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连云》 第1章 风急雨骤 天裕四十七年的季夏,不论京畿或是苏杭,都闷热的出奇。白日骄阳下树叶都晒的发枯,便是夜间晚风也仍旧燥热绵密,仿若时下暗流翻涌的朝局一般,叫人焦灼不已。 直到六月末那个雨夜,惊雷隆隆,闪电破空,积蓄了许久的闷热终于在瓢泼大雨中缓释一二。风中枝叶乱舞,雨里花落遍地,杭城外依山傍湖的锦瑟居中,紫檀雕梁,琉璃碧瓦,院中几株松柏华盖亭亭,回廊上侍立护卫女侍数人,却仍在这疾风骤雨中显出异样的静默。 月至中天,风雨愈急,东厢暖阁的侧支的梨花雕珑窗扇被猛然冲落支梃,啪的一声大响。 莲青色如意纹云烟纱罗帐中,一个玲珑绰约的身影翻了翻身坐起,门外的侍女轻步近前:“小姐可是为风雨所扰?” 一只素手拨开帐子,披散的长发鸦青如瀑,明丽清艳的脸上一丝睡意也无,星眸低垂,黛眉微蹙。沉默了片刻后便起身快步向外走,近身侍女忙取了珍珠色流光缎子长裳为她披上:“小姐可要安神汤? “不必。”她脚步不停,径自走到西厢书房的紫檀书案前,拿起那卷有些发黄的手札,仿佛又看见十二年前的那一日—— 嘭! 轰天的一声巨响,挟带着如雷劲风,无数碎木、石子碎屑如漫天花雨,激射而出! “快走!”这呼声未已,四条身影已然浴血倒下。 年幼的她瑟瑟发抖,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看着他肩头上插着的羽箭在风中微微抖动,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浸透了他已经被无数血迹染得发黑的袍子。 “湛晖!”母亲凄厉的呼喊仿佛要划破夜空,她远远看见襁褓里小妹的头软软的垂下,在母亲怀里像个被弄坏的娃娃,而护在母亲身前奋战的瑜舅舅,正被人一击刺到了脸上! 她抬头叫父亲,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眼前寒光倏然一闪,敌人的剑刃已经到了面前! 闭了闭眼睛,眼前虚晃的剑光消失不见。默然片刻,她又握紧了那柄常年放在身后博古架上的流云鞘短剑,方道:“请萧郎君过来。” 虽是夤夜传见,匆匆而来的萧佐却毫无怨怼之色,常年如一的月白长衫在这风雨疾行之中竟一丁点泥污也不曾沾上,随着年岁渐长,儒雅气度愈发显得沉稳温润,入门即恭敬躬身见礼:“见过帮主。” “萧郎君,坐。”她的乌发已挽成极简单的云髻,只用了一枚通透清澈的翡翠长簪鬓发,映衬着不施脂粉的明秀面容,愈发显出格外的清丽和果决,“我决定还是亲自入京一行。” 萧佐不甚意外,只是习惯性地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左掌心,沉吟着措辞:“只不知有关那三件事……” 她唇角微微上扬:“头一件,我父母皆已过世,无论带什么信物,晋王府也未必会相信我的身份;第二件,便是晋王爷肯相信我是先父之女,晋王府对我这样生在京外的女儿,也未必会接纳;第三件,若是我当真被晋王府按着三房长女的身份接纳了,那么我身为连云帮主的身份便又是个麻烦。这就是你之前提的顾虑,对么?” 萧佐颔首:“帮主明察,如今晋王爷年事已高,世子之位却仍旧悬空,京中政局又暗流汹涌,只怕此时晋王府中人的防备之心更重。” 她摇摇头:“无妨,我此行一半是为了追查青江之事的主谋,另一半是则要还上先父的遗愿,将那几件旧物送去晋王府。至于晋王府的人信与不信,又或是如何看待我,并不太要紧。” 萧佐微微欠身:“小姐既然此意已决,属下自当立刻传书叫京畿分堂并碧水别院预备。” 她皱眉垂目,明丽眉目沉静无波,只望着书案上那份墨迹已因年深日久而显得略浅的泛黄手札。默然片刻,又吩咐道:“记得将礼物仔细备下,我要亲自去晋王府拜寿。” 天裕四十七年,七月初九,对于近年来有些冷清的晋王府来说,是个少见的热闹日子。 晋王爷明玉和七十整寿,睿帝钦赐了忠襄辅国匾额,青松玄鹤古画两卷,御制龙泉剑一柄,余下吉祥物品、珍玩器具又复四箱。内侍宣旨时仅这些赏赐传入便用了大半个时辰。 身为宗室之外的异姓勋贵,晋王已经算是位极人臣。只是他五十岁便挂甲归田,晋王府的权势便渐渐减弱。如今晋王的长子明湛昕任正三品工部郎中,次子明湛暄任从三品宗正府长史,二人官位都不低,衙门却不热。正如这多年来晋王府在京中的地位,端贵依旧,只是门庭清冷。 今次晋王大寿,睿帝嘉赏丰厚,王府上下自然是喜出望外,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晋王亲自下帖子的只有沂阳侯、礼国公、镇国将军等几位故交,几位老爷子安坐中堂闲话当年,叹一句白驹过隙,笑两声人情冷暖。一时间王府门庭虽然热闹非凡,中堂庭中倒是清静安逸。 闲话片刻,府中的大管家靳北忽然脸色凝重地快步进来,到晋王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晋王脸色也瞬间变了。礼国公和镇国将军相视,晋王少年从龙,戎马半生,经历过风浪无数,何事值得这般变色? 晋王扶着靳北的手起身,对几位老友一拱手:“几位老兄暂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一路向南厢书房云鹤斋快步而行,晋王扶着靳北的手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靳北吃痛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小心扶着老主人的手肘以免绊跌。 进得书斋,檀木流云鹤纹书案上放着刚刚送进来的拜帖、玉佩、手札。拜帖扫了一眼便丢在一旁,那手札翻开一页,便被熟悉的字迹彻底震住。晋王连坐下也忘了,苍老的手紧紧握着那手札,几乎要颤抖起来。连翻数页,愈发确知是那离家二十余年的幼子手书。这时再去翻那拜帖,眉头便皱起来。一时惊疑不定,一时又心痛如绞,直过了几乎一盏茶时分,才颓然坐下。 靳北一直躬身等候,此刻见晋王神色稍稍平静了些,便小心禀报道:“王爷,今日送礼物和帖子书信的是个年轻人,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却没有京里的口音。看着身手像是南边的门派,他自称姓燕,说是青州人氏。府卫暗中盯着,见他是到了荣景大街西。那宅子最早是徐国公的别院,后来几次转手,如今的主人并不清楚身份。这几年听说只有管家婢仆在洒扫照管,却并无主家居住。前几日才有车马进了宅子。” 晋王拿起与那拜帖放在同一个紫檀镂花木匣中的玉佩:“老三的字,老三的玉,决计不会错的。那人是怎么说的?真的不是老三要回来么?” 靳北跟随晋王数十年,既看着三爷明湛晖长大、成名,也看着他如何为了一个女子与家人反目,负气离京。晋王爷当年的烈怒决绝,后来的气恨难解,到近年来愈发的牵念挂怀,他都是一一看在眼里。只是那报信之人说的十分清楚,只怕老王爷到底是要失望了。 “王爷,”靳北斟酌着措辞,“按着那人的说法,三爷已经谢世十余年了。只留了一个女儿,便是如今送进帖子和寿礼的这一位。” 晋王抽出玉佩底下压着的拜帖,神情越发复杂:“那就送封信过去,明日叫她到王府来。” 靳北微有迟疑:“王爷,只怕东西是真,人有假。要不要先查一查,再跟大爷和二爷商议一下?” 晋王复又拿起那卷手札,仿佛多年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却又有绵绵不绝的心痛蔓延开去:“不就是一个丫头,还能翻出天去?若真是老三的骨血,不能不见。若是有什么旁的图谋,也不妨先听上一听。至于老大,都这么多年了,老三又没了,他还要怎么样?难道连个遗腹女都容不下?” 靳北见晋王之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应声去办了。 次日约定过府相见之时为未时二刻,晋王的午膳便用的有些心不在焉。进了半碗玉粳米粥便放了筷子,早早到书斋去练字。 靳北密密地布置了府卫人手之后便亲自到大门前等候。 来回转了五六圈,终于听见府前长街南端马蹄得得,靳北下了台阶望去,远远便见一行车马前来。 四匹高头黑马在前,骑者一色青布长衫,虽然并未佩戴兵刃,却有说不出的骁勇挺拔,昨日来送礼的青年燕衡正是左首第一骑。 随后便是由四匹骏美白马引驾的华贵马车,便是与王侯车驾相比,也要再宽阔些许。云锦为幔,精金为钩,黄梨雕窗,紫檀作轴,四角流云坠饰看似简单,却是碧玺白玉,光华流动。饶是靳北见惯了王侯公卿往来,也不由暗中咋舌。 行至王府门前,四个青年一同勒缰下马,默然不语地分立两侧。车夫身旁跳下两个锦衣童子,恭敬地打开车厢侧面的镂雕莲花双门,又设下踏凳,便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车里先出来一个头梳双鬟的少女,身穿浅紫织锦梅花襦裙,秀美脸上犹有几分稚气,伸手去打起玉色缭绫车帘,皓腕上两枚金银绞丝镯子叮当轻响。又下来一个华缎衣裳的高挑女子,乌发如云,眼波如水,容长脸庞俏丽妩媚,腰间霜丝流苏,发间凝脂玉钗,无一不是上品,只是下车后转了个身,便侍立在那双鬟少女的对面。 靳北看着,心道这位贵客好大排场,瞧着侍婢女伴的打扮,竟似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强上许多。 静了一瞬,贵客终于现身。 靳北气息窒了窒,三爷明湛晖虽然离京多年,但那俊秀英气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忘记的。眼前这个姑娘,着实像足了八成。 容颜端丽明秀,气度英华隐隐,看似简洁的天青云纹长裙流光沉沉,正是千金一尺的宝华缭绫。更要紧的,是那份行动之间流露出久居上位的沉稳端贵。 靳北谨慎之中又多加了三分恭敬:“这位小姐,可是昨日送入拜帖的……” “正是。”那姑娘微微颔首,“我姓明,单名珠。” 第2章 沧海遗珠 晋王的兰亭序刚刚写完,便听外间报道:“王爷,贵客到了。” 向外望去,只见靳北亲自引着一个身着天青长裙的年轻姑娘缓步行来,姿态甚是端庄。到得入门近前,晋王也怔了怔,这姑娘与湛晖当真好生相像! 见礼完毕,靳北便代为询问:“敢问明珠小姐家乡何处,令尊是哪一位?” 明珠神色平静淡然,与晋王隐有三分相似,音色若风泠碎玉,语声却平稳如山:“我生于江淮,先父名讳上湛下晖。” 靳北看了看晋王仍无他语,便继续问下去:“不知令堂贵姓?可有兄弟姊妹?” 明珠望向靳北,简单答道:“先慈连氏。在我之下曾有幼妹,乳名蓉蓉。”如今她与晋王府之间的情势正如萧佐的顾虑,其实相不相信,接不接纳,全在晋王一念之间,更何况那许多的往事之中,还有大部分不便让晋王府得知,此刻多说实在无益。 靳北原想这女子到王府认亲,九成九是图谋富贵权势,那么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花言巧语,应当恳切哀求,问一答十,讲出许多故事,怎料到竟是这般平静而简洁的模样。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道:“姑娘所说,可有凭证?” 明珠坦然道:“不知王府要什么证据?我月前整理先父遗物,才得见手札文卷,方知先父心中挂念二老,尤其是王爷的眼疾和王妃娘娘的腿疾。当年先父曾想回京,但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变,便再无机会了。”言至此处不由垂目,神色黯然,声音中也稍多了三分恳切,“所以今次入京,不过将一些遗物送给王爷留个念想,好让王爷知道,您的幼子并非离弃父母便再不回头,乃是有许多变故苦衷。”顿一顿,又望向晋王:“信与不信,全在王爷。” 晋王忽地一笑:“你容貌像极了你父亲,这倔强傲骨,倒与连姑娘一模一样。” 听到先母连景璨被提到,明珠的目光不由微微闪动。当年就是因为母亲不被晋王府接受,才有了父亲明湛晖离京而去的由头。如今她虽然为了父亲的遗愿而将一些旧物送进晋王府,却并不是要攀附什么王府富贵,更是决然听不得对先母任何鄙夷轻看的言语。不过晋王此言,倒还是温和,明珠直视晋王:“先母的确性情刚烈。” 晋王将明珠这静了几息之间的神色尽皆收进眼中,顿了顿又道:“湛晖过世的时候你几岁?可还记得你父亲的腰伤如何?” 明珠心中一哂,这是要试探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么?不过既然晋王并不继续评论母亲连景璨,明珠的神色便愈发平静:“先父过世之时我刚满七岁,从不知父亲腰间有伤。” “七岁也不小了,”晋王喟叹,“那你可记得你父亲耳后的胎记?” 明珠摇头道:“先父的胎记在左边手肘的内侧,右耳之后有一点朱砂痣,并无胎记。先父喜辣食,酒量浅,素爱秋茶。先父不善音律,擅棋艺。”沉一沉,目光愈发诚挚坦然:“王爷,我入京此行并无攀附王府之意,几日后便会离京,还望王爷王妃保重身体。” 晋王沉吟道:“你父亲,是怎生过世?” 明珠对此早有腹稿,虽然并不预备将当年青江惨变的细节道出,却也不会扯谎,只简单应答道:“十二年前,父亲当年带着母亲、我和妹妹,并从人数十,一同回京。途径青江之时遭奸人截杀,父亲力战而死,母亲自尽全节,妹妹伤重不治。” “那你如何得救?”晋王心下沉了又沉,静了静才开口疑道,“湛晖熟习弓马,武艺精湛,既然苦战至此,你怎生幸免?” 明珠平静道:“我中箭晕去,两天后被舅父找到。” 晋王看明珠神色便知这决然不是全部真相,只是此时多问也未必便有答案:“那你现在住在何处?这些年怎生度过?” “我外家小有资财,这些年来衣食无忧。”明珠微微一笑,“京中不过暂时落脚。想来王爷已知我住在哪里了。” “明珠。”晋王忽然唤了一声,跟面前这与心爱幼子形神皆似的姑娘正视相对。 明珠亦毫不退让,回望眼前这已经垂垂老矣,目光中却仍有英气的老人。 晋王终于开口道:“明珠,等下拜见祖母吧。” 明珠神色却凝重起来——晋王便这样接纳了自己?并不需要更多时日来查证么?晋王身为睿帝侍读,从龙辅政数十年,虽然后来急流勇退,韬光养晦到了王府甚至门庭清冷的地步,但其人其谋,岂可小觑。 这般轻易开口,只怕还有厉害的后续。 只是自从十二年前血染青江,她便知道自己的一生必定是风刀霜剑、再无太平。既然一路已经刀锋火海的行到如今,自然也就没有临阵犹豫的道理。明珠当即欠身行礼:“祖父,明珠失礼了。” 晋王摇头苦笑道:“你和你母亲当年真是一个模样。说话这半日,也就这一会儿方像个晚辈的样子。” 明珠坦然道:“先母为平常民女,不能见容于王府,明珠自然不敢以王府亲眷自居。” 晋王点头:“那现在可以晚辈自居了,去后宅拜见祖母吧。” 靳北见晋王神色,便知老主人心意已决。有关安排早已做好,于是不到一盏茶时间,晋王府上下便都在惊疑不定之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匆匆赶往晋王妃的颐珍院。 年迈病弱的晋王妃一见到与明湛晖容貌很是相似明珠便十分激动,连声呼唤,竟是毫不疑虑,显见多年来对幼子的思念丝毫未减。拉着明珠的手,泣不成声:“晖儿,我狠心的晖儿啊……你怎么不早早回来!你怎么能先娘亲而去呢!“ 明珠半跪在晋王妃榻前,亦泛泪光。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祖母,见到王妃的慈母之心殷殷,心中也不免戚戚有感,亦怀旧事,便湿了眼眶。 而晋王坐在旁边,手里捏着那块原本属于明湛晖的白玉佩,眼睛亦已红了。 因这日并非休沐之日,故而闻信赶来相见的便只有后宅女眷。晋王长子明湛暄的夫人鄯氏气度庄严,次子明湛昕的夫人崔氏行动爽利,平素妯娌之间虽然也有不少龃龉,但此刻却难得想法一致。 晋王爷平素看似温润慈和,大事却说一不二。两位夫人听着靳北叫人传话的措辞,便知是全无转圜余地,已经给多年来音信全无的三爷明湛晖认下了这个女儿。当下虽然心里疑虑重重,面上却都说了几句场面话,一行劝着晋王妃,一行不动声色地打量明珠。 晋王妃缠绵病榻多年,平日的下午都要休息甚久,实在没有体力这样大悲大泣的劳神伤怀,好容易叫众人劝着止了泪,便倦得有些狠了,只反复叮嘱两个儿媳好好照顾明珠,便吃了药歇下不提。 晋王在旁听着,始终垂目不语。明珠一厢安抚祖母,心中也时刻留意晋王等人。女眷们若有疑虑,不过是家宅嫁妆、金银富贵的小节,晋王却是曾经凉州领军,大破西狄的名将英杰。即使现时如退如隐,却也未必不闻外事。对此明珠虽无所惧,但也并不松懈。 离开王妃的颐珍院之前,沉默了许久的晋王终于向着执掌中馈的大夫人鄯氏吩咐了一句:“大儿媳,你叫人将飞云轩整理一下,先安排明珠住那边罢。” 鄯氏面上应了,却不由和崔氏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思量的更快,飞云轩是明湛晖的故居,位置在二门之外,算是居于中院,若是给这位从天而降的撒三房姑娘明珠暂住,确实比直接放进后宅要更稳妥些。 明珠犹豫了一下,入京之前她虽然也大约想过,若是能得了晋王的认可该当,那也不过就是多一门亲戚,探望探望,年节走礼也就是了。至于居住,她自然是要住在自己的碧水别院,无论收发密信,还是调度手下都便利许多。 只是看着晋王妃的年迈与悲痛,又想着飞云轩是父亲的故居,明珠心中微微一软,便答应暂住几日。于是向着晋王再福一礼,便随着鄯氏前去安顿。 飞云轩位于晋王府的中路西翼,前临小湖,后接花园,风景颇为幽雅。鄯氏亲自引着明珠过来,一路又随口问了几句生辰属相、外家亲眷的琐事。明珠只模糊应道由其他长辈代为抚养,多年来在江淮守业经营,简要带过。 鄯氏心中便觉了然,盛朝注重商贸,民风开放,近百年来更出了几个有名的女掌柜,女当家。 只是,当年的三爷明湛晖,十六岁时于皇家田猎大典连中三元,被称为京中弓马第一人,睿帝爷钦赐名号飞云郎,十九岁便任职从四品羽林郎参将,节制帝君亲卫,这般英杰人物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守灶商女? 到了飞云轩里,靳北已经亲自安排了老练的嬷嬷和丫鬟照应,鄯氏交代安顿了几句便离开,出门之际,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晋王爷是为了那件事,才匆匆认下了明珠? 第3章 飞云轩居 飞云轩多年无人居住,却仍旧窗明几净,花草鲜活,全无蒙尘模样,可见晋王心里到底是一直盼着这个儿子回来的。 书房里的陈设也没什么出奇,紫檀百宝架,黄梨宽书案,两卷画轴,一柄宝剑,大约是寻常将门子弟的日常,然而明珠立在父亲故居之中,心中还是有感有念,怅惘莫名。 父亲明湛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青江惨变,她不过七岁而已,对父亲最后记忆,便是在那漫天的血与火当中,遍体鳞伤、力尽而亡。 随后数年复仇路,父亲的故交与师门皆出了大力。在北墨霍三爷口中,父亲是个端方正直,忠义近乎迂腐的结拜兄弟;在鸿溟派师长的叙述里,父亲却是个潇洒飞扬,面如冠玉的翩翩美少年;暗部密报查回来的消息,说父亲当年百步穿杨,文武双全,是个进退有礼的杰出世家子弟;而在云江堂劫后余生的残部口中,父亲又是一个义薄云天,令行禁止的豪侠堂主。 这些碎片在她过去步步艰险,一路成长一路复仇的年岁里渐渐拼接出一个形象,有时会与那个抱着她看星星讲故事的慈爱影子重合,有时却又叠在青江浴血的惨烈残影上。 如今回到晋王府,看见这样的锦帷朱户,轩馆回廊,好像与父亲的少年时光乍然相遇。 明珠站了站,心中莫名的酸楚便席天幕地。她习惯地咬了咬牙,抑住一切软弱的情感和情绪,静了静便再出门。 青天白云之下,繁盛花木在这初秋时分郁郁葱葱,一片欣欣气象。 明珠却只觉得周身微微生凉,如今的睿景盛世看似四海升平,繁花似锦。然而前朝后宫的暗流汹涌,连她这个久居江淮的江湖人,都已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入京,到底是对还是错?青江之事的主谋,是不是在这样的乱局当中,也会更加清晰? 明珠极目远眺,端秀明艳的面庞上,杀机隐隐。 到了晚间,一个打扮体面的嬷嬷登了门:“三小姐,老奴万氏,奉大夫人之命送月例过来。” 指了指身后小丫鬟手里的漆木托盘,万嬷嬷满面含笑:“咱们王府小姐的月例素来是八两银子,大夫人怕三小姐不够用,又给添了二两。另外照例小姐的房里是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大夫人说明日就给三小姐添人。”抬眼望了望明珠自己带来的四个侍女,“您自己的丫鬟里,要提拔哪个做一等?” 听到最后一句里的“提拔”二字,离明珠站得最近的白翎一时没忍住,便噗嗤笑出声来。 明珠此番入京,贴身女侍只带了四人。且不论四人真正的实力如何,至少表面看来,染香乖巧,澄月稳重,墨音安静,都太招人侧目。只有白翎,容貌俏丽妩媚,行动言笑不禁,正是万嬷嬷这种王府老嬷嬷最看不上的类型。此时再听白翎失笑里竟有嗤笑之意,万嬷嬷立刻拉下脸来,声音也不由大了些:“没规矩!身为婢女的如何能够在主子跟前失礼!若王府的家生奴才早就拖出去……” “住口!”明珠喝道,她虽然也觉得白翎失笑不妥,但历来护短,星眸中寒光闪动,“谁许你呼喝我的人?” 万嬷嬷一张老脸登时涨的通红,身后的丫头也惊得几乎呆住了。静了一瞬,万嬷嬷才张口结舌地道:“三小姐也该管教一下……” “要不要管教,是我的事情,”明珠冷冷道,“不麻烦嬷嬷你来开口。” 论理,在大家子里积年的嬷嬷都是最有体面的,尤其这般情势下进府来的小姐,听着嬷嬷教训一大篇王府规矩也是应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三小姐的威势之下,万嬷嬷只觉得背脊发凉,膝盖发软,平素的威风一点也显不出来,几乎要跪下了。 白翎上前半步:“小姐。” 明珠转头一眼扫过去,眼风亦锋利如刀,白翎自知有过,立刻躬身垂首不语。 “万嬷嬷,”明珠坐回书案前,“我的人不是王府的奴才,不用归入府里丫鬟的等次。大伯母的好意,我心领了。染香,送万妈妈出去喝茶。” 万嬷嬷万没料到会闹成这样,又是羞怒,又是说不清的畏惧。这本是送银子的事情,怎么想到会这般没脸,只好咬牙退出去。 “小姐。”澄月见白翎脸上犹自有些尴尬,忙上前奉茶打圆场,“其实暂住王府这几日,我等被说一两句也没有什么。” 明珠展开卷宗密信,一一拆看,并不抬头:“你们是贴身跟着我的人,出生入死的什么没有经历过。就算是旁的帮主掌门见了你们也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姑娘。客居王府不过几日,该有的礼仪虽然要有,但也没有随便就叫一个嬷嬷呼来喝去的道理。” 澄月欠身道:“是。只不过,这样会不会得罪大夫人?” 明珠摆手道:“我父母与长房当年积怨不浅,他们如今便是信了我的身份,也定然觉得晋王府好生高贵,我娘是平民女子,我生在江淮,这般认亲而来,定然是不懂规矩的。若不然,如何翎姐儿才笑了一声,这位嬷嬷便敢大声呵斥?我却不信她敢在大伯母的女儿重兰跟前也这样大声。” 随后三日,明珠都是到颐珍院陪晋王妃说话。 间中家宴,也与王府长房二房的其余亲眷正式见了礼。晋王到底是如何与两个儿子并膝下那几个已经出仕的孙子吩咐解说的,明珠并不得而知,却也不太在意。既然场面上都客客气气过得去,台面下是怎么想的实在不必强求,只要相安无事便好。 第四日一早,明珠觉得客居这几日也差不多了,便到书斋向晋王辞行。 晋王正在习字,闻言神色里有几分犹疑:“你想离府也不是不可,但今日宫里传旨,要你万寿节随着王府女眷一同入宫。” “入宫?”明珠心思飞转,晋王府既非孟氏皇族,又低调了多年,认亲之事传出去也就罢了,如何就叫宫中点名召见? 晋王垂目抿了一口茶水:“当年你父亲在京中有点那么不大不小的名声,飞云郎名号是皇上钦点的,还赐了一柄御制的短剑,你可见过?” 明珠顺口答道:“可是流云景蓝剑鞘、护手雕莲纹的?那柄剑我一直带着。”转头吩咐随身侍女白翎:“去取了来给王爷看。” 晋王眉宇稍微舒展了几分:“那倒不用。入宫朝贺又不能带兵器。只不过既然皇上念旧,或许问起,总要有个交代。” “是。”明珠望着晋王,心知这话半真半假——几样信物,面貌相似,晋王府便添了一位三小姐。晋王爷看似果决,但随口提起这一句,定然还是带着试探之意。 晋王也望着明珠:“几日后便是皇上的七十整寿大宴,朝贺宫宴的人甚多。咱们王府的女眷要拜见瑾妃娘娘,随后才到大宴拜见皇上。你心里会不会害怕?” 有什么好怕?倘若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指不定谁心里害怕呢。明珠心中哂笑,面上只淡然摇头:“不怕。劳烦祖父给我安排个讲解宫规的人便好。” 看她明亮的眸子里笑意盈盈,仿佛刚才“是否害怕”的询问竟是十分滑稽之事。晋王不由想起了当年与幼子明湛晖并肩离京的那个姑娘,也是这样爽朗、刚烈的性子,而眼前的明珠论傲气尤胜十分。若是当时不冒险一搏,只怕明珠立刻离开王府就再也不会登门,待查证确认也难以挽回了。 想到这里,晋王又叹了口气。明湛晖为一个江湖女子挂印而去,舍家离京,多少年他都气恨难解。对于那个让明湛晖自毁前程的红颜祸水,更是痛恨入骨。 然而多年打探,小夫妻二人的踪迹便如泥牛入海,毫无踪迹。日日夜夜的牵挂,年年月月的惦念,磋磨到了古稀之年,晋王实在是累了。 “这次入宫是跟玄亲王府的女眷,”晋王复又提笔,“你姑姑便是嫁到玄亲王府为侧妃。” 有关明氏一族的枝叶姻亲,其实明珠早已命人查清了。如今在睿帝后宫执掌玉印,位同副后的瑾妃是晋王的远房堂妹。瑾妃膝下只有一子,便是齿序为皇三子的玄亲王孟青崇。 而晋王唯一的女儿明湛嫣正是嫁给玄亲王为侧妃,膝下有一子予铎,在工部任职。而明湛嫣身为玄亲王当年最早迎娶的侧妃之一,在宗室女眷也中颇有些端庄贞淑的贤名。 晋王又提起秋狝大典,睿帝素来喜爱骑射之事,往往在万寿节后率众宗室重臣们到朝元猎场行猎数日。若是时间刚好,便将中秋宴也设在猎场。 当年明湛晖建功扬名便是在秋狝大典的中秋武会上,弓、剑、马术,样样夺魁,睿帝钦赐了飞云郎的称号。如今既有旨意召明珠万寿宴入宫,或许秋狝大典也须列席。 走回飞云轩的路上,明珠脚步放慢了一些,心里计算着此次秋狝大典的安排。她此番亲自入京追查,会涉及到一些宗室皇亲,原在预料之内。但晋王接纳的这样快,已经叫她颇感意外,而转眼之间,又要入宫参宴? 心里想着事情,一路就没有在意身边的人。经过花园湖边之时,一条水红身影忽然冲了过来:“明珠!” 第4章 龃龉初生 原本跟在明珠身后左侧的白翎立刻抢上一步,后发先至,硬将那急冲冲过来的少女明重兰隔到了与明珠距离两步之外:“四小姐小心脚下。” 明重兰是大夫人鄯氏三十岁上才得的小女儿,如今刚刚十四岁,也是晋王府年纪最小的孙辈,容貌精致巧丽,性子活泼里带了些娇纵。前几日认亲相见时对明珠一脸的戒备,绝算不上友好,但明珠哪里屑于跟小姑娘一般见识,横竖也没什么往来,自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此时明重兰看起来却怒气颇盛,简直恨不得直接冲到明珠面前一个耳光扇下去,不想身材高挑的白翎这一步抢的好快,只得住了步子,恨恨瞪着她:“哪里来的贱婢,滚开!” 白翎神色不动,脚下也不动,微微福身之间手肘轻侧,已预备了随时出手。明珠轻轻探手止住白翎,上前一步,淡淡道:“我的人不是王府的奴婢。你放尊重些。” 明重兰从生下来便是珍珠宝玉一样被呵护着长大,别说是女伴侍卫,便是庶出姐妹都不放在眼里,闻言冷笑:“好大的口气!凭她也配!” 明珠既无意在晋王府久留,更不愿与任何人起冲突,但闻此言还是不由蹙起长眉:“明重兰,你有事就好好说,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明重兰狠狠瞪着明珠,“为什么来我们晋王府?” 明珠不由啼笑皆非,这个问题不是应该由晋王府的长辈们来问么?但明珠面对晋王都不愿意多言解释,哪里会跟明重兰这样的小姑娘多费口舌,更何况质问的这样无理,她也有几分不悦:“我为什么跟你解释?有话去问长辈罢。”说完便要绕路离去。 “你站住!“明重兰又挡在明珠跟前,俏丽的脸庞上又是鄙夷,又是愤恨,“你不就跟三叔叔长得像么?你以为自己露不出狐狸尾巴来?我大哥一定会查清楚你的底细的!” 明珠不由嗤笑,长房的人显然比二房更有疑虑,虽然自己身后有许多不愿意让晋王府知悉的人事物,但论及血脉亲缘本身却的确是真的。 只不过,若是晋王派人去查,应当是暗中的寻访,会让明重兰这样叫破吗?还是说这是晋王借着年少的明重兰对自己的试探? 想到这里,明珠又望向明重兰,稍微正色:“你大哥愿意去查,尽请自便。天道昭昭,没有什么真相是能被永远掩盖的。现在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让路。” 明重兰见明珠竟是毫无畏惧,言语目光甚至一丝躲闪也没有,而隐约透露出来的气势更是居高临下,自己原本的怒气愈加发不出去,她原是府里最娇宠的小孙女,便是再严肃的长辈也很少冷脸相对,此刻脑子一热,便冲口而出:“就算你是三叔叔的女儿又怎么样?聘为妻,奔为妾,你娘……” “明重兰!”明珠一声断喝,目光骤然转寒。 父亲明湛晖当年为了母亲连景璨离京而去,但二人也不是随意成亲的。三媒六聘,婚约婚书,样样俱全。虽然没有晋王的许可,但无论是在京中书院,还是江湖武林,自来都是师尊如父,明湛晖是请了自己师门鸿溟派掌门主礼的。 当然,这件婚事不经过父母之命,还是容易叫人诟病。只是身为人女的明珠能接受晋王责备父亲不孝,却容不得旁人批评母亲不贞,不由上前半步:“明重兰,我劝你谨言慎行。人生在世,一言一行,各有其果。有些后果,你未必承担的起。” 所谓初生之犊不惧虎,大约便是讲明重兰的。若是旁人在,或许因着明珠此刻渐渐流露出的凛然杀气而退缩或是慎重些许。但明重兰一来娇宠惯了不知道服软为何物,二来因着家宅和睦、很少面对冲突与争执,虽然心里隐约生了些莫名的害怕,却还是硬撑着怒目相对:“你少吓唬人了!自己还不知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野种!“ 此言一出,白翎几乎就忍不住要出手了。 所谓君辱臣死,身为连云帮主的明珠浴血江湖多年,还真是少有叫人这样当面轻侮的时候。 “白翎。”明珠眼角瞥见白翎的肩头脚步,立时轻声喝止。同时自己再度转向明重兰:“明重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语声似乎放慢了一些,然而里面的警告与威势却更重了。 “兰儿!”这时走廊上鄯氏终于扶着丫鬟急急追着过来,“兰儿你胡闹什么?” 明珠闻言转身,直视鄯氏:“大伯母,重兰此言何来?” 鄯氏心中着急,也顾不得明珠语气的强硬,勉强笑笑:”明珠啊,重兰年少不懂事,是听了丫头婆子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明珠见鄯氏接口这样快,竟都不问问之前都说过哪些话,便知长房众人一定闭门说过什么,只是鄯氏并未料到明重兰会跑到自己跟前当面质问。 若只是质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女儿也就罢了,聘为妻奔为妾,这句话从明重兰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对母亲连氏的诟病了。明珠不屑与明重兰多冲突,面对鄯氏,却不由怒气渐渐上涌,冷冷道:“大伯母,重兰年少无知,这一次我可以不计较。但是没有下一次,还请您多费心约束。”这一字一顿说出来,鄯氏心中竟也不由颤了一下。直觉眼前之人如宝剑出鞘,说不尽的杀气锋芒。 只是明珠即便真是明湛晖的女儿,也不过是个生在京外的三房晚辈。这样强硬无礼的说话,鄯氏脸上也挂不住,肃容淡淡道:“长辈的教导,的确要紧的很。明珠你过两天也要入宫,给你再加两个教导嬷嬷如何?” 虽然明珠说过要离开王府,但长房上下都不相信。晋王府是宗室之下的人臣极致,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门第?这姑娘十九了还没婚事,却跑来京里认亲,图的是什么? 想进晋王府做王府宗姬,又不想跟着老嬷嬷学规矩,哪有那么便宜的?三房的人素来是任意妄为,不顾王府脸面的,但长房还要脸呢! “王府规矩这样大,我倒不知道嬷嬷也能算长辈。”明珠虽然不知鄯氏心中的盘算细节,却也能从明重兰的言语中推出长房的态度,“一件归一件,重兰刚才的话,伯母也听见了,是不是先给我个交代?” 鄯氏望向明重兰,随口敷衍:“兰儿,快跟明珠堂姐说声对不住。” 明重兰却不愿意:“我哪里说错了?不要!”转身就要走。 明珠冷笑:“白翎,请四小姐等一等。” 白翎早就心里有气,虽刻意掩饰武功,还是动作轻快地闪身挡住明重兰的去路。 明重兰望向白翎,目光微微闪了闪,愤愤愈加。 鄯氏也不好装看不见,向身边的大丫鬟红苕点点头。红苕忙上前打圆场,挽了明重兰的手劝道:“四小姐有口无心的一时口快,也不是故意的,三小姐想来也不计较,四小姐就认个错吧。” 明珠见明重兰犹自别扭,心中愈发不耐,便看了白翎一眼。 白翎便接了红苕的话:“这位姑娘的话,只怕不算全对。旁的礼节礼貌三小姐就算可以不在乎,也没有听着人侮辱谢世的父母而不计较的。更何况四小姐刚才的字字句句,真是无心么?” “重兰!“鄯氏不想再僵持了,便冷了脸色喝了一句。 明重兰见母亲似乎真动了气,红苕又在耳边一直劝,终于含糊糊地向明珠点了个头:“那个,我失言了,三姐姐莫怪。” 明珠原本也不期待什么诚意致歉,要的不过是大夫人鄯氏的一个态度,只随意点个头,也不多说:“罢了。”又向鄯氏微微颔首致意,便带着白翎自回飞云轩。 鄯氏看着她的背影,不由低哼了一声:“哼,这个脾气,与那一位果然相配的很。” 三日后的七月十九,晋王府的女眷们都早早起来,按着各自品级梳妆打扮。午膳过后,除了太医叮嘱多多休息的王妃仍在府中休息,晋王府余人便随着晋王登车入宫,为睿帝贺寿。 按照旧例,晋王领着儿孙们直接到晏庆殿侯见,鄯氏代替病卧的晋王妃带领府中女眷到昭阳殿拜见瑾妃。 鄯氏与崔氏均身穿三品安人的命妇礼服,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重兰与明珠。重兰挽了俏丽的乐游髻,精巧的金蝶押发上镶嵌着数枚细碎的红宝石,身着浅红苏锦繁绣双蝶福字留仙裙,更映得精心修饰的面庞红润娇美。 明珠身穿莹水蓝缭绫长裙,银线若隐若现绣着流云祥瑞纹样,两侧鬓发绞着珍珠编成发辫盘在黛青云髻下面,斜插一枚青玉流云长钗,耳坠两枚碧玺珠子,清凌明丽。 四人一同听宣入殿,向瑾妃叩首行礼:“给瑾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瑾妃的声音温和而清淡:“都是自家人,起来吧。赐座。” 待四人坐定,瑾妃才向着第一次见到的明珠道:“这便是湛晖的女儿?果然和飞云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多大了?” 明珠恭谨答了,心中对瑾妃的形貌微微有些意外。晋王父子都十分俊美,明重兰更是美人胚子。虽说瑾妃与晋王并不是亲兄妹,却也还是比较亲近的同族,看起来容貌怎么毫无相似之处? 第5章 万寿宫宴 瑾妃又问了几句王府安住,代父尽孝的话,便听门外宫女禀报,玄亲王府的女眷到了。 鄯氏、崔氏与重兰一同起身,明珠也转头望过去,便见一众宫人侍女簇拥着几位宫装贵妇走了进来。 当先一位是玄亲王的正妃顾氏,身穿茜红绣金鸾凤亲王妃服色,容貌姣好秀美,仪态雅致飘逸,但在正妃繁复雍容的宫装映衬下稍显瘦弱单薄,不大似出身名将宝栋府的将门之女。 其后还有两位侧妃,左边一位身穿碧玉色织锦宫装,身材高挑,清丽楚楚。右边一位则着烟霞色蹙金锦翟宫装,端庄高华,琼肤玉貌,与明湛晖有三分神似。 如今的玄亲王正妃顾氏乃是继室,年纪反而比两位侧妃还要轻。左侧的碧衣侧妃叶氏是淮阳侯府的嫡女。右侧正是出身晋王府的明侧妃,闺名湛嫣。按着礼法是按姓氏称侧妃,但往来亲眷也多称其为嫣妃。 见礼既毕,明湛嫣便向鄯氏含笑道:“嫂嫂近来可好?重兰越发乖巧了。”又看了看明珠,“这便是三弟的女儿?” 鄯氏心中鄙夷,面上却温和得体:“正是。” 明湛嫣拉起明珠的手:“让我看看,跟你父亲真是像极了。”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明珠的鬓边,泪光便盈了上来,笑容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我就知道,三弟不会这般无情。你都这样大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明珠见明湛嫣容貌与先父相似,心中也生了些许亲近之意,只微笑道:“多谢姑母垂问。我外家小有财资,这些年来衣食无忧,只是我一直不知京中之事,才未能早些入京拜望,是我的不是。” 明湛嫣点点头,又折身向瑾妃道:“娘娘恕罪,妾一见这孩子便想起了三弟。” 瑾妃轻轻摇头道:“不妨事,你和幼弟原本亲近,遗珠还家,也确是喜事。”吩咐身边宫女道:“白芷,将那盒南海珍珠取来,赏给晋王府三小姐。” 明珠躬身谢了,又复回自己座位。宫女奉上茶来,顾王妃坐了瑾妃下首,叶侧妃与明湛嫣在另一侧。几人皆致意之后,又问候瑾妃近日身体康泰,田猎行程预备等等。 长辈叙话之间,除了客套与家常,众人也不免再向明珠询问往事。毕竟飞云郎之女返京,是如今王侯公卿后宅中的热门话题之一。 明珠已经有了预备,其实那些问题在晋王府之中早已回应过晋王妃,也没有什么难应付,只拿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了。只是言谈之间,鄯氏对明珠竟是颇多称赞,什么端秀英丽,落落大方等等,虽也算不得言不符实,但到底明珠与长房之间的关系还是颇为紧张的,鄯氏此行何意? 片刻之后,明珠忽然本能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转头一看,却与瑾妃目光相对,不由微微愕然。 瑾妃神色淡然,转了目光,向着玄亲王府的三妃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先到晏庆殿吧,明珠头次进宫,多照顾些。” 众人起身行礼应声,依次退出。 申时三刻,晏庆殿鸣磬开宴。 钟鼓颂圣的乐声中,司礼宫监长声唱道:“万岁驾到!” 所有臣工命妇一同离座叩拜,身穿玄黄二色的金龙福寿纹锦袍的睿帝在众人齐呼“恭迎陛下,陛下万寿千秋”的颂祝声中,行至上殿正中,落座龙椅。 睿帝身后一左一右是瑾妃与瑜妃,席位也分设于睿帝左右。二妃身着同样品级的金翟贵妃宫衣,发髻上的金翟长钗亦同为八翅。 睿帝挥手道:“众卿平身,赐座。” 谢恩之后众人各自归座,两旁宫监宫娥流水一样依次为各席上菜。睿帝之下的第一席是储君席位。但元德太子与已故的裴皇后同样不太康健,近几年来越发病弱。月前受了些暑气,就一直静养,不太能离开东宫。故而此时的储君席位上只有太子妃文氏带着两个皇孙坐席。 待菜品上齐,睿帝嘉许了几句,当先动筷,众人才开始用饭,自然无人是当真吃饭,都是随时留意着睿帝的那边殿上的进度。睿帝虽然仍然能策马,毕竟已是七十岁的老人,进不了太多饭菜。 睿帝那边停箸,众臣也跟着停下,开始依着尊卑长幼,依次进献寿礼。各样祥瑞福寿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有些特别新奇或得中圣心的,睿帝便嘉奖几句,赏赐一二。 晋王府进献的是一座羊脂玉祥云万寿画屏,三尺来高,玉质莹润无瑕,祥云雕刻精美,寿字笔法恢宏。睿帝点头道:“好玉,好字。玉和,你十岁起为朕侍读,说到如今同至古稀,这六十年君臣情谊,果如当年所许君臣相伴之约。” 这是极大的嘉许了,晋王动容叩拜:“臣何其有幸,得侍圣主,唯愧才疏学浅,未能更多为陛下分忧。” 睿帝抬手道:“爱卿平身。听闻你幼子飞云郎有女返京?今日可入宫了?“ 晋王起身应道:“臣惭愧。臣的三孙女今日已随臣入宫了。” 当年明湛晖挂印而去,京中传言纷纷,多道飞云郎明湛晖为江湖女子舍家而去,好一段风流故事,传唱良久之后才渐渐为人淡忘。不想二十年后,飞云郎之女认祖归宗的消息再度传遍京师,成为王公贵族、甚至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大热谈资。 宫宴之前等候片刻,已有许多人远远见过明珠一眼,但又不比此时殿中灯烛通明,席列层级清晰,得以尽观。 明珠已有此预备,当下离席起身,到中殿正中,向着睿帝下拜:“臣女叩见吾皇万岁。” 黛眉入鬓,星眸朱唇,明丽容色之中端华沉静,很是合乎将门之女应有的英朗之风。众人好奇打量了半晌,当年曾见过明湛晖的人纷纷认可,此女相貌的确与其父大为相似。虽说是长于民间,在天子宫妃皇亲贵胄面前,众人或明或暗的灼灼注视之下,却无一丝的腼腆慌张,反而仿佛久居富贵一般淡定自若。 睿帝看了明珠几眼,感叹道:“当年见飞云郎连中三元仿佛还未几年,如今女儿都这样大了,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明珠欠身应道:“回陛下,臣女今年十九岁。名叫明珠。” “嗯,”睿帝点点头,“飞云郎英武过人,为爱女取名倒这般婉约。” 明珠平静答道:“先父因玉溪先生锦瑟一词为臣女取闲章小字明珠。后未及为臣女选定正名便已早逝,臣女便以小字为正名,以念先父。” 睿帝又颔首道:“这般孝心,也是难得。如今回京便好,代父尽孝吧。” 明珠躬身相应,退回席位。 寿礼进献完毕之后便是各色歌舞、杂耍、表演,喜庆热闹,精彩之极。睿帝开口叫臣工们尽可同乐,又叫了两位近臣到御前说话。众臣与命妇们虽然不敢当真放肆说笑玩乐,但若全体纹丝不动也未免显得过于拘谨扫兴。于是有些相熟之人便换了席位,边观赏边说话。 明珠自然又是无人理会,也就安坐观舞。不想片刻之后,有宫女过来道:“瑾妃娘娘请明三小姐移步说话。” 明珠微感意外,但也随着去了。见了瑾妃恭谨行礼:“娘娘金安。“ 瑾妃清淡的神色似乎是常年不变一般,语气温和如水:“不必拘束,坐吧。”随口说了两句饮食的闲话,又问道:“飞云郎弓马精湛,名动天下,常言虎父无犬女,不知你可曾习武?” 明珠对此事早有腹稿:“回娘娘,先父过世时臣女尚幼,武艺一事虽有开蒙,但只习得皮毛。” 瑾妃点头道:“嗯,那令堂呢?是否也精通武艺,与飞云郎相互应和?” 明珠倒是未料有此一问:“先母的确曾习练武艺。臣女幼时见过先父与先慈一同舞剑。” 瑾妃微微感叹:“这般也是难得的好夫妻了。那你的武艺是谁所教授?可有师承?” 明珠心念电转,面上只浅浅一笑:“娘娘取笑了,臣女对武艺只略知皮毛而已。先父过世后,有几位长辈指点过。” 见她语焉不详,瑾妃也就不再细问,转了话题说几句旁的。身边的宫女过来送茶,案上的鲜果点心甚多,撤去空盘之时手腕碰了一下,明珠的茶杯便翻倒下来。 明珠的坐凳与这茶几距离甚近,茶水又滚烫,电光火石之间便本能探手接住茶杯。宫女告罪退下,瑾妃的淡然目光中终于多了一丝神采与玩味。 第6章 寒山墨玉 整场宫宴结束几乎便是中宵了。晋王府所得的赏赐甚多,回府的车上鄯氏和崔氏都是喜气洋洋,明珠却眉头微锁,反复思想。 回王府人人都已疲倦至极,各自回房休息。白翎和染香服侍明珠更衣卸妆,见明珠似乎神思不属,白翎便试探问了一句:“小姐是有心事?” 明珠正思索间,发髻已经拆散,接下来便是更衣。染香将明珠腰间所挂的香囊和玉坠一一摘下,放入首饰匣子。白翎便为明珠解开丝绦和纽子。 “慢着!”明珠叫住正要把首饰盒子收起来的染香,“把今天我身上佩戴的饰品全挑出来。” 染香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而行。 七宝丝繁绣莲花海蓝流光缎香囊,沉香木双环平安扣坠碧丝流苏,水波纹嵌明珠琉璃禁步,寒山墨玉暗纹坠。 明珠心中暗暗惊骇,拿起那纹样古朴的寒山墨玉佩。 难道被瑾妃注目的原因,竟是在此?这玉佩的来历却又复杂的紧,牵涉到不少人和事,但瑾妃身为明氏女,又是天子宫嫔,怎会识得? 明珠凝思片刻,吩咐道:“立刻传信出去,加派人手星夜去查瑾妃的底细。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个清楚明白。一日一报。” 如晋王所料,两日后有关秋狝大典的旨意便传到了晋王府,明珠果然被帝妃点名,要列席随行。明珠也不意外,只跟晋王坚持要带自己的随从随行。晋王迟疑了一下,还是允了。 朝阳之下晨风猎猎,朝元猎场中旗帜如海。 宗仪司秋狝仪仗先行,御仗、御旗、御纛、御伞、御扇、弓刀兵器交相辉映,四十八名乐师怀抱八音六乐,行进之中启奏《御景天泽曲》。恢宏悠扬之中,便是两百五十六名羽林骑卫开道,后引御驾队伍,睿帝身着玄黄金龙软甲,骑在玉龙驹上,精神矍铄,威风凛凛。御前侍卫、护卫禁兵、王公大臣再随之后。 到了已经设好三百连营的猎场,宗仪司礼官登台宣祭:“天裕四十七年,大盛仁睿皇帝,承天应泽,法始祖规制,以祀旻天。祈国邦永昌,兆民裕康……”洋洋洒洒数百字的骈四俪六的祭文之后,睿帝亲自开弓射出第一箭,秋狝大典便即开始。 因睿帝已至古稀之龄,虽然精神健朗,喜看武猎之事,但终究不宜亲自下场。皇子亲王便代为行猎。半个时辰后,昌亲王当先带回一只梅花鹿,睿帝微笑赐赏,又命众臣工同猎同乐,各队便即奉令出猎。 年长者、报病者、还有女眷幼童等不宜这般出猎者便各自归帐。这首日行猎要足足一日,晚间才会收队,将各队猎物报呈天听。晚间大宴之时,睿帝会封赏几位猎物最丰的猎手,也有歌舞、比剑等表演助兴。 明珠陪着晋王刚回到晋王府本帐,瑾妃的传召便到了。 明珠心里已经大约有了些猜测,照旧还是由江湖经验最丰富的白翎同行。当下随着引路的侍女到了瑾妃帐中,瑾妃正在亲手煮茶:“不必多礼,坐吧。” 明珠欠身谢了,便坐到茶几旁的小绣墩上。瑾妃穿的软罗衫子本就是箭袖,此刻又向上拉起了两寸,露出的手腕皮肤光洁而紧致,远胜过寻常的同龄老人。 侍女白芷送上了紫砂壶装的沸水,瑾妃探手在壶旁试了试,随即左手拈起水壶,微微倾斜,滚沸的开水便如一条晶线一般落入案上的白瓷碗中,翠绿的茶叶在水中打着旋浮起,浓郁的茶香立刻四溢。 瑾妃手腕微微下压,又将水倾入第二只茶碗,这碗的茶叶却是深青色,茶香也较前一碗更浓郁几分。 明珠凝神看着瑾妃这行云流水一样自然的手法,眉头却渐渐皱起。 瑾妃抬眼看着明珠,浅笑道:“明珠你可识得这两种茶叶?” 明珠心中飞快盘算着前一日收到的消息,面上只淡淡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孤陋寡闻,猜错莫怪。这碗是远山碧水茶,这一碗么,像是镜湖墨茶。” 墨宗数百年来都是半隐世的门派,其内部的各样传统,烹茶炼药,武功心法,机关技巧样样皆不外传。墨茶虽然不算是什么特殊的药物,但是因为其烹煮的手法与炼药的基础技巧相通,便往往被当做墨宗子弟的基本功。而墨茶因着茶叶与烹煮技巧所分出的不同种类,后来更被墨宗子弟当做分散时彼此相认甚至传信的一种技巧与暗号。 然而,此时此地,睿帝后宫盛宠半生,位同副后的瑾妃“明玉莘”居然在朝元猎场的妃帐中,亲手烹煮墨茶? 看到明珠回应的毫不犹疑,瑾妃的目光亦微微闪动,向白芷道:“来猎场这般准备,你们也累得紧,带这位姑娘下去也吃些茶点。” 明珠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白翎躬身一福,便随着白芷去了。二人出了帐幕,白芷便在帐门外朗声道:“娘娘和明三小姐有话说,你们且退下。”言罢,她与白翎也退开一丈。 瑾妃将镜湖墨茶放到明珠面前:“这茶味道有些浓,年轻人爱喝的倒是很少。你可喝的惯么?” 镜湖居是当年南北墨未曾分裂之时的宗门居所。瑾妃此言,便是探资历了。 明珠心中明白,却不欲显露自己真正的深浅,面上只含笑摇头道:“墨茶大多浓郁,娘娘明鉴,我确实不大爱喝。” 瑾妃颔首道:“如此说来,就是喝过了?你喝过几种墨茶?” 明珠想了想:“墨宗秘制的南陵墨茶,镜湖墨茶,寒山墨茶,洱海墨茶,这四种都见过,也都喝过。”顿一顿,又反问道:“臣女斗胆,敢问娘娘喝过几种?” 瑾妃不答,起身走了一步,到明珠身侧:“你容貌与飞云郎实在像到了极处。若说不是亲生父女,倒难叫人相信了。” 明珠刚要回答,只觉寒光一闪,左颈便是一凉!惊讶之下身形后仰,左手挥出一掌。瑾妃出手却如鬼魅一般,电光火石之间错身探手,三指便扣住了明珠的咽喉要穴! 这一手兔起鹘落,利落至极,几乎便没怎么发出声音。 瑾妃左手扣住明珠咽喉,右手按上她的右肩,将她身子缓缓扶直:“你到底是何人?是否意图对皇上不利?” 明珠凝神运功,准备移穴反击,口中声音仍是平静:“娘娘好身手。这一式‘雪落无声’,从没见有人使得这么漂亮。” 瑾妃在她身后,右手加了两成力量:“墨宗从无外族子弟。你若是明湛晖之女,如何得知墨宗秘闻?你若不是,又为何要冒认身份?” 明珠真气流转渐快,口中冷笑:“我当然是明湛晖亲女,倒是娘娘,只怕这‘明玉莘’之名不是真身吧。” 瑾妃只觉手下似乎有明珠的真气反冲,刚要下重手封穴,明珠已然回肘反击! 瑾妃向右侧一闪,明珠左掌折身穿出,一招青龙出水,劲风直取面门!瑾妃仰天一退,反手拔下绞丝赤金长簪,旋身一跃,长簪便如分水峨眉短刺,攻向明珠肋下! 明珠变招亦快,右掌在绣墩上一拍,腾空而起,双足连环踢出。瑾妃不退反冲,右手金簪破空,左手仿佛弄琴鼓瑟,连环弹出,每一指竟都是直击足背筋骨!明珠不等招式用老,便反身后跃,落到了茶案另一端,仍是落地无声! 瑾妃并未再度进击,而是皱眉道:“踏云步?你是鸿溟派弟子?” 明珠的惊讶不亚于瑾妃:“娘娘会用穿云樱花手?”眼睛忽然一亮,失声道:“墨璃!” 瑾妃将长簪重新插入发髻,眼光微微黯然:“这名字,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饶是明珠经历风波无数,此时也不免惊住。 墨宗传承数百年,在江湖上与少林寺、武当派、鸿溟派并称四绝,虽然近年来玄素派、星河派等声名鹊起,却终究难望项背。直到数十年前第二十一代宗主墨影临被刺身死,墨宗祸起萧墙,嫡系子弟与宗主首徒反目争权,墨影临身边的第一暗卫墨城以及宗主信物墨玉令双双失踪,墨宗自此分裂为南北两派。 三年后墨城被追杀而死,其独女墨璃失踪。人只道墨玉令自此不见天日,谁又能想到几乎皇琅城中,代掌玉印,离母仪天下只差一步的瑾妃明玉莘竟然就是当年失踪的墨璃呢? 瑾妃亦望向明珠,鸿溟派论声名是四绝之末,多因行事低调;而其心法神妙,武学高深之处,内行人却知其足以称为四绝之首。墨城能以庶族身份成为墨宗第一高手,便是因为曾经与鸿溟派有三年善缘,承习了一套神妙武学穿云樱花手,但也并不算鸿溟派入室弟子。踏云步还是她幼时机缘巧合之下得以一见,惊鸿掠影,再难忘记。 一老一少对视片刻,明珠坦然道:“先父离京之后,机缘巧合拜入了鸿溟门下,所以我父母过世之后,我得蒙掌门垂怜,亦得以收入门墙。间中有闻往事,得知墨城前辈仁厚高义,想必娘娘也是一样。我入京只为将父亲遗物送还王府,并无其他想法。”顿一顿,又露出些许高傲笑容:“其实娘娘是知道的,倘若鸿溟派有什么不轨之心,自有其道。” 瑾妃不置可否,垂目良久,终于重新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坐,喝茶。” 第7章 步步机锋 到了下午,出猎的队伍便陆续归帐。明珠仍被留在瑾妃帐中喝茶,听起来瑾妃已多年不知江湖事,问了许多墨宗事情。 明珠想了想,直言道:“南墨这些年来墨守成规,人才不算凋零,却也没什么太优秀的。北墨倒是大大不同,现时的北墨宗主是女子,墨婧姵。” 瑾妃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明珠装作未曾留意,继续道:“北墨近年来在江湖上很是活跃,最惊人之事便是收了七个外姓弟子,当中以二爷路思齐,三爷霍陵,五爷程济舟三个最强。”又拣了几件出名的事情说给瑾妃。这些江湖故事流传甚广,虽然京中女眷没什么机会知晓,但在镖局、衙门、军伍之中,几乎是习武之人便能略知一二的。 说了一会儿又转而谈论武功,瑾妃的言语多了很多,与大小宫宴上宁静不语的样子判若两人,尤其论起穿云樱花手一技,二人谈得更是欢畅,颇有些武逢知己的忘年神交。 眼看天色渐晚,白芷忽然快步进来禀报:“娘娘,玄亲王受伤了!” “什么?”瑾妃瞬间变了脸色,猛然起身之时竟晃了晃。 明珠距离甚是靠近,本能伸手相扶。瑾妃撑了一下,才定住神,又追问道:“可严重么?皇上知不知道?” 白芷低了头,语意里竟有些模糊:“奴婢是听石贲过来传的话,具体的情形娘娘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元德太子病弱,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最有希望取而代之的便是瑾妃之子玄亲王,以及瑜妃之子昌亲王。二妃并尊多年,各自的儿子也是不相上下。 如今玄亲王猎典第一日便受伤?这是昌亲王等不及要铲除对手吗? 只是将瑾妃身后的再一层身份放进去,这事情便更有意思了。 但看白芷的神情,分明是忌惮自己在场。明珠也无心多听事不关己的宫闱秘闻,当即向瑾妃道:“娘娘,那臣女就先——” “明珠,陪本宫过去看看。”瑾妃却直接截口,并不待明珠回答,便直接向外走。 明珠见瑾妃的脚步竟有些虚浮,倒也不好真的甩手而去,便跟上扶着瑾妃的手肘,由白芷引路,匆匆赶去。 谁知,到了玄亲王营帐,还未入门便听到帐中竟然隐隐有金铁之声,瑾妃更惊,连通报也顾不得便亲手打了帘子向里走。 一进门,却见已经包扎完毕的玄亲王正沉着脸坐在当中的矮木榻上,与右边侍立着的心腹长史姚略,及再旁侧的亲卫首领邵东城,一同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正在过招的两人。 见到瑾妃与明珠入帐,右侧持刀之人立时便向后疾退了一步,收刀躬身:“娘娘。” 左侧持剑之人与玄亲王等人随后才反应过来,当即各自见礼。 明珠扶着瑾妃,目光不由多向那当先反应的人多看了两眼——那竟然是玄亲王的长子予钧?日前宫宴之时有过匆匆一面之缘。因着晋王府与玄亲王府的姻亲,明珠曾与玄亲王府众人简单见礼,那时便对这位长公子颇有印象。 玄亲王膝下共有七子,与下面的六个弟弟相比,这位长公子予钧的相貌并不算最俊秀。然而其身形举止挺拔削正,眉宇之间英华轩昂,并不似寻常宗贵子弟惯常的飞扬骄矜,反而气度渊岳沉稳,在一众平辈之中很自然便能夺目出众,遥领同侪。 而此刻见予钧赤着精壮上身,白布裹了腰间和右臂,隐隐透出血色。而白布之外的肩背臂膊之上,竟然也是横三竖四地分布着新伤旧痕。明珠心中微讶,难不成这天潢贵胄的皇孙也是身经百战?有些伤痕似乎还是奇门武器所留,尤其左肩上一道月牙形疤,竟似有几分眼熟。 玄亲王见瑾妃与明珠一起到了帐中,不由多看了明珠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只上前向母亲行礼。 瑾妃关切道:“你伤势如何?伤势重不重?是怎生受伤的?” 玄亲王摇头道:“不重的。让母妃忧心,是儿臣不孝。今日之事么,或许当是意外。” 或许?当是?意外?玄亲王用词这般含糊,显然还有内情。瑾妃又转头问道:“予钧,你也受了伤?伤势如何?” 予钧恭敬欠身应道:“臣只轻伤,并无大碍。” 明珠在旁冷眼看着,玄亲王说话声音虽低弱了些,却并无中气损伤的样子。倒是这位长公子予钧,看来朗声健行,反而更似是伤了内腑的情形。 瑾妃心中的判断亦是相同,只是环视众人,语气一如惯常温和:“那你们刚才是在做什么?都受了伤,还要比武么?”一边说,一边扶着明珠的手,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玄亲王稍稍沉吟,姚略便躬身一礼:“回娘娘,适才长公子在猎场上,与人过了几招,因觉得招式新鲜有趣,所以给王爷演练看看。”这话着实不伦不类,但在场众人皆是心思敏锐、见微知著之人,一听便知这招式定然是与玄亲王受伤的原因相关。至于这般含糊其词,想来还是有所顾忌。 瑾妃也不追问,只望向予钧,点头道:“既然如此,也给本宫看看吧。”祖孙二人目光相对,竟似极有默契。这一瞬间落在明珠眼里,便觉得这玄亲王一家子祖孙三代实在是有意思的很。 予钧欠身领命道:“是。“又向自己对面持剑的护卫道:“穆侍卫,请。” 穆侍卫横剑一封,摆出防守的架势。予钧沉肩坠肘,身形猛然斜冲而上,瞬间刀光暴涨,银霜森森。如姚略这等文臣只本能觉得似乎刀影满天,杀气凛然,场中刀剑相交铿锵连声直如银瓶乍破,星火飞迸。 而明珠与瑾妃则不约而同地微微蹙眉,予钧这快刀的抢攻之中含了剑意,既有八卦刀的连绵,又有点苍剑的犀利,倘若是这样的人来刺杀玄亲王,着实不好应对。而明珠更暗暗留神的是,予钧脚下步法迅捷稳健,变招回腕精巧圆融,倘若只是交手或是旁观一番,便能将对方招式的精意再现至此,这般的武功与眼力,便是放在江湖武林之中,也是少见的高手了。 很快二人演练完毕,予钧收刀一退,气息似乎又散乱了些,强自镇定几息便向瑾妃与玄亲王欠身:“臣失礼了,先去更衣告退。” 瑾妃便点了点头,又吩咐道:“明珠,今日劳动你了。予钧,代本宫送三小姐回去。” 明珠有些意外,心中暗暗戒备,面上只欠身行礼退出。 不片刻,衣衫已整的予钧也出了帐子,拱手道:“三小姐,适才失礼了,这边请。” 明珠在这片刻之间心念早已转过数轮,有关玄亲王府的格局,她也是略有所知的。玄亲王当年的元配楼氏王妃,也就是这位长公子的生母,似乎是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和离下堂而去。 自古以来,结亲乃是两姓之好,而若是不好之时,休妻、和离、义绝,高门低户,皆不鲜见。但到了皇子正妃这个等次,降等幽禁者有、获罪被贬者有、废弃甚至处死者也是有的,但能这样光明正大,和离而去的,可能也就只有这位出身于开朝功臣英国公府的楼夫人了。当年此事震惊天下,无人不知。只是楼夫人和离而去不过两三年,英国公府便零落湮灭,近年来越发无人提起了。 有这一层关系在,予钧的嫡长子身份就有些尴尬了。但再尴尬也到底还是玄亲王府长公子,瑾妃倘若只是客套,叫身旁宫女送客即可,何必劳动于他? 心中无论如何思量,明珠脸上还是平静:“有劳。” 朝元猎场中各宗室勋贵营帐近百,如宫宴座次一般固有定例。玄亲王府的营帐在东翼偏北,而晋王府则在西侧,间中距离不远不近,一路行来碧草依长风,青山映霞光,月白营帐间猎装轻骑往来穿梭,别有一番清越开阔。 予钧和明珠并肩而行,脚步不疾不徐,半晌后予钧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三小姐在江淮居住多年,如今入京归府,可还习惯吗?” 明珠对于予钧的探问不算意外。与瑾妃这样一番交手倘若当真是在江湖上,或许当真可以杯酒泯恩仇,甚至结为忘年交。然而皇城猎场,宗室公卿之中,这场交手之后必然带来的就是对彼此的探底与查究。 但明珠也有未曾料到的,便是这个紧随而来的试探之人并非是宗族女眷或者瑾妃身边的女官,而是这位玄亲王府长公子。明珠闻言并不预备多说,只远远眺望:“江淮婉约,京城高华,各有千秋,并无习惯不习惯。” 予钧唇角微微勾起:“江淮十三城,城城不同。江浙清隽,金陵繁华,苏杭婉丽,景安雅致,不知三小姐最喜何处?” 明珠淡淡道:“千城千景,诚如公子所言,有所长有所短,或宜居或宜行。” 这般对答,岂不是等于没说?予钧倒也不恼,似是沉吟如何措辞,顿一顿才问:“听说飞云郎早逝,不知当年……” 明珠脚步毫无凝滞,气息也平稳如一,静静等着予钧补完整句,便如对言外之意毫无所知一般。 予钧终于续了后半句:“——不知当年之事是怎生局面?” 第8章 架桥拨火 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一如过去的日日夜夜,但明珠神色依旧不动,也似往昔的岁岁年年,只将滔天的烈焰抑在心头,面上甚至还露出一丝清冽冷笑:“先父被害之时,我年纪尚小。” 予钧垂目片时,又问道:“既然如此,三小姐为何十余年后才入京?独身在外何等孤苦。” 明珠唇边的冷笑舒展:“先母为平民女子,彼时一同殒身全节。我若是不能见容于王府,则不过是在京孤苦罢了。” 予钧侧目,神色渐肃,脚步也放缓了些:“那如今三小姐是有了十足把握取信于晋王了?” 明珠亦微微侧首,望向身材高大的予钧:“先父既逝,甚么信物都算不得铁证。所以信与不信,全在王爷。至于娘娘,以及阁下,亦是如此。” 二人言至此处,不约而同地驻了足,彼此直视的目光也是同样毫不退让。 片时之后,予钧露出一丝笑意,俊朗刚毅的面容仿佛冰山初破:“三小姐不愧将门虎女。失敬。” 明珠微微颔首,端丽眉目之间也重又带了些许柔和:“长公子客气了。” 一路回到晋王府的营帐,晋王已被睿帝传召而去,迎面遇到的只有长房的孙辈几人,都是身着猎装。 首当其冲的是长房长子明重虎,他本就魁梧英气,此刻腰系金刀,背负长弓,更显豪迈。 至于年少娇俏的明重兰挽起了利落的团髻,只鬓了两枚珊瑚钗子,与一身水红鳞甲甚是相称,也是似模似样。 而让明珠小有意外的,却是站在众人最后,平素安静到有些不起眼的三爷明重山。 明重山是长房的次子,大排行行三。在晋王府众孙辈当中,明重山的相貌最俊美精致,身形也最为瘦削,尤其在英武威猛的兄长明重虎对比之下,身材矮了半头的明重山往往显得过于柔和。加之其性情温和少言,明珠在晋王府这客居数日之间,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 然而此刻明重山猎装在身,剑眉微锁,身上的肃然杀气竟如名剑在匣,英华隐隐,与身旁兄弟相比,反而说不出的夺目。 众人见到予钧和明珠一同过来,亦是神色各异。彼此简单见礼,予钧的目光亦落到明重山身上:“重山,许久不见。” 明重山拱手道:“长公子,一别两年,真是许久不见了。” 予钧微笑道:“的确。你如今是在羽林卫?可还习惯么?” 明重兰诧异道:“长公子与我三哥这般相熟吗?” 予钧未及回答,便听一声娇呼:“表哥!” 随话音而来的竟是三枚连环羽箭,如流星赶月,激射而来! 那箭的力道颇足,准头却不好。在场众人除了明重兰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之外,余人几乎都是凝神不动。便听铎铎连声,三支羽箭全都射到了距明家众人脚边的六尺之地。 这时一个身穿粉红罗纱宫衣的少女快步跑来,双团小凤髻上数枚粉晶莲花流光闪烁,腰间锦绣流苏上三朵宝石花耀目夺人,俏丽面庞上半是着急,却还半是俏皮:“真真对不住!都是韶华失手了!” 予钧难得无奈一次:“小景,你又搞什么鬼?” 那少女驻足吐了吐舌头:“长公子,这次真的不是我!”转身向后头叫道:“你们倒是过来呀,怎么能只推我一个到前头!” 众人望过去,见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正接结伴而来。 这时粉衣少女便向明珠打了个招呼,眼里都是好奇:“你就是明三小姐吗?我叫叶小景!” 明珠见她笑容真诚可爱,倒也有几分亲近:“我就是。叶姑娘好。” 予钧摇了摇头:“叫她叶二姑娘吧,她姐姐这便到了。” 说话之间那几个少女到了近前,有两人如叶小景一般身着宫衣,另外三人则身着猎装。一眼望去便知都是豆蔻韶龄,桃笑李妍。而行在正中的高挑少女更是风华出众,一身剪裁得宜的浅金色轻甲猎装映得其绰约身姿优美夺目,雪白的瓜子脸上黛眉星眸,修鼻樱口,容貌上唯一可挑剔处,便是颧骨稍高了些,难免显得有些许凌厉而圆润不足,然而那少女来到众人跟前未语先笑,明艳容色粲然生光,只叫人觉得灵动活泼,可喜可亲。 “小景,还不是你害我!”那少女向着叶小景笑嗔了一句,随即又向明家众人颔首道,“对不住!刚才我拿了我兄长的连珠弩来看,并不是太会用,一下子没弄好便脱了手,有没有伤到人?真是对不住了!” 明重兰本是因为自觉适才失态想要发怒,此刻却也忍了忍,到底知道卑不动尊的道理,跟着兄长等人一起见礼:“韶华郡君。” 明家余人更不会见怪,一来这箭虽然速度快,但到底离伤人还有些距离。二来韶华郡君素来行事爽朗大方,在宗室女眷中口碑颇好,此刻诚意致歉,笑靥如花,谁还能说出责怪的话。 明珠心中暗叫一声麻烦,这皇家之事最繁琐的地方便是许多人往来相见,名姓姻亲,品级门第,样样都需留神。她并非是记心不足,而是如今手中的帮会事务已经繁忙不堪,实在懒怠在这些不会长久打交道的宗室豪门上头花心思,但眼前也只能先应对过去。 当下一一见礼,浅橘宫衣的是叶家大姑娘叶怡竹,和叶二姑娘叶小景是出身于淮阳侯府的堂姐妹,也就是玄亲王府叶侧妃的侄女;墨绿宫衣的是太子少保孙女楚丹姝。而三位猎装少女封号的宗室贵女,浅金猎装的韶华郡君顾其樱,身为渝州帅府与南瀛和亲郡主所生的独女,自幼便送进京中,养在瑾妃膝下;绯色猎装的是宝瑞郡主,昌亲王的爱女;年纪最小的是宝琪县君,是永祥公主的掌珠。 一番相见之后,众少女的注意力也都如同叶小景一样,都集中到了明珠身上。毕竟明珠之父飞云郎明湛晖当年名动京城,惊才绝艳,多年后还有人不时提起明湛晖当年在秋狝田猎大典上的英姿。时隔多年忽然有女还京,岂能无人好奇。 明珠其实并不太擅长闺中交际,随口应答了几句,虽然也不能算是多么傲气,但显然也是对眼前这几位宗室贵女全无什么奉承巴结的意思。 叶家姐妹还好,韶华郡君也不介意,但宝瑞郡主和宝琪县主皆是叫人奉承惯了的,见明珠这般态度便有几分不乐意。宝琪县主年纪小些,平素就心直口快:“看明三小姐的样子,是不大爱说话啊?” 明珠神色不动:“是。” 宝琪县主一噎,皱了眉头刚要再说,被宝瑞郡主拦住笑道:“那也有理,毕竟明三小姐是飞云郎的女儿,既然不爱谈天说地,那么最擅长的必然是武艺。往年秋猎大会,三——不,明四小姐都是女眷里功夫最好的,”顿一顿,满是笑意地望向明重兰,“如今,这第一的名头是不是要让给三小姐了?” 近年来在一众宗室勋贵的少年女眷中,最擅骑射的其实是永璋公主和韶华郡君,但论剑术和近身武技,倒确实数明重兰一枝独秀。此刻宝瑞郡主话中挑拨之意虽然再明显不过了,明重兰还是变了脸色,望向明珠的眼光里愤恨厌恶更盛。 明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予钧接口道:“飞云郎名动天下,想来明三小姐定然虎父无犬女。” 明重兰此刻几乎是柳眉倒竖,而明重山却和予钧交换一个眼色,心照不宣。 明珠淡淡笑道:“长公子说的是。” 明重虎素来疼爱幼妹重兰,闻言怒气又生,沉声道:“既然如此,何不比划两招,也叫我等开开眼,三叔的真传到底如何。” 明珠心下雪亮,宝瑞郡主随口挑拨,明重兰便当真动了气,而予钧和明重虎等人顺水推舟,九成是想试探自己功夫如何。原本便极浅的笑容也敛了去,平声道:“习武又不是杂耍,比划开眼便不必了。各位慢聊,失陪了。”言毕便转身要走。 这番作派在王公贵族的女眷交际当中着实少见,可说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叶小景最为单纯,一旁看着直是目瞪口呆,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宝琪县主年龄最小,也最沉不住气,几乎是跟明重兰异口同声:“站住!” 明珠脚步一停,侧身斜睨:“各位还有何见教?”神情镇定,语声沉稳,在一众宗室子弟面前,气势也丝毫不弱。 予钧和明重山又遥遥换了个目光,彼此会意,也都没有开口。 宝琪县主怒道:“你敢就这样走了?” 明珠轻挑黛眉,唇边浮起微笑:“为何不敢?” 明重兰亦是怒气满胸:“明珠,你好大的口气,那便与我一战吧!” 明珠斜睨过去,又笑了笑,虽然没说话,在场众人却都看出她的神情仿佛是说:你不配。 “仓啷!”明重兰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较之男子惯用的长剑要短上半尺,但寒光闪耀,金鸣铿锵,显然是柄利器。明重兰冷笑道:“你既然自称是我三叔的女儿,那就不该怯场才对。装模作样的不敢应战,到底是没学到三叔的本事,还是三叔也没本事?”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神色各异地向明重兰望了过去。晋王府表面和睦,但迟迟不曾为长房请封世子,故而外间对明家兄弟之间是否当真同心也是很有些猜测的。但明重兰当着这许多人说出这句质疑明湛晖的话来,还是让除了叶小景这般单纯的姑娘之外的余人大感意外。 自然,一瞬之后众人也都又望向明珠。 明珠完全转了身,直面明重兰等人,若说适才的淡漠神色如薄冰清冷,现在的面容便如雪山冰封,平视的目光中杀意已现:“明重兰,想比试么?成全你。” 第9章 一合之战 众宗室贵族少女或许仍旧无知无觉,但予钧和明家兄弟都不由眉头蹙起。 予钧又是抢先开口:“如此甚好,来人,去给两位明小姐拿比武的木剑来。” 在这秋狝田猎之中,彼此交好的亲友、同袍简单对拆几招,原本就是极寻常的。尤其晋王府的营帐旁边刚好便是一片相对开阔、三丈见方的草坪,众人便连走远都不必,予钧的近卫南隽送了木剑上来,明珠和明重兰便到了草坪正中,间隔一丈相对而立,余人退到边上观战。 田猎比武的木剑为特选的铁木,较寻常木剑相比要沉重坚硬许多,历来比武之中若有失手,也曾有人破皮见血或是肋骨折断,但还不至致命也就是了。 明重兰木剑在手,掂了两下,便斜划了一个圈子,揉身而进,剑尖晃动之处舞出三朵剑花,颇有威势。木剑挟风带劲,向明珠的面门和咽喉猛刺而去! 明珠静立不动,直到木剑剑尖几乎已经到了眼前,左袖倏然一翻一拂! 明重兰只觉一股大力直如惊涛翻浪,自己连人带剑都被卷带前斜冲,还未及反应过来,手腕骤感剧痛,被明珠左手二指一捏,木剑立时脱手落地。 “三妹妹!”明重山一声疾呼,身影便如惊鸿掠影,飞跃而来。 明珠将明重兰向后一推,反手抄起地上的木剑,斜指明重兰面门。 明重山身法极快,瞬间便上前半挡住明重兰,向明珠拱手道:“三妹妹,手下留人。” 明珠定定望着他:“若再听见一言一语轻慢先父先慈,任谁也保不住她的性命。明三爷,我言出必行。” 这一合之战着实震人心魄,便是不大懂武的宗室贵族少女们也被明珠的凛然杀气惊住。 但说到底,明重兰的言语轻慢了已故的明湛晖,明珠身为人女而做如此反应,叫旁观之人虽是心惊,倒也能理解一二。 韶华郡君在这一群宗女之中虽然不是品级最高,但美丽可亲,又得瑾妃看重,隐然便是这群少女中的领袖。见了这般场面,忙向予钧和明家众人简单致意,便带着众女离去。 明重虎这厢则是惊怒交集,当年明湛晖成名、离京种种,他还年幼,对这个外间几乎传为天人的三叔几乎毫无印象。他自幼所知,便是祖父晋王如何偏心不公,三叔如何不孝不恭,至于当年父亲与三叔之间的争端,身为长子的他也略有耳闻。 故而无论外人如何将明湛晖当做晋王府的荣耀,明重虎等长房子女都是对这个三叔很有微词。 待得到了明珠入京归府,第一天便削了大夫人身边万嬷嬷的面子,明重虎对这位三堂妹更没有好感,很快便派人出去严查,只是还没有消息传回。适才不反对这场比武,本意是想要试探明珠的深浅——明重虎自然知道明重兰的武艺如何,扪心自问,明重虎也自然也能夺了明重兰手中兵器且将其制服,但一合之间么…… 黄昏之前,晋王府这对姐妹的一合之战几乎便传遍了整个朝元猎场,上至睿帝并两妃,下至驻防侍卫军兵,飞云郎遗珠一招制敌之名人人皆晓。 到得晚间,夜色湛蓝,篝火烈烈。角声鼓曲交相辉映,朝元猎场中广场上设起了演武台,是每次秋狝首日必有的剑术武会。每年的章法彩头都不同,但相似之处是头一名必得重赏。这既是习武的贵胄青年扬名之机,也是出身平常的羽林卫上位之会。 演武台的北侧看台高一丈二,上设明黄飞熊帐,睿帝携了瑾妃,又钦点了晋王和几位功高老臣同坐。 周遭观战众人自然也是按着营帐府别而坐,晋王府这厢因着晋王被睿帝召去,席位间便以明湛昕为首。长房众人已经是恨不得将明珠大卸八块才好,二老爷明湛暄暗叫头疼,晋王整日都在睿帝跟前,明珠又棘手至此,幸好脾气最急躁任性的明重兰因着手腕疼痛而在自己帐子里休息。而明湛昕和明重虎虽已将明珠讨厌到了极处,但到底还不至于冲动到此时翻脸的地步。 幸好正在明湛暄如芒在背之时,明湛嫣打发人过来,说要请明珠过去同坐说话。 明珠本就是明湛嫣的嫡亲侄女,加上在睿帝和瑾妃面前都说过话、得过体面,那到玄亲王府的席位上依着姑母坐,也算不得什么僭越的事情。明珠自然也明白明湛嫣的心意,既是给兄长那厢解围,又不着痕迹地亲近了被婆婆瑾妃所“另眼相看”的晚辈。 虽然无意于这些雀角鼠牙的妯娌姑嫂之事,但既然与长房明重虎等人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明珠自然也不愿意在晋王府营帐多坐,也就从善如流的带着白翎过去了。 到了玄亲王座席,格局又是另一番景象。玄亲王穿着紫袍坐在当中,精神似乎微微有些疲倦,却也没有挂出怎样的病容。顾王妃卧病,并没有到田猎大典,所以女眷便以明湛嫣和叶侧妃的座次为尊,二人的座次皆退了半步设在玄亲王之后。再后便依次是玄亲王的众子按着排行,一色猎甲轻装。玄亲王府不似晋王府一般上下皆习武,儿媳与女儿都一向不至猎典。明珠依着明湛嫣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跟予钧眼光相触时,便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场中演武台四周设立着四面一人半高的战鼓,其下又有是六面三尺的中鼓,并军乐师四十八人,皆怀抱各样乐器。场中礼官一声令下,便听战鼓震天响起,迅疾如雨,惊动如雷。一曲平楚古乐热烈而激昂,听得人热血沸腾。鼓声戛然一歇,礼官上台高声宣读:“天佑大盛,海晏河清,万世承继,永昌永宁!“ “万世承继,永昌永宁!“数千列队的羽林郎、京策卫与猎场驻军齐声高呼,声动山野。 三呼完毕,礼官又高声唱道:“秋狝群英,武会德成!第一合,羽林卫明重山,对,一等翊卫顾乘风!” 明重山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尉官一同上台,均手执秋狝剑会专用的木剑,先向睿帝行礼,随后彼此相对一揖,便将木剑平举,同时出手。 羽林卫与内司翊卫论起职属是最亲近的,都是直属帝君的亲兵亲卫,但也素来彼此争锋。尤其以这秋狝剑会为重,双方各出一人为首合之战,多年来都往来角逐,互有胜负。直到四年前顾乘风被选为内廷翊卫,在秋狝剑会中一战成名,这四年来都是内廷翊卫更胜一筹。 此刻比武开始,便能看出明重山比顾乘风矮上小半头,但力量却仍有胜之。二人交手十余招,硬木剑相交连响数十声便如爆豆子一般连绵不断,二人以快打快,几乎是同时抢攻,观看起来极是精彩,喝彩声便渐渐响起。 堪堪到了五十招有余,明重山喝了一声:“中!”木剑如毒蛇出洞,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由下而上,斜取顾乘风头颈。 顾乘风错身后仰,剑交左手,挽了一个极快的旋子格挡敌招。 这一下变招又快又巧,连明珠都忍不住轻喝了一声彩。 不想众人彩声未断,便听嗖地一声,明重山翻腕一转,竟将顾乘风木剑绞飞! 顾乘风只觉好大的刚力,勉力退了两步站稳,便下颌微微刺凉,明重山的木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震天喝彩之中,睿帝满意地笑了笑:“晋王府果然儿郎多英杰。赏。” 第二合是京策军对翊城卫,第三合是兵部选荐的两名武举,都是依着往年的惯例,只是都不如明重山与顾乘风之战精彩。 三合完毕,两个绿衣内侍将一个大檀木盒子抬到睿帝跟前,睿帝笑道:“今年有人给朕献了这个主意,掣签相较,好让儿郎们多有些切磋机会。这倒也新鲜,只是仍需记得以武相会,点到即止。” 众人齐称:“臣遵旨。” 睿帝当下便掣出两人的名字,交予内侍,另一名礼官便在北台上高声宣唱。 这般虽新鲜了,强弱却难以均计。连选了两对,都是相差甚大,不到十招便分了胜负。睿帝便向瑾妃笑道:“你也来掣一对。” 瑾妃也不推辞,便伸手取了两张名卡。一览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第10章 庄公寤生 这脸色也不过一瞬之间,礼官恭敬接过名笺,高声唱道:“玄亲王长子郴州军郎将孟予钧!对,玄亲王第四子京策军骑卫副统领孟予锋!” 居然是亲兄弟对阵? 四围轻微议论响起,睿帝也颇为意外,却也不觉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兄弟都是好的,切磋一下也无妨。” 予钧和予锋躬身领旨,便各自接了猎卫送上的木剑,一同上了演武台,行礼之后,举剑相向。 双方剑尖相对一瞬,予锋斜斜抢上,挽了个剑花,攻向予钧左腰。予钧滑步一退,回剑格挡。予锋却是虚招,不待二人木剑相交,便回剑一划,自下而上刺向予钧咽喉。 予钧回剑不及,矮身错步,左掌反穿而出,推向予锋肋下。予锋侧身抖肩,身形滑如游鱼,又是连环五剑点刺而出。变招潇洒飘逸,行动之间竟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予钧不退反击,侧剑挥击,只听啪的一声大响,二人剑背相交,角力之下,予锋退了半步。予钧继而进击,招式大开大阖,虽是木剑亦有震人威势。 转眼兄弟两人便过了三十余招,精彩之处竟不逊于前头明顾之战。明珠看了半晌,黛眉微微蹙起。予锋剑招灵动飘逸,一套华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变招迅捷,反应灵敏,只是稍稍过于花哨。而予钧的招式虽然看似拙朴,却实用许多,剑意之中隐隐眼熟。这位长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似乎招式和明重山有些相似,走的是龙泉剑圣的路子,但这发力又不是古剑术的以气御剑。难道他二人都是故意掩藏自己真正的实力? 明珠心念未已,便见台上予钧退了半步,木剑却以奇异弧线反刺出去,与予锋木剑相击,连转两圈之后予钧忽然反身抢上,剑锋便抵到了予锋颈下。 二人静了一瞬,予锋俊美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热,予钧便欲收剑后退。 周围彩声还未及大作,予锋忽然身形一冲,予钧本能撤剑,肋下便吃了重重一拳!予锋剑风暴涨,连出数剑,远远望去便是一团剑影。予钧一口气窒住,额上便痛出汗来,弯身一滚避过予锋攻势,同时出腿扫向予锋下盘。 予锋凌空跃起,手中剑势未绝,又是三剑分刺。这般凌空下击,便是木剑,也能筋断骨折。予钧怒气微动,力贯右臂,硬接其招,只听喀啪一声,予锋木剑竟断成两截! “好!”睿帝喝了一声,“毕竟还是兄长强些,但予锋也甚好,二人皆赏!” 亲兄弟比武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很有些难堪了,睿帝的喝彩分明就是喝止的意思了。予锋脸上虽仍有不甘,但也只能和予钧一起躬身谢恩,退下台来。 待予钧和予锋回到玄亲王府的座位,六公子予锐和四公子予锋同样是顾王妃所生,早已按捺不住,向予锋迎上前去:“四哥,你怎么样?”言罢,又忍不住瞪了一眼落后半步的予钧。 予锋拍了拍予锐的肩膀,跟予钧一同到了玄亲王座前。 玄亲王拿起茶碗,面色不豫地看了予锋一眼:“伤到没有?” 予锋垂目摇头:“儿子无事。” 玄亲王又瞪了予钧一眼:“你怎地这般没有分寸?” 予钧额角仍有冷汗隐隐,但俊毅的面容平静无波,神色淡漠:“父亲以为什么才是合宜的分寸?” 明珠的座位挨着明湛嫣,也就离玄亲王不远,加之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就更能清楚看见这对父子之间对话之时是何等的冷漠肃然。 玄亲王冷哼道:“你自己手下有几分力道你不知道?” 予钧腰身越发挺直,他比父亲要高出半头,此刻平望过去其实很有几分俯视的气势:“父亲若是知道,也便应该知道我已经留手。” 玄亲王心中愈怒,声音倒还平静:“滚下去。” 予钧浮起一丝冷笑:“臣告退。” 月近中天,这波折重重的秋狝第一日终于落幕。 玄亲王不知是心绪不佳还是身体疲倦,面色看起来并不太好,叫了心腹长史当先而去。明湛嫣笑笑并不跟上,只叮咛侍从预备好汤药热水、细心侍奉等等,便扶着明珠的手慢慢走。见明珠多打量了予钧予锋兄弟几眼,低声笑道:“怎么,也看上我们四公子了?” 明珠执掌帮会多年,平素哪里有人敢拿她取笑,此刻闻言不由微窘:“姑母,这话从何说起。” 明湛嫣笑道:“予锋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美郎君,文武双全,芳心暗许的姑娘小姐不知道有多少呢。” 明珠一哂:“那侄女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你这丫头,”明湛嫣微微有些感叹,“相貌像你爹,性子却像你娘。” 明珠意外道:“姑母见过我娘?” 明湛嫣含笑点头:“当然见过呀。当年我跟三弟最亲近,所以见过你娘两次。大大方方的舒朗性子,其实我很喜欢,也有几分羡慕。” “羡慕?”明珠不由重复道。 “嗯,羡慕。”明湛嫣的笑容淡了,目光远眺,“身为晋王嫡女,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不是嫁入皇家,就是公侯门第。那德容言功自然都是要紧的,要端庄贞静,要温柔和顺,一丝儿也差不得。” 明珠回想往事,摇头道:“各有缘法,各有重担。当年我看爹爹与娘相处恩爱,也是快活的;可是我今年看见他的手札,才知道他心里思念祖父祖母,觉得愧疚极了,他也不是日日夜夜的那么快活。我爹爹不快活,我娘自然也是内疚的。想必有些时候我娘也羡慕姑母,德容言工,贞静温柔,以称高门。只是世间难得双全法,这是没有法子的。” “世间难得双全法。”明湛嫣喃喃道,“是呀。” 回了自己的营帐,由澄月和染香服侍着更衣梳洗完毕,明珠将与瑾妃交手之事并其余的变故简要说了。 在随明珠入京的这四个侍女当中,染香于江湖往事所知最少,闻言便有些迷茫:“墨璃?瑾妃也是墨宗弟子?” 明珠接过白翎呈上的密报书信,一边拆阅一边道:“故事得问墨音,尤其这是墨家事。” 染香向墨音可怜巴巴的眨巴眼睛:“音姐姐讲故事。” 墨音望向明珠:“小姐?” 明珠拿着信纸,皱眉道:“往事且不必多说,眼下的形式却有了许多变数。” 白翎担心道:“瑾妃倘若真是墨璃,会不会想要杀人灭口?或者对小姐不利?” “在秋狝大典中倒是不至于。”明珠摇头道,“无论瑾妃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在宗室谱录上她都是晋王爷的远房堂妹明玉莘,瑾妃膝下唯一的儿子玄亲王又娶了我的姑母做侧妃。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瑾妃和玄亲王的利益都是与晋王府休戚相关的。我是经过晋王上表奏报,钦点与宴的明氏女。倘若有人质疑我的身份,晋王府的罪责首当其冲,瑾妃和玄亲王也是有损无益。” 明珠又想了想予钧的言行,颇有些玩味:“这位玄亲王长公子倒是有意思的很,我与瑾妃交手,之后来探底的人居然是他?看来这对祖孙的关系很密切。另外孟予钧的身手让我很有些意外。今日在玄亲王帐里,他与另一个侍卫也动了手。” 白翎见明珠神色越发凝重,又探问道:“这位长公子武功似乎很不错,可是当中有什么问题么?” 明珠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他的武功路数似乎很杂,单说外家功夫,他在玄亲王帐和这秋猎剑会中用的就是不同的武功。但他的心法很纯,内力也深,这不是三年五载的功夫能做到的。听说这位长公子还有军功在身上,此人断不可小觑。” 白翎颔首:“是,那属下等必定加紧提防。只是不知秋猎大典之后,小姐有什么打算?倘若瑾妃或者那位长公子穷追猛打,只怕要横生枝节。” 明珠闻言却是一笑:“怕横生枝节的,绝不只是咱们。瑾妃身世有异,一旦牵连起来,首当其冲的绝对不是江湖人。旁人不说,玄亲王与长公子可是瑾妃的亲子亲孙,仕途前程,都是荣辱与共。他们要来查我,难道我不查他们?瑾妃看似年迈温和,其实见机极快,叫长公子来送我试探我,这就是要将所有的风险都控制在利害最相关的人手里。表面上又礼貌恩重,这是要安我的心。至于若说什么下毒刺杀之类的招数,“明珠望向白翎,笑意愈深,”难道咱们还怕了?见招拆招便是了。”言罢摆了摆手,转而低头看信,待第三封信看完,眉头便渐渐皱起来:“翎姐儿——”话说一半,又沉思起来。 第11章 扬鞭策马 白翎等了片刻,见明珠还在出神,便试探叫了一声:“小姐有吩咐?” 明珠叹气道:“嗯,说是舟山分堂闹的更凶了。”顺手接过染香手中的花露喝了一口,又道,“翎姐儿你预备着些,倘若十日之内还是镇不住,你就亲自跑一趟。” 墨音奇道:“罗倚修也没能镇住舟山堂最近的内乱?他身为总管暗卫情报的朱羽使君,可是霍三爷亲自带出来的人。” 明珠冷笑道:“这我倒不怪他。连云帮这个名号里头,到底是‘连’字在前。现在江湖上的地位局面到底如何暂且不论,七年前我接手的码头米行,的确是我外公连英川一辈子打拼留下的产业。老爷子匆匆病逝,有关帮会传承一句话也没留下,那个时候舅父姨母们几乎折损殆尽,仅剩的玮舅舅武功也失去了十中七八,我那些堂兄弟又没有成器的,才叫我这个姓明的外孙女当家掌舵。如今时移世易,表兄弟里头连飞鹏和连飞鸣或许是自觉羽翼丰满了,拿着‘连家事’闹起来,且别管是什么居心,从名头上叫我也不好插手,罗倚修更难弹压。” 墨音不平道:“三处码头,五家米行,他们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么?如今青凤轩的生意遍布天下,纪娘子手下单理帐的人就有十六个,这还不是小姐多年来的经营?敬重当年老爷子在连江寨的元老们,放这个‘连’字在前,就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明珠摆手道:“也不是我一人之力,连云帮能有今日,我师门鸿溟派以及北墨霍三爷的恩义都不能不念。不然以我当年一个失却父母的少年孤女,如何能刃仇建功。只是你后一半说的是,如今罗倚修前去调节,要紧的是不想让这兄弟俩的龃龉气着了玮舅舅。但他们要是作死,白翎你就过去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死。” “小姐的意思是?”白翎迟疑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倒不用。”明珠淡淡道,“当年我接手帮会的时候,早就跟玮舅舅并一众元老讲的清楚,既然他们要我当家,那从此就该规规矩矩奉我为主。表兄弟为了家事吵架,身为表姐妹的我确实不想管。但要是借着‘连家家事’的名头算计舟山分堂里的帮务,那就不能当我这个连云帮帮主是死的。罗倚修十天之内好话说尽能摆平便罢,若是不能,到时翎姐儿你带着我的令牌过去,直接把两个人都捆起来交给萧郎君,传我的话,送他们去刑堂清醒清醒,称称自己的斤两够不够过河拆桥,有没有本事让连云帮变天!” 按着历年秋狝大典的惯例,次日是策马行猎的日子。 晋王府自然也给明珠预备了马匹,谁知一早起来瑾妃又特地命人给明珠送去了一匹纯黑的中马。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但肌肉结实,毛色油亮,品相神骏,鞍鞯看若简素,阳光之下锦垫边角镶坠的墨玉珠子流光隐隐,竟似是罕见的墨玺。牵马的侍卫恭敬行礼道:“这是瑾妃娘娘的暗雷,温和驯良,给明三小姐今日策马驱用。” 晋王有些意外,亦有几分感叹:“娘娘素来温和却淡泊,对你倒好。” 明珠望向晋王,瑾妃若是墨璃,那就不是什么明氏族女,旁人不知底细也就罢了,晋王却不可能不知道。帐中交手一事,要不要与晋王说呢?入京以来,祖父祖母都很慈爱,只是这底下究竟有几分信任?若扯出自己与墨宗、鸿溟派的关系来,又不免有许多要紧之处了。 心念转动之间,面上只微微一笑:“娘娘慈和怜下,许是有顾念父亲的意思。” 晋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昨日明珠与重兰之争,他是在睿帝帐前得知的。彼时虽未眼见,但也能想得到大致是心高气傲的重兰又言行不当。待得回到帐子,晋王便叫了明重山来问,听了细节之后更是无语。明珠的手段是雷厉风行了些,但是此时也只能先揭过了。 若说之前因着在府里的冲突,明重兰与明珠之间已是不可调解,再经过了昨日之事,只怕面子都快撑不下去。原本晋王想着叫明珠在自己营帐休息就好,但既然瑾妃送了马来,明珠便非要现身不可了。想了想,便吩咐身边的护卫:“丁肃,叫上臧婵,一起陪着三小姐去策马吧。” 晋王身旁最紧要的护卫共有丁耿臧彭四人,这一点就点出了两人给明珠。旁边的明重川本想劝阻,但再想一想重兰和明珠的冲突,便明白了晋王的意思是怕再有什么冲突、贻笑大方,也就闭了嘴不劝了。 明珠也不推辞:“多谢祖父。”至于晋王的人是想保护她还是防备她,她也懒得理会。 九逸原在朝元猎场的南侧,最适合策马奔腾。每次秋狝大典的第二日,王侯少年们都会与相熟的亲朋好友一同在此策马欢聚。明珠马术平平,做不了什么太多骑射的花样,但也还能策马挽弓就是了。 晋王府众人皆换了较昨日更轻的软甲,策马南行。明重虎当先,在枣花骢上威风凛凛,余人都跟随其后。明珠仍是由白翎陪同随行,再由丁肃和臧婵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走在最后,远远望去前呼后拥,倒显得格外郑重。 明家子弟们刚入九逸原,便有姻亲好友过来一同策马说话。主要便是大夫人鄯氏的侄子鄯章然和侄女鄯悠然,本是想看看明重兰如何,不想明重兰还在自己帐子里休息,于是便跟明重虎并肩说话。简单说了没几句,众人便时不时向明珠这个方向看几眼。或好奇或惊异,或厌恶或鄙夷,明珠并不理会。倒是明重山,似有意似无意地控制着马速,尽力将明珠和众人的视线隔开些许。 众人渐渐行了一段,速度和距离渐渐拉开,明珠也不愿意和明重虎等人过多纠缠,便向较旷的南侧行去。 初秋风起,碧草依依,明珠策马驰骋了半日,心情随之舒朗了不少。至于明家的旁人,到底眼不见心不烦,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到了下午,明珠已有归帐之意,却遇到了盛情相邀的叶小景:“明三姐姐,来跟我们一起打猎吧!” 在京数日,明珠见过的宗室公卿亲眷少女着实不少,有的客气有的挑剔,但如同叶小景这般澄澈天真的却仅此一位。这称呼里难免有些自来熟,但既然晋王府和玄亲王府姻亲层层,玄亲王侧妃叶家和明家也勉强算得转折亲。 明珠稍稍沉吟,想到倘若回到晋王府本帐,则不免与闭门休息的明重兰近在咫尺,也就应承下来。当下策马跟着叶小景一路,很快便见到了同样身着软甲,背负弓箭的韶华郡君和楚丹姝,并予钧和明重虎等人。 见到明珠应邀而来,明重虎哼了一声,便提马转头。 予钧出来打圆场:“明三小姐武艺过人,想必弓马之术也定然精湛,刚好一展身手。” 明珠笑笑:“我弓马之术只是寻常,不过凑数罢了。” 自明珠入京以来,此语大概最是平和谦逊了,明家兄弟几乎是同时转身看了她一眼。予钧又道:“三小姐谦虚了。” 众人气氛稍和,便在众随从护卫簇拥之下向九逸原旁的疏林策马同行。 明重虎性子最急,很快便当先而去,将众人甩开了一段。予钧和明重山则一左一右,压着马速,颇有些护卫照应着女眷们的意思。 众人又行了二里有余,林间便可见野兔、雀鸟、甚至狐狸等窜来窜去。 叶小景、韶华郡君等人也渐渐拉开距离,挽弓搭弩,各自追逐猎物分散开去。行猎之事不比单纯的策马散心,倘若随从跟的太紧,不免吓跑猎物或者叫这些主子们难以施展,故而护卫们都拉开远些的距离跟着。 明珠对行猎之事原本没什么太大兴趣,但既已来了,也不免从众,刚好远远望见似有一只红色皮毛的小兽窜得极快,不知是狐狸还是狸猫,提马赶了上去。她的坐骑暗雷原是瑾妃之马,本是千中选一的良驹,之前闲逸散步之时还不觉得,此刻追逐猎物挥鞭一催,脚力耐力皆显了出来。 很快明珠便追上了那红色小兽,近前便看清是一只狸猫,皮光油滑,敏捷无比。她不擅弓术,连搭两箭都差了尺许,追到后来也不免心急,便收起了弓箭,又催急马速,赶到近前,探身扬鞭便直接向那狸猫疾扬直击。这一下探身出手直如迅雷闪电,那狸猫哀嚎了一声便被一鞭击碎了颅骨,滚了两下不动。明珠刚要以鞭稍卷起狸猫尸身,便听远处似乎有嗤嗤连声,似乎是连珠箭弩破空,又隐隐有金铁相交。 第12章 平地惊雷 明珠皱眉,勒住暗雷,向那打斗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靠近。 近前数丈,便见一片林中空地,明重山并韶华郡君、叶小景都在,而当中刀兵相见的,竟然又是予钧和予锋。 这对兄弟还在马上,然而手中各执刀剑,青光寒芒翻飞,各自冷着脸以快打快,虽然不至于性命相博,但似乎也随时要见血一般。 明重山几人在旁观战,一脸尴尬,走也不是、劝也不是。见到明珠来了,明重山眼前一亮,上前低声道:“三妹妹,你觉得我俩可能拆开他们么?” 明珠看着那兄弟二人,摇头道:“估计是用不上,四公子马上要输。” 话音未落,便听仓啷一声,予锋的兵刃果然脱手飞出。 “不好!”明重山和予钧几乎是同时叫道,因为那长剑竟然是向着韶华郡君与叶小景方向疾飞而去! “啊!”两个少女自然是同声尖叫,电光火石之间韶华郡君拉了叶小景一把,二人同时后仰闪避,马儿却终究是躲闪不及的,便听“噗嘶”连声,韶华郡君和叶小景的马先后受伤,因着二人距离甚是靠近,瞬间两匹坐骑都惊慌混乱起来,而更要命之处,两匹马竟然是朝着不同的方向狂跳疾冲而去! 予钧和明重山立刻分头追去,明珠更靠近予钧一侧,也提马跟上,一同去追叶小景。 幸好叶小景的马脚力并不太好,加之这姑娘倒也有几分蛮力一直紧拉缰绳,未曾跌下,故而虽然吓得魂飞魄散,到底还是撑到了予钧近前相救。 明珠勒马在侧,虽也预备着随时出手,但更多是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予钧如何单手遏马,又如何翻身跃过,将叶小景抱下马来。明珠心中对予钧武功路数的评估还没想出个大概,便见予钧将叶小景推过来:“明三小姐,还麻烦照顾小景片刻。” 叶小景惊魂未定,抱着予钧的手似乎并不太想松开,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便停不住。 明珠看着予钧面上似有几分尴尬,心中只觉好笑,并不伸手:“叶二姑娘害怕的很,长公子多安慰一下吧。” 予钧无奈,又拍了拍叶小景的背,望向明珠的眼光里已经有了求救之意。 明珠与予钧并不相熟,虽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有趣,到底也不好取笑太过。等叶小景又哭了几声,终于开口道:“叶二姑娘,别哭了,咱们去看看韶华郡君。” 这话倒是个提醒,叶小景抹了泪:“对对——呜呜呜——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呜呜呜。” 这边哭边说的样子当真可怜可爱,明珠下马拍了拍她的肩背:“应当没事,韶华郡君马术比你好,明三爷武功也比你表哥好。没事的。” 叶小景倒是心宽,立刻又扑到明珠身上继续呜呜地哭:“呜呜呜,那就好,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予钧虽然因为终于将叶小景脱手而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瞪了两眼笑意难掩的明珠,才勉强压抑住心头那句问不出口的话:明三爷怎么就比我武功好了? 待天色近暮,众人终于平安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各色精彩的故事也迅速流传开来。首当其冲的,莫过于素来在宗室女眷中以骑射闻名的韶华郡君惊马受伤,事发之因无人晓得,但解困之道则有不同版本。有人说救了韶华的是文武双全的玄亲王府四公子予锋,也有人说是昨日剑会上一鸣惊人的低品阶羽林卫明重山,甚至还有人说是祥和乡君与宣威将军之子鄯章然。 相比之下,其他的新闻,例如楚丹姝被流矢误伤膝盖,宝瑞郡主与宝琪县主因猎物反目,叶小景一路抱着明珠大哭而归等等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明珠原本以为,在这两日之间见到这样多的争斗、偷袭、受伤已经算是精彩至极,但万万不曾料到,转日清晨的一声惊雷,更是炸得晋王府措手不及。 听闻禀报的时候,晋王正端着汤碗,和明珠笑说自己年轻时秋狝行猎的事迹,帐外靳北快步进来:“王爷,瑾妃娘娘昏倒在玄亲王帐,明侧妃娘娘禁足了。” 晋王的手一抖,几乎半碗汤都泼了出来。明珠与晋王对望之间,隐隐觉得竟似乎有一丝寒光厉色闪过。 祖孙二人快步到了玄亲王府营帐,远远便已排开了睿帝御驾的龙骧卫和羽林卫,十步一卫,兵甲粼粼。 禀报后入帐,场面更是凝重。瑾妃躺在当中的矮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气息似乎甚是微弱。睿帝坐在榻旁,握着瑾妃的右手。另一厢,玄亲王并府中众皇孙跪了一地。而秋狝随驾的四位太医也都清一色在帐门旁躬身待命。 论辈分,晋王算是玄亲王的远房舅父,也是半个岳丈。但论王爵,亲王衔仅次于青宫储君,自来卑不动尊,晋王见此景忙撩袍要跪。 睿帝并未抬头,却挥了挥手:“玉和,坐吧。” 君臣之间以名相称,这是要以家事论了。晋王便不推辞,微微侧身,坐在内侍送上的藤凳上,明珠侍立其后。 “娘娘情形如何?”晋王匆匆赶来的路上向靳北查问,只知道是瑾妃到玄亲王营帐说话,母子二人似有争执,后来明湛嫣奉上了一碗茶汤,不想瑾妃饮下不久就昏了过去。睿帝自然是震惊震怒,问责众人。 睿帝哼了一声:“郗太医,你再说一次。” 四个太医中的首领便是如今的太医院正郗惠林,此刻也是惊魂未定,闻言躬身:“臣遵旨。瑾妃娘娘近日肝虚血弱,不宜动怒,且一直进雪莲玉参汤温补。今日明侧妃送上的七宝安神茶中有一味黄岩草,与玉参相冲。加之娘娘仿佛动了大怒,两厢叠加,便气血迷心……” 哗啦!一套白瓷茶盏被睿帝猛然摜到地上,登时砸了个粉碎,帐中所有原本站立的人均一同屈膝跪下。连晋王都惊了个踉跄,明珠上前扶着晋王一同跪倒。 睿帝指着郗太医怒道:“气血迷心?身为太医院正,你当朕是傻子吗!” “臣……臣不敢……臣不敢欺瞒圣上!”随驾侍奉也有近二十年的郗太医从未见过睿帝如此雷霆之威,牙关格格结巴了三次才说完这句话。 “气血迷心如何就能昏迷不醒?气血迷心如何就能汤药不进?你郗家世代相传的金针呢?”睿帝到底也是年迈,怒至此处不觉阵阵眩晕,咳嗽起来。 身旁的内监忙起身去给睿帝顺气:“皇上,您息怒啊,龙体要紧!” 睿帝咳嗽了几声,慢慢舒了一口气。 郗太医强自镇定了半晌,方硬着头皮道:“陛下,娘娘今年已经是六十有五,气血到底不比壮年。此番激怒之烈,臣行医多年是前所未见,只怕已伤了心脉,恐至中风,故而针石皆未立时见效。但若能安舒静养,不再动怒,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睿帝闭了目,缓缓舒气,众人皆战战兢兢,帐中落针可闻。 半晌睿帝方平静了些脸色,指着玄亲王道:“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混账到这般境地。你母亲若有个什么……” “陛下。”晋王以头连连叩地,“是老臣教女无方,愧对陛下。” 明珠虽跪在晋王身侧,但还是习惯性地端直身形,并未叩首,在一众惊惧跪伏的众人中不免格外显眼。 睿帝看了明珠一眼,挥手道:“扶你祖父起来。” 明珠余光扫到瑾妃面容,忽然心中一动,觉得瑾妃面上似乎有青光隐隐,好像有些眼熟,微一出神之间便迟钝了两分,应了声便随手去扶祖父。 晋王拂开明珠的手,又向睿帝道:“陛下,老臣愧对陛下。” 明珠凝思了片刻,挺直的身子便更显突兀,后方的众皇孙等人虽然有惊惧紧张,但也时刻望着睿帝方向,目光自然便不约而同汇聚到明珠身上。众人都忍不住想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此时明珠却忽然直视睿帝:“陛下,娘娘的病状蹊跷。” 一石千浪,郗太医刚刚平静了一些的身子又是一震,想要开口驳斥却又底气不足。便听明珠继续镇定说道:“臣女得蒙娘娘青眼,昨日有幸伴驾。娘娘气息平稳,玉体健朗,毫无不适之色。且娘娘性情端淑淡泊,便生死大事也必然不至狂躁暴怒,即便闻听冲撞言语或是不愉之事,也断然气恼不到中风的地步。另外臣女觉得更蹊跷之处,是娘娘的脸色中好像有些青色,这不似衰弱病气,更似中毒之相。” “中毒?”睿帝脸色越发平静。伴驾众人亦愈发战兢,自潜邸之时睿帝便是这般,倘若怒形于色,尚有回转余地。但逢大变时平静若此,便是怒到极处,要血流漂杵了。 郗太医忙道:“皇上明鉴,娘娘的脉象……” “住口!”睿帝喝了一声,又望向明珠,“你既然说是中毒,可有救治之法?” 明珠想了想:“臣女于医道所知不过皮毛而已,但我有一侍女,对解毒之道颇有见解,陛下若许,可传她一试。” “传。”睿帝沉声道,“传令猎场,各自归账,给朕彻查!” 第13章 锦瑟宗姬 不片刻,白翎跟着传令内监入帐。明珠又抢先道:“陛下,臣女的侍女自江淮带来,并非晋王府婢女,未习宫规,若有失礼,万望饶恕。” 睿帝摇头道:“无妨,且先来为瑾妃诊治。” 白翎简单福身一礼,便直接半跪在木榻前为瑾妃搭脉,又翻看眼皮与唇色、指甲,很快便笃定道:“娘娘这是吸入了华泷草烟。这种草传自东瀛,中原应当是没有的。华泷草的毒性不算太猛烈,但一来是叫中毒之人的症状如同急怒攻心,不识此草之人容易误诊。二来若是此草经过特殊炼制,则药性潜伏的时间较长。换句话说,娘娘此刻发作的话,中毒的时间可以前倒推到数个时辰乃至几日之前,比较难以确定。” 睿帝闻言精神不由一振:“你既然如此笃定,可有解毒法?” 白翎又按了按瑾妃的脉,沉吟了片刻才道:“娘娘底子甚好,心脉还算有力,而且吸入的量应该不大。如今这样是进不了汤药的,那么就以药汤沐浴熏蒸,再辅以针灸刺穴,若是明日能醒,那么再进汤药就能将毒素大致排出。只不过到底娘娘上了年纪,固本培元的部分还得太医参详着配合。” 睿帝神色终于松缓一分:“帐外有四名医士,四名医女供你差遣。若能治好瑾妃,朕重重有赏。” 当下除了白翎与太医、医士医女,余人皆鱼贯退出。加上闻讯而来的韶华郡君等一众宗女,很快瑾妃账外数丈处便聚了一大群人。瑾妃伴驾五十年,圣恩之深,无人可比。因而这番睿帝的雷霆震怒,实在是惊动了整个朝元猎场。 明珠原本就在晋王身侧,此刻也依旧扶着祖父。晋王向玄亲王拱了拱手,便要回到自己营帐询问明珠。但玄亲王又如何放心的下,自然也要跟过去再问。于是予钧便出来向众人分说了几句,叫众人皆各自回营,只留了予铎和韶华郡君,一同跟着玄亲王到晋王府营帐说话。 瑾妃生死未知,睿帝雷霆未息,众人也顾不得太多客套礼节,一路走过来几乎就是将明珠团团围在中间问话。 混乱而情急之下,每个人问的方式都不同。 晋王问:“白翎有几成把握救治瑾妃娘娘?” 玄亲王道:“可否查出娘娘是如何中毒?” 嫣妃之子予铎插口:“黄岩草的冲克会加重还是减轻娘娘的毒性?” 韶华郡君眼中已经有泪:“娘娘要不要紧?” 明湛暄狐疑而警惕:“你如何看出娘娘是中毒?” 明重虎也追问了一句:“白翎是哪里来的医女?” 而站在众人身后的予钧神色凝重而镇定:“倘若白翎姑娘不得法,三小姐可还有其他解毒之道?” 明珠一路都没有回答,直到回到了营帐之内,才向晋王道:“祖父,还请留意防卫。” 予钧接口道:“三小姐不必担心,此刻帐外都是羽林郎守卫,适才许多问题,劳烦三小姐一一解惑。” 明珠颔首,向众人简单回应:“白翎是泉州人士,身为药行女儿,自幼便见过许多滇边或蛮夷的毒草毒物,不是什么太高明的神医,只是对解毒了解颇多。中毒的缘由,只怕要从近身的人查起。但想来这些问题陛下也会问,白翎所知,自当尽答。至于几成把握,我非医者,不敢擅答。”顿了顿,又道,“眼下也只能先等一等,看白翎的救治如何。明早当有分晓。” 大部分的答案都这样模糊,众人更加心焦,甚至也多了几分怀疑。但明珠最后一句话确实没错,众人也只能等了。 且不论这一日夜的等候是何等煎熬,次日晨曦破晓之时,传来的消息是瑾妃的病状稳定,人也醒了过来。晋王帐中坐议整夜的众人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大气。而御前随驾上下一干人等,亦终于觉得自己的人头是还能连在脖子上,稍稍喘息几回。 睿帝自然是秋狝兴致全无,传旨叫礼部礼官代持剩余礼节。帝妃二人则直接起驾回宫,又钦点明珠与白翎随驾侍疾。 历来秋狝大典长则十数日,短则五七日,像这般三日而终的着实少见。但瑾妃圣恩深重,位同副后,居然在秋狝次日中毒垂危,用睿帝的话说:“今日毒害朕枕边之人,明日岂不就是要刺朕于无形?!” 转后睿帝的旨意也传了下来。随驾护卫的羽林郎卫统领罚俸三月,内侍统领罚俸半年,随驾御医降职一等,罚俸一年,瑾妃随侍宫人一律严查。 玄亲王罚俸半年,明侧妃闭门思过三月——这还是因为白翎说,错有错着,若无黄岩草冲克,在玉参的催化下华泷草毒性更烈,只怕即便后来能救回,也会手脚麻痹。 然而有关瑾妃中毒,玄亲王受伤的背后原因或者主凶,却并没有在随后几日的排查与追究当中,露出什么线索或端倪。对此睿帝也曾经暴躁过两日,阖宫上下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生怕如同天裕早年间的那次雷霆威震一样,再度血洗禁宫。 幸好瑾妃渐渐恢复,在某日午后与睿帝的一场长谈之后,睿帝的情绪才得平静。 彼时正好在瑾妃身边侍疾的明珠和白翎虽然也不能得知太多内情,到底还是见证了所谓的宫闱悬案是如何产生。瑾妃似乎对自己中毒和玄亲王的受伤原因已经有了答案,身边的宫女、内监和侍卫在这几日之中悄无声息地更换了数人,更大的风波却并没有掀起。是不到时机?还是投鼠忌器?或者二者都有,不过这些与明珠并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利害关系,也不过就是默然旁观罢了。 到了七日之后,瑾妃已经毒素基本拔净,只需要继续调养,明珠便请旨离宫。而睿帝的恩赏,却超出了预料。 除了金帛赏物之外,还有一个睿帝亲自赐下的封号,锦瑟宗姬。这是宗室贵女中最低的品级,但明珠出身不过是勋王的幼子之女,飞云郎名声虽响亮,挂印之前官位也不过从四品而已,更不要说明珠的母亲不过是平民女子。并无天家血脉,却能得了宗姬封号,入宗谱登锦册,已经是勋贵之女的无上荣光了。 白翎那厢,睿帝也有意留为医女,但白翎以不通妇方、年长有婚约等由头坚决推辞了,睿帝倒也没有勉强,便转赐了赏银千两,锦缎百匹。 至于玄亲王府,也是流水一样的礼物,上至玄亲王并诸位正妃侧妃,下至予钧予铎等几位公子,每位都大包小包打发人送过来。且不论心里到底还有几分疑虑,但面上的感激是与孝义连在一起的,自然人人都做的十足。 回到飞云轩一番清点,白翎笑道:“这次入京,我可是着实赚了。” 明珠无奈摇头道:“这次出手救瑾妃,也是事出突然,得了这个宗姬封号,真不知是好是坏。我原说秋狝之后就搬去碧水别院,只是现在这个情形,难免惹人注目。”一边说一边伸开双臂,由澄月和染香服侍着更衣拆发。 染香抖开明珠平素穿的流光绫长裳,笑嘻嘻地道:“小姐,我今天知道上次重兰小姐是为什么事情闹起来了。” “哦?”明珠从她手里接过长裳换上,“说说看。” 染香神秘兮兮地向外看了一眼才说:“长房那边好像想给小姐说亲事呢!” “给我说亲?”明珠不由失笑,然而稍微想一想,却似乎也是合理。自从到了晋王府,每每前往陪伴祖母,老人家除了絮絮日常之外,也会时不时说起姻亲往来,三亲六故。 偶遇大夫人鄯氏或者二夫人崔氏也在颐珍院看望晋王妃的时候,闲话家常里头也是提过了一两次婚嫁之事。明珠之前对于晋王府的那些日常亲戚往来没有留意太多,只是稍微有些尴尬于彼时祖母殷殷切切的神情。 对于晋王妃来说,已经生死不知二十多年的幼子明湛晖能够有女还京,简直恨不得将这个孙女留在身边一辈子。然而身为祖母,晋王妃更愿意的自然是明珠能够嫁在京里。 白翎不由插口:“大夫人想给小姐说亲,那重兰小姐闹什么?大夫人也不能将自己原先挑中的女婿给了咱们小姐吧?” 第14章 各有所难 染香摇摇头:“当然不是。不过好像一开始重兰小姐以为是呢。听说玄亲王府想跟晋王府再亲上加亲来着,不过这事情并没有传开。玄亲王府里头五位成年公子里头,如今就只有三公子有妻室,其他人都是或亡妻或未娶,在京城里也算少有的了。” 明珠从白翎和墨音手里接过二人各自整理和筛选后的密信开始拆看,嗤笑道:“所以呢?四小姐喜欢的是不是玄亲王府的四公子予锋?我在猎典里也听姑母说了,喜欢那位四公子的人多的很。” 染香笑道:“小姐英明!重兰小姐自猎典回来又是一场大闹,说在猎典受了伤,都没能看见四公子在剑会里如何如何。我听长房的洒扫小丫头们说,重兰小姐砸了好些东西呢。” 明珠随口道:“看见了又有什么好的?那四公子身手尚可,人品却平平,也是个娇惯了的少爷。不过跟重兰倒是相配的很。但若真有这样的亲事,长房如何能给我?”又看了一眼染香,笑道,“打听这些消息,果然谁也比不过你。” 染香吐舌头笑道:“小姐入宫去侍疾,我们在飞云轩也没事,就听了好些王府里头的事情。先前说亲事的时候是小姐刚到晋王府的那几日,猎典里头重兰小姐叫您给打了,也叫人笑话,闹成这样之后长房就不再提了,听说大夫人也是气恨的很,不想掺和您的亲事了。为了这个,王爷和王妃好像也争执过一次呢。” 明珠摇头道:“祖母想叫我嫁在京里,我当然能明白老人家的心情。只是……”不由又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她先前计划不会在晋王府久留最要紧的原因,其实还是对明家众人态度的不确定。 明湛晖与连景璨夫妇身故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之前的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但明珠在那零星的童年回忆,与北墨霍三爷等身人口中,也可大略得知,其实当年父亲为了能够与母亲成亲,是与祖父母僵持了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情对晋王府来说实在不光彩,所以即便是明家内部,得知内情的也不多。但大概能从只言片语中整理出来的概貌,便是明湛晖苦苦恳求父母,挨过板子,跪过祠堂,各样好话全都说尽。 然而晋王府众人对连景璨的百般羞辱,最终让明湛晖放弃了与父母的协商,跟连景璨并肩离京而去。这些往事的细节,明珠并不能知道太具体,但她模糊记得母亲大略提起时的愤愤,不是对明家人的怨恨,而是对父亲的心疼。而父亲对往事的回忆有无奈,却也有决绝。 青江生变之前的那一日,全家在入京水路的船上,明珠还记得那湛湛夜月之下,父亲对母亲说:“你放心,倘若他们对你不好,咱们即刻就走。我这一辈子,断然不叫你受委屈。” 这话,父亲算是做到了罢,他临死之前还为母亲挡了最后一支箭。 而明珠入京,也同样抱了这个心思。倘若晋王府的人不信、不认,或是有一言一语轻侮连景璨,她虽然仍会住在京中一段时间来追查青江主谋,却断然不会再登晋王府大门一步。 然而眼前的情势,却又不一样。晋王不但一口应下,晋王妃更是百般慈爱。虽然两位长辈没有说过什么对当年之事的后悔言语,但是既不曾对着明珠斥责怨怪明湛晖,也没有说过连景璨一句不是,晋王甚至已经定下了开祠堂修族谱的日子。 面对这样的祖父与祖母,明珠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的歉疚。晋王夫妇年迈至此,伤心至此,自己是不是该早些入京来?以及眼前,到底要不要多耽搁些时日来陪伴祖母? 这既是为了代替父母所尽的孝道,也算是为了她自己。毕竟,被血脉相连的亲人围绕关顾,这样的感受,明珠已经多年不曾体会过了。因着晋王妃如今的慈爱,她甚至隐约想了想,待得青江主谋的追查完毕,要不要索性在京中的碧水别院多住数月,以奉祖母? “小姐,”白翎见明珠沉思的有些久,试探着开言劝道,“您的婚事虽然不能由旁人做主,不过如今帮务的情形稳定的很,您若是为了老人家在京中多住些日子,还是不妨事的。” 明珠点了点头:“再看罢,先追查了青江的事情再说。”说着又继续将密信一一拆看,直到最后一封信,脸色忽然凝重起来。 白翎等人立时放轻动作,闭口不言。 明珠拿着书信沉思了片刻,刚要说话,便听门外禀报:“王妃传话,请您到颐珍院跟王爷王妃一起用晚膳。” 晋王的妾侍只有两个,并无庶出子女,这在公侯之家已是极少见了,但晋王与王妃的夫妻之情却似乎平平。明珠住进晋王府这些日子,除了认亲大宴,晋王似乎就未曾与王妃同席过,平素起居也是在云鹤斋,与王妃的颐珍院离得远远的。 明珠微微有些意外,但随即心思又转回到刚收到的信笺上。随口吩咐道:“知道了。”便起身坐到妆台前,由染香服侍着加了一条蚕丝缀珍珠流苏在腰间,乌发挽了个极简单的团髻,只簪了一枚流云蓝山玉长钗,用珍珠流光丝带在团髻下头绕了两圈,简洁而英气。 明珠这身打扮一出现在颐珍院,晋王夫妇竟同时怔了怔,王妃的眼圈便红了。 “祖母?”明珠上前拉住老人家的手。 王妃紧紧回握,哽咽道:“你这样子,真像极了你的父亲。” 明珠拍了拍王妃的手:“祖母,莫要伤心了。先用饭可好?” 王妃拭了拭眼角,强笑道:“好,祖母不伤心。” 饭菜很快摆好,晋王夫妇都是古稀之龄,菜色自然是温和清淡。明珠陪着用了几口,晋王便问道:“现时瑾妃娘娘身体如何了?” 明珠斟酌道:“药浴了三天之后,毒素便已拔净了。只是娘娘到底上了春秋,元气还是有些伤损。” 王妃接口道:“毒素既已拔出,瑾妃是不是就大安了?皇上还怪不怪你姑姑?” “连玄亲王都罚了俸,湛嫣如今也不过禁足几日,已是轻的了。”晋王不满之色难掩,“元气损伤是什么程度?娘娘的恢复不好么?” 王妃怒道:“娘娘恢复的好不好,自有太医院调养,有皇上庇佑。湛嫣禁足几日?那是足足三个月!湛嫣原本就不如顾家的受宠,再被这事连累了,在王府里还有什么脸面?瑾妃说起来也是湛嫣的姑姑,既然好了,也当照应一二才是。” “如何才是照应?”晋王将筷子拍到桌上,“娘娘进玉参汤补养都几年了?难道还不知道黄岩草相冲?现在顾王妃卧病不起,正是湛嫣出头的时候,还能这样不上心,被罚禁足还有什么可怨怼的?” “若不是黄岩草相冲,指不定瑾妃现在如何了呢!”王妃亦将筷子丢下,“说到底下毒的又不是湛嫣,你这当父亲的眼里到底看不看得见女儿!” 明珠起身去挽王妃:“二老莫要动气,娘娘还在调养,不日便会大安。我出宫之前娘娘也说了,过几天会跟皇上求情,解了姑姑的禁足。虽是阴差阳错,到底黄岩草还是有功劳的。再者姑姑向来孝敬娘娘,娘娘心里是知道的。” 晋王起身道:“你好好陪陪祖母。”转身便走了。 王妃并不理会丈夫,只握住明珠的手:“瑾妃是这么说的?会替你姑姑求情?” 明珠微笑道:“是,祖母放心。瑾妃娘娘亲口说的,会给姑姑求情。过几天我也会上宗女折,求皇上看在我些许的功劳,赦免姑姑无心之失,我这宗姬封号不要也没有关系。” 王妃叹气道:“好孩子,你是好孩子。唉,你姑姑当真命苦。” 话至此处,也不必再吃饭了。明珠扶着王妃到里间坐榻上,温言劝道:“祖母,玄亲王端方清廉,予铎表兄一表人才,姑姑在王府里也体面风光,已是很好了。眼前的波折不过一时难关,必定能过的。祖母不要太难过,若是伤了身子,姑姑心里也受不得。” 王妃摇头道:“孩子,这面上的风光都是虚的。女子以夫为天,若没有夫君的真心,什么尊荣都不过是表面光罢了。你姑姑……唉。” 明珠无言以对,隐隐觉得王妃这话既是说明湛嫣,又是说自身。想起适才老夫妻争吵之色,确实不似恩情深重,加上最后一封密信中提到了往昔之事,心中的猜想渐渐成形。不由也叹了一口气:“祖母,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九八皆如此。祖母还是多看着顺心的事,保重自己才好。” 第15章 不忘相思(捉虫) 又宽慰了王妃几句,明珠便从颐珍院告退。不出所料,周南已在院外等着,道晋王有请。 到了云鹤斋,晋王又在习字,旁边梨木高几上放了八色细点。见明珠来了,温言道:“适才没有吃饱吧?且先进些点心。” 明珠微笑道:“多谢祖父。”顺手拿了一块松子酥吃了。 晋王将手下一幅字写完,又换了一卷郴州宣纸,看了一眼明珠:“你身边的侍女解毒之术不错,是哪里寻来这么个丫头?” 虽然不能实话尽出,但明珠也不禁想起当年初见,颇有些唏嘘:“白翎也是可怜人,七岁没了娘,十二岁没了爹,十三岁时被哥哥卖给一个商贾做妾。第二年那商人意外身死,主母便将她卖了。我和她也算有缘,便买回来作伴。” 这话半真半假,晋王也不追问,又道:“那你是如何看出瑾妃娘娘中毒?你也学过医术?” 明珠轻笑:“我并无什么把握,只不过觉得娘娘脸色发青,便猜想是中毒。若说中了,姑姑的责任便小一些;若不是,我本来也不是郎中,错了就错了呗。” 晋王失笑:“你好大胆子,在皇上面前,关乎娘娘玉体,也敢信口开河?” 明珠笑道:“白翎自会确诊。皇上对娘娘爱如性命,这等时候正是病急乱投医,我便是猜错皇上也不会怪我。” “嗯。”晋王的笑意敛去,“不过以后万不可如此了,欺君之罪,九族之祸,御前无小事。” “我向陛下说的是,娘娘之病有蹊跷——中不中毒,这都是实话呀。”明珠笑语晏晏,眼光却极力捕捉晋王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神色。 “狡猾的丫头。”晋王笑骂,又随口问道,“对了,你先前说娘娘损伤了元气?” 明珠起身到晋王书案旁,见晋王正临摩崖魏碑,一笔一划力透纸背:雀罗谁问讯,鹤氅罢追随。 晋王写完最后一笔,未听见明珠回答,又不好再问一次,只能抬头:“嗯?” 明珠装傻:“祖父,你这字写的真好。” 晋王叹一口气:“你祖母只道我不顾你姑姑死活,唉,朝政、姻亲、宗族,从来没有独善其身之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瑾妃若是落下大病,你姑姑定难免罪。” 明珠颔首:“祖父说的是。白翎说,娘娘身体的底子甚好,远胜寻常同龄之人。加之黄岩草冲淡了一些毒性,只要调养数日,必定大安,祖父放心吧。” 晋王又写了两行: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写完便放下了笔,微笑道:“今次你得了封号,也是好事。皇上还给了别的赏赐没有?” 明珠点头:“给了,皇上,娘娘,还有玄亲王爷都给了东西。” 祖孙又闲话几句,明珠便告退了。 回到飞云轩,明珠更衣时越发心不在焉,反复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长诗:……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既然瑾妃并非明氏族女,那与晋王便没有血亲阻隔,加之今日二老相争的神情语气,明珠几乎可以断定,晋王对瑾妃并非是兄妹之情。 但更让人惊心动魄的,却是那密信中的回报,寥寥几行: 天昌三十年,墨宗内乱,墨城一家失踪,墨璃年七岁。 天昌三十七年,睿亲王遇险,侍女琳琅夜袭相救,墨刃杀百人。 天昌四十一年,端亲王获罪自尽,良侍沈琳琅失踪。 天裕二年,明氏族女明玉莘应选入宫,封瑾嫔。 墨城,墨璃,墨刃。 沈琳琅,明玉莘。 明珠心思转了又转,唤道:“墨音,传书给霍三爷。” 墨音躬身道:“小姐,刚刚得到消息,霍三爷入京了。” “霍三爷入京?”明珠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霍陵虽然是墨宗的外姓子弟,却从十二岁上便以剑术独步北墨,十五岁又在南北墨会上一战成名。便是素来看不起北墨收外姓子弟的南墨前辈们,也不得不赞一句此子墨剑无双。 这二十年来北墨接手之事,有七成都是霍陵一人之功,几乎除了北墨宗主墨婧姵之外,人人都叫一声霍三爷。而他的三个忌讳也几乎是人尽皆知:不喝普洱茶,不惹端木棠,不入盛京城。 墨音奉上一封短笺:“是霍三爷大徒弟罗非桦的传书,快则一日,慢则三日,霍三爷就能到京了。” 明珠接过看了一眼:“叫寒天他们四个一起出京迎接,若霍三爷并无旁的落脚之处,便迎到碧水别院。霍三爷若用人,就留下寒天和燕衡,只让韩萃和海晨星回来就好,这些天住在晋王府,也是拘着他们了。” “是。”墨音有些迟疑,“但这个时候王府大门已关了,要翻墙而出么?” 明珠失笑道:“哪里至于现在就出发?不过么——”忽然想起一件事,笑容便敛了。 墨音轻叫了一声:“小姐?” 明珠摆手:“明日叫寒天和燕衡先出城去等,若是确定到了,我带你们一起去迎接。”言罢起身,亲自打开装首饰的匣子,取出那块寒山墨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出神。 女侍们一一安静退出,明珠望着那块温润的玉佩,隐隐觉得,霍陵此次入京,怕是将会卷入一场滔天巨浪。 天边云霞如染,远方山影连绵。 一行人在京城郊外翘首良久,终于见到宽阔的入京官道上,一人一骑不疾不徐地闲步而来。 马上的男子看来不过三十余岁,剑眉薄唇,容貌线条刚直方正,却不让人觉得严肃刻板,反倒因着时常的笑意而有种说不出的潇洒悠然。 眼见那人行近,明珠便下车迎前:“霍叔叔!” 霍陵翻身下马,墨青长袍的绫子在霞光中沉沉如水,一丝褶皱也无,腰间只一枚隐隐流光的墨玺古纹圆佩,便再无装饰。然而一行一动之间,自有高华之风。 “明珠丫头,别来无恙。”霍陵微笑,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光辉灿烂如锦,在他身后仿佛镶了一圈金边。 明珠笑道:“许久不见,霍叔叔英姿尤胜往昔。” 霍陵毫不客气的点头:“说的甚是。于此事上霍某最有自知之明。” “霍叔叔当真谦虚!”明珠笑道,“婶婶怎么没有同来?” 霍陵斜睨明珠,似笑非笑:“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入京?” 明珠笑意稍敛:“叔叔愿意告诉,我就听着。若有顾虑,那也无妨。不过一路入京想来辛苦,若是您还未安排住处,要不要先到我的别院喝口茶水?” “连云主人在京,我自然是要叨扰的。”霍陵将马缰交给燕衡,“想来这几个小子,也是听我吩咐了?” “那是自然。”明珠大方地一摆手,“先请上车。” 一路寒暄说笑着到了京南的碧水别院,八尺正门碧漆铜环,并不显眼。入门便见花树茂盛,芝兰芬芳,处处雕饰精美。二门里迎面翠嶂之后便是一潭青莲,下盘一弯清溪潺潺,与六色圆石铺就的甬道蜿蜒相伴,一路引到湖边。 足有四丈长的古朴石拱桥指向湖心正中的八角高台水榭,这水榭面积甚大,可容十数人饮宴,青石基座下以数十条巨木为柱,交错支撑,离水面数尺。巨木上浅雕精绘,很是别致。水榭当中设了桌椅条案,琴炉兰草,水榭四周都挂了三层霞光纱幕,既能挡风,又可观景。 明珠与霍陵分宾主落座,侍女送上茶点便欠身退出,到两丈之外的石桥中端侍立。 霍陵拍了拍紫檀圈椅的扶手,含笑叹道:“连云主人果然豪迈,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也有如此别院。” 明珠笑笑,亲自端起茶碗,屈膝半跪奉给霍陵:“霍叔叔,请用茶。” 霍陵微觉意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明珠正色道:“叔父对我有扶救之恩,教养之德。若无叔父,断无明珠今日。此恩此德,不亚于生养恩义。这十二年来,叔叔在我心中,与父亲一般无二。但我忙于帮务,少有问安,是我不孝了。” 霍陵心中一暖,笑着拉起明珠:“你这是要生生把我喊老了啊。咱俩站一起,谁敢说不像兄妹?” 明珠笑道:“是,以后叫您霍三哥。棠三嫂可安好?” 念及妻子端木棠,霍陵笑意中多了三分温柔,却又轻叹一口气:“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入京?” 明珠坦言:“有个胡乱猜想的念头,但并不知道确凿的缘故。” 霍陵接过茶碗,轻轻吹了吹碗里的茶叶:“那你且将那猜想的念头说来听听。” 明珠坐回主位的圈椅,双手习惯地交叠:“皇帝万寿时,我曾入宫饮宴,席间格外得了一位娘娘的青眼,后来才知是因霍叔叔赠我的这块寒山墨玉佩。初时我以为这位娘娘是识得墨宗暗字……” 霍陵垂目,抿了一口茶:“水质太差,可惜了这么好的碧峰茶叶。那现在呢?” “现在么,”明珠目光灼灼,“我大胆一猜,是不是这玉佩原本就是娘娘之物?” 霍陵放下茶碗,眺望远处风景。 明珠向外扬声:“再退三丈!”眼见寒天白翎等人,从桥上退至岸边,又远走一丈,自水榭望去,身影都已甚小。明珠和声道:“霍叔叔,这水榭三围环水,我的从人退出五丈开外。下头离湖丈许,水中也布了十六道暗网,十六道石栏,网中穿梭利刃,石栏密布银铃。叔叔在此对我所说,上不达天,下不落地,水不传音,断不入六耳。” 霍陵惯常忧不见色,天大难处压下来也是微微含笑的,此刻亦不例外:“你所言不错,寒山墨玉,正是我母之物。” 第16章 琳琅玉碎(改错字) 霍陵起身到水榭一侧,扶着雕栏远眺:“我父是先帝第三子,端亲王。”顿一顿,又道:“我甫一出生,就被交给北墨抚养。她留了一封信,让我十六岁时拆看。只是我早四年便偷看了,她说,她原本便是睿王的人,她是为了睿王才委身端王。她说,她对不起我的父亲,也对不起我,但此身既非己有,此生也只好如此了。” “此身非己有。”明珠喃喃重复了一次。 霍陵默然片刻,续道:“她说,按着皇族的齿序,我应当叫孟青岩。若我长大之后想要杀她,她定然不会抵挡。但若我想要杀睿王,她便与我同归于尽。她这一生,终究是睿王的人。” 明珠叹道:“娘娘是个通透到了极处的人。” “通透?”霍陵转回身,惯常的潇洒笑意终于不见,俊美端方的面容冷如冰霜,“难道不是冷血?狠毒?无情无义?” 明珠此时才恍然发觉霍陵与玄亲王的侧影竟有三分相似,摇头道:“她若是冷血狠毒,怀孕之时一碗汤药,或是生产之后一条巾子,世上就没有霍三爷了。睿王登了大宝,娘娘入了后宫,送三爷到北墨,想来是唯一保全您性命的法子。若三爷跟皇上相博,娘娘知道不能两全,所以早早便下了定论。不能两全,便择一而终。这并不容易,可是没法子。” 霍陵转了头,不让明珠看见自己眼里的温热。这道理他不是不懂,端睿二王所争为天子大位,睿帝登基岂能不忌端王遗腹子,母亲或许有不能选,或许有不能为,或许有百般苦衷。但他也不能不恨,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选他们父子,他日日夜夜的练剑、练功,满手满脚都是血泡。别人只道墨宗头一批的外姓弟子真是勤奋,只有那俏丽泼辣的小婢女端木棠,在夜里抱住无声痛哭的他,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的愤恨与哀痛。但他不知道他学成了武功又该做什么,是去杀了那怀胎十月生他、并且不会抵挡的母亲;还是为了杀已经登基的皇帝而与母亲同归于尽? 有恨,有思,有忌,文韬武略的霍三爷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于是专心北墨事务,抚育至交遗孤,与端木棠成亲生子,不知不觉就几十年了,直到数日前听到了瑾妃中毒垂危的消息,其实他还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孤身上京。 “霍叔叔,”明珠上前一步,“您若有何需要,侄女一定戮力相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试探道:“听说过几天瑾妃会到京北的天祈御晖园休养。若是……” 霍陵摆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让我且再想想。” 人道近乡情更怯,这样的情势任谁能不犹豫呢。明珠向岸上打个手势,叫燕衡近前,吩咐了房舍酒食的杂事,又安排人手给霍陵差遣。 霍陵旁观,不由叹道:“果然世事流转,当年你离开镜湖时,萧佐和言成蹊都让你带走差遣;如今改换成你给我安排人手了。”青江之变中死里逃生的小女孩那瑟瑟发抖,又心心念念要血债血偿的模样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已经长成了婀娜女郎,相貌与明湛晖的俊美相似了八成,而运筹帷幄、御下建功的气魄犹有胜之。慨叹时光飞转之余,霍陵也觉得自己算是不负故交了。 回到晋王府时已经月上柳梢,进门便听到了晋王妃吐血的消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珠顾不得更衣,匆匆赶到了颐珍院。 整个院子里药味浓烈,堂屋里全家几乎济济一堂。明珠进门,各色眼光便投了过来。晋王颇有些神思不属:“你今日去哪里了?” “有事出城了一趟。”明珠随口敷衍,“祖母情势如何?” “有什么事去了整整一日?”晋王不满道,“今日宫中来人宣旨,后天瑾妃娘娘移驾到天祈御晖园休养,命你入园侍疾。” “知道了。祖母情势如何?”明珠的怒气不由微微上涌,瑾妃一生曲折,身心皆属睿帝,负了端王父子,霍陵那厢已经一笔血仇相交的糊涂账扯不清,晋王爷你还要插一道? 看言成蹊查到的消息,当年瑾妃还是睿王随身掌事女官琳琅的时候,晋王明玉和正是从龙侍读的长史,朝夕相处,同事一主,想来便动了心思。但终究琳琅玉碎端王府,瑾妃入主昭阳殿,晋王迎娶楚氏女。多年来外人只道晋王夫妇当真恩爱,既无侧室又无庶子,那不成这只是向皇上表明心迹的假象么? 虽说相认相处不过数日,晋王妃慈深爱重,明珠每每提及离开王府,心中最大的留恋之情便是为了祖母。冷眼旁观,晋王对老妻着实淡漠。清官难断家务事,平常也就罢了,如今王妃病重吐血,晋王语气心思还在瑾妃身上,明珠的不满便直言显出。 “放肆无礼!”明湛昕斥道,“你一个晚辈,怎敢与祖父如此说话!” 明珠统领帮会数年,节制属下向来令行禁止,年纪尚轻,但威仪早成。闻言缓缓转头:“大伯父忠孝知礼,便请赐告晚辈祖母病情现下如何。” 明湛暄忙打圆场,接口道:“太医说是气血攻心,眼下喝了药刚刚睡下。” 明湛昕气的面色铁青,刚要开口教训,里间伺候王妃的姜嬷嬷出来福身道:“王妃醒了。” 晋王犹豫了一下:“都进去吧。” 幸好王妃卧房甚是宽阔,众人依次进入,晋王坐到卧榻旁的木凳上,余人便按着辈分侍立。 王妃由黄连扶着已经坐起,斜倚在木榻上,呼吸缓慢而虚弱,见众人都进了门,费力地寻找了片刻后道:“明珠,过来。” 明珠半跪在木榻边上,握住王妃苍老而干枯的手:“祖母,我在这里。” 王妃看着明珠,调匀了两次气息才道:“你这般大,祖母看着真是高兴。只是,怕看不见你出阁了。回头,让你祖父、姑姑、伯母们,给你好好相看个——相看个夫婿,不要什么名门子弟,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贴心——咳咳,贴心疼惜你就好。” 明珠强抑着上涌的眼泪,微笑道:“祖母,您要长命百岁的。” 王妃摇头道:“人老了,自己知道。我的妆奁,分给你一半,做嫁妆。好好的……咳咳。”老人家剧烈地咳嗽起来,紧紧握着明珠的手。 明珠心中越发难过,轻抚祖母的手:“祖母放心。我会的好好的。” 姜嬷嬷和黄连一起上前为王妃拍背,顺气,送药,房里众人却是脸色各异。 晋王妃出身并不太高,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妆奁在京中贵妇当中只算平平,但几十年王妃尊荣,私房自然可观。此刻随口一句,便要将一半的嫁妆给了明珠? 连崔氏也不由看了丈夫好几眼,鄯氏脸色更是微妙,耳听明珠一口应下,几乎肺管都要被气给顶住了。 王妃咳了好几声,精神又不太好,黄芪忙出去请太医,晋王叹了口气,对明珠道:“陪陪祖母。”言罢便当先而出。 太医过来诊了脉,道王妃还是需要静养,侍疾之人不宜太多。众人在晋王妃一句妆奁半分之语的震惊中还没全缓过来,互相看了看,表示了一下尽孝的意愿之后就顺着太医和姜嬷嬷给的台阶纷纷而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晋王妃喝了药之后,很快再度昏睡。明珠坐在床边看着祖母苍老枯槁的面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六年前,还不满十四岁的她也曾这样坐在外公连英川的床边。连英川也曾这样用力地握着她当时尚为细弱的右手,咳喘着说:“明珠,嫁给你飞鹏表哥吧。外公会把连江寨传给你们,你……咳咳……外公把这些都给你,你……咳咳……你放过你小舅舅,小姨姨吧。” 其实连英川也算一世英豪,从籍籍无名的金刀门弟子到长安镖局总镖头,又到开山立寨,将连江寨之名打响江淮。膝下的子女也都出息,尤其是长女连景璨,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用药入神的百花谷,后来招到了文武双全的上门女婿,鸿溟派高足明湛晖,更是让帮会如虎添翼。天裕二十五年起,连江寨可说是江淮第一大帮。直到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变,云璨夫妇双双身死,连江寨的风头势力才渐有滑落。 多年来江湖之上提起连英川,人人都称一声金刀翻江龙。而这位如龙如虎的豪客,垂危之际却拉着自己年少的外孙女恳求。 明珠唇角微微浮起一丝讥诮,那天外公连英川说的话,她记得很清楚。然而更清楚的是她当时的回答:“我父亲死的时候右手筋腱尽断,腹中三刀,肩受两箭,腿有镖伤,背负毒针。景瑜舅舅前来救援的时候被人用带着毒刃的渔网伏击,大小毒伤十七处,峨眉刺穿目而亡。卫伯伯为了护着我妹妹被人一刀自左肩劈到了右腰,裴叔叔替我挡了两镖,一剑,他将死的时候还紧紧抓着敌人的脚踝,被人踩碎了腕骨。我云江堂的弟兄百人去,九人还。这般血海深仇,断然无计可消。外公,万事莫要求全,求也求不得。” 原本就已病重的连英川再无言以对,三日后便即过世。 多年来,断断续续的流言说她气死了亲外公。但明珠毫无后悔,也在处置流言的铁腕手段上毫无迟疑。既然连景玥和连景琭与外人勾结,下毒手害死姐姐姐夫一家,自当血债血偿。连英川并非不知内情,却还想在年老病危之时靠一纸婚书保住这对姐弟? 时至今日,想起此事明珠都只觉得讽刺。连英川若要一心保住幼子幼女,就索性应当下毒手将她也杀了,斩草除根,而不是看着她的堂口日渐壮大。若是真觉得对不起在青江被连环毒害袭杀的次子、长女、女婿并云江堂弟兄,就当上追幕后黑手,下惩连景玥和连景琭,至不济也要将那对姐弟废了武功逐出关外,才算给那九十四条人命一个极其勉强的交代。 两头都想保住,是连英川自己在青江主使之人手里也拿了好处?还是想看哪边更有出息能继承帮会?但两派各自做大,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临危一语,又有什么用处? 想到连英川过世之前的筹谋,眼前晋王妃的叮嘱愈发显出慈爱——不要高门子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真心疼惜便好。明珠陪伴着昏睡的祖母,静坐良久,终是忍住了眼眶的温热,不曾落泪。 第17章 临风对弈 在晋王妃身边侍疾了两天之后,便到了瑾妃移驾天祈御晖园休养的日子。姜嬷嬷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明珠,嫡亲祖母卧病,即便是郡主县君,都可以上宗女折,陈情尽孝,而不入宫伴驾。 明珠只和声道:“祖母且先安养,我此行若有机会,定为姑姑求情。” 晋王妃原本还有些不乐意,被提醒了此事,倒有些振作:“说的对,那你好好侍奉。娘娘爱吃西凉梨花蜜,你去问你祖父要一些,带着进宫。倘若太医……咳咳……” 明珠忙按住祖母的手:“我知道了,我会先问过太医,是否冲克,是否安养。祖母放心,我会小心伴驾。” 晋王妃喘了半晌才重新调匀气息,欣慰道:“你是好孩子。当年,都是祖母对不住你爹爹妈妈,若当初让他们成亲……其实,你妈妈很好。” 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晋王妃虽然一心要明珠去为明湛嫣求情,但此刻所言之诚,却也并无折扣。明珠沉默片刻,方道:“祖母,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人这一生波澜起伏,生死高低,终各有命,我们也不过但尽人事。祖母凡事还是看开些,大伯伯端方刚直,二伯伯温文缜密,嫣妃姑姑恭敬淑惠,堂兄弟们也都文武双全,这都是祖母的福报。还望祖母多想着儿孙出息,多多放开心怀。”言罢,又叮咛了姜嬷嬷和丫鬟们几句好生照料,便带着白翎登车入宫。 天祈御晖园本是前朝望族曲氏的产业,原名千桐山庄,数百亩依山傍水的美景佳地遍植梧桐,碧荫盈盈。开国元帝晚年传位给清帝之后便与承天皇后在园中颐养天年,园中的亭台楼阁、歌台水榭原本便美奂清雅,因帝后移居,更是精修细饰,内建数殿,移植了无数奇花异草,外设卫所,增添了三千昌宁卫。 自元帝之后,盛朝便再无帝皇提前退位,天祈御晖园也就多在七月流火之时为皇家避暑偶用,并无后妃或王侯长住,昌宁卫便减至一千人。今次瑾妃移驾休养,睿帝又调了三百羽林郎护卫,内闱随侍的宫女太监侍卫也加了两倍,决计不许瑾妃再有什么闪失。 进了瑾妃休养的清韵殿,便都是侍疾那几日见熟了的宫女,一个穿杏色宫衣叫白苹的圆脸宫女微笑迎了上来:“宗姬安好。” 明珠点点头:“白苹姑娘,娘娘这几日身体如何?” “娘娘好些了,现在正跟长公子下棋呢。宗姬这边来。”白苹将明珠引到西厢棠梨橱,六扇黄梨雕花木窗都敞开着,蘅芷芳草的清香随风飘来。临窗设了棋案,瑾妃斜倚着苏绣并蒂莲枕垫,正和予钧相对执棋思索,今日穿着一袭玉色暗纹宽袖长衫,顶髻也用同色带子束了,装束上简素如寻常士子,倒添了几分儒雅。 “娘娘金安。”明珠福身见礼,又向予钧微微欠身:“长公子好。” “免礼。”瑾妃将棋子放下,微笑道,“明珠你倒将本宫救了。” “娘娘可是累了?”明珠上前看了看棋盘,黑子大局上已经节节败退,只一角还略有生机。 瑾妃摇头笑道:“累倒不累,只是被让了九子还下成这般,正琢磨着如何赖了才是。” 予钧和明珠都笑起来,明珠道:“既如此,要不要我替娘娘下完此局?” “如此甚好,”瑾妃扶着白芷的手,慢慢走到旁边的美人榻上休息。明珠便坐了瑾妃的位子,落下一子。 予钧神色不动,棋势反攻为守。 一时间棠梨橱中沉香袅袅,只有棋子落盘的嗒嗒轻声断断续续。 待白苹为二人换上第三盏茶,难解难分的战局终于和棋而终。 予钧起身拱手:“宗姬好棋艺。” 明珠同样拱手回礼:“长公子多容让。” 二人相视一笑,转身去看瑾妃,白芷正在给她披上一条宝纹云锦薄被——许是棋局太久,瑾妃斜倚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白芷又做了个手势,明珠和予钧便一同轻步退出。 白苹引着二人自中殿屏风后转出至清韵殿后院,数株桂树花开正盛,当中有石桌石椅:“长公子,宗姬且请在此稍候。您二位知道的,娘娘虽然恢复了些,但夜里还是总难安眠,这样能睡一会儿也是好的。太医叮嘱中殿和棠梨橱都多熏些艾兰草,您二位在此且稍安坐。” 予钧颔首道:“多谢白苹姑姑。” 自秋狝大典直至如今,明珠和予钧见面已有数次,纵不算十分相熟,也断不陌生了。沉默了片刻,予钧主动道:“宗姬棋艺可有师承?” 明珠摇摇头:“先父爱棋,也曾搜集了一些古谱,我闲时便翻翻。” “宗姬杀伐果决,奇招迭出;”予钧微笑道,“适才一局是承娘娘残局,还能一力回天,着实了得。” 明珠笑笑:“长公子与娘娘对弈处处留手,虽是将败残局,却也留了不少空隙。且与我相较的前段,长公子也有留情之步,所谓一力回天,还是长公子容让了。” “这也算不得容让,宗姬接手残局,我自当相退一射,方为公平之道。”予钧稍稍正色,“宗姬棋艺精湛,不必自谦。” 明珠笑道:“长公子布局缜密,处处防中有攻,以退为进,我也佩服的很。” 予钧颔首致意:“宗姬过奖。” 又闲话几句,瑾妃终于醒来,召二人入见,笑道:“原是叫你们来陪本宫,倒教你们枯坐了。外头桌椅凉不凉?” “此时秋风和爽,正是好时节。”予钧含笑道,“娘娘现下玉体如何?可还头晕么?昨日的荣养汤娘娘喝的惯么?”刚毅英朗的男子此刻语气絮絮亲近,让明珠不由侧目多望了几眼。 瑾妃也难得言语多一些,温言道:“这一觉睡起来,倒觉得精神仿佛多了些。果然是老了,近日虽脾胃、头脑似乎都好,但精神总是短了些,甚是容易疲倦呢。你父亲呢?伤势都好了吗?” 予钧目光微垂:“听说王爷近日还是夙夜忙碌,不过四弟寻来的雪参吃着甚好。” 明珠心中暗奇,这对父子到底是不和到了甚么地步?明明都在玄亲王府一个屋檐下,还说甚么“听说王爷如何如何”,生疏冷漠到了连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也毫不遮掩么? 瑾妃却似并未注意:“那你去年寻来的首乌呢?于你父王可有补益?” 予钧神色不变,仍是垂目沉声恭敬回禀:“太医说先用雪参便好。” “嗯,”瑾妃颔首,“你父王多年劳累,身子也不如从前了。补得过了,或许也伤,便听太医的吧。” 予钧颔首:“是。” 瑾妃又转向明珠:“听说晋王妃近日也不大好?” 明珠欠身道:“谢娘娘关怀。臣女祖母现已无大碍了,之前听姑母提到娘娘爱吃西凉梨花蜜,祖母还特地让臣女带来一些,已经交给随侍的御医了。” 瑾妃颔首道:“有劳你祖母惦记了。你姑姑也是有孝心的。”神色还是淡淡,也说不出愉或不愉。 瑾妃又问起晋王妃吃药休养之事,明珠一一应答。谈说半晌,瑾妃终于重又提出了盘旋心底良久的话:“你这些年来,都是跟着舅父生活吗?” 明珠等着这话也已很久了,淡淡道:“当年我父母过世之后,我是由几位长辈共同抚养,倒也没有单依着某一位舅父。” “几位长辈?”瑾妃拿起茶碗,“你母亲的娘家亲戚多么?” 明珠微笑道:“还好。臣女有幸,也得蒙父亲的故交照拂。”眼光有意无意地向坐在一旁喝茶的予钧扫了一眼。 瑾妃轻啜了一口碗中的香露:“哦,你父亲当年英侠忠义,想来人缘是好的。” 明珠浅浅一笑,也低头喝茶。 瑾妃见她不接话,便看了一眼予钧:“予钧,你如今调任回京,也是有公务的,不必再陪本宫了。先回去忙吧。” 予钧望向明珠的目光微微闪动,随即向瑾妃欠身道:“娘娘,孙儿初领羽林军职,份属副将,公务倒也不太忙。还望娘娘给孙儿这个殿前尽孝的机会。” 瑾妃摇摇头:“这里女眷们闲话家常,你坐着也是无聊,本宫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你的孝心,本宫是知道的。” 予钧语气温和,意思却极坚决:“娘娘,孙儿多年领兵在外,难得聆听娘娘训诲。这般家常闲话,孙儿也甚少机会得闻,还请娘娘不要赶孙儿走。” 瑾妃微微皱眉,颇有些沉吟。 明珠捧着茶碗,低头含笑不语。她心下雪亮,瑾妃心意,想必是要试探有关那寒山墨玉佩,甚至是想询问有关霍陵之事,看来是不想要让予钧在场;但如今瑾妃体虚,想来予钧是不放心叫自己与瑾妃独处。说难听些,倘若真动手,如今的瑾妃是断断不足自保的。只是对那些陈年往事,予钧又知情多少? 见他祖孙二人颇有些僵持,明珠又等了等,便抬头浅笑道:“娘娘,长公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娘与公子尽可慢慢斟酌。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臣女先告退如何?” 第18章 剑拔弩张(捉虫) 从天祈园复回晋王府,即便是素来不在意后宅女眷等小事的明珠也莫名觉得气氛有些紧张。虽然一路入门换车,丫鬟婆子们行礼开门等等事宜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众人的眼光显然是警惕畏惧了许多,甚至连福身的距离也保持的远远的。 明珠微微皱眉侧目,待到飞云轩前,便见澄月和染香都迎了出来。同时在门口等着的还有王妃院子里的大丫鬟黄连,向明珠福身见礼:“三小姐好。三小姐从宫中回来辛苦了,王爷和王妃都一直等着您呢,说请您回来就到王爷书斋喝口茶,吃些点心,王爷有事想问您。” 明珠见她神色热络,倒不比旁的丫鬟婆子那样紧张,心中觉得好笑,面上淡淡的:“好,我换件衣服就去。” 黄连笑容满面:“三小姐这样漂亮,哪里还用再更衣。王爷这样大的年岁了,一直在等您,叫王爷等着可不好,您还是先去书斋吧。” 明珠抿唇不语,只上下打量她两眼。 黄连脸上笑容不变,背脊上却一阵阵发寒,还是赔笑:“三小姐——您,您这边请?” 明珠环视过去,黄连身旁还有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远处走廊上明显多出了零零散散的几个灰衣家仆在收拾洒扫,心下越发觉得无奈,暗道晋王府不是军功起家么,如今怎地连个像样的请君入瓮也做不出来?倘若自己不理会黄连,这几位“灰衣家仆”又当如何?看了黄连一眼,见她手里的帕子越捏越紧,终于弯唇一笑:“好啊,前头带路吧。” 黄连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角隐隐的冷汗,便引着明珠走向晋王书房。白翎澄月等人迅速交换了个眼色,便由白翎和染香随侍跟从而去。 到了云鹤斋,白翎和染香在入门前便被拦在外头,明珠微微颔首,二人便在廊下安静候着,垂目侍立。而堂屋之中,不出明珠所料,明家众人济济一堂。 上首坐着晋王,捏着明湛晖的白玉佩,脸上的神色不大看的出来。而两旁座位上分坐着明湛昕、明湛暄兄弟,并明重虎、明重山、明重川三人坐在再下首。 明珠微微欠身:“祖父好,两位伯伯,各位堂兄好。” 明重川和明重山当即各自拱手回礼,明重虎只淡淡哼了一声。 晋王抬头,神色颇有些疲惫:“明珠,坐。” 明珠按着年纪排行,原本也该敬陪末座,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张椅子设得靠外了些,也偏了些,叫坐下的人难免有些面对三堂会审的味道。 明珠扫了一眼,便施施然上前落座,双手随意交叠,噙了一丝笑意,望着眼前神情各不同的明家众人,并不说话。 堂屋里静了片刻,明湛暄又看着父亲的脸色,谨慎措辞问道:“明珠啊,今日到行宫侍疾,瑾妃娘娘玉体如何?” 明珠看着这个阵仗,本想随口应答了,心里却无端涌起一阵厌烦,复又抿起唇,转目望向晋王:“祖父有什么心事就直说吧,何必难为二伯父这般辛苦。” 晋王满腹心事,捏着那白玉佩愈发紧了,却不知从何问起。 那厢明湛昕已然不耐:“放肆无礼!哪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道理!” 明珠缓缓转了转目光,看了明湛昕一眼,又重望向晋王,竟然是全没有搭理明湛昕的意思。 明湛昕瞬间暴怒,然而还未及再斥骂,门外便有轻甲亲兵快步进来到明重虎耳边附耳说了几句,明重虎看了明珠一眼,脸色难看起来。 明珠直接对视回去:“小将军可是要拿我的从人查问?” 明重虎索性起身,向晋王一拱手:“祖父,我去看看。”言罢就走,明珠向晋王微微欠身,也随着出去。 明重虎自持身份,不愿与明珠多言多语的纠缠,直接大步流星到了二门上。不想明珠与两个侍女竟然一步不落,同时到了。 此时二门外,已是剑拔弩张。 明重虎的二十来个亲兵将明珠的随从寒天、韩萃等四人围在当中,腰刀皆已出鞘在手。寒天等人并没兵器,只是四人相背而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惊恐神色。 晋王府的家丁护卫都远远站着,两不相帮。 明重虎原以为寒天等人拔刀拼命,才弄了个僵持不下的局面。怎料人家竟似乎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那自己的亲兵是吃白饭的么?冷了脸喝道:“一群废物!” 明珠神色不动,侧头吩咐白翎道:“去飞云轩整理箱笼,我们今日就离开王府。” 白翎应声转身,明重虎一挥手,四个亲兵挡住了去路。 “三妹妹,干什么急着走?”明重虎冷冷道,“前些日子锦衣玉食,登堂入宫不是坦然自若的很么,为何今日见了些许兵士,就急着走呢?“ 明珠淡淡笑问:“小将军以为我心虚么?” “不然能是如何?“明重虎打个手势,又十二个亲兵跑进院子,连同明珠、白翎和染香也团团围在当中。明重虎身材比明珠高出整整一头,此刻居高临下,格外威严:“你到底是什么人?休再巧言令色,快些从实招来,不然……” “不然怎样?”明珠冷笑,“不然送我去京兆衙门?还是你就地私刑审讯?是要问我冒认宗亲?还是问我蓄谋秋猎刺驾?” 这时晋王与明湛昕、明湛暄兄弟并孙辈们也赶了过来。 明晃晃刀光闪耀,亲兵轻甲如鳞,明湛昕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满意。 晋王皱眉道:“重虎!何至于此!” 明重虎口中回应,眼睛还是盯着明珠:“祖父,这女子来历可疑。我让人查过青江,说多年前血战大是惨烈,死者中有貌似三叔的青衣公子,带着锦缎红衣的妻女,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三岁,都已被杀!这分明是心怀不轨之人寻了貌似三叔的女子,取了信物进来蒙骗王府。若是真正的三叔之女,就是我王府宗姬,岂有不敬长辈,不愿住王府,不领月钱之理?她护着这些婢仆,跟祖宗一般,说不定这些人里就有人是她的主子,甚至幕后主使!只看田猎大典非要带着这些仆人就可知道了!祖父谨慎啊!” 长篇大论推下来,似乎也顺理成章。尤其说到幼女已死之事,晋王很是吃了一惊。 明珠这边却啼笑皆非,当年青江血战她得以幸存正是因为跟尸体换了衣衫,才瞒过第三轮的截杀,撑到了霍陵来到。这些细节并未与晋王等提起,只是如今再说,又仿佛砌词狡辩。 “罢了。”明珠摇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延,告辞便是。” “妄想!”明重虎断喝,“当晋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冒认宗亲,扰乱宗亲血脉,还想轻易脱身?”又向晋王道,“祖父,你看,如今喝破她的阴谋,就要逃走,可见心虚!” 明珠怒道:“明重虎,你要如何?依你之意,我要如何才能自证清白?留在王府,将我的人交给你们折辱审问?留而受辱,走则心虚,正反之语都是你的。” 明重虎傲然道:“你若真是三叔之女,真金不怕火炼,几个下人让王府审问一番又有何妨?” 明珠冷笑:“我若不让,你又当如何?” 明重虎淡淡道:“敬酒不吃,自然就是罚酒了。拿下!” “住手!”晋王喝道,“都住手!到书房说话!” 见晋王脸色铁青,明重虎知道这是祖父动了真怒。挥手喝止亲兵,明珠也示意白翎暂且不必去飞云轩整理箱笼,而是回到自己身边。 第19章 旧事惊心 “一个一个地说清楚。”晋王一路走回书斋,怒色已散了几分,眉宇之间愈发疲惫。 明珠看晋王到底年迈衰弱,心中微有不忍,便压了压怒气,将青江血战中替死之事简要说了,又道:“先父已逝,便是滴血认亲,也无人可做我的铁证。从起初我便不想高攀王府认亲,这话我不知说了多少次了。”看了大房众人一眼,冷冷道:“王妃的嫁妆、诸位的见礼,还有宗族名录,我样样都可不要。若是这样你还要步步紧逼,我自奉陪到大理寺堂前分辨。无论大理寺如何判断,今后我与王府诸位死生不复相见。”顿一顿,又冷笑道,“想直接拿人审问,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明重虎怒气勃发,向晋王道:“就算这位是三叔的亲骨血,难道这些仆从小厮,咱们王府也动不得问不得了么!”起身走到门前,向院中亲兵喝道:“都给我拿下了!” 众兵轰然应声,仓啷啷便是一片出鞘刀声。 明珠悠然落座,只向门口的白翎点点头,白翎折身扬声道:“不要见血。” 狂妄至此,连晋王的眉头都皱起来。 然而很快明重虎的脸色便更难看起来,寒天等人身形矫健,自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他已经因此而精选了勇悍精兵来捉拿。谁知当真动起手来,竟然还是相差甚远。寒天面无表情,出手如电,韩萃嬉笑无赖,滑似游鱼,燕衡短打擒拿,兔起鹘落,海晨星鹤势螂形,大开大阖。四人身手路数全然不同,但哪一个都不输给顾乘风、赵一江这等顶尖护卫的身手。院中刀光霍霍,这四人空手相接却毫无压力,不一会儿便有一半人的刀被夺了去。又有几人手臂脱臼,几人眼圈乌青——这还都是落在了明珠那句话上:不要见血。明重虎观战片时,便知道自己即便下场,也就最多是擒住一人,顿时后悔自己没有调弓箭手备用。 “停手。”明珠轻喝了一声。寒天四人立时向院中心一退,又是四人相背而立。明珠向明重虎一拱手:“小将军,何如?”并不待他答话,便起身吩咐道:“白翎,备车,我们回别院。箱笼东西明日叫染香带人过来清算,这些日子在王府的吃穿用度,结算给王府账房一千两。若是不够,任其开价,只管照付。” “明珠!”晋王怒气上涌,这样子与当年明湛晖夫妇离京何其相似。压抑已久的怒气与辛酸等等终于爆发出来:“混账!重虎便有冲动之处,你就要与祖父一刀两断么!不过是几个侍从,你就要舍家而去?你就是这样替父尽孝?祖父祖母可有疑你一句?在你心中可有半分孝义之情?” 明珠转身望向晋王,心知明重虎此行其实还是有晋王的默许。还是晋王到底年迈,且也不是一心质疑,语气便着意温和了三分:“多谢祖父祖母不疑。只是堂兄相逼至此,我在王府再多停留,也不过是让祖父祖母为难。既然如此,倒不如我搬回别院。” 明湛暄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明珠,重虎也不过是要询问你的侍从几句,也不是当真要打杀动刑,你太冲动了。” 明珠淡淡道:“打杀动刑,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明湛昕怒道:“天地君亲师,你即便是老三的长女,也太狂妄了!眼里可还有孝悌二字!” 明珠冷笑一声:“当年青江血战,我父母带着我与妹妹被人截杀,对方知道我父母皆武艺高强,便设下毒镖迷药及许多贼人重重埋伏。我父求援之下赶来救援的朋友并自己所带从人共有百余,只得七人生还。燕衡的长兄燕循当年只得十五岁,护着我妹妹被人砍掉左手,之后还力战杀死两人,才在我眼前被人乱剑刺死。寒天与我同龄,彼时不过七岁,若不是他为我挡了一刀在背上,我也与全家一同殒身青江。海晨星与韩萃跟随我数年,在我复仇时流血流汗,韩萃曾被人拷问三日,体无完肤,一句也不曾吐口。今日小将军并不是拿到了什么贼赃铁证,只不过是因为往事中一个曲折生了疑虑,都不曾与我查问半句便要动手拿人审问?这些忠心铁骨的好汉,我若让他们任人折辱,我又有何颜面对得起当年为了我一家而死的九十一条性命!” 有关明湛晖身死之事,明珠讲述的素来含糊,尤其是在晋王妃面前更是避而不谈其惨烈之处。此刻字字句句,触目惊心,中堂便静下来。 明珠顿一顿:“天地君亲师,忠孝节义礼,他们为我一家抛头洒血、尽忠死节,富贵荣辱自然在我一人一身。”言罢起身,向众人微微颔首,“言尽于此,告辞。” “明珠!”晋王叫了一声,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明珠拱手道:“我在京南有所别院,想必祖父并小将军也都是知道的。祖母若有传唤,只管随时遣人去找我。侍奉祖母病榻,是我的本分,也是先父的亏欠。余下的便不必多说了,祖母的妆奁是给我的心意,我不推辞了。东西我会拿走,但价值多少银子,我自当折算市价叫人送了现银来,也免得两位伯母心疼。事到如今,实在没有再同府而居的必要。祖父,还请珍重。”言罢一辑,便向外走,随口吩咐道:“若小将军的人再强行阻拦,不必留手。” 明湛昕怒道:“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明珠冷笑:“明大人,我是皇上亲封的宗姬,禄同三品。论起王法你我本是平级,小将军如今是几品?我倒要问问,他一个京策军的小统领,凭什么无凭无据地捉拿宗姬亲卫?贵贱亲疏,一断于法。小将军若是拿了铁证,岂不当是京兆衙门或刑部来拿人?若是没有凭据,那就要私设公堂?真亏得两榜进士明大人你还好意思跟我说王法纲常,你心里根本就是觉得你就是王法!“ 晚风清朗,月明星稀。 当下午那场“三小姐大战云鹤斋”已经花样翻新地传出了十余个不同版本、传遍阖家上下之时,那辆金玉为饰,梨窗檀轴的云纹马车终于驶离了晋王府。明家众人或怨念或释怀或疑虑,不论情绪如何,到底送走了这位风波不断的锦瑟宗姬。 坐在车中的明珠拿着刚刚收到的密信,秀丽面容上神色沉静,满心所想的,都是适才在颐珍院拜别晋王妃之时,老人眼中的失望与不舍。 其实自从明珠入京归府,与长房冲突不断,晋王妃也不是全无耳闻。故而当明珠跪在病榻前温言拜别时,晋王妃不舍得,却也没有强留,只紧紧拉着明珠的手叮咛要多多回来王府相见,以及好自珍重,寒温饮食处处留意等等。 这样的温言絮絮,叫明珠心里越发酸楚难止。不论晋王如何默许明重虎的查问,或是明湛昕等人直白的质疑,终究在这个王府中,还有一位长辈是这样真切的挂念和疼爱着自己。 明珠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叹了口气。这天下之事,到底是难以两全的。 次日晨起,天高云阔,开始在临风水榭处理帮务的明珠很快便彻底放下了前晚的些许怅惘。 因着在京时间已经超出预计,又多番出入宫廷猎典等地,帮务与书信都积压了不少。而霍陵的突然入京,以及与瑾妃的这般渊源,少不得也要调动人手、周密安排。明珠一忙,便忙了整整三天,早将那些细微愁绪抛诸脑后。 到得第三日晚上,明珠还是没有收到瑾妃传召的旨意,不由有些心焦了。以霍陵身份的敏感程度,一旦出事便不可估量,但如今既然瑾妃没有动静、霍陵自己也没有决断,与其再这样拖延下去,还不如劝霍陵先回北墨。 明珠正沉吟不决之时,却忽然接到一张意外至极的拜帖,箭朱洒金信笺上七个圆滚滚的歪墨大字——天行镖局,肖红尘。 第20章 八仙迎客 说起来,天行镖局也算得江湖上一个异数。一般来说,镖局这一行是站在黑白两道的正中间。说白也白,接各样水路保镖、押运货物、书信往来、甚至银票通兑,委托人有客有商,在小地方上或许连官衙的人都要求助于大镖局。 另一面,镖局这一行说黑也黑,走南闯北,开山过水,必须熟知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黑道帮派,哪一家的武林同道。镖师和趟子手就算功夫再好,到底有人乏力尽的时候,到底还是得在江湖上有面子、在官府里会通融才走得动。 这上上下下天南地北的关系,没有十数年的经营,哪里就能铺的开。一般的小镖局也就是省内走一走,甚至几个州县里转一转,跟马队车队也差不了多少。至于那些能纵横四海的大镖局,少说也得二十几年的底子,甚至是父子相传,如同门派一般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 而这个天行镖局,却是在七八年前仿佛横空出世一般。最初就只有总镖头肖红尘等几个当家的,但第一趟便从京城直接出关。一路见山开山,遇匪杀匪,不但比其他的镖局更快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时间走完了这条险路,还顺手剿灭了关外的一群极为凶悍的马贼。 自那之后,天行镖局的名头一炮而响。短短七年间,从一支不见其名的镖队,扩张到了南北十三家分局,如今与其他几家经营多年的大镖局相比,不仅是平起平坐,甚至可以说是个中翘楚。 严格地说,论起这扩张的速度,其实并不比连云帮更快。但是身为连云之主的明珠最是清楚,如今连云帮麾下的数十堂口水坞、遍布天下的商号药馆到底是从何而来。连英川留下的旧人旧业,北墨霍陵的支持,鸿溟派的人力物力,百花谷的筹码与交易,每一笔巨大的资源背后也都有着各自的势力与图谋。 当然,这原本也是应当的,天下从来就没有白白到手的好处。明珠既然要借势复仇,叱咤风云,自然也要殚精竭虑,平衡筹谋。江湖上或许十年可以出一个奇才,闭门练武惊艳天下,但没有任何一笔功业和势力是可以靠单人智谋或武力而成的,到底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资源、时局造英雄。 正因如此,明珠对天行镖局以及总镖头肖红尘,一直都有些好奇。她很清楚,天行镖局的崛起,必然与连云帮一样,背后大有支持。但多年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几乎就没有什么交集,明珠少年上位,帮会又成长如迅雷惊云,每日里忙碌帮务安定内部已然竭尽心力。当罗倚修回报说对天行镖局的深查结果不太清晰时,明珠也只叫下属小心留意,并没有当真去花大力气去深挖人家的秘密底细。 据说这位总镖头肖红尘貌不惊人,身形矮胖,肤色甚黑,全身上下跟仙风道骨这几个字绝没有半分关系,然而一身功夫却是内外兼修,鲜有敌手。且其自称是销声匿迹多年的百川宗传人,更是一直被江湖上议论纷纷。 如今,在这么个要紧的时候,居然接到了天行镖局的拜帖? 明珠捏着洒金帖子,黛眉越发紧锁。 她当年接手帮主之位时,离十四岁的生辰还差一个月。这样年少的小姑娘作为一帮之主,不论对内如何令行禁止,到底在江湖上走动不免叫外人质疑。故而这几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执掌总堂的萧佐代为出面,若是不那么重要的场合,罗倚修、展翼、沈如鱼等人也以连云之名在外行走。 虽然随着连云帮势力明里暗里都一齐壮大,明珠身为帮主的化名明莲亦闻名天下,但江湖中各大门派帮会之主得以见过她真容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那么,肖红尘送了帖子进来,到底见还是不见? 因着霍陵之事的重要和敏感,明珠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调动了数十精锐下属入京,其中便包括了原本出身北墨、如今负责影卫的朱羽郎君罗倚修,以及总掌所有江北分堂的展翼。展翼为人慷慨侠义,武艺精湛,在江湖上“惊天白虹”的称号很是响亮,于帮会里的地位仅次于萧佐。倘若是他出面接待这位肖总镖头,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对方这帖子此时送到,必定不是偶然。但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见的,是纵横天下的明莲帮主,还是名动京华的锦瑟宗姬呢? 白翎见明珠凝眉沉吟甚久,上前低声道:“小姐,要不要问一问霍三爷?” 明珠摇头:“不必。”又细细将那帖子看了两次,几句模糊的客套话之后,便是直接的两句,天行镖局总镖头肖红尘,副镖头龙泉拜上。 龙泉?明珠习惯性地在沉吟之时摩挲着那封信笺。 当年天行镖局起于微末,起初不过六七镖师,后来关外之行一战成名,肖红尘与师兄温然,并另外两位镖师龙泉、孟秦等一时间都声名大噪,并称四杰。但后来天行镖局崛起甚快,龙泉和孟秦却渐渐少闻于江湖。到如今一提起天行镖局,人人想到的都只有肖、温二人。尤其龙泉其人,江湖上只传说其身手如电,快剑无双,但近年来见过他的人似乎比见过孟秦的还少。 思索良久,明珠最终吩咐道:“大开中门,以贵客之礼相迎。” 天行镖局在京中的总局设于城西,与碧水别院相距十里有余。 次日一早,肖红尘等人正预备出门之时,便听弟子禀报,有一男一女佩剑并骑,在离天行镖局总堂不到半里之处相侯。二人佩剑皆有门派纹饰,并未一丝意思要隐藏自己的行迹,似乎也全无窥探之意。 肖红尘与龙泉对望了一眼,心中有点隐约的猜测,还是如计划的时间出发。 果然,众人甫一上路,那二人便迎上前来。两人皆是二十四五的年纪,面貌都颇为清秀,也很有几分相似。两人勒马拱手见礼,那女子似乎年纪稍长,先开口道:“在下星河派海沧月,连云璇玑卫。”男子接道:“在下玄素派海晨星,连云朱羽卫。”二人又齐声道:“奉敝上之命,恭迎肖总镖头,龙三爷。” 肖红尘和龙泉一同拱手还礼:“太客气了。” 海氏姐弟再度微微欠身让路,待肖红尘与龙泉并随从继续向前,他二人便跟到后面。 肖红尘笑容不减,心中也渐渐有数。 数十年前的武林之中,百川宗鼎盛煊赫,与武当少林三足鼎立。但也是因着人才过多,宗门之内支派极多,彼此争锋,后来竟至内斗分裂,渐渐便如三家分晋,百川宗之名渐渐不闻,而几支主要的分派各自开山立足。其中最强的便是鲲鹏、玄素、赤霞、星河四派。这四派虽然声势逊于华山峨嵋等数百年的根基,但多年来也陆陆续续出了不少剑术高手,这海氏姐弟正是青年一代的翘楚之才。不想此时此地却得一见,想来是还有后手的。 果然,前行了两里多远,又有两名青年男子策马而来,二人容貌也很相似。肖红尘与龙泉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大认得,想来这二人在江湖上倒是并无什么名声,但二人皆身形骁勇,态度恭敬之中又精明又稳健,叫人不敢小觑。兄弟两人近前双双拱手:“在下连云风雷卫,燕衡。”“在下连云玄武卫,燕彻。”亦齐声道:“奉敝上之命,恭迎肖总镖头、龙三爷。” 肖红尘与龙泉欠身还礼,随即便见海氏姐弟向燕家兄弟颔首示意,默然离去,换由燕家兄弟代为跟随在天行镖局众人身后。 肖红尘不由与龙泉对望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轻声道:“八仙迎客。” 这是江湖上的故旧大礼,通常是宗派大家之主迎接同等身份或更高贵的客人时,派出八名得力属下或是请来八位亲朋至交,两人一组,共分四节,对贵客高接远迎。 乍一见海氏姐弟之时,肖红尘隐隐便有此想,待得再见燕家兄弟,且四人皆以帮派职务自称,便全然确定了,只笑一笑坦然受之。因着路途极短,很快就见到了另外一对迎宾之人。 左侧的男子身材高大,气度沉稳坚毅,肖红尘甫一拱手,对方已抢先欠身颔首,行礼颇深:“在下连云江北使,展翼。”另一人剑眉星目,玉面薄唇,抱拳行礼的修长双手莹白如玉,俊美得叫人惊艳,行礼拱手:“在下连云朱羽使,罗倚修。”照例齐声:“奉敝上之命,恭迎肖总镖头,龙三爷。” 展翼当年本是点苍派掌门首徒,剑法人品都在江湖上名声极好,也是继任掌门的热门人选之一。后来点苍内乱,展翼退让出走,后来投入连江寨郴江分堂,为彼时年纪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堂主下属,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多有鄙夷。然而不过一两年时间,连江寨一场极大的内乱之后,那位少女堂主接手帮会,同年更名为连云帮。几年之内连云帮扩展如天火燎原,展翼大展身手,统领节制江北十一堂,近年来更常代表帮会行走江湖,势力威仪更胜从前,也叫江湖上好一番慨叹。 此时展翼恭谨迎客,天行镖局众人还礼自然是更加郑重。一如前番,燕家兄弟离去,展翼与罗倚修补上。 终于行至碧水别院,一男一女在门前相侯,却并不像姐弟。左首的应该还算是个少年,也就二十不到的模样,身形瘦削,神情淡漠,虽然身上并无兵器,却无端流露出凛然之气,叫肖红尘与龙泉这般的武功高手都不住侧目。而右首的女子几乎是全然相反,看年纪应当二十有余,容长脸庞上黛眉凤目,妩媚秀丽,樱口未语先含笑,神情中稍带有两分慵懒。 见到天行镖局众人近前,二人同时见礼,那少年作揖的动作干净认真,声音也沉稳的很:“在下连云风雷使,寒天。”那女子也如男子一般拱手,恭敬端庄:“在下连云璇玑使,白翎。”二人齐声:“奉敝上之命,恭迎肖总镖头,龙三爷。” 第21章 天行镖局(捉虫) 展翼和罗倚修同时下马,与之前赶回来的海沧月、海晨星姐弟,燕衡、燕彻兄弟,众人自大门始,依次沿正堂中路分立两侧。寒天与白翎见礼既毕,便一左一右,引着肖红尘与龙泉向正堂而去。 碧水别院虽然是一座别庄,但前主徐国公建造之时是为了给先帝朝沈皇后省亲而用,故而内外五进,装饰精美而格局恢弘,中堂大厅更是丝毫不逊于晋王府之类的王侯府邸。 明珠穿了一身银线暗纹绣流云海蓝色缭绫长衣,发髻间也只如往常一般用两枚莹润的翡翠钗并一只珍珠七宝押发,发饰间宝珠流光隐隐,端丽华贵,与身上颜色稍沉的衣衫相映,更显端庄沉稳。 远远望见天行镖局众人过来,明珠便起身相迎。 简单寒暄落座,寒天和白翎一左一右侍立在明珠身后,厅中另有侍女数人随侍,而展翼等人皆候在外。肖红尘一摆手,自己的随从弟子也一同在廊下等候。 正堂中宾主客套之间,自然彼此打量。明珠心中竟有些想笑。 严格地说,肖红尘的容貌并不算粗陋,人倒是矮胖了些,但五官也还算端正,浓眉大眼,颇有英气。只是么,他身边这位龙泉龙三爷,也太俊朗了些,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形略为瘦削却十分挺拔,行动之间潇洒利落。正所谓珠玉在前,在这位龙三爷身边,在明珠所识之人当中,俊美能与之比肩的不过寥寥几人。更何况肖红尘,在这样的对比反差之下,愈发显得黑胖了。 不过这位总镖头到底是一方大豪,言语之间偶然目中精光闪动,自有威势隐隐:“明帮主自入京来,肖某尚未曾得尽地主之谊,着实失礼。如今又蒙明帮主这样接待,倒让肖某过意不去。” 明珠微笑道:“肖总镖头太客气了。此番入京是家中私事,这才未曾拜访江湖同道,还请总镖头不要见怪才是。如今总镖头与龙三爷赏光而来,是连云之幸。” 肖红尘含笑道:“听闻连云之名多年,明帮主的英名也是如雷贯耳,如今得以一见,果然是年少有为。” 明珠垂下目光,转了转手里的茶碗,笑意敛了敛:“总镖头,您是爽快人。这些年来纵横四海,不论物议如何,您的豪迈爽直名声可从未变过。” 肖红尘接口道:“明帮主过誉了。您此番入京,除了家事,就没有其他帮务么?我们天行镖局名头上南北皆通,却还没有走通江淮这条路,想来也是无缘跟连云帮亲近的缘故。”肖红尘年近四旬,论年纪与已故的明湛晖相当,对刚满十九岁的明珠这般措辞,实在是谦和客气之极。 明珠闻言放下茶碗,也将自己的语气着意温和礼貌了三分:“肖总镖头这样说,还是太抬举了。江淮之地鱼龙混杂,连云帮也不过挣扎求存罢了。”顿一顿,又向龙泉望过去,“以肖总镖头和龙三爷的英才,若当真有意于江淮,哪里会走不通。” 龙泉自见礼之后并没有怎么说过话,只含着一丝温润微笑旁听,此刻见明珠点了名,便应声道:“若连云帮还算挣扎求存,那我等便更无立锥之地了。”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心下其实有些不耐,面上只温言一笑:“龙三爷,客套话真的不必再说了。” “好,不说客套话。”肖红尘爽朗一笑,又接回话头,“那肖某就直言了。江淮富庶,商贸繁盛,两省便抵得全国总税收的三成了。四大镖局中有三家都把总堂设在了江淮,我们天行镖局虽然实力不差,到底强龙难压地头蛇。所以,肖某此来既是拜望明帮主,也想看看有没有将来合作的机会。”侧头向自己的随从弟子点点头:“这点薄礼,望明帮主笑纳。” 两个青布短衫的青年手中捧着锦盒托盘恭敬上前,明珠亦微微颔首,白翎与青鱼上前相接,便见那盒子都是已经打开的。红木托盘中四个锦盒并列而放,第一个盒子里是一柄短剑,纹饰古朴,剑气深寒,一见便知不是凡品。第二个盒子是一座百宝插屏,精金为底,紫檀为座,各色宝石排列镶嵌,金闪闪亮堂堂宝光耀目,豪奢华丽十足,清雅风韵全无。白翎不由看了明珠一眼,险些没掩住笑意,接了这个托盘便退后侍立。 另一个盘子里的东西重量倒是轻了许多,价值却犹有过之,一盒中是一串极长的红玉髓珠串,每颗玉珠殷红之色都是鲜艳欲滴,光泽极佳,而颗颗玉珠皆大小相同,更是难得。最后一件则是一个羊脂玉盒,四围精雕,温润细腻至极。澄月接了,与前两样一般送到明珠跟前。 明珠看了看这几样礼物,神色不动,只是客气地笑笑:“总镖头太客气了。” 龙泉微微向前探身,俊朗面庞上笑意深了两分:“明帮主此番进京,往来交际想必不少,些许珠饰,还望明帮主不嫌弃。另外,这最后一盒装的是新得的玉山碧茶,昨日刚从南海送过来的。” 此言一出,原本气氛还算融洽的厅堂中似乎霎时间格外静了静。 碧茶源自南海,茶味浓郁,炮制工艺也十分讲究。但因着香味特别,爱喝的人并不太多。尤其玉山碧茶,产量既少,味道又浓重至极,千金一两,正是霍陵的心头最爱。 若说之前对于天行镖局之人的来意,明珠尚且有推测有怀疑,有各样的不确定,那么到了此刻就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明珠心底杀机乍然而起,目光并不向羊脂玉盒多转一分,反倒是含笑望向龙泉:“龙三爷,当真有心。”明丽面庞上笑容依旧秀美,然而眼风已经锋锐如刀。 龙泉年过三旬,风刀霜剑、生死波澜早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此刻与明珠目光相对,虽然面上平静无波,得体微笑温润不改,但心底也不由得隐隐而惊——这样年轻的姑娘,居然已有这样的杀气与威仪,当真少见的很。 静默片刻,还是肖红尘笑言破冰:“这些简薄礼物都是略表心意而已。”顿一顿,敛去了笑意,原本看来颇有些憨厚可亲的面容转瞬便英武严肃起来,让随后的几句话也有了更清晰的言外之意:“如今天行镖局虽然不说定能跟连云帮实力相当,倒也有这谈一谈合作的底气。明帮主少来京中,如今也算是猛龙过江,这份胆气豪情,果然不让须眉。” 猛龙过江?这是在警告连云帮不要在京城轻举妄动么? 明珠心思飞转,肖红尘背后的人到底是如何揣测连云帮的?他们前来真正想要试探的信息是什么?他们想要的回应又是什么?飞快盘算一番,口中便含笑回应,年轻姑娘的清朗语音中保持着远超其龄的稳定与从容:“肖总镖头,所谓合作,便是同甘共苦,利益与共。自是了解为先,互信互助。我年轻,算是后辈,素来敬您豪迈直爽、有信义有担当。明人不说暗话,在您跟前也不绕弯子,如今的天行镖局与我连云帮,只怕连彼此了解,都还不足呢。” 肖红尘见明珠应对之间,适才一闪而过的杀气已然泯去,心下也稍稳,又复笑道:“明帮主自谦了,年纪虽然轻,成名却不晚于肖某。这句前辈后辈,肖某颇不敢当。合作之事并非一日之功,今日肖某前来是为拜望,也顺便看看明帮主在京之事有没有肖某可以相助的,算是咱们两家亲近的一个开端。” 家事? 明珠心念一闪,已有了决断:“既然肖总镖头这样说,那下一次便该我来做东。若是赏脸,我便请肖总镖头,温总镖头,并龙三爷、孟四爷,诸位一同用个便饭如何?”言到“龙三孟四”二人时,再次目光灼灼地向龙泉望过去。 肖红尘心中一哂,面上却应承得极果断:“如此自然是好的。不知哪天合适呢?贵帮的萧佐萧郎君是否也会赏光?” 明珠笑意盈盈:“萧佐如今主理江淮之事,若是贵镖局确实有合作的诚意,我传书叫他赶来便是了。” 因着明珠的目光更多是在龙泉身上,龙泉到底有些不得不回应了:“天行镖局有心与贵帮合作已然甚久了,只不过如今才有机会罢了。” “哦?”明珠微笑得越发意味深长,“如今,算是什么机会呢?”却不待对方真的回答,而是继续朗声道,“不如我来提个敝帮的诚意吧。天行镖局如今通行南北,其实也不是非要扩张到江淮不可。江淮之地虽然富庶,竞争却激烈无比。肖总镖头倘若也是胸怀天下,可否想过海路的生意?” “海路?”肖红尘重复了一次,与龙泉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笑道,“这个我们原本倒也是想过的,倒与明帮主不谋而合了。” 明珠拿起白瓷茶碗轻啜了一口:“如今准许开放的港口主要便是泉州和郴州。不知道龙三爷熟不熟这两地的驻军和规条?” 龙泉心中轻微震了震,面上神色不变:“略略有些耳闻。明帮主可熟悉那两地?” 明珠将茶碗放下,双手交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想来是远不如龙三爷的。我是江湖人,一心江湖事。说到底,连云帮到底不如天行镖局,扎根天子脚下,既知朝廷政务,又通江湖风云,手眼通天。” 龙泉垂目:“明帮主过誉了。” 肖红尘拱手道:“既然明帮主也有合作的意思,不如今日便约定下次再会的日子?肖某叨扰半日,也该告辞了。” 明珠起身道:“家中长辈卧病,我近日常往侍疾,一时间竟不能给出个准确的时间。不如这样,过几日我遣人回书与总镖头约定商谈日期,顺便将回敬之礼一并奉上。” 肖红尘与龙泉起身,一同拱手:“如此甚好。那我等告辞。” 明珠上前两步,送到中堂门口:“两位慢走。”顿一顿,又似无意地补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在宫里见孟四爷似乎咳嗽了几声,如今可好了?” 第22章 御园风起 二人皆怔了怔,肖红尘一笑,并没直接回答,而龙泉则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便礼貌笑道:“承蒙挂念,应该是好了。” “如此便好,”明珠笑意愈发深了,“二位慢走,”又向堂前侍立的众人示意,“送两位贵客出门。” 这番礼貌告别之后,天行镖局的来访才算正式结束。澄月手中端着那条红碧玺珠串和玉山茶,不再掩饰忧色,上前道:“小姐,这个……” 明珠摆手道:“不急,先等他们回来。” 自来江湖规矩之中,若是以八仙迎客的大礼迎入贵宾,那么送别时,至少也有要一半的阵仗。明珠既然已经精锐尽出迎客,此时自然不吝有头有尾,做足全套。 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尽皆赶回,明珠便叫众人按着在连云帮总堂的辈分分坐两列,一如平素处理帮务的座次。 连云帮前身连江寨本是寻常帮会,几个堂口加起来虽然也有几百人,但结构很是松散混乱。后来明湛晖因与连景璨成亲而加入云江堂,自然也就带入了练兵的策略规制。 到得明珠接手之时,又因着霍陵多年的悉心教导,更上一层,以兵法军伍如臂使指的结构为基础,又加了墨宗研习数十代的策略,改进成更适合于帮会扩张与统辖的制度。 连云帮明面上的堂口共有十七处,人数多少不等,势力最大的也就是萧佐亲自坐镇的总堂玄武堂,余下则分布各地,各有堂主。其下江北使展翼与江南使沈如鱼分别督查节制江北十一堂,和江南五堂,二人皆有自己专属的下属,驻扎各个分堂,有时还会轮流换岗。 另外连云帮最主要的暗中势力,就是遍布天下的商号青凤轩,旗下有绸缎、珠宝、药材等等许多生意,每家店面各有招牌,并不用连云字号。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分支,便是分别由罗倚修、寒天和白翎各带领一批下属,分别以朱羽、风雷、璇玑为属卫名称,负责情报搜集与传递、明珠的直属护卫以及日常帮务协理等杂事。 此番为了霍陵之事,明珠已经是精锐尽出。待得下属们依次将所查探到的信息以及自己手边的人手和资源报备完毕,明珠才将自己的筹谋说出:“我叫你们急速赶来,原本是要相助霍三爷,暗中与一位要紧的人相见。但天行镖局的到访,显然是对方有了防备。所以眼下要做的有几件事,第一,霍三爷与我的关系,在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那么少,天行镖局查到没什么稀奇。但是霍三爷如今本人在京,对方却未必知道。所以这个消息,给我严防死守。” 明珠又转向展翼:“展翼,你来负责调动人手,清查碧水别院周边,绝对不能将消息散出去。第二,天行镖局背后的势力,必定是有宗室中人,最可能的就是玄亲王,以及他的长子孟予钧。田猎大典时我见过孟予钧出手,身法很熟悉。我适才诈问龙泉与肖红尘,龙泉已经承认了孟予钧就是所谓的天行镖局四爷孟秦。罗倚修,彻查天行镖局,以及孟予钧的一切,挖地三尺,越快越好。” 展翼和罗倚修均起身领命,明珠又补上一句:“还有这位龙三爷。孟秦既然不是真名,龙泉很可能也不是。龙泉若是与孟予钧联系紧密,或许跟他的师门有关,或是跟宗室中人有关,也需一同清查。” 顿一顿,明珠又沉声道:“天行镖局此时上门,什么合作都是胡说八道。