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富贵嫡女》 2第一章 火海重生 炙热的火气迎面而来,烧灼感从面上直烫到心里,俞宪薇全身一个机灵,猛然张开了眼,却被眼前刺目滚烫的火苗冲得发疼,几乎睁不开眼,她勉力强睁着眼睛四顾,周围分明就是俞家别院卧室里的家居摆设,可是所有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跳跃的烈焰,熊熊火光腾起能融化铜铁的热度,吹枯拉朽一般,几乎要舔上自己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她仓皇失措,条件反射地起身就要逃,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仰靠在椅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甚至那滚滚的浓烟呛入鼻腔,喉头堵塞,却连咳嗽两声都不做不到。 “来……人……来人哪!”俞宪薇想要呼救,但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却细如蚊蝇,面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全身不可自抑地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人呢?快来人救火啊! 斜右方两扇窗户被烧烂,木头残损,半毁的窗轴承受不住这重量,“噼啪”响着掉了下来,外头新鲜的空气带着风卷进窗洞,火苗有了风助,猛地腾高壮大,沿着华贵的织锦地衣袭上了俞宪薇的裙边,她双腿骤然剧痛,火在腿上肆意翻滚,皮焦肉臭的味道随着白烟袭来,双腿被慢慢烧焦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俞宪薇早已花容失色,挣扎着拼命呼喊:“救……救命!”声音比刚才大了些,但仍是细小,在烈火噼啪中几乎分辨不出。 “不必求救了,你喝了软麻散,没力气说话的。”熟悉的少女声音从窗外不远处传来,本该是请悦动人,此刻却参杂了叫人不寒而栗的狠毒,与以往判若两人。 俞宪薇心头大震,努力侧着头往窗外看过去,果然,滚滚浓烟,熊熊火苗外,一轮圆月如银盘,月下静静站着一个少女,披着一袭纯白织锦暗花斗篷,容色沉静美好,素雅自持,但那眼中透出的恶毒,却生生让这纯洁无暇的脸孔多了几分狰狞。 这是俞宪薇的双胞胎妹妹,俞明薇。 “明薇?!怎么是你!”俞宪薇腿上剧痛,心中乱,还来不及理解清楚方才妹妹的话,却本能地察觉到异常,家人还在城内,明日才能出城来此,相会,为何妹妹却出现在这里。 “当然是我,我要在这里亲眼看清楚,看你这贱婢是怎么见阎王的。”俞明薇冷冷笑道。 她站在上风处,虽然音调并不高,但风将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刮入了火海内俞宪薇耳中。 这样狠毒残忍的话语,竟然是从自小朝夕相处的同胞妹妹口中说出,俞宪薇只觉惊心动魄,完全不敢相信:“……是你要害我?” 火苗已经窜到腰间,她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忍受那骨肉一寸寸烧成焦炭的痛苦,浓烟令她呼吸困难,几乎昏厥,咬着舌尖强撑着清醒,她知道自己此时的伤势严重,就算是被救也难逃一死,但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为什么要害我?我是你亲姐姐!” “什么姐姐?!”俞明薇的眼中几乎迸发出刻骨的恨意,“谁是你这贱人的妹妹!从小到大,你抢走我那么多东西,害了我那么多次,还差点毁了我的名节,你这恶毒的贱人早该下地狱!” 俞宪薇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眼前这个扭曲凶恶的少女实在陌生而可怕。 俞明薇犹自冷笑,像是要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话都发泄出来,咬牙切齿道,“从小到大,容貌、学识、宠爱,你有什么比得上我?不过是占着姐姐的名头就天天对我指手画脚,我早想撕烂你那张可恶的脸。遇上那么大的劫难又落了江,竟也没淹死你,还被你找了来这里!……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贱人生的下等坯子,竟敢和我平起平坐这么多年,竟然能勾引的薛家和夏家的尊贵公子念念不忘……” “姑娘!”旁边过来一个深色衣裳的老妈妈,脸色肃然打断了她的恨语,“您不该在这里,有小的们在就够了,姑娘您是马上会有大造化的人,这事不该脏了您的手,也不该和您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俞宪薇已经奄奄一息,呼吸困难,腰部以下的剧痛到极点,神智都不再清晰,但看到这老妈妈的瞬间,她却回光返照地陡然睁大双眼,赖妈妈! 俞宪薇和俞明薇两姐妹的生母俞家三太太小古氏的心腹,赖妈妈。 俞宪薇如遭雷击,不能置信,但赖妈妈方才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字清晰入耳,叫她不能不信,心头更有着一个残忍可怕的念头涌动着,几乎要喷薄而出,难道这一切母亲都是知道的?难道…… 不,这不是真的…… 正这时,房顶发出几声巨响,粗壮沉重约有百多斤的房梁燃着火向俞宪薇砸下来,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俞宪薇一声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姑娘,怎么又做噩梦了?”在外间坐着的大丫鬟宫粉听到声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俞宪薇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侧头看了看,在刚睡醒的迷蒙眼中,透窗而入的朝阳灿烂如火,她只觉心头一颤,双腿条件反射闪过一道剧痛,身子缩成一团,喘着气斥道:“不是吩咐过,我睡觉时屋里都用窗帘遮住么。” 窗帘晚上都是拉着的,但在早上日出后就要挽起,这是俞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用意是督促子孙勤勉多劳,闻鸡起舞。俞宪薇先前几日因为风寒修养而贪睡才吩咐下人到睡醒时再挽起窗帘,但昨夜大夫说她风寒已然痊愈,所以今晨宫粉自作主张照旧将窗帘准时拉开。 她自认为并没有做错,况且现在是听到俞宪薇的惊呼而特地过来抚慰的,一番好心却被兜头一顿训斥,宫粉顿时心生不满,但俞宪薇是她的主人,这不满不能浮在面上,她只得咬了牙,起身去拉帘子。 俞宪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不必拉了,我这就起床。” 宫粉腹诽了一句小人多事,收了脚步,过来帮俞宪薇穿衣。 俞宪薇见她手上拿来一条绣百蝶穿花的石榴红绫裙,只觉那颜色如火,实在刺眼,忙摇头道:“换一件。” 宫粉愣了一下,耐着性子劝道:“等会儿家里就来接了,穿红色显得喜庆。”因为染上了风寒,刚刚随父母抵达老家的俞宪薇被安置在城外庄子上稍住几日,等到病好再正式回府。 俞宪薇撇开头:“我不穿红色。”低头间,眼前闪过火海之外俞明薇一袭白斗篷的窈窕身影,便又添了一句,“素色也不穿,这些颜色都锁起来放着吧。” 宫粉皱眉看着俞宪薇,不明白姑娘这几天怎么好端端突然别扭起来,以前她都是很省事,俞明薇穿什么她也跟着穿什么,反正是双胞胎,穿成一模一样也是很理所应当的事。 因为俞明薇喜爱素雅清淡的颜色,所以连带着俞宪薇也有不少这些颜色的衣裳,如今一说不穿,只怕大半的衣裳都要锁起来了。 宫粉觉得她无事生非,索性抱着衣裳道:“那姑娘想穿哪一件?”行李大半都还锁在箱子里,她可没这个耐心去开了箱子一件件翻出来给俞宪薇过目。 俞宪薇想了想,道:“我记得新做了一件青绿绣忍冬卷草纹的百褶纱裙,就穿那个吧,上衣就穿葱黄金宝地织锦的,也不会显得不郑重。” 她之所以记得这两件衣服,是因为她穿这两件衣裳好看,被来做客的夫人太太夸过一次,但后来俞明薇的那□脏了赏了丫鬟,她也不好再穿,只好收拾起来放在箱底。 宫粉怔了一下,俞宪薇之前从没有自己选过衣服,从来都是跟着俞明薇,或者任下人挑选,宫粉今天索性让俞宪薇自己选,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她竟挑得有模有样。宫粉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不由更是气闷。忿忿地取了衣裳来给俞宪薇穿了,又叫小丫头洒金在旁边伺候,宫粉自己找个由头出了屋子去外面撒气。 俞宪薇瞥了眼她的背影,并没有吭声,宫粉是小古氏身边孙妈妈的女儿,仗着亲娘有点脸面,她也颇自命不凡,很有几分脾气。半年前她被调来自己身边任大丫鬟。 俞宪薇微沉下眼,以前的她待宫粉十分宽厚。三年之后宫粉外嫁给了一个管事,跟着丈夫在外面经营俞家产业,俞宪薇还常常托人送些东西给她,以示主仆不相忘。 后来睿王兵乱,她和家人失散流落在外,遇上一身富家娘子装扮的宫粉,当时她饿了三四天,虚弱不堪,在难民堆里微弱叫着宫粉的名字请求帮助,但宫粉只是回头淡淡瞟一眼,转身没事人一样上了马车走了,若非一个老婆婆让了一块硬馒头给她,只怕俞宪薇那天就已经饿死了。 自从火灾后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时第一次随父母从任上回俞家老宅的时候,两天下来,风寒和心绪双重痛苦煎熬下的俞宪薇开始忍着颤心的不适回忆往事,百思之下也想不明白宫粉为什么会那般绝情,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素日还算亲厚的双胞胎妹妹会突然恶语相向,甚至要烧死自己。 难道就像俞明薇话中所说,自己和她不是亲姐妹?小古氏也不是自己母亲? 那么,俞家六小姐俞宪薇到底是谁?谁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俞家三老爷双胞胎女儿中的一个?自己的身世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为什么最终要遭遇那样的焚身之苦? 这一切秘密的答案就在俞家。 “姑娘,姑娘。”小丫鬟照水匆匆跑进了屋子,满脸喜气洋洋,“家里来人了,要接姑娘回府呢!” 3第二章 再回俞府 荆城俞家子孙世代出仕,能读书亦善经营,绵延百年下来,已成为荆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城中一条宽阔大街据说就是前代一位俞家族长出资修筑,取吉庆有余(俞)的谐音命名为吉庆大街。俞家老宅就在这吉庆街上,锦绣朱门,巍峨府第,看着十分气派考究。 这日上午,一辆华丽的彩络马车缓缓驶入俞府侧门,到了二门外,马车停下,先跳下一粉一紫两个丫鬟,放下车凳后,两个丫鬟从车中扶下一个□岁的小女孩。 二门上等着的赖妈妈带着几个人围了过来:“姑娘。” 扶着俞宪薇的小丫鬟照水很古怪地察觉到自家姑娘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她有些疑惑地看过去,低声道:“姑娘……” 俞宪薇撇开照水的手,独自慢慢走上前,用最大的自制力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赖妈妈。” 赖妈妈身边一个穿玫红比甲头上插着嵌宝珊瑚珠金簪的大丫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俞宪薇一番,笑道:“这位就是咱们六姑娘了吧。” 赖妈妈忙笑道:“正是呢。”又对俞宪薇道,“这是老太太屋里的珊瑚姑娘。” 俞宪薇略点了点头:“珊瑚姐姐。” “姑娘客气,我可不敢当。”珊瑚一笑,一路说笑着,引了俞宪薇一行人往俞家正房而去。 最初的俞家主宅本是个四四方方的五进院落,高屋敞轩,层次分明,屋后还有一片大花园供人游乐,极舒服自在,到后来子孙繁盛,屋子不够住,便将周围的地买了下来,以主宅为中轴,两边各建了两座三进小院,主宅后还有一座,共仁义礼智信五座院子,每座院各有跨院,互相有穿堂走廊相连,这样,既显得各自独立,又能彼此联系,而居中的大家长则能欣慰享受子孙环绕的乐趣。 现如今俞家三代同堂,主宅正房里住着大家长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东北院、东南院分别住着大老爷和二老爷两家,俞宪薇一家则分在西北院,西南院本该住着六老爷俞宏岓,因他尚未娶亲又参军出征在外,院落里只留着些下人和几个通房妾侍守屋子。 俞宪薇曾在这里生活了六年,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但此时她只是一个刚回家门的小孩子,能做的只有抿紧嘴巴看着眼前的路,并不多问一字。珊瑚见她神情自若,见到家中富丽也并未新奇地四处张望,显得很是稳重,不由心里暗暗称赞。 过了一处穿堂,甬道尽头是五间大正房,珊瑚引着俞宪薇往东次间走,到了门前,一个小丫鬟笑着打起帘子,口中笑道:“六姑娘来了。” 迎面便是韵远悠长的沉香香气,香味并不浓重,甚至并不完全是从地上摆着的紫铜狻猊香炉里氤氲而出,这香气也来自墙壁、房梁、屏风、座椅、地衣甚至来往的每一个人身上,这是经年累月的熏陶沉淀而成,就如同古玉上被摩挲出的圆润包浆,承载着岁月和历史,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证明。 屋内花团锦簇,当中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身边,各色穿锦着绣的太太和年轻姑娘们济济一堂,气氛融洽和谐。 见她进来,众人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这就是咱们六姑娘呀,真是好模样儿,弟妹好福气,膝下这一双女儿都是粉雕玉琢,叫人羡慕得紧。”二太太王氏快人快语,当先笑了出来。 坐在她下首的小古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仍旧温婉笑道:“二嫂谬赞了,二丫头和三丫头两个,端庄秀美,我也喜爱得紧呢。” 听上去只是普通的礼节往来,但听到王氏耳中就多了重意思,她亲生的只有一儿一女,二老爷另有一双庶出的儿女,虽然名义上都要叫自己一声母亲,王氏平素就不喜欢别人将庶子庶女和自己亲生的儿女相提并论,小古氏这话正犯了她的忌讳,王氏心中颇为不喜,但碍于此时情形,不能发作,只得按捺下来。 小古氏也不多理睬她,起身走过来携了俞宪薇的手,慈爱笑道:“宪姐儿,跟母亲去拜见老太太。”她身边,年方八岁的俞明薇也跟了过来,眨着一双明秀的眼睛看着俞宪薇:“姐。”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再次见到这个害死自己的人,俞宪薇心绪仍是复杂,再看着小古氏尚年轻柔婉的脸庞,想到自己在冰冷江水中苦苦挣扎时前方那绝情远去的船,俞宪薇心中苦涩难言,她心慌意乱地错开眼,胡乱点了点头,跟着小古氏走到俞老太太古氏面前,丫鬟翡翠已经放好一个四喜如意云纹锦锻的垫子,小古氏笑道:“宪姐儿,快给祖母请安。” 俞宪薇依言下跪,俯身道:“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俞老太太看着地上伏跪的小孙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脸上并没有表现得多亲昵,只是面容微微柔和了些,颔首道:“回来就好。”又命丫鬟送上见面礼,水晶捧过来一个雕花填漆小托盘,盘中是一个精巧的百合花缀珍珠荷包。 俞宪薇双手捧起荷包,再叩首道:“多谢祖母。” 俞家大太太闵氏常年在城外庵堂里住着茹素礼佛,此时并不在家,小古氏便引了俞宪薇拜见二太太王氏。 王氏笑吟吟受了她一礼,从腕上褪下一个紫玉镯子亲手塞到俞宪薇手中,又笑道:“这丫头大方又懂事,和她二姐姐小时候简直一个模样。” 王氏握了她的手犹自夸赞,笑语如珠,几乎有些夸张得过分了,俞宪薇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异常,王氏对初次见面的自己太过热情,这和她平日巴高望上争强好胜的性子太不相符了,俞宪薇努力回想上辈子回府时的情景,但当时实在年幼懵懂,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古氏和王氏两个私下很是不对付,事故频出。 俞宪薇有些地警惕地听着王氏的话,悄悄观察四周的动静,果然发现俞明薇似有些不自在,在小古氏身边咬着嘴唇看向王氏和自己,泫然欲泣,而小古氏也微微沉下了脸,再联想到王氏话里话外都在夸自己,却一字都不提身为双胞胎妹妹的明薇,这分明就是在捧一个踩一个,虽是夸自己,却也是在当众打明薇的脸。只是王氏刁钻,说的都是夸赞的话,明面上看不出错来,小古氏也不好反驳。 而俞老太太则是在主位上慢条斯理饮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并不多置一词给侄女兼三儿媳解围。 虽然已经对这些亲人彻底绝望,也不再奢求他们的亲情爱惜,但这并不说明自己愿意被他们当枪使。于是俞宪薇将目光投向旁边几个华服少女。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瓜子脸少女和她视线相触,便友好地笑了笑,起身走过来,对王氏道:“瞧二婶婶开心的样子,也不怕二妹妹吃醋。” 王氏话一噎,瞥了旁边坐着的女儿一眼,果然见她嘴嘟得老高,很是不满的样子,王氏这才讪讪地停了话,那少女趁机将俞宪薇拉了过来,又对俞老太太笑道:“我带妹妹下去说说话儿。” 俞老太太对她倒是笑得和蔼可亲,点头道:“去吧,你们几个姊妹是第一次见,正该好好熟悉熟悉。” 于是这少女便拉着俞宪薇去了博古架内的梢间,其他女孩也跟着鱼贯而来,俞明薇落在最后。 进了屋子,这少女先是笑道:“我是你大伯父家的元薇大姐姐。”又把其他几个姐妹一一介绍了一通,最后招手把俞明薇叫到跟前,仔细端详了两人一番,却又笑了。 二房的庶女三姑娘俞柔薇忍不住问:“大姐姐笑什么?” 俞元薇道:“我是觉得六妹妹和七妹妹本就是一胎所生的双胞,若不是衣裳不一样,我可分不出谁是谁呢,都是这么冰雪可爱,怪不得二婶婶喜欢得什么似的,但三婶婶定是心头宝一般一个都舍不得的。” 其他几人闻言,仔细看了看两个小姑娘,果然是身量相仿,容貌极像,又都梳着双抓髻,插着珊瑚珠的小饰品,看上去就如同一根枝头并蒂两朵花儿。 俞宪薇有些不以为然,她知道幼年时的自己和俞明薇的确相像,说是双胞胎也不会有人怀疑,只是再过两三年俞明薇脸容慢慢长开,纤长淡雅的美人模样初露端倪,而自己虽也开始抽条,比俞明薇高出半头,却还是珠圆玉润,人人都说俞家六姑娘不如七姑娘漂亮,还有影影绰绰的话说六姑娘长得不像三太太,自己那时认定小古氏是生母,纵使听了一句半句闲话,也只当成笑话过耳就忘。如今想来,这双胞胎的说法真真像个笑话。 俞宪薇微蹙着眉神游天外,俞明薇却是脸皮薄,被看红了脸,低头羞涩道:“大姐姐……”其他几人都笑了。 俞元薇虽是庶出,但排行居长,在俞老太太那里又受宠,生母还诞下了大房唯一的儿子俞善玖,有这几重缘故,俞元薇在府中地位便如嫡长孙女一般尊贵,隐隐是小一辈女孩中的领头人,有了她这番善意的夸赞打趣,俞明薇脸上郁色渐霁,浅浅一笑。 俞华薇站在一边,见几个姐妹都环绕着俞元薇,俨然便众星拱月的架势,自己站在这里却是落了单,她心中不忿,却不好指责别人,便瞪了庶妹俞柔薇一眼,没好气道:“笑那么大声做什么?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来了,身为俞家女儿,连这点教养仪容都没有就敢成日家出来晃悠,你倒是随心所愿了,丢的却是我母亲的脸。” 4第三章 姐妹相争 本来和煦的气氛陡然一僵。俞柔薇听见这莫须有的职责,顿时又气又羞,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俞元薇看不过去,也不喜这话里指桑骂槐的阴阳怪气,便上前握住俞柔薇的手,回头低声斥道:“二妹!你怎能这么说三妹。” 俞华薇得意地瞥了她一眼,脆生生道:“大姐不必多说,我只是遵从大姐素日的教诲,时刻记得提点庶妹注意仪容,今日在自家人面前倒也罢了,若他日在宾客面前也失仪了,岂不是让我这个做嫡长姐的很没有面子?”这话不但含沙射影指责俞元薇多管闲事,还暗暗嘲笑了一通俞元薇的庶出身份。 俞元薇纵有万般骄傲,但这庶出二字却是她心中最深的痛脚。俞华薇以前常拿这事笑话俞元薇,但后来被俞老太太听到,狠狠训斥了俞华薇一通,不许再提嫡庶之分,她不敢再当着长辈们的面提及,但背着人却依旧不改初衷,并引以为乐,而且她拿准了俞元薇顾惜名声不肯告状,更加肆无忌惮。 俞元薇脸色一白,也带了恼意:“二妹,我们是骨肉至亲的姐妹,何须这般夹枪带棒。” 俞华薇见她竟动了怒,心头一惊,不由暗自懊悔不该在新来的妹妹面前落她的面子,叫她下不来台,果然逼急了她,去隔壁告上一状,丢脸的就要变成自己了,于是俞华薇撇开脸,又将矛头指向俞柔薇,皱眉喝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传我的话,你的教养嬷嬷教养不当,革了这个月的月例,再叫她好好教导教导,你就关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学,什么时候学好了再出来见人!” 俞柔薇被骂得脸上血色全无,雪白的牙齿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双眼中泪珠盈盈欲滴,俞华薇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俞柔薇被吼得一哆嗦,似回过神来,忙忙地拂开了俞元薇的手,用帕子捂着脸,低着头带着丫头走了。 旁边的俞明薇早在俞华薇吼出第一声时就有些被吓到,她自小是在三老爷俞宏屹和三太太小古氏的千娇万宠中长大,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就是同胞姐姐俞宪薇都远不如她得宠,家里从上到下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毫不留情地呵责训斥,看到大姐和二姐几乎要吵起来,三姐被骂得要哭,再想到前几日二姐还和自己闹过别扭,万一她要迁怒自己……俞明薇悄悄拉住旁边俞宪薇的手,似在寻求保护:“姐姐……” 俞宪薇的手冰凉如雪,姿势僵硬,被她一碰就下意识要甩开,俞明薇忙用力握住,两只眸子可怜兮兮看着同胞姐姐,哀求道:“姐……”她很清楚,此时丫鬟们都在旁边,若真有个什么推搡,能护住自己的只有俞宪薇。 俞宪薇冷冷看着她,缓慢而坚定地将她的手拨开,俞明薇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怒色,却见姐姐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微微往前半步,身子恰好遮住了自己。俞明薇这才满意,伸手拉住姐姐上襦的后襟,从她肩头探出小半张脸来看前面的情景。 俞宪薇只觉得后襟被她拉住的地方生出无数火蚂蚁爬向全身,几乎要炙伤皮肉,十分恶心不适,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拒绝幼小孩童的要求,只得咬牙忍了。 好在俞华薇虽蛮横些,也还是大家出身,如今年岁渐长,自持身份,也不屑和人动手,所以俞明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眼见俞柔薇离去,俞华薇自己在这场争斗中算是占了上风,她也不恋战,眼角一弯,换了一副甜蜜蜜的笑容看向俞元薇:“大姐你瞧,教导妹妹也要宽严相济才好,若一味容忍宽待,指不定底下妹妹们年少顽皮,生出许多麻烦事来。” 俞元薇沉着眼看了她一眼,轻轻咬了咬唇,淡淡道:“妹妹知道就好。”说着,自拉了俞宪薇和俞明薇两个去旁边坐了玩笑,明显带了抚慰之意,竟似浑不将方才的龃龉放在心上,旁边的三房庶女俞秋薇也跟着说几句玩笑。 俞华薇闹了一场,刺了俞元薇一通,已然满意,也不在意自己面前冷清,况且那几个小的庶的也不在她眼里,于是她见好就收,自顾自含笑在一旁坐了吃点心。 不多时到了中午,就在旁边屋子里摆了饭,几个姑娘从梢间过来,俞老太太看了一眼,问:“三丫头怎么不见了?” 几个姑娘都看向俞华薇,俞华薇毫无畏惧,反对着俞元薇微微挑了挑眉头。俞明薇在底下看得清楚,以为俞元薇绝不会忍受这口气,定会趁机说明情况,便满心等着要看俞华薇受训。 俞宪薇在一旁看到她唇边不自觉现出的一丝冷冰冰的讥笑,便淡淡垂下眼,她从小到大只当妹妹是个清冷高傲的女子,一向都爱护有加,就怕妹妹受了欺负不肯对人诉苦,谁知今日竟发现这许多苗头,完全和脑中记忆南辕北辙,这世上有哪个清高女子会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只怕是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吧。 俞元薇脸色微白,对俞老夫人笑道:“三妹妹身子不适,所以先回屋休息了,特让我向祖母告罪呢。” 俞老太太在几个女孩脸上扫了一遍,见俞华薇脸上得意,俞秋薇瑟缩,俞明薇却是一脸愕然,眼中还有几分愤愤不平,俞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怎会连这一点小事都看不明白,但既然女孩们自己不挑明,她也不会多事去干涉,便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用管她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说罢,视线停留在俞宪薇身上,见她面无表情,似毫不关心身边事,又联想方才初见面时她也是这个表情,俞老太太不由生出不喜,心道这女孩是个冷心冷情不值得疼的,便越发觉得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果然是没有错的。 俞老太太生于富贵,又是大长辈,压根便没有因为顾及小辈而遮掩自己情绪的习惯,行动就带出喜恶来,比如说前几日俞明薇回家,她就特地将小孙女叫到身边坐下,先是嘘寒问暖,后又问明她爱吃的食物,特地吩咐厨房做来,最后用饭的时候也特地越过长幼次序将俞明薇放在身边,还令自己的贴身丫鬟给她布菜,这些都是俞老太太这个长辈宠爱晚辈的表达方式。但今天,面对俞宪薇这个病了几天才回来的六孙女,这些宽待一样也没有。 俞宪薇刚回来,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宽待的例子,但旁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了别的计较,无形中对这个三房的长女看低了些。 饭后老太太要午休,众人便散了,小古氏带着两个女儿回了自家院子,俞明薇握着母亲的手,边走边回头叮嘱俞宪薇:“家里可大了,姐姐要记路,可小心别走丢了。” 俞宪薇在后面,轻轻嗯了一声。 小古氏微微皱了皱眉,脚步慢了半拍,扫了身边赖妈妈一眼,赖妈妈会意,点了点头。 待到了三房所住的院落上房,正中堂上挂着宽礼居的匾额,小古氏日常起坐的就在旁边次间,今日陪着说笑,饭时又在俞老太太跟前立了许久规矩,她有些疲乏了,斜靠在软榻上命小丫鬟捶腿,又接过一盏茶饮了几口润喉,方慢慢问跟着俞宪薇的丫鬟:“姐儿的东西都跟着运来了?” 宫粉忙道:“小的亲自收拾的,都跟着运来了,如今杂物箱子都堆在西厢房南屋里,卧室里被褥和日常使的东西都陈设好了。” 小古氏缓缓颔首:“你是个细心的,姐儿由你照顾我很放心。”宫粉一笑,自觉面上很有光彩。 小古氏又对俞宪薇道:“宪姐儿还小,就跟着母亲住在上房吧。”俞明薇正挨在她身边玩一个细巧的黄金九连环,闻言不由抬头看了小古氏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俞宪薇。 俞宪薇站在地上,福了福,道:“都听母亲的。”俞明薇抿了抿唇,将九连环丢到一边,索性榻上软垫厚实,她动作并不大,也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引人注目。 小古氏看大女儿神色淡淡,似恹恹不振,便多问了一句:“宪姐儿怎么今日懒懒的,都不爱说话了。” 话音未落,帘子一掀,三老爷俞宏屹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一抬头看见地上站着的俞宪薇,不由眉头微沉。 小古氏已经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老爷终于回来了,这可都忙了三天了。”俞明薇也笑盈盈走到父亲身边。 俞宏屹看见小女儿,面色柔和起来,笑着抱起她,问:“明儿这几天读了什么书?吃了些什么?” 俞明薇恬淡笑着,一一回答了。俞宏屹见她对答流利,条理清晰,不由更加欢喜。转头看见俞宪薇,方想起进门时想问的话,就对小古氏道:“宪姐儿在这做什么?” 小古氏笑道:“宪姐儿今日刚回来,已拜见了老太太和二嫂,如今该是分派住处,我已经安排她住在西厢房明儿的隔壁,屋子都布置好了。” 俞宏屹眼中闪过一丝阴沉,道:“西厢房只有四间屋子,住明儿一个都不够,宪姐儿是姐姐,怎么好和妹妹争。” 小古氏愣了一下,又道:“那住到北跨院去吧。”这座宽礼居西边带了南中北三个独立的小跨院,是给主人的子女预备的,北跨院相对来说更靠近正房一些。 俞宏屹没有同意:“北跨院留着以后给明儿住,宪姐儿就住南跨院吧。”话是这样说,但俞宏屹的真实想法,北跨院必定是更想留给嫡子住的,夫妻多年,小古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膝下无子更是她心中痛脚,亦不能挑明,便忍下淡淡苦涩,只装作不知,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去南院看过,那里种着数株梅花,恰好宪丫头喜欢梅花,那院子就像是特地给她准备的一般。” 俞宪薇毫无意外之色,低头福身:“多谢父亲母亲。” 小古氏见她今日面上无笑,怕俞宏屹见了更加不喜,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宪姐儿先下去收拾屋子吧,赖妈妈也一同去,看姐儿缺了什么尽管来上房取。” 几个人应着,退了下去,俞宪薇还未出屋子,便听到俞宏屹笑道:“爹爹这回去办事,看到几本前朝孤本,猜明儿定会喜欢,都买回来了。”俞明薇一声欢呼,笑道:“爹爹最疼明儿了!” 5第四章 新院旧人 从宽礼居到南跨院颇有一段距离,从后门穿堂过一段长廊,再沿着内巷走一段路,路过北、中两个跨院的门,便到了南跨院后门。 俞家虽在荆城繁衍数代,但人口并不如大家长初始预计的那么繁盛,仁义礼智信五个大院全都住满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些附带的跨院更常是空空无人。比如俞宪薇将要住的这座南跨院,往前六七十年都是空屋子,虽然常有人打扫,但毕竟少了几分人气,墙壁家具里长久蕴积的阴湿潮气叫人十分不适。 因为俞宏屹是临时给俞宪薇分配的这处住所,小古氏事先没有收拾准备,下人们此时便都忙着开窗焚香,熏去潮气,刚入住宽礼居时,小古氏命人将每处院子对着物品清单查看过一遍,将损坏虫蛀的家具物品记录下来,找二太太统一更换过了,如今赖妈妈只需带着人各处再检查一番,记下缺少的锦垫挂帘香囊等细巧物品,稍后由正房送来便可。 这南跨院有三间正房,东面带着两间小耳房,西边连着蔓延了整院子的梅树,东院处有个荒废了许久的石头砌成小池,里头池水深绿浑浊不见底,游廊曲折自梅林而出,连通大门、正房和后院,虽各处房舍都有些油漆斑驳,若修整好了自可凭栏赏梅观鱼,自有一番乐趣,后院里一架葡萄,两株有些年岁的西府海棠,隐着下人住的五六间西排屋,东边后门出去就是方才走来的路。 底下人忙忙碌碌,俞宪薇知道小古氏从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粗心留下话柄,便带着照水绕了院子看了一通,停在西廊下看梅树,如今是深秋,满树绿叶,尚不见梅开暗香来的景致,但绿叶下虬曲苍劲的枝干仍显出横斜疏瘦的品格。 照水年纪还小,憋不住话,看着满院的绿叶子无甚新奇,便悄悄和俞宪薇叹道:“姑娘,今天二姑娘看起来可真凶呢。” 俞宪薇看着她,含笑叮咛道:“那你记着以后千万不可招惹二房的人。” 她对照水满心感激,当日荆城兵乱,俞家主子们抢着马车逃难,若不是照水她们几个抡圆了胳膊推开别人帮着她挤上车,只怕她连俞家门都出不了,但因车少人多,照水她们没法上车,却都流着泪保证自己会去城外庄子里躲避灾乱,当时时间紧迫,不待话说完车夫便甩开鞭子赶车,俞宪薇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也只看到尘土中照水几人模糊变小的身影。 再后来她从水中被人救起,也曾打听过荆城的情形,却因兵荒马乱,谁也不能说个分明,纵然再见到俞家人,也无人知道这几个丫头的下落,乱时人如浮萍,命贱不可惜,今生今世再遇上,定是要好好待她们,决不能再让上辈子重演。 “姑娘,姑娘。”照水疑惑喊道。 俞宪薇回过神来:“你叫我做什么?”却也暗暗警醒,这几天,遇到这些人,她总忍不住陷入回忆中,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照水低了头,扭着手,扭扭捏捏道:“我娘让人给我捎信,说想来姑娘房里伺候。”她是俞家家生子,但家人很少,除了一个在庄子上办差的叔叔,就只剩浆洗房里的寡母江嫂子。自从一年前离开俞家老宅去往俞宪薇身边伺候,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了。 照水很老实,觉得这话说出来怕俞宪薇误解,忙解释道:“我娘不是想偷懒捡轻省的活,她来这里,上夜打扫干粗活都好,就是……就是想就近看看我。” 俞宪薇一笑,却又有些苦涩,她哪里不知道江嫂子的怜女之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后的俞宪薇必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糊涂隐忍地过日子,磕磕碰碰一定不会少,跟着她的人也不会如随旁的小姐那样风光。 于是,她略一沉思,道:“这话先不提,我今儿晚饭后给你一晚上假,你回去见你娘,再问问她,如果她还想进来,你明日再和我说。” 想必到了今儿下午,俞六姑娘不受老太太和三老爷待见的话就会传遍整座俞府,自来下人们都明白跟着不受宠的主子是没有出路的,若江嫂子知道事情后心绪有了变动,俞宪薇也不会责怪。 照水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俞宪薇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只管去问问你娘就是了。” “姑娘。”宫粉带着人,抱了俞宪薇的铺盖和用品走进院子,问道,“姑娘想住哪间屋子?” 俞宪薇扫了一圈这间小院,虽然院小人少,但在这院子里,她是可以做主的。 于是俞宪薇指着东屋道:“住那里。书本笔墨纸砚放到西屋。耳房就做茶水间。”又道,“你和洒金、照水住后院,房子多,一人一间吧。” 赖妈妈恰好收拾了东西出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小小年纪,分配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俞宪薇笑笑,并没有接话。 赖妈妈见状,对照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退了下去。赖妈妈这才凑近俞宪薇,清了清嗓子,道:“论理姑娘大了,小的不该多言。只是太太实在事多,有些事关照不到,我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就舔着脸多句嘴。” 俞宪薇看着这个杀害自己的仇人,距离太近,连赖妈妈脸上几块褐色斑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极力遏制着想要冲上去抓破那张可恨脸孔的冲动,衣衫下的身体一阵冰冷一阵火烫,手指颤抖不停,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道:“妈妈请说。” 赖妈妈点了点头,带了几分严肃道:“姑娘身为七姑娘的姐姐,对待妹妹应该和颜悦色处处容让才对,怎么今日见姑娘竟摆起架子不理睬她,七姑娘向来注重姐妹情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想着先分姑娘一半,可姑娘竟对她这样冷淡,这叫她心里该多难过。” 俞宪薇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却只能死死咬住唇不发泄出来,低了头,半晌,艰难地轻声道:“妈妈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赖妈妈见她这样痛快承认错误,便满意点头道:“姑娘和七姑娘是双生姐妹,更该好好照顾她,对她比别人还亲近才好。” 俞宪薇简短道:“是。” 因为俞宪薇向来是个淳厚善良的孩子,从不会阳奉阴违,赖妈妈也不疑有他,和缓了脸色笑道:“这样再好不过。”又道,“这几间屋子里缺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回头就给姑娘送来,太太看姑娘住得远,心里怜惜,吩咐我把宽礼居的事都放下,先帮姑娘收拾齐整了。”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多谢母亲了。” 下人们手脚麻利,已经将衣箱和家具布置停当,赖妈妈又交代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正房院子里,俞宏屹匆匆回府一趟,梳洗更衣后又出了门,小古氏正在床下教俞明薇读诗,见赖妈妈进来,便问:“六丫头那里都安排好了?” 赖妈妈忙道:“齐齐整整,很像个样子了。就是一些散碎物件还缺。” 小古氏点头道:“你去安排吧。”赖妈妈自去办事,俞明薇看她出去了,回头对母亲道:“娘亲,姐姐一个人住,会不会怕黑?” 小古氏笑道:“明儿不必担心,你姐姐比你大,不怕的。” “嗯。”俞明薇点了点头,又道,“姐姐比我强多了,也比我会挑衣裳,我要是像她那样能提前知道,也就不会和二姐姐撞衣衫惹她生气了。” 小古氏一愣,这才回想起回府前给这一对女儿做了两条一样的石榴红绫裙,也事先交代过这衣裳是特地做了回府时穿的喜庆衣裳,她先前并没有传话让更换衣裳,怎的今日俞宪薇却没有穿。小古氏脸色微沉,小孩子平时穿什么她不介意,但如果毫无预兆地违背她的吩咐,这一点却实在可气。 她不愿在乖巧的小女儿面前说这些,便按捺下心思,想着等会儿再去问下人,现下先安慰小女儿:“明儿是好孩子,聪明懂事,读书写字比姐姐强多了,谁敢说你不如她?” 俞明薇更为怏怏不乐,放下手中书本,垂着眼睫像只乖巧可人的小兔子:“可是今天,大姐和二姐吵架,我害怕,去拉姐姐,她却甩我的手,——是不是姐姐也觉得我不好,所以不想和我一处。” 小古氏心头大怒,忙安慰了女儿几句,又道:“宪姐儿这么做实在不像话,娘会好好教导她的。” 俞明薇忙拉住她的手,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娘,我没有这样想,只是……只是觉得有点伤心。您千万别骂姐姐,她或许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讨厌我。” 小古氏见不得女儿伤心,忙不迭安抚她,心里却将对俞宪薇的心更阴了一层。 最后母女两达成协议,小古氏不会去责骂俞宪薇,而俞明薇保证以后受了委屈都要及时告诉她。说笑半日,俞明薇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丫鬟下去吃点心。 这里小古氏阴沉着脸想了半晌,俞明薇是她心头肉,任谁都不能碰一下,但俞宪薇却是个棘手的,若是动手重了,老太爷老太太俞宏屹这三个人就算脸上不在意,心里只怕也会有了疙瘩,觉得她太狠了些。这慈母的名声建起来不易,要毁掉却是容易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两个厉害些的嬷嬷代她去管教女儿,这样纵严格些也与她无关。只是如今平白无故没有由头,嬷嬷的人选也是空缺,还得要先选定人,等着合适的时机送到俞宪薇房里去。 小古氏打定主意,便将这事记在心里,先吩咐孙妈妈叫宫粉看严了俞宪薇,又请了俞宏屹的乳母秦嬷嬷常去南跨院关照关照。更下定决心一个月后跟着俞宏屹去上任时定要想办法把俞宪薇留在老宅才好。 6第五章 不是母女 忙了大半个下午,南跨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赖妈妈早将各色细巧小物件送来,各处都用上了,但不知为何,无论绣帘、香囊、床帐、窗帘乃至各色弹墨椅锦背的底色全都是鲜艳的红色,大红、石榴红、海棠红、银红、紫红,各色红巧妙布置在屋里,和新房那种满屋通红不同,既层次分明,又十分欢快活泼。 俞宪薇的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十分抗拒和火焰一样的颜色,这是火海的烧灼镀在她灵魂深处的烙印,带着皮焦肉烂的臭味和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惧。 俞宪薇的目光在这些红色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宫粉身上。 她重生不过数日,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喜好的改变,这样刻意地送来她厌恶的东西,必定是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而这个透露风声的人除了宫粉不做第二人想。 宫粉察觉到俞宪薇的视线,自然明白是什么原由,却仍旧没事人一般往床头挂鲤鱼戏莲的紫红蝴蝶型香囊,最后还伸手理了理大红的穗子,笑着问俞宪薇:“姑娘你看,这香囊好不好看?” 俞宪薇看着她,眼中愠色渐渐沉下去,浮起一片淡淡笑容:“好看,颜色和样式都很喜庆。” 从前的俞宪薇,为了做个好女儿、好姐姐,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在那时的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母女姐妹之间和睦温馨来得更重要。 宫粉见她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之前姑娘挑剔穿着不过是在闹别扭,如今雨过天晴,理所应当该回复当初,便笑盈盈道:“这可是赖妈妈特地从箱子里翻找出来配上的呢,咱们刚回府,正该用些喜庆的颜色。若是太素净了,倘或哪位太太姑娘来姑娘屋里坐坐,看着也不像。再者,七姑娘屋里布置也是这样呢。” 果然不愧是孙妈妈一手□出来的人,拐弯抹角、话中藏话的本事可一点都没丢下,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俞宪薇再不识抬举,那就是故意找事,作践赖妈妈的好意,身为姐姐还不如妹妹懂事。 俞宪薇垂下眼,笑了笑:“这样很好。” 宫粉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又服了软,心头不由微微得意,又道:“太太还说了,姑娘今天表现得很好呢,她脸上也有光彩。如今老太爷病着,老太太不让大家说生病之类的字眼,说晦气,所以虽然众人心里都关心姑娘的病,但却都不好问出口,但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很关心姑娘的,送了很多补品来,太太还让每天送一盏银耳燕窝粥给姑娘补身子。太太待姑娘这么好,姑娘也要好好听话才是。” 这就是小古氏的高明之处,她总能心思细腻,体贴到各种旁人或许会忽略的细节,说的话也总能暖人心,所以上辈子不论下人们说多少闲言碎语,或者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却总还固执地认为母亲心里是有自己的。俞宪薇自嘲一笑,胡乱应了。 不多时,小古氏差人来唤俞宪薇去上房用晚饭,她便带上宫粉往前头去了。 西次间里小古氏正在和俞明薇说话,小姑娘已经换了身衣裳,上身是秋香色缂丝小袄儿,下面是湖绿色的蜀锦暗金纹襕裙,绣着半谢的木芙蓉,和俞宪薇这一身葱黄青绿倒十分相像,但看上去更显雅致。 俞宪薇看着那裙子上的花样,不由生出些感慨,她上辈子曾听家里妈妈们讲过,俞家是百年世家,早年也曾出过几个二三品的大员,盛极一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家中事事都有讲究,比如女眷们穿衣着裳,一日内,便是不见外客也需换三次衣裳。 晨起时是清新颜色的衣料,上头若绣的是花朵,则应是花骨朵儿,带着些许晶莹露珠,到了中午时分就是颜色艳丽,花儿满满绽放,蝴蝶蜜蜂穿戏其间,若到了晚上,则换上略暗的颜色,上头的花也是半谢。早午晚各有不同,而一年四季则以时节花卉区分,顺时应景,更显考究。 更有衣食住行上种种的派头规矩,庞杂繁冗,不胜枚举。 但是这几十年来,从俞老太爷的父辈们开始,俞家已经许久不曾出过一个为官做宰的人,庶务经商也是一般,家里底气不足,规矩也渐渐淡了。好容易等到俞宏屹科举中了二甲头名传胪,又做了个六品官,六老爷俞宏岓参军入了行伍,几年下来也挣了个武将衔。 虽然都不是高品职位,但儿子们文武双全,又有百年积淀的财富家底做基石,俞家门第到底振作了些,各色规矩讲究又重新捡了起来,但和以往的威仪尽显相比,如今这些规矩讲头不过是强作笑颜罢了。 俞宏屹合家在任上时,人少事少,又兼职位平平,来往的不过是中等人家的官眷,太讲究了反惹人非议,所以家人的规矩都不大,后来回了家,这一套一套的规矩尚需适应,俞明薇自有小古氏细心打点,俞宪薇跟前只能靠几个丫鬟婆子提点,虽然小古氏精心吩咐了许多话,但下人们心知肚明六小姐不是个得宠的,惫懒心一起,总有些不到之处。衣着行为在一两个月内惹人笑了好几次,俞宪薇颇为自卑,渐渐不爱出门,在家中几年,几乎是缩在南跨院足不出户。 “宪姐儿,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小古氏含笑招手道。 俞宪薇回过神,才发现俞明薇已经站起身,眼睛一眨一眨疑惑地看着自己,俞宪薇目光无意间和她相触,便想到大火中的场景,身子一颤,微微有些慌乱。 小古氏看她似乎不对劲,忙柔声问道:“宪姐儿,这是怎么了?” 俞宪薇看着眼前这张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的脸庞,即便是彼此容貌没有半分相似,她以前也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和小古氏之间的血缘之亲,即便是父母明显偏心妹妹,忽略自己,她也只是自我安慰道手指尚且有长短,一胎所生的姐妹,小的得宠些也正常。 正因为如此,纵然遭遇了落水被家人遗弃的经历,她还是想找到母亲和妹妹,为的是不让她们以为自己死去而伤心难过。谁知母亲和妹妹回报给自己这一番心意的,是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如果俞明薇不是她的同胞妹妹,那小古氏呢?到底是不是她的生母?如果不是,她的生母又是谁 俞宪薇已经没有心情去慢慢磨出这些事的答案,她忍耐得太久,压抑得太久,既然上辈子自己为之忍耐和压抑的一切都是错的,那如今也没什么好在乎了,快刀斩乱麻,她只在乎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她要得到这个答案。 孙妈妈在旁边,见俞宪薇脸上神色不明、忽忧忽怒,她心头转了几转,只当这姑娘又要闹情绪。孙妈妈早先听到小古氏已经让人和秦嬷嬷带话,知道小古氏想压一压俞宪薇的性子,便自作聪明地板着脸道:“姐儿该不会是想换掉屋里的东西吧,这可不好,那些都是太太精心选的,七姑娘也……”话说一半,俞宪薇脸上已是泪水涟涟,不待孙妈妈说完,她已经哭跑着一头撞进小古氏怀里。 她突然发作,小古氏吓了一跳,加之不大习惯和俞宪薇如此亲密,忙用手推她肩膀,口中道:“宪姐儿,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俞宪薇死死钻在她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无论怎么推就是不起身,眼泪鼻涕都糊在小古氏湖蓝色锦缎新衣的胸口。 小古氏脸色青了青,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却只能耐着性子劝道:“好孩子,别哭了,当姐姐的要给妹妹做榜样,怎么可以任性呢?为了一件小事哭成这样,别人会笑话的,瞧,妹妹在看呢。”说着,还取了自己的绢子亲自给她擦眼泪,很是慈爱。 往日里只要一拿出俞明薇作比较,俞宪薇便知道要维护自己做姐姐的尊严和体面,再大的事也不再计较,但今日俞宪薇一反常态,当着俞明薇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什么也不说,只闷闷地哭,小古氏劝了半日,她才抬起哭红肿了的眼睛,抽噎着道:“母亲,她们说,她们说,说我不是你生的,所以您只疼妹妹不疼我,这是不是真的?” 小古氏脸色大变,手上的绢子掉在地上,双手抓住俞宪薇的胳膊猛地将她扯开,狠狠问道:“这是谁说的?” 俞宪薇愣住了,她离小古氏很近,几乎是面对面,所以小古氏这一瞬间的所有眼神变化都看在她眼中,这眼神里有惊慌,有失措,有愤怒,有凶狠,甚至有一丝怨毒。 如果是亲生母亲,遇上年幼的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也许会发笑,会生气,会埋怨,甚至还有可能板着脸训斥两句,但绝对不会带有仿佛谎言被揭穿一般的狼狈,更不会去恨自己的孩子。 俞宪薇苦涩地闭上眼,她心底最后一丝疑问也尘埃落定了,小古氏那狠厉的眼神,微微扭曲的脸,甚至几乎抓断自己胳膊的手,都指向了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自己叫了将近二十年母亲的人,真的不是自己的生母。 7第六章 罪虚刑实 恰好赖妈妈手上捧着一盏茶进来,撞见这情景,忙喊了一声:“太太!” 小古氏一愣,缓过神来,抬头便看到旁边俞明薇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周围几人也难掩惊色。小古氏意识到自己失态,便慢慢放开了俞宪薇的胳膊,只是脸上神情仍有几分僵硬,沉着脸对俞宪薇道:“这混账话是谁教你的?” 俞宪薇有些呆滞,眼上挂着泪,却不敢再哭,听了小古氏的问话,她颤颤巍巍地转头看了宫粉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其中所含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眼见众人目光齐齐看向自己,宫粉脸都白了,她腿一软跪下来,不知所措地哭道:“太太明鉴,小的是万万不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又看着俞宪薇,急慌慌道,“姑娘你说明白,小的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宫粉一着急,话里就带了几分往日里习惯的逼迫厉色,俞宪薇打了个哭嗝,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够了!”小古氏喝道,她狠狠瞪了宫粉一眼,这丫头当着自己的面都敢给姑娘脸色看,显见得不是个好的,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派主子呢。俞宪薇向来都是省心省事的,就这几次才开始出状况,指不定就是这丫头逼反的。 小古氏冷冷看着宫粉,十三四岁的少女脸庞已经显出明艳美人的坯子,但那微竖的柳眉,吊梢的眼角总有些刻薄味道,小古氏喜欢的是纯真温厚的老实人,对这些看上去爱刁钻耍滑的美貌女孩子很有几分厌恶。 孙妈妈见小古氏脸色沉静下来,似有了定论,她不由心头大慌,忙也跪下来道:“太太明鉴,老奴和粉丫头从来都是忠心太太的,太太吩咐的从不敢不从,她怎么会说这些胡话呢。求太太看在老奴这些年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千万不要冤枉了她……” 俞宪薇一听这话,不由一叹,孙妈妈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却是把她自己也绕进去了。 果然,小古氏听了这话,眉关紧锁,无限狐疑地看了孙妈妈一眼。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么俞宪薇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混话? 她的身世在家里是个绝对的秘密,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就只有小古氏和俞宏屹以及赖妈妈三人知道,连从小伺候小古氏的孙妈妈也是不知情的。 但这么多年下来,保不准孙妈妈不会猜到一星半点,又嘴快告诉了宫粉,宫粉想用这话拿捏姑娘,这才会被辗转被俞宪薇得知。 所谓疑人偷斧,只要对人起了疑心,就会越看越可疑,越听越觉得对方是狡辩,而且孙妈妈还挟了往日忠心来说项,更显可疑。小古氏是个念旧情的仁厚主子,但这并不说明她甘愿受别人蒙蔽要挟,尤其这人还是身边老仆。 孙妈妈还没有发现小古氏神情中显出不耐烦,犹在喋喋不休地求情,而宫粉一颗心已经沉下去,她知道小古氏的脾气,一旦认定下人有异心,是绝不会再讲旧情的,她不甘心遭受这无妄之灾,便将目光看向俞宪薇,此时此刻只有姑娘能证明她是冤枉的,从刚才到现在,俞宪薇并没有开口,或与还有挽回的机会?于是宫粉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膝行几步,对俞宪薇哀求道:“姑娘,姑娘,看在这一年来的情分上,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就和太太说明白,我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 俞宪薇红着眼睛看着她凄凉模样,似乎有些不忍,便犹豫着对小古氏道:“母亲,宫粉,她或许不是故意的……” 宫粉听了这话,心头彻底一片冰凉,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姑娘,你为何要冤枉我?” 小古氏冷冷扫了宫粉一眼,慢条斯理对孙妈妈道:“你伺候我一场,我也不愿你没脸,但是捏造这样的歹毒假话妄图拿捏姑娘,离间我们母女亲情,我却再不能留她了,为了你的体面,对外只说你女儿许了人,今天就领出去吧,我叫赖家的给她二十两银子两根簪子做陪嫁。” 对一个挑拨离间的恶奴,她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孙妈妈完全惊呆了,哭天抢地求着小古氏收回命令,赖妈妈和另一个大丫鬟点翠已经上前把她架了出去。宫粉是自己起身走的,她离开前最后的视线落在俞宪薇身上,泪盈盈的眼中满是屈辱和恨意。 俞宪薇平静地回望过去,她当然知道宫粉是被冤枉的,因为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但这又如何?上辈子的仁至义尽只换回一个见死不救,教训吃过一次就够了,这辈子,她绝不会再以德报怨,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要给自己讨回公道,再者,宫粉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却是效忠于小古氏,更兼对自己还有了嚣张轻视的心思,不敬不忠,这样的人俞宪薇也不会留,哪怕要用上些不怎么高明的手段,必要将她驱离自己身边。 虽说罪名不实,但量刑却没有冤枉了宫粉,她也算不上委屈。 小古氏见她们都下去了,暗暗叹了口气,且将心思按捺下去,拉了俞宪薇俞明薇两个在身边,柔声道:“宪儿明儿,你们都是我怀胎十月,受了磨难坚信才生下的孩儿,咱们母女间的情分万万不能被这几个奴才的谣言给离间了。” 俞明薇心有余悸,小小声问道:“娘,她们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小古氏看了俞宪薇一眼,回答道:“做下人的有时候起了歪心,嘴里就会带出几句谎话歪话,大抵不过是想给自己谋些利益,亦或借此敲打拿捏主人,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信不得的,你们以后都不要听不要信,以后再有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立刻就来告诉我。” 俞明薇似懂非懂,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古氏亲昵地抚着俞宪薇的头:“宪丫头,你也记住了吗?” 俞宪薇也点头:“记住了。” 母女三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小古氏自去换了干净衣裳,三人这才一起去用饭。饭桌上,小古氏母爱满满,几次给两个女儿夹菜舀汤,次数都是一般,并没有分出薄厚来,但这样却更显刻意。 饭后,小古氏找个由头打发走了俞明薇,屏退旁人,却把俞宪薇留下。她端起茶碗,缓缓吹了吹茶叶,又问俞宪薇:“宪姐儿,宫粉她当时,到底是怎么对你说的?” 俞宪薇咬了咬唇,低头道:“她说母亲不疼我,所以每次都是妹妹用什么我用什么,我纵然不喜欢那些东西,也不准说不好。” 小古氏扑哧一笑,揽过俞宪薇,点着她的鼻子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你是我亲生女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是,哪里还要计较这么多,你这孩子就是太小心了才会被丫鬟说嘴。既然不喜欢,明天我叫赖妈妈送些别的样式去,你挑着喜欢的换上不就是了?何必还哭鼻子?” 俞宪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女两笑闹了一番,小古氏便叫了自己贴身的丫鬟滴翠、描翠先跟俞宪薇去南跨院服侍。 送走了大女儿,小古氏依在锦榻上低头沉思,不多久,便听得咿呀的门响,方才消失了许久的赖妈妈走了进来:“太太。” “问出了什么?”小古氏问道。 “老奴拿话试探了,老孙一问三不知,看着不像个知情的,宫粉只是哭,说自己是冤枉的,也没有说出什么。”赖妈妈回道。 “如此说来,倒真是话赶话才碰巧说了那么句话。”小古氏摩挲着紫檀锦榻的扶手,冷笑道。 赖妈妈也点了点头,她和孙妈妈共事许久,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情,便试着问道:“既然没有事,不如留下她们……” 小古氏斩钉截铁道:“不能留!”她微微眯眼,“那丫头是个心大的,当着我的面都敢对宪丫头呼喝,显然平时就不安分,若不趁此料理了,只怕以后更有事端。孙妈妈教女不严,这回又经了这事,必定会留下怨霾,为了旧日的情分,还不如都给银子送出去,叫她们在外头安生过日子也就罢了。再者这两个且不必再管,你明日先物色两个可靠机灵的丫头给宪姐儿送去,免得她心里真存下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那才是真麻烦。” 8第七章 银钱至上 当晚就有小古氏屋里的洗翠拿了新的丁香色宝相花罗帐和浅青的金线缭绫窗帘来给俞宪薇屋里换上,还带来一个食盒,上层是热腾腾的一碟子八宝藕粉糕和一碗冰糖燕窝粥,下层则是嵌螺钿漆盒装的一盒香瓜子。 洗翠放好点心,口中笑道:“这是今年新得的玉湖藕粉,太太特地交代做成糕点给姑娘补身子呢。瓜子是玫瑰花炒制的,不上火,姑娘平时纵吃多些也不妨。” 俞家的藕粉并不是坊间那种掺杂了许多芡粉勾兑出的杂粉,而是将新鲜玉湖贡藕绞碎磨粉后,几经过滤蒸煮做得的,通常一百斤鲜藕最后也不过得了三五斤藕粉,算得上是应时的细巧物。东西虽不说多贵重,却是做母亲的一番拳拳心意。俞宪薇心头苦笑,若不是今天自己那番话说出口,小古氏也不会有心刻意把慈母的名头顶起来。 洗翠见俞宪薇低头吃藕粉,便走到一旁,把宫粉上交的金银匣子和箱柜钥匙拿出来,叫洒金、描翠为证,和滴翠一起把宫粉素日掌管的东西对着单子清点了一遍,见并没有误差,这才交了钥匙给滴翠,去后院收拾宫粉的铺盖卷。 论理,这钥匙都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掌管,俞宪薇身边洒金照水两个都只是二等丫鬟,并没有这个资格,滴翠拿在手中,先代为保管,待到俞宪薇房中指定了大丫鬟再做转交。 谁知俞宪薇见她锁好了柜门,便起身上前两步,劈手便将那串钥匙抢在手中,道:“我自己拿着。” 滴翠愣了愣,赔笑道:“六姑娘不知道,这些身外物件该下人们保管操心,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底下人就是,不用自己劳心劳力。” 俞宪薇自顾自将钥匙往袖袋里放,浑不在意道:“我就要自己管,滴翠姐姐若是不同意,我就去和母亲说。” 滴翠吓了一跳,宫粉的前车之鉴还不远,虽然具体的事情她并不完全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宫粉被撵,必然和俞宪薇有关。素日宫粉背地里仗着孙妈妈的脸面总有些放肆,也就六姑娘好脾气容得下她,但如今六姑娘把这宽容的口子收一收,在小古氏那里哭诉了几句,宫粉就撞了南墙,可见六姑娘虽平日不大被三老爷夫妇待见,但毕竟是亲生女儿,断乎由不得下人们亏待她。 有了这个先例,滴翠心里不敢再轻视俞宪薇,便恭敬地应了,不再多说一字。 夜色已深,俞宪薇忙累了一天早已疲倦,便打发丫鬟们伺候她洗漱,待一切停当,又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滴翠说要在屋里上夜她也没有同意。 但滴翠觉得屋子大人少,看着有些空旷吓人,又是新换的住处,担心俞宪薇半夜醒来找不到人哭闹,便也不敢住远,只在旁边小耳房里歇下。 俞宪薇仔细把门关好,将屋内蜡烛挪到床头小几上,这才抱了自己首饰盒和金银匣子扔到床上,又翻出小戥子,这才脱鞋上床,拉下帐子遮个严实,只借着帐外昏黄的光来计算自己的身家财产。 她想得很明白,这辈子既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必要有另一番活头才不辜负这重生。上辈子轻信家人,所以才落得兵乱时被遗弃,重逢后被烧死的悲惨下场,这一次她不会再信任这些人,也绝不会再让他们有伤害自己的机会。但一个女孩,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倚仗,想要在这世间立住脚跟是十分困难的。 她的容貌和俞宏屹有六七分相似,显然也该是俞家人,甚至可能就是俞宏屹的亲生女儿,但即便如此,俞宏屹从没有给过她父亲的慈爱。这个爹从来就靠不住。生母不详,没有舅家,也没有亲兄弟姐妹。俞宪薇几乎就是一个孤女,她想立足于世,能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她要把这些金银都握在手中,购置产业,因为这些才是她存活下去的最大倚仗。 人活世间,当觉得背后有依赖的靠山时,就会不自觉变得软弱,因为知道自己绝不会走投无路,总会有地方可去。但是一旦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四方无靠,先前的软弱却都化成坚硬的盔甲,一层层裹在身上,连心都会坚硬起来。 俞宪薇的心就是这样在几天内变得冷硬。 她心无旁骛的点算了自己的积蓄,最后算清自己手头有四十五两金锞子,二百二十一两银锞子和银锭,以及零零碎碎不足一两的碎银和一盒子铜钱,这都是从小到大积攒的压岁钱以及往日见客收到的见面礼,在任上时,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却几乎都没有攒下来过。想到随难民流落时曾听人说起过,荆城这里物阜民丰,土地肥沃,地价也贵,二十多两银子才得一亩良田,她手里这些钱,就是全用上也不过买二十多亩地,想要自立不过是痴人说梦。 俞宪薇有些灰心,又打开首饰匣,里面是各色金玉珠宝饰品,整齐地分类收在小抽屉里,小古氏在穿戴上很是尽心,俞明薇有的,她这里也不会落下,再加上年节时候老宅送来的节礼里也有许多首饰,经年累积下来也是很可观的满满两个大匣。 但小古氏自诩本性高洁,不爱金色俗媚,又怕小孩子身上富贵物件太多折了福寿,所以平日里除了项上七宝璎珞串着的羊脂白玉锁片外,并不让她们姐妹穿金戴银,只在衣料及日常用具上下工夫,于细微处显富贵,这些华丽的物件大多只在年节时候穿戴,而且因为首饰贵重,每一样都有记档,是没办法拿出去变成银钱花用的。俞宪薇也不大清楚珠宝的市价,模糊估算了一番,这两匣子头面少说也值个二千多两银子,她不由苦笑,手中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倒远比真金白银还值得多。 眼睛扫到一只成人戴的大紫玉镯子,俞宪薇觉得有些眼生,便拿在手中看,这才想起这是二太太王氏今天给的见面礼,说到见面礼,她神色一动,匆匆掀开帐子下床,在旁边小柜抽屉里翻出白天俞老太太给的那个鼓囊囊的缀满细巧珍珠的荷包,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俞宪薇松开荷包的抽绳,往柜上倒了倒,果然,从荷包里落出两枚沉甸甸的莲花形大金锞子,掂一掂竟有四五两重,一两金市值十两银,这也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俞老太太是个执拗人,好富贵繁华,花团锦簇,最爱金银耀眼,和侄女小古氏恰好南辕北辙,她很看不惯小古氏给女儿们的打扮,总嫌太素净,不是富贵气象,但碍于侄女面子不好当面直说,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婉转告知。不但俞宪薇,连先前回府的俞明薇也是得了一个装金锭的小荷包,其意不言自明。 而从今晚俞明薇新换的衣裳和头上突然多出的小小累丝金凤钗来看,经过这几天的坚持己见后,小古氏虽然并不一定心甘情愿,但已经打算遵从老太太的意思,想必是已经意识到这家里王氏难缠,唯有讨好俞老太太才能安稳立足。 俞宪薇吁出一口气,还好,这些事都按照记忆中的状况在发展,那么以后的景况想来也不会脱离轨道,虽然因年代久远,对细节小事已经模糊不清,但大体的脉络走向她都是知道的,应对上不会失措。 俞宪薇这样想着,突然苦涩一笑,这大概就是活过一次死过一次的最大好处了吧,但若是可以选,她宁愿上辈子就早早看清一切,不至于死得那般糊涂凄惨。 作者有话要说:搞定 9第八章 三足鼎立 或许是因为枕着钥匙,心里有了底气,俞宪薇一夜无梦,睡得酣甜,滴翠叫了好几遍方才把她叫醒。 穿衣洗漱了,便坐在妆台前,滴翠手快脚给她挽好了双丫髻,两个髻一边簪上一个镶蓝宝的累丝木芙蓉金簪子,又用翡翠珠串代替以往的珊瑚珠在发尾饶了一圈。俞宪薇正在摸腰间藏好的钥匙,突然觉得头上沉了许多,远没有往日轻巧,便往镜里看去。 滴翠见她视线看来,忙在镜中笑道:“这两支簪子姑娘带上真俊俏。” 俞宪薇皱眉道:“金灿灿的,母亲不喜欢。” 滴翠吓得脸一白,忙道:“好姑娘,千万别说这话,老太太听了可要不高兴的。”又哄道,“咱们以前在任上,老爷官位摆在那里,姑娘们又太小,若用得金银扎眼了会让别人说闲话,所以太太才不让讲究这些,现在回家了,也就不用那么多忌讳。姑娘昨天看到大姑娘二姑娘她们,也是这样富丽的打扮呢。大家都有的,咱们若是没有,会招人笑话的,所以太太特地吩咐让姑娘们也都用上呢。” 俞宪薇听得和自己猜测无异,这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滴翠见她不再纠缠此事,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把七宝璎珞玉片仔细系在在俞宪薇胸前。 装扮停当,便去正房请安,小古氏已经梳洗好了,正坐在床头亲手给俞明薇穿衣,母女两个有说有笑,见俞宪薇进来,小古氏目光顿了一下,或许是想到昨夜俞明薇那句“母亲疼妹妹不疼我”的控诉,小古氏便把俞宪薇拉过去,亲手给她正了正头上木芙蓉发钗,又理了理她身上粉蓝配湖蓝的袄裙,慈和笑道:“我们宪姐儿也是个会打扮的。这一身配得典雅大方。” 俞明薇揉了揉刚睡醒的眼,紧紧依在小古氏身边,瞅着姐姐甜甜一笑。 俞宪薇看她昨夜睡在小古氏屋里,便猜到昨晚俞宏屹并未回府。他这段时间不得清闲,忙着结交荆城官员。俞宏屹空有满腹才学,奈何无论政绩如何显著却总是仕途不畅,他是二甲头名出身,却花了九年才从一个小县丞升为六品通判,这次考评结果也不理想,只得了个平调的官职,好在新职位就在老家附近,他便趁着上任前的空隙时间把老家这里关系打通,想着对以后升迁也是一桩益事。只可惜,任他再怎么下心思在这些事上,过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俞明薇很快穿戴洗漱好了,下地来拉了俞宪薇玩笑,两个孩子一个粉蓝一个粉紫,看着都是粉雕玉琢,活脱脱一根枝头两朵并蒂花,十分可爱。 小古氏见她二人之间并无芥蒂,这才暗暗放下心来,母女三个携手往主宅崇德堂而去。 丫鬟刚掀起帘子,就有王氏的爽利笑声扑面而来,屋里其他人连俞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小古氏带着两个女儿上前行了礼,坐在王氏对面的官帽椅上,凑趣问道:“老太太和二嫂在笑什么?” 王氏瞟了眼小古氏三人身上的穿戴,比昨日多了许多金色闪耀,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并不接口。旁边珊瑚忙笑道:“今儿早上二太太娘家老爷特地差人送来的信,说咱们六老爷跟着屠将军打了胜仗,过两天上头就要通令嘉奖呢。”王氏娘家是荆城有名的大商贾,大周很多地方都有她家的生意,消息十分灵通,比正常官家渠道来得都快。 俞家除了俞宏屹是个文官,还有六老爷俞宏岓这个武将,俞宏屹为官十载仍是高不成低不就,家人们便渐渐将关注的焦点分了许多在年轻有为的弟弟身上。小古氏自是知道其中纠结,脸上却不露出什么,笑容满脸道:“那真是大喜事呢。” 王氏心中嘲讽不止,面上笑得更殷勤了:“正是如此,我听说这样的大功劳定是要加官进爵的,六弟如今已是正七品的把总,到时候少说也是从六品卫千总,越级封个六品营千总也是大有可能的。这二十四岁的六品营千总,只怕满大周都没有几个,前途无量呢,过几年六弟再升个三品二品,做了朝中大员,到时候老太太就是堂堂诰命夫人了,凤冠霞帔,犀角裹金的卷轴,那可是荆城独一份的尊荣呢。连带着咱们这些人脸上也有光彩。” 大周诰封制,五品以上官员的夫人和母亲才能请封诰命夫人,五品以下不过是敕命夫人,俞老太太当了这么多年敕命夫人,心里早盼着能升一等,王氏一句话说到了她心坎上,再者俞宏岓是她的老来子,本就十分得宠,现下小儿子前途大好,她更是喜形于色。 老太太高兴,底下人也纷纷笑着上来说些吉利话,满屋子笑语如珠,欢喜鼓舞。俞宪薇悄悄看了眼小古氏,见她虽也是笑模样,但怎么看都有些勉强,手中揪着的绢子都快被攥烂了。 王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小古氏哪里会听不出来,明着夸六房,暗里却是在狠踩三房,俞家儿子里只有两个为官的,如今这做哥哥的反不如后起的弟弟有出息,岂不惹人笑话。再者,若只有六房是俞家荣光,却叫三房的脸往哪里搁?这些年努力挣下官位让一家子有了官家人体面身份的功臣是三房,但现在有了更好的盼头,这些人就过河拆桥将三房抛在脑后了,小古氏咬碎一口银牙,心里微微萌生出愤恨之意。 俞老太太向来是个看重眼前胜于念旧情的,先前王氏来报喜有功,这会儿又听着王氏的奉承话,只觉全身每个毛孔都熨贴,舒爽无比,连带着看二房人都十分顺眼,她一高兴,就把俞华薇招到眼前,道:“二丫头头上这凤钗太小巧了些,不配这身金地海棠红的裙子。珊瑚,把我那只红宝衔珠大金凤钗拿来给二姑娘带上,好好应应今天的喜气。” 那凤钗可是贵重物件,王氏一喜,嘴里却推辞道:“那怎么行呢,大凤钗是老太太的陪嫁,二丫头还小,不敢戴那么贵重。” 俞老太太犹自欢喜,道:“那值什么,咱们二丫头就要说亲了,打扮得光彩夺目的,也是我老婆子的脸面。” 小古氏眼神更是一黯,那支凤钗是古家家传物之一,故去的古家太夫人尤为宠爱俞老太太这个嫡幼女,就拿它做了女儿的陪嫁,按理来说,小古氏也是古家女,她既嫁进了俞家做儿媳妇,这古家之物于情于理也该传给她才对,如今竟当着她的面这么轻轻巧巧给了别人,叫小古氏心里很不是滋味。 俞明薇坐在旁边粉彩花卉瓷圆墩上,见了母亲神伤模样,不免深深看了王氏一眼,小巧的细眉微微蹙起,轻轻咬了咬唇,一回头却见俞宪薇定定看着自己,像藏匿在身后的黄雀一般叫人猝不及防,那眼神如同能洞察人心般,冰冷而坚硬,俞明薇心头猛然一跳,忙埋怨一句:“姐姐,你看着我做什么?” 俞宪薇挪开视线,淡淡道:“没什么。”刚才俞明薇的眼神,锋芒毕露,与她往日恬淡柔弱的形象判若两人,叫俞宪薇吃惊不已,但心底却又觉得这才该是妹妹真实的模样,只是如今她还小,没有学会妥善地藏匿真实心情,这才露了马脚。俞宪薇一时忽然有些觉得可笑,上辈子的自己该是愚钝成什么样,才会一叶障目,什么都没发现。 俞明薇眨了眨眼睛,笑着贴了过来,亲亲热热挽着俞宪薇的手臂,有些可怜兮兮地道:“姐姐别不理我,你昨天回府后就变得怪怪的,都没有以前疼我了。” 俞宪薇十分不适,扭着手想挣开,就听见外头丫鬟禀道:“如夫人来了。” 就见帘子一掀,俞元薇小心搀扶着一位三十出头的丽装孕妇慢慢走了进来。王氏脸上笑意凝固了一瞬,又笑得越发甜蜜了,却仍旧坐得稳稳,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俞华薇眼角扫了扫俞元薇,唇边露出毫不遮掩的蔑视。 俞老太太忙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么,怎么又出来了?玛瑙、珊瑚,快去扶着些。” 大房的如夫人吕氏笑盈盈走进来,慢慢蹲身行了个礼:“给老太太请安。”又向王氏和小古氏福了福:“二夫人、三夫人。” 王氏一笑,算作回应,眼睛却滴溜溜转着幸灾乐祸地看向小古氏。 小古氏有些不自在地欠了欠身,微微抿了抿唇。俞宪薇姐妹见对面俞华薇起了身,也随着站起来,俞明薇依在小古氏身边,好奇地看了吕氏一眼。 吕氏扶着腰,缓缓坐在丫鬟们特地搬来的垫了厚厚锦垫的紫檀木雕西番莲花方凳上,噙着笑对俞宪薇两个道:“这就是六姑娘和七姑娘吧?” 小古氏看了俞老太太一眼,见她慈眉笑看着吕氏,不由心头一沉,回头对两个女儿道:“去给如夫人见礼。” 两人依言上前行礼。吕氏莞尔:“好一对玉娃娃,叫人看着就欢喜。”从手上褪下两个嵌芙蓉石的福寿纹样金镯,一人给一个,“拿着玩吧。” 俞明薇有些迟疑,转头去看小古氏。不待小古氏发话,王氏已经笑呵呵道:“如姐姐何必这样小气,自己嫡亲的表外甥女怎么只送这么薄的礼?你瞧瞧两个孩子头上的翡翠珠串儿,晶莹剔透得就像水珠儿一般,这镯子怕是还不及一粒珠子值钱呢。如姐姐压箱子底的东西多了去了,也拿出两样来,叫我这破落户开开眼界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小卡,终于赶在今天写完这章了。(*^__^*) 10第九章 吕如夫人 王氏这话一出,厅里顿时一静,气氛颇为尴尬。 俞老太太咳嗽一声,提高声音嗔怪道:“老二家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呢!”虽然是责怪,但到底念在方才王氏报喜有功,语气没有太强硬。 王氏忙起身凑到她跟前,笑眯眯道:“媳妇是看如姐姐的见面礼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所以提醒两句,免得下人们见了笑话,传出去丢了咱家的脸面。” 俞老太太想了想,便不吭声了,大约她心里也觉得这见面礼着实轻了些。 吕氏轻抚着隆起的肚子,含笑道:“二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贱妾入了俞家门便是俞家人,合该守俞家的规矩才是,贱妾身份不如二夫人尊贵,给的礼是万万不敢和二夫人比肩的。”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王氏。 王氏给两个孩子的玉镯子颇有些豪气,直接把老太太那两个金锞子给压了下去。本来平日里她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张扬行事作风,俞老太太也不以为意,但现下被人提及,再一细想,心里便生出不满,觉得王氏这出风头惹到自己头上,实在欠训,于是俞老太太瞪了王氏一眼:“老二家的,你少说几句,小心让你这些侄女儿笑话。” 王氏忿忿不已,却知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得按捺下气闷坐回原位,低头闷声灌茶水。 俞明薇看得直咋舌,拉了俞宪薇袖子,悄声问:“姐姐,这个如夫人,就是咱们的姨母?” 俞宪薇腹诽道,这是你姨母不假,却和我没有关系。面上淡淡摇头:“我不知道。你也别胡乱问人,当心母亲听见了责罚。” 俞明薇本想让俞宪薇去问小古氏,见她这样回答,便眼神闪了闪,撇撇嘴,回头自去看厅上人说话。 和对王氏及小古氏的态度截然不同,俞老太太对吕氏多了几分亲昵,不但拉了俞元薇坐在自己身边,还对她们母女嘘寒问暖无所不至,这其中或许有吕氏怀孕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吕氏算起来还是老太太的心腹。 吕氏的亲生母亲原本是俞老太太的嫡亲姐姐,嫁到了海郡知府吕家,但后来吕家不慎落了官司,抄家流放,幸而吕氏母亲机敏,事先叫才六岁的独生女儿带了箱笼悄悄去姨母家做客,故而吕氏避过一劫。之后吕家众人大半死在牢狱中和流放路上,纵遇着几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活着回来的也只有几个庶支子弟,吕氏索性和他们断了来往,只当没有娘家,一心依附俞老太太。 五六年后吕氏及笄,正当嫁龄,和俞三爷年纪相当,俞老太太舍不得吕氏那些家私,却又不愿意让一个犯官之女做自己儿媳妇,正左右犯难,谁知吕氏自己竟和俞大爷俞宏峻拉扯上关系,彼时俞宏峻屋里正房闵氏数年无所出,俞大爷和吕氏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两人情投意合,俞老太太便顺水推舟让吕氏做了俞大爷二房,又因吕氏身份不比寻常妾侍,所以对外并不称为姨娘,只称作如夫人。 这位如夫人颇有些能耐,不但将自己的嫁妆打理得仅仅有条,还将俞老太太名下那些产业料理得一年好过一年,俞老太太见她如此忠心又能干,不由更是信任有加,连带着在家中事务上也给了吕氏很高的脸面,便使得吕氏竟隐隐有和二夫人王氏分庭抗礼的架势。 吕王二人明争暗斗得火星四溅的当口小古氏又回来了,这下二虎相争又添变数,俞家可有好戏看了。 请安后回去的路上,小古氏一直沉着眉头,俞明薇不敢多说什么,本想寻俞宪薇说话,见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皱了皱眉,不理俞宪薇,自己上前拉了小古氏的手。 到了宽礼居,小古氏才饮了一口茶水,便听到外面人禀道:“如夫人、陈姨娘、大姑娘、四姑娘来了。” 小古氏脸色变了变,放下茶盏,道:“请。” 丫鬟刚掀开帘子,吕氏已经扶着俞元薇,笑盈盈走了进来:“妹妹,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呢。”态度亲热甜蜜,连称呼都换了昔日闺阁时的称呼,和方才的礼貌疏远判若两人。 小古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去扶住她:“慧姐姐一向可好。” 吕氏握住她的手,一时有些心酸:“我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小古氏默了默,抬眼见吕氏身后除了俞元薇,还跟着俞秋薇和一个三十左右的秀美妇人,那妇人一直低着头,进门便下跪磕头,小古氏不由一怔。 吕氏见了,忙道:“这就是陈姨娘了,之前她一直病着起不来床,老太太便没让她来见你,今日她大好了,老太太让领回你房里,由你安置。还有秋丫头,也搬到你院里来。”陈姨娘是俞宏屹的通房,在他赴京赶考后查出有了身孕,生下四姑娘俞秋薇,因为小古氏和俞宏屹是在任上成的亲,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陈姨娘。 小古氏神色从容地对着陈姨娘点了点头,才命道:“赖妈妈,你下去帮着陈姨娘和四姑娘搬屋子。陈姨娘安置在后罩房,四姑娘就住中跨院吧。” 陈姨娘和俞秋薇两个忙磕头谢恩,随了赖妈妈出去。二人脸上神情倒还轻松,显然对这个安排并没有异议。但小古氏说出这话,心头却是一沉,她原本打算一个月后随俞宏屹去任上,所以之前也没有主动要求将陈姨娘搬回自己院子。 这回俞老太太亲自发话叫她们搬进来,难道是她想将自己留在老宅? 吕氏素来很能察言观色,敏锐捕捉到小古氏眉间闪过郁色,不免心中疑惑,她不是蠢人,几下里便猜出小古氏心中所虑,但在吕氏看来,小古氏留下比走了更有用处,自己此刻正缺助手,定要将这个表妹留下,万不能让她如愿去任上才好。吕氏心中打定主意,却不将话挑破,只管笑着和小古氏寒暄,一会儿叫俞元薇给小古氏行礼,一会儿又絮絮叨叨说些姐妹旧情。 一时说到伤心处,不免落泪,道:“妹妹你不知道,这一家上下的人,有几个是好缠的?便是我碍着礼数给两个外甥女的礼轻了这样的小事都要被人嚼舌头数落,但凡我弱了一点半点,只怕早被人给气死了,只可怜我的两个孩儿,若我去了,他们可怎么活。”俞元薇听得伤心,挨在吕氏身边拭泪。 小古氏见她这样毫不外道,拿自己当最亲近可靠的人说私房话,心中虽不愿意听,但也无法拒绝,只得打起精神劝道:“慧姐姐不用担心,老太太和大哥都向着你,元姐儿是长孙女,玖哥儿又是独子,老太爷老太太他们断乎容不得人作践你们。眼下你只管放宽心,多多顾着肚子里这个才好。” 吕氏听着小古氏这样客套的劝话,知她只是尽面子情,并不上心,心念电转,立刻说道:“顾着他又能怎么样,哪里抵得住有人成天在老太太耳边嚼舌头,要给我们老爷纳妾,这不是要生生逼死我吗。” 小古氏一个机灵,脱口而出:“纳妾?!”话一出口,便察觉失言,不该在元薇和两个小女孩面前说这些事,俞元薇善解人意,起身道:“姨妈,我没来过这院子,请两个妹妹带我四处逛逛,可好?” 小古氏点了点头,三个小辈便出了屋子。 待到帘子放下,吕氏擦了擦眼角残泪,叹道:“可不正是这话,我堂堂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不计名分委屈地跟了大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一番真心。当日大爷迎我时是发了誓的,永不另纳。如今她却这样戳我心窝子,日日在老太太跟前说要给几个老爷屋里添人,好为俞家开枝散叶。” 这开枝散叶四个字,便如一把锥心利刃,直直捅到小古氏心里,若说这满俞家谁最着急后嗣之事,自然不会是有两儿两女的二房,也不是儿女双全的大房,六房尚未成亲,更是不用操心,真真叫人说道惦记的,只有三房。俞宏屹一妻一妾,十数年来却只生了三个女儿,现如今夫妻两个都过了而立之年而膝下犹空。 小古氏每每想到此事便心急如焚,但自生了女儿,她的肚子就再没有音信,无论怎么求神拜佛请医问药一概无用。幸而俞宏屹自觉对妻子有愧,怕她伤心,从不提纳妾之事,这些年来俞家三房连个通房都没有,小古氏独房专宠,倒也舒心。这冷不丁突然重提纳妾生子之事,怎不叫她心惊肉跳。 小古氏勉强镇定情绪,笑道:“还不曾听老太太说过这话,我倒也不清楚。” 吕氏自认推心置腹到这种程度已是表明了己方诚意,却见对方仍是油滑躲避,不由心中生出怨气,既觉得这表妹对自己不够掏心,又嫌弃她沽名钓誉立不起来,吕氏索性不再说家中秘辛,只管唉声叹气说些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小古氏耐着性子给她排解,两人头碰头说了好一通话,待到俞元薇几个回来时,俞宪薇见她表姐妹二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看上去比早晨更亲密了几分。 吕氏言笑晏晏,临走时又给了俞宪薇姐妹一人一个荷包,里头各一串猫儿眼手钏。小古氏要推辞,她便说:“这个是姨妈给的,和早晨那个不同。”小古氏无法,只得命两个孩子收了,又叫人取了一支玲珑蝶恋花玉簪并一对白玉蟾镇纸给俞元薇及俞善玖姐弟。 11第十章 亲疏主次 吕氏想要示好,便是十二万分的诚意,午饭后南跨院来了一群粗使婆子,说是奉了如夫人的命令来给六小姐收拾院子。 南跨院遍种梅树,还有一个水池子,虽每年都有人修剪枝叶打扫庭院,但清理的次数永远赶不上杂草疯长的速度,还有那荒废许久的水池,总透着些荒凉意味。 这些婆子手脚麻利,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杂草全无,水池也清理干净,注入清水,放进几尾名贵的锦鲤,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这本该是当家理事的二太太的职责,但王氏和小古氏有龃龉,底下人做事便刻意推脱,三房派人说了几次也不见回应。 而今日,不过是俞元薇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当天就有了人来休整。这般两下对比,谁是敷衍谁是诚心一目了然、 吕氏的好意,小古氏并没有拒绝,在她看来,如今吕氏在俞家已站稳脚跟,自有其一席之地,大老爷俞宏峻和吕氏两个都善经商理财,攒下丰厚家财,现下大房只有俞善玖一个男丁,正室嫡妻只生了一个嫡女,又是常年住在庙里,几乎是半个出家人,想来以后也不会有嫡子,以后大房便是俞善玖的,吕氏的地位也会越来越高,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有分量,她和吕氏维持交情,以后无论是自己还是俞明薇,都能从中得益。 但即便是亲表姐妹,对着一个做了妾侍的表姐,小古氏心头仍有些不大舒服,总觉得自己和她来往是自贬了身份。 不过此时前路未明,也不知道俞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想法,交往一个在俞老太太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对小古氏而言有利无弊。所以无论是为长远还是为眼前计,她都不会拒绝吕氏的善意。 小古氏的这些盘算,俞宪薇都看在眼里,心下更是了然,但是现下小古氏与她不再是亲人,跳出亲情的藩篱,不再有情感倾向地看待这些人和事,只觉得这些勾心斗角毫无意趣,她并没有兴趣参与其中去为任一方谋算。 俞宪薇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身世。她努力回想了几遍上辈子所有可能被忽视的细节,但一无所获。 直接去问小古氏和俞宏屹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而俞家其他几房人从没有人露出过异样或是言语中泄露只字片语,想来知情的可能性极低。 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暗地询问几个俞家老仆,或许从他们口中能得到什么线索。二则,趁有机会的时候去祠堂里翻看家谱。俞老太爷为人方正守旧,对待祖先尤其虔诚恭敬,书写家谱绝对丁是丁卯是卯,不会有虚假。若能看到家谱中有关自己生身之人的记载,所有谜团就能迎刃而解。 想到此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她立刻从锦榻边站起身,恨不能立刻就翻墙去祠堂里寻找出答案,但脚步还未迈出就停了下来,俞家祠堂平日里都是关得严实,还有专人看守,而家谱更是有专门的红木柜存放并用金锁上锁,只有在正经开祠的日子,俞老太爷带领儿孙们沐浴更衣、焚香告祭先祖之后才会开启谱柜续谱。而且家谱是十年一修,平日里除了六月六晒族谱,一般日子若无大事是轻易不会动的。 俞宪薇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紧锁起来,要怎么打开红木柜看到里面的家谱,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正冥思苦想,洒金捧着果盘进来,道:“姑娘,照水和她娘来了,在后院等着传唤。” 俞宪薇昨天给了照水两日的探亲假,让她们母女团聚,也好好商量一番,没料到江嫂子这么快就有了决定,不由怔了一下,又道:“叫她们进来。”她心情仍旧焦躁,说话间便不自觉带出几分不耐烦。 洒金答应了,却不急着去回话,而是先将果盘放在旁边小几上,又撤下已经凉了的茶水,换上新茶,这才退出去。俞宪薇见她行为有条不紊,主次分明,丝毫不乱,不由心中一动,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外露生出几分懊恼,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却还是这样藏不住心事,难道要露出破绽,引人怀疑,再被烧死一次才甘心吗? 俞宪薇微微沉下眉头,看向洒金的背影。这女孩子虽然才十二岁,但已很有一番稳重样子。昨日突然出了宫粉被撵的事,物伤其类,看得出洒金心里也不大好过,但她过了一夜便调节过来,并没有影响到今天做事的情绪,一举一动仍是照旧。 低调的洒金和活泼的照水不一样,她不是家生子,而是俞家从外头买来的,这是一个心里有主意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做出背叛主人的事,但也并不会轻易对人死心塌地。 上辈子的洒金,就是守在没什么出头之日的六姑娘身边中规中矩做了四五年活计,到了年纪就由做买卖的舅舅赎身出门,嫁了自家表哥,做上了女掌柜,爽利能干,与在府中沉默模样相比像换了个人,不到一年就帮着家人多挣下许多家业,后来跟着婆家去了北方,也因此躲过一劫,没有受荆城兵乱所困。 洒金虽然并没有给过俞宪薇实质上的帮助,出府之后渐渐没再和她联系,显得并不留恋旧主,但她那几年在南跨院的沉默和坚持就已经让人心生感动,说到底,是俞宪薇无能,耽误了她。 此刻,俞宪薇看着洒金,忽然生出几分凝重的感慨,眼前这个人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折射出自己许多的不足,如今南跨院的人都是一盘散沙,她若想在俞家大宅内行事,乃至将来出去独立,都很需要凝聚这些人的忠诚之心,自然也更需要洒金的忠心,但俞宪薇现在并不急于一时,而是希望由时间和行为起作用,当她这个主人努力变得强大,相信洒金也会有自己的考量。 不多时,洒金引了照水母女过来。 照水的娘江嫂子很是瘦削,一身肉桂色长袄外头罩了半旧的酱黑比甲,头上包着布巾,打扮得很利索,大约是家境贫寒的缘故,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老,兼之沉默寡言,更显老态,但眉目间却并没有贫贱妇人常有的愁苦之色。 照水见了俞宪薇,先是喜滋滋一笑,继而眨了眨眼,上前一步,脆生生道:“回姑娘的话,我娘说她愿意跟着姑娘,在姑娘院里做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太懒呢,还是太懒呢? 12第十一章 争斗初起 俞宪薇眉头轻展,欣慰笑道:“我院里正缺人,嫂子愿意来,再好不过。” 她不受宠爱,被父母安置另院独居,这事在府中只怕已是人人皆知,江嫂子在此时仍愿意来她身边,不亚于雪中送炭,暖热人心。 若说别人,对于上辈子曾被蛇咬,此刻尚残留些杯弓蛇影情绪的俞宪薇来说还有几分不肯定,但照水母女的人品,她却是信得过的,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情意能比舍弃性命相救来得更深刻更情真意切呢。这一世,俞宪薇必定要给予她们最真诚的回报。 江嫂子笨嘴拙舌,嘴唇动了动,却因不会说好听话,只得跪下磕了几个头,哑声道:“多谢姑娘恩德。” 俞宪薇忙给照水使了个眼色,让她把江嫂子扶起来,安抚了几句,又道:“趁天色还早,照水送你娘回去。等明日我去和二太太说让你娘正式进来,你们去太太屋里磕过头再来我这。”下人的调动,必须要先过几个当家人的眼,不过此时南跨院正缺人手,俞宪薇并不担心此事会受阻。 照水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应了,母女两人又磕头谢过,才退了下去。 滴翠在旁边看着江嫂子母女突然来了,颇有些意外,但见俞宪薇虽先斩后奏,但行事还算有章法,事事都把小古氏放在前头,并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心下倒也满意,遂笑道:“姑娘心地仁慈,待下人很是宽厚。” 俞宪薇不置可否地一笑,只说要练字,留了洒金磨墨,让滴翠描翠两个先下去歇着。 二人出了屋,描翠悄悄拉了拉滴翠的袖子,沿着游廊往后院走了几步,到了拐角处,才低声道:“姐姐,你说六姑娘又是撵丫头,又是自作主张往屋里拉人,也不事先和赖妈妈报备一声,若是晚间赖妈妈送了人来,却要退回去一个,那岂不是打赖妈妈的脸?” 昨天撵了宫粉,小古氏就交代赖妈妈今天就给六姑娘屋里配齐下人,所以一整个下午赖妈妈都在二夫人处挑人,说是稍后就把人送过来,这会子想必人都挑好了,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姑娘却说要加一个江嫂子,那岂不是叫赖妈妈为难。赖妈妈是个多疑的人,若是她以为六姑娘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下她脸面,心里怕是会多出些想法,连带着也会她们这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偷懒没有及时报备。 滴翠心里也有这担忧,便道:“这话有理,那我先在这里伺候着,你往二太太院子里去和赖妈妈说清楚。” 描翠答应了,往后角门出了南跨院,却不去找赖妈妈,而是径直去了宽礼居寻小古氏,将刚刚照水母女的事一一告知。 小古氏正倚着贵妃榻看书,闻言连头都没抬,漫不经心问道:“要添人?”对她来说,俞宪薇想让贴身丫鬟的母亲进院子服侍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俞宪薇身为小主子,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描翠点头道:“正是,六姑娘已经吩咐江嫂子叫她明天正式进院子。”她偷眼看了四周,见旁边并无别人,几个翠都不在屋里,只有俞明薇拿着一个小绣花绷子,在稍远处的月洞窗下对着屋外的木芙蓉扎花儿。于是描翠想了想,又道:“滴翠姐姐许是一时没多想,只说六姑娘做主就好,也没多说别的。可小的觉着事情就这么着似乎不大妥当,所以特地来禀告太太。还有……还有一件事,也不是大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但想着太太素日吩咐我们勤谨些,对姑娘事事留心,所以小的想,也都告诉太太才算对。” 小古氏抬起头,沉声道:“有什么直说就是,不必吞吞吐吐。” 描翠这才道:“昨夜洗翠姐姐交了姑娘屋里银钱和首饰箱的钥匙来,姑娘自己拿了,并不让滴翠姐姐沾手。” “哦。”小古氏挑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愉,这些东西虽是俞宪薇的,但按照规矩合该让丫鬟们管着,因为姑娘身份高贵尊重,平日不必要为细碎琐事烦心,平白惹上铜臭于名声不利。现如今俞宪薇自己要管,小古氏虽不高兴,但也只能由着她去,这孩子近日不大服管束,处处闹别扭,却只能放宽些由着她小打小闹,免得规矩严了她又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且等过几天去任上的事情尘埃落定,再来好好操心操心长女的教导,一并发作才好。 如此打定主意,一抬头,见描翠低眉顺眼站在眼前,小古氏不由心中一动,记得这描翠是自己身边的二等丫鬟,素日虽不拔尖,但办事还算忠心可靠,比如昨天才交代她去俞宪薇房里伺候,本该是滴翠这个大丫鬟为主她为辅,但是滴翠粗心偷懒没想到没做到的,她却想到做到了,倒也是个可用之人,虽有些踩低捧高之嫌,却也恰好可以成为自己拿捏她的地方。 宫粉不得用遭撵,小古氏正愁没有耳目放在俞宪薇身边,这下便像瞌睡遇见软枕,顿时松了一口气,于是她笑问描翠道:“我记着你在我跟前少说也有三四年了吧,今年几岁了?” 描翠回道:“小的是从三年前跟在太太身边的,今年十四了。”她和滴翠几个是同一拨跟的小古氏,只因年纪小,又没有得力的亲眷做靠山,所以一直只在二等上熬着。 小古氏心里有了数,便对描翠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好生伺候姑娘。”最后几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似有深意。 描翠猜到些许,顿时心头一喜,忙垂眸道:“小的记住了。”却不料她的反应全被小古氏看在眼里,更生出鄙夷之心。 待到描翠出去,俞明薇扔了绷子,过来挨着小古氏坐了,蹭着母亲撒娇,小古氏笑嗔道:“都是小大人了,还这样娇气,以后离了娘可怎么得了。” 俞明薇不依,趴在她身上耍赖,母女两温存片刻,俞明薇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娘,要是给姐姐添齐了下人,到时候咱们去任上,岂不是会嫌人太多么?”她房里仍是任上用的三个丫鬟,并没有增添人手。 小古氏眸色微沉,浅笑道:“你姐姐是长女,或许老太爷老太太想留她在这里替咱们尽孝,不会去任上的。” 俞明薇点点头:“哦。” 小古氏点了点女儿玉般白皙的鼻子:“这事先别跟你姐姐说,免得她多心。” 俞明薇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当日晚饭后,赖妈妈领着一帮子十多个丫鬟婆子进了南跨院,整整齐齐排成一行站在院子里,由俞宪薇查看。 “姑娘身为嫡女的份例,使唤的下人该是一个一等丫鬟,三个二等,八个听差的小丫鬟,守夜的婆子三个。”赖妈妈站在一旁,整了整衣领,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道,“小的不敢替姑娘做主,各挑了一些人来,请姑娘自选合心合意的。” 滴翠一听这语气,不由心头一沉,赖妈妈果然动气了。俞宪薇却似豪无所觉,背着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这些候选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并没有大丫鬟人选,她心中了然,便状似随意般点了其中六个丫鬟和两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婆子。 这几个有正经名次等级的丫鬟婆子都是单在院子里伺候姑娘做细致活计的,至于扫洒庭院、搬运东西种种粗活,都有另外的五六个杂役婆子和粗使丫鬟负责,而这类人都是不上台面、不计入各院正式名册的。如此算下来,单南跨院这一个小院子实际上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人伺候,俞家的规矩体统着实吓人,幸而祖业丰厚,子孙也善经营,如此挥霍下还能顺利撑起这奢侈场面。 赖妈妈眼神闪了闪,道:“姑娘如何不多挑些?按例还该多几个。” “我这院子小,若人多了显得拥挤吵闹,只怕会看得我脑仁疼,二等有照水洒金两个,再加上这六个小丫鬟,这样就很好。若说大丫鬟嘛——”俞宪薇笑了,“妈妈大约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已经不记得咱们俞家的规矩,一等大丫鬟需得有些资历能力的才能胜任,妈妈送来的这几个,看着都机灵能干,但要做一等的却还需要历练几年呢。” 赖妈妈被她当众毫不客气地嘲笑回来,不由脸色一僵,但碍着身边还跟着如夫人那里的管事媳妇,便忍耐下来,看了旁边忐忑站着的滴翠描翠一眼,道:“太太吩咐,描翠为人沉稳可靠,这两天照顾姑娘也得力,升为一等丫鬟,留在南跨院里伺候吧。” 描翠强自镇定,但还是按捺不住喜上眉梢,上前一步跪下道:“谢太太和姑娘恩德。”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由二等升为一等,除了名分上升权力增多之外,月前也翻了一倍,足有一两银子。 不过是私下向太太报了次信就有立竿见影有了回报,描翠心中庆幸,更打定主意要效忠小古氏。 俞先薇瞥了一眼,神情并不显得意外,只淡淡道:“既进了我的院子,若再用太太院中的名字使唤她倒显得对太太不恭,不如换个名字,妈妈觉得可好?” 赖妈妈看不出她情绪端倪,便又扫了描翠一眼,道:“姑娘请便。” 俞宪薇微微一笑,道:“我身边大些的丫头都以梅为名,她就改叫绿萼吧。” 描翠偷眼看着赖妈妈,见她并没有异议,忙跪下磕头:“多谢姑娘赐名。” 赖妈妈不置可否,跟来的一个捧着花名册的管事媳妇刘庆年家的捧场笑道:“姑娘冰雪聪明,这名字改得和先前那个一样好听。”又上前一步,指着那六个挑出来的小丫鬟笑道:“不如姑娘赏个脸,告诉小的这几个丫头的名字可要改?若要改,小的这会儿就在花名册上改好,却也便宜。” 不愧是如夫人的人,说话很是精乖,不卑不亢,笑语连连,占了好处又两不得罪。 俞宪薇看着那六个小丫鬟,都是垂髫年纪,恰好是一对穿粉色和桃红比甲、一对着绿、紫比甲,最后一对没有比甲,只穿着浅灰色和浅褐色的短袄。俞家下人等级分明,直接体现在衣着上,穿粉比甲的必定是家里有人得势的家生子,着绿、紫的次之,只着短袄的必定是外头买来或是家里很不得势。 这六个人,恰是俞宪薇上辈子的旧相识,她也不用多想,直接按了以前的名字来,那双红的“拂雨、踏雪”,绿、紫两个“繁霜、重露”。 目光落在最后两人身上时,不自觉多了几分暖意,浅灰色袄儿、皮肤微黑的那个叫“微云”,剩下娃娃脸才留头的褐袄丫头则叫“淡月”。 刘庆年家的一一记下,又笑道:“姑娘年纪虽小,懂的诗文却不少,这几个名字个个有来历,又都雅致好听,还应了这满院梅树的景。果然是大家闺秀,一开口就与常人不同,在我们,也只会起些花儿草儿的粗俗名字。” 俞宪薇淡笑道:“这位嫂子谬赞了。”能开口就道出这几个名字的来历,如夫人身边这位刘庆年家的也不是个寻常人。 事情既办完了,刘庆年家的就带着落选的几人走了,赖妈妈亲自将她们送出宽礼居,自去向小古氏回话。 小古氏听她讲了今日办事二太太使绊子做耗为难,幸亏如夫人遣人相助才得以办成的前因后果,不由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几案上:“混账!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几次三番为难我,我念着老太爷老太太还在,不忍让他们见到妯娌不睦家人失和伤心难过,这才咬牙忍了,只用言语震慑,谁知她不但毫无收敛,还越发得了意了,这类小事也来拿捏我,真当我是个没土性的泥人不成?!”这个她,自然指的二太太王氏。 赖妈妈劝道:“太太息怒,这事不在一时,况且咱们是要去任上的,不过暂时在家住一个月,二太太在家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咱们纵狠心争了一时长短到底用处也不大,反给日后留下事端。而且既然如夫人有心交好太太,处处出手关照,咱们领了如夫人的情就是。” 听了这番劝告,小古氏的气渐渐平下来:“你说的是,如今最重要的是跟了三爷去任上,万不能落入这女人的陷阱。” 其实她想得要更深一层,甫一回府就与妯娌不和,倘或闹得狠了,俞老太太不问因果,先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厚道贤良,倘或因此生出不满,惹得俞老太太真赏下几个妾侍,那才是得不偿失。 如今看来,和吕氏联手或许才是权宜之计。 温仁堂后院东厢房里,吕氏轻抚着肚子,笑得十分满意:“二太太果真说了那样的话?” 刘庆年家的站在她身后,轻轻给吕氏捏着肩膀,先点头应是,接着又笑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二太太见三太太和您走得近了,立刻就气急败坏,卯起来给三太太的人使绊子出难题,就等着降服她呢。”刘庆年家的本是吕氏自小的丫鬟,情谊深厚,私下无人时,仍对吕氏以姑娘相称。 吕氏轻哼一声:“老三家的看着好性儿,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二太太想收服却不得法,女儿又和老三家的闺女有了矛盾,所以她就恼羞成怒了,哼,她也不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以为老三家的是她手下的婆子媳妇么?难不成还想着先威后恩,软硬兼施,磨一磨老三家的性子,就能让人家感激涕零?她那些手段,只怕还没入别人的眼呢。” 刘庆年家的笑容不止:“还是姑娘有心,知道三太太性子清冷高傲,要别人敬着才觉舒服。” 吕氏冷笑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都这么多年不见,我变了她也变了,哪能一时就摸透,不过是碰巧撞上罢了。再加上二太太想在老太太面前坑我,说的那些纳妾的话恰好撞上了老三家的心事,如此两下里榫合,只会将老三家的推到我这边来,这正该是天意。” 刘庆年家的听得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叹道:“姑娘这些日子操劳过了,肩颈都是硬的,也该多为肚子里的哥儿着想,多宽心休息才好。” 吕氏幽幽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怎么放得下心,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我若是弱了一星半点,我的玖哥儿元姐儿还能靠谁?”俞善玖虽是大房独子,但毕竟顶了个庶出的名头,将来攀亲、仕途、继承家业到底不会如嫡子般顺畅无尤,只怕一路上少不了各种事故,况且虽然正室夫人闵氏年纪已大,又是隐居寺庙,再生不出嫡子,但若是以后俞宏峻再纳妾侍,生下其他庶子,俞善玖未必还能如今日这般事事顺遂,“唯有在俞家立于不败之地,如此,将来的任何新人越不过我的次序,将来的任何庶子女也越不过玖哥儿元姐儿的次序!” 这番慈母之心,听得刘庆年家的心酸落泪,再想到吕氏语气里分明对俞宏峻的承诺早已不抱希望,她不由更是感伤,只觉得自家姑娘实在命苦,从小命途多舛,长大后又所托非人,连到了儿女双全的年纪也还不得轻松,仍旧要辛苦操劳。 半晌,她抽了腰间绢子擦擦泪,安慰道:“姑娘别灰心难过,且等这几年过去,待到大姑娘出阁、二哥儿中举有了大出息,再成婚娶新妇,到那时,您就只用放宽了心,由媳妇伺候着,和肚子里的小哥儿一起乐享天年吧。” 听着这番描述,吕氏眼中流露出几分期盼和温暖,仿佛真看到了那时的景象,她双手紧握成拳,心头暗暗道:“为了这一天,我纵是变成魔鬼堕入十八层地狱也是甘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一下。 13第十二章 阵垒分明 能进内院服侍的丫鬟,都是受过严格调/教的,所以,院里虽多了七八个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嘈杂喧闹。只是偶尔,后院的西排屋里会传出一声半声笑语,声音并不高,也不会传到前院去,俞宪薇一人独占着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倒还清净。 从第二天起,去小古氏屋里请安的人中多出了陈姨娘和俞秋薇两个。 俞宪薇到达的时候,俞秋薇正在小古氏跟前说话,微微仰着一张粉白的小脸,神情恰到好处带着几分孺慕的渴求以及些许卑微讨好。陈姨娘一身暗青衣裳,捧着茶盘规规矩矩站在旁边,毫不起眼。看到俞宪薇进屋,俞秋薇虽是年长的姐姐,却也和俞明薇一起站了起来,笑脸相迎。 小古氏似有心事,只说了几句例行的关心就带着几个孩子往老太太屋里去。 王氏昨日请安赢了彩头,今日仁不让头一个到得,俞华薇也占据了老太太身边的最佳位置,头上明晃晃耀人眼的,正是那支红宝衔珠大金凤钗,相对俞华薇稍显稚嫩的脸庞来说,那展翅的大金凤太过华丽,张牙舞爪地栖在她头顶,几乎和她的脸盘儿一般大,看着真叫人担心这女孩儿娇嫩的头颈会不会被金凤给压垮。 不过因为这首饰是俞老太太所赏的宝物,别人都没有,拥有它是独一份的难得体面,俞华薇脸上丝毫不见辛苦,反而难掩得色,那眼神里满是炫耀和傲然。 俞秋薇根本不敢和她直视,进屋后就低着头再没抬起过,俞明薇眼神微动,继而抿嘴一笑,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示意她看对面。俞宪薇微垂下眼只管跟在小古氏身后,并没有理会俞明薇。 和一般人家老太太疼爱稚龄小孙女不同,俞老太太对几个年幼的孙女情分一般,七八个孙女里,她真心看重的只有俞元薇一人,连俞华薇这个嫡长孙女在俞元薇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俞华薇在这几个人跟前还能趾高气扬一番,等到过会儿俞元薇来了,只怕是高下立分。 果然不出俞宪薇所料,不过片刻后,俞元薇亲手捧了一把灿烂缤纷的蟹爪菊花,笑吟吟走了进来,给厅内几人行礼,俞老太太立刻眯眼笑嗔道:“元丫头该罚,这两日只管陪着你娘,都没好好陪我,今天竟还迟到。” 王氏也怪声笑道:“何止该罚呢,这有心情了就来,不愿意了就不来,难不成把老太太这里当成毫无规矩体统的菜市了么?” 小古氏听见王氏对侄女这样不客气,不由皱了皱眉,正要出声给俞元薇解围,却听俞元薇已经笑着回道:“本来这几日娘身上就不大好,但昨日里挂念着还没见过三婶和两个妹妹,恐失了礼数,这才挣扎着起身过来,谁知昨日下午劳累了些,晚上就有些不大妥当,喝了药才睡下,今天实在不敢再出院子,她特地亲手从花盆里剪了这些蟹爪,叫我替她向老太太请罪呢。”说着,又是深深一福。 俞老太太还是心疼这个肯替自己出力的外甥女的,忙道:“叫她千万小心些,别累坏了身子才是。万事都等安然生产后再说。”又皱眉道,“昨天下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竟叫她烦心。” 王氏只当俞元薇要告状,忙插嘴道:“就咱们家这些管事媳妇,都是慧姐姐使惯了的,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慧姐姐心头放不下家务事,连鸡零狗碎都不放过,总想事事关照妥帖了才满意呢。元姐儿,你也该好好劝劝你娘,不为别的,也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这段时候该放的且得先放放,横竖东西和人都在那里,又不会长翅膀飞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好好保重身体要紧,别为了捡芝麻反丢了西瓜,那才是亏了大的呢。”果然是夙敌,一开口不明里暗里讽刺一下对方抓尖揽权便不甘心。 俞元薇听懂了其中意思,眉头不由皱了皱,似有一丝愤愤不平,但到底品性仁厚,涵养上佳,并没有向王氏反驳,也不计较言语上小得失,只和俞老太太温婉笑道:“也不是大事,老太太不用多想,但凡娘亲能解决得了的,绝不会送到老太太跟前让您烦心,老太太只管安心享天年就是。”说着,将那一束蟹爪递到俞老太太跟前,“您瞧这花,好不好看?” 俞老太太心头一暖,将俞元薇拉在身边坐下,搂在怀里拍了拍,叹道:“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有你娘全心全意替我劳心,又有你这么孝顺懂事的好孙女儿,也算是晚年有福了。”她们祖孙亲厚,坐在另一侧的俞华薇则完全成了被忽略的摆设,连头上那沉甸甸的大金凤都像是个笑话,好不尴尬郁愤。 王氏几乎气个倒仰,俞元薇那一番话,既表忠心又识大体,还能叫老太太心中对惹了吕氏的人生出埋怨,偏生连一个字都没扯到她身上,叫她纵然想反驳也不知从何说起。 小古氏回府后见到的俞元薇都是恬静安宁的样子,从只当她是个性子柔和不争的,没料到这姑娘慢条斯理地三言两语就将一场风波化解于无形,果然身为吕氏的女儿是不能小看的。俞明薇更是瞪大了眼,觉得眼前这个大姐和当日被俞华薇噎得说不出话来的俞元薇判若两人。 俞宪薇却是见怪不怪。 这位大姑娘最是德行上佳,贤良淑德的,若不然怎么做俞府孙女里第一人呢,王氏从来占不了她的好,纵然私下俞华薇常针对她,但她到底不曾真的吃亏,而且看在别人眼中,只会越发觉得大姑娘宽容大度,二姑娘太刁蛮心窄。 这并不是说俞元薇多有城府多有心计,相反,她比这府里大多数人要更坦率真诚、心口如一,只是这真诚并非单纯的善意,而是有着一段距离,甚至像隔了层透明琉璃般带着几分天生冷漠的触感,不论他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靠近,好意还是恶意,到最后都会撞得头破血流。俞宪薇也是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一点。 俞老太太有心安抚大孙女,心思大半都放在她身上,王氏几次三番想插话,都没有成功。这祖孙两倒是融洽和睦,别的人就显得有些冷场。俞元薇甚是体贴,不时提起些话题让两位太太参与其中,又笑着拉过几个妹妹围绕在老太太身边,拉近她们与老太太间的关系,言语行动间一视同仁,并没有故意慢待王氏和俞华薇,似乎对王氏方才的为难半点芥蒂也没有,很是心怀坦荡,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胸,不由令人折服。 俞华薇眼中按捺不住烦躁,但在俞老太太跟前,她却不敢对俞元薇不敬,俞老太太并不是寻常人家溺爱孙女的祖母,除了几个她看得顺眼的,其他人若惹到了她,责罚起来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下人过来请用早膳的时候,几个姑娘正说得高兴,颇有些依依不舍,俞元薇便笑道:“我院里菊花开得正好,难得两个妹妹回来,姐妹们聚齐,过两日咱们便办一个赏菊雅会,连几个表妹也请来,大家一同乐一乐,可好?” 旁人还未表态,俞老太太先就赞同:“这样很好,女孩儿也该多活泛活泛,总闷在屋子里别把人闷坏了。” 老太太既开了口,王氏纵有异议,也只得同意。小古氏倒不反对,这样的聚会,正方便两个女儿和姐妹们熟悉,俞元薇这个建议很贴合她的心意。 见大家都赞同,俞元薇浅浅莞尔,又向王氏道:“不知三妹身体可好些?可能出门么?” 王氏瓮声瓮气道:“还在喝药呢,大夫说还要多养几天。”其实俞柔薇根本没有生病,不过是做了俞华薇和俞元薇之争的池鱼,被无辜殃及禁足罢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碍于王氏身为嫡母,关照管教嫡女是天经地义,其他人不便越俎代庖。只苦了柔顺的俞柔薇,白白受了几天罪。 俞元薇闻言,眉色微沉,轻轻咬了咬唇,很有些失落。 俞老太太心疼孙女,立刻不高兴了,道:“大丫头一番好意,老二家的你也该多体谅珍重才是,传我的话,去请给我诊脉的罗老大夫今儿下午就去给三丫头瞧病,趁着这几天赶紧好利索了给大丫头捧场去。柔丫头性子好模样好,又不是不能见人,成天关在屋里算什么事?” 王氏被一顿抢白给激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又被她最后一句拆穿谎言,只得低头道:“知道了。”心里却暗恨老太太财字当头,竟能偏心到这地步。 俞华薇脸色比王氏还难看,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狠狠瞪了俞元薇一眼。 于是,几天前那场姐妹间的争执到此才算真正结束,上一局是俞华薇仗着嫡姐身份压制了俞柔薇,从而指桑骂槐损了俞元薇一通,而这一回俞元薇借着俞老太太的威严,令得王氏和俞华薇自取其辱,不得不当众退让,而且还让俞老太太亲口褒赞俞柔薇,给了她足够的体面。 这样算来,俞元薇才是笑到最后,笑得最好。 这日午饭回来后,俞宪薇也没进屋子,叫照水搬了张铺好锦垫的竹躺椅放在院里水池边,主仆两个围在那里晒太阳看鱼。 照水性格活泼,看着几条锦鲤花团锦绣,游动灵巧,不由大为开心,拍手直笑。 俞宪薇见她高兴,索性把装鱼食的八宝纹竹根盒递到照水手上,让她去投喂,只笑着吩咐一句:“别喂多了,那鱼可没长脑子,吃到撑死也不知停的。” 照水应了一声,兴致勃勃掰碎了食料洒在水面,看鱼儿抢着嗟喋,鱼唇浮出水面,啪啪作响。 有丫头从后游廊转过来,见到俞宪薇身上盖着薄毯,枕着手侧身睡在竹椅上,都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回去。 俞宪薇听到细碎脚步声走远,缓缓挣开眼睛,问照水道:“昨晚上后院吵不吵?” 照水想了想,四顾一番,看旁边无人,便点了点头,悄声道:“声音不大,但她们可说笑到半夜呢。我的床靠着隔墙,被吵得睡不着。” 俞宪薇又问:“都来了快一天了,你瞧着这几个人是怎样的?” 照水愣了愣,没想到姑娘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不惯在别人身后说是非,很有些为难,但想到亲娘江嫂子嘱咐的,凡事一心向着姑娘,不要有一字隐瞒。于是照水只好实话实说道:“拂雨踏雪两个不爱和我说话,只爱和绿萼在一起,繁霜也爱跟在她们后头,却不怎么说得上话,重露笑眯眯的,跟谁都很好,微云、淡月两个和我比较谈得来。” 俞宪薇眉头一动,半撑起身问道:“她们问你什么了?” 照水性子本有些混沌,但嘴上要牢靠这五个字被江嫂子反复叮嘱,片刻不敢放松,听得问,立刻条件反射道:“姑娘的事小的半个字都不会说。” 俞宪薇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忍着笑点头道:“我信得过你。” 照水松了一口气,笑道:“她们什么也没问,我们只说些小时候在田庄野地里玩耍的事。淡月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微云本来是佃户的女儿,荒年被卖的。” 俞宪薇缓缓点了点头,这些信息和前世一样,并没有变化。她想了想,又问:“那其他几个人呢?有没有问过我的事?” 照水老老实实道:“重露没有,拂雨悄悄给我塞瓜子,问我姑娘爱吃什么,平时喜欢干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也没要她的东西。繁霜踏雪两个没和我说过话,繁霜不爱说话,踏雪瞧不起我,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看到我过去就不说了。” 俞宪薇慢慢躺回去,头望着天空,心里只觉好笑,这几个丫头不过是才来一夜,就已经分出阵垒了。 而这府中小姐又何尝不是楚河汉界划分清楚?俞秋薇讨好俞明薇,她二人又都亲近俞元薇,俞华薇倚仗身份锢着俞柔薇。自己如今算是各不理睬,自成一派,还有一个独居寺庙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的五姑娘俞如薇,也算是一派。这俞府小姐们勾斗起来,倒不比大人们逊色多少呢。 不过现在她无暇理会这些琐事,招招手把照水交到身边,低声道:“告诉你娘,让她过几天在不当班回家去的时候,悄悄帮我打听一下,这十年爹爹在外考试做官,家里都是派的哪些人去送节礼传书信,知道谁领头就行。别太刻意了惹人注意。” 俞宏屹和小古氏身边的老仆只有几个心腹,其他年轻的下人都是到了一任就换一茬,在上一任又上开始启用家里送去的,所以,到如今,三房年轻下人里资历最高的也不过在他们身边干了三年,至于三年前的情形,没人清楚。俞宪薇以前只当是家里的规矩使然,如今再一回想,不由惊心动魄,新仆处处需要重头调/教,哪有用顺手的旧仆好,但新仆最大的好处就是白纸一张,并不知道往事,这样大费周章地一次又一次换掉旧人,倒像是刻意想要隐瞒切断什么旧事,而且,是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俞宪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觉得这件众人想要掩埋的旧事必定和自己身世有关。 既然俞宏屹夫妻这里无法探得,那么就只能试着从俞府这一边打开突破口。 照水有些疑惑,想问问原因,但抬头便看见姑娘神色十分郑重,像是在交代一件很了不得的任务,再想到江嫂子命令的少问话多做事,她就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好希望白天也能有很多很多灵感。恨*老是抽。 14第十三章 一团浑水 这日午后,俞宪薇正在房中练字,听到外面绿萼的声音:“姑娘,四姑娘来了。” 话音还没落,俞秋薇已经眉眼带笑地走了进来,眼睛毫不客气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俞宪薇手边字幅上压着的雕梅兰玲珑田黄镇纸上,眼中顿时一亮,紧紧盯了几眼,故作惊奇道:“六妹妹在练字?”绿萼跟在后面,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待俞宪薇回答,俞秋薇已经自来熟地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盯着那字幅看了又看,忍不住在镇纸上摸了摸,最后无不羡慕心酸道:“妹妹小小年纪就写得一笔好字,比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强多了,可见跟在父母身边有多好。”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哽咽,杏眼含泪,好不可怜。 她这一来,把俞宪薇静心练字的心情给搅得索然无味,索性放下笔,淡淡一笑:“听说家里几位姐姐五六岁就有专门的教导嬷嬷启蒙,教导到十岁上才转而学习女红针线。姐姐说这话,难不成是埋怨老太太偏心没给你请教导嬷嬷?” 俞秋薇瞧见一屋子琳琅摆设,心头满是羡妒,本想装个可怜,好套套近乎,被她这一噎,不由心头一慌,脱口而出道:“妹妹说笑呢,祖母怎么会没给我请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慈爱的,特地请了教导嬷嬷教导我六年呢。” 若是常人,话说到这份上也就罢了,点到为止,两方都留有余地,免得下不来台,面上不好看。可俞宪薇偏不走这套,她似笑非笑,似乎带了几分好奇道:“是吗?教了六年连这几个字都教不会,可见这嬷嬷只怕有些水分,姐姐该去老太太那里回明才对,可别叫这嬷嬷继续误人子弟。” 俞秋薇不傻,听了这冷嘲热讽的话,脸色顿时一白:“六妹,你……” 俞宪薇不紧不慢将玉管笔放到田黄薄胎笔洗里清洗狼毫,漫不经心道:“难道不是吗?” 听着这不冷不热的回话,俞秋薇嘴唇动了动,眼中闪过几丝复杂情绪,但一转脸,又是笑靥如花:“是我太笨,学不好,嬷嬷倒是认真教了,可惜碰上我这样资质鲁钝的,也是枉然。不过我诗书不行,女红倒还拿得出手,妹妹你瞧。”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绣金黄蟹爪菊的葱绿色如意型荷包,“大姐姐那里办雅会,大家都爱戴个相符的荷包坠子应应景,我怕你没有准备,特地送了一个来。” 俞宪薇都不客气到这份上了,俞秋薇却转眼就没事人一般依然说笑,可见此人若不是羞耻心弱,就是太能屈能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俞宪薇也不再多说,道了谢,命绿萼收下荷包。 俞秋薇一笑,眼睛瞄了瞄那镇纸,还是不死心,又笑道:“妹妹那镇纸瞧着真精致,剔透油亮,白中带清,是白田黄所制的吧?” 俞宪薇点点头:“姐姐好眼力。” 俞秋薇听她语气里并无不喜,不由多出几分希冀,眼珠微动,将镇纸一把捏在手里摩挲赏玩,试探着道:“妹妹果然是跟着爹爹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物件也精美,真让人羡慕,我那里虽有几个白玉的,但都不如这个惹人喜欢,若是妹妹不嫌弃,我拿老太太赏的白玉戒指换了这个,不知妹妹可瞧不瞧得上老太太的东西?”旁边几个丫鬟听她这话里意思,分明是厚着脸皮讨要镇纸,不由都是吃了一惊。 俞宪薇眼皮都没抬,道:“这是父亲给的生辰礼,长者所赐,我可不敢随便给人,姐姐若是非要不可,不妨去父亲那里问问,他若是同意,我再去回老太太和太太,要是三位长辈都没有异议,那姐姐就是把我这屋子都搬空我也无话。” 俞家自诩名门大族,教养姑娘都以含蓄内敛为要,说话不能锋芒毕露,否则便是失了涵养。俞宪薇这话,虽不至于粗俗,却已经是没什么含蓄可言。俞秋薇毕竟年纪小,僵了一下,放下镇纸,涨红了脸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俞宪薇轻轻挤干笔上的水,挂在紫檀笔架上,这才笑道:“咱们姐妹尚是初会,姐姐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做妹妹的实在愚钝,猜不透。” 俞秋薇对陌生而严肃的俞宏屹本能有着畏惧,害怕俞宪薇真使性子去俞宏屹面前告状,又觉得这妹妹脾气又臭又硬实在不好相与,于是煎熬着坐了片刻就匆匆起身告辞,连重露奉上的茶都一口未沾。 看她狼狈逃离,绿萼却一副终于解气了的神情,对俞宪薇道:“姑娘不知道,昨儿晚上四姑娘去七姑娘屋里玩,好一番套近乎、诉苦,七姑娘脸嫩,被她拿了好些首饰走,现在院里人都讨厌四姑娘,说她是个要饭鬼转世呢。”绿萼很是义愤填膺,似乎俞秋薇招惹了俞明薇就是得罪了她。 照水听得扑哧一笑,道:“四姑娘先前看着还挺好的,怎么一搬来就变成这样?” 绿萼看了俞宪薇一眼,见她也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并无反感,便给旁边重露使了个眼色,重露正急等着在俞宪薇面前露脸,忙上前一步,道:“姑娘刚来,还不清楚家里的事,四姑娘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这些年从如夫人、大姑娘、三姑娘那里可拿了不少,老太太叫人训斥过,也罚过,但四姑娘就是屡教不改,老太太也烦了,看她好歹还知道丑不外扬,没在外人面前丢过丑,也就放开手懒得说了。” 俞宪薇听了,不置可否,只把俞秋薇送的荷包拿在手里看了几眼,道:“绿萼你的手最巧,赶着编个精致些的金线菊花络子,穿几颗好些的料珠,我拿去做回礼。总不能反叫四姐姐抱怨我小气刻薄,只进不出。” 绿萼摸不准俞宪薇的心思,低头应是,领命出去了,临走前眼神微微动了动,看向重露,重露知道绿萼这是让自己在房里守着,便心花怒放地留在屋里伺候。俞宪薇瞟了她们一眼,只当不知,对照水道:“去拿锦盒来,把这几个镇纸、笔洗都装起来。” 照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匆匆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空盒子,用净布将这几样贵重文具擦拭干净,小心收起来。