴起就抱了孩子进来,谁知道傅公公前一天晚上才梦见人赠他宝玉,于是便因缘巧合养了下来。别看公公纵着她,一年到头她出去不了两次。” “外头那么多居心叵测之徒,她大哥都会好端端掉进水里,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 前头的傅容不知怎的就听到了这话,竟是冷哼了一声。突然,他就这么站住了,随即转身看着陈禄说:“你不用在这儿陪着咱家了,去南城兵马司,把徐良给咱家提出来带到这儿。” “南城兵马司固然不敢违逆公公 的意思,但是……” “就说他是救了咱家儿子的人。前头那件事咱家还没追究呢,若是这么件小事还要揪着不放,到时候的结果他们可承担得起?” “是。” 等到陈禄答应之后匆匆转身离去,傅容方才招手叫了徐勋上前搀扶自己一把,却没有继续刚刚在马车上的话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咱家再问你,你之前真的是把所有家当都捐到魏国公府了?” “全都捐出去了。” 见徐勋答得不假思索,傅容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这小子倒是舍得!那要是拿来换钱,真金白银足够你下半辈子开销了。你不是糊弄了那个吴守正吗?就没想着把田地压低一些价钱兑给了他,然后拿着钱跑远了买个户籍逍遥快活?” “公公说笑了,这田地是我爹留下来的,如今能给他买个好名声,正是我这个儿子应该做的。至于拿着钱远走高飞,须知吴员外那样有钱的,在南京尚且被人视作外乡人瞧不起,更何况我这么年纪轻轻又怀揣重金,到了其他地方,指不定有人谋财害命。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后半生就要隐姓埋名战战兢兢过日子,还不如今天这样来得干净爽利!” 傅容并不怀疑徐勋敢瞒骗他。这样的小事,只要陈禄出马去顺天府一查,一切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魏国公府那边也一定会给他一个准确的数字。因而,对这样的当断则断,他心里更是满意,走了没几步又问道:“那你如今想想,就不心疼不后悔?” “心疼,但不后悔。”徐勋依旧是答得干脆,甚至还多添了一句,“当年诗仙李太白说得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从马车上一路试探到这儿,直到此时,傅容这才算真正下定了决心。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凝视着前头的坦途大道,就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徐勋,如果咱家说,让你上京城谋一场大富贵,你可敢去?” 第六十一章 石破天惊(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尽管谋划这么久就是只等这句话,但徐勋脱口而出的却是斩钉截铁的另四个字。 “有何不敢!” “哈哈哈,好!” 傅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看错了眼前这少年,可即便如此,此刻他听到这四个字,仍然异常满意。笑过之后,他冲徐勋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搀扶自己上前。两人就这么行走于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石子小路上,一直到穿过一座遍植桃花林的小跨院,傅容才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了前头的那座两层小楼。 “你这几天就索性住在咱家这儿吧,既是要去京城,有的是东西该学,你虽机灵,终究是读书太少了些。看看书,学学礼仪,还有京城的风土人情,那些文武大佬,宫中的得力人物,接下来的这些天你会忙得很!” 傅容即便不开口,徐勋也知道自己的软肋就是在这些地方。点头答应之后,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张口问道:“傅公公,那我这一出来,我家里的人……” “陈禄都撂下那样的话了,你家那房子没人敢再惦记。至于你那小幺儿,回头咱家会派人去接过来,他的身份一曝光,在太平里那种流言散布最快的地方,一天也呆不得。至于他家那个畏罪潜逃的老子……”傅容垂下眼睛,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这天底下有的是暗无天日的盐矿矿山,他既是出去了,就别想回来!” “多谢公公!” 见徐勋一下子松开了手,对着自己倒头就拜,傅容一愣之下,便笑着伸出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哪儿还有刚刚走路须人搀扶的老态?等徐勋站起身来,他松开手往身后一背,这才哑然失笑地说:“见了咱家这许多回,你就磕过这一回头,居然还是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 ……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骡车再次停在了这座昔日开平王府的西角门。门房原是要查验,可一看到马车后头闪出来的那一骑人,立时低眉顺眼让开了通路。车夫打起车帘,内中下来的徐良虽是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灰布袍子,可打量着这地方,他却总有几分不自然,一直到后面传来了陈禄的声音,他才扭过了头。 “前院到二门还很有一段路,你应该会骑马吧?” 听到这个问题,徐良却沉默了许久,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等到陈禄后头的随从牵了一匹马过来,他拉着缰绳盯着辔头和马镫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伸脚踏上马镫,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了马背。眼见 这一幕,陈禄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自顾自骑马走在了前面。一路到了甬道尽头,下了马的他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这才带着徐良进了垂花门。 在南城兵马司被关了三天,徐良原是怀着满腔愤懑的心思,然而预料中的笞责却并没有到来,相反那些差役却是好饭菜地供养着他,不时还试探他的口风。而到了今天,居然竟是南城兵马司的那个朱指挥亲自来放了他出去,还一路送到了门口,那客气热络的态度让他几乎生出了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曾经是大家公子的儿时。一直等来到这座镇守太监府,他才收起了那些遐想和错觉,但心里却更加忐忑了起来。 “公公,徐良来了。” “带他进来吧。” 站在小楼前,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对答,当陈禄回过头来看自己时,徐良慌忙整了整身上衣衫。儿时享过富贵是真的,但父子受尽冷眼也是真的;半辈子落拓困窘是真的,但行事自在不用时刻战战兢兢也是真的。如今面对这后几十年来再不曾打照面的大人物,纵使是人前倔强执拗如他,这会儿也不觉是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就算仍是昔日豪门子弟,在傅容这种人面前亦是不值一提,如今人家特意从南城兵马司把他捞了出来,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着陈禄跨过门槛进去,待到从碧纱橱左面的珠帘穿到后头,见居中的软榻上坐着一个犹如寻常富家翁般打扮的老者,徐良只是心中一挣扎,就低头跪了下去。 “拜见公公。” 傅容见过徐勋三回,但徐良却还是第一次见。同为养子的救命恩人,后者的功劳还大些,但他却偏厚此薄彼,自然为的是徐勋在魁元楼徐迢高升宴上就第一次打动了隐身其中的陈禄,而徐良却始终泯然众人。因此,这会儿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跪在面前的落拓老者,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继而就轻轻抬了抬下巴。 “陈禄,搀起来。” 被人搀扶了起来,又犹如提线木偶一般按人吩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徐良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少年时练功夫的那点本事来,那脊背直挺如松不说,身子和那看似挨着的一丁点椅面之间也留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缝隙,竟是仿佛在扎马步。傅容固然瞧不出来,陈禄手底下却不稀松,这眼睛更利,一眼就瞅出了端倪来,自然附在傅容耳边轻轻言语了几句。 听得这话,原本对徐良这糟老头似的做派有些瞧不起的傅容这才微微动容。瞥了一眼徐良身下的椅子,又 扫了一眼对方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他突然直截了当地说:“兴安伯快死了。” 兴安伯快死了! 这短短六个字听在耳中,徐良几乎是一个松劲坐倒在了椅子上,旋即就一下子悚然而惊。住在太平里已经好些年了,他守口如瓶从不对街坊四邻透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酒后对慧通提过一嘴,而那贼和尚的秘密他也一样心中有数。然而,这论理应该是别人绝不应该知道的事,既如此,傅容为什么要在他眼前提兴安伯? “公公……” “咱家的意思是,兴安伯快死了,可他一个儿子都没有,要是找不到一个人来,兴安伯一系就要和那许多除爵的功臣世系一样断了承袭。”傅容见徐良坐在那里呆呆愣愣的样子,想起徐勋的一点就透,顿时没了继续解释的兴趣,就这么懒懒地说,“这样,陈禄,你把他带去东二书房,去见见徐勋,让那小子帮忙解说解说,咱家乏了!” …… 从宗祠坐了青布小轿出来,转了一个大圈子,慧通就和瑞生半道下来,嘱咐那两个抬轿子的心腹去把轿子处理一下,随即带着今天超水平发挥之后再次呆头呆脑的小家伙回了徐家小院。眼看瑞生一回到小院就坐在二门口的门槛上看着门口发愣,慧通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打量了人好一会儿,他就走上前去,在那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 “还在担心你那少爷?你就少操心吧,他比泥鳅还滑溜,事先每一件事都算计好了,出不了事!” 瑞生侧头仰望了一下满不在乎的慧通,不觉讷讷说道:“可万一我的事连累了……” “他说有办法就肯定有办法。”慧通说得振振有词,心里想起这阉割火者的罪名,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脸上却仍是没心没肺地笑道,“难道你连你家少爷都信不过?” “不,我信,我当然信!”瑞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脸上忧色尽去,又死死握紧了小拳头,“少爷一定会说到做到,一定会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这话还没说完,一大早就去宗祠角落里猫着的金六就一溜烟地冲了进来,那猥琐的脸上绽放开了极其灿烂的笑容,仿佛连嘴都有些笑歪了。人还离着老远,他就大声嚷嚷道:“宗祠那边一哄而散,连祭祖都给推迟了,少爷说是给傅公公请了去。那位传话的陈指挥还说,这房子还是少爷的,谁要是不服大可以去他那儿讨要房钱!嘿,从今往后,在这太平里咱们少爷就能横着走了!” 说到这里,金六三 两步上了前,竟是不管不顾地紧挨着瑞生在二门口的石台阶旁一屁股坐了,斜睨了瑞生一眼,竟是亲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大腿。 “放心,少爷既是跟着傅公公走了,你那点小事算什么!指不定还能进了宫伺候贵人,到时候得一场大富贵!” 然而,瑞生却浑然没听到那什么富贵之类的言语,他只是使劲捏紧了拳头,想要叫嚷什么,却偏生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到最后竟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竟真的是趴在膝头,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眼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隐约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时间,他那抽泣顿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又粗鲁地塞了一块手绢进来,他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一抬头就发现金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得无影无踪,眼前赫然是慧通那张有些凝重的脸。 “镇守太监府来人了,传你过去。瑞生,自己保重,千万小心些!” 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之后,慧通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朗的天空,继而咧嘴一笑。 这边的仗打完,接下来就轮到他上了! 第六十二章 心灰意冷 如果不是知道傅容是中官,坐在那偌大的书房中,看着面前犹如图书馆似的一排排书架,徐勋也许会以为那是哪个当代大儒的藏书。刚刚一路走来,这样的书房他已经经过了一溜四五间,而在这最后一间里,他此时此刻捧在手里的不是别的,赫然是两本大明会典。 一旁侍奉着的那老仆低眉顺眼,发觉徐勋那愣愣的样子,他就笑着解释道:“七公子,这都是傅公公特意命小的找出来给七公子瞧的。这是第一百七十卷律例第十二,刑律第三。其中杂犯第四项是阉割火者,第七项是失火。这事第一百六十三卷律例四,户律一。其中户役第四条,正是立嫡子违法。” 即便徐勋后世爱好文史,这样的东西顶多就是当资料看看,根本不会费神去记。因而,此前能让瑞生这半吊子得以和赵钦这样的官员辩论的本钱,自然在于那个通悉律例的慧通。然而,此时此刻翻着这本详实的大明会典,发现上头的条条款款竟然和慧通所言没有一丁点出入,他不禁对那个出自西厂的和尚生出了莫大的佩服。 “这《大明会典》乃是当年首揆徐阁老和刘阁老前后两任奉制领修的,至今还未全部完工,只京城每修全一卷,公公这儿也就会多上一卷,外头的文武百官应该少有像公公这样搜集齐全的。”那老仆说话虽恭敬,却是不紧不慢,临到最后就笑眯眯地指了指那堆得满满当当的架子,“傅公公说,但使七公子把这《大明会典》全部看一遍,不论能记得多少。等到书看完了,剩下的也就只剩礼仪了。” 换成别人,面对这连篇累牍的情景只怕要叫起连天苦来,但于徐勋来说,这却是难得的机缘。毕竟,这年头就是再有钱的人,就算置办得起,却置办不到这样的东西。于是,他连忙对那老仆拱了拱手,诚恳地道了谢。这举动自是让那老仆满意得很,竟是又带着他围着几座书架转了一圈,介绍了一下除却大明会典之外的其他书,又把木梯等物一一指给了他瞧。 等到一圈转完,那老仆退下去的时候,陈禄刚刚好引了徐良进来。两相一打照面,陈禄交待了傅容的嘱咐转身往外走。这时候,徐勋这才有工夫上上下下打量着徐良,见人完好无损,只是精神略差了些,他终于放下心来。 “徐大叔,在南城兵马司没吃苦头吧?” “还好,原本那天已经摆开了阵势要行刑,可后来朱指挥见了一位王公子,莫名其妙就停了,也就是关了我几天。”徐良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傅容刚刚对他说的话,心不在焉答了一句,他突然东看看西 看看,一把将徐勋拉到了一个书架的角落边,这才沉声问道,“勋小哥,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怎生会惊动到了傅公公这样的贵人?” “徐大叔你不知道?”徐勋看着徐良,见他脸色倏然一变,却沉默不语,当即把手中的书先撂在了书架上,“徐大叔从前对我说什么像你这样的无名之辈,攀亲就没人理会,我还当真了。是傅公公对我提起,我才知道,原来徐大叔你是名门之后……” “什么名门之后!” 徐良的脸一下子抽搐了起来,随即就一下子蹲了下来,最后竟是就这么靠着书架缓缓坐了下来。抱着脑袋在那儿坐了许久,他才声音低沉地说:“勋小哥,还记得我对你说,名声败坏容易重建难,不要和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类的混混为伍么?” “当然记得,大叔是第一个这么中肯劝告我的人。” “中肯?呵……那是因为我自己就吃过这苦头。我爹是庶子,在家里原本就是谁都瞧不起的角色,我读书不成,自小却练了一身好武艺。那会儿没分家,衣裳饮食不缺,如果我再上进些,兴许能捞个武职,可偏生不懂事,偏要在外厮混,偏要和某些人称兄道弟,后来没多久爹娘去世,家里分家,分给我的那些田地家产因为和这些人交好的缘故,都败得精光。不是因为这缘故,后来我媳妇不会身体亏虚那么大,儿子也不会因为区区伤寒就……” 见徐良的脑袋几乎搁在了书架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在这昏暗的书架之间看不清什么表情,已经猜到了结局的徐勋没有再多问徐良的伤心事,只是轻声安慰了两句。 “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叔也不用去想了。做人得往前看,过去的事又没有后悔药可吃,想一次就让自己烦闷痛苦一次,对仇人却什么用也没有,岂不是自己折腾自己?” “你怎么知道那是仇人……”徐良突然抬起头来,面上满是震惊,见徐勋安慰似的冲他一笑,他才再次低下头去,就这么苦笑道,“想来是傅公公对你说的。他这样的贵人想打探的事,没什么打探不到的,更何况这又不是秘密。没错,是别人有意引我上的歧途。因为兴安伯的爵位固然是上头大伯父承袭,但朝廷循例会给徐氏一族的其他子嗣加恩,我在弓马上最是娴熟,若是好好争取争取,兴许谋一个千户百户镇抚之类都有可能……我是后来碰到那贼和尚之后才知道,这些都是别人的圈套……” 徐勋自然不会对徐良说傅容压根就没提过这一茬,只是在旁边默默听着。他 自己两世为人,要说前世今生的经历都和徐良曾经遇到的情形有些相似,全都是这种烂俗套。然而,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烂俗套的故事发生在真人身上,那是一种怎样的打击。 “那当年的事情,是不是如今的兴安伯……” 徐良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说:“兴安伯爵位早年是我大伯父徐贤所袭。他是元配所出的嫡长子,虽跛足,但依旧袭爵,只俸禄给半,免朝谒。后来他故去之后,嫡长子徐盛就承袭了兴安伯爵位。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嫡支,眼里根本不会有我这种庶支子弟,自然不会有工夫算计我。如果那贼和尚没胡说八道,算计我的,应该是我的继祖母和我的小叔,她嫁进来的时候,我祖父已经五十出头了,后来就有了我那小叔。我败完家产心灰意冷到金陵不久,那边我小叔就因弓马娴熟,进了千户。弓马娴熟……他连一石的弓都开不了,什么弓马娴熟!” 说到这里,徐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心灰意冷地苦笑道:“傅公公对我说兴安伯快死了,意思自然是让我去争一争那个爵位。可是我一个庶支子弟,又是一穷二白半点人脉没有,我小叔的儿子听说如今正当壮年,我凭什么去争?而且,就算争来了,这爵位又能传给谁?” 眼看着徐良那颓然沮丧的样子,徐勋突然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抓住徐良的肩膀,就这么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大叔,和尚从前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徐良闻言一愣,本能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他都告诉你了?” “不错。”徐勋点了点头,见徐良惊色尽显,他这才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他和大叔你一样,也是风光过一小阵子,却落拓了二十多年,可就算这样,他还想要翻身!你上次说你还不到五十,不到五十就心灰意冷,你不嫌太早了些?要是争不到,那认命也就算了,可你还没争,为什么要说这种丧气话!难道看着当初害你到这下场的人如今扶摇直上,你很心甘情愿不成?当初大叔你祖父五十都能得子,难道你就不能?” 第六十三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小子,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那徐良若是有他一半的气性,也不至于一身好武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惜了!” 走出小楼的傅容袖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头也不回地对陈禄问道:“你刚刚说,徐良那一手功夫很了得,有多了得?要知道如今将门子弟虽说都是摆样子,可也很有几个弓马娴熟的,而且他几十年没动过手,如今究竟还剩几成却难说得很。” “这个我也说不好,毕竟我是半路出家,虽说马术还成,但真正厮杀的功夫,却还是陈玠更了得。”陈禄上前两步,和傅容只差着半步的距离,又低声说道,“徐良的事情毕竟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要详细打听实在是太难,所以不知道他师承何处。公公若是真想知道,不妨把他叫到演武场,一试便知。” “不用了,咱家是想让他去北京袭爵的,又不是让他去北京考武举。袭爵又不比武职承袭,得过兵部那一关,他要过的是朝臣们那一关,还有就是宫里头……倒是他口中那个继祖母的嫡亲孙子,你去好好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咱家突然觉得,这先头不烧别人的房子偏生烧了他的房子,听着实在有些蹊跷,指不定赵钦得知了兴安伯重病不起的消息,于是有人请托,所以他在暗地里筹划了起来,你去查一查,尤其是南城兵马司那儿!” “是,公公!”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几道门,迎面就有青衣小帽的小宦官上前磕头道:“公公,外头您打发出去接人的车已经到了,请您示下,人先送进来?” 傅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得知是瑞生,他才拍了拍脑袋,沉吟片刻就吩咐把人先带进来。等到他先去看了养子傅恒安,嘱咐说先前的救命恩人已经在府里,让他不要再惦记,然后又去看了养女瑾儿,一圈转下来踏进自己平时见人的小议事厅,就只见一个人正端端正正跪在了那里。一愣之下,他从后头绕到前头坐下,少不得扭头看向了一旁服侍的一个中年宦官。 “公公,是他自个要跪的,小的拦也拦不住他。”那中年宦官斜睨了瑞生一眼,继而又低声说道,“跪了少说也有两刻钟了。” 这小议事厅的地上铺着的都是水磨青砖,虽然光滑,但却极其坚硬,膝盖跪在上头只要不一会儿,就能犹若针刺。傅容从前也在这儿看着那些犯错的人罚跪,哪怕是那种壮健汉子,不过一刻钟就能大汗淋漓,更不要说眼前这个瘦削的小家伙。因而,又打量了人片刻,他也不叫起,就这么问道:“为什么跪着?” 瑞生已经是跪的浑身都僵了,此时此刻听到这问话,他竭力想要俯下身子去磕个头,可脖子硬是有些弯不过来,只能稍稍垂下脑袋说:“小的罪该万死,只求公公不要怪罪我家少爷,不论死罪活罪,都是小的一个人的。” “你一个人的罪?这么说你家少爷都不知情?” 见瑞生使劲摇了摇头,傅容不禁笑了起来。他在宫里见多了私底下交好,关键时刻却互相推诿罪责的人,徐勋虽说过眼下这小家伙实心肠,可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是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冲着陈禄努了努嘴。 陈禄上前轻车熟路地从腋下一叉,把人从地上架了起来。然而,瑞生膝盖离开地面的一刹那,那种疼痛酸麻仍是一块袭了上来。面色大变的他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来,额头上那些原本就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地面,摔成了无数瓣。等到陈禄放开手的时候,他几乎是竭尽全力,这才勉强站稳了。 “小小年纪倒还光棍,总算你家少爷没白维护了你。”说完这话,傅容觑着面色苍白的瑞生,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帮你家少爷演了两场大戏,也算抵得过了。” “不是……不是少爷让我演的,是小的自告奋勇……” “好了好了,你家少爷都承认了,你还在为他遮掩,咱家又没有兴师问罪!”傅容没好气地打断了瑞生的辩解,随即问道,“咱家还只是听说过你的本事,没亲眼见过亲耳见识过。陈禄,你把闲杂人等都带下去,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须臾工夫,陈禄就把那个中年宦官和屋子里其他几个下人都带了出去,又掩上了门。这时候,瑞生面对傅容那犹如针刺的目光,使劲清了清嗓子,这才突然开了口。 “咱家还只是听说过你的本事,没亲眼见过亲耳见识过。陈禄,你把闲杂人等都带下去,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瑞生此话一出,傅容最初还有些奇怪,可琢磨片刻,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刚刚还捏在手里的扇子一下子砰然落地。他甚至顾不得失态,一下子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盯着瑞生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大约是由于傅容这目光压迫性太大,这一次瑞生有些紧张,中间错了一处,但总算还是顺顺溜溜说完了。下一刻,紧盯着他的傅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竟是一把将他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继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好本事!有这手艺傍身, 哪怕是你心眼实些,将来也有应对的本钱。不过,咱家在这儿告诫你,从今往后,若没有咱家的吩咐,不许在其他人面前再露出你会这绝活,否则你这条命就别想要了,你可明白?” 瑞生本能地想离开椅子强挣着站起来,可膝盖才一动就无力地坐了下来,于是只能拼命点了点头。见傅容瞅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不禁有些害怕惊惧,直到傅容又出去叫了陈禄进来,吩咐带他先去敷药,然后再去见徐勋,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出去的时候竟忘了膝盖和双腿的麻木和疼痛。 “真是捡到宝贝了……索性留着他下来?” 等到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傅容却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口中喃喃自语了起来,可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咱家在南京,就连魏国公成国公也要卖个面子,没人能对咱家不利,用不着他。若是太子……若是太子对他这本事有了兴致……” 他的脚步一下子戛然而止,随即重重抚掌,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得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六十四章 各怀机心 尽管傅容是中官,但偌大的府邸里却少不了各式各样美丽的女子。有的是下头那些认了干儿子甚至干孙子的孝敬上来的,有的是自己卖身投靠从前头拣选进来的,有的是相熟可靠的人牙子特意挑选温顺可人意的送进王府的……然而,从当年宣德皇帝朱瞻基赐宫女给太监王瑾为夫人之后,这中官大珰几乎人人都有一位正室夫人。 此夫人却不比那些送进来命如草芥的女子,虽没有诰命封赠,可却是家中正儿八经的主母。傅容的夫人黄氏便是出自将门,父亲是一位指挥使,如今人过三十越发雍容,偌大的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养子养女亦是勤加教导,因而倒颇得傅容敬重。这会儿午间迎着傅容进屋,她亲自安箸盛饭,见傅容少有的吃了大半碗,各样菜都多动了几筷子,她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事老爷心情这么好?” “哦,你也看出咱家心情好?”傅容漱过口之后接过黄氏亲自捧上来的茶,屏退了屋子里那几个伺候的丫头,这才饶有兴致地说,“还记得上次恒安掉进水里险些丧命的事情么?那救了他的一老一少,如今就在府里呆着。” “哦,人找着了?”黄氏顿时大为高兴,忙挨着傅容坐了,又笑道,“既然是救命恩人,老爷该重重赏他们才是。恒安这孩子认死理,为着那次不曾谢过救命之恩,就被老爷派了跟着的人带了回来,每次回来在妾身面前必然提起。” “不用管他,他是跟着那些书生学的酸脾气。谢?他要不是咱家的儿子,能拿什么去谢别人?”傅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随即才淡淡地说,“谢什么也比不上提携,要是这次的事情能够全部做成,那今后就算咱家不在,你和他还有瑾儿,接下来也就有依靠了。” “老爷,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黄氏吓了一跳,待要再劝时见傅容仿佛有些出神,想想也就沉默了下来,只是绕到傅容背后,一下一下给他揉捏着肩膀。这一对名义上的夫妻俩就这么一坐一站,屋子里一丝一毫的声息都没有,寂静得有些碜人。 …… 崇礼街北,南京锦衣卫。 陈禄带着两个校尉从仪门一侧的角门走进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了一行人出来。为首的人一见他,立时快走几步迎了上来,拱拱手叫了一声三叔,正是南京锦衣卫所镇抚陈玠。两个人是同族叔侄,陈玠性子咋咋呼呼,因陈祖生的缘故得了官职之后,便呼朋唤友结交了好一群人,不似陈禄孤家寡人,家中除却幼子和三 四老仆,就只有一条毛都掉光了的狗。 见陈玠带着好一群人,陈禄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到哪去?” “当然是去查探案子!”陈玠见陈禄脸色不好,便摆摆手命跟着的人退远些,这才凑上去低声说道,“吏部尚书林瀚、佥都御史林俊、祭酒章懋,还有那个张敷华,这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又召集人一块文会了。那弹劾我们的史后还有赵钦据说也在与会之列,我当然要派人去看看,万一能侦知他们说些什么犯禁的……” “谁让你做这种事的,愚蠢!”陈禄低低喝了一声,见陈玠满脸的不服气,他随手拽着人往里走,直到进了空无一人的签押房,他随手关上房门,这才没好气地说道,“这是金陵,这是南京,不是福建!锦衣卫的名头听着神气,但这些年已经吓不了人了!明知道被人弹劾还去窥伺,届时不用内阁,自有人一指头就将你化成齑粉。” “三叔你这是什么话?我还听说,你今天还和那个赵钦在哪家的宗祠里针锋相对……” “哪家?不就是太平里徐家吗?”陈禄轻哼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那是借着傅公公的势,而且是傅公公自己首肯的,再说赵钦已然理亏,前头就已经大败亏输,这会儿才不得不退让。可那退让只是看上去如此,安知他不会衔恨傅公公,再使出什么幺蛾子?” “那就更应该……” “你就不想想,既然是那些清流的聚会,你的人会有多扎眼?万一被人认出来到时候痛殴一顿闹得满城皆知,你这所镇抚已经被弹劾了,接下来还能当下去?”见陈玠一时哑口无言,他这才轻声说道,“听我的。赵钦那人睚眦必报,这次吃了个哑巴亏,指不定连傅公公一起恨进去。要想打好这个翻身仗,就只要远远看着他,让他自己发疯出错!” 陈玠虽说大大咧咧,但唯独最怵这个阴鸷的族兄,这会儿见陈禄眯起眼睛那样儿,他不知不觉心底一颤。想起下头人转述的早上情形,他忍不住心中一动,当即轻声问道:“难道三哥之前在那赵钦面前大包大揽,就是为了……” “是啊,他不是才弹劾了我们吗?最好再继续弹劾我一回,若是他狗急跳墙再加上傅公公,那就更好了……你不要管他们这些清流在文会的时候干嘛,你给我到句容去,设法找当地人打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赵钦的事情给我挖清楚,尤其是他为什么对徐家那地势在必得。好钢用在刀刃上,哪怕眼下一时半会用不上,日后也有算总账的时候!” …… 魏国公府西花园铜亭,原本是冬天时观赏雪景的暖亭,但如今这春暖花开之际的午后,魏国公徐俌少有地来了兴致,在园子里转了好一圈,最后方才在铜亭中坐了下来。五十出头的徐俌鬓发斑白,脊背也已经微微有些佝偻,他头戴琥珀直梁束发冠,身穿青缎衫子,看上去并不显得十分奢华,但眼神却分外幽深。一路跟着他的万全这会儿侍立在他身侧,原本要说一说今日早上的情形,却不料徐俌摆了摆手。 “事情经过如何,我不关心,你既然说那时候陈禄到了,那就一定是傅容的意思无疑。”徐俌想起自己今天派出去的那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容,“既是傅容一定要保的,那你去了,便是我的态度。有了这徐家子这一趟拱手送上的那些田契,贡院的事情大可向那几家摊派,谅他们也再不敢虚言推搪!至于水利也是一样,乡间为了争水已经出了那么多命案,他们这些大财主还好意思一个个捂着钱袋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竟是把民间取水的河渠堵上了,专供自己那些田地!” “老爷英明。”万全躬了躬身,觑了觑徐俌的脸色,暗想自家那些田庄还不是如此方才能度过旱灾,但嘴上却低声问道,“只那徐勋一口气奉上了四百亩良田,恐怕咱们南直隶其他富户,谁也不会这么大方。为了不那么扎眼,老爷是不是……是不是分润傅公公……” “分润什么?你以为傅容还缺那点子钱?” 徐俌冷冷地看了万全一眼,见其立时跪了下来不敢吭声,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要自作聪明。还有这些地,一半用作今后贡院的日常开销,一半用作应天府几处水利的开销所用,谁若是敢打主意,我就敢扒了他们的皮!对了,你让人去夫人那里言语一声,世坤这次总算是认得了一个好人,做了一件好事。国子监的事让夫人不要想了,要知道那章懋学问是好,人却迂了些,一味维护清寒学子,否则也不至于傅容那儿子险些落水丢了性命。人情练达即文章,世坤走科举已经晚了,还不如恩荫武职。明天我见徐家子,让他一块来!” 万全自然不会愚蠢到去问所谓的一半一半究竟指多少,只是深深低下了头。 “小的明白了。” 第六十五章 风雨欲来 前天还在太平里和徐氏一族扯皮不休,两日之内却接连造访开平王府中山王府两座昔日王府,对于徐勋来说,这世道可谓是变幻无常。只是踏进中山王府的大门,想到昔日徐达和常遇春可谓齐名,可现如今徐家一门两公贵不可言,常家却几乎败落得不成样子,连好端端的连祖宅都丢了,徐勋这心里不免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相比多年多次翻修重建的开平王府,这中山王府却是修旧如旧,纵使会在那些空地上见缝插针地造些房子,可那前厅中堂后厅却是多年如一日,顶多小修小补动动脑筋。从西角门进去,绕过最前头的御赐八骏图样的大照壁,沿青石甬道一直往前走,隔着仪门远远能望见门内一座富丽堂皇的前厅,只此时居中大门紧闭,他也就只是忙里偷闲瞅了一眼。 带路的正是前时去过一趟徐氏宗祠的万全,见徐勋好奇地瞅了那边一眼,他就解说道:“那是咱们魏国公府的前厅,七间两厦九架,是从前洪武年间工部营造的,中山武宁王在的时候题名善德。历来若是有文武官员来拜,大多在这儿待客,而相熟的亲友则是到老爷的外书房守诚斋。” 说到这里,他就转过头看着徐勋笑道:“老爷选在那儿见外客,这可是极少见的。” 虽说因为傅容的关系,再加上此前徐勋给自家老爷送来了整整四百亩地,但如果不是徐勋进门时对他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万爷,又对前时解围千恩万谢,万全这恭敬的态度里头也不会多了几分热络。毕竟,做下人做到他这份上,少许银钱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在乎的是脸面和日后的利益。见徐勋听到这话若有所思,万全又一面走一面说道:“而且,为了七公子来,老爷还特地请了小舅爷过来相陪。” “原来王公子也来了。要说前时之事还来不及谢过,今日过见过国公爷,我一定要好好谢他。对了,万爷若是有空,可否拨冗也让我敬您一杯酒?” “七公子也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当得起您这般客气!” 听徐勋把自己放在和王世坤平齐的位置,万全越发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嘴上却连番推辞,到最后禁不住徐勋再三相请,这才仿佛勉为其难似的答应了。待到了外书房守诚斋前,他远远看见两个小书童守在门前,便放慢了步子,又叮嘱道:“老爷为人持重,最重礼数,你见着之后小心应对就是。不过,因你献田义举,那些推搪的乡绅终于松了口,老爷心情正好,也不用太拘束了。” “多谢万爷。” 谢过万全,徐勋心中笃定,又跟着往前走到那外书房前,见万全先站在门口通报了一声,继而回头对他做了个手势,他这才迈步入内。 这外书房一共三间,明间里头居中设着一把太师椅,左右各设两把交椅并脚踏,显见是待客用的,但此刻空空荡荡,通往东西两边屋子的门帘俱是低垂着,却不知哪里有人。 正迟疑间,他就看到东边的墨绿色门帘被人挑了开来,正是王世坤。这位曾经在清平楼上大放厥词的金陵第一少,这会儿却规规矩矩,甚至和徐勋交换眼色都不敢,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几乎是变了一个人。 “徐兄请。” 一进东屋,徐勋就只见靠窗处设着书案,其余三面墙都是错落有致的百宝格书架,上头摆着一套一套的书。魏国公徐俌并没有坐在书案后头,而是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正翻阅着什么。直到王世坤开口叫了一声姐夫,他才倏然转过头来,那眼睛冲着徐勋一打量,见其下拜行礼,他便微微点了点头。 “起来吧。”徐俌随手撂下书,转到书案后头坐了,又抬手吩咐徐勋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早上我见了徐迢,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能懂得这样的大义,你们太平里徐氏一族那些鼠目寸光的尊长全都给比下去了。昨天他们逐你出宗,日后有的是后悔的时候!今天我叫你来,是想问一句,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徐俌这话自然是问得很有技巧。据他向徐迢打探下来,徐勋这次是真的倾其所有,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因而他不免也要做些姿态,顺便打探打探徐勋和傅容的关系。果然,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徐勋立时欠了欠身。 “回禀国公爷,傅公公打算过些时日让小子上京一趟。” 尽管徐俌问话之前,想过傅容对这少年郎兴许会有什么提携,但此刻听到上京两个字,他立时醒悟自己仍是小觑了两人的关连。久经沧海的他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又问道:“你年纪轻轻,是该多走走多看看的好。听说你从前也糊涂放纵过一阵子,如今才浪子回头了?世坤从前也是,来往的都是些不着调的人,你们既经历相仿,年龄也相近,正该好好相交相交,免得他这个金陵第一少成日里游手好闲胡作非为!” 王世坤虽说对徐勋观感不错,可听自家姐夫口口声声只说别人的好话,却把他贬低到了犄角旮旯里,顿时大为不满,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还只能哼哼唧唧地应着。徐勋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就这么看着人心里落下疙瘩。 “国公爷言重了,小子自幼没有父母教导,这才一时糊涂被奸人所诱误入歧途,怎能比得上王兄一直都是双亲长姊严加教导?王兄被人称一句金陵第一少,不过是玩笑话,那些名声多半是以讹传讹。小子自己的经历自己知道,其实真要说和那些市井之徒厮混,干了多出格的事却未必,但三人成虎,一盆盆的脏水泼上来,就是干净人也泼脏了,更何况我们本就有口实落在别人眼中?” 听徐勋竟是为王世坤这样辩护,徐俌斜睨了一眼尚不满二十的小舅子,顿时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王世坤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在旁边赔笑道:“姐夫,就是他说的这道理。我做了一丁点不当的事,那些人就放大了十倍宣扬,我的名声还能好么?” “好了,你自己也有举止失当的地方,否则怎会有这名声!”呵斥了王世坤,徐俌少不得又问了徐勋一些别的,从自小读过的书,到平素喜好等等,甚至还令其当场写了几个字,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家六叔称我一声叔父,你也不妨叫我一声叔公……” 话音刚落,他瞥见王世坤偷笑不已,突然意识到这其中多有不妥,立时又改口道:“只不过,你和世坤的辈分还是各算各的,多多来往多多帮衬……” 拿出长辈的架子说了好一通,魏国公徐俌正要再探问探问傅容对徐勋究竟有什么安排,外间突然传来了求见声。待到徐俌吩咐了人进来,一个书童快步进门,磕了头之后说:“老爷,京城那边有信使来。” 闻听此言,徐俌立时面色一正,当即吩咐王世坤带着徐勋在外院随便转转,然后才让人传了信使进来。待到问了信使两句之后接了信,他就屏退了人,随即亲自裁开了那封信,才看了几行,就一下子蹙紧了眉头,旋即竟是离座而起。 定国公徐永宁病重也就罢了,魏定二府原本就只剩下了面上的亲戚关系,徐永宁闲住不管事多年,在朝堂上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然而,最近朝堂上那些科道言官等等奏请裁汰冒功冗员的风声越来越大,那些太监们的子嗣家人加了官的,如今一个个都被揪住了不放,连带勋贵子弟的滥任都给人翻出了老账来。 侍奉太子的两个勋卫因为所谓恣意遭了斥责,好几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勋贵子弟都被学官申斥,他的嫡孙徐鹏举就在其列!这阵突如其来的风究竟怎么回事? 第六十六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从小到大,徐勋就不曾当过循规蹈矩的学生,看书看得废寝忘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但那会儿是迷恋武侠小说的学生期。若是从前有人让他没日没夜地翻阅着那些竖排本繁体字没标点的线装书,他肯定会嗤之以鼻,但现如今他却看得全神贯注完全忘了白天黑夜。 他竭尽全力才得到了如今的机会,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根本没有挥霍时间的本钱! 而瑞生在那一日见过傅容之后,就被直接丢进了这间书房,照旧和从前一样照料徐勋的起居。对于这一点,小家伙是求之不得,连膝盖上的伤也是苦苦忍着,一丝一毫都没告诉徐勋,送饭送菜点灯等等更是轻手轻脚的,唯恐惊扰了自家少爷。然而,瞧着徐勋连吃饭都是食不甘味的匆忙模样,他虽忧心忡忡,但却劝无可劝。更让他没辙的是,徐良并不是住在这小楼里,他又不敢随便乱走,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满腔的话只能憋在肚子里。 好容易等到徐勋囫囵吞枣闷头看书的日子到了头,可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就是学礼,而且这回不是徐勋一个人,就连瑞生自己亦是多了一个教习。教习徐勋的是傅容特意向魏国公徐俌请来的一个魏家长者,而教习瑞生的则是之前引他进来的中年宦官。对于主仆俩来说,这种折腾比什么都难受,所幸徐勋没过两天就等来了徐良作伴,瑞生却只能独自苦捱。 有道是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光过得又快又慢,徐良从最初的沉默到渐渐恢复爽朗的本性,这谈吐中渐渐恢复了几分世家子弟的从容,徐勋则是在填鸭式地被灌输进了无数知识后,整个人都有一种脱胎换骨似的感觉。哪怕骨子里还带着后世那些根深蒂固的认识,但他终于在渐渐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学既有成,这一日见过傅容之后,徐勋便提出想要回家一趟。然而,这简简单单的要求,他却发现傅容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方才答应,却指了两个亲随护卫送他回去,至于徐良和瑞生则是仍留在了镇守太监府。徐勋对此不免心中狐疑,一到自家门口,他就把两个护卫留在了外头马车上,自己径直进了门去。 和从前大半时间不是在那侍弄菜地,就是在屋子里偷懒睡大觉相比,如今金六可勤快多了,日日都守在门口,偏是徐勋这一走就没个消息,他又不敢往镇守太监府去打探消息,只能眼巴巴在家等着。这会儿徐勋一进门,在那边百无聊赖坐着的他就立时眼尖瞅见了,这一下立时从小凳子上蹦了起来,三两步窜上了前,脸上满是奉承的笑容。 “少爷回来了!” “嗯,家里还好吧。” 徐勋惦记着让慧通去打探的消息,一面说话,一面脚下继续往前走。而金六亦是不含糊,脚下跟得飞快,话语亦是一刻不停:“回少爷的话,家里一切都好。那天宗祠的事情过后,族里先后来了好几位长辈,三老爷四老爷都亲自来过,见您不在方才悻悻而归,长房那边也有人在门前张望动静,这些天才消停了。王公子也来过几次,得知您没回来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让您有空出去会会。六老爷差人捎过话,说若是族中还有人敢到这儿聒噪,尽管找他……” 金六这连珠炮似的话还没说完,徐勋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转头问道:“和尚呢,人没回来?” 金六原本不忿这回宗祠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事先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就连慧通这么个外人似乎也比自己得信赖些,因而有意略过那和尚不提。然而,徐勋听完这些别的不问,偏就只问慧通,他心里顿时越发郁闷了,却不得不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随即赔笑道:“看小的这记性,竟是忘了那和尚。那和尚三天两头不着家,也不知道是上哪儿厮混去了,今儿个也是一大早就出门,这会儿肯定不会回来……” “谁说我肯定不会回来?” 这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金六吓了一大跳,而徐勋扭头一看就笑了。他早就习惯了慧通神出鬼没似的行径,这会儿当即就吩咐金六继续到门外守着,眼见那不情不愿的门房走了,他才直接带上慧通回了自己的正房。推门进去,他就发现四下里仿佛不一样了,信步走到居中那张椅子前,伸手往高几上一搪,见是纤尘不染,他忍不住就拍拍手笑了起来。 “就是从前我还在这住着,都没收拾得这么干净,这金六嫂倒是难得的勤快。” “太平里上上下下都说你发达了,她怎敢不勤快?”慧通嗤笑一声,见徐勋回过身来看着他,他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别说是他,就连我也没想到,瑞生也就算了,你和徐八居然能在镇守太监府一住那么久。