我入京这么久,今天才来,分明是冲着霍三爷。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代表宫里的意思,还是王府的意思。” “这两者有何区别?”展翼入京时间最晚,不晓政事。 明珠看了一眼白翎,白翎便代为解释道:“倘若是宫里的意思,那么霍三爷就不能见这位故人了,恐怕是要尽快离京。若是王府的意思,这事情就更复杂,要见故人就更难也更险。”白翎停一停,又望向明珠:“小姐,是这个意思吧?”她跟随明珠八年,虽然上下有分,却也有甚好的交情,很是了解明珠的心思。尤其此刻用词含糊,应该是不太想说出瑾妃和霍陵的母子关系。 明珠颔首:“差不多。但要紧的还是霍三爷怎么想。我有今日,连云帮能有今日,到底是因着霍三爷的援手。倘若天行镖局带来的是宫里的意思,我自当劝他离京。倘若不是,你们就都绷紧了精神,盯着天行镖局、玄亲王府,随时待命。” 白翎又道:“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毕竟霍三爷在京时间越长,这个消息就越容易走漏。” 明珠轻叹:“我知道,不能等太久。我今天就递宗女折,请求去御园探望瑾妃。倘若折子被驳回,也算是宫中一个清楚的表态了。最多五日,一定要送走霍三爷。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些。” 众人一同起身,拱手齐声:“是。” 到了下午,明珠请旨探望瑾妃的折子刚送出去,外间便禀告说,玄亲王长公子孟予钧前来传旨。 明珠眉头一跳,心中越发生疑,吩咐罗倚修再次清查碧水别院中所有的人手,随后才亲自带着白翎和寒天两人到大门口,迎接予钧。 说是传旨,予钧却还是一身海青色细绫布直缀,青金冠束发,只有腰间玉扣勾带颇能显示出些许皇孙贵胄的身份,其他煊赫仪仗,一应皆无。而见到明珠迎出大门,而非开门请他进去,予钧倒也不生气,只先拱手:“明宗姬好。” 明珠微微欠身:“承蒙长公子如此屈尊迁就,这里是我的私人别院,不便迎接仪仗,若有旨意,还是到晋王府说道吧。” 予钧微笑道:“宗姬此言虽然郑重,却是想差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既然王令得行天下,便没有不适宜接旨的地方。不过今日在下并没有仪仗和明旨,只有一道娘娘想见宗姬的口谕罢了。” 明珠目光闪动:“那娘娘口语中可说了要我几时到御园?如长公子所见,我此刻不宜见驾。”因着与亲信下属议事,明珠换了极轻便的淡绿缭绫长衣,发髻间也只有一枚东珠长钗,虽则东珠极大,流光生辉,却到底是太随意了。 予钧闻言一笑,上下打量明珠一番:“其实宗姬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若是宗姬想要更衣,在下恭候便是。” 明珠本是满心防备,严阵以待,此刻叫他这一笑,反倒有些捉摸不清。心思飞快转了转,也舒展眉宇:“如此,便有劳长公子相侯。”言罢,便又带着人进去了。 留下连门都进不成,更喝不到一口茶的予钧在门外哭笑不得。 予钧身旁只带了两个护卫,一名南隽,一名石贲,都是极亲信的近卫,见得此景简直是面面相觑。石贲性情要更耿直些,不由进言道:“长公子,这位明宗姬也太失礼了……” 予钧并没答话,只是很无奈地牵着马到了门侧的树荫下。 南隽却低头笑了笑,他倒觉得长公子心情还可以啊。 幸好明珠动作甚快,尤其是平素惯常服侍她的侍女皆已入京,几人一起动手,拆发重挽,插戴珠饰,更衣换鞋,几乎是一盏茶的时间里,明珠便换好了合宜装扮,带着人迎出门来。 或许是因为等候的时间比想象中短了不少,又或者是,萱色织锦宫衣配上金丝琥珀发饰,和暖柔润彷如初秋阳光,竟然让行动多有风雷之意的明珠显出了她这个年纪原本该有的娇嫩明秀颜色。予钧怔了怔,又上下打量明珠两眼,才弯唇笑道:“宗姬如此更妥帖了。请。” 明珠见他竟似对衣饰很是认真,微感奇怪,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便笑笑登上马车随其入宫。 天祈御晖园本就在南郊,从碧水别院过去较之晋王府还要近上不少。这一路上明珠倒也不必和予钧说话,几乎是闭目静心了一阵子也就到了。 予钧亲自引着明珠前往清韵殿觐见瑾妃,进正殿之时,予钧便将自己的从人留在了殿外,白翎和青鱼在得了明珠微微颔首之后也一同在外侯立。 瑾妃身边服侍的人本来就不太多,予钧与明珠到了棠梨橱时,瑾妃身边更是连一个宫女都没有留。宁神香的清香袅袅淡淡,瑾妃的面色仿佛更红润了些,正坐在窗前拿着一个澄黄的香橙,轻轻摩挲着出神。而*同春的黄梨窗外,微风已起。 第23章 碧水湖光 予钧屈膝行了大礼:“见过瑾妃娘娘。” 明珠亦深深一福。 瑾妃微笑:“都起来吧,坐。” 与瑾妃对坐的位置已经设好,两张黄花梨圈椅上放着蜀锦靠垫,当中几上放了两杯花露。明珠一眼望过去,两个缠枝芍药青瓷碗中都没了热气,想来花露都凉了。 予钧微微侧身,让向明珠:“宗姬先请。” 明珠斜睨予钧的眼光里带了一丝笑意。这位长公子有意思的很,这是料到她心有疑虑,所以让她先选座位和花露么?既然敢中门大开,八仙迎客地见天行镖局之人,她又哪里会怕孤身入宫呢。心中一哂,面上神色还算收敛,便坐了右首的椅子:“娘娘身子如何了?今日看来面色倒是好了些。” 瑾妃淡淡的微笑中有慈和,也有疲惫:“终究年纪到了,也没有好与不好,许是参汤饮的多,面色便红了些。” 予钧顺手拿起离自己近一些的花露,一饮而尽,方才道:“娘娘的面色是好些了,看来郗老医正果然宝刀未老,声名不虚。” 瑾妃温言道:“你也是用心太过,郗太医都这样年纪,何必叫他奔波。我之前吃的方子也还好。” 予钧垂目片刻,才又抬头:“娘娘一辈子忠君奉上,温慈怜下,如何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瑾妃望向予钧,见他神色郑重,心中一暖,微笑道:“哪里就不爱惜了。不过你的孝心,祖母知道,祖母很欢喜。”又望向明珠:“这几日,你祖母可好?” 明珠斟酌道:“家祖母还在温养,倒是缓和了些。” “嗯,那就好。”瑾妃轻轻点头,“本宫昨日传了话到玄亲王府,湛嫣应当禁足到这个月底便是了。你回去叫你祖母知道,不要太忧心了。” 明珠起身一福:“多谢娘娘宽和。” 瑾妃低头,静了静才道:“你姑姑素来恭谨,本宫心中知道。”复又望向明珠:“明珠,上次你到御园来,我便想问你了,你的墨玉佩是如何得来的?” 明珠虽然等着这句话已经很久,闻言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当即郑重道:“这是长辈十二年前所赠,臣女从不离身。” 瑾妃轻轻“哦”了一声,便沉默了。 予钧和明珠皆各自垂目,静坐相侯。 过了好一会儿,瑾妃才又问道:“你这位长辈,如今可还安好?“ 明珠心跳微微加快,静了静,微叹道:“他昨日大醉,还打碎了一套杯盏,不甚好。” 言下之意,自然昨日还得与之相见。那么,其人在京。 瑾妃的呼吸一窒,随即又是良久沉默。 明珠安静等了许久,终于斟酌开口道:“娘娘母仪天下,万民敬仰。日前娘娘中毒卧病,臣民皆忧心不安,臣女、并臣女的长辈亦如是。” 瑾妃摇了摇头,复又缓缓转头远眺,口中声音越发轻了:“明珠,陪我到后园走走。” 明珠躬身应声,予钧起身上前扶住瑾妃的右手。祖孙二人双手相握,瑾妃微微浮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予钧的手背,摇摇头。 予钧亦微笑,却坚定扶着瑾妃:“娘娘康健,孙儿知道的。只求给孙儿跟前尽孝的机会。” 瑾妃望着予钧,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温柔与疲倦。 予钧心里难过,垂目片刻,还是坚持道:“娘娘——” 瑾妃微微一笑:“好,扶着祖母吧。” 予钧应声中隐隐含着欢喜:“是。” 瑾妃身体的状况虽然恢复了大半,到底年迈了。虽有予钧扶着,还是走的极慢。明珠跟在另一侧,安静地随着瑾妃散步。 此时是秋日的下午,阳光温暖,空气湿润,微风中满含着新鲜的桂花清香。 清韵殿后园中的宫人早已被屏退干净,瑾妃走了一会儿,倒觉得精神更好了些,便不叫予钧扶着,自己慢慢踱步。 予钧和明珠见瑾妃似乎并没有再问话或是说话的意思,便各自退了一步,并肩跟在后面。 又走了几步,予钧忽然开口:“宗姬与这位长辈,是什么样的关系?” 明珠斜睨他一眼:“长公子不知么?” 予钧微笑,口中言语格外轻缓:“道听途说,岂可尽信。在下心中有疑,自是当面请教。” 明珠淡淡道:“他是先父的故交。当年先父殒身之后,我有幸蒙叔父救助扶养数年。” 瑾妃默然听着,仍是缓缓散步,并不打断,也不说话。 予钧斟酌了一下才追问道:“那宗姬,可是为了这位叔父入京?” 明珠倒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想了想才道:“是天意是人为,谁能分的清楚。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偏偏是叔父救我于死生之地。”顿了顿,又望向予钧,正色直视道:“不是。我并非为此入京。”明丽容颜回眸之间,字字皆有金石声。 予钧颔首,片刻又道:“那宗姬入京只是为了与晋王夫妇再续天伦么?” 明珠笑笑,重又远眺:“天行有常,我也只能但尽人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不过珍惜眼下罢了。” 予钧目光落在瑾妃背影,不由蹙眉。 明珠只作不知。 瑾妃又走了十余步,便在园中凉亭里坐下。轻轻眺望远方的宫墙重重,飞檐层层,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予钧和明珠彼此望了两番,瑾妃才又开口道:“前尘如梦,回首也是无益。” 明珠心下微微失望,只好温言道:“娘娘是通透人,自有决断。” 予钧则上前半步,躬身道:“娘娘,如今秋风已起了,要不要回暖阁去休息?” 瑾妃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宫。 该说的算是已经说完了,予钧一边扶着瑾妃回暖阁,一边直接叫人去请太医。 这一场对话虽看似平静温和,其实瑾妃心里早已巨浪滔天。予钧和明珠都是心知肚明,待得年迈的郗太医赶来,再次为瑾妃诊脉施针,并熬好了安神汤药让瑾妃服下休息之后,二人才一同告退离去。 出了天祈御晖园,明珠刚要说告辞,予钧却抢先开口:“宗姬的碧水别院当年由徐国公引泉开湖而建,也是京中一景。今日我午后去传旨时不曾讨得一口茶喝,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幸一观湖光?” 明珠一怔,旋即笑言:“此处是我的私产别院。长公子既然明言要来,我自当以客礼相敬。但是,除此以外的访者,就没有情面了,还望长公子知之。” 予钧神色带了三分郑重:“锦瑟宗姬给面子,在下承情不尽。在下若来,必定递帖子自中门而入,若有人擅闯,还望宗姬格杀勿论。” 明珠笑道:“长公子越发爽快了。” 予钧颔首:“与君子交当论正道,与小人交才论机巧。” 明珠斜睨他,笑意中带了一点点狡黠:“公子视我为君子么?” 予钧正视明珠:“与宗姬相交,可论天下。” 当下二人仍旧是一车一马,同回碧水别院。明珠叫人在临风水榭设了茶点,亲自引了予钧过去,分宾主落座。澄月与染香上前奉茶完毕,便一同退出,侍立在石桥中段。而予钧的护卫,并白翎寒天等人,都是一同在岸边等候。 予钧喝了一口茶,向湖面望了望:“宗姬果然好气魄。” 明珠含笑道:“长公子谬赞了,天行镖局的秦四爷,豪迈大度的名声也是响亮的很。” 予钧身体稍稍向后仰,将手中的茶碗放回高几:“天行镖局挣扎了这许多年,也不过刚有点起色。哪比得连云主人睥睨天下。” 明珠笑笑:“秦四爷过奖。” 予钧望向明珠:“既然言至此处,在下也就直说了。再三叨扰,是想见一见宗姬的这位叔父。” 明珠脸上笑意不改,目光渐转锐利:“长公子要以什么身份见呢?是娘娘的长孙,还是令尊的长子?是郴州军中的孟郎将,还是天行镖局的秦四爷?” 予钧亦敛去了所有的笑容,正色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祖母心愿,故而愿以子侄身份,求见伯父。” 明珠不妨他说的这般郑重诚恳,心中还是有些感动,然而到底是多年刀光剑影、死里求生过的,提防疑虑之心并不能尽去,只是将言辞着意斟酌温和些:“长公子此言此礼,不可谓不诚不重。然而有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还望长公子见谅。若是——” 予钧平视明珠,截断她的话:“宗姬,不,明帮主。倘若我有加害霍三爷之心,自当任你处置,刀斧相加,天人不容。” 明珠与他对视片刻,终于颔首道:“长公子稍坐。” 第24章 见别两难 一盏茶之后,展翼引着霍陵到临风水榭。恭敬一礼,便即退下。 其实霍陵入京不过五六日,然而连日醉酒,竟憔悴了不少。明珠连日忙碌于帮务和筹谋,另外亦自觉无言可以开解霍陵,也就只能叫人细心侍奉,多备下温和菜饭和解酒汤而已。此刻霍陵乍看之下虽还是潇洒英俊模样,然而鬓角微松,衣襟也有皱褶,旁人或许不觉得这些小节有什么,明珠却觉心酸至极,屈膝一福时眼睛便热了:“叔父。” 而予钧则是深深躬身,以晚辈之礼相见:“伯父好。” 霍陵来时已经听展翼说了予钧的身份,但并未料到是这般礼节,当下心神微震,面上神色不动:“长公子太客气了,霍某哪里当得起。”随手端了茶碗啜一口,转身便坐了明珠的位置。 予钧恭敬道:“家祖母为明氏女,三表妹的养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哦?”霍陵侧目,取笑道,“这亲戚转折的倒是流畅,长公子既然称呼这般亲切,跟着明珠论亲眷,是为了求亲而来?” 予钧含笑应道:“伯父果然敏锐,一语中的。” 明珠心头一刺,怒气横生:“两位这是拿我取笑?” 予钧心头微震,立时敛容正色:“是在下失言了。还望宗姬原宥。”又转向霍陵,“在下前来拜见伯父,的确为一叙亲缘。若说求问,也是可以。” 霍陵笑意淡了:“长公子有话尽可直说。” 予钧道:“不知伯父入京所为何事?” 霍陵远眺:“京华繁盛,向往已久。” 予钧追问道:“既如此,何以至今才入京呢?” 霍陵强抑住心中的烦躁,面上却又重新浮起笑意:“我乐意。” 予钧不由哑然失笑:“您果然是潇洒人物,也难怪宗姬这样豪迈英气。”说到这里,便向明珠望了望,带了两分探究的意思。 明珠与他目光相触,便知予钧是想继续追问霍陵的心思。这一点上,她倒也不反对,毕竟如今霍陵也是需要做个决断了。明珠自七岁蒙霍陵救助扶养,早已视其为父。有些话,她反倒不好多说,此刻若能借了予钧的口,也算两全。 予钧见她神色犹疑,心中便有数了,向着霍陵正色道:“伯父,今日明珠既然已经许我入门拜见,还请您也不吝实言,时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霍陵心中愈发焦躁,勉力撑着面上的淡然平静:“我就是来京城看风景的。”眼尾扫到明珠,见她神情中隐有忧色,心中也是微微一软,叹了口气:“京华锦绣繁盛多年,我也是颇有耳闻的。既然如今盛景依旧,也就这样了,不看也罢。” 予钧又沉吟片刻,才缓缓问道:“霍三爷不入京城的这个忌讳在江湖上传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破了。既然已经千里而来,难道不要亲身一见么?” 霍陵沉默良久,才道:“这是她的意思?” 予钧只觉得霍陵这个神色与瑾妃几乎是一模一样,不禁看了一眼明珠,明珠也向他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随即又再分开。 予钧沉吟道:“年迈之人病体缠绵,是断然动不得气了。为子孙者,既愿长者余年无憾,更怕长者劳神伤怀,此事可否两全?还望伯父教我。” 明珠听他声音恳切,心下越发恻然。瑾妃如今也是年过花甲,又是中毒初愈,倘若霍陵对母亲仍怀烈怒怨怼,那么还真的是相见争如不见。但若果然两不相见,一旦山陵崩殂,难保瑾妃和霍陵不会各自抱憾遗恨。 霍陵再度沉默良久,方艰难开口:“若她愿相见,我……我……” 潇洒如他,言至此处,竟到底说不下去了。 予钧垂目起身,行至霍陵座前,撩袍屈身,双膝跪了下去:“伯父。祖母当真年迈,再经不得大伤大痛。伯父若心有怨怒,原是人之常情,子侄不敢求伯父恩怨尽消。但求伯父念着祖母当年十月怀胎,如今年高体虚……” 霍陵摆手道:“长公子太客气了,我当不起。”言罢,起身就快步走了。 明珠望着他远去身影,也知道阻拦不得,只得上前两步到予钧身侧,伸手虚扶:“霍三爷心里难受的很,还请长公子不要见怪。” 予钧顺势起身,叹气道:“娘娘心里也是觉得亏欠霍三爷的,在下身为晚辈,执子侄之礼本是应当。谈不上见怪与否。今日造访,实在是唐突了。但娘娘自苦多年,愁肠百转,纠结极深。若是倒退十年,娘娘身子还健朗时,在下也未必要来强出头。只是如今,唉。” 明珠摇头道:“长公子既深谙江湖事,大约也听过霍三爷的傲气。素来只有人家求他,他是断然不会求人的。若不是娘娘到了这一步,霍三爷也是不会入京的。” 予钧浮起一丝苦笑,望向明珠:“那宗姬是否也是同样想法?若不是看晋王爷年事已高,也不肯入京相认?” 明珠怔了怔:“这——” 予钧和声道:“宗姬上次说的是,子欲孝而亲不待。既然霍三爷已然入京,想必心里是想见娘娘的,或许终此一生,也就只有这一面之缘了。以霍三爷的胸怀韬略,想必不会泄一时之愤,遗终身长恨。” 明珠直视予钧:“敢问长公子,娘娘心里又是怎生想法?玄亲王爷呢?今日长公子自谦屈膝,孝义尽显,霍三爷心里却难免更难受。我自少失怙,深知天人永隔,虽憾极痛极,但既无计可施,也只能认了;而霍三爷有母不得见,有亲不得依,个中辛苦,唯有自知。” 予钧垂目道:“是。有父母而如生零丁,处锦绣却似居寒蓬,确属不易。” 此言入耳,明珠只觉苍凉落寞语意刻骨,瞬间想起他与玄亲王、予锋予锐兄弟冲突等等,心中不忍。 予钧复又抬眼,与明珠目光相对,见她眼里竟似有几分悲悯温意,瞬间心里微震,又恳切道:“我得有今日,全是因少时有幸得娘娘抚育三载,不然早已身死王府。说句不孝之语,在我心中,娘娘的安乐远胜王爷的功业来的要紧。如今王爷应当还不知霍三爷之事,至少是不知道霍三爷入京。所以霍三爷若是能忍得下心中委屈,愿意与娘娘好生一见,略叙温慈,也是全了母子一场的亲缘,个中安排,我愿意一力承当。” 明珠温声道:“但我觉得霍三爷能想通的,到底血脉亲情,割舍不断。” 予钧起身,转头远眺:“血脉亲情,倒也未必。宗姬虽也为宗室女,但晋王府与皇家还是不同。自古无情帝王家,人心之冷,只怕出于宗姬想象。” 明珠唇角翘起:“人心之险,蜀道难比万一,十二年前我便知道了。只不过娘娘既然能保下霍三爷的性命,想来不是无情。” 予钧转身道:“这是自然。还望宗姬能对霍三爷好言劝解。” 明珠摇头叹息:“旁观者易,当局者难。这道理说起来轻飘飘的,难解三尺冰寒。” 予钧正色道:“连云主人少年成名,固然血战艰险,到底快意恩仇。宗姬入京也有一个多月了,可稍稍感知了‘含晴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娘娘伴君五十载,几曾轻飘,何尝容易?宗姬且设身处地,倘若娘娘流露只言片语有思有念,雷霆天威一旦震动,谁敢断言霍三爷、明帮主就一定能全身而退?便是能保住二位的性命,又要多少人舍身死战,血染江湖?” 明珠闻言不由肃容,微微颔首垂目道:“是我失言了。” 予钧沉默片刻,又道:“宗姬不是生长在京中这般尔虞我诈之地,或许并不熟知公卿之家内宅的压力,更罔论宫禁之中从龙伴驾的艰险。只是不知道宗姬的想法如何?此事要怎生安排?” 明珠向外望了一眼:“霍三爷想必是愿意见娘娘的,只不过心绪上可能还要平复、预备两日。我会再跟霍三爷谈谈,倘若确定便与长公子相商这觐见的事宜。” 予钧颔首道:“事不宜迟,霍三爷在京日子越长,风险越大。三日后似乎是晋王妃的生辰?听闻晋王妃卧病,但想来这寿酒还是要摆的,届时若有机会,在下与宗姬再议定此事如何?” 明珠微笑道:“好。长公子雷厉风行,我静候佳音。” 第25章 王妃寿宴 送走了予钧,明珠便叫人将那盒茶叶先拿去检视,确定了羊脂玉盒中没有机关夹层,茶叶用银网子筛过没有毒,又重新装了,跟一些新鲜茶果一同放入一个檀木托盘,明珠亲自捧了去拿给霍陵。 霍陵暂住的轩馆叫凌然阁,是碧水别院中楼阁最高、视野最开阔的一座三层小楼。 明珠入门时,霍陵又在三楼东侧的窗边远眺。 “霍叔叔,”明珠屈膝一福,“今日我叫孟予钧过来,是唐突了些。但您在京中不能再耽延了,无论要不要去见娘娘,短则五日,长则七日,一定要离京了。” 霍陵嗯了一声,转过身来,虽然连日醉酒的疲惫还有一些痕迹,然而眉梢唇角的洒脱飘逸到底是回来了:“你就这么信的过那位长公子?” 明珠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原本想好了要劝霍陵的话一句也用不上,但心里却也松快了许多。能重新这样开口便是笑谑之语嘲讽天下人,泰山崩于前也不见忧色,才是纵横江湖的北墨霍三爷。 “怎么不说话?”霍陵伸手接了明珠手上拿着的茶叶,“这盒子倒是精致,是南边的手艺吧?” 明珠无奈地将其余的茶果放下:“这是天行镖局送来的礼物。说是南海来的玉山茶。” “所以,这位长公子就是天行镖局幕后的老板?”霍陵心事稍稍纾解,往日的犀利风采便立时恢复,摇头道,“不对不对,年纪对不上。天行镖局虽然成名是七年前的事情,肖红尘这人我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吐纳功夫必然是正经百川宗的秘传心法,外家功夫根骨扎实,博学广闻。其人爱憎极其分明、眼界也宽阔,虽少了些宗师气度,但也是一方大豪。以这位长公子的深浅,要驾驭肖红尘,还差了些分量。” 明珠含笑道:“到底是您一语中的。这位长公子另有一个名字,就是天行镖局的四当家,孟秦。” “孟秦,”霍陵点点头,“似乎路二爷见过他一次,不过也是五六年前了。他跟那个三当家龙泉的功夫是同一路的内功心法,不过剑术不太一样。若说是他,倒还对的上。路思齐虽然有着三不着两的时候,到底也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当初他跟我说过,那小子虽然年轻,却是个将帅之才。那时倒没料到,竟是我的侄子。” 明珠闻言,笑意中便多了三分认真:“如此说来,叔叔是准备去见一见娘娘了?” 霍陵神情里是惯常的飞扬与骄傲:“大侄子都给我跪下了,这台阶怎么能不下?”顿一顿,到底眼里那几分黯然与纠结还是流露了些许,“他说的也是,来都来了,好好见一面就是了。到底,也未必还能有多少机会了。” 明珠心中的一口气终于松了,颔首道:“叔叔既然决断了,我也放心了。等下我便着人去预备和布置,具体入宫的事情,还得跟长公子那边商议。” 霍陵目光闪了闪:“嗯,你们商量吧,自己多留心眼儿就行。” 明珠不由皱了皱眉:“叔叔信不过他?” 霍陵笑笑:“没有,你去吧。” 明珠素知霍陵就是这般言笑不禁的做派,也不再多说了。只叮咛了两句多饮茶少喝酒,吩咐了人好生侍奉,就回去自己的院子安排人给予钧送信,并调度人手等相关事宜。 另一厢,三日后便是晋王妃寿宴。虽然晋王妃一直卧病,但到底这是六十整寿,即便难以叫宾客拜见,但好歹寿宴还是要摆的。尤其如今身为明氏女的瑾妃圣恩越发隆重,飞云郎遗珠还京得封宗姬一事也在京中传的热热闹闹,晋王府便是想低调也不成了。 这等家宴自然是大夫人鄯氏主理,故而虽然不情愿,也还是早早就给碧水别院这边遣人送了帖子。 明珠亲自选了几样药材作为寿礼的一部分,其余的便交给澄月去打点。连云帮麾下的青凤轩生意早已做到京城,其中做珠宝的天宝斋和做锦缎的九州绣都名声甚响,选一些贵重端庄的首饰衣料凑上也就是了。 对于明珠来讲,眼前还是要安排霍陵之事最为要紧。尤其是予钧住在玄亲王府,并不如她一般独居别院。二人往来通信不是那么便利,到底要避一避男女大防的嫌疑。明珠叫燕衡去找了予钧的亲信南隽,简单交换了一次信息之后便商定在晋王妃寿宴之日再细谈。 随后两日,明珠便邀了霍陵,又叫了展翼等属下一同商议有关去见瑾妃之事可能会有的风险以及各样的应变策略,连随后离京的路线也一并策划出来。因着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两日之内,包括霍陵与明珠在内的众人几乎人人都是殚精竭虑,夜以继日。 到得晋王妃寿辰正日那一天,明珠装扮完毕,在出门前却又收到了一封加急的密报,匆匆拆开之后瞬间就变了脸色,当即返回正堂去吩咐属下应对,不免将京中的布局再做调整。 如此一番耽延,再赶到晋王府时,较之大部分的宾客而言,就晚了半个时辰。 车马进了二门,在内院迎候的是明重川的妻子林氏。林氏性情温文尔雅,与明重川很有几分相似。明珠在晋王府时,与二房的人相处还算和平,虽然没有什么太亲近的往来,但也没有任何冲突。 此时自然是依礼而行,明珠微微欠身:“二嫂。” “宗姬来了,“林氏白皙清秀的面庞上永远是得体的微笑,不远不近,如沐春风,”王妃可是一直念着呢。” 明珠颔首道:“我这几日有些杂事在忙,倒来的迟了。不知祖母今日身子情况如何?” 林氏微笑道:“不妨事,宗姬每日都送补品药材过来,王妃心里是知道的。今日宾客太多了,但王妃早上吃了太医院新开方子,更安稳了,还在静养呢。如今正宴还没开,后院里倒是有小花宴。” 明珠心里惦记着尽快去见予钧商议霍陵之事,应了一声便向里走。林氏却又补了一句:“不过,花宴里头的亲戚平辈真是不少,若是宗姬气闷,在园子里走走也是好的。” 明珠闻言一笑:“多谢二嫂指点。” 林氏温婉点头,又转身回了前头,心中不由暗道,自己的夫君看人果然没错,这位三妹妹闻弦歌知雅意,能交好几分总是好的。 明珠知道林氏建议自己不要先过去花宴那边是有意提点,说不定里头重兰又有什么新花样,或是有什么不对盘的亲戚,便依言转进了花园。毕竟人太多了也不能跟予钧商议,急着过去也没用。 此时正是桂花繁盛的时节,晋王府在京中的位置稍微偏远些,但占地甚大,府中花树又多。此刻金风轻拂,暗香盈人,耳朵听着前堂丝弦声声,在园子里闲散几步倒也宜人。 只是走了不到半圈,迎面便遇到了三个算是半熟的相识,依旧一身粉色罗衣,珠饰环珮流光溢彩的叶小景,她身旁还有一袭翠色罗裙的叶怡竹以及身着翡色沉水纱长衣配暗花百褶裙的楚丹姝。 明珠在京中所识之人里,除了和予钧几番彼此试探交锋、如今又要合作之外,见面相对友好的大概也就是在田猎大典中认识的这对叶氏姐妹。数日之后再重逢,倒也有几分亲切。 叶小景见到明珠的反应显然是更开心,距离几丈远便招手迎了上来:“明三姐姐!” 明珠简单致意:“两位叶姑娘好,楚姑娘好。” 叶小景近前便挽了明珠的手:“明三姐姐,你怎么来的这样晚呀?” 明珠稍微怔了怔,倒也没有推开叶小景,只微笑道:“有点事情耽搁了,你们怎么也在园子里?” “什么事情比祖母的寿宴还重要?”向来言语不多的叶怡竹忽然冒出一句话,语气很认真。 明珠望过去,只觉得这对姐妹当真有趣的很,叶小景天真烂漫,叶怡竹却有些古板,只是也不以为意,随口道:“有点紧急的小事。你们怎么不去花宴那边?” “小事情?”叶怡竹还要再说,楚丹姝却接了话:“里头太热闹了,我们便也出来走走。”声音温柔一如平时,接话的时机却是刚刚好。 叶小景扁了扁嘴:“嗯,里头是挺热闹,热闹的都尴尬了。” 明珠奇道:“尴尬?为什么?谁在里头支应的?”这毕竟是晋王妃的寿宴,府里难道还能有什么冲突么? 叶小景想了想,娇俏小脸上便有为难之色,摇头道:“我说不清楚,有几个姑娘我也不熟,只是吵的乱七八糟。”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叶怡竹:“姐,你说呗。” 叶怡竹神色淡淡,似乎有些鄙夷:“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一群人互相挑刺,身为客人也太失礼。” 明珠眉头微蹙,这到底是晋王妃的寿宴,什么事情非要在花宴上争执起来? 叶小景无奈道:“好吧,那我说。嗯,就是本来都挺好的,鄯家大姑娘招呼人也周全,茶点都很好吃。后来晏家三姑娘就说那个茶配的不对,又说崔家姐姐对那个果子过敏。崔家姐姐本来说她没关系,但是林家不知道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却说不行。然后宝琪县主就来了,来了之后有个尤的姑娘跟楚家二姐姐……”或许是她原本也分不大清楚,按着记忆这样一条条说出来反而更混乱了。 “咳咳,”楚丹姝轻咳了两声打断了叶小景,“那个,今日来的亲戚家姑娘多,府上的大夫人就让自家侄女出来帮着招待,也是体贴儿媳有孕的意思。但是宾客确实太多了,稍微顾不过来了一些也是有的。” 明珠知道如今明重虎的妻子晏氏有孕,虽然身为长孙媳妇,可能也不大能支应大场面。按照楚丹姝带出来的意思,鄯氏是叫自己的侄女过来帮忙。 叶怡竹摇头道:“这不是顾不顾得了的问题。今日是晋王妃的寿宴,大夫人叫几位少夫人出来招待亲戚女眷才是正礼,现在叫二少夫人去门前迎客,大少夫人给自己侄女打下手,儿媳妇的娘家人 怎么能不怨怼。但是这些姑娘们张口闭口都不管礼法长幼,也不合规矩。” 明珠脸色不由微微一沉,鄯氏到底是做惯晋王府长媳的,这样大的宴会上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怎么会把跟儿媳妇、侄媳妇之类的矛盾都带出来? 楚丹姝刚要再补上一句,便见花宴那个方向过来了一个青色衫子的丫鬟,正是韶华郡君身边的贴身丫鬟青黛。 第26章 花宴口舌 青黛见了叶家姐妹等人,忙笑着浅浅一福:“景姑娘叫奴婢好找,郡君那边告急呢。”青黛容貌平常,说话的声音却极悦耳,语气中亲近不失恭敬,分寸也拿捏的好。 叶小景闻言吐了吐舌头:“我都忘了,当时真应该叫她一起出来。” 青黛笑道:“那怎么成,郡君是奉了瑾妃娘娘的玉旨过来送礼祝寿的,哪里能随意离席呢。” 叶小景拉着明珠的手紧了紧:“三姐姐,那一起进去吧?韶华一个人在里头也不好。” “一个人?”明珠奇道,“不是说许多人么?” 叶小景嘟着嘴:“其他人我都不熟,她们还爱拌嘴。” 当下几人一同往办花宴的流光庭过去,进门便见满院桂花盛开,清香宜人。院中设了左右各设了长桌并几个散几,都以浅金线刺绣桂花不落地织锦覆了桌面,总共设了十数个座位,黄梨雕花椅上搭着桂色如意纹花缎子靠背和同色的软垫。 三张桌子的细点各不相同,都是桂花样式的米黄色汝窑盘子,每样细点不过五六块,错落有致地放了十数种,另有十数种瓜果,用细长的碧色盒子装了,每桌放了四盒。这样桂花圆盘碧叶盒,倒也别致。十六个罗衣小鬟垂手侍立在两旁,各自端着不同的茶壶和果露。 而宾客们,则是按着男女左右分开。明珠一眼望过去,玄亲王府来了予钧、予铎、予锟、予锋四位公子,另有崔家、鄯家、林家几家姻亲的年轻人。而右侧的王府女眷和宗亲少女们也都认识。 一片吴绫蜀锦、金钩玉带、珠翠环佩的鲜衣轻裘之间,予钧身着藏蓝色暗银线海水纹长衫,独坐在西北角落里一棵梧桐树下,峻彦面容之中含着极浅的温和微笑,并不未因离群而孤高,却在金风碧叶之间,显出一种经年沉淀出的削正雅逸。 明珠和予钧遥遥相对,目光短暂一触便立刻分开,虽则头颈甚至发丝都没动上一动,彼此却同时觉得已经招呼过了,也大致清楚了彼此的意思。 而流光庭中的众人,虽不至于霎时便静下来,也都纷纷低了声音,不约而同望向了姗姗来迟的明珠。 “三姐姐来了。”一个身穿织锦流霞裙的秀丽少女迎了上来,圆润娇美的面孔上笑容又大方又端庄。 明珠怔了怔,虽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并不能准确认出这样亲热的称呼是哪一位,迟疑之间身子便本能向后极轻的让了让。 其实这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罢了,但立时便有人嗤笑道:“姐姐妹妹叫的这样亲热,结果人家根本不认得,哈。” 叶小景本就挽着明珠,手上忙按了按,低声道:“这是鄯家的大姑娘。” 明珠向鄯悠然身后那个嗤笑的声音扫了一眼,见是个容貌漂亮、衣着华贵的少女,头上珠翠玎珰,容貌与明重虎之妻、如今怀孕四月的晏氏很有几分相似。 叶小景又道:“那位是晏家四姑娘。“ 明珠想起之前楚丹姝话里的意思,当即了然。今日晋王妃寿宴,府里来的贵戚子弟比较多,看来大夫人鄯氏是有些提携甚至推销自家侄女的意思。但这样叫鄯悠然出来主持花宴,叫身为长子长孙媳妇的晏氏面子怎么摆,晏家人自然也不乐意。 千波府晏家这几年在凉州军中战功彪炳,晏家四姑娘想来是为了自己姐姐不平,底气也足,就直接嘲讽鄯悠然了。 便听鄯悠然改口:“咱们只见过一回,宗姬印象不深也是有的。“笑意又和善又大方,就好像这样的尴尬跟她一丝关系也无。 明珠心中对这位鄯家大姑娘的应变和涵养倒是有几分赞许,看来大夫人鄯氏叫鄯悠然出来主持也不是只有私心的考虑。虽然接触的机会不多,明珠也看的出晏氏姐妹都是比较娇惯的将门女,傲气比较多,并不是特别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个性。二房的儿媳林氏倒是要温和端庄些,但长房跟二房之间如今也有些暗流,大夫人不愿意叫二房媳妇林氏出风头,就宁可叫自己侄女上阵。不过看鄯悠然的言谈气度,倒也能撑得起来。 当即微微颔首笑道:“是我健忘了。鄯小姐,今日辛苦了。”便随着叶家姐妹一同往韶华郡君的席位那边去说话。 而其他众人各自继续的絮絮闲谈里,很快便都或多或少提到了近日里在京中风头无双的明珠。这位锦瑟宗姬实在特别的很,虽然出身这样的尴尬,但出入宫禁宴会猎典之时,从来没有过一丝怯弱,反充满着天之骄女的自信与淡定。明明就是最简单的颔首或是客气,然而上位者的贵仪高华便自然流露。 明珠的随身侍女中,白翎和澄月跟随明珠的时间最长,垂目侍立之时自然将这些议论都收入耳中,不由彼此看了看,这到底是霍三爷的先见之明,还是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 十二年前青江惨变之后,当年刚满七岁的明珠便被霍陵带回去扶养。原本霍陵便是个生活奢靡雅逸、要求极高的人,将明珠带回之后更是精益求精。将明珠独住的抱月居大肆翻修,锦绣绫罗、金玉玩器不计其数。从晨起更衣,至值夜添香,霍陵叫端木棠精挑细选了六十四个侍女,分为四班,轮流侍奉。春茶秋果,夏露冬梅,每一样衣食住行,都恨不得从天南海北搜集了最好、最新、最贵、最全给明珠。差不多半年之后,琴棋书画的教习、兵法武功的师傅、礼仪教养的嬷嬷便齐了,除了针线烹饪这些寻常闺女的功夫没有教,其余全是最好的老师。 当时人人都说霍三爷真是失心疯,这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就为了富养一个小姑娘,公主娘娘也没有这样的麻烦。而这样流水一样的金子花了五年,便见了效果。十二岁的明珠带了人去跟鸿溟派谈条件、跟百花谷谈交易、回连江寨谈合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小看她。北墨霍三爷的招牌固然是响亮,但明珠言行之中自然带出的自信与风仪,便如今众人所见。 这些宗室子女或许觉得面见皇妃宗亲,已经是威压难承。但对于七岁便自青江尸堆中死里求生,十二岁开始借势复仇的明珠而言,刀剑相加,风雨雷霆,以少胜多的血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统筹帮会之后更是多番与江淮大帮、武林巨豪交涉密谈。虽然明珠亲自去见的人不多,但每一个她亲身密会之人的分量,不说横行天下,也至少威震数省。这样一路行来,眼前的宗亲集会、女眷往来能算什么? 闲谈半晌,韶华郡君、叶家姐妹这边与明珠相处更是融洽,却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尖细的姑娘笑道:“人家锦瑟宗姬风头正劲呢,连自己祖母生辰晚到这许多,旁人如何比得。” 明珠等人自然皆望了过去,便见几个锦衣少女坐在一处,当中簇拥着曾在田猎大典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宝琪县主。当时在田猎大典中明珠还一心想着早日离京,并不耐烦与皇室宗亲少女们多交际,更是不会着意客气。旁人也就罢了,宝琪县主平日叫人奉承惯了,只觉得不讨好她的便是不够尊重,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个小心结吧。而说话的少女便坐在宝琪县主左边,容貌倒还清秀,只是头上花簪稍多了两支。 韶华郡君便皱了皱眉,而明珠转头去问染香:“这个随口说三道四、挑唆生事的是谁?” 染香性情乖巧,容貌也俏丽可爱,一直人缘极好。在晋王府盘桓数日,与人说笑之间便能打听一肚子八卦,理关系记人名都是一把好手。当下低声道:“宝琪县主是大少夫人的堂妹,父亲是东安侯爷晏司马。这位姑娘可能是晏家的转折亲戚,一起凑趣过来拜寿的。” 明珠点头:“不是府里的亲戚啊。”对那姑娘并不多看一眼,便继续跟韶华等人说话。 这种不屑的态度实在很明显,那姑娘脸上羞怒,居然又将声音提高了两分:“锦瑟宗姬自然是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自己的堂妹也说打就打,只是可叹四小姐身手过人的英名竟然是虚的。” 此言一出,整个流光庭中众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过来。明重兰瞬间涨红了脸,但眉头微蹙的明珠先开了口:“我们明家四小姐英名真假,也轮不到你一个没有名头的外人来品头论足。” 楚丹姝此刻以极低的声音快速提了一句:“尤姑娘的父亲是四品御史,母亲是东安侯府庶女。” 明珠环视众人,口中淡淡吩咐:“白翎,去中堂问尤大人,这姑娘是专程来我们晋王府挑拨离间的吗?晋王妃病中办寿,京中尽知。上门来做客的进门就多言挑唆,口不择言,不知道是御史台的意思还是东安侯府的意思。” 白翎欠身道:“是。”转身便向中堂走去。 态度强硬至此,众人皆惊,只有予钧本就坐的远,此刻抱臂而立,眼中的笑意也无人留意的到。 鄯悠然强笑道:“宗姬且莫动气……” 明珠向尤姑娘和宝琪县主望过去:“出言不逊,也得看看自己的分量。” 鄯悠然心中着急,连忙使眼色叫人拦住白翎,自己刚要上前再劝明珠,却见白翎脚步不停,手腕一翻一转,身形看似未动,丫鬟们只觉得手里仿佛当真拉了一尾游鱼一般,一晃眼白翎就过去了。 鄯悠然着急道:“宗姬,您这是何必——” 明珠看着众人脸色,遥遥唤了一声:“白翎。” 白翎立刻驻足回身,欠身相侯。 明珠缓缓道:“凡事有果自有因,我晋王府绝对没有在王妃寿宴日子里,叫人上门打脸的道理。” 尤姑娘原本羞怒的脸色已经转白,连看了宝琪县主好几眼。宝琪县主也咬了嘴唇,脸色阴晴不定,但并没有开口,只是撑着傲气侧身而坐。 “锦瑟宗姬,”予钧自角落上前两步,朗声圆场,“毕竟是王妃寿辰,不要今日闹起来吧。” 在场众人中,以予钧年纪居长,身份也相对尊贵,他一开口,场面便更加肃静。 明珠望向予钧:“依长公子之意该当如何?” 予钧目光闪动:“依在下之见,悄无声息地逐出府去便是。明日宗姬到瑾妃娘娘面前侍疾,略提一提便好。宫中自有申饬的旨意,何必让长辈劳神。” 明珠会意颔首:“如此,那就依长公子之言。”点了点头,白翎便回到身边。 这二人说话一搭一唱,默契流畅,众人还没回过神,便似已经有了结论。 不待旁人再多说,予钧挥手,南隽便上前一步,向着那尤家姑娘道:“这位小姐,请。”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向予钧再度颔首致意。 第27章 韶华其樱 鄯悠然不由心中暗暗摇头。宝琪县主年少傲气,似乎一直不大看得上没有皇室血脉的勋王晋王府,更看不上明珠这样出身低微、却似乎格外得到瑾妃青眼的晋王府宗姬。此番前来拜寿,虽然是代表其母永祥公主来的,但言语做派都远不如其兄晏少柏谦恭妥帖。只是宝琪县主究竟年少,身份也高,言语有什么小小不妥,倒也无人在意。 至于尤姑娘,不过跟着是宝琪县主凑趣而来的转折亲客,想来是限于身份,少有参与真正豪门公卿的宴会,只知道一味逢迎宝琪县主。若是言语得罪旁人,或许旁人还顾忌宝琪县主三分,打个哈哈也就不计较了;但开口便撞上作风素来强硬的明珠,还能这样平平安安被送出去,或许也是运气了。 这一出风波之后,宝琪县主虽然越发不高兴,却也没有傻到自己再挑衅的地步。而鄯悠然那厢去跟大夫人鄯氏耳语了几句,将明珠的坐席直接设在韶华郡君旁边,又将重兰的座位和晏家人并宝琪县主都分开,总算平平安安地用了晚宴。 酒过三巡之后,中庭丝竹重开,歌舞继续。这也是因着晋王府接到了宫中赏赐连连,如此连台庆贺也是表示对圣恩的感激涕零。 此刻华灯初上,东安侯府、淮阳侯府、六部及御史台的宾客等并一些交情不那么相熟的亲戚就纷纷告辞了,而关系更近的如玄亲王府诸子、奉旨而来的韶华郡君、与晋王妃楚氏娘家有亲的楚家众人则会停留更久。这般场面虽不混乱,也是人来人往,予钧说了一声不胜酒力而离席散步,并不引人注意。 一路慢慢踱步回了之前流光庭附近的花园,桂树清芬环绕,间中几株秋海棠。假山石当中设了一个极大的鱼潭,数尾锦鲤在清澈潭水中摇头摆尾,倒也可爱。 在这个院子的最西南的角落中有一个小小的凉亭,旁侧花树繁密,此刻天色又暗,倒是清净的很。虽则两侧皆通回廊,但这样也好留意是否有旁人接近。 予钧在亭中坐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明珠便到了,身着珊瑚色缭绫密绣月华裙,耳坠赤玉珠流苏,平素英敏飞扬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出一种别样的端丽柔和。 二人简单见礼,南隽和白翎便各到一侧的回廊,退出数步侍立,只留予钧和明珠二人在亭中。 予钧轻咳了两声,便简单道:“三小姐,长话短说,宫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后天我会托辞带一位外头的名医入宫给娘娘再诊,届时霍三爷以医者随从的身份变装随行即可。明晚请霍三爷赶到京南二十里的渭亭与郎中汇合,后日一早我会派车驾到渭亭接人。至于下午出宫之后,我也会将他二人一同送回渭亭,三小姐可以在那里等候,最好便直接将霍三爷行李从人也一同送过去,就此离京。” “长公子的意思是,”明珠黛眉微蹙,“您自己带霍三爷入宫?我只在渭亭跟您交接?” 予钧颔首道:“若是可以,三小姐不要出碧水别院,能不跟霍三爷在同一个地方现身才是最好的。” 明珠反问:“难道长公子对于此行没有把握?” 予钧直视明珠:“三小姐在此事上现身越少,我越有把握。” 明珠沉吟了片刻,颇有些欲言又止。 予钧轻声道:“放心吧,若有脸生的护卫,便跟着南隽一同送到宫门,只是宫里便不能带进去了。娘娘在宫中五十年,还是有自保之力的。倘若真有万中之一,”予钧的声音沉了沉,“那三小姐在外围,反倒更有应变之力。” 明珠心下也明白此事之险,不论如何策划布置,谁也保证不了绝对的万无一失。她本就是果决之人,点了点头:“那就依长公子之言。霍三爷就拜托给您了。” 予钧心下有些微讶,他原以为明珠可能会坚持亲自陪着霍陵入宫,没料到她这样简单就答应了。笑了笑应道:“太客气了。” 明珠展眉一笑:“长公子所担的风险,明珠铭记在心。此事若能平安完成,这个人情,连云上下必不相忘。” 予钧微微颔首,明珠此言着实大方,但他还是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便又解说了两句当日的细节,说到一半,便听白翎那个方向轻轻咳了一声,随后便有语声远远传来:“你,你还好吗?” 予钧和明珠对看了一眼,这似乎是韶华郡君的声音? 明珠颇有些犹疑,明晚就要将霍陵送过去渭亭,这两天里要安排的事情必然是紧锣密鼓,今晚便是唯一跟予钧确认细节的机会。 而予钧也有此想,两人同时迟疑了一下,便又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跟韶华郡君一同向这个方向过来:“咳咳,没事,没事。真是对不住。”声音之中明显有醉酒之意。 明珠只觉得有些耳熟,予钧却在微惊之后转为一脸的沉思。因着他两人不动,白翎和南隽摸不清自家主子的心思,也不敢继续咳嗽惊扰了眼前过来的这两人,竟然就不约而同地尽量将自己身形后退,立在廊柱之后。 此时暮色已深,天色昏暗,园林南角树木茂密,韶华郡君并没有发现这边尴尬的几人。 “你怎么喝了这样多?“韶华郡君的声音很温和,却也不至于太亲密。 “咳咳,”那男子轻咳了两声,呼吸平顺了一些,“还好,还好。我——”似乎还是说不下去。 而这时明珠已经听出了这个声音,竟然是素来安静的明重山?不由又看了一眼予钧,简单比划了一下“山”字。 予钧在这片刻之间已经转过了无数考虑,他与明重山相识多年,所知甚深,原本此番二人一同进入羽林卫,也是有计议在里头。只不过近来太忙,予钧想着让明重山自己先站稳脚跟,结识些同僚,过些日子再与他商议,倒不料他竟与韶华郡君相熟起来? 韶华郡君顾其樱身份又高贵又敏感,少时便养在瑾妃跟前,在宗室贵女当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公主帝姬。明重山虽然名义上是晋王府的长房嫡次子,其实背后另有渊源。倘若这二人有情,只怕困难的很。 更不要说如今的玄亲王正妃顾王妃是韶华郡君的亲姑姑,还一心想撮合韶华与予锋。甚至此番予锋也一同前来晋王府拜寿,多少也是因着韶华领旨而来的缘故。 思虑一多,予钧便没看见明珠的探询目光。 这时韶华的声音又传来:“你先靠着这边坐一坐?若是这样回去,会不会挨骂?” 明重山似乎下了极大决心:“韶华,不,其樱,我——我心里喜欢你。” 远远听着的明珠瞬间只觉得自己脸上热了热,心下更是尴尬万分。她经历生死艰险无数,却从没见过这样场面,尤其此刻予钧还在身边,霍陵的事情还没商议完毕,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她不由又望了望予钧,这次予钧倒是看见她的目光了。 昏暗天色之中,二人相距颇近,明珠微仰着头望他,秀丽脸庞光洁如玉,而明亮的眸子里不再是果决坚毅、也没了提防试探,终于如寻常少女一样有三分尴尬,三分询问,澄澈可爱。 予钧不由勾起唇角,无声地比了口型:“等一下。” 即便他不是如此说,明珠也知道此刻决然不是出去惊动那二人的时候,只是看见予钧眼里竟然有似笑非笑的狡黠,心里莫名觉得有些恼,几乎想要打他一拳,想想却还是忍住了。 而此刻想来更为震惊的韶华郡君也终于回答:“明三哥,我想,你是喝醉了。” “并不是的。”明重山很快应道,声音虽有酒意,却仍然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我喜欢你,已经许久,只是并不敢说出。今日虽借了酒中的一点勇气,却并不是胡言乱语。”簌簌两三声,听起来是明重山向后退了两步,又道,”郡君身份高贵,重山自知难称,唐突了。” “明三哥,”韶华郡君急急道,“并不是,不是身份高低的问题……” 明重山那厢却燃起了一丝希望:“那你的意思是——” 韶华郡君的声音恳切:“明三哥,你很好,真的很好。你指点我马术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敬重你人品端方,忠义正直。只是……只是我自己身份尴尬,还是不要耽误你。” 明重山黯然道:“郡君不必如此说。我今日酒后失言了,哪里还敢说自己端方。”顿一顿,深深施礼一躬,“总之,唐突郡君了。”言罢便转身去了。 韶华郡君独自留在原处,又默然了片刻,方才离去。 待得确定明重山与韶华郡君皆已走远,南隽和白翎各自现身施礼:“长公子,宗姬,二位请尽快。” 予钧不动声色地看了南隽一眼,随即向明珠扼要地解释了几句渭亭交接的时间、地点和细节。明珠确认之后,也约定了自己属下的接应和紧急暗语、地点、信物。两人飞快地低声交谈了半晌,彼此交换了一个令牌,便算将霍陵之事商定完毕,随即各自离去。至于韶华与明重山的这个插曲,与他们眼前的图谋与风险相比,实在不值得放在心上,也就暂时都抛在脑后了。 第28章 渭亭送别 随后两日,整个京城周边都呈现出一种高强度的外松内紧。 倘若真的有人能从高空中监视着京城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能看出从八月十七到十八日之间,有那么几个平平常常的人,早上先去南城门旁边的摊子上吃面,然后闲坐半晌,便去玄亲王府左近的茶楼喝茶。 晌午过后,又转悠到了北门那边的集市。同一时间里,有那么几个书生,遥遥地到宫城前颂圣吟诗,午后又到王府左近走马观花,晚上则去了御园边上舞文弄墨。这样的人说起来有好几批,徘徊流连的地方也都差不多,只不过是顺序不同。 而宫城、御园、玄亲王府、晋王府、碧水别院、东西集市、南北城门,这些所在附近的市集、店家都多了不少客人。客人们说大方也大方,不至于看了不买;说平常也平常,简单讲讲价买两样一般般的东西,总让人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至于原本就在京城中门庭若市、红红火火的天宝斋和九州绣,各自停了半日的生意,说是要整修一下店铺,进一些新货。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倒让那些原本就关注这两家店铺的贵妇豪门颇有些期待。 天行镖局那厢,似乎也要出队,马车、镖师、趟子手,人来人往。几家素来跟天行镖局有来往的商号都明里暗里去打听,是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要进新货,甚至是不是什么侯门公卿要连夜出京等等。 就在小半个京城都车水马龙、暗流翻涌的时候,碧水别院中却是格外的宁静。 明珠穿了一身天水碧色的箭袖衣衫,执了一柄莲纹护手短剑,凝神而舞。自起手式”海上生明月“始,青锋平展,剑气凛冽,三尺短剑却挥出了金戈□□的气魄。随后“随波千里”、“白云悠悠”、”鱼龙潜跃”三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旁侧侍立的澄月、染香、燕衡、罗倚修等人皆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只见庭院中央的明珠青锋挥洒,时而徐缓如静林无边,时而惊动如雷霆乍现,当慢处身形凝稳似碧海,当快处脚步交错如繁星,剑光凌冽冷峻,清辉席天覆地。 待到一式“横无际涯”,短剑幻出无数剑影,明珠身影却乍然一收,跃回原处,一套天河剑法的一百二十八式才算练完。 澄月和染香立刻上前,一人捧了剑鞘,另一人则端了温水和巾子。 明珠收剑还鞘,拿巾子擦了擦脸,便望向燕衡:“可有回报?” 燕衡躬身道:“玄亲王府跟前的三组、御园前两组、南北门各两组,皆已经到了。另有一组在城北、一组在城西,两组往返支援,天宝斋和九州绣的人已经到齐,随时待命。韩萃已经到了渭亭。寒天易容完毕,会以车夫身份随行。” 明珠颔首:“知道了。随时回报。”又转头望向罗倚修,“昨日舟山堂传书你看过了,怎么说?” 罗倚修躬身道:“属下办事不力。” 明珠肃容不改:“我入京的第三日,便叫墨音跟你说,你既然是朱羽郎君,与展翼等人同尊,在整个连云帮里只在我和萧佐之下。连飞鸣也好,连飞鹏也好,就算是我的表兄弟,也没有你约束不了的道理。如今舟山堂的内斗居然变本加厉到这个地步,你亲自去那一趟是白跑了吗?” 罗倚修垂目,单膝跪下:“是属下无能。” “不对。”明珠向他前进了两步,“不是这么简单。说实话,这次去舟山堂,是不是玮舅舅跟你说了什么?” 罗倚修恭敬道:“玮大爷的身体只是虚弱,精神还好。想来前两年那次吐血,还是伤了根本,对于鸣四少爷——” “连飞鸣。”明珠简单道,“我的这些平辈表亲,包括连飞鹏、连飞雁在内,凡是属于帮内、有职务的,既然在你之职分之下,叫他们名字就好。” 罗倚修应道:“是,玮大爷对于连飞鸣和连飞鹏的相争其实是完全不管的。他亲口说自己现在身体不济,只想静养。但是在属下去处罚近期闹事之人的时候,连飞雁和夫君虞山堂主何威一起来劝,又分说了许多末节,力主以平和为要。虽则属下还是照着帮规处置了,但有他们几位副堂主的安抚在,那些人也未见得真有悔悟之意。” 明珠垂目道:“然后你就赶过来支援霍三爷之事了?起来吧。” 罗倚修起身,仍是垂首:“是。” 明珠沉吟了片刻:“这次的事情,本就难做,你不能叫他们心服,我不怪你。但你可知,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叫你亲自前往?” 罗倚修抬头,皱眉道:“帮主的意思是?“ 明珠秀丽的脸庞上一丝神情波动也没有:“对,有些人,我不需要他们心服。你是朱羽郎君,带着我的令牌去,不服的,杀了就是。” “可是……”罗倚修迟疑道,“连飞鸣他们毕竟……” 明珠冷笑道:“他们两个固然不能杀,只要送去总堂刑堂就是。你要知道,有些人,有些道理,是讲不通的。表面上他们是觉得眼前的势力和利益太小,不够分的。你以为我多给他们一个堂口就够了?只要我明珠不死,不叫连云帮主改姓了连,他们是不会知足的!” “帮主。”这话说的太重,罗倚修与燕衡等人不由一同垂首躬身。 明珠舒了一口气,淡淡道:“说白了,这就是要过河拆桥。当年我接手连江寨的残局到底是个什么局面,有些人心里清楚,比如我大舅舅连景玮;有些人心里可能是真不清楚,毕竟当年连飞鸣只有十岁;还有些人,是心里明白、脸上装糊涂,比如连飞雁。到底这些年来帮会怎么发展的,霍三爷清楚一部分,鸿溟派明白一部分,你们这些贴身跟着我的人最明白。有些事情我不能说,但即便能,我也没必要说。别说连飞鸣、连飞鹏这些拿着自己是老爷子嫡亲孙子说事、自以为应当坐享江山的蠢货,就算是玮大爷,他也知道青江的事情里老爷子有没有份!”言至此处,字字皆掷地有声,明眸回转间,杀机如锋,“我对连氏子弟,已然不薄。他们若还不安分,就各安天命。” 一天的时间就算再漫长,也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熬过去了。 明珠在碧水别院陆陆续续收到众人的回报: 平安到渭亭。北门入城。已入御园。 宫城无异样。玄亲王府正常。晋王府正常。 天行镖局在盯晋王府,一切正常。 天行镖局在盯玄亲王府,相安无事。 天行镖局在盯碧水别院,平安。 过了午时,明珠便亲自出城,赶往渭亭。 在客栈中继续陆续收到回报: 一切正常,正常,正常。 申时一刻,熟悉的马车和身影终于出现,明珠迎出门去。侍女澄月在身后,默默将地上已经被明珠捏碎的一套杯子碎瓷片扫了起来。 客栈门外迎来了三套车驾,头一个跳下车来的人是一身青布便装的南隽,将身后车帘打开,予钧翻身跳下,向着明珠一拱手:“三小姐,幸不辱命。” 明珠微微欠身,便向后迎去,直到见到了虽然经过易容,依旧眸中神采奕奕,笑容玩味的霍陵,这才完全放了心。 当下众人也不多寒暄,便到客栈房中各自更衣改容。 明珠等在门外,这才向予钧正式道谢:“今日之事,有劳长公子了。此恩此义,必不相忘。” 予钧笑容里隐隐有些不满,却也没说什么:“三小姐客气了。” 明珠奇道:“长公子心里不痛快?” 予钧语塞:“是,不过……”刚好霍陵换好了衣衫,此时出门,他便顺势一礼:“霍三爷。” 明珠瞬间便将予钧那点似有似无的情绪抛在脑后:“霍叔叔,您,还好吗?” 霍陵笑容洒脱一如平时:“好啊,怎么不好?你们都来送我了,就更好了。” 明珠笑道:“是,您也该回去好好休息吧。婶婶一定思念您了。我过些日子京城的事情完了就去看您。您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还加了几件给婶婶的小玩意。另外,燕彻和展颜他们会送您一程,还望您不嫌拖累。” 霍陵颔首道:“你果然长大了,事事都周全。”笑容里到底多了三分认真,两分怅惘,“这次在京,多谢你了。” 明珠笑嗔道:“叔叔与我说这等话,是不拿我当女儿了吗?” 霍陵笑着揉揉她额头的头发:“哪里会,在我眼里你总是小丫头,即便长大了也是小傻丫头。“转头望了望予钧,“长公子,我这侄女在京里的日子,也望你多照顾了。” 予钧躬身拱手:“是,晚辈自当尽心。” 明珠不由侧目,予钧这也太郑重了,但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下属仔细护送等等,便送了霍陵出门。 终于远远望着霍陵一行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不见,予钧和明珠几乎是同时舒了一口气,彼此拱手而别。 第29章 楼氏祭祖 回到京城之内,天色便已经晚了。待予钧终于回到地处城西的天行镖局总堂时,夜色更是深沉如墨。门房的人一见是予钧与南隽便装赶来,便默契地将二人引到后堂角楼。 进门左转,便是一间布置寻常的小仓库,放了几个普通的箱笼。南隽熟练地扭动两个箱子的搭环,又转动了一个花瓶,便听格拉拉两声,北面墙上的柜子错开,露出一道暗门。予钧调整了两次呼吸,才垂目踏入。 沿着暗道转了两次弯,眼前复又开阔,是一个设计巧妙的议事厅,六张檀木圈椅相对而设,两旁高桌摆着几样古玩,一侧的长条案上铺了一张极大的地图。吊盏立烛样样皆有,灯火明亮,且这议事厅虽设在地下,空气却一点也不发闷。 此刻在议事厅中,正有一人身穿青色长衫,负手而立,从背影便可见其长身玉立,挺拔削正。 予钧拱手道:“靖舅父,久等了。” 那人转过身来,还了半礼:“长公子。许久不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却是那快剑无双、行踪不定的龙泉龙三爷。又或者,可以说是当年英国公府未退出朝堂之时,曾打理半个国公府,半个中书省,又在郴州楼家军阵前夺帅、泉州海军水上出奇谋的文武双全楼郎将,楼靖。 予钧含笑道:“又是一整年了,舅母可好?昭表弟可好?”稍稍正色了些,又道:“母亲可好?” 楼靖目光温和:“一切都好。长姐身体很康健,尤其昭儿如今养在长姐跟前,顽皮了些,倒也热闹。至于那一位,也是依旧。” 予钧颔首道:“那就好。他——老人家也跟您一同入京的吗?” 楼靖目光悠然:“那是当然,不然何来的玉山碧茶、又何来那条一百零八颗红碧玺的珠串呢?” 予钧面上笑容虽然不变,然而却觉得背脊紧了紧:“这次的事情,已经平安落幕了,连云帮那厢也记了咱们一个人情。” 楼靖长眉一轩:“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但过程之险,长公子不知道吗?” 予钧笑道:“富贵险中求,若不是此事之险,又哪里来的连云帮人情。” 楼靖上前一步:“长公子跟我还要这样说吗?那也无妨。” “这个——”予钧见机也快,“我亲自带人入宫,总比让她去的好。她与霍三爷之间的关系,我们能查到,旁人自然也能。” 楼靖摇头道:“这话听上去是不错,可是这位锦瑟宗姬已经前前后后入宫了多少次?身边多带一个人,当真风险极大、极不寻常吗?” 予钧正色道:“她本就出身不那么分明,倘若贸然引荐郎中入宫,或是以旁的借口带了一个男子入宫,自然比我要引人注目。说起来,这事当真有个什么万一,首当其冲的便是娘娘,随后便是玄亲王府。至于晋王府和明宗姬,都还在后头。” “胡说。”楼靖毫不客气,“倘若事情的真相全然曝光天下,自然是你说的这个顺序。但若要掩盖了此事,随便一个刺客的帽子就能扣死这位明宗姬,娘娘也好,玄亲王府也好,谁不能脱身?你分明在这里头有私心!” 予钧摇头:“您这样说,却也小看连云主人了。我若由她出了事,连云帮与北墨、鸿溟派,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所谓的江湖人物倘若要鱼死网破,是什么样的场面,您也是清楚的。更何况连云帮如今的势力只怕不输给天行镖局,这要是闹起来,根本不堪设想。” 楼靖似有意动:“你若非要这样说,我也不与你纠缠。明日便是祭祀的日子,你自己到尊前交待。” “呃——”予钧迟疑起来,“靖舅父,如今事情已经落幕了,结果也好,就不必再横生枝节了吧?” 楼靖瞪他一眼:“看你的运气了,明日莫迟了。” “这个自然。”予钧拱手道,“靖舅父也辛苦了,我先告辞。” 楼靖其实只比予钧大了十岁,二人既有舅甥之情,亦有同袍之义,素来并不受他的全礼,亦拱手道:“你也辛苦了,好生休息。” 予钧拜别楼靖,退了两步,自密道原路而出,再赶回玄亲王府,夜已极深。他连日来操劳警惕,身心皆已疲惫不堪,此刻困倦至极,便简单洗漱安歇了,并没有留意到今夜在玄亲王书房之处出入的人,似乎较平常稍稍多了些。 次日午后,予钧在府中更衣整顿完毕,便带了南隽再度策马出城。一路疾行十数里,到京南景山深邃广袤的深处,大片的茂林之中几乎没有路径,予钧与南隽却一路继续上行。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了一条窄窄的林中小路。再行三里有余,眼前大片竹林之中掩映着一座极小的院落。门前有素衣童子侯立,见到予钧和南隽便自觉上前行了一礼,接过缰绳将马牵走。 予钧和南隽进了院门,便在厢房里更换素服,重新整理发髻。 整理完毕之后,向后院走出,连穿过两道门,又通向一条小径。 这次再步行了二里有余,天色已经擦黑,予钧和南隽终于到了熟悉的竹屋跟前。 予钧上前轻轻叩动门环,敲两声,停三停,再敲两声。 那竹屋中遍设机括,只听吱呀一声,竹门两分,向左右滑开。 予钧虽然素服整洁,但到底山路泥泞,再如何谨慎也不免沾污鞋底。幸而门旁已备下洁净素履,便更换了鞋子,轻步入内。 南隽因是予钧身边第一亲信之人,便得入门,躬身在廊下侍立。 予钧将气息调整到最平静舒缓的节奏,深呼吸了两次,方才缓步向内而行。 左厢阁中,一个修长面庞的中年男子闭目跪坐,素白袍服纤尘不染,儒雅俊美的面庞上全无神情波动,沉静安稳如一尊雕像一般。他身后是同样身着素衣,腰系丝麻的楼靖,直身跪在其后,正在熟练而专注地梳理着中年男子鬓边已间银丝的头发。 予钧对着那中年男子端正屈膝,恭敬地行了晚辈的跪拜大礼,低低唤了一声:“舅父。我来了。” 那男子只极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予钧便保持着自己的跪礼,没有变动姿势。 待得楼靖为其将发髻用白玉扣仔细梳整完毕,又将袍袖边际舒展整理好,他才睁开眼睛:“予钧,净手备香吧。” 予钧恭敬应道:“是。” 东厢为半间石室,壁上以竹节引出清流,泉水汨汨滑落铜盆中,静谧无声。 予钧拂水净手三次,方用棉布巾子拭干,回到中堂,楼靖已然将青瓷香炉顺次排好,垂目侍立。 予钧取了白檀长香枝,亦安静侍立在楼靖的对面。 静候了片刻,楼家这一代的家主,盛朝开国两百年来唯一连中三元的惊世绝艳之才,二十岁开始便翻云覆雨、权倾天下,如今却已消失于朝堂十数年的英国公,楼珩,终于走向了安放了百余灵位,见证了十数朝兴衰的家祠。 修长而稳定的双手自松木托盘中拈起白檀,以袅袅三缕青烟祭奠着曾经的沧桑与沉淀。 晨曦初现天边,天际隐约的金色与浅朱交织,云霞灿烂似锦。 在廊下侍立等候整夜的南隽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年一度的祭礼,终究是平安结束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楼靖陪着予钧到了廊下。 离开了楼珩两丈开外,青袍将军的英武潇洒,龙泉三爷的侠义飘逸,似乎一下子又回到楼靖身上。 简单叮嘱了予钧几句,楼靖忽然浮起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长公子,对那位明……” 内间传出一声轻咳,楼靖和予钧同时敛了神色,虽并说不上畏惧,腰身却不自觉地同时挺直了些。 予钧目光下移,原地未动。 而楼靖则走入内间,便见楼珩在静室翻看卷信,神色淡然一如平时。他虽颔首垂目,还是一眼便扫见案上陶杯半空,室侧松香仍燃。 楼靖折身又取了一杯清澈泉水,将案上的半杯换去,方才上前:“兄长。” 楼珩并不抬眼,只是伸手取水抿了抿。 室中一片静默,楼靖沉下心绪,并不敢露出心中些许的焦灼。 此刻天色已然清明,山间虫鸣鸟声越发清脆活泼,而这竹园之中却寂然如故。连廊下的予钧并院中的南隽皆放轻了呼吸。 第30章 楼氏祭祖2 松香飘逸,又燃去了半节。 楼珩终于合上了书卷,抬起头来。 一双形状并不算清冷的明目之中隐约约带了冷意,楼靖目光越发低垂:“兄长。” “这次天行镖局的事,尚可。” 侯了半晌才等来这句话,楼靖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一半。面色上不敢显出,却也不能不显,楼靖让自己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些,便算是欣喜了。 楼珩左手握拳,挡了一下轻咳之声,目光复又回到案上:“接下来的章程,” 楼靖接口道:“已然清楚了。跟往年一样,会有三支车队一同出发。您今年走水路。” 楼珩并没有表示不满意,楼靖另外一半的心也终于要放下了。 “叫予钧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楼靖觉得自己算是平安了。 然而予钧重新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翻了天:“舅父,我心仪明氏。” 楼珩闻言抬了头,仍然是从容淡然的,眼尾扫到楼靖,也没有露出什么情绪。 然而楼靖立刻撩袍跪下,低头不语。 予钧心中发紧,到底不敢与楼珩目光相对,原本想说的后两句也留住了。 楼珩眉头蹙起:“如此而已?” 予钧心中盘算两圈,复又开口:“不是。” 楼珩的目光自上而下,慢慢扫视了予钧一回。 原本便已芒刺在背的予钧顿觉压力倍增,硬着头皮又说了两句:“明氏到底是晋王的孙女,虽则背后势力复杂,这血脉之亲还是真的,总是须得轻拿轻放。” 楼珩的神色一丝变化也没有,而这不变就是一个清楚的态度了。 予钧终于也跪倒在书案前:“舅父,是我不谨慎。” 楼珩重新又将目光投回到自己书案上:“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等了片刻,楼珩再度抬眼,因为没有听到予钧应声。 修眉轻扬,有几分诧异。 予钧垂首不见,楼靖倒看得分明:“兄长。” 楼珩侧目望过来,楼靖霎时便知自己开口就是引火烧身,但此刻装死也来不及了,只好斟酌道:“明氏英敏果决,或许,或许看不上长公子。” 楼珩一哂:“要是看不上,但用得上呢?” 予钧应道:“她不会的。明氏能为连云之主,并非寻常女子。” 楼珩对这句话倒没有直接回应,沉了沉,才问楼靖:“查的怎么样了?起来说吧。” 楼靖不由看了一眼予钧,方起身回答:“连云的实力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还要大,除了北墨的支持,还有鸿溟派。现在的线索都有些模糊,所以还在追。” 楼珩不语。 楼靖心中叫苦,面上还得硬撑:“以目前能确实的信息来说,展翼是出自点苍...” 楼珩眉头微蹙,这便是不耐烦了。 楼靖立时住口。 予钧仍旧垂首不语,楼珩静默了片刻,方淡淡道:“明氏身为晋王府宗姬,飞云郎遗珠,北墨霍三爷养女,鸿溟派入室高足,十四岁便为连云主人,这样复杂的身世来历,你有好奇之心,探究之意,难以忘怀,也是有的。” 予钧抬头,平视楼珩:“舅父,不是的。” 二人对视片刻,予钧还是先垂了头,声音也更低了些:“但我并不知明氏心意。” 他少多磨难,几经砥砺,早已长成江湖剑浴血,百战碎甲衣的铁血男子。 然而此时低低一语,露出了些许软弱,恍如又回到了少年时光,楼靖心中一软,不由开口:“兄长,让他先起来吧。” 楼珩语气里带了冷笑:“你给他求情?” 楼靖自少时便贴身跟随楼珩,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见他这番神色,反而心中安定,知道楼珩心里究竟还是疼惜这个外甥,这句向着自己的话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心里叹息,嘴角那一丝隐约约的笑意就有些没藏住。 楼珩一眼扫过来,楼靖心中暗骂自己大意,当即敛容垂首欠身,一副恭听训斥的模样。 楼珩挑了挑眉,转头又望向予钧。 予钧一时间福至心灵,竟拱手道:“舅父智计无双,还请教我。” 楼靖低着头,闻言差点笑出来。 楼珩翻了翻眼皮:“出去。” 予钧忍不住看了一眼楼靖,楼靖并不抬头,却轻轻做个手势。 楼珩哼了一声:“你也出去。” 楼靖欠身,退了一步,转身与予钧一同离了静室。 两人很有默契地慢慢走到廊下,互相看了看,又向外走了两步。 楼靖很无奈:“长公子,非要这样连累我吗?” 予钧拱手一揖:“靖舅父援手之义,予钧自当铭记。” 楼靖见他这话郑重诚挚,也不由肃了脸色:“你对明氏,当真动了情?” 予钧叹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楼靖几乎想伸手扇他一巴掌,“你不知道刚才还那么坚决?连我都差点搭进去。” 予钧见他抬手,并不躲闪,只直接问道:“当年靖舅父娶亲时,是如何想的?” “我?”楼靖神色立时温柔了三分,“我和姗越简单的很,长姐为媒,长兄为证,三书六礼。” 予钧摇头:“靖舅父太避重就轻了,媒证书礼,谁还不是都一样。我是问你如何定下心要娶舅母。” 楼靖坦然道:“当年一战之后楼氏嫡系几乎死绝,长姐希望我娶亲,我便娶了。” 予钧失望之色难掩:“也是,舅母当年是母亲身边的医女。还能怎么样呢。” 楼靖皱起眉:“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目光闪烁了一下,摇头道:“少套我的话。你眼下的情势复杂,谁能比的了。眼下虽然叫你出来,不过是逃了一时。”想了想,又向前半步,低声问道:“明氏的心思,你当真不知?” 予钧颇有些无奈地向静室方向瞥了瞥:“我还能在尊驾前扯谎不成。” 此时,便听脚步轻轻,自南侧竹苑中一个高挑的少女捧了三卷文书过来,鹅蛋脸庞,黛眉凤目,一派温柔敦厚。到得楼靖与予钧三尺处屈膝一福:“靖二爷,长公子。” 予钧点点头:“丹姝,这一趟专程过来辛苦你了。” 平素在宗室女眷聚宴之中安静少言的楚丹姝此刻宛然一笑,眉眼都灵动活泼起来:“我不过是将家父的旧书和文卷送来给国公爷,哪里就辛苦了。长公子言重。” 楼靖取了最上一卷的簿册,便又返回内室去拿给楼珩。 予钧拿了余下两卷,随手交给南隽,又问楚丹姝:“如今你不给永璋公主侍读,也还住在宫里么?这些日子瑾妃娘娘一直在天祈园,宫里可还太平?” 楚丹姝沉吟了一下:“瑾妃娘娘不在宫中,自然六宫事务就在瑜妃娘娘手里。瑜妃娘娘处事素来是端方严谨,滴水不漏的。“ 予钧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神色又转了轻松。朝内看看,见楼靖并没有出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楚丹姝:“话说,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国公爷比去年,又——又胖了些?” 楚丹姝眼睛瞬间便亮了亮,忙全力忍了下去,低声道:“嗯……其实还好。” 予钧刚要再说,便听身后楼靖一声轻咳:“咳咳,胡说什么。” 楚丹姝忙低了头,予钧却翻了翻眼皮,斜睨楼靖:“靖舅父,公道自在人心。” 楼靖一脸严肃:“去去去,没正事了吗?” 楚丹姝偷眼望过去,也看着楼靖。 予钧的神色不改,还是侧眼相对。 楼靖终于松口,左手比了个极小的距离:“咳咳,是有那么一丁点儿。” 予钧刚无音地笑了两声,便倏然觉得后背莫名一寒,同时余光撇见楼靖也绷紧了背脊,而半低着头的楚丹姝自然是压得更低。 果然,楼珩的身影已经到了静室门口,距廊下不过六尺。 三人同时僵住了几息,最终还是楼靖先转身,尴尬行礼:“国公爷。” 予钧立刻跟上拱手:“国公爷。” 楚丹姝自然也是福身下去:“国公爷。” 楼珩手里拿着那卷新整理出来的薄卷宗,没理会予钧和楼靖,只向着楚丹姝道:“丹姝,你辛苦了,今年又叫你跑了一趟。” 楚丹姝再度微笑一福:“前后也不过只给国公爷送过两次书卷,国公爷太客气了。” 楼珩难得眉眼之中露出了一丝温和:“跟去年比,你似乎又长高了些,是大姑娘了。“顿了顿,又道,“你父亲外放这么多年,想来也快回京了。” 楚丹姝不由抬头:“真的么?父亲在信里并没有说。”目光声音皆欢喜明亮起来。 楼珩微微颔首:“他毕竟是天裕三十五年的探花,整整十年的外放,也是足够了。” 另一厢楼靖和予钧行礼而拱的手仍旧没有落,楼珩淡淡哼了一声,顺手从南隽手里抽出了一卷厚厚的卷宗,翻了翻便卷成个圆筒,朝予钧和楼靖的头上各敲了一记:“没规矩。” 离开东篱竹居许久之后,予钧的心情都还是甚好,策马之时唇角也微微扬起,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神色轻松的楼珩了。 只可惜,这好心情也就只持续到他回到玄亲王府而已。 刚一进门,石贲便已经在门口等他:“长公子,明宗姬急着见您。” 第31章 暗雷惊风 明珠? 予钧登时便有不好的预感,连更衣也顾不得便向外走,边走边问:“有没有说在哪里?” 石贲低声道:“明宗姬留了人,在东边的茶楼等着。说您回来就往碧水别院去就好。” 予钧眉头皱的更紧,叫南隽先去茶楼找人,来的人是燕衡,倒也见过。 燕衡在明珠的亲卫当中算是行事最稳重周全的人之一,此刻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予钧心里还是隐隐不安。简单致礼之后燕衡便当先带路,一路到了碧水别院穿堂入室,明珠又在临风水榭相侯。 “宗姬急着找我,可有什么事么?”予钧拱手问道,眼前凭栏而立的明珠上身穿天青箭袖短衫,下配月色百褶裙,耳缀珍珠,腰坠碧玉,衣衫配色这般清莹温婉,然而平静面容却仿佛青锋出鞘,凌冽夺目。 明珠平静道:“长公子,霍三爷遇袭之事,你可有份?” 予钧瞬间只觉自己瞳孔都散了散:“霍三爷遇袭?” 明珠神色不动:“对,霍三爷遇袭。他刚离开京城三十里,就有人备下了强弓劲弩毒镖绊马索,十六个高手蒙面截杀。” 予钧瞬间心思飞转,随即望向明珠:“宗姬是怀疑我?” 明珠回望他,神色不动,也不说话。 予钧与明珠对视,心知对方杀机已动。这临风水榭看似四围无人,寒天南隽等人皆退出几丈开外,然而明珠倘若当真认为是自己谋害霍陵,只怕举手之间,连云帮中的顶级精锐,并这水榭亭台之中的机关暗器,便将倾力而出。 予钧背脊微微生寒,却并不是惧怕,而是久经战阵、多历生死的高手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他甚至能直觉感到,如果真有袭杀机关,左边或许便是重点。 想到这里,予钧唇角不由勾了勾,想要嘲讽两句——他若想害霍陵,法子何止万千。哪里需要冒着那样大的风险亲自促成这回母子相见之后再行截杀?倘若霍陵曾经入宫之事将来当真掀开,旁人不说,玄亲王首先便要扒了他的皮。 只是,予钧看着明珠这样慎重而警惕的神色,却又莫名生了几分戚戚同感。青江生变的天裕三十五年,京中亦是风云雷霆。那时的他十二岁,而明珠才七岁,两人相隔千里,却几乎在同一年当中痛失亲长,天地变色。在那之后,予钧除了每年一见的楼家亲眷,便只有宫中的祖母瑾妃是可见可依的亲人。而明珠,大约就只有霍陵了。 予钧直视明珠,温言问道:“如今霍三爷如何,可有受伤?” 明珠凝望予钧片刻,见他沉毅镇定一如平时,颀长削正的身形挺拔如松,言谈之间绝无丝毫退缩犹疑,目光更是清正之中带了三分温厚,不由沉吟片刻,才道:“有。” 予钧心中一沉:“伤势如何?可还重么?我知连云帮中定有神医,不过郗家老太医如今也在京中。” “太医?”明珠黛眉一挑,“长公子是觉得霍三爷的身份可以公告天下么?” 予钧皱了皱眉,却也不计较明珠此刻情绪中的那些许嘲讽和不客气。这些年来他虽行事低调,然而在郴州军中和天行镖局中所经历的风刀霜剑却是不计其数。何况此事他自知清白,更无所畏惧。见明珠犹自冷着脸,索性更放松些,顺手拿起一旁茶几上的白瓷碗看了看:“宗姬说过,在下过门是客,如今连茶也不给了么?” 明珠唇角一勾:“长公子要喝什么茶?是镜湖墨茶还是玉山碧茶?” 予钧直接坐下在客位椅上:“客随主便。我今日本就是应宗姬之约而来。” 明珠又问了一次:“长公子,霍三爷遇袭,当真与你无关?” 予钧坐姿不变,正色相对:“我与宗姬相识至今,从无一言相欺。我没有谋害霍三爷之心,也不曾向他人泄露霍三爷行踪,更不曾谋划刺杀霍三爷。”一字一句,平平稳稳,目光更是半点不曾偏离与明珠的对视。 明珠终于垂目,微微颔首:“长公子,失礼了。”随即向外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侍女上前奉茶。 予钧端了瓷碗轻啜了一口:“能吃上您的一口茶,也是不容易。” 明珠也拿了一盏茶,在予钧对面坐下:“既然长公子不曾参与,可能想到什么人或有嫌疑么?” 予钧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起来:“宗姬总要先跟我说了情况,才能论到旁人的嫌疑。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先说。如宗姬之前所见,我与玄王爷关系不好。霍三爷之事,我是不会告诉他的。而且他即便有心跟踪我,至少目前是没做到。” 明珠皱眉道:“长公子这般有把握?那一批袭杀霍三爷的都是死士,身上还带了硝石和剧毒,他们出手之狠,是要杀人甚至毁尸,半点不留痕的做法。” 予钧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还有一个可能。” 明珠瞬间明白,二人再度沉默。 予钧向前探身,诚恳道:“明珠,霍三爷于你,便如最后的亲人,你心中担心,我明白的。先跟我说一下,这次的袭击是什么情形。到底是王府的人,或者是宫里的人,我还是能分一分的。” 明珠直视予钧,心中已然意动,口中却兀自强硬:“长公子,这话我原也提过。当年霍三爷救我于死生之地,如今我也当以死报之。倘若真是王府——” 予钧的目光中却更多了三分温和:“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各安天命。但在那之前,且先跟我说说详细的情形可好?” 明珠终于颔首,并叫人请了已经过包扎救治的霍陵并当时在场的护卫燕彻过来。 霍陵脸色还好,到底是放下了瑾妃这件最大的心事,言谈神态之间照旧洒脱不羁。但燕彻脸色却有些难看。明珠轻咳了一声,燕彻这才整顿精神,将那日遇袭的经过一一讲来。 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敌人下手极其狠辣,毒镖绊马索之类的东西准备的又齐全,缠斗之中霍陵左臂中了一刀,燕彻肋下挨了一掌,还有一人左腿骨折,一人中毒,而武功最好的护卫展颜,也是燕彻的未婚妻,因着被五人围攻而重伤,腹部和腿上各被刺了一剑。 予钧又细问了问杀手的武功路数、武器特点,越问脸色越难看。 明珠越发凝重,倒也不打断他问话。待得全部细节都讨论完毕,明珠便叫人送霍陵和燕彻回去休息,只有自己和予钧继续留在临风水榭相商。 霍陵离去前很有些欲言又止,明珠摇摇头,只温言叫燕衡等人好生照料。 予钧待众人皆退,才向明珠又道:“除去那些江湖下三流的手段不说,这里头牵涉的人和功夫,只怕是百川宗里的赤霞派人为主。” 明珠颔首:“有关这一点,霍三爷也说了。” 予钧道:“赤霞派这些年来在京中活动很频繁,公卿侯府、甚至宗室王府里头如果给子弟请拳脚教习师傅、或是给府里做护卫的,赤霞派要占到三四成。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名姓,只有尸体和赤霞派这一个线索,京里能用的起这样护卫的人也太多了。” 明珠反问道:“但是恨不得将霍三爷无声无息暗杀的人又能有多少?” 予钧冷静道:“他们暗杀既然失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后手是什么?”他站起身来,缓缓舒了一口气,“眼下唯一可以稍微庆幸的,就是这群人不是御前的。” “那王府呢?”明珠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目中寒芒依旧。 予钧正视明珠,和声道:“所有的王府,皆有可能。” “所有的王府?”明珠讶然重复了一次,心下迅速推演了一番,“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王爷的政敌,其他的皇子也可能出手?” 予钧颔首道:“连云主人,果然通达。”唇边带了一点苦涩的笑意。 明珠放缓了些语气:“倘若是王爷的政敌,那么要杀霍三爷做什么?岂不是留着霍三爷更能影响到娘娘和王爷的声望么?“ 予钧摇摇头:“很难说。如今京中看似风平浪静,底下波涛汹涌的很。东宫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余下的五位皇子都坐不住。瑾妃娘娘圣恩深重,招人侧目是正常的。倘若有心拿这事情做文章,法子何止千万。留着证人自然是好,问题是天底下有谁敢放话说活捉北墨霍三爷?而且还是要暗中行事。倘若天子震怒派了军马血洗北墨,我估摸着出个几千兵马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暗中派十几或者几十人。倒不如一举袭杀了,若是成事,取了信物拿去虚张声势唬人也行、作证也行。倘若对方还查知了连云的事情,更能挑拨了娘娘、王爷,并宗姬你这三方的关系,母子反目,亲眷成仇。” 明珠闻言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长公子所言不错。只是,若说是玄亲王斩草除根,或是阁下永绝后患,也是可以。” 第32章 豪气干云 予钧心中一沉,胸中愤怒莫名,面色却平静如水:“是,也可以。” 明珠凝望他片刻,亦是五味杂陈。自她入京以来,宗室平辈中与予钧来往最多,这位长公子言谈疏朗,胸怀天下,几番交际彼此颇为投契,原本因着霍陵之事,二人已有了些并肩而战的情分。 但京郊截杀着实凶险,明珠心惊震怒之余自然是全力调查防备,也对京中的一切重新评估怀疑。 予钧之言诚挚郑重,言下分析也合情合理,但明珠到底不敢再轻信了。当年血染青江之事仍历历在目,如今霍陵等人伤势犹新,险境未离,她本能地再度质疑、试探予钧。 予钧这个回答不能说不好,只是明珠也说不清,为什么隐约约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长公子,”明珠敛衽一福,“待此事完结,失礼失敬之处,我自当向长公子赔罪。” 予钧立时起身,欠身还礼:“言重了。说到底,也是我防范不周的缘故。为今之计,想必宗姬已经开始彻查江湖关系。至于诸王府的动静,以及宫里的消息,若宗姬信得过,就交给我。” 明珠颔首道:“如此甚好,有劳了。”犹豫了一下,又道,“不瞒长公子,后天我准备亲自送霍三爷离京。” 予钧隐约又有些失落:“宗姬是预备就此一同离京吗?” 明珠摇摇头:“我虽有此想法,却还是有些挂心祖母的病况。我送了霍三爷之后应该还会回京一趟,到时再做决定。” 予钧心中微微一松:“宗姬且安心去,我会派人多留意晋王府。倘若晋王妃……有什么急事,天行镖局会以最快的速度传书过去。” 明珠终于露出了两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好的。多谢长公子。” 七日后。 即将回到北墨镜湖居的明珠与霍陵并肩站在船头,眼望着静流湍深的青碧江水,与两岸深深浅浅、黄绿相间的连绵山林,与远方疏阔清朗的无垠长空相映,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二人在京城时日虽然都不长,然而宫城辉煌、街市熙攘、公卿豪庭之间,带来的都是压抑与繁杂,更不要说最后几日中如箭在弦、风声鹤唳的紧张与防备。还是回到这样天长水阔的江湖之地,才觉得神清气爽,呼吸行动都挥洒如意多了。 此番明珠亲自送霍陵回北墨,同时也是挂心要前往地处泉州的舟山堂处理帮会内务,便将调动进京的众人分成三队。一队人由展翼带领走陆路,二十四人皆骑马,彪悍骁勇,星夜赶往泉州。一队人由白翎带领走水路,自京城穿冀州,沿着滦川而下,随行随停,联络打点。而明珠与霍陵这一支则是水陆各半,先是在官道上大大方方的走了三日,外松内紧,昼夜防范。随后才到湖州换船,平安回归北墨。 在陆路的部分倒是有人跟梢,寒天亲自带人去捉,对方虽未得脱身却自杀极快,并没能拿到线索。明珠有些失望,却也不算意外。至于天行镖局的分堂和镖队有时照应,明珠也不推拒,只叫人备了厚礼回谢。 而霍陵一路行来,万事不操心,只管走马观花,行船览景,品新茶食鲜鱼,听秦淮新曲,赏秋霞碧天。明珠见他安逸,心里也觉得宽慰,只跟霍陵闲谈说笑,也不提京中之事。 只是当船队愈发靠近北墨,明珠终不免温言叮嘱:“叔叔虽已回到北墨,还是万事小心。若有任何可疑人物或变故,还请随时相告,切莫掉以轻心。“ 霍陵笑道:“哪里就值得这样担心,墨宗传世数百年,自有自保之道。” 明珠神色稍转郑重:“叔叔谨慎些,总是没有坏处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叔叔自己不怕,也需念着端木婶婶。” “知道了。”霍陵念及妻子,神色总算认真了三分,随即又问道,“明珠,你又为何还要回京?若说送你父亲的遗物回到晋王府,也是送过了。你父亲母亲的名分也认了,如今为何还在京中耽延?” 明珠轻叹道:“我祖母如今缠绵病榻,半昏半醒之间总是念着我父亲。虽说我在京中也做不了什么,但就此离去却也不忍。” 霍陵点点头:“这倒是应当的。你自己在京中,也小心留意。” “是。”明珠复又抬眼,目光中寒芒微闪,“况且,这次的杀手中又见到当年的暗器和手法,我也不能放过了。” 霍陵皱眉道:“你是怀疑玄亲王?” 明珠淡淡道:“当年青江之变,少不了我外祖父连英川的默许。但他在乎的,绝对不是我父亲会威胁到舅舅们继承帮会,说不得,还是为了跟京中之人勾结的矿山之事。当年我回去复仇的时候,虽然查出了连景琭和连景玥姐弟动手的证据,却在追查官船的时候断了线。直到今年年初,才重新联系到京里。” 霍陵郑重道:“事关皇子,非同小可,你千万慎之又慎。” 明珠颔首道:“叔叔放心,我自当复核再复核。只是,父母之仇,青江之恨,总共九十四条人命,我决然不能相忘。“ 霍陵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可听说过楼氏一族?” “楼氏?”明珠微微扬眉,“可是那位长公子的母族,已经退出朝堂的英国公一家?“ 霍陵转头远眺:“对,你对楼氏一族所知多少?“ 明珠想了想:“进京之前我并未怀疑玄亲王,但他毕竟是我姑姑的夫君,所以有关玄亲王府的姻亲我也略有所知。楼王妃是老英国公的长女,似乎因着当年老国公爷走的急,守孝了三年,便拖到二十岁出阁。婚后跟玄亲王也不太和睦,十几年后,大约便是天裕三十五年,和离下堂而去。至于楼家的男丁么,英国公楼珩,天下士子谁人不知。十六岁的解元,十七岁的会元,十九岁的状元郎。虽然我不熟悉朝廷政务,但这位楼相国的名字也是听过的。” 霍陵轻笑道:“大盛开国至今,世袭罔替的功臣豪门只有六家,英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当年我还年少时,楼家军在郴州和泉州的威名,无人可比。虽然西南的渝州军和西北的凉州军也是国之栋梁,但比起楼家声势,还是远远不如的。但楼家真正的全盛之时,却不是在老英国公手中。楼珩十九岁连中三元,二十岁便为户部郎中,二十四岁即为大盛最年轻的右相。楼家子弟尽皆从军出仕,楼靖、楼珞、楼珉、楼珙,英杰辈出,多有忠勇报国之将。这样的家族,即便江湖人,也是很敬重的。按道理来说,楼王妃和离而去,到底是女眷的私事,为何天下皆知?最重要的是,此事发生之后一年半,英国公楼珩请辞,楼家举家退离朝堂。” 明珠皱眉道:“叔叔的意思是,楼家明面上退离了朝堂,暗地里却在支持长公子?”眸中光芒一闪:“天行镖局?” 霍陵拍了拍她的肩:“你自己,万事小心。” 明珠微笑,眸中斗志轻扬:“是。知道了。” 言罢却见霍陵似乎还有欲言又止的意思,奇道:“叔叔还有旁的吩咐?” 霍陵似乎很是斟酌了一番,才放轻了声音道:“吩咐并谈不上,这原也是我的疏忽。你如今已经十九岁了……” 明珠脸上微微发热,眉头微蹙:“叔叔的意思是?” 霍陵舒了一口气,望着明珠恳切道:“明珠,你自小便经历风雨无数,看事情一直都通透的很。你身为女子,建功立业,即便是在江湖之中,也要难上许多。世人眼光,皆难免俗……” 明珠垂目道:“叔叔是觉得我该嫁了?” 霍陵望着明珠,剑眉微轩:“我只是心疼你,你胸怀韬略皆不输给任何男子,只是成就同样功业,却要付出格外代价。你接下来前往泉州与连家人交涉,因着身无婚事这一点,必然为人诟病。” 明珠神色不动,胸中到底有淡淡的委屈和愤懑,并不是对着霍陵,而是对着这世道:“所以,叔叔可有什么人选?” 霍陵挑眉道:“连云主人,这是你唯一能想到的吗?” 明珠神思一震,复又抬头。 霍陵长笑一声,豪气干云:“若是事事皆随着世人俗见,北墨岂能有墨婧姵这位女宗主?北墨何来外姓子弟,何来今日局面,何来我横行江湖的北墨霍某人?”随手指了指身后的船队:“依着那些人的心思,我早早便给你找个斯文有钱的子弟,十二岁下定,十四岁成亲,相夫教子忘恩仇,将你所有的才华能力都拿去打理后宅柴米油盐。那么何来文武双全的郴江小堂主,何来运筹帷幄的连云女主人,何来如今的连云势力满天下!” 第33章 逆风而上(捉虫) “叔叔,”明珠终于神色复归平常,“是我浅见了。” 霍陵目光飞扬而高傲:“明珠,你既然选了这条复仇建功、睥睨天下的路,自然就当殚精竭虑、无畏无惧,见山劈山,无路开路。旁人无论说什么,你要先问自己,为何要受其所制?有些女子连被人辜负、被人退亲,都可以叫那些假道学逼得自尽以表清白,但皇家公主只要乐意,就可以休夫再嫁、哪怕二嫁三嫁,礼部还得诗歌颂圣。说到底,这世上还是看谁实力强,看谁说话声音大,明白吗?” 明珠微笑颔首:“是。此番前去,也是该让他们知道,谁当家作主、谁定规矩了。” 霍陵满意地点点头:“明珠,你要成就人所不能成,必定负担人所不能负。今日你逆风而上,他日才能凌峰绝顶,一览苍穹。曲高者和寡,登高愈艰险,本就是天道公平。”顿一顿,目光又转柔和,“当然,你若有合适的机会与人选,也自当惜缘,莫要如同我与你婶婶,九曲十八折,险些便错过了。” 明珠心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自己只觉得又诧异又荒唐,忙掩了这心思笑道:“是是是,以叔叔的脾气,没错过婶婶也是天可怜见了。” 霍陵却不反驳这话,笑意中还是带着温和与郑重,再度唤她的名字:“明珠,你是连云主人,是萧佐、展翼等这些忠义铁血的江湖豪侠们的主上首领;但你也是我霍陵和端木棠的女儿,你永远都是我们跟前的小丫头。你的委屈和难处是你傲视江湖时必须付出的代价,却不代表我和你婶婶不心疼你。舟山堂的事情,自己要小心。有些人的愚蠢与大胆,往往是出人意料的。至于京中的事情,若能早抽身,就不要太犹疑。”停顿了一下,含着深长的笑意与傲气,“若是抽身不得,便迎难而上吧。” 明珠眼底温热,垂目片刻,才又抬头抿了抿嘴唇:“就知道叔叔疼我。旁的我都知道了,待我从京里回来,必定来找叔叔婶婶讨酒喝。就要你们院子那一坛青梅酿。” “不成!”霍陵瞪眼道,“那一批的青梅酿就那一坛了,最多把紫苏蜜酒留给你。” “叔叔刚才还说疼我!”明珠委委屈屈地望过去,眨了眨眼,索性将适才含在眼底的泪眨出来。 霍陵抬起下巴:“啧啧,居然跟我玩这一套。”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知道了知道了,都给你留着。你婶婶连女儿红都给你酿了。” 明珠心中越发温暖,欢快笑道:“婶婶最好了!” 又说笑半日,船队终于到了北墨。 亲自出来迎接的端木棠明艳如旧,见到平平安安的霍陵与明珠一同归来,满目的牵挂之色才得纾解。 明珠到底还是挂心舟山堂的内乱,只入门匆匆吃了一盏茶,又向端木棠告状,提起了霍陵在京连日醉酒之事,然后便在端木棠的嗔怒与霍陵的赔笑声中,心满意足地抱了一坛橙香果酿,告辞而去。 明珠再度启程,一路赶往泉州舟山堂,途中不断收到各个分堂的密信,以及直接前往泉州那一队手下的回报,心绪越发平稳坚定。 其实今次霍陵所提到有关亲事的压力,明珠并不是全无知觉。事实上,恰恰相反,从明珠十二岁时带着萧佐和言成蹊等人筹谋复仇开始,几乎每年都会有人给她提亲。 当年她初返连江寨的时候,连景玮其实就提出过亲加上亲。想来这位心性忠厚的大舅父是真心疼惜这个外甥女的,所以才想叫自己的长子连飞鹏娶了明珠。然而那个时候的连飞鹏已经是以未来的少帮主自居,哪里看得上父母双亡的明珠,忙不迭的反复撇清自己与这位表妹完全只是兄妹之情,又挑了几个下属去推荐给明珠,有时讲话的直白几乎是已经到了难堪的地步。 霍陵甚至为此亲自走了一趟连江寨,叫所有提亲的人先去北墨找他喝一碗茶。 当时谁也没想到,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明珠所带领的堂口飞速壮大,更一步一步揭开了连英川的次女连景玥和幼子连景琭是如何在青江谋害截杀明湛晖连景璨一家、又将前来救援的连景瑜及其下属一同杀死的真相。 连景瑜虽然是连英川的次子,但智谋武功都出类拔萃,平素为人又豪迈忠义,在江湖上声望人缘皆佳,彼时与同样文武双全、更擅兵法的明湛晖并称“连城双杰”。但明湛晖到底是女婿的身份,在所有帮会弟兄心中,自然都是更看重连景瑜,认为他理所当然的是比长兄连景玮更适合成为继任帮主的人选。 故而当青江真相揭开,连江寨的内斗就没有任何人能压制住了。数番明争暗斗的血战之后,连英川病逝,连景玥和连景琭都被明珠亲手杀死。 那个时候的连江寨只剩下残破寥落的五个堂口,最强的就是明珠的郴江堂,绝大多数的属下都来自于北墨弟子,以及明珠自鸿凕派和百花谷所得到的人手。明珠清楚表示,自己无意登上连江寨帮主之位,不论是连景玮还是连飞鹏继任,她都不反对。 只不过她已经将连江寨内勾结外人的叛徒内贼清理完毕,而有关青江幕后主谋的追查在当时几乎算是断了线,只是模糊地指向了官府。元气大伤的连江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明珠需要的则是继续长年的清查,以及筹谋回报北墨等三家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明珠就想要自立门户了。 那时候仅剩的几位元老就算心有不满,也说不出口。毕竟北墨也好、鸿凕派也好,百花谷也好,都是明确表示支持的是明珠其人,而非连家。真要向这些人、这些势力争辩叫板,别说他们这些连江寨残部没资格,就是连英川生前势力鼎盛时也没那个底气。 忠厚温和的连景玮本就因多场内战受伤中毒而失去了武功的八、九成,又不是一个太有谋略和野心的人,并不认为自己真有能力重振帮会。尤其彼时连江寨内乱之后,原本的宿敌淮阳帮等其他帮派也是虎视眈眈。连飞鹏倒是有心,但是武功和势力都太弱,更不要提连景瑜留下的女儿连飞雁和幼子连飞鸣。于是几番讨论争执、多方权衡之后,最终的结论便是明珠上位,连江寨更名为连云帮。 泉州气候温润,物产丰饶,舟山堂也是连云帮所有堂口之中仅次于主堂玄武堂的第一大分堂,便由连景玮担任堂主,也是到泉州静养的意思。所有的连家子弟都一起归到舟山堂,由连景玮教导抚养。 到了那个时候,连飞鹏居然开始向明珠示好了。 提起此事,莫说明珠自己觉得恶心,所有贴身跟随明珠的人都鄙夷无比。偏生就有几个自认为是连家元老的旧部,还认真因为连英川故去前那个完全无意义的提议,以及明珠迟迟未曾定亲的事情,认为明珠和连飞鹏就是天生一对,应该成亲之后共同执掌帮会。 明珠素来懒怠理会这种异想天开,就跟其他那些在连云帮飞速发展之后攀附上来的提亲一样,直接叫萧佐出去拿一堆骈四骊六的典故绕着弯把人骂走,当然最终的结局都是不了了之。 到了前年,连飞鹏等人终于息了这方面的心思,于是很快的下聘走礼,迎娶了连家旧部、如今奉山堂堂主严兴的女儿。年纪比其小五岁的连飞鸣,也于去年和另一位元老,魏山堂堂主齐建丘之女定亲。而眼前闹到不可开交的风波,便是着落在严氏和齐氏这对妯娌身上。 想起一封封密信当中的回报,明珠的脸色愈发阴沉。 一路继续南行,秋风仍旧和爽温润,但多云多雨的天气还是稍稍阻碍了行程。一行人中只有明珠乘坐马车,其余随行众人皆骑马。于是在冒了两场小雨之后,明珠决定在官道沿途的小城景宁稍事休息。 到达景宁城中唯一还算得整洁精美的庆元客栈时,明珠并不知道会与另一群意想不到的客人相遇。 首先引起对方注意的是寒天。他在客栈大堂一出现,二楼雅座里,就有人被口中的茶呛到了。 这间客栈也是经营数省的大商号分店,虽然面积不算太大,但格局装饰都还算得雅致。一楼中设了六张方桌,另有一个开间雅座。而楼上则以木珠帘子又隔了两个雅间,一间临街,一间正对着大堂。 此时正值午后,客栈一楼二楼皆有人用茶用饭,寒天进门询问了房间和茶饭便即转身去回报,哪里想得到在这小小的县城客栈的嘈杂过客人声中,竟然已经有人认出了他。 而楼上的竹帘后,身穿绀青长衫的楼靖皱起眉,看着予钧努力忍住咳嗽,稍带了点鄙夷语气问道:“那个人是,寒天?” 予钧又咳了两声:“应该是。” 楼靖眉头复又舒展,目光中全是幸灾乐祸:“听说寒天是连云帮中第一少年高手,始终跟着连云主人,从不离开的。” 予钧的目光中到底是带了一丝热切地向外望去:“嗯,听说过。” 第34章 景宁品茗 楼靖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很快明珠便带着寒天、澄月等十来人入门。众人皆是利落短打,风尘仆仆。只有明珠艾绿长裙委地,又披了一件青白细罗长衣,想来是乘车而行。 予钧皱眉道:“她若是送霍三爷回北墨,那又如何会在此地现身?难不成也要去泉州?” 楼靖想了想:“连云帮的十几个堂口之中,除了总堂之外,便是泉州的舟山堂最大了。说不定人家有帮会内务去处理。”说到此处,挑了挑眉,揶揄道:“长公子,你这趟出来办差,不虚此行。” 予钧无奈道:“靖舅父,非要落井下石么?”眼光朝客房的走廊方向看了看,很自然地压低了声音:“他老人家在呢。” 楼靖长身而起,拍了拍予钧的肩:“所以才说,你这是不虚此行啊。”言罢,便径直向楼珩的房间走去。予钧本想叫住他,一转念也知道定然瞒不得,索性便跟了上去。 到了楼珩房里,楼靖的嬉笑神色早已收拾起来,恭敬简约地禀报了见到了明珠正在楼下之事。 楼珩的房间是这间客栈中最大的一间,与寻常人家的厢房相类,入门先是明堂,左厢为卧房,右厢为静室。静室中设了书案和茶海,北侧墙上探出极大的一扇竹窗,可将景宁县城的远山雨景一览无余。 楼珩坐在竹窗前的矮榻上,闻言沉了沉:“那就请上来一见吧。” 予钧忍不住进言道:“舅父,可有必要么?这岂不是节外生枝。” 楼珩皱眉道:“你回自己房间去,将今年的账目和密报再看一次。“ 予钧简直啼笑皆非:“舅父就这样将我支走?“ 楼珩却没有笑意,淡淡望过去。 予钧立刻躬身:“是,我这就去。” 与此同时,楼下的明珠等人在一楼开间雅座中用了些热茶和汤粥。因为这客栈中的雅间与大客房都有限已经被楼家一行人尽皆包了,众人也只能在此稍作休息。不过明珠本就是既可锦衣玉食,又能风餐露宿的性子,一路坐车也是因着不时收信回信、翻看卷宗。加上急着赶往舟山堂,倒也不预备在景宁滞留多久,随便用些茶饭也就是了。 明珠心中不断盘算着连家的事情,并不是很有胃口,喝了几口粥便停了。又跟燕衡与罗倚修吩咐了几句,便见在客栈门口值守的濮无华神色凝重地过来,而身后跟着的,赫然便是楼靖。 明珠稍感意外,微微侧目,韩萃立时会意,不动声色地悄悄退后,自去外面吩咐人探查客栈周围。 楼靖只作不见,微微欠身,向着明珠礼貌拱手:“明帮主有礼。” 明珠起身还礼,随从众人起身更快,自觉按着职务身份分立两旁。 楼靖微笑道:“若是明帮主有空,可愿赏脸喝一杯茶?家兄正在楼上观雨烹茶,邀明帮主一见。” 明珠目光闪动,笑意愈深:“龙三爷如此客气,那我真是却之不恭。” 楼靖侧身一让:“明帮主请。” 明珠低声吩咐了澄月几句,叫众人各自归位等候,便带了寒天随侍,与楼靖一同上楼。 楼上明堂中清芬袅袅,一层竹帘之后,便可见到静室中楼珩正在亲手冲茶。 楼靖打起帘子,自己并不向里走。寒天亦自觉默然驻足在门外,明珠独自向内。 只见眼前的男子年纪已经应有四十多岁,身着宽大的月白道袍,以同色玉扣束发,相貌端雍雅正,修鼻薄唇,眉头之间有三条浅浅的川纹,此刻垂目冲茶,周身自然流露的矜贵高华,生平仅见。明珠的礼敬之心,亦油然而生。 明珠欠身恭敬一福:“见过前辈。” 楼珩微微一抬手:“请坐。” 明珠见那茶海前只设了一个座位,便上前坐下,双手习惯交叠,目光平视半垂。 楼珩抬眼望了望她:“在下楼珩,请明帮主过来喝茶,倒是冒昧了。” 明珠微笑抬头回望,完全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神色:“伯父您好。” 楼珩将明珠面前的茶杯斟满:“明帮主客气了,请。” 明珠再度微微欠身,端起茶杯,在鼻端一闻,赞道:“这样清冽的松萝青叶,当真难得。” 楼珩笑意极淡,但声音温和:“明帮主,是刚护送了长辈?” 明珠唇角翘起:“是,我离京之前,曾经知会过长公子。” “长辈可还安好?”楼珩直视明珠,儒雅面庞上神情极淡,仿佛就是淡泊隐士的一句随口问话。然而明珠与其目光相交,又隐隐觉得这看似平淡的问话之中威压如山,须得字斟句酌,谨慎应对。 这样大的压力,明珠就算面对鸿凕耆老、百花谷主、少林掌门等武林巨豪,也从不曾有过。 “多谢伯父关心。”明珠以内息调整吐纳,缓缓镇定心神,呼吸格外舒缓绵长,答言之时亦吐字清朗沉稳,“几位长辈皆心愿得偿,自是欢喜伤感,兼而有之。只是京郊的一点小意外,到底让我这个晚辈难以安心。想来等到彻查清楚,便见分晓。” 楼珩轻啜了一口茶:“这是当然。疑心不如定见,定见不若实证。明帮主如此能干,想必很快便能叫真相水落石出。” 明珠目光丝毫不让,只微微欠身:“是。” 楼珩将自己面前的茶再斟满,又换了个话题:“宗姬在京中也住了许久了,可还住的惯么?” 明珠这一瞬间只觉得予钧和眼前的英国公极为神似。似乎之前二人初相识,予钧也问过类似的话。口中只含笑应对:“还好。” 楼珩又问道:“那宗姬可想过长住京中?” 明珠摇头,一丝犹疑也无:“应当不会。我在京中耽延至今,主要也是祖母病重,不然早已回归江淮。” 楼珩颔首道:“代父尽孝,也是难得。明帮主胸怀天下,应当是不愿意困居于京城方寸之地。” 明珠笑意中隐着浅浅的嘲讽:“京城多王侯公卿,我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在京滞留并无意义。” 楼珩神色依旧云淡风轻,声音儒雅平和:“想必连云事务,甚是繁忙。” 明珠笑意深深:“不及天行镖局,四海通达。”转身向外唤了一声:“寒天。” 寒天向楼下做了个手势,澄月端了托盘上来,向楼靖示意一下,方才恭敬入门。 明珠微笑道:“上次承蒙天行镖局各位上门,厚礼相赠,晚辈回礼简薄,实在不恭。今次既有缘偶遇,一点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楼珩一眼扫过去,是个一尺见方的扁木盒,四围雕着岁寒三友,而顶上则是一副寒江独钓图。木质中含着暗香隐隐,而雕琢工艺的笔法力道竟颇为眼熟,应是前朝大师古覃之的作品。 “明帮主客气了。”楼珩微微一笑,示意楼靖接过。 明珠起身行礼:“叨扰伯父甚久,告辞了。” 楼珩颔首,并不起身,楼靖将托盘放下,便上前相送明珠。 明珠到了楼下,亦折身向楼靖一礼:“靖二爷?前次倒是失礼了。” 楼靖欠身还礼,礼貌微笑一如平常:“明帮主客气了。慢走。”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予钧终于匆匆赶了回来,这时雨已经停了,明珠等人皆已再度上路。予钧其实在房中心不在焉地飞快翻阅卷宗时便已经听南隽回禀过了。因而出来看见明珠等人不在,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是拉着楼靖到走廊上低声询问:“刚才情形如何?” 楼靖神情轻松:“很好。” 予钧却蹙起眉:“很好?” “嗯,很好。”楼靖嘴角的笑意终究是忍不住了,“这位明姑娘送了他老人家一个前朝古大师的寒江木雕匣,匣子里装了一斤的顶级昭平普洱。” “普洱?”予钧一时还没明白。 楼靖压低了声音:“普洱,清热祛风,通利消浮……” “这……”予钧失笑,忙收了声音,又低低道,“这个……她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楼靖。”内间的声音又平稳传来。 楼靖和予钧几乎是同时打了个轻微的冷战,随即应声:“是。” “和予钧一起,将三个月的密信重抄一次。” 二人对望一眼,竟是同样被对方连累的神情,无声无息地互相指了指,口中却同时应道:“是。” 且不论楼家众人接下来如何分道而行,明珠这边到底没有在景宁继续耽搁。 楼珩当年曾经执掌朝堂十数年,权倾天下。如今虽然远离朝堂甚久,然而不动声色之间的高华与威严,仍是高山仰止,无人可比。 明珠离开景宁许久之后,心中还是忍不住将这场偶遇在心里反复思量。楼珩气魄如此,倒让她明白了那位长公子的风范从何而来。在京中时几番相交,以明珠看来,虽然予钧似乎和父亲玄亲王关系极差,平素衣着仪仗也不如何富丽煊赫,然而行止之间隐然的高雅削正,沉稳疏阔,气度风仪皆远远胜过同侪兄弟,大约便是受这位舅父的教导。 明珠想到此节,又觉得截杀霍陵之事应当是与予钧无关了。以楼珩风范,想来并不会使用那样的暗杀手腕。明珠想了又想,甚至觉得当年予钧之母楼珺以亲王正妃身份和离之事,也没什么奇怪了。只是不知道那位楼夫人,又是如何的英姿呢? 第35章 舟山风雨 九月初二,泉州刚刚结束了连日的绵绵阴雨。湿润的空气中是深秋草木渐渐凋零的气息,衰败而肃杀。 舟山堂前的草坪上,隐约约的血腥味与这雨后草木的味道混在一起,更蕴满了让人烦躁不安的氛围。 正堂房屋高大幽深,虽是白日也算不得明亮,况且雨收云未散,天色的阴沉与此刻众人的心情一般,郁郁森森。 明珠身穿绛色刺绣罗裙,耳坠珊瑚流苏,端坐正中。身旁寒天和白翎照旧侍立,已经提早数日到达的展翼和罗倚修一左一右分坐两列的首座。 左侧自展翼以下又坐了虞山的堂主、连飞雁的夫君何威;魏山堂的堂主,连飞鸣未来的岳父齐建丘,副堂主申曾以及奉山堂堂主柴行广,副堂主严兴,也是连飞鹏的岳父。 右侧自罗倚修以下,按着年龄坐着连家子弟,连飞鹏、连飞雁、连飞鸣。 “诸位,”明珠端了澄月送上来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有关这半年来的争端,我现在叫白翎复述一次。各位还请不要插口。若有什么更正,也待她全说完了再说,可好?”向众人看了看,并不当真待他们应声,便向白翎点了点头。 白翎上前半步,敛起了平素的慵懒笑容,平静清朗地一一数说:“去年九月,舟山堂麾下商行新增分店,为了掌店之事,左司堂连飞鹏的直属属下贾邑顶撞右司堂连飞鸣; “去年十一月,舟山堂与泉州海龙帮冲突,右司堂连飞鸣的直属属下伊子良迟缓支援。贾邑受伤,堂中兄弟另有三人同伤; “今年元月,贾邑与伊子良斗殴……“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扼要说出来,居然也说了半盏茶的时间。 而最重要的就是最后的三件事: “六月十四,左右司堂在堂主连景玮寿辰日当场动手,比试中各自受伤。各自属下以比试为名,另受伤四人; “七月初七,右司堂属下丁秉打伤左司堂; “八月十五,家宴混战,左司堂夫人流产,右司堂未婚妻齐小姐受伤,堂中兄弟受伤十七人,舟山堂牌匾断裂。” 白翎终于说完,又退回原处。 明珠手中的茶盏都已经微凉,面上的温和微笑依旧,环视众人:“诸位可有什么修正么?” 众人面面相觑,连飞鹏和连飞鸣脸上都有些不服,但到底白翎的叙述中没有说出谁对谁错、谁挑衅,主要是历数了每次冲突的损失而已,因而也没有再争辩。 “这般兄弟相争的局面,到底要怎生解决。”明珠向左侧的众人望了望,“尤其诸位都是多年元老,算上姻亲,也可以说都是一家人,还请畅所欲言。”又看了看连家三人,“如今玮舅父卧病,而且我也不愿意再让他伤神,你们三位若是有什么想法,也请都说说吧。” 年轻的连云帮主多年来一直作风强硬,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片刻之后,严兴先开口道:“依我看,鹏少爷和鸣少爷都该重罚!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连江寨也好,连云帮也好,到底是一家人的产业。彼此内讧怎么行呢?” 明珠闻言,浮起一丝笑,示意澄月换茶,又摆了摆手:“那诸位呢,怎么想?” “我倒觉得,”齐建丘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他们兄弟毕竟大了,眼前的差事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要是能多些地方叫年轻人发挥,想来以后就没有冲突了。重罚轻罚,都是为了他们兄弟好,不是为了罚而罚的。” 明珠颔首:“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何堂主,你怎么想?” 何威不由看了一眼妻子连飞雁:“这个,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帮主觉得呢?” 明珠轻笑一声:“我是问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了。好,那你再想想。柴堂主怎么说?” 这样一个一个地问过去,第一轮的时候众人还说的含蓄保守,到得后来,便慢慢讨论热烈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人人都有想法。明珠一直安静听着,就算应声,也是不置可否。 总结起来,严兴表示双方都应该罚,因为不念兄弟之情,但明珠也应该念着亲戚之情。 连飞鸣表示自己也有内疚,愿意接受处罚,但是双方都应该受罚。 齐建丘认为说到底就是手中的势力不够分,应该给连家兄弟增加一些权力和资源。 连飞鹏只是说自己的确是有难处,尤其如今妻子流产,实在心中难过。 而说话相对比较少的连飞雁,很委婉地表示如果没有合适的堂口可以再分给连飞鹏和连飞鸣,那么叫他们兄弟去管理新开的海路商贸也是可以的。 明珠声色不动,含笑再问:“还有吗?” 严兴眼里居然溢出了泪花:“帮主啊,兄弟情义才是最重要的。您也是纯孝仁爱,那么重感情,您一定,一定不会辜负老帮主的期望。” 齐建丘轻咳了一声:“海路到底不稳妥,还是多分一个堂口才是解决之道啊。” 连飞雁微笑:“年轻人还是得多历练,多闯荡,其实飞鸣去走海路也是极好的。” 这两句话很快成为随后将近一个时辰的讨论主题,连飞鸣、连飞雁、何威、申曾认为让连飞鸣走海路比较好;而严兴、齐建丘、连飞鹏则认为分堂才是正理。柴行广前头说话就少,此刻更少,几乎就没表达过什么意思,只是沉着脸坐着听。 待众人终于说的口干舌燥,天色都暗了些,明珠终于问道:“大家都说完了吗?” 连飞雁直觉不好,勉强笑一笑:“表妹——” 明珠一眼横过去:“何夫人,你还有什么刚才没说的么?” 连飞雁再是舌灿莲花,此时也疲惫了:“属下没有要说的了。” “你们呢?”明珠环视过去,“都还有没说完的么?有就现在说。但一样,别再说重复的了。要是车轱辘话反复说,就不必了。” 众人皆道:“没有了。” “好,”明珠笑容渐渐转冷,“那该我说了。我问谁,谁回答;我问什么,答什么。听懂了吗?” 众人心中虽然各有所思,但口中又齐应道:“是。” 明珠的笑容已经全然敛去了,先望向了右侧:“连飞鹏,连飞鸣。我问你们,罗倚修是什么人?” “这与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连飞鸣不解,上下打量了两眼坐在自己上首的罗倚修,“他不就是个传话的?” “寒天。”明珠冷冷道。 “啪!”只见寒天身影一闪,如惊雷破空,连飞鸣只觉眼前一花,颊上便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寒天又复退后,众人惊的几乎要站起来:“寒天!帮主!” “连飞鸣,我问你罗倚修是谁。”明珠又平静重复了一次。 连飞鸣半边脸都疼痛不已,然而一怔之间,便听刷刷刷,门外十四名风雷卫拔剑出鞘,剑啸龙吟。 明珠看着连飞鸣,神色丝毫不动。 连飞鸣忽然害怕起来:“罗倚修——罗倚修是您的手下,是,是朱羽使君。” 明珠又平静问道:“连飞鹏,你是谁?” 连飞鹏面上又惊又怒:“帮主——”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啊?”明珠淡淡道,“这都答不出来,你拿什么开山立堂,走海运建商路,“冷哼一声,“就凭你姓连吗?” 连飞鹏忍了气:“属下,是舟山堂左司堂。” 明珠又望向连飞雁:“连飞鸣,何夫人,你们两位呢?” 连飞鸣此刻脸颊已经肿了起来,说话有些含糊:“属下,是舟山堂右司堂。” 连飞雁低头更深:“属下是虞山堂副堂主。” 明珠缓缓道:“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桩桩件件,都是兄弟内斗、手足相欺,做属下的以下犯上,做司堂的御下无方,跟海龙帮冲突之时内外不分,中秋家宴之上不孝不悌。我叫罗倚修过来调节的时候,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了。”一字一句吐出来,众人心中便一分分沉下去。 明珠又浮起讽刺笑容:“我听了这许久,最不明白的,便是你们如何觉得还能有这个脸面跟我要堂口要差事!”顺手一摜,啪的一声,莲纹茶碗在青石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展翼和罗倚修同时起身,躬身垂首:“帮主息怒。” 柴行广、齐建丘等人虽然慢了一分,但也都起身一同躬身。 明珠扬眉道:“我这次过来,不是来看你们串通演戏的。”说着,上前两步,罗倚修和展翼各自侧身让路。 明珠走到连飞鹏身前:“左司堂,你夫人现在吃李二郎中的药,吃的还好吗?” 连飞鹏一惊,抬头跟明珠目光相对,随即又马上低下头:“劳帮主费心,一切都好。” 明珠淡淡道:“是吗?打胎药也吃的好吗?” 第36章 前倨后恭 众人皆发出了轻微的惊噫,一同望过来。但众人一同表示的惊讶之中,有多少是因为连飞鹏之妻并非当真因冲突流产,而又有多少是因为此事竟然被明珠查知识破,就不得而知了。 连飞鹏涨红了脸,拳头捏的越来越紧:“帮主……” 明珠冷笑道:“你以为给了他五百两,就能叫他将你夫人这一胎原本就留不住的事情彻底掩盖了?”不待连飞鹏回答,明珠又转到连飞鸣身前:“齐小姐伤的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八月二十六的时候,为什么这绷带会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呢?” 明珠看了这两兄弟几眼,蔑视之意毫不遮掩:“你们若是觉得地盘不够,不论是想另建新堂,还是想出海行商,拿出法子来,拿出血性来,要钱要人要资本,都可以商量。”眯起眼睛,“但你们说来说去,是要我将其他人流血流汗、出生入死换来的堂口和商路直接分给你们。这叫我如何看的起?叫那些水里来火里去、刀头舔血的弟兄们如何服!” “帮主这话,我倒听不懂了。”连飞雁抬头道,眼光中强压着愤恨,“帮主口口声声跟咱们讲尊卑、分上下,问一句言使君的身份都要出手打人,这个时候又说给不了旁的堂口。那旁的堂口堂主就不用听帮主的命令了吗?帮主想给,谁敢不服?说到底帮主还是不愿意罢了,何必拿着忠孝文武的大帽子说事。” 明珠看了连飞雁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澄月上前,送上了新茶。 明珠轻啜了一口茶:“何夫人,我若愿意,将这帮主之位让出来,也是可以的。这才是你们想要的吧?” 这话说的太直白,连家众人都是一噎,彼此看了看,连飞雁勉强道:“我们并没有这样说,帮主何必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这个时候倒说‘我们’了,”明珠轻笑,“之前不是火拼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么?” “咳咳,”齐建丘开言缓颊,“帮主,两位司堂并不是有什么犯上之意,只是想更多为帮主分忧罢了。” 明珠肃然望过去:“依齐堂主所见,什么叫犯上?将罗倚修这个朱羽使君所传的话,都当做耳旁风,算不算犯上?” 严兴接口:“帮主,您的表兄弟们到底是连家人,也都长大了,如何能只有司堂之位啊。” 明珠望过去:“除了顾左右而言他,就没有别的方式了吗?你们说来说去,指东打西,指桑骂槐,真当我听不明白?地盘不够,所以就可以内斗吗?内斗之后不受罚,还要领赏吗?如今做着左右司堂,都可以将罗倚修的话不放在眼里,那做了堂主之后,我这个帮主还能管的起吗?” 明珠的目光缓缓扫过去,众人皆无言以对,柴行广上前半步,躬身道:“奉山堂自当以帮主之令为尊,谨奉展使君和罗使君所传之言。” 明珠一抬手:“柴叔,您在元老当中,是难得的明白人。坐吧。” 柴行广垂首道:“属下没有约束好严副堂主,也是无能。” 明珠温言道:“您的难处,我心里有数。请坐,澄月,奉茶。” 澄月上前,将茶碗送上。柴行广微微颔首:“多谢姑娘。” 严兴脸上羞恼,向着柴行广发作道:“柴堂主这是什么话,我这也是为了帮主好。表兄弟们起来多分担些帮务有什么不好,一个大姑娘都十九了还不嫁人……” “刷!”罗倚修和展翼同时霍然而起,而同时便听“啪啪啪!”三声连响,寒天已经闪电出手,连剑带鞘在严兴头脸腹部各一击,严兴砰的一声摔出了数尺远,口角立刻便见了血渍。 “帮主!”“寒天!”“严六爷——”众人皆是大惊而呼,连飞鹏忙过去扶起岳父,再望向明珠的眼光充满怨愤:“明莲,你……” 明珠起身,目光中寒芒闪动:“严兴,你这个副堂主,是做够了。过去叫过你一声叔叔,就真以为你可以指着我的脸信口开河么?连飞鹏,你要说什么?尽管说。” 严兴艰难张开口,吐出了两颗牙齿,同时也哆嗦着按了按连飞鹏的手。 连飞鹏呼吸越发粗重,忍了忍才咬着牙怒道:“严六爷到底是长辈……” “长辈?”明珠冷冷道,“当年设下圈套在青江截杀我父母的连景玥是不是长辈?当年在内乱时一刀捅到你亲爹肚子里、险些让玮舅舅丧命的连三爷连景琭是不是长辈?亲手将毒刃刺进瑜舅舅左眼,取了他性命的连景玥夫君佘涛也让我叫了七年的小姨夫,那是不是长辈!”冷笑一声,“长辈?那也得看配不配!” 明珠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罗倚修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用什么雷霆手段,看来倒是让你们会错意了。严六爷,连飞鹏,连飞鸣,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想清楚。要是还想在连云这面大旗下混江湖,就分清楚弄明白自己的身份。”顿一顿,神色忽然又转了温和微笑,“反过来,你们若是想自立门户,我现在就给个机会,凡是愿意跟着你们的下属,尽可带走。你们这些年捞的钱,我也不过问。带着人带着钱,离开连云帮,如何?” 这一场舟山堂的争执,也算是连家人的投石问路,终于在明珠的强力震慑下结束了。 次日一早,连飞鹏与连飞鸣便来到了明珠的临时居住求见,恭恭敬敬地表示了自己的悔悟与决心,愿意以后好好的听令行事,奉上御下。 明珠听了,只平静道:“舟山堂分属展翼麾下,二位既然想清楚了,一切照着规矩来便是。展翼会在舟山堂再停留一个月,督整内务,你们下午便去见他吧。” 连家兄弟倒也没多说什么,行了礼,便一起出去了。 见他二人离开,白翎便皱了眉,向明珠进言道:“小姐,前倨后恭,不可轻信。” 明珠轻轻舒了一口气:“杀人不过头点地,连飞鹏到底是玮舅舅唯一的儿子,他们若真有那个自立门户的血性勇气,我是真的不想拦着。天地之大,江湖之广,哪里不能建功立业?但如今头也低了,客气话也说了,就先看着吧。他们只要肯安分,旁人的地盘我虽然不会分给他们的,但银子上多补贴一些,叫他们过些安乐日子,也就是了。” “是。”白翎应道,“您是今日去探望玮大爷么?” “嗯。”明珠点点头,目光里终究带了一丝伤感,“白翎,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如果当年玮舅舅能接了这个帮主的位子多好。连家上下,我唯一还能觉得是亲人的,也就只有他了。” 白翎和声道:“小姐,您常说的,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这过去的事情,终究是不能更改了。当年玮大爷接了又能如何?您当初既然接了北墨、鸿溟派、百花谷三方的资源,也要偿还三方的利益,那样多的条件与筹谋,您是断然没办法居于人下的。倘若玮大爷做了帮主,咱们出来自立门户,自然是无所谓,但以当时连江寨的残局,只怕两年不到,他们就得让淮阳帮、漕帮、奔雷帮那些敌手吃拆干净,哪里还能立的住,更没有如今的安稳日子了。” 明珠叹道:“倘若当时我出来自立门户,由得连江寨残部自生自灭,说不定在绝境里拉一把,他们还能念我的好处。” 白翎摇头道:“这样想就是当局者迷了。从您自北墨归来,建立郴江堂,预备报仇开始,有些人就认为您就是挑动连江寨内斗的缘由了。便是咱们自立门户,再去收留那些自生自灭的连江寨残部,他们也会觉得,为什么一开始郴江堂不能留下卖命?为什么非要给已经死去的老爷夫人、云江堂弟兄报仇?为什么不能顾全他们眼里的‘大局’?人心不足,人心不古,自来如此。” 明珠默然片刻,叹道:“是。终究是人各有命,逃避不得。”自嘲般地低低苦笑两声,随即抬眼,又恢复了平素里神采奕奕、气度沉稳的明珠:“澄月,叫他们预备车马。我今日去探望玮舅舅。白翎,传话给罗倚修,加派人手留意连家众人,还有他们各自的一众姻亲。虞山堂、魏山堂也要盯着。提醒展翼将自身的防卫加强双倍,饮水药食,样样留心。”想了想,又叫住白翎,“还有,给柴堂主加一倍的护卫。” 白翎神色凝重:“小姐,是怕他们鱼死网破?” 明珠淡淡道:“跟展翼和罗倚修说,只要他们敢试探雷池之界,就不必留情,重手击杀。” “是。”白翎应声退出,与澄月各自分头办事。 泉州的天空中,阴郁云层又复加厚,只怕倾盆暴雨,便在眼前。 第37章 祸起萧墙 连景玮静养之处在泉州西郊的石舟山半腰,一座宽阔的三进院落之中。四围林木不算茂密,但视野开阔,景色也算清幽。 明珠仍旧是乘了马车,只带了寒天、白翎、燕衡、澄月四人,轻装简从。她不欲在泉州滞留太久,便将其他人皆派给展翼帮手,大幅整顿舟山堂帮务,希望能在两三日内快些见个雏形。 到了院落前头,明珠扶着澄月的手下了车,便见熟悉的老仆福伯迎上来:“表小姐来了!” 明珠笑笑:“是,福伯您这两年可好?” “好呢,一切都好。”福伯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精神倒还健朗的很,”您可来了。大老爷一直想您呢!” 明珠微笑着向内走,边走边问:“舅舅近来身子可还好?胃口还行么?我之前叫人快马送了些糟鹅和鸭胗来,舅舅还喜欢吃吗?” 福伯笑声里稍有些憾意:“大老爷高兴的很。就是牙不如从前了,鹅肉撕了配粥倒好,鸭胗少不得便宜了赵鹤他们那几个混小子!” 说着便到了最内的院子,护卫赵鹤已经扶着连景玮迎了出来。明珠看见昔年高大英武、温厚忠义的舅舅如今头发花白、腰身微屈,不由心中狠狠一酸,上前便深深福下去:“玮舅舅,我来看您了。” “明珠啊。”连景玮伸手去拉她,“快来屋里坐,莫要多礼。” 当下舅甥二人到了正屋说话,连景玮的妻子已经病故,身边侍奉多年的姨娘黄氏亲自过来上茶,明珠点了点头:“这些年,也辛苦姨娘了。” 黄氏连道不敢:“大小姐客气了,折煞妾身。” 明珠微笑道:“这次过来的匆忙,只带了几匹料子,姨娘拿去做衣服吧。还有给舅舅带的料子、药材、吃食,都在外头,跟澄月交接就成。” 黄氏连连躬身谢了,便即退出。 明珠又望向自己的属下:“寒天,赵鹤分属风雷卫,这两年过来伺候玮大爷也是辛苦,你带着他出去,跟其他护卫再交待一下。白翎,你去将黄酒挑出来给福伯,再看看玮大爷这头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众人会意,皆应声一一退出。 连景玮看着明珠,感叹笑道:“明珠啊,你真是大了,比你娘当年还能干。” 明珠微微垂目:“不瞒舅舅,我其实对我娘的印象也模糊了。每每想起来一些片段,简直恨不得画下来,然而来来去去,就是在梦里,能记得清楚的也不多了。” 连景玮闻言,神色也黯然了:“是啊,当年璨儿去的时候,你才七岁是不是?七岁啊,到底能记得的还是不多。” “是。”明珠点点头,复又微笑,“可是也不至于记住那么少。从我小时候开始舅舅您就特别疼我,让我骑在您脖子上看灯笼摘果子,您带着我和蓉蓉出去江上钓鱼,我都记得。” “蓉蓉,”连景玮喃喃道,“蓉蓉。她虽然小,可是特别听话,比你听话多了。两三岁的小人儿,跟面团儿一样的漂亮娃娃,不爱哭,你在船上的时候还乱跑呢,她就乖乖坐我怀里。” 明珠低了头,细碎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去细细回想年幼的妹妹,美丽的母亲,和英姿勃发的父亲了。其实她从小就过目不忘,一切她都记得。她记得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的甜蜜,记得妹妹温柔安静的睡脸,记得一家四口坐船到青江时,彼此依偎着望向那一轮明月的静谧与美好。 然而,明珠更记得,当她亲手从青江满地的血污与残尸之中,找到妹妹蓉蓉已经全然冰冷的尸体,小小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她亲手做的如意扣。她更记得,父亲和母亲下葬之前,她是如何亲手洗净他们的尸身,亲笔记录每一道伤痕,亲自在一家三口人的棺材上填上每一铲的土。 当时霍陵与萧佐等人都在跟前,劝她只尽力致祭即可,众人自然会将坟茔好生建造修缮。 但年方七岁、满身重孝的她平平静静地跪在霍陵跟前磕了八个头,用犹自稚嫩的声音说:多谢叔父大恩。今日我想亲手填上每一铲土,就如同我将来必定亲手为我爹娘妹妹、并云江堂的叔伯兄长们,报尽每一笔的仇。 一铲一铲,她从上午一直填到了日落西山,小小的手掌上满了血,泪流满面也不曾出声嚎啕,待到填上最后一铲时,她脱力昏去,之后整整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是连江寨里笑靥如花的表小姐,她是浴血百战,睥睨天下的连云之主。 “舅舅,”明珠抬头,微笑里是平静与悲凉,“有些事,我还是得跟您交代一声。” 连景玮脸上原本的伤感与笑容尽皆褪了去,转过头看着地面:“明珠啊,你过来饿不饿?我这有新腌好的辣笋子,你最喜欢吃了。” 明珠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疲惫:“舅舅,饮食再清淡些吧。我没有多少亲人了,以后,或许会更少。” 连景玮静了静,终于叹了一口气:“你们都长大了,下一辈的事情,舅舅真是管不了了。” 明珠摇头道:“舅舅,天底下的事情,不如意者十有九八。我若能不叫您操心,定然不叫您操心。只是这舟山堂如今的情势,我此行已经是不得不来。” 连景玮的呼吸愈发深长,长叹了两声,没有说话。 明珠又道:“当年的事情,旁人或者全然不知,或者所知不全,但五年前,我是给您交过底的。北墨霍三爷虽然对我好,但派来支援的人里头,也有一半是墨宗主给的。鸿溟派也是一样,我师父是我爹的大师兄,他给了一半人,掌门另给了一半人。至于百花谷,谷主虽然是我娘的师父,但若不是如今的三谷主一心想向外拓展,便是有北墨和鸿溟派的面子,我也断然拿不到当时的人力和物力。他们三方的势力放进来,才有我当时能杀死连景玥连景琭、覆灭淮阳帮、后来一统三江口的实力。” 连景玮拿过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嗯。” 明珠平静道:“他们出的人,也是刀头舔血、尽忠卖命的。他们出的钱财、丹药、物资,更是实打实的。这一切不全是因为我爹爹妈妈的面子,更不是连家的面子。北墨、鸿溟派和百花谷这三家支持我,一半是道义,另一半就是为了回报的利益。以当时连江寨的残局,罩不住这样一个郴江堂,我若不接盘做帮主,就只能自立门户。” 明珠顿一顿,终于又道,“更何况,当年连景玥跟淮阳帮、青江府甚至还有赤霞派的人勾结,在青江截杀我一家,老爷子是默许的,您知道吧?” “明珠——”连景玮再不想听见,也不能再听不见了,“当年的事情……”他转身望向明珠,年轻姑娘澄澈的眼光里无悲无怒,只是镇定与沉静。连景玮越发觉得无力,仿佛回到了当年。 乍闻青江惨变,近百人命血染江川,二弟连景瑜、三妹连景璨并妹夫明湛晖、外甥女蓉蓉尽皆惨死,彼时的他目眦尽裂、悲愤欲死,然而很快发现父亲连英川竟然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许的。彻骨的内疚与无力感完全吞噬了连景玮,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底气去直视明珠了。 明珠望着连景玮的眼睛:“舅舅,如今我跟您旧话重提,是希望您将来不要怪我。人生天地之间,公道忠义为先。我既然身为连云之主,就当公平处事。应当分给表兄弟的,决然不会亏缺;但超过了他们应得之分,还要人心不足,我就没有办法了。” 明珠起身,又向着连景玮郑重道:“舅舅,表兄弟们若是能上进,天地广阔、大有可为;他们若是能安分,我一定叫他们富足余生;若两者都没有,那么山穷水尽之时,我也尽力保住一条连家的血脉。外甥女不孝,望您恕罪。”言罢,便跪下给连景玮磕了一个头,复又起身:“您多休息,我告辞了。” 话音甫落,便听“嗖”的一声大响,竟是劲弩破空,金铁之声! 第38章 雨收云散 瓢泼暴雨倾盆而落,豆大雨珠迅疾坠落,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飞流直下的晶莹雨线。 泉州西郊,逐渐残破衰败但并未全然褪去绿意的草木之间,满地的血迹与腥气、尸体与残肢,正在一点一点被无边的雨水冲洗干净,似乎也掩去了一切的激烈与阴谋。 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大雨渐近尾声,而骤然响起的快马蹄声却几乎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踏遍了半个泉州城。 泉州府衙第一时间便有劲装青年带着大额银票上门致礼,派出去查看的捕快和衙役们很快便被叫回了衙门。大街小巷中的孩童们纷纷被大人拉回家,文人墨客、秦楼楚馆也陆续放了帘栊。 待得雨收云散,红日重现,已过申时。 舟山堂前宽阔的庭院里,青石板路、草坪回廊,几乎处处都站了人。年纪不等,衣着各异,但皆依着在帮会中的职分位置,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地依次列队而立。 几乎是在一个时辰之内,整个泉州方圆三十里内,所有分属连云的帮众与属下都被急召而来。当中不免有人不及整顿形容,而最狼狈的要属一直以老好人著称的舟山堂副堂主,翁仲永。 翁仲永在月前因着家事回了一趟数百里外的故乡永州,因着路途遥远,待收到明珠亲至的消息再赶回来时便晚了几日,并未赶上前一晚明珠与连家兄弟的当场对质。而展翼亲自去将他从家中拉出来的时候,翁仲永正刮脸到一半,被马蹄声惊到时手一抖,便在左耳下划了短短一道伤口,而此刻脸上的胡子零落不齐,花白头发也没有梳理规整,站在众人之前,更显憔悴狼狈。 众人的等候并没有很久,最多一刻钟的时间之后,身穿银朱箭袖长罗裙的明珠便现身正堂。 发挽青云髻,耳坠珊瑚珠,腰间是一条四指宽的绛色织锦宽带束住年轻姑娘优雅挺直的腰身,侧面墨玉佩旁另坠了一枚双鱼黄玉禁步。她明秀端丽的面容上,神色似乎与前日初抵泉州时一般平静,但又隐约约有些什么不同。连飞鹏和连飞鸣互相看了看,几乎是同时再度转了目光。 对于舟山堂此刻得以立于庭院中、有职有分的众人而言,面对面见过明珠的大约只有六七成。而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十四五岁时更加稚气的少女面容的人,又占多数。此刻见肃容而来的明珠在白翎寒天等人恭敬簇拥之下,较之几年前容颜更加端丽舒展,更要紧的却是面容之外的英华威仪,愈发锋锐凛然。 明珠环视众人,缓缓开言:“今日急召各位前来,辛苦了。但有些话,我希望在离开舟山之前,与大家一次说个清楚。 “玮大爷这两年都在卧病静养,帮务上面虽然让翁副堂主很辛苦,却还是有不少问题。我此行前来,第一就是要给左右司堂的矛盾做个了结。舟山堂的混乱,必须到此为止。 “第二,我也是来探望玮舅父,略叙一叙这亲戚的情分。而今日在石舟山上,偏偏就这么不偏不倚的,在我到了玮大爷居处的时候,遭到了自称是海龙帮杀手的刺杀。”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无声的庭院中登时便是一片轻微的吸气和骚动。 明珠静了静,神色一点也没有变化。片刻之后,寒天将手中佩剑一举,整个庭院再度恢复安静。 明珠继续朗声道:“杀手一共四十八人,我们击杀了三十四人,擒住了十一人,其中自尽了九个,还有三人走脱。尸体、活口,都已经送去泉州府衙了。我离开泉州之后,这件事情的后续会由朱羽使君罗倚修跟进,而舟山堂帮务的整顿,江北使君展翼负责。” 明珠向外走了一步:“展翼、罗倚修等十二人,再加上柴行广柴堂主,连景玮连堂主,总共十四人。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再听到任何消息,说是他们遇袭、中毒、受伤、身死,我明莲以连云主人的身份放下此话,只要发生,我必定血洗泉州。动手的、主使的、出谋划策的、哪怕看门牵马,只要有人敢动这个念头,上下同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字字句句,平平静静,然而整个舟山堂房内庭中,数十人肃然而立,落针可闻。一阵秋风拂过,连庭院中槐树叶子簌簌轻响都听得清清楚楚。 半晌,副堂主翁仲永勉强咳嗽了两声:“帮主,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重了,让弟兄们办事也战战兢兢了些。” 明珠望过去,翁仲永立刻便避开了她的目光:“属下的意思是……” “翁副堂主,”明珠看着他,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连飞鹏、连飞鸣和连飞雁,“为什么你觉得这话,是对着堂内弟兄说的呢?难道你们不是应该将这话放出去,好叫外头的敌人不敢再算计咱们连云帮的人吗?” “是,是是,属下失言了。”翁仲永连连点头。 明珠淡淡道:“谁若是觉得这话是向着他说的,就好好掂量自己的分量和能耐,担不担得起这个后果。另外,翁副堂主,你也该退下来了。” 翁仲永一惊:“帮主……” 明珠温言道:“舟山堂过去的内斗,有你袖手旁观、管辖不力的责任。但是舟山堂的格局叫你为难之处,我也明白。翁副堂主,你明年也将五十了,不必再继续走在这刀尖火烤的位置上左右为难。退下来吧,我会叫罗倚修单拿一笔银子过来送你养老。” 翁仲永有些发抖地抬起头,与明珠目光相对了片刻,终于欠身道:“多谢帮主。” 明珠意味深长地颔首,又环视众人:“人贵在自知。好好掂量吧。”起身离去,又看了一眼翁仲永,温言道:“您既然退下来,就不再是我的下属,我也按着年岁辈分叫您一声叔叔。翁叔叔,保重。”言罢,颔首欠身,轻轻一福,便带着白翎与寒天走了。 登上离开舟山堂的马车,明珠闭目调整内息,静了片刻,才望向同坐在车厢中的澄月:“燕衡的伤势如何了?” 澄月的眼睛已经微微红肿:“血已经止住了,臂骨也接好了,就是失血太多,喝了药又睡了。”又看了看明珠的衣衫,“小姐,您就这样去见长公子么?” 明珠点点头:“昨晚收到他的传书,他此行到泉州,明面上是护送韶华郡主来见南夷使者,台面下还说不定有什么旁的筹谋,他正面传书要见我总好过暗里交锋。” 澄月迟疑道:“可是您自己的伤势……这样连番奔波,如何使得?” 明珠再度闭了闭目,勉强调整自己散乱的内息,几番呼吸之间,肋下与肩上的伤口疼痛愈发剧烈。将手边银壶中温热的止痛汤药喝了几口,忍耐了半晌,方松了口气:“看今早的消息,祖母的状况还是不好。跟长公子见过之后,便预备回京吧。燕衡要是不能乘车,就移到奉山堂,跟柴堂主一起保护。” 澄月忍了忍泪意:“是。” 明珠睁开眼睛,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拍了拍澄月的手:“你莫担心,燕衡不会再出事的。” “可是,”澄月哽咽道,“小姐,您警告的虽然严重,我还是怕他们会再动手,总是有人会心存侥幸的。” 明珠沉声道:“放心吧,倘若真的要将燕衡留下,我就釜底抽薪,带走连飞鸣为质。”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辆不算太起眼的马车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泉州城西的一座小酒家门前。周遭的街道行人很少,雨后的树木房屋透亮而洁净。 马车停稳之后,在酒家门前等候已久的墨音扶了明珠下车,低声道:“长公子已经到了,周围都安排好了。” 明珠颔首:“嗯,你们自己也都小心。叫韩萃看着寒天,别太逞强了,他的伤也不轻。” 墨音垂首应了,便向外去安排。明珠独自进了小酒家,唯一的雅间门前,身穿粗布便装的南隽正恭敬等候:“您来了。” 明珠笑了笑,予钧身边的人当真礼数周全,颔首致意,便再向内。这小酒家的雅间倒也干净,除了用餐的圆桌外还设了圈椅茶几,墙上也有两幅字画。而予钧正负手而立,在看其中一幅狂草,听见明珠步声,便转过身来,峻毅眉目之间笑意温和:“三小姐。” 明珠见他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素冠,然而高华雅正的气度却丝毫无损。二人四目相对,一晃神间明珠竟觉得数日不见的予钧很有几分亲切,当即礼貌微笑:“长公子。” 予钧亲自伸手斟了一碗茶给明珠:“小店粗陋,没有什么好茶相待,三小姐请坐。” 明珠颔首:“长公子何必客气。”应声坐下的瞬间,肋下又是一痛,咬牙忍了忍,尽力不露出什么异样神色,笑道:“长公子此行公干如何?” 予钧目光闪动:“三小姐这是受了伤?” 明珠微讶,她所修习的内功是鸿溟派的秘传心法,吐纳极为稳定,虽然她因受伤而自觉丹田真气不调,但呼吸平稳一如平时,外人应当无从得知才是,予钧又是如何看出?但此事倒也不必相瞒。明珠展眉一笑:“些许外伤,不足挂齿。倒叫长公子见笑了。” 第39章 姑苏菊 予钧皱眉道:“这样说来,今日午间石舟山的血战,是当真与三小姐相关了?” 明珠垂目道:“祸起萧墙,内外勾连。到底是我轻敌了。”顺手去拿桌上的茶水,动一动,又换了左手。 予钧沉声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三小姐也太不小心了。这样——如何不叫京中的长辈牵念。” 明珠正因他语气里那一丝责备有些诧异,下一句却又分了心神:“说到京中的长辈,长公子可知我祖母情形如今怎样了?” 予钧神色又转凝重:“据我所知,晋王妃病况尚算平稳。但今早我收到的消息,是说瑾妃娘娘的情形,不是太好。” “什么?”明珠一惊起身,这一下两处伤口同时牵动,便没忍住疼痛,额上也冒出了细微的汗珠。 予钧本能上前一步,伸手相扶。 明珠定了定神:“这才几日的工夫?瑾妃娘娘如何就不好了?”心下飞快盘算,如今霍陵与瑾妃相见之后,看似心愿已了,但母子孺慕之思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倘若瑾妃当真有个什么不好,霍陵会不会又有想法?京畿截杀之事目前还没查出元凶,予钧和玄亲王府的立场到底有没有差异? “你别着急。”予钧和声道,“这消息是我的人传过来,不是娘娘传话给我。想来并没有紧急到一个地步,只是我不大放心,想要快些赶回京城。” 明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伤口却愈发疼痛了,皱眉道:“那长公子在这边的公事是否已经了结了?是想让我照应韶华郡君回京?” 予钧见她眉头不断微皱,肩肘都很僵硬,想来伤痛难当,便觉心中十分难受,叹气道:“原本是有这个想法,尤其是如今奉旨一同护送韶华的羽林卫统领,又是你三哥明重山。但你既然受伤至此,哪里还能照应旁人。不若一同回京,我只向外托词,你和重山兄妹二人皆心系晋王妃,一同快些赶路便是了。” 明珠有些不喜:“我哪里就不能照应旁人,这点小伤算什么。”这样嗔怪的语气中并没有强硬的生疏,予钧听来只觉得又随意又亲近,不由顺口应道:“是,是。三小姐英明神武,都能照应,那可否就照应在下,并你三哥和韶华郡君,一同回京?” “既然如此,”明珠想起燕衡、寒天等人的伤势,便应了下来,“那就一同回京。只是我有一事还要拜托长公子。今日在城西我遇袭之事,尸身我都叫人送了泉州府,还是走脱了三人。且这三人中,有一人用的是军中的连环弩,不知道长公子,可能协助追查一二。” “这是自然。”予钧颔首应道,沉稳的声音中流露出许久不见的杀机,“三小姐放心。” 两日后,韶华郡君启程回京的车队,就在离泉州五十里的元安城里,“偶遇”了也是刚好来泉州探亲完毕的锦瑟宗姬,两位相识于京中的宗族贵女如今在千里之外重逢,自然是相谈甚欢。于是顺理成章的,韶华郡君邀请锦瑟宗姬的车马从人加入了自己的车队,一同回京。 之前几番相交都是蜻蜓点水,明珠对韶华郡君的印象一直是个美貌无双、随和可亲的宗室女,相处虽然友好,却也算不得什么交情。不想这一路同行,这印象竟又改观了许多。 头一样就是韶华的活泼,明珠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韶华和叶小景关系这般亲近。或许是在京外宫外,没有那许多的规矩束缚,韶华便如鸟出樊笼,对不同地方的衣食住行、人文风物,样样都有好奇。 虽然回京的旅途行程甚急,但间中还是要在承安、泰州、姑苏、冀中几地稍作停顿休息。每到休息的时候,韶华便想拉着明珠出去街市上买当地的食物和零碎物品。予钧和明重山略劝了劝,最终还是由得她二人前往,只叫随从紧紧跟着保护便是了。 如此在承安和泰州都平安无事。待到抵达姑苏枫桥时,在寒山寺外的游人甚多,傍晚的街市也极为繁华,韶华拉着明珠去求予钧:“长公子,不要叫那许多侍卫了好不好?每次都搅得旁人街市不宁,我也不喜欢那样大阵仗。三姐姐,你也不喜欢那么多人吧?” 同行几日,情谊又是不同。韶华比明珠小了三岁多,与明珠已故的妹妹蓉蓉年纪相仿,加上为人真诚可亲,相处下来,明珠便不觉生了多几分好感,对话之间便带了点长姐的意味:“长公子他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不过么……”看着韶华转头朝着自己望过来,明眸忽闪忽闪,明珠也心里一软:“长公子,有我在,也不妨事。就将护卫们调远些吧,我陪着韶华在江边走走就回。” 予钧无奈道:“若是只在江边,那倒无妨。集市上到底人多,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长公子!”韶华欢喜笑道,余光扫到正在略远处与护卫们交谈、轻甲佩剑的明重山,笑容便凝了凝,目光有些复杂。 明珠和予钧对望了一眼,各自转开,便当没注意。 深秋叶黄,枫桥两岸的树木皆已失去了绿色,江水碧深,与长天相映,别有一番沉霭景象。 明珠和韶华皆披了轻便的披风,便如寻常人家的姐妹一般挽着,在江边慢慢踱步。随侍的澄月和青黛二人也落后两步跟着,一同走在右边。而左边再后两步,便是同样轻装便服的予钧和明重山。明重山一路轻甲领军,英气肃然,此刻换了银杏色直缀,清俊面容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文雅气度。而予钧一身暗紫菱纹长衫,削正雅逸。二人便似寻常士子,一同游览秋日江景。连日乘车乘马赶路之后,能这样安静散步、低声闲谈,也是难得的逸趣休息。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江边小亭,自亭中向对岸望去,暮色中远山绵绵,华灯初上的姑苏城流光点点,沉谧安好。 绕过亭子,便是一条只有半丈宽、三四丈长度的碎石短堤。短堤边侧的石缝间,竟星星点点生了许多白色黄色间杂的野花,香味清新,竟在这深秋时分盛开,颇为少见。 韶华好奇道:“三姐姐,这是什么花?你可见过?” 明珠看了看:“这味道可能是秋江菊。这种小野菊惯常在深秋开花,泡茶倒是很消火。” “还能泡茶?”韶华闻言便蹲下去采摘,“那我摘一些带回去,瑾妃娘娘很喜欢喝菊花茶呢。” 明珠笑了笑,招手叫青黛和澄月也过来帮忙。她肩上和肋下的伤势都还未痊愈,不便动作太大。 韶华一边摘花,一边盘算:“这个味道果然特别的很,若是洗净晒干了,做个香包给娘娘也是好的。到时候小景说不定也想要一个。可若是给了她,竹姐姐不给也说不过去……”一行说,便越来越向碎石堤指向江心的那一端走过去:“三姐姐,这边更多呢,还有橘色的!” 明珠跟上两步:“你小心些,前头离江心太近,还是回来吧,真想要就叫澄月去采。” “不要紧,”韶华笑道,“莫小看我的身手呢。” 明珠摇头道:“还是回来罢,”转头去唤澄月:“澄月,你过来帮郡君——”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韶华一声惊叫:“啊!” 明珠转头一看,韶华正向江中滑跌而去! “韶华!”明珠距离最近,纵身一探,电光火石之间刚好抓住韶华的左手。明珠用力回拉,韶华便觉拉着自己的力量极大,瞬间身体便借力腾起,跃回了短堤之上。只是石子野草尽皆湿滑,落地没大站稳,左膝便磕了一下。 “明珠!”“韶华!”予钧和明重山几乎是同时赶来,但短堤太窄,明重山情急之下步下如风,身形几如魅影电闪,瞬间便抢在了予钧前头。 明珠这一下用力又急又重,右肩的伤口立刻完全裂开,鲜血很快便渗透了衣衫。只是绛色披风颜色原本就深,天色又已经昏暗,并不能太看清楚。 “韶华,”明珠咬了咬牙,“你没事吧?” 韶华心有余悸地起身,捂着自己的左膝道:“没大事,吓死我了。三姐姐,谢谢你。”喘了两口粗气,又看着明珠左手抱住自己的右臂:“三姐姐,你力气好大。你手没事吧。” “没事。”明珠迅速调整了呼吸,只觉得肋下的伤口好像也裂开了,勉力微笑道:“回去吧,我叫澄月给你采这些花就是了。”她不想叫旁人看见血迹,便向明重山颔首道:“三哥,照应一下郡君吧。借过。” 明重山垂目侧身让开,青黛自后面跑过来,吓得脸都白了,忙过去照应韶华。澄月也迎上来,眼光立刻投向她的右肩,神色难看起来:“小姐,您——” 明珠微微摇头:“不妨,等下叫韩萃过来,再给郡君多采些秋江菊。咱们先回去吧。”言罢转身,却见予钧沉着脸站在一旁,并没有去看韶华,而是目光凝重地投在她的肩上伤处。 明珠伤处疼痛愈发难忍,不想多说话了,只向予钧勉强微笑点头,便朝前走。 予钧伸手一拦,声音中有隐忍的情绪:“要逞强到什么时候?”转头吩咐:“南隽,将车马调过来。”又自袖中拿了一个小瓷瓶,递给澄月:“扶着你家小姐在亭子里先坐一坐。” 澄月接了,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明珠。 明珠也没头绪:“这是?” 予钧眼皮垂了片刻,声音又放低缓了些:“红莲定痛散,口服的。” 明珠微笑道:“好的,多谢。” 这时便听碎石堤上,明重山焦急而责备的声音提高了些:“……总是这样!也太不小心了!若是真掉进这样寒凉的江水里,该怎么办!” 第40章 华亭夜谈[新章 ] “我错了还不行吗!”韶华委屈的声音传过来,“你做什么这样凶我啊,不是没掉下去吗?” 明珠便是再有听八卦的心,两处伤口的疼痛也扯的她没兴致了,向澄月点了点头,便慢慢回到那小亭子中坐下调整内息。 澄月捏着那瓷瓶却有些踌躇,以眼神探询明珠。 予钧低了低头,便转身去看韶华那边的情形。明珠见他动作,便知予钧是看出澄月的是对那药有所疑虑,心里微微尴尬,便向澄月道:“去问长公子,有没有温水,我要吃药。” 澄月皱眉,低声道:“小姐,还需慎重啊。” 明珠额上已经渐渐有了冷汗,在秋风中愈发难过:“嗯,去吧。” 澄月见她神色有些虚弱,意思却坚定,便颔首欠身:“是。” 幸好很快南隽便带着车马过来,白翎和染香一同动手服侍明珠上车重新包扎伤口,而韶华由明重山扶回到自己的车上,也将膝上的淤青以药酒处理了一番,这场虚惊才算落了幕。 晚间投宿客栈时,韶华郡君再度过来向明珠致谢:“三姐姐,今日都是我不好,听长公子说你受了些江风,可有没有发热?要不要紧?” 明珠的衣衫尽皆换过,又由白翎以金针镇痛灸疗了一番,精神已好了许多,微笑道:“没事的,你膝盖如何了?我叫人去给你采了好大一把秋江菊,染香正在后头清洗整理,尽够你做香包的。” 韶华闻言愈发抱歉:“我膝盖就是青了一片,不要紧。多谢三姐姐。” 明珠见她还是不好意思,便笑笑岔开话题:“对了,我三堂兄今日生了好大的气,是不是吓到你了?” 韶华脸上一抹红霞转瞬即逝,口中强硬道:“他——他太凶了。真吓我一跳!” “是,”明珠笑道,“不过,他也只是怕你出事,没旁的意思。” 韶华低了低头:“我知道了,以后定然事事都小心。” 再度启程之后,韶华开始安静下来。但明重山似乎有些尴尬,并不像刚启程的时候一样会在每次休息时过来简单闲聊几句。清峻眉宇之间颇有些落寞,连公事公办的传话,都通过予钧或是南隽。 对于这个变化,韶华表现出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常常缠着明珠说话。明珠心中好笑,面上倒也不说破。 待得车队行到华亭,离京城只剩一日的路了,韶华郡君的憾意便有些掩不住,又提出想去华亭县有名的抱鹤居吃饭。只不过有姑苏枫桥的事故在前,韶华这次向予钧提起的时候便很是小心翼翼:“长公子,咱们多带些人也无妨,一径赶路这样辛苦,吃好些也是犒劳大家。” 予钧和明重山简单商议了两句,便答应去包下整家店,用饭之后再度赶路,晚上便可到渭亭。 谁知这餐淮扬美味用毕,旁人都无事,韶华却因误食了素来敏感的蒲菜而上吐下泻,腹痛如绞。白翎立刻给韶华施针开药,但韶华的肠胃对蒲菜极其敏感,各样症状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有所缓解。 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明重山完全神思不属,对韶华的关切牵挂几乎掩饰不住,予钧索性就叫南隽去替他向随行的其他羽林卫安排回京之前的最后行程,又以明珠的名义叫明重山进到房间说话。 明重山进门,便见韶华倚在病榻上一脸虚弱,望向坐在榻前的明珠,神情里很有几分委屈:“我又不知道那条白鱼里头有蒲菜。” 明珠温言道:“以后不可这样了。你既然对蒲菜这样敏感,哪怕菜牌上没有写出来,身边的人也要跟酒家的人再叮嘱一二。尤其淮扬菜当中,本就爱用淮地蒲菜来配各样的河鲜与肉食,以后少吃。” 韶华肠胃还是难受,皱了皱眉才道:“哪有那么多以后,回京之后就要回宫了。” 明珠拍了拍她的手:“怎么没有以后,你又不会在宫里一辈子。莫说话了,好好歇一会儿。等养好了身子,不拘想吃什么,只管来碧水别院找我便是了。” “嗯。”韶华应了一声,目光转向刚进来的明重山,又静了静,眼眶便红了。 “韶华郡君现下如何了?”明重山低声问道,双目之中亦是微微泛红,语气像是问白翎等人,又像是问韶华本人。 白翎最是眉眼通透,低头抿嘴一笑,便向明珠道:“既然郡君没有大碍,我等先告退。” 明珠点了点头,也起身向一旁的予钧道:“长公子,我有些事想在回京之前请教一二。” 予钧颔首,跟着明珠出门前还拍了拍明重山的肩,随后便在外头将门关了。 “长公子,借一步说话。”予钧转了身,见一身樱草色长衣的明珠盈盈而立,端秀面庞上带了三分认真的神情,心念飞转之间大概有了数,便点头随其而去。 到了明珠房中,便见门前韩萃与海晨星左右守卫,余人皆不见踪影,想来除了在养伤的燕衡寒天之外,余人皆分散隐身于暗处防卫。而白翎亲手上了茶之后也退出门外,很快不闻其声。 予钧微笑道:“三小姐越来越谨慎了。” 明珠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长公子这是笑话我了。我若是足够谨慎,霍三爷也不至于在京郊遭人截杀了。” 提起这件事来,予钧神色也转凝重:“不瞒三小姐,你离京之后的第二日,我便接到了旨意,此行前往泉州,明面上是送韶华郡君探视其母南瀛郡主,实际上还是要跟南夷使者交涉有关西南边患事宜。我虽不是紧随着三小姐你离京,却也没能在京中多留太久。目前天行镖局那边暗中追索的消息,只能确定杀手当中有十个人都是赤霞派出身的,最可疑的目标就是昌亲王府、誉国公府,还有,渭阳夫人府。” 明珠听他语气郑重,尤其是最后的半句,不由皱起眉头:“这三家,岂不都是与慕容家牵连在一起?” 予钧颔首,声音又压低了两分:“如今大家心里都清楚,青宫不过就是拖日子了。最可能顺位而上的,大约便是玄王爷与昌亲王。昌亲王母家誉国公府是开国六功臣之一,自元帝朝至今七代,出过三位相国,一位皇后,至于尚书侍郎、进士文臣,不计其数。所谓簪缨世族,无出其右。昌亲王自元服以来,多接理礼部和吏部职任,颇有贤名。若青宫易主,他的人望,应当犹在玄王爷之上。” 明珠应了一声,心中的疑问欲言又止,予钧到底和父亲的关系是到了什么地步?何以口口声声皆以玄王爷称之? 予钧又道:“昌亲王平素爱惜羽毛,不会轻易出手。倘若此事是为其谋利,那么线索会指向昌亲王府或是誉国公府,二者皆有可能。” “那么渭阳夫人呢?”明珠疑道,“我大略听过这位祁夫人的名声,是誉国公府的次女?” 予钧目光中闪过一丝慨叹:“是,渭阳夫人是慕容家的次女,单名一个鸢字。当年皇上亲自给的评语,英敏机警,不让须眉,她是文渊书院仅有过的四名女弟子之一,师从大儒荀仲和。当年,”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道,“当年,她曾与我的母家长辈议亲。只是婚事不成,两家也再难共处。后来渭阳夫人下嫁龙骧将军祁世忠。三年后祁将军阵亡,渭阳夫人无子,因过继之事与祁家亲族有争执,最终以诰命身份独自开府。” 轻描淡写几句话,明珠却听懂了过去二三十年的风起云涌,地覆天翻。英国公楼家与誉国公慕容氏议亲不成,随即再难共处。祁将军阵亡,渭阳夫人开府。简简单单几个字,京城中的雷霆风云不知翻转了多少次。 “那么如今,这位渭阳夫人,也是支持昌亲王?”明珠按下越来越多的疑问,先分析眼前的问题,“渭阳夫人手中还有什么势力么?” 予钧摇头道:“渭阳夫人在京中的地位很微妙。昌亲王的生母瑜妃娘娘与瑾妃娘娘同级并尊已有多年,这固然也是皇上希望看见的局面,另一方面,也不乏有慕容家内部立场的缘故。渭阳夫人的同胞妹妹单名一个鸾字,便是昌亲王妃。这姐妹二人容貌相似,但关系却很不好。所以渭阳夫人不能算是全力支持昌亲王。至于势力方面,渭阳夫人手中,至少持有誉国公府三分之一的力量。” 明珠挑眉道:“渭阳夫人以出嫁女之身,执掌三分之一誉国公府,当真了不起。” 予钧心中一哂:彼此彼此。 第41章 怀璧其罪 二人交谈甚久,予钧将京中大致的宗室格局皆向明珠简要解说了一番。睿帝膝下成年六子之中,除了长子元德太子为已故多年的裴皇后所出之外,其余皆为妃嫔所生。皇次子礼亲王与皇六子宁郡王的生母丽妃岳氏是睿帝在潜邸最早的侧妃之一,是睿帝当年的业师岳太傅之女。 岳家多年来遥领清流,并没有衰落,但礼亲王才干平庸,便是岳家人也未觉得他有承继大统之才。而宁郡王则与乃兄相反,身为最小的皇子,如今只有三十五岁,却文武双全,英杰出众。 说起自己的父亲玄亲王,予钧只是模糊带过,或许也是因为瑾妃的身份如此,实在谈不上娘家实力。晋王府或许可以算是支持瑾妃,但这多少也是因着明湛嫣嫁给玄亲王为侧妃的缘故。否则的话按照族谱,瑾妃这个“明玉莘”的身份不过是晋王明玉和的远房堂妹,更何况自从晋王交出兵权,急流勇退,晋王府在京中的政治影响力就已经很低了。 如今玄亲王所仰仗的,除了睿帝因着瑾妃而生的偏爱、其自身多年的积累,就是府中正妃侧妃的姻亲。玄亲王的正妃顾王妃是韶华郡君的姑姑,渝州帅府宝栋府顾家的嫡长女,其兄顾常焕多年来镇守西南,威名赫赫。侧妃之中除了明湛嫣,还有叶侧妃与甘侧妃,娘家分别为淮阳侯与宣德将军府。 排行第四的昌亲王不必再多说,而排行第五的泰郡王大概是对大位最没有指望的一位皇子。泰郡王之母肖氏是宣恩侯府嫡女,入宫便封为菱昭仪,颇有宠爱。然而在生下泰郡王不到一年之后,因为与彼时仍在嫔位的瑾妃一场冲突,竟被睿帝下旨赐死,阖家皆受牵累,宣恩侯府从此一蹶不振。 那件事情是睿帝登基以后,在后宫当中震动最大、流血最多的事件之一。可以说瑾妃的地位,自那之后便屹立不倒。而个中内情,知情之人原本就少,又因着睿帝曾经的雷霆天威,便是有人知晓,也是讳莫如深。因此种种,泰郡王从很早就知道自己大位无望,一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昌亲王脸色行事,依附其下。 说完这许多皇室内情,予钧已经喝完了三四盏茶,外头连天色也擦黑了。 明珠听完,轻叹了一声:“果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没有权位、恩宠的争夺,一家子也不至于彼此斗成这样。” 予钧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大略如此。” 明珠唇边再度浮起苦笑:“便不是帝王家,也有这般纷争。我外祖父当年虽然在江湖上有过些名声,但真说多大的家业,也谈不上,至少是不能让天行镖局看在眼里的。但就是这样,还是兄弟相残、刀剑相见了。” 予钧神色一凝:“你是说,当年青江之事?” 明珠垂目道:“虽说江湖人纳妾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我外祖父的子女里头,只有长子、次子和我娘,是由我的外婆所生。排行第四的小姨连景玥和最年幼的小舅舅连景琭,都是庶出。当年出事之前,人人都说二舅舅文武双全,是定然要继承家业的。我娘虽然也很好,到底是女子,年纪也小些。我爹身为女婿外人,就更不必说了。当年——” 她顿一顿,眼光望向窗外,又慢慢续道,“当年我爹带着我们一家想要回京探望祖父,在青江遭到了连环截杀,动手的人,就是连景玥和连景琭。我始终不知道,这算是我外祖父指使的、还是默许的。想来老爷子心里只是想杀我爹,或许也想杀我和我妹妹这些姓明的外人,但应该还会希望留住我娘的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景玥和连景琭即便没有他的许可,也恨不得将嫡出一支杀个干净,有了这个机会,哪里还会留情。结果二舅舅来救援的时候也给杀了,这算是给老爷子的报应么?或许都是命罢。” 予钧看着她目光远眺,平平静静地讲着这些惨烈的往事,仿佛声音与心思都到了很远的地方,遥不可及。而自己眼前所见那张明秀端丽的侧脸上,都是年轻姑娘本不该有的成熟与沧桑,心中不由抽痛起来。她应该无忧无虑的在父母庇护下长大,在京华则吟诗作赋、织锦刺绣,在江湖也可挽弓策马,游览江山,然后嫁人生子,由良人遮风挡雨,平安一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夙夜警惕、风声鹤唳,将所有的恩仇责任都一肩背负。 明珠转过头来,见予钧眼光里颇有同情怜惜之意,心中一跳,便觉自己面庞热了热,本能低了头,静了片刻才道:“长公子,京中形势既然复杂至此,对霍三爷的追杀是会继续,还是一击不中、便即停止?倘若果真为慕容家之人所为,长公子可有应对之策?” 予钧亦自觉失态,忙收敛心神,咳了两声:“天行镖局与赤霞派的恩怨极深,三小姐且不要着急,此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若真为慕容家所为,其实此事倒是要简单一些。所谓攻敌之所必救,便是釜底抽薪的法子,慕容家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软肋。” 明珠探询道:“渭阳夫人?” 予钧含笑点头:“算是吧。” 次日一早,韶华的情况稳定了许多,而明重山一改平常安静肃然的斯文内敛形象,时不时浮现轻轻笑意。便是连上马、行军,都是一脸的神采飞扬。予钧和明珠非常努力的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各自吩咐手下的人严密防备,不可松懈,便启程回京。 自渭亭入京,予钧和明珠各自安排的人一明一暗,外松内紧。终于在又颠簸了大半天之后,在黄昏前将韶华送回了皇宫,而明珠则与明重山一同回到晋王府,探望晋王妃。 对于这二人风尘仆仆的一同归来,晋王府上下反应非常淡然。大部分的人都是匆匆一礼,便各自忙碌去了。 明珠和明重山到了颐珍院,晋王妃十分高兴,拉着明珠的手便不松开:“明珠啊,你回来了。祖母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明珠回握住晋王妃苍老干瘦的右手,看着老人眼中的欢喜与泪光,心中狠狠一酸,柔声道:“是,我回来了,是我不好,这次去的太久。以后我不离开祖母了。” 晋王妃擦了擦眼角,笑容满面:“乖孙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哪里能以后不离开祖母,你还要出阁嫁人呢。” 明珠心中微微尴尬,顺口敷衍:“嗯,祖母精神好些了啊?我叫人送的奶霜和酥饼吃的还顺口吗?我这次从泉州带了些海产过来,跟祖母现在的药冲不冲?能吃海鲜粥吗?” 晋王妃的确精神好了些,但慈爱的目光里也带着些了然:“都好都好,你的心意祖母知道,但是这婚事不能不想啊。” 明珠干笑了两声,随手朝明重山一指:“您看,三哥还在呢。三哥比我还大两岁,您先说他。” 明重山对于明珠这个祸水东引的动作表示很无奈,忙向晋王妃躬身道:“祖母如今还是多休息,俗务繁杂,不必太多费心了。” “这哪里是俗务,”晋王妃摇头道,“胡说,婚事最要紧了。但重山啊,你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祖母也不催你。” 明珠和明重山同时一惊,都怔了怔。 明重山长眉微锁,谨慎回问:“祖母何出此言?我奉命出京公干也不过一个月不到,何来婚事。” 晋王妃微笑道:“你都几岁了啊,要不是你前些年一直在南边习武,如今早该成亲了。你回京也半年了,如今在羽林卫也领了职务,还不说亲,要继续拖到什么时候?” 明重山尽力掩饰着心里的焦虑:“祖母说的是。只是,不知……”白皙俊秀的脸上微微发红。 晋王妃笑了笑:“似乎是文官家的女儿,你母亲正相看着,我也不大清楚。” 文官?明重山立时心中一沉,他与韶华身份有差,虽则有情,亲事却定然极其艰难。对此他是清楚的,只万万没想到,刚与韶华郡君说出心里话还没过一日的功夫,家里就在给他寻亲了? 便听明珠斟酌道:“三堂兄如今宏图未展,现在定亲是不是早了些?他这般英武,寻个文官女儿,怕不合适吧?” 晋王妃温言道:“虽说先立业后成家,但重山毕竟也二十一岁了,可以定亲了。如今,京里都在说亲呢。” 京里都在说亲? 明珠和明重山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同是天涯逼婚人,同病相怜之中倒也听出些旁的意味。若说他二人是因为年纪而让长辈忧心,那么其他家呢?京里在过去的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2章 多事多愁 明珠低声问道:“青宫……不好了么?” 晋王妃目光中微露惊讶:“你如何也会关心政事?女孩儿家,还是安心些针线持家的事情要紧。” 明重山闻言低了头,他是不大清楚明珠在入京之前到底在江淮之地经营什么生意,但看寒天韩萃的绝顶身手,看明珠杀伐决断的豪气,只怕针线持家什么的,是跟这位三妹妹风马牛不相及了。 晋王妃又叹了口气:“也不光是太子,宗室里头上了年岁的人也不少。就算是皇上万岁爷,上了春秋了,精神也疲惫,也得操心儿孙的婚事。你予铎表兄续娶的赐婚旨意,这几天也就下来了。” 予铎是明湛嫣为玄亲王所生的二公子,明珠在之前的宫宴猎典等会上都见过,长身玉立,温和儒雅,相貌上更似晋王府一脉的清秀,气度里亦有皇孙公子的高华,但总体而言还是个较为内敛的年轻人,在玄亲王府诸子之中,并不及长公子予钧以及四公子予锋来的夺目。 予铎的原配夫人邝氏也是清流世家之女,在京中很有才名。只可惜两年前难产而亡,母子俱损。如今予铎身边只有两个通房,无妾无子,年纪也才二十三岁,若不算上其父玄亲王即将面临夺位的政治敏感度,予铎绝对是京中抢手的佳婿人选。 明珠对明湛嫣这位姑母还是很有好感:“不知予铎表兄未来的夫人是?” 晋王妃想了想:“你应当是见过的吧,我娘家堂兄的孙女,楚丹姝。” 楚丹姝?明珠几乎每次见到她,都是跟韶华郡君一起,或者是跟叶家姐妹一起。论起容貌才情,楚丹姝虽然比不上韶华郡主,却并不逊于叶家姐妹以及宝瑞宝琪等宗室女,气质温柔敦厚,言谈斯文有礼,只是可能太谦和了些,与众人在一起时便不那么显眼。不过上次在晋王妃寿宴上,楚丹姝向明珠所说的几句话,却敏捷精炼,应对极快,给明珠很是留下了些特别的印象。 明珠笑道:“那倒是好亲事。楚姑娘温文敦厚,跟予铎表兄很相称。” 晋王妃颔首道:“嗯,楚家这些年来其实也不太出息了。不过丹姝这孩子是真的很好,从前给永璋公主做侍读的时候,也得宫里贵人的喜欢。”顿了顿,又拍了拍明珠的手:“明珠啊,女孩儿家最要紧的还是亲事,若是能看见你平平安安的出阁,那么祖母闭眼也就放心了。” 明珠垂目片刻,才又抬头望向晋王妃,诚恳而温和地说道:“祖母,婚姻大事,两姓之好。我如今这个宗姬的封号尴尬之处,其实人人皆知。面上的风光不过是客气话,我娘身为平民,与我爹的三书六礼都在江淮之地。如今我又已经十九岁有余,倘若在京中寻亲事,实在难以称心。祖母,您自己与我说过的,夫妻之间,贵在同心。便是贵人垂眷、或是祖父祖母照应,给我找了高门子弟,齐大非偶,终难长宁。倘若我匆匆出阁,与夫婿不能当真和睦,真的好过我如今处境么?” 一席话说的晋王妃哑口无言,半晌叹道:“这话,也不能说不对。” 明重山那厢心里愈发焦躁,试探道:“祖母,其实,我也不想太早定亲。” 晋王妃又望向明重山,只觉得眼前的这两个孙辈实在是不容易,心里难过,温言道:“重山,你这些年来,也是委屈了。你爹对不起你娘的地方,祖母心里知道。你不要太忧心,虽说是你母亲给你相看,但祖母不会不管的。” 明珠心念一动,难道明重山不是大夫人鄯氏亲生的嫡子? 明重山低了头,掩去目光中的黯然落寞之色,略低的声音中只是温和恭敬:“多谢祖母垂怜。您还是多休养吧,莫要为我们劳神太多。如今孙儿们都已大了,还叫您这样费心,实在不孝。” 明珠亦附和:“三堂兄说的是,您先休息吧。旁的不要再多想了,祖母,在这个家里,最疼我们的就是您了。您若有什么不安稳,我们就更没有依靠了。便是为了我们,您也要多保重自身才是。” 晋王妃眼眶微微泛红:“嗯,好,祖母会保重自己。” 黄芩等人也过来送药相劝,明珠和明重山又略坐了坐,便一齐退出。 明重山亲自送准备乘车回碧水别院的明珠到晋王府大门外,拱手一礼:“适才三妹妹开言缓颊之情,愚兄谨记。” 明珠欠身回礼,温言道:“凡事未到最后一刻,应当都有转圜的余地。三堂兄保重。” 明重山颔首致意,目送明珠乘车离去,才回了长房院子,去给父亲明湛暄和母亲鄯氏夫人请安。 鄯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苕代为通传之后打起帘子,明重山入门便见正房里众人坐得满满的。上座自然是明湛昕和鄯氏,左首坐着明重虎与明重兰,右侧则是鄯氏的侄子鄯章然与之女鄯悠然,而旁边的厢房里,另一个大丫鬟红萝正带着小丫头们整理锦缎和各色礼物,大小锦盒满满堆了一桌子。 按着身份长幼彼此见礼落座之后,明湛昕也简单问了两句明重山此番公干行程。 明重山只含糊过去:“此次以玄亲王府长公子为主,一路还算平顺。” 明湛昕点了点头,便不再问。鄯氏接口道:“重山你赶回来的正好,这个月二十七是蒋翰林的寿日。你跟着你大哥去拜个寿,红萝这边已经将礼物备下了。” 明重山欠身道:“母亲恕罪,本月二十五为羽林卫换防,要再十日才得休沐,二十七当日怕是不能离开职守。” 鄯氏皱眉道:“能不能告个假?那是蒋翰林的五十整寿,能去还是得去,这可是你的大事。” 明重山心中更加笃定,拱手道:“还请母亲见谅,重山初入羽林卫,根基不稳。若是自家亲长寿辰,告假也还使得,不然便有些难做。” 鄯氏摆手道:“那就罢了,也不必太勉强。”言罢转向红苕,“那给蒋翰林的礼物,再多加一点。” 明湛昕看向明重山的眼光微有不满,旋即对鄯氏道:“夫人费心了。” 明重山垂目不语,俊秀面容上神情漠然,对父亲的眼色只作不知。 鄯氏微笑道:“老爷言重了,操持儿女婚配之事,原本就是妾身分内之责。”言至此处,眉宇间多了一点忧色,“不过,有关三小姐的终身,却真是叫妾身左右为难。” 一说到明珠,众人的脸色都复杂起来。明湛昕瞬间便黑了脸:“母亲将这事交给了你?” 鄯氏摇头苦笑:“倒也没有,便是母亲当真开口,妾身也不敢应承的。” 鄯悠然奇道:“其实,以三小姐的才貌和品级,寻个差不多的亲事,也没有那么难吧。” 鄯氏连连摆手:“三小姐如今十九岁有余了,就算带着个宗姬的封号,若是真想找个年纪相当、品貌出众,还能门当户对的,简直难如登天;若是找了一个条件不好,又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风波。先前还曾经有过一个机会,现在还是算了。” 明珠与明重兰当初的争执,算起来也过了将近两个月,加之在晋王妃寿日花会上明珠曾开言维护了明重兰,虽说不能归于和好,但到底矛盾没有那么尖锐了。 明湛昕叹了口气:“若能将她远远嫁了,也是好的。不过夫人说的是,管不了也就别管了罢。此番予铎跟楚家下定,礼物上头定要丰厚。楚丹姝的父亲楚善也是师从荀大儒的,要不是当年受了牵累,何至于一直外放不能回京。” 鄯氏颔首道:“老爷放心,妾身已经叫红萝预备好了,定然妥妥当当的。这一个月里,几乎家家都在给儿女寻亲事,连走礼也都熟能生巧了呢。”想了想,又问明重山:“重山,你与顾家二郎熟不熟?” 明重山正满腹心事,不妨这个时候被点名,怔了一下才道:“您是说在秋狝剑会中与我交手的顾乘风、顾二郎?他分属天子近卫翊卫司,与我们羽林卫不是一个系统。” 鄯氏略有失望:“嗯,那韶华郡君呢?听说之前她常去朝元猎场,你不是在那边驻防么?” 明重山心中一紧,整个背脊都直起来:“是。顾乘风是韶华郡君的堂兄。韶华郡君来过几次朝元猎场练习骑术。”说完这句话,他直觉似乎众人的目光都亮了亮,尤其是鄯氏的侄子鄯章然。 鄯氏轻咳了一声:“你此行南下公干,也是护送韶华郡君吧?” “是。”明重山简要回答,只觉如芒在背。 明重兰性急:“三哥,那韶华郡君有没有心上人啊?” “啊?”明重山白皙的脸上瞬间一红,随即强自肃容,“这……这我如何能知道。” “重兰!”鄯氏轻斥了一句,“女孩儿家口无遮拦的。重山啊,韶华郡君与玄亲王长公子关系如何?” 明重山语塞:“韶华郡君和长公子?他们关系,就还好。”瞬间想起来的,却是自己扶着韶华自碎石堤回到岸边时,看见予钧望向明珠的眼光。那一闪而过的温柔之色,让他后来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真的吗?”连素来稳重的鄯悠然都插了一句话,明重山不由身子向椅背又靠了靠,迅速调整心神,镇定下来,沉声道:“是。” “好了,”鄯氏摆手道,“重山你一路回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章然过几天可能也去朝元猎场练练马术,你多照应些。” 明重山心里此刻便完全明白了。如今定然是太子病势不好,而皇帝和瑾妃又年迈,所以京中公卿们就急着为儿女寻亲,是怕赶上连续国丧长禁嫁娶。这样情势下,原本持观望态度、或者向含蓄试探的人家,就都迅速转为明朗化了。鄯章然不知何时开始对韶华有意,而此刻鄯氏等人向自己的询问,只不过是想打探消息罢了,并没有怀疑他与韶华有情。或许是因为身为宣威将军与祥和乡君之子的鄯章然,与他这个只得六品的羽林卫小统领相较,条件好上太多,便没人觉得他能有机会吧。 明重山肃容欠身,恭谨一如平时:“是。” 自长房正院退出,天色已然全暗,深沉黛蓝的夜空中一弯残月如钩,银辉黯淡。明重山仰头望去,只觉心中沉郁,一如夜月。 与此同时,在这无垠夜空下,还有他人如明重山一般,对月慨叹。例如宫中的韶华郡君,例如玄亲王府中的予钧,例如临风水榭中的明珠,还有皇琅城内、诸王府中、三省六部,甚至泉州郴州等,许许多多人都在感叹,近几个月以来的风起云涌,多事多愁。 第43章 雷霆雨露 “瑾妃立后,交议礼部。” 九月三十,简简单单八个字的一道口谕,成为了天裕四十七年这个多事之秋最浓墨重彩的句点,也为接下这个注定不会平凡的冬季拉开了序幕。 十月初一,睿帝在卧病停朝七日后重开廷议,明旨令礼部议瑾妃明氏立后仪典。 十月初三,睿帝连发了五道明旨,调换任免中书省及六部官员。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特准现任誉国公慕容覃告老,金帛赐赏无数;而中书省右相一职,则由玄亲王开蒙的业师,平章政事曾其慎再进一步顶上。 至于其余的,类似晋王长子明湛暄封世子,迁正二品郎中;青州长史楚善调任回京,通政史岳崇外放兖州等等,便皆从其义、不撼乾坤了。 十月初五,睿帝再开金口,全是家事。 昌亲王长女宝瑞郡主,赐婚誉国公府世子次子慕容康。 永福公主幼女,宝珞县主禤修婉,赐婚元德太子长子予铮。 淮阳侯府次子、翰林博士叶潜文长女叶怡竹,赐婚玄亲王第五子予钰。 若说这三件婚事,皆是商议已久,心照不宣;那么最后一道赐婚旨意,则如惊雷破空,在京中王侯公卿之家引发议论无数—— 晋王府三房独女,锦瑟宗姬明珠,赐婚玄亲王长子予钧,同郡君仪仗。 接到赐婚旨意的时候,明珠和予钧正巧都在飞云轩。 自九月二十回到京中以来,明珠几乎每三日里便有两日在晋王府陪伴晋王妃,有时还会留宿飞云轩,帮务密信大约三日一理。泉州一行之后,明珠便愈发珍惜与祖母相处的时光。而予钧则是忽然公务骤然增加了许多,一边奉旨重整羽林骑卫编制,一边逐渐接任了京策西门防务,几乎是昼夜操劳,对于霍陵之事的追查也没有太多精力。明珠倒也没有催他,只是自行追查便了。 到得十月初四,予钧终于收到了天行镖局密信,且在十月初五下午也有些时间,便传书明珠约见。前番合作种种,至此可以说默契初生。予钧以奉瑾妃口谕探望晋王妃为由登门,便与明珠在飞云轩相见。 二人将有关赤霞派弟子的线索还没说上两句,外头韩萃便快步赶来:“小姐,长公子,宫中有旨!” 予钧刚要回避,一同赶来的晋王府二总管靳北脸色微妙:“长公子,这旨意跟您也有干系。” 予钧和明珠对望一眼,心中各自警惕。 然而待得内监展开明黄绢卷,朗朗宣来:“……明氏嘉敏懋德,孝义淑惠,着赐玄亲王长子孟予钧为妻,着礼部议定婚期……” 便是晴天霹雳,也不会比这样一道旨意更能让明珠变脸色了。 来宣旨的中官面对晋王府众人的接旨脸色颇为意外,因为几乎人人都是一脸惊大于喜,全然是吓到的样子。若说恰好人在晋王府的予钧没有喜色也就罢了,毕竟这位锦瑟宗姬在京中实在有名。说好听些便是传奇的很,说难听些……就有许多版本了。 近来朝中所有的风向,都是朝着玄亲王极其有利的方向,只有这道给玄亲王长子赐婚的旨意,让众人大出意料。予钧虽为嫡长子,然而生母楼氏当年和离而去,不只是玄亲王脸面过不去,整个皇室都不好看。故而这么多年来,虽然予钧其人才干军功皆遥领同侪,婚事上却始终是高不成低不就,尴尬至极,一拖至今。 只是,予钧便是外家之事再尴尬,到底也是皇子皇孙,相对于明珠这个母家不分明、婚书不在京、自幼失怙少教的空头宗姬而言,还是高贵太多了。 若不是因为这次赐婚之前的每道旨意都是极其明确地扶持玄亲王,单看此事,众人简直要以为这是睿帝对玄亲王或者对予钧本人有所不满。但在如今的形势下,这道旨意一出,百官只能认为这是睿帝不愿细择,随手搪塞、也算是半放弃了这个自身资质其实甚佳的皇孙了。 宣旨中官久在天子跟前,自然也是耳聪目明,作如此想。只是接了予钧和晋王府两封红包之后,却很有些意外的发现,予钧脸上的喜色,竟是犹胜晋王府诸人?当真有意思的很了。 送走了宣旨中官,撤去接旨香案,明珠脸上的神色已经从震惊转了阴沉,勉力平静了两次才向予钧拱手道:“长公子,借一步说话。” 晋王府众人还因着这道旨意有些回不过神。其实玄亲王府在大半年前曾经有意与晋王府亲上加亲。只是在有关人选的问题上来来回回谈不拢,明珠入京之前,晋王府待嫁的孙女只有明重兰一人。若是与四公子予锋联姻,大夫人鄯氏倒是乐意。但若联姻的对象是母家和离而去、受玄亲王百般冷待的予钧,鄯氏便定然不肯。 在明珠初入晋王府的时候,玄亲王与晋王之间还在书信往来的商议,那时候大夫人其实就动过念头将年龄只比予钧小五岁的明珠许过去算了。只是一来明珠处事的大气与强硬实在超出预料,根本就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子。二来朝元猎场瑾妃中毒、玄亲王遇袭、予钧受伤,虽然一系列事件最终都被掩盖下来,看似不了了之,玄亲王府内部其实关系更加紧张。玄亲王甚至已经不愿意再管予钧的婚嫁之事,于是玄亲王府与晋王府的亲上亲也就自然作罢。 然而此时却又直接接到这样的赐婚旨意?眼看明珠和予钧直接去了飞云轩说话,晋王却没开言阻止,只是皱了皱眉,目光中很有几分闪烁,便扶着大总管周南的手回了书斋。明家余下的众人倒是也习惯了明珠的出人意表,加之晋王没说话,也就纷纷装作没看见便散了。 这次明珠和予钧再进飞云轩院门,连白翎和染香都将自己动作放轻了十分。南隽也是眉眼通挑之人,简直恨不得在院子中间就停步侍立。 明珠一路走一路整理心绪,不知不觉竟是越走越快,予钧其实此刻心情还是不错的,看着明珠这样便觉得有三分好笑,跟着进了正房,便向白翎等人道:“我跟你们小姐商议一二,都先下去吧。” 白翎与染香欠身,还是待明珠挥了挥手,方一齐退出,在外关了门,又默契地远远离了数步。 “长公子,”明珠深吸一口气,转身直视予钧,正色道,“这道明旨,您提前知情吗?” 予钧见她神色,立时便知明珠心中所虑。无论旁人眼中的锦瑟宗姬是如何的出身尴尬,实际上连云主人背后的实力根本是难以估量。也难怪明珠会有此一问,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另有目的。但能明白这个道理是一件事,心中的感受和情绪又是另一件事。 予钧几息之间压住心中混杂的淡淡委屈与深深失望,直视明珠,郑重道:“我并不知道圣上有意赐婚。倘若事先得知,我定然会提前与三小姐商议,不会陷你于为难境地。 明珠见他目光沉毅中带了几分黯然,心中的思绪再度飞快梳理,斟酌道:“长公子,我言辞若有冒犯,还望勿怪。