昨日中午姑娘突然想起这几样东西,叫人从盒子里翻出来摆上,那时候照水还觉得不解,一两田黄一两金只是虚话,田黄号称石中帝王,可比金贵重得多,这田黄的东西虽说俞家也不是用不起,但随随便便摆在案头日常使用还是嫌奢侈了些,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套东西拿出来是有用意的,经了今天这事,只怕以后四姑娘就是再厚着脸登门,也不好意思张口要东西了。 俞宪薇看着那几个放好田黄文具的锦盒,心里叹了口气,几样文具的明显处都刻了个俞字,明摆着是俞家的东西,纵然拿去外头变卖,只怕也没有当铺会收,也只能压在箱子底占地方。 重露站在旁边,看俞宪薇支使照水做事,却并没有点自己的名字,她有些心急,却不大敢主动揽事,又想到方才俞宪薇肯听自己说俞家的故事,大约对自己已经留下好感,或许应该趁热打铁多在姑娘跟前露脸。 正犹豫间,见俞宪薇对自己笑道:“重露,去调一碗藕粉桂花糖羹来。”重露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忙不迭应了退出去。到了旁边茶水间,重露风风火火忙着拿藕粉桂花做羹,又催着在烧水的微云要开水。 踏雪懒洋洋倚在一旁灯挂椅上嗑瓜子,见状撇撇嘴,把瓜子皮一吐,竖着眉毛冷笑道:“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那副蠢样,不过是抢在别人前面去露了个脸就像得了诰命似的,谁又是锯嘴的葫芦没腿的凳子不会说话不会办事么?姑娘可还没点名说谁有资格进正房呢,我看还是收着些的好,别太一山望着一山高,眼睛只长在头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回原型了。”她不过是去出了个恭,一回来就发现端茶送水的活被重露抢了,心里难免生恨,又兼自家在府里颇有几分体面,更不把重露放在眼里,有心要挤兑这小蹄子一番,叫她知道三等丫鬟也是有尊卑之分的。 重露脸色一白,强自镇定地回应道:“踏雪,你说谁呢?!” 踏雪翻了个白眼:“哪只小蹄子心虚就是谁呗,姐姐要是清清白白,也用不着多心。” 重露脸都青了,一掌拍在食案上:“你欺人太甚!” 微云瞥了两人一眼,低了头老老实实在一边煽火,不敢插嘴。 “为何这么吵闹?”洒金和拂雨、繁霜两个抱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袱往旁边充作小库房的耳房去,听到茶水间里的争吵,便走过来问道。 踏雪仗着是俞府五代家仆的家生子,一家子根深叶茂,在各房都有亲眷,亲姨妈的嫂子还是王氏手下的管事妈妈,自以为颇有脸面,并不把洒金照水这两个俞宪薇房里的老人放在眼里,但碍于等级身份,面上不得不敬,这会儿见一直沉默随和的洒金头一次皱了眉头,便也只能乖乖站起来听训。 洒金看了眼满地的瓜子壳和重露几乎铁青的脸色,心中早已了然,便说道:“在这院里,姑娘的事才是头一件最重要的,大家务必要尽到自己本分。太太才赏了新衣裳下来给咱们,若知道大家怠慢惫懒,岂不要寒心?”说罢,也不多停留,转身就往旁边去了,繁霜走得慢些,落在后面,她瞥了眼屋内情形,眼中闪过些许意味不明的情绪,又加快脚步往前跟上了洒金。 踏雪脸色一僵,心里盘算洒金原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虽然不弹压不立威,却能一针见血,站住道理弹服别人,想到来之前姨妈的殷切叮嘱,若是事情闹大被赶回去,只怕姨妈要扒了自己的皮。她再不敢再闹事,对着重露冷哼一声,又吩咐微云:“烧完水把这地扫了。”这才拍了拍衣裳上的瓜子壳,理了理衣襟,换了一脸笑容跟去了小库房。 重露气得发抖,低声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仗着身份而已,在这院里有点头脸的,谁不是有几个亲友靠山,都是下人,谁还能高贵过谁?挑三拣四,好吃懒做她是头一份,抢着领赏赐得好处倒知道处处抢在先头。”说着,眼角扫向微云,想得个同气连声的呼应,谁知微云只是低了头把一壶烧滚的水放到自己面前,又换了一壶冷水放到炉子上,仍是坐了回去,低头扇炉子。重露怒其不争,不免腹诽一句:“真是个面人,针扎成蜂窝也扎不出一句话来。”自己快手快脚调好了一碗藕粉桂花糖羹,趁热给俞宪薇送了过去。 照水生得一张娃娃脸,笑模样,看着亲切可爱,又爱说话,和人熟了之后什么都能聊上几句,后来被俞宪薇引导了一番,更能有的放矢,现在南跨院的事儿也少有能瞒住她的。所以,到了晚上临睡前,茶房里的这番争执俞宪薇已经知晓了。 照水皱着眉头,很有些苦恼:“这几个姐妹真是太厉害了,我要是有一天说错了做错了什么,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我。” 俞宪薇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免笑道:“知道了,大不了把你攒下的零嘴拿去贿赂,不会有人计较的。” 照水一愣,挠着头将信将疑地走了。 俞宪薇习惯性地摸了摸用丝绦系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冰冷的小铁块早已被体温暖得温热。 自己刻意器重了洒金照水二人,院中重要的事大都交予这两人打理,却有意无意地支使绿萼去做一些琐碎费时的小事,绿萼虽有不满,但一句“难道你不是太太赐来听我吩咐的吗?”就镇住了她,几番历练下照水胆子大了很多,而洒金观望几番后也试着投桃报李。人心果然是奇妙的,自己不过是把上辈子的羞涩隐忍给扔了,事情立刻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 比如方才对俞秋薇的态度,若放在以前,对上这种舔着脸求东西的人,俞宪薇性子绵软,是说什么也拉不下脸拒绝,对方来要十次总有七八次得逞,后来察觉不对,再想收紧些口袋,但已经失了先机,反被人说变得小气刻薄了,现在事情刚冒头就挡回去,就算被说成嘴里厉害不让人,也比被人揉圆搓扁的面团人强得多。 被人说做面团人的,纵然是身世家财优于旁人,却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敬重,这与旁人无关,全因自己或软弱或沽名钓誉注重虚名而立不起来,若是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几句话就能吹倒,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拿你当成依靠献出忠心呢。俞宪薇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厉害的人,但最起码,她绝不会再做一个面团人。 至于这几个新来的丫鬟,她们大都是有异心的,俞宪薇很清楚这一点,当初挑人的时候,就是特地捡着这类人挑的,无他,若不在她房里安插几个人,随时知道她的情况,小古氏是不会放心的。但若真如了小古氏的意思,只怕这房里又是如当初的宫粉一般一方独大,注定成为掣肘患,所以她把吕氏王氏的人也挑了来,现下这房里便是几方势力的微型缩影,还有些人小心大的趁机生事,只怕日后好戏还有得看了。 这样也挺好的,俞宪薇自嘲地一笑,既然清净不了,那索性把水搅混了,才好作壁上观,浑水摸鱼。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一只懒虫,是一只懒虫,一只懒虫,只懒虫,懒虫,虫…… 捂脸羞惭退下。 15第十四章 菊花风波 四天后,俞元薇的丫鬟卷青送来一封烫金菊纹的帖子,上头是几行圆润秀美的赵体字,是俞元薇亲手所书,内容是邀请俞宪薇次日前去温仁堂赏菊。 俞宪薇不由一笑:“大姐姐果然是长姐风范,这事儿不拘让哪个丫头来告知一声便罢了,竟学大人们一样正正经经下帖子,还劳动你亲自来送帖子。” 卷青微微笑道:“两位姑娘都是至亲,我们姑娘不肯怠慢,这匣子还是老太太赏的蜀中浣花溪的水和木芙蓉所制薛涛笺,姑娘一直舍不得用,这回特地取出来写了请帖,要显得郑重其事地才好呢。” 俞宪薇笑道:“大姐姐真是有心了。”又见卷青手里还拿着一张贴,便多看了几眼。 卷青乖觉,笑道:“六姑娘恕罪,小的先告辞了,还要往七姑娘那里送帖子去呢。”俞家大房和二房,若要给几个孩子送东西,顺序必定是不一样的。大房不以嫡庶,只按照齿序论先后,而二房则必定先嫡后庶,今日这帖子若是出自俞华薇之手,必定是先俞宪薇俞明薇,最后才轮到俞秋薇,丫鬟们也因此要多兜几个圈子。 俞宪薇了然,点头道:“劳乏你了。”又命洒金递了三根青碧色的柳叶结络子过去,道:“不值什么,你拿着玩吧。” 卷青微微怔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笑容,双手接过络子,这才告辞离去。 洒金收拾着络子盒,照水咂巴咂巴嘴,还是没忍住,悄声问:“姑娘,就赏三根络子,会不会太轻了些?” 俞宪薇放下手上的烫金帖子,慢悠悠道:“家里不是每个月都有月钱发的么?领了钱难道不该认真做事?再说了,你家姑娘我的身家说不定还不如她呢,哪里需要我去充大肚罗汉。”其实俞宪薇这样说不过是想逗逗照水,她并非吝啬至此,而是另有原因。 在俞家,大小主子都是手头散漫的,越是有些身家的越不在乎这些散碎钱财,久而久之,在下人中隐隐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观念,赏钱越多的主子越尊贵。主子们渐渐也知晓这些,有钱的自然不当回事,而手头不那么宽裕的为了在下人面前争些脸面,勒紧腰带也要给丰厚的赏钱,比如俞家庶出的四老爷和五老爷,直到分家出府才真正松了口气,少了给赏钱这个大头,反比在府里时阔绰不少。 这辈子俞宪薇手头攒下的钱是有大用处的,她不会再这么愚蠢浪费在小事上,这些陈腐可笑的旧规矩谁爱守谁守。横竖三房已经出了一个顺手捞羊的四姑娘,再出一个吝啬小气的六姑娘也不算是新鲜事。 照水吃惊得张大了嘴,洒金则神情如旧。俞宪薇想了想,又道:“钱这东西,平时看着虽没什么,但在关键时候是能救命的,手上散漫不知珍惜,到最后只能是有苦自知。”这道理,在逃难的路上早已深深刻在她骨血里。 照水似懂非懂,眨了眨眼,乖巧地应了一声,洒金则盖好络子盒,自去捧了一盏新茶来。 给赏钱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礼尚往来,俞宪薇这里不给别的丫鬟赏钱,渐渐地,其他人给南跨院丫鬟的赏钱也会少下来,丫鬟们之所以争着去主子跟前伺候,丰厚的月钱和赏钱是很大的原因,如果到手的银钱比预想的少掉许多,那么有些本就心思不正的几人或许就会生出别的想法。 第二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俞宪薇正准备去温仁堂,绿萼笑盈盈走了过来,手上捧着备好的小礼物盒子,道:“姑娘,几位表小姐都要到了,咱们也该走了。” 俞宪薇往旁边看了一眼,照水鼓着腮帮子站在门边看着绿萼,见俞宪薇看向自己,咬了咬牙,低下了头,眼中几星怒意犹未熄灭。看来是绿萼强抢了她的活计,这也难怪,这些日子俞宪薇一直冷着绿萼,只吩咐些琐碎小活计给她,却没有什么实权,绿萼虽然顾忌宫粉的前车之鉴,不敢和俞宪薇对着来,但她到底是小古氏下赐给俞宪薇的丫头,有这股子长者所赐的底气在,定不会甘心一味退让,今天是在众位小姐面前露脸的日子,也能间接昭示她大丫鬟的身份,绿萼是不会放过的。 俞宪薇抿住唇,微微理顺衣袖的浅褶,淡淡道:“走吧。”说罢,当先一步走了出去,路过门口时顿住脚步,看了照水一眼,照水会意,径自跟在了俞宪薇身后,绿萼愣了一下,看了眼照水空着的两只手,再看看自己手上捧着的礼盒,脸色不由一沉,但时机错过,前面人已经走远,她也只得赶着快走几步,跟着走了,跟了几步,到底把礼盒塞到了照水手中。 大房所住的温仁堂的构造和宽礼居恰好如镜中两面一般,位于东边的上跨院就是俞家大小姐俞元薇的住所琼华斋,和宽礼居注重的清高淡雅不同,温仁堂的摆设布置十分温馨恬淡,粗粗看去还以为是一般寻常人家,但细节考究,各色东西无不齐全完美,这却是普通人家办不到的。 俞元薇生性喜菊,所以满院子种满各色秋菊,一到秋日,各处花叶枯黄,唯有她的琼华斋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恍如春盛。 俞宪薇步入琼华斋时,迎头便撞见一个做小少爷打扮,年约十岁、肤色微黑的女孩正在弯腰揪扯一枝雪团儿般洁白绵软的大瑶台玉凤,旁边看守花木的小丫头都要哭了,又不敢出手阻拦,只哭丧着脸哀求道:“表姑娘,这花不能折……” 见俞宪薇进来,这男装的表姑娘停了手,眉头皱了皱,道:“她是谁?” 小丫头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忙道:“这位是六姑娘。六姑娘,您劝劝周家表姑娘,这花名贵得紧,是等会儿大家伙儿要赏的,万万折不得。” 周表姑娘很是不耐烦,索性抓了旁边花架上的银剪刀将那干茎坚韧的瑶台玉凤一刀剪了下来,又抬脚重重踹了那丫头一脚,啐道:“你这丫头好生聒噪,不就是一朵花么,本姑娘是大表姐特地下帖子请来的贵客,别说这一朵花,就是把满院子的花都摘了玩耍,大表姐也不会说个不字,外人就更没资格多管闲事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俞宪薇一眼,目中暗含警告之意。 那丫头被她一脚踹得跌在地上滚了两圈,发髻散乱,衣衫歪斜,战战兢兢爬起来在一旁啜泣。 照水物伤其类,不由心中难过,悄悄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俞宪薇只做不知,上前福了福:“这位便是周家蕊儿表姐了吧。” 周蕊儿上下打量了俞宪薇一眼,笑道:“你和七妹妹果然长得有几分像。”又道,“怪不得古人说三三来迟,你看你不正好是三个人的排场么,看来下回少带个人,或许还能来早些。” 她本是想显摆一下自己新学得成语,却不料半吊子水平反惹人笑,俞宪薇也不揭穿,笑了笑,不置可否。 周蕊儿自己一无所知,只是见俞宪薇浑然不觉自己在挖苦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不由低低骂道:“真是个戳不动的呆子。”眼珠一动,看到旁边一株栽种在官窑雨过天青大瓷花盆里一瓣双色的绝品金背大红,心里闪过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便扔了手上的瑶台玉凤,上前一步咔嚓又是一剪刀把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枝金背大红剪下来,拈在手心把玩,笑道:“大表姐她们都在屋里说话呢,咱们也进去吧。”说着,不由分说拉了俞宪薇的手往屋里走,又笑着问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将将要进门了,周蕊儿突然嘿嘿笑道,“妹妹头上插金带银的太俗气了,不如把这菊花插上应应景,妹妹这样的小美人,倒也只有这花儿才衬得起。”说话间,那朵碗大的金背大红已经插在了俞宪薇发髻间,照水站在旁边,似在发愣,绿萼猝不及防,伸手要拦却慢了一步。 周蕊儿得意一笑,趁着俞宪薇看似惊愣住的时候把她拉近了屋,提高声音道:“大表姐,看谁来了。” 俞元薇正在屋内款待客人,听见周蕊儿的话,便笑嗔道:“你这丫头又跑到哪里野了回来?”一转头看见俞宪薇头上几乎比她脸蛋还大的明晃晃艳丽花朵,不由心头一跳,愣在当地。 其他几个小姐也都看得清楚,几个和俞元薇熟识的姐妹都认得这是俞老太爷所赠的名花,也是这次赏菊雅会压轴的宝贝,据说是宫中传出的新品,很是珍贵稀有,俞元薇奉为至宝,照顾得十分精心,平日里一水一土都有专人看守,闲杂人等连摸都不让摸,谁知那花儿此刻竟正大光明插在俞宪薇头上。 俞秋薇看清情况便避事般垂下了头,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看好戏的表情,俞明薇虽看不出究竟,却也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正待出言提醒,俞华薇已经抢先一步,大惊小怪地惊呼道:“六妹,你怎么把这花给剪下来了?” 照水一听众人误解,忙抢着解释道:“不是的,这花……”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满座的姑娘面前,哪有你这不入流小丫头说话的份?”俞华薇眸光微闪,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又皱眉对俞宪薇道:“六妹妹太胡闹了,怎么也不该把大姐的心头宝给剪了,这可花了大姐好一番心血呢。” 周蕊儿听了,抱着手哈哈笑道:“二表姐可冤枉六表妹了,这花原是我剪的,本想说名花配美人,我就代服其劳替几位表姐剪下来簪发好了,谁知六表妹见了,非说她配这花正好,我被缠得不行,便只好给她了。” 众人原还觉得俞宪薇这新来的女孩儿未必有这么轻狂敢擅自来动大姐屋里的珍宝,所以都只半信半疑,此刻听得周蕊儿承认了是自己所剪,其他说法前后倒也说得过去,几人便都信了。周蕊儿素来胆大狂妄,但因着她父亲是四品武将,她是这屋里身份最高的官小姐,又是隔了一层的表亲,时日一长,大家对她容忍成了习惯,倒没有多少怨言,但对着初来乍到的俞宪薇,便生出浓重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o(>_<)o ~~ 16第十五章 金兰之始 俞元薇脸上却仍旧恬淡,只微笑道:“六妹妹还小呢,这花就送她玩吧。” 她这话很是豁达,言外之意就是只把这事归做俞宪薇年少无知犯下的小错,不再追究。俞华薇冷笑一声,手指慢悠悠玩着茶盖,懒洋洋道:“平日里嘴上说得好,做姐姐的引导教育妹妹,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谁知真碰上事也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罢了。不说外人,这满屋子几个姐妹,这些年下来有谁敢去剪了这院子里的花往头上戴么?且不提别人,先前一个折花的人还是大姐的亲妹妹呢,她折了花又是什么下场?” 俞华薇和俞元薇便如天生的夙敌一般,每日里没事还要生出事来针锋相对,更不用说眼前正好有个机会,又怎么肯白白错过,定要小事化大才好。俞元薇听得脸色微变,强自镇定地笑道:“六妹妹七妹妹两个算是客人,今日这赏菊会本来就是为她们办的,这几枝花,六妹妹喜欢赏玩,送给她也算是我这个姐姐的一番心意。二妹若也喜欢,我这就去禀明祖父祖母,送你两盆,可好?”最后一句里,竟似含了隐隐的威胁,只是俞元薇神情自若,若不仔细观察,只怕听不出这层意思来。 其他几个姑娘年纪都小些,对前事所知不多,听得懵懂,唯有俞柔薇心头明白,她惶恐不安地看了两人一眼,捏紧了帕子。无人敢插嘴,屋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周家表姐骗人。”一直没有吭声的俞宪薇突然开口道,她将头上的菊花摘下来,尽力做出一副童稚的带了几分委屈的神情,“你明明说若我顶了这大花来逗大家玩笑,你就送我们七个人一人一盆墨牡丹。谁知我顶了花进来,大家却都不笑,你也不送花了。” 众人听得一愣。周蕊儿脱口而出:“胡说!我几时说要送你墨牡丹了?”整个荆城方圆数百里,只有周家才有这难得一见的名菊墨牡丹,是周家老太爷的命根子,周蕊儿再得宠,也不过磨到两盆赏玩。所以听到俞宪薇张口就要七盆,周蕊儿很是吃惊。 俞宪薇道:“若不是你说要给好处,我做什么要顶一朵比我脸还大的花?而且,姐姐你亲口说的,墨牡丹在你不过是小事,别说一人一盆,就是一人十盆看到厌也未必不可。” 俞宪薇信誓旦旦地胡编乱造,周蕊儿气得脸通红,指责道:“你胡说!我分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俞宪薇嘴一撇,道:“姐姐做不到就直说嘛,何必夸下海口唬人。”她把金背大红塞到周蕊儿手上,“亏我素日常听说周家表姐是如何虎父虎女英雄了得的人物,原来只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小毛孩子。” 周蕊儿大怒,一把将花儿揉成一团:“你说什么?!” 俞宪薇毫不畏惧她气势汹汹,反问道:“除非你履行诺言,把墨牡丹送给我们,我才信了你当真是个人物。”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如若不然,你就只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众目睽睽下被这样下面子,周蕊儿满心羞臊,她头一热,狠狠一跺脚:“给就给!叫你敢小看我!”说完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心中暗悔,却不好反口,忙道:“你说了我答应给你菊花,可有什么证据?” 俞宪薇指着她腰间,道:“你都收了我的络子了,怎么不是证据?” 周蕊儿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缠丝红玛瑙珠串成的菊花形如意金丝络子,样子十分精巧。她一愣:“这是何时挂上的?” 俞宪薇道:“你答应给菊花,我就把它送给你了。不信你瞧,”她一指旁边卷青腰上挂的一个青络子,“那也是我给的,你看着络子手艺是不是一样?” 周蕊儿百口莫辩,最后只得咬了咬唇:“算你赢。”又恨恨道,“我这就去搬花。”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周蕊儿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俞元薇回过神来,摇头一笑:“这丫头还是这么毛躁。”被这个插曲打断,之前俞元薇俞华薇两个剑拔弩张的情形烟消云散。俞元薇仍是一副宽和大度的神情招待几个姐妹,在座的还有一个表姑娘是古氏的侄孙女,也就是小古氏的亲侄女,闺名唤做古容娴,她和俞家几个小姐往来得多,见惯不怪,方才那样情景下她仍是安安静静地端坐品茶,并没有出声。 俞明薇瞅了个空悄悄问俞宪薇:“姐姐是几时把那个络子挂在周表姐身上的?” 俞宪薇道:“是周表姐自己挂的。” 俞明薇不以为然,看了俞宪薇一眼,扑哧一笑,自去拉了古容娴说话。 到了中午,吕氏特地吩咐厨房以菊花入菜做了几道应时应景的佳肴,几位小姐不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都是宾主尽欢。 才用过饭,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周小姐又来了,随着来的还有七盆怒放的墨牡丹,周蕊儿果然言出必行,只是不知她是用什么方法从周老太爷那里要来的这些花儿。 俞家几个小姐虽然也算有些见识,但还从未见过墨牡丹的真容,此时都围着花儿赞叹。周蕊儿站在花前,微微抬着下巴看俞宪薇:“你看,我说到做到了吧!” 俞宪薇鼓了两下掌:“周表姐果然是真英雄。” 周蕊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带了几分得意,但一回头看到紧跟在身边的嬷嬷,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无限哀怨地瞪了俞宪薇一眼,苦着脸道:“祖父让我以后呆在家里学女红道理,不准去骑马了。” 俞宪薇淡淡一笑,果然周老太爷没那么好说话,拿出这些墨牡丹总得要孙女付出些代价才行。怪不得刚才还来去洒脱的周蕊儿身边突然多出两个外表严肃不苟言笑的嬷嬷。 俞宪薇原本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训周蕊儿一番,叫她吃了教训后不敢再信口开河开过火的玩笑,谁知竟起到了这样意料之外的效果。想到上辈子周蕊儿那些恶作剧带给自己的麻烦,俞宪薇不由觉得周老太爷这个决定十分英明。幸而周蕊儿虽有些缺心眼爱胡闹,但还算信守承诺,想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俞家看到她了。 正暗自庆幸,却不料周蕊儿在旁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你今天摆了我一道,我记住了,以后定要找回来的。”说完,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又向俞元薇几个道别,跟着两个嬷嬷走了。 俞宪薇目瞪口呆,心中涌起一阵无奈,看来今天这个玩笑似乎也过火了,只盼着将来不要惹出什么事才好。周蕊儿以后是要跟着兄长去边关历练的,几年后也成为了一任女将,算是一个传奇,只是上辈子的俞宪薇和她交集寥寥无几,不知她原来是这样越挫越勇死不罢休的性格。所以今天平白给自己惹上这样一个人。 待到赏菊会散,回去的路上,照水手上抛玩着空盒子,笑眯眯地凑上前问俞宪薇:“姑娘,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 俞宪薇眼角扫了身后沉默的绿萼一眼,点点头:“还算机灵。”照水看懂了她的暗示,在周蕊儿凑近往她头上插花的时候悄悄塞了个络子在她手上,俞宪薇便趁机挂在了周蕊儿腰上,这些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若不是两人配合默契,今天这个反制只怕不会如此顺利。现在的照水比以前放开了许多,添了几分狡黠灵气,这叫俞宪薇很是欣喜。 现在照水母女已经算是她的心腹,她愿意给她们她力所能及的照拂和支持,也愿意宠着照水少些拘束,多流露几分纯真本性。因为在这个冰冷的大宅里,她们是她心头残存的唯一一丝温暖。 17第十六章 此路不通 自从赏菊会后,周蕊儿似乎突然对俞宪薇来了兴趣,总是隔个两三天就溜到俞家来找她,俞宪薇不胜其烦,皱眉道:“你不是该在家里学做女红的吗?怎么有这个闲情雅兴来我这里?” 周蕊儿躺在她床上,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道:“祖父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上回是我太轻敌才被你赢了,这回我要观察清楚你的弱点,定要一击必胜。” 俞宪薇烦极反笑:“天天躺在床上睡懒觉就能观察了?” 周蕊儿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所谓弱点,就是再不知觉的情况下才能看得最清楚,如果两军对阵,自然都是要扬长避短的,弱点收敛就看不清楚了。” 俞宪薇嗤之以鼻:“一派荒谬。”自去桌边临帖习字。 周蕊儿趴在绣花枕上,不解地看着俞宪薇,过了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天天都只在那里练字?” 俞宪薇头也不抬:“那你说我该做什么?” “我在家里好玩的多了去了。”周蕊儿坐起身,掰着手指算,“爬树、掏鸟蛋、爬房顶,捉蜘蛛,玩蛐蛐,逮耗子逗猫,去习武场练拳脚,最无聊的时候就偷跑到厨房去偷吃的。”她顿了顿,嘿嘿笑道,“偷的比要来的好吃。” 俞宪薇手中笔走龙蛇,随意问道:“怎么不去找你堂哥玩?”周蕊儿的母亲是俞老太太之女,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并没有亲兄弟姐妹,父亲又是常年在边关,家里只有老太爷并伯父伯母。她堂哥周菖比她大上五六岁,堂兄妹两个感情甚佳,周蕊儿没有适龄的女孩相处,成日和男孩子混在一处,才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脾气。 周蕊儿百无聊赖道:“我哥哥要准备会试,天天关在屋子里读书。” 俞宪薇手中突然一停,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若是自己身处周蕊儿那个位置,却不知能否做到像她那样坚韧不拔,在父亲阵亡后上阵从军,为父报仇,还立下一番事业。 脑中闪过一丝火花,俞宪薇呼吸突然停了一瞬,猛地抬头,目光直直看向床头,周蕊儿被她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撇嘴道:“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俞宪薇放下笔,跳下加高的脚踏,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你父亲如今是不是在西北大营做守将?” 周蕊儿不乐意了:“什么我父亲,那是你姑父。” 俞宪薇有些心焦,不理睬她的话,只顾问:“回答我,是不是?” 周蕊儿见她焦急不似作假,便点了点头,又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宪薇道:“你想上战场吗?” 周蕊儿一愣,茫然道:“什么?” 俞宪薇又问:“那你父亲现在会从战场回来吗?” 周蕊儿怒了:“我父亲不是懦夫!军人只会向前,绝不会后退!” 俞宪薇颔首,兀自沉思,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你早些准备上战场,还有三年时间,或许还有转机。” 周蕊儿一甩枕头:“嘀嘀咕咕什么呢,我听不懂!?” 俞宪薇抬头,深深看了周蕊儿一眼,周蕊儿心头陡然发凉,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俞宪薇只是个碰巧重活一次的游魂,心底深处充满压抑着的怨恨和疑惑,她并没有那样伟大的情操和抱负去拯救所有人,只想自私地先改变自己的困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面对这个自己凑上来的周蕊儿,她既然知道周蕊儿之后的悲惨遭遇,便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陷入丧父的痛苦中,她愿意帮周蕊儿一把。而且,这其中也参杂了一丝私心,周菖日后是要去朝中做官的,而周蕊也是边关将领,周家人虽稀少,却也有一番势力,若是将来自己要自立,少不得要向外寻求助力,周蕊儿欠下她恩情,以后便可能助她。 周蕊儿见她神色不定,忽而皱紧眉头,忽而自顾自点头,不由惊讶道:“你中邪了?” 俞宪薇被她的傻气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才中邪了。” 周蕊儿第一次见她翻白眼,不由哈哈大笑,抱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半日才停了笑,指着俞宪薇道:“我就知道,你最有趣,比那些惺惺作态的小姐强多了。” 俞宪薇拿定了主意,便再不理她,仍旧回去写字,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又问:“你为什么次次都只来找我?” 周蕊儿眼神闪烁,嘿嘿笑了笑。 俞宪薇眯了眯眼:“你若是不回答,我去问周爷爷,也是一样。” 周蕊儿忙道:“别,别问了,我说还不行么。祖父说你络子打得好,比别的姑娘都强,让我有了空可以来请教你打络子。” 俞宪薇疑惑不已:“可你一次都没问过。”实际上那络子也不是她打的,全都是绿萼的苦劳。 周蕊儿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旁边案几上放络子的小锦盒:“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我每次回去时就从里头拿一根去交差,就说是我学着打的。” 俞宪薇的脸色终于黑了。 夜幕降临,喋喋不休地周蕊儿终于回了家,俞宪薇照旧在灯下写字,照水闪身进了屋,四顾了一番,匆匆走过来,凑在俞宪薇耳边道:“姑娘,我娘问的事有了些消息。” 俞宪薇心头狂跳,忙放下笔,拉了照水进内室:“什么消息?” 照水道:“姑娘让问之前是哪些人给三老爷送的节礼,我娘问到了,从三老爷走后到三年前,一直都是老太爷身边的老康总管亲自去送的,但是三年前老康总管病故,就由老太太身边肖妈妈的儿子肖成带了我们几个家生子去伺候。” 俞宪薇蹙眉细思,如此一来,定是三年前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知情人,老康总管也定是知情的,但如今他人已死,无法去问:“除了康总管,还有谁也跟去了么?” 照水道:“回回都是康总管带了他两个儿子和几个家丁去的,这几年两位康管事都在庄子上,一时问不到,康管事的儿子也跟着大老爷在外,他们一家子都不在这里。” 俞宪薇心头泄了气,摇头道:“不用去问了。”既然是老康总管的儿子,本来是该着重栽培的,但是老太爷宁肯把两个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人都拘在庄子上也不肯让他们跟着大老爷做事,而是扶植他们年未弱冠的儿子,这样的安排,似乎更带了几分欲盖弥彰的软禁和补偿的意味。俞宪薇越发觉得其中定有隐情。 照水虽然不知道俞宪薇到底想知道什么,但看到她这样沮丧,不免有些心疼,试着出主意道:“听说当年老爷中了传胪,太太去京城成亲,就是老康总管带着人一路送嫁的。那时候赖妈妈就跟着太太呢,这样说来,姑娘想问的事,或许赖妈妈也知道?” 俞宪薇缓缓摇了摇头,赖妈妈肯定是知情的,但也绝对是不会透露半字的。而且,问赖妈妈不就等于间接告诉小古氏自己对身世有了怀疑么。 现在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九年前自己出生前后,那时候俞宏屹风光中举,新娶妻子,大小登科,又授了官,正是风光无限,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他去隐瞒一个女儿的生母呢?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姨娘或是婢女?不对,当初俞宏屹尚未娶亲时陈姨娘怀了俞秋薇俞家和小古氏都能容下,那即便再多一个姨娘,依小古氏素日贤良淑德的名声,她也定然不会对从小定亲的未婚夫说一个不字。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低贱见不得光的人?更不对,若真是生母出身低贱,俞家最多给她一个庶女的名分,定然不会让她充当嫡女长大,分薄嫡女所享有的尊荣和名声。 难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被俞家收养?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走漏过一点风声? 俞宪薇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猜不透其中隐藏之事。 照水看她焦躁不安,也跟着着急,忙劝道:“姑娘别急,我娘说了,她在外头会留心打听,姑娘只管放宽心就好。时日还长着呢。” 俞宪薇闭了闭眼,半晌,慢慢恢复了平静,打发了照水自去休息,她仍旧缓缓走到书案边,提起狼毫继续习字,但每一笔却用了大得多的力气,几乎力透纸背。 俞宪薇如此勤于书法,并不是想要成为一代名家或是突然喜爱上了写字,而是前世逃难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庄,难得的是没有遭遇战火侵袭,村子里不收留流民,只想找个有些学问的做私塾先生,那时俞宪薇已经饿了三天,头昏眼花,撑着身体去应,村里人虽然嫌弃她女子身份,但也还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诗书都不是问题,最后却卡在了字上,村里人说她的字太秀气,女气太重,怕她教得小孩们都写不出刚劲书法,彼时民间有种说法,字如其人,人越刚强,字体越雄劲,而字往雄劲有力里练的,性格也会越来越刚强,所以最后她落选了。 这说法也许当不得真,但在此时全心想变强硬的俞宪薇来说,她想竭力改掉身上任何一处象征懦弱无能的地方,不但性格,连字体也是如此。不拘名家佚客,她近乎偏执地练着所有看上去笔力遒劲的字。 而且,在一笔一划的书写中,俞宪薇能静下心把前世的所有事情梳理回忆,从中寻找每一个自己忽略的细节。如果说寻找老仆这方法行不通,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祠堂查看族谱。 她将心绪沉淀,脑中飞快地回忆着,而她的努力也很快有了回报,她终于记起一件早已被遗忘的旧事,而这件事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合适的契机。 18第十七章 杜氏若秋 之后的日子,俞宪薇心里有了期盼,几乎恨不得时光飞度。她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平日的说话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光,而她却觉得度日如年。 同样度日如年的还有小古氏,最近她竭力讨好俞老太太和吕氏,希望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自己到底能不能随同丈夫赴任,但无论是俞老太太还是吕氏,态度都是模糊不清,没有人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而王氏总是趁机弄些小动作,叫她即便不想生事也无法置身事外。 一日一日下去,小古氏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在妯娌之争中弥足深陷,她越想逃离这些纷争,吕氏和王氏就越不愿放过她,似乎吕王两个自己也较上了劲,非要逼得小古氏在她们两人中选择一个才甘心。 几天下来,小古氏瘦了一圈,眼下一抹深青,颧骨耸起来,嘴角还多了两个燎泡。赖妈妈心疼她,背着人常开开导她多多宽心,但小古氏总是放不开,她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就是无子,她担心俞宏屹最终还是会纳妾生子,从而和她越行越远。 后宅里没有男人做支撑的女人是最可怜的,小古氏的母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便她生下了儿子,却也不能阻止丈夫变心,甚至近乎宠妾灭妻,宠妾灭妻最后没有成为现实,那是因为这个男人早早亡故,而小古氏的母亲也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中消耗掉了健康和生气,在丈夫死后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也跟着去了。 小古氏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切悲剧的发生,她竭力想避免同样的命运。 她努力学习书中贤德女子的一举一动,她让自己成为一个高人一等的贤良典范,甚至在俞宏屹屋里通房传出孕事后,是她自己忍着羞耻和不甘去找了姑母,亲口劝说姑母留下陈姨娘母子。 小古氏知道自己的姑母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婆婆,对姑母来说,她能够容忍一个父母皆亡的女子进俞家的门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哪怕这个女子是她的亲侄女。小古氏从没有把俞老太太当成靠山,她依靠的只有自己,她不但冒着庶子早生于嫡子的风险容忍了陈姨娘先生下孩子,还容忍了一件更大的事,哪怕这件事上俞家把她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几乎让她重演了她母亲的悲惨遭遇,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笑到最后的人是她,甚至俞家人里从俞老太爷俞老太太到俞宏屹都欠了她很大一份情,他们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是有愧的。这让她终于能放心直起腰板过日子,哪怕自己数年未再生子也能理直气壮不允许俞宏屹纳妾。 而现在,这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岌岌可危,在俞家老宅这个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说一不二的地方,她就算手上握着免死金牌,就算有着众人皆赞的贤德名声,也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意思。她可以一辈子保有俞三太太的地位,甚至不论俞宏屹有多少房里人都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小古氏绝不甘心,这条路她是这样艰难才走下来,她不能放弃,哪怕为了她唯一的女儿,她也不能就此屈服。 小古氏的这些焦虑和思量,虽然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在神情和举止中偶尔流露一两分,但在俞宪薇看来却全不是秘密,而且她知道小古氏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件事将所有人心底的算计彻底打乱。 这日傍晚,俞宪薇站在院中,看着被封死得院门发呆。微云在茶水房看炉子,见姑娘站在廊下半日不动,不免好奇,她大着胆子走过来,问道:“姑娘有事么?” 俞宪薇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前面的院门,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微云侧着耳朵听了半晌,点头道:“前面院子有人在唱歌。”俞宪薇的院子和六房的上跨院只隔着一条宽夹道,因为前门并不常用,所以平日都是封住的,只从后角门出入,而门前夹道走的人不多,很有些空旷,静寂无人,前头院子的声音偶尔也会飘些过来。 俞宪薇笑道:“声音倒是很悦耳,可惜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微云又听了听,了然道:“是唱的李白的紫骝马。” 俞宪薇惊奇道:“你认字?” 微云摇头:“小的不认得字,只是以前跟着家人流落的时候听人在茶楼里唱过这支曲子,因为实在好听,所以记得调子。” 俞宪薇缓缓点了点头,回忆起紫骝马的诗句,便低声吟诵道:“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临流不肯渡,似惜锦障泥。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挥鞭万里去,安得念春闺。”这本是一首出征之人思念妻子的诗,但前面院子的曲调缠绵悱恻,哀怨深情,显然并不是征夫的口吻,反而像是在家的妻子思念丈夫,假借征夫语气来自问自答。 这人一支曲子翻来覆去吟唱,直唱到金乌西沉、月上柳梢,嗓音沙哑,早不复先前的甜润,却仍是迟迟不肯收口。最后还是一个婆子不耐烦,扯着嗓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那唱曲的人才住了声。 俞宪薇听那骂人的话实在恶毒了些,不免皱眉,但那是叔叔房里的事,虽然俞宏岓这个叔叔出征在外不在家中,他屋里的事也还轮不到一个九岁的侄女来插手。 那骂人的婆子似乎憋了许久的气,又似乎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咬字不甚清楚,但一开口就没个完,最后骂得兴起,连粉头倡女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那唱曲的声音则完全沉寂了。 俞宪薇沉着脸,吩咐院里听差的姜妈妈:“去和赖妈妈说,烦请她知会前面六叔院里一声,叫他们看严门户老实当差,别叫老妈妈大吵大闹,吵了我睡觉。” 姜妈妈领命去了,不多久,旁边夹道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往前头院子去了,低声喝止了那骂人的婆子,之后一切终于静寂下来。 姜妈妈回来禀告道:“那闹事的婆子是喝醉了耍酒疯呢,现在叫堵了嘴绑了手脚扔到马厩去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看了照水一眼,照水会意,便问道:“她骂的是谁?” 姜妈妈面有难色,看了俞宪薇一眼,犹豫一番,还是回道:“是六爷屋里一个歌姬出身的房里人。”说是房里人,意思就是还未正式升为姨娘,只是个低等的侍婢。 俞宪薇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问道:“那歌姬姓什么?” 姜妈妈道:“姓杜。” 俞宪薇心中了然,果然是她。 19第十八章 事出突然 杜氏若秋,容颜倾城,如花解语,她本出身官宦之家,家道中落流落娼门,被商人重金购得,以为可居奇货贿与官员,几经辗转落到俞宏岓手上,做了他的房里人。 同僚赠妾本是官场中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俞家,这个女子引起的轩然大波却最终导致俞宏岓几乎和俞家彻底断绝关系。而杜若秋,虽然彼时早已亡故,却仍成了众人口中的红颜祸水,乱家孽根。 上辈子杜若秋丧命之时,俞宪薇尚且年幼,并不曾见过她本人,只是从下头婆子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站在俞家女儿的立场,自然也就厌恶者这引发家变的薄命女子,但后来年纪渐长,有了自己的善恶判断,偶尔回忆往事,对这个虽出身娼门却仍旧坚贞如白莲的女子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杜氏女……”俞宪薇喃喃自语,她所急切等待的,能够进入祠堂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契机,却恰好是杜若秋一切不幸的源头。 照水见她从昨夜开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试探着道:“姑娘是被那杜氏女吵着了?” 俞宪薇微怔,继而一笑带过:“没什么,觉得曲子好听而已。” 话音刚落,重露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满脸惊慌失措,绿萼正从小茶房里捧了点心出来,见此不由皱眉嗔道:“姑娘在这里呢,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重露忙喊道:“绿萼姐姐,大事不好了,六老爷……六老爷他出事了。” 屋里屋外众人都是一惊。俞宪薇却是看上去最镇定的一个,但她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等待了许久的消息终于来了。 小古氏很快遣了人来南跨院,让俞宪薇赶紧换了素色衣裳随她去永德堂。 待到母女几个匆匆赶到永德堂正房,还没进房门,就看到丫鬟们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珊瑚掀开帘子,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三太太。” 小古氏应付地点了点头,心急如焚地问道:“老太太怎么样了?” 珊瑚眼中不掩忧色,道:“老太太才听了消息,惊得晕了过去,这会儿如夫人和二太太正在里头伺候呢。现在大伙儿群龙无首,也没人敢去后院告诉老太爷。” 小古氏又问:“六老爷的消息是谁传来的?” 珊瑚道:“是姑老爷府上着人送来的信。”她眼圈一红,哽咽道,“说是过两天衙门就有正式的阵亡文书下来了。” 看来消息是确凿无疑的了,小古氏心头凉了半截,若是小叔叔亡故,父母因此卧病,身为三子媳妇的自己很可能要被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几乎不可能跟去任上。 珊瑚见小古氏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只当她是因为家中不幸而难过,并没有多想,又道:“三太太赶紧进屋吧,如夫人她们还在等着您呢。” 小古氏勉强点了点头,带了俞宪薇三姐妹进了正房屋子。 俞老太太已经醒了,初闻消息的震惊过去,现在她正拍着床板哀哭不已,吕氏和王氏站在旁边,一边垂泪一边劝着老夫人,不时还要吩咐几句,让下面人赶快熬药,拿擦泪的干净巾子,再催着快些去唤二老爷来。幸而丫鬟们素日还算训练有素,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做事回话有条不紊,不曾乱上添乱。 只是王氏仗着自己才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儿媳,不肯让吕氏抢了风头,便摆着嫡媳的架子,处处抢在吕氏前头说话,吕氏说了几句话都被抢白,索性也不去争,只顾扶着肚子坐在床头锦垫方凳上,低声劝慰俞老夫人。小古氏见里头大人正乱着,不是小孩子该待的地方,便让人又把三个女儿送回宽礼居,自己去到吕氏身边陪着一起宽慰俞老夫人。 好容易劝得俞老夫人喝了药睡下,妯娌三个聚到前堂,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刚刚才经历一番兵荒马乱,三人都有几分疲倦,因为要陪着俞老夫人掉眼泪,三双眼睛都是红肿的,尤其是吕氏,大腹便便,更显吃力,精神萎靡得几乎要旁边的丫鬟架着才能走动。 小古氏到现在还有些雾水,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前几日才说六弟打了胜仗么,怎么他……说没就没了?” 当时打胜仗要嘉奖的喜信是王氏送来的,此时这噩耗倒像是打了她的脸似的,王氏心头不顺,瞥了小古氏一眼,只装没听见这话。 吕氏饮下一口刘庆年家的特地送来的淮山煲乳鸽汤润润喉咙,又让小丫头跪在旁边捏腿,这才缓缓叹道:“谁能料到呢,竟是世事无常,周家老太爷派人来报信,说六弟孤军深入敌区,却敌人发现,不幸……全军覆没了。” 若是别人说的这话,只怕未必能全信,但周家姑老爷本就是和俞宏岓一道在西北为将,他家里的消息断乎不会有假。 此时,有媳妇进来回话:“二老爷午睡未醒,小的们不敢打扰。” 吕氏和小古氏都是一怔,再怎么睡午觉,这亲弟弟亡故的大事,说什么也该叫醒才是。外出打探消息,或是有亲友闻讯上门,没个男人理事如何了得。如今大老爷在外经商,三老爷去了邻城,底下的孩子也都才十来岁,家里能做主的男人便只剩下二老爷一个,若他不出面,难不成要让这一屋子妇孺出面么?两人想着,齐齐看向王氏。 王氏丢了个大脸,脸色一时白一时红,她是在管家理事时听了消息直接过来的,并不知道二老爷的确切动向,待要竖着眉头发话叫人硬拉了二老爷起来,却见那回话的媳妇冲自己挤眉弄眼。 虽王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说话欠思量,但素日里自己相公是个什么德行她哪里不清楚,以前也没少因此出事故,多多少少有了教训,她见那媳妇的小动作,生出几分狐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少不得犹豫着干笑道:“二老爷昨日着了风寒正喝药呢,许是那药喝下去人睡得熟,不容易醒。如姐姐和弟妹先商议着,我去请了二老爷来。” 同在一处府里,二房有没有请大夫来诊治其他两个人心知肚明,她们也不点破王氏的谎话,点点头就放了她走。 出了正房门,王氏立刻板起了脸,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媳妇子苦着脸道:“二太太恕罪,小的也是没法子,午间二老爷在春姨娘屋里饮了酒,醉狠了不省人事,这会子还没酒醒呢,春姨娘拦着,小的们也不敢十分惊动他。” 王氏勃然大怒,咬牙道:“这个挨千刀的,这种紧要时候他居然和那小妖精去喝酒。”一时满腔怒火妒火烧得轰轰烈烈,几乎脚下生风,带着一群媳妇丫鬟一溜烟去了合义居后罩房。 后罩房一排屋子,围墙隔成一个个精致小院落,便是几位姨娘的居所。 春姨娘正带着两个丫鬟候在自己的小院前,见王氏来了,忙上前几步,陪笑道:“太太……” “啪!”王氏当头一个巴掌挥过去,直把春姨娘打得跌倒在地,王氏犹不满足,上前怒不可遏骂道,“你们这群小妖精,素日狐媚作怪当我不知道?你们真心犯在我面前,我踩死你不过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不过是我向来仁善为怀,懒得和你们计较,处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知竟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白天就勾引爷们饮酒作乐,误了家里大事。叫二房都没了脸损了老爷名声你就得意了?可见你是个心黑意狠的,这样的贱婢我们俞家可容不得。” 说着便吩咐底下媳妇婆子扒了春姨娘的衣服,叫人伢子领出去卖了。 春姨娘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膝行过来求情,又使眼色叫小丫鬟去里头叫醒二老爷,谁知王氏已经忍耐许久,这回下了狠心要借此生事灭了春姨娘这个平时最得宠生娇的出头鸟,丝毫不听她辩解,直接叫婆子堵了她嘴拉了下去, 二老爷俞宏峘犹在醉中,小丫头怎么叫都叫不醒,醉醺醺的,浑然不知宠妾已被拉出去发卖了。 王氏虎虎生风,一把推开门,一双三角眼一扫,见俞宏峘躺在床上,衣衫斜乱,满身酒臭,梦话呼噜不停,小丫头战战兢兢缩在墙边,王氏懒得料理春姨娘的丫头,直接指着屋角脸盆架上半盆残水道:“用那水把老爷给我泼醒!” 旁边的婆子吃了一惊,忙道:“太太,老爷向来身子不大好。” 王氏气冲头顶,仗着自己有理,便有心出一出素日的恶气,要给俞二老爷一个教训,便厉声喝道:“身子不好?大白天就和小老婆喝成这副样子,哪里像身子不好的?他自己都不在乎,咱们操那冤枉心做什么?快去!” 婆子无奈,只好捧了水泼下去,冷水浇头,俞宏峘冷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一睁眼看见王氏,立刻翻身坐起怒道:“你这恶妇,想干什么?!” 王氏难得拿到一个压过他的把柄,怎肯退让半分,只管拿捏了腔调冷笑道:“六弟在前线阵亡了,老太太伤心得都昏过去了,老爷倒是睡得香。” 俞宏峘一愣,大惊道:“六弟他……” 王氏冷哼一声,道:“若是老爷不怕外头说你毫无兄弟情义,只管让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理事,横竖眼睛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大可不必去理。”说着,一甩手,扭身昂首挺胸出了院门。站在院子前头左右一看,旁边几个姨娘小院都静悄悄的,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王氏心头得意,抬高了声音,大着架子吩咐旁边的婆子道,“眼睛耳朵都机灵些,别让那些没三没四的东西勾引坏了老爷,若再有这样不知廉耻,大白天就拉着男人享乐的混账东西,只管来回我,我也不多问,拿准了一股脑卖了省事。” 20第十九章 闵氏母女 且不说王氏如何借机生事立威,俞二老爷如何换了衣裳赶去俞老太太屋里看望,又去前院差人出去打探,俞府几个当家的主子都还算没乱了阵脚,单说俞家几个孩子,除了大少爷二少爷尚在学堂,小少爷在院中养病,小姐们都被俞元薇叫到自己院里照顾。 俞明薇紧挨俞元薇坐着,拉了她的袖子问道:“大姐姐,六叔他真的出事了么?” 俞元薇亲自递给俞明薇一盏茶,安抚道:“事情还未确实,咱们稍安勿躁。” 俞宪薇端端正正坐在稍远的椅子上,并没有吭声。俞明薇看了姐姐一眼,嗯了一声,低头捧了茶喝。 这时,卷青匆匆进来:“回姑娘,二姑娘说她在自己院子里很好,就不过来了,三姑娘也留在二房院里。” 俞元薇轻轻皱了眉,挥挥手:“罢了。”她使人叫几个妹妹来此,是因为此时大人们都有事情忙,她担心底下人因此疏忽了什么,这才好心接了她们来,谁知俞华薇还是这样不领情。她想了想,又道,“叫宋妈妈去各处叮嘱一声,几房少爷姑娘们的院子都看严些,若有偷空耍懒疏忽了主子的,一经查出一定重罚!”卷青领命去了。俞元薇这番气势姿态,当仁不让的孙辈中第一人,幸而俞华薇不在这里,否则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俞秋薇靠着一旁的盆景架,手指轻轻抠着嵌宝金条盆上的祖母绿,低声喃喃:“六叔是个好人。” 俞元薇一愣,继而朝她微微一笑:“是呢,六叔一定平安无事的。” 俞宪薇瞥了她一眼,心中道,可惜暂时不能如你们的意了。 一天后,俞家尚是一片愁云惨淡,衙门正式下达了俞宏岓的阵亡书,原本为国捐躯的战士都会有一份死后哀荣,往往会升一升官职,但因为俞宏岓有率军冒进的嫌疑,是使得六千军士全军覆没的罪魁,所以朝廷不但没有给他升官,反而怒极要治罪,幸而周家姑老爷在朝上苦苦求情,这才最终没有追究,但也因故并没有下赐一点抚恤,和别人的身后荣华想比,俞宏岓的身后事颇有几分惨淡。 但无论俞宏岓是何名声,他到底是荆城俞家的儿子,俞老太太最疼爱的老来子,在阵亡书到达后的第三天,俞家门前的红灯笼换成了白色,并挂出丧幡,小厮们腰间系着白腰巾,去到城中亲近的人家送讣文。 俞宏岓死后尸首无踪,但他总是俞家儿子,俞家人少不得要办一场丧事,给他在祖坟立个衣冠冢。这是俞老太太的极力要求,儿子儿媳们只得照做。 俞家在荆城经营数代,祖上又曾出过三公,是荆城颇有名望的人家之一,这次为儿子办丧事,虽然名声上并不怎么光彩,但荆城的大户人家都给了面子,来的都是几个当家人,当地知府诸官虽碍于公论不好亲自前来,却也遣了家中儿子前来致祭。 俞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迎宾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俞宏岓身前如何且不说,至少这身后事,排场一点不小,并不亚于那些受了嘉奖的烈士,似乎越是名声有了残损,越是要热闹繁华来遮掩修饰。这番欲盖弥彰的故作姿态倒叫知情人们背地里嘲笑不已。 但别人背地里如何议论,俞家一时是顾不到了,现如今,它内部正乱成一团,能维持表面的光鲜已是不易。 忙了一整天,小古氏全身酸软,疲惫地半躺在榻上歇息,点翠跪在脚踏上给她捶腿。忽而滴翠匆匆进来,见她闭着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累得狠了,滴翠便犹豫了一下,却因为事情实在重大,只得低声唤醒小古氏。 “如何了?”小古氏眼睛没挣,问道。 滴翠忙道:“老太太又昏厥过去,老太爷也有些不好,听说如夫人忙得动了胎气,现在也正寻大夫诊治呢。” 小古氏闻讯,忙不迭起身,略收拾了一下就往永德堂去了。 老太太哭得屡次昏厥,又跟老太爷埋怨不该送了儿子去前线,悲伤之下不择言,说得有些过了,俞老太爷本就伤心,被老妻一激,生生吐出两口血来,偏这时候最能干的吕氏也倒下,只有王氏小古氏两个操持一家大大小小的事。 好容易请大夫抓药一切弄得妥当,再忙一忙丧礼的事,两妯娌脚不着地连轴滚下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俞老太太又命了婆子传她们去。 待到了永德堂,俞老太太从内室走出来,坐在主位上,屋内灯火通明,映照得俞老太太一张本来保养得宜的脸几日内已变成皱纹满布,苍老不堪,本来闻得儿子死讯的歇斯底里又因为俞老太爷的吐血而偃旗息鼓,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 她抬起眼皮看了两个累得不成样子的儿媳妇一眼,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叹道:“老二家的安排一下,去城外庵堂里把老大媳妇接来。” 两个儿媳都是一愣,王氏皱着眉,试探问道:“大嫂?”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这非年非节的,请大嫂回来做什么?” 俞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再掐尖夺权,也犯不着和一个住在庵堂的人去夺去抢。她一个吃斋念佛半只脚入了佛门的人,还能抢了你什么不成?” 王氏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揭露心事,不由脸一红,忙干笑道:“儿媳只是怕打扰了大嫂清修,并没有别的意思,老太太千万别多想。” 俞老太太懒得理她的辩解,只道:“你们都没有办过白事,这几天虽然面上还成,底下也有些慌手慌脚,老大家的好歹还经历过,她来帮忙打点,你们也轻省些。” 王氏方才被当众下脸,颇有些不甘,此时定要把吕氏也拉下水才甘心,于是便道:“咱们是没什么,只是……怕如姐姐会多想。”大太太闵氏和吕氏正是大房里一妻一妾,任谁都知道她们是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两人。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冷冷道:“老大家的是俞家媳妇,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慧丫头是明理之人,哪里会多想什么?” 王氏见她言语中仍不忘维护吕氏,却时时贬低自己,如此厚此薄彼不由令她更加不忿,但见老太太情绪不佳,她也不敢多说,只得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 于是第二天一早,城门甫开,俞家一辆马车就出了城门,往城外庵堂去,中午时分,便将俞大太太闵氏母女两个接了回来。 闵氏原是俞家的当家儿媳,但因为迟迟不曾生下男嗣,大房纳了吕氏这个如夫人和她平分秋色,再加上九年前一桩事故,闵氏心灰意冷,带着女儿长住城外庵堂,几乎成了半个出家人,便是年节时分也很少返回俞家,但此次俞宏岓丧事,俞老太太叫她回府主事,她并没有推辞。 闵氏本就是邻近平城里书香门第的女儿,操持家务主持中馈之能并不亚于吕氏,但到底心高气傲了些,受不得俞家人给的委屈,索性撂开手,再不理睬家务。这次俞老太太大命心腹妈妈亲自接她回来,给足了她面子,闵氏知道事情轻重,也不拿乔,带着女儿就回了俞家。 小古氏未出阁时,曾听过闵氏之名,也曾亲眼见过她管家理事的干脆利落,果不其然,闵氏一回府,接了对牌,不过半日功夫,便将一个混乱局面打理得井井有条,底下人有轻视她,偷懒耍滑的,被抓住丢进柴房,虽不责打,但每日只给一碗见水不见米的清粥挨饿受冻,这些奴仆素日作威作福,哪里受过这个罪,不出两日就饿得哭爹喊娘。料理了几个出头鸟,杀鸡儆猴,众人被震慑,也都不敢不敬。 王氏本来还担心闵氏是回来夺权的,谁知冷眼旁观,见她事事只做分内事,分外的便是闹到天上去也不管,并没有揽权的迹象,她这才放下心来,有心要和闵氏套套近乎,但无奈两人并不是一个级别,说不到一起去,且数年前闵氏还在府中时她们交情就不深,何况现在一个是吃斋念佛的清冷居士,一个是当家的威武太太,更是没什么可说的,王氏枯坐半日,见对方毫无招待之意,便只得悻悻地请辞。 王氏出了门,背地里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句死尼姑,连男人都没本事守住,惺惺作态有什么用。才骂完,一抬头便见眼前站了个穿白衣的女童,正睁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王氏吓了一大跳,以为白日活见了鬼,待定睛一看,原来是闵氏之女,五姑娘俞如薇,她不由嗔道:“五丫头突然冒出来做什么,吓死个人了。” 俞如薇也不说话,直接呸了一声,一口唾沫便吐到了王氏裙边,王氏一愣之下没有闪开,被她吐了个正着,不由大怒:“五丫头好没规矩!” 俞如薇冷冰冰瞥了她一眼,一甩手走了,王氏见她波澜不惊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气了个倒仰。 21第二十章 开祠续谱 因为前院锣鼓喧天,俞明薇自幼身子娇弱,受不得吵,小古氏特地嘱咐滴翠带了她们姐妹去到后园子散散。 虽然后园离前院颇有一段距离,但锣鼓声仍是清晰可闻,俞明薇蹙着眉头,抚着胸口坐在亭子美人靠上,不时低声撒一句娇:“姐,我心口疼。” 俞宪薇倒还反应有限,不过是帮她揉着胸口,俞秋薇却分外殷勤,不是张罗着给她拿靠枕,就是吩咐丫鬟拿些定神的茶来。 俞宪薇知道,这是小古氏最近对陈姨娘很是宽待,俞秋薇便在这里投桃报李了,她无意参与这番妻妾嫡庶之间的事,便伏在栏上看着碧绿水中的游鱼。 却不防听得“咚”一声,随之水中溅起好大的浪花,噼噼啪啪洒了三人满身,芳芽见自家小姐淋了水后脸色不愉,担心自己会受罚,忙不迭抢着怒骂道:“是哪个小蹄子在这里害人?” 俞秋薇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岸边站着的一个白衣少女,道:“那不是五妹妹么。” 几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俞如薇面若冰霜立在一丛矮树边,手中还拿捧着一块大石头,见被她们发现,俞如薇也不慌乱,伸手一掷,大石头划着弧线砸入水中,又是溅起一大片水花,亭中人忙不迭纷纷躲避,待抬头再看,俞如薇已经不见踪影。 俞明薇头上衣上都湿透了,不由气愤不已,擦着身上水渍道:“咱们好端端在这里,又是初来乍到没招谁惹谁,五姐姐做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俞秋薇扑哧一笑,道:“七妹妹不知道,这府里,凡是和大姐姐好的人,就是五妹妹的敌人。” 俞明薇并不笨,大房里妻妾之争她也略知一二,于是她眼神微动,道:“那五姐姐和二姐姐是一处玩的?” 俞秋薇摇头道:“五妹性子孤傲,也不爱和谁来往,她只是不会作弄二姐罢了。” 俞明薇撇嘴道:“那还不是个孤家寡人。”说着自命丫鬟回房去取了干净衣裳来,一回头,见俞宪薇定定看着俞如薇方才站的地方,不由奇怪道,“姐,你在看什么?” 俞宪薇回过神,笑道:“没看什么。”俞明薇狐疑地看了岸边一眼,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她不得其解,便只得作罢。 剩下的几天,俞宏岓的丧事顺利进行,只出殡时只有侄子俞善理假充孝子贤孙摔瓦捧灵,并不是真正的子女,俞宏岓年少亡逝,竟是绝后了。 俞老太太看着颇觉凄凉,心中更是大恸,想着定要给他过继个儿子,叫他以后不至于香火全无,但想到家中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子嗣不多,尤其是老三俞宏屹膝下也无子,俞老太太颇觉心焦,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这阵子事情过后,定要给三个儿子都送几个丫头,让他们开枝散叶才好。 小古氏全然不知俞老太太这番算计,见这段时日俞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并没有提不让她去任上之事,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希冀,对底下人格外宽容和善,极力营造一个贤惠宽善名声。却不料,俞宏岓出殡后的第三天,俞老太太一句话就定了她的前途。 “老三新官上任,也不必在家里久待了,今年正该续写族谱,我已经和老二商议过了,将他的庶子善琨入继到老六名下,因那孩子正病着,便只先记到谱上,待年后正式过继。如薇、宪薇、明薇三个都十来岁了也还没上族谱,等过几日开祠堂忙完这两件大事,你就去任上吧。”俞老太爷老态龙钟,几乎是蜷在太师椅上,说这番话也是有气无力,任谁都看得出这个老者已是日薄西山了。他近几年几乎都深居简出,只在后园单独的一座小院中养病,连儿孙也不大见,但一直不见起色,这次小儿子之死,又给了他致命一击,便只剩残喘。 俞宏屹心中一痛,忙劝道:“父亲也要保重自己,不然……六弟九泉下知道,也会魂魄不安的。” 思及小儿子,俞老太爷心中大悲,喉头一甜,猛力咳嗽起来,俞老太太忙走过来给他拍背,自己也忍不住拭泪。俞老太爷拍了拍老妻的手,摇头道:“我还撑得住。”又看向儿子,“你这次去上任不比以往,定要好好和京中人打好关系,政绩也要做出几分,万不能留下马脚,就是为日后起复做准备了。”俞宏屹心头一惊,他好端端做着官,何谈起复二字,除非……他因为什么事辞了官,比如,丁忧。 俞老太太大急:“老爷你说这话做什么,也不怕忌讳!” 俞老太爷定定看着长子,本来苍白的脸带上些不正常的潮红:“老三,如今一家子最大的指望就在你一人身上了,你早年遭了无妄之灾,仕途不顺,但咱们俞家百年世家,累世为官,这份荣耀就在你一人肩上了!你可千万要延续下去!” 俞宏屹忙跪下,道:“儿子知道。定不负父亲所望。” 好容易安抚俞老太爷睡下,俞老太太带着俞宏屹到了偏厅,先是默默拭泪,又道:“大夫说,也就是明后年的事了。” 俞宏屹心头一凛,直直看着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擦干净眼泪,对儿子道:“你爹的嘱咐已经说了,我还有事要说,你爹若真……,你纵要生儿子也要等三年后。如今你也看到你弟弟后事凄凉了,你两个兄长虽然子嗣不多,到底也还有后,你却是膝下无子,怎能叫我不担心。这回你去任上,也别带你媳妇了,我给你两个丫头去照顾你的起居,你自己有了称心如意的尽管也纳回家来。我自有道理。” 俞宏屹一愣,面露难色:“可是,阿盈她……” 俞老太太冷冷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俞家先前是亏待过你媳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补偿够了,你如今而立之年,身边连个像样的妾侍都没有,就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自己生不出儿子,还能如何?难不成为了宽待她,就要让你绝后么?” 俞宏屹沉默一番,觉得俞老太太所说并非毫无道理,自己这些年并没有亏待小古氏,即便她旧事重提,自己也并非站不住脚,于是他最后道:“就依母亲所言吧,待到开祠堂事了,我亲自和她说。” 俞家开祠堂是一件大事,择吉期、沐浴更衣,祷祝列祖列宗,最后才取了钥匙开柜门取出族谱,由俞老太爷执笔续写,待录入完毕,便将新写的族谱放在祖先灵前供奉一天,然后才收起来。 这唯一的一天,便是俞宪薇唯一的机会。 22第二十一章 等待希冀 这日该重露去烧茶炉子,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绕过游廊,路过南跨院正房,往小茶房走去,但走过东次间窗前时,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扭头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原来窗前站着个人,也没有点灯,略昏暗的房间只看这个人披散的长发摇曳,颇有几分吓人。 待看清是俞宪薇,重露这才恢复了几分人色,抚着胸口道:“姑……姑娘。” 俞宪薇木然的脸上眼珠子动了动,才聚齐了些许精神看向重露,轻轻嗯了一声。 重露大着胆子,结结巴巴问:“姑,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俞宪薇淡淡道:“今天月亮很好,所以在这里看几眼。” 重露一愣,狐疑地看向天空,除了鱼肚白的颜色和寥寥几颗星子,哪里看得到半点月亮的影子,再看到俞宪薇目光扫来,几乎冷冽如如寒冰,她心头越发毛骨悚然。 俞宪薇回过神来,看了眼天上,知道自己的话被拆穿,她也不愿找借口解释,径自关了窗户走回床边。 重露吓得不轻,脚都发抖挪不动,等了一会儿,见屋内亮起了灯,将俞宪薇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重露这才松了一口气,逃命一般跑到了旁边茶房里。 这一整天,重露都残余几分惊魂未定,时不时偷偷瞄一眼俞宪薇,像是受惊的老鼠一样警惕。拂雨踏雪两个见了,只当她小家子气,上不得高台盘,今日是姑娘上族谱的喜事都这样没规没矩,便尖酸刻薄地嘲笑了几句。 重露只当没听到,只顾盯着俞宪薇窥探。却见这位六姑娘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浮着一层青色之外,并没有别的异常举动,重露几乎要怀疑自己早上所见那神情极度异样的俞宪薇只是自己的幻觉。 待到梳洗完毕,俞宪薇领着绿萼、照水两个走了,重露还不及想,自己就也跟了上去,却被洒金拦住:“今天该你守茶炉子,却想去哪里玩?” 踏雪趁机嘲笑道:“该不是你也以为自己是个姑娘,有能耐记到族谱里去吧?” 重露咬了咬唇,低头回了茶房。 宽礼居里也是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因为俞宏屹夫妻情分深厚,在任上时早起从来不用丫鬟服侍,一应洗漱杂役都是小古氏亲自来做。 这时,小古氏一边亲自服侍俞宏屹着衣,一边问道:“老爷今日晚膳还是在家用么?” 俞宏屹犹自闭目养神,道:“不了,今日知府大人设了宴请城中官员一聚,我也收到了帖子,趁着还在家里,各处关系都疏通疏通,日后我不在家,家里也有人照应。” 小古氏半跪在地给他穿鞋,不免叹道:“可惜六叔出了这事,不然,家中文武双全,谁人又敢小看咱们家。如今只有老爷一个在朝为官,担着这满府人的期盼,担子更重了。” 俞宏屹眉头微沉,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古氏一时又感慨:“昨日听说六弟屋里那些人都送到城外庵堂去了,我们两家院子挨着,也听到一声半声哭喊,好不凄切可怜。” 俞宏岓见状,伸手将小古氏拉坐到怀里拍抚两下,怜惜叹道:“你总是太心慈仁善了些,那些人不过是些玩意儿,六弟喜欢看歌舞玩乐,养着玩也就罢了,如今六弟不在,也该她们去诵经念佛,报一报六弟的恩德。” 小古氏垂眸道:“不过是物伤其类,有些触目惊心罢了。” 俞宏岓笑了,起身走到盆架边洗脸,道:“你是正房太太,她们算什么东西,怎可相提并论。不要说歌姬侍婢,就是以后正经妾侍也越不过你的顺序去。” 小古氏心头一沉,眼光微动,笑道:“正是呢,何况老爷亲口允诺过会待妾身一心一意妾身实在不该庸人自扰。” 俞宏屹手上动作不自然顿了一顿,被小古氏看在眼中,心头顿时生出不详之感,又听俞宏屹道:“这些日子为了六弟的事,你也辛苦了,现在是在自己家,比在任上方便自在,下人多,东西齐全,大可放宽心保养,不要太劳碌了。” 听着这刻意避开话题的言语,小古氏闭了闭眼,按捺住心中涌出的狐疑猜测,脸上微笑着起身去收拾俞宏屹的外袍,手抚在织锦提花的袍面上,柔声婉婉道:“说到底,妾身最挂心的还是老爷,都说官场如战场,老爷在外周旋,日日辛苦劳碌,也要多保重自身。不念着别的,也念念妾身和几个孩子,妾身日日祝祷,只求老爷平安康泰我就心满意足了。” 俞宏屹素日最爱听小古氏这样温柔如水,全副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的话,但前不久前去了一趟以后任职的密州,密州知府很是赏识自己,毫不遮饰流露出惜材之意,若不是惊闻六弟亡故回家奔丧,只怕此时自己已彻底归于知府麾下。 他少年得志,但紧接着十年不畅,本已觉无望,再不奢求,但此时知府大人的态度便如绝处逢生一般,叫他又生出希冀,尤其是那知府大人的师座乃是朝中大员,若能得这知府为靠山,只怕能将十年前那份污点洗净,能扬眉吐气重新崭露头角也未可知。 俞宏屹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恨不得立刻鲤鱼跳龙门,这“平安康泰”四字毫无大志,听在耳中甚是不顺耳,叫他生出几分不喜,心中隐隐觉得小古氏果然是小家出身,凡庸了些,再看看屋内十年如一日的虽典雅却不显富贵的摆设,联想以前她处事,虽说是清高之态,但也显得小家子气,不够大气雍容,都说妻慧能助夫,若以后自己得志,她也这举止只怕也难配得上和官家夫人来往,于自己助益寥寥。一念及此,又记起那密州知府似乎有个大龄未嫁的庶妹…… 小古氏本想听他像往日般回馈几句感动之词,融洽夫妻情意,但见俞宏屹似乎陷入沉思,竟似不曾听到自己的话,这般心不在焉,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小古氏一愣,心头顿时凉了一半…… 俞家宗祠是不准女子入内的,即便是俞宪薇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她也只有资格站在门口跟着屋里的俞老太爷等人跪拜祖先。但她心头有事,便格外打起精神看着里头的动静,俞老太爷是如何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了族谱柜子的黄金锁,如何恭敬地双手捧出一本族谱,如何将早已备好的内容抄录在族谱上,最后又是如何将抄录好的族谱放在乌压压的祖先灵位前的红锦托盘上,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俞宪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本记载了她所有疑问答案的族谱上。但纵然只有几步之遥,她甚至能看见族谱上模糊的黑色字迹,但却没有办法就这么踏入祠堂,将上头的字一个一个看清楚。 她心头百般煎熬,便如回到了火海中被炙烤,却要维持表面的仪态,几乎不能动一动手指。站在旁边的俞明薇察觉到她的不适,低声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俞宪薇咬牙点了点头。 门前只站着她们两姐妹,俞如薇并没有来,理由是身体着凉不适。 其实上辈子的俞宪薇才真是被她瞅准空子浇了半桶凉水而着凉发烧,没有参加这个仪式,当时俞宪薇烧得迷迷糊糊,事后也不大记得记入族谱这件事,只记得俞如薇性子怪癖不好惹。 这一次俞宪薇并没有亲近俞元薇,也处处注意提防,这才没有成为俞如薇重点坑害的对象,但是俞柔薇似乎比较凄惨,从俞元薇的住处回去时,穿堂门上掉下一条死蛇,几乎没把她吓死。而俞元薇自己,听说也不知怎的,好端端的地上也差点跌了一跤。 俞如薇就是用这种沉默而带了几分小歹毒的做法,昭告所有人她对俞元薇的憎恨。俞宪薇突然有些羡慕她的快意恩仇,因为,即便小古氏和俞明薇是她的仇人,她可能也没办法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仇恨。 仪式很快结束,众人鱼贯出了祠堂,因祠堂里还燃着香烛,所以门户不闭,只留了专人看守院门。 今日后,已经亡故的六老爷俞宏岓就算有后了,之前他的丧事办得有些仓促,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都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中,来不及想太多,待到出殡尘埃落定,记起此事,便深觉愧对儿子,幸而二儿子通情达理,同意庶子出继,这才让两位老人心头略感安慰。 午宴上,才七岁的俞善琨正式改口,唤自己父亲嫡母做二伯二伯母,俞二老爷和这个庶子情分寥寥,并没有如何舍不得,反而没了这个庶子,他更有借口求子而去姨娘屋里歇息,越发可以避开王氏这个恶妇。嫡母王氏也是淡淡的,不轻不重地吩咐了几句话,只有生母丁姨娘泪眼朦胧,心如刀绞。 因为俞善琨才出了麻疹,虽已大好,但尚未痊愈,只出来露个脸就被抱了回去。但俞家两位老人了了心事,也就不介意,心头一桩大事放下,终于能露出一两个笑脸,席上气氛也轻快了几分。 俞宪薇只觉度日如年,恨不得天立刻黑下去,才好趁着夜幕找机会进入祠堂。 俞明薇看着明显深思不属的姐姐,颇有几分疑惑,便想着或许该私下问问南跨院的人,这个姐姐最近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了这么多,难不成是有了什么心事。 “啪!”五彩鹦鹉石榴的茶盏被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小古氏站起身怒视点翠,薄怒的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 “太太!”小古氏素来温和,连说话是轻声细气,点翠跟了她三年,做到心腹位置还从不曾见她发怒过,此刻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忙不迭道,“太太恕罪,这是老太太屋里的玛瑙亲口所说。老太太……老太太她要给老爷送人。” 小古氏自回府后,私下里一直试图收买老太太房里人,但那些人大多是俞家家生子,家财丰厚,眼高于顶,小古氏纵是想收买也一直不得法,好容易才通过点翠的表姐搭上了老太太屋里的玛瑙,算是在永德堂有了人。今日她看俞宏屹很有些不对劲,疑心是前几日在永德堂听了些什么话,便悄悄塞了一百两银子叫点翠去问玛瑙,谁知竟听到这么个答复。 她只觉天旋地转,竟有些站不稳,平地里踉跄了两下,旁边赖妈妈忙上前将她扶住:“太太,您千万撑住。” 小古氏浑身发抖,颤着唇问:“老爷呢,老爷怎么说?” 点翠战战兢兢道:“老爷同意了,说等祠堂的事情忙完后亲自和太太说。” 小古氏心头冰凉,只觉自己身子都是脆的,碰一碰就能碎了满地,她目光阴沉,突然冷冷一笑,喃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怕我心里有气要拿宪姐儿入族谱的事作筏子,所以要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了,没有后顾之忧再来逼我。”忽而伤心落泪,“十年夫妻,原来我在他眼中,竟是这样不堪不可信的人么?” 赖妈妈也是落泪,扶住小古氏肩膀安抚道:“青梅竹马的情分,多年夫妻的情分,老爷心里还是有太太的。” 小古氏怔怔半晌,默默流泪:“青梅竹马又如何?那时候还不是说负就负了。多年夫妻又如何?当初的信誓旦旦此时哪里还能做得准。若等到以后别人来踩在我头上,不如和大嫂一样去庙里度余生吧。”一时只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忍让贤良,处处防范,母亲的遭遇仍是又要在自己身上重现,却是再无办法应付了,她顿感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23第二十二章 夜入祠堂 赖妈妈知道小古氏锥心之刺乃是无嗣,所以她处事总底气不足,只能下些水磨工夫,却硬不起脊梁狠不下心肠,便劝道:“太太万不能这样想,您还年轻,以后未必不能生下儿子,况且您纵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七姑娘想想,她才九岁,若您去了庵堂,那姑娘以后可怎么活?” 听到提及女儿,小古氏眼中黯然消散些许,却仍旧难掩消沉。 赖妈妈心思百转,挥手让点翠下去,又语重心长道:“太太瞧瞧五姑娘现在那不服管束的野丫头样子,难不成想让咱们七姑娘以后也那样吗?那日后还怎么说人家?岂不耽误一生?” 小古氏一怔,心头压抑的郁气骤消,全然被对女儿未来的忧心所取代,不自觉捏紧手中帕子,苦涩道:“我只有明儿一个孩儿,不为她还能为谁?” 赖妈妈见她念头已经转了过来,微微松了口气,又道:“太太若想七姑娘一生安好,便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再者,太太也要往容易处想想,您素来贤良,并无过错,和老爷也是多年琴瑟和谐,以后纵有了新人生下儿子又如何?只要您牢牢站住正室之位,那庶子抱回来当成自己儿子养,养大了也只和太太、姑娘亲,日后姑娘出阁,家里有兄弟撑腰,也是一桩益事。” 小古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忍辱负重了这些年,哪里能忍受再被人肆意践踏,她心底暗暗生出一股恨意,咬牙道:“我能做的都做了,老爷若是还念着旧日的情分倒也罢了,要当真开口说出这事,便……休想要我再真心待他。” 小古氏惊怒不已的当口,恰好俞宪薇带了绿萼照水过来,才刚进院子,就见站在院中的滴翠已经慌忙走了过来,赔着笑道:“太太才说身上不大安稳,正歇着呢,连七姑娘都去了大姑娘那里,不如六姑娘也去温仁堂姐妹一处说话可好?”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窗紧闭的东次间传来小古氏悲愤难忍的声音,虽声调不高,被门窗阻隔有些模糊,但也能听出内容是在抱怨十年夫妻却无信赖,想来是在指责俞宏屹。 滴翠听得脸色一变,满脸尴尬。俞宪薇垂下眼,道:“既然母亲要休息,那我这就走吧,姐姐也不必告诉母亲我来过,免得惹她烦心。” 在去温仁堂的路上,绿萼见俞宪薇兴致寥寥,猜想是因为方才那话有了什么芥蒂,便出声道:“姑娘可别多心了,太太不是有意怠慢姑娘。” 俞宪薇眉头微皱,淡淡道:“人人都知道太太是我母亲,俗话都说母女贴心,又怎会多心?又哪里还需要别人来多话?” 绿萼一噎,低头道:“是。” 待到了俞元薇处,俞明薇却已经离开,说是去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去了,俞宪薇遂留下和俞元薇玩笑,略说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了,便状似随意地打发绿萼回去将屋子收拾好,各色东西准备齐全。 绿萼每次都是跟在姑娘身边寸步不离的,所以不肯先回去,俞宪薇便不耐烦道:“你竟这样不放心,难不成大姐姐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么?我不过就稍坐一坐,难道就有谁要把我吃了?” 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俞元薇听了,略有所思地看了绿萼一眼,绿萼今天当着众人和照水的面两度被驳斥,深觉丢脸,又觉得姑娘今日似乎对自己很有几分不满,此刻被俞元薇盯着看,她眼皮子跳了一跳,忙不迭应了退下。 俞宪薇也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俞元薇笑着留了两句,又吩咐自己院里的婆子送她回去。 俞宪薇恹恹地摇头道:“不必劳烦了,我这会儿想去园子里走走,散一散。”俞元薇见她神情,便猜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房叔婶对待两个双生女儿厚此薄彼,六妹妹心中郁郁也是有的,因园子里住着俞老太爷,各处上夜守门都很严谨,俞元薇想了想便同意了。 俞宪薇带着照水进了园子们,先还慢悠悠走走停停,忽而转了两下进了园子深处,两人立刻加快了脚步往东北角的祠堂而去。 俞宪薇两手提着裙摆,低声问照水:“东西准备好了?” 照水忙道:“果然就在里头矮树林子里发现了五姑娘的梯子,我悄悄放在了后围墙边了。” 俞如薇拿来捉弄人的那些死蛇鸟蛋之类,大多是她自己在园子里寻出来的,俞宪薇记得上辈子曾被人发现她藏了一架轻巧小梯在园内,便让照水寻了空子,趁着今日人人都在忙碌,俞如薇又躲在屋里不出来,照水便将那梯子藏到祠堂后围墙边,等着今晚一用。 待两人匆匆赶到围墙边,果然借着月光,看到墙根边的草丛里好好藏着一架梯子。俞宪薇一喜,才要将梯子扶起来,照水有些疑惑,嘀咕道:“不大对劲,我怎么记得梯子头本该是放在那边的?” 俞宪薇也迟疑了一下,但她左右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异常。偷看族谱这件事她不愿太多人知晓,所以只让照水一个帮忙,人少精力有限的确容易出纰漏,但时间不等人,若此时再拖延,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弄明白答案了。纵然真被发现,一个九岁的小儿爬墙,别人只会当她淘气,也不会施多重的罚。 于是,俞宪薇一咬牙,当机立断道:“不管了,架起梯子,我这就进去。等会儿你收好梯子在旁边躲起来。”说着,她解了外衫和裙子,只着一身深紫色中衣裤沿着梯子爬上了围墙。 因为年纪小,身子轻盈灵便,俞宪薇很快爬上墙头,墙内恰好是一株枝叶粗大的桂花树,她用腰带系在树干上,小心吊滑下去。 落地后警惕地听了一会儿,并无异样,俞宪薇便沿着墙根小心闪进了祠堂内。 堂中空无一人,供桌上点着粗大的蜡烛,三支敬祖的香已经燃掉大半,烟雾缭绕中祖先的灵位密密麻麻排了四五层,抬头看去几乎填满了一面墙,随着烛火跳动,黑漆漆的灵位和拖长的闪烁影子仿佛活动了一般,颇有几分渗人。饶是俞宪薇这死过一次的人见了,也不免心头狂跳了几下。 她定定神,看向供桌上摊开摆放的族谱,按捺住激烈心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伸手就要拿那族谱。 手指刚触及到那泛黄的纸页,耳中便听得身后远处有人喝了一声:“谁在里头?!” 俞宪薇大惊,回头一看,门窗都掩着,但身前这支摇动的烛光将自己影子拖长映在门上,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所以才被人发现,耳听得外面一片脚步声,有许多人往祠堂内而来,俞宪薇心神慌乱,狠狠一咬牙,一口吹灭蜡烛,闪身躲在了供台帘幕后。 几乎是她才缩进去,大门就猛地被人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看守祠堂的老张头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才进来就不见了?” 俞老爷子一着急,喉头发痒,咳了好几声,忙用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沉声道:“快把蜡烛点上。” 老张头一行吩咐小厮拿火折子,一行骂道:“再怎么也不该灭了烛火,这可是大不敬,要让我抓出来是谁,一定重重责打。”祠堂被人混进来要使坏,分明是他看守不利,趁此机会多表表忠心,让老太爷不要太怪罪他才好。 祠堂虽然大,但主要是供台和灵位,器物东西有限,藏身之地也有限,且只有大门一个出入口,方才那影子的主人肯定藏在里头。若是能将这使坏之人抓出来,只怕自己还能少担些罪,于是他忙命道:“快给我搜出来!” 俞宪薇在帘后,心头跳动厉害,正思量着不如就这样出去认错,总比被人抓出去好些,一面往供桌方向看了一眼,满心不甘,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看到了。 几个小厮四散开到处搜查,其中一个往供桌而来,脚步近在耳边停住,想来检查了供桌就要往帘幕处来,正要去掀供桌布,忽然桌布一翻,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人来。众人都吓了一跳。 俞老爷子眼一眯:“五丫头,怎么是你?!” 俞如薇并无半点被逮住的愧疚,对俞老爷子福了一礼,昂首脆生生道:“今天是修谱大事,孙女白天因病未至,深感不安,怕祖宗责罚,所以晚上特地来请罪。” 俞老爷子知道她定是在撒谎,也不接她话茬,脸一沉道:“再怎么也不该把蜡烛吹了,这是对祖宗大不敬。” 俞如薇垂下眼,眼角扫了眼身后的帘幕,低头道:“孙女刚刚被吓着了,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 俞老爷子到底对孙女硬不起心肠,叹了口气,对老张头挥了挥手:“下去吧,今晚的事,对外不可说一个字。” 老张头顺利脱罪,正暗自庆幸,忙不迭应了,带了几个小厮退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带拢。 24第二十三章 俞家私隐 俞老太爷瞪了俞如薇半晌,最终无奈叹了口气,拄着拐颤颤巍巍走到一旁太师椅上坐了:“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大半夜跑到祠堂里闹这一出。” 满府里上下都知道,七个孙女里俞老太爷最疼的是俞如薇,所以无论这个女孩子怎样胡闹别人也不敢斥责。 俞如薇走到他身边跪坐下,将头依靠在俞老太爷膝盖上,低声唤道:“爷爷。” 俞老太爷摸了摸她的头,道:“丫头你在别处玩闹也就罢了,这里可是俞府祠堂,敬先祖的地方,这里不比别处,你要是在此弄出点什么,出了一星半点差错,倘或在别人那里落了口实,就是我也不好替你圆转。” 俞如薇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俞家祠堂又如何?这满府上下,除了爷爷和死去的六叔,又有谁真把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理睬他们嘴里说什么?最坏也不过是送到庵里过一辈子,和我现在的日子又有什么两样?” 俞老太爷脸微沉:“糊涂!”他一急,又是一阵咳嗽,俞如薇脸上戾气稍散,忙起身给他拍背,俞老爷子好容易止了咳嗽,苦口婆心道,“你将来总有出阁的时候,以后还是要靠你父亲叔叔,现在叫他们喜欢你些,以后有事也能拉你一把,连你母亲在庵堂里也能不必总替你担心。偏你成日家每每惹是生非,倘若叫他们彻底厌弃你,以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我又能活多久,还能照顾你几年?你以后的路还能靠谁,怎能总这么淘气不顾事呢?” 俞如薇默然听着,忽而手紧紧攥住俞老太爷的袖子,仰起头直直看着他,道:“爷爷,你要是真疼我,就放我和我娘出府吧,我改作我娘的姓氏,我养活她,现在女子能做一家之主,抛头露面经营生计也无妨的,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能和我娘好好过日子。” 俞老太爷听得一愣,继而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扶手上:“说的什么糊涂话!” 俞宪薇在帘后本是竖着耳朵听,被这一吼吓了一跳,险些跌出来,忙紧紧贴在廊柱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俞如薇被吼得往后一缩,似是怔住了,又似不相信素来疼爱自己的老太爷竟突然变了脸色。 俞老太爷怒目指着素日捧在手心里的孙女,粗着嗓音忍着喉咙的痒痛,斥道:“你这是什么胡话?!就算女子能经营生计,那也是底下庶民做的营生,你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世家大族的媳妇姑娘有谁那样不尊重的?传出去俞家都要成为荆城的笑柄了。这话你以后想都不要想!我素日真是疼你太过了,竟让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生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念头来。从明日起,你给我好生在家里呆着,我叫你二娘给你找几个老成的嬷嬷好好教导一番,必要扭回你的性子才好……” 俞如薇睁大了眼,直勾勾看着俞老太爷,目光中满是受伤,看得俞老太爷心头一疼,话音戛然而止。 “哈哈!”俞如薇突然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冷笑不止,“妄我平日一直以为祖父是真心疼我,容我,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她生起气来,也不叫爷爷,只唤祖父。 俞老太爷目光一黯,道:“五丫头,你……” 俞如薇眼光陡然一利,打断他道:“祖父你不必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我早已知道你真正的心思,你不过是为了俞家的体面,为了这所谓的大族体统,才会处处容忍我。因为你真正想稳住的是我娘,当年你儿子经营不善,几乎把家产败光,是我娘用全副嫁妆助你儿子摆脱困境,可现在你儿子嫌我娘生不了儿子,便宠妾灭妻,生生逼得我娘进了庵堂,你们不想要她这个包袱,又怕她没了指望去寻死或是做了姑子,让俞家落个恩将仇报的名声,所以才极力宠我。让我娘放不下我,又觉有了安慰,不敢轻举妄动。说到底,你为的不过是你的私心!”她恨极自己生父,不肯呼之为父,只以“你儿子”称之。 俞宪薇不妨竟听到这段俞家阴私,不由大为震惊,一时又猜不明白俞如薇明知自己在帘后还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老太爷听得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气得身体几乎都要颤抖:“你……你这是哪里听的混话,一派胡言!” 俞如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仍倔强道:“真是不巧得很呢,这家里有的是人想让我知道这些混话,从我记事起就不停有人有意无意在我耳朵边说。倒是祖父你,还以为这俞家是多么和睦融洽,可一直都是蒙在鼓里吧。” 俞老太爷不由愣住,俞如薇索性挺直腰背,一股脑将心头话倒个干净,“祖父只想着自己心里过得去便罢,却让我们受了多少委屈。我娘大好年华,却只能避居庵堂日日青灯古佛,我虽受宠,背后却不知受了多少别人的算计和郁气。”她扑到供桌边将族谱取了,翻到某一页,拿来给俞老太爷看,“今日我也不劳烦别人,已经自己把自己从谱上删了,从此以后,我和我娘分出去令另过,大家都便宜。” 俞老太爷愣愣看着书写工整的族谱上那一大抹刺眼的黑色墨痕,只觉得连手指都要抖起来,哆哆嗦嗦指着孙女,却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眼一沉,狠心一巴掌扇下去,直把俞如薇扇倒在地,那族谱没拿稳,甩出去老远,纸页被疾风吹得乱翻,沿着光滑的地砖直滑到供桌后。 俞如薇被扇懵了,几乎愣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脸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置信,又带了几分心如死灰的黯然,喃喃道:“爷爷……你居然打我……” 俞老太爷余怒未消:“怎么不打你?本以为你只是年少顽劣,谁知竟到了这样恶劣的地步,这是族谱!族谱啊!你怎么能胆大妄为在族谱上胡乱涂划?!” 俞如薇怒道:“划了又如何?还能有什么更恶劣的惩罚?逐我出族?正求之不得呢!我正恨不得立刻就出了族去,再不与这俞家有一丝瓜葛!” 俞老太爷怒火冲心,待要再训斥,但一眼看见孙女的狼狈模样,不由一顿,年方十岁的娇弱女孩头发散乱、脸上红肿一片,唇边一丝细细的血线滑落脖颈,看着好不可怜。 到底是疼了十多年的孙女,若真要重罚心头总是不忍,俞老太爷迟疑许久,心头怒气渐渐散了,最终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地上凉,五丫头,你先起来。” 俞如薇默默站起身,低着头不言不语。 俞老太爷仰头叹了口气,道:“俞家纵对你母女有愧,到底生你养你,也让你平安康健长到现在,衣食上并无短缺,你竟这么大的气性,要把俞家当成仇人,要把我这老头子当成仇人,不死不休吗?” 一句话问得俞如薇哑口无言,细白的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牙印,方低声道:“不是的。” 俞老太爷又咳嗽了几声,指着滑落远处的族谱道:“捡回来。” 俞如薇抬头看了俞老太爷一眼,到底还是乖乖按他说的去捡族谱。 族谱纸张乃是特制,厚且硬,所以并未因这番折腾而出现破损。俞如薇捡起族谱,随手掸了掸灰,目光瞟了眼一臂之外的俞宪薇,见她紧紧扣住柱子,脸色煞白,眼神发直,分明是一副遭了重大打击的样子。俞如薇抿了抿唇,视而不见地转身回去了。 俞老太爷仔仔细细将族谱检查一番,又收到柜中用金锁锁好,他身心俱疲,再没有力气教训孙女,摇头叹道:“回去吧,明日早起去我那里,我有话说。” 俞如薇轻轻应了一声。俞老太爷又深深叹了一声,拄着拐开门走了,俞宪薇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俞宪薇终于撑不住,靠着柱子滑落到地板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三子俞宏屹,……原配河东顾氏女敏,前首辅顾良季之女。乾德十二年十月成亲,乾德十三年八月初五诞嫡长女宪薇,次日卒。” 那族谱滑至眼前时,恰好摊开在这一页,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也让她一字一字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想自欺欺人也是无门。 她俞宪薇的生母,果真不是小古氏,而是十年前一个嫁入俞家不满一年便死去的陌生女人。 25第二十四章 棘心夭夭 照水在半深的草丛里蹲守了半日,一边提防着四处动静,一边心惊胆战生怕绿萼她们多事来寻,暗暗祝祷念佛,盼着姑娘一行顺利早些出来才好。 直等到腰酸腿麻都不见动静,正心头七上八下,忽听到墙内传来两声蛐蛐叫声,并不肖似,很容易听出是人的模仿,幸而是晚上,周围人不多,倒也没被人发现。 照水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起身跑到墙边去架梯子,待梯子架好,墙头恰好坐上一个深色人影,一张小脸朝下望了一圈,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刚落地站稳,主仆两个也不待说话,都忙着把梯子搬到远处草丛里放好,俞宪薇穿好外衫和裙子,两人又手拉着手匆匆穿过一片桂花树林往园子西边而去,直绕到莲花池亭边才停住脚步。 照水累得气喘吁吁,瞅着四下无人,便扶着腰悄声笑道:“幸亏是内墙,不算高,梯子也不大,不然非得累死呢。” 俞宪薇轻轻唔了一声,弯腰把裙边粘着的一片树叶揭掉,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照水虽有些迟钝,此时也发现了自家姑娘心情不佳,她吐了吐舌头,忙闭了嘴。 主仆两个稍作整理,便心有灵犀地如往日散步时一般慢慢往宽礼居而去,因为这里已是园子外围,时常有人往来,沿着莲花池岸的栏杆上一路都设着琉璃宫灯,五色焕彩,柔和彩光散成丝丝缕缕照亮了道路,添了几分仙境般的美好。 正松了一口气,池塘边木芙蓉林里突然窜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鬼魂般立在眼前,主仆两都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却是俞如薇。 照水忙往前半步护着俞宪薇,笑道:“五姑娘,您也来游园子?” 俞如薇抿着唇,一双幽深的眼睛瞥了眼俞宪薇,硬邦邦道:“你过来。” 照水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愣了一下,才要动,却被俞宪薇按住了:“照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俞如薇在前面带路,拐了两下,进了木芙蓉林的深处一间赏花的小轩里,林中也点缀着宫灯,照亮了小轩周围一片。此时正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这花艳丽之名仅次于牡丹,却远不若牡丹那般娇贵,不但富贵人家,就是寻常山涧野地也常见木芙蓉的身影,花开时节,烂漫如火烧秋,但无论如何美艳动人,在牡丹面前终究是要退一射之地的。 确定四下无人,俞如薇便走到轩中站定,回转身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遮饰过去?又为什么要助你看那族谱?” 俞宪薇心中悲凉未散,死灰一般,并不想和谁说什么,但方才俞如薇确实帮了她一个忙,让她不曾被人发现,所以她只得耐着性子回道:“请说。” 俞如薇冷冷一笑,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今日以前,原以为这家里只有我们是被欺压的,谁知看了族谱才知道,不单是我和我娘,你也是受了大委屈的。明明是原配嫡妻的女儿,却要唤一个继室做亲娘,而且全家上下根本都不知道你生母存在。这就是荆城俞家处事的真正风范,从上到下都是自私虚伪之辈,你可算见识到了吧。” 俞宪薇自是垂眸未语。 俞如薇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和你不过是陌生人,我帮你不是想要求什么,只是好容易发现有人和我一样凄惨,帮你一把让你知道真相,也好显得我不最倒霉的那个。你不必谢我,若要恨我也随你意,厌我恨我的人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饶是俞宪薇心情不佳,听到这番逻辑也有些哭笑不得。 俞如薇话已说完,无心再理睬俞宪薇,转身往外走去,不多时便隐在花丛中不见踪影。 照水在外等了许久,才见俞宪薇慢慢走了出来,不由担心道:“姑娘可还好?五姑娘呢?” 俞如薇疲惫地摇了摇头,又叮嘱道:“今夜之事不可同人说起。” 照水知道轻重,忙点头应了。两人一径出了园子回宽礼居去。 当晚,俞宪薇彻夜未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虽然知道了自己生母的真实身份,但对于其他一无所知,若顾氏当真是前首辅的女儿,那嫁入俞家应是一桩幸事,怎么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呢,顾氏的生和死,更像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被俞家人刻意隐瞒。而俞宪薇自己,上辈子死于火中,是否也和顾氏这段秘辛有关? 她心中愁肠百结,辗转至天明前才略略合眼睡了一会儿,朦胧中恍惚有一双柔软慈爱的手,轻轻拂过自己发间,只是指缝间分明透着浓浓的阴森鬼气,冰冷刺骨。俞宪薇一惊,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慌张四顾,帐中无人,屋内昏暗如夜,唯有帐外小桌上一盏琉璃灯透进些微光亮,被紫霞色帐子映成柔紫色。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一手冷汗。 照水在外屋听见动静,忙道:“姑娘醒了?”这才去拉起窗帘,挽起帐子,窗外的亮光泻进来,才叫人察觉原来已经大亮。 去宽礼居请安时,恰好遇见丫头掀起帘子,俞宏屹踏出门槛,见了女儿,他眼光一沉,便有几分见了晦气般的不喜。 俞宪薇白着脸福身请安,俞宏屹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匆匆就要往外去。 “父亲。”俞宪薇突然出声叫道,话叫出口,才觉得这两个字眼竟陌生得很。 “什么事?”俞宏屹明日就要去任上,昨晚才和小古氏摊牌说清要单身赴任,两人闹了场别扭,到今晨还未见好,他心中烦乱不已,对着女儿更是不耐烦。 俞宪薇怔怔看着俞宏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问出口,或是该问些什么。问你可还记得当年的顾氏?问你为何要隐瞒女儿的身世?还是问你这些年为何冷待漠视? 俞宏屹等得不耐,低头一看,恰望入她一双眼中,凤眼长眉,目含泪光,眼尾极深,依稀竟是久远记忆里的模样,他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看清楚后,更生出浓浓憎恶,便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院中发生的这一幕,被嘴快的丫鬟赶着告诉了小古氏,小古氏正恨意难平,便将气撒在俞宪薇身上:“冲撞父亲是为不孝,叫六丫头好好在屋里呆几天,反省反省。”小丫头应了,正要出门,被俞明薇拦住:“娘亲素来宽厚,怎么在这事上犯糊涂?姐姐心里本来就有疙瘩,若再说出些不经思量的话,岂不是于娘亲名声有损?” 于是,俞明薇亲自出了屋子,笑吟吟拉了俞宪薇的手道:“娘亲身体不适,姐姐不如去大姐姐那里玩会儿,我等会儿就来寻你。” 俞宪薇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不看还不觉得,不过转眼,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 俞明薇忍俊不禁:“姐姐生一场病,就忘事了吗?咱们可是双胞胎,三月二十三才一起过的九岁生辰呢。” 她们根本不是双生子,俞明薇九岁,她的生辰是乾德十四年三月,和自己的真实生辰相差不过八个月。怀胎十月才会生产,只怕顾氏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是怀着孩子眼睁睁看着俞宏屹和小古氏双宿双栖的。顾氏死得不明不白,上辈子的自己也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对母女手上。 这件事岂是能轻易揭过的?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不论罪魁是何人,定要报了这仇,讨个公道。 俞宪薇心头彻底冷硬下来,点了点头,回身走了。 26第二十五章 前路如何 俞宪薇走出宽礼居,脚下不自觉就往后头园子去了,她眼神有些空洞,右手摸了摸左边的袖子,冰冷坚硬的一条,这是她昨夜从小茶房偷拿的一把切水果茶点的小刀,虽然并不大,但足够锋利,若重重刺在心口,绝对能穿透皮肉心脏取人性命。她今天早上就是携了这把刀去请安的。 知道真相后,她心中早已死灰一片,没有一丝活气,别的都不想管,只恨不得和小古氏母女同归于尽。 但是当俞明薇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明明两人已经近在咫尺,挥手间就能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这个仇人,她却发现自己手在发颤,根本狠不下这个心。 电光石火间,俞宪薇突然明白了,现在的俞明薇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根本没有害过她,而且她也不是俞明薇,再怎么恨,再怎么心如铁石,也终究无法做到取人性命。 俞宪薇很有些茫然在后园里坐了许久,却仍旧找不到解决之法,也不知前路究竟该如何。直到深秋的冷风吹得她浑身冰寒,踏雪耐不住冷,忍不住提醒了几句,她这才起身往内院去,正走在后院夹道,忽见一群小丫头冲过来,口中乱喊道:“了不得了,前面大门前跪的那个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吓死个人了。现在抬到老太太屋里去啦。” 这次跟着出来的是踏雪和拂雨,踏雪难得跟着姑娘出门,便觉有了脸面颇受倚重,摆出几分大丫头的气势,上前两步,沉声喝道:“吵什么,六姑娘在这里呢。” 小丫头们原没看见俞宪薇,此时都吓了一跳,噤声缩在一边,不敢多话。俞宪薇忽然心头微动,似乎记起些什么,她忙问道:“怎么慌成这样?大门前跪的是谁?”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领头模样的回道:“听说是六老爷屋里的人,从城外庵堂回来的,一大早就在门外跪了半日,其他的事小的们也不知道。” 果然如此,那人必是杜若秋无疑。当日俞宏岓离家,杜若秋已经有了身孕,只是自己素来体弱失于调养,所以并未察觉,三个月后俞宏岓身亡,他屋里的女子都被送入城外俞家家庙里,几个心思跳脱的俞宏岓在时本就不曾受宠,更无意为他青春守寡,不多时都逃走了,唯有杜若秋一人留了下来,她本已心灰意冷,想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谁知此时才察觉自己有孕。跋涉十数里从城外来此,只是为了给腹中骨肉求一个名分,谁知俞家已经定下给俞宏岓入继的子嗣。 新嗣子俞善琨年幼,他名下的产业在成年之前是要交予亲生父亲俞二老爷一家打理的,俞二太太王氏素来贪财,那些财产少说她也能昧下三成,又哪里能容得下到口的万贯家私拱手他人,自然是百般阻挠,见俞老太太动了心想要认下杜若秋腹中子,她便造谣生事说杜若秋出身倡家,水性杨花,这孩子定是在府中和下人私通所有,杜若秋分明是想要谋夺俞家家财。 最致命的一击乃是老大夫诊出杜若秋孕期不是四个多月,而是只有两月,四个月前俞宏岓就离家了,这两个月的孩子绝不可能是他的。因杜若秋素来单弱,并未显怀,根本辩驳不得。 王氏言之凿凿,不但很快取得六房好几个婆子下人的口供,更捉拿出了所谓的奸夫,人证物证俱在,众口铄金之下,杜若秋百口莫辩。 都是为了杜若秋,俞宏岓在世时才屡屡推脱亲事,迟迟不肯成亲,若不然也不至于无后而亡。俞老太太早看她不顺眼,闻得此事,大怒之下便将她扫地出门。 之后杜若秋流落街头,靠着俞宏岓乳母一家的周济才存活下来,以卖绣品和浆洗衣物维持生计,但名声却已经打上了寡廉鲜耻的印记,别人骂她□□朝她吐口水处处使绊子全然充耳不闻,外人越发以为她厚颜无耻,更有登徒子上门要闹事,被她挺着肚子一剪刀扎穿了腿,别人见她如此泼辣,虽辱骂依旧,却也不敢再招惹。 待到次年二月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当夜,杜若秋一根汗巾子悄悄寻了死,只留下一封血书,求俞老太爷俞老太太可怜这女婴命苦,请他们当做好心收留孤儿一般照顾她。杜若秋这样刚烈,以死自证清白,俞家上下倒有些后悔,便将那女婴捡回家,当做家生子一般养着。 谁知半年后,俞宏岓竟然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但回家后却只见满目凄凉,除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瘦小女儿再无一人。又听闻了杜若秋在世时所受的屈辱,他震怒之下抱了女儿回了北方边关,在荆城兵乱之前都不曾再回来。 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着怎样的变化,世事的轨迹在别人身上仍是按部就班,杜若秋此时没办法进俞家门见俞老太太,便只得跪在外面求一见,这和前世的发展是一样的,这个女子的命运,若没有外人相帮,大约也会和前世一样,最后落得凄凉而死的境地。 俞宪薇回忆至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母顾氏,小古氏是由俞老太爷的心腹亲自护送到京城去成亲的,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两个都有去观礼。这便说明,那时候若不是顾氏已经被休,就是这停妻再娶乃是奉了父母之命。当年顾氏必定也陷入了极为困苦艰难的境地,她在痛苦绝望中,是否也曾盼望能有人拉她一把。 俞宪薇心中酸涩,略想了想,便脚步一转,往前头去了。 想来是有人约束了下人,俞宪薇走的后廊角门进去,竟一路无人,冷清清地透露出几分紧张之感,摆明了正发生着什么不寻常之事。待到进了永德堂。院里并无往日的笑语欢声,院子中也并无一个闲人,珊瑚和水晶板着脸一左一右守在厅门边,恰如一对门神。 “你这贱人,害得我儿子丧命不说,如今还想用个贱种来蒙骗我,分明才两个月的身孕却说成四个月,其心可诛,你当我俞家门庭是任你作践的吗?”俞老太太怒不可遏,中气十足的骂声在院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俞宪薇正走进院门,遥遥听到这话,不由脚步一顿。想来事情已经发生,想要挽回却有些困难了。 珊瑚见她进院子,颇为吃惊,忙走了过来,道:“姑娘,老太太和二太太三太太在里头有事呢,姑娘且先回去,等事情了了再来吧。” 俞宪薇停下脚步,看了眼屋子,又问:“我听见有别人的声音,还有谁在里面?” 珊瑚道:“还有素日来咱们家瞧病的邱老大夫……”正说着,突然有大房的丫鬟匆匆过来说吕氏有些不大好,似动了胎气,大姑娘说去外头请大夫怕赶不及,要请了邱老大夫去瞧瞧。珊瑚听了,慌忙撇下俞宪薇去屋里报信。 这里人多事杂,不是逗留的地方,再者,就算挤进屋里去了,人微言轻,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俞宪薇略想了想,转身出了永德堂。 踏雪拂雨本来看着俞宪薇听了六房出事的消息之后就赶着过来,以为自家姑娘要瞧热闹或是要做什么事,谁知她只是在这里打个转就走了,两个丫鬟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俞宪薇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对踏雪道:“你去老太爷那里带一句话给五姑娘,就说永德堂里有不知好歹的人闹事,老太太刚发了火,跟前却没有大夫看着,不如五姑娘去请孙老大夫来坐镇。也不必告知老太爷,以免他担忧。” 说完,又似自言自语一般道:“祖母年纪大了,素来身体富态心慌气短,听说每次动了肝火总要病一场,偏生刚才生了那么大的气,现下没有大夫在旁边看着,总叫人放心不下。” 因着俞老太爷常年离不开药罐子,为表孝心,家里为他请了一位老大夫常驻,专门负责给老太爷调理身体,儿孙们头疼脑热都不会惊动孙大夫,而是去荆城里另寻名医。比如那位邱大夫,就是常来家里出诊的。 踏雪有些疑惑,不知六姑娘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孝顺起来了,只是姑娘这话并无错漏之处,反而处处体贴孝敬,便认为姑娘这是想要讨好老夫人,再者,俞宪薇素来只爱用照水洒金两个,对几个新人很有几分冷淡,这还是头一遭正儿八经吩咐她办差事,踏雪心头有几分得意地用眼角扫了拂雨一眼,拿定主意要不甘人后,办好了差才有底气压服众人,忙满口应下,赶着去了。 俞宪薇知道踏雪有个姨父就在老太爷院里当差,这趟去传话不会有什么差池,而从昨夜偷听来的话看,俞如薇对俞宏岓这个六叔颇有几分亲情,想来以她的性子,必会盘问踏雪前因后果,若得知杜若秋有事,定不会袖手旁观。俞如薇在老太爷跟前得宠,由她出面才能请得动孙老大夫。 俞宪薇这样想着,到底不能全放下心,便不走远,只在永德堂近旁一处穿堂装作看梧桐的落叶。拂雨见她顿住脚步,约摸猜到几分她的心思,怕惹火烧身,忙笑道:“这里风大,姑娘回去吧。” 俞宪薇算着时间,踏雪应当已经见到俞如薇了,她微微放心,看了拂雨一眼,淡淡道:“我赏落叶正看得有趣,你催什么?这么想回去,你先回吧。” 拂雨被斥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若说尽忠职守的丫鬟本分,就该安安静静等在一旁,但拂雨实在担心会被俞宪薇连累,有心去赖妈妈那里告状好洗脱罪责,便笑道:“我看姑娘身上单薄,回去取件披风来给姑娘挡挡风。”等了一会儿,见俞宪薇没有反对,便忙忙地去了。 拂雨刚走,永德堂院内便传来门扇被猛然打开的声音,一把沙哑粗粝的女人嗓子哀求道:“老太太,我真没有骗您,这是六爷最后的一点骨血,您可怜可怜他……” “住口!”老太太怒极,大喝道,“把这贱婢拖出去,若是再敢出现在我俞家门前,就乱棍打死!” 婆子们应了,杜若秋求情的声音响了两声便没了声息,想来是被堵住了嘴。唯有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和重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俞宪薇回头看着,俞如薇和孙大夫还不见踪影,眼看错过这个机会,杜若秋罪名敲定就再难挽回,俞宪薇一咬牙,往前几步转进了院子。 “宪姐儿,你怎么来了?”王氏眼尖,先发现了俞宪薇,便故意夸张地喊道。 俞老太太阴沉着脸瞪着婆子手中狼狈不堪的杜若秋,抬头扫了眼俞宪薇,便对身边丫头骂道:“你们是怎么看门户的,放着姑娘这么闯进来。” 珊瑚玛瑙几个都不敢辩白,忙跪下认错挨骂。其实倒也不能怪她们,本来周围下人都避开了,而各处都命专人把守,却恰好俞宪薇走的那处通后园的小角门,看门的婆子临时偷了个空去方便,不过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她走了进来。再说,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躲是非的,有谁能料到俞宪薇竟自己来寻是非。 王氏看着杜若秋被打入谷底不得翻身,六房那份家产看来仍会安稳在手,心头正得意得紧,恨不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来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见状便笑吟吟刺道:“六丫头不小了,怎么还没个分寸,看热闹也要分时候,女孩儿家家的,怎能没半分规矩?——家里的姑娘可没有这个习惯,想来是平日三弟妹教导不严吧。” 小古氏本来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被引火烧身,忙沉下脸呵斥道:“六丫头,别胡闹,先回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转折有点小卡 27第二十六章 将计就计 俞宪薇眼角扫到几乎瘫在地上的杜若秋,那张芙蓉脸早已瘦削得吓人,此时又披头散发,露出的额际脸颊全是血块凝结的擦伤,看着只是个落魄得不行的普通妇人,全无半点传言中的绝色风采,然而,即使被几个婆子蛮力拖着,她仍然努力弓着身子,双手护在腹上,似是要保护腹中的孩儿。 饶是俞宪薇已变得铁石心肠,看了这一幕也不由动容,恍惚中竟似真的看到十年前那个慈爱的陌生女子,她眼一酸,忙转开视线。 眼看着滴翠点翠两个听了小古氏的意思就要过来拉走自己,俞宪薇好像突然从呆呆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出来,似见了救星一般往前跑了两步,惊慌失措地紧紧抓住小古氏的衣摆,带着哭腔道:“太太,了不得了,后院的丫头们都在说,说如夫人姨母出了好多血,就要活不成了。” 几人都是一惊,小古氏一把握住俞宪薇的手:“这话谁说的?” 她的手太用力了些,小孩子皮肉嫩,经不起这样的力气,俞宪薇吃痛,只得咬牙忍住,低头泫然欲泣道:“我原要回咱们院子,结果看到后院丫鬟乱跑乱嚷说这些,吓得我不敢回去,只能来找太太。”俞宪薇微微瞟了眼王氏,见她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惊喜,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含含糊糊道,“她们还说什么原本还是好好的,结果大夫一去扎了针就出事了。” 俞老太太眉头皱起,问道:“不是让邱大夫去的么?怎么出事了也没人来报我?”不知怎的,听说和邱老大夫有关,俞老太太原本想让人把杜若秋带下去的心思就停了一停,只让婆子们把她关到一旁耳房里。 珊瑚忙回道:“翡翠在那里呢,想来立刻就有回信的。”又命小丫头赶紧去大房问询。 玛瑙翡翠原本是去请吕氏来永德堂议事的,碰巧遇上吕氏动了胎气,玛瑙回来报信,翡翠留在大房听命。 小丫头才出去,翡翠就慌慌张张进了院子,道:“回老太太,如夫人生了。” 俞老太太身子摇了摇,被珊瑚扶住,顾不得站稳,忙问:“怎么样了?”吕氏才怀胎七个多月,若此时生产,难保不会一尸两命。 翡翠喘着气福身,道:“生了位小千金,原本险些救不过来,幸而大夫人取了一枚保命丹,这才母女平安。”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王氏酸意十足笑道:“如姐姐好福气,又添了个千金。” 俞老太太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她看了眼受惊兔子一般的俞宪薇,只觉得今天这事颇有几分蹊跷,便又问玛瑙:“不是说只是动胎气么,怎么突然小产了?” 翡翠道:“听大夫说,是孕妇受惊生怒所致。” “受惊生怒?”俞老太太震怒道,“谁敢给她气受?!” 翡翠抬头看了眼王氏,又低下头,吞吞吐吐不敢回答。王氏眼皮子突然跳了一下。 俞老太太看得仔细,急火攻心,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快说!” 翡翠只好道:“听如夫人身边的人说,是今天王七家的去如夫人那里回话时掉出封信,被如夫人看见,当场就动了胎气。” 王七家的是王氏心腹,一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王氏身上。 王氏愣了一下,脱口骂道:“混账小蹄子,想栽赃么?”又向俞老太太道,“老太太,这是绝没有的事,王七家的素来规矩得很,定是她们栽赃陷害。” 俞老太太也不理她,只问:“信呢?” 翡翠回道:“如夫人一直攥在手里不肯松开,小的拿不到。” 小古氏突然问道:“邱老大夫去得匆忙,可赶上了给如夫人诊治?怎么最后竟要用上大夫人的保命丹了?” 闵氏祖上原也是世家大族,手中颇有些珍贵的灵丹妙药,这保命丹是她的嫁妆,危急时候拿来救命的,总共只得两粒,送了一粒给俞老太太,这最后一粒却是拿来给了吕氏。 翡翠一愣,道:“邱老大夫原想施针止血,却没有止住,危急关头,大夫人就用了药。” 一通问话下来,除了王七家的肯定有问题外,因着俞宪薇的话,连邱老大夫也显得可疑起来。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 俞老太太看了眼有些慌乱的王氏,疑人偷斧,自然越看越可疑,王氏素来掐尖要强她是知道的,吕氏是她的外甥女,又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经营私产的心腹之人,她多疼了几分也是有的,况且,家中若让王氏一人独大,只怕最后要骑到自己头上来,让吕氏和她势均力敌,自己才能既抓住家中大权,又偷空子享享福。 原以为王氏只是性子好强爱争权夺利,时常约束敲打一番也就罢了,谁知竟这么心狠手辣,竟然要趁机谋取吕氏的性命,若真如她所愿吕氏丧了命,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取她这个碍事婆婆的性命了?!邱老大夫也常常给自己看病开药,若王氏的黑手真的伸到他身上,那这背后还可能会有什么阴谋,只怕已是呼之欲出了。 俞老太太最是惜命,想到此不由心惊肉跳,只觉王氏其心可诛,一时血气翻腾,肝火大盛,颤着手指指着王氏,却一口痰堵在胸口,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你……你……” 珊瑚先发现不对,忙扶住俞老太太:“老太太,您……您怎么了。水晶,快去拿药!” 一时永德堂内人仰马翻,主子下人忙成一团,王氏窘迫不堪,满心委屈,又不明就里,只隐隐觉得似乎是被谁给坑了,若是吕氏要害她,大可以用别的方法,犯不着以用未出世的孩子犯险,若说是小古氏,两人到底没有正式交恶,而且小古氏才回家,势力不大,手伸不了那么长。王氏把俞家上下想了一遍,一时间却想不出个头绪,此时情况未必,她又不敢先离开,只得抢着上前照顾俞老太太。 因为老太太倒下,屋里身份最高的人就是王氏,老太太的丫鬟们不敢明着阻拦,但都睁大了眼盯着王氏一举一动,众目睽睽的提防之下,王氏只觉羞愤异常,却到底知道轻重,不敢在此时此地发怒,只顾哭哭啼啼做出十二万分孝顺着急的模样,偷偷给自己丫鬟使眼色,叫她们去找大少爷二姑娘来。无论如何,一时三刻之内只怕查不清原委,自己是有口难辩了,让老太太消气去疑心才是重要,自己努力解释一番,再加上几个孩子求情,只怕还有用。 这时,俞如薇领着孙老大夫进了门来,一见这场景,不由挑眉道:“怎么这样了?” 因孙老大夫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又常住俞家,女眷们于男女之防上并未多计较,况且事急从权,救人要紧。珊瑚几个丫头见了他就如见了救星一般,一溜烟将孙老大夫搀扶过去给老太太诊治。王氏和丫鬟们争着伺候老太太,小古氏插不进手,就问俞如薇:“五丫头怎么突然来了?” 俞如薇看了眼旁边事不关己般站着的俞宪薇,道:“老太爷听说老太太今天动了肝火,很是担心,就让我把孙老大夫领来替她诊一番。” 小古氏听了,以为真是凑巧,忙不迭念佛道:“谢天谢地,有大夫在这里,我们也不至于太慌乱。” 孙老大夫医术高明,略一施针,老太太哽在喉头的一口痰吐了出来,呼吸顺畅了许多,再喝下一碗浓浓的汤药,不多时便差不多恢复了大半。 