那里不是别的地方,我不敢贸贸然进去打探。怎么样,傅公公究竟是什么打算?” “就是我先前对你说过的打算。这一个月,我除了看大明会典,就是和徐大叔学礼仪。” 徐勋在主位上坐下,见慧通面色震惊,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坐下,他这才接着说道,“所以,当初我对你说的话,眼下不能说是都准,至少已经准了一半了。” 慧通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惊容尽去,也就不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跷起二郎腿弹了弹衣角,这才笑嘻嘻地看着徐勋竖起了大拇指。 “徐七少,你小小年纪愣是能扳回先头那局面,有胆有谋,我服了你!只不过,你虽是在镇守太监府,但有件事情想必你不知情。南京这边不是先头有官员弹劾陈禄那几个人吗?据说京城那边的风向也变了,十几个御史正揪着冗官冒功的那些人死缠烂打,其中多半都是太监的嗣子家人一流,还有就是勋贵子弟。赵钦这几日正在串联,试图劝南都四君子这四个南京最有名的清流一同上书,敦请皇上汰撤这些无能之辈。” 不用慧通加重这无能之辈四个字的语气,徐勋也能想象这场政治风暴的来势汹汹。这几天呆在镇守太监府,除了看书之外,但有疑问他就咨询旁边的老仆,这一位就如同之前把书卷名字记得丝毫不差的表现一样,对于朝中种种如数家珍,也不知道是傅容打哪儿找来的人。所以,他很清楚,换做前头历代明帝在位的时候,这波风潮必定无疾而终,领头的甚至有可能会倒大霉,可在号称君子政治的弘治朝晚期突然来上这一遭,胜败如何竟是难说得很。 “而且……”慧通顿了一顿,这才看着徐勋面色古怪地说,“赵钦手头似乎捏着傅公公的几样罪证,据说那折子已经拜发上去了,正在内阁疏通关系想要呈递御前。他这么破釜沉舟,只怕是和傅公公此前对你的维护脱不了干系。” “他竟然做到了这份上!” 尽管知道傅容并不是无缘无故提携自己,但既是靠了上去,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勋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傅容这棵大树就这么倒了。想到那时候在宗祠尘埃落定时赵钦看自己那阴狠的眼神,再结合如今此人破釜沉舟似的举动,他越发觉得此人不除就不得安宁,思量了许久就突然抬头问道:“那我之前让你去句容打探的事呢?” “句容?亏的是我去,锦衣卫那些家伙都碰了钉子,陈禄指不定怎么骂娘呢!” 慧通面露得意,就这么站起身来,走到了徐勋身边,他这才低声说道:“徐七少,句容附近旱情严重,不少乡民都指着赵家那条引山泉的水渠,即便我是和尚,那些乡民也只是随便说道几句。不过好歹打听了出来,你捐出去的那四百亩地正好和沈家的两个田庄接壤,那几块地肥沃归肥沃,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说动了几个年长的信佛老头子,他们倒是透露,赵家似乎想和沈家联姻。对了,我还听说了一段奇闻。据说前头建文 那会儿,曾经有皇庄就设在这儿,后来败仗之后一场火毁了,这里荒过许久,后来才开出来。当然,都已经快两百年了,未必有什么要紧的,但也许能在这上头给赵钦上上眼药……” 见慧通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想起此人的老本行,徐勋微微一皱眉头,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轻轻用手指敲着扶手,继而沉吟了起来。良久,他才侧过头看着慧通说道:“和尚,你既然能让人惟妙惟肖仿着我爹的笔迹做出那封信来,那么,想来伪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藏宝图,也应当不难吧?” 哪怕是心里转过某些想头,可此时此刻听见徐勋这话,慧通仍是愣了一愣,随即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竟是一字一句地说:“徐七少,昔日汪公公手下先后那一对虎狼将,韦瑛吴绶都早已经去见了阎王,可听了你这话,我还是觉得他们俩从坟里头爬出来了!” “过奖过奖。”徐勋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慧通这话是褒是贬,“我只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六十七章 珠联璧合(上) 徐家大门口,金六提着水浇了一遍院子,随即就到门口拿着瓢冲刷了一下那两级台阶,继而就撂下桶坐了下来,不时还回头张望一下里头。约摸一个时辰,里头竟是丝毫动静也没有,根本不见人出来,他只觉得这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索性解开了斜襟衫子顶端的那颗扣子,嘴里低声抱怨了起来。 “都是那些狗东西,要不是上次在清平楼遇着他们,我怎么会误了事,少爷回来怎么会对我这么冷淡!他娘的,少爷交了好运被傅公公赏识,瑞生那没了把的都走了大运被接去了镇守太监府,现在连个后来的贼和尚都爬到老子头上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正怨天尤人的他自然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发觉眼前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挡住了,他才抬起了头,见是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仆妇,他才赶紧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就笑道:“这位嫂子,您是……” “徐七公子可是已经回来了?”不等金六回答,她就笑道,“劳烦这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有位故人想见见他,有要紧事寻他商量。” 这些天上门寻自家少爷的人络绎不绝,因而金六觑着这中年仆妇的穿着打扮,原本还有些犯踌躇,直到对方不动声色地塞过来一个银角子,他的心思才活络了起来,但面上仍是为难地说道:“这位嫂子,我家公子毕竟是才回来,若是他说不见……” “你只对七公子说,是书画铺子里相识的旧友就是。” 眼见金六熟练地将银角子往腰带中一揣,点点头就一溜烟跑进了里头,站在那儿的李庆娘立时没了刚刚的笑脸,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因等在门口太过扎眼,她索性就进了门来,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座还算齐整的宅院,想起这几天沈家的愁云惨雾,她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徐家子散尽家财轰轰烈烈过了这一关,如今整个南城都传了开来,可沈家却不得不面对巨大的压力。怕就怕大小姐性子太烈,若有什么万一…… 李庆娘站在前院正思量的时候,徐勋听到外头金六的通报,刚刚还在和慧通商量藏宝图种种细节的他顿时站起身来说道:“总而言之,这些我也就是给你几个提议,你才是真正的专家,究竟怎么干你定。只要事情尽快办妥,我立时就在傅公公那设法。” “行,包在我身上!” 慧通盯着那张满是墨点线条的纸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答应了一声。可等到徐勋往外走,他突然一股脑儿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塞在怀 里,竟是又跟了出去。一路到了二门口,他远远瞧见那个站在那儿等候的中年仆妇,突然皱了皱眉头,快步追上徐勋,一把将其拉住了。 “徐七少,你去见你的相好我不管,只这女人你当心些。”慧通见徐勋有些不解地瞧着自己,他立时压低了声音说,“我在句容见过她几次了,她一口流利的本地话,装成回乡探亲的和几个乡民套近乎,打听的也是赵家的事。” 听到是这缘由,徐勋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过来,当即冲着慧通点了点头。到了李庆娘面前,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意姑娘找我?她人在哪?” 李庆娘原本还以为要费多大口舌,听徐勋这么问,她索性也不拐弯抹角,诚诚恳恳地说:“如意姑娘就在隔壁巷子的一个茶摊上。若是七公子方便,劳烦请过去见一见她。若不是为了要紧事,咱们也不会您才一回来就来搅扰。” “哪能说搅扰,前几次也多亏了她提醒。” 徐勋本打算示意李庆娘引路,可临到门口,想起傅容那两个护卫,他眼珠子一转就交了金六过来嘱咐了几句,自己则是示意李庆娘闪到了门房当中。等到金六一溜小跑出门,没一会儿就哄得那两人并马夫一块到了前厅喝茶,他这才冲李庆娘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径直转到隔壁巷子一个不起眼的露天茶摊上。 在那个年轻茶客的对面坐下,徐勋饶有兴致地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笑道:“好了,别装了。这茶摊上卖的是大碗茶,要的就是牛饮的痛快,哪有你这样像品极品香茗似的小口小口温吞水似的,暴殄天物!” “什么暴殄天物!”小丫头一下子抬起头来,一拍桌子气咻咻地瞪着徐勋,“谁规定这一文钱一碗的茶水就不能慢慢喝,非得像水牛这样一口气灌下去……”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徐勋接过了那摆茶摊的老人递过来的一大碗茶,竟是就这么一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等到他放下碗惬意地一抹嘴,甚至还对她露了露空空如也的碗底,她顿时更是气结,当即扭过头去恨恨地嘟囔道:“简直是水桶……” 徐勋在别人面前扮诚恳扮老实扮仗义扮浪子回头,可在小丫头面前总不自觉地放下了那些面具,此时就仿佛没听见对面这声音似的,两只手往方桌上一搁,好整以暇地说道:“有什么事找我帮忙,说吧,我上次就说了,只要做得到的,我绝没二话。” “谁说要找你帮忙,人家分明是说找你商量!” “商量和 帮忙难道不是一回事么?难道出主意就不是帮忙?” “你……”小丫头被徐勋一句话噎得半死,可想想这家伙就是这嘴上不饶人的德行,她也只得按下心头嗔意,可说话之前,仍是突然狠狠一脚跺了出去,踢着他小腿才收了回来,旋即就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正色,“那好,赵家的事情,你快给我出出主意。” 尽管被人一脚踹在小腿胫上,可那绣花鞋下的脚没用多大力道,因而徐勋自是若无其事。只是听到小丫头这话,他却不禁挑了挑眉:“哪个赵家?” “明知故问!”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小丫头见李庆娘在茶摊上靠外头的凳子上坐着,这才略略低下了身子,几乎趴在桌面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都已经在徐氏宗祠里头见过他了,别给我装蒜!” “原来是赵钦。”徐勋见小丫头轻轻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就问道,“对了,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沈家有几位小姐?” 小丫头被徐勋这话问得一下子愣住了,老半晌才轻咳一声,假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家老爷就只有一位小姐……你问这事干嘛,还惦记着你那婚约?” 说这话的时候,小丫头竭力想要掩饰,但徐勋仍是发觉了她那不对劲的表情,少不得笑道:“有什么好惦记的,沈老爷不待见我,只想从我那儿要到休书了结一桩大麻烦。再说我又没见过沈大小姐,若是换成你,我兴许还惦记惦记,沈家其他人关我什么事?” 听到徐勋说得这般露骨,小丫头的脸蹭地一下变得通红。本能想抬脚再踹过去,可脚才一伸就觉得一阵不妥,最后只得恨恨剜了徐勋一眼。然而,听到他最后半截话,她立时就一下子怔住了,脸色也不知不觉白了。 “我只是想,我这退婚的休书还没送去呢,沈家就要和赵家联姻,沈老爷也太心急了。” “什么心急!”小丫头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也不管那巨大的反震力让巴掌边缘一片通红,竟是气急败坏地低吼道,“那是赵家逼上门来,沈家还能怎么办!他抓着沈家的田庄上收留了几个没户籍的流民这一条,又罗列了其他几项罪名,几次三番派人到我家来,逼着我……我家老爷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还指名要句容的那几个田庄做陪嫁!老爷也去求过别人,可如今他风头正劲,谁都不敢开罪了他,我家小姐都快被他逼死了!” 尽管对想要退婚却又没诚意避而不见的沈光并不感冒,然而,此时此刻听小丫头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徐勋仍然是心中大怒。 坐直了身子的他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小丫头说:“那你的意思是……” “我家大小姐不想嫁给那种混账家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扳倒赵钦!”见徐勋满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小丫头也顾不得他是怎么想的,咬咬牙之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干娘已经打听到了赵钦在乡间的很多横行不法事,还拿到了证据。你不是之前一直住在傅公公那儿吗?这些罪证拿出去,一定能让赵钦身败名裂!反正也是给你自个报仇,你干不干?” 第六十八章 珠联璧合(下) 茶摊上就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在忙碌,有些耳背的他又是看着炭炉上的水,又是忙着看一旁的大灶,还要往外张望看看有没有新的客人,根本没工夫去看在那儿喝茶的那对年轻人。而李庆娘坐在靠外头的座位上,虽留心着徐勋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更多的精力除了免不了想着在徐勋家里碰到的那和尚。 上次半夜三更她去徐家打探时远远望见那和尚和人偷偷相会,还听到说什么西厂;而这次她乔装打扮去句容,也曾经和人打过照面。这和尚会不会认出她来,会不会知道她的过去? 然而,对于和小丫头相对而坐的徐勋来说,这会儿别人如何,远不及面前人带给自己的惊喜。直勾勾地看着人好一会儿,他才在小丫头不耐烦之前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什么罪证?” 见徐勋没质疑自己的话,小丫头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哼一声就不紧不慢地说:“比如,他为了看中一块山地,逼乡民把祖坟地都卖给他,前后迁移了人家十二座坟头;比如,东青山下原本有一座山泉,百姓是靠这个来灌溉田地的,他却凿沟引泉水进了他的别院,造了好一座富丽堂皇的园子,独霸水利,乡民恨得牙痒痒的;再比如,他家里放高利贷,若是百姓还不出来就霸占人家的地和房子,为此居然逼死了人……” 听着这头头是道的一条条罪名,徐勋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见小丫头突然截断话头不再往下说,竟是没好气地睨视着他,明显是在卖关子,他自然不会在这关键时刻继续和小丫头怄什么气,当即问道:“这些可有人证物证?” 徐勋不问是如何打听出来的,也不问是否确切可靠,而是直接问可有人证物证,这便代表他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小丫头虽说还有些气恼他之前的那些话,可这态度总算令她满意,因而她得意扬扬地一扬眉,继而便轻轻点了点头。 “有物证,但人证却难。那些乡民都是对赵家敢怒不敢言,没有足够的保证,他们绝对不敢作证的。我刚刚说的高利贷,就有一家是妻女被人强卖的时候一块投河死的,他去告过状,却被打了出来,人已经半疯了,干娘去找他的时候他呆呆傻傻只不理会。我听了连肺都快气炸了,连这都不管,要官府何用!除了这些,还有好几条罪名,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徐勋却比义愤填膺的小丫头冷静得多:“那这些消息是谁打探的?” 话一出口,他见小丫头本能地看了一眼那边孤坐等待的李庆娘,再联想慧通之前 的话,心里顿时了然,因而不等小丫头用什么话敷衍他,他便笑道:“没想到,连锦衣卫都不及你干娘真有本事,居然能问出这些。” “废话,那些锦衣校尉做惯了官,吆五喝六的,到了乡间也难能改掉那官身做派,那些乡民见了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告诉他们这些有的没的?再说,如今锦衣卫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既然徐勋已经看穿了,小丫头也就索性实话实说道,“我和干娘都是在句容长大的,干娘更是田间农活的一把好手,随便找人唠唠家常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被徐勋带着东拉西扯,关键的他居然还没给一个态度,不禁着急了起来:“喂,你别问这个问那个,这事情你管是不管!” “管?沈老爷每次都只打发那位路管家来见我,自己却避而不见,我凭什么管?”说着这话,见小丫头那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便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不过,若是你请我帮忙,那一切好商量。” 小丫头原本又被徐勋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气了个半死,可他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她心里不知不觉钻出了一丝窃喜来。冲着他示威似的挑了挑眉,她这才没好气地说:“什么帮忙,明明是你欠我人情!” “是我欠人情没错,可是,这人情也是可大可小,你不觉得那几次通风报信比起扳倒那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工科给事中,我用的力气比较大么?”徐勋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抢在小丫头发飙前说道,“再说,花了这么大力气却是为了你家大小姐,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情急之下,小丫头双手一压桌子,就这么站了起来,竟是前倾身子恶狠狠地瞪着徐勋,“你要什么好处?” 每逢见着这小丫头,徐勋总忍不住又是斗嘴又是挑衅,这会儿见小丫头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到了嘴边的一句打趣突然变成了一本正经的另一句话。 “除非你家大小姐肯忍痛割爱。”眼看小丫头皱了皱眉,仿佛没听明白,他才展露了一个和煦的笑容,“也就是说,除非你家大小姐肯让你赎身。” 这一次,小丫头是货真价实地惊骇了。她一下子坐了下来,看着徐勋好一会儿,这才使劲晃了晃脑袋,等镇定下来竟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片好意。做人奴仆,生死荣辱都捏在别人手里,怎么比得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徐勋见小丫头仿佛给吓呆了似的样子,心 中一瞬间转过了一个念头,暗想自己给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说这些,是不是太激进了,但想想自己前些日子殚精竭虑方才扭转了命运,对眼前的小丫头也真的很有好感,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你家小姐对你再好,可沈家当家的是沈老爷,而日后她嫁了出去,那做主的便是那位姑爷。她连自己的主都未必做的了,更何况你?” 小丫头原是被徐勋这话给吓着了,但听着听着,她渐渐露出了怔忡的表情,尤其是到最后一句话时,想到祖母和母亲的长吁短叹,想到父亲的无可奈何,她忍不住死死攥紧了粉拳,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我赎身出来,将来怎么办?再说了,你就能保证将来没人敢欺负我?” “我不敢保证,但我有这两样。”徐勋指了指脑袋,又扬了扬拳头,“总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以你这爆炭似的性子,当一辈子丫头没前途的。” 从小到大,哪怕是悄悄在李庆娘的帮助下男扮女装溜出去时,小丫头也没听过这样大胆的话,因而坐在那儿的她不但是脸上直发烧,心里也犹如翻江倒海似的五味杂陈。良久,她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竟是疾步冲到了李庆娘身边,对其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即就快步转了回来,手上竟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将那布包一股脑儿往徐勋手里一塞,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东西都在里头,总而言之,你看着办!” 见小丫头扭头拉上李庆娘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徐勋低头看着这桌子上的布包,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居然能拿到这些证据,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咋咋呼呼的小丫头果然是自己的福星!话说回来,对他来说,这丫头还真是比素未谋面的小姐可爱多了…… 匆匆从小巷另一头钻出来,趁着四下无人溜上了马车,沈悦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脸上的热意却怎么也退不下去。她实在没想到,徐勋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她也没想到,他的字里行间竟是看透了所谓沈家大小姐的处境;她更没想到,他既认定了她只是一个丫头,还会对她有这样的提醒。 一旁的李庆娘把刚刚那番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警惕又是感慨,此时忍不住问道:“大小姐,这些东西全都给了他,若是万一他答应了却不帮忙……”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就只见沈悦回过头来,那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嗔怒。 “干娘,我就 真的像个爆炭似的丫头?” 第六十九章 骤变 从小丫头那里得到了那个布包,徐勋就转回了自己家。慧通已经走了,徐勋找不到人商量这些书证的处置问题,便收好布包叫来了金六夫妻。看出金六仿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少不得吩咐人好好看房子,来日回来必定不会亏待了其云云,见金六总算是打起了精神,这才转身出门上车。 既然见到了想见的人,家里又没有什么其他值得他挂念惦记的东西,那些面目可憎的徐家族人更是相见不如不见,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坐在马车上,两个亲随护卫都在外头,车厢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便索性拿出了那小布包来。其中除了两三份证词,就是一份卖祖坟的契约,此外还有几张盖着私章的借据,上头写着钱已还迄,背面却写着本金和利钱的数额,利钱赫然是几个极其恐怖的数字。他匆匆翻阅了一遍就把东西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心中却不免沉吟着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里自然是下下策,魏国公那边尽管他只见着一面,但应该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人,至于徐迢官阶不够,性子谨慎,根本不是会贸贸然管这些事的。思来想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关键在于人证,否则光凭这些东西,顶多也就是个孤证,只会打草惊蛇…… 正思量间,外间陡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他只觉得行进中的马车戛然而止,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冲。亏得这车走得并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随即立时拉开了窗帘。探头一看,他发现车夫正在忙不迭地把车往路边停,而前方前导仪仗摆开了阵势,似乎是哪位官员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刚放下窗帘,外头猛然传来一声青天大老爷,紧跟着四周一片哗然。当他好奇地拉起车帘再次张望时,就看到一个汉子冲到了大街上,手里高高举着状纸。 在四周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那边的车轿终于停下了。轿子边上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过来问了几句,随即就把跪着喊冤的人叫到了轿子前。不过一会儿工夫,那喊冤的汉子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浩浩荡荡前导后从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时恢复了起头的喧闹,仿佛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幕没发生过一般。 “就是个外乡人,看戏看多了,竟然跑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 听到马夫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车帘的徐勋一下子留了心,忙探头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那马夫不意徐勋竟然听到了自己的话,原是回过头赔笑要告罪,可见徐勋并没有着恼,问得又诚恳,他略一踌躇就 小声说道:“七公子,这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只要在衙门里当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隐情。太祖律例说是拦轿喊冤必须得理会,可大人们哪里真有这许多闲工夫,往往是交给下头官差去问。若是能遇到应天府尹吴大人这样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也就罢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带回去之后,也不定是什么个结局。” 听到这话,徐勋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事实让人愤怒,但并不让人意外,而对于他来说,有工夫愤怒,还不如好好琢磨自己的事。因而,放下车帘任凭车行走了一阵,他突然又上去把车帘揭开了一条缝,轻声对车夫问道:“就没有人拦傅公公的轿子告状么?” 那车夫驾车的把式极其娴熟,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他微微吃了一惊,仍是轻轻挥了一记鞭子吆喝了一声,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七公子,这告状的百姓也都认门儿,上南京告状之前都打听好了,哪位大人仁厚,哪位大人清廉,哪位大人名声好,于是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地撞上门去,可就算上头管,那也是往往发到下头重审。至于咱们公公,管的都是真正的大事,哪来闲工夫像这些大人一样在外头招摇?再说那些刁民,见着咱们公公连话都不会说了,怎会来告状?” 听了这话,徐勋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念头,但接下来却好似感兴趣似的,隔着车帘向那车夫又打听了一番各种事情。由于他一口一个李大哥,那马车夫受宠若惊,等进了镇守太监府的西角门时,两边已经混了个半熟。然而,才一下车,徐勋就只见一个人影从二门闪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傅小姐?” “是你?” 和初次见面一样,傅瑾依旧是一身大红,那鲜艳的颜色再加上她头上戴着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摇,衬得她越发艳光四射。见是徐勋,傅瑾不觉一惊,见人拱了拱手,她立时矜持地退后两步,颔首点了点头,旋即就向那边目瞪口呆的车夫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把车驾过来!” 见车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那儿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她顿时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再喝骂,二门里头又匆匆冲出来几个丫头和妈妈。有的拦在傅瑾身前,有的则是忙着拉拉扯扯苦苦相劝,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徐勋本不想理会傅容的家事,原打算悄悄溜之大吉,可还没跨进二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你,那个……徐勋,给我站住!” 见徐勋闻声停步,继而讶异地转过头来, 傅瑾眉头一皱,当即指着徐勋对那些丫头仆妇大声说道:“你们不是说我一个姑娘家不能独自出门吗?爹既然不在,那就让他陪我出去!爹能留他在府里,这点小事总可以托付的!” 她说完就快步冲到徐勋跟前,仰起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快,跟我去一趟国子监,接我大哥回来!” 徐勋这一个月虽说住在镇守太监府,可基本上天天闷在那座藏书楼里,从看书到学礼仪,基本上就连这座昔日开平王府都没好好转过,因而这竟是和傅瑾的第二次见面。此时此刻,听到她一开口竟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不觉吃了一惊。 “为何要到国子监接傅公子回来?” “你问这么多干嘛!”傅瑾面色一沉,正想发脾气,可一想母亲对自己吩咐过这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她不禁压下了心头的急躁,沉声说道,“郑公公一早过来邀了爹出城去踏青,陈大哥几个都跟着去了,娘身上不爽快动不得,偏生南京国子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那个章祭酒指斥大哥犯了国子监律条,要在绳愆厅打他的板子。这会儿要是不去把人接回来,大哥的脸面丢尽,爹的脸面也都会丢尽了!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此话一出,徐勋顿时心中一突。眼见傅瑾咬着嘴唇满脸愤怒,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掂量了利弊得失,心念一转就点点头道:“事关重大,我可以陪着傅小姐您去。可您想过没有,南京国子监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更何况您是女流。就算到了门口,您打算怎么进去?” 不等傅瑾说出什么冲动话来,他便看着这极得傅容宠爱的养女,一字一句地说:“傅小姐若是信得过我,我单独去一趟南京国子监。至于您自己,不若去魏国公府求恳求恳。想来傅公公那边总有人去报信了,若是来不及,只要魏国公肯出面转圜,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 虽说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但傅瑾并不傻,仔细一想就明白,这远比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闯南京国子监来得妥当。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脖子上扯下一样东西,上前一把塞进徐勋手里:“这是爹给我的银记,是当年成化爷御赐的,你拿着,若事情不好就拿出来开路,谅没有人敢拦你!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好!对了,傅公子身边的书童可有留在府里的,叫一个最熟悉国子监的随我同去!” 傅瑾闻言丝毫不迟疑,立时打发了人去传书童,一阵鸡飞狗跳地忙乱过后,两辆车一前一后从镇守太监府东角门上出来 ,却是才出常府街,就一北一南往两个方向驶去。 第七十章 拉人上贼船 刚刚在傅瑾面前答应得爽快,但上了车的徐勋就比之前的雷厉风行谨慎多了。坐在车上,他仔仔细细地向那书童打听傅恒安的为人秉性学业才能等等,继而又事无巨细地问起了南京国子监的学官和学生。 好在书童方墨果然是傅容派在养子身边的得力人,又是说国子监祭酒章懋为人清正却孤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一;又是说国子监学官清苦,前任祭酒在任时,曾经为了置办房子,把朝廷给官员雇请的门房杂役马夫等等全都辞了,终于置办了官廨三十余区,让学官得以安居;又是说国子监中清苦,学官监生偶有假日离舍,多有流连青楼楚馆……到最后甚至还神秘兮兮地说有人光顾那些隐秘巷子里的象姑馆,听得徐勋直皱眉头。末了徐勋沉思之际,方墨迟疑片刻,突然又开口道出了另一番话。 “七公子,国子监规矩,监生读书期间不得擅自请假归家,但公公只有我家少爷这一个儿子,每个月总有几天遣人把少爷接回来,为着这一点,据说国子监的好些学官都颇有微词。” 徐勋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他斟酌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刚说国子监分六堂,按成绩分等,傅公子入学已经三年,如今在哪一堂?” “这……”方墨原本还有些犹疑,可眼看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思量再三,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七公子,小的照实说,可您千万别说与其他人听。少爷读书虽用功,可成绩不过中上,再加上学官严苛,每次考评总是难以升等。别人三年早就升了率性堂,可少爷至今仍在正义堂,四周那些寒门学子常有嘲笑少爷的,而那些阿谀奉承的少爷又看不上,所以少爷在学里就没一个交好的朋友,成绩也一直平平。” 看过王世坤那光景,徐勋对于傅恒安的境况简直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问道:“傅公子这情形,傅公公难道就不理会?” “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为人执拗……”方墨吞吞吐吐说出这话之后,见徐勋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索性把心一横,原原本本地说,“七公子,我家少爷说越是被人瞧不起,就越是要发愤图强给人瞧瞧,所以谁说也不听。要不是公公每十天派人去接他一回,他根本不肯回来!公公是拿少爷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姐虽劝着,可少爷也听不进去。小的做下人的就更不敢说什么,更何况国子监又不许人跟着伺候。” 得,横竖这种异类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腹谤归腹谤,设法归设法。大致摸清楚了情况,徐勋坐在摇摇晃晃 的马车上少不得冥思苦想。突然,他只觉得疾驰之中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这一次由于速度太快,他又是全神贯注地想事情,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扑,脑袋一下子磕在了车门上。一旁的方墨手忙脚乱才把他搀扶了起来,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叫嚷声。 “徐老弟,徐老弟可在车上?我都找你十几天了,刚刚到镇守太监府得知你坐车出来,我好容易抄近道追上来……” 方墨一把拉起车帘打开车门,见挡在自家马车前头的赫然是另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那车就这么大剌剌地停在路当中,一个年轻公子正打起车帘利落地跳了下车来。他见状顿时大为气恼,刚要喝骂,却被人揪住领子拽了回去。他一愣神间,就只见徐勋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探出头叫道:“王大哥找我有事?上车说,我这里正紧赶着有急事,耽误不得!” “什么事那么急,又不是赶着投胎……” 王世坤才刚站稳就听到这话,不禁眉头一挑,上前几步到了车辕前,习惯性地打趣了起来。然而,他的话才说了半截,他就只听耳边传来了徐勋的一句轻声言语。这时候,他立时二话不说扭头吼道:“把车驾回去,分四个人跟着我,其他的回去对家里人言语一声,小爷我跟着徐七公子有要紧事去办。快让道,别耽误了事!” 见王世坤一边说一边就这么低头钻上了马车,徐勋心念一转,就对那几个傻了眼的王家随从喝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和魏国夫人,王公子和我去南京国子监了!” 王世坤一上车还没坐稳,那心急的车夫就陡然扬鞭又起行了,于是,他竟是就这么一头栽倒,险些和方墨滚做了一堆。好容易徐勋把人拉起来,他扶了扶歪掉的幞头,也顾不得其他,就这么拉着徐勋问道:“你是说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要打傅公子的板子?老天爷,那姓章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要乌纱帽了?要真是这样,幸亏小爷我没听大姐的话一门心思进南京国子监,否则管他什么魏国公府的面子,我非得被刮掉一层皮不可……” 徐勋哪有工夫听王世坤说这些俏皮话,他也顾不上昏头昏脑的方墨,直截了当将其打断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你进不进得去这南京国子监?” “这……” 王世坤虽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美称”,可并不傻,否则也不会听徐勋说了这话就立马上车。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个问题,他犹豫了老半晌,最终还是抬起脑袋爽快地点了点头。 “能进 得去!这南京国子监好歹是从前大姐一直想让我进去的地方,说哪怕不是正途,也容易弄个官身,世袭军职也能再进一步,所以我特意去探过几回路子。不过不能从成贤街走,绕到西边进香河的侧门我就有办法。可那毕竟是朝廷重地,真要捅出了娄子,别说我们俩,就是傅公公和我姐夫也都顶不住!” “既然如此,王大哥还不是二话不说上了我这贼船?” 徐勋话一出口,见王世坤嘿嘿一笑,他想起此前自己毫不迟疑地将所有地契一股脑儿都交给了王世坤带去魏国公府,这位金陵第一少二话不说答应,把事情帮自己办得漂漂亮亮,他便伸出了手去,两人竟是勾肩搭背脑袋碰脑袋。 “王大哥,恕我说一句实话,从前魏国公虽说对你这个小舅子极好,但可曾真心看重过你?而现如今你帮我办成了那四百亩地的事,他又对你如何?咱们这年纪,再想读书上进正经科举是决计不可能了,只能剑走偏锋,把别人当做是歪路子的路走通了!有句古话说得好,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 “这是你胡编乱造的吧,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古话?”王世坤斜睨了徐勋一眼,想起魏国公徐俌对自个大有改观的态度,终究是怦然心动。权衡了片刻利弊,他终究是使劲一拍大腿,一下子侧头看着徐勋道,“好,他娘的小爷我就跟着徐老弟你拼了!要是到时候闯祸,大不了你我难兄难弟,只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姐夫总不得不护着我这小舅子,可傅公公……” “傅公公最在乎的,当然是傅公子这个儿子!再说,我脑袋还没发昏,正面冲突自然不行,如今之际,只能用一个办法——拖!” 方墨起初对这个突然上车的年轻公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听着徐勋和王世坤的话,年纪不大心眼却多的他立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见徐勋三下五除二就把王世坤拖下了水,原本对这一趟南京国子监之行很不看好的他,心中不但对徐勋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是平添了几分期望。毕竟,要是自家少爷真出了什么岔子,哪怕他并不曾跟着到国子监伺候,可傅容迁怒之下,他是决计别想有任何好下场。 于是,见两人低声商议如何拖延时间,如何劝服那位傅公子,他转念一想就凑了上去:“七公子,王公子,小的还听说过一桩流言,不知道有没有用,该说不该说……” “说!” 徐勋几乎是立时扭过头来,等方墨凑过来低声言语了几句话,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没大没小地使劲拍了拍 这小书童的肩膀,继而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小子,要是今天能把这一关拖过去,你当记首功!” 第七十一章 耳光(上) 南京国子监位于金吾后卫成贤街,和上元县学只有一街之隔。其东到小营,西临进香河,南至珍珠桥,北抵鸡鸣山,若是用占地面积来说,大体相当于六朝宫城的中心区。在永乐朝的最鼎盛时期,这里在监的学生人数逼近万人。尽管如今人数已经锐减到数千,监生也被人视作是杂途出身,但弘治皇帝在位这些年整顿两监,南北两监都启用名儒,北监用谢铎,南监用章懋,一时内中风气井然,虽不能说复永宣盛况,但在成贤街一带常常能听到书声琅琅。 然而,倘若是这会儿经过成贤街的人,却根本听不到这声音。这一日从正义、崇志、广业到修道、诚心、率性,六座各十五间的支堂全部都停课了,原因很简单,国子监祭酒章懋和司业罗钦顺,率领麾下三十余名学官,要在绳愆厅处置犯错的学生。原本这处罚学生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律条,一年到头总免不了有人受罚,但今天受罚的五六人当中,竟然有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的嗣子傅恒安,这自然是非同小可轰动一时的新闻。 于是,此时此刻绳愆厅门口的人群中,监生们已经不止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了,个别人的声音甚至已经到了扯开嗓门的地步。 “早就该罚了,监生无故不得离舍,这是太祖年间的规矩,他仗着傅公公的势,一而再再而三触犯监规,这算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傅公公一怒之下追究下来,咱们国子监上上下下岂不得又闹上好一场?章大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是好的,可万一咱们丢了这么一位名师,那不是亏大了?” “这傅恒安平时看上去老实,这次怎会在月考之中作弊!” “知人知面不知心,给阉人做嗣子的小子,岂会有好的?” 议论纷纷的人群中,自然不是人人愤世嫉俗,也有不少热衷权势的因傅容位高权重,从前想要巴结这位傅公子,奈何傅恒安脾气古怪油盐不进和谁都处不好,现如今突然倒霉了,倒真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多。即使有那么寥寥几个想要帮忙的,除了送出消息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在绳愆厅外干着急。 而绳愆厅内,居中的明间之内,几个学官正在低声说话,而内间里头,国子监祭酒章懋,司业罗钦顺则是正在见客。来的是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和刑科给事中史后,品级虽低,但章懋向来重才重德,对两人之前领衔上书请罢冗官冒功之人颇为嘉许,因而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拨冗接见。只这会儿听了赵钦的劝说之后,他顿时面沉如水。 年近七十的章懋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却很是健旺,尤其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年轻时曾经因为劝谏成化皇帝元宵张灯而获廷杖被贬,然而却因此得到了翰林四谏的美名,左迁地方之后更是政绩斐然,偏生才四十一岁便上书致仕回到乡间教书,一时人称枫山先生,朝廷数次传召起复,他都坚辞不就。就连这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官衔,他也是以父丧拒绝,弘治皇帝虚位以待整整三年,他才终于赴任,这为人正派自可见一斑。 此时沉默良久,他才眉头一挑道:“你是说,让我对傅恒安网开一面?” 章懋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常和这些清流厮混的赵钦自然深知其人秉性,见章懋这神情问话,就知道这位国子监祭酒已经很是不悦。尽管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他还是故作关切地欠了欠身说:“大司成,南京国子监能有如今这欣欣向荣的气象,离不开您和少司成的苦心维持。若只是为了区区一个阉人之子,引来阉竖衔恨群起而攻,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赵钦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史后刚正,斟酌片刻也就跟着点点头道:“大司成,赵兄所言确实可虑。大司成众望所归,好容易提点南监,若是因为得罪阉竖而有什么不测,这南监的学子们如何自处?就是少司成和底下的学官,兴许也会受牵连……” 南京国子监司业罗钦顺为人谦和,听到这话原本也要相劝,奈何章懋已经被赵钦史后两人的话给说得心头火起,当即霍然站起身来,竟是厉声说道:“你们都不用再说了!当年因为元宵张灯,老夫遭廷杖尚且无怨无悔,如今刑责犯律监生,怎可因为怕人构陷就退缩?如此一来,老夫日后如何管束国子监六堂这么多监生?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立刻行刑,按照监规,一竹板都不能少。要是谁敢手下留情,立时革退不用!” 话说到这份上,旁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赵钦知道火候已经足够了,也就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拉上史后起身告辞。