长公子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过。您说不知,便是不知。只是以我的身份,并非长公子的良配,还是拆解了这件婚事才好。” 予钧又沉默了片刻,心中越发难过,只垂目平静道:“三小姐的想法,我自当成全。关于这道旨意,我会入宫转圜。” 明珠皱眉道:“如今明旨已下,长公子要如何转圜?” 予钧沉吟片刻:“既然是经过中书省发文、御前中官宣旨,便是已经昭告天下了。此刻就算再说已经有了其他婚约或者身体不适,也是没有用的。即便你我报上重病也只能拖延婚期,除非是恶疾或大过,或者能更动赐婚。但那样的话,玄亲王和晋王府一来脸面上过不去,二来还有可能获罪,牵连范围,很难估量。” 明珠心思飞转:“那钦天监呢?倘若生辰、星象不合,圣意能否更动?” 予钧摇头道:“皇上素来不喜鬼神之说,不大相信。从钦天监下手还不如报病拖延。只是宫中定然会有太医过来。瞒过太医一时不难,但宗姬总不能一直装病,难不成最后诈死离京么?当中一旦有个差池,那就是晋王府满门的欺君之罪。与其冒那个风险,还不如,”他咬了咬牙,“还不如我去惹出点风流事故,然后宗姬做个誓死不嫁的样子出来,到时或许能拆开。” “这如何使得!”明珠断然否决,“长公子自身也是这样艰难,如何能再自损清名。若是如此,我心里也过不去。还是我报病吧,用药之事,长公子不必担心,我报个体质寒凉、不能有孕,也是可以的。” 予钧皱眉道:“你若如此行事,要瞒住晋王妃吗?倘若王妃不信,消息一旦走漏,又是欺君大罪、祸延亲族。但若王妃当真信了,叫老人家心里如何过得去?” 明珠心中微感焦躁,深深吸了一口气:“倘若当真无路可走,便只能先依旨成礼。随后拖过一段时间,再报和离或去南方静养,也就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这时门外白翎禀报:“小姐,王妃有请长公子。” 明珠想到晋王妃,不觉蹙眉。予钧温言道:“别着急,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当下便应声前往。 明珠想了想,还是跟着去了。 到了颐珍院,姜嬷嬷见明珠竟跟着予钧一起来了,颇有些意外。但这位三小姐自入王府以来行事处处都不循常理,倒也是见惯的。姜嬷嬷的犹豫不过一瞬之间,还是迎着二人一同进了门。 晋王妃仍是坐在病榻之上,脸上倒有几分喜色。 予钧进门便深施一礼:“王妃安好。” 明珠也微微一福:“祖母。” 晋王妃见他二人脸上虽没什么羞涩或喜气,却越看越觉得郎才女貌、形容相配,欢喜颔首道:“长公子客气了,坐。明珠,也过来坐。” 姜嬷嬷亲自送了茶上来,予钧因午后便已经是借奉旨探病的由头登门,此刻喝了两口茶,并没有更多的客套话或者问候语可以再说了。 晋王妃也是开门见山,恳切望着予钧:“长公子,如今圣上的旨意既然已下,还望长公子莫要嫌弃我这个孙女。她自幼在京外,言语若有莽撞不足,礼数可能若有许多不周到,还望长公子千万担待,莫要与她计较。” 老人家的目光转向了明珠,眼眶又微微发红,但仍是向着予钧说道:“说起来都是老身当年的糊涂,其实明珠的妈妈很好,是个聪慧可人的好姑娘。明珠没能长在王府,但也是孝顺知礼的。还请长公子,千万千万宽待一二……” 明珠心中难过不已,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即将成婚,但晋王妃此言恩深慈重,听在耳中只觉心中酸楚难当,眼底也是一片温热:“祖母……” 予钧颔首:“王妃,我——”索性撩袍屈膝,跪在晋王妃床前:“祖母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明珠。祖母不要说那些前尘往事了。如今既蒙圣恩赐婚,她以后便是我的结发之妻。我自当待她如珠如宝,不离不弃,如有所违,天人共弃。” 第44章 婚约初定 “长公子!”明珠简直心惊,“您这——这也……” 晋王妃却欢喜无比,忙伸手去扶:“长公子,这,这老身就放心了。”眼里的泪便落下来,姜嬷嬷忙上前扶晋王妃:“王妃,您也留神身子。” 明珠又是因着晋王妃而心酸,又是对予钧又气又急,上前去扶予钧,几乎恨不得暗中掐一把:“长公子!”语气中的怨怼焦急,听在旁人耳中却多少有些撒娇的意味,晋王妃和姜嬷嬷便笑起来。 姜嬷嬷又劝道:“王妃,您今日的休息已经是不足了,真的得喝安神茶了。您可不能不保养身子啊,如今您最挂心的三小姐婚事也解决了,您还得健健康康地等着抱重外孙呢。” 予钧顺着明珠的手已经起身,又欠身一礼:“祖母您先安歇吧,我改日再来看您,您保重。” 明珠气的简直想要动手,也咬着牙一福而退。 两人再度回到飞云轩,明珠冷了脸怒道:“长公子!你这是何必!你说了这些之后,叫我如何再向祖母交代?我出身如此,倘若婚后为夫婿冷落,在众人眼里看来也是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太太平平的下堂而去,你我都不必抗旨,岂不是好?你如今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难不成将来还得装个恩爱样子在人前?” 予钧只温言道:“明珠,说句冒犯的话,晋王妃年迈病弱,还有多少年日?你真要老人家看着你婚后独守空房、受人讥笑嘲讽?倘若我们依旨成婚,至少也做个举案齐眉的样子,旁人怎样且不管,好歹让晋王妃和瑾妃娘娘两位老人心里宽慰一二。所谓子欲孝而亲不待,便当彩衣娱亲又有何不可。” 明珠见他言语诚恳坚定,心中转念间倒也生了些许愧意。自古说忠孝难两全,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将连云帮放在心头首要,废寝忘食或亲身涉险之时,连自己安危也顾不得,更难免会忽略晋王妃的感受。 但如今祖母年岁六十有七,日薄西山,还能再有多少时日?便是演出些样子来哄她开心,也是为人子孙应尽之份。 想及此处,明珠的黛眉终于舒展,向予钧微微欠身:“是我急躁了,还请见谅。此事若无其他良方,便依长公子便是。” 予钧心中苦笑,这道婚旨到底是睿帝的意思,还是瑾妃的意思?想起后者,他也不由轻叹了一声:“三小姐也要做个预备,说句大不敬的话,看这连日的旨意,只怕我们的应变时间不多了。” 明珠颔首道:“是青宫时日无多了吗?” 予钧忧色愈重:“青宫易主,京中必定大乱。皇上属意瑾妃娘娘于后位,至少也有十年了。一年年拖到如今,不乏也有让青宫走的圆满的意思。看初三那几道旨意,皇上是已经顾不得太子一脉。中书省与六部同时更替,这样大的手笔,我是怕……” 明珠心思飞快转了转,压低了声音问道:“是龙体也欠安了?” 予钧微微咬牙:“听宫里的消息,皇上比娘娘还要更健朗些。” 明珠不由一震,睿帝之前的七日不朝,难道是瑾妃的状况已经危重至此? 予钧垂目续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的心意再明确,朝局也不会顺势平定。远的不说,只怕天裕初年的旧事,很快就会被翻出来。” 明珠心里沉了沉,迅速推算道:“倘若旧事翻出,便是直指瑾妃娘娘立后的根基,其目的也是要让玄王爷上位更难。王爷知不知道当年的旧事?又有什么打算?说到底,若皇上一力包庇,还是能强压此事的。慕容家倘若明着上本弹劾,皇上面子也过不去。” 予钧斟酌道:“王爷对于当年的事情,应当是知道一些的。但是具体知道多少,只怕连娘娘也不是那么确定。不过以如今的形势来看,王爷便是有心对霍三爷不利,应当也没有精神和能力了。这连续的几道旨意一下,瑾妃娘娘和玄王府,是完全处在风口浪尖上了。另外,之前刺杀霍三爷的人,天行镖局已经追到了泰州的一条线索,昨日传书说已经捉到了人,正准备暗中送进京来给我审问。待人到了,再请三小姐一同参详。”顿了顿,又望向明珠,郑重道,“今日赐婚明旨既下,晋王府与玄王府的渊源便更深了。如今我既领着羽林卫,又接手了京策西门,位置责任都越发敏感,你也要小心自身。” 明珠见他眼里颇有关切之意,心下有些感动,颔首道:“长公子放心,如今我既然与长公子有这许多的合作,自当共同进退。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自保之力的,有关这些宗亲礼仪上也会留神,不会给长公子拖后腿。” 予钧闻言,竟有两分气结,明珠见微知著、豪阔大方,作为合作伙伴自然是很好,只是他原本想说的,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明珠又道:“如今情势这般复杂,想来长公子也有许多工夫要做,我这厢也需再回碧水别院计议一二,便不留你了。” 予钧面上礼貌颔首告辞,心里更加郁闷。 幸好送他出门之前,明珠终于低声说了一句:“长公子也要留意自身安危,切切保重。” 予钧眸子亮了亮,这才含笑拱手:“多谢,告辞。” 送走了予钧,明珠也去向晋王告辞。晋王的神色很复杂:“明珠,如今你有什么想法?” 明珠一如晋王所料,没有半分喜气,也没有半分羞涩,平平静静地道:“若是抗旨能不连累王府,我就抗旨了。” 晋王双目寒芒一闪,轻喝道:“胡说!这样的混话也能随口就说?不知天高地厚!抗旨欺君?那是九族之罪!” 明珠见晋王竟似动了真怒,连额上的青筋都突起来,呵斥之时面色也微微发红,便正色道:“祖父不必动怒,我不会抗旨的。我进京是来替父亲略尽绵薄孝义,不会不顾忌王府的荣辱安危。” 晋王缓了一口气,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许。这桩婚事,可说出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急着为皇孙们赐下婚旨,最大的原因就是顾忌国孝。瑾妃立后的事情是铁板钉钉了,那么一旦帝后有什么不好,皇孙们都是国孝家孝两层的重孝。旁的未婚皇孙年纪还小,但予钧已经二十四岁了,睿帝和瑾妃想给他赶紧定亲,实在也是应当的。 若论自身才貌,予钧其实极好,但其外家英国公府曾经的风光早就烟消云散,予钧如今最大的亏缺就在这个和离而去,打了大盛皇族脸面的母家。另一方面,瑾妃和玄亲王既是圣眷隆重,也是众矢之的,压力何止万千。更何况瑾妃与玄亲王母子关系微妙,而玄亲王则与予钧这个空有名头的嫡长子势如水火,极难相处。这样复杂的局面和关系,但凡有一丝政治头脑的人都不会将女儿轻易嫁进去,至于没有分量的家族,则又配不上玄亲王府的嫡长子。 这样千难万难的一个坑,与其新拉一个家族过来联姻,还不如从玄亲王府的现有的姻亲当中择适龄之女填之。说好听的部分,明珠如今十九岁,和予钧年纪相配,又个宗姬封号,品级上也说得过去。更深一层的说,明珠父母双亡,外家根本不在朝堂,倘若将来有些什么变故须得舍弃了明珠,玄亲王或是晋王府,也都没有太大压力。 只是晋王却不得不顾虑明珠的想法。倘若明珠只是个长于京外不通政务的普通女孩儿,那作为瑾妃半个娘家、与玄亲王府休戚相关的晋王府,将这样一个没有母家势力、无足轻重的孙女嫁过去也没什么,还可以算是给玄亲王解决难题,卖个人情。 但明珠却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在联姻中被他人决定命运的姑娘。七月初上门拜寿,车马朱帷玉帐,随从骁勇剽悍,别院雕梁画栋,那时起晋王便知明珠长于京外的这十几年决然不是平平常常的什么小富之家。倘若明珠铁了心不愿意嫁到玄亲王府,首先抗旨是第一重风险,即便遵旨嫁了,若是在玄亲王府甚至宫中惹出连台的风波冲突,其严重性与之前的姐妹冲突之类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不光晋王是这样想,几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是这样想。 这位无法无天、简单粗暴的锦瑟宗姬,会不会婚后将玄亲王府也闹个地覆天翻? 且不说晋王与明珠这边如何无奈对峙,这道赐婚明旨谕天下之后,惊落下巴、目瞪口呆的人,简直是遍布了大江南北。 例如,北墨明熙轩中的霍陵霍三爷。 再如,郴山泮月居中的楼珩楼国公。 还有,江淮玄武总堂中的萧佐萧郎君。 加上,京中天行镖局的肖红尘总镖头。 至于其余的连云十七分堂、天行十一分局、青凤轩的大掌柜们、楼家暗线的各地督帐等等,不论是略知内情而讶于双方联姻,还是只识得自己主上而惊于婚书天降,都是闻讯而惊,失手掉落杯盏无数,喷茶滴墨,不慎沾污账簿许多。 而更进一步催动进展的,是两日后礼部便给出了上上大吉的婚期:十一月二十四。 哪怕是民间嫁娶,也没有十月定亲,十一月成礼的道理。间中能够用以筹备的时间,连五十天都不到了。 在此同期的赐婚,也无一例外的将婚期核定在四个月到半年之内,几乎就是跳过腊月与正月,就紧锣密鼓,按着年岁排行,一个接一个的嫁娶。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各地医馆、药行都有官员上门,一时间,送医送药的队伍几乎充满入京的官道驿道,车水马龙。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睿帝、瑾妃、太子,身体可能都不好了。 于是,十月初八的黄昏,风尘仆仆的萧佐,与昼夜兼程的楼靖,便同时抵达了京城。 萧佐乘车,楼靖骑马,二人几乎就是一前一后地经过了南城门入京。或许是出于武林高手的本能,双方都互相看了几眼,却并没有彼此试探或者说话,直到同时看见各自在城门边等候迎接的韩萃和南隽。 楼靖是和韩萃见过面的,而萧佐虽然没见过南隽,却看得出韩萃的目光之意,当即跳下马车,倒转从不离手的折扇扇柄,向楼靖拱手道:“失敬了,龙三爷。” 第45章 九面书生 楼家退离朝堂十年有余,楼靖自然是不欲以真名在京中招摇,对于萧佐这个称呼的方式甚合心意。飞快打量对方一番,中等身材,儒雅气度,五官温润端和,神情谦虚有礼,月白长衫纤尘不染,玄铁折扇通体黛青,当即拱手还礼:“萧郎君客气了。您九面书生的雅号名动天下,在下不曾认出,眼拙失礼才是。” 萧佐微笑道:“二爷这话就见外了,倒叫在下惶恐。” 称呼从三爷转到二爷,那就是指英国公府的楼靖楼二爷了。如今予钧和明珠的状况,不是要不要谈婚论嫁的问题,而是因着明旨已经不得不筹备婚仪了。认真论起来,楼靖身为予钧的舅父,也就是明珠的长辈,萧佐这话就也算不得过谦。 楼靖颔首笑道:“人皆道九面书生算无遗策,如今一见,果然周到。只是入京之路这样长,咱们就恰巧在这里遇见么?” “巧还是不巧,还得二爷赐教。”萧佐直视楼靖,“自来一家女、百家求,断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楼靖长眉微蹙:“萧郎君这是何意,不妨明言。” 萧佐神色不动:“二爷觉得是何意,就是何意。” 楼靖与萧佐对视片刻,随即笑道:“婚姻之约,两姓之好,萧郎君可以为然?” 韩萃上前半步:“萧郎君,天色不早了,还是不要耽误二爷的路程。” 萧佐从善如流,微笑拱手道:“萧佐话多,耽误二爷了,失礼。” 楼靖目光在韩萃身上扫了一回,又望向萧佐,拱手回礼:“萧郎君,韩护卫,再会。” 萧佐与韩萃同时微微颔首欠身:“二爷慢走。” 楼靖点头,与南隽一同策马而去,心中却暗道这位萧郎君当真了不起。连云帮近几年来扩张神速,萧佐在帮会中的地位仅次于帮主明珠,在江湖上名声极响。以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应当还是飞扬得意的年岁,但一见之下,言谈谦而不卑,礼貌恭而有执。这样内敛稳重的态度便是放在朝堂官场上,也是大有可为的。到底是连云帮给了他大展长材的机会,还是因为他才有如今横行武林的连云呢? 同时,赶往碧水别院的萧佐也在跟韩萃谈论楼靖:“靖二爷入京,必定是带着英国公的意思。你们在景宁的时候,小姐见过英国公?” 韩萃颔首:“是,当时靖二爷亲自过来传话,说英国公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 萧佐皱眉道:“那是八月底的事情?那个时候长公子就有心了吗?” 韩萃立刻干笑了两声:“这个……萧郎君,在景宁躲雨的日子是八月二十九没错,旁的您可不要乱说,属下只有一条命。” 萧佐奇道:“这是什么话?” 韩萃抿了抿嘴:“咳咳,萧郎君一路辛苦了,您赶紧到别院休息吧。” 萧佐不再问了,韩萃虽然是个言笑不禁、灵活机变的性子,但身为寒天的副手、明珠最亲信的近卫之一,韩萃绝对比很多人都更知道进退与分寸,他既不会、也不敢随便拿明珠的事情取笑。看来,京中的形势比原本想的还要复杂。 十月已是初冬,明珠因着武功精湛并不畏冷,仍是一身海棠红单衣配雀茶色织锦长裙,只不过将处理帮务之处从临风水榭改为了中堂书房,正翻看信笺时见萧佐风尘仆仆地入门,笑容明亮一如平时:“萧郎君,坐。一路辛苦了。” 萧佐见明珠的神色全无异样,既无因局势复杂而生的忧虑,也无婚期初定的羞窘,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就是帮会惯常所遇的情形一般,心中反倒更疑。当下颔首谢座,接过了澄月送上的茶,又望向侍立在明珠身侧的白翎。 白翎唇角勾一勾,倒是也没有什么忧色,萧佐的心才落下一些。 “萧郎君,京中情势复杂,我在信里就没写太多。”明珠将手中的卷宗拢一拢,抬头望向萧佐,“不过你素来对政局敏锐,看近来的江淮邸报,你有什么想法?” 萧佐随手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左手掌心:“看十月初三的这几道旨意,青宫易主,便在眼前。而十月初五么,今上给皇孙们连续赐婚,想必是顾忌连续的国丧国孝。只是您如今也陷于局中,倒让情势更复杂了。” 明珠颔首:“嗯,京中许多人事的微妙,非见不能得知。今上要扶持瑾妃与玄亲王一脉,天下皆知。但瑾妃与玄亲王的关系却并不如表面看来的母子相依这样和谐,旁的不说,”说着,比了一个三字的手势,“这件事,他们母子之间便不是一条心。而另一方面,长公子跟瑾妃的默契,却非比寻常。” 萧佐是北墨继霍陵后的第三个异姓弟子,虽然不是霍陵自己的徒弟,却也是霍陵一手□□栽培出来的,对霍陵的尊敬与仰慕之情,不比明珠少。闻言便颔首道:“此事圆满,倒是多赖这位长公子。” 明珠又道:“但是咱们退一步看,再怎么微妙复杂的局面,说到底,玄亲王、昌亲王、誉国公府、还有剩下看似没有什么优势的其他几家,还是要夺嫡。而咱们要的,第一是保住霍三爷的平安,第二是我与长公子依礼成婚两年,随后和离。” 萧佐皱眉道:“玄亲王与长公子的关系,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若是今上拖不到两年呢?” 明珠微有慨叹:“人道多子多福,天家未必。用我祖父的话说,玄亲王与长公子之间,势如水火。” “势如水火?”萧佐愈发不解,“晋王如此说?” 明珠轻笑道:“所谓老姜弥辣,便是这个意思。晋王爷这些年来韬光养晦,连世子请封都一拖再拖,正是因为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当年楼王妃和离而去,固然是夫妻不和以致反目,但更要紧的是彼时的楼家已经不愿意再扶持玄亲王了。玄亲王母家单薄,妻族是最重要的助力,楼家这样高调地与他决裂,他如何能再容下这个楼家女所出的长子。至于长公子自己么,小杖受,大杖走,天行镖局的孟秦孟四爷,又如何能是束手待毙之人呢。” 萧佐探询道:“这般说来,小姐嫁入玄亲王府,岂不是如入虎狼之穴?与其将来和离,还不若如今就脱身。既然今上是要扶持玄亲王,那么一旦山陵崩殂,玄亲王身登九五之位,以其心胸,长公子怕难幸免,小姐若为长媳,势必一同受累。” 明珠眉目淡然,显然已经想过:“萧郎君所言不错,只是如今脱身已经很难。我身为明家女,不能不顾忌晋王府。托病、诈死、星象不合,我样样都已想过。但祖母年迈,我不想再让老人伤心。当年我父亲为了我娘离京出走,我幼时觉得父亲此行简直潇洒至极,然而年纪渐长,心境却又不同。况且如今正是局势最紧绷的时候,倘若我此刻生出变故来,难免不叫玄亲王的政敌拿来做文章,也不能保证北墨并咱们自己的万全。这大概就是为人子孙不可推卸的责任与命运,虽然他日玄亲王上位,大约便是长公子覆顶之期,但眼前夺位之争死生攸关,我们却也还是绑在一起。” 萧佐听到此处,心中不觉一动,稍微明白了一些韩萃和白翎的神情意思,思绪转了转,斟酌追问:“那,小姐有没有想过,当真与长公子结为夫妻?” 明珠诧异望过去:“什么?” 萧佐只觉得自己太阳穴跳了跳,余光便扫见白翎、青鱼、韩萃等人个个低了头,只有寒天仍旧一张万年不变的漠然俊脸,神色不动。 “咳咳,”萧佐轻咳了两声,面不改色,“属下是觉得,与其说将来和离,小姐其实可以考虑一下,这位长公子是否当真堪为良配。” 明珠看着萧佐的眼光就像在看白痴,而白翎等人偷眼望向萧佐的眼光则像看烈士。 萧佐素来涵养极好,完全沿袭了霍陵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虽然背上也生了冷汗,面上还是温和谦恭,甚至保持住了唇角那一点点的微笑。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声音里带了一点冷意:“萧佐,你再说一次。” 萧佐这时便确知不好。明珠少年上位,这些年来一心帮会事务。论起统帅之才、杀伐之策,明珠是英敏果决,远超常人;但若要说女儿心思,春愁秋怀,她却要比平常姑娘迟钝许多。看白翎和韩萃这些眉眼挑通之人的脸色,或许予钧和明珠之间,情愫已生。但明珠要么是未曾察觉,要么是强自抑制,想来是不曾面对自己心中真正情思。此刻叫身边的下属半含笑意地试探或是说破,只怕此刻明珠心中已是又羞又恼,兼而有之。 萧佐素来是最识时务之人,立刻起身:“属下失言。” 明珠环视身边众人:“你们呢?有话说么?” 众人亦埋首更深,静了片刻后还是寒天开口:“属下等不敢。” 明珠缓缓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沉了沉气息,平静道:“都出去。” 此刻得以在书房侍立的人,都是明珠最为近身的亲信,亦最为令行禁止,闻言便立刻躬身,向外退出。而萧佐在这片刻之间笑谑之心稍去,便反应过来明珠心中所结。当即撩袍单膝而跪,垂首道:“小姐息怒。” 白翎和韩萃立刻随着折身屈膝,余人亦随着跪下。寒天为特例,明珠如果不点名叫他出去,他是不动的。所以此刻在原地躬身一礼,与众人一同道:“小姐息怒。” 明珠又静了几息,才按捺住胸中翻涌的情绪。赐婚旨意下来的当晚,白翎便含蓄地与她说了一次,觉得予钧对她有些情意心思。对此,明珠是半信半疑。 入京以后,风波不断,睿帝寿宴、田猎大典、瑾妃霍陵事宜种种,她和予钧二人从初相识便彼此试探、言语之中机锋不断,后来南原策马、临风对弈等等,来往却颇为投缘,待到自后霍陵回了北墨,一同泉州归来,更有些并肩作战的情分。若说予钧对她甚好,明珠自己也知道。但若说这便是情意倾慕,她却也并不尽信。 最要紧的是,信与不信又能如何? 身为连云之主,从很久以前明珠便知道,将来自己的婚事九成九是为了连云帮的联姻,这本就是她登高凌绝顶的代价。什么绮思情意,什么少女心怀,明珠一直都刻意不去多想。因为她知道自己每一个决定,身后都可能是无数人命。就如同在泉州石舟山上,她对福伯一个心软误信,燕衡的命就差点送在那连珠□□之下。 那场惨烈血战之后,若不是最终寒天、燕衡、赵鹤等人虽然重伤却都保住了性命,便是连景玮吐血昏迷,她也要取了连飞鹏的脑袋。断了连家血脉又怎么样?她没有那个本事叫天下大同,只能先顾着身边的人。 长公子是不是真情、是不是良人,到底有什么关系?锦瑟宗姬能嫁,连云主人真能嫁吗?一旦夺嫡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连云帮的人要不要出去填命? 第46章 五味杂陈 “罢了。”明珠舒了一口气,“说眼前的事。楼二爷也入京了对吧?都起来吧。” 萧佐心中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其实身为主上者命令或逼迫属下仆从为一心之私而冒死舍命的人不知凡几。而明珠如今不能面对自己心中之情,很大原因还是不想叫连云众人涉险。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予钧和明珠如今便已有情,待成亲之后再朝夕相对,那么两年和离之约真能实现吗?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事之跌宕回转,往往人所难测。当年在青江尸堆发现这个瑟瑟幼女的情形历历在目,彼时谁又能料到她会成为如今睥睨天下的连云之主?与其为未知之事惊惧忧思,倒不如周密部署,迎难而上,想来这也是如今明珠的心思。萧佐思绪整理清明,便直身道:“属下等失言失礼,不曾体会小姐的难处,还请降责。” 明珠望了萧佐片刻,伸手将他扶起:“萧大哥,当年你随着霍三爷一同到青江相救,后来又一路辅助我走到如今,所有恩义,我都一直记着。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平静的眼光中疲惫和无奈的神色一闪而逝,又向余人摆手道:“都起来吧。京中风雷激荡,咱们已在其中。有心思拿我取笑,还是好好将手里的事情做了。”目光转了转,到底有点被属下们看了笑话的不甘心,“咳咳,全员吃素三天。”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各归其位,原本隐约的笑谑神色也都收了起来。待得萧佐提到自己此番入京,还顺便带来了锦瑟居里赵厨娘亲手做的肉干时,众人的肃容上就更满了七愁八苦、悔不当初了。 十月初九,阴。 开始陆续收到定亲贺信的予钧只觉得自己的心情跟天气差不多。 与楼靖见面之前,他已经想到了楼珩肯定带过来很多话要叮嘱。但万万没想到,楼靖见面就将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狗头喷血,有理有据、林林总总数落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全都说完了之后,楼靖面对他的冤愤,只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册子递过去。予钧打开一看,清峻楷书写的满满当当,都是楼靖自己的字迹,而内容就是刚才数落他的那些。 予钧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靖舅父?你骂我还打草稿?” 骂人累到口干舌燥的楼靖一口气灌进去一整碗茶水:“长公子,他老人家听了消息,拿我当成你数落了一个时辰,这些只是择其精要、简其典故记下来的。” 予钧心道这隐居生活之中,便是再有暗信暗报、天行镖局等事,对曾经权倾天下的楼珩而言还是太清闲了,这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无奈道:“那还劳累靖舅父了,您辛苦了。” 楼靖从袖中又拿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他老人家的钧旨,先骂完这一册才能给这信。” 予钧苦着脸:“京里形势即使旁人不知,您还不知吗?一旦山陵动摇,皇孙孝期最长。我年长未婚,皇上和娘娘大约只是顺手点了明珠,想叫我赶紧成亲。到底她是晋王府宗姬,年纪和我相称,这几个月来往也多了些。靖舅父,这旨意真的不是我求来的,若是我先斩后奏,明珠一定会谋杀亲夫。” 楼靖鄙夷地看他一眼:“还没成礼呢,就说什么谋杀亲夫,兄长一点也没说错,你心里就是乐意的很。” 予钧低头将信拆开,里头只有薄薄的三张纸,第一张上字迹匀衡挺秀,骨力遒劲,正是楼珩惯写的柳体。寥寥数语,提醒他一防连云内乱,二防晋王别谋,三防夫妻异梦。结尾又简单道,若可,携妻拜望泮月居。下头两张纸,一张写了十几个人名,另一张则是地名和店铺的名字。 “靖舅父,这是?”予钧心中微震,望向楼靖以求确认。 楼靖起身,拍了拍予钧的肩:“事已至此,只能小心应对。其实兄长对明宗姬的印象还是可以的,除了觉得她不太懂茶,倒是也没说什么旁的不好。长姐是挺惦记的,你若是能,就带来给长姐看看吧。至于这些,”楼靖拿过那两张写着人名地名店铺名的信纸,“这是兄长给你的贺礼。你看了记下来,便将这信烧了吧。” 予钧心中有感有伤,五味混杂,只垂目应了:“是。” 天裕四十七年冬,大约是盛京公卿王侯的府中女眷们,最累心的一个冬天了。 睿帝年迈,而青宫储君病重垂危,按道理来说公侯之家,尤其是宗室都应该停止丝竹宴乐,以表忧心君父。然而睿帝在十月初一恢复廷议之后,居然强力表示出了一个圣躬康泰的姿态来。虽然随侍御书房与乾熙殿的太医已经从两人增至四人,但中书省奏章上传下达行如流水,故旧老臣与翰林学士等频频被传召入宫,御制诗集似乎也要增加一卷。 在这个情况下,天子表示自己康乐,臣民们那里敢自行守素?尤其是在三省六部的调动中,连珠发出的婚旨中,还有那么多王侯之家接旨蒙恩。过度宴乐、不顾青宫,固然有目无君上的不敬嫌疑;但若是只念太子、不庆天恩,那么心怀怨望,藐视君恩的罪名可就更大。 于是京中诸王府侯府,都是战战兢兢地把握着家宴往来的尺度,谢恩庆贺的方式,晋王府更是首当其冲。十月初十,晋王府接了玄亲王府依着宗室规格惯例为明珠这个未来嫡长媳所下的纳采、问名之礼。同日,明湛昕收到礼部送来的世子印信,依例推恩降等之后,确立了他这个未来晋国公的身份。 晋王府的家宴便设在了转日,只邀姻亲眷属,不请门生宾朋。而玄亲王府因着再度联姻,所有的转折亲与未来妯娌等,自然在邀请之列。于是身为庆贺主角之一的明珠,就在飞云轩招待楚丹姝,韶华郡君和叶氏姐妹等关系较好的平辈女眷。至于明重兰并鄯氏的亲眷,则被鄯氏直接安排到长房院子里,两不相涉。毕竟赐婚之后的明珠身份又再不同,冲突风波还是越少越好,现在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不只是面子问题了。 飞云轩作为明湛晖的生前居所,装饰布置都十分简洁英气。明珠因不多住,所留下的东西极少。如今在这飞云轩的正堂中招待楚丹姝、韶华郡君等人,也就只有一套汝窑粉瓷茶具,以及厅角的几盆盛放的茶花,增添了一些闺阁气氛。至于茶果方面,鄯氏和崔氏都叫人送了新鲜的花茶与果子,而染香做了些精致的江淮细点,便全了待客之礼。 众人吃茶说笑半晌,叶小景忽然叹了一声:“哎呀,这才一两个月的功夫,三姐姐,你居然跟我姐姐还有楚姐姐要做妯娌了!” “小景,”叶怡竹平平静静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责意,“莫要大惊小怪的,择辞而言,适时而止。” 楚丹姝含笑道:“小景其实说的并不错啊,当初果然是没想到呢。”又转向今日比平常说话要少上许多的韶华郡君:“郡君,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个缘分?” 韶华郡君似乎有些出神,雪白明艳的脸孔上没了之前活泼可亲的笑意,倒显得稍微有些淡漠,闻言怔了怔:“什么缘分?” 楚丹姝笑容温柔:“就是小景说的,妯娌缘分啊。听说四公子一直在给你寻摸新鲜礼物玩意儿,今天是琉璃灯,昨天是芙蓉香,之前还有海上来的扶桑织锦娃娃,莫说宫里人都知道,亲戚间也传遍了。” 韶华郡君垂目道:“予锋表兄太客气了,拿我当小孩子呢。” 明珠见她神情落寞,想起回京至今十数日,大夫人鄯氏与翰林蒋家来往频繁,结亲之说几乎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放了风出去。偏生明重山在羽林卫里忙的很,韶华郡君借口探望晋王妃来过两次,二人却都没遇到过,便都是明珠陪韶华吃一盏茶,将她送走。第一次的时候有关蒋家结亲的消息还没传开,韶华郡君的笑容中还带了一点不好意思,但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韶华郡君的心事重重便有些掩不住。待得等了半日也不见明重山,明珠送韶华出门的时候,那风华无双的面孔上便是如今这样的落寞神色。 明珠心里微感不忍,便接口道:“嗯,是还像孩子一样,这样爱吃糖。”顺手递了一块山楂糕过去,望着韶华的明眸道:“糖吃多了腻,容易心慌。这时候先吃点别的东西,喝些茶沉一沉也好。” 韶华感到明珠递糕点的时候稍用力压了下她的手掌,仿佛是提醒她先静一静,心里的委屈愈发翻腾,勉强忍了忍:“嗯,谢谢三姐姐。” “吃糖多了怎么会心慌呢?”叶小景不解道,“我每次吃多了只是牙疼。” “若是油酥糖,吃多了便容易恶心,闹起来跟心慌差不多。”楚丹姝笑道,却又将话题转回来,“郡君是心慌了,还是害羞了呀?我可听说,顾王妃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正想入宫跟瑾妃娘娘商量这事呢。”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今日楚丹姝的话可比平日多多了。 第47章 碧水密谈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今日楚丹姝的话可比平日多多了。虽说前头的话不免叫韶华刺心,但这一句却是极要紧的消息。不论睿帝顾忌的到底是太子的病势还是瑾妃的情况,如今都是一个极其容易促成婚事的时期。 予锋身为玄亲王与顾王妃的头一个儿子,自幼便受尽万千宠爱,人物俊秀,武功也还不错,性情虽然急躁骄矜了些,但对一个十九岁不到的天之骄子而言,也不算什么大缺点。毕竟玄亲王素来持身治家都还算严谨,予锋便是骄矜些,却也没有斗鸡走狗、德行不修。更何况如今玄亲王倘若能在青宫易主之战中上位,予锋并他未来的妻子,才是前途最不可限量的。 这样看来,予锋和出身渝州帅府的韶华,应当算是极相配的。而且,一旦顾王妃向瑾妃或是睿帝提出赐婚的请求,甚至是直接向韶华的父亲、渝州军副帅顾常焕提亲,婚事成就的机会就很大,届时便几乎没有转圜余地了。 韶华脸色更白了,抬头强笑道:“丹姐姐说笑了,我还小呢,现在不想这些。” “你与我同岁啊。”叶怡竹侧目道,“也不过才小了一个月而已。” “所以,怡竹你是八月生日?”明珠直接插话,又拍了拍韶华的手,“那小景呢?” 叶小景正低头在剥一个壳很硬的山核桃,好生认真:“七月二十!” “哎呀,都错过了。”明珠笑道,“明年补一份大礼给你。” 虽然话题是这样生硬的岔开了,但楚丹姝已经微笑低头喝茶,没有再继续追问韶华,很快恢复平素文静敦厚不显眼的样子,而这场吃茶的对话也就结束在生辰、饮食等等的家常话题中了。 到得晚间摆宴,因为冬季日短,菜还没上齐,天色便已经全黑了。韶华坐在明珠旁边,越发神思不属。待得终于有机会远远看见一眼明重山,韶华便立刻低了头,再勉力抬眼时,眼眶便红了。 此时席间众人正在说话,更多是关注明湛昕升迁,并玄亲王府的近况。予钧不受父亲喜爱,人人皆知,故而结亲之事,府里也就是走个过场。既然今日晋王府家宴,玄亲王亲至,那焦点自然是不会放在予钧和明珠身上的。 对此明珠只觉得更合心意,随口遮掩了几句,只说韶华郡君似乎有些不适,要到飞云轩躺一躺,便亲自陪着韶华离席去飞云轩,又叫澄月前去找南隽说话。 回了飞云轩,染香便拧了热帕子奉给韶华郡君。韶华见没旁人,接了帕子便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明珠见她秀美精致的脸上都是心碎神伤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过去明珠惯于策马扬眉,横行江湖,入京之后也不曾退让几分,直到自己的赐婚旨意下来,对京中世家子女的种种为难才开始真正感同身受。 但明珠能走到今日之境,心志坚毅非比寻常,由着韶华哭了一会儿,便抚了抚她的背:“莫哭了,凡事总有解决之道。如今还没有到难以转圜的绝境,先别着急。澄月已经去找人了。” 韶华抬头望着明珠:“三姐姐,我心里怕的很。”泪水不断从那双优美的明眸中滑落,很快便覆满面庞,“我母亲是和亲而来的郡主,名头虽然好听,其实也是南夷王室推出来牺牲不要的女儿。我爹不喜欢我娘,更不在乎我。我在京里看着风光,其实甚么踏实的根基也没有。瑾妃娘娘虽然疼我,但我到底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倘若姑姑真的求了赐婚旨意,我该怎么办……” 明珠接过染香送上的另一条巾子,给韶华擦了擦眼泪:“韶华,怕也没有用,先静下来听三哥怎么说。即便事情看似到了绝境,也未必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更何况如今有楚姑娘的这句提醒,咱们已经走在了前头。瑾妃娘娘不会强人所难,你若清楚让娘娘知道决然不愿意嫁给予锋,赐婚旨意便没那么容易下来。至于其他的,一步一步来。” 韶华呜咽着低了头,又伏在明珠膝上低泣。 明珠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却忍不住想,倘若当年没有青江之事,父亲真的能带着一家人回到京里,是不是十二年之后,自己也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亲,而妹妹蓉蓉也是这般年纪,谈婚论嫁?只是,自己决不能叫她无助、惶急到这个地步。 此时便听门外澄月的声音:“小姐,三爷来了。” 明珠示意染香去帮着韶华整理一下仪容,自己上前亲手开了门,便见外头月明星稀,一身蟹壳青长衫的明重山便等在外头,素来文秀清峻的脸庞在这数日里竟也是憔悴削瘦了许多,见明珠开门,便拱手一礼:“三妹妹。” 而再后头站着的却不是南隽,而是玉带锦袍的予钧。身为赐婚旨意中的另一个主角,今日予钧身着古虬纹织锦镶边鸦青长袍,头带黄玉发冠,较之平素的高峻削正,又多了三分华贵雅逸。 明珠与他目光一对,彼此微微颔首,便算打过招呼了。 “三哥。”明珠向着明重山侧身还了礼,也不多说,便让出了进正屋的路。 待明重山进去关了门,明珠便向澄月示意去外头看着,自己则与予钧到庭院旁侧的回廊上说话:“这个事情,长公子有什么打算?” 予钧笃定道:“这事情只能先拖着。蒋家那边是肯定成不了的,至于宫里既然没有在这次给他们赐婚,应该今年就不会赐了。后头再想办法便是。” 明珠点点头,想起韶华哀哀哭泣的神情,不由又摇摇头,情之一字,果然伤人。 予钧低声问道:“听说,萧郎君入京了?” 明珠最受不了他这个明知故问的神情,只觉得很是欠打,不由白他一眼:“是,与靖二爷同时到的。” 予钧唇角勾起:“那何时可以一见?” 明珠抿了抿唇,抑住自己也莫名而生的笑意:“明日静候大驾。” 碧水别院原本的装饰以精美奢华为主,多植桃李柳树,务求春日时繁花似锦,美景宜人。而明珠叫人买下之后,移除了一些桃树与垂柳,改植松柏梅竹,故而虽值初冬,庭院中倒仍是绿意满目。 予钧和楼靖由韩萃与燕衡引着,一路到了正堂,明珠与萧佐已经等候在内。 宾主相见之间,礼数便有些微妙。予钧与明珠照例如以往一般轻轻一礼,而明珠望向楼靖,欠身时多了三分恭敬:“靖二爷。” 同时予钧向着萧佐,却自持了些。说到底,那是他未来妻子的下属。 宾主落座,白翎亲自奉上了茶。而染香则人如其名,在正堂西北东北二角落中的青花海水江崖纹香炉中各加了一大把清新提神的青曦香。 待得袅袅香雾烟气自青瓷香炉的瓮口升起,这漫长至极的一日密谈,终于开始了。 在双方见面之前,明珠已经预料到了这场对话会很长。所以事先已经命人预备了笔墨纸砚、茶水点心,以备需用。然而当真正的交涉开始,尤其是当总揽协管连云帮会的萧佐,对上一手打理英国公府的楼靖,双方的沟通虽然非常有效,但无数的细节与条件,还是不得不将这场密谈从上午,一直延伸到了晚上。 待得澄月等人将晚饭送来的时候,予钧和明珠已经不负责任地在旁边摆上了棋盘。 而楼靖与萧佐的唇枪舌战仍自未休,二人手边写出的纸稿已有两寸多高。 “靖二爷,萧郎君,先吃个饭吧。”明珠开言,叫人另设了用餐的方桌,并没有离开这件议事厅。 予钧亦道:“两位都辛苦了。“言罢,亲手满了两盏茶。 楼靖看着予钧眉宇间的舒心,几乎又想嘲讽两句,刚要开口,心中却不合时宜地酸了一下。他有多久没见过予钧这样平静地欢喜着?过去许多往事瞬间便在脑海中呼啸而过,面上只微微一笑:“有劳。” 萧佐亦在留神予钧和明珠之间的动作,目光闪了闪,便微微欠身接茶:“多谢长公子。” 餐饭用毕,便是再精明强干的人也不免在这整日交涉之后神思倦怠。但楼靖与萧佐皆身份重要而敏感,而婚期又这样急,众人皆不愿意将事情拖延滞后,便只能强打精神继续谈。 明珠伸手一拦,微笑道:“靖二爷,萧郎君,用饭既毕,要不要活动两下筋骨再继续谈?” 予钧笑道:“既然合作的细节谈了这样许多,那彼此再讨教一下也是好的。”望向楼靖,轻微点了点头。 楼靖会意,便活动了两下肩胛:“如此也好,是萧郎君指教吗?” 萧佐和明珠交换了一个眼光,随即颔首欠身:“萧某不才,还请二爷指点。” 中堂门外便是之前明珠习剑的空场,花木装饰之外,大约还有两丈见方的青石庭院,明珠向白翎点了点头,很快便灯烛齐备,而旁观的人仍旧只有寒天、白翎、澄月、韩萃四人,皆是照例随侍罢了。 二人走到中央,萧佐一拱手:“靖二爷,您是用兵器还是空手?” 楼靖颔首道:“萧郎君若是以折扇赐教,在下自当使剑,断然没有在九面书生跟前托大的道理。” 萧佐拱手道:“那便领教了。” 同在庭前侍立的南隽立时上前,将自己的佩剑送上。楼靖接过来掂了掂,脸上隐隐有两分笑意,当即拔剑出鞘,中指在剑身轻轻一弹,便听叮的一声,龙吟清越,显然是一柄上佳利刃。而相貌俊朗无双、只是身形稍嫌瘦削的楼靖此刻青霜在手,凛冽杀气竟是锋芒夺目,威势隐隐,韩萃等人便是旁观,亦感压力。 萧佐与其相隔六尺而立,面上温润微笑不改,始终君子谦谦,如坐春风。见楼靖剑锋出鞘,手中折扇再度调转,并不展开,只抱拳拱手:“楼二爷请。” “萧郎君,那楼某冒昧了。”楼靖颔首,长剑缓缓划个圈子,动作虽慢,剑影却乍然银光如瀑,杀气漫天。萧佐仍在原地不动,只见楼靖脚步倏然一变,闪身前冲的速度直如惊雷破空,掠影而来! 第48章 陈年往事 萧佐凝神沉气,便在剑影直逼眉目电光火石之间,侧身移出尺半,距离如尺量刀裁,精准无伦,刚刚好叫楼靖的剑尖自他脸侧左刺空!与此同时,萧佐右臂一转,奇异身法滑如游鱼,瞬间展开的折扇划向楼靖腋下,玄铁金丝折扇虽然展开的幅度只有一尺不到,然而真气贯处竟声如破竹! 这角度好不刁钻,楼靖立时侧翻而起,修长身形便如惊鸿展翅,同时右手一抖,长剑随身侧削,腾空瞬间竟虚虚实实分刺三剑,皆指向萧佐腰间。萧佐折扇一合,沉肩错步,身形几乎还在原地不动,而真气贯于折扇,反手挥洒划出,只听“铛铛铛”地三声,剑扇连交,火花飞溅! 此时萧佐折扇余势犹自未绝,手臂回转之间身形乍矮,几乎是从不可能的角度回身展扇,稳凝如山的脚步向前一突,瞬间攻向楼靖落地之处,变招奇谲精妙,难防难救。 而楼靖身形暴涨,双足触地即起,神鬼之速便是踏雪也定然无痕,且倒翻一步之后竟然剑交左手,自下而上连刺七剑,星火之间已挟风雷之声,一团剑影便将萧佐圈在其中。 两人以快打快,叮叮叮叮连声在外行人听来几乎便如一声长响,但此刻庭中人人皆是高手,便清楚分辨出这七剑七扇的轻重缓急。七剑连珠之后二人身影再度分开,楼靖的长剑竟又回到右手,而脚步变换便如行云流水,青锋破空直刺,萧佐再凝身形,竟然横扇一接,便听嗤地一声轻响! 三尺长剑竟自从玄铁扇骨的狭小空隙中穿了过去,萧佐沉腕一转,剑扇横绞,楼靖却不与他角力,侧身一转,竟是连人带剑转了个极快的圈子,再度抽剑回身! “好!”明珠与予钧同时叫道,声音里既有喝彩,亦有喝止。楼靖与萧佐各自收敛兵器,加退了半步。 明珠望向楼靖:“靖二爷好身手,佩服。想来适才几招这样精彩,两位筋骨也舒展了,咱们还是议事要紧。” 予钧亦颔首道:“萧郎君名满天下,果然身手卓绝。改日若有机会,在下也可讨教一二。” 萧佐欠身道:“长公子过奖。靖二爷,那咱们继续谈适才的信件之事?“ 楼靖点头道:“好,萧郎君,承让了。“ 待到月上中天,疲惫不堪的楼靖终于得以跟予钧离开碧水别院,而带走的文案手稿,已经足足有三寸厚。回到天行镖局的落脚处之前,楼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予钧的肩:“长公子,娶妻如此,好自珍重。” 随后几日,明珠和予钧再度分头忙碌。毕竟宗室亲事非比寻常,既是家事,也是国事,聘礼嫁妆、陪嫁人员,桩桩件件几乎都要在宗正司备案。萧佐在京中又多停留了几日,从早到晚都在与明珠议事传书,亦是马不停蹄的调配人手物资。 待得十月十八,萧佐离京之后,明珠再回到晋王府去探望晋王妃时,原本丰润明丽的脸庞便也瘦了些。晋王妃见了便有些心疼:“明珠,别害怕,长公子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亏待你的。玄亲王府是规矩大了些,但到底也都是朝廷的法度,你好好的守礼而行,就不会吃亏。若有什么事情,也只管来告诉祖母……” 明珠听着,心里酸楚难言,此刻倒有些庆幸之前予钧的许诺了,忙握住晋王妃的手:“知道了。祖母不必担心我,长公子对我很好。” 晋王妃颔首之间却有些狐疑:“明珠,你们……是不是关系很要好?” “祖母说的要好是什么意思?”明珠心思飞转,脸上却显出诧异神色,“我在瑾妃娘娘跟前侍疾的时候,是见过长公子几次。” 晋王妃这才放了心,絮絮温言:“女孩儿家,还是要矜持些。凡事要守礼而行,就不会吃大亏。有多少公侯家的小姐叫人家算计了,都是因为轻信人言,或自以为走错了半步不要紧、没人能发现?都是年轻不懂事的想法。等你出阁的时候,我叫姜嬷嬷跟着你,提点你。” “不用了,”明珠忙推辞,“您身边怎么能离的了姜嬷嬷?有关这个方面,长公子是有自己想法的,我只带自己的陪嫁丫鬟就好了。” “长公子有想法?”晋王妃倒没有怀疑这个借口,反而想了想便点头道,“唉,长公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当年楼王妃……唉,不说那些。如今好好的皇孙公子,连后宅的嬷嬷都要亲自插手,也是可怜啊。你嫁过去以后,也要好好照顾他。两个人成亲,其实也就是互相照顾着过日子。那祖母将黄芩给你,你身边没有个老练的人哪里行。” 明珠摇头道:“真的不必了,祖母,长公子还是认为用我从江淮带来的侍女最好。至于礼仪和京里姻亲关系的事情,我叫自己的丫鬟们过来跟姜嬷嬷和黄芩学了就是。” 长公子这个挡箭牌实在好用,晋王妃虽然有些不满,却踌躇了片刻之后点了头:“你身边那个澄月很不错,染香虽然小了点倒很乖巧。” 明珠微笑道:“知道了。我回头打发她们过来。”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祖母,当年的楼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晋王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楼王妃啊,是个不容易的人。”仔细想了想遥远的往事,老人的脸上便满了感叹,“当年,楼大小姐跟玄亲王定亲没多久,老英国公就突然谢世了。那时京里形势紧张,老英国公生前虽然厉害的很,却亏在兄弟单薄,这就是武将家的不容易了。楼家原本是多大的一个家族啊,但那些年战事连绵的,楼家几乎每年都死人……” “祖母,”明珠按了按晋王妃的手,小心提醒,“那楼王妃呢?” 晋王妃颔首:“对,祖母糊涂了,越说越远。当年老英国公突然走了,英国公夫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当时的少国公才十四岁。虽然天纵英才,已经中了解元,但到底年纪太小了。楼王妃守孝的那些年,也是撑起了整个国公府的家业。哎,女人啊,还是不能太要强的。” 明珠皱眉道:“祖母的意思是?” 晋王妃拍了拍明珠的手:“明珠啊,你可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孩儿撑起国公府有多难?后来孝期结束了,楼王妃又请旨说要侍奉寡母、照应幼弟幼妹,将婚期又拖了两年。这前前后后整整五年的功夫,玄亲王虽然有了侧妃、也不能叫侧妃先生庶长子,这夫妻如何还能和谐的了。” “这么久?”明珠疑道,“难道楼王妃就让玄亲王爷一直等着?没提过退婚吗?玄亲王爷也乐意等着?” 晋王妃的笑意中多少含了一点嘲讽,但更多是悲凉:“楼家世代忠烈,虽然老英国公突然谢世之后势力不行了,但是英名旧部满天下。倘若玄亲王这时候退婚,那名声如何过得去?楼王妃在守孝的时候也提过解除婚约,但皇上怎么能答应呢?当然是赐了忠孝贞烈的嘉奖。” 明珠心中喟叹,她太能明白体会楼珺当年的选择。与很多事情相比,什么婚姻大事、一己安乐,其实真的是没有那么要紧。 “楼王妃其实很好,”晋王妃叹道,“虽然最终成亲的晚,但打理王府井井有条,待侧妃们也宽厚也公道。论起为人妻子的本分,楼王妃成亲第二年就有了长公子,两年后又生了小郡主,能理家、能容人、能生养,这样的王妃,还有什么可挑的?” “小郡主?”明珠奇道,“长公子也有一个亲妹妹吗?我倒不知。” 晋王妃摇头,同为母亲,颇有戚戚焉:“小郡主四岁的时候夭折了。后来想想,楼王妃跟玄亲王爷,大概就是那一年开始,关系就不好了。到了天裕三十三年,少国公已经做了左相国了,楼家也振兴的很,楼家的那些少爷们是真出息,个个都是能打仗的好儿郎。唉……那两年的郴州大战,除了朝堂里的少国公,楼家的嫡系几乎都殉国了。”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按着时间算下来,这一战之后差不多两年,楼王妃便和离而去了。难道在这一战当中,玄亲王有过什么政治动作?不然何以楼家能与玄亲王府决裂至此?晋王对此事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上次相谈的时候并没有说太细。 “嫡系?”明珠忽然想起这个,“那当年的楼靖楼二爷呢?” 晋王妃又叹了一声,却是另一个意思:“人世间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料。老英国公与夫人的恩爱是有名的,膝下四子二女,个个出息。谁想到老国公突然过世之后,国公府的家仆当中却有个孩子跟老国公小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更查到了一封老国公生前留下的手书。本来那时国公夫人身子就不好,这件事情让楼王妃也很为难。僵持了些日子,最后少国公出面,没说族谱上认不认,只是将人放在自己身边教导。” 明珠这才明白了些,为何楼靖在楼珩和予钧身边,亲近之中总带恭谨。 晋王妃又续道:“楼靖这人通透的很,在国公府里一直守着半仆之分。后来他中了二榜传胪,国公府的嫡系少将军们又折损殆尽,京里想给楼靖说亲的不知道有多少,都说庶出的二爷要出头了,但楼靖却娶了楼王妃身边的一位医女。其实那位楼二爷能文能武,在中书省、在郴州军里都有分量。但更难得就是那份忠义谦和,一直跟着少国公同进同退。楼家退出朝堂的时候一同挂印而去,半点犹疑也没有。” 说了这许多的话,晋王妃的精神也很疲倦了,却还是在喝了安神茶之后又握着明珠的手絮絮叮嘱:“明珠,不管有什么样的委屈,记着跟祖母说。虽然祖母也庇护不了你多久啦,但祖母但凡还在一日,便定会护着你。” 这样的话,自从婚旨下来的那日起,晋王妃不知说了多少次。但每次听了,明珠都只觉得心里又酸楚又温暖,只好言宽慰老人:“我知道了,多谢祖母。祖母放心,我会好好的。” 第49章 孤云梅雪 离开晋王妃的颐珍院,明珠便带着澄月和染香去往长房院子。明湛昕既然得封世子,作为世子夫人的鄯氏自然是主理明珠婚仪的当家主妇。嫁妆等事都是按着晋王府的旧例,嫡女出阁,嫁妆一万两,其他长辈并三亲六故添妆,自由其意。晋王亲自发了话,因为这是圣旨赐婚,又是高嫁亲王嫡长子,礼部都宣旨是以郡君仪仗,于是各色物品仪典翻倍。 鄯氏多年来最主要的心结,其实还是明湛昕的世子之位。如今既然名分已定,鄯氏并不会在意这些许的钱财。更何况明珠此嫁,人人皆知前途未卜,谁也谈不上什么嫉妒不平,倒教长房与明珠的关系更进一步和缓了。 宗室嫁女,规矩细务繁复无比,明珠便叫澄月和澄月仔细预备了两份礼物,分送鄯氏与崔氏。其中鄯氏的礼物更厚上一倍,也算回馈鄯氏主持这些事务的辛苦。 刚进长房院子,明珠便见正房里出来一个形貌英气的锦衣青年向外走,年轻的脸上满了黯然落寞神情,正是鄯氏的侄子鄯章然。 明珠驻了步,鄯章然没料到会遇到明珠,先是怔了怔,随即拱手一礼:“三小姐。” 明珠微微欠身还礼:“鄯公子好。”礼罢,便继续朝里走。 鄯章然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三小姐,鄯某冒昧……” “哥哥!”鄯悠然自正房中快步而出,“你快回家去吧,天也不早了。” 明珠微感愕然,想来鄯家是有什么私事内情,便旁观不语。鄯悠然向明珠微微颔首一礼,目光稍有些躲闪,便奔向自己兄长,低声叮嘱了几句。 只是明珠站的实在不算太远,又因着内功深湛而耳力好于常人,虽然没什么八卦的兴趣,却还是听见了一些鄯悠然的话:“……郡君的事,我会打听,你好好回家去……” 郡君?韶华郡君么?明珠心思飞转,却也不算太惊讶。 予锋有意于韶华也不是一两日了,二人才貌相当,家事相称,要赐婚早就赐了。或许韶华是已经向瑾妃表明心迹,又或是睿帝无意让渝州帅府再与皇子嫡孙结亲,总之这几日并没有什么新的风声说顾王妃要为予锋求娶韶华。但韶华已经十六岁,就算晚婚,也是应该要定亲的年纪了。她貌美无双,身份高贵,又得帝妃青眼,公侯之中的未婚儿郎倾心动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鄯家虽然不似顾家、楼家、明家这几家世代功勋、威震半壁河山,却也是战功累累的世袭宣威将军府。鄯章然与鄯悠然的母亲更是有封号的祥和乡君,为睿帝姑母、昭禧长公主的外孙女。 但看眼前的情形,难道是韶华已经拒绝了鄯章然? 心念未已,鄯悠然已经送走了鄯章然,过来招呼明珠:“宗姬安好。” 明珠见她礼貌客气如故,却与上次在晋王妃寿宴那日的相见似有不同。她二人原就不熟,并谈不上亲近,只是鄯悠然是个行事稳妥周到、言语落落大方的姑娘,颇有涵养,气度端庄,胜过同龄女孩儿许多,但此刻言笑之间眼光却很有几分闪烁,倒让明珠不解。 二人简单招呼完毕,明珠便进门去见鄯氏。鄯氏的神情倒还和缓:“明珠来了,刚好给你看些料子。” 明珠微微欠身:“伯娘辛苦了。“倒也不推辞,虽然她平常不理会这些闺中庶务,但鄯氏此刻受累未必有功、出错定落人言,步步谨慎之意她看得出。既然身为世子夫人、又是长辈的鄯氏亲自开口挑料子,明珠若叫澄月和染香过来看,未免少了些恭敬礼数。于是难得平顺和睦的,明珠亲自起身,与跟着鄯氏一同到厢房去看那些叠了一桌的锦缎。 流光锦、沉水缎、宝丝绫、霞影纱,各品衣料五光十色,繁花满绣,明珠随手翻了翻,见里头竟有一半左右是九州绣的料子,也不知道这笔帐是怎么个算法。颜色几乎样样俱全,鲜妍沉稳,兼而有之,只是因着明珠已经十九,嫁过去便是玄亲王府的长媳,所以间中色彩又多偏沉稳端丽,庄雅大方。 明珠看了一回,真心赞道:“伯母辛苦了。”又翻了翻,见栗色、棕绿、竹青、苍青、黛色的料子也有不少,便是要沉稳,这也太稳了些:“伯母,这些也颜色太深了?” 鄯氏失笑:“哪里深了,你的衣料又不是都是给你自己做衣裳的。” 明珠转念之间便明白了,却是迟钝了一步,心下虽不算羞涩,但还是出了出神,随手拂过那些颜色沉稳、更适合给男子做衣衫的绫布。压在倒数第三的是一匹紫檀色暗菱纹细罗布,与回京路上、枫桥江边散步那一日,予钧所穿的长衫颜色有几分相似,明珠一怔之间,手便停了,无意识地捻了捻。而余光一扫,却见一只白皙优美的纤长玉手也同时抚在了这匹布的另一端,明珠望过去,便见鄯悠然目光落在这匹布上,星眸之中隐约的黯然之色,与其兄竟极相似。 自古以来衣料便是财物嫁妆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鄯氏又与明珠简单分说了几句,哪一类的料子可以做什么衣服,明珠也应声记了,几人便又回去明堂吃茶。 “这件婚事来的突然,婚期又急,伯母辛苦了。”明珠向澄月点点头,“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鄯氏与明珠难得和平相处,倒也不讲太多客气,笑笑道:“都是王府的福气,客气了。”红苕上前收了礼,鄯氏又斟酌问了一句:“明珠,上个月你与韶华郡君是一同回京的?” 明珠低头喝了一口茶:“是,我从泉州探望了舅父之后,刚好跟韶华郡君的车队遇上,就一同回京了。” 鄯氏看了看红苕,红苕会意,便出去叫外头的丫鬟们都走远些。鄯氏又道:“那你可听说过,韶华郡君有没有什么意中人?” 明珠心里已经有了些预备,但是她从来不是一个信口扯谎的人,面对鄯氏这个直接的问题就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我也不好说。” 鄯悠然精神一振,望向明珠:“那么宗姬是知道的?” 明珠平静道:“韶华郡君从来没跟我说过,我如何能信口开河。说到底,她的婚事也是瑾妃娘娘做主的。” “这倒也是。”鄯氏目光闪了闪,不再问了。随口又换了话题,说起明珠成婚的陪嫁人员,明珠就将给晋王妃的说辞又搪塞了一次。鄯氏躬亲细问,最要紧的是不失晋王府的颜面,只要大节上过得去,小事就全由着明珠自己乐意就好。于是这番对话,几乎是明珠入京几个月来,与长房之间最平静友好的一场对话了。 随着京城中暗流汹涌的沉郁,十月末的天气也逐渐越发阴寒。 到了十月二十四,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一夜之间给京华之地的碧瓦朱门皆披了厚厚的霜衣素袍,仿佛要将所有天家父子兄弟、夫妻亲族之间的筹谋与争斗,尽皆掩盖。 朝元猎场向西十里,便是京郊的孤云山,漫山梅林红白相间,正是灿烂时节。雪后山路难行,却让梅林景色愈发清艳雅致。 明珠和韶华郡君午后便到了山顶的回雁亭,登高临下,红梅白雪,景致一览无余。 山间空气较之京城里还要更冷上几分,但混杂着隐约梅花芬芳,却也叫人呼吸起来格外怡神。明珠伫立片刻,只觉连日劳累之后这样散一散,心怀都舒畅起来。转头却见韶华双手交握,似乎不断地搓着,而优美明亮的眼眸,也似乎全然无心赏雪赏梅,只是从左至右,又从右回左,切切望着那几条上山的路径。 “韶华,冷吗?”明珠见她精致秀雅的鼻尖都有些发红,“带手炉了吗?” 韶华摇摇头,将自己镶着雪白兔毛的披风领口向上拉了拉:“还好,我只是——”一眼看见东侧山路上的人影,立时眸子便亮了:“三姐姐,那是不是?” 明珠凝目望去,似乎是三人牵马而行,脚程甚快,很快便更加清晰。 一如所料,一如所期,前头的是身穿蓝布披风的南隽,中间是蟹青披风的予钧,而落在最后的,自然是缁色披风的明重山。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予钧等人便到了回雁亭。南隽早早驻了步子,跟白翎寒天等人站在一处。予钧和明重山进了亭子,韶华脸上发自内心的欢喜便掩不住了。 这次予钧先开了口:“孤云山梅雪佳景,果然不可辜负。‘偶遇’二位,着实难得。宗姬,借一步说话。” 明珠面上一哂,轻轻拍了拍韶华的手,便随着予钧去了,留下韶华与明重山在亭子里,自诉衷肠。 行开数丈,予钧望向明珠微微皱眉:“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许是连日翻了不少的嫁妆衣料,晋王妃、鄯氏崔氏都在絮絮叮嘱,衣料如何使用,配件怎么搭配。明珠看了予钧一眼,心想这位长公子穿浅色倒还顺眼,随口道:“我倒不觉得太冷,单层披风也就够了。” 予钧倒也不好再多说,只点点头,又看了回雁亭的方向一眼,轻轻一叹。 明珠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不由蹙眉:“三哥的左脚怎么了?” 予钧摇头道:“也不是太严重,昨日在猎场从马上摔了下来。但他身手好,躲的还算快。” 明珠探询道:“是意外?” 予钧叹了口气:“很难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重山如今在羽林卫的品级虽然不高,职位却是紧要的。但如今京中形势紧张,京畿驻军和冀州驻军自不必说,京策军、羽林卫、翊卫司,这三支京城内的兵力就更加敏感。另一方面,韶华这个事情,怕是也瞒不了太久了。” 明珠不解道:“如今我大伯父世子之位已定,三哥在族谱上好歹也是嫡子,真的就不配求娶韶华么?” “族谱?”予钧目光玩味,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你知道了?” 明珠摇头道:“不太清楚,也是没去查。刚回京的时候祖母言语中带了一些意思出来,我在旁听见了便当没听见。我看三哥神色沉痛,更不想问了。不管上一辈的纠结与选择是什么,做子女的也只能承担,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逃脱不得的。” 予钧听着前头,还颇有因明重山身世内情而生的感叹,道了最后两句,也不由勾起自家之事,目光便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们只能承担。”又转向明珠,“家母挂心我的婚事,三小姐可愿意屈尊往郴山一行?” 第50章 好事多磨 明珠意外:“郴山?”心思飞转之间,便压低了些声音:“长公子是要我去见楼……楼夫人?可我们只是做做样子的夫妻呀。” 予钧无奈,瞬间便如一口吞个馒头一样,心里噎得慌,面上却还做出平静恳切的神色:“这个自然。只是这‘做样子’的话,终究不能昭告天下。家母也上了年纪,又不在京中,还望三小姐相助。” 明珠想起前几日晋王妃所说的往事,心里也觉得楼王妃可怜却又可敬,思索了片刻便颔首道:“好吧,刚好我也顺便探望一下霍三爷。那京中如何说?” 予钧立刻道:“这个容易,三小姐过两天放出话去,只说到城外给先父先母闭关祈福数日便了。” 明珠会意:“这倒不难,事不宜迟,萧佐十月三十回京,那咱们下月初二启程?” 予钧听见这句“咱们”,立时心情大好:“多谢三小姐。”抬头看看天色似乎又要转阴,与明珠随口闲谈几句便向回走。 接近回雁亭时,便听见韶华抽泣隐隐,而明重山的声音沉静温润,一如平时:“……我没事,上了药便不疼了,又没有骨折,别哭……” 明珠伸手拦了拦予钧:“咱们再走走吧,他们也是不容易。” 予钧唇角微微上扬:“是,三小姐请。” 红梅白雪,琉璃世界,孤云山上回雁亭。直到两三天后,明珠还时不时回想起当时的雪景和梅花,为了让明重山和韶华的相聚能多几刻,她和予钧是在山顶绕了整整一大圈,随口谈些游历风景,顺手摘几朵嫣红新梅,也是难得轻松。 在予钧和明珠各自预备着明面上的城西祭礼,暗地里的冒雪北上之事时,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又发生了。 明珠如往常一般去探望祖母,拿了些萧佐返京时带回的南方干果送给晋王府诸人,然而一到王府,便感到了格外的紧张气氛。 明珠向澄月使了个眼色,便带着澄月自去颐珍院陪晋王妃说话,亲手服侍祖母吃了药、喝了安神汤睡下,便见澄月在外头使眼色,脸上神情稍稍凝重。 明珠蹙眉,出门前又跟姜嬷嬷又叮嘱了两句,干果不可教王妃多吃、以及出城祈福那几日晋王妃有事就遣人通知碧水别院等等。 姜嬷嬷的笑容温和宽慰:“三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明珠颔首道:“一切都有劳了,我的管家从南边还带了些药材过来,也有一包是单给嬷嬷的,您也保重。”言罢告辞而去,边向长房院子走边问澄月:“出了什么事?” 澄月慎重道:“小姐,您还是莫去长房了。山三爷的事情,似乎……” 明珠皱眉道:“怎么说?是赏梅的事情?”心里飞快推算了一下,明重山如今在羽林卫任正六品校尉,与位同一品的韶华郡君相比,自身品级是差的多了些。但身为晋王世子的嫡次子,也不能说完全配不上。但如今府里的气氛这样凝重,就是晋王或者世子明湛昕对此事动了大怒? 澄月颔首道:“似乎是世子亲自传了家法,山三爷给打得昏了过去,刚才我过去的时候刚好将人抬回自己房里。” “抬回去?”明珠诧异道,“便是他与韶华有意,哪里就值得这样?”仔细想了想,倘若鄯章然在前些日子的黯然神情是因着被韶华拒绝了,那么大夫人心疼侄子,不论是心里不喜欢这个并非真正嫡出的记名儿子也好、或是生气明重山相瞒也好,动怒斥责都是正常的。但是倘若明重山能娶到韶华郡君,对明湛昕和晋王府都是有利无害,何至于发怒到这样地步? 明珠忽然眸子一亮:“澄月,你说是世子动了家法?去查查,是不是山三爷顶撞了世子什么话。上次大夫人问我韶华的事情,我却没说出内情,此刻还是先不碰面的好。染香,你将果子送去长房,客气两句,不要多问。澄月,跟我去王爷的书斋。” 自从婚旨赐下,明珠便将大部分在晋王府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祖母,而晋王因很少到王妃院子里,以致祖孙之间就也很少见到。 晋王正在临颜体的家庙碑帖,见明珠入门倒也没什么意外,随口笑谑道:“稀客,坐。” 明珠心里多少有点挂着明重山的情形,他虽然外形斯文安静,但武功精湛,筋骨强健,到底要什么情况才会被打昏过去? 晋王又写了两笔,见明珠拿着茶碗有些出神,便叹了一句:“怎么了?” 明珠笑了笑:“祖父倒是清闲,这是要将王府全然交给大伯父了?” 晋王运笔如飞:“人老了,管不了的自然要放手。” 明珠唇角勾一勾,稍带了一点讥诮之意:“祖父可不是如今才放手的。” 晋王抬眼看了看明珠,随手将刚写好的这一页翻了过去,又换了一张新的湖州宣纸:“鬼丫头,有话就直说。” 明珠稍稍正色:“关于三堂兄,祖父是怎么想的?” 晋王并不抬头:“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祖父的到底能庇护多久。重山想要娶贤妻、立功业,都看他自己的造化。” 明珠静了静,忽然问道:“是祖父让大伯父下这么重的手?” 晋王的手腕顿了顿,“祠堂之颂”的颂字最后一点便歪了些,却也没有抬头,只是又换了一张纸:“你大伯管教你三哥,自有他们父子的道理。你好好陪伴祖母、预备嫁妆就是了,旁的实在不必操心。” 明珠适才心里一点模糊的猜想此刻便坚定了许多:“祖父是不想三哥再帮长公子?” 有关羽林卫当中的事情,明珠并没有专门去查问。但按着赏雪赏梅那日予钧话里流露的些许意思,便是如今明重山虽然职位不高,却是驻守在要紧的位置上。 从十月初到如今,瑾妃立后的预备正逐步地按部就班,中书省并六部官员的调动也陆续交接,青宫太子对外一直宣称病况平稳、身体尚可,但这一切看似平静的局势下,暗流的波动却是一日强似一日。明重山在几日前的落马受伤之事,看似是羽林军内部的一件小事,实际上可以是有心人的投石问路,也可以是敲山震虎。 若此时明重山因着家事而卧病告假,又是什么意思?是晋王在这样的局势下仍旧试着避开夺嫡之中的正面锋芒吗? 晋王终于放下了笔,望向明珠的笑意里有点调侃,却也有点探询:“果然女生外向,你与长公子就这样无话不谈?” 明珠本能地直了直背脊,含笑道:“接到婚旨那日,祖父对我所说的话,我并不敢忘。前头的路虽然不是什么激流险滩,却也不是花园平地,总要心里清楚些,脚下才能走的稳当。” 晋王的笑意收敛了些,与明珠对望了片刻,又低头提笔:“顾家女的身份太敏感,重山够不上。当然你大伯的性子是急了点,他心里也是有事,未免下手重了,也算错有错着。你呀,少管这些。” 明珠心中大概有了数,知道与晋王多说也是无益,当下低头喝了一口茶,不再问了。 十一月初一,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原本几日前的积雪就未化尽,再经此风霜侵袭,京畿之地银装素裹愈厚,路途难行,京郊农舍贫家房屋有数十家倒塌,数百人受灾。睿帝下旨户部开设粥场,赈济京城内外的贫民。京中亦有公侯之家的女眷捐银赠衣,同襄善举。 而素来引人注目的锦瑟宗姬,在随着祖母伯母捐出了现银一千两之后,便不顾家人拦阻,还是依着之前的行程,转日便素服荆钗,轻装简从,前往京西景心静苑,闭关七日,为已故的父亲飞云郎明湛晖并亡母连氏祭祀祈福。 景心静苑位于京西苍翠山,自盛朝元帝开国之年便立下此苑,以供清修素祭,至今已然立苑两百年有余,与旁的寺庙道观皆不同,并无神仙佛像,只有青炉香堂,并静室素院数间,专司祭祀守斋等古礼。虽非僧非道,却也香火颇盛,多有人至此祭礼。 明珠闭关致祭之处,便在苍翠山深处的素心院。与现任戴苑主致礼交接之后,流云碧水纹饰为标、晋字锦瑟为号的车队便进了山。 而大约四个时辰之后,六驾轻骑护送的一辆简素马车,则开始向北方更多风刀霜剑的郴州方向,疾驰而去。 第51章 郴山泮月 两日昼夜急赶,骑马护卫的南隽寒天等人皆易容便装,而予钧和明珠则同乘一车,尽量不离开车驾。毕竟明珠是以为父母祭礼为名而离京,予钧则托词巡防京畿,二人均需隐匿行踪,万万不能叫人发现。 虽然成婚在即,但这样近距离两日同车,还是让明珠多少有些心里不自在。予钧虽然心中微有得意,面上却是不显的,只是东拉西扯的聊天说话,分散明珠的心神,间中便提到了此行前往的楼珩隐居之地,泮月居。 泮者,冰融雪消。 泮宫,周学也。 彼时明珠听了,也只随口一应,并未太放在心上。然而两日后的黄昏,当真抵达泮月居的时候,明珠才发觉,果然地副其名。 郴山地处郴州最南地,虽然郴州整体较之京畿要冷上许多,然而郴山连绵环绕,依江临水,与临近三城皆气候温和。至于泮月居所处的郴山环中淇月峰半腰,更有温泉数处,茂林常绿,直如武陵仙境,无冰无雪。 车马在淇月峰下便已有人交接,予钧和明珠等人换马上行,数里后再度交接马匹,步行最后的三里,便到了碧翠竹林掩映、青瓦黄篱,颇有拙雅古趣,又连绵数进的泮月居了。 楼靖身穿宽大的苍青道袍,发束竹冠,立于门前迎候,竟一改京中所见的俊朗精干模样,满身皆是儒者书卷气。 众人到得门前,倒也没有太多风尘行色,因为在中途换马的竹屋中,已有童子预备了简单的盥洗用具并热水棉巾,提醒众人整顿仪容、理发更衣。所以此刻得到泮月居门前之时,予钧和珠泪已各自更换轻便的罗衣长裳、发冠发饰,石青茜红,看来倒十分相称。 楼靖见了,笑意愈深,拱手道:“长公子,三小姐,一路辛苦了。” 予钧面上平静,眼光里却很欢喜:“靖舅父。” 明珠既答应了予钧,此行主要是为了做个样子以慰其母楼珺楼夫人,便也没有矫情,大大方方向楼靖一福:“靖二爷。” 楼靖不由又向予钧扫了一眼,躬身还了半礼:“二位请。” 自篱门向内,一路是六棱石子路,两旁草木清芬宜人,间杂琉璃灯盏交相掩映,流光温暖。楼靖亲自引着众人前行,蜿蜒转折,穿堂过院,最终驻足在一座宽阔庄雅的明堂前,一个身穿艾绿衣裳的婉丽女子盈盈而立,清莹面庞上笑靥柔和:“长公子安好,三小姐好。” 不待楼靖开言,予钧便先躬身一礼:“舅母安好。” 明珠便随着予钧称呼,福身一礼。楼靖的妻子南姗越是当年楼王妃身边的医女,也是郴州神医宁济沧一脉的弟子,分属北方武林中的一支。此刻与楼靖站在一处,在周遭的暮色华灯映下,愈发和暖相称。 明堂中有青衣童子左右开门,正屋不似寻常宅邸主屋一样分设宾主座位、两列相对,而是当中摆了一个巨大的黄杨木整雕茶海,清漆之下木纹清晰,而周遭雕饰百子百福,福字书法不同,小儿形态各异,都栩栩如生,精致无比。茶海上整套汝窑青瓷茶具摆设齐全,身着水色道袍的楼珩,又是正在洗手烹茶。 而楼珩身边,坐着一位身穿莲紫色长裙的贵妇,看年纪应当不大年轻了,至少有四十许人,然而肌肤白皙如雪,黛眉凤目,修鼻薄唇,与楼珩同样是偏长的脸型,亦同样在不言不动之间,便风华雅正,清贵凌然。 予钧上前两步,便屈膝跪倒:“孩儿给母亲请安。母亲安好。”又转向楼珩,恭敬问候:“舅父安好。” 明珠听见予钧素来高峻沉毅的声音此刻有些隐隐迫切,心中竟微微一酸。亦上前两步,深深福礼半跪,言辞稍模糊了些:“明珠拜见夫人、国公爷。”英国公府身为开国六功臣之一,爵位世袭罔替,不推恩不降等,若非犯上大罪便不夺爵,所以楼珩当年虽然举家退离朝堂,辞去了中书省并六部一切职务,但英国公的爵位并未失去。 端坐在楼珩身边的贵妇,正是予钧的生母,玄亲王曾经的原配王妃,楼珺。 楼珺起身,绕过那宽大的茶海,先来到了明珠身边,行动之间脚步稍微快了些,然而裙摆如行云流水优雅至极,腰间禁步玉珠丝毫无声,这样仪态风姿只在一个动作之内,便压过了明珠在京中见过的许多贵妇。 楼珺伸手扶起明珠,微笑道:“好孩子,起来。” 又向予钧抬手,温柔缓声道:“予钧,起来吧。” 予钧起身,望向楼珺,眼里竟有些酸涩。一别两年多了,母亲似乎并没有变老,仍旧是这样清雅绝尘,但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与母亲朝夕相见,一尽人子膝下承欢的本分? 楼珺的目光并没在予钧身上停留多久,便牵了明珠的手到茶海旁,落座在自己原本的位置旁。 明珠有些意外,微笑应了,但也不由望了望予钧,见他神情中似乎带了些感慨与酸楚,多少猜到些这母子常年不得见的分离之苦、孺慕之思,目光交汇时便微微使了个眼色,颇有些鼓励的意思。 楼靖亦上前,拍了拍予钧的肩,与南姗越一同坐了。 楼珩亲手将壶里冲洗茶叶的水滤了去,又添了一次沸水,才算第一次泡的茶,给围坐在茶海周围的一家六口皆满了面前的青瓷小杯,向楼珺道:“长姐,您尝一尝这个宝顶雪芽,可还清冽些?”又望向明珠,俊雅脸上也多了三分温和:“明珠,你也尝尝,比上次请你喝的松萝更好些。” 明珠虽见惯了江湖上的生死场面,却不大习惯这样便被楼珺和楼珩先后看重,欠身应了一声,又不自觉的看了一眼予钧。 予钧此刻心绪稍平,便给了明珠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笑道:“今次当真有福,许久没喝过舅父亲手泡的茶了。” 楼珩看他一眼,又取了些新茶叶,重复冲滤:“这是给长姐和明珠的,你也就是适逢其会。” 予钧知楼珩素来口冷,这样带点鄙夷的语气反倒是亲近了,含笑道:“是,多谢母亲,多谢舅父。” 楼珺轻轻啜了一口杯中嫩绿明亮的茶汤,颔首道:“这个味道倒还不错。“又转向明珠:”孩子,你可喝的惯这种清茶么?“ 明珠微笑道:“唇齿皆香,想来也是国公爷的手艺无人可比。” 楼珺弯唇一笑,再度上下打量明珠。因一路匆忙赶来,明珠的发髻便梳理的极简单,盘了两重云鬟,珍珠押发之外便只有鬓了一支羊脂玉瓣红宝蕊的梅花三弄发饰在侧,些许珊瑚珠流苏垂在两侧的发缕旁。这样的形容倒让平素习惯于端整正髻、英敏端丽的明珠显出几分柔和温雅来。 至于言行方面,明珠和予钧之间的几番互动,显然二人彼此相顾,却并不过于羞涩或亲密。楼珩与楼靖自然是知道个中原因,而落在楼珺眼里,只觉得这个未来儿媳端庄大方,心里满意的很。 明珠见楼珺目光逡巡审视,满满含着慈爱与笑意,并不似原本自己以为的那样清冷高峻、难以接近,心中更生了几分亲近。同时在楼珺的目光之下,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倘若是予钧真正的未婚妻在此面对未来的婆婆,是不是该露出点害羞的意思来才更真实些? 但是……害羞的感觉要怎么演? 明珠迅速回忆了一下,似乎过去的数年里,似乎面对恐惧、悲痛、敬畏、威压等是常事,至于温暖、欢喜、愉悦、轻松倒是也有,但五味混杂之间,似乎这面对舅姑或者心仪之人的羞涩之情从来没有过。心思飞转,尝试想了想京中所识的数女,羞涩起来什么样? 叶小景?水汪汪的大眼睛萌萌忽闪,好像只有好奇,没有害羞过。 叶怡竹?平静淡然,言必称礼,万事不关己,似乎也没见过她害羞的样子。 楚丹姝?敦厚温柔,安静隐然,但开言便有深意,神情波动很少,更没有什么害羞的情绪。 韶华郡君?明珠一时间想起来的都是她明眸含泪、秀脸神伤的心碎模样,倒有些挂念她与明重山的事情。 这许多想法在明珠心里滑过,旁人看来便是含笑垂目,虽无初见舅姑的羞涩,倒也端庄内敛。 予钧那厢虽知明珠多经风雨、无畏无惧,但楼珺上下打量的这样明显,还是怕她尴尬为难,便开口笑道:“母亲近来可好?我们给您带了些年下的节礼来。” 楼珩看了予钧一眼,目光平静里带了浅淡至极的笑意,也含着隐隐的压力。 予钧自幼蒙这位舅父教导多年,与楼靖一样,见楼珩一个微妙神色便立时可知其意。楼珩这是笑他关怀明珠太切,亦有意提醒他,不可因情失控,陷之过深。毕竟明珠身份如此,二人又不要成礼为真正夫妻。 第52章 泮月流光 明珠恰在此时微微抬头,刚好也看见了楼珩的眼光,她虽读不懂个中玄机,却能感受到坐在自己身边的予钧腰身轻微挺直了些,是紧张和敬畏的反应。加之此刻楼珩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她与这位即便退隐十年也仍威仪倾山河的英国公再度对视,礼敬之心油然而生,笑容便谦恭而诚挚:“多谢国公爷赐茶,上次景宁一别至今,您风仪更丰润了。” 噗! 若是可以,楼靖与予钧都想把口中的茶喷出去,但舅甥二人不约而同的死命忍住了。 端贵清雅、韬略无双的绝世天才英国公,近年来唯一让身边之人得以腹诽的弱点,便是他在四十岁之后,或许是骑射太少,稍微发福了一丁丁点。 楼靖在桌下与妻子南姗越的手互相握了握,这对神采玉貌的恩爱眷侣默契互看,一同装死,只作没听见。 予钧瞬间膝盖都软了软,几乎想向楼珩负荆泣告:舅父,我真的什么也没说。 偏生明珠这随口的无心之言说的又这样诚恳,楼珩不会分不出是不是真心。 而更要命的,是楼珺随即笑道:“予钧,你是不是也觉得你舅父胖了些?是不是这样更好些?我自过来,给他亲自炖了多少汤才补回来的。” 便是不知前情的明珠,也分明感受到了此刻楼靖和予钧死死忍住的澎湃情绪,大约是想笑又想哭的悲催。 不由细看了一眼南姗越,温婉莹丽面容上含笑却平静,在身侧与丈夫楼靖相握的左手紧了紧,右手将楼靖的茶杯轻轻一推,也算是分散楼靖的情绪,代遮一二。楼靖默契地将茶喝了,将自己笑意满满的眼光只凝在妻子身上,将那些如芒在背的压力全甩给予钧。 楼珩在长姐面前到底是没了平常的高峻凛然,但能有个出口泄愤也是好的,顺势也望向予钧:“嗯,予钧你觉得呢?” 明珠觉得此刻自己已经不宜再说话了,也转头望过去,明亮的眸子里不由满了笑意,又带了许多同情。 予钧干笑了两声,片刻之间心中已经转过十几种回答方式,最终看了一眼明珠,随即郑重转向楼珩,开口回应:“胖了。” 此时忽听步声蹬蹬,内室里跑出来一个小小胖胖的身影,扑到予钧跟前:“钧表哥!” 予钧一把将小人儿抱起,坐到自己腿上,在那胖嘟嘟的稚气脸上亲了一口:“昭儿!长大这么多了。”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喜欢这个五岁的小表弟楼元昭。 楼元昭是楼靖与南姗越的独子,相貌上更偏父亲的俊秀,如今被养的肥肥白白,已能看出将来英俊之意的小脸蛋如同团子一样,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楼元昭坐在予钧怀里扭来扭去,倒也不是不舒服,只是活泼不安分,抓着予钧腰间的玉佩摸着玩,又眨巴着眼睛抬头望向予钧:“钧表哥给我带糖了吗?” 予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顶,带了点歉意笑道:“表哥这趟来的急——” 楼元昭立时扁了嘴,虽然没有要哭,失望之色却满脸都是。 明珠在旁看着,不知不觉便笑容满颊。或许是女子天生对这样软糯糯的小家伙便没有抵抗力,明珠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软的一塌糊涂,柔声接了予钧的话:“但你表哥也没敢忘呢,松子糖、桂花糖、香果软糖都带了。” 予钧意外地看了看明珠,倒不料她准备这样齐全,目光里含了谢意,口中只顺着接下去:“我说急他一急,你却心软的很。” 楼元昭本就好奇地看了明珠好几眼,听说有糖便更欢喜,扭过小小的圆滚身子,自以为小声地凑近予钧耳边问:“钧表哥,这就是表嫂吗?” 予钧含笑揽着他,也在他的小耳朵旁边用同样满室皆能听见的“小声”说:“是呀,表嫂好看吗?” 楼元昭回过身,打量明珠一回,两只胖胖的小手在衣带上搓呀搓,又抬头望向予钧:“还成,比你好看。” 众人皆忍不住笑起来,南姗越笑斥道:“昭儿!” 明珠也笑,探身去问楼元昭:“那谁最好看?是不是你娘亲?” 楼元昭自予钧怀里探头出去看了看自己父母,点点头:“我娘好看!”又转过身,向楼珺张开手要抱:“姑母最好看!“ 众人又是一番笑,连楼珩亦摇头笑出声来,又转头向楼珺,故作肃容:“昭儿此言甚是。“ 楼珺自然也掌不住,接过楼元昭,搂在怀里一番揉搓,又笑又疼:“小机灵鬼儿!跟谁学的!” 楼元昭咯咯笑着腻在楼珺怀里撒娇:“就是姑母最好看!姑母最好了!“ 楼靖握了握妻子的手,在南姗越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句话。南姗越笑容愈发甜蜜,带了些狡黠眼光斜睨了丈夫一眼,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夫妻相视,又同时笑出声来。 满室欢声,映着内外琉璃流光,草木清芬,仿佛天地皆安好。 予钧和明珠也被气氛所染,彼此望了望,予钧余光扫见明珠自然交叠在膝上的纤细双手,很是费了些力气才抑住想要去牵她手的冲动,只稍稍靠近明珠的座位,低低道:“糖果之事,多谢了。” 明珠在楼家人的欢声笑语里,也觉心怀舒畅。同时看着予钧,不由想起他在京中玄亲王府里的步步独行、处处艰难,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轻轻颔首,含笑柔声道:“应当的。” 因着予钧和明珠皆不能离京太久,二人在泮月居便只能停留一日夜。 次日晨起,予钧便被楼靖叫去楼珩的书斋聆听训诲。而客居的明珠亦不好怠慢,早早起身之后,随着南姗越一同去见楼珺。 泮月居的竹舍都清雅简单,多设矮榻低席,颇有意趣。楼珺换了一身浅莲青色流光缎长衣,以同色的丝绦简单束发,只有两枚青玉扣装饰,这样素简的打扮,与之前的端贵高华相比,另有一番明澈清丽,风仪自成。 简单见礼完毕,南姗越便上前带走了楼珺身边紧紧粘着的楼元昭,只留下楼珺与明珠单独相处。 待南姗越母子走远,楼珺向明珠微微一笑,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明姑娘,我知道你不想嫁给予钧。” 一个时辰后,明珠自楼珺的房中退出,便见南姗越已经等候在外:“三小姐。” 明珠手中捧着适才楼珺给她的油桐雕花盒子,面上神情平静温和,欠身一礼:“二夫人。” 南姗越目光在那盒子上掠过,笑意愈深:“三小姐这边请,您与长公子午后便要启程,午饭已经预备在中堂了。” 明珠颔首,随着南姗越而去,到中堂之后等了片刻,便见楼靖也引着予钧前来。四人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见楼珩亲自陪着楼珺过来。 予钧和母亲相处时间实在不多,心中留恋之情难抑,这一餐便不觉吃的慢了些。 而明珠心中感慨良多,也低头少语。 楼珩和楼珺原本都不是话多之人,加之虽则面上高峻淡然,心里却并非没有不舍。 楼靖和南姗越相互看了一眼,便有了默契。南姗越默然不语地将楼元昭抱过来同席,很快中堂中便重现了昨晚的欢笑。楼元昭自生下来就在楼珺身边养着的时间居多,撒娇耍赖说甜话都是天生好手,很快便叫楼珺笑容满面,连楼珩也面色轻松起来,终于叫分别前的这顿团圆饭吃的热闹欢喜了些。 时过未正,南隽和寒天等人便备好了车驾在外等候。 楼珺和楼珩都不大爱说,便由楼靖夫妇对着予钧和明珠絮絮叮嘱,行程车马,回京安全等等。如此说了将近一刻钟,楼靖也没话说了,连楼元昭抱着予钧大腿说要糖都说了三次之后,最终还是楼珩发了话:“好了,时辰差不多了。” 予钧欠身应道:“是。”又望了望眼底也隐隐似有水光的楼珺,到底心中牵挂,撩袍跪倒,向楼珺恭敬磕了个头:“儿子无能,不能常侍奉母亲左右,还望母亲保重身体。“至于他心中另外半句藏了多年的誓言,还是没有说出来。 明珠迟疑了片刻,亦半跪一福:“夫人所托,必不相忘。夫人保重。” 楼珺不由掩了面,眼中的热泪终于簌簌而落,搭在楼珩臂弯的右手紧紧握住,指节都泛了白。 南姗越转身去扶楼珺,而楼珩则上前两步,亲手扶了予钧和明珠二人起身,微微颔首,目光晦涩难明:“去吧,好好珍重。” 离开郴山许久之后,予钧才心绪渐渐平复,对明珠从楼珺处得来的盒子也生了好奇:“这是家母给的?” 明珠笑笑:“是,夫人大方的紧。” 予钧看了看那盒子的形状,长尺二、宽八寸,高不过两寸余,这个尺寸放奏章倒是常见,若说是女子用的脂粉珠饰盒子,未免也大了些。他二人要自赶往暨阳,好在回京之前能与霍陵端木棠夫妇见上一面,又是要日夜兼程一日半的距离。旅途无聊,不免好奇更盛:“首饰?” 明珠想起彼时楼珺的言语神情,轻轻颔首垂目:“算是吧。” 予钧见她神色里有几分感慨几分认真,虽觉得母亲并不是会拿满盒子珠翠金玉送人的作风,却也没再问了。 第53章 酒后之言 于是一路不过信口闲谈,顺带稍议了议回京之后的杂事,便太平无事地兼程赶路,终于在十一月初六傍晚到了暨阳。 暨阳在冀州与郴州交界,既是回京的必经之路,也是北方美食集大成之地。霍陵自与明珠通信决定了要在暨阳会面之后,便将会面之所定在了城中最老字号的酒家荟萃楼。 荟萃楼据说已有百余年历史,楼门前的牌匾还是某位前朝状元题写,而店里十余雅间,每间都有文人墨客题字留画。而霍陵所包下的这一间,便是店里最大的雅间,位于二楼正中,套间内外三层,内设静室茶室,古琴熏炉,样样俱全。 南隽石贲与寒天等人连日赶路,倒也生出些同袍默契,当下石贲与韩萃栓马停车,留守于外,南隽澄月上楼开门,侍立于内,白翎与寒天去一楼跟掌柜问酒菜房间杂事,顺便简单巡视店里环境,以策周全。而予钧与明珠素衣简装,并肩上楼。 到得相约的雅间门前,霍陵的大徒弟罗非桦上前开门,予钧和明珠致礼而入,便见霍陵和端木棠并肩而坐,正在说话。四人相对一瞬,明珠噗嗤便笑了出来:“霍叔叔!您……怎么穿的这么喜庆?” 予钧是百忍成钢的性子,无论肚子里如何笑的打跌,面上还是八风不动,恭敬拱手见礼:“伯父好,伯母好。” 霍陵惯常潇洒英俊的脸上难得挂了无奈神情,向予钧摆手道:“罢了罢了。”又向明珠苦着脸:“还不是你婶婶。” 明珠又仔细看了看霍陵这身绾色锦袍,九州绣顶级的璇光锦缎,用大团暗金线密密织就着圆形的祥云蝠纹,其实严格地说,霍陵容貌端正英俊,气度高华,论肤色容貌,并不是穿这个颜色和样式真的不好看,只是这缎子流光盈盈,暗金线祥云团蝠远看又与铜钱的外圆内方相类。看惯了霍陵潇洒风雅如高天流云的做派,乍然一见这样的富贵满福样子,实在有一种战神变财神的强烈喜感。 至于霍陵身旁的端木棠,星眸皓齿,雪肤凝光,容貌依旧明艳夺人,也未着平素惯常的湖绿水蓝,而是一身海棠红织锦衣裙,样式虽说端庄雅淑,却到底不如平日里的飘逸别致,绰约动人。夫妻二人衣着颜色款式皆甚为相配,不再似北墨的第一神仙眷侣,这样中规中矩的吉祥喜庆,倒如富贵人家给女儿送嫁备宴的寻常父母一般。 明珠心念闪到此处不由一震,望向端木棠:“婶婶,您这是?” 端木棠拉起明珠的手笑道:“你嫁的这样急,我们都没想到。既然不便去京城给你送嫁,那自然要这里给你添妆,便算是送你出门了。” 明珠心中温暖,眼眶却热了,声音里不觉便带了点泪意:“婶婶,您总是最疼我的。不过,我这次……” 端木棠摇摇头,止住明珠没说出来的那半句话,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女儿红和青梅酿,我都交给萧郎君带去京城了。虽说回门对月,你都不方便过来,但北墨总是你的娘家。来,咱们到里头去说话。”端木棠说着,向予钧微微颔首,便牵了明珠的手,进去侧面厢房说话。 而这边,霍陵伸手拍了拍予钧的肩:“长公子,来喝一杯吧。” 予钧本能感到了另一种压力和危险,与面对楼珩的感觉却又不同。虽然霍陵今日的衣衫确实十分喜气,但霍陵剑眉星目之中的寒光厉芒依旧凛然锋锐,叫他在出于礼貌的尊敬之外,也是当真暗暗心惊。 予钧随着霍陵到另外一侧坐下,小圆桌上只四盘精致小菜,另附两副碗筷,并两只青瓷茶碗,没有酒杯。 霍陵向侍立在门旁的罗非桦点点头:“非桦,上酒吧。” “是。”罗非桦应了一声,拎了两个陶制长口坛子过来,看尺寸每坛少说也得装四五斤酒。咣地一声朝桌上一放,随手拍开泥封,烈性白酒清冽甘醇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罗非桦随手拿了一坛,在霍陵和予钧面前的茶杯里各自斟满。 予钧不由背脊又直了直,在遇到明珠之前,他曾想过自己若是有朝一日求娶文官之女,或许要陪着岳父吟诗作对考校学问;若是求娶武将之女,可能得讨好丈人舞刀弄剑谈论兵法,彼时他还觉得自己论文论武都必定是乘龙快婿,哪里想到如今碰到明珠的养父居然是两坛烈酒试英雄——这茶杯装酒,一杯至少二两啊! 霍陵一伸手:“长公子,请。” 予钧看着霍陵目光中全没有客气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端起面前的茶碗,一拱手:“晚辈先干为敬。”咬牙仰首,便一饮而尽。 若论酒水,甘醇绵长,实在是予钧在京中王侯府邸、御赐宴会也没喝过几次的陈年佳酿。但是,这样一口气二两便灌下去,他又没吃晚饭,瞬间自喉咙直到胃里,无处不火辣辣的烧心难受。 霍陵目光闪了闪,又将予钧面前的空碗满上:“长公子,明珠的前尘往事,你知晓多少?” 予钧咳了两声,抑住口中喉中的辣意,勉力平静道:“不敢说全然知晓,但也有个大概的轮廓。” 霍陵颔首道:“既然如此,长公子有何打算?” 予钧知道在明珠心目中,此番成婚不过是迫不得已的一个形式,即便要装个样子以慰晋王妃,也必然不会瞒着霍陵。但看霍陵和端木棠的阵仗架势,还是将他当半个女婿应对了,斟酌了片刻,方恭谨应对道:“我素来敬重明珠,此番依旨成婚之后,自当珍重爱护,不叫她在宫里在王府,受半点委屈。” 霍陵冷冷看了他片刻,长眉一轩:“嗯,长公子再请。” 予钧见他好像完全没有要喝酒的意思,但这个情形下自己却不能不喝,好像不喝的话适才之言便不够真诚。无奈咬牙,一仰而尽,又送了二两下肚。 其实予钧酒量并不差,但是这样空腹大杯饮陈年烈酒,便是酒量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一碗下去之后,自喉至胃,无处不热,而眼前景象也有些重影模糊起来。 霍陵只作不见,又满了予钧跟前的瓷碗:“说起来,长公子与我,有恩有亲。依着霍某为人,长公子曾经相助的恩义,实在是个要紧的人情,霍某是记得的。只是明珠终身之事非比其他,长公子适才之言若有相负,莫说有恩有亲,便是有天大的恩情和干系,霍某也是不会顾及的。长公子若是明白,便再饮此杯吧。” 予钧已是眼花耳热,心中不断强自提醒自己不能失态不能失言,倘若叫明珠听见什么……再三定神之后,拿起面前的杯盏向霍陵道:“伯父此言,子侄谨记。”顿一顿,自己心里又觉得有些话是跟晋王妃说过的,叫明珠再听见一次也无妨了,便拱手道:“若有负心,天人共弃。”仰首又喝了个干净。 “霍陵!”“长公子!”满室的白酒香气终于叫另一厢说话的二女坐不住了,自厢房出来便见这个场景。 端木棠狠狠瞪了一眼做出无辜脸的霍陵,而明珠一眼便看见予钧平素峻毅冷静的脸上已经两颊潮红,眼睛里也充了血丝,忙快步上前:“这……长公子这是喝了多少?” 霍陵耸耸肩笑道:“三杯罢了。” 明珠不由张口结舌:“叔叔!您这是何必嘛!” 霍陵指着明珠笑道:“瞧瞧,瞧瞧这女大不中留的样子。” 予钧勉力起身,向明珠摆手道:“三小姐,我没事。”他内力精深,虽然这三大杯烈酒下肚,的确在他肠胃里翻江倒海的不舒服,却也没有真的就完全倒下或是立时要吐,只是咽喉肠胃处处都难受的紧。 明珠顾不得旁的,忙扶了予钧的手臂叫他坐下:“什么没事,先坐下。” 端木棠又瞥了霍陵一眼,便去叫罗非桦找店家,将已经早就定好的菜饭送上来,又叫店家送热水棉巾之类的东西过来。霍陵笑笑,罗非桦领命去了,很快热水便送了来。予钧愈发难受,坐着都有些发晃,明珠便绞了巾子给他简单擦擦脸,又拿了好克化的汤粥给他压一压。 但予钧喝了两杯热水下去,胃里翻腾的就更难受。明珠无奈,叫南隽进来将予钧赶紧送去客房,去吐还是去睡,灌醒酒汤还是灌粥,就看南隽自己的造化、自求多福了。 第54章 东宫复朝 于是,集北方美食之大成的暨阳佳肴,予钧是一口也没有吃到。当晚他被南隽扶回客栈之后并没有吐,硬灌了两碗醒酒汤便去睡了。只是这样硬撑不吐其实更伤身子,予钧次日起来,宿醉的结果便是头疼欲裂、反胃恶心。只好撑着喝了两口稀粥,便梳洗整顿,与明珠一同拜别霍陵夫妇,叫南隽寒天等人整顿车马,匆匆向京中赶回。 虽然予钧对此番醉酒直是心有余悸,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补偿。至少因着他的宿醉胃痛等事,一路上明珠对他关怀许多,不时给他些茶水点心,倒教予钧在这奔波途中,虽然身体难受的紧,心里却还是愉快欢喜的。 十一月初八,京城内的积雪终于大致消融。 而在景心静苑为已故父母致祭守斋的锦瑟宗姬,也终于回到晋王府,为半个月之后的大婚典仪做最后的预备。 玄亲王府和晋王府为了这次联姻,两家人都在紧锣密鼓的预备,但因着数日来京中尘嚣甚上的流言并朝局变动,却叫忙碌于满眼鲜亮颜色的喜庆典仪物品之中的两家王府众人,脸上几乎都没什么喜色。 事实上,自从十月底,礼部将有关瑾妃立后的各项礼仪大典并祭告太庙等事的具体日程昭告天下以来,京中便一直有陆陆续续的流言闲话,此起彼伏。 一开始先开始流传的,是京北庄晖园闹鬼的消息。绘声绘色的传说自市井开始,很快便借着那些采买下人、二三等管事之类的人言在一些住在京城北部的几个公卿官家里往来传舌。因为起初传话之人身份都偏低,待得传到玄亲王和晋王耳中的时候,越传越夸张的鬼故事已经讲了快半个月。 乍闻此言之时,素有涵养的玄亲王瞬间就变了脸色,严令将府里传闲话的下人都打了板子,只说怪力乱神之风不可涨。而晋王则是抖手之间泼了半杯茶,随后自己在书斋里静了半日。 庄晖园的原址,是睿帝兄长,天昌年间获罪而死的端亲王当年的府邸。 转眼已是快五十年过去,当年的旧人已是寥寥无几。但这不代表完全没有人记得那位曾与睿帝激烈争夺大位的端亲王,以及端亲王死后不久便不见踪迹的良仪沈琳琅。 睿帝登基第二年,瑾妃以明氏女身份入宫为嫔御,“沈琳琅”之名便成了宫里最大的禁忌。几年后泰郡王生母菱昭仪所谓的与瑾妃冲突而获罪被绞杀,就是因为争执之中,菱昭仪自恃圣恩深厚、出身高贵,竟当着瑾妃的面直接提起了她曾以良仪沈氏身份服侍端亲王,随后又改换身份为天子嫔,一女侍二夫。 当时年少气盛的菱昭仪却不曾想明白,端王之事固然可说瑾妃这个奉命行事的女子不贞,但更是当面揭开睿帝当年夺位手段卑劣不义。随后的雷霆天威可想而知,天裕六年,宫禁血流成河,宣恩侯府肖氏一族亦因此受累,一蹶不振。 这些陈年旧事,即便别人不知或是不敢提,但瑜妃并誉国公府慕容一族却不会放过。如今所谓的端亲王府旧址闹鬼,分明就是要翻起旧事。 暗流至此,明涛将现。 十一月初四,当予钧和明珠还在赶往郴山泮月居路上时,朝堂上的一本东宫奏章,激起千层浪。 奏报的内容只有两件事:第一,过去五年来一直专属东宫,负责为太子治病调理身体的姜太医暴毙。太子换了新任白太医之后身体已经好转,于是复归朝会廷议,为君父分忧。第二,太子妃病弱需静养,请旨将生育了庶长子予铮的东宫孺人徐氏晋升为侧妃,代掌庶务。 若说前头庄晖园闹鬼流言,是针对瑾妃身世,向着仅剩的当年之事知情人的敲山震虎,那么太子的奏章则是对全天下表明,储君之位没那么容易更动。即便瑾妃能登上皇后之位,玄亲王自庶子变为嫡子,但是如果太子能熬得过年已七旬的睿帝,那么九五之位还是要沿着太子太孙一脉而承。 太子的迫切之意,在扶持庶长子予铮母家一事上格外明显,毕竟予铮比嫡出的弟弟予钊要大四岁。太子就算能如愿登位,也会尽量传位给自己年龄更大的儿子。毕竟主少国疑,政局复杂至此,诸亲王虎视眈眈,予钊如今才十二岁,便是再过三四年也还是弱冠少年,难承重任。 所谓名正者言顺,太子近十年来愈发病弱,每年能够上朝的日子长则□□月,短则六七月,田猎大典更是从不参加。但太子素来行事谦和谨慎,并没有什么失德之处。那睿帝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按着私心轻言废立。倘若太子得以继位,再传其子,名分一旦得以确定,再谋大位便是实打实的谋反。再如何建功立业,千秋史书上也离不了一个篡字。 如此种种,皆叫玄亲王心焦不已,阖府上下都多少带了一点浮躁,即使长公子予钧、二公子予铎、五公子予钰都在预备大婚或定亲的喜庆婚仪,府中的气氛还是叫人不那么安稳。 另一厢的晋王府,明面上倒是好一些,似乎只有在准备明珠出阁,以及明重虎的妻子晏氏再一个月便将临盆,两件皆是喜事。但实际上,世子明湛昕的心绪不佳到了极处,人人皆知。自世子夫人鄯氏起,众人在忙碌中都带了谨慎战兢。 其实晋王府多年来在朝堂上的姿态都是中和谦退,不争锋芒。明湛嫣在玄亲王府不过侧妃之位,玄亲王若得进一步,晋王府所增添的荣光也有限;反过来若是玄亲王无望于大位,只要不曾谋反作乱,那么晋王府也不至于受到太多牵累。 因此,无论是指向瑾妃旧事的流言,还是太子复朝的影响,对晋王府都不算是太强的直接冲击。但十一月初在京中开始的另一条流言,却给了晋王世子明湛昕重重一击——天裕二十六年,江州民乱案。 明珠得闻此事内情时,正是予钧再度造访碧水别院,商议入宫谢恩之事。 予钧说起陈年旧事,亦是慨叹无地:“那一年算起来,正是你三哥甫出生的时候。你大伯明湛昕在江州外任上,任浔阳知府。重山的生母应夫人也算是出身于浔阳世家,听说也是颇有些因缘际会在当中,才叫嫡出的姑娘做了贵妾。” 明珠见予钧神色中隐晦回避,心知定是风流故事,但到底是长辈,又是明重山的父母,不好多说。 予钧摇了摇头:“世子身为两榜进士,中在二甲第九名,学问和才干都是很不错的。唯一吃亏就在脾气过于刚直方正,不懂变通。而晋王爷多年韬光养晦,门生里文臣很少,真是没怎么铺路。原本世子在浔阳做的很好,头一任结束时评了优上,论政绩是远胜同侪,遭人嫉妒也是有的。 “天裕二十六年,江州先是大旱,入冬又遭了暴雪,赈灾的事情便棘手的紧。具体的卷宗我没看过,但听舅父提过,当时定然是叫人联手算计了,个中也有他自己失察的责任。总之后来灾民暴动,天威震怒。事情平定之后,追责问罪到浔阳州府,结果是重山的外公,应老爷子出来顶了一大半的罪,说是应家米行粥铺欺瞒州府,引发民怨等等。当时老爷子已经年过古稀,在浔阳府也素有善名,本想疏通求情,希望罚银抵罪,不想案子最终判下来却是流放。结果老爷子出了浔阳不到五十里就病故了。” 明珠默然片刻,问道:“那应夫人呢?“ 予钧叹道:“应夫人当时生下重山不到一年,也随着病故了。后来应当是晋王爷发的话,说亏欠了应家,便开祠堂改族谱,将重山记在鄯夫人的名下作嫡子。晋王爷是好意想要补偿重山,但这样的做法却不免叫世子每次看到重山便想起当年自己失察之事,因此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也不太好。” 明珠不由亦叹息:“升米恩,斗米仇,倘若当年应家只是多出些银子给大伯父去疏通打点,虽然结果可能是的大伯父仕途受到更多影响,但应家老爷子、应夫人,并大伯与三哥之间的父子情或者就都能保住了。然而应家这样行事,既叫大伯重恩难报,不免有愧,也叫知情人鄙夷说嘴,再添难堪。幸好三哥性情谦和,否则若拿着当年之事去质问,父子之情就难转圜了。“ 予钧目光之中寒芒微闪:“重山心里明白的很,所以他从来不提。但是如今的形势,翻不翻旧账,已经由不得他。眼前这场风云浪涛之中,晋王府怕是难以退身了。” 第55章 渭阳夫人 自来宗室联姻,若是由长辈定立婚约,便是在文定之后上报宗景司备案即可。而由圣旨赐婚的宗室联姻,照例双方都要入宫谢恩。倘若女方在后妃面前比较有恩眷,这一日也会收到许多赏赐作为添妆,往往便放在嫁妆的头一抬或第二抬,以增荣光。 明珠身为勋王府宗姬,并无天家血脉,情况处于这两者之间,只是因着即将嫁入的是亲王府邸,所以还是递了折子,定于十一月十三日入宫请安,亦是为赐婚谢恩。 以往中宫空悬,宫务由瑾妃、瑜妃,两宫同持并尊,往往命妇入宫请安或有宫务交际,都叫众人好生斟酌个中顺序,到底将哪一位放在前头。但如今瑾妃立后的典仪已经预备完毕,十二月初八便是封后诏书通告天下之日,尊号为孝瑾。若无大的意外,再过不到一个月,瑾妃的昭阳殿便将加凤凰佩饰,增金翟添玉柱,各色装饰按品级翻新,擢为皇后殿。瑜妃那厢早早送了贺礼,但人却称病,闭门不出。大家心照不宣,便装看不懂这宫中的机锋。 明珠此番入宫谢恩,身份已是不同。予钧虽然与玄亲王关系不好,但与瑾妃却极为亲厚,因而身为予钧未婚妻的明珠一到昭阳宫门,便有比平常更恭敬的宫娥中官出来迎接:“宗姬安好,宗姬里面请。娘娘们和各位夫人们都等着您呢。” 两个“们”字,明珠便心中了然,这是有讨好瑾妃和玄亲王府的妃嫔和命妇们借花献佛,选在今日给自己添妆。毕竟这是瑾妃长孙娶妻的亲事,荣光富贵总是不嫌多的。 明珠颔首:“有劳带路了。”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明珠在进了昭阳殿时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除了端坐在正中的瑾妃之外,珠光宝气、锦绣绫罗的贵妇至少坐了十一二位。 明珠一边向内走,一边快速将每个人的装束外貌收入眼中。 准确地数了一下,加上瑾妃一共十四位盛装贵妇,年纪最长的应当是贤妃万氏,面目慈和,檀色宫衣一派富贵稳重,之前宫宴之中明珠也是见过的。而年纪最轻的——明珠不由注意到瑾妃右手的第三位,看年纪至少有三十许人,不算韶光最盛时。然而鹅蛋脸庞,明眸流光,肌肤白腻欺霜赛雪,樱唇胭脂鲜妍如蔻,朝云近香髻优美绰约,缠绕发髻的金丝之中缀着数枚宝光闪烁的蓝宝石,配上一身宝蓝织锦宫衣与金丝绫流苏臂扶,其风姿明艳夺目,气势高贵凌人,不可逼视。 在明珠所识众人当中,只有韶华郡君的容貌丽色可以胜之,但此女含笑不语之中便自然流露出的过人威仪,却非韶华可以比拟。便是圣恩深重如瑾妃、出身端贵如瑜妃、风华清雅如楼夫人等,也似乎在威仪这件事上稍差了半步。明珠心思电转之间,竟觉得这女子与北墨宗主墨婧姵倒有三分相类的气度。 难道是——渭阳夫人慕容鸢? 到得近前,瑾妃身边的宫女白芷忙上前为明珠依次介绍见礼。殿中除了瑾妃外的十三位中,贤妃、德妃、湘昭仪三位是睿帝的妃嫔,还有礼、昌、泰、宁四位王爷的正妃,以及东宫如今执掌庶务的徐侧妃。余下的五位便都是公侯宗室的命妇女眷,而那位艳压桃李的贵妇,果然便如明珠所猜,正是渭阳夫人。 这样大的场面,摆明就是来添妆凑趣,并不是什么说体己话的时候。见礼完毕之后,年长的贤妃便笑道:“头一回见着锦瑟宗姬的时候,本宫便心里喜欢,只可惜膝下没个年龄合适的孙子得了去,还是叫娘娘留给长公子了。” 德妃笑笑:“贤妃姐姐就会笑话,您的侄孙也是个个人才出挑,若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皇上也是要给恩典的。“ “哎,哪里比的了锦瑟宗姬。不过到底还是长公子的人才才能配上。“贤妃笑道,”如今佳期将近,本宫也没什么好物件儿,便只得些小玩意添妆了。盼你们开花结果,早日让娘娘抱上重孙。“言罢,身边的宫女便拿了锦盒送上前去。 明珠心知这不过是宫眷交际的套话,但实在做不出什么生动的羞涩神情,便只好含笑深深低头,起身行礼:“多谢贤妃娘娘。“澄月上前接了,复又退后。 众人此行的目的其实都一样,无非就是说些吉祥喜庆的话,送几件首饰添妆。贤妃大方开了头,后面的也都容易些。当下便一个个依样画葫芦地见礼、寒暄、送礼、答谢,因礼物并不当面打开,也没什么太多新鲜话好说,很快便到了渭阳夫人跟前。 渭阳夫人款款起身,并不似旁人叫侍女宫娥将礼物送上,而是亲自拿了一个织锦匣子上前,桃面含笑,凤目中神采流转:“锦瑟宗姬,我之前在宣州因事耽搁了几个月,不想错过了京中这样多的故事。咱们前头未得亲近,实在可惜。“将那匣子向前一递,”小小心意,聊贺宗姬大喜。“抿嘴嫣妃一笑,如星明眸之中光芒隐隐,”听闻宗姬大风大雪的日子也出城为父母做祭礼守素,实在是不容易,跟长公子一样重情至孝,真是奔波辛苦了。“ 这位渭阳夫人的声音实在婉转动听,然而笑意盈盈之间将那奔波二字咬的清晰无比,所谓敲山震虎,大约如是。 明珠弯唇一笑,伸手接了匣子,明丽容颜上是惯常的沉着镇定,回答的语音清越平稳:“多谢夫人垂顾,既然夫人回京,以后亲近的机会想必很多。“ 渭阳夫人目光中满是玩味之色,笑意翩然:“这个自然。” 众贵妇送礼添妆既毕,各自再吃一盏茶,也就纷纷告辞而去。瑾妃便将明珠叫进偏殿,叫白芷拿了两个锦盒出来,温言道:“明珠,你们婚期急,想来嫁妆置办匆忙,本宫这里有些东西,便给你添妆了。” 明珠躬身谢了,只是她心里还有疑问,犹豫了片刻便看了看白芷。 瑾妃会意,便叫白芷退下,又对明珠道:“你若心里有什么话,只管问了便是。” 明珠抿了抿嘴唇,诚恳地望向瑾妃的眼睛:“娘娘,我心里是真的不明白。皇上想给长公子尽快择亲事,我是明白的。但京中贤良淑女这样多,何以选我?“ 瑾妃是许久没听过这样直白的问题了,含笑拍了拍明珠的手,柔声道:“娶妻娶贤,本宫虽然老了,看人的眼光还是在的。”瑾妃轻轻叹气,“这些年来,予钧这孩子实在是太苦了。当年若不是本宫将他接到身边养了三年,只怕就……”又叹了一声,终究是没有说出那后半句。 瑾妃顿一顿,又转了话头:“如今予钧也大了,人品才干各方面还算说得过去。天家子孙在风光底下,日子也有自己的难处,我这做祖母也有私心,只是想给他找个可心疼人的媳妇。“ 疼人的媳妇?明珠简直是哭笑不得,她哪里像是个温柔体贴的媳妇人选了? 瑾妃看着她的神色,又笑了:“傻丫头,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么?” “我——”明珠语塞,见瑾妃眼光温柔慈和,又想起晋王妃,心中不由一软,无奈道,“娘娘,实在是高看我了。” 当明珠从昭阳殿里出来,白芷又点了两个宫女,亲自帮着一同拿东西并相送出宫。 谁知刚向外走百余步,便见予钧带着南隽,竟在从昭阳殿出宫必然经过的福安甬道上等着。 白芷眼尖,看见便满了笑意。明珠随即也注意到了,心中很意外。她知道今日予钧要入宫见睿帝谢恩,只是应当比她早一个时辰,怎么这时候还没走? “长公子安好。“白芷等人齐声见礼,明珠也微微欠身。 予钧颔首还礼,便望向白芷:“芷姑姑辛苦了。娘娘玉体可好?今日有没有累着?” 白芷含笑道:“娘娘都好。只是奴婢僭越说一句,您想问的是今日宗姬在昭阳殿有没有累着吧?一切都好着呢。您瞧这添妆之礼多的都拿不动了。” 明珠气结,却又不能跟白芷分辨什么,只好不语。 予钧并不否认,只笑道:“那就劳累姑姑了,刚好我也要出宫,南隽能帮着拿东西,姑姑还是回去侍奉娘娘吧。” 白芷笑着一福:“是。“叫宫女将东西都给了南隽,便告退而去。 予钧见白芷走了,便与明珠并肩而行,面上含笑,口中压低的声音却冷静的紧:“可见到了渭阳夫人?“ 明珠轻轻点头,低声道:“得蒙夫人夸奖,你我皆是‘重情至孝、奔波辛苦’。你那边有没有人走漏了什么风声?” 予钧摇头:“若说直接走漏,并不至于。但婚期这样急,我们却同时出城,她能猜到,也不奇怪。” 明珠蹙眉道:“那……”犹豫了一下,到底此时仍在宫中,即便四下无人,小心防备,也不想说出霍陵名字。 予钧猜到她心思,轻声道:“应当不会危及你‘娘家’,我的意思是——“他犹豫了一下才又续道,”其实,当年与渭阳夫人议亲之人,便是长舅父,楼珩。“ 第56章 旧事重提 明珠一惊,想想却又合理的很。 自泉州回京路上,在华亭的那日予钧曾经提过渭阳夫人的大略生平,大儒荀仲和的女弟子,曾得睿帝亲口赞誉,手中握有三分之一誉国公府。而今日一见,容貌风仪皆有天人之姿,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除了楼珩,还有谁能与之相配议亲? 但婚事不成又是为了甚么?是因为楼珺嫁入玄亲王府,和誉国公府的利益争端再无调节余地?但的楼珺婚事早定,楼珩又比楼珺小了两岁,难道议亲之时慕容家人不知道楼珺是将来的玄亲王妃吗? 明珠的疑问种种,予钧都在二人离宫之后同乘的马车上简单回答:“个中往事,我所知也极其有限。荀大儒一生的弟子不过十余人,珩舅父排第二,渭阳夫人是第九,在文渊书院里有这么个同窗的名分。两家也是门当户对,但婚事不成,必定是大事,具体细节我没有问,不过我知道珩舅父心里不好受。“ 明珠摇头叹道:“不知就不知吧,想来若是需要留神的,国公爷自会提醒的。长辈的伤心之事,不提也罢。只是如今渭阳夫人送礼,已经到了眼前。” 予钧沉声道:“慕容家自十月初接旨以来,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动作频频。什么庄晖园闹鬼,什么天象不吉,□□都是怪力乱神的流言。但东宫如今的动作,却是另一个意思。两厢比较之下,后者更似渭阳夫人的手笔。“ 明珠暗暗心惊之余亦有好奇:“渭阳夫人竟能动摇东宫么?长公子为何如此判断?“ 予钧望向她:“我并不能说有十成的把握,毕竟渭阳夫人与誉国公府的关系也微妙的很,既是休戚相关,也有彼此制衡。渭阳夫人行事,最喜剑走偏锋,兵行险招。如今东宫的两本奏章,第一是更换太医,随后复朝,第二是扶持庶长子生母,这两招皆是表示东宫康泰,可以在皇上千秋之后继承大统,甚至连自己的继承人也预备了。倘若东宫如今用的药,真能撑过一年,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将太子妃废黜甚至病殁,叫徐侧妃取而代之,造出一个已经元服大婚的嫡长子出来。” “将太子妃病殁?”明珠不由问道,“太子妃的娘家沂阳侯府如何乐意?如果太子这样上位,后位荣光也转给了徐家,连原本的嫡子也变了丧母的嫡次子。” 予钧带了一点嘲讽:“但若不如此行,皇上一句主少国疑,在太子后头另立个皇太弟,那太子妃娘家也是什么都没有。倘若太子真要更换太子妃,定然会跟沂阳侯府达成交易。总之这一招若是行得通,断掉的可不止是玄王爷的路,昌亲王也没了机会,两败俱伤。如今皇上立后赐婚,更动六部,摆明是要铁腕易储,昌亲王并无名分,只有京畿驻军还可一搏,胜算更低。所以如今他们的对策就是用太子打压玄王爷,搅乱皇上的布局,再议后招。” 明珠颔首:“是,那你又如何得知是渭阳夫人,而非誉国公府的筹谋?” 予钧叹道:“毕竟裴皇后母家尚在,沂阳侯府和太子太傅、詹事府也在,万一太子真的成事,昌亲王的劣势便是百上加斤。誉国公世子慕容辽虽则心机深沉,却是个行事相对求稳的性子。若论这样冒险行事,奇兵精谋,还是渭阳夫人的作风。” 明珠点点头,忽然道:“渭阳夫人跟赤霞派可有往来?之前京郊截杀的事情后来还有线索么?”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次截杀之中有些人的武功和暗器路数,跟一些要紧的江湖往事有关,还是不能放过的。” 予钧忽然转脸正色看明珠,郑重道:“青江之事?” 明珠不妨被他直接叫破,便也肃了脸色:“是。” 二人在车中原本融洽的气氛瞬间便稍凝了凝,彼此皆是玲珑心肝,赐婚以来多次议事甚至同行,默契愈深,有些话即使没说出来,相互之间也是心照不宣。明珠心头最大的忌讳,除了霍陵的安全,便是当年全家在青江被截杀一事。 说到底,明珠不向予钧直言说出的,就是对玄亲王的怀疑。予钧心里也是知道明珠有疑,且一直在暗中追查。但既然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他也不好对明珠多说什么。 予钧郑重道:“明珠,你是不是怀疑,上次截杀霍三爷与当年在青江谋害你全家的事情中,是同一批人所为?” 明珠垂目,静了片刻才道:“当年我父亲带着全家自青江回京,一来是离家日久,挂念父母;二来,便是后来牵连甚广的淮阳矿山案。” 予钧目中光芒一闪:“难道那件铁矿的旧案里,连江寨也有份?” 明珠冷笑道:“若非如此,我外祖父也不至于铁了心要先父的性命。虽说先父少时轻狂离家,混迹江湖,到底也是世受皇恩的将门子弟,哪里能容得下私开矿山、铸兵蓄武的大逆。只是青江之事折损了我二舅父连景瑜,老爷子所受打击着实不小,加上后来霍三爷与鸿溟派各自明里暗里都在追查,连江寨就在矿山的事情上丢开了手。也因为如此,才没在几年后矿山事发时叫朝廷派兵剿了。”言罢,目光又悠悠转回,和予钧对视:“当年矿山的案子,京里的人有没有份,长公子想必比我清楚。而青江出手的人里头,有京城来的人,是确定无疑的。” 予钧脸色愈发难看,之前追查霍陵之事的时候是在泰州捉到了人,押送进京的前一晚却中毒暴毙。肖红尘为此大发雷霆,在天行镖局内部严查了数日。如今仅剩的线索又集中回到了京中,而且他心中最为怀疑的对象,正是玄亲王身边的侍卫首领邵东城和另一个近卫穆洪。 但要紧的是,玄亲王虽然平素行事有许多无情之处,却绝对没有谋逆的心思。如今形势紧张,若是玄亲王想对霍陵不利以防万一,的确是有可能的;但若说玄亲王在十二年前就与江湖人物勾结、私开矿山、私造兵器,他是断然不信的。 “长公子心中,可是有什么疑虑么?“明珠探询道,心中亦混杂着说不清的情绪,玄亲王到底是瑾妃的儿子,明湛嫣的夫君,霍陵的弟弟,更是予钧的父亲。若是可以,她也不希望那主谋真凶便是玄亲王。 予钧心中几番斟酌,愈发谨慎。霍陵被截杀的事情固然让明珠心惊后怕,但幸而霍陵不过轻伤,如今也平安无事回到北墨。即便确认上一次的袭击是玄亲王所为,明珠最多以后严防死守,也不至于这就杀了他以绝后患。毕竟刺杀极有可能身登大位的玄亲王,那是要将整个连云帮所有人命甚至九族连坐押上去的风险。只要玄亲王不是青江主谋,明珠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予钧沉声道:“如今我所怀疑的人当中,的确有玄王爷身边的侍卫。但青江之事,却与玄王府无关。” 明珠心中莫名轻松了些,脸色却愈发凝重:“长公子有什么确据么?” 予钧坦然道:“其一,青江之事在天裕三十五年,正是家母筹谋和离之事的时候,玄王爷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其二,玄王爷为人自诩端雍,对江湖人物不是太看的上,他多年来的势力铺张还是在士林之中,未必就能暗中伸手到江淮帮派。其三,我如今最怀疑的侍卫穆洪是九年前才到玄亲王府,即便十二年前他真的在青江,也不是受命于王爷。最后,也是最要紧的,玄王爷若有此谋此力,珩舅父岂能不知?” 明珠听他一条条说出来,言之成理,心下愈发安定,静静想了片刻,终于颔首道:“以国公爷的英明,确实如此。”忽然心中一动,“长公子你说到侍卫穆洪?是不是田猎大典初见之时,在玄王爷帐幕中跟你过招的那个侍卫?“ 予钧见她神色渐松,也不觉暗暗舒一口气:“是,那已经是将近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明珠又皱起眉:“若果然是他,长公子倒是真的要留神自家门户了。” 予钧想了想:“你的意思是穆洪背后另有高人?我留意他主要是因着他练的便是赤霞剑法,且查过那些日子王府侍卫的轮值记录才生了疑心,你可有什么旁的线索么?” 明珠点点头:“近来虽然为了婚事奔波忙碌,京里的追查倒也没有放松太多。不敢说穆洪一定跟谁有勾结,但听说最近这位侍卫大人似乎手头宽裕的紧。昨日在天宝斋买的那套头面,手笔似乎已经超过王爷会赏赐的范围,如今萧佐正亲自主持追查。既然长公子也说可疑,那我叫他们再加紧些便是。” 予钧不由一哂:“玄王爷自恃清廉勤政,待下虽不算寡恩,却也从来不是大笔银子打赏的作风。“想了想,又蹙眉道:”不过穆洪这样大手笔的花钱,也太引人注目了些,我倒不觉得他是这样不稳重的性子。“ 明珠微微一笑:“他去天宝斋的时候是变了装的,只是不巧刚好白翎在,便认了出来。不过长公子若是疑心有人想引蛇出洞,故布疑阵,那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谈至此处,予钧这才觉得心头那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眼中笑意里也带了三分温柔:“嗯,你说的是。” 第57章 大婚在即 随后数日,寒冷的冬日京城却在许多地方都呈现出异样的热火朝天。 譬如朝堂上的廷议,自从卧病几乎两年的太子重归朝堂,御史台似乎也更加活络起来。虽然十月初睿帝所调动的六部任命更替皆已交接完毕,但大事小错、雀角鼠牙的往来参奏却没一日消停。连瑾妃立后大典中的灯烛数量、昭阳殿升级时所用的金翟款式、年底太庙祭祀时上贡祭品瓜果产地与垫盘布料都被礼部和钦天监一群人吵来吵去。至于京畿防务、西北雪灾、南瀛外交等朝廷大事,更是奏章如流水。 与此同时的,是京中紧锣密鼓的婚丧嫁娶。若前段时间,王侯公卿之家还忌讳着重病的太子不敢过度宴乐,那么如今太子出来表示身体好转,自然更是普天同庆,张灯结彩。 这段时间里,亲事上头最热闹的莫过于玄亲王府。长公子予钧大婚在即,二公子予铎即将问名,五公子予钰也在预备纳采之礼,王府里忙的人仰马翻。 予钧在自己的长风居里,看着各色装饰逐一改变,预备婚房等事,眼底的欣喜与期待愈发浓厚。 只是平素为他打理起居内务的乳母傅氏,却有些忧心:“长公子,您真的一个侍女也不留?这到底不大妥当。尤其是晋王府居然一个嬷嬷和老练的丫头都没陪送,所有的陪嫁丫鬟都是宗姬自己从江淮带来,这如何使得?” 当年楼珺和离而去之后,长风居里的事情便一直是傅氏带着绮霞绮雨等几个大丫鬟在料理。予钧因着与玄亲王不和,很快便被瑾妃接进宫里抚育,三年后便去了郴州军中历练,多年来东奔西走,在京中居住的时间并不很长。所以予钧对这位傅嬷嬷虽然有几分看重,也并没有太多亲近,闻言只淡淡一笑:“嬷嬷不必担心。眼前婚仪繁琐,还要劳累,之后您便可以休养了。” 傅嬷嬷看着予钧的眼底欢喜与漫不经心,心中越发焦急:“长公子便是喜欢新夫人,也不当这般纵容。王府规矩这般繁复,宗姬长在京外,又没个长辈教导……” “嬷嬷。“予钧听出傅嬷嬷话音之中对明珠似乎有些不大看的上,立刻沉声打断傅嬷嬷的话,语气里已经带了一点冷意,“您是办老了事情的,如何敬重未来的夫人,您不知道吗?她有没有长辈教导,是您该议论的吗?” 傅嬷嬷一惊,在她眼里,长公子出身高贵,相貌俊毅,文武双全,是京城里最最优秀的天之骄子,无人可比。因此在听说了予钧的婚事之后,傅嬷嬷在房里痛哭了整整两天,只觉得睿帝和瑾妃也如同偏心的玄亲王一样,放弃了长公子。俗话说一代妻,十代子。那个长于京外,父母双亡的锦瑟宗姬如何能配得上长公子?然而眼前予钧的模样,却显然是已经被锦瑟宗姬迷住了。傅嬷嬷心里又惊又难过,瞬间便含了泪:“长公子,老奴可都是为了您啊。” 予钧在瑾妃和明珠跟前虽然温和,领军作战或处理政务时却都是令行禁止,威重如山,最是上下分明。明珠的外家出身是她最易被人诟病嘲讽之事,外人一时间管不了许多也就罢了,若是长风居里头的嬷嬷丫鬟们也敢拿未来少夫人的身世来说嘴,那真是反了天去。 予钧望向傅嬷嬷,高峻眉目平静如水:“嬷嬷,这话我只说一次。少夫人进门之后,长风居里若是听见一个字议论她的家事,任谁也没有情面。你们的辛劳我知道,长风居里所有人原本的份例都不变,年节赏赐加倍。但正房里的事情不需要她们进来,就不许进来。这是我的话,明白么?“ 傅嬷嬷从未正面见过予钧这样沉毅冷峻的说话,心中难过之外亦生了隐隐畏惧,只得躬身应了。 几乎便是同时,京城另外一端的晋王府,则正在忙碌着为明珠的嫁妆做最后的预备。晋王妃早先曾经说过要将自己嫁妆的一半给明珠,此番备嫁的时候还是被明珠推辞了。 明珠的理由很简单,倘若真的拿了,那与大房二房的亲戚情分也得损失不少,与其如此,还不如按着府里的嫁嫡出孙女的旧例子有多少是多少,晋王妃的心意,那再添个大红包就是了。 如此一来,确实叫鄯氏并崔氏心里都舒坦许多。毕竟晋王妃常年卧病,那么多年来辛辛苦苦侍奉婆母、操持家务的都是儿媳妇,若是就这样将大笔嫁妆给了忽然进京认祖归宗的孙女,谁心里都不痛快。明珠此番推辞掉了,鄯氏和崔氏心里舒服了,在添妆的时候也不小气,面子上做的好看,晋王府后宅一片和谐。 至于明重兰,经过了这许久没什么冲突也没什么来往的日子,虽说还是当不成亲姐妹看待,面子也都过得去。加上她年纪小,添妆的事情其实不拘给什么都可以。在平辈添妆的时候,鄯悠然便代替明重兰送了个织锦珍珠荷包,明珠心里明白,面上也只当是明重兰送的,笑笑道谢,回送了一对莹润的翡翠镯子给明重兰做回礼,便算太太平平地过了。 在这日一同来贺喜凑趣的还有其他的亲朋好友,如叶家姐妹、楚丹姝,韶华郡君等。素来平辈添妆,礼物都大同小异,无非胭脂水粉,花簪帕子,主要是闺中女儿家的心意,倒也不在乎价值贵重。但韶华郡君还是拿了个匣子,含笑送给明珠:“祝三姐姐日日欢喜如意。” 叶小景眼睛一亮,笑道:“三姐姐,这是玲珑阁的匣子!韶华,你买了什么给三姐姐呀?” 韶华郡君微笑道:“小东西而已,一点心意。” 叶小景忽闪着大眼睛望向明珠:“三姐姐,我能看看么?玲珑阁的东西难买的紧,每样还都只有一件,不过都好看的很!” 韶华郡君故作嗔意:“不成不成,这是给三姐姐的。等你要嫁人时我也送你一件,随便你看。” 叶小景笑道:“那也好!记得哦,你许给了我一件玲珑阁。” 明珠忍不住笑道:“小景,郡君是许给你出阁前的添妆,那你什么时候出阁呀?” 叶小景忽然红了脸:“啊!这个,嗯,要不还是先看三姐姐这件吧!” 众女便都笑起来,韶华郡君也笑了笑,却还是按着那盒子:“不行,说好了回头给你添妆的时候才是给你看的。” 明珠也是笑,心中却忽然转了转,韶华性子虽然活泼却是随和的很,又跟叶小景交好许久,何以这样坚持不给她看?难道这盒子里头有什么旁的东西?顺口便接了一句:“就是,不给你看。小景,待你出阁时,我也送你玲珑阁,叫你看个够。”眼光状似无意地又打量了一番韶华,嫣红衫子丁香裙,明明是冬日加厚的衣衫,腰间的芙蓉绦子却似又松了不少。莹白秀美的脸庞上颧骨与下颌似乎都更明显了些,竟是在这过去的十余日里又瘦了许多,若不是衣裳配色喜气和暖,看着就更伶仃憔悴了。 韶华与叶小景笑闹两句,也刚好转过来看明珠,目光相对之间,哀婉之色便一闪而过。 明珠心里叹息,明重山上个月被家法打昏之事虽然暂时没有告诉韶华,但他因病告假是要禀告回羽林卫统领,消息根本也瞒不了多久。之后的形势越发不利,明重山的庶出身份被旧事重提,明珠又忙碌不堪,也有些顾不上韶华这边,于是自十月底到如今,韶华和明重山已经是断了联系二十来日。 众人又笑闹一回,吃了茶果,便陆续告辞。明珠本想留下韶华说话,韶华却随着叶家姐妹一齐告辞了,走之前只是又反复看了那玲珑阁的匣子两眼。明珠微微颔首表示会意,韶华便与众人一同去了。 回了飞云轩卧房,明珠叫澄月等人去打理旁的贺礼等物,自己将那个玲珑阁的锦盒打开,里头是金丝白玉配珍珠的整套头面,温润至极的和田白玉雕琢成六瓣莲花的样式,金丝盘旋精致,坠饰珍珠流光,连盒子内壁都是香樟木镂空精雕,一看便价值不菲。 明珠想了想,便将首饰都取了出来,将匣子又掂了掂,敲了敲,听出底部似乎有些异动,便伸手去摸匣子内壁那些镂雕的纹样。仔细摸了半圈,便感觉一个角落里似乎有暗扣,用力一按,便听啪嗒一声,机簧顶出了一层夹层。然而里头却并没有信,只是放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如意同心扣,以雪青色丝绦配了两颗羊脂玉珠。 明珠拿起来看了看,愈发叹息,叫白翎进来:“拿去给三爷吧,悄悄的,别叫旁人知道了。” 明珠为明重山与韶华郡君这对苦命鸳鸯感慨还没两日,她自己的鸳鸯合欢铺盖、大红刺金礼服便陆续送进了飞云轩。 陪嫁的人员名单萧佐已经在数日前便定好了,包括白翎澄月等人在内的八个女侍自然也都过来帮着一同整理嫁妆。看着一套又一套绫罗绸缎、织锦刺绣的正红色礼服铺盖等物陆续送来,明珠自己也不觉有些被气氛所感,随手抚了抚背面上的合欢刺绣,明秀端丽的面颊上也现了一丝绯色。 白翎和澄月恰好进来送婚鞋与盖头等物,识趣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各自低头去整理别的箱笼了。 第58章 之子于归 十一月二十四,上上大吉,宜嫁娶。 紧锣密鼓的一个半月筹备之后,大婚典仪的正日终于到了。 清晨明珠便早早起身,由澄月和染香服侍更衣,从里衣开始便是正红之色。明珠张开手,由澄月等人整理自己衣衫的时候,一眼便看见明澈光亮的穿衣镜中映出自己的身影与面容,鸦青乌发披散如瀑,端丽面容莹白如玉,大红衣衫鲜妍如火。一晃间只觉得镜中的自己竟然十分陌生,便有些出神。 澄月等人配合默契,很快便为明珠更衣完毕,又为她整理发髻。因明珠是以郡君仪仗出阁,所以新娘凤冠较之宗姬规格更高。最擅束发的染香已经提前请教过姜嬷嬷,便为明珠梳起较高的元凤髻,再将与金丝珍珠凤冠相配的与发针依次别在四周。 明珠眼帘半垂,静静坐着由染香等人摆弄,面上没有甚么神情波动,心里却是暗流翻涌。 真的就要成亲了吗?要跟长公子同住一室?朝夕相对? 赐婚圣旨既下,只有假作成亲能解一时之厄,明珠几乎是在十月初五的当晚便做了这个决定。 至于婚后要摆出什么姿态面对众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衣食住行如何安排,彼此各自的属下公务、密信往来要如何协调,在萧佐与楼靖那场漫长的碧水别院密谈中也都事无巨细地商议了彻底。有关陪嫁的人员、登记的嫁妆、碧水别院的安排、帮会分堂的调度,也已经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准备齐全。萧佐甚至亲自入京,以碧水别院总管的身份常驻,也将玄武堂的大部分力量调动过来了。 按道理来说,明珠觉得自己应当是对眼前之事很有把握了,她过去参与武林密会、帮派冲突,若是准备周密详细到这个地步,她都会觉得心里很安定,很坦然。至于凡事中或许都有不可预料的部分,那就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控,她倒也不怕。 只是为什么现在,明珠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若说中毒或是生病,似乎也不像,就是隐约约地有些紧张,又仿佛有些期待。 简单地用过早饭,鄯氏和崔氏并姜嬷嬷都到了飞云轩,又将婚仪典范、过府礼节以及明日认亲拜舅姑等事,絮絮叮嘱了一回。这些细节其实在前几日都已经陆续分说过了,此刻不过是重复提点。明珠耐下性子,心里只跟自己说,将这些礼仪之事当做一场祭礼便好。带着这样心态,明珠便听得格外仔细,有些事情还再确认一次。鄯氏和崔氏不由互相看了看,心道这样全无羞涩之意,只是一心认真学习的新娘子倒真少见。但明珠显然是仔细留神,倒也让二人放心不少。 到了午间,前来晋王府贺喜的宾客便陆续到了。平辈之中,韶华郡君、楚丹姝和叶家姐妹算是京中贵女里面与明珠最为相熟的,便过来飞云轩再说几句体己话送嫁。叶家姐妹和楚丹姝各说了几句吉祥笑语,到韶华郡君时,一开口眼眶便红了:“三姐姐,我以后便不能像这样来找你了。“ 明珠微笑,拍了拍她的手:“如何不能,顾王妃是你的姑姑,你来玄亲王府只会更便宜。再说,我自己也有碧水别院,哪里便见不得了。“ 韶华飞快拭了一下眼角,重又露出微笑:“是。三姐姐,不论将来如何,你待我的好,我总是记得的。” 明珠微微一笑:“傻丫头,说什么客气话。“ 几人说笑一回,姜嬷嬷便带着全福夫人和喜娘过来了。韶华便挽了楚丹姝,与叶氏姐妹一同去了。 按着婚仪的典范,明珠须得由全福夫人开脸,再由这位宫中特别派来的喜娘为上妆。澄月上前给了两封沉甸甸的封红,全福夫人和喜娘都很高兴,也很客气。 明珠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镜子里自己在金翠珍珠装饰之下愈发明艳的面庞,忽然想起在泮月居时,楼珺与她所说的话:“明姑娘,我知道你不想嫁给予钧。天家儿妇难为,我很清楚。但如今赐婚旨意既然已经下来了,你们都没有退路。予钧是个好孩子,将来若是可以,明姑娘,便劳你代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多多照顾他;但若是你有旁的为难,也不要紧,到底是人各有天命,勉强不得。你既然拿我当做长辈,这些东西便给你添妆。无论将来如何,都盼你们过的好。” “染香,“明珠唤了一声,”将那油桐镂月匣子里的羊脂玉镯拿出来帮我换了吧。“ 染香和澄月再度对看了一眼,油桐匣子镂月纹?不就是从泮月居里得的那个? 过了未时三刻,明珠的新妇装束便已全然预备完毕。全福夫人拿了盖头,亲手为明珠盖上。 大红的锦缎覆在面上,将明珠的视线全然盖住,她只能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衣裙上的密密织就的并蒂双莲纹出神。 这样垂目等了不到一刻,便听喜庆的鞭炮声和欢笑的喧嚣声一同在外头响起。明珠先是觉得心头一跳,随即又缓缓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待外头热闹了一阵子,许多人纷杂的脚步声便随着礼官不断唱着的婚辞向着飞云轩的方向过来了。 这时等在飞云轩正屋里的喜娘便将红缎的一端塞进明珠手里,白翎和澄月上前扶明珠起身。门外一身同样正红新郎礼服的予钧手里拿着红缎另一端走在前头,随着礼官一同到晋王府的中堂去拜别晋王夫妇。 这本是应该拜别岳父岳母的时候,但因明珠父母皆故,所以便改为拜谢祖父母。 堂前的织锦跪垫已经设好,晋王府众人并旁支明氏亲眷也济济一堂。礼官高声唱到:“谢亲!一拜!” 明珠由白翎扶着跪下去,透过盖头下有限的余光瞥见自己身左的大红锦袍,心中忽然安定了些,便随着礼官的声音叩首。 “谢亲!二拜!谢亲!三拜!”礼部派来的礼官是专司宗室婚仪,声音醇厚而绵长,也让这简单的叩首谢亲之礼显出应该有的郑重意味。 晋王的声音温和一如平时:“之子于归,凤凰于飞。盼你们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予钧和明珠一同躬身:“谢祖父。” 晋王妃强支病体来到中堂,此刻已经是老泪纵横,忍了又忍才道:“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盼你们互敬互重,好生相待。” 明珠听着晋王妃声音里的泪意,心中也酸楚难过,躬身道:“谢祖母。“又低声道:”祖母,保重。“ 礼官再唱出一番祝辞,便到了明珠登上花轿,离开晋王府的吉时了。 跨出王府大门的那一瞬间,明珠心中忽然微微震了一下。 从入京的第一日起,她便一直说要离开晋王府。如今这算是离开了吗? 时近腊月,京城天寒,明珠的花轿并未游街太远,只取了较近的宽阔主路鸣锣吹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了玄亲王府。 玄亲王府中自然也是鞭炮锣鼓,喧嚣欢庆,只是这次明珠耳边所能听到的嘈杂人声,几乎全是陌生的了。 自来婚仪之中,新娘的礼节都很短,毕竟随后要出来饮酒敬宾客的是新郎。于是明珠随着予钧进到玄亲王府正堂,随着礼官高声唱出祝词,依次三拜,便为礼成。 明珠随即便被引着前往予钧的长风居正房,由玄亲王府的全福夫人和喜娘扶着坐到婚床上。依礼压襟撒帐,予钧亲手揭了盖头,明珠只觉眼前一亮,憋闷了许久的呼吸终于重归畅快。但满目大红洒金装饰的正房中,除了红袍金冠的予钧和全福夫人、喜娘、侍女,便无旁的亲眷了,心中稍微有些意外。 全福夫人和喜娘同声道了恭喜礼成,便为二人上了交杯酒,随后拿了红包退出婚房。 予钧望向明珠,眼光里颇有些歉意,温言道:“我得回去前头敬酒,长风居的小厨房里已经预备了饭菜,你吃些东西,若累的话便先休息吧。” 明珠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测,但面上只温和含笑:“知道了。你吃些东西再饮酒,莫再伤了胃。” 予钧颔首,转身而去。刚出了长风居正屋,他脸上的怒色便有些压不住了。刚才明珠眸中一闪而过的意外之色,他看的很清楚。明珠在意外什么?是意外房中没有女眷见亲见礼,还是意外这婚仪竟这样短? 睿帝的赐婚明旨当中已经提到,明珠要以郡君仪仗成礼,而玄亲王府所给出的规格,就是不多不少地卡着花轿级别、聘礼抬数、旌旗礼乐的要求。而其他一切可以自行决定的部分,几乎都已经降低到了最简。没有傧相、没有见亲、入门没有火盆、拜堂没有贺词,除了礼部标准流程里的礼官吉词,什么都没有。当时晋王府过来的宾客脸上已经快要挂不住了,明珠有盖头遮面看不见,但他看的非常清楚。 玄亲王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昭告天下他看不上这个嫡长媳,还是生怕旁人不知他看不上自己这个嫡长子? 第59章 求而不得 予钧离了正房不久,便有小丫头提了食盒送进正房。白翎亲自去接,见那小丫头眉目清秀,行动轻巧,正是萧佐事先安□□来的人,便点了点头,将饭菜拿进来给明珠:“小姐,您先吃些东西吧。” 明珠看了看摆出来的碗盘,竟都是颇合自己口味的菜品:“咱们的人?” 白翎低声道:“是,萧郎君在婚旨下了之后便立刻送了四个小丫头进来,我都见过的。” 明珠颔首道:“嗯,你们自己行事小心。对了,叫人去前头问问南隽,今日可出了什么旁的事情?长公子刚才走的时候脸色实在不好。” 白翎撇了撇嘴:“九成是为了这婚事的仪仗,您刚才有盖头看不见,拜堂时世子夫人的脸色也难看的很。” 明珠虽然素来不喜后宅的琐事,却不是看不明白。有关婚仪的各样流程,鄯氏反复讲了数次,但她今日所走的仪礼已经是简单到了极点,除了礼部礼官的贺词还能撑点场面,旁的跟江湖人那种简单的婚礼也差不多了。 对此,明珠其实并不介意。用晋王的话说,玄亲王和予钧其实是势同水火,这种情况下玄亲王没有借故不出来受礼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图什么风光。更何况她戴着这沉甸甸的金丝珍珠凤冠捂着大红沉水缎子盖头也是挺累的,仪式简单些也轻松些。 明珠不由叹口气,对于予钧来说,这样的仪典其实就是在打他这个嫡长子的脸,也难怪他不痛快。 时近酉末,长风居院子里人声再度嘈杂,听声音是予钧被人扶了回来。白翎和澄月迎出去,便见是南隽和石贲,一左一右扶着予钧,予钧已经是酒气熏天,连新郎的大红锦袍上都沾了不少酒水。 众人一同扶了予钧到正屋床边坐了,便向明珠行礼退出。 明珠这已是第二次见予钧醉酒了,只是这次与上次似乎不太一样,予钧的脸颊并没有太红,只是眼神更迷离些。明珠微微生疑,低声问道:“长公子,你怎么样了?难不难受?” 予钧只觉眼前的人影有些发花,酒意阵阵上涌,咬牙定了定神:“还好,虽有些头晕,也没有到走不回来的地步。”叹了一声,“算是装醉离席吧。” 明珠颔首,转身倒了杯热茶给他:“那你想吐吗?上次便有些伤了胃,今日喝酒之前吃没吃东西?” 予钧此时酒意其实已经有了六七分,若说醉倒并不至于,但心中的情绪却很有些难以抑制,耳中听着明珠这样温言关切,予钧心中愈发难受起来,将茶杯接过来便低了头。 明珠见他红袍金冠,明明应当是最意气风发的打扮,此刻俊毅脸庞上却满了黯然之色,心里也有些难过,便着意柔和了声音劝道:“长公子,若求而不得,便丢开手吧。今日的婚仪短了些,但我觉得很轻松,也很好。” 予钧又沉默了片刻,便将手中的茶饮了,抬头向明珠道:“今日委屈你了。” 明珠摇头:“我并没有要紧,是委屈长公子了。” 予钧见明珠眼光诚挚而温柔,在龙凤红烛和大红嫁衣的映衬下愈发娇艳明丽,心中更想要伸手去抱一抱她,然而纠结了半晌,既不敢伸手,也不敢开口。 明珠见他在烛光下发呆,两颊忽然泛红,还以为他酒意上涌,便关切道:“长公子,是不是酒意又上头了?要不要洗个脸去?”说着便向外叫人:“澄月,拿些热水来给长公子梳洗。” 予钧被她这样一说,脸便更红了:“啊,嗯,好。多谢。”匆匆进净室取凉水洗脸,良久才冷静下来,亦将酒意褪去了许多。待他从净室出来,澄月等人已经将正房里在婚床之外的另一张矮榻上已经铺好了被褥。长风居正房宽阔,房中本来就有一张如同猎场行营中使用的矮榻临窗而设,既非真正成亲,自然不当同床共枕。 于是二人各自梳洗更衣,按照之前的约定,尴尬又平静地在这龙凤呈祥、刺金锦绣的大婚房中,分榻安眠。 次日一早,玄亲王府的嬷嬷过来收元帕,白翎早已预备好混了颜料的鸡血,在明珠更衣时提前染好。此刻将这条元帕拿出去,明珠心里不是不尴尬,只是常年统领帮会,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软弱一面,便没有露出什么羞涩神情。 两个嬷嬷皆是老练人,见到予钧和明珠明摆着是例行公事,彼此之间也是客气而疏离,看见元帕时二人都平静过头了,便含笑说了吉祥话,一齐退出。 待二人走了,予钧便叹道:“只怕两三日间,你我夫妻不和的消息,便能传遍王府了。” 明珠听他说“夫妻“二字这般流畅,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但想了想三书六礼已毕,自己也不必矫情。便放开了些心绪,笑道:“随他们说去。我们又不是真不和。” 予钧侧目望去,明珠晨起已经换了妇人的发髻,面上的妆容亦因着新嫁娘的身份而着意修饰了三分,较之平常的清丽风华,更多了明艳雅致,而笑意盈盈之间,也是难得的温和与随意。予钧也不觉含了笑意:“嗯,你说的是。” 按着婚前的商议,明珠帮务繁杂,二人又分榻而居,房里的侍女便清一色换成明珠的人,甚至连洒扫的小丫头和婆子,也在婚期定下来的时候就暗中安插了几人进来。只是房里既没有原先的王府丫鬟,予钧起居中有些更衣洗漱的事情也就无人料理。虽然予钧沙场百战,又曾在江湖行走,并非样样皆需要人伺候,但官袍礼服、皇孙装束,勾带配饰,到底还是繁琐一些。 至于明珠身边,澄月等人皆是多年伺候,配合默契,手脚麻利,几乎是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将明珠从头到脚都整顿完毕,此时予钧还在对着镜子拉后襟。明珠的新妇装束明明比予钧要复杂许多,然而更衣装扮的速度上却比予钧还要快上许多。 明珠心中微感歉意,予钧在这件婚事中对自己的迁就,是连日常起居也一起搭了进去,上前道:“长公子,我来吧。”亲手为他拉平整顿了礼服的身后,又转到前面,帮他整理腰带与玉佩。 予钧口中简单客气道:“多谢。”而澄月等人便各自低头退出。 明珠给他整理腰间玉扣勾带、锦囊腰牌等物,其实手上也很生疏,比予钧自己还慢两分,尤其是那个出入宫禁的腰牌,系带子方式比较特别,更是难佩。明珠专心去解那个绦子,没留意到予钧自己已经停手,只张开手看着她絮絮折腾。 予钧嘴角噙了笑,低头看着明珠与自己相距不过一尺,认真整理的样子越发可爱。他眼里的欢喜之意,几乎要藏不住了。 差不多半盏茶之后,明珠终于松了一口气:“好了。“ 予钧对着镜子看了看,早在明珠抬头之前整肃面容,一副礼貌样子:“尚可,多谢了。” 明珠还是头一次给旁人做这样的细致工夫,自己也不大满意:“是还差了些,长公子多担待吧。” 予钧不由笑道:“好,那我就担待担待。” 明珠抬眸白他一眼:“得寸进尺。” 外间澄月的声音响起:“长公子,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予钧和明珠同时应了一声,很快便从房里出来,带上了白翎和澄月,去完成新婚夫妻的见亲之礼。 因着晋王府与玄亲王府的姻亲与来往,明珠对玄亲王府的大部分亲眷都见过,所谓的认亲之礼就是走个流程。新婚夫妇跪拜玄亲王夫妇,敬茶送礼。 玄亲王对予钧仍旧脸色冷淡,而明珠到底曾救过瑾妃的性命,面上倒还温和,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场面话也就过了。至于顾王妃,仍是一派美丽文弱,予钧敬茶时叫的是王妃,明珠便也随着一同称呼。玄亲王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顾王妃看了一眼玄亲王,柔声道:“不要紧的,到底是长公子大喜的日子。”又转向明珠,微笑道:“好孩子,以后长公子就靠你照料了。” 明珠颔首道:“臣妇自当尽心。” 玄亲王更是不喜,予钧多年来强硬至此也就罢了,这儿媳入门第一天,居然也是神色清冷、言语刚强,丝毫没有孝顺乖巧的意思,外间传言果然不虚。 予钧心里却十分痛快,昨日大婚典仪简薄至此,他更不愿意对玄亲王和顾王妃曲意奉承。 这一场认亲开始便是这样,随后的整日礼节更是走形势。玄亲王府长幼尊卑分明,明珠敬茶完毕,那些侧妃是没有资格受礼的,不过彼此打个招呼就罢了。叶侧妃和甘侧妃倒是没什么,明湛嫣却多少有点尴尬。明珠心中明白,面上也只能平静过去。至于予钧下面的弟妹,都要过来敬明珠这个长嫂。 玄亲王的其余六子当中,已有亲事的只有二公子予铎、三公子予锟和五公子予钰。但予铎的原配妻子邝氏已经病故,未来的二少夫人楚丹姝以及未来的五少夫人叶怡竹还没有入门,所以如今在府中的妯娌便只有予锟之妻周氏一人。众人按着齿序依次见礼,面上都礼貌而客气,只有到了七公子予镌,眼里是真的亲热欢喜:“嫂嫂好。” 明珠之前便略有耳闻,这位年方十二岁的七公子生母身份只是良仪,又不受玄亲王喜爱,多年来在王府里也就是安静冷落,日子过得清减素淡,只有予钧多照应他三分,笑容便也温暖了些:“七公子好。“将荷包递给他的时候,还眨了眨眼。 予镌接过来便觉得这荷包好重,腕子都沉了沉,得空时偷偷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满满塞着金豆子。什么吉祥花样也没有,就是实打实给了他二十两金子零用钱。再望向明珠时,对这位出手豪爽的长嫂心情便又不同了。 第60章 三朝回门 认亲家宴过的也简单,明珠给玄亲王和顾王妃各布了两筷子菜,便算将“侍奉舅姑“这个礼节走完了过场。毕竟听着新媳妇口口声声叫着:”王爷请,王妃请。“玄亲王夫妇也没什么好胃口。不过玄亲王府门第高贵,规矩严明,并不至于搞出什么故意叫新媳妇立规矩、布菜奉茶挑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而直系皇族因有皇陵并太庙,也就不似寻常家族一般还需要在宴后开祠堂,而是要在大婚之后上报礼部和宗正司,由宗正司上祀宗庙,登入皇家谱录。认亲宴后,玄亲王对长子长媳实在没有多看几眼的兴趣,于是众人各回各房,便算走完了这新婚第二日的礼节。 回到自己房里,澄月和采绿为明珠拆去当中那支特别繁复华丽的凤钗,又给她换了一身茜色常服,便轻手轻脚地退出。 予钧身为男子,衣饰简洁,也不需要像明珠这般往返更动。但早上明珠给他亲手整理衣饰的感觉实在很好,予钧面上只做出认真神色:“明珠,劳烦帮我解一下这个绦子。“ 明珠看他一眼,只觉予钧这一身织锦滚边的沉水缎直缀较平时多了两份贵气,还是挺顺眼的,腰间的玉佩锦囊并不太多,这个时候就需要解开吗?但见他峻毅眉目之间神色平静,似乎有什么情绪在隐隐压制,瞬间便想起前一晚予钧的怒气与酒意,以为他因为玄亲王而不痛快,心里便软了一下,应声道:“好。”去给他解丝绦,又随口问了一句:“长公子也要换件常服吗?” 予钧适才和明珠对望那一眼,差点没能藏住自己笑意,此刻听她这样问,自然大合心意,强肃了神情:“嗯。要的。” 明珠也不抬头,索性便将他腰间的玉佩勾带都解了,挂到床边的紫檀雕花架子上,又开了柜子翻了翻:“长公子平素穿什么常服?” 予钧唇角难以抑制地扬上去,声音尽量镇定:“你挑吧。” 这话落在正在整理衣服的明珠耳中,却又全然误解了。她没看见予钧眼里的笑意,只听声音里那一丝隐忍,更以为他心里难过失神。于是拿了件浅檀色细绫布常服出来,又温言道:“长公子也不必太纠结于王爷,自苦心怀。其实人生不如意,本就是十之*。”一边说,一边亲自帮着予钧解开原本的外袍,换上了手中那件浅檀色常服。 予钧立刻懂了明珠此刻的言行反应,是将他神情里的隐忍压抑误解为难过,因而这样温言细语,体贴照料。他心里既有感动,也有两分不好意思,只觉得自己不慎骗了明珠的同情,然而更多是骤然的欢喜甜蜜,他甚至隐约在想,明珠对他这样好,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几分情意? “长公子,少夫人,王妃身边的童嬷嬷来了。“澄月的声音此时在门外响起,清朗沉静。 予钧笑道:“这时候倒好,请童嬷嬷进来吧。” 明珠会意,索性便继续亲手整理予钧的衣饰。于是童嬷嬷进门的时候,便有几分意外了。一来是诧异予钧的长风居正房居然真的如传言所说,人手彻底更换,全由着明珠带来的陪嫁侍女打理,进进出出都是生面孔,连予钧乳母傅嬷嬷和先前的大丫鬟绮霞绮雨二人都给安排到了长风居的外院;二来就是见到认亲礼节中如传言一般清冷强硬的明珠,此刻换了轻便的茜色长裙,发上只留了两枚东珠长钗,低着头给予钧整理腰带时神情柔和,整个人居然这样温顺而婉丽。而予钧素来高峻沉毅的眉梢眼锋,此刻也透着全然的舒心愉悦。 童嬷嬷笑着见礼:“长公子,少夫人安好。老奴来的可是打扰了。” 予钧颔首道:“童嬷嬷客气了。可是王妃有什么吩咐?” 童嬷嬷笑道:“明日便是少夫人三朝回门的日子,王妃吩咐按着当年二少夫人和三少夫人的例子,又加了两成礼物,老奴是送礼单过来的,王妃请长公子看看,可还有什么旁的增添没有。” 明珠将予钧的衣衫整理完毕,便回身微笑道:“王妃费心,自然周全。还请嬷嬷代我致谢。“向陪着童嬷嬷进门的侍女们点点头,澄月便上前接了,又递了小荷包过去:”辛苦嬷嬷。“ 童嬷嬷见明珠显然是没有要去顾王妃的芳华院亲自致谢的意思,捏了捏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便笑容满面地欠身:“是,老奴告退了。” 于是当天在王府里对长公子夫妻的闲话便生出了两种,一种是说二人不合的很,连拿元帕时那位少夫人也都平静的不得了;另一种却说二人合的很,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都是少夫人亲手打理长公子的起居。 原本予钧和明珠就都是平素习惯了收集情报、耳聪目明的人,如今二人合力协作,这点子闲话还没传到半个王府院子,每个闲聊过、说笑过的下人名单,连同三亲六故的关系都已经写成了卷宗,送进了长风居。 彼时他二人正在西厢房看密信,白翎和南隽侍立在侧。虽说大部分的人手都已经替换过了,但到底在王府居住,内外有分。若明珠如予钧一般整日出入书房,未免太过显眼,于是将正房的西厢改成内书房。原本明珠的意思是只要给自己设一条书案,信笺柜子之类的做成机关暗格,这样予钧在外头的书房,她在西厢,二人互不相扰。 予钧却道自己也有机密公事不便在外。明珠深知予钧与玄亲王之间的暗流汹涌,加上在人手安排、日常起居让予钧已经让步了许多,在书房的事情上也就退了一步。最终萧佐亲自设计了密信机要的暗格柜子,在西厢设了两面墙的书架与百宝阁,房间当中两条书案相对,予钧和明珠分据一案,各忙各的。 晚间将卷宗送进来的是墨音,端正小楷整整齐齐抄了两份,进门躬身一礼,给明珠和予钧案上各送了一份。 明珠拿起来翻了翻便递给侍立身后的白翎:“捡要紧的盯一盯,若是后宅女眷那点儿嚼舌头就不用理。旁的消息,你自己掂量。” 予钧原也要吩咐南隽处理,却见明珠这样利落果断,不由笑道:“古人道娶妻娶贤,诚不欺我,以后府里的事情我便不管了。“ 明珠低头回信,随口应道:“是,夫为妻纲,那以后我也全仰仗长公子了。” 予钧望过去,见明珠抬头一笑,在两旁明亮灯烛的映照下,笑靥温暖,眼光促狭,姣好秀丽的面庞似远似近,目光便愈发柔和了:“嗯。应当的。” 再次日便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予钧和明珠早上起来去向玄亲王夫妇行了礼,便一同登车回晋王府。刚一出门,有些昏暗的天空中便开始飘下零星雪花,予钧望向外头厚厚的云层,长眉微蹙:“看这天色,怕又是一场大雪。“ 明珠叹道:“天寒甲冷,是要风起了。你明日便要回羽林卫,营里也像边军那样冷么?“ 予钧想了想,唇边苦笑之中带了一丝无奈:“郴州本就是北边苦寒之地,军营之中自然要艰苦许多。不过将士们阵前浴血,同仇敌忾,并没有京里这许多的算计。“ 明珠心知他如今步履艰难,在羽林卫和京策营里步步惊心与人斗智斗勇,在旁人眼里他自然是为了父亲玄亲王的大位,然而玄亲王又何尝体谅过半分? 君臣父子,所谓为君为父之人,难道便真觉得无论他如何刻薄寡恩,为臣为子的都应当鞠躬尽瘁,忠孝死节么? 明珠仔细想想,只觉得玄亲王的性子刚愎执拗的很,若不是在政务上还有些清廉端方的名声,这样的君父,其实不支持也罢了。 到了晋王府门前,地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予钧跳下车来,便伸手去扶明珠。 明珠稍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出来迎接的晋王府总管靳北和姜嬷嬷都是满脸笑容,心想就当成是为了祖母装个样子,便扶着予钧的手下了车。 此刻的雪愈发密了,靳北和姜嬷嬷忙引着二人分别去了晋王的云鹤斋和晋王妃的颐珍院。 第61章 东宫遇刺 晋王妃正房里地龙烧得极旺,比外面要暖上许多,室内几乎是如同春夏的温度一般。明珠进门向晋王妃一福,便将披风脱了。 晋王妃见明珠一身石榴红团绣并蒂海棠留仙裙,与金丝红宝石的海棠发钗相映,粉面似玉,笑靥如花,不由放下了心,满面欢喜:“快坐下快坐下,来的时候冷不冷?” 明珠笑道:“王府并不远,车里又有手炉,哪里便冷着了。祖母这几天可好?” 晋王妃拉住明珠的手:“祖母很好,一切都好。你呢?长公子待你好不好?” 明珠含笑道:“祖母放心,我们很好。” 姜嬷嬷也笑道:“王妃放心吧,刚才下车时候地上有些雪,长公子立刻便亲手去扶三小姐,连丫鬟都不用,小两口好着呢。” 晋王妃连连颔首:“那就好,那祖母就放心了。王爷和王妃,待你和气吗?” 明珠心中一哂,面上只微笑道:“王爷最是端方守礼的人,王妃认亲那天说了,并不需要我去立规矩侍奉,二位都是和气的。” 晋王妃微微蹙眉:“顾王妃这是客气话,你做长媳的如何就能当真?” 明珠按了按晋王妃的手:“祖母,长公子跟王爷王妃关系不好,京城里谁不知道。顾王妃未必是客气,大家不见面也没什么不好。” 晋王妃叹了口气,心知明珠所言不虚,自己所盼着明珠在玄亲王府家宅和美,上慈下孝,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明珠见祖母神色中又带了伤感,忙道:“祖母,不过长公子待我真的很好,您就放心吧。”因怕晋王妃不信,明珠又将予钧如何叫长风居厨房预备自己喜欢的吃食,如何将房里丫鬟尽皆换成陪嫁侍女等等,添油加醋讲了一些,讲的晋王妃眉花眼笑,这才喝口茶,换个话题:“祖母,最近三哥如何了?” 晋王妃叹了口气:“重山那孩子,近来好像又瘦了些,就是有点没精神。” 明珠笑道:“长公子这次带了礼物,其中也有给三哥的一柄剑。他多练练就好了,便有精神了,老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晋王妃摇头道:“你祖父叫他告假,自有道理。咱们妇道人家,还是少操心朝廷的事情。女人太能干了就是受累不讨好。明珠,祖母知道你聪明能干,但是现在既然嫁了人,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不要管外头的事情。“ 明珠忽然想起昨晚上予钧在西厢内书房的那句话,抿嘴笑了笑:“是,知道了。” 明珠与晋王妃又说笑了一回,便服侍祖母喝了汤药和安神茶,正要打发人去晋王的书斋,便见白翎脸色凝重地近身耳语:“太子遇刺,长公子已经赶往宫里了。” 明珠一惊,望向白翎:“知道了。“极轻地使了个眼色,白翎会意,便欠身退出。 待到晚间,太子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然而很快,睿帝的雷霆手段便叫喧嚣沸腾的议论与浮躁飞速肃静下来。 中书省左右相国并平章政事连夜入宫,京策军、羽林营、翊卫司三军待命,京兆巡防衙门全城戒严,京城四门封锁,进出皆不许。詹事府四围明火执仗,兵甲如鳞。公卿王侯之家皆噤声闭门,静待天明。 次日一早,睿帝并未上朝,中书省发出数道明旨。 太子受伤休养,太医院派出六位太医轮值,每次诊脉必须三人会诊。 太子妃卧病,侧妃徐氏禁足,宫中指派御前女官代掌东宫内务。 詹事府令辅助太子不力,革职。东宫侍卫统领护卫太子不力,革职。 詹事府其余属官暂归其务,大理寺一体严查。 宫中翊卫司与羽林卫混编,重整东宫防卫。 京城四门继续戒严,京兆巡防衙门与羽林郎配合全城搜捕刺客,京策军与羽林骑协同搜查京郊五十里。 在这近十条谕令当中,和羽林营有关的便有三条,其下属的羽林卫、羽林骑、羽林郎三支队伍几乎是全军出动。连报病在家的明重山也被紧急召去,更不要说名义上职任羽林郎副将,实际上统管半个羽林营的予钧了。 于是这三朝回门之礼,明珠只能独自完成,独自回到玄亲王府。但是这件事并不能在女眷当中成为什么笑柄,因为此次的风波危机之重,实在是再次摇撼了半个京城。 予钧自这一日入宫,当晚领旨,随后便忙的昏天黑地,每日只在羽林营或是翊卫所睡两个时辰,间中偶尔打发南隽回去跟明珠说一声,或是见到明珠派来送衣物的燕衡时匆匆说一句又回不去王府。 明珠在长风居里倒也没觉得几分尴尬,因为小厨房与长风居的采买都是自行出入,顾王妃又并不需要明珠过去立规矩侍奉,十来天里便是关门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当中只有十二月初一,算是整日子,明珠便与妯娌周氏一同到顾王妃跟前请安,也不过吃了盏茶,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散了。 至于十余日一直不见予钧回来王府,明珠也不过就对报信的南隽或者石贲说一句知道了,叫人给他们做些吃食汤水带着,又打发行事稳妥的燕衡给予钧送过一次衣物。至于明珠自己的日常起居,倒是十分的习惯。长风居的物品陈设渐渐熟悉,身边使唤的人又都是自己多年的亲信,虽然听到了傅嬷嬷与绮霞绮雨在长风居外院似乎有些微词,明珠倒也没放在心上。 十二月初八,中书省明旨昭告天下: 昭阳殿瑾妃明氏,端淑敬惠,持慎恭懿,德宜中宫,着册立为孝瑾皇后。十二月二十日,告祭太庙。二月初九,凤仪大典。 此时距离太子遇刺、东宫全面戒严,已经过了十余日。京城的防卫整肃如铜墙铁壁,而街市之间颇有些风声鹤唳。京兆衙门的搜捕业已结束,京城四门明面上放松了出入,实际上盘查的人手还是加了双倍。 朝堂之上,隶属于太子一脉的近臣,大半都受到了冲击,革职、降等、交付大理寺、督查司清查的不计其数。曾经号称身体已经好转,要为君父分忧的东宫重又回去卧病休养,而睿帝除了十一月二十七那日停朝之外,其余日子的廷议照旧。 直到多年之后,天裕四十七年末的这一段风起云涌,都还在许多人的口中笔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睿帝偏心于瑾妃与玄亲王一脉,意图逼死太子,君父不公,其毒胜虎;也有人说,是太子谋逆,欲以毒弑父,睿帝念于旧情,顾于朝局,从而代为遮掩。 但真相到底如何,后人是无从得知。 因为不论是起居注上的记载,还是中书省存档的口谕与明旨,都只有那样几条寥寥的记录。 天裕年间,百官万民唯一能清楚看见的,便是从十一月初三到二十六的这一段日子,便是位居东宫储君之位长达三十二年的元德太子,最后在大盛华彩辉煌的朝堂上,立于君父之侧接受百官跪拜,参政议政的时间了。 孝瑾皇后中宫之位既立,虽然还没有凤仪大典,宫中也有天家的家宴。尤其时间又是十二月初八,民间称为腊八节期,宫中更是传旨诸王府宗亲,入宫饮宴。 这也是明珠嫁到玄亲王府之后,以皇孙之妻的身份头一次入宫。顾王妃派了童嬷嬷过来叮嘱提点,傅嬷嬷也亲自求见了明珠百般叮咛。明珠难得好脾气的安静听了,只是在傅嬷嬷将有些话重复说了两次以上的时候终于有些不耐烦,明眸微闪:“嬷嬷,这个我知道了。还有没有旁的提点?” 傅嬷嬷终于讪讪告退,明珠按着宗室品级梳妆打扮完毕,便随着玄亲王府的车队一同入宫。 晏庆殿里灯烛流光,锦绣席间果肴琳琅。 明珠在自己所属的席位上,终于见到了一别十余日的予钧。 予钧身上的那件织锦滚边的沉水缎直缀,还是认亲之日的那一件,也是之前她叫燕衡送过来的,袖口和襟口皆有些皱了。他头上的金冠束发倒还齐整,但两颊似乎瘦了些,峻毅眉目之间也有疲色隐隐。 明珠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长公子近来都没休息?怎么眼底这么青?” 予钧弯了弯唇:“若得休息,我早便回府了。” 明珠轻声问道:“那今日呢?还要留在宫里么?” 予钧见她眼里隐约有关切之意,心里瞬间便轻快起来,这十余日的昼夜辛苦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62章 天家父子 这时司礼中官出来高声唱道:“皇上,皇后,驾到!” 鼓乐笙管三奏三鸣,睿帝便携着孝瑾皇后到了,并肩缓缓入殿。两旁众人皆已恭敬跪伏,山呼万岁。 睿帝和孝瑾皇后坐了当中的正席,便道:“平身。今日乃是家宴,不必太过拘束。” 众人谢恩回座,歌舞丝竹开始,酒水膳食也陆续送到各席。明珠向当中望去,身着织金玄色九龙袍的睿帝身旁,孝瑾皇后仍旧眉目温和淡然,神情平静,似乎并没有因着凤袍加身而有什么改变。唯一让明珠吃惊意外的,是睿帝与孝瑾皇后席位之下数步的东宫席位,元德太子仍然在座。只是在庄严华贵的储君袍服之下,太子的苍白面色便显得愈发憔悴病弱。 “长公子,这——”明珠心中实在不明白,不由望向了予钧。 予钧轻轻颔首,低声道:“路上再说。” 明珠见他似乎十分疲惫,心中也知此刻不是说太多的时候,便点了点头。 幸好这日的宫宴并没有很久,或许是天寒日短,又或许是睿帝并众宗亲都在这连日的跌宕起伏中疲惫的紧了,众皇子亲王郡王等向着睿帝和孝瑾皇后几番祝酒之后,睿帝开金口叫众人自行宴乐,便携着皇后去了。 帝后既已离席,太子也扶着随侍中官退出,只余各怀心事的皇子亲王们,众人哪有心思再行宴乐交际,很快纷纷离宫而去。 到了宫门,予钧刚要登上明珠的马车同回,便见玄亲王身边的侍卫队长邵东城亲自过来,一拱手:“长公子,王爷有请。” 虽然予钧和玄亲王并其亲信关系一直不好,但他也从来没有觉得邵东城居然如此的可憎可厌。 邵东城倒是眉眼通透,余光扫了一眼予钧身后不远处的明珠,立刻拱手补了一句:“长公子,王爷只问两句话。” 予钧抑住心中的厌烦,却不掩自己的疲惫:“邵统领,我在营中十余日实在疲惫,适才失神了,请。”当下便跟着邵东城去了。 明珠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在自己的车驾旁驻足了片刻。 腊八的天气已经是滴水成冰,白翎不由上前低声:“少夫人,您上车等吧。” 明珠心里挂念予钧,适才他的失神,她自然也看的出。予钧再如何沉毅高峻,稳重冷静,到底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样疲惫辛苦的情况下若再在玄亲王跟前受委屈……她迟疑之间,白翎又叫了一声:“小姐?” 明珠点点头,刚要转身,眼角便瞥见予钧的蟹青披风远远过来,不由迎了两步上前:“长公子,没事吧?” 予钧神情倒还平静,只是眼中的疲惫之色愈深,见明珠过来便勉强弯了弯唇,摇头道:“没事。”又看了一眼马车,诧异道:“怎么不在车上等我?冷不冷?” 明珠微笑摇头:“没事。” 予钧微微动容,又强自抑住,看着明珠的鼻尖微微有点发红,关切道:“快上车吧,莫受了寒。“大步到马车前,亲自扶了明珠上去。二人在车里喝了些温茶,各自捧了手炉,缓了缓身上的寒意。明珠看予钧仍旧疲色难掩,索性便不问了。 但予钧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开口道:“太子实在是冒进了。” 明珠对京中公卿世家的关系和政务的格局了解虽有不足,但多年来却见多了江湖上争权之事。便是所谓武林名门,百年世家,为了权位或是秘籍而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也不在少数。听了这一句,她便明白了:“太子对皇上……” 予钧摇头道:“他未必没有那个心,只是还没得机会罢了。你回门的那一日,具体出了什么事情叫皇上对太子起了疑心,我并不敢问。但我所知道的,是皇上查出了太子如今的重归康健,为君分忧,都是以猛烈的丹药强行撑着的结果。” 明珠倒不甚意外,太子病弱了那么多年,岂能说好就好?前头说什么姜太医暴毙,换了个新的太医便好转了许多,分明就是暗指东宫卧病是被前头的太医暗害。若真有此事,是谁下手?皇后?玄亲王?还是睿帝? 其实为君之人,身体康健、精力旺盛是极要紧的。大盛幅员辽阔,民生繁盛,若是皇帝没有好的体魄精力,如何应对沉重繁杂的政务军务?元德太子积年病弱,根本难承大任。只是他在储位三十余年,始终离问鼎九五至尊只差一步,当真要将帝位丢开手去,谈何容易。 所谓的太子忽然身体好转,见惯了江湖秘药奇丹的明珠早就猜到是以药物强行支撑。只是不管什么药物,都是人力而非天命,到底也不能起死回生。而且药效越强烈的,往往代价也越大,太子看着日日都面色红润,身体愈发康健,说不定哪天一倒下,便是油尽灯枯的局面。 予钧又续道:“皇上对于太子之前的行动,并不是没有疑虑的。但真查实了药物的事情,还是大发雷霆。说到底,太子强撑,还不就是想和皇上赌一赌——” 明珠心知他的意思,太子孤注一掷所博的,就是看睿帝和他谁命更长。睿帝如何能容的下这个心思? 予钧叹道:“我当时赶到殿前,在外头候了半个时辰。隐约约听见皇上的怒斥,便是‘其心可诛’四个字。后来的明旨便更清楚了,皇上现在是要彻底重整宫禁的翊卫,也顺势搜查京中的隐患。如今在京最能让皇上如臂使指的,便是羽林营。所以桩桩件件要紧事,甚至现在护卫太子及其宫眷的也都有羽林营的人。” 明珠点了点头,所谓护卫,便是软禁和监视了,想了想又问:“那今日如何还在宫宴上见到了太子?不是在卧病吗?” 予钧摇头叹息:“皇上的心思,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敢说都摸得透。如今东宫护卫已经是加强了三倍,整个太医院都战战兢兢。皇上亲口说,所有的太子脉案都要三位太医联署,记档封存。现下各样珍贵药物补品,还是流水一样送进东宫。如今太子不能复朝,并不是皇上不许,而是身子真的不行。久病之人用那样的猛药,如今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过多久算多久了。” 明珠心下恻然片刻,却又抬眼看了看予钧眼下的乌青和勉强支撑的眼睑,心道长公子与玄亲王之间的关系,或许还不如元德太子与睿帝。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言果然不虚。 好容易回到了长风居,疲惫不堪的予钧再撑不住,向明珠拱手道:“我失礼了。”简单擦了擦脸,便和衣栽倒在矮榻上,几息之间便沉沉睡去。 明珠叹了口气,上前将予钧的身子扶正,又取了被子给他盖上,便自去梳洗安歇不提。 予钧次日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明珠并不在房里,予钧坐起身来,稍一舒展,便觉脖颈肩膀,四肢百骸,无不酸痛疲倦。他起身张了张手臂,随意环视了房间一圈。便见床前的衣架上挂了浅红色的长裳与织锦丝带,妆台上两支金丝花钿放在景泰蓝镂花胭脂盒子旁,锦绣床帏,丝绫珠帘,原本清冷至极、让他从未留恋的长风居正房,此刻似乎有了很不一样的气息,有一点陌生,也有一点温暖。 予钧起身,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倒是十分的温热,便自己倒茶喝了一碗。外间似乎是听见了里头的响动,予钧听见澄月的声音隐约向西厢的方向禀报,不一会便见明珠进门,身穿柔和婉丽的樱草色软罗绢长衣,发间鬓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玉长钗,然而端丽眉目之间却带了点凝重:“长公子,休息好了吗?” 予钧心中隐约有点不安,颔首道:“尚好,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明珠笑笑,只是摇头:“并没有什么大事。长公子要不要吃些东西?” 予钧见她便是微微含笑之时眼底也有隐有忧色,想必是连云帮的内务烦扰,也不好多问,便点了点头。 明珠叫人传了饭菜进来,予钧想要寻两句轻松些的话题,搜肠刮肚之下,才发现自己也满腹都是宫防城防、朝廷政务,于是便随口道:“这些日子,你三哥也瘦了不少。不过如今羽林营正用人之际,对他倒是个机会。” 明珠对韶华郡君倒是颇为关心,闻言便道:“说起来,我近来也没什么机会跟韶华见面。偶尔宫宴远远看见,她似乎神色憔悴的很。以她在皇后娘娘跟前的恩眷,真的不能为了跟三哥的事情而求一道赐婚旨意么?” 第63章 南瀛郡主 予钧叹气:“婚姻之约,两姓之好。晋王府与皇家数代有亲,皇上和皇后娘娘又是我的祖父母,为我赐婚当然不必问过王爷的意思。但若要将韶华嫁给重山,却是明家与顾家结亲。便是皇后娘娘有意成全,也不能不顾两家长辈的心意。渝州帅府未必有多少看重韶华这个女儿,但是晋王府的态度,已经在重山上次挨打的事情上明明白白了。如今唯一庆幸的,就是蒋家女儿的事情作罢,你三哥既然先前没跟蒋家定下,如今京中形势复又紧张,一时半时不会轻易再结亲,也算是将这个事情再拖一拖,看有没有别的转机。” 明珠点点头:“不过眼前的京城局势分明就只是开端,将来的风云激荡只会更惨烈。”随手挟了一筷子鱼给予钧,“那你什么时候再回羽林营?” 予钧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的新婚实在是憋屈的紧,不能与明珠当真做成夫妻也就罢了,能在家里看明珠帮他打点衣饰饮食也是好的。然而羽林营中的公务一日紧似一日,他连这样的安生饭也吃不上几口,望向明珠时便多少流露了些疲累无奈的样子:“明早就得回。十五那日大约能有半日的休沐,毕竟二十日便是皇后娘娘告祭太庙的日子。依着皇上如今的雷霆心性,若是再出了事情,年前京城里便要见血了。” 明珠看他眼下犹自乌青,便知这连日的辛苦。回来睡这一日哪里够?只是年前本就是各样祭礼的要紧时候,羽林营想来必然更忙,只好温言道:“身为皇孙,这是长公子为君尽忠,也是为祖父祖母尽孝的时候。如今风雪愈寒,长公子留在营里的衣衫可还够?我回头叫人给你送姜汤过去。你辛苦了。” 予钧见她神色柔和,温言细语都是在安抚他,心里仿佛饮了一盏甘泉,清甜柔润,唇角不由勾一勾。 在他真正亲近的亲人当中,祖母孝瑾皇后和母亲楼珺都是高华淡泊的性子,心里再如何关切,面上总是平静自持的,虽然会给他东西或教导他照顾他,但口中却很少出什么夸奖或是关爱的言语。至于楼珩就更不必说,一句“不太差”就是极大的赞誉了。楼靖倒是对他好,但二人年龄相差只有十岁,又有许多共事同袍的机会,楼靖与他相处素来恭敬谦退,并没有多少长辈舅父的姿态。数来数去,会这样温言絮絮关怀体贴他的,竟只有眼前的明珠了。 二人用饭既毕,白翎便神色复杂地进门来,捧了一个盒子:“长公子,少夫人,韶华郡君送了礼物过来。” 白翎是个言笑不禁的洒脱性子,明珠很少见她这样神情,立时便微微蹙眉:“礼物有什么不对?” 白翎斟酌道:“属下说不准。但听说给关系好的几位都送了,给叶二姑娘送的也是玲珑阁。” 予钧不解:“韶华送了什么?” 明珠心思飞转,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首饰。之前她们来给我们添妆的时候,韶华送了我一套玲珑阁的首饰,价值千金。当时顽笑之间也说了许给小景,将来等她出阁也送她一套。难道小景有了心上人?” 予钧想了想:“小景的心上人?不就是渝州军前的吕副将么?但吕家如今阖家上下迁居渝州,叶学士不一定会将次女远嫁。” 明珠意外道:“渝州吕副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予钧一笑:“连云主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真是难得。” 明珠白他一眼:“小景又不是我的表妹,当初在朝元猎场惊马,她可是先抱着长公子哭的。“ 予钧一噎,但看明珠随口提起这事似乎一点芥蒂也没有,心里又莫名有点不痛快,顺口应道:“是是,但这表哥表妹本就是顺着王府算的,她姑姑是叶侧妃,她舅舅又是靖舅父的同年,有这样几层关系,我少年时才跟小景多见过几次,关系稍好些。” 明珠看他一眼,清澈明亮的眸子似笑非笑。 予钧心里一跳,竟莫名有点热切。 “咳,”白翎再是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有些尴尬,垂目向明珠道:”少夫人,韶华郡君近日多有悲切之色。虽说年下是走礼的时候,但是送玲珑阁……” 玲珑阁是如今京中最热门的首饰铺子,一套珠饰动辄千金,若是以此作为年下的闺中礼物,便是明珠也觉得过于豪阔。明珠疑道:“难道顾家要给她定亲?那宫里怎么会没有风声?皇后不会不管韶华的呀。” 予钧沉吟道:“在京城贵女当中,韶华郡君看着虽然风光,但背后的政治分量并不重。因为对于渝州帅府来说,她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如今能够影响韶华的,莫非是南瀛郡主?” “郡主?”明珠先想到了是宝瑞宝琪等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是韶华的母亲,南夷和亲的外邦宗女,“南瀛郡主要给韶华定亲?难道还能嫁回去南夷么?” 予钧仔细想了想:“这也不是不可能。” 明珠对大盛的邻国外交之事所知不多,但南夷不过是与大盛西南接壤的一个边陲小国,军力很弱,不过就是仗着地形险峻,山川连绵,易守难攻,才有些自保之力。近百年来南夷都是对大盛俯首称臣,如今居然来求亲? 予钧解释道:“南夷多生毒草毒虫,山势陡峭,林木茂密,若想踏平剿灭实在不易。故而多年来只要他们不骚扰边城,朝廷也没有轻易出兵南夷的意思。上一任南夷王是前年死的,之后几个王子就在内斗。听说南瀛郡主的亲弟弟越岷还算有几分才干,或许想跟顾家拉关系。” 明珠自白翎手中接过玲珑阁的盒子,大小和形状都与添妆的盒子一模一样,这次里头是一套更加炫目绮丽的蓝宝石头面,似乎比添妆的那一套羊脂白玉头面还要更贵重些。明珠看了却觉得心惊:“韶华到底能有多少私房?她这是要做什么?”伸手去摸暗扣,啪嗒一声暗格弹出,这次夹层里头放了用桃花纹样的火漆封着的信封。 明珠稍有些迷惑,予钧却颔首道:“这是韶华在宫中的私印。以前皇后娘娘曾由借着韶华给我带过信,我认得这个私章。” 明珠将信封打开,看了前两行便变了脸色。 予钧走到明珠身后,从她身左微微侧首,一起读下去:“其樱吾女,母见弃于汝父,病困泉州,孤苦流离。汝为吾女而自享富贵,大不孝也。以南夷血脉居大盛宫,不念故国也。汝舅父之子越英,俊伟勇武,堪为良配。汝若尚有一丝忠孝尚存,当归于越氏,母亦得归故国矣。切切。” 明珠简直呆住,南瀛郡主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倒是与玄亲王如出一辙。她转头去问予钧,不想予钧站在她身后探头看信,二人距离极近,这一转身之间明珠的头脸便几乎撞在予钧的胸前。 本就已经退身到门旁的白翎低了头,脚步轻快地退出房间。 明珠瞬间脸上便热了,伸手抵住予钧的胸膛。 予钧却是心花怒放,几乎想伸手揽住明珠的腰身。但他到底理智还在,未免当真被谋杀亲夫,还是将情绪竭力藏了,脸上不露出什么神情变化,只是坏心眼地没有向后退。 明珠只好自己向后退了一步,才得抬头去望他。 予钧见她明秀脸庞上飞起淡淡红霞,心中大乐,但还是极严肃地轻咳了一声,声音沉毅:“南瀛郡主此举,着实不义。” 明珠心中的确也挂着韶华之事,见予钧肃容严峻,自己也忙转身去调整了神情:“是。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何以为父母。” 予钧唇角又翘了翘,忍了片刻才彻底将心里的笑意压下,认真拿过韶华那封信看了看:“越英的名字我听过,是越岷的次子,在南夷的王族当中还算出息。”又仔细看了看信封和落款,“近来南边的信过来的是比较频繁,南瀛郡主口气这样直接,说不定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件事。” 明珠想了想韶华的立场:“子不言父母之过,或许韶华也是忍无可忍了。看她如今送礼的手笔,颇有些……有些预备了以死明志,或是舍身报母的决绝。她真想要顺着南瀛郡主的意思嫁回去?” 第64章 年节将至 予钧沉吟道:“渝州帅府是王爷的正经亲家,如果能用韶华联结了南夷,王爷应当是乐见其成的。皇后娘娘是疼爱韶华没错,却未必到了会为了韶华而与王爷冲突的地步。但王爷也有可能不赞成这件联姻——” “因为四公子?”明珠想起来之前的事情,“所以四公子还是想要求娶韶华?” 予钧叹气:“弄不好,韶华现在的两难局面,就是要在予锋和嫁回南夷之间选一个。” 明珠颔首,她终于明白了韶华的悲伤与绝望。若说先前她还能倚仗孝瑾皇后的疼爱恩眷,如今却已经没有路了。倘若非要在予锋和回南夷之间选,她或许更倾向于后者,毕竟那也算是回报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此事也未必解不开。”明珠心思飞转,“韶华绝望,是因为觉得她的命运在玄王爷手里。玄王爷是皇后娘娘的儿子,是你的父亲,所以她才觉得咱们都会顺着王爷的心思。但是王爷要她嫁给予锋,不过是宠着四公子要遂了心意,毕竟渝州帅府是四公子的外家,便是没有联姻也是铁打的关系。联结南夷的利益,其实更多在于南瀛郡主自身,王爷未必真放在心上。” 予钧点头道:“嗯,我明日回了羽林营,再与重山找机会商议一下。你若有机会便见一见韶华,但也不必太勉强。如今形势敏感,宫里也是风声鹤唳。凡事小心。” 明珠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君臣父子,母女亲族,到底是缘,是债,还是命?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京城天气最冷的数日。 明珠打发人去给韶华送了回礼,自己并没有入宫。毕竟如今形势紧张至此,谁也不敢行差踏错。因着明珠和韶华不曾以什么密信暗号交谈过,默契有限,索性就大大方方在回礼的首饰盒子里放了一张花笺:有望有执,且侯且行。 随后明珠在长风居中每日处理的帮会密信都要比平常少了些,毕竟天寒难行,驿站信使也需要休息。因着明珠比较不畏冷,正房里的地龙和火炉就没有烧的太热,然而外头天寒风急,隔三差五的大雪小雪不断,房檐下还是满了冰凌。 在读书和处理密信的间歇,明珠偶尔也会抬头去看窗外的冰凌和霜雪覆盖之下的苍翠松柏。与逐渐开始忙碌着张贴窗花福字、悬挂年节装饰、预备年货家宴的玄亲王府其他地方相比,长风居似乎是太冷清了些。 明珠有些出神,想起来前几年的过年,她似乎也从来没有装饰过自己的居所。去年她去了北墨,前年她回了鸿溟派,大前年也是北墨,再往前一年是百花谷…… “少夫人,傅嬷嬷求见。”外头是澄月的声音恭敬禀报。 明珠随口道:“请嬷嬷到外头喝茶。“又继续将手中信件的最后几封看完,全部回复完毕,整理好放回柜子暗格,才带着染香到了外间的明堂。 已经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的傅嬷嬷和绮霞绮雨忙起身行礼:“给少夫人请安。” 明珠只在认亲那天曾经见过绮霞绮雨等几个长风居原本的大丫鬟一回,就是让丫鬟们磕头认主,而傅嬷嬷也只多见过一次,便是腊八宫宴前的那个下午。此时重见几人,还是觉得十分陌生,明珠坐下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嬷嬷有什么事?“ 傅嬷嬷抬眼去看明珠,一身家常的天水绿流光缎长裳用宝青丝绫束了腰,肩上随意地披了一件带着雪白兔毛飞边的短云肩,发髻之间只有一支莹润通透的翡翠长钗和一枚羊脂玉嵌东珠发梳,在这样严寒的冬日里,却还是装扮这样简单,全不似亲王府嫡长媳应该有的端庄高雅装扮。 绮霞绮雨偷偷互相看了一眼,亦是同样想法。 她们都是在认亲那日去给明珠磕头见礼,拿了个红包,原本印象里的少夫人还是明艳雅致的端丽模样,不想今日见到的却是这样随意的妆扮。 傅嬷嬷斟酌着进言:“少夫人,您这样是不是容易受寒?您年轻,可能还觉得身子不妨,但到底还是多穿些才好。冬日这样寒冷,可别生病了。再者年下了,若有什么外客来,礼数上也周全不是?” 明珠含笑颔首:“嬷嬷说的是。” 傅嬷嬷等了片刻,见明珠说了这五个字就没了,只好自己又道:“少夫人,这已经腊月十三了,咱们长风居还没预备年下的事情,您看是不是按着往年的章程预备起来?” 明珠诧异道:“前几年的年下,长公子大多都不在京里吧?您说的章程是王府的章程还是长风居的章程?” 傅嬷嬷稍微一噎:“是,长公子不常在,但如今不是在了么?王府当然有章程,咱们长风居也是有的。” 明珠爽快点头:“好,我回头让澄月去跟您拿章程。嬷嬷费心了。” 傅嬷嬷又意外了一次,她原没想到明珠居然这样好说话,但是更没想到明珠这个新媳妇完全没有亲 自过问家务的意思,只好自己主动叮嘱:“您可得留意,咱们王府里头侧妃多,公子小姐也多,亲眷走礼更多。论理,这个福字的装饰……” 明珠摆手打断她:“嬷嬷,您费心了。这些事情,跟澄月交代吧,我会叫墨音一起过去,将您说的都记下来。染香,给嬷嬷拿个上等的红封。”又看了看绮霞和绮雨,“给这两位姑娘也拿两个红封,快过年了。” 傅嬷嬷只觉得这样的明珠更难应付,实在是跟一般的贵女差别太大了,不是不听劝,而是对什么都干脆果断地答应下来,但这样的果断分明就是另有打算,不欲多说。 绮霞的性情要更直爽些,主动问道:“少夫人,不知长公子什么时候再回府?” 明珠打量过去,绮霞是个鹅蛋脸庞的秀丽少女,穿着银红褙子,身段苗条,神情大方,很是公卿之家当中一等丫鬟常见的样子。 自从婚旨下来之后,晋王妃和鄯氏都派人打听过予钧的后宅。他身边既没有妾室,也没有通房。因为予钧自从十五岁便开始到郴州军中历练,九年来在京中居住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数月,在京里没有姬妾也很正常。至于绮霞绮雨二人,则是最有机会成为予钧通房的候选家生丫鬟。 明珠在听晋王妃和鄯氏絮絮叮嘱的时候只是点头,并没有说其实萧佐早就清查过了。她还知道绮霞的父亲是玄亲王府的小管事,家里也比绮雨体面些,跟同为傅嬷嬷干女儿的绮雨相比,容貌要更出挑些,性格也更直爽些。 明珠微笑着望向绮霞道:“我也不知道。” 说完那句话,绮霞绮雨同时怔住了。傅嬷嬷忙瞪了绮霞一眼,陪笑道:“少夫人……” 明珠心中却忽然生出些隐约约的厌烦,傅嬷嬷到底带着两个丫头来问什么?笑容仍在,却直接开口截断了傅嬷嬷的话:“嬷嬷,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傅嬷嬷莫名心中一紧,恍惚之间竟觉得少夫人明眸流光,大有金石之气,竟与长公子某些时候有那么两三分相似。服侍王府一辈子的老仆,经验见识到底不是白费的,立刻起身:“少夫人,老奴没旁的禀告了。那奴婢们告退了。” 明珠颔首道:“嬷嬷慢走,小心路滑。”言罢并不待傅嬷嬷等人退出,便先起身离去。 回了西厢书房,明珠吩咐澄月道:“带着墨音去找傅嬷嬷,事无巨细,所谓的章程都问问,墨音过目不忘,你心细如发,你们去问了之后便统统记下来,按着从前在江淮的例子立一个理事的章程。以后王府里四时八节的庆典你们多上心,我不想再听见傅嬷嬷来找我说这些。” 澄月躬身道:“是属下失职。” 明珠将心里那隐约的烦躁压了压,温言道:“咱们到玄亲王府还不到一个月,多少有些客居的心态,这是难免的。