孙老大夫见屋内气氛压抑,似乎有什么不好见光的事,他以前也常行走大户人家,知道越是冠冕堂皇的外表下越可能有不堪的阴私。他一心只想明哲保身,见救好了俞老太太,便要告辞。 俞如薇拦住他,看了一圈屋内众人,笑道:“听说耳房里还有一位病人,既然请了孙老大夫来,不如也一起看了,如何?” 王氏的谋划已经成功大半,眼看胜券在握,怎肯功亏一篑,顾不得自己处境尴尬,下意识就要反驳:“孙老大夫是给老太爷老太太看病的名医,她算什么身份,怎么配得上?” 俞如薇冷笑道:“医者父母心,不过是诊一诊脉而已,二婶婶这么紧张干什么?孙老大夫是咱们家最信得过的大夫,您还怕他胡说八道什么不成?” 王氏一噎,瞪她道:“你这丫头……”她不愿自贬身份和俞如薇做口舌之争,只对俞老太太道,“老太太,那是家务小事,既然已经下了定论,过去就好,何必非要闹开来。”言外之意就认为杜若秋不守妇道,对俞家来说也是一桩丑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影响俞家声誉。 俞老太太尚在犹豫,却听俞宪薇不解地小声问小古氏道:“太太,孙老大夫这里看着还好,怎么邱老大夫诊脉扎针怎么会那么吓人呢?一针下去就流血要命的,真怕人呢。” 一语惊醒俞老太太,邱老大夫只怕已经不清白,既然敢害吕氏,未必不会在杜氏身上撒谎。若真是俞宏岓的血脉,虽然生母卑贱,那孩子到底是俞家骨血,定不能流落在外,她点头吩咐身边丫鬟:“带孙大夫去。” 王氏的脸色一时变得极难看。 28第二十七章 原来如此 水晶领了孙老大夫过去,俞家人都留在屋内,俞老太太怒气冲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不敢吱声,唯有王氏心内焦急似在火上煎熬,坐着都不得安生,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耳房的动静。 俞宪薇冷眼看着她的样子,心道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又看了眼脸色不佳的俞如薇,只觉得她眼神中似乎有些落寞惆怅之色,竟不像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姑娘了。 俞宪薇略一出神,那边孙老大夫就诊了脉回来,俞老太太眼神亮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开口,珊瑚会意,问道:“孙大夫,那位病人可好?” 孙老大夫道:“那位夫人已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只是素来失于调养,气虚体弱,颇有几分危险。” 孙老大夫第一句话一出,俞老太太脸上陡然闪出一丝惊喜,王氏却是颓然靠倒在椅背上,待到他的话说完,俞老太太脸上和软许多,但犹是不确定道:“当真怀胎五月?为何看上去并未显怀。” 孙老大夫道:“老朽行医数十载,对妇科虽算不上大行家,但判断怀胎几月还从没出过差错,况且那位夫人的滑脉很是清楚,应当不会出错。老太太若有疑问,不妨多请几位大夫来一同会诊。老太太看她未显怀,全因那位夫人先前并未善加调理,所以面色黄瘦,身体虚弱,连带着胎儿也有不足,所以并不如寻常妇人一般显怀,这类情况虽不常见,但也算不上稀有。再者,当务之急是尽快尽些滋补食物,再用药保胎,不然,恐有落胎之忧。” 俞老夫人本来彻底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命人去拿自己的汤水饭食给杜若秋用,又请孙老大夫去开保胎药的方子。 送走了孙老大夫,厅里便只剩俞家自己人,小古氏看了眼俞老太太又沉下的脸色,又看了眼王氏,知道事情恐怕要闹大,她不愿参与进去,便起身道:“如姐姐生了孩儿,媳妇想去道贺。” 俞老太太眼皮都不抬:“先坐下。” 小古氏无法,只得又坐下。不但小古氏,俞宪薇和俞如薇两个虽然是晚辈姑娘,但俞老太太没发话让她们走,或许还要有话要问她们,也不好就走,但大人们在议事,小孩子参合其中很是不妥,所以水晶引着二人往隔壁梢间去了。 这时,俞老太太的几个心腹婆子领了邱老大夫过来。 邱老大夫本不愿意来,说自己劳累一天疲乏了,想告辞回药堂,是被几个婆子半强硬地架过来的。 进了厅,迎面便是一架六扇的丝绢绣五彩孔雀开屏屏风,五色斑斓,气势十足,透过空白处半透明的丝绢,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厅里面坐了几个华服贵人,头上雪白的银饰明晃晃闪动,竟似开堂会审的架势。 邱老大夫心头一个咯噔,不敢再看,忙作揖行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应对。 俞老太太并没有大风雷霆,只是平平淡淡问了几句,不外乎是吕氏生产情况如何,生下的女婴身体如何。待到邱老大夫一一作答了,她话锋一转,又道:“先前邱大夫为家中一个下人诊脉,不知可诊清楚了?” 邱老大夫头皮一麻,咳嗽两声,道:“回老太太,老朽自然是诊清楚了。不知老太太为何这样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俞老太太道:“当真确凿无疑,是两个月的身孕么?” 邱老大夫迟疑了一下,道:“老朽诊出的确是两个月。不过……或许年老手抖,诊错了一些也未必,不如老太太请城中名医再诊一番,当能知究竟。” 俞老太太沉默下来,邱老大夫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道:“老太太,若无别的事,老朽便告退了。” “邱大夫不忙着走。”俞老太太突然道,“家中媳妇不足月就生产,此时尚有几分危险,怕临时去请大夫来不及,不如邱大夫就在这里住上几天,等她安稳了再走不迟。”说着,便命下人在前院好生收拾一处院落,单给邱老大夫住。 几个婆子又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正连连推辞的老大夫又架走了。丫鬟们撤下屏风,阳光斜照进来,屋内亮堂了不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仿佛也淡了许多。 王氏被老太太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呐呐道:“老太太……” 俞老太太突然转头对小古氏道:“现下大房二房的人都忙,家里的事就辛苦老三媳妇你多操心吧。” 小古氏暗暗叫苦,忙起身道:“老太太,媳妇见识浅薄,没经过事,这一大家子的事只怕忙不过来,不如请大嫂二嫂一同操持,我跟着学就好。” 俞老太太道:“不必了,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老大屋里又是早产,我心中不安,想让老二家的去庙里给家人祈福,明日就起身。老大家的想来在庙里住惯了的,喜欢清静不爱操心俗务,前几日就苦辞过几次,是我硬拦了下来。老三说你想留下来伺候,不跟他去任上,这份孝心很好,也不必多等了,就跟着你大嫂学几天,上手了就好。” 小古氏脸色微变,她哪会不想跟去任上,分明是俞宏屹不让她跟,而且昨晚小夫妻两个才说起的事老太太竟然现在就知道,且神情毫无意外,又说辞婉转,分明不是今天才知晓,只怕是俞宏屹和她母子两个早就议定好了的。 俞老太太身为自己的嫡亲姑母竟也不帮自己,自己原想来求俞老太太去劝俞宏屹改主意的想法只怕要完全落空了。想到这一节,小古氏只觉心头冰凉,对俞老太太残余的几分亲近之心也淡去。 如今,大房如夫人要坐月子,二房惹了是非失宠,只有自己能出力,俞老太太更加不可能放自己走了。 这时,王氏忙起身跪地,膝行几步拉住老太太衣摆:“老太太,媳妇冤枉,事情都没有查清,怎么能就这么随意定了媳妇的罪?!媳妇是清清白白的人,若就这么被人栽赃,不明不白去了庙里,外人要怎么看我?要怎么看俞家?老太太不为媳妇的名声着想,也要为华姐儿理哥儿两个着想,华姐儿快要十四了,正是要议亲的年纪,老太太打发媳妇去庙里,那华姐儿这辈子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行说,一行哭,眼泪鼻涕都擦在老太太衣摆上,俞老太太看得额头青筋暴起两根,王氏正泣不成声哭得可怜,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丫鬟们没拦住,帘子一掀进来两个人,正是王氏的一双儿女,二小姐俞华薇和大少爷俞善理。 俞华薇一进门就嚷道:“老太太,这不关我母亲的事,那王七家的根本就是一头雾水,那封信她根本没见过,现在她还跪在大房那里喊冤呢,这定是有人陷害的,老太太一定要查清楚,别冤枉我母亲。” 俞善理身子有些肥胖,跑动起来不如姐姐灵活,停下脚步时已是气喘吁吁,他一边喘气,一边对老太太行礼,道:“老太太明鉴,二姐是因为着急母亲才出言不逊,也请老太太细想,我母亲虽不算聪明绝顶,却也不是蠢人,今日这等让自己人动手伤及如夫人的事摆明了暴露自身就是凶手,何等损人不利己,更何况大伯母三婶母都在家,就算伤了如夫人,管家权也未必就落在我母亲身上。这计谋实在说不通,更像是被人陷害所致。” 两个半大孩子一个蛮横一个讲理,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听得俞老太太一阵头晕脑涨。 厅里仍旧嘈杂一片,却已经没什么可听的内容,俞如薇撇了撇嘴,背着手出了梢间,往院外走去。俞宪薇看了眼厅堂方向,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 俞如薇是往后园走,想来是要回老太爷那里。俞宪薇在后面问了一句:“五姐,我的丫头怎么不见跟来?” 俞如薇回头瞟了她一眼,道:“我嫌她话多碍事,把她留在院子了,等这会儿我回去了再让她回去吧。” 俞宪薇应了一声。 两人静静走了几步,穿过角门,进了园子。俞如薇突然咬牙切齿,恨恨道:“真是贱人命硬!” 俞宪薇被话中戾气所惊,愣了一下。 俞如薇突然回头冲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秋日冷阳下隐隐竟似有寒光:“你可知道那封信里是什么内容?不是别的,是我那好父亲和他在外头养的外室的书信,满纸情意绵绵不说,原来我不但有个三娘,还有一对不认识的弟弟妹妹呢。你说我那好二娘看了那信,会怎么想?” 俞宪薇猛然回过神,意识到俞如薇话中意思竟是默认了那封信的事是她的所为,眼前这不满十岁的女孩竟然有这样一幅狠毒心肠,俞宪薇身上不由阵阵发冷。 “既然不让我离开这家,那就休怪我要和他们算账。”俞如薇犹自冷笑连连:“那女人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生了儿子就能将我母女踩在脚底?当年我母亲也曾有孕,结果却在四五个月时硬是滑倒落胎,落下一个未成形的男胎,都说是意外,可我知道根本不是意外。她欠我母亲一条人命,我要她一尸两命,也不算过分。只可惜,”她双手紧紧握拳,恨意中带了几分不甘和委屈,“可惜我母亲妇人之仁,竟让那女人逃过一劫。” “不过这样也好,”俞如薇笑得渗人,“那个外室和孩子只怕要回来见天日了,以后我们大房可要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上的公告好像一直没有显示出来呢,copy如下: 公告:12月20人v,入v当日和次日双更,以后会努力日更下去。 多谢亲爱的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无论是否有缘继续,都很感谢,╭(╯3╰)╮ 29第二十八章 优柔决断 因着小古氏一直在永德堂忙碌,三位姑娘的午饭是在各自屋里自用的,照水和淡月微云去宽礼居正房领了食盒回来,一进院子就察觉到有些异常,似乎太冷清了些,连说话声都不曾听到。 绿萼低着头沿着游廊从前院过来,照水忙迎上去问:“绿萼姐,姑娘在屋里吗?” 绿萼掀起眼皮,没好气道:“没见我手上捧着洗脸的铜盆呢吗?姑娘要不在屋里,我拿这个去前院做什么?真是的,白长了个脑子,这么鲁钝。” 照水原本不必问这一句,两方擦身而过也就罢了,但这样显得太冷冰冰,别人见了,岂不是要说这院子里共事的丫鬟都像陌生人?所以照水特地好心同她说话,不过是想缓一缓最近院里的冷漠气氛,是示好的意思,谁知对方不但不领情,还刺头一般刺回来。 照水不由气结,绿萼总仗着大丫鬟的身份,处处打压她们几个小的,以前忍一忍也就罢了,但照水最近得俞宪薇器重,渐渐胆粗气壮,对方这样当众下她面子,心里忍耐到了极限也无需再忍。 于是照水也冷下眉头,反唇相讥道:“不过是问姐姐一声罢了,在不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犯得着这么夹枪带棒的么?我脑子愚钝不愚钝,连姑娘都没嫌弃过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嫌三嫌四?” 一个二等丫头竟来和她这个大丫头呛声,绿萼屡屡不被俞宪薇待见,本就恼火,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当即举起铜盆照着照水当头砸下去,疾言厉色骂道:“你这贱蹄子,竟敢在我面前逞强?!” 照水手中还提着食盒,一时躲闪不及,被铜盆哐啷砸着肩膀,只觉一阵麻痛,顿时大怒,放下食盒,跳起来就去打绿萼。她虽矮了绿萼一头,但身板结实,气势汹汹冲过去,倒把没有提防的绿萼撞了个跟头:“你看我敢不敢!” 绿萼没料到她竟要动手,猝不及防下失了一城,被撞在地上,抬头看见微云淡月两个素来最卑微的小丫头满眼惊讶之色,不由得又气又恼:“你好大的胆子!敢动我?!你动得起吗?”爬起来就要扇照水的巴掌。 手扬在半空,带起一阵呼呼风声,眼看就要重重挥下,却被人一把抓住,硬生生阻住去势,绿萼怒火滔天,回头怒视看谁敢触她霉头,原来竟是洒金。 洒金的手牢牢抓着绿萼的手腕,平静道:“绿萼姐,姑娘还在屋里呢。” 这话是提醒绿萼想闹事也要分时间和场合。 绿萼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而照水已经被微云两个拉到一边,扇不到了,她索性垂下手,看着洒金冷笑道:“妹妹真会挑时候,若早来一步,该抓的就不是我的手了。你掐时间来栽我的赃,真是好心机。”洒金素来绵里藏针,绿萼知道厉害,纵然怒极,也不敢粗口辱骂。 洒金脸上仍是平淡从容,道:“挑时候也罢,碰巧也罢。照水只是个半大孩子,不懂事,可绿萼姐你不但是院中丫鬟里年纪最长的,也是我们中等级最高的,想来身为前辈,不但应该以身作则,遇见底下妹妹出了错,也该谆谆善诱劝导才对,动手动脚可不是咱们俞家的规矩。” 绿萼被她三言两语挤兑得无言以对,满脸涨红,眼里都快冒出火来,指着洒金恨道:“你,你……”到底说不出个一二来,只得手一甩,怒冲冲跑回了自己屋,重重关上了门。 照水揉着撞人时扭到了的左手腕,几乎眉眼都要笑开了:“洒金姐,你太厉害了,以后多来几次,我看她还有没有脸出门。”拂雨踏雪其实都在屋里,但都没有露面,想来是在暗地里偷看,这样也好,绿萼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以后说话行事也要多一重忌讳。 洒金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你还说,闹了这一场,只怕还要姑娘帮你收尾呢。”绿萼到底是小古氏给的人,这一场闹剧若被小古氏知道,只怕照水还有一番苦头吃。 照水皱了皱鼻子,很有些懊恼,她倒不怕受责罚,只是怕连累了自家姑娘:“早知道会这样,刚才继续忍着就好了。” 洒金失笑,摇头道:“罢了,迟早都有这么一回。” 南跨院这九个丫鬟之间渐渐壁垒分明,而且彼此阵营间的隔阂敌意越来越大,之前只能说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现下这窗户纸被捅破,也只是把暗地的矛盾摆上台面了。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罢了,怕只怕,小古氏那里有责难,也不知俞宪薇能否应对。 “姑娘在院子里,你快去送饭吧。当心饭菜冷了。”洒金提醒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姑娘似乎不大高兴,但还是要把方才的事及早同她说明。”心里有底,也好早有防范。 照水应了一声,带着微云淡月往前院去了。 屋里果然不见俞宪薇的身影,照水让微云淡月两个摆饭,自己去前院梅树林子里去找人,最后在水池边找到了俞宪薇,却见自家小姐也不用锦垫,直接坐在池边太湖石上,斜倾着身子,伸手在拨水。 照水上前几步,道:“姑娘,该用饭了。”又提醒道,“深秋了,水冷。” 俞宪薇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照水一眼,又回头看着清冷的池水,低声道:“照水,你小时候在水边玩过吗?” 照水笑道:“何止玩过,我在庄子里长大的,边上有条小河,有一次被佃农家的女儿玩笑间推下去,险些没淹死。后来还是叔叔发现及时,把我救起来。当时沉在水中呼吸不过来,呛了好多水,还以为自己要去见佛祖了呢。” 俞宪薇眸光一暗,沉吟半晌,又道:“那个推你下去的人,你还记得她么?还恨她么?” 照水想了想,摇头道:“小时候的玩伴,连长相都不记得了,只前几年隐约听说她嫁人了。至于恨不恨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哪还有记恨,况且当时她也不是有意的。” “别人无意的伤害忘记也无妨,但若是有人为了保命硬把你推下水,还有亲人为了保命,眼睁睁看着你被浪头冲走都不施救,这笔账该怎么算呢?”俞宪薇喃喃道,推她下水的人就要出现,见死不救的亲人也就在眼前,但这些人现在并没有害过她,无论是还打着慈母幌子的小古氏,亦或年幼稚嫩的俞明薇,甚至是以后会出现的孔姨娘,她们都是她应该仇恨报复的人,但此刻他们都还无罪,她做不到让她们去为上辈子的罪以命偿命,但若说因此而放弃仇恨,她自问也做不到。 更何况,她心中还装着顾氏的事,顾氏只有她一个孩子,自然,顾氏该有的名分,该得到的一切,甚至生前可能受过的不平都需要她去讨公道。 前路到底该如何去走,俞宪薇有着一丝迷茫。 照水愣了,眨了眨眼,疑惑道:“姑娘,谁推人下水了?推了谁?我怎么听不明白。” 俞宪薇摇头一笑,道:“没事,和你说着玩呢。”说着,从水里收回手,用绢子擦净,起身道,“走,回屋用饭去吧。” 照水迟疑了一下,把刚才发生的推搡之事告诉了俞宪薇,又哀求道:“姑娘若要训斥责罚,我都领了,只是千万别让我娘出去。” 俞宪薇一怔,笑道:“我干什么要让你娘出去?况且这件事并不是你挑头闹事,也犯不着重罚,罚你一个月月钱就好了。至于绿萼的罚,我自去问太太就是。” 照水听着最近俞宪薇已经不再称呼小古氏母亲,而是用了太太这个比较疏远的称呼,她心头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踌躇道:“若只罚一个月月钱,会不会太轻了些?若别人说姑娘不公,岂不是不好?” 俞宪薇不由莞尔:“你们本就是我的人,自然该偏心你们的。任谁来问也无可厚非。”这一点她早已决定,再不能连累身边这些真心对待自己的人,上辈子那份恩情,不仅要记在心中,更要真真实实回馈给她们。她再不会退缩懦弱,一定会变强,将她们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照水大大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跟着俞宪薇回了房中。 温仁堂西次间的内间,传出绵延不绝的有节奏敲击木鱼的声音,浓郁的檀香味从窗缝门缝间渗透出来,似乎连门窗桌椅都染上几分檀香色,无端地多了几许厚重。 俞如薇已经在内间的门前来回踱了许久,脸上神情时而激愤时而悲伤,脚步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突然顿住,转身几步走到门前,伸手要推门,却又堪堪停住手。 “进来吧。”木鱼声突然停了,一道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子声音从门内传来。 俞如薇眉一沉,心头发狠,索性用力一推,门扇划着猛烈的弧度重重打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俞如薇又是一掌拍在门上,紧走几步上前,看着那跪在佛龛前蒲团上一身黑色海青的憔悴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咬牙道:“小婵跟着我好好的,母亲为什么把她要走?” 闵氏慢慢放下手中佛珠,缓缓道:“等过几天你二娘身子好些,我们就回庙里去,你也大了,该请个嬷嬷好生教导规矩,小婵年纪小,不顶事,到时候我把阿贞给你,她年纪大些,行事稳重,也能好好照顾你。” 俞如薇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定定看了闵氏半晌,忽而冷笑道:“母亲何苦和我打哑谜,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会不认,没错,那信是我支开小婵,自己悄悄塞进王七家的账本里的,二娘的人要刁难王七家的,非要看她的账本,结果发现那信,这又能怪谁?小婵是我的丫鬟,自然只能听命于我不能违抗,母亲有气冲着我来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绝无二话,我绝不会连累她。我只恨母亲为何非要出这个头给她保命丸?那样珍贵的药丸给了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而且,若不是母亲,我们这十几年的苦和难早就一朝得报了,哪里还需要委屈求全回去受那庙中凄苦?!” 闵氏木珠般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在佛前跪得僵硬的身子稍稍侧了侧,眼中带着几分辛酸悲哀地看着眼前恍如地狱夜叉般戾气将要喷薄而出的女儿,良久,长长叹息一声,回头去看高高在上的佛像那讳莫如深的脸,道:“如儿,你可还记得你名字的来历?” 俞如薇本已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骤雨,却不料闵氏竟说到一个无干的话题,便如迎头的棒子突然变成了和风细雨,有些茫然无措,她手上拳头松了松,手心全是汗,便在裙子上蹭了蹭:“母亲说过,是佛经里的话,‘如是我闻者,谓总显己闻,传佛教者言如是事,我昔曾闻如是。’如是我闻的意思,就是我曾听得佛祖教诲。” 闵氏双手合十,道:“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诤,有所恚怒。后世转剧,至成大怨。世间之事,更相患害。虽不临时,应急想破。——是我害了你,我的心诤恚怒不能看破想破,因果轮回,到了你这里,终究成了大怨。这是我的罪孽。” 她微闭了眼,苦涩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这是《佛说鹿母经》里,临死的母鹿怜惜幼儿,哀哀叹息时所说的偈语,慈母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俞如薇心中震荡,眼内一酸滴下泪来,忙扑进母亲怀里:“我都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世间什么因果报应与我何干?名声口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母亲安好,再不用去那冰冷的庵堂受苦,没人敢对你不敬,也没人敢欺负羞辱你。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闵氏悲悯地抚摸女儿的头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我。但是如儿,‘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即便你我是母女至亲,也无法替对方生活,母亲的路该母亲自己选自己走,不该让你来承担。你以前做的那些小闹剧,是因为心头郁气难消需要发泄,所以我不曾严厉禁止,只言语引导规劝。但如今,你竟要行恶。” 她用力握住俞如薇的手臂,将女儿微微拉开,两人目光相对,“恶之道便如雷池,只会将心头善恶标准颠倒粉碎,轻易跨入一步便如入了罂粟海,从此欲罢不能,也难以回头。一步错,步步错啊。” 俞如薇怔怔看着闵氏眼角滑落的泪水,好一会儿,她缓慢但是坚定地推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华发早生的闵氏:“纵然是入雷池又如何?敌人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手软,难道我们慈悲以对她就会心软手软了吗?母亲可是忘了这十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治家理事时尚知道应该赏善罚恶,怎么对着她就只会一味退让了呢?我纵然对她下杀手,也不过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让她受了她该受的果报罢了。若能达成此愿,我入夜叉道修罗道又如何?来生堕入畜生道又如何?这件事我绝不会后悔,即便有一丝惭意,也是担心会因此连累母亲。我心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 30第二十九章 知情之人 小古氏果然开始忙碌起来,几乎是几天的功夫就冒出许多来往宽礼居正房回事的管家媳妇,而这期间,俞宏屹正式拜别父母,辞别妻儿,前往邻城上任,随同而去的除了几个下仆外,就是两个新提拔的通房,一个是俞老太太给的碧玺,还有一个就是小古氏给的滴翠。 碧玺是俞老太太屋里相貌最出挑的丫头,因为亲娘是俞老太太的陪房,又嫁了俞家管事,一家人在府中颇有脸面,所以她在老太太屋里很是清闲,又是个闲散性子,平时只是做做针线,但因为老太太疼她,所以她身份地位数一数二,虽不怎么管事,但珊瑚水晶几个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而滴翠则是有些绵软的性子,但办事却有条有理。 这样一来,到了任上,碧玺定是最受宠的,又是老太太所赐,后宅里必以她为尊,而滴翠则更像个管家娘子,尊卑次序,一目了然。这就是老太太的盘算,妾侍可以有宠,但真正的管家人选还该是正房太太的控制范围。 小古氏对此做何感想俞宪薇并不知道,就连俞宏屹离家上任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触动,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件事。 那日午后阳光正暖,俞宪薇不想歇午觉,带着照水去后头园子逛,却在水榭里遇见了杜若秋。 此时杜若秋已经梳洗整齐,早不是当日的凄惨模样,虽然还是瘦弱,但眉目清丽,举止婉约,的确称得上是个美人,坐在那里微蹙眉头,颇有几分娇花照水的风情。 俞宪薇略一迟疑,转身就想离开。 “六姑娘。”粗哑的嗓音轻声唤道。 俞宪薇回头一看,杜若秋已经站起身走到水榭前面,微微福身:“六姑娘。”声音仍是粗粝不堪,已经休养了两天都没有恢复的迹象,这把嗓子只怕是毁了,当日那样一曲清越哀婉的《紫骝马》大约再听不到了。 俞宪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回了水榭。 杜若秋微微一笑,往水榭中石桌椅让她,俞宪薇看了一眼,径自坐在了旁边美人靠上:“杜姑娘唤我想说什么?”杜若秋现在身份还是未定,算不上是正式的妾侍,比通房还差些,大家仍旧用着旧时称呼。 杜若秋笑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趣,看到六姑娘来,想叫着一起说说话。”又命身边伺候着的小丫头去取些点心茶水来。 那小丫头拖拖拉拉,虽应了,眼睛却盯着地上,不肯动。杜若秋从手指上捋下一枚红宝戒指,递给她道:“多取些热茶和糖果来。”又对俞宪薇笑道,“轻儿一个人怕是拿不了这么多,不如请六姑娘身边的这位妹妹也一起去吧。” 俞宪薇早不是先前懵懂无知的少女,知道她是有话要同自己说,所以支开左右,便点了头,让照水同去。 等那两个丫鬟走远,俞宪薇道:“想不到杜姑娘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杜若秋毫不介意地一笑,手轻轻抚在腹上,道:“孙老大夫又给我细诊了一次,说腹中孩儿十有*是个女胎。” 若是女儿,还是不能承继香火,即便证明了是俞宏岓亲生,作用也要大打折扣,难怪俞老太太才热络了几天,态度就陡然一变又冷淡起来,想来是把这胎儿当成了鸡肋。 果然,杜若秋淡淡续道,“老太太嫌这孩子不吉利,说它还未出生就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她抬起眼看向俞宪薇,“是我连累了六姑娘也被老太太嫌弃。” 俞府里,老太太的态度就是最重要的圣旨,直接影响俞府天空的晴雨风雪,老太太不待见的人,底下人也跟着捧高踩低,所以刚才轻儿竟敢当着俞宪薇的面管杜若秋要钱。 那日永德堂闹了一场,虽然是王氏没脸,但俞老太太事后一想又觉得不舒服,现在小古氏新掌权,处处都要人提点,大儿媳闵氏闭门礼佛,吕氏在坐月子,王氏又背了恶名禁足院中,只好由老太太亲自出山指点三儿媳。 偏生俞老太太向来享福惯了,恨不得事事不操心也能掌握大权,不消动脑子就有满仓金银,现下被迫劳心劳力,便生出满腹牢骚,也有几分后悔。于是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当初童言无忌惹出整件事的俞宪薇,也被俞老太太定为惹口舌之人,下令小古氏要好好教导。 小古氏忙碌之余派了赖妈妈去南跨院训斥了几次。但因为俞宪薇之前有过不是亲生母女的猜疑抱怨,小古氏一时也不敢太过逼紧了她。俞宪薇索性以思过为由减少了去宽礼居请安的次数。 被俞老太太和小古氏嫌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俞宪薇早已习惯,她看着杜若秋,忽然一笑,叹道:“说起来,我和杜姑娘大约是这府里最不被待见的两个人了吧。” 杜若秋一双明眸看着俞宪薇的眼睛,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垂眸道:“我不被待见,是因为低估了别人的贪欲,以为我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我。姑娘不被待见,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难道这家中所谓至亲里,也有人想害姑娘么?难道姑娘不觉得奇怪?” 俞宪薇一惊,几乎要从美人靠上弹起来,她定定盯着杜若秋,背心发凉,几乎要怀疑眼前人是不是也是重生,否则怎会一语中的,说中她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又或者,是俞宏岓对顾氏的事知情,曾告诉过她什么。 杜若秋忙安抚道:“六姑娘不必紧张,我不过是一朝被蛇咬,所以以己度人罢了,我知道六姑娘是好心人,不然,那日袖手旁观就是,犯不着为了救我得罪别人。我这样开诚布公,只是想请姑娘帮一个忙。” 俞宪薇神色变幻,忽而站起身,似怒似笑道:“是开诚布公,还是语带要挟,我还是分得清的。不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和人去说,且看看有谁更着急。”说着,就要往外走。 她根本就不在乎杜若秋的要挟,只是好心救助的人反过来算计自己,心中颇为郁愤。 杜若秋原以为她是个小孩子,没有那么深的心思,言语间就不曾多隐晦,此时被对方识破,忙拦住她:“六姑娘又何必如此,我这般小人之心,也是身处困境,无可奈何为之,并非真心如此。” 杜若秋见她眉间怒色未减,索性往前几步关上水榭的门,回身一咬牙跪了下来:“六姑娘,实在是我所托的这件虽是无关痛痒的寻常小事,但于我而言却关乎身家性命,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我与姑娘非亲非故,纵然姑娘对我有恩,但若没有一点倚仗,也不敢全心去信。” 俞宪薇略略迟疑,她想探寻顾氏生平却一直不得法,玉京又远在千里之外,一时找不到外祖家人,若杜若秋真的知道什么,或许能给自己解惑。于是,她皱着眉,道:“是什么事?”语气却比刚才冷淡了不少。 见对方言语松动,杜若秋放了一半的心,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身,道:“我想托姑娘派人去百里外的锦城捎一句口信,让接信的人来寻我便可。” 俞宪薇不解:“就这些?”如此简单的事,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杜若秋苦笑:“实在是我要去寻的这个人身份特殊,……她是一个女商贾,曾对我有恩,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想去麻烦她,更不想让人知道我与她是相识。” 俞宪薇心头一动:“是谁?” 杜若秋道:“锦城鸱夷酒楼的掌柜,谢娘子。” 俞宪薇一喜,竟然是她,当日将她从滚滚江水中救起的女商人便是这位谢娘子,说来对自己也是有救命之恩的。原来杜若秋竟是谢娘子的旧识。 杜若秋见她听了谢娘子的名号便和软了许多,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再妄加揣测,想了想,便决定先拿出诚意来,遂压低声音道:“方才那话,的确不是想要挟六姑娘,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猜测,或许,六姑娘的生母并非三太太,因为十年前……” 俞宪薇只觉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瞪大了眼,下意识道:“荒谬!”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尚不清楚,她不可能立刻和对方推心置腹,而这个至关重要的机密话题更是不能承认。 杜若秋自嘲道:“若没有九成的把握,我也不需做这个挑拨他人亲情的小人,若六姑娘不信,且听我说完……” “姑娘!”一声呼唤打算了杜若秋的话,两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照水两手空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姑娘,太太让你回家呢,说是有话说。” 俞宪薇正听到要紧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满心疑问还未解开就被打断,此刻仍是心跳如鼓,便道:“说我等会儿就去。” 照水看了杜若秋一眼,凑到俞宪薇耳边道:“小姐,不得了了,我听厨房的人说,今儿午饭时候,老太太说要给姑娘配个教养嬷嬷,太太吃完饭就在挑人。想来,这会儿就是说这个事。” 俞宪薇怔了怔,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这件事。”看来俞老太太处置完王氏,就开始惦记折腾她了,而小古氏则顺水推舟了一把。 杜若秋见她们果然有事,便笑道:“我闲来无事做了几盏小花灯,正想送给几位姑娘呢,因为要题诗,还未最后完工,原想问姑娘喜欢什么诗,我好马上去写,如今看来,只有晚上送来了。” 俞宪薇凝视她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好,我喜欢《诗经》里一句‘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其中暗含了我的名字。”又指着照水道,“我这丫头虽不识字,却认得我的宪字,让她去取,应当不会领错。” 杜若秋听说照水不识字,松了口气,又似无意地对照水笑道:“那妹妹可要小心拿稳,千万别不小心烧了灯笼。” 照水迷糊地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俞宪薇却已然明了话里深意,点了点头,带了照水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第二更或许会晚一点 31第三十章 你来我往 到了宽礼居,院中仍是来往频繁,一些不太熟识的管事媳妇见了俞宪薇,都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若不是俞宪薇在俞老太太那里记了号成了不懂事的孙女,她们想必会更礼貌客气些,笑容也会更谄媚些。 “姐姐。”俞明薇从东厢房里小跑出来,头上小小牡丹花钗垂下的流苏铃铛珠摇动间丁丁作响,清雅中添了几分娇憨灵动之气,她急匆匆过来拉住俞宪薇的手,焦急道,“姐姐,娘亲好像有些生气呢。” 俞宪薇反问:“她为什么生气?” 俞明薇看了眼照水,道:“姐姐还不知道?祖母生气,直说姐姐前天行事鲁莽不合规矩,连带娘亲都受了责罚。祖母还让教导嬷嬷来管束姐姐呢。” 俞宪薇应了一声,又问:“教养嬷嬷,妹妹有份么?” 俞明薇愣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俞宪薇点点头,拂开俞明薇的手,往正房去。俞明薇被这样冷淡地留在后面,她眼睛阴沉下来,赌气一跺脚,跑回了自己屋去。 屋里小古氏正在发对牌,见她进来,脸色一沉,对几个媳妇道:“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事若不十分重要明天再办。” 媳妇们知道她要教女,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内一时空了下来,小古氏叫小丫头流翠跪在地上捶腿,又取了赖妈妈手上的新茶,微微润了喉咙,这才道:“去把人带过来。” 点翠应了,从隔壁梢间把绿萼和拂雨踏雪两个领了进来,绿萼两只眼睛又红又肿,额头上红了一片,想来是磕头磕的。 小古氏又饮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盏,叹道:“你这孩子,真是人大心也大了。”又指着绿萼道,“描翠这丫头今天在这屋里哭了半缸泪,直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能叫你满意,所以自请降了等级去做粗使丫头。她往日在我这里是个最老实厚道的,所以才放到你屋里去,是想着你住得远,放个周道的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谁知,你竟看不上她。一个大丫头日日被使唤做些二三等的杂事,连你内室都不让进,也亏得是这丫头性子好,忍耐到现在,若是个性急的,嚷嚷出来,说你这个做姑娘的乱了规矩分寸,到时候岂不是你没脸?” 小古氏看似语重心长实则绵里藏针的一番话,听得俞宪薇轻轻笑了一声,带了几分俏皮笑道:“太太误会了,我并没有嫌弃绿萼,恰恰因为她比其他丫头更沉稳手巧,所以那些编织活计只能交给她,再者,我屋里并没有多少事,分发丫头的月钱赏赐也还是绿萼、洒金两人负责,其余只剩些扫洒小事。就连内室里,也不过是每日叠被铺床,因为按规矩都该是二等丫鬟的活计,就没有劳动绿萼。太太若不信,大可以问问拂雨踏雪两个,看我是不是撒谎。”一边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之前照水和绿萼的争执已经在赖妈妈那里报备过了,也讲明了对照水的惩罚,不然,若拖到现在再来禀明小古氏,只怕照水受的罚就不是罚月钱那么简单了。 俞宪薇这么不软不硬避重就轻地顶了回来,叫小古氏很有些恼火,鉴于这个女儿最近越来越不服管教,小古氏干脆直言道:“大丫鬟本该是姑娘的贴身之人,掌管钗环银钱的,你屋里的钥匙就该给了她才对,哪家姑娘自己去管这些琐事了?就是你妹妹,素来也是安享富贵,从来不去过问黄白之物,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你身为姐姐,怎么竟比不上妹妹呢?” 原本这事小古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事情既然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不论大小一次性发作出来。尤其是现在俞宏屹的抛妻上任,使得小古氏对待俞宪薇连之前伪装的慈爱也所剩无几,行事中还带了几分迁怒。 小古氏一通说完,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待俞宪薇回答,她又指着拂雨踏雪两个道:“她们两个的事,我让赖妈妈去说过你几次,本想着让你思过一番,有所反省,再来我这里认错,我也好有话去老太太那里给你描补,就算是被老太太训斥两句也领了,哪里晓得等了这几天,你不但没来认错,连请安都不来了,可有半分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真真叫我好生心寒。原来我这九年的心血可都白费了。”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还是想到伤心事,小古氏竟落下两滴泪来。 以寻常人家论,母亲被女儿所伤伤心落泪的时候,若是女儿还有一份人性,就该下跪认罪才算孝顺。但俞宪薇握紧了拳头,她根本不想对小古氏下跪,哪怕她知道,以小古氏的性子,费劲演了这一出必定不会白演,奉了老太太之命而来的教导嬷嬷定是被安排在旁边歇着,而那处歇息的地方也必定能听到甚至看到这屋里的动静。 小古氏是一个为了教育女儿耗尽了心思,恨铁不成钢而心碎哭泣的母亲,而俞宪薇则是桀骜难驯的不孝女儿。这个场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一点。 而一旦这成了定论,俞宪薇在俞老太太眼中,真的就会成为一个不服管教的不值得喜欢的可恨小孩,而小古氏则仁至义尽,从俞宪薇的事上彻底摘出来,以后她再有什么事,也不会是小古氏的责任。 俞宪薇忽然有些厌恨自己,重生之后将自己从母女之情中剥离出来,这些算计竟在电光石火间想得明明白白,以前那个有着仁厚之心的自己,也渐渐变得冷硬刻薄,若再发展下去,只怕也会成为一个耍着黑心机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她这样想着,行动却快于思想,膝上已是一弯跪了下来,膝行了几步,抓着小古氏的衣摆哇哇大哭,心头忍耐了许久的酸涩决堤,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不要哭了,都是女儿的错,因为听母亲和赖妈妈说,银钱一分一厘都要握在自己手上才好,女儿怕母亲银钱不凑手,所以才想把自己的钱都管好留好,以后好给母亲用。至于前天的事,女儿心里早就悔恨得不行,觉得自己一时淘气惹了祸,愧对了母亲这些年的教导,只是几天前母亲似乎一直在生气,也不怎么理我,我心里害怕,不敢去祖母那里认错,也不敢来见母亲,后来见母亲总不招我来见,以为母亲是终于要厌弃我了,心里怕得不行,只好一个人在后园哭。如今终于听到母亲教诲,才知道是我想错了。若知道是这样,我一定早就来认错磕头了。” 小古氏听了几句,眉头就抽了几下,到后来恨不得捂上俞宪薇的嘴,偏生顾忌满屋子丫鬟婆子和隔壁屋里的教养嬷嬷,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俞宪薇一边哭,一边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清清楚楚说个明白,最后还哭得伤心欲绝,几乎哭倒在地。 小古氏无法,只得亲手去扶起俞宪薇,抱在怀里安慰道:“好了,好孩子,母亲不知道你这样多心,前阵子疏忽了你,是我的错。我是替你父亲料理家事,注重俭省,所以要处处注意不要虚费银钱,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有节俭之心,这样很好。” 说到底,俞宪薇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她犯的错,是“淘气”,而小古氏对她的疏忽,则是失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尤其是俞宪薇话里提及的第一件事,这些年在任上送回家的节礼年例被王氏诟病了许多次,怀疑是三房偷藏了私房,俞老太太私下也有过怨言,若被她们得知俞宪薇所说,只怕会怀疑是小古氏从中作梗,又要旧事重提。偏生俞宪薇是个孩子,她可以胡搅蛮缠,但小古氏不能正儿八经和她争吵,只能这样迂回地解释给别人听。 俞宪薇靠在她胸前,时时全神戒备,敏锐地立刻察觉到这几句话后的咬牙切齿,心中冷笑了一声。她知道小古氏从今以后会真的厌憎了她,可这又如何?她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母女。 被俞宪薇这样一闹,小古氏也没有心思继续训女了,给俞宪薇擦拭梳洗一番后,便请了隔间的老嬷嬷过来,道:“这是你祖母特地挑的老嬷嬷,她是从宫里出来的,以前指导过你姑母,现下专程来教导你一个,这是你祖母的一片爱护之心,你要虚心听话。” 俞宪薇乖巧地应了一声,恭恭敬敬给那外表严肃的老嬷嬷行了半礼,又问小古氏:“怎么只给我一个?那四姐姐和七妹妹怎么办?” 小古氏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仍旧和颜悦色道:“这是只给你一个。是祖母疼你。” 俞宪薇摇头道:“女儿学过,长者赐不敢辞。可是也学过孔融让梨,兄友弟恭,这位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想必是极懂规矩礼法,即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女儿怎么忍心一个人专美?却看着姐姐和妹妹无人教导?不如请嬷嬷一同教导我们姐妹,我们三人一起受教,和和美美,岂不更好?若母亲担心祖母不允,我这就去求祖母,她素来疼爱女儿,等我把理由一一讲给祖母听,她定然不会拒绝的。” 小古氏一惊,慌忙拉住俞宪薇,道:“不必去了。”笑话,若是让俞宪薇这黑了心的混账种在俞老太太面前再乱嚼些什么,她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在老太太心里建立的地位岂不岌岌可危,小古氏暗自咬牙,道,“你有这番恭让之心就已经很好,母亲替你去和老太太说,只是要劳烦赵嬷嬷一起教导你们三个了。” 赵嬷嬷菊花皱纹的脸不苟言笑,略显浑浊的眼睛看了俞宪薇一眼,平板板道:“老奴谨遵三太太吩咐。” 小古氏自然满意,笑着吩咐人安排了晚饭,吩咐人带赵嬷嬷去用饭,自己为了体现慈母之心,饭桌上对俞宪薇和俞明薇姐妹一视同仁,布菜,嘘寒问暖。俞明薇知道自己也要受教,颇有几分不悦,若说寻常请个嬷嬷来教导没什么,可赵嬷嬷分明是惩罚之用,自己分明没有犯错却要分掉一半耻辱,实在好不甘心。俞秋薇则是淡定自如地吃吃喝喝,与常日一般无二。 俞宪薇则若无其事,完全忽略了俞明薇不是投注到自己身上的哀怨眼神,她想自己已经找到了暂时克制小古氏的方法,只要自己敢撕破脸不顾及其他,小古氏就对她无可奈何,因为小古氏是继母而不是生母这件事别人虽然不知道,但俞老太太是知道的,若是小古氏还要俞老太太心中贤惠的美名,就不敢太逼迫了她。 但这个办法不会长久,等小古氏手上掌握实权,站稳脚跟,就会有更多的方法来对付自己,而自己这一招鲜不可能吃遍天下,用多了就总有失效的时候,必须尽快找另一条出路。 晚饭后,俞宪薇先回了南跨院,小古氏留下了赵嬷嬷说话,而绿萼和拂雨踏雪几个则被赖妈妈严厉教训了一番才放了回去。 回屋时恰是点灯时候,俞宪薇看见廊下的灯笼,猛然记起和杜若秋的约定,忙命照水去杜若秋住的小院取花灯。她自己心神不定,猜不出杜若秋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一时坐立难安,便钻进卧房关了门,把手上的银钱首饰又点了一遍,想了想,分出一小半金银锞子,用一块旧包袱皮包了,外面又用油纸裹了几层,最后用丝带捆好,趁着院中人少,悄悄进到梅林里,把小包裹埋在一株梅树底下,这位置虽然在梅林中心,却恰好是卧室窗口能看到的地方,若有风吹草动,她都能及时知道。 埋好了金银,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水池边坐了坐,才沿着游廊踱步,还没到拐角,便听见新认识的赵嬷嬷那古板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这是什么?” 照水的声音回答道:“是杜姑娘送给我们姑娘的小花灯。” 俞宪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公告上已经写明了的哦,今天只有两更,明天继续两更。 因为知道自己精力有限,写两更比较有把握,所以下一更留到明天,╭(╯3╰)╮。 还要郑重多谢仙仙姑娘和11710705姑娘的霸王票,亲吻之,╭(╯3╰)╮,╭(╯3╰)╮。 32第三十一章 是否真相 若是自己没有理解错,杜若秋必然在花灯里藏了什么东西,记载了她所知道的旧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赵嬷嬷手中。 俞宪薇脑中念头闪过,脚下一动就要过去阻拦,却听得赵嬷嬷又问:“六姑娘和杜姑娘很熟么?”俞宪薇心间一动,刹住了脚,急急往旁边贴靠在墙壁上。 照水很老实地道:“不熟,我们姑娘以前从没见过杜姑娘。” 赵嬷嬷似乎不信,但也没多问,只冷淡道:“但我听说下午时候还有人看到六姑娘还和杜姑娘在后园聊天。杜姑娘只是叔叔的妾侍,出身也不高,六姑娘身为大家闺秀,到底不该和这样的人亲近,你是六姑娘的贴身侍婢,没有及时规劝姑娘就是失职。” 照水被训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道:“是。” 赵嬷嬷看了眼那小花灯,道:“这样的玩物太过刁钻精巧,元宵节庆时玩一玩也就罢了,这非年非节的耗费人工,作践材料,也是折福。不如赏给别人吧。” 俞宪薇阻止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忙咬紧了唇。 幸而照水还算机灵,忙道:“这是杜姑娘的一番心意,每个姑娘都有,还特地在灯上面写了诗词,这盏上面有咱们姑娘的名字,只怕不好赏给别人。” 赵嬷嬷仔细看了看灯上的画和字,叹道:“那就算了,给姑娘送去吧,以后姑娘出门你要警醒些,三太太已经把姑娘托付给我了,若再让我知道你领着姑娘胡乱见不该见的人,三太太那里震怒下来可不是你承担得起的。” 照水噤若寒蝉,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了,又给赵嬷嬷福了福,提着花灯匆匆往前跑,才一拐弯,就迎面撞见了俞宪薇一张苍白的脸,她吓得半死,险些叫出声来,被俞宪薇捂着嘴带到墙边。听得赵嬷嬷的脚步声远去,俞宪薇才松了手,拉了照水回屋子。 照水惊魂未定,拽着俞宪薇的袖子说:“姑娘,赵嬷嬷她……” 俞宪薇道:“我都听到了,不打紧,我心里有数。”略一思量,吹熄了花灯里的蜡烛,随手放在架上,又道,“今天有些潮,帮我把被子熏暖些。” 照水向来唯俞宪薇之命是从,并无一丝私心私意,便放下心,去了内室熏被。 绿萼和拂雨踏雪这时也回来了,低着头进来请安,又认了一番错才各自下去忙碌起来,连平日最眼高于顶的绿萼也毫无怨言地做着二等丫鬟的事。 俞宪薇暂时无暇管束她们,也没有功夫去想该如何应对赵嬷嬷,只能勉强按捺住胡思乱想的烦乱心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书桌边看书。 好容易到了平常该入睡的时辰,洗漱更衣后,丫鬟们迟疑着站在那里。绿萼上前半步,低眉顺眼道:“姑娘,赵嬷嬷说,姑娘是大家千金,身份贵重,屋里不能总没人上夜。” 俞宪薇好不光火,赵嬷嬷无事生非教训她的丫头也就罢了,竟然敢还把手伸到她屋里来,便冷笑道:“我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在屋里,若是赵嬷嬷非要坚持,那从明晚开始让她自己来给我上夜吧。” 几个丫头都吃了一惊,不知俞宪薇是何意思,有胆大的偷偷抬眼瞧她,却都察觉出六姑娘心情正不佳,没人敢多触霉头,各自退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俞宪薇持了烛火往内室去,路上取了花灯在手,纵然门窗紧闭,帘幕重重,她仍然谨慎至极,摆好烛火,上了床,放下床帐后才敢放心大胆地端详。 小巧一盏粉色纸灯笼,半透明的纸上绘了数枝梅花,写了“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八个玲珑小楷,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俞宪薇微眯了眼,一把从空白处抓破灯笼纸,将之撕开。 果然,灯笼里面与梅花相对的暗影处写了好些粗劣的字迹,俞宪薇一一辨认,顿时愣住。 “乾德十一年为三年一次之秋闱期,名列前茅者多在京娶亲,次年郑王、康王乱,牵连者众。” 俞宪薇吓了一跳,“牵连者众”四个字在紫帐映照下竟似变成了血一般红,好不刺眼,她手头一抖,将那破灯笼撕成两半远远甩在床尾,不敢再看下去。 她猜测过许多种情形,或许是外祖家家道中落,或许是生母并不得宠所以外祖家不闻不问,但从没敢想竟然是和谋反有关。 谋反,这可是凌迟、诛族的重罪,十恶之首,平常老百姓连想都不敢想,提都不敢提的字眼。每一笔一划上,都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血。 但若真是被定罪为谋反,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俞家不承认的媳妇,新婚不足一年即亡故,尚在世时丈夫就另取,被人极力抹去痕迹,唯一的女儿不知其母,甚至俞宏屹这些年在官场的的郁郁不得志,每次看向自己时那复杂而憎恨的眼神。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俞宪薇颓然倒在床上,蜷成一团,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发冷,以俞家的绝情绝义,能留下她俞宪薇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已是仁至义尽,若她的身份一朝真相大白,让更多人知道俞家原来和反贼有过联姻,恐怕还会给俞家惹来大祸事,要真到了那紧急关头,只怕俞家会毫不犹豫选择牺牲掉她这个本就该随着顾氏一起湮灭的祸胎。 她脑中飞快转动,极力回想前世最后一段时日的情景。 皇帝数年前早已继位,各地自是安宁,偏生荆王蠢蠢欲动,意图谋反。俞宪薇本是闺阁女子,从不过问政局,除了知道当朝皇帝是谁外其他一概不知,因着兵乱逃难才勉强知道荆王是前太子之子、皇帝亲侄。现下一一对号入座,才发现兵乱竟是十多年前那场谋反之事的延续,或许这……就是小古氏母女要烧死自己的原因。 那时住在别院,曾出了院子散步,曾隐隐听得路过的婆子谈笑中说了一句家中否极泰来,竟得了贵人垂青。还没说完便被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她们忙闭口不说。彼时自己虽然觉得她们反应奇怪,却也暗自为家里高兴,谁知这喜讯竟是自己的催命符。贵人垂青之下,怎还容得自己这个大大的把柄存活。 俞宪薇心头凉透,一时脑中空空,但有一点却很明确,若说是顾家连累俞家,那上辈子自己已经用性命还了债,此生此世,这些人休想再把自己随意了结。 她打定主意绝不妥协,便只有和俞家彻底切割这一条路,之前在祠堂,曾听俞如薇说过,现在女子也能顶门立户,若能有办法从俞家出去,靠着手中的钱财置下产业,以后生死祸福都由自己,这才甘心。 至于小古氏和俞明薇两个的仇恨,她到底不能忍受,她们是她上辈子最真心以待的亲人,即便要取她性命来保俞家,也绝不该是她们亲自动手,更何况今生还发现她们亲善外表下那些算计。今生今世,纵然不能让她们偿命,到底也该叫这对母女付出代价。 如此静下心,俞宪薇心头宽畅了许多,定了定神,慢慢爬到床尾拾起灯笼碎片,这东西是断然不能留下的。她看着那几行小字,粗劣扭曲,像个初学写字的人所写,这定是杜若秋故布疑阵,即便被人发现,上面的字并无涉及任何人的名字,字迹也无从辨认,完全可以说是别人栽赃。 这女子从最初的试探、下跪说明到果断定下灯笼藏信再到借花灯送来消息,能屈能伸还不忘留下后路,果然是聪慧的,上辈子她定然也知道这些,却一直守口如瓶,到死也没有用来威胁俞家,更没有宣扬开来报复俞家,这份情谊果然难得。怪不得六叔这般钟爱。自己只比她小几岁,却远远不如。 俞宪薇掀开帐子下床,走到桌案边香炉前,揭开炉盖,用烛火点燃灯笼扔进香炉里烧,灯笼很快燃烧起来,跳跃的火苗便如当日焚身之火,纵到了今日,俞宪薇看到火焰,仍是不可避免地心惊肉跳,却也只得握紧了拳。 此时此刻,她深深意识到,这整座俞家乃至整个俞氏家族,血缘亲眷不知凡几,但她所能依靠的,一个都没有,不但如此,所有俞姓之人都是她要提防的对象,她绝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操控她的性命。 灯笼慢慢化为灰烬,夜色更深,但俞宪薇已经毫无一丝睡意,她按住胸口捂得暖热的钥匙,看了看窗外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梅林,又在窗边椅上枯坐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囧,卡文,写着写着一眯眼居然睡了几小时,今天还有一章欠债,一章更新。捂脸~~~~ 33第三十二章 姐妹纠纷 对比光明耀眼无处遁形的白日,处处漆黑不可捉摸的黑夜虽然令人生惧,却让藏身其中的人觉得安全,但无论是喜爱还是厌恨,白昼总会到来。 重露当班去烧茶炉子时已经学会多个心眼,这日,她又特地仔细看了看俞宪薇卧房的窗户,居然又是虚掩的,风呼呼地灌进去,吹得半开的帘幕如水藻般摇动,重露故意顿了一顿脚步,偷眼往窗缝里看,果然看见窗前椅边白色寝衣的一角。 六姑娘又是一夜没睡,重露心头思量着,暗暗记了下来,往前头小茶房去了。 因为俞老太太丧子之痛心头不爽快,孙女们早起的请安已经取消很久了,只每天叫了几个儿媳去听吩咐,如今闵氏闭关,吕氏坐月子,王氏又禁足,去请安的儿媳只有小古氏一个。小古氏自己忙碌非常,也依样吩咐几个姑娘各自在屋里用早饭,暂时不必去正房。但今早有丫头来传话,叫姑娘们照旧去给小古氏请安。 俞宪薇自是知道小古氏的用意,这是要宣布赵嬷嬷的事,便着意好生梳洗一番,又用热毛巾捂了会脸,好使脸色不那么憔悴,最后才用眉笔在眉毛上画了几笔。 照水正给她梳头,看俞宪薇今天似乎有些情绪不高,便特地找话题笑道:“姑娘还小呢,平常看着也不爱脂粉的,为什么偏偏爱画眉?我看姑娘的眉形像两片淡淡柳叶,比人家修好的眉都更规整漂亮,做什么还要加深?加深了倒显得阳刚了,眉毛看着像个男孩。” 俞宪薇淡淡笑道:“我这两条眉毛就是太淡了,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浓一点才好,人看着更精神,连眼睛都更有神了。” 照水似懂非懂,又觉得姑娘说话很有深意,根本不像个同龄人,不由心里更加佩服了。 洒金找出一身月白色衣裙,正要展开,俞宪薇在镜子里看见,突然道:“不穿那套。” 洒金停住手,问:“姑娘想穿哪一套?” 俞宪薇微微吸了一口气,道:“拿套橘红色的吧。虽然六叔才去,该穿素色以表哀思,中秋节也是草草了事,但过两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辰,大家都换了艳色些的衣裳为老太太庆贺,我也不必穿得太素淡了。” 洒金微怔,提醒道:“姑娘不是不穿红了么?红色一系的衣裳都锁了起来。” 俞宪薇不喜欢红,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一切红色的东西连看都不愿看到,连红色的花朵都不愿意接近,即便是姊妹间玩笑,有哪位姑娘穿了红衣,她眉眼间笑容也会淡上几分,还会似有若无地避开红衣姑娘。 再者,之前还为了南跨院红色床帐窗帘撵了宫粉,阵仗闹得那么大,可见是对红色深恶痛绝了的,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子? 俞宪薇低低自嘲一笑,道:“这世上的东西,难道只凭一句不喜欢就能除尽了么?既然没办法让它彻底消失,不如试着去接受。再者红色是喜庆颜色,每到年节大家都爱穿红,只有我一个不穿,也显得不合群。” 洒金微微笑着,满意点头道:“这个道理姑娘能想通 ,很好。”说着自去开了衣柜,从箱底翻出一套去年才做好的橘红色撒花缂丝裙,和照水一起伺候俞宪薇穿上。 橘红色几乎是除了红色外最接近火焰的颜色了,俞宪薇在镜中看到自己一身橘红,恍惚间竟像看到了一身火苗,全身那些曾被烧伤的地方立刻火辣辣疼了起来。 疼点才好,俞宪薇咬牙想,疼着才能时刻提醒自己,如今是在火焰中行步,处处都不能大意。 临出门前,俞宪薇记得杜若秋的托付,便找了个空子塞了一小包银子给照水,又吩咐照水告诉江嫂子去托了照水在城外庄子上的叔叔跑这一趟。因为要回祖籍扫墓,照水的叔叔每年都会告假几日离开荆城,眼看重阳节将至,此时回乡一趟也并不显得奇怪,再者她叔叔也是庄子上的小管事,行事更不会有人多过问,是最合适的人选。 照水也不推辞,接了银子应下了这事,待俞宪薇走后自去寻了江嫂子说话。 到了宽礼居,刚踏足进去,小古氏和俞明薇见了她身上衣裳都是一怔,还是俞明薇先反应过来,笑眯眯过来拉了俞宪薇的手:“姐姐这一身可真好看。”又和小古氏笑道,“娘亲等一等我,我去换身和姐姐一样的,我们姐妹好久没穿一样的衣裳了。” 对掌上明珠的要求,小古氏自然有求必应,笑着点头道:“去吧,等你换好了再摆饭。” 俞明薇笑嘻嘻去了东厢房,不过片刻就换了一身一模一样的橘红衣裳,连发式和饰品都改成和俞宪薇一样。和俞宪薇手拉手站在一起,一眼看去倒真像一对双胞胎。 小古氏看女儿高兴,倒也欢喜,赖妈妈在旁边凑趣道:“姑娘们像对小玉人儿一样呢,面对面像照镜子似的,老奴年纪大了眼花,一时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俞秋薇却不买账,她懒洋洋地坐在玫瑰椅上,瞟了两个妹妹一眼,漫不经心道:“我却能分得清楚呢,依我看,六妹妹和七妹妹只有鼻子最像,眉眼只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嘴巴和耳朵根本一点都不像嘛,只是脸盘儿小,鼻子嘴巴都不大,不大分得出,但细细一看,六妹妹耳朵有垂珠,唇边有笑涡,七妹妹都没有……” “行了!”小古氏突然冷下声音,冷冷看了俞秋薇一眼,吓得俞秋薇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陈姨娘忙给她使眼色,她也乖觉,立刻就站了起来,低头垂手认错,小古氏冷淡道,“你是三姐妹里最大的,要给底下妹妹们做表率,寡言藏拙四个字要牢牢记在心里。无端对姐妹的容貌评头论足,这是我们这样人家女子该做的吗?”训斥完了犹不解气,又吩咐赖妈妈,“告诉赵嬷嬷,除了今天要教的规矩功课,四姑娘另抄《女诫》一百遍。” 小古氏秉性温和厚道,对待姨娘庶女也是和气得很,回家后从没有这样发作过,陈姨娘和俞秋薇试探几回后放下心,行事也不如最初严谨,此刻被突然发难,母女两心头震惊不小,陈姨娘一想便心知肚明,这是俞宏屹走了,小古氏心头怒火便要迁怒到她们头上,俞宏屹回家后从未到过陈姨娘房里,连上任都只带了两个新人,若不是在老太太跟前还有几分体面,只怕她早已如墙边野草一样被人遗忘了。一个被夫主遗忘厌弃的姨娘,纵风韵犹存,到底也已经人老珠黄,哪里真敢和正室夫人抗衡,陈姨娘如何不明白此节,便忙打了手势叫俞秋薇跪下。 俞秋薇虽不服气,这情况下也只能当着两个妹妹的面跪在小古氏脚边领罚。 小古氏倒也没多难为她,但在之后聊天和用饭时,连看都没看再俞秋薇一眼,底下人察言观色,知道四姑娘得罪了太太,便也跟着捧高踩低,故意布些俞秋薇不爱吃的菜给她吃。 俞秋薇骤然遭到冷遇,又被下人摆弄,看着碗里素来厌恶的菜色几欲作呕,又不敢训斥下人,只能硬吃下去,食不下咽,真真有苦难言,她到此时才真生了几分惧怕,连大气都不敢出,行事格外注意,不但背挺得笔直,连坐也只敢坐在椅子沿上。 俞宪薇在一边看得清楚,小古氏这一招杀鸡儆猴,实则是敲山震虎,而自己,就是那被震的老虎,小古氏是想让自己知道,她身为母亲,想要拿捏一个女儿易如反掌,庶女如此,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嫡女,也不会例外。 一餐饭众人心思各异,面上却是一团和气,饭后,小古氏便请了赵嬷嬷来,笑容可亲道:“赵嬷嬷是老太太吩咐给六丫头的教养嬷嬷,管教礼仪举止,但昨夜六丫头说,要学孔融让梨,不敢一人专享,想和姐姐妹妹一块学习。我听了觉得很好,今早也请示过老太太,老太太很高兴,说六姑娘很有姐妹友爱,便同意了,又吩咐绣房来几位绣娘教你们学刺绣。西厢房三间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以后你们上午学礼仪,下午学刺绣,时间上也充裕,但最重要是要用心,早日学出成绩来,也不枉费老太太这番苦心。” 三个女孩听了,心里都是一番翻江倒海,俞秋薇皱着眉头看了身边的俞宪薇一眼,俞明薇则是苦着脸,可怜兮兮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 俞宪薇岿然不动,恍若无事般随着姐妹行礼。 待出了正房往西厢房去,俞秋薇快走几步跟上俞宪薇,不忿道:“六妹妹真是好算计,自己犯了错挨罚也就算了,何苦把七妹妹和我也拉进来?别人听说这事,还以为七妹妹和我也犯错了呢。难道是哪里得罪了妹妹?姐姐性子不好,但也没贪过妹妹什么东西,不过是两根络子罢了,不如我现在去取来还给妹妹,妹妹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俞宪薇看了她一眼,道:“人是老太太特地赐来给我们学礼仪的,姐姐到底是犯懒不想学礼仪,还是觉得老太太的心意是错的?”小古氏果然能耐,不过片刻功夫,俞秋薇已经快手快脚站定了阵营,不但如此,还急着表现一番,既然小古氏想和女儿唱对台戏,她不介意来当个急先锋。 可俞宪薇已经下定决心不和小古氏妥协,自然不能任俞秋薇踩压,若连俞秋薇都对付不了,如何和小古氏斗。 果然,俞宪薇词锋锐利,倒叫俞秋薇吃了一噎,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俞明薇左看看,右看看,委婉劝道:“姐姐,四姐姐只是性子急,不是有意冒犯你,你别和她计较。” 俞宪薇看着她,两道深黑的眉毛轻轻弯起,眼里烧着一团火,唇边却含着一朵笑:“我们是亲姐妹,怎么会计较这些小事。”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还有一章,可能会比较晚,若十点半还没更那就明早看吧。 34第三十三章 心明眼亮 说是教导礼仪,虽然周朝数十年前曾经历两任女皇,将女子地位大大提升了一番,当世女子连抛头露面去经商为官都不是问题,但很多刻板守旧的世家大族,却仍是用老一套在约束家中女子,甚至刻意比以前更变本加厉。并引以为荣。 俞家就是其中之一。家中的女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是在一群奶母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长大的,时时刻刻都活在规矩里,尤其是小时候学着走路、学着拿筷子用饭的时候,规矩是最严的,之后年纪渐长,规矩已经如同长在身上一样,举止言行便如模子里铸造出的一般,再无一星多余棱角。 俞秋薇虽然是庶出之女,却也是这样长大,尽管她平素行事钻营好贪小便宜,但真要是说到讲起规矩来,却也是像模像样,端庄得体。 俞宪薇和俞明薇则弱了许多,她们是在外任上出生、长大的,之前从未回过俞家,自然也没有机会见识这些规矩,她们的举止,虽然有小古氏的教导,大样儿上勉强过得去,但在俞家人看来还是很有些粗糙。俞老太太送来这个赵嬷嬷,除了想用来警示俞宪薇外,未尝没有要纠正她仪态的意思。 赵嬷嬷生性严厉,一丝不苟,既然答应了俞老太太和小古氏,掌起规矩来就严苛了不少,不但入座、福礼、下跪,样样都有讲究,连寻常走路时步距和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恨不得用尺子丈量,精确到分。 俞秋薇虽然心不在焉,但有小时候打下的底子,一切还算顺利,俞明薇有几分吃不消,但她性子好强,不肯落后于人,加上悟性高,学得也很快。 而俞宪薇就十分反常了,她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几乎堪称仪态典范,娴静优雅,温婉从容,看得两个姐妹瞠目结舌,因为这样的行止若没有个数年的熏陶教养几乎是不可能的,俞宪薇是个初学者,若不是她突然开了窍突飞猛进,就是她对于此事上的确有天赋。而一个对礼仪教养有天分的姑娘,别人眼中必然会高看几分。 赵嬷嬷教导了一上午,几个姑娘都过了关,她仍是面无表情,并没有一星半点愉悦或是赞赏之意,也仍旧是惜字如金,并不多说半字。 待到教导结束,几人鱼贯出了西厢房,俞明薇往东厢去,俞宪薇和俞秋薇则要回自己院子。 虽然赵嬷嬷没有明说,但很明显俞明薇的成绩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这是她第一次在和俞宪薇相比时出现悬殊如此明显的输阵。 两人是双胞胎,从小就是被比较着长大的,俞明薇从来都是聪慧可爱光彩照人的那一个,而俞宪薇则黯淡平凡许多。俞明薇习惯了享受赞赏和羡慕,也习惯了在事后去安抚黯然神伤的姐姐。但今天这一切掉了个个,叫她几乎如受当头一棒。 而且,俞明薇昨天特意请教了赵嬷嬷一番,提前得知了今天要学的内容,自己在屋里练习了一晚上,自信满满预备今天不但要盖过姐姐,甚至还要压过俞秋薇一头,但谁知,临时抱佛脚的结果仍旧是输得惨烈,她大受打击,又很是不甘,涨红着脸,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低着头走了。 俞秋薇是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一离了小古氏的院子,脸上便没有了方才那番故作冷淡的表情,笑吟吟和俞宪薇说话:“难怪六妹妹从一开始就没那这事当回事儿,原来六妹妹的规矩体统比我这个在从小学到大的人还强些呢,母亲怕是花了不少心血吧。” 俞宪薇并不打算轻易同她言好,淡淡应了一声,也不说话,径自回了自己院子。俞秋薇素来被人轻视惯了,也就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顾自回屋去。 下午,果然来了三个绣娘,每人教导一位姑娘,俞秋薇有基础,能绣简单的花朵,俞宪薇略学了一会儿居然无师自通,开始更进一步学绣叶片,而且针法准确,似模似样。 而俞明薇仍然又是最差,俞宪薇绣好半片精致叶子的时候,她因为一心求成已经错了好几针了。抬头看了眼姐姐的成绩,俞明薇大为惶恐,几乎当场哭出来,以至惊动了正在理家的小古氏,小古氏心疼爱女,立刻派了人来,以裁缝要来量身裁衣裳为名中断了这一天的针线学习。 当然,为了照顾七姑娘的声誉,稍后家里的裁缝的确来了,也确实为三个姑娘量身,但这个插曲的真实用意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嘴上不说出来罢了。 俞明薇臊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含着泪,咬唇强撑着量完尺寸就跑到小古氏卧房,钻进被子里嚎啕大哭。小古氏心绪也是不佳,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进屋去安抚女儿,但目光每每落在俞宪薇身上,都带了几分揣测和厌恶。 当晚,俞宪薇洗漱完毕,正要宽衣睡觉,却见赵嬷嬷带着个抱了铺盖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看着这阵仗,俞宪薇一挑眉,笑问道:“嬷嬷这是做什么。” 赵嬷嬷平板的声音道:“姑娘昨夜说要让老婆子来守夜,所以老婆子来了。怕姑娘这里没有下人用的铺盖,特地带了一套来。” 赵嬷嬷资历甚高,且身为教引嬷嬷,几乎是姑娘的半个老师,身份绝不是寻常丫鬟婆子之流可比,守夜这样的活更是不可能轮到她。昨晚俞宪薇的话并不妥当,只能算是气话,但凡忠心为主的丫头听了,都会规矩自己,当成玩笑一般听过就忘,并不外传,而且不但自己严谨,还要为主人扫尾杜绝后患。可若是自己另有心思的就说不准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踏雪拂雨她们几个小丫头都得了洒金的严厉告诫,加之最近院中风声鹤唳,她们心里忌惮,并没有敢和别人提及一字,而洒金照水已经是俞宪薇心腹,更加不可能背主。如此一来,把这话传出去的唯有一个人。 俞宪薇转头看了绿萼一眼,见她低下头去不敢和自己对视,不由心中冷笑一声,对赵嬷嬷道:“我那只是玩笑,嬷嬷何苦和我一个稚童较真?” 赵嬷嬷道:“老奴只知道自己也是俞家的奴仆,但凡主人家有吩咐,便在所不辞。况且帮助姑娘改正不良习惯本就是我的职责,义不容辞,还请姑娘赏老奴这个脸面。” 俞宪薇叹了口气,道:“我睡觉轻,所以不让人守夜,但既然嬷嬷话都说到这份上,那我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便命洒金照水亲自把卧房屏风外一架坐榻收拾整齐,再替赵嬷嬷铺床。 照水不由心头发急,整座俞家,有资格让赵嬷嬷守夜的怕是只有俞老太太一个人,俞宪薇这样草率接受,只怕到了明天就会被标上轻狂无礼的印记,小古氏正愁抓不到俞宪薇的小辫子,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事,少不得就是一顿训斥。她顾不得其他,忙上前几步凑在俞宪薇耳边提醒几句。 俞宪薇却是含笑拍了她两下,笑道:“行了,我知道了,既然你有事要告假,那我明天就放你一天假吧。”照水一愣,却见俞宪薇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照水无耐,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退下了。 赵嬷嬷却不急着睡,各处查看了一遍灯烛和茶水,确定一切都安妥,这才到俞宪薇床前,道:“老奴要灭烛火了,姑娘早些安寝。”说罢,绕过屏风到了自己睡榻边,这才揭开琉璃灯罩吹熄了烛火,上床安寝。 当晚夜静人稀,南跨院一院子梅树,风吹叶动,响声便如深山溪涧一般潺潺不绝,赵嬷嬷虽然年纪大了不贪睡,又因为上夜很是警醒,但在这静水流深般的院落里,仍是得了两三个时辰的好眠,睁眼时窗外刚刚天亮,应是辰时初刻左右。 屏风那一边的帐子一夜未闻动静,大约是俞宪薇睡得正熟,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贪睡的,说什么睡觉轻也不过是耍性子的借口罢了,赵嬷嬷教过俞家两代七八位姑娘,哪里不知道这些千金小姐端庄得体背后的琐碎和磨人,自然也有信心把这些不该有的枝枝蔓蔓矫正过来。 她刚穿好衣裳,想要叠被子,忽然听得黑暗中对面床帐里俞宪薇轻声道:“嬷嬷起身了?” 赵嬷嬷一惊,又听得这声音清明,并无半分初醒时的沙哑之感,不由疑惑道:“姑娘几时醒的?” 俞宪薇轻笑一声,并没有回答。 赵嬷嬷眯了眯眼,道:“难道姑娘……昨夜没睡?”虽然这样问,但她仍旧不信。 俞宪薇笑道:“嬷嬷睡觉果然睡得晚,上床后断断续续翻了五个身,直到子时前后才睡熟,约摸到了丑时末醒了一次,喝了两口水,又翻了个身,大约在寅时末才又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并不沉,一觉睡到一刻钟前便醒了起床。” 听着俞宪薇一样一样细细道来,赵嬷嬷不由得脸色一白,但半昏暗的屋内并不明显,而对面帐中的俞宪薇也看不到。 过了半晌,赵嬷嬷才道:“姑娘才不到十岁就有了这个毛病,该禀明太太,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俞宪薇道:“之前的大夫说我气虚体弱,静养着些也就好了,只要屋里没有人,我一般也是能睡着的。” 赵嬷嬷叹了口气,她是到了年纪才睡不着,而俞宪薇却是小小年纪就有了各个毛病,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自然知道不能酣畅入睡是何等的折磨人。心头对俞宪薇的不喜不由得减了两分,再者,若俞宪薇真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也犯不着搭上一夜不能合眼来给她解释,这更叫她生出几分好感。 “姑娘也是个明理之人,对老奴尚且能耐心忍让,何苦总是出头惹事,又对姐妹咄咄相逼呢。”赵嬷嬷是个老道的,联系前因后果,自然能看明白俞宪薇是针对了谁,便趁机规劝。 从昨天之后,随着俞家六姑娘心灵手巧、睿智有礼的美名传开,俞家七小姐愚笨、娇气的名声大约也会传遍整个俞家。其实俞明薇只是没学好也没什么,毕竟是初次接触,差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人经不住比,她同胞所生,从小一同长大的姐姐能如此出色,她自然就被比成了愚笨。再加上小古氏溺爱出手相助,更显出俞明薇的无能。 而这一切或许都在俞宪薇的意料之中,大约从她要求赵嬷嬷一同教导姐妹三人的时候起,就料到这个结果,而且推波助澜,乐见其成。 俞宪薇又是一笑。在赵嬷嬷听来,这笑声中竟含了几许凄凉心伤,恍惚间竟回忆起了幼年在乡野间听到那被人射中的大雁落地前的一声悲鸣,赵嬷嬷只觉心底渗入丝丝缕缕的凉气,不由一凛。 “嬷嬷虽然严厉,但也是个心地慈善之人,不然,昨天听了我的抱怨大可直接去和老太太告状,便能轻而易举让我更难堪,也犯不着费心力亲自来这里教导我。所以我也不妨和嬷嬷说几句心里话。嬷嬷请想一想,我在自己屋里一句气话玩话都能被人特地传到嬷嬷耳中,可见我平常的日子是怎样的。不为父母所钟爱之人,有苦难言,唯有自强。——至于其他人,只要人无犯我之意,自然我亦不犯人。” 赵嬷嬷不由略略动容,她虽然受了俞老太太和小古氏的交代,要严厉关照教导俞宪薇,但她并非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俞宪薇这两天的表现看在她眼里,俞宪薇的处境待遇她也心里有数,该如何评判这个女孩子,她也有自己的答案。 赵嬷嬷最后叹了口气,道:“老太太那里若问,我自会说明。但姑娘既然心明眼亮,就该明白这府中上下自有规矩,轻易踏错不得。不然,若有下次,就不是让老婆子我来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可不可以厚着脸皮假装自己是时差党,所以现在还是早上…… ~~o(>_<)o ~~好吧,其实我是个爱迟到的棒槌~~~~~ ps:多谢仙仙姑娘的两个地雷哦,╭(╯3╰)╮ 35第三十四章 各自心思 这日的请安,小古氏态度便不如往日和煦,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俞明薇静静坐在一旁,脸色憔悴,眼睛仍有些红肿,俞秋薇斜倚着身子,正在给她说笑话。 见俞宪薇进来,俞明薇抬起眼睛,有些哀怨地看了俞宪薇一眼,委屈地怯声道:“姐。”不过一夜之间,她突然多了些许几年后那楚楚动人风姿的影子,却让俞宪薇不由有些不寒而栗,连回答的话都顿住了,没能立即回应。 俞明薇怔了一下,以为是俞宪薇故意不理自己,便更加委屈了,眼里越发氤氲出雾气来,几乎是立刻,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玉般光洁的脸庞划下。 小古氏好生心疼,忙斥责道:“宪丫头,对待妹妹怎能如此无礼。” 这时,跟在俞宪薇身后进来的赵嬷嬷突然插话道:“给太太请安。” 小古氏压住怒气,对赵嬷嬷道:“嬷嬷快请起。我正要教训六丫头呢,怎能这么不知轻重,居然敢让嬷嬷去给她守夜,对长辈的人这样不敬,实在是太不成规矩。我定要好好施以惩戒,让她受点教训,日后再不能如此嚣张。”说着,便要吩咐赖妈妈。 赵嬷嬷却道:“太太多虑了。六姑娘并没有冒犯老奴,只是听说老奴近来夜间睡眠不稳,好心让老奴去南跨院修养一夜。托六姑娘的福,昨夜老奴倒是睡了个好觉。” 赵嬷嬷态度陡变,小古氏不由暗生惊疑,虽猜测不出原因,但并不因此死心,道:“嬷嬷的好意我明白,但实在不必为她遮掩,虽说六丫头年纪还小,但到底是做姐姐的,底下还有妹妹看着呢,这样顾前不顾后,如何给幼妹做榜样?况且,老爷上任不在家中,这严父慈母只能由我一身兼任,今日若不给她立下责罚,也难向老太太和老爷交代。” 赵嬷嬷看了小古氏一眼,心中一声叹息,道:“老奴并不是遮掩,而是事实的确如此。昨日听到的那些传言,大约是下人会错了意,传错了话,根本当不得真。六姑娘对老奴并无不敬无礼之处,老太太那里老奴亦会去说明,太太也不必担心。” 小古氏一滞,她之所以能放开手脚教训俞宪薇,全因劝得了赵嬷嬷站在自己这一边,便可不必担心俞老太太会有意见。此时赵嬷嬷突然替俞宪薇说话,这叫她不得不有所顾忌,小古氏深深看了俞宪薇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重罚了。但宪姐儿不够友爱姐妹,须得略施小惩,好叫她知道悌爱之情,就罚抄《女诫》一百遍吧。” 因小古氏已经让了一步,赵嬷嬷不便再置喙,便没有说话,俞宪薇也知小古氏今日势在必行,便只能上前认罚。 小古氏心头之气这才平复了些,招手叫了俞明薇过来,护在怀中好一番宽慰。 不论实际如何,但人人都当俞宪薇和俞明薇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如今小古氏对待女儿却这样悬殊,喜恶分明,一般人见了,或许会当她是疼爱幼女,而有心人见了,只怕就会生出疑惑,毕竟,母亲对女儿,再如何不喜,也不会乍然变得这般冷漠。 俞宪薇猜想,小古氏如今态度突变,并不再仔细避讳,想必一则是因为俞宏屹没有带她上任,心中怒气难解,便不肯继续为俞家当这有名无实的生母,二则,小古氏当家数日,插手家中各处事物,渐渐有了底气,便想要借此试探一番俞老太太的态度,若能摆脱了俞宪薇这个包袱最好,实在摆脱不了,也不愿再和以前那样为着名声悉心教导照顾。而顺带的一点,则是因为俞宪薇惹了俞明薇,小古氏如今丈夫已然靠不住,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爱女心切,必定想替女儿好好打压一番俞宪薇,叫她们姐妹及众人都知道谁才是三房最金贵的姑娘。 说来也是,当初被亲情蒙蔽了眼睛,俞老太太不喜她,家中其他亲人也不亲近,一片冰冷中唯有小古氏的一点关爱和俞明薇的姐妹情才是有些温暖的,所以俞宪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对她们绝对地信任,也没有丝毫怀疑,此时信任变作仇恨,便不吝于把小古氏的心思往最恶毒最自私的层面去靠。甚至脑子里条件反射地立刻开始思索更恶毒更自私的报复手段。 其实两相比较,俞宪薇知道自己并一定就会输,她一个孤魂野鬼,该有的不该有的上辈子都彻底失去过,这一世重来,再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她的心神,无欲则刚。而小古氏和俞明薇则所求甚多,什么都放不下。若真到了势如水火的一天,俞宪薇可以毫不犹豫破釜沉舟,而小古氏母女则断然不会有这个勇气。况且她在暗,她们在明,又多出几分胜算。 所以此时,俞宪薇并不惧怕小古氏的怒意,她选择避让,只是用了一种相对平和的态度,冷冷地看着对方由静生乱,露出破绽,再用钝刀子慢慢地、一刀一刀割在她们母女弱点上。 比如这两日的事,昨天的事早已达到她预料中的后果,小古氏如今的打压和描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会加重其他房人口中的闲话,他们不但会越发认定俞明薇娇纵,也要说小古氏太过宠溺女儿,教女不严。 毕竟这里不是任上,大房二房的人也不是以前那些官眷,亲近的官眷们不但没有利益冲突,反而因为彼此夫君利益相连,不但不会多事,甚至还有可能好心描补些许。 而家中这些人,平日无事都要生事,非斗出个尊卑次序来。如今有了事,还有不趁机搅混水的? 更何况这些年俞家家业扩大了不少,将来这份家产如何分割也还未定,但现在因缘凑巧,小古氏几乎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独大地位,若被她借着这机会做大,在管家时神不知鬼不觉做出什么事来,昧下产业,以后三房人分家之时,大房二房必定吃亏,所以现如今,不但二房王氏,只怕连吕氏心里都要生出忌惮,也会愿意用什么事下一下小古氏的脸面,好叫她不那么顺遂。 妇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责任,其次才是管家理事之能。若小古氏有了个教女不当的名声,俞老夫人纵被她笼络住,心里也会犹豫,对小古氏管家之能亦会连带生出几分怀疑。 小古氏如今的行为,对她自己而言是得不偿失的,可惜她在外独自理事惯了,对这些妯娌争斗还没有清晰深刻的认识,必得要栽个大跟头才能知道厉害。而俞宪薇很乐意助她一臂之力,让这个跟头栽得更猛些。 俞宪薇想着,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下去,大约她也要变成一个心狠手辣不下于俞明薇的人了。 小古氏护犊得厉害,把俞明薇看做命根一般,丝毫不肯让女儿受委屈,不但言语敲打了俞宪薇一番,今日教授规矩之时特地让点翠也在旁边伺候着茶水,监督之意不言而明。 到底真正的举止规矩认真算起来总不过是那几样,昨日赵嬷嬷已经教了一半,今日便只拿了书本,逐字逐句教授《女诫》。 几个女孩子可以一比的,也就只剩背书快慢,俞明薇昨夜背了大半夜,自然烂熟于胸,如愿以偿成了姐妹中第一个背诵完毕的。 俞秋薇笑靥如花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道:“七妹妹真是冰雪聪明,我这个做姐姐的自愧不如,实在惭愧。” 俞明薇浅浅一笑,不骄不躁,垂眸笑道:“这是赵嬷嬷教导得好,也是两位姐姐让着我。” 俞秋薇见了,越发笑得兴味盎然,对俞明薇赞不绝口。 这一日,俞明薇便如有神助一般,不但上午背书独占鳌头,下午绣花时也突然精进了许多,虽是第二次学,但竟比昨日强了十倍,虽比不上俞秋薇,但和俞宪薇相比也没弱多少。绣娘们不住口地赞七姑娘冰雪聪明,一点百通。那殷勤的样子竟似得了吩咐一般。 小古氏现下也管着绣房,绣娘们的反应倒也不奇怪。 好容易学完了,因为要忙老太太的寿辰,小古氏屋里仍是人来人往,也没留俞秋薇俞宪薇在正房用饭,两人前后脚回自己院子。 一路上,俞秋薇咯咯笑个不停,待进了小巷,身边除了贴身丫鬟并无别人,俞宪薇身边的照水也是心腹,正是可以说私房话的时候。 俞秋薇便紧走几步追上俞宪薇,神秘一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吧,昨天的事大姐二姐她们都知道了,昨夜我去大姐那里坐坐,二姐姐还跑来旁敲侧击地问呢,问七妹妹怎么学拿针都要哭鼻子,又问太太怎么突然打断绣花课给咱们做衣裳,这次的衣裳根本不是份例中的,太太为什么突然要给咱们做……咱们这房竟成了大家的笑话了,唉!明天老太太寿辰,若是有人在姐妹们面前说起这事,七妹妹和咱们可怎么下得了台,可惜七妹妹本人竟丝毫不知,还满心想着要赢过你我。她这样好强,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听说昨夜她几乎绣了一个通宵呢,怪不得今天突然就一日千里了。你瞧见她的眼睛没,好好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儿又干又涩,还都是红血丝,我看了都替她心疼,她哭那两滴泪不过是想掩饰一下熬夜的红眼罢了。唉……” 俞秋薇故作可惜地叹了口气,觑了俞宪薇一眼,又笑道:“可惜七妹妹不常熬夜,大约自己也分不清熬夜和哭红眼睛的区别,还当别人都看不出来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六妹妹常常眼中发红,血丝不消,这也是夜不能寐所致,哭红的眼睛哪里会红这么久呢。不过话说回来,六妹妹正是一天睡六个时辰都不够的时候,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为难事,小小年纪竟日日失眠。不如告诉姐姐,让姐姐替你排解排解如何?” 俞宪薇被她突然说穿,不由心中一凛,俞秋薇观察这样敏锐,以后有什么事必不能在她面前大意,而脸上仍淡淡的,似随口解释一般道:“我向来体弱,晚上睡不着是常有的事,四姐多心了。” 俞秋薇不满意这答案,还要再问。俞宪薇扫了她一眼,道:“太太最恨别人打探她的私隐,若是被她知道姐姐和彩络她们交好,只怕又是一场气受,我劝四姐还是拘谨着些,别过问这些不该问的事。” 俞秋薇一惊,竟不妨俞宪薇对她私自结交宽礼居丫头打探小古氏私事这样隐秘的事都如此清楚,她不由得生出几分顾忌,不敢小看了俞宪薇,眼珠转了几转,想试探一下俞宪薇从何处得知,便赔笑道:“妹妹开我的玩笑呢……” 俞宪薇不耐烦和她纠缠,直接道:“是不是说笑,姐姐心知肚明,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相犯,你日后也好自为之吧。”说罢,加快脚步,将气结跺脚的俞秋薇远远甩在身后。 “姑娘。”照水在身后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眉头有些打结,“七姑娘这样好强,太太会不会还为难姑娘?罚月钱什么的?” 俞宪薇摇头道:“太太毕竟是主母,又素来清高慈爱,不会在衣食银钱这些东西上费心的。” 照水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反正只要不缺吃少喝,不少钱花,别的都不怕。” 俞宪薇不由笑了,照水虽然这些日子跟着她经历了些事,但心思仍如当日一般纯直,俞宪薇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照水笑眯眯看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悄声道:“姑娘,早起我娘让我捎一句话给你,说我叔叔昨天就动身去了锦城,若是快的话,怕是今晚或是明天就能回来。” “哦?”俞宪薇有些惊讶,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照水忙点头:“我娘说姑娘是我们家的恩人,所以姑娘的事就是头等大事。”又问,“要不要告诉杜姑娘一声?” 俞宪薇思索一番,道:“不必了,赵嬷嬷叮嘱过不可和她们多接触,这个当口她的话我还是要听的。想来杜姑娘自己心里也有数,若人来了,她自会有一番说法来应对。”眼前突然又闪过谢娘子一身男子装扮,绑着头巾的飒爽样子,当日她落水与家人失散,谢娘子则是货物流失,店铺被毁,几乎失了大半身家,但当时,那男装女子只是立在船头,爽朗笑道:“没了就没了,只要我谢陶朱还在,我这些伙计还在,不出两年便又能东山再起,做我的大商贾。” 俞宪薇突然很想再见一见谢娘子,以谢娘子走南闯北的经历,或许可以从她身上打探出更多顾家的情形,能有外祖家的消息,对俞宪薇来说多少也是个安慰。再者,俞宪薇有一种预感,这个对世事明晰洒脱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平安夜快乐~~~╭(╯3╰)╮~~~~~~~ 36第三十五章 争端先兆 因为幼子新故,俞老太太的寿辰比往年素俭了许多,既没有宴请外客,也没有提前三天在门前吉庆街上摆开流水席,只在寿宴当天把门前的白灯笼换成红色,下人们换上些鲜艳衣裳,略略显出几分喜气,并无铺张之意,而进门贺寿的马车里也大多只是平日来往频密的亲友。 但俞家在荆城繁衍数代,光是这番精简了许多的亲友阵容就有好几十人,连带着他们带来的下仆、丫鬟,今日俞家上上下下要来一二百人,各处接待、迎来送往,颇为琐碎费事,虽号称小宴,却已叫小古氏应接不暇,纵然已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但当日仍是颇感力不从心。 虽然俞老太太发话让吕氏帮着些,不过吕氏毕竟还在坐月子,小古氏也不好总去问她,本想把吕氏的得力臂膀刘庆年家的借来暂用几日,却因新生的婴儿吐奶生病,闹得大房人仰马翻,刘庆年家的忙进忙出照顾吕氏和小婴儿,小古氏也没好意思开口借人,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 寿辰当日,她更是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命人盯着各处,但下人仍是出了几个错,一则是指引不当,致使两家亲友的马车挤在一处,堵住了马车道,耽误了客人们的时间,而且堵塞间有几两马车擦碰,险些惊了车内人。之后又有下人粗心,将两家亲友安置马车的地方定成了一处,偏巧因马车多,各家人停车的位置都是事先布置好的,这一块是来往方便的近处,马车停得整齐,旁边根本没有空隙多塞进一辆马车,最后只好暂时在偏僻处安置。虽然忙乱了些,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也没影响表面光鲜,俞家有钱,该挥霍的时候绝不吝啬,各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客人们称赞不绝,俞老太太也很满意,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亲自给几家亲眷家的老太太、太太们介绍小古氏。 小古氏要留在荆城,作为俞家媳妇,她以后必然会代表俞家去和城中大户走动,后宅女人的交际圈子不但对男人们在外经商为官是一重助力,在儿女婚事上也是有利的。小古氏知道俞老太太的用意,想把俞家的人脉介绍给她,所以她也格外卖力,谈笑风生,笑语如珠,小古氏本是清高之人,谈吐文雅,如今存心要讨好人,自然比寻常妇人直白的褒赞话更显雅致,众人听了心头都很舒服妥帖,也愿意接纳结交她,自然是宾主尽欢。 尤其是其中一位身份贵重的薛家老姑太太,是俞老太太的小姑子,因是从小看着小古氏长大的,更是难掩亲厚,前阵子她身子不适,一直在城外疗养,小半年没有回过城,这次是数年后头一遭和小古氏重逢。她将俞明薇俞宪薇两个叫到跟前细细端详,赞了一通冰雪可爱,从腕上卸了两只羊脂玉镯子,一人一只。 小古氏忙推辞道:“姑母,太贵重了。”这玉镯子可非比寻常,是薛老太太当年得了诰命后宫里赏下来的宝物,她戴在手上已有数十年,从未离身,如今乍然给了双胞胎做见面礼,的确是太重了。 薛老太太佯装嗔怒:“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你小时候在我那里连吃带喝都没客气过,我也都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看,现下还当这两个好孩子是我的孙女,我如今疼她们,你倒客气了,难道是吃醋不成?” 众人听得都笑了,俞老太太不由指着薛老太太笑道:“这般促狭,你真是越老越像个孩子了。” 小古氏无奈,只得让俞宪薇姐妹受了那镯子,却没有发现旁边站着的薛大太太目光突然沉了下来。 俞宪薇察觉到两道不善的视线扫过自己身上,便往俞明薇身后躲了躲,悄悄回望过去,正见到薛大太太和另一家的陶三奶奶交换了一个不悦的眼神。 这两人原是一对亲姐妹,而她们不悦的原因,俞宪薇也很清楚。 薛家和俞家一样也是书香世宦大家,不同的是俞家渐渐有了没落的先兆,而薛家仍是兴旺,不但薛老太爷数十年前曾官至侍郎,薛大老爷也是科举为官,如今在外任做着知府,颇有些政绩,加上薛老太爷手头尚有朝中人脉,薛大老爷日后必定还有高升之日。薛家家世如此,自然引得许多人起了想攀亲的念头。 薛大太太膝下二女一子,唯一的儿子薛明简是年近三十时才生下,看得眼珠子般贵重,从小儿子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手照顾,并不假他人之手,恨不得一时一刻都不要离了自己眼前。 而薛明简明年就要过十二岁虚岁生日,以荆城当地风俗,这算是孩子在世间站住了脚,可以论亲了。有些人动了心思,便去试探薛大太太的意思,但无论别人或明言或旁敲侧击想攀亲,都被薛大太太拒绝了,因为她和娘家早已商定好,要给孩子们亲上加亲,因薛老太太有疾,她从任上回来侍疾,还没来得及说明此事,只等年后薛大老爷任满回乡探亲时再禀明长辈。 但此时薛老太太突然对小古氏的女儿异常亲热,薛大太太不由得心头警醒,疑心是不是薛老太太要擅自定下小儿女的亲事,越看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十分反感别人染指自己儿子的事,只想立刻把这萌芽掐灭,微一沉吟,便笑道:“怎么不见二弟妹?听说大表嫂也从城外回来了,我与她多年不见了,正想着趁着舅母的寿辰见一见,竟没能见到。” 俞家大房的事当年闹得很大,这些亲友都心知肚明,听了这问话,虽各自品茶聊天,却都有意无意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俞老太太脸上笑意退了些,道:“大媳妇最孝顺,许愿要为我抄五十七部《无量寿经》散给人结缘。如今经书还没抄完,她还闭关呢。” 小古氏也笑道:“二嫂子身体抱恙,在屋里修养,若是大表嫂想见她,待宴席后我亲自领你去。” 陶三太太突然咦了一声,疑惑道:“不对吧,我怎么好像听说前阵子舅母家两位嫂子都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了,要一块儿去城外庵堂里修行呢?怎么竟不是?二嫂子竟是病了?几时病的?可要紧么?我竟一点都不知道,不然,该早早来探病了。” 小古氏不妨她直接来拆台,微怔了怔,看了俞老太太一眼,忙笑道:“这是没有的事,与佛结缘那是要有慧根才能的,除了大嫂那样的菩萨,咱们这些俗人哪有这样的缘法。” 陶三太太抿唇一笑,道:“三嫂子说的很有道理,我先前愚昧,不明白为什么太妃娘娘们都爱去寺庙里清修,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有慧根的缘故呢!舅母家竟出了位不下于太妃的人物呢。可惜这事再好,却到底不能赞一声多多益善。”她年轻气盛,素来快人快语,是荆城贵妇圈子有名的泼辣人。但这话不只泼辣,竟是揭了俞家旧疮疤,含沙射影暗示俞大太太不过是和太妃们一样守活寡才只能入庙里静修,当众笑话主人家的是非,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众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听了这话不由想笑,只是碍于顾忌俞家面子,并没有笑出来,却也都忍不住想,俞家逼了一个媳妇进庙里还不够,竟还想逼第二个进去,当长辈的这么喜欢磋磨儿媳妇。耳濡目染,这俞家出来的女子不知会如何蛮横无礼呢。 俞老太太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但因为陶三太太是同薛大太太一起来的客人,她身为主人家不好说什么,只能看了眼薛老太太。 薛老太太会意,瞪了薛大太太一眼:“还不快劝着你妹子些,说话也不知道个避讳,说什么妃不妃的,言及皇家,这也是咱们这样人家能挂在嘴边的话?”她不是陶三太太的亲长,并没有这个权利直接去训斥,但教训自己儿媳还是可以的。 被自己婆婆当枪使,薛大太太只能忍着满心怨气,给陶三太太使了个眼色。 陶三太太被指桑骂槐,心头郁气顿生,却碍于薛老太太是姐姐的长辈,不敢违逆,只得上前福礼道:“侄女不过一个无心的玩笑,谁知两位老太太竟这样多心,还连累姐姐被责怪,这叫侄女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说着,眼一红,竟有些哽咽。 但凡两个女子闹矛盾,无论事实如何,只要其中一方流泪哭泣,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那哭得一方没理也变成有理,尤其是当另一方是两个长辈时,更显得是长辈在欺凌晚辈、无理取闹。 陶三太太说风就是雨,薛老太太被弄得实在没了脾气,没好气道:“罢了,这家里正办着寿辰呢,在这里哭什么,也不怕人笑话。老大家的,带你妹子下去洗把脸,收拾收拾再来。” 小古氏忙上前,笑道:“我领两位去吧。” 俞老太太看着三儿媳的背影,不由皱了眉头,低喃道:“果然是差了点。”小古氏比不上吕氏,甚至连王氏都赶不上,方才这个情形,若在自己跟前的是吕氏,必能不动声色刺回去,叫陶三太太自讨没趣,便是素来不够圆滑的王氏,纵然会闹僵些,却也不至于输阵。唯有这三媳妇,从小就有些畏畏缩缩,行事只求安稳,遇到难事便不出头,方才就由着陶三奶奶得寸进尺,竟让自己两个半百老人上阵,等事情落定了,她再出来充好人得宽厚名声。这样的性子,怎能撑得起家业。果然当初不该一时心软,念及大嫂素日的情谊,答应了她临终前的请求,倒给自己家惹了后患。 薛老太太见气氛被弄得有些冷,有心宽解,便拉了俞宪薇俞明薇两个在身边坐了,又和俞老太太笑道:“你家的孩子我都见过了,我那孙子你可许久没见了呢,他早说要来给舅祖母磕头的,不如叫他进来给你瞧瞧,看比你家亲孙子如何?” 俞老太太勉强笑道:“我总记得他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一晃竟也满了十一岁了。” 薛老太太笑道:“可长高长大了不少呢,前几年随他父亲在任上,上个月才回的家。还没来得及拜见你。”说着,便命身边丫头,“去叫三少爷来。”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不多时,领来一个穿金镶连云纹锦团花红衣的小公子,粉妆玉砌的,因实在生得太好了些,竟像个带了几分俊俏英气的小女孩。 众太太大都是有儿女的,见了这小公子不由都生出疼爱之心。众人热切目光下,薛明简给两位老太太行礼,又给厅上众客人行礼,既礼数周全,又镇定自若,落落大方。 众人见了,不由更加赞叹。 薛老太太得意笑道:“大嫂,我这孙子比你家的如何?”她们姑嫂亲厚,更兼年纪大了,说话也少了忌讳。 俞老太太啐了她一口:“说什么你家我家的,难道你不是姓俞?”又把薛明简招到跟前,问他如今每日读的什么书?平时爱吃什么,爱干什么。 薛明简一一回答了,口齿清晰,条理清楚。 俞老太太更加欢喜,眼光扫到旁边坐着俞宪薇姐妹,便让她们过来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点,实在太卡了。~~o(>_<)o ~~ 多谢衣衣衣姑娘的地雷,╭(╯3╰)╮ 37第三十六章 花开堪折 早在薛明简进来之前,俞宪薇便在暗自观察俞明薇的动静,她绝不会忘记当日俞明薇烧死自己之时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字,都深深刻在她脑海里。那话语中透露的意思,便透露出俞明薇对这位表兄似乎别有情愫。她眼角余光扫见俞明薇似是有些羞怯,低着头在椅上扭捏,便装作不知道,也不等俞明薇,自己上前几步行礼:“见过薛家表兄。” 薛老太太笑着推了俞明薇一把,道:“明丫头还害羞呢,快,和你姐姐一块见过表哥去。这丫头和简哥儿倒是有缘,连名字都重了一个字。” 身后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便是俞明薇从善如流,缓缓走上前,在俞宪薇旁边福□,听动作极轻,想必是仪态十分优雅,且说话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甜软娇俏:“薛表哥安好。” 薛明简笑着回了一礼:“两位妹妹好。素来听说舅祖母家两位表妹,颇有舅祖母和祖母少年时的风采,今日见了,才知传言果然不虚。” 俞老太太和薛老太太都是哈哈大笑,薛老太太还指着孙子笑骂:“你这孩子油嘴滑舌,连你祖母也取笑上了。” 俞宪薇自是微笑,要起身时却察觉不对劲,衣摆处似被挂住,身边只有俞明薇,想来很有可能是被俞明薇踩在了脚下。 俞明薇是不是故意所为她不知道,但如果她并没有多这重小心,而是贸贸然起身的话,必然会被衣裳反带得趔趄一把,当众出丑。 这个认知一旦清明,俞宪薇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阴霾,她淡淡笑道:“表兄如此夸赞,倒叫我们姐妹愧不敢当了。”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似是要去俞老夫人身边,手却藏在袖下紧紧抽了一把裙子。 便听见“哎呀!”一声惊呼,俞明薇滑了一跤,仰面朝天跌在地上,四仰八叉,好生失仪。幸而厅里坐的都是有身份有年纪的老太太、太太们,倒也没人笑话一个孩子,只是变故突生,她们都有些吃惊,忙命人把俞明薇扶起来,看摔着哪儿了。 俞宪薇满脸惊慌,亲自上前抢着将俞明薇扶起,满是歉意道:“我起的太急了,竟没发现妹妹踩着我的裙摆,这是无心之过,妹妹千万别怪罪。妹妹可摔着了?我这就请人回了太太,去请个大夫来给妹妹瞧瞧。”全然一副担心妹妹的好姐姐摸样。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俞宪薇的裙摆,果然上面有些黑色的印子,有几处深黑色却似乎像是鞋底重重按踩过所致。 俞明薇又羞又窘,脸上通红一片,终于忍不住,用手斜遮着眼睛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手在俞宪薇扶着自己的手臂下方死命掐了一把,再借势甩开,往旁边扑在薛老太太怀里,哭得好不伤心,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薛明简的反应。 薛老太太拉着俞明薇上下看了一番,见没有摔着,便笑道:“无事,小孩子家家的,哪一日不摔两跤,幸而骨头嫩,摔一跤也不打紧呢。”一面拍着俞明薇道,“好孩子,别哭啊,不打紧的,姑祖母疼惜你呢。” 俞老太太看着那裙上的黑印子,眸光深了深,面上带笑,附和着薛老太太道:“女儿家自然要金贵些,你福气好,膝下儿子孙子多,便只当男孩女孩都皮实,把女孩儿当成男孩待了。”又命珊瑚,“今日客人都在,不方便去外头请大夫,便请了老太爷那里的孙大夫给七姑娘看看吧。”最后对众客人笑道,“孙女失仪,倒让各位见笑了。” 便有一位俞家本家的老太太笑道:“这屋里的,都是自家人,自家的孩子不小心跌一跤,咱们心疼都心疼不及呢,怎么会笑。” 俞老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命珊瑚送了两位姑娘去旁边小花厅和其他姑娘们一起玩。 俞明薇哭得满脸泪痕,又跌得发丝微乱,用袖子遮住脸跟随芳芽回去洗脸更衣,俞宪薇跟在她后面出门,一路上问长问短,关怀备至,十足的懂事长姐模样,恨得俞明薇牙根痒痒,恨不得再绊她一跤才好。但众目睽睽,她只能咬紧牙关,拉着芳芽几乎小跑着走了。 俞宪薇掸了掸裙摆灰尘,淡淡一笑,洒金在家看家,照水被她差去打探谢娘子的消息,现□边无人说话,她和那些姑娘并无话题可说,不愿立即进去,转头看到不远处墙角粉彩花缸里一株紫薇开得正好,一簇簇紫红花朵垂在绿枝间,倒甚是可爱。她走过去,踮起脚尖折了一枝在手上把玩。 “原来妹妹喜欢紫薇。”一声清澈的少年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倒把俞宪薇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正是刚才才见过面的薛明简。 “薛表兄。”俞宪薇后退半步,低头一礼。她称呼表兄,是刻意为之,表兄虽然和表哥是一样的意思,但表兄这个称呼更加正式,和表哥相比隐隐带了几分疏远。她上辈子见薛明简的机会不多,也一直想不明白俞明薇是因为什么而记恨上自己的。但无论如何,心头阴影难散,她这辈子都不想和俞明薇心系着的这些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宁愿做个点头交,彼此面上情就好。 薛明简唇角一弯,带出两个深深酒窝,道:“我父亲的任上恰是盛产紫薇之处,我上月回家就带了好几株极品紫薇来,还有两株异品绿薇。妹妹若喜欢,我让人给你送来。” 俞宪薇道,“多谢表兄,只是我并不喜欢紫薇,不过是看花开得好多看两眼,等过几日谢了,枯萎满地,花颜憔悴,只怕也被我仍在脑后了,所以就不必浪费表兄家的好花了。姐妹们都在花厅玩笑,我也要过去了。少陪。”说着,起身便要往花厅去,擦身而过时,却被薛明简拉住了袖子,还手快地从她手中取走了那支紫薇。 俞宪薇立时沉下脸,薄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初识,这样拉拽的行为很有几分冒犯之意。薛明简既然是俞明薇挂念的人,恨屋及乌,自然也犯不着给他什么好脸色。 薛明简一笑,松开手,道:“无甚,只是方才看到妹妹手臂擦碰了一下,便想提醒你要擦一擦药酒,揉开了才好,不然红肿起来怕是要多受几日的罪呢。” 他这一说,俞宪薇才察觉手臂上火辣辣的疼,正是刚才被俞明薇掐了一把的地方,她自受过火噬后,回忆往事时常有烈火焚身的错觉,久而久之便连身上痛楚是真实还是虚幻都有些分不清,对疼痛的忍耐已经成了常事,所以这掐痛反倒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 她揉了揉手臂处,心知薛明简方才定是看到了俞明薇的小伎俩,枉俞明薇还一门心思想在这个表哥面前留下好印象,却不料连黑暗的里子都被人看透了。 薛明简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为先前的不识好人心而不好意思了,便垂眸一笑,白皙手指从那枝紫薇上折下花朵,簪在俞明薇鬓边:“既然花开堪折直须折,不如让这花能多些用处,也不辜负它开了这一回。”说罢,不待俞宪薇反应过来,他已经回身快步走了。 俞宪薇没防备,怔了一下,已经让他走远了,她皱着眉去摸鬓边的花,想摘下来扔在地上,但想了想,还是垂下了手,既然已经折下了,戴在鬓上过一日,等到晚上花萎了便扔到梅林里去做花泥,也比现在丢在青石板路上任人踩踏的好。 她这样想着,便将这事只当做一段小插曲过目即忘,转身往小花厅去。路过旁边小角门时,忽然听得一阵争吵声,里头竟有小古氏的声音,俞宪薇心头一警,忙闪在旁边静静细听。 “俞三太太好大的威风,竟命人把我的马车停到茅厕旁边,熏得一车臭气熏天,若不是我命婢女去取替换衣裳,只怕还没能发现此节。难道这就是俞府待客之道么?还是说只是针对我一人?我知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该一时失言惹了俞三太太,可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对我说就是,何苦这样暗地里使阴毒绊子作践我?我在荆城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受这种羞辱!倘或到了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和谁去说?难不成,你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有苦难言么?!走,咱们去让两位老太太主持公道去,今儿若不撕掳清楚这事,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才能消了我满身的耻辱!”色内俱荏的声音又尖又细,满是压不住的怒火,正是方才和小古氏吵了一架的陶三太太。 小古氏急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劝道:“好妹妹,这是嫂子的疏忽,没有管教好下人,叫他们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妹妹千万消消气,嫂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咱们都是亲戚,这些事怎么好去老太太跟前烦扰她们,岂不失了和气?正巧我新近坐了一辆新马车,很是宽畅舒适,一次都没有用过,若妹妹不嫌弃,就送了妹妹做赔礼,我这就安排马车候着,稍后好送妹妹。至于妹妹的车马,就留在这里,我命人清洗干净,用熏香熏染,再给你送回去。这样可好?”又央告道:“大表嫂,这是弟妹头一遭办事,这过错实在是无心,还请表嫂帮我劝着些妹妹,一定感激不尽。” 陶三太太见她态度和软,越发来了兴致,声音更利更尖了:“俞三太太用不着扯上我姐姐,你得罪的是我,与她何干?谁不知道俞三太太好厉害的本事,挤兑得两个嫂子一个如夫人都退避三舍,甚至连二太太都险些被送了家庙。现下整个俞家都是三太太当家,若没有你的意思,谁敢贸然去动客人的车马?若说你不是有心,只怕连那些马匹畜生都不会信!”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应该改名叫林蜗牛,~~o(>_ 《公侯庶女》 文案:昌安侯府庶出的二小姐含章离家出走十四载后终于回府,从此,玉京城再难平静…… 大约还算尚可,若是等文无聊时,可以去看看。 38第三十七章 败局已定 俞宪薇蹲在墙边正竖起耳朵听着,忽见前头花厅门廊柱边似有人影闪动,她一警,忙钻到旁边开着的角门门后,透过缝隙往外看。那人走近,原来是翡翠,因为俞宪薇身上一袭红衣,和角门一个颜色,而且身材矮小,又是缩着,翡翠倒也没察觉到她,轻手轻脚走过来站在门边听了两句,立刻回身小跑着往花厅去了。 既然翡翠知道了此事,想来不一会俞老太太也知道了,稍后定会有更多人来。藏身门后很容易被发现,俞宪薇四下看了几眼,走远几步,蹲身藏到了紫薇花缸后面。 “还说送什么马车?你俞家即便财大势大,也犯不着在我跟前卖弄,你当我陶家是什么?竟由着你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来打发我?”陶三太太不依不饶,越说越是怒火冲天,“我娘家柳家是比不上你俞家百年荣耀,但也是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婆家陶家在邻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不知俞三太太哪来这么大的胆气,竟敢如此作践我?!走走走,跟我去花厅找老太太她们说理去!” 这时,俞宪薇已经看到,俞老太太脸色阴沉,扶着翡翠珊瑚两个匆匆往角门处来。 若真去了花厅那么多贵妇跟前说理,小事闹大,只怕她这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小古氏急慌不堪,忙不迭央求道:“好妹妹,嫂子并无此意,今日之事都是我的不是,妹妹若是生气,打我骂我几句都行,只是这事若真闹大,我被指责倒也没什么,只是若连累了妹妹名声,再被人误会我们两家有了嫌隙,这两件却是事大。还请妹妹宽宏大量,看在咱们两家数年交好的份上,就饶恕我这一遭吧。” 俞老太太已经临近门边,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更是难看,却停住了脚步,转身往俞宪薇这里走来。俞宪薇吓了一跳,忙紧紧缩成一团,以免被发现。耳中听得脚步声一步步走近,心便提了起来。直到俞老太太几人在紫薇前停住脚步,假装赏花,许是她们三个的心思也都在墙另一边,并没有人注意到花缸后的动静,俞宪薇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两家的情分?亏你还好意思开口?你若真心顾念我们两家的情分,又怎么会如此踩低羞辱我?分明是有恃无恐,早想着用两家情谊这样的大名头来欺压我逼我就范罢了。这倒更可恨了!今日若放过你,我以后也不用再出门见人了。罢罢,你既不肯去花厅,那我去!”陶三太太气焰嚣张,说话就要进门来。小古氏慌了神,劝不住又不敢拦,情急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几句求情的话翻来覆去的讲,几乎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被陶三太太指责她心意不真,存心敷衍。一时间吵闹成一团。 “我当是谁在这里说话,原来是柳七妹妹。这可是大半年不见了,一向可好。前儿让人捎去的玫瑰花吃着可喜欢?”一道有些中气不足的温柔女声突然笑着说道,倒是像是一道柔和春风,吹散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吕姐姐,果然是好久不见。”陶三太太语气虽还有些火气,但比方才却是和软了许多,“听说姐姐前些日子新得了一位小千金,正打算等会儿去看你呢。怎么还在月子里就出来了?被风吹着可怎么好?” 一直沉默的薛大太太也出声和吕氏问好。 吕氏声音仍旧虚弱,却温和笑道:“我听说是和妹妹有关的事,哪里还在屋里坐得住。这是三弟妹她头一次办事,出了这样的大疏漏,让妹妹受了委屈,我实在对不住得很,好生愧疚难安,若不来劝慰妹妹几句,倒辜负我们素日的交情了。我那辆垂珠璎珞的马车,虽然半旧了,倒还看得过去,我看妹妹素日还算喜欢,若不嫌弃,就送给你,也不敢说赔偿妹妹,只算是我一点补偿的心意。” 陶三太太忙道:“姐姐这样看重我,冒着风出来,我怎么敢当?而且那辆车用了好几年,是你心爱之物,怎好随便给人。我也断然不肯要的。” 薛大太太也道:“一件小事罢了,实在不必如此。” 吕氏笑道:“东西到底是身外物,不算什么,倒是咱们这几年相交,情谊比这车子还长久还金贵,更要好好珍重才是。更不要说咱们几家交往数代,都是世交,这情分自然比车子更贵重得多。我也一直当妹妹是自己人,不然断不敢开口把自己的旧东西送你。不过三弟妹到底也是无心,还请柳姐姐和七妹妹看在我这点薄面上,原谅她这一回吧。” 陶三太太叹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姐姐是个念旧情之人,我自然要给姐姐这个面子。——罢了,今日就不和三太太计较了,只是姐姐以后修养好了也该多出来管管事才好,不然,由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当着位,满是炫耀之心。今日得罪了我这无名小卒还是小事,明日若得罪了贵人,岂不连俞家百年名声都要丢在尘土里任人践踏了?” 吕氏不好应答,只是笑了笑,小古氏已经满面通红,无地自容,半天嗫嚅不出半个字。俞老太太虽然看不见墙那头的情景,但也能想象出七八分,不由恨道:“真是无能!” 听那边吕氏和刘庆年家的道:“下去吩咐,就说陶三太太来探我时赢了我的彩头,我们两人便玩笑着换了车架用。陶三太太那辆马车,以后就给我用了,方才的事不要告诉别人,老太太那里更是一个字不要提起。以免老人家担心多想。” 陶三太太一阵大笑,言语中已经满是轻松,不见一丝怨气怒火:“姐姐你还是这么淘气,也还是这般孝顺。这儿风大,姐姐还在坐月子呢,仔细吹了风,走,我扶你回屋,咱们几个好好说会儿话。”说话间,言语声就远去了,想来是人走远了,一桩可能会让整个俞家丢脸的事,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吕氏化解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古氏情绪低落地低着头,扶着点翠跨过了角门,一抬头,便看见斜前方的俞老太太三人,不由五雷轰顶般傻愣在当地。 俞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古氏满心羞臊和委屈,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点翠肩上呜咽起来。 好在小古氏顾忌这里离花厅近,恐有客人来往,怕被瞧见,不过掉了几滴泪就强忍下去,忙忙地回院子重新梳洗。 俞宪薇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从花缸后出来,看着那道角门,若有所思。今日这事看着是个事故,但细想却未必如此。 首先是停马车的位置,为何被疏忽了位置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最泼辣性急的陶三太太?若是个性子绵软宽容些的,这些客人本就是亲戚朋友,就算有几句抱怨,为了大家颜面,别人劝一劝,小古氏再请个罪也就囫囵过去了,断不会这样纠缠着不肯放手。 再者,这处角门寻常来往的人不算多,若离得远了也未必能听见动静,为何翡翠无缘无故会凑近来听?且只站了站,连原委都未必听清了就立刻往回跑,那仓促的样子,倒像是赶时间要办什么事似的。 而且,她选的时间也太巧了,把俞老太太请来时恰好是吕氏出面的时候,不但让俞老太太亲耳听到小古氏的丑态,也听到了吕氏为顾全大局不惜月子中出屋维护弟妹和俞家脸面。一时间,这两个媳妇孰优孰劣,谁有才谁无能,怕已是俞老太太心里板上钉钉的定论了。 这般细想来,小古氏虽然兢兢业业管着家务,到底新官上任,防不胜防,百密一疏下被狠狠算计了一把,只怕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古氏再难得俞老太太信任,而吕氏的地位则彻底无可撼动。小古氏颜面扫地,又欠了吕氏一份大大的人情,在吕氏面前更是会矮了半头,不但再没有为权相争的可能,她想在家中立足,也只能依附于吕氏了。 况且陶三太太和薛大太太并不是口风紧的人,今天这争执是纸包不住火,而今天马车入府时的混乱也是很多人所见。 富贵多闲的女人成日家无事可做,都爱背后议论是非,只怕荆城这些圈子里很快就会知道小古氏是如何懦弱无能的,她也必定会被其他人看低三分,怎样去描补也是一件费心的事,那时小古氏要分心忙这事,便很难专注心思争管家大权了。 事情控制住没有闹大,又加上坐月时出门的苦肉计,俞老太太心中感动之余根本不会起疑心去追查背后原因,只会认为是小古氏无能之故。 况且小古氏只会一味地去说陪新车,却忽略了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会真心去稀罕一辆车,对方不但不会消气,反而会认为小古氏是在炫耀家财,火上浇油。而吕氏和她们有旧日情分,且送出自己的旧物,接受别人的旧物,这样才是对等往来,并没有看轻他人之意。无论处事手法或是言辞,说小古氏无能到底也不算冤枉她。 只是小古氏到底不是愚笨之人,只不过以前没有这个环境让她接触这些事,所以思考事情还不够周到,若细细调、教一番也并非不能用,但今日这事发生,俞老太太怕是会彻底歇了这个念头,毕竟,撑大一双挤脚的新鞋和直接穿一双仍然光鲜漂亮的舒适旧鞋,该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吕氏真是一条好计,虽然计谋简单,却不费吹灰之力便灭了一个可能的劲敌,还为自己出月后重掌大权铺好了路,更赢得了俞老太太的好感和信任。 如此,俞家便是她一家天下了,即便那得宠的孔姨娘很快就会被接入府,也很难动摇她在俞家的地位,而孔姨娘的儿子女儿也很难动摇俞元薇俞善玖的地位。 然而,上辈子却并不是这样,前世时,王氏陷害杜若秋之事并没有败露,她也没有失势,反而因手握六房家产,气焰更加嚣张,吕氏为了抗衡她便极力拉拢小古氏,小古氏性子慈和避世,并不完全倾向哪一方,反而在两人间左右逢源,直到孔姨娘的到来,第一次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但是这辈子,自从杜若秋的命运发生改变后,所有的一切向着另一条不可知的道路而去,王氏禁足,小古氏突然成了当家太太,也成了众矢之的。 但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也无论这偌大的府邸如何繁华富贵,却永远也遮不住那权利倾轧算计的丑态。 俞宪薇无趣一笑,随手抚平起褶的衣袖,身在其中谁不是如此,比如她自己,不也借了这个机会反算计了俞明薇一把么。 本来只是跌了一跤,但母亲小古氏出了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女儿这跌一跤只怕也会被加油添醋说成粗野无仪。当然,她俞宪薇也是跑不掉,身为小古氏之女,必然也会被非议两句,但能让俞明薇栽个跟头,她也不算亏。 不过,若能再踩上一脚就更好了,看来,等会儿要吩咐照水一番,让她假装无意把这几日学规矩针线时小古氏和俞明薇的表现透露给那几位爱嚼舌头的客人的婢女听,添一添热闹。 俞宪薇一边想着,从偏门进了小花厅,一眼便看到角落里许久不见的周蕊儿。比起往日张扬的样子,如今的周蕊儿突然变得沉默寡言,静静坐在那里,并不同身边的姑娘说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因为她素来就有刁蛮的名声,旁边姑娘也都不敢招惹,无形中竟像是泾渭分明地孤立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喵~~~~~~~~~ 39第三十八章 终于再见 俞宪薇扫了一眼厅中人多之处,俞元薇和俞华薇身边各围着几个盛装少女,正谈笑风生,显然是各自交好的圈子。好在虽彼此划出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却还记得这是家中宴客,不至于闹出些什么不愉快,尤其是俞元薇,不时招待几句落了单的客人,显得十分大度懂事,俨然一派长姐风范。 “六妹,来这里!”俞元薇看到进门的俞宪薇,便笑着招手。待俞宪薇近前,便向其他小姐介绍这个妹妹,“这是我三叔家的六妹妹,名字叫宪薇。” 俞宪薇团团行了一礼,她的行为举止,其他姑娘有意冷眼看着,仪态、衣饰打扮都寻常,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便有一个亲友家的姑娘笑道:“不是听说俞三叔家里是一对双生子么?怎么只见这一个?” 俞宪薇垂眸道:“妹妹回去更衣了,稍后就来。” 俞华薇身边一个紫衣姑娘扑哧一声笑,捂嘴笑道:“稍后?我还以为俞七姑娘怕行礼行得不好,想在屋里多练练,都不敢来见我们了呢!” 其他几人心照不宣,都是暗笑不止。看来,俞明薇闹的那些小别扭已经是尽人皆知了。 俞元薇身为长姐,不论吕氏和小古氏之间有怎样的暗潮,在明面上自然应当维护幼妹的体面,忙笑道:“七妹是个讲规矩的,礼仪学得很快,连嬷嬷都常夸呢。” “是呀,怎么能不夸呢,别人第二天要学的东西,她提前一天就偷师学了,若都这样了还比不上别人,那也太愚钝了。”紫衣姑娘咯咯笑道。 几个知情人都忍不住笑出声,俞华薇笑得格外响亮,旁边有人不解,好奇地低声询问,便有人小声给她解释。不多时,俞明薇的事就传遍整个小花厅,众人窃窃私语中都免不了嘲笑。 “七妹只是好学心切,她小小年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俞元薇免不了辩解两句,只是话说得分明不诚心。看来大房人和小古氏之间嫌隙不小。 “我看不是好学心切,是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吧。”俞华薇眼角瞥了一眼俞元薇,微抬着下巴冷笑道,“名分本就是尊卑有序,她虽然也是嫡女,但也该知道做什么都不能越过嫡姐的次序去。这样苦心孤诣的处处出头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当了笑话。” 她指桑骂槐,分明就是在指责小古氏越了王氏的次序,顺便又用嫡庶之分敲打俞元薇。 俞元薇素来对嫡庶二字敏感,如何不知道其中意思,不免脸色变了变。 那紫衣姑娘看戏看得起劲,更是咯咯直笑,不安好问道:“大表姐,听说五妹妹也回来了,怎么不见她来和咱们姐妹说笑?她到底是大堂伯的嫡女,身份更尊贵,来接待我们也该是名正言顺的事。” 俞元薇更加被挤兑得脸上笑意全无,却不能反驳一字,只得强颜欢笑道:“母亲身体不适,五妹妹在侍疾,就没有过来。妹妹若想去见她,我让丫鬟给你带路吧。” 紫衣姑娘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绢,道:“不必了。