等到两人并肩出了四牌楼上的那座高大木质牌坊,史后少不得摇头感慨章懋到老还是这等硬骨头,而赵钦嘴里附和着,嘴角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摆弄这章懋和傅恒安一老一少两个迂腐书生,还不是手到擒来?傅容哪怕再老谋深算,为了养子也一定会和章懋正面冲突,再加上他在京师通的门路以及那份弹劾的奏折,到了那时候,看老阉奴的南京守备太监到不到头!没了傅容的庇护,徐俌那边自可让其知难而退。徐大老爷威信尽失,为了族长的位子不旁落,为了徐动那个长子,根 本不敢不听他的话,想来状纸已经炮制好了,那个胆敢和自己作对的徐勋,到时候就是跪在他面前求饶也来不及了! 然而,还不等两人上车离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轰然大哗,中间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赵钦首先想到的就是傅容得知此事前来兴师问罪,不禁轻轻抚上了下颌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暗自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借题发挥。然而,等到看清了东边过来的那浩浩荡荡一行人,他只觉得瞳孔猛地一收缩,一时怔在了那儿。 赵钦还只是发愣,史后简直就是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就只见那敲锣打鼓在大堆围观百姓簇拥下过来的赫然是一堆莺莺燕燕,一个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分明是秦淮河上最最常见的歌姬打扮。两人在南京当官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情形还是平生第一次瞧见,最初的瞠目结舌之后,他们同时只觉脑袋一震,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吩咐了随从上前打探。 然而,打探的人还没上前问出根底来,领头一个身材丰腴的高髻女子就双手叉腰大吼了起来:“秦洛生,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给老娘出来!” 此话一出,跟在后头的那些女子顿时也都七嘴八舌喝骂了起来,每个人嘴里都叫着不同的名字,再加上四周围观的百姓在那议论指点,不过是须臾的工夫,附近也不知道先后冒出来多少看热闹的人,竟是把往日最是斯文肃穆的国子监大门口给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声音最初还只是按捺着,但渐渐在有人有意挑唆下,就滑落到了某些不可控制的方向。 “还说监风肃然呢,嫖妓不给钱赊账,啧啧,真是斯文扫地!” “这算什么,看看那边,还有个男的,哎呀,想不到国子监的学生和学官还有这等口味重的。” “你懂什么,咱们太祖爷定下的规矩是官员不许嫖宿妓女,可那是妓女,男人当然不在此列。真是高啊,不违律例的事,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谁能管去?” “这还有个珠胎暗结始乱终弃的,律例上不是说良贱不能通婚吗,都说如今南监的这些监生,出来都是文理兼通的,连这祖宗规矩都忘了?” 各式各样的质疑声沸反盈天,哪怕不上前打听,赵钦和史后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相较于后者那铁青的脸色,赵钦面上虽好些,但袖子里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处心积虑打听到傅容和郑强都不在城内而策划了这一出戏,可还在中途就出了这样的纰漏。这简直就如同兴头上的一个 耳光,打得他头昏眼花。 “应天府衙干什么去了,上元县衙干什么去了,还有这北城兵马司……”赵钦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当即冲着一个随从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那三个地方报信叫人,还要让满城百姓看多久的笑话!” 第七十二章 耳光(中) 四牌楼南京国子监正门那座木质大牌坊下,围观人群聒噪喧闹,而不远处,一辆停在那儿的马车却是静悄悄的,内中一个人拨开窗帘观望了好一阵子,这才放了下来。 马车中,徐勋远远认出赵钦,心中原本的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想起刚刚方墨带路,王世坤闯进那几家青楼楚馆时鸡飞狗跳的架势,再对照如今国子监门外那种沸反盈天的情景,不禁笑出了声来。然而,一旁正在拿着手绢使劲擦满头大汗的王世坤就没那么轻松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抬头瞪了徐勋一眼,继而横起胳膊肘就给了他重重一肘。 “小爷我这次是真正上了你的贼船了!闹得这么大,要是南京官场上那些大佬们发起火来,就是我姐夫只怕也受不了!我真是昏头了,竟然答应和你这么胡闹!” “刚刚在那青楼里,你那架势不是天塌下来都有你王大少扛着,这才让那老鸨松了口吗?”徐勋哪里会在乎王世坤这抱怨,抱着双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事情都已经闹到了这份上,原本就是有人打算撕破脸了,既如此,撕得更彻底些难道不好?闹得再大,只要傅公子能够暂时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关,哪怕只是拖延,总比人被拖到绳愆厅里头打板子好!” 这时候,就连吐露国子监学官监生那些阴私的方墨也不敢答应徐勋这话。哪怕他看到南京国子监门前的这一幕如何解气如何畅快,但随之而来的后果却让他想起来就是寒颤连连。因此,见徐勋频频挑起窗帘往外观望,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七公子,您究竟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国子监那些头头脑脑们出来了没有。” 徐勋仿佛没事人似的撂下这句话,而在他身后,王世坤和书童方墨这两个身份相差悬殊的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也不知道捱过了多久的沉默,王世坤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正要开口询问,却不料徐勋突然对那车夫吩咐了什么,旋即外头就关上了车门,帘子亦是迅速放下了。不一会儿工夫,这马车竟是徐徐起行了起来。这当口,车厢里的另两个人顿时糊涂了。 “我说徐老弟,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进香河边上有一道侧门,你能够有办法让我们进这南京国子监么?”见王世坤闻言一愣,继而茫然点了点头,徐勋就看着方墨说道,“刚刚你就说过,傅公子是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万一他受不得这羞辱,趁乱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此话一出,想起自家少爷的性子,方墨的脸色顿时变得如同 白纸一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竟是除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王世坤也不是笨蛋,细细一思量就听明白了徐勋的意思,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看看旁边这书童的光景,他就知道这并不是徐勋危言耸听,刚刚那种提心吊胆的情绪顿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那位傅公公的宝贝儿子真出了问题,南京城就要真的翻天了……相比这个,他今天弄出来的这大阵仗算得了什么! 进香河畔的南京国子监侧门并不起眼,相比那气势恢弘的正门,这儿只不过一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而已,此时大门紧闭严丝合缝,一丝声息也无。因为怕人多惹眼,徐勋把随行的镇守太监府和王府亲随都留在了外头四牌楼成贤街口,专候着傅容和魏国公徐俌。马车在侧门口停下,徐勋和王世坤方墨从上头跳下,王世坤立时亲自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那门就张开了一条缝儿。里头探出脑袋的赫然是一张仿佛没睡醒似的圆脸。那汉子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一眼来人,刚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南监重地,下一刻就认出了王世坤,那脸上表情瞬息间就变成了笑容可掬,一把拉开门就笑容可掬地冲着王世坤行礼不迭。 “王公子,今儿个怎么有闲到这儿来?” “少说废话,快让我们进去!” 听见这话,再看见王世坤二话不说带着人往里闯,那门房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快步紧追几步苦苦拦住了人:“王公子,王公子!不是小的不给您脸面,实在是今天从大司成少司成以下一大堆大佬都在办事,万一您撞着谁,小的这差事丢了不要紧,只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道银光冲自己飞了过来。熟练地信手一抄,见是一锭足有五六两的银锭子,他顿时眼神闪烁了起来。然而,徐勋却一把拉住了就这么要径直闯进去的王世坤,停下脚步看着这门房道:“你可认得傅恒安傅公子?” “傅恒安?傅公公的儿子?小的只远远瞧见过两回……啊!”那门房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旋即一下子眼睛大亮,看看王世坤又看看徐勋,继而只低头盘算了片刻就再次抬起头道,“王公子,你们这是来接傅公子走的?要说大司成这事情是做得不厚道,若是王公子您想把傅公子带走,小的……小的愿附骥尾!” 到底是国子监的门房,连说话都带上了文绉绉的成语! 徐勋哂然一笑,当即点点头道:“好,你设法去弄几套监生的衣裳,别让人发现我们是混进来的。还有,你能不能打探傅公子人 在何处?” 闻听此言,这圆脸门房立刻满口应承了下来:“公子放心,衣裳的事好办,好些监生学官都是从小的这儿偷溜出去的,这衣裳正好有三套现成的。至于傅公子在何处,小的也清楚,只是这事情不是小的一个门房能够帮衬的,还得请在那边号舍做事的几个杂役帮忙。只事成之后,咱们在这南京国子监恐怕都呆不下去了,到时候……” “傅公公难道还会亏待你们不成?” 徐勋几乎是想都不想就代傅容做出了承诺,这下子,这圆脸门房不觉喜上眉梢,立时屁颠屁颠地带着三人进了一旁自己那简陋的屋子。进屋之后,他径直从柜子里抱出了三套监生的衣服。一股脑儿堆在床上,点头哈腰地示意三人慢慢换,自己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出了屋子。王世坤原本还对其有些不放心,徐勋却一把止住了打算开口警告的他。 “你刚刚在车上没听方墨说吗?当年为了学官能居有其所,前任祭酒曾经把朝廷给他们雇的马夫车夫门房等等全都辞退了,凑来的钱好不容易置办了官廨。虽说这是逼不得已,可对于国子监做事的这些杂役门房来说,谁不怕有朝一日这些学官脑子一发昏,把他们也都给一样扫地出门?所以在位高权重的傅公公和那些自命清高的学官中间,他不会选错人的!” 正如徐勋所料,等到他们换好衣裳又等了没多久,那圆脸门房就领着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汉子回来了。那中年汉子更光棍,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给三人磕了头,继而就二话不说领路出门。在他的指引下,这一路上三人几乎是没碰到任何人——当然,这也有前头热闹实在是大发了,轰动了整个国子监的缘故。 在偌大的地方穿行许久,三人就顺顺当当到了一排很不起眼的阴暗号舍前。那中年汉子东看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说:“别看咱们南京国子监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学生,学官教员总共才几十。这儿几间房里都是押着犯错的监生,但底下人都怕开罪了傅公公,所以竟是一个个都躲开了去。其他几个其实都是陪绑,咱们也劝过傅公子不如悄悄回去,咱们都愿意通融一个方便,偏傅公子执拗,听说大司成之前又训诫了几句不好听的……” 徐勋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根本没心思去听那中年汉子唠唠叨叨。问明了是哪一间,他就径直上去叩门,几记下去眼见里头丝毫没动静,他竟是迎门一脚,就这么踹了进去。 才一进门,他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大吃一惊地朝这边看了过来,手中赫然拿着一把匕首 。 第七十三章 耳光(下) “你……你们是什么人!” 眼见徐勋三人都穿着监生的衣裳,那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虽说受惊,但喝问的时候倒还有些中气。然而,当他认出徐勋和王世坤身后的方墨时,一时间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厉声喝道:“别过来,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少爷……”方墨已经是骇得魂飞魄散,本能开口叫了一声,见对面的傅恒安竟是拿着刀子冲自己比划,他立时吓得一面后退,一面使劲去拽王世坤和徐勋的袖子,嘴里还说道,“先出去,咱们先出去,别惊吓了少爷……” 他这话还没说完,徐勋便冷笑一声一把甩脱了他的手,就这么大步走上前去。傅恒安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就不顾一切地拿着那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立时了结了自个……” “你了结啊!”徐勋就这么在距离傅恒安三四步远处站住了,却是抱着双手轻蔑地笑道,“丢下家里从小养大你的父亲,丢下因为你急得火烧火燎的妹妹,就因为一丁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寻死觅活,傅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王世坤看到傅恒安拿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万没料到徐勋竟然劈头盖脸就是这么几句,一时听得目瞪口呆。一旁的方墨就别提了,满脸的呆滞茫然,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至于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中年汉子更懵,暗想之前那门房只对自个说来的那位王公子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可眼下这骂人的怎么比王公子更有气势? “你……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只知道你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这满腹诗书全都去喂狗了!连大忠大孝都不知道,还读什么书!你爹养你这么多年,让你衣食无忧让你读书知礼,就是让你这时候拿刀子比划自己脖子的?读书读不好就不读,难道填不出一道经义就比死还难受?” 接连两通怒喝,傅恒安被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的匕首都几乎有些拿不住了。他几乎是神经质地怒瞪着徐勋,反反复复就是那句你懂什么,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某种癫狂之中。瞅着这空子,徐勋上前对着他那拿着匕首的右腕就是重重一下手刀,眼见人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大叫大嚷就要反抗着去捡拾那把匕首,他劈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 这一下力道不轻,再加上傅恒安脚下失去平衡,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着疼痛的脸颊正发愣, 却不料胸前一紧,竟是领子被徐勋一把拎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仆。 “看你这熊样子,想当初亏我拼命从水里把你捞上来!要死还不容易,这世上至少有千八百种死法,可你死了一了百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你想过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醒醒吧,那许多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辛辛苦苦欲得温饱而不可得,你却生来就是锦衣玉食,他们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凭什么想死?” 这话一句比一句凌厉,哪怕是事不关己者如王世坤,也是听得直咂舌,更不要说领子被人死死攥着就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傅恒安。他死死盯着徐勋那气咻咻的面孔,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你从大中桥上跳下来救我的……” “没错,是我!”徐勋见傅恒安那涣散的眼神仿佛有些聚拢了来,这才没好气地松开手,一把从怀中拿出傅瑾给他的银章晃了晃,见傅恒安只看了一按就完全信了,当即瘫坐在地上,他这才收好了东西,冷冷地说,“不过是别人诬陷你月考作弊,往你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你不想着洗刷,不想着翻本,不想着报仇,在这拿着刀子疯疯癫癫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小爷当初身上伤还没好就下水救了你,半死不活又遇到族中亲长凌迫,不照样没让他们得逞,还让他们全都灰头土脸,小爷我就看不上你这脓包样!” 果然,这话比刚刚那痛斥仿佛更有效用些,傅恒安竟是一手撑着地面坐直了,随即艰难地站起身来,竟是对着徐勋深深做了一揖。若是平时,徐勋必定不会生受这样的礼节,但这会儿他却偏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避,等到傅恒安直起腰来,他就冷笑了一声。 “能够惦记着救命之恩,足可见傅公子你是知道大是大非的人,那就不应该这么糊涂!眼下我也不想说你什么了,收拾收拾身上,跟我出去。” “不,我不能就这么回家!” 听到傅恒安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已经转过了身去的徐勋缓缓回过头,语带讥刺地说:“我没说过要带你回家!今天国子监正好有难得的热闹看,横竖这时候没人注意你是否仍禁闭在房中,跟我先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义凛然要责罚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眼见徐勋就这么一拂袖出了门,傅恒安呆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自己的书童方墨凑过来,他才浑浑噩噩地任由其替自己重新收拾了衣裳,又打了水来洗脸敷面。及至出了门,他就只见徐勋正对一个杂役打扮的中 年汉子说些什么,犹豫良久才走上前去。 “徐兄……” “我刚刚问过,距离四牌楼国子监正门最近的地方有一座三层藏书楼,料想这时候不会有人在上面,你跟我来!” 傅恒安原以为徐勋不过是嘴上说说,实则是还想把他带出这国子监,因而听说此时是去藏书楼,他这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吞了回去。至于旁边的王世坤,眼下已经品出了滋味来,当即拦住了要说话的方墨,对其使了个眼色,这才拉着人优哉游哉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在那中年杂役的带领下,就这么悄悄上了那座三层藏书楼,在凭栏处就这么一站,赫然只见四牌楼正门处赫然一片嘈杂,那喧哗的吵闹声直冲云霄,竟是犹如菜市场似的。 “国子监监生夜宿灯船,这是不是犯了监规!” “堂堂学官竟是养着脸蛋漂亮的小幺儿去火,斯文败类!” “章大人你看看,这还有你们国子监一位大人在我们姑娘枕边留下的手帕和题字!” “那位刘教谕还欠我们姑娘一对金耳环!” 尽管下头嘈杂,但居高临下,有些嚷嚷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见傅恒安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徐勋这才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相比这些斯文败类,你那点屁事算什么?放着这许多该管的不管,只知道一个劲揪你的小辫子,我看那位章大人不过如此!” “他们是他们,章大人是章大人。他在士林之中声名卓著,桃李满天下……” “贫贱学子未必没有欺世盗名之辈,富贵子弟未必全是纨绔不良之徒。那位大司成教贫家子弟久了,大约忘了有教无类的道理。这下头矛头所向并不都是那些富家纨绔,不少都是寒门子弟,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镇压下去!” 王世坤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傅恒安,忍不住凑到徐勋旁边低声问道:“喂,都闹了这么久,事情是不是太大了?这北城兵马司和上元县衙应天府衙应该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他们若是聪明,大多会装模作样管一管。”徐勋攀着栏杆好整以暇地居高临下俯瞰底下的盛况,狡黠地一笑道,“要知道,就算傅公公还没赶回来,你姐夫听说你居然是到了南京国子监来,哪怕只因为这情况不明,为了让你能够顺利脱身,他也不得不纵容着这些人闹下去。魏国公守备南京多年,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一眼傅恒安,在心里又冷笑了一句—— 要不是闹这么大阵仗,能把那些大佬们一个个都调虎离山,又让傅恒安看到眼下这般光景?接下来的扯皮收场只怕还得耗费几天,与其把傅恒安就这么轻轻巧巧哄回去,还不如牢牢抓紧这机会再做一桩更大的买卖,把傅容的关节完全打通! 第七十四章 祸水东引(上) 成贤街往南就是新浮桥和东西向洪武街珍珠桥的十字路口,也算是北城一大热闹的去处。这会儿路口一侧停着一辆车,尽管只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黑油车厢的平头马车,但四周围却散着十几二十的大汉,一个个把守路途豪门架势十足,但对寻常路人却熟视无睹,反而是那些透出官差气息的人时不时会被拦下来。 面对这种异常状况,前后几拨人最初都是恼怒,可那边拦下他们的汉子亮了腰牌递了言语,从领头的到底下当差的立时点头哈腰了起来。虽还是照常往国子监那边赶,可到了地头拿出什么样的做派维持,那就自然是只有他们自个肚子里知道了。 昏暗的车厢中,一身大红的傅瑾频频打起窗帘向外观望,见魏国公徐俌始终安坐不动,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一把丢下窗帘就扭过头来。然而,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俌,她最终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只不做声。 徐俌诧异地看了一眼傅瑾,随即继续垂头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心里却想起了这一个月来京城和南京的种种动向。先是他在北监读书的孙子徐鹏举那儿出了岔子,继而就是那些频频串联的清流,据说又有什么折子往京城递过去了,然后这南监的章懋竟然也脑子发了热,居然打算责罚傅容唯一的嗣子!事情闹到这份上,徐鹏举在京城显然是被人当成了靶子,他魏国公府要置身事外本来就不容易,偏生王世坤这会儿居然就在南监! 而且,今天这事情居然闹得这么大! 腹谤归腹谤,但徐俌仍然没有改变自己岿然不动的架势。直到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车门,继而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他才威严地问道:“都打听清楚了?” “回禀老爷,事情是这样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之后,外头那人又轻声说道,“老爷,如今南监那边情势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是有人挑唆的还是怎的,章大人不管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围观的百姓少说也有好几百,而且人还在增加。再加上千监生,弄不好要出大麻烦。北城兵马司虽不敢违了老爷的吩咐硬来,但国子监过去的那个学官措辞严厉,他大约顶不了多久。” 魏国公府的人除了散在这儿附近,还有不少都在四牌楼和成贤街那儿守着,所以,此时听到这话,徐俌蹙了蹙眉,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打听清楚没有,那些是成心闹事的,还是真的有这些缘由,只是借机闹起来?” 外头却沉默了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回老爷的话,据小的所知,事情活 灵活现,而且甚至还有留下的字据等等,应该都是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事情应该和小舅爷有些关联。是小舅爷带人去的那几座馆子……” 尽管这后头两句话声音极低,但徐俌仍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大为恼怒的同时,他少不得想起了和王世坤同行的徐勋。是他自己让小舅子与其多多往来,结果,之前据从者回来报信,王世坤只听徐勋说了一句话就立马上车同行,如果这场面也是徐勋拉着王世坤联手做的,那他之前还真是小看了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徐俌听着外头的禀报,傅瑾也自然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眉头微挑的她想起之前在家里二门口徐勋大包大揽,这会儿竟然能把事情闹到这般大,她心里解气的同时,隐隐约约也对这么个人有些好奇。因而,见徐俌仍在犹豫,她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来。 “徐伯父。”开口唤了一声,见徐俌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傅瑾索性盈盈拜了下去,“小女今次孟浪相请,徐伯父肯出面帮忙,小女感激不尽。如今国子监那边既然局势混乱,徐伯父若是再不出面,章大人弹压不下,脸面尽失不说,您身为南京守备,未必就能脱责。恰恰相反,如果您三两句话能够镇压了局势,事后不管有什么流言,您这南京守备比那些学官得人心,比那些学官有威望,南京城内无人不知!” 自从奉旨守备南京以来,徐俌极其看重这所谓守备的座次,甚至因为和怀柔伯施鉴相争,一度闹到了朝堂上去,结果朝廷下诏以爵位为序,这才让他满意了。这事情别人不知道,傅瑾却曾经听傅容玩笑似的提了一次。这会儿把这么一顶高帽子送上去,她立时看到徐俌的脸上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徐伯伯如今出面,就不是为了我大哥的私事,而是南监学官无能,您闻讯赶到,一力主持大局!” “好你个丫头!这是在挤对我?” 今次傅瑾登门相求,先是口口声声国公,如今却变成了徐伯伯,软硬兼施不说,这会儿又掣出了大义的旗子,纵使他原本对傅家不过是存着卖好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对这状似性子冲动冒失的丫头生出了几分好感。 “也罢,这事情再闹下去,这些自命清高的老大人们就都灰头土脸了!”徐俌淡淡一笑,随即就对外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收拢了人,立时去四牌楼南监!再派几个人,把收尾的事情给我做得漂亮一些。我不求不露出一丁点破绽,但别留下尾巴给人抓!” …… 想当初南京国子监初建的时候,由于洪武帝朱元璋设置了严格的监规,再加上那会儿一度停了十几年的科举,不少人都是从国子监出来就直接提拔进入六部和科道言官,于是紧挨着国子监那条南北向的路甚至得了成贤街之名。然而,如今去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国子监早就褪去了曾经的神秘光环。要不是弘治年间任命了这好些赫赫大名的学官,监生几乎只剩了一个名头。然而,就在章懋好容易把上下收拾一新,这会儿的情形却犹如当头一棒。 南监门口此时仍是一片混乱。最初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和老鸨之后,是三两个凑热闹的小贩在那嚷嚷着说是国子监拖欠菜蔬采买的银两,紧跟着是有人在那喊叫说翻墙出来的监生踩坏了自家的菜园子……总而言之,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纵使章懋曾经是在御前铮铮死谏的人,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的脸都已经变过无数回颜色了,偏生就因为一直有人在人群中兴风作浪,曾经在福建当过地方官,政绩斐然的他竟是有些弹压不住。 最要命的是,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下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官,他总不能把麾下那些监生派出去平息此刻骚动不止的人群!一时间,他几乎是恨透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之流,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打着上书时该用怎样严厉的言辞弹劾今天的事。 然而,章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就只听一阵响亮的铜锣声从远处响起。相比之前那些闹事人乱七八糟的敲锣打鼓,眼下的铜锣声整整齐齐震耳欲聋。随着锣声渐近,围观的人不知不觉让开了一条通路,就只见七八个人簇拥着当中一个身穿素缎麒麟白泽纹样袍服的五十开外老者行了过来,不是魏国公徐俌还有谁?当他上了台阶走到一众面色铁青的学官面前时,却是丝毫没去看这些人的脸色,转过身就扫视了那黑压压的人群一眼。 由于人群中鼓噪喧闹的几个始作俑者见徐俌一来,都趁机悄悄溜了,徐俌往那儿一站,刚刚还喧闹犹如菜市场的光景立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沉肃寂静。尽管看不见背后这些学官是何等脸色,但徐俌此时不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继而就沉下了脸。 “南监乃是文翰重地,尔等围堵此处,都想干什么?” 第七十五章 祸水东引(下)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一时间,四周人群别说发声,就连挪动竟也不敢了,哪里还有鼓噪比章懋说话声音还大的模样。一句话压住了场面,徐俌方才不悦地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身后的学官,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 徐俌为南京守备多年,从前也曾经使力救过一两个因犯言直谏而被贬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这一眼看去,除却章懋罗钦顺这等心里没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与其对视。见此情景,徐俌轻哼了一声,继而又转过了头去。 “就算国子监中有学官监生举止失当,大可到官府告状,哪有围在这里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若是还不散去,本公……” “国公爷,不是小民大胆,实在是这些学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盗女娼!” 黑压压数百人正要散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抢出一个人来,一头扑倒在地连碰了好几下头,竟是带着哭腔说:“这南监里头有一个学正,用花言巧语骗了我闺女身子,又说要娶她,结果我那闺女一尸两命,他却连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国公爷!” 徐俌只知道前头那么大动静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勋一块捣鼓出来的,此时这一遭竟是丝毫没料到。眼见那老汉拿着头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来,随即就再次转过头去,那眼神里头透出了分明的恼怒。 你们做的好事! …… 南京城聚宝门乃是金陵的南大门,往南有报恩寺塔聚宝山等等风景名胜。如今春暖花开,达官显贵和贵胄子弟不时都会成群结队往城外踏青赏玩,因而每日从早到晚进出的人不绝。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剧,家家户户渐渐都少不得屯米,运进城的米车亦是常常从外头的米行大街一路绵延出去老远。然而,这一天在一阵喝骂靠边的声音之后,排队等着进城的车马行人赫然看见,一行十几个鲜衣怒马的汉子竟是风驰电掣地从身旁闪过,就这么直冲城门。 城门的守军等等还来不及盘问,眼看人从身旁呼啸而过,一时大惊失色。好在最后总算是有个人勒马停了一停,却是二话不说撂下了一块腰牌。带队的总旗低头看清了那腰牌上头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锦衣校尉?好多年没看见这般火烧火燎的架势了,难道又有什么大案!” 这一行锦衣校尉刚刚过去约摸一刻钟工夫,又是二三十个人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进来, 同样是丝毫不停,落在最后的一个人甚至连停马都不停,就在那高声嚷嚷道:“记下,南京守备傅公公回城!” 有了这一声,那些守聚宝门的军汉当面谁都不敢吭一声,等一行人过去之后方才议论纷纷了起来。要知道,傅公公往日进出都是慢条斯理最是讲究礼数,这一回突然赶成这般光景,这又是怎么回事?一伙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结果还是那总旗上来一人头上赏了一巴掌。 “别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能猜透的?小心点,进出城的人头钱收好了!” 尽管傅容紧赶慢赶,但年纪不小的他毕竟骑不得马,就连他这辆精工细作的车,把他拉到四牌楼时,他被两个小宦官搀扶下来的时候,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浑身骨头也几乎都颠散了。然而,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见陈禄大步迎了上来,他就一下子沉了脸。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恒安人呢?” 面对咬牙切齿的傅容,陈禄竟是犹豫片刻才上前了两步,凑近傅容的耳朵方才轻声说道:“公公,事情和刚刚报信里头说得有些不同,国子监这次事情真的闹大了……” 这次事情闹大发了! 从藏书楼上悄悄下来回了傅恒安的监舍,四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作为这事情真正的主角,傅恒安是心里一向的坚持突然崩塌后的茫然无措;作为跟班的方墨,一面庆幸少爷总算是暂时保下来了,一面担心这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作为执行者的王世坤,是忧虑到了这份上如何收场,自个的姐夫能不能镇住场面;而作为真正策划者的徐勋,面上表情固然凝重,可他心里却透亮得很,因为这祸水东引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方墨之前在车上除了对他说起那些国子监监生和学官的风流韵事,还说起过监中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然而,他能够发挥一下王世坤这金陵第一少在风月行当的影响力,却根本没时间去印证那些传闻,既然如此,就只有把火烧得旺一些,让那些有冤不敢申的人能够有机会把事情捅到青天白日底下!果然,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了! 所谓风流罪过,如果放在洪武年间,那么兴许还会引来口诛笔伐以至于更严厉的措置,但放在如今这弘治朝,顶多就是闹腾一小会而已。然而,关乎人命的案子却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对号称治学严谨的章懋来说,总不能先越过这样的大事去处置傅恒安那鸡毛蒜皮。 想到这里,徐勋少不得看了看傅恒安,继而上前问道:“傅公子有何打算?” “打算?”傅恒安茫然抬起了头,好一会儿才苦涩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回去,这会儿趁乱跟我们从侧门走,事后让傅公公递个条子过来,大不了就告病不要这劳什子的监生头衔,也并无不可。但是……”徐勋看了一眼面色呆滞的傅恒安,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傅公子的性格,应该不想这样狼狈地逃走。” 傅恒安被徐勋说得面色通红,挣扎了老半晌突然使劲点点头道:“没错,我不想这么溜走!我不想背个作弊的罪名回去,不想给我爹丢脸,不想让人从今往后戳着我的脊梁骨!” 王世坤在旁边听得直冒火,正想说话,见徐勋冲着自己摆摆手打了个眼色,他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没好气地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心里少不得埋怨了起来。而方墨则是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只得在那儿干着急。 徐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恒安看了许久,突然问道:“傅公子可相信我?” “当然。” 傅恒安几乎想都不想,嘴里就冒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徐勋是自个的救命恩人,因为他竟然教训了自己一通又打了他一巴掌,因为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冒充监生进国子监来,竟然没有强行带他走,而是带他上了那藏书楼看到了那番景象。因而,即便对方还比自己小两岁,他却对其生出了非同一般的信赖和倚赖。 “那好,趁着外头事情还没完,你给傅公公写封信让我带回去,然后你就定定心心在这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七十六章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相比徐俌的登场,当姗姗来迟的傅容面对面站在国子监祭酒章懋和一应学官面前时,却是根本看不出之前在马车上的狂怒和暴躁,脸上反而还挂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眼见这些文官不情不愿地或是拱手或是躬身见礼,他拿着手绢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这才拿下了手绢。 “没想到咱家不过是偶尔和郑公公一道出城逛逛,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世事还真是反复无常。”傅容说着这话,目光又意味深长地扫过了那些面色极其不好的学官,语带双关地说,“教导圣贤之书的国子监居然闹出了这样沸沸扬扬的风波,章大人和诸位打算如何解决?” “律例上怎么说,就怎么解决!” 章懋今天着实是被气得狠了,脱口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冷笑道,“公理正义正在人心,老夫就不信,有人敢指鹿为马横加构陷!” “章大人这话说的,敢情这风波闹得这么大,你国子监就完全是冤屈不成?”傅容哂然一笑,话语却是犹如刀子一般毫不留情,“既如此,不算协同守备,如今南京守备总共四个人,咱家年纪一大把了,懒得理会这许多麻烦,就让魏国公成国公郑公公,再加上都察院锦衣卫应天府大理寺,一块来料理今天这桩事情如何?” 傅容一开口就把南京地面上最数得上的那些大佬一网打尽,一时间,就连徐俌也愣了一愣。见章懋面色铁青,他立时恍然大悟。要知道,真是把事情闹到这样各大衙门联合出面的份上,南京国子监的脸面就算真的丢尽了,章懋更是休想再有脸坐在这个位子上。 只今天的事情他这边掺和得不少,要是被人知道王世坤也牵连其中,他也脱不开干系。于是,位高爵尊的魏国公大人,这会儿再次眼睛半睁半闭站在那里,却是一言不发。 然而,章懋人虽固执,却并不傻。他寸步不让地直视着傅容,针锋相对地说道:“不劳傅公公惦记了,这国子监的监规是太祖爷定的,无论是学官还是监生,这些事情自有我国子监料理。若有疑难,自然会去禀告诸位守备定夺。” “好,好。”傅容连说了两个好字,当即转身朝徐俌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说,“魏国公可听到了?章大人既然这么说,咱们自然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早知道如此,你就任凭那说些百姓闹去,横竖国子监的事情自有国子监处置,不劳咱们多事,想必就是传开了,章大人也是一定乐意的。”他看也不看面如锅底的章懋,背着手缓步下了台阶,临到最后一步才突然站住了,“章 大人,我家那大小子劳你费心管教了。” “职责所在,不敢稍纵!” “哼,希望今天这事情,章大人你也能拿着这八个字当宗旨,给南京城上下的百姓一个交待,莫要寒了大伙儿的心。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传到了京城,那可不是玩的!” “傅公公教诲,下官都记下了!” 旁观了这一场唇枪舌剑,徐俌自然也不会多做停留,说道了两句也就下台阶离去。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发现傅容正停在那儿等他,不禁心中一动。下一刻,他就把那些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笑吟吟快走几步上前。 “咱家刚刚一路从城外赶回来,只怕那马车都快散架子了,正好有一段顺路,魏国公捎带咱家一程如何?” “傅公公说笑了,既是顺路,索性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 眼见这平素往来不多的两个人竟是一同上了车,站在那空荡荡地方的国子监祭酒章懋突然重重冷哼了一声,就这么转身拂袖而去。他这一走,一众学官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罗钦顺轻咳一声道:“诸位,事关重大,一块去敬一亭商量商量吧。” 魏国公徐俌此时的那辆马车自然不是之前那辆什么标记都没有的黑油车。那辆青幔云头车上装饰着间金饰银螭绣带,拉车的是两匹北地的高头骏马,车厢中容纳四五人亦是绰绰有余。傅容一上车就看见养女傅瑾伸出胳膊搀扶,顺着她的劲低头弯腰进去坐下,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等徐俌坐下,他立时欠了欠身。 “今天的事情,多亏魏国公了。” “哪里哪里。”既然人情已经做了,事情也已经闹大了,徐俌自然丢开了之前那些懊恼顾虑之类的情绪,欣然点点头道,“恒安一向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哪里能让他们这般作践了?那章老儿还自命国子监风气肃然,看看今天这光景,简直是笑话!” “是啊,南监如此,北监也好不到哪儿去!”徐鹏举的事情,傅容自然知之甚深,也就顺势面带嫌恶地说道,“好端端的孩子送进去,日日就是读死书,再这么下去人都要读傻了!咱家如今真是后悔,就不该图这监生的虚名把恒安送到国子监,还不如让他安安稳稳求个一辈子富贵安康就好。” “傅公公倒是好办,可我就没法子了,历来勋贵承嗣的子弟是一定要进国子监的,哪怕是袭了爵尚未派职司的,历来也要入监教导几年。唉,这本来都是循例的事,没想到如今竟然被人死 揪着不放!”徐俌一想到自己向来喜爱的长孙居然在京城丢脸,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恼怒,“我向来不招谁惹谁,他们偏生要惹到我头上!” “魏国公向来是谦谦君子,兴许有些人是看着你好欺负呢。” 车上这一对位高权重的南京守备从最初的彼此试探到渐渐放开,须臾就开始交流起了今天的事,傅瑾坐在旁边只乖巧地一声不吭,直到在常府街镇守太监府门前停下,她方才搀扶傅容下车,站稳之后又回身对车上探出头来打招呼的徐俌裣衽施礼道:“魏国公今日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徐俌和傅容既然在马车上大致交换了想法,这会儿少不得打了个哈哈,又对傅容打趣道,“傅公公好福气,调教出了这么个蕙质兰心的闺女。” 傅容斜睨了养女一眼,随即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小丫头不懂事,今天若是在魏国公面前说错了什么话,还请魏国公看在咱家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两边道了别,傅容便在傅瑾的搀扶下进了西角门,早有预备在那儿的小厮抬了两乘软轿上来,父女俩便上前坐了。一路到了二门软轿落下,傅容见陈禄快步迎了上来,就扶着他的手下轿,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人呢?” 一听这话,陈禄却迟疑了片刻,老半晌才低声说道:“回禀公公,徐勋是回来了,但恒安……恒安贤弟没回来……” “你说什么!”傅容原本那淡然若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竟是又惊又怒地问道,“恒安居然没回来?这究竟怎么回事?” 眼见傅容大发雷霆,陈禄顿时噤若寒蝉似的不敢开口相劝,还是那边下了软轿的傅瑾上来搀扶了养父的另一边臂膀,轻声说道:“爹,有什么话当面去问徐七公子就好,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看着又要乱传一气!兴许这其中另有什么缘由,咱们先问过再说。” 有了养女这两句温言软语,傅容意识到在这发火殊为不智,当即缄口不言。