我不是怪你,以后留神就是了。“顿一顿,又道:“这几日太冷了,叫燕衡跑一趟羽林营,给长公子送些姜汤和衣裳。” 第65章 聚少离多 五日后,便是予钧难得的休沐之日。然而切切盼望挂心的傅嬷嬷和绮霞绮雨却再度失望,因为予钧连府门都没进,便同明珠一同登车前往晋王府,同贺明重虎之女的洗三之礼。 这也是晋王府在今年的最后一件大喜事。原本盛朝便风气开明,多有晚婚,而近几年的政局动荡,更让京中那些如同晋王府一般审慎的家族都宁愿晚些结亲,也不要结错姻亲。故而晋王府的长孙明重川和次孙明重虎都是在去年才成亲,如今晏氏为明重虎生下的长女便是晋王的头一位重孙辈。因生在腊月,晋王便为这个长重孙女亲自取名为梅若,乳名蕙蕙。 明珠和予钧在午后一同到了晋王府,阖府上下本就满了年前节下的装饰,此刻因着晏氏生女更是喜气洋洋。来往恭喜宾客极多,不只是晋王府的直系姻亲,连玄亲王府的转折亲等皆来恭贺。洗三因着要在月子中的产妇床前,只能设在明重虎自己的院子里,女眷们纷纷前往添盆道喜,男客往望前头中堂吃茶说话,由明湛昕和明重虎等招呼。 才得三天的蕙蕙眉眼还没舒展开,在折枝腊梅刺金大红锦缎襁褓里睡得十分香甜,明珠随着众人一同看了看,在添盆时放了一对足金镯子,又简单招呼说笑了一回,便去给晋王妃请安。 进到颐珍院暖阁,明珠才发现予钧竟更早过来跟晋王妃问安了。一同在这边里说话的还有明重川并其妻林氏、明重山、楚丹姝、鄯悠然等平辈数人,另有两三位不太熟悉的长辈,似乎是楚家和晏家的女眷。晋王妃精神好了许多,正坐在当中的主榻上揽着一身鹅黄锦衣的明重兰说话。 “祖母。”明珠微笑向祖母行了礼,又向余下众人简单示意。毕竟这是家宴,这样多人在场,身份辈分亲戚之分都很复杂,且明珠自己如今高嫁,地位封号又有不同,不如简单招呼一次便过了。明珠见晋王妃笑容满面,心里也欢喜,便想坐到祖母的另一侧去说话。 谁知晋王妃却含笑轻轻推了明珠一下,向着予钧身旁预留的座位一指:“与你夫君坐一起去。” 明珠向予钧看了一眼,他正转头跟明重山说话。明珠便向祖母微笑道:“这许多日子不见,祖母便不惦记我么?难道祖母得了重孙女就不要孙女了?” 晋王妃却笑道:“祖母哪里能不惦记你,但你也不能只惦记祖母啊。“还是将明珠朝予钧的方向推了推。 众人皆笑起来,予钧也转过头,含笑望过去。 明珠十分难得地在这许多亲戚跟前稍有些不好意思,秀丽脸庞上飞起了淡淡一抹绯色,轻嗔了一声:“祖母!“却也不再坚持了,走到予钧身旁坐下,跟他飞快地对望了一眼,见予钧笑容里带着隐约的得意,心中有些莫名的羞恼,便轻轻瞪了他一眼。 予钧侧头看着因着仍在新婚而身着茜红衣衫的明珠,见她秀美双颊上绯色尚在,抿嘴而笑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佯作威胁的眼光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狸猫一样,不由再度失笑。不过他与明珠交锋许久,太了解明珠这外刚内柔,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见好就收,并不再说什么取笑的话,而是将一个锦盒递过去分她的心思:“宫里赏的。” 明珠果然接过那个颇有些分量的沉香木底大锦盒,奇道:“宫里赏我的?” “是,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典。“晋王妃接口笑道,”今日咱们晋王府洗三,皇上娘娘给的恩典。一早便赏赐下来了,除了给梅儿的添盆和赏赐,还有给重虎媳妇、重川媳妇、还有给你的,也是年下添些喜气。” 明珠这便懂了,近几个月来朝廷上风云激荡,睿帝铁腕之下必然也是心力交瘁,晋王添了重孙女,也算是叫长辈们在年前换换心情的一件宗亲喜事。如今孝瑾皇后凤仪中宫,用的还是明氏女的身份,晋王府便是中宫的半个娘家,加恩加赏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虽然睿帝膝下的重孙已有两名,却都是礼亲王的嫡庶孙辈,玄亲王还没有孙辈,想来孝瑾皇后也是很盼着重孙的。 林氏笑道:“刚才长公子过来给王妃请安,便先给长公子了。皇后娘娘对宗姬实在看重,光锦盒便比我们的大上一倍呢。” 明珠与明重川和林氏这对温润通透的夫妇一直都关系都还友好,听林氏这样说话便知是故意凑趣,于是也笑道:“堂嫂这是打趣我了,说不定是皇后娘娘看我顽劣,赏一盒湖笔回去抄书呢。” 晋王妃笑道:“成亲之后越发贫嘴了,倒教祖母不好管你!” 众人也是一番笑,暗中也不免想到,成亲不到一个月,这位锦瑟宗姬便转了性子,居然能收起强硬作风,放得下身段自嘲说笑,看来玄亲王府的日子果然不好过。 明珠却哪里想得到这一句随口的话便引来几分同情,寒暄打趣几句,众人又复三三两两各自说话。晋王妃对明重兰细问晏氏和孩子的事情,予钧也在跟另一厢的明重山闲谈,明珠右边是楚家的一位长辈女眷,正在低声叮嘱楚丹姝。明珠一时间左右皆插不上话,便随手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不由意外地怔了怔。 赤金和白银拉成细丝,交叠着绞成流云如意纹样,步摇顶端硕大的红碧玺珠流光生辉,下坠着三股珊瑚流苏。旁边两枚精巧的红碧玺福纹小发梳,并一对红碧玺耳坠,一条红碧玺手钏,还有一条红玉玲珑双层球形禁步。这竟是整整一套的红碧玺头面首饰,除了年轻女眷较少佩戴的戒指,余下的竟是□□俱全。 今日乃是晋王府的头一个重孙女洗三,便是孝瑾皇后想要加赏赐恩,也没有这样格外厚待出嫁女的道理。明珠不用问也知道,旁人所得的赏赐肯定没有这样重。但这是为什么?孝瑾皇后虽然待下温和,却似乎并不是这样豪阔招摇的作风。 予钧与明重山说完了几句朝元猎场的闲事,便转头瞥见明珠的神情,看了一眼那套红碧玺首饰,瞬间便明白了,忍不住在明珠耳边低声笑道:“这是娘娘补偿你呢。” “补偿我?”明珠诧异道,然而一瞬之后便忍住了要追问的下一句,因为她居然在灵光一闪之间听懂了。成亲的第三日回门之礼未完,予钧便因太子遇刺赶回宫中,一忙便是数日。腊八宫宴一见,腊月初九又回了羽林营。二人算是实打实的聚少离多,所以,孝瑾皇后这是补偿她新婚之时便“独守空房”? 明珠又想了想,却觉得好笑,亦压低了声音对予钧道:“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予钧登时气结,什么一样?他在不在都一样?哪里一样了! 他涵养极好,将泰山崩塌般的憋屈存在心里,面上只认真低声:“我在不在王府,少夫人您都是高床暖枕;但我回不去王府的时候,昼夜巡防,顶风冒雪,寝食皆难。”心念一动,予钧神色故意里带了三分严肃,三分失望:”哪里就一样了?” 明珠一噎:“这个……”心里也觉得自己好像说的不太合适,但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便压了声音抗议:“可是,这是你的职任……” 予钧早料到明珠这个反应,闻言便将目光一垂,转了几分黯然,却不多说:“是。” 明珠最见不得予钧这个神情,心里瞬间便软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你莫放在心上。那这次再回营里,我帮你多预备些衣物带上?” 予钧最爱听明珠这般温软低语,尤其是想到她惯常杀伐决断的英气,更觉得这样柔声细意实在可爱。他心里暗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颔首道:“多谢。” 明珠不由偷眼看了看周围似乎还在各自絮絮闲谈家常的一众亲眷,暗道平素高峻雅正的予钧如何就在此时不痛快起来?难不成是前几日在羽林营里或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她垂下眼帘,心下飞快盘算,如今睿帝加强了皇城翊卫,监控东宫,羽林营接着搜索刺客又清洗了城防。这样高调的动作,慕容家没有反应?昌亲王没有动作?渭阳夫人又当如何?萧佐原本就在京城布局调查,但到底是在羽林营没有直接的人手。倘若予钧自己不说,明珠对羽林营的内情便所知极少了。 要不,向羽林营也送两个人进去?想来许多人都是愿意的,虽然也是军伍编制,但天子禁军等同官身,对寻常人来讲那便是一步登天。谁合适呢?韩萃?燕衡?展琮? 明珠这厢已经完全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始思虑,神色便严肃下来。 予钧哪里能想到此刻在明珠脑海中是数十个人名飞快滑过,只看她笑意敛了,心里便奇怪,难道明珠不高兴了?她气量何时这样小了?还是自己装的过头了?又等了片刻,见明珠还是垂目不语,神色平静,便只好轻咳了一声:“这个,只有衣物吗?” “啊?”明珠回神,想了想才明白,予钧是问下次他回羽林营是不是只多给他带些衣服。只是,不带衣服还能带什么?明珠越发不明白予钧的心思,索性低声问道,“那长公子还需要什么?” 予钧看眼前的明珠在旁的事情上见微知著,敏锐果敢,在二人□□上却迟钝至此,愈发心塞。暗道我还缺个媳妇,宗姬可否大方相赠?但想想还是算了,这话便是以玩笑口吻说出来,后果也是难以估计。予钧望了她片刻,不免流露些朽木不可雕琢的无奈:“你可会煮汤?” 明珠见他这神色细微之处并无多少黯然沉重,心下飞转,难道自己之前会错意了?于是脸上多了些诚恳和歉意:“前日送的姜汤不好喝么?” 予钧自是顺势而下,颔首蹙眉:“确实不好喝。” 明珠展颜一笑,粲然生光:“那就是我煮的。” 座位和予钧只差一步半,内功深湛、耳力极好,只能靠着涵养装成一直什么都听不见的明重山终于将茶喷在了自己茶碗里。 第66章 时嗔时喜 回玄亲王府的路上,予钧终于讪讪道:“那个,姜汤其实挺好的。” 明珠心里不爽,虽然严格地说,予钧也没说错什么,但她就是不高兴,好像自己的同情关切都被予钧拿来戏弄她。于是自出了晋王府,明珠便拿着连云帮的密信专心看,只是看的速度明显比平常慢了许多,听见予钧这话便随口应了一声:“嗯。我回头叫人给长公子煮更好的。” 予钧心里简直是要哀鸣起来,他自认识明珠以来,便一直见她统御帮会如率三军,令行禁止,便是在宫中见驾也颇似使节国会,不卑不亢。这样睥睨天下、气如金石的明珠,他哪里会想到送来食盒中那两盅又浓又辣的姜汤便是她亲手熬煮,不由又心痛自己还曾分给明重山的那半盅。 “其实,”予钧自己也想不到,高峻雅正,风度清华的他也会如今日一般,为了已经过门却尚未到手的媳妇洗手作羹汤而这般斟酌小心,“那姜汤实在是辣的很,那日营里极冷,我喝第一口呛着了,才觉得没那么好喝。但其暖胃之效极佳,还是……” 明珠听他语气里踌躇犹豫,如履薄冰,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然而目光仍专注在手中密信,甚至强自向跟左边车窗外头又侧了侧脸,并不回应。 予钧顺着明珠的方向望向车窗外,外头路上冰雪堆积,家家户户皆是悬灯结彩,窗花飘红,一片年下喜庆。于是心念一动,叹道:“罢了,前头辛苦你了。年下便歇歇也好,左右我过年也不在府里。” 明珠到底将脸转了回来,却只是认真颔首:“是。每逢大节大庆,最是守卫松懈的时候,不可不防。” 予钧简直想自己转向另一厢的窗外,忍了又忍,才看着明珠平静的眸子无奈道:“嗯,所以除夕夜我会亲自巡防京策宫卫。” 明珠终于噗嗤失笑:“好了,辛苦你了。过年的时候我叫燕衡给你送汤加菜去,还是到羽林营的卫所?你想吃什么?” 予钧心下简直被明珠这时嗔时喜的模样气翻,目光不由飞快地在她端丽明艳的面庞和洁白脖颈上一扫,露出一副甘拜下风的神色:“全凭少夫人做主。” 明珠见他又提二人间的夫妻名分,虽是顽笑口气,心里也怪怪的,却不好说什么,只白他一眼便罢了。 腊月二十,晴。 清晨起来,明珠第一次按着品级宫装盛扮,不是依着锦瑟宗姬的位份,而是皇孙之妻、位同二品夫人的服色,跟着玄亲王府的车队一同前往皇城向北再十里的大盛太庙,这是年前的大祭典,也是孝瑾皇后入主中宫之后第一次以皇后身份告祭太庙。 睿帝和孝瑾皇后皆着明黄色大祭礼服,外罩玄色披风,分绣龙凤团纹,其后众亲王皇子依着齿序列队跟从,在礼官礼乐的伴随下,自前殿始,缓缓走向中殿,举行大祭。 在所有皇族嫡系男子上香祭祀之后,睿帝再度亲手携了孝瑾皇后,告祭先祖。至此,孝瑾皇后才算是真正得以载入大盛史书宗庙的正宫皇后。 随后年迈的睿帝与孝瑾皇后便在中殿之中休息,由玄亲王等众亲王皇子,代祭后殿。整套礼仪郑重繁琐,在殿中礼官唱礼声音低沉醇厚,青烟环绕缭缭。待得全套祭礼结束,便已经到了日将西落的时间。 这一日是全年最重要、最漫长的皇室祭祀大礼,一众养尊处优惯了的皇族子弟并女眷都要在寒风之中反复进殿出殿,恭敬等候,或者上香跪拜,待得到晚间离开太庙的时候,人人都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冻得脸红手僵,疲累不堪。明珠在玄亲王府女眷当中一同执礼,也未能幸免。她虽然内力精湛、素不畏寒,然而这一日刚好是她的月信之期,身子便羸弱了许多。 至于予钧,则是往返奔波,在这一日中只有轮到玄亲王膝下皇孙入殿祭祀的时候现身入祭,余下时候都是继续退到外围督管全程防卫。直到将睿帝和孝瑾皇后的御驾平安回到皇城,予钧才得以赶回王府。待他向长风居走回去的时候,天色早已完全黑透了。 长风居本就花草不多,院中只有几株松柏,积雪化去之后,在夜晚便有些郁郁阴阴。予钧刚到长风居大门口,便见两个窈窕身影等在外头,灯笼橘光温暖,眉目姿容清秀,正是之前在长风居服侍了数年的绮霞和绮雨。 “给长公子请安。”两个丫头一起福身,声音清脆娇俏,都是笑靥如花,其实心里也多少有点互相壮胆的意思。 予钧点点头,虽有点诧异,但也不过一闪而过,根本没放在心上,便直接往里走。绮霞绮雨互相看了看,长公子如今年纪渐长,杀伐之气愈重,到底没有胆子追上去或者开言再拦,只得一同沮丧地回去了。 对于这个几乎就没让予钧停住步子的小插曲,明珠还是知道的。不过连日天寒,她这次的月信推迟了好几日,加上祭礼漫长而辛苦,一回到王府便腹痛如绞,腰背酸痛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明珠对于绮霞绮雨这点不知算是忠心还是上进的小算盘根本顾不上,只是喝了两碗姜汤,便去西厢处理刚刚送到的连云密信。 因而当予钧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正房时,失望地发现明珠并没有等在门口,而是在西厢的书案前挑灯伏案疾书。 澄月向予钧欠身一礼,随即转身向明珠禀报:“少夫人,长公子回来了。” 明珠并未停笔:“知道了,给长公子预备热水茶饭。” 予钧皱眉,直接进了西厢书房:“明珠。” 明珠抬头,见他仍是白日祭礼那一身皇孙大礼仪仗服色,并不似有些体弱怕冷的宗族子弟一般内里加了夹衣或棉袍,玄色织锦绣古螭纹腰带束着暗青海水纹直缀,合体的剪裁装饰在这冬日里愈发让他显得英挺颀正,气宇轩然。 “长公子,可用了饭?”明珠仍然没有将笔放下,更没有起身,只是含笑问候了一声。 予钧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二人日益亲近亲密,怎么此番他在羽林营了值守了三四日,回来似乎又疏远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是自己做了什么?还是有人跟明珠说了什么?心思飞转之间忽然想起院门外的两个丫鬟,简直不可置信,是因为她们? “明珠。”予钧心里有点不痛快,若说为了那两个丫鬟也不像啊?他明明连脚步都没停下。二人之前的并肩作战那样久,难道彼此之间的信任和情分一点分量也没有吗?若说不是,明明今天这样寒冷辛苦,明珠为何忽然不迎他也不理会他了? 明珠见予钧竟似带了些莫名的情绪,站在那里连披风都不脱,又诧异又无奈,便忍着腰腹间的酸楚疼痛起身,上前给予钧解了领前的披风带子,温言道:“长公子,这是怎么了?” 予钧皱眉,明珠两三动作之间似乎不大自然:“你不舒服?” 明珠瞬间脸上便飞起一抹红:“嗯,还好。”这个话题实在是不提比较好,转身便往卧房的东厢去给予钧拿常服。 予钧更奇,为什么明珠的腰这样僵?是扭伤了?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也尴尬起来,忙快步赶上去,从明珠手里接过常服:“我自己来好了,你还是休息吧。” 明珠见他态度变了,心道难道他知道了?这样稍微一想,瞬间便觉得自己简直羞窘的活不下去了,转身就要逃走,却被予钧一把拉住了手臂:“明珠,别再坐在书房,早些休息。” 明珠低了头,期期艾艾地转了身:“知道了。” 予钧见她脸红,越发觉得可爱又好笑,直接出去吩咐了外间值守的澄月几句话才又回来换了衣服,便向明珠道:“我去书房了,你自己休息。”犹豫了一下,原本想和她商议的事情便含住了没说。 明珠见他神色迟疑,便忙叫住:“怎么了?是羽林营还是宫里有什么事?” 予钧叹了口气,正色道:“今日得到消息,慕容家今年说要回江州祭祖过年,老誉国公慕容覃已经离京了。” “什么?”明珠一惊,”难道慕容家有在外头调兵的打算?“ 予钧摇头:“直接调兵应当还不至于,但慕容家一定是有所筹谋。十月初三皇上就让老誉国公从相位上退下来,那么老爷子说要江州过年,皇上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其实是也没机会拦,我们今日得着的消息,但不是今日离京的。” 明珠皱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渭阳夫人在十一月扶起太子的那一番动作,难道就是要掩住慕容老爷子背地里真正的动作?” 予钧苦笑道:“珩舅父当年名满天下,师门文渊书院也大有光彩。人人都说荀大儒国士无双,培养出这样的弟子。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慕容老爷子其实是荀大儒的师弟。珩舅父说过,论正面交锋,阳谋兵法,他自认当朝并无敌手;然而慕容老爷子这份沉稳韧劲,他也自承不及。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明珠颔首道:“誉国公府世代簪缨,屹立不倒,看来多少也是赢在了一个忍字上头。” 予钧不由垂目,忍字心头一把刀,当年母亲楼珺若是能忍一时之气,或是楼家能忍一时之辱,今日朝局又当如何? 第67章 同甘共苦 这时澄月打起帘子,带着人搬了多一个青铜炭炉进来。身后跟着的染香,手里则端了一碗红糖姜汤。 明珠自祭礼回来,已经喝了两大碗,此时闻到这个味道简直想吐,看了看澄月和染香,又不由转向予钧:“长公子?” 予钧点点头,二人便将东西放下赶紧退出,不敢跟明珠目光相对。 明珠看着那碗红糖姜汤,苦了脸:“我已喝了两碗了,甜腻腻的想吐。” 予钧也不好多说,将目光转了转:“嗯……良药苦口,能喝甜的总比苦的好。” 明珠不由伸手揉了揉腰:“喝了也没什么用,真的太甜了。不信你喝一口。” 予钧便拿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望向明珠:“那我若都喝了去,你便再喝一碗?” 明珠没料到予钧居然这样说,一怔之下顺口道:“好啊。” 予钧笑了笑,仰头便一饮而尽。 “哎哎——”明珠拦也来不及了,看予钧皱着眉将那汤碗放下,无奈地道:“这也算同甘共苦了么?” 予钧笑笑,向外头吩咐道:“澄月,给少夫人再煮一大碗来。“ 门外澄月和染香互相看了看,皆是又偷笑又慨叹,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 腊月二十四,在民间习俗中小年的转日,玄亲王府阖家上下再度登车,前呼后拥地向京西苍翠山的景心静苑出发。 孝瑾皇后在宗族名录上的父亲,是晋王明玉和的远房叔父明君淼,明氏宗族每年致祭自然会有一份祭礼。但孝瑾皇后到底心里惦念着父亲母亲那不能宣告天下的真名,便从二十年前开始,叮嘱玄亲王在每年的年下,到景心静苑做一场祭祀的古礼。对外的借口只说是因为明氏宗祠远在泷川,而身为天子宫嫔也不便在宫中亲自致祭,便由玄亲王一家代尽孝义。 对此,予钧和明珠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这场代祭主要是为了孝瑾皇后不能言说的身世,不能记入族谱史书的父母,也算是孝瑾皇后心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所谓古礼祭奠,并不需要太多香料烟烛,但耗时甚长,并不比太庙大祭时间短多少。且为了表示对先人的恭敬,玄亲王等人皆是素服简从,净腹致祭。 景心静苑历史古久,多有王侯公卿在此致祭,历任苑主皆为不世出的大儒者,也格外得到历代盛朝皇帝看重。如今的苑主戴望祈更是多次被睿帝邀请入宫,谈论老庄、法家、景经等诸子百家学问,地位超然。所以除非是皇帝亲临,才会将整个静苑清场关闭,否则即便是东宫储君,也只能将自己致祭的分苑由侍从护卫严加护持,不能干扰其他分苑的祭礼或素礼。 此番玄亲王府阖家前往,自然更不能超过太子的阵仗,随从的亲兵亲卫大都驻守在苍翠山下,带到景心静苑之内的从人不过二十余人。 对于这样的安排,出发之前明珠向予钧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隐不安:“这样真的安全吗?倘若静苑内遇袭,我们的应变之力极其有限。” 予钧摇头道:“担心也是无益。王爷在自身防务上头自有定见,并不许我插手,此番的防卫应当是邵东城负责,只怕到时候南隽和寒天等人都得侯在山下。不过我已经请肖总镖头派人到静苑做一场素礼。倘若真有什么变故,他们也能相助支援。倒是你这边,若身子不适,不去也是无妨的。” 明珠摇头道:“我哪里便那么娇弱了。如今是为皇后娘娘的父母致祭,我前去守礼了,也算是为长辈尽一尽心。” 予钧心知所谓的长辈是指霍陵,霍陵身为孝瑾皇后之子,又长于北墨,与孝瑾皇后的父母说起来其实更亲近。便点了点头:“那你多带两个手炉,莫再受了寒。苍翠山里较外头更冷些。” 这两三日里难得予钧晨出晚归,一直住在长风居,二人朝夕相处,彼此唠叨叮嘱之间倒是更习惯了。 明珠闻言颔首:“知道了,你自己也在意些。我在后头不妨事,你在前面跟王爷在一起的时候别那么冲,到底今天是给皇后娘娘的先人致祭。” 予钧低了头,唇角无奈一勾,平素庆典宫宴家宴因为人多,他并不太经常与玄亲王近距离相处。但这场祭礼,却是男女分开,身为嫡长子的他自然是紧跟在玄亲王身后。只是,他想起来要与父亲相对是这样头痛,而玄亲王想必也是一样的不痛快。 亲生父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另一番的难得了。 时过午后,整日的祭礼已经完成了大半,明珠跪坐在玄亲王府女眷持礼的静室之中,眼观鼻,鼻观心,心田一片澄澈。尤其这静谧安详的苍翠山中,山川林木,静和安好,明珠只觉丹田气海中的真气缓缓运转,四肢百骸愈发畅通,倒也不觉得时间流逝。 而在明珠前面的是顾王妃、明湛嫣和叶侧妃三人,她身旁则是顾王妃未出阁的嫡女宜华郡主,和三公子予锟的夫人周氏。众人之中,除了明珠之外,便只有明湛嫣略知骑射,余人皆是深闺弱女,尤其顾王妃更是素来娇柔纤弱。四日前的皇室大祭,众人皆疲惫不已,这时隔四日便再一次整日的素礼祭奠,虽然在静室中并不寒冷,但顾王妃显然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往往便是叶侧妃开口劝说,顾王妃便推却一下,余人再顺着劝两劝,最终顾王妃终于“勉为其难”地顺应众人所请,到一旁去休息。 只是今年瑾妃封后,地位又再不同,而府里更是增加了一位被孝瑾皇后十分看重、又性格强硬无比的少夫人,叶侧妃开口之间便有些犹豫:“王妃,您的孝心天地可鉴,但也要顾念自己身子呀。” 顾王妃摇头道:“这祭礼是为了皇后娘娘,如何能有所简省。” 周氏算是叶侧妃的亲儿媳,性情也是一般的八面玲珑,但礼法上自然是称顾王妃这位嫡母为母亲,忙接上一句:“母亲,您的心意,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您还是休息一下吧,倘若真累坏了,皇后娘娘也要心疼呢。”不由看了一眼一直垂目跪坐,腰背笔直的明珠,心想这位大少夫人也太不识趣,自从进门就将顾王妃那句“不必立规矩”当了真,除了初一十五还真的就不去正院请安,如今这个时候该跟着劝顾王妃休息的也不说话。但想了想,还是续了一句:“大嫂,您说是吧?” 明珠闻言睁开了眼睛,向周氏淡淡扫了一眼,却并没有应声。 顾王妃这位弱不胜衣,西子捧心做派的美丽王妃真的是一朵无瑕白莲么?玄亲王府的中馈,一直都是在顾王妃的芳华院里执掌,叶侧妃和甘侧妃虽然始终在跟前凑趣,但病弱文秀的顾王妃多年来也没开言叫哪个侧妃代掌过王府的对牌和账本。 正因为此,明珠才相信她那场简薄至极的大婚典仪,绝对不是只有玄亲王的意思,更是有顾王妃的手笔。孝瑾皇后为人淡泊宽和,莫说顾王妃只守半日素祭,便是报病不来,孝瑾皇后也未必会怪罪她。前日睿帝和孝瑾皇后在太庙大祭,帝后二人都在过程中休息了一个半时辰。如今顾王妃若想休息便大方直说,何必跟叶侧妃并周氏搭唱应和,做什么三催四请、勉为其难的样子? 哪怕再退一步说,顾王妃这是身为天家妇,难为于皇家颜面,明珠也没有配合做面子的兴趣。当初大婚典仪,又有谁在意了予钧的颜面?玄亲王和顾王妃既然在打予钧脸面的事情上不犹豫,那自己的脸面就自己顾,明珠是不管的。 静室中又默然了片刻,叶侧妃只好再度开口缓颊:“皇后娘娘年高体弱,不能致祭,王妃娘娘您如今代祭半日,孝心实在天人共知,不能将自己的身子也都搭进去呀。” 明珠不由微微皱眉,什么叫皇后年高,不能致祭?这是玄亲王为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致祭的仪典,难道皇后能亲至,顾王妃身为玄亲王正妻就可以不致祭了? 第68章 山中遇袭 其实顾王妃当然想早早的顺着台阶下来,迟疑推脱主要就是顾忌明珠这位在孝瑾皇后跟前一直颇有恩眷的锦瑟宗姬。大婚简薄,认亲生疏,顾王妃自然也没有天真的认为明珠会做一个恭孝的儿媳。那么如果此刻随意休息,会不会被明珠告到孝瑾皇后跟前? 于是顾王妃再度拒绝:“为皇后娘娘致祭,是咱们的孝道本分,不必再劝了。” 这话若是由素来言行皆有金石之气的明珠说出来,那便是掷地有声的决断结论。然而顾王妃素来的风格一直都是迎风流泪,见月伤心,美丽清幽且柔弱不胜,软绵绵的声音说出来“不必再劝了”,分明便是闺阁女儿拿着绢子掩了面说“不要管我”的婉转莺啼,谁听了也都知道须得再多劝几句。 叶侧妃偷眼望了一眼明湛嫣,此事本就是个面子上的过场,惠而不费,往年嫣妃也会搭两句。但今年嫣妃在田猎大典时因着给孝瑾皇后的七宝茶冲克之事被禁足月余,随后虽然因为孝瑾皇后恩旨而得以提早结束,但嫣妃还是面上无光、沉寂许久。待得明珠以嫡长媳的身份嫁进来,虽然给嫣妃送了厚礼,却也没有在认亲之日或是随后的日子里多作亲近。总体来说嫣妃几乎是从田猎一行便黯然至此。 静室中的气氛又沉了沉,嫣妃终于还是温言开口:“王妃还是要保重玉体啊。” 明珠只垂目跪坐,静心沉气。 宜华郡主是个跟母亲一样美丽文弱的小姑娘,比明重兰和叶小景都还要再小两岁,平素很少出来交际。明珠嫁进玄亲王府一个月,也只见过这位小姑三次,几乎便没有怎么说过话。此时宜华郡主开口,细声细气:“母亲为了皇祖母做祭礼,辛苦些也是应当的。只是母亲若为此再病倒,我们做儿女的心里也难过的很,嫂嫂,对不对?” 明珠转头望了一眼宜华郡主,她虽然年纪尚小,容貌尚未完全舒展,然而细眉樱口,精致姣好,已经可以预见长大后的天人之姿,应当不逊于她的表姐韶华郡君。心中不由叹了一句,顾家女丽色倾国,顾家子骁勇善战,渝州宝栋府人杰地灵,果然不虚。 只是此刻宜华郡主这句话说的实在微妙,明珠身为玄亲王府长媳,不挂心顾王妃身体便是不孝。 明珠唇角微微一勾,随口应道:“是。王妃若身体弱到不能祭祀,还是不要勉强。” 众人几乎都将目光投过来,所谓七出之中,最要紧的大过之一,便是“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意思就是说当妻子身患重病,不能参与祭祀,就可以合理合法的休弃。明珠这句话,其实是将难题又抛了回来,要么就是顾王妃自承有疾,妇德有失;要么就是顾王妃不愿吃苦,即为不孝,两者都是大事。 宜华郡主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叶侧妃和周氏飞快对望了一眼,嫣妃则是低了头。 顾王妃的美目流转盈盈,似有水光,亦带了几分坚定与决绝:“我并没有关系,你们都不要再劝了!” 明珠垂目,心中嘀笑皆非,其实在山中的素祭最为辛苦之处,无非就是守素和跪坐,长时间的这个姿势确实会让人腰膝疲惫酸软,加上只饮清水食粟米,对于每日养尊处优、锦绣膏粱的贵胄女眷便更辛苦。但再辛苦也不过是到日落时分而已,顾王妃何至于摆出个虞姬啼江的悲壮架势来? 这样尴尬的气氛不到两盏茶,纤弱翩然有惊鸿仙姿的顾王妃忽然身子一歪,竟晕了过去。 静室之中当即大乱,外头的丫鬟们自然也都赶紧进来,明珠向白翎使了个眼色,白翎便也一同叫着“王妃!”上前趁乱搭了个脉,三指一压一按,很快便有答案。 而这番混乱也很快传到了男子的静室那边,玄亲王折身便狠狠瞪了一眼予钧,亲自起身过来查看。 予钧跪坐的位置本来就只与玄亲王差两步,自然也听见了来人所禀报的“大少夫人说了什么言语,王妃如何昏倒云云”,当即起身跟着玄亲王一同过来。 两厢静室所离不过数丈,当中石子路两旁松柏苍翠参天,每隔三步便有一名侍卫侍立,已经是将玄亲王府能带进静苑的人手最大程度的安排。 玄亲王一路走的甚急,予钧和予锋都在后头紧紧跟着,行到中半,玄亲王脚下忽然一绊,便向前栽倒。 “王爷!”“父亲!”予钧和予锋同时叫道,亦本能同时抢上相扶,同时便听空中疾弩连响,嗖嗖嗖嗖啪啪!六只羽箭如惊雷闪电,破空而来! “保护王爷!”电光火石之间,予钧反手将予锋朝玄亲王方向一推,自己将距离最近的侍卫腰刀抽出,舞出一团银光刀影,便听叮叮叮叮,四只羽箭都被他在间不容发的片刻之间一一击落,另有一支射到了玄亲王跌倒之处背后的松树树干上,还有一支则射中了另一侧的侍卫肩头。 “保护王爷!”玄亲王府众护卫一拥而上,皆向玄亲王方向冲来,另有两个侍卫则是预先安排好的,向女眷静室方向跑过去防卫。与此同时,手持利刃的十数名蒙面覆头的灰衣人亦如猛虎下山之势,疾冲而来! “王妃!”侍卫们冲到女眷静室这厢,“快躲起来!” 顾王妃原本已经昏倒在贴身丫鬟清弦怀中,此刻外头金铁之声乍然而起,再加侍卫一声疾呼,顾王妃竟也悠悠醒转。此时便看出嫣妃与叶侧妃都是敏捷之人,虽然也神色惊慌,但不约而同上前架起了顾王妃便向静室内角躲去,第二间女眷静室里的甘侧妃、柳良仪乔良仪等人也由丫鬟们扶着快步跑过来,侍卫们顾不得男女大防,只能叫所有的主子女眷皆躲在静室内角,丫鬟们外围,而两个侍卫刀剑出鞘,守在门口。 当然,这个混乱过程中,瑟瑟惊慌的王府女眷们,并不包括在听见劲弩声响之后就立刻与白翎冲出门去的明珠。 侍卫们倒是想拦一下这位大少夫人,然而速度却根本来不及。 明珠和白翎的身影几乎皆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混战已经展开的静苑小路。一眼扫过战局,离出山求援之路最近的三处各有手执利刃的三四个灰衣人,跟试图突围而出的王府侍卫厮杀,侍卫统领邵东城身上已经挂彩,但仍自持剑苦战。战局正中的玄亲王左脚鞋子都掉了一只,正在予钧和予锋的左右护卫下,被四五个用单刀的灰衣人猛力围攻,且战且退。 原本苍翠清净的静苑深处,松柏黄草之间处处都有血花飞溅,地上已经横了两具灰衣尸体,墙外高处还有人手持连珠劲弩,伺机放箭,只不过在这短短片刻,静苑小路已然缠斗激烈,刀光如电,人影交错,那持弩之人似乎也有些顾忌同伴,并不随意乱射。 “打昏弩手,突围求援!”明珠只向白翎发出了最简单的指令,便双足一点,翻身越出! “笃笃笃!”连珠羽箭向明珠的方向激射而去! 明珠自幼修习的鸿飞十六步便在此刻显出功夫,轻叱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仿佛一花,明珠的雪青色素衣身影便如惊鸿穿云,疾掠而去。莲步数点之间,便跃前了三丈有余,羽箭铎铎连声,皆钉入泥土之中,箭尾羽毛震颤未绝之时,白翎如魅影电闪般的身影已到弩手身后,一掌直击而下! 明珠数纵入局,便到了玄亲王身左的予锋身边,空手甩袖一拂,便将一个敌人的单刀荡开。予锋压力骤减,反手便连挥三剑,逼退了另一个刀尖已经快要指向玄亲王的杀手。 明珠旋身滑步,再度空手抢上,虽无兵器利刃,然而左掌翻飞翩然,右手并划如刀,腰肢回转之间每每闪避敌人刀剑于数寸,进击身法亦险亦绝,十数招之间便冲散了因保护玄亲王而左支右绌的场中困战。 在这片刻之中,王府护卫和灰衣杀手又各有两三人重伤倒地。而白翎终于将那手执连弩的弓手打昏,随即纵身飞跃,直向山外求援而去。 “呼!”灰衣人当中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声尖利哨音,骤然便在左右方同时响起了惨叫声,予钧一眼瞥见,又惊又怒:“穆洪!“原本战局至此双方各有折损,弩手亦去,场中大约只有七八名灰衣人对着玄亲王府的六七名侍卫,再加上予钧予锋等人,杀手已经决然没有优势了。然而穆洪乍然反水,将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自背后一剑刺死,另一厢忽然有灰衣人扬出了一包石灰,趁乱又砍倒一名侍卫,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虽然无耻却很有效,局势瞬间再度逆转! “明珠!”予钧喝了一声,手中长剑狂舞,银光愈盛,强自外突半步,将玄亲王完全掩在身后,又同时快剑抢攻,分袭数人。 明珠闻声会意,手肘一横,翻身疾跃连续踢出数脚,身形飞旋直如婆娑天舞,便向女眷静室方向折返,转身一落地间,刚好将同样要袭往女眷方向的穆洪挡住。 “少夫人?”穆洪目露凶光,长剑自下而上斜挑出破空银光,向着明珠疾刺而来! 第69章 坐不垂堂 明珠侧身一旋,堪堪闪过,然而穆洪变招极快,早已料到,错步之间横剑猛砍,竟似已挟风声! “嗤啦!”裂帛一声大响伴着“噗噗”两声闷音,明珠连退两步,左袖已被削去了好大一片,露出雪白手臂,隐现血丝,而穆洪也被明珠打了两掌,一掌在左臂一掌在肩,瞬间便喉头发甜,左臂几乎要抬不起来。但恶战至此,早是不死不休,穆洪气息一转,再度猱身抢上,长剑横削斜劈,大开大壑,悍勇如疯。十余招后,空手接战的明珠便被重新逼回中路,靠近玄亲王与予钧等人的方向。 “长公子!”明珠眼角瞥见予钧一人独战四人,手臂似乎已经挂彩,心中飞快有了计较,一声清喝,连退数步。予钧强行抑住散乱气息,手腕翻转之间银光暴涨,一轮快剑攻击之后亦退几步,二人身法回转之间便到了一处,相背而立。围攻的敌人便以穆洪为首,也汇成一圈,将他二人围在中间。 右臂流血愈多的予钧已经剑交左手,倒转了剑柄,向明珠掌心一送。 明珠会意,侧头问道:“留不留活口?” 予钧心中惊怒皆有,几乎是咬牙道:“不必!” 明珠不及多思,接了剑柄便闪身前跃,拧身之间沉肘急旋,三剑分刺而出,翩然身影已挟雷霆之势。 同时予钧连退数步,脚步迅捷沉凝,双臂半展之间如封似闭,沉肩坠肘错步,左掌倏然反穿而出,掌风攻势如海雨天涛,威猛无俦。 这厢几个灰衣人皆被予钧和明珠牵制,拼死混战不休,玄亲王则在邵东城和予锋护持之下与剩下两三人边战边退,几乎要到院门时便见一道青色身影疾掠而入,如惊雷闪电,青芒耀目。 邵东城一惊之间只能分辨出是个瘦削青年,还未知是敌是友,便见很快又四人飞速纵跃而来,终于放了心,因为这几人身形要稍慢些许,他终于认出后头的人分别是予钧随身的卫官南隽、明珠的护卫韩萃,还有天行镖局在京中颇有声名的两位镖师。而场中形势再变之时,也看见最先的那道青色身影便是素来沉默的寒天。 很快更多护卫护军赶来增援,这场混战终于在众灰衣人全力死战与纷纷自尽中结束。 玄亲王看着战局,面色铁青。虽然玄亲王府的近卫折损惨烈,但他本人因着予钧、予锋和邵东城等人的拼死护卫,身上并没有受伤,只是左脚脚踝稍有扭伤而已。而玄亲王府的女眷们,除了甘侧妃在惊慌之间闪到了腰,而顾王妃受惊受寒之外,便没有别的损失。整场刺杀与混战虽然险象环生,但其实时间并不长,一直被两个侍卫守在静室内惊心等候的女眷们也没有机会见到外头的血迹与残肢,算是有惊无险。 至于予钧和明珠,玄亲王终于在上马车前对二人说了一句:“今天辛苦了。”眼光在予钧的右臂伤口和明珠的残破衣袖上掠了一眼,便扶着邵东城和予锋登车而去。 予钧垂目欠身,神情复杂。明珠倒不在意,见玄亲王离去,索性将被削残的另外半幅袖子顺手撕了,如同江湖救急一般,将予钧臂上的伤口简单扎住,抬眼望他:“走吧。” 予钧敛眉垂目,从白翎手里接过明珠的披风,亲手给她围了:“嗯,回家。” 回到长风居,玄亲王打赏的药品补品便由长史姚略亲自送了过来。 更衣裹伤完毕的予钧神色淡淡,颇有些不置可否。明珠便示意白翎,给送礼的管事塞了个红包,又向姚略微微致意,只说长公子受伤吃了药,精神困倦便应付过去。至于姚略信不信,玄亲王如何想,那就无能为力了。 打发走了姚略,予钧的脸色却还是没有和缓多少,明珠便有些担心予钧的手臂的伤:“长公子,可是伤口还疼么?” 予钧抬眼望着明珠,眉头平展,神色却依旧不愉:“明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这个道理,你实在应该放在心上。” 明珠不由微微扬眉,自二人相识以来,她从没听过予钧语气里有这样的责备之意。 予钧站起身来:“今日的局面固然有些惊险,但一时也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要么和白翎一起出去求援,要么便叫白翎助战,至不济也要跟里头的护卫拿了兵器再出来。你手无寸铁之时,岂可如此涉险?” 明珠比他矮了几乎一头,二人站的距离又近,不由退了半步,带了点诧异:“白翎一个人求援就够了,当时的局面我如何能袖手旁观?今日又不是什么太悬殊的情形,我空手也是无妨的。” 予钧心中竟然颇有些怒气:“你上次在泉州受伤,不就是因为过于托大?外头的情形你都没探查清楚,怎么知道没有兵器也不要紧?其实你护着女眷们守在一旁也是好的,何必非要急着亲自出手?” 明珠只觉得他的怒气好没道理,然而心念飞转之间,心头猜测一闪而过:“你那么担心做什么?” 予钧简直无奈:“我担心你啊!”他顿了顿,又轻咳了两声,“你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责任么?而且你若受伤,晋王妃心里如何受得了?” 然而这时候才改口再扯挡箭牌,已经太晚了。 明珠低了头,将眸子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尽力掩住:“知道了。“ 予钧见她声音骤低,自己心里便一软,惊觉自己刚才语气已经太重了,不由有些讪讪的:“明珠……” 明珠并不抬头,转身便要走:“长公子先休息一下。”她瞬间只觉得心里乱的很,还是先换个地方冷静一下比较好。 “明珠!”予钧以为她生了气,忙伸手去拉她,着急之下本能就用了右手,伤口便裂开了一些,“唔——” 明珠听他声音里有痛楚之意,心里又挂念又无奈,只好转回身:“做什么?还要训我?”刚好看见他手臂上包扎着的白布一挣之间有些松了,不由抬头瞪他一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以垂手吗?坐下。”明丽星眸瞥了他一眼,半嗔半怪。 予钧讪讪坐下,但眼光却舍不得从她脸上离开,这样宜嗔宜喜的神情,脸上似乎是冷淡淡的,眸子里却是和软的关切。 明珠看了看他的右臂:“伤口裂开了没有?” 予钧颔首:“是痛了一下。” 明珠哼了一声:“嗯,我叫南隽进来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予钧好生失望,伸左手拉住明珠的袖子:“南隽手重。” 明珠简直是要气笑了:“那就叫他轻一些!” 予钧不再多说,但拉着明珠的袖子却没松开。 明珠跟他对视了片刻就坚持不住了,垂下眼帘:“好了好了,叫我看看。” 予钧侧过身去,将手肘架在桌上。明珠仔细看了看,伤口的白布上果然渗了些血出来。于是将白布解了,又加了些止血的药粉上去,换了一条棉布帮他重新裹好。打结的时候手上用了些力,予钧疼的眉头一皱,心中暗道明珠这是要谋杀亲夫,口中便轻轻哼了一声。 明珠并没抬眼,但手下却轻了些。 予钧唇角一挑,待明珠为他包扎完了,左手便去握明珠的手。 明珠心如擂鼓,然而强自静了几息,便硬将手抽回来,低头垂目:“长公子,前言莫忘,你我只是合作罢了。”又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奉旨成婚,本就是迫不得已。装出来这些恩爱样子,不过是给长辈看的。若是长公子不能自持,实在是叫我为难。”素来英敏果敢、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低头不退后的明珠,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目光却并没有和予钧相对。 予钧看着她半垂的头和闪避的目光,心里微微一沉。这些日子以来,明珠对他日渐温柔关切,他心里很清楚,甚至连白翎和澄月等人也看的很清楚。只是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无人提起,因为知道明珠心里另有顾虑。 今日景心静苑遇险,予钧看着明珠空手迎敌,身影不时被笼罩在刀光剑影之中,每刻皆有血溅三尺之危,实在是让他心惊牵挂不已。他手臂上的那一道刀伤,其实就是在明珠几乎被穆洪伤到之时惊心分神的结果。 只是,对于二人之间的情思,显然明珠心里是没预备好的。予钧失望之余,心里也暗骂自己还是太急了,面上肃了肃神情,勉强道:“你说的是。是我失礼了,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第70章 我心匪石 明珠始终目光低垂,听他语气恢复了冷静与礼貌,心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愉快,反而隐隐有另一种失望和混乱的复杂情绪。她轻咳一声:“长公子先休息吧,我去西厢看信了。”转身离开之前,却又很快闪过一个念头:“长公子,若是……若是有什么……你纳妾便是了。” “明珠。”予钧心下一寒,将她叫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珠咬牙转身,抬头去看予钧:“长公子,我的意思是,这样假扮夫妻实在委屈了你。你若需要,纳妾便是。”她能从青江中死里求生,多年来江湖浴血,除了靠着心志果毅坚韧,还有就是对人对事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虽然明珠此刻觉得好像是给自己心口插了一刀,但她还是清晰的一字一字说出来了。 予钧怒气骤生,上前两步:“你什么意思?需要?纳妾?你将我的心意当做什么?” 明珠直面予钧,静静道:“不论长公子的心意是什么,我都回报不了。”四目相对,明珠硬撑着并不退让。 予钧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压下心里的情绪,逐渐恢复平素的高峻冷漠神色,然而薄唇一动,道出的沉稳话语却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明珠本就是强行撑着一口气让自己与他对视而已,此刻再也坚持不下去,不由垂下目光向侧面避开:“长公子,这又何必。” 予钧见她神情转为和软,甚至将心里的无措也流露出来些许,唇角重又微扬,沉声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今日是我失礼了。但是,”予钧着意将自己的语气在这里又加重了三分,“那样的话,不许再说。知道么?” 明珠低垂的目光在予钧手臂伤口上包扎的白布,与腰间零碎的佩饰上掠过,桩桩件件似乎都是自己的手笔,心里一片混乱,口中低低应了一句:“知道了。” 景心静苑的这场突袭虽然不及太子遇刺之事一般震动京城、全城戒严,但十数尸身横于景心静苑,血染苍翠山,也是大盛开国两百多年来头一次。尤其又是在年下节前,玄亲王为孝瑾皇后的父母致祭的古礼上发生,睿帝自然是震怒非常。 事发当晚,睿帝便下旨召玄亲王和予钧入宫细问详情,扭伤了脚踝的玄亲王得了几句慰问,但予钧却被睿帝斥责防卫不力,在御书房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与玄亲王一同出宫回府。 予钧奉旨入宫之后,明珠便在长风居独自看书。因着心情一直隐约起伏,对一些繁杂帮务有些看不进去,她便从予钧的书架上随手拿了一卷前朝史书,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读。那史书行文风雅,又添了许多批注评论,用词犀利精准,立意独特深邃,竟是比寻常的史书要生动有趣百倍。明珠初时还有些浮躁,慢慢读进去了便入了神,连晚饭只随意用两口便继续埋头读书。 直到外间澄月进来禀报,说予钧回府,情形有些奇怪,明珠这才将书卷放下,起身迎出。远远望见予钧身影步态便皱了眉,待他近前才看的清楚:“长公子,你这是?” 予钧摇头:“不妨事,到底出事也是护卫不力,跪了跪,没什么。” 以予钧的身手体格,如何便会步履僵硬?明珠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伸手相扶。但待予钧进门脱了披风,更衣换鞋,一起一坐之间的皱眉之态,明珠便心中了然:“跪了跪?到底是跪了多久?” 予钧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并没回答:“叫澄月拿些热水来吧。” 明珠心里算了算时辰:“你进宫快两个时辰,难不成一直跪着?” 予钧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御书房倒还不冷。” 明珠原先的所有情绪立时便都丢在一旁了,起身去叫澄月拿了热水进来,又亲手绞了巾子:“王府的护卫并不是你所负责的。为什么受罚的又是你?” 予钧接过巾子放在青肿的双膝上,轻嘶了一声,随即叹气:“算是做给旁人看的罢。皇上借着先前太子的事情叫羽林营接手了东宫、皇城的防务,连京畿巡查都插了手进去。如今刚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便是再说什么有心算无心,也是疏漏失职。皇上震怒是有的,但也是做个赏罚的样子出来,毕竟现在盯着羽林营的人可是多的很。” 明珠点点头,看着他膝上的青肿瘀痕,心里总觉得不大痛快:“皇上便是要做样子,也不必如此。难道斥责罚俸不行么?再说,这个时候能瞧见的人,也就只有王爷。”心念一闪,“难道王爷对羽林营也……” 予钧望向明珠,语气平淡:“王爷城府深,计谋远。如今东宫是再无力翻身,皇上年迈,王爷惦记着羽林营也是正常。” 明珠只觉阵阵心寒,父子祖孙,本应当是最亲密信任的关系,但睿帝、玄亲王和予钧之间互相倚重却又互相制衡的关系,却真是一言难尽。随手抚了抚自己左手臂上轻微的刮伤:“对了,今日的事情,是哪一方的手笔?长公子不是也怀疑穆洪?如何他还能这样紧密的随行在王爷身边?” 予钧目光闪动:“王爷身边的人事自有他的道理,我能插手的极其有限。如今形势风声鹤唳,处处都在戒备。王爷这件事……”他叹了口气,竟抿了嘴唇,住口不言。 明珠微微意外:“长公子不方便跟我说?“ 予钧摇头:“你我之间,有什么不方便。我是觉得,王爷这事,或许……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明珠心念电转,继而大惊,”你是说,这是王爷自己?” 予钧目光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望过去,到底那是他的父亲,他不想面对此刻明珠眼中的惊诧或评论:“如今太子尚在,昌亲王或是慕容家若是要动手,实在为时过早。更何况,誉国公府从来都不是那么急躁的风格。若说其他王府,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我手中握着半个羽林营,王爷倘若真想防着旁人,便是不信我、不将府中的防卫交给我,也不必将南隽和寒天都拦在山下。如今正是因为查不到刺杀的主使,这嫌疑便在昌亲王府和誉国公府的头上盘旋,却没有清洗和辩白的机会。若是在旁的地方闹出刺杀,皇上或许还有疑心,如今在给皇后父母致祭的时候出事,皇上不可能不震怒。不论谁有嫌疑谁有责任,王爷都是不吃亏的。” 明珠越想越是心惊:“倘若皇上怀疑了昌亲王和誉国公府,那必定要再补偿王爷。倘若皇上怪了你防卫不力,说不定王爷还有机会向羽林营插入他自己的人。不过,皇上真的看不出么?” 予钧回过头来望着明珠:“皇上也可能是看穿了,所以才向我发了一通脾气,也算是敲打王爷。天子君威,不容质疑。便是皇上再属意王爷,王爷也不能自作主张,去构陷昌亲王或是图谋羽林营。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或许是旁人做的也不一定。” 这就是天家父子,帝王之心么?明珠不由叹口气:“王爷不痛快,你要受气;皇上敲打王爷,吃苦的还是你。”随手将予钧膝上的帕子换了,又将茶盏递给他,“那你明日要去宫里还是羽林营?” 热烫的棉布巾子敷在酸痛的膝头上,予钧觉得自己心里仿佛也一起熨帖了起来。只是下午的尴尬犹在,予钧断然不敢再冒进了。只将心里那一丝丝甜意都收敛起来,低头啜了一口茶汤,却瞬间苦了脸:“这是什么味道?” 明珠抿嘴浅浅一笑:“姜茶,是丹姝送来的。” 予钧皱眉望向明珠,见她眼里笑意狡黠,心道明珠似乎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模样,那让她得意一下也无妨。叹了口气,忍着辛辣古怪的味道将茶汤一饮而尽:“这就是丹姝送来的年礼?难喝死了。”摇摇头,觉得自己舌头上都是怪味,“我明日直接回羽林营,这一去肯定又要忙。原先若是没有王爷遇刺的这件事,除夕之夜或许我还能赶回来,如今却是断然不成,一定要加强巡防。我初二那日会告假陪你回晋王府,旁的家宴宫宴,你就只能自己去。” 明珠颔首,温言道:“知道了,你也小心。” 第71章 除夕夜宴 次日一早,繁华煊盛的京城,纷纷扬扬地飘落了天裕四十七年的最后一场大雪。 明珠坐在长风居西厢望着外头的苍翠松柏与素白银霜,慢慢让自己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今年的最后几日了,明珠也在京城停留了几乎半年。在这六个月之中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每一步走过来是对还是错。她原本入京的目的只有两件事,完成父亲明湛晖的遗愿,并且继续查证当年青江的主谋。事到如今,前者可说是全然完成了。 飞云郎之名在京中再度被提起,虽则褒贬不一,但到底让晋王夫妇得了些许安慰。至于母亲连景璨之名已经记入明家宗祠,也更因为明珠被封为锦瑟宗姬而得以录入宗正司,想来也能告慰父母了。 至于青江之事,因着如今朝局的变动,追查上面便愈发复杂,但也确实因为予钧而得了许多内情线索,倒是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明珠想到予钧,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予钧对她的情意,到如今是已经确然无疑了。但是,她真能接受吗?倘若要是二人真的结成夫妻,那么玄亲王一旦登上大位,予钧将来是不是要夺嫡?又甚至,以予钧自身的军功和能力,会不会将来为君父所忌?他们父子如今便已经势如水火,如萧佐所说,一旦玄亲王继承帝位,或许便是予钧灭顶之时。倘若彼时她还未和离而去,那么身为予钧之妻又会如何?连云帮上下又会如何? 还有,予钧对她的情意到底有多少?如今求而不得,固然是在诸多事情上都显出了许多照顾体贴,但帝王将相,王侯公卿,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后宅红粉成群?儒雅清高如晋王,也不过是没有庶出子女,但不是没有侧室妾婢,更不必说睿帝与玄亲王了。 为君一日恩,负妾百年身。难道她要放弃外头的海阔天空,死守在后院的方寸之地,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贵贱荣辱都押在男人的欢心好恶和侍寝轮值上么?明珠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自己以连云之主的身份与其他女子在后宅里争风吃醋、共侍一夫,便立刻觉得荒谬的很。 只是倘若玄亲王登上大位之后,予钧当真陷入水火死生之地,她真能狠下心和离撇清,弃他而去吗? 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心里左冲右突,明珠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予钧也是忙得很,此番去了羽林营又不知道要多久,今朝有事今朝忙,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朵朵迎新春。 一转眼,居然便到了除夕。 每年的这几日,大约便是天家父子与民间家族最相类的时候。睿帝与孝瑾皇后皆穿了满绣吉庆福纹的龙凤锦袍,坐在昭阳殿中接受众皇子亲王并众皇孙的叩拜贺岁。孝瑾皇后含着笑,自身旁女官的手里接过尚务司内造的织锦红包,一个个地递给上前磕头的皇子皇孙,并各自的正妻。 所谓妻妾之别,便在此时最为分明。众亲王皇孙都只有携带正妃正妻入宫守岁,所有的妾室侧妃皆不得入。元德太子如今卧病东宫,之前称病不能出的太子妃文氏便带着太子膝下的两位皇孙前来给睿帝和孝瑾皇后拜年。至于曾经风光过月余的徐侧妃,早已经随着太子的再度卧病而一同沉寂。 待到了玄亲王并其诸子叩首贺岁时,明珠便代替予钧多叩拜了一次,也多得了孝瑾皇后的一个红包。因为当众人皆在昭阳殿的锦席绣帷,香风和暖中热闹聚宴之时,予钧正身着轻甲,腰佩长剑,带着羽林营当中的亲信,在凛冽的寒风与微雪中亲自督巡京城京策防务和宫禁九门。 众皇子皇孙皆叩拜完毕,便是整整十二席的团圆家宴。菜品酒水皆是精致喜庆,为的便是一个仿若民间寻常人家的团圆年庆气氛。昭阳殿中几乎所有的坐垫桌布、杯盘盏碗,皆换了红黄二色喜庆福寿的图样,而每一道汤品菜色,也都用了“金玉满堂“,”富贵吉祥“,“团圆有余”之类的名字。席间众人一改寻常宫宴中的端庄内敛,连文弱娇柔的顾王妃都去与年轻的宁郡王妃拉起家常。 想来众人也都是为了讨睿帝和孝瑾皇后的欢喜,谁也不愿意将心里真正的感觉流露出来破坏气氛。不管暗地里如何波涛汹涌、你死我活,在年宴的这一刻,昭阳殿里还是充满了阖家欢乐的喜庆和谐气氛。 而明珠坐在这样的大盛朝天家父子当中,心里只觉得有些讽刺。年节家宴,为的是亲亲相爱的家人们彼此相聚,一叙亲情衷肠,彼此关切关怀。应当是如同在泮月居的那个晚上,楼珩与楼珺的说笑,楼靖与南姗越的对视,楼元昭向着予钧的撒娇,那才是家人之间应当的温意与亲情。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每个人披锦着绣,言语中亲切恭维,明面上笑意盈盈,背地里杀机重重。 时过亥初,殿外风声愈急。明珠因着内力深厚而耳音灵敏,即便是在众人的一片欢声笑谈之中也能听见外头北风凛冽呼号。她不由有些出神,今日入宫路上云层厚的很,似乎又要飘些雪花,不知道予钧此刻吃饭了没有?他的轻甲上是不是已经满了白霜? 明珠身侧坐着的是三公子予锟的妻子周氏,礼部尚书周彦正之女,曾祖父周霄是睿帝的帝师,可谓出身于书香名门,清华世家。在出阁之前,周氏自己也是颇有才名。乍一听闻予钧和明珠赐婚旨意下来的时候,其实周氏对于明珠这位生长于京外的长嫂是很有几分看不上的。 但是几日前景心静苑一战,明珠擅武之名再度传扬京中。其实在孝瑾皇后父母的祭礼上出事,睿帝并不愿意将此事传开。但景心静苑历史古久,名传天下,这样严重的事情根本捂不住。所以到了年宴这个时候,锦瑟宗姬英武之名几乎人尽皆知了。在这个情况下,在如何自诩有才有礼的名门淑女也会对明珠多几分忌惮,更何况出事之时就在几丈之外静室中瑟瑟发抖的周氏。 眼看明珠静坐不语,似乎有些出神,周氏犹豫了一下,刚想随意闲聊几句,便忽见旁边礼亲王府的席位上,礼亲王的长子长孙,年方四岁的承祺穿着大红锦袍跑到明珠身边,仰头问道:“婶婶,江湖是什么呀?” “嗯?”明珠回神,身周的几桌瞬间便稍微静了静。 顾王妃和周氏等人本能便向礼亲王府的席位上,承祺之母,礼亲王长媳乔氏那厢望过去。乔氏含笑嗔了一声:“承祺,别乱跑。”竟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 而大部分人的目光,其实更多汇聚在明珠身上。她入京以来固然传闻不少,但大部分的交际都只是跟晋王府的亲眷或是韶华郡君,奉旨匆匆嫁入玄亲王府之后,在外人看来也是安安静静地在长风居独守空房,除了景心静苑一场刺杀当中再度一展将门之女的勇武以外,倒并没有什么显眼的作为。所以在京中的贵妇圈子中,对这位空有品级头衔的锦瑟宗姬、玄亲王府长媳,除了对其出身故事颇有些鄙夷之外,竟也有了些同情之意。 明珠看了看白白胖胖的承祺,眉目端正,目光清亮而好奇,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楼靖之子楼元昭,不由心里软了软。不管大人之间有多少龌龊龃龉,这句话是有意表明了还是无意泄露了礼亲王府的姿态,稚子到底无辜。 明珠微微一笑,望着承祺的大眼睛,用她一贯平稳而沉静的声音清晰回应:“江就是长江,惊涛拍岸,浪翻似雪,胜过千军呼啸,万马奔腾。湖就是洞庭湖,垂柳生烟,无边静好,波光映日月,湖色照天地。你长大后若得一览你皇曾祖治下的山川河海,便知天高海阔,江湖之景了。” 一语既毕,几乎半个昭阳殿都再度静了静。这时孝瑾皇后身边的女官白芷走到明珠身边一福:“宗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明珠颔首起身,向承祺之母乔氏看了一眼,又重新望向承祺的白胖小脸:“盼望你将来不拘方寸之地,得览广阔河山,多长些大见识,大智慧,不负此生此身。” 字字清晰,落地皆有金石声。 第72章 新岁将至 几位长辈女眷彼此看了看,几乎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这位锦瑟宗姬,倒是真与长公子相配的很,皇后娘娘好眼光。 至于这言外之意是不是讽刺礼亲王府或者乔氏弄些小机巧小手段,那就见仁见智,很快淹没在重新恢复的众人闲谈叙话之中了。 明珠跟着白芷到了孝瑾皇后跟前,见皇后的精神似乎很有些疲倦,心中不由一紧。九月初在泉州的时候,予钧便已提到过,怀疑祖母身体不好。只不过回京之后风波连连,明珠忙碌之中偶尔打听,得到的回应都是说孝瑾皇后身体尚可,尚安,尚平稳。加上每每入宫相见时间都不长,也没有察觉什么。 今次守岁,或许是接受皇子皇孙叩拜就花了不少时间,此刻又过了亥时,孝瑾皇后的疲惫之色便很明显了。温言细语地闲谈了几句,孝瑾皇后招手叫明珠坐到自己榻旁,如当时晋王妃揽着明重兰一般,拉着明珠的手说话:“明珠,节下事务繁忙,予钧都没多少日子在府里,委屈你了。” 明珠斜签着身子半坐在孝瑾皇后身旁,由着皇后苍老却仍温暖的手拉着自己,微微欠身:“娘娘言重了。长公子尽忠职守,也是本分。我并没有委屈。” 孝瑾皇后眼中有着温和的了然:“给你们赐婚是急了些,没预备好也是有的。不过,”孝瑾皇后的右手也伸过去握住明珠的手,“予钧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待你,也盼你好好待他。” 明珠沉了沉心中的惊讶,将孝瑾皇后在双手一合之中塞过来的纸团用指掌稳稳夹住,含笑的面庞端丽如莲:“是。” 东华门翊卫所中的更漏敲响了子时,外头寒风呼啸愈急。予钧将盏中那又苦又辣的浓浓茶汤一饮而尽,将披风的领口紧了紧,便向南隽点点头:“出去再巡一次。” 南隽肃容应声,躬身随行而去。 夜色如墨,阴云重重,星月光辉皆不见。但皇城禁宫之中,处处都悬红结彩,灯烛煊煊,仿佛在这黯黯黑夜之中,为飞檐层层,雕梁画栋的大盛宫城披上了一层光华霞影的外衣。 予钧登上东华门角楼,向内宫极目望去,遥遥可闻昭阳殿中凤箫音动,丝竹喧声,正是歌舞升平。 静静立了片刻,予钧便默然收回目光,向另一侧巡视而行。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迎面打在脸上,冷意凛冽如刀。予钧一边审视着那些空有灯烛、不见笑语的寂静宫苑,一边开始想念。他想念泮月居的楼珺,楼珩,楼靖夫妇,楼元昭,那些温暖的家人。他也想念明珠,以及长风居里渐渐暖起来的正房。虽然他只能睡在窗前的矮榻上,但他知道自己不远处的便是他心里的人,那个不承认喜欢他,却将他的喜怒哀乐、冷暖安危都放在心上的女人。 南隽跟着予钧走了一段,忽然见自家主子的神情转了柔和,竟然也想起了长风居里的另一个人。 东华门南安门皆巡视完毕,予钧的脸颊都觉得冰冷的发木,南角卫所的更漏即将指向子时二刻,也就是子夜。过了这一时,便是天裕四十八年了。过去这一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予钧想着,便出了门。 朝西华门的方向还没走出几步,远远便过来了一行人。 予钧不由蹙起眉,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南福甬道,是守岁宫宴结束后众宗亲自南安门而出的离宫之路。但是这个时辰,正是新年旧年之交,并非宗亲离宫之时,那么此来何人? 予钧心中生疑,便挥手叫南隽等人皆全神戒备。 那行人的轿辇越发近了,手中所执的灯笼竟然标着一个“玄”字。 予钧不由上前两步,再做个手势,南隽等人快步持灯上前。两厢灯笼的光芒相映,予钧不由心中一跳,走前面的居然是寒天和白翎? 那轿中之人—— 双方各进几步之后轿子便停了下来,寒天伸手打起帘子。 茜红织锦披风鲜妍似火,如云发髻之间珍翠流莹,不是明珠又是谁? 予钧瞬间又惊又喜,迎上前去:“明珠?你怎么来了?” 明珠盈盈微笑:“长公子,年夜辛苦了。” 予钧到了近前,看着她的明秀笑靥刚要开口,便忽然意识到明珠的笑意并没有到眼底。 明珠在这样的距离下,居然主动向他多走了一步,几乎已经要到了他怀里,二人相距已经不到一尺,明珠轻轻踮脚,靠近予钧的侧脸,樱唇微动,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不可相信陆平。” 予钧的瞳孔瞬间一散,陆平!陆平是如今的羽林卫副统领,主要负责东宫守卫! 明珠笑容依旧,南隽等人皆远远退开,明珠秀脸微垂,似乎将额头半依予钧胸前,予钧顺势轻轻揽住明珠的腰,二人的姿态亲密至极,却都没有旖旎心思。明珠的声音极低:“宫宴之中皇后娘娘叫我近前,传递给你这个消息,北门需谨慎,东宫有内鬼,陆平不可信,就这三句。” “明珠。”予钧的声音听似惊喜。南隽并众翊卫和羽林卫尽皆退后,各自转身。这位长公子和少夫人居然此时此地这样相会,实在出人意表。 而予钧揽着明珠,在她耳边将声音压到只有二人可闻:“娘娘还有什么指示。” 明珠亦是同样音量:“娘娘说半个时辰前才收到的消息,只叫我赶紧传给你。” 予钧心思飞转,北门需谨慎,东宫有内鬼,陆平不可信。 所谓的异动是什么?北门靠近太庙,近日雪停风急,难道要放火制造些不吉祥的异象?睿帝虽然不相信鬼神之说,若在这个阖家欢乐的除夕之夜叫人在太庙搅弄出什么噩兆霉头,也得不痛快好一阵子。 至于东宫,外人是觉得太子没有翻身的机会,元德太子却未必彻底死了心。但是所谓的内鬼,到底是太子自己有什么计划,还是有人想刺杀太子、甚至嫁祸给孝瑾皇后呢?倘若太子再度出事而中宫不祥,得利自然还是昌亲王。且如今慕容氏一族阖家皆回江州过年,正是撇清的好时机。 另外,辅国将军陆家一系世代都走是忠君孤臣的路,如今政局敏感紧绷,陆家还是很得睿帝看重的。陆平是辅国将军陆广陵的次孙,今年刚三十岁,平素行事谨慎稳妥,居然背后也有玄机。到底羽林营和翊卫司里还有多少暗线? 然而更让予钧纠结不解的是,孝瑾皇后并非不谨慎之人,却将消息传给自己而非警戒睿帝。其实皇上手中还有一等翊卫,还有直属的暗线影卫。孝瑾皇后这样做,只怕是对玄亲王也有所怀疑了。 明珠几乎是半依在他身前,说完这几句要紧的话,等予钧稍微静了静,便继续道:“我已经叫人去传信给萧佐预备,若在宫外需要用人,只管传信到碧水别院。你自己在宫里千万小心自身。渭阳夫人或慕容家若想在宫中搅弄风云,或许便先除了你,毕竟推什么责任都不如斩草除根来的彻底,另一厢,便是……”她犹豫了一下,这话有些不好出口。 予钧垂目:“我知道,若这东宫或北门的异动是王爷的谋算,又或者陆平是王爷的人,那就是计中之计。倘若王爷叫人将我杀了或是伤了,在皇上面前也算是王爷唱一出苦肉计,能构陷了昌王爷,说不定还能顶了予锋上来。” 明珠抿了抿唇,低声道:“多想想泮月居,长公子,夫人还等着你奉养天年。保重自己,才有前路。” 予钧复又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唇角不觉勾起来:“我知道,放心吧。” 明珠轻轻挣开予钧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含笑道:“长公子,我先回去了。” 予钧颔首:“辛苦了。”他目送着明珠等人离去,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喜还是忧。如今的明珠,虽然没有正式去面对或者接受他的感情,但却每一天都在用行动在为他付出。可是自己到底能给她什么? 若说原先明珠的顾虑,主要是连云帮会不会受到夺嫡夺位争斗中的波及与牵累,那么如今玄亲王就成了下一个主要的问题。现在父亲还未登上大位就已经开始算计他手中的羽林营权位,明里暗里步步紧逼;将来一旦玄亲王身登九五至尊之位,是否便是他的灭顶之日?倘若被□□幽禁,明珠又会如何?他除了自己的心,到底还有什么能给她? 第73章 东宫子夜 夜色苍茫,夜风如刀,天下最尊贵华美的皇城宫禁,却也是最艰险的刀山火海。 不过情形紧急至此,予钧许多的心思纠结也不过一瞬之间,明珠等人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予钧已经重新集中精神,在南隽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南隽性情忠毅沉稳,闻言虽然心中大震,面上却并没有显出来,只躬身匆匆领命而去。 予钧则带着另外的亲信,羽林营的石贲和翊卫司的谢季淮,亲自赶往东宫。 时过子夜,宫中除了昭阳殿还是灯火通明之外,余下的妃嫔寝殿、或是太子卧病的东宫殿都已经熄灯安寝,宫苑廊下只有作为装饰的年灯仍在,正殿之中早已是一片寂静。只有侧殿,在这年夜之时仍旧有三位太医值守,并陆华率领羽林卫和一队二等翊卫在守卫轮候,殿中灯火反而稍微明亮一些。 予钧向门口的守卫点点头,便推门进去。三位太医正与陆华坐在一处吃茶。 或是也是因为守岁之时不能回家,还要在形势如此紧张的皇宫中值守,三位太医人人都是一脸复杂的疲惫神色。同样一身轻甲的陆平此刻正亲手烹茶,跟三位太医闲谈。 众人见到予钧此时进门,忙起身见礼,也不乏有些意外。毕竟这是年夜守岁的子时,身为玄亲王膝下的嫡长子,予钧居然不在昭阳殿里聚宴,却面带风雪,甲满白霜,巡视过来。 予钧面上含笑,一改平日沉毅之色:“巡守风寒,过来讨一杯茶吃,也顺便向几位太医道一声辛苦。” 太医们忙道不敢,坐在最外侧的涂太医起身,将自己靠近茶炉的位置让给予钧,又唤一旁的小太监去拿多的脚凳和茶盏等物。一番安顿,予钧便从陆平手里接过滚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笑道:“与陆统领共事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还未知陆统领烹一手好茶,不愧是世家子弟,深藏不露。” 陆平正在给涂太医续水,闻言也不抬头,笑应道:“长公子客气了,不过是看几位太医新岁值守,天寒无茶,这才勉强献丑。” 予钧的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颔首道:“新岁值守,果然辛苦,陆统领烹完这一盏茶,便回营里歇息吧,后半夜我来值守东宫。” 陆平的手顿了顿,抬头笑道:“这样如何使得?倘若长公子代我值守东宫,那宫禁九门岂不无人督掌。” 予钧低头闻了闻那茶,未曾入唇,便即放下,笑道:“无妨,近日陆统领在东宫这边实在辛苦,如今新岁子夜已过,也该稍作休息。“并不待陆平再说,予钧便转向太医们那一侧:”今日太子殿下玉体如何?听说年宴还是没能去成。” 在值守的三位太医中,涂太医最年轻,也对政事最敏锐,对予钧和陆平的两三句对答中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端倪,或许予钧此来并非寻常轮值。当下便谨慎应对:“是,万太医、邢太医和下官一同会诊,殿下的咳喘稍平复了些,今日风中有雪,不宜外出。” 予钧点点头:“嗯,那殿下还是按着平常的日子安歇的?歇息可还安稳?陛下怜恤牵挂太子,今日年宴守岁不得相见,心下也定然挂念。” 邢太医应道:“今日为除夕,殿下与徐侧妃一同饮了些果露贺岁,安歇的是稍晚了些。不过晚间的平安脉象还算平稳,也进了独参汤养气。”邢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太医之一,对皇家这些父父子子之间的纠葛素来是心里有数,面上装糊涂。此时说完这番四平八稳的应对,抬眼再望予钧,却见这位才干卓著,手握兵权的皇孙羽林将目光之中似笑非笑,心中便油然而生隐约约的畏惧。 予钧点了点头,又问万太医:“殿下今日的饮食如何?可都查验仔细了?这些日子风急雪骤,天威雷霆多动,东宫这边的要紧之处,想必诸位都清楚。若是一时的糊涂,让殿下出了丝毫的差池,可不是一人一身就能承担的。”说到后半句,他直起背脊,环视众人,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孙脸容英俊雅正,然而吐出字字句句却是意味深长。 太医们更心惊处,是予钧的最后几个字,竟对着陆平而言。 予钧语毕,便静静望着众人,平静目光中杀机隐隐。 孝瑾皇后传来的消息实在太短却又太急,以他此时手中的力量根本不能样样兼顾。除了宫禁九门仍需加强打点谨慎之外,予钧只叫南隽去盯着北门和太庙。倘若即将生出的事端无力阻止,就暗中观察,以备追究罢了。如今的兵力分布,不论是慕容家兵行险招,还是玄亲王故布疑阵,犯上作乱或者行刺逼宫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唯一能做到只有扰局,生小事而推责任,重开廷议之后朝堂上打嘴仗。 若是在太庙生事,无非就是放火或是装神弄鬼。昌亲王和慕容家就算能买通钦天监搞出什么星象不吉、兆头不祥之类的由头煽动一批文臣,也没有什么翻云覆雨的大作用。因为星象鬼神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查无实据,只有极为迷信的帝王或许能真的被天象之说牵着走,大多数时候帝王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对于睿帝这样在位近五十年,心智刚毅的皇帝来说,天象之说恐怕反而会将他激怒。 不吉不祥,谁说一定是对着孝瑾皇后?睿帝翻手之间也可以说是瑜妃慕容氏不祥,或是迁怒旁人。总之太庙虽然要紧,却不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东宫却不一样,虽然如今人人皆知元德太子很有可能无望于帝位,但世事翻转,政局更动,往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太子一旦出事,不比星象预兆之类的虚无缥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中毒是刺杀还是天不假年,裴皇后的母族、太子妃的娘家、太子三师三保,都得有个说法。 睿帝如今叫太医每日会诊存档,一方面是有一口父父子子之间的心结之气,另一方面也是顾忌着史笔如刀,千秋声誉,到底不愿意落下一个偏宠妾庶,毒杀嫡长的恶名。 总而言之,予钧此刻能亲身应对的便是东宫变故。即使这里头有旁人声东击西的策略,也只能硬顶,毕竟元德太子的安危实在是太要紧了。 予钧这话当中的警告意味实在太重,身后的亲卫石贲与谢季淮皆是甲映寒光,手扶佩剑。虽说这是羽林郎着甲侍立的习惯动作,然而此时此刻二人的英武之姿却更为予钧之言增添了几分杀气。 万太医不由起身一躬:“承蒙长公子提点,下官等自当谨慎侍奉。” 邢太医和涂太医纷纷起身跟上,而陆平到底是武将,动作快的多,在万太医身形要动的时候便已肃立一揖,却未说话。 予钧并不起身,亲手自陆平座位前拿起了茶壶,为众人满上:“诸位请坐。我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身为同僚的一点提醒,大家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说到底还是要报效皇恩的。”皇恩二字咬的这样清晰,众人自是诺诺应和,至于心里怎么掂量,唯有自知。 殿外寒风呼啸,予钧倒也不催陆平速速回营,只是亲手又煮了一盏茶。他的茶艺是传自楼珩,虽然近年来多在军中苦战或是江湖奔波,少时的苦功却也没有荒废。几位太医虽则应对谈话之间心中隐隐战兢,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子不愧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英国公楼珩一手□□而出。予钧煮水烹茶的行动之间行云流水,清正冲雅,叫人几乎忘记他身上的甲剑凛凛,只觉公子翩翩,高华自成。 时过三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消息传来。东宫侧殿中茶香袅袅,予钧和陆平以及三位太医对坐喝茶,予钧时不时问几句有关元德太子的休养情形,一时倒还平静。 “哗啦!”东宫寝殿中隐约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夹杂在寒风的呼啸之中,在这无边的黑夜中,格外叫人心惊。 第74章 储君梦魇 “啪!”万太医手一抖,茶盏便滑落在地。 予钧、陆平并三位太医闻声几乎是同时起身,予钧看了一眼万太医,起身便向外走。 陆平刚要跟上,谢季淮伸手一拦:“陆统领稍坐。” 予钧并不回头,带着石贲便向外快步而去,他已吩咐了在羽林卫中剑术足以排进前五的谢季淮,倘若陆平硬生异动,格杀勿论! 东宫自寝殿开始,灯盏陆续亮起,三位太医连披风也来不及穿,哆哆嗦嗦地跟在大步流星的予钧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东宫殿,向着元德太子的寝殿而去。 而此刻,在大盛宫城中名位尊贵仅次于睿帝的东宫储君,元德太子,正气喘吁吁地倚坐在青色刺金瑞草龙纹的卧榻上,用苍白而颤抖的手,指着躺卧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一个小内监:“来人,来人!有人要害孤!” 随侍的中官宫娥自是纷纷跑进寝殿,徐侧妃也披衣赶到太子榻前,予钧带着石贲并太医等人几乎也只落了两三步便到了。或许是连日的风云起伏已经叫宫中人对甲胄军械之声格外敏感,予钧身上轻甲的鳞片彼此轻击的铿锵之音一闻,众中官宫娥不必说,甚至连太子膝下长子之母,也曾代掌东宫、位同二品的徐侧妃也立即躬身退后。 予钧进了元德太子寝殿,先是单膝跪下一礼:“臣叩见太子殿下。殿下稍安,还请允准太医诊脉。” 元德太子惊魂未定:“有人,有人要害孤!” 予钧皱眉,欠身将礼节行毕,便即起身,挥手让太医上前去给元德太子诊脉,自己则转而去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小内监。看年纪服色,都是中规中矩的东宫宫人,身材比较矮瘦,年龄大约十七八,也不算太小。此刻一动不动,是因为胸前刺着的那柄三棱短锥正中心口,这片刻之间便已气绝。而因着那短锥并未拔出,倒没有多少血迹喷出。石贲上前复又确认了一下那内监的脉搏,便向予钧摇摇头。随即又去将那人的腰牌取下,呈给予钧。 予钧接了,便向东宫如今的总管太监宋康看了一眼,却伸手一止,示意对方不必现在就急吼吼的陈情分辨,还是先看太子的情形。 这一时太医们诊脉完毕,便到一旁去开方子。元德太子的呼吸似乎稳定了几分,予钧便躬身一礼:“殿下,适才出了什么事情?是这名内监刺驾?” 元德太子仍是目光发直,双颊潮红,颇有几分惊魂未定。 予钧却耐心的紧,转头向徐侧妃一拱手:“夫人,请回自己的侧殿吧。” 徐侧妃能以六品小官之女的身份走到如今情势,并非只靠着幸运地生下了长子。闻言微微一福,立刻中规中矩地带着多余的宫人一齐退出,甚至都不敢多看元德太子一眼。 予钧又向宋康也一拱手:“宋总管,请您陪几位太医到侧殿仔细斟酌一下方子,安神汤尽快送来吧。” 原先的东宫总管早在上次太子遇刺的事件之后被革职流放,宋康是上个月底才被调派到这个风口刀尖一般的职位上。总共平静了不到一个月,便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昭阳殿守岁宫宴未散,东宫殿便横尸血溅,他进门那一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大安稳了。此刻看予钧似乎有接手处理的意思,简直想立刻跪下道谢,自是连连应声退出。 很快东宫寝殿中便只余元德太子与予钧二人,予钧静静待元德太子又喘息了片时,才再度躬身:“殿下?” 元德太子涣散失神的目光渐渐凝重,呼吸也逐步平稳,转向予钧,上下打量一番:“这不是你父亲的人?” 予钧心中一哂,元德太子虽然不算是才智卓绝之人,却也是幼从大儒,多年栽培。如今无望于大位,还是吃亏在身体先天不足,却非才能不够,刚才那一番惊魂模样虽然做的极像,到底只是给旁人看的罢了。 予钧躬身道:“殿下此问,臣只能惶恐。臣奉命巡防宫禁,乍闻□□,不知内情,还请殿下赐告。” 元德太子的目光落在予钧因着乍寒乍暖而微微红肿的双手和头脸上,又看了看他的甲胄和宫靴,轻哼了一声:“你倒能吃苦,不愧是楼家培养出来的人,比你父亲强。” 予钧神色不动,也不接口。 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所知有限。至于元德太子对玄亲王的怨怼和鄙夷,予钧也无话可说。毕竟如今睿帝扶持孝瑾皇后和玄亲王上位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外头宋康禀报道:“殿下,安神汤预备好了。” 元德太子要说话,却又咳嗽起来。予钧转身道:“拿进来吧,太医的方子好了没有?” 宋康亲自送了安神汤药进来,檀木托盘上龙纹银碗中热气腾腾。 元德太子看了一眼,目光中滑过一丝讥诮之意。太医们跟在宋康身后,另有两名小中官捧了漱口水、巾子等物,过来服侍元德太子吃药。连漱口水的杯盏托盆,样样都是银质。 予钧退后两步,太医们上前试药,验药,确认无事之后便由宫监们服侍元德太子用安神汤药。 元德太子将那汤药饮尽,似乎又有些虚弱:“适才孤口渴的紧,便唤人拿水来。那人便要刺杀孤!” 宋康等人俱是惶恐不已,一时间都低了头。 予钧皱眉,元德太子此言何意?倘若近身之人真要刺驾,对于虚弱至此的元德太子,只要横肘猛力一击头颈,元德太子断然没有抵抗的能力。更何况死去的那宫监身材瘦小,身家清白,都是经过多次筛选排查,九族都登记在册才送到东宫近身侍奉的。 从这情形来看,其实更似元德太子梦魇之中误杀内监。元德太子不愿意承认自己失手也就罢了,但是若是将所谓刺杀之语宣扬出去,岂不是又要掀起一场大风浪? 予钧沉了沉,单膝跪下:“臣等护卫不力,使殿下夜不安寝,请殿下降罪。” 宋康等人皆是玲珑心肠,一同跪下之时也是一同心思飞转。若元德太子坚持这死去的内监是刺客,予钧和陆平有多少责任且不说,他这个东宫总管即便不是脑袋搬家也差不多了。但予钧这话很有些含糊,没有否认刺杀,但也不乏暗示元德太子梦魇之意。太医们还在想,宋康却连忙附和请罪。 元德太子静了几息,抬手时带了些冷笑:“夜不安寝,罢了,如今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予钧并不起身,但腰背笔直,回望元德太子:“殿下,您如今需要静养,叫人先收拾了可好?”微微侧首之间,宋康忙配合着石贲一同将那尸身抬了出去,太医们也借机退出。寝殿之中再度只余元德太子和予钧二人。 元德太子冷笑道:“予钧,你的意思是,孤梦魇了?” 予钧垂首:“臣不敢妄言。但殿下若说这是刺客,那只能上达天听。陛下自然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其人是否有习武,是否有指使,是否有同谋。一旦查实,死者九族罪不可免,东宫侍卫内监一体同罚,只怕侧妃宫婢也要清洗。只是年下血流成河,殿下也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到底那内监是如何攻击殿下,殿下又如何将其刺死。臣适才简单检视,那人手上毫无伤口,死前是毫无挣扎抵挡的,这样的刺客着实少见。” 元德太子冷笑连连:“难不成,是孤平白无故就梦魇要杀人?罢罢罢,一切都是孤的罪过!”激动之下手上无力,却还是将手边用以饮水的银盏向予钧扔了过去。 予钧并没有闪躲,那银盏自他脸侧飞了过去,相距不过半尺。 以元德太子手上的力量,便是砸上了也没有什么劲力,最多红一红。然而就在那银盏飞掠的一瞬间,一股淡淡的味道飘过予钧的鼻端,他心中忽然一动,又向元德太子望过去。 第75章 风雪元日 元德太子相貌与已故的裴皇后十分相似,眉眼俊秀,气度儒雅,因着常年的卧病更增添了十分的苍白孱弱。然而此刻双颊潮红,眼底也发红,似乎有些狰狞激动。予钧再一欠身便欲站起来,然而或许是太疲累,膝盖竟麻木了,身子一歪,以手撑了撑地,才能敛衣起身,向太子躬身道:“臣失礼了。”转身将披风理了理,出去叫太医:“殿下情绪还是激动的紧,你们仔细诊一诊,这到底是魇着了,还是有什么旁的?” 太医们脸色都变了变,迟疑道:“这个,太子殿下……” 予钧冷哼道:“以为三人会诊,全都报平安便不能一体同罪么?”声音越发冷厉,“看看现下是什么时候!” 太医们与宋康都膝盖软了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去寝殿,元德太子的咳嗽声再度响起。 予钧朝里头看了两眼,又将此刻等候在另一厢侧殿的徐侧妃,并随侍的、侯立的、守卫的余下众人一一扫视过去。众人原就战兢,被他如刀锋版冷冽的目光再盯过一时,几乎人人都是膝弯发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才好。 自然,也有人是例外的。比如,寝殿外此时值守的羽林卫朱海,以及扶着徐侧妃过来的女官郑娥,还有一两个他一时叫不出准确名字的内监和翊卫。 予钧不动声色,只将众人反应尽皆收进眼底,同时也将那个他撑地时藏起的银盏更谨慎地藏在披风里。 小半个时辰之后,又服了一剂安神汤的元德太子终于安静地安歇了。 而太庙起火,但已经被扑灭的消息也传了回来。予钧带着三位满额冷汗的太医回了侧殿,陆平还与谢季淮一同等在原处。此时已过四更,但侧殿中的众人皆是全无睡意。予钧拱手道:“今夜诸位辛苦了。“ 陆平起身,欠身道:“长公子,末将有疑,待回了羽林营还请赐教。“ 予钧唇角一勾:“陆统领,你不必回羽林营了。谢季淮等下就送你回府去休息,初三便到南城门守卫吧。“ 陆平抬眼,目光中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他身为羽林营的羽林郎统领,其实只比予钧低上半级。予钧比他年轻六岁,虽说在郴州曾经有过不少战功,到底在羽林营里根基还不够深。今日他在东宫值守,先是被予钧当着几位太医的面明着怀疑监视,随后连个解释也不给就要将他从东宫这个紧要位置调去京城的南门防卫,脸上终究有些挂不住,不禁脱口而出:“长公子,您也不过是羽林副将——“ 予钧直视过去,剑眉微轩:“陆统领,你以为我这个副将,斩不得你?” 仓啷一声,谢季淮和石贲同时长剑出鞘,寒光耀目,三位太医几乎是互相撑着才没有跪倒。 予钧一摆手:“元德太子身为储君,有任何的闪失,你以为辅国将军府满门能赔得起吗!“在东宫耽延这许多时候,他愈发怀疑陆平是玄亲王的人。到底玄亲王要做什么?难道有睿帝这样扶持还不够,还非要亲自将元德太子置于死地?难道他没想过,若是元德太子死的不明不白,睿帝百年之后的史书上便脱不了一个杀子的恶名。毕竟当年睿帝上位时,元德太子的母亲恭和皇后娘家很是出了大力。 予钧压了压心头怒气,盯着陆平的眼光厉如鹰隼,又斜睨瑟瑟发抖的三位太医:“忠君二字,还望诸位都放在心头。”言罢微微颔首,谢季淮便向陆平一伸手:“陆统领,您东宫翊卫的腰牌。” 陆平背后陡然生寒,眼前予钧言语眼光之中的杀气威势,皆让他这个惯常护卫天子宫禁、却到底不曾在边军中浴血杀敌的羽林统领有些扛不住,心里勉力静了静,便伸手解了腰牌递给谢季淮。 谢季淮仔细看了看,也不管陆平是不是因着这个认真的动作愈发愤怒,验看好了才转身,恭敬交给予钧。 予钧接了,转身自去继续烹茶。 陆平忍辱含怒,便跟着谢季淮去了。 长风呼啸,微雪扬扬。 当薄薄的银霜再度为大盛宫城覆盖上一层雪纱之时,天裕四十八年的第一个清晨终于来到了。 彻夜未眠的予钧在留了南隽驻守东宫之后,便赶往昭阳殿外侯见。 因着睿帝与孝瑾皇后守岁到二更方睡,予钧这一等便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辰时二刻得以面圣。 自从孝瑾皇后凤仪中宫,昭阳殿的口风门禁更严谨周密胜过从前。故而在大年初一的这个早上,昭阳殿寝宫之中,睿帝是摔碎了几个茶碗,勃然而发了怎样的烈怒,予钧长跪了多久,而这一切又为大盛朝未来的政局更替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此刻,并没有人得以知晓。 大约要到很久很久之后,当睿帝一道一道的旨意与动作,将这让无数人为之倾家舍命的大盛朝至高权位推向一个出人意表的方向之后,或许才有那敏锐广知到极致的人,逐渐对这个看似平静的除夕与元日唤起一点模糊的回忆。 而天裕四十八年的正月初一这一天,大约除了彼时在场的孝瑾皇后之外,下一个略略得闻内情的,便是长风居中犹自睡眼朦胧的明珠了。 “少夫人,长公子回来了。” 听到澄月沉稳的声音时,明珠在这寒冬早上温暖的被褥之中睡梦仍甜,半梦半醒之中翻了个身,全未理会。 白翎和澄月不免对望一眼,却不敢违背明珠惯常的习惯,不得通传,不入寝室。 澄月又唤了一次,内间却好像还是没有动静。 白翎便有些着急:“少夫人,长公子从宫中回来了!” 白翎的声调原本就比澄月高一些,语气又急,明珠终于乍然惊醒,立刻翻身坐起:“他怎么样?可受了伤?” 此时予钧已经到了正房门口,闻言不由笑了:“托少夫人的福,并没有受伤。” 明珠顺手掀起床帏,左手抹了抹眼睛,勉力望向予钧,见他仍是在宫中的那一身轻甲,上头白霜倒是化尽了,那背后的披风颜色更深了些,想来是被几番消融雪水浸湿了。予钧憔悴疲惫,眼底又是乌青,与上次腊八宫宴回来时差不多,必然又是一夜无眠。 其实也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的明珠掩着口打了个哈欠,睡眼犹自有些迷离,便起身迎到予钧身前,伸手给他解披风:“长公子怎么回来了?昨夜宫中可还安好?陆家那边我已经叫人去盯着了,四边城门附近也都安排了人。” 予钧看着明珠,其实有些呆住。 他与明珠奉旨成婚之后第三天就开始往宫里和羽林营里跑,住在长风居的日子屈指可数。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各自安寝,他也见过明珠身穿寝衣,不着脂粉的素淡样子,但……但那跟现在并不一样! 明珠显然是还没睡醒,一头鸦青长发乌亮如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流光缎子寝衣斜领广袖,大致的款式与常见的广袖长裙其实差不多,但柔软的质料收腰贴身,毫无装饰,格外显出明珠腰身的绰约风姿。而流光缎子十分易垂,明珠抬手之间广袖便自然滑下,露出白生生的小臂。而她迷离未醒之间,领口也稍微有那么一点没有拉紧,二人相距这样近,予钧很自然地便看见她雪白的脖颈肌肤和锁骨。如此种种,予钧一时便有些失神。 第76章 唱作俱佳 明珠将予钧的披风解毕,又帮他脱盔甲,予钧终于回过神来:“咳咳,宫中,宫中很难说。“ “很难说?“明珠自己也疲惫,白皙的手指继续纠结在予钧身侧的盔甲带子上,一边向外唤了一声,“澄月,给长公子拿热水和粥饭来。” 予钧静了静,强迫自己不去看身侧温软如玉的明珠,转头望向窗外:“昨夜我亲自去了东宫,太子似乎是梦魇之中杀了一个内监。至于北门那边,是太庙出了点小变故,但两厢都没有出大事,表面上看算是压下来了。只是我今早去了昭阳殿,皇上又生了一场大气。我赶回来是有两件事跟你说。” 明珠已经将予钧的衣带解开,帮他换上常服,看见他膝上的痕迹不由皱眉:“怎么又……” 予钧唇角勾一勾,便是再怎么不面对不承认,她也是心疼他的。他敛了敛脸上的神情,勉强肃容道:“一则,昨日太子朝我扔了个喝水的银盏,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但那盏里的茶水气息,我觉得不大对头。杯盏我顺出来了,刚才给了白翎。另一则,近日事情出的太多,我要跟你借人。“ “借人?”明珠抬眼,心里一跳,“要做什么?”瞬间整个人便警戒起来,眼神也转为锐利。 予钧弯唇,伸手抚了抚明珠的背:“紧张什么,我哪里能叫你的人去涉险。” 明珠倒也没有推开他的手,望他的眼光里生了些许的歉意:“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离京吗?” 予钧颔首:“离京是要的,但也不用你的人在外头。我其实只是想借韩萃和燕衡用一用。”忽然露出了个有些狡黠的笑容,低头到明珠的耳边,极低地耳语了几句。 天裕四十七年的风波这样多,人人都知道转过年来的局势只会更加紧张。毕竟原本睿帝与元德太子不曾宣诸于口的争端,便是谁能活的更久。随着时间推移,睿帝的年迈与太子的日益衰微,昌亲王和誉国公府的看似平静,玄亲王和渝州帅府的表面端肃,都会让九五尊位的传承之争愈发如离弦之箭,将整个大盛□□文武百官,黎庶万民都一同绷紧悬空。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天裕四十八年的风暴,竟然这样早便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 正月初一当晚,禁宫翊卫所居然发生了酒后斗殴的事件,轮值东宫的侍卫内监皆牵涉其中。这样荒唐的事情在年下发生在天子眼前,掌握宫禁翊卫实权的予钧自然责无旁贷。 按着几日后才陆续传开的风言风语,据说正月初二的一早,睿帝便在暴怒之下命单独守卫乾熙殿、从不离开帝君身侧的御卫统领,真正的天子亲卫谢仲耀亲自前往玄亲王府,将回到长风居休息还不到两个时辰的予钧带回宫中,在御书房前狠狠打了一顿板子。 年迈的睿帝此番雷霆半是国法,半是家法。予钧的羽林副将之位并没有被撤销,只是打的满身是血之后就抬回王府闭门思过,原本的责任职属都交由各卫所副统领代执,紧要的令牌都暂时集中回到谢仲耀手中,也就算是回到御前督管。 这件事情传出来时,并没有在京里掀起多大的回响,有人认为是素来勤勉辛苦的予钧背了黑锅,也有人认为是予钧到底年轻压不住羽林营。间中也不乏有公卿女眷议论到明珠,说明珠可怜者不少,认为其克夫者亦有。总之,这个时候的绝大多数人都还只是对着此事闲谈叹息,当作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最多不过就是走礼的时候在玄亲王府的礼单里多加了些药材补品罢了。 而初二早上的长风居之中,此事的主角予钧和明珠二人,却是在外间傅嬷嬷并绮霞绮雨的焦急关切、甚至隐隐抽泣之中,彼此低声取笑。 “明珠,你实在是叫我大开眼界。”予钧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肩头抽动,无声偷笑。 明珠被他笑的有些恼了:“笑够了没有,不是你叫我看见你被抬回府的时候,需得作出个伤心的样子?” 予钧看着她眼皮犹自红红的,眼泪还有些止不住,愈发难以忍住笑意:“那你也不能抹这样多的葱汁,哭成这个样子。这哪里像是我挨了打,分明是要了命。” 明珠用温帕子已经擦了好几次,眼睛里却还是酸酸辣辣缓不上来,泪水不时涌出,愈发气道:“若不是你说要做个大动静来好遮掩接下来的明里思过、暗中出京,我哪里用的着这样在外头哭。” 予钧静了几息,勉强严肃了些,颔首道:“是是是,此番辛苦你了。不过论演技,还是韩萃好些。在御书房前头那番作假的板子打完,谢仲耀一脸的看不下去,只不过他素来没什么表情,倒也不算太明显。石贲和谢季淮都是实心的人,万万做不出韩萃这样悲愤委屈,宛若眼见,消息散播的形神俱备。” 明珠想起韩萃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也不禁弯唇一笑:“他回来一说你在宫中挨了廷杖,受了重伤,连染香都信了,更不要说傅嬷嬷和绮雨绮霞她们。想来接下来几日只要闭门不出,府里府外的也不会察觉。” 这一场戏自然是予钧早就跟明珠说好的。韩萃是假作在宫外等候予钧,闻知了廷杖之事便到玄亲王府报信,又到晋王府禀报,名义上是说一声初二不能陪明珠回门拜年,实际上也是要把消息散出去。而明珠自然是闻听了韩萃“强抑惊慌”的消息之后便“含泪忧心”地出去大门迎接满身鸡血的他,两人当时眼神一对,默契地一个伤身忍痛,一个伤心流泪,在玄亲王府众人远远的旁观中一同回了长风居。 至于玄亲王信不信从宫里到府里的这番做作,又懂不懂睿帝的心思,予钧便不细问了。如今才大年初二,离正月十五的重开廷议还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朝廷既不能发邸报,又要将这个消息散出去以掩盖他下一步的行动,眼前的做法也是无奈的权宜之计。 当时予钧满身染了假血被抬回王府,远远便望见明珠只穿着件单薄的织锦披风迎着他。待到了近前,明珠更是未语泪先落,在抬着他的软轿旁不断哭泣,声音不大不小,端丽脸孔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哀伤。当时他要不是被明珠帕子上的葱汁味道差点也呛出眼泪来,简直就想跳起来给她擦泪了。 待得回房才知明珠竟是演练好的,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讲这配合的简直是无懈可击,但予钧总觉得悻悻的,心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只是,犹豫再三之后,予钧还是重复叮嘱了那些已经说过的话:“我今晚就要走,你自己千万小心。到底我不在京里,若有了什么变故,便递折子进宫,皇后娘娘还是护着你的。” 明珠点点头,见予钧温言之中十分郑重,知道他心里顾虑。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自从离开北墨,前往连江寨复仇,霍陵对她向来只有一句话:“你行的。别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她早已无所畏惧。予钧并不是不知道她连云主人的身份和实力,然而此刻他的眼光里,却有真切的担忧,好像因着他离开京城这半个月,就怕旁人欺负了她。 明珠有点想笑,笑话予钧担心太过,却也仿佛有些想哭,莫名贪恋着这样被人担心的感觉。这样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盘旋了片刻,最终出口的是近两个月她对着予钧最惯常的和软语气:“我知道了,你自己在外头也要小心。” 第77章 南夷梦泽 随后几日,予钧受杖禁足之事已经渐渐传遍了京中的公侯之家。玄亲王府之内自然在初二当日闻信,但也没什么动静。不过是自玄亲王并顾王妃以下,到众侧妃宜人等女眷,各自象征性的药品和补品过来。礼物之中最厚的当属嫣妃,但人也并没过来探望。明珠知道如今嫣妃自己处境也不容易,只叫人送了丰厚回礼便是了。 而七公子予镌虽然没什么钱财可以走礼,却是偷偷跑过来想要探望予钧。明珠只温言拦住了,又叫澄月装了一大盒点心给他带走。至于提了两三次想要探视的傅嬷嬷,明珠也是劝了一次之后索性就不见了,只叫稳重周密的澄月出去传话,说长公子心情不好,见谁都发脾气,过些日子再说。 正月初五,明珠正在西厢书房看书,便听外头白翎的声音里带了些郑重:“少夫人,碧水别院送年礼过来了。” 碧水别院送礼?这样交接物品的事情为什么要禀报到她跟前?明珠心念一动:“叫他进来。” 外间脚步极轻,听出那脚步声音中的内功路数,明珠唇角不由一翘。澄月打起帘子,道了一声:“请。”声音里带了隐约的恭敬,进门之人一身青布长衫,欠身微笑,温润谦和:“少夫人安好。” 明珠将那书卷随手放下,笑道:“萧总管好,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挥一挥手,澄月亲自送了茶上前。 萧佐谦逊微笑道:“萧某还未曾有机会一览王府的富贵气象,心有仰慕。所以借着给小姐送礼的机会,一览盛景。”说着,双手奉上了一封极厚的信封。 明珠接过一笑:“那真是欢迎之至,萧郎君随便看。”拆开信封,居然还真是数页长长的年礼名目。明珠诧异地望了一眼萧佐,心道他分明是有大事才会亲自来见面,那附上这么长的礼单做什么?刚要追问,便留意到这几页礼单之中居然是数种不同的笔迹,又仔细看了看,心中便明白了。 萧佐喝了两口茶,见明珠神色细微变了变,知她看出大致端倪,便进一步解释道:“这礼单里头,只有前三页是碧水别院送给小姐的年礼。后头两页是泉州送来的,六七页是郴州送的,最后两页则是江州慕容家送的。今年年下,碧水别院热闹的很。” 明珠将那礼单再看了几眼,便随手交给了白翎:“一件一件说,泉州如何?” 萧佐自袖中抽出了折扇,习惯地在手中转了转:“泉州那边已经整顿完毕,玮大爷的身体已经渐渐平稳了。对于上次连家飞字辈的几人借着海龙帮名头刺杀帮主之事,玮大爷心里清楚,他已有意让出堂主之位。如果小姐想快刀斩乱麻,倒是可以考虑叫连家人自立门户。另外,展翼留意到近来有几个南夷人,常常在泉州城中走动。他们最常去的客栈酒楼,便是连飞雁名下的宝福楼。” 明珠微微蹙眉:“南瀛郡主在泉州养病,我是知道的。之前韶华给我的信里提到了南瀛郡主想让她嫁回南夷,难道跟这群南夷人有关?严加追查,如今形势敏感,我不想让舟山堂或虞山堂节外生枝。” 萧佐颔首道:“是,罗倚修已经加派了朱羽卫的人去暗中追查。两日一报,会跟旁的密信一同送到长风居。”顿一顿,格外谨慎了些言辞,“另外,郴州的年礼,送的也很丰厚。而且衣物用品,样样都很多。” 明珠适才已经将单子扫过一次,看那些布料玉扣之类的东西,便猜或许是楼珺的手笔,不由想起泮月居里那个高华清雅,风仪倾国的身影。心下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叹,颔首道:“我知道了,回礼预备的仔细一些,茶叶茶具多送几件,另外也再加些糖果。” 萧佐心下了然,面上还是公事公办的谨慎模样:“是,回礼的单子明日送过来给小姐过目。最后这两页江州的礼单,笔迹也是不同。一份来自誉国公府,另一份却是渭阳夫人手笔。” 明珠唇角一勾:“单独放着就是了。渭阳夫人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萧佐眉间也多了两分凝重:“如小姐所料,渭阳夫人手中是有暗卫的,但并不是赤霞派的人。景心静苑之战,穆洪已死,但抄家时并没有发现他从天宝斋买的首饰。至于其他的杀手都是身手混杂,更像西南那边的收钱做事的杀手帮伙。目前能追到的线索都指向黎家,也就是誉国公府的附属世交之一。” “誉国公府,渭阳夫人,都要继续盯紧。”明珠点点头,“江州怎么样了?长公子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萧佐摇头:“长公子是奉了密旨而去,并没有暴露行藏,咱们的人也只是按照小姐和长公子约定的地点每日待命。想来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顿了顿,萧佐又从袖中拿出几片色泽浓绿的草叶,“另外,这便是上次长公子给白翎的那只银杯当中的玄机。” 明珠接过来看了看:“这是什么?” “梦泽草。”萧佐的眼光意味深长,“这种草产自南夷,煮水喝可以使人心怀愉悦放松,无毒无害。只是若是浓度过高,再以特殊香料催化,便能使人心悸梦魇,长期服用的话,甚至可以精神失常。” 与萧佐议事完毕之后许久,明珠都坐在西厢书房里出神。 随着连云帮的日渐扩张,她手中的帮务本就繁杂沉重,如今在京中又牵扯到这许多宗族政事,让事情越发错综复杂。明珠以前一直认为,自己跟朝堂政务、宫禁皇族都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参与宫宴等事不过是一时误入,自己迟早有归回江淮,海阔天空的日子。 然而如今,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千丝万缕地逐渐联系到了一起,像一张无数蛛丝马迹织就的繁密巨网,要将她卷裹在其中,紧紧缚住。 元德太子年夜梦魇杀人,是南夷的毒草所致?那么下手的人是谁?南瀛郡主与渝州帅府的夫婿再不和,名录上她也是顾家妇,而养在孝瑾皇后跟前、如同孙女的韶华郡君顾其樱更是实打实的顾家女。 南夷,顾家,玄亲王,孝瑾皇后。 南夷人跟连飞雁是不是有什么交易? 玄亲王跟顾家之间是怎样的共识与默契? 孝瑾皇后对大位传承的事情到底有多热切? 哪怕抛开这一切眼前夺嫡政局当中的争斗与谋算,单凭青江主谋在京,而孝瑾皇后又是霍陵生母这两件事,明珠也是断断无法跟政局不沾关系了。 或许,这一切的因缘与纠葛,都早在数十年前便注定了罢。 转日,连阴了许久的京城天空终于放晴了几分,让各处冰雪都有些消融迹象。 而长风居中的明珠则迎来了久违的客人,韶华郡君。 “三姐姐。”韶华郡君进了门,连多的见礼也顾不得,便快步上前握住了明珠的手,“你还好吗?” 只这一句话,明珠便知道韶华郡君是不知内情的,当即露出个稍有些勉强的微笑:“我还好。你呢?许久不见了。” 韶华郡君抿了抿唇,明艳的面庞似乎较之前些日子又丰润回来几分,不是那样削瘦零丁了:“我也还好。三姐姐,我这些日子想过了,凡事不到最后一步,还是不能放弃的。” 明珠闻言不由几分欣慰:“能想通就好,我和长公子都很担心你们,只是近来的情形太紧张,不便多进宫看你。” 韶华垂了眼帘片刻,脸上微微一红,复又抬头望着明珠,美丽明亮的眼眸认真而坚定:“他——他现在守在东宫,我去探望太子妃的时候,跟他见了两次。他说他会去求晋王爷上本求亲,皇后娘娘一定会答应的。” 明珠微笑着拍了拍韶华郡君的手背:“凡事都有解决之道,我明日回晋王府拜年,也会探探祖父祖母的口风。” 韶华郡君点点头:“多谢三姐姐。”沉了沉,又道,“我之前给你们送年礼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怕极了……只是,只是……”星眸之中慢慢满了泪水,还是说不下去。 明珠心下慨叹,子不言父过,韶华郡君之前将南瀛郡主的信夹在首饰盒里送过来的时候,想来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此时她又能说自己母亲什么呢? 只是与此同时,韶华话中还含了一句很要紧的——她去探望太子妃的时候见过明重山两次。 第78章 九曲玲珑 明重山是羽林郎卫,直属于予钧麾下,在羽林营协卫东宫的时候想来也是轮值过几次,直到初二予钧受杖禁足之后,明重山又更进一步代理东宫防卫。从这个角度说,韶华郡君前往东宫的时候,遇到明重山甚至能与他私会片时的机会还是有的。但是韶华多次探望太子妃文氏,却不是那么寻常的事情。这是出于孝瑾皇后的授意?还是顾家的筹谋?这又与元德太子的心悸梦魇之事有没有关系? 明珠的黛眉不由微微蹙起,倘若元德太子最终被认为是梦泽草中毒心悸才至梦魇杀人,将来一旦事发,只凭“南夷”二字,韶华郡君便脱不了干系。如果她与明重山真能如心所愿结为夫妻,那么晋王府并孝瑾皇后也是洗不清了。 “三姐姐?”韶华见明珠面色沉重,以为她为自己担忧,“三姐姐,你不用太为我担心,皇后娘娘还是疼我的。”韶华飞快将泪拭了去,又向内室的方向看了看:“长公子如今怎么样了?我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又给了许多药材叫我带过来。” 明珠心想孝瑾皇后果然周全,不愧是当年为睿帝统御暗卫的人。面上只微笑着信口胡说:“不妨事,长公子吃了药睡下了。他有些发烧,不过没有大碍,到底也是心里憋屈,不愿意说出来。” 韶华目露同情地点点头:“哎,长公子真是不容易。” 明珠垂下眼帘,心想这句话倒是没错,弯了弯唇算是默认。 这般情势下,韶华自觉不便多留,怕妨碍了明珠照顾予钧。明珠也不能说什么,又闲谈几句,间中探问了些东宫之事,便送了韶华离去。 再转日之间,京城的云层又厚重起来。 在新年之后首次踏出玄亲王府大门的明珠自马车车窗看着外头的天色,心想如今这京城的天气果然便如政局与君心,都是一时一变,阴郁少晴。 而一路向晋王府行车,明珠也理清了自己此行之中想要传出去的意思。不多不少,刚好是到了晋王府大门她也想了整整一回。扶着白翎的手下车时,明珠看着自己的衣衫仍旧是茜红刺金,映衬着如雪皓腕上的羊脂玉镯,华丽夺目,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像京中那些话中有话,九曲玲珑的公卿女眷了。 明珠到祖母房中请安时,晋王妃正抱着眉眼稍稍舒展的重孙女蕙蕙逗趣,身旁也聚着几个亲眷晚辈在说笑,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而一见到明珠入门,晋王妃心情便立时不同,原本强压着的挂念都涌了上来,一连叠声叫明珠近前坐下说话,拉着她的手絮絮怜惜:“可怜的,都瘦了。王府里如今怎么样?长公子伤的如何?” 明珠心里既是感动,也有些过意不去,这件事瞒着旁人她不在乎,让祖母着急却是她不愿意的。只是两厢为难之下,明珠也只能顾着一边,此刻便如应对韶华郡君一样,露出一个带着勉强的微笑:“不妨事,长公子好多了,现在还在休养。让祖母挂心,是我们的不是。”前头虽然是做戏,最后一句却是真心。 “哪里是你们的不是,”晋王妃眉头紧蹙,素来慈爱的脸上也满了愁容,“到底长公子是年轻,这也是叫人家欺负了。羽林营里都是公侯子弟,年轻轻的不知天高地厚,长公子哪里就能处处压制的了。哎,你们这新婚才多久——” “祖母,没有这样严重,您不要太担心了。”明珠眼尾扫一扫,因先前陪晋王妃说话而此刻还在屋里的除了明重兰,还有鄯章然鄯悠然兄妹。 晋王妃一省:“是,不严重就好。”老人家牵挂之色仍旧深深,看的明珠心里内疚,便又带了多些笑意,低声道:“他近来也是累的很,能休养一阵子也是好的。” 晋王妃看着明珠说这几句话时双颊微微泛红,眼里虽然有些忧色,却也掩不住两情相悦之人的关切与欢喜,总算稍微放了些心:“嗯,那就好。”晋王妃拍了拍明珠的手背,“你们都是不容易啊。那你也不能呆太久啊,长公子独自在家?” “嗯。”明珠颔首,余光扫见鄯悠然坐在右边的圈椅上,素来白净端慧的秀丽姿容似乎有些憔悴,此刻静静低头,并不如同明重兰和鄯章然一样在继续逗弄蕙蕙,颇有些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样出神。 明珠心里隐约约生了莫名的疑问,随口回答晋王妃:“前几日有些发烧,昨日本来就降了些,今天我出来时却……咳咳。”明珠故意轻轻咳嗽了几声,又跟白翎示意要水喝。晋王妃忙伸手去抚明珠的背:”好好的怎么呛到了?快拿水来。” 黄芩早已送了热茶,然而却是太烫,于是白翎跟着一起去找温水。 众人一番忙乱,待明珠喝了水顺了气,便随口岔了话题:“祖母,蕙蕙是不是长大了好些?” 晋王妃提到重孙女,还是眉花眼笑:“是呢,这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跟她妈妈一样是美人胚子。” 明重兰嘟嘴道:“不是说随姑姑么?蕙蕙更像我!” 明珠笑道:“像你,那就更美些。” 明重兰看了明珠一眼,茜红衣衫芙蓉裙,端丽明艳的脸上笑意盈盈,是素来的大方英朗。先前的龃龉到底是渐渐过去,正是因为明珠素来强硬,从不曲意应承,这句算是夸她美貌的话便更显真实无虚。明重兰虽然也谈不上高兴,却也没有不高兴,唇角不自觉地勾一勾,低头在蕙蕙白嫩小脸上亲一口:“蕙蕙,多像姑姑些,更漂亮!” 晋王妃看眼前孙女们更和睦些,不禁笑意更盛,点着明重兰道:“你呀,一说便得意了。” 这厢说笑热闹,便将前头的话头抛了。又闲说了几句,鄯悠然终于插口道:“咳咳,年下来往拜年实在容易受寒,宗姬可也得小心些。” 明珠心下一哂,面上只微笑:“是,多谢提醒。” 鄯悠然目光闪了闪,也去看蕙蕙,逗弄了两下,状似无意地又问:“对了,先前说了一半,不好叫王妃挂心,长公子可退烧了?” 第79章 老姜弥辣 明珠那个隐约的猜测与婚前看料子那一日所见鄯悠然的落寞瞬间重叠,莫名的不痛快便涌上心头,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背脊在微微挺直,这感觉分明便是如临大敌。但同样在一瞬之间,明珠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即便鄯悠然对予钧多关注些,甚至有些什么未曾说出口的心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真的要嫁给予钧,既然迟早要和离,那何必在意予钧旁的情缘。 话虽如此,明珠还是对鄯悠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多谢挂怀,长公子好些了。” 鄯悠然似乎僵了僵,但立刻强笑应道:“如此便好,王妃也可以放心了。” 明珠并不顾忌什么,直接打量过去。鄯悠然身穿一袭莲紫色密绣折枝桃花织锦长罗裙,发挽乐游髻,耳垂翡翠珠,正是十五六岁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鹅蛋脸庞端庄秀慧,白皙肌肤凝脂如雪,与娇美俏丽的明重兰坐在一起,或许逊色了两分活泼娇艳,但胜了三分大方雅致,实在更适合作为王侯公子的正妻长媳。 鄯悠然素来的作风也是落落大方的,然而此刻在明珠的打量下多少有些不自在,目光闪避了两回,终于还是问道:“宗姬可是喜欢我这衣裳的刺绣纹样?” 明珠微微一笑,抑住心中混杂的情绪,刚要开口,便听外间周南的声音恭敬禀报:“王妃,王爷说宗姬如今不宜在咱们王府停留太久,到底是回去照应长公子要紧。但若是宗姬得空,还请回府之前到王爷书斋喝口茶。” 晋王妃虽然不舍得明珠稍坐即走,但也觉得“养病”的予钧实在需要照料,并不多留明珠。明珠更是心中了然,当即告辞,留下了一个给蕙蕙的红包,便带着白翎和澄月去了晋王的云鹤斋。 一进云鹤斋,周南立刻奉上热茶,便即退出闭门,至于白翎和染香则是直接等在廊下。众人皆是眉眼通透的心腹之人,进退之间配合倒还默契。 晋王爷难得的不是在习字,而是也拿了一盏热茶与明珠对坐:“你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干练了。” 明珠不知晋王爷指的是谁,毕竟她手下的人太多了,但面上还是一副了然的微笑:“祖父过奖了。” 晋王看了明珠一回,入京半年多,居然嫁进了玄亲王府,如今的明珠比从前似乎稍多了几分柔和,而且跟长公子予钧相处的也很好,并没有掀翻玄亲王府,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也让他老怀稍慰:“你别院的那个萧总管,是个读书人?他送来晋王府的年礼很妥帖。” 明珠知道萧佐在送年礼的时候曾经亲自前往晋王府一行,闻言一笑:“嗯,萧总管很有见识。” 晋王并不多说,他越发觉得明珠在京外成长的这十九年大有玄机,那位萧总管气度温润稳健,谈吐儒雅有度,便是放在朝堂上也是个人才,何至于给明珠做一个别院总管?更何况萧佐提到明珠时的心怀恭敬,晋王看的十分清楚。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晋王随口提了便丢在一旁,还是先追问更要紧的事情:“长公子如今伤势如何了?” 明珠稍敛了些笑容:“已经不发烧了,心里应当不大痛快,但也没说什么。” 晋王目光闪了闪:“很不痛快么?他在你面前也是?” 明珠望着晋王:“祖父觉得长公子不应当不痛快?” 晋王目光悠悠,又打量了明珠两眼:“这出苦肉计既然是皇上授意,眼前吃苦一时算什么,将来自有补偿。” 明珠见晋王说的直接,倒也不装傻,反带了些笑意:“祖父这话怎么说?” 晋王将手上的茶盏转了转:“你既然须得早些回去,难道还跟祖父绕弯子?”顿一顿,却叹了口气,“不过,说到底也是做长辈的心急了,就叫你们受敲打。” 明珠笑吟吟地望着晋王,并不接口。长辈,那就是说玄亲王了。这个话晋王说得,毕竟晋王既可以算是玄亲王的舅父,也能算半个岳父,但明珠做儿媳的还是不应当直言评论。 晋王带了一点正色:“近来宫里风波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能叫皇上跟长公子共同唱一出苦肉计,既然你们不说,祖父也不问了。玄王爷近来是急躁了些,长公子能忠君固然很好,只是父子到底是父子,你若能劝和便劝着些,眼光总是要放长远的。” 明珠看着祖父,心道果然老姜弥辣,晋王一眼便看穿了眼前这天家父子之间的勾心斗角。除夕夜东宫梦魇,定然与玄亲王脱不了干系,毕竟孝瑾皇后名分已定,只要元德太子一死,玄亲王就可以登上储君之位。说到底,万一睿帝有个什么突发意外走在了太子前头,那玄亲王的嫡子名分终究是没什么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昌亲王与誉国公慕容氏一脉反而会希望元德太子能坚持得更久一些。只要玄亲王一日没有储君名分,昌亲王总还是有一争之力。毕竟从贤名和才干的角度来说,玄亲王与昌亲王实力相当,并没有谁强过谁许多,只不过是孝瑾皇后比瑜妃慕容氏圣恩更隆重罢了。 对于玄、昌二王的心思,睿帝想必也是清楚的,所以才会叫予钧假作受杖,暗中奉密旨行事。而晋王冷眼看着这些,能叮嘱明珠的就是有关予钧和玄亲王的父子关系。睿帝即使对玄亲王如今图谋东宫的急躁心思有所不满,但看在孝瑾皇后的情分上,或许还是会将帝位传承。那么在睿帝百年之后,予钧的道路又当如何,就在玄亲王手上了。 其实有关这一点,早在赐婚旨意刚下的时候,晋王便已经提点过明珠。但年夜东宫梦魇,初二予钧受杖,就让睿帝、玄亲王和予钧祖孙三代之间的关系走到了一个更清晰的局势。也就是说,睿帝信任予钧,甚至将禁宫兵权托付,也将密旨密令相交;而予钧不负圣恩,忠君行事,却破坏了玄亲王的暗中筹谋。眼前睿帝尚在,予钧看似权重,只是一旦山陵崩殂,只怕前途生死皆未卜。 明珠想到此处,亦敛了些笑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个道理,长公子心里是懂得的。” 晋王不由微微蹙起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明珠很少见晋王这样,等了等,见晋王似乎是在打量她,又似乎是在想些什么更遥远的事情。明珠直觉不该追问,便将茶拿起来又喝了两口,展眉而坐,望着祖父的眼光坦然而平静。 晋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跟你姑姑还是不同的。” 第80章 且看前路 “嫣妃姑姑?”明珠心里迅速翻起对旧事的零星所知与猜测,“当年姑母为什么要给玄亲王做侧妃?” 晋王浮起一丝苦笑,又摇了摇头:“往事不可追,且看前路。你如今嫁过去的时间这样短,却已经护着长公子了,只盼将来那孩子不要负了你才好。” 明珠讶然,直觉晋王语气里隐约的叹息并不是向着自己,很可能是为了嫣妃,但既然晋王并不想多说,也就不追问了。沉吟了一下,便将另一件心里的事拿出来说:“祖父,有些事情实在不是咱们能掌控的,孙女倒是想问一件您能做主的事。三堂兄的婚事,您如何想?” 晋王也不算意外,只是笑了一下:“你们自己都是走在独木桥上,还要操心重山的事情?” 明珠微笑道:“人生不如意十常九八,得遂所愿无二三。既然世间多有刀山险境,人人都这样艰难,能叫身旁亲友稍得些欢喜宽慰,也是好的。我能出的力量不多,如今也不过是身为朋友的情义本分罢了。” 晋王深深看了明珠一回,叹道:“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婚姻之约,两姓之好。渝州帅府的心思太深,实在不是良配。如今玄王爷的冒进,里头一定有顾家的意思。听说年前南夷送了国书和年礼?说不定韶华郡君嫁回南夷才是好归宿。” 明珠微感失望,却也不算太意外。她从来就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索性岔了话题改问晋王的身体。 晋王亦有无奈,心知这场对话大约也就尽于此了,祖孙二人又闲聊叙话了几句,明珠便告辞而去了。 因为明珠在晋王府连饭也没有吃,回到玄亲王府的时间便很早,还不到未时便进了长风居的院门。 然而让明珠非常意外的是,她居然在长风居的二门与内门之间,听见了激烈争执的声音。 “真是,真是反了天了!”傅嬷嬷的声音严厉而激动,虽然并没有扬起太大的嗓门,但语气中的愤怒和强硬是已经到了十成,“王府中的规矩你们懂不懂?我是长公子的乳母!你们居然也敢拉扯我?长公子的病情到底如何,为什么不让我去探望!“ “你们太嚣张了!一群乡下丫头!“绮霞的声音也夹杂其中,紧随着傅嬷嬷。 “你们这样对傅嬷嬷太无礼了,这是将长风居当成什么地方?”绮雨的声音要小一些,在傅嬷嬷的另一侧。 明珠的眉头微蹙,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微微侧头,白翎立刻快步向前,先进了二门探问:“这是怎么了?傅嬷嬷不要这么着急,大年下的。” 明珠不过落了两步而已,那边傅嬷嬷似乎情绪未平,绮霞的声音先传回来:“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望长公子?这到底是哪门子规矩?”几乎是这句话的话音刚落,明珠和染香也进了二门。 明珠环视过去,见澄月和墨音带着两个小丫头守在长风居正房院子的门前,正和傅嬷嬷并绮霞绮雨对峙。傅嬷嬷等人的袖子褙子皆有些歪,连鬓发也散了散,傅嬷嬷平素戴的袖笼也掉在地上,但绮霞绮雨似乎都没顾上,三人身后还有两三个小丫头,畏畏缩缩地跟着一同在与澄月和墨音理论。 见到明珠入门,傅嬷嬷勉强压了压怒火,微微一福:“少夫人,老奴再没有脸面近前伺候,也是想看一看长公子的伤情,您连这点脸面都不给老奴么?” 明珠弯了弯唇:“嬷嬷这话言重了。染香,去将嬷嬷的袖笼拾起来。” 染香应了,刚向前两步,绮霞便抢先拾起来了,站在傅嬷嬷身后,望了明珠一眼便低了头,似乎在强忍眸中的情绪。 明珠看了绮霞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傅嬷嬷身上:“嬷嬷,长公子已经退烧了。如今还在休息,过些日子心绪好些,您再看望吧。”语气虽然温和的很,但言罢便向里走,并不预备等傅嬷嬷答话。 傅嬷嬷的怒火再度抑制不住:“少夫人!您也太狠心了!竟一面都不让老奴去见长公子么?老奴是能害了长公子不成?他——”满腔冤愤委屈,便化了悲声,傅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青石地上,哭着重重叩头下去,“少夫人,老奴求您……” “白翎!”明珠驻足折身,一声轻喝。 白翎闪电出手,一把便架住了傅嬷嬷的臂弯扶起来:“嬷嬷,您小心天寒。” 傅嬷嬷的曲池穴被白翎轻轻顶住,身上便使不上力气,便是想猛力下跪似乎也做不到,心中惊怒悲愤,哭声愈切:“少夫人,老奴只是想看看长公子……” 绮霞绮雨双双抢上,便欲推开白翎。 染香和澄月同时上前,伸手一隔,便将绮霞绮雨阻挡在两步之外。 明珠眉头蹙起:“傅嬷嬷,我敬重你是长公子的乳母,但不代表你可以挟制我。长公子如今在休养,谁也不见。你回去吧。” 傅嬷嬷想要推开白翎,却全然使不出力气,心中一阵悲凉绝望,便想向数步之外的正房哭喊,却想着予钧此刻必定伤痛卧床,听见了又能如何?转头恨恨望着明珠,愤恨之中老泪纵横:“少夫人你好狠的心,长公子这样病重,你连太医也不给请,只叫江湖郎中应付着,我们这些旧仆连见一面都不行,你……” 明珠啼笑皆非,然而也失去了再好言好语的耐性。她原就帮务繁重,现在再加上操心朝局和予钧安危更是百上加斤,殚精竭虑。若不是看在傅嬷嬷是予钧乳母的份上,明珠连话都懒得多说。若是傅嬷嬷软语哀求,或许她还能多安抚两句,此刻傅嬷嬷并绮霞绮雨二人眼光中的愤愤怨念已经掩饰不住,明珠便再不耐烦了。 “澄月。”明珠微微蹙眉,只淡淡吩咐,“跟傅嬷嬷说说什么是规矩。” 第81章 风雪将至 澄月恭敬欠身应道:“是。”随即上前半步,到了傅嬷嬷跟前,用清朗沉稳的声音说道:“傅嬷嬷,你口口声声说规矩说礼仪,你跟少夫人这样自持年高,指责冒犯,是什么规矩什么礼仪?不论你过去掌管长风居多久,如今少夫人入门,就是长风居的女主人。你再怎么年高有旧功劳,也没有压过主人的道理。上令下达,令行禁止,这就是如今长风居的规矩。你想见长公子,到底是为了长公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傅嬷嬷前头还是哭着咬牙切齿,澄月这一句话问出来却叫她忽然一噎。 澄月神色不变,继续道:“长公子若是想见你,自然会传。倘若没有召见,你为什么非要此时去见?是因为傅嬷嬷你有圣手神药,能叫长公子的伤病立刻好了,还是你能比少夫人更让长公子顺心欢喜,病里释怀?你哭来闹去,在长风居撒泼硬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心里好受。这样冷的天气,少夫人已经说了让你回去休息,回头有探望长公子的时候,连这样缓一缓也不行,你眼里有将少夫人当做主人么?你这样的年龄身子,还要叩头猛跪,这是要弄出伤病来陷少夫人于不义?傅嬷嬷,你自以为自己有规矩有礼仪,看不起少夫人也看不起长风居,你到了长公子跟前要说什么?就是要说怎么压过了少夫人一头么?” “我……我并没有……“傅嬷嬷叫澄月一通说,原本的眼泪也有些流不出来了。 白翎松了手,嗤笑道:“傅嬷嬷心里是拿自己当嬷嬷还是当长辈?霞雨两位姑娘呢?真当这些日子以来四处打听长公子行程、惦记着迎候等见,咱们心里不知道么?这到底是来尽忠的还是奔前程,自己心里明白!” “行了。”明珠见傅嬷嬷脸上泪也收了,绮霞绮雨二人虽然羞怒却也停了脚步,便摆了摆手,“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长公子要见你们自然会见。这是我最后一次容你们无礼取闹,再有下一次非分之想,便去长公子田庄里当差尽忠吧。”又侧头向澄月道:“今日拦的好,下次不必与我说,直接捆了送走。”言罢,便带着白翎等人进去了。 或许是被明珠的随口威胁震慑住了,又或许是随后澄月墨音等人盯的实在太紧,自从初七一场冲突之后,长风居重又归于平静。原本因着予钧不常住京中,长风居的丫鬟和仆从就比旁人少。后来虽说要预备婚仪,予钧也因着在碧水别院已经跟明珠达成共识而没有要王府增添人手。 故而如今在长风居的服侍的丫鬟和仆从,明面上的四个一等丫鬟,便是明珠最常带在身边的白翎、澄月、染香和墨音。至于名额上的八个二等丫鬟里,也有四个是明珠陪嫁而来的,两个是随侍明珠起居多年的采绿和采茜,另外两人隋绡和唐素则是因着各有长才,也一同调任过来。另外的四个,便是原本长风居的大丫鬟绮霜、绮雨,和原本的二等丫鬟霞光,霞影。余的三等丫鬟并洒扫小丫头等也有插入萧佐调动预备的人手。整体来说,明珠的直属下属还是牢牢掌控着长风居内院的。 之前因着对傅嬷嬷这个“予钧乳母”的身份还有些顾忌,明珠的原则只是在正房院内不进外人,长风居里旁的事务和原先的人员尽量不动。但是傅嬷嬷这一场折腾,其实在冲突中暴露出此番予钧暗中出京的一个破绽,便是从来没有太医上门诊治。虽然明珠有叫人假扮郎中出入,长风居也是日夜都在煎药,一日三四次的往正房里送,偶尔夜里还灯火通明一次,但毕竟予钧身为深受睿帝信任的皇孙,并不是重罪禁足,更似家法受杖,如何能没有太医过来? 但事已至此,再找太医也来不及,明珠也只能叫人全面监控着长风居,不许任何人将这场傅嬷嬷的争执散出去。毕竟什么敬重脸面都是小事,倘若予钧的这个计策暴露,哪怕只是在玄亲王府之内,也势必会影响到予钧的计划甚至安危。 外松内紧,严防死守地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予钧计划中要回京的正月十四。 明珠一早起来,便有些隐约约的心悸,并没有觉得身体有旁的不适,只是莫名的不安压在心底,便如同京城天气的阴寒郁郁,似乎风雪将至。 因着素来风声鹤唳惯了,明珠简单梳洗用了早饭之后,便叫白翎进来诊脉。白翎仔细诊看之后便探问:“可是小姐心里不安?” 明珠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其实也不严重,只是觉得仿佛有事要发生一样。” 白翎犹豫了一下,才又低声:“小姐是担心长公子?” 明珠眉头微蹙:“按着前天的密信,长公子在江州还算顺利。虽然慕容家祠堂起火之后江州也乱了乱,但到底没有出什么大事。叫人多留意吧,城外安排人去盯一盯,迎到渭亭。另外,晋王府也叫人去问问王妃的身体。”白翎颔首应声,刚要退出,明珠又叫道:”翎姐,往宫里送一盒绢子和堆纱花枝,只说给韶华郡君走礼,不要放帖子,将礼物送进去就好。” 白翎领命而去,明珠在西厢还是有些心情略浮,看了几份密信便自觉效率不高,便又起身到予钧的书架旁,将先前看过的那卷颇有趣味的史书找出来。那是一卷四国史,记述评论在大盛开国立朝之前,曾经南北分立的桓国与澹国,并再之前的大朱朝与时间极短的大齐。不仅文风犀利有趣的紧,连抄录的笔迹都飘逸俊雅,叫人读起来赏心悦目。 不知不觉,明珠又读了大半日,心情也静下来。用过中饭之后,明珠还有些手不释卷,连外间有人未经禀报便入门也没在意,只当是白翎澄月等人近前回禀事情,便继续专心读书。 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书抽走,明珠一惊,抬头望去,却是一张风尘仆仆,疲惫憔悴,却到底不掩玉树英华的峻正面孔。 “长公子?”明珠不由起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经在唇角绽开,”怎么这样快便到了?她们如何也不禀报?” 予钧唇角一勾,将那卷史书合上看了看封皮:“原来是珩舅父的四国史,难怪你这样入迷,连我回来了也不知道。” 明珠上前为他解披风更衣,随口道:“哪里能怪我,定是长公子不叫澄月她们禀报是不是?” 予钧心道,若是禀报了如何还能见你的惊喜样子?面上只含笑道:“当然不能禀报,走漏了消息还了得。这些日子你——你在王府可还好?” 第82章 风波再起 明珠也不在意那些,只觉得心里仿佛莫名便安定下来,转身拿了常服出来给他换上:“王府里除了没请太医,并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叫人指着说嘴的事情。你这一趟辛苦了,可有没有受伤或是受寒?” 予钧摇摇头,惬意地展开手,由着明珠为他更衣,一身的疲惫与紧张终于可以卸下了。 明珠却停了手,向外唤道:“澄月,多拿些热水来,长公子还是先沐浴吧。” 予钧点头道:“也好。”他多在军中,早就习惯了风霜辛苦,对衣食住行这些事情没有太多讲究,只要明珠肯为他费心打点,他便是欢喜的。然而进净室之前予钧忽然回了神:“明珠,你说有人指着说嘴?有人为难你?” 明珠一怔,心道这样小事情自己如何也流露出抱怨之意了?忙展开一个温柔笑容:“没有什么,你快去沐浴吧,我叫澄月她们预备粥饭。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予钧本也乐得见明珠围着他转:“一些皮外伤,不要紧的,若有金疮和跌打药物,也拿些来便是了。” 明珠果然对此更在意些,闻言立刻蹙眉,温言应了:“知道了。” 予钧沐浴更衣完毕,又用了一碗热热的汤面,终于觉得全身的疲惫似乎都被洗去了大半,而待到明珠亲自为他包扎小臂上的伤口,便更是身心都愉悦起来。 明珠一边给他包扎,一边简要道:“我初七那日去了一趟晋王府,祖父对这苦肉计已经识穿了,不过未必知道你去江州。另一厢,这些日子对外说是养伤禁足,却一次太医也没请过,还是得想法子遮掩一下。” 予钧颔首:“晋王爷自少年时就给皇上侍读,近年来虽然韬光养晦,但论起对政局和帝心的判断,敏锐英明还是不减当年。太医的事情不妨,回头我进宫去遮掩一下便是。”忽然微微蹙眉,“不过,你先前说有人说嘴,到底是什么人?” 明珠见他在意,便解释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初七那日傅嬷嬷说了几句,并没有传到王府旁的地方。在那天之后我已经叫人将长风居的下人都多加留神,应当还没有走漏消息。” 予钧这才稍微放心:“傅嬷嬷是我的乳母,之前也一直打理着长风居。自从母亲大归,傅嬷嬷便算是在王府当中比较照顾我的人了。不过,”他望向明珠,“傅嬷嬷真的只是提了一句么?” 明珠平静道:“傅嬷嬷挂念你,听说你受杖养病便一直想来探望。”手上将最后一个结打完,便将予钧的袖子拉平,转头喝了两口茶,“到初六都还没事,初七我去了一趟晋王府,回来的时候便见傅嬷嬷带着绮霞绮雨想闯进内院来探望你。我叫澄月说了傅嬷嬷几句,之后也就消停了。” 予钧生了几分尴尬和歉意:“是我思虑不周,倒教你受委屈了。”说到底,明珠是为他遮掩,实在不能让傅嬷嬷等人进门。傅嬷嬷对明珠原本也没多少敬意,经此一事说不定更会不利于明珠的名声。毕竟后宅女眷,如何对待这样的老仆还是很要紧的。 明珠摇头笑道:“不妨事,傅嬷嬷哪里能委屈我。长公子不怪我训斥了你的乳母便好。” 予钧略有几分正色:“乳母虽然有功劳,也有本分。哪里能在你跟前放肆,或许也该送她出去养老了。” 明珠稍稍意外:“那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眼下一动不如一静。” 二人说至此处,便见外间南隽和白翎一起进来:“长公子,少夫人。” 予钧和明珠同时生疑:“出了什么事?” 南隽先道:“羽林营里传回消息,似乎明重山校尉,救了韶华郡君。” 白翎一脸无奈:“澄月进宫送礼,完全没能见到韶华郡君,说是太医还在救治。” 予钧和明珠面面相觑:“是怎么救的?大年下的又不能骑马或是泛舟,韶华郡君还能遇刺不成?” 南隽拱手道:“长公子英明,就是遇刺落水。“ 正月里落水?明珠皱眉道:“宫里的湖面没结冰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情?那韶华郡君如今情形如何了?” 南隽恭敬答道:“听说,韶华郡君是在去东宫探望太子妃之后返回昭阳殿的路上,经过东御园中的千鲤湖落水的。宫中三处御园只有东园的千鲤湖最大,只是有些浮冰,并没有完全冻上。韶华郡君可能是被人谋害而推落水中,因为她的侍女都被打昏了一同推落。明校尉赶到时只救起了韶华郡君,侍女里有一个被其他护卫和宫人救起,另一个却已经殒命了。” “什么?”予钧霍然起身,“我得立刻进宫。” 明珠会意,也起身给他更衣:“若没有侍女殒身,这事情可能还有旁的缘由,但如今却的确是叫人谋害了。”转身向白翎道:“快去打听,韶华和三哥如今各自的情形如何,这个时节在水里受寒,事情可大可小。宫里不缺药材,羽林营或者晋王府却未必,叫人照应着些。” 予钧也向南隽道:“向宫里递折子,说我要进宫请罪,如今我还是无旨不得出,但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居然又在东宫附近!”心中愈发气愤,便一拳捶在桌面上。 白翎和南隽领命去了,明珠给予钧整理腰带动作愈发熟练起来,一行整理一行劝:“先别着急。有关太子那杯盏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初五那天萧佐来了一趟,说太子杯子里的水可能含有梦泽草的草汁,那草单用并没有毒,还能放松心绪,但与白沉香配合却能叫人心悸梦魇,长用还能精神失常。梦泽草是南夷特产,中原没有。” “南夷梦泽草?”予钧皱眉,自己将领子拉了拉,“与韶华有什么牵连?她去探望太子妃做什么。难不成是谁告诉韶华说梦泽草安神,所以是韶华送去东宫的?南瀛郡主最近送了许多书信进宫,也有一些年礼,又有没有牵扯?南夷,顾家,只怕这事情又是王爷的手笔。”他心里愈发沉重,“若是想杀韶华的人也出于王爷的授意,只怕这关你我皆不好过。明珠,你……” 明珠将他衣衫整理完毕,便随手拿了一件和予钧颜色相称的宫衣,自己也预备更衣:“我先进宫去看韶华,你毕竟名义上还在禁足,若是不便立时进宫,好歹我还能看看情形。” 予钧正色看着明珠:“我的意思是,你过了十五,便到碧水别院小住罢。” 第83章 昭阳霞光 明珠诧异道:“我去碧水别院做什么?如今还不是和离的时候。” 听明珠忽然说出了和离二字,予钧心头猛然一塞,难道明珠在这样温柔体贴地照料他的时候,也心心念念惦记着和离?但此刻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予钧勉强压了压心头的郁闷,解释道:“乍闻此事,我还想是不是重山和韶华兵行险招,既然长辈那厢说不通,便自己做出点事故来求赐婚。然而这样寒冷的天气落水,冒险也太大了,以重山的稳重和对韶华的顾念,万万不会行此下策,更不要说这里头还折进了侍女的性命。此事在东宫附近,挑衅的是皇上对宫禁的掌控,也威胁了太子的安全。再加上南夷梦泽草,必定跟顾家有关。如果这一切背后的都是王爷,那我插手东宫防务,强行调走陆平,再瞒着所有人奉密旨出京,在王爷眼里,我便是一再欺瞒、与他作对。你既是我的妻子,又是重山的堂妹,势必一同受牵连。” 明珠听他说完这许多,跟自己对此事内情和利害关系的猜测倒也差不多,只在最后一句上,她却没想到予钧竟是希望她索性离开王府,以避玄亲王的锋芒和迁怒。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伤,她只知道自己心里仿佛灌了蜜,却也带着一点莫名的心疼。予钧直接开口要她避开,想来是认为玄亲王必定有大动肝火,那么他自己呢?当年楼珺和离而去,英国公府举家离京,只留不过十二岁的予钧独自面对玄亲王的愤怒,难道如今的他已是习惯了自承雷霆了么? 明珠低了头,强抑住心里的五味杂陈,手上更衣的动作并没有停,反而向外唤道:“澄月,染香,进来帮我更衣,我要进宫。” 予钧拉住明珠的手腕:“明珠,我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 明珠抬眼望着予钧,笑容温和而坚定:“长公子,我若被王爷迁怒,也是因为是你的妻子。既然是你的妻子,又如何能畏惧眼前的风雨雷霆?凡事总有解决之道,我先进宫看看情形。” 予钧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眸子,片刻之后终于点了点头,握着她左腕的手紧了紧才放开:“自己小心。” 不想宫中旨意来的更快,明珠刚要出门,睿帝急召予钧的旨意便已经到了。予钧索性便带了请罪的折子,与明珠一同登车入宫。 二人出门走的甚急,一个错身之间便叫绮雨看见了,不由惊呼:“长公子。” 明珠立刻伸手去扶予钧,而予钧也是同时向明珠伸手,二人默契刚好,虽在南隽和白翎眼里是有些滑稽,但在绮雨看来却一是予钧急走之间趔趄了一下,且明珠还晚了一步去扶。 “长公子……”绮雨忙上前两步。 “澄月!”予钧和明珠竟同时叫了一声,原本跟在最后的澄月吓了一跳:“是。” 予钧抢在明珠前头开口:“叫绮雨绣……绣些窗帘来,这个月不用出门了。” 明珠侧目望向予钧,几乎要笑出来,长公子你要为难人家也不用这样别出心裁啊,并没有去看绮雨瞬间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只是也不怎么厚道地补了一句:“澄月,叫傅嬷嬷多指点些,窗帘就算了,绣几套帐子铺盖吧。对了,这个月份例加倍。”言罢,便扶着予钧去了。 二人到了马车上,不由相视一笑,这个小插曲倒是在此刻紧张的情势下叫二人皆放松了些。 “哪有叫人家绣窗帘的?”明珠笑话予钧道,“帘子薄的是霞光纱,厚的是松竹梅纹的云锦,那是用彩线织的,哪能再绣。” 予钧笑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不拘绣什么,别出去乱说话便是了。” 一路闲谈几句,到了宫门外,予钧和明珠的闲散心情便收了起来,各自分别前往睿帝的乾熙殿和孝瑾皇后的昭阳殿。 明珠对昭阳殿已经算是颇为熟悉了,由宫人禀报之后一路引入侧殿,便见太医和医士来来往往,神情都很有几分凝重,而韶华郡君平素所住的偏殿此刻更是满了汤药的味道。 明珠先去给孝瑾皇后请安,见礼落座之后,便见孝瑾皇后素来淡泊温和的面容上也带了几分忧色:“韶华这次,还是有几分凶险的。” 明珠蹙眉问道:“是因着在水里时间太久么?” 孝瑾皇后颔首:“太医说,如今的情形,已经是因着的韶华平素习练骑射,身子健康,才能保住性命。若是再晚个一时三刻才救上来,便回天乏术了。不过如今也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还没有醒来?”明珠心下有些失望,却也更加担忧,“那可真是凶险。不知还可以探望么?” 孝瑾皇后轻叹道:“你惦记着韶华,去看看也好。只是今天怕是醒不过来了。” 明珠知道孝瑾皇后晚年最常承欢膝下的并不是玄亲王一脉的儿孙,而是睿帝的老来女永璋公主,并其两名侍读韶华郡君和楚丹姝。永璋公主是因为生母早逝,便由孝瑾皇后代为抚养,天裕四十六年已经出阁。楚丹姝是太子少保,大学士楚梓楠的孙女,虽然其父楚善之前一直外放,但毕竟楚家祖宅在京,永璋公主出阁之后,楚丹姝虽也不时入宫,却并不如父母皆在南方的韶华郡君一样一直住在昭阳殿在孝瑾皇后跟前承欢。 虽然之前韶华为了自身婚事很是忧虑惊惧,但在明珠看来,其实孝瑾皇后对韶华的情感并不逊于真正的亲孙女,此刻孝瑾皇后的忧色便是明证。 明珠本就只是来看看情况,当下宽慰了孝瑾皇后几句,便由白芷引着去韶华郡君的偏殿。 只见病榻上的少女双目紧闭,满脸通红,黛眉紧蹙,高烧昏睡之间还是极不安稳,不由自主的翻覆之间口唇微动,似乎在模糊不清地喃喃呼唤。 明珠心里一紧,问了旁边守着的太医几句,就又随着白芷退出了。 重回另一厢孝瑾皇后的暖阁,老人也很是疲倦,明珠不免重复宽慰,也劝皇后保重自身,便欲告退,却被孝瑾皇后叫住:“明珠,你且再坐坐。”看了一眼白芷,白芷立刻引着其余的宫人退出,自己则守在外头。 明珠心里大概知道皇后想问什么,便垂目等着。 果然,孝瑾皇后的声音低了低:“你与韶华交好,她的心事你知道吗?” 明珠斟酌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略知一二。”顿了顿,便回望孝瑾皇后,清晰应答:“她心仪之人,便是臣女的堂兄,明重山。” 孝瑾皇后轻轻蹙眉:“明重山?便是这次救她的羽林校尉?” 明珠恭敬颔首:“是,也是在去岁田猎大典剑会上,力压顾家二郎顾乘风的羽林郎。” “田猎大典?”孝瑾皇后的思绪被引了引,不由想起那时与明珠的初相见,也慢慢想起那晚的秋狝剑会,点了点头,“是个武功不错的孩子。他是铸剑谷剑圣一脉的弟子?” 明珠不由赞道:“娘娘好记心,好眼力。听说三堂兄少年时便一直在外习武,也是去年才回京的,不过臣女还没得机会问过堂兄有关他的师承。” 孝瑾皇后想了想,又问:“那次田猎里,似乎韶华也出了事,是惊了马,也是你三堂兄出手相救的么?” 明珠暗道孝瑾皇后其实分明就是宝刀未老,看着淡泊不管事,其实心里什么事情都如明镜一般,当即恭谨应道:“那日九逸原惊马,我和长公子是去救了叶家二姑娘,韶华郡君那厢是四公子和三堂兄赶去支援,但最后谁出手救人,我也不知道。” 孝瑾皇后悠悠看了明珠一回,静了静才再问:“你三堂兄人品如何?” 明珠心里微微欣喜,措辞还是极为谨慎:“其人忠孝恭谨,性情沉稳内敛。行事不擅机巧,无谋臣之计。习武勤勉精深,有宗匠之气。” 孝瑾皇后又沉默了片时,叹了口气:“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再来看韶华。” 明珠起身一礼:“还望娘娘也保重凤体。”言罢行礼后退了两步,方转身去了。 第84章 孤臣危涕 这一场的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韶华郡君顾其樱并非真正的皇族宗室女,孝瑾皇后虽然十分忧心,但睿帝却没有再动多少的雷霆震怒。当然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予钧并没有将南夷梦泽草之事上报天听。虽然睿帝是无意将身后的大位传给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的元德太子,但不代表睿帝就可以看着旁人去谋害已故的结发正妻裴皇后所生的唯一嫡子。 而对予钧来说,也不知能不能算因而得福。江州之事的回报固然让睿帝颇为满意,而韶华郡君落水事件发生的时候是予钧还在“闭门休养”的时候,那么此事的责任就归到了暂掌宫禁防务督管之职的谢仲耀头上。此消彼长之间,睿帝随手一挥,命予钧在正月十五上元宫宴之后便即重领羽林副将之位,继续负责宫禁防务。 于是,当正月十六重开廷议之时,百官群臣颇有些失望的发现,年下宫中的种种事端,竟都归结为睿帝和予钧祖孙之间的一场家事。一顿板子,闭门思过小半个月,羽林营与宫禁翊卫的督管之权绕了个极小的圈子之后,居然还是牢牢握在予钧掌中。 仅有的些许差别,不过是去年腊月开始驻守在东宫的羽林副统领陆平被调去了南城门协理防务,而新岁开始代掌了半个月东宫防务的羽林校尉明重山居然如今也告假回了晋王府,据说是风寒卧病。如此种种,样样皆离不开东宫,而元德太子在正月十六的重开廷议之中并没有现身,百官私下间的猜测便更加多了。 而另一件叫京中群臣议论不休的,便是阖家皆回江州过年的誉国公府慕容氏一族,居然在除夕夜太庙起火之后的数日后,也同样宗祠起火。如今的誉国公、也就是老誉国公长子,昌亲王的妻兄,慕容辽并不曾奏报此事。但江州知府却上报了钦天监,理由是江州城郊突现天火,正月初九烧毁望族祠堂云云。 睿帝素来不信鬼神,对此不置可否。慕容辽完全继承了其父老誉国公的深沉稳重,在朝堂上一脸端肃,就当没听见。君臣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默契与静默。 在邸报上读到此事的明珠不由慨叹,睿帝的政治手腕当中很如同楼珩在四国史中对大盛开国□□的批注一般,不拘一格,颇有江湖血气。此番予钧奉旨前往江州,主要是勘察慕容家的动作与谋划,同时还有一件实在不像是帝皇之命的任务,就是在慕容家宗祠放火。 理由说起来也很简单,誉国公府为了昌亲王图谋大位,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日薄西山的元德太子,而是已经正位中宫的孝瑾皇后。只是慕容家为了陷孝瑾皇后于不吉而在太庙设计放火的这件事情,睿帝并没有实据,也就不能自中书省发明旨惩处。不能来明的就走暗的,说白了就是你烧我的太庙,我烤你的宗祠,两厢公平。 接下来数日,明珠在长风居的日子便又恢复了刚成婚的那些日子。予钧早出晚归,往往在羽林营一住便是几天,每日南隽会回来禀报一声予钧归不归府,明珠便决定一下燕衡或者韩萃要不要去送衣物姜汤。 晋王府里,明重山卧床休息了三四天,便又回了羽林营,还是继续协助予钧打理东宫防务。 而韶华郡君却一病便是几乎一个月,到二月初九,孝瑾皇后的凤仪大典那日才勉强能起床。明艳无双的脸庞已经病弱的憔悴伶仃,纤细腰身简直风吹得倒,不盈一握。间中明珠进宫探望了几次,韶华的精神倒好了许多,应当是孝瑾皇后说了些宽慰的话。但对于推她落入湖中的凶手,韶华除了能记起对方身形瘦削,力量奇大,便没旁的线索了。 二月初九之前,皇城禁宫的防务已经加了整整一倍,予钧在这二十多日里只得回长风居睡过两个晚上,其余的时候都在整顿巡防,追查东宫并太庙各样事故的种种线索。治军的铁腕手段全都一一展开,到得凤仪大典那日的防务护卫便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明珠知道予钧辛苦,只是除了亲手做些吃食送去,也没什么旁的能帮他。泉州舟山堂的密信两日一报陆续送来,各地的连云帮分堂事务在年后也是重新开始繁重忙碌。毕竟到了春日,既是万物复苏,大地重绿的时节,也是各地商会并各样贸易活动重开的时候。不论旁人是如何看待明珠再度的“独守空房”,长风居里的明珠和白翎澄月等人自知每日到底有多少忙碌。 明珠原以为,待到凤仪大典结束,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届时宫禁防务稳定,连云帮的事物也能稍稳些,或许她便可以和予钧好好商议一下有关南夷人在泉州的活动、以及青江主谋追查等等这些已经被搁置了一些时日的各样事宜。 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二月十六的一道旨意,再次打乱了她一切的计划,甚至也重新清晰了玄亲王府的格局。 二公子予铎和楚丹姝的婚期便在二月下旬,明珠既然与楚丹姝相熟,便应其之约,在二月十五陪楚丹姝进宫请安谢恩添妆。楚丹姝身为永璋公主侍读,在昭阳殿的时日也有两三年,此番谢恩之时得了孝瑾皇后不少赏赐,也不免多和孝瑾皇后并渐渐恢复的韶华郡君多闲谈了半日。彼时明珠见韶华容颜渐丰,精神也好了些,心里还很欢喜。却不料在转日,也就是玄亲王府向楚家下聘的日子,披红挂彩的聘礼队伍刚刚热闹喜庆的发出,宫中便传了一道旨意出来: 韶华郡君顾其樱,淑惠纯嘉,赐婚晋王府世子次子明重山,自玄亲王府发嫁,着礼部议定婚期。 顾王妃是韶华郡君的亲姑母,旨意中又明确提到自玄亲王府发嫁,所以这道旨意除了送达晋王府之外自然也传到了玄亲王府。 彼时二公子予铎的聘礼刚刚发出,玄亲王府全家上下都在王府正堂,也包括了身为嫡长媳的明珠和刚从羽林营回来不过半日的予钧。玄亲王府众人接旨之时听到前一半都是有关韶华郡君的嘉许之语,顾王妃和四公子予锋还以为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得偿,然而待得宣旨中官朗读完毕,众人几乎全都变了脸色。 韶华郡君要嫁给明重山? 韶华落水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多,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救她的羽林卫官便是明重山,众人对明重山的印象更多是有关东宫防务的更动上,但也只是似乎有个名字而已。总体来讲,在王侯公卿如过江之鲫的天子脚下,明重山这个小小的羽林校尉实在是很难让人有特别的印象。 顾王妃和予锋是如何震惊失望,旁人是如何迷茫都暂且不说,跪在最前面接旨的玄亲王瞬间就变了脸色,胸中的怒气直欲冲出。 南瀛郡主最近屡屡向京中传书传信,有意将韶华郡君嫁回南夷王室的事情玄亲王早就知道了,渝州帅府对此不置可否。玄亲王暂时也没有表态,到底还是顾忌着他最偏爱的儿子予锋的心思。原本年后玄亲王有意亲自去请旨,谁知上元之前韶华落水一场大病,险些丧命。那些天予锋心急如焚,每天都闹着要进宫去看望韶华,但玄亲王和顾王妃却都犹豫了。毕竟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在正月天气里落入千鲤湖,又卧病至此,只怕将来能不能生育都是问题。 只是,玄亲王决定不要这个儿媳是一件事,这个儿媳被旁人抢先截住又是另一件事。更何况,韶华一直和明珠交好,来往密切;而明重山不就是跟着予钧办事的那个晋王府的无名庶子么?这件事定然是予钧和明珠二人的手笔!还有,自除夕以来的桩桩件件……玄亲王越想越怒,勉强接了旨意送走礼官,便向着予钧和明珠一声怒喝:“跪下!” 玄亲王府阖家上下皆在,年纪最小的予镌吓得一抖,差点便要屈膝。而顾王妃已经红了眼眶,折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开始落泪:“王爷,这,这是从何说起?韶华怎么说也是我兄长的嫡长女,如何就能嫁个无名之辈?” 予锋到了顾王妃身边,握着母亲的手,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俊秀的脸上也气的发红。 明珠双目一闪,望向顾王妃:“明重山是晋王爷的长子嫡孙,如何就是无名之辈?皇后娘娘也是明氏女,晋王府就这样不能入王妃的眼么?” 顾王妃拿了绢子嘤嘤掩泣,玄亲王怒气愈盛,喝道:“放肆!都给本王跪下!” 予钧上前半步,将明珠半掩在身后,才缓缓屈膝跪下。明珠深吸了一口气,亦随之跪在旁边。 玄亲王拿起案上的明黄旨意,冷冷问道:“韶华的婚旨,是谁求来的?” 予钧淡淡道:“韶华郡君养在皇后跟前这么多年,自然是娘娘的懿旨。” 玄亲王将案上的杯子向地上一扔,哗啦一声茶碗碎裂,热茶飞溅。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予钧伸臂护了一下明珠,大部分的茶水便溅在了他身上。但明珠的裙摆上,也留了不少茶渍。 “锦瑟宗姬,你说。”玄亲王极少跟明珠正面说话,此刻起身,踱步到他二人身前,双目如电,威势尽展,“你昨天进宫,跟娘娘说了什么?” 予钧又抢着开口:“明珠是陪未来的二弟妹进宫谢恩添妆,也是给皇后娘娘请安,略尽孝义罢了。” “逆子!”玄亲王大怒,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去,“本王没有问你,住口!” 第85章 孽子坠心 明珠心惊,胸中怒气横生,立刻低了头,以免叫旁人看见自己眼里的杀气:“王爷,臣妇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娘娘垂问臣妇堂兄人品如何,不过据实以告。” 玄亲王冷哼一声:“据实以告。好一个据实以告!顾家的亲事,你们也敢插手!” 予钧回过脸来,峻毅脸上已经浮现了几条指印,沉声道:“顾家的亲事是娘娘的恩典,皇上的明旨,您若有所不满,大可在朝上奏本回旋,何必在家里对着媳妇发威。” 玄亲王气极反笑:“家里?你可将王府当做家里吗?你们有将自己当做儿子儿媳么?”又连连冷笑几声,“家里?好,那我今天就用家法教训你这个逆子!”一声暴喝:“来人!” 予钧望向玄亲王毫不回避,目光中甚至有几分讥讽。这些日子他重掌羽林卫,昼夜忙碌虽然辛苦,却也对东宫屡屡出事的原因得了越来越多的线索。不论是被是被收买的护卫,还是安插的女官,说到底都是因着玄亲王的心急。急着确定元德太子无望于大位,急着确定自己未来帝君的身份。但予钧一轮一轮的清查与整顿,玄亲王在东宫并羽林卫中的暗线几乎被一一拔除,自陆平以下,予钧在东宫的护卫侍从之中清查替换了三十多人,其中怕是有十一二个都是玄亲王的人。 这些人被安插在不同的位置上,不知道玄亲王是花了多少心力物力,叫旁人拔了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予钧亲自动手。玄亲王却有苦说不出,这口闷气自除夕夜陆平调任开始,憋到现在已经是积蓄太久了。至于韶华之事,予锋的心思,不过都是个引子,叫玄亲王一泄烈怒罢了。 予钧心里清楚的很,但却对玄亲王更鄙夷。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倘若天命归于元德太子,那也是裴皇后一家扶持睿帝应得的。若元德太子命不久长,睿帝已经这样扶持,玄亲王何必急躁至此,真的一点也不顾睿帝的百年名声,予钧的东宫职任么?这样上不顾父,下不顾子,还谈什么端雍孝悌。 予钧冷冷看着玄亲王,待得春凳和藤杖皆拿了来,予钧也不待玄亲王再多说,自己便站了起来,明珠不由自主地也随着起身。予钧看了明珠一眼,又飞快地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府中众人,便反手一撩长袍,自己伏上了春凳。 玄亲王见予钧那与楼家人越来越相似的面容上,分明带了洞察和鄙夷的神色,瞬间便勾起了压在心底多年的旧事,怒喝道:“重重地打!打死勿论!” 府卫自然知道打死是不行的,但玄亲王的怒气也明确无疑,只怕是不必计数了。于是二人躬身应了,便对予钧道:“长公子,得罪了。” 言罢,二人挥起藤杖,便重重击挞在予钧身上。 明珠黛眉紧锁,垂目不语,左拳在罗衣广袖的遮挡下愈发握紧。 噼噼啪啪的杖责声并没有多少回响,那每一声的闷击都清楚传达出了责打的分量。予钧勉力咬牙忍耐,他连日巡防辛苦,本就周身疲惫不堪,前晚更是几乎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十数杖之后,只觉臀腿已无不痛之处,再受击挞便是层层叠叠,煎熬复煎熬。 王府众人旁观至此,终于逐渐回过神来。予铎不由上前半步,拱手道:“父亲——” “住口!”玄亲王怒发冲冠,“谁敢求情?”玄亲王本就端肃威重,此刻瞪着予钧怒气勃发,目眦尽裂,这样的烈怒极为少见,众人惊惧之下,便是心里想求情也有些畏惧迟疑。 而最该求情的明珠只是站在离予钧不到一丈之地,默然看着王府中那二寸宽、半寸厚的藤杖一下下重击在予钧的身上,一语不发。 予锋不由心中愈发有气,他喜欢韶华表妹那样久,却被今日一道明旨彻底断了念想。听玄亲王话里的意思,明明是明珠入宫去为自己那个地位低微、完全配不上韶华的堂兄明重山求来的旨意,凭什么?就凭她秋猎时救过皇后?那就可以随意坑了韶华么? 予锋刚要开口,便觉得身旁的母亲顾王妃似乎在哭泣之中紧紧拉住了自己的手。 而同时,众人几乎都望向明珠,见她神情愈发木然,仿佛眼前在家法板子下死去活来的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素来心直口快,行事颇有几分泼辣的甘侧妃凉凉道:“少夫人好涵养啊,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予钧伏在春凳上,并不太能看见明珠神色,不由便想望过去。分神之间,又是一杖重重落下,挞在伤处,他几乎痛呼出声,忙咬牙死死忍住,才转为了一声闷哼。绵绵不绝的巨大疼痛之中,他听见身侧明珠的呼吸格外的平稳而悠长,甚至比平时还要舒缓几分。 明珠仍旧不开口,她不断调整着自己丹田中的气息,才能压抑住她满心的疼痛与愤怒。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越是真正怒气满胸之事,她越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事情若是可以严重到叫她这样愤怒,也就代表了需要她冷静理智地应对和处理,这是多年江湖争斗之中以血为价学到的功课。 至于旁人认为她是无情还是无感,又有什么要紧。 玄亲王如鹰似隼的锐利目光在明珠的脸上扫过,又是一声冷哼。 持续的击挞之中,予钧的身上已经开始现了血渍。他只牙关紧咬,勉力抵受着在剧烈疼痛的伤口上不断狠狠击打叠加的一杖又一杖,呼吸愈发粗重。 明珠的目光始终没有转向过玄亲王,或是王府中的其他人,只是淡淡投在予钧的身上,头脸上。她看着予钧不断咬牙强忍,额上冷汗甚至已经滴到地上,轻轻吸了几口气之后,强迫自己将袖中原本握拳几乎要捏断指甲的白皙双手慢慢舒展开,交握在一起。 持续的杖责声已经开始因着予钧满身的血渍而带了些残忍的血溅响声,用刑的两个府卫半是疲累半是惧怕,都满头大汗,倘若真的将亲王长子打死打残,那个结果不是他们能说一句奉命行事就全身而退的。 “父亲!”年少的予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已经泪流满面跪了下来,“父亲!” 玄亲王终于抬手道:“罢了。”瞪了予钧和明珠一眼,冷哼一声,亲自携了顾王妃,拂袖而去。余下的众人甚至连这场骤然雷霆的真正内情也不知道,上前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纷纷学着玄亲王的样子,看了予钧两眼,便各自散去了。 予钧强撑顶住的一口气骤然一松,臀腿上的剧痛早已蔓延全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却偏生又昏厥不得,连喘气都痛的整个人发抖,鲜血和冷汗将全身内外的衣衫尽皆浸透。 南隽和石贲早已红了眼,此刻快步跑进来,刚要扶予钧,面色仍似平静、眼眸却已通红的明珠伸手一拦,声音微微嘶哑:“多来几个人,平着抬回去。” 这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很快便阖府上下皆知,自然也包括傅嬷嬷与绮霞绮雨。三人皆是红了眼睛等在长风居门前,望向明珠的眼光快要能飞出刀子。 明珠并不理会,只向南隽道:“守着门,不许旁人进来。” 南隽知道明珠在予钧心中的分量,虽然对于适才明珠的冷漠很有些不明白甚至愤怒,但到底是令行禁止的军伍出身,立刻躬身领命,直接将傅嬷嬷几人拦了,又派人看守长风居正门不提。 而南隽一抽出手,白翎立刻接上,毫不费力地与石贲谢季淮等人一同将予钧抬回正房。而已经得到消息的澄月早已将白布银针汤药绷带已经样样齐全,染香则在廊下将连药罐子和粥炉子都立起来预备好了。 明珠挥一挥手:“白翎带着医女留下,余人到院子里等。”众人依言各自进退,白翎便上前处理予钧的伤势,染香和墨音两旁相帮,撕开衣衫的一瞬间,予钧紧紧咬牙到青筋凸起。明珠坐在他床榻旁边,伸手去与他的左手相握。予钧几番咬牙之间嘴唇早已破了,此刻握住明珠的手却有些勉力想要放开:“别……别捏痛了你。” 明珠低一低头,一滴泪便落到了予钧手背上。 第86章 相思不知 很快汤药和米粥都煮好了送进来,傅嬷嬷和绮霞绮雨都想过来探望,却被南隽带着人拦得严严实实。予钧平素威重,几人虽急的直哭,却究竟不敢当真喊叫混闹,只是恨恨望着内院,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予钧和明珠在内室里,虽然也隐约能听见一点动静,却都懒得理会。明珠亲手服侍着予钧用了些米粥和汤药,又叫人将已然被予钧冷汗血渍打湿的床单衣衫皆换了,仔细照顾他安歇休息。除了更衣的时候不能不动,予钧竟然始终拉着明珠的手没有松开。 明珠不是不知,只是看予钧的模样,实在心痛难忍,也就由着他了。 当晚明珠便在那矮榻上睡了,次日清晨早早便醒了,披了件衣裳便起来看予钧的情形。只见予钧伏在床上,睡得显然并不安稳,薄薄的被单上又有血迹,而他的额头上满都是汗,眉头在梦中也是紧锁的,两颊潮红,呼吸也不大平稳。 明珠伸手一摸,便觉他头脸都热的很,心下着急,忙出去叫人。 白翎匆匆赶来,诊了脉道:“长公子这是有些发烧了。” 明珠对玄亲王的太医并不信任:“不必请太医了,你直接预备汤药吧。” 予钧醒来,动了动身子,还是如刀割火炙,疼痛难忍,不由哼了一声。 白翎领命去了,澄月已经送了热水进来。 明珠亲手绞了条帕子才坐到予钧床头,给他擦了擦脸,低声问道:“可还疼的厉害?” 予钧只觉明珠的手温暖柔软,又听着这样的低声细语,便忍痛咬牙微笑:“你这样垂顾,不很厉害了。” 明珠不料在这个时候予钧居然会说这样的混话,但也不是甩手的时候,便折身去取了温水过来,沉了脸色道:“长公子你再浑说,我就不管你了。”伸手扶他半支起身子:“喝些水吧。” 予钧就着明珠的手喝了水,待她将茶盏放了,却又扯住她的手,低声道:“我难受的紧,让我握一会儿就好。待我好了,说不定你便不理会我了。” 明珠心里狠狠一酸,只觉得这样的心痛与前番又是不同,前头她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予钧在王府的棍棒下受苦强忍,而现在她是有能力的。她可以将自己的情感给予钧,叫他在这样艰难痛苦的路上稍走的舒心些。但是…… 明珠迟疑了几次,终于还是将左手抽出来:“长公子,静心休养吧。吃了药便没那么痛了。” 予钧不由闭了闭目,眉宇间原本就因着身上痛楚而难以舒展,此刻心下一片冰凉,犹胜身上伤痛。忍了忍才道:“是。我失礼了。” 明珠见他神色,愈发觉得自己也快不能呼吸,但想着眼前局势的复杂艰险,实在不敢轻言进退,咬牙转身出门,便叫人去叫傅嬷嬷等人进门探望。 待傅嬷嬷等人进了正房,明珠在西厢便听见里头的抽泣哭声,她手里拿着连云帮的密信,眼光落在那些字迹上却半晌都读不进去,完全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予钧的一言一笑,都在她心里这样清楚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看见予钧有甚么不痛快,不如意,她便觉得自己心里酸楚难受,再无安乐? 两人自朝元猎场初时直到如今,许许多多的往事纷杂飞舞,在明珠脑海里纷至沓来,她都不知道两人居然一起经过了那么多。从前有什么难处,她总是问霍陵,或是问萧佐、霍陵会怎么做。到了她接手帮会两三年之后,日渐老练也愈发威重,她便问的少了。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明珠似乎有什么事情都会想问一问予钧,或是跟他说一说,当然,她也愿意听予钧用他沉稳清朗的声音讲解那些朝局中的事情,或者京中的关系,又或者宫里的往事、京城的旧俗、楼家的风云、羽林营的轮值,一切的一切,她喜欢听他说话。 只是,连云之主这四个字早就刻在明珠的骨子里。这四个字既是江湖上的风云大旗,也是她肩上的千斤重担。她不能轻易做决定,她一直记得自己须得为这个头衔付上的代价,哪怕这个决定是关乎她自己的终身大事。 傅嬷嬷等人许久不曾到予钧跟前,此时乍见便是他这个模样,几人都落泪不止,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长公子受苦了,吃饭喝水请太医云云。 予钧本就身心两煎熬,满腹的冤屈和怒火撒不出去,忍了片刻之后,终于沉声道:“嬷嬷,带着她们出去。请少夫人过来。” 绮霜道:“都是少夫人害的!您……” 予钧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又疼痛难耐,心中愈发厌烦,喝道:“出去!“ 这一声连明珠都听见了,心中一惊,也生了几分自责,自己便是心乱,也不该这时候将予钧丢开。他心里本就那样多的苦楚,此番又受了重杖,自己还…… 牵挂至此,明珠忙快步过去。 傅嬷嬷等人一齐见礼,绮霜羞愤之下脸都红了,几人望向明珠的眼色也是越发难看,皆不禁想到,挑这个时候叫她们进来,不是正撞上长公子心绪不佳么?看着粗豪强硬的少夫人居然心思这样歹毒。 明珠全没注意,只看见予钧额上的汗和他伤口处似乎渗出了新的血渍,瞬间心里便如刀割一般,随手向傅嬷嬷等人挥了挥,便从水盆里绞了帕子,又向外叫道:“澄月,换一盆热水,白翎,将止痛的汤药再送一些。“言罢便在予钧额上擦了擦,却并不与他目光相对。 白翎等人立刻赶来,送粥送药换水盆,众人皆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傅嬷嬷和绮霜绮雨便是想插手也无从下手,只是略有不甘的呆立一旁。 明珠亲手喂予钧吃了些粥,见他眉间痛楚似乎舒缓了些,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见傅嬷嬷等人仍在,便温言道:“嬷嬷回去歇着吧,不妨事。过几天再过来看长公子。” 傅嬷嬷到底是老练之人,还是看的出予钧和明珠之间便是有些隔阂争执,也是情深意重的,福了福身,便带着丫鬟们退出去了。 白翎等人为予钧的伤势料理完毕,也是各自低头退出。 待房里没了人,明珠和予钧之间的气氛又尴尬起来。 予钧不知道能说什么,两人相识至今,彼此的了解已经足以让他知道明珠心里跨不过去的顾虑,就是连云帮的安危。而这个他也改变不了,他既不能劝明珠将连云帮拱手送给旁人,也不能跟明珠保证连云帮将来不会受到冲击,他只能沉默。 明珠却是受不住他这样的神色,原本因着他身上的伤,明珠已经觉得自己心痛欲死,此刻再见他眉目失落、悲凉孤苦,更是难以承受,犹豫了半晌,终于低低道:“我不会不理你的。“予钧闻言不由望过去,心里一阵隐约的狂喜,连心跳都快了一拍,只是他激动之下身子一动,腿上又是剧痛。 明珠忙伸手按住他:“你乱动什么?你……你何必如此。” 予钧见她目光中虽然纠结自持,眼底的关切心疼却是清晰无疑,心里越发欢喜起来:“明珠,我……我……”他心里含了许久的话还是说不出来,旁人表白心意都是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哪有似他这样,满身伤痛,行动不便的狼狈样子,想到这里他竟说不出了。 明珠却心里难过,只觉得自己对予钧太狠心了些,这一点点的关切都能让他欢喜如此,他路途走的这样艰难,自己便是不能叫他全然如愿,哪怕在他受杖养病的日子里,稍稍安慰他一些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便伸手抚上他的脸,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安心歇着,莫要再扯开伤口了。看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予钧握住明珠的手,心跳慢慢重归平静,胸中的欢喜之意却仿佛要满溢出来。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该感谢玄亲王的这一顿暴打? 明珠由他握着,心里竟也慢慢涌上一丝甜蜜与欢喜。看着予钧眉宇渐展,神采舒畅,她也觉得自己平安快乐,像是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第87章 两心如一 然而几日之后,予钧却在这样的静好与欢喜之中越发感到不安。 明珠素来将连云帮视如性命,赐婚的困局一出,她立刻叫了萧佐入京,那一场与楼靖商议的漫长与周密,其实叫楼珩都有些意外。 如今倘若明珠之心与他一般,难道就只是这样举案齐眉、侍奉粥饭?难道她不会提出许多的顾虑和风险来与他商议?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明珠并没有想当真做他的妻子,这几日的温柔照料,百依百顺,不过是可怜他受杖辛苦、孤寂艰难的同情之意罢了。 予钧不想这样想,却也自欺不得。 此时刚好明珠回到房里,秀丽脸庞上含了盈盈笑意:“好些了吗?萧佐送了些新果子来,晚上采绿做些果酪来吃。你喜欢吃酸甜的吗?要不要扶你起来散散?” 这样絮絮的家常欢喜与温暖,予钧却愈发紧张:“明珠。” 明珠见他神色紧张:“怎么了?不舒服吗?哪里难受?” 予钧扶着明珠的手站起来:“明珠,若我好了,你也会这样吗?” 明珠怔了怔,不妨他这样敏锐直接:“我……”一时语塞,便低了头。 这几日里,萧佐、白翎都与她谈过,甚至连寒天都简单说了两句,总结起来的意思就是,明珠已经为连云帮鞠躬尽瘁了,如今不必顾忌那许多。其实连云帮上下,尤其是直属明珠的朱羽卫、风雷卫、璇玑卫,都已经做好了明珠在京结亲的准备。 但不知为什么,明珠还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仿佛一旦接受了跟予钧的感情,便是对不起当初曾经跟着她出生入死的连云帮众人。 “明珠。”予钧握住她的手,“你心里到底在怕什么?” 明珠沉默了许久,久到予钧再次柔声唤她:“明珠,看着我。” 又默然了片刻之后,明珠终于抬起头来,满眼满脸都是泪:“我不知道。当年青江之变,我看着叔叔伯伯们血溅三尺,战死在我眼前,我看着我爹爹如何惨死,我妈妈如何自刎,那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给他们报仇,便是此身此生非己有,也没关系。长公子,我明珠何德何能,叫霍三爷这样疼爱我,这样多人都愿意帮我、支持我?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走到如今,是多少人的血洒在前头?他们也都是爹生娘养,有血有肉的人,我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回报他们。我倘若如今为了自己的心就嫁在京里,以后……以后若是人家拿着连云帮攻击你,我要怎么办?人家若是拿着剿匪的名头去剿连云帮,要怎么办?玄王爷如今要夺嫡,你将来要不要?我……”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予钧心里疼的很,明珠到底肩负了多少?但他也很欢喜,他听见了明珠说:若是为了自己的心便嫁在京里,一路走到现在,明珠的心到底是给了他。 予钧伸手,慢慢将明珠揽进自己的怀抱。 明珠闭了眼睛,泪水仍是不断落下。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大哭,这样完全将自己的恐惧和软弱放在人前?感受到予钧的臂弯温暖而坚定,明珠终于顺从地倚在他怀中,无声饮泣。 予钧环着明珠,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沉声道:“明珠,你说的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命。你的,我的,他们的,天下的。” 明珠倚在他怀里,眼泪慢慢止住,仍是闭目不语。 予钧继续缓缓道:“明珠,你说过,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偏偏是霍三爷救你于死生之地。所以你入京之前虽然不知往事,但入京之后也要为霍三爷筹谋,不惜一切。同样的,对于连云帮的人来说,他们既然奉你这个明家女为主,你的身世,你的婚事,也都是他们的命。明珠,说句托大的话,或许有些人,还更愿意你留在京里,毕竟庙堂之高,京畿繁华,不是人人都不喜欢。待眼前的大风波定了,京畿军,京策军,甚至羽林营,处处都用人,郴渝凉泉四州的大军就更不必说了。” 明珠抬眼望他,湿漉漉的眸子里都是泪光。 予钧诚恳道:“你若信我,我们再与萧郎君谈一谈,可好?” 明珠低头静了几息,心乱如麻。 而予钧望着明珠,亦觉得自己心跳渐快。 终于,明珠抬起了头,几乎是有些发抖地,向他轻轻点头。 予钧瞬间便觉得似乎心都要飞了出来,便再度将明珠紧紧抱住。 明珠稍有些迟疑和抗拒:“你的伤……” 予钧却满心都是欢喜满足:“不要紧。” 明珠听他声音这样高兴,心里慢慢静下来,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推开他:“好了,你的伤势别又牵扯了。” 予钧其实早已经疼的冒汗,不过是一直死命忍着罢了,摇头道:“没事没事。” 明珠皱眉道:“哪里没事?都出汗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心疼埋怨:“是不是疼得很?你说你这是做什么,好容易才好了些。” 予钧听她这样轻嗔薄怒,比什么话都更甜些,心里灌了蜜一样,便扶了她的手,重新回到病榻:“若不得这样伤痛,你哪里会心疼我。” 明珠心里一软,瞥了他一眼:“那我的心为了你而疼的很,你便不在意吗?” 予钧笑意愈发展开,只觉得这样迟钝的明珠一旦说起软话来,似乎别有一番风情,但他此刻身子实在难过的紧,只能勉强笑道:“我在意的,见你心疼我,便开心的不得了。” 明珠看了他一回,轻轻道:“心疼你的人是少了些,那我便多在意你一些罢。” 次日一早,红日甫升,当繁华绮丽的盛京犹自在沉睡之中,三骑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便惊碎了京城公卿的美梦。 郴州前线最要紧的荆川城失守,北戎大军已逼近郴州,郴州军告急! 第88章 郴州战起 皇宫大内,三省六部,皆迅速忙碌起来。 玄亲王府内则又是另一种奇异的紧张气氛。 予钧善战,人尽皆知。睿帝的诸子当中,论骑射最强的是宁郡王,论行军或许只有泰郡王尚可。而一众皇孙里面,论起什么文采风流,少年俊秀,或许予锋、予铮之类的还能说的上,但是要在郴州这种苦寒风霜之地金戈铁马的摔打砥砺,却只有予钧一人了。毕竟阵前刀枪无眼,边城萧索苦寒,莫说皇子皇孙这些天皇贵胄不愿意去,就算是武举选拔的兵将,兵部选出的人才,也是愿意去渝州泉州这些温润富庶之地的居多。 以如今朝中的形势,孝瑾皇后一脉和瑜妃昌亲王一脉已经是针锋相对,势同水火。誉国公府是一门心思要掀孝瑾皇后的底,而玄亲王的应对则是紧抓住军政的权。郴州军这些年来已经不及从前,前线守将也比较平庸,几大将门之中顾家一枝独秀,这也是玄亲王为什么对顾家之事这样在意。 如今郴州有险,虽然其地荒寒,但是若郴州失守,很快就会危及京畿。若是予钧不曾受了这样的重杖养病,他前往出战是当仁不让,对玄亲王来讲也是极大的优势。但予钧被打得血透重衣,险些昏死过去,到现在才不过十日出头,听说刚能勉强由明珠扶着走路罢了,如何能赶赴前线? 而且如今郴州战事急如星火,只怕新任的战将最多十天半月便要立刻点兵赶去,这几日内就得定下人选了。然而玄亲王的气结还未半日,睿帝再度果决地乾纲独断,一旨诏书传进长风居,予钧封正二品左将军,伤病之事御前太医会诊,三月初九领冀州驻军两万,赶赴郴州增援。 由明珠扶着才能出去跪接圣旨的予钧并不意外,听到三月初九还是松了口气。他此番受杖伤势颇重,养到此时连走路尚且困难,但已能勉强坐软轿出门。毕竟赶往前线并非孤身而去,两万兵将的交接盘点,也是许多的要紧工作。他若没有伤病在身,其实十日左右足矣,如今睿帝给到了三月初九,便是整整十五日,也是体恤他的伤情了。 接旨完毕,明珠虽然也不意外,眉间却忧色难去:“你如今这样的伤势,无论怎么忙,都不能再住在营里了。不然若是伤势反复……” 予钧握了握明珠的手笑道:“放心,好容易走到如今,我岂能舍得不回来。” 明珠唇角一勾,因为挂念着予钧的伤势,并没有太多旁的旖旎思绪,只扶着他慢慢回了房里:“你此去只管安心,我在京里会好自珍重,四时八节,也会将给夫人和国公爷的礼物送到天行镖局。你在郴州,只要好好保重自己便是。” 予钧看着明珠,心里也是好生不舍,他们成婚至今整整三个月,还没同床共枕过一次,好容易因着这场无妄之灾而得了明珠的真心话,伤病之中却也最多便是牵着媳妇的手坐一会儿。很快又要赶往郴州前线了,这一去短则三四月,长可二三年,天底下还有比他更憋屈的夫君么? 只是,前线军情之急,京中政务之危,予钧心里暗暗叹了无数声,最终也只得对明珠道:“我知道了,事不宜迟,请萧总管和肖总镖头,明重山,谢季淮,聂毓之都过来吃几盏茶,有关碧水别院、天行镖局、宫禁防卫、京策格局,每样都得出个章程。明日我便要去兵部忙了。” 此刻便格外显出明珠与寻常女眷的不同了,予钧都能感觉到这许多的事务反而让明珠精神一振,清澈透亮的眸子里斗志昂扬,连笑容都格外自信而英朗:“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 予钧看着明珠将他安顿回到病榻,便转身去吩咐白翎澄月等人,言谈行动之间果决利落,神采飞扬,甚至有一刻在想,与其让她在锦绣珠翠之中安享富贵,是不是带着她一同出征作战更让她快乐些? 郴州的军情对京城的震动远胜过皇室内部的勾心斗角,毕竟北戎善战彪悍,郴州一旦不保,京畿便陷危局。故而有关此番赶往郴州的兵将调动,可说上至亲王百官,下至商户黎民,人人都在关注。 宗室子弟之中,除了予钧作为最主要增援的将帅之外,还要一同到郴州前线作战的还有宣威将军之子鄯章然,千波府长子晏少柏,晋王府世子长子明重虎,以及宝栋府顾家二郎顾乘风等数人。 自从十多年前的那场让楼家军折损惨烈的郴州大战之后,大盛的边境一直平静至今。对于年轻一代的将门子弟而言,这也算一个立功进身的机会。毕竟武将在太平盛世除了练兵就是为君王所忌,只有战时才能显出作用。 宣威将军府、千波府、晋王府等皆作此想,也都在闻知战报后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为自家即将出战的儿郎开始忙碌起来。而玄亲王府的忙碌更是加倍,一方面长风居每日人来人往,予钧出征就代表着对宫禁和京策之权的移交,东宫的防务刚刚稳定,如今又要换人,整个羽林营、翊卫司并京策军都是人仰马翻。 另一方面,在去年那一系列的定亲结亲甚至赐婚的大潮中,玄亲王府定下的亲事是最多的。年前成礼完婚的只有予钧和明珠这一对,余下的二公子予铎和五公子予钰都是婚期在即。战事虽然要紧,该完成的婚约婚仪还是要照旧。 于是楚丹姝这位二夫人,便在整个京城的一片金戈铁马紧张忙碌预备之中,匆匆忙忙地嫁进了玄亲王府。一众仪典俱全,该有的富贵厚重还是有的,只是京城公卿之家有闲情逸致的人实在不多。礼物添妆丰厚,婚仪吉庆复杂,但即便是婚宴当日,宾客闲谈之间的话题也不离战事、防务、东宫、政局等等。 明珠与楚丹姝关系还算比较好,虽然不如韶华郡君或叶小景那般亲密,但也算说得上话的朋友,婚前虽没有□□亲去添妆,但婚仪之中还是以长嫂身份到婚房略坐了坐,凑趣片刻才赶回去继续照应予钧。 相比起来,楚丹姝的婚仪都较明珠和予钧当时的庆典复杂而热闹,但郴州战局吃紧,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几乎是一到京中便会抄送一份到长风居,明珠一厢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予钧的伤情恢复、饮食起居,一便又在萧佐的协助下大幅调整连云的格局和京中接下来的安排,夫妻二人皆是忙碌不堪,完全没有什么内宅之中的比较心思。 