大堂伯母病着,我怎好冒然去打扰,只是大堂姐也真是的,你母亲病了,连嫡妹都去侍疾了,为何你不去?可见,平日大家夸你的那些孝顺懂事的话也未必是真的。” 旁边有和俞元薇交好的姑娘看不下去,出言道:“妹妹这话可就过分了,哪有客人这样无礼挤兑主人家的?” 眼看着这群姑娘吵了起来,这样子不须自己动手,这些人自己就能把俞明薇的好名声传播开了。俞宪薇听了一会儿,甚感无趣,就往旁边角落周蕊儿处走去。见她歪着身子,抿着唇无意识抠着扶手上的雕花,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便上前道:“想什么呢?” 突然被打扰,周蕊儿眼中满是怒意,手肘往后就是重重一击,幸而俞宪薇反应快,身子一动闪远了些,挑眉笑道:“做什么要撞我?” 周蕊儿扭头要发火,待看清了人,便刹住了脾气,眯着眼道:“怎么是你?” 俞宪薇这才靠近些,坐到旁边空椅子上,笑道:“才几日不见,你又火爆回去了,还是这样子冒冒失失的。” 周蕊儿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冒冒失失,与你何干?横竖你和别人一样,面上姐姐妹妹喊得清热,肯定心里是在骂我笑我的。” 俞宪薇一怔,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没头没尾的话?我什么时候笑你了?” 周蕊儿眸光一沉,上上下下看了俞宪薇几遍,那目光竟出奇地冰凉刺目,板着的脸露出一丝讥讽笑意,冷冷道:“我爹就要娶妻了,这事沸沸扬扬,你居然都不知道?可见你心里从不曾拿我当回事,我家的事你从不关心,我这么久没来你也竟没差人来问过。罢了,我知道自己脾气坏,讨人嫌,没人缘,也没人关心,看你对我好,便以为你和别人不同,是真心对我。现下知道了真相是我活该,也算我认清了你们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真面目,以后大家一刀两断便罢。”说着,站起身,怒气冲冲往外冲了出去,险些撞翻一个刚进门的小婢。 周蕊儿喜怒无常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格外反常,并不是之前那样刁蛮任性的耍脾气,那冰冷眸光中含着一丝伤心难过,看得俞宪薇心底微微颤了一颤,不由愣住了。 “六妹,”有个族姐在旁边看了,好心过来劝,朝着门口的方向努努嘴,道“她从来都是这种性子,我们大家也都不敢惹她,你也别介意,当她的话是耳旁风,听过就算了。” 连名字都不肯直说,只以“她”字称呼,周蕊儿的人缘之差可见一斑。 俞宪薇客气点头道:“多谢姐姐提醒。”眉头仍是忍不住皱了皱。 原本她和周蕊儿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情谊,最初是周蕊儿耍横惹了她,她便回击了一回,之后也一直是周蕊儿缠着她玩耍,更多时候她只是带了几分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小姑娘慢慢露出还算纯真的性子,便渐渐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有意帮助周蕊儿改变未来的命运,但到底心头也仍是疏离的。 真心或是假意,平日或许看不出来,但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也难免伤了周蕊儿的心。 俞宪薇叹了口气,起身想去找她劝解几句。 “姑娘!”那进门的小婢正是照水,她四下看了看,一眼看到俞宪薇,忙几步紧走过来,有些急切道,“嬷嬷让您回去一趟。”两只眼睛故意眨了眨,带了几分紧张和激动。 这是早先约好的暗号,表示谢娘子已经入府。 俞宪薇停住脚步,想了想,叹道:“走吧。” 周蕊儿正在气头上,此时去找她只有火上浇油的,待事情过后再去寻她吧。 照水应了一声,转身在前面带路,俞宪薇回头看了眼,俞华薇俞元薇两个都在和身边人谈笑,并无人注意到她,便跟着照水出了门去。 一路出了花厅,绕着走到一处角门,迎面遇见一个老太太屋里的婆子,因为上一次这婆子擅离职守,才让俞宪薇偷进出角门去了老太太院子惹麻烦,事后这婆子被训斥了一顿,对俞宪薇颇有怨言,此时见了她也不让路,拦在门口,上下看了俞宪薇一眼,吊着眼角道:“姑娘怎么不去花厅里玩?来这里做什么?” 照水有些胆怯,不免提起心来,俞宪薇指着裙角的黑印,笑道:“太太吩咐我回去换件衣裳。” 那婆子大约是知道了刚才花厅里的事,便没有多问,只是仍狐疑地多看了几眼,让了路。 又走了一段路,俞宪薇前后看了看,附近没有别人,便低声问道:“她们在哪里?” 照水道:“我听花园后角门上的刘婆婆说,因为怕冲撞了前门进出的贵人,太太吩咐让杜姑娘的亲人从后门进来,在北角一个偏院里接待的。” 后门是下人进出所用,杜若秋好歹也是俞家半个主子,用这个门接待杜若秋的亲人,着实有些轻慢了。其实这样的小事未必经了小古氏的耳朵,更有可能是下头管事媳妇们的吩咐,就像今天堵塞的马车道和少了的马车位一样,小古氏头一次经营这样的宴会,绝对做不到面面俱到,总有疏忽之处,这就要看下人们是否有心相帮,若是底下管事们有异心,只消各自松手忽略一两处,虽然错不了大褶,但零碎惹的埋怨也能叫小古氏防不胜防,最后那踩低捧高的名头怕也会落在小古氏头上。 虽是有人存心使绊子,但也能看出小古氏能力有限,不但这些天下来仍没有降服底下人,且该提防的也没有提防。如此手段,怎当得好这么大一个家。 照水从小在俞府长大,对各处院子熟悉得很,七拐八绕便将俞宪薇领到一处偏僻小院,刚到院门便见院中满是杂草,房屋也寥落得很。这样院子待客,实在失礼。 照水见自家姑娘皱了眉,以为她是嫌弃院中脏乱,忙解释道:“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很久没用了,姑娘将就些吧。” 俞宪薇摇了摇头,往屋里走,才走到台阶前,便听到薄薄门板内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 杜若秋沙哑的嗓音哽咽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实在不愿如此厚颜来求娘子。” 另一个略低沉些的年轻女声笑道:“何须这般见外,当初我既说过有难必相帮,如今自然不会袖手。” 杜若秋几乎要低泣出来:“娘子……” “哟,这不是六妹妹么,怎么好端端的不进门,却在外头听起墙根了?”忽而一声戏谑从身后传来,俞宪薇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俞明薇抱着手,似笑非笑靠在门边打量着自己,几日不见,这女孩身上的戾气似乎更加深重。 身后屋内的说话声突然停了,片刻后门扇大开,杜若秋红着眼睛站在门前,扫了眼院子情景,微笑道:“两位姑娘,请进吧。” 俞明薇却不进来,只对她道:“我只是来说一声,已经和厨房说好了,等会儿会送一桌饭菜来,你就好好招待客人吧。” 杜若秋福了福身,感激道:“多谢五姑娘。” 俞明薇点了点头,瞟了俞宪薇一眼,转身走了。 俞宪薇听她们这番交谈,便明白了这段时日杜若秋也找过俞明薇寻求帮助,想必俞明薇念着六叔的面上,格外照拂了几分。 杜若秋看着站在台阶前的俞宪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仍旧笑容不改:“六姑娘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俞宪薇本就是为了谢陶朱而来,自然不会客气:“好。”又命照水,“去院门口等一等厨房的饭菜。” 照水会意,知道俞宪薇是让自己去门口望风,回身往院门去了。 杜若秋笑笑,将俞宪薇迎进了屋子,却在关门时只关了一半,留了一道空,恰好可以看到院门的情景,看来她并不是完全信任俞宪薇。 俞宪薇自己也是个谨慎的,倒也不会介意杜若秋的这个举动,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屋内的另一个人身上。 谢陶朱比她当年在江上遇见的样子年轻了许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红衣,深黑衣缘上是暗红色的卷草纹刺绣,带了几分古拙之意,眉眼分外沉静,但眼波流动间似有星芒,柔和的锐利。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脑袋僵掉了,很难找到感觉。~~o(>_<)o ~~ 爽约的人很可恶,好想自己暴打自己一顿。 40第三十九章 俞家主人 那熟悉的眼神突然勾起久远的回忆,俞宪薇微微愣了愣。 谢陶朱站在桌边,看着这个华服少女的脸上突然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激动似感叹,又难抑欣喜之意,竟像是旧交久别重逢,百感交集。她不由生出疑惑,难道自己和这个深居内宅的大家小姐是认识的?但回想过往,谢陶朱十分清楚,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六姑娘,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面上朗朗笑道:“六姑娘好。” 俞宪薇点头道:“谢娘子安好。”她看了眼杜若秋和谢陶朱,见她们并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便知是自己太过唐突了,使得这两人起了疑心,自然不会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私密之事。杜若秋费尽心思请来谢陶朱,必是有要事相商,自己在这里杵着倒误事。 俞宪薇自失一笑,垂下眼,把心头混乱情感慢慢压下去,略一福身,低声道:“听得下人说谢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心中仰慕得紧,特地慕名而来,冒失之处还请谢娘子见谅。” 谢陶朱和杜若秋交换了一个眼神,见杜若秋微微点头示意此人并无恶意,这才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介寒微商贾,当不得姑娘一礼。” 俞宪薇听得话里疏离之意,心知谢陶朱本非纯真烂漫之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必定是心存戒心,现在这种情况并不适合深谈,若执意而为也只会徒增尴尬,于是她想了想,笑道:“两位且先叙旧吧,我去厨房里看饭菜好了没,今日我也算是东道主人,务必要让谢娘子宾至如归才好。” 杜若秋微怔,还不及出言拦阻,俞宪薇已经转身出去了。 待她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谢陶朱这才皱眉,疑惑道:“你和这位六小姐何时这般熟了?” 杜若秋摇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六小姐为人尚是可信的。”她想了想,道,“或许,她是有别的事。” 谢陶朱略点了点头,知道深宅之内的事并不简单,无意细问,见屋内屋外已无别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杜若秋面前:“这里是五百两银子,还有荆城外一个两百亩地小庄子的房契地契,你好生收着。虽然绵薄,但以后也还算有靠,亦能糊口。” 虽杜若秋所求便是此事,但真看到这超出预期的丰厚馈赠,心中愧疚感激之情更深,眼一酸便落下泪来:“娘子……” 谢陶朱微微挥手,拦住她的话,浅笑道:“当日便说定必不相负,今日不过是履行承诺,并无特别之处,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杜若秋更觉愧疚,泪珠盈落:“当日我流落风尘,沦为低贱,本是再不敢妄想如常人般正大光明地活着,是娘子买了我,又给我一条明路,已然是恩同再造,而我于你却未有寸功,早已无地自容。现下为了保住腹中这点骨血又要舔着脸来烦扰,更是寝食难安,娘子你这话再出,我越加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谢陶朱摇头道:“当日我将你买下转手,是为了自己生意,说到底,我不是善人,更不是圣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所作所为也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但既然有过承诺,就一定要言而有信。” 杜若秋知道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将说得这样冷淡,心中更添了几分感激之情,哽咽道:“雪中送炭难,大恩不言谢,此生怕是难报,只有等到来世……” 听着语调甚是萧索消沉,谢陶朱眉头微皱,这话平日里说几句也就罢了,偏生杜若秋身怀有孕,听着便有些不大好,遂打断道:“我今日便要赶回去,只留个小厮在这里,平日做些店铺跑腿的功夫,你若要寻我,只管找他捎口信便是,不用再劳烦旁人。” 正叮嘱着,外面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俞宪薇带着几个捧着食盒的丫头,慢慢走了进来。 杜若秋匆忙拭去泪痕,起身去相迎。 谢陶朱要说的话都已说完,倒并不着急,只是在一旁留神观察,果然这位六小姐虽然竭力平静,但目光总有些闪烁,不时往自己这里扫过来,显然是有话要说,而且态度很是亲昵,并不像是陌生人初见,谢陶朱虽不明就里,却也有了几分兴味,干脆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位大家小姐的殷勤和好意。饭□美,主人热情,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 待用过一道茶,谢陶朱便起身告退,俞宪薇只觉出乎意料,脱口而出道:“怎不多住一夜?”她很有些话想问谢陶朱,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还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陶朱并不介意她问得突兀,笑道:“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办,所以要坐下午的船回去。” 经商之人最在意商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本就在忙要事,但为了杜若秋之事,她还是百忙中抽时间赶了来。如今事情办好,自然是要赶回去的。 俞宪薇也明白这点,只是她原以为谢陶朱会在此逗留几日,便打算在相熟之后再以问题相询,如今计划骤然便被打乱,若此时去问,时机和场合却是不对。 杜若秋见俞宪薇犹疑模样,便笑道:“我身体不便,不能送娘子出门,若是六小姐方便的话,能否拨冗相送。” 俞宪薇正中下怀,忙应道:“如此甚好。” 照水在前面引路,走的是往后园小门的路,因为今日前院和前厅都是客人,下人们也大都被抽派去服侍,一路走来并不见多少人影。 谢陶朱虽然不是贵客,但到底也是客人,被安排从后门进后门出这实在是太过怠慢,俞宪薇只觉有愧,垂眸道:“下人们狗眼看人低,这样轻慢,还望娘子海涵,不要介意。” 谢陶朱笑笑,不以为意,抬头看见前面一架蔷薇月洞门外面后园门已然在望,便停下脚步,道:“六小姐几番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俞宪薇微怔,反而愣了一愣,见谢陶朱笑意盈盈并无不喜之色,她胸口一热,下意识问道:“娘子可曾恨过你的家人?” 谢陶朱脸色乍变,眼锋陡然凌厉,紧紧抿住唇,并不发一言。 谢陶朱原本出身海郡名门,只因家中继母不能相容,其他亲人亦不亲不慈,便索性离家自立了门户,这其中也是一番血泪史,自难细说。当年俞宪薇被谢陶朱所救时,万念俱灰,了无生意,是谢陶朱亲口将自己的经历告之,又再三劝导她多念着亲人给予的好,才慢慢让她恢复了生机。如今俞宪薇几乎落得和谢陶朱一样的遭遇,却不知该如何相对,思及往事,突然很想问一问对方是如何想的。 但话一出口,俞宪薇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因为此时的自己并不该知道这些,这样突然问出,难保不让人生疑。她本已决定不提及此事,岂料事到临头还是没忍住。 谢陶朱目光震动,深深看了俞宪薇一会,几番审视后,脸上神情慢慢柔和了些,淡淡笑道:“六小姐可是有什么难题?” 俞宪薇一咬牙,索性不再隐瞒:“我得境遇,便如当年娘子所遇,且更恶劣百倍。亲人原来不是亲人,而是生死仇人,我和我的生母只怕都做了他们全家求取富贵荣华的垫脚石,——只是她们如今还不曾害过我。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该现在就去报以后的仇,还是干脆如娘子一般,离开这脏污之地,去广阔天地间自在自立。” 谢陶朱听得沉默良久,又问:“你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 俞宪薇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反而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并没有割肉饲虎的豪情,不甘心太轻易原谅她们,总得让她们吃些教训,而且我也不想留在这个让人厌恶作呕之地。” “那你想如何报复?”谢陶朱单刀直入,问道。 俞宪薇咬了咬唇,到底也说不出要取人性命的话,想到今日发生之事,小古氏和俞明薇狼狈的模样颇有些解恨,便说道:“至少也要让这一家伪君子真小人声名狼藉,名誉扫地。以后再难抬头做人。” “噗嗤。”谢陶朱突然一笑,摇头道,“可笑,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们为了富贵权势将你做了弃子,你竟然只有这么个简单的要求就满足了。须知这世间只要有钱有人,去哪里不能享福?纵然在荆城声名狼藉,远远搬走就是,还不是照样富贵荣华?你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俞宪薇一时语塞,顿感茫然。 “而且,毁了名声又有什么好?”谢陶朱凑近一步,俯□看向俞宪薇双眼,俞宪薇几乎能从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眼中看清楚自己的倒影,“他们姓俞,难道你就不姓俞?纵然他们对你有亏欠,难道你就不是俞家女儿?就不是俞家人了?毁了他们的名声,不也是在毁你自己?” 俞宪薇听得有些糊涂了:“娘子,你……”难道竟是要让她不再记恨? “你是俞家人,自然,俞家也是你的。”谢陶朱猛然立直,斩钉截铁道:“你既然为了这个家的富贵荣华贡献良多,是有功之人,那这个家就该有你的一份。既然他们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你,那你就索性把他们想要的一切抓在你的手心,唯有这样,才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俞宪薇赫然呆住了,把俞家抓在自己手心,她脑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话却几乎是当头棒喝一般让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你是让我……去做俞家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41第四十章 山雨欲来 谢陶朱欣然一笑,点头道:“还不算愚钝。” 俞宪薇只觉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几乎不能接受这个念头,她喃喃自问道:“俞家,俞家……也是我的?” 她犹在震撼中,谢陶朱既已言尽于此,便不多留,淡淡一笑,翩然转身,逍遥而去,不多时,火红的身影便消失在蔷薇花架月洞门内。 俞宪薇回过神来,才发现谢陶朱已然走了,而自己想询问的京城顾家的旧事却还没有问出口,也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该如何在荆城购地置产,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谢陶朱所说的那句话,几乎颠覆了俞宪薇之前所有的想法,给了她莫大的冲击。 在这之前,俞宪薇一直纠结于该不该报仇,该怎么报仇,最想做的,是把自己和俞家切割开来,因为这个家的虚伪和冷酷让她心有余悸,已然不能再信任其中任何一人。 但其实她内心也是清楚的,即便她能在外置产,独立门户,但到底,这个姓氏和家族还是有办法将她重新置于鼓掌之中,而以她一人的力量是几乎不可能去和一个家族抗衡的,尤其是这个家族还有拿捏她的天然法宝,孝道。 但,如果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更紧密地融入俞家,慢慢渗透到俞家的中枢,变成这个家族中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那么,不但能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更能成为那些将她视为眼中钉的人的主宰,这样,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报仇雪恨。 虽然当世对女子的束缚已然宽松很多,但女子当家做主的事毕竟还是少数,也大多发生在平民百姓之家,想要掌控像俞家这样自恃百年传承而因循守旧的家族,她所遇到的困难并不会比自立门户要小,但和自立门户相比,她从逆势变成了借势,局面却是大不同了。 俞宪薇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连心境都比之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想做什么?”突然一道厉声打破了她的沉思,俞宪薇一惊,回头看去,却是俞如薇挑着眉斜倚在不远处的玉兰树下看着自己,眼神带了几分警惕,也不知她在这里看了多久。 俞宪薇正要说话,突然察觉四周有些不对,四顾一番,这才发现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金鱼池边石阶梯上,再往前一步便是池水了,自己刚刚那恍惚的神情,加上这鱼池边的偏僻环境,只怕很容易会让人以为自己是要寻短见了,怪不得俞如薇是这样的表情。 果然,俞如薇剜了俞宪薇一眼,抱着手冷笑道:“你要是不想活了,直接跳下去倒也一了百了,要知道你那好妹妹正在家里寻死觅活呢,还在三太太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此刻回去只怕也逃不掉一顿责难。” 俞宪薇这才记起今日俞明薇在客人面前出的那个丑以及小古氏和吕氏的一场纠纷,这半日忙着接待谢陶朱,竟把她们两个都抛诸脑后了。 俞如薇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神情并无气馁黯然,反而眼神闪闪发亮,生气勃勃,便明了她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口中却仍是讥笑:“不敢跳就罢了,白白浪费我看热闹的心。”说罢,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五姐!”俞宪薇见她要走,忙将她叫住。 俞如薇皱着眉回头:“什么事?” 俞宪薇如今脑中转得飞快,她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俞家握在手里,自然一个人的力量去做这些是不够的,助力越多越好,而俞如薇正是一个助力人选。俞宪薇迫不及待想要和俞如薇分享这个想法,但话到嘴边却犹豫了。 她不怀疑俞如薇对俞家的恨意,也肯定俞如薇的为人不会泄露秘密,但现在这个计划还只是个雏形,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她没有把握能让俞如薇同意参与其中。 经历了一世生死,俞宪薇比常人多了许多心思,她心念电转,转念间便决定了暂时不将此事告之,转而问道:“上回在祠堂听姐姐说过想离开俞家,而今日听谢娘子说了外面谋生的百般不易,所以就想劝姐姐要三思才好。” 俞如薇狐疑地扫了她几眼,心知这话定不是她真正的意图,虽不知这丫头为何突然改口,但也不戳穿,只回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母亲出身书香之家,我自幼也随她读了几百本书,虽然算不上才女,诗词文章却也都来得,出去后抄书卖文都可,以后年纪大些,自己做个馆教书也能糊口。比不上俞家的锦绣绫罗,但自家过自己的日子,才是自在快活,强过这牢笼百倍。”说到后面,却是咬牙切齿了。 俞宪薇道:“自己做馆,这却难了。听说那些做馆的夫子,都要有功名在身,别人才肯信服。” 俞如薇嗤之以鼻:“这又算什么?数十年前女子便也能参加科举了,若是我有心,中个举人进士也并非不可能。”她顿了顿,声音略低沉,道,“你若也想离开,孤零零一个人却比我更艰难,不如你也跟了我一块吧。” 俞宪薇心头不由一惊,她一向都以为俞如薇是个粗线条的莽直女孩,却不料她在观察俞如薇,俞如薇却也在观察她,而且心思竟这般敏锐聪颖,洞若观火,将她的内心所想看得明白。 她只觉心惊肉跳,忙抬头去看俞如薇,却见对方眉间虽满是不耐烦,但眼神深处却有着善意和关怀,再经历了太多冰冷冷的算计之后,这一点点来自亲人的关心是如此温暖,俞宪薇不由眼圈一热,忙低下头,努力眨了眨眼淡去眼中泪意,勉强笑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但如今有了姐姐这句话,我也没有后怕了。”既然俞如薇已然挑破自己心思,若再遮掩撒谎,便显得心不真,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俞如薇紧抿的唇角微微有了些笑意,点头道:“你记住就好。”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只要你能吃得下粗茶淡饭,多你一双筷子不算什么,你也不必多想。”说罢,转身闪入了竹林中,动作十分敏捷,显然是平日里去设计闹剧折腾别人练出来的好身手。 “小姐。”照水这才捧着一个小托盘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本来一直跟着俞宪薇,后来见俞宪薇停留在观鱼石边静思,思及自家小姐半日没喝一口水,便匆匆去最近的茶炉房倒了一盏茶来,不想回来时撞见五小姐在和自家小姐说话,于是就留在一旁候着,顺便帮着望风。 俞宪薇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又把茶盏放回托盘。 照水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小姐,你……真的打算离开俞家?” 俞宪薇一直在关心荆城附近的田庄和房屋的价格,这些都是通过照水的叔叔去打听的,作为传话人的照水自然也知情,想必这丫头早有此猜想,只是一直忍在心里没有问。 “不,我不会离开俞家,但我以后想做的事,可能会比离开俞家更艰难。”俞宪薇道。 照水笑了:“不论小姐是走还是留,我和我娘都会跟随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俞宪薇看着她依旧无邪的笑脸,心中的沉重稍稍褪去,不由也笑了:“真是傻姑娘。” 宽礼居内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丫鬟们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一个胆战心惊,不时偷偷用余光扫一眼正房屋子,又做贼般收回视线,每个人都把心放在嗓子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害怕一个不慎自己成了被失火城门殃及的池鱼。 “六丫头还没回来?”小古氏头上绑着块帕子,两个太阳穴贴着膏药,躺靠在罗汉床头,面沉如水地问点翠。 点翠低声回道:“是。听园子里的窦妈妈说,六小姐在后园金鱼池边逗留片刻就离开了,这会子大概还在园子里呢。” 小古氏怒极,反笑了出来,只是笑声冰冷,一听而知她压抑着极大怒意:“她可真是悠哉,擅自离开去陪完不相干的客人,居然还有闲心去逛园子。——绿萼!” 俞宪薇屋里的丫头,除了照水外,其他所有人,由绿萼打头,通通都跪在外间,已经被晾了许久,腰酸腿麻却动都不敢动,此时听得传唤,绿萼站起身,顾不得揉一揉酸麻发颤的腿,便匆匆掀帘子进了内屋,垂首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小古氏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几个去把六小姐寻来,若是一炷香之内还不见人,你们也都别回这院子了。” 绿萼心里打了个寒噤,虽然知道小古氏对俞宪薇发作有很大一部分是迁怒的成分,但显然今天她是动了真怒,根本无法善了,而自己也免不了会被殃及,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是。” 42第四十一章 大动干戈 也是绿萼运气好,才出得宽礼居大门便撞上了俞宪薇和照水二人,俞宪薇手上捧着一束鸢尾,笑盈盈走了过来,倒像是什么都不知情。 绿萼一见到人,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惨白着一张脸忙迎了上去:“小姐快进去吧,太太在等你呢。”说着便急急忙忙把俞宪薇往屋里让,她身后微云淡月两个有心想提醒自家小姐太太发怒的事,却苦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满脸焦急跟在旁边。而其他几人则各有心思,却大都是事不关己的看戏心态。俞宪薇眼角微扫,将几人的神态表情都看在眼内,只装作不知道,跟着绿萼进了主院。 刚进了门,绿萼赶忙大声回道:“六小姐来了。”说完,仿佛交差了一般大大松了口气。 有小丫头忙过来打起了帘子,赖妈妈在门口候着,见俞宪薇来了,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小姐请吧。” 俞宪薇随手甩了甩手上花枝,莞尔一笑,踏进了正房屋内。 小古氏本来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大发雷霆,但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却涌起一阵厌恶,根本不愿看见俞宪薇那张可恨的脸,便索性翻身向内,装作假寐。 俞宪薇走到罗汉床前,轻声唤道:“太太。” 小古氏朝内一手撑着头,斜倚在罗汉床上,微合着眼,像是睡着了,但从那僵硬的身形不难看出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俞宪薇知道小古氏这是要给自己点颜色瞧瞧,所以故意装出的这副模样,母女身份尊卑有别,长辈在小睡,晚辈自然不该打扰,而是应该在一旁安静候着,而这等候时间的长短,自然由那位长辈视心情好坏来决定,若是遇上长辈生气,罚站一整天也并非不可能。 若是以前老实孝顺的俞宪薇,遇到这种摆明了是被长辈给下马威的情况,必然会手足无措,愧疚得无地自容,乖乖地忍受教训,但如今她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配合唱这出戏,于是俞宪薇向旁边侍立的点翠看了一眼,低声命道:“去把这花插上吧,我特地为太太摘的。” 点翠愣了一下,看了眼假寐的小古氏,迟疑着并没有动。 俞宪薇淡淡道:“怎的?连我都使唤不动你,可见你平日对太太更是阳奉阴违了。” 点翠并不怕她话中威胁之意,只是垂下眼,道:“小的要伺候太太,不能擅离职守,请六小姐见谅。”小古氏摆明了是在拿捏俞宪薇,点翠作为她的丫鬟,若此时听了俞宪薇的话,便是丢了小古氏的面子,事后必定会被狠狠责罚。 俞宪薇轻轻一笑,也不强求,自顾自走到旁边博古架旁取了一个花瓶,注入清水,然后,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插起花来,兴之所至,竟还拿了银剪刀细细修剪枝叶,神情轻松愉悦,很是乐趣。 小古氏预期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要看着俞宪薇自得其乐,她肺都要气炸,忍不住狠狠一拍床,厉声喝道:“六丫头!给我跪下!” 小古氏突然发难,俞宪薇却并没有一丝慌乱,满脸不明所以地站起身,也并不下跪,只问道:“太太要做什么?” 小古氏开始意识到俞宪薇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从这个女孩第一次哭着说出不是亲母女的传言开始,她就开始离自己的手心越来越远,越来越逃出自己的掌控,小古氏感到很不舒服,也终于明白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若不能把这种叛逆扼杀在萌芽阶段,只怕以后俞宪薇会成为宽礼居的一个隐藏的危险。 小古氏不是傻子,午后回了院子,她静下来回想,今日之事从马车停位出错开始,桩桩件件这般凑巧,必定是被人算计,她回府日短,根基不稳,这才中了人的连环计,她百般懊悔,自我反省的同时,疑心也更重,恨不得将自己院里所有可疑之人通通都赶出去,所有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枝枝蔓蔓也要尽数除掉才好。而恰好俞宪薇一头撞了上来,便顺理成章成了小古氏心中所有怒气发泄的对象。小古氏心里甚至隐隐产生了个错觉,似乎拿捏好了俞宪薇,今天在俞家丢失的半壁江山也能挽回一半,这让她心里越发忌恨眼前这个身量不足的少女。 “居然还来问我?平日教你的礼法抛诸脑后了么?做长辈的不发话,谁准你擅自入座的?竟没有半分反省,实在可恨!”小古氏狠狠道。 俞宪薇毫不以为意,笑容温和恬淡,亲手将插好花的花瓶放到小古氏手边,手指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笑道:“听说太太今日心里不大痛快,我便特地去园子里采了花来,这鸢尾开得最好,灿烂明艳,太太看看花儿,心情也会好些。” 小古氏柳眉倒竖,还要再骂,赖妈妈却听出俞宪薇话中陷阱,心头一颤,忙上前道:“太太正是不痛快呢,本来就忙着操办寿宴,却听说六小姐生出好些事端,午宴时更是连人都没见到,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问起六小姐来,叫夫人好不尴尬。”俞宪薇只说小古氏如今不痛快,却含糊了原因,若小古氏就此默认而不解释清楚,倘或被有心人知道,添油加醋,叫别人都以为小古氏是因为被老太太给了脸色瞧才不痛快,那小古氏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印象岂不是更糟?赖妈妈脊背生凉,只觉得也不能小看了这位六小姐。 赖妈妈所虑良多,但小古氏已经气得头脑发晕,想到心爱的小女儿哭成个泪人儿的悲惨模样,再想到那些贵妇们说到爱女时轻蔑的口吻,她心肺一阵阵发疼,非要出口恶气不可,便怒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厉声道:“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巧言令色狡辩?竟敢完全将我所说的话当了耳旁风!这些日子我诸事缠身,又想着你是个大姑娘了也该知道轻重,便放宽了些,谁知竟是纵了你,叫你越来越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子女不教,父母之过。我素日太宽善是害了你,现如今你父亲不在,我便母代父职,好生管教一番!”立刻高声唤了两个婆子进来,指着俞宪薇道,“给我打她二十板子,以示惩戒!” 赖妈妈一惊,忙上千劝道:“太太且息怒,六小姐虽然犯了大错,但看在她对太太尚有一片关怀孝心,且轻罚她吧。”她压低些声音,又道,“且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不好闹得太大,以免惊扰了她老人家。” 43第四十二章 以退为进 若不提俞老太太倒好,一提及此人,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十数天的忙碌只换来一堆埋怨,再想到俞老太太素日的冷落寡恩,今日以后的寸步难行,小古氏心头委屈怨愤更重,她眯起眼,沉声道:“怎么,难道我身为母亲,连管教女儿都不行?”有些人平素最是贤良淑德,自许清高,也最在意自己贤德的好名声,但若是一旦被人拉落云端,名声落地后,她们的反弹也会比所有人都强烈,撕掉清高无尘的外衣,显露出得阴暗内心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话戾气太重,赖妈妈不敢触其锋芒,忙低头道:“不敢。” 小古氏瞪了她一眼,冷笑道:“知道就好。” 赖妈妈无法,只得退到一旁,外面进来的两个婆子见此情形,便上前要去拿住俞宪薇。 俞宪薇一直挺直背立在旁边冷眼旁观,此时便掀起眼皮扫了两个婆子一眼,婆子们见她不哭不闹,神情冷静到渗人,实在是有些反常,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二人反而有些迟疑,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下手。 小古氏面若冰霜,一掌将手边茶杯拂落地上,喝道:“还不快去!” 杯子碎了一地,婆子们被太太的怒意吓得不轻,唯唯诺诺,欺身上前就要抓人。俞宪薇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太太这样,是要绝了母女之情了么?”自她重生后,她们之间的母女之情,其实也就只剩下些许面上情了,但今日只怕是连这点面上情都不必维持了。 小古氏一愣,怒道:“这是什么话?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拿这样忤逆不孝的话来威胁我?!还不快把她给我押下去!”她怒火滔天,说话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俞宪薇手一翻,突然亮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银剪刀,虽然是修剪花枝所用的钝剪刀,刃并不锋利,但刃尖仍是很尖锐,也是能伤人的。 这紧张关头她突然亮出凶器,众人都吓了一跳,点翠胆子不大,更是吓得一声尖叫,往后退了一步。 小古氏又惊又怒,几乎气得发狂,脸都扭曲了,拍着罗汉床,指着她厉声斥责道:“六丫头,你这是要弑母吗?” 俞宪薇反手一横,却是将刀尖抵住自己脖颈,她微微仰起头,看着小古氏,本来水波不兴的眼睛突然慢慢溢出泪来,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太太是尊长,亦是代表父亲,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太太若是不肯容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一声吩咐,我便将命还了,绝无二话!” 俞宪薇这一下突然的反转,大出小古氏意料,此话一出,小古氏更是着了慌,气焰已然消了一半,再看着那剪刀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肉里,一缕血顺着银剪刀尖缓缓流了下来,仿佛真的是要自尽于此,小古氏只觉心慌意乱,口气忙缓和下来,忙不迭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且将剪刀放下,有话和母亲好好说。” 训斥俞宪薇让她受些皮肉之苦是一回事,但若真的闹出人命,却真就棘手了,小古氏只觉晦气,想不到这六丫头脾气越发古怪了,竟成了个爆炭脾气,碰都碰不得。 一时场面僵住,赖妈妈毕竟年纪大见识多,此时便更镇定些,她看俞宪薇虽然刀入皮肉,但情绪稳定,剪刀也拿得很稳,并无激动情状,便知道她定不会寻死,只是见那剪刀刺得更深,毫不留情,却怕留下疤痕不好遮掩,忙劝道:“剪刀可不是好玩的,六姑娘快放下,有话好说,母女是至亲,哪能真成仇了呢,姑娘可别误会了太太的意思,严母慈母都是为了姑娘好。”一面又使眼色给底下婆子丫鬟,让她们悄悄上前去夺剪刀,却见点翠直勾勾看着那些血,身子已然软了一半,根本派不上用场,赖妈妈不由皱了眉。 俞宪薇听得只想冷笑,她也知如此一来便是彻底和小古氏撕破了脸皮,日后小古氏定对自己会更为忌惮,但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如此了。 俞宏屹不带家眷赴任,小古氏已经满腹怨气,现如今又在俞老太太面前失宠,在众人面前丢脸,心中积满忿恨,必定要寻一处来发泄,都说柿子拣软的捏,而自己可不就是个明摆着的出气筒软柿子么,今日小古氏的骤然发难便是个证明。若是真被她教训成功,之后必会变本加厉,自己的日子也会更加艰难,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索性就强硬起来,如此,至少她有了忌惮,暂不能随意拿捏自己了。 一个婆子悄悄绕到六小姐身后,想要抢下她的剪刀,俞宪薇警醒得很,立刻微侧过头去看,剪刀尖顿时在脖子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殷红的血流得更多。 小古氏看得惊心,忙挥手让她们退下,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宪姐儿,你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俞宪薇默然垂泪,一字一字道:“太太只疼爱妹妹,却作践我,既然如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既然我是太太生养的,生恩大于天,不如索性学哪吒割肉还母,将命还给太太吧!” 她口口声声要把命还给生母,却句句像是在提醒小古氏并非生母,名不正言不顺,更像是在强调是小古氏逼得她寻死。小古氏只觉胸口狠狠堵了口恶气,却又不能发作出来,直憋到恨不得上前将这丫头一张嘴给撕了。 赖妈妈见小古氏脸都气绿了,一时也拿不准俞宪薇到底对自己的身世知情不知情,是有意如此说还是只是凑巧,便软着脸,和颜悦色劝俞宪薇:“六姑娘既然知道自己是太太生养的,就该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这般自轻自贱,岂不是要寒了太太一颗慈母之心?六姑娘素来孝顺懂事,又怎么忍心让太太伤心难过呢?” 小古氏听懂赖妈妈话中暗示,便一咬牙,适时地垂下头,似在心伤拭泪:“你若有个好歹,那我还活着做什么!索性和你一道去了。” 眼见小古氏已然示弱,俞宪薇也不能再强硬,似是犹豫着,手边的剪刀略松了些。赖妈妈心头一松,正要上前将剪刀取下,忽听得屋外彩络大声笑道:“珊瑚姐姐怎么来了?” 屋里人都是心头一紧,顾不得满地乱麻,全都屏息静气去听那话。 便听得珊瑚笑呵呵道:“姑老太太一回去便差人送来一株绿薇,说是给六姑娘的,老太太特地差我来寻六姑娘,我听守园的婆子说六姑娘刚回来了,便来问一问她可是在这里?” 彩络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古氏要教训俞宪薇打她板子,阵仗闹得整个宽礼居都鸡犬不宁,如今也不知屋里是个什么情形,若真是闹得不堪了,倘或被珊瑚看到,传到老太太耳中,只怕小古氏又不得好了,思来想去,彩络便吞吞吐吐不回答,心内焦急,忍不住往门窗紧闭的正房瞟了好几眼。 珊瑚本是通透之人,见状便知必有事情,她四下看了眼,整个院子空荡荡静悄悄的,很有些反常,于是她假装不知,只笑吟吟道:“既然不在,那我再去园里找一找。” 话音刚落,忽听见耳房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忽而门户大开,照水奔出门来,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喘着气大声嚷道:“珊瑚姐姐,我们姑娘就在这里呢。”原来照水和洒金绿萼几个都被关在耳房,由婆子看着,她等了半日也不知道正房里是什么情景,又担心俞宪薇吃亏,正心急如焚,忽听见珊瑚的声音便如闻仙乐,忙不迭从婆子手中冲了出来知会珊瑚。 照水是个心思单纯的,满心只想着太太如今要刁难自家姑娘,若是能让姑娘去老太太那里避一避,只怕能逃过一劫。她一心只挂念俞宪薇,全然没想过事后小古氏会不会转而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俞宪薇在房内听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气,这傻丫头又擅自行动,却不知现在这屋内的烂摊子正难收拾呢,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还流着血,若被老太太得知原委,只怕小古氏真要恨自己入骨了。罢,罢,横竖早晚都有这一天的,自己和小古氏之间早已是杀身之仇,从自己葬身火海那天便再没有调和的可能。 于是,俞宪薇一笑,抬起头静静看着小古氏惊慌失措的神色,提高声音道:“珊瑚姐姐,你且稍候,我这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 2013写200万字 和 85°两位童鞋的霸王票,╭(╯3╰)╮ 44第四十三章 绿薇之意 小古氏脸色陡然铁青,手紧紧抠住锦垫:“宪丫头,你……” 俞宪薇垂下眼,恭谨道:“既然老太太传唤,我这便去了。” 旁边赖妈妈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俞宪薇身前,脸上笑道:“姑娘且等一等,今日外头风大,吹得有些冷,姑娘身上穿得实在单薄了些,恰好前日太太亲手绣了条云肩给姑娘,不如姑娘披了再去?”她是断不能让俞宪薇就这么亮着脖子上的血痕出这道门的,所以语气带了几分不容违抗的强硬。 赖妈妈说着,又因那云肩是自己擅作主张,便看了眼小古氏,见小古氏微微点了点头,便让点翠去内室取了条小巧的石榴红绣金线四合云纹云肩来,俞宪薇瞧见那云肩上纹样十分精致,显然是下了大工夫,小古氏断然不会花这样的心思给自己做东西,这应是做给俞明薇的。这样费心血的东西,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怕也不会轮到自己。 赖妈妈亲手取了云肩展开,笑得和蔼:“姑娘快来披上,这是太太一番心意呢。” 小古氏微微舒展眉目,往后靠在弹墨软枕上,一双眼睛乌沉沉盯着俞宪薇。 俞宪薇默然看了眼云肩,低头道:“多谢太太。” 赖妈妈见她并未强硬拒绝,便松了口气,忙笑盈盈将云肩披在俞宪薇肩头,理好大红色的排穗,绣着缠枝花纹的领口恰好遮住刚刚凝结血痂的脖颈,赖妈妈很满意,笑道:“果然是知女莫若母,这颜色样式姑娘穿了极好,可见太太多心疼姑娘,姑娘也该体谅太太一番心意才好。若是太太不得好,姑娘也难独善其身。所以,到了老太太那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姑娘心里都要明白。” 俞宪薇慢慢垂下头:“我知道的,太太和我是至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必然不能让人非议太太。”这话也并未掺假,俞老太太为人冷漠重利,冒然将事情捅到她面前,她也未必会为自己出头,到时候不过是自己和小古氏两败俱伤罢了。 小古氏听得心头一松,便将俞宪薇叫到身边,慈爱地轻抚她的发端:“好孩子,今日是母亲焦躁了些,你既这样孝顺懂事,母亲也能少操些心,以后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母亲再不干涉。”今日这番发难本就是以俞宪薇午宴时擅自行动为理由,小古氏这样说,便是极大地让步了,但更有可能只是事急从权画的一张大饼。 俞宪薇没有争辩,低头应了,小古氏见她乖顺,心中大慰,便示意赖妈妈放行。 珊瑚正猜测屋内情景,便见正房门突然开启,赖妈妈引着俞宪薇走了出来,和珊瑚寒暄了几句,又笑道:“照水这丫头做事不勤谨,正被嬷嬷教训呢,让彩络跟了去伺候吧。”才说着,耳房里出来的嬷嬷已经陪着笑半强硬地拉走了照水,俞宪薇眼睁睁看着照水被拉进了耳房,自己却被赖妈妈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得暗暗攥紧了拳,小古氏是宽礼居当家主母,她要教训哪个丫头都是名正言顺,而自己势单力孤,根本搭救不了,好在小古氏对自己有几分忌惮,照水应该不会吃苦头。 珊瑚瞧出其中剑拔弩张,自是心惊,忙笑道:“既然如此,那六姑娘随我去吧,薛家来人还等着见姑娘呢。”说着,匆忙拉着俞宪薇出了院子。 到了崇德堂,俞老太太已经换了家常的金丝团花寿字纹亮缎袄,斜靠着和坐在小杌子上的两个老妈妈说话,旁边是个半大的釉青缸,里面一株细枝绿薇开得正好,满树浅碧的花串十分清雅。见了俞宪薇进来,俞老太太目光微动,落在俞宪薇发间,瞧见那枝紫薇,她眼中突然浮现出一丝特别的笑意,亲热地招手:“六丫头,快过来见过两位嬷嬷!” 薛家两个老妈妈笑容满面地起身问好,先打量了俞宪薇一番,见是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少女,不由都暗暗点头,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六姑娘吧,果然是灵秀怡人呢。” 这两人虽是下人,但穿戴得很是体面,显然身份地位并不一般。薛老太太上午时才见过俞宪薇,下午又特地遣了这两人来,自然另有一番用意。因为上午时是在众人面前草草相见,到底也不曾特意认真看仔细,如今存了别样心思,自然该好好考察一番。 只见其中一位老妈妈笑道:“我家小少爷今天在府上险些迷路,承蒙了姑娘款待,听说姑娘喜欢紫薇,便让送这盆异品绿薇以作谢礼。这花儿还是我们大老爷从任上带回来的呢。” 俞宪薇已然猜到这绿薇定是薛明简所送,原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谁知竟是说到做到,她很有些意外,又觉得厅上这几人言谈微笑间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深意,不由更觉别扭,遂低头道:“多谢薛表兄的好意。” 两位老妈妈见她虽然容色淡淡的,却是举止从容,仪态娴雅,更是赞不绝口。其中一个妈妈是看着小古氏长大的,有心更亲热些,便赞道:“六姑娘这云肩极是精致,一看便是三太太的手艺。一别多年,三太太还是这般蕙质兰心,还养了个同样蕙质兰心的六姑娘。老太太真是好福气。”说着便伸手抚过云肩上的穗子,旁边的彩络心惊胆战,生怕她们一个巧合发现了俞宪薇脖子上的伤痕,幸而那老妈妈只是触碰了两下便收回手,彩络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背心却是一层冷汗。 两个老妈妈又很是热情地和祖孙两人说笑了半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客人,俞老太太犹满心欢喜,亲亲热热地拉了俞宪薇在自己身边坐下,细细问她今日是何时给薛明简指路的,都说了些什么,这种突如其来且别有用意的热络和窥探很是叫人不适,俞宪薇隐约已猜到了俞老太太和薛老太太两人的心思,不免心中暗暗生恼,她前世并未定过亲,但因为俞明薇的缘故,今世却也不愿意和薛家人有什么牵扯。 俞宪薇反应有些冷淡,俞老太太虽看出来,也只当她小女孩脸嫩矜持,没有追究,正在嘱咐她要好好备一份回礼,就听见外头水晶道:“大姑娘来了。” 听说心爱的大孙女来了,俞老太太自是欢喜,忙道:“快让她进来。” 俞元薇柔柔笑着,走了进来,手上还拧着个小巧的柳条篮子,里头装着金灿灿的蜜橘。俞宪薇看着她进来得这般凑巧,不由心头一动,略一思量,陡然一片雪亮,她按了按脖颈处疼痛不止的伤口,唇边微微绽开一个笑。 俞老太太素喜俞元薇聪慧内秀,便道:“大丫头你来得正好,你六妹妹收了薛家小哥儿送的一盆绿薇,要给人家送回礼,你主意最多,也帮着参详参详,回送些什么好。” 俞元薇明眸微动,看了看俞宪薇,略一沉吟,便嫣然一笑道:“这正好,家中园子里的蜜橘熟了,我看着果子很是喜人,特地摘了些来奉与祖母。咱们和薛家是至亲,自然用不着那些官面规矩,不如也送两筐金橘去,家常礼物,既礼轻情意重,也显得亲近,而且,也不必说是回礼,只说是孝敬薛家姑祖母和几位长辈,再请几位表兄弟姐妹尝尝鲜。” 俞老太太连连点头,拉着俞元薇的手道:“还是元儿想得周到,这主意甚好,不过,这蜜橘也该由六丫头你亲自去采,才显出你的孝心。”两人说话间便将礼物定了下来,却连问都没问俞宪薇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大约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俞宪薇淡淡应道:“是。”大约是觉得脖颈处不大舒服,她伸手理了理肩头的云肩。 俞元薇眼波流转,抿嘴笑道:“六妹妹这云肩真是别致,绣的云纹精巧无双,想必是三婶娘的手艺吧?” 俞宪薇迟疑着,看了彩络一眼,彩络会意,忙笑道:“正是我们太太的手艺呢,特意为六姑娘绣的,七姑娘都没有呢。” 俞元薇倾身过来细看,又道:“果然是一番慈母心肠,这针法好生新奇,我竟从未见过,有心学一学,不知妹妹可愿解下给我细看一看?” 此言一出,彩络大惊,忙抢着道:“这天气骤凉,我们太太担心六姑娘着凉才特地给她戴上的,若是解了只怕容易着凉,大姑娘若是喜欢绣样针法,不如索性去问我们太太,岂不更方便?再者我们太太为新出生的八姑娘绣了好几件肚兜,也是一样的针法,大姑娘想看,回去便能看到呢。”一面说,一面悄悄拉了拉俞宪薇的衣袖。 俞宪薇会意,也道:“长者赐,不敢辞。我实在不好辜负了太太一番心意,还请大姐姐见谅。” 俞元薇无端碰了个软钉子,不由脸色微红,窘迫地垂下眼,道:“妹妹既然如此说,那便罢了。” 俞老太太却是瞧不得自家大孙女受一星半点委屈,不悦地瞪了彩络一眼,道:“一件衣裳罢了,还能是什么金贵东西,屋里这么暖和,六丫头只管解下来给你大姐瞧瞧,我这里还冻不到你。珊瑚,带姑娘去内室。” 既然祖母发话,俞宪薇只得照做,彩络连半声都不敢吭,心里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惶惶难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珊瑚引了自家小姐去内室。 果不其然,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衣物的声音,珊瑚突然一声惊呼,吓了厅内众人一跳。彩络却是心中一沉,腿脚发软,几乎有些站不稳。 俞老太太手上茶盏一抖,险些溅出水来,心中薄怒,喝道:“好端端的怎么这般冒失,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俞元薇正在给俞老太太剥蜜橘,闻得声音,也不明所以地往里看。 只见珊瑚一脸惊慌,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跪在俞老太太面前,结结巴巴道:“老太太,六姑娘……六姑娘脖子上……” “六姑娘怎么了?”俞老太太察觉出不妥,忙回头去看,却见俞宪薇低着头,跟在珊瑚身后慢慢走了出来,虽然有两鬓的垂髫遮掩,但那露出来的脖颈处皮开肉绽的血痕仍然触目惊心。 俞元薇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蜜橘滚落到地上,汁水四溅:“六妹妹,这……” 俞老太太已是大惊,站起身厉声道:“六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彩络心头一片死灰,腿一软,已然瘫在地上。 45第四十四章 何错之有 因着幼子新丧,俞老太太的寿辰省俭了许多,客人们午宴后便各自回府,当晚也并未大摆流水席,只是晚膳时节,俞家崇德堂灯火通明,丫鬟们脸上一扫喜庆颜色,都带了几分惊惶之色,大气都不敢出,心惊胆战听着屋内的动静。 旁边的俞宪薇一直在低头垂泪,任俞老太太如何问她,她也只是哭,半字也不曾说,俞老太太以为她不肯轻言母过,越发生出怜惜,对小古氏也多了几份嫌恶。 珊瑚一边小心翼翼给俞老太太揉按着太阳穴,一边悄悄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小古氏。 小古氏今日屡受打击,已然灰心,跪在地上,满脸颓丧绝望。 看着她这模样,俞老太太更加不喜,觉这儿媳实在是欺软怕硬,无能得很,不由怒意更甚,挥手让屋内下人们都退下,只留了两个心腹老妈妈在内,这才坐直身子:“怎的,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小古氏缓缓看了婆母兼姑母一眼,心头傲气汹涌,只管抬头道:“儿媳无话可说。” 俞老太太见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过俞宪薇,指着她脖颈处伤痕,怒道:“人证物证再此,你自然是无话。看园门的婆子都交代了,六丫头进你院子之前还是好好的,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脖子上就这么大一块伤,若是再重一点,岂不是就要了她的命了?你也是堂堂诗书礼仪人家出身,竟也能下得了这狠手?!如此狠毒心肠,真真是践踏了古家和俞家的门楣!” 这指责的话实在是太重了,小古氏听得脸色惨白,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俞宪薇从指缝间看见她怨恨神情,只低了头嘤嘤哭泣,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她和小古氏之间,迟早都有这么一遭的,与其被小古氏责打,忍受日后无数的磋磨,还不如早早和小古氏做个了断,横竖这虐待女儿的罪名也不算委屈了小古氏。 眼前情景竟隐隐有几分似曾相识,俞宪薇心底流过一片悲意,从宫粉到小古氏,自己这栽赃的事是越干越熟练了。 但小古氏岂是坐以待毙之人,怎容得这脏水泼上自身,忙辩解道:“老太太实在冤枉儿媳了,六丫头那伤,确与儿媳无关。且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了些歪言碎语,竟嚷嚷着说我不是她亲娘,平日里也不服院里妈妈管教,儿媳纵有心教导于她,却碍于她所言,每每束手无策,只得由着她去,却是连根指头都没动过她的。”她有些后悔当时屋里只留了自己的心腹,如今即便是提出让她们为自己作证,俞老太太定也是不信的。 听到俞宪薇已知晓自己身世,俞老太太颇有些震惊,百般狐疑地扫向六孙女,目光阴沉晦暗。俞宪薇一惊,她素知俞老太太为人冷漠心狠,且最恨别人愚弄自己,若她信了小古氏,只怕对自己不会留半分情面。俞宪薇便想加一把火,忽然想到方才俞元薇离开时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便隐隐有了个猜想,她心中豁然开朗,索性心一横,决定冒个险,于是她以手捂脸,哭得更加厉害,小小少女的身子抖得如风中柳絮,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仍旧是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 俞老太太越发疑心,只道自家十多年的秘辛已然被俞宪薇知晓,心中惊疑的同时也多处几分厌憎,这女孩儿看着老实,实际却这般城府深心眼多,只怕不是个好的,再想到方才薛家的示好,不由得眯起眼来。 小古氏见俞老太太已信了自己几分,也顾不得维持往日高洁无尘的形象,只顾着添上一把柴,便低头哽咽道:“儿媳自入俞家家门,自问算来都是谨慎受礼,对待公婆妯娌都是一番赤诚之心,并无半点私心,这些年来,六丫头和七丫头两个一应大小事情我都是一碗水端平,吃穿用度从来分不出薄厚,这些老太太都是知晓的。可六丫头性烈桀骜,容不得半分说教,自己拿着剪子在我面前划出伤痕,妄想要挟于我,儿媳纵有百般慈母心肠,被她这三番五次地折腾也是伤透了心。儿媳实在无能,只求老太太教我该如何教养她。” 俞老太太听得皱眉,怒意不止,对俞宪薇沉声问道:“六丫头,这可是真的?!你当真这般忤逆不孝?!” 俞宪薇身子一抖,蜷缩成一团,只顾着哭。 俞老太太不耐烦,正要呵斥几句,忽听见外头一道中气不足的细柔声音叹道:“六丫头素来都是懂事听话的,老太太可要明察秋毫,别委屈了人家。” 俞宪薇心下一松,果然不出所料,既然俞元薇碍于晚辈身份不得不退场,那就只能由正主儿自己登场了,果然今日种种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只是她也未免太贪心了,都已经牢牢压住小古氏一头却还不满足,非要让小古氏永世难翻身才甘心么? 大房的小丫鬟挑起帘子。刘庆年家的小心翼翼扶了犹显孱弱的吕氏进来。 俞老太太念着吕氏今日平息事端的功劳,对她格外怜惜,忙命人先将她搀扶到一旁弹墨芙蓉垫椅上,这才带着几分关心之意责怪道:“你这孩子怎这般不爱惜自己,如今还在坐月子呢,总这么往外跑,若一不小心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吕氏紧了紧身上的茜红色团花羽缎披风,恬淡一笑,慢慢道:“修养虽要紧,但府里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话倒是不错,论情分,她和小古氏是一同长大的表姐妹,姐姐对妹妹总有几分管教义务,论伦理,她是大房实际上的掌事之人,几乎等同于大嫂,对待三房的事也是能说上几句的。 俞老太太沉着眼叹了口气,如今满府上下,能说得上话,自己也靠得住的,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见老太太默许了,吕氏便轻轻一叹,道:“老太太还是让三夫人和宪姐儿两个起来吧,深秋了天冷,总这么跪着怕是会着凉。” 俞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但毕竟是吕氏所言,她也愿意给这个面子,便微微颔首。 底下老妈妈们便扶小古氏起身,俞宪薇是由大房的小丫鬟扶起来的。 “方才在院子里听到老太太的指责,说六姑娘忤逆,”吕氏缓缓说道,毕竟是体虚乏力,说话间少了当日掌权时的斩钉截铁,柔缓了许多,但也因此多出些温柔慈爱,像个温厚怜悯的长辈,“我虽然只见过六姑娘几次,但也看得出她是个极尊敬长辈爱护姐妹的好孩子,元儿柔儿提到她更是赞不绝口。老太太的话,怕是冤了这孩子。” 俞老太太却有些犹豫,三房的一些*秘事,整个俞家只有他们两个老夫妇知道,连大儿子二儿子都是不清楚的,若是当着吕氏的面提及,被她知晓,这却不妙。她这念头一动,便想着不如暂且先息事宁人,等过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追究的好。 俞宪薇察觉出她的迟疑,暗道不妙,若过了今天这个机会,被小古氏躲过此劫,过后不知会被如何报复清算,所以今日事断不能就此放过的,电光火石间她索性一咬牙装到底,便将头低得更低,终于呜呜咽咽哭了出来:“老太太,您这样说,叫宪儿如何自处?这伤……这伤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不关太太的事,”又转向小古氏,双膝跪地,膝行几步,悲切切道,“太太,您别恼我了,我以后一定认真听话,再不问那些疼妹妹不疼我的话了。求求您,千万别说我不是您的孩子,千万别不要我……”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哭得好不可怜。 小古氏被她这话气得脸都青了,脱口而出骂道:“你这孽障!竟敢颠倒黑白污蔑我!”她气得不轻,真恨不得活撕了眼前这孽种。见她情绪太过激烈,几乎要冲上去打人,俞老太太惊讶之余,忙命人将她拦住:“这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我住手!” 底下扭成一团,嘈杂中唯有俞宪薇的放声大哭格外响亮。 “六姑娘素来是三夫人亲自教养的,知女莫若母,半个月前还曾听三夫人夸赞大女儿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怎的突然就变成了忤逆之女?”吕氏在旁,淡淡道:“虽然人人皆知三夫人偏疼幼女,不但放在自己院里亲自教养,连平日礼仪女红的学习都极为操心,恨不得小女儿独占鳌头才好。但到底六姑娘和七姑娘都是府中小姐,也都是三夫人您的女儿,即便是五根手指各有长短,也不能太偏心过了度。不然,传了出去,叫人非议我俞家做长辈的不够慈爱,厚此薄彼到残及亲女,乃至于母女失和,姐妹反目,岂不是让咱们俞府成了满荆城的笑柄了?” 小古氏有苦难言,只得冷笑:“如夫人好灵通的耳目,原来我屋里任何风吹草动,如夫人竟比我这个主母还清楚。还这样不顾身体匆匆赶来,真是一片苦心哪!”她也不是傻子,吕氏先前还笼络示好,今日却突然变了嘴脸,好生蹊跷,再联想到这母女两个都来得这样巧,反常即为妖,紧张急迫之下头脑反转得飞快,小古氏几乎是立刻猜到这二人打的主意,心顿时凉了一半。 吕氏面色如常,毫无一丝破绽,只幽幽叹道:“这些风吹草动早不是秘密,连今日的客人们都有所耳闻,更何况我。再者,三夫人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纵然莫须有地将我牵扯进来又能如何?如今真正受了伤的是六姑娘,幸而如今事情还未传开,倘若被人知晓,人云亦云,说三夫人连亲生的嫡女也容不下,又如何容得下庶出子女?那才是真真损了三夫人贤良之名。我操心这些,不过是为了咱们俞府和三夫人的名声。” 一句话提醒了俞老太太,三房膝下一直无子嗣,全因小古氏一直拦着不肯让三老爷纳妾,如今被自己压着三房纳了妾室可以开枝散叶,小古氏心中却必然有气,柿子素来都是软的好捏,她最好拿捏的人便是俞宪薇,如此说来,俞宪薇脖子上的伤痕十之*和她脱不了干系。这倒也罢了,最最要紧的是,倘若小古氏继续这般阴毒下去,今日是伤嫡女,那明日岂不是要对庶出子女下手? 俞老太太陡然一惊,只觉背心出了一背冷汗,看向小古氏的眼神明显多了警惕和疏远。 小古氏心慌不已,只觉得这眼神陌生得可怕,忍不住道:“老太太,十年前……” “住口!”俞老太太迅速打断了小古氏的话,冷冷瞟了她一眼,“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她想得明白,不论是俞宪薇忤逆还是小古氏逼迫,传出去都是俞家的丑闻,必定是要死死封口的,但事情既然发生,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必须得有个善后,所以她又道,“但不论如何,六丫头被树枝刮伤,也是老三家的照顾不周之故,不过你才忙完一件大事,精力不济也是难免,此时合该好生休息一番,带着三个孩子实在是太劳累了,就叫六丫头先跟着我住吧。等你身子修养好些了再搬回去。” 这话一锤定音,咬定俞宪薇是被树枝“刮伤”,便是给这事下了个定论。 事情了解,并未伤及己身,但小古氏心里全然没有一丝欣悦,她死死咬着唇听完,慢慢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唇,苦涩道:“老太太,十年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俞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老三家的,你如今是我俞家妇,自然一切以夫家为重。总念念不忘以前的事,这成何体统?” 小古氏心彻底凉透了。 不多时,一切便安排妥当,水晶玛瑙跟着俞宪薇回南跨院收拾东西,明日就搬到崇德堂去。才走到穿廊,忽听见后面冷冰冰的声音叫了俞宪薇的名字,回头一看,果然是小古氏。 只见她疾步而来,冷冷吩咐道:“我和六姑娘有几句话说,你们且退下。” 水晶和玛瑙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呐呐着不肯后退。小古氏看出提防之意,脸色更是难看,几乎成了铁青色。 还是俞宪薇笑道:“太太是长辈,您有吩咐,做孩儿的自然不敢不从。”水晶和玛瑙这才退后几步,站到赖妈妈和彩络身边。 小古氏冷冰冰盯了俞宪薇半日,忽而冷笑道:“这十年我竟是瞎了眼,没看出来宪姐儿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心胸算计,竟悄无声息勾结外人来诬陷算计我这个当娘的。原来我竟养了头白眼狼!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留你!”这话里意思竟是把俞宪薇和吕氏算作一党了。 “不管太太信不信,我从无和任何人勾结。”看着小古氏咬牙切齿的脸,俞宪薇突然觉得心中那些微弱的愧疚之意荡然无存,她微微一笑,明亮剔透的眸子回望过去,平静道:“至于诬陷,呵,我何曾诬陷过太太?难道今日不是太太气势汹汹要对我喊打喊杀么?若说做了什么,我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告诉老太太,太太你要伤害我,所以我害怕难过,需要她的庇护。而这,何错之有呢?” 46第四十五章 预备搬迁 夜色沉沉,几拨人陆续出了院子,崇德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正房内仍是一片冰冷氛围。 俞老太太暗沉着一张脸,斜靠在软枕上,手里无意识拨弄着一串佛珠,对地下站的两个老嬷嬷道:“今日的事,你们是如何看的?” 姚嬷嬷因是碧玺的亲娘,碧玺是三房的姨娘,所以她在这件事上反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陪着笑道:“老太太知道,小的近来在大房照看如夫人,这事情的原委丝毫不知,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三太太照料了六姑娘这么多年,从不曾听说有什么错漏,想来今日之事,大约会是有什么误会吧,或许真是树枝划伤也未必。” 俞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也学会了不尽不实来糊弄我,这府里的花匠难道是摆着看的?满府里哪会有那么低的树枝,又恰好划伤了六丫头的脖子?” 姚嬷嬷本就不是真心为小古氏说话,听了这埋怨的话,脸上忙露出惶然微窘的表情,低了头退在一旁。俞老太太知道她因着碧玺的缘故要避嫌,不敢多说,虽然心下不满,觉得姚嬷嬷当把主子放在要紧处,先公后私才对,却也没有苛责,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赵嬷嬷看了,暗叹了口气,字斟句酌道:“小的这几日教六姑娘规矩,她倒是个知礼的。”她身份特殊,虽是客居,但俞家对她有大恩,她便甘愿矮一头,以半奴自居,但她既是早先大姑奶奶的教养嬷嬷,现在又在教养俞宪薇,算是经历了俞家三代人,自是三朝元老般的超然身份。她所说的一字一句,也有其威信。这话里意思,便是毫不遮掩地支持俞宪薇了。 俞老太太听赵嬷嬷的话,也算印证了自己猜想,便点了点头:“那孩子才只九岁,又是个素来诚实的,哪里就会撒谎?十来岁的孩子怕是连剪刀都拿不稳当,又怎会用它做伤及自身之事?”顿了顿,冷笑道,“我看她是迷了心窍了,素来做娘的偏心幼女也是有的,这样把儿女当做仇人的却是少见!若是被亲戚们知道,岂不是要笑掉大牙?”说到恼怒处,脸色彻底沉下来,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真是冤孽!” 两个嬷嬷自是心惊,对视一眼,都垂下了头,但姚嬷嬷心头忍不住一阵狂喜,只是为了不要喜形于色被人察觉,手悄悄伸进袖子里,在另一条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俞老太太沉吟半晌,便摇头道:“也罢了,就将六丫头暂且养在我屋里,赵家的你继续好生教授她礼仪进退,日后见了亲戚,也好不丢我俞家的脸。” 赵嬷嬷一凛,忙躬身应了,只是心里不由为俞宪薇捏了把汗。俞老太太素来是个利来利往的,若非利益驱使或者事关己身,她也懒得费心利去管儿女事,今日对俞宪薇之事突然一反常态,不但态度鲜明,更打定主意要给孙女撑腰,这般反常,必然另有原因,只怕是这位老太太突然发现了六孙女独特的价值,这才肯劳动自身去主持这个公道。只是这公道却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今日所受的好处,日后只怕要十倍百倍地归还给俞老太太。 当夜的宽礼居南跨院灯火直照到深夜,丫头们忙着打包行李,将衣物用品装箱。俞宪薇只管坐在书桌前临字,一派淡然,仿佛没看到眼前众人的忙乱,直在闹中取静。因为照水今日挣脱婆子时扭伤了脚,她便让洒金陪着照水歇在后院,连着微云淡月也自去收拾行李,不必来伺候,一应磨墨洗笔,都是她自己斯条慢理地做。 拂雨踏雪几个面面相觑,心头都是焦急不已,俞宪薇如今几乎是和小古氏了断了,而且马上就要搬离此处,按道理来说,她们这些丫鬟应该都跟着姑娘走的,去老太太屋里做事自然更体面,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但若论素日的情分,俞宪薇对她们向来都是不亲近,若是一个不高兴径直禀明老太太不带她们走也不是不可能,而小古氏如今只怕是恨透了俞宪薇,若她们几个留在三房院子,必定要承受小古氏的怒火,想到这都叫人不寒而栗。 俞宪薇东西本就不多,大件收捡好了之后零碎物品很快就归置整齐,几人一把推了重露上前请水晶玛瑙两个去小茶房吃点心歇息,屋内便只剩俞宪薇一个。 三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忙上前齐刷刷跪在俞宪薇面前。 俞宪薇抬起眼皮瞟了一眼,仍是笔走游龙,淡淡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踏雪胆子大些,便回道:“小的们素日笨了些,做事也不够勤谨,总不能让姑娘高兴,心里都惭愧的很,只是觉着我们虽愚钝,却有一颗忠心,都愿此生效忠姑娘,以后定也会学着勤勉做事,还请姑娘怜惜,不要遗弃小的们。” 俞宪薇一提腕收了最后一笔,轻轻放下玉管笔,坐回椅上,静静看着底下这三个人,她表现得太安静了,踏雪几个本是五分的紧张,却在她这冷淡目光的凝视下生生变成了九分紧张八分畏惧,只觉目光所及处一片火辣辣的疼,几乎炙穿皮肉,心思无所遁形。 “跟着我?”正百般煎熬难忍,俞宪薇终于说话了,“我不过是个被父母嫌弃的不祥之人,跟着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你们几个都是俞府家生子,数代经营下来,在这府中根深叶茂,又何必吊死在我这株无用的树上?” 几人都是一惊,这“不祥之人”的称呼,分明是她们私下里议论俞宪薇时所说,谁知竟被她知晓了,她们面面相觑,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紧张和戒备。 踏雪皱了眉挪远些身子,只管继续求情道:“姑娘仁慈,别人如何我不知,但我自己是忠心不二的,忠臣哪里会有二主,我自然是跟定姑娘不动摇。姑娘千万要明察秋毫,譬如当日去园子里请大夫,这类事情我还是能为姑娘效力一二的。” 拂雨听得大怒,心头大骂贱蹄子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忙也抢上前去,道:“姑娘慧智,这些日子也该看出谁是谨慎的,谁又太不知收敛,半点分寸也没有,还不知背地里坏了多少事呢。却只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踏雪听得她含沙射影拆自己台,不由怒火大盛:“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好的?到处乱翻东西,好打听,连姑娘的日常之事也打听,半点不知忌讳,又有哪点像个规矩的丫头了?” 当着俞宪薇的面,拂雨被说得满脸紫涨,恨不得用针把踏雪的嘴巴给缝起来,气得手足发抖,却挤不出一个字来,繁霜虽是素淡性子,但平素也和拂雨友好,便参入战团,帮着拂雨分辨争论几句。 不多时,三人争得面红耳赤,拂雨和踏雪几乎要大打出手,直把俞宪薇在眼前的事都给忘了。 俞宪薇也不出声打扰,安安静静在一旁听着,却听了好些背后的事,只是即便这几个丫头都隐隐猜到对方不干净,只怕背后另有其主,却连提都没有提,八成是但碍于自己也是不干净,便轻易不敢提及这话题,也是怕引火烧身,更怕暴露自己。 俞宪薇只觉好生可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说什么忠心,只略听了几句,更觉得乏味虚伪至极,她没心思听这三个丫头扯鸡毛蒜皮,只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已凉的茶,看着无人照看而变凉的茶水微微一笑,轻言细语道:“若是要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几人正吵得厉害,几乎险些没听到这话,待听明白了,便都陡然一静,齐齐看向俞宪薇。 俞宪薇嫣然一笑,十分纯善:“只不过老太太那里人手足够,我带多了人去也是不好,所以,除了洒金照水和微云淡月四个,我只打算再带一个人过去。” 三人都是目瞪口呆,俞宪薇也不管这话对她们的冲击,慢吞吞放下茶盏,道:“你们今晚好好商议一番,决定谁跟我过去,明日只管跟我一道去便罢,——至于其他人,自有太太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47第四十六章 釜底抽薪 月轮低垂,已然夜深,南跨院后排屋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甚至吵闹怒骂之声不绝,只是那吵闹的人到底知道避忌,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微云将桌上放好的包袱又清点了一遍,一回头就发现淡月把耳朵贴在墙上,一幅听墙根的好奇模样,忙上前拉开,小声斥道:“不想活了,她们说的话也敢听,当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自己平白惹祸上身!” 淡月吓了一跳,怯生生应了,自去老老实实打水洗漱,清理完毕,爬上床铺去睡觉。缩在被子里翻了几个身,一时还是忍不住好奇,悄声问微云:“姐姐,听说姑娘只带她们中的一个人走呢。” 微云微沉了眼,抿了抿唇,道:“咱们且不必去管那些,只管安心服侍姑娘便好。” 淡月忙用力点了点头,看了眼那堵墙,又嘟囔道:“她们素日都满肚子心思,背着人不知做了多少不忠之事,这会儿倒还有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两个装得忠心极了。我若是姑娘,一个都不会留。” 微云摇了摇头:“这些话日后少说,免得惹是非。”说着,一口吹灭了油灯。 淡月应了一声,却还是又说了一句:“姐姐你猜,她们最后谁会跟咱们去老太太屋里?” 黑暗中微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最后还得姑娘拿主意,可姑娘的心思谁又能猜准……” 也不知这夜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第二日却也照常阳光普照。 珊瑚领着几个婆子仆妇,奉了老太太之命亲自来迎俞宪薇的行李,她东西不多,包袱若干,箱子也只有两三只,珊瑚几个很快就取走了,接下来只需去小古氏屋里行礼告辞便正式离开此处了。 眼见六姑娘已经打算离开南跨院,对于要带走谁却是只字未提,拂雨踏雪几人耐不住了,忙涌上去道:“姑娘,那我们呢……” 俞宪薇停住脚步,看了她们一眼,慢慢转回去坐在厅上,将其余人遣了出去,又吩咐关了门窗,面无表情道:“你们可商议好了?” 几人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我们听姑娘的吩咐。”但看她们神情,自信满满,显然都认为自己会是走的哪一个,也不知是谁给的这信心。 “听我的?”俞宪薇却是忍不住冷笑,微微眯着眼,“昨晚到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来找过我,昨夜深夜一个,今天清早又是一个,表忠心,捅别人老底,搬弄是非,调三窝四,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连一点新意都没有。倒叫我都不知道该带谁走了!” 几个丫头脸色都是一白,立刻扭头去瞪对方,但对视不久便心虚地挪开视线,很是慌乱。 静得可怕的屋内只听见俞宪薇轻轻嗤笑一声,道:“不过也要多谢你们,没有你们互相揭穿对方底细,我才不至于到最后都蒙在鼓里。若不是这次的事,我竟不知道,我身边有这么多别人安插的探子,繁霜是大房的,踏雪是二房的,拂雨则是个卖友求荣之人,这可真是人才济济呢!往日我这院子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看来都不是秘密,我这小庙真是委屈你们这几尊大佛了!” 几人听了,都是震惊不已,一则没有料到有人为了进老太太院子竟做出这等抖别人底细的下作事,二则也根本没有料到俞宪薇会这样干脆直白地把一切都抖出来,完全不留一点余地,竟完全不在乎会真的得罪她们背后的人。 踏雪满脸通红,脱口而出道:“六姑娘,你这是胡说!我……我可不是探子。”拂雨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小的冤枉,这是栽赃!”繁霜紫涨着脸,也正色道:“姑娘不愿便罢了,又何必做此言论!”唯有重露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 俞宪薇无所谓地一笑,起身道:“栽赃也好,事实也罢,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是,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局面,我也不能再领你们去老太太院里了。若是你们不服气,不如将此事告之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定夺,如何?” 三个丫头又气又怕,只觉自己是被愚弄了。 其中繁霜是个聪明的,四顾一凡后立刻便发现唯一没有被俞宪薇点名的便只有重露一个,不由一惊,重露这丫头虽然爱钻营,实际却是个没背景的,谁知到最后竟是这么个人渔翁得利了。 繁霜好不甘心,她自问一向勤勤勉勉,又也并没有去揭谁的短,却没成想还是被人给牵连了出来,定是踏雪这没脑子的混蹄子给扯带出来的。虽然自己平素谨慎小心,从不露半点破绽,但她和自己同住一间房,在府里又有能耐亲戚,难免不会知道些什么。但就这么稀里糊涂输了一仗真是死得冤,可如今却不是忿恨仇怨的时候,最重要的,却是决不能让这事传入老太太耳中,否则,必成大患。 于是繁霜上前一步,赔笑道:“姑娘又何须至此,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之事,素日大房和二房待姑娘都好,又怎会做出这等有损体面、伤及亲戚情分之事?必是有人听错了,私下嚼舌根被姑娘听见,这才引起了误会,姑娘定要心明眼亮,明辨是非才好。须知有起子奸诈小人正是想让咱们俞家三房自相残杀,他们才好坐收其利呢,姑娘若真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必然大怒,那时候事情闹大,才真正是遂了奸人的心。姑娘定要想清楚,千万别做出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啊!” 俞宪薇露出微讶的表情,好好上下打量了繁霜一番,拍了拍手,赞叹地抚掌笑道:“繁霜姐姐素来寡言少语,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胸襟,一番话冠冕堂皇却颠倒黑白,实在是叫人自愧不如,只怕我身边那几个丫头合起来都未必比得了你这份心思呢。” 繁霜一噎,咬牙低了头:“小的言尽于此,姑娘且自斟酌。” 俞宪薇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颇有兴味地笑道:“我若不依呢?”心头却暗自警醒,果然不愧是大房如夫人的人,一个小丫头都有几分城府,前世看她是个沉默稳重的,怕她这性子吃亏,还格外多照顾了几分,却不曾料到还有这番心机,果然是自己太过愚钝了,几年下来连身边之人的真面目都不曾看透。 繁霜一怔,随即腿一弯跪在地上,道:“姑娘心胸沟壑,小的望尘莫及,大局上应当如何,姑娘也比小的更清楚明白,小的这话,不过是一番浅薄见识罢了。” 俞宪薇失笑,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然不早,她也没有闲心继续和这几人去斗心思,便笑道:“既然自知浅薄,就当自己收敛着些,又何必明知故犯说出来?难不成你素日就把主子当成同你一般的浅薄之人么?还是说,你早打定了主意要愚弄我这个浅薄的主子?” 主子就是主子,她不想讲理,做下人的也奈何不得。繁霜被堵得说不出话,垂下了头。其他几人见她败下阵来,不免更是揪心,满心惊恐,纷纷跪下,哭泣求饶不止。重露一个人鹤立鸡群般站着,实在是窘迫不堪,只得也跟着跪下去。 俞宪薇冷眼看了半晌,突然语调一转,道:“罢了,我原也没信过你们这些片面之词,更不会因为几个有异心的就去怀疑自家长辈。”几人都是一喜,绝处逢生一般,唯有繁霜眉头仍紧皱,知道这位姑娘不会这样轻易罢休,果然,俞宪薇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你们几个妄想在我面前挑拨生事,实在可恶,若不施以惩戒,只怕日后还会去挑拨别人。”她站起身,冷冷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念在这些时日你们伺候我的情分,我也不去知会太太、老太太,但你们到底冒犯了我,便自去管家那里认错领罚吧。” 俞宪薇说完,抬腿便走,到了门前时,突然停住脚步,回转身,道:“我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但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出去,传进老太太和几位太太耳中,那就不是我的过错了。你们好自为之!”说罢,眼睛淡淡扫了重露一眼,便回身开门走了。 重露呆了呆,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跳了起来,逃命一般,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繁霜犹自跪在地上沉思,真是小看了这姑娘,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但将身边的奸细都顺利清了出去,更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大房二房,也叫这两方都不敢再轻易藐视欺负她。端的是好手段!只是——繁霜眸光一转,看向踏雪,隐隐带了几分怒气,似是认定了她就是背后告密之人。 谁料踏雪自己已经蹦了起来,对着繁霜咬牙切齿:“你这贱蹄子,是不是你在背后嚼舌头抖别人的底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竟是如夫人的人,果然也是个阴险狡诈的!竟敢口出狂言污蔑我!” 繁霜一愣,脱口而出:“什么?不是你?!”若是踏雪根本不知自己的底细,那么那些话又是谁告诉俞宪薇的?她又惊又疑地将目光转向拂雨,见她也是满脸茫然的表情,电光石火间,繁霜心头冒出一个惊悚的想法,难道今天这事,从头到尾只是六姑娘设的计?是六姑娘不动声色将自己三个人玩弄于鼓掌中?繁霜想到此,心头一阵惊乱,身子一歪,软软瘫坐在地上。 48第四十七章 波澜不止 到了宽礼居,不出意外,赖妈妈出来道:“太太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见六姑娘了。”小古氏只怕已是恨极了俞宪薇,连装样子面上情都不愿,断然不肯见她。 俞宪薇也不强求,依着礼数在门外给小古氏行全了礼,才要离开,却瞥见东厢房廊下,俞明薇红着眼睛泪眼汪汪站在那里,明明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却偏偏极力忍耐泪水,强颜欢笑,看着让人好不怜爱。 这是昨日上午客前分别后俞宪薇头一遭见到俞明薇,昨日下午她和小古氏闹出那么大阵仗时,这位七姑娘一直缩在屋子里不见人影。今日终于舍得出门,却仍是这样一幅被恶人欺压的弱者可怜模样,便如无言的控诉,两人这般对站着,看见的人只怕都会以为是姐姐欺负了妹妹。 昨日之事到底如何,众人心中只怕早有了定论,但俞明薇仍是不遗余力做出这般受了委屈的情态,妄图赢得舆论的同情怜悯,俞宪薇只觉索然无味,又十分可笑。 “姐姐……”俞明薇咬了咬唇,轻轻道。 俞宪薇止住脚步,对洒金照水微微示意,便转身朝俞明薇走去。 见到姐姐走近,俞宪薇的泪水刷一下流了下来,晶莹剔透挂在脸庞上,她这几日清减了些,婴儿肥的脸显出几分清瘦意味,恍惚间更像那个日后仪态万方,倾国倾城的美人。 俞宪薇身上炙烧般闪过一阵疼痛,这从不曾消退过的热烫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眼前这人的真面目。 “姐姐,你怎么能那样对娘亲呢……”俞明薇泪珠涟涟,低声软语带着几分责备道,“你不知道娘亲多么伤心,昨夜哭了一夜,今天早上眼睛都肿了,我看了都心疼……” 俞宪薇静静看着她这番做派,根本没有反驳的意愿。 这个姐姐自小便温和得有些逆来顺受,纵然最近性格大变,但此刻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又有些像以前了,俞明薇以为她不说话便是心虚,心下微松,轻轻拭泪,继续道:“姐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娘亲纵然对女儿严厉些,也是为了咱们好。你怎么能忍心拿刀去戳她的心呢?……” 见她字字句句都在暗指自己不孝,别无新意,俞宪薇毫无兴致再听下去,便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俞明薇正自以为说得动情,冷不丁被她粗鲁打断,一时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你,你说什么?” 俞宪薇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微微眯眼,带出几分轻蔑之意:“我以前真是愚蠢,还以为你是个如何厉害的人物,处处避之不及,如履薄冰。如今沉下心来不躲不闪、认认真真地审视前后之事,才发现你原也不过是个搬弄口舌是非,背后使绊子的小人。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何可惧之有?!” 俞明薇听得一怔,继而满脸通红,细细的柳眉紧紧皱了起来,胸口不停剧烈起伏,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羞辱和怒气:“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可以……” 俞宪薇轻笑,缓缓凑近,俞明薇吓了一跳,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不免更是懊恼羞窘。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提醒你,日后检点些,少算计我!如若不然,便休怪我同昨日一样再不留情面!”俞宪薇贴在她耳边慢慢说完,轻哼一声,转身便大步走了,徒留下俞明薇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俞宪薇领着几个丫鬟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院内俞明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好不难过伤心,赖妈妈众人忙不迭疾走过去哄她。 照水到底有些担心,怕小古氏她们借题发挥,抹黑自家姑娘,便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姑娘……” 俞宪薇淡淡道:“别理她,昨日以后,她是什么性子已是尽人皆知,这点子小事伤不到我。” 照水这才转忧为喜,暗自忖道,的确如此,现如今七姑娘娇气好哭心眼小肚量小,专爱在人背后做小动作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如今就算她装得再委屈,只怕也没几个人当真了。 俞宪薇步伐轻快,行动间衣炔飘飘,仿若凌风一般,照水等人小跑着才能跟上,要到门前时,忽听见身后俞明薇凄厉嘶喊道:“俞宪薇!你若是敢踏出这个门,便再不是我姐姐,也不是娘的女儿!”语气中竟罕见地带了几分强硬和狠绝,话音未落,俞宪薇猛然停住脚步,恰恰停在宽礼居大门门槛之前。 照水素来心直,听了俞宪薇的话便以为万事都不要紧,本是充耳不闻,却险些一头撞在自家姑娘背上,吓了一跳,忙刹住脚步,问:“姑娘,怎么了?” 洒金拉住她的袖子,照水不解,转头去看洒金,却见洒金轻轻摇了摇头,视线转向俞宪薇身上,神情中颇有几分凝重。 俞明薇拨开身边围着的人,瞪着眼睛看着前方和自己几乎一般身量大小的少女。却见俞明薇只略停了一瞬,随后轻轻拂了拂衣袖,微微提起裙摆,轻盈地一步跨过门槛,随即加快脚步,只见衣裙翻飞,转眼便走没了影。 俞明薇本来愤怒紧绷到极处,乍见这个结果,全身力气便像被抽走了一般,身子一软,赖妈妈忙一把将她扶住,却见自家小姐捏紧了拳头,脖颈上青筋怒涨,狠狠咬牙道:“今日这羞辱,他日定会百倍回报!”赖妈妈手上不由得一紧,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俞老太太虽然接了俞宪薇过来,心里却并是不真心喜爱她,也不愿意让她和自己同住一个院子,只远远安排在崇德堂后罩排房的一间小院子便罢,不过仍派了珊瑚水晶几个有身份的大丫头安置她的起居,所以众人虽知道这位六姑娘并非真的一朝得势,却也不敢完全小看了她,甚至因为她搬至老太太院中之故,无形中也是地位的上升,大房如夫人和二房的王氏以及几个堂姐妹兄弟都送来了乔迁贺礼,显然都很重视。 但同时,也有了个坏处。 “姑娘!”珊瑚笑着合上物品单子和小账簿,道,“姑娘房里的首饰、摆设和所剩的银钱铜板我已经点验清楚。日后姑娘房里的月例都由水晶来发放,每次发放的时候也都会再点验一遍各色东西。若有损坏的,便统一记载入账,各经手人签字画押。” 照水听得咋舌不已,方才珊瑚众人连俞宪薇行李里头有几个铜钱都要点算清楚,各色物品也要对着赖妈妈给的清单一项一项查明,连草纸有几张都不放过,一一登记,看来老太太屋里真是严苛。 俞宪薇面不改色地接过珊瑚递过来的首饰盒钥匙,淡淡笑道:“多谢珊瑚姐姐了。” 珊瑚见她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紧抓钱财,对自己有所抵触,心下也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照水待她出去,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俞宪薇眨了眨眼,早在前几日,俞宪薇便拿了些银锞子和金锞子以及许多不常戴的首饰,总共大约得值七八百两银子,把这些东西悄悄交给了照水的娘江嫂子,让她藏到自己家里去,加上梅花树下还埋了一些不曾取出。所以,今日珊瑚清点的俞宪薇手中东西,和其他俞家小姐相比,略有几分寒酸了,和赖妈妈给的单子也有许多对不上。 珊瑚有些疑惑,便试探着问了几句,俞宪薇含糊答了,叫珊瑚错以为是素日打点下人花去的。珊瑚联想到之前宫粉被撵时的流言,越发怜惜俞宪薇小小年纪要受这些奴大欺主的苦楚,倒叹息了良久,回去复命时,也帮俞宪薇说了许多好话。 老太太素来一针一线都要管到,自己院里进了人自然是巨细靡遗都要问,听了珊瑚的话,沉重眉头点了点头,便不再计较物品单子上缺失之物,只叫人单独传话给小古氏,吩咐她以后要严加管束下人,好好担起俞家三房主母的责任。 小古氏本就自觉受了委屈,憋了一肚子气,又听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斥责,更是颜面扫地,满腔义愤下,忽又听得俞宏屹身边下人传来的消息,说碧玺姨娘月事未来,像是有了身孕,听了这话,小古氏如遭晴天霹雳,直接病倒了。 因为她在俞老太太面前失了宠,其余人等并不特别热络来探病,吕氏带了俞元薇来过几次,但小古氏忌恨她陷害自己,便以各种借口打发了,不肯见她。数次下来,吕氏身边的人颇有微词,吕氏却叹道:“慧妹妹素来清高傲世,这些俗务本就不通,我做姐姐的多担待些便是了。”一时,听者无不称赞吕氏心宽仁厚,贤良淑德。小古氏事后听说,恨得险些把一口银牙咬碎。 俞宪薇虽心恨小古氏,但碍于母女名分,也前往宽礼居几次,却是连大门都未入就被俞明薇的丫鬟赶了出来。一时间三房双胞姐妹交恶的消息传遍了俞府,让有心人笑掉了大牙。 俞宪薇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注意。 大老爷俞宏峻不日将携姨娘孔氏并一双儿女返回荆城俞府。 吕氏攥紧了帕子,气得砸了一整套粉彩细瓷的茶具,状若癫狂,连乳娘怀里的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都恍若未闻。而门外转角处,俞如薇侧耳听着屋内一片混乱,却如闻仙乐一般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女主并不是个现实意义上的好孩子,为了保全自己,会有小小的栽赃害人行为。 49第四十八章 借刀之计 孔姨娘进府那天,原本有些阴沉的天突然更加黑沉,最后竟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俞老太太本就不耐烦见儿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宅姨娘,见此情景,便干脆说自己不耐烦下雨天见人,就不见外客了。 一个“外客”的称呼,便给孔姨娘的尴尬身份下了个更尴尬的定位,连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受待见。俞府明眼人都看得出,俞老太太这是在给吕如夫人撑腰,很多人都兴致勃勃,幸灾乐祸地等着接下来的热闹。 俞宏峻很为爱妾不平,但他毕竟做了四十多年的俞家大少爷,深知自己母亲的执拗性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的根源都在吕氏身上,若是她能深明大义,主动要求接纳孔氏,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所以,他当即将孔姨娘安置在园子里东北角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温存了几句,便冒雨去了正堂东厢房。 吕氏额上裹着一块浅蓝帕子,抱着小女儿斜倚在床头,面庞清瘦,满身柔弱病态,偏生目如秋水,满含柔情。俞宏峻抬起帘子时,她正抬头看了过来,水眸清澈,眷恋情深,宛如当年豆蔻时,俞宏峻一时怔了怔。 吕氏眉间慢慢浮现几条细细的皱纹,低下头涩然笑道:“大表哥,你来了。” 俞宏峻轻轻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暗,走过去坐在床边倾身看了看刚出生的幼女,道:“女儿长得像你。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清薇好了。” 吕氏本打算用旧情勾起他的愧疚,好在孔姨娘事情上抢先立下规矩,却事与愿违,反而察觉出他言行中的冷淡,不由暗自惊心,忙道:“哪有像我!我看她鼻子和眼睛分明和大表哥一模一样呢——和她姐姐也很像。说起来,当年元儿出生时可比她康健多了,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若不是我受了惊,也不至于让这个孩子才七个多月就降临人世。”说着,又是一阵叹息。 俞宏峻和她多年夫妻,哪里猜不透她的心思,知道若是顺着这话说下去,便该提及那让她早产的罪魁——自己和孔姨娘的通信。俞宏峻虽然正是要来和她提及孔姨娘的,却不愿被她牵着话题走。便坐直身子,道:“既然有惊无险,就该好生养着。今日我把孔氏也带了回来,她虽年纪小,各色事情却也干练,正好帮你的忙,偏你如今出了月却还体虚不能理事,不如就让刘庆年家的领着她去见见老太太、大太太和几个弟妹,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 吕氏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薄情话,一腔酝酿许久的柔情尽数付诸东流,灰心之下不由手下紧紧用力,小女婴被她抓得疼醒,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婴孩尖利的啼哭给屋里的古怪气氛更添了几分尴尬。 吕氏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才大半年不见,以前还算体贴的丈夫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般溢于言表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让她心里生出深深的惶恐,死死盯着俞宏峻,半晌,哑声道:“老爷回来见过善玖了么?他长高了好些。” 提及长子,俞宏峻脸色不见柔和,反而更添了几分阴霾,漫不经心应道:“见过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天色暗,你且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说着,也不等吕氏回话,更不理会还在哭泣的小女儿,自顾自理了理袍子,转身出了门。 吕氏如坠深渊,双肩止不住瑟瑟发抖,小小的俞清薇从她臂间滑落到床上,越发哭得撕心裂肺。 刘庆年家的送俞宏峻出门,听见声音便慌忙进了内室,一看吕氏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姑娘,你千万撑住!” 吕氏喃喃道:“好绝情绝义的男人,有了新欢便翻脸无情,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他既对那孔氏女有情,只怕转眼便会抬举她和我平起平坐,那我,那我不就成了整个俞家的笑柄了?这叫我还有什么脸在这里过下去?!” 刘庆年家的吓得不轻,忙用力握住吕氏肩膀:“姑娘你醒一醒!现在万不可灰心丧气,孔氏算什么?姑娘现在手里管着俞家上下大小事务,二太太仍在禁闭,三太太失了宠,还有谁能和您抗衡?那孔氏再得老爷欢喜,却不被老太太待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她的儿女,也越不过大姑娘和二少爷的次序去。凭她如何闹腾,以后大房当家做主的还是二少爷,这份家业也是二少爷的!” 话说到了吕氏心口上,她慢慢平静了情绪,但到底意难平,又嫌小女儿哭得烦扰,便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都怪我肚子不争气,若她是个儿子,善玖也不至于一个人没有襄助!清薇清薇,他是嫌这女儿微不足道么?还从水旁,分明是按他那个贱种的排序。连读音都这般像。他是觉得我生的还不如那贱人所出么?”孔姨娘之女的闺名是俞沁薇,俞清薇这名字,便是狠狠戳了吕氏心窝一刀。 话中恨意难平,刘庆年家的又是一惊,忙上前将俞清薇抱了,小声哄着,又道:“九姑娘虽是女孩,倒也深受老太太喜爱,大老爷就这么个小女儿,又怎么会不疼爱呢?倒是五姑娘,老爷回府至今,既没踏足过正房的门,也没传话见五姑娘,只怕真是将她娘儿两给忘了呢。” 吕氏冷哼了一声:“那个贱种怎配和我生的孩儿相提并论?”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眉头舒展,莞尔轻笑,又恢复了素来的贤良眉眼,轻轻从刘庆年手中接过小女儿,轻柔地摇着,沉思半晌,待清薇打着哈欠睡着了,她又轻声问,“老爷把孔姨娘和两个孩子安置在何处?” 刘庆年家的忙道:“在引晖斋。” 因孔姨娘还没正式拜见大太太闵氏,故而还不能以姨娘身份名正言顺住到温仁堂来,只得在后园子暂时住下。 吕氏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我前几日病着,力所不逮,不曾吩咐打扫屋子,现下你赶紧带着人把对面的西厢房清扫干净,另外中跨院和南跨院也都赶紧弄齐整了,各色东西都别尽管用上,分例不够就用我的私房。务必要尽善尽美才好。明日待孔姨娘拜见了大太太,便可搬入。”虽然如此,到底是临阵磨枪,别人看了定会觉得诚意不足,到底不够美。吕氏不由暗怨自己尽顾着生气,却忘了大局。 刘庆年家的忙点头应了,又笑道:“回禀姑娘,姑娘虽未吩咐,但小的顺着姑娘的心思,前几日已然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吕氏明显松了一口气,拉着刘庆年家的的手,欣慰道:“到底还是你有心。”心中却闪过一丝不满,刘庆年家的先斩后奏,这却是主仆间的大忌。 刘庆年家的听了这话,忙道:“我是姑娘的人,自然该事事为姑娘想在前头。” 吕氏放开她的手,抚摸小女儿稚嫩的脸,点了点头,又道:“这事也该知会大太太一句,叫人把我箱子里那两匹开过光的卍字金丝素绢给大太太送去,就说是送给大太太抄佛经供佛用的,再把庄子上新送来的时新水果送些去孝敬。如今我身子不好,还不好出门,待能出门了,还要亲自去向太太请安道谢,谢她救了我们母女两条命。” 刘庆年家的应了一声。吕氏眼珠微动,道:“今日我房中之事,收拾院子的事,还有大老爷宠爱孔姨娘、八姑娘的情形,也尽可找借口同太太说。”笑了一笑,又低声补充道,“趁五姑娘在她屋里的时候去。” 刘庆年家的心念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吕氏的用意,忙点头答应,自退下了。 原说要预备见孔姨娘,俞宪薇这一整天便没出门,后来又听说老太太改了主意不见人,叫个人在自己屋里用饭,她这才有了闲暇。只是这时天色已然不早,只等着用晚膳,再不能干别的事。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雨,又问洒金:“你去吩咐了,明日出去的车马可备好了?” 洒金忙道:“管家答应得很清楚,况且这样的雨天,出门的人并不多,不必担心车马的问题。” 俞宪薇这才放心,轻轻嗯了一声。 照水恰好拧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虽然雨小了很多,但她一路走来,衣裳仍湿了不少,她一边拂着身上雨水,一边道:“姑娘为何赶着冒雨出去?这样的日子,道路泥泞得很,就算是有伞,到底不如太阳天干爽舒适。而且,姑老爷家在城北,可远着呢。” 洒金却有别的考量:“姑娘才刚搬来老太太屋里,和这院里各处还不熟稔,虽然这几天在打通各个关节,但总有不便之处,不如多等两天,等上下都熟悉了再出去,岂不更好?” 俞宪薇摇了摇头:“之前送去的信也不见回,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若我再不去,我和她之间这点情谊就真的要散了。” 洒金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朋友不多,周姑娘算是个真心的。” 俞宪薇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她真心,才叫人不忍辜负。”沉吟片刻,又问,“南跨院那边如何了?” 洒金回道:“如姑娘所料,她们都没有多说,只说是自己伺候不到,犯了错,都去管家那里领了罚,每人罚了两个月月钱。之后,繁霜被如夫人要回去给了大姑娘,踏雪被二姑娘下令降为小丫鬟,去浆洗房洗衣服去了,剩下的拂雨则被如夫人撵到庄子上。”她顿了顿,又道,“绿萼也同宫粉一样,被三太太送出去配了人,只是三太太并未赏嫁妆。”丫鬟配人,赏不赏嫁妆有很大的不同,若是赏赐了嫁妆,则是主人的恩典,对丫鬟的夫家和娘家来说都是一份脸面。但若是不赏,内在涵义便是说明这个丫鬟是犯了错,不被主人所喜,是被变相赶出府的。那她以后的路,定然会多出许多艰辛。 俞宪薇沉默良久,道:“知道了。”从一开始她如前世一般选了这几个人,大约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她给这些人制造种种机会,让她们能为背后的主子探听到小古氏院中之事,也利用她们为自己创造便利,到了最后这个结果,也不过是对她们不忠行为的一番小惩戒罢了。 “我果然还是不够狠。”俞宪薇又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放到吕氏或是王氏身上,只怕这几个丫头身上的皮都未必能完好。 不过,这件事倒是让她真正体验了一回权力的好处,上回撵宫粉还需要小古氏动手,而这次,虽还是借了俞老太太之威,却实打实是俞宪薇亲自所为。 治下之道,赏罚分明。但这赏人容易,罚人却难,若没有一点威信,谁肯服你,又有谁肯乖乖听话去领罚。比如以前的俞宪薇,哪怕是受了丫鬟的气,不但不敢施罚,还要上赶着安抚丫鬟,实在是窝囊极了。 俞宪薇想着,只觉胸口郁气散去良多,一颗心狂跳了几下,越发蠢蠢欲动起来,若真能掌控这个家,便真正吐尽心中恶气,再不需要畏惧谁了。她眸色转深,缓缓握紧了拳。 照水布好了菜,洒金便轻轻提醒她用晚膳。 俞宪薇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坐下,洒金一边服侍她洗手,一边道:“今日新姨娘入府,只怕五姑娘心里不大安乐。我看这雨越下越小,等会儿只怕要停了。不如姑娘去劝劝五姑娘吧。”洒金如今是真心靠了俞宪薇,再无保留,事事都为她想得妥帖。 俞宪薇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先不去。” 俞如薇虽然恨俞家上下,本质上却有些傲然,视众人如草芥,只怕并不一定愿意做这个家的主人,或许只有等她亲眼看到吕氏和孔氏是如何为这未来家主之位厮杀斗狠的,才能真正激起俞如薇的斗志,去取这也能属于她的东西。 50第四十九章 扑朔迷离 次日仍是风雨交加,因着秋末冬初的缘故,更添凉意。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缓缓驶出俞府角门,沿着吉庆街一路而行,白马矫健的步伐踏过满是水洼的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待到了城北周府时,雨恰好停了,天上只有淡淡几片乌云遮着,却亮堂了许多。 看门的仆役认得是俞府的车,问清了来人后便放了行。 等到车子在二门外停下时,有个穿松烟色袄的老嬷嬷候在门前,见车子过来,忙迎了过来。 车帘一揭,顿时一股寒气涌入,俞宪薇拢了拢披风,扶着照水的手下了马车。 严嬷嬷虚扶了一把,待俞宪薇站定,便回道:“俞六姑娘,我家姑娘有些身子不适,只怕今日不能待客了。”她唇角抿了抿,有些不满,明明之前自家姑娘已经明确表达了不愿见面的意思,为何这俞姑娘还执意来此。周家本就没有女主人,现在周蕊儿犯了脾气不肯见客人,只怕传出去又要被说失礼于人。 俞宪薇淡淡一笑,看了眼旁边来来往往的忙碌下仆,道:“府上正要办喜事,我来得有些冒失了。”严嬷嬷之前随周蕊儿去过俞府几次,那时俞宪薇就知晓这个嬷嬷是个心思耿直不做伪的,所以虽然今日言语上不够婉转,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依旧笑颜以对,“先前收了周爷爷的菊花,还没有道谢,我想先去拜会他,还要请嬷嬷带路。” 严嬷嬷见她仍是客客气气的,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道:“俞姑娘请。” 俞宪薇跟在她身后走着,发现这位嬷嬷都是挑的僻静小路,似乎是为了避开那些捧着各色红绸物品的下仆。 严嬷嬷是周蕊儿母亲的乳母,看到自家姑爷要继娶,想必心头很不是滋味。 俞家自然更是如此,作为一个亡故的无子原配的娘家,在姑爷家有了新夫人之后,只会和周家越来越疏远,这也是为什么俞老夫人很支持俞宪薇来周府的原因,周家如今蒸蒸日上,她也不肯轻易放弃周家的权势。周蕊儿这个外孙女,便是俞家和周家之间唯一的联系,自然需要好好维护。 周家世代为武将,周老太爷也是高品武将出身,卸甲之后便回了家乡荆州养老,平素最爱养花弄草,最爱培育菊花,他住的小小一处院舍,便掩映在大片姹紫嫣红的菊花丛和梅花林中。 正是晚秋时节,菊花凋谢的时候,而此处竟还有大片秋菊怒放,每一株足有半人高,梅林里的早梅也已盛开,两相辉映,倒别有一番意趣。 进到菊园,四下却不见有下人的影子,严嬷嬷见惯不怪,只道:“六姑娘且等一等,我去里头通报一声。” 俞宪薇自是应了,待严嬷嬷进了小院,俞宪薇便看了眼周围的菊花,果然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正赞叹时,照水忽指着一处笑道:“姑娘,你看,那一片都是金菊,看上去金灿灿一片,好看极了,可不就是那首诗写的,叫,叫什么黄花甲的……” 俞宪薇忍俊不禁:“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照水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 “小丫头小小年纪可该看些正经书,看这些□逆诗做什么?”忽然金菊丛中传来一句老者的戏谑话语,倒把照水吓了一跳。 两人定睛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菊丛中直起身来,布巾布衣,袖子高高挽起,手中满是泥泞,因为菊丛繁茂,他方才又一直弯着腰侍弄菊花,俞宪薇主仆两个便没有发现他。 此时见这老人慈眉善目,神情中又带了几分悠然从容,俞宪薇已然知道他是谁,便笑着行礼道:“周爷爷好。” 周老太爷眯着眼笑了笑,在旁边小木桶里清洗了手,这才放下袖子走了过来:“我可一点都不好,你这丫头还没见过面就讹走了我七盆墨牡丹,如今见了面,还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呢,我怎么能安好?” 照水听得大急,只当是这周老太爷真不喜欢自家姑娘。俞宪薇却笑了:“周爷爷怜爱晚辈,还未见面就赏了见面礼,晚辈却之不恭,心下惶恐,想着定要来亲自谢过才好。” 周老太爷嗤之以鼻:“不尽不实,你若真这么想,只怕早就来了,如今你上门,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所求的。”他这般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倒让俞宪薇一噎,有些无措。 见她茫然神情,周老太爷却哈哈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世上的人与人结交,除却父母子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是有利益谋求的,更何况其他?纵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城外玉泉山的泉水都号称一两银子一桶呢,又哪那么容易有真的纯粹情谊,只要是用了真心实意,肯用心付出,不是一味索取,那也就过得去了。” 俞宪薇微怔,淡淡一笑,却是再不敢笑大些。 周老太爷见她明显拘束了许多,垂眼一笑,抚须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此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小丫头喜欢这诗?虽然傲气透骨,却也太决绝铁血了些,满是反骨逆论,不适合女儿家。” 俞宪薇缓缓道:“我倒是更喜欢黄巢的另一首菊花诗里的两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她顿了顿,笑道,“可惜我一个小女子,大约是做不了春神青帝了。在秋日里赏玩一番菊花,已然满足。” 周老太爷笑得更慈祥了,直言道:“说吧,今日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这番交道下来,俞宪薇已然知道这位老人不同凡俗,若再绕弯子反而不美,不如索性直言,便道:“前阵子琐事多,忽略了蕊儿表姐,现下她生我的气,不肯见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求周爷爷帮我求个情,就说我知道错了,请表姐原谅。” 周老太爷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若真是放在心上,便必定不会忘记。‘忽略’二字,不过是没上心的借口罢了。”他见俞宪薇被这话说得脸色微窘,下不来台,便又叹了口气,“当日让蕊儿去寻你玩,是我随口所说,她素来脾气倔又淘气,和哪家姑娘都处不来,家中没有姐妹,能多去去外婆家和表姐妹相处也好。后来见你竟能和她安然共处,倒叫我刮目相看,以为你们姐妹之间当真是有几分情义的。却原来这点情分如此浅薄。”却又呵呵一笑,“你不要怪我这老不休说话不近人情,她是我的孙女,我说话行事自然要以她为先,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怪不得周蕊儿幼年丧母却仍有个阳光灿烂的性子,原来有这么个人无条件地包容爱护她。 俞宪薇突有所感,眼中涌起一层薄雾,声音也微微哽咽:“我自然不会怪周爷爷,只是实在羡慕蕊儿表姐,若我也能有这么个人爱护,也不会……”说到最后,词语却是湮没在唇间,完全听不到了。 周老太爷眯着眼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正这时,严嬷嬷从院中出来,身边还着这个小厮,一见周老太爷,忙道:“老太爷……” 周老太爷摆了摆手,指着俞宪薇道:“带俞六姑娘去蕊儿屋里,传我的话给她,好容易有了个妹妹,就宽容些相待,不许钻牛角尖,若再闹别扭,就来菊花园给我干活!” 俞宪薇展眉一笑,云开雾散:“多谢周爷爷。” 而此时,俞府里却不太平静。 娇小可人的孔姨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袅袅婷婷走到闵氏面前,松开儿女,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茶盏,俯身跪拜下去:“给太太请安。”她是个娇艳的美人,今日一袭粉衣,头上又是一朵碗口大的木芙蓉,却是人比花娇。 因是喜庆场合,要穿吉祥花色衣裳,闵氏便脱了素日不离身的海青、缦衣,又被女儿催着换了件正红的缂丝如意蝴蝶穿菊袄,只是她礼佛日久,那鲜艳的褙子竟也穿出了土黄色海青的味道,配着手上那串被拨弄得莹亮的木佛珠,虽已入世,却如出世。 她淡淡叹了口气,接了茶盏浅酌一口:“起来吧。”又叫丫鬟给了两个孩子见面礼,男孩俞善瑛是一方极品七星端砚,女孩俞沁薇是一双白玉蝴蝶镂空镯,另有衣料数匹,金银锞子若干。 旁边端坐着的俞宏峻这才松了口气。 这杯茶敬下去,就算是身份名正言顺了,孔姨娘心里欢喜无比,盈盈起身,她旁边的小女儿俞沁薇玩着白玉镯,突然笑眯眯上前扑到闵氏膝头,抬着头天真娇憨地道:“太太好像娘亲常拜的观音菩萨,沁儿好喜欢。” 闵氏含笑摸了摸她的头,并不计较她逾矩称呼孔姨娘为娘亲。孔姨娘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纠正,却见俞宏峻摇了摇头示意不打紧,她便垂下了头。俞如薇站在旁边看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俞沁薇摸了摸闵氏袄上的菊花花纹,笑盈盈道:“刚刚有人送了沁儿一个这样花色的香囊,和太太的衣裳好配呢,沁儿送给太太好不好?”说着,不待闵氏回答,她便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个精巧的金菊红香囊,就要往闵氏腰上系。 俞如薇暗觉不对,忙快走几步上前一把紧紧抓住俞沁薇的手,从她手上夺了香囊下来,放在鼻尖一闻,陡然变色。 俞沁薇被她凶神恶煞的表情吓了一跳,加之手腕疼,立时哇哇大哭起来。孔姨娘惊慌失措,一把扑了上去,哀声求道:“五姑娘饶了她吧。”又转向俞宏峻,珠泪涟涟向他求情,“老爷……” 俞宏峻已然翻脸,怒喝道:“孽障,还不快放了你妹妹?!” 俞如薇心头微微一疼,咬了咬牙,甩开俞沁薇的手,扬起手中香囊,大声道:“这里面有毒!” 厅上人都是一惊,孔姨娘盯着那香囊,失声道:“不,这不是我们的东西。”今日刚进门就出了这事,若真坐实了妾室毒害主母的罪名,只怕她永世都不能翻身,更有性命之虞,她忙拉着女儿一起跪在地上,哀哀道:“太太明鉴,这真不是妾所为,妾从来敬仰太太,愿一生侍奉,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念头?!况且即便是有人居心不良,也断然不会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文章。这……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其实若以寻常人论,这会子只怕就会怀疑是别人栽赃,但孔氏甫一入府,不愿牵扯别人,便只得这样含糊其辞,而且,她求情的对象竟然舍易求难,宁愿直接去求闵氏,而不是找俞宏峻当救兵,可见也是个心思周密的人。俞如薇手上紧紧攥着香囊,指甲紧紧抠在香囊上,雪白一片。 俞宏峻皱眉听了爱妾的话,转头去看二女儿:“你说有毒,那是什么毒?” 俞如薇抬起眼皮扫了父亲一眼,赌气不肯理他。闵氏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背:“你知道什么,都告诉你爹吧。”她这才轻哼一声,斯条慢理道:“倒不是什么厉害毒药,只不过若是沾多了,皮肤所触之处便会红肿麻痒,数日不散。”说着,她用另一只手拧着香囊细绳拎起来,张开原本攥着香囊的手,果然,这么片刻功夫,她的手心到手指都已然通红,起了些些点点的小疙瘩,一望而知并不正常。闵氏看了,很是心疼,忙命丫鬟去寻消肿止痒的药。 孔姨娘一惊,也忙低头去检查女儿的手,见她圆润饱满的小手仍是白白嫩嫩,这才放下心来,又忙道:“这绝不是贱妾所为,沁儿是贱妾十月怀胎所生,贱妾身为母亲,怎会忍心拿自己心头宝贝去冒险。请太太明察。” 俞宏峻一听只是小毒,便不以为然,此时听了孔姨娘的话,更加是确信无疑,他上前亲手将孔姨娘和俞沁薇扶起来,道:“我知道不是你,一件小事而已,不要难过了。” 孔姨娘柔柔看了他一眼,满眼信赖地点了点头:“妾知道。不会让老爷为难的。”说罢,又弯腰按住女儿肩膀,“好孩儿,这个香囊是谁给你的?别怕,乖,告诉姨娘。” 俞沁薇被吓得紧靠在孔姨娘身上,把脸埋在她裙子里,这会儿听得亲娘询问,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咽了口口水,可怜兮兮道:“是,是今天早上,我在给娘采花儿戴,有个漂亮姐姐塞到我荷包里,她说送给我玩,让我也可以送给别人。我,我看太太衣裳好看,和这个香囊配得紧,就想送给太太玩儿。” 众人一听,便都猜到一二。俞宏峻脸色一黑,骂道:“真是搬弄是非不知消停!” 孔姨娘眼光微闪,又追问道:“那你看清了那姐姐长什么样了么?” 俞沁薇苦想了半晌,嘟着嘴摇了摇头,众人正以为无果,她忽然眼睛一亮,欢喜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姐姐手腕上有颗红痣,塞给我香囊时风吹起她的袖子,我看见的。” “红痣?!”俞宏峻正欲吩咐人去查,闵氏突然开口道:“老爷,既然是一场误会,这毒也不厉害,不如就此算了吧。” 俞如薇不解地看了母亲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正要开口,却被闵氏拉住手,她知道母亲是不想事情闹大,想小事化了,虽然自己满心不甘,但到底不想违逆母亲的意思,只好恨恨地咬住了唇。 孔姨娘站在近前,自然把她母女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她心头思量,口中却也劝道:“老爷,就听夫人的,算了吧。这些都是贱妾命不好才惹的是非,并不干他人之事。”配着凄楚神色,越发可怜可爱。 俞宏峻心头一阵郁气,事已至此,他哪里还猜不到是谁,闵氏已经多少年不过问世事了,连吕氏之事都已不介意,更不要说别人,至于俞如薇,虽然顽劣不服管束,诡计百出,却从来最看重母亲,断然不会拿自己母亲的健康开玩笑。这样一来,整个俞家,最看不惯孔氏,要陷她害她的,除了那女人,便不做第二人想。 俞宏峻越想越觉得气氛,自己为了往昔几分旧情三番两次退让,她还当自己是怕了她不成?变本加厉到这种地步,竟连个小孩子都要利用,何等蛇蝎心肠!竟是叫人忍无可忍了! “哼!”俞宏峻一掌拍在扶手上,厉声道,“给我查!” 51第五十章 勘破不破 手腕上有颗红痣的丫鬟,有这样独特的标识,人很快就被找到了。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是俞元薇房里的丫鬟卷青。 消息传到温仁堂正房的时候,闵氏正如往日一般在佛前诵经,清脆的木鱼声有节奏地敲响,但若是听惯了她诵经的人来听,便会发现今日的木鱼节奏比往日快了稍许,竟有些心烦意乱的味道在内,似乎,敲木鱼的人心中正在天人交战,焦躁难安。丫鬟阿贞脚步轻轻地走进来,低声报知此事,闵氏听了,叹了口气,停下手中木缒,缓缓睁开眼。 “果真么?”俞如薇敷完药便一直坐在屋内椅子上沉思,此时站起身,皱眉道。 阿贞道:“千真万确,听说已经把人叫到引晖斋给八姑娘过目了,她也认出就是卷青。” 俞如薇仍是不解,满心疑惑:“怎么会这样?吕氏之前不是想借我的手去斗么,怎么突然又把她自己的女儿也牵扯进来?这么破绽百出的计谋,怎么都不该是她想出来的。”的确,若吕氏的手段真这般拙劣,她们母女又何至于被压制了十数年翻不了身,“难道是最近事多,扰了她神智,所以才出了这么个蠢主意?” 闵氏看了眼女儿,眼中闪过挣扎,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轻声命了阿贞去门口守着。 俞如薇见阿贞退出屋子,便以为闵氏又要劝自己安分守己,遂先行斩钉截铁道:“娘,你休要再劝我,没用的。她竟敢把主意又打到你头上,我和她定是不共戴天!” 闵氏放下从不离身的佛珠,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身前,柔声道:“我不是劝你,只是提醒你,现在这样的时候,切不可轻举妄动。” 今日之事,便如惊天之雷一般直直劈下来,电闪雷鸣中叫她突然明白了一事,无论如何退让容忍,只要身在这俞家,只要她还在这大太太的位置上,就免不了被人利用算计的命运,今日是借一个稚子之手下小毒,明日未必不会狠下心要她的命。