等到进了小花厅一屁股坐下,见着徐勋上前行礼,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人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沉声喝道:“徐勋,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在国子监门前闹出这么大的事!” 第七十七章 请公公担待! 这间小花厅是镇守太监府北院上房大客厅和东厢房交聚所在,后墙是一排隔扇门,直通上房。这会儿,朝西的窗户内透进了不少光亮,照在一张长条案桌的花瓶上,反射出了微微的金光。窗外隐约还能听到上房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那些鸟儿正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外头的一片热闹越发映衬得屋子内一片死寂。 此时此刻,哪怕是傅容平日亲近的晚辈如陈禄和傅瑾,也是一声大气不敢出,唯恐触怒了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南京守备太监。然而,站在傅容身前的徐勋虽是低着头,但心里却没有多少慌张。早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把种种关节都大致想明白了,这会儿傅容的大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闹得这么大却没有把傅恒安带回来,换一个人亦是会如傅容此时这般。 “回禀公公,小子的胆子是您给的。” “你说什么?” 面对傅容越发凌厉的眼神,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今日事出突然,小子受傅小姐所托前去国子监,哪怕再多带一倍的人,强闯国子监的结果只会更糟。所以,小子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傅容眉头一挑,突然冷笑了起来,“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是为这个?” “拖延时间不是为了让魏国公和公公及时赶到,是因为小子有些担心傅公子。”徐勋顿了一顿,眼角余光发现傅容并未打断自个,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踌躇表情,他这才继续说道,“这事情一出,章大人和一应学官不得不出面弹压局势,所以小子就和王公子方墨悄悄从侧门进了国子监,最后顺利找到了傅公子,不过……” “不过什么?”傅公子见徐勋欲言又止,突然冲着陈禄喝道,“方墨人呢,把人带进来,咱家有话问他!” 陈禄也是有手下在国子监侧门见徐勋三人悄悄溜出来,于是他就出面把三个人先带了回来。他倒不是来不及盘问,而是思忖兹事体大,有意让傅容亲自问明事实,免得时候被人觉得自己越俎代庖。此时,他闻言立时快步出门,不一会儿就领了书童方墨进来。和人还镇定的徐勋相比,方墨就没那么大胆子了。进门之后他立时上前几步,双膝跪下磕了个响头。 “小的叩见公公。” “你见着恒安的时候究竟怎么回事,给咱家明明白白回话!” 方墨的脑袋才刚离开地面,闻听此言,这双手不知不觉抠着地上的砖缝,微微颤抖了起来。好一阵子,他 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公公,少爷……少爷那时候拿着……拿着一把匕首……” 没等方墨把话说完,傅容就一下子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惊怒。就是一旁的陈禄和傅瑾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后者不可置信地惊呼道:“大哥怎么那么傻……那他眼下呢?” “眼下傅公子已经安定了下来,应该不会再生出这种念头。” 徐勋见方墨已经是战战兢兢到了极点,索性代他回答了一句。然而,这时候,傅容突然坐下了,却是厉声质问道:“既如此,你怎的不带他回来?”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方墨,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陈禄和傅瑾,徐勋突然拱拱手道:“傅公公,可否容小子单独禀告?” 傅容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心里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这才冲陈禄微微颔首。陈禄心领神会,当即就上前轻轻踢了地上的方墨一脚,方墨这次却机灵,赶紧又磕了个头就爬起身来,脑袋垂得低低的跟在陈禄后面出了屋子。而傅瑾则是有些犹豫,迟疑了好半天才挪动脚步要往外走。经过徐勋身侧时,她原本想嘱咐什么,却不料徐勋突然侧过头来。 “对了,险些忘了一件要紧事,傅小姐交托之物,完璧归赵。” 见徐勋从腰中摸出一件东西双手递了过来,傅瑾顿时想起自己那会儿顺手扯下脖子上贴身的东西给了徐勋,不觉面上有些不自然,一把抢过攥在手心里,二话不说就大步出了屋子,又反手关上了门。只是在门外伫立片刻,她心中一动,突然转身就往上房走去。 “现在你可以说了?” 傅容再次发问后,见徐勋又上前了两步,他不禁眉头微皱。然而,面前这少年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又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 “小子今天见到傅公子的时候,因为看见他横刀要干傻事,一时情急呵斥了他一番,还打了他一巴掌,请公公治罪。” 傅容在宫中厮混多年,脸上惊容不过是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当即少不得沉下脸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徐勋事无巨细地说明了如何进的国子监,如何换衣服找人带路,如何进的号房找到傅恒安,怎么打的怎么骂的,当听到徐勋说把人带到藏书楼上,让其看了那大门口的一场闹剧,他那死板着脸的脸渐渐舒展了少许,然而却一直沉默着没开口。 直到徐勋说完了递上傅恒安的信,傅容接过之后仔仔细细看了,又沉吟了许久,这才淡淡地问道:“明明已经进去 了,又有人肯接应,你甚至敢在一开始打了恒安,那为何不打昏了他带出来,偏生要舍易取难?今天事情闹得这么大,章老儿和国子监上上下下必定心怀不忿,要是迁怒于恒安……” “回禀公公,小子不是不想直接把傅公子带出来,但傅公子性子太过刚烈,因为不愿受辱竟然冲动至此,若是真的打昏了把人带回来,焉知他清醒过后,在家里不会愤而做出其他不智举动?至于公公说章大人那些学官会迁怒,小子觉得暂时还不至于。” 见傅容皱眉,徐勋拱了拱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傅公子的罪名是月考作弊,虽说听着是不小的罪名,但相较于今天极可能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纵使要罚傅公子,也得先把今天的事情了结,所以数天之内,傅公子定然无事。国子监这些学官自命刚正清直,当然不想被人参一个因小失大,徇私枉法。” “那几天后呢?难道还要咱家亲自去国子监要人?” “小子斗胆敢问公公,区区一个监生您固然不稀罕,可您难道想要傅公子背负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离开国子监?” 见傅容怔了一怔,继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徐勋知道这话已经打动了对方,这才从容说道,“小子在见傅公子之前,就向方墨打听过他的性情为人,见面之后就更确定了,傅公子是极其要强的人,若不能洗脱罪名,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只怕傅公子就是回了家,也会郁郁寡欢。心病还要心药医,所以小子觉得指标不如之本,斗胆答应了傅公子留在国子监。” 尽管此前徐勋面对徐氏一族因觊觎财产而企图驱逐其时,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和胆略,但对于傅容来说,他欣赏归欣赏,却只是如同看戏。然而,徐勋此时的这番话,不但完完全全是设身处地为傅恒安着想,而且字里行间透出了某种深深的自信,这不能不让他为之动容。要知道,宫中太监的养子养女多半刁滑贪婪,为了把傅恒安和傅瑾教导好,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结果养女倒不错,养子偏生是正直到了迂腐,他为此不知道多头痛。 “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把恒安从国子监捞出来,还能给他正名?” “是。”徐勋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就深深一揖道,“但若是事情闹得比今日还大,还请公公担待。” 闹得比今天还大? 傅容在一怔之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大的口气,咱家这么多年看过无数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但论年纪,你是年纪最小胆子最大的!好,你 若真有本事,咱家一力担待又何妨!” 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徐勋等的就是这句话,此刻顿时心中一松,突然话锋一转道:“公公可知道,今天国子监大门口闹将起来之前,小子看见谁从里头出来?就是那个曾经在徐氏宗祠露过面的工科给事中赵钦。” 第七十八章 婚事 赵钦! 这一个月来,傅容没少听这个人的名字。如果只是之前事涉陈禄等人的那份奏折,他还能稍稍按捺,但后来据京城的路子快马送来密信,道是赵钦竟然遣人往几位大佬那儿疏通关系,继而又呈递了一份极其隐秘的奏疏,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从京城到了这南京担任守备太监,他就是想置身朝堂漩涡之外颐养天年,可并不代表就有人可以轻易捋动他的虎须! 而且,若今天赵钦去找章懋的缘由真的并不单纯,养子这无妄之灾会不会是他挑唆的? 然而,这些情绪他又怎会在徐勋面前流露出来,沉默片刻就哂然一笑道:“那赵钦也是金陵城内赫赫有名的清流之一,和章懋这等人有交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小子只是觉得他出现的时候过于凑巧而已。”徐勋躬了躬身,接着再没有在这话题上再做纠缠,而是恭恭敬敬地说,“公公既然肯为小子担待,请恕小子斗胆求一件事。小的想带瑞生暂时离开几日,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之后再回来。” 徐勋既然是开口揽下了此事,这会儿的要求自然不过分,傅容也不想深究他究竟打算怎么做,心里盘算着自己已经回来了,再加上国子监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徐勋真的说了大话,他寻个由头把傅恒安接回来也能轻易办得到。于是,他二话不说点点头道:“那好,就依你。这样,徐良这些天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也和你一块去吧。还有,你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再去马厩牵两匹马,再加一辆车。要办事,没有脚力和钱不行。” 徐勋如今确实是囊中羞涩,傅容一开口就给了五百两银子,他自然不会拒绝,等听到还有两匹马,他原本想说自己不善骑马,可转念一想徐良指不定用得着,当即也不推辞,爽快地躬身谢过。等到他前脚退出屋子,不一会儿,那边傅瑾就从直通上房的侧门走了出来。 “爹,我刚刚把方墨叫来问过了,和他说得一般无二。”傅瑾虽是出了屋子,可随即就把方墨叫到了上房直通这儿的侧门,一边听一边询问了此前的事情经过。此时说完这话后,见傅容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她就走到养父身后,一面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一面俯下身凑近傅容耳边,低声将方墨所言一一道来,末了才笑了起来。 “爹,那会儿事情突然,我一时情急,把您给我的银章都给他了,又告诉他是成化爷的御赐之物。他没拿着这东西硬闯,却想了这样一个法子,人倒是挺聪明的。” “何止是挺聪明,听方墨 的说法,你大哥那最听不进人劝的性子,居然对其异常信服,足可见他这人玲珑剔透。那一巴掌要真能打醒了他,咱家才不会计较。”傅容哂然一笑,往靠背上靠了靠,这才轻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你和你大哥的性子换一换,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是日后要撑起傅家门户的人,要他还是如今这种性子,日后你一嫁,只怕他就是加恩为官,这性子必然会被人排挤算计。你在夫家他帮不上忙不说,只怕还得被他连累了……” “爹!”傅瑾娇嗔着打断了傅容的话,继而双手箍着养父的脖子说道,“那徐勋不是说,能给大哥正名,还能让他振作起来吗?大哥如今还年轻,长进的日子多着呢!再说,大哥的婚事还八字没一撇,您替我想那么多做什么!” “怎么能不想,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会儿的傅容丝毫没了人前的阴鸷难测,脸上满是宠溺和疼爱。笑着打趣了傅瑾好一番,他才示意她把那枚银章拿出来。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阵,他才突然抬起头问道:“这么要紧的东西,你那时候怎么就放心交到别人的手中?” 傅瑾本想说那会儿事出紧急只有他在跟前,可转念一想,她就狡黠地笑道:“当然是因为信得过爹您的眼光。既然是您看中留在家里的人,总不至于是那种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鼠辈。结果女儿果然赌对了不是?今天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国子监上上下下丢尽了脸面,而大哥不但平安无事,还难得听进了那个徐勋的话。爹,您这眼光怎么这么好,教教我嘛!” 傅容在人后原本就是一个疼爱子女的慈父,此时被傅瑾一通撒娇说得眉开眼笑,哪里还有什么身居高位时的矜持,当下嘿然笑道:“既然你觉得你爹看人的眼光强,要是爹给你挑一个像他这样人品还算硬,人又机灵的丈夫,你可满意?” “爹!” 说笑间,傅瑾少不得没好气地捶了傅容两下,父女便笑作一堆。等到身上稍稍爽快了一些的黄氏扶着丫头过来,见傅瑾正枕着软榻的扶手,歪着头笑吟吟地和傅容说话,原本还有些忧心的她不禁松了一口大气,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转身悄悄走了。 …… 沈府小花园位于沈府西北,和沈悦那个小院子就隔着一扇门,当年她和大哥分院子的时候,沈悦就借口说喜欢小花园里头的那几株梅花,愣是软磨硬泡搬到了这儿,沈光夫妻俩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小花园通往旁边巷子的侧门却是干脆用一把大铜锁一年四季地锁着。 然而,门锁 着却架不住李庆娘本就不是寻常仆妇,再加上沈悦自个也是身手敏捷,几次下来翻墙已经是驾轻就熟。这会儿利落地跳到地上,她扭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忍不住笑着拍了拍手。一旁的李庆娘早已不像是最初那会儿的紧张了,但仍是无可奈何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身上沾着的泥灰,又拉着人悄悄闪到后院的窗户旁,竟是又爬了一回窗户。 屋子里的如意听到动静,自是连忙过来查看,一见沈悦熟门熟路地爬了进来,她立时按着胸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面上前帮忙一面抱怨连天道:“小姐,我都快到担心死了!虽说是老爷在见客,大少爷在念书,太太在那照料老太太,可万一有人过来,您让我找什么借口!一出去就这么久,您好歹也早些回来……” “好了好了,知道啦,你再念叨下去我以后可真的天天出去!” 沈悦没好气地冲着如意一瞪眼,等在李庆娘和如意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衣服,把那套男子衣衫藏好了,她这才怔怔地在妆台前坐下,却是冲着明亮的水磨铜镜直发呆。眼看着她这幅光景,如意想要开口劝劝,不料却被李庆娘拉到了外间。 “大小姐和我走的时候,老爷不在,这会儿回来了又在见什么客?” 此话一出,如意的脸色不禁变了变,拉开帘子往里头探了探头,见沈悦坐在妆台前没挪窝,她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是一个官媒,赵家派来的。”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一茬,李庆娘仍是心里一突,二话不说就闪出了屋子。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转了回来,却是面沉如水,半点都不想把那官媒的言语对沈悦转述一遍——那边厢竟是说,徐氏宗族既然驱逐了徐勋出去,沈光和徐家的婚约就不作数了,如此也不用什么休书,直接就可以谈婚论嫁! 各自都心不在焉的一顿午饭过后,沈悦半点都没有午睡的兴致,仍在那琢磨着徐勋那番话。就在李庆娘和如意百般劝解无果的时候,外间帘子突然一动,却是个小丫头探进头来。 “如意姐姐,后门有人找你呢!” 如意吃了一惊,立时快步走到门前,打起门帘就冲着人问道:“谁找我?” “不知道,人说若是如意姑娘没空,就找干娘李妈妈。”那尚在总角的小丫头牙尖嘴利,说着甚至冲如意眨了眨眼睛,“后门报信的说,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子,自称是你家里的远房亲戚,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她一面说一面摊开了手,手上赫然还有几颗蜜 饯:“这不,就连我这跑腿的也得了好处,门上肯定少不了赏钱。” 如意还来不及回答,就只觉有一只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扭头一瞧就发现是自家小姐,她到了嘴边的埋怨立刻吞了回去。上了前来的沈悦摆手止住了那行礼不迭的小丫头,盯着人看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说:“说清楚些,那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那小丫头被沈悦看得心里直发毛,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说,说为了句容老家的什么,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沈悦就立时扭头看着李庆娘,沉声吩咐道:“妈妈,如意出去不方便,你去后门瞧瞧,看看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若是胡说八道,那就打发了他!” 话虽如此,可看到沈悦眼神中那一抹凝重,李庆娘只是微微一怔就明白了过来,裣衽行礼后就拉着那小丫头匆匆走了,留着如意站在那儿呆呆发愣。 第七十九章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上) 沈家后门口正临一条小巷,左右隔壁都是附近有名的富户,一整条小巷从大清早开始就是遍布各式各样的摊贩,从卖点心吃食的到磨刀的,从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到卖各色绢花的妇人,整日里这儿都极其热闹。再加上各家用的下人多,到这儿寻他们走动的各式亲戚络绎不绝,因而经过了少许乔装打扮的瑞生站在那儿,若不是极其相熟的,根本认不出他来。 小家伙在镇守太监府呆了一个月,除了学习乱七八糟的礼仪之外,那教引宦官还着重教导了他一些待人接物的要旨。因而,从前一和人说话就发怵的他,如今还能和后门口的几个婆婆妈妈稍稍套套近乎,只说不上几句话脸就红了。那几个仆妇收了他一篮子鸡蛋,见他如此脸嫩,自然更不会去怀疑。等到李庆娘出来,一个妈妈甚至还打趣道:“不是如意的亲戚吗,怎么李妈妈你来了?” “大小姐正有事吩咐如意,所以让我过来瞧瞧,横竖如意家里的人我多半认得。” 李庆娘一面回答一面打量面前这瘦弱少年,因之前就留心过徐家人口,她须臾就认出了人来。心中一突的她也顾不上那些三姑六婶,拉着瑞生就到了一处没人的墙根底下,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是你来了?莫非你家少爷出了什么事?” 瑞生没料想不用自己表明身份,李庆娘就认出了他是谁的人。总算他如今比从前很有些长进,定了定神就留心了一下左右,这才轻声说:“妈妈,少爷让我捎话说,早上如意姑娘提到的那个妻女被逼死的人,能不能告知其人名姓住处?” “你家少爷打听这个干什么!”想起今天突然造访的官媒,李庆娘原就心怀警惕,这会儿听徐勋竟是才分手就突然问这个,她不禁更觉得不对劲,“你家少爷人呢?” “这……” 瑞生随机应变的本事终究不足,此时愣了老半晌,这才不自然地望了一眼巷子口。早有准备的李庆娘随着他的目光往那儿瞥了一眼,立时捕捉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熟悉人影,当即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小家伙就往那儿走去。待到了人面前,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七公子究竟是什么打算,不妨直接对我说。我丑话得说在前头,你说的那个人因妻女横死,告状连番受挫,若不是我和他从前见过有些情分,他连我都不会见,更不用提见外人作证了。” 徐勋原就想小丫头一个未嫁少女,未必能随随便便出来见人,这会儿见李庆娘出来,虽是意料之中,却不免仍有些失望。想起小丫头口口声声的干娘,他原本因李庆 娘神色不善口气不善而生出的那一丁点恼怒也就暂时先丢开了。 “我只是想见见这个人。” 在傅容面前夸了海口,徐勋心里也准备了好几个腹案,但第一选择的却是这一个。见李庆娘眉头紧皱,他就诚恳地说道:“妈妈,这个人很重要,如意姑娘不是希望帮她那位大小姐把赵家求婚的事情搅和了吗?如今正是好机会,那个人遭此惨祸,虽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心中未必就不想报仇。若一直没有希望,他自己迟早会把自个逼死。” 李庆娘怀疑地看了徐勋一眼,见他斗笠下头的那张脸满是郑重,她踌躇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这事情我不能马上答复你,得去和……如意好好商量商量。” “好。”徐勋点了点头,继而就补充道,“我这几天就住在太平里家中,妈妈可以随时去那儿找我。” 早上还听说徐勋最近一直住在镇守太监府,这会儿徐勋突然又说回了家,李庆娘顿时大起疑窦。远远看着徐勋带着瑞生走出不远,就上了一辆黑油马车,她伫立片刻就决定先回去和沈悦商量了这事,再回头去打探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拉车的是镇守太监府马厩里挑出来的一匹专拉车的健马,而马车却不是那边拉出来的,而是刚刚到车马行买的现成货,为的就是不让人认出来。这会儿和瑞生上了车,徐勋忍不住打起车帘对外头的徐良道:“大叔,金六那厮油滑,这么大的事情我信不过,这几天只能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贫贱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一夕就能造一个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伯爷出来。”徐良笑了一声凌空挥了一记马鞭,继而就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想通了,该争就豁出去争,但不能忘了本。我这骨子里,仍旧是打了几十年短工的徐八,别说赶车,什么脏活累活我没干过!” 徐良既是这么说,徐勋心中大定,知道对方是真的看透了想明白了,当下也就不再多说。等远远能看到自家门口时,他却突然示意徐良停车,随即对瑞生吩咐道:“你先回家等着,若是沈家有消息过来,你就让她转告你,把口信好好记清楚了回头转达给我。若是别人,认识的你就先把人留下,不认识的,你随便找借口打发了就是。记住,把自个当成一个人物,待人接物别弱了气势。” 这么郑重其事的口气说得瑞生心里七上八下,可看见徐勋那鼓励的眼神,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使劲点点头道:“少爷放心,交给我吧!” “好样的!” 拍拍小家伙的肩膀示意其下车,等看见人一溜小跑进了院门,徐勋这才对徐良说道:“大叔,去应天府衙。” 徐良不比聒噪饶舌的金六,却是一句都没多问就驾车起行。过了奇望街大中街,拐上府东街时,随着应天府衙渐近,这车马行人就渐渐多了。等到了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和从前两次来这儿一模一样,府东街东面墙根处几乎连个停车的地方都没有。这午后时分的太阳已经有些热力,可四个门子愣是没有半点通融,十个上前求见的人当中,少说也有九个被直接打发了回来。 然而,上前求见的徐勋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放了进去——不但因为他是徐迢的亲戚,而是这儿距离太平里最近,又因为有徐迢的缘故,一个月前的风波几乎人尽皆知,那四个门子既知道徐勋极可能是傅容面前的红人,哪有阻拦的胆子?不但如此,这一回快步过来迎接的不再是从前的陶泓,竟是管家朱四海本人。 朱四海如今可再不敢端出从前的倨傲来,一路殷勤笑着把徐勋引到了徐迢的官廨,又小心翼翼解释府尹吴雄正在接见徐迢,见徐勋并无不耐之色,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是又忙前忙后亲自上茶伺候,陪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终于试探着说道:“七少爷,从前是小的不懂事,若有得罪的地方……” “朱大哥这是什么话?若没有你多方照应,我也不会有今天。我从前是真心想将田地交托于六叔,最后却一冲动全都捐了出去,倒是有负六叔和朱大哥一片好意,实在对不住。” 如今徐勋虽说出了宗,可显然已经是得了傅容的赏识,朱四海原本还做好了遭冷眼的心理准备,可听其口口声声称徐迢六叔,又对自己这般客气,他又是心安又是高兴,忙又吩咐人去厨房张罗点心,直到徐迢回来这才退了下去。 这边叔侄俩见面,几句寒暄客套之后,徐勋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六叔可听说了今天国子监的事?” 第八十章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下) 徐迢官阶虽低,但应天府衙这种地方素来是消息最灵通的,更何况他志在仕途。这国子监三字一出,他少不得盯着徐勋的脸上看了老半晌,最后却是摇头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不知道,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因为应天府衙的差役出动得慢了一些,国子监那边章大人已经派人来交涉了,刚刚吴大尹派人召了我去,就是询问这事。” 徐勋自然不会傻到去质疑徐迢,吴雄召见究竟是不是为了这国子监的勾当,他只要知道徐迢知道这档子事,而且想来还有些关切,这就够了。于是,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六叔可知道,今天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傅公公的嗣子傅恒安傅公子,险些就在国子监的绳愆厅里挨了那位章大人的板子?” “什么?” 这事情徐迢却还是头一次听说,一惊之下,他险些要站起身来,可终究反应得快,手一按上太师椅的扶手,他就一下子恍然回神,继而便缓缓又坐了下来。一面盘算着这事情背后的明争暗斗,一面猜测着徐勋此来的目的,他斟酌许久,这才语气不无亲切地试探道:“看来傅公公是极其信赖你,连这种事情也不瞒你。” “只是我运气好罢了。谁能想到,当初我重伤未愈在大中桥上跳下水救的那人,竟然就是傅恒安傅公子。”徐勋有意表功似的这么说了一句,见徐迢瞳孔一缩,他就一手支着扶手冲徐迢凑近了一些,这才笑道,“否则六叔以为,傅公公怎会在徐氏宗族大会上给我撑腰?今天也是,傅公公偏巧应郑公公之邀出城去了,幸好我见机得快,又有王世坤王公子帮忙,否则如今的满城风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尽管这话含含糊糊,但徐迢仍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过来,随即为之倒吸一口凉气——今天国子监门前闹得这般沸沸扬扬,竟然是自己这个一度只单纯以为是败家子的昔日族侄手笔!而在醒悟到这一点之后,他这才想到徐勋刚刚还提到了王世坤这三个字,一时不由得攥紧了扶手,好一阵子面色才缓转了过来。 “看来,徐氏一族这许多自诩精明的尊长,连带我在内,从前都是小觑了你!” 徐迢见徐勋微笑着欠了欠身,既没有再多言表功,也没有否认事实,他定了定神,这才问道:“小七,你就直说吧,今天来拜访我这小小的经历司经历,究竟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六叔的将来。” 这样的开场白只是让徐迢稍稍动容,然而,当听清楚了徐勋接下来的一番话之后,他便没法保持那淡然若定的表情 了。有些坐不住的他甚至不由得站起身来,就这么在一个晚辈面前失态地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心里百般思量了起来。 “六叔,您这经历司经历是靠着魏国公的力谋来的,又和魏国夫人的娘家王家往来甚密,在别人看来,自然就是魏国公一系的人。这一次先是有人弹劾太监嗣子家人以及勋贵子弟等等冒功居高位,然后又是有人欲图对傅公公的嗣子下手,据说京中又是风起云涌,别说傅公公,就是魏国公也都卷在了其中。您如今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可魏国公虽是南京守备,身份贵重,可在朝堂上要说多说得上话却是未必。若按部就班升迁,您多久才能挣一个真正的封妻荫子?在那些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眼中,光是杂途二字,就能让您的仕途平添艰险。” 徐勋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从前只是在学堂厮混过一阵,哪里会懂得这许多朝堂大势,除非是傅容真的将其留在身边朝夕教导,否则怎会连他的官职来历等等都这么清楚? 想通了这个,徐迢又心知肚明徐勋所说确实是他最大的软肋,他不觉就有了抉择,脸上不免挂上了更亲切的笑容:“那照小七这么说,六叔我该当如何?” “当然是抓紧如今这天赐良机。” 铺垫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此时打动徐迢之后的机会,因此徐勋在迸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之后,他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笑吟吟地向徐迢推了过去:“六叔看看这个。” 徐迢不比徐大老爷这等刚愎自用的,尽管对眼下长幼尊卑倒置的这种情形有些不快,但利益得失毕竟更为要紧。于是,他伸手拿过布包,就这么当着徐勋的面将其一一解开,才翻看了几张,发现是赵钦的种种罪证,他就再次失态地霍然站起身,那眼神再没了之前长辈似的慈和。 “你这是……” “六叔可知道,今儿个这样的节骨眼上,赵大人正好去拜访过国子监祭酒章大人?”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道出了这么一件事,见徐迢瞳孔猛地一缩,徐勋这才狡黠地笑道,“六叔不知道吧,赵大人似乎对傅公公很是愤恨,托人往京城疏通关系要告傅公公的黑状呢?他这样不罢休的性子,咱们当时在徐家宗祠都得罪狠了他,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做成了,腾出手来会怎么对付咱们……” “你不用说了!” 徐迢厉声喝止了徐勋,再次来来回回踱了一会步子,心中最初是懊悔,随即便涌出了一股恶念,但到最后,却变成了某种意动。不动声色地斜睨了徐勋一 眼,见其虽是安坐喝茶,可眼睛仿佛也在偷看自己,他越发断定这必然是傅容授意,意动就变成了怦然心动。 他可不像那些清流,口口声声要和什么阉竖划清界限,若是那位傅公公能成为他青云之路上的助力,他当然心甘情愿投靠过去!况且,徐勋哪里懂这些,分明是傅容授意他来的! 再次回到位子上坐了下来,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那小布包揣进怀里,这才沉声问道:“傅公公要我怎么做?” 听到徐迢直截了当的问题,徐勋知道自己今天的工夫没白费,于是笑眯眯地说:“傅公公说,请六叔把这东西收好,等适当的时候,把这些交到应天府尹吴雄吴大人手中。” 徐迢自然不会去问所谓的适当时候是什么时候,当即点了点头,心里着实松了一口大气。相比他猜测中的亲自举发,对方只要求把东西交给应天府尹吴雄,这就有很多条路子可走,甚至可以不必他亲自出面。于是,心情转好的他看着徐勋这昔日族侄,自然而然多了几分交好的意思,当徐勋起身要告辞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来,立时开口留了一留。 “你也难得来,索性留着用了晚饭再走,也见见你婶娘和你六哥十一弟。” 要是往常,徐迢恨不得自己的两个儿子离着徐勋这败家子远远的,如今却巴不得他们兄弟能够亲近些,哪怕徐勋如今已经不是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于是,见徐勋客气了两句,却并未真正推拒,他少不得又挽留了一番,最后终于是成功把人留了下来。由于他特意吩咐了妻子儿子,这顿晚饭自然吃得宾主尽欢,待到最后徐勋打算告辞时,他竟又叫来了陶泓。 “小七,你从前就瑞生一个贴身服侍,如今他既然留不得在你身边,你在外头一时半会也难能找到妥当的人,我就送一个人给你。” 徐迢也不管陶泓闻言如何大惊失色,和颜悦色地训诫了他几句,这才拿出一张纸递给徐勋,又笑道:“陶泓你是见过的,人老实本分,留在你身边也好多个帮手。他又认字,跟着你做个书童也好。他的身契我就转了给你,日后他就是你的人了。” 第八十一章 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就连徐迢平日亲近如朱四海,也没料想自家老爷居然会突然把陶泓送给了徐勋,因而在一路把人送将出去时,他不禁赔了十万分小心,甚至最后还在马车旁对着陶泓千叮咛万嘱咐,仿佛陶泓将来要服侍的不是一个还是白身的平头百姓,而是什么真正的贵人。 由于事出仓促,陶泓只来得及收拾了几身常穿的衣裳和存下的几串铜钱,以及上次徐勋借给他的三本书,平常积攒下来偷偷藏好的纸笔却万万不敢当着徐迢的面去取,因而坐在马车上不禁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直到车子在一段石子路上突然一颠簸,他险些一头撞在徐勋身上,这才手忙脚乱地移了开来,慌忙赔罪不迭。 徐勋知道徐迢此举多半表示善意和笼络,但莫名其妙被塞了一个人在身边,他不得不存着几分挑剔和审视,只这一路上才观察了不一会儿工夫,再想起从前几次打的交道,他就明白,若是徐迢真的挑选眼线放在他身边,这陶泓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从这一点来说,那位六叔还真的是既精明,又通人情世故。于是,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小书童,他不禁笑了起来。 “到我这儿就这么不高兴?” “嗯……啊,不不不!” 见陶泓慌忙抬起头,脸上紧张兮兮的光景,徐勋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瑞生。想到瑞生和陶泓差不多的年纪,将来却不得不进宫去厮混,而眼前这好学的小家伙则是曾经为了几本书千恩万谢,又在他求见徐迢时大开方便之门,他渐渐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要是你挂念六叔亦或是那里的什么人,只管照实说出来,我不会怪罪你,找个理由送你回去就是。毕竟,若是跟了我,不久之后可能就要上京城去,那会儿什么时候能回南京就说不好了。” “啊,七少爷要去京城?” 陶泓一下子呆若木鸡,见徐勋不像是开玩笑,他顿时心乱如麻。他虽然为人单纯些,可并不傻,也略明白一些自家老爷徐迢的秉性。若是他被送出去却又要闹着回去,到时候一定会被重重责罚不说,服侍少爷读书的差事也决计再也轮不到了,那会儿就更不要提接触到那些笔墨纸砚。于是,在纠结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既然让我跟七少爷,我就跟七少爷。只是……只是七少爷您能不能……能不能准我每日写字?” 本以为小家伙会提出什么要求,听到最后这句话,徐勋想起他借书的光景,这下子终于笑出声来,随即就板着脸道:“写字可以,只以后每日写字要是不足 四页,别怪我罚你!” 陶泓原本被徐勋这一笑之后一板脸给吓了一跳,听到这写字后头还有条件,原是心中嘀咕,待回过神来,立时满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瞪着徐勋。明白这不是和自个开玩笑,他几乎忘了这是在行进的马车上,立时蹦了起来要跪下磕头,结果一脑袋才碰了下去就险些整个人往前扑,最后总算是在徐勋的拨拉下回身坐稳了。尽管如此,他脸上却依旧流露出兴奋的红潮,俨然还是当初那个为了借到几本书而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小书童。 此时虽尚未到宵禁,但天色已晚,车到徐家小院,陶泓便先下了车来,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了徐勋下来,待徐勋吩咐他先到里头唤人来,他方才一溜烟地跑了进去。这时候,坐在车夫位子上的徐良不禁冲徐勋笑道:“勋小哥,你可是轻轻松松又拐到了一个人。” “大叔这话说的……人是六叔送给我的,哪能用一个拐字?” “怎么不是拐?这世上又不是捏着一个人的身契就能让他忠心耿耿的。现如今陶泓才跟你就这样感恩戴德,日后等时日长些,决计是对你唯命是从。老汉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人,天生就有一种让别人听你的气质。”徐良一面说一面卸下斗笠跳下了车,又笑道,“你那个小童儿瑞生如此,老汉我如此,就是老于世故的和尚都是如此。至于其他乱七八糟我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话说到这,徐勋已经听出徐良这老汉是调侃自个居多,耸了耸肩正要说什么,大门内突然就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却是气急败坏地冲着他低吼道:“回来了怎么还在门外呆站着,我都等你好一会了!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溜出来,还浪费时间!” 沈悦瞪着徐勋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就因为这家伙捎的口信,她千辛万苦趁着父亲傍晚出门的工夫溜了出来,为此甚至想破了头在房中故布疑阵,结果这家伙居然在家里唱了空城计,那瑞生是一问三不知,金六则是嘴里掏不出一句准话,因而她几乎都等得快疯了。这会儿眼看徐勋看着自己仿佛还在惊讶,她一下子忘了其他,一把就将他拽进了门去。 见徐勋无可奈何地被人拖走了,站在那儿的徐良不觉笑得更深了,嘴里又慢条斯理地念叨着刚刚没说完的下半截话:“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小丫头也被你糊弄了去!” “没时间了,长话短说,你说要见那个妻儿被逼死的人,这是为什么缘故?我老实对你说吧,句容乡间这些时日转悠的人太多了,赵家已经有了警惕,你这么个外乡 人跑过去实在是太扎眼了!那个人从前给沈家打过短工,你把你的打算对我说说,若是可能,我再让干娘去想想办法。” “我的打算……”打量着面前小丫头那招牌式的男子装扮,徐勋突然注意到她小巧的耳垂上竟还挂着两只精致的金丁香尚未摘下来,不觉微微一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打算当然就是歪主意。耍耍奸,使使诈,骗骗人,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听这些会污了耳朵。” “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别拿我当小孩子!”沈悦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按着桌子就站起身来,“只要结果好,哪怕法子促狭些也不要紧,我又不是那些迂腐的老道学。” “真要听?” “当然要听!” 见小丫头死硬地盯着自己,想到自己要做这档子事,总得取得人家的配合,徐勋只得勾了勾手示意小丫头凑近些,旋即立时上前挨着她的耳朵说出了一番话来。两人虽是打多了交道,但这样亲密的姿势却还是第一次,小丫头本能要躲,可当声音响起,她立时忘了这一茬。然而,徐勋说话时那一阵阵热气就这么呵在她的耳垂上脖子上,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就只觉得耳朵脖子面颊都在一阵阵发烫,可这种异样感觉须臾就被徐勋大胆的设计给全都冲没了。 她一下子挪了开来,指着徐勋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都说了让你别听的,你自己偏要死硬。”徐勋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才认认真真地说,“他不仁,休怪我不义。既然对手卑劣,那我也不得不用更卑劣的手段。” 沈悦死死咬着嘴唇,好半晌才问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错,这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徐勋哂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至于你那句话,只是别人对成功者的恭维而已。不过,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一定会尽力善后。” 尽管心中恨不得赵家那卑劣的老家伙立时倒台,可徐勋的法子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因而沈悦站在那儿呆愣了许久,最后觉察到有人轻轻压着她的肩膀,她才抬起了头,茫然之下竟是没指责徐勋居然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所以,把那人的名字和住处告诉我,剩下的事情我去做。我的主意,我负责!” …… 常府街镇守太监府,内书房。 坐在书桌后头的傅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站着的陈禄,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能确定,徐边真的 死了?” “十有八九。公公,那支商队路过江西时遇盗匪,当时官府怕事情闹大,影响了主官的考评升迁,硬是把事情按下了,一应死者的名姓等等都没有留下来,所以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徐边从前两三年总能回来一回,这一次却是八九年音讯全无,应该是凶多吉少。”说到这里,陈禄顿了一顿,等傅容考虑了一会,他才轻声说道,“说起来,徐边把徐勋抱回去的时间和年龄,有的是文章可做。” “且让咱家再想想。”傅容摆了摆手,沉吟好一会儿,这才摇了摇手说,“先看看他对咱家夸了海口之后,接下来会怎么去做。你那一丁点人手,留心国子监和赵家的动静,不用盯着他了。由得他去折腾,这南京城死水一潭这么久了,他就带了个瑞生和徐良,就凭这一丁点人手,他要真能折腾出什么,就算是再烂的烂摊子咱家也乐意!” 说到这里,傅容便笑了起来,只那笑容中不免流露出昔日在宫中司礼监时的狠戾。就算徐勋夸口也不要紧,他的杀手锏已经送去了京城,这会儿兴许人就该下来了! 第八十二章 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太平门位于南京城东北,因南京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这三法司就在门外,相传入夜便是哀声四起,因而此门便得名太平二字。由于这是南京诸门之中唯一没有水路环绕的城门,守城的官军也比其他诸门来得多,对于入城者的搜查更是尤其仔细。相反,往北郊出城的人相对较少,这盘查就松得多。 多花了几个铜子,徐勋这辆车没怎么查验就轻轻巧巧就出了太平门。上了官道,他忍不住一再往身边瞟,见小丫头咬牙切齿就是不看他,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就算你家大小姐忧心赵家逼婚,会大大方方允准你出来。可这一趟来回起码得一整天,万一晚上赶不回去,你家老爷难道还会察觉不到家里少了人?到时候追问下来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沈悦头也不抬地撂下这么一句,老半晌悄悄抬了抬眼,见徐勋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这才轻哼一声道,“我家老太太这几日身体不好,大小姐借口到鸡鸣寺拜佛祈福,还说要住一晚上。总之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同车的李庆娘看着沈悦这一身男子装扮和用她特制油彩涂抹过的脸、脖子和手,再瞟了一眼都已经改头换面,年纪粗看至少大了十岁的徐勋和瑞生,想要叹气又不能当着徐勋的面,心里简直把自己埋怨死了。要不是她教沈悦从小习武,又磨不过她的央求,小时候也不知道编了多少侠女侠客的故事给小丫头讲了,能把人养成这样的烈性?就算沈家不算书香门第,哪怕为了避免招人耳目,可连这男女同车都来了,这要是被人发现可怎么了得! 听说沈家那位大小姐还这样大费周章,徐勋眉头一挑,心里倒是觉得那位千金行事比沈光大方周全,还挺会为下人着想。眼见劝说不动,他也就不费那口舌了,反而是见瑞生坐在车厢中一动不敢动的局促模样,他冷不丁把一个扁圆的剔红牡丹纹捧盒递了过去。 “啊?” “呆坐着无聊,来,吃两个蜜饯果子润润嗓子,然后说两段你在乡下的趣事来听听。” 瑞生正在那出神。他没想到徐迢竟把陶泓送给了徐勋,更没想到陶泓还识得不少粗浅文字,才刚来就能在家里整理书架,而他因为这身份,再能留在自家少爷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免不了暗地里自怨自艾。而今天徐勋出门把陶泓放在家里留守,而是带了他出来,他越发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能耐,这会儿听了徐勋这话,他一时就有些呆头呆脑的。 “愣着干什么,说啊?” 见瑞生还是不开 窍,徐勋忍不住屈了食指中指,一下子就给了小家伙一个重重的栗枣,见其抱着头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他才淡淡地说:“你应该知道你是要进宫的。一进宫门深似海,以后要再这样自由出来闲逛怕是比登天还难。而且,就凭你这待人接物的本事,到了里头兴许真得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所以,这些天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好好看看学学。读书认字眼下我教你也来不及,能教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啊!” 此话一出,别说瑞生完完全全愣住了,就连沈悦和李庆娘也忍不住为之大讶。