为了接下来的公务方便,予钧直接将萧佐以长风居副管事的身份调进来,又将寒天韩萃等人皆挂名在羽林营,以便在他离京之后,寒天等人就能以羽林卫之名护卫长风居,而不受王府的护卫统领节制管辖。 至于傅嬷嬷和绮霞绮雨,予钧和明珠皆没有横生枝节的心思,直接一千两银子送傅嬷嬷出去养老,绮霞绮雨各一百两嫁妆打发回家,任凭嫁娶。长风居里上上下下都换成明珠自己的人,将整个院子整治得仿佛铁桶一样,莫说顾王妃或是旁的女眷想要为难,便是玄亲王想要硬攻,以王府护卫的实力也做不到。 楚丹姝的认亲与三朝回门都是中规中矩,予钧忙于军务没时间露脸,明珠这个长嫂便出来送了礼物应付场面。玄亲王对着温柔敦厚的楚丹姝,自然比对着强硬清冷的明珠要脸色好看的多。而连日沉寂的嫣妃,也终于在见到楚丹姝屈膝一福,奉茶见礼的时候重见笑容。 明珠坐在这和乐融融的一家子当中,只端庄安静地喝自己的茶,心里盘算着晚间给予钧做什么吃食,以及回头给予钧带去郴州的衣物软甲,各样药品打点的如何,全然没有在意旁人的对比和眼光。 半日礼仪将完,明珠便向楚丹姝含笑颔首:“回头有空来喝茶,我先回去了。”言罢便要走,却听见顾王妃轻轻唤了一声:“明珠,且等一等。” 第89章 推涛作浪 虽然在玄亲王府也住了三个多月,明珠对顾王妃这样娇柔的声音还是有些听不惯,毕竟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还是一副楚楚白莲的姿态,偏生玄亲王便喜欢的紧。难道是当年楼王妃端庄强干太过,便将玄亲王推向另一个极端了么?明珠带着这些腹诽转身,微微欠身一福:“王妃有什么吩咐?” 顾王妃与玄亲王坐在一处,面上带了些微笑:“明珠,长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明珠平平应道:“如今走路还是疼痛的紧,不过撑着在应对军务。” 顾王妃黛眉微垂:“唉,都是王爷一时气过了,”说着,看了一眼玄亲王,又道:”前几天王爷叫人送去的药可给长公子用了?” 明珠心下冷笑,如今她和予钧既然心意相通,彼此情报共享更是彻底,她也越发看不起玄亲王。在景心静苑遇刺一事,虽然先前的线索指向了誉国公府的世交黎家,但现在看来却定然是玄亲王无疑。只看玄亲王的态度便可知了。予锋虽然和予钧关系不好,对明珠这个长嫂也没什么敬意,但那天的一场恶战,予钧和明珠都是冲锋涉险在前,将玄亲王和予锋护在当中。在那之后,予锋心里多少对兄嫂是有些感念和改观的。 但玄亲王除了姚略送来的药材和补品,便只给了两句不疼不痒的夸奖。为什么这样轻描淡写?说到底就是玄亲王根本就是知道无论场面看上去多么凶险,他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更有甚者,说不定予钧和明珠的力战甚至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按着玄亲王这样刻薄寡恩的性情,予钧便是再怎么舍身相救,在玄亲王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此刻借着顾王妃的口详询予钧的性情,只怕也不是当真关心。 明珠敛了心神,微笑回答:“多谢王爷赐药。” 玄亲王皱眉道:“如今军务预备的进展如何?” 明珠脸上微笑不变:“臣妇只照料长公子的起居,不知军务之事。” 玄亲王轻哼了一声,如今予钧行动仍旧不是那么方便,每日里南隽、石贲、谢季淮、聂毓之等人皆在长风居进进出出,明珠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话从明面上并没有错,玄亲王原本也没想能问出太多,不过是试探一下,见明珠果然敷衍,便转了眼光不理会了。 顾王妃笑容依旧柔美:“你这些天照顾长公子也是辛苦了。听说傅嬷嬷出去养老了?” 明珠笑笑:“长公子觉得嬷嬷辛苦多年,该享清福了。” 顾王妃点点头:“长公子也是念旧的人,毕竟傅嬷嬷也是玉蔻的干娘。哦,不是,已经是聂夫人了。明珠,只是长风居里没有个老练的嬷嬷也不是正理,不若你从晋王府再借一个来?” 明珠目光微微闪动,不动声色地望了望顾王妃,当年楼王妃和离而去,府中三位侧妃各有优势,顾王妃最终能一跃成为继室正妻,果然不是只凭着柔弱姿容。 这简单的两句话听着温柔体贴,里头全是架桥拨火。傅嬷嬷的干女儿,只能是王府的丫鬟,断然不会有更高的地位。如今顾王妃特特提起予钧顾念傅嬷嬷是因着玉蔻,那要暗示什么?当年予钧曾经对这个叫玉蔻的丫鬟有心思? 另外,长风居没有嬷嬷,不是从玄亲王府内部调人,却要从晋王府借人,那不是明着打玄亲王府的脸? 明珠压下因为乍闻予钧昔年□□而生的些许情绪,回望顾王妃:“长风居人手很够,如果按着王妃的提议向晋王府借人,那就是明着向外宣扬王府家人不和,臣妇虽不敏,也不会做这样打王府脸面的事情。” 顾王妃侧了脸,叹息幽幽:”这是哪里话,我也无非是想叫你们小夫妻遂心些罢了。” 玄亲王对明珠愈发不满,只是自持身份,不愿直接开口呵斥儿媳。 明珠却觉得很有意思,入京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着传说中后宅女眷的心机与技巧。顾王妃言语中的潜台词也是厉害的紧,意思就是虽然向晋王府借人会打玄亲王府的脸,但是顾王妃也愿意忍了这个羞辱,而这自然更说明了予钧和明珠就是要打了自家王府的脸才能如意。这样的话明珠不能不回应。但顾王妃做出这样柔弱的姿态来,明珠无论说什么,以她一贯英朗大方的风格,在玄亲王听来都是气势更强盛的明珠在压迫顾王妃。 此刻在旁侧予铎楚丹姝夫妇、并其余的玄亲王诸子诸侧妃将退未退,皆是心中尴尬。这位大少夫人实在是一如传说,平素不见就不见,一见就要起风波。只是不知眼前此情此景,又要如何应对? 明珠微微一笑,抬头望着玄亲王和顾王妃,声音沉静:“郴州战事急如星火,京中政局一触即发,外人政敌虎视眈眈。这个时候,王妃身为王爷的贤内助,不妨多花心思向皇后娘娘尽孝,或是向着与王爷更有助益的亲族世交多加来往。长风居一个奴仆更替去留,实在不值得王妃花这样多的心思劳神。王爷是人中龙凤,功业社稷,河山万里,还望王妃多为王爷的大格局着想。”言罢一福,见顾王妃和玄亲王都微微怔住,便含笑告退了。 晚间予钧回到长风居,便听说了此事,不由拍了拍明珠的手背:“做的好。当年母亲还在王府时,也很被顾侧妃的这个柔弱姿态挤的十分为难。” “嗯。”明珠点了点头,给他拿了热茶过来,便又去整理衣服。 予钧半倚在坐榻上,随口叹道:“我这一去,最短也要三个月。你在京城里,多往晋王府走动。王爷再如何,也不能不给晋王爷脸面,宫里不要多去。我走之后重山会接手一部分羽林卫,但是他根基还浅。万一有人拿你做文章,情势会很复杂。” 明珠将衣柜关起,又坐回妆台前:“嗯。” 予钧不由侧目:“明珠?” 明珠垂下眼帘,片刻之后才转回身子:“顾王妃说,傅嬷嬷是聂夫人的干娘。” “聂夫人?”予钧心下了然,支起身子,伤口微微碰了一下,便故意哼了一声,流露出痛楚之意。 明珠果然关心,立刻上前扶他:“你慢些,碰到伤处了?痛不痛?” 予钧顺势握住明珠的手,紧紧拉住:“若得你心疼,便不痛了。” 明珠脸上一热,却并不敢推他:“少浑说,你没几日便要去郴州了,好好养着才是要紧的。”也没有将手硬抽出来,只顺着坐在了榻边。 予钧望着她,心里只觉得愈发满足。明珠外表刚硬果决,内里却柔软至极,一行一动的细节之间都在顾念着他,生怕再让他吃苦受伤。予钧稍稍正了脸色:“聂夫人名叫管玉蔻,原是母亲身边的医女之一,也是靖舅母的小师妹。当年母亲和离而去,玉蔻便留在长风居照应我。聂毓之是珩舅父的门生,原是寒门子弟,毫无根基,是靠一篇文章得了靖舅父的青眼,后来转而推荐给珩舅父。英国公府退离朝堂之时,如今的中书省主簿聂毓之在当年才得十七岁,还没有出仕,也因而并不引人注目,便以伴读的身份与我一起读书。我元服之后,顾王妃为表贤德,便提议要给我挑通房丫头,彼时聂毓之与聂夫人已然彼此有意,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至于顾王妃或是傅嬷嬷怎么想,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明珠心里芥蒂稍去,只是还不免去探询予钧:“那当年你就真的不曾动心么?” 予钧苦笑:“聂夫人是靖舅母的师妹,虽然有主仆之分,却到底在辈分上差了半级。更何况英国公府刚退离朝堂那两三年,正是王爷时不时还叫人讥讽的时候,若不是皇后娘娘护着,我说不定就叫王爷活活打死在王府里,哪有什么旁的心思。” 明珠不由反握住予钧的手:“什么叫活活打死?你……” 第90章 春景知别 予钧眉目平静:“都是陈年往事了,母亲身为亲王妃和离而去,王爷的脸面上实在是难看极了。另一方面,珩舅父做左相国的时候权倾天下,英国公府乍然抽身而退,整个政局正是天翻地覆的大清洗。所谓此消彼长,楼家退了,自然就有旁人顶上。王爷不免多有不顺不遂,那阖家上下最让他看不顺眼,教训起来又名正言顺的不就是我?” 明珠听的心里好生难过,虽然她少逢大变,痛失父母,然而随后霍陵救助扶养,待她珍重爱护如同公主一般。后来她回到连江寨报仇建功,固然有许多刀光剑影的江湖浴血,但终究是被属下们忠心簇拥,也有霍陵并师门许多长辈支持帮助。相比之下,予钧身为皇家与英国公府的子弟,可谓是三亲六故一人不缺,然而年少的他却在锦绣富贵的王府之中,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磋磨苛待。 予钧见明珠的眼光沉痛犹胜自己,不由笑了笑,低声宽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又顿了顿,终于轻声道:“我心里,从来没有过旁人。只有你一个。” 明珠不妨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瞬间便呆住了,直怔了几息才慢慢脸红起来,口唇动了动,便低了头。 予钧轻轻唤了一声:“明珠?” 明珠只觉自己的心仿佛陷入了无边的快乐甜蜜,似乎有什么情绪要满满地溢出来,她重又抬起头,脸上深深的笑容是藏也藏不住的欢喜,迎着予钧热切的目光,轻轻的,也是清晰的回答他:“我也是,心里只有你一个。” 予钧心里欢喜,见明珠秀美的脸庞上犹带浅浅绯色,望着他的眼光是满了这样的甜蜜与爱恋,不由向前探身,在明珠的唇上一吻。 明珠见他靠近,瞬间心如擂鼓,手脚仿佛都在发麻,呆呆不动,任由予钧的气息这样欺身而进,唇上便觉一热,不由闭上了眼睛。 良久之后,两人终于重又分开,明珠面红过耳,眼帘半垂:“你……你小心身上的伤。” 予钧亦在整理自己的气息,强忍身上的伤痛,不由对此番受杖的伤势更是怨念,他离京之前怕是没机会了…… 三月初五,玄亲王府为五公子予钰的亲事向淮阳侯府下聘,预备迎娶五少夫人叶怡竹。 予钧的伤势终于恢复了大半,走路行动皆渐渐自如,只是赶往郴州的预备也到了最后关头,予钧直接宿在了京城之外的京畿军营,只是多带了随身医士,并没有再回王府休息的时间了。 明珠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些新婚分别、独守空房的落寞。但王府此番结亲,仪典比前次楚丹姝的还要煊赫隆重,而明珠身为长媳的责任,也比上一次更重,要在婚仪当日出来招待女眷宾客。明珠叫染香去暗中打听了一下,似乎这是出于玄亲王的授意。只是目的是在于进一步试探,还是只想让长媳出来为柔弱的顾王妃分忧,那就很难说了。 明珠对这样仪典宴会的琐事并不愿意花太多精神,但更不愿意留下什么把柄再惹出事情来。所以当从顾王妃手里接了一块王府的花宴对牌之后,明珠便叫大方稳重的澄月带了过目不忘的墨音,又点了擅理账目商事的隋绡和精于配色装饰的采绿,四人一同去打点有关叶怡竹婚仪当中所有的花宴招待琐事。 顾王妃理事素来是叫人在表面上挑不出大问题的,叶侧妃更是精明外露,对明珠打发来的侍女们客气的很,只是叮咛起来啰嗦非常,又加派了许多小丫头以打下手的名义围着团团转。 澄月原本出身于百花谷,是最早跟随明珠的人之一,近年来更成为白翎的副手,愈发能够独当一面。应对着叶侧妃的絮絮啰嗦,澄月也不急不恼,只是一厢叫墨音留神听着,一面自行安排自己原本的计划。叶侧妃虽百般的不放心,然而几日折腾之后发现澄月几人配合默契,行事老练,人人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墨音和隋绡更是对记事算账敏锐无比,将那些酒器杯盏名录只看一次便记得清清楚楚,什么点心菜品的数量计划信口可答,叶侧妃终于也放下心来。 三月初九,终于到了予钧率军赶往郴州的日子。 按着以往惯例,这样的出征是由钦点的礼官代为相送,女眷家属皆不得至。但予钧此番前往郴州,一来责任重大,二来予钧自奉旨成婚以来,除了因罪禁足、因病休养之外,便几乎是日夜操劳在禁宫防卫和京策城防。而三月初九之前的最后三四日,伤势基本痊愈的予钧更是不眠不休地忙碌在京畿军营,完全没有时间再回长风居告别妻子。对于予钧的这番辛苦,不仅睿帝心里清楚,群臣百官其实也是看在眼里的。故而予钧此番出征,睿帝除了命中书司马亲自祭礼激励将士,也特许明珠出席相送。 对于睿帝的这道特别恩旨,予钧和明珠心里都是感激非常。只是当着兵部礼部中书省这许多官员,二人连话也不好说,只能彼此相望几回,以作告别。 出兵吉时一到,盔甲凛凛的予钧便拜别皇城方向,上香致祭,随即翻身上马,率兵而去。 明珠自始至终并未开口,只是轻抿朱唇,凝望着予钧率军而去的方向,直到人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才扶着白翎的手,转身回城。 京城的三月初,已经是繁丽春景遍地,桃李灼华漫天,玄亲王府中虽以端雍简饰著称,但在万物复绿的春日,也是满目深翠浅绿,草木茵茵,梨花如雪,海棠嫣然。 明珠望着王府中的春日景色,再看着身边下人往来穿梭,继续为了五公子予钰与叶怡竹即将举办的婚事忙碌预备,喜庆装饰再度挂满府中各处,别有一番繁华生机,静了静才慢慢走回长风居。 明珠看着床头犹自挂着予钧的常服与腰带,而身边环绕的仍是自己如臂使指、忠心得力的白翎等人,只觉得入京以来的一切,仿佛归结到此刻都成了一场长梦。尤其是在刚刚与予钧两心如一的时刻,郴州战局的骤然巨变又将二人分隔两地,不由在心里轻轻一叹,望向窗外。 第91章 生死不知 天裕四十八年的三月,京城在多霜多雪的漫长冬季之后终于迎来了绚烂春日,朝政也走向了另一个新的局面。元德太子的沉寂已成定局,睿帝敕令太医院在每旬邸报上禀报太子病情,以谕百官万民。后世史书对于睿帝此举褒贬不一,然而如今的群臣只能是看着太子的病情日渐衰微而各谋前路。 至于太子妃文氏,已经重掌东宫,太子膝下二子的嫡庶尊卑,也再度恢复原样。玄亲王与昌亲王则摆出了相似的姿态,都是低调地各自忙碌于所属的职任,务求巩固原有的勤政贤名。毕竟郴州战线吃紧,此刻最要紧的就是郴州的战局,以及后方的钱粮。 前线的战报每日陆续传回,予钧带领两万冀州军赶到了郴州之后,重整军伍,再振士气,十日之后就重新收复了荆川城。对此,睿帝龙心大悦,玄亲王府上下也颇有光彩。 只是北戎此番进犯,是调动了全国上下八万勇悍精锐骑兵,其势甚猛,似乎粮草也不成问题,荆川城虽然在予钧的闪电奇袭战术下被快速夺回,但边境战事却呈现胶着状态,郴州军的伤亡人数每天都在增加,而荆川城也连续遭到北戎大军持续的攻击。 朝廷上开始展开了新一轮的争论,有关是否增兵,甚至是否调动渝州军或凉州军,兵部与户部的人几乎每天都在争执,中书省左右司马持不同意见,各大将门想法也有差异,整体来说每天的廷议都热闹非常,邸报上三言两语,却也能看见背后的硝烟激烈。 予钧赶赴郴州的前两三日,明珠还是比较伤感的,毕竟二人正是情浓之时。但到了三月中旬,叶怡竹的婚事提上日程,而韶华郡君与明重山的婚期也由礼部核定下来,明珠便开始忙碌到顾不上什么伤感情绪了。 韶华郡君被赐婚给明重山这件事情,虽然也让京中公卿很是意外,但论起条件身份悬殊,并不如当初明珠嫁给予钧的落差这样大。再者韶华正月落水,一病月余,会担心韶华身体并将来生育等事的长辈其实并不少。对于绝大多数家族来说,在结亲的选择上头,什么天仙美貌、什么贤德持家,一切都比不上能不能传宗接代、绵延后嗣来的要紧。因此韶华的这件婚事,甚至外间还有流言说是因为这次的落水重病,才会随便下嫁给寂寂无名的明重山。 对此,晋王府很是脸面无光。毕竟这大半年来京中结亲之事极多,而晋王府的两宗姻亲,一嫁一娶,居然都在外间被议论纷纷,说是明家子女高攀对方。虽然从门第和条件上的确如此,但还是让明家人说不出的气闷。因为晋王素来是韬光养晦的风格,明湛昕明湛暄兄弟也都是踏实端方的性情,阖家上下都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偏生两桩亲事都是通过中书省发出来的明旨,雨露天恩,只能接受。 在婚事的筹备上面,韶华真正的娘家远在渝州,京中唯一的血缘亲人就是顾王妃这位姑母。只是这件婚事实在有些尴尬,于是发嫁韶华真正的筹备便交给了身为玄亲王府长媳的明珠操持。孝瑾皇后为此专门召见了明珠两次,又派了身边的女官白芩过来相助,顾王妃本来就对这件婚事有气,自然乐意顺水推舟,撒手不管。明珠虽然不喜庶务,却到底跟韶华交好,便开始忙碌预备起来。 一转眼,时间便进了四月,当明珠为韶华的婚仪整理出了一个大致的章程之后,郴州的战局也终于有了突破。在击退了北戎大军对荆川城的第四次猛攻之后,予钧亲自率军出城夜袭,连斩敌军三将,不仅逼退了北戎军的前锋部队,更进一步拔得前线哨城荆阳,预备大举反攻。 只是,朝堂廷议之中对于要反攻和坚守的二者争执还没有定论,睿帝考虑给予钧甚至明珠的进一步封赏还没有想好,四月初七的一道八百里加急,再度震惊京城——荆阳遇袭,损失惨重,退守百里,予钧亲自率军殿后时中箭,命在旦夕! 消息传到长风居的时候,明珠正跟韶华在看衣料,接了消息的白翎快步进门:“少夫人,长公子遇险!” 明珠一惊望过去:“白翎,你说什么?” 白翎微微欠身:“荆阳遇袭,长公子中箭,如今生死不知。” 明珠静了一瞬,仿佛天地之间都安静下来。 直到片刻之后,韶华连连叫了她两声,明珠才反手拍了拍韶华的手背,露出一丝微笑,说话的速度竟然比平时还要慢:“韶华,你的婚期是在六月,皇后娘娘疼你如同孙女,嫁妆仪典都不必担心——” 韶华惊惧之下红了眼眶:“三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三姐姐……” 明珠紧紧握住韶华的手:“听我说,你听我说。” 韶华从来没有见过明珠这个样子,忙点头:“好,我在听。” 明珠咬了咬牙,继续向着韶华慢慢说:“一切的嫁妆仪典,上有皇后娘娘的恩眷,下有礼部的规章,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大错。晋王府或许不如旁的地方煊赫,但一家子还算持身清正。世子夫人端方严肃了些,但心里是分轻重识大体的,明重兰你也认识,她虽娇惯些,也没有什么不良心思。你与三哥走到如今实在不易,今后还望好自珍重。”明珠缓缓吐出一口气,抑住快要涌出的眼泪,继续道:“如今长公子在郴州出事,我一定要赶过去。此行可长可短,我未必能赶回来参加你的婚仪。倘若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去天宝斋或九州绣,回头我叫人给你留一块玉佩作为表记,他们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三姐姐,”韶华见明珠的眼泪终于滑落,自己也泣不成声,“三姐姐,你别怕,长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明珠点点头,弯了弯唇:“我知道,韶华,我要马上入宫,不能陪你了。”用力咬了咬牙,向着白翎颔首:“翎姐儿,叫染香照顾一下郡君,你陪我入宫,叫澄月去预备一下行程。” 白翎伸手扶了扶明珠的手臂:“少夫人,切莫心急。” 明珠闭了闭目,将心中的惊痛恐惧勉力压下去,满脸皆是温热泪水,一行咬着牙向外走,一边将声音压到最低,吩咐白翎:“叫人送医药到郴州去,越快越好。预备快马,两百里一换。” 白翎应声:“是,燕衡这就去。” 半个时辰之后,来不及更换正式宫装的明珠头一次单独觐见睿帝与孝瑾皇后。 帝后皆已接了军报,自有一番心惊担忧,但毕竟军情要紧,荆阳虽然再度失守,但荆川城还在。而阵前的将领除了予钧之外并没有太大损伤,严格地说情况尚可。中书省此时最大的为难就是要加派将领,以及再度争议是否需要增兵。睿帝听他们吵的头疼,索性就给了个时间期限,要左相国和右相国在两个时辰之后拿出个结论来,御驾就先回了昭阳殿休息。 睿帝几乎是刚一进门,便听到了外头禀报明珠求见。 第92章 貂锦胡尘 孝瑾皇后叹了口气,命人宣召。 “臣妇明珠,叩见皇上,皇后娘娘。”明珠进殿,不是福礼,而是平静地跪下叩首。 “平身。”睿帝抬了抬手,只觉得更是头疼。他对予钧这个皇孙的寄望并非寻常,惊闻予钧在郴州中箭之时,睿帝自己也是十分心痛,万没料到回了昭阳殿便听见予钧的妻子明珠来求见。以睿帝此时的心情,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女眷的哭哭啼啼。 不过眼前的明珠身穿雪青缭绫长衣,发髻上只有一枚羊脂白玉长簪,素淡装扮与平静的面容相称,端丽清素之间是寻常宫眷身上少见的镇定与决绝。 “谢陛下。”明珠直起身子,却没有站起来,“皇上,娘娘,臣妇入宫是来请旨,臣妇要前往郴州。” “前往郴州?”饶是明珠的勇武之名已经传遍京中,睿帝还是有几分惊讶,“你要往郴州做什么?” 明珠垂下眼帘片刻,又复抬眼:“臣妇听闻军报,得知长公子在郴州中箭,如今生死不知,臣妇请陛下许可,前往探视。长公子若有不测,臣妇自当扶灵回京。”虽然明珠在入宫的路上已经想过数次要如何应答,然而这几个字说出口,还是心痛如绞,双目赤红。明珠顿了顿,又继续咬牙道:“若天有垂怜,长公子得以伤愈,再战边城,臣妇请与同战。” 睿帝再度上下打量明珠一番:“你要和予钧一同作战?” 明珠颔首:“是,臣女身为晋王府宗姬,飞云郎之女,世受皇恩。如今郴州边战既苦,臣女也愿与长公子同战边城,马革裹尸,以报君父。” 睿帝不由和孝瑾皇后对望了一眼,自大盛立国以来,曾经上阵杀敌的女将极少。仅有过的几个例子大多是原本就在边境驻扎的守将之妻,临危受命,权益变通,目前还没有过从京城派出的女将。至于宗室皇族的女眷,最著名的就只有开国□□的妻子承天皇后纪氏,擅武艺、精兵法,与□□一同四处攻伐,建功立业,统一天下,开创大盛。但大盛国本既立,承天皇后便即卸甲,再未出战。数代传承至如今睿帝朝间,再没有皇族女眷上阵打仗的例子了。 但睿帝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礼法的帝王,否则就根本不会有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孝瑾皇后。 睿帝沉吟了片刻,便问明珠:“你可想清楚了?上阵打仗,军律军法都不是儿戏。” 明珠又叩首了一次,重又直身应道:“先父少年成名,深受圣恩,却为私事挂印而去,这终究是明家一族有负于陛下。如今臣女若得出战郴州,也算是代先父一偿于国于家的亏欠。臣女入京以来,多蒙皇后娘娘的青眼,有幸与长公子结为夫妻。倘若他有不测,我也当死战郴州,代他向皇上娘娘一尽忠孝。” 一直没有开口的孝瑾皇后终于缓缓开言:“明珠,去罢。” 睿帝虽然也已意动,却有些意外于向来温顺静默的孝瑾皇后会此时开口。 孝瑾皇后起身,向睿帝一拜:“陛下,可还记得南华猎场么?” 睿帝不由长叹一声,亲手去扶孝瑾皇后:“朕如何能不记得。”那是遥远的五十年前,彼时还是睿亲王的他被困南华猎场,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然而暗夜之中少女的身影浴血而来,如鬼魅如罗刹,墨刃杀百人,将他救出。月华溶溶,月夜沉沉,战后收刀的她满身皆是伤,秀丽脸庞静默一如平常,看见他终于平安无事,便力尽而昏。那时的她,也是用这样镇定而决绝的心志而杀入重围的么? “朕准了。”睿帝抚了抚孝瑾皇后的手,少年相遇至今已过半百载,这双手为他吃过多少苦,染过多少血,又扶着他、陪着他走过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到底是天意垂怜,得有这鹤发鸡皮共白首的一日。睿帝又转向明珠:“景心静苑那一战,你没有折损你父亲的名声。此去郴州,记着你祖父你父亲的威名固然很好,也保重自身吧。到底在君臣之外,你也是朕的孙媳妇。” 明珠心中的悬念终于落地,第三次叩首谢恩:“谢陛下。孙媳可否尽快启程?” 睿帝不由失笑:“普天之下,敢像你这样催朕下旨的,也是不多了。”不过睿帝心中,也是挂念予钧这个孙儿的,点了点头,“你去郴州之事可大可小,朕给你密旨,不经中书省和六部的啰嗦。你明日便启程吧,点一队羽林卫护送。” 孝瑾皇后亦温言道:“明珠,此去小心。” 明珠欠身应道:“多谢皇上,皇后娘娘。盼望皇上娘娘也珍重身体,平安康泰。臣女告退。” 离开皇宫,明珠便如劲弩逐渐挽弦,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吩咐白翎与萧佐等人迅速调动人手物资,并预备京中一切相关事宜。 予钧的生死未卜,让她失去了一切精细掩饰的耐性,直接派萧佐和白翎前往晋王府,分别拜见晋王与晋王妃。而玄亲王府内,则是澄月走了一趟顾王妃的芳华院,简单禀报了一声,明珠即将奉旨前往郴州探视予钧。 顾王妃对政事的敏锐度本来就比长风居要落后一步,听闻澄月禀报的时候简直是惊骇连连。首先是予钧在郴州中箭,生死不知,其次是明珠奉旨前往,转日就要出京。顾王妃自己也是将门女,她所知所见的武将女眷也不过就是更寂寞地等候出征夫婿,以及更忧虑地面对着家人可能会有的生死风险。战报传回,无非也就是得胜有功,女眷备宴;要不就是战败获罪甚至身死,女眷或许便要守寡持家。无论如何,也没听过亲赴前线的例子。 但“奉旨”二字实在好用,顾王妃如何惊讶或者不满,也万万不敢议论已经得了睿帝旨意的事情,当下只好点头道:“那……那少夫人自己小心吧。可让王爷知晓了?” 澄月微笑:“少夫人此去是为家事,自然是禀报王妃。”这话也是实在,明珠所持的密旨也是以予钧之妻身份前往,又不是有品有级的兵将,的确更似家事。 顾王妃只好打发澄月去了,又自行知会玄亲王。 玄亲王此时还在书斋议事,予钧的中箭对于郴州前线影响固然很大,对于玄亲王自己的用人格局也有影响。如今京中夺嫡之势在战局跟前被暂缓,此刻谁能解了郴州之危,也就是握住离京畿安危最要紧的十二万郴州军。予钧并不是玄亲王心中的最佳人选,但却是论资历论能力,甚至论睿帝君心中最合适的。此番阵前中箭,消息乍然传回,玄亲王第一反应其实是,此事到底有没有慕容家的手笔?是出于敌军还是被自己人暗算? 另一方面,如果朝廷增兵增将,那么倾向于玄亲王府一脉的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北上的将领?玄亲王亦在思想自己膝下的诸子,还有没有人能以出战? 第93章 日行千里 予锋?只想了想,玄亲王还是摇头。阵前刀枪无眼,予锋的安危还是要紧的。他若能进羽林卫便很好,实在没必要去郴州涉险。 便在这时,顾王妃亲自过来书斋,说了明珠转日即将奉密旨赶往郴州前线的事情。玄亲王先是一惊:“胡闹!自作主张!”然而很快转过心思,什么礼法大防,能打仗才是要紧的。倘若予钧当真殒身,得利者为谁?顾家军是绝对不可能从渝州调过去,那么下一步调任为郴州主帅的,很可能就是退而求其次的陆家、晏家、祁家。陆家除了陆平脑子活络之外,余人都是一门心思要做忠君孤臣,晏家虽然跟晋王府有亲,却是明显的墙头草,并没有太过倾向玄亲王府。祁家更不用说了,原本就是慕容家的姻亲。 而明珠到底是晋王府的长媳,倘若此去真能立下尺寸之功,总比叫慕容家得了好处要强。虽然此番行事是太出人意表了,却并没有丝毫的坏处。想到此处,玄亲王便点了点头:“既然是奉旨前去,那就去吧。给她些药材带上。” 顾王妃虽有微讶,却即刻应声去了。毕竟明珠拿出了睿帝的旨意,莫说阻拦即为抗旨,就算质疑睿帝旨意也是大不敬。至于药材什么的顺水人情,就算玄亲王不说,她也是做惯的了。 只是,玄亲王夫妻二人的这番纠结心思,明珠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在意。当顾王妃精挑细选的药材等物送到长风居的时候,明珠已经在京城南门外,对很有些目瞪口呆的明重山说:“多谢三哥为我安排明日的轻便马车,马车可以让澄月和染香坐,跟着羽林卫队走。我今日中午已然让人安排下去,今晚就出发,每两百里换一次马,你若要与我同行便同去,不去便随着车队慢慢走,快些慢些都无妨。” 明重山不由有些担心:“三妹妹,我奉旨送你,确实能协调时间,但连夜策马而去是不是太急了?再者你这样连续换快马疾奔过去,你也受不了这样疲惫。我预备的马车会颠簸些,但是也比寻常车马要快不少。” 明珠轻轻摇头:“三哥,要不是我还顾忌着军营无旨女眷不得入,我中午就走了。三哥,你且想想,如今长公子不是重伤而已,他在郴州前线生死不知。”明珠心中实在酸痛难忍,转头闭了闭眼睛,又复强行平稳呼吸,泪光莹然地望着明重山:“若是韶华不知生死,你又当如何?我如何还能坐什么车马慢慢走?”她顿一顿,强自咬牙压住继续上涌的泪意:“三哥,你带着车队明早出发不要紧,我今晚和寒天白翎先去,咱们郴州汇合。” 明重山垂目沉吟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睛也微微发红:“好。我跟你去。长公子为了我和韶华,实在付出良多,我不能叫你孤身上路。你可预备了足够的马?” “马匹不是问题,”明珠欠身一礼,“三哥若可,咱们半个时辰就出发。” “好。”明重山还礼拱手,自去安排行程事宜。 明珠敛衽再谢,端秀明艳的面庞上悲色已去,转头望向北上官道,目光中只余坚毅决绝。 四月初的夜风和暖至极,夜空清澈疏阔,满天星斗熠熠。 自盛京一路向北的官道上,四骑快马狂奔疾驰的蹄声,一路惊碎了无数静谧初夏梦。 远在千里之外的荆川城中,退步坚守的郴州军营内,又是另一番焦灼景象。 郴州军数十年来都是楼家将领所率,直到十几年前一场大战,折损了楼家数将,后来楼家更退离朝堂,不问政务,郴州军的主帅之任便转给了老英国公当年的副帅程千里。程千里其人忠勇坚毅有余,智谋机变不足,但北戎在那场大战中亦折损惨烈,随后的十余年中也未犯境。程千里率郴州军镇守边境,巡查防卫,倒也太平了十多年。 今番北戎再次犯境,睿帝指派予钧过来增援,虽然品级主帅仍是年已六旬的老将程千里,然而实际作战之中却是以予钧马首是瞻。此番予钧中箭重伤,程千里也是心急如焚。一方面固然是要请旨朝廷的对策与支援,另一方面,予钧也是老英国公的外孙,之前在郴州军中历练的那几年,程千里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军中医士们虽然已经为予钧暂时止血,但他高烧不退,时昏时醒,这条性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实在是未知之数。 四月的郴州北地远不如京畿之地来的温暖,而军营之中更无花木,只有草坪翠茵新绿,透出一点点春末夏初时节应有的草木气息。 程千里又探视了一次犹自发烧的予钧之后愈发心焦,看时辰是已经到了申正,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左右,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回函便可到了。他心里焦躁,不想回去主营帐听明重虎、鄯章然等几个并没有多少边战经验的宗族子弟争执,便在予钧的账外来回踱步。 散了半刻,忽然见自己的亲兵姜聪快步过来,神色颇有几分疑虑:“禀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夫人在营门外求见,自称是左将军之妻。” “左将军的夫人?“程千里不由诧异地重复了一次,自来军营之中是不许女眷入内的。所有家眷在边城的战将也只能是轮休的时候回家与妻儿团聚,断然没有女眷到军营的道理。但是姜聪说的左将军,不就是如今正在昏睡之中死生挣扎的予钧么?程千里知道予钧去年娶妻,妻子为晋王府宗姬明氏女,但如何就这样忽然出现在郴州军营之外? 只是若说是欺骗,那也太不着边际了,贸闯军营又不是到什么富贵王府攀亲,除了军棍军法还能捞着什么?程千里直接向守在予钧账外的南隽道:“你跟本帅一同到营门去看看。” 南隽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一惊,但他心里是相信的。旁人不知明珠的能力,他却是跟着予钧一同多次出入碧水别院,深知少夫人的彪悍勇武。当即躬身道:“是。”便随着程千里往外走。 这一路上明重虎等人也纷纷过来,毕竟女子在军营外求见,还有这样的自称,实在是太不寻常了。而此番增援郴州的四位宗室子弟,几乎人人都与玄亲王府和晋王府有亲,也都见过明珠,闻言都是半信半疑。 程千里见了众人的态度,心里更诧异。明家的确也是将门,当年他在京中还见过明湛晖,但将门之女再彪悍也不过就是学过几天骑射罢了,这样千里迢迢地赶来郴州也太夸张了。而且据姜聪所说,营门外不过是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若是予钧的妻子,那就是晋王府的宗姬,玄亲王府的长媳,哪里能这样狼狈简从地赶来? 郴州军增兵之后,军营结构便更复杂些,予钧的营帐位置是在正中间,程千里一路走过来就稍微要花些时间,路上随口问了南隽一句:“你们少夫人真的会赶来?也太……” 南隽勉强笑笑,心想这话可千万不能回答。 程千里侧头一看,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心道自己这是老糊涂了,南隽身为予钧亲卫,如何能议论女主人?当下不再多说,便大步流星地到了营门。 只见果如姜聪所说,两男两女,皆是轻便猎装,风尘仆仆,并没有更多的仆从车驾。当先的年轻女子一身天青猎装,容貌端丽而英气,程千里一眼扫过去居然有些眼熟,果然很像他当年见过的飞云郎明湛晖。 第94章 有惊无险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众人几乎是齐齐惊噫了一声,南隽尤其激动,上前躬身一礼:“少夫人!” 明重虎则是诧异地望向明重山:“重山?你怎么也来了?” 明珠见众人一齐出来,虽然惊讶却并没有什么悲色,尤其南隽更带了些惊喜,心中便稍微松快了些。打量过去,见众人当中的老将军须发花白却腰杆笔直,威风凛凛,便知是程千里,也就是予钧外祖父老英国公当年的副将,当即欠身一礼:“程将军,我是左将军之妻明氏,在京中得闻军报,得知左将军中箭,如今奉旨前来探望。” 白翎上前一步,将已经准备好的密旨交给程千里身旁的姜聪。 程千里见身边诸人的反应,自然便知这是予钧之妻明珠确然无疑,只是听说奉旨过来探望还是心中惊疑,当下接过密旨快速一扫,诧异问道:“明夫人,这旨意上的日子,分明是昨日才发出的,你如何今日此时便到了?” 明珠淡淡道:“我等自京中策马前来,两百里一换马,并未休息。” 在场众人,上至程千里、明重虎、鄯章然等将官,下至南隽姜聪等亲卫军兵,几乎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要知从京城走官道到荆川城,是整整一千四百里的距离,所谓的千里马只是个美称,一般来讲快马每日的脚程也就是八百里左右,所以荆川到京中最紧急的军报便是两日能达,但是中间也只换三次马,也就是四百里一换,且传信之人在第二次换马之时还是要睡一个时辰左右的。 按着这位明夫人所说,两百里一换马,日夜疾驰,这已经超过从京城到荆川加急军报的速度了! 对于递送八百里加急的军兵而言,因为过于艰辛,往往都要选体魄最为勇武的精兵。而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明珠和白翎都是身形不过中人体格,容貌端丽或妩媚,看上去都只是寻常年轻姑娘,如何就能这样昼夜疾驰千余里? 明重山上前半步,向程千里一拱手:“程将军,卑职是羽林卫副统领明重山,奉旨护送左将军夫人前来。腰牌文书在此,不知左将军现在情形如何?明夫人可否探视?” 程千里听见明重虎的称呼,自然知道身份也无疑虑,连文书腰牌也不验看了,只是将那道睿帝的密旨再看了两次,便向明珠拱手道:“明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将佩服。这边请,左将军如今还在昏睡。” 明珠敛衽回礼:“老将军客气了,多谢。” 程千里的这句佩服决然不是虚言,睿帝的密旨中不止是许可明珠到郴州军中探望予钧,更许可若战事需要,权益出战。虽然睿帝行事果决,有时会有些不拘一格的手段,但并不是轻信糊涂的帝君。睿帝既然许可明珠这个孙媳千里出京,又许她上阵出战,那么一定是明珠已经向睿帝证明过自己的能力。 另一方面,四月初六睿帝下旨,明珠就算不乘车而是骑马赶来,也完全可以降低一些速度。要知这样昼夜疾驰,对身体的消耗极大,明珠到底是有多么挂心予钧伤势,才能这样不顾一切地急速赶来?这位少夫人情重至此,便是先前对她颇有不满的明重虎和顾乘风也都不由心中多了两三分敬意。 一路向予钧的营帐快步而行,明珠其实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双腿早已磨破,关节也是疼痛刺骨,但一刻没有见到予钧终究不能放心,便只咬牙强撑跟着。 很快到了帐前,南隽忙上前打起帘子,明珠便跟在程千里后头进了营帐,一眼便看见了病榻上犹自昏睡的予钧,瞬间提在心口的那一口气就松了,膝弯便有些发软,眼前也阵阵眩晕。 明珠身左的明重虎反应倒快,瞬间便本能伸手支住明珠的手肘。明珠扶了明重虎一下才站稳,强自咬牙定了定神,低声谢道:“多谢二哥。” 明重虎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明珠上前坐到予钧榻前,见他□□的上半身缠满了白布,多处伤口血迹斑斑,英俊的头脸因为高烧而潮红,但予钧昏睡之间到底胸膛还在起伏,证明着他虽然垂危,却也还是活着。明珠再度死命咬牙,然而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很快便满脸皆是温热泪水。 白翎也是疲惫不堪,手足都快没有力气,由寒天扶了扶,才强撑着上前半跪在予钧榻前给他诊脉。 睿帝的密旨当中并没有提到医女,但程千里等人多少也有耳闻,田猎大典之中孝瑾皇后中毒,是由锦瑟宗姬身边的医女所救,想来也就是眼前这位一同奔驰千里的姑娘了。当下营帐中人数虽然众多,却并没有人出声质疑或是打扰。 白翎将予钧的左右手各诊了两次,终于向明珠回道:“少夫人,是凶险了些,不过还好长公子内力深厚,性命还是能保得住。只是这左肩的箭伤,怕是内里仍有脓肿,得重新割开处理。我这就开方子,不知军中的药材齐不齐,旁的药物若是不全还能替换,但人参一定要好一些的。” 明珠闭了闭眼睛,飞快反手拭去了眼泪,转头向程千里等人道:“程将军,若不妨碍军务,我即刻叫人送些人参和药品过来,过几日我还有旁的侍女跟着京中的羽林卫队一起过来,也会再带些药物。除了长公子用的分量之外,旁的军士若有需要,还请取用。” 程千里听见白翎的说法也是心中大喜,连连颔首:“只要能救治左将军,夫人请便。” 这时石贲赶忙去取了水盆白布等物过来,程千里等将官见明珠和白翎这是要为予钧处理伤势,便即各自退出离去了。 白翎向南隽拿了笔纸,便匆匆写下一个退烧的方子,去和寒天石贲商议调动药物的事情。而明珠则在那水盆里绞了一条巾子,去给犹自发烧昏睡的予钧擦了擦脸。 予钧高烧之中其实昏睡并不安稳,翻覆之中似乎感到额上有温热的巾子轻柔擦过,便勉强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明珠的身影,心下只以为自己是做梦或是幻觉,并不相信。只是右手本能地屈伸之间,感觉似乎有人握着他的手。 这个温软的感觉实在熟悉的很,予钧倏然一惊,便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强行定了定神,眼前的女子微笑温柔,泪光盈盈,不是明珠又是谁? 第95章 父父子子 予钧惊道:“明珠?你,你如何在这里?”他一惊之下便本能想要起身,一动之间,肩上箭伤又是剧痛,眼前便有些发黑。 明珠心痛如绞,握着他的右手并没有松开,泪水便扑簌簌落在予钧手上:“放心,我是请到了皇上的旨意才来的。你……你如何便会伤成这样?” 予钧咬牙忍了忍,勉力弯唇:“不过是中了一箭罢了,并没有那么严重,别怕。” 明珠看着他满身的血迹,垂下眼帘,半晌才忍住心痛和泪意,神情坚定地望向予钧:“嗯,我不怕。你别说话,且先阖一阖眼。” 予钧仍旧高烧,虽然想再多安慰明珠两句,精神体力却都支不住了,勉强点了点头,便又眼前发花,半昏过去。明珠多经血战,又听了白翎的诊治,倒也并不惊惶,只强打了精神起身跟白翎一起料理予钧的伤势,将他所有的伤口都重新清洗包扎,又不断用温热的帕子给他降温。 白翎强撑着给予钧行针一刻,便再撑不住了。明珠示意寒天将白翎扶到旁侧小睡,自己则继续给予钧擦拭额头身上,实在疲倦狠了便在旁边闭目休息片时,但并不离开予钧身侧,他一翻身,明珠便又醒过来继续给他换帕子降温。 这样衣不解带地过了一晚,转日各样药材和人参便陆续送进军营。白翎精神已经恢复,用了百花谷的秘传方剂配上金针刺穴,予钧终于再一日后退了烧。只是那枚狼牙长箭贯穿了左肩,白翎为了清理伤口,不得不将已经稍有愈合的伤口重新割开放出脓血,又洒进大量的药酒与药粉。 饶是予钧这般刚毅之人,疗伤之时也痛得汗如雨下,手中握着的短木棒被他捏的粉碎,口中咬的白布上也满了血渍。明珠亲手帮着白翎为他处理伤口,双手平稳而镇定,没有丝毫颤动。待终于重新缝合包扎完毕,予钧松了一口气,双唇已经全无血色,脸上几番红白不定,身上的衣裳更是被汗水完全打湿。 明珠又帮他更换衣裳,重铺病榻,待将予钧全都安顿好了,明珠才觉得自己背上的汗落下来,仿佛也要吐出一口血,才能纾解胸中强抑的牵挂疼痛。 予钧饮下了另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终于觉得自己身子舒畅了些,便伸出没有太多伤的右手去握住明珠的手:“明珠,辛苦你了。” 明珠摇了摇头,柔声道:“还好。你可感觉身上好了些?” 予钧点点头:“好多了。”顿一顿,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垂目道:“前几日刚刚中箭的那一刻,我心里在想,若果然殒命郴州,我或许有个捐躯报国的忠烈名声,不知道父亲心里会怎么想。” 父亲。 二人相识以来,这是明珠第一次听予钧这样称呼玄亲王。她不由望向予钧,他重伤之下,脸色口唇皆是苍白虚弱,失却了金戈铁马的英武,倒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似乎与烹茶读书的楼珩更有几分相似了。 楼王妃和离而去之时予钧已经十二岁,在那之前呢? 予钧毕竟是玄亲王的长子,当年玄亲王初为人父的时候,难道没有过欢喜慈爱的心情? 父父子子,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予钧闭了闭眼睛,静了片刻,那许许多多的陈年往事,他曾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并没有。那给他性命的父亲,也曾经将他揽在怀里,叫他的乳名,也曾经手把手地教他写字,送给他整整一柜子的史书。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母亲之间开始针锋相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对他的眼光越来越冰冷?妹妹舜华落水而死,姨母楼珧自尽身亡,到后来郴州楼家军的血流成河,予钧慢慢明白,父亲有父亲的权衡,母亲有母亲的取舍,他身为人子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 小杖受,大杖走,孝瑾皇后的庇护,郴州军的出路,予钧成长在风沙砥砺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渐渐硬了。若非此番中箭,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死生之时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还是父亲。 明珠坐在榻边,握着予钧的手,心里涌起渐渐的悲凉。 他面上与玄亲王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但是心里也是渴望着父亲的认可吧?只是玄亲王与楼家人之间不可拆解的恩怨,是予钧无可选择也无可逃避的命运。 默然良久之后,明珠低声劝道:“长公子,王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楼夫人和国公爷,心里怕是受不住。” 予钧张开眼睛望向明珠,弯了弯唇:“母亲和舅父,想必都是挂念我的。那你呢?” 明珠知他此刻身心皆苦,却也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宽慰他,只好轻轻道:“我怕的不得了,心里难过的很,这一口气见到你才松了下来。” 予钧目中不由满了歉疚:“是我不好,又叫你担心了。”顿一顿,又道,“其实我昨日还在想,真是对不住你。说什么朝局动荡,忌讳国孝,若不是祖母看出我心仪于你,也必然不会贸然赐婚。自成婚以来,没让你过一天舒心日子,我若死在这里……” “孟予钧!”明珠头一次叫出了他的全名,轻轻喝止他这不祥之语,“你到底要对不住我几次?” 予钧握着明珠的手勉力紧了紧,眉宇之间虚弱疲惫,微笑道:“这是最后一次,好容易才牵住你的手,我断然不会放了。” 明珠低了头,静默良久之后才道:“长公子,我从少时便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你莫再教我伤心一次。” 两天之后,从京城乘马车赶来的澄月、染香等人在六个羽林卫的护送下也到了郴州军营。程千里初时还有些为难,虽说明珠是奉旨来探望予钧,但毕竟军营重地,数万军队的驻扎之地,总有云鬓锦衣的女眷出出入入算什么。就算加上这次赶到的澄月等人明珠也只有四个侍女,但年轻姑娘在军营里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不过,当澄月等人拿出了整整四辆马车的药材,并且都表示可以在服侍予钧和明珠之余去给军医帮忙的时候,程千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明珠与白翎能日行千里赶来军中,想来澄月染香等人应该也不会太差。郴州军中讲究的是落在实处的医药和实用,并不在乎那许多的虚文。 更何况自从予钧中箭之后,荆阳再度失守,郴州战局每天都更加紧张,受伤的兵将每日都在增加,药材医士总是不嫌多的。至于予钧,原本的伤势虽然严重,幸而百花谷传承数百年的丹药秘方倒也不是虚名,大约到了第七日上,当南隽暗暗带来了楼靖将抵达荆川的消息时,予钧已经能自己起身简单活动了。除了重伤的左肩犹自严严实实的绷带缠裹固定之外,余下的外伤都好了小半。 “靖二爷过来是要你出去见还是他进来营里?”明珠对予钧的伤势还是担心的很,“你心急也不是办法,还是多躺躺养伤。” 予钧摇头:“靖舅父亲自赶来,想来也是母亲和珩舅父不放心,若不叫他亲自看一眼,泮月居还是牵挂。我若未伤,以往便是在荆川城东的小酒馆见面,如今或许靖舅父会亲自进营来也未可知。” 明珠颔首,又不由向帐幕门口的方向望了望,压低了些声音:“靖二爷若是要到营里,可还稳妥么?” 予钧会意:“不妨事,靖舅父十六岁就到郴州军了,也算是程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在郴州军中的威望和根基,少有人比得过。靖舅父若是要混进营里,明家兄弟和晏少柏、顾乘风等人皆不足为虑。” 明珠这才放下心来,转而继续安排照顾予钧疗伤起居等事不提。 第96章 天龙北戎 次日傍晚,刚好是新的一批药材被送到郴州军营中,因着明珠在这几日内已经陆续调动过来了数十人应援此行,一时间郴州营里多了不少新面孔在予钧营帐左右出入,楼靖便直接混在其中,并不引人瞩目,也不需刻意改装掩盖,便顺势跟着一起进了予钧的营帐。 除了营帐正门的南隽和石贲外,明珠又特地叫寒天与韩萃也守卫在营帐外的背面两个方向,以保四围数丈之内,绝无旁人。 楼靖一进予钧帐中,面色便带了些冷意,予钧由明珠扶着,勉强欠身一礼:“靖舅父。” 明珠同时微微屈膝一福:“靖二爷。” 楼靖见这次会面明珠并未避开,也不如何意外,当即简单颔首回礼,便直接向予钧开言道:“我此行前来,给你送三件东西,第一是长姐预备的药材,第二是京中的信件,第三是兄长的书札。”顿了顿,目光在予钧看似整洁的长衫上一扫,不由皱起了眉,责备之意到底难免。然而楼靖却也不说什么,将书卷和信件放下,竟然转身就要走,口中冷冷哼了一声:“长姐,长姐她……哼。”欲言又止之间并不回头,脚下步子也果断的很。 予钧一惊,连忙追问:“母亲怎么了?” 明珠见机亦快,直接快步绕到楼靖跟前再度屈膝一福:“靖二爷,有什么不是,都是我们的错。还请您先留步片刻。不知夫人如今……” 楼靖对着明珠其实并没有什么脾气,暗中叹气的同时停住脚步,转身又望向予钧:“你也知道悬心着急么?我不过就是走了两步,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你可知道你中箭的消息从京城传到泮月居的时候,长姐和兄长有多么担心?” 予钧对楼靖这般反应早已料到,不过还是挂心母亲,闻言肃容一躬:“舅父,都是我的不是。”言罢便要屈膝行大礼,楼靖和明珠各自出手抢上,几乎是同时一左一右扶住他。 楼靖到底关切予钧的伤势,见明珠将他扶稳了,便收手退后了半步,脸色转为和缓:“好了,你现在还是好好养着,等回头去泮月居见他们两位的时候再负荆请罪罢。”顿一顿,终于道:“放心,长姐没事。只是听说了你受伤的消息,实在担心的紧,兄长也很挂念。不过,兄长听说了锦瑟宗姬日行千里的英名,便放了一半的心。”又转向明珠,微微正色:“明珠,此番辛苦你了。” 明珠知道楼靖素来在楼珩和予钧跟前都是谦退自持,但楼靖毕竟是长辈,闻言垂首欠身:“靖二爷言重了。” 予钧虽然被楼靖责备,心里却满满的,知道母亲和舅父们的关切,便低声解释道:“那日荆阳遇袭甚急,我恐蓟林也有失,便叫石贲和南隽皆赶去支援,后来我晕了过去,南隽再赶回来荆川时,也不敢私自传书。再后来,明珠便到了,她也已经传话给了天行镖局,我便没有再加书信过去。” 楼靖瞪他一眼,摇了摇头:“若是没有明珠这番赶来,你便真将自己性命交给郴州军医?罢了,这些你回头自己去跟那两位交代。眼前我先与你说几件要紧的事情。第一,京中传来的消息,最近兵部和户部争的越来越激烈,而玄王爷行事也是急躁的紧,远不如昌亲王和誉国公府沉得住气。这件事你管不了,但是心里需得知道。” 予钧垂目,对于玄亲王的急躁,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明珠与他相握的手微微紧了紧,予钧望过去,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向楼靖:“是,王爷近年来是越来越急切了。” 楼靖想伸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却又想起予钧的伤,便收了手:“第二件更眼前的,便是北戎的战事。按着我们得到的消息,此番的战局不会持续太久。” 予钧不由蹙眉:“靖舅父的意思是,这一次的进犯,只是虚张声势么?但北戎集结了八万精兵铁骑,一直持续猛攻,并不是试探而已。” 楼靖唇角一勾,嘲讽满满:“北戎立国几十年,虽然商贸经济发展还远远不如大盛,但皇族与朝廷重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却也不输给咱们如今的盛京天家。你们可知如今在北戎朝堂上真正掌权的是哪一族哪一派?” 明珠在营中照顾予钧的这几日,对北戎国事和郴州战局都多了不少了解。天龙山脉绵延千里,山南为大盛疆域,山北则为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戎族世代游牧狩猎,内部又分为十几个部落,多年来也有不少彼此争斗。直到数十年前,依居天龙山脚下、距离玉龙谷口最近的元氏一族崛起,一统北戎草原,正式立国。 明珠见楼靖的目光并不单对着予钧,也望向她,便接口应道:“北戎皇族为元氏,但最善战的应当是更北边的呼延部族。此番进犯的主帅和将领之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呼延氏的将领。” 予钧又补充道:“不过近年来北戎国力日渐强盛,似乎更多是得力与乌兰氏一族。听说北戎的乌兰氏部族崇尚中原儒学,曾有不少子弟隐瞒身份,更名改姓,到大盛来游学。” 楼靖颔首:“简单地说,北戎最主要的三大部族中,呼延好战,乌兰氏好文,皇族元氏则是相对保守的大族。但让如今北戎朝堂上开始风雨飘摇的推手,却是一支姓瑞的新贵。此番北戎突然大举犯境,看似准备充足、来势汹汹,其实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北戎的二皇子元鹰要跟大皇子元烈夺军权。” 予钧和明珠同时会意,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对于北戎这个主动进攻的动作而言,所需要的物资比大盛郴州军的防守方要多上数倍。如果发起这场战争之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掌握军队与物资,那么如今的猛攻就只是为了跟北戎朝廷继续要粮草供给。 “只是,”予钧目光微微闪动,“若北戎将帅真是如此想法,难道他们的皇帝就这样好欺哄么?” 楼靖笑笑:“北戎内部的部族太多,各部文化皆有不同,元氏一族虽然当年以武力强行统一,却并不能真的统一教化,如今也不过是多方制衡的联结罢了。呼延氏一族好战,多出铁骑猛将,而他们如今的族长夫人瑞媛听说在北戎非常有影响力。自来阴谋阳谋最大的差别,还是要看实力。北戎皇帝便是知道呼延一族的用心又能如何,形势所迫,便不得不低头。” “那二爷又如何得知此番大战并不会太久?”明珠疑道,“若是与大盛的交战旷日持久,呼延氏岂不是能更多取得北戎的军权与物资么?” 楼靖颔首:“北戎与大盛虽然多有交战,但是在蓟平和荆安两地其实一直都有些边贸之事,北戎的皮草,大盛的风物,双方都有民间行商往来。过去的一两年内里,北戎行商人一直在大盛秘密的寻医访药,加上今年北戎内部持续的人事变动,想来北戎皇帝也是身体不行了。如今北戎表面上是大皇子监国,丞相瑞胥辅政,呼延氏率军进犯大盛郴州。但若兄长所料不错,三月之内,呼延氏便会撤军,随后必有兵变。” “瑞胥?可与那位呼延族长夫人瑞媛有什么关系?难道瑞氏一族也有不同立场?”予钧对政事更为敏感,皱眉道,“瑞氏是北戎的老姓么?之前倒没怎么听过。” 楼靖目光里多了一点玩味:“我这趟过来是有两件事,第一自然是看看你的情形,你如今既然已经平安,我便要前往北戎了。这个瑞氏一族到底是北戎老姓还是旁的什么奇人异士,待我回来便有分晓。” 第97章 战火风霜 予钧和明珠的神色更加凝重,楼靖此时此行的风险之大,简直难以言喻。但见他这样说出,想必是楼珩计议已定,便点了点头。 楼靖看了予钧两眼,并没再多叮嘱,而是转向明珠,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玄铁扣:“明珠,这是楼家子弟到了上战场的年纪,人人皆有的信物,长公子也有一枚。兄长听说了你请旨出战的事情,便叫我带了给你。”又看了看予钧,“阵前刀枪无眼,犹胜江湖剑影风霜,还望你们都保重自身,家里人都很挂记。” 而明珠接过那古朴玄铁扣,知道那是用于战甲勾带的扣子,心里的感觉十分奇异。楼家子弟的表记,泮月居的家人,她不由唇角微扬,随着予钧一同垂首欠身:“舅父,我知道了。” 楼靖听明珠改口,笑笑又叮嘱二人几句,便趁着天色渐渐昏暗,在南隽和韩萃的掩护下,离开了郴州军营。 楼靖此言,予钧和明珠虽然都存在心里,荆川城上守卫的将士却并没有同感。随后数日,北戎的攻势不但丝毫不见松懈。更有甚者,是在楼靖离去之后大约三四天开始,有关予钧中箭垂死的流言蜚语在郴州渐渐传开。 起初只是在骂阵的时候,北戎军兵会呼喝着说瑞将军神箭无敌,大盛主将中箭将死,不堪一击云云。彼时程千里等将领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是骂阵时的言语罢了。然而数日之内,这样的消息竟然传遍了郴州边关最要紧的荆川、荆安、蓟平三城。军营内外,甚至街市之中,处处皆议论着予钧中箭将死,郴州军再无大将等等。 因着这些流言,荆安蓟林守将皆派人到荆川城中问询,而荆川营中也是人心不安。程千里为了安定军心,不得不亲笔回信,又在荆川营中几番训话。而明重虎与顾乘风这些初到郴州的年轻将官,也不免心有不平——什么叫予钧将死,郴州无将?难道他们都不是将官么? 予钧仍在自己营帐中休息,经过又几日的调治,他已能重新自己起身行动。虽然左肩仍不大能用力,也未着甲胄,但予钧已经恢复了对军务防务的督理,每日在自己的营帐中支起沙盘地图和军务公文的书案,与程千里等将官一同商议军务。 在这个情形下,明珠的身份就有些尴尬。论军规,便是御驾亲征,也没有带着女眷在营帐同住的道理。但是明珠带着医女药材赶来,救治彼时性命垂危的予钧,莫说是带着密旨而来,便是没有密旨,只要是为了救人治伤,其实军中也是可以便宜变通的。而且明珠等人自进入荆川军营,一直行动谨慎至极。 在护卫当中,寒天韩萃等人原本身上就有羽林卫的职分,便与南隽石贲一样,担任予钧和明珠的近卫,其余被调动到郴州的连云帮众人里面,燕衡的父亲燕行远原本就是军户出身,后至泰山派习武。如今虽然年过四旬,却双手皆能开百石硬弓,骑射弓马犹胜少年人,便与其次子燕彻并另外三十名连云精英一同投入郴州军。 而白翎澄月等侍女则是与明珠一同住在一个靠近予钧营帐之外的单独圆帐,明珠除了为予钧料理伤势彻夜守护之外,并不在予钧帐中留宿。明珠也与众侍女一样,猎装束发,不施脂粉,除了照料予钧伤势,也去支援军中医官诊治。 如此数日下来,郴州军上下都对这位左将军夫人很是敬重。首先日行千里、飞马而来这般英勇之举,就已经让无数七尺男儿自叹不如,而其后的谨言慎行,竭力行医等事,更是惠及军中,赢得不少赞誉。 只是随着予钧的伤势渐渐恢复,重新与程千里等将官商议军情之后,明珠便不再随着侍女们去支应军医,而是以密旨中特许可以权益变通,出战郴州的理由,一同旁听军议。此事在将官之中,还是引起了不少的微词和争议。 程千里老将军毕竟是郴州军真正的主帅,在明珠所持的这道简短而模糊的密旨与其他将官的不满之中颇是摇摆了几日,然而当一日无意间见到了明珠配在腰间扣带上的那枚玄铁扣,便立刻下了决断:“左将军夫人是奉旨出战,郴州也是用人之际,不必多言。” 对此,郴州军中的一些故旧老将是心照不宣,而几位新到郴州的将门子弟们虽然觉得不妥,但也不至于多么激烈的反对。于是明珠旁听军议的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当京城的加急文书也在重复确认予钧伤情和阵前将官调动情况的时候,对这番流言的重视终于被提高了。 对程千里等身经百战的老将来说,实在见多了各种各样的骂阵与扰军之计,虽然这次的流言居然影响到了京城也是出乎意料,但也并没有觉得实在有什么大不了。 北戎与大盛的交锋战线上,除了最根本的祁北关之外,主要的据点便是三荆两蓟这总共五座城池。在多年的彼此攻伐之中,荆川、荆安和蓟平一直都是大盛的关键边城,而荆阳和蓟林则是反攻祁北关的要塞,多年来都被北戎占据。 既然大盛如今正是皇权更替、风云动荡的时候,自然是绝不适合考虑反攻祁北关,因而程千里多年来对郴州军的训练和治军都是以防守为要。虽然这一次的流言似乎颇有预谋,但程千里还是认为以不变应万变,加强三城防务才是要紧的。 晏少柏、明重虎等年轻将领也赞成程千里的看法,并且倾向于将明、顾、晏等几人分散到三城督守。 明珠心里颇有些疑虑,但她并非战将,对行军作战之事并不熟悉,便只默然旁听。 予钧斟酌了两日,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只不过一开口,连明珠在内,所有人尽皆反对。 第98章 反守为攻 简单来说,予钧不赞成坚守,他的提议是反攻。 按着予钧的意思,是先向外放出风声,说他这次重伤之后的救治真的不好,并且荆川城已经因此生出内乱,城中百姓开始陆续逃向另外两座边城,荆安和蓟平,所以郴州军分散军力,派出两支三千人的队伍分别前往荆安和蓟平加强固守,以此引得北戎大军主力全力攻击荆川。 等到北戎大军和主将兵临城下,由他和明重山亲自率军在荆川城外迎战,牵制敌人主力,同时明重虎和顾乘风分两路袭击荆阳,晏少柏协助程千里驻守。至于荆安和蓟平,则由郴州军中经验更加丰富的旧部老将分别驻守,以防真有内乱和流民。 一旦成功夺取荆阳,就可以在北戎主力的退军路上再度与荆川军夹击北戎军,将其逼回祁北关。 予钧此计一出,程千里便有些赞许之色:“左将军此计,倒是很有老英国公的风范。”只是他与众将一般,几乎是齐齐望向予钧肩上犹自缠裹着的绷带,又复摇头,“但是如今郴州军加上冀州的增援虽然名义上有十二万,但多为步兵,与北戎的骑兵相较还是吃亏极多。一旦左将军亲自出战与北戎精锐正面相对,咱们的弓箭手也并没有太多用武之地。再者倘若明参将和顾参将只各率四千步兵袭击荆阳,兵力也怕不足。” 晏少柏亦附和:“程帅所言甚是,当初左将军得以奇袭荆阳乃是夜战,也用了整整一万兵马,如今八千人的夹击实在太少。” 然而予钧之意竟没有丝毫动摇,他虽然年纪只有二十五岁不到,但十五岁起便在郴州军中。过去的十年中北戎的多次进犯虽然比不得这次猛烈,却也多有侵扰。 论起实战对敌的经验,予钧的资历远胜明重虎等人。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伤势并未痊愈,程千里等老将其实会更倾向于予钧的策略。 只是如今形势因着予钧的受伤便颇为微妙,这一场的争论足足持续了五天。与此同时,北戎的进攻更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到了第四日上,因着北戎增加的劲弩手,郴州军中的伤员几乎是倍增。而军议的争执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明珠便决定改去支援白翎等人,一同协助军医治疗受伤军士。 明珠虽然并不懂得太多医术,但她却自幼承袭那一路瑾妃也十分精通的百花谷武功,穿云樱花手。这路武功用于近身对敌,擒拿打穴固然精妙非常,而另一项妙处便是以精纯圆柔的内力弹指封穴,能够为严重外伤的伤者暂时止血,甚至减轻部分剧痛。效果虽然不及真正医者的金针刺穴,但在医士不足的情况下,还是很能发挥些作用。 至于此举为她在军中所逐渐建立的形象与威信,明珠倒也没太放在心上。说到底,她此时此刻最挂心的,还是郴州的大局和予钧的安危。 军议争论到了第七天上,帅帐之中终于有了结论。明珠去给予钧换药的时候,还没进营帐,便见南隽等人脸色都颇有些不好看。而擦肩而过的明重虎,晏少柏等人亦是神色复杂。 明珠心里微微沉了沉,便拿着药进了帐子,为予钧解开长衫,准备换药,同时问道:“所以下一步的军略算是定了?大家脸色都复杂的很。” “恩,定了。”予钧看着明珠,知道她心里也是与旁人一样反对。只不过别人的反对是出于对胜算的不确定,而明珠却更多是对自己的担心。顿一顿,还是直言道,“我要出战。” “你亲身出战?”饶是明珠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听到这句话,手下还是停了停,忍不住带了些埋怨看了予钧一眼。却又觉得不好多说什么,她统御帮会多年,亲身涉险的次数也不知凡几。远的不说,年前景心静苑的空手接战,泉州城外的连景玮别院遇袭,她自己也是冒着生死之险亲身力战。说起来明珠算是十分能理解予钧的。 只是一旦想到予钧即将带伤领兵,心里难言难解的揪痛担忧,她便觉得心上仿佛压住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不痛快起来。 予钧见明珠神色看来十分平静,忽然想起自己受杖那一日,明珠的当时沉默,后来吐血。心里固然是感动,也觉得心疼,便低声和气地解释:“我的伤势好了许多,你也看见了。我又不是明日便要上阵,只是计划再三日后迎战罢了。” “只有这一个方法吗?”明珠平静了几息,抬眸去望予钧,“我知自来将军不惜百战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计在千般用?为什么非要亲身出战?你身上这样多的伤……”明珠忍了忍,便转了头,不想让自己更多的软弱情绪显露出来。 予钧抬手扶了扶明珠的肩头:“此战事关军心军威,并非只是需得牵制敌军主力这样简单,我亲身出战至关重要,旁人代替不得。” 明珠再度静了静:“好,你亲身出战,我给你两个护卫,这总可以吧?另外,”顿一顿,明眸中精光一闪,“我也要一同出战!” “胡闹!”予钧皱眉道:“你在军中支援军医已经很好,阵前就不用了。不许去。” 明珠退了半步,冷静道:“自你我相识以来,我可曾胡闹过么?我带过来的人和萧佐后来调动了过来的,总共有四十人过来支援郴州,这四十人中有四个是医士,我再拨四人跟着你。余人分为两队,每队十六人,一队由展翼带,一队由我和寒天带,从左右两翼随军前行。这两支小队只杀将官,不与兵卒纠缠。军阵若有变化,韩萃和燕彻在你身边,我们两支以他二人手中旗帜为号进退,他二人由你发令。如何?” 予钧思索片刻:“可行,但你不要去。寒天带队足矣。” 明珠皱眉反问:“你信不过我的身手?” 予钧摇头:“不是,是你若在,我定然分心。”叹了口气,握了握明珠的手:“我答应你,必定平安回来。” 明珠低头片刻,抬头时眼眶却红了:“不是我不信你,当年在青江……我父亲和瑜舅舅……”她忍了又忍,勉力不让眼泪溢出来,“我后来常常在想,他们当年若是能再忍一忍,谨慎坚守,是不是会不一样……” 予钧伸手将明珠揽入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明珠,我绝非鲁莽之人。此生此身,不只是为了国家天下,也为了母亲和你。此战我非去不可,你若不放心,多调几个近卫给我就是。” 明珠倚在予钧胸前,也伸手环住他,片刻之后低声道:“韩萃敏捷,燕衡稳重,倘若我不去,燕彻去辅佐寒天领军,再叫海晨星和展琮跟着你。你自己千万小心。”闭了闭眼睛,仿佛下了决心,便仰头踮脚,在予钧脸上轻轻亲了亲,脸上红了红,声音却是坚定的:“一定要平安回来。” 予钧在军中阵前虽然并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却也不免又惊又喜。二人相识至今,成婚半年,这还是明珠头一次主动亲近他。虽说大战在即,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多少带了点践行意味,予钧心里却还是高兴的。甚至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些明白了为何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 原来人生真的是可以这样美好。 第99章 沙场无情 黑云压城城欲摧。 四月十九,站在荆川城楼上的明珠,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沙场的壮阔与惨烈。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遥远的玉龙山脉极目可见,城下成千上万的双方兵将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彼此,震耳欲聋的杀伐与金铁之声中,天地皆无色,人间如修罗。 鲜血不断飞溅在甲胄与旗帜上,马蹄的疾冲与兵士的呼喝交织,似乎永不停止的砍杀与攻伐中,明珠的目光只随着那一面将旗而动。 寒天与展翼的两支小队如猎豹如刀锋,往来冲突移动极快,所到之处便如割开一条豁口,只是随着他们刺死的将官增多,更多的弓箭与□□也不断招呼过去。 大盛兵将的军衣多为蓝绿之色,在银盔铁甲映衬之下本是与长天碧草一色,然而随着双方交战愈烈,寒天展翼两只小队中,马上的骑者因着身上不断增添敌人或是自身的鲜血,远远望去已经几乎是殷红暗色,只有兵刃与头盔在激烈拼杀中还不是反射闪烁着银霜寒光。 澄月站在明珠身后,远远望着那充满了血腥与杀戮的修罗场,只想着燕衡身在其中,随时可能落马殒身,便心中砰砰乱跳,难以平静。 而她身前的明珠,仿佛面上带了一层冰霜,全然没有神色的变化,只是漠然注视着城下杀伐激扬的战场。而她一身素银轻甲,腰间也佩上了青锋长剑,愈发显出武威凛然。 另一侧的白翎最熟悉明珠,她其实早已感受到了明珠的杀气与紧张。那端丽明艳的面孔上看似平静无波,然而明珠左手一直在摩挲着那枚楼家子弟兵的玄铁扣。若那不是玄铁制造,只怕楼下战事未平,便已化为齑粉了。而城楼下战场中,予钧将旗一旦有失,明珠定然会亲自出战。 风云翻卷,旗风烈烈,郴州军与北戎军的缠斗交战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地动山摇的震天巨响远远传来,荆阳方向烽烟渐起。 北戎军阵中虽未即刻变乱,却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便渐有退却之意。早已料到此变的予钧自然是率领郴州军大举变阵,乘胜而追。 眼见郴州军追击而去,陆续撤回城中的重伤兵将之中也没有予钧并寒天等人,明珠悬了半日的心终于微微放下一分,当即与白翎澄月等人赶往军医处协同抢救治疗伤兵,同时等候予钧的下一步消息。 这是他们夫妻二人事先约定好的,郴州军追击之后,若是展翼率队回来报信,则明珠可与郴州军增援副将一同赶往荆阳相会。否则,便以回来报信之人的口讯为准。 这一个时辰漫长的好像一百年,明珠一厢真气激荡,运指如飞地协助医士,另一厢,心中却到底还是悬着。直到展翼等人的身影终于出现,明珠才猛然松了一口气,立刻带白翎等人相随,一同赶往荆阳。 荆阳城是有关挟制祁北关的重镇,此番火药库的爆炸损毁了西侧的城墙与西南角楼,明珠等人随援军赶到的时候,所见到的荆阳城,已经是一片狼藉。 城中的居民是大盛人与北戎人混居,有一些是通婚混血,也不乏来自两国的亡命之徒。整体来说作为一个常年被大盛与北戎争来夺去的边城要塞,城民的彪悍镇定,远胜大盛境内那些富庶常安之地的百姓。 此刻大盛军队破城而入,商户城民应变倒也迅速的很,商铺关门,百姓归家,大部分的主路很快清空,军队进驻得十分便宜。 至于接管荆阳之事,不仅郴州军中的相关兵将是轻车熟路,连荆阳当地的里长族长都十分熟习。 只是城墙与角楼的损毁却是要紧的问题,郴州军固然是奇谋破城,重夺此镇,但与此同时,接下来如何重建守御荆阳便吃紧的很。 明珠终于见到了似乎并未添上太多新伤的予钧,只是夫妻二人也不过匆匆说了两三句话,予钧便赶去亲自监督西南角楼的紧急重建和临时防御陷阱。而明珠也听说了燕彻燕衡等人的伤势,虽然没有到被马革裹尸抬回荆川城,却也不是那么轻。澄月挂念燕衡,自然红了眼,明珠便带着侍女从人一齐赶往协助救治。 待得众人皆能稍稍松一口气,暂歇片刻,便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在主将营帐之中,摇红烛影之下,明珠轻轻地解开了予钧的衣衫。 “唔。” 予钧不由咬着牙哼了一声,剑眉紧蹙,目光里有痛楚,却更有心虚:“明珠,我没事。” “没事。”明珠冷着脸,“哪里没事!” 予钧左肩上的绷带内层竟已经叫伤口裂开的出血染得黑红。而左腰侧面,右手小臂,新伤都已皮肉外翻,至于肋下腿上的淤青红肿,那就实在已经不能算什么了。 铠甲卸下虽然不难,为他脱下内袍中衣,却不得不拿热水敷了伤口,叫干涸的血块微微化开,才在脱衣之时不至于连皮肉一起撕下。 予钧咬牙忍了忍,便强笑道:“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都是小伤而已。” 明珠垂目不语,只低头将水盆里的帕子绞了,继续给他处理伤口。 端出去了三四盆血水之后,郴州军中的铁血左将军终于被包成了一只白粽子。 “明珠,这绷带是不是太多了?”予钧见明珠一直不说话,便又低声探问了一句。 明珠为他将袍子的腰带整理好,终于抬了头:“这绷带是我叫白翎拿药煮过的。你明日后日,说不得又要连番作战,盼着能叫你少疼些罢。” 予钧此时方觉得伤处似乎微微清凉,确实好受了些,心下一软,明珠总是这样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没留意的地方,惦记着他,心疼着他。予钧都不知道自己唇角绽开的笑意有多深,低头牵了明珠的手,轻轻地亲了亲:“你不生气了?” 明珠脸上微微发热,却也没有将手抽回来,只是望着予钧,抿了抿唇:“原是我不该与你着急。以后,我会习惯些。你有什么该做的事情,只管放手去便是了。”清亮的眸子里是对他的心疼,却更满了坚定与信任。 予钧神色愈发柔和,觉得心里满满的,似乎有什么清泉一样的欢喜要溢出来,他不是词锋不锐利的人,只是此刻在这烽烟连天的营帐中对着这样的明珠,他竟觉得说什么都似乎不足,张了张口两次,最终还是索性伸手将明珠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明珠顺从地依着他,虽然心里还挂着他的伤,却也没有推开。 战火连绵,沙场无情,在荆川城上观战之时,她好像又回到踏入宫门去请旨的那一刻。 予钧的生与死,便如同当年青江之变那一夜的光与暗。 她便是再殚精竭虑,再拼尽全力,她能做的也极其有限,不过是等候着即将到来的山河倾覆,或是云开月明。 既然郴州战场是予钧所选择的前路,若这也是她一同不可回避的命运,那便迎风而上罢。 第100章 荆阳夜战 夜月濯濯,夜风猎猎,沉沉如墨玉的无垠边城夜空之下,全然漆黑的无数身影,正在向荆阳城中经过整日苦战,又劳作半日建筑防御工事、疲惫已极的郴州军大营无声靠近。 呀呀连声,群鸦飞过,阵阵展翅的扑腾恰恰掩盖了夜幕之下劲弩疾射,飞爪入木的咄咄闷响。 牢牢钩钉住荆阳城西南木墙木架上的攀墙钩爪已经全然漆成黑色,连其下缀绑的数丈长绳亦同样是乌黯沉沉,不映月光。 倏倏簌簌的轻响在寂静的深夜里便如晚风拂枝叶,往来巡视的兵士们提灯四顾,除了不时的风声与枝叶的摇摆并没看出什么。同袍的几句闲谈之间还带了一两句乡音笑语,浑然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身穿黑衣,面覆黑巾,甚至连□□在外的皮肤皆已涂黑的身影陆陆续续悄然无声地攀上城墙,皆等候着中间首领的号令。 为首之人是唯一在臂上绑了一条暗绿色的带子,为的是在接下来的混战当中更容易叫属下辨识号令。 探头向城墙内望去,最薄弱的当属的那木墙最右侧的角落,只有三个年轻的兵士蹲在一起说话。巡防的灯笼都在放在身侧,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中,年轻的士兵还在畅想着凯旋之后的人生:“俺娘说了,等俺回去,就给俺跟翠花办喜事。到时候俺请客!吃大肉,喝大酒,你们都得……” 一个“来”字还未出口,“铎”地一声,一支乌黑的劲弩便将他钉在了地上! 这劲弩的力量好大,那年轻瘦削的兵士身子居然被箭枝带的向前移了半尺。 城下自然立刻大乱,无数灯笼火把与“谁!”“有夜袭!”等呼喝叫喊一同扬起,城下兵士们自然也是纷纷逃散,而那扑倒的兵士身旁仍有两人,似乎是试图拉起中箭的同伴。 “倏!”一声短促清晰的呼哨之后,数百黑衣人齐刷刷翻身攀上墙头,果断利落地分为四路,当中的两路便如风拂叶分,前一排立时俯身向城墙下的兵士连发数箭,后一排弯弓远射,啥时间硝石与火药的气息在数百步之外炸开弥漫,箭矢落地即生烟起火,城中顷刻生乱。 而城墙上左右两路的黑衣人皆腰系长索,毫不犹豫地自三丈高的临时防御木墙上飞身跃下,落地同时弯刀出手,银光闪耀。 那被钉在地上的年轻士兵身旁,同伴犹自未逃,也就成了黑衣人第一个屠戮冲杀的突破口! “噗嚓!” 刀锋入肉,鲜血四溅,与骨头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是,为什么? 那黑衣人直到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还有些没明白,为什么倒下去的是自己,那如鬼魅如电闪一般的身影——竟是那被钉在地上的兵士! 反手将夹在腋下的弩.箭甩开,一身兵卒打扮的韩萃左手将斜刺入敌人肋下的软剑猛地抽出,在鲜血喷溅他一身一脸之间,那如惊雷闪霆一般的身影已经运剑如风,攻向了一丈外的另两个敌人。 “中计了!”那首领立时知道不好,却也没有退路了。 城下的兵士们都未着甲胄,身手却一个比一个惊人。落地短兵相接的这些死士,原本就已经是挑选出的善战精锐,以一当十,然而金铁交鸣好一阵子,陆续倒下的竟大多都是黑衣人! 那首领且战且退之间,眼角瞥见几个身着寻常郴州军服色的身影,竟比寻常的男子要矮小瘦削不少,难道——还有女人? 刀光霍霍,剑影重重,那首领又奋力拼杀了数十回合,只觉眼前之人虽然身形不算高大,武功却精强的出奇,心中越发恐惧。再退数步,视线范围内还站着的同伴已经越来越少了,而自己得意了十几年的这路断头刀法已经也越来越看不出威力,身穿普通郴州军服色的对手却还是招招精妙,步步紧逼。 难道这回的计策竟已经叫人家全然识破了吗? 随着远处荆阳城东门处乍然响起的轰天战鼓声,这黑衣首领知道是约定的北戎精兵应该杀入荆阳城了。 只是,自己的人明明没有能够成功杀到东门去里应外合,他们如何能入城? 难道,全是郴州军将计就计设置好的大圈套吗? 在被对方的利刃刺入咽喉前的最后一刻,这黑衣首领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可惜却也是晚了。 数里之外的荆阳城东,烽火已燃。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一夜的荆阳城,大约是历年边战之中最为血腥惨烈的一夜。 从西南角楼的缺口这一场与黑衣人的混战开始,到荆阳城西门北戎军夜袭与郴州军反围奇袭,整整四个时辰的血战与厮杀,直到天边曙光初现,方圆不过数十里的荆阳城几乎都已经被鲜血、断刃与城内城外遍布四处的尸身覆满,这场被记载进大盛史册的荆阳夜战终于落幕。 待得老帅程千里按着约定的计议率领大军增援赶到之时,荆阳城里郴州军的旗帜已经在血战烽烟中残破乌黑,但到底成功地将夜袭荆阳的北戎精锐歼灭殆尽。 接下来的收尾之事皆是计划之内,晏少柏等年轻将领皆按着程老帅的安排分头去协助各项城防肃清的事务。 程千里则与明重虎等人一同赶往予钧的主帅营,营帐外医士来来往往,正在将血水绷带等杂物向外拿。 “左将军又受伤了?”程千里身经百战,一看医士们来往的阵势和端出来的杂物便知道里头的人受伤不轻,立刻拉住了刚从营帐里拿出了战甲的石贲。 石贲摇摇头:“左将军还好,是少夫人。” “少夫人也受伤了?”程千里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也停了脚步,若主账内重伤的人是明珠,那他与其他的将官此刻就不便进去了。但荆阳这一夜的血战到底惨烈到了什么地步,明珠不是应该一直在军医处协理伤员救治么?如何能也受了重伤? 第101章 一百零一 这时便见营帐中白翎澄月等人纷纷退出,见到程千里等将官到了,便一齐上前见礼:“程将军,左将军说您若到了,请到议事中帐先吃一盏茶,有关昨晚夜战并下一步的战略,南隽与明重山校尉已经预备了卷宗和地图在中帐等您,左将军即刻便过去。” 程千里等人闻言会意,便随着石贲前往中帐议事。 而十步之遥的营帐之内,其实气氛并不像程千里等人以为的或伤感或旖旎,事实上予钧和明珠正冷脸相对,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明珠,你必须尽快回京!”予钧已经失去了耐性,眉宇间满是怒色。 明珠脸色虽然平静些,目光却毫不退让:“不行。” 予钧咬了咬牙,强压下自己激烈的情绪,尽量重新缓和声音:“明珠,我知道你不放心边战,也不放心我。但是就如我之前跟你所说的,有你在战场,我只会分心。靖舅父也说了,如今北戎内乱将起,这次犯境不会持续时间太长。你若不愿意回到京中,那就回江淮,回玄武堂,回北墨也行。总之不要继续留在郴州,好不好?”予钧说到这里,望向明珠缠满了白布绷带的左肩和右腿,愈发心如刀绞,便垂下眼睑。 明珠默然了片刻,便伸手去握住予钧的手:“长公子,天下之大,到底何处才是安乐之所?靖二爷说北戎此战不会太久,但北戎一日不退兵,谁又能说的准?前线固然凶险,京中、江淮、北墨,又有哪里没有刀光剑影?”顿一顿,艰难地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左手也拢在予钧的手背上,“长公子,你的心意我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爹,就只有你还将我当做小姑娘,怕我遇到危险,怕我吃亏,怕我受伤。” 予钧听她声音哽咽,心里又是狠狠一痛,伸手将明珠慢慢溢出来的眼泪擦了去,温言道:“你是我媳妇儿,是不是小姑娘,我都怕你受伤,怕你吃亏。荆阳的形势很难说,这一回虽然夺了回来,代价实在不小。你说的对,江淮、京中、北墨,都不安定,那你去泮月居好不好?若是能代我侍奉母亲一阵子,也算是代我尽孝了。” 明珠握住予钧的手,脸颊在他同样有茧有伤痕的掌心轻轻蹭了蹭:“长公子,对不住,我现在不能去。对于母亲而言,我若能与你并肩作战,哪怕只多一分让你平安回去的机会,也远胜过朝夕侍奉。再者,我当初向皇上请旨的时候,并没有一句是虚言。当年我父亲挂印而去,舍家离京,对晋王府,对皇恩,都有亏欠。今日我能与你同战郴州,是我身为明家女的本分,也是身为你妻子的义务。等到郴州战事平了,你我回京之后,只怕朝局中的刀剑风霜犹胜郴州,到那个时候难道我也要再躲开么?你说过,连云帮众人既然奉我为主,我的家世、我的婚事,也是他们的命运。那么长公子,我既然是你的妻子,你的路也是我的路,你的战场,自然也是我的战场。” 予钧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明珠,如今我真的不知,我们的婚事是不是害了你。你原本可以回归江淮,天高海阔,如今——” 明珠望向予钧的眼睛,声音低了低:“可是如今做你的妻子,我更欢喜些。” “明珠。”予钧握着她没有受伤的右手,虽然心里满了感动与甜蜜,却也不敢忘了她身上的伤,只能起身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亲,“好好休息,我先去中军帐议事。且先等靖舅父回来,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明珠知道这已经予钧此刻最大的让步了,点了点头:“好。” 含着浅浅的微笑目送予钧出了营帐,待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明珠的脸色便又变了,额角早已因为冷汗而有些发潮,肩上与腿上的伤口疼痛越发剧烈,头脑也一阵阵的发晕。 幸好片刻之后白翎与染香便赶到了她身边:“少夫人,您要不要再服一剂药?” 明珠咬了咬牙:“先不忙,吃了药我怕就要昏睡过去,先叫展翼和燕行远进来。” 染香忙应声去了,白翎则是取了金针出来为明珠再刺了几针止痛的穴位。 展翼和燕行远等人很快也赶了过来,虽然各自也都有伤在身,幸而都不太重。明珠的伤势是已经处理好的,只加了层薄被便直接在榻上说话:“展翼,咱们的兄弟情形如何?” 展翼欠身应道:“少夫人,咱们殒身了两位弟兄,是郴江堂过来支援的。另外重伤了十六人,轻伤十八人。韩萃现在还没有醒,其他人倒是还好。” 明珠点点头,又转向燕行远:“远叔,燕彻和燕衡怎么样?” 燕行远躬身道:“他们两人都是轻伤,没有伤筋骨,帮主放心。” 明珠只觉得肩上的伤口开始扯的脖颈都疼起来,太阳穴也开始跳跳的发晕,但还是咬着牙吩咐道:“远叔,当年燕循是为了保护我和蓉蓉死在青江,今日我不能再让燕彻和燕衡都涉险了。您与他们商量一下,打发其中一个回去京里支援萧佐。” 燕行远摇头道:“帮助,大丈夫建功立业,原不惜死,更何况如今从军郴州,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您的心意——” “远叔,”明珠已经感到自己有汗顺着额角在淌,直接摆手打断燕行远,“这是我的意思,照做就是。”又转向展翼,“将郴江堂死伤弟兄的尸体送回本乡安葬。传信给萧佐,加调三百人过来,凡是家中独子者,不要。另外,”腿上的伤口也一起开始加剧了疼痛,明珠知道是先前的止痛药物开始失效,呼吸越发粗重。 “少夫人!”白翎急道,“您先吃药吧。” 明珠点点头,将染香手里的药碗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强咬了咬牙,继续吩咐展翼:“调四个人,随时支援南隽和石贲,保护长公子,我怕军中有细作。另外,靖二爷随时可能回来,你们要,要留神。”说完这句话,明珠便觉眼前都有些发花,周身的剧痛与渐渐升起的燥热再耐不住,几乎是由抢上的白翎与染香扶着才能喝下那碗汤药,随即便失去了意识,人事不知。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明珠这次昏睡过去之后便开始发烧,整整三天之后才再度醒来。间中予钧十分心焦,但白翎多次诊脉,都说这只是正常的反应,因为明珠在肩上的箭伤和腿上的刀伤都很深,所以止痛药剂的分量很重。加上前些日子明珠一直在军中协助军医治疗兵士,内力消耗也大,外伤内劳,所以此番三日昏睡,多少也有些过于疲惫的原因在当中。 予钧这才略微放心一些,重又回到中军营帐与程千里等人继续议论军情与策略。 初时予钧多少还有些顾忌,行军之中历来不许女眷入内,先前是他重伤,明珠奉旨探望,所带的侍女也都通晓医术,可以说是权宜之计。但如今明珠昏迷不醒,若说此时将明珠用马车送出军营、或是送回荆川,他实在放心不下。但要是引发了其他将士的不满,却也实在于军心不利。 谁知两三轮军议过后,并无一人提及送明珠离开军营之事。倒是程千里问了两回明珠的伤情,予钧自己也是忧心,但面对程千里等人,也只能含糊道:“还没有醒来。但白翎诊过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程千里颔首,随手捋了捋胡须:“当初听说皇后娘娘为左将军赐婚,要娶飞云郞之女,只觉将门女堪为左将军的良配。那时还不知,夫人竟是这样的巾帼英雄。” 予钧含糊客套了两句,却并不是很明白。直到晚间归账,叫南隽和白翎等人到跟前细问了一回,才又变了脸色。 原来荆阳夜战之时,予钧是亲自领兵埋伏在东城门,佯作内应开门,率兵围剿北戎的夜袭部队,而明珠则是与亲卫小队在主帅营帐等候,反击那些内应内贼,以及试图袭杀帅营的敌军小分队。夫妻二人的部署议定之后,从亥时便分开作战,再汇合的时候其实已经天明,也只是在程千里等人抵达之前的半个时辰而已。 在这一夜之中的具体作战情形,明珠是大概知道予钧的,因为燕衡和韩萃被派过去贴身护卫予钧,作战一结束便立刻回报给明珠。但明珠这边的惨烈战况,如何中箭负伤,又如何在中箭之后反手断箭,力战不屈,就只有当时在场的百余兵士亲眼得见。 予钧既挂心明珠的伤情,又要与程千里等将官计议下一步的攻守策略,便全然没有听说在这两三日内,左将军夫人的勇武夜战,已经在军士之中全然传开。原本明珠在荆川城的军营之中就有日行千里的英名,后来又带着侍女们全力协助军医,已经赢得了不少赞誉和声望。此番荆阳血战之后,明珠在郴州军将士心中的形象,又是大大不同。 予钧听白翎说完细节,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却也知道这便是明珠惯常的作风,拦也是拦不住的。索性叫众人都退下,自己则进去探望刚刚醒来不久的明珠。 明珠已经叫染香扶着坐了起来,苍白的脸庞在这数日中已经消瘦了些,嘴唇上的血色也不足,整个人看来虚弱而憔悴,暂时失去了惯常的英气飞扬,倒也有一种少见的楚楚之姿。 “可好些了么?”予钧满心都想责备她的奋不顾身,却又再不忍心对她提高一丁点的声音,于是这话出口时便格外温柔。 明珠点点头,看得出还是虚弱:“我没什么大事,再几日就好了。靖二爷可有消息回来?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换药?” 予钧不由苦笑,握住她没有受伤的右手:“你自己都伤成这样,醒来还要操心?” 明珠抿唇笑道:“这话你也好意思笑话我,当初在长风居里,我每每拦你看一回信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那时候都满身伤了,还惦记着叫谢季淮和聂毓之进来议事呢。” 予钧叹了一口气,低头轻轻亲了亲明珠的右手:“好吧,都是我的不是。现如今我也知道当时你的心情了。只是如今,你真的得多休息,成不成?成婚的第二日,你说以夫为天。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我断断不会叫你的人吃亏。” “知道了。”明珠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又跟予钧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撑不住,便又吃了药睡下。 随后几日,明珠便大多处于这样的调养状态,时常半睡半醒,在营帐中由染香与澄月等人轮流照料。而荆阳之外的战局,则是进入了暂时的平静。 四月十九到到二十的那一场夜战,北戎军损失的是在本次犯境军队之中最为精锐的八千人。虽然郴州军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但整体来讲已经算是击破了敌军的主力。 而先前楼靖对予钧和明珠所提到的北戎内乱,终于看见了一点苗头。在郴州军日夜忙碌重建荆阳防务的同时,祁北关外的蓟林城中的北戎军队一直按兵不动。 对此予钧与程千里、晏少柏等将官议论分析了数次,计划出各种可能。基本上如今大盛的格局与军力是绝对不可能反攻祁北关,但不代表不能威胁蓟林城。 问题只是在于如果夺取蓟林,那么就是将对北戎的战线从驻防多年的荆川城北推两百里,直到蓟林。个中所需要的兵力、物资,现在也并不齐备,不是最好的时机。 几轮军议之后,众将达成了固守的共识,也制定了进更详细的应变与迎战策略。只是一连数日过去,连荆阳城这样的北地也开始树木回绿,天气转热,北戎军队仍然没有动静,双方开始进入一轮新的僵持。 到了五月初,明珠的伤势已经渐渐恢复,而楼靖也终于回到了荆阳。与上回见面的情形一样,刚好又是连云帮的人送药材进军营的时间,楼靖直接跟着连云帮的人一起到了予钧的营帐与二人见面,只不过这回重伤初愈的人从予钧变成了明珠。 “靖舅父。”予钧和明珠同时微微欠身。 楼靖也颔首还礼,看见明珠的行动还有些僵硬,便叹了口气:“我来时就听说了,明珠也受了伤?长兄的意思是,若前线养伤不便,到泮月居也可以。”楼家子弟多习武从军,殒身阵前者极多,对此楼靖倒不陌生。只是明珠毕竟是姑娘家,又是予钧的妻子,楼珩叫他带玄铁扣给明珠只是表示身为楼家人的认可,并不是真的希望明珠也如同其他的楼家子弟一样,死战沙场。 明珠摇摇头:“多谢舅父关怀。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楼靖见予钧的眼光中有几分无奈,大概便知明珠是坚持留在郴州军中的。这倒也不算意外,明珠身为连云帮主,其心志的勇武坚毅,自非寻常女子可以比拟。 “也罢。”楼靖不由叹了口气,脸色却越发凝重起来,“你们自己小心就好。我这一趟过来,主要是说一说北戎内部的情形。最迟这个月底,北戎军一定会退兵。” 予钧和明珠对望了一眼,从蓟林城中北戎军的按兵不动来看,北戎退兵之一已经显露。但是楼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楼靖不待他二人再问,便续道:“若我所得的消息不错,北戎皇帝的性命,应当只在这几日之内了。只不过如今北戎的皇宫是由北戎皇帝的姐姐,穆兰长公主把持,正与执掌朝政的宰相瑞胥对峙。北戎的都城中形势非常紧张,我怀疑即便是北戎皇帝死了,穆兰长公主或许都可能会秘不发丧。但如今出兵的呼延一族是为了争取兵力反攻都城,扶持他们的二皇子元鹰,所以只要北戎内乱一起,撤兵是必然的。” “舅父此行可曾查证了瑞胥与那位呼延族长夫人,瑞媛的来历?”予钧追问道,“穆兰长公主与瑞胥对峙,双方各是支持谁?” 楼靖叹了口气:“北戎内部主要是分三族,皇族元氏、乌兰部族、呼延部族。现在有关他们皇权的争夺大致也是三分势力,呼延部族支持二皇子元鹰,在想瑞胥与乌兰部族拥护大皇子元烈,但穆兰长公主似乎得到了一部分皇族的支持,也有意争夺帝位。以前的元氏部族也是有过好几位女首领的,若是这次穆兰长公主能坐收渔人之利,说不定北戎便要有一位女帝了。” 明珠顺着楼靖的话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那北戎宰相瑞胥与呼延夫人瑞媛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是远亲?” 楼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郑重望向予钧和明珠:“他们是双生姐弟,而且,是咱们大盛人氏。” 第103章 一百零三 予钧和明珠不由再度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去思索各自所知的江湖传闻或是奇人异士。 楼靖干咳了两声,将声音压的更低:“明珠,你有没有听过霍三爷说起什么有关北戎的往事?” “霍三爷?”明珠微微变了脸色,“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眼看楼靖并没有回答明珠,甚至还有几分欲言又止,予钧皱眉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立时便觉得瞳孔都散了散:“靖舅父,您的意思是,他们不姓瑞,姓端?或者是,姓孟?” 明珠的呼吸微微一凛,霍陵与她一样,除了出身之外,其实都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一心江湖事,从来都跟朝廷政务没什么牵扯。若说北戎的瑞氏姐弟能与霍陵有什么关系,那就只能是当年的出身了。 难道当年与睿帝争夺帝位失败的端亲王不止有霍陵这一个遗腹子? 楼靖叹气道:“这只是目前的猜测,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瑞姓并不是北戎的老姓,除了瑞胥与瑞媛这对姐弟之外,北戎并没有旁的家族姓瑞。瑞媛是呼延氏族的族长夫人,影响力就不用说了。至于瑞胥能当上如今的北戎宰相,则是多有依赖他的岳丈,乌兰氏族的族长。从明面上看,这对姐弟政见不同,也不和多年,听说二人公开决裂已久,多年都没有往来了。但若这是一条蛰伏多年的计策,那无论是大皇子元烈,还是二皇子元鹰上位,北戎的天下都有一半在这对瑞氏姐弟的手里。” 明珠只觉得背后微微生寒:“若他们真是当年的端亲王子女,那么夺取北戎大权之后定然就是要成为大盛的死敌了。” 予钧对政治的敏感度还是要高的多:“不止如此。若这对瑞氏姐弟能掌握北戎,他们固然是要对付大盛,但方法却有很多种可能性。若他们真是端亲王的遗腹子女,手里会不会有什么信物或是卷宗会牵扯到当年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旧事?另外,如今皇上在扶持玄王爷,那么昌亲王泰亲王会不会有勾结外敌之心?虽然北戎占据祁北关多年,但以北戎的兵力想要完全入侵中原,将大盛灭国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利用当年之事,以及如今京城的皇子争权搅弄风云。说不定,这样的动作已经在暗中进行许多年了。” 楼靖颔首道:“长兄的思虑也是如此,所以眼下的局势,咱们要分出轻重缓急。首先郴州的战局,数日之内应当便可拆解,不必担忧太多。但北戎的内乱一旦平定,之后的大战却又是另一件事。与此同时,泮月居会开始排查有关北戎与瑞氏姐弟在中原的暗中动作,明珠,连云帮若有人手编制,也可以稍加查访。” 明珠点头应了:“知道了,舅父放心。我会叫萧佐跟您联络,配合天行镖局。” “另外,有关霍三爷。”楼靖在离开之前,又留下最后一条难以出口的提醒,“你们,也要留神。” 明珠垂目应了,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不论愿不愿意,这个消息必然会将霍陵卷入其中。 霍陵身为端亲王与真名为墨璃的孝瑾皇后之子,身份本就尴尬至极。若是瑞氏姐弟有意利用霍陵,不论霍陵自己是否被说动,他都将成为攻击孝瑾皇后出身甚至玄亲王继位资格最有利的武器。那么对于玄亲王来说,是绝对再不能容下霍陵甚至北墨了。 倘若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予钧的立场又会如何? 而楼靖临走前那句小心,也是意味深长。 要小心的是防止瑞氏姐弟算计了霍陵,还是玄亲王会想要袭杀霍陵,又或者是霍陵会被瑞氏姐弟说动一同联手? 在这无数种可能之中,明珠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自己的立场。 无论如何,她与身后的连云帮,都会保住霍陵,不论代价是什么。 五月十六,北戎军正式退回祁北关。 睿帝嘉奖的圣旨也传到了郴州军前,包括明重山与明珠在内,所有从京城赶到郴州的将门子弟皆得了嘉奖与封赏,有官职者晋两级,而身为皇孙之妻的明珠原本单独有宗姬封号,禄同三品,如今虽然不变封号,仍以皇孙夫人为衔,但一应宗室供应等同郡君,也就是与一品诰命相同。 予钧身为增援郴州军的主将,既击退了北戎大军,又夺取了荆阳城,睿帝特旨嘉奖,迁升为从一品上将军,按着大盛军制,统兵权限再升一级。 如此嘉赏种种,予钧和明珠奉旨回京之时可以算是凯旋而归,风光无限。只是应对了旁人道贺称赞之后,二人单独相对之时,却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尴尬。 予钧自然知道这种尴尬是因为霍陵,只是此事过于复杂,又有太多的可能性,一时之间他也不敢跟明珠保证什么。 万一霍陵当真被瑞氏姐弟说服而联手对付孝瑾皇后与玄亲王一脉,身为人子人孙的他其实并没有太多余地去选择立场。 明珠的心是给了他没错,但是他不问也知道,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明珠只怕是宁可跟自己同归于尽,也要保住霍陵的。 于是率军回京的路上,夫妻二人索性便做出一个避嫌的样子,各自分别乘车而行,也免得叫人议论女眷随军的问题。 五月二十四,予钧率领一众回京述职的郴州军将官抵达京城。因着嘉赏的旨意当中也包括了明珠在内,明珠就也随着予钧等众将一同直接入宫面圣。只不过其他人是到议政的庆元殿觐见,而她则在入宫之后由孝瑾皇后身边的宫女引到了昭阳殿。 进入昭阳殿之前,明珠心里颇有几分纠结。有关瑞氏姐弟的事情,要不要向孝瑾皇后提起呢? 便是她不提,予钧应该也会提吧。 提了之后呢?会不会有人想要提前处理掉霍陵? 从先前的种种变故来看,孝瑾皇后与玄亲王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很微妙。孝瑾皇后身边是不是也有玄亲王的眼线? 然而进了昭阳殿之后,宫女却只是上了茶饮,请明珠安坐等候。因为孝瑾皇后还在休息,说是要等予钧从庆元殿过来之后再一同见驾。 明珠接了茶碗,便慢慢静下心来等着。手中的茶碗里仍然是果露清香,大概是因为孝瑾皇后一直在用药,不吃茶,所以昭阳殿的客人也就随着一同用果露。 这果露的香气略有些熟悉,明珠想了又想,终于记起上一回闻到这个香味的时候,应当是去年的八月十三,在见过天行镖局肖红尘等人之后,随着予钧到御景天祈园去见当时还是瑾妃的孝瑾皇后。 那个时候因着孝瑾皇后的中毒垂危,霍陵千里入京,母子二人都在纠结见与不见,而那时候的她跟予钧之间则也是互相信与不信之间。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那时候的情景既遥远又清晰。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了予钧的妻子。可是霍陵与孝瑾皇后、玄亲王之间的利害关系,却又被重新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上。 那她跟予钧呢? 也要回到那时候的信与不信之间么? “长公子。”身后是宫人请安的声音,以及她所熟悉的予钧脚步声。 明珠随手将果露放下,离座回身,予钧仍然是领军回京的那一身戎装,俊毅英正的面庞却让她有几分陌生了。 “长公子。”她含笑叫了一声,只是那客气的声音,让予钧的微笑也再达不到眼底。 宫人同样送了果露到予钧手上,夫妻二人并肩而坐,再度一同沉默。 不到半盏茶时间,睿帝也到了昭阳殿,宫人禀报之后,便由掌事宫女白芷扶了孝瑾皇后出来迎驾。 予钧和明珠也离座跪倒:“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睿帝亲手扶了孝瑾皇后一同落座,又叫予钧明珠起身:“起来罢,坐。这一回在郴州,你们都辛苦了。” 予钧躬身应道:“为君分忧,保家卫国,是臣的本分。皇上言重了。” 孝瑾皇后点点头,望向明珠:“明珠,听说你也受了伤,可还严重吗?” 明珠亦起身应对:“回皇后娘娘,只是皮肉伤而已,如今无碍了。多谢娘娘垂顾。” 睿帝与孝瑾皇后不由对看了一眼,还是由孝瑾皇后问道:“你们二人,是吵架了?” 这样慈爱的口气,便如同寻常祖母在关心自己的孙子与孙媳妇。只是予钧和明珠同样互相望了望,皆知自己身后所背负的责任,并不能只将自己当做寻常子弟。 夫妻二人同时沉默了一瞬,还是予钧开口:“回娘娘,我们并没有吵架。只是一路行军,都有些疲惫。失仪之处,还请恕罪。” 睿帝与孝瑾皇后更是不解,当初予钧垂危消息传来,明珠请旨探夫之时何等情深?后来锦瑟宗姬四月初六就赶到了郴州军中,日行千里之名连京中都听说了。又经过了荆阳夜战中的同生共死,二人的感情不是应该蜜里调油、好上加好么?怎么是如今的这个气氛? “罢了。”睿帝摆摆手,“你们此行辛苦,听说行前在王府里也受了些委屈。如今就先不要回王府了,予钧,朕将京北的碧山别院赐给你们,你们先去别院疗伤休息一个月吧。” 予钧和明珠一齐躬身谢恩:“是。” 第104章 一百零四 碧山别院位于京北的玉溪山,山间泉水清澈甘甜,景色秀丽怡人,又有数处温泉,实在是休息疗养的佳处。只是奉恩旨前来的予钧和明珠却都没什么轻松的心情,到了碧山别院之后默契地各自选了不同的房间自去休息,连吃饭都没有在一处。 关于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只有予钧和明珠自己心知肚明起于何处,身边随侍的南隽白翎等人皆不太摸的着头脑。虽然起初也各自问过自家主子两次,但看后来二人并不似赌气,也没有吵架,甚至饮食起居、出行换药还都互相记挂着,就更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能各自谨慎侍奉也就是了。 这样的半冷战持续了足足三天,到第四天上白翎终于忍不住去偷偷找了南隽,商量出了一个非常狗血却非常有效的对策,就是几日后的晚上各自去找自家的主子,带了点犹豫吞吞吐吐地禀报:“长公子/少夫人在温泉吐血昏倒了,您,要叫人去看看吗?” 这语气是白翎等人研究推敲了许久的法子,既不会太惊慌显得夸张,又不会太镇定显得虚假,甚至还偷偷在演技第一的韩萃指导下排练了好几回,才在同一个时间各自出招。 虽然后果很难预测,但当时的效果确实理想,予钧和明珠几乎都是拍案而起,无论手中是卷宗还是史书都是随手一扔,立刻赶去了碧山别院中最大也是最安静的温泉,青玉池。 予钧和明珠的武功差不多,赶过去的时间也差不多,二人一左一右同时进了门,看见对方几乎是同时问了一声:“你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两人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再回身时南隽和白翎早就溜了。 “明珠。”予钧见明珠竟然似乎有意去追白翎,便上前一步将她拉住,“算了。” 明珠被他拉着,自然是停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身,只是将满心的烦躁强压了压:“长公子,你不觉得我们再分开多想一阵子比较好吗?” 予钧没有再上前,却也没有松手,沉默了片刻还是无言以对。 “放手吧。”明珠阖了阖眼皮,“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们的缘分,或许真的只有这样。” 予钧的手松了松,然而在明珠将手抽回的最后一瞬间还是猛然重新握紧:“明珠,如果没有青江的那件血案,咱们还会是夫妻吗?” 明珠转回了身:“没有青江之变?” 没有青江之变的话,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父亲明湛晖会带着母亲,带着她还有妹妹蓉蓉一起回到京里。祖父晋王爷大概会大怒一场,或许会将父亲打一顿,但终究会接纳自己这一家人吧? 那她会从七岁开始就成为晋王府的三房大姑娘,跟着不知道会姓什么的嬷嬷学女红学针线,学各样打扮穿戴、琴棋书画,大约父亲并不会叫她放下学武功,但也只会练练骑射和花拳绣腿罢。大约,父亲是不会让蓉蓉习武了。 然后呢?她可能会跟明重兰吵嘴,也许会跟鄯悠然做朋友,还会像叶小景、楚丹姝这些姑娘一样,从小就结识各种门当户对的手帕交。人生中最大的烦恼大概是新裙子的花样或者新首饰的颜色,再不然就是谁家的花会请了谁或者没请谁。若是这样长大的蓉蓉也一定很漂亮很可爱,会成为京里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再然后,等自己到了十三四岁也就该开始寻亲事了。那时候的予钧是玄亲王府的嫡长子,而她则是晋王府三房大姑娘,或许他们之间还会有缘分?又或许没有,按着晋王爷的精明与中立,她也许会嫁给谢家、陆家或是晏家那样不上不下,却很平安的将门子弟。 但予钧想问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如果没有青江之变,那么霍陵霍三爷,只不过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就算谈得来、交情好,也没有什么相救死生之地的恩情,真有什么国仇家恨的不得已,也不必她舍生去还。 只是,这样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青江惨变的九十四条人命,刀光剑影的十二年江湖喋血,她永远不会是那个无忧无虑无负担的小姑娘。 连云帮上下千百弟兄的身家性命在她肩上,北墨霍三爷的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在她身上。她可以流血,可以流泪,可以粉身碎骨,但是她不能将霍三爷、北墨、还有连云众人的恩义就白白抛了去。 眼前既然没有路了,进退取舍之间,她能舍下的只有自己的心。 “对,如果没有青江之变,”予钧终于上前一步,“你会踏踏实实做我的妻子吗?” 明珠想笑,眼眶却莫名的热了:“长公子,这个问题有意义吗?这世上哪有如果?” 予钧又上前一步,二人的距离只有二尺了,近得可以让明珠清楚闻见他口中的酒气,也看见他眼底的乌青、下颌的胡茬。予钧看着眼前的明珠:“那么,如果霍三爷没有被扯进北戎的事情里,你要做我的妻子吗?” “这——”明珠瞬间大概明白了予钧的意思,却给不出答案,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予钧伸手一把揽住明珠的腰,不许她逃走:“咱们分开了那么多天,冷静了那么多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瑞氏姐弟是端王的子女怎么办,如果瑞氏姐弟说动了霍三爷怎么办,如果玄王爷要杀霍三爷怎么办,如果霍三爷要杀玄王爷怎么办。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果。明珠,咱们走到今天,当中有多少的不容易,就都要为了一句‘如果’而前功尽弃了吗?” “可是——”明珠语塞,“可是我怕……” 予钧低头看着她的眸子:“你怕了多少年?还没怕够么?你只怕对不起别人?那你对得起自己吗?当初我在郴州战场上要出战,你跟我说什么?你说将军百战死,计在千般用,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你就要先逃走了吗?” 明珠只觉得自己越发心乱如麻,泪水也夺眶而出,推了予钧两下:“你喝醉了,别说了,咱们再想想。” 予钧忽然放开了手,侧头望着明珠:“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当年在青江死了那么多人,你却没有死,所以你必须要粉身碎骨地偿还他们。若是你自己过的好了,就是对不起他们?” 这个问题便如一记重锤,明珠心头大震,呼吸都屏住了一瞬:“我,我不知道。” 予钧再度上前,伸手把明珠搂进怀里:“傻丫头,过几年等北戎战事再起了,跟我去打仗吧。你在战场上见多了同袍殒身,就会知道,若是咱们侥幸活着,那就更要好好活着才对的起他们。不然他们的死,又是为了什么?霍三爷的事情是有很多风险,但是这天底下哪有拆不开的局,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问题越难,岂不是越应该你我联手么?你若嫌麻烦,便只管交给我来解决,谁让你是我媳妇呢。” 明珠终于在予钧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任凭泪落如雨,同时也反手抱住了他。 予钧由着明珠哭了一会儿,感觉她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些,便借着那一点的酒意,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予钧这个带着酒意的吻来得实在突然,然而明珠也只挣扎了一下下,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由着予钧唇舌入侵,全然沉浸在他霸道而热烈的长吻之中。 不知交缠了多久,予钧终于松了手,让明珠重归自由,只是这自由也不过就是一瞬之间,下一刻,期盼了小半年的予钧终于将明珠打横抱起,大步跨入了青玉池旁的厢房之中。 第105章 一百零五 “予钧。”明珠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娇糯和无力过。 “嗯?” 明珠恨恨地咬着唇,从头一天认识到如今,明知故问这一招他就从来没用腻过。 然而香销金霓,被翻红浪,在这青玉池旁的暖阁一住就是三四日,明珠还是想求饶了。 “予钧!” “嗯?”他就是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低头一个长长的吻亲下去,明珠只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便又随着他去了。 到了第五天上,明珠只想求饶了:“予钧。” “嗯。” “长公子!”明珠的哀鸣里不自觉地愈发带了媚意,“今日,便到这里罢。” 予钧却在一波之后揽紧了她的腰:“明珠,哪里有你这样求饶的。岂不是……”然后自然是没有然后,明珠再度溃不成军,予钧愈发兴致高昂。明珠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只能由着予钧攻城略地。 待得予钧心满意足,终于跟明珠一同离开青玉池暖阁,回到碧山别院真正的正房安置之时,已经是奉旨到别院休养之后的半个月,六月初九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予钧终于叫人在书房燃香备茶,将已经代表着玄亲王过来问话、求见了整整四次的玄亲王府长史姚略请进来。 姚略是在过去几年之中最常代表玄亲王过来与予钧议事的长史官,也是玄亲王的亲信谋士与幕僚之中脾气最好的一个。但脾气再好的人,在连续求见了那么多次,又等候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免有了些情绪。 加上姚略进门的时候,予钧明显还是刚沐浴过没有多久,头发虽然挽了该有的发髻,但还是能看出没有干透。 时间已经到了几乎中午,予钧头发还是湿的,个中原因不问也知道了。姚略的脸色不由更加难看起来,连拱手见礼也多少带了些情绪:“见过长公子。” 予钧倒是神完气足,倒也不将姚略这点情绪放在心上,只觉得刚沐浴完了实在渴的很,一气灌下了一碗茶水,才漫不经心地望向姚略:“姚长史久等了,尝尝这玉山茶吧。” 姚略拿过茶水抿了抿便放下:“长公子此番作战辛苦,不知伤势可好了些?王爷很是挂念。” 予钧闻言便笑了:“姚长史,有些话说给外人听也就罢了。皇上如今将这碧山别院赐给了我,坐在这里便与坐在长风居是一样的,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罢,客套话说多了没意思。” 姚略多少有些尴尬,但予钧话里至少很客气,于是便收敛了些先前的情绪,重又温言道:“长公子这样说,却也想差了。公子到底是王爷的长子,王爷虽然严厉了些,心里也是担心公子伤势的。” 予钧笑笑:“王爷担心我的伤势,是为了想着郴州军中换将的事情吧?若不是他到底心疼予锋,四月初六赶往郴州就不是少夫人而是四公子了。” 这话实在一针见血,几乎便实打实地将玄亲王在书房那一日的情景白描出来了。姚略虽然只是幕僚,却也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了两声,转了话题:“大少夫人英名满京,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女。” 提到了明珠,予钧就更不想跟姚略多耽搁时间,又抿了一口茶:“姚长史既然说到这里,我也顺便多问一句,令郎离京多年,游学各地,如今可还平安么?” 姚略心中一震,面上还维持着镇定神色:“犬子不才,在外多年,不过也是时候回京备考,大约年底便回京了。” 予钧直视姚略,笑意里带了两分讥讽:“哦?所以是姚长史预备叫令郎回京?还是令郎自己打算回京?”顿一顿,又慢慢续道,“上个月,少夫人的下属在淮州遇见姚凤鸣姚公子的时候,并没有听他提起回京的打算啊。” 姚略在予钧第一次提起自己长子的时候心里其实就有了些准备,然而此刻听见予钧竟是这样带着些嘲讽的笑意慢慢说出来,心中的惊惧不由更多了十分。但他毕竟跟随玄亲王政海沉浮十数年,性情又沉稳,并不至于立刻变颜变色,只是那端着茶碗的手,到底没有先前那样稳了。沉默了几息,姚略压住心中的不祥之感,重新微笑应道:“犬子顽劣,有时心性不定,叫长公子与少夫人见笑了。” 予钧的笑意渐渐敛去,并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姚略此行的目的应当只有一个,就是探听他伤势的虚实,以便为接下来说不定真的会刀兵相见的夺嫡之战考虑兵将安插,人员调度。 虽然予钧与明珠这一回郴州作战的时间其实很短,前后也不过就是两个多月,但是再回到昭阳殿面圣的时候,睿帝与孝瑾皇后的年迈之态,都是更加清楚无疑。至于早已卧病不起的元德太子,就更只是拖日子了。 在这种局势之下,莫说元德太子先故去,即便是睿帝先龙驭上宾,只怕虚弱的元德太子一脉也是无力继位的。那个时候京城之中夺.权之战,不流血是不可能的。真到了那个地步,总人数已增至两万人的羽林营比督守京策九门的京策军更加要紧。这也是为什么玄亲王越发急躁抓狂,虽然羽林营的实权在他的帐子也就是予钧手中,然而若睿帝真的比元德太子先故去或者没有不是明诏传位给玄亲王,予钧做忠君孤臣的可能性绝对比帮着亲爹上位还要高。 换句话说,在誉国公府和昌亲王等人眼里,羽林营是在玄亲王府手中的。然而玄亲王自己心里清楚,羽林营的人,他如果不通过予钧,那是一个也调动不了的,这最最关键要命的羽林营,其实是等于在玄亲王眼前手边放着,但是摸不着也抓不住。 “长公子,”相对不语了片刻,姚略心中的焦灼与予钧的镇定几乎是同步在增加,终于还是姚略先忍不住,“不知少夫人的贵属对犬子印象如何?” 予钧又看了姚略一眼,淡淡道:“令郎学识渊博,为人正直,少夫人的下属与他很是投缘。又听说令郎明年春闱并不预备下场,就请了令郎去做客。只不过听说令郎的身体,近来不是太好?” 予钧每多说一句,姚略心里就多沉一分,到最后一句说到姚凤鸣的身体不大好,姚略心里便如有一根弦猛地崩断,额上便见了汗,不由起身拱手:“长公子……下官,下官……”并不知能说什么,便噗通一声跪倒:“下官失礼了。” 自从英国公府退离朝堂,玄亲王与长公子予钧之间的水火之势就日渐明显,这一层关系,京中人人皆知。只是在姚略看来,这水火二字,并不算十分恰当。 玄亲王对长公子,大约是当真无情的,于公于私,皆没有什么情面。随着予钧在忠君孤臣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玄亲王的疑心与猜忌日重,对长风居的刺探留神并不比留意外人少太多。 但长公子予钧对父亲的反抗,大多是体现在小杖受大杖走,并不似另外几位公子一样着意讨好玄亲王。近几年予钧军功与君恩愈隆,对玄亲王的顶撞也更多些。但顶撞归顶撞,予钧并不曾反过来刺探或是算计玄亲王的幕僚手下。 虽然玄亲王因为陆平等东宫暗线被予钧拔除一事耿耿于怀,但在姚略看来,予钧能在这个时候仍旧深得睿帝信任,牢牢握住羽林营也大概是因为这样忠君之事。 总而言之,正是因着予钧过去并不曾私下向玄亲王的幕僚出手,这一回拿着姚凤鸣开刀,姚略便更加拿不准长公子会做到哪一步。 第106章 一百零六 “姚长史,”予钧重新端起茶碗,慢慢地啜了两口,才又放下,“先前许多事情我皆不曾计较,却不是代表我不该计较、或是不能计较。这一点,便是旁人不明白,你也该是明白的。姚长史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素来稳重。如今朝中的形势,已是十分清晰了。王爷若有俯瞰山河那一日,姚长史必然服冕乘轺,兼朱重紫。届时还望姚大人一碗水端平,公正持中,也就是了。” 姚略垂目躬身:“长公子谬赞。下官不过区区书吏,才学浅薄,只怕难当重任。” 予钧淡淡笑道:“姚长史过谦了,起来罢。想来王爷还等着长史的回报,若没什么旁的事情便回去吧。虽然皇上的恩旨是命我与少夫人在别院闭门休养一个月,但本月十六是王妃的寿辰,大节大孝,我们自然是会回去给王妃拜寿的。你也代我向王爷王妃问安罢。” 姚略起身,只觉眼前的长公子予钧竟然是十分陌生。先前打了多年的交道,每每都见予钧戎装端肃,剑眉微蹙,凛然英气之中多少也带了些因着玄亲王打压为难而生的郁郁艰难。然而此刻的予钧发黑似墨,面如冠玉,一袭天青缂丝袍子不仅显出几分皇孙贵公子应有的雅正俊逸,更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之中透出了强大的信心与高华威仪。 姚略虽然站了起来,与予钧再度对视之后却还是膝盖隐隐发软,但予钧的话已经十分明确,姚略也没有更多可说可问,只得躬身行礼,告退而去了。 姚略这边刚刚由南隽引路,离了碧山别院书房十余步,书房另一侧的书架之后,便有带着淡淡清芬的绰约身影闪现。 “长公子好狡猾。”明珠刚上前笑说了一句,予钧便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直接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 此时的明珠经过青玉池暖阁的数日亲近,已经渐渐习惯了与予钧这样亲密,左右书房内外皆没有旁人,便随着予钧的动作坐下:“留意姚凤鸣明明是天行镖局的行动,如何就推到我们连云帮身上了。” 予钧笑笑,顺手拈起明珠垂下的乌发在手指上转了转,又闻了闻:“真香,你用了什么洗头发?” 明珠也将自己的发尾放到鼻端闻了闻:“哪有什么特别?不就是刚才给你用的竹叶和茉莉混在一起的汁子?” “是么?”予钧似乎很诧异,又贴近明珠的侧脸闻了闻,同时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明珠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热,反手将予钧推开:“不许胡闹,今天这都……这都是该说正事的时候了。” 予钧重重在她颈上亲了一下,这才退后些许,笑道:“你想说什么来着?今天这都几回了,是不是?” 明珠脸上更热,啐道:“呸,再胡说我就走了。你叫我过来书房不是说正事的么?王妃的寿辰,皇上的万寿节,那么多正事呢。” 予钧搂着她腰的手紧了紧:“这也是正事,皇上最想要的寿礼,就是重孙子。” 明珠作势要起身:“你再说?” 予钧却不松手,笑意里带了几分得意:“晋王妃想要的寿礼,也是重外孙。不过——”感受到明珠是真的要起身了,予钧忙改了口,“不过,咱们现在先说点别的。有关姚凤鸣,说起来与我也有几分相似。” 明珠微微蹙眉:“与你相似?我只大略听说过这位凤鸣公子是什么京中四公子之一?” 予钧笑意里便带了几分讥讽:“所谓的四公子,是在几年前景心静苑的一回诗会上做出来的名头。晏少柏,谢叔晟,姚凤鸣,还有一位就是咱们玄亲王府里的四公子予锋。这里头旁的事情暂且不说,不过那个时候刚好是姚略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姚凤鸣的母亲过世。所以这个虚名他大概也是无心在意的,后来姚略续娶了已故那位姚夫人的堂妹。又过了一年,姚凤鸣便说要出去游学。名头说的好听,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说穿了还是姚家后宅不太平。” 明珠点点头:“后宅不宁,父子离心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先前为什么要跟姚略说是我的人去找了姚凤鸣?” 予钧唇角上扬:“玄王爷这些年来主要的势力,还是培养在士林之中。因着皇后娘娘出身有些敏感,这高贵世家的路走不通,王爷便一心要多博取些端雍贤德的名声,相比于其他的几位亲王郡王,也要清廉那么一些些。但是从去年景心静苑的那一回袭击上看,王爷已经开始向江湖势力伸手了。若我没猜错,在去年田猎大典里王爷受伤的事情,只怕也是他自己的手笔。江湖武林,总共才有多大,这横行江湖的连云之名,迟早是要曝光的。姚略为人沉稳缜密,也颇受王爷倚重,让他有些顾忌总是好的。王爷为人多疑,行事狠辣,姚略跟了他这么多年,最知道王爷翻脸无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是他的嫡长子尚且随时可以舍弃,王爷又如何会顾惜姚略的儿子?但姚略早年其实与原配夫人的感情很好,他对姚凤鸣这个儿子还是很在意的,绝对不会轻看这句警告。” 明珠会意颔首,天行镖局的背后是英国公楼珩,当年楼珩为什么退出朝堂,玄亲王本人最清楚不过。便是将天行镖局掀翻了又如何?当年的旧事真的摊开在天光之下,只怕玄亲王的脸上更难看。但连云帮就不同了,若是玄亲王抢先发难,拿出一个“剿匪清查”的名头来说事情,明珠虽然并不是没有反抗之力,到底还是比较被动的。 “我这样关心少夫人的属下安危,少夫人是不是得有些表示?”予钧见明珠会意,笑意便又有些不正经起来。 明珠抿嘴一笑,手腕一翻,一封火漆密封的书函便出现在白皙秀美的左手之中:“这是萧佐刚刚叫人送进来的密报,拿这个向长公子表示谢意如何?” 予钧握了她的腕,却没顺着去接那信:“我要密报做什么?少夫人,这人情债,还是得人来还。” 明珠依着予钧的手顺从地靠进他怀里,然而就在予钧的嘴唇刚要亲到她的一瞬间,猛地转腰一闪,矮身旋身的动作行云流水,又快如闪电。予钧反应过来的时候,明珠已经一个旋身滑步,退到数尺之外了。 “做人要知足哦。”明珠笑得也有几分狡猾,同时左手并指一挥,将那信函向予钧直飞过去。 予钧侧头看了明珠两眼,右手将那信函抄住,却并不拆开,还是起身向明珠走去:“少夫人,你这样合适吗?” “讨厌!” 随着书房里的说话声与笑声渐渐混合,间中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书本砚台镇纸落地的动静,书房门外侍立的南隽白翎等人越发尴尬。几人站在一处面面相觑,除了惯常没什么表情的寒天之外,众人都是有点想偷笑却又不大敢。 毕竟,青玉池旁相见那一幕的策划者与促成者们此刻几乎都在场,都知道明珠的“秋后算账”还迟迟没有发生。南隽心里还带了一丝侥幸:“如今二位这样好,少夫人……会不会不计较了?” 白翎,澄月,染香等人互相看了看,又各自想了想,都没有说话。 “所以,应该没事吧?”南隽有些不太明白大家的反应,又悄悄追问了一句。 白翎澄月等人还是没有回答,于是片刻之后还是寒天代为开口:“死不了。” 南隽只觉太阳穴跳了跳:“没那么严重吧?” 白翎平静地望向南隽:“有。” 这时就听书房里的动静终于消停了些,随后便是明珠清朗的声音直接传出:“南隽,白翎,进来。” 第107章 一百零七 六月十五,玄亲王妃四十岁寿辰的前一晚,予钧和明珠终于回到了几乎是将近三个月闭门未开的长风居。 原本予钧奉旨出征的时候,并未想到明珠也会一同到郴州前线,当时顾虑着玄亲王与顾王妃可能会有的种种行动,长风居从内到外的人员甚至物资都做了完全的准备。 后来明珠匆匆赶往郴州,大部分的随身侍女和护卫都随行而去,即使不是如同白翎与寒天一样跟随着明珠星夜疾驰,基本也在随后的五日内赶到了郴州军中。于是长风居中就只留了两个侍女与两个侍卫,基本上与看房子也差不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玄亲王也没有叫人旁敲侧击地刺探长风居了。毕竟予钧和明珠都在前线浴血奋战,长风居里本来就没什么要紧的人和东西,若再弄出些什么冲突风波,也是实在是面上太难看。 予钧既然明确告诉了姚略自己即将在六月十五回到长风居,六月初十,萧佐与南隽就先带着澄月燕衡等人先回玄亲王府安排整理长风居。 待得予钧和明珠在六月十五踏入长风居的时候,一切的装饰摆设,侍女护卫,样样都与当初明珠离京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门窗上皆换了夏日的轻透晶影纱帘。 “萧郎君,辛苦了。”予钧和明珠并肩坐在正房中堂的正位上,向下属们温言嘉奖,“我们离京这些日子,京中诸多调度劳碌,个中辛苦,我和少夫人都记在心上。” 回到长风居之前,萧佐已经到碧山别院去跟予钧和明珠议事数次,早已习惯了二人如今出入行动皆如一体的样子,当即躬身一礼:“长公子言重,这是萧某的本分,理当尽职。” 予钧颔首道:“萧郎君过谦了,如今京中风雷将起,以后萧郎君手中的事情,只怕更繁杂些。我知道少夫人一直视萧郎君如兄长,那我便也说一声,萧兄,今后有劳的地方便更多了。” 萧佐闻言再度躬身:“长公子实在客气了,职责所在,属下自当尽心竭力。” 明珠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说话,萧佐心里便更清楚些,大约从此刻起,明珠的直属亲卫,就要跟予钧手中的势力正式开始融合了。而这融合之后所代表的实力,又将给这风云激荡的京城朝局,甚至锦绣大盛的万里山河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很快就会初见端倪了。 “启禀王妃,大少夫人过来请安了。” 随着顾王妃芳华院中大丫鬟红绡的一声禀报,在正堂中正按着身份辈分分列两排,给顾王妃请安吃茶的玄亲王府众女眷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芙蓉轻衫绣罗裙,眉如春山发如云。 在场的众人之中虽然也有在明珠离京之后才正式大婚、嫁入玄亲王府的五少夫人叶怡竹以及两位转折亲,但并没有一个是陌生人。 在过去的一年中,每个人都与明珠或多或少打过交道,然而此时却多少也都有些怔住。 这样的明珠,真的是那位日行千里、荆阳血战的锦瑟宗姬? 不再是惯常端正而简洁的正髻,黛青乌发稍有些松散地盘成了倾城髻,髻底鬓了两枚精巧的红碧玺福纹小发梳,鬓边的步摇以赤金和白银交织流云如意纹样,步摇顶端硕大的红碧玺珠流光生辉,下坠三股珊瑚流苏。细碎的鬓发自然地垂在脸颊两侧,耳坠亦是红碧玺攒珠花,还有腰间的红玉玲珑双层圆球禁步,交相辉映。 但最让众人微惊的并不是这套光彩夺目的内造头面与首饰,而是这样装扮的明珠竟然一改先前的利落英朗作风,行动之间如此明艳华贵,不可方物。而那眉目之间的光彩与润泽,更是进一步证明了近来长公子与少夫人在碧山别院恩爱非常的传言。 “王妃安好。”明珠微微一福,声音还是沉静依旧。 “明珠,你们回来了,这一番当真辛苦,快起来,坐下吃茶说话。”顾王妃眼中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含笑颔首。 众人这才各自回神,忙彼此见礼。 明珠回礼环视之间,也将厅中众人此刻的座次、关系、装扮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顾王妃两侧的座位,照例是按着品级的侧妃们,左边是地位相对尊贵,且膝下之子皆已元服的侧妃明湛嫣与叶侧妃,右边则是膝下无子的甘侧妃与品良仪乔氏,坐在最末的则是七公子予镌的生母,良仪柳氏。 晚辈们则是按着齿序再分座两列,左首的第一个座位自然是留给身为长公子之妻的明珠,其下的王府众媳则是按着夫君齿序排下去的二少夫人楚丹姝,三少夫人周佳梦和新进门不足一月的五少夫人叶怡竹。 右首第一个座位是顾王妃的嫡女宜华郡主,其下还有因为奉旨在玄亲王府备嫁的韶华郡主,以及来探望明湛嫣的晋王府亲眷鄯悠然与明重兰。 但是看这几个未婚姑娘的座位,便是素来不大在意女眷后宅之事的明珠也看出了些门道。按着身份与亲疏远近,韶华郡君是顾王妃的亲侄女,品级又高,便是不坐在右首第一座也应该是紧挨着宜华郡主才对。然而此刻的座次排列,韶华却是在鄯悠然与明重兰之间,也就是说鄯悠然是紧挨着的宜华郡主。 这当中只有两个可能,明重兰是明重山的胞妹,或许是韶华郡君想要跟自己未来的小姑更亲近些。而另一个可能,就是宜华郡君想跟鄯悠然这位宣威将军府的嫡长孙女多聊几句,那么这背后的原因,难道是顾王妃有意为四公子予锋相看鄯悠然? 彼此的招呼和见礼罢了,女眷们原先的叙话便重新开始。明珠既然到了,话题也不免从京中近来的新闻转向了明珠和予钧的伤势与郴州情形。 只不过在众人此起彼伏的说话之中,唯一在真切关心着她与予钧的人,大约也只有韶华郡君了。旁人或是客套或是好奇,倒也是人之常情。明珠素来都不爱这样长篇大论的闲聊,尤其更不愿意详述予钧或是自己的伤情,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也就是了。 “哎,大少夫人此番太英勇也太辛苦了。只是身为女子,还是要爱惜身体才是。”叶侧妃含笑说了一句。 明珠唇角一挑,两个多月不见,玄亲王府如今的格局也是焕然一新。从侧妃们的座位和各人容装上来看,姑姑明湛嫣已经恢复了先前初见时的端庄自信,或许是重新得意于玄亲王。而叶侧妃则稍稍有些过于得意了,满面皆是笑容,但这样的精气神大约是来自于身边已经显怀的三少夫人周佳梦。玄亲王虽然膝下有七子,但至今还没有孙辈。三少夫人若是能一举得男,那就是玄亲王的长孙。常言道,父怜幺儿,爷怜长孙。玄亲王平日的言行显然是更偏爱年纪小一些的予锋予锐两位顾王妃所出的嫡子,但如今四公子予锋的亲事还没有眉目,六公子予锐则尚未元服,生下长孙的应该只会是其他几位了。如今府里怀孕的只有三少夫人一个,叶侧妃婆媳二人眉梢眼角之间,自然都是掩不住的喜气与得意。 至于向着明珠这句“保养身体”里到底含了几个意思,落在人人都心思九曲玲珑的众人耳中,也只能自己体会了。 “叶侧妃这话说的是,”顾王妃也含笑接口,“咱们做女子的原本就筋骨弱些,也经不得太多的风霜雨雪。明珠你这一回千里奔波,实在是劳累过了。所幸皇上天恩,叫你与长公子在碧山别院休息了些日子。只是在郴州辛苦这样久,才调养这几日如何能够呢,还是多多安养才好。明日咱们府里的宴会,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情,你二弟妹还有二妹妹,韶华,悠然都能帮忙,你只管好好歇着便是。” 明珠一笑,楚丹姝作为二公子予铎的妻子,若是她这个长媳不在,的确是名正言顺接受帮忙的人选,但五少夫人叶怡竹也是王府的儿媳,如何就不能出面了?看来顾王妃对三少夫人的这一胎竟然也是有些介意的,所以连叶侧妃的另一个儿媳也稍微压一压。毕竟叶侧妃膝下有三公子五公子这两个儿子,似乎也有些威胁。 另一方面,韶华郡君作为顾家女,给自己姑姑的寿宴帮忙是应该的,鄯悠然的身份是什么? 明珠不动声色地向鄯悠然望了一眼,鄯悠然粉面含笑,端庄秀美的面庞上微微带了一抹绯色,满是心照不宣的模样。看来这未来的四少夫人身份,即将定下了。 “多谢王妃体恤。”明珠笑道,她虽然不愿意理会后宅女眷的那些琐碎的弯弯心思,却并不是看不懂。说到底,后宅前堂,朝政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势力的制衡与斗争,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牵涉的人事物大小不同、复杂程度不同罢了。顾王妃这一个安排之中带了数层的意思,稍微按一按叶侧妃婆媳的风头是一件,提一提鄯悠然将来的地位是第二件,至于不让明珠参与寿宴的家务和主持,既可以显示出了顾王妃自己的慈爱宽和,又多少叫外人觉得明珠这个长媳并不太孝顺,自己婆婆四十岁的大生日居然就做甩手掌柜。这样的话旁人又会如何看待长公子予钧?在明珠过来给顾王妃见礼的同时,予钧也去了玄亲王的书房请安。毕竟离京三月有余,回了王府还是要打招呼的。 明珠想到予钧,便觉得玄亲王夫妻也是默契的很,估计在书房那边予钧也落不着什么好。只不过顾王妃的手段要比玄亲王迂回的多,这样一招连消带打,叫身为儿媳的明珠并无多少回手的余地。若是跟寻常宅门里的媳妇一样,此刻明珠恳切请求自己一定要帮忙寿宴,尽孝尽心,顾王妃就可以随手一挥,将明珠打发去帮忙管理厨房菜品,或者是门前迎客,说起来也是很要紧的事情,然而在宾客眼前的地位如何,大家就心知肚明。 明珠向椅背上稍微靠了靠,随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茶:“王妃这样慈爱,我实在却之不恭。奉旨在碧山别院这样久,府里寿宴准备想来也已经齐备,我既插不上手,也就不添乱了。此番长公子在前线大破北戎军,夺回荆阳城时得了数百坛北戎美酒,皇上赏了长公子四十坛,我们就转送给王妃,刚好可以请宾客们略尝一尝。另外,”明珠唇角笑意愈深,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辛苦了,我这次从郴州回来,边城苦寒萧索,并无什么精致土仪可以带给各位。既然明日要劳动大家,我有新得的九州绣金丝绫十几匹,送给各位做衣服。明日,有劳了。” 楚丹姝和韶华郡君皆起身谢了一声大嫂或是表嫂,宜华郡主却有些不高兴,嘟着小嘴看了一眼母亲。顾王妃虽然笑容不变,目光也闪了闪。明珠这个做派说是送礼,却多少有些打赏的意味在当中,只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了。 寿宴的事情既然说完了,女眷们又开始絮絮闲话,这时便听外间丫鬟红绡再度禀报:“启禀王妃,长公子叫人传话,问少夫人什么时候回长风居。” 顾王妃笑道:“长公子与少夫人经此一役更加恩爱了,果然是一刻也离不得。还是不耽搁你们了,快回去休息吧。” 明珠颔首起身,向顾王妃微微一福,便带着侍女转身离去。至于身后众女如何腹诽,是羡慕是嫉妒,那就不管了。 出了芳华院,便见予钧和南隽在甬道上等着。明珠先上下打量了予钧一番,才开口问道:“没事吧?” 予钧牵了明珠的手:“能有什么事,王爷根本没叫我进门。院子里侯了一刻钟,热了点,又算得了什么。” 明珠扫了一眼南隽手里的盒子:“那是王爷赏的药材?” 予钧唇角的讥讽之意更浓:“王爷如今的心性越发急躁难明,连面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先前我不见姚略,他便不见我。院子里站了一刻,我就叫人进去说要走了。姚略这才送了这一盒药材出来。” 明珠拿手帕给予钧按了按额角细密的汗珠,眉宇间颇有些薄怒:“这样的手段也使得出,哪里是做大事的人,简直与后宅女眷手段一样。” 予钧失笑:“王爷又不是故意要晒着我,他哪里能想到我冷热死活,不过是甩脸色罢了。”顺手牵过明珠给自己擦汗的手亲了亲,低声笑道,“你这样心疼我么?” 明珠虽然大方惯了,到底这个时候还是从芳华院回长风居的路上,忙抽了手:“这是外头,你这样急做什么?” 予钧点点头:“恩,不着急,咱们回了长风居有的是时间。” “呸。”明珠轻啐了一声,快步便走。予钧笑着追上去,甩下跟在后面的南隽白翎寒天等人都是一脸习惯性装死,慢慢走着。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回到了长风居,明珠便直接逃进了西厢房书案后:“长公子,有信。” 予钧跟进西厢,反手带上了门:“什么信?” 明珠直觉予钧对信的兴趣好像不大,又退了一步,躲到了书案的另外一端:“天行镖局送进来的,很要紧。” 予钧凝眉驻步:“天行镖局?难道泮月居有事?”上前将信拆开,飞快浏览之下,瞬间就变了脸色。 “长公子?”明珠心里猛然一沉,“出了什么事?” 予钧咬了咬牙,却没有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之后,颓然坐进椅中。 “长公子?”明珠忙快步上前,去拿他手里的信纸。 薄薄的玉竹笺上笔迹清俊而潇洒:“七月初五入京,八月十九祭祖。长姐亲至。” “夫人要来京里?”明珠将那信纸正反看了看,转头望向予钧,“这——”话还没说完,腰上便是一紧,已经被予钧牢牢揽住。明珠这才明白,他刚才的神情脸色根本就是做戏引自己过来! 一时间心下又羞又闹,明珠左手翻腕一拂,五指并划如刀,攻向予钧肩上穴位。 电光火石之间予钧本能后仰一闪,揽着明珠的左手却没有松开,同时右掌格挡反击,自下而上,斜击明珠的左腕。 明珠横肘沉肩,身形亦快速左移。然而予钧反应却更快,已经料到明珠的变招,沉腰发力,身形亦如电闪一般紧紧跟上,左手始终没有离开明珠的纤腰。 只是西厢书房的空间到底有限,夫妻二人片刻之间五招已过,明珠便被予钧逼到了角落里。 “你这人!”明珠微微生怒,右手五指拨捻弹打,竟是使出了穿云樱花手中最精妙的一路“飞花摘叶”。 予钧连闪三招,左手终于被明珠的犀利招式逼的不得不松开,然而眼看明珠重新并指如刀的一瞬间,猛然直接迎上,使出了闺房之中最无赖的一招“引颈就戮”。 “哎!”明珠果然一惊,在将将要打到予钧肩井穴的时候全力一收,脚步便有些不稳,向后倒仰。此刻二人已经到了墙边,予钧忙伸手抱住明珠,以免她后脑撞到书架。 “坏人!”明珠恨恨地在他胸前一捶,“我要是收不住怎么办?哪有在这个时候向前再迎一步的!” 予钧笑的得意,双手在明珠的腰上不规矩起来:“你哪里舍得伤着我? 明珠脸上渐渐发热:“大白天的在书房里,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松手。”然而去推他的手,并没有先前那样果断了。 予钧低头开始吻她的脖子,那熟悉的温暖与甜蜜袭来,明珠只觉全身都开始发软,由着予钧胡闹了一会儿,终于勉力将他再度推开:“好了,这是书房呢!那么多正事还没安排完,别闹了行不行?” 予钧听她声音明显比平时更娇柔些,心下颇为得意:“不行。”又要低头继续。 “予钧!”明珠伸手抵住予钧的胸膛,“母亲要来京里,是要紧事,咱们先商量一下好不好?” “不好。”予钧的手一点也没松开,甚至又在明珠的衣服里滑了两下。 “求你了成不成?”明珠脸热如火,声音越发低了。 予钧这才点点头:“成。”忽然又将明珠拉近,深深吻了下去。二人唇舌交缠了好半晌,予钧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将明珠松开,转而拉着她坐下,只是还是坐在他腿上。 明珠被予钧闹了这半日,身体愈发绵软,此刻索性便乖乖依在他怀里,只是声音渐渐重新归于清朗:“今年母亲也要入京祭祖,那这防务的事情上国公爷是怎么打算的?要不要连云帮支援外围?七月初五到八月十九,这个时间会不会太长了?” 予钧搂着明珠,又将先前丢下的那封楼靖的手书信件重新展开:“靖舅父的意思,是他会先入京预备。每年祭祖的日子基本都是固定的,只是靖舅父入京的时间都会有调整。往年若只有珩舅父到,那么靖舅父一般就是在八月初才会到京里。今年这样早,应该就是为了母亲过来。另外,今年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明珠颔首:“若是靖舅父这样早就过来做防务上的预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总之萧佐已经加调了人手到京中以及冀州的分堂,离京城只有一日的路程,若是需要支援,随时都可以调动。我可以叫人在京城四围布控,连同玄亲王府一起监视。” 予钧随手从抽屉里取了一卷地图展开摊平,指了指京城的四门:“负责京城四门防务的是京策军,去年开始也在整顿,我有经手其中一半的编制。如今陆平在南门,是唯一一个需要留神的点。至于整体羽林营主要的力量还是在皇城禁宫。不过皇上的心意,是不会太在意国公爷的。真正忌讳楼家人的,还是咱们府里那一位。” 明珠抿了抿唇,也不好说太多。玄亲王到底是予钧的父亲,再如何无情无义,也不是她这个儿媳应该评论的。之前看见予钧一头的汗,想着他在太阳底下站的久了有些生气才随口抱怨了几句,此刻就不便再多说了。只是想了想才问:“那王爷会有什么样的动作?他总不能对楼家人再有所不利吧?” 予钧目光渐渐转寒:“王爷的心思,很难说。如今羽林营的兵权在我手里,跟他却基本等于没有关系。王爷说不定会用什么要挟的手段,逼我将羽林营交给他,或是在要紧的时候指挥着羽林营听命于他,也说不定。再者,年初的时候我去江州给慕容家的祠堂放了火,如今咱们也得防着誉国公府的人。” 明珠听着予钧话里的意思,越发心有戚戚焉。誉国公府自然是要防备的,尤其是那位奇谋过人的渭阳夫人。但是她其实不认为慕容家的人会对楼氏宗祠不利。 当初慕容家为了制造孝瑾皇后不吉利的兆头而使太庙失火,这个结果是要载入史册的。毕竟太庙失火是实打实的,当时既然没有抓到人顶罪,事情只能这样被记载下来。至于予钧去江州放火,那只是睿帝的一时意气罢了,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政治利益。誉国公府自开国至今屹立不倒,这样老牌的簪缨世族是绝对不会为了没有政治意义的一时之气去得罪楼珩的。 但玄亲王却难说的很,按照予钧的说法,他竟然担心玄亲王会挟持楼珺以作为关键时刻辖制羽林营的筹码? 这件事乍一想实在是有些丧心病狂,楼珩即使退出朝堂,但是威名还在,楼靖还在,英国公府的百年家底还在。挟持楼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玄亲王心里知道吗? 但是反过来,真的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羽林营的兵力足以控制禁宫,换句话说就是直接关系到九五之尊位置的传承。倘若玄亲王能成功登上帝位,那么英国公府、誉国公府又算得了什么,到底也不过是臣子罢了。玄亲王只要舍得下身后名声,一道旨意,血流千里,并不是做不到的。 明珠沉默了一会儿:“要我派人格外留意陆平和王爷的卫队队长邵东城么?我的人比较眼生,不会叫人留意到。” 予钧握着明珠的手紧了紧:“王爷虽然急躁,做事情还不至于完全失了章法。去年田猎大典的事情暂且不说,只看景心静苑的那次,王爷真有什么动作,会用的也是江湖势力。” 明珠唇角一挑:“留意陆平和邵东城,是为了防着王爷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声东击西。至于江湖势力,那就不用太担心,连云势力虽不敢说遍布天下,但自郴州至京城一路的排查防卫,还是没有问题的。” 予钧摩挲着明珠的手背:“有连云主人这一句话,那我便放心了。” 明珠听予钧话音到底还是有几分隐约的低沉,心知他即便能策划防备的周全,也难免几分难过。他的父亲,可能会去挟持他的母亲,用以威胁他将来在父亲与叔伯争位之时的抉择。 予钧与玄亲王之间这父父子子的困局,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一个解脱? 明珠转脸去低声问予钧:“好了,事情说完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予钧见她悄声软语之间,自己的脸颊已经微微红了,不由笑出声来:“只有休息么?” 明珠将头埋在他怀里,声音越发低不可闻。 予钧故意低头问道:“什么?我听不清楚?” 明珠咬了咬唇:“听不清楚就算了。” “这也能算?”予钧笑着将明珠打横抱起,直接向长风居正房过去,“少夫人,这张你我大婚的婚床,为夫除了养伤的那几日,还没有真正睡过呢。” 第109章 一百零九 转日便是顾王妃生辰的正日子,玄亲王府门庭若市,仅仅宾客车马便能从玄亲王府正门足足排出了两三条街。而前来道贺的宗亲公卿之位高权重,场面宴会之煊赫盛大,排场远胜其他的皇室女眷。 尤其是东宫太子妃文氏,生辰与顾王妃只差十日。但是东宫以太子重病,一切从简为由,太子妃寿辰也不过就是东宫上下的宫人皆有喜面和打赏,元德太子膝下仅有的二子给太子妃磕了头贺寿,再收了些宗亲贺礼也就过了。 两厢对比之下,圣心朝局的倾向就更明显了。 太子妃的娘家沂阳侯府文家,今日几乎也是举家出动,到玄亲王府贺喜。这代表的含义绝非寻常,元德太子的病势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已经是越发沉重,到了如今已经是几乎很难起身了。 在这当中是否有谁的手笔真的很难说,坊间也是流言纷纷。但元德太子的玉山将倾已成定局,自然就要有其他的皇子拾级而上,孝瑾皇后的圣恩隆重自然是不用说了,而长公子予钧与明珠夫妇这一次在郴州军中的战功与威名无疑也为如今在元德太子之外唯一的嫡皇子玄亲王进一步增加了筹码。 到了这个时候,文武百官的风向立场自然也越发清晰,尤其以沂阳侯府为首。文家虽然比不得誉国公府慕容家这样的顶级簪缨世族,却也是屹立数朝未倒的长青家族之一,此刻与玄亲王府的贺喜无疑代表着开始见风使舵的转向。 至于另外一个敏感的家族誉国公府,则有两批人先后到达道贺,一位是如今的誉国公夫人带领着府里的晚辈们,而另一位则是独立开府的传奇贵妇,渭阳夫人。 这个时候的明珠倒很有些庆幸于顾王妃的那些玲珑心思,虽然道贺的宗室公卿亲贵女客们几乎人人皆难免在看见迎客之人时问一句,大少夫人在何处。但在这样繁花似锦、衣香鬓影甚至眼花缭乱的大宴上能偷得半日闲空,明珠倒是乐得自在。仍旧是佩戴了年前孝瑾皇后亲自赏赐的红碧玺头面首饰,配了一身海棠色织锦长罗衣,安安定定地坐在正厅里顾王妃的身边,一边喝茶一边听染香低声地讲最近听到的各色京中八卦。 毕竟到碧山别院休息调养,是睿帝亲口所下的明旨,顾王妃拿着“休养”做由头不让明珠出去招待客人那倒也无妨,只是若完全不露面那也不好。所以明珠索性就坐在顾王妃身边,叫凡是进来给顾王妃贺寿的女眷们也能看见自己这个长媳在场,也就是了。 只是顾王妃与明珠自己皆没有想到,虽然女宾们会在乍然未见明珠这个长媳迎来送往的时候皱一皱眉头,心中暗叹一句这位大少夫人也太不懂得尽孝的礼数。然而到了正堂之中见到明珠端坐在顾王妃身边,一派华贵端丽之中隐约又带了些雍容之气,竟然又开始生出别的想头。 难不成,大少夫人跟顾王妃坐在一处,其他的儿媳姐妹们来回忙碌,是因为这身份上,即将有所差别? 对于所有王爵贵戚而言,这长幼嫡庶最要紧的差别,并不似普通的官宦富贵人家一样,只涉及到祖宅祖产祭田能钱财问题,更要紧的就是爵位传承。莫说是亲王郡王,就算是最末一等的世袭云骑尉,这世子的名分往往也是家中子孙最关心的问题。 尤其如今元德太子几乎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玄亲王的上位根本就是指日可待。到了那个时候,玄亲王府的继承人,可就不只是亲王世子的位置了。 其实女眷们的这个想法,也不能完全算是空穴来风。此时此刻向顾王妃贺寿之后还能坐下来在正堂中吃茶的人,几乎都是公主郡主,或是国公夫人侯夫人。一二品的诰命夫人已经是将座位排到非常靠边的位置了。这样的一群女眷,其实人人都不只是满了有关后宅之时的灵通消息,对朝政的风向,圣心帝位的动静也是敏锐至极。 在明珠赶赴郴州前线探望予钧、协同作战的两个多月之中,其实京城已经有隐隐约约的流言开始传出,基本上的意思就是说睿帝属意于玄亲王其实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一者是孝瑾皇后实在君恩深重,得睿帝数十年偏爱不衰,二者就是长公子予钧着实优秀。当年楼王妃与玄亲王和离固然是对于大盛皇室不大光彩的一件事,但反过来说这正足以证明和离之事是玄亲王有负于楼王妃以及英国公府。否则为何不是降等幽禁,或是赐罪贬谪?当年英国公楼珩权倾天下,亦是才华盖世,惊才绝艳,楼王妃英敏贤孝,卓然出众。这样母家所培养出来的长公子予钧,才是睿帝心目中真正的继承人。玄亲王如今的风光煊赫,全是因着母亲与长子而得。 这宗流言一出,公卿百官们心中其实都还颇为认可。 其实玄亲王本人的才学才干并不差,只是还到不了远胜同侪的地步。但是孝瑾皇后和予钧就不同了。 论出身、论容貌、甚至论年轻窈窕,孝瑾皇后都算不得后宫顶尖的人物。但是承恩不在貌,孝瑾皇后就是能这样将睿帝的心紧紧抓住了五十年,这一点根本无人可比。 至于予钧,除了母亲的和离与英国公府的退离朝堂是在他原先最大的亏缺之外,论文武才干、征战沙场,如今大盛皇室之中其实根本无人可与他相比。予钧虽然不擅长诗词歌赋,但文章取仕原本看的也不是吟风弄月。由大盛开国两百年来唯一连中三元的英国公楼珩亲自开蒙教导的予钧,其实还真没有多少仕子敢在经济文章、治国之道上与他轻言一较高下。 当初睿帝赐婚,晋王府这位来历不明的锦瑟宗姬成为了予钧的妻子,也曾经引发京中的不少议论。认为是睿帝施恩给晋王府者有,认为是睿帝放弃了予钧这个皇孙的人有,甚至认为说不定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什么事情才不得已赐婚的人也有。 然而四月初六锦瑟宗姬日行千里,飞马郴州的事情传到京中,便引发一片哗然,人人皆道这飞云郞遗珠果然未损其父英名。待得荆阳夜战之后,老帅程千里的表章与郴州军报送到御前,众人对予钧和明珠的这段联姻又不免有了新的看法。 此时顾王妃寿宴,楚丹姝、周佳梦、叶怡竹几位少夫人都往来忙碌,顾王妃嫡女宜华郡主与侄女韶华郡君也是不停地左右招呼,甚至转折亲眷的姑娘们如鄯悠然等都在帮忙,而明珠却只是端坐在正堂之中,含笑应对着能够与顾王妃身份相当、大致平起平坐的众公主郡主、国公夫人侯夫人,这个意思难道不是说长公子夫妇将来与其他的平辈兄妯娌将有君臣之别了? 有关这个京中的传言,在碧山别院的时候明珠便听予钧提了一句。当时二人还讨论了一下这到底是昌亲王还是渭阳夫人的手笔。因为这个说法并不会从本质上影响到如今睿帝在帝位传承之事上的决断,却无疑会让玄亲王与予钧之间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 只是知道归知道,明珠一时之间倒是没有反应过来,此刻宗亲女眷们似乎格外客气亲密的口气是因着这个流言,还只当是众人多少有些对郴州作战、日行千里等事好奇而已,面对着跟前一日玄亲王府众人颇为相类的问候与闲谈,是拿差不多同样的回答,简单地回应了几句:“郴州确实比京中寒冷一些,四月的天气倒也还好,只是晚间时候风大的很。”“北戎人的身材并没有比我大盛中原人的身材高大太多,但是他们的兵士马术的确更好些。”“郴州是有一些北戎的食物,羊肉和羊奶用的多些,腥味有点重。”“我自幼曾经由先父教导了一些武功之术,尚可,尚可。”众人来来去去问的无非就那几个问题,边城的风土人情,北戎人的形貌传说,当然也有明珠自身的武功兵法等等。 很快茶过了两巡,顾王妃的花厅正堂之中几乎已经坐满了珠光闪耀,绫罗锦绣的贵戚女眷,这时便听外间有司礼中官细长的唱礼之声:“皇后娘娘有赏,接旨!” 明珠离顾王妃座位不远,此刻身为长媳,自然是起身扶了顾王妃上前跪倒。余下的一众女眷也是出入宫廷惯了的,纷纷起身同跪,花厅之中只听一大片衣衫委地的悉悉索索之声。 那中官身后还跟了八名小内官,皆身穿喜庆的大红锦袍,手捧各色锦盒托盘。当中的司礼中官手持拂尘和礼单:“着宣,皇后娘娘口谕,玄亲王妃顾氏,贞淑敬孝,慈柔嘉和,贺生辰之喜,赐七宝如意一双,红珊瑚一座……”将礼单上的十六样名贵礼物一一朗声读出,也算是给顾王妃的寿辰增添些喜庆光彩。顾王妃谢恩完毕,那中官又宣道:“另,玄亲王府长皇孙予钧之妻,锦瑟宗姬明珠,襄敏英懿,端敬昭惠,赐嘉赏八品,……”随后又是一串礼单,并不太详细,却是给玄亲王府所有的儿媳以及宜华郡主和韶华郡君,算是同喜的嘉礼。 待得全部宣读完毕,送走司礼中官,素来娇弱的顾王妃只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酸,还是由明珠扶着回到了正座上。 贵戚女眷们的寒暄与茶会重又继续,不免就有人顺口称赞一句扶着顾王妃的明珠,是如何的孝顺谦和云云。 明珠含笑垂目,心道这样多的赞誉几乎都是围着自己,顾王妃这回的寿辰,大约是不大痛快的。 第110章 一百一十 下午的茶会完毕,便是晚间的晚宴,前堂后宅自然是男女分开,明珠被安排与韶华郡君等人同席,倒还算颇合心意。 从四月初到如今,明珠与韶华也是一直没得机会单独说话,此刻坐在一处,韶华便忍不住拉住明珠的手,仔细将她看了又看:“三姐姐,你在郴州受的伤真不要紧么?” 回到玄亲王府以来,这大概是第一句真心真意的问候了。明珠弯唇一笑:“不是大事,行军作战,哪有不受伤的。我这不是都好了么,也平平安安回来了。” 韶华低了低头,声音竟有些哽咽:“你不知道,这两个月你们在郴州,我真的是担心死了。” 明珠拍了拍韶华的手背,低声笑道:“你呀,担心的是某人吧?三哥武功真是好的很,我们那一群人里,就属他受伤少。” 韶华闻言却是一惊:“什么?三姐姐,你受伤比他还严重?那,那可怎么得了?” 明珠笑笑:“受伤也没什么,总是能治好就是了。我这不是好好的?这两个多月我们都不在京里,听说晋王府祖母那边就是你一直勤去探望,也辛苦你了。我们这些受伤的事情,千万不许告诉她。” 韶华抿嘴一笑:“我聪明着呢,从一开始就没说你去郴州,只说王府有事,你分不开身。只是晋王妃很挂念你,总是问你好不好。” 明珠颔首:“我知道的,只是先前奉旨到碧山别院,确实不便出来。我过几天便回去看祖母。说起来,你还叫王妃?还不改口?你们的婚期,只剩十几天了吧?你的韶华郡君府预备的如何了?” 韶华望向明珠:“我向皇后娘娘推辞了,我不想要独立的郡君府,那样将来人家肯定会管三哥叫韶华郡马,多难听。我还是愿意人家叫我明三夫人。” 明珠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实在是难得。三哥娶到你,也是他的福气。将来他若欺负你,只管跟我说。” 韶华摇头道:“他才不会欺负我呢,倒是长公子,会不会欺负你呀?” 韶华此时还是闺中少女,说者无心,明珠却不免飞快地联想了一下,瞬间脸上就热了热,干咳两声转了话题:“对了,三哥这一回在郴州的战功不小,我听说是升了三级?这一回就不只是所谓的晋王府长房次子了,你们大婚时,面上也好看些。” 韶华轻轻一笑:“他建功立业自然很好,那是他的志向和仕途,不过我是不在乎这些的。” 二人正说笑间,叶小景偷偷跑了过来:“三姐姐!听说你在郴州受伤了?如今可都好了吗?我去找人给你问药方去了。” 明珠看了一眼叶小景,两个月不见,似乎长高了些,不过还是笑脸圆圆,一派天真可爱的样子。明珠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叶小景的脸颊:“都好了,别担心。听说你也要定亲了?” 叶小景全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笑的开心:“恩,正商量着呢。” 明珠又与她玩笑了几句,不由转头去看了看另一席上的叶怡竹。这位五少夫人似乎还是先前闺中的安静端庄模样,虽然是叶侧妃的亲侄女,却显然没有如今怀孕四个月的三少夫人周佳梦更得长辈的欢心。 而再远一些的那一席上,便是宜华郡主与鄯悠然,二人似乎很谈得来,也是说笑不停。想想元德太子的日薄西山,以及睿帝和孝瑾皇后的年迈体弱,顾王妃也是该给四公子尽快定下婚事了。 正想到此处,刚好鄯悠然也抬了一下头,与明珠遥遥对望了一眼,便又低下去,重新含笑向着宜华郡主说话。 明珠瞬间想起了先前那次的隐约猜测,鄯悠然之前不是似乎对予钧有意么? 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予钧早已在青玉池暖阁圆房那一日亲口许诺了终身不染二色,就算是予钧将来有纳侧之心,宣威将军府也不会把鄯悠然这个才貌出众,完全按照着大家主母标准培养的嫡长女送去做侧室。 想来像鄯悠然这样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也能知道怎么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吧。 虽然如今睿帝对予钧是百般看重,但真到了玄亲王登上大位的那一日,江山天下也就改天换日了。这么多年来玄亲王对顾王妃以及予锋的格外疼爱人人都看的出,那才是玄亲王心中的真正的承嗣之子。换句话说,今日的四公子之妻,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储妃甚至昭阳殿之主。 总而言之,无论在这场寿宴之中的贵戚宗亲女眷们是如何划分交好的派系,又或者各自为自己的前程做着怎么样的打算,随着月上中天,前庭丝竹渐歇,顾王妃的四十芳辰大宴终于在整整一日的煊赫热闹之后,渐近尾声。 各席面上的酒水残菜一一撤去,香茶凉果重新奉上,因为前庭的男子饮宴中饮酒较多,时间也更长,所以女眷这边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宴后继续的吃茶闲谈。 明珠身为长媳,直接要回到先前的位置,就是更靠近顾王妃的位置。而余下的妯娌并宜华郡主等人也不用再招呼客人,自然也一同到花厅吃茶。 女眷们刚坐定不久,澄月便从侧门进来,含笑到明珠身后轻声问了一句:“长公子问,少夫人何时回去长风居。” 虽然坐的满满的花厅中众人都在跟自己左近的人聊天叙话,但正式因为人太多,座位比较相近,听见澄月这话的人便不太少。 旁人也就罢了,或是装没听见,或是无声地笑一笑。新婚半年多的夫妻,又在郴州同生共死的奋战了两个多月,感情好是正常的。然而宜华郡主却莫名地心火上冲。 宜华郡主是顾王妃的小女儿,比六公子予锐只小一岁多,当年顾王妃是刚生了六公子没多久就又怀上了宜华郡主,所以身体就格外弱些,生产的时候也艰难,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便不免格外疼惜些。尤其身为亲王之女,便是父亲不得意的,也能封为郡主郡君,更何况以玄亲王如今的形势,宜华将来应该就会是唯一的嫡公主。 天家女招婿,与旁的公卿之家嫁女还是不同的。不管是晋王府还是誉国公府、英国公府,再如何开国有功或者长盛不衰,那也只不过能称一句“位极人臣”,这样家族的女儿若不是嫁入皇家宗室,就是平级联姻,总之还是要为□□为人妇,孝道、亲戚、宗族,样样都得考虑。但公主郡主的夫婿,就是驸马郡马,只有夫婿顺从公主郡主,极少有反过来公主郡主去低头侍奉公婆的。 既然女儿将来绝无受气的可能,又何必从小收敛隐忍?顾王妃带着这样的考量,宜华郡主的性情自然就要更骄纵些。不过予钧和明珠一直与王府中其他人来往很少,跟宜华郡主也没什么交集,所以也不曾起过什么正面冲突。 但宜华郡主对予钧和明珠却不满已久,主要还是为了顾王妃和予锋。年前在景心静苑做祭礼的那一次,遇袭的事件发生之前顾王妃被明珠两句话逼得要假装昏迷,当时宜华郡主其实就非常有气,只是紧接着就发生了遇袭的事件,那女眷之间的些许口角对话自然也就先放下了。 到后来韶华郡君被赐婚给明重山,韶华自己虽然欢喜的很,予锋却为此伤心低落了多日。宜华郡主自幼跟予锋这个兄长就很亲近,看着予锋伤心,自然也是心中大为不平。 再到今日玄亲王妃寿宴,予钧和明珠只提前了一天回王府,摆明就是没有准备为顾王妃寿宴尽上什么力。王妃说了一句不用明珠出力,明珠还真的就在顾王妃身边坐了一天。但最让宜华郡主越发气愤的,是整整一日这样辛苦下来,众人口中的焦点和称赞竟然还都是围绕着予钧和明珠,全然没有看见予锋或是她。此刻再见予钧打发人过来,竟是想提前接走明珠? 宜华郡主实在忍不住了,颇有些新仇旧怨都冲上心头的感觉:“大嫂嫂这就要回去了吗?跟大哥真是一时都不能分开呢。” 明珠原本倒是没有预备这就走,毕竟如今女客还济济一堂地说话,身为长媳的现在离席也太早。但宜华郡主说话的火气之冲,倒是很出乎预料,当即转头望过去,又看了一眼顾王妃:“天家和睦,不是理当如此么?近处看有王爷与王妃的恩爱,”伸手向北面比了比,“再远些,皇上与皇后娘娘更是情深意重,无人可比。是不是?” 宜华郡主虽然骄傲些,口才心计却都算不得太出众,登时便有些无言以对。若是与旁人斗口,或许此时鄯悠然或是其他人就会帮忙两句。但明珠的名头在京中实在响亮,先前在晋王府的小事就不说了,除夕宫宴上语惊四座的场景还有许多人历历在目,因而这一怔之间竟是没人接话。 顾王妃到底心疼女儿,只好笑笑亲自开口缓颊:“可不是么,长公子与大少夫人正是恩爱时候呢。说起来不怕笑话,若不是今儿这日子聚聚吃个饭,小夫妻还在碧山别院舍不得回来呢。” 顾王妃笑说之间,俨然全是慈爱长辈的取笑口气,众人自然也是应和着一齐笑起来。只不过顾王妃是惯常绵里藏针的高手,这话除了给宜华郡主缓颊之外也多少带了些旁的意味。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明珠垂目片刻,又望向顾王妃:“王妃这话,还真不敢当。长公子这一次在郴州前军中迎战北戎,前后一共中了四箭,两回垂危。荆阳夜战的时候伤口几乎全然绽裂,又添了两处刀伤。皇上的恩典赐了碧山别院,想来也是天恩浩荡,皇上想着碧山的温泉对长公子的伤口好些。回来的晚了,没能给您寿宴多尽些心力,是我们的不是。但若说长公子是贪图安逸才晚归王府——”明珠站起身来,“这个罪名,长公子担不起,我也担不起。”一字一句缓缓说出来,整个花厅都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顾王妃和明珠。 在京中交际了数十年,顾王妃还是头一次陷入这样的尴尬情形。予钧在郴州力战苦战,文武百官,人尽皆知。不管在如今的夺嫡情势中站哪一派,或是待玄亲王上位之后更看好长公子还是四公子,绝对没有人能否认予钧在郴州的战功与辛苦。 更何况,如今的予钧还是手执羽林营,兵权掌控大半京城、简在帝心的上将军。 明珠一字一句的分辩之中,并没有一个字指责顾王妃。然而就是这样的清淡口气提起予钧的惨烈伤势,就更显出予钧是如何尽忠力战、只作寻常。在这种情况下,调养个二十天实在不算什么,人皆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予钧这样严重的伤势。 众人不知不觉中望向顾王妃的眼光便复杂了些,身为继室王妃不待见原配嫡长子实在是太常见的情形。但予钧是舍身为国,保卫郴州其实也就是保障了京畿的安全,如今虽然重归太平,但三个月前荆川失守、人心惶惶的情景犹在眼前,这一转眼顾王妃就将予钧的重伤调养说成了风花雪月?这实在是下作的有些过了吧? 静了片刻,场面实在尴尬,顾王妃只好自己再干笑两声:“是母亲失言了,我原不是这个意思。长公子在别院调养自然是应当的,哪里就说的上罪名了。你们夫妻恩爱,本就是极好的。” 明珠又扫了宜华郡主一眼:“宜华妹妹年少却能干的很,今日辛苦了。但兄嫂的事情不该你过问,有些分寸还是要把握些。” 此刻厅中犹自十分安静,众人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又顺着投向宜华郡主。 宜华郡主到底还年少,登时便红了脸,却没有顾王妃自己转圜的能力。还不待顾王妃开口缓颊,便自己先受不了这种又羞又气的压力,一跺脚便跑了。 明珠侧脸望向澄月:“跟上去看看,天晚了,别让郡主磕着摔着。”澄月领命去了,顾王妃自然也叠声打发人去找宜华郡主,同时不免又看了一眼明珠:“宜华还小,大少夫人也,哎。”秀眉微蹙,还是忍了下去。 明珠竟然觉得有三分好笑,顾王妃这样楚楚白莲的姿态竟是时时都在用,即便此刻玄亲王本人并不在场,居然也能这样就梨花带雨了。 “正是因为宜华还小,她才更不该当着这样许多的长辈议论长公子,那是她的长兄。”明珠直面顾王妃,一瞬间眼光锋利如刀,随即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气也重归柔和,“王妃爱惜郡主,慈母之心,殷殷可贵。我也明白,今后必定不再说郡主了。” 这“慈母之心”四个字实在用的犀利,厅中的气氛又在微妙起来了。顾王妃也有些无言以对,倒是恨不得明珠赶紧回去长风居了。 偏偏明珠这次坐下,并没有要早走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地侧头吩咐白翎:“跟长公子说一声,我还要晚些回去。叫人将长公子平素用的汤药赶紧预备上,行针的郎中也安排一下。” 女眷们的闲谈终于重新各自开始,又足足坐了小半个时辰,宾客们才随着前庭宴席的结束而纷纷告辞。待客人走了差不多一半,明珠也起身告退。这时候的顾王妃笑容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慈爱含笑地应了。 晚间回到长风居,明珠便将与顾王妃的这一场小冲突向予钧提了提。 予钧不由微微皱眉:“这是何必?当着这样许多的宗室女眷,终归对你名声不好。” 明珠进净房试了试浴桶里的热水:“水温倒是还好,只是到底不如在碧山。”又回来给予钧更衣,将他的外袍解了挂起来,“我原也不想跟王妃多说什么,但那话我实在忍不得。字面上是没什么,含在背后的意思还不是讽刺你贪图安逸?关了门在背后她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着这许多人,她不愿意叫人削她的面子,如何就能随意把你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最后一条带子解开,予钧便只剩了一条单裤,精壮的上身在此次郴州战后又多了七八道伤痕疤痕。明珠伸手摸了摸那个离他心口最近的伤疤,咬了咬唇:“你在郴州前线上流血流汗,才有京畿的歌舞升平。她怎么敢,怎么有脸面讽刺你,我就是听不得。” 予钧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我就知道,你会与王妃冲突,肯定是为了我。” 明珠抬头去望她:“若是他们说我呢,你能容下么?” 予钧唇角一扬:“那得看是谁。若是顾王妃么,哼哼。” 明珠伸手又抚了抚他其他的伤痕:“若是王爷说什么,咱们就暂时忍了吧。你别再伤着了,你的身体要紧,我心里也受不住。” 予钧点点头,牵着她的手便往净室里去,又试了试水温:“咦?这有些凉啊?” “凉么?”明珠斜睨予钧一眼,“长公子,这同样的招数你要用几回啊?” 予钧一把揽住她的腰:“能用几回用几回。”另一只手便去解她的衣带,所谓熟能生巧,好像在这件事上也适用。明珠挣扎了没几下,衣裳的带子几乎就全被予钧解开了。虽然外衫和外裙还挂在身上没掉,却也只是再两三下的事情了。 “这……这桶太小了!”明珠垂死挣扎地又推了予钧两下。 然而予钧早已摸清了对付明珠的套路,直接快刀斩乱麻低头一吻,同时双手一分,将她外衫扯下。 很快,衣料撕破的声音和水花四溅,以及……各种声音都自静室里传出。 原本就已经是在外间侍立的侍女们立刻自觉地再走远些,除了白翎之外几乎人人都脸红了。 按着睿帝赐下碧山别院之时的旨意,予钧应该在六月二十四重新回去接掌羽林营,在这之前倒是还有几日的空闲,于是便在两日后陪着明珠回了一趟晋王府,探望晋王妃。 颐珍院里的浓烈汤药味道一如之前,晋王妃的苍老与消瘦也与先前一样,倒也不算更严重些,尤其是见到明珠和予钧入门的那一刻,更是十分高兴:“明珠,长公子,你们来了。” “祖母。”明珠忙上前坐到晋王妃榻前,握住老人的手,只觉得祖母的手似乎更无力了些,心中登时便是狠狠一酸,“祖母,我先前太忙了,一直没来看您,您怪不怪我?” 晋王妃由姜嬷嬷扶着坐起来,满面都是笑容:“哪里会怪你,你是王府的长媳,在家里忙是应该的。如今跟长公子一起过来,祖母更高兴。”顿了顿,又顺了顺呼吸,转而望向予钧,“长公子,从郴州回来了,可都还好么?明珠啊,是个好孩子,可能有时候说话硬了些,但心里很疼人,您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予钧听晋王妃的呼吸似乎很辛苦,不由跟明珠对望了一眼,心知老人的身体是越发虚弱了,很可能就是精神不济,所以就想将心头最惦记的话先说出来。 予钧想了想,便如赐婚那日一般,单膝跪在了晋王妃床前,伸手覆在明珠的手背上,眼睛却是望着晋王妃:“祖母,我们一切都很好。您放心,明珠待我很好,我也会好好照顾明珠。去年皇上赐婚的时候,我在您面前保证,一定待明珠如珠如宝,不离不弃。今日我在您面前,再许一诺,将来无论前程如何,明珠总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已向明珠说过,终身不染二色,只要与她好好过日子。” “长公子,”晋王妃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您若真能如此,那,那老身真是再没什么遗憾了,便是闭眼也——” “祖母!”明珠轻轻叫了一声,将涌上眼眶的那点温热压了下去,同时去扶予钧起身,“祖母,您叫他名字就好,他是您孙女婿呢。” 予钧含笑颔首:“是,祖母,您叫我予钧便是。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无论如何,也得看着我和明珠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明珠闻言脸上一热,却也低声应了一句:“他说的是,祖母,您得等着看我们的孩子呢。” 晋王妃闻言愈发欢喜:“好,好,祖母好好努力,一定看见你们的孩子们。”说话之间,眼睑便有些发沉,姜嬷嬷忙招手叫丫鬟们送汤药进来,服侍晋王妃吃药重新躺下,便引着明珠和予钧出了正房:“三小姐,三姑爷,王妃的身子实在是虚弱的紧,不能说话时间太长,还请您二位见谅。” “怎么这样短?”明珠有些心惊,“这才两个月,先前不是还能坐个一盏茶的时间?” 予钧握着明珠的手紧了紧:“你先别慌。”又问姜嬷嬷,“如今给祖母请脉开药的是哪一位太医?先前的脉案都有么?” 姜嬷嬷点点头:“都有的,王妃这几年来用的都是那位赵太医,有时也用常太医。” 予钧颔首:“知道了,将祖母的脉案整理一下。我下个月或许再给祖母换一位太医。” 姜嬷嬷应声行礼去了,明珠和予钧便再去看望晋王,路上低声问了一句:“下个月?是要请郗老医正?” “我今日跟靖舅父写信,若快的话,说不定下个月初五就跟靖舅父一起入京了。”予钧温言道,“别担心,一切都有我。”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明珠点点头:“有劳你了。”先前她也曾叫白翎为晋王妃请过脉,白翎的结论与太医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白翎本身最擅长的是各样解毒之术与奇门外伤,对晋王妃这样身无武功的寻常老人调养只能算是平平,将太医们的脉案与方子看了之后虽然觉得略为保守温弱,却也不好随意更动。毕竟晋王妃体弱年迈,虚不受补,并不适合轻易换药。 予钧笑笑:“傻话,这不是我这个孙女婿的本分么?” 明珠弯一弯唇,心里对祖母病情的担忧稍微卸去了两分,跟予钧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到了晋王的书房云鹤斋。 “祖父今日没有习字么?”明珠看了看晋王的书案,难得没有像往日一样摊开大幅的字帖与古书。 晋王吩咐靳北上了茶:“今日早上写了两幅,便觉得有些乏,到底祖父也是上年纪了。你们两个如今的伤势怎么样了?萧总管过来报平安的时候,祖父叫他带过了些药材,用着可还好?” 明珠微笑道:“不瞒祖父,自从我与长公子回京,各色药材收了无数,便是一日三餐拿药材当饭吃,也够吃到年底了。” 予钧也笑了笑:“我们都只是小伤罢了。跟王爷当年血战凉州,大破西狄的战绩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晋王的目光在明珠和予钧身上转了一圈,便微微颔首:“长公子太过谦逊了,自从天裕四十年起,郴州就一直都不算□□定。明面上虽然是程老将军挂帅,但多番平乱退敌的战功到底是谁的,想来公道自在人心,皇上也是心里有数的。”顿了顿,又望向明珠,语气更温和了几分,“明珠,你伤势怎么样?女儿家到底还是弱些的,军中是不是太辛苦了?” 明珠望了一眼予钧,才含笑回应:“小伤小事而已,不足挂齿,连长公子辛苦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只看二人这一瞬间的目光交流,便知正是情深之时。晋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静了几息,才又深深望向明珠:“你很好,很对的起你父亲。” 明珠闻言,心里便是一震。父亲明湛晖当年负气离京,不论有什么样的原因理由,在晋王跟前,到底是孝道有亏的。入京至今快要一年了,从来没有听过晋王爷这样的语气。 晋王垂目片刻,才缓缓续道:“你赶往郴州的第十日,军报传回来的时候,朝廷上还是有些争议的。当时皇上为了平息物议,叫昭阳殿的女官将你请旨之日所说的话在朝堂上重复了一次。” 予钧倒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也侧目去望明珠。 明珠抿了抿唇:“我请旨的时候跟皇上说,我是天家妇,也是明家女。长公子若有不测,我便代他死战郴州,也是偿还先父当年挂印而去之时于家于国的亏欠。” 予钧伸手去握住了明珠的手,默然不语。 晋王唇角微扬:“明珠,你父亲当年离京之时,还不及如今的你年纪大,也不及如今的你这样沉稳。你为父亲偿还我们明家所负的皇恩,你做的很好,祖父——很高兴。” 明珠素来对祖母比较亲近,因着晋王对晋王妃似乎并不是特别关顾,心中其实多少是对晋王有些隐约的隔阂与不满。此刻见晋王眼眶泛红,心知祖父也是思念父亲明湛晖了。 明珠忍了又忍,才沉声道:“我能为父亲所做的,也有如此了。” 晋王颔首,又叹了一口气:“你做的很好。但如今你已然出阁,不要总惦记着身为明家女,还是尽心而为天家妇。今后京中多风雨,好好保重。” 明珠欠身应了:“祖父也要多保重身体。虽然大伯父的世子之位已定,但晋王府还是事事都要仰仗着祖父的。” 晋王再度深深看了明珠一眼,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祖父能做的,也是不多。” 祖孙之间又闲话了几句,一盏茶喝完,明珠便和予钧告辞而去。 登上回长风居的马车,明珠便开始沉吟不语。 予钧看了她两回,见明珠似乎眉头低锁,百年伸手揽了她的肩,温言宽慰:“郗老医正妙手无双,不要太担心祖母。便是七月初五赶不到京里,七月之内也能到了。” 明珠点了点头,然而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片刻之后抬头望向予钧:“长公子,你觉得晋王爷会不会是话里有话?” 予钧皱眉道:“此言何意?” 明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很确定。晋王爷深沉隐忍,老成谋国,或许今日他是真的想念我父亲,才有这样感叹。但我觉得,也说不定晋王爷是看着如今皇上的心思,太子殿下的病情,以及咱们府里的动静,要将我舍弃了。” 予钧手上微微紧了紧,和声道:“晋王爷不会的,你多虑了。” 明珠扬眉,目光中越发意味不明:“你可知,去年的这个时节,我入京到晋王府拜寿,仅仅见了一面之后,晋王爷就认下了我。” 予钧拍了拍明珠的手:“你容貌与岳父这样相似,若说你们不是父女,才没有人会相信。” 明珠最受不了他这个明知故问的样子,斜睨了一眼:“你真不知道去年七月的时候玄亲王府和晋王府之间有什么事?” 予钧不由一笑,低头亲了亲明珠的脸颊:“那是咱们姻缘早定,你早就注定是我媳妇儿。” 明珠垂目,指尖在予钧的手背上轻轻转着圈:“其实从田猎大典回来,我就听见了些风声。