她自己的人生早已了无意趣,无畏生死,可俞如薇却仍年幼,身为人母,怎么忍心留自己孩儿孤苦伶仃在这世上,被人随意践踏?思及此,她背心已然是一片冷汗涔涔,以前想不通的事也都骤然通明洞然。 俗语说为母则强,闵氏素日劝导俞如薇要行良善之事,是为了她好,想让女儿少些戾气。而今日陡然察觉虎狼在侧,个个处心积虑有所图谋,已不能善了。同样也是为了女儿好,闵氏也只能抛弃之前的善念,试着教授女儿一些内宅技巧。毕竟,她的女儿,虽然顽劣,亦有狠心,却多用阳谋,于内宅阴私上并无心机,若真遇上什么事,只会十分被动。 俞如薇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闵氏突然转了性子,她狐疑地试探道:“为何这么说?” 闵氏见女儿脸上防备模样,不由苦笑,又是低低叹了口气,道:“现在情势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背后之人是谁,轻易行动,只怕会得不偿失,甚至妄做他人棋子。” 俞如薇呆住了,像是听到菩萨开口说阎罗判词一样惊讶无比,呐呐道:“娘,你,你……” 闵氏干枯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发,道:“傻孩子,你娘再无能,到底也是在后宅多年,她们这些手段,我纵然做不到,却也能看出一二。” 俞如薇眨了眨眼,道:“那娘亲怎么看?背后真凶到底是谁?” 闵氏道:“连你都能看出这计谋拙劣,不像是如夫人所为,更何况她自己?况且,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借你的手闹事,有这样能置身事外的计策,又何必多此一举派自己人去设计孔氏?岂非弄巧成拙?” 俞如薇只觉其中弯弯道道甚多,细想却的确是如此:“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闵氏摇了摇头,并未明说,只道:“你且看这件事最后尘埃落定时谁得益最多,便知道了。” 俞如薇思量一番,突然大惊失色道:“她?怎么可能,那不是她亲生女儿吗?她怎么忍心?!”用稚女之手去算计别人,甚至冒险让年幼女儿接触伤及身体的毒粉香囊,这些事光是想想,便叫人不寒而栗,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 闵氏将女儿拉到旁边罗汉椅上一起坐下,轻轻拂过她敷了一层药膏,却仍是肿胀的手心:“所以我让你定要冷静,不能轻动。你且回想这番计谋,可以说是吕氏设计,但最后关头那香囊并没有害到我,而是被你劫走,若是这个关头我们又做出些什么,难保不会被人反咬一口,说其实是我母女容不下孔氏三人,所以以己身做饵,设下计谋陷害孔氏和吕氏,一箭双雕。” 俞如薇瞪大了眼,背心发凉,但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若真是这样,这计谋漏洞百出,难道她就不怕大老爷起疑心?就不怕最后诡计败露?” 闵氏眼中闪过浓浓讽刺,道:“只要大老爷宠她,就定然是偏心于她不会相疑。别人有没有疑心都无关紧要,大老爷相信她才是最重要的。她身份尴尬,若能借此立威压倒我和吕氏,岂不是绝好?若能如此,便是冒险也值得了。”当年吕氏正是借此扳倒了自己,却不料风水轮流转,今日吕氏竟也有被人用同样方法扳倒的时候。可闵氏心中并无半分欢喜,反而只有厌倦和疲惫。 俞如薇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好生肮脏不堪,父子夫妻之间这些算计,可真叫人恶心!还不如一刀下去,大家都省事!”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闵氏的手,毅然道,“娘,既然如此,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咱们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去外头,隐姓埋名也好,投奔舅舅也好,定然不能再留在这里!” 闵氏牢牢拉住女儿的手:“不行,你不能离开!”她目中含泪,坚决道,“我也决不能让你离开,你娘的一辈子已经毁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还有的是机会过你自己的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做个隐姓埋名的无籍之人,嫁给田野村夫,或是做个弃妇之女,一辈子受人非议。” 俞如薇只有死死握紧拳头才能忍住自己不会撕心裂肺呐喊出声,或是突然放声大哭,她最恨闵氏的牺牲,每每想到这些,便恨不得自己身为男子,能就此离了俞家创下一份家业,让自己母子再不受这些苦难,而不是留在这后宅做个处处掣肘的无能女儿家。 闵氏见她低头不语,以为是听进去了,这才稍稍放了心,继续道:“虽然有这番猜测,但也不能就断定是孔氏所为,毕竟她刚刚入府,一应人等都不熟悉,和大姑娘身边的人更是连交道都没打过,若要设计陷害卷青也有难度。只是从此事看来,孔氏若和吕氏一样都不是善类,日后这样的算计不知还有多少。我们母女必须谨言慎行才好。” 俞如薇只觉胸腹间郁气几乎要窒息,只得要紧牙关狠命呼吸,根本不能回答一字。 这时,门外隐隐有说话声传来,紧接着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阿贞推门走了进来,道:“大太太、姑娘,小婵刚传来消息,老太太请太太去崇德堂呢。” 闵氏忙拭去泪痕,问道:“什么事?” 阿贞道:“大老爷要罚如夫人给孔姨娘认错,还要让大姑娘去祠堂抄《女诫》,如夫人不肯,在引晖斋和大老爷闹了起来,老太太听到消息,就让都去崇德堂。说让大太太和咱们姑娘也去。” 闵氏叹道:“知道了。” 俞如薇却一甩袖子,恨道:“我才不去见他们!” 闵氏缓缓走到旁边盆架,取了一条湿布巾回来,拉了俞如薇的手,轻轻将刚刚亲手擦上的药膏又尽数擦去,露出长了无数小红疙瘩的手掌。 俞如薇一愣:“娘,你这是做什么?” 闵氏头也不抬,只顾轻柔擦拭,道:“也让老太太看看这背后人的险恶用心,便不枉你受这糟罪。” 俞如薇盯着母亲,忽而嘴唇抖动起来,几乎要流泪:“娘,你既然懂这些,为什么从来不去争不去抢?白白叫人家欺负。” 闵氏手上一顿,闭了闭眼,涩然道:“你没有弟弟,将来出阁之后必定还是要依靠善玖,我纵然争得了一时,却护不得你一世。我旁观了许久,善玖心地倒是不坏,也还算明理,你虽和他姐姐不睦,但日后若有什么事,有姐弟的名分在,他也不会不管你。” 俞如薇眼睫微颤,两行泪珠滚滚而落。 待下午时分俞宪薇回府之时,俞府已然恢复了平静,仿佛白日那番姿态难看的争斗并没有发生过。 但俞宪薇去向老太太请安时,仍然敏锐地察觉了众人的反常,院内丫鬟个个都战战兢兢,珊瑚水晶几个大丫鬟全都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无,老太太自己也是沉着脸,挥挥手把俞宪薇打发了。 她回到自己院落,洒金已经迎了出来。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进了内院,俞宪薇低声问。 洒金道:“大房里八姑娘奉给大太太的香囊里查出令人麻痒之毒,听说陷害之人是腕上有红痣的,大老爷查到卷青身上,便说是大姑娘嫉妒幼妹得宠才设的计,要让大姑娘去跪祠堂,如夫人不依,最后闹到老太太跟前了。” 俞宪薇毫无意外之色,只应道:“哦?” 洒金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姑娘这波澜不惊的模样,倒并无奇怪,继续道:“老太太自然是向着如夫人和大姑娘,也命人查了一番,最后查到厨房里一个丫头腕上也有红痣,便说是八姑娘认错了人,把那厨房的丫头撵走了了事。还狠狠训斥了孔姨娘一番,说她无事生非,是搅家乱门之人。”顿了顿,有几分伤感道,“只可惜卷青,为了自证清白,竟一头碰死了。” 俞宪薇听得愣了一愣:“死了?” 洒金抿着唇,点了点头。若不是卷青的自我了结太过震撼,只怕大老爷也不肯善罢甘休,让孔姨娘白白担了那些羞辱。 俞宪薇回想了一番,记忆里的卷青是个温和的少女,因为是俞元薇贴身侍婢,所以还学了些诗书在肚子里,更显沉静。却不料就是这么个人,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香消玉殒。印象中,前世孔姨娘回府时,闵氏已经回了城外寺庙,便没有这番纠纷,闹出人命也没有这么早,而这一世,俞如薇大约是因着杜若秋而一直留在府内,闵氏也没有离开,于是这场妻妾纷争一开始便火药味十足,也见了血。 纵然是再活一回,也不可能改变得了别人的性格心机,该发生的事便也都改头换面用另一种可能呈现出来。 俞宪薇背心阵阵发冷,如堕冰窖一般,便不自觉地一把握住身边照水的胳膊,引得照水一声痛呼道:“哎呀,姑娘,怎么了?” 俞宪薇一怔,忙松开手,摇头道:“无事。” 纵然不能断绝各种可能,她也要保全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 洒金见她似有极重的心事,到嘴边的话便停了一停,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还有一事要禀告姑娘,今日上午杜姑娘要去老太太院里辞行,说想去乡下庄子住,恰好被小的遇上,那时候如夫人正在园子里闹,风声也略略传了些来,小的便将事情告诉她,她也就回去了。” 52第五十一章 第一步棋 俞宪薇心头一动,顾不得感慨神伤,忙问道:“她要离开?”自老太太寿宴后,俞宪薇身边一直少不了各色眼睛盯着,所以没有再去找过杜若秋,但她心里还有着许多疑问,是一定要找机会问个明白的。 洒金回道:“正是如此,而且我看杜姑娘神情,并无冲动之色,像是深思熟虑了的。” 俞宪薇略一思忖,便低声道:“你且安排下去,我明日先到园子里给老太爷请安,再去杜姑娘那里和她说会儿话。” 洒金点头:“我明白了。” 俞宪薇又道:“卷青……”但话说了一半却断住,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卷青是为俞元薇而死,自然有如夫人去抚恤。她俞宪薇人微力弱,只能尽力护好自己身边人,无力去怜惜别人的人。再者,在这冷硬的俞府里,心太软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学着狠心一点吧。 卷青是俞府家生子,父母皆依附吕氏,不知吕氏背后许了什么好处,听闻了女儿的死讯,他们也只是默默收敛了尸身,自去安葬,家属没有动作,其他下人们被事情震慑住,又听闻老太太下了封口令,违者重罚,于是也没人敢多说一字,这件事很快便风过无痕,再没引起一点水面波澜,至于水下的漩涡暗礁,则不可尽知。 孔姨娘担了个“搅家乱门”的罪名,也不敢照原计划入住大房温仁堂的西厢房,自己关在引晖斋哭了一夜,第二天便擦干眼泪,顶着众人或轻蔑或嘲笑的眼光,去大太太、如夫人处问安。 吕氏扳倒了一个潜在敌人,欢喜不已,但想起昨日俞宏峻一味偏袒孔姨娘的行为,又不免心寒。但吕氏并不是一味沉溺情爱得失之人,她看得明白,老太太虽然疼自己,但到底年事已高,再如何康健也不过护得住这几年,日后自己和儿女们真正能倚靠的,只有俞宏峻。所以她有心做小伏低去讨俞宏峻欢心,缓和夫妻关系,便决定今日亲自下厨做几道费工夫的菜肴给俞宏峻做洗尘小宴。 刚梳洗完毕,就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孔姨娘来了。 吕氏很是意外:“她来做什么?”昨日还是斗鸡般你死我活的场面,谁都以为两人是势不两立的了,今日这么大清早却又来,莫非是来示威? 刘庆年家的道:“听说方才她去了大太太那里请安,难不成,是来给姑娘问安的?” “请安?”吕氏惊讶道,“昨日进门奉茶出了那样的事,她竟还有脸今天一早去请安?” 刘庆年家的点头:“听丫鬟说,她是一刻钟前去的大太太屋里,只怕是和大太太说完了话,就来了咱们这。” 吕氏沉着眼想了片刻,冷笑道:“那就请她进来吧。” 孔姨娘轻移莲步,缓缓进到内厅时,恰听见旁边吕氏的大丫鬟淑眉在和刘庆年家的小声感叹:“她虽有这个孝心来给大太太和如夫人请安,我却是心惊胆战,昨日咱们如夫人不在场都惹了一身无妄之灾,若是今日又被有心人做文章,再生出什么事来。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吕氏似是不悦,轻声嗔道:“好了,主人的事也是你可以置喙的?”只是语调轻软,并未有丝毫责备之意。 淑眉忙低头应了。 孔姨娘全都听在耳中,她微微顿足,脸色却是丝毫未变,仍是笑吟吟的,缓缓走到厅中,俯身施了全礼:“给如夫人请安。” 吕氏微微侧了身子,却并未起身,笑容可掬道:“妹妹折煞我了,你我是一样的人,哪里还需要这么大的礼。”又伸手请她入座。 孔姨娘娇柔一笑,道:“贱妾哪里比得了如夫人,不过是以前大老爷在外经商,身边少了服侍的人,见贱妾还算伶俐,便让我在身边伺候着。后来也是因为大老爷命哥儿姐儿认祖归宗,所以才格外开恩让贱妾也一同入府。说到底,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罢了。” 在座的都不是蠢人,孔姨娘这番话,表面上是恭恭敬敬谦卑至极,实际却是绵里藏针,放低姿态的同时也不忘点明自己两个儿女在俞宏峻面前很是受宠,让吕氏纵别有用心,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吕氏昨日便已明白眼前这人是个强劲对手,今日淑眉这小动作也乱不了对方心智,但无论如何,能震慑几分也是好的,而真正的较量,则须留待日后慢慢伺机而为,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她虽得了一时的外在胜利,但孔姨娘占着俞宏峻的心,实则虽败犹荣,现下无论是她或是孔姨娘再生战火,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孔姨娘今日这番示弱示微,只怕也是这个心思。 吕氏微微垂下眼,无奈自嘲道:“妹妹好福气,能常陪在大老爷身边,可我偏偏琐事缠身,总不能抽身亲自去服侍他,尽一尽妻妾的本分,每每想起,都深以为憾。”她抬起头看向孔姨娘,眼中满是欢喜,起身走过去拉住孔姨娘的手,欣慰道,“如今正好,老天垂怜,把妹妹送到我身边,听闻妹妹素来便掌管后宅之事,想必俗务都精通得很,如今回府,正好来替我分忧。” 孔姨娘很意外,神色间终于有了一丝微乱,忙起身赔笑道:“妾何德何能……”参与管理家事本是她所求之事,但来得这样轻易,还是在这样一个时机,实在是不对劲,叫她不能不起戒心。 吕氏不待她说完,就皱眉道:“妹妹这话,便是不肯怜惜我,不肯助我一臂之力么?”沉下脸来,道,“此事并非是我一人的意思,也是大老爷所愿,妹妹如此受大老爷宠爱信赖,怎能违逆他的意思,辜负他这一番好意呢?” 孔姨娘知道事情躲不掉,便只得道:“就听如夫人安排了。” 吕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以后大厨房就交由妹妹料理,虽然是人多事杂,但和各房都能打上交道,却是最方便入手学习的了。且等妹妹上手了,各处人员也都熟悉了,自然就能慢慢接手其他的事情了。” 厨房虽然人多且杂,但每日进出菜品数量众多,所以其中油水也是不少,算得上是个肥差,吕氏将这样的好差事交给自己,这实在是太过反常,孔姨娘一面心里快速盘算猜测着,一面低头道了谢。 吕氏笑容更深了:“厨房里那些人,大多是府内世仆,虽然知根知底值得信赖,却也比买来的更傲气些,对那些刁钻不服管束的,妹妹大可不必留情,该如何便如何,有谁不服的,尽管让她们来找我,有大老爷和我给妹妹撑腰呢!”一面说,一面亲昵地拍了拍孔姨娘的手。 孔姨娘脸上笑得僵硬了,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背却在不知不觉中挺得笔直,如临大敌一般。 而那时,俞宪薇已经见过了俞老太爷,和崇德堂里威风赫赫,跺一脚满府都要抖三抖的俞老太太相比,这位病弱的老者显得更淡然无争,每日几乎都不出自己院落的门,只在书法中消磨光阴。每次俞宪薇来见他,他既不高兴也不烦扰,竟似全没放在心上。满府里,他大概只有在见到俞如薇时才能有几分笑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幼子早夭而哀伤,现今的俞老太爷越发老态龙钟,连邱老大夫那卓越的医术都不能阻挡他的衰老之势。一番不咸不淡的谈话后,俞宪薇便行礼告辞了。 出了院子,俞宪薇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拐进了园子里,从一片桂树林绕过去,再过一座小桥,钻进芙蓉林中,走了数十步,便是当日俞如薇曾和她谈话的赏花小轩。轩内凭栏而坐看着芙蓉出神的,正是多时不见的杜若秋。 “杜姑娘安好!”俞宪薇微微屈膝,淡淡道。 “六姑娘真是稀客,许久都不曾见过了。”杜若秋浅笑着打趣道。 俞宪薇并未回答,只是示意照水退到一旁,那边杜若秋会意,也命丫鬟轻儿随照水守在芙蓉林外。 俞宪薇看着轻儿躬身应了,然后恭谨地依命行事,不由笑叹道:“上一次见轻儿时,若杜姑娘不给她些好处便使不动她,今日却这般听话,想必杜姑娘背后花了不少心思吧。” 杜若秋笑得温柔,道:“能有什么,是人便有弱点,她年纪还小,弱点也好发现,并没费多大的劲。” 俞宪薇进得轩内,近看之下,才发现杜若秋比之前阵子已然丰腴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连着一直不显怀的肚子也明显凸了起来,果然她得了谢陶朱的助力后,日子便好过了。 俞宪薇微微一叹,道:“从此,杜姑娘也算苦尽甘来了。” 杜若秋眼神微闪,笑道:“六姑娘不也是如此?如今跟在老太太身边,将来必定前程远大。——只不知,六姑娘是否还有心去探明自己身世之疑。” 许是心态和形势都有了变化的缘故,杜若秋今日直接开门见山,并无以前那些欲言又止的试探。 俞宪薇心头一动,几乎脱口而出说出内心所求,但几番权衡,最后却只能叹息:“我纵然有心问查,却也不太敢问到杜姑娘这里。我人微言轻,又势单力薄,更不愿事情做得太多引人注意,便没有把握次次都能完成杜姑娘所求之事。上回为了换灯笼中所记之事而去请谢娘子来此,已然是尽了全力。若你再有相求,只怕我也是做不到的,既这样,又怎么好意思问些什么呢。” 杜若秋听得愕然:“你以为我……”半晌,她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分不清是苦笑还是真有什么好笑的事,最后却直笑到泪都出来了。 半晌,她好不容易停了笑,拭了拭泪,这才道:“六姑娘这话,真叫我无地自容,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要用这些事和你做交换的意思,上一回那个交易实在是环境所迫下的无奈之举。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帮我请来了谢娘子,有再造之恩,这样的大恩大德我还未及报答,已然羞愧难当,若还要再索取,岂非太忘恩负义。” 53第五十二章 是否真相 俞宪薇抿了抿双唇,过了片刻,才道:“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杜若秋却正色道:“若没有你,只怕我早已流落街头,生死未卜。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结草衔环也定当回报,姑娘若有差遣,我定然万死不辞。” 俞宪薇一笑,二人眼睫交汇间便像是心照不宣达成了某个默契协议。 不过片刻,俞宪薇错开眼神,垂眼笑了笑,抬头道:“当日杜姑娘曾在灯笼里写了一句话,这话的意思我并不完全明白,不知能否说得详细些。” 她终于开门见山,杜若秋心中稍稍安定,便慢慢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当日我问姑娘可曾怀疑过自己身世,是有原因的,乾德十一年正是秋闱,我家中尚未落败,那时也在京中,曾听得下人言语中提及过,说新科前几人中,除了几个早已娶妻生子之人,其余人等,尤其是状元、榜眼、探花和传胪,都被京中贵人垂青,大小登科双喜临门,传为一段佳话。” 俞宪薇眼神微沉,却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也没有打断她的话。 杜若秋见她神色如常,便继续道:“后来我进了俞府,听人说家中三老爷便是十年前的传胪,却是中举次年成的亲,所以很是疑惑。再后来,看到三太太待六姑娘态度这般奇怪,便有了这个大胆假设。” 听她说完,俞宪薇沉吟良久,却是一笑,眼神灼灼道:“算起来,杜姑娘那时也才只有七八岁,怎么会对这些事这般清楚?况且,纵然知道我父亲有过妻子,却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凭这一点便猜测我非三太太亲生也太武断,莫非,杜姑娘还知道什么?” 杜若秋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末了,苦笑道:“不瞒姑娘,不久后我家中败落,流落到青楼,充作清官人,那些金榜题名的士子大多喜好风雅,来谈天论地之时也会偶尔提及各家家眷,当时的三太太有孕之事,也是这样传出来的。” 俞宪薇抿紧了唇,一时心乱如麻,青楼之地,新婚燕尔,新妇有孕,可身为夫君的俞宏却已然在秦楼楚馆流连……她抓起桌上水壶倒了杯水,仰脖一饮而尽,半晌,才艰难道:“真是对不住,让你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杜若秋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又道:“不多久便是郑康之乱,京中乱成一片,待到终于安定下来,才知道三老爷被郑康之乱波及,受了牵连,已经被贬到外任上,却再没有听说三太太的消息。” 俞宪薇心中一痛,揪紧了自己的衣襟。 杜若秋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看到俞宪薇这样溢于言表的悲伤,不由心生怜悯,上前安抚道:“六姑娘不必悲伤,三太太若真是你母亲,她在天有灵,必定时时刻刻关心着你。” 俞宪薇竭力忍住泪,将事情的条理在心头理顺,忽而一警,道:“你既然当时人在京城,可曾听说三太太娘家是哪一家?” 先前收到灯笼里的话,语焉不详,思及杜若秋以前只是个青楼中人,俞宪薇便以为她或许只听到过些许风声,不可能是知情者,所以,俞宪薇动了各种心思去探知原委,或是想询问见多识广的谢陶朱,或是想寻找当年知情的老仆,却不曾把目光放到杜若秋身上,而今竟知道她当日也身处京城,如此说来,倒是自己太小看了杜若秋,她所了解的只怕比自己猜想的要多得多。 虽有这推测,却只见杜若秋摇头道:“我那时只是个小小清官人,不过是从别人耳中听到一句半句,青楼女子大都夸赞士子们年轻俊俏,很少谈及他们的岳家。” 俞宪薇总觉得杜若秋今日的话虽然前言后语还算逻辑严密,并没有明显漏洞,但似乎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思及前世直到杜若秋离世都不曾听说她用什么秘密要挟过俞家,俞宪薇又有些不确定了,迟疑着问:“连家人亲眷也一概不知么?” “的确不知。”杜若秋眼神微闪,虽然极力掩饰,却被俞宪薇捕捉到了,她终于肯定,其中定有隐情。 俞宪薇等了许久,一直毫无头绪,此刻终于得知一星半点当年之事,又怎肯轻易放过,她按捺不住心中急切,站起身道:“杜姑娘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结草衔环报答我,此刻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如此推脱不肯了么?” 杜若秋眉头紧皱,犹豫片刻,终于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六姑娘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呢?当年之事已是定局,你纵然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到底还是承认了有所隐瞒。 俞宪薇终于忍无可忍,冷笑道:“当日用言语提醒我身世可疑的人是你,今日推三推四不肯说的也是你。杜姑娘,你这般反复无常,我可是再不敢信你说的话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杜若秋忙将她拉住:“六姑娘何必动怒。”思前想后,索性一咬牙,道:“你可知道当年的郑王、康王之乱?” 这郑康之乱俞宪薇在下仆们说稀奇事时偶然听说过,十年前,郑王康王在京中意图作乱谋反,鸩杀了当时的太子,但事情不过两三天就被平息了下来,甚至没有波及到京郊,规模太小,比不得别的朝代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轰动大叛乱,也就渐渐不被人提及。现在俞宪薇焦急地想知道顾敏家的事,根本没有心情纠结这些看似无关的朝廷旧事:“这与我什么相干?” 猛然,她想起顾家似是京城首辅之家,不由得全身一凉,愣在那里。荆城地远,百姓对政事并不热衷,她旁敲侧击问了许多人,都没有人知道当年首辅顾家的下落,本来心里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顾家是被贬官流放、家道中落之类,却不料真相远比想象更残忍。 谋反大罪,属十恶不赦,犯人处死,家眷发卖,严重者,诛九族。顾家若真与此沾边,即便不曾诛九族,怕也是分崩离析,零落成泥了。 杜若秋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哀伤,似有水光流动,几乎有些哽咽:“六姑娘,郑康之乱,受牵连的不仅仅只有三老爷一个。多少公侯之家一朝倾覆,名门望族崩溃凋零。”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俞宪薇只觉心头像被一片狂风暴雨摧成了齑粉,震惊,恐慌,茫然,混乱一片:“原来是这样……”她猛地抬头看向杜若秋,“那,那三太太家,也……” 杜若秋悲悯地看着她:“三老爷科举出仕,第四名传胪,这样好的出身,官声尚佳,又善钻营,却十年郁郁不得志,六姑娘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 俞宪薇呆住了:“难道是因为……”她话说到一半,声音颤抖着,却不敢说下去了。 杜若秋苦笑一声,道:“无论是谁,只要曾经和‘乱党’有过牵连,即便是已然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却也是烙上了印,再不可能被重用了。” 俞宪薇几乎站立不住,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她根本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但这些年俞宏屹的冷漠,甚至是隐隐的仇视,俞家人为什么刻意地隐瞒自己的出身,对顾敏讳莫如深这些事都隐隐指向了这个原因。原来,这所有一切的冷待都是因为,她是‘乱党’之后。 这个身份决定了她既是俞家的骨血,也是俞家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感觉脑子真的生锈了。 54第五十三章 原来如此 仇人,仇人……俞宪薇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不敢想,真相竟真的这般不堪。 杜若秋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不免有些担心,忙低声劝道:“六姑娘想开些,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盛世太平,也不会有人轻易再去翻这些旧账。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纵然以前那位三太太连累了三老爷,也罪不及你。” 俞宪薇突然冷笑一声,冷冰冰道:“罪?!我是什么罪名?死去的人又是什么罪名?到底是谁有罪?难道那为了攀附高门抛弃订婚妻子另娶他人的人没有罪?还是那薄情寡义将落难妻子弃如敝履的人没有罪?还是抹去女儿身份让她生而不知其母的人没有罪?” 杜若秋竟不知她是这样想的,一时语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叹道:“其实……俞家也是无可奈何。”若以诛心之论来看,要和原配做切割,便不能留下任何牵连,若真是危及家族存亡之时,俞家肯留俞宪薇一条性命已然是难得。俞宪薇年岁还小,这些宅门阴私或许并不清楚明白,便很容易思路误入歧途,对俞家怀有怨恨之心,若这样发展下去,最终只会自己受害,她不忍心俞宪薇如此,便提醒了这一句。 俞宪薇闻言,却是嗤笑不止,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无可奈何?当初娶妻之时怎么不见他无可奈何?妻族有难,若是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是……”她话语戛然而止,手笼在袖内,微微发抖。 俞家自诩百年家族,最好脸面,断然不愿留下遗弃落难妻子的恶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不该存在的人自己消失。俞宏屹另娶小古氏时顾敏已然身怀有孕,而她亡故的时间却正好是诞下女儿的次日,这时机如此恰到好处,既留下了腹中俞氏后代,也不会继续活下去成为俞家的隐忧。俞宪薇从不敢认为她的死是巧合,而今日得知的这些,只是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做娘的死得凄凉,做女儿的也没有好下场,这俞家欠她们母女两条命,叫她如何能轻易罢休。 杜若秋见她神色大变,额际渗出细细冷汗,不由忧心道:“六姑娘,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俞宪薇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泪意忍了回去,俯身行了一礼:“今日承蒙杜姑娘告之此事,我感激不尽。” 杜若秋忙将她扶起来,道:“何须如此,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又走到小桌边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俞宪薇。 俞宪薇接过茶,饮了一口,渐渐调匀了呼吸。即便知道了前尘旧事,但现在的她还太弱小,自身还岌岌可危,根本无法做出什么,又不能告诉别人去寻求帮助,只能将情绪深深埋在心里,便如一柄钝刀,时时将她心里割出丝丝缕缕的血痕。 “六姑娘如今知晓这些,又做何打算?”杜若秋放下瓷壶,带了几分关切之意。 俞宪薇如今对情绪的控制已然熟练许多,此刻已沉静下来,自嘲一笑,道:“又能有什么打算,好歹如今已经搬出来,以后便依附老太太过活,不必再理会三房的事。” 见她不执拗旧事,杜若秋也有些欣慰:“如此也算是有了个出路,我虽人微力轻,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也愿尽绵薄之力。”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了句谢。 一时两人都无话,只听见小轩外风声大作,半开的纸窗被吹得哗哗作响,天色也阴沉了许多,似是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俞宪薇想忽然起一事,便转了话题,问道:“杜姑娘昨日为何突然想去乡下?可是有什么事?” 杜若秋神色变了变,四下看了一眼,才低声道:“不瞒姑娘,我实在是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才会贸然去求老太太。” 俞宪薇有些不解,谢陶朱暗地给的资助只怕不少,杜若秋的日子应当不会难过才是。 谁知,杜若秋咬了咬唇,一字一字道:“因为,有人想害我。”言语虽柔,却隐约透着几丝咬牙切齿的恨意。 俞宪薇一惊:“是谁?!” 杜若秋摇头不言,只道:“前几日觉得参茶有些异味,不敢喝,便悄悄倒在了荷花缸里,谁知……谁知第二天早晨发现鱼缸里的鱼都翻了白。” 俞宪薇皱眉道:“那当时怎么没告之老太太?” 杜若秋道:“那日正是孔姨娘进府,闹出那般阵仗,老太太谁都不见,我也不敢上前。” 杜若秋乍听到这话,不由沉下眉头。 虽然大夫已经诊出杜若秋所怀的是个女儿,但凡是总有万一,若生出的是个男孩儿,岂不是又要添变数?如此,难保不会有人不死心,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此时大房乱成一团,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到底会是谁呢?难道又是王氏,还是另有其人? 杜若秋看出俞宪薇的疑问,叹了口气,道:“无论是谁,在这里总归是敌暗我明,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乡下有处庄子是老太太的嫁妆,别人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我反而有一线生机。”顿了顿,又道,“旁边还有所小庄子,是谢娘子的产业,也能帮扶我一二。” 俞宪薇微微有些吃惊,继而又了然,杜若秋不声张投毒之事,大约是知道纵然公开,自己也无力和别人抗衡,便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而且也是为了留出时间悄悄安排好自己的退路,如此,俞宪薇便添了几分惭愧,她尚在犹豫摇摆,见招拆招地被动走出一条荆棘路的时候,杜若秋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一切都预备妥当。若以前世命运而论,她两人都是悲惨结局,但如今,不过是外人的一个小小援手,杜若秋便能抓住机会将自己命运来了个翻天覆地。这番心思和能耐,着实值得她好生学习。 “如此甚好。”俞宪薇点头道。 杜若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带着几分母亲的慈爱:“我只愿能将六爷的孩儿平安诞下,余生就守着孩子过日子,这些宅门纠纷,一丝一毫也不愿牵扯。” 俞宪薇垂下眼,俞宏岓并没有死,而且一年之后就会回还,但她却没办法说出这个消息,只得道:“这几日大房的事闹出来,老太太正是不舒坦,你这时候去说要走,若没有个合适的借口,只怕她未必会同意。” 一句话说到杜若秋心里,她也发愁道:“我也正在想这事。” 俞宪薇眼珠微转,将袖上褶皱抚平,淡淡一笑,道:“这却也不难。”杜若秋眼睛一亮,殷切地看了过来,却听她道,“你只消一身素服,在园子里悄悄烧纸钱,若被人发现,只说梦到六叔,其他事一概都不要说,老太太若问你,你便说,六叔一人在下面孤苦,你自己无能,只怕保不住这孩子,不如母子一起下去和他团聚。” 杜若秋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拒绝道:“不行!我怎能借六爷撒这种谎?!这样的话我断不会说。”她和俞宏岓情谊深厚,断然不愿用谎言亵渎亡逝之人。 俞宪薇却充耳不闻,慢条斯理继续道:“如今老太太的大儿子屋里净出乱子,二儿子软弱,三儿子也是个不省心的,老太太烦闷之余便会格外想念有出息的幼子,你这时候提及六叔,必然能得到她更多的怜惜。想必你也明白,她是个偏心重利之人,纵然知道事情有异,在二伯娘和你之间她也绝对不可能为你主持公道,与其纠结谁是幕后凶手,还不如索性引出她的怜惜,倒还有几分把握。” 杜若秋怔然半晌,苦涩一笑:“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了。”她缓缓侧过头,看向俞府前院那重重叠叠的房檐屋角,眉间愁色郁结难解,“若不是为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不辜负六爷,我倒宁愿不要让他生在这俞家。” 俞宪薇随着她视线去看那重重楼宇,眸色渐渐转沉,忽而一笑,手指漫不经心地攒成拳,轻描淡写道:“既然俞家不好,又离开不了,不如就让它变好吧。” 杜若秋不解其意,但侧头看到俞宪薇的脸,便不由得暗暗吸了口冷气,六姑娘小小年纪,为何却有这般冷漠决绝的眼神。 55第五十四章 欲静不止 过了几日,果然听说园子里有了些动静,还惊动了老太太,听下人的话音影影绰绰是和杜若秋有关的,据说老太太有所感怀,也掉了几滴眼泪。第二日,老太太亲自命人将杜若秋送去了乡下庄子待产,临走前,杜若秋差轻儿又给每位姑娘送了一盏精致的小纸灯笼,俞宪薇把送给自己的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诺字。她笑笑,随手把灯笼点燃烧了。 这一日,俞宪薇从老太太处回来,还未进院门,便察觉有异常,她院里的人很机警,平日里若是有人到了门外,里头的人定会迎出来接待,但此刻门边却是空荡荡的,而且门户半扇开半扇合,显得很不严谨。 俞宪薇皱了皱眉,心里一沉,几步跨了进去,照水忙不迭跟上,才进了门,便听见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道:“洒金,你不是骗我吧,怎么还不见人?该不会是六妹妹出门了?” 俞宪薇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漾出笑意,朗声笑道:“谁骗你了,这不就回来了?” 周蕊儿一喜,笑着走到门边,掀开帘子跑了出来,见了俞宪薇,嘴一撇埋怨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可等了半日了。”她素来直爽,和俞宪薇的芥蒂解开后,便又和从前一样要好了。 俞宪薇仔细一看,见她虽然笑嘻嘻,但眼睛却是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一场的样子,而且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俞宪薇知道她定是有事,又碍于丫鬟们在场不肯说,便让洒金几个去端些点心糖果来,又拉了周蕊儿进内室,这才关切道:“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周蕊儿眼圈一红,雪白的牙齿狠狠咬住嘴唇,低了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父亲的吉日定了,就是下月初一。” 俞宪薇心里暗暗一算,叹道:“只有七日了。”周允晖戍守边疆,只能请得探亲假才能回来,边关将领不易得假,想必这成亲之日也是因此才定得仓促。 周蕊儿鼻子一酸,哽咽道:“他昨日回来,只见了我一面,问我平日的功课武艺,还问我最近爱吃什么,别太贪吃,一共只说了十五句话就走了。” 俞宪薇这才明白周蕊儿为何这样难过,周允晖只有她一个孩子,虽然父女两个常年分隔两地,并不如寻常人家朝夕相处的父女那样亲热,但彼此仍是有着相依为命的情分,如今周允晖突然要娶亲,家里要插进来一个外人,周蕊儿便变得格外敏感起来,连父亲的一些不到之处也会多心多疑。 俞宪薇自己是个有父亲等于没有的,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周蕊儿,只得叹息一声,拉了她的手道:“姑父总归心里是有你的,这才会一回府就急着见你,还关心你的功课和起居,我和三老爷却是寻常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见面只会斥责批评的。我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只盼着一年到头也不要见他才好呢。” 周蕊儿一愣,连哽咽都停了,瞪着两只大眼睛:“三舅舅他……”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加之周家人口简单又和睦,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所以连这些内宅*都是懵懵懂懂,此刻听得俞宪薇坦然说起,便有几分不敢置信,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三舅舅怎么能这样,他不是你父亲么?” 俞宪薇冷笑一声,道:“只怕他心里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孽障呢。”转头一看周蕊儿这孩子已经听得呆了,她心里一软,便低声道,“天下向来便是如此,便是父子亲人之间,若是一方存了疏远隔离之意,久而久之,那便比陌路人也好不了多少。可见这人伦亲情也不是天生不变的。” 周蕊儿已经听得呆住了,俞宪薇一笑,又道:“自然,你和姑父还不至于如此,但父女情分,也不是只有一方付出而另一方只顾索取的,姑父这些年仍是孑然一身,要续弦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更是势在必行,做女儿的,就算心中不愉也不要露在表面,不然,倘若被姑父见了,岂不伤了他与你的父女情分,你自幼丧母,倘若连姑父的宠爱都没了,新夫人进门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周蕊儿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刻意挺直的肩背垮了下来,缩着肩在椅子上膀蜷成一团,哑着嗓子道:“从来……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这些。” 周家虽然有世代将门的荣耀,可这荣耀背后却也少不了心酸和血泪,她自幼没了母亲,家中只有一个爷爷,一个常年不在家的父亲以及同样是孤儿的堂兄,身边连一个女性长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人这样细细掰碎了同她分析利弊。 俞宪薇也不曾被长辈教导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血泪教训,领悟自然比常人更深,看着这个好像一昔间失去了所有欢乐的姑娘,心中多出几分怜惜,便走到她身边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声道:“如今既然有人和你说,你便记着吧,你只有姑父这一个父亲,姑父却未必只有你这一个儿女,日后总会有其他弟妹的出现,姑父的疼爱要分成两份三份甚至更多,自然更不可能只在你一人身上。若你总这般性子,不开心不乐意,那时却又待如何呢?” 周蕊儿眼中现出惊恐的神色,她一把攥住俞宪薇的手,惊弓之鸟般惶恐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俞宪薇将另一只手按在她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这才慢慢道:“那就用你做女儿和姐姐的心态和身份去面对吧,体谅你的父亲,尊敬新夫人,以后也疼爱弟妹。若他们不曾让你失望,你也别让他们失望。你们……总归是一家人,这也是难得的缘分。”她前世的记忆里,周家姑父战死后,他年轻的遗孀一直未曾改嫁,既然有这样的心性,想必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周蕊儿若用心相待,应当能够和睦相处。 她又耐着性子劝了许多话,周蕊儿将头埋在膝盖上,半日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都守在外头做什么?六妹妹呢?”门外突然传来俞如薇的声音,和平日漫不经心的调子不同,今日她的声音里有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怒意,似乎还带着颤音,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屋里两人都是一惊,忙起身走了出去。 门一打开,便看见俞如薇一个人站在院中间,冷若冰霜,脸色煞白,更气得全身发抖。 俞宪薇从没见过她这幅摸样,不免心惊,忙迎了过去:“五姐,这是怎么了?”她手扶上去,只觉触手冰凉,俞如薇身子一软,虚脱一般往她肩上倚了过来,周蕊儿也看出不对劲,忙走了过来,和俞宪薇一左一右把俞如薇搀扶进了屋内。 洒金特地捧了一盏败火清毒的金橘汤来,俞宪薇亲手递到俞如薇手边,又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这才问道:“五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俞如薇脸上惨白,眼神气得有些发虚,还带着几分说不明的后怕,惊惧不安中被俞宪薇的话引回精神,又渐渐变为了狠戾:“什么事?”她恨得咬牙切齿,“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也碍着别人的眼了,竟被人欲除之而后快了。” 这话实在太耸人听闻,俞宪薇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之前杜若秋的遭遇,周蕊儿却是头一遭听到这些宅邸阴暗之事,心惊肉跳地嚷道:“五表姐,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俞如薇瞟了周蕊儿一眼,她们之间只是平常的表姊妹关系,并不熟识,但此时她也懒得计较这些,索性敞开了冷笑道:“有人都把毒下到我的点心里了,我还需要说着玩?” 俞宪薇一惊,一把拽住她的手,问道:“什么毒?那你还好么?” 俞如薇唇边现出一个古怪的笑,眸色黑得像一口深潭:“不是我娘做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吃,那点心我下泻药在里面去喂俞元薇的猫,谁知那猫竟然七窍流血死得透了。” 竟然是和给杜若秋下毒的手法如出一辙,俞宪薇只觉得这事情又罩了一层迷雾,更加错综复杂。若说王氏要害杜若秋而下毒,这还说得过去,可是王氏和俞如薇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关系,这样紧张的时候王氏也犯不着去害大房的人。 “你觉得是谁要害你?”俞宪薇迟疑着问道。 俞如薇一阵气喘,只觉嗓子梗塞难受,她一把抓起金橘汤的杯子,仰脖一口气饮干,温热的汤水沿着喉咙流向四肢百骸,冰冷颤抖的身体才终于有了点热度和力气,她重重将杯子敲回桌上,冷笑不止:“还能有谁,总和大老爷心尖上那两拨人逃不了干系。我和我娘迟迟不回庵堂,八成是碍着她们了。” 俞宪薇低头思量一番,道:“即便是她们下毒,如今那食物把大姐的猫毒死,只怕你也说不清了。”俞如薇素来和俞元薇作对,各种小动作恶作剧没有断过,就算如今把食物有毒的事情抖出来,别人也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俞如薇想毒死猫而编造出来的谎言,甚至还会猜度俞如薇擅自用毒是否太过歹毒。 俞如薇哪里不明白这个,她方才在死猫面前愣了半晌,又惊又怕又怒,可是却不知该向谁说,她不敢让闵氏担心,也不愿让这事闹大了成为自己的把柄,便悄悄拧着死猫去后园子埋了,只是心里到底意难平,便转身来了俞宪薇这里,整个俞家,也就这个六妹妹能说几句心里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快乐!o(n_n)o 56第五十五章 姐妹之约 “无论是谁下的手,只怕会有更厉害的后招,若是再不有所应对,到时候就防不胜防了。”俞宪薇蹙眉道。 俞如薇神色有些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咬牙切齿道:“那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横竖我不过是一条命,若能拉一个再带一个,进了阎罗殿我还算是赚了。” 饶是周蕊儿出身将门,听到这血腥的话不由也愣了一下,俞宪薇更是眉头紧皱,俞如薇此时情绪躁动不安,濒临极限,倘若真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如今,她已经不再用上辈子的事情来衡量此刻了,因为从不知不觉中,周围很多事情渐渐和前世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发酵积累,渐渐构成了一个迥然不同的新环境,局面再不同以往,便也不能用老眼光看待这些人和事。 “把命搭上又算什么本事?到头来伤心难过,无处立足的唯有大伯母一个,其他的,无论你是除了吕氏还是除了孔姨娘,对另一方来说,都能坐收渔利。纵然你有能耐将她们两个都拿住,除去了吕如夫人孔姨娘,却还有的是后来人呢。”俞宪薇眸中闪过一丝叫人看不清的意味,并不去劝说俞如薇,只坐在一旁淡淡道。她甚至没有去看周蕊儿,既然俞如薇并没有避开周蕊儿,那她也愿意当面将这些事摊开,让周蕊儿看明白所谓亲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相处,她也信得过周蕊儿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俞如薇本来义愤填膺,她越说越觉得气愤难忍,全身忍不住发抖,几乎被怒火燃尽了理智,若再有个火星儿,她瞬间便能化作烈火将敌人和自己一同烧化成灰。俞宪薇这番话却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瞬间凉透了身心。 “是啊,是啊,还有的是后来人呢……”俞如薇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当初闵氏为何阻拦她要吕如夫人的命。 周蕊儿目瞪口呆,几乎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两个人。俞宪薇手上握紧了拳,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站起身,走到俞如薇身前:“五姐姐,你我是什么人?我是俞家的嫡出第六女,你是嫡出第五女。”她伸出手按在俞如薇肩上,慢慢用力,“五姐姐,若用正道,你有的是方法裁制这些人,叫他们付出代价,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用旁门左道,把自己搭进去呢?” 俞如薇有些迷惑地缓缓抬头,似乎不明白俞宪薇的意思,她自嘲道:“凭我……能有什么方法?”正是因为找不到还击的法子,她只有像困兽一般横冲直撞,结果对方并无大的损伤,她自己却是撞得头破血流。 俞宪薇眼神清明地注视着她,似乎要将这清明通过眼神传递到俞如薇身上:“你是俞家长房嫡长女,更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她们能有这底气相争,更处处挤兑你和大伯母,不就是因为膝下有儿子么?有儿子便有了继承家业的筹码,所以一个个才这么有恃无恐,但是五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由你来继承这份家业呢?” 俞如薇一听,下意识挣动身子,却是一个不稳,连人带椅子往后翻倒,头重重磕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左手似乎也扭伤了,一阵阵地疼,她顾不得伤口,从地上猛地爬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俞宪薇:“你要我去争家产?” 俞宪薇仍是沉静,慢慢点头:“她们如此容不下大伯母和你,不就是为了这份家产么?虽然大伯母没有儿子,但本朝连女皇都出过,也并非没有女子继承家业的先例。”上一世俞如薇一年到头都随着闵氏在庵堂里,摆出的是与世无争的姿态,自然没有人多去管她,但今世俞如薇总是留在家中,和俞老太爷又祖孙和睦,其他人看在眼中,难保不会有别的想法。 “可我从来没有这想法,我母亲也没有。”俞如薇脱口而出,这个想法有些骇人听闻,她一时接受不过来,只是下意识辩驳道,“家产算得了什么,我从来不在乎,我母亲也不在乎,就是现在离了俞家,净身出户,谁都不靠,我们母女也能过得好。”果然是书香门第女子教出来的孩子,无论在什么环境,都还有着一根傲骨,凭着这傲骨,纵然遍体鳞伤,也能挺直脊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想,别人却未必信。况且,若真离了俞家,你年少体健,自然无忧,可是大伯母素来体弱多病,离不得汤药,你如何舍得让她如何随你漂泊?”俞宪薇顿了顿,又道,“况且以你的身份,若不争也就罢了,可若真要去争,你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既然如此,为何要白白拱手他人?让别人享受属于你的一切,而你却一无所有甚至还要被别人踩在脚底,你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不说,在别人眼里,不但不会记你的好,反而还会觉得你枉做小人。” 俞如薇呆住了,丧魂落魄地跌坐在尘埃里,俞宪薇说的这些,她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低头细想,却发现对方说的都是对的,她茫然想了许久,半晌,突然苦涩一笑:“若是当初没有生下我,只怕我娘的日子还好过些吧。”闵氏的兄长也曾有过让她和离的意思,只是闵氏怜惜女儿,断然拒绝了,便也只能在俞家尴尬地挨着日子。 “既然这样,那你就把俞家握在你手心,纵然千难万难,但只要能让你母亲能安稳度过后半生,让以后俞家长房都是她的血脉延续。也不枉你们母女在俞家这十几年苦日子。”俞宪薇道。 俞如薇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干净了脸,站起身来,看着俞宪薇,眼角仍残留着些许晶亮泪痕,眼神却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疏离冷漠,甚至更添了几分冰冷,她冷冷审视着对方,道:“六妹妹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怂恿了我做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俞宪薇见她这样,便知这短短时间内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几乎是转眼便从繁杂思路里挣脱开来,坚定了一条荆棘道路,这份心性,是犹豫徘徊了许久的自己所不能比拟的。但这样也证明了自己苦思了许久做的艰难决定和选定的人选并没有错。 “我不是帮你。”俞宪薇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字斩钉截铁道,“我是为了我自己,俞家欠了我两条命,我也再不要被他们轻易操控命运。我要这俞家也握在我手里,我要那些亏虐我糟践我的人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叫他们再不能如愿。”她毕竟只是三房之女,俞如薇的身份,才能够真正名正言顺掌控俞家,她需要和俞如薇内外联手来达成目的。 俞如薇眯着眼睛看了她许久,似乎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俞宪薇默默对视,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和恨意透过眼神毫无遮掩地释放了出来。一时间气氛几乎冰凝了,又似乎有滔天的火焰影影绰绰在燃烧。 旁边的周蕊儿屏住呼吸心惊胆战看着这两人,几乎不敢眨眼,她有种错觉,她们之间不止是在谈着什么,而是剑拔弩张地在谈,她几乎不怀疑下一刻这两个人会你死我活打起来。她有些心慌地想着随时上前劝架,但却又觉得自己根本插不进手,也不敢插手,良久,在她眼睛酸涩不堪时,俞如薇突然笑了:“好。我同意。” 她自嘲笑道,“凭我们两个黄毛丫头,要做到此事难如登天,反正我如今已经是别人眼中钉肉中刺,也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即便不能如愿,舍得一身剐,纵然只能搅得俞家天翻地覆我也算赚了。”俞宪薇这些话似乎是一道天降之光,在走投无路的她面前照亮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这条路虽然布满荆棘,却的的确确是一条路。她愿意一试。 “好!”俞宪薇当即应允,又道,“周家表姐做证,我们击掌为约。” 一直沉默不知该说什么的周蕊儿突然被点到名,吓了一跳:“我,我……”还不等她说完,那边俞宪薇姐妹已经爽快击掌三声,就此定下了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个等待无良坏蛋作者更新的读者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o(>_<)o ~~,大家辛苦了。 57第五十六章 仕宦之路 “你们,你们……”周蕊儿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结结巴巴道,“就,就凭你们两个黄毛丫头,靠什么去抢啊?”不知怎的,她从一开始就是站在俞宪薇两人的角度去考虑整件事情,心中甚至连一点觉得这事忤逆不孝的反感都没有。 周蕊儿虽憨直却不是傻子,俞家一直以来对她都是带着些许的讨好态度,试图通过她维持和周家的姻亲关系,但真正对她好的人却没有,连亲外祖母俞老太太都从没有关怀过她,所以对她而言俞家也没有多重要,反倒是俞宪薇这个朋友的境况,才是她所关心的。她来往俞家这些次,俞如薇俞宪薇两人一直是何处境她不会看不出来。今天俞如薇被人下毒才引发了两人忍无可忍的反抗,到底也是情理之中,对于她们商议的事,周蕊儿只觉得替姐妹们担心,却不会反感。 听了这话,俞如薇眼中刚刚才迸发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来,是啊,话说得轻巧,但俞家三房人,光男丁就有五六个,怎么可能轮到一个女子去继承家业。即便她有嫡长女的名分,但是数年来从不曾受到重视,在家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唯一能倚靠的俞老太爷早已不主持大局,细细数来,真的是没有一点可以依仗的人或事,还谈什么掌握俞家,不是痴人说梦么? 俞宪薇从容道:“我既然提出这个主意,自然有我的道理,五姐姐,你可还记得上回你邀我一起离开俞家时说过什么?” 俞如薇回想了一番,不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我说了那么多,你指的哪一句……”话语戛然而止,她恍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俞宪薇的意思,双眼瞪大,“你是让我,去考功名?” 俞宪薇缓缓点头:“钱财是小事,俞家并不缺,即便我们能腰缠万贯也并无多大意义,唯有功名傍身,才能让他人彻底无话可说。但是,”她眸光一深,“科举仕途一道,女子参与其中,却会比男子艰难百倍。五姐姐可愿意么?” 俞如薇沉默了,她当时曾自夸过一句,说凭自己的能耐,中举也并非不可能。但实在说来,这话虽谈不上夸海口,却仍是有几分自负了,她所学的四书五经,是闵氏在庵堂里闲来无事时亲自教导的,俞如薇素性慧捷,过目不忘,庵堂生涯镇日无事,玩闹之余,她将那些书翻了个滚瓜烂熟,只是虽然熟读于心,若真要去应考,她却是根本不熟悉考题类型,只能是盲人摸象罢了。 再者,科举一途向来是男子的天下,虽然数十年前女皇开恩科准允女子应试,但前前后后受到的阻力不小,甚至一度关闭了女子试,后来经历许多波折,女子参考已经渐渐为人接受,不再是稀奇事,但这些参考的女子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却要比男子要多上千百倍。世人质疑女子为官的能力,所以凡中了秀才的女子,在会试之时除了寻常考试,还要在考官和所有考生面前单独回答众人提问,以证明己身的确有真才实学。光这一条有些许羞辱意味的条件就已经令许多女子望而却步,更不要说因为男尊女卑而受到的诸多刁难以及婚配上的不如意。所以数十年下来,真正得了功名官位入朝为官的女子也不过屈指可数。 这些艰难摆在眼前,俞如薇心中不由得生出忐忑,她没有把握,这条路对她来说太艰难了,完全是她不曾听不曾想过的另一个世界。 俞宪薇静静站在那里,并没有继续劝说什么,她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在等待一个笃定的答案。 周蕊儿看看俞宪薇,又扭头看看俞如薇,咬了咬唇。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等了多久,俞如薇抬起头,迎着俞宪薇的目光,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然,一锤定音道:“我愿意。”她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俞宪薇指出的这条路,也的确再找不到别的方法了,千难万难又如何?只要能够改变闵氏和自己的命运,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俞宪薇面上只微微含笑,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俞如薇心思灵活,一旦拿定主意走出了条条框框,思维便飞速运转:“明年二月便是县试,只有不到五个月的功夫,况且没有学籍连应试的资格都没有的,在荆城是决计办不了这些的,便只能去找别人……我舅父。”闵氏一族就在相距两百里的平城,大太太闵氏虽出身闵家旁支,家中却是开学院教书育人的,闵家舅父要为外甥女弄一个学籍乃至推荐县试,应当不是问题,舅父一向心疼妹妹和外甥女,只要将道理摆出来,自己再去哭求一番,他应当会帮这个忙。 俞宪薇点头道:“事不宜迟,如今已经是秋末,五姐姐若想参加明春的县试,须得尽快准备才行。”看来,这些事她早已拿定主意,只循循善诱等着俞如薇自己想通。 俞如薇眉头却沉了下来,忧心道:“若我离了这里,那我娘怎么办?”闵氏为了她,是绝不会离开俞家的。 俞宪薇道:“若是五姐姐不嫌弃,我愿替你照顾大伯母。”她轻轻眨眼,一双眼睛浓黑如墨叫人看不透彻,“不但是大伯母,以后俞家内部上下事宜,便是我的责任,五姐姐不要有后顾之忧。” 俞宪薇这话,便是立下承诺要拿下俞家了,科考纵然艰难,到底是明面上的,而俞家这些人私底下会干出什么阴损事,没有人比俞如薇更清楚。俞宪薇选的这条路,并不比她轻松。俞如薇一阵沉默,眯起了眼:“就凭你我,当真能行?”这件事难如登天,若是一着不慎,后果便不是她们可以承担的,而她们手中的筹码又实在太少。 俞宪薇莞尔一笑,微微的苦涩:“五姐姐,人活于世,若不想被人糟践,便只能自己奋起。” 这两人你来我往,旁边看傻了的的周蕊儿脑子好不容易转过弯来,眼见前面两个已经有商有量地各自分担了一副重担,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见她们视线齐齐扫来,周蕊儿脸一红,摸着鼻子讪讪道:“那我呢,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是日傍晚,俞家温仁堂正房一直紧闭房门,没有传饭,东厢房的吕氏听了下人报的消息,拍抚着小女儿的手骤然一停,挑了眉道:“有什么动静?” 刘庆年家的摇头道:“大太太让人守着门,别人靠近一步都不行,大约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呢。”闵氏素来足不出户,倒让她们省了很多心,只是俞如薇到底是个炮仗性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叫人不得不防。 吕氏嗯了一声,将小女儿放到一边,并没有再看一眼,旁边的奶娘见了,忙过来将九姑娘抱去了旁边屋子,心头不免叹息,如夫人难得有心情和九姑娘亲近一次,真是可惜了。 刘庆年家怜惜地看了满月后仍显孱弱的九小姐一眼,挪开视线,道:“园子里看花草的人说今天下午五姑娘慌慌张张弄了个什么东西进了园子,眉眼间似乎还有不小的怒气,后来出了园子就去了六姑娘屋里,周家表姑娘也在,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六姑娘出来时神色恢复了常日样子,去园子里发了会儿呆,就来找大太太了。” 吕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低头抚弄自己被保养得珠光润泽的指甲,道:“元儿的猫,就是五丫头使的坏吧?” 刘庆年家的道:“虽然没人看见,但下午五姑娘弄去园子里的,多半就是了。” 吕氏冷笑道:“果然是素日藏奸藏恶了的,现在露出狐狸尾巴了,她以前再怎么欺负人,总还是小孩子玩闹上,如今竟然杀生害命了,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阴险恶毒偏装得吃斋念佛与世无争。通通都是虚伪的贱人。” 刘庆年家却不好也跟着骂主人,只好等她发泄完了,才问道:“姑娘预备怎么办?” 吕氏目光闪了闪,放下手,出人意料道:“罢了,到底她也没伤到元儿一根寒毛,大太太又是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吩咐大姑娘和二少爷身边的人警醒着些,以后别让五丫头靠近一步。若有闪失,我唯他们是问。” 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俞如薇,这实在不像吕氏的行事作风,刘庆年家的有些错愕。 吕氏抬头扫了她一眼,正这时,旁边屋里传来九姑娘的哭闹声,吕氏眉头一皱,不耐烦道:“太吵了,你让奶妈带着去园子里哄,再去把二少爷叫来。” 自从孔姨娘来后,吕氏越发显得烦躁没有耐心,对唯一的儿子俞善玖也看得更严了。刘庆年家的不敢多说,忙退了出去。 等到哭闹声渐渐远去,便听见外屋轻轻的门扇响动,有个年轻媳妇摸样的人走来进来:“给姑娘请安。” 这人也是吕氏素日的心腹丫头,嫁了府中管事,唤作陈方家的,如今掌管着府中针线房的事,因手中有差事,便不像刘庆年家的随身伺候。 “事情没被人察觉吧?”吕氏低声道。 “小的做得隐秘,并没有人看见,况且前不久杜姑娘才被人下毒,大家心里都猜测是二太太所为,此番再有下毒之事,五姑娘就算疑心,也疑心不到咱们身上。只是到底没能要了她性命,小的实在有愧!”陈方家的有些惶恐地小声回道。 “罢了,那贱丫头素来诡计多端,也不是这一次两次的事。横竖只要她在府里一日,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吕氏冷哼一声,恨意难消,“那阴险毒辣的小贱人,当日她既然敢设计害我,就别怪我今日翻脸无情。” 陈方家的忙道:“多亏姑娘耐住了性子慢慢查探,才知道当日王七家的账本藏信那件事另有隐情,不然真是白白被五姑娘害了。”她略顿了顿,又道,“如今被她逃过一劫,可还要继续用药么?” 吕氏摇头:“不必了,做多了反而容易露马脚,再牵连出杜若秋之事,反而不美。” 陈方家的忙点头道:“小的明白。那些药小的回去就全销毁了。”又讨好笑道,“如今因为杜姑娘的事,二太太在老太太那里再难翻身,姑娘也算报了一箭之仇了。” 吕氏瞟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二少爷日后要继承家业的,单单制服了二太太又算得了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房也不是省事的,更别说大房还有两个贱 58第五十七章 假戏真戏 温仁堂的正房,虽然是这所院落最名正言顺的主人居所,但却因为其间好些年不曾住过人而显得有些空旷寥落,闵氏回归后,除了日常用品,其他摆设点缀一概不用,空荡荡的几乎仍是空屋一般,只在西间设了佛堂,日日闭门诵经,空寂的屋子熏染在檀香的烟雾里,几乎让人以为是身处哪个庵堂。 门被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提着一壶滚水进来添茶水,一进屋便看到堂屋中赫然一只死老鼠,心头顿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旁边散落着糕饼碎屑,鼠尸下还有一滩黑色的血迹,她心中就是一片惊涛骇浪,幸而这老妈妈跟着闵氏多年,也是经过事的,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是眼睛忍不住看了俞如薇一眼,掩饰不住的心疼和担忧。 屋里闵氏母女两个对面坐着,脸色却都不大好。崔妈妈添了茶水,低声回道:“东厢房的人在外头转悠了几次,被小婵赶走了。” 俞如薇眼光一沉,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闵氏摇了摇头让崔妈妈退下,待到门又被合上,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七窍流血的老鼠,枯瘦的手下意识捏紧佛珠,手背上青筋怒涨,脸色变了又变,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的一口郁气闷得几乎要炸开,虽然吃斋念佛数年,但真遇上和女儿性命攸关之事,她也忍不住动了真怒:“当真不告诉老太爷?” 以前都是俞如薇冲动愤怒,而闵氏是拦着阻着,今日却掉了个个,闵氏怒极,而俞如薇却拦住了她。 “告诉了又有什么用,以我们母女今时今日的处境,就算最后查到了真凶,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这俞家还有谁肯给我们一个公道么?还不是大事化小,推个替罪羔羊出来不了了之。”俞如薇自嘲地一笑。 真相往往最能伤人,闵氏听得心头一痛,想要安慰女儿,却只觉得无论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她咬了咬牙:“既然如此,这里人多手杂,到底不如庵堂里清净,我们今日就收拾,明儿一早就走。” “我不会去的。”俞如薇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头看着母亲,坚决道,“我说了,我要去舅舅家念书,还请母亲成全。” 闵氏瞳孔一缩,断然道:“不准!功名科举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掺和进去,你叫别人如何看你,若是名声上有个什么过错,只怕你这辈子就完了。” 俞如薇几乎要冒火了,她已经说了无数道理,将各种理由都摊开说明,甚至还特地取来了残余的毒点心,当着母亲的面用一只园中逮来的老鼠验证了点心的毒性,可闵氏性子倔强,即便知道了俞家凶险,却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同意让俞如薇离开,但若是没有她的同意,俞如薇也很难出俞家的门,而且闵家舅父知道妹妹视女如命,定是断然不肯接收俞如薇的。 她从小到大,虽然是和闵氏相依为命,母女情深,但两人性子南辕北撤,吵架的时候比亲昵的时候多得多,既然好话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哪怕这话会伤了闵氏的心,也顾不得了。俞如薇闭了闭眼,咬牙狠心道:“娘若是再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别的路,这就出了府去城中衙门击鼓鸣冤,这件事的幕后真凶,咱们查不出,那就请官老爷来查吧!”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闵氏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住她,又急又气,“回来!”世间讲求尊卑有序,孝道为先,若真让俞如薇去击鼓鸣冤,告自家亲长投毒谋害,外人会如何看她,会如何看俞家?而俞家颜面扫地之余,只怕会彻底放弃甚至敌视俞如薇,一个被家族门第放弃的女子,以后的后半生可要如何活下去,她这些年忍辱负重为的不就是女儿的平安顺遂,可是这小冤家偏要这样屡屡作践她的心。 俞如薇脚步停在门口,一伸手便能将门推开。她忍了又忍,嘴唇被咬得一片雪白,慢慢回身,冷着脸道:“娘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平城舅舅家我是一定要去的,若是娘不愿意给舅舅写信,那我来写,这些年娘瞒着舅舅家的事,当初掉了的弟弟的事,这次点心的事,我全部都会写进去,到时候舅舅家会有什么反应,就由不得娘了。” 闵氏心头剧震,被刻意忘却的前尘往事突然全都涌上脑海,数不尽的酸涩痛楚让她惨白了脸色,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四五日后,便是个大好晴天,眼见已是秋末,院中落叶簌簌而下,遍地碎金,俞宪薇要去给俞老太太请安,走的后游廊近路,远远望见崇德堂后垂花门时,忽然听见一声冷冰冰的声音:“你倒是过得悠哉!”转头一看,角门处站着的竟是有段日子不见的俞明薇,仍是一身红艳艳的苏绣衣裙,打扮得精致明媚,只是瘦了一圈,板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活像谁欠了她什么,这讨债的模样看着远不如当初众星捧月时娇俏讨喜。 身后的照水下意识往前两步,半挡在俞宪薇身前,自从知道俞老太太生辰那日俞明薇当着众人面暗地算计自家姑娘以后,照水就恨得牙根痒痒,之后又遇上小古氏借机生事,照水干脆就把这个祸事源头七姑娘列为了最不受欢迎的对象,每次见了都是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一路从头盯到尾,就防着七姑娘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照水这样毫不遮掩的防备目光,俞明薇怎会看不出来,她瞪了照水一眼,却并没有发作,而是转向俞宪薇,脸上不掩心痛责备之意,声音清脆道:“娘亲被姐姐气病了,这半个月都没下床,却不见姐姐去探望一次。”她上前一步,含着泪,握紧拳,带着几分委屈控诉道,“姐姐,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还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若是我得罪了你,我赔礼就是,可你怎么能对娘亲不闻不问,这样不孝?” 俞宪薇冷眼看着俞明薇这三言两语就把当初小古氏逼得自己要拿剪刀自残的旧事抹得一干二净,还倒打一耙来指责她不孝,这番话着实叫人哭笑不得,扫了眼四周环境,这地方是老太太屋子的后门处,丫鬟婆子来往频繁,就这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两三拨人路过,窥探的视线不时落在姐妹两人身上,如此一来,俞明薇打的什么主意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她重生这几个月,也算看清了,俞明薇如今年纪还小,招数总不过就来来回回这么几个套路,毫无新意,叫人看了只觉像个跳梁小丑般滑稽可笑,果然自己上辈子是被猪油糊了眼睛,竟连这么浅显的事都没看出来。 如今无论俞明薇再出来如何蹦跶,却再也无法再激怒她,只会让她如看戏般觉得好笑。 “说完了?”俞宪薇默然地等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道。 俞明薇一噎,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太还在恼我,我此刻也不敢去惹她烦扰,只是,”俞宪薇垂眸扫了眼俞明薇通身的红裙,微微提高声音道。“妹妹若真为太太担心忧虑,这样喜庆的颜色还是暂时别穿了,不然被人看到,还以为你因为太太卧病而高兴呢。” 俞明薇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脸色一变,忙辩解道:“不,我这是来给祖母请安才……”她话还没说完,俞宪薇已经转身带了照水往崇仁堂后门去了,竟是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俞明薇气得直跺脚,又不能大声责骂出口,又见两个路过的媳妇听了方才的话,别有深意地看了过来,她心头一跳,只觉委屈得要命,脸上红得滴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捂着脸哭着跑了回去,连给老太太请安的事也顾不得了。 照水躲在后间门后面,看着七姑娘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忍不住拍手称快:“活该!”俞宪薇又好气又好笑,趁着后间四下无人,忙拉了拉她:“该走了。” 照水意犹未尽地回过头,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忙凑到俞宪薇耳边道:“姑娘,方才出门前我娘让我告诉你,我叔叔从庄子上捎信来,说事情查好了。” 俞宪薇眉头微挑,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再说。”说罢,整了整衣衫环钗,确认一切妥当,这才缓缓走向前堂。 堂内已是一片和乐,老太太如往日般端坐上首,身边坐着俞元薇,祖孙两个正有说有笑,二房俞华薇自杜若秋走后便不曾再露面,倒是俞柔薇日日跟着俞元薇进出,却仍是低头瑟缩的模样。而最出人意料的是吕氏,她竟不计前嫌引了孔姨娘前来,两人就像是一对金兰交,笑盈盈说着话,这画面看着颇有几分诡异。看来,这两人无论私底下如何斗得你死我活,至少明面上已经握手言和。 俞元薇先看见俞宪薇,眼光微动,笑着道:“六妹妹来了。”她这一声,屋里的人,包括吕氏和孔姨娘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孔姨娘用帕子掩着嘴,兴味盎然的目光在俞宪薇身上轻轻扫过,咯咯笑道:“这位就是六姑娘了?” 俞宪薇只觉得耳边忽然响起了落水时巨大的水花声和破木浆拍在身上的声音,她垂着眼遮住了一丝恨意,抿了抿唇,微微屈膝,孔姨娘忙起身笑道:“这可不敢。”她天生就是一把娇滴滴的嗓子,刻意细声细气说话的时候就像在撒娇。 俞老太太扫了一眼孔姨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愉,转头和吕氏道:“既然已经见过我了,那就回去给她安排个住处吧,总住在园子里也不是个事。留元丫头在这里和我说笑就行。” 吕氏察言观色,知道老太太这是下逐客令了,她知道老太太向来以老封君自居,很是看不起轻浮作态,自然不会喜欢孔姨娘,这是意料之中,对自己也有利无害,吕氏便笑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正要起身,忽然外面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一进门就扑在厅中,扯着嗓子凄厉喊道:“老太太,不好了,五姑娘快不行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日日跟在俞如薇身边的小丫鬟小婵。 俞宪薇眼皮一跳,忙上前拉起小婵,焦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前一日俞如薇就悄悄给她送了信,说今天会闹一场变故好从顺利俞家脱身,让她只看戏就好,此外更是一个细节都不肯说。俞宪薇思来想去,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助俞如薇一臂之力,纵然做了百般猜测,谁知到头来竟是传来这个消息,小婵这失魂落魄来报信,这样子全然不似作假,饶是俞宪薇事先知道其中有异,也几乎信以为真,不由自主真的急了起来。 她一着急,手上不自觉用力,捏得小婵吃痛不已,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哭着道:“我们姑娘今早去了老太爷那陪着说话,老太爷赏了一碟子牡丹糖酥,谁知才吃下肚,姑娘就喊肚子疼,刚刚还吐了一口血,想来是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奋斗 59第五十八章 半夏之毒 小婵这话便如个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众人心惊肉跳。 堂中静了一瞬,老太太突然推开俞元薇,巍巍颤颤撑着扶手起身,脸色铁青地骂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这是哪个贼子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害老太爷呢!”俞如薇一个小丫头,再如何淘气也不至于惹了别人要下毒取她性命,况且发生的地点是在老太爷院子里,所以俞老太太听了这话,下意识就断定是有人要害俞老太爷而被俞如薇误食。 俗话说夫妻同心,虽然俞老太爷一向病弱,深居简出不管事,和俞老太太在夫妻情分上也平平,但他仍旧是俞家最名正言顺的大家长,有他在一日,俞老太太也算有个主心骨,自可安然当她的老太太,如今有人竟妄想把歪心思动到俞老太爷头上,俞老太太焉能不气。 她一边嚷着要下人去请荆城最好的大夫,又嚷着快抬软轿来,一边疾步往外去,看样子是真着急了,底下丫头被她情绪感染,也都着慌起来,满地人一通乱跑,俞元薇回过神,忙快步跟了上去扶住俞老太太一侧胳膊,俞宪薇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扶住了另一侧,三人一同出了大门。吕氏还有些发愣,下意识往身边看去,却只看见刘庆年家的不明所以的目光,吕氏眉一皱,这才反应过来陈方家的并没有随身伺候,她怕被人看出端倪,忙掩饰般站起身,命道:“你不必跟去了,先送孔姨娘去西厢房安置。”说着便想随俞老太太去。 孔姨娘却像是没察觉她的心思,陪着笑脸往前半步拦住,柔弱无骨的手指抓着吕氏的手腕,口中道:“贱妾是什么人,怎么敢住西厢房呢,不如就收拾个后罩楼将就住吧。” 吕氏急着想去园子,更想找陈方家的问明缘由,哪里肯费时间在这里和她纠缠,脸色有些不好地道:“孔妹妹太谦卑了,这是老爷的意思,我不过照办罢了。”说着就要抽回手,谁知孔姨娘看着娇弱,手上却有些力气,她竟挣脱不开。 孔姨娘却像是没看出来她着急,并不放手,仍是咯咯娇笑:“贱妾身份原不配和姐姐平起平坐,还请姐姐去回老爷,就说贱妾住哪里都好,只是四少爷和八姑娘到底是小孩儿,叫他们自己各住一个院子只怕他们照顾不好自己,不如就让他们继续跟着贱妾住吧,也好有个照应。” 吕氏眉一沉,顿时满心怒意,她是俞老太太的外甥女,也是有门第人家的小姐出身,即便被局势所迫不得不做了个妾,却也是高人一等的如夫人,她叫孔姨娘一声妹妹那是谦和,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允许一个卑微的姨娘唤她姐姐,况且她安排孔姨娘住温仁堂西厢,表面上是示好抬举,实则是为了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好随时注意举动,此外,也有讨大老爷欢心的意思。若真让孔姨娘去了后罩房,在大老爷那里不好交差不说,叫人离了视线,监视起来就要多花人手,也更麻烦。 孔姨娘不是易与之辈,想必也是猜到了这一层,这才如此要求。 虽然吕氏焦心不知是陈方家的多事又下了一次手还是俞如薇在借故闹事,很迫切想去后园看个明白,但孔姨娘偏挑这着急上火的时候堵着她不让走,分明是故意来添乱,她若不立刻拿出个态度来震慑,只怕以后就要被轻视了。 想通此节,吕氏便吸了一口气,勉力定下心来,柔和了脸色,也不再挣脱,而是反手握住了孔姨娘的手,换了一副笑脸,柔声道:“元儿像八丫头这么大时已经住去了跨院,以长姐为例,八丫头自然是该单独住个院子的。至于善瑛,虽然他还小,但到底已经过了七岁生辰,俗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也该住到外院去才好。”她想了想,恍然道,“想必是孔姨娘才回府,对家中规矩还不熟悉。别说家中几位姑娘少爷,就是大老爷小时候也是照着这个规矩来的,人人都如此,怎好贸贸然改这个旧例?”说着,还亲热地拍了拍孔姨娘的手。 她这样条条是道地说了一通,孔姨娘脸色却渐渐发白,她一个外宅姨娘,能被俞家承认,所依仗的不过就是这两个孩子,如今刚回府吕氏就要将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叫她怎能放心。她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景,也和大老爷俞宏峻提了醒,俞宏峻满口答应会留孩子给她抚养,她这才安心,答应回荆城。谁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前几日吕氏露了口风要带走孩子,偏这些日子俞宏峻却连个影子都不见,原以为今日来请安能在老太太面前得些脸面,好顺势提出留住孩子的事,却也没能如愿。听吕氏这振振有词的样子,看来自己两个孩儿是一个也留不住了。 眼见孔姨娘脸色变得惨白,吕氏唇边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一闪而过,仍旧是贤良可亲的样子,关切道:“孔姨娘也别太担心,家里下人丫鬟一大堆,还怕照顾不好两个孩子么?——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也可常常去照看。” 孔姨娘眸中神色转了几转,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也笑了:“有吕姐姐这样费心,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两个孩子,就劳烦姐姐多操心了。” 见孔姨娘恢复了笑靥如花,吕氏倒是出乎意料,不由得狐疑地又看了一眼,却见孔姨娘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有意无意地抚在小腹处,吕氏脑中立刻猜到一个可能,顿时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都凉了。 不说崇德堂留下的两人如何斗法,且说俞老太太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俞老太爷院子里,问明了老太爷所在的房间,老太太打头,一群人呼啦啦全涌了进去。 一进门,迎头便看见俞老太爷坐在床边,正关切看着床上被诊脉的俞如薇。 俞老太太嘶声喊了声老太爷,忙忙地跨进门走了过去,俞老太爷抬起头看了一眼人群,不由皱起了眉,道:“怎么这样吵闹?”话说得大声了些,嗓子便耐不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抬起头来,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只见俞老太爷脸色灰败,瘦得脱了形,和数天前相比几乎像是变了个人,俞老太太惊慌不已,忙高声唤道:“老太爷,您这是……” 俞老太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很是辛苦地忍着咳意,指着床的方向,抖着嗓子道:“轻些声……” 俞老太太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果然便是俞如薇,只是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蜡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灰白,看着很是骇人,这样子,不用细问也知道这中毒之事当是真的了。 俞老太太皱了皱眉,顾不得问俞如薇的身体,只管追问孙老大夫:“老太爷这是怎么了,看着气色有些差了。” 孙老大夫看了俞老太太一眼,犹豫了一番,才委婉道:“老太爷本就上了年纪,进来又思虑过多,有些疲累了。”这话言外之意,便是说俞老太爷这并不是生病,而是年岁老朽,加之幼子新丧的悲苦郁结于心使然,并非药石可医。 俞老太太不由得心头一凉,颤声道:“老太爷……”她自寿辰后便有接踵而来的烦心事,在老太爷这里的心思便懈怠了许多,都撒手给了管事媳妇,所以乍听这消息不免惊心动魄。 俞老太爷却摆了摆手,好容易平息了咳嗽,道:“且听诊脉的结果。” 孙老大夫看了眼屋里一圈人,略一迟疑,道:“五姑娘的确是中了毒。” 见了俞如薇这幅摸样众人心中便有了猜想,孙老大夫这话虽不过是将这猜想印证了而已,却仍是叫人心中惊惧,肚中纷纷猜疑到底是谁有这般大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居心,至于那个中毒而不成人色的女孩子,倒不是关注的重点了,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知会闵氏一声。 俞老太太怒形于色,拐杖连连敲地,大声道:“查!给我查!把经手的都抓了来,杀也好剐也好,定要查出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俞老太爷本就体弱,被她这样一吼,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头昏脑涨,不由得胸闷气短,又是一阵咳嗽,往唾盆里咳了半晌,方摆手道:“这里有病人呢,且去旁的屋子吧。” 虽是俞老太爷实在耐受不住才下了逐客令,却当着几个孙女和一堆下人的面,着实是驳了俞老太太的面子,她只觉一腔火热心肠都被当了驴肝肺,不由老脸涨红,心头暗恨,但又不能对身染沉疴的老太爷说一字重话,忍了又忍,只得恨恨敲了下拐:“我们走!” 俞元薇看了老太爷,微福身,匆忙赶上去扶着老太太走了,她们各有心事,俞宪薇站在一旁不吭声没跟上,倒没人留意到。 俞老太爷嗓子难受,接过一旁茶盏灌了几口茶水下去,才觉得好些,一抬头发现俞宪薇还在,便有些意外。 俞宪薇只做没看到他的注意,垂下眼,往前几步走到床沿坐了,低声道:“五姐姐可还要紧么?” 孙老大夫已经写就药方,递给药童去抓药,闻言道:“六姑娘大可放心,五姑娘看着严重,但因解毒及时,并没有大碍。” 俞宪薇见他脸上并没有惶急之状,想必俞如薇的病情已然稳定,但到底不放心:“余毒能清干净么?五姐姐还小呢……” 孙老大夫脸色有些古怪,看了老太爷一样,道:“五姑娘应是误食了半夏,咽喉肿胀剧痛,以至险些窒息,幸而近日因多有人染风寒,灶上煎的姜汤不曾断过,解毒及时,如今只需细细静养调理一番,便不打紧了。” 听的说无大碍,俞宪薇这才放下心来。 俞老太爷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浑浊的眼中微微黯了黯,低声叹道:“难得有你还念着姐妹情谊。” 俞宪薇顿了一顿,低下头不出声了,手上却在慢慢握紧,她不知道俞老太爷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俞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五丫头,苦了你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长长一叹。 “爷爷……难道没看出来,方才她们……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俞如薇睁开眼睛,眼中清亮,显然已经清醒很久,嗓音因为中毒的关系变得粗粝沙哑,每个字都像是在喉咙里磨出来的,语气微露哀伤之意,而眼中那一点星芒,却是破釜沉舟般决然,“呵,都已经逼到这份上了,我纵然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爷爷能护我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护我一辈子么?” 俞宪薇已然明白,俞如薇这是在哀兵之策,用自己的性命逼着俞老太爷答应放她走。此时心中纵有未解的疑惑,也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节外生枝,这且不说,还要助她一助才好,她略一思忖,便低了头,一言不发,只慢慢拭泪,手上悄悄捏了两下俞如薇的手。 俞如薇立刻察觉了,面上仍是哀戚神色,手也轻轻在俞宪薇手上掐了一下。姐妹两个不动声色间便已经明了了彼此意思。 俞老太爷本就满腹心事,见最疼爱的孙女儿这般委屈模样,不免更是心疼,再看一眼似是也低了头黯然神伤的俞宪薇,想到这孙女身世,见她此时物伤其类,却连一句诉苦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不由得心头又是一酸,涩然闭了闭眼,却是半字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出口,只得摇头叹气,恨自家两个孙女儿命数不好,都是颇多劫难。 俞如薇透过半合的眼悄悄看着俞老太爷,见他神情松动,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视线一转,正碰上俞宪薇目光,看到她眼中微露责备之意,便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眼睛。 60第五十九章 局中之局 俞老太太在老太爷那里受了气,便将一腔怒意都撒在了下人身上,雷厉风行地将所有经手那碟牡丹糖酥的人都关了起来,一个个重重打板子拷问,一时间风声鹤唳,哀声不断。 吕氏等见老太太动了真怒,也都不敢多嘴,还命手下管家媳妇上前相帮,但也不知老太太听了下人招供里说了些什么,她送去相助的人全都被退回来,听说这件事上老太太只肯用自己心腹。 吕氏见状,暗自心惊,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但她已经和陈方家的通了气,知道对方并没有下手,此事和自己并无干系,且陈方家的行事谨慎,早已经将之前下毒的物证毁了彻底,即便查到自己身上,她也有法子应对,吕氏心里有了底,便并不惧怕什么,只看好戏般旁观俞如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事情竟大出吕氏意料,重刑之下,不过半日功夫,下毒的幕后之人渐渐浮出水面,果然和她并无一丝干系,却比和她有关更叫她惊慌失措。 “小的做的糕点绝没有问题的。小的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害老太爷啊。”事情从院子里看守药柜的药童,开药方的孙大夫,再到捧糕点的丫鬟,一路追查到专供老太爷饭食的小厨房,做糕点的厨娘刘二嫂子吓得魂飞魄散,还不等打板子就跪在厅里对着俞老太太声泪俱下哭诉,又怕这陈情的话太苍白,为脱嫌疑,她忙指着旁边烧火的小丫头道,“小的虽一直在厨房里,但也有三两次侧身去橱柜取东西的时候,那时便只有这丫头在灶边,小的看她鬼头鬼脑,只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这东西不干净定和她有关。” 做粗活的小丫鬟听了管事媳妇说的查不出来就全部送官去下狱砍头的话,早吓得脸色煞白,一听这话,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刘嫂子,你做什么冤枉我?我早发过誓,绝不会把你的阴私说出来的,你为什么还不放心,非要我被砍脑袋才行么?” 刘二嫂子慌不择言,把那小丫头推了出去,但话还没说完便已经后悔了,此时听得这平素胆小如鼠的丫头竟大着胆子把自己咬出来,更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恨不得去撕了她的嘴:“你胡说……” 俞老太太听得脑仁生疼,重重一掌拍在几上:“都给我住口!”她要查的是幕后凶手,哪有心思去掰扯这些下人间的恩怨小事,眼见问不出什么,便皱着眉挥手,“都带下去。” 小丫鬟见她脸色不好,以为这是已经定了罪了,吓得胆子都要破了,凄厉喊道:“老太太,我冤枉啊,那天陈方管事来了,刘二嫂子说要和他说话,就把我从厨房赶了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言既出,刘二嫂子登时一张脸惨白,忙辩解道:“不不,没有的事……” 众人都不是傻子,见她这般心虚地样子,便都猜到定有什么事情被隐瞒了,因着陈方是大房的人,便又将视线转到吕氏身上。 吕氏正疑惑,猛然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心头一乱,忙道:“陈方管事向来跟着大老爷,是二十年的老人了,再稳妥不过的一个,且他向来也不进后园的,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别的缘故……” 她话还没说完,那小丫头已经抢着道:“回老太太,如夫人,陈方管事不是头一遭来了,他但凡回了荆城,总是每隔四五天就来看一次刘二嫂子,上回我从门口过,还见他拉着刘二嫂子的手,往她头上插一根金簪子呢。” 小丫头脆生生的嗓音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完,吕氏连阻止的功夫都来不及她便说完了。屋内除了几个丫头,其他大都是成了婚的妇人,稍微一联想就知道其中是什么事情,刘二嫂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羞愧难堪地低下了头。 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姚嬷嬷因着女儿碧玺做了三老爷的姨娘,自己和俞老太太也算是成了“亲家”,便处处高看自己一眼,此时左右看了看,见俞老太太一张脸黑如锅底,其余人又都不敢说话,便出声问道:“刘二家的,这丫头说的话是事实么?今日你做糕点时果然支开了她,让别人入了厨房?你可要想好了,现在人证已有,若你还撒谎,被查出来,那就是罪上加罪了。” 刘二嫂子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却又心惊肉跳怕担责任,只得强撑着脸皮道:“今日……的确有别人进厨房,但我们绝没有下毒。……若小的有半句谎话,就天打雷劈!” 姚嬷嬷心头鄙夷,冷嘲道:“看来果然是事实了,连‘我们’都说出来了。”她抬起眼皮扫了吕氏一眼,闪过一丝讥讽。自从碧玺送信回来说她很是得宠,三老爷对她也很满意,俞老太太一高兴,就越发倚重姚嬷嬷,姚嬷嬷就开始得意起来,将先时的小心拘束丢在一边,也渐渐不怎么将吕氏看在眼里,说到底,吕氏如夫人的名头再好,不也还是个姨娘么?和碧玺不过是一样的人,如今三太太已然无子失宠,只要碧玺生下儿子,她就是三房第一人,日后只怕还能和吕氏一争长短呢。 吕氏何等聪慧,怎会体察不出姚嬷嬷的心思,只是她此刻顾不得这些小节,只忙跪下认错道:“这事若是真的,也是我治下不严,没约束好下人,让他们干出这没脸面的事。请老太太责罚。”她聪明得紧,虽然陈方是大老爷的人,她却是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一字不曾辩解。 俞老太太脸上怒色稍稍消退了些,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正这时,姚嬷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老太太,我怎么突然记起来,先前问后园的药童时,他说自己是初三去药房取的新药,还说在药店后门见着陈方管事。这可不是巧合了么,竟是三番四次提到这人。” 世上的事本是如此,若对什么事没有怀疑,便是事在眼前也只当做寻常,而一旦有人提出异议,那怀疑便像是被种下的种子,立刻生根发芽起来,且越看越是可疑。 陈方是大老爷手下人,没人怀疑大老爷会对老太爷下药,自然不会有人怀疑陈方会对老太爷不利,但他三番两次的出现实在是反常,且满院子人里就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疑点,可不就叫人没疑心也生出疑心了么。 总算俞老太太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当下便喝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去了一趟药铺而已,是人都有三灾八难,怎会不生病买药?若有疑问,只管叫人立刻去问药铺子当日他到底买的什么药,不就一清二楚了么?小事一桩罢了,也不必惊动老大和陈方。”虽然如此说,但买药都是从前门柜台进出,怎会无端端从后门出来?谁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众人心中都很是吃惊,且都觉得这事只怕不简单,更有心思灵活的,想到大老爷自从数年前因纳吕氏之事和俞老太爷起了争执,两人的关系便彻底冷了下来,且这次又带回一个诞下了子嗣的外室姨娘,俞老太爷性子颇有些古板守礼,对此很是不赞同,在大老爷去请安时很是说了几句责备的重话,父子两又是不欢而散。但因为老太爷素来不管府中事,说的话并不威严,也不曾对孔姨娘入府造成什么阻碍,所以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只是事后老太爷身子越发孱弱,卧床两日,更显老态,却不肯称病。知情人私下都说这是被大老爷气病的。 难不成,这大老爷面上不显,却记了仇在心里,因为这些新仇旧恨,就要老父的性命? 几个管家知道大老爷脾气,都摇头道不可能,但也知道以讹传讹积毁销骨,兼之此事无论是真是假,传出去都有损俞家脸面,老太太下了封口严令,众人只得默默闭了口,不敢将厅内查出之事对别人说起一字,只等着俞老太太查出的结果。 一日后,俞老太太屋里传出的信,说是刘二嫂子做事不慎,将葱油混入了蜂蜜酥糖里,致使食物相克,害得五姑娘误食中毒。特将刘二嫂子一家各杖五十,通通交管家发卖了。虽是发卖,因这五十杖是实打实半点不曾留情,她一家被拖出去发卖时,便都只剩了半口气了。 这便是俞如薇中毒之事明面上的结果,另有陈方管事一家子因他账目出错,被查出贪墨主家财产,也都被赏了一顿板子发卖了出去,虽然是两件不相干的事,但因处罚相同,且两件事发生相隔不过两日,仍是引得众人猜测纷纷。 而这一片惊色中,大老爷亲自登门去向老太爷请罪,据俞如薇悄悄告诉俞宪薇的消息,胡子一大把的俞大老爷又是下跪又是大哭,好不可怜,之后更是留在老太爷身边日夜伺候,一副反常之极的孝子模样。 “难道他们真的信了?”俞宪薇很是不解,在她看来,这件事漏洞百出,并不完全说得通。但奇怪的是,俞老太太似乎有糊涂了之的意思,并没有再深究下去。 “不信,却也信。”俞如薇的嗓子还是坏得狠了,即便是余毒已清,嗓音也再不复当初的清亮,微微带着沙哑,她唇边泛起一丝冷漠笑意,“刘二家的和陈方有私情是真,那日陈方的确到过厨房也是真,数日前陈方去药店悄悄买过毒药更是真。无论他们搬出海样理由,这三点却是无论如何反驳不了的。且大老爷和那女人也给不出正当的理由为何他们手下心腹要去做出这些事。如此,即便是老太太他们不信大老爷会下毒,也不能真彻查了让人知道坏了大老爷名声,却也会在心里犯嘀咕。而且,杜若秋那桩投毒案还没有实打实的罪人落网呢,这一来,恰好应在他们头上,即便没有弑父之嫌,但一个残害幼弟子嗣的罪名却是跑不了了。”布这个局并不算困难,她从前常去老太爷院里,和小药童熟悉,且小药童还受过她的恩惠,而那烧火小丫头则是小婵幼年时的邻居,只要这两人口供不出错便可以了。 俞宪薇细细的眉头拧了起来:“何至于如此,……到底是你的父亲。” 俞如薇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最不耐烦后宅女人那些悉悉索索的小手段,且后宅里争得再如何厉害,没疼到他们身上,他们也是不当回事的。不如索性也将他们牵扯进来,让他们也尝一尝其中的酸苦滋味。且只有将男人们也牵扯了,才不至于让后宅女人一手遮天。”顿了顿,又道,“这整件事,我只愧疚拿祖父做了挡箭牌,让他也跟着难受一回,但若是还再来一回,我仍会这么做。” 俞宪薇担心她嗓子说多了话受不住,便倒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又默然片刻,苦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狠下心了,谁知和你竟完全不能比。” 俞如薇抿了抿唇:“这便是我的本性,从前不能做,也没必要做,便只能收敛了去和俞元薇捣些小乱,如今他们都将我逼到绝路了,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我还顾及什么?便索性来一次狠的,也让他们知道知道疼字是怎么写的才好。” 俞宪薇想了许久,长叹一口气,到底忍不住问道:“你我到底不曾长久相处,也不曾深交,为何告诉我这些,难道就这般信任我?” 俞如薇看着她,忽而一笑,道:“因为六妹妹和我已经是盟友,且你一派坦诚,我又岂能藏私?”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俞宪薇肩上,声音转柔,道,“此后我要离开,这家里便只剩你一人,内宅之斗,只有比仕途一路难上百十倍的,你所担的担子比我重,却也不用太担心,真有承受不住的那一天,不干了也罢,横竖还有我呢,纵然离了这家,也不会叫你吃苦头的。”她已然得了老太爷怜悯,且又因为中毒之事被大老爷视为祸端更为不喜,父女两个两看两生厌,恰好平城闵家派了人来接外甥女去住,老太爷便同意了。 俞宪薇一怔,愣愣看着俞如薇,半晌,将手放在她手上,点头道:“好。” 61第六十章 众人离心 因为担心夜长梦多,俞如薇的嗓子还没好利索便随着舅家的人去了平城,随着她的离开,俞家一系列的风波似乎就此划上了一个尾声,渐渐偃旗息鼓了。 大老爷和吕氏两个只是一时被突如其来的事弄慌了手脚,又兼之俞老太太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让他们一时来不及应对,十分被动,但待事情平息后回头一想,大约也猜出了和俞如薇有脱不了的干系。 尤其是吕氏,在牵扯出陈方之时便已经断定必是俞如薇背后使的坏,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暗暗命人去问了陈方两夫妻许多话,又下令将那药童和也被发卖出府的烧火丫头都给找来,一面下定决心定要拷问出结果去老太太面前翻身才好,一面却又暗暗有些心惊,她着陈方家的去寻药,端的是做得无比机密,甚至连陈方本人也根本不知情,此次这事,归根究底是被冤枉的,却叫人喊不出冤来,有苦只能自己吃,这般事情,断不可能是那小贱人一人就能办到,平城闵家来得这样恰到好处,莫不是他们终于出手,要给闵氏讨公道? 她这里百般思索着等消息,谁知底下人却来报,那烧火丫头出了府便被一个外地商人买走了,再追究那商人底细时,也只知道是锦城一家大酒楼姓谢女掌柜的手下人,别的便打听不出了。而药童则被孙老大夫拘在后园,只说是要伺候老太爷的汤药,不便回话。前前后后,却和闵家毫无一丝干系。 吕氏蓄满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里,越发肯定是被算计了,偏那小贱人已经离了俞家,只剩下个油盐不进每日只知道闭念佛的闵氏,她无处发泄,直恨得摔了几个茶盏。小女儿惊得哇哇大哭,吕氏扭头盯着女婴,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自这个女儿降世,便再无一件舒心事,她几乎将这亲生骨肉当做了灾星,奶妈见她这眼神,吓得满头冷汗,忙不迭抱了不足两月的九姑娘往外头园子里去。 没多久,又是一阵珠帘碎响,俞元薇缓缓步入内室,在门口看了眼屋内狼藉,又看向刘庆年家的,带了几分询问之意,见刘庆年家的摇了摇头,她眉头微凝,走到吕氏身边:“娘。”底下人见她来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都退了下去。 吕氏纵有火气,也不好对着女儿撒出来,吸了几口气,和软了态度,才道:“你怎么来了?” 俞元薇道:“祖母去了老太爷那里守着,又忙着请大夫煎药,来来往往的人多,便让我先回来了。”自从贴身婢女卷青死后,大受打击的俞元薇就变了很多,以前温柔敦厚的人渐渐变得沉默,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越发显得浓黑,除了在老太太面前不时仍显出几分俏皮小女儿本色外,在别人面前连笑容都少了。 虽然女儿长大,懂得学着为自己排忧解难,但有些事吕氏还是不愿让女儿插手,在女儿面前时也仍是往日贤淑的模样。她淡淡一笑,道:“老太太也是担心老太爷的身体,如今连你父亲和弟弟也几乎扎根后院呢。”她轻轻抬手为俞元薇理了理发钗上的流苏,叮嘱道,“虽然咱们是女眷,不好常去看望老太爷,但礼数总该尽到,每日晨昏定省,关切慰问,切不能忘。” 俞元薇点头应了,垂眸扫了眼地上狼藉的碎瓷和残茶,咬了咬唇,低声道:“这几日听到底下人嚼舌根,说了些不堪的话……” 俞如薇到底是大房唯一的嫡女,她中毒并非小事,吕氏便是想瞒也瞒不住,先时,是有人碎嘴猜是大老爷居心不良,别有图谋,俞如薇只是被误伤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后来被老太太狠狠杖责发卖了几个,又见老太爷和大老爷两个父子融洽,并不像是有杀身之仇,便无人再敢乱说。但不多久俞如薇便随了舅舅去平城,明显是避开什么人,下人们恍然大悟,又猜测她是被人陷害未遂才避离了俞家,不然,好好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家哪个愿意抛家别亲去他乡的?再联想闵氏素来宽厚平和,少与人结怨,心里的天平便都倾向了她们,暗地里只管指责是吕氏使的手段,借老太爷的地盘要害人,所以老太爷现下才这般生气。 吕氏听得女儿的话,眉头一竖,喝道:“元儿,你原是大家小姐,怎么也学小门小户听这些流言蜚语了?”她这一世便是吃了身世的亏,一个好好的官家小姐险些沦为流放囚犯,最后不得已为人妾室,如今便将这些遗憾化为的执念落在女儿身上,定要养出个大家闺秀才罢,所以在长女身上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至于那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则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俞元薇深深皱紧眉头,道:“如今这些话传得厉害,不是女儿不想听就听不见的。” 吕氏也知道这个道理,心中猜想着定是老太太没有严加管束所致,若不然,怎么先前传那父子不和的留言时迅速就出手了,而如今竟任由这些猜疑满天飞。偏生老太太借着查事正大光明将管家之权收回大半,吕氏虽有积威,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且她管家这些年,难保没有得罪人,现下有人故意编派使坏,她一时也无可奈何。想通了此节,她在心里不知将俞老太太骂了多少遍,但口中仍是尊敬她:“老太太年纪大了,底下人处事有些疏漏也是难免,明儿请安时候我会去给她提个醒的。” 俞元薇仍是不放心:“虽然这么说,到底话已经传开了,堵不如疏,归根结底源头还是在五妹妹身上,不如过些日子将她接回来,咱们毕竟是骨肉亲人,也好冰释前嫌呢。” 提及俞如薇,吕氏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忍不住咬牙道:“只怕她不回来,咱们还轻省些,若不然,又有什么脏水泼在我们头上,到时候真是躲都躲不及。” 俞元薇听得一愣,她不是笨人,前后一联想,便猜出了一二,不免心惊:“五妹妹她……” 吕氏想了想,自家女儿过于仁厚,若那小蹄子发狠,女儿怕是要吃亏,还是将俞如薇的真面目揭开些,好叫女儿多出些防备,便直说道:“若我猜测不错,只怕那毒药是她自己吃下去的。为的便是败坏咱们的名声。” 俞元薇大吃一惊,不敢置信道:“她怎么会……” 吕氏冷哼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她平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不是连你的猫都疑心是她弄死了藏起来的么。第一步是弄死猫,第二步可不就是栽赃嫁祸了?” 俞元薇微怔,眼中流动着莫名的情绪,竟反常地带着一股冷意。 吕氏拉着她在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原本要商议你的亲事,结果遇上你小叔叔的孝,不得已拖到如今,现下老太爷看着又不好了,眼下再论亲事也来不及,你怕是还要在家里留上一年,以后还有和她们朝夕相处之时,这些阴私脏污想不告诉你都不行了,既然你已知道了五丫头的真面目,日后可要防着她些,还有六丫头,往日看她们两个就亲近,且都是不孝忤逆的坯子,这样狠心的人可比三丫头厉害多了。” 俞元薇听得目瞪口呆:“她们两个……”虽然心存善意,不愿相信这些小姐妹都是恶人,但她更相信母亲吕氏绝不会骗她。再者,上回俞宪薇大闹了一场离开三房,这些事她甚至也参与了,事后俞明薇曾喊过冤,说那是俞宪薇自己划伤了自己栽赃的小古氏,她还半信半疑,如今想来,可不是和俞如薇如今的法子如出一辙么?都是害人的苦肉计,偏生因她们年纪小,大多数人不会疑心到她们身上。 “那……我们要如何应对?”俞元薇问道。 “何须应对?”吕氏笑道,“她们能得以成功,全靠了老太太愿意支持,如今老太太想要的都到手了,咱们只管安分守己便罢,这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了,只不过现在有奸人搅局,咱们的心思老太太一时没弄明白,待老太太想明白了,自然也知道该信谁靠谁了。” 俞元薇很少涉及这样的谋算,一时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半晌,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手慢慢搭在吕氏手上,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娘,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为我们姐弟这样辛苦。” 吕氏正暗自心苦,听了这话,便如雨后甘霖般,眼圈一红,几乎流下泪来,伸手将女儿揽入怀中,道:“只要你们姐弟两个好好的,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俞元薇心头一震,下意识微微侧头看了眼门外九妹妹远去的方向,眼中有一丝挣扎,但过了一会儿,这轻微的情绪渐渐消失了。 吕氏既拿定了主意要继续贤良,便真是做足了十二分,不但对闵氏恭敬,对孔姨娘母子也是照顾有加,更兼日日遣人去老太爷处问询,送补品汤药。且对府内权力大大方方就放给了老太太派来的人,对府外老太太的产业反经营得越发用心。 俞老太太是个疑心重的,先前小古氏和吕氏相争,她见着小古氏没出息,不堪大用,便将她管家权都剥了给吕氏,后来吕氏一时得意,触及了老太太敏感底限,她又将吕氏踩在脚底,且索性将权力都收回,抓在手中才放心。 如今老太爷眼看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俞老太太心头一慌,忙着照顾他的时候也不能不想到更远些,倘若老太爷不好,家中三个儿子定有人想着分家,这样一来她便只能和大房一处居住,闵氏被她打压了这么多年,早没了当初的刚性,孔姨娘她又看不上,便只剩吕氏一个,但吕氏看着心眼太多,实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那投毒案虽疑点重重,但总归是有些影儿,且这背后影影绰绰站着的人,俞老太太想都不用想就料定不是吕氏就是孔姨娘,大房里自己乱平定不了也就罢了,她可不希望这把火烧到她这把老骨头,自然是有多远就把他们撵多远。若真跟着大房住,自己管家是劳心劳力她不肯,但交给吕氏她却也一百个不放心。 所以,分家是俞老太太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偏现下三个媳妇,王氏早早失宠,日日不是闷在院里借着禁足名头百事不理晨昏定省一概不去,便是回娘家一住五六天不回来,竟像是完全不拿俞家当回事了。小古氏自被训斥后,就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每每称病不出。现下吕氏也遭了嫌弃,俞老太太才发现自己手下竟无人可用,不由有些后悔之前太意气用事,这些年字迹说一不二惯了,懒得多操心,便一时凭自己喜乐将几个媳妇踩得太狠了,这会儿想拉一个来帮自己也不能。 思之再三,若要阻拦了分家,自己一个人恐势单力孤,须得找一个帮手才好,到时候也可彼此呼应,互为犄角。她将满府想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三房。 小古氏说到底还是自家亲侄女,虽然当初三儿子定亲后始乱终弃辜负过她,但到底还是将她娶进了家门,也不算亏欠,且这些年她一个儿子未生下,都够上七出了,自己却从不曾往她屋里塞人,这一点比起那些磋磨儿媳妇的婆婆已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小古氏也应当感恩对自己感激涕零才对,便是前不久给了碧玺,那也是为了三房好,小古氏十多年都生不出儿子,总不能让三房无后吧,休说三儿子委屈,就是小古氏她自己,百年之后连供饭烧纸的人都没有,岂不凄凉?碧玺纵生了儿子,不还是要唤她一声母亲?去祠堂时也要给她上一炷香。 俞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帮了小古氏,小古氏不但不该生气,还应当感恩才是。她之前那些作为只是心头没拐过弯想明白,只要自己将这些厉害关系阐明,小古氏就该重新归附自己麾下了。 她想到这,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免又想,若小古氏真生了别样心思,拉不过来又该如何?这时候要怀柔,那些硬手段是定不能用了。俞宪薇在自己这里也算住得够久了,不若将她依旧送回三房,继续给小古氏□,让小古氏出了这口气,顺了心,想必这侄女儿也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才盘算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薛家派人来送帖子。”这些日子俞家和薛家来往频繁,薛老太太还命人给俞宪薇送过两次东西,显然是十分疼爱的。这也是俞老太太愿意招拂俞宪薇的原因之一。 却见薛家大太太身边的妈妈进了门来呈上帖子,笑道:“五日后薛家大太太生辰,请府里夫人和姑娘们过去做客。” 俞老太太打起精神和她说笑了几句,又给了红封儿,才让人送客。她则打开帖子,看着上头字迹,忽而想到一事,喜上心头,笑对珊瑚道:“将这帖子送到三太太那里,让她带着五姑娘和六姑娘去,再让大姑娘也跟去。” 珊瑚一愣,手上便迟疑了,往日和薛家的来往都是吕氏出面,毕竟她和薛大太太、陶三太太都是闺中姐妹,情谊深厚,而小古氏上回却是狠狠得罪了陶三太太,这时候让小古氏去上门贺寿,薛大太太心里岂能不介意?她忧心老太太是不是年老健忘,便隐晦提醒道:“那如夫人那里,该如何回话?” 俞老太太斜着歪在靠椅上,小丫头忙过来跪下捶腿:“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俞家又不止她一个媳妇,也该轮到别人去攒些脸面。”至于吕氏和陶三太太的龃龉,她不是不清楚,只是觉得到底都是一个城里的小辈,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吧?若连累了两家世代的交往,岂不更是大事?,“再叮嘱三太太,就说是我的话,让她趁着机会和荆城里的世家媳妇好好打好交道,便是和陶三太太,只要她肯放□段去修好,别人念着我这张老脸,再者,她到底也是俞家嫡媳,便不会和她计较。薛家到底是近亲,不可薄待了。” 珊瑚听得她语气不好,半字也不敢多说,忙告了退去两处送信。 吕氏和薛大太太亲厚,早算准了她生辰的日子,连私下的礼物都备好了,就等着那日姐妹们好好团聚一番,谁知一个晴天霹雳,俞老太太竟改让小古氏去了。这岂不是当众又打了她一巴掌?吕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滚烫生疼,珊瑚见她脸色难看,忙低了头不敢看。 吕氏咬着牙强撑着,脸上露出笑容,说了几句得体的话,便让人走了。 本来气得不轻,后来又有心腹将老太太说给小古氏的话传来,她更是怒不可遏,总觉得俞老太太说的“嫡媳”两字是意有所指,这个节骨眼刻意强调嫡字,莫不是暗示因为她只是个妾室,所以没有资格去这样的宴会?吕氏倍感耻辱,心头又给老太太记了一笔。 因着心情不佳,晚膳也没用多少便歪在贵妃榻上思量,不多久,丫鬟展眉进来报说小古氏来了。 吕氏犯疑,翻身坐起,皱眉想,小古氏不是称病不出的么,这么突然来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难不成是得了意来嘲笑自己,好报当日之仇? 她微微阴暗了脸,道:“请。” 62第六十一章 妯娌之约 小古氏进得门来时,吕氏稍稍吃了一惊,不由得眯起了眼好让视线更清晰些。不过近月不见,小古氏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两颊的肉都瘦干了,显得颧骨耸了起来,原本带了几分清高的容颜立刻变得有些刻薄,那双眼睛里也没有笑意,看谁都是冷冰冰的,依着她原本的样子,这神情当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沾烟火气,但因为容貌的变化,却显得桀骜孤僻,难以亲近。 吕氏极为震撼,忙起身,上前几步,越发清晰瞧见了她这样子,忍不住用帕子拭泪道:“妹妹,你可受苦了。三老爷他……唉……”她含糊其辞,特地避开了碧玺确诊怀胎之事,只体现出很是感同身受、物伤其类的模样 ,却像全然忘了当初自己落井下石的事。 小古氏心里冷笑了一声,见房里伺候的人都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此时房中并无第三双眼睛和耳朵,便淡淡道:“咱们做人媳妇的,迟早都有这么一遭,我这还算好的,姐姐才是真苦。” 吕氏一噎,想到自己房里那三个庶出的肉中刺,也觉得自己现下这行为颇为做作无趣,便缓缓放下帕子,幽幽道:“怨只怨咱们都是女人,这辈子便只能围着男人转了。便是男人让我们吃些苦头,也值得咽下去。”顿了一顿,又哀伤叹道,“当年我们闺中作伴,连床夜话,都许愿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却无一人能如愿,可见世事当真如刀,只割得人满身鲜血淋漓。” 别人如何冷嘲热讽看笑话,小古氏都能恍若未闻,偏是吕氏这句话却让她心头一酸,百感交集,一时出神,半晌,才苦笑道:“那些玩笑如何当得真。”言语中冷意却散去许多,略显得柔软些了。 吕氏心头长长松了一口气,拉住小古氏的手,压低了声音,掏心掏肺般说着体己话儿:“总归三弟是个念旧情的,和你又是青梅竹马,最相配的一对儿,他纵有了庶子,也定不会忘了你们十几年的情分,更不用说还有宪薇明薇两个,他总要记在心里的。若碧玺生的是个庶女也就罢了,若是庶子,便去求了老太太,只说是祖母想留住孙儿,便接回来养在你膝下,只要养熟了,便和你生的也没有两样。——若是怕有人阻挠,到时候我同你一道去,必求得老太太答允。”言语间便已经许下了承诺。 吕氏的话正说中了小古氏的心事,让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对方示好,她也不能太不近人情,便也握住吕氏的手,点头道:“既如此,便多谢慧姐姐了。” 两人心中其实都对对方起了重重提防之心,彼此也心知肚明,面上却偏偏又像是闺中少女般亲厚,耐着性子又忆了一回年少时光,那些朦胧的记忆一番回味,便像是更贴近了对方一般。 吕氏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婉转地将话题引向了今日小古氏的来意。 小古氏微晒,不送声色地将手收回来挽起鬓边一缕碎发,道:“今日老太太突然说让我去薛家赴宴的事,不知慧姐姐可听说了。” 虽然她这话里听不出讥笑嘲讽之意,但吕氏的脸仍是微微一红,有些不自在道:“下午听丫鬟们说了,这也是应该的,这些年都是我在代劳,如今你回来了,自然也该你去。”说着,又贴心地讲了许多薛家上下人员的亲属关系和应当注意的事项,还命丫鬟将自己备好的礼物取了来,“你刚回,对她们还不熟,想必不清楚薛大太太的喜好,若你不怪我多事,这些东西你就拿去,只说是你备下的,薛大太太见了必然欢喜,也好缓和你们的关系。” 小古氏见她这样热心,不免投桃报李,道了谢,似叹非叹了一句:“我到底是新手,这大家族的庶务上总不能做好,好在虽没有大能耐,小本事却还算能过得去,以后自家过日子,小门小户的也算应付得了了,倒也没必要强求。” 吕氏心中一动,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一紧,看了眼小古氏,试探着笑道:“咱们总归都是要伺候老太太的,还是先学着这些吧,且要用好些时候呢。” 小古氏却不和她打太极,只管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当用时捧得高高,用不上了就弃如敝履,咱们家这位老太太的性子我算是明白透了,当是兔子还没断气,她就已经急着烹狗了。我这句话便摆在这里,慧姐姐只管记在心里,我既然已经受过一次教训了,哪里还这般命贱还赶着去受第二遭?若有分家的机会,我定会劝三爷早早出门自立。” 这最后一句只怕才是小古氏真正想说的话。吕氏听得眼前一亮,却仍有些犹豫,不肯轻易搭腔。小古氏见她模样,便又道:“我性子傲姐姐是知道的,被老太太给了那样屈辱,我怎肯再去走回头路?况且我也算想明白了,这家业日后都是大房的,我一个三房媳妇搀和其中,除了满足争强好胜的心,又能得多少好处?还要白白遭了姐姐猜忌,险些坏了我们十几年的情谊,实则是得不偿失。” 吕氏仔细盯着她看,见小古氏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这才信了一半,握着她手道:“妹妹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也别怨我,这些年我若不强着点儿,只怕也撑不到现在。”说着,又掉下几滴泪来。 两人自伤身世,相对垂泪,半晌,小古氏又道:“我们姐妹既然说开,便都可将心思放下,日后这些庶务和人情来往我能推脱的便推脱,若实在推脱不掉,姐姐只消确定了我绝没有别样心思便好。” 吕氏自是乐意,点头道:“我明白的。”眼珠微动,便道,“待到那日,我自然也会帮妹妹达成心愿。” 小古氏自认已经敞开心扉,并无避忌,自也希望吕氏也能如此,但见她直到此时尚且隐晦其词,不肯坦白直言,不免生出几分不喜,暗道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是可信之人。