沈悦侧着头看了徐勋好一阵子,突然冲着他扑哧一笑:“我就没听说过哪家少爷有这么待小厮的……不过听着怪让人感动的,看不出你这小骗子还是个好人!” “我家少爷当然是好人!”瑞生气呼呼地瞪了沈悦一眼,随即把捧盒往位子上一撂,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在徐勋面前跪了下去,满脸郑重地要磕头,可两只胳膊偏被人一把托住,这脑袋怎么都碰不下去。抬起头看见徐勋正含笑看着自己,他终于忍不住有些酸涩的眼睛,眼泪竟是夺眶而出,随即更是使劲吸了吸鼻子,脱口而出道,“少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又哭了! 对于这时不时如同女人一般掉眼泪的小家伙,徐勋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心中不忍,于是索性板着脸递了旁边盒子里的一沓细纸过去,见其红着脸转过身又是擦脸又是擤鼻子,好半晌才转过身来,他这才笑道:“别那么严肃,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时候,动不动磕什么头!好了,还是刚刚那话,你从前在乡下有什么趣事,都说出来听听!” 有了瑞生的活跃,这接下来的一路自然是有说有笑。就连本是赌气一定要跟来的沈悦,也被瑞生比划着说当年种出老大一个南瓜,却被别家猪圈里窜出来的猪咬了大半个,结果害他鼓足勇气和那头猪斗了一场,自己鼻青脸肿却没能猪口夺食的往事给逗乐了。外头驾车的徐良听着车中的欢声笑语,脸上也不觉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孤苦伶仃大半辈子,除了那个贼和尚,他就没什么其他亲近的人,没想到快到知天命之年竟是能经历这般热闹,哪怕这趟去京城没个结果,他也知足了! 从官道拐上了小道,一身乡间妇人打扮的李庆娘便出了车厢和徐良并排坐着指引路途,为免惊动村里其他人,不多时就把车停在了一处少人经过的树林里。按徐勋的说法,就李庆娘带路,他带着瑞生过去就够了,可小丫头哪 里肯,再加上徐良也担心路上遇到歹人,于是一行五个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开了过去,让他无奈得很。 接下来虽是老长一段步行,身体大好的他自然丝毫不怵,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身边那小丫头竟是鬓角额间连汗都没出,那短衫长裤底下的一双大脚步履如飞。 见了这一双大脚,徐勋心中仅有的那一丁点怀疑也没了。小丫头那性子暂且不提,大明朝开国那会儿,马皇后的大脚甚至被称之为奇葩,现如今哪家的千金小姐会有这样的天足? 由于李庆娘之前来过,因而一帮人并没有循着人来人往的主路入村,而是绕了一条远却没人的小路。据她一路走一路解说,那余浩原本在村里还算是一个富户,可从前赵家有家奴盗财远走高飞,赵家人遍寻不着,便诬赖了他窝赃,于是祖传的几十亩良田就这么被讹走了。破罐子破摔的余浩又被人勾搭爱上了赌博,欠下了赵家的高利贷还不起,竟是被人寻上门来要卖了妻女,那一对母女却烈性,竟是在人押着她们过河时投了淮水。 “他人浑浑噩噩不吃不喝,我上次虽劝解过一回,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差不多就是在寻死。” 李庆娘这一叹气,从徐良到瑞生,从徐勋到沈悦,全都是默然不语。徐良半辈子蹉跎见惯了各种阴私惨事,自己的房子甚至也被人一把火烧了;瑞生年纪小性子又腼腆,却是被父亲害成了如此光景;徐勋前世大起大落,今生从初来乍到开始就始终在挣扎求存;李庆娘因娘家见罪被夫家驱逐,改头换面隐身沈家做了二十多年仆妇;就连自小锦衣玉食如沈悦,也躲不开赵家的婚姻算计。五个人默立在那儿好一会儿,徐勋才咳嗽一声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李妈妈,是不是就是那座茅屋?” 恍然回神的李庆娘抬起头看了看,见前头不远处就是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便点了点头。这时候,徐勋就唤了瑞生过来,却是冲徐良说道:“大叔,如意烦你照看,我和瑞生一块过去,李妈妈也不要跟了,否则谁都知道这事后头有你沈家人掺和。” 一听这话,沈悦顿时不依了:“喂,我都改头换面了,你别想撂下我!” “去这么多人干嘛,又不是去打架!”徐勋见小丫头被自己噎得哑口无言,下一刻便犹如对小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乖,在这儿安安心心等着,就算碰到什么事,徐大叔那身手也稳稳护得住你。” 眼见李庆娘也冲自己使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竟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徐勋 主仆俩上去了,沈悦不禁瞠目结舌,随即气咻咻地正要追上去,却被徐良一把拦住了。 “丫头,勋小哥既然说了,咱们就在这等着。”眼见小丫头仿佛要发飙,徐良竟是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轻声说道,“别急别急,等他们走远,咱们悄悄跟上到外头听壁角去。” 徐勋自然不知道徐良竟是给小丫头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一进茅屋,他就闻到一股难闻的馊臭味道,而四周乱糟糟的陈设以及昏暗的光线更使得他实在难以习惯。好一会儿,他才看到靠墙一个稻草堆前,有一个合衣对墙而卧的人影。他想了想就示意瑞生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有意加重了脚步走上前去。然而,即便他已经到了那人身后,那人却没有一丝一毫反应。 见这光景,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为什么不拉上仇人垫背再死?” 第八十三章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此话可谓是语出惊人,然而,瑞生却一脸的理所当然。他原本就是徐勋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性格,如今更是升格成了少爷说的都是对的,若有不对请参照前一条。若不是徐勋刚刚嘱咐过他,若不是徐勋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冲他轻轻摇了摇,之前在马车上那阵感动劲尚未过去的他,他见人没反应,恨不得冲上去用自己那很不利索的嘴皮子功夫给少爷帮帮腔。 而在外头偷听的徐良和李庆娘,这会儿亦是愣了一愣。沈悦更忍不住连呼吸都几乎摒止了,粉拳紧紧捏在一块,心里少不得埋怨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尽管那背对墙躺着的余浩看似一动不动,但居高临下的徐勋却清清楚楚地发现,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那汉子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两下,而他压在身下的一只手,赫然一下子攥紧了一把稻草。知道自己这话并不是没有效用,他就紧挨着人蹲了下来。 “我听说你为了一前一后两次事情,把家底全都花在了告状伸冤上头,结果却是一场空,少不得以为这世上是官官相护有冤不能伸,所以存了自暴自弃一死百了的念头。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就这么窝窝囊囊死了,你拿什么去面对九泉之下含恨而死的妻女,拿什么去面对传给你家业的祖宗父辈,拿什么去面对你自个的良心?” 这一连串犀利的问题问得瑞生亦是一个激灵,更不要说躺在那里假装熟睡的余浩。他几乎是一个旋身转了过来,竟是伸出犹如鸡爪似的手,一把牢牢攥住了徐勋的领子,厉声喝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没试过?我揣着匕首在赵家门口转悠了几天,可那个狗官就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身边每次都少说有七八个随从跟着!我甚至翻过墙进了赵家,可他家里的围墙底下养了好几条恶狗,我能逃出来就已经是造化了!”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撕下了裤管,小腿上赫然留着两三条狰狞可怖尚未完全收口的伤疤。徐勋还好,瑞生却是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这老天爷已经瞎眼了,我就是这一条贱命,想豁出去也找不到法子,你让我怎么办?我现在已经不想活了,我就想下了九泉去陪我苦命的婆娘和女儿!” 徐勋沉着地伸出手一根根拨开那攥着自己衣领的手指,见人无力瘫坐了下来,他便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人。只见余浩胡乱裹着一身破烂单衣,腰间束着一根连颜色都分不清的腰带,乱糟糟的头发下头是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就连刚刚那说话声都是带着破锣似 的嘶哑。 “要是我有法子让你报仇呢?” 余浩愣了一愣,随即不屑地嗤笑道:“要是你想让我再傻呆呆跑到什么衙门去告状,那就免了!我这条贱命是不值钱,可我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外人的话,不明不白就扔了出去!” “要是我不让你去告状,也有法子让赵钦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呢?” 徐勋不理会余浩的冷言冷语,又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这时候,他见余浩用怀疑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当即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索性都是死,轰轰烈烈也是死,凄凄惨惨也是死,为什么不爷们一点?你要是真想死,撞墙上吊有的是办法,为何要这么不吃不喝折腾自个,一直苦苦等到现在,你敢说你不是在希望老天爷降下奇迹?” 这话说得外头的小丫头面色一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正要往里头冲,肩膀却被人一把按住。扭过头的她见阻止自己的是徐良,忍不住嗫嚅道:“他这话说得太重了,那人本就已经是快被逼死了,若是受不了他这话真要……” “小丫头,有些人原本就已经心存死志,你不逼他或许就这么死了,你要是逼一逼,他兴许就能做出轰动天下的事情来。哪怕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徐良想起了自己破罐子破摔的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惘然和哀伤,随即才哂然一笑道,“更何况,勋小哥的脾气,说起话来不饶人,心思却缜密。我这糟老头和瑞生那小家伙原本都差不多是必死的,他还不是一样救了回来?咱们再看看,要是事有不好,这么多人在这,还能看着人寻死?” 沈悦还要再说,见李庆娘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她犹疑再三,终于还是站住了,心里却是又纠结又不忍。 屋子外头听壁角的三个人正说话的时候,屋子里的余浩在徐勋那炯炯目光直视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突然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狠狠地将它们揉成了一团。许久,他才使劲擦了擦被眼泪冲得乱七八糟那张满是污迹的脸,抬起头看着徐勋。 “对,你说对了,我当然不想死!凭什么那个人就能荣华富贵,我就要像条狗似的死在这儿?我不甘心,不甘心!” “既然不甘心,那就索性拼一拼!” 徐勋再次蹲下身,声音却是低沉了下来,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蛊惑和挑唆,“我不用你去冒险行刺,只要你听我的,就能稳稳当当把他的恶行公布于天下。你想不想看到他比你现在还惨?你想不想踩他到泥里?你想不想亲眼 看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即便到了这时候,徐勋仍然是有意伪装声线。然而,余浩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一把又一把狠狠揉搓着那些稻草,良久才终于重重一拳捶在地上:“说吧,你有什么爷们的法子?” 这时候,徐勋却没有说话,只径直走到窗边,突然推开了那破破烂烂的支摘窗。那窗户不禁他的大力,竟是一下子裂成了好几片,就这么掉了下去,随即就只听低低的哎哟一声。见小丫头狼狈不堪地拍打着脑袋,想要站起身又不敢,他便没好气地做了个赶人的手势。小丫头还咬牙切齿不想走,徐良却从后头伸出手,二话不说一把拎着她往远处退去,李庆娘连忙也猫腰跟了上去。这时候,他扭头唤了瑞生上来,让其在窗口看着,这才转身再次走到了余浩身前,又一次蹲下了身,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自然可以耐心等待慧通办好了前一件事回来,让这位前西厂的行家出面,一定能把这档子事办得漂亮利索不留一点痕迹。然而,这事情要做好,必定不能全瞒着傅容,而且还得靠陈禄收场,若是他真的让慧通设法,事后必然会被人探知端倪。与其如此,还不如他冒险亲自现身出面,如此一来,别人大约会觉得他虽鬼点子多,却没有自己的班底,做事考虑也没那么周全,于是就算肯提携他,也不会因此而心生警觉。 这一招虽险,可所谓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赌博,赢面只要能大于七成,那就大可投下重注! …… 傍晚时分,鸡鸣寺竹林精舍。 沈悦和李庆娘匆匆抄小道进了这片精舍,见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静,主仆俩不禁齐齐松了一口气。然而,当沈悦走到居中那间屋子的前头推开门,一脚迈进门槛之后,一认出那正中竹椅上坐着的人,她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沈光冷冷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女儿,又瞟了一眼后头低头不敢看她的李庆娘,他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随即霍然站起身来,“还有你,小姐胡闹你就应该劝,劝不听就应该禀报,你居然由着她的性子,还跟着她一块胡闹!我沈家养你这样的人有什么用,来人,把李氏给我捆了!” 见里屋闪出了两条大汉来,沈悦情急之下,忍不住张开双手挡在了李庆娘面前,大声嚷嚷道:“都是我的主意,和妈妈无关,爹你要罚就罚我!” “罚你?”沈光盯着紧咬牙关的女儿,一时满脸的失望,“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还居然有心女扮男装去外头闲逛 ?我告诉你,赵家已经定下了婚期,明日下定,月中就迎娶,你给我安安心心在家备嫁,其他的什么都别想!” 事情办成的欣喜原本冲淡了奔波一整天的旅途辛劳,然而,此时的沈悦却只觉得一头凉水从头浇到底,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爹后,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光见女儿和李庆娘都是大惊失色,他这才缓缓坐下,面色晦暗地说:“今天赵家邀了我过去,赵大人正好接待了一位京城贵客。那是大理寺右寺丞费铠,据说是奉旨来查南京守备傅公公。呵,幸好我没因为徐家那败家子的一时得意而昏了头,傅公公若是倒了台,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第八十四章 折服(上) 江南的春日原本就是最让人惬意的,有钱人家的花园里姹紫嫣红各争春,百姓家的院子里,冬天凋零枯萎的花花草草也都恢复了活力,就连杂草也在石头缝隙中坚韧地探出头来。因而,在这种春暖花开的时节,人也往往不乐意憋闷在昏暗的屋子里,但使能够就一定会多在外头呆呆,吹吹风喝喝茶闻闻花香听听鸟语,这却不光是读书人的享受。 眼下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落山,阴气渐重,就是白天再有闲情逸致的也多半屋子里坐着等吃饭。然而,徐家那宽敞的前院里,就赫然摆着三张凳子,三个人各守一方,却是谁都没吭声说话。陶泓从二门出来,见三人这般光景,当即无可奈何地到一边拎了茶壶,每个人斟了一杯,到厨房去续水时,忍不住冲着金六嫂问了一句。 “六嫂,那两个是客人,金六哥既然和他们坐在一块,可怎么也不待待客说说话?” “谁知道那天杀的发什么疯!”金六嫂一想到金六这两天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就来气,没好气地提起铜壶往大灶上一顿,拿手往围裙上一抹,这才回头睨视了陶泓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这么转身走了过来,“话说回来,陶泓小哥你跟着六老爷好端端的,却被突然送到了咱们这来,难道就不挂念留在那边的家人亲戚?” “当然有点惦记老爷和少爷。”陶泓憨厚地笑了笑,接过金六嫂递过来的一个蜜饯盒子,临走时方才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我当年是老爷从外头买来的,没有什么亲戚。” 见陶泓就这么打起门帘走了,金六嫂这才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六老爷好歹是个官,咱们少爷这前程还八字没一撇呢。傅公公那等样儿的人,怎会轻轻巧巧看中了他一个年轻后生?” 前院中金六如同看门神似的大马金刀坐在背对二门的位置;慧通一身油腻腻的僧袍,坐在左下首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仿佛丝毫没发现金六那刀子般的眼神;吴守正则是坐在右下手,他却根本没心思坐着品茗,一次又一次地探头往门外张望。几乎等到花也谢了,锲而不舍的他终于听到门前有动静,当下一个激灵跳起身,撩起袍子下摆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七公子!” 低头正下车的徐勋乍然听见外头这有意拖长了的声音,忍不住乍然抬头,见吴守正那脸上笑得如同开了花似的,他险些一脚踩空。亏得瑞生扶了一把,他才总算是站稳了,因见对方深深一揖到地,他赶紧伸手拉了一把,又笑道:“吴员外几日不见,怎生这么 客气了?” 什么几日,分明是一月有余!你住在镇守太监府里过好日子,当然不会记着时间! 吴守正腹谤归腹谤,脸上却还挂着阳光灿烂的笑容:“七公子这是哪里话,您是指日就要飞黄腾达的人,我算什么牌名上的人?话说我一连来了好多次都扑了个空,昨儿个听说您回来巴巴赶来,谁知道您又不在,幸好今天又有心再跑了一趟……” 没等吴守正把话说完,见陶泓金六也都迎出了门来,徐勋便打断了他道:“也是我之前忙昏头疏忽了。那些天前前后后劳动吴员外许久,连借了你的钱都是一直拖着没还,这一回我既然回来了,咱们这帐也得清一清。” 吴守正闻言一愣,随即赶紧推辞道:“不急不急……” “陶泓,去房里用戥子秤三十两银子来。” 见那自己今天才刚见过的小厮应了一声就径直转身去了,吴守正再一琢磨徐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暗想上次还要自己暂时借钱救急,如今三十两竟是丝毫不放在眼里,当下越发心中敬畏,少不得更是竭力推辞。然而,他却根本没发现,徐勋一进院子看到那大剌剌坐在那儿的慧通和尚,刚刚那漫不经心似的表情微微一变。 金六刚刚急急忙忙赶出去,虽徐勋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吩咐什么,但他仍然是觉得心头暗松,这会儿见慧通竟是这般托大,他有心给人上上眼药,立时瞅准了空子凑近徐勋低声说道:“少爷,这和尚午后回来的,拿自己当主人似的,一声招呼不打就进房睡觉,醒了之后又是要热水又是要茶点,好不骄狂。这吴员外一来原本小的让陶小哥带他进房等着的,可也是和尚拿话堵我,吴员外就索性等在了外面。是不是,吴员外?” 吴守正活了大半辈子,立时听出了金六这话头意思不好。然而,他自己还是个有求于人的外人,哪里敢搭这腔,当即立时装成没听见这话,只笑容可掬地和瑞生搭讪,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把瑞生折腾得莫名其妙。而徐勋虽明白金六的小肚鸡肠,可眼见慧通这大马金刀的架势,他心中一动,当下也只微微一颔首,随即就扭头看着金六。 “少嚼这些舌头。今晚我留吴员外用饭,让你家媳妇好好展展手艺,多弄两个好菜。还有跟吴员外的人,也别让人在马车上吹风,都叫进来招待着,大门也该关了。” “是是是……” 见徐勋招呼了受宠若惊的吴守正就这么进了屋子,落在最后头的徐良忍不住瞅了瞅坐在那儿直 皱眉头的慧通。思量了片刻,他也就先不理会和尚,就这么追着前头几人进了二门。直到金六也径直冲进了厨房,孤零零被撂在那儿的慧通一下子搁下了跷起的二郎腿,随即拍拍袍角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今天突然摆这架子,却是因为今天回城之后得知的国子监风波。他自忖已经领教了徐勋那胆大妄为,即便如此,他从几个探子眼线汇总来的情报分析出来的事实,却是着实让他大惊失色。为了一个傅恒安,凭徐勋那脑子,大可找出更稳妥的法子,可这小子愣是闹得满城风雨,把傅容徐俌和国子监一众学官全部拉下了水!显然傅容是因此震怒,否则徐良和徐勋瑞生怎会突然在这当口搬回了家住?他那许多水磨工夫空费不说,想就此翻身更是休提! 于是,他忍不住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没好气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竟然还有时间和老子摆架子!” 徐勋自然不知道外头的慧通如何光景,把吴守正请进了屋子,先是让陶泓捧了银子上来还钱,见吴守正拿着那银锭左看右看,最后看着那标记眼睛都转不动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吴员外,你也帮了我这么多忙,若是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吴守正原本正盯着那银锭子上的南京御用监五个字纹样发愣,这会儿听见这直截了当的问题,他立时回过神来,慌忙打叠了精神赔笑道:“七公子既是垂询,我就斗胆直说了。实在是因为我之前的一笔生意……”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就突然只听噗的一声,抬头一看,就发现是一样物事迎面飞来。这一回慧通不在身边,他几乎是本能一偏头,那东西径直砸在了墙上,随即才反弹落地,却是又跳了好几下。这时候,他也来不及去理会吴守正和一旁伺候的瑞生什么表情,快步上去捡起了东西,见是一个硬邦邦的纸团,他立时展开了东西铺平,随手将里头那颗石子攥在手里。 “大理寺丞费铠抵金陵,今造访赵府,来因似是因傅公公。赵家迫沈家定下婚期,万望君多多设法。”在那左手字之后,还有两行蝇头小楷。“寄居府上的僧人似是与昔日西厂有涉,切记多加留心。” 字条虽短,两边字迹也不同,但内容却非同小可,因而徐勋看完之后,抬头望了望窗户纸上那个小破洞,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想之前忘了问小丫头,沈家究竟是哪位高人有这等高来高去外加掷暗器的本事。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帘就突然被人一把掀开,竟是慧通径直闯了进来。 “徐七少,我有话对 你说!” 第八十五章 折服(下) 由于刚刚又是开门又是关门,东厢房中刚刚点起的那盏小小油灯的火焰正在上上下下乱跳着,映照得屋内两个人的影子亦是一会长一会短,飘忽不定。只不过,徐勋跷足而坐老神在在,平常大大咧咧嬉皮笑脸的慧通就没那么好心情了。 “徐七少,国子监的事情你怎么这么鲁莽,什么法子不好,偏要用这样满城风雨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汪公公和韦瑛吴绶曾经何等声势,结果还不是被那些文官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本子参倒了,你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竟敢招惹那些嘴皮子功夫最了不得的家伙,你不要命不要前程了!” 见慧通露出了这等气急败坏的表情,徐勋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当时事出突然,正巧碰上魏国公的小舅子王世坤,所以我灵机一动就出此下策……” “你还敢说!” 徐勋不说王世坤还好,一听到这魏国公三个字,慧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徐俌是什么人?他看似刚正,可骨子里却是最油滑不过的人,最恨的就是沾惹这种麻烦!他自己的孙子听说在北监还遭了申斥,如今你又把他的小舅子牵连进来,就算他之前因为傅公公的事对你有几分善意,那点情分也都精光了!至于傅公公,你把傅公子捞出来也就罢了,偏生你虎头蛇尾还是把人陷在了国子监里,他不恨你入骨才怪!如今你知道他翻脸不认人了吧?赏识你的时候就直接把你召入府中,不要你的时候就把你们仨都赶了回来!” 说到这里,慧通一下子离座而起,双手按着两人之间的茶几,目光凌厉地看着徐勋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整合了早已作鸟兽散的那些西厂旧部?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惊弓之鸟答应出山有多难?你知不知道,我许了多少钱才让那人肯下手再造一份假藏宝图?就因为你得意忘形,我这工夫全都打了水漂!” 等慧通一气说完,徐勋目不转睛地看了对方许久,这才挑眉问道:“就这些?说完了?” 见徐勋依旧面色镇定,慧通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不知不觉竟是又坐下了。这时候,徐勋方才淡淡地说:“谁告诉你,傅公公因为傅公子的事恨我入骨?谁告诉你,我们仨回来,是因为傅公公把我们赶了回来?” 不等慧通有所反应,这次就换做了他站起身来:“和尚,不要以为你是昔日西厂的得力人物,就以为能摸清楚傅公公的心思!我告诉你,我和徐大叔瑞生一同回来,是傅公公允准的。至于你的花销,你用了多少钱只管说, 傅公公虽然只让帐房支了我五百两银子两匹马,可后续若是不够还能去支取,料想填补你的窟窿是足够了!” 尽管之前的两个反问让慧通很是拉长了脸,然而,当听到后面这一席话时,他才真正悚然而惊。在他看来,如果徐勋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最终成功把傅恒安带回镇守太监府,那傅容说不得会眼睁眼闭网开一面,可徐勋却仍是把人留在了国子监,这无疑是再愚蠢不过了!然而,照徐勋眼下这么说,不但傅容并未震怒,甚至还又给了银钱坐骑,这绝对不能以这样的代价酬谢前次救命之恩,然后一刀两断来解释,宫中的大珰可没这么好相与! “怎么,你还不信?” 徐勋知道自己已经让慧通为之心神大乱,索性站起身去到门口,使劲拉开大门后高声唤道:“陶泓!” 不过一会儿工夫,陶泓就从上房门里窜了出来,疾步跑上前叉手行了个礼,听完徐勋的吩咐就一溜烟又跑了回去。又过了片刻,他才抱着一个小匣子出来,这一回的动作就慢多了,显然那小匣子并不似形状那么轻飘飘。双手接过匣子,徐勋冲其点了点头,当即用脚踢上了门,这才抱着沉甸甸的匣子回到慧通面前,一把将其撂在那高几上。 听到那一声砰的闷响,又看到徐勋随手一拨拉打开了盖子,慧通一下子看清楚了里头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和一块金砖。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花了眼,不是因为那金银黄澄澄银闪闪的成色,而是因为这些金银上头都打着南京御用监的印记,赫然属于上用! “你……” “怎样,现在你可还觉得,你那些工夫全都打了水漂?” 抬头看着泰然自若的徐勋,慧通虽是气沮,但内心深处却松了一口大气。蹉跎了这二十多年,好容易盼到一丝翻身的曙光,他怎会不希望眼前这少年郎能带挈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因而,在迟疑片刻后,他终于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对徐勋深深一揖。 “是我想岔了,徐七少你大人有大量……” 尽管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离纳头便拜许以忠心相差甚远,但徐勋仍然是极其满意。凭目前他自个的身份地位能耐,能够暂时折服此人就殊为不易,再想要其他就是痴心妄想了! 于是,他不等慧通把话说完就双手扶起了人,继而就笑道:“总而言之,不但是你输不起,我更输不起,咱们还得精诚合作才是。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大理寺右寺丞费铠,已经到了南京城,据说是来 查傅公公的。” “什么?” 压根没打听到这一茬消息的慧通一下子直起腰来,脸上满是震惊。分明是这样的坏消息,徐勋还能笑得出来? …… 相比白天,夜晚的秦淮河更添几分妩媚。一艘艘点着彩灯的画舫悠游水上,内中不时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声,再加上影影绰绰的那些窈窕身影,足以让岸上偶尔路过的人心生向往。而对于那一艘艘灯船上的人来说,赏新月赏美酒赏美人,那更是另一番惬意了。 这会儿,一艘游曳在水面的两层画舫便是正传来一阵阵优美的歌声。画舫二层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四周的帷幔俱是上等的方孔纱,虽不曾用金银织线,可一朵朵牡丹却是用的北地第一绣法洒线绣,来自京城的费铠置身其中,自是大觉满意。只桌椅摆设和茶具碗盘却不同于京城一味置办宣德窑成化窑这些新窑,一概都是式样高古,当赵钦说这是宋代汝窑珍品,他越发露出了满意之色,甚至忍不住用手轻轻叩了叩一个盛果子的高脚瓷盆,继而就笑了。 “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比不得费大人等在京城兢兢业业忧心国事。”赵钦笑吟吟地举杯劝饮,见费铠的眼睛频频瞟向那吟唱的歌姬,便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要说这南京城最有名的乐舞班子,却不是眼下这些,而是赫赫有名的萧班,领衔的就是南京教坊司的萧娘子。傅公公最是爱她舞姿,隔三岔五便要叫人到镇守太监府演上一回。” “那老阉奴,倒会享受!” 费铠轻哼一声,声音虽不大,却是让陪坐下首的徐动打了个寒噤,随即不自然地举杯饮酒遮掩。和他同座的罗先生见徐动失神,便有意低声说道:“不妨事,当今皇上英明,京城的阉竖都本分得很,也就是傅容等等自恃身在南京胡作非为。如今费大人既然下来了,自然有的是这老阉奴的苦头吃,哪有工夫再去庇护那个徐勋?” 徐动身为长房长子,也是徐氏一族未来的宗子,自然并不傻,当下就低声答道:“罗先生所言极是,只那小子是把田捐了,而且一是修水利,二是修贡院,万一事情宣扬出去……” “魏国公为人虽说礼敬士大夫,但骨子里却是个好财货的人,他哪里会把这些全部拿去做这些好事?只要傅容倒台,他自然会掂量掂量。总而言之,你要知道,有我家东翁之助,你将来想中举人,可就不是水中花镜中月了!” 徐动被罗先生说 得难以抗拒的时候,赵钦也已经把费铠灌得七荤八素。当那歌姬唱完曲子上来陪酒时,在京城无数言官盯着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这位大理寺丞尚未接过杯盏,就已经醉意醺然。因而,当赵钦提醒说傅容在南京势大之时,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甩了甩袖子。 “如今不是从前了,他休想再一手遮天!明日我先去见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我从大理寺带出来了几个好手,他们会趁机去探访查问……至于傅容,等再过几天我就去会会他!” 第八十六章 心意 一个空前的坏消息,反倒是真正让慧通打开了心结,和徐勋同仇敌忾了起来。两人在东厢房里计议了许久,慧通便拍胸脯担下了那张伪造藏宝图的后续处理,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保管能放进赵家,随即就不顾徐勋的挽留告辞了,临走时只去见了见徐良。 送走了他,徐勋这才转身回了正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金六嫂已经摆上了满桌子的饭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看上去难得的丰盛。虽是这些大碗大盘已经摆了好一会儿,可如今终究已经入夏,他伸手请吴守正入席的时候,一应菜肴仍热腾腾的。趁着吃饭,他就接上了刚刚的话题,听吴守正说,此来南京是因为织染局之前采办了一匹丝绸,其中有一千匹摊派到了吴家的头上,他不禁眉头微微一挑。 “这么说,吴员外家里经营收购生丝,然后织成丝绸的生意?” 吴守正之前之所以愿意为徐勋奔前走后,全都是为了这要命的摊派。须知为朝廷办货在这年头绝对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东西要得急且要求高不说,而且钱款给得极少,甚至干脆不给。所以,他虽说家大业大,这一次还能忍受,可要是这一次之后还有两次三次四次,他就决计吃不消了。于是,他再也顾不上吃饭,就这么站起身冲着徐勋深深一揖道:“总而言之,我是走投无路了,请七公子万万帮我一把!” “瑞生,搀吴员外起来。”徐勋冲瑞生打了个眼色,等小家伙上前扶起吴守正,又把人按在凳子上,他这才问道,“这么说,吴员外此来南京原本是专程想寻吴大尹说情?” “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毕竟吴大人和我同乡又是同姓。”吴守正想起自己那马夫曾经在应天府衙东门耍横,当即有些讪讪的,随即才赔笑解释道,“不过也说不上专程,我这次也是来收生丝的。江浙一带的生丝多被几个大户包圆了,我本钱有限,所以不得不跑远些。南京附近句容等县有我的几个下家,这次出来也打算去寻他们把生丝收上来。” “哦?” 徐勋原本不过是想着打听打听吴守正的难处,看等这阵子过去之后能否相报,但此时此刻听吴守正也提到了句容,他才真正起了兴趣。仔细打探了两句,他便有意问起了赵钦其人,见吴守正不过是微微犹豫就如实道来,竟是不但听说过赵钦劣迹,甚至还认识两个苦主,他顿时来了精神。在他一番旁敲侧击暗示明示之后,吴守正终究抵不住徐勋承诺傅容亲自说情的诱惑,把心一横,竟是答应去当一回说客。 送走了吴守正,金六嫂 又把满桌的残羹剩饭都撤了下去,舒了一口气的徐勋回到了东屋,在书桌前坐下。在灯火下重新展开了刚刚得到的那一张字条,将其摊在桌子上铺平,他端详着那上头前后大相径庭的字迹,也不知道踌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一旁的瑞生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谁?” 徐勋闻言抬头,见是一个黑影闪进了门,他立时站起了身,下一刻便认出来者竟是小丫头的干娘。低头看了看桌子上那张字条,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刚刚的字条是妈妈送来的?” “是我送来的。”李庆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也不看直咂舌的瑞生,就这么盯着徐勋说道,“原本送来这个我就该走了,结果因看到那和尚,所以忍不住多留了一会。” 听到李庆娘竟是认得慧通,徐勋心里一突,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说来,后头那句话想来是妈妈添上去的?” “没错,是我。我凑巧见过那和尚和人会面,原以为七公子不知道,没想到是我多管闲事了。”说到这里,李庆娘顿了一顿,随即才说道,“听了些本不该我听的事,七公子恕罪。” 知道面前这又是一个高来高去的高手,徐勋心里只有苦笑的份。只不过,人家都已经明说了,他也就不为已甚,少不得抬手请李庆娘坐下:“听到就听到了,横竖妈妈你是如意的干娘,我要做的事本就和你们没有冲突。你这会儿特意来见,不会是只为了来坦陈这个吧?” “那位钦差大理寺右丞来了,赵家底气更足,这回竟是直接和我家老爷把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了月中,距离如今没剩下几天了。老爷不许大小姐离开房门半步……如意也就难得出来。所以我想问问七公子,究竟有没有把握抢在赵家迎娶之前,把赵钦解决了?” “没把握。”徐勋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三个字,随即摇了摇头说,“如果那位钦差没来,为了赵家的亲事,我可以早些发动。毕竟有傅公公在,大可借势压人。可如今你也说了赵钦和那位钦差关系甚密,若不能把事情做扎实,没傅公公撑腰,此前的工夫兴许就全都白费了。” “七公子就不能再竭尽全力想想办法?”李庆娘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声音也不免提高了几分,“你就不能尽早知会傅公公提前防备,然后……” “那我如何对傅公公解释我竟然知道这等隐秘消息?难道说是从沈家打探来的?而且,那是口含天宪的钦差,又岂是防备就能防备得了的?别人秘而不宣到 了南京,就是为了打傅公公一个猝不及防,若是这时候傅公公有什么过激应对,焉知那位费右丞不会更加狠辣?” 李庆娘看着徐勋,几乎要把沈悦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可想起小丫头临行前的一再嘱咐,她不禁硬生生忍住了,却仍旧刺了一句:“那要是我家老爷要让如意当做陪嫁丫头,跟着大小姐一块嫁到沈家去,七少爷也能如眼下这般淡然若定?” “那我就先给她赎身!”徐勋几乎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见李庆娘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自己也生出了一丝诧异,但却来不及去想这么多,只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请六叔出面,六叔不行我就去求傅公公亲信的陈大人,想来沈老爷不至于攀了赵家当姻亲,就连一个丫头也不肯放手!” 见徐勋越说神情越是坚决,李庆娘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惘然。可她自从遭遇大变之后,几乎是把沈悦当成自己女儿那般疼爱的,此时竟鬼使神差地又开口说道:“你说得容易!如意在沈家还有家人亲戚,大小姐又最喜爱她,你给她赎身容易,之后呢,还是给你做丫头?你显见是不安于金陵一地的,将来若是娶了新妇进来,你置她于何地?” “谁说我要她当丫头了?”徐勋只觉得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闷声闷气地说,“她要是不放心家里人,我可以把他们一起都赎出来。她要是没依靠,我可以认她当妹妹,将来任凭她自己拣选一门好人家,总比在沈家当丫头强……” 徐勋越说声音越轻,渐渐竟是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李庆娘站在那儿冷眼旁观,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总之一切都托付给七公子了。要是真的不成,如意也绝不会怪你,都是她的命。这世上的女人就是再要强再能干,都挣不过这命去……” “命?老天爷惯会玩弄人,可就算这样,我仍然只信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徐勋抬起头来,见李庆娘已经一只脚跨出了门槛,他顿了一顿就又继续说道,“你给我捎话给如意,让她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让她别想那么多。别老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她那小姐,她自己正岌岌可危呢,好好想着自己才是正经!要真有事,让她记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妈妈你只管先来知会我,不要让她蛮干!” 尽管不曾回过身来,但听着徐勋这番,李庆娘大略能想象到背后这男人脸上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略一点头便放下了手中门帘。这时候,瑞生瞧见自家少爷坐下身来,一直秉承着徐勋的吩咐寸步不离,杵在屋 子里当摆设似的他终于忍不住了。 “少爷,那个如意姑娘是沈大小姐的丫头?”话音刚落,见自家少爷黑着脸点了点头,小家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是讷讷开口说道,“少爷要真喜欢她,赎身回来带进京娶了她不就行了?横竖到了那儿,没人知道她曾经是丫头……” 徐勋简直被瑞生这天马行空的一句话给说得懵了,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小家伙看了许久,这才没好气地斥道:“你又没见过她,胡言乱语!” “我才没有胡言乱语。”瑞生此时满心满意都是为徐勋着想,轻声嘟囔了一句,见徐勋没有再理他,他更是凑了上去,“以前村里的刘老汉说过,要不是喜欢的婆娘,哪个光棍汉子理会别个女人家里的鸡毛蒜皮?少爷上头没长辈,自己看中的大可自己做主!” …… 沈家西北角小院。 西屋之中,支摘窗半开,新月的光辉透过支摘窗和窗户上的绿纱缝隙星星点点洒在地上,让这闷热的屋内显得有几分凉爽。沈悦脸上红扑扑的坐在窗前那张杉木书桌旁,但她却知道自己脸红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刚刚李庆娘的那番话。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说道:“干娘,这几天你少在我面前露面,免得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想起前事发作你。”顿了一顿,她又继续说道,“他的那些谋划上次都对我说过,但如今那位费右丞来了,未必就一定还能管用。我得帮帮他,也帮帮我自己。” 她说着就走到床前打开了一个藤箱,拿出一个小包袱塞进了李庆娘手中,见其推辞,她便握紧了李庆娘的手,轻声说道:“干娘,这是我积攒下来的体己。你别忙着拒绝,给你不是为了别的,是让你拿出去好办事,毕竟,米行这些日子屯米都来不及,活络钱调不出来。干娘,我已经都想好了,请你去帮我做一件事……” 第八十七章 占尽上风 一连十数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相对的是米铺中的米价又涨了两成。然而,金陵城中真正富贵显达的那些大户人家,自然体会不到这种民间小小的变化,大多数人都密切关注着那几个头面人物的动向。 傅容郑强深居简出,魏国公徐俌据说是偶感风寒在家养病,国子监祭酒章懋正在大刀阔斧地清理学官队伍,竟是一下子拎出了两三个害群之马,一时之间南都四君子以及下头那些清流的文会都停了……民间的百姓哀叹老天爷不下雨忙碌于温饱的时候,上流社会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 上头的贵人们虽说没什么举动,但各家府邸的下人们却不是吃干饭的。有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便少不得串联着打听消息,更有谨慎的静观风色一言不发。这天上午,镇守太监府大门口的四个门房人分左右站着,嘴里却在你一言我一语悄悄议论着自家公子的事。 当他们正说到傅容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去把傅恒安从国子监接回来时,就只听外头一阵鸣锣开道声,四个人一个激灵回过神,立时把那些闲话丢到了脑后,张头探脑地看着那边厢过来的一行人。眼见最前头的牙牌上赫然打着钦差二字,四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那个最老成的立时转身一溜烟跑进了西角门。 又是鸣锣开道,又是仪仗前导又是后从,常府街上原本走路的百姓自然忙不迭纷纷让道。眼看一辆四人抬的大轿在镇守太监府大门前停了下来,人们更加嗡嗡议论了起来。然而,对于那候着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慌忙上前迎候行礼的那三个门房来说,眼见一个身穿青色小杂花纹盘领右衽纻丝官袍,上缀白鹇补子,分明是五品官的人弯腰出了轿子,可人却从来都没见过,不禁更是惊诧。有心替自家公公打探个虚实,偏生来人竟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就这么背着手站在了正门口。 “镇守太监府……呵,当年开平王府那等煊赫,到头来连宅子都归了别人……”费铠到了嘴边的话留了半句,见三个门房围着自己的从人团团直转,赔着笑脸问这个问那个,他终于不耐烦了,冷冷一拂袖道,“看到钦差二字尚不开中门,傅公公就是这么治理宅邸的?” 话音刚落,三间五架的门楼下头,两扇朱漆大门缓缓被人拉了开来,内中只见前院那宽阔的甬道两边,两列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都是低头垂首恭恭敬敬的模样。而在更远处,两个青衫小童正搀着傅容朝这儿走来,后头还跟着一应随从。见这光景,费恺面色稍霁,却矜持地背着手昂首挺胸再不做声 。 这消息在镇守太监府里头传得不可谓不快,一乘凉轿直接把傅容抬到了二门,这才有两个健壮小童几乎是架着他赶到了大门口。即便如此,年纪一大把的傅容站定之后,仍然有些气喘,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竟是站在那儿先拿帕子擦了擦汗,随即才缓步上前。 面色虽是平和,但傅容这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他算到近些日子可能会有钦差下来,也听说了有旧友来拜访赵钦,但由于费恺最初几乎没带什么从人,他只以为是那些寻常清流,根本没放在心上。意外归意外,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去质疑这钦差的真假,迎进人来在正堂设了香案郑重其事行礼之后,得知来人是大理寺右丞费铠,他只觉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这时候,费恺却沉着脸开口了。 “傅公公,本钦差此次奉旨来,是为了南京科道言官三人联名参你贪墨钱粮,玩忽职守之事。” 此话一出,饶是傅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得怒色尽显。他虽是离京多年,当年旧班底差不多都丢光了,但宫中最得用的大珰里头,还有几个和他有旧,即便不能照拂一下他那几个干儿子,可居然任由上头派出了这样的钦差,这却简直是太出人意料。因而,他几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哂然笑道:“费大人既是上命钦差,那就尽管奉旨查好了。” “傅公公放心,本钦差自然会仔仔细细地查,不会冤了傅公公,也不会宽纵了人。” 费恺这几天由赵家人带着游遍了整个金陵,但麾下几个从大理寺带出来的好手却是暗地里搜集证据,眼下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因而话里话外少不得就带了一点出来。见傅容面色极其难看,他只当没瞧见,又按着扶手站起身来。 “这几天我在金陵城里走了走,倒是听说傅公公的嗣子在国子监犯了错,似乎是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若只是涉及自个,见惯了朝中上下无数人沉浮的傅容大可忍得下,然而,此时费恺语带讥刺却是把话头转到了自己的养子身上,傅容顿时勃然色变,当下也不站起身,整个人突然懒懒地靠在靠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费大人也许是听错了,不是咱家的儿子犯了错要被逐出国子监,而是国子监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再不收拾就要成为金陵城的笑柄!” 