重兰那时候大约是对四公子有些模糊的心思,听说晋王府和玄亲王府可能要亲上加亲,又听说祖父有意于我,还以为我会抢的她的姻缘。在晋王府里还闹了一场。” 予钧点了点头:“这事情我知道。当初玄王爷向晋王爷透了些亲上亲的意思,或是觉得我身为长子先跳过在面子上没什么借口,又或者是皇后娘娘当时提过几句。他的心思无非是将我这件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应付过去就罢了。但按着我听到的消息,晋王爷当时并没有真的回应。毕竟你入京之前,晋王府里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姑娘了。或许后来世子夫人动过给你我做媒的心思,但是晋王爷应该是没有的。你仔细想想,以晋王爷的眼光,难道看不出你非池中之物?朝局的形势这样微妙,晋王爷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你看你大伯父世子之位拖了这样久,就可知一二了。” 明珠唇边的笑意越发苦涩:“自来精明绝顶之人,皆难免失于凉薄。晋王爷将世子之位拖了这样多年,朝堂上的风头是避开了,可是大伯父二伯父之间的兄弟离心,大伯母心里的怨怼不平,晋王爷便不管了。即便王爷当初认下我不是为了应对玄亲王府的联姻,也不代表今后他不会顺从上意而将我舍弃。” 予钧唇角一挑,轻笑道:“媳妇儿,你到底还是江湖人。” 明珠看了他一眼:“何解?” 予钧正色反问:“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远胜天风海雨。一个家族如何能在皇权更替、风雷激荡之中屹立不倒?你觉得最要紧的是什么?” 明珠想了想:“眼光?” 予钧笑意里多少带了些嘲讽:“变通。再好的眼光,也防不住天有不测风云。当家人一朝站错了位置,三亲六故的仕途甚至性命可能就断送了。敢于豪赌的,大多是寒门仕子,搏的是一朝跃龙门的机会。真正的世家,多有联姻,少有结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局会翻转,风水轮流转到谁手里。只有在任何时候都能变通适应合宜的家族,才能真正屹立不倒。换句话说,既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倘若改天换日之后,上意果然于你我不利,晋王爷的确不会为了你这个孙女而舍家一搏。可若说舍了你,却也谈不上。” 顿一顿,予钧的目光中寒光微闪,第一次在与明珠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显露出隐约的杀机,“小杖受,大杖走,上意天心若是真的偏到了一个地步,你我又岂会坐以待毙?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 明珠心里微微一震,玄亲王的上位已经是指日可待,而与予钧之间的水火之势也是越发激烈。如今睿帝精神尚可,人人看着圣恩隆重,简在帝心的予钧都还客气几分。等到山陵崩殂、新帝登基的时候,只怕又是一番情景了。 若是将来玄亲王还是冷落予钧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玄亲王若是想扶持予锋上位,身为嫡长子的予钧就是最大的绊脚石。夺.权贬谪还是好些,或许到时候连身家性命是否能保得住都是未知之数。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礼法上千古不变的道理。多年来予钧对玄亲王虽然算不得格外的恭敬,却也没有如何反抗,哪怕在郴州前线重伤垂危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想到了父亲。 然而此刻予钧眼中的寒光与杀机,是明珠第一次看见,不是向着北戎或朝局政敌,而是向着那即将改天换日的九五之位。 “长公子。”明珠主动伸出手与他相握,只是措辞上也艰难的很。身为人子,谁不期望父慈子孝,一家人雍雍睦睦,亲亲相爱?真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便是能成功自保,予钧心里又该如何难过? 予钧心里想的却是明珠,晋王爷这样隐忍深沉的老臣,一旦翻脸,辣手无情的程度很难预测。莫说明珠不过是三房的遗孤孙女,便是晋王的亲女明湛嫣明侧妃,真要舍下也就随时舍了。 玄亲王一旦上位,晋王爷应该还是保持惯常的低调持中,换句话说,晋王府应该不会对前程未卜的明珠多加支持。只是以晋王的精明,应该也不会真的划清界限就是了。 从这个角度说,明珠的感觉也可以说是准确的。只是予钧不想让明珠再深思下去,徒增伤感,见她语气似乎有些沉重,便故意捏了捏她的手,将话题岔开去:“过几日我就要回去羽林营了,要不要咱们再去碧山别院住两天? 想到在碧山别院的数日旖旎,明珠的脸颊登时便热了热:“你这几天还是多休息罢,待回了羽林营,又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 予钧笑道:“这便是最好的休息了。” 明珠白了他一眼:“萧佐今日要过来议一下八月份从泮月居到京里布防的事情,咱们还有许多要紧的关节得商量呢。” 予钧唇角一扬:“不耽误。” “……” 最终所有的军国大事,内外公务都没有敌过某人的死皮赖脸,就算是各样大小事务的信件卷宗如同流水一样送进长风居,然而予钧和明珠还是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处,白翎与墨音等人甚至都已经习惯了看见予钧和明珠并肩在书案后看信的时候还挽着手。至于聂毓之、谢季淮等予钧心腹或是萧佐展翼等连云下属进来议事的时候倒是好些,予钧和明珠总算是分开坐了,只是无论所议的是羽林军略还是连云内务,两人都是同时在场,并不回避。 到了月底予钧开始正式回羽林营的时候,聂毓之与谢季淮等人就都已经习惯了长公子与少夫人如今同议同决的合作。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几日后便是韶华郡君出嫁前的添妆之日,因着孝瑾皇后身体不好,便特旨免了韶华郡君入宫谢恩添妆的这一趟,但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白芷亲自带了整整四箱的礼物送到了玄亲王府,给暂住待嫁的韶华郡君添妆,也是非常风光的。 毕竟所有赐婚的贵戚少女几乎都要入宫谢恩,所得几件象征性的添妆珠宝人人都有,最多就是因着娘家或者未来夫家的圣恩荣宠而多两件少两件,但再多也是凑不到一抬的。在整理嫁妆的时候,往往是将宫里所赐的首饰用更大的锦盒装起来,集中放在第一抬,便算是宫中所赐的头抬嫁妆。像这样由皇后直接赐下四整箱嫁妆的,基本上除了公主帝姬之外,也就只有韶华郡君了。 锦上添花本就是京城女眷们最喜闻乐见的活动,一时间玄亲王府过来添妆的女眷来来往往,热闹的程度丝毫不逊于当初二少夫人楚丹姝和五少夫人叶怡竹成亲时的场面。 其中韶华郡君办茶会的小花厅更是满了平辈的姐妹与三亲六故的年轻姑娘,衣香鬓影,金翠流光,一片莺莺燕燕的百花齐放。 明珠虽然平时不爱参加这样的茶会,但毕竟与韶华郡君交好,对这一次的茶会也格外上心些,叫澄月和染香亲自过去厨房做了十几种江淮细点,又叫人送了最新的鲜果与新茶,至于添妆更是按着孝瑾皇后的赏赐降等,直接送了两抬衣料首饰,并亲自陪着韶华郡君招待这些平辈的女眷。 在众多年轻的女客之中,明珠相对比较熟悉的自然是晋王府的女眷和转折亲戚。 明重兰和鄯悠然又是一齐过来,至于明重虎的妻子晏氏和明重川的妻子林氏,则一个是产后体弱在修养,另一个刚刚怀孕,不便出门,便礼到人不到。 寒暄之间,明珠才注意到明重兰与鄯悠然之间的关系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同,看上去算不得有冲突,但是也远不如先前所见之时那样亲近。不知道是因为听说鄯悠然的哥哥鄯章然可能要跟重兰定亲,还是因为重兰曾经仰慕过予锋,而予锋可能跟鄯悠然定亲的消息也已经渐渐传开。总之这对表姐妹之间关系很微妙。 另外一边坐着的是顾王妃的爱女宜华郡主与宝瑞郡主,宝琪县主。明珠头一次见到宝瑞宝琪二人的时候,还是在去年的田猎大典,那个时候宝瑞宝琪便是与韶华郡君在一处,想来是也是比较亲近的朋友。宝瑞郡主身为礼亲王之女,宝琪县主是永祥公主之女,对出身不分明的明珠是不大看的上的。只是后来也没有什么正面的冲突,此刻简单招呼一下也便过了。 但宜华郡主似乎今日跟宝瑞宝琪二人格外聊得来,或许是因为对明珠或明或暗的不满刚好成为了共同的话题,甚至在打招呼的时候都多了几分阴晴不定。毕竟在顾王妃寿宴的满堂贵宾面前,宜华郡主和顾王妃都是大大地损了颜面,时隔几日而已,心中的气恨犹自未消。 明珠自然知道宝瑞郡主和宝琪县主的想法,但是哪里会在意这几个十三四岁小女孩儿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在吃茶之间心里迅速推演了一次这些女眷行动背后的政治含义。先前予钧提过关宝琪郡主之父礼亲王,是与元德太子年纪相仿的皇次子,外公岳太傅曾经是睿帝当年的帝师,其母丽妃则是睿帝在潜邸最早的妃嫔之一。若不是孝瑾皇后如今已经正位中宫,论身份尊长,其实礼亲王对皇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至于宝琪县主的母亲永祥公主,因为没有同胞兄弟,对朝局的影响力其实并不是很大。但是永祥公主的夫家是东安侯晏家,也是名将辈出的武将世家。从晋王妃寿宴的时候晏家就有不少女眷过去道贺,看来是从去年便开始倾向于玄亲王了。 再边上的位置便是叶小景,一改往日的活泼可爱,送了韶华郡君一套玲珑阁的首饰脂粉之后,便跟姐姐叶怡竹坐到比较靠边的位置上低声说话。明珠与叶家姐妹打了招呼,见她们笑意之中似乎有些勉强,竟是在转开话题,想来是有什么私房话儿要说,也就不多说了,含笑招呼了几句便回到韶华郡君身边。 这时各家长辈的礼物也陆续送了过来,光各样的锦盒便是五颜六色,织锦华彩,绚丽非常。姑娘们吃茶过了两巡,便有好奇或是好事的小姑娘怂恿韶华将那些锦盒打开看看。这次添妆的茶会是韶华郡君在婚前的最后一次闺中聚会,随意玩闹些也是有的。韶华的性子又随和,说笑了一回也就答应了。 大部分的添妆礼物其实都是衣料和首饰,倒是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除了孝瑾皇后和明珠都是大手笔送了整箱之外,最贵重的大约就是整套的玲珑阁或者天宝斋首饰。而最特别的,则要属渭阳夫人的礼物。 刚一打开那个盒子,韶华的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明珠原本还在跟楚丹姝说话,注意到了韶华脸色微变,便过去看了一眼,那盒子里也是一套首饰,但是款式非常特别。作为项链实在是有些短了,而坠在四周的分支有长有短,缀满了晶莹的琉璃珠与五色玉石。 众人都有些好奇,韶华郡君便将盒子盖起来,含笑简单解释了两句:“这是南夷的头饰,戴在额上,两旁会坠下些流苏。” 众女闻言就更好奇了,纷纷议论起这样头饰的戴法,和各自曾经见过的南夷西狄等异族服饰云云。 明珠却望向韶华,清楚看见那一抹黯然一闪而过。 韶华郡君为了跟明重山的这件婚事,其实跟母亲南瀛郡主的关系非常紧张。南瀛郡主几乎是已经在赐婚旨意下来的前一天递了请求将韶华嫁回南夷的折子,只是因为从泉州送到京城路途遥远,等到孝瑾皇后收到折子的时候,赐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两日。 南瀛郡主不敢质疑通过中书省昭告天下的明旨,却不是不会跟韶华发脾气。母女几番通信皆是不痛快,对于这回韶华的大婚典礼,韶华的父亲,渝州军主帅顾常焕因为忙于军务,并不会亲自过来。而南瀛郡主最终也写信说自己抱病静养,无法从泉州赶来京中。所以韶华郡主虽然是父母双全,这一回的发嫁却是要由姑姑顾王妃和表嫂明珠来操办负责。 但除了韶华此刻一闪而过的伤感之外,明珠心里更惦记的却是渭阳夫人最近的动作。从表面上来看,渭阳夫人近来在京中并不算太活跃,但这代表的一定是更深沉的筹谋与预备。这件首饰是想说明什么? “大嫂嫂,渭阳夫人不是也送了你一件礼物么?也打开给姐妹们看看眼罢。”宜华郡主瞥了一眼明珠,如今宫里有什么赏赐礼物,明珠得的都比旁人多些,怎么连渭阳夫人也会多给了一件? 众人都在凑趣,明珠倒也不欲扫兴,吩咐将白翎将盒子直接打开,便是见是一个锦盒,盒子内侧是一幅极尽精致的工笔图,行宫夜月□□燕,而锦盒里放了一串红玉髓手串。 这红玉髓色泽纯正至极,每颗珠子的大小也是完全一致,论别致虽然不及给韶华郡君的南夷头饰,论价值却可能犹有胜之。 宜华郡主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 韶华郡君则赞了一句:“三姐姐带红色很配呢,渭阳夫人的眼光果然好的很。” 明珠笑笑,心中却只觉得这红玉髓的手串好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随后半日,韶华郡君又开了几个锦盒,跟众人说笑了一回,添妆的花会也就散了。 明珠陪着韶华将客人都送了,才回了长风居,这时终于想起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红玉髓珠串。 那是去年的八月,当时还化名为龙泉的楼靖与肖红尘一起拜访碧水别院的时候所送礼物之中,便有一串这样的红玉髓。明珠立刻叫人去碧水别院取来,因为嫁进来长风居的时候,明珠并没有带上太多东西,虽然大部分嫁妆用的还是晋王府的和宫里的添妆,自己的东西主要是随身习惯的衣物。至于那串红玉髓,虽然色泽娇艳饱满,但一百零八颗珠子实在是太长了,明珠直接吩咐染香收起来,根本没放在心上。 很快到了予钧平日归府的时间,外间却还没有动静。明珠知道羽林营一直繁忙,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叫人将饭菜热水随时预备侯传,又叫白翎进门商量了一下,有关进一步去调查渭阳夫人的事情。 渭阳夫人这次给韶华和明珠的两件礼物,每件都可以说是意味深长。南夷头饰,固然是别致的很,但是韶华郡君的出身其实并不算是太光彩。渝州帅府与南夷王女联姻,说起来好像很好听,但是南瀛郡主与夫君不和,一直在泉州养病,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而南夷国弱民穷,这样的郡主王女,只怕连大盛的县主宗姬也不如。 但明珠最担心的并不是单纯勾起韶华的一半南夷血脉,更要紧的是在这背后的两件事。予钧会担心玄亲王挟持楼珺来威胁他并控制羽林营,那么渭阳夫人会不会已经挟持了南瀛郡主? 还有,元德太子先前饮水之中的南夷梦泽草,到底与韶华有没有关系? 难道是渭阳夫人挟制了南瀛郡主,从而胁迫韶华郡君去谋害元德太子? 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对。这当中的纰漏太多,风险也大,渭阳夫人不见得会用这样的手段。更何况元德太子的梦泽草事件到现在也没有爆发,且爆发之后的得利者也未必是昌亲王。 另一方面,这串红玉髓手串与当初楼靖与天行镖局所送的长珠串几乎一模一样,难道也是巧合? 渭阳夫人想暗指的是什么呢?是楼珺,还是楼珩? 楼家祭祖的日子倘若是固定的,那么曾经与楼珩议亲过的渭阳夫人慕容鸢,大概也能推算出楼珩入京的大致时间。可是这样的暗示又代表着什么? 是挑衅?还是敲山震虎?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疑兵之计? 明珠思考了许久,连手边的茶都放的冰凉,忽然想起了先前在予钧书房里看过的一本书,似乎里面有些眼熟的批注字迹。于是起身去找,然而连翻了四五本都不对,这时天色已然擦黑,而外间则终于听到了澄月禀报:“少夫人,长公子回来了。” 明珠随手将书卷放下便迎出去,予钧已经到了门前,脸色似乎有些难看。明珠微微蹙眉:“长公子,今日有什么事情发生么?”同时飞快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他几眼。 予钧握了握明珠的手:“有事情的不是我,而是重山。只是这次的事情真是难堪极了。” 明珠一惊:“三哥出事了?严重吗?你们今日不是去朝元猎场巡防,怎么会出事呢。现在情况如何了?” 予钧习惯性地张开手,由明珠亲手去给他解带更衣:“重山的情形还好,并不算太严重。先前一起在南边习武的时候,师叔总说重山的身手胜过我一筹,今日我才真信了。没太大事情,左腕的骨头可能伤着了,上了药裹了绷带。还不至于影响他过几日的大婚。但若换了是我——” 明珠心里一紧,将他的外袍脱下来,又递了常服过去:“若你的身手又当如何?” 予钧仔细想了想:“若是我的话,腿上或肩背可能也会伤着,应该比重山更严重些,不过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就是了。” 明珠皱眉:“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这样严重?你在羽林营里,身边不是跟着谢季淮和南隽他们么?如何就能这样严重?看来展琮和海晨星他们,还是不能只挂着羽林卫的名头,索性便去做你的随身护卫好了。” 予钧换好了常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觉得身上的疲累似乎去了些:“此事我也大略想过,我身边并不缺护卫,但叫燕衡等人早些进羽林营也是好的,如今羽林营与京策军一起混编,谢季淮可能要调到京策军,羽林营正是用人之际,你身边的护卫若还有其他可靠的人,便多往京城调动一些。不过这一回的事情,倒不是直接冲着我来的。” 明珠颔首:“萧佐已经加调了人手,七月就能到京里。你的意思是,人家的目标就是三哥?”又想了想予钧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皱了眉,“三哥如今因军功升迁,却也还没到挡人家路的地步,难道这次出事是因为四公子?” 予钧叹了口气:“重山跟韶华之间的事情,再远些的人或许只以为是年初落水的缘故,但到底先前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风声,予锋心里自然是有些什么的。如今时局如此,羽林营太过要紧,所以五月初的时候王爷就强行给予锋在羽林营谋了个位置。说起来跟重山算不得有什么交集,但从郴州回来重山因功升迁,如今倒比予锋的位置高半级,再相见时就更尴尬些。今年在万寿节后还是要办田猎大典的。去年因为皇后娘娘中毒的事情而提早结束,今年是万万不能再出风波了。我们巡视到猎场营帐驻地的角楼时候,说到若有刺客,可能的位置与防备策略,予锋便逞强,非要亲自上去示范那个位置。重山怕他有失,便也上了角楼的三层,后来予锋果然踩断了一根偏细的横木,重山为了救他,自己倒跌了下来。幸好他轻身功夫过人,应变之间只伤着了左手,没什么大事。” 明珠脸色也严肃起来:“我记得去年予锋跟你两回交手的情形,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如你,下盘却也不至于这样不稳。难道那横木是有人做过手脚?” 予钧一挑拇指:“少夫人好眼光。” 明珠叫澄月送了热水进来,亲手给予钧绞了一条巾子:“四公子却不似有这样心机的人。” 予钧摇摇头:“我和予锋之间来往不多,他心高气傲的很,倒是不屑于用这样手段。但是,今日在角楼顶上只有他二人,先上去的是予锋,跌下来的是重山,至于予锋对韶华有意的事情,京中不算人尽皆知也差不多了。眼看韶华和重山大婚在即,此时闹出此事也太难看。” 明珠叹道:“四公子颇有些人如其名的意思,这样的脾气只怕很容易叫人利用。” 予钧擦了脸,便将那巾子丢进水盆:“王爷就不是个善于变通转圜的性子,虽然在政务上也算有些刚正青清廉的名声,做事情也有章法,但论为人处事,尤其是一旦涉及到什么□□、名声之类心绪起伏的事情,还是有些容易被挑动的。”又抿了一口茶,“偏生王爷还是个多疑的性子,这事情过几日传开了,只怕对予锋的名声不大好,说不定他还会怪我没将事情捂住。” 明珠黛眉微扬:“若果然如此,你预备如何应对?” 予钧随手将桌上的那个渭阳夫人送的盒子拿过来把玩了了两下,口中淡淡哼了一声:“我先前让了王爷许多年,也差不多够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话固然没错。只是我并不只是王爷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你的夫君。王爷若想除了我,泮月居,羽林营,甚至天行镖局和连云帮,只怕人人皆不得善终。千古艰难惟一死,我一人一身或者死不足惜,但要这许多人为我陪葬,却万万不能。” 明珠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握住了予钧的右手:“长公子,此言当真么?” 予钧望向明珠:“大丈夫立身处世,达则兼济天下,保国安民。王爷若真有倒行逆施、自毁长城的一日,那我也只能取大义而舍私情了。反正我无论生死,在王爷的眼中都是孤臣孽子,既然如此,”顿一顿,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又何妨名副其实一回。” 明珠微微颔首,长久以来隐约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就好。” 予钧点点头,换了话题:“明日你叫人给重山送些药材吧。今日韶华的添妆如何?听说各王府都来了人。” “恩。”明珠简要说了说,又指了指渭阳夫人送的那个盒子,“连我也得了一份礼物。” 予钧随手打开,立时便皱了眉:“这是——渭阳夫人送的?”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明珠点头:“正是。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予钧神色有些凝重,指着那盒子内壁的工笔图画:“这幅图,我先前好像在珩舅父的书房里见过。应该是他早年与渭阳夫人在文渊书院同窗的时候一起画的。”仔细看看,又奇道,“但这一幅似乎又有什么不同,这两只大雁,原先的图上是一定没有的。好像还有些什么不一样,我倒有些记不清了。至于这红玉髓的珠串,你收着就是了。这可能是当年珩舅父所得那些红玉髓当中的一件。” 渭阳夫人送来了当年英国公所得的红玉髓? 这里头所含的意味实在太丰富,很有可能涉及到当年楼珩与慕容鸢的往事,予钧和明珠互相看了两眼,最终还是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六月三十,韶华郡君与明重山的大婚之礼终于如期举办。明珠身为玄亲王府的长媳,主要负责韶华郡君的送嫁,而予钧则去亲自陪同明重山迎亲。明面上甲士开道,是王侯联姻的常见仪仗,尤其明重山此番在郴州军中有功,更是十分合宜。但实际上予钧安排了这样的布局,却是为了加强对明重山与韶华的保护。 婚礼场面十分盛大,原本韶华郡君的品级就不低,而孝瑾皇后又特下恩旨,格外嘉赏了许多嫁妆和礼物,整体的排场已经与亲王之女一般无二,十里红妆,煊赫非常。 因为韶华郡君的父母皆不在京中,孝瑾皇后又卧病,拜别长辈的时候韶华便向着皇城方向先叩首,再向玄亲王与顾王妃敬茶拜别。玄亲王素来严肃,韶华若是跟予锋成亲,或许还能多些笑容,偏偏是嫁给明着属于予钧一系的明重山,玄亲王面上也就是平平静静,说两句场面话就过了。 倒是顾王妃,毕竟是韶华郡君的亲姑姑,又在先前自己的寿宴上因着跟明珠的几句口角而面上无光,此刻便格外慈爱温和些,含泪哽咽:“今后出阁便是人家的人了,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也盼你们恩爱白头,子孙满堂。” 韶华与明重山一同叩拜了,便起身往晋王府过去。晋王府自然也是宾客满堂,热闹喜庆。到得拜堂之时,明重山文雅俊逸的脸庞微微发红,眼中甚至含了些许的晶莹泪意。韶华郡君有盖头遮面,倒是看不清楚,但是脚步似乎也没有平时稳定,显然夫妻二人都是欢喜激动到了极点。 送嫁的明珠是随着韶华一起过来晋王府的,此刻便跟予钧一起站在众多的平辈亲友之中。 看着好友终于心愿得偿,予钧心里也有些感叹,侧头见明珠似乎看的很专注,便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问道:“当初咱们拜堂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明珠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只想着这流程要走完了,可有出什么错误没有。千万不能给长公子添麻烦,咱们合作一场,这场面上的事情一定得过得去才行。” “啊?”予钧微感意外,“还有呢?” 明珠又想了想:“恩,当时还想了,赶紧拜堂吧,拜完了这头上的金冠就能摘了,那沉甸甸的实在压得好紧。尤其左边的钗子弄的有点痒。” 予钧撇了撇嘴:“难道你心里就没一点欢喜么?那毕竟是咱们的大婚,我当时对着你面上不敢显出来,心里可是欢喜的不得了。” 明珠眉目淡然:“那个时候,我并不想嫁的。” 予钧好生无奈,心想这媳妇太实诚也不是什么好事。 偷眼看了看予钧微微失落的神色,明珠这才抿嘴一笑:“可是——” “可是什么?”予钧立刻侧目望过去。 明珠看着他眼里的热切,笑意愈深,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两分:“可是我那时候看着你穿着礼服的样子,觉得很好看,心里也……也很喜欢。” 予钧这才满意地将明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可还是苦了为夫要等这样久。” 明珠手腕轻轻晃了晃,语气里也加了几分隐隐的宠溺口吻:“好了,那我以后待你更好些,成不成?” 予钧心头一热:“真的?那今天——” 这时已经礼成,是该看新娘闹洞房的时间。明珠虽然是送嫁的表嫂,却也是明重山的堂妹,晋王府的姑奶奶,这时候也要过去凑热闹。忙轻轻咳嗽一声,甩手的同时又白了予钧一眼:“别瞎说,快去照应着三哥些。” 予钧看着她那宜嗔宜喜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赶紧回家去再补一次洞房,但明珠溜得太快,连松手前再捏一下都没来得及,予钧不由轻轻瞪了明珠一眼,这才转身过去前面的酒宴,与明重山等人叙话去了。 三日后便是韶华郡君回门三朝回门的日子,因着父母不在,自然照旧是回了玄亲王府。这时候明重山在朝元猎场受伤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予锋的名声多少有点损伤。明重山虽然只比予锋早进羽林营一年左右,却到底也慢慢积累了些根基。他为人斯文温厚,身手过人却不骄矜,如今因功上位还是谦退非常,自然人缘口碑都不错。 即便那要紧的横木不是予锋做的手脚,但若不是予锋当时非要冒险上塔,也没有后来的明重山受伤。这事情实在是人人都后怕。 若不是明重山跟了上去,万一予锋真的摔了下来有个三长两短,在场的所有人莫说仕途岌岌可危,只怕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之数。谁不知道予锋是玄亲王最心爱的儿子? 便是予锋没摔着,若换了一个比明重山身手武功差一些的,这一下或许就丧命了。而且真的死了也是白死,玄亲王府最多出些银子打发这事情。 想到这些,羽林营里的风向就更明显,人人都恨不得远远躲着予锋。万一这位四公子又有什么冒险的想法,谁有明重山的身手和运气能让事情这样平了? 虽然这短短几日之间,倒还不至于有人建议予锋调任,但予锋的脸面上已经很不好看了。 为此玄亲王还打发姚略到长风居问了问,予钧根本没叫姚略到跟前,直接叫萧佐陪着姚略在外书房吃了两盏茶,又叫当时也在场的南隽和谢季淮各复述了一次。 姚略听了也没什么可多问的,他能感觉到如今的长公子越发威重,再不是先前的那个坚毅而沉默的少年,将帅之风,王者之气,正一点点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甚至比那即将身登大宝的玄亲王更让人敬畏。 玄亲王听了姚略的回报,虽然有些不满,却也没在说出什么来。明重山的大难不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予锋名声受了点损伤,还要怎么样?更何况如今说起来都是亲上亲,越闹越不好看。 至于顾王妃自然是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予锋并没有受伤,面子不好看算什么大事。尤其是这事情发生在韶华大婚的前几天,若是真的让韶华婚期被迫推迟,甚至让明重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予锋的名声才是真的要命了。只是再怎么着心里也是不大痛快的,顾王妃直接叫人跟明珠传话,说既然明珠是府里的长媳,又是跟韶华这样交好,就让明珠操办回门的宴会。 明珠对于韶华的事情向来都有耐性,当即叫白翎带着澄月等人仔细预备,按着南边的习俗准备了各样菜式,十分细致周到。因为如今调动进京的人手又增加了许多,几乎是将先前在江淮总堂锦瑟居中所有得力的侍女与护卫都陆续调到了身边,长风居如今所谓的丫鬟名额用的满满当当,都是明珠多年用惯的好手。虽然连云帮里没有多少女眷茶会花会这样的事情,但是大宴小宴、各样庆典聚会却多的很。旁的不说,每年明珠与各堂口的堂主司堂都要逐一会面,吃个饭,喝两次茶,将分堂的事情一一讨论。这样每年两轮下来就是三十多次。再加上与北墨、百花谷、鸿溟派的人会面、还有各卫属分支等等,每年的各样聚会简直不计其数。有了这些经验打底,韶华回门的家宴实在是小宴小会,并不为难。 热热闹闹,平平顺顺地送走了回门的韶华,天行镖局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楼靖与郗老医正,一齐到京了。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因着这次郗老医正是进京给晋王妃看病,楼靖便一同大大方方陪着到了晋王府。明珠和予钧自然也就没有去天行镖局的密道,而是在与郗老医正打过招呼,又给晋王妃见礼之后,就去了飞云轩与楼靖谈话。 “你们两个的伤势如何了?”见礼之后,楼靖第一句话还是这个,“不要仗着年轻便以为自己没有关系,等郗老医正给王妃诊脉完毕,也给你们看看。该吃药吃药,该行针行针,不许耽搁。这可是长姐叫我带过来的话,你们两个都得听。” 予钧笑道:“是是是,母亲的话,连国公爷都得跪着听,我们哪里敢违拗。” 楼靖瞪他一眼:“你如今是越发放肆了,这话也能胡说?” 予钧忙端了茶:“咳咳,靖舅父,这茶是萧郎君刚叫人送来的江南新茶,您尝尝?” 楼靖指着予钧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抿了一口茶,不由赞了一句:“这茶果然不错。”转向明珠,口气便温和了许多,“你前些日子叫人送去泮月居的茶叶,兄长很喜欢,这回也叫我带话道一声谢。还有你给长姐所送的衣料,也很妥帖。” 明珠微笑道:“这是应该的,不过是长公子和我的一点心意,毕竟不能日日侍奉在母亲和舅父身边,也是我们的亏欠。” 楼靖颔首道:“一家人,不说什么亏不亏欠,长兄长姐都很喜欢你。你们在京里好好保重,才是要紧的。”又望向予钧,“看看,明珠比你乖巧多了。” 予钧耸一耸肩:“我媳妇就是好,我早就知道了。” 明珠这还是头一次见着予钧与楼靖之间这样随意的口气,但到底跟楼靖还不是太熟,脸上便热了热,嗔道:“瞎说什么呢。还是说正事要紧。” 予钧笑笑,也收敛了些神色:“靖舅父,母亲身体如何?先前不是说有些咳嗽么?是不是睡的不好?” “现在没事了,”楼靖温言道,“之前听说了你们在郴州受伤,先是你,后来是明珠,长姐到底挂心的很,那几日是睡的不大好。不过后来听说你们都好了,北戎又退了兵,长姐放心了,身体自然也就好些。今年祭祖的时候过来,也是想看看你们。” 予钧点点头,拿出了之前准备好的地图递给楼靖:“靖舅父,这是我和明珠这几日计划的防务。母亲入京,珩舅父和天行镖局自然会处处谨慎,明珠是想着若连云帮再加一重排查防卫,便更周全些。” 楼靖接了,仔细一张一张看下去,地图非常细致,而时间和人员也都列的清晰,楼靖一行看一行点头,待全看完之后,望向明珠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赞赏:“连云主人,果然不负盛名。” 明珠微笑道:“舅父过奖了,不过是外围的防范计划,也是一路在跟长公子商量着。” 楼靖颔首道:“这样细致的排查好的很,刚好跟天行镖局有明有暗,双重排查防备。为了长姐的安全,再如何小心谨慎都是应当的。这样很好。” 明珠又问道:“那要不要再送近身的侍女给母亲,我的侍女当中有从百花谷出来的女弟子,身手医术都还说的过去,也脸生,不引人注目的。” 楼靖想了想:“这随身的人,倒是还好。长姐的性子,并不喜欢身边近身跟随的人太多,所以就连兄长的布防,都是有许多在暗处,不叫长姐知道的。” 明珠应道:“是,我也是想着,可以给母亲送几个侍女在身边打杂,平时不要近身,也算是暗处的外围保护。” 楼靖略有些迟疑:“这样固然很好,但这样长日里做些繁杂琐碎的日常工夫,会不会太委屈了连云高手?” 予钧握了握明珠的手:“靖舅父,如今我们夫妻一体,保护母亲,也是我们心头最要紧的事情,算不得委屈。” 楼靖见予钧和明珠说话之间越发默契和谐,显然是已经达成了共识,而且明珠更是处处敬重亲近,便欣然颔首:“既然如此,那待长姐到了京里,再将人送过来就好。” 议论了些有关此番祭祖的细节,堪堪要说完之时,楼靖又抛出了一个十分要紧的消息:“我这次过来的这样早,主要是长兄觉得时候到了。祭祖之后,长兄与长姐回郴山,我要留在京里。” 予钧和明珠皆没有料到,不由互相看了一眼:“舅父,你留在京里?是留在天行镖局?还是……” 楼靖笑道:“这就要看长公子你如今的本事了。” 予钧和明珠这次没再交换目光,而是同时都觉得好像背脊直了直。楼靖言下之意,是要重新出仕,难道说将来英国公可能也会要重归朝堂? 这对朝局的影响,大概仅次于青宫易主了。 予钧刚要再问,便听外面南隽禀告:“长公子,郗老医正过来了。” 楼靖伸手拍了拍予钧的肩:“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不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商议。先请郗老医正进来给你们也看看。”言罢便直接去开了门,“郗老,您这边请。” 郗老医正从太医院告老的比较早,虽然人人都尊称一句郗老,但年纪其实只有六十出头,身体精神都很健朗。 简单见礼之后便坐下给予钧和明珠二人诊脉:“长公子的情形还不错,先前在郴州的外伤处理的很好,看来脏腑并没有伤着。且如今阴阳调和,气血通畅,精气也足,尚可,尚可。” 阴阳调和。 郗老医正随口一句说出来,楼靖差点笑出声。予钧居然脸上也热了热,更不要说一旁的明珠,简直恨不得飞身就跑开。 郗老医正又给明珠也诊了诊:“少夫人似乎有些宫寒,但不算严重。我开个方子,每日吃一剂,先吃一个月看看。年底应当便可有喜了。” 这一回笑出来的却是予钧:“真的么?” 明珠当着楼靖和郗老医正,也不好说予钧什么,只能白他一眼,随即岔开话题:“郗老,我祖母情形如何?” 郗老医正想了想:“王妃是多年的郁结不畅,底子也是弱些。先前的太医用药太温,如今夏日炎热,王妃打不起精神也是有的。换了方子先吃十副看看,少夫人也不用太忧心。若是能,多陪王妃说说话,振奋精神才是要紧的。” 明珠这才放了心,连声道谢。很快郗老医正开了方子,楼靖便陪着郗老医正先走了。明珠和予钧此刻满心都是事,楼靖若长留京中且要出仕,这代表朝局的方向又要有一波新的大变动了。当即去颐珍院又跟晋王妃说了些宽慰的话,便一起告辞了。 回到长风居,予钧和明珠先看了一下楼靖带过来有关北戎的情报。北戎即将改元的消息终于传来,最终登基的居然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北戎三皇子元腾。基本上三皇子是被穆兰长公主扶持,所以北戎内部进入了三足鼎立的僵持局面。 明珠有些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国公爷的手笔?先前靖二爷亲自冒险跑了一趟北戎,真的只是为了打听消息么?” 予钧不置可否:“珩舅父既然没有说,那咱们也不必问,至少现在是不必问。等珩舅父入京见到面,他应该会提一提。” 明珠会意,北戎如今的局势其实就相当于将之前北戎皇帝病危之时的僵持情形无限拉长。这样的格局对大盛可以说是最有礼的,北戎内部越动荡不稳,自然也就越无力侵扰郴州。若是将来这样的僵持升级到为了北戎皇位的冲突,或许还能给大盛重夺祁北关的机会。 另一方面,楼靖刚才所提到的出仕之事,那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楼家与玄亲王之间的纠葛太深,如今玄亲王上位在即,若是英国公真的重归朝堂,岂不比如今隐居江湖的更要危险十倍? 第117章 结发夫妻 予钧垂目:“珩舅父应该还是担心我。北戎未平,我不可能远离朝堂,避世而去。但如今的局势下,王爷尚且如此,一旦真的重新夺回祁北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可想而知。但咱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珩舅父一定是衡量之后才做的决定,待他到了京中,自有分晓。只是靖舅父离开泮月居,我确实有些担心泮月居的防务。因为一旦靖舅父重新出仕,那就是将楼家的力量由暗转明,那么王爷若有什么想法动作,想找个名头实在不难。” 明珠握着予钧的手紧了紧:“长公子,记得这次北戎犯境之战么。阴谋阳谋,在明在暗,又如何?一切还是要看实力。” 予钧颔首笑道:“天下间能在此时此刻发此豪语的,也只有连云主人了。” 明珠笑笑,并没有否认,只是起身抱住了予钧。论胸怀、谋略、气魄,她都从心里敬重予钧,他并不是没有山河万里的豪情,只是眼前到底谋算对付的是他的父亲。 予钧将头埋在明珠的胸前,心中却是越发的安静与沉稳。玄亲王是他的父亲,但是多年来将那些仅有的父子之情也早就一点点消磨殆尽了。先前年少负气的时候,他也不乏曾有那恨不得割肉剔骨,一死以报君父的愤怒与意气,然而如今年岁渐长,娶妻成亲,一颗心是越发柔软却也越发刚硬。 倘若真到了该刀兵相见的时候,他是再不会犹豫了。 七月初九,晋王寿宴,正是明珠入京整整一年的日子。晋王府比之去年,更是煊赫了不少。名义上的明氏女瑾妃已经正位中宫,三房孙女明珠嫁为玄亲王府长媳,而名满京华的韶华郡君又成为了长房儿媳。这一年中虽然晋王爷并膝下二子在官位职任上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几场联姻之后,如今的晋王府越发炙手可热。 去年明珠拜访晋王府,其实是在寿宴的转日,并不曾当着满堂亲眷宾客向晋王爷行礼。今年自然不同,明珠早早便与予钧一起过府,先去探望了晋王妃,随后才去给晋王叩首拜寿。 晋王妃吃了几日郗老医正的方子,似乎呼吸平稳有力了些,但是也算不上太明显的起色。明珠待晋王妃休息之后又到外间细问姜嬷嬷,才知世子夫人鄯氏已经开始暗中预备一些给王妃办后事的相关物品。 明珠皱了皱眉,姜嬷嬷忙解释道:“这也是京中的老例了,冲一冲,或许便好了。世子夫人没旁的意思,三姑奶奶莫要动气。” 明珠颔首,轻轻吐了一口气:“恩,我大约听过。这也没什么。近来祖父可能探望过祖母?” 姜嬷嬷脸上有些为难:“这个,王爷年纪也大了,也是来过的。” 予钧接口道:“知道了。祖母的身体,还要嬷嬷多费心了。”向身后挥挥手,白翎便上前塞了一个红包过去。予钧自己则是按了按明珠的手,牵着她往晋王书房的方向过去,路上压低了声音:“老人家的事情,咱们所知太过有限,你先要莫要生气。” 明珠舒了一口气,将心头升起的那几分怒意缓缓按了下去,又望向予钧:“长公子您见机好快,我也没说什么呀。” 予钧轻声笑道:“我自己的媳妇高不高兴,我哪里能不知道。你素来都觉得祖父对祖母太冷淡了,我当然知道。只是这夫妻之间的恩怨,外人所知实在有限。天底下像皇上和皇后娘娘那样的夫妻还是少的很。” 提到了孝瑾皇后,明珠心头也是一哂:“皇后娘娘……”但有道是子不言父过,更何况是祖辈的往昔□□,明珠就更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路过去给晋王见礼。 到了云鹤斋,刚好便见韶华和明重山出来,夫妻二人挽着手十分亲密,只是脸上都有些不大轻松。 “三姐姐,长公子。”成亲了这样久,韶华却还是习惯地按着旧日称呼。 明珠笑笑:“韶华,祖父在书房么?” 韶华郡君上前两步,低声道:“祖父心情似乎不大好,三姐姐你进去跟祖父说说话罢。” “祖父心情不好?”明珠微奇,一年来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晋王爷,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便是有些什么变故起伏,或惊或怒也往往只是一瞬间罢了,今日是他的大寿,什么事情值得这样不痛快? 明重山和予钧也简单招呼了两句,似乎也摸不清晋王爷的心绪不佳是因为什么。明珠想了想,便跟予钧低声道:“你先跟三哥他们到前头去罢,我跟祖父单独说几句话。” 予钧捏了捏明珠的手:“莫太急了,王爷到底也是上了春秋的人。” “知道了。”明珠点点头,便向内走。 一进云鹤斋书房,便见案上铺着整幅的宣纸,只是地上丢了好几个纸团,而低头奋笔疾书的晋王果然眉头微锁,全不似往日的洒脱。 “祖父。”明珠叫了一声,便上前去看晋王此刻所写的大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明珠压了压心头的浮躁情绪,含笑招呼了一声:“祖父也太笔耕不辍,这是您大寿的日子,也不歇一歇?” 晋王并不抬头:“长公子呢?你们不是形影不离么?” “我叫他先去前面了。”明珠自己坐下,静了几息,忽然问道,“祖父,去年的这个时候,您到底为什么一见面就将我认下了?” 晋王写完了这一张,似乎还是不大满意,却也没有团了去,只是换了一张纸重写,还是没有抬头,只是冷哼了一声:“当时不认你,你还来么?你上门的时候那阵仗,一脸的纡尊降贵,若是多疑了你一句,将来八抬大轿也拉不回来了!” 明珠一噎,全没料到晋王也有这样负气的口吻,然而这倒也是实情。倘若当时晋王多说了几句,尤其是有一言一词对先母连景璨不利,她的确会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晋王又写了几笔,听明珠并没再追问,终于悠悠抬头瞥了一眼:“你这脾气,祖传的。” 明珠唇角一挑:“我父亲并不是这样急躁的个性。” 晋王微微垂目,沉了片刻才道:“我是。我少年时为了求娶你祖母,也有过许多波折,那时候……”顿了顿,重新低了头写字,不再说了。 明珠却是心中震动,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晋王用这样的神情语气说起晋王妃,犹豫了片刻,那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祖父,你当真对祖母有情意么?” “这是什么话?”晋王抬头望向明珠,清癯儒雅的脸上竟然又是惊愕又是薄怒。 明珠直视晋王,缓缓道:“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祖父当年难道不是相思入骨么?” 晋王眯起眼睛,凝视了明珠半晌,终于还是再度垂目:“我在遇到你祖母之前,是心仪过旁人。但子不我思,其无他人?我又如何会去恋慕旁人之妇?也太小觑于我了。只是你祖母外和内刚,我和她为了你父亲的事情,真是争执了许多年。如今你虽然回来,你祖母心里还是怪我,当初没容下你父亲,否则——哎。” 明珠默然了片刻,便想起了之前予钧的那句话,向晋王和声道:“祖父,祖母如今日薄西山,若最后的年日也这样过去,祖父可有遗憾?” 晋王终于将笔放下:“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若有机会,且去劝劝你祖母罢。” 明珠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按着晋王话里的意思,二老之间冷漠不和,并不是因为他心里另念旁人,而是因为当年明湛晖出走以致全家殒身青江。若果然如此,这却又是个死局。丧子之痛,积怨多年,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开的心结。更何况如今晋王妃虚弱至此,每日里也说不了太多话,若真要劝解祖母,免不得先要重提青江之事。那样的大伤大痛,以如今晋王妃的身体状况,还是不提为好。 待得晋王寿宴结束,回长风居的路上,明珠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予钧大致问了两句,也就明白了,便将她揽进怀里,温言安慰:“这个事情,其实以前我大略也略有耳闻。毕竟飞云郞离京是大事,晋王府内的风波也是有传出来一些的。按着珩舅父的说法,晋王为人精明之中多少带了些凉薄,若不是你父亲离京而去,晋王如今在朝政上的影响力绝不是仅限于此。但王妃慈爱温柔,并不如晋王爷这样对子女狠得下心。二老有所争执,也是常情。但郗老医正说了,王妃多年积弱,便是有天神金丹,调养也需要些时日,你还是莫要太心焦了。” 明珠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怀里抬头仰视:“咱们将来也会这样么?” 予钧失笑,将她搂的更紧些:“不会的,真有些什么变故,咱们也不会离心。因为你会听我的。” 明珠静静看了他一回,便认真地点点头:“恩,我听你的。” 予钧低头深深吻下去,马车内又是一片温柔春光。 车外的白翎等人满心都是无奈,习武之人的耳音太好,此刻就尴尬的很。 不过么,白翎偷偷从身后看了一眼寒天,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冷面少年,似乎耳朵有点发红呢? 第118章 喜上加喜 晋王寿宴之后没几日,便是举国同庆的万寿节。予钧手中的羽林卫势力已经从禁宫防务进一步扩张到了京策军编制,毫不夸张地说,此时此刻的盛京城,至少有三分之二是掌握在予钧手中。 但这权力背后自然就是千斤重任,几乎是从晋王寿宴结束的当晚,予钧虽然没有留宿在羽林营里,但长风居内外书房始终有人进进出出,朝堂上三公九卿的觐见,外省文武百官的贺礼,禁宫皇城的安全安定,尤其元德太子如今继续卧病的东宫正殿,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通。除此之外,京策四门的盘查,京城夜间的宵禁,还有朝元猎场中为了田猎大典的各项预备,予钧每日都是从睁开眼睛便一路忙到深夜。 玄亲王间中又派姚略过来问过话,直接被萧佐拦在外书房,三言两语一盏茶,半刻钟都不到就送出门去。而长风居的内书房,更是从先前的两条书案对坐,直接改成了一张极其宽大的书桌,什么书柜博古架一律改成比腰更低些的矮柜,三面墙上都挂满了地形图,门前虽然还有侍女侍立端茶倒水,但这个侍女也只限于明珠最贴身的白翎澄月等四人,并且昼夜不分,随时都有八名持剑侍卫守卫。 在这个过程中,明珠的属下也跟予钧的直系进一步融合,稳重持中的燕衡与展琮被调进羽林营,燕衡跟着予钧,展琮跟着明重山,谢季淮带着韩萃去禁宫防卫,又加调了四名连云帮好手暗中加强对东宫的监控。京策的四门则是南隽和石贲带着展翼等人过去驻守,长风居的外书房已经变成了聂毓之和萧佐的主要公务地点,长风居的正房内宅则是与先前明珠在江淮的居处一样,白翎和寒天联手主持,连予钧出出入入,都调动了连云中的护卫随行支援。 忙碌到了这个地步,予钧每天最多只睡两个时辰,明珠自然也在旁协助,整个长风居都忙碌得像陀螺一样,相比起予钧肩上的千斤重担,进献给睿帝的寿礼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了。每天送到二人跟前的密报就有一大叠,至于顾王妃送什么、三少夫人如何风头日盛,二少夫人与五少夫人如何关系渐远等等后宅女眷之间的那些琐碎心思,连白翎澄月等人都没功夫在意,一概丢给染香那边整理打发。 到了七月十九,便是睿帝的寿日。与去年一样,宗室贵戚的女眷们都要先入宫拜见孝瑾皇后,但明珠如今不再是晋王府的三小姐,而是晋王府的长媳,自然要随着顾王妃行动。 到了昭阳殿,便见孝瑾皇后的精神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除了从原先的一品妃子礼服换为了正黄色的金凤礼服之外,温和安详的面容神态都与去年其实没什么太明显的分别。 “母后今日精神倒好多了。”行礼既毕,顾王妃便含笑开口寒暄。 孝瑾皇后颔首:“近日又换了郗老的方子,精神果然慢慢的好些。见效好像慢些,却稳的很。” 顾王妃赞赏中带了些惋惜:“郗老医正果然是妙手回春,医术无双,只可惜告老的这样早。” 孝瑾皇后摆摆手:“郗老年纪也是大了,哪里再经得起太医院的轮值辛苦。如今的太医们也是好的。对了,听说予锋的婚事要定下来了?” 提起此事,顾王妃更是笑容满面:“回母后,是要定下来了,儿臣今日进宫也是想跟母后讨个恩赏。宣威将军府的鄯家姑娘实在是落落大方,又端庄又讨喜,又是晋王府世子夫人的侄女,您看这亲上加亲的喜事,能不能添一道赐婚的明旨,再喜上加喜?” 顾王妃这话说完,身后侧妃明湛嫣与另一侧的明珠几乎同时向顾王妃望了过去。 这个想法倒是很有玄亲王如今的急躁风格。只是,昨日的邸报才刚说了元德太子如今病势更加沉重,如今睿帝大寿规格不减那是因为卑不动尊,没有因为儿子生病就强行缩减父亲大寿的道理。但元德太子还在一日,这君臣长幼的分别就在一日,这个时候给四公子予锋求赐婚? 果然,孝瑾皇后也是沉吟了片刻,才缓缓温言说道:“其实,婚姻之约,两姓之好,既然两家情愿,倒也不非要经过中书省下旨。如今东宫的病情实在沉重,予锋定亲的规格也不要太铺张才好。”言下之意,予锋定亲最好是静悄悄地过了文定,避开这可能随时会有的国孝家孝也就是了。 毕竟去年赐婚的时候,元德太子还远没有到如今日薄西山的弥留之地,而且玄亲王府里六个皇孙皆是未婚,人数实在不少,睿帝与孝瑾皇后为几个孙辈赐婚配婚也是人之常情。那个时候孝瑾皇后还不算是正式入主中宫,玄亲王更没有如今的离大位只差一步的炙手可热。 顾王妃闻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其实在去年赐婚的时候,孝瑾皇后也是问过她有关予锋婚事的。但当时予锋还一心在韶华身上,但韶华明言自己不愿意,予锋的婚事便又耽搁了。今年几番相看之后,顾王妃好容易觉得鄯悠然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上佳人选,却要悄悄的定亲?这岂不是太委屈了予锋? 一时间昭阳殿里又静下来,明珠只管低头去看自己杯盏里的果露水纹,全无接口缓颊的意思。顾王妃虽然是渝州名将之家宝栋府出身的女儿,也可以算的上姿容绝色,颇有后宅手段,但是大局感实在太差,对政事的敏锐度实在太低。或许是身为家中幼女,从来没想过会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也没想到会陷入这样复杂的朝政格局,因而家中对顾王妃的培养还是更多是成为一个牢牢抓住夫君之心的娇美女子而已。 先前予钧年少,对玄亲王还没有失望透顶,也没有多少反抗之心,朝堂上的夺嫡之争更没有这样风云激荡,顾王妃那些绵里含针、梨花带雨的后宅手段可以说在玄亲王府里是无往不利。若不是元德太子体弱,撑不到在睿帝之后继承大统,其实顾王妃做一个富贵闲散的亲王妃还是够用的。但在如今的局势之下,顾王妃的谋略眼光皆不足,便显出了左支右绌的尴尬了。 “明珠,”静了静,还是孝瑾皇后直接换了话题,“你和予钧调养的如何了?若不是这羽林营的事情实在要紧,其实你们真应该在碧山别院多住些日子才是。” 孝瑾皇后是身为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却刚好又让众人想起顾王妃生辰宴那日的口舌之争。顾王妃的神情不由更僵硬些,连宜华郡主的笑容都有些保持不下去。 明珠却没看见,便是看见了也不会在意,顾王妃随口架桥拨火甚至对予钧明堡暗贬都已经成了习惯,若不是狠狠敲打两回,她还是不会知道收敛的。 “长公子近来是忙了些,”明珠微笑应道,“这是长公子身为人臣的本分,娘娘不必太担心他。” “你们呀,总是这样。”孝瑾皇后招手叫明珠到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有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忍着。予钧的伤势真的都好了?” 明珠回握了孝瑾皇后的手:“娘娘放心,我盯着他呢,不管每日忙成什么样,郗老开的药,一副不落的喝着,每隔两日也给他针灸着。有的时候实在累了,便在他小睡的时候行针。如今真的还好,我也不许他去羽林营里过夜,在家里好歹还能睡两个时辰,我怕他在营里又不吃药不休息。” 孝瑾皇后连连颔首:“先前祖母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是个疼人的孩子。有你管着,那祖母就放心了。” 这样絮絮闲话了一回,顾王妃脸上的神色慢慢缓了些,也开始陆续有其他的宗室女眷过来昭阳殿请安,吃吃茶,说说话,后半日过的倒是平静无波。 只是晚间大宴的时候,予钧与年宴一样并未列席,而是亲自到外头带人巡视各处防务,孝瑾皇后便叫明珠坐到自己跟前说话。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孝瑾皇后的角度其实只是看着予钧巡防辛苦,明珠此刻独坐略显寂寥,加上也喜欢这个孙媳妇才更亲近些,但落在文武百官眼中,却又再度验证了之前的流言。 但予钧和明珠却根本顾不上这个流言到底是什么人放出,以及对玄亲王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了。五日之后就是田猎大典,规模排场比前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以朝元猎场的大小和人员众多纷杂而言,要想万无一失、滴水不漏简直难如登天。但是这天再难登,还是得试着登一登。 予钧和明珠商议之后,决定向睿帝暗中禀报,朝元猎场的防务其实是他们夫妻二人联手合作。反正郴州战场上已经有过联手作战的经验,其实睿帝就算不许,也不会对真正的操作行动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明珠最如臂使指的连云直系已经渗透进了予钧所有的人员部署,睿帝许不许,都是两人一明一暗的合作。 只不过若是从睿帝这边打了招呼,一来明珠可以更方便的近身陪伴护卫孝瑾皇后,绝对不会让去年田猎大典中的事故重演,另一方面也是提前为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危机做个预备。 只是予钧和明珠都没有想到,睿帝听了禀报,并没有说出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是转头望向了身旁的孝瑾皇后:“还是朕说对了吧?这两个小狐狸,还以为咱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第119章 锦衣御令 予钧和明珠也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同时撩袍屈膝跪倒:“皇上恕罪,臣不是有意隐瞒欺君,只是事急从权。” “欺君么,天下谁没有欺君?”睿帝笑着摆手,“人人在御前都说感念天恩,肝脑涂地,尽忠职守,其实呢?说不定当时心里就骂着呢。快起来罢。” 予钧回手扶了一下明珠,二人才一同起身。 睿帝又点了点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予钧,你这些年来如何尽忠办差,朕是放在心里的。朕既然给了你羽林营,给了你郴州军,给了你这许多的权力,你要从权处置,也是应当的。要紧的是你心里知道忠君,这一点,朕看的出。” 予钧躬身道:“臣身为皇孙,是天家子弟,但更是陛下的臣子。尽忠职守,为君分忧,是第一的本分。” 睿帝又转向明珠:“明珠,你也很好,心心念念的,就是为了予钧,朕也看的出。” 明珠原以为睿帝要说的是孝瑾皇后,全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这口气分明便是寻常的大家长老爷子在取笑孙子孙媳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低了头:“这,这也是臣女的本分。” 睿帝和孝瑾皇后都笑起来,连予钧也忍不住弯了弯唇,侧眼看了看明珠。 “明珠,过来。”睿帝招了招手。 明珠有些不明所以,但当然不会违拗,当即恭敬近前,到睿帝面前三尺之地停步躬身:“皇上。” 睿帝从手边的盒子里中取了一块极小的古纹令牌,递给明珠:“拿着。” 明珠不曾回头,但听得见身后的予钧似乎是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当即跪下,双手接过那块令牌:“皇上的意思是?” 睿帝将那令牌给了明珠,便伸手去与孝瑾皇后相握:“这块令牌是直接号令谢仲耀。至于什么时候用,如何用,朕相信你们有分寸。”又向予钧一指,“别跪了,予钧过来扶你媳妇,郗太医过来诊脉的时候可说了,你们年底应该就有喜信儿,今年送的什么寿礼?金啊玉啊,朕要多少有多少,明年朕要的寿礼是重孙子,重孙女也行,旁的朕一律不要。” 予钧其实也没见过几回睿帝这样的轻松口吻,但睿帝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这时若不应景,再说些忠君报国的言语也太扫兴,索性便扶了明珠退后的同时笑应了一句:“臣遵旨!其实今年臣就有此意,只是北戎胡人坏事,要不然这时候也该有影子了。” “长公子!”明珠忙嗔了一声,“在皇上和娘娘跟前也……” 睿帝和孝瑾皇后更是笑个不住:“在祖父祖母跟前,这也没什么。”又说笑几句,睿帝最后在予钧和明珠告退之前还补了一句:“切莫忘了,要遵旨啊!” 待从宫里回到长风居,予钧果然好好地“遵旨努力”了一番:“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旨意之二了。” 明珠咬着唇,不大想说话,其实也是不大说的出来,白皙的手指简直要扣进予钧的肌肤里,但一丝理智尚在的时候,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指甲划着他,只能在那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之中,紧紧搂住他精壮的背脊。 待得那熟悉而漫长的时刻终于过去,明珠已经全身都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倚在予钧的怀里慢慢调整呼吸。过了半晌才能重新拾起来先前的那句话:“那你第一欢喜的旨意是什么?” 予钧在她腰上又轻轻捏了一把:“当然是给咱们赐婚的旨意。难道这还想不到么?” 明珠主动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当然想的到,只是想听你再说一次。你若是敢说什么领兵郴州,接手羽林营,看我怎么收拾你。” 予钧哈哈一笑,翻身又将明珠压倒:“真的?那就让我看看?” 明珠伸手抵住他的胸膛:“难道你最欢喜的旨意不是给咱们赐婚的?” 予钧见她的目光里竟然似乎有些认真,心里一软,轻声道:“当然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便是娶了你。”亲亲明珠的额头,将她重新抱回自己怀里:“那你呢?最欢喜的旨意是什么?” 明珠想了想:“我总共也没接到过几道关于我的旨意,不过,皇上许我去郴州的时候,我倒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已经叫人去预备直接硬闯郴州军营的准备了。” “胡闹。”予钧在她腰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那如何使得?若是皇上不许,你也应当立刻通知天行镖局,靖舅父会有办法的。你若真的硬闯军营,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么?” 明珠将头靠在他胸前:“当时我正在陪着韶华看料子,就听见了白翎过来跟我禀报:‘长公子在郴州中箭,生死不知’。生死不知,你叫我如何等得忍得?” 予钧抚了抚明珠的手臂:“以后再不会了。让你这样过来,我心里其实也是后怕的很。尤其在荆阳那一战,你竟然中了两箭,将来郴州便再如何,你也不能这样了。” 明珠却没应这句话:“靖二爷说过,阵前刀枪无情,犹胜江湖风霜。到了郴州战场上,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可是瞧着京里如今的形势,比郴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看皇上今日给我的令牌,这分明是要防着萧墙之祸。” 予钧深深舒了一口气,声音直接低了大半:“皇上虽然不曾习武,骨子里却很有几分与江湖人仿佛的血气与意气。先前皇上叫我去江州慕容家祠堂放火,今次给你的锦衣令,说穿了,皇上既是料到了王爷已有了刀兵上的预备,更要紧的是那一口气。元德太子并不是没有继承大统的才德,真的只是吃亏在这身体远远不如皇上康健,根本就撑不到那个时候。皇上早些年也是很敬重裴皇后的,不论是看着太子无过与裴皇后的贤德,还是想着千秋声名,皇上都容不下旁人算计元德太子,尤其是,随着祖母正位中宫,玄王爷的嫡子之位是稳如泰山的,王爷的每一分心急与动作,对于皇上来说,都是挑衅皇权。王爷越想要羽林营,皇上就越不愿意给,如今京策防务给了我,禁宫自谢仲耀以下的御前锦衣翊卫令牌给了你,皇上其实就是在赌气。只是这寻常家里的老爷子老祖宗赌一口气,或许便将那宅院财产分得偏一偏,咱们这位老爷子的一口气么,万里河山只怕就要易主了。” 明珠会意,孝瑾皇后当年出身那样敏感,睿帝又圣宠不衰,前朝后宫的虽然在宣恩侯府一案之后会议论的少些,但素来最看重出身名望的公卿世家们如何会当真心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来玄亲王这四十几年皇子之路不好走,对大位的渴望就更热切。只是他的每一分热切甚至急躁,本质上都是对睿帝的不够信任,既不信任睿帝会一步步扶持他上位,也不信任睿帝能够成功地传承帝位给他。对于执掌江山将近五十年的睿帝而言,并不比直接忤逆他的旨意好多少。 对于玄亲王来说,内心或许还有着说不出的细微恐慌与自卑,只要一天没有得到东宫储君之位,甚至没有拿到足以控制局面的三军之权,他就总想再争取一下。然而对于睿帝来说,这万里江山或是青宫之位,他赐给谁,就是谁的,他若还没下旨,谁伸手来自己拿,都是万万不可的。 可是,江山易主的意思,难道是睿帝会因为玄亲王的这样心态与动作而另立新君么? 说起来,自从元德太子复朝到再度病危,昌亲王与慕容家的便一直稳的很,或许便能以此制胜也说不定。 “所以,昌亲王如今反而机会大些?”明珠想了想,还是是起身更衣,晚间的那一批密报,白翎应该再过半个时辰就送进来了。“遵旨”至此,也是差不多了。 予钧也一同起身,却没回应明珠这句话。 明珠转头望了他一眼,见予钧神色很复杂,还道是因为思及玄亲王的种种倒行逆施,便不再多说了。自己换了长裳之后,又亲自动手为予钧整理了头发和衣服。待得二人重新梳洗更衣完毕,要再回西厢书房之前,予钧才将在心头转了许久的那句话低声说了出来:“或许,外间的传言不虚。” 第120章 朝元秋狝 碧空湛湛,惠风融融。 天裕四十八年的夏秋之交,辰光美好便如台面上的睿景盛世一般,繁华升平。 京城北郊的朝元猎场上,数百月白营帐连绵驻扎,各色旗帜猎猎如海。 又是一年的田猎大典了,元德太子的病势已经沉重非常,太医院几乎已经全员无休,一半人到朝元猎场随侍,另一半人则直接进驻东宫,昼夜轮值。 或许是因为去年的田猎大典几日而终,又或许是睿帝自觉这也是天裕年间的最后一次秋狝,无论御史台和礼部或直接或委婉地上书,最终田猎大典的规模还是盛大非常,比去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今次田猎大典甫一开始,便再次引发王侯公卿纷纷关注议论的,居然又是在过去一年中始终在风口浪尖上的予钧和明珠夫妇。 在睿帝寿宴之时,明珠就因为一直在孝瑾皇后身边陪伴而被认为是予钧有望于太孙之位的印证,而到了田猎大典当中,这位去年就因田猎大典中救了孝瑾皇后而得锦瑟宗姬封号的飞云郞遗珠,再次时时出现在孝瑾皇后身边,几乎是除了最初的祭天宣旨的仪式之后,便一直陪着孝瑾皇后,自然也就大半时间都在御前。 这样的荣宠,以前只有被养在孝瑾皇后膝下的永璋公主及其伴读韶华郡君才有,但永璋公主下降、韶华郡君出阁之后,就再没有其他晚辈的皇族女眷这样得到睿帝与孝瑾皇后的垂顾了。 只是与此同时,予钧却一如往昔,猎装轻甲英武凛然,自帝后从皇城起驾之前两日便开始亲自领兵巡查预备朝元猎场。至于予钧在田猎大典之中的职责,也从去年的羽林营副统领协防变成了总领朝元猎场防务,自祭天之后便开始直接坐镇中帐,督理整场田猎大典,再次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四五日,王侯公卿之中的流言便开始渐渐分为两种。一种是说予钧的确是睿帝属意的太孙人选,皇室子弟甚众,无职任者居多,有职任者也有不少是虚衔,像予钧这样既领郴州军,又握京策羽林防务者,凤毛麟角。且军务宫务,样样出类拔萃,如今玄亲王尚未入主青宫,予钧便这样得睿帝重用,将来前程岂可限量?锦瑟宗姬先前的出身再如何有问题,郴州军中既有功勋,昭阳殿里也有脸面,眼看玄亲王与予钧父子的大位之路,是稳上加稳了。 然而也有不少人的看法大相径庭。自来上位尊者最要紧的是威仪端庄,高华自持。睿帝为九五至尊,一切庶务防务,自然都应该驱使下位之人奔走劳作。元德太子先前辅政十数年,何曾领过实任?予钧这样处处当先,说不得什么时候便马革裹尸了。忠君殉国的名头再好听,到时候也不过是皇陵里的一座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这样不顾惜予钧的安危,几次三番叫他陷于险地,分明将来的尊位大道都不是留给他的。而且当年楼氏一族与玄亲王决裂的那样彻底,就在予钧三月领军出征之前,还一顿家法将予钧打得重伤,将来一旦改天换日,玄亲王哪里容得下予钧。 至于明珠能得孝瑾皇后青眼,那也寻常的很。孝瑾皇后名义上是明家女,原先承欢膝下的永璋公主与韶华郡君又都已经出阁,那么皇后喜欢有年轻的孙媳在跟前奉承解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有关什么郴州军中的功劳,明珠不过一个年轻少妇罢了,再是什么飞云郞之女,还能比得过弓马娴熟的将官们?去年田猎大典和景心静苑的事情里都传出一些勇武名声,想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学的更精些,能制服一两个敌人便叫夸大了传出来。一个女子何能克敌建功?千里探夫的事情是传奇的很,只是那也太不庄重,怎么样也算不上将来能母仪天下的模样。更何况还参与荆阳夜战、协助军医等等,那是要跟多少外男接触啊?谁知道在军中到底是什么情形? 如此流言议论种种,一时之间倒还传不到御前,明珠也没有听到多少。而予钧忙于防务,虽然听见下面的人提了个大概,却也顾不上在意。毕竟相比于这些无稽之谈,要紧甚至要命的责任多的是。 直到这样一路平安地到了秋狝的第七日上,睿帝叫明珠和予钧稍微休息一下。予钧警惕忙碌于朝元猎场防务自不必说,明珠表面上是在孝瑾皇后身边承欢伴驾,实际上是昼夜保护,严防去年之事重演。但再如何谨慎小心,为将为帅者到底是得有松手的一刻,总不能时时处处都事必躬亲,人力毕竟是有限的。 予钧和明珠心里自然是乐意的,谢恩之后各自将手中的事情安排了,又为帝后营帐加强了双倍防卫之后便一同前往九逸原策马散步,眺望着远处的碧空青山,笑着说起去年此时初相识的往事种种。 “那时,我倒真有几分意外。”明珠含笑瞥了予钧一眼,“跟皇后娘娘交手之后,出来试探我的人居然是你?” “什么试探不试探,说的这样难听。”予钧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去揉自己的脖子,“娘娘不过是叫我去送一送你,打个招呼罢了。” 明珠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脖子很难受么?韩萃是不是跟在你身边?叫他给你揉一揉。” 予钧看了一眼明珠:“你夫君这样辛苦,就拿个侍卫打发了?” “什么侍卫,”明珠笑道,“韩萃的推拿手法可是最好的。” 予钧立刻皱眉,带了些笑谑:“你怎么知道?连云主人是不是太洒脱了些?” “呸。”明珠啐道,“想什么呢。不管你了。”拉缰调转马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走。 予钧立刻追上:“我辛苦了这么多天,连皇上都格外垂顾些,少夫人您就这样扭头走了?” 明珠并不看他,话音中微有怒意:“你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江湖儿女又如何,难道就这样不尊重吗?” 予钧只是一句玩笑,却不料明珠这样上心,瞬间便想起了去年此时明珠曾说过的话,当年明湛晖的出走说到底还是因为晋王府接受不了连景璨这个江湖女子为三房儿媳,立时大悔。眼看明珠有些动气,策马越发快了,连忙追上前去:“明珠,是我失言,我错了,你先别走。” 明珠冷着脸,越想越气,虽然马术不算太好,但一味地快些还是容易的很。予钧加了几鞭越发着急,索性松手脱镫,纵身一跃,便直接到了明珠的马背上。 明珠自然听见了这动静,也猜的出予钧要做什么。只是猜出了也不能加快马速或是攻击他的落点,反而还稍稍勒马,好叫予钧稳稳落下,免得摔着。 予钧一下便坐到了明珠身后,双手一合,立时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媳妇儿,我错了成不成。” 明珠勒住了马:“快下去,这成什么样子?” 予钧放眼望望,原本二人出来散步就是想休息,选的便是九逸原最偏僻少人的一处,而且连日行猎到了现在,还在这边策马的人就更少。这时放眼望去,视野范围内只有碧树青山,并没有什么旁人。予钧心中暗叫一声侥幸,双手牢牢搂着明珠的腰并不松开:“我就是随口一问,哪里有什么旁的意思。好媳妇儿,都是我错了成不成?我累了这些天,不只是脖子疼,手臂和腰上都累的很,你先前说要多心疼我一些的,怎么这样便翻脸无情了?” 明珠甩了两下没甩开,便弹指去点他手腕上的穴道,予钧右手一麻,瞬间力道就弱了,但反正四下无人,索性便愈加无赖起来,右手虽然无力,左手却揽得越发紧了,整个人便如八爪鱼一样从后面抱住明珠:“明珠,让我歇一会儿好不好?”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耍赖,然而惯常清朗而沉稳的声音里的确有几分掩不住的疲惫。明珠听出了这一点,心里瞬间便软了,虽然弹向他左手穴道的那一指并没有收回来,却也没有在之后继续挣脱予钧,而是安安静静地由他抱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便与我直说,庙堂朝局、深宫夺嫡,原先也不是我要的。江湖之大,总有我的立身之地。” “胡说什么。”予钧甩了甩手腕,知道明珠并未当真用劲,那两指不过是叫他手上麻了一瞬罢了。待手上力气恢复,便跳下马背,又伸手扶了明珠下马:“我先前在碧山别院,还有在你祖母面前说过的话,你忘了么?我既然答应了你终身不染二色,又如何会有不喜欢你的一天。那岂不是要出家去做和尚么?我心里喜欢你,敬重你,你是知道的,莫要胡思乱想。刚才都是我说错话,你若不开心,便打我两下可好?”说着便捉了明珠的手,作势要打自己的侧脸。 明珠忙向后夺自己的手:“好了,哪里就跟小孩子一样了。” 予钧紧了紧她的手:“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咱们好容易歇这半日,去那边散散可好?” 明珠见他所指的那片林子,便是去年大家一起狩猎的那林子,林中翠荫浓浓,鸟鸣啾啾,别有一番清幽野趣。点了点头,便由予钧牵着手,跟他慢慢过去散了一会儿步,随口说笑了几句去年的闲话。 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在林子里走的也有些深了,便开始听见远处似乎有年轻男女说话的声音。 “要不要回去?”除了素来交好的韶华郡君与叶小景之外,明珠其实不太喜欢跟京中的这些贵戚女眷太多来往,便低声问了一句予钧。 予钧还没回答,便听蹄声得得,那几个人似乎是向着明珠和予钧这个方向过来,林间轻风中混杂着少年男女意气风发的欢声笑语与谈天褒贬:“什么锦瑟宗姬、日行千里?在郴州军中还说不定如何风流快活呢!” 第121章 旧事重提 明珠和予钧同时一怔,互相看了看,彼此的目光都是同一个意思:这是巧合吗? 随着那说笑声朝着明珠和予钧的方向靠近,又有年轻男子的声音出言喝止:“住口!”“请慎言!”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一个浑厚一个清越,明珠只觉得耳熟,予钧却立刻认出:“明重虎,晏少柏。” 明珠点了点头,去年随着明家众人来这片林子狩猎的时候,也是明重虎领的路,晏少柏是明重虎之妻的兄长,说起来跟明珠也算是转折亲戚,众人在一处也是寻常。 只是,若有他二人在,这应当便不是一个局。那么前面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 予钧眉头微蹙,松开了明珠的手,翻身上马。 “长公子?”随着二人日益亲密,明珠能感觉到予钧身上的怒气不同寻常,立刻同样上马追去。 那一群过来的贵戚少年们原本就是正好往予钧和明珠的方向过来,两厢一迎,很快便正面遇上。 晏少柏脸上立刻有些尴尬,这时予钧和明珠才看清楚刚才说话的那群人,除了晏少柏和明重虎之外,还有七个宗室少年,宝琪县主也在其中。 明珠入京一年来虽然到御前的次数不少,也忙碌的不得了,但真正的京中宗室交际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一眼扫过去只能认出晏少柏、明重虎、宝琪,还有两个似乎是右江王府的一对兄妹。 右江王是睿帝的侄子,也就是予钧的堂叔,最是有名的富贵闲散王爷,京中斗鸡走狗的纨绔第一人。剩下的四个人明珠便只觉得面熟,并不太记得名字,予钧却沉了脸,只是也没有说话,连招呼见礼也没有。 晏少柏最是尴尬,宝琪县主与明珠不和已久,虽然并不算有什么事情结梁子,但面上总是不大过的去。宝琪县主的父亲晏驸马是晏少柏的叔叔,所以明重虎可以轻易撇清这次偶遇,晏少柏却不能说自己跟宝琪县主这个堂妹没关系,当下只能干笑几声:“长公子,少夫人,这么巧。” “这就是传说中的锦瑟宗姬?”眼看予钧脸色难看的很,而明珠虽然没有拉下脸来,却明显对宝琪县主之外的几个人是认不出的样子,夫妻二人都不像想打招呼的样子。其中一个身穿猎装的高挑少女便冷哼了一声,直接打马过去,宝琪县主等人也随即跟上。 明重虎与晏少柏本来与这几个人也不是一路,自然是驻足停下说话,众人不论先前有什么龃龉,郴州战场上经历了一圈,关系已经缓和亲近了许多。 “长公子,少夫人,那些都是小孩子胡说,两位莫放在心上。”虽然晏少柏和明重虎只是刚好经过,但还是不得不打个圆场。 “咳咳,另外那几个人是谁啊?”明珠见予钧一直没说话,便知他比自己还要在意那些流言,一时间反倒顾不上生气了,索性轻咳一声,又轻轻拉了拉予钧的袖子。 “右江王世子、小郡主,宝琪县主,惠庆大长公主的孙女,孙子,永忠侯府小公子,还有一个,永福公主的儿子。”予钧终于缓和了脸色,随口将众人的身份一一点出。 “那我如何就得罪了他们?”明珠还真心有些不明白。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这个道理自然是简单的很,但是自己对这些人连认都认不全,听起来全都是皇室或外戚子弟,也没有什么交集或者正面的利益冲突。 晏少柏斟酌了下言辞:“这个,小孩子信口胡说,原也未必是因为有什么开罪不开罪的往事。少夫人心怀天下,这样的童言无忌,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就好。” “童言无忌?”予钧冷哼了一声,随即又强自舒展了眉头,晏少柏与明重虎都不是这样口舌轻薄的人,这事情定然与他们无关的,也不好再对着他们摆脸色。随口转了话题:“回京几个月了,你们的伤可都好了?这次打猎收获如何?” 几人皆调转了马头回营帐,路上闲谈了一回,也就将这事情暂时放下。只是予钧即便是说笑之间,似乎心情也不是那么好。明珠一直留意他的神色,待和明重虎晏少柏二人分开了,才在营帐里给予钧绞了一条擦脸的巾子,又亲手给他揉了揉肩颈:“好了,别这样不痛快。那些小孩子信口胡说,哪里值得这样在意。” 予钧还是垂目不语,待明珠又给他揉了一会儿肩,才将她的手握着轻轻亲了一下:“这事情,我不信是偶然。” “那你觉得是谁?”明珠和予钧合作议政的时间其实比做夫妻可长的多了,一听他这口气便知道大概的意思,“王爷?渭阳夫人?昌亲王?还是旁的王爷?” 予钧摇摇头:“我倒也确定不了。但王爷应当不会,他目前做下的几件事都是同一个路子,一面苦肉计给皇上娘娘看,另一面就是将那苦肉的凶手模糊地引向慕容家。但是如今圣意越发显明,我看慕容家的阵仗,大约真的是要蛰伏下来,静待时机。若说放出这样流言的作用,自然就是要削弱你我在郴州军中的军功与声名,若是咱们一时气愤起了冲突,难免落下些以大欺小、恃功生骄的口实。如今你常在御前,而我手握京城兵权。一时的风波是小事,但闹个两三回,咱们手里的权、手中的事就不那么稳当了。” 明珠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按着你的意思,咱们若是不管,却又不免渐渐三人成虎,成了默认这些说法。那么这最后的得利者,可以是昌亲王一脉,也可以是四公子予锋。” 予钧叹道:“我心里还有一个怀疑的人,他算是昌亲王一脉,然而也未必没有自己的心思。甚至,我都曾经怀疑他与青江之事有关。” “青江?”明珠登时挺直了背脊。青江之事年深日久,并没全然了结清楚,但也不算完全没有结果。至少当时直接动手截杀的人已经查清并且杀掉了□□成,只是有关京中的幕后主使,线索却一直模糊的很。原先以为玄亲王府的那个侍卫穆洪是个要紧的关节,却又在景心静苑的那次刺杀中断了线。穆洪最后被玄亲王的侍卫统领邵东城一剑穿心而死,只是那次力战的情势实在危急,穆洪当时已经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分明就是要同归于尽,邵东城的做法也不能说不对。到后来京中风波一起接一起,再到了三月郴州战事起,明珠就更顾不上重查青江之事,却不料予钧此时提起。 “当初你说过,青江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早年前连江寨也牵扯进了在淮阳私开铁矿的案子,”予钧沉吟道,“我前几日整理历次田猎大典巡防布防卷宗的时候看到了一些旧年的卷宗,多年前宣恩侯府尚未没落的时候,肖家也出了一些优秀的将官,虽然比不上晋王府和宝栋府顾家,但跟渭阳夫人的夫家祁家、或是晏家也不相上下。” “宣恩侯府肖家,那不就是泰郡王的外家?”明珠仔细想下去,“我记得你提过,当年泰郡王的生母与皇后娘娘一场冲突之后,整个宣恩侯府都被带累的一蹶不振。这么多年来泰郡王就一直依附着昌亲王,如同影子一般。但是泰郡王跟青江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予钧长身而起,走到营帐中那张宽大的临时书案前,抽出了一卷大盛地域图,伸手一指:“如果我没记错,天裕三十五年之前,泰郡王常常出京办差,其中又往江淮和泉州两地比较频繁。” 明珠的神色也随着凝重起来:“知道了,我即刻传信给萧佐。” 第122章 田猎大宴 晚间便是田猎大殿中的一场大宴,因着参与猎典的宗室公卿等等共有数百人,除了首日和最后一日之外,中间只有一两场全员的大宴会在猎场正中举行,余下的便都是其他的小型宴会和各色其他行猎游玩的活动。睿帝叫予钧和明珠自去休息的这日晚间,便刚好是猎典正中第七日的大宴。 在前往参宴的路上,予钧已经叫人一路回报有关这些日子以来在猎场中听到的流言蜚语。京城中虽然一直都会有些消息言语在前朝或者后宅之中传来传去,但毕竟流言传播的速度毕竟没有在猎场这样的大型皇家聚会上来的更快更集中。其实每年在田猎大典的数日之后,京中的议论与流言都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地步。对于宗室女眷而言,自然是增加了谈资无数。但对于朝堂重臣甚至皇帝皇子而言,这其实也是一个搅弄风云、暗里交锋的好时机。 随着白翎与南隽字斟句酌的回报,予钧的脸色越发阴沉,与他并肩走在一处的明珠越发暗暗心惊。如今的各样传言的确是难听的很,若是明珠单独听到,或许也会勃然大怒,甚至叫人去进一步追查源头以图报复。但予钧此刻所渐渐生出的怒气与杀气,竟丝毫不弱于在郴州军中之时。与先前跟晏少柏明重虎二人说话时一样,看着予钧这样的情绪,明珠便不得不将自己的心绪先按一按,低声道:“此事咱们回去再议论一下如何处置,你先莫要太动气了。” 其实正因为予钧是素来沉稳的性子,此刻这样的反应,连惯常天不怕地不怕,在御前都是一脸轻松的白翎也肃容颔首跟随在后,并不敢有丝毫放松,明珠才有些担心予钧的情绪。 予钧并没有应声,几乎到了大宴的大帐之外,才望向明珠:“叫你受委屈了。” 明珠见他的眼光里满了歉疚和怜惜,登时先前因为那些流言而生的不快瞬间便统统消散了,唇角一扬,微笑道:“咱们会讨回来的,不急在这一时。” 予钧也笑了笑:“全都讨回来,倒是不急在一时。但今日讨些利息,也是好的。” 明珠还未完全明白,予钧已经大步踏进宴会的大帐,直接向玄亲王府席位方向,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明珠只能快步跟上,一同过去。 因着下午在营帐中议事之后一同小睡了一会儿,二人本来到的就要稍微晚一些,大帐中的宗室公卿已经到了十之九八,予钧和明珠的现身自然是引来了更多注目。 时过酉正,睿帝携孝瑾皇后到了,大帐中丝竹齐鸣,帐外有军鼓相应,虽然因着是在朝元猎场而不比宫中的乐器这样繁杂齐备,但礼乐声与豪迈的军鼓相配,又是一种别样的豪情。 公卿群臣叩拜见礼完毕,各样菜品便流水一样送至各席。因着秋狝大典是较为轻松的皇室行猎,众人远比在宫中的年宴或赐宴要放松的多,当先几巡赐酒祝酒完毕,就各自饮食说笑,渐渐热闹起来。 予钧和明珠坐在玄亲王府的席位上,按着嫡长的齿续,座次便是仅次于玄亲王与顾王妃夫妇,而另一侧则是二公子予铎和楚丹姝夫妇。 予铎和楚丹姝都是温和斯文的性格,成婚以来倒也相敬如宾。从外家的关系来说,予铎的母亲明湛嫣是明珠的姑姑,二人也就是姑表兄妹,楚丹姝与明珠的关系也不错,兄弟妯娌之间应该多来往些。但明珠自嫁进玄亲王府以来,予钧几乎很少在王府里真正留宿,各样公务军务忙个不停,明珠则是深居简出,四月初又赶赴郴州,更没有什么交际的时间与机会。就连这一次的田猎秋狝,明珠因为常在御前,也少有和韶华、楚丹姝、叶小景这几人相聚的时间。 这一次既然坐在一起,论亲情论交情,都是闲聊叙话的好时机。然而予钧今日似乎很是心不在焉,明珠已经算得不擅长这样的交际,这时却不得不主动多说些话,好为予钧遮掩一二。予铎和楚丹姝也是眉眼通透的人,十分应景地顺着明珠的话头只叙闲话,尽量少问予钧。 很快大多数人都开始停箸,大帐正中的歌舞丝竹也渐渐停歇,予钧忽然长身而起,直接走到了正中的空地,向着睿帝与孝瑾皇后撩袍屈膝,拱手而跪,朗声道:“陛下,臣郴州将军予钧有事启奏。” 虽然一众公卿大臣们都在各自谈话叙话,十分热闹,但并无一人起身站立,予钧的席位原本就靠近御前,乍一站立之时就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瞩目,待得他屈膝跪下的时候,大帐中就已经安静了一大半,“郴州将军”这个自称一出口,所有的谈笑声几乎都消失了。 毕竟田猎大典虽然是皇室的休闲活动,个中的政治含义却犹胜常规的朝堂朝会,除了那些极其年少的宗室子弟是真的只在游玩之外,其余的文武重臣有谁不是在面上闲谈说笑的同时耳听八方? 睿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静了几息,才缓缓应了一声:“奏来。” 睿帝没有叫起,予钧便挺身跪直,朗声道:“启禀皇上。臣要参奏右江王,晏驸马,永忠侯,秦舍人,陆驸马。” 这五个名字报出来,立刻明白个中含义的便只有下午在林中相遇的数人,包括明珠、明重虎、晏少柏以及那七个宗室子弟。晏驸马是永祥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宝琪县主的父亲。秦舍人是惠庆大长公主的儿子,按辈分来说是睿帝的外甥,玄亲王的表弟,他的子女也在那七个宗室少年之列。陆驸马是永福公主的驸马,其女就是还向着明珠当面冷哼了一声的高挑少女。 自睿帝以下,公卿众臣们皆面面相觑。 予钧顿一顿,继续道:“臣要参奏这五位藐视圣旨,诽谤功臣,动摇军心。” 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大帐中霎时便从先前的安静转为严峻的肃静,所有人的目光皆完全汇聚到予钧身上,也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很快便扫了扫予钧身后不远处的明珠。被予钧点名的五人除了秦舍人与晏驸马之外都在大帐之中,闻言立刻起身,从辈分上来说,人人都是予钧的长辈。但予钧跪下的第一句话便以郴州将军自称,分明就是不以宗室子弟的皇室天家内务议论。至于那七个宗室少年少女,虽然听说过予钧的军功名声,却只想到会有些当面的平辈口角,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闹得这样大,个个都变了脸色。 睿帝瞥了一眼明珠,重又望向予钧,微微蹙眉:“继续说。” 予钧稍微提了一点中气,好叫整个大帐内外皆听得清清楚楚:“臣于今年三月奉旨增援郴州军,以应北戎外敌,四月初二,中箭重伤。四月初五,臣妻明氏奉旨至郴州与臣同战。明氏为晋王府宗姬,飞云郞遗珠,此番前往郴州阵前,是天家儿妇,亦是将门女,怀马革裹尸,死战报国之心。自四月初六起,明氏率随行侍女在郴州军中协助军医治疗将士数百。四月二十四,荆阳夜战,明氏率兵伏击北戎军,身中两箭不退,天明敌军破,明氏才昏迷堕马,后抢救两日方得救回。”顿一顿,予钧已经双目微红,“陛下,明氏是臣妻,我夫妻二人既蒙天恩厚赐,又食朝廷俸禄,我们血战郴州乃是本分,便如郴凉渝泉四州大军历年尽忠殒身的将士一般,既为大盛兵将,马革裹尸固然无憾,若有一息尚存,也当继续尽忠报国。” “予钧,起来说。”睿帝抬了抬手。 予钧欠身谢恩,站起神来,继续道:“然而今日臣才知,竟有人在背后极尽污蔑讥讽之能事,全然不顾上谕嘉定,不顾郴州军报,公然议论诽谤,污蔑明氏与众侍女在营中行淫.乱风流之事,白翎去年救治皇后于死生之危,今年在郴州救治将士数百。便是明氏的侍婢澄月染香,人人亦皆曾血战边城以卫国,不因力弱而畏死。今出侮辱诽谤之言的众宗室子弟共有七人,京策统领明重虎、晏少柏皆可为证。此七人虽皆未曾大婚,却也不是垂髫稚子,能发此言,必有其因。因而臣要参奏其父,为父者若无藐视上谕,诽谤功臣的言行,如何就能使得家中子弟胆敢这般公然放肆?若明氏与白翎等人如此洒血捐躯的女将都能被京中的锦绣纨绔子弟这样肆意轻侮,则将郴州十二万将士置于何地,将殒身沙场的忠魂置于何地?臣请下旨惩处,以安军心。” 第123章 御前演武 言至此处,明珠,明重虎与晏少柏三人自然也一同起身离席,站在后方。只是睿帝听完了予钧的全部奏报之后,并没有开口,而是缓缓地环视了帐中宗亲百官一回。 其实此时的右江王已经有了些酒意,他的父亲老右江王是先帝的长子,睿帝的长兄。老右江王的生母位分低微,才干也平平,只胜在性情温厚,从很早就旗帜鲜明地依附睿帝,因而睿帝多年来也格外厚待右江王府一脉。 “陛下,”右江王虽然听见了予钧长篇大论的奏报,也稍微感受到了此刻大帐中的气氛不比先前,但他素来得睿帝几分青眼宽容惯了,此刻并不觉得紧张。予钧这个皇孙虽然打仗不错,羽林营的事情上也得了重用,到底是个刚成亲一年的黄毛小子,以前也不常在朝会上露面。虽然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然而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有几个宗室的小孩子在背后议论了几句他媳妇么?哪里值得这样严重了?身为被予钧点名众人之中年纪最长、位分最尊之人,右江王拱手上前一步,语气还是有些轻松的:“陛下,予钧所奏之事并没有这样严重,许是小孩子一时失言,玩笑话罢了。” 右江王的富贵闲散是出名的,但适才予钧所言实在郑重端肃,几乎在场的武将们都有些变颜变色。绝大多数文官或宗室公卿过惯了京中富贵太平的日子,即便看过军机军报,对真正战场上的生死厮杀也没有真正的感受。 身中两箭不退,血战至天明。 这到底是如何的英武与惨烈,只有真正曾经上过战场、血洒边城、死生一线过的人才能明白。先前上谕之中虽然嘉奖了明珠贞烈勇武云云,又加了封赏,但大多数人所议论的还是明珠如何日行千里赶赴郴州,还曾经参与郴州之战,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惨烈至此。 因而右江王此言一出,大部分将门子弟与武官的脸色便更加难看起来。只是右江王所站的位置离睿帝颇近,此刻还有些酒意,便全然没有注意。他只是见予钧并没有反驳,睿帝似乎也没有如何回应斥责,索性越发借着酒意混赖:“其实,予钧是不是也有些言过其实?将门虎女会些拳脚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这样上阵作战?还有那些什么侍女婢女,给军医打打下手而已,也能说的这样严重?” “陛下。”明珠上前一步,端丽英朗的眉目看似平静,然而平视的目光中,已有隐约的锋芒涌动,“臣女请旨,愿使侍女迎战右江王府侍卫,御前演武,以证我等清名。” 右江王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好男不与女斗,本王如何能以大欺小。”这话里其实还有两分诚意,因着右江王平素最爱斗鸡走狗之事,对行猎演武之事也有些兴趣,故而府里并没有什么精于政务的幕僚,却很有几个身手过人的侍卫。 明珠向睿帝方向再一拱手:“陛下。” 睿帝的目光再度逡巡一回,抬了抬手:“宣你的侍女上前。” 明珠向玄亲王府席位后方转头扬声:“染香!” 与明珠较为相熟的人闻声已经是一惊,待得发梳双鬟,容貌乖巧的染香走到众人目光汇聚的大帐正中,四周便更满了倒吸冷气与轻声议论。 右江王原本还觉得有些下不来台,见到染香上前行礼,简直有些啼笑皆非:“这……这如何比得?” 睿帝却已经示意了谢仲耀,当下谢仲耀做个手势,便有六个御前翊卫上前,四人分站四角,便算是围了一个演武的四方之地,大约两丈见方,便是猎典中歌舞乐师大概的奏乐之地。还有一个翊卫捧了猎典中比武较量的剑会专用硬木剑送到染香面前。 右江王这时忽然有些清醒了,谢仲耀这个手势一出,代表着睿帝令谕已下,若是再说不比那就是抗旨了。右江王又定睛看了看此刻并肩站在一处,面容严肃的予钧和明珠夫妇,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满。外间传言这样多,又不是他一家在说,不就是小孩子们说笑了几句么?便是予钧听了不高兴,过来跟他这个做王叔的告个状,他自然会叫小家伙们赔礼道歉,哪有直接拿着藐视圣旨、动摇军心的大罪名告到御前的?难不成是立了些功劳就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难怪这样不招玄亲王待见。 “既然如此,”右江王也向自己最得力的侍卫蒋勇挥了挥手,“蒋勇,你下场陪将军夫人的侍女玩几招,莫伤人。”予钧明明是他的子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既然拿着什么郴州将军的官衔说话,那谁也别留情面好了! 蒋勇领命,行礼上场。 染香原本穿的就是轻猎装,倒也便宜,接木剑的时候望了望明珠。 明珠颔首:“留命不留手,去吧。” 蒋勇身材高大,看着娇小可爱的染香其实很有些下不去手,甚至都觉得叫自己出战实在如同儿戏一般,以虎博兔,赢了也丝毫没有光彩,只有胜之不武的名声。甚至他还有一瞬间在想,要是万一打疼了这小姑娘哇哇大哭该怎么办? 然而听见了明珠这句话,也实在狂傲的可以,蒋勇那一丝怜悯之意瞬间便泯了去,心道等下横剑将这姑娘敲昏也就是了。去年这位锦瑟宗姬不是还有个什么一招制敌的名声么?今日也效法一回便了。 “开始。”谢仲耀见蒋勇和染香各自持木剑到了那四名翊卫所围出的四方空地之中相对而立,便亲自开口发令。 蒋勇看着面前五尺之外比自己矮了足足一头的染香,还是满了怀疑,直到——染香双目定睛望着他,左掌横腕旋摆,右手持剑自下而上划了半圈,竟然是一招气完神足的正宗点苍派起手式,“拨云见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并不曾习武的睿帝、右江王、玄亲王等公卿文官还不觉得什么,而此刻大帐之中的习武之人,自御前翊卫大统领谢仲耀以下,人人的神色都郑重起来。 蒋勇也收起了小觑之心,虽然仍然觉得这样年少的染香应该没有多少功力,却也不会像先前一样只将她当做小小小姑娘,剑掌一错,也是青城派本门的起手式,“青山迎客”。 二人相对静了一瞬,随即几乎是同时出招抢攻,蒋勇身材高大,招式也是大开大阖,木剑斜劈而下,劲风呼啸而来。 染香丝毫不惧,闪电般矮身滑步,双手合握剑柄,猛然横击中路! 这一招应变虽然简单,却迅猛有效,倘若一击即中,即便是木剑也会伤敌不轻。蒋勇在电光火石之间翻身斜跃一步,堪堪避开。然而四周的喝彩声尚未响起,染香已然着地一滚,瞬间便到了蒋勇的落足之处,左手拍地一撑,双足鸳鸯双.飞啪啪啪啪连续踢出四脚虚招之后一个筋斗旋身站直,又是连环三剑分攻上中下三路,前后连贯如长江流水,又似风卷残云,精巧勇猛,兼而有之。 蒋勇万没料到染香一身正宗的点苍派剑术之中竟然又混合了这样仿佛神行百变一样的奇门打法,连连闪避之中还是叫染香踢中了肩头一脚,中路那一剑急攻也被擦中了腰间侧面。 但他身为右江王的贴身侍卫,自然也有真才实学,此刻又惊又怒,先前所有的轻视自负之心迅速抛去了九霄云外,运气沉腰,闪电般刺出七剑,正是青城派最负盛名的“平沙落雁”,霎时便将染香笼罩在剑影之中。 啪啪啪啪,二人的木剑连连相交相击,染香到底身矮臂短,年纪又小,与蒋勇硬拼气力还是吃亏,因而十招不到,蒋勇就将一开始被染香以连环奇招逼到角落的劣势重新扭转,以精妙迅猛的剑招将染香反压制回到四方空场的中心。 此刻大帐中的众人似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对染香身手所生的惊异惊诧已经略略消退了些,转而重新思索有关荆阳夜战的传言种种,以及锦瑟宗姬明珠自从入京以来的风波件件。 而宗室公卿之中脸色最难看的,自然要数右江王。下午在九逸原旁的林中偶遇,其实他在晚宴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但予钧既然没打发人过来告状,他也就没放在心上。至于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也是他真心所想。 此刻染香的表现,不需要习武之人也能看的出来,就算不能轻易将蒋勇打败,至少也与这个右江王府数一数二的侍卫势均力敌。右江王半是惊愕半是无趣地摸摸脸颊,这一回的被打脸,看来是逃不掉了。 第124章 天威震动 啪啪啪啪,木剑接连相交的声音在众人皆噤声屏息的大帐之中格外清晰,蒋勇一轮抢攻完毕,场中的形势居然又再变化。 蒋勇的一路青城十七剑快攻堪堪使完,染香一个鹞子翻身退开了半丈距离,从双手持剑重新换回右手握剑,专注盯着蒋勇的目光杀气乍现。 此刻任谁也不会再瞩目于她甜美娇小的外形,尤其是蒋勇与那四方空场角上的侍卫,那习武之人的直觉更是感到了染香下一步的反击之势必将迅猛锋锐。 果然,双方对峙只有一息,染香皓腕一翻,木剑瞬间卷起五朵剑花,正是点苍派成名多年的杀招“天女散花”,而脚下前冲的步伐快如闪电,疾刺之势便若惊雷破空,连人带剑几乎化为一体。 蒋勇再是自恃力大也不敢直面其锋,向右滑步急闪,同时剑交左手,上下两剑反击同时刺出,变招狠辣精妙,观战的众人立时便喝彩起来:“好!” 啪,啪,啪啦! 清脆的大响在那喝彩声尚未停歇之时便连环响起,眼光较好的习武之人皆看的清楚,染香猛攻之时竟似乎已经料到了蒋勇的反击之路,招式尚未使老,整个人竟旋身一跃,气贯木剑,全然避开了蒋勇的反击两剑不说,更借着翻跃落地之势,一剑劈在了蒋勇的猎甲左肩之上,自左肩划至右腰,真气贯处,木剑胜铁,蒋勇的猎甲竟然生生被斩破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倘若染香手里的是真正的精铁利刃,只怕蒋勇此刻已经断为两截! 因着蒋勇反击之时是左手持剑,肩上吃痛之下木剑便脱手落地。但他也这不愧是青城派年轻一代中的得意弟子,电光火石之间足尖一挑,右手又将木剑抄住,反手攻向染香。 然而染香的攻势也自未绝,二人距离既近,索性合身一冲,几乎到了蒋勇怀里,这个时候蒋勇的身高与臂长反倒是劣势了。 啪啪啪啪,只见染香双肘连环重击,蒋勇的下颌、胸腹接连中招,染香手中的木剑翻转横敲,又中蒋勇的右臂弯,这一下虽然没有立刻筋断骨折,然而剧痛之下兵刃也不得不脱手了。染香顺势旋身转出,勾带着蒋勇的左臂反拧到身后,一脚踢在膝弯的同时木剑便抵在了他的后颈。 “蒋大人,承让了。”染香甜美的声音中还是带了一点点的稚气,然而整个大帐之中彻底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蒋勇喉咙里勉强压抑的忍痛与粗重呼吸。 “染香,退。”明珠平静开口,清朗沉静的声音在此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年轻女眷身上极为少见的威严。 染香收剑退后,向着睿帝的御座方向躬身一礼,又将木剑双手捧了,递给旁边的御前翊卫。自己退到明珠身后,好像又恢复了平时轻手轻脚,乖巧可爱的模样。 与此同时,眼看蒋勇起身的动作有些艰难,右江王府的侍卫忙上前将他扶了下来。右江王虽然脸色很不好看,却也没有太责怪他的意思。 蒋勇平素身手如何,右江王心里大概是知道的。今日亲眼看了这一战,谁也不能说蒋勇无能。染香虽然年少,个头也不大,然而那一身正宗的点苍剑术,神鬼莫测的奇门打法,更要紧的是那舍身舍命的凛然杀气,蒋勇败阵实在正常的很。 那些不曾去过前线的将门子弟,多少也在染香的连环搏命杀招之中感受到了一些沙场气息。她不言不动的时候实在乖巧的如同小白兔,然而当杀机迸现之时,合身猛攻的变招之狠辣迅捷实在叫人心惊。 文官们或许看的头晕目眩、甚至有些人根本看不清楚。但是习武之人几乎都很快明白,染香有些的变招应该是在以一对多的情况下才用的上。因为战场上是毫无疑问的车轮战,迅速解决了眼前的对手之后必须立刻防范甚至反击其他的敌人,有些招式染香分明用的举重若轻,因为那隐含的自守或反击招式并不需要全然展开,只要全力放倒了眼前的蒋勇即可。 蒋勇虽然是青城高手,但自从进了右江王府,其实真的与势均力敌的对手过招的机会少的不能再少了,一年之内的只怕连五回都没有。便是自己能勤加练功,却也比不上这样沙场鏖战而归的经验。 总而言之,这一战,蒋勇输的并不冤枉,甚至也算不上耻辱。在场众人之中,除了也曾血战郴州沙场的众将之外,并没有几个人真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够胜过蒋勇,完败染香。 明珠并没有望向右江王,或是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面色平静地平视睿帝与孝瑾皇后方向。 睿帝向谢仲耀微微点头,众翊卫立刻随着谢仲耀的手势一齐退后。睿帝又望向并肩站在一处的予钧和明珠,沉默了几息。此刻的大帐之中当真针落可闻,公卿百官皆等着睿帝金口再开,无论各人立场如何、脸色如何,并没有一个人此时敢再出声。帐外的晚风轻啸,篝火猎猎,竟似都能听的清楚。 “予钧,”睿帝终于缓缓开言,“此事,有你的疏忽。” 予钧闻言,面色并无一丝变化,只是撩袍直接跪倒。明珠在他身边,便一同屈膝。 睿帝的目光在明珠、染香,并再远些的明重虎晏少柏等人身上一一扫过,重新回到予钧身上:“你于何时听见那些言语?” “回陛下,今日下午。臣与臣妻,一同耳闻。”予钧朗声回应。 “为何当时不将人拿了?”睿帝将手边饮酒的龙纹金盏向下一掼,声音虽然并没有变大,语气却冷厉起来,“朕的孙媳妇,也是任谁都能议论的吗!” “皇上息怒。”孝瑾皇后并没有起身,但也立刻劝了一句。而御座以下的宗亲公卿,文武群臣则是纷纷起身跪倒,一同应声:“皇上息怒!” 右江王的酒意此刻是全然醒了,连玄亲王在这个情形下都不得不起身同跪,整个大帐之中只有谢仲耀这个天子近卫统领是垂首单膝而跪,余人皆伏地叩首。睿帝近年来愈发年迈,待群臣百官还是宽和为主的。上一次大发雷霆,还是在去年田猎大典第三日孝瑾皇后中毒垂危的时候。但当时得以眼见的人其实并不多,只有晋王爷与明珠祖孙,并玄亲王府诸人而已。 此刻睿帝这样的摔杯斥责,对于绝大多数宗亲公卿而言,已经是许久未见的天威震动了。 “于公,郴州有险,京畿同危的时候,你们哪一个敢像他们这样舍生忘死地领军出征!如今战事稍平,就敢这样议论功臣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众臣越发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睿帝又继续冷冷道:“于私,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朕的孙媳妇也能叫你们随便拿来议论磨牙了!谢仲耀!” “臣在。”谢仲耀应了一声。 “皇上恕罪!”右江王终于大着胆子开口求情,“臣糊涂,臣万死,臣教子无方。皇上,臣家里的两个小畜生年幼无知,皇上恕罪!” 睿帝冷哼了一声:“朕平素到底还是过于宽和,予钧和明珠也太过谦退,倒叫你们一个个的分不出尊卑上下了!” 尊卑上下,这几个字便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传旨,”睿帝淡淡道,“今日言语有失的宗室子弟,一律降级两等,无级可降者将来也不许再有封号品级。男子杖责二十,女子禁足闭门三月。若有再犯,以大不敬议处。”又看了看右江王,“予钧所参五人,各罚俸半年,小惩大诫。” 众臣一同叩首领旨,后面那些宗室子弟已经面无人色,此时此刻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明珠,”睿帝点名问道,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你有多少侍女一同郴州作战?可有死伤?为何郴州军报之中不曾禀报?” “启禀陛下,臣女共有十二名侍女同战郴州,重伤者四人,余人皆轻伤,无人殉国。”明珠欠身回应,“臣女的侍女也是大盛的子民,为国尽忠是每个人的本分,且郴州参战日短,论辛劳论功勋,皆不敢比肩那千千万万日夜尽忠阵前的郴州军官兵,故而不曾单独禀报。” 睿帝颔首:“如此,也好。你自己的侍女,自己赏赐抚恤罢。”看一眼谢仲耀,“再传旨,恩赏郴州军,朝廷的抚恤加倍。”这才摆了摆手,向黑压压跪了满地的宗亲公卿们道:“都起来吧。” “是。”众人应声起身,各自归座,再望向犹自并肩跪在正中的予钧和明珠,心情又大不相同了。 “皇上,今日田猎大宴,臣参奏败兴,请皇上降罪。”予钧并未起身,而是再度叩首。明珠在他身边,完全随着他,行动皆进退一致。 “罢了。”睿帝看了他一眼,语气还是同样温和,“你们比旁人辛苦,这原是应当的。但若比旁人委屈,却再不能够了。行了,不是说明珠还有伤么,你跪着,她定是陪着你的。都起来罢。”此时的口气,竟然又转回祖孙之间了。 至此,睿帝的天心所向,已经是非常清晰明朗了。 第125章 元德大丧 随后的半场宴会,仍旧在丝竹乐鼓声中平顺地完成了。只是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心不在焉,田猎大典多风云,这话在今年实在是更加适用。这一场小插曲来的看似突然,然而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睿帝与予钧明珠夫妇之间的一种默契。 而比这微妙的默契更要紧的,则是借着此事所传达出来的意思。 表面上看,这件事情从起初的流言风波到御前参奏,再到睿帝的发作都是围绕着明珠甚至明珠的侍女在郴州的参战之事。然而予钧借此所立之威,与睿帝所传之意,却远远不止于此。 睿帝膝下六子之中,除了元德太子体弱,只育有两位皇孙之外,余下的几位皇子人人都有四五个,甚至七八个儿子。予钧的平辈堂兄弟加起来,至少要有三十几人,其中大多半都已经娶亲。但在诸皇孙妻之中,能这样在御前近身随行的大约便只有明珠一人,而叫睿帝直接用这样亲近护短的口气称呼,进而斥责宗亲百官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明珠在郴州固然英武非常,但说到底,她最要紧的身份还是予钧的妻子。睿帝这样护着她,也就是护着予钧。 而那句最最要紧的话,“尊卑上下”,更是直接指向了此刻大盛治下文武百官,甚至黎庶万民都在一同关注的问题,随着睿帝日渐年迈,睿景盛世的继任者,这锦绣河山将来的主人到底是谁。 严格地说,此刻的予钧身为亲王之子,虽居嫡长,却并无上报宗册的世子之位,按照俸禄而言,只不过是禄同正二品京官罢了,说起来跟右江王的世子是同级,论血脉也是同为先帝的重孙,虽然有长幼亲疏的差别,却谈不上太严重的尊卑之分,但那必须是在予钧无望于大位的前提下。 假若真如先前的流言所说,睿帝属意予钧为太孙人选,那么所谓的宗室宗亲,无论什么辈分,到底也是君臣有别,尊卑有差。 那么,睿帝的意思岂不就是…… 在这后半场大宴之中,宗亲公卿、群臣百官的目光其实更多汇聚的还不是在予钧和明珠身上,而是望向肃容端坐的玄亲王。 玄亲王与予钧之间的不和睦,远比予钧得到睿帝重用还要早的多,也人尽皆知的多。早些年楼家退离朝堂之初的种种且不必提,只看去年予钧与明珠大婚的仪仗排场,以及今年予钧出征之前的那次家法重杖就可知一二了。 若睿帝真的给了予钧这个太孙的名分,玄亲王便是登上帝位,只怕也是如芒在背,那九五之尊的龙椅坐起来可能也不太舒服。 想到此处,昌亲王并誉国公彼此交换了目光,反倒神色轻松起来。 三日后,京中消息传来,奄奄一息的元德太子于八月初五清晨,病故于东宫正殿,享年四十九岁。于是天裕四十八年的田猎大典,再次提早结束。 睿帝和孝瑾皇后的仪仗先行回宫,朝元猎场的祭天和收尾杂事则交给了如今身为嫡皇子的玄亲王。予钧再得圣意,也是皇孙,此时其父尚在,还轮不到他代替祖父祭天。而且有关帝后仪仗行动,朝元猎场与翊卫司防务交接等事,已经足够予钧和明珠一同忙碌起来。 回到宫中之后,睿帝便先去了原配裴皇后生前的凤仪殿,独自沉默地凭吊了半日。虽然早已料到了这一日,但到底身为人父,亲眼看着自己的长子这样病故而去,仍旧很是伤心。 几乎是傍晚时分,睿帝才在谢仲耀的搀扶下又回到乾熙殿,亲笔批示了钦天监、礼部等早已预备好的,有关元德太子身后的大丧奏折。 国之储副,与寻常的亲王郡王还是大不相同。尤其元德太子的生母裴皇后不只是睿帝的结发之妻,当年也是协助睿帝夺嫡登基的贤内助。不管是为了睿帝自己内心向着裴皇后与元德太子的亏欠愧疚,还是为了身为帝王的千秋声名,元德太子这一场大丧都是极尽哀荣。 大盛历来的帝王之丧都由左相国担当山陵使,也就是护丧,主持丧礼之人。但元德太子毕竟只是储君,于是八月初五当日,睿帝便钦点仅比左相低了一级的平章政事为元德太子的山陵使,总理一切。 八月初六,东宫发哀,于东宫正殿设素幄,幄系青素。睿帝依照古礼更换为白罗衫,黑银带,丝鞋,就幄发哀。而朝中宗亲公卿,文武百官,则照例穿着常规冠服,只是腰间系黑带,红紫官袍者,外罩黑纱。 再转日,也就是元德太子薨逝的第三日,元德太子的小殓之礼已毕,也就是为其遗体沐浴更衣已毕,便在东宫举办大殓入棺,三公三保,詹事府等东宫属官之外,最要紧的自然就是皇子宗亲等人前来行礼祭告,此时便已按着身份辈分、亲疏远近的丧服。 玄亲王身为睿帝的第三子,齿续本就年长,又有嫡皇子的身份,朝元猎场的祭天之礼匆匆完成之后便急赶回宫,在二皇子礼亲王之前当先祭拜。 对此,平章政事和礼部诸人皆不太拿得准是否为睿帝授意,但因为玄亲王与礼亲王本身也只差一个序次,便也都没有阻止。 当着数百宗亲与三公三保,玄亲王在元德太子棺前痛哭祭拜,哀切非常,整个东宫殿皆被带动得哭声一片。而到了大殓完毕,祭奠成服之时,玄亲王又在睿帝祭礼之后拿出了一篇祭文,力数元德太子如何仁孝温厚,恭敬贤明,也是文采华丽,言辞恳切,算是为在长达百日的国丧正式开始之前,给元德太子灵前的最后一笔添彩。 只是玄亲王这样的哀悼种种,其实并没有在朝堂上甚至士林中赢得他想要的赞誉。 毕竟元德太子身故之后,最大的得利者便是他这个唯一拥有嫡出身份的三皇子。先前元德太子还在的时候,也不曾见过身为臣弟的玄亲王如何亲近恭敬,辅佐事奉,此刻睿帝日薄西山,年过七旬,元德太子又薨逝而去,玄亲王大宝有望,就在元德太子的丧葬祭礼上做出如此姿态,未免太过刻意,沽名钓誉之心,昭然若揭。 流言种种传进玄亲王府的时候,予钧和明珠也是刚刚回到了长风居。连日的大祭小祭,予钧白日里身为玄亲王长子几乎要时时跟随在玄亲王之后,以子侄身份极尽恭敬孝悌之礼,晚间稍有空闲,便要将所有的下属统领依次召见商议,确认所有的内外防务安全无虞,几日下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而明珠的情况居然并没有好多少,皇室女眷的哭灵同样漫长,她身为玄亲王府长媳,加上田猎大宴之事新发,处处引人注目,自然在各样礼节上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出错。而年迈的睿帝与孝瑾皇后那边也需要照应,几日下来,明珠竟然跟随侍睿帝身旁的谢仲耀也打了不少交道,同样累的下颌尖尖,颇为憔悴。 “王爷这一回也太刻意,这样短的时间居然还有祭文,王爷自己又不是出口成章的人,这摆明就是预备好的。”明珠虽然自己也疲惫,但看着予钧的样子还是心疼的很,坚持亲手服侍他更衣洗漱,同时也随口闲谈几句如今京城的时局与风向。 予钧从明珠手里接了温热的巾子擦了脸,便拉她的手:“你别忙了,快坐下。这几日你在宫里也辛苦了。”顿一顿,也有几分感叹,“王爷要得利,叫人说其实也是难免的。他这样作态,虽然在朝堂甚至士林之中没什么赞誉,但是史书上总会记录一笔,天裕四十八年,元德太子薨,玄亲王泣拜灵前,祭文恳切云云。刻意又如何,这也身后的名声。若是王爷果然行事淡然,说不定外头所传的就变成了,玄亲王不敬不悌,满心权位,对元德太子这个长兄薨逝竟无哀恸之心等等。别忘了,还有誉国公府和昌亲王盯着呢,王爷怎么做都是落不了好的。” 明珠抿唇:“倒也是。有取有舍,有利有弊。王爷既然得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其他的也就计较不来了。且让人家说吧。”想一想,又压低了声音,“母亲入京的事情,靖舅父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刚才我看萧佐的密报,在郴州确实有截住了两批南边来的杀手。” 予钧摇了摇头:“我之前跟靖舅父提了一句,今年京中形势这样敏感,要不然就请母亲还是先不要来了。咱们可以找机会去拜望母亲。只是靖舅父说母亲之意十分坚决,那咱们也只能小心预备着。母亲但凡定意要做的事情,珩舅父也拦不住,所以只能多加小心了。每年祭祖都是在八月十九,今日已经是八月十一,想来再一两天,母亲就要入京了。” 明珠回忆了一下去年在郴山泮月居与楼珺相见的情景,能看得出楼珺的贵仪风华,也能看得出她性格里的果决刚强。当即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再叫人加派人手,无论如何,母亲是最要紧的。” 予钧伸手握住明珠的手:“明珠,谢谢你。” 明珠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能睡着。可是两个人都不能睡,天行镖局的密信,连云帮的卷宗,朝元猎场的收尾,京策军的整顿,还有渭阳夫人、泰郡王的追查,样样都堆在西厢书房的案上,聂毓之、萧佐、展翼、白翎等人个个都等着回话。 明珠起身到他身后,亲手给他揉了揉肩颈:“若要谢我,便快些起身吧,将公务处理完了早些休息。” 予钧也站起身来,将明珠直接拉进怀里:“不妨事,我就是眼睛有些酸了,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明珠反手也拥住他,低声道:“抱多久都行。” 第126章 中秋明月 八月十四,中秋前日,予钧和明珠翘首以待了数日的楼珩与楼珺终于到京。 因着元德太子新丧,举国上下都禁止宴乐婚嫁,各家所谓的中秋家宴也都低调谨慎的很,莫说不预备丝竹歌舞,连亲戚之间来往送礼都恨不得趁着晚上偷偷送过去就算了。 玄亲王平素自诩端方守礼,又在元德太子大丧的时候这样哀切,阖府上下自然也是一同守素守丧。顾王妃索性直接传话说中秋也不必阖府一起吃饭了,因为王爷哀恸于长兄亡故,无心饮食。 予钧和明珠已经见惯了玄亲王的作态种种,也不多说,只象征性地敷衍了几句王爷保重身体云云,就在八月十五当日一同直接离府出城。 京南景山茂林修竹碧绿依旧,只是这一回在那蜿蜒转折的小路上,予钧再也不是素衣独行,身边还有目光清澈而坚定的明珠一同前行。 到了熟悉的竹舍跟前,楼靖已经在亲自等候。 “靖舅父。”予钧和明珠同时躬身一礼。 楼靖还了半礼:“辛苦了。长姐已经到了。” 予钧按住心中的热切,颔首欠身,跟随在楼靖身后过去。 竹舍的厢房之中,楼珩与楼珺皆是身穿颜色素淡的长衣,正相对坐着喝茶,与去年明珠在泮月居初见的时候其实很是相似。 只是这一回,予钧在上台阶的时候故意牵了明珠的手,一直走到楼珺面前双膝跪下,这才松开:“儿子给母亲请安。” 明珠知道他的心意,也同时顺着予钧的声音拜道:“给母亲请安。” 楼珺十分欢喜,忙伸手去扶他们:“快起来。” 二人起身又向楼珩深深行礼:“给舅父请安。” 楼珩点点头:“你们这次过来,辛苦了。” 予钧欠身道:“舅父言重,我们能过来探望母亲和舅父,并没有辛苦。” 楼珩淡淡道:“你自然是应该的,我说的是明珠。” 予钧便有了笑意,楼珩这样稍微带一点点鄙夷的口气其实正是他最轻松的时候,立刻顺着应道:“明珠是我媳妇儿,她也是应当的,并不辛苦。” 其实这才是明珠第二次见到楼珺,第三次见到楼珩,多少还有些拘谨,尤其是眼前之人再也不是什么合作的英杰人物或者远房长辈,而是她丈夫最亲近的家人。可以说在予钧的生命里,楼珩远比玄亲王更像他的父亲。因而素来无所畏惧的明珠,此刻对着楼珩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坐下说话,先坐下。”楼珺见予钧和明珠这样亲近,满面皆是笑容。茶案旁的座位自然是早已经安设好的,楼珺还是拉着明珠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明珠,你如何能这样冒险?我都听说了,你在荆阳中了两箭?如今可都好了?” 明珠见楼珺十分关切,心中也觉得温暖,忙含笑应道:“母亲放心,一切都好了。” “真的么?”楼珺似乎不大相信,指了指楼靖,“我是见过阿靖的箭伤的,那哪里能说好就好?这不才四个月?”又望向予钧,“那你呢?我听说你的伤势比明珠还厉害些。” “我们都好了,您放心。”予钧一行安慰着,目光便向一旁的楼靖扫过去。 “看你舅父做什么,”楼珺拍了一下予钧的手背,“还想瞒着我?是怪你靖舅父没瞒住?你们还敢跟我不说实话么?” “儿子不敢。”予钧忙赔笑安抚,“我只是想着,我和明珠的伤势都已经大好了,难道舅父没跟您说么。您不必担心,我们真的没事。” “呸。”楼珺轻轻啐了一声,“你筋骨粗糙的没事,人家明珠可是娇娇嫩嫩的女孩儿,你打仗就罢了,人家为了你这样日行千里的赶过去,还在前线中箭,你们——”楼珺眼眶渐渐红了,便转了头说不下去。 “母亲,我们没事了。如今一切都好。”明珠反握住楼珺的手,只是也没有太多可以安慰。 “你们啊,”楼珺转过脸来,还是忍住了没有让眼泪落下,“就没有一个叫我省心。阿珩,阿靖,你们两个也是。” “长姐,”楼珩带了些安抚的微笑,温言劝道,“您过来见予钧和明珠是高兴的事情,如何倒伤心起来,连我们也落了不是。世家子弟,江湖儿女,哪有不经风雨的,过来了就好。您说是不是?” 予钧心里却十分酸楚,当年他外祖父老英国公早逝,母亲楼珺以未嫁之女顶起整个国公府,几乎是拖成了京中最晚出阁的贵女。后来与夫君玄亲王决裂,也不是因着侧妃妾婢如何,说到底还是为了楼家,为了英国公府。在几位舅父眼里,母亲便是不折不扣的长姐如母。母亲的一辈子,其实为她自己打算或忧心的时候极少,喜怒哀乐,担忧牵挂,都是为了家人。 “母亲。”予钧再度撩袍跪倒,“请您放心,为了您,我们也会好好珍重的。”顿一顿,他在心里藏了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将来,儿子一定会将您接回京中奉养。” 楼珺一怔,楼珩与楼靖也同时向予钧望过来,众人皆是神色复杂。楼珺与玄亲王和离之事,其实比孝瑾皇后的出身不分明,更让玄亲王脸上无光。如今孝瑾皇后正位中宫,元德太子又已薨逝,玄亲王上位已经是指日可待。这样曾经在天下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打了玄亲王脸面的楼氏女,不是应该彻底遁世避祸,以免被重新追究么? 即便是楼珩和楼靖有为了扶持予钧而重归朝堂之心,也没有将楼珺重新送回京城这个虎狼之地的打算。毕竟睿帝再器重予钧,九五之尊的位置也要先交给玄亲王。予钧就算能当真登上太孙之位,也未必能做个有始有终的太子。 “母亲,我们一定会将您接回来的。”明珠也起身跪在予钧的身边,目光语气都满了信心与坚定。 楼珩看了他们夫妻一回,沉吟了片刻才道:“长姐,让明珠扶着您去歇一会儿可好?也能说说话。” 楼珺自然知道这是楼珩有话要问予钧,但看着明珠也确实贴心,便点了点头,扶着明珠的手往内里的静室过去说话。 待她们婆媳去了,楼珩才又看了一眼予钧:“起来吧。”言罢便往另一侧的厢房走,楼靖则仍旧在廊下侍立等候。 “予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楼珩倒也没有再对予钧有什么脸色,二人在东侧的厢房静室内相对而坐。 予钧颔首欠身:“知道,这句话我已经想了十年。” 楼珩沉默了几息,才又问道:“那明珠呢?” 予钧唇边自然就浮起了轻轻的笑意:“我虽然没有跟她说过,不过她知道我的心思。我们要做这件事,就一定能做的成。” 楼珩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便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予钧如何梗着脖颈说他心仪明珠。不过一年时光,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天纵奇才的英国公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那么一下下,那个时候他倒是还真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 当然,他所没想到的并不是政局的变化。元德太子病弱薨逝,孝瑾皇后的正位中宫,睿帝对予钧的亲信与重用,甚至包括如今玄亲王的急躁与冒进,其实样样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但是予钧所娶的妻子居然是纵横天下的连云主人,而且又与孝瑾皇后有这样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这倒是完全不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 予钧多年以来都盼着能将楼珺接到身边奉养,这个也是身为人子的常情。但此刻予钧言语之中的信心,却少不了明珠带来的助力与支持。 想到此处,楼珩又感到几分莫名的讽刺,不知道此刻在同一轮中秋明月之下,帝位在望的那一位,真的知道他多年来所伤害、放弃到了几乎反目的妻儿甚至儿媳,身后到底有怎样的力量吗? 第127章 天南地北 又问了几句,楼珩便微微板了脸:“你和明珠,近来到底是累成了什么样子?照你们这样的伤势,又这样操劳,还能等到那个时候么?” 予钧垂目:“其实还好。” “啪。”楼珩一拍茶几,予钧立时便挺直了背脊微微欠身:“舅父。” “好什么好?”楼珩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卷薄薄的旧书去拍予钧的肩头,“你们现在才几岁,连你带同明珠,两个人都亲力亲为到了这个地步,风声鹤唳,昼夜忙碌。为将为帅者,有这样不松手的吗?你们以为这样熬能熬几年?” 予钧听他语气里的薄怒,反而心中愈发温暖。楼珩当年与渭阳夫人慕容鸢的婚事不成,后来并没有其他的亲事。这么多年来,楼珩待他实在与亲子无异。这样的发作与斥责,分明都是过于挂念他的身体。 当即拱手受教:“舅父,是我的不是,今后必定改了。” 楼珩这才将那旧书放下:“伤势真的没什么了?刚才是不是敷衍长姐?” 这句话里的关怀之意就又更明显些,予钧便含笑应答:“多谢舅父关心,明珠将我管的很紧。虽然近来忙了些,但每日里的热汤热饭,针灸汤药,没一样落下。如今真的好了。” 楼珩又看了他两眼,没有说话。 予钧等了半晌,见楼珩眼光里带了点鄙夷之色,便小心赔笑:“明珠,真的很好。” 楼珩冷哼了一声:“行了,你的这点心思,全天下都看的见。”不过顿一顿,也点了点头,“你这媳妇娶的还是可以。” 予钧心里得意,又补上了一句:“前几天,皇上将锦衣令给了明珠。” “锦衣令?”楼珩微微扬眉,那块令牌虽小,号令的人也不多,但在真正要命要紧的时候,也是不比羽林营小多少。唇边浮起一次冷笑,“玄王爷实在折腾的过了。如今皇上看着孙媳妇都比他亲些。” “长兄,长姐说是时候用饭了。”楼靖近前欠身禀报,“晚间予钧和明珠还是不要回去的太晚才好。” 楼珩颔首:“好。先过去用饭吧。旁的过几日再议。” 当下众人一同在先前吃茶的西侧厢房用了清淡的素斋,一来此处是英国公府历代祖先的祭祀之所,不便大荤大腥,另一则,楼珩的意思也是多少要敬一敬元德太子。若不是元德太子实在身体积弱,还是能做一位宽仁之君的。 不过就算有这些顾虑思念种种,这餐饭也仍然是一顿难得的家宴。楼珩在楼珺身边也是神情轻松,虽不会时时说笑,到底也没那么严肃。说起来从予钧和明珠正式圆房成为夫妻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再与母亲舅父相聚,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首次“一家人”吃饭,气氛自然是欢喜融洽。 在这样的时候,楼靖却有些出神,两次夹菜都没夹准。一次是碰着了予钧的筷子,还有一次则是直接夹了姜丝入口。 楼珺见了便笑道:“阿靖,是惦记姗越和昭儿了?如今姗越的胎气还没稳固,等过些日子你也就回去了。” 予钧和明珠这才知道楼靖的妻子南姗越又有了身孕,立刻贺喜:“恭喜靖舅父。” 楼珺看了二人一眼:“待国孝出了,你们也得赶紧。” 明珠脸上微微一热,低头应道:“是。” 予钧抿唇偷笑,脸上的神色比明珠乐意多了:“是!” 楼珩看了他一眼:“这话可不能听听就算了啊。” 明珠只好又应了一声。这时楼珺转头望向楼珩:“你别光说他们,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这句话说出来,只有明珠偷看了楼珩一眼,楼靖和予钧则是见微知著地立刻低头,但彼此还是偷偷交换了目光。 这时明珠忽然想起了渭阳夫人所送的锦盒,那串红碧玺,还有行宫月夜图上有两只大雁,是什么意思呢?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想到这一句,明珠也低了头。 楼珩更加尴尬起来,若跟前只有楼靖和予钧也就罢了,只见过两三次的外甥媳妇都在眼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国公难得地顾左右而言他:“长姐,您吃菜,您看这芦笋。” 楼珺自然也知道有明珠在旁,还是要给楼珩留些面子的,哼了一声,终于放过:“明珠,以后予钧若是欺负你,只管跟母亲说。” 予钧哀鸣起来,虽然知道母亲只是转个话题,还是觉得自己很无辜:“母亲,这是哪里的话。” 楼珩立刻顺着接下去:“长姐说的极是。予钧,你必须好好待明珠啊,可不能欺负人家。” 明珠含笑应了:“是,那以后全凭母亲和舅父给我做主。” 楼珺点头:“对,只管告状就是。予钧若是对你不好,我便叫阿靖狠狠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明珠忙摆手:“这就不必了。母亲,我们挺好的,长公子待我很好。” 楼珺和楼珩不禁都笑起来:“瞧瞧,这样护着他。”顿一顿,楼珺又多了几分郑重:“予钧,你真是好好珍惜明珠才是。” 予钧颔首应声:“是。”言罢又故意叹一口气:“哎,明明是带着媳妇来见母亲,结果我又成了上门女婿。媳妇儿,你果然比你夫君招人喜欢多了。” 明珠明知他是故意说笑,叫气氛再轻松些,然而还是迅速想起予钧这些年的诸多不易,心里微微酸了一下,主动拉了拉他的衣角,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喜欢你。” 虽然是无声的一瞬,却又怎么逃得过楼珩与楼靖的眼睛?当即又是一番取笑。 直到月上中天,予钧和明珠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一路穿山林踏山路,折腾到了山下,等候的众亲卫也已经有些疲惫。予钧却已经收起了轻松神色,叮嘱石贲和韩萃:“对景山的布防务必小心。排查的范围再外扩三里。国公爷在的日子必须万无一失,片刻也不能松懈。” 众亲卫齐声应了,予钧才和明珠上了回城的马车。 这一路算是不长不短,马车也稍有些颠簸,予钧和明珠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些困倦,想来也是连日忙碌实在累的狠了。在楼氏的竹舍里强打着精神陪母亲和舅父时倒是还好,此刻便有些支持不住,马车走了大概一半路程,予钧便有些昏昏欲睡。 其实明珠自己也困倦的很,尤其是楼珩楼珺入京的事情上,羽林营和京策军不但不能帮忙,甚至还需要防范里面有玄亲王或旁人所安插的眼线,外围的排查和暗中保护主要还是靠连云帮的支持。但此刻明珠看着予钧的疲惫样子,还是觉得心疼的很,见他似乎要睡着,便格外将腰背挺直一些,将予钧搂进自己怀里。而看着他熟悉的面容,心里似乎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亲近与欢喜,静了几息,确定予钧的呼吸越发平稳而沉重,应该确实是睡着了,便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 谁知予钧却在明珠亲了一下之后便醒了,声音听得出倦意,更有熟悉的温暖:“明珠,你真好。” 明珠却皱了皱眉:“你刚才是不是装睡?” 予钧还是依在明珠的怀里,愈发撒赖一样腻了腻:“媳妇儿,你夫君如今真是累的很,哪里还用装?” “好吧,”每逢这个时候,明珠就心软了,这次也不例外,伸手给他按了按太阳穴,“那你闭目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按按。” 予钧拉过明珠的手亲了亲,随即依言闭目。 然而,当马车终于回到玄亲王府门前的时候,明珠反倒倚着车壁睡着了。 眼看白翎有些为难,予钧直接摇头示意,随即轻手轻脚地将明珠抱下来。 白翎当即会意,一路走在前面,叫众人不必行礼出声,予钧便横抱着明珠直接往长风居走。 不过这样小心也没有太大的作用,走到一大半的时候明珠还是醒了,看清了眼前的环境便吓了一跳:“我怎么睡着了?快放我下来。” 予钧微笑:“好好歇一会儿吧,你夫君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明珠听他声音这样温柔,心里也很甜蜜,再加上此刻确实离长风居也不远了,索性便乖乖依在他胸前,不再多说。 谁知回到长风居没多久,二人刚刚更衣完毕,还不曾盥洗,便听外间澄月禀报:“长公子,少夫人,王爷请您二位去正院说话。” 予钧和明珠都微微皱了眉,此刻实在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可? 第128章 山水轮转 匆匆过去正院,予钧和明珠都没有再仔细更衣,稍微整理了一下也就是了。 而玄亲王的衣着也很随意,似乎是在顾王妃的正院中安歇的时候得了什么消息,脸上的含怒神色倒熟悉的很,见礼时一个照面,予钧心里便大概有了个猜测。 “你们两个,”玄亲王坐在惯常的上座位置,“跪下!” 予钧皱眉:“自古以来,礼法仪仗,为的到底是天理公道。王爷这个时辰将我们叫过来,还请先缓缓您的雷霆之怒,到底有什么着急要紧的缘故,请先行赐告。” 玄亲王怒道:“如今国丧家孝,都是守素守丧的时候,你们两个居然出城游玩,又在府中公然淫.乱亲密,你们好大的胆子!” 予钧直视玄亲王:“孟子说嫂溺叔援,权变之计,不失礼法。我自己的妻子困倦乏累,由我亲自抱回房中,到底是如何不合礼法,又如何淫.乱了?王爷如今不也是坐在王妃的房里吗?” “放肆!”玄亲王斥道,“你如何敢与本王这样说话!” 予钧心里一哂,楼珩每年祭祖的时间都是固定的,玄亲王之前也未必不知道,只是并没有什么相互为难的必要罢了。如今看连云帮排查的结果,今年玄亲王不只是有为难的必要,而且还是很花了些力气追踪探查。 只是,明着的兵力压在予钧手里,暗中的动作谁能玩的过连云帮?予钧和明珠一明一暗,几乎将玄亲王所有的动作都直接扼杀在半路上。莫说能靠近楼家人做什么,几乎连方圆十里都靠近不得。 难不成玄亲王跟上回韶华赐婚的事情一样,因为心中有别的怨气,就想借题发挥么? 父父子子到了这个地步,既然表面功夫做不下去,那也实在不必做了。予钧沉声道:“太子殿下新丧,皇上龙体欠安,国事这样繁忙,王爷不想着身为嫡皇子为君父分忧,却拿着臣休沐之日的杂务、臣妻回房路上的动作这样的小事情做大文章,实在本末倒置。还是说王爷觉得我如今京策军与羽林营的公务不够繁忙,想再一顿家法板子将我打个半死?王爷若真有这想法,还请您先请旨吧。” 玄亲王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起来,随着予钧在宫中一再的清查替换,如今他在宫中的人手越发短缺,但他还是听说了睿帝似乎在予钧得胜回朝之后,细问军务和伤势之时,特地恩赏了一道密旨。密旨的内容是说予钧战功赫赫,沉伤累累,且身份贵重,人品端方。上至三法三司,下至家法祠堂,皆不许刑责上身。若真有滔天过犯,需刑求拷问,必须直接上本请旨,宫中再行传杖。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玄亲王其实是半信半疑。 身为天家子弟,祠堂宗族就是太庙皇陵,至于三法三司,连旁支宗亲都很少审问,罔论皇子皇孙。除了年初那顿忽如其来的御前廷杖之外,唯一会对予钧刑责上身的也就是玄亲王府的家法。睿帝若真有这样一道密旨,那分明就是要护着予钧不再挨王府的板子。 但当时玄亲王也有一点犹疑,这是一道密旨的话,个中的内容和消息如何就能全然泄露出来,完完整整地传到自己耳中? 难不成,这所谓的密旨是予钧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只是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田猎大典、睿帝大发雷霆之后,玄亲王终于能稍微沉住气一些了。不论是因为姚略等几个谋士的苦苦劝谏终于被玄亲王听进去了一些,还是因为元德太子终于过世,现在的玄亲王终于意识到不能再一味忽略睿帝对予钧的器重与立场。 带了对那道密旨“宁可信其有”的心,玄亲王的气势便弱了些,父子对峙之间就静了几息。 顾王妃虽然对朝局的反应并不算敏锐,但在有关玄亲王的情绪心思上却敏捷的很,遇见这种尴尬的时刻立刻开口缓颊,向着站在予钧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明珠温言道:“明珠,你身为大少夫人,实在也不太尊重。长公子行为若有不妥,你在旁规全也是本分,如何在国孝中还能——” “还能如何?”明珠直接截口,“王妃有教诲不要紧,但一字一句最好有真凭实证。肆意诽谤的代价,田猎大典里皇上已经昭告百官。您可以觉得我不贤不孝,但要是借着我来踩长公子的名声,王爷也容不下吧?” 提起田猎大典里的杀一儆百,顾王妃也变了脸色,美丽娇弱的面孔上立刻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玄亲王眉头紧锁:“放肆!” 予钧忽然觉得无味至极,玄亲王难道就没有些更有力的手段,只能在自己的王府里这样吹胡子瞪眼么?而顾王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更上台面一点、格局再大一点? 想到此处,予钧简直想转身就走,但未免真将玄亲王触怒到一个不可收拾的情形,还是耐着性子淡淡道:“皇后娘娘虽然正位中宫,皇上还有其他有德有才的皇子。再这样无事生非,小题大做,闹到了一个地步,您断送的并不是我们的前程。王爷三思。也请王妃三思。” 这话可以算得十分严重,然而也可算得十分坦诚,玄亲王就算积攒了再多的怨气愤怒,或是再如何从内心觉得予钧夫妇就应该按着礼法恭敬孝顺,他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警告到底是何意,以及这话到底是虚言恫吓还是当真可能发生。 总而言之,在这一瞬间,玄亲王竟然也有片刻的失神,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处处妥帖,高华大气,甚至让他都会在某些时刻自愧不如的女人。 “长公子这话,也……也太……”顾王妃捂着胸口,仿佛是头晕胸闷的样子,也了半天并没说出什么,竟然接着就嘤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玄亲王正好借机下台:“请太医,请太医!”又向予钧夫妇摆手,“滚,滚!” 这一场极小的冲突之后,玄亲王府内部也再度平静下来。因着元德太子身故带来的国孝家孝,年轻的众夫妇们并不能太亲近,丝竹宴乐的彻底禁止也不用说。王府里唯一还热闹些的地方便只有玄亲王的书房,幕僚属官们进进出出,比之前更多了些。 但有关长风居的来来往往,以及予钧明珠的出入行动,玄亲王倒也没有再找麻烦了。 八月十九,楼家祭祖,予钧和明珠再度一同前往景山竹舍,一同致祭。 一如往年,漫长而庄穆的祭礼在转日清晨才得完成,而在进入静室议政叙话之前,明珠终于将犹豫了许久之后才决定拿来的那个锦盒并内里的红碧玺一同交给了楼珩。 楼珩打开锦盒盖子的一瞬间,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眉梢眼角,面部神色也都没有任何的明显变化,楼靖与予钧明珠三人还是本能感受到了某种气息,同时各自低头。 沉默了几息,楼珩才将那盒子又盖上,直接转了话头:“过来静室这边,先说一下北戎的事情。” 楼靖和予钧欠身应声:“是。” 楼珩又望了一眼明珠:“明珠也过来。” 明珠躬身道:“是。” 天南地北,山水几重。 多年之前的风雷激荡,与即将到来的河山倾覆,似乎都在这个时间汇聚在寂静的竹舍静室之中。楼珩、楼靖、予钧和明珠四人相对而坐,每个人的言语都不多。然而字字句句,甚至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换目光,都在一点一滴地撼动着,或者说影响着大盛江山的方向,甚至包括北戎南夷这些邻国属国的未来。 八月二十一,楼珩与楼珺启程离京,返回泮月居。而京中的形势则如同玄亲王府内部的格局一样,保持着暂时的安稳与平静。 又过几日,便是晋王妃的寿辰。经过了数日的调养,晋王妃的精神终于又好了些。只是因着国孝,晋王府也不会大办家宴,只是给悄悄送了寿礼过来的亲朋好友回送一盒寿面示意而已。 为此,顾王妃还特意将明珠叫了过去,好像一切龃龉冲突都从未发生过一样,温言细语地询问明珠在寿礼上有什么想法,又拿出了一份厚礼清单:“你觉得这样可还妥帖么?” 扬手不打笑脸人,明珠也从心里并不愿意跟这样娇弱的顾王妃多起冲突。当即接了礼单看了看,按着先前所看见的长风居并王府旧例而言,的确是很丰厚,便颔首到:“王妃有心了。不过长风居会单独送礼,就不跟公中一起了。” “这是自然,”顾王妃微笑道,“你们都是这样孝顺知礼的孩子,给祖母单独预备寿礼自然是应当的。” 这一回明珠倒倒稍稍侧目了,孝顺知礼?今日的顾王妃是要做什么? 然而随口客气了两句,顾王妃并没有再提出任何问题或是要求,而是柔声道:“看时辰长公子也快回府了,我也不耽误你了。” 明珠欣然告辞而去,只是回了长风居,待予钧确实回来也不免提起此事并心中疑惑:“今日顾王妃倒是大方的很。” 予钧随口嗤笑:“或许是那日敲打王爷确实有了果效罢,昨天你没留意萧佐说的么,姚略往书房里也送了一份礼物,拿了些药材茶叶之类的东西过来。虽然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东西,但比起先前王爷拿来打发我的,还是好上不少的。而且姚略这一回还拖拖拉拉,硬是扯着萧佐坐了半个时辰,翻来覆去所说的就是王爷这几天如何听见了郗老医正所提起你我的伤势,真真觉得你我舍身为国,所以王爷很是挂心甚至有些悔意,因为先前家法太过严厉云云。” 明珠听了只觉得好笑:“我昨日只跟白翎商议泉州的事情来着,倒没留意萧佐跟你抱怨什么。不过王爷这是要做什么?姚略,顾王妃,先后作出如此姿态,这是跟你低头?” 予钧伸手拿起桌上的福纹青瓷壶给明珠倒了一盏茶:“便是要低头,也是向着你我夫妻二人一同低头。少夫人,您如今在皇上跟前的脸面也不小啊,我对谢仲耀大统领可没有直接号令的权力。” 明珠一哂,也顺着他说笑的意思接下去:“说的极是,那长公子也来听我的号令罢。” 予钧伸手将明珠拉到自己跟前,坐在自己腿上:“谨遵夫人的令谕。” 明珠双手环着他,板着脸想了想:“本夫人命你以后每日酉时一刻归府,不得有误。” 予钧揽着明珠纤腰的右手紧了紧:“不许这样顽皮,酉时一刻哪里回得来。” 明珠一脸失望:“哪怕骗骗我也不成么?” 予钧失笑道:“夫人说的倒是轻松,为夫哪里敢。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么?是刚送了霍三爷离京罢,那一场碧水别院的鸿门宴,当时我若说错了一个字,估计便直接叫夫人的属下大卸八块喂鱼去了。” 提起那一场对霍陵的京畿截杀,明珠的脸色就不那么轻松了:“时间过得倒是真快,转眼便一年了。如今再看当时的那场截杀,想来跟玄王爷也脱不了干系。” 予钧颔首:“那时候的线索还不确定,但是看着去年底在景心静苑那件事的风格,这可能性还真的不小。不过王爷在江湖上的能力也就仅此而已,霍三爷不会有事的。” 明珠点点头:“这个自然。王爷是不会再有机会的。” 第129章 早立国本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天裕末年间有关储位的更动与波折,还是叫人津津乐道。不管是为了当中的跌宕起伏,还是为了内里的人情冷暖,文人墨客的评论,街头巷尾的传闻,因着讲故事之人的不同,总会有些不同的起点。 有些人惯于从元德太子的大丧开始讲解,也有人将郴州荆阳一战为开篇的起始。但在大盛的史书批注之中,真正为江山尊位交替的这一场风云激荡拉开序幕的,则是八月二十七日的那一道奏折。 中书长史上本,请求睿帝早立国本。 对此,朝臣们一片静默。自来储君尊位,便再是择贤择明,也要考虑嫡长之分。睿帝的原配裴皇后只有元德太子一子得以成年,而如今的中宫孝瑾皇后也是只有一子玄亲王。那么请求早立国本,也就是要为玄亲王确立名分。从先前睿帝一步步扶持孝瑾皇后正位中宫的动作上看,这一道奏本应该是符合帝心天意才是。尤其如今睿帝已经年过七旬,便是在元德太子大丧之后几日便确立储位也算不得太凉薄。 然而让文武百官们颇为意外地,这一道奏本竟然被睿帝留中不发。中书长史虽然未被当场斥责,然而九龙御座上的睿帝脸色却并不好看。 难道睿帝并非属意玄亲王为太子? 朝会上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随后在京中的公卿百官之中,各种各样的流言与议论便如星火燎原,迅速开展,其中自然也包括与此时心急上火到有些牙痛的玄亲王相距不过数百步的长风居。 “皇上还是心里有气。”予钧亲手给面前的明珠和楼靖各倒了一盏茶。既然玄亲王已经开始找杀手去袭击楼珺的行程路线,那他们也不能一味的防守。再度听到泮月居那边有人试图窥探之后,予钧便索性叫楼靖不必在碧水别院等着他过去议事,直接自中门而入,正大光明地拜访长风居书房。 毕竟楼家当年是选择退离朝堂,并非获罪而逃,先前各种低调是为了避忌玄亲王,如今却也不必了。 楼靖拿起茶抿了一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皇上在扶持皇后娘娘正位中宫的时候应该还是属意于王爷的。但是东宫屡屡出事,皇上不可能不心寒。” 予钧看着楼靖的神情也皱了皱眉:“靖舅父喝不惯这个茶叶?” 楼靖笑道:“还能喝的下去,还好还好。” 予钧撇嘴:“若拿这茶与国公爷的手艺相比,那您眼界也太高了些。” 楼靖笑着摆摆手:“那还不至于。长兄近来烹茶的时间也不多。” 予钧疑道:“珩舅父竟然忙到这个地步?” 楼靖神色有些微妙:“还可以。” 予钧和明珠对望了一眼,其实楼靖七月到京中之后说要留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想到楼珩有可能也会重归朝堂。只是在祭祖之后的那次谈话之中没有说准。但此刻看楼靖的意思,还是很有可能的。 “昌亲王府近来如何?”楼靖又抿了一口茶,最终还是带着那一点点的嫌弃放下了,转而望向明珠。 因为青江之事与泰郡王的关联被重新提起,这数日来明珠除了照顾予钧的身体之外、处理连云事务这些常规的事情之外,更多还是在继续追查有关昌亲王、泰郡王并渭阳夫人等事。 “昌亲王是不是对大位仍旧热切,并不好说。”明珠对茶的要求不高,倒是不那么嫌弃予钧亲自烹的这一盏,仿佛鼓励一样又喝了一口,才回应楼靖,“从元德太子大丧之后开始,昌亲王最多出入的就是东宫和太庙,王府的幕僚也没有什么增减,甚至比先前还更安静了些。我和萧佐也谈过这个问题,其实百官众臣会以昌亲王为玄王爷最大的对手,主要的原因还是皇后娘娘在妃位的时候与瑜妃同级并尊多年。但如今看起来,皇上的圣意这样清晰明显,昌亲王和誉国公府未必会逆风而上。” 楼靖颔首:“慕容家能多年屹立不倒,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皇上虽然年迈,理政的铁腕却丝毫不逊于当年。此时此刻,一动不如一静。中书长史这一道请立储副的奏本,绝对是让皇上更不痛快。这若是玄亲王授意的结果,也未免蠢的过分。若是旁人的授意,却叫皇上以为是玄亲王的急躁,那机谋本身倒还算得有力。只是玄亲王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应对,主动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如今不言不动,就是最好的回应。” 予钧接口道:“这一位中书长史陆江平历来是个中正持中的人,并没有特别倾向玄王爷或者昌亲王,因而这一道奏本也叫人有些摸不清楚。” “至于泰郡王么,”楼靖唇角一挑,笑意颇有些深长,“当年还曾经向待字闺中的渭阳夫人表明过心迹呢。” 明珠微微扬眉:“如今的泰郡王妃是渭阳夫人亡夫的妹妹,其实也算有些关联。但看起来泰郡王和渭阳夫人并没有多少往来。渭阳夫人在元德太子身故之后这些日子也很沉稳,果然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儿。” “这个自然,”予钧点头,“老誉国公慕容覃已经回江州,如今的誉国公慕容辽行事完全承袭了其父的沉稳之风,只专注于手中的实权与政务,并不太向外伸手。元德太子尚在的时候渭阳夫人是有过一些动作,不过现在是沉静下来。说到底,也是我与玄王爷已经要翻脸到了明面上,慕容家自然会选择隔岸观火。” 明珠沉吟了几息,又续道:“至于青江的事情,当年的凶手应该是一半一半。我外祖父连英川有牵扯进淮阳的私开铁矿之事,我父亲原本那个时候就有意带着我和妹妹连同母亲回京看望祖父祖母,后来得知了铁矿之事,自然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理。连老爷子想除去我父亲,就默许了他庶出的子女带人在青江截杀我们。但是连景玥和连景琭的实力远没有这样强,尤其是我二舅父连景瑜也赶来支援,当时若没有赤霞派等其他外来力量的协助,我们一家并云江堂的众人绝对不会在青江死伤这样惨烈。” 楼靖轻叹了一口气,神色越发凝重:“泰郡王当年在江淮和泉州公干的时间不算太长,若说当中有他的参与和指使,还不如看淮阳铁矿案子真正的利益相关。当初淮阳地方上胆大包天,将铁矿的事情私瞒不报,当然是有京中的授意。但是淮阳案发的时候是天裕三十七年,那时候国公府已经退出朝堂。若我所记得不错,当时京中所有的皇子都在拼命撇清,因为一旦牵涉其中,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大罪。而当时疑点相对比较重的,其实是已故的元德太子。元德太子那个时候身体还没有衰弱至此,但之前一年,也就是天裕三十六年,皇上曾经大病一场,朝中也是很动荡了一阵子的。总之那件事情之后元德太子的外家裴氏一族就有些不得意。但当时国公爷心里在怀疑的人,却另有其人。”楼靖说到此处,便顿了顿,似乎后面的话有些不好出口。 予钧大概知道他的顾虑,便伸手去握住了明珠的手,又向楼靖道:“靖舅父,如今都是一家人,有话直说无妨。” 楼靖见明珠目光澄澈而镇定,并没有太过激动或者急躁,与予钧相握的手也十分稳定,便微微颔首,继续解释:“当时国公爷所怀疑的人,第一,是渝州帅府的副帅,韶华郡君的父亲顾常焕。第二,是当时已经独立开府的渭阳夫人,慕容鸢。而第三个叫国公爷特别留意的,正是如今你们所在调查的泰郡王。” 明珠的面色还算平静,但和予钧相握的手还是紧了紧。垂目沉默了几息,忽然又望向楼靖:“如果说当年淮阳铁矿案最直接的利益相关方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那么母亲与玄亲王和离,英国公府退出朝堂,最大的得利者又是谁?” 第130章 番外一 “用力!用力!” “娘子用力啊!” “怎么样了?” “娘子用力,用力啊!” 无边无际的疼痛与黑暗蔓延,耳边回荡的,一直是李嬷嬷老练的引导,苏合焦急的催促,沉水迫切的询问,还有……还有隐约约,院子中男人沉着冷静的声音:“……她先到你府上,待宗正司打点好,你就上册……” 她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身体不断地下坠,缓缓地,深深的。 “哇……”婴儿响亮的啼哭终于响起,苏和惊喜交集:“娘子,娘子,是个小少爷!” 李嬷嬷和沉水却淡定得多:“娘子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吧。主子明日来看您。” 闭着眼睛,她说:“我要抱一抱他。” 软软的,小小的身体。 她轻轻地抱着,并没有睁开眼睛。 侍女们进进出出端水盆,送参汤,清理狼藉,都将脚步和声气放到了最轻。 苏合捂了自己的嘴,泪落无声。 只有初生的稚子,无知无畏地响亮哭着。 又片刻之后,她低低道:“苏合,抱出去给婧娘。”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落下眼泪。 只是昏睡,昏睡,昏睡。如同数十年后的此刻,天裕四十七年的田猎大典,她昏迷着躺在千金一尺的锦绣宝榻上,掌金印行玉笺,位同副后。在普天下的女人里,没有比她的位分、尊荣更高的了。 她不后悔。 因为世间从无双全法。 自从在南华猎场,少年睿王亲口说:“带她们母女回京,找最好的郎中医治。”她就知道,此生此身,终属君上。 所以,当那温润如玉的君子低低问道:“我去求主子,好不好?” 她摇头:“我是王爷的人。” 当那俊秀文华的端王凄然问道:“你是为了他,是不是?你从来没有对我真心过,是不是?” 她点头:“是,我是睿王的人。” 从记事起,墨刃无光,血染连疆,夜战无形,杀人无音。她从父亲身上看到的,便是死士暗卫,以命事主。然而一切终不再相同,就是腹中的小小生命。 她没有求睿王什么,只是辗转找了出身墨族暗卫一族的遗孀婧娘。她叫沉水去跟睿王禀报:“主子若许,这孩子交给婧娘,自此如滴水入海,永不相见。主子若不许,便不。” “娘娘,娘娘!”白芷的声音又温柔又急迫,“娘娘,娘娘!白翎姑娘,娘娘怎么还不醒转?”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娘娘许是倦的很。” 倦得很,是的,倦的很。 端茶倒水,梳头铺床,研墨,添香。她以最卑微的姿态在他身边服侍了五年。 书房侍立,夜谈聆密,护卫,杀人。她以最信任的亲卫身份又在他身边服侍了五年。 原以为,一生也就这样了。 直到他要了她,却没有给她名分。他在榻上细细引导她,仿佛一切的亲密都是一门最精密的武功,她沉默温顺地学习着。 然后,披上粉色妾侍的喜服,嫁入了端王府。 猝不及防的,并不是这样的安排,而是端王眉梢眼角的温柔,音容笑貌的淳厚。 她嬉笑怒骂地应对着,婉转缠绵地服侍着,仿佛活在端王府里的是另一个人,不是沈琳琅,不是墨璃,更不是什么金印玉宝,凤驭六宫的明玉莘。 她有孕的时候,端王那样欢喜。 她不得不夜夜都将那枚八角金钗握在掌心,时时提醒自己,你是谁?你是睿王的人,你是墨璃,你是沈琳琅。 端王奉旨自裁的那天,她亲自去送了毒酒。 端王说:“你这辈子给了他,下辈子给我,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就如同她此刻,听着睿帝低低地唤:“阿璃,阿璃。”她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倦的很。 “贱人!”那是天裕三年罢?新宠得意的菱嫔真是美丽,她精致的面孔,婀娜的风姿,一直如同洁白而骄傲的天鹅。 听着菱嫔一连串恶毒又鄙视的言语连珠而出,她却走了神。 她并不生气。菱嫔出身高贵,容颜绝色,年纪又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视之高几乎只在裴皇后之下。 若是在王府里,也是侧妃了,也是她名义上的主子了。 入宫这样久,她还是常常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出入书房的女史,而非蘅馨殿的瑾贵人。 “这是做什么?”身登大宝的睿帝面容依旧清俊非常,只气度多了十分的雍容与刚毅。 她摇头:“回主子,没什么。” 睿帝皱眉:“菱嫔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地说来。” 她本能地复述:“菱嫔说,贱婢,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好名牌儿上的人物,做丫头时就爬主子的床,又跟不知道哪里的野男人怀了身子,还当自己清白清高的不得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充大样。贱人。” 她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地演出来,连语气音调几乎都一模一样。吓傻了哭晕了的菱嫔不知道,这是她多年刺探情报的习惯。若不将原本的语气还原,这消息说不定就失了真。 随后的谕旨震动天下,出身宣恩侯府的嫡女菱嫔因为与明氏一族远房族女之争,睿帝下旨白绫绞杀,宣恩侯夫人教女无方,褫夺诰命,宣恩侯府目无宗室,降级夺爵。菱嫔身边近侍杖杀,杂役流放。 她听着那谕旨,不欢喜也不震动,一切仿佛都跟她没有关系。 睿帝夜夜留宿蘅馨殿,直到她再度怀了孕。 “母妃,母妃。”玄亲王的声音中透了倦意。 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她不想醒,但儿子的声音……她不能这样一直不醒…… 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睿帝抱着襁褓里的婴儿说:“看,我们的儿子。” 他哭了? 她唇角似翘非翘:“孩子怎么样?主子——” 他抓住她的手:“不许再这样叫。朕的名字是敏苍。” 她闭了眼:“陛下。” “叫朕敏苍。” 这一句话,竟然重复了三年。 她终于叫:“敏苍。” 那一刻,龙行天下的大盛仁睿皇帝,有孩子一样欢喜的笑容。 曲曲折折至此处,她平静地继续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他,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停止爱他。因为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他。 君恩深重之下,自然有雨露也有雷霆。 她一贯的回应便是温顺而沉默。 人人都说,这样是无趣而不讨喜的。睿帝却好像着了迷,几十年如一日,将她放在掌心。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其实并不知道,但她也不想知道,或者说觉得自己不必知道,她已经习惯无条件地信任他,无论他所给她指的路是刀山火海,还是金风玉露。 被那个孩子看出了身份。 她莫名觉得亲切。似乎,她是谁,这个答案,在兜转了数十载之后,重新又回到了原点。 很特别的孩子,武功真的很好,那样从容又镇定,很轻的年纪,却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她不担心,也不忧虑。她知道,那孩子不会害她。 有一瞬间,她想,倘若此刻身死,自己到底是谁呢?安享妃陵的自然是明氏瑾妃,衣冠随着端王下葬的是宜人沈氏。 终于,瑾妃娘娘醒转了。 太医院、翊卫营、晋王府、玄亲王府、乾康宫、处处都松了一口大气。虽然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但性命都是保住了。名留青史的方式虽不甚多,但成为睿帝朝间第二道因瑾妃而大开杀戒的榜上之人终归代价大了些。 整场风波中唯一落好的锦瑟宗姬明珠奉旨随驾侍疾,瑾妃唤其近前:“在百花谷里,为墨璃立一块牌位吧。” 第131章 楼靖起复 九月初五,睿帝的一道短短的旨意再次石破天惊,打破了京中充满流言蜚语的暗涌局面,将睿帝的心思从明朗的方向进一步推向落实的细节。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着原泉州郞将楼靖,起复为从二品京策郞将,协理京策九门防务。 一石激起千层浪,英国公府楼家旧宅的大门虽然未开,内里已经开始有人活动。天行镖局护送着一趟又一趟的箱笼车队,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灰袍家丁青衣仆婢,京城暗夜之中曾经黯淡无光沉寂了十数年的英国公府之中,灯笼烛火正一点点地重新燃起点亮。 对于文武百官而言,这可以算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玄亲王与长公子予钧不睦,天下皆知,但睿帝显然对于予钧的器重已经如此显明,随后要为他建立辅政的班底也是常情。 京策军的人数原本是只有九千到一万,但随着羽林营编制的扩张,如今京策军也增加了五千左右的编制,整体的京城驻军包括翊卫司在内,总数已经达到了将近四万人。之前予钧统领羽林营整顿上下防务,只能说控制了大半个京城的兵力,但到了如今京策军交给了楼靖,而与谢仲耀直接相关的翊卫司锦衣令则在明珠手里。可以说整个京城的内外防务已经完完全全掌握在了长风居。文武百官,宗亲公卿虽然对此很是议论了一番,但随着京城兵力的毫无悬念,局势也就更加平稳。 在这样的情况下,玄亲王的姿态远比重归朝堂的楼靖还要更加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想知道,此时此刻,大位在望的玄亲王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而玄亲王在睿帝这样的连番动作之后也终于沉下心来,并没有对于楼靖的重归与上任显现出过多的情绪,甚至还打发姚略去英国公府随众送了一份中规中矩的贺礼,随后并没有再向予钧多说什么,甚至顾王妃都以身体疲累病弱为由,免了明珠的请安。 明珠自然是乐得不与顾王妃多见面,索性在忙碌的帮务与政务之间,多抽了一些时间去晋王府看望祖母。晋王妃吃了整整两个月郗老医正的汤药之后终于精神恢复了一些,但毕竟年迈体弱,也只不过是能多坐着说说话罢了。 此时因着楼靖的起复,而且是到了京策军这样一个要紧的职位上,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如今睿帝是在为予钧铺路,晋王妃居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握着明珠的手百感交集:“明珠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只是以后的路,怕是也不那么好走。凡事多跟长公子商量着,千千万万要保重啊。” 明珠抿唇一笑:“祖母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晋王妃点点头,又带着忧心神色问道:“那王妃呢?你侍奉的时候千万谨慎些。” 从嫁进玄亲王府开始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一天乖巧儿媳的明珠有些哭笑不得,大宴小宴几番交手到如今,其实顾王妃现在是从心里真不愿意见到她。只是这话说起来便长了,明珠也不想让晋王妃太忧心,便随口含糊过去:“知道了。” 正说着,韶华郡君亲自送了汤药过来:“祖母,吃药了。” 姜嬷嬷忙上前接了,跟黄芪一起服侍晋王妃吃药,韶华便坐下与明珠叙话:“三姐姐,你近来可好?” 明珠微笑回应了几句,但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按着前一次与楼靖和予钧的讨论,当年有关淮阳铁矿的案子,楼珩也是怀疑过顾家人的。虽然明珠自从入京以来,最好的朋友就是韶华,但青江之事实在太重大,因而此刻笑容就有些微妙。 韶华倒没什么感觉,还是很高兴看见明珠,毕竟回京之后明珠越发忙碌,国孝之中又不便太多走动,二人也是许久没见了。 “你如今在晋王府可还适应?”明珠见韶华是真心欢喜,心里也是微微一软,温言关怀。 韶华郡君微笑道:“一切都好,世子夫人待我很宽和,我们跟兄弟妯娌也都很和睦。” 明珠知道韶华是个极为讨喜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有太多的问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父母都还好吗?” 韶华神情轻松:“也都挺好的。我母亲如今气也平了,而且听说南夷国内的局势也平定下来了。或许过些日子,我也会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若是母亲真的很想回南夷,还是能想想办法。至于我父亲,”韶华顿一顿,丽色无双的面庞上多少还是带了些黯然,“听说秦姨娘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很出息,如今西南也安定,父亲可能就安心教养我的弟弟妹妹罢。” 南瀛郡主作为顾常焕的正妻只有韶华郡君这一个女儿,那其他的弟弟妹妹自然就是贵妾所生的庶出子女。韶华自小就在京中,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很短,想来内心也是希望得到父亲关爱的。 明珠拍了拍韶华的手背:“你还是宽些心罢。有些管不了的事情就不要管了,人说出嫁从夫,你以后就做个欢欢喜喜的明三夫人就好。” 一提到明重山,韶华的笑容立刻甜蜜起来:“嗯,三哥待我很好。” 这时晋王妃吃了药,便有些困倦,明珠心里惦记着长风居的种种内外事务,也不便久留,又跟韶华说了几句话,便直接告辞而去了。 九月十九,万众瞩目、翘首以待许久的旨意终于自中书省昭告天下。玄亲王身为中宫嫡子,身份贵重,正式册立为储君,赐号玄康。顾王妃为太子妃,如今的玄亲王府正式升级为太子邸。 此刻仍在东宫的元德太子妃妾女眷,则将在元德太子的百日丧期结束之后也迁出东宫,移到承晖园养老。元德太子妃文氏封为怀惠夫人,俸禄与亲王妃相当。 而同一日的另一道旨意,则是直接在朝堂上当场宣读,立予钧为皇太孙,册明珠为太孙妃。待怀惠夫人并元德太子女眷迁至承晖园,太孙夫妇便迁入东宫。 这道旨意一出,已经隐忍了数日的玄亲王几乎要当场气晕过去。睿帝重视予钧,扶持太孙,这样的例子在历朝历代虽然不多,却也是有的。但似他这样太子在宫外开府,太孙入主东宫的例子,却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但他到底还有理智,也刚刚接到了册立储君的圣旨,因而虽然瞬间气的发昏,到底还是撑住了没有太多的反应。当日散朝回府,太子玉邸的牌匾几乎是跟太医同时到的府里。消息传出,朝臣们反应各异。 有人赞成,认为皇上如今年迈,又格外看重太孙,那么叫太孙夫妇直接到东宫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将来帝位传承,玄康太子登基之后,太孙也要升级为太子,届时还是要入主东宫的。 也有人觉得睿帝如此安排有失妥当,玄康太子毕竟是太孙的父亲,即便皇上看重太孙过于玄康太子,到底父父子子,尊卑有别。如今太子玉邸在宫外,太孙却要早一步入主东宫,岂不是有失伦理纲常。 但更多的朝臣还是选择隔岸观火。睿帝此举固然有不妥之处,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普天之下人人皆知玄康太子与太孙之间关系紧张,睿帝这样安排还是护着太孙。而且从如今京城的兵权和格局来看,睿帝虽然年过古稀,但治国理政的铁腕强权竟然犹胜壮年之时。再说白一些,睿帝决意要扶持予钧,自然就要做到万无一失。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任何一道谕令都不容质疑。 对此,予钧和明珠多少是有些意外。 太孙的名分,已经呼之欲出,人人心里都有个数。但是玄康太子府邸在宫外,太孙却直接入主东宫,就连予钧和明珠自己也没有想到。就如同去年的那道赐婚旨意,无论妥当与否,都是睿帝的金口玉言,天恩厚赐,只能承受。而从此时起到东宫交接的这十几日时间,大概就是予钧和明珠在长风居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府中上下最尴尬的时间。 第132章 名位初定 两位太医在太子邸会诊了半日,最终回报的结果是太子过于操劳,以致肝气郁结,气血不调,还需要静养为好。玄康太子吃了两碗药,又与姚略等幕僚属官计议了几回之后,终于重又平静下来,将府中众子皆唤至正堂:“皇上恩旨既下,以后予钧与明珠便不只是你们的长兄长嫂,君臣之分,尊卑有别,需得放在心上。” 予钧和明珠坐在仅次于玄康太子的座位上,脸上神色都很平静,同时心里也在各自戒备。 先前的玄康太子虽然过于暴躁,行事也并不是非常公道,但有一宗好处,便是将心中的惊怒急切都流于表面。如今这样谨慎沉稳起来,也就是静下来在预备后着,自然也会更难应对些。 众人皆躬身应了,予锋按着排行的齿序站在三公子予锟后面,低头不语之间,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神色。在后方的六公子予锐和宜华郡主脸上倒是有些不情不愿,跟最末一位,看着便欢欢喜喜的七公子予镌对比鲜明的很。 太子妃待玄康太子说完,也象征性地补充了几句后宅和睦,恭敬孝悌的叮嘱,又向明珠道:“以后太孙妃常在宫中,皇后娘娘那厢的尽孝,也就有劳多费心了。” 明珠欠身应了:“是。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玄康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一场会面便这样平平静静地散了。 再回长风居,府内府外的礼物便像流水一样开始送进来,而予钧和明珠身边的人手也开始进一步调整调动,以应对将来的格局变化。 首先寒天、韩萃等人会从原先的羽林营身份转入翊卫司,不编入皇城巡防,而是作为东宫卫队。侍女当中澄月已经和燕衡定亲在即,而墨音也在北墨早有亲事,二人会在明珠和予钧离开长风居之后转到碧水别院去各自备嫁,不入皇城。而白翎与染香直接录入尚务司为东宫女官之外,又从再次一等的侍女之中精选了年纪尚小,但稳妥出挑的青鱼和采绿,补上为明珠到东宫之后的近身侍女。 人员与职任交接之际,明珠倒更放手些,除了继续与予钧和楼靖商议政务之外,甚至还多了些时间与心思去亲手做了些汤羹吃食。至于那些陆陆续续送进长风居的帖子和礼物,就完全丢给白翎等人去操心。先前这样的事务都是墨音先经手第一次,然后才交给白翎整理第二次,最后将顶顶要紧的送到明珠跟前。 如今因为加上了青鱼和采绿,墨音与澄月一厢忙着教导和交接,但在做事的时候也确实得了帮手。虽然事情比平时要繁杂些,倒还保持着惯常的有条不紊。 楼靖冷眼看了几日,也不由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连云主人果然驭下有方。” 明珠随手给予钧添了银耳汤,笑道:“论起驭下之道,远有泮月居,近有天行镖局,只看长公子的令行禁止,我们这样的江湖人也不敢班门弄斧。” 予钧拿起来喝了一口:“这也太热了。”随手便将明珠跟前那已经吃了几口的那半盏抢过来喝了:“连云驭下之道,既有北墨的传承,又有飞云郞所擅的兵法,在靖舅父跟前不必这样谦虚,又不是国公爷夸你。” 明珠拦了一下予钧没拦住,只好看着他将自己的半盏银耳汤喝了。虽然夫妻之间吃同一碗茶饭也没什么,但到底是有些顾忌楼靖在跟前,手上没抢过他,脚下便用了力,暗暗踩了予钧一脚。 予钧一痛,这最后半口银耳汤差点喷在自己碗里。 楼靖自己与南姗越也是恩爱夫妻,刚成亲的时候也是什么花样都出过。此刻只是哂笑着白了予钧一眼:“活该。你如今是要得意忘形了么?” 予钧飞快地瞥了一眼明珠的神色,也觉得在楼靖跟前有些不够庄重了,但显然楼靖更要紧的意思是有关太孙的名分,提醒他切莫掉以轻心。如今睿帝尚在,金口玉言,无人可抗。但等到玄康太子上位,改天换日之后,睿帝的铁腕政策还能继续有效吗?而且现在玄康太子越隐忍,就是越加预备着要到自己上位的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那时候东宫的情势就万万不会如现在这样轻松了。 想到此处,予钧自然就收敛了些神色:“得意么,倒也谈不上。朝政上的高低起伏历来都是福祸相倚的。如今的形势可以算好也可以算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明珠自然会意,若是没有这个名分,或许还能减少些玄康太子的忌讳,也就会有更多蛰伏转圜的余地。但到了如今,直面锋芒是一定的,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太子不计其数,予钧便是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到了玄康太子上位之后也必须重新估量应对。 楼靖神色却有些讽刺:“其实差别也不大。即便没有这个名分,太子也未必就能容下你们。想想长姐,想想霍三爷。” 予钧垂目:“是。所以如今能做的预备,我们也是在做着,明珠已经叫人去盯着顾家和予锋了,到了要紧的时候,也不妨釜底抽薪。” 楼靖侧目,未曾料到予钧此刻便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转念一想,连云帮走到如今,也是经历了何等惨烈的萧墙之祸,连云主人以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群雄,纵横江湖,作风一直都是果决刚硬,凡事只有奇谋反击,绝不后退低头。 将来等到玄康太子登基为帝,其实予钧和明珠正面反击的余地很小,那么现在对顾家和予锋的监视,应该就是为了到那个时候的反击做准备。 予钧见楼靖望向明珠,立刻接口:“是我叫明珠去做的。倒也不是她的想法。” 楼靖不由摇了摇头,心道予钧将明珠护的也真紧,只是也不好当着明珠的面取笑太过,又瞪了予钧一眼也就罢了。 议事完毕,予钧送走了楼靖。回到房里便抱了抱明珠,国孝里不能太过亲近,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极限了。 明珠抿嘴笑了笑:“你何必那样急着解释,你做我做,哪里有什么分别。” 予钧感受着怀里妻子的柔软与温暖,低声道:“我怕舅父说你什么。女人家,太果决了,难免落下外头的名声损伤。再者,原本也确实是我叫你找人去监视的,这手足相残的事情既然是我做下的,万万不能放在你头上。” 明珠心里原本也知道他的这番心意,但听他这样平平静静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还是心里甜甜的,回拥着他的手便更紧了紧。 予钧想了想,又道:“其实若是你的想法,大约会对予锋予锐,甚至予锟等人都监视起来吧?” 明珠轻笑道:“已经叫人去了。” 予钧在明珠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媳妇儿做的好。” 明珠知道他面上轻松,心里却是未必。看着泮月居的楼珺楼珩的姐弟相处,再看着府里予钧对七公子予镌的不时照顾,便知予钧和楼家人心里其实更愿意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只是情势至此,或者说恩怨至此,走到监视兄弟以备挟持君父的这一步,予钧再是不得已,心里也不痛快。不过江湖上有句话,看破莫说破。既然并无选择,那就大大方方地迎风而上罢,世间从无双全法。 明珠的笑意里也带了几分轻微的调侃:“你原先不就是这个意思么?调动了这许多人,哪里都是为了四公子。” 夫妻二人正在说笑,这时外头便听青鱼禀报,七公子予镌身边的人送了一幅卷轴过来。 多年来予钧虽然没多少时间在京里,但对予镌这个七弟还是比较照顾。予镌生母位分低微,母子二人都不得玄亲王喜爱,一直受尽冷落。明珠入门之后,也没有多少时间如同旁人家中的慈爱长嫂一般去关心他的衣食住行,只是定期叫人送了银子过去,再问一问有什么特殊需要没有。对明珠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予镌心里还是感激的很。毕竟他与母亲都默默无闻,也就没有什么会招人注意的地方,更谈不上嫉恨。所以绝大多数的需要,都是银子可以解决的。 自从予钧和明珠从碧山别院休养完毕回到长风居,又长高了不少的予镌就更喜欢往这边过来。他也很知情识趣,知道予钧和明珠都忙,往往过来便只坐一坐,恭恭敬敬地给长兄长嫂请个安就走了。有时在书房里临帖写字写的好些,便装裱了拿来送给明珠。予镌年纪虽小,读书却很刻苦,习字更有天赋,如今虽然才十三岁,书法却已经铁划银钩,写的很不错。 明珠看着予镌这样殷殷切切的亲近长风居,只觉得有些像楼靖与楼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有些感叹。楼靖亲近楼珩,大概是因为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承认,甚至在老英国公过世之前就没见过父亲,所以向着楼珺与楼珩,便格外有些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的心情。但如今玄康太子尚在,予镌却还是拿着予钧当了半个父亲一样尊敬依赖。玄康太子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爹? 只是今日有一宗稍为奇怪,予镌居然没有自己过来? 第133章 敢作敢当 “回主子,听说六公子和七公子今日在书房里有些争执。”青鱼是萧佐精挑细选送过来代替澄月的,年纪虽然小,但容貌清秀,行事大方,回话也是恭敬而清朗。 予钧和明珠同时微微蹙眉,六公子予锐是顾王妃的次子,如今十四岁,马上就十五了。说起来六公子予锐虽然不如四公子予锋更得玄康太子的期待,论宠爱其实比兄长予锋可能还更多些。只是因为两兄弟差了几岁,还不到给他议亲或者推他上位的时候。 至于比六公子小了一岁的七公子予镌,那才真是活的无声无息,跟予锐虽然年龄相似,在府里的地位却天上地下,相差极多,如何能争执起来? 予钧摇了摇头,轻哼一声:“如今予锋快成亲了,似乎沉稳了些,予锐却越发浮躁了。要论这一点,他倒是跟太子爷更相似些。”抬眼去问青鱼,“他不过来,是不是脸上都挂了彩?” 明珠当即吩咐青鱼:“寻些药膏,再拿一盒细点,去送给七公子,问问具体的情形。” 青鱼福身应了,刚要出门,又被明珠叫住:“罢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予钧会意:“那也好,我先沐浴休息一下。若有什么,你只管给他做主。” 明珠点点头:“放心吧。”又亲自拿了药,便带着青鱼和染香过去了。 予镌的院子叫听竹居,虽然房屋装饰都有些简素,那庭园前的几丛竹子倒长得极好,一路行来也很有些读书人的清幽之气。 严格地说,这院子并不破败,只是过于清冷。这样的气象格局,若是在外头可以称一句文人学子,在太子府中作为皇孙的居处,实在还是有些寒素了。 院子里的洒扫,正房外的随侍,仆婢的人数也已经远远不到皇孙所应该有的规制。 明珠看着这情形忽然想到,当年英国公府刚刚离京的时候,长风居是不是也这般模样,而予钧也会被人打得一身是伤,闭门不出么? 想到这里,明珠对眼前的予镌也更多了几分怜惜,到正房前点了个头,便直接往里走。毕竟予镌才十三岁,实在小的很,所谓长嫂如母,明珠也没那样多的忌讳。 还没到侧面暖阁,就听见噗通一声,青鱼忙快步抢先过去,便见予镌是想要迎出来,却走的急了,竟摔倒在地上。 “予镌,怎么这样不小心?”明珠也快步过来,亲手将他扶起来,这时就看见他清秀的脸上青紫了两处,而听他接触与行动之间的倒吸冷气,便知手臂上和膝盖也都伤着了。 “……嫂嫂。”予镌目光很躲闪,“没什么,是我不小心,从台阶上跌了下来。” 明珠叫青鱼和染香扶他坐了,又将带来的药膏递过去:“回头请柳奉仪为你涂一涂。”因着玄亲王已经被立为玄康太子,王府的后宅女眷们也随着一同调整品级与身份,予镌的生母良仪柳氏如今便是五品的东宫奉仪。只不过玄康太子并没有真的住进东宫的机会,因而连几位侧妃妾室的封号也多少变成了一种讽刺。此消彼长之间,如今太子妃与玄康太子的感情反倒更恩爱些。 予镌双手接了:“谢嫂嫂。”顿了顿,才偷眼去看明珠的脸色:“嫂嫂,我没什么。真的——真的没什么。”一边说,声音便自己低下去,显然是心虚的很。其实明珠对他一直都温和的很,只是话不算太多,若说问候他的起居饮食之类的日常,还不如澄月和染香两个问的多。但予镌自从明珠嫁进玄亲王府的那一日,便觉得这位长嫂实在是与众不同的很。到了后来年宴家宴种种,予镌就更对明珠有些从敬重到敬畏了。 明珠摇了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拉了拉予镌的袖子,白皙略瘦的手腕上,几根用力抓握的指痕瘀伤清晰可见。 “嫂嫂。”予镌低了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明珠叫青鱼将那药膏打开,亲手取了些给他涂上:“是六公子说了我们什么?” 