她这样想,面上不由得带出一两分来,吕氏只做没看见,仍是笑语如珠。 这两妯娌已然和好如初,且还立下了盟约。暗自盘算着必不能如了老太太的意,亦不可叫她能轻易摆布自己两个。显然已是结盟要和老太太抗衡的架势。 这一番背后的思量俞老太太并不知晓,她现在满心盘算的是如何降服了小古氏好再次收归旗下,先前给的是大棒,现在便该给些甜头才好。到第二天请安时,因是初一,人来得多了些,不但素日沉默不理外事的闵氏来了,小古氏和俞宪薇也都在场,只王氏一直缺席,而吕氏最近收敛许多,这正日子也不再露面。 俞老太太便扫了眼对面而坐,泾渭分明的母女两个,暗暗点了点头,对俞宪薇和颜悦色道:“五丫头这些日子住得可觉着好些?” 她甚少这样关怀除俞元薇之外的孙女,所以照水听到这话,登时吓得一机灵,暗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太太这和煦态度只怕背后没有好果子。她提心吊胆,心都提到嗓子眼,死死盯着自家姑娘,心急如焚地盘算,到底是说住得好还是说住得不好?若说住得好,那便是暗示在三房里时住得不好,小古氏尚在场呢,难道要当众打她的脸么?可若说住得不好,那便是指责老太太不关心孙女了。 照水胡思乱想,进退维谷间,俞宪薇已然起身从容答道:“回老太太,孙女在自己家里,自然住得好。” 俞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你刚回府,水土不服,在我这里养些日子,既然习惯了家乡风水,便还是回你母亲那里吧,到底是母女,由她照顾你自然是最好的。” 照水实在是多想了,老太太根本不是真正要去关心俞宪薇住得如何,她不过是想起个话头儿引出下面的话,若俞宪薇答住得好,那便是现在这回答,若说住得不好,那就更简单了,直接道“我老婆子人老了精神不济,照顾不周,不若你还是回去由你母亲照顾教导吧。” 这道理俞宪薇怎会不明白,照水在后面急得火烧眉毛她暂且顾不上,只莞尔一笑道:“太太体弱多病,照顾妹妹一个就劳心劳力了,若我再回去,只怕她累上加累,反倒不好,不如老祖宗在后园子收拾一个小院子,我去住着,就近侍奉祖父也方便。” 她这样不听话,俞老太太便不高兴了:“做长辈的这样安排是为你好,你一个小孩子家又能知道多少,且休多言。” 俞宪薇被这样不留情面地驳回,虽是意料之中,也不由得微微垂下眼。小古氏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此时便冷冷扫了俞宪薇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虽是为了我们母女好,但正如六丫头所言,媳妇进来总觉身体疲累,实在照顾不了两个孩子。还请老太太谅解。” 俞老太太一番好意被挡了回来,很不乐意:“那便让大夫好好给你开几贴药,早日将病治好,身为母亲,养育教导儿女是分内事,怎能由着性子说不要就不要?”她在府内令行禁止惯了,实在是容不得别人异议,此时一心要强,便将拉拢小古氏之事抛在一边,先维护起自己面子来。 小古氏哪里不知道这个,脸上微微涨红,起身应了训,索性缄了口,再不发一言。 俞老太太被冷了场,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一旁拨弄佛珠的闵氏突然开口道:“如儿走后,我那里分外冷清了,若是老太太觉着无暇照顾宪姐儿,三弟妹又自顾不暇,不如叫她去和我作伴吧。” 见她反常地开口说话,其他几人都颇为惊讶。 俞老太太一怔,立刻反驳道:“不好,到底是大伯家,六丫头住着多有不便。” 闵氏手上念珠一停,道:“正想禀明老太太,如儿三灾八难,我心里着实担忧,为了给她祈福,我已在佛前发愿,要持长斋,奉三皈依,如佛门弟子般修行三年,既要修行,就不便住在温仁堂,正想收拾一处清净房舍独居,这样便正好可以照顾六丫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终于赶出来了~~~ 63第六十二章 再度迁居 纵然是正日子请安,闵氏素来也是不发一言,木头人般从头坐到尾,今天竟一反常态开了口,这且不说,她竟一开金口就和老太太对着来,要讨了俞宪薇去,这却和她往日谨慎安静的行为大相径庭,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小古氏愣了一愣,微眯了眼扫了俞宪薇一眼,扭头对闵氏道:“六丫头不是个安静的,大嫂好静,却不好让她去扰了你清静。” 闵氏脸上平淡无波,却没有松口:“热闹些也好,五丫头就是个热闹的,她这一走,我心里便空了几分,既然弟妹身子不适,力有不逮,老太太那里又怕吵闹,不如就让她跟了我住几日,一则慰一慰我思女之心,二则跟着我听听佛经,或许能平和些她的性子也说不定。这样四下里都好。” 她这长长一番话,却是将小古氏的话给堵死了。小古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愿意食言改口说自己不在意病痛愿意留下俞宪薇,便道:“那就劳烦大嫂多多教导她了。” 俞老太太见她们两个不等自己发话就三言两语将事情定下了,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恼意,看了小古氏一眼,还是按捺下来没有发作,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下午就让人把六丫头给挪过去吧。”她心中不愉不能对小古氏发作,便迁怒到俞宪薇身上,不乐意让她再住在自己院中。 俞宪薇起身应了,她知道自己成了三人角力的池鱼,白白遭了灾殃,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低了头装恭顺,免得引火烧身。所以她面上云淡风轻,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喜。但即便是这样,也并没有让俞老太太对她生出一分怜惜之意。 闵氏瞧见俞老太太微黑的脸色,又看了眼小古氏事不关己的神情,对俞宪薇的处境多了解了几分,倒生出些怜悯来。 一场请安不欢而散,俞老太太为示亲近之意,特意留了小古氏一同用早膳,闵氏见她们婆媳有说有笑,自成一体,便不愿留下来惹人嫌厌,索性借口帮俞宪薇收拾东西,拉了她一同往小院去。趁着路上无人,便道:“你五姐姐临走之时放心不下你,几次叮嘱我照拂你。” 如此便解释了为何她今日相帮。俞宪薇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还是五姐姐记着我。”又向闵氏道了谢。 闵氏是个清冷的性子,对着旁人便不喜言辞,不过三两句话说完,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俞宪薇没有再主动提起话题,从言语的细枝末节中,她已然猜到俞如薇并没有将她们两个的计划告知闵氏,甚至连俞宪薇的身世之秘也没有言及,俞如薇定是怕闵氏担心,也有不想节外生枝的意思,既如此,她也需要谨慎言行才好,。 自从上回从梅花跨院搬出来,俞宪薇的行李便精简了许多,不过几床棉絮,三箱各季衣物,另有些日常用具,也统共才两三口箱子,少且不说,有一半甚至还未曾开箱,散散堆在梢间的角落。屋里东西零零星星,也没有什么精致的陈设,空落落地显得有些空寂寒酸。闵氏看在眼里,眼神微微一沉。待入了厅内,她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饮茶,俞宪薇见她似有话要说,便让丫鬟们退下,闵氏也仍旧垂着眼拨动手中的佛珠。 待过了片刻,闵氏才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你们两个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但既然你们两个已经下定决心,我也只有相帮。” 俞宪薇一愣,愕然地抬起头:“大伯母……” 闵氏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如儿自幼就倔,她决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如今已然是管不住她了,唯一的愿望便是盼着她千万不要闯下祸来。”她看向俞宪薇,“大伯母这样说,你可明白?” 已然俞宪薇顿了顿,低头应了一声。 闵氏看着她,眼中古井无波,却格外幽深:“你是个好孩子,所以如儿才会和你交好,她既看重你,大伯母自然也会护着你,但我也希望,你们若有什么大事,不要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虽然这个孩子也可怜,但她到底是个做娘的,只能先顾着心疼自己的女儿。 听到闵氏这样阵垒分明的话,俞宪薇有一丝尴尬,她咬了咬牙,道:“我记住了。”闵氏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让她有些难堪,但她却并不能说一个拒绝的字,因为她的确需要闵氏的帮助。 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闵氏暗暗松了口气,起身道:“你稍稍休整,我先命人把后院小佛堂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以后就跟着我住,旁边有个小门,进出也会方便些。” 闵氏交代了几句便走了。照水捧着托盘来收茶盏,有些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今日的大太太比平常还严厉了几分,咱们姑娘不是和五姑娘交好么?” 洒金一惊,悄悄拉了一把照水的袖子,又往俞宪薇处使了个眼色,照水愣了一下,忙闭上了嘴。 “五姐姐是五姐姐,大伯母是大伯母。”俞宪薇又命道,“日后对大伯母房里的人要更加恭敬顺从,” 几个丫头都应了,纷纷下去收拾行李,唯有照水和洒金被留下来叫到内室。 俞宪薇仔细问了一通外面产业的情况,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在搬来老太太院里后,她趁着人手变动,便让照水的娘江嫂子捎带了一半金银出去,人也留在外头为她物色店铺和田地,只是江嫂子和照水的叔叔只有两个人,人脉也有限,到底办得不甚顺利,还是杜若秋出府后帮了把手,才算将事情办好。俞宪薇没有选择太惹眼的铺子,只让盘了两间普普通通的米铺,又在城外买了数十亩良田,算是有了一笔小小产业,之后又向谢娘子去了信,商量着合伙在荆城也开一家鸱夷酒楼,虽然事情都照着计划按部就班,还有了谢娘子的协助,事半功倍。但对俞宪薇来说,这仍嫌缓慢的进展却不异于兜头一盆冷水。 “太慢了,蝼蚁撼树罢了……”她听了照水回报的这个月收益,难掩心头失望,喃喃自语道。 照水很惭愧,涨红了脸,揉着衣角,低头道:“是我娘她本事不够大,辜负了姑娘的期望。”洒金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也垂下视线。 俞宪薇回过神来,见照水这模样,忙拉了她的手道:“我不是怪责你们,而是觉得这件事根本就是我想岔了。我们本来就是新手,也不精通此道,想要在短期内做出些什么成绩,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她如今的目的不再是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小产业,而是整个俞家,但仅凭她手上这些资本,只怕俞家人连正眼也不会扫一眼。 照水向来唯俞宪薇之命是从,自家姑娘既然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但仍是为姑娘发愁:“那该如何是好?” 俞宪薇眉头拧成一个结,之前在家宅中还算顺利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暂时脱离了三房,这个成功使得她一时欣喜,便有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也把挣钱想得太简单,她心头深处当初饥荒流亡时挨过饿的印象太深,总觉得粮食才是最精贵无比的东西,所以一有了钱,定要先买地开粮店,但如今尚在和平岁月,远不是粮价贵比金的时候,自然粮店也只是寻常收益,只够寻常小富人家过活罢了,想要赚大钱确是不能的。 洒金在旁边看她愁眉紧锁、心事重重,好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眉心竟也如成人般有了一道浅浅竖痕,叫人看着心头颇有些酸涩,她很有些不忍心,便将旁边几上的茶盏端起递到俞宪薇面前,低声劝道:“天下之事,此路不通,定还有别的路,姑娘想一想,自己有什么拿手的便好去做,也不是只有经营买卖这一途。”虽是这么说了用以慰藉人心,但说到底,自家姑娘小小年纪能有什么能耐,便是洒金也没有信心,这话便少了几分底气。 俞宪薇哪里不明白这个,她苦笑一声,接过茶盏,道:“先时热血上头夸的海口,自以为是有谋算的,此时亲身实践过了,才知道,那些想头都太远了。”偏偏她搜肠刮肚也记不起这段时间有什么买卖更赚钱,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初回俞府,小古氏立足未稳,钱财于小古氏还是小事,并不曾多在意,每日想的只是如何借着吕氏和王氏之助与几个世家的媳妇们交好,尤其讨好薛家和之后迁来的夏家。 突然,俞宪薇只觉脑中一个念头模糊闪过,她下意识捏紧了茶杯,因为用力,指甲一片雪白。 洒金一愣,下意识劝道:“姑娘,这事急不得,慢慢来才好。”虽然俞宪薇没有明说,但她这样心急地卖地置产,执着于铺子的收入,洒金隐隐猜到背后必然有别的目的,虽不明底细,却也尝试规劝一二。 俞宪薇缓缓摇了摇头,叹道:“没多少时间了。”只剩不到五年的时间,荆王就会趁洪灾起兵造反,届时方圆数百里都将陷入一片战火,她必须要在这之前达成自己的目的。 俞老太太既然下了命令,底下人便照章执行,不多时便有几个粗使婆子丫鬟来给俞宪薇搬行李,她们已经知道老太太又不待见这六姑娘了,所以态度上也不甚客气,其中有两个眼睛四处乱晃,就想偷着捡些好处,但一看这里东西已经收捡打包,剩下的几件零星杂物都很寒酸,一看就没什么油水可捞,她们登时便耷拉下脸来,连个话茬都没有了,手上也是摔摔打打,拿行李包裹泄愤。 照水看得生气,想上去训人,被洒金悄悄拦下了。 东西不多时就开始往外运,俞宪薇也跟着往后园小佛堂去,于是,这位不受亲人待见的六姑娘,继月前被母亲小古氏从三房逼到老太太的正房后,今日里又被老太太从正房赶到了后园小佛堂。若说去老太太正房居住是脸上添光的事,那么从正房迁出就颇有几分灰溜溜了。下人们私下都道六姑娘这一两个月间这样大起大落,最后丧家犬般被赶出正房院子该是彻底失了宠了,他们只当是看笑话,却不料,这其实是另一番契机。 64第六十三章 薛府贺寿 俞老太太将俞宪薇撵到后院,自认为是对小古氏示好了,又看小古氏仍旧态度温和,再没有一丝抵触或是不满的情绪,便以为她这是服了软,有意接收自己的好意,俞老太太很满意,越发做出倚重小古氏的姿态,对吕氏也更疏远。 不过这些对于俞宪薇来说似乎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她自回俞家,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却已经换了两次居所,如今更是搬到整座府邸最偏僻的角落,犹如被流放了一般,下人们都道她是失宠了,但因着薛家看重她,老太太也还是多叮嘱了一句下人们不得怠慢,所以虽然住的地方简陋,但衣食用具上却不曾吃亏。 俞宪薇倒觉得这地方甚好,因为院子小又偏僻,便有借口只留了少少几个小人,免了别人窥探的眼。一道小角门,守门的婆子恰是重露的亲姑妈,重露经了几件事后乖顺得很,老老实实跟在俞宪薇身边干活听吩咐,大约她自己也知道,繁霜几个被撵走后,她便是不愿意,也已经被看成俞宪薇的人。 既然看门的是熟人,便好办事了,虽不至于进进出出太过频繁,但平日再有什么事情要出府却简单了许多。 适应了两天新居,便又被俞老太太招去,训了几句话便让小古氏并吕氏两个领着俞元薇,俞明薇和她,五个人一起往薛家去贺寿了。 俞老太太原不愿吕氏去出这个风头,但小古氏劝她说吕氏熟悉薛家众人,纵然要自己学着接手家中与其他世家的往来,也还是需要有人领进门,这理由总算劝得老太太同意。 两位夫人自是一辆大马车,三个小姑娘则是小一些的油壁车,俞明薇一身石榴小红裙,裙边用金线绣了一圈蝠纹,又有小小的缠枝菊纹,看着新奇不落俗套,小古氏在她的衣着打扮上从来都很细心。俞元薇则一袭杨妃色裙衫,挽了弯月髻,越发清丽怡人,她两个似乎突然关系好了许多,凑在一处有说有笑,俞明薇有意冷落俞宪薇,当她是个透明的,连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只顾拉着俞元薇说话,还是俞元薇年长知礼,时不时同她说一两句话,好叫她不至于枯坐尴尬。 俞宪薇只当没看到这些,她一路上只倚着车壁,满脑子想的都是心事,单纯依靠自己创下家业累积势力来争取俞家主导权这一点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而后宅的管理,都握在俞老太太她们几人手中,若是以前的俞宪薇,或许会努力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和这几个女人去周旋,从她们手中来取得权力,但经了俞如薇一事,她突然发现,俞府上下,包括整个后宅,真正的主人根本不是这些女子,凭她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得如何激烈,到头来,都抵不过男人的一句话,男主外女主内,内却是依附外的,俞家真正的当家人是俞家几个男主人。即便俞宪薇能跨越千难万难,得到俞老太太的支持来管理俞家后宅,但一旦俞家男人不同意,她的地位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所以,她真正想要的,只能从俞大老爷这些人手中得到。 有了这个觉悟,俞明薇这些后宅耍性子的小伎俩在俞宪薇眼中只剩可笑,也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她只一路闭目养神,闲适地就到了薛家。俞明薇看在眼中,不免又添了一层不忿。 薛大太太亲自在二门边迎客,见到俞家是小古氏和吕氏两个结伴而来,不由愣了一愣,但毕竟是世家妇,反应迅捷,立刻便恢复了笑容,拉着两个贵客谈笑风生,仿佛之前那场摩擦根本没发生过。 长辈们言笑晏晏,薛老太太得了信,知道俞宪薇来了,忙不迭叫人来请,薛大太太听了,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领着她们往内院厅里去了。 因是薛大太太的生辰,来的客人都是各家的太太媳妇,薛老太太便是这里唯一年长的长辈,她生□热闹,大家都群星拱月般围在旁边说笑,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还被她拉在身边坐着,看上去和乐融融得倒像是亲祖孙。 俞宪薇一来,薛老太太更是眉开眼笑,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旁边几个小姑娘失了宠,其中有两个立刻就变了脸色,看着俞宪薇的眼神里带出几分敌意,俞宪薇看了眼那咄咄逼人的几个姑娘的容貌,难得认出竟是熟人,那原是荆城几个世家的姑娘,因她们日后和俞明薇交情极好,出入俞府频繁,所以她有过几面之缘。 薛老太太如此热情,倒叫俞宪薇很是无奈,她已经不是那等心思单纯的人,真以为自己得了薛老太太青眼。其实不过是薛老太太有心给自己娘家做脸,抬举娘家的侄孙女,而年龄合适的俞家女孩里只有俞宪薇这么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所以格外厚待,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番太过刻意的举动会给俞宪薇带来怎样的麻烦。 到底是投缘的姑嫂两个,薛老太太这只要自己开心便不管不顾的作风,和俞老太太倒很有几分相像。 俞宪薇来过几趟薛府,和薛老太太也算熟识,便顺着她的心思陪在旁边说了几句话,薛老太太见她对答得体,举止大方,在一众客人面前很是给自己长脸,便更加开心,连带着对跟在一旁的俞明薇也热情了几分。小古氏在一旁同人聊天,看了这情景,眼神越发阴沉了些。 好容易等到薛老太太乏了,才让几个小姑娘能脱身去后花园透透气,这般娇生惯养的十来岁小姑娘,大都还很有几分娇气傲气,对着抢了自己风头的俞宪薇颇有恼意,自顾自约了相熟的好友结伴携手而行,却不约而同漏掉了俞宪薇,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前面走,俞元薇于心不忍,刚想上前去,却又被俞明薇拉住说话,只耽误一会会功夫,前头俞宪薇便已经被花树淹没,不见人影了。 俞宪薇也是从小女孩时期过来的,那些小姑娘的心思哪里看不出来,只是这些都会是俞明薇的闺中密友,她并不愿意沾染,索性往偏僻少人的小路走去,此时已是初冬,百花萧杀,唯有几丛晚菊和零星一小片早梅还可一观,因着梅园偏远,这时节梅花开得不多还不成气候,那些小姑娘都不肯去观梅,只在菊圃边流连忘返,这便便宜了俞宪薇,她寻侍女问了路,便带了照水,沿着小路信步而去。 到得梅园,果然树上大多仍是光秃秃一片虬曲树枝,只偶尔有几株上头绽开了小小的暗红,的确并没有什么可赏之处,唯有丝丝缕缕的梅香,添了几分意味。俞宪薇在南跨院里住了数年,以梅为伴,纵然起初不爱这花,但朝夕相见久了,也多了几分亲切,此时闻到熟悉的梅香便觉得舒心,在树下漫步,连日来心头沉沉的负担也轻松了几分。 “姑娘,姑娘。”照水突然兴奋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小河边几株开了半树红花的梅树道,“那是照水梅么?” 俞宪薇走近几步,细看一番,笑道:“的确是骨红照水梅。”照水梅便是一种重瓣梅,花朵偏爱往下盛开,常被植于水边,娇花照水两相欢,便得了个照水的雅称,其中一类柔粉转酡红的,因颜色美艳犹如傲骨晕红,便被人称为骨红照水。这便是照水名字的由来。 照水听了肯定,欢喜不已,几步上去细细看那花,又嗅香气,因近水,得了水汽和残存的暖意,比别处的梅花都开得早些,也开得好些。俞府虽有梅花,但因为俞宪薇早已迁出南跨院,所以还不曾见过繁花盛开的场景,照水这是第一次见到照水梅的模样,不免激动了些。 俞宪薇看到她这孩子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忽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因思绪极快,几乎抓不住,不由得愣在原地仔细回想。似乎,这骨红照水的梅花曾引发过一件很重要的事。 正沉思回忆,忽然一阵微寒的风卷来只字片语,像是少年的声音,照水没听出内容,只分辨出是男子,吓了一跳:“姑娘,我们走吧。”到底是别人家的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避开为好。 俞宪薇却侧耳听了听,皱着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提着裙子,躲在梅树后,往那声音来源处靠近,照水吓得魂都快飞了,拉又拉不住人,只好轻轻跺了跺脚,也跟了过去。 既名照水,则这梅花必然是近水而植,初冬的暖阳格外有一种清润之意,晒着暖阳在水边赏梅,也是一件赏心乐事。这里水边小亭里便是三个十来岁的少年随意而坐,一人倚着栏杆垂钓,一人在旁边修剪紫薇花枝,还有一个自斟自饮,三人不时交谈几句,倒是一派悠闲风光。 正在修剪花枝的少年俞宪薇倒熟悉得很,他正是薛家老太太的孙子薛明简,连着那个垂钓的少年她也认识,玉京里名门夏家的公子夏泓,这两个人生得好,身世更好,当年便引得满荆城里所有春心萌动的小姑娘都将一颗芳心系与,就连素来自恃清高的俞明薇也不例外,最后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两人竟成了俞明薇要烧死俞宪薇的罪名之一。 俞宪薇直到如今都还是一片云里雾里,上辈子她和这两位少爷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点了个头的交情,只怕人家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俞明薇一口咬定这两个少爷都对她有意,只是如今却也没机会再问清楚了。 但无论如何,有了俞明薇的话,她心中生出芥蒂,断然不愿和这两人有多余的交集。若不是方才听到的话里有她想知道的事,俞宪薇是绝不会接近此地的。许是拜了重生所赐,她无论嗅觉视觉或是听觉都如幼儿般清明,比常人更敏感些,如此,便是站得远些也不怕担心会被发现。 “荆王既然已经册封,大约不日便会来此就封了。”薛明减掉一根半枯枝条,头也不抬道。 他提到荆王,俞宪薇心脏忍不住剧颤了一下,她当然不会忘了当初那毁了一切的兵荒马乱的源头。对这个曾经的太子之子,被皇帝逼反最后以平乱名义逼得荆水边自尽而亡的苦命王爷,俞宪薇并无一分好感,甚至很有几分憎恶。 夏泓放下钓竿,取了旁边小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浅尝了一口,摇头道:“他不会这么早来的,年纪太小不说,太后也断然舍不得他来。” 旁边一个斜倚着酒桌捻花生米吃的少年看着最年长,却坐没坐相,懒骨头一般赖在桌边,听了夏泓的话,他突然一笑,懒洋洋道:“荆王就是再不想来又能怎样,太后还能执拗过英明神武的圣上么?” 夏泓眉头一皱,手中杯盏一停,眼神四下轻扫,察觉并无异样,才低声喝道:“子锡,你这冷嘲热讽的口吻,是嫌自己麻烦还不够多么?” 名唤子锡的少年轻哼一声,却不再说话。 薛明简一直没开口,待到此时才笑着劝道:“子锡说起来和荆王也有几分亲缘关系,关怀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65第六十四章 梅心络子 许是因为这个插曲,三个少年的谈话收敛了很多,俞宪薇在树后侧耳听了半天,却再没有听到什么重要的讯息。照水耐着性子也跟着听,却压根什么都没听见,她不明所以地拉了拉自家姑娘,低声道:“姑娘,该回去了,不然薛家人就要找来了。” 俞宪薇这才反应过来,已然快到正午,若开宴时自己还没到,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好舍了这处,悄悄原路返回,幸而梅园地僻,这中间也不曾撞上什么人,那三个少年也没发现被人听了墙根。 只是俞宪薇一想到荆王来此会引发五年后那一场血雨腥风,便没来由地一阵心绪烦躁,什么心情都没了,古来就是如此,皇家争斗,底下便是流血漂橹,十多年前,郑王康王叛乱连累了顾家满门,间接要了俞宪薇圣母顾氏的性命,十多年后,荆王之乱,使得整个荆城方圆数百里百姓陷入战火,民不聊生,因着这乱,俞宪薇也险些丢了命。 心里不痛快,纵然俞明薇刻意和几个新结交的别家姑娘谈笑风生以显示自己的好人缘,俞宪薇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让她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自是气闷。 自来内宅姑娘家的争强好胜其实归根到底也没多少手段,不过是夺长辈的宠,抢平辈的姊妹情,再厉害些的能将别人的好姻缘也能横刀抢来。自己既受宠,又被小姐妹群星拱月,私底下阴毒手段使尽了最后还能嫁个好归宿,便如明珠耀眼,永立于不败之地,更能衬得那失宠又无好姻缘的闺蜜惨不忍睹。 俞明薇自也是这样心思,但自回了俞家,却陡然大反转,自己样样都被这个姐姐比了下去,连小古氏都失了宠,整个三房唯有俞宪薇一枝独秀,不但被薛老太太看重,更是成了周蕊儿的好友,俞明薇样样都比不上她,还背了个被宠坏了的名声,好不气恼,几乎将俞宪薇看做了死仇。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小古氏重又得势,她便下定决心,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好名声重新立起来,更要这个贱人姐姐好好尝尝被人踩在泥里的滋味。 但俞明薇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此时的俞宪薇早转了念头,不要说这些后宅小姑娘间朝夕可变的薄弱友情,便是俞老太太的宠爱重视,如今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俞宪薇的主意定下,不经意间就从行为举止了带了出来,倒也不是刻意而为,但因为无所求,所以即便在薛老太太刻意关怀下,仍是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并无一丝谄媚讨好,不过是做了自己身为晚辈的分内行为,毫不逾矩。以前来往薛家时宾主不过少少几人,这般行事自然也不会惹眼,但如今是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便颇有些显眼。那等知礼的人见了,自然要赞一句好教养,但心思灵活些的,不免看向小古氏和吕氏,疑惑这俞家莫不是不愿意和薛家结亲吧,不然,何以这般规规矩矩到近乎疏离。 薛老太太一厢情愿地高兴,并没有多注意,但薛家人却不是个个这都这样心宽,薛大太太因有心结,格外关注俞家人,所以尤其看得清楚,又看见旁边人似笑非笑含了取笑意味的眼神,一张脸不由得冷了下来。这类有些身份的贵妇人大抵都有这毛病,自家嫌弃别人自然是应该的,但别人若敢嫌弃自家,那就是不识好歹。 俞明薇因着人小不起眼,察言观色也比大人来得更容易,薛大太太的脸色她都看在眼里,这情况正中她下怀,所以饭后闲坐消食时,她表现得格外主动,笑意盈盈,谈笑自若,尤其薛老太太和薛大太太同她说话时,回话总带了几分恭维,幸而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知道分寸,纵是讨好别人,也还不至于太过失态。饶是如此,对比略显清冷的俞宪薇,她的表现已是格外亮眼了。 旁的客人有些和俞家走得比较近,是知道最近几个月情形的,也知道这对双胞胎迥异的遭遇,一个被娇纵的是父母心头宝,而另一个知礼聪慧的则被弃如敝履。妇人们大抵都有好事心态,现下便都将眼睛都看向这偏心得出了名的小古氏,看她如何行事。 小古氏仍是仪态娴雅,唇边噙笑,却似并没有发现两个孩子间的暗潮汹涌,只和旁边新交好的几位世家太太聊天说话。又提醒两个女儿饮些茶水好消食,温言软语,并不厚此薄彼,十足良母的模样。 只是她这作为虽叫人挑不出错儿来,可前阵子众人心中印象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大多数人是怀着一副旁观看戏的心态瞧着热闹。但小古氏毕竟是俞家媳妇,陶三太太这个刺儿头不在,薛大太太是主人也不好挑事,再加上吕氏卖力周旋,便无人来出这个头,其他人也就不会不识趣故意借着旧事为难她。 俞宪薇本就兴致寥寥,见俞明薇要出这个风头,便干干脆脆退位让贤,只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因她生得不坏,名声儿也不坏,小丫头这般端坐着,眼中似透出一分寂寥的小模样倒让人看着生出几许怜惜来,便有人暗自议论,定是这偏心的娘亲作怪,逼着大女儿将好事让给小女儿的。幸而小古氏不会读心术,看不出别人心中所想,不然,只怕会当场气个倒仰。 大约下午时分,宾客们便散了各自家去,薛老太太被俞明薇哄得开心,特地吩咐厨房新做了软糯的雪梅酥给她拿回去品尝,因着糕点尚未出锅,她们几个便在薛家多留了一阵。 俞元薇见薛老太太一个下午便转了心思,只顾和俞明薇说话,担心俞宪薇心里不痛快,便约了她在外头小庭院逛逛透气。 因是初冬,花树连叶子都落光,只有几株青松依旧葱郁,其实也没什么风景。俞元薇自是以长姐自居,语重心长劝了些话,不过是劝着俞宪薇多体谅父母,照拂弟妹。若是前些时候吕氏和小古氏交恶之时,俞元薇断不会说这些话,如今开了口,不过是为那两人新建立的交情锦上添花罢了。显然,这位俞家大小姐的仁善敦厚也是对事对人的。 俞宪薇自顾自捡了一片银杏叶在手中把玩,却将她说的都当成耳旁风,过耳即散,又有薛家的小丫鬟捧了新茶过来。俞宪薇无意间垂眼,扫到那丫鬟袖间似是不经意露出的一段深红的络绳,便是一惊,那赫然是她今早挂在自己腰上的含苞攒心梅络子,却怎么到了那丫头袖子里? 俞宪薇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腰间一眼,果然,络子已经不见了,幸而她今日穿的红裙上绣了许多梅花图样,那络子在与不在并不显眼,想来应是没人察觉。她暗叹了一声真是晦气,今日薛家走动的地方不多,若是落在大厅早有人拾着还她了,现下这光景,只怕是在梅花林里偷听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哪株梅树下,却不知是谁捡了去。 那丫鬟也笑吟吟看了俞宪薇一眼才款款退下。这般明显的暗示,俞宪薇如何看不懂,她一咬牙,扔了手中枯叶,只说要去更衣,携了照水也离开了院子。 出了院门,远远便看见方才那小丫头在前面走着,俞宪薇皱了眉,趁着左右无人,便跟了过去,待走了一段路,转了个弯,便是一处假山,那小丫头却不见踪影,山后一道深红衣角飘过,转出来一个人。 不出意外,正是薛明简,如玉的小公子莞尔一笑,做了个揖:“俞家表妹。” 俞宪薇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的络子可是在表兄手上?” 薛明简缓缓直起身,笑道:“我今日的确捡到一枚梅花络,原来是表妹的。”他看向俞宪薇眼睛,一字一顿道,“只是不知表妹怎么去了那偏僻的梅树林里。”他素来待俞宪薇是比别人更亲近些的,此刻却生生透出几分冷淡之意,这般陡然变了态度,便像是被他嫌弃了一般,叫人颇觉不是滋味。 俞宪薇见惯了他的和颜悦色,纵然打定主意不亲近,此时也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道:“因为早梅看着喜人,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薛明简到底年长她几岁,觉得自己这样态度对待小姑娘有些过分了,便清清嗓子,声音柔和了些,又问:“我今日也和两三好友在梅林宴饮,想来也是我们不好,搅扰了表妹赏梅的雅兴。” 俞宪薇想着那红梅酥大约已经好了,她须得尽快回去才好,不然被发现她和薛家小公子在这里说话,不知俞明薇背后又要生出多少麻烦来。便也没心思和薛明简继续打哑谜彼此试探下去,她大大方方承认:“的确是见到了表兄和几个生人,不敢多看就回来了。” 薛明简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怎么我却听守园子的丫鬟说,表妹在园里逗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俞宪薇没有耐性了,挑眉道:“许是她记错了时间吧。”却伸出手来,“烦请表兄归还络子。” 薛明简目光从她素白的掌心缓缓向上,看向她乌沉沉的眸子,忽而一笑:“这话不真诚。”也不再追问,只将手闲闲负在身后,却是一副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谁也别怪谁的表情。 俞宪薇只觉自己被他当了小孩儿耍,不免气结,又惦记着时间不够了,小古氏她们恐要离开薛府,便只得咬了咬唇,一扭头,甩袖往原路回去了。 待她走得远了,假山内又转出个两个人,其中蓝袍少年正是夏泓,他眉头微皱,道:“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去,可要我派人去么?”说话间本来温润如清水的眼中神色陡然一变,闪过一丝阴狠,整个人似是染上了一层戾气,只是这变化极快,转瞬即逝,几乎叫人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薛明简忙道:“不打紧,若是她的话,纵听了几句也无事。她不是那等好生事端的人。”手中却是若无其事地将一直攥在手心的络子藏进袖子里, 夏泓有些意外,转头看向薛明简:“是哪家的闺秀?” 薛明简道:“是家祖母的侄孙女,俞家的六姑娘。” “六姑娘?可是俞家三老爷的千金?”子锡突然插话问道,他脸色比之方才更显惨白,几乎带了几分青色,但因他素来病弱,脸色本就少血色,加之站在假山阴处,倒不明显,其他两人并没有察觉。 薛明简点了点头,奇道:“你认识她?” 子锡摇了摇头:“我从未到过荆城,如何认识?”略顿了顿,又道,“只是瞧着她眉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夏泓听得哈哈一笑,摇头道:“顾子锡啊顾子锡,你这搭讪的借口早被用滥了,若真对人家小姑娘说这话,只怕人家会当你是个登徒子呢。” 薛明简也是一笑,却携了两个好友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顾子锡略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若有所思往俞宪薇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随着友人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喵 66第六十五章 顾氏子锡 从薛家回来,小古氏却吸取了教训,再不像以前那般由着自己性子斥责俞宪薇,只是将她当成了不相干的人一般,照旧不闻不问,但即便心中不喜,却也没有做出私下为难的事,倒让私下等着看热闹的人失望了一回。 俞老太太那里自然也有人巨细靡遗通报了,她知道后,倒觉得小古氏是个大度有涵养的人,对这个三儿媳妇也越发放心,倒愿意多分些权柄给小古氏。 她想着自己和小古氏都是姓古的,是嫡亲姑侄,比之别人血缘更亲密,纵有些小摩擦也是血浓于水,况且她待小古氏不薄,于情于理,小古氏都该好好孝顺敬重她才对,再者,老三没有老大心思多,又得了自己给的碧玺,必然和她这个当娘的心贴得更近,若哪一天小古氏真不服管了,从老三这里便能稳稳拿捏她,却比通过老大去掌控吕氏来得更简单。 于是,俞老太太越发坚定了不分家的心,一面专心致志照顾俞老太爷,一面放心地将家中庶务权力大部分交给了小古氏。不过她到底是个多疑的,暗自还是留了一手,把自己手下几个得用的妈妈都遣去小古氏那里,对外说是三太太对家务还不熟,让家中老人儿帮扶一二,碧玺的娘姚嬷嬷也在其中。 小古氏脸上含笑,一一都答应,毫无一丝儿异议,背后却更恨得咬牙切齿,和吕氏之间走动也更频繁了。 几天后,俞如薇捎了第一封信来,却寄到谢娘子在这里新开的酒楼里,由杜若秋手下的人亲自送了来,俞宪薇得了信,便去了闵氏那里一同看信,待回院子时已经有些晚了,周蕊儿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难得耐着性子在小院里等着,只是坐没坐形,曲起一条腿踩在椅子沿上不说,手还百无聊赖地扭着辫子尾端,若是俞宪薇再迟些回来,只怕这一把厚密的好头发都要被她给揪成秃子了。 乍见了俞宪薇进门,周蕊儿欢呼一声,甩开辫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几步跑了过来:“你可回来了。五表妹说了些什么?”不待俞宪薇回答,又大喇喇喊道,“哎呀,我还有件大事要和你说,走,咱们进去说。”自顾自说着就来拉俞宪薇的手。 俞宪薇不妨,被她拉得一趔趄,险些摔倒,她好容易扶着旁边椅子扶手稳住身形,伸手在周蕊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嗔道:“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周蕊儿先时很是出了几分力,帮着俞明薇俞宪薇两个和庄子上的杜若秋连上了信,还帮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忙,解了姐妹两个的燃眉之急。周姑父新娶之后,周蕊儿听了俞宪薇的劝,和继室和睦相处,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安生,之后不知怎的,又动了勤加练武的心,每日闭门不出,缠着父亲在家里学舞枪弄棒,倒没怎么来往俞府,只不时和俞宪薇通信,所以不曾断了联系,彼此在信里开解对方,又诉说自己的小小烦扰,倒更显亲密了,幸而如今俞宪薇搬到角门边,差人送信接信也很方便。 周蕊儿挤了挤眼,她这阵子真是下了苦功,脸都晒黑了许多,咧嘴一笑时两排雪白的糯米牙分外显眼,虽然皮肤粗糙了,但看她满脸笑容,当知她近来心情不错,甚至比之父亲娶亲前还好上几分。此时她也顾不得说话,只管拉了俞宪薇往里屋去:“有事和你说”,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俞宪薇不由也动了好奇心,两人入得屋内,周蕊儿还四下看了一圈,这才笑道,“你前几日不是来信托我留意下薛家小少爷身边的朋友么?” 俞宪薇一怔,忙道:“你听说了什么?” 周蕊儿哈哈一笑,凑到她耳边,促狭着捏着调子道:“哥哥今日突然来问我你的事,我觉得奇怪,仔细盘问了他一通,才知道,原来是夏家少爷和他打听你呢。你老实和我交代,那日是不是和他见过了,怎么这么巧你打听他,他也打听你呢?” 俞宪薇原以为是什么郑重的事,心都提起了一半,闹了半天却是这个缘故,她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失笑:“这是什么话,我和他连照面都没有,只怕他连我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周蕊儿听了,奇道:“那他为何这样问你?——幸而我哥哥是个不爱说闲话的,若是别人知道他打听你的事,传了开来,只怕整个荆州城的女孩儿都要视你为敌了。” 俞宪薇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这样说?难道这位夏少爷有何特殊之处?”她只略知道夏泓的身世,他乃是玉京城勋贵世家的子弟,但除此之外,从梅林一瞥来看,那人也并不如何出色,比之薛明简颜若玉人的好相貌尚逊一筹,比那位子锡又缺了几分书卷气,不过是个寻常贵家子罢了,何以引得这些女孩儿这般倾倒。 周蕊儿眨眨眼,突然伸手往她额角轻轻戳了一下,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笑道:“你也是十多岁的人了,再过两年就该议亲了,怎么还这般一点成算都没有?”虽然装模作样,但她其实不是这样好事之人,话说完,自己掌不住先笑了。 俞宪薇侧头躲过,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她其实早满了十五岁,论理和夏泓几人相差无几,寻常人家里姑娘许正是怀春伤秋或出嫁为妇的年纪,但她看着那些男孩儿,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心态之变,如今在她心里,别家的男人或女人,只有能帮自己和不能帮的区别,再无其他,在达成自己目标之前,她并无一丝遐思绮念的心思。 “我才十一岁,尚未及笄,却想那些做什么?”她随口含糊过去,想了想,又道,“那位夏公子家里是京城的,未必肯让他屈就荆州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再如何倾慕只怕也是空想。” “如何不是呢。”周蕊儿在密友面前自是毫无心机,听她否认便信了,不再追根究底,自往旁边椅子上坐了自己倒茶喝,“她们看他生得好,家世更好,便都有了个白日梦的心,谁像你和五妹妹两个,心思跟个石头墩子似的,无趣儿啊。” “五姐姐在平城倒好,已经入了书院读书,因着原先的名字太女气了些,她连名字都改了。”俞宪薇捧了一碟杏脯放在周蕊儿面前。 周蕊儿来了兴致,睁大了眼笑道:“她改了什么名?” 俞宪薇伸手在小几上一笔一划写出两个字来,赫然便是如闻二字。 “如闻?俞如闻?”周蕊儿认着读了出来,便笑,“如是我闻,她这是借了佛祖的光呢。定是大舅母平日里佛经念多了,她便随手取来用,倒挺好听的。改了也好,这样纵有些名声儿传出来,俞家人也一时不能确定就是她。” 俞宪薇也跟着笑了,只是眼中笑意寥寥,却有着一丝愁意。俞如薇能争取到改名字,必是已经征得她舅父同意了考科举的计划,其中为克服困难的努力她一概没提及半字,但又岂是信中所写那样轻松简单的?偏俞宪薇这里仍是千头万绪,一筹莫展,连努力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向,没办法打破眼前的局面,若是回信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蕊儿却没有她这些愁绪,只管笑道:“若五妹妹多留些日子,只怕会对那位顾公子另眼相看也说不定,人家也是饱读诗书,颇有些墨水的,难得脾气好。和我们在一处时,五妹妹看了诗书想找个人说说心得都不行,成日只好说些怎么招猫斗狗的主意,倘若结识了顾公子,没准儿还能讨论讨论呢。” 俞宪薇对这个顾字很是敏感,下意识问了一句:“顾公子?哪里来的顾公子?” 周蕊儿道:“不就是和夏公子一道的那位了么?也是玉京来的,听说是家道中落的,不过我哥哥说他人品学识都上佳,并无一丝卑弱影儿,倒比夏公子更钦佩些。只是他身体弱,听说是不能科举了。” 俞宪薇心里顿时狂跳了起来,她曾听俞如薇说过些典故,但凡读书人有才华又有傲气的,宁肯死在考场也要一圆将文武艺贷与帝王家的心愿。这位顾公子有才却没有科举的打算,莫不是家道中落时遭了什么以至于失了应试资格? 怨不得她多想,实是顾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为官做宰的便更少,家在玉京,中落了以至子女不能应试的,除了当初的首府顾家只怕再难得有别人。 她一把抓住周蕊儿的手,有些焦急问道:“这个顾公子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周蕊儿下意识就想打趣她,但见她脸上表情紧张,并不像是少女怀春的样子,像是真着急的样儿,便也不开玩笑,把自己所知一股脑儿都倒出来:“他倒不张扬,说的也不多,我哥哥只知道他和夏泓是同门师兄弟,所以才走得近些儿。” 俞宪薇身子摇了摇,突然一软,瘫坐在旁边椅子上,如今夏泓才刚来,大家伙儿对他的过往还不如三四年之后那般了然,俞宪薇却是清楚的,他除了是百年世家夏家的嫡子外,还有一个身份,荆王的伴读。 荆王原是今上兄长,先太子的嫡长子,先帝在位时是名正言顺的长皇孙,自然万千宠爱于一身,四岁时启蒙,师傅是经世鸿儒,伴读则是各世家大臣家中子,夏泓便是其中之一。 家道中落后,必然不可能与夏泓成为师兄弟,那必然是中落之前的事,若说因着都是荆王伴读,那么,除了首辅,又有哪个顾家有这个资格。 若,若这个顾子锡和顾良季是一家,那么,他会不会认识顾敏,甚至,他会不会,也是她俞宪薇的亲人? 67第六十六章 家宅难宁 俞宪薇有了这猜想,便如百爪挠心般再难忍住,总要弄个清楚才好,但两人毕竟既非亲又非故,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便没有什么借口去见人家。思来想去,大约只能借助周蕊儿堂兄周菖的关系,或许还有机会相见。 她托了周蕊儿帮忙,信是传给了周菖,他也答应了,但何时能有回复,俞宪薇也拿不准,便只能压下心头躁意,耐心听候佳音。 因着入冬,俞老太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先前还能拄着拐杖走几步,后来便只能卧床养病。有些人便是如此,他好好的时候,大家就都不重视,有时几乎都像是压根没有这么个人,而他一旦病倒,别人想起若是他就这么没了会有什么后果,便恍然大悟一般开始紧张起来。 俞老太太就着了慌,她拘着全家人不论老幼,通通早起晚睡去俞老太爷院子里侍疾。尤其是大老爷俞宏峻,被老太太勒令着连生意也不顾,成日只能守在老太爷床前充孝子,每日还被俞老太太耳提面命,回忆幼年时父母给他的疼爱。 小古氏和吕氏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论理,俞老太爷若没了,俞大老爷便是家里名正言顺的大家长,俞老太太也就不好再把着当家人的身份不让,该将庶务大权下移给媳妇,自己退居做个清清闲闲的老封君,享一享儿孙福,以俞老太太这些年的积威,儿子媳妇们也不敢如何亏待她。但俞老太太偏不肯这般,她这样煞费苦心要将儿子抓回手中,不过是想着以后继续掌控俞家大权罢了。 父母养育子女的辛苦,子女心中也是知晓的,但一而再再而三被母亲在耳边唠叨,要自己铭记恩情,时刻不忘孝顺,听得多了,俞大老爷也难免有些烦意,虽极力忍着,但一些细微的表情也被时时关注他的俞老太太察觉,她不免心惊,担忧之余,又想出一个主意,隔日,便将孔姨娘母子也叫了来,还让身边管事妈妈传下话去,以后孔姨娘的称呼改为小如夫人。 俞老太太素来自持身份,不肯亲近孔姨娘这个外室出身的妾,平日里并没有给她多少脸面,连孔姨娘所出的俞善瑛也一概都是忽视的。但如今情势比人强,俞老太太想得清楚,她以后是要靠俞宏峻这个长子过活的,让他的心偏向自己这里才是当务之急。况且,当年她能给吕氏这个妾天大的脸面,自然,如今也可以抬举孔姨娘。 她细细问过下人,知道俞宏峻回府后多留宿孔姨娘处,对两个儿女也疼爱有加,而吕氏,竟隐隐有失宠的迹象。这般,她便投其所好,给孔姨娘在这家中撑起脸面来。 俞老太太在家里做惯了大家长,便很少去主动顾虑别人的心态,一向都是理所应当要求别人来迁就她。所以,她这样做,也料到吕氏会不痛快,但这还并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只是在头一天命人叫了吕氏来,和颜悦色地将自己做好的决定告之,便以为是给足了吕氏脸面。 吕氏经历了这些事,便早料到会有大势去的一日,但真事到临头,还是如受了当头一棒般懵了,她闭了闭眼,这些年在俞家的日子,一幕幕迅速在眼前闪过,便如恍然一梦。 吕氏自认对姨母兼婆母的俞老太太一向是孝敬讨好,从不敢有违她的意思,还劳心劳力为她经营私产,况且自己还为俞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十来年,俞家媳妇里再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劳苦功高,如今却生生被个低贱的外宅给狠狠打了脸,如何不恼怒羞耻。 她回想往事,再看看现状,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俞宏峻对她越发冷淡,这个夫君是指望不上了,现下俞老太太这番作为,更是指望不上。她辛辛苦苦十多年,到头来,却是谁都靠不住。 俞老太太见她迟迟不说话,以为是吕氏妒忌心起耍性子,便不高兴道:“做女子首要便是贤惠,老大家的虽然别的都不如你,但在这一点上,你还需向她好好学一学。” 吕氏听得心头气血翻腾,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她死命咬牙忍住,起身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记住了。”心里却萌发了念头,日后定要将管家权握在自己手中,让老太太好好尝尝自己受过的苦涩滋味。 俞老太太见她乖顺,这才满意,又命人取了核对过的私产账本,指着上头今年的丰厚盈利好好赞了吕氏一番,又分出十分之一的利润给了吕氏,以作抚慰。这笔钱倒是很意外之事,以前俞老太太总觉得吕氏妆奁丰厚,使不着俞家的钱,便很少在银钱上关照她,反时不时让吕氏拿出钱来贴补府里。 吕氏看着那一匣子金银,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不是傻子,这些年帮着俞老太太经营她的私产,虽然有老太太自己的人看着,但最初几年后,仍是被她找出漏子,私下从中掏出银子放进了自己口袋,不然的话,她每年都要从自己嫁妆里拿出不少银两来打点府里上下,孝敬老太太,迟早都会坐吃山空,有了老太太的这笔钱,倒勉强维持了收支平衡。不然,等着俞老太太良心发现来给她钱,只怕她早就穷死了。而现下俞老太太这恩将仇报,倒让她以后能更心安理得地截更多的钱。 两人看似和乐亲密,实则早已是渐行渐远。吕氏心头更是彻彻底底将俞老太太恨上了。 对吕氏的遭遇,小古氏并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她已经得到消息,因为俞老太爷病重,俞三老爷已经告了假,不多久便要回俞府,同行的还有身怀有孕的碧玺姨娘,三老爷的意思是让碧姨娘在俞府待产,由俞老太太照看。 吕氏和小古氏两个,现下是同命相怜了。 下人们对于主人间的此消彼长是最敏感的,吕氏掌家数年,手下得力的人也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占好了多处油水位置,看得其他人眼热不已,便是前阵子被老太太折腾来折腾去,裁撤了不少人,但毕竟十数年积累下来的根基还在,别人也不敢妄动,如今眼看着是真的要失势了,便有人耐不住心思,开始私下活动起来,俞老太太屋里的心腹丫鬟和嬷嬷自是走动首选,连带着孔姨娘那里也有人去奉承讨好。 这些变动,很快就被俞宪薇知晓,重露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俞宪薇,说完,就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家小姐。 因为她和洒金照水不同,并不是俞宪薇的心腹,甚至连微云淡月这两个小丫鬟都比不上。重露也知道自己先前和六姑娘不是一条心,所以才不被重用。但经了绿萼繁霜那档子事,重露才最终确定这六姑娘是有些心机和狠意的,平日不发作,不过是悄悄蛰伏,等着一击即中的时机。 且不知怎地,她很有些畏惧俞宪薇,每每想到那位六姑娘苍白着一张脸,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黑暗一片的屋子里对着黑幽幽的窗户到天明的事,她就有些不寒而栗,所以,在绿萼繁霜都走了而唯有她没被撵走的时候,俞宪薇没发话,她也不敢生出离开的心。再之后,又跟着到了佛堂小院,这样辗转数次还跟在俞宪薇身边,她在别人眼里便是俞宪薇的人了,重露虽然无奈,也只能认了这事实,收敛心思,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分内事,便是洒金让她去劝守门的姨母通融放她们进出,重露也答允了,一一照做。 现下,她特地将打听来的消息告之俞宪薇,便是诚心诚意来投靠了。总归在俞家,除了俞宪薇,也没有人会用她了。 听了重露的话,俞宪薇微微挑了挑眉,特地扫了重露一眼,思忖片刻,待到重露心中惴惴,生出不安时,她才淡淡一笑,道:“你做得很好。咱们在俞家,总得留点心,才不至于做了睁眼瞎。” 重露听得这声赞,悬了许久的心才算落了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低头退了出去。 俞宪薇似也松了口气,重露这番投诚,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重露是俞家家生子,亲眷满府,有了她在,行事必会轻松许多。 大房、三房和俞老太太之间的龃龉,她并没有参与的心思,其实眼下最叫人同情的是俞老太爷,人还病在床上,老妻和几个儿媳就开始争夺他亡故之后的俞家江山,想来这些人对他,是没有多少真情实意的。即便是俞宪薇自己,因了上辈子俞老太爷对她遭遇的不闻不问,也是有心结的,且见面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实在也难培养出什么亲情来。整个俞府,大约只有俞如薇对他才有几分真正的亲情吧。 才想着这些,忽见照水兴高采烈奔了进来,原来是周府又来了一封信。周蕊儿在信中说,周菖已经以还席为由,邀请了夏泓和顾子锡两个,又请了薛明简和其他几位公子作陪。到那日,周老太爷会差人来,以她染病卧床,想见表妹说话的名义将俞宪薇接去周府,她自有办法引得顾子锡来相见。 俞宪薇看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合上信,又转头对洒金道:“我们日日呆在府里等消息,却不是个事,江嫂子他们要忙着田地米铺,忙不过来,谢娘子的酒楼分店已经选好地址,她答应让我派个人去,这样既能有利于内外联系,还可以留意城中大小事情。”虽然自己实力和能力都十分弱小,短期内无法靠家业钱财撼动俞家,却也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此认输。而且,她听谢娘子说过,这酒楼食肆之地是人员往来频密,消息最为流通的场所,顾子锡之事,让她最遗憾地是自己对这些人所知太少。既然重活一次,断然不能继续做聋子和哑巴。而且,俞宪薇还觉得,若能有一家酒楼,或许能更早洞悉荆城动静,不至于到了叛乱当日才手忙脚乱逃命。 洒金也是这样想,点头道:“姑娘想让谁去?”谢娘子是酒楼业的行家,俞宪薇派去的人,必然不会掌权,更多的是去学习历练,她内外想了一遍,只觉得谁都不合适,便道,“不如和大太太借人?” 俞宪薇摇了摇头,却笑道:“你去。如何?”上辈子洒金就是城中一家大酒楼的女掌柜,如今虽然早几年让她接触这些事物,但以她的心智能力,当不会有问题。洒金既然选择对她忠诚,她也当为洒金好好谋算一番。 68第六十七章 风波难平 俞宪薇虽觉得前路艰难,却再不肯坐以待毙,况且俞家看着繁荣,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内里各种倾轧,勾心斗角,只要耐住性子,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想通此节,她便沉下心来,将那些无用的焦躁都收敛了,一门心思安排自己的事。 周菖定好的日子就在三日后,转眼便到了,这日晨起,用了早饭,闵氏照旧领着俞宪薇去了俞老太爷处侍疾,因她们两个都不喜人多,便特地饶了远路,捡那偏僻风景好的地方走,谁知才过了第二个拐角,便听得前方一阵喧哗,听声音,似是大老爷在发怒。 闵氏和他到底是十多年夫妻,只听了一声便知他气得不轻,当下也不愿去触这霉头,便要转身走别的路。俞宪薇侧耳听得几句,却停住脚步,拉了闵氏袖子道:“大伯母。” 闵氏微怔,问:“何事?” 俞宪薇略斟酌,直言道:“听着大伯父这话,似是铺子里出了什么差池。” 闵氏也曾料理庶务,略一联想,便知这差池定是不小。 她知道两个孩子私底下有谋算,且所谋之事不小,她虽不赞同,但也不愿拂了女儿的意,且这两个女孩性子都拗,既然已经下了死决心,若不准她们行为,倘或私底下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反更棘手,不如放在自己眼下,也好在必要时约束一下,不至于到了收拾不了的地步。 有了这个思想觉悟,现下俞宪薇提了要求,闵氏便只能允准,且还要为她保驾护航。 闵氏微微吸了半口气,梗在心头,这才回转身,如平常一般缓缓往前走去。 俞宏峻怒容未消,旁边一个人被他训得灰头土脸,却只能低着头喏喏应了。俞大老爷脾气便是如此,他性子上来,说什么就是什么,若底下人敢有一字异议,至少便是一顿板子,皮肉之苦也就罢了,若罚重了,落个残疾都是有可能的。 那被训得人须发斑白,是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也是他的乳兄成大,成大也是俞家家生子,死去的娘也是俞老太太旧日的陪嫁,因着这层关系,又因了他已过半百的年纪,底下人才敢临时放了他进内宅。成大也是满脸焦急的样子,他原是认识闵氏的,此刻一抬头见了她,不由眼睛一亮,立刻行礼道:“大太太。” 闵氏目光无波,平淡应了一声,朝俞宏峻行了一礼,便要往院门走去。俞宏峻还不及如何,成大先急了,忙道:“大太太留步!” 闵氏顿住脚步,目带疑问看向成大,却不肯问一字。 成大拿眼去看俞宏峻,俞宏峻显然也想通了什么,但他拉不下面子去和闵氏说话,抿了抿唇,便将目光扭开。 成大着急,顾不上劝俞宏峻,索性自己解释道:“大太太,咱们家这一冬的海货被截在安城,知府非说我们的路引有问题,不肯放人。现在上十船的货被阻在那里,进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成大素来是个不做白工的人,闵氏哪里不知道他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只是她没有那个心力去猜度他的意思,便不接话,只道:“既然有难处,问大老爷拿主意便是。”说着又要走。 俞宏峻眉头皱了起来,转身过来道:“那安城知府的儿子是舅兄家书院的学生,你修书一封,请舅兄帮忙求求情吧。”他和闵氏之间夫妻恩情早消磨殆尽,便也不愿意使些温言小意儿,只开门见山直说了。 他这话一出,连俞宪薇都吃了一惊,这位大伯真是人不可貌相,居然能这般理直气壮跟自己亏欠了多年的妻子提要求。 闵氏愣了一下,随即便气得笑出来,好在她这些年修身养性,比常人更心平气和些,便忍住到了嘴边的讥讽,只道:“我哥哥到底只是个先生,不是官场中人,这事不如先问一问三叔,或许他有办法也未必。” 俞宏峻脸一黑,因着自己从小便样样比不上弟弟,没少被人当做谈资,一直在弟弟的阴影里成长,颇有心结,所以他其实并不怎么愿意去找俞宏屹帮忙,他以为闵氏是故意嘲笑这一点,不由恼羞成怒,指着闵氏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无知妇人!当年我俞家光景好时,也曾助你闵家不少,如今竟要恩将仇报么?!哼!”俞老太爷门前,他也不能对闵氏发火,索性一甩袖走了。成大忙跟了上去。 闵氏冷哼一声,毫不以为意,便也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俞宪薇若有所思的样子,趁着四下无人,她问道:“宪姐儿在想什么?” 俞宪薇抬头,道:“大伯母,这条水路咱们家常走么?” 闵氏点头道:“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俞家做南货生意,常从海城贩了新鲜货物来荆城卖。俞宏峻偶尔也会去海城小住查看生意,所以他在海城养了外宅的事才保密得这么好。 俞宪薇得了肯定答复,便道:“既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沿路的官员必也是常打点的,人脉当是妥帖的,纵有新官上任,也不至于太难过。何以至于竟要截了货不让走这样严重?” 闵氏方才只是生气,不曾想到此节,听了俞宪薇这样一说,便也犯了疑:“的确如此。这些年来还不曾听过有这样的篓子。”但她实在无心去管俞宏峻的事,便道,“你若想知道,我找人打听了再告诉你。” 闵氏在俞家也是有些旧人的,她既然答应了帮忙,这事便不会有问题。俞宪薇一笑,道:“多谢大伯母。” 俞老太爷的身体仍是没有起色,大约人老了,油尽灯枯便是这样,一日比一日枯朽,凭什么灵丹妙药,也是没有大用的。见到闵氏来了,他浑浊的眼珠略动了动,往旁边去看,但只看到俞宪薇一个,顿时,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目光中仍是闪过一丝失望。 俞宪薇知道俞老太爷这是思念五孙女了,但他终归心疼俞如薇小小年纪就遭了那些罪,拦着不让别人唤她回来:“当初闹到那样地步,她难得去舅舅家养一养,才刚去,又这样火急火燎叫回来做什么?怕别人不知道家里的丑事?”一顿话训得别人都不敢多说。 或许是生命的尽头,人都会更宽容豁达,俞老太爷对俞宪薇也温和亲切了许多,俞元薇俞明薇几个都得往后靠。只是俞宪薇因了族谱的事,到底不愿意像别的孙女一样承欢膝下,每每都把病床前出风头的孝顺机会让给俞元薇。 周老太爷很守约,到了约定的时候,周府的下人便登门了,俞老太太本就嫌俞宪薇碍事,周家的要求正中她下怀,便爽快同意了。 偏这时,俞明薇节外生枝,笑道:“我也很久不见周家表姐了,听说她病了我也挂心,不然我和姐姐一同去看她吧。” 俞宪薇蹙眉,下意识就要拒绝,小古氏却已经道:“这样也好,上回周老太爷送了那些菊花,明姐儿还没有当面道过谢,趁这个机会去拜见一番也好。” 俞老太太自是乐见自家人和周家还能保持好的关系,便点头道:“这样正好,你们姐妹两一同去吧。”又叮嘱,“遇上周家新娶的夫人,态度要恭敬些,那也是长辈。” 俞宪薇眼眸沉了一沉,看了眼正笑盈盈看她的俞明薇,点头应了。 69第六十八章 小小伎俩 姐妹两个上了马车,俞宪薇便闭目养神,俞明薇却不恼,像是前嫌尽弃般,笑眯眯拉她袖子问周老太爷的脾气性格,周家两位太太的喜好。 俞宪薇连眼皮都没抬,只回了一句:“你见到他们就知道了。”余者一概不理。俞明薇得不到回应,轻轻咬了咬唇,低了头,楚楚可怜地娇嗔道:“姐姐总不理我。” 俞宪薇低笑一声,仍合着眼,似笑非笑道:“你安生些吧,这里没人听这些假话空话。” 这大约是俞宪薇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竟是一点儿面上情分都不顾,将她们之间的矛盾挑明了。俞明薇这些日子也长进了些,不再慌乱尴尬,更没有气恼,只收了笑,板起脸道:“姐姐这话的意思,你如今有了好靠山,又结交了那些人,所以以后都不要我这个妹妹了么?” 俞宪薇将头靠向另一侧,压根不再理睬她。俞明薇略等了片刻,阴沉下一双眼,手上紧紧攥住衣襟,慢慢扭头去看窗纱外模糊的街景。 一路沉闷到了周家,但一下了马车,俞明薇脸上又洋溢了笑容,还主动拉了俞宪薇的手,俞宪薇便觉得手上似陡然握了炭一般,下意识就要挥开,俞明薇却握得死紧,脸上笑吟吟,挑着眉,带了一丝疑问:“姐姐?” 俞宪薇今日是有事而来,不想和她争执生事,便垂了手任由她去。 俞明薇是初次登门,便须先拜见长辈,俞宪薇只得耐着性子带了她先往周老太爷那里去。 现下初冬寒冷,菊园还是繁花似锦,老爷子如往常般侍弄着自家菊花,见了姐妹两个,只略点了点头,受了俞明薇的行礼,给了一个小金弓做见面礼。只是礼数虽没差,但老爷子对俞明薇并没有多热络,只和俞宪薇闲聊几句就挥手送客了。 俞明薇手里捏着装礼物的荷包,脸色显然有些不大好,还夹杂着掩不住的失望。 去见两位太太时,她们妯娌正在一处说话,周家大太太随着夫君在任上,才回来不久,因着在外奔波经了风霜,样子显老,和新娶的二太太程氏坐在一处时,倒像是母女两个。幸而她看着豁达明理,行事也就从容自若,并没有让自己和别人不自在。 程氏极年轻,瞧着也就双十年华,她打量了俞家姐妹一圈,目光在俞宪薇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却并没有说话。 周蕊儿和程氏的关系只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远远谈不上和睦,在程氏面前,俞宪薇自然要偏向周蕊儿,只是尽了礼数,便抿住唇不多言。倒是俞明薇,笑语嫣然,对两位太太极为恭敬。她生得俏丽,嘴又甜,不多时便惹得她们眉开眼笑,气氛融洽不少。 俞宪薇看着一反素日安静清丽形象,突然变得活泼了许多的俞明薇,结合了前几日她在薛家时的表现,大致已经猜出她的目的,以俞明薇的心胸,大约是见不得被自己比下去,所以要厚积薄发,来抢自己手头的资源呢,只怕从薛老太太开始,薛家人,周家人都是她要抢夺的目标,唯有把这些对俞宪薇好的人都抢到她自己身边,才能证明她是比俞宪薇强的,也能真真正正把俞宪薇踩在脚底,出一口气。 把这个妹妹的心思摸透,俞宪薇心头冷笑一声,却把那急着见顾子锡的心压下去,不骄不躁,只管冷眼看着她今日能做到什么程度。 绕了一大圈,终于到了周蕊儿屋里,只见好好三明两暗的屋子全被她折腾得不似女儿家闺房,光溜溜的柜子上几案上到处或摆或挂着许多兵器,冷冷闪着寒光,床帏帐幔也多是冰冷的铁青色,看着让人心头都沉重压抑起来。 俞明薇并未料到这番场景,略有些受惊,小脸泛白,还强撑着笑道:“周表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周蕊儿本身强体健,只是编了个理由将俞宪薇唤来,俞府马车进门时突然听说多了个俞明薇,无奈,她只好匆匆忙忙回了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又叫丫鬟去厨房灶上弄些日日都炖给老太爷喝的去冬燥的药汤来,在房中弄出药味,做出真生病的假象,虽如此,一个好端端的人非要窝在床上,也不免气苦,心里早问候了多事的俞明薇百十遍了。 此时隐隐约约听了外面这话,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先是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然后道:“七表妹谬赞了。”周蕊儿从小也是闺秀堆里混大,若要讲究礼节也能像模像样,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她还是更喜欢无拘无束,从不顾及细节。 俞宪薇姐妹两人进了内室,俞明薇忙松了姐姐的手,抢先几步走到床边坐下,先是询问病情,接着又对周蕊儿嘘寒问暖,很是关心的模样,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两人多么姐妹情深。 俞宪薇半垂下眼,讥嘲般轻轻一笑。抬头时对上周蕊儿哀怨的眼神,不由愣了下神,回过神来,忙做了个作揖的手势来赔罪。周蕊儿无奈,趁着俞明薇殷勤去端药的时候,对俞宪薇龇了龇牙,做了个恐吓的鬼脸。 俞明薇自是贴心又乖巧,事事照顾得妥帖,周蕊儿天生就讨厌苦药,最恨喝药,但此事事到临头退却不得,她虽万般不情愿,动手掀碗的心都有,为了装病,也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 俞宪薇看她这幅灌毒药般痛苦的神情,忍不住想笑,忙咬牙忍住,却又对周蕊儿使了个眼色,周蕊儿会意,用绢子擦了擦嘴,对旁边的严嬷嬷点了下头。 严嬷嬷便朝外头比划了一下,立时就有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传话道是老太爷那里要请了俞六姑娘去说话。 俞宪薇便跟了那小丫头出了门,俞明薇有意要跟了去,但想一想方才周老太爷那冷淡的模样,不由打了退堂鼓,这一犹豫,便错过了时机,俞宪薇已经走远了。她无法,只好继续留下来和周蕊儿套交情,周蕊儿心里苦不堪言,也只得耐着性子拖住她。 那小丫头看着极伶俐,领着俞宪薇绕了几条小路,又解释道:“我们少爷说了他邀了其他人去练武场射箭骑马,顾家少爷体弱,便让他在书房小憩,这会儿只怕也该醒了,他一个人无聊,多半会沿着书房外的小竹林散散步,那里僻静,姑娘正好坐在那里等便好,不会有别人看见的。” 这安排很是周到,俞宪薇感激道:“多谢你家少爷。”周菖是出了名的守信重诺,本性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不然也不会带出周蕊儿这么个男孩儿般顽皮的妹妹,所以俞宪薇才敢拿这件事托付给他,也多亏了周蕊儿从中帮忙,周菖也没有细问原因就答应了。 待那小丫头走了,俞宪薇便一个人坐在林中凳上,终归她年纪还小,尚是稚龄幼女,这样坐着等一个男子还不至于让人生出别的桃色念头。 “俞……六姑娘?”果然如周菖所说,她只等了不到半柱香,身侧不远处便传来一声略带吃惊的声音。 俞宪薇先时只有三分猜测,听了这句话便变成了六分。她按捺住瞬间激动雀跃的内心,镇定地站直,转过身直视着眼前的少年,脆声问道:“顾少爷从未见过我,如何认得我就是俞家六姑娘?” 70第六十九章 亲人相认 俞宪薇身材在同龄女孩中算高挑的,但毕竟年纪小,和顾子锡一比仍是矮了许多,要抬起头才能对上对方视线。不知怎的,她看着对方,眉目间竟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心中不由惊奇。 其实若有人在旁边看了,或许就能为她解疑,他两个虽然容貌各异,但一双眼睛却生得却极像,似丹凤又非丹凤,眼睫越往眼尾便越浓密,在眼尾处凝成一小块淡黑的阴影,微微翘起,使得本来就深且长的眼尾更添了几分独特的神韵,天生便幽然深邃,如堆藏了无数心事。 俞宪薇自己当局者迷,不曾发现,顾子锡却是看出来了的,之前匆匆一瞥,他只是隐隐有了猜想,此时这样近地面对面,看到这双眼睛,他已然笃定了猜想就是事实。 当年顾家遇难,亲族尽皆流放,恰逢天灾大旱,便都倒在了路上,只留他一个苟活下来,后来新皇登基大赦,他被旧时好友辗转救下,得以苟延馋喘。本以为世间只剩了自己一人伶仃孤苦,谁知竟还能有幸遇上亲人,看着小小的俞宪薇,他百感交集,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我……”顾子锡微微笑着,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唯有微红的眼眶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我自然是知道的,六姑娘也知道,不然,如何会在这里等我?” 俞宪薇没得到想要的答复,还被反将了一军,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但对着眼前人,却生不起气来。眼珠儿微动,却瞥见顾子锡紧紧攥成拳的手,方恍然大悟对方绝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动于衷,这下心里有了底,连那一丝儿不满也烟消云散,莞尔一笑道:“我在这里的确是等一个人,原本以为是你,如今听了你的话,却觉得不是,大约是认错了人。既然如此,实在是叨扰了,告辞。”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顾子锡绝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错愕,脱口而出道:“且慢!” 俞宪薇本就没想走,自然施施然停住转回身。 顾子锡一行摇头而笑,一行走过来弯腰看俞宪薇:“你这脾气,和你娘像了十足十。” 俞宪薇忽听他提及生母,心里便揪成一团,她不用问就知道,这个娘指的绝不是小古氏,而是那命薄早逝的生身之人。 顾子锡注视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过她额头,视线忽而温柔下来:“傻丫头,我是你舅舅。” 俞宪薇听得一愣,舅舅……?!这样年轻的舅舅,该不是匡人的吧,说是表兄还更可信些。 顾子锡好笑地看着她呆愣的样子,解释道:“我原名顾效,字锡成。你母亲顾敏是我的长姐。” 俞明薇在周蕊儿屋子里待了片刻,便察觉出有些不对来,周蕊儿说是生病,但看着面色红润,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并没有一丝病影儿,而周老太爷这行为委实也古怪了些,若真有什么要事要和俞宪薇说话,方才见面时就该留下人,何至于过后才想起叫人,若没有要事,却怎么去这么久还不见人。 她越琢磨越觉得其中有问题,当下便站起身笑道:“姐姐这么久还不回,我好奇她在做什么,请表姐指个人带路引我去找她,可好?” 周蕊儿一愣,忙道:“不必去!”待看见俞明薇狐疑瞥过来的眼神,她心一惊,忙笑道,“我爷爷还记着被六妹妹讹走的墨菊花呢,每次逮到她来,便非要捉她去给菊花培土捉虫来赎罪。你这会儿去了,也是白多一个被拉住当园丁的人。” 俞明薇半信半疑:“果真如此么?” 周蕊儿忙点头:“果真的。”话音未落,外头人便报俞家六姑娘来了。周蕊儿心里暗暗叫苦,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叫人报信,只千万别露出马脚才好,待要给俞宪薇使眼色,却见俞明薇已经迎了出去。 “姐姐,你可回来了。”俞明薇自是热情,眼珠儿却沿着俞宪薇衣袖和鞋子处打量,见她衣裳鞋子都沾了些许没掸净的泥土印子,这才真信了周蕊儿的话,待抬头见了俞宪薇双眼微肿,不由惊呼:“这是怎么了?” 俞宪薇沉默无语,却饶过她走向周蕊儿,道:“今日打扰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周蕊儿见她神色落寞,眼圈仍是红的,不由担心,想问个究竟,但碍于俞明薇在场,只得打圆场道:“你定是不小心折断了我爷爷心爱的菊花了吧。上回我碰掉了一片叶子,就被骂了两天呢。他老人家脾气不好,你别介意啊。”一面悄悄捏了捏俞宪薇的手。 俞宪薇听出话中意思,微微笑道:“不会的。你好生养着,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也悄悄对她眨了眨眼,示意不要紧。 周蕊儿这才放下心来,让严嬷嬷亲自送了两人出门。 顾子锡站在书房边假山上一座小亭内,远远看着一辆马车驶出周府,慢慢锁紧了眉头。 71第七十章 另有所谋 俞明薇到底还是心存疑惑,在回程的马车上免不了旁敲侧击,俞宪薇合目安神,一概不理。 俞明薇不忿,借着回府请安的机会,悄悄儿指示自己的丫头抢着在俞老太太面前说话,话里话外暗示俞宪薇已经得罪了周老太爷,所以才被罚做苦力。 俞老太太一贯知道周家善待俞宪薇,倒不大信这话,但看了眼俞宪薇身上尘土和眼中疲惫神色,却也不由得心里打鼓,将眼睛在这两姐妹间打了个转,见一个面容冷淡,拒人千里之外,一个却笑逐颜开,活泼可爱,心里的天平也不由得往俞明薇身上又倾斜了些,但她到底经历的事多,不至于立刻就改了主意,只是想着,将俞明薇捧将起来,若俞宪薇不成,好歹还有一个可选。再则,俞老太爷病重,若真不好了,一则俞家和薛家的关系更是疏远了一些,二则孩子们都要守孝,几年下来不定要出什么变故。若薛老太太真有心结亲,还是早作打算,尽快定下亲事来为好。这样不但可以巩固两家关系,还可以卖小古氏一个好,叫她更甘心于效忠自己。 俞老太太自盘算着,待众人散了,便修书一封,差人送去了薛家。 俞宪薇默然走回了自家小院,照水在院中浇花,见了她就是一惊:“姑娘,怎么身上这么多灰尘”今日恰好谢娘子那边遣了人来,俞宪薇便悄悄让洒金跟着去了,留下照水好看屋子,只带了淡月微云两个出门,这也是她一点私心,毕竟,顾家之事极为隐秘,其中牵涉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听了照水的问话,俞宪薇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自进了卧室,连衣裳也没换就斜躺在床上出神。 照水吓了一跳,忙拉了淡月微云细问,但她两个都被俞宪薇留在周蕊儿院中,且都是本分老实不甚机灵的,所以并不清楚俞宪薇遭遇,也只得将那一套“被周老太爷抓着种花”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照水信以为真,倒松了口气:“这也没什么,老人家都是这样,看谁顺眼才使唤谁呢。”一面又让去厨房取些枸杞桂圆姜汤来,今日在外劳作吹了冷风,当喝一些暖暖身。 俞宪薇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帐顶,从那日决定了要克服心中惧怕,她的床帐被褥便都用了红色,再没有换过。最初的确有些艰难,时常在梦中惊醒,看着烛影摇曳下的帐子,便有恍如置身火海之感,几乎要尖叫出声。如今时日久了,却也渐渐习惯了,已经很久不曾出现那样的幻觉。只是此刻,那在皮肉下蛰伏已久的熟悉痛楚又从丝丝缕缕渐渐浓烈,有如被吞皮噬骨。 恍惚间,耳边又回荡起顾子锡的话,“顾家早就不在了,我也更了名,不敢再自称是玉京顾氏,你又何必再执念于从前,你母亲已然亡故,但眼下你在俞家还算安康,便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其他的事,就不必再去理会了……” 回想到此,她下意识狠狠锤了一下床板,从床上弹了起来,本来终于有了亲人,但还来不及高兴,就遇着这么一个晴天霹雳,这让她情何以堪,幸而还不曾把自己对俞家的计划告知顾子锡,否则,还不知会有如何的后果呢。 原来,这个舅舅,也是靠不住的么。 早起出门时的欢喜雀跃早荡然无存,俞宪薇只觉得一阵灰心失望。 下午时分,周家的宴饮结束,少年们三三两两各自回府。夏泓骑在马上,瞥了眼心事重重的顾子锡,笑道:“子锡今日见了什么人,怎么突然变得失魂落魄了?” 薛明简在后面听了,不免也看了顾子锡一眼。 顾子锡察觉失态,笑笑,道:“只是遇见了一个故人。” 夏泓摇头一笑,略夹紧马腹,纵着马儿走快了些。 待和薛明简分道扬镳,夏顾两个回了暂居的别院,进了书房,夏泓遣散下人,回头对顾子锡正色道:“子锡,你我虽年轻,却也是相交十多年,怎地,难道你连我都还信不过。” 顾子锡听了这话,便知他定然已经知道了什么,吃惊之余,也暗悔自己这几日神思不属,行事太不严谨,以至露了蛛丝马迹,幸而夏泓还不算外人,倒不至于太忧心。当下,便道:“俞家一个姑娘,或许和我大姐有些渊源。” 夏泓点头道:“俞家六姑娘,虽是继室夫人所出,和七姑娘是双胞胎,但继室夫人对待两个女儿乃是天渊之别,甚至屡屡踩低长女来捧幼女。这的确甚是可疑。” 顾子锡并不曾听到俞宪薇抱怨自己生活不顺,故而一厢情愿以为她过得好,此刻听了这话,不免暗自愧疚,对外甥女更添了一层心疼。 “这还不止,我的人还查到些有趣的事。”夏泓曲起手凑近颊边,手指轻轻抚着下巴,笑道,“这位六姑娘近来悄悄在外买田地铺子,和人接洽酒楼生意,还使人详细打听俞家经营产业的情况,似有钻营其中的想法。小小年纪就做出这些事来,若她是个男孩儿,我只当是哪家晚辈动了心思,想要夺家产呢。” 顾子锡脸色变了几变,沉下脸来:“阿泓,她是我唯一的外甥女。” 夏泓放下手来,默然片刻,道:“子锡,你当知道,太孙殿下或许没多久就会来荆城就藩,俞家是荆城大户,又富有钱财,这等人家,不是成助力就是成为逆势,没得选择的。” 顾子锡一怔,半晌,颓然坐下,道:“但她总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愿她牵扯进来。况且,她也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夏泓叹了口气,声音和软了些:“但如今不是我们要不要的问题,而是那位六姑娘要不要收手的问题。你可知,我并非刻意去查她,而是派人去查看俞家之事时顺着蛛丝马迹查到她身上。而且,她年纪小经验不足,有些事情留下马脚,一个不查就会被俞家人发现,还是我下令帮她抹平了的。不过这丫头虽年少,干劲却足,人也不算笨,且是抱了破釜沉舟念头的。我想了几日,若真要掌控俞家,不如放在自己人手里,既省了许多麻烦,又更叫人放心。你外甥女虽年少,但如今只是做着准备,待过了几年,她正当年,掌家正合适。再不济,我手下还有不少人才,送几个去助她也无妨。她只消坐在主位上做做样子便好……” 顾子锡只觉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忙摇头打断他:“这说法太荒诞不经了,她一个稚龄女孩儿,如何当得起一个家族,且这事干系太大,我是绝不肯让她牵涉其中的。”他站起身,毅然道,“我的话言尽于此,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有这样的念头,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夏泓还是头一遭被他冷脸相对,但心知这挚友是被家破人亡闹怕了,不敢再容家人有失,倒也能理解他心情,想了一会儿,道:“你既然这样说,我打消这念头便是,但是子锡,你也别忘了,你该当是效忠于太孙殿下的,不然,顾家百年基业,当真是没有再起之日了。” 72第七十一章 亲事已定 第二天,薛老太太借着来探望兄长的名义来了俞府,先是在后院子里对着枯槁的兄长掉了几滴泪,之后又和俞老太太姑嫂两个在屋里很是一番长谈,待到午膳时方才出门。 众人虽心知肚明她们必然是商议什么要事,但也没什么头绪,直到聚在厅里准备用膳时,看到薛老太太格外流连在俞宪薇姐妹身上的目光,才让人悟出些端倪。 吕氏不免将视线转到小古氏身上,但见小古氏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微微抿直唇角,似是有些不悦。 何须如此,薛家怎么看都是良配呢,若是元薇定亲,只怕自己不知多高兴。吕氏先是不解,略一神思,便明白了其中原因,小古氏是个自诩目下无尘的,对俞老太太心结未解,怎愿意让她来操控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且薛大太太和小古氏还有一番龃龉,还掺和了陶三太太这个变数,如此一团乱麻照旧还乱着,又怎肯这时候让自家姑娘蹚浑水,若因此惹了婆婆不满,岂不是大事。 小古氏的担心不无道理,但眼下这个局面,吕氏也不好多言,且心里还有一层忧虑,俞元薇比双胞胎大了好几岁,前些年张罗着要定亲,却总阴差阳错不曾相中人家,现下守着叔叔的孝,便不好说亲,且俞老太爷之事,保不齐还要多守一年孝,更是耽误。这些原还可支吾过去,但眼下,连更小的妹妹都有人问津,便越发衬得俞元薇状态尴尬。 因了这些原因,虽然上座两个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满脸笑容,显然是极欢喜的,但底下伺候的两个媳妇却只是略露个笑影儿应付一下而已,幸而她们最近忙着侍疾,容色本就疲惫憔悴,倒也遮掩了过去,不曾令人起疑。 欢欢喜喜送走了薛老太太,俞老太太转身就把两个媳妇叫到跟前说话,先是简单安抚了吕氏两句,继而拉着小古氏笑道:“你是个贤惠的,明姐儿也养得好,那孩子大方得体,冰雪聪明。叫人看了就欢喜……” 小古氏先前还存了一分侥幸,觉得或许会定下俞宪薇,现下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乱跳,脱口而出道:“明儿年幼无知,总是处处不如她姐姐的,我看宪姐儿倒比明儿强。” 俞老太太的话被打断,且听着小古氏似乎不肯,便不乐意了:“她们两个谁强谁弱,自有公论。薛家是什么人家?难道她家小明哥儿还配不上你女儿?”顿了顿,又有些刻薄道,“若你真没有意,我也不会答应,但前些日子薛家大儿媳过生辰,明儿那样在长辈们面前讨喜,此时若再说你没这个念头,谁信?现在是人家乐意要明儿,你还想让我去和薛家翻悔不成?” 小古氏一噎,不由暗暗叫苦,俞明薇名声有损本就是因在薛老太太面前出了错才导致的,在哪里摔倒自然就该从哪里爬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两位老太太说风就是雨,竟越过前面几个没定亲的姐姐直接给俞明薇定下了。但凭心而论,这门亲事的确门当户对,便是她再挑剔,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只不过心头仍旧不甘心,自家闺女的终身之事,俞老太太事先竟不曾问过她半字。 但此时,她却不能再在老太太面前失态,不然若被老太太疑心,定会破坏她和吕氏的谋划。 吕氏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忙笑道:“三太太这是心疼宪姐儿呢,老太太您想,一胎双生的姐妹,如今妹妹有了人家,姐姐却还空着,这做娘的可不是会担心,怕宪姐儿心里头会介意么。” 俞老太太信以为真,转怒为喜,对小古氏嗔怪道:“你也太贤良老实了,这事儿是我定的,自然我说了算,谁不乐意只管叫她来找我。” 吕氏又悄悄拉了拉小古氏的袖子,小古氏会意,勉强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这头俞家自是各有计较,那头薛府里也不太平。 听得老妻擅作主张,将自家最得意的长房嫡孙的亲事草草定了,薛老太爷几乎暴跳如雷,当即就喊着让薛老太太去把交换的信物换回来,将这亲事不作数。 薛老太太听了也恼了,直接和薛老太爷吵上了:“我定的亲事有什么不好,论家事门第和人品,俞家姑娘哪一点配不上明哥儿?你既这么嫌俞家,当初为何又要娶我?想来是你后悔了,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和离还是休书?你尽管给,我接了立马就走,绝不含糊!” 薛老太爷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直抖,颤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她,半天吼了一句:“不可理喻!”转身摔帘子就走了。 薛老太太得了胜利,这才安了心,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盛着玉佩的锦盒,吩咐心腹媳妇,“藏到我箱子的暗格里去。” 薛老太太如何不知道薛老太爷心头的打算,定是想给明哥儿结个高门媳妇,但高门之女岂是那么好伺候的?哪里比得上俞家女儿知根知底。 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娘家,连在自家也常常念叨叮嘱薛老太爷和薛大老爷照顾官场上的俞宏屹,而薛老太爷和薛大老爷对俞家都是淡淡的,并没有如何热络,只当做寻常亲戚走动。她对此早已十分不满,在她看来,若没有自己父亲当年对薛老太爷的栽培提拔,他也不可能有之后的官运亨通。 薛老太太一直认为俞家对薛家是有再造重恩的,几同重生父母,这等大恩大德,薛家必得好好报答下去才对。如今俞家是有些衰败之象,但百年底子还很厚,只消薛家好好提拔一番,日后必然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薛家和俞家照旧亲如一家,和和美美,如何不好?所以,她打定主意,定要在小辈上将两家又拧成一股绳才行。 俞家将七姑娘而不是六姑娘许配给了薛家公子。这件事虽还未正式公开,知者寥寥,但也不妨碍俞宪薇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这个结果。 照水瞠目结舌,半晌方结结巴巴道:“那薛公子,他,他不是钟意咱们姑娘么?”说着,忙瞟了一眼俞宪薇。 俞宪薇一直盯着手上几张薄纸,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你若闲得慌,就去帮养雀鸟的给鹦鹉嗑瓜子吧,嗑完两斤才准回来。” 照水傻呆呆地张大了嘴,明白过来话中意思,下意识便想求情,待看到俞宪薇冲着她努努嘴,示意快走,便只得哭丧着脸出了门。 待她走了,俞宪薇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比五百只麻雀还闹。” 洒金站在旁边,忍俊不禁:“是姑娘脾气好,照水妹子才能仍是这副小孩子性情。”数日前她舅舅求到俞府,说不忍家人失散,想赎回外甥女,老太太准了,她便收拾了东西出了府,却是正式在谢娘子的酒楼做起事来,偶尔有要事,便由她从角门传信进来,也比别人更可靠。 俞宪薇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杜若秋送来的信放在桌上,眉头渐渐皱成褶,喃喃道:“有人查到咱们名下了,倒地是谁呢?” 73第七十二章 紫薇心事 洒金也是毫无头绪,只得摇了摇头,又道:“按说咱们这样,也只算是小打小闹,现下家里又是这样的光景,个人都有烦心事缠身,又有谁会特地来注意姑娘?纵然有人察觉什么,有大太太在前头挡着,别人只会疑心是大太太的主意,想来也不至于怀疑到姑娘头上,还特地去问那些产业的东家。” 洒金所说也是俞宪薇心中疑问,她的视线落在手头薄薄几张信笺上,从信上所说来看,杜若秋因着一直对王氏曾暗害自己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虽然搬去了庄子,却暗地命人时刻注意王氏动静,以防她故技重施,但王氏除了和娘家打得火热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而吕氏和小古氏近来也是各有烦难,并不常出门,连荆城仕宦人家妇人间的邀约也推了不少,这样情况下,谁还会去刻意关注一个向来不受关注的俞家姑娘在外头置办的几家不成气候的小铺子呢? 两人苦思半日都是无解,最终俞宪薇摇头道:“罢了,既然以我们目前能力查不出原委,那就只能越发小心应对了,横竖那些铺子都是小本生意,就算问到我这里也有话应对,倒不必过分担心,只是你最近还是少来府里,进出时也多留个心眼。” 洒金应了一声,提了脚边的空篮子,退了出去,她如今算不得府里人,每每来往,便装了些上等头油脂粉或零碎精巧小物,只说是来送帮六姑娘买的东西。虽然角门处守门的妈妈如今也勉强也算自己人,但俞宪薇行事却比以往更谨慎小心,处处滴水不露。 送走了洒金,俞宪薇自取了火折子,将这几张信纸连信封一起点燃了,看着指尖跳跃的火苗,她目光变得格外冰冷,刻意忽略掉身上因火苗燃烧而起的不适,皱眉想着,本来自己谋划的事就没有什么进展,现下又多了这么件没头没尾的古怪事,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总归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只怕是敌非友,直叫人如鲠在喉。 正沉思间,忽听见外头淡月着急得有些结结巴巴的声音:“七姑娘……七姑娘,我们姑娘在休息,不见客……”这小丫头虽然近来常在俞宪薇跟前伺候,但到底资历浅底气不足,不如洒金聪慧,也不如照水胆大,所以今日这情景便有些畏畏缩缩,怕是拦不住人的。 果然,俞明薇笑声极甜,却半点不让:“我和姐姐是嫡亲的双生姐妹,在母亲肚子里都是在一起的,怎会这么见外?” 说话间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已经是在门前了,看来她是打算硬闯了。 “七姑娘。”出人意料的,重露的声音笑着传来,“真是不巧,我们家姑娘才说头疼,这会儿刚躺下休息呢,不如请姑娘先到厅里稍后,我先去通报一声吧。” 俞宪薇倒有些惊讶,重露素来是个怕事又好钻营的,今日竟敢和府里炙手可热的俞明薇正面对上,难道她竟不怕俞明薇会记仇为难她么?虽然俞明薇已在门前,俞宪薇也不着慌,眼看着那最后一角信纸也化为灰烬,这才放下香炉盖子,走到一旁书案边,展开宣纸,润开狼毫,开始写字。 果然,门外俞明薇重重冷笑一声,朗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背主求荣的重露姑娘,怎么?姐姐还不知道你在背后说她闲话告密的事?竟还留你在身边?” 她这话一出,院子里都静了下来。人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到了重露身上。 重露在跟了俞宪薇后的确并不是那么忠心,在背后有许多小动作,这事许多人都知道,但上次打发丫头,俞宪薇却独独将她留了下来,也没打没骂,仍照旧让她当差。 俞家姐妹里知情不多的,只当是俞宪薇仍被蒙在鼓里,暗地里笑她到底年少糊涂,俞明薇更是如此,但之后重露却闭了嘴,再不肯对小古氏多说一字,俞明薇只当这丫头变节,是个反复小人,更为不齿。今日既遇着她不识抬举来挡道,俞明薇便索性将她的底给抖出来,却全然不在乎有些话说开了,便是要绝人活路。 众目睽睽之下,重露脸色惨白,心头死灰一片,她才铁了心要投靠俞宪薇,也得了俞宪薇不计前嫌的对待,正庆幸不已,不妨俞明薇当众把自己旧日做的事抖落出来,背主求荣,暗地里做事一回事,被公之于众又是一回事,若有了这样的名声,别说当差,只怕这俞府里都不会留她。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脊背一阵阵发抖,咬着牙道:“七姑娘,我……” “七妹妹来了?”重露身后的房门拉开,俞宪薇立在门口,微微笑道,“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和丫头磨牙做什么?” 俞明薇本是要硬闯的,此刻见俞宪薇亲自来迎客,反而不动了,站在原地,掩口笑道:“不是我不肯进,是姐姐的丫头拦着不让我进呢,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规矩。” 俞宪薇淡淡道:“这丫头虽是我自己挑的,倒也很得赖妈妈青眼,以前常叫去调、教指点些规矩,她又是个实心的,为了照顾我的起居也常去宽礼局请教,我想着她有这份心,有些小处不到也就罢了,既然妹妹觉着还没学好,明儿赵嬷嬷来教我规矩之余,我便求她顺便也调、教调、教这丫头吧。”又对重露轻轻斥道,“杵在那里做什么,七姑娘来了,还不去备些茶点送来。” 重露眼中光芒原本已是黯淡下去,听了这席话,便如绝处逢生般眼睛陡然一亮,忙不迭爬起来,连声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去。”说着,跌跌撞撞往旁边耳房跑去。 当世风俗,下人虽是奴籍,却也有自尊,不必将这身份挂在嘴边来贬低自己,重露这样卑微自称,显然是特地对俞宪薇表忠心了。 俞明薇脸色却是一变,俞宪薇话里话外都暗示重露和小古氏关系匪浅,再联系她自己才说过重露背主的话,这便是撕破了窗户纸,明晃晃昭告天下背后让重露监视俞宪薇的人就是小古氏。 俞明薇不由恼怒,又有些后悔,早知道俞宪薇不但不生气,反而护着那个反复无常的贱婢,她方才就不会让重露下不来台了,只是小古氏暗地用了人监视自家女儿,自己却亲口抖出这事,不免有过河拆桥之嫌,若传出去,只怕俞府里有心投靠小古氏的人都要再掂量一下了,想到此,俞明薇心头焦躁不已,不免抬起头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她不信俞宪薇想不到这一层,却偏偏还是说出了口,小古氏在她眼中竟还不如一个卖主的贱婢,果然不是一母同胞就不是一条心,这么多年的贴心照顾真不如养条狗,至少那狗不会反咬主人一口。 俞宪薇虽瞧见她面上怒容,也不愿去猜她心思,更不愿哄她,只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只见前呼后拥一帮子人,中间几个壮实婆子小心翼翼抬了一个粉彩大花盆,盆里竟是一株怒放的牡丹“魏紫”,俞府这样人家,牡丹倒也常见,但这初冬时节的牡丹,却是十足的有价无市稀罕物了。 只是看那几个婆子团团将花护得紧,丝毫没有让院中人接手的意思,俞宪薇便知道这花定不是送给自己的,那么,得了好东西却不留着自己赏玩,却巴巴地抬过了大半个俞府送到自己跟前,俞明薇这般行为便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来炫耀的。 俞宪薇只觉得好笑,又看了眼俞明薇,这才注意到她小巧的发髻上突兀地插了一支明显是成年女子用的赤金累丝的大钗,做成凤凰展翅衔珠的样子,凤口里垂下三缕米粒金珠和玉珠串成的流苏,形态雍容舒展,凤身和双翅都是头发丝粗细的金丝细细编就,连翅尖的羽毛都几乎根根可数,精巧以极,这般精致贵重的凤钗,寻常市面的银楼是做不出来的,必定是御用金匠的手艺,想必是宫中传出的赏赐。俞宪薇已然知道俞薛两家定亲的事,这钗只怕就是薛老太太给的定礼了,本该是珍重收藏好的珍贵物件,这非年非节的时候却被俞明薇堂皇戴在头上,估计在她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战利品,若不戴着来自己面前炫一遭,便不能甘心。 俞明薇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心里翻江倒海转了好几个念头,脸色变了又变,但一转眼扫过那株牡丹,又沉下脸来,最终冷笑了一声,道:“姐姐屋里这些丫头,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不然,礼仪行止没规矩,咱们自家人也就罢了,倘若日后被亲戚朋友看见听见了,丢了咱们俞家的脸,那可是大事。”说着,轻提了裙子擦着俞宪薇走进了房内。 俞宪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进得屋内,俞明薇便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屋内纸张燃烧的焦味已经散得很淡 ,她倒是鼻子灵,俞宪薇脸上不以为意,道:“写坏了的字,随手烧了。” 俞明薇联想到方才淡月和重露拦人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姐姐不是在睡么?怎么写起字来了?” 俞宪薇笑道:“睡不着,想替祖父抄本佛经供在佛前祈福,所以就起来了,没惊动别人,她们也只当我还在睡呢。” 虽然这话听着并无漏洞,但俞明薇还是不放心,总疑心俞宪薇在背后有什么谋算,她一边笑,一边往书案边走去,果然见案上散着些写满了字的纸张,最后一张才写了一半,字迹从容,墨迹尚未干。俞宪薇这才信了她的话,转身笑道:“早听说姐姐如今写字画画都厉害,我今日得了一盆冬日牡丹,自己留着也可惜,不如送给姐姐做画画的样子吧。” 说着,婆子们小心谨慎地抬了花儿进来,摆在厅中。 俞宪薇这屋子,摆设布置都是红色,看着就艳,但再如何热烈的颜色,都不如这盆中紫红牡丹来得鲜艳夺目。 俞宪薇含笑看着花儿,似在赏花,却并不问这花的来历。 俞明薇略等了等,索性自己开口解释道:“这花儿是姑祖母送的,说是南方的匠人用了奇巧法子养出来的,原是贡上的物件,有人送了她一盆,她就送给我了,整个荆城也只有这么一盆呢。”她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外头院中花叶落尽,只留几根枯枝的绿紫薇,语气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俞宪薇一笑置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是妹妹心头好,我怎能要——还要恭喜妹妹呢,我们这几个姐妹,也只有妹妹得了姑祖母这般青眼。” 俞明薇听了这话,以为俞宪薇还不知道定亲的事,更加得意非凡,咯咯笑了两声,故意微微侧了头,使了个巧力让头上钗子的珠滴晃得如同秋千般,金光闪烁耀人的眼,这才微微低了头,似有些羞涩又有些骄傲地感慨道:“姑祖母的青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俞宪薇点头道:“所以妹妹更要好好珍惜才对。”语气很是正常,并没有一丝俞明薇想要听到的酸楚之意。 俞明薇略有些意外,抬头打量了姐姐几眼,见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端倪,便认定这是在强颜欢笑。原本大家都认为*不离十的婚事落在了自己头上,她心里不嫉妒惆怅才是怪事,既然这样猜想,便有心说得更直白些好刺她一刺,出口恶气。 于是,俞宪薇索性将来意坦白告之:“既然姐姐不肯要,那我只好抬回去了,祖母特地命人请了个有名的花匠侍弄这盆花,但我想着一个花匠只伺候这么一盆牡丹未免太浪费了,不如姐姐把绿紫薇送了我,也好让花匠一起照顾,免得糟蹋了这名贵稀有的花儿,如何?” 俞宪薇愣了一下,她印象中的俞明薇素来是含蓄清雅,清高无尘的,从来都不必开口要什么,因为不需她开口,自有别人将所有好东西送到她眼前,这样的人,现在竟和俞秋薇一样来自己面前讨要东西了,而且说话含沙射影,颇有些沦为肤浅的趋势,前后两世这般变化,不能不叫人既感慨,又无端有些好笑。 俞明薇见她脸上神情变了变,似乎在忍笑的样子,不由得两腮红透,板起脸来起身道:“我好心替姐姐着想,你笑话我做什么?” 俞宪薇无意和她争吵,摇头道:“你多心了。”又指着门外道,“紫薇就在那里,你叫人搬走吧。”言罢,便连看都不看俞明薇,起了身走到书案边,继续抄写佛经。 人大约都是这样,你要发脾气的时候突然对方翻脸比你还快,那你自己的气势便无端要弱两分,俞明薇之前屡屡被俞宪薇压制,知道这个姐姐是不怕撕破脸的,心里更有了几分惧意,这个情况下也不敢真的闹起来,忍了又忍,最后一跺脚,转身道:“走!”出门时却将门重重一推,门扇狠狠撞在门框上,震得人耳朵发麻,果然是她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 重露眉头打成了个结,眼睁睁看着那一群人抬了绿紫薇,又同来时一样闹哄哄走远,她心里着急,壮着胆子几步走到书案前,急切道:“姑娘,七姑娘她真的把花搬走了呢。”这绿色紫薇花的来历和背后的意义满府都知道,自家姑娘虽然并不见得如何另眼相待这花,但花开时也总爱去花下看看,也吩咐浇水施肥,深秋花叶落尽时还曾专程命花匠来瞧过,问清了如何照顾花过冬。显见得不是不上心的,现下七姑娘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别人东西夺走,岂非太过分了。 俞宪薇略停了一瞬,又继续往下写,道:“搬走就搬走吧,难不成不让她搬她就会收手吗?” 顿了顿,又道,“再说,那花若还在我这里,不知要添多少口舌,不如让她拿走罢了。” 重露想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只得叹了口气。 俞宪薇又写了一会儿,只觉一阵心烦意乱,连错了两次,废了两张纸,索性搁了笔去外头小院里散步,种绿紫薇的青花大缸被挪走了,原来的地上只剩下个深色的水痕印子和些许尘土,等会儿粗使丫头就会来打扫,再过得两日,这印子也会彻底消失。往日还不觉得什么,如今乍一看,倒觉着这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俞宪薇暗暗叹了一声,心道,果然不是扎根在地上的就不大留得住,比如南跨院那些梅花,数十年来一直不曾离开过院子,往后数十年大约也会继续下去,而这绿紫薇,虽然跟着自己辗转,似是有缘,却到底不过是落花流水,转眼就换了主人。 俞宪薇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转回来,俞明薇从那次去周家回来后就越来越气焰大了,事事都顺利,而自己却总有事故,虽认了舅舅,他却是不赞同自己的,而且之后还莫名被人查起底来。 怎么这样巧?电光石火间,她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似乎总是突然就停了,然后不经意间突然灵感积聚,又更了,眼看着宅斗文在jj已经渐渐弱了,我这篇文还慢悠悠晃着呢,唉…… 74第七十三章 母女相斗 俞宪薇疑心小古氏和俞明薇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只是外头一时无法查清,她思量一番,便命几个丫头悄悄查看府内情形,尤其是宽礼居的动静。 却说这回发生在俞宪薇院中的姐妹口角,因着牵扯出些更尴尬的阴私,跟着俞明薇的人便都被小古氏下了禁口令,那里面原有几个婆子素日有些嘴碎,但一想到小古氏拿女儿当个犯人般监控,对亲女尚且心冷至此,她们便有多几个胆子也不敢多嚼舌根儿了。 至于俞宪薇这里,当晚便有小古氏身边的赖妈妈来说了几句话,当着赖妈妈,俞宪薇自然是满口答应,但这并不妨碍事情在次日已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得满府里都知道了,小古氏恨极,命人通查了一番,却并未发现和俞宪薇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反因着她这反应,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前番她爱惜幼女贬低长女的事还前去不远,众人都还记得,再加上她这样的动静,便有些受过她恩典、不信她虚伪至此的,也不得不信了。 俞老太太这里自然也得了风声,她只觉得小古氏颇无能,丢了娘家的脸面,但这时候她要倚重小古氏,自然是不会再去训诫她,便让人请了吕氏来,先是叹了一番,最后道:“你和她是嫡亲的表姐妹,平日又好,如今便去劝劝她吧,好歹收敛些,注意着脸面。”吕氏不是傻子,哪里不清楚俞老太太这是拿自己当枪使好自己不得罪人,心头鄙夷之余也只得应下了。 到了宽礼居,吕氏也不多赘言,直接开门见山把老太太的话原番儿说了,又拉着小古氏的手叹道:“妹妹,别怪老太太多想,你也该多费些心在六丫头身上,母女哪有隔夜仇的,都这样僵着赌气,念在她到底是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旁人便不大理论,都只会说做母亲的不是。” 俞明薇在旁听得清楚,她原就内疚连累了小古氏,此刻便起身道:“姨母不知道,我那姐姐本就桀骜不驯,母亲再如何慈爱训诫,她总是一百个不听。母亲是担心她这脾气性子惹出祸事来,这才命下面丫头多照管些,谁知重露那丫头心肠这般歹毒,故意在她面前挑拨是非,姐姐糊涂听信了,这才闹出事来。” 吕氏掌家多年,耳目灵通,那日的事前因后果也明白,细论起来都是俞明薇惹出的事,此时见她贸然打断长辈说话,不但不悔过,反而诸多说辞,还有把水越搅越混的架势,不免生出几分不悦,但此时俞明薇身份已然不同,吕氏和薛家素来交好,自然不会怪罪俞明薇什么,只叹道:“事情原委竟是这样,我竟不知道,妹妹,你也太心善了,怎能纵容至此?” 小古氏皱紧眉,叹道:“我管教她不听,还拿我当了仇人,这般棘手的女儿,又打不得碰不得,还能如何?” 吕氏道:“如何不如和且不说,你们总归是母女,也不能总由着她的性子来,明明自家有院落却还独居在外,叫人看了,岂不先就要认定母女失和?”更有甚者,会说小古氏心胸狭窄,容不下亲生女儿,但这话吕氏自是不方便说出口。 小古氏也知道这一点:“我又能怎样,当初让她搬出去可是老太太的主意。” 吕氏有心劝她,便对赖妈妈使了个眼色,赖妈妈会意,挥手下人出去,俞明薇看小古氏一眼,不见反对,便也跟了出去,待屋内只剩两人并赖妈妈刘庆年家的两个心腹,吕氏便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好言好语让她搬回来,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若她不肯,那就是忤逆,你再罚她,旁人便只会说她不好,赞你做得对,如今这些糟污事自然也尽皆一笔勾销了。到时候她回了院中,你关起门来想怎么教导都可,也不会有外人多嘴。” 这原是最妥当的主意,偏小古氏断然不肯,冷笑道:“她既狠得下心对我这个母亲,我又何必为她多费心,况且让她再回来,我还担心她会带坏了我明儿,更脏了我这块地!” 吕氏知道这事小古氏的执拗劲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便不再说下去,只道:“那妹妹预备如何?” 小古氏恨道:“这件事定然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姐姐比我有能耐,还望姐姐好生查一查,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真相大白,我看那贱丫头还如何狡辩!” 吕氏叹息不已,又劝了几句,不见她回心转意,只好先告辞离开。 待出了宽礼居,刘庆年家的便低声道:“三太太这是真心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管家权都还给夫人呢。” 吕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刘庆年家的察言观色,又道:“三太太焦心也是有原因的,听说碧玺姨娘过几天就要回府了,老太太要接了她住在自己院子养胎,三太太不愿意,正和老太太磨着,突然出了这事,老太太那里怕就不会改口了。三太太这么着急要查真相,必也是因了这个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庆年家的就觉得吕氏在疏远自己,名义上是让自己去照看九姑娘和二少爷,实则是扶起别人来取代自己的地位,刘庆年家的满心焦虑,却不知缘故,只得加倍小心讨好吕氏。 吕氏缓步而行,神情并无变化,待刘庆年家的说完,她便点了点头,道:“虽然如此,到底妹妹问到我面前,我也不能不管。”她扫了刘庆年家的一眼,又道,“这会儿还要赶着去老太爷跟前伺候,没得空闲,你就替我去六姑娘那里瞧瞧,再把重露叫来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庆年家的一时愕然,只觉满嘴苦涩,慢慢低下头应了。 “什么缘故?” 俞宪薇似笑非笑看着刘庆年家的,道:“刘嫂子该不会也像旁人似的,真信了太太派人监视我的话吧?” 她这样反将一军,刘庆年家的愣了一下,赔笑道:“自然不是……” 俞宪薇打断她,道:“太太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重露不过是受了她的吩咐,多照管些我的起居罢了,她不过是职责所在,并没有什么不妥,外人闲言碎语,我都不听不信的。” 她这样一说,便将刘庆年家的所有话头都堵死了,这且不够,俞宪薇顿了顿,又道:“至于嫂子说想带重露走,这却不行,不是我不通人情,实在是这个节骨眼,我若让重露这么走了,岂不坐实了那些谣言,别人又会怎么看她?只怕她在这府里也难再立足了,她跟了我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断不肯如此。嫂子若有话,尽管在这里当着我的面问她,要带走断然不能。” 这却是要护着重露了,刘庆年家的如今心头隐忧正是吕氏要那她做个弃子,现下看着俞宪薇这般护着一个背叛过她的丫头,不免触及心事,一时百感交集,心烦意乱,又有些灰心,便胡乱应了几句,又带着人走了。 俞宪薇原以为必有一番难缠,不料这般轻易解决了,不免意外:“就这么走了?” 照水也疑惑:“我看刘嫂子今天有些恍恍惚惚的,都不像往日利落的样子了。” 微云正进来收拾茶杯,闻言便道:“听人说,近来如夫人有事并不差遣刘嫂子,只让别人去做,刘嫂子镇日只跟着照顾九姑娘,温仁堂的人私底下都说刘嫂子怕是哪里得罪了如夫人。”她原就是个爽利聪慧的,从前因着身份低微,便不大敢开口说话,现下俞宪薇倚重她,差她做了几回事,她有了自信,便也敢在自家姑娘面前说上几句。 照水恍然大悟:“原来是失宠了。”不免有些惋惜,“刘嫂子为人还算厚道,真是可惜了。” 俞宪薇闻言,不免陷入沉思,正有些头绪,淡月突然从外头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满脸惊惶:“不好了姑娘,老太爷不好了。” 俞宪薇一惊,起身道:“这话谁说的?”俞老太爷病势有些反复,前阵子看着重,不久前却又好了起来,看着像是要恢复的样子,众人便都松了口一气,谁知今日竟传来这消息。 淡月气喘吁吁,道:“是老太爷院里的妈妈来传的话,小的在路上碰见的,她这会儿已经去大太太那里报信了。” 这般说来,定是真的了。俞宪薇不再迟疑,命道:“快,替我梳头更衣。” 这段日子,因了俞明薇定亲,俞老太太开怀不已,为了顺着她,府里上下都沾了喜气,穿衣也多以鲜艳颜色为主,俞宪薇亦随大流,今日穿的是一身红,但这衣裳连着头上金灿灿发饰和红艳艳珊瑚珠,却是不合时宜的,须得立刻更换才好。 照水和微云、淡月都是手脚麻利的,不过盏茶功夫就给俞宪薇换了一身浅缃色衣裙,浑身不见一丝鲜艳之色,头上的金质绾发环和珊瑚珠也尽数卸下,换上了银环和碧玉珠,只插了两朵黄瓣碧蕊的绢花稍稍添些颜色,这个时节,不能艳丽,但若太素净了,也是犯了忌讳。 待一切妥当,刚好外头有人报,说闵氏就要过来了。俞宪薇立刻转身往外走。 才到院里,便见重露从厢房里跑过来,泪眼汪汪跪下:“姑娘……”她被小古氏所弃,亲爹继母也放话不管她了,如今只有俞宪薇这一根救命稻草。 俞宪薇略停了一停,温言道:“现下府里乱,我只怕难得顾及你,你此刻便出府去找你洒金姐姐,待府里安定了,我再让人叫你回来。” 重露听得俞宪薇不会弃她,便如绝处逢生一般,忙不迭重重磕了个头。 俞宪薇微微点头,脚步不停,往门外去,刚出院门,恰好遇见了匆匆而来的闵氏。 闵氏见她穿着妥当,便点了点头,道:“随我去老太爷那里。” 俞宪薇应了,侧身一步走到闵氏身边,伸手扶住她一侧胳膊,两人一齐往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国庆长假快乐哦~~╭(╯3╰)╮ 75第七十四章 俞府之哀 俞宪薇扶着闵氏,一路匆匆忙忙往老太爷院子赶,他们虽都住在园子里,但一个东一个西,中间还隔着几座自成一体的小小花园和亭台楼阁,实则距离也不近。 俞宪薇有几日不见闵氏了,此时扶着她胳膊,才发觉她又瘦了许多,不免低声劝道:“伯母也该注意自身,不要太辛苦,不然,五姐姐在外,岂不要多添一层担心?” 闵氏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比往日清亮许多:“我是为老太爷祈福,多辛苦都是应该的。” 俞宪薇如今再不是当初懵懂少女,立刻便听懂了她的意思。若她因此有了纯孝之名,日后俞如薇便是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事,因了这个纯孝出众的母亲,世人对其的诟病也会少很多。 闵氏对俞如薇,果然是慈母之心,无不倾其所有,俞宪薇垂下眼,掩去眸中些许难言的羡慕和涩然。 到得老太爷院子,院内院外一片静悄悄的,下人们低了头进进出出,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像是生怕惊动了谁。俞宪薇踏入院子,那满园花草因了无人有心去收拾,枝叶大都旁逸斜出,毫无章法,又凋零一片,很是萧条,和她在刚回府时看到的那一片整整齐齐的生机盎然完全是两个样子,而这府里仿佛也有什么在变得不同了。 闵氏定定神,向阿贞使了个眼色,阿贞便拉住个小丫头小声问:“老太太在么?” 那小丫头是个粗使的,没什么心机,忙道:“老太太和如夫人、四太太还有几个姑娘都到了。大老爷、二老爷和少爷们还在赶来。” 闵氏抿紧了唇,和俞宪薇一道入了房内。 一进屋便是一阵浊气扑面而来,好生冲人。俞宪薇微微蹙眉,抬眼望去,床右边乌压压站了一片女眷和下人,却没有看到二房的人。俞老太太坐在床边椅上,正对着老太爷说些什么,因是初冬,怕病人虚弱不耐冷,屋里早早笼上了火盆,门窗又不大透风,人一多便让这屋内气息浑浊憋闷起来,但此时众人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便也没人察觉。 见有人进来,女眷们齐刷刷往门口看过来,一见是闵氏两个,便都挪开了视线,唯有俞明薇冷冷瞪了俞宪薇一眼。 闵氏毫不介意,领着俞宪薇往前走到俞老太太身后,禀道:“老太太,我和六丫头来看老太爷了。” 俞老太太用绢子拭了泪,抬头一看,见闵氏形销骨立、憔悴神伤的样子,不免叹道:“你这孩子太孝顺了,也不枉你公公拿你当女儿待。你且去和他说说话吧。” 这便是其他人都没享受到的优待了,吕氏站在后面,抬起眼皮扫了闵氏一眼,神色颇为复杂,俞元薇有所察觉,悄悄握住了母亲的手。 俞老太爷卧病许久,已经瘦得颧骨高凸,不成人色,听得闵氏呼唤,他微微撑开眼睛,目光游移了几下,才定在闵氏身上,那浑浊的目光仿佛清明了些,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日才挤出几个字:“如……如……” 闵氏眼眶一红,哽咽道:“老太爷,如丫头的身子才养好了些,正赶回来陪您过年呢,您好好养着,过几天就能瞧见她了。” 俞老太爷吃力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好……”眼珠子微动,看向俞宪薇,眼中似乎有些情绪闪过,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半合上了眼。 见他这样子,闵氏到底心酸,流着泪默默退到俞老太太身后。 这时,外头院子传来一阵喧哗,继而门帘子一掀,大老爷连滚带爬扑了进来,一路扑到老太爷床前,泪流满面,口里连声喊着爹,那悲怆伤心的样子,完全符合当世对孝子的要求,几乎要叫人以为这是个多么孝顺难得的好儿子。 但俞宪薇往门口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正瞧见两个下人抱着两个孩子跟了进来,正是孔姨娘所生一对儿女,俞宪薇明显听见身后吕氏的突然剧烈喘息了起来。 这样的场合,俞大老爷不顾着长子,而是特地命人把幼子抱了来,这其中是何意,想必吕氏心头已然清楚。 俞大老爷这一悲伤,便如触动了什么机关,女眷们也都哽咽起来,屋内顿时哭声一片。俞老太太一敲拐,厉声道:“哭什么哭,老太爷还没死呢!” 众人被吓了一跳,忙止住了哭声。闵氏便回头对吕氏道:“姑娘们还小,又不懂事,别吵着了老太爷老太太,你领着她们去梢间先坐坐。”她是长子长媳,这个时候是可以代替俞老太太发话的。 吕氏心一沉,下意识看了俞老太太一眼,脱口而出:“老太太,我……”孙女们已经来看过,算是尽了孝,稍后子孙们前来,定会有言语涉及家中财产分配,孙女们是不好旁听的,而其他人里,唯有妾室才没资继续伺候,若这时候离开,岂不是当众否认了她的身份,把她归入了姨娘一流,那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主持中馈。 俞老太太本就被吵得脑仁发疼,不耐烦道:“就按老大媳妇说的办。” 小古氏看了吕氏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俞元薇纵有心为生母辩驳,却也知此时老太爷床前,长辈俱在,自己一个孙女根本无置喙的余地,只能盈着泪,默默撑住了吕氏一侧胳膊。吕氏闭了闭眼,咽下滑到喉头的话,涨红着脸,咬着牙,带着一身屈辱走了。 俞明薇跟在她们后面,临走时,还特地回头看了俞宪薇一眼,阴沉沉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俞秋薇陪着笑,半弓着腰快走几步紧跟在俞明薇身后,俞宪薇落在最后,闵氏低声对她道:“好生照顾自己。”俞宪薇点头应了,这才出了门。 她们也不敢离开太远,只在旁边梢间里候着,刚进屋坐下,就听得一阵喧哗,几位俞家少爷得了信,已经从前院学堂里赶了过来。 俞宪薇恰坐在窗边,把一切看得明白。 俞家虽然姑娘多,男丁却不旺,三房如今只得三个女儿,还没有儿子,便是大房二房两家统共也只生了四个儿子,和生有六子的俞老太爷想比,算得上是子嗣稀薄了。 只是俞老太爷虽儿子多,但行四行五两个庶子成年后便被分家出去,且都没有留在荆城,俱在别处谋生,因着路途遥远,除了年节按例有节礼来往,平常便像是毫无关系的两家人,几乎没有来往,便是上次六爷丧事,一父所出的亲兄弟过世,这两家也都只遣了管事来送祭礼,人是一个都没到的。 这回俞老太爷病重,他们捎信说要来,但至今都不曾有消息,大约是不会见到人了。而近在眼前的二房,更是至今不见一个大人,只有大少爷俞善理领着过继给六房的俞善琨过来。可怜俞老太爷一生子孙繁茂,但临了,床前却也不过寥寥几个儿孙,不知他心头是何滋味。 俞宪薇轻轻叹了口气,俞家孙辈,不但人少,且都不见有大能耐,且还各有心思,勾斗不已,这也是她定下女子主家计策的原因之一,但于俞老太爷而言,只怕是心头一道遗憾了。 不过片刻,正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男子哭嚎,似是大老爷的声音,继而是嗡嗡的一片哭声,几个俞家姑娘都站了起来,彼此看了一眼,都明白这是俞老太爷故去了,几人也都低了头,各自流泪低泣。 便有掌事妈妈红着眼睛过来道:“几位老爷少爷在给老太爷换衣裳,姑娘们且随我去旁边小院里。”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粗麻布齐衰孝服。 一股难言的气氛已经在俞府蔓延开来,清晰的哭声传来,众人心头都觉压抑,下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胆小的连头都不敢抬。 俞元薇似愣了愣,还不曾适应这样情形。俞宪薇点了点头,拭了泪,道:“劳烦妈妈带路。”俞元薇回过神来,不悦地看了俞宪薇一眼,抢在所有人前面先跨出了房门。 几位姑娘出了院子,便听得一声嚎哭“爹啊”,外头又扑进来一个人,一身道袍满是泥尘,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头上的儒巾也掉了,发髻歪斜,粘了几片草叶。那张脸满是鼻涕眼泪,又哭着挤成一团,若不是这独特的被酒色浸染成嘶哑的嗓音分明是二老爷,俞宪薇只怕没法立刻辨出是谁。 俞家自诩大族,行为举止都有典规,形容不洁不净是大忌,但若遇着父母丧,便要反其道而行,做子女的样子越凄惨便越是孝心的体现,比如方才的俞大老爷,此时姗姗来迟的俞二老爷,他们心里是否悲伤至此且不提,至少这惨戚戚的容貌摆出来,别人便不能说他不孝。 眼前是长辈,俞家姑娘们只得避让一旁,看着俞二老爷几乎是滚着往屋里去,后面忙忙跟了来的是一身素白的王氏和俞华薇母女两个,看着都是眼睛红通通的,啜泣着快步赶了过来。 俞二老爷扑进屋内,便听得俞老太太哑着嗓子喝道:“你这不孝子,还有脸来!” 被训斥的是长辈,做姑娘的更不好听着了,掌事妈妈忙道:“姑娘们跟我走吧。”领着人出了院门,俞宪薇落在后面,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见俞元薇皱着眉立在原处往屋里看,她抿了抿唇,回过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看日期吓一跳,发文都快一年了啊,这还上部没完呢,我的惰性真是够强,脸皮也太城墙了,捂脸~~~ 76第七十五章 斩衰齐衰 当夜,俞家一片惨白,众人都换上孝服,各处孝幔白灯笼也都挂好,姑娘们都在一处,一同跟着长辈们守灵。 俞宪薇冷眼看着灵堂内诸人,闵氏身为长媳,带着女眷们在灵堂内室哭灵、侍奉照料俞老太太,但府中一应上下事务,却仍是小古氏和吕氏在打理,处处皆仅仅有条,只有一样颇不合规矩,那就是孔姨娘也一身斩衰麻衣裙,挤在女眷堆里。 古来便以亲缘远近划分数个等级,每个等级所着丧服各有不同,最亲密的五等为五服至亲,且与过世者越亲近之人孝更重,丧服也就更粗糙,儿媳为公公服丧,是五服里孝最重的斩衰一等,衣裳是最粗糙的粗麻生布所制,而妻妾孝服的服制又有严格区别,妻者大袖衫淡黄霞帔而妾为褙子,小古氏因有品级,霞帔更与别人不同,一望而知。 所以孔姨娘虽私下嫌褙子在太太们的大袖衫旁边太惹眼,到底也只能穿着妾丧服,并无胆逾礼,又因为妾室本不该出来见人,她这是坏了规矩,所以为表示谦卑惶恐,头上更不敢同闵氏一样生麻束发,而是和姑娘们服齐衰一般,只用粗麻布条扎了。便是吕氏平素几类正房,此刻也只得着褙子,但她头上明晃晃扎着生麻,却又和孔姨娘区别开来。 吕氏在俞老太爷临终前被俞老太太驳了面子,很是丢了一回脸,但后来俞大老爷只说闵氏体弱,又要守灵,怕她劳累伤身,不敢过于劳动,仍力主吕氏代大房出面料理丧事。俞大老爷近来和吕氏不如以前亲密,他此刻这般出头为她说话,想必背后是出了代价的。果不其然,吕氏一得了任命,立刻投桃报李,悄没声地把孔姨娘加塞了进来。先时曾听人说俞大老爷和吕氏是何等的恩爱夫妻,如今看来,恩爱的对象已换了别人,而这两人间只怕是恩也淡了爱也尽了,唯留下彼此算计提防。 因昨夜就送了讣闻出去,许多平日友好的人家今日都来上门致哀,俞老太太只说哀痛难抑,在自己院里歇着,留了二太太王氏和俞华薇作伴,外头的迎来送往都交给了闵氏。闵氏书香大家出身,自也不负众望,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周道,又因闵氏主动管了灵堂内事务,吕氏和小古氏此时到底不敢在闵氏跟前逞能争抢,更不敢在这时节闹出事端,所以灵堂内一应往来举哀皆是闵氏调派吩咐,都十分得当,有条不紊。 前来致祭的女眷们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又见闵氏容色憔悴哀痛,脖颈手腕隐隐有粗麻磨出的血痕,微惊之余,不免更怜惜她孝心难得。 须知,虽然古礼明文定了斩衰须得全身粗麻,但这粗麻到底太过粗糙,而贵人们都是娇生惯养的肌肤,若贴身穿着,上身片刻便是道道血痕,实在是受罪,所以世人大都外穿粗麻,内里则会用细些麻布代替,更有那一等不肖子孙,外着麻而内着丝绸,则全然失了守孝的本意,孝者着重一个哀字,他们因了父母长辈生养教扶之恩,所以在亲人过世之时,子孙哀切难抑,故而绝礼乐交际,乃至着粗布,不食荤腥。 五服丧礼自有一套成规,但无一不是吃苦受罪之事,贪图享受之人处处计较,苦累之处自然能省就省,那外在功夫好做,然而真心哀悼亲人之逝,愿意诚心遵守规则,甘心吃苦守孝的又有几人? 薛老太太亦是一把年纪,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的人,不由感慨更多,又听着下人说闵氏这段时日水米几乎不曾沾牙,几有哀毁之征,忙拉着闵氏的手哽咽道:“你公公素日便说你是个好的,就如他亲女孩儿一般,五丫头更是个好的,我以前还不觉,此时倒真信了日久见人心,你这番心意,至纯至孝,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可你也要为五丫头想想,她可还小呢。”