自从李广死了之后,宫中阉竖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因而费恺免不了和大多数文官一样,瞧不起这些身子残缺不全的阉人。更何况他此次是奉旨来查赵钦参奏傅容的那些罪名,自然更难以容忍傅 容这存着蔑视的态度。 “哦?是我听错了?可刚刚我经过成贤街的时候特意去国子监里转了一圈,才见了章大人听说是再过几日,绳愆厅那边就打算开堂审理一大批监生。因章大人才刚料理干净了国子监里头那几个害群之马,这消息还没对外人说,想来傅公公并不知情吧?” 此话一出,傅容终于再也忍不住,立时霍然站起神来。见费铠面带讥诮地看着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可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暴怒,当即一字一句地说:“咱家且提醒费大人一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莫要欺人太甚!” “傅公公这话说得不错。”费铠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不是傅公公当这南京守备期间做了那许多不该做的事,令郎怎会遭此下场?” “你……” 若眼前是南京城内其他官员,哪怕是那些部院大佬,傅容也会毫不迟疑翻脸,但眼前偏偏却是来自京城的钦差!于是,他的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攥紧,如是重复了好几次,这才终于硬生生压下了那股乱窜的邪火,却是恨透了此前夸下海口的徐勋。 要不是这小子,他早就把傅恒安接了回来! 就在他心乱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公,锦衣卫陈指挥求见。” 傅容正要答话,那费铠却突然抢前答道:“告诉他,傅公公今天不见客!” “费大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费铠背着手转过了身子,看着面色铁青的傅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钦差当然是奉旨行事。在事情未明之前,就只能委屈傅公公暂时闭门谢客了。当然,这各处门口少不得要放几个人在那儿,我才去见过守备南京的成国公,人他已经拨了,料想已经到了傅公公门前。” 第八十八章 虎狼合谋,彩凤折翼 常府街镇守太监府那三间五架的宏伟门楼下,平日站着迎候各处往来人等的四个门房都被撵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每隔十步许一个的健壮兵丁,赫然好一番肃杀景象。面对这样的光景,等到内中传来消息说傅容不见客,陈禄虽面色很不好,仍是带着三五随从拨马回身就走,竟是不曾多停留一步。 直到风驰电掣地出了常府街,又经户部街拐到了火瓦巷他自己的那座宅子门口,勒住马的他不忙着下马,却是就这么高坐马上陷入了沉思。 事情到了这份上,无疑是在京城那边的角力中,傅容乃至于身后的那些大珰们大败亏输,否则那个区区大理寺右丞也不至于这般狂妄。若是傅容都尚且不保,他原本就已经是被那些清流点了明奏请革退的,哪里还有什么好下场? “可恶!” 恨恨地迸出了两个字,陈禄突然丢下缰绳利落地跳下马。他正要径直进门,突然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声陈大人,扭头一看,他就眉头一皱。只见徐勋带着瑞生缓步走上前来,主仆俩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换做是今天之前,他至少会和颜悦色相待,但此时他着实没有任何心情来应付这小子,当下便冷冷说道:“我这几天忙得很,没工夫理会你的事!” “我知道大理寺右丞费大人来了,陈大人无暇他顾,但可否拨冗听我一言?” 陈禄原本头也不回就要走,可没走两步听到这话,他不禁立时站住了。这费铠突然造访镇守太监府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要在整个南京城传开还早得很,徐勋是怎会知道的?想到这里,他转身端详了这少年郎半晌,最终点点头道:“进来吧!” 这四进宅子是从前陈祖生在南京守备任上置办的产业,住着的并不单单是陈禄一个,还有他的侄儿陈玠和陈璋,因而整座宅子隔作了三路,如此一来格局就显得小了,别说不能和那座昔日开平王府相比,就是和中等人家相比也就是稍微宽敞一丁点而已。 陈禄这主人显见是说一不二,带着徐勋瑞生一路进去,下人除了行礼竟是没一个凑上前的,直到过了穿廊进了一扇月亮门,迎面是三间茅屋式样的房子,这才有个小童儿趋前行礼。 “老爷。” “去外头看着,除了傅公公那边有消息,别的一概挡下。” 陈禄说完这话便当先进了居中的门,见徐勋带着瑞生一起跟了进来,他不禁眉头一挑。这时候,徐勋少不得开口解释道:“陈大人,瑞生是要入宫的,所以有些事情我 不避着他。” 这话有两重意思,一则是表示信赖,二则是让瑞生多学着一些待人处事,陈禄怎会听不出来。在徐勋和瑞生身上来来回回扫了扫,他便淡淡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背着手进了东屋。这时候,徐勋才分神打量四周,外头是茅屋式样,内中家具摆设也极其简陋,粗看之下,桌椅几凳竟好似都是一个不甚高明的匠人手工所制。只这会儿他也没工夫思量这些,冲瑞生低低嘱咐了两句,这才带着人跟进了东屋。 东屋里和外间一样陈设简朴,并没有顶天立地的书架和数以千计的藏书,取而代之的则是四壁挂着的几样兵器。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的陈禄见徐勋走了上前,仿佛并没有因为这儿没有第二张坐具而惊讶,他就轻轻点了点头。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右丞费铠到了的事,那我不妨和你说实话。傅公公那镇守太监府门前,不知道他用什么花言巧语说动了成国公派人守卫,所以短时间之内,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他是钦差,真要撕破脸去查,谁也禁不住。事出紧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若有什么话要说,就不要拐弯抹角。” “是,陈大人想来听说过那工科给事中赵钦在乡间横行不法的事。巧的是,我正好找到了一个曾经被他谋夺了田产,妻女也被逼死的苦主。” 如果不是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钦差,这位钦差又骤然如此行事,此时此刻傅容岌岌可危,早上他去国子监那边见了傅恒安,接着又从那几个门房和杂役口中得到了些不好的讯息,徐勋也不会挑在这时候来找陈禄。那棵树要是倒了,他便又成了无根飘萍。 陈禄把自己手下那仅有的几个心腹派出去将近一个月,除却无数的传闻和道听途说,几乎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就是乡民竟有人在那议论说赵钦谋逆不轨。只这种虚无缥缈的话是否能在京城收效还不可知,傅容眼下又被软禁,因而他这心里甭提多郁闷了。这会儿听清楚徐勋的话,他几乎抑制不住要站起身,屁股才离开椅子就又坐了下去。 尽管心情激荡,他却没问徐勋是怎么找到人的,只眉头一挑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趁热打铁,徐勋又拱了拱手说道,“我已经去见过他,说动了他出面……” “这要是早几天也就罢了,眼下让他再出面告状,至少是事倍功半!” 见陈禄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话,徐勋就一字一句地说:“这当口要他出面告状,至少要先递交状纸,衙门受理,这么拖 拉下去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更何况,接状纸的那些衙门不是陈大人能够轻易左右的,到时候事情怎样还很难说。且他是因为妻女尽亡宁可撞个鱼死网破,但更多苦主却是慑于威势不敢出面指证。所以,只有把这次的事情真正闹大了,其他苦主才有可能蜂拥而出,而且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看那什么钦差还是不是只盯着傅公公!” 直到这时候,陈禄才终于站起身来。尽管对于徐勋竟然亲自去见那个苦主很不以为然,但思量其年轻识浅,做到这份上也已经很不错了,他便没有挑这一茬,来来回回踱了许久,他就停步说道:“怪不得傅公公说你胆大,你说吧,想闹得怎样满城风雨?”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见那主意,但此时此刻,见徐勋毫不迟疑地上前和陈禄商议了起来,陈禄先是惊诧,继而点头,甚至还不时指点两句,一旁的瑞生不禁直咂舌。 少爷这胆子,真的是天大! …… 沈家正厅。 沈光看着手中那张信笺,目光在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上流连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恼怒地将纸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没好气地说:“笑话,这定礼都已经收了,他说什么赵钦多行不义必自毙,说我嫁了女儿过去必然自讨苦吃,哪怕不能取消婚事也不妨拖延几天,他以为我沈光是三岁小孩!此人要真是能给徐勋撑腰的,何必在徐氏宗祠藏头露尾,最后还要傅公公收拾残局?眼下傅公公岌岌可危,他又站了出来说这话,荒谬!” 侍立一旁的大管家路权见老爷发火,连忙肃声问道:“老爷,可大少爷也说……” “他懂什么!他连个举人都尚未考出来,怎知道这天底下那些官儿的手段!悦儿那丫头,以为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挑唆的她大哥,但使我还有办法,我怎会舍得把嫡亲女儿嫁到那种人家去?收容流民等等确实不是什么顶天的罪名,怕就怕我一个不从,赵家变本加厉编排其他罪名,到头来那三个田庄还是得拱手送出去!料想赵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总不至于苛待了……” 见沈光说到这儿,一副无可奈何的疲惫脸色,路权暗自叹息,只得强打精神又开口问道:“老爷,那婚事的筹备……” “当然一切照旧!”沈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还有那个李庆娘,留在悦儿身边是个祸害。我已经多留了她几天,时至今日绝不能再容她,立时把她撵出去!” “可是大小姐万一去向老太太哭诉求情……”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要是使性子就随她去,这会儿老太太也绝不会骄纵了她……这样,把她禁闭在房里,告诉如意给我好好看着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就连她也一并撵了!” 后院沈悦闺阁之中,支开了如意和其他人,沈悦紧紧拉着李庆娘的手,好一阵子才勉强笑道:“大哥才被爹关了起来,没想到他又让人送来了这么一封信。只可惜到了这份上,爹是绝对不会听的。” “大小姐放心,老爷若是仔细琢磨,应该会明白的。” “不,我爹那个人,我比你明白。”沈悦使劲摇了摇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爹无意中露过一句话,我家祖上和当年的沈万三仿佛有些沾亲带故,那位财神爷不得好死,所以,沈家这么多辈人,最怕的便是被当官的惦记上了。如今赵钦自恃有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撑腰,爹又听说那个费铠是来查傅公公的,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告,只会心一横把我嫁过去。事到如今,妈妈,你记着对徐勋那边送个信,就说沈老爷心意已决,大小姐必定要嫁,不过已经允诺不把如意陪嫁过去,让他就在赵家迎亲的那天发动。那天赵钦必定在句容本宅中待客,难以分神理会南京这边的勾当……” “可是这样大小姐你……”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沈悦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丝决绝,“不过,还得妈妈助我一臂之力。” 主仆俩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听到沈悦那最后的决断,李庆娘正是又惊骇又懊恼,正要反对的时候,只听外间传来了如意的声音:“太太……” 随着这声音,李庆娘慌忙退开几步,而沈悦则是站起身来。下一刻就只见面沉如水的沈太太吴氏扶着一个丫头进来,却是睨视了李庆娘一眼就叹了口气说:“悦儿,你爹说了,李氏身为下人,却不知规劝提点主人,沈家再容不下她,即日起就要把她撵出去。” 此话一出,李庆娘简直是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再看沈悦却只是面色稍白,竟是说不出的镇定。恍惚之间,她就只见这位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大小姐咬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不过李妈妈随身的东西,不许别人动,一概让她带走。” 吴氏就怕沈悦闹开来,闻言顿时如释重负,连忙点头道:“好好,都依你。” 李庆娘正要说什么,只觉得沈悦抓着她的手重重捏了捏,旋即耳边就传来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妈妈出去后赁间房子住,不要再寻别的差 事,好好享享清福吧,千万别忘了我!” 第八十九章 夜探,宝图 夜幕之下,南京城的秦淮河上灯船处处,若能从天空俯瞰,便能发现这条白天安安静静的河犹如点缀着无数璀璨的珠宝一般熠熠生辉。而除了这里之外,城中其他大多数去处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赫赫有名的六朝金粉地尚且如此,邻近州县和城郊各处自然更是如此。毕竟在如今这年头,夜晚舍得点灯的永远只有一小撮人。 随着三更的更鼓敲响,东青山下的赵府大院里,大多数屋子里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府中喜事渐近,下人们次日一大早就要起来做事,老少主人们也有的是自己的事情要忙,自然要早些歇息。于是,从前院到后院,不少屋子里都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床板响声,还有那些咿咿呜呜的呻吟。其中东边一座小院的正房里,在整整两刻钟的折腾之后,房门咿呀一声被人拉开,随即屋内掌起了灯,又是一阵忙忙碌碌倒水伺候的声音。 这一切,花丛下头的一个黑影全都看在眼里。直到一个披着衣裳的丫头出来泼了水,继而终于关上了门,他才渐渐站起身来,瞧着那熄灭了灯火的屋子看了好一会,这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嘟囔道:“都要娶婆娘的人,还没个节制!别的地方都没动静了,偏这闹得久。那个当老子的还把书房设在这后头,就不嫌腌臜,蛇鼠一窝!” 埋怨归埋怨,但今天这一趟是他自己应承下来的,又费尽工夫弄到了赵宅图纸,自然不会半途而废。当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慧通就毫不迟疑地出了花丛,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猫腰前行。那几处放着狗的地方他都预先避开,唯独选了这么一条近道。敏捷地越过一处墙角,他见那书房门口,一个小书童正穿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台阶前打盹,不禁暗自冷笑,蹑手蹑脚从旁边绕了过去,在一扇窗户前捣鼓了一阵,继而竟是轻轻松松钻窗而入。 这一夜没有月光,屋子里自然也是一片黑漆漆的,若是要不点灯寻什么物事,那简直是痴心妄想。然而,慧通此行不是为了找东西而是为了放东西,自然驾轻就熟。然而,还不等他给怀中那张藏宝图寻着一个妥当的安身之处,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呵斥,继而就只听一声诚惶诚恐的老爷,他立时心里一突,四下一瞧没看到什么好的藏身之处,抬头一看却发现了上头一根粗大的屋梁,一时竟也顾不得其他,一捋右手袖子按动机簧射出了一根钩爪绳索,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荡了上去。所幸他多年功夫竟是没搁下,就在那边人进门之际,他竟堪堪收起绳索,安安稳稳伏在了那宽大的横梁上。 尽管那根屋梁勉强 能容下他这么一个人,他亦是一身紧身的黑色夜行衣,绳子亦是完全收起,但他仍然生怕妄动会在下头留下什么影子,因而听到前后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也不敢去看,愣是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不一会儿,有人掌灯,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他就听见下头一人依稀入了座,另一人则是从架子上拿下了什么东西。 “这次若真的能扳倒傅容,你可是居功至伟。” “东翁过奖,这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东翁思虑周详,交游广阔,否则怎能把这别人绝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堪堪做成了?”罗先生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见赵钦满脸得意,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我,不过是给东翁拾遗补缺而已。” “你也不用这般谦逊,从傅容的儿子下手,这主意是你出的,正好把章懋拉下了水。”赵钦摩挲着手中那画轴,眼神中与其说是爱不释手,不如说是志在必得的野心,“况且要不是你的眼力,这张图兴许我只会当成是一幅赝品字画就此错过。你放心,我赵钦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但使那些田都归在了赵氏名下,我许给你的前程立时兑现。须知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素来与我最好,他京官当了几十年,上头的路子硬得很。” “那学生就谢过大人了!” 见罗先生大喜过望,起身深深一躬,赵钦却没有离座相扶,而是志得意满地捋须微笑了起来。罗先生行过礼后,见赵钦展开了手中的画轴,又向自己点头示意,他便走近前去,和赵钦一块参详了起来,被他那妙语连珠一说,赵钦自然更加深信不疑那番宝藏的话,而罗先生临到末尾的一句话,更是让他连连点头。 “东翁,虽说这幅图画得隐晦,但您常常拿出来瞧看,若有人瞧见,终究是不保险,那外头一层画,不如还是依照原样好好装裱上去。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万一,别人也不会注意这幅明显是赝品的《游春图》。” “不错不错,你提醒得很是。只不过,那些装裱匠万一露出口风……” “东翁若是不放心,不若由我亲自动手。”罗先生见赵钦面色大讶,便笑着说道,“我这手艺可是比不上那些大家,但糊弄糊弄一般人却是绰绰有余。” “好好,那就偏劳你了!事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房梁上的慧通听着这番对答,已经大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荒谬——这辛辛苦苦潜入进来,原本是为了栽赃,可现在听起来,似乎他根本不用这么做,就 能收到一模一样的效果。面对一个未知的宝藏,虽说他心中也不无心动,可听到这藏宝图竟似是裱在一幅画里头,他微微皱了皱眉,最终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来,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下头两个人又商议了一阵子,继而就把话题拐到了几日后的迎亲上,紧跟着又是费铠查问傅容的事,如何挑唆国子监的章懋,如何到时候让徐家上告徐勋……即便是慧通这个在西厂见多了阴谋诡计的,听他们如此赤裸裸地商量着如何置人于死地,他仍然是暗地咂舌。一直等到两人谈够了,把一应东西归位熄灯离开,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房梁上下了来。 他凭借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很快找到了书架上仿佛随意摆着似的那个画轴,但只是仔仔细细瞧了瞧,没有贸贸然伸手去动,而是另找了一个角落里,翻出一部明显很少被人翻动的书,将怀里的那张图塞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他就蹑手蹑脚到了门边上,见那小书童又坐在了台阶上,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他就耐心又等了足足一刻钟,这才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 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种日子徐勋在前世里还是不管事富家少爷的时候都享受过了,说句不好听的,那会儿若是愿意,甚至可以雇个人在身边帮忙数钱。然而,那种拿好日子当理所当然的散漫态度,到最后却让他承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因此,早起锻炼的习惯哪怕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仍是延续了下来。这会儿天才蒙蒙亮,他一套太极拳尚未打完,便迎来了今天最早的客人。 “七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傅公公怎么会……” 见吴守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想起自己托付这位吴员外去做的事,徐勋便停了下来,看着吴守正笑道:“吴员外这消息未免晚了些,那位钦差昨日就到了。” “我之前不是因为七公子你的支使出了城吗……咳,不说这个,事情都到这般田地了,七公子你还有兴致打拳!” “打拳有什么了不得,听说傅公公在府里每日看戏听曲,好不逍遥自在。”见吴守正闻言若有所思,徐勋知道自己这胡诌对方没处验证去,于是越发笑眯眯地说道,“吴员外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看事情别只看一时,来日方长。” 吴守正闻言一愣,正思量着这来日方长四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外间又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一个人,却是慧通。他看见吴守正这外人在院子里,脸上笑容不禁收了一收,但 仍是快步上前一把拉着徐勋往正房里拖。待到里头,他不管不顾用脚后跟关上了门,这才大笑了起来。 见慧通这般光景,徐勋当然知道事情肯定是办成了,当下连忙问了一声事情如何。果然,慧通哪里忍得住这得意劲,笑完之后就立时一拍大腿道:“徐七少,你绝对猜不出,我在赵钦书房里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别也是一张藏宝图?” 徐勋本是随口一提打趣两句,可发现慧通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不禁也有些瞠目结舌了起来:“不会吧,这随便猜猜也能给我猜中?” “随便猜猜……”慧通呻吟一声,随即没好气地说道,“真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就这么乱说一气也能给你说中!” 当听了慧通原原本本把昨夜偷听到的情形一一道来,最后又说了是如何放的假藏宝图,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就看着慧通嘿然笑道:“你这精明的和尚,你是不是想着,真要这两日赵钦就把藏宝图给那罗先生装裱了,到时候万一有变,搜到的自然是你放的那假藏宝图。至于真的,使些小伎俩,你就能再弄出来?” “知我者,徐七少也!” 徐勋指着慧通正要笑骂他贪婪,却只心动片刻就沉吟了起来。仔细细细咀嚼着慧通之前复述的那些话,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罗先生既然知道那幅赝品画是双层,为何不使个伎俩弄到手,而是要对赵钦点明?哪怕那些田地很难到手,可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况且,这等关系重大的隐秘事,此人就不怕赵钦事成之后杀人灭口? 第八十九章 大戏开场 到了四月末,江南的天气已经是一日热似一日。哪怕是壮汉子,在这一大早的太阳底下只消站上一小会就会满头大汗,更不用说身体稍弱的老弱妇孺。然而,眼看着年纪一大把的傅容站在太阳底下只眯着眼睛出神,一个个下人却谁都不敢上前劝阻拦着,毕竟,一连几天,想要偷懒耍奸的已经被处置了一批,胡乱钻营想要另寻门路的又给狠狠打罚了一批,眼下竟是人人噤若寒蝉。直到瞧见远处那一抹大红色的身影急急忙忙赶来,他们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爹!” 由于这一路赶得急,傅瑾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那轻薄的丝绸衣裳也紧紧贴在了身上。她一上前就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傅容的胳膊,撒娇似的把人往一旁的荫凉地方拽。见傅容虽是脚下沉重,可并没有十分抗拒,她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大气。 一直到了廊下,她便吩咐人去打了温水,自己亲手拧了毛巾给傅容擦了脸,随即撂下毛巾摆手把人遣开了去,这才轻声说道:“爹,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可千万不能泄气了。娘才和我说过您从前在宫里的事,什么大风大雨惊涛骇浪没见过,眼下这些算什么?”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不到一刻钟,傅容就已经觉得头有些发昏,这会儿听见养女说这话,他忍不住笑道,“要是放在从前在宫中伺候成化爷的时候,别说是在烈日底下站这么一小会,就是站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也能硬顶着。老了,比不上从前,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见傅容语出不祥,傅瑾顿时更生不安。只她是玲珑剔透的性子,转眼间就遮掩了下去,却是轻笑道:“爹,您哪里算老?我听说宫中掌印的司礼监萧公公已经六十有六,李公公也已经是年纪一大把,相比他们,您还年轻呢。” “我哪里比得上他们!”傅容哂然一笑,想起自己从前在那两位司礼监头面人物落魄时,还是一如平常一般相待,虽不说很有情分,但总算有些香火缘,如今自己遭难,他们却没有只言片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才叹道,“我在宫中向来稳扎稳打,最终还是看开了避到南京享清福,哪里像他们起起落落的,甚至梅东公还一度到裕陵司香,最后却一直能钉在司礼监里头不挪窝。要说这心志,我可比不上他们俩。” 傅瑾敏锐地抓住了傅容露出的口风,立时搀着养父的胳膊往里走,口中又顺势劝解道:“爹,您也说了萧公公最落拓的时候到裕陵司香,这最后还不是东山再起了?那个费铠上次说的 什么罪名我也听说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就算真坐实了,也不过是小过失。凭您的能耐,这就像是小小沟壑一跃可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呀你呀,这张嘴真是谁也比不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机灵我就放心了。” 养女连番相劝,傅容终于被说得笑了起来,神情也轻松了一些。然而,当他往湘妃竹榻上那么一坐时,他只觉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继而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若只是针对他而来,凭借他服侍成化皇帝那么多年的情分,就那些小罪名,当今皇帝一定会网开一面。然而,若京城的那阵风刮得比他想象中更猛烈,那么,也许他就只是一个小卒而已,背后还会牵连到更多人。一个人带倒一大片,这原本就是那些言官清流的一贯作风。 “瑾儿,若真是事有不妙,我给你的那银章,你一定要保管好。”沉声吩咐了一句,傅容瞥见傅瑾花容失色,随即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挨着自己坐了下来,他就伸出手去慈爱地摩挲着养女的头,轻声说道,“放心,我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眼下事情还没到那地步。对了,记着可不要像上次那样,轻易就把那东西给了旁人。” “知道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徐勋,见这样的东西也不心动。” 傅瑾不过是想开个玩笑活络活络气氛,眼见傅容满沉如水,她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强颜笑道:“爹,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别担心大哥了……” “公公,大小姐,费大人来了!”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外头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父女俩对视一眼,傅容就冲着傅瑾点了点头,眼见养女迅速起身退到了屏风后头,他索性拉过榻上的一床袷纱被盖在身上,就这么闭目养神。当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声问好声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越发恼怒。 那些怠惰奸猾的家伙,以为他这棵大树就要倒了,竟连人进门也不早通报一声! 进了屋子的费铠见傅容躺在床上岿然不动,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理刑名多年,自然知道大多数人哪怕死到临头,也总要挣扎一二,更何况傅容这老奸巨猾的大珰。因而,他假装完全不知道傅容乃是假寐,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手里犹如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本书,竟是好整以暇地看起书来。不过是一小会,他就发现榻上的傅容一动不动,但那屏风后头却微微有些动静。 到底小丫头沉不住气! 费铠哂然一笑,随手撂下书,不紧不慢地说道:“ 傅公公,今天我来是想问你,这南京内库中本应有阔白三梭布一万零四百五十五匹,如今所余却只有八千出头,这内库素来乃是傅公公和郑公公共同管着,于此可有说法?” 见傅容仍然不为所动,而屏风后头也一时无声无息,他又开口问道:“另外,官军奉命整修南京宫城,皇上有旨实给粮米四成,为何最终成了折钞七成?” 还不等费恺再问,傅容终于霍然睁开眼睛,那目光中满是讥诮。饶是费恺信心十足而来,这会儿也着实被这蔑视的眼神给看得恼了,冷笑一声正要再开腔,突然只听外间一阵喧然大哗,不多时,竟是一个人影悍然直闯了进来。 一身锦衣官袍的陈禄闯进屋子之后,就仿佛是正经客人似的,一丝不苟地按照礼节拜见了费铠这钦差,又向傅容见了礼,随即也不等两人先开口,他就沉声说道:“费大人,傅公公,事急从权,我不得不闯进来。好教二位得知,国子监又出事了。” 傅容原是一肚子气,但见陈禄似是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那即将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便吞了回去,反倒是费铠眉头一挑问道:“什么事?” “有人趁着国子监祭酒章大人大会学官监生于绳愆厅的当口,闯进了国子监,占据了正对大门的一座藏书楼,扬言要求见魏国公成国公傅公公和郑公公四位南京守备,状告工科给事中赵钦侵占民田,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私占水利……林林总总一共七条罪名!若四位不出现,他就要在那儿***!” 此话一出,费铠固然是遽然而惊,就连傅容亦是大吃一惊,随即心里就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徐勋那个小子,真的是胆子比天大!不过很好,眼下他恨不得这南京闹得天翻地覆! …… 句容东青山下赵府大院。 尽管只是区区七品官,但这座依山而建的大宅子却是请名家绘图建造,内中引泉为池垒石为山,甚至还饲养了几只仙鹤,赫然是南直隶地面上一座有名的江南园林。平日里这里常常高朋满座,这一日亦是张灯结彩好不喜气。 这天是赵家娶亲的大好日子,喜棚中早已经摆好了几十张桌子,门口的仆役有的忙着通传那些宾客的名姓,有的忙着记录礼单,有的忙着引座,也有的忙着引导客人的车马轿子。作为主人翁的赵钦自然少不得亲自接待一拨拨贵客,只这天来人太多,他只能陪着说一会儿话,即便如此仍是口干舌燥脚不沾地。偏生最为倚重的幕僚罗先生卧病在床,其余几个幕 友要单个应付这些大人物仍是不足,他也只能提起精神。 于是,他好容易瞅了个空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立时召来管家问道:“去迎亲的二少爷可有送消息回来?” “老爷,说是已经进城了。”那管家笑吟吟躬了躬身,继而又低声说道,“小的刚刚去后头瞧过身子不好的罗先生,罗先生还让捎话给老爷。说是今天这日子双喜临门,绝对大吉大利!” 赵钦听了这吉言在前边正捋须大笑的时候,后头一处单独的小院中,罗先生把收拾好的行囊交给那马夫先拿出去,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换上了一身青衫小帽,悄悄地离开了这热闹的赵府。等到上了车渐渐远去,他忍不住打起窗帘回头观望了一阵,老半晌才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车夫听到这动静,少不得笑道:“怎么,先生是不忍心么?” “有什么不忍心的?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他在一块还不如和那些真小人厮混。”车厢中的罗先生冷笑一声,随即才懒洋洋地说道,“当然,要不是我罗某人,他大约还能再招摇几年,算是我提早送了他上路。藏宝图的消息露给了傅公公,傅公公想来早就送到京城,说不定每两日人就来了。” “是,先生真不愧克敌制胜之名。”那车夫高高挥了挥马鞭,随即又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是去哪?” “先去南京城里看看热闹吧。陈禄毕竟是陈祖生的嗣子,看看他有没有陈祖生当年匿下当今万岁爷的胆子!有这么一桩由头,接下来就该京城热闹了,咱们少不得换张脸去京城。啧啧,用一个伪君子捎带上一群君子,京城里那些老公公们想来是做梦也会笑醒的!” 第九十章 金陵第一案(一) 作为占据一百余亩的南京国子监,内中建筑大多是洪武永乐年间留下的,历经多年整修,可以说是建筑鳞次栉比也不为过。除却之前提过的正堂彝伦堂和六座支堂之外,尚有讲院、射圃、菜圃、磨坊、仓库等等,而所谓的藏书楼则是足足有四座,临门的这一座是后起的,一直被人指摘说是不伦不类,章懋上任之后就一直想把这楼拆了在后头重造。 想归这么想,可即便这位祭酒大人再看这座藏书楼不顺眼,也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座楼随着上头那浑身浇透了油,手拿火石火折子的汉子一道付之一炬。然而,因为之前国子监闹事的缘故,这位老爷子当即对院内的杂役皂隶等等来了一次大洗牌,一下子扫地出门的人数以十计。 于是,国子监原本有职司的教官就不到五十个,这学生却有好几千,杂役皂隶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关键时刻竟是人手严重不足。眼下面对这个光景,顾不得绳愆厅的事径直赶过来的老爷子就是再气急败坏,也有些束手无策。 “给老夫找几个人,从后头上去,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弄下来!” “大司成,我早就问过了,可那些杂役皂隶谁都不肯。”罗钦顺无奈地摇了摇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换成平日,章懋绝对不会说出这样唯利是图的话来,但此时此刻,他却是几乎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见罗钦顺面色难看,其他几个人亦是相顾赧颜,他一下子想到了刚上任时听说的事,面色一时就阴沉了下来。 之前谢铎固然是好心给教官全部解决了安居问题,可这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如今他又一口气开革了那许多人,轻飘飘一句重赏,谁能应和? “况且最要紧的是……”罗钦顺看看左右面色如土的那些学官们,又压低了声音说,“这藏书楼乃是砖木所造,内中的书全都是容易点着的。若是他真的把心一横引燃了自个,那到时候整座藏书楼就会付之一炬,进去的人必无幸理。” 章懋仰头看着那个疯狂得大叫大嚷的人,一时面色铁青。然而,他不像这些纯粹当学官的名儒,不但有几十年教书育人的经验,更有多年地方官的资历在。尽管心头压着满满当当的怒火,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中气十足地高喝了一声。 “国子监乃是文翰重地,非监生学官不得擅入,即便朝廷大员亦是如此。尔就算有冤情,大可到应天府衙和上元江宁县衙申诉,怎敢到这儿扬言***?你若幡然醒悟立时下楼,老夫国子监祭酒章懋,可在诸位 大人面前替你求情,否则罪延三族,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罪延三族?哈哈哈哈!” 楼上原本正一条一条颠来倒去念着赵钦那些罪名的余浩突然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一手扶着栏杆看着下头的章懋,一字一句地说道:“章大人就不用担心我的三族了,小民三代单传,就我一根独苗,我婆娘家里也是父母死绝了,她和我家闺女被放高利贷的赵家追利钱,活活逼着跳了江,我家里是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到府衙县衙告状?我递过三张状纸之后,从句容到南京,连个敢替我写状纸的人都没有,我还告什么状!老天爷既然瞎了,那我就一把火让他开眼!” 此时此刻,章懋已经在心里把应天府衙以及上元江宁县衙的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自负清正廉洁,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等欺压良民百姓的事,当即竟是脱口而出道:“你下来,我章懋给你做主!” “哈?哈哈哈哈哈!” 余浩闻言再次大笑了起来,那手舞足蹈的光景竟似乎是随时可能从楼上一头栽倒下来。眼见这般光景,下头有的人捏着一把冷汗,有的人却暗自祈祷这家伙摔死了算数,更有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所有监生和学官都在念叨着那个始作俑者的名字,但凡是有些心眼的都明白,无论事情如何,这赵钦哪怕不革职,也万万不可能在南京再呆下去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听说赵钦还是章大人的座上嘉宾,你凭什么敢说给我做主!”余浩一句话大吼出来,见底下一下子嗡嗡一阵议论,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员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不禁觉得心里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快意,竟是又大声说道,“如今我余浩要在这儿烧了我这臭皮囊,你说为我做主,你之前干什么去了?赵家丢了财物硬是指斥我家窝藏了他家的传家宝,一下子讹诈去了我家传了三代人的几十亩地,你在哪?我去告状被人乱棒打出来的时候,你在哪?我婆娘女儿被人逼着跳了江的时候,那时候又你在哪?” 章懋听得浑身发抖,一旁的国子监司业罗钦顺却不免品出了几分滋味来。那余浩一身乱七八糟的衣裳,人看上去落魄至极,而且若是连状纸都不会要让人代写,怎能说出这样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话来。正当他攒眉苦思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就算到了九泉底下也要背着罪名,就连你死去的妻女也未必能有昭雪,你就不为她们想一想!” 看到那个忿然冲上前的年轻人,隐在人群 中的徐勋不禁暗自点头。见瑞生左顾右盼说不出的紧张,他就轻轻用胳膊肘一撞小家伙的肩胛,见其恍然回神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就轻声说道:“且好好听听傅公子怎么说。” 瑞生愣愣点了点头,随即见没人注意自个主仆二人,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少爷,您既然教了余浩那一套一套许多话,怎么不去见见傅公子,也教教他?” “余浩是余浩,傅公子是傅公子。我不教余浩,他一个乡民顶多就是一口一个冤枉一口一个寻死,能说出什么打动人的话?至于傅公子,我本来就是为的让他知道,他并不是一无是处,那还去见他教他说话干什么?他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傅公公的嗣子,光是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的一句话顶十句一百句!他那死心眼,要知道今天这事是我设计的,翻脸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演这场戏?我之前见过他两回了,教了他自信自信再自信,这会儿让他自由发挥就好,万事有傅公公,横竖我教那余浩的话全都是为了引他的。” “可傅公公现在……” “像傅公公这样的人,又怎会没有后手?” 徐勋轻轻拍了拍瑞生的肩膀,终于让这几天问题多得赛过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家伙暂时消停了,随即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被两个监生架住的人影。尽管说得轻易,但他知道,倘若傅恒安就此被人架下去,那之后的设计即便成功,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傅恒安等人被锁在绳愆厅左厅,原本还有个人看着,可后来不知道怎的,那人就不见了,就连锁也莫名其妙被人打了开来。惦记着之前徐勋那番话的傅恒安原本不想离开,奈何一个同样遭罚的监生死活说是应该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他一时心动就被拖着来了,结果才刚到就听见藏书楼上头传来了这一番话。他被那同来的监生挤对了两句,这才有了刚刚那一遭。毕竟,他自己是曾经想要寻死却被徐勋拉回来的人,见着这一幕触动心弦,哪里还忍得住。 此时此刻,尽管吃人架住了胳膊,可他还是冲着那藏书楼上的余浩大声叫道:“人的命就一条,你要是死了,怎么知道你的仇人就一定能被法办!” 在藏书楼上这么大闹一场,已经渐渐入戏的余浩几乎忘光了之前和徐勋的那些约定,只尽情享受着戏耍撩拨这些平日高高在上官员的乐趣。眼见这会儿冲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身着号服的年轻监生,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双手死死攀住了栏杆。 “兀那小子,难不成你也要学那章大人,说什么你给我 做主?” 傅恒安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没错,你下来,我给你做主!” 此时此刻,窃窃私语的人群一时寂静了下来,就连章懋罗钦顺等人亦是为之侧目。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傅恒安,你一个要在绳愆厅里头挨板子的犯错监生,大言不惭说什么做主!” 众目睽睽之下,余浩闻言一愣,可看着下头那满脸涨得通红的年轻监生,他突然嘿然笑道:“兀那小子,你听到了?你给我做主?你自身难保,凭什么给我做主?” 人群之中,刚刚变了声线的瑞生嚷嚷完之后,还装模作样和左右的监生说笑了两句,见人顾不得自个都在那看热闹,他站着仿佛有些讪讪的,不多时就退出了人群。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徐勋会合了之后,他这才按着胸口吁了一口气。 “少爷,我没说错吧?” “很好,大有长进!” 见瑞生高兴的什么似的,徐勋也没工夫再搭理他,径直把视线也投向了傅恒安身上。片刻的死寂之后,他就远远看见傅恒安一把甩开了架着他的两个监生。 “就凭我爹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第九十一章 金陵第一案(二) 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在南京国子监呆了这么久,无论是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也好,那些鄙薄指摘的人也罢,傅恒安总有些耻于向人提起自己的养父。然而,此时此刻这么一嗓子吼出来,却是这样的自然,就连他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想起徐勋最后一次到国子监来对他说的那句话,随即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那些人瞧不起他又怎样,他就是傅容的儿子,不需要这些人瞧得起! 楼上的余浩呆了一呆后,忍不住踉跄退后几步,狠狠抬起胳膊咬了自个一口。左小臂上那股钻心的剧痛和清晰的血痕牙印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亦是想起了之前那人嘱咐自己的话。尽管那人信誓旦旦说,只要他这么一闹,南京守备这样的贵人一定会出现,但他着实没想到,竟是此时就有这样一个身份的监生出来。相比北边保定等地,南直隶附近自宫求进不算多,可他也听过见过,对于傅容这等权阉,在他看来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来的管用。 然而,当他再次冲到栏杆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陡然之间想起之前的嚷嚷声,立时又怀疑了起来。于是,他冲着下头鸦雀无声的人群大叫道:“你别想胡言乱语诳我下去,若你爹真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这国子监的官儿怎敢罚你?” 傅恒安甩开人的时候,章懋原本要发火,可听得他表述身份,上头扬言要***的那汉子竟有些心动的模样,他立时心中一跳。