予镌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没说什么。许是我有的什么旁的事情得罪了六哥。” 明珠微微点头,染香便向外头去寻平素贴身服侍予镌的侍从,予镌忙拦道:“嫂嫂,不必问了。” 明珠将那药膏合上,直视他的眼睛:“予镌,在我们跟前,有话尽可以直说。” 予镌终于不再吞吞吐吐,将在书房里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下。他心里也清楚的很,那些什么书本文章,长幼次序的事情都不是重点,现在太子与太孙虽然因着元德太子的国孝尚未结束而并没有正式的典礼,但睿帝的明旨已经自中书省昭告天下,名分既定,君臣有别,予锋予锐兄弟再如何不喜欢予钧,今后也要俯首大礼。六公子予锐心里就是不服气,而予镌一直都比较亲近予钧,近来往长风居也来往的更频繁些,予锐既不能也不敢去挑衅予钧夫妇,但是想要找个借口将幼弟予镌打一顿却容易的很。尤其是因着予钧得了太孙的名位,予镌心里是很高兴的,行动神情可能都带出来了些,予锐今日看着就格外的不顺眼,才动了手。 明珠全不意外,只是又问:“你这样的伤,都是予锐亲手打的么?有没有旁人?当时都有谁看见?” 予镌老实答道:“书房里的人都看见了。动手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但是他们都口里说是我的错,是我的墨弄脏了他们要紧的衣裳和书本,夫子呼喝了两句,拉不开也就罢了。” 明珠闻言便浮起一丝冷笑:“看来有些人还是学到了些功课,只是还不够。”随手一指青鱼:“在这边多盯着些,看看七公子还有没有什么旁的需要,叫长风居的厨房炖些温补的汤水过来。”又望向染香:“去请六公子过来说话。” 予镌一惊:“嫂嫂,这……” 明珠摆手:“我叫了,六公子也不会来,不要紧张。你先休息吧,有什么想吃的,或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只管跟青鱼说。我先回去了。” 予镌这才松一口气,只是心里似乎也有些隐约约的失望,忙压下自己的念头,起身一躬:“多谢嫂嫂。” 果然,六公子予锐见到染香的时候倒没有太过不客气,毕竟在田猎大典中对阵蒋勇的一战到现在还被人议论不停,但回应的还是非常坚决:“功课太忙,今日不得空。” 染香微笑:“太孙妃如今客客气气地请您过去,六公子真的不去吗?” 予锐心里略虚,但是更不想正面跟明珠对上:“不去。” 染香不再说了,含笑一福,恭敬退出。 转日,涂好了药膏的予镌还是去了书房。到底小孩子打架都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筋骨。他多年来默默无闻惯了,如今也不觉得有些伤便如何不好意思出门,心里还是惦记着功课,便照旧过去读书。 予锐看了予镌两眼,见他并没什么变化,甚至身边的侍从也没换人或添人,心头那微微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来,似乎昨天的事情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了。 直到时近午正,夫子几乎要结束这一日的讲学之时,便见书房外头有人影走动。而待得夫子的功课彻底讲完,在这边一同读书的皇孙、侍读和宗亲少年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起身,外头便有寒天沉稳的声音:“太孙妃驾到。” 予镌立刻起身,予锐则是一惊,而所有其他人也随着纷纷起立行礼:“参见太孙妃。” 寒天当先进门,白翎在另外一侧,而明珠身后另外还有染香与韩萃跟随服侍,身上是惯常的碧青缭绫长裙,发间珍萃流光,却也算不得太过隆重。 “今日过来书房,有些冒昧了。”明珠摆了摆手,又向如今在教导皇孙等人的夫子微微欠身,随即转向书房里的众人,目光之中的锋芒已经毫不掩盖,声音倒还平静:“但我只问一件事,昨日是谁动手打了七公子予镌?” 予镌心里砰砰乱跳,有些感动,却也有些不安,偷眼扫了一圈书房里的同侪,又望向明珠。 予锐的拳头握的紧紧的,跟几个素日的好友站在一处,人人都背脊发直发紧,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明珠的目光缓缓在予锐等人脸上扫过,淡淡道:“敢做不敢当么?” 静了几息,那几个少年似乎都能听见身边人的心跳了,一时间整个书房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明珠的神色始终平平静静,而垂手站在她身边身后的寒天、韩萃、白翎、染香四人也恭恭敬敬,并无声息。 但又静了片刻,还是没有人说话。 明珠也不再继续问了,只是带着淡淡的鄙夷摇了摇头,转而走向予镌,口气也转为温和:“今日读书累了么?叫染香给你做些团子吃罢。” 予镌这才松了一口气,拱手躬身:“多谢嫂嫂。” 明珠领着予镌走到门口,要离开书房之前又转了身,望向犹自无声的众人:“今日我来这一趟,便是要看看哪一个敢再将太孙的七弟不放在眼里。既然没有,那便好的很。若是有,”明珠唇角一扬,“那也好的很。”目光在予锐等人的腿上扫了一眼,这才当真带着予镌走了。 待将予镌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安顿了,明珠又回到长风居的时候,染香才问出口:“主子,要不要给七公子加两个人服侍着?” 明珠由青鱼和采绿服侍着换了衣服,开始到西厢书房整理连云信件,随意地摆了摆手:“暂时不用,若是给予镌派人,那这人但凡不在,予镌还是会叫人欺负。可是我这句话放下了,他们就要知道轻重。我倒要看看,有这句话在,谁还敢造次。” 第134章 各凭天命 染香会意,为明珠添了茶,再度行礼退出。 明珠则坐下开始处理事务和信件,如今她手中的连云帮随着她身份的变化也在开始走向新的局面。 原先的连云帮,就跟大部分的普通江湖帮会一样,经营着各种生意,也跟其他帮会争夺地盘,最大的差异是内里因为有北墨与百花谷的利益,就相当于一家店铺有其他的股东,从势力的支持上来讲更加强大,同时结构也更严密。 随着明珠的身份变化,霍陵作为北墨的主要人物之一,早早地就与百花谷鸿溟派等其他支持连云帮的势力进行过商议。今后明珠可能会登上更高的位置,那么帮会的一些人员和生意也定然会随着调整。如今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分堂人员调动到了郴州军中例如燕行远与燕彻父子,还有大量的明珠直系调动入京,最要紧的亲卫如寒天韩萃等人进入东宫翊卫,燕衡等人进羽林营,也有人直接调派给楼靖到京策军。 对于每一个编入军营或者京畿防务的人而言,这或许是极好的前程,但是与此同时,连云帮在各地的势力也自然要相对的收缩。因为精英人员的调动当然会减少在各地的掌控力,分堂的重新编排或者合并正在逐渐进行。对此,予钧和楼靖也给出了一些建议。毕竟当年英国公府退离朝堂,也是曾经经历过天翻地覆的整理与势力调整。 明珠和萧佐等人商议过数日,现在正在一步一步地调整帮会,整体来讲是还算平顺。毕竟编制入伍或是入京的人都在身份上更上一级,将来也能封妻荫子,而留在各地分堂的人则有更多在本地分堂的权力与机会,可以算是皆大欢喜。 但在这样的风云翻转,更替转型的阶段,自然也会有不稳定的因素。例如,泉州的舟山分堂,以及附近的魏山、虞山分堂等。经过了去年的强力震慑和铁腕整顿,局势从表面上平稳下来,但是明珠的舅父连景玮在这一年里病势越发沉重,而连飞鹏连飞鸣等人的暗中活动则越发频繁。 明珠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但一来那毕竟是连家最后的子孙,大舅舅连景玮对她素来疼爱,二舅舅连景瑜更是为了她的一家才身死青江,要真的将连飞雁连飞鹏等人赶尽杀绝,她也实在犹豫。再者京中风波重重,尤其是到了韶华赐婚,予钧受杖的事情发生之后,她也有些分.身乏术,只是叫人切切地盯紧那边的动向。 现在予钧的太孙名分落定,楼靖也回归朝堂,不只予钧肩上的担子松了三分,连明珠也觉得更有余力来处理连云帮的内务。 “玮大爷的身体,连霍三爷请的郎中也没有再开方子么?”明珠看着泉州过来的厚厚信笺,实在有些忧心,又望向面前的萧佐。 萧佐颔首,左手中惯不离手的折扇在右掌心敲了两下:“恕属下直言,玮大爷应该是自己没有继续求生的斗志了。” 明珠垂目,她明白萧佐的意思。当初在石舟山的截杀,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是内外勾结的结果,连飞鹏和连飞鸣就是从心里想杀了明珠夺取帮主之位,这个想法已经是一个死结,完全不可调和。明珠当时没有将他们杀掉或者逐出帮会,并不代表将来不会。而连飞鹏和连飞鸣等人当时没有继续图谋杀死明珠或者分裂帮会,也不代表将来不会。泉州所有的平静都只是暂时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只不过在所有人当中,真正对每一个人都有感情,都舍不下的只有连景玮。 看着自己的儿子侄子和外甥女即将发生的骨肉相残,却丝毫没有能力去阻止,萧佐说连景玮已经没有求生的意志其实还是委婉的。在连景玮的内心里,甚至可能已经想要求死了。只是不知道他真到弥留之际是会叮嘱自己的子侄放手,做个富贵闲人,还是会叮嘱明珠善待连家血脉,就不得而知了。 正说着这件事,外间墨音便快步进来:“主子,泉州有消息过来,玮大爷过世了。” “什么?”明珠和萧佐同时起身,彼此看了一眼,“什么时候的事情?如何过世的?都有谁在身边?” 墨音将书信双手交给明珠,明珠拆开快速读了一遍,便重新坐下,将那信递给萧佐:“去安排吧。” 萧佐接了信便直接退出:“请您节哀,属下先去安排细务。” “恩。”明珠点点头,又向白翎和墨音都挥挥手:“你们也先下去,看萧郎君有什么要帮忙的,让我静静。” “是。”众人应声,一一退出。 明珠独自坐在书案前,静静地回想着有关连景玮的记忆与画面。其实在青江之变之后,她见到连景玮也很少,但在霍陵之外,连景玮已经算是她当时仅有的长辈亲人,因而明珠对连景玮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只是后来为了婚事,明珠几乎要跟连飞鹏翻脸,来往就更少了。只是去年在泉州的相见便是最后一面,也是明珠并没有想到的。 许许多多遥远的有些模糊的往事一点一点的浮上心头,江淮,山水,夜景,船帆,花树,最初的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高大而温厚的舅舅,明珠静静地坐着,想着,不知不觉便是半日。 “明珠。”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明珠抬头望向门口,予钧快步过来,伸手抹去了她满脸的泪:“我听说了。” 明珠点点头:“恩。”顺着他的手直接依进他怀里,“抱我一会儿吧。” 予钧将明珠拥住,轻轻抚着她的背:“你若想哭,便多哭一会儿也好,到底是家人。” 明珠将头埋在予钧胸前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过了好半晌,明珠才终于抬起头,松开手,将予钧被自己眼泪完全沾湿的前襟拉了拉:“好了,我没事了。” 予钧拉着明珠的手坐下:“你想去奔丧么?我可能分不开身,但安排你出京没问题。” 明珠摇摇头:“孝义之道,并不在灵台何处。我会叫萧佐在碧水别院给玮舅舅设祭礼,泉州——”顿一顿,又摇了摇头,还是说不下去。 予钧左手翻转,右手合拢,双手握住明珠的手:“你想如何都好。总之不要伤心过了。” 明珠垂目:“嗯,让我想想。” 予钧没再说什么,但是也没有离开,只是握着明珠的手坐在她身边。 这样沉默了几乎足足有一刻钟时间,明珠终于开口:“到现在,连家的第二代算是折损殆尽。先前,我压力太大的时候也想过,其实这帮主的名头我真的可以不要,给了玮舅舅多好。反正如今鸿溟派和百花谷的利益也还的差不多了,北墨那边霍三爷一定能帮我说服墨宗主,我一个人要这样的名头,背这样多的责任做什么。只是,玮舅舅的精神和身体其实都撑不住了,我这样的想法,也不过就是想想罢了。” 予钧拍了拍明珠的手背,没有说话,可是他明白明珠的意思。位高权重,人人都觉得那顶上的风光极好。的确极好,但权重的意思也是责任重,事务重。连云帮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势力扩张神速之极,但是这背后是多少人的拼杀,又是多少人的筹谋。每日里送进长风居到明珠跟前的信件与卷宗,并不比衙门里的公务少。而她如今还不到二十岁,前些年到底是如何撑过来的? 明珠顿了顿,又慢慢续道:“石舟山一战,玮舅舅没有受伤,可是他吐血了。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清楚,到底所谓的海龙帮截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福伯会是内应。连飞鹏是我外公的长子长孙,觉得自己应该能上位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给过他们自立门户的机会,但是我给不了北墨、百花谷、和鸿溟派的资源。连飞鹏不愿意这样带着他自己的人和钱走,他想要的更多。我知道,玮舅舅也知道。” 予钧叹了一声:“实在不行,留条命也就是了。” 明珠摇了摇头:“我保证不了。就是在玮舅舅灵前,甚至在他眼前,我也都说过。连飞鹏要是愿意自己出去闯,我是支持他的。他要是没了野心,我也保他富足平安一辈子。但是他要是在图谋上位的路上伤了我的人,我就留不得他。旁人也是人,我的下属也是人,人家也是爹生娘养,自己家里的宝贝儿女。接下来连飞鹏会如何,全看他自己如何选。” 当初明珠如何处理泉州的事情,以及在泉州如何放话震慑众人,予钧是知道的。闻言只是颔首,温声道:“你如何处理都好,我会带着天行镖局一起支持你的。” 第135章 杀伐决断 转日一早,予钧便直接跟羽林营那边告了假,亲自陪明珠到碧水别院为连景玮做祭礼。如今因着楼靖回到京策军整顿京城防务,他手中的羽林营便轻松了不少,宫禁、御园和猎场就成了主要的防务要点。同时去调整编制操练,提拔心腹人手也是重中之重。毕竟现在睿帝尚在,他又还没有正式入主东宫,职任上兼领着羽林营也比较方便。等到元德太子的国丧结束,他与明珠正式迁入东宫正殿,即便得到睿帝与孝瑾皇后的信任器重,出入也没有这样自由。至于将来玄康太子上位之后,身为储君的予钧就更没有理由亲自领兵了,与其那个时候放手羽林营,还不如现在就筹备交接。 而重新回到职任不久的楼靖则正好是京策衙门的休沐,也一同过来。毕竟因着予钧和明珠的联姻,楼家和连家也是转折的亲戚了。 祭礼的时间和排场都算不得过于盛大,遵循的是传统的古礼,明珠并不是连景玮的女儿,只是外甥女,这样的关系比侄女之类的还要再远一层,其实连戴孝也不必。不过元德太子国孝未除,明珠身为皇孙之妻本身就有服孝。而从帮务和江湖传统来讲,连景玮还是连云帮的堂主与元老,是老帮主的儿子,因而连云帮所有在京城的下属,自萧佐以下,人人皆有服丧。其中燕衡与展翼已经分别进入了羽林营和京策军,不便在各自的军服制衣上多加黑布,就在各自在里衣上缝缀黑纱。 明珠和予钧等人从连家外孙女,女婿,亲戚的角度祭礼完毕,又以连云之主的身份再领着一众下属先后致祭。待得全部的祭礼完毕,明珠便请予钧,楼靖和萧佐一起到碧水别院的议事厅说话。 进门的时候楼靖的感觉稍微有些微妙,前一年也是这个时间上下,他跟萧佐这里一场长谈,铺设了当时予钧和明珠双方合作的细节,如今时移世易,局面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二爷,请用茶。”论身份,萧佐是四人之中唯一的下属,便从白翎手里接了茶壶,亲手为众人满上。 楼靖颔首谢了,他为人素来谦退,倒也不太以长辈或者上位者自居。 明珠待萧佐坐定,自己的泪意早已消退,神情也重归平静:“今天请靖舅父与萧佐一起坐下说话,我就讲有关下一步泉州的安排直说了。我的想法是叫连飞鹏与连飞鸣去竞争堂主之位,同时请天行镖局在外围留意。不论他们表面达成怎样的共识,最终一定要将各自的利益彻底摊开。” 予钧和楼靖同时点了点头,有关连云帮的前身今身,连家众人与明珠的关系种种,原先天行镖局那边的消息网就知道一些。后来予钧和明珠两心如一,彼此手中的下属和事务都相互融合,萧佐也曾经在议事的时候详细解释过。只是对于到底要如何拆解这个局面,予钧和楼靖都没有说过太多,毕竟连家人是明珠的血亲,当中的关系实在微妙。但是如今连景玮既然已经过世,明珠的心思显然是坚定下来了。 其实拆解这个局面并不是没有办法,放任自流固然是下下之策,赶尽杀绝虽然是能免了后患,但辣手至此且先不说明珠是否能狠下心,从代价来说也是不小。人力物力还是小事,关键是对明珠的声誉和连云旧部的影响也很大。那么所谓的上策,其实就是从内部首先瓦解连飞鹏与连飞雁和连飞鸣姐弟的联手。他们三人只是堂兄弟的关系,连飞鹏是连景玮的独子,而连飞雁与连飞鸣姐弟的父亲则是当年一同身死青江的连二爷连景瑜。 首先,连飞鹏自认为是长子嫡孙,最有继承权。但连飞雁的筹谋绝对不是为了扶持连飞鹏这个堂兄,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弟弟,又或许是自己也想上位成为下一个连云之主。所以只要将所有的利益都摊开,他们三人之间的内部斗争必然翻起。 明珠抿了一口茶水,又续道:“他们三人若当真齐心协力,我也不会叫人去挑拨他们。退一万步,我也可以讲舟山、魏山、虞山三堂直接放手,叫他们独立门户就是了。反正连云帮现在也要跟天行镖局配合来转变形势,调动人手。倘若将来郴州战起,或许大部分人都会到郴州参战,那么剩下的虚名堂口,不要也罢。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不相信他们会真的是团结一心,一旦等到连家三人混战局势一动,寒天精选的风雷卫与天行镖局的人就直接强行介入,然后由天行镖局选出来的人接手舟山堂,在泉州开设天行镖局的分局,跟舟山堂全线合作。” 此言一出,议事厅里忽然静了一瞬,连萧佐手中的折扇都微微捏紧了些,楼靖去看予钧,而予钧点了点头。明珠这一个计划,是在拆解了连家恩怨的同时,促进连云帮与天行镖局、或说他们夫妻二人势力的进一步融合。 楼靖沉吟了片刻:“如此,也是可行。只是我有一件事,始终不大放心的下。之前听予钧提起,先前连飞雁的酒楼跟南夷人好像有些来往,那么连景玮堂主在泉州的丧礼要如何举办?如果连云帮其他的堂主过去奔丧,连飞雁等人会不会设下内外勾结的陷阱?他们原本在那附近就有三个堂口互相勾连,如果再联结了海龙帮和南夷,其实已经是非常强劲的地头蛇了。天行镖局的人如果直接孤军过去,会不会是羊入虎口?” 明珠唇角一扬:“靖舅父的顾虑我明白,其实我倒怕他们没有设局。” 萧佐解释道:“去年少夫人在舟山堂遇袭之后,明面上只留了展翼等很少的人在泉州整顿内务,实际上暗中加强了对各个分堂的控制,尤其是对连家几人的监视。因此如今泉州的形势,虽然不能说没有变数,但是整体来说还是在预料与控制之内的。” 明珠又补充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绝对不会叫我的弟兄拿命去探查前面有没有坑。玮舅舅的丧事会在江淮连家祖宅治丧,如今天气已经不算太热,我叫连飞鹏等人扶灵回江淮,他们并没有什么借口。” 楼靖皱眉:“倘若他们口上应承,实际上却找各样借口拖延不走,非要在泉州治丧,又当如何?” 萧佐应声道:“今日一早飞马传给舟山堂的令谕已经明确表示,只要七日之内玮大爷的棺木到不了祖宅,所有连家子弟的帮会职务一体撤销。若是查出有在玮大爷的丧葬之事上偷奸耍滑,借题发挥,则不忠不孝之罪是为逆天,直接格杀勿论。” 楼靖颔首,心道明珠大约是大盛开国以来最为杀伐决断的皇室女眷了。别看渭阳夫人奇谋过人,论这种俯瞰天下的气势,还真是要逊色不少的。 “只是,”萧佐言罢自己也有些踌躇,“只是玮大爷的大丧回到了江淮的话,帮主若不亲身露面,只怕还是有些不妥。” 予钧摇头道:“明珠是连云主人,不是因为她是连家的外孙女。凡是因着这件事便有议论的,一体清查惩办便是。” “是。”萧佐如今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明珠和予钧虽然不太经常直接向着对方的下属发令,但话如出口,便绝无质疑的余地,二人早已同议同决。 明珠唇边也浮起一丝讥诮:“发帖子给北墨,我如今身为长公子之妻,也有天家的国孝要守,不得分.身江淮,请霍三爷代我前往。有霍三爷在,想来也无人放肆。另外请靖舅父准展翼几日的假期,舟山堂既然归属展翼麾下,此事他应该要亲自前去。至于我,若我能够前去,是我的心意。我既然不便前往,那也不妨看看谁敢挑剔。” 第136章 心照不宣 十月初二,连景玮在江淮发丧安葬,长风居里从江淮而来的密信一封接着一封,由四批不同的人明里暗里监控着江淮的局势。 因着明珠的铁腕警告,连飞鹏和连飞鸣在与赵鹤等人大吵一架之后最终还是乖乖扶灵回了祖宅。但连飞雁身为出嫁女,又身怀六甲,拿着郎中的方子说自己如今怀孕的月份太大,各种避忌,也怕冲了胎气,还是不回江淮了。对此明珠也不勉强,只是叫继续留意连飞雁所属的虞山堂。 总体来讲,连景玮的丧事还是办的非常风光,身为连江寨真正的元老,连英川老爷子最后的子女,连云帮此番治丧规模之大,其实比当年连老爷子过世的时候还要隆重几分。 一来当年的连江寨规模其实远不如现在的连云帮,二来七年前连英川老爷子过世的时候正是江淮帮派争斗激烈,连江寨内乱大起的时候,虽然治丧的时候宾客极多,然而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兵器。那样的剑拔弩张与刀光剑影,自然与今时今日大为不同。 在整个丧事的过程当中,明珠并没有露面,只有身份仅次于明珠的萧佐出面,带着分管江南江北分堂的展翼与沈如鱼迎来送往,至于直属明珠的风雷卫、璇玑卫和朱羽卫,各自的首领寒天、白翎、罗倚修自然也都到场。 对此,提出询问和质疑的宾客并不太多。 连云主人明莲,其实就是先前的锦瑟宗姬,如今的太孙正妃明珠,这件事情虽然不曾公告天下,知道的人却也不少,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而连景玮的大丧,最要紧的人是他自己的儿子与侄子,所有的连姓子弟。明珠身为外姓的外甥女,又已经出嫁,从礼法上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加上如今有元德太子的国孝家孝在身,明珠就算完全不去,也并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余地。 连飞鹏和连飞鸣在泉州的时候底气还足一些,回到了江淮之后就本分多了,中规中矩地尽了子侄的孝义和礼节,倒是让丧葬大礼平顺完成了。虽然对明珠不曾露面这件事情似乎有些介怀,但在萧佐展翼等人跟前,连飞鹏和连飞鸣倒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多说什么。 但连家嫡子嫡孙的名头,倒也不是全无意义。在这样的丧葬往来当中,不少连江寨的旧部和连家故交还是非常伤感,吊唁之余自然也说要对连家兄弟多加照拂。 总而言之,江淮与泉州的暗流都在台面下渐渐蓄力,但台面上的关系还是平静的。 与此同时,玄康太子府中也同样进入了充满了暗涌却又表面平静的状态。因着名分已定,很多之前可以暧昧或含糊的立场开始逐渐走向清晰,首当其冲的莫过于二公子予铎夫妇。 予铎是明湛嫣之子,晋王的外孙,与明珠是有表兄妹的这一层亲戚关系。而楚丹姝的父亲,刚刚调任回京不久的户部长史楚善,则是英国公楼珩的同窗师弟。 论这一层层的关系,予铎和楚丹姝都应该十分亲近长风居才对。但明湛嫣的想法却显然是完全相反。 从明珠入门开始,明湛嫣身为侧妃,固然有身份尴尬之处,但姑侄之间也的确没有太过亲近。后来予钧受杖,与玄康太子的父子关系越发紧张的时候,明湛嫣也一直没有过什么清晰的亲厚举动。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更何况看晋王话里的叹息,楼家人所知的往事,当年明湛嫣以晋王嫡女的身份给那个时候只是玄郡王的三皇子做侧妃,应该也是很有些真情的。只是玄康太子对明湛嫣到底有几分真心,又很难说了。 至于叶侧妃的两个儿子,立场上就没什么可摇摆的。既不占嫡,又不占长,时时处处都遵礼而行也就罢了。尤其如今三少夫人周氏临盆在即,叶侧妃每日里只跟另一个儿媳五少夫人叶怡竹一起照应着周氏,倒刚好避开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微妙而紧绷的局势。 十月十四,玄康太子寿辰。去年的这个时候,予钧和明珠的婚事已经定下,但既然并未过门,明珠也不必操心什么走礼的事情,晋王府按着往年的例子又加厚了些就是了。而今年,因为元德太子的国孝未曾结束,玄康太子自然也不好大操大办,只是阖家一处吃了餐饭,由众子按着齿序送上寿礼,说些吉祥话也就罢了。 予钧和明珠无意与玄康太子再如何缓和关系,但面上的功夫自然也会做,这一次便依着睿帝万寿节的例子降一个等次,送了四件玉器,八匹绸缎,齐了福寿康宁之类的寓意便是。 余下诸子除了予镌之外虽然也不缺钱,但手中的财力如何能与予钧和明珠相比?无论心意如何,论财帛金玉之类的礼物,总是要单薄些。至于最小的予镌就更不用说了,明珠入门之后零零碎碎给了他不少接济,但那到底也有限,此时能拿出手的贺礼,也就是跟往年一样亲手写的卷轴,无非就是装裱的纸张和木轴更精美了些。 另外流水一样送进府里的,还有外面的贺礼。既然玄康太子府没有操办寿宴,三亲六故并文武百官也就只能在寿礼上格外用心。每当这个时候,最让予钧和明珠留神的,就是慕容家,尤其是渭阳夫人的贺礼。 果然,那灿烂锦绣的盒子一打开,流光溢彩的七宝如意还没拿出来,玄康太子的脸色就凝了凝。 论价值,论工艺,不管论什么,这七宝如意都名贵而周全的无可挑剔。 但是那宝石的镶嵌与花纹的雕琢,明珠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而予钧则是沉默不语。当年,楼珺以正妻身份嫁进玄郡王府的时候,宫中所赐下的添妆里便有一对七宝如意。虽然与眼前这一对并不完全一样,但看做工,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工匠的手笔。 予钧向玄康太子望了一眼,而太子也刚好微微侧目,父子二人少有的这样目光相对一瞬,就各自分开。所有的心绪与慨叹,到底是愤恨或遗憾,都飞快地压抑掩盖下去。 待回到长风居,予钧一提楼珺的嫁妆,明珠便全然明白渭阳夫人的用意了,不由微微蹙眉:“自从元德太子再度卧病,渭阳夫人就几乎很少有正面的动作。除了当初梦泽草以及韶华郡君落水之事颇为可疑之外,余下都是借着各样走礼的时机一次又一次,光明正大地送进来戳人软肋的东西。这样的四两拨千斤,玩的果然精熟。” 予钧听着明珠语气里是有些不耐烦了,而这不耐烦的背后,自然就有几分杀机。只是,沉默了几息之后,予钧伸手拉着明珠坐下:“有关渭阳夫人的事情,实在要慎之又慎。若说动她,并不是不可,只是我总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明珠见予钧很是有些字斟句酌,立刻便明白:“你是说——泮月居?” 予钧颔首:“这些年来渭阳夫人的动作实在不少,论这样以物寓意,光明正大地架桥拨火,她实在是个行家。但听靖舅父的意思,在国公府退出朝堂之前,珩舅父并不是没有机会压制甚至料理了她,只是……” “难道这么多年了,国公爷仍然对渭阳夫人有情?”明珠皱眉追问。 予钧摇了摇头:“这个就真的很难说。前两年曾经有人刺探过泮月居,当时拿了人审问之后确认了是渭阳夫人的人,珩舅父是亲手解决了那些人。用靖舅父的话说,那辣手无情的样子,简直都不像他。所以每次议事提到渭阳夫人,靖舅父都谨慎郑重的很。” 明珠叹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予钧却斜睨了明珠一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珩舅父若心里真有渭阳夫人,下不去手是正常的。若你我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也会如此。当初喜欢你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处处谨慎?” 明珠立刻抬头看他,微微眯起眼睛:“当初喜欢的时候?” 予钧忙补上一句:“当初开始喜欢你的时候,如今只会更喜欢些。”同时伸手去握她的手。 明珠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弹,却也没有甩开,只是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予钧含笑扫了一眼她的樱唇:“夫人果然了解我。” 明珠见他眼光自知其意,虽然成婚这样久,却还是脸上微微发热,啐道:“如今还在孝期,胡说什么。” 予钧不过是随口调笑,然而见明珠这个模样,心头不由一热,自己也低了头强压心神。国孝家孝犹在,此时绝不可行差踏错。 便在此时,泉州的密信正好送了进来,予钧赶紧抢先拆开,将心思转回到正事上来。 打开信封,便见里头用了麻纸——虞山堂堂主何威,也就是连飞雁的夫君居然在前日暴毙,而连飞雁临盆在即,所以如今虞山堂的堂主之位暂时交给了近半年来新招募的得力手下岳南。 明珠接过来也快速看了一回,便冷笑道:“这孩子是不是何威的还两说。至于虞山堂,连飞雁想交给谁就交给谁?真当我是死的?”向墨音一摆手,“传我的话,虞山堂就地治丧。另外,给江淮传书,叫连飞鹏和连飞鸣商议,他们两个人分开,一个接舟山堂,一个接虞山堂,何夫人产后可以回江淮养胎。他们若有什么旁的想法——” 予钧接口:“那就提头来见罢。” 第137章 风起无声 几日后,太子府中首先传了喜信,三少夫人周氏胎动早产,为玄康太子生下了长孙女。 虽然比预计的产期提前了小半个月,但生产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周氏发动的时候,正好阖府上下的女眷都聚在太子妃的正院之中吃茶议事,因为十一月二十五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去年这个时候的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宫中下旨免了贺宴,只是宗亲百官进献了贺礼也就罢了。今年宫中会不会大办还不一一定,那个时候是已经出了元德太子的孝期,就算没出,也有卑不动尊的关系。但如今孝瑾皇后的身体并不比去年好多少,所以这寿宴的事情很难说。而玄康太子与予钧这个皇太孙的名分各自定下,在孝心和寿礼的细节上还是要多加留意,所以太子妃便将阖府女眷们都召在一处商议一下。 谁知刚吃了半盏茶,还没说上几句话,周氏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对头,太子妃和几位侧妃都是经过多次产育之事的,问了几句便知道这是提前发动了,忙叫先前就预备好的产婆与医女都到周氏的院子去待命。这边再叫人搭软抬,将周氏送过去,一路上就开始阵阵的腹痛。 产房里的折腾对于头胎的产妇其实也不算太长,从未时三刻一直到黄昏时分,前前后后大约两个多时辰,周氏不时的哭叫与嬷嬷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在外边等候的叶侧妃与三公子都是焦躁不已。只不过叶侧妃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自然知道头胎是不容易的,虽然着急,也还坐的住。三公子予锟则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至于太子妃与明珠等人,既然在周氏发动的时候也在场眼见,后来自然不便抽身而去,也就都在另一侧厢房之中吃茶等候,只是并没那么着急就是了。 酉时一刻,婴孩的啼哭终于传出,产婆和嬷嬷们过来报了这宗弄瓦之喜,叶侧妃脸上就稍微僵了僵,而太子妃则是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所谓父怜幺儿,爷怜长孙。玄康太子就算对三公子予锟平时没有特别宠爱,但对膝下的头一个孙子也会有几分格外怜惜。虽然太子妃并不认为叶侧妃或者三公子有什么特别大的威胁,但这长孙的名头能不落在旁人手里,总是更好些的。 明珠等人纷纷贺喜,毕竟这是玄康太子的头一个孙辈。至于是男是女,其实也没那么重要。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将来风云雷霆还不知道会走到一个如何的局面,三公子膝下得子得女其实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与分别。 喜信报进宫里,孝瑾皇后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是她的第一个重孙女,立刻赐下了十二样嘉礼恩赏。而玄康太子也很高兴,同样叫人送了补品和赏赐给周氏,叶侧妃这才泯去了失望的神色,重又欢喜起来。 晚间明珠回到长风居,便收到了泉州的消息,连飞雁也在同一日临盆产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眉目清秀,分量也很足。只是听她的意思,并不想回到江淮去休养和抚育儿子,还是希望将来继续留在虞山堂。 明珠看完书信,便沉默了一会儿。在连家这一辈的子弟当中,其实头脑最聪明,最有才干的就是连飞雁。在青江之变发生之前,明珠与连飞雁这个表姐也算是交情不错的手帕交。只是后来青江惨变,明珠被霍三爷带去北墨抚养,五年后再回连江寨的时候,局势与利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最单纯的少年情谊也随之渐渐淡去。等到后来连江寨更名连云帮,帮会势力更扩张满天下的时候,昔年姐妹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而利益落差更是完全无法重新调和。 去年明珠回到泉州处理帮务,其实她心里清楚的很,明面上是连飞鹏与连飞鸣之间的争执,背地里一定有连飞雁的筹谋。石舟山刺杀之事之后,明珠在舟山堂放话,威胁说再生异动则血洗泉州,鸡犬不留。然而如今连飞雁丧夫、产子,桩桩件件的密报都昭示着下一步即将发生的萧墙之祸。真的到了某一个时刻,明珠或许能对连飞鹏、连飞雁这些业已成人,该为自己野心负责之人动手,但这刚刚呱呱落地的婴孩,也是她二舅舅连景瑜的外孙,她真能一同斩草除根么? 刚好这时候予钧进门,明珠便放了书信,起身给他脱了外袍,又绞了巾子擦脸,顺便将这时间相近的两宗产子之事说了。 “三弟妹的事情我听说了,太子爷很高兴,想来太子妃更高兴。”予钧笑笑,拉着明珠坐下,“倒是虞山那边,你怎么打算?” 明珠摇摇头:“没什么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瑜舅舅为我一家身死青江,若是能保全连飞雁与连飞鸣,我还是想留他们的。” “你能留他们,他们却不见得能留你。”予钧看得出明珠此刻的情绪,索性一针见血,“说不定他们心里还是觉得,若非有你一家在青江出事,他们如今就是连江寨稳稳当当的继承人,早应该名满天下,纵横江湖了。不是说当年连老爷子是想把帮会交给你二舅舅的么?” 明珠又沉默了几息,才点点头:“青江之事,是我与连家人之间的死结。有恩有义,有仇有怨,端看如何说,如何想。各人立场不同,看法也不同。只不过,我也不是圣人,能给的我会给,过了一个限度,只能各凭天命。”顿一顿,终于抬头,眸子里神采依旧英朗果决,“我叫墨音传话过去了。如今玮大爷过世,何威也过世,那么就由连飞鹏与连飞鸣抽签决定,反正二人都不愿意去虞山堂,但总要有一个人过去的。连飞雁既然不愿意松手帮务,那就继续留在虞山做副堂主,也没问题。只是那个新来的副手岳南要再仔细查查,看跟南夷有没有什么关系。” 予钧握着她的手点点头:“不要想的太多了,或许他们能安定下来的。靖舅父已经重新与泉州水军的旧部联络过了,天行镖局下个月在泉州的分局落定,西南的局势会更稳一些。连家子弟即便有再大的野心,也要识时务,知进退。当实力差别大到一个地步,他们只能低头。” 明珠唇角微扬:“那是。” 随后数日,京中,江淮,皇城,太子府,都进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泉州的局势正如予钧所言,在天行镖局与泉州水军的协同之下,连云帮的分堂转型无声无息而又平顺无比。连飞鹏与连飞鸣抽签之后决定由连飞鹏接手舟山堂,而连飞鸣接手虞山堂。虽然这个结果未必是各方都满意的答案,但在萧佐等人的武力高压之下,还是顺利完成了暂时的转接。 宫中的忙碌在于东宫,十一月十五是元德太子的孝期结束之日,届时原先的东宫女眷宫人等都要随着元德太子遗孀,怀惠夫人迁到承晖园。那时予钧和明珠也要从长风居迁入东宫。 一出一入之间,伴随的是朝堂上流水一样的谕旨。东宫更名重华殿,羽林营交接新统领,玄康太子正式开始辅政,而中书省则即将重组内阁,桩桩件件都代表着大盛江山的走向,要开始新的篇章。 便在这个当口上,孝瑾皇后忽然病倒了。 第138章 冷暖自知 自去年的田猎大典中毒开始,孝瑾皇后的身体其实就不太好了。在那之前,旁人即便不知,至少与孝瑾皇后交手过的明珠是知道的,在短短兔起鹘落的几招之间,孝瑾皇后脚步的轻灵圆熟,内力的流畅浑厚,一定是筋骨强健,常年习武的底子。 然而那次的华泷草烟中毒,实在是伤了她的根本。这毒草的药性不算特别迅猛,却实在绵密难消,按着白翎当时的推断,孝瑾皇后很有可能是在到田猎大典之前就已经吸入甚至食入了毒粉。而与明珠的交手当中牵动内息,更加将潜伏的毒素进一步催化。后来虽然经过对症的救治调养,她的身体到底是衰弱下来,虽然不会像晋王妃那样寻常的积弱老人一样病弱,却也一直都不太好。 关于当初中毒的追查,明珠在后来也又问过予钧。当时予钧只是摇头,脸色难看的很,因为所有相关的线索已经完全断掉。睿帝为此曾经大发雷霆,几乎要再次血洗后宫,但终究被当时渐渐好转的孝瑾皇后拦住。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睿帝后来才叫予钧全权接手羽林营,重整禁宫防务。 至于下毒之人能够怀疑的对象,兜兜转转就又回到那几家。在孝瑾皇后正位中宫之后已经沉寂到无声无息的瑜妃慕容氏自然是一个,其他的皇子生母自然也在怀疑之列,而在与泮月居通信之间,楼珩和楼靖甚至也分析过玄亲王与顾家。 毕竟玄亲王在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典中的受伤在半年之后已经确实证明是他自己的苦肉计,在当时是要叫睿帝以为有人在算计他们母子,从而更加坚决要扶持孝瑾皇后与玄康太子一脉。要是从这个角度看,孝瑾皇后中毒,如何就不能是玄康太子自己的动作? 只是这个确实没有证据,因而予钧也不敢断言。孝瑾皇后对此倒没说什么,只是保持着惯常的温和静默,慢慢调养休息。 但是孝瑾皇后这一回的病倒,却跟先前又不太一样。睿帝打发了谢仲耀直接到长风居来见予钧和明珠,要请郗老医正。予钧一见谢仲耀,便知事态严重不比先前,立刻当着谢仲耀传书给天行镖局与泮月居,除了请郗老医正之外,又将郗老医正学医之时的师侄药童一起接来。 而明珠在谢仲耀回宫之后也立刻写信传书,一方面是从百花谷请医女进京,另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传信给霍陵,请霍陵一定不要离开北墨,也拜托他帮忙留意江淮的局势。 霍陵回信倒是很快,风格与他惯常的做派一样潇洒而简洁。意思很简单,上一回见孝瑾皇后的时候,他便知道她伤了根本,也算是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依他的看法,孝瑾皇后应该不会有大事。不过明珠的意思他也明白,这一次绝对不会像上一回那样孤身进京。 这封信是与匆忙赶来的郗老医正一同到了京里,明珠看完便随手烧了,宫衣是已经换好的,都顾不上太多寒暄,便随着予钧一同入宫侍疾。 说起来郗老医正给孝瑾皇后请脉诊治也不是一两次了,然而这回斟酌方子的时间却要比先前长的多。 予钧和明珠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便同时一沉。但郗老医正说出来的话倒是还好:“娘娘如今的情形是有些凶险,但多年的底子还在,老朽自当尽力。” 听了这句话,不止予钧夫妇松了一口气,连谢仲耀面上都缓和了些。 睿帝一直守在孝瑾皇后身边,急的御前内官眼冒金星,却也不敢去劝睿帝自行休息。谁不知道孝瑾皇后是睿帝心尖尖上顶顶要紧的人? 多年来圣宠不衰暂且不提,只看这些年来睿帝仅有的两次大发烈怒,甚至要血洗禁宫都是为了孝瑾皇后,有眼色的就该知道什么时候能进言,什么时候要住口。 很快汤药煎煮完毕,郗老医正又与他的师侄一同为孝瑾皇后行针,整整治疗了一个时辰,孝瑾皇后那苍白的脸色才重新泛了些血色。 睿帝这时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看了一同在旁守候的予钧夫妇一眼:“你们先守着祖母罢。”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年迈的睿帝其实也已经不能再太过煎熬,予钧和明珠忙躬身领旨,连交换目光都不用,予钧便应道:“是。臣先送陛下回寝殿可好?明珠会在娘娘跟前侍奉。” 此时的睿帝其实也是十分疲惫,像每一个家族中平凡的老爷子一样,面对着相伴了一辈子的老妻病弱垂危,说不上有多么意外,然而心中的担忧与惊痛,却又是年轻夫妻很难体会的一番酸楚。 与此同时,他还有远不及寻常老人的一面,就是因着那九五之尊的无上荣耀与权力,子孙亲眷向着他的敬畏与谋算,远远超过什么亲情真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决然不仅仅体现在夺嫡之战的手足相残,即便是父子、夫妻、祖孙又如何。此时此刻,所有的皇子皇孙心中想的都是因着孝瑾皇后的卧病,会给前朝后宫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自己的位置站的对不对,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会不会因着眼前的应对而受到威胁。 至于这个时候睿帝是不是疲乏担忧,孝瑾皇后会不会病中多思,能去真心考虑的人太少太少了。 睿帝又看了予钧两眼,终于伸出了手:“过来扶着祖父罢。” “是。”予钧欠身上前,便如同这九重宫阙之外,无数个普通家庭中的长孙一样,扶着年过古稀的祖父,慢慢走出了昭阳殿。 而明珠在孝瑾皇后榻前,与侍奉晋王妃的感触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论年纪与病势,两位老太太是有些相似的,但二人的性情与人生,却几乎是截然相反。 晋王妃对待明珠与明重兰这些孙辈固然是慈爱无比,又一直虚弱卧病,坐着的时间不能太长,说话也不能太多,因而在明珠心中,一直都觉得祖母是个温柔和气到了极点的老夫人。只是,上次晋王寿宴之后,明珠叫人仔细问了问,才发现自己的想法竟是偏差了些。 晋王妃是先帝朝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因着长姐十分能干,在家里一直是千娇万宠。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才名或是给公主侍读之类的宫中恩眷,但容貌过人,当年提亲者也是不少。正如晋王爷所说,老夫妻当初成亲也是颇有过些波折故事的。婚后夫妻之间也有过恩恩爱爱,却说不上和睦,晋王爷的侧室不多,也没什么庶出子女,但夫妻之间的口角争执实在不少。晋王妃在卧病之前,性子其实很有些要强执拗,尤其是为了当年明湛晖离京之事,更是与丈夫心结难解。只是一病数年,且向着明珠等孙辈,才格外温柔些。 在晋王妃身边侍奉的时候,明珠最多的想法便是思念父亲,同时也觉得歉疚,只觉得祖母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父亲明湛晖的离京和早逝。 至于如今在昭阳殿侍疾,明珠的感受便复杂的多了。孝瑾皇后的一生实在是跌宕转折,远超常人,如今看似风光无限,一路的甘苦冷暖唯有自知。而明珠身为玄康太子的长媳,又是霍陵的养女,向着孝瑾皇后称一声祖母,当真实至名归。 当夜孝瑾皇后睡的还算安稳,虽然间中又有轻微的恶心与发热,但勉强还是稳定下来了。 这一番连夜折腾的动静其实很不小,转日一早,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被再度传召入宫,与郗老医正一同参详孝瑾皇后病情。而自玄康太子起,诸皇子皇孙,命妇宗亲,便陆陆续续递折子请求入宫请安探视,为皇后侍疾。 对此睿帝连理都懒得理,照旧倚在榻上没有起身,只是向早上再度过来请安的予钧挥挥手:“叫你媳妇去打发了。” 予钧躬身应了,又看了一眼睿帝跟前的早饭:“皇上忧心娘娘,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孙儿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您如今也不比先前的精神了,总不能等娘娘好了,您却不舒服起来,那娘娘也是忧心的。” 睿帝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将那只吃了两口的米粥又端起来,由内侍服侍着喝完了,才轻轻叹了一声:“成亲了果然是不一样,还学会这样絮絮叨叨的。” 予钧虽然素在得睿帝看重,但论起祖孙之间这样带了些随意甚至取笑口气的对话其实也少的很,还真的就是在成婚之后多了些,不过也渐渐习惯了,闻言便笑道:“是孙儿多嘴了,那皇上再吃一口蛋羹可好?吃了便再不说了。” 睿帝果然又吃了两口,吃完将那勺子放下便挥挥手:“好了,也不必这样盯着朕。”缓缓舒一口气,语气更是温和,“你们的孝心,朕是知道的。只是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你们自己要有个预备。” 家事国事,便在这一言之间了。予钧躬身沉声:“皇上放心,臣必定谨遵圣意。” 第139章 中宫垂危 睿帝早膳完毕,便许了玄康太子觐见,予钧则从殿后直接出去,绕到昭阳殿去看望孝瑾皇后与一直守在床边的明珠。 孝瑾皇后还在昏睡,苍老的面容安详一如平时,而守了整夜的明珠略有些疲惫之色,整体来说精神还好。 “娘娘现在如何?”予钧与明珠到殿门口说话,将声音又压低了许多。 明珠轻轻摇头:“吃了药之后还算安稳。夜里我听娘娘的呼吸还好,不算太深,但还是稳的。” 予钧点点头,又轻声问道:“那你呢,累不累?今天还能撑住么?” 明珠颔首:“还好,我夜里也有小睡的时候。想来今日就有命妇和王妃们要入宫侍疾了,皇上的意思如何?” 予钧唇角微微一扬:“皇上叫你料理呢,太孙妃。” 明珠从来不是见事后退的人:“叫我料理?旁人好说,不过就是看看罢了,只是太子妃呢?” 予钧轻轻撇嘴:“你想想去年景心静苑的祭礼罢,太子妃也就是走个过场,不会太难打发。” 明珠摇头:“未必,你看进来太子爷和太子妃对你我多么客气,我看他们心里也是转过弯来了,知道这面子功夫还是得做。” “总而言之,你瞧着办吧,我先回去长风居,萧佐那边的事情我也一并料理了,你安心照应着宫里。”予钧将声音再次压低,“谢仲耀那边会听你的号令,你自己也小心。越是这样的时候——” “越要防范。”明珠接上他的话,“知道了,长风居出入要小心,还有靖舅父那边,也叫萧佐加几个护卫过去。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予钧会意,看着身边服侍的人不多,又悄悄捏了一下明珠的手,才转身出宫去了。 随后果然便如明珠所料,命妇们按着品级等次,过来了几人请安探视,但太子妃顾氏带着宜华郡主,则表示要近身侍奉,以尽孝道。 论礼法,论道理,这都是应当的。明珠身为太孙妃,也就是太子妃的儿媳,若有劝阻之意,唯一能说的便是自己为了尽孝,既是向着太婆婆孝瑾皇后,又是向着自己的婆婆太子妃,可以代为侍奉。但明珠自成婚以来,连一句母亲也没有叫过,始终是以“王妃”或“太子妃”来称呼顾氏,此刻也并不愿意说这样曲意委婉的话,也就随着太子妃与宜华郡主留在昭阳殿。 只是当太子妃表示明珠可以先回府的时候,明珠微微欠身:“皇上命我在娘娘跟前随侍,并不敢抗旨,请太子妃见谅。” 太子妃颔首道:“那也是好的,太子爷也说呢,太孙妃最是贤孝,宜华,你也要跟大嫂嫂好好学着。” 宜华郡主在这方面便远不如母亲了,虽然也点头应了,眼光里的敷衍和不情愿却不大掩盖的住。 大约午膳时分,孝瑾皇后醒转起身,由宫人服侍着用米粥和汤药。太子妃想要亲手去喂药,孝瑾皇后却摆了摆手:“不必了,坐吧。” 太子妃有些坚持,再三表示自己要尽孝侍奉,孝瑾皇后就不再推拒了,由着太子妃服侍着喝了半碗,还是示意明珠过来接手。 女官白芷开口缓颊:“娘娘这是心疼太子妃娘娘呢,您先歇一歇吧。” 明珠与太子妃擦身而过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只觉得她身上的熏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便多看了两眼。 待汤药吃完,郗老医正就又带着几位太医过来请脉,孝瑾皇后便发话,叫太子妃先回去休息就好。太子妃还是恳切坚持,然而孝瑾皇后却难得地更坚持些:“不妨事。你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叫明珠陪着本宫便是。” 眼看太子妃和宜华郡主还想再说话,白芷便上前半步:“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此时不宜多说话,您先回府休息吧,顺者为孝,皇后娘娘也是疼您呢。” 这台阶给的圆润,太子妃再没有不下的道理。只是不免又殷殷叮嘱了明珠几句,才带着宜华郡主去了。 当晚孝瑾皇后的情形还算平稳,到了夜间却又开始发烧,明珠叫白翎也上前搭了个脉,就连忙去请了郗老医正等守在侧殿的太医赶紧过来查看开方子。 昭阳殿这边一动,睿帝那边自然也被惊动了,于是半个禁宫很快就灯火通明。汤药,针灸,薰艾,药浴,几个太医议论了小半盏茶还是争执不下,最终是在睿帝脸色彻底转阴之前,郗老医正果断拍板。 先是由郗老医正的师侄金针刺穴,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再服了一晚汤药。孝瑾皇后初时有些反胃,但后来慢慢按着老方子用抽了葱心的大葱葱白,将那温热的药汁一点点灌了下去,情形终于又慢慢安稳下来。 因着这一番的折腾,再转日送进宫中的请安侍奉折子更是如雪片儿一般,但睿帝因着孝瑾皇后的情形已经不耐烦起来,直接下旨叫命妇们暂时不必入宫请安,由太孙妃明珠在昭阳殿侍奉即可。 当睿帝的口谕中流露出了这样些许的焦躁,一众皇子皇孙、宗亲女眷都再没有人敢去质疑什么礼法秩序、体面荣耀。这样的天威怒意,莫说百官与宗室,就是大位在望的玄康太子也不敢轻易触动,罔论那些不过是尽一尽面上孝义的宗室女眷了。 明珠与予钧一同处理事务几乎有小半年了,彼此之间越发默契,接了睿帝这道旨意之后就各自分头忙碌。予钧在长风居预备羽林营的交接,同时也将萧佐送进来的连云帮事务一同料理,只将最微妙敏感的连家家事密报叫墨音用暗语重新誊写了再带进宫里。 而明珠在昭阳殿侍疾的同时,也跟谢仲耀打了不少交道,顺势将宫中翊卫与暗卫的事务接了一部分。 至于一呼一吸之间都牵动着睿帝的孝瑾皇后,在郗老医正等人会诊治疗了数日之后,情况还是不好不坏,时不时发热反胃,夜间尤其不安稳。睿帝几番着急,甚至想要自己留在昭阳殿,御前所有的近侍属官都急的心火上升,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予钧跪求了一次,连明珠和谢仲耀这样不常在御前开口的人也都忧心起来,但最后还是孝瑾皇后在精神较好的清醒之时劝了几句,好歹才让睿帝没有继续留在昭阳殿过夜。 但孝瑾皇后的情况已经日益危重,明珠几乎便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跟前,同时也看着郗老医正的脸色越发郑重,而孝瑾皇后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到了十一月初五的夜里,距离元德太子国孝丧期的结束只剩十天,大约过了丑时二刻左右,明珠正坐在孝瑾皇后床前有些半昏半醒地打盹,便听见身边孝瑾皇后微弱地唤了一声:“明珠,扶我起来。” 明珠立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召白芷等人服侍孝瑾皇后喝水起身,值守在外的太医也赶过来诊脉,从脉案上的变化并不大,但孝瑾皇后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而且像是有话要跟明珠说的样子。明珠看着心里就是一沉,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应着,同时打发了太医到侧殿候着,又做手势叫人暗暗地去给谢仲耀和予钧那边传话。 孝瑾皇后未必没有注意到明珠的动作和眼色,却也不甚在意,只是看着众人都退出了正殿、只剩明珠独自在跟前,才缓缓问了一句:“明珠,你见过你婆婆吗?” 明珠微讶,孝瑾皇后的意思,分明是指着楼珺。不由犹豫了一下,才轻微颔首:“见过的。” 孝瑾皇后唇角微微翘了翘,声音虽然有些虚弱,语气却坚定的很:“我就想着,予钧定然是叫你见过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格外对不住的人,有三个。其中之一,便是你婆婆。” 这件事情的内情到现在,明珠所知也是不多,而从孝瑾皇后口中说起,就更不好接话,便只默然听着。 孝瑾皇后顿一顿,又道:“我这一生,真正做主的婚事只有两件。第二件,是给你和予钧赐婚;而三十年前的第一件,便是为太子聘了楼家姑娘。” 明珠沉默了一会儿,见孝瑾皇后并不再多说了,便斟酌着劝道:“娘娘,儿孙自有儿孙福,凡事咱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娘娘其实不妨学一学晋王爷,很多事情不必都放在自己肩上。能放的放,不能放的就算了。至于生前身后的声名,上有苍天,下有厚土,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孝瑾皇后微微一笑:“你年纪虽小,看事倒通达的很。” 明珠垂目低声:“当年我全家青江灭门之恨,恩怨情仇牵涉不知凡几。我走到如今,也是无数人抛头洒血的结果。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力不能及也只能松手,非我所愿,但也只能用有限的能力保全眼前人。” 孝瑾皇后静了几息,便伸手去轻轻握了握明珠的手:“其实,你真的就像我孙女一样。去年,他来见我的时候,只求了我一件事,便是护着你。” 明珠登时心头大震,万万不曾料到霍陵当时与孝瑾皇后的匆匆一面之中,竟然说了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孝瑾皇后又轻声道:“我这一生亏负旁人的实在太多,便是像你说的尽力而已,终究也是个罪人。中宫,东宫,其实我都不在意。只是皇上欢喜,那便这样也好。什么千秋功业,到了都是一捧黄土罢了。你放心,我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万万不会再食言的。我这一辈子除了生他,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言至此处,明珠不由泪流满面,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保护霍陵,保护孝瑾皇后,然而实际上,他们都在护着她。 第140章 成功成仁 孝瑾皇后跟明珠说完这一番话,精神消耗也不小,就又吃了一碗药昏睡过去。转日起来,似乎情况还是可以的,郗老医正紧锁了数日的眉头终于重新舒展了些,在方子上又很是斟酌了一番。到了下午,孝瑾皇后的精神就更好些,便下旨召见玄康太子。 熬到这个时候,明珠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而且跟玄康太子相见也有些尴尬,便依了孝瑾皇后的叮嘱,到侧殿去小睡休息。 明珠过去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在卧榻上躺下之前又勉力跟身边的宫女和侍女又叮嘱了几句,才歪在卧榻上很快沉沉睡去。 虽然心里还是挂着孝瑾皇后的安危和如今禁宫的翊卫防务,但明珠太过疲惫,所以这一觉还是昏睡了几乎两个时辰。 待终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便见身边坐着一个人影。 明珠一惊,立时清醒起身,几乎就是在瞬时之间真气流转遍布全身,已经是随时可以出手的状态,而这时才看清楚坐在身边的人是握着自己左手的予钧。 “是不是累坏了?”予钧自然看得出明珠在这一刻的反应到底为何,心中越发疼惜,握着她的手稍微紧了紧,“要不要回长风居休息几天?” 明珠看清楚才舒了一口气,其实全身已经有些酸痛疲惫,恨不得直接扑到他怀里让他抱回家,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一闪而过,心头更要紧的事情自然脱口而出:“你怎么过来了?太子爷这几天有没有难为你?你在长风居起居休息还好吗?江淮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予钧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自己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从这几句话里就听得出,如今在明珠心头最要紧的事情,到底还是他。至于什么公务帮务,渐渐已经落后一步了。 “我过来看看娘娘,也看看你。”予钧和声道,“太子爷如今客气的很,太子妃从宫里回去也没说什么,大概只是提了两句无处尽孝之类的场面话。江淮那边还算稳定,一切都按部就班,天行镖局也在暗中照应着连飞鹏与连飞鸣下一步的交接。还有,姚凤鸣已经从郴州回来了,如今姚略行动更谨慎了。”顿一顿,瞄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宫人侍女都站得远远的,将声音又更压低些,“至于我么,没有你在长风居,如何能休息的好。” 明珠此时并没什么害羞之意,在昭阳殿里侍奉这么多天,她倒是真的想念长风居了。 “这些日子当真辛苦你了。”予钧见明珠连笑意都有些疲惫,又握了握她的手。 明珠轻轻摇头:“这是我们的本分,也没有什么辛苦。” 予钧仔细看了明珠两眼:“出了什么事情么?皇后娘娘说过什么?还是太子妃说了你什么?” 明珠抿了抿唇,将孝瑾皇后在夜里的话一一说了。 予钧闻言,也沉默了片刻,便将明珠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低声道:“我也会一直护着你。” 明珠点点头,压得越低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点的慵懒与得意:“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 十一月初九,孝瑾皇后继续在昭阳殿闭门休息,而中书省则发出明旨:皇太孙生母,英国公府嫡长女楼珺特旨加封为英华夫人,岁禄与公主相同。 在文武百官和宗亲公卿还没有来得及对这道旨意展开讨论之时,昭阳殿内已经进入了新的紧张局面,孝瑾皇后的情形看似平静稳定了几日之后,在十一月十二却忽然急转直下,连郗老医正都开始发急,予钧和明珠皆日夜守在孝瑾皇后床前,一边服侍着祖母的病势,另一边也在商议着密密加强禁宫内外的防务。 到了夜间,无论众人再如何劝,睿帝也不肯离开昭阳殿,只是握着孝瑾皇后的手坐在一旁,清癯的脸庞在这几日之间就明显又消瘦了些。 予钧和明珠看着也有些心焦,却知道不能再劝了,只能陪着坐在一旁。 睿帝看着昏迷的孝瑾皇后,并不说话,予钧和明珠自然也是默然相伴,而宫女内侍们更是将一切的动作皆放轻到无声无息,偌大的昭阳殿中几乎只能听见灯烛偶尔爆出灯花的细小响动,以及孝瑾皇后同样微弱的呼吸。 渐渐月落星沉,天边已有隐隐的曙光晨曦,睿帝坐在孝瑾皇后身边,也是阖了眼皮有些打盹的意思。明珠坐在床脚,看着睿帝似乎要睡着,便向予钧使了个颜色。予钧会意,便起身招手叫内侍拿了披风过来,亲手给睿帝小心披上。 披风刚上身,睿帝稍微一震,便又清醒过来,见予钧的动作并明珠的眼光,缓缓叹了口气,声音里是少见的疲惫与虚弱:“你们说,祖母还有的救吗?” 予钧和明珠同时红了眼眶,再是无情帝王家,睿帝此时此刻也是真情真意。 明珠咬了咬牙,离座跪倒:“皇上,我们商量了个主意,迟迟不敢禀报,实在是没有把握,也是想着郗老医正国手无双,并不敢轻易尝试这样江湖上旁门左道的法子。但……但若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皇上要不要试一试?” “你说。”睿帝目光里重新带了些许的期冀,由着予钧为自己将披风又拉了拉,“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又拍了拍予钧:“扶你媳妇起来。” 予钧过去将明珠扶了起来,但神色也是郑重的:“皇上,这法子我们商议了好几日,是想着在要紧的时候可以试试。娘娘是多年习武的人,这一回中毒病弱之后,丹田气海里的真气也弱下来。我们的法子便是合多人之力,以真气为娘娘疏导经脉,再配合着郗老医正师侄的金针刺穴和药物,最后为娘娘试一试将毒物完全逼出体内。此法若成,就能将毒素一举除尽。但若不成——”予钧也沉了沉,“我们犹豫着不敢提出,就是因为此法一旦不成,就……” “此法一旦不成,”明珠咬牙接口,“毒素就会侵入奇经八脉,再无回天之力了。” 虽然看予钧与明珠这样犹豫沉吟,几番开口都一直纠结,睿帝也能猜到此法的另一面便是绝境,但当真听见明珠清楚说出此法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刻,杀伐决断了五十年的大盛天子还是犹豫了。 十一月十四早上,郗老医正鬓边的白发已经在这数日之间增添了不少,却没有再开出新的方子。 睿帝在整夜未眠之后终于放开了孝瑾皇后的手,向予钧和明珠招了招手,示意二人一同到侧殿说话。 谢仲耀大统领按着睿帝的眼色,带着所有的内侍从人一同退出,又从外面关上了殿门。 “予钧,明珠,”睿帝将手边的茶碗端起来抿了一口,“你们说的法子,有几成的把握?” 予钧和明珠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个——我们也不敢说。” “不敢说?那是几成?”睿帝的脸色越发阴沉,盯着予钧和明珠的眼光也渐渐转为锐利,许久不见的锋芒和杀机重现,九五之尊的威严之势让予钧和明珠同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背后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微微的汗意。 “陛下。”予钧撩袍跪倒,明珠也紧随其后,“此事若说把握,最多只有三成,当真就是最后一搏……” “明珠,”睿帝忽然截口,望向予钧身旁的明珠,“你与你的养父关系如何?” 这话问的实在刺心,明珠一惊,抬头去望睿帝。 年迈的帝王此刻双目平视,清癯的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无,而明珠绷直的背脊上,瞬间就满了冷汗。 “陛下是疑心我对娘娘意图不利?”几乎是窒息了一刻,明珠才直视睿帝,反问回去。 第141章 风云翻转 睿帝目光中的锐利丝毫不减,并没有在意明珠这句反问之中的无礼,只是盯着明珠的眼睛:“你对皇后,当真没有别的心思?” “陛下!臣妻——”予钧有些发急,先前睿帝与孝瑾皇后坐在一处,往往对着明珠这个孙媳妇都是温言和语,几乎没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然而当孝瑾皇后有险之时,睿帝一旦变脸,那样的天威震动,是真的要血流千里的。 明珠却不惧怕:“我若对皇后娘娘有什么心思,机会多的是。”在睿帝的如山威压之下,明珠的傲气与倔强便如一柄利刃,直接针锋相对。 这样的对峙僵持了片刻,予钧的背后冷汗愈发密集,明珠却莫名的镇定下来,再度开口:“皇上,若是从我养父那边论起来,我就更不能让娘娘出事。” 睿帝仍旧保持着沉默,神情与姿势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明珠说完了这句,就不再说了,也继续与睿帝对视。 漫长而又短暂的几息沉默之后,睿帝终于摆了摆手:“起来罢。祖父多心了。” 予钧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之后又去扶明珠,夫妻二人彼此双手相握了一下,便感到了她手心里也都是冷汗。 “将你们的法子,跟郗老医正说说罢。”睿帝垂了目光,仿佛又从那个锋锐威严的帝王变回了垂垂老矣的年迈老人。 “皇上?”予钧和明珠听到这句话,便知道刚才睿帝的那一句不过是最后的试探,只是这真气排毒的法子实在也是冒险。即便是在武林之中,这也是在没有法子时候的法子,凶险总是有的,尤其是若中毒之人身体太弱,或者太过年迈,就更要谨慎而行。 刚才予钧说有三成把握,实在不算虚言,换句话说,无论真气疏导的过程如何谨慎小心,以孝瑾皇后如今身体的情况,最终毒气入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只不过,若是连郗老医正都没有法子,那么这也就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睿帝再度摆了摆手:“去商议一下吧,如今皇后的情形,也是不能再不好了。” 十一月十五,元德太子的百日国丧正式结束。 以怀惠夫人为首的元德太子家眷完成了给元德太子的最后一场祭祀,便按着太妃仪仗迁出了东宫,前往承晖园。 同一日,予钧与明珠的下属与侍从都迁入了东宫,但阖宫上下并没有什么新旧更替之间的昌盛气象,反而从京策九门开始,到皇城禁宫昭阳殿,处处都加强了双倍的防卫。看似天恩深重的太孙夫妇,出入之间也都是满面的严肃沉重,而金凤玉鸾的昭阳殿中,除了齐聚候传的大半个太医院之外,更多了几个脸生的护卫与宫女。 在这样异常平静而紧绷的气氛之中,连玄康太子进宫议政之时都很有些步步谨慎。 睿帝又连下了三道旨意,勒令在十一月之内议出辅政内阁的阁臣名单,同时将近期的朝政交给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共同协理,行中书省蓝批代替朱批。京策郞将楼靖全权督理京畿防务,羽林营则仍由太孙亲自执掌,京城之中全面宵禁。 这样的情势让群臣百官立刻想起的,是去岁的这个时候,宫中传出了元德太子遇刺的消息,随即引发了京中朝局与军政防务的一番风云翻转。 那么如今的情形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玄康太子又触怒了睿帝? 还是太孙与玄康太子之间有新的变化? 正在王侯公卿的目光纷纷投向玄康太子府之时,昭阳殿里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天裕年间最紧张也是最惊险的一日夜。 内殿里孝瑾皇后更换了全新的月色中衣,又披了一层浅金色外袍之后由白芷等人扶着勉强在地上盘膝而坐,寝殿地上早已提前铺开了巨大的织锦薄毯,而孝瑾皇后身周,连男带女,按着乾坤八卦的方位坐了一共八人,郗老医正并师侄药童都将参片、金针与急救汤药预备好了侯在旁边,睿帝则在明珠和予钧的陪伴下等候在侧殿。 昭阳殿从内到外,翊卫、影卫、东宫护卫,里三层外三层,连房顶四角都有人警戒看守,六宫上下皆有旨意不许离开自己宫苑,昭阳殿外三十丈之内无特旨而近前者就地格杀,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特许中书省左右相国暂行蓝批。 在绝对的安静无扰之中,十二个时辰一点一点地流逝过去。 当十一月十七的清晨在天边透出曙光之时,白芷终于向侧殿中的睿帝禀报了那个让六宫上下都悬心不已,甚至让京城朝局都随之震动起伏的消息:“皇上,娘娘大安了。” 睿帝心头的那口气骤然一松,猛一抬头间眼前就黑了黑,身子往前一栽,予钧和明珠忙立刻将他扶住。 御前中官和内侍们都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既然孝瑾皇后好了,众人也敢开声劝谏了,一时间侧殿中很是混乱了一番。可以说,是在昭阳殿寝殿中有条不紊地渐转平安的同时,睿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将身边所有的人都惊吓得心胆俱裂,直到郗老医正反复强调了两回,说睿帝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疲惫过度,众人才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吃饭家伙安稳些,索性就近将睿帝直接送到孝瑾皇后的寝殿,将两位龙凤宝座上的至尊夫妻安置在一处。 予钧和明珠倒是比那些内侍镇定的多,但是经过这连日的紧张与忙碌,也是疲惫不堪,即使看着睿帝和孝瑾皇后都安顿了,却也不敢自行回东宫休息,仍然是吩咐谢仲耀与寒天等人,将所有防务照旧,才回到孝瑾皇后的寝殿里并肩坐着守候。 因着睿帝与孝瑾皇后都实在已经年迈,即便一个没有大病,而另一个也拔除了体内的毒素,但连日的体力消耗还是让二老都昏睡了许久。 待得睿帝与孝瑾皇后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予钧和明珠在昭阳殿里已经喝掉了不知多少杯浓茶,两人都熬得双眼通红,几乎是靠着互相说话,甚至彼此捏一捏手,才能支持到现在。 “你们辛苦了。”睿帝起身之后还是坐在孝瑾皇后的床边,握着老妻的手,但目光则转向了明珠,“以后谢仲耀便直接听你的号令。至于旁的赏赐,太孙代拟就是了,不要亏待那些办事的人。” 予钧和明珠一同屈膝跪倒谢恩,这是睿帝的赏赐,也是睿帝的信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补偿。 至此,京城之中所有台面上的护卫营与军队,都已经纳入了予钧和明珠的手中。 在这个时候,不管是疲惫至极的睿帝,还是心情复杂的玄康太子,又或者是越发觉得手中实力坚强的太孙夫妇,都觉得京城的局势应该是至此落定,大盛天下的至高权力传承可以说是再无悬念了。 然而事实上,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天裕末年夺嫡之争,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142章 雨露天恩 很快进了腊月,孝瑾皇后的身体在连日调养之后终于渐渐恢复,每年例行的腊月初五命妇宫宴还是要照常举行。 只不过今年的形势和往年,当真有很大分别。 首先是宫中的人事,孝瑾皇后这次垂危之后的重新恢复,虽然给东宫的太孙妃带来了许多垂眷和赏赐,同时在六宫之中也有人因此受牵累。 因为孝瑾皇后去岁中毒之事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睿帝在五内俱焚的焦急之中便迁怒了当时最受怀疑的瑜妃慕容莹,先是叫不在昭阳殿的太医过去请脉,然后说个风寒气虚需静养,瑜妃的蘅芳宫就直接封宫了。后来到了明珠和予钧提出了有关以武功强行排毒的法子之后,睿帝的又直接下旨给慕容氏降级,从先前的一品妃位降到了二品的贵嫔,几乎成了膝下有子的妃嫔当中位分最低之人。 这对于如今同样年过花甲的瑜妃也太过羞辱,人人听着都觉得不妥,但孝瑾皇后生死未卜之际,睿帝的天威与烈怒让皇太孙都很是为太孙妃的性命担忧了一日,更不要说御前的内侍中官等人,个个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挂在了腰带上,谁还敢开言相劝。 再反过来说,去年孝瑾皇后中毒,若没有当时太孙妃明珠身边的白翎及时看出了些端倪,只怕也就直接殡天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那么当时最大的得利者自然是一直与孝瑾皇后共同执掌后宫的瑜妃慕容莹了。 要是孝瑾皇后中毒真是慕容家的动作,那么瑜妃封宫降级就都是太轻的处置了。当年的宣恩侯府肖家就是例子,泰郡王的生母只是在言语上翻开孝瑾皇后旧事,无意中触及了睿帝登基之前那些见不得光的筹谋,就被三尺白绫赐死,又带累得娘家一蹶不振。而如今慕容家如果真的将孝瑾皇后害死,那么莫说瑜妃性命难保,慕容家阖家上下也难保平安。 在这种局势下,誉国公府保持了继续的沉默,并没有上本抗辩,瑜妃自己也没有如何申诉恳求,只有昌亲王妃身为瑜妃的亲侄女,也是亲儿媳,给蘅芳宫带了几回东西,也在给中宫请安的表章中委婉地恳求了几句。 孝瑾皇后却没有做顺水人情,表章收了也按下不提,渐渐好转之后只提了三件事:第一,从私库中取了些金玉药材,赏赐给所有一同为她诊治的太医以及护卫。第二,腊月初五的命妇宫宴,交给太孙妃明珠代为全权处理。第三,特旨给英华夫人楼珺,不必入宫谢恩,若回到京中休养,也不必四处走动拜望。 明珠明白孝瑾皇后的意思,代持腊月初五的宫宴,一则是因着孝瑾皇后自己如今还需要更多的休息与调养,但也有给她这个太孙妃增光添彩的意思。太子,太孙,说到底代表的还是帝位传承。而身为储君一脉的女眷,最直接的责任就是与命妇交好,既有天家的威严与恩眷,也要协助稳定前朝后宫的局势。 只不过如今太子妃尚在,初五宫宴的主持却跳过了太子妃而交给了太孙妃,说玄康太子夫妇心里不在意不记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长者赐,不可辞,就算这样会让招来玄康太子与太子妃更多的忌讳,那也是孝瑾皇后的一番心意。雨露天恩,明珠也只能接受。 至于最后一道特旨,就更清楚不过。皇太孙的生母楼珺,先前也曾经是玄亲王正妃,如果不是和离而去,如今也会是凤位有望,即将母仪天下的太子妃。但既然婚姻之约变故到了这个地步,什么先前的王妃等事实在不提也罢。现如今楼珺的身份,在皇太孙生母之外,就只剩下英国公府的嫡长女。如今得了英华发夫人这个封号诰命,最多能够与国公夫人或镇国将军夫人的诰命同禄同级,在如今的太子妃顾氏面前,怎么样也份属臣子,一旦见面,必须屈膝行礼。 当年和离之前,太子妃顾氏只是玄亲王的侧妃,也要到楼珺这位正妃跟前晨昏定省,向楼珺屈膝见礼。如今时移世易,身份翻转,若真的见面行礼,楼珺的尴尬定然十分难解。因而这道孝瑾皇后的特旨也可以算是给予钧的赏赐与体贴。 明珠与予钧商议了一下,传信给了泮月居,请楼珩与楼珺共同参详,是否要回京甚至入宫等事。至于腊月初五的这场宫宴,却算不了什么大事。 如今京中形势可以算是在紧绷之中异常的安定,虽然宫中朝中的跌宕起伏都引发了无数争议与议论,但兵权的交接一直是在睿帝的高压掌控之中,前朝的诸多王府将门尚且没有太大的动作,更何况这些女眷。 明珠并没有为这场宫宴预备太过繁复的护卫防务,但在座次与饮宴的次序上反而是花了些功夫。其实让她格外留意的人也只有一位,便是昌亲王妃的姐姐,誉国公府的嫡长女,名满天下的渭阳夫人。 自从去年明珠大婚前进宫添妆,头一次见到渭阳夫人开始,到如今的一年之中,正面说话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但渭阳夫人每一份送到明珠手中,或者是送到玄康太子府中的礼物,几乎都是满了深意,当中的架桥拨火,四两拨千斤的功效无人可出其右。明珠对此实在是不耐已久,若不是之前因为予钧提起楼珩才勉强又忍了忍,只怕早已派人去进一步监视控制了。 眼前的初五宫宴倒是个机会,明珠原本也不认为渭阳夫人会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但是这次她是不想再继续等着接招了。 从最初予钧在华亭为明珠讲解京中格局之时,就提到了渭阳夫人其实可以算是慕容家与昌亲王府合作之中的一个突破点。这并不是因为渭阳夫人弱,恰恰相反,就是因为渭阳夫人太过优秀,性情也不免有些自负,有些奇谋之计很可能让素来行事稳健的兄长、现任的誉国公慕容辽以及昌亲王不太赞成。而渭阳夫人当年与楼珩的议亲之事以及昔日情分,固然会让予钧和明珠有所顾忌,对于慕容家的人而言也不是全无影响。尤其当如今的朝局不断向着对予钧甚至向着英国公府更有利的方向发展之时,慕容家内部更不是一片和谐的。予钧已经听到了些消息,说慕容家的人,尤其是昌亲王妃慕容鸾,甚至曾经在家宴酒后,当面质问渭阳夫人慕容鸢,是否仍然对英国公楼珩旧情难忘,结果渭阳夫人当场大怒,直接离席而去。 后来楼靖又补充了些早年间的事情,在慕容家的女儿们当中,渭阳夫人慕容鸢一直都是出类拔萃,可以说是被老誉国公当做儿子一样带在身边培养,不止当时投入了文渊书院荀大儒门下读书,骑射习武也是有过名师的指点和培养。 当年的京中子弟,倾慕于石榴裙下的当真不计其数,皇子之中曾经正面追求示好过的只有泰郡王一人,很快不了了之。但据当时的传闻,昌亲王在与其妹慕容鸾定亲之前,似乎也与瑜妃并老誉国公谈过两次。至于是不是也真的有意于渭阳夫人,就无人可知了,因为在那个时期,正是渭阳夫人与楼珩开始来往越发频繁的时候。 如今提起旧事,与楼珩的一段还是暂且放下,只说慕容家并昌亲王府内部的话,最明显的问题自然就是昌亲王妃与渭阳夫人之间的姐妹关系。昌亲王妃慕容鸾其实也是绝色丽人,若单论容貌五官,或许还能比其姐更秀美些许,但综合了气质风仪而言,却还是要逊色不少的。 即便没有昌亲王当年可能也对渭阳夫人有意的旧事,只看现在她们姐妹之间的往来,人人也都看得出,这两姐妹并不是多么和睦。这也可以说是难免的,有这样光华夺目的姐姐在身边,做妹妹的若不是亲近仰慕,就难免会生出些比较甚至嫉妒。 先前老誉国公慕容覃尚未告老回江州之前,渭阳夫人在誉国公府势力也是日益坚实,当中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老爷子的支持。但是现任誉国公慕容辽却是一直与昌亲王夫妇更亲近些,所以关系与利益的平衡也开始微妙起来。 而明珠在这一回宫宴之中的坐席设定,便专门是为了这一点,将这对慕容氏姐妹安排在一处,而坐于尊位的,正是渭阳夫人。 第143章 城旧梦 &nb宫中宴会,照例不过就是些丝竹歌舞,饮宴闲谈,女眷之间与男子最大的不同就是饮酒少的多,除了开场两三轮向着孝瑾皇后与太子妃、太孙妃以示尊敬之外,后头就没什么再推杯换盏、祝酒贺词的机会,女眷们往往也就是看看歌舞,闲聊几句也就罢了。 &nb今年的这场初五宫宴,乍看之下与往年并没有太多不同,从邀请的公卿命妇,到座次安排,歌舞顺序,几乎样样都中规中矩。而唯一有些引人注目的,就是在玄康太子妃之下的那一席,并肩坐着元德太子遗孀、怀惠夫人文氏,以及从待字闺中之时就名满京华的渭阳夫人慕容鸢。 &nb至于昌亲王妃慕容鸾,则与二皇子礼亲王的王妃同席,列于再下首。 &nb这样的安排很有些耐人寻味,已故的元德太子毕竟曾经是国之储副,其妻的身份自然应该高于其他皇子女眷。但渭阳夫人不过是龙骧将军遗孀,俸禄尊荣只与侯夫人相当,却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唯一勉强说的过去的理由,便是二位都是已经丧夫的未亡人,但这样也牵强的很,且不偏不倚地刚好压着昌亲王妃一步,别人看看想想也就先存在心里,昌亲王妃的脸色却是立刻僵了僵。 &nb待到众人见礼完毕,入席坐定,各样的果品菜品开始一一传上各席,渭阳夫人始终平静不语,而昌亲王妃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 &nb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即便是天家儿妇,王妃之尊,也没有全然不懂得料理家务的。这饮宴的规格,酒具、茶具、餐具,每一样的讲究与细节,越是门第高贵的家族就有越繁复的礼仪与忌讳,就连如今的明珠也日益熟悉宫中的种种仪制摆设,更何况昌亲王妃这种公卿嫡女,又做了二十多年亲王妃,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在今次宫宴之中,姐姐渭阳夫人跟前的所有器具甚至果品都要比自己更精致华贵一些。 &nb若要说这是多么大的失礼或逾制,倒也谈不上,但是女眷们在一处最经常议论聊天的话题正是这些日常起居或饮宴之中的细节。很快这些差异就被昌亲王妃之外的女眷们注意到了,只是其他王妃们并没什么火气。如今政局这样紧绷,自家在帝位更替之间能够不受牵累才是最要紧的,什么餐具茶具,只要站对位置,少言少过就好。 &nb昌亲王妃的想法却不太一样。在孝瑾皇后正位中宫之前,瑜妃慕容莹立后的声望其实是要更高一些的。这也是为什么昌亲王多年来都被看做是玄康太子最大的对手。所以如今储君名分既定,昌亲王府和誉国公慕容氏一族都是做好了预备,可能会面对太子一系的打压甚至羞辱。 &nb但是昌亲王妃却没想到,这次腊月初五的宫宴之中,太孙妃的安排竟然是用抬高渭阳夫人的尊荣来羞辱自己。一时间心头怒火便止不住的突突乱跳。 &nb为什么? &nb为什么从小到大,人人都觉得姐姐才是最好的? &nb就连如今慕容家可能要面临危难的时候,宫里仍然高看姐姐空有封号,并无实权,甚至跟亡夫家族都已经翻脸的寡妇? &nb几乎是靠着多年的涵养,昌亲王妃才能勉强维持住已经很有些僵硬的微笑,随着其他王妃与命妇们一同举杯,循例向孝瑾皇后与太子妃祝酒。 &nb“今日还请各位欢饮,共叙天家亲眷、君臣和睦的情分。”太孙妃明珠的声音清朗而沉着,在看上去还有些虚弱的孝瑾皇后示意之后,便代为开言。 &nb“是。谢皇后娘娘赐宴。”众人齐声应了,也纷纷落座。 &nb此刻明珠手中的杯子并未放下,而是向着渭阳夫人再度含笑颔首,似乎是微微致意。当目光转到座位相差不到两步的昌亲王妃时,那笑意便越发意味深长,一掠而过。 &nb这个眼光让昌亲王妃心里越发不舒服,也不由得想起了几日前在誉国公府的那次与姐姐渭阳夫人的冲突。 &nb虽说那时候的质疑之言多少是带了些酒后的焦躁与负气,但那也真是一直压在昌亲王夫妇心头的疑问。 &nb渭阳夫人真的与英国公楼珩恩断义绝了吗? &nb她真的没有在这朝政跌宕、帝位更替的要紧时候倒戈,转而投向楼家人所扶持的太孙一脉吗? &nb渭阳夫人自己则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因为天家赐宴,无论安排的妥当与否,只有皇后去挑剔或者追责太子妃太孙妃,断然没有身为命妇臣子反过来质问宫中尊者安排是否恰当的。 &nb太孙妃在做什么,她看的很清楚。 &nb这样的架桥拨火,她甚至是很熟悉。 &nb可是这并不好拆解,就如同她亲自挑选了送过去那一件件戳人伤疤的礼物一样,内里的含义既然不宣诸于口,也就无从辩解。誉国公府内的行形势如今很微妙,昌亲王妃的情绪则是非常浮躁,宫宴之中这样安排带来姐妹心绪与关系上的影响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谣言,其实更多是将隐藏在暗处的危机挑明。若是她站在东宫的立场上,大概也会这样出手直击。 &nb而现在唯一的对应,只能是以不变应万变,先将这宫宴的场面撑过去再说。 &nb很快酒过两巡,菜品几乎上齐。渭阳夫人看着眼前的杯盘,优美之中带了些许凌厉之气的黛眉还是微微蹙起。 &nb四道热菜,水晶虾,松鼠鱼,蟹粉菜心,虾子乌参。四品点心,枣泥酥,桂花糕,玉萝饼,杏仁羹。 &nb每一样的菜品都精致考究到了极点,色味俱美,然而这八道菜,甚至包括这盘子的摆法,她都熟悉的很。 &nb他竟还记得? &nb陈年往事几乎都在这一瞬间呼啸着涌上心头,渭阳夫人持着银筷夹菜的手并没有太多的停顿,但她心里此时此刻到底翻涌着怎样的浪潮起伏,却无人可以得知。 &nb与此同时的两步之外,昌亲王妃的手也有些不那么平稳。 &nb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宫宴的菜色也是全然按着姐姐的喜好改变了? &nb不知道是天生就有这样大的差异,还是因着自幼心里隐约的不服气,昌亲王妃一直都跟渭阳夫人在饮食习惯上大相径庭,每每家宴之中同席而食,一边是酱香浓美,一边就是清甜汤淡,到了近几年,昌亲王妃更是一尝渭阳夫人所喜的重味菜品便觉得肠胃不适。 &nb而宫中赐宴,历来多是清淡平和的口味,尤其在睿帝与孝瑾皇后多番卧病之后,就更少有如今这样味道浓重的菜色。但看今日的格局,竟然是全然合了渭阳夫人的口味? &nb近日京中一直在传,如今予钧入主东宫,其母楼珺封为英华夫人,而楼靖起复执掌京策军。这几件事情之后很有可能要随着发生的,就是楼珩即将回京,甚至会登朝拜相,入阁辅政。 &nb难不成……他们之间…… &nb昌亲王妃原本就一肚子火气与疑虑,甚至都觉得身边的人在时不时朝自己扫过来看笑话,此刻闻着面前菜品的香味更是焦躁不已,越发想要起身离席,到外间去散一散。 &nb昌亲王妃又忍了片刻,见前方的渭阳夫人平平静静,低头用饭,心里的情绪不断翻涌,终于觉得还是离席片刻才好。谁知刚起身一转,便觉眼前一花,随即哗啦啪嚓的缠枝牡丹青花瓷汤盅落地之声连响,而宫女手中的四盏酸笋鸭汤自然也泼洒飞溅,席间立刻乱成一团。 &nb“各位还请安坐!”明珠忙快步过来查看情形,素手一挥,身边的白翎与染香便分派着宫女们迅速清理地上的碎瓷,也有人上来为衣裳上沾染了汤汁的王妃命妇们整理衣裳。 &nb昌亲王妃不由涨红了脸,她也不是年轻姑娘了,出入宫禁数十年还能出这样的情况,也实在面上难堪的很。 &nb然而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因着昌亲王妃是与送汤的宫女迎面撞上,自然身上被沾湿弄脏的情况是最严重的。而周围的其他人要好的多,礼亲王妃不过裙摆上溅了几滴,泰郡王妃脏了一点袖口,怀惠夫人只是因为瓷器碎裂之处太近而有些受惊,渭阳夫人也只是臂扶的流苏和罗裙侧面沾上了些汤汁。 &nb当明珠过来查看了一回之后,便直接带着人穿过了昌亲王妃面前,向着怀惠夫人和渭阳夫人过去,温言颔首:“二位夫人受惊了,可有没有伤着?侧殿有预备好更衣的地方,还请夫人更换宫衣吧。” &nb虽然昌亲王妃身边也有低品级的小宫女和自己随侍的人过来帮忙清理,但太孙妃的差别对待简直是毫不留情,一时间气的竟然都有些眩晕起来。 &nb渭阳夫人倒是看见了昌亲王妃的脸色,但这点子女眷之间的情绪算得了什么? &nb眼前太孙妃明珠的笑意这样深长,分明是还有后着的。 &nb“好,那我便前往更衣。”渭阳夫人唇边浮起微笑,与明珠直直对视,“多谢太孙妃。” 第144章 故人情面 &nb腊月初五的命妇宫宴一直算是大盛朝不成文的传统,最初设立是开国元帝的妻子承天皇后,主要是为了笼络军功臣子家中的女眷,当时将命妇宫宴也曾经设在过后宫中最大的宴会之所,晏庆殿。 &nb后来一代代传承下来,大盛朝局越发稳固,这场命妇宫宴虽然还是年年都有,但个中的政治意味也随着朝局的平稳而逐渐淡化。间中朝代更替之间,也有过皇后卧病,或者皇后不为皇帝所喜,宫宴便交给贵妃甚至贵嫔代持的例子,命妇宫宴的地点也就换过几次。 &nb到了睿帝朝,后宫格局也是起起伏伏,早期是睿帝的原配恭和皇后裴氏料理,中期就开始了瑾妃明氏与瑜妃慕容氏轮流操办的情况,直到天裕四十七年瑾妃登上后位,也就将命妇宫宴的事情重新接手,并将宴会之地设在了距离东宫重华殿较近的景和殿。 &nb景和殿的格局较小,侧殿回廊并庭园亭台之间也是精巧非常。作为六宫之主,孝瑾皇后大概是喜欢这里的意趣雅逸,然而随着宫女过来西侧殿暖阁更衣的渭阳夫人却不得不提高了双倍的警觉。 &nb因为景和殿所谓的精巧别致,也代表着暖阁或者静室之间来往的通道比较多,甚至还有一些隐蔽的暗格设计。对于熟悉景和殿的宫人而言,这些不那么明显的侧门角门或者通道更利于宫女和中官进出之际不碍主子的眼,但对于总共只来过两三次的渭阳夫人,却充满了不安全感,必须时刻提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会过来意想不到的人。 &nb暖阁里瑞兽销金炉轻烟袅袅,柔和清淡的绿梅香之中好像还混合了一丝丝浅浅的甘甜味道。 &nb渭阳夫人仔细分辨了一番,便微微蹙眉。 &nb引路和服侍的宫女恭敬地上了茶,就说要去给渭阳夫人取衣服,请她稍微等一等。 &nb这太明显是个借口,但已经到了暖阁的渭阳夫人也不想直接拆穿,只是微微一笑,安坐颔首:“知道了,去吧。” &nb那宫女一去就有些时候,暖阁里的地龙炭火又烧的极热,刚刚在宫宴上吃了些重味菜品的渭阳夫人只觉得越发渴了。 &nb顺手将雕漆嵌玉方几上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唇边,渭阳夫人半垂的目光便是一闪,但静了几息,并没有将茶碗放下,而是低头抿了一口,随即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再将茶碗放下。 &nb又等了一会儿,宫女口中所说的宫衣还是迟迟没有送进来,就连渭阳夫人入宫时自己随身所带的侍女也并没有找过来,在温暖如春的暖阁之中,渭阳夫人便以手支颐静静候着。等了片刻,似乎眼皮便有些沉重,慢慢半阖起来,仿佛是困倦了。 &nb“夫人,”细螺钿帘子之后是明珠清朗的声音,“您明明这样谨慎机警,又何必做出这样中招的姿态来。若是这样的格局也能叫您着了道儿,那就不是渭阳夫人了。” &nb渭阳夫人缓缓直身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身锦绣宫衣的明珠并无旁人跟随,正自己打了帘子入门,便嗤笑了一声:“太孙妃有什么见教?” &nb按理说,太孙妃就是下下任的皇后,普天之下除了帝后与太子夫妇,余人皆是臣民。先前明珠仍是皇孙之妻的时候晋王与晋王妃还能端坐受礼,如今却也应当屈膝相见,这就是君臣有别。 &nb但与渭阳夫人这样相见,明珠自然也无意计较什么礼节之事,只是淡淡一笑:“见教这话并不敢当,请教夫人的问题还是有的。” &nb渭阳夫人的目光看似集中在明珠身上,其实余光一再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见似乎真的没有旁人在侧,心下的感觉更是复杂,口中只随意应了:“太孙妃请讲。” &nb明珠的笑意渐渐敛起,在渭阳夫人的对面坐下:“夫人少年成名,多年来一直名满京华,不知道您对江淮可还熟悉?” &nb渭阳夫人犹自侧耳细听这暖阁内外是否有细微的异动,面上却是冷笑:“江淮?是连云帮的玄武堂,还是青江的云意坞,又或者,是北墨的明熙轩?” &nb字字句句,都是最要紧的关节。 &nb在明珠和予钧的直属势力融合之前,玄武堂一直是连云帮在江淮的总堂与最要紧的根本。堂中的人力物力大概可以占到连云总势力的八分之一,已经是非常庞大了。 &nb青江的云意坞,其实已经很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那并不是一个帮会或者堂口,在十五年前,那是一个码头,也就是当年明湛晖带着全家被人截杀、血染青江的起始点。 &nb至于北墨的明熙轩,就直接的多了,那是霍陵成名之后的居所,江湖上知道这个名称的人也不算太少。 &nb明珠脸上神色却毫无变化,只将这瞬间被挑起的记忆与烈焰深深压在心底:“当初我入京成婚,夫人在江州侍奉母亲不得□□。如今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夫人精挑细选的礼物,我也收到了不少。如今咱们也是时候真正亲近亲近了。江淮的人事物,夫人如数家珍,那请问郴州的泮月居呢,夫人可有缘一探?” &nb渭阳夫人将之前的话说出口,其实也知道是有些冒进。但不这样试探,又如何能看出这位年轻的太孙妃真正的深浅? &nb只是提到了泮月居,渭阳夫人自己心里也是猛地一沉,目光转冷:“有缘无缘,又与太孙妃有什么相干?” &nb明珠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自己的语气格外放慢了些:“与我,或许不相干。但,与夫人的故人,却是相干的。” &nb这句慢悠悠的话说出来,渭阳夫人的神情再度凝了一瞬,但同时也在飞快地盘算与估量。明珠到底是虚言使诈,还是此刻当真是处于某人的授意? &nb若真是他…… &nb莫名的怒火冲上心头,渭阳夫人忽然冷笑道:“什么故人,难不成是青江的故人?” &nb这同样是明珠最不能释怀的死穴,心头突地一跳,明珠的悠然笑意便全然敛去,直视着渭阳夫人的眼睛:“夫人,还请慎言。” &nb因着房间太热,香炉也青烟缭绕,而又没有放心的饮水可喝,原本就已经开始心乱的渭阳夫人越发焦躁,此时听着明珠语声中的威势甚至是威胁,立时霍然起身:“我便是不慎言又如何?连云主人不去血洗泉州,要来血洗江州慕容氏么,我不信你敢!” &nb二人对视了片刻,明珠也缓缓起身,唇角微扬:“渭阳夫人为了一口说不清的气,竟然能压上全族老少的性命,果然是情深恨切。”顿一顿,又郑重问道:“夫人,青江之事,到底与你慕容一族有没有干系?” &nb渭阳夫人扬眉反问:“有或没有,追查之责都是太孙妃你自己的。我如何说,很要紧么?” &nb明珠双手交叠,面上神情越发淡然,然而语气里的平静与坚定却不容质疑:“只要你敢说一句有,我就保证你江州慕容氏,阖族上下,鸡犬不留。皇上,太子爷,昌亲王,再算上太孙,英国公,没有一个人保得住你们。” &nb渭阳夫人静了一息,随即冷笑道:“太孙妃今日好好的宫宴不办,这是费尽心机来恐吓于我么?” &nb明珠神色不变:“是。我就是要让夫人知道,有些事情的容忍,是因着故人的情面,并不是我动不得你。” &nb“故人情面?”渭阳夫人嗤笑了一声,悠悠问道,“若如此,我还要谢谢这位故人是不是?” &nb明珠没有再答这句无意义的话,而是顺手一指那盏茶,缠枝芍药青瓷茶碗的边缘还残留了渭阳夫人唇上鲜红的胭脂,但那几乎看不出的少的一小口茶汤早已经转移到了渭阳夫人的手帕上:“南夷梦泽茶安神养气,夫人如何就不敢喝呢。” &nb渭阳夫人也看了一眼那碗茶,黛眉微蹙:“南夷梦泽茶?蛮夷野草,何足入口,这就是太孙妃的待客之道么?” &nb明珠上前将那茶碗端起抿了一口,重又放下:“夫人若是不屑入口这样的蛮夷之茶,又如何能送去东宫呢?” &nb渭阳夫人竟然似乎有些不耐:“我何时将这样的东西送去过东宫?” &nb明珠仔细打量着渭阳夫人的神情,口中只是轻笑:“这样明知故问,不像夫人的作风。” &nb渭阳夫人心思飞转:“元德太子后来的病情,是与这茶有关?” &nb“有关无关,夫人心里清楚。”明珠平静道,“此事若不是夫人所谋,便是他人假借夫人之手、夫人之名了。” &nb彼此都是琉璃心肝的人,渭阳夫人自然立刻知道所谓的“他人”可能是谁,脸色到底还是难看起来:“太孙妃奉旨协理这初五的宫宴,难道就只跟我在这边说闲话,都不用顾忌外面的宗室女眷和命妇们了么?” &nb听渭阳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明珠便知道今天该说的话算是齐全了,也不应声,只是干脆地拍了拍手。 &nb很快,白翎领着宫女们捧了衣裳进门,渭阳夫人原先自己带的侍女也到了,进到暖阁的內间服侍着渭阳夫人将宫衣换了。 &nb这个过程并不是很长,明珠就一直在外间等候,待得渭阳夫人的衣衫整理完毕,才与她一同回了景和殿的正殿,当着众人向渭阳夫人含笑颔首:“夫人果然通透,今日受教了。” 第145章 计中之计 &nb渭阳夫人微微皱起的眉头并未舒展,倒不是因为这句话中暗示的离间之意,更要紧的是此刻席间的酒菜都已经撤了下去,众人面前都换了果品和茶水,那隐约萦绕的特殊香味,分明就是刚才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所谓南夷梦泽茶。 &nb至于昌亲王妃越发不友善,甚至可以说冒出怒火的目光,渭阳夫人才不会放在心上。 &nb女眷之间那点雀角鼠牙的小心思算的了什么?太孙妃话里所指的每一件事,倘若当真追究闹大起来,样样都是能牵涉全族,动摇朝局的。 &nb然而能分辨出这种南夷草茶的人显然很少,众人虽然觉得茶水的味道稍微有些不同寻常,却也没有太多防备或者拒绝,几乎人人或多或少都喝了几口,怒火中烧的昌亲王妃更是满盏饮尽,一滴不剩。 &nb明珠缓缓扫视全场,尽收眼底的不只是的那些衣香鬓影,锦绣珠翠的贵妇们神情如何变化,也包括了侍立在景和殿内四角的心腹侍女们的目光示意。 &nb孝瑾皇后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白芷便起身宣布宫宴结束,照例给命妇们赐下了四样内造的赏物,也无非就是珠串宫花之类的作为年礼,这场初五宫宴便正式落幕。 &nb太子妃还是回宫外的玄康太子府,而明珠则在将孝瑾皇后送回昭阳殿之后才回了东宫。 &nb一进门,便见予钧已经回到了重华殿,只是朝服外袍并没有脱,就拿了一叠天行镖局和连云帮的密信,斜倚在坐榻上翻看着。 &nb“怎么不更衣呢?”明珠稍微有些诧异,由染香和青鱼服侍着换了自己的衣服,便挥挥手叫侍女们退下,自己上前坐到予钧的身边。 &nb予钧眼睛还是盯着信件快速浏览,下巴却自觉地往前探了探。 &nb明珠习惯性地伸手去给他解了金冠的丝带:“先放一放,我跟你说一下今日宫宴的事情。” &nb予钧却没松手,继续翻着那一叠厚厚的信件,只是随着明珠的动作起了身,手肘也抬起打开。 &nb每当这样的时候,明珠便知道后面予钧又要开始耍无赖了,往往是由着她亲手给他整理了衣服还不够,三下两下便会粘上身。 &nb果然,当明珠在予钧身侧给他系上了燕居常服的腰带之后,几乎是在那刚刚好的一息之间,闪电般提气滑步,瞬间就退出了三尺有余。 &nb然而予钧竟然也好像早就料到了明珠会这样躲闪,仿佛就像二人演练好的一般,在明珠身形乍动的时候也向着同一个方向迅疾一滑。他原本就比明珠高上大半头,一步滑出的长度也要多上不少,如影随形的两步紧紧跟上,左手一抄便牢牢揽住了明珠的腰,因着要加上这一冲之力,向内拦住明珠的时候反而比平常还要更用力也更靠近些,那么很自然的,二人上身一触,明珠立时便脸上微热:“你……你这人!” &nb予钧倒是开心的很,不但没有松手后退,还更近前蹭了蹭,低声在她耳边道:“太孙妃,公事虽然要紧,咱们也还有旁的旨意要遵呢。” &nb明珠当然知道他心心念念要遵的旨意是哪一道,从今年的田猎大典开始,夫妻二人就没有太多亲近的时间,后来更有元德太子的国孝整整一百日,国孝好容易结束了不久,又再面临孝瑾皇后病重的危机。总之在重重波折与顾忌之间,予钧实在是忍耐了很久。 &nb但是,眼前的事情又哪里能耽搁? &nb明珠横肘一顶:“遵旨的事情回头再说,今日渭阳夫人到底什么反应,难道你不想知道?” &nb“不想。”予钧回答的很干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那梦泽草很可能不是渭阳夫人送到东宫的。至于宫宴里头的细节,回头等靖舅父过来议事的时候跟他说说就好了,如今咱们还是先忙咱们自己的事情吧。” &nb“等一下。”明珠的语气带了些薄怒,反手按住予钧马上就要开始不规矩的手,“你先听我说。” &nb予钧终于带了些正色:“渭阳夫人还提了其他的事情?” &nb“青江。”明珠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予钧的脸色立时便严肃起来:“渭阳夫人提了此事?”心下飞快推算的同时便牵了明珠的手坐下,“这件事情如何会在此时提起?” &nb明珠这才将景和殿侧殿暖阁中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次给予钧,最后又补充道:“渭阳夫人自视甚高,她提起青江之事的意思,大约还是要将我激怒,也未必真是要细说此事。但她既然提起,我也不能不疑心,将眼前的事情整理完了,我还是要细查一次慕容家的。” &nb予钧颔首:“眼前所试探的,还是先前元德太子的梦泽草之事。虽然元德太子病弱多年,后来病故也确实是油尽灯枯,但梦泽草之事将来一旦被重新翻出,再冠以谋害储君的罪名,带出的影响很难估量。元德太子当时梦魇杀人,身体日渐衰弱,最直接的得利者还是如今的太子爷。渭阳夫人就算惯于剑走偏锋,也未必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nb明珠也赞成这一点:“所以你更怀疑太子爷?或者,还有太子妃?” &nb予钧叹道:“我对太子爷的疑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这事情里却很有些不确定。自从元德太子私下用江湖丹药强撑的事情在皇上面前被翻出来,东宫的内外防务都是严筛细查,滴水不漏。元德太子所用的全部器具都换了银质,每样入口的东西都会经过三位太医轮流检查不说,香料衣物也是查了又查。当时韶华与元德太子妃走的近,的确送过南夷的吃食甚至茶叶,但当中并没有任何一种含有梦泽草。虽然给元德太子妃的东西不如给元德太子的那样排查仔细,却也是由单独的翊卫和女官检视后才登录在册。在这样的情形下,若还能将梦泽草带进去给,那若不是内外勾结了许多人,就是带进梦泽草的根本就是内里的人。” &nb“内里的人,”明珠想起了玄康太子先前一次又一次的苦肉计、连环计,立刻便明白了予钧的意思,“你是说元德太子自己?那其实也有可能是元德太子妃。别的不说,只看元德太子的嫡子出生的那样晚,固然有元德太子身体的原因,但是东宫夫妻不和,应该也有关系。再说,当时元德太子为了急着确保自己膝下有所继承,那样提携徐侧妃与次子,就算沂阳侯府能够答应利益交换,怀惠夫人如何能没有怨恨?至于当时韶华郡君落水,或许就是真正谋害元德太子之人想要给韶华扣上一个畏罪自裁的名声,这样的贵戚少女又不是嫔妃,自戕也不会连累家族。” &nb予钧沉吟道:“这样推算下来,梦泽草的事情就应该与如今的太子爷无关。毕竟当时他是还想过要给予锋聘娶韶华的。” &nb明珠给予钧倒了一盏茶:“跟太子爷无关,未必跟太子妃无关。就算跟太子妃无关,也未必跟太子妃娘家无关。别忘了,淮阳铁矿的案子,国公爷可是怀疑过顾家的。” &nb予钧摇头:“不对,如果是顾家人的动作,那么以韶华的死作为遮掩的借口,岂不是将矛头又指向了顾家。” &nb明珠也摇了摇头:“谋害太子是多大的事情,以韶华之死做了结局的话,顾家自然不会俯首认罪。连累的可以是孝瑾皇后,也可以是南瀛郡主,又或者是顾家反咬一口喊冤,整个局面都会更加混乱起来。京中一旦生乱,皇上天威震怒之下很可能快刀斩乱麻。那么韶华之死,或许也可以变成顾家的一出苦肉计。” &nb予钧眉头渐渐蹙起:“你的意思是,顾家先谋害了元德太子,然后再杀了韶华,先叫人以为是韶华畏罪自裁,然而韶华无罪,从而彻底将顾家甚至太子爷一脉洗清,叫皇上是以为人家污蔑甚至陷害了太子与顾家?” &nb“对。”明珠点点头,继续梳理着此事背后的逻辑与关系,”即便这效果没有这么好,别忘了,韶华虽然是顾家女,却是南瀛郡主所生。顾帅与南瀛郡主不和睦多年,若将罪名甩给南瀛郡主,说她指使韶华毒害元德太子,那么或许太子妃和顾家也会受一点牵累,但是也会带动与南夷的外交局面。若与南夷对战,泉州水军的战力有限,最主要的还是渝州军,就如同北戎犯境的原因一样,皇上若真信了这个说法而怪罪南瀛郡主,甚至有向南夷开战之心,那么兵马钱粮,就都要送往渝州了。顾家人只要上几道表章要戴罪立功,或者是踏平南夷以示清白,那么当中所得的利益就难以估计了。” &nb予钧和明珠议到此处,二人对视了一眼,这错综复杂的前后恩怨,似乎有了一些新的头绪,然而也好像更模糊了。以前并不曾仔细考虑过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渝州帅府,此时细细想来,竟然并不是那么遥远或者绝无可能。那么此刻在玄康太子府里的太子妃顾氏,也真如同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一朵楚楚白莲吗? 第146章 恩恩怨怨 &nb腊月初八,是予钧和明珠入主东宫重华殿之后的第一次皇室家宴。孝瑾皇后的身体已经在逐渐恢复,但毕竟上了年纪,这些操持家宴之类的事情还是交给了晚辈。只不过这次终于召了太子妃顾氏进宫叮嘱交接,没有再越级交给太孙妃。 &nb太子妃顾氏接旨的时候多少有些欣喜,即使交接的这样晚,几乎只能算是走一个形式,但这也是皇后所给的尊重。自从明珠嫁给予钧,尤其是从郴州战场回来之后,太子妃已经不知道被这个长媳或明或暗、或有意或无意地打脸了多少次。 &nb这次初八的宫宴就算是宫里已经基本预备齐全,但只要让太子妃再总览打点一番,总是面子上要好看不少的。 &nb太孙妃明珠此时也识趣的很,主动将一些宫中的卷宗送了过去,又打发了几个宫女到太子府给太子妃协调使用。虽然还是没有如同寻常的儿媳一样亲自过来恭敬请安,或者服侍协助这个婆婆,但与先前的种种冲突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太孙妃一步缓和的示好了。 &nb于是这场天家家宴便举办得格外顺利,在过去的一年里京中也增添了不少喜事,不仅仅是玄康太子膝下诸子结亲娶妻,其他的王府之中也有适龄子弟陆续成婚。因而相比去年腊八的场面更大些,增加了整整四席。 &nb至于席位之间的安排,跟命妇宫宴那日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了渭阳夫人在当中,昌亲王妃的那一口气终于舒坦了些,秀丽面庞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 &nb然而她身旁的昌亲王却刚好相反,虽然算不得愁眉深锁,却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轻松神色,甚至偶尔余光掠过昌亲王妃,还有些不满。 &nb这当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瑜妃,或者说如今的瑜贵嫔。 &nb之前孝瑾皇后病危的时候,睿帝满心的焦躁与愤怒无处发泄,瑜妃慕容莹,也就是昌亲王的生母就成了睿帝迁怒的对象。 &nb对于政局之中的整体角力而言,前朝后宫一直都是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说在孝瑾皇后中毒之事上慕容家原本就有些嫌疑,就算没有嫌疑,睿帝想要扶持孝瑾皇后与玄康太子一脉的时候也会相应地压制慕容氏。 &nb但是,道理与人情,永远都是两件事。 &nb昌亲王自然明白既然圣心倾斜,那么母亲瑜妃受累势必难免,但身为人子如何能坐视不理? &nb之前孝瑾皇后未曾大安,誉国公府一直切切提醒他千万不可逆风而上,直犯天威,可现在的情势显然已经不同,难道还不能给母亲求情么? &nb一想到母亲瑜妃尽心尽力地侍奉了父亲数十年,却在垂暮之时遭到降级贬谪,甚至迁怒封宫的羞辱,昌亲王心头的火焰便止不住地突突乱跳。 &nb而在这个时候,昌亲王妃还能笑得出来? &nb酒过一巡,昌亲王妃终于感受到了身边丈夫的目光,却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nb瑜妃的降级受辱,她身为儿媳与侄女自然也是在意的,可是平心而论,却也没什么太强烈的感受。一方面固然是在誉国公府几番商议之中,如今的誉国公,兄长慕容辽一直力主求稳,静观其变,毕竟瑜妃被降了两级而已,还不算真正的大罪贬谪。另一方面,昌亲王妃不愿意细想的,就是这亲疏远近的关系。 &nb从少时开始,阖府上下所捧在掌心的女孩儿就是姐姐慕容鸢,包括瑜妃这个姑姑每次打赏的内造礼物,也永远都是给姐姐更多更好。即便到了后来身份改变,瑜妃对渭阳夫人竟然也比对儿媳昌亲王妃还要亲近看重。 &nb如此种种叠在一处,外表看来惯常端庄高华,沉稳和睦的慕容氏一族并昌亲王府,其实内里的关系也是微妙的很。 &nb“王爷可是有些疲累了?”昌亲王妃柔声问道,又给丈夫夹了一块菜心。 &nb昌亲王满腹皆是焦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迁怒于昌亲王妃的他,其实与睿帝迁怒瑜妃的心思动作一般无二。 &nb眼看昌亲王面色越发阴沉,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筷,昌亲王妃又低声问了一句:“王爷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nb昌亲王还是不语,这时宫宴之中的众人都在各自三三两两的说话,其实昌亲王妃也很想去跟素来交好的泰郡王妃吐一吐苦水,然而昌亲王的情绪太过明显,只好再低声说了一句:“王爷便是有什么不痛快,还是先忍忍。到底这是阖家团聚的年宴呢。” &nb昌亲王终于冷冷吐出了一句:“阖家团聚?那母妃如今在何处,王妃竟是全不在意吗?” &nb昌亲王妃一怔:“这……这如何由得咱们?”目光不由朝龙凤尊位上的睿帝与孝瑾皇后方向扫了一眼,“王爷还是要慎重啊,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 &nb“慎重?要慎重到什么时候?”昌亲王自然知道誉国公慕容辽的立场是不要轻举妄动,但渭阳夫人的意见却刚好相反,而他自己的权衡之间,也是更倾向于后者,“母亲如今也年过花甲,到底还有多少年日等着从长计议?” &nb说到此处,越发心火上升,借了之前几轮祝酒之中的那一点点酒意,便霍然起身离席。 &nb昌亲王妃大惊,不及多想就本能地伸手去拉他:“王爷,王爷!” &nb昌亲王反手一甩:“放开!”这一下的力量太急,昌亲王妃几乎被推倒在地。 &nb众人自然皆应声望过来,昌亲王已经是没有退路了,当即向着睿帝撩袍跪倒:“臣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nb睿帝心情尚可,便摆了摆手:“可是吃醉了酒?不妨事,起来吧。你的酒量怎么倒退了些?” &nb“陛下。”昌亲王沉声道,“臣今日浅酌即醉,实在是心中挂念母妃。陛下,瑜贵嫔娘娘见罪于陛下,臣无可辩解。但臣恳请陛下念在娘娘多年侍奉的情分,垂怜施恩。” &nb原本欢聚融融的气氛就静下来,睿帝先前的行事还算宽和,但这两年来随着后宫前朝的局势更动变化,元德太子病故,孝瑾皇后先是中毒,然后病危,前前后后的风波之中,睿帝的天威烈怒与铁腕皆让前朝后宫战战兢兢。连圣恩这样深重的太孙都曾经为太孙妃的性命惊惧忧虑过一瞬,昌亲王此时此刻的言行当真是冒了险的。 &nb众人皆向睿帝望去,但并无一人出声。 &nb睿帝静了几息,目光也扫视了一回元德太子并众皇子皇孙。 &nb“陛下,请陛下施恩。”泰郡王忽然起身离席,跪到昌亲王身后。 &nb礼亲王与宁郡王都是丽妃岳氏所生,之前比较倾向元德太子,如今便中立不言。 &nb玄康太子沉默了片刻,到底没有开口。 &nb太孙夫妇身为孙辈,也不适合说话。 &nb终于孝瑾皇后向睿帝微微欠身:“陛下,瑜妃多年来的确勤勉奉上,于六宫内务也多有操劳。今日乃是家宴,陛下就给四皇子一个体面,恢复瑜妃的位分吧。” &nb孝瑾皇后既然已经开口,太子妃顾氏也起身跟上,余下的亲王王妃等也纷纷起身:“请陛下施恩。” &nb昌亲王膝下的子女也随着一起跪下,其余的皇孙们便有些犹豫。 &nb睿帝又看了一眼在孝瑾皇后身边的予钧和明珠夫妇,二人虽然也微微颔首欠身,却都没有说话。 &nb“瑜妃侍奉朕多年,虽也有过,亦有其功。”睿帝缓缓开口,又拍了拍身边孝瑾皇后的手背,“既然皇后开口,今日又是家宴,朕便准了老四的一片孝心。”侧头向身边的中官挥了挥手:“传旨,瑜贵嫔复位瑜妃,蘅芳殿一切供奉照旧。将来,”睿帝目光在昌亲王身上打了个转,“将来瑜妃养老,特许其子将其接出皇宫奉养。” &nb一片谢恩声中,予钧和明珠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目光。 &nb睿帝对瑜妃的降级和封宫,都是对慕容氏的敲打。说是怒中泄愤固然可以,当中也不乏其他的警告之意。但看着这降级不过是从一品到二品,便知道睿帝也无意向着誉国公府下重手。毕竟慕容氏这样的簪缨世族辅政多年,三亲六故,门生宾朋满天下,根基其实远比英国公府楼家这样以军功起家的更深。 &nb如今昌亲王冒险请求,其实睿帝心里未必不高兴。毕竟那是昌亲王的生母,倘若昌亲王全不顾念,只一心自保,睿帝心里也会有其他的慨叹。 &nb只不过,泰郡王此刻的行动,相比于之前的寂寂无声而言,似乎有些显眼了。 &nb难道是因为睿帝朝当真走向了尾声,所以无论是渝州帅府顾家,还是隐忍多年的泰郡王,都已经忍不住要走向台前了吗? 第147章 雪中斗剑 &nb时局至此,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真正的小事。即便中宫之位再也没有动摇的余地,即便瑜妃的圣恩无论深浅都不再会影响储位,这件事仍然不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在孝瑾皇后垂危之时睿帝迁怒瑜妃慕容氏,本身就有向着誉国公府以及昌亲王的警告与试探。 &nb对于睿帝的这一分心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所以瑜妃自己无论心中是委屈还是愤怒,在接旨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而誉国公府和昌亲王也没有在那个时候上本求情。 &nb比较值得庆幸的是,孝瑾皇后病危这一关还是有惊无险的过了,睿帝一度爆发出的滔天烈怒也就随之熄灭,否则前朝后宫势必都会面临更大的清洗与动荡。 &nb相比而言,如今的京中形势还是大致平稳的。虽然玄康太子与太孙之间的关系越发尴尬,而昌亲王府、誉国公府以及渭阳夫人府之间的来往也更加微妙,但总体来说,天裕四十八年的腊月,还是大体平静的。 &nb对此最为感恩的,莫过于东宫重华殿中的那一位了。 &nb今冬的初雪来的比往年要晚一些,腊八宫宴之后又过了四五日,才纷纷扬扬地落了雪,给雕梁画栋的大盛宫城披上了银装素衣。 &nb而已经易主的东宫重华殿,再不似过去的数年一般充盈着汤药的气息,在高华儒雅之中隐约含着衰颓的不详。 &nb与病弱多年,郁郁而终的元德太子完全相反,如今年轻的太孙夫妇不仅手握着皇城内外、京畿布防的四万兵力,意气风发;二人更武功精强,内外兼修,精力体力皆过于常人。 &nb在这样难得清幽平静又雪景如画的浮生半日闲之中,别的恩爱夫妻大约都是携手围炉,吟诗作对或者闺房画眉,然而重华殿的这两位新主人,却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主意——雪中舞剑,舒展筋骨。 &nb新调到东宫的太监与宫女们领命做事的时候心里只是暗暗咋舌,难怪人人皆说太孙夫妇勇武善战,果然连这闲时的消遣都与众不同。 &nb而白翎与南隽等人却有些隐约的兴奋,说不定今日太孙与太孙妃真的能分个高下? &nb有关他们夫妇之间到底谁武功更高,予钧和明珠是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这个问题,尤其这过去的一年里也忙碌的很,二人只顾着并肩作战,如何会去算计谁高谁低。 &nb但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习武之人就算再说什么各有所长,也是能在比试的时候分个高下的。到底他们夫妻倘若当真交手比试,结果会是如何,白翎等人已经猜测甚至争论了无数次。 &nb论习武之路,明珠少时由父亲明湛晖启蒙,随后又得到母亲师门百花谷的青眼教导。待到青江之变以后,明湛晖的师兄沈中泽正式收了明珠为徒,而明珠又被北墨霍三爷接走扶养,这一路上可谓是名师无数。而当年明珠以少女之龄能够建立堂口,逐步复仇,不只是靠着多方的资源与支持,她十三岁时以一敌七的力战英姿、绝顶身手也是后来接手帮会、统领群雄的基础之一。 &nb就接手连江寨残部,建立连云帮之时,也曾有连家旧部力主年纪比明珠大几岁的连家长子嫡孙连飞鹏上位,数日唇枪舌剑、引经据典的争论之后,萧佐当着所有人问了最后一句:“鹏少爷对上我们明小姐,能走的过十招么?” &nb只不过近年来随着帮会势力的飞速壮大,明珠更多时候都是在玄武堂或自己的锦瑟居处理帮务信件,统筹调度,出入之间更有寒天所带的风雷卫与白翎主持的璇玑卫严密护卫,亲自动手的机会比之前便少的多了。去年主要是在泉州石舟山和年底景心静苑的两次遇袭,今年也只有在荆阳夜战一场,虽然名声英武非常,但南隽、石贲和谢季淮等予钧亲卫其实都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所以在他们心目中,太孙妃自然是万中无一的巾帼女杰,只是论实打实的武功,也未必能超过师从龙泉剑圣,又在郴州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太孙予钧。 &nb为了这个私下的争论,白翎和南隽又密谋了好几次,琢磨着是不是要怂恿自家的两位主子偶尔在闲时较量一次?反正高手过招手下都有准,谁也不会伤着谁的。韩萃甚至还连寒天石贲等这些老实人都一起拉来要暗中开盘下注,赌一赌这两口子谁能打败谁。 &nb石贲实心的很,不管是为了信心还是忠心,直接把自己这个五品羽林骑尉的当月俸禄二十两全掏出来:“太孙武功好!” &nb寒天平素话少的很,这个时候却看了一眼白翎,又看了一眼南隽,没有给钱:“不会打。” &nb韩萃顶了寒天一肘的同时又按住石贲的钱:“买定离手,你这不会玩的一边儿去。哎,不对,帮我问问染香青鱼她们,她们买多少?” &nb寒天没动,沉默了一会儿却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银票:“这是燕衡和澄月的,他们说各买一半。” &nb“……” &nb于是当更换了轻便衣衫的予钧和明珠各自拿了趁手的短剑往重华殿中庭走的时候,便明显感觉到身边的气氛不大寻常。 &nb那些新调动过来的宫监与宫女自然是有些惊讶的,但这些随身多年的下属怎么反而更加目光灼灼,热切兴奋呢?而且,这跟过来伺候护卫的人是不是也多了些? &nb明珠扫视了众人一回,几乎人人都有些躲闪,只有寒天与白翎,一个是漠然惯了,一个从来不知道心虚为何物,还是平常的模样。至于石贲和谢季淮等则直接低了头,南隽笑意里多少有些讪讪的,却还是撑着。 &nb予钧之前在宫中与军营的时间都很长,倒是见惯了下面的人各种新奇花样,左右都不过是自己找点乐子,说不定暗中拿上头的人磨牙取笑罢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捏了捏明珠的手:“别管他们。” &nb明珠到底还是比予钧小好几岁,心气其实也更高傲些,虽然还是随着予钧走到了中庭正中,目光却又将众人扫了一回才罢了。 &nb“太孙妃,请赐招罢。”即便只是活动筋骨,予钧和明珠这等高手也没有不疼不痒舞两下就罢了的道理。当下二人分立之间相隔丈许,各自右手执剑,平举相对,静了一瞬。 &nb“噌!”地一声清响,明珠滑步前冲,平实无华的一招长虹贯日,霎时间三尺青锋与身形合一,整个人便如一道流星一般,向着予钧的方向疾刺而去! &nb“呛啷!”金铁相交之声大作,予钧不但不向侧面闪避,反而错步上前,横肘挥剑,与明珠的短剑正面相交,金铁之声一起,就要以臂力强行压制明珠。 &nb高手过招,在这一瞬之间明珠便已知道力量强弱,顺着予钧的力量翻身转腰,同时短剑一横,反削予钧手腕。 &nb这变招自然在予钧预料之内,立时沉肩坠肘,脚步变化之轻灵奇诡竟丝毫不逊于明珠这样身形更小的女子,但行动之间却不会显得丝毫畏缩曲折,只觉他的颀长身形当真是进退如电,而手上的剑招变幻更是迅猛精妙,兼而有之。 &nb“何如?”南隽多少有些自豪,跟石贲谢季淮等人对了个眼色之后就挑眉望向白翎韩萃等人。 &nb染香仔细看了看场中予钧和明珠的快速位置变化与剑影翻飞,咬了咬嘴唇就去偷偷拉韩萃衣角:“还能加注么?” &nb韩萃其实在这些同僚之中最眉眼通透,忙一振袖子,就去瞪南隽与白翎等人,连话都没说,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众人:真以为两位主子听不见? &nb白翎立刻换了神色,南隽也绷了脸,石贲和谢季淮的表情改变到底还是慢了点,就各自低头。 &nb场中予钧和明珠还在全神贯注地对拆,虽然二人都是收放自如的高手,但为了保险,还是用了未曾开锋的钝剑。只是这钝剑铸造当中混合了玄铁,故而比寻常的刀剑其实要更加沉重许多,二人双剑相交的声音也远比寻常刀剑更沉。 &nb但这刀剑之中的玄机,只有予钧与明珠自己知道,在旁人看来,他们此刻翻腕如飞,剑影如电,便与使用寻常的短剑甚至木剑全然一样。 &nb“呛啷呛啷呛啷”,又是连续三次的金铁相交,予钧和明珠已经对拆了二十余招,两人甚至都有过一次短暂的剑交左手,而后再度换回右手。二人在杀招上皆是点到极收,只不过习武之人多少也都有那么点争强好胜之心,即便不要伤着对方,却也想要胜个一招半式,一时之间,剑影人影几乎难分,而随着一大片重云渐渐移动,天空中又开始有零星雪花纷纷落下。 &nb“难道今日又没个结果?”南隽到底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白翎。 &nb便在此时,只听“呛”地一声大响! 第148章 得寸进尺 &nb这一声金铁相交与之前的并不相同,习武之人几乎都能分辨出这是真气满贯兵刃才会有的响动,一时间什么赌注高低都被抛到脑后,众人精神都是一震,齐齐往中庭望去。 &nb只见予钧和明珠竟然真的双剑相交对峙,这一剑出力之重,已经远超寻常舞剑甚至拆招。分明就是二人皆以真气角力,而一瞬之后,明珠左手一拂,五指拨捻弹挑,攻向予钧面门,这一路穿云樱花手看似优美轻巧,然而个中威力却丝毫不逊于大开大合的其他拳掌之术。 &nb予钧左手勉强拆解了两招,终于被逼得后仰错步,但同时右手所持之剑却骤然发力,使出一个缠字诀,真气到处,竟然仿佛让刀剑也有了粘力相吸,连续三绞之间又占了上风,将明珠逼退半步。 &nb明珠虽然后退,手上却丝毫不乱,左手继续弹指抹打,右手剑法则化繁为简,反而是以左手的穿云樱花手为主,剑招为辅。 &nb予钧显然是更擅长正面剑术交锋,尤其是今日所用之剑内含玄铁,虽然没有锋刃,但若当真击中明珠的手腕或者手臂,只怕也难免骨折。他虽然也有习练左手的掌法指法,但与穿云樱花手这样名扬天下的百花谷绝学相比还是要逊色不少。 &nb这样犹豫虽然只有几息,明珠的攻势却丝毫不缓,数招之间予钧就不得不连退数步,正当众人皆看的有些惊讶惊叹之时,予钧再退的左脚便踩上了一块石板,此刻雪落越密,那石板或许之前有些薄冰,此刻竟然滑的很,予钧重心一晃之间心念电转,便顺势向后仰过去。 &nb“予钧!”明珠虽不觉得予钧会这样没有自控之力,然而见他后仰滑倒之势这样急,分明是不知踩到了什么就要当真摔倒,本能惊叫的同时右手将剑一抛,便双手去拉他。 &nb二人双手一触,予钧便借了明珠的力拧腰一跃,闪电般滑步绕了半个圈子,反倒从身后将明珠搂进怀中,右手短剑一横,便架在了明珠脖子上:“承让了。” &nb这个……能算胜负吗?廊下众人面面相觑,正目瞪口呆之时,便见明珠忽然冷着脸喝了一声:“寒天!” &nb寒天一怔,将动未动。 &nb予钧不由皱眉:“你——” &nb话未出口,便觉得肋下一麻,明珠已经矮身一滑,左肩一沉一坠,手臂滑如游鱼,瞬间摆脱了予钧刚才顺势的钳制,同时间右肘一顶予钧的肋下,翻掌一推,正敲在予钧持剑的手腕上,呛啷一声,兵刃脱手! &nb明珠后退两步,双掌一错,笑靥如花:“太孙殿下,既然兵不厌诈,那我也还您一招。” &nb予钧此刻的心情远比廊下众人更无奈,侧头看了仍旧全神戒备的明珠两眼,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先向下属和侍从等人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才向明珠走过去,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好了,太孙妃殿下,今日算平手行不行?” &nb明珠见他休战,自然也就由他牵着往回走:“平手当然可以,那之前的话就算了。” &nb“算了怎么行?”予钧将明珠的手握的更紧些,又揽住她的肩,“今日分明是各有胜负,虽然整体平手,但你先前答应我的,至少要兑现一半吧?” &nb“什么一半,”二人说话之间就已经回到了重华殿,寝殿之内的地龙温暖如春,明珠仍旧是习惯性的不在内留人,而是亲手给予钧更衣,“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既然没有胜负,那也只能作罢了。” &nb予钧伸手揽住她的腰,一把便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只剩半尺,低声道:“难道太孙妃已经忘了咱们要遵的旨意了?便是现在开始日夜努力,明年的万寿节也是赶不上送礼给皇上了。” &nb“呸,什么日夜努力。”明珠啐道,同时也去扳予钧说话之间就开始不大规矩的手,“年下这么多事情呢,你怎么总想这些。” &nb予钧笑道:“不然咱们再打一个赌吧,刚才比剑的不算,咱们作诗可好?” &nb明珠白他一眼:“不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刚才说好了若是比剑你赢了,这几日便由得你。但是平局呀,咱们还是去理一理如今手中的事情和线索才好。瑜妃复位之后,昌亲王府和慕容家现在关系微妙的很。还有渭阳夫人那边……” &nb“媳妇儿,事情是做不完的。”予钧见好言好语没什么作用,便开始琢磨直接来硬的,双手越发不规矩的同时,又压了声音在明珠的耳边低语,故意磨蹭着她的耳垂和身体。 &nb明珠却已经见识过他太多次这样的伎俩,虽然心中有些软了,却早已想过了拆解之法,就是弹指在他腕上穴道一敲,挣脱了就跑,不然由着他这样下去,自己投降是迟早的。 &nb谁知明珠刚一弹指,予钧直接合身往她身上一扑:“好媳妇儿,我真累的很。” &nb明珠气的直骂:“哪有你这样无赖的太孙殿下,快松开。” &nb“不好。你说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以前说过的,既然心疼我的人少了些,你便多在意我些。”反正是关起门来夫妻说话,予钧就彻底不松手了。 &nb明珠听他提起这句话,心里又软了,口气也随之松下来:“哪有不在意你了,我只是觉得……” &nb一句话没说完,予钧早已经听出明珠的松口之意,弯腰展臂,一把便将明珠打横抱起:“我就知道我媳妇儿最疼我了。” &nb明珠见他这样欢喜,自己心里仿佛也明亮起来,满怀皆是莫名的轻松与甜蜜。 &nb什么渭阳夫人、昌亲王府、玄康太子?昼夜忙碌、风声鹤唳了这样久,也合该叫予钧轻松一回了。 &nb想到此处,明珠忽然噙了笑,在被予钧放到榻上的一瞬间搂着他脖子向榻上一带,主动亲了上去:“那便轻松两日吧。” &nb予钧又惊又喜,先享受了一番明珠难得的投怀送抱,亲够了才又翻身压上去:“太孙妃,两日如何够?” &nb“得寸进尺!” &nb予钧已经不再说话了,很快,明珠的声音也含糊起来,寝殿里开始传出熟悉的响动,外面服侍的中官和宫女们终于从之前太孙夫妇神乎其技的斗剑之中回神过来,觉得这才是年轻夫妻正常的雪天活动。而白翎与南隽等人则围着韩萃展开了新一轮的争论:这算是谁赢呢? &nb腊月中旬开始,重华殿里的太孙夫妇进入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间,每日里除了应对下属们送进来的最新信件消息和御书房转送的本章之外,就是整日里关在寝殿里闭门不出,除了每隔一日去给睿帝和孝瑾皇后问安之外,这重华殿的寝殿大门就很少有打开的时候。 &nb而与此同时,朝廷上则开始了一轮新的波动。其实在十一月睿帝就已经臣名单,预备组建辅政内阁,但这个看似不长的七人名单实在重逾千钧,中书省并六部主要官员每日在朝会里都要争执好几个时辰,到了腊月中下旬却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nb这原因其实很简单,历朝设内阁辅政的例子并不少,但其中利弊各半。对于少年登基的皇帝或者才干不足又或身体虚弱的皇帝,内阁众臣辅政便能为皇帝分担不少政务,甚至能保证即便皇帝不朝,军国大事也能正常运转。但反过来,若是阁臣权力太强,对于某些帝皇而言又不免分权过甚,甚至挟制天子。 &nb大盛自建国以来,主要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的还是中书省与六部,间中也在特殊时期曾经组建过临时内阁,但并不似前朝一般长期设置内阁。 &nb如今睿帝此举,摆明设立辅政班底是为了辅助太孙而非玄康太子,可是下一任的太天子到底还是玄康太子。中书省并六部重臣都在争论不休,这当中其实说白了还是一个站队的过程,人人都要面对,到底支持玄康太子,还是重华殿中的太孙? &nb若说先前文武百官还是能说一句忠君孤臣,专司己职,那么在阁臣推荐的这件事情上,却是不得不表明立场了。 &nb随着睿帝对中书省的施压与催促,另外一种流言也开始尘嚣甚上——说不定皇上想直接保送太孙上位。若是元德太子之死就是按照传言说说,是睿帝虎毒食子的手笔,那么焉知玄康太子不会成为下一个元德太子?若当真如此,玄康太子就更讽刺了,他可是连东宫重华正殿都没有住过。 &nb仿佛是为了验证这种流言的可能性,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玄康太子病倒了。 第149章 太子卧病 &nb玄康太子既然卧病,身为嫡长子的太孙自然应该前往探望侍奉,不然即为大不孝。这是最要紧的纲常伦理,莫说得睿帝扶持的太孙,就算是登了基的皇帝,若是对卧病的太后置之不理,这生前身后的声名也不大好听。 &nb予钧听到消息的时候有些不高兴,但明珠的精神反而比他振奋的多,从层层的祥云虬纹凝光纱帐之中推了予钧一把:“咱们也该出宫走走了,去看看太子爷也好。你这都松散几日了?” &nb予钧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几日都不够。”不过玄康太子到底也是他的父亲,虽说此时卧病他是疑心玄康太子又有什么图谋,但算一算年纪,玄康太子其实只比元德太子小两岁,如今也是四十七岁的人了,今年年下似乎也比往年更阴冷些,或许真有什么病痛也说不定。 &nb伸手再抚了抚明珠光滑的肌肤,旖旎的心思也收了起来,只是翻身再吻了吻妻子,就起身更衣:“成吧,咱们去看看。太子爷既然病了,你这个做儿媳的打个照面便罢,天家侍疾什么的原也用不着亲自动手,我去多坐一会儿就是,你跟太子妃喝个茶就好。顺便看看丹姝和叶家姐妹,我听说小景最近也在太子府。” &nb明珠也披衣起身,反手扶了扶自己还有些酸软的后腰,心思已经迅速转回了该操心的政事:“知道了。先前太子爷和太子妃也没怎么计较这后宅女眷的请安侍奉杂事,那也太小家子气,如今总不会更倒退了。小景我也好久没见,不是说跟吕副将准备过文定了?如今去太子府做什么?” &nb予钧下了床,自己拿了床边的袍子穿上,又顺手将明珠的内裙也递过去:“叶家如今的心思也有些浮动。叶侧妃原本就是个眉眼通挑、心思灵活的,其实跟文家女有些像,身份不高不低,但往上走的心气总比自己的家族身份再高那么一些。当年母亲离京之后,太子爷就想在三位有子的侧妃中择一位扶正。虽说如今的太子妃在当时恩眷更深,但叶侧妃膝下有两子,当时也是很活跃了一番。你看吧,若不是太子妃已经跟鄯家开始过文书,说不定叶侧妃还有意让小景跟予锋再走近些。” &nb明珠更衣挽发之间想象了一下叶小景和予锋站在一处,便摇了摇头:“叶侧妃也太异想天开。小景的性子若嫁在皇族,谁知能走多远。” &nb予钧待明珠的宫衣换好了,便张开手由着她给自己整理袍带:“太子妃看着那样娇弱可怜的样子,其实心里清楚的很。其实她要是真想给予锋聘娶韶华,哪里会这样轻轻放过。如今定了鄯家的姑娘,太子妃也不见得是十成满意。毕竟鄯家虽然有个宣威将军的名头,这些年来的军功也是平平。鄯章然这次在郴州倒还不错,对了,他是不是要跟你大伯的女儿定亲?” &nb“可能吧。”明珠如今整理予钧的衣服越发熟练,比给自己还要更快些,“晋王府如今两房之间好像更和气了些,年后二嫂就要生了。至于重兰的亲事,我之前去看祖母的时候是听韶华提了一句,好像大伯母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不过这些亲戚走礼的事情是澄月在管,如今给了青鱼,我也没细问。” &nb予钧颔首:“恩。晋王府低调些也好,朝局如今离真正稳定还远的很。另外,咱们这次回去,你跟丹姝多聊聊。” &nb明珠会意:“丹姝的父亲楚善回京这一年倒是很受重用,只是不知道时局如此,他又会站在哪里。” &nb予钧唇角微扬:“楚善是文渊书院后来的弟子,与珩舅父算是同门。天裕三十五年,英国公府退出朝堂,楚善刚中了探花。论才学,珩舅父对他还是有几分首肯的。至于说所站的位置么,楚家人一直都明白的很。还记得当初在霍三爷进京的那一次,去年晋王妃寿宴上?” &nb明珠扬眉:“当时丹姝跟我所提点的那几句,是你的授意?” &nb予钧笑意中隐含了一点点的得意:“当时你脾气也太冲了些,不是怕你分不清京里的关系么。丹姝虽然算不得太过八面玲珑,到底也是一直长在京里的,又因为给永璋公主侍读,跟宫里来往也不少。” &nb“这么说,楚家是你的人?”明珠多少有些后知后觉的不甘心。 &nb予钧牵起她的手亲了亲:“就算能这么说,那也是‘咱们’的人。不过,如今丹姝成亲也有一阵子,她毕竟是楚善唯一的女儿。若是将来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nb明珠没再说话,这话里的未知变故就沉重的很了。楚丹姝的丈夫是明湛嫣的儿子,玄亲王的次子予铎。予铎一直都在工部领差事,去年在皇陵那边一直在督建工程,今年睿帝又下旨要再修,说白了就是预备将来百年之后与孝瑾皇后的合葬。所以予铎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北,和予钧等人的来往很少,也算避开了所有的争端和锋芒,加上平素为人温和有礼,在京中的口碑也很好。 &nb只是予铎口碑好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中立保身,而予铎的母亲、明珠的姑姑明湛嫣则是对玄康太子还有三十年的夫妻恩情,在这层层的关系之下,若是楚丹姝与丈夫予铎的感情极好,那么不论是为了更孝顺顺从明湛嫣这位侧妃婆婆,还是与予铎一样保持中庸立场,或许都会影响到楚善的立场与选择。 &nb整装预备好了,予钧便和明珠一起乘车到了玄康太子府。进门便见已经有两位御医守在那玄康太子正院,情形其实与当初元德太子卧病还真的有些相似。 &nb而太子妃顾氏与府里的众子及女眷都聚在中堂,人人皆面带忧色。 &nb予钧和明珠到了之后彼此见礼,予钧便直接问太子妃:“不知太子殿下如今病情如何?臣可否探视?” &nb太子妃顾氏虽然柔弱憔悴,妆容倒是一丝不乱,精致的发髻间珍珠金钗熠熠流光,而在她哽咽之时掩口的帕子也是千金一尺的蜀地缭绫,帕子尾端坠了一枚碧绿莹透的翡翠珠,比还是亲王妃的时候实在要更华贵十分。 &nb“太医说,”太子妃说了几个字就开始低低抽泣,“太子爷实在是勤政劳累过度,日夜辛苦,才会这样肝气郁结,气血不调的累倒。太孙殿下亲自过来探视,实在有心了。予锋如今在太子爷身边陪着,太孙殿下可要过去探视么?” &nb予钧是早习惯了太子妃顾氏的这个做派,此时过来时间不早,他也无意在玄康太子府耽搁时间太久,问这句话不过是走个过场,听太子妃这样说便直接颔首起身:“既然如此,那臣便过去向太子殿下问安。”又望了明珠一眼,便起身去了。 &nb明珠会意,也向太子妃问了一句:“我们在宫里走动少,不知太子妃近来可还安好?” &nb太子妃擦了擦泪:“太孙妃有心了,如今太子爷病倒,我这心里实在着急,也吃不下睡不好。旁的什么也都不算事了。”说着,又咳嗽了两声。 &nb明珠微微颔首:“如此,太子妃也要注意身体才是。”直接去望太子妃身边的宜华郡主,“御医可给太子妃请过脉么?” &nb宜华郡主之前的情绪犹在,其实并不太想理会明珠,只是这话既然是关怀太子妃身体,不接话也不合适,顿了顿还是勉强张口答了:“恩。请过脉,也开过药。” &nb明珠微笑点头:“那就好。”当初还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也从不曾说过什么向着顾王妃尽孝侍奉的场面话,此时就更不必了。顿一顿,便直接转向座位另一侧的妯娌,二少夫人楚丹姝:“丹姝,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nb楚丹姝身穿一袭湖绿织锦长裙,发间鬓了两只碧玉发簪,手腕上一对墨玉镯子,笑容还是一如先前的温柔敦厚,只是这衣裳首饰虽然端庄大方,却未免过于老气。她才不过十六岁而已,这装束打扮竟是比明珠还要沉稳许多。 &nb“大嫂。”楚丹姝含笑招呼,称呼上要亲近许多,只是回应的话还是很客气,“一切都好,有劳挂念。” &nb“二嫂嫂这样贤惠,自然是好的。”三夫人周氏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虽然也是带着笑容,内里显然另有深意。 &nb楚丹姝没接这句话,好像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神色不动地朝着三公子予锟方向扫了一眼,三夫人周氏的黛眉就微微蹙起。 &nb明珠垂目算了算,国孝家孝这些日子,几对年轻的夫妻都不能亲近太多,或许会让有些夫妻的关系稍微远一点,但若真的感情好,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太要紧的。她和予钧不就很好么?而且看此刻五公子予钰和五少夫人叶怡竹在一处的样子,感情也是更进了一步。 &nb但排行二三的这两对夫妻却好像不大好,原先予铎和楚丹姝就是相敬如宾到有些客气,如今看来似乎更明显了。而曾经因为怀孕生女而意气风发的三少夫人周氏,看着与三公子之间也是疏离了不少。其实她和予钧真正离开玄康太子府其实只有一个多月,府里竟也有不少变化。 第150章 景心西苑 眼看予钧到玄康太子房里一坐就是许久,明珠等候之间便再与妯娌们简单闲聊几句。多说了几句才知道,成婚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楚丹姝已经给夫君予铎添了一个正式的姨娘和一个通房,再加上原本之前的两个通房丫鬟,如今予铎房里也算是花红柳绿,颇有些莺燕。 其实这个人数放在纨绔子弟当中,都不能说多,应该说是少,但因着玄康太子的众子成亲都不太早,而各位正妃侧妃又都对自己的儿子期望深、约束严,几位公子房里人都不多。 明珠这才明白之前周氏所提的那句“贤惠”是什么意思,再望向楚丹姝的神色就有些复杂,只是当着这许多人,也不便多说什么。 给自己夫君操持纳妾、抬人的事情,早在前年明珠出阁之前,两位伯母都含糊地提了提,当时还表示如果要给予钧准备人就提前挑,她们可以帮忙。但那个时候的明珠没放在心上,因为她想的是伪装与合作,长公子要睡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到时候直接帮着长公子的人走个过场就行了。 直到今年,她才发现跟自己是有关系的。但在二人碧山别院合寝的时候予钧说过,终身不染二色,她也就不再操心了。 只是,虽然知道天底下的夫妻各有各的相处之道,不会都跟他们一样,但听说楚丹姝这么早就给二公子予铎放妾,还是心有戚戚。八月初五国孝一直到十一月中才结束,随后又有孝瑾皇后病危的事情,以楚丹姝和予铎的沉稳,定然不会在这样的时期做下叫人可以挑剔说嘴的事情,那么就是在八月之前了?那时候他们成婚连半年都不到。 不过,明珠看着神色自若的楚丹姝,心中又飞快地转过一个念头,若是这样的话,楚丹姝和二公子予铎的关系就算不得□□爱了,那么楚善的立场呢?还会因为女儿的婚事而改变方向吗? 想到婚事,明珠也向从玄康太子房里出来的予锋望了一眼。如今的四公子依旧是俊逸过人,而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先前那些冲动的少年意气被磨去了些,不知是因为担心玄康太子的身体,还是因为婚事甚至人生中的不得已与不得意,予锋似乎安静了些,也沉稳了些。与明珠目光一触,并未躲闪,也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甚至还微微颔首致意。 明珠也轻轻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明珠与众人坐在一处吃这两盏茶,只觉得彼此之前整体来讲是更客气了些,也更遥远了些。不知道是因为离开了太子府一段时间不再朝夕相见了,还是名分与身份的差别,如今在平辈之间也越发显明。予镌对明珠也是有些过于恭敬谨慎,明珠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跟以前一样叫染香去问了问他的生活细节,又给他留了零用钱。 刚好这时予钧终于从玄康太子房里出来,二人便一同告辞。 “太子爷情形如何?”明珠其实有些意外予钧会在玄康太子房里停留这样久,且见他出来之后脸色不太好看,便一直等到上了马车,才低声问他。 予钧摇了摇头:“到底如何,我也看不出。气色是不如之前了,我头一次竟觉得他老了。” “那你坐了这样久,太子说了什么?”明珠谨慎再问。 予钧还是摇头:“几乎没说什么。太子爷一直在昏睡,房里也不是只有我。以太子爷的疑心和忧虑,从前两年开始,身边就始终有卫士。刚才姚略也在,我进去的时候说了两句话,无非就是打个招呼,然后太子爷吃了药就很快闭目休息,也不知道睡着没有,我坐了坐也就是了。” 一个人睡着没有,是从呼吸上就可以分辨的,以予钧的耳力会分辨不出玄康太子这样未曾习武之人的呼吸么?应该只是不想说破罢了。 明珠心里清楚,也就不再问了,只是握住了予钧的手:“总之,咱们出来看过了太子爷,其他的就先交给太医吧。” 予钧又沉默了片刻,才颔首道:“恩,我叫人去细问脉案了,太子爷说到底还是肝气郁结,心里有火。这次卧病,大半是真的,只是或许没有太子妃作态的那样严重罢了。” 明珠点头道:“有元德太子之前的例子在,想来太子爷如今也不会再搞什么小动作陷皇上于不义。天威震动到底可以到什么地步,大家心里都清楚。” 予钧垂目冷笑,讥讽之意一闪而过:“难说的很,太子爷有的时候很会作壁上观,他未必亲手去搞什么动作,却不见得不会放任别人去做。要不是如此,有些事情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局面。” 明珠听这话里似乎还有别情,刚要再问,予钧却转了话题:“既然太子爷如今卧病,那年下在景心静苑的祭礼还是咱们去吧。其实更省事些,说不定也更诚心些。” 明珠会意,知道予钧是指为孝瑾皇后真正的父母致祭的事情:“知道了,我叫萧佐去安排。” 予钧想了想:“叫谢季淮去安排吧,我想让萧佐年后领个东宫的职任,有些事情也该让南隽和谢季淮他们多练练手,再叫白翎和韩萃帮着照应些就是了。” “也好。”明珠颔首,“去年在景心静苑的袭击其实根本就是太子爷故意放水,今年我看也不必太过加强。你我带着平时随身的人就是了。” 予钧摇摇头:“不可太过松懈,太子爷去年做了一出苦肉计,如何知道如今的病倒不是再一出?若是今年在景心静苑再遇到袭击,那么卧病的太子爷倒是可以撇的干净。” “你觉得太子爷会直接动手除了咱们?”明珠皱眉,听予钧这话说的这样平静顺畅,毫不犹豫,难道是怀疑已久? 予钧唇角一挑:“当真要除的话,除了我就是。太孙没了,他心爱的老四不就能上位了么。至于您这位太孙妃,皇家还是供养的起多一位东宫遗孀的。” “呸。”明珠轻啐道,“胡说什么。” “要不然,若真遇到袭击,我就诈死吧。”予钧忽然一笑,展臂将明珠揽进怀里,在她腰上又拧了一把,“怎么样?到时候你就离京而去,咱们郴州汇合,带着舅父和母亲浪迹江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何如?” “好。”明珠倚在他怀里,也随口胡说,“那我就把帮会直接解散,各个堂口直接独立。愿意选个帮主继续联合就联合,不联合就拉倒,我也不管了。” “这么说定了?”予钧低头去看明珠的眼睛。 明珠微笑道:“只要你不会一听见郴州遇险就冲过去,我就跟你说定了。” “切,”予钧哼了一声,“那你要是听见你们帮会的人叫别人欺负了能不管,我就不去郴州。” 两人对视了几息,同时笑了,却也都有无奈。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是有许多独善其身的方法与地方,但说到底,那肩上的担子,心里的牵挂,究竟还是放不下。 腊月二十四,如同往年一样,景心静苑的西苑中照常举办了一场传统的祭礼,只不过致祭之人从原本玄亲王府浩浩荡荡的数十人变为只有年轻的太孙夫妇,而静室之外的护卫人数也跟去年差不多。 清冷而安静的一日慢慢过去,直到日头渐渐西沉,予钧和明珠笑谈之间所要防备的再度截杀也没有出现。而到了日落时分做完了最后一次净手上香,这次祭礼便即完成。 予钧亲自给明珠披了披风,二人才一同走出静室,预备下山登车回宫。 这时便见韩萃快步近前,向侍立在台阶下的白翎低声禀报了一句。 予钧和明珠也都是绝顶高手,耳音过人,不待白翎再说,就已经听见了,二人对望了一眼,便知对方也没有料到。 予钧挥了挥手:“先带过来看一下。” 明珠则望了一眼另一侧的谢季淮,谢季淮立刻脸上发红,单膝跪下请罪:“属下无能。” 明珠也摆了摆手:“先看看情形,起来吧。” 很快,一个身穿粗布棉袄,头包蓝布,脸上还残存着些泥土痕迹的年轻农妇被韩萃和海晨星亲自压着带到了予钧和明珠跟前:“主子,这就是在西苑外潜伏窥探的人。” 那农妇脸上的泥土不知道是被擒住的时候沾上,还是自己之前为掩人耳目而抹上的,整体不算太多,还是能看的出脸上皮肤其实白皙细腻,五官也清秀俏丽,看年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被带到予钧和明珠跟前,那农妇也是紧张的,并不用人呼喝,便哆哆嗦嗦地跪下。 予钧仔细看了两眼,忽然微微蹙眉:“你与绮霞是什么关系?” 第151章 温泉春暖 那农妇肩头一抖,慢慢抬头:“太孙殿下果然好眼力,我正是绮霞的姐姐。” 绮霞是自小就在长风居服侍的大丫鬟,也曾经非常有机会成为给予钧人事启蒙和暖床的通房丫鬟甚至姨娘。明珠还记得,她是予钧乳母傅嬷嬷的干女儿,父亲是一个小管事,而且还是当初楼珺陪嫁铺子里的小管事,所以才会被安排进长风居。 但是绮霞如果有亲姐姐,府里应该是知道的才对。看予钧的神色,分明是因着面貌有些相似,而不是之前就认识的旧仆婢。 明珠也微微蹙眉,向白翎做了个手势:“带到别院,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白翎躬身应了,上前便一掌劈在那女子颈上,那女子只觉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待得再醒来,就是在一间温暖干净的厢房里,身上原本的粗布棉衣蓝布裙子统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连头发都已经被拆开重梳,鬓了一枚木钗。至于原来身上的银钗耳坠和内外衣衫,都已经被拿走了。 至于下达这样彻底搜查指令的主人,也是她冒死来见的太孙夫妇,倒是还在她眼前,正并肩坐在一处说话。 “回主子,醒了。”白翎上前查看了一下这女子的脉搏和状况,便向予钧与明珠躬身。 予钧挥了挥手,没有自己再开口。白翎便转过身,代为发问:“你是什么人?一次都说清楚。” 那女子调整了几次呼吸,显然是在强压心中的畏惧,但也没有让白翎等太久,便用字正腔圆的京中口音回答:“我是绮霞的姐姐,我叫柳叶,只是自小与她分开,如今虽然重逢,时间也短的很。但今次我来找太孙殿下,与她没有关系,只是有事情要禀报给太孙和太孙妃。” 白翎又等了等,柳叶却没有再多说了。 明珠有些不耐,这自称叫柳叶的女子的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太含糊了,而且这个意思分明是要等着人一句一句地去追问。 问是一定要问,而且要问的问题非常多,但是她和予钧就没必要在这里看着了。 这时予钧也是同样想法,已经伸手去牵她:“咱们走吧。” “难道二位不想知道穆洪死之前留下的线索么?即便是与青江之事有关?”柳叶见他二人并不再多问就要走,便急急问了一声。 明珠的脚步凝了一瞬,但这一瞬短得连予钧都不太能感受到这个停顿,夫妻二人便直接出门,同时予钧直接吩咐:“白翎,交给你了,带着谢季淮些。” 到了门外,予钧才感觉到明珠的手紧了紧,但他的脚步仍然没有停,还是朝着青玉池的方向过去:“先过去泡个温泉,咱们慢慢商量。” 明珠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他过去。 到了熟悉的青玉池,明珠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青江,青江,这两个字每次都能像一柄利刃,直接刺进她心里。 但随着日渐老练,她已经在学着流血不流泪,就算刺进心里,她也得强迫自己做正确的反应,比如此刻就是要将柳叶留给情绪反应比她更冷静的白翎。 予钧亲自给明珠解衣服,又扶着她的手一起下到温泉中:“你做的很好,无论这个女子能说出什么,咱们都不能被胁迫。” “自然不能。”明珠沉默了几息,慢慢享受着温热泉水安抚着她的肌肤,缓缓舒了一口气,“叫白翎去问吧,她自然有该用的手段。什么人,什么条件,也不能挟持我们,这是一定的。”当年的许多往事再次涌上心头,被挟持的代价是什么,她实在清楚的很。着急、关心都是正常的,但也是无用的,她需要控制情绪,沉下心,用最理智和冷静的状态来分析面对眼前的情况。 “你觉得她会是谁的人?”予钧思索了一会儿,“潜进景心静苑其实并不难,但若在景心静苑已经等候机会等了半年以上,这情形就有点微妙。” 明珠开始仔细分析:“基本上最有关系的还是那几批人,昌亲王府、誉国公府、渭阳夫人、顾家、泰郡王府,还有,太子爷。但现在几乎人人都在观望,真的会主动派人来接触么?” 予钧皱眉道:“但是跟青江有关,就不像是太子的人。当年他绝对没有这个能力和精力。” 明珠颔首:“太子应该跟青江无关,我知道。但是柳叶无论之前是谁的人,现在也不一定是带着命令来的。还记得当初你怀疑穆洪的时候,我也怀疑他,就是因为白翎在天宝斋遇见了变装了穆洪,发现他买了一套很贵的头面。那套首饰在后来查抄他住处的时候并没有找到。看来在柳叶手里的可能性很高。” “柳叶若是穆洪的情人,那么手里能掌握着什么要紧的线索?”予钧划了两下水,便向明珠坐的近了些,“当初太子爷在田猎大典受伤是苦肉计,景心静苑遇刺也是,这些事情不仅咱们知道,连皇上如今心里也有数。她若是冒死过来只为了说这个事情,再带上些往事,那就未必是出于什么人的指使,可能只是想求财罢了。” 明珠只觉得心里有些跳跳的很热切,然而也有隐约的紧张。青江的事情追查了那么多年,如今似乎又有了新的希望,她面上好像冷淡淡的可以不去管,但是她心里真怕再次断了线。 不过,反过来说,柳叶说她知道,她就一定知道么?或许人家只是故意拿着这句话去试探她,或者设圈套。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白翎审问的结果,还有韩萃去外面追查的佐证。 “对了,珩舅父和母亲什么时候回京?”明珠甩了甩头发,换了个话题。 予钧想了想,同时又往明珠的方向挪动了一点,两个人几乎快要并肩在一处了:“年后吧。虽然我想着母亲回京过年也好,但是舅父的意思,是年下防务已经太紧张了,倘若他们回京,怕你我手中的事情百上加斤。所谓年后也应该是上元之前,时间相差不多。” 明珠颔首:“是的,来日方长。晚些也好,咱们准备的更齐全些也好。”忽然侧头打量了予钧一眼,“你坐的离我这样近不热吗?” “热啊。”予钧笑道,同时伸手去拉明珠的手,“不信你摸摸。” “这是池子里!”这笑容太熟悉,明珠赶紧往后退,但在水里移动与在地上如何能相同,且背后还是如同山泉一样的怪石围砌,并不光滑,明珠这一退,几乎就要撞到后面的石头上。 “小心!”“哗啦!”予钧忙扑上去拉明珠,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和脖子,结果瞬间扑出了好大的水花不说,还是被明珠给撞到了石头上。 “哎,你——”明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过来看,予钧的手背被石头硌出了好大一个红印子,但幸运的是没有破皮。立刻便埋怨起来,“都怪你,吓我一跳,才会撞的,你看看这多疼。” 予钧无奈笑道:“太孙妃娘娘,撞的是我的手哎,明明是为了你才磕着的,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埋怨我?” 明珠瞪了一眼予钧,却没松手放开他的手,还是一直用指尖去揉那个磕红的地方:“要不是你又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如何会磕着?我怎么就不理直气壮了?” 予钧将明珠直接往自己怀里拉:“行了不用揉了,心疼我就直接说嘛,还瞪眼骂人,多累的慌。” 明珠这次没挣了,但被在抱住之前还是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你能不能歇两天,之前在重华殿已经……” 予钧的手在水里似乎更灵活些,轻车熟路地击破她的防线:“不能。” “那至少……”明珠勉强调整着呼吸,“至少回到暖阁里,这是温泉啊……”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予钧笑吟吟地揽紧了明珠的腰,另一只手则在她光洁的背脊肌肤上轻轻滑过,“古人诚不欺我。这温泉岂可浪费。太孙妃,您虽然不爱诗词,但这后两句还是知道的吧?” 明珠恨恨地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肩臂,不想再说话。 “真的不知道吗?”予钧就是爱看明珠这个模样,单手揽着她向温泉中更深的地方划水过去,低头便是一个深深的长吻。在这样温暖而安静的环境里,好像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彼此,似乎真的是可以有那么一瞬间忘掉所有的繁杂忙碌。 待得唇舌重归自由,明珠不由深吸了几口气,才望向予钧,看着他满心满眼的欢喜与爱意,心里又软了。予钧对她这个神色也是熟悉的很,立刻抓住机会全面展开攻势,还不忘在她耳边低低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第152章 前尘旧事 白翎办事效率还是非常高的,予钧和明珠在青玉池暖阁休息了一晚,转日早上白翎就送来一份对柳叶初步的审问结果。 其实白翎并没有使用什么刑讯手段,而是而是用迷香去使她产生幻觉套话,目前得到的线索仍然不够清晰,但已经确定柳叶与穆洪暗中来往好几年了,她还认识玄亲王的侍卫统领邵东城。而绮霞到底是不是被什么人安排进长风居的眼线,背后有没有什么人对绮霞进行控制还不是很确定。白翎反复问了又问,确定柳叶是真的不知道,但柳叶心里是怀疑的。 至于所谓的青江之事,其实柳叶知道的并不太多,因为穆洪跟在她一处暗中来往,主要还是男女之情,并不是有什么密信合作的关系,也没有对她讲过太多事情。只是在去年景心静苑出事之前,穆洪曾经给过她一点钱和一封信,说是这个东西在关键的时候或许有用。 那信柳叶看过,就是一封叫人到青江设埋伏袭击明湛晖一家的简短手令,落款的印章和符号明显是暗语,她并不认识,她只是想将这封信卖给予钧和明珠。 至于问到她自己的身世,以及和绮霞的种种关系,柳叶即便在药物控制的幻觉之中仍然是大哭不止,连话都说不完整,白翎不得不中断审问。 与此同时,去进一步跟进长风居所遣散丫鬟仆从的人也都安排了一下,只等早上给予钧和明珠禀报完,就可以派人出去再查。 予钧看完之后,脸色便不太好,但还是点了点头:“叫他们去吧。长风居所有的人都查一次,穆洪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师门和家乡还有人,另外邵东城,也需要加倍留意。” 白翎躬身领命去了,明珠便有些感叹:“我之前一直以为长风居是国公爷离京之前为你安排的,却不想也有这样的疏漏。” 予钧沉默了一会儿:“其实长风居并不算太严密,当初咱们定亲,我由着你将人全换掉固然是为了尊重你们连云的密信公务来往安全,同时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长风居里头并不是全然严密的。珩舅父是天纵英才,惊才绝艳,可他也不是神仙,要不然当年英国公府又何至于退出朝堂。” 话说到这里,明珠便迟疑了一下:“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按着那个时期的邸报和传闻,外面人能看见的就是郴州大战之中楼家将折损了不少,随后没多久就出了母亲与太子爷和离的事情。” 予钧又叹了一口气,握住了明珠的手,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沉了又沉,才简要解释道:“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实在难说的很,或许就是天意弄人吧。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是瑾妃,看中了母亲,为太子爷定了亲事,当时也是有过些争议的。太子爷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算是珩舅父也说不准。但是到了珩舅父出任左相,权倾天下的时候,外人看着玄亲王与英国公府亲密无间,烈火烹油,其实内里早已经矛盾重重。太细节的事情,我当时也记不得太多,但最致命的那一件,是当初大盛对外作战的时候。” 予钧太久没有提起以前的事情,此刻细细想来,心情也沉重起来,顿一顿又道:“那时候的北戎皇帝刚登基不久,正是野心勃勃,联合西狄和南夷一同开战。郴州的形势最危急,渝州和凉州虽然也有压力,但驻军和粮草兵器都还撑得过去。当时楼家所有的子弟几乎都上了郴州前线,只有身为文官的珩舅父还在朝中,而靖舅父去了泉州。太子爷不习武,也不通兵法,所以他从来没领过兵部的差事,但户部和工部的事情分管的就很多。两军交战,粮草兵马的供应是最要紧的。当时大盛腹背受敌,自然粮草上也是吃紧的。就在天裕三十四年的冬天,郴州前线真的已经到了最最要命的时候,粮草已经有些跟不上了,朝中也是多方的调度,英国公府连家财也拿出了一小半做着应急的预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渝州军也发来了求援的军报。” “难道太子爷将粮草给了渝州?”明珠疑道。 予钧冷笑了一声:“不,太子爷病了,文书印信被耽搁了三日。渝州军那边也有些损失,但以当地的征粮救了急,而郴州军则死伤惨烈。珞舅父和珉舅父殉国,珙舅父重伤,靖舅父后来请旨也赶了过去。皇上为此大怒过,但太子爷的急病是真的,军报军粮调度上除了问题也不像是谁故意的做法,户部与兵部当时的官员丢官流放了一大片,可是楼家军殉国的子弟也救不回来了。” 明珠听着也觉得沉痛非常,她是上过郴州战场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战场的壮阔与惨烈。想到连云帮去参战殒身的弟兄,她也是心痛非常。若是那些与她一起出生入死七八年的连云帮众也在大战中因为这样的缘故折损大半,她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如何应对。 予钧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等到战事都平了,凉州军的主帅也获了重罪,但那时候的英国公府与玄亲王府离撕破脸决裂只差一步了。再后来,母亲发现了小姨与王爷竟然暗中有些往来,小姨很快就被发现自尽。王爷说与他无关,母亲和舅父都不相信。因为小姨自尽之前留下了王爷的几封书信,从那几封书信之中,舅父就断定那三日的病重,王爷是故意隔岸观火。他并没有亲手去毁郴州军,但他怕郴州军做大之后楼家人更如日中天,所以他放任那件事情发生。皇上未必不知道当时太子爷的做法,但多少也有些默许的成分在里头。因为当时郴州大战是几乎已经有了七八成的胜算。皇上或许也不想看着英国公府太过做大。只是大家原本想削一削楼家的功劳,却削尽了楼家的嫡系子弟。” 明珠听着,只觉得背脊渐渐发凉,室内明明地龙烧的火热,然而整个人却都在发寒。再想起睿帝如今的慈和种种,只觉得从骨子里都是讽刺。 她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局面,玄康太子,甚至睿帝,都是亏欠楼家的。难怪孝瑾皇后也会觉得对不起楼珺,难怪楼珺以王妃之位可以和离而去。 甚至她也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玄康太子对着予钧有这样多无处发泄的烈怒,因为予钧身上不只有一半楼家人的血,还有一半皇家的血。所以无论玄康太子如何发作,予钧还是他的儿子,是不会背弃他,也无法抛弃他的人。 “予钧。”明珠主动去抱住了他,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予钧回手将明珠抱紧:“没事,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有了你,咱们又共同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很知足。” 第153章 除夕年宴 随后几日越发靠近年关,对柳叶的继续审问却远不如一开始想象的那样顺利。经过白翎仔细的检查,柳叶之前似乎使用过很多的药物,不仅不能生育,而且精神的情况也受到过巨大的影响。从身体上的许多痕迹来看,柳叶之前或许曾经在青楼教坊之类的地方被□□了很多年。她的腰身筋骨极其柔软,却不是习武之人的灵活与健壮,看手脚的伤痕与茧子位置,大概是在歌舞方面下过苦功。但除此之外的进展却不大,白翎原本对使用药物进行审问是很有把握的,然而柳叶说出了一部分信息之后就开始面上渐渐发红,呼吸急促,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发烧。白翎不得不先给柳叶诊治,稳定她身体的情况。在高烧昏迷之中,柳叶说的话也不少,但是前后模糊而且不连贯,状况非常不好。白翎向予钧和明珠禀报之后只能将更多的追查之力放到物证,以及景心静苑的零散人证身上。前后一耽搁,时间自然拖的很长,予钧和明珠在碧山别院且逍遥且等候地过了两三日,就要到除夕了。明珠习惯了身边有白翎和寒天主持大小事务,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叫白翎先随行回东宫,柳叶的事情转手交给已经在碧山别院成亲的燕衡与澄月夫妇暂时监管负责,另外由萧佐再调动其他的审问人员。玄康太子的病情似乎渐渐有了些好转,在看似严重了几日之后,睿帝让郗老医正过去了一趟,重新换了房子,情况也就稳定下来。予钧和明珠虽然没有去亲自探望,但每日也打发人过去问安,顺便也是看看太子府里的情形。年后予锋就要成亲,六公子予锐明年也十五岁元服,可以开始相看婚事,其实太子府里忙碌的事情也不少。只是因为太子的突然卧病,就在一切的喜庆忙碌之中带出了一种莫名的阴沉。尤其即将成亲的四公子予锋,更是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虽然说太子卧病,身为人子的忧心父亲是应有的孝道,但听着府中隐约的流言,即便是太子卧病之前,四公子也没有对这件婚事表现过什么高兴的意思,甚至还有身边的侍从因为说笑讨喜而被打了。予钧听了这回报只是摇头:“就算不喜欢这婚事又如何?怎么会闹的这样明显?鄯家姑娘还可以啊。”明珠微微眯起眼睛:“哦?”予钧本能觉得脖子后面一冷,便望向明珠:“怎么了?”“鄯家姑娘不错?”明珠平平静静地又问了一句,端秀明丽的脸上一丝神情变化也没有,但不只是予钧,连门口侍立的白翎、染香等人都感受到了深深的危险,几乎是各自屏息后退了几步。“我是说,”予钧迅速地调整了一下思路和措辞,“宣威将军府声名尚可,行事稳妥。婚姻之事,两姓之好,予锋如此不尊重,有失皇族体面,愧对天家教导……”“是么?”明珠淡淡哼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予钧忙一把拉住明珠:“原先宣威将军鄯家和英国公府关系尚可,将军夫人祥和乡君和母亲来往的也频繁。在我幼时曾有过戏言两句。不过国公府又退出朝堂,早先的戏言早就烟消云散。我和鄯家姑娘从来没说过话,当真没有旁的。”“真的?”明珠心里有几分满意,驻步斜睨,面上神情却没松快起来。予钧刚要再哄两句,也忽然心念一转:“你今日怎么这样计较?难不成有什么风言风语?”明珠想起那两回鄯悠然隐晦的黯然神色,也不觉得能说出什么,可是心里总有淡淡的不痛快:“并没什么言语。”又垂了眼皮,“只是想着,或许旁人与你的想法并不一样。”虽然予钧也并不算是什么风流人物,但相比于迟钝自持的明珠而言,还是在男女之事上要更敏锐的多了:“旁人能有什么想法?像我这样随时走在悬崖峭壁上的人,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有想法?”“呸。”明珠啐道,“说不定就是有人喜欢你呢。”予钧笑着揽了明珠的腰:“人家喜欢我,关我什么事?还有人喜欢你我的重华殿呢,难不成也是咱们的过错?小女人,乱想什么呢。”小女人……外头伺候的众人几乎同时僵了僵,一片平静的表情内里各自波澜滔天,这话也就是太孙才能说的出口啊!到了除夕当日,玄康太子的病情终于好了些,能够正常入宫参加年宴。这无疑让许多臣子松了一口气。年下政务其实还是非常繁忙的,太孙不列席朝会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睿帝临朝,又有太子辅政,还有诸皇子亲王在,就算是再严格的儒者也不能挑剔什么。但是玄康太子腊月的这一场卧病,却让那些渐渐显露出依附之意的臣子与世家很是紧张了一番。大盛幅员辽阔,民生繁盛,又有南北外敌,每日京中三省六部并诸司府衙门的折子就有数百份,再加上十六州各地政报军报,就算是比较懒怠的帝王也要每日至少看两到三个时辰的机要奏章,再与群臣商议,勤政之君如睿帝或前朝的明君就更不用提了。若是玄康太子的身体也如同元德太子一样卧昌弱,那么这储副之位肯定是不稳当的。而以睿帝先前的行事来看,若玄康太子真的卧病不起、难承重任,那么由太孙予钧直接上位的可能性绝对比换太子的可能高。所以无论是为了玄康太子自己的地位稳固,还是为了拉拢朝中并士林之中更多的人心,玄康太子的恢复健康可以说是势在必行。而除夕年宴的如常现身,自然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或许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天裕四十八年的最后一次天家年宴,比去年更加雍睦和谐。席面座次当然因着身份变化而重新调整,礼亲王与宁郡王这些曾经比较倾向于元德太子的皇子如今是再不会去问明珠什么叫江湖女子了。除了居中的睿帝与孝瑾皇后之外,头一席自然是玄康太子夫妇。虽然卧病的时间只有小半个月,但玄康太子还是消瘦了一些,来不及随之改动的太子常服就显得宽大了一点。而素来就会做表面功夫的太子妃除了身形姿态仍旧过于柔弱之外,笑容也算得端庄和蔼。太孙夫妇虽然辈分低于其他的皇子,但君臣储副之别最重,自然也要居于上位。今年的予钧终于不用巡防宫禁,而是与明珠一起,各自按着太孙与太孙妃的仪制身着宫衣,平静含笑地坐在太子夫妇的下首,也就是孝瑾皇后身旁。至于除夕之夜巡防各种的重责,则分别交给了如今协理羽林营的明重山,以及京策军的楼靖。去年出事的地方,今年都加强了格外的防范。而去年不曾留意的地方,也不得不放在心上。毕竟局势的表面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到让人无法相信各方的势力不是在酝酿暗涌。然而无论心中的怀疑是什么,明里暗里的防范又如何,睿帝与孝瑾皇后二老能过的年宴,也是过一次少一次。从予钧和明珠的心意来说,还是希望能让这仅有的家宴面子上过的去。众人即使心里想法不同,面上所行的还是差不多,于是这场天裕四十八年的年宴,便十分和谐平安地过了。晏庆殿内灯烛流光,笑语盈盈。睿帝与孝瑾皇后坐在一处说笑着众儿孙的家事喜事,人人都识趣地应声配合,仿佛真的就是一个寻常的家族,满堂儿孙在年夜里哄着老太爷、老太太高兴。除了轮流向着睿帝与孝瑾皇后的祝酒与吉祥拜年言语之外,父子夫妻,兄弟妯娌,也都在试着显出一些寻常人家中的和睦与亲近。因着孝瑾皇后的身体恢复时间不长,这次的守岁便不能太晚。眼看时间过了子时二刻,明珠便开言相劝:“皇后娘娘,您如今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守岁不宜太晚,还是请您早些回宫休息吧。”这样的话按说应该是身为儿媳的先说,太子妃闻言就知自己落后了一步,笑容微微一凝,但还是立刻跟上附和:“明珠说的极是,娘娘您早些休息才好。虽说守岁就是要热闹闹的,但您若身体不舒服,我们心里头也是着急的很。”又看了一眼明珠,满面笑容,“如今明珠越发贤孝了。”孝瑾皇后也被郗老医正叮嘱过了,原本也无意守岁太久,便应声颔首:“如此也好。”睿帝身边的御前中官也会担心睿帝的身体,巴不得赶紧将两位老主子送回寝殿休息,自然也上前相劝。睿帝看孝瑾皇后的确有倦意,也点点头,向予钧一伸手:“叫你媳妇扶着祖母回去吧。”予钧上前扶了睿帝,明珠扶着孝瑾皇后,其实这本是之前他们有时过去请安,便陪着两位老人在昭阳殿后殿散步的习惯,此时伸手相扶也自然的很。但落在众皇子皇孙眼中,不免又带了另一层意思。眼看太子夫妇的脸色有些僵,昌亲王妃更轻轻说了一句:“太孙夫妇,果然孝顺呢。” 第154章 京策之危 予钧和明珠早已不在乎玄康太子夫妇的这些许想法,至于昌亲王妃更是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二人将睿帝与孝瑾皇后送回寝殿,便直接回了东宫。宴会上的什么口舌意气,远不如眼下各种防务来的要紧。与其回去晏庆殿虚以为蛇,还不若过问一下羽林营和京策军那边的动静。说白了,就算将来真有什么更激烈的变故争端,在晏庆殿里争一万个面子,也比不上手里拿准的一支兵权。然而各处的回报都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异动的征兆,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人事。灯火辉煌的晏庆殿之外,寒冷夜风的呼啸之中,各处巡防兵甲粼粼,皇城宫禁、京策九门,还有太庙皇陵,几乎处处都有比之去年多出了整整一倍的人手往返巡查。清冷的月光洒在翊卫、羽林郞与京策军轮值众兵将的轻甲鳞片上,映出银辉隐隐。这样异常平静的新旧年交替之夜,无声无息地度过了。不过,正如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天裕四十九年新春的平静安稳,并没有延续太久。而这新年的第一件变故,便是天裕四十九年种种风起云涌的争端之始。正月初二,就在明珠和予钧清晨起身之后,连宫衣尚未更换,便商议着之后到晋王府拜年之后,是不是也去看看楼靖。毕竟楼珩楼珺都要上元之后才到京中,怀孕的南姗越与儿子楼元昭也暂时不会到京里。偌大的国公府虽然恢复了仆婢来往,但暂时在府里居住的主子只有楼靖一人。“媳妇儿想的真周到。”予钧站在明珠身后,看着她对着镜子梳理鬓发,熟稔地去揽她的腰。明珠轻轻打开他的手:“好了,咱们换了衣服先去看看皇上和皇后娘娘,早膳完了就得去晋王府。其实国公府不一定需要去,靖二爷说不定也给你那时候似的一直在营里呢。虽然年下营里伙食也好些,还是得多送些药材和姜汤过去。”说着向外扬声,“青鱼,将药送进来。”予钧登时苦了脸:“郗老医正就那么一说,你还真的天天早晨叫我喝这个。又不是女人家,喝这么多汤药做什么。”“听话。”明珠转身,在他唇上飞快一吻,亲昵而柔软的声音让予钧的心瞬间便软了。而带着宫女们送汤药进来的染香则习惯的很,只是垂目微笑,新来的宫女们则在后面鱼贯而入,捧着漱口的清水布巾等物,而那盏刚刚煮好的药汤则用琉璃盏盛了,放在银托盘中。“好罢。”予钧无奈地转身,去拿那琉璃盏的药,便在此时,外间竟有飞马蹄声,直达重华殿前!这马蹄声太过突然,急奔而来如惊雷一般,这些新调到东宫的宫人虽然身家清白,言行妥帖,却是从未见过铁马刀兵,捧着药的鞋女猛然一惊,银盘倾斜,便听哗啦一声,琉璃盏落地摔了个粉碎,那浓苦药汁立刻四散飞溅。宫女们自然魂飞魄散,立刻跪了一地请罪,予钧和明珠却根本顾不上责备追究,而是几乎同时向外出去——这样的惊雷飞马,只可能是一个情况!果然,马上的骑者正是韩萃,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再不是惯常的轻松神情,清俊眉目之中满是严峻,便与在郴州阵前一般:“主子,靖二爷遇袭!”“在什么地方?他情形如何?”虽然看见韩萃飞马入宫报信便知此事严重至极,然而听闻楼靖有险,予钧还是立刻神色大变。“染香,青鱼!”明珠向内做个手势,这些惯常得力的侍女立刻会意,分头行动,一面将所有的宫女內监皆打发屏退,另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服侍予钧和明珠迅速更衣。这样严重的事情,无论内情如何,两位主子立刻要出宫是必然的。几乎是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里,予钧和明珠就登上了赶往京策军的马车。而韩萃则也一同在马车中向二人详细禀报:“从腊月二十五开始,靖二爷就一直住在京策营里,从除夕开始亲自领着人巡视四门。除夕那天南门有点小事,但是没有太严重,靖二爷叫副将处理了。但是那小事到了初一却有点变化,驻防四门的京策军军士们内部起了点冲突,靖二爷觉得不妥,就调动了两只小分队来替换。初一的夜里靖二爷总觉得有些不妥,一直都在往来检查巡视,并没有出事,但是就在清晨靖二爷准备从营里回国公府的路上,却遇到了袭击。当时靖二爷身边带了八个亲兵,还有两个副将。袭击的人身手很利落,不像是其他军伍的假扮,因为看的出那里头的人高矮胖瘦,还有女人,应该是江湖人物。可是他们的行动非常老练,用展翼的话说,那些人一定是练了好久。”“展翼的情形如何?”明珠皱眉追问。展翼是在京策军里协助楼靖,一共带了四十个连云帮里选出来的精英,分别安插在六个不同的位置。而楼靖遇袭的这个大年初二,展翼刚好是带着三个人在京城的东北角楼附近,就用最快速度去支援楼靖。“展翼的情形——还行。”韩萃清了清喉咙,当初明珠回到连江寨复仇之时,韩萃与展翼都是一同最早跟随明珠的属下,展翼比韩萃等人年长□□岁,一直如同大哥一样。后来到了明珠入京,结亲种种,展翼又与韩萃等人一起到郴州参战,几近十年同生共死的同袍情分,此刻韩萃眼睛也有些发红,“他中了两刀,一掌,左腿骨折,不过还是没有靖二爷严重。毕竟不是致命伤。”“郗老医正接过去了么?”予钧只觉自己太阳穴附近的血管都在跳,几乎是咬牙忍了半晌,才能平静情绪,心里不断提醒自己,靖舅父还没有死,还没有死。明珠伸手去与他相握,心中也是惊痛愤怒,难以形容。将军不惜百战死,然而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楼靖如今并不是倒在郴州阵前或者泉州战船上,他在大年初二倒在天子脚下、繁华煊赫的盛京城中。他的妻子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他此刻虽然还没有死,然而按着韩萃的陈述——身中四箭,两刀,还有三四枚淬了毒的暗器。他真的能撑过去么?楼靖不应该这样死,他原本已经远离了朝中的一切争端,那个英俊潇洒的龙泉三当家,那个轻袍木簪,满身书卷气的楼靖楼二爷,不应该就是这样埋骨于京城的夺嫡之争、权势倾轧。想起楼元昭白白胖胖的小脸,南姗越温柔秀美的面容,还有楼珩看似冷漠的沉着,楼珺外冷内热的关怀,明珠只觉得自己原本渐渐沉静的心似乎渐渐沸腾起来。江湖杀手?好的很。“明珠,”予钧又问了几句有关遇袭的细节和现在能抓住的线索与尸体,便强迫自己沉下心,望向明珠,“再加一倍的人手给重山。不管这一次下手的人是谁,他们会动京策军,也不会放过羽林营。重山年轻根基浅,应变之力还不如靖舅父。我原先想着,年后珩舅父回京归朝,为了内阁的事情一定会有许多争端奏本,然而在靖舅父的安全上,当真是我疏忽了。”明珠颔首:“知道了。