殷殷劝了良多,不由心内对俞如薇也多了怜惜,兄长在时,还有人为她母女说几句公道话,如今人去了,嫂子又是个不管事的,日后这两母女在俞府只怕更是举步维艰,也难怪闵氏这般哀伤,怕也有自伤其身之意,转念又盘算着还有哪个合适的孙辈相配,若能为俞如薇找个好着落,也算能替自家兄长照拂一番这对可怜的母女。 不多时,闵氏服丧守礼之事便传遍了荆城,又有人道她素日便孝顺,公婆跟前处处周道,又虔心为他们祈福祝祷,佛前供经燃灯,实则是个难得的纯孝儿媳,还有人悄悄感叹旧事,那对公婆任由俞大老爷扶植起吕氏来和闵氏几乎平起平坐,闵氏居然也咽下这口气,从不曾发作,还体贴地退居城外庵堂,为如夫人腾出位置,被逼迫至此,现下竟还这样尽孝,只怕是个憨的。但无论私底下如何,闵氏的孝顺名声仍是众口一词传了开来,叫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吕氏忙了一场,还忍气吞声让孔姨娘出来露脸,结果临了出彩的竟是闵氏,这叫她气上加气,险些支撑不住,暗地里将闵氏诅咒无数遍,俞元薇劝她:“这时候娘万万不能在她跟前出错儿。她有名声且由她去,横竖她只有五丫头这一个闺女,日后俞家还在弟弟身上呢。”吕氏如被醍醐灌顶,又想到俞大老爷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不免心惊,忙将眼睛悄悄移向了孔姨娘那对儿女身上。 第三日上,三老爷俞宏屹终于风尘仆仆回转俞府,亦是同二老爷当日一般,自大门外下马便是哀哀哭号,一路跌跌撞撞,哭到力不自胜,被人扶着才哭进了俞老太爷灵堂,又跪在灵前痛哭流涕,几如鹃皇一般泣出血来。俞宪薇看了,肚里却只有一番冷笑,她记得清楚,上一世这父亲房里在祖父孝期内遮遮掩掩堕胎的丫鬟便不止一个。但此刻,她只能低了头,同众人一起,发出仿佛应和一般的哭声。 当时灵堂外间还有几位前来致祭的亲友,便都来劝俞宏屹,俞宏屹却是悲难自胜,终至晕厥在灵前,被小古氏命人抬回宽礼居才罢。他就在邻城为官,仅两三日的路程,却不及赶回来见久病的俞老太爷最后一面,为免此事被人说道,这番哭灵表孝心乃是必不可少了。 俞明薇倒是真心关心俞宏屹,见父亲昏厥,当场就跳了起来,但内外有别,小古氏可以关心情切出去照看俞宏屹,她一个姑娘家却不好贸贸然往前头去,只得看着外头心焦,又没个主意,便对俞宪薇道:“姐姐,父亲晕过去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先去看看他。” 俞宪薇看了她一眼,沙哑着哭伤的嗓子道:“父亲身体不适,不得守在灵前,我们更该留在这里替他尽孝才是。父亲方才那样悲切,定也是这样想法。” 俞明薇原是故意这样问,若俞宪薇说不去,便是这做女儿的绝情,若说去,那过后儿便是因此有什么责罚也是落在俞宪薇身上,她却是会少担责任的。谁知俞宪薇这样四两拨千斤,倒叫她两个心思都落了空,又堵住了她的话头。 她恨恨瞪了俞宪薇一眼,起身道:“你不去我去。”起得急了,眼前发黑,腿脚酸麻,险些跌倒,被丫鬟一把扶住,闵氏察觉动静,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俞明薇素来觉得闵氏和俞宪薇是一伙的,本就不服得很,当下带了丫头,也不和闵氏说一声,径直就离了灵堂往后院去了。 俞宪薇视若无睹,且因俞沁薇跟了孔姨娘在前面跪着,她姐妹两个依齿序跪在最后,没了俞明薇这双眼睛盯着,她还能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好放松一下僵麻的腿脚,一边用绢子拭泪,一边看了窗外一眼,眼见得已染红一片晚霞,很快就要晚饭了,这闹哄哄演戏般的一天又要过去。 正这样想,外头又是一片嘈杂,有下人喊道:“五姑娘回来了。”一个婆子钻了进来,禀道:“太太小姐们,五姑娘回来了。” 闵氏一愣,继而眼中闪现一丝狂喜之色,但因场合不合,只得死命咬了牙忍了不露一点笑容,努力平静道:“这孽障,不及赶回来见她祖父最后一面就是不孝,叫她赶紧过来跪下给她祖父请罪。”这桩事必定会被吕氏之流拿来攻讦俞如薇,倒不如由她这个母亲先挑破了结的好。 吕氏正有这打算,被她间接拆破心思,不免沉了眼。 那婆子偷偷觑了吕氏一眼,不见她有甚眼色,便低头应了,重又出去。 过得一会儿,那婆子便领了个着襕衫做少年打扮的人进来,长高了不少,黑黑瘦瘦,因了赶路的关系,那襕衫更是粘了一层灰黄尘土,颇有几分狼狈,几乎叫人认不出是当日唇红齿白的俞如薇。 闵氏狠狠盯了女儿几眼,确认她一切安好,这才扶着阿贞,款款起身,指着俞老太爷棺木,喝道:“孽障,还不给你祖父磕头,可知他临终了还在念着你。”一语未了,眼睛又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俞老太爷虽懦弱不理事,但他对俞如薇的疼爱却是半点不掺杂。 俞如薇双眼早已哭得红肿,不待母亲说完,便扑通跪下来重重磕了十个头,额头上渗出血来,慢慢留了下来,她只管抬袖擦了,直起身只管咬牙流泪,却听不到一丝儿哭声。 闵氏怕她犯犟,将哀伤憋在心里伤了自己,便吩咐道:“带五姑娘去更衣。再让她去见过几位长辈。”一面对阿贞使了个眼色,阿贞会意,悄悄退下去准备药物和茶水点心,好给俞如薇裹伤,再垫一垫肚子。 吕氏做了个手势,下面一个丫鬟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齐衰服捧了过来:“请姑娘随我去更衣。” 俞如薇正要起身,一眼扫到那衣服,却不动了。俞宪薇心头一咯噔,不由得揪紧了绢子。 果然,俞如薇冷冷道:“这是齐衰服。”在室女的齐衰服款式和斩衰相差无几,只是布料稍稍细一些,不比斩衰服那样粗糙。屋内闵氏吕氏身上便是粗麻斩衰服,一比便知。 那丫鬟忙点头:“是齐衰服,小的们原按照五姑娘以前的尺寸裁剪了一套,因为料着姑娘大约会长高,便又往大里做了几件备着,这一身是合适的尺寸。” 俞如薇却不是说这个,她抬起头,平静道:“我是长房唯一的嫡女,祖父过世,自然该服斩衰。你却拿齐衰服来糊弄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话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室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勤快一点。 77第七十六章 为何要争 五服之中,斩衰是最重的孝,素来只有最亲密的亲属才需服斩衰,寻常家中子女为父母守孝,便属斩衰。因古人说幼子由孕育乃至诞生而至脱离父母怀抱独立行走,约需三年,故而父母亡逝子女需服丧守孝三年(实则二十七个月)以示铭念生养之恩。其余则是媳为姑舅、妻为夫服斩衰。 孙子孙女远了一层,只需守一年齐衰即可。但其中长房长孙又与其余孙辈不同,因身为承重之嗣孙,也是要随父辈一道服斩衰的。长房长孙的斩衰,不但是孝道,更是一种家业继承资格的象征。 俞家长房有两个男孩,其中吕氏所出的俞善玖便是这个长房长孙,但有一点,他并非嫡系,乃是庶出。若俞如薇是个男孩,那这长房长孙的待遇自然该毫无争议落在她身上,只可惜她不是。既无嫡子,便由庶长子代之。 寻常世家,庶出之子继承家业的情形也有,但总还是不如嫡出来得名正言顺。 但无论俞善玖的出身如何不大直得起腰来,他却是个实打实的男孩,俞如薇一个姑娘家要和他争这个长孙之位,别人只会以为这女孩儿疯了。 俞元薇先沉了脸,冷声道:“五妹,这可是祖父的灵前,你这是要做什么?”吕氏眼珠儿一转,立刻便给身边丫鬟使了个眼色。闵氏知道自己阻拦不住吕氏,只得先喝住女儿:“混账,胡说八道什么,你定是赶车赶昏了头了,在这里撒疯!”一面又命人,“带五姑娘下去更衣。” 俞如薇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旁的下人,虽平日都听从闵氏吩咐,但此时吕氏悄悄使了眼色,她们便互相看了看,都低了头不动。 闵氏心头焦急不已,催道:“还不快带她下去!” 正说着,外头有人掀帘子进来,口中不耐烦道:“外头还有客人没走呢,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 来的正是俞大老爷,俞善玖一身粗麻斩衰服跟在他身后。 俞如薇看了俞善玖一眼,抿紧了唇。 吕氏见状,忙起身道:“老爷……”却是欲言又止,眼尾扫向闵氏。 俞大老爷被内堂的丫鬟急急忙忙叫进来,还不知究竟,他忙累了一日,早疲累不堪,哪有心思和她在这里猜哑谜,便十分不悦道:“究竟是何事?!” 吕氏被他一凶,心头极为不满,兼之俞如薇相逼,她更觉委屈,不由得眼圈一红。孔姨娘拉着俞沁薇一道起身,插嘴道:“老爷,不怪如夫人,实则是五姑娘有些出言不逊了。老爷只细问一番便知。”说着,往地上努努嘴。 俞大老爷还不曾见过刚归家的女儿,顺着孔姨娘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个黑瘦小子模样的人挺直身子跪在地上,低了头不说话,他本就和嫡女感情寥寥,又见她女扮男装,怪模怪样,半点没有俞沁薇那样乖巧讨喜,也没有俞元薇的沉静端庄,三个女儿一对比,高下立判,他便更生出些不喜,冷冷道:“祖父病重,你却赖在舅舅家迟迟不回,这般孝道有缺,回家来还敢在灵堂上闹,若惊了你祖父的神魂,便是揭了你的皮也不够偿的!” 俞如薇抬起头,道:“女儿该服斩衰,庶母却只给齐衰服,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俞大老爷愣了一下,怒极反笑道:“我莫不是听错了吧?就凭你,也敢说要服斩衰?!不知深浅的东西!你舅舅也是一代名师,竟没教过你礼法规矩吗?” 俞如薇从小虽不大常见父亲,但受他的责骂纵没有上百次也有好几十次了,所以并不如何惧怕俞大老爷的怒意,只道:“我只知我是姓俞的,是俞家长房嫡女,却不知我的教养怎成了闵家人的责任。难道父亲就从不曾教导过我吗?况且即便依照礼法,嫡出者为尊,长房唯有我这一个嫡出,又如何服不得斩衰?” 在老父灵前,当着妻妾和众多下人侄女的面被这样反驳,俞大老爷脸上挂不住,加之俞如薇之前中毒之事,他事后反思,又被吕氏孔姨娘提醒,才猜到是中了女儿的算计,此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登时怒不可遏,更不愿和她争辩失了身份,只狠狠道:“小畜生,你这般胡搅蛮缠,还有理了?!”说着,抬脚就要踢她。 那脚去势又准又狠,若被踢中,定会受伤,闵氏脸色煞白,一把扑了过去,抱住俞大老爷的腿哭道:“老爷,我这生只得这一点骨血,你若要杀她,不如先杀了我。” 一时堂上混乱一团,外头留守的俞二老爷听到动静,也跟了进来,眼见这情形,忙劝道:“大哥,这是父亲的灵堂,你们若有什么说不开的事,也该念着父亲些,总不能在这里闹。” 俞家几个兄弟自小感情倒好,弟弟们的话俞大老爷也得听一两句,况且外头还有最后几个客人,此时实在不该闹下去。于是俞大老爷挥开闵氏,指着俞如薇道:“孽障,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若不愿穿这衣裳,那你也不必来守灵了。” 俞如薇猛然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俞大老爷,俞大老爷见她眼中满是桀骜,并无一丝认错服输之意,不免更为恼怒,正要发作,俞宪薇从女孩儿堆里钻出来,一把拉住俞如薇:“五姐姐,你赶路累了,我送你去洗漱一番再来守灵。”她给小婵使了个眼色,手上使劲,和小婵一边一个,几乎是把俞如薇从地上硬拽了起来。俞如薇似要挣扎,俞宪薇狠狠瞪了她一眼,手上更用力将她按住。 又和几个长辈行礼告罪,便强带了俞如薇出去。 几人匆匆而行,到得一处僻静地,俞宪薇方放开手,皱眉道:“五姐姐,你出去了一趟怎变得这般轻率,冒冒然说那些话,你可知方才大伯父险些就踢到你了。” 俞如薇咬牙道:“我只要我该得的东西,如何说不得?” 俞宪薇眉头皱得更紧:“我们虽有计划,但如今还不是说开的时候,让别人看出你有谋取嫡位之心,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生出警惕,使得我们日后行事更艰难。” 俞如薇冷笑道:“我只想着要对祖父尽孝,却没想到这么多。”她鼻头一酸,只觉满心委屈,在亲近的妹妹面前也不再强装坚强,哽咽道,“我原该是祖父最亲近的孙辈,最该为他服三年斩衰,他们却只让我服一年齐衰……” 俞宪薇见她伤心,便劝道:“不过是形式,你若有心,私下守三年孝也无不可。况且,我还觉得这一年齐衰比三年斩衰好,不然,三年后才能应考,岂不白白浪费时间?” 俞如薇脸色一变,看向俞宪薇,讽刺道:“我竟没看出六妹妹是这样心肠狠毒的人,祖父过世,你不但没有一丝哀伤之意,还有心算计这些三年一年。” 俞宪薇原是一片真心为她考虑,却不料竟被恩将仇报,不由得也生起气来,反刺回来:“既然五姐姐孝顺,那祖父病了这大半个月怎不见你回归侍疾?人都过了,你才巴巴地来装这幅样子给谁看?可见表里不一的不是我一个。” 俞如薇被扎到痛处,脸色顿时惨白,人也摇摇欲坠,小婵心疼她,忙解释道:“六姑娘误会了,我们姑娘也是五天前才知道老太爷病重的事,大太太早先原给姑娘捎了信,但全被老太爷截了下来,老太爷说我们姑娘刚过去,正是立足艰难的时候,若就此回来,只怕会前功尽弃,所以才不让下人告诉。后来是实在病得狠了,才让人给了信,姑娘知道了,担心得不行,一路换车不换人日夜不停地赶路,谁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俞宪薇微怔,又看了俞如薇一眼,隐约猜到她为何一反常态,要那样张扬执着去争一个斩衰的资格,因为这斩衰,除了标示俞家继承人身份外,更要受足足二十七个月的苦,俞如薇此刻只怕是恨不得吃够天下所有的苦头来弥补自己心头的悔恨和愧疚。也因此,她才会心烦意乱以至口无遮拦,想通此节,俞宪薇心里的气便消了一半,又有些同情俞如薇遭此变故,所受打击不小。 但即便如此,有些话仍是不得不说,俞宪薇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姐姐是真孝顺祖父,但也该看清形势,现下到底能不能孝顺得起,不然,乱了方寸,被别人抓了把柄闹得满盘皆输,只怕连祖父这番为你着想的心也要辜负了。” 俞如薇听得愣了一愣。俞宪薇言尽于此,便起身想离开,,提步之前,又停住,淡淡道:“你说我狠心也好狠毒也罢,我和祖父之间的确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他过世,我也根本伤心不起来。这一点我从不会否认。”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羡慕你的,你虽也不幸,却有祖父和大伯母真心疼你,你也会为他们伤心难过。而我,却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嚯嚯嚯,终于写完一章。 78第七十七章 斗无休止 俞宪薇匆匆而行,刚拐过一个墙角,便听得旁边一声低唤:“俞家表妹!” 俞宪薇微惊,忙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廊下站着一个人,一袭素白圆领衫,领口是金线袖的紫薇花纹样,湖蓝的腰带勒出少年特有的瘦削腰身,立在那里便如一杆细竹,挺拔修长,竟是许久不见的薛明简。 见是他,俞宪薇有些不自在,略后退了半步,才行礼道:“薛家表兄。”她眼角瞥了一眼来时路,这里离她和俞如薇说话的地方有些距离,听不清声音,但却能看见表情动作,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也不知那样子被薛明简看见了多少。又看了看周围环境,这里是和后院想通的一处长廊,尽头就是俞老太太院子的侧门,因不久前另开了一道近门,这里便渐渐少有人行,所以她才拉了俞如薇来此处说话。 薛明简察觉到她视线,解释道:“祖母领了我和四哥来看望舅祖母,说完了话,在这里略走走。不想碰到了表妹。不好冒然上前,便在这里略等了等。” 俞宪薇听得他意思,知道他大约是好心帮着放风了,便胡乱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那侧门处有一缸紫薇,恰是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想到之后薛家送来的绿紫薇和几样别的东西,不免更有些心烦意乱,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半步。 薛明简见她退了又退,竟是拿自己当了洪水猛兽,他心中乍然相遇的欢喜便如被当头泼了半盆水,凉了一半,一时有些沉默,但有些话语压抑在心头,若不倾吐出来只怕会不甘心,他暗暗握紧了拳,道:“祖母说要给我定亲,但……” 俞宪薇果断打断了他的话:“表兄,我还要回灵堂。” 薛明简怔了一下,讷讷地应了一声,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路来。 俞宪薇却并不是要走那条路,她又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才迈出一步,薛明简突然又唤道:“六妹妹!” 俞宪薇顿住脚,回头看他。薛明简站在廊下,又背阴,俞宪薇恰好走到空地上,脸迎着漫天灿烂的晚霞,镀了一层浅橘红的光,原本白皙得透明的皮肤仿佛多了些温暖,成了淡淡栗色,五官越发清晰,那平静淡然的眼神更是看得清楚。 薛明简越加灰心莫名,又有些说不出的懊恼,他放轻了声音,道:“夏兄说,他明日和顾兄也会来致祭,想见你一面。” 早已到了晚膳时候,俞宪薇便径直回了住处,到小院时人仍有些出神,连怎么同薛明简告别的都有些记不清了,照水看见他,忙迎了过来:“姑娘,晚膳送来了,还有七姑娘打发人来找你,说老爷回来了,请了大夫在看病呢,七姑娘让你回宽礼居侍疾。” 俞宪薇定定神,淡淡一笑:“由她去,若她再派人来叫,就说我去祖父灵前替父亲尽孝去了,有她替我好好照顾父亲,我放心得很。” 因哭了一日,累乏得很,但却只能借着用膳的时候稍稍休息,晚上还需去哭灵。俞宪薇在屋里略坐了坐,还是不放心,打发微云出去看看俞如薇的消息。 眼看已经点灯,是时候去灵堂了,微云还不曾回来,俞宪薇看了眼外头黑漆漆的天色,眉头皱了起来,俞大老爷本就不喜俞如薇,更不要说还有吕氏和孔姨娘从中作梗,若是俞如薇不肯换了衣服,只怕这事就不能善了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人,正要出门,便瞧见微云提着灯笼,引了一个人进来。 照水眼尖,道:“五姑娘?” 俞宪薇一看,果然是俞如薇,身上是素白的孝服,夜色下看不大清楚材质,俞宪薇心里有些打鼓,走近了一看,见是和自己一样的齐衰服,这才终于放了心。 “老太太发的话。”俞如薇静静道,“她说念在姑祖母求情,还念在我母亲面上,可以额外通融,让我用生麻束发,但服斩衰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若我不依,明日一早便送我到外头庵堂里去。” 俞宪薇抬头看去,果然见她头上双鬟髻上扎着的是生麻,先前俞如薇是男装打扮,看上去只觉得人黑瘦了些,现下恢复女孩儿妆束,才发现这人原本鹅蛋样饱满的脸盘儿已经窄瘦了许多,往日带了几分锋利的眼神也收敛了,眉关微微锁着,隐隐带着些许忧郁之色,却再难看透其中情绪。这两个月外出求学的日子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俞如薇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轻轻一笑,道:“先前是我太冲动了,亏了妹妹及时给我遮掩,到不至于太难看。”此刻的俞如薇,沉稳内敛,当真是半分也看不出,一个时辰之前,她曾那般桀骜地闹了灵堂一场。 俞宪薇突然觉得心脏收缩了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痛苦袭上心头,对俞如薇而言,在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能意识到这些亲人和长辈的冷酷和绝情,俞老太爷已死,除了闵氏,这家中再无一人真心疼爱她照拂她,而她对俞家的最后一丝温情也荡然无存了。既如此,俞家人的想法,乃至喜怒哀乐,再也与她无关。 俞宪薇轻轻叹了口气。俞如薇又是一笑,道:“走吧,我同你一道去守灵。” 俞如薇这样听话没有再闹,出乎了许多人意料,吕氏原本怒极,想要好好让这个胆敢挑衅自己儿子长孙地位的丫头好好吃一番苦头,但俞如薇居然就此偃旗息鼓,她虽怒,却也无可奈何,关在房里发了半天闷气,忽而眼珠一转,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对面的西厢房,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俞如薇回来,俞宪薇便多了一个助力,比如约好的今日和顾子锡的见面,便多了个人帮着掩护。闵氏是天不亮就去灵堂守着,俞如薇便来俞宪薇院里用早饭,两人便将事情商议妥当,俞宪薇点了点头,想到一事,又问:“你这样回来,学业怎么办?” 俞如薇道:“我没在书院里读书,舅舅送我去了他一位朋友家私学附学,两个月时间虽短,但我原就有基础,只是把底子纠正些,再学着如何应考。如今在家中守孝,并不妨碍读书,有不懂之处还可同老师和舅舅通信相问。舅舅还帮我弄了学籍,一应事情都办妥,一年后孝满便可应考了。” 她说得简单,但俞宪薇看着她消瘦的脸,便知她必定吃了不少苦,原先定的计划是明年四月应考,时间这样赶,只怕俞如薇是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的,如今多出一年来,倒是能让她把基础打得更牢,也更有把握。 俞如薇又问她:“你这里呢?母亲信来得少,又总说很好,我忙着念书不曾细问,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俞宪薇想了想,道:“暂时并无进展,不过我心里有个想法,只是还不知能不能行,等到有了把握我再告诉你。” 俞如薇颔首,又道:“便是做不到也无事,我如今越来越有把握,走读书这条路我不会输给别人。将来我若有了功名,要回来要这个长孙之位,只怕俞家也没人能说个不字。”俞善玖体弱,读书也并不出众,曾考过两次童试都落榜了,学文不成,俞大老爷已经隐隐动了让他从商的念头,若俞如薇能斩获功名,倒真有可能得偿所愿。 俞宪薇笑笑,道:“你这样努力,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相视一笑,对彼此的信赖都心照不宣。 这日的灵堂,守灵的俞家人才算到齐了。俞宪薇和俞宏屹打了个照面,恭恭敬敬行了礼,又把那一番替父尽孝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当着众人,俞宏屹也没说什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去了前头。 姑娘们照旧按长幼次序跪着,中间添了个俞如薇。俞明薇排在最后,瞟了旁边一眼,冷笑道:“五姐姐好威风,才回来就闹了一场,这么大的架子,只怕俞家姑娘里你还是头一份呢。” 俞如薇道:“七妹妹过奖了,论到摆架子,我如何能同妹妹相比?我是长房唯一的嫡女,妹妹是三房唯一的嫡女,我不被父亲所爱,妹妹却是三叔三婶掌上明珠,其他人连妹妹的丫鬟都比不上,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花儿草儿都被你抢去随手赏了下人,这般架势,我怎能比得上你?” 俞如薇果然是旧时的性子没改,她离家两月,但家中发生的事却都没能瞒过她。绿紫薇的下落,俞宪薇并没有刻意打听,此刻听得俞如薇的话,才知道那花被俞明薇抢走却是赏给了她的下人,再想到昨日薛明简被自己疏远后有些失望的脸,顿时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俞如薇这话虽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旁边几个姐妹都能听清楚,俞明薇被这样当众奚落,脸色一红,恨道:“我可没你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连自己兄长的位子都想抢。” 俞如薇不急不躁:“是啊,你都已经抢了自己姐姐的位置,自然是不必再抢了。” 俞明薇被挤兑得一噎,有心争辩一番,或是立刻去找小古氏告状,但顾忌到这里是俞老太爷灵堂,刚刚才跪下来,却是不能轻易起身的,甚至连话都不该多说。她又急又气,自知说不过俞如薇,便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却比前几天哭灵来得情真意切多了。 俞元薇这时候才插嘴道:“五妹妹,七妹年纪小,你是姐姐,原该让着她,怎么反斗起嘴来?况且现下是在给祖父守灵,你不念别的,就是念在素日祖父疼你,也不该不分场合闹腾。” 俞老太爷是俞如薇的心头之痛,听了这话,她便也没有争斗之心,垂下了眼。 俞宪薇看了俞元薇一眼,淡淡道:“大姐何出此言?五姐姐原是有些侠义心肠的,祖父在时,也曾称赞她这一点,说她有古人急公好义之风。现下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祖父纵泉下有知,也只会欢喜。” 俞元薇被她堵了话头,只得悻悻地抿了唇不说话。俞秋薇不费一文钱便看了一场好戏,肚里暗乐不止,又充俞宪薇挤眉弄眼,意思是往日竟看不出你有这般好口才。 俞宪薇并不理她,只轻轻捏了捏俞如薇的手。 这时,外头又有客人来致祭,灵堂内外又响起一片哭声,几人也都低头拿着绢子拭泪,便没有再争论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加油啊~~~ 第七十八章 接踵而至 上午时候,夏泓和顾子锡果然如约前来,因他们和俞家并无交情,明面上是随着薛明简的四堂兄一道来的,却比上一世时夏泓和俞家有交集的时间要早上许多。 薛家和俞家是亲近姻亲,薛老太太又有意撮合薛四和俞如薇,便特意差他来得勤些,恰好方便了夏顾两个。 俞家几位老爷待薛四如子侄一般,因夏泓并没有交代身世,只说是薛四的远房表弟,俞家人便只当他是薛家姻亲,并没有细问。夏顾两个这才借了去看望俞老太太的机会摆脱丫鬟的跟随,到了和俞宪薇约定的那条小巷。 到得地方,前后一看,却并不见有人。 夏泓将一柄竹骨扇在指尖转了一圈,摇头笑道:“客人都到了,主人却姗姗来迟,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主人自然早早就到了,只不知这位贵客到底所为何来?”随着声音,俞宪薇从蔷薇架后一扇小月洞门转了过出来。 顾子锡见她来,心中欢喜,忙走近了上下打量:“近来可好?”见她虽略显面色苍白,但双颊仍丰润,并未消减,可见日子尚可,这才略略放了心。 俞宪薇见了她,脸色也柔和了些,点头道:“我很好。”原想问一问顾子锡,但瞥了一眼旁边的夏泓,便没有说话。 夏泓看得明白,一笑,道:“那边的腊梅花开了,我去瞧瞧。”说着也往旁边走了。 俞宪薇皱了皱眉,等他走远,才道:“舅舅,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顾子锡点头:“我能从流放地回来,还是亏了他家的关系。夏泓又是个聪明人,上次我们见面被他知晓,他便猜到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往夏泓那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舅舅,还是离夏家远些的好,他家和朝上皇家争斗脱不了干系,难保没有失手的一天。”其实夏家一直都站对了队伍,只是她曾听人骂过这夏家在荆王叛乱一事上朝秦暮楚,背恩忘义,是十足的三姓家奴,所以夏家虽最后仍保住了权势,声誉却一落千丈,只枉费了俞明薇一番苦心,还惦记着夏家少爷。 顾子锡大吃一惊,他往前半步,紧盯着俞宪薇,有些急切地低声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俞宪薇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抿紧了唇。 顾子锡很有些焦躁,夏家素来处事圆滑平和,这些年来一直稳居四大世家一席之地,但却能很好地明哲保身,从不曾参与各样纠纷中,但到底常在河边走,终究有湿鞋的一日,十多年前睿王之乱,夏家族长死于乱局,夏家这才依附了太子对付叛军,原本以为就此无尤,哪成想太子莫名死于宫变,最后却是庒王登基,夏家虽面上荣宠尚在,却已是渐渐被架空。又因着那场宫变隐隐和庒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夏家自知已为君王所忌,这才没有阻止夏泓暗中成为太孙一党。 但尽管有了行动,夏家仍是十分低调,处处遮掩,寻常人等闲并不知道,只当他家还和以前一样独善其身,既然外人都不知,俞宪薇这个小丫头又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事关重大,顾子锡不得不慎重,但俞宪薇到底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一见她脸色乍变,便察觉到自己失态,忙吸了一口气,柔和了神色,这才道:“此事非同小可,宪宪,是谁告诉你的,你告诉我。” 俞宪薇细细打量着他,心里却在飞速想着该如何回答,迟疑半晌,才慢慢道:“是我上次无意中听到了你们说话……” 顾子锡仔细回想两人初见时,的确如此,方松了口气,又对俞宪薇道:“日后此事万万不可对别人说起。半个字都不能提。” 俞宪薇方才见他容色突变,便已有些怀疑顾子锡是否参与其中,现在听了这句话,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心里一急,上去拉着顾子锡的手,道:“舅舅,你也参与了?” 顾子锡轻轻拍怕他的手,道:“这是大人的事,你不必多问。” 俞宪薇气结,却又不能把荆王必定兵败而死的话说出,再想起上辈子丝毫不曾听说过顾子锡这个人,也不知是否受了牵连,不由得更添了烦乱,攥紧他的手,道:“此事危险重重,舅舅不要参与。” 顾子锡却是打定主意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就是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现下见你过得好,也就放心了。如今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 俞宪薇一急,拉住他袖子不放,眼角余光扫到旁边花钵里的辣妹,立刻想到一件事,顿时脱口而出:“太孙若来荆城,朱雀街的腊梅就都要凋谢了,这是天降妖异!说他是个祸害!”一言既出,便后悔了,她原先隐隐打算要将自己比旁人多知多闻的事都记下来,好找个合适的人换个价钱,或是换些别的助力,眼下却不得不拿出来危言耸听,只怕顾子锡听了,会对自己更加起疑,但此刻为了亲人的性命前途,她也顾不得了,俞宪薇盯着顾子锡,“连老天都不帮他,可见他并非真龙天子,舅舅又何必效忠呢。” 顾子锡却皱了眉,立刻严肃了脸色,低声道:“宪宪,你不该胡言,若被人听到,这可是诽谤皇家的大不敬罪!” 俞宪薇脑子里空前清晰起来,那些旧日的往事如同泛黄的画纸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咬了咬唇,道:“腊月他就要来了,不过十数天日子,是不是诽谤到时候一看便知。” 见她这般斩钉截铁,顾子锡愣了愣,叹了口气,道:“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俞宪薇摇头:“不曾和别人说过。” 眼看着时间不早,须得离开,但眼见外甥女这般固执,顾子锡只得先敷衍着稳住她:“我知道了,自会小心,你且放心。但这些话太过耸人听闻,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会有无妄之灾。”见俞宪薇应了,顾子锡这才稍稍放心,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布包裹:“里头是四十两黄金,你先拿着用,不够我再让人帮着送来。” 俞宪薇不曾料到这个,不免一怔,又忙摇着头将他的手推回去道:“我每月自有月例,舅舅一人孤身在外,才更缺银子。” 顾子锡不免一笑,亲手将包裹塞到她袖袋里,又伸手揪了揪外甥女头上的小鬟:“小丫头操这些心做什么,你外祖家还有些钱财留给我,便是你跟我过我也养得起。”他一向是沉稳冷峻的样子,唯有此时这略带淘气的动作,才让人反应过来这还是个少年。 俞宪薇伸手去拉他的手,脱口而出道:“那舅舅接我出去,我跟你过。” 顾子锡的瞳孔敏锐地缩了一下,道:“俞家对你很不好?”俞家因了顾家之事,必然会有芥蒂,但俞宪薇好歹也是俞家女儿,骨肉血亲,之前听得传闻俞家三太太不喜女儿,但老太太尚算疼爱她,所以顾子锡权利弊,并没有将她带离的打算。 俞宪薇方才的话是未经思索,如今一定下神便迟疑了,俞家尚不算龙潭虎穴,而自己与俞如薇也有约定未完成,况且顾子锡孤身一人,又和夏家有些纠葛,若带着自己只怕是个累赘,所以,她慢慢垂下眼,摇头道:“不是。他们对我还好。”忽而想起一件事,忙道,“我父亲昨天回来了,舅舅还是早些回去吧,若和他多几个照面,难保他不会起疑心。” 顾子锡也有此虑,虽然心中疑虑未打消,也只得先做罢:“来日方长,你若有话要告知我,就请周家姑娘捎信吧。”俞宪薇却是心头一紧,不知周家是否也参与其中,成了荆王一党,但她知道,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顾子锡也不会听得进,只得暂且作罢,日后徐徐图之。 两人谈罢,就见夏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慢慢踱步过来,笑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回去吧。” 顾子锡又给了俞宪薇一个宽心的眼神,这才随着夏泓一道走了。 俞宪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身。 月洞门边守着的正是俞如薇,她察觉到俞宪薇出来,便转过身,低声问道:“可谈好了?”俞如薇还不知道她和顾子锡的关系,也没有问过,她没问,俞宪薇也没有说,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俞如薇尽职尽责给她把风。 俞宪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听俞宪薇道:“那正好,小婵说杜姑娘也来了,想见咱们一面呢。” 俞宪薇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杜姑娘来了?” 俞宪薇点头道:“她肚子里的是六叔的孩子,如今祖父过世,于情于理她也该来看一看。” 俞宪薇了然,仍是不免有些担忧,如今俞家正是上下忙乱一片的时候,杜若秋此来,但愿不要被有心人算计了才好。 到得杜若秋所在之处,两人也不免又吃了一惊,原来,不知是谁,竟把杜若秋丢在一处下人歇脚的小厅不管了,冬日寒意袭人,这小厅里只有个将灭未灭的小火炉,窗缝门缝并不严实,丝丝地往里透着风,杜若秋大腹便便坐在一把旧椅上,手边一盏茶已然没了凉气,但仍可看出水仍是满的,并不曾动过一分。 “杜姑娘。”俞如薇姐妹两个进了门,便招呼了她一声。 杜若秋撑着腰缓缓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原不该使人叫你们来,只若不如此,却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俞宪薇两个看了这陋室情形,再看看那茶水,自然也都明白了,杜若秋不得不回俞府,却不敢多动一步,多沾一点食物,只有去叫她二人,但如此一来,她们私下相识的事也算是公开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是一笑,俞如薇道:“六叔在世时最疼我,如今我对你好,别人也只会说我爱屋及乌。不打紧的。” 杜若秋笑容一淡,不自觉带了几分惨然。 两人都不愿再提起早逝的俞六爷,便都沉默下来,突然,俞如薇眼中闪过一道怒色:“他们竟没给你孝服?”原本孕妇就该忌讳红白事,既然费尽心思招了她来,便是承认她俞家人的身份的,但即便如此,却只丢了一条白布腰带给她,果然是欺人太甚了。 杜若秋笑笑,道:“我是什么身份,能得到一条腰带已是奢望,总归他们认了我不是奴婢身份了。” 俞宪薇担忧地看着怒色难掩的俞如薇,怕她又意气用事,正想劝她忍耐,忽又听得俞如薇道:“人在屋檐下,杜姑娘只当是为了这孩子忍耐吧。” 杜若秋有些意外,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五姑娘看着沉稳了许多。”但那神色里总难掩疲惫。 俞宪薇原有无数事情要问杜若秋,见状便先按捺下去,只道:“杜姑娘先去我院里歇歇吧。” 俞如薇摇头:“还是去我那里吧,由我母亲出面,长嫂如母,她照料六叔的人也算合情合理。” 俞宪薇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主意,便没有坚持自己的主意。 杜若秋一觉醒来已是将近夕阳,晚霞映在窗户上,红艳艳的一片。 外头俞宪薇正和俞如薇说着话,因声音太小,根本不能听清内容,但听得出语气很闲适从容。杜若秋没有来地就觉得一阵羡慕欢喜,自己孩儿能有这两个姑姑,实在是运气。 姐妹两正说着,忽然,小婵惊掉了魂儿似地从外面窜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声音道:“姑娘,不好了,四少爷,四少爷他死了。” 几人都震惊地愣住了。四少爷俞善瑛是孔姨娘的命根子,恨不得天天跟在眼前不可,他……怎么这么突然就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卡,不能保证更新了,只能尽量努力。 囧,上回明明加了这句提醒,似乎没更新出来。捂脸~~~ 第七十九章 又见半夏 俞宪薇先回过神来,忙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因语速太急,几乎有些儿破声。 大冬天里,小婵额上仍是沁出细细的汗来:“大夫到时人已经没了,孔姨娘那里乱成一团,我听小丫头们议论,说是四少爷嚷嚷说难受出不了气,抓着自己胸口,脸憋成紫红色儿,然后人就这么没了,死得很是蹊跷。” “出不了气?是窒息而死?”俞宪薇立刻想到一事,下意识看了俞如薇一眼,恰好俞如薇也向她看来,姐妹两个视线相碰,都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齐惊。 “可是……中毒?”杜若秋从内室走出,脸色一片煞白,大约是回想到了自己曾被人投毒之事。 小婵摇头:“还不清楚,如夫人和孔姨娘在让下人去找四少爷今日吃过的东西。” 俞宪薇的记忆里,在上一世,俞善瑛可是直到她死都还活着,当初那艘逃亡的船上,孔姨娘就是怀里抱着俞善瑛,指着外头波浪滚滚的江面,对她说:“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这船已经太沉,若再不加快些,就要被人追上了。到时候全船人都要没命。”那时的俞宪薇已经傻了,看着簇拥在孔姨娘身边沉默不语的丫鬟们,和她们肩上沉甸甸的细软包袱,苦苦哀求着,却还是生生被人从船上推入了江里,落江前,她眼前似乎闪过孔姨娘母子的眼睛,同样的冷漠无情。 但当年俞善瑛已经十多岁,而此时才不过八岁,是什么缘故使得他脱离了原先的命运而早早夭折? 俞宪薇还在沉思,俞如薇已经冷笑道:“来者不善,看来她不仅要治我,连这个小的也不肯放过。” 这个她指的谁,屋内人皆心知肚明。 杜若秋的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眼中却一片阴霾:“俞家会下毒害人的不止一个,这件事还有可疑。” 俞宪薇点头,若有所思道:“昨日五姐姐回府,今日杜姑娘回府。这个节骨眼出事,莫不是冲着你们二人来的?” 俞如薇原只是憎恨气愤,听了这话,心下震惊:“你是说……” 这时,外头突然涌进来一群人,当头的一个正是如夫人屋里的大丫头淑眉,她冷着脸,往日常挂在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微云照水几个见她来者不善,纷纷上前去问询,却被几个婆子直接推搡到一边。 淑眉也不通报,径直走到厅内,福了一礼,道:“大老爷吩咐,有件想请五姑娘去说话儿。”她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鱼贯而入,显然若是她们不肯去,便要来硬的了。 果然被猜中了,只是眼前这架势,只怕事情比她们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俞如薇脸上堆满讽刺的笑,慢慢站起身,道:“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淑眉道:“这是大老爷的吩咐,小的们不能不从,还请几位姑娘见谅。” 俞如薇嗤笑一声:“不必废话,你带路,我们跟上就是。” 淑眉见她如此好说话,略迟疑了一下,便当先一步出去,俞如薇立刻跟了上去,俞宪薇忙道:“五姐姐等我。”淑眉却回头道:“这是大房家事,六姑娘还请自便。”婆子们一拥而上围在俞如薇身后,却将俞宪薇阻隔开来。俞如薇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担心。”简单说了一句话便被婆子推了一把,像是押解犯人一般带走了。 杜若秋扶着丫头忙忙地走了过来,眉头紧皱:“这可如何是好?” 俞宪薇抿了抿唇,又唤了淡月来:“你心思细,就在这看家,也照顾好杜姑娘。” 杜若秋忙道:“你要去做什么” 俞宪薇缓缓呼了一口气:“五姐姐性子躁,只怕会出事,须得去照应一番才好。” 淑眉带着俞如薇去的是温仁堂,素来门窗紧闭的正房此刻门户洞开,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当中正座前站着满脸戾气的俞大老爷,吕氏立在一旁,脸上浓浓哀戚之色。 进了屋,不待几人行礼说话,俞大老爷已经通红着眼睛,指着俞如薇怒骂道:“畜牲,你好生狠毒!”说着上来就要踹人,俞如薇人小灵巧,一闪身就避过,站在旁边,冷漠笑道:“父亲想做什么?就是想要我的性命,也该有个说法,最起码,也该让我死得明白。” 吕氏见状,忙走了过来拦住俞大老爷:“老爷且念着父女情分,不要伤了五姑娘。” 俞大老爷更是愤怒:“我念着父女情分,这畜牲可曾念过我是她父亲,可曾念过瑛哥儿更是她一父所出的兄弟!”此刻,俞如薇虽是他女儿,但更是不共戴天的杀子仇人,挫骨扬灰都难消心头恨。他本想立刻命人将俞如薇抓了处置,偏俞三老爷派人传话来,说如今家里正办丧事,宾客往来,不好闹得太大露了风声,且闵家也不是无名之辈,若真要动俞如薇,确得有个证据确凿让她甘心认罪让闵家无话可说才好。不然闵家在士林官场都有名声,若要闹起来,只怕俞家也不好交代,因了顾虑这些,大老爷才耐着性子和这个不孝女对上。 俞如薇不耐烦听他们惺惺作态,只管问吕氏:“如夫人,到底是什么事?急匆匆叫了我们来,又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骂。虽说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但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有不明不白就送了命的道理。” 俞如薇几乎是第一次赏脸和吕氏说话,所以吕氏吃惊得略愣了一下,才露出哀切和谴责的神情,道:“……瑛哥儿没了。” 俞如薇连眉毛都没动:“噢,这却与我何干?” 俞大老爷见她死到临头尤且不悔改,恨得目眦尽裂:“孽女,我恨不能千刀万剐了你!” 俞如薇和俞善瑛几乎没见过几面,兼之孔姨娘的那些小动作,便让她心里唯一一丝姐弟情也烟消云散,所以现如今俞善瑛的死对她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她只是斜着眼打量了一番俞大老爷,啧啧笑道:“我昨日才风尘仆仆回来,连家里的床都没睡暖,大老爷就把这么大一桩罪过推到我身上,实在是叫人受宠若惊啊。” 俞大老爷怒极,命道:“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的语气么?!来人,给我掌嘴!” “大胆!”俞如薇直接翻了脸,站起来提起旁边地上的小杌子就朝逼近的婆子脸上砸过去。那婆子本来应了声要来掌嘴,一时没提防这千金小姐竟会耍横,被砸了个正着,一时头破血流,歪在旁边哀哀叫着。 俞大老爷火冒三丈:“好大的胆子,胆敢忤逆我?!你瞧你这样子,哪还有一点小姐的体统?!忤逆父亲,毒害亲弟,果然是畜牲一般!” 吕姨娘在旁叹息道:“五姐儿,你看你把你父亲都气成这样,还是早些认了错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一时想岔了误入歧途,不是存心犯下这错的。只是……瑛哥儿还是个小孩儿,你再怎么看不惯他得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瑛哥儿还那么小呢……”说着更是伤心拭泪 俞如薇直接笑出声:“笑话,我有什么看不惯的?从小到大我都不曾得宠,若说看别人得宠就要下毒手,只怕如夫人膝下早就是空空如也了,何至于还有今日?如此简单的道理,还用我说吗?如夫人看不惯我,想要我的性命,直说就是,何必往我头上栽赃陷害?” 吕氏被她说的背心一凉,更没有防备她竟直接要拖自己下水,待要分辨一二,又见她目光如冰,寒彻心扉,况且吕氏素来自恃身份,自是不愿当众屈尊和个晚辈去争辩什么,不免有些迟疑,俞大老爷则被她这话激得越发怒火汹涌:“孽障,孽障……” 吕氏见状,忙拦住俞大老爷,道:“老爷,此事我之前毫不知情,姑娘却偏说是我从中作梗,众人面前,这个罪名我实在不敢当,不如将人证物证都找了来,大家明白了,日后纵说起此事,也知我是个清白的。” 俞大老爷对上这个犟嘴的忤逆女儿,以父威相压不能奏效,早憋了一肚子气,若能让她无话可说自然是出了口恶气,他一拍桌子,脸色铁青:“好,给我把人带来。把证据都给她摆明白。” 证人是两个,一个是厨房里掌勺的宋春家的,一个是孔姨娘屋里的丫鬟小巧儿。 吕氏看了俞大老爷一眼,见他沉着脸不吭声,便出声问道:“你二人所见的情形如何,当着五姑娘的面都说出来吧。” 两人战战兢兢应了,又互看了一眼,宋春家的先开口,期期艾艾道:“下晌……的时候,五姑娘的丫头小婵来了厨房一趟,说是五姑娘要一碗素羹,因厨房里小的素羹调得好,别人也不敢代劳,只是那时小的当时正忙着给瑛少爷熬人参鸡汤,就让小婵姑娘稍后再来。小婵姑娘当时就有点不高兴,说如今是热孝,吃了荤腥不合规矩……”她说到这,下意识看了俞如薇一眼,又将目光看向吕氏。 俞如薇冷冷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讽刺。 吕氏心头有些不安,但暗暗将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并未察觉有纰漏,这才安下心来,命道:“去请小婵姑娘。”又对宋春家的道:“继续说。” 宋春家的这才继续,话语也连贯通顺起来:“过了一刻左右,小婵姑娘又来催,那时候鸡汤已经好了,只是瑛少爷屋里的人还没来,小的就将鸡汤装盘放在一边,又调了一碗素羹,素羹调好了,恰好小巧儿也来领鸡汤,她们两个便一齐走了。” 吕氏道:“这期间,那装鸡汤的食盒可有别人碰过?” 宋春家的道:“主子们的东西,厨房里别人不敢胡乱经手,是我亲自交予小巧儿的。只有我二人碰过。夫人若不信,可传厨房的人细问。” 吕氏点了点头,又问小巧儿:“你是直接提着食盒回了屋里去么?” 小巧儿双眼哭得通红,脸上难掩惊慌之色,也难怪,俞善瑛是吃了她带回去的食物才夭折,她是绝对脱不了干系,打骂发卖都是轻的,若主人迁怒,只怕她这条小命也难保,小巧儿如今只盼着能将功赎罪,立刻就确认了真凶,纵免不了受重罚,好歹或还能留一条命下来,听了问便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吕氏看了俞大老爷一眼,小巧儿到底是孔姨娘从外头带来的人,碍于身份,她不大好继续问下去。 俞大老爷挥了挥手:“你继续问。” 吕氏这才严厉道:“你和小婵出了厨房后,都遇见谁说了什么话,你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来,若实话实说,或许还可饶你一命,若有一字虚言,立刻叫管事妈妈拖出去打死!” 小巧儿吓得抖了一下,如同接了圣旨一般,忙不迭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开来:“小的离了厨房,因为前头一段路和小婵姐姐顺路,就结伴走了。小婵姐就问我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跟了姨娘多久了。”她顿了顿,又抖抖索索去看俞如薇,咽了口口水,才道,“才走了几步,小的不知绊到什么,险些跌了一跤,手里的食盒也晃了一晃,小婵姐姐忙接了过去,待小的站稳了,她才送还给我。”说到这,小巧儿又惊又怕,终于大声哭了起来,“小的绝不敢害少爷,请如夫人明察啊。” 吕氏语气和缓了许多,对俞如薇道:“五丫头,下午时候,你屋里的小婵是去要了素羹了么?” 话音未落,外面几个妈妈已经押了小婵进来,一把推倒在厅上,俞如薇大怒,上前一把将几个妈妈推开,自己扶了小婵起来。 小婵想是已经被告知了原委,脸色惨白,拉着俞如薇的袖子,颤声道:“姑娘,我真没有……” 吕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俞如薇两个,又看向俞大老爷:“老爷,这……” 俞大老爷冷哼了一声,重重道:“愣着做什么?你只管审!” 吕氏被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脸上尴尬了一下,才道:“是。”又命人将俞如薇主仆二人拉开。 俞如薇疾疾往前挡在小婵面前,道:“小婵是我的丫鬟,她的品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是断然不可能做出谋害府里主子的事。况且方才宋春家的和小巧儿也承认了她们也碰过那鸡汤,既然三个人都有嫌疑,为何单单怀疑小婵一个?这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吕氏不方便显出倾向来,便往旁边看了一眼,淑眉出列,道:“姑娘说的是,但宋春家的在厨房里,一举一动都是在五六个人眼皮子底下,厨房几个人都作证说不曾看到她有异常,而小巧儿则是孔姨娘亲自作保,说她是信得过的。” 现下的情形对小婵十分不利,宋春家的是厨房里做了十多年的媳妇,也是俞家家生子,一家子十几口都在府里当差,且家里婆婆还是伺候过俞老太太的,十分可靠,不然俞府也不会安排她掌管厨房,而小巧儿一家三口更是孔姨娘的人,于情于理也不至于害自己少爷。这样一排除,前前后后接触过参汤的人里,就只剩一个小婵可疑了。 俞如薇一早便猜到自己是被人陷害,如今看这陷阱如此周密,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而陷害之人也不外乎这府里的几个对头,眼前这个便是首当其冲,但猜测归猜测,她没有证据,完全被动,且看情形,若自己再没有对策,小婵怕是要保不住了。 眼看着心里焦急,就要乱了方寸,她忙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道:“既然说是小婵下毒,那毒药是什么?” 吕氏听了这问,幽幽抬眼看着俞如薇,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光芒,面上却是叹息道:“大夫已经查出来了,鸡汤里的毒药,正是半夏。” 俞如薇虽听闻俞善瑛死状,但却完全没有往半夏这方面去想,如今乍一听闻,心中两相对比,不由得狠狠一震,突然眯着眼紧盯着吕氏,目光里满是怒意,却苦于爆发不得,只能狠狠咬住牙。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当日她自服毒药以求从俞府脱身,谁知今日竟被人以此设计。 俞如薇慢慢握紧了拳,不再说话,吕氏既然用这毒药布局,只怕早有必胜的后招,自己此刻纵是再辩解,待她后招一出只怕也会功亏一篑。 果然不出她所料,正这时,外头几个婆子匆匆推门进来,手里还拉扯着两个矮小些的人。 俞如薇定睛一看,心头剧震,身形晃了晃,小婵忙抬手将她扶住。 眼前两人,一个是当初俞老爷子后园药房的药童,还有一个赫然便是当初暗示说刘二嫂子和管事陈方有私情的小丫鬟。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又来了。 第八十章 东窗事发 那小丫鬟发丝散乱,脸上还带着血痕,十分狼狈凄惨,显然是受了刑的,她的头几乎埋在胸前,不敢看俞如薇,小药童也是一脸愧疚。 “你们……”事实已摆在眼前,俞如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到底是手段嫩了些,终究棋差一招。 吕氏深深看了俞如薇一眼,唇角极快地闪过一丝轻蔑笑意,转头对俞大老爷道:“老爷,这两个人不知你可还记得?” 俞大老爷皱着眉扫了一圈,显然已经记不得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吕氏朝宋春家的使了个眼色,宋春家的忙上前一步,道:“当日老太爷屋里那盘子被下了药,又被五姑娘误食的点心,都说是厨房里刘二嫂子和……陈管事一时失察以至于不慎弄混了药进去,实则是这丫头作证说那两人有私情才引出的事端。” 她这一说,俞大老爷自然也想起来来龙去脉,对俞如薇更多了几分怨恨,连带着对这小丫头自也没有好脸色:“这等贱奴,拉出去打杀了便是,还叫进来做甚?” 眼见俞大老爷这般发怒,宋春家的不由看了吕氏一眼,见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道:“原本府里是让管事将她发卖了,小的也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谁知前不久如夫人命小的去给两位小少爷小小姐买几个妥当称心的使唤人,竟听得牙婆说……”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却拿眼睛去看俞如薇。 俞大老爷顿生疑窦,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宋春家的这才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牙婆说,五姑娘屋里的小婵悄悄找了她要把这小丫头买下,牙婆虽觉得奇怪,但看着小婵许了五倍的银子也就应了,只是觉得既然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要买人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她怕其中有什么不妥,就悄悄着人打听,后来就听说小婵把那丫头安排在她舅舅家住下。” 吕氏适时接过话头:“妾听得此事,深觉其中必有蹊跷,所以就让宋春家的去小婵舅舅家问一问这丫头。” 宋春家的忙点头,又道:“小的到了那里,还没说几句,不想她舅舅染了赌瘾,正愁没有赌资,以为小的是去买人,连问都不问就把这丫头给卖了,这丫头叫小莲子,在他家这些天也没得着好,被朝打暮骂的,身上一块好皮肉都没有,本就有一腔子忿恨,见了我问她,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俞大老爷耐着性子听她们这絮絮绵绵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些烦躁,终于听到关键处,便问道:“到底有什么不妥,照实说来!” 宋春家的却不开口,只管在那小莲子身上推了一把,俞如薇在旁边看得分明,那手分明是在小莲子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小莲子被拧得一哆嗦,直接就跪在了地上,依旧垂着头盯着地面,吸了吸鼻子,才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是五姑娘吩咐的。” 她声音太低,俞大老爷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小莲子全身颤了一下,腰间一软,几乎趴在地上,却像是破罐子破摔,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自暴自弃下便都说了出来:“五姑娘对我有大恩,那次……那次,五姑娘叫了我去,给了我一包药粉,说是……让我悄悄下在老太爷的点心里……” 俞大老爷虽早有猜测,但事情一旦证实,仍是觉得心惊,他素来不大看重这顽劣的女儿,谁知她竟有这份算计来坑害亲生父亲。 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俞如薇,将这个许久不曾仔细看过一眼的女儿上下打量了几番,才沉声道:“五丫头,她说的可是真的?”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俞如薇。 -------------------------------------------- 俞宪薇匆匆出了院子,却转头去了闵氏屋子,打听得因俞大老爷回了后宅,前头无人,故而闵氏仍在灵堂主持大局,便奋力往前头赶去,想通知大太太闵氏俞如薇的状况,过一道窄门时却遇上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挡道。 俞宪薇焦急不已,照水上前喝道:“不长眼的,还不快让开!” 当头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道:“六姑娘要去哪里?今日来的客人多,姑娘还是不要去前头,免得被冲撞了,对姑娘名声不好。” 照水眉毛一竖,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六姑娘说三道四?仔细我告诉管事妈妈,让你好看。” 那婆子却嘿嘿一笑:“照水姑娘要告诉只管去告诉,且看你指使得动谁。再说了,五姑娘是三房老爷家的,大房的事与你何干,还是少操心这些闲事,多操心操心自己家的事吧。不然引火烧身,到时候又能找谁去?” 这婆子分明指桑骂槐,俞宪薇眼一沉,拨开照水,道:“你威胁我?” 那婆子笑道:“小的可不敢,姑娘可别冤枉我。” 这人必定是吕氏手下的,今日这架势,是准备撕破脸了,只是俞如薇才刚回府,什么准备都没有便遭遇此事,大大不妙。但偏偏这时候闹开,对吕氏却又有什么好处?俞宪薇心头飞快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却转瞬即逝,一时也辨不分明。她索性咬一咬牙,先不想其他,此刻最要紧的是找闵氏,俞大老爷跟前,唯有闵氏或许还能救出俞如薇。 “你还说不敢,我看你敢得很。”俞宪薇冷冷道。 虽然往前头去的门不止一道,但看这情形,其他门前只怕也都有吕氏的人,此刻闵氏、小古氏和她们得力的下人都在前院,后院便只有俞老太太和王氏,她二人近几日也并不怎么往前院去,如此一来,这道门被吕氏掌握住的事只怕一时也无人会觉察,而其他下人就算知道,却也不敢多嘴,所以这两个婆子才这般有恃无恐。 但时间紧迫,过了这一时,却不知俞如薇会被如何惩罚。杀弟的罪名,一旦坐实,俞如薇即便能留下命,一辈子也都毁了,她如何能让这事情发生,只是此刻情势比人强,她和照水势单力孤,虽和前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奈何不了这两个婆子。且前院水陆道场不歇,铙鼓震天,又有哭灵声交杂,即便她在这里喊,只怕喊破了喉咙也未必有人能听到。俞宪薇狠狠咬了咬牙,“照水,我们走!” 照水一愣,却看自家姑娘已经大步离开,不由得忙忙赶上去:“姑娘,你不去找大太太了?” 俞宪薇却是脚步一转,往旁边一座小后罩房走去,那里离后院花厅近,是单独辟的一处小茶房,往日用得多,因俞老太太说伤心听不得丧音,将丧事放在前院两进院子里办,后院便少了许多人,这处小茶房一时也闲置了。 照管小茶坊的婆子是个惫懒人,素来爱监守自盗偷吃东西,但因她做茶点手艺尚可,得主子赞赏,便没人多事计较。那婆子记性差,丢过好几次钥匙,便索性在门前盆栽下藏了一把,前世曾被俞宪薇无意中看见了,现下她走过去,果然在门前一盆杜鹃花下摸出了钥匙,将门打开了。 虽是茶房,因要准备茶点,故而猪油菜油也是不少,柴火火折自然也有。照水不明所以,又心头焦急,有心提醒道:“姑娘,五姑娘那里……” 俞宪薇却是直接捧起猪油罐,用勺子挖出油来往窗户上擦,还说:“别愣着,把那菜油也泼到墙边,当心些,别溅到衣服上。” 照水一头雾水,但她素来相信自家姑娘,便也不问,一一照做了。 不多时,两罐油泼的泼,倒的倒,俞宪薇又和照水一起把柴木都摊在菜油上,最后取了火折子,将柴火点着。 照水已经目瞪口呆,傻愣愣看着自家姑娘将柴火都点燃,看着那通红的火苗越来越大,最后舔上窗棂,遇上猪油糊的窗纸,更是腾一下腾高了一尺。 俞宪薇站在火前,冷冷看着,那火卷着风和黑灰的火屑,将她裙带吹得飞舞凌乱,眼看着火势已起,她这才带了照水出来,也不锁门,随手扔了钥匙,就找了个不会被火势殃及的地方等着。 冬日本就干燥,那小茶房又是通风良好,不过转眼的功夫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滚滚浓烟直往上冲。有人看到浓烟,寻了过来,一见起火吓得不轻,忙扯着嗓子喊了出来,又往各处找人来救火,不多时,外院也知道了,忙分派了人手来。慌乱中,那几个守门的婆子也被冲散了,俞宪薇便趁此时穿过人群去前头。 闵氏刚送走了一个世交太太,忽见俞宪薇和照水慌慌张张来了,便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出了何事?” 俞宪薇扫了眼旁边的小古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伯母,是五姐姐,似乎有些不舒服,您随我去看看吧。” 闵氏心头顿时一片雪亮,攥紧白帕:“好。我这就去。”说完,匆匆向小古氏交代了便要往后去。 这时,俞明薇突然起身道:“姐姐,五姐姐不舒服?我也去看看她。”她哪里看不出俞宪薇满面焦急之色,便猜事情定然不简单,定要跟上去才好。 俞宪薇轻轻一笑,瞟了她一眼,笑道:“妹妹想来,只管跟来就是。”俞明薇一瞬间竟从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刻骨冰冷,竟带着恨意,她顿时背脊一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挪开了视线去看小古氏,小古氏看到女儿求救般的眼神,忙道:“后头火还没灭,这会儿人多事杂,明儿先留下。” 俞宪薇唇角微弯,不置可否。跟在闵氏后头走了。 过一道垂花门时,还遇见有婆子和粗使丫鬟忙忙地提了水去后头灭火,闵氏无暇顾及火势,只问俞宪薇:“你五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俞宪薇紧走几步,待避过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所在,才凑近闵氏身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闵氏脑中嗡地一声,有些眩晕:“什么?四少爷没了?!” 看她这毫不知情的模样,俞宪薇心中了然,必然是事发后俞大老爷立刻着人去拿俞如薇,一时消息还没有散开,更或者,是有人刻意阻止了消息散开,思及此,她心里却不由更是寒意阵阵,吕氏这一招,颇是快准狠,显然是想一招致命。 闵氏听得心乱如麻,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若是以前,她还不会信这是自家女儿下的手,只是自从俞如薇对吕氏下手乃至自服毒药后,她越发摸不清女儿的性子,此刻关心则乱,几乎要信以为真,也认同是俞如薇害了俞善瑛。 俞宪薇见她身子摇了摇,忙一把扶住,只觉触手冰凉:“大伯母……” 闵氏猛地抓住她的手,虽是常年茹素病弱之人,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枯枝般的手铁钳样将俞宪薇紧紧钳住,声音低沉得有如在沙粒上滚过的粗铁片:“六丫头,你……和我说实话,你五姐她……她……” 俞宪薇手上剧痛,咬牙忍住,抬头看向闵氏因震惊而带了几分空茫的眼睛,轻声而坚定地反问:“大伯母,您是五姐姐的生母,这么多年,你可曾见她果真伤天害理过?俞善瑛和她并无冤仇,她怎会害一个无辜幼童?” 一语中的,闵氏混沌一团的脑海这才稍稍安定,松开了俞宪薇的手,见那白皙手腕上一圈红痕,不由歉疚:“委屈你了。” 俞宪薇摇了摇头,心念电转间又动了个念头,对闵氏说了几句话,闵氏虽心焦女儿处境,也知兹事体大,自己一人只怕护她不住,闻言,点了点头,吩咐了阿贞:“按六姑娘说的,从我们院子的角门出去,赶紧到平城寻舅老爷来。”这种情形,便是再不想惊动娘家人也是不行了,女儿的性命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俞宪薇忙添了一句:“去城中鸿酒楼寻洒金,她有法子弄了快船,走水路更快些。” 阿贞有些惊讶,见闵氏无异议,便点头应了,忙忙地走了。 闵氏已知了消息,心如火焚,立刻便要去大房院子救女儿。几个人几乎是连走带跑过了穿堂,进了温仁堂前一进院子,隐隐听得院墙另一边跨院有撕心裂肺的嚎哭之声传来,那声音颇有几分耳熟。俞宪薇突然顿住脚步:“这声音是……孔姨娘!” 闵氏手心阵阵发凉:“果然是没了。”俞善瑛虽不是她亲生,到底是活生生一条性命,今日上午还被抱到灵堂跟着守灵,现下却已夭折,闵氏到底是念佛数年,听得孔姨娘哀哭之声,不由得心中恻隐。 俞宪薇心头却闪过一个念头,住了脚步,道:“大伯母赶紧去,我去一趟孔姨娘那儿,即刻就来。” 闵氏虽不甚明白她意思,但心中挂念俞如薇,顾不得多想,自己提着裙摆就往后头去了,俞如薇拉了照水往跨院的角门跑。 俞善瑛被吕氏着人送到外院跟少爷们住了几天,就又被孔姨娘求着俞大老爷接回了内院,和七姑娘兄妹两个单住着一所跨院,现下这院子门口不出意料又守着两个壮实的婆子,火已经放了一次,再要故技重施却是不行了。 俞宪薇眯着眼走过去,还未近前,便见一个婆子叉腰哼道:“六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照水生气,正要呛回去,忽听见里头有人道:“季妈妈,是谁来了?” 却是刘庆年家的走了出来,原来是她在这里安抚孔姨娘。 俞宪薇咬了咬唇,便不管那两个婆子,只管和刘庆年家的道:“刘嫂子,老太太那里听说四弟弟没了,很是大哭了一场,现下大伯母和母亲正忙着请大夫问症呢,我担心大姐姐和七妹妹,便先过来瞧瞧。” 刘庆年家的显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老太太也知道了?” 俞宪薇点头道:“我那时正在老太太跟前,亲耳听到的。” 刘庆年家的有些慌乱,忙冲方才问话的那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便往后头正房里去了,显是去通风报信。 俞宪薇又低头拭泪:“四弟弟才多大点儿,怎么就没了呢?”刘庆年家的只得上前来安慰:“六姑娘且节哀,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正这时,俞宪薇背在身后的手拽了照水一把,小丫头一猫腰,从刘庆年家的和旁边婆子中间的空隙钻了进去,撒腿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姨娘,姨娘,四少爷死得冤枉啊……” 刘庆年家的和婆子都愣在门前,还不及反应,屋里轰隆一响,似有重物落地,紧接着门突然被打开,孔姨娘红着一双眼立在门前,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快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冬日里码字的热情都被冻住了。 第八十一章 可怜慈心 孔姨娘的跨院离温仁堂正房同属一所院子,不过几步之遥,片刻功夫,孔姨娘和俞宪薇已经到了正房,刚好遇见俞大老爷脸色铁青,亲手持了一只木棒就要往下抽,闵氏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俞如薇,口中哀求道:“老爷,你要打杀亲女,也该查明了再打再杀,若是冤枉,岂不是又白白害了一条命?” 眼见那棒子毫不留情落在闵氏身上,击打得*沉沉一响。俞如薇惨呼一声,伸手护在闵氏身前。 这母女两如此凄惨,吕氏和其他婆子丫鬟却只立在旁边,一言不发,也没人动一动,竟都像是隔岸观火。 还是孔姨娘先反应过来,喊了声老爷,哭着扑了过去。 吕氏一抬头见孔姨娘和俞宪薇进来,微微一惊,忙道:“谁看的院子,怎的让六姑娘也来了?” 下人们都不吱声,刚刚闵氏闯进来,她们都忙着去拦闵氏,一时顾不得看外头,便不留神让这两个人也来了。 孔姨娘哭得声泪俱下,道:“六姑娘说四少爷是被人有意害死的,我虽然只是个妾室,到底也是良家出身,四少爷更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老爷一定要给我们母子做主,找到那个真凶,给儿子报仇啊。” 俞大老爷安抚着孔姨娘,打量了俞宪薇一眼,道:“这事由长辈来料理就好,你一个小孩子家不必操心。”说着就命人送她回去。 俞宪薇的视线从门边收回,那里还跪着两个小些的身影,其中一个赫然便是那厨房里的小丫头,此外,院中地上小婵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被打晕过去。此时她已然心头雪亮,这是吕氏将计就计,连消带打的计谋,果然狠毒。 她缓步过来,先躬身行了一礼,对俞大老爷道:“大伯父,不管大事小事,也是俞家的事,侄女也姓俞,四弟弟也是我的兄弟,且往日里姐妹相交,亦明了五姐姐性情,现下这情形,侄女也有两句话要说。” 俞大老爷怒气难平,但一个小姑娘这般谦恭有礼,且是兄弟之女,他一个长辈也不好对她撒气,便按捺住怒意,道:“速速说完,便回宽礼居去吧。”这话显见得他并不怎么关心府中内务,到如今还以为俞宪薇仍住在宽礼居。 俞宪薇垂眸应了,转身,却不问别人,直走到俞如薇身前,同她一道将闵氏扶起,方正色问俞如薇:“五姐姐,四弟弟中毒之事,可与你有关?” 俞如薇脸上被乱棍抽了一棍,从耳际斜至鼻边,一寸宽的棍痕已经高高肿起,其上有细细的血珠渗出,鼻管也正流着血,也不知有么有伤到鼻骨,兼之头发散乱,身上衣衫也被棍子抽得破开几个洞,看着十分狼狈凄惨,她一直咬着牙,几乎将满口细牙咬碎,此刻见俞宪薇问她,才斩钉截铁道:“毫无关系,他与我无冤无仇,我还不至于那么恶毒!” 吕氏眼神动了动,抿住了唇。俞大老爷也有些惊讶。后面才来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俞如薇下毒栽赃之事被挑明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之前无论俞大老爷如何责骂乃至上了棍棒,她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只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俞宪薇顿了顿,握紧了拳头,尽力平静道:“既然说不是你,那你有何证据?” 俞如薇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血珠,一双眼睛完全没了温度,冰冷得吓人:“我无凭无据,却也不愿就此认了被栽赃陷害,若定要问证据,那我愿去知府衙门击鼓,让官衙来查案,仵作来验尸,好彻彻底底还我一个清白。” 屋里人都是大吃一惊,亲姐毒害弟弟这样的丑事,便是走漏了一丝半点风声都是俞家的奇耻大辱,只有瞒住了私下解决的,捅到府衙里去,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俞如薇冷笑一声,继续道:“这件事上满满都是破绽,即便我看不惯俞善瑛,可我更看不惯俞元薇,这位吕如夫人更是我的杀弟仇人,他儿子自然也是我的仇人,我放着这三个正牌仇人不去毒杀,却对着个没招惹过我的幼龄孩童下什么手?况且我若要下手,借刀杀人就是,何苦让自己身边人去淌这个浑水,白白惹人嫌疑?”顿了顿,嗤笑出声,又道,“请了衙门来人也好,不但查一查到底是谁买的毒药毒害四弟弟,更可以顺带把十多年前那几桩陈年旧事再好好查一查。” 众人听着,心头惊讶非常,孔姨娘更是毫不遮掩地直接去看吕氏。 吕氏涨红了脸,尖声道:“五姑娘!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害过你弟弟?!”心中却是又惊又怕,她知道俞如薇是个烈性子,却不防她这样轻易捅破了窗户纸,十多年的秘辛就这么被铺在众人眼前。 俞如薇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哦?没有?那当日我母亲腹中六个月的弟弟如何就没了?她又是怎么被逼的去了城外庵堂?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再说一遍吗?” 她说的这些事,其实根本是没有真实凭据的,不然,她也不会任由吕氏逍遥这些年。且吕氏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庶母,还是个不同一般的庶母,这样的话说出来便有忤逆长辈的嫌疑,所以,平日里她虽恨,却只能将这些事牢牢埋藏在心里,但此时,俞如薇已是破罐子破摔,什么忤逆狂悖的名声她都不顾了,若她这次真栽在吕氏手上,也必定要拉这个女人陪葬。 闵氏脸色煞白,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手背青筋暴涨,显然是勾起了某些痛不欲生的回忆。 俞如薇已经是抛开一切,她微眯双眼,挣开闵氏,用近乎狠戾的眼神看着吕氏,往前逼近两步:“过了十多年,如夫人的手段还是和当初一样,都没有什么长进。只怕如夫人贵人多忘事,也早忘了当年那碗被掉了包的安胎药里,最重的一味药,就是半夏!” 孔姨娘瞪大了双眼,视线先是看着俞如薇,继而转到吕氏身上,慢慢阴暗了起来。 吕氏本有心和俞如薇对质,但思及对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她一个长辈若真去认真回应,便落了下乘,便争赢了在俞大老爷眼里也会落下个硬狠的印象,毁了素日温柔娴雅的名声,便索性咬一咬牙,不置一词,只向俞大老爷哭诉,哪知还未开口便又听了这话。她虽素来心硬,到底做贼心虚,不由得心头一震,脚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猛然察觉不妥,又收了回来,心头却是闪电般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确认当年下手绝无破绽才稍稍安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间已露出被冤屈的委屈和无辜,顾不得理睬孔姨娘,便向俞大老爷叫屈:“老爷,五姑娘这话……我着实冤屈啊。我待大太太一向守礼恭谨,从不敢有一丝逾矩,满府上下,皆是我的见证!” 俞如薇却只冷冷道:“对了,还可以查一查,当初如夫人自己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没了的,那药里,”她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冷笑,便如一把刺骨冰刀,插入了吕氏的心,“可也有一味半夏?” 这件事是吕氏最大的心病,猝不及防被俞如薇轰开,她几乎是有些站立不稳,往后一步退在椅子边,倚着扶手喘息了几声,抬起头时,已揪着俞大老爷的袖子哭了出来:“老爷,老爷……五姑娘这是要诛我的心啊……” 和骤然丧子,哭得眼肿鼻歪的孔姨娘不同,吕氏只是微微侧了头拿着帕子低泣,她才三十多岁,因保养极佳尚未有老态,比之年少娇美的孔姨娘别有一番成熟风韵,此刻泣不成声,却仍是仪态优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平日里孔姨娘年轻娇艳,自是更胜一筹,但此时,却生生被吕氏比了下去。俞大老爷见爱妾这般伤痛,不免心也软了些,纵然震惊之下心中有了微微的动摇和疑心,但一方是孕育了自己长子和长女的青梅竹马,此刻俞善瑛已死,吕氏便是他唯一儿子的生母,而一方只是自幼桀骜不驯的女儿,孰轻孰重,亦或是谁可信谁不可信,已经不用多想。况且,无论吕氏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他的独子,他现在也必须站在吕氏身边,于是俞大老爷一掌拍在扶手上,对俞如薇骂道:“孽障,这般胡言乱语,污蔑庶母,是想忤逆么?你自幼便是顽劣成性,屡教不改,如今还血口喷人,诽谤长辈,离间父母,我看你是死不悔改,罪上加罪,索性也不必再家法教训,一条白绫了断了你,倒还干净!” 他这话未必是真心要女儿的命,只是幼子新丧,本就悲痛,又被女儿拉扯出十多年前那些一团乱麻的纠葛,心中烦累,索性说出重话想要恐吓住俞如薇。 但显然,整个厅内的人都把这话当了真,吕氏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孔姨娘愣在那里,闵氏则是眼神空洞一片,几乎成了石像,她嘴唇一片惨白,毫无血色,颤抖着,嗫嚅道:“老爷……老爷……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看在死掉的那个孩子份上……”闵氏慢慢跪了下来,卑微地伏在俞大老爷脚边,瑟瑟发抖地哀求。 俞大老爷似乎有些窘迫和尴尬,但话已出口,却是不好收回,他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俞如薇狠狠剜了他一眼,半跪下来搀扶闵氏:“娘,你先起来。”俞宪薇也过来扶人。 闵氏却一使劲将两人推开,站起身,近乎绝望地对俞大老爷道:“老爷,若你真要一条命才能平息怒意,那就让我一命替一命,还了这债吧。”说着,竟是决绝地一头往旁边圆柱撞去。 事情发声得太突然,众人全无防备,呆了一呆,便没来得及去拉人。俞如薇惨呼一声,扑上去拽闵氏的裙角,却晚了一步,白色生麻裙的一角生生在她指间滑过,根本没有握住,手中一空,她的心顿时一沉,看着母亲的背影,整个人都傻了。 眼见得闵氏就要撞上墙壁,突然旁边冲过去一个身影,愣是将闵氏撞开了些。 来人到底力气不够,闵氏只是略偏了些,冲劲未减,额角重重蹭过柱上一处雕花,半边身体撞在柱上,发出沉沉声响,夹杂着清脆一声骨裂的声音,然后便歪倒在柱边。漆成朱红雕花的圆柱上染了深红的血,血顺着花纹的缝隙慢慢滑了下来。 俞如薇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连声叫着娘。 扑开闵氏的是照水,她被撞开后恰好跌在俞宪薇脚边不远,脸上手上蹭破了几处,慢慢抬起头时,伤口滑下几道细细血痕。俞宪薇上前将她拉起来,见她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忙上前看闵氏情形。 闵氏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一头撞过去时用了全力,额角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身上白麻的孝服一团一团都是深红血迹,看着触目惊心,左侧胳膊软软垂在一旁,似乎是骨折了。俞如薇泪流满面坐在旁边,张开手想抱着母亲,却又不敢碰她,怕碰错了哪里反而加重了伤势,整个人惶然无措,几近崩溃。俞宪薇看得难受,不由得鼻尖一酸,也流下泪来。 场面已经是一团乱,正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老太太来了。” 门口传来俞老太太的冷哼:“这日子竟没有一日安生,谁吃了天王胆夜叉心敢在家里下这个手害俞家儿孙?当我俞家都是死人么?”话音未落,俞老太太已经迈进门来,一眼看见厅中乱局,不由一顿,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偶尔还是会勤快一下下的。 第八十二章 尽弃前功 是夜,闵氏住的小院灯火通明,许多丫鬟仆妇或是在屋里伺候,或是在院里静候吩咐,一向孤寂清苦的院落还从没有这样热闹。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原本俞老太太是想让闵氏在大房歇着,但俞如薇抵死不从,定要将人挪到小院里来,俞老太太才看见媳妇决绝刚烈的一面,怕俞如薇也这样闹一出,到时候母女俱损,只怕俞家的名声也就到头了,便不敢再刺激她,只得同意了。待大夫给闵氏裹好伤口,就让人用窄榻抬回了小院。只是因为这院子太凄清了些,未免让人非议俞家刻薄,便执意拨了五六个丫头仆妇,带着大包小包的燕窝人参过来听差。 闵氏数年庵堂的辛苦,身体的根基早就动摇,加之先前为了给俞老太爷守灵,茹素守夜,日夜恸哭,人都瘦脱了形,颇有些哀毁之兆,已是强弩之末。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又伤筋动骨,现下发起高热,昏迷不醒,病势一度十分危急,幸而大夫来得及时,两碗药灌下去,到了半夜,热总算是消了下去。 消息传到俞老太太屋里,俞大老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这个节骨眼,若闵氏真出了事,怕是连他都收拾不好局面,现下人没事就好,放下一半的心,又命道:“告诉几个管事,约束好府内下人,但凡传出一个字,我只算在他们身上。”下人答应着去了。 俞三老爷俞宏屹坐在一边,因着内宅事,今日灵堂外迎来送往之事全是他一人支撑,到了现在,也早已疲累不堪,颇为憔悴,小古氏有心安抚丈夫,但一想到今日这般乱,碧玺还借着肚子在宽礼居闹腾,直说身子不适要见俞宏屹,自己不过派赖妈妈去说了几句,她就做张做智直嚷嚷动了胎气,碧玺的娘姚嬷嬷也唯恐天下不乱地跟着搅乱,小古氏恼怒之余,也颇有几分委屈怨愤,现下对着丈夫,纵然想温情一些,内心也生不出一丝儿暖意了。见俞大老爷似有要事和俞三老爷商议,她借口回去照看俞明薇,便起身离开,还细心地将门锁好,命得力的下人远远看着,不让别人接近。 俞二老爷也在屋里,他一副昏昏欲睡,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二太太王氏禁足的这些日子,有气没处使,便用在折腾俞二老爷身上,先时是不准他和小妾们亲近,拘得死死的,俞二老爷自然受不住,有几次两夫妻在自己院里闹得险些打起来,后来不知王氏想通了什么,她反给俞二老爷多纳了几个姨娘,娇宠美妾在身边,俞二老爷便如鱼得水,自在得很,大约是俞二老爷被压迫久了,一旦由此待遇,便受宠若惊,对王氏也越发感恩戴德,渐渐,便任由王氏揉圆搓扁。 因着对府内不忿,王氏没少在外头散播俞家的阴私,俞明薇对姐姐不敬、小古氏偏疼幼女虐待长女这些宅门内事,能在荆城贵妇中被当成笑话传开,自也少不得王氏一份功劳。小古氏和吕氏颇为头疼,也曾顺藤摸瓜抓住了在外散播消息的王氏下人,有心重处,奈何俞二老爷一反常态一心维护妻子,到底是伯伯,小古氏一个妇道人家争辩不得,只得咬牙忍了。只是今日这事非同小可,定然是不能有一丝消息外露的,大房忧心二房犯老毛病又起风波,俞大老爷便亲自叫了俞二老爷来,意在让他知道事情轻重,回去好生约束王氏。 但俞大老爷看着满脸酒色之气的弟弟,不免气不打一处来,先是骂了一通,继而命他好生料理自己后宅。俞二老爷晚膳才吃了一半便被拧了来,先是饿着肚子挨骂,又陪着守到凌晨,已是精疲力尽,便靠在椅上打瞌睡。 俞三老爷怒其不争地瞪了兄长一眼,又问俞大老爷:“大哥,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该如何收场?” 俞大老爷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恨恨道:“都是那个逆女惹出的祸事。” 俞三老爷道:“五侄女昨日回府,想必闵家祭奠的人很快也会来了,闵家这一代虽官职不高,但闵老爷致力于学问,在读书人中颇有几分地位,闵家的书院也是声名在外,若是他们家真心闹起来,只怕几个侄儿应试考学之事会受影响。” 原本上半年时已和闵家商定,过了今年,二房的长子俞善理、甚至吕氏所出的大房长子俞善玖都会去闵家书院上学,再由闵家老爷带着走动走动,认识几位教谕和秀才举人。须知闵家书院治学严谨,颇有名气,附近四五城的官宦世家子弟都乐于去就读,闵家老爷在这几城也颇有人脉,有他相助,两个俞家少爷的县试府试这两关自然能事半功倍。 俞大老爷毫不在意地冷哼一声,道:“如今这样,还能想如何不受影响?不是仇人也成仇人了。那劳什子破烂书院,不去也罢,以咱们家的钱财家事,请一个德才兼备的先生来就是了。横竖闵家官位不高,便是加上旁支也没一个超过你的,纵真计较起来,也出不了什么花。况且这事本就是五丫头作恶,闹出来,五丫头的性命也别想要了,他们顾忌此事,便闹不起来。” 俞三老爷有些错愕,但一细想素日俞大老爷和俞如薇的情分,他这样薄情也不奇怪,俞三老爷便点了点头,又道:“这样也好。只是闵家虽官场不利,到底还有些士林名声,大哥切莫逼得太急,不然若他们果真求个玉碎瓦裂,怕是我也会被牵累。” 俞大老爷颇为惊讶:“闵家还有这番能耐?”在他看来,闵家老太爷过世后,闵家便有一落千丈之势,不足为惧了。 俞三老爷点头道:“我如今上峰的亲弟弟,便是闵家书院教出来的,到底会顾念几分香火情。” 俞大老爷沉吟一番,抚须道:“罢了,横竖你大嫂并没有多伤着哪儿,左不过折了一条胳膊,养几个月便大好了,其实事情原本不止于到此地步,也怪她自己太莽撞冲动害了自己。这事真闹出来,俞闵两家都落不着好,闵家人读书读傻了的最好个气节面子,也不会蠢到昭告天下。日后让大太太照旧回温仁堂正房住了,也就能堵了闵家的嘴了。”又眯了眯眼,“倒是五丫头,着实是不可救药了,我真恨不得没有这个孽女。” 俞三老爷一顿,道:“四侄儿的事,到底是怎的?” 俞大老爷怔了怔,想到今日早晨还活泼可爱的儿子此时已是一具冰凉尸体,不免一阵心痛:“这件事我必得查个水落石出,还瑛哥儿一个公道。”虽然人证物证都指向了俞如薇,但正如她所说,吕氏及其子女才是她最大的仇人,纵然是嫉妒幼弟得宠,她也没有理由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去害一个小孩子。 俞三老爷却轻叹了一口气,整件事他也有所耳闻,但以眼前形势来看,无论真凶是谁,只怕大老爷都不好动手,到最后,怕是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两人一时沉默,忽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大老爷,老太太说,你们若是无事就早些回去歇息,这屋里亮着灯太照眼睛,她在后室睡不着。”俞老太太原本和他们一同在此商议,但没多久就嚷嚷困乏,也不管闵氏情形,自去后面歇息。 俞大老爷忙起身应了,俞三老爷也站了起来,两人脸色都有些沉重,唯有俞二老爷还睡得香,半张着唇,嘴角流下些涎水。俞大老爷不悦地上前将他推醒,又道:“二弟记着我说的话,你家里那个太能闹腾,这回的事非同小可,你好歹拿出些当家做主的样子来将她看好了,别让人瞧了你的笑话。”这些指责的话过于严厉了,又是当着俞三老爷这个弟弟的面,俞二老爷颇有些难堪,眼神一黯,喏喏地应了。 俞宪薇倚在闵氏卧房外间软榻上囫囵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还是黑漆漆的,叫来帮忙的微云靠睡在旁边椅上,已经睡熟了,屋内点着灯烛,燃着炭盆,煎药的小炉子就在不远处,上头一罐药嘟嘟作响,弥散出浓重的苦香。 阿贞红肿着一双眼正守在旁边,见她醒了,便轻声道:“姑娘醒了,可是饿了?这里有些温热的小米粥,先将就着用些吧。” 俞宪薇扭头看了眼内室,虽灯火通明,但却是静悄悄的,她低声问:“什么时辰了?你们姑娘呢?” 阿贞道:“刚过卯时二刻,我们姑娘在里屋守着太太呢。过一刻钟还有一道药。” 俞宪薇点了点头,其身下地,往内室走去。 俞如薇木偶泥塑般呆呆坐在闵氏床沿,她的发髻白日里被抽打得散了一半,便索性解开头发披散着,俞宪薇给她上药时发现,那发间也藏着一道肿起棍痕,向来打人不打头,俞大老爷真是一点不念父女之情。 一夜过去,俞如薇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棍痕却红肿得惊人,显见得是发起热来,若是不好生料理,怕是会发炎,连带着伤口的疤痕也不会容易好。俞宪薇看她仍是呆滞的样子,暗自叹息一声,自去旁边取了大夫特地给的清凉药膏,细细给她抹上。 俞如薇木然的眼睛动了动,回过神来:“是你。” 俞宪薇点了点头。俞如薇挤出些许笑意,又低头看沉沉睡着的闵氏,试了试额温,见她并未再发热,便小心掖好被角,站起身拉了俞宪薇往外去了。 院子里有别人派来的人,不是说话的地方,俞如薇顶着冬夜的寒风,一路走到了俞宪薇的院子方才停了下来。 看守门户的是淡月,她夜间警醒,听得呼唤忙披了衣服起来开门。没惊动别人,两人自己拿着蜡烛一路进到俞宪薇卧室,淡月是个细心的,纵然俞宪薇没有回来,屋内还是燃着炭盆,暖融融的。 俞宪薇点燃桌上烛台,屋内慢慢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照着俞如薇的脸,仍是惨白一片,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俞宪薇叹了口气,到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 “六妹妹……”俞如薇眼神发散,看着自己印在墙上的影子,“你说,我们那些想法,那些什么读书,什么家业,是不是太……”她唇角弯出一个苦笑,虽有几分不甘,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词,“太可笑了?” 俞宪薇默不作声,慢慢坐在另一张凳上。 俞如薇眼神飘摇,继续道:“我以前觉得俞家欠我太多,既然爷爷不让我出这家门,那我就去争我应该得到的。我是俞家长房唯一的嫡女,若我是男子,我便是俞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即便身为女子,阻力重重,我也愿意去考那劳什子的试,用功名来博这个机会。”她沉默了一会儿,涩然道,“可是今天我才发现,我想得太简单了。一个恶毒的设计,一个简陋到愚蠢的圈套,就能把我逼到绝境,让我全无招架之力。还连累了我母亲……” 俞宪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俞如薇哽咽了一下,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突然意识到,就算我得了功名又如何?做了继承人又如何?且不说这过程如何千难万难,纵然有如愿的那一日,在这个俞家,你我到底势单力孤,根本不足以和他们抗衡。” 俞宪薇静静道:“你想放弃。”不是疑问,而是平淡的陈述语气。 俞如薇抿了抿唇,道:“是的,我想放弃了。就让俞家人自己烂成一堆见鬼去吧,对我而言,只有母亲才是最重要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她就是我这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只要她能好好的,纵然是整个俞家摆在眼前我也不换。我不想她再为我出什么事端,我宁愿今天倒在那里的人是我。”她颊上滑下两行泪,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恨透了他的狠辣无情,更恨我自己愚蠢无能。” 俞宪薇起身走过来,将默默哭泣的女孩抱住,道:“放弃就放弃吧,人活一世,能和疼爱你的人好好过也是好事。” 俞如薇点了点头,吸吸鼻子:“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定要带了母亲离开俞家,舅舅家的书院我去过几次,很喜欢,那里也有几个求学的女孩子。到时候我同她们一道求学,母亲就住在舅舅家里。”她握住俞宪薇的手,“你也和我一道去吧,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一同上学。那里和俞家完全不一样,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番世情,没去之前,我竟不知道原来女子真的也能有为官和治学的愿想,而先生们竟也都是赞同的。”看得出来,这一个月求学生涯让俞如薇有了很多新的见识和想法。 俞宪薇打断她,摇头道:“我不会离开俞家。” 俞如薇有些意外,忙问:“为什么?” “我小舅舅在荆城。”俞宪薇道,“况且,”她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一些极为复杂的情绪,俞如薇看不懂其中意思,“三太太和六姑娘她们不会让我走的。”她和闵氏俞如薇走得太近,若俞如薇和闵氏走了,小古氏和吕氏便会将目光对准她,将憋在心里的怒气一股脑撒在她身上,只怕不只一场硬仗要打。俞如薇也清楚这个,才会劝她一同离开。但俞宪薇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自己的努力。 俞如薇还要再说什么,俞宪薇笑着又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不必为我担心,我心中有数。你别忘了,我也是有舅舅的人了,若是真有什么对我不利的,也不会无人为我出头。” 俞如薇知道这只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情况这般混乱,她也无可奈何,只得自欺欺人地应了。 两个人又相对默然了片刻,挂念着闵氏,便又结伴往回去了。 此刻,两人心里都有些灰心丧气,以为自己之前的努力到头来只是难以实现的空想,甚至其中一个已经想要放弃,但谁知,没过多久,事情又有了另一番转机。 待到冬日初升,城门开启,一刻钟后,几匹素白装饰的马停在俞府门前,马上之人都是一袭素服,当前一人走上台阶,对迎上前来的俞家管事道:“劳烦通报一声,平城闵严前来祭奠俞老太爷。”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一下。写小说真是个虐人&自虐的事。 第八十三章 前尘如梦 早膳过后,杜若秋放心不下,由照水扶着来看了一回闵氏,和俞宪薇两个商议着后事如何办理,若真是吕氏下的手,经过昨日,她必定已经把证据全都毁了,现下再派人手去查怕也查不出什么,一番商议无果,杜若秋只得安抚了她们几句,才慢慢地走了。她刚离开,周蕊儿就跑了进来,俞宪薇两个都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周蕊儿得意一笑:“大舅舅派人跟着,只让我去外祖母那里,只是她们跑得太慢,被我给甩掉了。”又进去看闵氏,“大舅母如何了?” 俞如薇道:“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这会儿又睡过去了。”大约是撞到头的缘故,闵氏总有些昏昏沉沉,幸而大夫说并无大碍,只消睡过这几天便会好转,俞如薇这才稍稍放心。 到了外间,俞宪薇方奇道:“这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蕊儿道:“你不是让阿贞去酒楼里报信么。我和哥哥恰好骑马路过,见她和洒金从酒楼出来,觉得奇怪,就上去问,洒金知道我们交好,便将事情告诉了我。后来半下午隐隐听着些信儿,说府里忙着请大夫,是大伯母不好了,还说五姐姐也不好,可把我吓坏了,偏那时候前院在做法事,不好登门,我叫乳母偷偷去后头下人院子向她旧识打听,偏那人又在府里没回家,别人的口风又严得很,可急死人了,好容易挨到夜里那人回家,这才知晓内因,又听她说大伯母无碍,我才放了心。”她四顾一番,见并无别人,才悄悄儿道,“五姐姐,我先告诉你一声儿,你舅舅来了。” 俞如薇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 平城和荆城之间足有两三天的路程,来回最少也是四天,昨日阿贞才去报的信,再怎么赶也没有这么快的。 周蕊儿道:“他是来祭奠外祖父的,你走得急,他晚了两天才出发。昨日洒金就是顾虑到这一点,便让阿贞走水路,她自己走陆路去平城,果然在陆路上就遇见了闵舅舅。便连夜赶了来,幸而我派了两个下人跟着她,半夜里消息传到我哥哥那儿,他去托人开的城门。” 俞如薇这才明白,忙问:“我舅舅他怎么说?” 周蕊儿道:“闵舅舅让你稍安勿躁,这会儿他正有客人,稍后他自会上门来,有他给你母女做主,你什么也别怕,照看好大伯母才是要紧。” 俞宪薇大大松了口气,揽着俞如薇肩膀道:“五姐姐,你这下可以放心了,闵家舅舅定能给你们讨个公道。” 周蕊儿握着她俩的手,道:“我爷爷也说了,他素来知晓你们两个的品行,若有必要,他也愿来为你们作保。”到底是前儿媳家的家事,周老太爷身份有些尴尬,他能说这句话已经很是难得。 俞如薇眉头略松了些,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这里才说完,门外一个仆妇回道:“五姑娘,平城舅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三步并做两步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白微须,眉目间和闵氏颇有几分相似。 俞如薇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扑倒那人怀里:“舅舅!” 闵严拍了拍外甥女儿的背,道:“带我去看你娘。” 闵氏仍在昏睡,自是不知道弟弟来了,闵严见她枯瘦如柴,额头裹着的白纱上有深红的血斑,手臂也紧紧绑束着,眼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能把床帐点着。 闵严极力压抑着情绪,直走到隔壁正厅方才低声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辩之,你一五一十说来。” 俞宪薇和周蕊儿很细心地没有跟进来,替舅甥两关好门,自己装作在廊下闲聊,为他们把风。 俞如薇横起胳膊擦掉眼角的泪,缓慢地将昨日之事讲了一遍。闵严听到最后,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欺人太甚!” 俞如薇忍住泪,扑通跪在闵严脚下,坚决道:“舅舅,我已经决定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脱出俞家,我宁愿和母亲一道回平城去,纵然是青灯古佛里度过余生我也心甘情愿。请舅舅帮我。” 闵严并没有如俞如薇所期待的那样满口应下,而是神色凝重起来,道:“辩之,你母亲教过你四书五经,徐先生也教导过你文章学问,那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起这个字是何用意?” 俞如薇怔了一怔,道:“舅舅期望我能明辨是非,对世情洞若观火。” 闵严颔首,又道:“那你昨日所为,可有做到明辨是非,可有洞若观火而后思对策?” 俞如薇咬了咬唇,垂下头:“我昨日意气用事,有失冷静,过于孤高自傲,不屑服软,反落入对方算计,以至于连累了母亲。若我当时能先哀求父亲,令他因父女之情而心软,稳住他,我或许能有机会从中寻得漏洞,加以还击,必不至于这般狼狈。更有,若我素日能收敛脾性,而不是一味任性妄为,他也不至于视我为仇寇,一有事起便归罪于我。” 闵严叹道:“既然你自己这样清楚明白,为何事到临头却又犯糊涂?” 俞如薇又悔又愧,不敢抬头,连泪水滚到腮边摇摇欲坠亦不敢抬袖去擦。 闵严心疼她,见她已有悔意,便不愿再责备,道:“你当日突然来平城,苦苦求我,说你要学男子去应考,好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为你母亲争一口气,我应了,为你办了学籍寻了先生。现下才不过一月,你却说你要放弃。辩之,你可真的分辨明白了?” 俞如薇神色有些惶然,犹豫不定,半晌,终于咬牙道:“世上的事都不如母亲重要,若是舅舅愿意,我宁愿母亲和离归家,那功名,不求也罢。” 闵严看着跪在脚边的外甥女,虽怜她一片孝心,到底不免有些失望,他沉默半晌,方道:“如儿,”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俞如薇却忍不住心头闪过一丝颤抖,满心愧疚难安,咬了咬牙,才静听得闵严继续道,“当年你外祖父垂危,你母亲却不能前来,我打听了才知她竟被人指责害掉了如夫人的胎儿,以至不能脱身来见你外祖最后一面。等到你外祖父孝期过,我来看望你们母女,才知你们已经移居城外庵堂,当年我义愤填膺,也曾劝她和离。但她却执意不肯,因为俞家自诩世家大族,必然不会让她带你走。所以,为了你她宁愿守在俞家。她之所求,不过是你能顺利长大,一世安乐。” “谁知你长大了却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走男儿道,我虽吃惊疑虑,却也心生欢喜,到底你更念着你母亲,想让她临到老也能扬眉吐气一番。那徐先生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对待门下弟子比书院先生更严苛百倍,你几乎不曾正式上过一天学,竟也能在他门下顺利读书,私塾的人说你三更眠,五更起,日夜苦读,一个多月便磕磕碰碰勉强赶上同窗,连徐先生都惊讶,夸赞你聪颖*,读书上颇有天分,我先时对你所求之事有些不以为然,只当你吃不了多久的苦便受不住要回家,最后也忍不住刮目相看,努力为你筹谋。谁知,现如今,你竟告诉我这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说不想做就不做了?” 俞如薇满面通红,无言以对,心中矛盾挣扎,但仍不愿改变决心:“是我对不住舅舅的一番苦心,但我再不愿看到母亲为我受累,只要身在俞家,她就不会有一日安宁。” 闵严摇了摇头,似觉得外甥女儿想法太过简单:“你生来就姓俞,你父虽薄待你母,但俞家不曾缺过你们衣食,礼仪上亦不曾怠慢,在世人看来便不算大过。你走女道,将来定亲出嫁必然由你父亲做主,便是将后半生性命交在他手中,而你这样的性子,刚烈如火,又傲气难消,有哪个男子轻易接得住?来日辛苦难料,你母亲悬心挂念,又能安宁多少?她是四十岁的人了,放在别人家已经是做祖母的年纪,若此时和离,闲言碎语便能将她逼得下半辈子困在后院不敢出门?你忍心看她如此?既有读书的能耐,何不给她争个堂堂正正,扬眉吐气的后半生?” 俞如薇鼻头一酸,只觉满心委屈,又觉亏欠母亲良多,两下里伤心,伏在舅舅膝头哽咽难言。 闵严伸手抚摸她头发,道:“我知道你当初决心考学不过是想要个继承家产的资格,并未真心细想,但以你如今的处境,女道必然多难,反不如选男道,或许还有一拼之力,亲手为你母女博一个将来。只要你肯用苦功,舅舅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俞如薇心中沉甸甸的石头不知怎的落了地,虽肩上压力倍增,却觉得松快了许多,她重重点了点头,终于哭了出来。 屋内两人说到后面便忘了压抑声音,便有零零星星的话语从门缝传了出来,俞宪薇颇为感慨,有这样一个舅舅来磨一磨俞如薇的性子,或许她走的那条道路就能更容易些。其实俞宪薇也知道俞如薇唯有奋力一搏才有可能焕出新的生机,但她自己也是局中人,不如闵严这个局外人舅舅看得透彻明晰。上辈子俞如薇和闵氏一直在城外庵堂,城破后也不知下落如何,今生的路不同,或许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吧。 周蕊儿也跟着侧着耳朵听了半日,似有所感,拉着俞宪薇的手道:“六妹妹,明年过了年,我就要跟着哥哥去边关了。” 俞宪薇很意外:“这么突然?” 周蕊儿点头:“我会悄悄地去,扮成男孩儿入伍,哥哥同意了,他说与其让我偷偷跑去让人担心,不如放在眼前他来看着我。”她转过头看了眼紧闭的门,“就像五姐姐和你一直在做的,或许女孩儿家也可以不必困在后院,不必整天去蹉跎光阴只想着怎么打扮怎么玩乐,也可以为自己为家人做些什么。父亲和哥哥都在边关,我一个人呆在家中也放心不下。军中也有过一些女军人将领,我去了也不是破天荒头一个。况且,”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得为自己打算一番,继母已经有孕,我再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儿了,若还留在家里,将来也是尴尬,再者我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这几个月也跟着哥哥练得更结实了些,走这条路倒也适合,若实在不合适,就当去边关吃点苦历练一番,我再悄悄回来就是了。” 俞宪薇有些恍惚,似乎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很多人和事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杜若秋,俞如薇,重露,洒金,乃至现在的周蕊儿,全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些欢喜,这些人的改变里也有一些是因为她的影响。若是大家都改变了,那么一切会不会和前世不一样呢。 不过几个月功夫,回想前生旧事,那些人影已经如隔着一重厚纱般朦胧模糊了,唯有那火舌舔舐皮肤灼烧内脏的痛苦还鲜明如新。 周蕊儿看她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撇嘴,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 俞宪薇回神笑道:“我在想,你这个名字太女气,说出去别人一准知道你是个姑娘,不如换一个字如何?” 周蕊儿好奇:“换成什么?” “苋。”俞宪薇道,“ 上说‘蒉,赤苋’,苋是一种野菜,又名长寿菜,命坚易活,南北都有。你行草字辈,你哥哥的名字菖又是指的水草,我想,北方缺水,不如你就叫苋,与他补些土壤之气。”记忆里那个众人口中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便是叫这个名字。 “周苋,周苋”周蕊儿慢慢念了两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以后便叫周苋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见门轴转动,正厅门打开,闵严和俞如薇舅甥两个走了出来。俞宪薇和周蕊儿忙起身行礼。 闵严应了,又问:“你就是俞家六姑娘?” 因在俞老太爷孝期,俞宪薇一身齐衰服,周蕊儿只是小功丧服,两者一目了然,闵严一眼便认出俞宪薇。 俞宪薇又微低头福了福:“闵舅舅。” 闵严知道外甥女科举之事最初是出自俞宪薇的主意,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方点头道:“你大伯母和五姐姐平日多亏你照顾了。” 俞宪薇忙道:“不敢。五姐姐和我情同手足,大伯母更照拂我良多,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毕竟是初见,彼此生疏,说的都是场面话,不过也能看出是个不卑不亢的孩子,闵严点了点头:“走吧,都随我去。” 俞如薇不解,她以为已经和闵严将话说清,接下来要做的的便是好好照顾闵氏,所以颇有些惊讶:“舅舅,我们去哪儿?” 闵严冷笑一声:“自然是去找俞大老爷好好算一算这笔帐。” 第八十四章 真相大白 大约是知道闵严来者不善,俞大老爷和三老爷都等在永德堂正房,座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头一个主宾位,和俞大老爷正好对脸。这人一身普通素服,只腰上一个白玉佩,并无锦绣华丽,但俞大老爷脸上一丝轻蔑神情也没有,反而罕见地有些拘谨谦卑,俞三老爷也是如此。两位主家正襟危坐,厅内气氛颇有些严肃。 半晌,还是俞三老爷打破了僵局,笑道:“霖世兄一向随臧老世翁在江城精研学问,怎的今天有空来了荆城?” 臧霖道:“近日祖父收集一份孤本古籍,闻得主人在荆城,便命我前来,看能否商议买下或是誊抄一份,恰闻得世叔过世,便有心来上一炷香。恰好闵先生是那位主人的朋友,听闻他也要来俞府祭奠,我便和他同路来了。” 俞三老爷越发不解了,和俞大老爷对视一眼,显然对方也一样满头雾水。臧家太老爷和俞老太爷的父亲是考举人时的同年,当年颇有几分交情,但后来一个高中榜眼,一个屡试不第,又分隔两地,情分便渐渐淡了,后来臧家太老爷成为先帝的帝师,身份更上一层楼,和俞家便更是天堑之隔,但俞老太爷父亲在时,和他也还是有过书信人情往来,但数十年前太老爷过世,两家便断了联系,今日臧家人突然上门,又是和闵严同来,若说其中没有内情,怕是没人会信。 但无论心中如何猜测褒贬,俞家两位老爷面上都不敢露出什么,臧家虽有沉寂之像,但毕竟曾出过帝师,且十多年前那场睿王之乱,多少先帝时的世家权臣纷纷落马,抄家灭族者大有人在,那等风声鹤唳之下臧太老爷能全身而退,显然有其过人之处,且衣锦还乡后醉心于著书立说,士林中威望不减。这样积淀深厚的人家,俞家是万万惹不起的,也不知他和闵严是什么交情,若他执意为闵家人撑腰,怕是俞家就骑虎难下了。 俞家人肚里焦灼煎熬,又不敢发问,臧霖似无所觉,仍是淡然处之,静静低头饮茶。 又沉默了片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头打开毡帘,战战兢兢道:“舅老爷请。” 闵严当先一步跨入厅内,先扫了屋内一眼,眼神沉了沉,方才抱拳道:“姐夫,三老爷。” 他这声姐夫听得俞大老爷心头一松,还肯认这个姐夫,可见事情还有转机,他忙起身笑道:“敏正来了,快坐下,数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闵严脸色很是难看,平平道:“劳烦记挂,我的日子虽只是勉强过得去,倒也比姐姐的日子强上百倍。” 俞大老爷一怔,沉下脸道:“敏正,你也是读书人,现下还有客人,怎的说话就这么轻狂了?” 俞三老爷也忙道:“正是,闵兄弟,你风尘仆仆赶来,想必是劳累了,不如先歇息几日,有什么误会,我们也可细细分辨清楚。” 俞如薇和俞宪薇两个走进屋里,恰好听见俞家两个老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双簧,似在担忧畏惧什么。俞宪薇眼珠微动,便落在屋内唯一一个陌生人身上,恰好那人也在看她,那眼神深邃颇有深意,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她和俞如薇都是齐衰服,又是一般身高身形,一眼望去几乎一模一样,但她就是感觉这个人就是特地在看她,俞宪薇没由来心头一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 只听得闵严冷冷一笑,道:“你们休要再遮掩,事情来龙去脉,这位臧兄已尽数知晓,我今日请他来,便是让他做个见证。” 两位俞老爷本来还心存侥幸,听了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顾不得去想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俞大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怕臧霖看了笑话,忙道:“一派胡言,你闵家世代书香门第,竟也这般满口荒谬么?也不怕污了闵家先人的清誉。” 闵严脸一白,正要反驳,臧霖突然打断他们,淡淡道:“闵兄,你不是说已经找到证人了么?不妨把证人带上来。两方对质,到时候谁是谁非自然一清二楚。” 闵严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忙道:“是。”其他人却都不同程度吃了一惊,尤其是俞如薇姐妹,因为方才闵严竟一丝儿口风都没有露,她们竟不知他手上有证人。 和闵严同来的人,除了坐在堂上的臧霖,其他五个有两个是下人打扮,还有三个一个一身酱紫袍子,布料虽不华丽却很精致,人看着也精明能干,似乎是个掌柜,一个利利落落看着像个跑堂的小二,还有一个则皮肤黝黑,一身短打,头上绑着头巾,脖子上还搭着一块已经分不清颜色的汗巾,摸样儿像是街边坐着等活儿的苦力。 闵严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也只是稍有耳闻,只是听说姐夫手上人证物证都齐全,所以才确定了外甥女儿的罪,今日还请姐夫将证人都带上来,让他们对个质,我们也好分辨清楚,看到底孰是孰非。” 俞大老爷看了那两个所谓证人一眼,都眼生得很,也不知是闵严从哪里找来,闵严这一招叫他毫无头绪,便不肯轻易接招,他迟疑着不开口,还是俞三老爷看了纹风不动的臧霖一眼,叹道:“大哥,叫他们来吧。”对方这架势,今日之事,铁定是不能善了了。 俞大老爷六神无主,便只得依了弟弟的话,让人把宋春家的,小巧儿并小婵一并带了来。小婵因是嫌犯,先前就被打了二十板子,幸而过后俞如薇放了狠话,吕氏的人虽看管着小婵,到底不敢造次,且为避嫌将她放到老太太院后住着,一应医药供给都有,仍是二等丫鬟的待遇,所以小婵虽面无血色,憔悴得很,到底衣裳鞋袜还整洁,看着没有受大罪。 突然被传唤再来作证,宋春家的和小巧儿面面相觑,看堂上并没有吕氏,不由心里打鼓,忽而听得屏风后头微不可闻的一声熟悉的咳嗽,两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这声咳嗽显然不止她两个人听到,俞如薇脸上泛出冷笑,俞宪薇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而其他几个人,俞家两位老爷装没听见,臧霖慢条斯理合着茶碗盖,似在出神,闵严则嘿嘿一笑:“姐夫果然有位贤内助,颇有能耐。” 俞大老爷清清嗓子,对宋春两个道:“你们把事情原委再说一遍。” 宋春家的忙上前一步,和小巧儿一人一句,又把当日之事复述了一遍,和昨日的话连遣词用句都几乎一模一样。 俞如薇忍不住笑了:“昨天还不觉得,今天再听,她这样子倒不像是作证,像是照着什么背熟了,现在在背书呢。” 小巧儿恰讲到最后一句,俞如薇的话飘到耳中,她哆嗦了一下,话语戛然而止,两只惊慌失措的眼睛下意识看向俞如薇,宋春家的吓了一跳,忙悄悄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小巧儿几乎要哭了,结结巴巴地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臧霖笑了笑,对闵严道:“请闵先生的证人说话吧。” 闵严点头,指着那商人摸样的人道:“这位是荆城中锦绣布行分店的李掌柜。” 俞家人有些诧异,俞大老爷和这李掌柜倒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知这布行掌柜和俞家家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李掌柜搭手行了个礼,才道:“各位老爷容禀,我家布匹绫罗因样子新颖,颇得城中各家的喜爱,我店中进货的渠道本是有数的,只是上个月突然有人来问我愿不愿做一桩生意,让我以低价从一家绫罗坊买走绫罗布匹,再加些差价卖给另一家布行,连货物都不需经手,只消签两张契约,转手就是上千两的银子,那中人也十分清楚我的分店每年效益总争不过另一家,在老东家那里不的脸,所以极力荐我促成此事,只是虽然商人重利,这天降之财却太过古怪,我却是不敢承受的。只得谢绝了。过后我心中总觉不安,不知是否会被牵连进什么事,所以私下悄悄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那绫罗坊是俞家老太太的嫁妆,一向由俞家如夫人经营,听说十数年前还是颇有名气一家布坊,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渐渐不怎么景气,现下竟是连周转都出了问题,所以才要大批贱卖绫罗。而另一家布行,背后的东家听说是姓……” 他欲言又止,俞大老爷自己就是经商之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猫腻,低价卖出,低价买进,这是有人在刻意掏空俞家产业,这座布坊是俞老太太最值钱的一处嫁妆,原先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那时连俞家上下的衣裳布料都是布坊提供,只是渐渐布料品质一日不如一日,俞家人自己都不爱用,才换了别家。吕氏明里暗里说是掌柜的无能,执意裁换了去,谁知换了一个人还是老样子,因着她经营其他产业都颇为兴旺,俞老太太只要每年进项丰裕,也就不管其他,谁知今日竟发现这背后另有玄机,他忙道:“是谁,快说!” “听说是姓吕的一位掌柜。有人说他是俞家吕如夫人娘家的兄弟。”李掌柜继续道。 俞大老爷大为吃惊:“吕家人不是在流放路上死光了么?” 李掌柜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此人是前几个月突然出现的,看样子面黄枯瘦,满脸皱纹,手上厚厚的茧子,说是四十多岁看着比六十的还老,像是吃过苦头的人,现下突然得势,立刻作威作福,且日日眠花卧柳,挥金如土,荆城中的商家大都有所耳闻。俞大老爷若不信,此刻去怡红院里问问,兴许他还在呢。” 俞大老爷有些茫然了,李掌柜碰到这事,必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些年也不知吕氏这样损公肥私了多少次,更不知她手头掌管的那些财产是不是还有别的猫腻,有心叫了她出来问个清楚,却碍着有外人在,只得耐下性子。 闵严冷着脸,待李掌柜说完,又叫那小二说话。 那小二道:“小的是城内摘星楼的跑堂,在那里干了足有四年了,想来俞大老爷或许对小的还有些印象。” 俞如薇突然拽了一下俞宪薇的手,俞宪薇不解,扭过头来,便见俞如薇悄悄往旁边窗户努嘴,俞宪薇顺着方向一看,那里赫然印着个侧脸的影子,那样子竟像是许久不见的王氏。推测那方位,她应该是躲在门边偷听,只是日头一动,她的影子斜了过来,倒将她出卖了。 俞宪薇悄悄摇了摇头,在她耳边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看戏就好了。”这场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为俞如薇伸冤讨公道的范围,若她所料不差,只怕今日吕氏会从俞家被彻底拔起,实在是大快人心,只是,兴奋之余也免不得疑问,这些事要发现,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闵严远在平城不说,他一个教书之人在荆城也没有什么势力,是如何搜集的这些人和证据?又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得罪俞家来做这个证?他哪来的这些能耐? 俞宪薇正自疑惑,那小二已经说到重点处:“菜上齐了,那位吕掌柜便让我退下。但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突然说菜传错了,上给吕掌柜的佛跳墙上成了素的,素佛跳墙虽然也是我们摘星楼的招牌菜,味道鲜美不下于荤佛跳墙,只是到底错了就是错了,掌柜的便让我多送一份佛跳墙去,算是赔罪,谁知到了门口,因了小的耳朵比常人伶俐,竟听到里头说的只言片语,有什么毒药什么下毒,小的吃惊不已,悄悄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也是凑巧,前几日有个客人酒后闹事,把那扇包间的门砸破了一个洞,因新门雕花慢更换不及,木匠便先用厚纸在破门两边遮挡修饰,涂了油漆,粗看上去和一般门无异,小的悄悄在那纸不显眼处捅破了个洞,将耳朵贴上,便听见里头的话,果然,他们在商议一件了不得的事。” 那小二看了俞家两位老爷一眼,道:“吕掌柜的说,他手上瓶子里是生半夏粉,且是提炼过了的粉末,寻常半夏味辛辣,麻舌而刺喉,吃下后极易察觉,且若用量不够还能被救回来,而他的半夏,掺了些别的药物,掩盖了味道,却不影响毒性,而且经过提炼,小小一点粉末便有十足十的量,一旦混在食物里吃下,立刻便会喉头肿胀,全身痉挛,乃至呼吸不得,窒息而死,且必死无疑。且药量不多,只够毒死三四个人的,又叫另一位客人务必好生使用,不要浪费。” 众人听得这毒药药性,不由得都有些手心发冷,暗道好生歹毒,俞大老爷想到枉死的幼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那小二顿了顿,又道:“小的当时听了,人都吓傻了,根本不敢敲门进去,带着菜悄悄走了,过后却总是心惊胆战,便趁包房里客人用完膳离开,便悄悄叫了门外头坐着等活儿的黄三,叫他跟上去看看另一位客人到底是谁家的。” 话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只是俞大老爷犹不肯相信,执意听到最后。 那黄三点头哈腰,卑微地点头问号,这才道:“小人当时也不知道小二哥叫我跟着人做什么,只是小二哥给了我十个铜子儿,我想着不用干活光走路就有钱拿,虽然钱少了点,倒也可行。就悄悄缀在那客人后头,他也警醒,过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不时四下看看,只是我一身破烂,他没看在眼里,所以我就看到他最后到了俞家宅子后门,那是外头采买东西进的门,我帮着卖菜蔬的担过菜进去所以知道,不过当时我没担着菜,看门的不放我进去,我就问了看门的,那人是谁,才知道他是府里的管事,说是叫什么刘庆年。” 俞大老爷怒不可遏,拍桌而起:“满口胡言!”若是别人还好说,那刘庆年是他自己得力的心腹,岂有他自己毒害自己儿子的道理。 闵严冷笑道:“是不是胡言,吕如夫人,不如您亲自来证实吧。先是谋夺家财,继而又害死其他的庶子,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俞大老爷一愣,扭头冲着屏风喝道:“你给我出来!”刘庆年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能策反他的人屈指可数,头一个就是吕氏有这可能。 屏风后静默了片刻,才有些窸窸窣窣的衣服声响,吕氏脸色煞白如纸,从里面慢慢走出来:“老爷……不是这样的,这事与我无关哪。” 她的确是冤枉的,俞老太太的嫁妆她管了十多年,发展了一倍不止,偏生俞老太太钱财抓得紧,并不给她多少好处,且有些年月铺子赔了还要她出钱填补,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她忍无可忍索性悄悄把其中最值钱的布坊弄垮,好暗地里扩充自己的布行,只算是给自己的辛苦费,但其他事上她还是尽了些心力的,但今日他们把证据这样一摆,倒像是她是在有计划地谋财害命一般,直叫她心惊胆战,有苦说不出。 闵严突然笑了:“如夫人,听小二的话,那半夏粉可是三四个人的量,如今才死了一个,那么剩下的两三份,您打算用在谁身上?” 这句话便如最后致命一击,俞大老爷心里摇摇欲坠的信任瞬间摧枯拉朽,他想到近来对吕氏的冷待疏远,再想到吕氏不知私下损走了俞家多少家财,俞善瑛已经没了,俞家大房便只有吕氏所生的俞善玖,若是她担心事发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给他,那么这家业保不齐就是姓了吕了,大老爷本就不是良善之辈,心不正,自然把吕氏想得更恶毒十倍,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上前几步一脚踹过去:“贱人,你还想害谁?!” 吕氏被踹翻在地,半天不能动弹,俞大老爷还要再动手,俞三老爷见场面不好,忙上去将他拉住,今日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家丑外扬是免不了了,脸面能顾几分就顾几分吧。 臧霖突然道:“其实我今日前来……” 他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乍开金口,俞家两个老爷心都提到嗓子眼。 却听得他话题一转,淡淡道:“除了拜祭俞老太爷,还为着一个人。”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叠好的字纸,慢慢打开:“家祖虽年老,倒也颇为关心附近几城读书人做学问应考之事,前不久,他一位老友来访,带了自己学生的一篇文章,据说这学生年级小小,且才就学不过一个月,但勤奋刻苦,颇有天分。家祖见这文章字迹秀雅,甚有卫夫人之风,便心生喜爱,后来看这文章,遣词用句虽稚嫩粗糙,却隐隐可见格局气象不凡,不由得更为欢喜,便想见一见这位学生,家祖虽不敢和鸿儒比肩,但也还算得略有几分学问,或许能教导一二,将来进学为官,也算是家祖为朝廷为圣上进的一份心力。” 他这一通话下来,俞家两位老爷都是迷惑不解,但臧家太老爷门生故旧遍天下,他在士林如何的地位,不要说俞三老爷,便是身为商贾的俞大老爷也不会不知道,若得他看重,只怕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臧霖说到这里,起身对俞大老爷笑道:“家祖有意,想要在年后请世兄家的嫡长千金去我家小住几日,不知可否?” 俞家人一怔,立刻将目光移到俞如薇身上,俞如薇慢慢站起身,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似乎极为紧张,但那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看着臧霖。 俞大老爷忙道:“可是小女从不曾进学,更不会做什么文章,怕是世兄听错了吧。” 闵严打断他道:“上个月外甥女去了我那里,说是想上学,我便荐她去了徐先生那里读书,徐先生十分喜爱,如今学籍之事尽皆办好,只等过了孝期便可去应县试了。” 俞大老爷两眼发直,似乎没理会明白这话里意思,俞三老爷比他反应快,忙点头应了:“世翁如此喜爱五丫头,这是她的造化,再愿意不过,只是却要叨扰贵处了。” “无妨。”臧霖应了,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事情既了,我便告辞了。” “且慢!”俞三老爷忙阻住,又道,“今日之事让臧世兄见笑了,只是这到底是内宅家事,恐不足为外人道。” 臧霖莞尔一笑:“我今日来此,一则吊唁,二则为家祖送信,其余便无了。” 俞三老爷松了一口气:“多谢世兄。”俞大老爷连番打击,已经有些恍惚,便只得由他送客人出门。 才走到两姐们面前,臧霖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俞宪薇笑道:“这位便是顾翰林的外甥女儿吧,果然眉眼间同你舅父颇有几分相似。”