虽是对那汉子信阉竖更胜过信他的事实深为不忿,可事急从权,他仍然立刻抬手阻止了那两个从地上爬起来的监生。等听到楼上这汉子竟是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么一句话,原以为这场闹剧有收场希望的他登时大为懊恼。 怎么偏生就是他打算在这一天打罚傅恒安的时候,突然闹出了这一桩? 章懋气急败坏,傅恒安亦是有些手足无措。他素来是直性子,当即抬起头喊道:“那你怎么才相信?” “除非你能把傅公公和其他几位守备都请来!” 这说来说去,竟是又绕回去了! 角落中的徐勋眼见那边几个学官一阵骚动,想了想就示意瑞生过来,冲着他低声说道:“你悄悄到人群里头去,换个声音嚷嚷一句,就说傅公子若是真的想管这冤案,为什么不进藏书楼去劝那汉子下来,光在底下信口开河充什么英雄。记着,还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尽管对徐勋这最后一句话有些迷糊,但大概意思瑞生还是明白,一时如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身 材瘦小的他不一会儿就钻到了那黑压压一片监生中的一角,旋即就张口嚷嚷了这么一大声。他这一开口,立时招来了一片附和声。 “没错,傅恒安你一个月考作弊的家伙,说什么大话!” “蛇鼠一窝,你爹就是这金陵城最大的蠹虫,还谈什么为民做主!” “你一个太监的儿子,神气什么!” 在那一片乱糟糟的气氛中,瑞生竟是如同游鱼一般又溜了出来。这时候,徐勋笑吟吟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目光望向了人群。 这几天他除了在外头奔走,之前进国子监时打过交道的那个门房和引路的杂役也下了重注,每人与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们去游说曾经想要巴结傅恒安却被置之不理的那些监生。重赏之下,那两个人简直犹如无孔不入的蛀虫,此前就回报说已经纠集了十几个人帮傅恒安说话。他只让那两人对那些监生说是在绳愆厅闹一闹,可眼下换了一番光景,可对他们而言,这场合发挥一下无疑更没有风险。 果然,在人声鼎沸到了极点的时候,一角又传来了一个扯开嗓门的声音。 “只揪着傅恒安做什么,只敢在背地里喧闹嚷嚷,有本事你们也拍胸脯给人家做主!” “就是!傅恒安作弊本来就是人污蔑造谣,你们自个不敢上楼去劝身负冤情的汉子下来,还只知道出言挤对,谁才是真正的斯文败类!” “有本事你们把那个丧尽天良的工科给事中赵钦揪下马!” 闹哄哄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傅恒安少有地听到监生中竟是有向着自己的声音,一时心神大振,竟是转身大步走到章懋面前深深一揖,旋即直起腰来昂首挺胸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司成,我上楼去,一定把这人劝下来!” 尽管一出事章懋就让人去北城兵马司报信,但这么好一会还没人来,上头人却是越发狂乱,他自然心火旺盛。此时一众监生喧然大哗,楼上那汉子又是口口声声喊冤,这傅恒安言行举止更大大出乎意料,他要说不急躁自然不可能。可这个节骨眼上没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他把心一横,一手拦住要劝说的其他学官,掷地有声地说道:“好,依你!” 得了章懋允准,傅恒安立时仰头看着楼上的余浩,大声叫道:“余浩,我这就一个人上楼!要是你还想给你妻女报仇,就在上头等着我上去!” 眼看傅恒安昂首挺胸进了那座小小的藏书楼,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拉了一把看得目不 转睛的瑞生,沉声说道:“好了,不用看了,该走了。” “啊?”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勋道,“少爷,这事情还没完呢。万一那余浩丧心病狂想要对傅公子不利怎么办,或者他不相信傅公子怎么办,或者这下头再出些别的乱子怎么办……” “哪有这么多怎么办!”徐勋没好气地给了小家伙一个栗枣,见其抱头苦着脸不做声了,他这才淡淡地说,“那藏书楼上有陈大人派人藏着以防万一,就是余浩突然发了疯也不愁没办法。再说,陈大人想必已经闯进镇守太监府了,那位大理寺右丞费大人但使还有些脑子,就不会阻了傅公公出面。接下来那一场戏得换另外一个地方去唱,别啰嗦了,快走!” 果然,就在徐勋和瑞生换下监生的行头,从进香河畔的国子监侧门悄悄溜了出来后不久,那边厢魏国公徐俌和成国公朱辅就一块到了。两人乃是郎舅,但徐俌的原配已故魏国夫人朱氏是长姊,年长朱辅十余岁,因而四十出头的朱辅自然比两鬓苍苍的徐俌更注重仪表衣饰。此时,他一身鲜亮的麒麟服,头上戴着嵌玉束发金冠,腰间亦是系着一条羊脂美玉的玉带,无论近看远看,竟都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官。 自从朱氏去世之后,郎舅俩的关系自然不比从前的亲近,再加上徐俌元配嫡出的长子身体不好,长孙在北京,这下头的庶子一堆不说,继配王夫人更是生了一个幼子徐天赐,因而朱辅更加看这个姐夫有些不顺眼。此时此刻两人揖礼相见,说起国子监中的这桩案子,朱辅立时眉头一挑。 “这等无知狂徒,就应该调一队精锐的弓手,亦或是精选锐卒,从楼后头上去,无论死活,总能把这事情解决了,让他这么胡搅蛮缠,这算什么事!” “国子监这种地方,要是任凭武人出入,那岂不是更加荒谬?”尽管听说钦差莅临的消息之后,徐俌就立时告病不出,又让人拘着王世坤,可并不代表他就会轻易表态。此时此刻一言噎住了朱辅,他就漫不经心地说道,“况且,若事情属实,那就是老大一桩案子,总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 “就算事情属实,开了这样的先例,接下来若是每个有冤情的都这么闹,这世道还了得?”朱辅冷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况且,傅容还被那位大理寺卿费大人拘着,郑强那老滑头也未必来,就咱们两个凑什么热闹,这种事该当应天府亦或是上元江宁县出面……不对,应该是句容县出面,回头我一定狠狠参他们一本!” 两人正斗嘴,就 只听远处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不禁同时回头望去。只见四牌楼街东头烟尘滚滚,紧跟着十几骑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堪堪抵达。眼看一骑人跳下马来,到了那辆车旁拉开车门卷起车帘,双手搀扶了一个人下来,徐俌和朱辅不禁同时一愣。 是傅容! 徐俌倒也罢了,不过是眉头一蹙就笑着走上前去,但朱辅却不免陷入了深深的诧异。他虽是世袭成国公,守备南京兼领中军都督府,可这年头勋贵也就是个尊荣,上次费铠一来三下五除二一说,他终究抵挡不住帮忙派了兵。要是傅容这一回不倒,他得罪人就得罪狠了!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见那辆马车上又下来了满面阴沉的费铠,他心中一动,这才迎了上去。 且不说四个人如何两两商议,等到了国子监里头见过国子监祭酒章懋,得知自己的养子傅恒安竟是到了楼里去,傅容立时勃然色变。他被软禁府中多日,刚刚费铠又是硬和他同乘一车,根本不给他和陈禄私底下说话的机会,这外头的情形他是一丁点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阴刻算计狠戾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恶狠狠地盯着章懋,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偏巧这时候,费铠竟皱起了眉头冷笑道:“傅公子也未免太冲动了些,似这等刁民,就该用雷霆万钧的手段擒服,和他耍什么嘴皮子!北城兵马司还有上元县衙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三位守备都来了,他们两个竟是还不露面!” 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只听外头一阵嚷嚷,紧跟着费铠的一个随从就快步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跪下磕头道:“大人,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和上元县令邱芝才来了!” 第九十二章 金陵第一案(三) 尽管兵马指挥带着兵马两个字,但实则下头没有一兵一马,当差的和府衙县衙一样,都是些差役皂隶,即便如此,掌管治安缉盗的兵马指挥依旧是肥差,毕竟金陵富庶,地面上那些商铺等等刮一遍地皮就是不小的进项。至于上元县令则是难为多了,人家附廓省城就已经被自嘲说是恶贯满盈,更何况他是附廓南京,上头比他的官儿不计其数,此刻见着上头这一位位的大佬,他诚惶诚恐之余只有低头行礼的份。 “你们做的好事!” 费铠毕竟是钦差,这一声厉喝之后,见王进和邱芝才都不敢吭声,他才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国子监祭酒章懋。见其眉头紧皱只顾抬头看着那藏书楼,他就上前去,和颜悦色地说:“章翁,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这许多监生云集一块,也不合太祖爷当年定下的规矩。不如速速让他们回号舍去,接下来也好维持。” 章懋沉吟片刻就点了点头,这时候,罗钦顺少不得召集了一众学官吩咐下去。然而,平日里被圈得大多数没脾气的监生们这一回却是拖拖拉拉的,虽不至于人声鼎沸,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仍然是不断传来,让在场的几位大佬无不眉头紧皱。 魏国公徐俌老奸巨猾,成国公朱辅人云亦云,迟来一步的郑强倒是站在傅容一边,奈何费铠拿着圣旨当令箭,到最后竟是力排众议厉声喝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王进,你给我挑几个妥当人,立刻给我冲上楼去去,给我把那个刁民立时拿下,死活不论!” 傅容登时大怒:“你说得容易,若是伤了咱家的儿子,谁负得起责任?” “傅公公,是令郎硬是不自量力要上楼去当说客,可不是谁逼着他上去的!即便是磕着碰着,那也是他自个负责,须知他不是小孩子了!”费铠情知自己这些天和赵钦走得太近,巴不得那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死了算数,竟是寸步不让,“事情再闹下去,这南京上下不得太平,难道傅公公你就负得起这责任!” “你……” 见傅容一时气急,郑强却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一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傅公公不答应,咱家也同样不答应,若是烧了这栋楼,敢情你就付得起责任?费大人你是钦差不假,可须知你只是奉旨查案,并没有担着巡抚南直隶的名头,这南京地面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魏国公,成国公,事到如今,二位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眼看这把火终于烧到自个头上了,徐俌心中暗叹,正想和稀泥似的打打圆场,却不料朱辅轻咳了一 声道:“事出紧急,总不能让这么个疯子一直闹下去!” 疯子二字一时让在场好几个人为之色变。傅容身后的陈禄眉头紧皱,不动声色地往外扫了一眼。就只见傅容郑强同时沉下了脸,费铠却面露微笑,反倒是刚刚和几个学官说完话的章懋满脸恼怒,走上前来就铿锵有力地说道:“什么疯子,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是否有冤情,自然当有司审理再定,成国公岂可轻易下断言!” 徐俌态度暧昧,可朱辅和费铠明显一丘之貉,傅容郑强正觉得难以支撑,谁也没料到素来刚正的国子监祭酒章懋竟然站在自个这一边。此时此刻,两人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愕莫名。他们这发愣不要紧,费铠却着实气坏了。他早知道这位大司成最是固执,可没想到事到临头还帮着两个阉竖,若非这位名望太高辈分太大,他差点想端出钦差的架子训斥了。 “章翁明鉴,这可是国子监的地头,再闹下去,恐对章翁名声有碍……” “老夫的名声难道能比得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有两个冤死的妇孺!” 此时此刻,章懋简直可说得上是声色俱厉。之前那余浩大肆宣扬赵钦罪名的时候,他也打算派人上楼把人弄出来,可当人声嘶力竭地说妻女被人逼死,他那恻隐之心就动了,此时费铠的死活不论和朱辅的疯子之说着实惹恼了他。一番话说得其他人都作声不得,他才转头看着楼上道:“不论事情如何,且待傅恒安下来再说!” 尽管国子监祭酒只是四品官,但章懋连成化皇帝都敢顶,挨了廷杖之后更是声名大噪,即便费铠气得七窍生烟,可面上愣是不敢显露出来,只能频频对朱辅打眼色。然而,哪怕朱辅位居国公,愣是不敢开口驳章懋的回。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监生渐渐快要散尽,可上头愣是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候,费铠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正想端出自己的钦差身份来,外间突然一阵喧闹,不一会儿,竟是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老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赶了过来。 “彭都宪!” 费铠甫一到南京没多久,就在赵钦的陪同下去见了这位巡抚南直隶总督粮储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彭礼,深知两人之间的关系。此刻见了这位来,他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快步迎了过去。他才解释了一番缘由,彭礼就沉下了脸。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竟然闹出这样荒谬离谱的事,成何体统!我得了信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没想到居然现在还是这般不可收拾。费右丞,越是这种 时候,你这个钦差怎就拿不出一个决断来!王进,挑十个精壮汉子,立马给我冲进去,把那个狂徒给我架出来!” 彭礼京官多年,说话自然不比刚刚一时情急的朱辅和费铠。况且他品级又高,资历年纪都比章懋更胜一筹,因而硬生生压住了对方的气势。不等这位国子监祭酒再开腔,他又上前握着老先生的手好一通劝说抚慰,竟是声情并茂。一旁的傅容冷眼旁观,见那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他便不紧不慢地冷笑了一声。 “王指挥,要是咱家的儿子有半点损伤,你该知道是什么结果!”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其中的怨毒和阴刻自然更不会错过。彭礼扭过头来和费铠对视了一眼,便转身过来对傅容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傅公公,南监重地闹出了这样的事来,传扬出去只怕整个士林都要震动不小。上头不过一个人,只要北城兵马司应对得当,傅公子必定无事。可要知道,上头已经许久没动静了,万一此人狗急跳墙已经对傅公子不利,公公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见傅容面色大变,一旁的陈禄想上前提醒,偏生费铠硬是挤在了他和傅容当中,让他根本没办法使眼色打手势。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傅容扬起头道:“咱家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彭都宪能保证万无一失?” “傅公公放心,我当然敢担保!” 有了彭礼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费铠一时松了一口大气,少不得摆手叫了王进上前吩咐了起来。他这才说了没几句话,尚不及向这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再一次暗示死活不论,不远处突然又一阵喧哗,他才一回头,竟只见一人一马从四牌楼那国子监牌楼下头守着的几个人头上一跃而过,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到了他们身后不远。 那人头戴貂皮弁,一袭招牌式的黑披风随风飘拂,内中赫然是一袭鲜亮的锦衣,却是四十出头光景,嘴角含笑温和可亲,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然而,随着那人勒马跳下了地,提着马鞭走上前来,多年京官的彭礼和费铠同时为之色变,而傅容则是眉头倏然展开。 “锦衣卫协理北镇抚司千户李逸风,见过各位当面!” 来人笑吟吟地团团一揖,仿佛是没看见费铠和彭礼的表情,继而才慢条斯理地说,“哎,这一路紧赶慢赶,恨不得学驿传八百里加急,可差点赶死我了!本来我还想进了南京城带着小的们好好逛逛玩玩,歇一晚再见诸位的,谁知道竟听说国子监出事了,这下哪怕是腿跑断了腰 跑折了,也不得不来。” 这李逸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竟是自说自话,一时间费铠彭礼也好,徐俌朱辅也罢,就连微末如王进和邱芝才,几乎都是被说得不知道如何答话是好。只有傅容轻轻捏了捏郑强的手,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步。 “李千户此行,不知道是奉旨,亦或是公差?” “是公差……但也是奉旨。”眼见除却傅容之外,一个个人都变了脸色,李逸风方才嘿然笑道,“不过我位卑职小,不过是给咱家大人打个前站而已。” 咱家大人!打前站! 尽管弘治一朝的锦衣卫凶名早已不如从前,但此话无疑如同巨石一般重重砸在费铠心头。见傅容再没了刚刚的患得患失,赫然一副笑面佛光景,他不由用指甲狠狠扎着手心,这才开口问道:“李千户奉旨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嘛……” 李逸风打了个哈哈,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随即竟是说出了一番绝不相干的话来,“话说今天这南京城还真是不得太平,我路过府东街的时候,竟是瞅见应天府衙正门那儿挤着百多个人,似乎是在告状的光景。啧啧,我急着赶路,也没理会这许多,依稀听见那些都是句容赶来的百姓,大老远的上南京城告状,而且还这么多人,真是一桩奇闻。” 第九十三章 金陵第一案(四) 西锦绣坊应天府衙正门。 徐动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按照赵钦的吩咐这一日来到应天府衙门前,才刚刚敲响了那告状的鼓,紧跟着手中的鼓槌就被人抢了过去,他还在懵着,这条不长的西锦绣坊两头就涌进了一大堆衣着形形色色的百姓,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排挤到了一边。继而,他就只听那鼓被人敲得震天响,没离着多远的他几乎连耳朵都快给震聋了。 这还不算,由于骤然生变,应天府衙如临大敌,倏忽间就是十几个差役手持水火棍冲将出来,那棒头威吓似的往众人头上乱挥,那些干惯了农活的乡民躲闪极快,可他却是猝不及防,这肩头竟是重重着了一下,那股钻心的疼痛险些没让他一下子瘫倒下来。 身为徐家长房长子,读书又有天分,他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曾吃过这等苦头? “退后,退后,全都跪好,否则别怪爷们不客气!”那领头的差役头子却是手持鞭子,就这么凌空抽了上去,偏是鞭子能在距离那些人脑袋上方寸许处堪堪收住,竟然丝毫不伤人,赫然神乎其技,“要告状就推一个代表过来,不许一窝蜂!还有你,给我退回去跪好!” 徐动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一条毒蛇一般的鞭子直冲面门,这一惊简直是连魂都丢了。好在他见机得快,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我和他们不是一道的,我是经历司经历徐六爷的侄儿!” 那差役头子的鞭子来得快收得更快,挽了一个鞭花之后,这才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徐动一眼,随即就不耐烦地喝道:“既然是徐六爷的亲戚,径直到府东街东门那边求见就得了,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没看到这儿正乱,磕着碰着没人赔你!” 眼见那差役头子说完竟丝毫不理会他,快步走到那刚刚击鼓告状却被人架下来的汉子身前,厉声质询了起来,徐动低头看了看身上被人挤得乱七八糟的宝蓝色儒衫,又按了按怀中的状纸,提起精神正要上前说明两句,却不料刚刚那呵斥他的差役头子陡然惊呼了一声。 “告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你们疯了,竟敢以民告官!” 赵钦……这么多泥腿子竟然告的是赵钦! 徐动简直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幻听,可当那几个差役也都为之哗然,继而议论纷纷了起来,他立时明白看到的听到的竟是事实。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告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按着刚刚挨了一下的肩膀赶紧往外挤。然而,突如其来发生这种事,府 东街东门那边候见的人竟是不少都涌了到这里看热闹,他别说找寻送自己来的马车和亲随,竟是找一条路都难。待好容易从东边出了西锦绣坊,他环目四顾不见家里人,突然把心一横快步前往东门。 应天府衙东门的几个门房也听说了正门的奇事,听了徐动的说明也都没放在心上,只其中那个领头的端详了徐动片刻就笑道:“徐六爷的侄儿?徐家长房老大?好吧,想来你自个认得路,自个进去,那边正门闹起来了,咱们这边也不敢怠慢,没工夫给你领路!” 徐动没想到这一道门如此好进,长吁了一口气道谢一声便匆匆而入。只想着寻徐迢去打探打探消息的他完全没注意到,他才快步进门没多久,后头几个门房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刚刚小半个时辰前,那位徐七公子才刚来,老朱亲自接了进去。” “要说傅公公眼看就要失势了,李头儿你怎么还对那位七公子这么客气?” “这叫左右逢源,如今还没最终消息呢,我们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何必做恶人?” 然而,徐动从东门进去,不想却在经历司扑了个空,到徐迢的官廨里也没能找到人。之前他相熟的那位褚先生如今已经被辞了幕,剩下的人都和长房不怎么对付,他无论找谁问都是没个准信,一时只得强捺心头不安在那等着。他也不知道在官廨的那小花厅里来来回回踱了几百上千步,终于听到外间有了动静,慌忙快步赶了出去。然而,才一出门,他就愣住了。 徐迢竟是和徐勋并肩而行,两人赫然有说有笑! “六叔……” 徐迢刚刚只顾着和徐勋商量事情,此时才看到徐动,立时皱起了眉头,不悦地冲旁边一个小厮喝道:“有人来访也不事先禀报一声!” 见那小厮垂手不敢言语,不等徐动说话,他就沉声说道:“今天衙门还有要紧事,我待会就得陪着吴大尹去问案子,贤侄若是有事,不妨晚些再过来,这会儿先请回吧!” 徐动蠕动嘴唇,正绞尽脑汁想再说几句什么,偏巧就在这时候,他那宝蓝色斜襟右衽儒衫上的两颗扣子刚刚经过了好些推搡拉扯,这会儿终于寿终正寝,就这么先后掉下了地,于是胸前那半幅衣襟就这么掉了下来,随之飘落的还有里头的一张纸。大惊失色的他慌忙弯腰要捡拾,却不防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竟抢在他前头捡起了那张纸。 眼疾手快的徐勋捡起那张纸随眼一瞟,立时眉头一扬,就这 么似笑非笑地递给了旁边的徐迢。徐迢接过一看,不禁怒形于色,劈手就把状纸揉成一团,就这么砸在了徐动脸上。 “无耻!” 徐动刚刚在应天府衙正门才受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听得徐迢这一骂,他顿时有些维持不住了:“六叔,为了这么一个已经逐出徐氏的败家子,你想和整个宗族唱对台戏?” “整个宗族?什么时候徐家长房已经能代表整个宗族了?”徐迢冷冷一拂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去告诉你爹,他这个族长当到头了!他既然这么不要天理,不要脸面,我大不了大会了徐氏一族剩下的这些长辈们,请上各方官长评一评理!” 见徐动那脸色一下子僵了,徐迢更是满脸嫌恶地斥道:“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个仁义礼智信的皮毛都没读到,教你的先生都该羞死了!还不快滚!” 一旁的徐勋看着徐迢又是掷状纸,又是厉声斥责,只站在那儿不做声。直到徐动怨毒地看了自个一眼,就这么转身大步离去,他这才转身正对着余怒未消的徐迢。 “六叔,今天的事,多谢您仗义援手了。” 尽管徐勋并没有明说,但徐迢哪里不明白这根本不是指徐动这不速之客,而是指刚刚他亲自去见应天府尹吴雄的事。要说他得知傅容被软禁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可今天徐勋一来先说了国子监那一茬,紧跟着便是应天府衙门前突然涌上来百多号人告状,他就是再傻也知道傅容的反击已经开始了,当下便把心一横,刚刚去见吴雄,竟是郑重其事劝其接下此案,结果,那位个性最刚正的应天府尹果真为之大悦。 这时候若是退缩,赶明儿赵钦占尽上风,他一样会受牵连,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于我是举手之劳,于这些百姓却是久旱甘霖。你放心,吴大尹向来最刚正,一定会还这许多受害的百姓一个公道。至于那些物证,我自然会徐徐设法交给吴大尹。”说着这大义凛然的话,徐迢却知吴雄性子最刚,接下来哪怕有那位钦差费铠在,也必定会不顾一切大刀阔斧地查下去,于是少不得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怕就怕那位费右丞冥顽不灵啊。” “六叔,傅公公都不怕,咱们怕什么?” 然而,当走出应天府衙东门和徐良会合的时候,徐勋脸上就没了刚刚在徐迢面前的挥洒自如。傅容真正有什么后手,别说他不知道,就连陈禄也未必知道,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和赵钦不共戴天,就只能勉力去赌一赌那并 不算小的可能性。 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想到,他刚刚还打算和徐迢好好磨一磨,这应天府衙竟突然蜂拥而来整整一百多号人状告赵钦,自己这事情竟是须臾就办成了。要知道,他不过请托有在句容收生丝的吴守正设法说动了三五个人,今天却是百多个!这世界上,知道他那所有筹划和发动时间的,除了陈禄和一直跟着他的瑞生,就只有…… 此时此刻,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小丫头那张亦笑亦嗔的脸。 “难道是她?” …… 四牌楼,南京国子监。 李逸风的突然到来几乎打乱了每一个人的阵脚,然而,当事者本人却一脸的漫不经心,仿佛刚刚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情形丝毫没有过。眼见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他却仍有闲背着手东张西望,突然开口惊呼了一声。 “哎呀,里头有人出来了!”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傅容眼见得那架着一个人艰难走出来的人赫然是养子傅恒安,一时立刻把李逸风此来的意义抛在了脑后,竟是噔噔噔快步迎上前去,就这么一把按住了养子的肩膀。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见傅恒安对着他咧嘴一笑。 “爹……我把人,我把人劝下来了!”傅恒安脸上满是兴奋的潮红,见后头章懋也面色复杂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他松开余浩任其瘫坐在地,又扶着养父傅容站好,随即才对着章懋深深一揖道,“大司成,学生幸不辱命!” “啊……嗯,做得好。”章懋的脸上变幻了好一阵,终究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今日全亏了你,方才保全了咱们南监这座百年藏书楼。” “这是学生该做的。” 傅恒安从未得过师长这般夸奖,此时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很快,另一股勇气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竟是再次对着章懋一揖,就这么低着头说:“请大司成明鉴,学生知道,此人为了这桩案子先闯国子监,又以身犯险相逼,其情可悯,其罪却不可恕。但大司成刚刚也说过愿意为他做主,学生恳请大司成实践诺言!” 第九十四章 金陵第一案(五) 别说是章懋,就连傅容郑强以及后头上来的徐俌朱辅彭礼费铠,亦是齐齐愣住了。谁都没想到傅恒安郑重其事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番话。纵使傅容亦仿佛头一次认识自己这养子似的,目不转睛打量着他。 “你……” 不等章懋说话,傅恒安便再次深深一躬到地说:“他闹这么大虽是要请南京守备做主,可四位南京守备中,除了我爹和郑公公,便是魏国公成国公,并无一个文官。哪怕我请爹接下此案,传扬开去也会让人不服。大司成德高望重,深得士林上下敬重,刚刚又亲口答应替他做主,一同查问此案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众望所归。” 曾经是成化会元的章懋铁骨铮铮敢谏言能办事,但刚则易折,他当年廷杖落下隐疾,再加上对时政心灰意冷,于是归乡教书调理二十多年,平生最恨的就是奸佞和阉竖。有道是爱屋及乌,他讨厌那些权阉,顺带自然看傅恒安不顺眼。然而,今天傅恒安这般作为,他已经对其刮目相看,而眼下这番话更是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他忍不住瞥了傅容一眼。 这老奸巨猾的大珰,竟是养出了这么个实诚君子! 章懋心中期许,费铠就是郁闷欲死了。好端端的事情出了这样的变故,不但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盘翻,还让他背上了一个最大的麻烦。于是,眼见章懋意动,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继而才缓缓开口说道:“即便这刁民所告都是实情,案子也该交由所辖州县办理,句容县不职,那就交应天府,然后再按律治罪!若这点小事也要惊动这许多人,甚至劳动章翁,日后人人仿效又当如何?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轻易坏了!” 郑强却看不惯费铠自居钦差指手画脚的德行,出言讥刺道:“费右丞别忘了,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出一两日就能传遍金陵城!” 地上呆呆坐着的余浩听见这些贵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嘴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他怎么就这么傻,以为这世上真的能有人替他做主。老天爷都瞎了,官官相护,没活路了! “傅公子的提议倒是不无道理。” 刚刚落在最后头的李逸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见众人齐齐扭头望着他,仿佛才想起他这么个来自北镇抚司的凶神,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当然,我很想这么说,只可惜这与朝廷法度不和。” 见费铠喜出望外,彭礼面上含笑,徐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朱辅满头雾水,傅容和郑强却显然大为意外,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 我今次奉旨和我家大人到南京出公差,就是为了查办这工科给事中赵钦的事。侵占民田,私占水利,毁宋叶学士碑,诬人盗财,放高利贷……对了,似乎还为了造妻子的坟茔擅发民夫,罪名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乍然从先头的没个正经变成了郑重其事,他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的惊骇欲绝,便径直扭头对面如白纸的费铠轻轻颔首道:“费大人,你这大理寺右丞既然在南京,正好和锦衣卫合办此事。当然,这是皇上口谕,正式的内阁文书和大理寺的公文得晚几天。” 说完这话,他又笑容可掬地冲着大为震惊的章懋一拱手道:“章大人,按理这南监重地,我自然不该搅扰,但事关重大,可否给我腾一个地方,让我给费大人转述一下口谕,然后让他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着?说起来,亏得我及时抵达,否则将来这赵钦的罪名上头,又得多出一桩他逼死人命于南京国子监,毁百年藏书楼一座。所以,今天真是多亏了傅公子,回头上奏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提一笔。” 尽管对锦衣卫同样没有任何好感,但章懋瞥了一眼那边巡抚南直隶的彭礼,见其脸色很不好,误以为其作为都察院的大佬之一,竟是被撇在了一边,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要查问案子,科道无人监察勘验,岂不是于理不合?” “京城那边的科道言官都抽不出空来,只要锦衣卫辛苦一点。”李逸风答得滴水不漏,随即斜睨了一眼彭礼,又笑嘻嘻地说,“至于彭都宪,没有旨意,我当然不敢劳动!” 尽管李逸风说得轻巧随意,但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位北镇抚司的千户会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一时间都成了哑巴。因李逸风硬是要选在刚刚出了事的藏书楼对费铠说话,章懋也只得板着脸先答应了。紧跟着,就是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王进和上元县令邱芝才带人收拾残局,傅容自是拉着傅恒安连珠炮似的问了好一番话,一旁的郑强看了一会,不禁笑眯眯上了前去。 “傅老哥,孩子才受了一番惊吓,哪有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郑强一面说一面使劲拍了拍傅恒安的肩膀,因笑道,“好孩子,有胆气,要是咱家郑节有你一半,咱家就心满意足了!尤其是你那一句就凭我是南京守备傅容的儿子,大大给傅老哥长脸了!” 有人夸自己的养子,傅容竟是比人夸自己还高兴,表面还不得不板着脸数落了傅恒安两句。没过多久,远远就只见李逸风和费铠双双从藏书楼里头出来,前者满面春风,后者虽是勉强笑着,却看不出丝毫的高兴来,当下郑强 就轻轻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容。 “对了,赵钦那一条条罪名那么清楚,你怎么能查得那么仔细!” “不是咱家查的。”傅容面色一滞,见傅恒安满脸震惊,他想了想便没有避着养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道,“弹劾赵钦的折子是咱家通过司礼监递上去的,但这些细节想来是李逸风到了南京之后才开始查的。他绝不是今天刚到,至少也到了三五日甚至更久,说不定……费铠前脚到,他后脚就来了!” 两个在宫中多年的大珰对视了一眼,傅容突然看了一眼犹如门神一般守在那余浩身边,和这边众人隔着好一段距离的陈禄,他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今天陈禄有胆子直闯镇守太监府,这样的人才,要是在京城,可不也有希望成为李逸风这等掌权人物,何至于在南京锦衣卫管着那三五号人蹉跎度日?说起来,今天这余浩大闹国子监来得实在是突然,莫非…… “报——” 随着这一个提高嗓门的声音,一个差役一溜小跑近了前来,连头也不敢抬就直接跪下磕头道:“应天府衙那边传来讯息,百多号人云集正门击鼓状告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应天府尹吴大人已经接下了状纸。” 这回真是闹大了! 这是在场每一个人心里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傅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先头徐勋对他说过会闹得更大,请他担待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地上那瘫坐的余浩突然以手捶地大哭大笑了起来,那嘴里嚷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在耳中让人分外心悸。然而这时候,李逸风却径直走到陈禄面前,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陈指挥,我这次带的人手少得可怜,要查的案子又大,你既然正好来了,接下来就劳烦到南京锦衣卫调派上足够的人手,和我一块奔走奔走如何?比如说,赵家那个庄子,先过去看起来!” 这样的好事,陈禄哪里会拒绝,见李逸风甩手就丢了一块金牌过来,他知道南京锦衣卫那剩下几个头头脑脑必然不会违逆,当下连番答应。 至于其他人,哪怕再对这一茬有意见,也不得不保持了沉默。来不及料理完这边的残局,因为金陵已经好些年没出现过百余人联名告状这样的事,再加上国子监才闹过一场,众人都不敢怠慢,自然是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就这么分头赶了过去。傅容拉着傅恒安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记起什么,就这么转身看着章懋。 “章翁,咱家敬你是文章君子, 刚刚恒安也对你大是推崇,别的话咱家就不想多说了。恒安这孩子咱家今天就带走了,他读书天赋确实寻常,可人是赤诚性子,可在国子监却是谁都不容,甚至连所谓作弊的事情都闹出来了。咱家一句话撂在这儿,咱家不在乎他是不是读书有成,而他自己既然能忍住在正义堂三年,就绝不会做出作弊的事情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要是这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咱家宁可他监生不要,这名声也得摘摘清楚!” 话一说完,他就一把拽起想要说话的傅恒安,就这么大步从正门出了国子监。待到自己的马车前,眼见陈禄尚未走,他先板着脸打发了仍不死心的养子上车,随后就招手把人叫了过来,两人就这么站在四牌楼南边的高墙底下,一应亲随散开在四周远远警戒着。 “今天国子监的事……” 不等傅容说完,陈禄就低头说道:“是徐勋设计的。” 果然如此!这胆大妄为的小子! 傅容扼腕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应天府衙的事呢?” 这一回,陈禄却轻轻摇了摇头:“他提起过会找三五个人,但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哦?” 思量片刻,眼见其他车轿都已经走了,傅容也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道:“也罢,先不想这些。李逸风既然点了你跟他,足可见要向咱家卖个好,你不要去应天府衙了,直接去南京锦衣卫,记着把能抹平的痕迹全部抹平,至于其他的,随李逸风怎么定!” “那若是涉及到……” “这徐小子虽是胆大妄为,但今天看恒安的样子,连精气神都和平常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傅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竭尽全力,一定要保着他,料想李逸风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拿下赵钦其次,拿下彭礼才是真的,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和咱家过不去!唉,就是不知道,他是跟着哪位大人下来的……” 第九十五章 铮铮红颜(上) 作为太平里有名的富户,沈氏嫁女,男方又是句容名门赵氏,这门亲事自然人人殷羡,甚至于选择性遗忘了早先沈家大小姐曾经另外订过亲。打从迎亲的这一天一大早开始,纷至沓来的贺客就险些踏破了沈家的大门槛,连后门小巷里做小本生意的那些小贩们,也都挤到了前门去争抢了一回那大簸箕洒出来的喜钱,直到这会儿不少人还兴奋着。 因而,当徐勋在后门口跳下车的时候,还能听到人们在议论沈家的大手笔,赵家的清贵名头,甚至还有人大声说道着刚刚前门迎亲的光景。尽管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沈大小姐并没有太多的惦记,但听到喜轿已发,他仍然大吃一惊。 他分明打听到赵家那边是黄昏成婚,因而沈家是午时二刻发喜轿,这会儿中午还没到就突然发了,这实在是让他措手不及。眼下国子监和应天府衙都已经闹开了,沈家若是真的嫁了女儿出去,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那如意岂不是得为她家大小姐哭死?想到这里,他顾不上其他,随便抓了一个正在跳绳的小孩儿,一把铜钱就塞了过去。 “能不能帮忙叫一声沈大小姐身边的如意姑娘,我有要紧事寻她!” “如意姐姐?” 见那跳绳的小孩儿扬起头瞅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徐勋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难道她也随着沈大小姐陪嫁过去了?” “没有没有,大小姐出嫁,如意姐姐哭得泪人似的,这会儿大约还没好呢!”那小孩瞅了瞅捏着好几个铜钱的右拳,下一刻就冲着徐勋点点头道,“我去找找看,一定请她出来见你,你在这等着!” 眼见那小孩蹦蹦跳跳进去了,徐勋站在后门口来来回回走着,心里竟是越来越焦躁。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来了来了的嚷嚷声,一回头,他就看见一个头扎双鬟眼睛微微肿着的少女随着那小孩儿走了出来。尽管那少女生得俏丽可人,但他只看了一眼,神色就为之大变,不等人过来,竟是就这么冲进了后门去。 “你……你是如意?” 如意没料到门外那人竟是突然冲了进来的,不觉吓了一跳。然而,那一回徐勋上沈家投书,她在门房里头正好瞧见,此时很快认出人来。她一把抓住了徐勋的手,带着哭腔求恳道:“七少爷,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已经上了喜轿走了……” 徐勋第一反应是小丫头救主心切,于是做出代主出嫁之类的傻事,待到深思如意这称呼,他方才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那些从前没留 心的关节一下子都豁然贯通。他顾不得再追问下去,转身疾步就往自个的马车冲了过去,正要上车,他就觉得衣摆被人紧紧揪住了。 “带我一块去,我知道喜轿走的是哪条路!” 闻听此言,已经上了车的徐勋毫不迟疑地伸手了如意一把,随即对满脸茫然的徐良说道:“大叔,快走,听她的!她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出了这条巷子,沿着太平里一直走,然后转贡院街东牌楼,一路沿着秦淮河往西南面,这是小姐对老爷死争之后喜轿走的路!” “好!” 徐良丝毫不拖泥带水,答应一声便立时挥动了一记马鞭,马车立时动了起来。这时候,徐勋方才醒悟过来去关了车门,而一直在车上等的瑞生见如意眼睛肿的如同桃子似的,这会儿又噙满了泪水,忍不住便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 “这位姐姐,先擦擦眼泪吧。” 见如意接过手帕便伏在膝盖上泣不成声,徐勋只觉得心里更加焦躁懊恼。他只恨自己两眼只顾着那些大事,只想当然地觉着她性子咋咋呼呼却爽利自在,绝不像这年头大家闺秀应该有的光景,只想当然地觉着她对沈大小姐的婚事如此着紧是出自主仆之义,再加上她那双天足和常常往外跑的习惯,竟一点都没去思量小丫头的话里话外是不是隐瞒着什么,竟根本没想过让人打探一下她在沈家的情形! 如意之前在沈家不敢放声,只能偷偷哭,这会儿好容易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突然却听到一阵咚咚声。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她发现是徐勋拿着拳头一记一记擂着结实的车厢,不禁使劲用手绢揉了揉眼睛,这才黯然说道:“本来喜轿不是这时辰发的,可偏生那赵二公子来迎亲的时候竟是喝醉了酒,在正堂上撒起了酒疯硬说要这时候迎。老爷被气得倒仰,可他把话说得很难听,还说小姐配不上她……老爷终究是拗不过他,又怕在宾客面前丢脸,所以只能由了他,就连辞别尊长也都是草草了事……” “该死,真该死!” 徐勋这才知道好端端的安排竟然是这样出了岔子,一时更是气怒难平,再次重重一捶身下座位,他才抬头问道:“喜轿走了多久,咱们追上去可来得及?” “走了大约两刻钟,一路吹吹打打走得慢,那条路又人多,这会儿走不了多远,再过一阵子就一定能追上。”说到这里,如意一下子又神情凄惶了起来,“小姐什么都没吃就上了轿子,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她怎么不早对我说!” 见徐勋脸上怒气满盈,如意会错了意,顿时气恼了起来,张口就顶了回去:“七少爷你说得轻巧,小姐怎么对你说?沈家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名门,可也是有规矩的。要不是为了徐二老爷当年对太太小姐有救命之恩,小姐又从小最敬重徐二老爷,她怎会三番两次溜出去见你提醒你?要让你知道她是沈家小姐,焉知不会轻贱了她,觉得她行事随便?老爷一心要退婚,她却一而再再而三来提醒你,她不也是怕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心里不高兴吗!” 看着面前牙尖嘴利的如意,徐勋终于明白了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一丁点不假。他扭过头去伸手挑着窗帘往外看,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管她是丫头也好,是沈大小姐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如果早知道她是沈大小姐,总会再多留一条后路,也不至于……” 听到这儿,如意不禁抹了一把眼泪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晚了!追上了又怎么办?这六礼几乎全都行了,小姐差不多就已经是赵家的人……” “什么赵家的人,只要我爹当年和沈家的婚书还在,我就还是她的未婚夫!” 徐勋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时候,旁边立时传来了瑞生脆生生的声音:“少爷说得对,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这几日瑞生跟在左右,说话做事再不似从前那样羞涩胆小,此时此刻这话就说得前所未有大胆露骨。然而,徐勋看着说完这话又缩回脑袋去有些胆怯的小家伙,突然冲着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探出头去对外头的徐良说道:“大叔,今天我只怕得荒唐一回了,您能不能帮我一把?” “什么荒唐一回,不就是抢亲么?”