燕衡在羽林营,我会叫寒天再从风雷卫里调人过去。韶华那边,我也会送两个侍女。”予钧握着明珠的手紧了紧:“恩。除此之外,咱们也不能一味防守。或许,还是我太手软了。”“你是说陆平?”明珠皱眉。去年此时,陆平作为东宫之中最微妙的关键人物之一,被予钧连夜调到了京策南门驻守。在当时而言,东宫的元德太子是最要紧的关节,而陆平作为镇国将军府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并无明显过犯,予钧只有怀疑没有证据,不能将其完全撤职查办。然而如今楼靖在京策军的位置上出事,首当其冲的怀疑就是陆平。而再往深处算一步,当时孝瑾皇后给予钧传信说陆平不可信,就是因为他当时与姚略暗中的来往不少,也可以说是早早就投入了玄康太子的麾下。那么说来,楼靖这次的遇袭,会是玄康太子的手笔吗?若真是如此,楼珩与楼珺是否还应该回到京里?南姗越与楼元昭呢?再退一步,即便眼前的危机都能过去,处处防范之下能保证楼珩与楼珺还有楼靖妻儿这几年的安全,但毕竟睿帝年过古稀,玄康太子的储君名位已定。在这个时候他若能出此卑劣手段袭杀楼靖,那么将来他一旦登基……“我知道了。下去吧。”予钧将暂时想问的细节问完,就叫韩萃退下,沉默了片刻。“予钧。”明珠握紧了他的手,“眼下你先别担心。靖舅父只要还在,一定有的救治。之前我已经调动了百花谷的医女过来,他们给老人家开调理的方子或许不如郗老医正,但论及金创外伤和解毒之道,就算是唐门、墨宗,也没有人敢说胜过百花谷的素心医女一脉。靖舅父不会有事的。”予钧点了点头,沉声道:“靖舅父不能有事,元昭快有弟弟了,靖舅父还要跟舅母再生女儿,楼家还要开枝散叶,英国公府还要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顿一顿,又望向车窗之外,“如果靖舅父这次真有什么,如果真是太子的手笔,那我也顾不得什么生前身后的名声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与玄康太子刀兵相向了。这绝对不是予钧愿意的,虽然他或许早已经想到会有这一日,但他也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样快。现在想想当初二人还没成亲的时候,明珠曾经因为青江之事怀疑过玄康太子,那时候的予钧其实真的是全神戒备防范,还想着如何护卫父亲。然而他的父亲,或许将来又会夺走他其他的亲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历代帝王都会自称孤王、寡人,这条荣耀万丈,统御江山的路,果然是鲜血满地。明珠垂目:“无论你怎么做,我都在你身边。连云帮,也在你身边。” 第155章 登高远眺 予钧和明珠到了京策营附近就换了两辆马车分开,明珠再如何英名远扬、身份尊贵,身为天家女眷,也少有直接这样进入京策营的时候 所以二人虽然一同乘车出宫,但予钧要去京策军,明珠则是要到碧水别院召集下属。 但明珠在碧水别院跟萧佐说话还不到半个时辰,白翎便近前禀报:“主子,谢大统领打发人过来,说皇上要您回宫。” “回宫?”明珠怔了一瞬,便即会意。楼靖遇袭,代表的是天裕末年的夺嫡之争已经开始见血,予钧前往京策军除了查看眼下的情况之外,紧接着就会再整顿京策防务,那么禁宫的防务自然也是要收紧的。 今日遇袭的是楼靖,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是太子太孙,又或者逼宫政变? 而睿帝此时命谢仲耀来叫明珠,大约也是料到了予钧要去处理京策军之事。明珠不得再吩咐更多细节,只能交给萧佐先全权处理。至于晋王府那边,就让澄月过去走动。明珠自己则带着寒天白翎直接赶回宫中。 一进昭阳殿,便见地上还散落着几片百福纹景泰蓝碎片,显然是刚刚摔碎的茶盏,而年迈的睿帝只穿着平素在寝殿的常服,外面披了一件大氅,清癯的面容倒是恢复了平静,而向来温和沉静的孝瑾皇后坐在旁边,垂目不语。 “陛下,娘娘。”明珠绕过那些碎瓷片,躬身一礼。 “明珠,坐。”孝瑾皇后做个手势,示意宫女们将碎瓷片尽快收了。 睿帝抬眼望向明珠:“予钧在京策营?” 明珠欠身:“是。早上听了下属回报,说楼将军遇袭,予钧就先赶过去了。” 睿帝缓缓抬眸:“你们有什么想法?” 明珠谨慎斟酌着措辞:“事发突然,我们目前也不敢妄自揣测。予钧先过去看一下情形,到底是京里的人还是外头的人,都得先确定了才能追查。” 睿帝冷哼了一声:“就算是外头的人,那不也是京里人的意思么。原先只说一个一个的其心可诛,如今看来,竟是都等不及要造反了!” 这话实在不能接,明珠也只能垂目,眼角瞥见孝瑾皇后的凤穿牡丹暗纹长衣下摆,忽然有些明白了宠冠后宫五十年的孝瑾皇后为何是这样的性情。 睿帝对着孝瑾皇后和明珠两人,脾气似乎还是收敛了些,又发作了几句,才接了孝瑾皇后递过去的茶碗抿了两口茶水:“予钧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去跟谢仲耀商量一下罢。宫里不能出事。” “是。”明珠躬身应了,便直接退出。 御前翊卫统领谢仲耀已经冷着脸在外相侯:“太孙妃。” 明珠一拱手:“谢统领,重华殿近来得了些南边的茶,您可以尝尝了。” 谢仲耀欠身颔首:“是。” 紧张而漫长的一日一点一点地过去,重华殿与京策营里的太孙夫妇各自都在因着楼靖遇袭而忙碌不已。楼靖遇袭带给二人的震惊愤怒都不过片刻而已,如何冷静地处理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除了追查楼靖遇袭背后的主谋之外,面前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此时此刻能代替楼靖主持京策军的人是谁? 如果予钧没有这个入主东宫重华殿的名分,他亲自兼领京策军的可能性就最大。但现在显然是不可能的,历来帝皇储君,即便是御驾亲征,也大多是为了激励士气,而不会亲自冲锋上阵,也不会出任主将。更何况眼前的京策军,是大盛京城的常规驻军,虽然要紧无比,却并非战时,怎样也没有太孙亲自兼领的道理。 尤其楼靖此次重伤,当真是命悬一线,若不是展翼等人应援及时,只怕就直接血溅城北了。但如今的情形也极其惨烈,即便久经战阵如予钧,在进到京策营的那一刻还是还是呼吸几乎窒住了一瞬。 楼靖身中三箭,两镖,左臂和左腿都有骨折,脸上的一刀自左眼尾划过鼻梁,若再向上分毫,只怕左眼便即不保,而若再深一寸,只怕楼靖的头颅便要一分为二。 而在这惨烈外伤背后,内里也有脏腑重伤,要不是在展翼等人在第一时间就向附近的天行镖局和连云下属求援,带来了百花谷的秘药抢救,只怕予钧赶到的时候,楼靖就已经就已经英魂归天了。 此外还有展翼等六人重伤,又有十七人殒身,而前来袭击的杀手却并没有抓住任何一个活口。在这种局面之下,予钧虽然红了眼睛,却也知道追查追捕绝不是一日之功。而看楼靖的伤势,最要紧的是如何为他医治疗伤,还不知道能救治到什么地步,重归朝堂战场之类,提也休提,京策军的领军郞将,是非换不可了。 明珠在重华殿里,消息也不比予钧滞后太多,因为楼靖与展翼等人的严重伤势,已经远远超过京策军里军医的能力。萧佐以最快的速度向百花谷、鸿溟派和北墨都传信求助,以明珠这个连云主人的身份,除了向各门各派请求内外伤的秘药之外,也请求诸门派协助追查近来江湖上的杀手异动。 谢仲耀与明珠为了宫禁防务的商议倒并没有太久,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禁宫翊卫早已进行了数次清洗与整顿,而如今京策军郞将楼靖的遇袭,很可能是针对着京策军权的争夺,而非意图逼宫的前兆。 睿帝其实心里也明白的很,只不过年迈却愈发刚烈的帝王就是忍不住那种看着皇子臣下违逆圣意的那一口气。如果此时宫禁防务再出事,即便不是大事,对睿帝而言也会如同一个巴掌,在嘲讽着他对大盛江山臣民的掌控力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强。 想到这一点,明珠在亲自送谢仲耀出重华殿的时候便难得地多说了两句:“谢大人也要留意自身。所谓奇兵突出,便是攻其不意。如今京策军出事,人人都会想到下一个目标是不是羽林营,或许敌人也会想到此处。而且即便不是直接袭击谢大人您本人,只要是宫禁防务之中要紧的地方出了差错,皇上一定天威震怒,或许就会给翊卫司带来新的变动甚至危机。” 谢仲耀躬身一礼:“谢太孙妃关心。臣必定留意。” 明珠站在重华殿前的台阶上,亦微微颔首。 目送谢仲耀离去之后,明珠驻足了片刻,没有急着回到温暖如春的重华殿内,因为无论多少的锦绣膏粱,金碧辉煌,她心里的感受也是一阵又一阵的寒冷。 而目光所及之处,此刻的大盛宫城的迤逦宫室几乎完全被纯白无瑕的大片素雪覆盖,天地之间一派宁静安详。许多宫室的飞檐下还悬挂着金玉装饰的新春宫灯,在这琉璃世界中嫣红点点,如梅如画。 眼前的宫城雪景是这样的静谧安好,仿佛时光都可以安然凝固,然而明珠心里很清楚,在这无边宁静之下,天裕四十九年的夺嫡血战已经拉开了序幕。 楼靖的重伤固然让她瞬间就好像回到了郴州战场的热血,更重要的是,她和予钧、睿帝,甚至孝瑾皇后都明白,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她能够确认这次楼靖的袭击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下一次的袭击必然已经到了。而下一个会是谁? 被予钧力排众议送去协领羽林营的明重山? 在睿帝跟前十五年如一日的谢仲耀? 还是文官们? 已经在中书省崭露头角的楼珩门生聂毓之?如今正在吏部步步高升的楚善?还是其他与楼家还有往来的故交旧部? 又或者,是即将在上元之后归京的楼珩与楼珺? 这个时候,予钧的羽翼未丰就显明出来。几乎核心班底中每一个人的倒下都会露出明显的漏洞。所谓此消彼长,京策军郞将的递补就是一个例子。 睿帝已经决定要在正月初五重开廷议,届时,得利者就会浮出水面。 “主子,还是进去吧,外头又起风了呢。”经过这一年多的京中起伏,染香也由原本稚气未脱的甜美少女渐渐长高长大,娇丽眉目之中愈发带出沉稳模样。 “恩。”明珠应了一声,最后向睿帝的熙元殿方向望了一眼。 如今她越来越明白那争权夺位者的心情,所谓淡泊名利者皆是有福之人,可以心无挂碍,身无负担。 可惜,她不是。 第156章 重开廷议 楼靖的伤势在整整三天的昼夜抢救之后终于有了稳定的迹象,在京策军营中几乎昼夜忙碌了三日的予钧才回到了东宫。 但与明珠相见之后,夫妻二人甚至都顾不得彼此相叙什么惊怒担忧、或是伤痛焦急的心情,因为此刻京中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 明珠在这几日看似比全力追查与稳定京策军的予钧清闲一些,然而事实上在东宫之中能够休息的时间也是极短。 睿帝与孝瑾皇后的身体,禁宫翊卫的防务,羽林营之中的防范预备,还有对江湖人物排查追究的协助,原先有些功夫是予钧在做,此刻明珠也不得不一同接手,几日之内,行了东宫印鉴与连云主人印记而发出的信件手令几乎如雪片一般。 予钧心里感念,却也顾不上说太多,只能抱了抱明珠,就在简单的沐浴更衣之后睡了两个时辰,随即赶往朝会。 天裕四十九年,成了大盛开国以来最早在年后重开廷议的一年。往年就算有什么紧急政务,都是睿帝直接下旨,或是中书省左右相国及平章政事代拟,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之后才会正式重开朝会廷议。但今次的京策将军遇袭,却必然引起各方的争端。予钧到底羽翼未丰,而年迈的睿帝虽然在总体上铁腕持政,此刻也极难乾纲独断。所以正月初五开始,所有京城四品以上官员一律重回朝堂,重开廷议。唯一与平常廷议不同之处,就是由一日一议改为了隔日一议,直到上元。 廷议重开之后首当其冲的要务,自然是京策军的将领更替。楼靖重伤至此,将养的时间完全无法预计,因而并不是要指定将领暂领京策军,而是要完全交接。 原先的京策将军出自已故的元德太子外家裴氏一族,已经年过五旬。在楼靖正式回京之后,睿帝将原本的裴将军明升实降,给了一个一品将军的虚衔升高,实权就给了楼靖。 但是现在,将原先的裴将军重新调任已经不再合适,那么继任者到底是谁,在过去的一年多之中大多数时候都在保持沉默的皇子众臣,终于纷纷发声。 玄康太子属意鄯悠然的父亲,宣威将军鄯继武。宣威将军府鄯家多年来与陆家比较相似,所走的是相对中立的路子,尽忠于帝。但鄯家的功勋远不及陆家这样的一等镇国将军府,而随着鄯悠然与玄康太子第四子予锋的定亲,如今鄯家的倾向越发清晰了。 而之前一直与誉国公府一样力求稳健的昌亲王这次也没有保持沉默,甚至比玄康太子的奏本更早提出,建议人选为渭阳夫人亡夫龙骧将军祁世忠的弟弟祁世勇。祁家对誉国公府和昌亲王府的依附一直都旗帜鲜明,但祁家将的忠勇善战不可否认,尤其是当年楼家军折损惨烈之后,祁世忠也殒身郴州战场,祁家的声望还是要胜过鄯家的。 同时被列入考虑的还有明重虎的岳父,晏少柏的父亲晏广成,以及镇国将军府的二爷,陆平的父亲陆敬。 朝会廷议上各执一词,但支持每个人也不代表这个人就是站在哪一派,毕竟京策军是保卫京城最重要的直系驻军,人数在两万到三万之间。即便在太平盛世,京策军的实力也是保障京畿之地太平安稳最重要的军力,更何况如今皇权交替,就在眼前。 在一众争执之声中,太孙予钧始终站在父亲玄康太子的身侧,默然不语。 他已经收到了泮月居的信,原定于上元之后才会到京的楼珩与楼珺都会在正月初九就到,甚至连南姗越母子也会一同入京。母亲楼珺斩钉截铁的口气,绝对没有回转的余地。而惯常行事稳健的楼珩,也毫不迟疑。 几乎是在收到泮月居密信的同时,天行镖局和连云帮所有在京畿附近的下属都开始了迅速的动作,一方面在大肆追查袭击楼靖的凶手,另一方面就是为楼珩和楼珺立刻要上京的行程预备防务。 予钧和明珠简单商量了一下,因着明珠出入东宫并没有他那样便宜,所以有关翊卫防务和宫中的事情交给了明珠,外围的所有事项都在予钧一手掌握之中。 相对于这些,如今对京策军郞将位置的争夺就没有那么要紧的。一来是在楼靖之外,予钧的确暂时没有能够力排众议的心腹武将,他的所有亲卫近臣如今的资历都还不足以独当一面到这个地步。否则楼靖也不会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冒险回京。 至于京策军郞将的位置到底是落在谁手中,予钧的关注程度远没有玄康太子高。玄康太子虽然有正位中宫的母亲孝瑾皇后,也有睿帝清楚的诏书与扶持,但手中始终没有握到真正的实权。眼前京策军的人事变动几乎就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伸手争夺京畿兵权。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楼靖遇袭的消息乍一传来的时候,莫说予钧和明珠,连睿帝和孝瑾皇后心中,多少都是在怀疑玄康太子的。 只是对楼靖的这次袭击实在是狠辣利落,处理得滴水不漏,展翼等人竟没能捉住一个活口,所有被杀死的敌人身上都没有任何暗记,使用的武功竟然也都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南拳北腿,外家功夫,分明就是连本门武功也要掩盖去。若是还有活口,即便其人抵死不说,只从经络真气的强弱也能推测出线索,但是对着这样的一众尸体,萧佐等老江湖也是眉头紧锁,慎之又慎。 正月初五的这场廷议上,有关京策将军的继任之中,最终毫不意外地以中书省复议做了结论。从能力、资历、背景甚至派系等几个方面来说,鄯继武和祁世勇等众将都是各有所长,一时没有个定论也是常情。但随后因为楼靖遇袭之事而引发的另一场争论,却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有关京策军,太孙有何高见?” 予钧虽然列席旁听,原本却是不准备说话的。只是既然被点名问道,就随口敷衍了一句:“京策郞将之位,关系京畿皇城安危,交接之间谨慎周全最为要紧。如今袭杀楼将军的凶手尚未伏法,追查之事也不可放松。” “太孙此言甚是。”京策郞将的候选人之一,陆平的父亲陆敬上前半步,“陛下,楼将军战功赫赫,治军有方,却在新年之初遇袭重伤,臣以为京策军中,恐有内应。” 予钧侧头望过去,眉头便紧紧蹙起。 以楼靖和展翼等人的经验与身手,即便是事发突然,也不会惨烈至此而全无线索。这当中会有内奸内应的可能性他早就想到了,但是他最怀疑的之一,就是陆敬之子陆平,也就是在千年的除夕之夜,孝瑾皇后亲自借明珠之手提醒他要注意的人。 从那个时候起,陆平就从羽林营的副统领之位被调动到了京策军,主要督理的是南城门的防务。而楼靖这次的遇袭则是在北门与东门之间,与南城门很有些距离。若说当中一定有陆平的手脚,这也需要一定时间的查证才能宣诸于口。毕竟陆平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出子孙,陆家世代忠君,即便予钧贵为太孙也不能信口指责。所以在这两日之间,予钧对陆平的清查与监视都是在暗中进行。而陆平的父亲陆敬此刻此言,绝不像是无备而来。 那么,他想说什么? 予钧心中飞快推算,很快有了模糊的猜测。而简短的停顿之后,陆敬的开口果然正如他所料:“陛下,有关楼将军遇袭之事,不知道如今是哪一位在主理追查?臣以为,太孙与太孙妃,应当避嫌。” 语惊四座,不外如是。 而予钧听陆敬提到了明珠,心里一沉的同时多少也有些笃定。有关明珠在京外的身世,有关连云,迟早是要被翻出来闹到朝堂上的。但在这个档口,陆敬想要提出来,难道是说楼靖的遇袭受伤与明珠有关? “陆卿此言何意?”在睿帝开口之前,玄康太子首先接话,“太孙忠勇精干,太孙妃贤孝贞淑,如何就应当避嫌了?” “陛下,太子殿下。”陆敬微微欠身,“太孙妃英武过人,又自从入京以来就立下许多功勋,的确是人所共见。但臣有一问,不敢不上达天听。自从十一月太孙夫妇入主东宫,羽林营与京策军都有许多人事更动,其中羽林营所选新人多达数十,而京策军中也有四十九人。若臣没有记错,此次楼将军遇袭,首先应援之人,就有这些新兵新将。京策军和羽林营,一直是京畿防务的精兵要地,每个人的选拔提升,都是经过反复排查确认,绝无细作、绝无匪类。然而此次太孙殿下在三道手令之中就更换了百余人,臣敢问太孙殿下可曾将那些人的身家底细一一查明?若臣所闻不错,太孙殿下破格提拔的这些人,都是太孙妃的人。” 陆敬一口气说到这里,睿帝的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而玄康太子则是满面惊愕:“竟有此事?” 第157章 人言可畏 看着玄康太子的明知故问,予钧忽然有些反胃。 明珠身后的背景与势力,既是他的良助,也是他的软肋。 但这一刀不是来自誉国公府或昌亲王,而来自玄康太子,他不能说是完全没想到,但也没那么平静。 虽然太子太孙的名分已经确定,但睿帝尚在,到底鹿死谁手,当真未可确知。玄康太子真的是连蓄势待发的昌亲王和誉国公府都不在乎,一心只想先除了他这个太孙么? 此时陆敬的奏报还未完成,得了玄康太子一句明显的接话之后,便又续道:“太孙妃何以得来这些属下,臣不敢妄议。但楼将军如此勇将竟在年下遭此突袭重创,臣以为太孙妃的这些下属颇有些可疑之处。太孙提议要清查个中凶手,自然理所应当。只是若凶手当真是与这些人相勾结,那么若由太孙主持追查,只怕多有不便。毕竟太孙与太孙妃自成亲以来,恩爱非常,人所共知。便是太孙殿下并无私心,也难免人言可畏。还请陛下鉴查决断。” 陆敬言罢,朝堂上竟然寂静了一刻。 在过去的一年之中,睿帝的铁腕种种,与其说是扶持玄康太子,还不如说是扶持太孙予钧。有关这一点,人人都看得清楚。而那位出身其实并不算太光彩的太孙妃明珠,多少也有些一荣俱荣地得了帝后的分外青眼。去岁田猎大宴之中睿帝的天威烈怒犹自在耳,而此刻陆敬的奏报却是直击太孙妃明珠身世之中的要害,此举不可谓不大胆。 但予钧心里很清楚,陆敬这是先发制人,只是此刻还不确定他是为了保全陆平,还是向玄康太子示好。毕竟如今的镇国将军爵位还在老将军陆广陵的身上,就算爵位传承,下一任的镇国将军也会是陆敬的兄长陆敏。从之前陆广陵与其长子的行动看来,还是一如之前,走的是忠君孤臣的路子,与哪一位皇子都不太往来。而看陆敬此刻的行动,镇国将军府说不定很快也会改弦更张了。 “陛下。”予钧上前躬身,“有关羽林营与京策军之中最近半年的兵将任免,兵部皆有文案卷宗可查。臣自天裕四十七年奉旨重整羽林营以来,当中兵将重操重核已有三轮,人员更动的确极大。但桩桩件件,皆不敢徇私擅专。至于陆大人所提到的京策军中那数十名兵将为太孙妃下属,臣上月已于密折之中向陛下陈明。此时唯一能敬告太子殿下,敬告诸位同僚之事,便是所有调任京策军之中的非京城籍贯者,皆曾在郴州军中杀敌为国。杀敌少于十人者,皆未调任。陆大人所言身份不明,臣并不知从何而来。到底是陆大人不明,还是兵部不明。臣自郴州归来,六月就调任了京策军中众人。若是彼时有所不明,兵部吏部如何缄默不言?如今陆大人不过是一句‘风闻’,就能以这样道听途说的口吻弹劾太孙妃,那臣也要问一问陆大人,居心何在!” “行了。”睿帝摆了摆手,将这场即将展开的争论暂时遏制,“今日廷议到此为止,中书省复议京策军换将之事,至于楼靖遇袭一事,交付刑部速速追查,太孙协理。” 睿帝金口一开,太子太孙并群臣百官虽然都还有些不甘,却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再多言上本,只能一齐口称遵旨退朝。 待得睿帝由谢仲耀和御前中官服侍着离开之后,朝堂上自然是以玄康太子为首,偌大的殿堂之中很是寂静了几息,随后才听玄康太子肃然道:“太孙妃竟有这样来历,太孙行事当真不谨慎。” 予钧目不斜视,仍旧是面向御座漠然肃立:“太孙妃身为晋王府宗姬,为皇后娘娘亲自下旨赐婚。君意圣眷,雨露天恩,臣于谢恩领命之外,还当如何谨慎,望太子殿下赐教。” “明知故问。”玄康太子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身为太孙的予钧在看了陆敬一眼之后,也拂袖而去。他向外走的脚步极其坚实,因为想必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陆敬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会无备而来。即便此刻的睿帝仍旧有心偏袒而直接终止了今日的廷议,但围绕着太孙妃明珠的廷议争论、唇枪舌剑,这只是刚刚开始。 而予钧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格外的心志坚定——关于此事,其实早在去岁的中秋家宴,楼珩就已经大略提过了。 当兵权之争到了一个地步,明珠的出身必然为人诟病。不只是她的父母在京外成亲,她进京一年多来所陆续调动到京城的数百悍勇手下,甚至她在郴州的功劳、在田猎大典之中的往事,迟早都会被重新提起。 但明珠身上再有问题,也没有因为太孙妃外家不分明而废弃太孙的道理。无论是玄康太子或者是昌亲王、誉国公府,能提出最大的谏言无非就是废除太孙妃,或者要求予钧纳娶高门贵女为侧妃。当对方的攻击和条件到达一个平衡的时候,予钧就会面临最大的一个危机——要不要退一步? 在漫长的政治战中,胜败乃兵家常事,进一步退一步,都可以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是,予钧和明珠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微妙。 无论是圣旨的赐婚,又或者是晋王府的亲眷,对纵横江湖多年的连云主人而言,都不是不能跨越的天堑。本来因为霍陵的身世与北戎的微妙局势,予钧和明珠之间就有一个轻易触碰不得的心结,让如今的明珠仍旧留在京中,为了予钧,为了楼家,甚至为了睿帝和孝瑾皇后尽心尽力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和予钧之间的夫妻恩情。 倘若予钧在政治取舍之间动摇到超过明珠的底线,明珠很有可能选择抽身而去。因为太孙妃这个尊贵身份的荣耀,对于十几岁开始就闻名天下的明珠并没有太多的意义。甚至是因为成为了皇族女眷,起居行动之间都增添了许多限制,哪里比得上她原本在江淮之地的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而退一步说,此时的明珠倘若当真决定抽身而去,那带给予钧的影响与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只说连云帮在京畿之中的布局,在郴州泉州等地与天行镖局的合作,一旦真的夫妻分裂,予钧在明处的损失并不大,在暗处几乎就要失去现在的半壁江山。 还有一宗就是明珠在郴州军中已经建立起来的威望与名声。去年四月日行千里,随后在军中亲自救治将士数百,又在荆阳夜战之中奋不顾身,身中两箭不退,血战至天明。这样的英烈侠义,虽然京中的文官们未必能生出多少京中,但十二万郴州军将士却钦佩至极,甚至连当时一同增援的两万冀州军也对明珠敬重有加。 如果予钧真的出于政治考量或压力而有负于明珠,虽然还不至于军心尽失,他在郴州军和冀州军当中的形象也会有所折损,难免陷于无情不义之地。 总而言之,予钧在这个局面下所承受的压力其实远比看上去还要大,不仅是要应对朝堂上玄德太子、昌亲王与誉国公府等政敌的直接攻击,如何能够安抚稳定明珠及其下属,也是非常要紧。 此时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在上元之前的廷议是隔日一议,所以在初七的再次朝会之前,予钧还有机会亲自带着明珠去了一趟碧水别院。 “殿下如今有什么想法?”待得众人在议事厅坐定,萧佐便直接开口相询。他如今的职任是东宫舍人,但并不是隶属玄康太子的詹事府,而是睿帝为予钧专设的重华殿议政阁。虽然只有六品职任,但对朝会奏报的消息极其灵通。有关陆敬当堂提出对明珠质疑之事,他甚至比身在东宫的明珠得到消息更早一步。 “晋王府那边的动静如何?”予钧没有直接回答萧佐,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陆家行事素来稳健,陆敬这次奏本即便并非出于镇国将军授意,陆家也不会很快出来撇清。最多是不表示支持陆敬罢了。但看太子爷说话的口吻,这是要明着向东宫下手。这个时候晋王府的立场就很要紧。之前送年礼的时候听说如今晋王爷的身体也不如从前,萧佐你今日便再跑一趟罢。” “是。”萧佐微微欠身,“给晋王府的礼物已经备好。只是……”他难得有这样的迟疑,又扫了予钧身边的明珠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再开口。 夫妻,君臣,江湖,庙堂,此刻所有的利害关节都微妙而危险地交织在一处,他身为明珠最得力的左右手,实在有话想问,却又极难开口。 予钧知道萧佐想问的是什么,这也是此刻议事厅中众人,包括寒天、白翎、韩萃、青鱼、燕衡、南隽、石贲、谢季淮、聂毓之等等,他们所有心腹手下一同想问的问题。 明珠自己倒没有问过,一个字也没有。但他也知道她为什么不问。 郴州营里生死之间,她曾经泪光莹然低低细语:“……我自少时便见至亲之人一一离去,你莫叫我再伤心一次。” 即便当时犹自重伤未愈的予钧因为高烧而有些昏沉,但明珠那时的话仍旧烙在了他心上。 她是连云主人,她纵横江湖,睥睨天下,可是她真正至亲的人或许只有他。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予钧伸手握紧了明珠的手,同时从身后的南隽腰间直接抽了长剑出鞘,反手向面前的茶几劈去。 喀嚓一声,上好的紫檀方几立刻一分为二。 “前言若负,天人不容。” 158.重华之争 再次返回东宫的路上,予钧和明珠都沉默了一会儿,明珠才伸手去与予钧相握:“在他们面前,其实不必如此。” 予钧反握住她的手:“昨日朝会上的形势,正如之前珩舅父所料一样,只是比咱们预期来的更快。这次的事情,九成是太子的手笔。他看着皇上对皇后娘娘和对你我的扶持,认准了圣心所向,就一心要先拔了我的根基。在他眼里,昌亲王与誉国公府已经不足忌惮,他现在想的已经不是皇上身后的江山国政,而是到他身后是不是能将大位再给老四。”顿一顿,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这一手,玩的实在漂亮,要了靖舅父的性命,同时又能挑拨了你我的关系。上到祖父祖母,下到你我的下属,这一次的事情人心必然动荡。” 明珠垂目片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要与玄康太子针锋相对甚至刀兵相向,大家心里都清楚。但真的就从此刻开始么?楼靖之事,慕容家真的毫无嫌疑?泰郡王呢?顾家呢?这当中到底有没有别的利益与可能? 至于下属们,明珠倒比予钧笃定些:“你的意思我知道,萧佐会有担心,也不过是一时的。但他们不会动摇。我不说话,他们不会动。” 予钧望向明珠,唇角微微一挑,刚才提及政事与玄康太子之时的凛然杀气已然微微泯了去,眉梢眼尾之中重又添了几分温和:“那你心里呢,不担心?” 明珠垂目片刻,才轻轻道:“担心的。” 予钧不由蹙眉,双手将明珠的手合拢在自己掌中:“真的?你真的担心我会为了朝局而在你我的事情上让步?” 明珠摇摇头:“我只担心你。珩舅父和母亲尚未平安到京,靖舅父重伤未愈,如今京策军之位飘摇未定,下一步可能受到冲击的不是羽林营就是天行镖局。至于说向着我的弹劾,其实算不得什么。若是这样的本章也能动摇重华殿,那今后的路也不必走了。你既然有这样多的事情要来操心,我这边,还有我的人,是不用再费太多精神的。萧佐等人若是靠不住,我也不会将他们调进京来、安插到各处。” “明珠。”予钧忽然不知道能再说什么,然而也无需再说。他伸手将妻子揽进怀里,轻轻亲了亲她的额角:“谢谢你。” 正月初七是天裕四十九年的第二次朝会,也是天裕末年最漫长的一场廷议争论的开始,这场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争辩后来被称为“重华之争”,其中最要紧的核心人物自然就是此时重华殿的女主人,以锦瑟宗姬身份成为皇孙之妻,继而荣升太孙妃之位的明珠。 其实皇室内眷之事并不经常会被拿到朝堂上进行争论,毕竟天家女眷与寻常的公卿女眷一样,最要紧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服侍夫婿。至于妻妾之间的和睦,女眷的品德言行,上有皇后的中宫表章,下有宗景司的内务条例,基本不需要朝会廷议。历朝历代,在朝臣本章之中提起天家女眷,最多是在议论储副之事的时候,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两者都是有的,毕竟母亲的出身与品级,是子女永远不可割舍的部分。但妻子则截然不同,或荣或辱,无论多么严重,一纸和离书也就撕扯干净了。 然而明珠这位太孙妃,与寻常的宫眷实在大不相同,仅仅对其出身的质疑本章,就在正月初七的廷议上提交了四道。而有关明珠入京之后在京中的言行种种,尤其是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点之中救治了忽然中毒、且始终查不出源头的孝瑾皇后,以及后来日行千里、郴州参战等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奏本加起来竟有十七本。 总结起来的问题大致是几样: 飞云郞明湛晖既然过世已久,到底何人可以证明太孙妃明珠的血缘身世? 即便太孙妃当真是明家血脉、嫡系孙女,在京外的这十九年之中到底由何人抚养?何人教导?入京有何目的? 早在五年之前,京南的碧水别院就已经被没落的徐国公府出售,卖给了如今的东家。是到了前年,才知道这位豪迈东主竟然是太孙妃。然而倒退五年,太孙妃才几岁?这样早就在京中一掷千金地置办产业,是否对入京之事筹谋已久? 太孙妃自称生于京外,长于江淮,那么江淮之地名声响亮的武林帮会,可与太孙妃有所牵扯? 太孙妃入京之后在田猎大典里觐见了孝瑾皇后,转日孝瑾皇后便即中毒。为什么这么多随驾御医查不出来孝瑾皇后是中毒,太孙妃却能一眼就看出来?还叫一个侍女就简简单单地解了毒?是不是这个毒原本就是太孙妃所下,所以才能轻松解除? 太孙妃自从天裕四十七年嫁入玄康太子府,在府中从未晨昏定省,侍奉太子妃顾氏。且京中多闻其声,皆是在宫宴家宴之中顶撞长辈,这可否算为不孝、不悌? 太孙予钧与太孙妃明珠成婚至今已经有一年半,膝下全无所出,然而重华殿不但没有品级清楚的侧妃侍妾,就连近身侍奉太孙的宫女都没有,这可否算为无出、善妒? 再加上如今京策军、羽林营甚至翊卫司这些来历不明的太孙妃属下又牵涉进了京策郞将楼靖遇袭的大事。 总而言之,太孙妃明珠外有疑点重重,内有失德处处,怎样看也不适合继续主持重华殿,更不要说按着储副正妻之份,将来还要母仪天下了。 一本一章,一字一句,自时任三品散秩将军的陆敬开始,又有五六名言官文臣陆续跟上,向着东宫重华殿的连珠弹劾迅猛而周密。虽说本章之中也不乏有些关于太孙妃的往事或质疑会让人侧目,但乾熙殿之中上至睿帝,下至太孙予钧并朝会百官此刻更多思量的,却是这一连串的弹劾到底是不是出于玄康太子的授意,以及到底预备了多久? 另外,即使最终这些所有的质疑都能够被太孙妃的娘家晋王府以及太孙完全解释回答,甚至得到睿帝的支持,但太孙妃明珠到底只是年轻的女眷。大盛风气的确更加开明,还不至于女眷上堂对质就要以死除羞的地步,但就算再开明,太孙妃的出身之事、入京行动、甚至嫁妆细节都被放在朝堂上弹劾议论,就相当于将一个女子的全部人生都大白于天下。若放在比较保守的家族之中,这样的女子就算能最后被证明是清白无罪,也难免会在名声上大有妨碍,前程堪忧。 因而陆敬针对着太孙妃明珠的弹劾一出,东宫重华殿其实就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地步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所有一同弹劾太孙妃的官员也算是表明了清晰的立场。即便不是完全出于玄康太子的授意,也已经在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做出了选择。 对此,年轻的太孙非常平静,整场朝会之中几乎没有说过话,神情也没有太多波动,只有在其中一名御史提到了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典、孝瑾皇后中毒之事时,才微微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睿帝。 睿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也没有发怒的意思,微皱眉头听完了所有的奏报,才敲了敲御案上的另一叠奏章:“所以京策郞将的人选,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话说?” 睿帝之前对太孙夫妇圣恩深厚,甚至远超元德、玄康两位太子,而且太孙予钧与太孙妃的婚事又是圣旨赐婚,其实此时所有对太孙妃的质疑,多少也会让睿帝一同面上无光,此刻即便没有发作,迟些必有震怒。只不过群臣屏息以待的,就是天子圣心下一步的走向。到底是会继续护着太孙夫妇而斥责言官?还是会转而问责东宫? 无论如何,直接影响推动的都是大盛的储副国本,此刻睿帝并没有很快回应,而是转向仍旧未决的京策郞将职任一事,倒让百官之心越发悬空。 “臣以为,祁将军忠武老成,堪当重任。”昌亲王首先应声上前一步,将初五那日的话又说了一次。 玄康太子也紧随其后:“宣威将军鄯继武曾经协理过京畿防务,或许比祁将军更适合些。” “中书省呢?”睿帝又望向如今的右相曾其慎。 曾其慎是天裕九年的状元,也是玄康太子的启蒙老师。但其人行事便如其名,谨慎非常,不仅在为官的这四十年之间很少与皇子们来往,连膝下儿女的联姻也都不在京中,竭力避开京中一切的结党倾轧。 “回陛下,中书省复议认为,京策郞将之位不宜匆忙更换,不若如去岁一般以羽林营统领暂时协理防务,整顿京畿,待得朝会计议稳妥,再行更替。”曾其慎欠身拱手,“只是羽林营如今的统领明重山太过年轻,是否需要更换,还需陛下圣裁。” “明重山?”睿帝皱了皱眉,“是韶华的郡马?” 第159章 昭阳云轻 提起了比太孙予钧更加年轻、资历也更浅的明重山,显然不会给如今的京策防务做出真正的结论。于是初七朝会的结论,又归结为了复议二字。由谢仲耀亲手扶着离开乾熙殿的年迈帝王,从头到尾也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情绪。无论是怒意或是震惊,都没有多少流露,甚至并没有向着玄康太子或太孙予钧多看两眼。 可也正因为如此,群臣百官才越发清楚,此次向着太孙妃的弹劾,以及京策将军的更替,必然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开始。此刻睿帝越是沉默不决,随后而来的雷霆风雨就越加不可预测。 即便是身份尊贵如玄康太子,圣恩深重如太孙予钧,在睿帝离开乾熙殿之后也都各自沉默了片时,才慢慢走出这座大盛天下至高的议事朝堂。 这对父子之间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或许也是无话可说。楼靖遇袭重伤之后的转日,英国公府和天行镖局都开始了迅速的运转与忙碌,不只是忙着为他求医问药,更加迅速传遍京中的消息,便是原先便已经有消息会在上元之后回到京中的英国公楼珩以及楼珺,应该会提早归京。 楼珩一旦回京归朝,对朝局会有怎样的影响?当年名满天下的年轻相国如今还能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 而另一方面则是让京中女眷更关心的问题,楼珺当年以亲王妃之尊和离而去,成了大盛开国以来宗亲女眷之中身份最高的和离之人,也让玄康太子在随后的十数年之中每每提到后宅之事就面上无光。偏偏在太孙予钧的名分确立之后,楼珺又得到了“英华夫人”这样的诰命封赏。楼珺若是常年隐居在京外也就罢了,毕竟是太孙生母,有些虚衔尊荣也是无可厚非。可若是与楼珩一同回京长住,势必要入宫谢恩,也难免会在今后的宫宴或者宗亲公卿往来之中露面,那么到时候玄康太子以及如今的太子妃顾氏,颜面上又会如何? 但这些的猜测与想法对此刻的重华殿而言也算不得最为要紧的,太孙予钧几乎是刚一踏进东宫,便看见了昭阳殿过来宣旨的女官白芷:皇后娘娘有请太孙妃。 “皇后娘娘可好?”予钧微笑颔首,飞快地与已经更衣完毕的明珠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明珠很是平静,才稍微放下一点心。 即便朝堂上的本章奏折弹劾之事都早在楼珩的预料之内,但明珠的出身之中有许多问题原本就无法解释,予钧也不敢保证睿帝不会受到这些弹劾的影响。尤其是孝瑾皇后中毒之事被夹带着提出,当时予钧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也难免提了起来。 年前孝瑾皇后垂危之时,睿帝其实就已经当面提过霍陵,在那一刻,予钧是清楚地感到了睿帝一触即发的杀机。相较而言,什么出身血缘、甚至江湖武林的那些背景之事倒没那么要紧了。 “回殿下,娘娘这几日身子松快了不少,安稳着呢。”白芷恭敬躬身。 “既然如此,那我与太孙妃一同过去给娘娘问安。”予钧点头,上前就牵了明珠的手。 白芷并不意外:“是。”再行一礼,躬身退出。 明珠却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其实不用的,今日朝会这样久,你累了罢?还是歇歇才好,萧佐那边许多事情要等着禀报呢。” 予钧摇头,牵着她一同向昭阳殿过去:“虽说娘娘慈爱,但如今形势实在微妙敏感。今日朝堂上一共上了十七本,两本都提到了前年田猎大典、皇后娘娘中毒的事情。皇上当时没说什么,可我还是放心不下。” 明珠听他声音,知予钧坚持的很,便不多说,只是和声问道:“那太子可有再说你什么?” “那倒没有。”予钧唇角微扬,语气中带了淡淡的讥讽,“皇上听了这许多的奏报也没有当场震怒、甚至也没有表态,太子爷如何会轻举妄动。到底不是先前关起门来闹脾气的时候了。” 明珠点点头:“那就好。至于向着我的那些本章,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咱们都是预备了的。”顿一顿,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不急着这一时,你真的不必担心我。” 予钧知道明珠是宽慰他,虽然一切的本章弹劾明面上是针对明珠,但追根究底还是要动摇重华殿的根基。身为一个丈夫,看着自己妻子的言行家事都在朝堂上被这样连珠攻击,却只能暂时忍耐,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早已烈怒滔天。只不过他少多磨难,已经习惯深深隐藏情绪,隐忍蓄势,所以除了最亲近的明珠之外,旁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反应。 “恩。”予钧缓缓舒了一口气,携着明珠继续向前走。早在二人真正成为夫妻之前,明珠就说过,身为他的妻子,必然要经风雨历雷霆,她不怕的。只是当真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心痛的很。 到得昭阳殿前,女官白芷已经在殿外相侯,而昭阳殿内外的仪仗也与平日相同,并没有御前的中官与护卫,换言之,便是睿帝并没有同在昭阳殿。 而侧殿暖阁中的孝瑾皇后身穿一袭宽大的浅月色凤纹罗袍,正在亲手烹茶,眉目恬淡更是一如往昔,仿佛对朝堂上一切的争端风云都毫不知情,只是一位寻常的祖母在等着孙儿孙媳过来吃茶。 “给皇后娘娘请安。”予钧和明珠同时行了大礼。 “不必多礼。”孝瑾皇后微笑招手,“都过来喝茶罢。” “是。”或许是因为并不需要直接在朝堂上面对夺嫡派系之间的正面倾轧,明珠还是比予钧更轻松些,微笑起身之时眉眼弯弯,同样好像心无挂碍。 坐下品了一杯,便赞道:“好香的茶。娘娘今日身体感觉还好吗?烹茶会不会累?” 孝瑾皇后含笑道:“都好。烹茶而已,哪里就能累着。你们呢,年后这样忙,是不是都没休息好?瞧着予钧这脸色,眼下又都是乌青。” 明珠也望了予钧一眼,笑容里就带了些心疼:“他是累些。毕竟舅父那边出事,我又不便多去,他来回奔波的就辛苦。娘娘的茶里加了莲子是不是?我回去也给他煮一盏。” 絮絮温言,真的仿佛是寻常祖孙,后宅女眷吃茶之间的随口闲谈。 孝瑾皇后颔首:“还是要多休息,熬夜多了心火冲。不过予钧似乎不大喜欢莲子味道,你给他多用些金银花也好。” “他不喜欢莲子吗?”明珠奇道,“年前我给他做莲子汤,他却没说。” 孝瑾皇后失笑:“许是你亲手做了,他便什么都觉得甜了吧。” “娘娘取笑了。”予钧再是想着朝政时局而心情沉重,此刻在祖母面前,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而身边妻子望过来的眼光之中既满了笑意,又全是温柔,似乎心里某一角瞬间便松快了下来。 “你呀,心事太重。”孝瑾皇后向着予钧轻轻虚点,“还不如你媳妇沉得住气。” “是。”予钧躬身受教。 明珠却摇了摇头:“娘娘,他在前头,所受的压力如何能与我一样。他并没有沉不住,不过最近累了些。” 孝瑾皇后又给明珠续上碗里的茶,笑道:“这样护着他?一句他的不好也听不得么?” 明珠微微欠身谢了茶,才脸上有些发热,低声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孝瑾皇后又轻轻笑了笑,才渐渐敛了神情,向着予钧和明珠和声正色说道:“不要太担心。有些事情是迟早会来的,不是这样来,换个说法换个人,还是会来。如今你们两个最要紧的就是沉住气,不要急着分辩什么。现在的局面是乱的,一定要等沉下来,看出真正要紧的关节,才能回手一击。” 予钧和明珠同时颔首欠身:“是,娘娘放心。我们知道的。” 孝瑾皇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平静道:“你们放心,明珠如今的委屈,不会白受。” “是。”予钧沉了沉,还是斟酌着问道,“娘娘,皇上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么?” 孝瑾皇后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皇上什么没见过,这样一点的乱局也能叫皇上分不清,也太小看你祖父了。” 予钧垂首:“娘娘说的是。只是,朝堂中的本章,已经将事情关联到了娘娘的安危,皇上若是关心情切,臣实在是惶恐。” 孝瑾皇后情知予钧此言不虚,毕竟睿帝为人城府极深,并不常发烈怒,天裕年间仅有的几次真正震怒都是与昭阳殿安危相关。 “但如今都好了。”孝瑾皇后微笑,“有些事情,皇上心里清楚的。” 第160章 风雨飘摇 虽然睿帝并没有直接向予钧和明珠说什么,但有了孝瑾皇后的这一盏茶,东宫重华殿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还是继续保持了内外的安稳。 京策军的代理将领迟迟没有决定,京畿防务的兵符就暂时握在予钧手中。羽林营方面虽然明重山不是最高统领,但他不够深厚的资历还是在被中书省提及之后引发了新的争议。 在这么个敏感的时候,晋王忽然病倒了。 朝廷百官闻信,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老狐狸!分明是装病,避开眼前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的争端。 现在本章奏折,条条都拿着太孙妃明珠说事,即便入京之后明珠的行动可以说与晋王府无关,但牵扯到明珠的身世血缘,晋王府还是要给个说法的。 晋王年迈,又退隐的早,虽然爵位还在,却早已经没有实权职任,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参与朝会。平素要到朝会议政的只有世子明湛昕与在宗景司任文职的明湛暄。这两兄弟都是两榜进士,中规中矩的三四品文官,真正遇到夺嫡大事或者军国之争的时候说话的余地并不大。再者当初认下明珠,原本就是晋王爷一人决断,既不必要也并没有经过与两个儿子的商量。因而当向着太孙妃明珠的连环弹劾与质疑接连展开,虽然也有人向着明家兄弟问了问,但其实也没有人会将他们两人暂时打太极的敷衍套话放在心上。众人观望的,还是晋王爷的态度。 结果两日之后的朝会上一切的争议继续,而晋王府则只上了一道请求睿帝指派太医的本章,并没有对有关太孙妃的弹劾做出任何解释和回应。 连睿帝看了折子都有些无奈,然而当明珠随着太医一同到了晋王府才发觉气氛与外间所想并不相同。 晋王病倒的非常突然,几乎可说是毫无征兆,府中原本井井有条的一切看似并未混乱,但连靳北周南这样跟随了晋王数十年的心腹老仆眼中,都满了说不出的担忧。明珠与亲自出来迎接的两位总管一照面,便察觉了问题。 到了晋王房中,便见惯常清癯健朗的晋王爷昏睡不醒,先前那些儒雅英气仿佛渐渐消散,只如同寻常的古稀老人一样衰弱而苍老,明珠不由生了几分微微的慨叹与心酸。 而太医诊脉之后的脸色也是难看的很:“晋王爷心脉弱的很,脏腑不调。过去在战场上的旧伤如今也有反复的意思,只怕府上要有个预备。” “有个预备?”明珠固然见惯了生死,与晋王爷之间的祖孙感情也不算太深厚,但乍然一听太医的话,还是瞬间心神巨震。 明家众人此刻除了羽林营中的明重山之外几乎都在府中,晋王妃的身体在郗老医正的调理之下渐渐有了起色,但也只是休养得更安稳,也不适合四处走动,加之也怕晋王爷的病倒让王妃心神不安,就暂时瞒住了消息。 “太孙妃可还识得什么旁的郎中么?”送走了睿帝派来的太医,众人皆是满面忧色,世子夫人鄯氏便先问了这一句。 明珠摇摇头:“郗老医正如今在英国公府,我已经叫人去请了。如今英国公府里也还有些旁的郎中,只是都长于金创外伤的,只怕还不若郗老医正。” 世子夫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盼着郗老医正能妙手回春罢。”顿一顿,又望向明珠,“不知如今楼将军情形如何?可好些了?” 明珠再度摇头:“如今宫里每日也有太医过去,情形并不是太好。” “哎,可惜了楼将军,还这样年轻。”世子夫人摇头叹息,下人送了茶点上来,又絮絮问了几句细节。 明珠随口答了,心里却有些提防。如今楼靖遇袭重伤,玄康太子正在力保宣威将军鄯继武顶替其位,鄯继武正是世子夫人鄯氏的兄长,鄯悠然的父亲。若说楼靖遇袭,跟鄯家人有关,那倒不至于,如今朝廷上下人人都在怀疑还是玄康太子,可鄯家人毕竟是间接得利。而因着明湛嫣是玄康太子侧妃、如今鄯悠然又要成为予锋的妻子,世子夫妇接下来的政治立场,已经不言自明。 吃了一盏茶,明珠又过去探视晋王妃,老人家的面容比先前似乎气色红润了些,但还是十分虚弱:“明珠,你来了。” “祖母。”明珠坐到晋王妃的床边,小心地握住祖母越发苍老干瘦的手,“年节事多,我之前来的少了,祖母莫怪。” “不怪,不怪。”晋王妃微笑着拍了拍明珠的手,“你在宫里住着,不便常常出来走动,祖母知道的。太孙待你还好么?” 明珠抿嘴一笑:“我们很好。祖母放心,他一直都待我很好的。您最近身子如何?我听郗老医正说,您如今调养的越来越好了,果然今日看着精神健朗呢。” 晋王妃笑笑,却似乎有些感叹:“祖母的身子,自己知道。如今也就这样吧。”顿一顿,又看了看身边的姜嬷嬷和黄芩黄连,“明珠,你跟祖母说句实话,你祖父是不是不好了?” 明珠心里微微一沉,颇有些踌躇。晋王夫妇毕竟是五十年的夫妇恩情,哪怕到后来为了子女之事有些龃龉,到了这个时候大约也有些彼此相连的感应。可晋王妃这样虚弱,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 “祖父还好。”明珠咬了咬牙,还是含笑应答,“最近朝廷上不太平,祖父放出个‘身子不适’的由头,也是刚好。皇上派了太医过来,祖父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您不要担心。” “做做样子?”晋王妃显然不太相信,但也没有再追问,或许也是明白儿孙避而不谈的意思,转而又问明珠,“也罢,京中是要变天了。明珠,祖母可能也护不了你太久了。” 此言听着实在不祥,明珠瞬间便觉得鼻子竟有些发酸,但很快重又微笑:“祖母,莫说这样的话。您这样疼我爱我,是我的福分。有一日算一日,我都知足的很。我盼着您长长久久的,看着我生儿育女。但若真有什么,您也不必担心我。予钧待我很好,我也会好好的。” 晋王妃的眼眶不由红了,轻叹道:“恩,你是个妥当的孩子,凡事都有主意,祖母也不担心啦,实在也是为你做不了什么了。你没有外家,娘家这里,以后也难说的很。不过幸好你跟你三哥三嫂关系好些,韶华也是个疼人的孩子,盼着以后你们能互相照应着些。” “是。”明珠听晋王妃字字句句,竟然有些要交代后事的意思,心里更是酸楚难言,咬牙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眼底的温热落下来,“祖母,我不愿意叫您担心。可您若是愿意,也盼着您想着我们,想着三哥三嫂,想着我和予钧,我们都还没生孩子,我们还都盼着能叫将来的孩子看见曾祖母。您也好好调养休息,好不好?” 姜嬷嬷看着老主子已经落了泪,也赶紧上来劝:“太孙妃说的是,王妃您可不能老想着不好。您得朝好处瞧啊,郗老医正的药吃了这些日子,您不是也觉得精神好了不少么?您还得多抱几个重孙重外孙呢。” “恩,你们说的对。”晋王妃擦了泪,又从黄芩手中接了刚热好的汤药喝了几口,“那明珠你们也得抓紧些,祖母等着。” 这时便听外间青鱼的声音禀报:“禀王妃,太孙妃,太孙殿下来了。” 姜嬷嬷忙凑趣:“王妃您看,这小夫妻多恩爱啊,喜信儿勘定不远的。” 明珠面上含笑,起身去迎,心下却飞快推算,时局如此,他们夫妻二人几乎每日都各自分头忙碌,予钧怎么会亲自过来接她?他此刻不是应该在英国公府么?难道又有什么事情? 予钧进门也并未停留太久,毕竟晋王妃的身体也不能久坐,只是恭敬行礼,又含笑问候了几句,只说自己是过来探望一下晋王夫妇的身体。简单吃了两口茶,便带着明珠离开了晋王府。 几乎是一上马车,予钧便递了一封信给明珠:“刚刚收到的。” 明珠见了那信封上火漆密封的连云暗记便立刻皱了眉,拆开匆匆浏览一次,脸色就更凝重:“连飞雁失踪了,这事情果然与南夷有所牵扯。” “连飞雁?”予钧从明珠手中拿过那信纸也看了一眼,“是你二舅舅的女儿?” 明珠沉吟了片刻,才一点点地理清思绪:“对。她是我二舅舅连景瑜的女儿,连飞鸣的亲姐姐。去年我大舅父里连景玮过世之后,她先是丧夫,后来产子,但那个时候我就怀疑她的儿子不是亡夫何威的。因为去年初就有消息,说连飞雁在泉州的酒楼之中常有南夷人往来,后来她又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得力属下岳南,那时候萧佐也怀疑这姓岳的其实是南夷人,姓的是南夷大姓,‘越’。但这事情既是虞山堂的内务,又涉及到连飞雁与何威之间的家事,我也没有过问的太细。如今连飞雁忽然失踪,或许是去了南夷也说不定。” “你是怕他们与南瀛郡主有关系?”予钧想的更多的还是京中的朝局,此刻风雨飘摇,取舍之间,其实连云帮远在泉州的分堂内务并不是那么重要。甚至为了集中人手与力量,明珠已经再次考虑叫连家子弟自立门户。原想着年后再计算衡量一下,就让萧佐亲自跑一趟,却不料大年初二就出了楼靖的事情,就暂时没顾上。 “对。”明珠仔细回想,开始觉得许多零散的事情渐渐串成了一条线,虽然还有模糊不清的部分,但总是连接到了一处,“我记得当初韶华曾经在去年送年礼的时候夹带了一封她母亲南瀛郡主的信,说是希望她嫁回南夷,从而自己也能回归故国,这也就是说南瀛郡主在泉州休养的时候跟南夷还是很有些联系的。也是那个时期,韶华与元德太子妃来往频繁,而元德太子则饮下了不少含有梦泽草的茶水。如果连飞雁的失踪跟南瀛郡主有关,会不会彼此勾连之后举出什么‘你我指使韶华谋害元德太子’之类的罪名?” 第161章 同心同行 “如果真有此言,无论是为了恭和皇后的恩情,还是为了身后的千秋声名,皇上都不可能不翻查元德太子生前之事。”予钧面色也越发凝重,“事情牵扯到你我也就罢了,韶华若在其中,重山的羽林营统领之位必然不稳,那么京中的兵权又要重新清洗排列。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你觉得是谁在幕后?太子?顾家?渭阳夫人?” “渭阳夫人的确是奇谋过人,手中也有些江湖势力,不过,”明珠仔细想了想,“伸手到泉州武林?渭阳夫人可能还是走不了那么远。而且此事之中如果有南瀛郡主,应该是要跟顾家做了交易。她毕竟名义上还是渝州帅府的女主人,顾帅的正妻。” 予钧颔首:“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此事咱们只能预备,却阻止不得。眼前更要紧的事情,还是泮月居的行程。珩舅父的意思是想在上元之前就到京里,一日看不见靖舅父的情形,母亲和舅母她们都不安稳。” “这样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了。”明珠看了予钧一眼,伸手去摸了摸他的侧脸,“当时你在郴州前线生死不知,我也是一刻都等不得。” 予钧将明珠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角:“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拦着母亲和舅母她们的行程。只是这一路上断然不能再出事了。” 明珠点头:“这个自然。只是你想怎么做?直接派兵去迎接?” 予钧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太子爷既然这么喜欢玩暗中的动作,那咱们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无论如今朝堂上怎样众口铄金,靖舅父遇袭是实在的。我今日已经上了密折,请求皇上许可从郴州军拨出一千人,护送珩舅父与母亲和舅母回京。倒要看看太子爷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明珠会意:“这样也好,天行镖局再支援外围,绝对不会再有什么出事的机会了。不过我会叫人继续盯紧京城内外的江湖人物动作,咱们能出其不意,人家自然也能。” 予钧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在秦月楼的盯梢,我看也是时候准备拿出来说一说了。” 明珠顺手拈起予钧腰间玉佩的丝绦在自己指尖上绕了个圈:“秦月楼,不就是四公子暗中风流的地方?这件事情要这样早拿出来么?我还想着等到鄯家姑娘过了门再说呢。” 予钧握住她的手:“这些女眷婚嫁之事,你看着办吧。只是他们想拿着东宫女眷说事,那也不妨来说一说京中子弟的风气好了。” “成吧,”明珠懒懒地换了个姿势,在予钧的怀里倚得更舒服些,“我原还想着等那女子怀了孕再闹出来,会更精彩些,如今看着是等不到了。” “小坏蛋。”连日忙碌疲惫之中,听见明珠少有这样狡黠口气,予钧也是难得一笑,便低头吻了下去。 明珠温柔地回应了他,前头的路是水火滔天,京里的情形是风雨飘摇,可是那又如何,他们夫妻两个总是在同心同行的。 至少这一刻,天地都是美好的。 天裕四十九年的元月,大概是睿帝年间最不轻松的一个新年。有关太孙妃的争议从元月初五开始,几乎每次廷议都会被提出。 除了最初那些一次提出的质疑之外,有关太孙夫妇成婚一年半却无所出,也成为了一个新的议论重点。正如予钧所料,因为睿帝始终不曾正面斥责甚至追问太孙予钧,倒也没有人贸然进言要废除太孙妃,只不过太孙是否应该采选名门闺秀、纳娶侧妃则被顺理成章的提出。 予钧对此表示了沉默,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拒绝,睿帝则先问了玄康太子的意思。 玄康太子其实在元月初七之后就没有再开口附议过有关对太孙夫妇的弹劾,行事言语之中终于渐渐显示出身为储君应有的沉稳气度。但睿帝既然开口直接询问,玄康太子就不能不回应了。他毕竟还是太孙的父亲,理论上应该是最关注太孙婚嫁子嗣的长辈。 玄康太子的应答很慎重,开口还是先简单地称赞了明珠几句。毕竟睿帝对于绝大多数弹劾太孙妃的本章都是留中不发,没有斥责但也没有批复。既然睿帝连宗景司调查的旨意都没有下,那么先前明珠作为锦瑟宗姬之时相救皇后娘娘的功劳便不能不算,而在郴州战场、荆阳夜战之□□勋更不能轻易抹去。 不过说完了这些场面上的好话,玄康太子还是委婉地表态,既然太孙妃嫁给太孙已经一年半还没有身孕。那么太孙身为国之储副,也应该纳娶侧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才能继承大盛的万里河山。 予钧对此还是没有反驳,当然也没有应承,这个微妙的态度在有些人看来其实也算是一种让步。于是很快有人附议,认为太孙若能纳娶名门贵女为侧妃,产育子嗣之后,其实也可以考虑是否应该将如今的太孙妃降等为侧妃,重华殿毕竟是储副东宫,女主人的选择还是应该慎重行事。 廷议到了这个地步,予钧已经是怒极反笑。他连纳侧之意都没有,这些闲散文官就已经开始想到他是否应该生育庶长子然后嫡庶颠倒?就算他不是与发妻明珠这样情深意重,也不屑于如此行事。 由此当真可见,所谓的文人儒生,所谓的三纲五常,其实在权势夺嫡的倾轧之间,都可以随意倾覆。为了站队附和玄康太子,这些人所谓的圣贤之书,君子之德就直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样混乱到有些荒唐的局势到了上元之后,楼珩终于平安回京归朝,终于有了相对的收敛。 其实因为挂心楼靖的伤势,楼珩与楼珺原本的计划是由天行镖局护送,尽快入京。但予钧决定请旨调兵之后,各样的手续交接与确认,行程自然就被拖延了一些。所以最终当英国公府中门大开,让阔别京城十数年的英国公姐弟重回故居之时,已经是正月十七了了。 转日的朝会之中,太孙予钧便提出了有关内阁人选的提议。阁臣名单之事其实从年前就在耽搁,中书省复议又复议,始终定不下来的还是首辅人选。随着太孙地位的确立以及楼珺获得英华夫人的封诰,京中一直都有流言,在猜测睿帝属意楼珩归朝为首辅。但这当然是绝大多数公卿群臣并不那么愿意看见的场面。 与楼家早已决裂的玄康太子自然不用说,昌亲王府和誉国公府也早与楼氏一族不睦。而对于如今的中书省左右相国并两位平章政事而言,在人臣仕途的路上走了那么多年,谁不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睿帝先前并没有正面提过楼珩,所以群臣心中的反对也无从谈起。 而在楼珩回京的第二日,太孙的阁臣本章就送到了御前。予钧的提议是,首辅英国公楼珩,次辅右相曾其慎,余下阁臣的名单也有推举,基本上平衡了昌亲王、玄康太子以及几方的势力平衡。 与此同时,还附上了一本对京策将军人选的建议,予钧所提的人选,是镇国将军陆广陵的长子,陆敬的长兄,陆敏。 待得两道本章的内容陈奏完毕,在朝堂上沉默了数日的予钧终于向着群臣百官开口:“如今内阁待建,北戎未平,京策防务悬而未决,诸公不思为君分忧这些国之大事,群情激昂就只能用在我重华殿女眷的身上?” 予钧本就武功精湛,此刻最后一句之中也带了些压抑数日的怒气,低喝一语,声震朝堂。 玄康太子本就与他站的极近,闻声几乎也是本能地一震,但很快又压住了怒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近日上本最多的尤御史。 尤御史也是镇定了一下心神,才开言反驳:“太孙此言,臣不敢苟同。太孙殿下为国之储副,重华殿女眷关系到天家子嗣,自然也是国本大事,臣等议论上本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啊!” 予钧在一喝之后也收敛了些情绪,只平静回应:“重华殿女眷起居,太子府晨昏定省,这些都是尚务司太监,重华殿长史该操心的事情。你们拿这样的俸禄做这样的官,若只能看见这些,也有颜面说无愧皇恩。” “行了。”睿帝摆了摆手,又拿着予钧的奏章看了又看:“这两本,朕准了。” 群臣立刻哗然,连中书省众臣都有些震动:“皇上,这内阁名单怎可如此决定?” 睿帝将奏章向御案上一丢:“你们不是只想问朕什么时候抱重孙么,内阁的事情拖了这样久,就开始弹劾东宫女眷。既然你们都没说出要紧的话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一个个的都以为朕无人可用?”言罢向身边的中官颔首,司礼中官便长声宣布:“退朝!” 群臣只得躬身行礼,谢仲耀也上前去扶睿帝,睿帝却向予钧招了招手,也不管玄康太子在此刻的脸色是变得多么难看,便扶着予钧的手直接出了乾熙殿。 在慢慢走回御书房的路上,睿帝轻叹了一口气,才问身边的予钧:“明珠如今怎么样?” 予钧微微欠身:“明珠克尽本分,并没有在意外间的物议。” 睿帝点点头:“你这个媳妇娶的还可以,还算沉得住。”顿一顿,还是又看了一眼予钧,“不过,你们成亲日子确实不短了,忙归忙,子嗣的事情还是得放在心上。他们弹劾明珠,固然有别的心思。但是这纳侧之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你若不喜欢你父亲或者宗景司去挑,那你自己选两个也行。其实陆家姑娘不错,禤家也行。只可惜鄯家的姑娘定给了予锋,不然给你做个侧妃也合适。” 予钧迟疑了一下,还是斟酌着回话:“陛下,我答应了明珠,终身不染二色。男子汉大丈夫,断然不能言而无信。” 睿帝不由侧目皱眉:“她竟如此善妒?有本事的女娃娃果然脾气也大些,但你岂可这样答应?若是明珠当真在战场上伤了根本、不能生育,又当如何?” 予钧正色道:“陛下,这等事哪里有什么如果。臣自成婚以来,多在羽林营中值守,新年巡防宫禁,随即奉旨出京。回来还不数日,便受杖养伤,之后赶赴郴州。再回来不到两月,又逢国孝大丧。陛下,臣与臣妻便是有一万个心要开枝散叶,也总得有个空闲才成。” 睿帝闻言哑然:“那倒是祖父心急了。也罢,再等等也使得。” 这段祖孙之间的对话虽然并无第三人得闻,但在朝堂上睿帝和太孙予钧简短的发作还是向着群臣百官表明了一个态度,睿帝和予钧之间的祖孙默契并没有轻易被打破,而予钧和明珠的关系也依旧坚固。 自然有人会因此而颇为失望,但严格说起来也不能算是意料之外。睿帝之心岂会如此轻易翻转?有些事情只要能开始埋下裂痕甚至怀疑,就已经是极成功的策略了。 与此同时,朝廷上的争议并没有顺势结束,内阁的名单虽然在睿帝金口决断之下直接确定,然而针对于内阁官员与中书省的合作转型,还有对太孙妃身世和身份的质疑还在继续。 这些质疑的开始固然由玄康太子授意发起,然而却也有一些相对中立的文臣言官陆续加入。毕竟太孙妃的身世的确是有疑点,即便如今不能算作失德当废,可是长远来看作为将来的皇后还是有些问题的。毕竟国母之位,母仪天下,还是与寻常的女眷之事大不相同。 闹到这个局面,晋王府也是一定要表态了。晋王的病情在郗老医正的诊治之下也稳定了一些,但还是卧床难起,病弱沉重。世子明湛昕和其弟明湛昕索性都上了告假的本章,名义上是要在父母床前尽孝,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开朝堂上的争锋。 但这中立保身并不是那么容易,就算睿帝许可了侍奉父母病榻的告假,因着对太孙妃明珠的质疑,晋王府也持续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于是在内阁名单确立的转日,晋王在病榻上还是勉力手书了一本奏章,表示自己身为祖父,是可以确认明珠是明湛晖的女儿无疑。但有关太孙是否应该纳侧之事,晋王府身为人臣,不敢置喙天家内务。明珠出阁为天家儿妇,并非寻常人家的出阁之女,晋王府是其娘家,然而仍然份属臣下,只以天心天命马首是瞻。 这是明着表示要中立保身,虽然在明珠最根本的血缘身世上给出了支持,却也多少是为了撇清晋王府自身的关系。毕竟当时明珠能够入宫参与睿帝寿宴、后来又到了田猎大典,都是因为身为晋王府的孙女。如果真的最后被证明这身份有假、意图不轨等等,那么晋王府也是有连带罪责的。 另一方面,从正月下旬开始重归朝堂的英国公楼珩,也面临着这个相关的质询。毕竟身为太孙的外家,楼家长辈对太孙的后宅女眷多少也有些更紧密的关系。 楼珩的回应就利落的多了,袖手静听完毕便直接反问:“有关太孙妃的疑点种种,可是如今最紧要的政务?既然诸公的意思已然上达天听,自有君父决断。有关纳娶侧妃之事,若是太孙执意不肯,诸公又待如何?午门跪求,还是死谏兵谏?是不是只要不能将太孙的后宅之事捏在手里,诸位就觉得自己的十年寒窗,二十载功名都白费了?你们为官辅政,为的到底是江山社稷,还是胁迫君上?” 文人的口舌之争自然是永无止境,但有楼珩的坐镇,局面还是相对平静了不少。 这个时候的予钧终于相对有些心情与时间回到重华殿,与太孙妃再奉旨解决一下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在关心的国本问题。 太孙夫妇这段难得的奉旨休息到了二月中旬,重华殿还没有好消息传出来,但晋王府却有了喜信,成亲半年多的韶华郡君有了身孕。 对此晋王府自然是欢喜非常,而予钧和明珠也决定亲自去探望道贺。因为之前晋王府的本章,完全表示了中立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这个时候的中立其实也是明确的选择,虽然不会去顺势攻击重华殿,却也几乎没有支持重华殿。 其实之前晋王府二房与明珠的关系尚可,虽也算不上太亲近,但年节走礼之类的时候关系还是要比曾经冲突激烈的长房好很多。只是当朝局风云激荡之时,明珠的二伯父明湛暄与其子明重川还是保持了沉默。整个晋王府之中会旗帜鲜明地支持重华殿的,也只有明重山与韶华夫妇。 “长公子,三姐姐。”成亲了这么久,韶华还是喜欢沿用以前旧时的称呼。 予钧和明珠倒很喜欢:“你如今身体如何?请太医看过了吗?有没有给渝州帅府送信?” 提到父母,韶华秀美的脸庞上就飞快地滑过了一丝失落:“写了信。不过父亲可能很忙,去年写的信也都没怎么回复。” “或许路途遥远,中间书信有失也未可知。”明珠温言道,“如今是几个月了?太医怎么说?有没有什么要特别留意的?” “快三个月了。”韶华重又满面笑容,“太医说安稳的很,开了保胎的方子了。我就是总想吃酸梅子,因为反胃的很。可他老拦着,说吃太多了不好。”小小地抱怨了一声,看着予钧和明重山到外面去说话,又压低声音问明珠,“三姐姐,你们怎么还没动静啊?祖母心里很惦记呢。” 明珠笑笑:“这样的事情哪能着急,大概是缘分还没到吧。最近祖父和祖母的精神还好吗?我确实不便多过来,你们费心了。” 韶华颔首:“都还好,祖父虽然现在还不能起来练字,但最近由靳大总管扶着,每日都能散散步,有时也去看看祖母。只是他们不让我多去看祖父和祖母,说是怕过了病气。” 明珠拍了拍韶华的手背:“你如今有了身孕,多保重也是应当的。”顿一顿,还是斟酌着问了一句,“等到你月份大了,你母亲会入京来看你么?” 第162章 泾渭渐明 韶华微微垂目:“如今母亲待我很好,三哥也疼惜我。想来保胎待产的事情,有那些老练的嬷嬷也足矣了。我娘家母亲身子不好,我也不想让她这样舟车劳顿地到京里来。” 明珠会意,韶华说的这样含糊,多少也有些安慰自己的意思。看当年南瀛郡主在韶华婚事上的态度,想来这母女之情也是淡薄的很。这也难怪,南瀛郡主到大盛来和亲,很可能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是南夷的政治考量,迫不得已。婚后与夫婿不睦也就罢了,女儿还自小就被送到宫中给公主侍读,并无多少真正相处的机会。再怎样说母子天性,其实朝夕相处的感情培养也是要紧的。 不过虽然韶华对此伤神,明珠心里倒有些安慰。毕竟如今泉州的事情很是微妙,倘若南瀛郡主真的牵涉到当初元德太子的梦泽草事件之中,后头会怎样发展极难预料。若是韶华与南瀛郡主母女情深,不仅极难分辨撇清,倘若予钧和明珠要对南瀛郡主有所动作,也会因着韶华与明重山夫妇而有更多顾虑。 “你说的也有道理。”明珠微笑,“泉州的确路途遥远,不要太折腾也是好的。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们说。” “一定会的。”韶华含笑颔首,“不过王府里也什么都不缺。三姐姐也不用太担心我。” 明珠又问了韶华几句晋王府的情形和她的身体,外间白翎便禀报说太孙打发人过来问回宫的时辰,明珠确实也不便久留,又叮嘱了韶华几句便与予钧一同离开晋王府,转而前往英国公府探望如今还在养病的楼靖与待产的南姗越。 自从楼珩与楼珺在一千郴州军奉旨护送的仪仗之中风光回京,盛京城之中的形势就从原先的混沌与微妙渐渐转向了清晰。 历来若是帝王年迈而皇子众多,则多有夺嫡争位之事,但这样的事情往往都是在平辈兄弟之间,却少有像如今这样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这样储副父子之间的□□之战。 但无论多见少见,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的水火之势随着对太孙妃明珠的弹劾加剧也更加清晰,想要再一味的明哲保身、置身争端之外,已经是几乎不太可能了。 说起来,玄康太子即使此刻没有兵权在手,也毕竟是在睿帝之后的下一任大盛天子。只要身披龙袍,手握玉玺,如今的一切局面都可尽皆翻转。因而在弹劾太孙妃的本章似雪片般送到御前之时,看好太孙的臣子并不是很多,除了聂毓之、楚善这样与楼珩渊源极深的两三位文官之外,竟然并无旁人上本维护东宫。 但是随着楼珩的归京还朝,出任首辅,群臣百官对形势的判断却又不免大大动摇。 玄康太子是下一任天子不假,但睿帝的君心如此倾向于太孙,甚至扶持了当年主动退离朝堂的楼珩重掌朝政,倘若睿帝在百年之后给英国公留下什么密旨密折,再加上军权挟制,谁又能保障玄康太子将来的帝位一定能坐得稳当? 总而言之,到底玄康太子和太孙予钧,谁才是将来这大盛万里河山真正的实权主人,群臣百官,宗亲公卿,几乎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猜测与期盼。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连许多原本中立保身,试图远离党争的家族都出现了动摇与争执,甚至在一个家族之内就有几种不同的立场。 例如镇国将军府陆家,陆平的父亲陆敬首当其冲开始了对太孙妃明珠的弹劾与质疑,随后索性就明确地表示了对玄康太子的支持,而实际的做法便是将陆平的妹妹陆倩,许配给了玄康太子的第六子,年后才刚刚元服的予锐。 而陆敬的父亲镇国将军陆广陵,以及陆敬兄长、如今刚刚接掌了京策军兵权的陆敏却各自给睿帝上了一本密折,大概的意思还是说陆家忠君之心不改,必定以睿帝的金口谕旨马首是瞻。 还有就是晋王府,晋王爷与晋王妃二老的病重使得世子明湛昕与其弟明湛暄暂时避开了对太孙妃明珠身世最激烈的争端,但随着晋王爷病情的渐渐稳定,明湛昕与明湛暄兄弟还是要回到朝堂上表态。 明湛昕之妻鄯氏的侄女鄯悠然如今已经是四公子予锋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加上先前在晋王府内部的争端种种,明湛昕回到朝堂之后虽然也没有正面表示太孙予钧应该纳妾,但在其他的政务上则开始显示出了对玄康太子的支持。 然而就在群臣都以为这是晋王府的意思,决心要放弃三房之女明珠,转而依附玄康太子的时候,身为明湛昕之子的明重山却上了一本,力主明珠忠勇贞敬,不仅在郴州战场上为国尽忠,在晋王府未曾出阁之时也向着晋王与晋王妃夫妇恭谨尽孝,妇德无亏。 明湛昕与明湛暄兄弟二人同样在朝堂上听闻了明重山的奏报,脸色也都微妙起来。基本上明湛暄虽然是晋王的次子,行事为人却更像老成持中的晋王爷,含糊地表示了一下对太孙妃明珠孝道之事的赞成随即继续沉默。而身为晋王世子的明湛昕却是有些反对的,只是如今的明重山不只是太孙的亲信,羽林卫统领,也是韶华郡君的丈夫,再不是先前那个可以让他任意忽略、斥责的静默庶子,于是只能以更加明确地支持玄康太子的其他政务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就在镇国将军府、晋王府这些家族为了跟随太子或者太孙而意见不一,其他的家族也在纷纷站队之过程之中,数件婚约联姻也在政治漩涡之中迅速缔结或者更动。 除了陆敬之女陆倩即将成为玄康太子六儿媳之外,还有一件出乎众人预料的联姻,就是明湛昕之女明重兰,原本一直说要与母亲鄯氏的娘家侄子鄯章然成就好事,如今却在父亲的决定之下与太子妃顾氏的侄子,韶华郡君的堂兄顾乘风定了亲。 但相对于其他的要务种种,晋王府的这些事情对明珠而言,并没那么重要。毕竟与其他的女眷不同,明珠的地位依仗,从来都不是晋王府这个娘家,甚至也不在于予钧的恩义爱情,她自己手中的实力,才是明珠如今的立身之本。 因而从晋王府前往英国公府的路上,明珠的心绪并没有多少因为两位伯父的政治立场而沉重忧虑,反而是想着韶华的身孕有些轻松的欣慰:“我看韶华气色还不错,想来当初落水的影响也不是太大,不过如今京里形势紧张,还是给她添个医女才好。” 予钧握了握她的手,此刻倒有些庆幸明珠是出身江淮之地,长于武林之中。按着如今晋王府的做法种种,若明珠当真是生于京中,养于深闺,即便再是自小便如何教养预备,可知天家无情、朝政风云等等,此刻也难免伤心至极,毕竟她父母皆丧,仅剩的祖父与伯父便是最亲的亲人了。 可明珠是长在江淮之地,多历江湖风雨,有些事情早已是见惯的。晋王爷也好,两位伯父也好,对她而言只有一线血缘而已,论情感,其实还真的不如自从她入京以来便颇为交好的韶华郡君。 “你的意思我明白,”予钧还是沉吟了一下,“但有关向晋王府送医女的事情,还是不大妥当。重山如今在羽林营的这个位置太要紧,有人会谋算他甚至韶华,只怕是势必难免。若是如今韶华独立开府,莫说送个医女过去,便是再拨两队亲卫也很应该。但如今他们还在晋王府之中,你若送了人,只怕——” 明珠皱眉:“你是说,有人会向韶华下手,再算在我的头上?” 予钧叹了口气:“他们这个孩子,其实来的不是时候。除非皇后娘娘将韶华接进宫里护着,否则在晋王府里,只怕难说。” “可那毕竟也是三哥与韶华的孩子,是晋王爷的重孙,难道他们真的会全无顾忌么?”明珠知道予钧此言不虚,心下微微一沉。 予钧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讥讽与悲凉:“时局如此,皇子皇孙尚且不敢说自己能保不失,不然谢仲耀何以昼夜警惕、风声鹤唳?韶华在京中的地位其实就如她之前所说的一样,在皇后娘娘跟前的情分只是一张纸,明面上没有人会太为难她,但是暗地里的手脚,谁也说不准。我刚才在外头已经跟重山提过了,这事情只能他们夫妻自己小心。” “他们此时也不能再提出单独开府了,”明珠细想下去,黛眉越发锁紧,“三哥在朝堂上的本章,已经是明着与大伯父立场不同,只不过若要说这是为了晋王府的颜面,勉强也能说的过去。若在这个时候再说要离开王府,那就真是要父子反目、泾渭分明了。” 第163章 荆棘满路 予钧颔首:“不过皇后娘娘素来疼爱韶华,若是娘娘从宫里赐下两个嬷嬷过来,或许会好些,待回宫你去昭阳殿提一提罢。(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明珠点头应了,又提了一下关于羽林营的防务,便觉得予钧似乎有些分神。明珠伸手去与他相握了片刻,才低声问道:“还想着珩舅父上次的话?” 予钧叹了一口气:“我到底还是让舅父失望了。” 明珠心里狠狠一酸,却没有急着说什么,只是越发安静地听着予钧的话。 “其实当年,太子爷也未必真想灭了英国公府。他对楼家还是有倚重的,只是母亲太强,太清华高贵,又处处妥帖,那时候京里真是有不少闲言闲语,觉得母亲嫁给太子爷是吃亏了。”予钧轻轻摩挲着明珠的手背,慢慢回忆着自己所记得的和所知道的往事,“但无论如何,事情还是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珩舅父决定挂印而去,最要紧的还是保全母亲。若是珩舅父当时肯退一步,哪怕让母亲挂一个因病休养的玄亲王妃名头,局势都会有很大的转圜余地,可是珩舅父不肯,他觉得母亲一天也不能再在玄亲王府停留了,也不要再挂着那个玄亲王妃的名头,更不会以屈辱的方式被贬谪而失去封诰。” 明珠想起了晋王妃以前对楼珺的评价与回忆,大约也有些明白楼家姐弟之间的情分。 “最终母亲和离,舅父们挂印离朝,而这么多年来泮月居建立天行镖局,收编四海情报,固然有珩舅父仍然想知天下事、为我铺路的原因,但同时也是为了防着有朝一日太子爷真的子凭母贵、问鼎九五,会仍然记恨当年和离而去的母亲。“予钧摇了摇头,苦笑道,“舅父当年的舍弃,多年的辛苦,到如今却都毁在我手里。若不是我疏于防范叫靖舅父着了算计,母亲是不会像如今这样急着进京,在我根基未稳之时就回到虎狼之地的。还有靖舅父,靖舅父比珩舅父小了整整十岁,跟在他身边二十五年。如今却险些为了我折在京里。珩舅父怪我,也是应当的。” 明珠听着他声音越发缓慢低沉,心里也酸痛难言,却不知道究竟如何安慰开解予钧,只能静静听他说完,握紧他的手:“世事难料,过去如何,已是定局,且看以后吧。母亲不会有事的,上有皇后娘娘的恩眷,下面也有你我的保护,不要太担心。” “恩。”予钧颔首,将明珠轻轻拉进怀里抱紧,“明珠。” 明珠轻声应道:“我在。” 车马粼粼,前有护卫开道,后有甲士随行,街旁百姓依律退避。太孙车架上的瑞兽与吉纹在初春的阳光下随风舒展,暗纹刺金的绣线微微映着绮丽的流辉。 车驾中尊贵而年轻的夫妻再也不用彼此多说什么,已经彼此心意完全相通。这条荣耀尊贵的道路,一直都是满了荆棘与鲜血,无论是风雨雷霆,还是刀山火海,身为玄康太子与楼氏所出的长子,予钧从来都没有过选择。 即便是看来韬光养晦的那些年,他心里也清楚。以祖母孝瑾皇后的圣恩深重,已故元德太子的多年积弱,夺嫡之争势必难免。然而一步步走到现在,舅父楼靖重伤至此,母亲楼珺冒险回京,他心里到底是难过的很,也疲惫的很。 可是,有她在身边。此刻怀里温暖而柔软的女人,不只是一个会温言细语开解他、陪伴他的妻子,更是一个会在他阵前垂危、京畿遇险之时拔剑调兵,生死与共的伙伴。 或许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很快马车到了英国公府,清雅华贵的宅邸依旧是多年来的从容气象,丝毫没有因为京中的风雨飘摇而显示出任何的不稳定。予钧和明珠自二门换了车马,便先去探望休养中的楼靖夫妇。 这一次过来距离上次探视已经有了小半个月,再见到的楼靖就已经恢复了许多,大部分的外伤都已经开始收口愈合,脸上的刀伤也没有先前的狰狞恐怖。 至于临盆在即的南姗越,此刻精神也还不错,毕竟看着楼靖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她的心绪也就重归稳定。 一直忙碌着的楼珺还是时时带着楼元昭在身边,姑侄两人都瘦了些。只不过楼珺是过于操劳,而楼元昭则是长高了些,也懂事了不少。看到予钧和明珠进门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再不是蹬蹬几步扑进怀里要糖吃,而是中规中矩地作揖行礼:“见过表兄表嫂,表兄安好,嫂嫂安好。” 予钧摸了摸他的小脑瓜:“罢了。元昭,你最近可还听话?” 楼元昭用力点了点头:“元昭听话了!一直都听姑母的话。” “那就好。”予钧点点头,又望向明显清瘦了不少的楼珺,心中愈发自责内疚,只是这些念头并不该此刻深想,也就强压下去,只是问候:“母亲近日身体可还好么?郗老医正的药有没有按时吃?” “有的。”楼珺摆摆手,“不必太担心我,你们在宫中朝中那样多的事情,要紧的还是保重自身。国公府这边,只管放心。母亲还没老呢。” “母亲如今风华无双,哪里就能说一个老字。”明珠含笑应道。 “这孩子,母亲哪里还有什么风华。”楼珺也不由笑了,又拍了拍身边明珠的手背,“你们在宫里可还好么?予钧真的就交给你照顾了。” “是。”明珠看了一眼予钧,又向楼珺道,“上一次郗老医正也给他看了看,如今都在调理着。您也放心。” “恩。你最是妥帖了。”楼珺有些感叹,想了想,还是稍微低了些声音问道,“那你自己呢?可有好好按着郗老医正的方子调理?之前听郗老医正说,你们如今要好的很,也是该预备着想想孩子的事情。” “这个……”明珠脸上微微一热,不由看了一眼还依在楼珺身边的楼元昭,“母亲,这个……” “母亲,我们近来实在忙的很,如今京里局势也紧张,这事情回头再说也不迟。”予钧赔笑接口,“再说,我们成亲也没多久,明珠去年还陪我到郴州作战,孩子的事情真是不急。” 楼珺瞪了他一眼:“我不就是问了一句,瞧你紧张的,母亲还能不心疼明珠么?” 予钧笑道:“是是,母亲最心疼明珠了。” “罢了,”楼珺伸手虚点了点他,“果然这儿子长大了,心里就只有媳妇了。” “母亲,这从何说起。”予钧虽然知道这是楼珺的玩笑话,然而他一路过来原本便心思沉重,此刻越发受不住,“我……” 楼珺见予钧脸色微变,便知他大约的心思,温言道:“母亲是玩笑话,不要放在心上。去给珩舅父请安吧,他在书斋里等你们呢。” “是。”予钧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绪,便与明珠一同起身告退。 慢慢走在去楼珩书斋的路上,予钧愈发沉默。明珠跟在他身边,悄悄去勾他的手指,低声道:“其实母亲心里清楚的很,她不想你这样自责的。” 予钧点点头:“我知道,母亲总是这样。她无论为国公府付出了多少,或是为我付出了多少,都不想让舅父们和我心里有负担。” “那就更该依着母亲的心思,不是么?”明珠轻声道,“总不要让母亲失望才好。” “是。”予钧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下,“先与珩舅父议事吧。” 楼珩的书斋与楼珺起居之处不远,沿着回廊转两个弯,再穿过一处清雅竹园就到了。 由护卫禀报了之后,予钧与明珠一同进门,便见楼珩一身惯常的水色道袍,正坐在书案后看卷宗。虽然听见了予钧和明珠入门,楼珩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道了一声:“坐罢。” 这时明珠便有些明白了之前予钧所说的,即使她与楼珩见面次数不多,也能感觉到此刻楼珩的心绪确实不是太好。 自从楼珩与楼珺归京以来,予钧和明珠并没有如同旁人以为的那样,经常与英国公府来往。事实上刚好相反,予钧与楼珩绝大多数的见面是在朝会之上,而明珠给英国公府所送的东西也都是萧佐从外围安排,由天行镖局护送行李的时候一同送入,并没有在明面上来往过多。 这主要是有些避忌着“东宫太孙,私交重臣”的弹劾口实,英国公府也忙于救治楼靖的重伤,以及重归京中之后的种种安置事宜。在外人看来,太孙与楼氏一族的行动可以说是合礼合宜,无可指责,然而另一方面的问题就是因着这样的未曾来往,让予钧心中的顾虑,以及楼珩可能有的责备甚至怒气,一直就没有机会正面谈过。 “舅父。”予钧垂目片刻,便撩袍跪了下去。 第164章 烛影摇红 楼珩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卷宗放下了。 明珠站在予钧身边,也没有动作。 楼珩和予钧之间虽然是舅甥关系,一直以来却如真正的父子。即便今日的予钧已经沙场百战、功勋无数,又贵为东宫太孙,楼珩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仍然仿佛是当年那个垂首受教的少年子侄。 又相对沉默了片刻,楼珩终于亲自起身去扶予钧:“起来罢。” “舅父。”予钧虽然起身,却仍未与楼珩目光相对。 楼珩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且看前路。” “是。”予钧原也无可解释,此刻听出楼珩平淡语气中些许的宽和之意,心里已是微微一松,便与明珠并肩坐了。 “阿靖的伤势如今是好了大半,不过对外还是说伤势沉重。”楼珩叫人送了茶进来,才开言说起如今的诸多事宜,“另外,昨天碧水别院和天行镖局送过来的密信,想来你们在东宫也收到了,这次袭击阿靖的杀手,是渝州来的。渝州出身,并不一定是顾家指使,但若到了必要的时候,说是他们指使也无不可。” “舅父的意思是?”明珠不由追问了一句。 楼靖遇袭之事,睿帝在朝堂上固然震怒非常,刑部和京兆衙门一直在昼夜搜捕,但从那些人的身手能力来看,分明就是久经训练的专业杀手。天行镖局和连云帮合作之下,早已将追查之事在大江南北的各地武林之中飞速展开。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固然是唇枪舌剑不休,而南北武林也早已暗流涌动,直到近日,终于有了些结论,肖红尘与萧佐的密信都是一式两份,分别送到了英国公府与东宫重华殿的案头。 结果算是在预料之中,虽然杀手的来源找到了,但是受雇之人确实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道京里的人,京里的钱。 楼珩淡淡道:“这线索虽然断了一半,朝堂上还是可以有个交代。之前你们在景心静苑遇见的那个农妇柳叶,还有现在六公子予锋暗中在秦月楼的风流,这些事情看似不大、或者不够致命,其实都要看是在什么时候拿出来用,如何用。烛影摇红、帝心人心,天下人又何曾得知什么真相公道?朝堂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公道。” 予钧颔首:“舅父的意思,我是明白。只是予锋的事情,我原本想着是时候拿出来说一说。” 楼珩扫了一眼明珠,才转向予钧:“因着如今对东宫女眷的弹劾么?” 予钧虽然感受到了楼珩问话之中的隐隐压力,然而就如当年初生情意之时一样,他没有再低头,而是回望楼珩:“是。” 楼珩见他回的直白,不由一哂:“人家既然要拿明珠做文章,这一段的弹劾就不会停止。予锋的言行再如何不堪,他也不过是个嫡出皇孙罢了,你与明珠却是东宫之主,大盛天下万里河山将来的帝后夫妇,这如何能比?现在的本章是针对你们婚后无子,但即便膝下有子嗣,同样也会有纳侧之议。” “我并不在意这些议论。”明珠知道这其实是予钧如今最大的软肋,若是可以,予钧宁愿那些弹劾与攻击都是向着他,而不是他的妻子。从弹劾她的本章开始出现的那一日起,明珠一点也没有担心过她自己的名声与地位,她只担心他。 “可是我在意。”予钧望向明珠,成婚日子越长,他越觉得明珠与其他的官家闺秀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天差地别的不同。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也会本能地向他怀里靠的更近,御花园里看见有些虫蚁,她也会背脊一紧,似乎想要退上半步,偶尔孝瑾皇后宫里送过来两样新鲜点心或者小玩意,她的眼睛会微微亮一亮,几乎看不出地轻轻弯唇。 这些瞬间都是那样短,短的叫人几乎抓不住。在天下人的眼中,重华殿的女主人似乎一直都是那样英朗而大气,杀伐决断之间更是睥睨天下,削金断玉。 但他看的见,他也体会得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日日夜夜的挣扎与无助,摔打与磨炼,才能像外表看上去的这样无所惧怕。 “他们就是要你在意。”虽然在楼珩跟前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但明珠还是主动伸手去握了予钧的手,“若是我们当真被这些弹劾我的本章牵着鼻子走,就真的遂了他们的意。” 予钧也握紧明珠的手:“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回应。一者,你是我的妻子,我保护你是理所当然。再者,即便这是策略,那让他们觉得我中了计也是无妨。” “咳,好了。”被长姐念叨了多年不孝未婚的英国公虽然很是赞许予钧夫妇对局势的冷静和分析,然而还是皱眉咳了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之间要记得分辨。有关重华殿女眷的弹劾,叫楚善去跟御史台分辨,记得将明家人一起带上。晋王是想独善其身,但是这个俱荣俱损的道理谁也逃不开。如今你们要顾的当务之急,还是京畿并郴州的防务与兵力。” “是。”予钧又捏了一下明珠的手才松开,转而肃容望向楼珩,“今次城老将军的军报本章里专门提到了燕行远和燕彻父子,还有一同随行的连云之人,近日在郴州军的操练与敌情探查之中都立功频频,兵部那边已经核复了请功和升迁的本章。至于早先撤出郴州的楼家军子弟,如今舅父是如何想法?” 楼珩将一份名单递给予钧:“这是早先撤离郴州的楼家军,以及咱们英国公府的旁支并丛属当中的可靠之人。如今既然程千里还在郴州,他们就先到郴州。内阁近日在议论换防之事,年底之前,郴州军要与冀州军交换两成的驻兵,凉州军和渝州军则交换四分之一的兵力。即便不能做到‘兵无常将、将无常兵’,也不能让渝州顾氏这样继续盘踞东南。” “是。但顾家现在也在加强动作。”楼珩归朝之后提出了数件实政要务,予钧手中的政务也是日渐繁重,萧佐和肖红尘联袂负责的外围情报搜集工作就又有一部分回到了明珠手中打理,因而论及顾家、泰郡王、昌亲王等人的动作,面上在重华殿少有外出的明珠反而消息最为灵通全面,“今年春闱之后兵部虽然不设武举科场,但重选将门子弟的事情让顾家很热切,好像还选了四个旁支子弟会随着顾乘风的兄长、顾长风一同到进京,除了要扶持太子之外,也是要做太子妃和四公子的臂膀。目前看来,青江之事或者是眼前的局面,明面上虽然是太子爷与昌亲王争锋,背地里推动最多的还是顾家以及泰郡王。” 楼珩沉吟片刻,提了一句:“现在京中联姻的关系错综复杂,韶华郡君的立场也很要紧,多留意罢。” “是。我们会留意。”予钧也有些许的踌躇,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道,“还有一宗,便是慕容家,渭阳夫人那边。” 楼珩神色不动:“如何?” “如今昌亲王和慕容家之间似乎也有些裂痕,从年前开始先是昌亲王夫妇不睦,后来又传出昌亲王妃与渭阳夫人姐妹失和。此消彼长之间,泰郡王夫妇跟昌亲王更亲近了。”明珠主动接口,毕竟这个局面里多少也有些她的功劳,“而渭阳夫人与其兄长、如今的现任誉国公慕容辽之间分歧更大。现在已经有风声说,誉国公府是不准备继续支持渭阳夫人了。” “知道了。”楼珩点了点头,似乎是并没有很在意。但是也没有像对待其他的消息或政务一样,详细分说几句甚至再度追问,只是平静颔首之后,就将面前的卷宗重新展开,“若没别的事情,你们再看看长姐便回宫吧。” 予钧心下雪亮,这看似平静温和的口气,其实楼珩只怕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此刻万万不可多说,于是应声起身:“是,我们告退了。” “予钧。” 在予钧和明珠转身出门前的一瞬,楼珩还是又开言叫了一句。然而却并不如他们所料、再问慕容家的什么详情。 楼珩只是眉目平静,和声说道:“你走到如今,已是很好。舅父当年,并不如你。不必太过自责,生而为人,谁也不能算无遗策,否则国公府儿郎当年何必殒身郴州。今后的路,只管前行便是。” “是。”予钧垂首躬身,瞬间竟有温意冲到眼底。 楼珩素来待他和楼靖都如严父一样,少有这样温和口气。可是他知道,楼珩对他管教之间倾注的心血、扶持之间舍弃的家业,皆是竭尽阖家阖族之力,且并不是为了他一朝身登尊位能叫楼家荣华不尽,而是因为他是楼珺的儿子,是他们的亲人。 第165章 予锋大婚 四月初五,局势紧绷了许久的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件喜事,自幼时便备受玄康太子宠爱,又久有英名的四公子予锋,终于要大婚成亲了。 鄯悠然身为宣威将军与祥和乡君的嫡长女,身份地位已经算是很合适,而在大婚前夕,太子妃又专程入宫觐见孝瑾皇后,为鄯悠然单独请封号。 其实宗室女在婚前请封添彩,本来是很常见的。但因为如今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的关系这样微妙,太子妃为自己的嫡亲儿媳请封,多少会让人联想到当初太孙妃明珠被赐婚给太孙予钧之时的规格。 可以说这是沿袭旧例,添彩添喜,但宗亲公卿们也会参详,日渐稳重的玄康太子会默许太子妃这样的行动,已经是准备将四公子捧出来,预备与太孙并肩较量了么? 而孝瑾皇后的回应则更耐人寻味,在太子妃请恩旨后的两天就发出了中宫玉旨,赐给了鄯悠然一个安逸宗姬的封号,又赏下一抬锦缎珠翠添妆,特许鄯悠然按着乡君规格成礼。 表面上来看,鄯悠然在孝瑾皇后跟前所得到的脸面是足以跟长嫂比肩了,然而这荣光之中,却含着不少微妙的意思。 当初明珠成婚是按着郡君的规格,而鄯悠然则是要按着乡君的仪制,封号“安逸”更是直接指出了安分闲散的意思。 在外界的议论纷纷之中,新娘子鄯悠然自己倒还掌得住,只是美丽柔弱的太子妃却不免在笑容里带了些许的僵硬。不过在这场隆重的婚仪当中,最受瞩目的却并不是新婚夫妇本身,甚至也不是亲自出宫道贺的太孙夫妇,而是多年未曾碰面的英国公楼珩,以及名满京华的渭阳夫人。 当年誉国公府与英国公府关系尚可之时,这两位也曾经被众人看做神仙眷侣一样的天作之合。然而郴州一战之后风云变色,慕容氏与楼氏一族反目成仇,这段姻缘就此作罢。如今时移世易,十数年后再度重逢,英国公犹自未娶,而渭阳夫人亦是寡居多年,这二位会不会再有什么机缘? 虽说成婚成礼的是玄康太子的四公子,但到场宾客尤其是贵戚女眷们,却都不免带着些关注楼珩与慕容鸢的心思。 在这种情况下,素来出入都不免引人注目的太孙予钧和太孙妃明珠倒是乐得偷几分清闲,简单向玄康太子与太子妃行礼客套寒暄几句之后,便直接携手回到长风居左近散步,便当是重游玄王府,再议昔年事。 这一路过去也不免与一些宗亲公卿、三亲六故相遇,简单见礼便罢,予钧和明珠并不在意,甚至连习惯相挽的手也没有松开,只点个头便过了。 相对于这些亲眷往来的小事,予钧和明珠更留意的是如今玄康太子府的格局与变化。 因着是予锋的大婚之日,府中宾客来往甚多,护卫侍从的人数自然也就比平日多了不少。往来之间很有些生面孔,是予钧和明珠迁入东宫之前不曾见过的。以他二人的武艺和眼光,即便不能在匆匆一瞥之间看出对方的师门身份,也会对武功格外出众之人有所印象。 不过直到整日的婚仪逐步完成,玄康太子府之中也没有什么特殊人物足以引起予钧和明珠的注意。这一日的典仪婚宴,也就成了一次难得平顺的皇室家宴。 又过了几日,晋王府也开始忙碌起来,给明重兰预备出阁的典仪种种,甚至将原定在九月的婚期提前到了五月十二。 明珠听到这个消息便是心里微沉,就如同当初她与予钧的婚期匆忙一样,明重兰与顾乘风的婚期会变得这样仓促,大约便是晋王夫妇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虽说每日去请脉照料的太医一直都说两位老人的情形还算稳定,但毕竟都是古稀之龄的老人,若真有什么变故只怕也是很快。一旦晋王爷或晋王妃有什么不好,身为嫡长孙女的明重兰就要守孝一年。 对于如今京中的格局而言,一年之内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倘若世子明湛昕当真想与顾家联姻,从而进一步加强与玄康太子并太子妃之间的关系,这婚事还是早早完成才好。 孝瑾皇后和予钧皆知明珠对晋王府虽然没有太多感情,然而对年迈病弱的晋王妃还是十分牵挂。所谓爱屋及乌,明重兰虽然娇惯了些,到底也是晋王妃疼爱的孙女,孝瑾皇后便给晋王府格外的恩惠,给明重兰赏赐添妆之外,又赐下了一个宁惠宗姬的封号,让明珠亲自将旨意与添妆一同带去晋王府,探望晋王妃的同时,也算与明重兰并世子夫妇多修好一层。 明珠对孝瑾皇后的这番苦心十分感动,只是想到长房的伯父与明重虎、明重兰兄妹,却觉得这施恩之举未必有什么作用。毕竟时局如此,莫说先前明珠与长房的关系便不好,便是自来交好的亲眷家人,在不同的利益与立场面前,只怕也是再难同心的。 孝瑾皇后只是微笑:“你也不必这样顾虑,许多事情原本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无论如何,总是你施恩与人,人亏欠与你,懂么?”顿一顿,又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明珠,你将来会站在更高的高处,他们只能仰望你。不论别人褒贬如何,你总要将该做的做到。这样,即便将来再有什么变故,你也是问心无愧的。” 明珠心里微微一震,望向孝瑾皇后温柔慈和的面庞,这平平静静的几句话背后,其实已经是历尽了大盛宫城夺嫡夺位之间的腥风血雨。 #明珠又向孝瑾皇后行礼谢恩,便直接去了晋王府。晋王府里十分忙碌,处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与各色吉庆装饰随处可见,倒是看不出什么晋王夫妇情形不好的征兆。 明珠先去探望了一下晋王夫妇,两位老人的脸色看着都还可以,虽然算不得明显的红润矍铄,至少确实如太医所说,情形还算稳定。 晋王爷听说明珠带来了孝瑾皇后的添妆与封赐,只是淡淡一笑:“有皇后娘娘疼你,祖父倒也放心了。在宫里,要多留神,多珍重。” 而晋王妃则要更高兴些:“明珠,你回宫的时候一定要代祖母谢恩。兰儿有时就是小孩儿心性,你不要太与她计较了,总归是一家子的姐妹。” 明珠一一应了,有些话也不必多说。晋王心里什么都清楚,晋王妃或许不清楚,但是她年迈至此,还是糊涂些更好。 陪着两位老人说了又说了几句家常的问候,明珠便又去探望韶华郡君。 此时的韶华郡君身孕已经五个月,腹部明显隆起,但精神却并不是特别好,明艳精致的脸庞上气色尚可,整个人也没有丰腴太多。 “三姐姐。”韶华郡君由青黛扶着,出来招呼明珠。 明珠赶紧叫白翎上前一同扶她坐下:“还是别动了,赶紧坐下说话。怎么我瞧着你精神还不如上回见面?” 韶华郡君勉强笑笑:“这孩子活泼的很,晚上总是不老实,爱踢爱动的,大约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我没什么。三姐姐,不必担心我。你在宫里可还好?” 明珠微微生疑:“韶华,有什么话是与我不能直言的?白翎,给郡君请个脉吧。” 韶华沉了沉,便慢慢低头:“也没什么。”话虽这样说,还是伸手让白翎诊了脉。 白翎探指切脉片刻,脸色便有些凝重:“郡君最近很是劳神?现下是有些血虚的样子。” 韶华郡君低着头,又静了静,才低声道:“近来三哥忙的很,我看他每天都很累的样子有些担心。我虽然闭门休息,却也听说了如今京中的形势紧张。尤其是最近,楼将军在京策军遇袭之后,人家都说三哥带的羽林营怕是也要不稳。另外,姑姑那边也问了我,既然如今有身孕不方便,要不要给三哥房里添个人。母亲也问了。三哥虽然说不要,我……我也怕他是不好意思向我开口……” 明珠不由皱起眉头:“人家说?哪个是人家?最近谁跟你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韶华郡君的侍女青黛微微一福:“回太孙妃,上个月三少夫人出门,原本是要坐软轿的。但当时因着落了东西,便耽搁了一下,后来那轿子的轿杠就断了,幸好三少夫人不在里面,不然怕就是要摔着了。三爷回来之后发了脾气,将轿夫换了,也将院子里的人换了些。只是新换进来的人,就有世子夫人给的,还有王府给的,这人多口杂,就有些……” 明珠会意,韶华郡君多年来被孝瑾皇后养在身边,在宫外其实没有什么根基。当初成亲的时候宫里是陪送了宫女,但是也不能连轿夫杂役样样都陪送。她与明重山又没有单独开府,无论是太子妃作为韶华的姑姑送人过来,或者是世子夫人以母亲的身份给他们调动人手,他们身为晚辈都没有多少拒绝的借口。 这样看来,当初予钧所担心的果然要成真。 “韶华,你有没有想过单独开府?”明珠望向韶华的腹部,“便是为了孩子,你们也得多想想。” 第166章 四月十七 韶华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没想过,可是祖父和祖母如今身体都不好,我们实在不好这个时候提出分府。” 明珠默然颔首,这倒也是实情。 “无论如何,你都要保重自身。”明珠又轻轻拍拍韶华的手背,“三哥对你情深义重,不会有别的想法。旁人的胡乱言语,不要放在心上。至于羽林营和朝廷里的事情,如今你也不必操心。保养好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韶华弯了弯唇:“知道了,三姐姐,谢谢你。” 离开晋王府再回东宫,明珠的心情还是稍微有些沉重。晋王夫妇的情形看着似乎稳定,然而只怕也未必还有太多的年日,而韶华郡君的情况则更让她担心。 多年来晋王府都是低调安稳,远离夺嫡的中心,晋王爷又睿智精明,所以无论明珠和予钧在太子府或宫里如何,都没有太担心过晋王府。 这当中自然也不乏晋王过于精明,始终保持中立的原因,明珠不想、也不便向晋王府内部插手。 不过看如今的状况,不知道是因为玄康太子的日渐强势,还是因着晋王的衰老病弱,韶华郡君的情况都不大安稳。 “主子,您也不要太担心了。”白翎低声劝道,“到底也是在晋王府里面,应该不会出事的。看郡君的脉象,是不那么安稳,可多吃两剂安胎药,再少些劳神的事情,还是能调养好的。” “但愿如此。”明珠的感觉始终不太好,“后天是重兰正式定亲的日子,你跟青鱼商量一下,礼物上面再丰厚些。另外,叫萧佐还是暗中向王府□□两个人吧。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刚好此时予钧也回到了重华殿,“王爷与王妃的情况如何?” 明珠起身相迎,一边帮他换外衣一边轻叹了一口气:“祖父和祖母的情形尚可,但韶华不是太好。”又简单将在晋王府的见闻说了说。 予钧皱了皱眉,便牵着明珠的手一起往书房的方向过去:“太子妃也向晋王府里送了人?倒没看出来如今顾家的手也是越伸越长了。不过这个事情,你我确实不好插手。晋王爷的身体既然不好,王府如何就看世子了。至于羽林营么……”顿了顿,便俯首在明珠的耳边说了几句。 明珠目光一闪:“这是三哥的想法?还是你的主意?” 予钧也轻叹了一声:“一半一半吧。”伸手揽了她,望向窗外略为阴沉的天空,“看来,又要有一场大雨了。” 四月十七,暴雨如瀑。 这一场在季夏时分的暴雨不只冲散了积郁了数日的暑气,同时也伴随着京中格局的再度清洗。 自从楼靖这位京策军郞将在正月初二遇袭之后,京策军将领人选以及东宫太孙夫妇就一直在廷议的风口浪尖之上,即便春去夏至,相关的弹劾与议论也仍旧未曾完全消除。 以此为始,有关羽林营的议论与关注亦是愈发热烈。人人心里都清楚,若是玄康太子计划了对楼靖的袭杀以及京策军兵权的争夺,那么羽林营必然是下一个目标,而从一开始出仕就一直旗帜鲜明地跟随太孙的明重山,恐怕也要步楼靖的后尘。 因此,当四月十五,晋王府为新得了宁惠宗姬封号的明重兰行定亲之礼的当日,听闻羽林营遇袭、明重山受伤之时,上至公卿百官,下至三亲六故,虽有些关切于此事的详情与后续,却并没有人感到太过惊愕。 毕竟连身经百战的楼靖都会血溅城门,年轻资浅如明重山,出事也不算太稀奇。 而紧随此事发生的,还有转日一早的韶华郡君小产。 虽说韶华郡君出身有些尴尬,但到底也是太子妃的侄女,又在孝瑾皇后膝下承欢多年,此事一出,中宫昭阳殿以及玄康太子府都立刻打发了人过去问候。而在朝堂议政之时,也同样被言官提出。 京策军遇袭之事尚且没有解决,羽林营再度遇袭,其中又有太孙妃的下属随行,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四月十二太孙妃出宫前往晋王府,四月十六韶华郡君便即流产。太孙妃与太子妃之间婆媳不和人人皆知,那么韶华郡君身为太子妃的侄女,是否也成了太孙妃明珠的算计对象? 只是,这次的弹劾本章一出,在楼珩或者太孙予钧开言反驳之前,睿帝就已经大怒:“无凭无据,妄议储副,到底有完没完?若不是太孙妃指使陷害,又当如何?整日里说‘居心叵测’,太孙妃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到底现在会为了什么自毁前程?” 君威雷霆之下,立刻贬谪了两名言官。 与此同时,明珠已经带着孝瑾皇后的口谕并昭阳殿女官白芷,一同赶往晋王府探望韶华。 进门首先看见的是身上还裹着疗伤白布的明重山,素来俊秀温厚的面孔上是从未见过的沉痛与愤怒,眼睛都是微微红着的。而韶华已经昏睡,美丽的面容看来憔悴不堪,便是睡着也是皱着眉头的,时隔一年有余,竟似又回到当初千鲤湖落水之后的模样。 “三哥,韶华情形如何?”见韶华未醒,明珠便与明重山在外间说话。 明重山摇了摇头:“刚吃了药睡下。她难过的很。”顿一顿,将烈焰滔天一般的情绪勉强压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原本以为,是不是这次羽林营的事情吓着了她,然而回府才知道,她其实从前天就不舒服,只是怕我担心才没有说。到了昨晚羽林营出事的时候,她刚好也是……”慢慢说到此处,目中的杀机便骤然涌现,“此事若是人为,我定然不会放过!” 明珠会意,这次羽林营的遇袭与明重山的受伤,其实半真半假。有人要对羽林营动手,已经是有迹可循,就是为了韶华的怀孕以及斗争局势中的主动权,予钧和明重山才计划了一个引蛇出洞之计,做出了一个羽林营遇袭的局面。 这样的策划,自然是机密至极,外人不会知道具体动手和发作的时间。可是韶华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流产? 若是因为此事的惊吓惊痛,虽说定然会让明重山后悔莫及,但也是个有理有因的由头。可若不是听闻受惊而至,只是同时发生,便让人疑虑的很。难不成是有人知道明重山与东宫皆在忙碌于羽林营之事,便趁机向韶华下手? 那么目的为何?谁能得利? 明珠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才低声道:“前几日我过来探望韶华,便知道她情形不稳,只是没料到出事会这样快。你心里此刻的顾虑,我们是明白的。你放心,定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而离开了明重山与韶华的院子,明珠心中的烈怒亦不断翻涌。 论起身世可怜、道路崎岖,其实明重山与韶华郡君并不逊于她与予钧。而在如今的局势之下,倘若他们肯顺从自己的血脉亲族,比如晋王世子或者太子妃,在府里的日子会好过的多。 然而处境这样微妙而艰难的他们却从来没有动摇过,甚至在予钧与她处在廷议弹劾的高压关口上,也始终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身边。 忠诚温厚的明重山,纯善亲近的韶华,对于明珠而言,一直都是她在京中最宝贵的亲友。当韶华传出怀孕的喜信,尤其是明珠自己也开始有些隐约地盼望着可以做母亲的时候,她是真心为他们欢喜不已。 可是,那孩子就这样没有了。 明珠不由想起以往韶华与明重山的艰难种种,只觉怒气愈发难以克制,索性直接去了世子夫人鄯氏的院子。 鄯氏知道明珠过来探望韶华,原本倒也预备了迎见,只不过照面之时见着明珠的神色,心里便是微微一沉。 “有关韶华郡君的小产,大约是个什么情况?”见礼落座,明珠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鄯氏闻言心中便更是不悦,明珠如今是太孙妃不假,可到底还是晋王府的孙女,也就是世子明湛昕的侄女。即便身处高位,总也还可以稍微温和一些,长幼之序难道就全然抛开了么? “韶华郡君原先曾经在千鲤湖落水,”鄯氏淡淡道,“或许太孙妃不太了解,女子的身体最怕受寒,若是冬日里着凉受风,落下些风寒虚症,都可能会影响到将来的生育。而韶华郡君当初落水的时候就是在冬日里,那样的损伤自然是非同小可。虽说是在怀孕之后府里一直在给她仔细调养,但看来还是没能补回来。如今好好再静养也就是了。” 明珠看了一眼鄯氏:“当初韶华郡君在千鲤湖落水,在宫里是由三位太医共同会诊的,调养到了她怀孕之前,郗老医正也为她诊过脉,应该是无碍的。既然世子夫人也不知道什么详情,那按着皇后娘娘的意思,还是清查一下府里才好。” 鄯氏蹙眉望向明珠:“因着韶华小产要清查王府?您这是怀疑我这个做婆婆的当家主母?” 明珠拿着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世子夫人这话,倒是很有意思。” 第167章 五月十四 鄯氏脸色越发难看,明珠未出阁的时候就已经非常让人头疼,行事风格强硬粗暴到难以接招。如今转眼两年过去,锦瑟宗姬不但没有离京远走,还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简在帝心、高居重华殿的太孙妃。 虽说跟明珠和予钧的姻缘,鄯氏可以算是第一个颇有些“灵犀”似的在众人之前首先想到,却也万万没有料到现在的局势。 而明珠随着身份的改变,再经历了风波种种,看似言行风格要比先前收敛锋芒一些,然而却更难对付。这句话慢悠悠地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意味复杂的试探,鄯氏却开始莫名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这样的压力即便在太子妃面前回话也好像没有过。 “太孙妃此言又是何意?”先前的鄯氏还可以甩手而去,现在到底顾忌着明珠这个太孙妃的身份,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 明珠轻啜了一口茶,又沉了沉,倒也不只是为了向鄯氏施压,多少也是有些调节自己想到韶华与明重山而生的惊痛愤怒。不过她如今在京中这样久,又长居东宫重华殿,言语便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一种先前不曾有的端和风仪:“先前在王府之中,倒是不曾看出夫人会这样急躁。清查王府,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不过是为了晋王府的脸面,才只有口谕,没有明旨。夫人都不细想想当中的缘故,便觉得是我在针对夫人么?”顿一顿,又微微打量了一眼鄯氏今日的装扮,桂色刺金福纹长衣满是富贵端庄,精致鬓发一丝不乱,语气中不觉便更多了一点点的讽刺,“夫人若是真觉得对王府全在掌握,绝无丝毫纰漏,那有关韶华郡君小产之事,就劳烦夫人给皇后娘娘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一句宫寒体虚,您就想应对昭阳殿?” 鄯氏最终还是没有继续与明珠对峙,而是让步,由昭阳殿女官直接到晋王府中照料小产之后的韶华郡君,同时暗中清查明重山与韶华郡君的住处。 从内里来说,孝瑾皇后与明珠此举,完全是表明了不信任鄯氏的态度。只是从外表上,还可以用中宫恩宠的借口,只说皇后疼爱韶华,也算是让晋王府面子上好看一些。 至此,这段以明重山与韶华夫妇为中心的风波,以羽林营和晋王府同时展开暗中的清查,以及表面转为平静而暂告段落。 而明珠回到东宫之后,除了政务帮务之外,也有其他身为宫眷的责任。譬如新婚的鄯悠然入宫向孝瑾皇后请安及谢恩,身为长嫂的明珠自然要一同到昭阳殿。无论关系是否亲近,礼法上还是不可缺少的。 四月二十,盛装打扮的太子妃亲自领了新婚的予锋和鄯悠然夫妇到昭阳殿向睿帝与孝瑾皇后请安,予钧和明珠也列席作陪。 这样的场面看来十分和睦,尤其是年少秀美却行动稳重大方的鄯悠然行动得宜,让睿帝和孝瑾皇后都非常满意。很快宫中便有了许多对这位四少夫人的称赞夸奖,觉得这样端庄温柔,时时含笑,宽和优雅的女子才是真正皇家孙媳应有的仪态风范。 明珠起初倒是没有在意这些流言,她在晋王府的时候与鄯悠然也有过几次接触,那个时候对鄯悠然的印象其实不错。尤其是在年少冲动的明重兰对比之下,就更会觉得行动稳妥的鄯悠然可爱可亲。 但是随后的数日之中,鄯悠然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入宫向孝瑾皇后问安一次,有的时候会带些糕点瓜果,有的时候则只是陪着孝瑾皇后说话。 随着鄯悠然请安频频,明珠几乎去昭阳殿的时候三次里就有两次会遇见鄯悠然。鄯悠然就是再言语讨喜,到底也会让明珠和孝瑾皇后说话时不能如先前一般,只能停留在衣食住行,家宅亲眷这些真正的女眷话题上了。 此外更让明珠颇有些介怀的,便是鄯悠然常常在向孝瑾皇后请安之后,也会到重华殿拜访。 说起来这是妯娌之间的亲近走动,若真放在寻常女眷之间,也可算是好事。对外显示着太孙与兄弟之间的和睦,对内也可让久居深宫的太孙妃不会长日无聊。 只是,明珠并非寻常女眷,她在重华殿之中其实忙碌非常,而鄯悠然与她之间更不是普通的妯娌。 碍于情面,鄯悠然在前两次拜谒东宫的时候明珠还招待她喝了几盏茶。而到了第三次,也就是时近端午,予钧早回东宫,带了些新鲜的小东西给明珠,进门便刚好见到了鄯悠然。 明珠倒是笑意盈盈,一派大方自然。 但予钧却牢牢记得先前的对话,几乎是一眼也没看鄯悠然,不过点个头道声免礼,就直接回了寝阁。 明珠原本在这些天里已经对鄯悠然的殷勤走动心生不耐,此刻便直接含笑开口:“太孙有时出入书房时间不定,还是常回重华殿的,为了礼节大防,悠然你便不必常来请安了。” 鄯悠然脸上微热,心道这位长嫂还是如同出阁前的作风,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她们之间不只有长幼之序,还有君臣之别,当下也只能再说几句场面话,便行礼告退。 很快便是端午,宫中王府民间,皆是大庆小庆不断,因着明重山刚刚受伤,予钧便将羽林营的统领之权也交了出去,只收紧禁宫翊卫,同时与萧佐展翼等人密会数次,将英国公府防守得如铁桶一般。 一方面是因着楼靖如今渐渐痊愈,可是还不想让外界得知,另一方面也是南姗越临盆在即,英国公府是断断不能再出事了。 五月初九,瓜熟蒂落。 在英国公府、天行镖局、连云帮内外数层,明明暗暗的多层防卫之下,南姗越终于平安生产,为英国公府再添一位小公子。 喜讯传到宫里,睿帝亲自赐了一个“庆”字,小公子的大名便直接定为楼元庆。 与此同时,萧佐到东宫回禀公务的时候也带回了一件小小的喜事,年初刚低调成婚的燕衡与蔺澄月,如今也有了喜信。 喜事连连之中,予钧和明珠也不免越发忙碌,一面是要继续留意着英国公府楼家众人的安危,再者也要筹谋未来重夺京策军和羽林营的兵权。至于与家人或下属一同欢庆的时间,却实在没有多少。 “白翎,从碧水别院再调四个人去燕衡那边。澄月如今是头次有孕,千万小心。”明珠整理完了手边的两叠卷宗与公文,紧蹙的黛眉始终没有舒展,“另外就是国公府,庆哥儿如今这样小,昭哥儿的也才六岁,家里人的心思或许会在庆哥儿身上放的多,可是也要叫人仔细留神昭哥儿才行。京畿的盘查不许松懈,武林之中有什么异动都不要轻看,尤其是跟赤霞派有关的。还有……” “还有什么,都明日再说。”予钧从殿外进门,直接打断了明珠。 “你今日回来怎么这样早?”明珠有些诧异,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将手里的信件拢一拢,飞快地确认了一下还有没有遗漏的事情。 “回来看看你。”予钧绕到她的书案后面,也扫了一眼,“今日的事情差不多了。”向白翎挥了挥手,“就这样吧。” 白翎忙躬身退出,明珠这才稍微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酸痛的脖颈和肩胛,起身转向予钧:“今日朝中不忙么?” 予钧直接伸手揽了她的腰:“忙归忙,总有轻重缓急的。” 成婚到如今,明珠倒是也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尤其白翎退出之后,重华殿西暖阁之中也没有旁人,索性就直接顺势倚进他怀里:“就会哄人,你提早回来难道不是有事?是不是跟连云帮有些关系?” 予钧将她搂得紧了紧,便觉得她肩头和腰间似乎是瘦了些,关节骨骼似乎比先前还明显,心里微微一酸,便有些歉疚之意涌上心头:“谁说一定是有事?难道我们夫妻之间只有公事可谈?” 明珠这倒真是有些诧异了,下一瞬却又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是郴州战场上的旧伤复发了?”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上下将他看了看,“今日你见了郗老医正,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予钧握住她的手,心里越发柔软:“乱想什么,我没事。” “真的?”明珠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似乎真不是作伪,才有些放心,随着予钧一同回寝阁,给他更换常服。 “明珠。”予钧换了衣服,便从明珠身后再度抱住她,“你最近太累了。是不是,心里有些烦躁?” 明珠在他怀里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可是并没有说话。 “最近这些日子,身边总是这些产育相关的女眷之事,外边也有风言风语。”予钧斟酌着措辞,“可你不要放在心上,儿女之事,到底是看缘分的。” 明珠沉默了片刻,才终于低声道:“急与不急,我也改变不了什么。”静了静,又转身望向他的眼睛,“倘若,我真的一直没有身孕,怎么办?” 予钧也望着她的眼睛,温言道:“哪里有那么多‘倘若’、‘如果’。倘若是我的问题,我早早亡故,你又要怎么办——”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见明珠眼里竟有泪意。 予钧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明珠这样敏感的样子,连忙伸手去抱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是怎么了?”连声音都刻意再柔和三分,“别哭,是我不该提这件事,其实我真是不着急的,只是怕你压力太大,好媳妇,是我错了,你别哭。” 予钧这厢解释得手足无措,而明珠的心绪则在落下眼泪之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我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予钧想起之前郗老医正的叮嘱,不免越发笃定,只是面上不显,还是和声道:“你最近太多事情操心,定然是睡的不好,精神才这样疲累。要不要叫白翎过来再诊个脉?” 明珠摇摇头:“应该没什么,我近来信期不准,是烦躁些。或许多活动一下筋骨就好了。” “那还是算了。”予钧果断截口,“我也累得很,还是陪我躺一躺罢。” 明珠见他也有倦色,自无异议。 只是随后几日,予钧每日都回来的要早一些,而送到她手边的信件公文都少了不少,连进来回禀事情的萧佐都刻意减少了事务,明珠便有些生疑。 待得予钧再回到东宫,又像前几日一样先问了明珠的身体感觉如何,明珠便有些烦躁起来:“你先前总说不介意不介意,如今却又这个样子,还不是在心里着急?” 予钧却没什么愠色,只是叫白翎进来给明珠诊脉。 明珠越发恼了:“诊来诊去有什么用?难不成多诊几次就有了么?” 白翎大着胆子上前半步:“主子,您应当是有了。” 第168章 五月十八 明珠一怔,予钧已经直接去展开她的手腕,示意白翎为她确诊。【鳳\/凰\/ 更新快请搜索//ia/u///】 “恭喜主子,您确实有孕了。”白翎再诊完毕,含笑欠身退出。 明珠这才重新望向予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予钧见她好像还有些怔怔的,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含着些莫名的心酸,便伸手去搂住她:“上次郗老医正给你诊脉便觉得像,只是当时日子浅,还有些不大确定。又怕你心里惦记,就想着等确定了再跟你说。”顿一顿,声音便自然低了下来,“媳妇儿,咱们要有孩子了。” 明珠点了点头,眼泪便不自觉地落下来。她满心都是欢喜,却也满心都涌起无限的顾虑。她舍不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予钧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夫妻一路行到如今,有许多话不必说也能明白。他只是温柔地抱着她亲了又亲,让她知道他一同满心的欢喜与爱意。 “要不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在予钧的怀里安静地倚了半日,明珠的心绪终于渐渐重归稳定,便抬头去问他。 予钧搂着她坐得这样久,手臂都有些酸了,只是舍不得放手:“娘娘早就知道了。难道你没察觉,每次过去的时候,昭阳殿里都是不喝茶的么?” “娘娘也知道了?”明珠诧异道,“我还以为娘娘不喝茶是因着在吃补药的缘故。” 予钧颔首:“娘娘自然是在进补的。不过听了郗老医正说你可能有了之后,便连给你的也都换了果露花露之类的。另外,舅父和母亲也早就知道了。所以咱们明日去一趟晋王府报喜就是了。” 明珠略感郁郁:“连舅父和母亲都知道了?那岂不是就只有我最后一个知道?” 予钧失笑:“郗老医正就住在国公府,舅父和母亲自然会先知道。”顿一顿,又轻声道,“其实,也是你的心思总放在我身上。我若是有什么不好,你总是比旁人先知道的。” 明珠心里微微一甜,她对他的心思,他总是能看见的。想到这里,便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嘴唇:“既然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那你也要多关怀我些才是。” 予钧顺势吻回去,待得唇舌交缠了半晌,才松开她,又叹了口气:“你这小坏蛋,平日里从不曾这样大方,现在有了孩儿不能同房,却又来耍赖。” 明珠想了想:“说的很是,那便多赖一回好了。” 予钧摇头失笑,却也欢喜笑纳,重华殿愈发春暖香浓。 转日予钧带着明珠还是先去昭阳殿给孝瑾皇后请了安,随后才启程去晋王府。 孝瑾皇后便是素来淡泊少言语,此时欢喜起来,也不免絮絮叮嘱了许多有关孕中保养的事情。尤其她与明珠一样,都是少年习武,多历血战,颇有些旧伤隐患在身上,有些细节的叮咛便格外仔细。 予钧和明珠皆认真记下,才行礼告退。 “予钧,”孝瑾皇后又补了一句,“明珠如今孕期还不到三个月,凡事都要小心,这喜信倒也不急着让太多人知道。你们此去晋王府,好好跟王爷王妃说说就罢了。旁的亲眷,也各有各忙,待得再过几个月再说也不迟。” 予钧和明珠皆欠身应了,心知孝瑾皇后的言语虽然委婉,意思里还是要防着玄康太子。想想越发觉得讽刺,这孩子若是男孩,便是玄康太子的长孙。然而最有可能不愿意这孩子出生的,或许也正是玄康太子。 只是此事实在不必细想,天家父子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只能各凭天命了。 一路前往晋王府,路上予钧和明珠都没有再提起孝瑾皇后的这一层意思,昨日确认了明珠的身孕之后,英国公府和碧水别院、天行镖局都已经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众人都有一个共识,就是不能再让明珠这样劳神了。 而明珠虽然习惯性地有些放心不下,但到底也心情再不相同,想着腹中的小家伙,也就尽力顺着予钧的意思,只尽量寻些轻松的闲话来说。 然而车驾到了晋王府之后,予钧和明珠一见到两位王府总管靳北和周南的凝重神色,心里还是微微一沉。 看来,晋王夫妇的情形真是不大好了。 明珠进了颐珍院的正房,便见晋王夫妇竟坐在一处吃茶。二老的面色看着都还算精神,只是须发如雪,身体也是明显的消瘦了不少。她心里狠狠一酸,便屈膝去请安:“祖父,祖母。” 予钧也随着明珠欠身行礼,晋王与晋王妃忙摆手:“太孙殿下,不可如此。臣……” “王爷不必过谦。”予钧伸手去扶了一下明珠,才又向晋王含笑说话,“今日我陪着明珠回来,主要是向您两位请安,顺便说一下——”顿一顿,又望向明珠。 明珠直接走到晋王妃身边,拉起祖母愈发干瘦的手:“祖母,您要有重外孙了。” “真的?”晋王妃瞬间便红了眼眶,“明珠,这可是真的?多久了?快,快坐下说话。” 明珠含笑坐了,将白翎的诊脉、孝瑾皇后的关怀、郗老医正的叮嘱都一一向晋王妃说了。晋王妃听得连连点头,欣慰之余,眼眶愈红:“那就好,那就好。如今,你终于有了孩子,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定然欢喜的很。祖母,或许是看不见你的孩子出世了。我的嫁妆便分三分之一给你,也是给你的孩子。” “祖母……”明珠想止住晋王妃这样的不祥之语,然而看老人的消瘦虚弱之态,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说。 “太孙殿下,”晋王爷也是满面欣慰微笑,则直接转向了予钧,“今后还恳请殿下对老臣的孙女多多宽待优容,老臣与臣妻便再无遗憾了。” “王爷放心,我自当好好保护明珠。”予钧看着晋王爷也是明显苍老,不复先前的矍铄健朗,亦是心有戚戚。 明珠又问候了几句晋王夫妇吃药调养的话,便见二老皆有倦色,于是起身告辞。至于王府中的明重山韶华夫妇,虽然明珠十分关怀,但韶华小产不久,她却是新孕,只怕这个话题会让韶华伤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探望,就直接回宫了。 “明珠。”予钧在马车中握紧了她的手,“你也不要想的太多。生老病死,人皆难免。至少如今,祖母还看见了你有身孕,也算给她些安慰了。” 明珠点点头,闭目靠进予钧的怀里。 有些事情,实在不能强求太多。从入京以来走到如今,这大约已经是她能给祖母最多的了罢。 三日之后,晋王府报丧,晋王爷与晋王妃双双病故。 晋王爷年过古稀,晋王妃病弱多年,这消息通报宫中并三亲六故,倒也算不得太突然。 明珠闻信之时,算是已经有了预备,怔了怔,并没立时哭出来。甚至还照常到昭阳殿向孝瑾皇后请了安,又回重华殿为予钧亲手整理更衣。 只是,当她踏进晋王府灵堂的那一刻,还是瞬间泪落无声。 祖母就真的这样走了么? 身为已然出阁的孙女,又是入主东宫的太孙妃,明珠所需要持守的礼节并不多。 只是想着早亡的父亲,想着晋王妃这两年来的慈爱,明珠还是坚持在晋王府足足停留了七天,完成了所有了殡葬大礼。 这当中睿帝与孝瑾皇后也亲自到了一趟晋王府,毕竟晋王少年从龙,与睿帝的君臣情分六十余年,早年间对孝瑾皇后也有不少扶持,大丧之中睿帝便赐了亲书挽联,又特旨施恩,明言晋王一生忠敬,晋王府既是孝瑾皇后娘家,又是太孙妃娘家,恩延一代,世子明湛昕仍为晋王,等到其子承爵时再推恩降等为晋国公。 而孝瑾皇后则为晋王妃再添哀荣,追加皇族王妃丧葬仪制,同时也在晋王府下旨,太孙妃有孕,不宜过度劳神。此举也算是昭告天下,争议已久的重华殿女主人,终于有了身孕。 第169章 白驹过隙 十月本是初冬,却在十月十八落下了天裕四十九年的第一场雪。 人人皆道,天象异常,恐生不祥。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皇城的四九门外稍稍流传,自从五个月前晋王与晋王妃双双过世,太孙妃明珠怀有身孕的消息昭告天下,大盛皇城的防务便被善治军务的太孙予钧加强到犹如铜墙铁壁。莫说这等因天象而生的无稽流言断然不会传入宫中,便是这五个月来廷议之中每日争执不休、为了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的军政之争、以及因着太孙妃有孕而再度翻出的有关太孙予钧是否应当纳侧等等争端,也几乎没有传到东宫重华殿。 外间再是风急雨骤,此刻的重华殿也是情暖香浓。 东暖阁里所有的家具都更换了一次,除了脚凳样样皆换了圆角的样式,处处均添了软垫。而西暖阁的书案与卷宗被撤出了大半,灯烛则增添了一倍,时时处处皆温暖而明亮,务求让如今怀孕七月的明珠身心轻松舒适。 “主子,您得休息一下了。”侍女们彼此使了两番眼色,最终还是白翎上前欠身,劝说非要在西暖阁榻上抱着卷宗不松手的明珠不要再看公文了。 不施脂粉却满面润泽的明珠斜倚在坐榻上,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手里的卷宗,并没抬头:“每日里就这一点子文书,你们还催,如今果然是只听太孙的话了是不是?” “属下不敢。”白翎跟随明珠时间最长,虽有主从之分,也有闺蜜之交,言语之间最是放松,“不过太孙这就要下朝了,若是瞧见主子这样手不释卷,属下们实在畏惧。” 明珠这才将文卷放了,侧目看了看门外侍立的青鱼采绿等人,心里大约有数。当初因着澄月与墨音皆有婚事并未入宫,重华殿这边便补了年纪较小的青鱼等人过来服侍。予钧先前初与明珠相识合作,对待白翎萧佐等连云下属自然客气宽和,少有威重责备之时。待迁入东宫、人员变动,予钧和明珠成婚已经一年有余,二人下属已经基本融合交接,所以在青鱼采绿等人看来,予钧和明珠完全是夫妻一体,甚至对如今政务忙碌、威仪日重的予钧还会更畏惧一些。 “不妨事。”明珠扶着白翎的手起身,“若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自然护着你们。不必怕。” “太孙妃还是这样豪情。”明珠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予钧的声音,白翎不由抿嘴一笑,扶着明珠向门口迎过去。 予钧这边已经进了门,海蓝披风上满了零星雪花,俊毅面孔上倒满是轻松笑意,自己三两下解了披风便丢给随侍的中官,又从白翎手上接了明珠:“不必到门前来迎,外头风冷。” 明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之前在外头站了多久?怎么脸上这样凉?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你还天天像捧个瓷娃娃似的。” 予钧揽了她的肩,慢慢朝暖阁过去:“先前在郴州你的伤势不轻,如今这样留神也是郗老医正说的,就当是为了肚子的小家伙,且再忍忍罢。” 明珠撇了撇嘴,又在暖阁的坐榻上坐了,顺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后腰:“这小家伙实在闹腾的很,今天上午还翻来翻去,折腾不停。” 予钧笑笑,伸手去抚了抚明珠的肚子:“小家伙,可乖着些罢,若不然将来出来了你娘揍你,爹爹可护不住。谁叫你娘的武功更好些,爹爹也是没法子。” 小家伙似乎真的听见了予钧的话,只不过完全没有理会,在他按着的地方踢了踢,又踢了踢。 “哎,看来你出来挨揍是一定的了。”予钧摇头叹了一声,还做出一脸同情样子。 明珠不由失笑,轻轻推了予钧一把:“好了,别顽了,且说正事罢。今日朝上如何?” 予钧顺手去按了按明珠的小腿,见她浮肿好像比前几日好了些才放了手,随口应道:“朝上还是那些军务的事情,南夷最近动作多,有关增兵的事情内阁在争,旁的也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明珠侧头去看予钧,“我可听说了,外头人还没死心叫你纳侧呢,听说这次连人都选好了?” “这也能听说?”予钧忙握住她的手,同时状似无意地向外扫了一眼,白翎等人立刻尽皆垂首。 明珠斜睨了他一眼:“太孙殿下,欲盖弥彰,可不是您的风格。”顿一顿,又扫了一圈白翎等人,“难不成,您还想让下属瞒着我?那她们的胆子可真是大了。” 这一声轻笑出口,连白翎的背脊都紧了紧,染香和青鱼几乎就要跪下。 予钧索性摆了摆手,示意白翎等人退下,才又和声温言安抚明珠:“不过是那些昏话,与你说了也没什么意义,又何必提起。” “可我想知道。”自从有了孩子,明珠便越发喜欢在予钧跟前耍赖,“便是这事成不了,我也想知道,到底都有谁家的姑娘,天天哭着喊着想嫁给你做侧妃。” 予钧伸手揽了她,很有些无奈:“太子殿下授意之下,提了宝栋府的四小姐,是韶华的妹妹。另外还有晏少柏的堂妹,还有一个宣威将军府的姑娘。最后一个是你也认识的,叶小景。” “韶华的妹妹,叫顾若兰的那一位?”明珠全无意外,只是拿自己的指尖在予钧手背上轻轻画圈,“宝栋府果然好算计,跟南瀛郡主翻了脸,现在就打量着能以庶女充嫡女了。瞧这意思,只怕重提元德殿下梦泽草的事情,也是不远了。” 予钧点点头:“这事情不闹出来,终究是个隐患。皇上如今的身子也是不及从前健朗了,今年冬天还要特别阴寒些,只怕这事情要是闹得时候要紧,唉。”后半句却到底不便出口了,只是又轻轻亲亲明珠的额角,“你说肚子的小家伙还不够你操心么?只听一句顾家姑娘的事情便想这许多,也太劳神。” “这哪里劳神?”明珠慢慢起了身,“我最劳神的便是那时候一时糊涂,答应了跟你的婚事。顾家有这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这几个月里跟南瀛郡主大闹小闹,连南夷那边一齐都连带着不安分,还用看顾若兰入京的事么。” “嫁给我的事情,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予钧笑道,“不过听说予锋见着顾若兰的时候好像是有些心思的,所以这事情不着急。倒是叶家那边,明明小景还是惦记着吕副将,但淮阳侯府还是一直活动着,简直是不将她塞进来便不罢休的样子。” “小姑娘家,自然越是得不着越是好的。”明珠将予钧又上下看两眼,“说不定小景心里也是愿意的呢!” “又胡说什么。”予钧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便真的旁人有什么心思,也不与你我相干。你如今要紧的便是好好休息,当真不必为这些不要紧的劳神。年前的宫宴又多,少不得还有几场你要出面。闲时操心这些,还不若到国公府说说话,又或者到韶华那边也使得。” 明珠摇了摇头:“韶华那边算了。她自从上次落胎,身子虽然调理得差不多,心绪却还是不好。如今为了我祖父祖母的重孝,又不便给她单独开府,晋王府里关系这样尴尬,我不去也罢。” 予钧不由默然,晋王府现在的形势确实不宜多走动,自从晋王夫妇过世之后,明家众人悲痛之余便很快因为不同的政治立场而四分五裂。 晋王妃过世之前留下了话,坚持要将自己嫁妆的三分之一留给明珠,而晋王爷居然也在身后留了一封书,将晋王府的产业按着望族常见的方式,祖田祖宅留给世子明湛昕之外,其余的财产便按着四三三的方式,几乎也是切割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产业给明珠。 这种析产之道,放在寻常家族倒也合适,但前提是三房有子、或者长女招赘,甚至过继兼祧,总之都是要有人继承三房才是。极少见到像晋王府这样,三房只余出嫁之女,可以说是香火断绝,而出嫁女仍旧分走这样大笔财产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走动也没什么。”予钧拍了拍明珠的手背。晋王妃的心意其实很简单,明珠与两位伯父都不亲近,入宫之路又凶险万千,老人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给这个孙女留一笔钱。但晋王爷一辈子老谋深算,最后的这个动作其实也大有深意。 几个月前丧仪完毕,析产之时,新任的晋王明湛昕与鄯氏王妃为了老王爷这一举动简直是夜不能寐,与明氏族长相谈数次,又在亲眷之间往来走动奔波——晋王府多年基业,三分之一便是上百万的银子,也难怪明湛昕夫妇难以舍弃。 然而晋王爷之所以会这样安排,难道没有向太孙示好之意? 可叹明湛晖夫妇不是看不明白,就是不想明白,总之为了此事,明珠与娘家之间的关系,便基本可以算是断绝。 第170章 脂粉喜气 “析产分居, 亲友相背, 这些事情在京中不知凡几。更何况天家子弟间,只怕还不只是交恶相背这样简单。”予钧将沉默了片刻的明珠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你也不必想太多, 若心烦时,便请母亲到宫里相见,或者请靖舅母带元昭进宫探望便是。” 明珠唇角微扬:“其实这些亲友兄弟反目的事情, 江湖上也不比京中少甚么。远处看江淮的各大帮派,近处看, 连云帮里头不也是么,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稀奇难题。只是提到晋王府我便难免想着韶华,初识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美丽友善, 还道是家中如何珍宝养大,然而一路走过来再看她家中处境,当真可怜。至于国公府那边,如今天气有些冷,还是别让母亲多来宫里走动了。虽说太子妃消停了不少, 但也要谨慎些才是。” “主子, 听说最近太子府可热闹呢。”此时染香刚好过来为明珠和予钧换茶, 顺便也就带了一句笑话。 “又有什么热闹?”明珠懒懒地问了一句,就着予钧的手喝了一口热果『露』, 才望向染香,“之前太子妃得了安逸宗姬那样的好儿媳那样得意欢喜,如今不是该张罗着给六公子寻亲事么?还是说, 太子妃又想起来身为嫡妻嫡母的身份,想着给太子府上下都再添点脂粉喜气?” 染香笑道:“太子妃是对四少夫人喜欢的很,可是四公子好像不大喜欢。先前太子爷给四公子重新调换军职到了京策军之后,因着京策军的军务忙一些,行营又多,四公子便时常的不回王府。初时太子妃还觉得四少夫人日日请安侍奉,稳重贤惠,不过最近流言说四公子又有流连风月的意思,所以近来太子妃都顾不上给六公子筹划正经的亲事,倒是想着赶紧给四公子纳侧,好歹要先将四公子的心拢回太子府。四少夫人明面上说一切都凭太子妃做主,只是想先从自己娘家挑人,四少夫人的父亲宣威将军就不满意了,而四少夫人的母亲祥和乡君也在宗亲之间往来走动,说是也要‘帮着物『色』’。结果四公子的侧室还没找到个可心的,原本有意跟六公子那边联姻的就先冷了两家的心。这样女眷之间的往来算计,据说连太子爷都惊动了,现在太子府可热闹了。” 明珠闻言不由摇头:“这就是太子爷心心念念的正妃爱子?如今朝廷上风雨飘摇,太子妃的心思还是在这些女眷的小算计上,当初宝栋府到底是如何调教女儿的,看来那位顾四姑娘也是不足为虑的。” 予钧摆了摆手,示意染香退下,便又低声在明珠耳边笑谑道:“原来顾家姑娘还真值得叫你顾虑么?太孙妃何时开始这样不自信了?” 明珠淡淡哼了一声:“顾家子多善战,顾家女多绝『色』,便是这头脑不不太灵光的太子妃,容貌上也是卓然越众的。太孙殿下,您敢说当年皇后娘娘不曾考虑过将韶华许配给你?”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予钧失笑,“要做母亲的人,怎么反倒小心眼算计起来。”顿一顿,还是稍微认真道,“不过,再几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寿宴,平日里旁的事情就罢了,这次宫宴上与宗亲命『妇』的相见总是不可免的。到时候若有什么你不敢听见的言语……” “那我便装作大方些。”明珠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些都是外人,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予钧紧了紧她的手:“谁要你大方?若有人当面说什么,你便光明正大的小心眼给她们看。堂堂的太孙妃,还要在身怀六甲的时候受那些闲人的闲气不成?你放心,万事都有我在。” 明珠不由一笑:“论起小心眼儿且不留情面,那我可是擅长的很。” 予钧立时叹了口气:“这个自然,在下可是领教了不少。” “讨厌!” 随着寝阁里的笑声和语声渐低,门外的侍女们默契地彼此看了一眼,便各自再退远了两步。而予钧和明珠在重华殿的这一番闲谈说笑,也当真不是空谈,很快就在几日后的孝瑾皇后寿宴上成了真。 孝瑾皇后只比睿帝小两岁,天裕四十九年刚好是七十整寿,大约也是大盛历代以来最为长寿的皇后之一,即便如今朝廷局势紧绷如箭在弦,这寿宴庆典还是极尽隆重。皇室宗亲,公卿贵戚,重臣命『妇』,晏庆殿中自上殿至中下二殿,尚务司与礼部几乎是殚精竭虑,才能不杂不『乱』、雍容华贵地摆设下这百余席位。 明珠身为太孙妃,便如年宴一般,端坐在太子妃的对面,也就是孝瑾皇后的另一侧,初时遵循各项典仪,陪伴在孝瑾皇后身边,一步步皆是中规中矩,并无什么不妥。待得开席之后也不过是简单用些餐点,再陪孝瑾皇后随口闲谈几句。间中自然会有命『妇』或宗亲过来向孝瑾皇后问安,顺带再向如今身怀六甲的太孙妃明珠寒暄问候。明珠在京中两年有余,在宫中又已居住一年,得了孝瑾皇后亲自的指点教导,应对命『妇』早已驾轻就熟,一时间气氛倒也雍雍睦睦。 然而宴席过半,到底还是有些闲言闲语开始飘进明珠耳中。起初先是提到已经过世的老晋王与晋王妃,死者为大,言语当然都是赞誉之词,只是称赞慨叹之中渐渐提到两位老人过于慈爱宽和,未免难以严格等等,再加上几句对于如今的晋王府子弟的夸奖,隐约约便是指向明珠这个从晋王府出嫁的太孙妃不去侍奉婆婆太子妃,又不给丈夫纳侧,实在不够贤良。 明珠武功精深,耳音极好,即便是宴席之间的欢庆热闹,也较常人更能留意到各路议论,更何况这也算是专门讲给她听的,自然是落了满耳。 “明珠。”孝瑾皇后神『色』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是有些累了?” 明珠唇角微扬,孝瑾皇后何等敏锐,即便如今年迈体弱,武功不比当年,却对宫中朝中的人心洞察更深。这句话便是在安抚她了,也算是在示意明珠,若是需要,提前离席也可。毕竟她如今身怀六甲,在宴席上少坐片刻也算不得什么。 “不妨事,多谢娘娘关怀。”明珠微微颔首,随即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白翎,白翎立时会意,向后退了两步,迅速将讲话之人的衣着座位尽收眼底。 片刻之后,殿中歌舞再起,丝竹乐曲之声将言谈议论的声音压下了大半,白翎重又上前,在明珠耳边低声禀报了几个名字与位置。 “太子妃还真是不长进。”明珠顺手拿帕子抿了抿唇角,将声音压得极低,“一定还有旁人,叫中殿和下殿也留意着,分清楚是谁开端,谁附和。” 白翎微微欠身,领命而去。 两首乐曲奏罢,玄康太子起身向孝瑾皇后祝酒贺寿,除了睿帝与孝瑾皇后仍含笑端坐之外,余人自是一同起身行礼恭贺。随后歌舞暂停,宴席间又流水般换上了一轮汤水果品,宗亲臣眷之间的闲聊之声也再度渐渐热闹起来。 这次明珠心里越发清楚,索『性』便饶有兴味地多听了些。其实说来说去也并无什么新鲜的,无非便是将朝堂上那些有关重华殿的争端再用女眷们的方式再讲一次,议论着太孙的东宫全无侍妾云云,另外也再提起了那几位看起来十分适合给予钧做侧妃的名门闺秀。不过让明珠略有意外的,是被提到次数最多的居然不是韶华的妹妹顾若兰,而是单纯活泼的叶小景。 随着宴会的欢庆气氛越发热烈,不知不觉这些言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可以算是太子妃借着几位宗亲命『妇』之口,明晃晃地提醒明珠这个太孙妃,还是要为丈夫的后宅多做打算。 这时一道鸭汤被送到明珠的席面,这原是保胎常用的汤羹,但味道略有些浓,明珠以前喝的时候就不算太喜欢,今次越发觉得不舒服,竟是有些反胃,便想叫人将汤撤去算了。明珠刚一抬手动作,便听“啪”的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竟是孝瑾皇后将手中的象牙筷子拍在了桌上。 上殿右厢的众人几乎齐齐一惊,连另一侧的睿帝、玄康太子和予钧等人都望了过来。 毕竟这是孝瑾皇后的寿宴,而素来『性』情温和的孝瑾皇后更是极少发脾气,这样的一个动作,已经算是非常严重了。 “太孙妃有孕在身,这汤喝不惯,你们不知道么?”孝瑾皇后望向了传菜的宫监与宫女,随即又缓缓环视了众人一回,才重新看向惊恐之下立刻跪了一地的宫人,淡淡道,“宫里的事,既有惯常的定例,也有专门的裁夺,变与不变,自有皇上的定意,这是你们能议论动摇的吗?” 166阅读网 第171章 自取其辱 领头的传菜宫监在宫里已经服侍了三十年, 积年老练,自是立时明白孝瑾皇后的言语到底是向着谁, 当下只是瑟瑟叩首, 并不敢多言。:3し而那几个刚才议论东宫的宗亲命『妇』, 脸『色』也立刻有青有红,又是畏惧, 又是尴尬。 明珠微微垂目,完全不在意那些再度投向自己的目光。从入京的第一日到如今, 她几乎就没离开过风口浪尖这个位置,那些无聊无用的议论言语既然不放在心上, 明珠也懒得此时说什么缓场的言语再来做好人。 “娘娘息怒。”在几息漫长的静默之后,太子妃到底还是开口了, 柔弱的声音在这样的场景下越发显得单弱可怜,“今日是您的寿宴之日, 还请娘娘不要为了这样的小事动气……” “太子妃觉得太孙妃的身孕是小事?”孝瑾皇后侧目望过去, 素来慈和宽厚的面容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玄康太子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干咳了一声道:“娘娘,是臣妻失言。太孙妃的身孕自然要紧,但也不及娘娘您的身体要紧,还请娘娘息怒。” 孝瑾皇后这才摆了摆手:“罢了。” 宫监宫女们惊魂初定, 连连叩首谢恩退下, 而这场寿宴当中的气氛已经再难回转了。睿帝蹙眉望向众人,环视之后还是落到孝瑾皇后这厢:“皇后也累了,与朕一同回宫罢。” 皇子皇孙们并群臣百官立时再度行礼恭送, 这一场原本欢庆热闹的皇后寿宴便随着睿帝与孝瑾皇后的起驾戛然而止。 这猝不及防的尴尬,就如同一记耳光打在了玄康太子夫『妇』的脸上,远比那些落入明珠耳中、议论有关东宫女眷贤良与否的闲话更加难堪。 一时间,中下殿的群臣与命『妇』都提起了心,而明珠则在白翎的搀扶下也起身行礼,随着予钧一同离席。所谓人必自辱而人辱之,玄康太子夫『妇』也算是将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 回到重华殿,予钧再度安抚明珠:“那些胡言『乱』语,你当真不必放在心上。祖母会为你做主,我也是心里有数的,当初应承你终身不染二『色』,定定不会食言。” 明珠将常服递给予钧,又转身去挂他的外袍:“我知道。”明艳的面孔上笑意柔软,好像当真全无挂怀。 “你真的没因为那些话生气?”予钧还是有些担心,从身后抱住明珠,“我可听说,这双身子的『妇』人很容易心绪不宁,你若有什么不痛快,真的不必瞒着我。” 明珠依进他怀里:“那些话听着是不高兴,但皇后娘娘已经给我出气,也就够了。只是看皇上的样子,我倒有些担心。” 予钧一哂:“那些闲言碎语到底是哪里来的,谁心里不清楚。非要将这样手段使在皇后娘娘寿宴上,太子爷和太子妃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皇上当然是不痛快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皇上的脸『色』不是向着咱们的。对了,明日三夫人就到京了,到时候要不要请母亲带着三夫人一同进宫?” “三婶婶要到了?”明珠惊喜道,“怎么这样快?” “当然是霍三爷担心你的身体。”予钧见她满面皆是欢欣神『色』,心里也有些高兴,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明珠的鼻尖,“所以三夫人在写信过来的前两天就已经水路出发。萧佐那厢本来是预备在碧水别院,不过舅父觉得不妥,就改为接到国公府,刚好也能跟母亲见一见,这也算亲家相见了。” 明珠想了想:“这倒也方便,毕竟三婶婶进宫也要跟着母亲一起,假扮个侍女的样子。不过一路辛苦,还是不要让她急着进宫了,再休息两日也使得,顺带避一避太子妃。今日寿宴如此,明天或者后天,太子妃肯定是要进宫跟皇后娘娘请罪的。” “或许太子殿下也会陪着一起过来。”予钧唇边不由浮起一丝讥诮,“他如今行事可是越发‘谨慎’了。” 这话明珠就有些不好接了,当下换了个话题,夫妻二人说笑几句就罢了。然而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这次太子府的行动居然十分迅捷,并没有等到转日,太子妃就已经入宫请罪了。而另外一件预料之外的大事,则在两日后发生——最热门的太孙侧妃人选之一,叶小景,居然失踪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楼珺与改装的端木棠刚刚到了重华殿,问了几句明珠如今的身体情况,连第一盏茶都还没有喝完,素来神『色』轻松的白翎便面『色』凝重地进门躬身禀报:“主子,淮阳侯府传来消息,说叶小景姑娘在景福寺上香的时候失踪了。” 明珠面『色』一变:“这消息是淮阳侯府直接放出来的?” “是。”白翎沉声应了一句,“属下已经请寒天与韩萃在外候命。” “叫萧佐来。”明珠啪的一拍桌子,“真是反了天了!” “明珠,你先不要着急,”端木棠虽然对京中的朝局变化并不了解,但身为北墨霍三爷之妻,经历过的江湖仇杀纷争不知凡几,立刻便看出明珠的意思,连忙劝道,“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有什么事情,都得先看着肚子里的孩子。外头的事情如何,都还有姑爷做主。” “三夫人说得是,”白翎也躬身道,“此事已然知会南隽,太孙这就回重华殿。” “此事不宜让太孙出手。”明珠冷哼一声,“淮阳侯府这样的门庭,如何会让女眷失踪的事情直接传扬出来?叶小景此刻只怕已经生死难料了。叫萧佐立刻过来!” “是。”白翎见明珠坚决至此,立刻欠身领命而去。 楼珺和端木棠这两位长辈不由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楼珺这个母亲又劝道:“明珠,此事固然紧急,但你的身体也是要紧的。郗老医正说,你上次在郴州战场上的旧伤好了大半,但毕竟是头次做母亲,还是要谨慎些。” “母亲,我明白的。”明珠望向楼珺,“有什么事,我也都不会亲自前往,只是小景仍旧年少单纯,看着淮阳侯府的做派,怕是……” 正说着,外间匆匆赶回的予钧和奉命而来的萧佐便一起进门。极其简单地见礼之后,予钧还是先安抚明珠:“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已经打发谢季淮和展翼一同过去查看,天行镖局和碧水别院那边也都派人打了招呼,这件事情我会解决,你不要劳神了。” 明珠调了调呼吸,才压下满心的愤怒:“此事定然是太子府与淮阳侯府的合谋,先是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故意屡屡提起叶小景是最适合给你做太孙侧妃的人选,回头再让叶小景来个突然失踪,那就是直指我这个出身不分明、勾结江湖匪类的太孙妃命人谋害了叶小景,即便将来能把人不论生死的找回来,淮阳侯府抛出一句‘认命’,就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重华殿。” “我知道。”予钧见明珠说着说着,情绪还是激动起来,立刻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我会去见淮阳侯。此事没他们想的这样便宜。” “不,我在乎的是叶小景。她才十四岁!”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影响,明珠的情绪起伏明显比平常更加激烈,说到这一句,眼眶都红了。不过下一瞬,她又迅速镇定下来,转而望向萧佐等人:“萧佐,拿出我的穿云令,调动所有京畿左近的堂口,外至冀州和江州,天宝斋与九州绣的京畿分店的所有人手,全力搜查叶小景下落,所有相关人等,务求一体海捕捉拿,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另外知会冀州江州并京畿所有江湖同道,包括赤霞派在内,任何人若是参与了淮阳侯府之事,请卖连云帮一个人情,否则将来此事掀底,我必十倍报之。” “是。”萧佐躬身应声,从明珠提起穿云令,他就知道此事应当是如何料理了。 “明珠。”予钧紧了紧她的手,“这些事情,我也可以安排,你不要再为此事『操』心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淮阳侯。” 明珠摇了摇头:“你是堂堂太孙,无论太子爷或者淮阳侯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来,你都要光明正大地正面接招,不能再留下什么连环口实。小景失踪,已经是叶家下了狠手,焉知他们没有更狠辣的苦肉计策。只是按着如今京中的军备换防,除非小景是主动与家人配合,否则当真要将她掳走,少不了武林人物的配合。这些人还是交给我罢,连云帮先前处处顾虑,已经是隐忍很久了。” 言至此处,众人就都知道劝不住明珠了,予钧其实也是相信明珠能力的,又叮嘱几句便匆匆前往淮阳侯府,而楼珺与端木棠又坐了坐之后,就也一同离宫。 明珠亲自送了众人出门,又立在殿门外稍站了片刻,远眺煊赫繁盛的大盛宫城。那因为即将做母亲而柔美了许多的明丽面容上,再度杀机如锋。 166阅读网 第172章 其心可诛 天裕末年的朝局这样紧绷而微妙, 便是昭阳殿一份赏赐、太子府两份年礼这样的零星小事都能引发朝野上下, 京中公卿官民猜测无数,更何况是身为淮阳侯府之女、被不断推选为太孙侧妃人选的叶小景忽然失踪,消息甫一传出之时, 整个京城就像炸了锅一样, 表面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暗地里却立时飞出流言无数。し 说太孙妃明珠使人暗害叶小景的固然不少, 猜测淮阳侯府想要中立保身、不再进一步参与太子太孙这对天家父子的明争暗战者亦有之。至于昭阳殿孝瑾皇后是否有过问、太孙妃娘家晋王府又是如何态度等等,亦有说法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这样的热闹也不过就是持续了半日,文武臣子或是公卿内眷们还没来得及按着各自或听说或猜测的内情外象推算出此事到底会走向何等田地,羽林营的铁骑已然蹄声如雷,踏遍了京城内外。 至于自京城发出的数道书信手令、江湖暗信,更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距离京城最近的江、冀二州。所谓的天罗地网同样如风卷残云之势铺开,一时间那在京城之中纷纷扬扬的流言便被立时盖了下去。 无须辟谣,也无须弹压, 不论是有心要将某些话头传开的人, 还是那隔岸观火只图个热闹的人,但凡对朝政时局有那么两三分的了解,就会很快想起两年前元德太子卧病的那一回, 睿帝盛怒之下是如何清洗京城,彼时的青宫与詹事府又是如何天翻地覆。 在这当中最为战兢恐惧的, 当然非淮阳侯府莫属。叶家上下几位老爷夫人因为“叶小景失踪”之事而生的焦急哀切之情还尚未酝酿成十足十的饱满,就被几乎是破门而入的羽林军震慑得面无人『色』。 自从入主东宫重华殿以来威严日重的太孙予钧亲自领了八名亲卫,虽然一身天青蟒袍清贵雅正一如平时, 然而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不言不笑之间的凛然杀气便较之身后银甲戎装的将官兵士更为慑人。 “太孙殿下亲临,臣有失远迎,失礼之处,恳请殿下原宥宽恕。”淮阳侯叶伯璋是叶小景的伯父,也是当今玄康太子侧室叶侧妃的兄长,多年来在朝堂上处处谨慎,稍微有些见风使舵的名声,却也算不得太过钻营。加之早些年英国公府如日中天之时,当时尚且在世的老淮阳侯还是老英国公的棋友。有这样一层交情在,予钧先前对叶家人总是多几分宽和,年少时自然也向着如今的淮阳侯叶伯璋叫过几声伯父。 不过此刻的淮阳侯当然再不敢以长辈自居,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是比旁人清楚的。说起来原本也不是没有想过当真此事到了太孙面前应当如何应对,只是眼前那一柄柄利刃虽仍在鞘,个中的杀气已然呼之欲出。淮阳侯几乎是本能地撩袍屈膝,直接跪倒。余下的叶家众人连忙随着淮阳侯一同行礼:“见过太孙殿下。” “淮阳侯。”予钧缓缓环视了众人一回,心中怒气越发强烈。他一路从宫中策马而出,大约只有在相劝明珠的时候最为冷静,待得转身点了下属兵将前来淮阳侯府,一路推算之间愈发愤怒。若不是想着倘若处置过重同样会影响明珠的名声,他就要直接下令封门抄查了。又稍沉了沉,待得屈膝垂首的叶家众人更加惊惧之时才冷冷开了口,“听说府上丢了人?” “这……”淮阳侯此刻念头早已飞转数次,并顾不得予钧的措辞是如何讽刺入骨、毫不客气,只一想到从府中出事到此刻太孙殿下领兵上门的时间,背上的冷汗就又密了一层,惊惧之下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牙齿都在微微颤抖。强自定了定神,越发垂首躬身:“承蒙……承蒙殿下垂问,臣府中确实有些小事,但万万不敢烦扰太孙殿下,臣——万万不敢。” 予钧淡淡地将跪伏一地的叶家众人巡视了一回,又沉了沉不曾说话,甚至也没有哼一声。而这样的静默显然带出了更加强烈的不祥之意,一时间淮阳侯府的中堂之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无论是垂首跪地的叶氏众人,还是戎装佩剑、紧随予钧而来的东宫翊卫并羽林将领,人人都不由放轻了呼吸。 “殿下……”淮阳侯叶伯璋年过五旬,也经历了睿帝朝起起伏伏的风波无数,只不过素来都是凭借着行事圆滑持重而稳稳站在保身之地,因而对此刻这种犹如利刃悬顶的感觉其实很有几分陌生,也就更加畏惧:“殿下,臣……” “起来罢。”予钧终于再度开口,然而看似稍微平和了些许的口气也并不能让淮阳侯当真松懈一分,“前年宫中出事的时候,皇上说过四个字——其心可诛,淮阳侯可知这四个字的意思?” 淮阳侯与叶家众人刚刚在战兢之中站起身来,闻言心里又是一震,险些再度跪倒:“这个……臣惶恐,不知殿下的意思……” 予钧淡淡道:“若这四个字的意思也不知道,那淮阳侯的满阁藏书大约都是白读了。”顿一顿,又看了他一眼,“当年英国公所赠的那卷四国史,叶侯可还留着?” “当然,当然。”淮阳侯心下虽然战栗,反应却还是快的,定定神便躬身道,“殿下若是不弃,还请屈尊到书阁用茶。” 予钧向南隽打了个手势,东宫翊卫并羽林营的众人便直接在中堂外躬身应令,数人甲胄铿锵的金铁之声整齐如一响。眼看淮阳侯府的众人几乎要再度跪满一地,予钧唇边终于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讽刺笑意:“那便叨扰了。” 予钧与淮阳侯的这一盏茶时间并不长,但随后引发的叶家内『乱』却是天翻地覆。素以富贵康宁着称的淮阳侯府在年轻的太孙带领那百余羽林精兵离去之后立刻关门闭户,内里的搜检纷争便如抄家一般。 然而此时的局势之下,叶家的这点动静却也不足以引得多少注意了,因为自午后开始,除却禁宫皇城四门外还能有相对几分安宁之外,京城内外处处都是羽林营铁骑来来往往,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如此的『乱』象几乎是到得深夜才稍稍平息,面『色』铁青的予钧也终于重新回到了重华殿。 “怎么这样晚?”明珠已经换了惯常的樱『色』寝衣,疲惫之『色』也有些明显,却还是亲自到了门口迎他。 看到妻子的一刻,予钧的眉宇不自觉便舒展了几分,只是下一刻却又重新蹙起:“你怎么还没睡?”与她的手相握便觉十分温暖,同时又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外奔波的太冷了些,忙抽了手:“我身上冷,你莫寒着了。这都几月了,怎么还这样逞强。今晚当值的人是谁?你们也不劝着些太孙妃么?” 予钧最末一句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厉,随侍的侍女当中染香还好些,采绿到底年少,登时便有些紧张,嗫嚅着不知道是否应当立刻跪下请罪。明珠忙伸手按了按予钧:“我刚才睡了一下,这是才起来的。哪里就逞强了。”顿一顿,又『摸』了『摸』他的脸,不由有些心疼,“我还没说你呢,出去这样久,也没穿件厚披风是不是?染香,赶紧去将那温着的姜汤拿来,采绿,去给太孙预备沐浴的热水。” 染香等人忙领命去了,予钧自己接了明珠手中的常服换了,眉头却还是难以尽展: “这来往奔波之间,倒也没觉得多冷,就是小景到现在还没找到,实在是……” “这也是我起来的原因。”明珠神『色』倒轻松得多,递了一封简短的书简给予钧,“碧水别院刚刚送进来的。” 予钧飞快浏览了一次,这才放心:“那现在人呢?” 明珠抿唇一笑,指了指书笺上的第二行。 予钧稍稍沉『吟』,便明白了明珠的意思:“如此正好,若此事真是太子的授意,那就让他自己去了结罢。” 166阅读网 第173章 不孝不悌 “不过, ”明珠稍微犹豫了一下, “此事若是当真闹到那个地步, 咱们与太子殿下、还有四公子,都算是彻底撕破脸皮。%し殿下如何想,倒是无妨, 但我有些担心——”说到此处, 便抿了抿唇, 眼光轻轻转向北方。 予钧会意, 重华殿的正北方不过数十丈便是昭阳殿,皇后再如何对他们保护疼爱, 但太子与四公子予锋也到底还是皇后的嫡子亲孙。太子向着重华殿的种种行动皇后是看在眼里的,但反过来若是予钧和明珠对太子反击过重, 却也难保皇后心里不会更加难过。 想到此处,予钧略沉了片刻, 还是摇了摇头:“娘娘通透豁达,对今日的局面早已看透。此次小景失踪之事用心之毒, 根本就是谋算你的身孕『性』命, 我断断容不得。既无双全之法, 那这不孝不悌的罪名, 我背了也无妨。” 明珠微微动容, 不由紧了紧他的手:“长公子——” 一言未尽,外间染香的声音便响起:“殿下,昭阳殿的白芷姑姑过来传皇后娘娘的口谕。” 予钧和明珠不由对望了一眼,心下同时微沉。 待得听到白芷所传口谕竟是请予钧即刻到昭阳殿说话, 二人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你先休息罢。我过去看看皇后娘娘。”予钧当着白芷的面也不欲多说太多,只是抚了抚明珠的肩,“放心,凡事都有我。” 明珠却微微摇头:“娘娘既然请白芷姑姑过来,大约也是想见咱们的,我还是与你一同过去的好。” 白芷姑姑微微欠身,并没有说一句话。 予钧心思飞转,白芷姑姑身为皇后身边最信任的宫女,此刻的态度几乎就等同皇后的态度,当下也不坚持,便亲手扶了明珠到重华殿外登上软轿,前往昭阳殿。 这一路过去原本就短,只是在寒冷夜风的轻啸中,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沉默还是显出了些许的凝重。 很快到了昭阳殿,白芷引着予钧和明珠进了暖阁,便见皇后身着宽袖浅碧织锦凤纹常服,正坐在榻上垂目把玩着一柄如意,神态平静祥和一如平时。只是此番传见的意味十分微妙,加之此刻已是深夜,这样的情景便更带了几分异常的不祥。 “皇后娘娘。”予钧扶着明珠一同行礼。 皇后微微抬手:“罢了,坐。” 白芷姑姑直接驻足在暖阁之外,轻轻带上了门。 “叶家姑娘找到了?”皇后抬眼望向予钧和明珠,眼光里带出了些许疲惫。 “是。”明珠应了一声。 “恩。”皇后垂了眼帘,“那你们的打算,也是筹谋好了的罢?”这话似问非问,更像是老人向着眼前如箭在弦的萧墙之祸的慨叹。 “娘娘,明珠的身孕已有八月,”予钧沉声应道,“此时闹出此事,这谋算的已经不是明珠的名声,而是她们母子的『性』命。” 皇后默然片刻,重又抬眼望向他们二人:“若是本宫叫你们现在将手里的动作放下,你们可愿意?” 予钧和明珠不由对望了一眼,心中的五味杂陈直是翻江倒海——此事难道要忍下去? “娘娘——”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然而下一刻却是明珠动作更快,伸手一拦予钧,抢先回应:“我们愿意。” “明珠。”予钧愕然望过去,然而也瞬间明白明珠的心思,不由越发愤怒也越发心疼。太子多年来向着他的不仁不义、肆意发作谋算,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凭借着这父父子子的关系,太子虽然自己不仁不端,却认为他就应该孝悌忠忍。而一步步忍到如今,予钧对父亲的愤恨早已滔天。而此刻明珠为了皇后的再度忍耐,几乎便是在他心头再点一把火。 “真的么?”皇后又问道,“你们受了这样多的委屈,这次的事情又如此恶毒,你们当真可以不报复?” 明珠唇角微微扬起:“无论从哪一处算起,我都应当叫娘娘一声祖母,既然是为了祖母,那退一步也使得。至少如今叶小景是平安无恙的,将此事遮掩了也没有多少难为。”她的声音依旧清朗而坚定,丝毫听不出委屈为难的意思。 皇后转而望向予钧:“予钧,你的心思呢?” 予钧又深深看了明珠一眼,才欠身应道:“娘娘,为了您的身体,臣是当真不希望您再思虑这些琐事过多。但若娘娘果然挂怀,我们自然也是能够忍这一回。一时之气再如何,也比不上娘娘更要紧。将来若再有什么,便那时再说罢。” 皇后抿了抿唇:“你们的心意,祖母看得出。你们愿意为祖母受这个委屈,祖母也很记念。不过么,”顿一顿,素来温柔慈和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将来有什么,将来再说,眼前的事情,还是眼前了断的好。”言罢便微微侧目向外:“白芷,传旨给太子府,太孙妃受惊,胎像不稳,问问太子妃和顾侯府上还有没有南夷寻来的茶叶、湘西得来的草『药』,寻些送进宫里。” 南夷茶叶,湘西草『药』? 耳听白芷领命去了,竟是要连夜传旨,予钧和明珠再度对望,都是惊疑不定——果然已故的元德太子所喝的茶叶梦泽草与如今的玄康太子妃顾氏有关,这一宗被皇后此时叫破的意义不言而喻,只是这湘西的草『药』…… “娘娘——”予钧望向皇后,心中再度巨震之余又是酸痛不已,却也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迟疑措辞之间便跪了下来:“您……” “娘娘早就知道了罢?”明珠心里也十分难受,但到底与身为玄康太子嫡长子的予钧不同,她此刻还是冷静得多,甚至飞快地想到,有关皇后中毒之事的线索为何一断再断,到底是何人能有这样手段在皇宫之中如此翻云覆雨、滴水不漏。 其实早在当初年下祭礼、玄康太子用计找人布局袭击自己的时候,明珠心里就已经隐约约的怀疑过,这苦肉之策在田猎大典里是不是也用了全套。那时候的皇后还是瑾妃,身体十分康健,元德太子则日暮西山,睿帝考虑着早亡的发妻恭和皇后,也顾虑着朝野上下并不明朗的局势,还没有当真显『露』出来要让瑾妃正位中宫的意思。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大约就是当时瑾妃的生死一线,才催化推动了后来的局面。 而当中最大的得利者,正是玄康太子。 素来在夺嫡夺位的天家争端之中,弟谋兄、子谋父的例子都是不计其数,虽说按着礼法为大逆不道,却从道理上不算如何出人预料。 然而玄康太子若是当真给皇后下了那样危及『性』命根本的重『药』从而牟利,个中的歹毒阴狠也算是纵观古今的出类拔萃了。 也正因如此,在皇后中毒之事上怀疑玄康太子的人便极少,而明珠便是有一定的证据在手也不敢轻易提出,当然主要的顾虑还是怕皇后心里受不住,至于玄康太子此行是否会颠覆乾坤,自毁山河就又是另一件事了。 然而此刻皇后此言,竟似早就心知肚明。 皇后伸手拍了拍予钧的肩:“起来罢,你父亲做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他有几分野心几分孝心,祖母又不是如今才知道的。”顿一顿,又道,“你们回去好好休息罢,这次的事情,祖母会料理的。” 明珠心下也是不忍:“娘娘这是何必,我们其实已经留手,您……您当真不必这样伤了母子情分。” 皇后正视明珠,柔和面孔上笑意越发平静悲凉:“早在他叫人截杀他哥哥的那一日,母子情分就算是断绝了。我这一辈子亏欠旁人再多,也算不得如何亏欠太子。他心里恨的,是我为何不是实打实的名门之女,为何没有给他一个有权有势的外家、反而因着我的前尘往事,给他许多流言蜚语。如此种种,我心里明白的。这或者也是我的报应,亏负了旁人那样多,就不配得着儿子孝敬罢。“ ”祖母,您且看着我们,也不要如此想才好。“予钧几乎已经红了眼眶,膝行两步到皇后面前,“青宫纵然有一时的糊涂,急功近利,也不至于……”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顶,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好孩子,祖母当然是想着你们的。起来,带着你媳『妇』儿回去休息罢,夜深了呢。” 166阅读网 第174章 风云翻转 随着这一道昭阳殿懿旨一同连夜传出的,自然还有惊动整个太医院甚至大半京城的消息,年轻的太孙妃胎像惊动,年迈的皇后为此十分忧心,两位大盛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子同时出事,随之而来的自然便是睿帝与太孙予钧的焦急陪伴。%し太医院几乎所有人都被急召入宫,昭阳殿与重华殿各自彻夜灯火通明。 在这样的一场混乱之中,那飞马传向玄康太子府的旨意便算不得如何引人注目,便是有人听闻,也不会觉得皇后向太子府询问安神茶叶草药之类的事情有什么蹊跷,甚至还会觉得顺理成章。玄康太子妃顾氏身为皇后的儿媳、太孙妃的婆母,此时不仅仅应当是拿出些药材茶叶补品,而是应该亲身进宫探望才是,那才是仁孝慈爱、未来母仪天下之人的样子。 次日一早,玄康太子妃果然请旨进宫去了,天家女眷之间的上慈下孝似乎达到了一种新的和谐,然而早朝朝堂上的睿帝、玄康太子以及太孙予钧之间却又呈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淮阳侯府女眷失踪的事情完全没有被任何人提出,这件在数个时辰之前还被认为是直指太孙妃明珠的善妒狠毒的大事就仿佛凭空消失一样,淮阳侯虽然立于朝堂之上,但面上平静疲惫的神色与此刻的太子很有几分相似,不但没有提出数日来都被看做是太孙侧妃最热门的人选叶小景失踪之事,甚至连与自身职属相关的政务也几乎没有开言议论。直到整场朝会几乎结束,淮阳侯才上前一步,提出了一份自己要将全族迁回渝州故居的表章,除却淮阳侯这个世袭推恩的爵位之外,一切政务上的实任也同时请辞。 表章一出,群臣皆哗,但也不由纷纷将目光投向此刻仍旧过于平静的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这对父子。睿帝面上的疲惫却更甚,甚至没有将此事交由群臣再议,直接摆手道:“准奏。淮阳侯并其余叶氏子弟职任,着中书省及阁臣议处。” 此情此景,多少与当年英国公府退离朝堂之时很有些相似。这时便有耳目灵通者提起前一日予钧带了羽林精兵到叶家的事情,更不禁好奇,年轻的太孙到底给了淮阳侯如何的威胁震慑,竟然就将淮阳侯这样传承百年的公卿之家连根拔起。 然而朝会之后这样的议论还没在群臣百官之中展开一个时辰,另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太子府派了轿子,将叶小景送回了淮阳侯府。对外的说法是,叶小景在景福寺的山上贪玩跌了下去,给太子妃相熟的一位师太所救,那位师太因为久居精舍不问外事,就没在第一时间将受伤昏迷的叶小景送出去,才有了这场风波云云。 这样的说法实在算不得圆滑严密,但相较于个中的破绽,群臣公卿们更关注的却是给出借口的人居然是太子妃、而不是重华殿。这实在是蹊跷得很,毕竟玄康太子对那位以美貌柔弱着称的顾氏太子妃有多么怜惜宠爱,人人皆知。莫说叶小景失踪之事从明面上与太子府就没有太大的关系,就算有关系也还有叶小景的亲姑姑叶侧妃可以出面,怎么也不至于就这样明晃晃地让太子妃出来承当。 再换个说法,就朝会上的局面上来看,在眼前这场以“叶小景失踪”为名的父子角力之中太子是又败了,可是太子败得要多么彻底,才会连太子妃的颜面都保不住? 这样的议论风声传到重华殿的时候,明珠刚好午睡起来,腰间还是有些酸痛,便叫白翎进来按摩,顺便问问外头的情形。白翎说了没两句,一身海青刺金团纹公服的予钧就回来了。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明珠反手撑着自己的腰,还要起身给他拿衣服。 予钧忙一步上前扶了她的手肘:“快坐下,你若是身子不便就别动了。腰上又酸痛了?” 明珠转了转脖子,又揉了揉自己的腰:“估计是这小家伙太沉了,我睡的时候总觉得肚子重得很。” “再忍忍就好了。”予钧笑着坐到明珠身边,熟练地给她揉着腰,“按着郗老医正算的日子,再一个来月,小家伙出来便好了。” 明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快些出来才好,瞧着最近的情形,年后还有的折腾。”顿一顿,又望向白翎,“对了,现在昭阳殿那边怎么样了?” “现在太子殿下还在昭阳殿外头跪着,皇后娘娘仍旧没请殿下进门。”白翎欠身应道,“太子妃从早上进宫到现在,一直都是被皇后娘娘留在了昭阳殿暖阁里说话,传召了三位太医在旁边伺候。就在刚刚白芷姑姑出来传了娘娘的话,‘请太子殿下放心,太子妃一根头发也不会少。只不过先前太子妃给宫里送的茶叶草药什么的,自己尝尝也好’。” 予钧不由摇摇头:“皇后娘娘这一辈子看似深宫宠妃、荣光无限,其实什么大风大浪、刀山火海的没有经历过。太子殿下跟娘娘用的招数只是狠辣而已,还远远谈不上如何高明。娘娘到底是先前还不愿意计较罢了,此刻当真计较起来,太子殿下的那点手腕到底够给谁看呢。” 明珠知道予钧心里其实不好受,既有对父亲玄康太子的唾弃,也有对祖母孝瑾皇后的心疼,此刻便轻咳了一声,稍稍转换了问题:“太子府中的另外几位公子此刻在何处?太子妃被皇后娘娘这样召见,四公子六公子还有宜华郡主有没有一同进宫求情?” “此刻二公子和六公子已经到了宫里,其他几位公子好像也在路上,只是四公子好像还在他的那个别院酒醉未醒。”说到几位皇孙,白翎不由显出几分鄙夷之色。自从予钧和明珠入主重华殿,除了明面上内务防卫的收紧之外,暗地里的情报搜集和对太子府并几位皇孙的监视也是从未松懈片刻,因而四公子予锋在近几个月里是如何在太子妃的一味溺爱遮掩之下越发沉迷风月温柔乡、醉生梦死的这些事情,白翎甚至比予锋的亲爹玄康太子更加清楚。 “二公子到的这样早,看来此次叶侧妃计未得售,太子府里形势也是要变化了。”明珠皱了皱眉,按着当初晋王爷言语中带出来的模糊意思,姑姑明湛嫣年少之时对太子应当是用情极深,才会连侧妃之位也心甘情愿。一步步走到如今,无论值不值得,都是没有回头路的。这位二公子予铎身为明湛嫣的独子,相貌风范都与外公晋王爷有几分相似,行事中立而稳妥。先前太子膝下众子当中,才干武功上最出类拔萃的是长公子予钧,最得疼爱器重的是四公子予锋,父子兄弟的争端风波重重之中,平平稳稳的二公子予铎就很有些不显眼,但到现在予钧和太子之间已经反目到只差当面动刀子,而四公子又颇有些不争气,甚至连一心为了太子谋算的叶侧妃也在娘家淮阳侯府的事情上失算,那么稳重踏实没什么错处的明湛嫣与予铎母子,或者就要等到翻身出头的机会了。 “二公子在公务上与先前相类,踏实得很,除了有时到晋王府与王爷王妃来往之外,并不怎么结交外臣。”白翎闻言知意,立刻应道,“不过按着太子府里传回来的消息,二公子和二少夫人之间还是很客气,夫妻之间只能算是和睦,实在说不上恩爱。但节庆之间二公子还是会给岳丈楚尚书送礼的,总体上面子都过得去。” 明珠想起了温柔敦厚的楚丹姝,不由轻轻叹道:“其实二公子与二少夫人的性格是太过相类了,无论心里都有什么都不显出来。不过他们这件亲事原本就有些问题,楚尚书毕竟是国公爷的师弟,二公子若是当真如同表面上看的本分沉静就罢了,将来或者还有转圜余地。若不然……”顿一顿,便不再说了。 白翎垂目,这话便不敢接了。 天家子弟最要紧的争端,就是那九五之尊的大位。予铎若真是有那个心思,且不论能有几成的机会与把握,可以预见的是明珠的姑姑明湛嫣以及整个娘家晋王府,都会站在予铎身后。 难不成在跟连家人彻底翻脸之后,明珠又要与明家人一刀两断、甚至刀兵相见了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