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凝如羊脂的白玉佩,道:“这是当年顾老爷子初次相见时赠予我的见面礼,如今物是人非,我现下借花献佛,送给你做个见面礼,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又取出一个小金佛赠予俞如薇,也不介意两个 第八十五章 黄雀在后 俞三老爷浑浑噩噩,几乎不记得怎么将臧霖送出门的,之后似乎还在门口呆滞了许久,前尘往事就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在脑袋里一段有一段地回放,头痛欲裂,好容易调节好情绪走回到永德堂正房时,俞大老爷正在审问事情,见他回来,满屋的人都用一种探究和诧异的眼神看他,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沉寂心底深处十数年的隐秘就这样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他几乎有一种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的想法,只得拼命忍住,维持着他三老爷的体面。 方才刘庆年连带着刘庆年家的都被被带了来,俞大老爷下令打的板子,三四十板子下去,皮开肉绽,刘庆年已经招了,那毒药是他带进府交给吕氏的,因为吕氏拿他独子和全家的前程做要挟,他迫不得已只得应了,除此之外,他素日里依着管事职权之便也对吕氏许多私下揽钱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刘庆年家的几乎傻了,她完全不知道丈夫竟在背后做了这些事,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吕氏要挟刘庆年的筹码。说来刘庆年家的也是可怜,她对吕氏向来忠心耿耿,谁知这忠心竟被主人当成了驴肝肺肆意践踏,现下得知真情,她看向吕氏的眼神全然变成了咬牙切齿的仇恨,若不是有人拉着,只怕当场就上去厮打了。 至于那位吕掌柜,很快也被逮了来,他原是吕氏的堂兄,抄家流放后侥幸活了一条命,大赦后回了家乡,眼见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便起了心思问堂妹要家财,几年前就来找过吕氏,但被她私底下一顿好打,腿都打折了一条,扔在个庄子上做苦力,他被打怕了,这几年也老实听话得很,吕氏这才渐渐放下心。前几个月俞大老爷另有外室的消息传来,吕氏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许是恨屋及乌,又或许是心生嫌隙,不愿再用俞家家生子,觉得他们不可靠。思来想去,又从庄子里把这个堂兄提溜来,许给他家财,让他在布行做个二掌柜学着管事,也是想在布行多放一双眼睛,未免让人生疑,对外只说是远亲,谁知那吕掌柜自己不乐意贬低身份,在外喝花酒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吕氏嫡亲兄弟,被有心人知道,便记了下来。这吕掌柜知道自己一辈子富贵都系在堂妹身上,便花尽心思给她筹谋,得知孔姨娘母子回归后,担忧吕氏地位动摇,便让众人传话极力怂恿吕氏做些事情来。半夏之毒,吕氏不愿让别人去做,便悄悄托付给他,吕掌柜也没辜负她期望,凭着三教九流的粗浅关系,托人购得了这药。他做得十分隐秘,很引以为豪,谁知棋差一招,到底还是被暴露了。 吕氏不让自己用惯的人去接触吕掌柜,绕了个圈子让刘庆年做中间人,一则为避嫌,二则也是存心拉刘庆年下水,谁知道全都是白费苦心,反坑了自己。 俞大老爷听得这些肮脏算计,看着那从吕氏房中梳妆盒夹层里搜出来的半夏瓶,不无嫌恶地问吕氏:“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你竟要这般狠毒害我子嗣!” 吕氏那条计谋的确缜密,先将下毒之事栽赃在俞如薇身上,令俞大老爷疑心,继而揭发当日俞如薇用半夏设计之事,整件事半真半假,却环环相扣,俞大老爷几乎是立刻深信不疑,并将丧子之痛都发泄在女儿身上。若不是闵氏闯进来,后又当场撞墙,打乱了她的整个计划,只怕俞大老爷暴怒之下立刻打杀了俞如薇也有可能。那时候俞如薇已死,闵氏必定悲痛欲绝,和俞大老爷决裂,或是和离,或是永居家庙再不回府,而无论哪一种,吕氏都是最后的赢家,前者和离后俞大老爷年纪已大,不宜新娶,而吕氏自己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子女上都是绝对的优势,扶正是板上钉钉,即便是闵氏和离不成,彻底退居庵堂,那她就彻底是个废子。吕氏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太太,嫡女已除,闵氏避居,她再没有后顾之忧。 素日恣意怜惜的枕边人竟这般阴险狠毒,俞大老爷怎能不后怕。这毒妇今日能面不改色算计他两个儿女性命,难保日后不会算计到他头上。 吕氏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恨道:“俞宏峻,是你当初说会对我一心一意,山盟海誓,将我骗到手,却又另纳别人,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为你家挣下那些家业,你休想分到别人手上!你那儿子不过是个奸生子,奴才都不如的狗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儿相争?你那女儿,更是个无知无能的蠢材,竟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嫡长女要服斩衰!你这个做父亲的竟一点也不维护玖哥儿,我若再不为他打算,难道让他堂堂一个男儿将来仰一个女人鼻息?说到底都怪你,若不是你弄出这些子女,我又怎会需要下这个手?你才是罪魁祸首,我便是死也决不让你好过!” 其实这件事另有隐情,月前查账,她格外注意俞大老爷在外经营的店铺收益,从中发现漏洞,暗自命人去查,竟查到孔姨娘身上,原来这位看似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姨娘在海城竟有不菲家财,这些财产从何而来自然不需猜想,俞大老爷为了个外室子竟能做到这地步,她不免彻底心寒,也为自己儿子担忧,更生出浓浓恨意,恨不得取了孔姨娘母子性命,后来意外发现小莲子之事j□j,她心里就生出个想法,找人备下毒药,原就是想推倒俞如薇身上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前日俞如薇回府,执意要服斩衰,亦威胁到俞善玖的地位,触动了她心头最不容侵犯的禁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忍无可忍,这才决定走一招险棋,一箭双雕。 但现在,她定不能将孔姨娘另有财产之事牵扯出,不然俞大老爷被当众揭了阴私,又见吕氏私自查自己的底,他男子傲气被损,定然羞愤难忍,恐怕连最后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对她反而不利。 两人一番纠缠,最终俞大老爷头痛欲裂,命人将吕氏拉到旁边屋子看管起来。 “这真是家门不幸,这贱人竟这般狠毒。”俞大老爷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心力交瘁。 闵严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明,姐夫想如何处置吕氏?”他带来的证人早被请下去休息,他和俞如薇姐妹便坐在厅里旁观俞大老爷审案,此时真相已然清清楚楚,但俞大老爷的态度仍旧暧昧不明。 俞大老爷皱紧了眉:“这……”论理,吕氏侵占家财,以庶母之身谋害庶子嫡女,即便去报官,毕竟是以长害幼,虽然身为妾室,不是正经长辈,但已育有子女,身份不同一般妾室,也当罪减一等,普遍是判流刑,不会要她偿命。只有一些注重家门门风的世家,容不下这等谋害自家血脉的恶人,便依家法族规一条白绫或是毒酒了断,但也有放过一命的,到底如何处置,不过是看家主的心意。而官府对这些宗族私刑普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妾室的家人纵然事后去告,大多也只判以金代罚,草草了事。 俞家素来以大族名门自居,对这等事自也在族规中有明文,必须严惩的,且俞家族规家训律己甚于律人,若事出在族长家,当比其他族人家惩处更重,俞大老爷是一家之主,更是一族之长,故而若以此来定罪 ,吕氏必死无疑。 但在俞大老爷看来,吕氏固然可恶,但她到底是俞老太太的亲外甥女,还是俞善玖俞元薇的生母,对俞家也是有功,于情却是不能重罚的,族规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故而他自己也十分犹豫。 “此事尚要禀告家母,由家母做主。”俞大老爷不愿正面回答,便将俞老太太搬了出来。 闵严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烦请姐夫这就将老太太请来,当面告知,小弟就在这里等老太太的吩咐。”他略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俞家百年世族,律规清晰分明,俞老太太素来公正严明,想来不会姑息谋害俞家子嗣的真凶。姐夫也一向守规尊律,想来更不会违背俞世先祖的家规族律,让俞家先祖蒙羞,地下不安。”一只懒妃出墙来 俞大老爷脸色更难看了:“敏正,吕氏到底是我三个儿女的母亲,如儿和他们也是兄妹,你且念着他们亲骨肉的情谊,就饶吕氏一条命吧。”此等事,若依俞家家训,吕氏罪无可赦,只有死路一条。 闵严只觉十分可笑:“这句话,姐夫应该去对我那还在鬼门关打转的姐姐说,对我那死里逃生的外甥女说,更要对你那吐糟横祸、幼年夭折的儿子说。只不知,姐夫可开得了这个口?还是你想替如夫人找三条命来赔给这三个人?” 俞大老爷被小舅子这样奚落嘲讽半日,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够了!这是我俞家家事,想如何处置都由我,就不劳你闵家人费心!”那桌上恰好是半夏粉的小瓷瓶,被他拍得震了震,歪倒在一边,滚了两滚,停在桌沿边。 闵严一噎,起身道:“既然姐夫下了决心,也好,想来臧兄尚未走远,他既然了解前因,我便去将后果告知,想来他更是个局外人,当有一番公断。”说着便要往外走。 俞大老爷大为慌张,忙将人拦住:“敏正,有话好好说。”若被臧霖得知,只怕在这方圆几百里,数座城中,俞家都没有立足之地了,他丢不起这个人。 闵严只管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俞大老爷无奈,回头看俞三老爷,俞三老爷靠在椅上,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心头乱麻,对大哥的事实在有心无力。俞大老爷到底怜惜俞善玖这个独子,不肯让他背上个生母因罪而死的名声,最后四顾之下看向俞如薇:“五丫头,你来劝劝你舅舅,让你庶母去家庙吃斋念佛一辈子就是,何苦多添一条性命?” 俞如薇一直静静坐在一旁,此时站起身,不紧不慢道:“父亲,您昨日才教导过我欠命还命,天经地义,如今如夫人欠命还命,自然也是天经地义。况且二哥身为您的独子,将来要承继家业,他的生母自然更不能是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不然,有了这个把柄,他何谈未来前程?” 门外忽然传来隐隐的啼哭之声,还有人连声叫着父亲,听声音像是俞元薇和俞善玖姐弟,间中还夹杂着婴儿的哭声,想来是乳母把九姑娘也抱了来。俞大老爷更加矛盾纠结,俞如薇这话有道理,人死如灯灭,有再大的罪过都是过眼云烟,但若吕氏一直活着,他就是俞善玖一生洗不脱的污点。他已年近五旬,恐怕此生也就这一个儿子了,他愿意为儿子饶了吕氏,自然也愿意为了儿子将她处死。 俞如薇看了眼院外,道:“大姐和二哥就要进来了,父亲打算如何对他们说?” 俞大老爷心一横,对外面大声命道:“若放了一个人进来,你们便都不用活了!” 院子里看守的看了这半日,那院角上刘庆年打板子的血海未干,触目惊心,三十板子已经血肉模糊,若是一百板子铁定是没命了,他们吓得不轻,更不敢有违俞大老爷的命令,一群人堵在门前,不让俞善玖几个进院子。 姐弟三个便被硬生生阻在院门前,哭泣求饶,那声音撕心裂肺,几如杜鹃泣血。旁边屋内吕氏也痛哭出声,两边哭声此起彼伏,彼此呼应,凄凄厉厉,好不悲惨。 俞如薇充耳不闻,上前几步,将俞大老爷手边小桌上歪倒的半夏瓶扶正,摆好:“我是晚辈,自然听从父亲,该如何做,还请父亲示下。”她神态这样淡定从容,平静无波,叫人看了暗暗称奇,但惟有俞宪薇知道,从开始到刚才起身前,俞如薇一直在她旁边轻轻颤抖,手更是一片冰凉,即便是此刻,俞如薇背心已是一片冷汗。 俞大老爷眼睛定定看着那个半夏瓷瓶,小儿子惨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半晌,他恨道:“好!欠命还命,既然那贱妇做得出这等恶毒之事,就让她自己了结这债吧!” 吕氏立刻又被提了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发丝披散,衣衫起皱,像披了快抹布在身上,她一向自诩官家千金,衣服上的褶皱都是笔直精致的,俞如薇认识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狼狈。 许是已经认罪的原故,吕氏全没了精神气,瘫坐在地上,眉眼下吊,嘴角松弛,活活老了十岁,那原本精致的妆容像一层面具一样浮在脸上,看上去可笑又诡异。 俞大老爷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恶妇,谋财害命,恶毒之至,若还有一点念着儿子,就该自行了断,拖延至今,莫非还想留下贱命去害别人么?” 吕氏惊呆了,她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道:“老爷,你说什么?!你,你要我死?” 俞大老爷脸色铁青:“你下毒之时就该想到有今日,欠命还命,天经地义。” 吕氏双眼瞪如铜铃,脸容扭曲,十数年压抑的悲苦和愤怒一起涌上心头,她狰狞着张开双手狠狠抓上来:“俞宏峻,你这畜牲,你到底有没有心!” 旁边下人忙将她手臂拉住,却不提防,被她挣扎着伸长脚一脚踢在俞大老爷脸上。 俞大老爷猝不及防被重重踢了一脚,鼻血横流,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倍感羞愤,直接吼道:“给我把这药给她灌下去。让她也尝尝自食其果的滋味!” 几个下人都吓了一跳,却不敢动手。 俞大老爷狠狠一拳捶在桌上:“还不快动手!难道要让我亲自来么?!” 那几人只得取了瓷瓶,加一点水将粉末化开。 看到那熟悉的瓶子,吕氏怒火燃烧的双眼便如被一盆冰水浇下,彻底没了火势,她像是陡然看到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踢着脚拼命往后挪,一边挪动一边哭喊:“不……不,老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吕氏被吓坏了,她完全没料到俞大老爷会有这个狠心,她的嫁妆钱财,她和俞老太太的亲缘关系,她的三个子女都是她的护身符,她曾想过或许可能东窗事发,但预计的最坏结果不过是被关在庄子上,但俞善玖年纪已经不小了,最晚四五年后定会娶妻,那时候前尘旧事已被渐渐淡忘,她仍有返回俞家的可能,谁知,今天她就要殒命于此了。 她凄厉地惨叫起来,那是一个面临死亡的人内心深处最大的绝望和恐惧,听的人心头发毛,那拿着药瓶的人一时竟不敢下手,去看俞大老爷。 吕氏不想死,她绝望地挣扎着,对俞大老爷道:“老爷,你饶了我!老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念在我生养了几个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吧,把我赶出去,扔到庄子上,扔到庙里……”她又涕泗横流看向俞如薇,“五姑娘,五姑娘,我再也不敢害你了,你大慈大悲,就当为你母亲积德行善,饶了我吧!”[进击的巨人]尤尼娅的士兵日记 俞大老爷鼻血流个不停,因丫鬟们都遣了出去,这会儿只能自己用袖子擦拭着血,他对吕氏最后一丝怜悯和情谊都被这一脚给踢光了,见此情景更加光火:“给我灌!” 下人正要动手,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哗,有人慌乱地喊着二少爷。 众人一看,俞善玖推开下人跑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把染血的刀,那刀是小厨房里备着切西瓜和水果用的,虽不大,刀背却厚,刀口也颇为锋利。 俞大老爷吓了一跳,先是怒喝:“孽子,你这是要弑父么?”继而定睛一看,俞善玖脖子上还割开了一道长长口子,献血留下来染红了衣襟,想必是用自己的命要挟了下人才得以闯进来,俞大老爷怒气微消,又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俞善玖一看看到了被众人制住的吕氏,顿时眼一酸流下泪来,他跪在吕氏身边,对俞大老爷道:“父亲,请饶了娘亲一命吧,有什么罪儿子愿意承担。” 自从昨日知道了俞善瑛的死讯,他就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心里便如压了一块巨石,今天下人匆匆来知会他原来吕氏才是真凶时,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惊讶。以吕氏素来的心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迟早的事,他身为人子,也曾委婉劝说过,但他到底年纪小,吕氏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满心无奈,只好多分心在能力所及之处照看好幼弟,谁知前日俞如薇回来便要和他争嫡子之位,他心里不痛快,晚间便独自在屋里闷闷不乐,第二日也是心事重重,无暇顾及跟着孔姨娘守灵的俞善瑛,直到噩耗传来,他才知道吕氏已经下了手。 俞大老爷见儿子如此作践自己,不免有些不忍,但只能狠狠心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若被人知道,你还要不要前程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且退下。快把二少爷拉走,关到外院去。”俞大老爷已经骑虎难下,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部,俞善玖这一闯,更是乱上添乱,消息是瞒不住了,吕氏必死。且这个场景俞善玖不能在场,不然,母亲死于眼前而亲儿不能相救,这更是一条不孝的大罪过。 下人们正要夺了刀拉扯开俞善玖,他突然发力,将周围人推开,却将刀拿在左手,右手伸出大拇指放在地上,泪流满面道:“娘亲谋害四弟,全是为了儿子的前程,父亲要杀娘亲,也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既如此,儿子宁可不要前程,替娘亲担这个罪,还请父亲留下娘亲一条命!”说话间他将刀抵在指边,狠狠一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大拇指已经被切了下来,顿时鲜血从断口喷涌而出,俞善玖剧痛攻心,歪在一边。 吕氏眼睁睁看着儿子断指,一声尖叫锁在喉咙来不及叫出,眼一翻晕了过去。众人都是一呆,都愣在原地。 此时,院门前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放肆,我不过是去了会儿后园子散心,这怎么就反了天了?” 俞老太太扶着俞元薇,一路飞火流星似地进了院子,连声问道:“慧丫头呢?慧丫头呢?” 俞大老爷顾不得母亲,扑上去抱着儿子,一叠声叫人请大夫。 俞老太太一进门,看到满地的血,还以为吕氏已经遭了秧,心头一阵惊怒,正要发作,却看见俞善玖那截断指,顿时也慌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请来!给我把二少爷给治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手指已断,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俞善玖此生也只能做个残废了。律法有定,手无大拇指者为残疾,虽然可以应举,但毕竟不是完人,难有好前程,更不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俞善玖这般自残,必为人诟病,这辈子在科举之路上是不可能出头了。俞家两位年长的少爷,王氏所出的俞善理心思不在读书上,唯有俞善玖身为长房长子,也还算勤学好问,连俞三老爷也对他寄予厚望,但这样一来,俞善玖就算是废了。 俞老太太曾养出个传胪儿子,科举之事也知晓一二,她向来身体康健,自信可以活到四世同堂乃至五世同堂,看俞善玖最有出息,自然也是有心以后倚仗他的,看重吕氏未尝没有俞善玖的缘故。现下看着这个孙儿成了一招废棋,如何不恼怒心痛,转头一眼看见旁边静静坐着的俞如薇姐妹,不免发怒,骂道:“都是你们这两个祸星,若不是因为你们挑起事端,玖哥儿何至于此?!早知今日,不如昨天就将你们母女打杀了赶出去,许对俞家还是好事!” 闵严怎容得她这样对俞如薇泼脏水,忙挡在两姐妹前面,道:“老太太说话还请慎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俞大老爷的吩咐,三老爷自是见证,却和如姐儿何干?!” “你们可闹完了没?没闹完我们可等不得了。”忽而又是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随着这声音,外头呼啦啦进来好些人,头一个的正是王氏,她一脚踏进门来,看见一根断指,顿时吓得尖叫起来,本就乱糟糟的正房更是乱成一锅粥。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俞二老爷和王氏夫妇打头,后面还跟着几个本族的老太爷,俞家几代都是人丁不旺,旁系不多,这几位老太爷已经是血缘最近,也最说得上话的人了。 俞老太太本就怒意未消,又见了最不讨自己喜欢的二子夫妻以及几位本族太爷,不免惊怒道:“老二,你们这是做什么?” 俞二老爷有些难以启齿,微微错开视线,王氏推开搀扶她的丫头,挡在俞二老爷跟前,道:“老太太,大哥、三弟,我们要分家!” 俞大老爷脸一黑:“混账!父亲的还没出殡呢,你们闹什么分家,可还有一点良知孝心?!”又向几位老太爷赔罪,请他们去旁边花厅休息。几个老太爷看见屋内情景,都很是后悔,他们收了钱财好处,只是想为俞二老爷助助威,却没想到竟碰上了俞府这么大一桩乱事,他们也是尴尬无比,心里暗暗叫苦。听了这话,忙不迭地都走了,临走前都没有问俞二老爷一声。 俞大老爷摆出大哥的样子,但王氏显然并不买账,她冷冷一笑:“大哥你休要提良知孝心了,方才我和二老爷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你屋里如夫人闹出这么大一桩丢人的事,私敛家财,残害子女,现在还逼得玖哥儿自残谢罪,若老太爷还活着,只怕都要被你气死了,亏你还有脸提良知孝心!”几个月不见王氏动静,她嘴皮子倒是更利索了,看她白胖了一圈,气色极好,显然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俞大老爷只觉有些下不来台,再加上心烦意乱,索性道:“你们和母亲说吧,若她同意,我亦无话。”他体胖,抱不动儿子,便将俞善玖放在一个下人背上,背着去旁边屋子里好止血治伤,那根断指也有人捡了起去。而吕氏和,早在之前就被俞元薇和跟着老太太的丫头们搀扶出去了。 王氏见他要走,忙挡了过去,口中冷嘲热讽:“今日这事未完,大哥休想出这个门,不然我立刻就去前院,将这件事说给来祭奠的宾客们知道,到时候看你如何下这个台。”王氏性子越发乖张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是俞家人,这事情闹开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都市女茅山道士 俞老太太看不得大儿子吃亏,忙喝道:“休得放肆,我这老婆子还在呢,你们要分家,除非我死!” 俞大老爷却还是站住了,王氏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冷笑不止,为了今日,她筹谋了那么久,怎能轻易就放弃,却不接老太太的话茬,只管对俞大老爷道:“大哥休要将事情都推到老太太身上,我还有事要问大哥你呢,大哥你在海城经营这些年,家里生意不见什么起色,可是私产却多了不少啊,便是那孔姨娘名下财产都已经抵得上咱们荆城一个中等人家了,怪不得如夫人定要对四少爷下手呢,那小孩儿的产业便抵得上她这些年在俞家辛辛苦苦熬到的所有了,叫她如何不怨恨?只是,这其中之事,大哥你是不是该和我们好好说一说?”这话一出,连俞老太太都吃惊地看向俞大老爷。 俞大老爷满脸涨红:“妇道人家,一派胡言!” 眼见那两人连刚死了人都不管,只在那里争吵,俞如薇只觉得满心无趣,她拉了拉俞宪薇:“咱们走吧。”闵严本是读书人,也有几分视钱财如粪土之心,见自己事情已了,他们闹起来难看得很,自然更是不欲细听,摇了摇头,和她们姐妹一起走了。 一路上俞如薇都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我虽早知道二哥和我必是仇敌,但今日他遭此事,我心里却也难受得很,一丝畅意之感也无,六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俞宪薇摇了摇头,握着她冰冷的手,道:“你死我活的事,怎容得妇人之仁。如夫人毒死俞善瑛陷害你,可不见她有一丝自责。” 俞如薇叹息一声,自嘲一笑:“也是,若不是她死就是我死,我还是留着这点好心,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远远看到熟悉的院子,俞如薇又叹了口气:“六妹妹,你曾说过,我们一个科举,一个内务,便能将这俞家握在手心,让别人再不能操控我们命运,而是我们自己来做这个主人,但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俞家,我们要来做什么?” 俞宪薇不知该说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 闵氏下午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见到闵严,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待俞如薇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告之,她不由得沉默良久。吕氏和她斗了半辈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赢家,谁知顺风顺水且不满足,越发胆大妄为,谋财害命,以至于如今满盘皆输,跌得凄惨,连俞善玖也连累了,只怕如今吕氏心里定是生不如死。 俞二老爷和王氏要求分家之事一直闹了一下午,听说还没闹完,第二天继续。而吕氏则被俞大老爷迁怒,被锁在温仁堂一间空屋里,待事情完结后再来料理。但听下人们说,大夫诊断俞善玖已成残疾,吕氏闻讯后神情呆滞,已然是半疯痴了。 傍晚,俞宪薇和杜若秋难得有些空闲在一处用晚膳,听了这消息,不由感慨万千,想来俞老太爷尸骨未寒,才过了头七,膝下三子就闹成这般不可开交,这事怕是会成为满荆城的丑闻了。 “说到分家。”俞宪薇看一眼杜若秋,“二房还有个三少爷过继给了六叔,你肚里这个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若是一分财产也无,将来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让人去老太太那里说一说?”现下俞老太太焦头烂额,未必会想到杜若秋腹中遗腹子。 杜若秋云淡风轻一笑,道:“没有钱财也好,不然,即便硬塞给我,也是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图惹人惦记罢了。就像四少爷,小小年纪就被人算计得命也没了,要了钱财又有什么用。”顿了顿,又道,“只怕孔姨娘也后悔得很,若不是她名下财产太多,又怎么会惹得如夫人动了杀机,要除掉她儿子。” 俞宪薇叹息一声,点头道:“还是你想得透彻。”她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忽而想到一事,脱口而出道,“既然二太太早开始查大房之事,只怕会常常派人盯着大房,那么刘庆年所做的事,那位吕掌柜所做的事,他们会不会早就知道了?” 杜若秋讶然,但一细想,却也觉得有理:“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然王氏这些日子往外头跑得勤,又专盯着大房,没理由没听到什么风声,而以王氏的脾气,知道了吕掌柜的身份后定然早早闹起来了,不会等到今天。 俞宪薇一回想,心头更凉:“我记得从半个月前就有人说,二太太嫌弃家里采买的瓜果菜蔬不合心意,只让厨房把材料人工都折算成钱财,他们二房单独开火做饭,而且二姐姐也几乎再不踏足大房之地。纵然在一处玩耍,她也不吃喝东西。只怕他们已听得吕掌柜去弄半夏粉的风声,却只冷眼旁观,等着大房自己杀起来呢。” 杜若秋微眯了眼:“只怕果然是如此。”她轻笑一声,“也难怪,都是下毒害人的人,心里有鬼,自然格外当心这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二太太呢。” 俞宪薇挑眉不解。 杜若秋解释道:“你当二太太为何这般急着要分家?她早让二老爷偷偷把家里的地契偷出来,卖了一千亩良田、两处山林和两处庄子,自己拿了钱去南方另外置地,如今府里的地契,是她叫人伪造的。那一千亩地虽不多,却是俞家手上最肥沃出产最多的地,再加上她想要借三少爷六房嗣子的名分,在分家时分走俞家一半的家财,到时候俞家怕真就被她掏空了。” 俞宪薇目瞪口呆:“她这般大胆?!” 杜若秋道:“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偃旗息鼓这几个月,为的就是稳住家里人,再来个快刀斩乱麻分走家财远走高飞,那地已经交易,明年就要换主人耕种了,她再不加快些可就露馅了。可惜,”她悠然抚过隆起的肚子,“事情不会如她所愿。俞大老爷和三老爷今晚就知道了,就算二太太手里握着大房和三房的把柄又如何?我且看她明日如何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我耐着性子等了这几个月,终于也能为我母子报了当日之仇了。” 俞宪薇怔然良久,忽而感慨:“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我每次都只能做那个被惊得说不出话的人,果然我心智能力都弱,也怨不得别人会害到我头上。” 杜若秋笑着摇摇头,柔软的手抚过俞宪薇的发鬓,竟已隐隐有了几分做母亲的慈爱:“你若真的弱,当初又怎能将我救下来。是你心地仁厚,还不肯将人心想得太坏。” 俞宪薇笑笑,眼中淡淡的阴霾却未能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有些调整,多添了几千字,交代吕氏的结局,下几章可能会有这章改过去的情节,看到勿惊。 第八十六章 前尘如梦 事情果然如杜若秋所料,次日,本来在争产之事中占尽上风的王氏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俞老太太几张地契当头砸了过去。 俞老太太一生得意顺风了这么多年,护财护得尤其严实,怎容得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从她眼皮子底下挖走她最心疼看重的财物!俞老太太暴跳如雷,几乎要当场出妇,被俞华薇和俞善理一边一个抱着腿拦住了,昨日俞善玖之事还让人心有余悸,俞家子嗣再不能有损伤,俞老太太虽怒不可遏,到底碍于两个孙儿孙女,也不敢真强硬对王氏,但昨日是吕氏侵占她的嫁妆,今日又有王氏算计家财,她被这些混账儿媳妇伤透了心,便一反不允许分家的决定,当即发话要将二房一家分出去。 只是这一回的分家,和王氏满心期望的截然不同,她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傲然离去,而是像只被驱逐的丧家犬被主人赶出家门。 俞善玖还在养伤,吕氏被关押也还没有决定最后的惩罚,俞大老爷自己这些事一团乱理不清,俞三老爷自臧霖发话后一直惶然不安,昨日严厉命下人们噤声后便出门去,至今未归,这场分家便只得由俞老太太主持,她的做法简单粗暴,二房一家拿走的地契已经易主,追也追不回,俞老太太索性就给了二房,做为他们分家得到的全部财产,立好文书后几位老太爷便作为旁证画了押,几乎是最后一个人刚落笔,俞老太太就叫人弄了辆马车来,将二房一家子全塞了进去,除了随身的衣服首饰,其他一样财物不许多拿,未免王氏顺道夹带,连她的嫁妆也尽数收没,只说用那些地契的收入抵了嫁妆钱,下人也只让王氏的陪房跟着,其余俞家奴仆一个不许跟随,就这么把二房一家赶出了侧门。还发了狠话,但凡二房敢在外头胡说八道,她立刻去衙门去告俞二老爷忤逆,再告王氏偷盗家财,非让他们一家坐牢不可,二房被她的翻脸无情给吓到了,一声都不敢吭,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下人们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不到三天工夫,大房妻离子散,二房被驱逐出府,整座俞家大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后又骤然安静了下来,但这样大的变故后,短时间内却很难回复到之前的平静,下人们战战兢兢,在背后仍是忍不住悄悄议论着主人家的事,不过在见识过俞大老爷和俞老太太的暴戾后,他们只敢悄悄儿地私下议论几句,绝不敢往外说一个字,触主家的霉头。 在这一片人人自危的压抑气氛里,闵氏和俞宪薇住的园子一角倒像是和俞府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仍是如往日一般的平淡从容,但其他人看向这里的目光却变了,他们甚至生出了一些畏惧之情,连平时遇到俞宪薇和闵氏的婢女也都刻意绕开,也再没人敢对她们无礼。 眼见在梅花林小路上遇见的素日旧识踏雪也是一脸惊恐,跟着别人一溜烟跑开了,照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她们这算什么意思?当我们是瘟神么?” 阿贞提着闵氏的补汤,安抚她道:“好妹妹,别和他们一般计较。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们现在再不敢给咱们脸色瞧。” 照水有些郁卒道:“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正要往回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叫照水,明显是个少年的声音。 两人都是一奇,循声看去,沿着小路一路过来的竟是一段时日不见的薛明简。 照水不解,行了礼后起身道:“薛少爷,你叫我做什么?” 薛明简一路跑过来的,有些微喘,略停了停,才道:“六妹妹在何处?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照水和阿贞对视一眼,阿贞便道:“薛少爷,这恐怕不合规矩。” 薛明简和俞明薇定了亲,就是俞宪薇未来的妹夫,他若再和俞宪薇走得近些,被人看到,只怕要连累俞宪薇名声受损。 薛明简一怔,许是也想到了这些,不由得眼神一黯,抿了抿唇,不再要求,只低声问道:“听说俞家前几日有大变故,不知六妹妹可还好?” 照水眉头一挑,快人快语道:“我家姑娘好得很,只是近来七姑娘总有事没事来烦扰,赶都赶不走,稍稍说两句送客的话她就哭哭啼啼的好似我家姑娘要吃她一样。既然薛少爷和七姑娘定了亲,以后也是一家人,能不能请薛少爷转告七姑娘一声,让她以后还是安安生生呆在自己院子里吧,特地来我们那里找惊吓,还让人在背后里说我们家姑娘不念姐妹之情,果然是个抱养来的,她这样做,到底算什么意思呢?” 她噼里啪啦流珠落玉盘般的话,阿贞吓了一跳,想拦都拦不住,只得放好食盒,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巴,对薛明简道歉:“薛少爷见谅,这丫头最近被人气着了,所以火气大了些。” 薛明简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果,果真如此么?六妹妹她……” 照水拨开阿贞的手,道:“比珍珠还真,薛少爷若不信,也不必再来问我,只管和你的七姑娘花前月下去赏绿紫薇好了,我家姑娘不稀罕!”说完,辫子一甩,就这么走了。 阿贞忙替她赔了几句罪,这才慌慌张张赶了上去。走了一半路,回头一看,薛明简还站在那里,阿贞不由皱眉道:“这事和薛少爷无关,你这么冲做什么?” 照水忿忿不平:“我就是讨厌他这个人,都定了亲,绿紫薇也还给七姑娘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既然如此,一个定了亲的人,做什么这个节骨眼又来招惹我们姑娘,众目睽睽的小路上就说要见我家姑娘,他是嫌姑娘现在名声太好么?一个他一个七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贞劝她:“我知道最近府里关于六姑娘的传言不大好听,但就是如此,你才该收着些,不然,岂不是给六姑娘多惹是非。” 照水不以为然:“他这种脾气的人,不会背后告黑状的,不用担心。” 阿贞被她逗笑了,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 待回了院子,破天荒地院里竟然没别人,照水颇为惊奇:“七姑娘今天没来?” 俞宪薇正和杜若秋对弈,淡月抿嘴笑道:“方才来过了,姑娘懒得理她,索性关了院门,只隔着门说若是她再来聒噪,就去薛老太太那里揭露她的真面目。七姑娘被吓坏了,忙不迭走了。” 照水拍手笑道:“早该如此了,白白忍了她两天。” 俞宪薇两根手指夹着一粒棋子,慢悠悠落在棋枰上:“不忍她两日,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想来捣乱,还是有人叫她来的?” 杜若秋抬头道:“你怀疑……三太太?” 自那日臧霖一句话,俞宪薇的身世之谜被揭开了一半,府里人虽不知顾翰林是个什么人物,但既然是京中翰林学士,必然身份不低,俞家娶他的妹妹定是高攀,既然是这等脸上有光的好事,为何以前从不知道俞宏屹还有别的妻子?为何又说俞宪薇和俞明薇是双生姐妹?种种猜测引发了数种猜想,有说俞三老爷始乱终弃才被压制了仕途的,有说小古氏不知羞耻勾搭了有妻室的俞三老爷,所以俞宪薇的生母才会和离而走,还有人猜测那位翰林家小姐是未婚私通,所以才将俞宪薇给了俞家。 凡此种种,虽然是私下里猜测,但因素日里小古氏对俞宪薇实在不好,很不像亲生母女,所以没人怀疑臧霖说的是假话。更兼碧玺仗着身孕得意,有意压倒小古氏,便是授意姚嬷嬷在其中添油加醋,编了不少好料,一时间小古氏几乎成了个夺人夫婿的无耻之人。只是如今府里小古氏当了半个家,下人们也不敢多说她闲话,只是在茶余饭后悄悄议论几句罢了。 俞明薇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也不知是何心态,鼻涕虫一般粘上了俞宪薇,旁敲侧击,却毫无所获。俞宪薇容忍了两日,便干脆将她拒之门外。 “不像是三太太。”俞宪薇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大约是她想来看看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知道身世后会多落魄憔悴吧,可惜没让她如愿。” 照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来给两位姑娘添些茶水。”同时打定主意不把薛明简相问的事告诉俞宪薇,免得自家姑娘又要费神多思。 但即便照水不说,半天后俞宪薇还是知道了。 那时她看望了闵氏回来,在一丛四季桂旁边被俞明薇堵住了,彼时刚进腊月,天上正下着入冬头一场雪,薄薄的雪花已经将万物笼上了一层浅淡的银白,而鹅毛似的雪飘飘散散还在落着。 俞明薇裹着一件火红的斗篷站在路中间,双眼通红,脸色却是煞白,看神色十分不善。 因为和闵氏院子隔得并不远,所以俞宪薇并没有带丫鬟随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她虽不怕俞明薇,但也不愿意气之争,白白受伤,所以特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 俞明薇看见了,冷笑道:“怎么?心虚害怕了?你也知道自己卑鄙龌龊,所以才害怕么?” 俞明薇很少失态,大多数时候无论内心如何憎恶对方,脸上却仍是清淡笑容,现下这摸样有些奇怪,俞宪薇心里疑惑,不欲和她冲突,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要走。 “站住!”俞明薇立刻吼道,“我还以为你多清高多傲气呢,也不过是个背地里嚼舌头的小人,你叫照水去跟薛哥哥告我的状,以为这样就能如意了吗?我告诉你,姑祖母看中的人是我,和薛哥哥定亲的人也是我,他们根本看不上你这私生女,你就是诋毁我一千遍也不会看上你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若再让我知道你敢在背后中伤我,我一定要让你不得好死!” 俞宪薇脚步一顿,略停了停,蹙着眉回头看了一眼,便脚步不停,往来时路去了。却并没有进闵氏的院子,而是绕了个圈子,从另一侧回了自己院内,见淡月在杜若秋屋里烧炭盆,便叫了照水进屋,问她薛明简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水奇道:“是阿贞姐姐告诉你的么?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姑娘,只是觉得薛公子这事儿太缺考量,怕他连累了你。” 俞宪薇听得竟是真有此事,不免皱紧了眉:“你和他说了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我。” 照水撇嘴,便见她上午遇见薛明简的事复述了一遍,末了还道:“我也是想给姑娘出气,那薛公子也太不自重了些。” 俞宪薇两相比较时间,便找出了症结所在,必是俞明薇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回去的路上撞上了薛明简和照水,之后或许在薛老太太那里也被问了几句,心里害怕,所以才这样失控。 “以后遇见薛公子,一言不发避开就是,不许再顶嘴。”俞宪薇命道,又说,“七姑娘那里你也不必应付,有什么事就推到我身上。” 照水眨眨眼,点头应了。 看这丫头跳脱的样子,俞宪薇只觉有些头疼:“算了,这几天你先在院子里不必出去了,省得七姑娘听到什么找你麻烦。” 照水很不服气,但俞宪薇语气十分坚决,她没胆量违逆,只好委委屈屈应了。 俞宪薇并不想惹事,更不想落个介入俞明薇和薛明简的名声,便拿定主意,在俞明薇成亲之前,再不见薛家人。 谁知她这里才做了这决定,没过几天,待她从外头回来,阿贞又从厨房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一日的早上,俞宪薇便接到周蕊儿的信件,说有事相邀,请她过府一叙。 俞宪薇还在热孝中,论理这时候是不该去别人家登门的,且周蕊儿最爱骑马,有了事找俞宪薇都是自己一路骑了马过来,很少有叫俞宪薇过府的时候。且周蕊儿信中所说很是含糊,隐隐透出点不寻常的信息,似乎在告诉俞宪薇,这个邀请她的其实另有其人,俞宪薇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她站起身,往外头看了一眼,入冬头一场大雪是几天前降下的,仍是厚厚实实白毯一般覆盖在地上,墙角几枝腊梅开得极好,红灿灿的,映着白雪,分外有趣,现在已经是腊月了,电光石火间,俞宪薇心头飞快地闪过一个猜想,背心陡然一凉,慢慢咬了咬牙,便决定要去一趟周家。 到了周府,果然如猜想中的,并没有见到周蕊儿,周老太爷独自一人在厅里饮茶,见她进来时脸上并无惊异神色,便知这孩子心里已经有数,他叹息了一声:“有人借了我的院子,想问你一些话。他是菖哥儿的朋友,我也只好同意了。其他人连着蕊丫头都被我遣到后园练武场练武了,路上并没有别人,你晓得地方,自己过去吧。” 俞宪薇应了,又抬头看了看周老太爷神情,见他脸上仍是从容温和,并不见其他,这才稍稍放心了下来。 因着大雪,周老太爷的菊花田早已枯萎,又被雪厚厚盖了一层,几乎成了平地,幸而一路上有人踏出的脚印,俞宪薇才不至于踩错进菊花田里。 临进门时,她心头突然跳得更猛烈了些,很有些紧张,她停顿片刻,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小厅里烧着炭盆,暖融融的,红泥小火炉上还煮着一壶水,嘟嘟直响。旁边坐了个半大少年,手上拿着把半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火。 俞宪薇见了他,先是一怔,继而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 夏泓抬头笑道:“怎么,看见是我,有些失望?” 俞宪薇谨慎地摇了摇头,四下看了看:“我舅舅呢?”这小厅是竹子编就,并不很大,一架竹屏风半挡住卧房的门,只能看到内间铺着朴素被褥的床铺一角,但显然,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夏泓却仍执着于前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失望什么呢,难不成你以为这屋里是别人?是谁?你舅舅……还是荆王?” 屋内便如被刺骨北风卷过,陡然一冷,俞宪薇眼神迅速冰冷下来,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夏泓。 夏泓笑笑,放下扇子,提着热水烫了两个茶杯:“这样冷的天,喝一杯热茶吧。” “你对我舅舅做了什么?!”俞宪薇极力忍耐着惊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有震慑力。 “朱雀街的腊梅,一日之内便会凋谢殆尽。你从何处得知的?”夏泓一边往茶盏里放茶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你……杀了他?”俞宪薇颤抖着道。这话除了她和顾子锡,再无第三人知道,而且她肯定顾子锡不愿给她惹麻烦,定不会告诉别人,那么,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夏泓才会知晓。 夏泓忍不住笑了,道:“冷静些,先过来坐吧。顾效他好得很,只是老毛病犯了,咳嗽得起不来床罢了。”他指了指自己耳朵,“我听力天生比别人好,怪只怪那天你们站得不够远,所以,话我都听见了。” 俞宪薇死盯着他双眼,似在判断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却半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半晌,她紧了紧拳,方慢慢过去坐下。 夏泓将茶递到她面前,继续道:“那日上午听见你的话,下午我就带了人去看过了,果然,朱雀街上的腊梅有好些年的历史了,这几年花匠失于养护,染了一种虫害,将内里都蛀坏了,根须也烂了,外面看着好都是虚的,只要一场大雪,土冻住,根须吸不到深处的水,立刻就会枯萎死去。而荆王预定来荆城的日子,腊月前后,正是往年荆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所以,荆王来,腊梅败,这个兆头不是随口说说而已。而前几日这一场大雪,果然当晚腊梅花就开始枯萎了。你的预言如此精准,”他讲茶杯又往前推了一分,“我很好奇。”大约是知道了俞宪薇很清楚他的真面目,他也就索性不再遮掩,举手投足间,一身凌厉尽显无疑。 俞宪薇脸色很难看,她竭力压抑住浑身的颤抖,才能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所以你就让人帮忙调查了俞家之事,又请了臧霖,让他配合闵家舅父帮了我五姐一个忙。” 夏泓一笑:“李掌柜和店小二、黄三的确是我找来的,但臧霖是顾效亲自去请的,他知道俞如薇是你的盟友,也是你最重要的姐姐,他想让俞如薇立起来,好给你的困局解围,让你将来也有个依仗。这番打算的确不错,只是他本就身体不适,又强行外出,因此引发旧疾一直卧床不起,所以不能去知会你。” 俞宪薇闭了闭眼:“你一直在监视俞家?”不然任凭是多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查到这么多。 夏泓轻轻一笑,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俞宪薇不解,“俞家这样的普通人家,在你眼里应该是属于无权无势的行列了,你何苦做这些无用功?” 夏泓道:“怎么会是无用功,如今因为俞家,周家人欠了我一个人情,平城书院的闵严欠了我人情,而由此,顾效还愿意借顾家昔日交情联系上臧霖,这对我来说都是收获。” “最重要的收获是,我发现了你。你居然知道腊梅花的事和太孙入城的时间。”他微微俯□,一双漆黑的眼睛似鹰隼咬住猎物一般盯着俞宪薇,“荆王入荆城的具体时间连荆城知府都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而腊梅花,即便长虫是人为,但何时下雪凋谢却是天意,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你有通天彻地的能耐,能预知未来?” 俞宪薇几乎抑制不住身上的颤抖,此刻的夏泓,一扫当初温和的大哥哥形象,暗藏的阴狠毒辣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他沉着眼盯着俞宪薇,仿佛鹰隼盯着自己的猎物,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字的谎言,下一瞬他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俞宪薇隐隐觉得她仿佛通过夏泓看到了另一个近乎黑暗的世界,那里有比前世看到的死尸更多的尸山血海,还有更多数不尽的阴谋和算计,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且是最惨烈的死法,若再死一次,也不会比葬身火海更痛苦,她并不畏惧死亡,但这辈子,她牵挂的人比前世多了太多,顾子锡、俞如薇、周蕊儿、照水、洒金乃至闵氏、杜若秋,他们给了她珍贵的信任和情谊,她不能让这些人也跟她一样蒙受那些痛苦折磨。 “你在害怕。”夏泓冷眼看着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更残忍地笃定,“你知道的一定比我猜想的更多。”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呈现出一个更疏远防御的姿势,“你最好今日就说明白,不然,我能帮你成就你姐姐,自然也能轻而易举毁了她。即便是你舅舅,纵然他有顾家留下的残存人脉,我也动得了。” 俞宪薇的心揪了起来,仍死死抿住唇。 夏泓有些明白:“你这样不肯说,难不成,我以后的前程惨淡无比,所以你绝不愿意与我为伍?” 俞宪薇对他的话感到心惊肉跳,不知他到底猜到了多少,只能更加缄默。 夏泓忽而一笑:“但即便是这样那也晚了,你舅舅已经同我一样,都是誓死效忠太孙的,若我不得好死,你哥哥也难活命,更何况现在俞家也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也读过书,该知道株连的意思,一旦有什么不好,你和你的亲人都逃不掉,既如此,倒不如将你所知一五一十说出来,或许将来能够免去一劫呢?” 俞宪薇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我知道自己没有和你谈条件的资本,但我仍然有两个条件。” 夏泓不待她说,只是笑道:“你的条件好猜得很,无非是让我放过俞家和你的亲朋,再让我放过顾效不要再让他参与其中。”他微俯□,“我都答应。” 俞宪薇不同意:“空口无凭……” 夏泓打断她:“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提醒俞宪薇,“若你再不同意,等你回去时,你会发现俞家已经家破人亡,而你的舅舅,他的药里想掺进点什么,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他在大多数人记忆中本就是个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即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人起疑心。” 夏泓的残忍彻底震惊了俞宪薇,她感觉到重生以来第一次彻骨的恐惧和无力,眼前这人实力能耐远不是她可以企及的,在他面前,俞宪薇只能俯首称臣。但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她哆嗦着,执着地道:“你发誓,用你夏家一族人的前程性命,发誓你言出必行。这样我才信你。” 夏泓的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半晌,他点头道:“我发誓。” 俞宪薇稍稍松了口气,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誓言并没有约束力,但她知道夏家人对夏泓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家人背弃旧主。她没有力量,对抗不了夏泓,只能期望夏泓能因了对夏家人的重视而不至于背弃这个誓言。 她慢慢抬起头,抖抖索索地开口了:“我……我做过一个梦……” 夏泓愣了一下,想来这句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样子竟有些发傻,和他方才的胸有成竹,阴狠狡诈完全判若两人,看着很可笑。 俞宪薇却笑不出来,她慢慢道:“在我的梦里,荆王就藩,一来就落了个灾星的名声,而皇帝虽下令将荆城附近几州县三年内的赋税一同用做了荆王开府的费用以及荆王的用度,但听说私下里对荆王极其严苛,不但将他手边的人和势力一丝一点地清除,连皇太后重病亦不准他回京探望。四年之后,荆王联络湘王、楚王一起谋反,三个月后兵败被杀。” 她刚开始讲述时,夏泓就下意识扭头看了自己背后的竹编屏风一眼,但俞宪薇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察觉。 等她讲完,夏泓又问:“之后呢?” 俞宪薇道:“没有了。” 夏泓似乎不相信:“这么简单?没有更细的细节么?” 俞宪薇笑得无奈:“夏公子,我的梦里自然是我自己的日子,我一个闺阁女子,身居内宅,城破后忙着逃难,这些都是途中听说,你还能指望什么?让我梦到自己当了荆王肚子里的蛔虫么?” 夏泓勉强接受了她的话,却又问:“那我呢,我和顾效会如何?你可曾知道?追随荆王战死么?” 俞宪薇犹豫了一番,才道:“我的梦里并没有听说过舅舅,而你,”她轻轻嗤笑一声,“听说你在最后关头背弃旧主投靠了皇帝,最后活下命来,平乱后还听说过你的名字。” 夏泓明显僵住了,半晌,艰难地弯了弯嘴唇,脸色很不好:“真是意想不到啊,怪不得你骂我夏家是三姓家奴。” 俞宪薇已经忍耐到极限,站起身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已经全部说给你听了,你以后别再动什么别的心思,不然,我拼着一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夏泓突然叫道:“等等!” 俞宪薇转过身,漠然地看着夏泓,但那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却不能瞒过夏泓的眼睛。 夏泓却问道:“那在你梦中,你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俞宪薇瞳孔猛然扩大,眼前似乎闪过巨大的跳跃的火舌,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逃难中遭家人所弃推下江船,被流民救起,而后辗转找到父母,却被自己妹妹一把火烧死在别院里,死得十分窝囊。” 夏泓沉默良久,点头道:“知道了,你走吧。” 俞宪薇一咬牙,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小花厅,一路沿着菊花田田埂往前院跑去。 夏泓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她在雪地里奔跑的背影。背后隐隐有些声响,一个人影慢慢走到他身边,两人一齐看着窗外。 “她说的这些,你如何看?”夏泓有些感慨地问道。 “有些意思,大约我们的计划也要变一变了。”他身边的人注视着窗外,道。 夏泓不解:“你信她说的?” 那人笑道:“你难道不信?” 夏泓也笑了,摇了摇头道:“她方才的样子倒不像作假,且她若真是个有能耐的,也不会被困在一个小局中,那般狼狈。若不是顾效和我相助,怕是她自己也难得走出。我细细查过,她从回荆城就一直住在俞府,出门次数寥寥可数,也并没有接触过特别的人。甚至她自己所图谋的东西,也只局限在一墙之内,不曾有异常。由此看来,她能预知后事,怕是真的只能用庄周所梦来解释了。” 那人叹道:“真是可惜了,明明是能有大造化的能耐,偏偏落在个无知妇孺手中。也只能在小宅院里那点琐碎事中起作用。” 夏泓也有同感,又问:“到底也是一番能耐,不如我同顾效说明,将她带到身边,若有什么事,也好提前有个预防。” 那人道:“不必,以她所处的环境而言,她一辈子能有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了,况且世间事瞬息万变,她所说的只不过是世事的一种可能,也未必会作准,且随她去吧。”略一停顿,又道,“不过臧霖这一番动作,若传了出去,怕是会惊动到皇祖母。” 夏泓道:“殿下的意思是?” 年少的荆王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缓缓道:“皇祖母从数年前就想寻找娘家人,只不过碍于先帝之命,不敢有违,但近来皇祖母多病,皇叔已经有所松动。皇祖母母家之人已经死绝,顾效和俞宪薇是皇祖母同胞妹妹的子孙,也是三四代内她唯一的血缘亲人。如此一来,只怕这女孩儿会有另一番际遇也说不定。”他笑了一笑,“或许将来还有见面之日呢。” 夏泓了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直言道:“我绝不会背叛。” 荆王笑了,伸手拍拍比他高出半头的夏泓肩膀:“你我之间是生死之交,若我不信你,还能去信谁。” 俞宪薇脸色苍白,顾不得等周蕊儿说话,直接坐马车回了俞府,直到匆匆奔回自己小屋,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照水吃了一惊,忙迎了过来:“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俞宪薇摇了摇头,抬头看见阿贞在屋里,便道:“有什么事?可是姐姐叫我?” 阿贞忙道:“不是我家姑娘的事,是……是七姑娘。” 俞宪薇皱起眉,听阿贞继续道:“我才听得厨房里人说,今天薛家大老爷亲自登门,说是要退亲。” 作者有话要说: 俞宪薇皱起眉,听阿贞继续道:“我才听得厨房里人说,今天薛家大老爷亲自登门,说是要……退亲。” 多谢greenday111的地雷,╭(╯3╰)╮ 第八十七章 风起浪翻 此时的永德堂正房,俞老太太满脸乌云密布,俞三老爷坐在旁边,脸色也十分难看,小古氏在一旁低着头,呜呜地哭:“我苦命的明儿,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俞老太太心烦不已:“哭什么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哭!” 小古氏擦着泪哽咽道:“可是老太太,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好好的亲上加亲,却被人这样糟践,薛家也算是咱们的至亲人家,当初也是他们上门来求娶,怎能这样翻脸无情……” 其实这亲事是俞老太太和薛老太太两个先斩后奏定下的,待薛家几位老爷知道,已是成了定局,但此刻俞老太太并不想说透,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埋怨小古氏:“怪薛家做什么,我看最大的不是都在你身上。”她眉头拧紧,高声训斥道,“什么叫‘只有一个女儿’?我当日说的话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若不是你心窄容不下六丫头,处处露出破绽,也不至于就被人发现了,亏你还有这个脸来哭,明丫头被退亲,都是你害的!” 小古氏一噎,眼睛瞪得老大,半晌,突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俞三老爷沉着脸,道:“母亲不必怪她,怪只怪我们当日太心慈手软了,若当日狠下心肠处置了那个孽障,也不会有今日之辱。” 这几日许多亲朋故交都借着祭奠名义上门,便是已经祭奠过了的人也有几个再次登门,明里暗里打听他和当年首辅顾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更有人背地里冷嘲热讽,说他当年攀附权势反被连累,所以才十多年落落不得志。更有人说他杀妻夺子,十足的负心冷血之人。更有人担心他和罪臣牵扯不断,怕也被连累,所以探探风声的。 俞三老爷十分愤慨,暗地里命人去查是谁走漏了风声,结果臧霖和闵家人那里都没有发现不妥,事情像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俞三老爷毫无头绪,如没头苍蝇般不知该找谁出气,又要顾着俞老太爷的丧事,又暗自担心会不会影响自己三年出孝后的仕途,暗暗联络了几个在官场的同年,那几人虽满口劝他安心,但也没有确切答复,只是打着哈哈敷衍,俞三老爷有苦倒不出,便将一腔子恨意都恨在俞宪薇身上,幸而这几日俞宪薇都在后园闵氏身边,不曾出来,不然若这两父女对上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俞老太太嗤之以鼻:“我当日就说留不得,必有后患,偏偏老太爷说她也是俞家子孙,执意要留下,你又担心她和宫里太后的亲眷关系,忧心日后东窗事发会被太后怪罪,你们父子两个都瞻前顾后,没个决断,才落得今日的下场。什么俞家子孙,我看她是俞家的灾星才是,往日里五丫头再桀骜不驯,也还好好和她娘守在城外庵堂。怎么今年六丫头一回府,五丫头就闹上了?还百般花样迭出。还有老六屋里那个,当初怀胎的事不也是六丫头在其中插了一脚?我昨夜睡不着,把这半年的事反复回想了几遍,竟发现家中这些事,桩桩件件都能看见六丫头的影子,只怕这丫头不简单哪。” 小古氏听了,低声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们才回府不久,有一次她私下冷待妹妹,被我发现要教导,谁知她不驯得很,不但不肯定我的话,竟还说出了非我亲生的话,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猜想莫非这丫头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是当时刚回府,事多且杂,一时竟没有深想。” 俞老太太顾不得去责怪小古氏不早早通报这事,只恨道:“怪不得,只怕她早知道自己身世,把咱们俞家当成了仇敌,想要乱了俞家给她亲娘报仇呢。”她看向俞三老爷,“老三,你预备如何办?难不成要把这个祸根留在家里继续祸害人么?” 俞三老爷方才还口口声声对俞宪薇恨之入骨,但此时却还是摇头道:“如今要处置也晚了,臧家人已经知道她的存在,臧老太爷原是帝师,和顾家也有几分交情。若是传入京中……” 俞老太太冷笑:“你的梦还没醒?还抱着痴心妄想,想着你留下了顾家后人的血脉,皇太后哪日想起,或许会感念你给你加官进爵?或是其他和顾家有旧的人能念旧情关照你?可醒醒吧,若真是这样,怎么十多年都不见消息,太后她连自己嫡亲的母家都保不住,又怎么会顾念六丫头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外孙女?当年顾家牵扯进的可是谋反之事,全家都遭了秧,其他人要想救他们早救了,何苦等到今天?而你堂堂一个二甲头名传胪,只因为和顾家有亲,就被殃及池鱼,即便是牵涉不深,又及时了断,但大好的仕途还是一落千丈,竟蹉跎了十几年,还嫌顾家害你不够深么?眼下好容易你姑母愿意和咱们结亲拉俞家一把,竟也被这丫头毁了,你忘了方才薛家大老爷说的了么?‘俞府六姑娘七姑娘身份未明,实在古怪,不敢娶进家门。’还不是担心被你和顾家的关系所连累?顾家首辅父子被斩,其余满门流放,六丫头身份一明,薛家如何敢沾惹你,说到底,都是六丫头这个灾星惹出的祸事。若没了她,就没有这些祸事了。” 小古氏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深意,忙道:“母亲的意思是……” 俞老太太冷哼一声:“幸而现下几个丫头身上都有孝,你们也是三年孝,一时也不急着议亲,若祸事头子消弭殆尽,等再过两三年,便会渐渐被人遗忘,到时候去邻城找几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把她们嫁出去便是。” “消弭……殆尽。”小古氏被戳中心头所想,猛地抬起头,“老太太,您是说……”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既然是个祸患,不如一劳永逸的好。” 俞三老爷领会过来,神情有些松动,但还是不赞同:“此事恐不妥,若一个不当,必会后患无穷。”却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小古氏有些失望,在她看来,俞宪薇就是俞明薇所有不幸之事的罪魁祸首,为了女儿,唯有将这祸害彻底除掉才能安心。但此时,她身份尴尬,确实不宜多说。 俞老太太见他二人都是不同意的样子,不免气结:“既然不听,那你们自己去折腾吧,即便是那丫头再害了你,也休要哭到我面前来。” 俞三老爷见母亲动怒,只得解释道:“如今臧家已经知道,若这个关头六丫头再出事,难保臧家不会起疑心,更会有损咱们俞家名声,这万万不可行。” 俞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何须与我说这多,我是个冷心冷肺的,即便满心为你们打算,却没人领情,只怕还要落个埋怨说我太过狠毒,罢了,我也不管了,由得你们去吧。” 小古氏见她不悦,忙软□段来求她:“老太太,姑母那里,您去探一探吧,或许这事情还能挽回。” 俞老太太摇头:“没用了,薛家老大一走,我就差了人去薛府找老姑太太,那府里连门都不让人进,隐约听着口风,老姑太太不在府里,昨天就被送到乡下别院了。” 小古氏彻底绝望了:“如此说来,薛家是铁了心要退这个亲了。”这桩亲事是薛老太太和俞老太太两姑嫂一力促成的,薛家这做法已经表明了态度,事情已是无可转圜了。 回到宽礼居时,小古氏仍有些浑浑噩噩的,俞明薇坐在房里等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一见她便如看到救星一般,忙奔了过来:“娘,老太太她怎么说?” 小古氏心里苦涩,更为女儿感到委屈,伸手将俞明薇搂住:“好孩子,薛家人背信弃义,也不过如此,你还小呢,没了薛家,还有的是好人家。” 俞明薇愣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定定看着小古氏,不敢置信道:“娘,你是说,你是说薛哥哥他们家真的不要我了?他们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姐姐?是俞宪薇在背后说了我坏话?还是,还是他们看上了她,想要她?!”她激动得脸都红了,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小古氏忙安抚道:“你比那罪臣之女强百倍,薛家怎会要她不要你呢,休要自轻自贱,这并非你的过错,是你命苦,无端被人连累了。” 俞明薇抬起脸来,疑惑问:“……罪臣之女?” 小古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忙移开话题道:“都怪六丫头,她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却连累了你。” 俞明薇不肯让她敷衍过去:“罪臣之女?难道……难道六姐姐当真不是俞家人?”她说得不是很肯定,因为从外貌来看,俞宪薇和她的确十分相像,所以做了十年的双胞姐妹她自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即便是她也骂过俞宪薇身份可疑,但心底其实还是认定俞宪薇必然也是姓俞的。 小古氏知道自家女儿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若自己不说清楚她必定会纠缠不休,未免节外生枝,便只得将下人都遣出去,然后才字斟句酌着对俞明薇道:“你爹爹之前有过一个妻子,但她家里获罪被抄家流放,她心情郁结,生下六丫头就过世了,老太爷怕六丫头是丧妇长女名声不好,对外就只说是我亲生女儿,和你一起养大了。”说完,又像想到些什么,皱眉恨道:“都怪我疏忽了,六丫头还没出世就克得外祖父全家遭殃,一出世就克死亲娘,这等煞星,真不该让她和你一同长大,眼下还害得你也被她给克了。” 原来俞宪薇的身世竟是这样,俞明薇震惊过后,仍有疑问:“那,薛家要退亲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小古氏咬牙切齿:“因为六丫头的外祖父家当年的罪名是谋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早就风平浪静了,但薛家许是听到风声,又有忧虑,便不敢和咱们家扯上关系。” 俞明薇眼一厉:“果然,兜兜转转,还是因为她。”她忿忿道,“这样连累父母家族的人,当初就不该生下来。” 小古氏一愣,虽也有此感,但女儿年纪小小就说出这样狠毒的话,她不免担心,下意识就要板起脸训诫,可一低头看见女儿红肿的眼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又于心不忍,只得道:“六丫头是个晦气的,又不是什么好出身,你以后少见她为妙。等过两年风头退了,娘再给你挑一户好人家。” 俞明薇冷笑:“娘亲何必骗我,这荆城里还能有比薛家更好的人家?还能有比薛哥哥更出色的少年?纵有,只怕也都围着俞宪薇在转呢,她将来定是不用愁了,那京城来的夏家公子对她好得很哪,上回我的丫头都看到他们在一处说话,只怕私底下早有了什么允诺也未必,只有我,既有个被退亲的名声,以后也未必有人肯要了。”她只觉又愤怒又委屈,一把拉住小古氏的手,“娘,俞宪薇既然害得我这般惨,将来定不能让她有个如意人家,不然,我这次的苦就算白吃了。” 小古氏并未直接应允,只道:“为娘到底是她嫡母,定不会让她如意的。” 又经了小古氏一番安抚,但俞明薇仍郁郁不乐,她出了宽礼居正房,正想往后园散散心,忽然迎头碰上碧玺。 碧玺如今肚子已显怀,老道的人说她肚子形状八成是个男孩,三房至今只有三个女儿,并没一个儿子,小古氏又是十多年不再有生育,那她这个儿子身份地位几乎不比嫡子差了,想到将来的风光,她便得了意了,仗着身孕嚣张的行径更强了几分,就差明着去挑衅小古氏了,只是碍着小古氏素来有些体面,俞明薇也不是个好惹的,又得俞三老爷怜爱,她才收敛了几分。 此时见了俞明薇怏怏的样子,碧玺只觉得快意,挡在路中间,笑得十分甜腻:“这不是七姑娘么?才退了亲,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若出去了被人笑话可怎么办?” 俞明薇在俞三老爷跟前和碧玺争过宠,次次都赢得轻松,所以也不大瞧得起这个恃宠生骄的姨娘。此时心情烦闷,连半个字也不想同她说,便往旁边走想绕开此人。 谁知碧玺偏不想让,故意挺着微鼓的肚子又拦在她前面。 俞明薇慢慢抬头,乌云密布的脸突然露出笑容:“碧玺姨娘,你若再故意拦在那儿,若我有个不慎,碰坏了你,你说,爹爹可会怪罪于我?” 碧玺被她的挑衅激得恼怒不已,正要上前逞强,忽想起现下俞明薇因故退亲,对她最愧疚的人非俞三老爷莫属,这种情况下,若俞明薇真的“不慎”害她出什么意外,便是她不慎流产,只怕三老爷真的不会追究俞明薇什么责任。 碧玺吓得不轻,忙不迭扶住丫鬟往旁边走远了些,待觉得自己安全了,她才捂着肚子,竖起眉毛冷哼道:“自以为是的臭丫头,若三老爷真那么疼惜你,怎么不答应了老太太的建议好给你报仇。可见你也不过如此。我看你还是赶快回自己屋呆着去吧,免得又被六姑娘给坑了,老爷可是不会帮你的。” 俞明薇不明:“报仇?” 碧玺见她并不知情,不免更得意,四下看了两眼,见周围无人,便压低声音笑道:“老太太倒是一心为你,怕留着那个祸害以后还会害到你,想一了百了,谁知三老爷偏不答应呢,那祸害把你害得这样惨,自己还是个罪臣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连累全家了,却偏偏能没事人一样悠闲自在。你说,三老爷这样护着她,在三老爷心里,到底是更疼你,还是更疼她?” 俞明薇心头陡然跳了两下,脱口而出道:“你胡说!” 碧玺难得看到她失态,好容易扳回一城,怎舍得放过这个奚落的好机会,她得意地笑道:“关键时刻才能见人心呢,三老爷不惜搭上家族性命都要护着六姑娘,即便是连累你被人退亲、成为满荆城的笑柄都在所不惜,要知道,一个姑娘家被人用妾身未明的理由给退了亲,岂不是对全天下说你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这下,满荆城谁还敢娶你?你可的的确确是三太太的亲生女儿,这可不冤枉的很,更不用说只怕外头人连三太太都要编排上,说她不守妇道,才生下个这样的女儿。三老爷这样态度含糊地着意护着六姑娘,你们母女的前程有损他都不在意。所以,你倒是说说,三老爷到底是更在意你呢,还是更疼六姑娘?” 俞明薇如遭了雷劈一般愣了半晌,好容易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喝道:“父亲更疼谁也轮不到姨娘说话,姨娘还是好好顾着肚里那个吧,指不定将来他的前程还不如我呢!”说罢,逃一般狼狈地走了。 碧玺一怔,咬牙切齿骂道:“小娼妇,敢咒我孩儿,且等着,将来要你好看!” 俞宪薇知道了退亲之事的来龙去脉,默然良久。 照水先是惊讶,继而道:“这下可坏了,七姑娘更有理由来闹了,我且去关了院门。免得她又来搅,不得安生。” 俞宪薇摇头道:“不必了,她若真心要闹,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如大大方方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才说完,俞如薇就从外头来了,进门便道:“阿贞刚回去都和我说了,六妹妹,你预备如何应对?” 照水见她们要说正事,便关了门出来远远守着,虽是自己院子,但现下情况特殊,多小心些总是没错。 俞宪薇道:“这事的公开比我预想得快,只是将七姑娘牵扯进来,倒出乎我预料,眼下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对付。”不过两三天功夫,府里又是严封了口的,怎么就传到外头去,还沸沸扬扬了呢,俞宪薇想到今天在周家见到的夏泓,颇为怀疑是他在背后动了手脚。 俞如薇皱眉:“眼下我们还不成气候,动摇不得他们的根基,若他们逼人太甚,只得先避一避风头,你那里有多少产业,我母亲还有些嫁妆庄田,若此时从俞家离开,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俞宪薇道:“前几个月倒是置了一些田地,后来因为要分神查家里的帐,倒是将这一块撇下了。”因着当日孔姨娘推她入江时那满船的财物和抱在丫鬟怀中的地契房契匣子,她早已怀疑孔姨娘在外身价不菲,所以早早就命洒金在外想办法去查海城大老爷的产业,但她到底人单势微,还没有查到多少东西,府内就已经闹开了。原本,她是打算先暗中取得家里几位老爷的把柄,在俞如薇有些地位的时候和她联合起来发难,那时候俞六老爷也回来了,借着他的力量,或许能取改变目前的状况,在俞家有自己一席之地,横竖她们两个年纪还小,荆城之乱又还有四五年时间,未必不能如愿。谁知夏泓这一插手,全盘计划都乱了。 俞如薇点头:“总归前几日臧家才邀请过我,碍于臧家面子,想来俞家人一时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只当防范于未然好了。” 俞宪薇叹道:“但愿吧。”又道,“我舅舅生病了,明日我想悄悄出府去探望他。” 俞如薇立刻反对:“不妥,现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院子。若再有什么举动,难保不会有人发觉。你舅舅的身份,总是不公开为宜,你这一去,只会给他添麻烦。”她想了想,道,“不如今夜叫照水悄悄儿从角门出去找洒金,让洒金明儿去瞧瞧。照水身量小,又熟悉外头小巷子的路,打扮成个小姑娘,夜色深深的,再在外头绕几圈,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俞宪薇咬着唇想了半日,并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让洒金悄悄儿去问薛家四少爷,他和夏公子是好友,定会知道他们住处。” 她满心牵挂顾子锡,倒没有留意到俞明薇竟一反常态没有来闹事,心神不定等到第二天太阳下山,晚膳时候各处都很松散,照水从角门溜进来,捎来了洒金让带的信,素白的信笺上并无抬头落款,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俞宪薇很是担心,不知前一世顾子锡到底是如何结局,因着这世初见时他就明显身体单弱,有不能永寿之相,俞宪薇心底就一直很担心他,总怀疑上辈子顾子锡就是身体之故早早陨落她才未曾闻名,所以一听说顾子锡病倒她就格外焦虑,现下看着这四个字,笔力刚劲,并无一分病中虚弱之态,她才稍稍安心。 才放下心来,照水一句话又把她给惊了一下:“姑娘,洒金还让我传一道口信,有个人托她转达,”照水特地又压低了点声音,“这件事是福不是祸,一月后即有回复,俞姑娘还请敬候佳音。” 这口吻分明不是顾子锡的,想来,和顾子锡在一处,又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夏泓一个。这话倒是印证了俞宪薇的猜想,近来外头消息扩散,是夏泓的功劳。 照水满头雾水,转述完了就问俞宪薇:“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俞宪薇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遍,才道:“虽不知其中深意,但他们不会害我,且韬光养晦,等着看到底是什么事吧。”又问照水,“我让你另外打听的事可知道了?” 照水忙点头:“我一问,洒金姐姐就告诉我了,原来,姑娘去周家那天正好是荆王进城就藩呢,据说他为了体恤百姓,便没有大肆张扬扰民,也没有通知各世家去跪迎,又闻得那场雪太大压垮数座民居,特地让王府拨了千两银子搭粥棚。还特地买了数十株梅花,把朱雀街上冻死的梅花都换了,说是让百姓能好好赏梅。洒金姐姐在酒楼,听得的消息多,据说如今荆城的百信都很感念荆王呢。” 俞宪薇心头了然,既然已事先知道腊梅会枯萎,自然不会重蹈覆辙再担那灾星的名字,又将计就计,顺势而为赢得一身好口碑,倒是个开门红。 哪知,照水有些惋惜地又接了一句:“只可惜这样好的一个王爷,抵城当夜就发起高烧,说是水土不服所以病倒了,这几天荆城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却还不见好。” 俞宪薇先是错愕,继而恍然大悟,淡笑道:“不必担心,总不过一个月上下,他就会好了。” 照水不明所以:“怎么要一个月那么久?” 俞宪薇道:“从荆城到玉京,一来一回就需要一个月……”她的话戛然而止,若荆王果真是想借苦肉计重回玉京,那自然是需要一个月来等消息。那夏泓让自己也等一个月,却又是为何?莫非,自己的福,也是和京城有关? 这时,微云满头大汗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姑娘,杜姑娘要生了!” 第八十八章 终有轮回 俞宪薇大惊失色:“不是还有一个月么,怎么就要生了?”杜若秋已经做好打算,再过几天便要找个借口回庄子上,俞家人多手杂,又没有多少自己人,她实在不放心把孩子生在这里。岂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要冒这个险。 微云脸上红扑扑的,道:“杜姑娘正和大太太聊天呢,突然就发动了,大太太说这不足月生产也是常有的事,让大家都别急,在那边收拾了西厢房,就让在那儿接生,已经差人请大夫去了。” 照水咬着手指道:“八个月怕是不大好呢,我姨妈家的小妹妹就是八个月怀胎生的,没养活大,我娘说七生八死九成人……” 俞宪薇立刻板起脸斥道:“休得胡说!杜姑娘一向身体康健,生下的小孩子也必定能顺利长大。” 照水也意识到失言,忙不迭认错。 俞宪薇心头焦急,想去看看情况,仍不放心照水这性子,便又耐心道:“七生八死也未必就做得准,杜姑娘平日对你也好,你应当祈福祝祷她顺利生产才是,却说这些话,若她知道,岂不刺心?你素日有口无心,虽非有意,到底容易伤人。” 照水满脸惭愧,低头道:“我知道错了。”这才是真的有些后悔自己出言莽撞了。 这段时日,照水因得了器重,脾气越发浮躁,俞宪薇早想训导几句,只总有事情缠身,不得机会,现下见她真心悔过,便不再多说,匆匆往后头院子去了。 经历了俞善瑛一事,闵氏分外谨慎,让闵严去外头请大夫和稳婆,自己挂着胳膊,带着阿贞在房内忙碌,却并不用府内其他仆妇帮手,都把她们撵出去找人了。小婵伤还未愈,使不了力气,裹着厚厚的棉袄抱着个炭盆在门口看着,俞宪薇亲自在灶下烧水。 俞宪薇一到,向小婵问明了情况,也跟着去了小厨房。 俞如薇见她来了,淡淡一笑:“六妹妹,我们两个又要当姐姐了?” 俞宪薇察觉她脸色不对,虽然笑着,但眼中满是疲惫和难过,眼下还有浓青的黑眼圈,又像是微微有些红肿,便上去拉了她的手:“姐姐这是怎么了?” 俞如薇放下东西,侧过脸,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眼睛,道:“没事,昨天舅舅给我讲题,又让我写篇文章出来,我一时文思迟滞,便睡得晚了。”又转移话题道,“也不知杜姑娘几时能生下。” 俞宪薇知道这个五姐性子极为倔强,除非她愿意,否则无论自己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便只得撇开话题,顺着她的话道:“听人说第一胎都会多花些时间,大约总要半天吧。” 俞如薇哦了一声,便不吭声了。 去回禀俞老太太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两手空空,既没有带什么东西来,也没有传什么话,据说老太太只是嗯了一声以示知道了,就挥挥手把她们打发回来,连稳婆和大夫的事都不管。 俞如薇冷笑:“想来是孙子孙女多了不稀罕,便当个没事人了。” 俞宪薇在她手上拍拍,对那几个仆妇道:“这里有我们,你们可以回去歇着了。” 那几人都是一愣,继而赔笑道:“六姑娘说笑了,这眼下正是要人手的时候,小的们走了,这里谁来帮忙呢?” 俞如薇冷道:“我们不是人?这院子本来就小,也塞不下多少人,有我们就够了,你们下去吧。”有了几个前车之鉴,杜若秋生子这个节骨眼,她们除了自己人,再不肯信别人了。 她语气太多冷淡,那几人见她真心赶人,也不敢和她对着干,只得唯唯诺诺地走了。小婵索性虚掩住了门,仍旧在门边看着。 杜若秋的下人们在外头已经把稳婆和大夫寻摸妥当了,只等着一个月后发作,谁知时间提前,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派人去找稳婆时那人去亲戚家探亲去了,因找的稳婆大夫都是信得过的,一时也没有人选好换,只得硬着头皮跨了半个城把稳婆找回来,好容易一番兵荒马乱终于都找齐全,闵严就带着人回了俞府,顺路把杜若秋的两个贴身婢女也带了进来。管家知道今夜特殊,倒也不敢刁难。 因耽误了小半夜,等他们到时,已是将近丑时了,小院里灯火通明,杜若秋刚好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候,闵氏正心急如焚,见他们来了便如释重负,忙交到稳婆手上,不多时,便听得屋内一声婴儿啼哭。 忙了三四个时辰,闵氏近乎虚脱,扶着阿贞,擦着汗从屋内走出来,一抬头见门前并排站了两个眼巴巴的小姑娘,不免一笑:“是个小姑娘,母女平安。” 俞宪薇笑了:“我们能进去看么?” 闵氏倚着阿贞,疲倦笑道:“现下可不行,离天亮也就两个时辰了,你们两个快回屋睡觉,等一觉醒了自然就见到小妹妹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正要走,俞如薇突然拉住她:“六妹妹,这会儿太晚了,你回去什么都要重新弄,也麻烦,这里热水热炭盆都有,不如洗漱了和我一起挤挤吧。” 俞如薇从不曾提过这样的要求,俞宪薇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应了。姐妹两很快洗漱了,钻进被烘暖的被子,疲乏了大半夜,很快就昏昏欲睡。俞宪薇本以为俞如薇留住自己是有话要说,但硬撑着眼皮等了半日,俞如薇已经气息绵长,进入梦乡,显然她并不是想找个人倾诉什么,而只是想有人陪着过夜。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裹裹被子,自己也睡了。 第二天两人终于如愿见到了襁褓中的小女婴,俞宪薇看着这个小姑娘,想到她前世那坎坷的命运,不由得更添了怜爱。 杜若秋额头裹着帕子靠在床头,虽也高兴,但到底有几分落寞失望,她心里还是想要一个男孩的,俞善理虽出继六房,到底也不是俞宏岓的亲骨肉,现下这个遗腹子又是个女儿,俞宏岓的血脉,终究还是断绝了。 俞宪薇看出她心中失落,但又不好明说俞宏岓没死,半年后就会归来。只得说些玩笑话来开解她。杜若秋也是真心疼爱女儿,不过失落了一两天便恢复如常,不但亲手照顾女儿,连乳母也一概不要,亲自喂养她。 她这个做娘的慈爱,但俞老太太这个做祖母的便连一丝儿长辈之爱也不曾显露,除了在女婴出生后按照荆城习俗派人送了两身小衣服后便再也不闻不问了,连洗三这个日子,俞家也没有一人上门祝贺。 杜若秋只管冷笑:“她再如何不闻不问,这也是六爷的女儿,她的名字也是要进族谱的。我当日还想请老太太给起个名字,今日看来我竟是不必操这个心了。” 这位排行第十的小姑娘很快得了一个名字,俞采薇,是她两个堂姐一同起的,杜若秋十分喜欢这名字,当即便决定用了。 因了俞老太爷丧事未完,这一年的除夕和正月,整个俞家仍是死气沉沉,不见多少欢笑。 俞采薇满月那几天,恰好遇着俞老太爷出殡,这个满月便更做不起来了,俞老太太那里更是没什么表示,闵氏看着太过凄凉,于心不忍,提前让人去外头备一桌素席,说是自己人在小院里一处庆贺。 前一日里跟着送殡的队伍出城去俞家祖坟,俞宪薇这一个多月来才头一次又见到了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小古氏等人。 俞老太太仍是往日模样,并不曾改变分毫,只是看着俞宪薇时,眼中多了一重不加掩饰的厌恶。俞三老爷和小古氏看着苍老许多,俞明薇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看过来时,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已经看不出其中情绪了。俞宪薇看着她,只觉得惊心动魄,背心一阵发寒,继而是火烧火燎的痛,她突然反应过来,这眼睛,和当初俞明薇发狠烧死她时,她隔着重重火苗看到的那双眼睛何其相似。 第二日回程的路上,俞宪薇分外安静,俞如薇自己也是心事重重,但终于还是发现了对方的异常,便推了推她:“在想什么?” 俞宪薇忽然笑了,道:“我在想人世间的善恶,有的人和你要好,有的和你不好,这是世间常情,或许可以改变,但有的人对你恶,即便是再过一世,又会否有一丝可能成为善呢。” 俞如薇听得哭笑不得:“你这话老气横秋的,活脱脱像我娘。” 俞宪薇笑笑,挑一些帘子看窗外风景,不再说话。 才回了屋子换了衣服,还不曾坐下歇息,忽然外头呼喇喇进来一群人,打头一个却是老太太屋里的玛瑙,她笑容满面福身请安,喜气洋洋道:“老太太请姑娘去说话呢,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今天早上京里的太后身边的嬷嬷来看望姑娘呢,说是太后思念亲人,想带姑娘去京里见见面,只是遇着咱们府里有事,姑娘不在家,她们便说明日再来。” 俞宪薇一愣:“太后?”顾子锡半个月前就离开了荆城,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自己的身世,所以乍然听到太后,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玛瑙却笑了:“姑娘年纪小,或许是不记得了,太后的亲妹妹,就是姑娘的亲外祖母呢。” 俞宪薇顾不得去细想这话里意思,已是心跳如鼓,俞家,俞家竟然承认了她真实的身世…… 玛瑙见她呆愣住,忙笑道:“姑娘别光顾着高兴,老太太那里还等着您呢,老太太可高兴得不得了,有好些话要和姑娘说呢。” 俞老太太想说的话,俞宪薇也能猜到,总不过是当众说明当年顾氏之事,为亡去之人正名,只是俞宪薇并无一丝欢喜,她看着外头天色将要正午,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便道:“今晚是十姑娘满月,我说好了要去吃满月宴,若这会儿突然不去也不好,劳烦姐姐回明老太太,就说我稍后就过去。” 玛瑙脸色微变,勉强笑道:“这可是老太太的吩咐。”在俞家,还不曾有谁敢反驳俞老太太的意思。 这时,俞如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六妹妹还不快来,单等你一个人了。” 俞如薇笑笑,便不再管玛瑙,自己起身往外头去了。 闵氏她们还不知道俞老太太那里发生的事,一屋子人都围着俞采薇看,又给杜若秋道喜。大伙儿热热闹闹地玩笑了片刻,看俞宪薇也来了,便正式开席。 玛瑙无奈,只得回去禀明,俞老太太本来还笑容满面的,这会儿就暗沉了下来:“她既然这样不识抬举,那咱们自去用膳,不必等她了。”但说完,又有些不甘心,略一思忖,便对俞三老爷道,“等会儿也不必带来见我了,你领她去祠堂,有什么都告诉她吧。我俞家对得起她!她再有怨,便是她自己不孝,自作孽!” 俞三老爷点头应了,见老太太疲态尽显,也不敢多留,和小古氏一起退出来。 小古氏脸色很差,回了宽礼居,陈姨娘和珊瑚、俞秋薇都迎了过来,小古氏无心理睬,还是赖嬷嬷道:“陈姨娘和四姑娘都下去歇着,不必来了。珊瑚姨娘还是继续去照料碧玺姨娘吧,如今多事,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陈姨娘母女对视一眼,顺从应了,珊瑚满脸灰败,却没法拒绝,只得默默退下。 待过了夹道,俞秋薇突然凑在陈姨娘耳边道:“娘,七姑娘只怕要做什么事呢。” 陈姨娘吓了一跳:“她要做什么?” 俞秋薇扭头往周围看了看,才道:“我前几日早起往后头去收日出前梅花上的雪给父亲泡茶,却看见七姑娘身边的芳芽和一个人在后头角门处鬼鬼祟祟的,看见我来,那个人立刻扭头就跑了,当时天色还暗,不死很分明,我只看着背影眼熟,后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就是当日六姑娘屋里刚回府时赶走的那个丫头,叫宫粉的。当初是被撵走了的,也不知怎么被她又进了府了。” 陈姨娘心中不安:“七姑娘和宫粉?她们两个凑在一起是想干什么?” 俞秋薇道:“还能干什么,肯定是算计六姑娘呢。” 陈姨娘倒吸一口凉气:“如今六姑娘身份今非昔比,七姑娘怎的在这个节骨眼要算计?” 俞秋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谁知道呢,一个是太太的女儿,一个又有大背景,这两边咱们谁都惹不起,咱们只管当什么都不知道,静悄悄看戏吧。” 陈姨娘深思,慢慢点头:“的确如此,” 两母女打定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回屋后俞秋薇便装病,陈姨娘只说照顾四姑娘,再不出门。 那边厢,俞明薇手里牢牢握着一个纸包,进了屋便直直跪在小古氏跟前。 小古氏正让赖嬷嬷揉着太阳穴,见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 俞明薇直挺挺跪在地上,斩钉截铁道:“女儿有一事,想请母亲准允。” 小古氏忙起身去扶她:“你想要什么尽管和我说,我还能不给么?” 俞明薇攥紧手中纸包,眼中恨意浓浓,道:“我想要俞宪薇的命!” 小古氏吓得手一松,自己险些没站稳,赖嬷嬷忙将她扶稳:“你,你这孩子说什么?”自当日俞老太太透过这个意思,小古氏心里就动了这个苗头,但碍于俞三老爷态度,她再如何想,也不敢真出手。今日被年幼的女儿说破,不免又是惊惶,又是担忧。 俞明薇道:“我是被退过亲的人,以后再如何好,这个名声是洗刷不掉了,反倒是俞宪薇,明明是罪魁祸首,偏偏丝毫不受牵连,反而一朝翻身,更要成贵人了。娘亲,这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小古氏着急,道:“再如何恨她,你小小年纪,又素来纯真烂漫,再如何也不该沾人命啊。便是退亲咱们也不怕,你父亲眼看着升迁在望,将来孝期满了去任上,自有好人家任你选,你以后自然是前途无量的。” 俞明薇冷笑:“娘说爹爹能升迁,多半是因为俞宪薇吧,可是母亲今日也看见了,她连老太太的帐也不买,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父亲和你这些年对她如何,她心里难道不记恨?还能甘心帮着爹爹?” 小古氏原本也有这顾虑,被女儿说破,更加忧心,却只得自欺欺人道:“怕是不至于吧……” 似乎人狠毒起来,便突然能聪明许多,俞明薇这一个月就是反复琢磨这件事,磨得心都硬狠了,今日既然开口,便是找到了最能说动小古氏的理由:“母亲别忘了,当日顾氏夫人死时,已是被父亲休弃,而母亲那时又怀了我。看在旁人眼里,只怕会以为是母亲新人上位,容不得旧人,所以才害死了顾氏。” 小古氏又惊又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歪在太师椅上,胳膊一动,将旁边小几上茶盏碰落,便是一声碎响,瓷盏碎了满地。 赖嬷嬷忙上前扶了一把,才道:“太太,姑娘说得有礼啊。太太想素日六姑娘是如何对太太的,从搬走了以后便如陌路一般,再不踏足宽礼居不说,还和五姑娘一块明里暗里挤兑咱们姑娘。太太虽不是她生母,到底也抚养了她十多年,也是有养育之恩的,她以前就能不念旧情,倘若知道顾氏夫人之事的来龙去脉,谁知道会不会报复咱们?那时候咱们就是想回天也不行了,还不如现在一了百了的好。” 小古氏思绪飞快,将事情都转了一番,终于点头道:“的确,六丫头这个人向来心狠意狠,又是个是非不分的,若让她有来日,我们母女就都别活了。” 赖嬷嬷见小古氏想通,便问道:“那太太预备如何下手?明日那几位宫里的嬷嬷就要来了,怕是又有什么变故,这事宜早不宜迟啊。” 俞明薇道:“这有何难?她们院子不还是在用府内厨房供应的饮食么,咱们学如夫人,悄悄将东西下在饭菜里,让她慢慢病重而亡不就一了百了了。” 赖嬷嬷笑了:“我的好姑娘,这样的话过后不好收拾,而且厨房都是老太太的人把守,怕是容易露马脚,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其实这也倒不难,但是”她笑得更和蔼宽仁了,“六姑娘既然有好前程,白白丢了岂不可惜?” 小古氏还有些发冷,俞明薇却想到什么,眼睛里陡然漾出光来:“嬷嬷的意思是……李代桃僵?” 小古氏也明白了,她细想一番:“那几个嬷嬷明天才来,她们也并没有见过六丫头,你本来就和六姑娘相似,到时候你就说自己是顾氏之女,又有谁会发现?” 俞明薇反而迟疑了:“可是老太太和爹爹肯定在场,他们会发现的。” 赖嬷嬷道:“那就要今晚动手,先斩后奏,只弄成六姑娘意外而亡,老太太本就不喜六姑娘,三老爷也是如此,到时候太太只管拉了七姑娘去,将厉害分析一番,若想保住这件好事,唯有让咱们姑娘去顶替,到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定会同意。只怕还会帮着太太隐瞒呢。” 俞明薇仍旧不愿意:“我是娘的女儿,才不要做什么劳什子顾氏之女。” 小古氏鼻子一酸,将她揽到怀里:“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但赖默默说的对,眼下而言,这才是能让咱们翻身的唯一法子啊。” 赖嬷嬷也道:“太太说的是,姑娘你没有亲兄弟,便是将来姨娘们的孩儿长大,只怕也不会真心给你撑腰,太太没有依靠,更前途难料。与其这样,不如现在放手一搏,太后那里听了信就来找六姑娘,可见是心里记挂着这个晚辈的,听人说,那几个嬷嬷的口风里,似乎是要带了人回京的,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若能接住这份福气,将来必定是前程大好,且还能福泽太太和老爷,更惠及俞家全家。可是一桩利人利己的大好事啊。”又劝道,“姑娘只要心里不忘孝敬太太,便是名分上一点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俞明薇被说得心动,但仍旧不放心:“若是不用毒药,那咱们该怎么了结了俞宪薇才好?” 赖嬷嬷胸有成足:“冬日里天干物燥,城里每年冬天都会有些走水之事,前夜城东还烧了半条街,水火之事难以预料,纵然是咱们府里,倘若一时不当心,灯烛燃了房屋,饶上几条性命,也是寻常事。”她这番思量如此周全,不像是心念一动想出的,只怕是思虑已久,今日借着俞明薇捅破窗户纸的契机,便一并道出。她和小古氏主仆久了,心思不用说出口也都相通,自然能急主人之所急,早早想好对策。 小古氏缓缓点头:“这个主意再好不过,宜早不宜迟,你下去找两个妥当人先准备着,一切就都在今晚了。” 俞宪薇是在午膳后才去的永德堂,闵氏几个终于知道了她的事,震惊之余也安抚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唯有俞如薇看得出俞宪薇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开心,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俞老太太气性上来,只说在午睡,不见人,让俞三老爷领着俞宪薇去祠堂里焚香祭告先祖。 事隔小半年后,俞宪薇又踏进了这座俞家祠堂,之前那次上族谱,她还只能在门外叩拜,现下俞三老爷直接将她带了进来,可见,女子不得入内这项规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重重叠叠的先祖排位看着便气势惊人,底下最新的一个正是俞老太爷的。 俞三老爷领着俞宪薇拜祭了先祖,又带她去装着族谱的抽屉旁,亲手取出最上面一本族谱,翻到其中一页,递过来:“我知道你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你母亲的事,但外人以讹传讹总是有许多不尽不实,这是族谱上所写,供给先人看的,并无虚假。” 俞宪薇早已看过其中内容,今日再次看到也并没有惊讶,只是摩挲着上面顾氏的记载出神。 俞三老爷沉声道:“我当年中了传胪,被你外公选中,就在京里迎娶了你母亲,但好景不长,不过三个月后,睿王叛乱,你外公也被卷入其中,而后京城风云变换,新皇上位,你外公被定了斩刑,全家流放。你母亲虽因出嫁而免了流刑,但也因悲伤过度,生下你就撒手人寰了。你祖父见你年幼失恃,担心丧妇长女的名声不好,这才将你归到你如今母亲的名下,也令别人不要提及你生母,以免让人非议。所以这么多年来,家中人都以为你和明薇是双生子。” 俞宪薇终于忍耐不住,冷冷地嘲讽一笑:“父亲说得好轻巧。您和三太太是自幼定亲,怎的中途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怎的全家上下都不知道你曾有过一位顾姓妻子?又怎的七姑娘的生日和我不过相差四个月?这些事还是不要说透的好,免得叫人寒心。” 俞三老爷经年练就了官场能耐,纵是被女儿当场揭穿也仍旧不动声色:“我和你母亲如何,这都是上一辈的事,我是你父亲,这世间还没有子女枉议尊亲的道理。况且你母亲病故,也是因为她自己多疑多思,怪不得别人。” 俞宪薇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忍耐住没有当场翻脸。 俞三老爷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服了软,便继续道:“这些年家里也没有薄待你,吃穿用度和明薇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曾看低你,所以俞家不欠你什么。听说宫里太后有心接你入宫,你也别以为入了宫有了靠山就想为所欲为,本朝都以孝道为先,你若不孝顺,只怕头一个饶不了你的就是太后。”他这语气十分冷淡,似乎眼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仅仅只是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的同盟。 “哦?”俞宪薇早已对父女亲情心如死灰,此刻听得这些冷冰冰的话也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父亲想说什么?” 俞三老爷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姓俞,和俞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况且素日就曾听闻宫中度日不比民间,多的是艰难,若在宫外没有支撑,一个人在宫里很难熬下去。”他取出一个小小紫檀匣子,“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够你在宫中度日,还有为父手书的两封信函,我在京里还有一位同年,家里有姐妹在宫中为妃,你日后若有事情,也可去找他们帮忙。” 俞三老爷这样细心打点,处处周到,几乎让人看不出他之前是如何冷待漠视这个女儿。俞宪薇并不天真,她知道俞三老爷这些关怀并不是突然意识到了父女亲情而想要弥补,其背后必定有着别的目的。 果然,俞三老爷交代完给俞宪薇的好处,便道:“你此番入京,必定要好好讨得太后的欢喜,长留宫中,将来为父孝期满了,重谋官职,你在太后身边,找机会提点两句,自然会更好,到时候为父前程好,自然你也能更上一层楼。” 俞宪薇笑得十分温和谦卑:“还要多谢父亲如此为我考虑。” 俞三老爷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多说无益,等你入宫就知道了,若宫外没有家人给你支撑,只怕你连半年都撑不下去。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俞家和你本就是一体的,你若伤了俞家,到头来也会伤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的话,你自然就能明白明日见了宫使该说什么话。”见俞宪薇板着脸,并没有一丝受教的意思,俞三老爷也觉无趣,横竖该说的都说了,便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俞宪薇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不多时便将这座祠堂抛在脑后,她算是彻底看透了俞三老爷,这个人并没有当她是自己的女儿,而只会衡量她身上的利益,以前她毫无利益可言,自然令人生厌,而今她身价一增,俞三老爷便来盘算她身上能带来的利益,盘算着现在的投入将来能收获多少。只怕当年的顾氏也是如此,被他盘算着逼入绝境。照水提着灯笼忙忙地跟在她身后,神情很有几分担忧。 正步履匆匆,忽然拐角处出来一个人,俞宪薇来不住刹住脚步,便被一个食盒翻在身上,油腻腻的热汤水湿哒哒淋了一身。 照水惊呼一声,忙冲了过来:“姑娘,你可烫伤了?”又对来人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不当心,倘若姑娘伤到了一点,我要你好看!” 那小丫头手里的灯笼滚到一边已是灭了,她被吓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的是去给如夫人送参汤的,一时大意,没注意到姑娘来。姑娘恕罪啊!” 因是冬天,衣裳穿得厚,倒也没被烫伤,只觉得小半边身子湿热湿热的,但热度很快降下来,夜里寒风刮过立刻有些冻得发抖。 照水忧心道:“离院子还远呢,现下天黑落霜了更冷,就这么湿着回去肯定会冻病的。偏今日出来得急,斗篷落在老太太那里了。”一面四下看看,可有能挡风之处。 那小丫头忙将功补过道:“姐姐,前边不远就有座大亭子,建在水边,四面有窗,里头还有软榻,以前老太爷常去的,现在冷清了下来,胜在还干净,姑娘若是怕冻着,不如去那里歇歇,好歹能挡风。”又道,“若姑娘不嫌弃,就让我替这位姐姐去姑娘院里报信,让其他姐姐给姑娘送衣服来。” 俞宪薇仔细看了她一眼,似乎的确是大房的丫头,便道:“你若替我跑腿,岂不是耽误了给如夫人送饭?” 小丫头道:“晚饭先前已经送过了,这是厨房刚熬好的玉枣排骨汤,二少爷非要下人们给如夫人也送一盆。眼下汤已经全洒了,便再没有了。小的回去只有挨罚,与其这样,不如先去替姑娘传信,好歹也算是为我方才的过失尽一点心意,将功赎罪吧。” 照水哈哈一笑:“好伶俐的口齿,你叫什么?就依你的话,你先帮忙跑个腿,回头我想法子给你求求情,让他们免了你的责罚吧。” 小丫头忙磕头:“小的玉叶,多谢姐姐。” 俞宪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叫什么?!” 她声音有些莫名地尖利,玉叶吓了一跳,忙道:“小的叫玉叶,是大房的粗使丫头。” 俞宪薇仔细盯着她的脸,借着照水手上的灯笼光亮,总算是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俞明薇日后的贴身丫头之一。 俞宪薇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心沉到了谷底,道:“你去吧。走快些。” 玉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俞宪薇果然领着照水往池塘边水亭走去,她忙不迭爬起来,钻进了旁边的黑暗里。 那水亭果然像是长久没人去过了,但屋内各色陈设都在,烛台上还有半支蜡烛,软榻上也并没有灰尘,看来下人们还不曾偷懒,窗户严实,没漏风,倒也不是很冷。照水四处翻了翻,欢喜道:“这里还收着些炭呢,我给姑娘升个火好暖暖。” 俞宪薇却是站在窗前,透过缝隙看着外头情景。因月轮已升,虽不比灯烛明亮,借着月光倒也能看到些轮廓。 照水刚把炭盆升出些火星,外面便有一盏灯笼,映着两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停在亭子前,问:“里头是谁?” 俞宪薇将点燃的蜡烛放在窗边,推开窗户:“七妹妹。” 俞明薇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才似乎有些尴尬地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父亲呢?” 俞宪薇道:“父亲还在祠堂。” 俞明薇裹着斗篷,在昏昏暗暗的夜色里点头:“母亲看他久久不回,让我给他送些热茶水。”正要转身离开,却像发现了什么,停住脚步问,“姐姐衣裳似乎湿透了?” 俞宪薇点头:“被个小丫头不小心泼了水。” 俞明薇胡乱地应了一声,又指着芳芽手里的食盒道:“这里有热茶,本就是带给父亲和你的,先给你吧,免得天冷被冻着。父亲那里我再去送。” 芳芽依言将食盒递过来。俞宪薇却并不发话要接,只是瞅着俞明薇笑:“妹妹怎的这么紧张,难不成我会变成什么怪物吃了你么?” 俞明薇脸一沉,正待反唇相讥,芳芽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俞宪薇这才勉强笑道:“姐姐说笑了。”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便又道,“姐姐就要当贵人了,做妹妹的自然不敢再如从前那样怠慢,我们到底也是同出一父的姐妹,只盼着姐姐以后前程大好时也能不计前嫌照看妹妹才好。” 俞宪薇亦笑道:“妹妹太抬举我了。此刻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冷清,既然妹妹路过,也是缘分,不如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芳芽忙道:“六姑娘,我们姑娘还要给三老爷送茶水……”她劝过俞明薇不要来淌这趟浑水,偏偏俞明薇不听,一定要自己来这一遭。果然就被俞宪薇拖住了,芳芽隐隐感觉事情已经朝向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她根本无法劝住俞如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俞宪薇打断道:“那你自己去吧,我留妹妹说说话就是。” 她一强硬起来也颇有些气势,芳芽便不大敢反驳,只得去看俞明薇,俞宪薇不待俞明薇拒绝,便挑衅般笑道:“怎么?妹妹怕了我吗?连和我一起坐下来喝杯茶都不敢?” 俞明薇别的都能承受,唯独说她不如俞宪薇这个话便是她的死穴,一戳一个准,她立刻道:“有什么好怕的?”自己拉开门走了进去,芳芽无奈,也不敢丢下俞明薇一个,便也跟着进来了。 俞明薇往屋里的软榻走去,口中道:“这里的确冷清,芳芽,倒两杯茶来,我和姐姐取暖……”还不曾说完,只觉头上重重一下闷痛,便晕了过去。 芳芽目瞪口呆看着俞宪薇拿起一个花瓶砸晕了俞明薇,正要大声喊叫,俞宪薇一根尖细的簪子抵住她喉咙:“你敢叫一声,我立刻戳破你喉管。” 芳芽吓得不敢出声,被俞宪薇扭着手按在地上,又低声道:“照水,还不来帮忙!” 照水完全被自家姑娘的行为给震住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顾不得问什么,扔了手上炭钳跑了过来,扯了芳芽的绢子绑住她的嘴,又用她自己的腰带捆住她的手。 眼见俞明薇主仆都被制服,照水这才喘着气问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家姑娘只怕是疯了。 俞宪薇并没回答,走到一边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将那壶茶拿出来,揭开壶盖闻了闻。 错不了,她化成灰都会认得的味道,掺了软麻散的茶水,微微的苦。原来,哪怕是又过了一世,她已经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许多人,这一切仍然如命中注定般又轮回到她眼前。不过这茶水比之以前还透着些许涩气,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俞宪薇一时只觉得心中憋闷得几乎要炸开了,从上一世就累积的怨气已经压抑不住,她恨不得此刻能把整个俞府都毁掉给前世的自己陪葬。 俞宪薇重重咬了咬唇,咬得太狠以至于唇角留下血来,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下泪来,她几步走到芳芽面前,拉开一些手绢,直接把壶嘴塞进她嘴里,往里灌茶。 芳芽吓得魂不附体,纵然身子被捆得结实仍然挣扎个不停,俞宪薇死死按住她,灌下半壶茶进去。慢慢芳芽的行动就迟缓了,眼神涣散飘忽,手脚软乎乎抬不起来。 见她如此,俞宪薇才放开她,转而走到被砸晕的俞明薇身边,掰开她的嘴,将剩下的半壶茶都灌进去,俞明薇人事不知,便由着她灌。 做完这些,俞宪薇慢慢站起身,却像是没站稳,摇了摇,照水忙过去扶她。 “照水。”俞宪薇嘴唇雪白,每个字都是从牙齿间咬出来的一般,“脱掉她们的外衣。” 照水已经完全被自家姑娘惊愣住了,她全身汗毛竖起,有些迟疑:“姑娘,你……你还好吧……”她有个可怕的猜想,怕自家姑娘是不是中了邪或者被什么附身了。 俞宪薇扭头看她,明明眼中暴风骤雨,说话的语气却平静无波:“若再不快点,只怕咱们要被烧死在这里了。你以为今晚的事都是巧合么?” 照水只觉得头顶一个霹雳劈下来,腿一软几乎站不稳:“姑,姑娘是说……” 俞宪薇再不回答,低头解自己的衣结,照水深吸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去解俞明薇的衣裳。待她脱下外衣和裙子,俞宪薇立刻将这两件穿到自己身上,又指挥照水一起把自己的衣服给俞明薇换好,把人抬到软榻上,再把照水的衣服换给芳芽。 待弄完这些,她站在地上,冷冷扫了亭子里一圈,把俞明薇的斗篷披上裹紧,道:“咱们走吧。” 照水道:“那她们……”但一抬头看到自己姑娘几乎铁青的脸色,照水吓得什么都不敢问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这种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俞宪薇拉着照水,一路匆匆往外走,却不是往自己院子,而是往宽礼居的方向。半路上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在叫七姑娘,俞宪薇毫不理睬,几乎是小跑着扯了照水往假山洞里钻去,在假山洞子里饶了一圈,从另一端钻出来,最后却是绕到了池塘的另一端,站在一片矮小的四季桂丛中,和那座水亭远远地隔水相望,那亭内一点烛火成了一星微弱昏黄的光,标志出水亭所在。 照水热出了一身汗,她擦着汗,瞅了自家姑娘一眼,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你在看什么?” 俞宪薇注视着那点烛光,道:“我不是在看,我是在等,等事实告诉我我错了。” 照水完全听不懂这话,不敢再开口,只得裹了裹衣裳,将自己团成一团好暖和些。 俞宪薇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后,那座水亭蹿起了火苗,而且非常迅速地就蔓延到整座亭子,几乎就在照水目瞪口呆的同时,整座水亭熊熊燃烧了起来。这样迅速的火势,绝不是点燃房屋本身能达到的,必定是用了油之类的物品助燃才能如此。 照水瘫在地上,呐呐道:“七,七姑娘她……”俞明薇主仆若还在屋内,此刻定然已经是命丧黄泉,她居然稀里糊涂就成了将七姑娘烧死的元凶了。照水怔怔地伸出双手,两只手仍然细腻白嫩,但已经是染上了两个人的鲜血,她满心罪恶,只觉得恶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泪眼朦胧看向俞宪薇,想问一问自家姑娘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宪薇却像是猜到她所想,眼睛仍看着对面火焰冲天的亭子,声音黯哑道:“果然,我还是猜对了。你还不明白么?有人要在今晚置我于死地,不是她们死就是我们死,我们没有选择。” 照水脑子全乱了,只顾着哭,根本没法思考俞宪薇所说。幸而这个地方十分偏僻,在寒冷的冬夜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能让她好好哭一场。待她终于发泄完毕,对面亭子已经烧得塌了,亭顶倒塌的声音隐隐传到这里来,大约是木材烧透了,火势已经小了很多。饶是这样,也不见有人去灭火的样子,似乎这么一场黑夜的大火完全和所有人无关,所以也没人关心这火到底毁掉了什么。 俞明薇被一阵火热的炙烤和全身的剧痛中缓缓醒来,触目所及却是一片火海,屋里的东西都燃了起来,木料发出咔嘭的声响,而她被困在火海中,根本连动都不能动弹,她猛然睁大了眼,这……这是怎么回事?被烧死的不是俞宪薇么?怎么,怎么却是自己在这屋里,不,她不想死……俞明薇努力张开嘴,想叫人救命,但那声音却完全无力,细若蚊蝇,反而吸入了烟尘,咳嗽了起来,偏偏身体不听使唤,咳嗽都没有力气。 火舌已经燃遍了全身,被油腻腻的汤水泼湿的衣服烧得旺盛,她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是她的头发和脸,已经被软榻上的火苗烧焦了,剧痛袭来,她清晰地感到脸上的皮肉因烈火而爆裂,极端的恐惧和疼痛让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可是却毫无办法,即使她已是生不如死,但她仍然清醒着,却不能动,只能活活忍受着烈火烧炙和烟灰的窒息。 黑灰已经堵塞了鼻腔,俞明薇彻底不能呼吸,在半昏迷中,她恍惚地想着,原来被烧死是这个滋味…… 照水看着那火,渐渐生出后怕,若自家姑娘没有察觉,那此刻,自己已经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了,她忍不住瑟瑟发抖,虽然觉得俞宪薇可怕,却也忍不住揪住了她的衣袖,似乎这样自己就能是安全的。 看着那大火渐渐减弱,俞宪薇心头最后一丝光亮一点一星地暗了下来。她将照水拉了起来:“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彼此扶持着回了院子,淡月被她们两的脸色吓了一跳,但她向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闭紧了嘴巴,只忙着去给俞宪薇烧洗澡水。照水惊魂未定地拉住她一问,才知道那个叫玉叶的小丫头根本没来过。照水颓然坐到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发抖。幸而杜若秋主仆几个都在闵氏院子,微云也在那里帮忙,才并没有别人看到她失态的模样。 淡月欲言又止,最后才道:“照水姐姐,你去把衣服换一换吧……” 照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芳芽的衣服,她突然觉得满身恶心,冲到屋外扶着墙吐了出来。等吐完了,推开淡月,脱了衣服塞到灶下烧成了灰,才穿着里衣走回房倒在了床上。 和她相比,俞宪薇淡定了许多,她冷静地将衣服脱下交给淡月去烧毁,又交代淡月把灶灰掏干净埋在院子角落,这才去洗了澡。待梳洗完毕,仍有些不放心照水,待过去一看,小丫头已经发起热,浑浑噩噩地j□j着。 俞宪薇一惊,忙去打了一盆水来给照水擦拭,又多加了两床被子捂汗。淡月尽职尽责地在烧衣服,没有来打扰。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照水终于恢复了意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俞宪薇,突然又大哭了出来:“姑娘,你到底受了多少苦难……” 俞宪薇冷硬的心顿时像被浇了一盆滚热的水,她也忍不住落泪:“我没事。你也要没事才好。”这个小丫头无辜地被自己连累杀人,吓得病成这样,却只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 照水似乎应了一声,又昏睡了过去。俞宪薇试了试她额头,热已经降下去了。 刚放下心,忽然外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似乎门外站着不少人,有个婆子的声音在喊着开门。 淡月已经跑到门口,隔着门问什么事。 那婆子道:“七姑娘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你们这里来了。” 俞宪薇已经缓步走到淡月身边,淡月扭头看她,见俞宪薇摇了摇头,她点点头,大声道:“我今晚上一直守着呢,不见七姑娘来。没有我家姑娘的命令,恕我不能给嫂子开门了。” 那婆子不依:“三太太命我各处找七姑娘,凭你是天王老子也要开门。” 淡月怒道:“有本事你就砸门,大太太就住在后面不远,你若是敢砸,我立刻高声叫了大太太来给我做主。说你想进姑娘院子意图不轨。” 那婆子沉默了,或许是想到前阵子被五姑娘斗倒的吕如夫人的凄惨下场,不敢继续叫门,半晌,恨恨道:“走!”听得一阵脚步声,一群人又都离开了。 淡月松了口气,又问俞宪薇:“姑娘何不放他们进来,横竖这里没有七姑娘,这样不开门,也不知她们背后会编排什么。” 俞宪薇道:“照水才刚好,若放她们进来胡搜一气,恐再惊了照水。她病的不轻,我不愿冒这个险。” 虽她关心的是照水,淡月只觉自己心头也是一暖,笑道:“姑娘待我们真好。” 俞宪薇淡淡笑了,两人回房继续照顾照水不提。 宽礼居里,小古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赖妈妈进门,忙扑上去问:“可找到了么?” 赖妈妈摇头:“各处都没有。” 小古氏眼泪掉了下来:“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放心呢,这个节骨眼又去了哪儿?”想到一事,气不打一处来,“那两个贱婢呢?拿住了没有” 赖妈妈忙道:“已经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关进柴房了。” 小古氏恨道:“若不是她们擅自将自己的差事让给了明儿,她也不会这会儿还不见人。”她们原计划去送茶水的另有其人,但俞明薇悄悄找到人,自己拿了茶水去了。 赖妈妈叹道:“七姑娘也是被六姑娘欺负狠了,所以想最后出口气。大约后来被吓着了,所以一出门就拉着丫头跑了,叫都叫不住。小的本想暂时停了事情,先将七姑娘追回来,谁知小的去追人,刘家的性急,确认了屋里是那两个人,不等吩咐就叫人点了火,以至一时分不出人手去找七姑娘。” 小古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整颗心狂跳个不停,脑中一片混乱,她问道:“那两个人处理好了么?” 赖妈妈点头道:“火已经停了,里头两个……也找到了,”她将尸体两个字含糊过去,又迟疑一下,“太太可要去确认一下?” 小古氏心慌意乱:“不必了,你继续带人去找明儿,务必要找到。”顿了顿,哽咽道,“池塘边也注意着……万一……”她实在承受不住,哭了出来,谁能料到呢,本来是一桩极好的事,能给女儿和自己谋个好前程,谁知结果竟把女儿给弄丢了。 一直到早上,也没有俞明薇的消息,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在府里消失了,小古氏急得头发都白了,自己领着人在园子里到处翻找,恨不得把园子里每寸土都翻过来。正找着,忽见玛瑙急急忙忙来了:“三太太,老太太醒了,请您过去呢。” 小古氏一愣,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已是腿软走不动路了。此时俞宪薇已死,预备好的替身俞明薇却找不到人,她该如何和俞老太太交代? 玛瑙却顾不得这些,俞老太太已是大怒之势,若她带不回人去,倒霉的就是自己。她叫了两个有力的婆子,半扶半架着小古氏往永德堂去。 到了永德堂正房,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都在,俞三老爷昨夜没回宽礼居,就在祠堂旁的小房子里将就了一夜,见了小古氏进来,忍不住皱眉问道:“明儿呢?” 小古氏突然反应了过来,这两人只怕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计划,而他们也并非不同意,只是碍着面子和身份不愿意参与,便退在一旁冷眼旁观,等着自己把事情办了再来坐收渔人之利。不然,怎么昨夜那亭子烧成废墟都不见有人来救火,那鲜红的火焰冲天,只怕一条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不可能不知道。 小古氏只觉这两人叫人心寒无比,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明儿不见了,找不到人。” 俞老太太一掌拍在桌上:“混账,连自己女儿都看不住,要你来做什么?” 俞三老爷拧紧眉头:“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马上宫使就要来了,我已经和四丫头说好,就让她充作六丫头吧。” 小古氏全身一抖,不可思议道:“明儿不见了,你一点都不着急?竟连后备人选都想好了?!” 俞三老爷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忽然又小丫头脆生生报道:“五姑娘、六姑娘来了。” 屋里三人顿时都呆了,仿佛瞬间成了三尊雕像,待俞宪薇和俞如薇两个走了进来,他们才像见了鬼一般,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 小古氏惊道:“你,你竟没死?那死的是谁……”她话说到一半,全身血液骤然冰冷,呆了呆,突然爆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哀嚎,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往外跑了出去。 俞如薇虽不知情,但也从小古氏的话里猜到了什么,心头惊涛骇浪,下意识半挡在俞宪薇身前。 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一时震惊不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俞宪薇缓缓拨开俞如薇,往前几步走到厅中,慢慢福身行礼,慢条斯理道:“老太太安好,父亲安好。” 俞老太太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女孩子太过可怕,她根本不知道这人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或者,这根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回来报仇的厉鬼。 这时,外头有管事媳妇响亮的声音传来:“老太太,几位嬷嬷来了,可要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外头有管事媳妇响亮的声音传来:“老太太,几位嬷嬷来了,可要请进来?” 好累,这个重生篇算是差不多完了,之后的事就归入下一部了。最后俞宪薇终于暴露了一下下恶鬼本性,狠毒了一把,咳咳,其实她本来就是个鬼嘛,只不过一直压抑着自己报仇的*去做人,遇到契机就爆发了出来。 下一部存稿再发吧,虽然主角没变,但算是独立的故事,希望在年假时候能发文,只能说希望但不敢保证,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