徐良一面赶车,一面却没有遗漏车厢内的只言片语,此时顿时哈哈大笑,“老汉我半辈子荒唐,可还从来没这么大的胆子,今天就豁出去陪你闹他娘的!横竖赵家已经灰头土脸了,这次就好好整治那堆龟孙子一回,哈哈……” 然而,笑着笑着,徐良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随之突然停下的还有马车。徐勋还没开口问怎么回事,就一下子看到了那高高的文德桥上站着一抹鲜红的身影。那一瞬间,即便隔着那段长长的距离,但他仍是直觉地认出了人来。 …… 沈家喜轿走的这条路紧挨着秦淮河,正是南京城最繁华喧闹的一条路之一。因而,这一路上吹吹打打,又要喝着行人摊贩让路,也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天 气热,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赵二公子热出了一身油汗,再加上酒意,竟是在马上就已经骂骂咧咧了起来,几乎就闹着要下马坐轿,好容易才被人劝住了。于是,这闹哄哄的一行自然越走越慢。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一行人刚刚从贡院街上了东牌楼,眼看文德桥就在眼前时,那喜轿里头盖大红喜帕的新娘竟是就这么突然冲了出来。猝不及防再加上她身手敏捷,轿夫连带好几个壮汉都被她一把拨拉到了一边,这数十个人眼睁睁看着她提着下头那条大红撒花百褶裙,就这么跑上了那文德桥那高高的桥头。 每逢有哪家办喜事发喜轿,这沿路总少不了无数看热闹的人,更何况此次走的又是沿秦淮河这条最最热闹的道。因而,看见一个新娘子突然跑出轿子,蹬蹬蹬上了文德桥,随即三下五除二把两三个反应过来冲上去的大汉从桥头打入水中,一时间围观的人群顿时轰动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嚷嚷一嗓子,一群人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堵住了文德桥的两边,硬生生把正主儿们全都排挤在了外头,一个个全都仰头看那新娘。 桥头上的沈悦轻轻拨开喜帕一看,见四周少说也有上百人,而且各处涌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运足了中气便大声嚷嚷了起来。 “民女沈氏,自小早已定下婚约,怎奈句容赵氏自恃权势横加逼凌,逼我嫁入赵家门!家父迫于无奈不得不允,可怜我祖母年过六十,为此事缠绵病榻,一时竟是病重不起!” 第九十六章 铮铮红颜(下) 无论何时,一位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站在这秦淮河上最高的一座石桥上,总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而当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一时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此时此刻,无论是赵家迎亲的人也好,沈家送亲的人也罢,面对她这番言行举止,大多数人都如同傻了一般。 “快,快架她下来!” 赵家陪着赵二公子一块来迎亲的那管家终究是反应得快些,不顾一切就身先士卒地挤进了人群。奈何这会儿群情激奋,谁也不肯让出路来,他在里头差点被那许多光膀汉子的汗臭脚臭熏了个半死,可人却仅仅往前挪动了数步。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又目眦俱裂地看到,那位沈家大小姐竟是攀着石头栏杆,突然整个人站在了上头。那大红的衣袂在夏日的风中轻轻飘浮,再加上那一袭盖在她头上不曾除去的大红盖头,竟是流露出一股凛然之意。 “赵家乃是宦门,我沈氏虽富,却也高攀不上,各位乡亲父老可知道赵家为何不嫌我一个已有婚约之女,硬要结成这门亲事?”沈悦说着一顿,听四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她一下子指着那边的赵二公子,骤然提高了声音,“因为他们指名了要沈家将祖上传来的三个田庄作为陪嫁!那赵钦身为堂堂科道言官,身为南京有名的清流,做逼婚这种不齿的事不算,想的竟然是谋夺我沈家的家产!” 此话一出,不但人群中奋力前行的那个管家脑际轰然巨震,赵家的其他人也一下子都醒悟了过来,就连那位醉意醺然的赵二公子也在小厮的拼命摇晃提醒下,一身的酒意醒了一大半。一时间,他们纷纷大声喝骂了起来,有的指斥沈悦胡说八道,有的在那恐吓围观百姓,赵二公子更是一把抓住了沈家送亲的大管家路权,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闹大了,你们沈家也别想讨着好!” 路权原本想要解释,可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顿时一下子摔倒在地。这时候,他猛然听见上头又传来了自家小姐那清亮的声音,不觉惊惶地再次抬起了头。 “各位父老乡亲去打听打听,赵家在句容是什么名声!赵钦身为朝廷命官,仗势横行乡里,为了几块山地迫山民迁祖坟十二处;把东青山下百姓赖以生存的山泉挖渠引到自家宅院,独占水利;擅发民夫为亡妻造墓,又毁了宋朝一位叶学士的碑石;大肆放高利贷,还不出钱的强取其田宅子女;官府因饥荒放赈,赵家这样的豪富,竟是以家人冒名领稻谷四十余石!” 一口气说到这儿,沈悦稍微一顿,就一下 子高声说道:“今家父迫于赵氏威权不敢违逆,我却忍不得!各位父老乡亲想来很快就会听说,今天有句容百姓一百余人前到应天府衙击鼓状告赵钦,他们是哪来的……他们是我身边一个被撵出去的妈妈生怕我受苦,费尽千辛万苦方才找来的,赵家逼婚,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沈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不屑嫁到赵家这等丧尽天良斯文扫地的名门大户!” 这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让四周围观人群一阵又一阵的骚动,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好容易挤到了河边的徐勋终于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那一抹大红的身影劈手掀开喜帕和头上那顶凤冠,重重地将这些砸下水中,旋即决绝地从那高高的栏杆上一跃而下,那落水的瞬间,他只觉得她依稀往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瞧见还是没瞧见他,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漫天的水花中,无数晶莹的水珠四下飘落,其中一两滴竟是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本能地伸手抹了一下,怔了片刻,随即不假思索地跟着跃入了水中。 “少爷!” “大小姐!” 瑞生和如意两个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几乎本能地跟着要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两人肩膀上各自搭上了一只手,紧跟着就被拨拉着往后头跌去。瑞生屁股才一着地,就看见徐良抢到了身前,二话不说蹬掉了鞋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少添乱,给我在岸上等着接人!” 沈悦的一跃而下让赵沈两家的人全都是呆若木鸡。赵二公子拽着路权的衣领一下子松开了,那吹吹打打的迎亲汉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路权瘫软在地作声不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大喝道:“还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大小姐!” 此话一出,沈家人在呆滞了片刻之后,发疯似的往河边冲去,倏忽间一片跳下水的声音。除了他们之外,两岸看热闹的人很快也有不少跳了下水救人。 秦淮河上每年投水而死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但今天这事情实在是太过劲爆,眼看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竟是毅然决然跳进了水中,四周围更是完全骚动了起来。这时候,趁乱扎到了人群中的瑞生突然变了声线开口嚷嚷了一声。 “打死赵家这帮狗日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打死他们!” “为民除害!” 赵二公子还没反应过来, 面门上就中了重重的一拳,紧跟着左边又是一记,顿时被打落在地,连牙都掉了两颗。被打懵了的他根本连爬起身的工夫都没有,又是一只只脚踹了上来踢了上来,至于赵家的其他人也一个个都被围观的民众打得抱头鼠窜。还是那几个身穿大红衣裳被雇来吹打的汉子见机得快,丢下唢呐锣鼓等等东西,剥下自己身上的红背心,就这么吆喝着也加入了揍人的行列,一时间,整条东牌楼街乱成一团。 钻出人群的瑞生见水面上没动静,原本心里还担心,可想起当初徐良就是从水里救的自家少爷和那位傅公子,顿时笃定了些。看见那边众人正在暴打赵家人,他就上去扶起了呆呆愣愣的如意,拍打了一下她身上的尘土就开口安慰道:“没事,良爷爷水性最好,一定能把人救上来的!” 如意使劲擦了擦更加红肿的眼睛,见那边厢混乱的光景,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厉声说道:“都是赵家做的好事,走,咱们上去好好教训教训那赵二公子!” “啊?” “怎么,你不敢?” 瑞生见如意面露讥刺,再一看那一锅粥似的秦淮河河面,最终挺起胸膛道:“有什么不敢……这打人也是我挑唆的……好好,咱们一块上去打!” 当两人加入战团的时候,赵二公子已经被四周的人群蹂躏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直哼哼。瑞生眼看如意上去使劲冲着人踹了两脚,不禁直咂舌,可当人转头怒瞪自己的时候,他也顾不得其他,冲着赵二公子来了一记狠的,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这一脚踢在了人家的大腿根上。直到低头发现赵二公子一下子弓起了身子呻吟了起来,他不禁心里发毛,一把拉起如意挤了出去,就这么径直到了水边。他本还怕如意骂自己,可见她低着头又开始抹眼泪,顿时傻了眼,结结巴巴劝了两句,水面上突然有人钻出了脑袋,手里还捧着一样光灿灿的东西。 “是沈小姐的凤冠!”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骤然轰动了起来,如意立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满是惊喜。仿佛是老天爷开眼了一般,不一会儿,就有好些人浮上了水面,手中或是拿着玉镯,或是举着金簪,林林总总的东西少说也有七八件,一时间四周更是哗然。然而,满心盼望的如意和瑞生在水边上站了许久,等到的却是水面上浮起的那件大红嫁衣。 眼看那一件彩绣大红嫁衣渐渐浮起,犹如一朵大红鲜花似的绽放在水面上,人却丝毫没有踪迹,看到的人无不沉默了下来。渐渐的,这种静默蔓延到了那边 喝骂暴打的人群身上,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秦淮河边,呆呆地看着水中一个个脑袋钻出水面。 “就只有这么一件嫁衣,没见沈小姐!” 听到这嚷嚷声,瑞生死死拽着几乎失控的如意,一遍一遍木然安慰着她,自己的眼睛却在那儿来来回回搜索自家少爷的身影,可却什么都没找到。正当他自己也越来越惊惶越来越无助,手上几乎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时,他终于看见河岸边钻出了一个脑袋来。 “少爷!” 喜出望外的瑞生放开如意就冲上前去,双手并用将徐勋拉上了水来。见他浑身湿淋淋地瘫坐在地上只不做声,他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找安慰话,可那吉人自有天相几个字到了嘴边,却愣是怎么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话。 “没事的,徐大叔还没上来,沈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徐勋前世里游泳颇为拿手,这一世之初在大中桥下若不是带伤救人,也不会还要劳动徐良救命。然而,今天这一拨拨人跳进水中,把那秦淮河搅得如同混汤一般,他第一个抓住那件大红嫁衣,却空空荡荡不见人,随即旁边就有别个下水救人的抢了那空空的大红嫁衣过去。他也顾不得那许多,扎了不知道多少个猛子潜入水中探看,却始终没有收获,人却渐渐精疲力竭,这才不得不颓然上岸。此时此刻听到瑞生这句话,他陡然生出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就在这时候,如意突然如同疯了似的朝河边冲了过去,徐勋和瑞生齐齐大吃一惊,想要拦阻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河岸边突然再次伸出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来,见如意径直冲过来,那人毫不迟疑地一跃上岸,伸手一拦一带,就这么把如意带倒在地。 “还没个水落石出呢,寻死觅活做什么!” 徐良冲着坐倒在地的如意喝了一声,旋即就不顾身上湿透了,大步走到徐勋面前蹲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说:“勋小哥,事情有古怪。前次跑到你家里的那位沈大小姐我也见过,她这么大胆泼辣聪明的人,决不至于不管不顾投河。我和你下去的那么快,后头又是这么多人,找到这么多小东西却偏生没找到穿得如此显眼的她,只有这么件衣裳,这没道理!” “而且,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下头淤泥上头散落的东西太多了!” 见徐勋若有所思答了一句,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徐良这才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灯船都泊在岸边,我刚刚在水下没收获,突然一时起意 ,就游到那几条船边上一条条接近逐个查看了过来。其中的一条船的船头上,赫然还留着水迹!” 第九十七章 傻丫头!呆头鹅! 文德桥上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场迎亲演变成如此事件,赵二公子被打得昏厥过去人事不知,赵家派来迎亲的人基本上是人人带伤,再加上刚刚沈悦跳河之前的高呼,唯一还算完好的管家不敢造次,集合了剩下的人,甚至连对沈家撂下狠话都忘了,一应人等竟是仓皇退去。 而沈家剩下送亲的这一应人中,由于沈家大少爷仍然被禁闭家中,其余沈家长辈又因为赵二公子在沈家的大放狂言而一个都没到,那些下水之后一无所获的家丁随从只能听从管家路权的话。一拨回沈家报信,一拨去应天府衙查看究竟,还有一拨则是雇船沿河打捞。 至于围观的百姓却依旧不肯散去,刚刚跳下水救人的大多都被亲自过来道谢的路权三言两语打动了,拍着胸脯加入了再一次搜索救人的行列,更多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站在岸边,有的指指戳戳,有的浮想联翩,有的摇头晃脑赞叹好一个烈女,有的低头惋惜好一个痴儿。 而此时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衣裳的徐勋则是带着瑞生和如意来到了河边一艘两层楼的灯船前。河上正热闹,这些灯船上却都是静悄悄的,那些打捞的人知道这些夜晚璀璨夺目的灯船白天没人,自然都不会过来打搅。和左右的其他灯船比起来,这条两层楼画舫并不出奇,不但格局狭小,而且船身甚至有些修补过漆色的痕迹,里头亦是一片安静。站了一会的徐勋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马车上的徐良,见其点了点头,突然出其不意地纵身跳上了船去。 “有人吗!” 分明是大白天,但他这么开口一嚷嚷,底楼船舱的斑竹门帘立时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个尖脑袋,却是个。那汉子警惕地盯着徐勋看了好一阵子,这才赔笑道:“大白天的,姑娘们都还在楼里头歇息呢,公子还请晚上再来……” “我是南京守备郑公公的侄儿,找你们这管事的说话!”话音刚落,徐勋就依稀听到了什么,一下子抬头往上头看去。 灯船二楼,才换上一身干衣裳,刚刚擦过头发的沈悦听到下头那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见李庆娘神色古怪,她不禁没好气地嘟囔道:“这死家伙,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什么时候又变成郑公公的侄儿了!” 李庆娘走到窗边,透过那棱窗的缝隙看见了岸边失魂落魄的如意,顿时想起之前那会儿的混乱场面,一时心有余悸,旋即就转头说道:“小姐,虽说不知道他们怎么找来的,可人都来了,如意也在 下头,我下去看看吧。” 沈悦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点点头道:“嗯,让如意上来,千万别让他上来!” 船头的徐勋和那汉子扯皮了片刻,终于不耐烦了。正当他几乎想强闯时,那斑竹帘再次被人高高挑了起来。那张脸一映入眼帘,他立时又惊又喜,竟是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冲了进去。李庆娘本能伸手想拦,可看到徐勋头发乱糟糟的,仿佛才洗过一般,她顿时愣住了。刚刚在水下时乱哄哄的,她只顾着接应沈悦,根本没注意到其他,更没料到徐勋也在下水救人的人当中。这么一失神,她的手就拦了个空,竟眼睁睁地看着徐勋从身边一掠而过,撂下一句话就蹭蹭蹭上了楼。 “居然会在船头留下水渍,你们俩也太不小心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楼上,坐在那儿的沈悦一个个喷嚏打得止都止不住,正一张张抽着细纸抹鼻子的时候,突然就只听楼板一阵咚咚直响,紧跟着就看到一个人冲了上楼,除了徐勋还有谁?见徐勋突然站住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好半晌才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上来了!” 见从来都是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就这么披散着一头半干不湿的秀发,脸上的妆容都洗得干干净净,别有一种不施粉黛的匀净,徐勋不禁看住了,待听到她开口质问,他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禁大步走上前去,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小丫头被徐勋看得发毛,不禁色厉内荏地嗔道:“我问你话呢?” “你怎么跳的河,我就是怎么上来的!”徐勋见小丫头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知道她在那入水一瞬间并没有真的看到自己,突然恼怒地冲着她吼道,“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下有多危险,尽逞能,就不知道善泳者溺于水?要是你早些告诉我出嫁的是你,我就是拼着事情难为,也不会听你的话选在赵家迎亲的日子……不论是迎亲还是跳河,万一你弄假成真怎么办?” 想到那种可能性,徐勋一时打了个寒噤,见小丫头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己,他不禁为之气结,竟是忍不住一个栗枣敲在她头上。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早对我说!” “我才不傻!”沈悦抱着头站起身来,虽比徐勋矮小半个头,却仍是倔强地仰头直视着他,“我知道你都安排好了,可那个余浩万一出点岔子怎么办,那点书证就能打动应天府尹吴大人?所以我让干娘把那些受过赵家害的人全都召集了 起来,拿着我所有的体己,去给他们安置了家人,买了足够半年的口粮,这才让他们出来告状。事情闹得这么大,今天我跳河前不揽下这事,难道还让我爹和沈家背黑锅?” “那你之前尽可以让我去做这事……” “要做就要把事情闹大,你一直不都是这么干的!”沈悦寸步不让地瞪着徐勋,随即才咬牙说道,“我跳了河,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了,赵家就背上了这条人命,再加上那么多人齐齐告状,还有你造的势,傅公公不会放过这机会的。沈家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若是赵钦死咬不放,就是他倒了,我爹也讨不得好,我祖母我娘我大哥也要受牵连。我这一跳,别人总不好意思去追究了,以后也不会有人指着沈家人说那是犯官赵钦的姻亲……” “你口口声声沈家,还有你爹,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谋划要成功,你今天这一跳之后,你就回不去沈家了!”徐勋一下子重重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一旦再露面,无数的脏水也许就可能朝你泼过来,赵家更可能破罐子破摔坏了你的名声,沈家的那些罪名也会被人旧事重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沈悦渐渐低下了头,肩膀轻轻抽动了起来,“我既然在文德桥上说出那些话来,就没想着回去。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嫁到那种人家去,可也不能连累沈氏破家。只要我跳河明志,再揽下此事,那些清流总得掂量掂量烈女二字,想来也不会追着沈家那点小过失穷追猛打,以至于污了他们的名声,傅公公应当也会周全一二,我家就能保全了。至于我,只要我离开南京,只要我隐姓埋名……”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一个没家族倚靠的女人在这世上有多难立足?” 见徐勋又叫自己傻丫头,沈悦不禁嗔怒地抬起了头:“你别瞧不起人,没了家族倚靠,我也能做出事情来!我告诉你,我很早就让妈妈典当了我的首饰去开了一家米行,如今首饰都赎回来了不说,一家米行也变成了三家,现在还囤了不少米,抛出去就是老大一笔!” 徐勋没料到小丫头居然不是存私房钱,而是做私房生意,不禁挑了挑眉:“好,算你能干,但你想过没有,你这笔生意做成了,钱财更多了,保不准有掌柜帐房伙计等等生出不好的心思?以后会不会有那些对手觊觎你的生意,从中打主意?而且,以前你丢了这些也就是损失一点钱,还有沈家可倚靠,可现在你要是丢了这些,那还拿什么立足?” 见小丫头从不服气到脸上渐渐黯然 ,徐勋也不忍心再打击她,突然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真的打算瞒着你祖母爹娘大哥,让他们伤心欲绝?” “我……” “要是你不想瞒着他们,那我就上门去见他们。接下来说动了他们,我就以你未婚夫的名义,到应天府衙去告赵钦!居然害得我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跳了一趟秦淮河,我不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就不姓徐!” “谁是你未婚妻!”小丫头被徐勋说得脸色通红,这么一句话脱口而出,旋即才想到徐勋手里还捏着婚书,不禁轻哼了一声,良久却摇了摇头说,“到时候让如意给我祖母送个信就行了。她卧病在床,兴许会受不住,至于爹娘大哥,他们若信以为真,也能让外人看不出破绽来。至于亲事……我这个沈大小姐以后是不可能活回来了,你认下此事对你一丁点好处都没有。徐二爷对爹爹有恩,爹爹终究亏欠了你,我这次就算是还清了。” “好处不好处的,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至于什么还清了帐,你还好意思说,今天你还害得我跳了一趟秦淮河呢!” 小丫头一下子抬起了头,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跳才刚一会,徐勋就找到了这条船,又发现他的头发竟然是湿湿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鬓角,随即才一下子缩回了手去,眼圈渐渐红了,嘴里轻轻呢喃了一声。 “呆头鹅!” 尽管她事先和李庆娘商量筹划好了,尽管她小时候住在句容时,曾经在夏日里每天半夜跟着李庆娘偷偷溜出去在附近的小河里头游泳,水性很不错,尽管她那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尽管她已经做好了断绝亲人的准备,但真正纵身一跃的时候,她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一想到自己入水的刹那,徐勋竟然近在咫尺,还跟着跳了下来救她,她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他。 这突然温香软玉在怀,徐勋怔了片刻便任由她靠在身上轻轻抽泣,等过了许久,他才将小丫头推开少许,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擦了擦她那滚落下来的泪珠。 “所以,别再说什么欠账不欠账的。咱们俩的账纠缠不清,我还不清你的,你也别想着还清我的。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至于你,沈家和赵家指不定会立时搜索河道,这灯船上不可久留,先和李妈妈去找个妥当的地方住下,免得节外生枝。” 第九十八章 丈人心灰,鼓声如雷 李庆娘拉着满脸焦急的如意在外头等了也不知道多久,这才终于看到徐勋下了楼来。脱手放了如意上去,她听上头须臾就传来了一阵哇哇哭声,免不了想上前对徐勋说些什么,却只见他冲自己摆了摆手。 “悦儿都对我说了。” 听到这个极其自然的称呼,李庆娘愣了一愣,心里再次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打起精神说道:“大小姐偏是要用这法子,我劝不住,也只能依了她。如今到了这地步,我能做的事已经都差不多了,只请七公子看在大小姐这烈性的份上,好好善后,别辜负了她这一片心意。除恶务尽,决不能让大小姐白白冒了这风险!” “你放心!” 两人交谈了一阵,徐勋得知刚刚那汉子毛二是李庆娘在外头收的徒弟,为人机灵可靠,待会也会跟着她们一块离开,他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把人召了过来,若有若无地敲打了两句,又把傅容徐俌等人拿出来威慑,见此人噤若寒蝉,等了如意从楼上下来,他索性嘱咐瑞生留下帮衬,这才带着如意出了门。 上了车后,驾车的徐良听徐勋解说今日这事情的种种内情,即便是他阅尽世事,亦不禁啧啧称奇,当得知沈悦回不了沈家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隔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勋小哥,这沈姑娘实在是不容易,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人家!” “大叔,我是那种人吗?” 徐勋脱口而出答了一句,随即心里才想起沈悦那小小年纪,免不了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不自然。可想想她看似爆炭脾气,可却能只靠李庆娘帮忙就做下这等奇事,将今天这场本就闹得极大的风波往上助推了一把,他更是生出了一种知心知意之外的钦佩和敬意。 一路上如意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了沈家大门口,她也没有第一时间下车,而是呆坐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毅然决然地看着徐勋说道:“七公子,待会见到我家老爷,你能否为我赎身?” 徐勋正在不甚熟练地束着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闻听此言不禁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家里人虽在句容,但从小就把我卖给了沈家做事,签的是死契,偶尔虽也有人来看我,可论情分根本及不上小姐!”如意轻轻一咬嘴唇,低着头说,“小姐今后不能回沈家,只有李妈妈一个人跟着,我实在是不放心,请七公子向老爷赎了我,送我去服侍小姐吧!” “好!” 想着瑞生亦是这样一门心思的忠心耿耿,徐勋看着满脸决然的 如意,须臾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如意下了车,他就发现沈家已经是乱成一团,大门里头进进出出都是人,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嚷嚷声,门口却连个正经看门的门房都没有。知道这会儿即使通报也是徒然,他就由得如意在前头带路,一路顺顺当当地闯了进去。 消息传回沈家的时候,沈太太吴氏就立时昏厥了过去,面若死灰的沈光瘫坐在椅子上足足一刻钟方才回过神来。他原本就因赵二公子迎亲时的大放厥词而满肚子郁气,当即厉声吩咐人去拆了外头的喜棚等等,随即又嘱咐不得惊动了母亲沈方氏,这才把剩下的家丁几乎都拨了出去沿秦淮河找人。哪怕宾客亲朋大多退场,他也全没放在心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傻丫头,怎么就会做出了那样不要命的事! “沈老爷。” 也不知道呆坐了许久,乍听得这么一个称呼,太师椅上的沈光茫然抬头,好半晌才认出了面前的人来,瞳孔顿时猛地一缩,随即就惨笑了起来:“原来是徐七公子。怎么,你也是来嘲笑我沈光鼠目寸光,以至于赔了女儿又折兵?” 这还是徐勋第一次见到沈光。见其脸色灰败,身上分明是一袭簇新的青袍,可却显得黯淡了无生气,眼睛里头更是一丝光彩都没有,他原本对其的那些不满不觉渐渐烟消云散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沈小姐纵身跳河的时候,我正好在场。” “你……” 沈光倏然抬头,眸子里一下子流露出了几许神采,见徐勋轻轻摇了摇头,他立时又神情黯淡了下来。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的生硬态度仍然缓和了几许,瞥了一眼一旁的如意,他心中了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是如意带你去追的喜轿吧?我早该知道,徐二爷的儿子又怎会是那样一无是处的败家子……早知道你有这份心,我当初就该早早让你们成婚,也就不会有这等人间惨事!都是我沈光自以为聪明一世,结果却糊涂一时,分明全都是我从前造下的罪过,却葬送了女儿!” 眼见沈光已经是泪流满面,徐勋几乎忍不住要说实话,可见如意死咬嘴唇只不做声,又想起沈悦千叮咛万嘱咐,他想想事情尚未了结,不能给人抓着把柄,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打断了沈光的话:“沈老爷,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倘若你不想让沈小姐的苦心白费,那你就不该在这儿枯坐着!你知不知道,今天除了那百多号人在应天府衙状告赵钦之外,还有人在国子监以***相逼几位南京守备出面, 若是再加上沈小姐的跳河,结果会如何?” 方寸大乱的沈光一下子捏紧了扶手,老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赵家和沈家已经不共戴天。我打算以沈小姐未婚夫的身份去应天府衙击鼓鸣冤告状,沈老爷可敢认承赵家先前乃是恃强逼婚么?” “你……” 沈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勋,好半晌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当初听说魁元楼上徐迢高升宴上徐勋露了脸,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得知徐勋在宗祠大会上力压徐大老爷等几位贪婪的亲长,最后虽是净身出宗,可却没让人占得一丝一毫的便宜,反而得了傅公公青眼,他只是微微意动;得知徐勋在镇守太监府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也不过是置之脑后,相反在赵钦让他远远看见了那位钦差大理寺右丞费铠后,他就下定了最后决心。这一步一步到现在这结局,还不是因为他觉得赵钦是清流言官,所以能稳若泰山,甚至忽略了此人在句容的恶名? “你去吧。” 沈光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后,整个人却觉得轻松了几分,继而就抬头说道,“我会咬准沈家是为了赵家逼婚才毁了当年婚约,哪怕是因为悔婚挨板子我也认了!只不过,不管事成或是不成,都是沈家有错在先,我沈家绝不会误了你将来的婚姻!” “多谢沈老爷,至于婚姻之事,我自有分寸!” 尽管已经对小丫头许了诺,尽管对沈光已经没了多少心结,但这会儿徐勋并不打算改口称一声岳父,于是长身一揖后就看着如意说道:“另有一事,我想为如意姑娘赎身。” “求老爷成全!” 见如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沈光脸上表情变幻了一阵,最终颓然坐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也罢,是我当初先撵了悦儿身边的李氏,这才逼得她不得不走这条绝路,你要恨便恨罢。你去见老太太身边的月容,就说是我让你去取身契的。” 如意立时重重磕下头去:“奴婢多谢老爷!” 两刻钟后,徐勋和如意便一同出了沈家。见如意那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比先前更甚,徐勋也就没去问她是如何对沈方氏吐露的实情,那位老太太又情形如何,只让徐良先驾车回家,把如意暂时安置了在家,他回房取了婚书,就再次出门驱车前往应天府衙。 在西锦绣坊的应天府衙正门前停了下来,见这边除了差役之外,赫然已经有大批锦衣校尉站班,下了马车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步朝那高高的立鼓走了过去。 这大批锦衣校尉原本就是因为今天百多人蜂拥告状的事情而调过来的,一见徐勋又是冲着那告状的立鼓而去,两个为首的锦衣校尉交换了一个表情,却谁都没拦着。几个差役倒是本想去挡一挡,可见那些个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谁都没动作,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当即也都停住了。于是,不过倏忽间工夫,那震天如雷的状鼓声再次响彻了应天府衙和整条西锦绣坊。 应天府衙大堂上,除了抱病出来的府尹吴雄之外,赫然是高朋满座。应天府衙的一应属官此时除了刘府丞和方治中,其余的都只能暂时站着,而剩下的座位上除了四位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成国公朱辅、傅容和郑强之外,尚有巡抚南直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礼和大理寺右丞费铠。而那个看着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千户李逸风,此时则是完全不见踪影。 当这阵阵鼓声传了进来的时候,被今天这一桩桩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的费铠不禁眉头一挑,想要开口时却硬生生止住了。至于其他人亦是交换眼色居多,可愣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到最后还是吴雄吩咐了沈推官出去。不消一会儿,沈推官就去而复返,神色很有些古怪,说话前竟是先斜睨了一眼徐迢。 “门外有人状告赵钦倚仗权势逼婚沈家,以至于他的未婚妻沈氏在今日迎亲路上在秦淮河文德桥上投水明志,至今下落不明!” 沈氏女在文德桥上跳了秦淮河的事刚刚已经传进了应天府衙,这会儿苦主就告上了门来,一时间满座一片寂静。突然,傅容仿佛想起了什么,立时抬眼看了看右手边,随即才想起陈禄随李逸风带队直奔东青山下的赵家本宅去了。没了陈禄,他只能竭力自己回想,可还没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就听见沈推官说话了。 “徐经历,告状的就是之前在魁元楼上用那幅‘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贺你高升的那个族侄!” 真是徐勋! 徐迢初听沈推官陈述时就有些怀疑,此时自是确信无疑。他本能地抬头去看那边座上的傅容,见傅容正巧也瞧了过来,继而微微颔首,他立时心头大定。 第九十九章 北镇抚司之主(上) “哦,是徐经历的族侄?” 座上众人一时都把目光转向了徐迢。徐迢恰是刚刚和傅容交换过眼色,此时总算不慌不忙,当即站了出来,向几位上官行过礼后,便清了清嗓子将徐勋的来历大略讲了一遍,继而说到了清平楼上的那幅字,最后才把徐氏宗祠之变的缘故娓娓道来。见费铠的脸色起初还好,待听到赵钦竟然也在徐氏家事上掺和了一脚,费铠面色就有些不自然,徐迢不禁偷觑了傅容一眼,这才提高了声音。 “那时候我便觉得,我那族兄带着一众亲长欺凌一个没了父母的孤儿,实在是过分至极,谁料赵大人竟是出来质疑他的身世。那会儿一番激辩之后,徐勋这才道出实情,却是将一应田亩全都捐了出去,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整修贡院,这等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功德之心,原本是朝廷应该大加褒奖的,谁料赵大人竟抓着他身边一个小僮仆不放,若非傅公公派人出面,他便连这点善举也要驳回!” 刚刚在这公堂之上,锦衣卫协理北镇抚司的千户李逸风奉旨前来查办赵钦的事已经抖露了出来,此时人尽皆知,早早站队的徐迢索性痛打落水狗,把赵钦和徐家长房归为了一丘之貉。此时此刻,除却与赵钦有涉的费铠和彭礼,几个文官多半眉头大皱,嘉许徐勋崇学乐善之心的同时,不免要怜惜这孤儿境遇;如朱辅这等武人亦或是郑强这等阉宦,更不免欣赏这等舍得起放得下的血气方刚。于是乎,告状的徐勋人尚未进来,一时堂上竟是赞叹一片。 徐俌虽说在国子监小小帮了傅容一把,但没料到情势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会儿就甭提多后悔之前的袖手旁观了,此时自然不吝赞赏之词:“这少年郎我见过,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大手笔,管教那些腰缠万贯却一毛不拔的豪富之家羞死!” “可不是么?”傅容笑吟吟地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有意在费铠和彭礼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说起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家恒安前些时候被人挤对,大清早的因喝闷酒,结果跌下了河去,若不是被这徐勋跳下水救了起来,这一条命就险些没了!那会儿这徐家子才被几个地痞之流打伤,伤还没好就能有此义举,所以咱家在清平楼上设宴谢了他一次。赵钦一个南科言官,竟然掺和徐氏家事,据咱家所知,为的似乎就是徐勋那几百亩地,可笑人家拱手捐了出去,他竟然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哪里还像个读书人,斯文扫地!” “傅公公说的极是!”郑强这些天不得不闭门低调行事,早就憋得慌了,今天逮着这么个反击的机会,他哪里 会轻轻放过,当即冷笑道,“赵钦的劣迹也不是一两天了,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交好的人,怎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要说成国公朱辅原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奈何他偏生受了费铠请托派了兵,这会儿眼看彭礼和费铠都是面色不好,他不得不干咳一声打圆场道:“既然有人认识徐勋,就让沈推官去接了状纸,来日一块审理就是。眼下还有要紧事呢,先放下他这一茬也不迟。” “且慢。” 朱辅话音刚落,就传来了这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主位上坐着的应天府尹吴雄。尽管吴雄病恹恹的,在场众人比他官职更高的好几个,但应天府衙毕竟是以吴雄为主,一时哪怕彭礼大为不快,费铠亦是暗恨吴雄多事,但竟只能听其说下去。 尽管徐迢不是正经进士出身,荣升经历亦是走了魏国公府的路子,但吴雄为人更加重才,对徐迢的案牍功夫原本就很满意,再加上徐迢偶尔进言都能说到他的心坎里,今天这外头闹事正一锅粥的时候,别人都想着如何不惊动他这抱病的府尹,可徐迢一来就提请他接下案子,他自是对其更生爱重。此时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渐渐对徐勋生出了几许爱屋及乌。 “让那徐勋进来吧。今日所议之事,他原本就是苦主之一,何妨也听一听他怎么说!”不等有人反对,他就正色道,“刚刚那百十个人乱哄哄的,我本待要见,可为防出事,只能吩咐下去先安置了,如今只他一个,是傅公公魏国公都认识的,又和徐经历有亲,见一见不妨事!况且,今日秦淮河上文德桥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位之中大多数和我一样,可称为这大明南京城的父母,岂可当做区区小事?” 有了吴雄这句话,沈推官自是连忙行礼之后出了门去。待到正门口,见徐勋仍然一如他离开时那般身躯笔挺地站在那儿,他便换了一副远比刚刚亲切的笑容。 “徐勋,吴大尹和诸位大人要见你,进来吧!” 尽管徐勋猜到此时应天府衙兴许还有其他大佬在,但沈推官的说法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再加上对方这异常热络的态度,他立时弯腰拜谢,这才跟着沈推官入内。一路上,见沈推官并未公事公办,而是有意放慢了步子,只领先他半步许,言谈中将内中大堂上的一众大佬林林总总都数了一遍,他知道对方有意提醒,快到大堂时就轻轻说了一句话。 “多谢沈推官厚爱,来日若是能够,定当厚报!” 沈推官多年老刑名,办案手段犀利,但 为人却油滑,这一路走来就是为了卖个人情,见对方听懂了,他心里很是满意,思量片刻就提醒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句:“正好朝廷有旨意,从京城派了协理北镇抚司的李逸风李千户来查办工科给事中赵钦的案子,你若有冤情尽可畅所欲言,不用藏着掖着。” 京城果然来了钦差,而且还是在这样节骨眼的一天! 这一整天中,徐勋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多的大起大落,听说此事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心中感慨。然而,当跟着沈推官跨进大堂门槛的时候,他立时收起了那些散乱的心思,依礼上前拜见。所幸和他想象中变成磕头虫相比,不过是一跪之后,主位上坐着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就颔首说道:“这不是在公堂上,起来说话。” 所谓观人,总脱不了观其形貌,观其言行举止,观其气度应对。吴雄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见徐勋行礼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闻言站起身后从从容容一站,却是不卑不亢,待到他随口问了几句,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郎不但应对得宜,而且言语流畅通达,他不禁更是点了点头,竟是看着徐迢道:“到底是你看中的后辈,不错。” 吴雄对徐勋的赞赏徐迢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这话里话外对自己的称许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时喜出望外。所幸他官场浸淫也有些年头了,深知这等高兴劲不可放在脸上的道理,当下连忙谦逊了两句。岂料就在这时候,彭礼仿佛无心似的开口说道:“若是照徐经历先头所说,这徐勋不是已经不属太平里徐氏一族了么?” 徐迢闻言一滞,魏国公徐俌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亲长不仁,况且那徐氏长房居然和外人勾结,不足以继宗祧,想来也该另选贤能了。至于先头出宗之事当然可以不算……” 当初不惜散尽家财,徐勋为的就是要摆脱徐氏一族,此时徐俌这一开口,徐勋生怕其好心办了坏事,正要开口,那边厢傅容就轻咳了一声。 “徐勋的身世确实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眼下正事要紧。”轻轻巧巧把话题岔了开来,他便反客为主似的冲着徐勋问道,“徐勋,你刚刚在应天府衙外击鼓,说是赵家逼婚,于是逼得你未婚妻投水明志。这事是你道听途说,还是怎的?” “是我亲眼所见。” 徐勋见众人全都留神倾听,当即把自己怎么去的沈家,怎么得知消息从沈家一路沿贡院街,怎么看到沈小姐投河,怎么跟着别人一块跳下河救人,怎么看见那些人捞起凤冠和那 一件件首饰,可不见人的踪影……他本就是一副好口才,说得绘声绘色,到动情处就连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更不要说此时听到沈悦那番话的其他人。 “好一个烈性的沈氏女……那赵钦真是混账东西!” 傅容张口就痛骂了一句,随即看也不看那边厢如坐针毡的彭礼和费铠,就这么环视众人道:“这应天府也好些年没有表彰过节烈了,沈氏女是不是该上报朝廷旌表褒扬?” 南直隶巡抚彭礼立时皱起了眉头:“傅公公此言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可是听说沈家当年暴发,做过种种不法之事……” “哦,这么说,赵钦连沈家做过不法之事都不计较,一力要迎娶沈氏女当自己的儿媳妇……嘿,如此说来,他这谋夺他人家产岂不是不言而喻?”傅容逮着彭礼这话的破绽,立时抓着不放,“再者,要是他知道了却依旧逼婚沈氏女,那要挟逼婚也就能证实了!” 郑强亦是帮腔道:“不错,就算沈家有什么小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过,出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女儿,也就都能抵得过了!” 打从吴雄问过话之后,徐勋就一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堂上诸大佬一番唇枪舌剑,但此时此刻听到众人一口一个沈氏女,想起沈悦那会儿流泪痛诉再回不去沈家的情景,徐勋吸了一口气,随即突然高声开了口。 “诸位大人,我如今还有一事不明。赵给事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明知沈小姐已有婚约却行逼婚强娶,乃至于迫人自尽;明知小子已将那几百亩薄田捐了出去,却依旧唆使徐氏长房写了状纸到应天府告我。为来为去,就是为了徐家沈家在句容连成一片的几百亩水田。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就是单纯贪图这么些地?须知这些年来,他在句容放贷占地强买等等所得,就绝不止这些!”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赵钦自然不是单纯想要那些地,此人胸有山川之险,腹有城府之严,可谓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