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匕首》 楔子 武林中人对兵器这样说过:“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句话在江湖中流传甚广、甚久。也是大多江湖老手的经验心得。 江湖中能使至短至险兵器之人极少。 若是有,那必定是不出世的绝代高手。 例如:上官金虹的双环,小李探花的飞刀等。这二人在他们的时代,都是最负盛名的人物。 能将这种极短极险的兵器发挥到淋漓尽致,关键在于一个“稳”字。他们在没有十足把握时,是绝对不会出手的。若是出手,那必定是有雷霆闪电之威,势不可当! 而至今,武林中又出了个这样的人物,他使的兵器也只不过是尺许长的匕首——“匕首无觉”。 曾经有人问过他:“这匕首为何取名为‘无觉’?” 他回答:“因为它出鞘后,碰着了你,你马上就会没有感觉”——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他的出手太快,比死亡还快,你甚至连痛苦也感觉不到…… 第一章 名声得来难 夜,黑夜。 万簌俱寂,四野无声。 整个长安城内外都像慑服在黑夜的淫威之下。 “笃、笃、笃”,城内传来了更鼓声。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更鼓声在夜里凄凉至极。 可是在长安城外,北二十多里处,一座宏伟的庄园内,仍透出寥寥灯火。 庭园深深,在灯火的余光中,依稀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灯火下,时常有不少佩刀挂剑之人来回巡逻走动着。这便是“连云山庄”。 此庄自建庄以来,在江湖中已近百年有余,一直都以“侠义”二字立足于江湖。今庄主云再天犹是侠名远播。 十二年前,云再天与飞鹰镖局总镖头霍震霆、武当掌门清风真人曾号结江湖人士大战魔教妖众于嘉峪关。因魔教教主未现,群魔无首,伤亡惨重,大败告终,教中长老及护法皆在此战中身亡。据说当时双方斗得地暗天昏,风云变色。四处尸横无数,血流成河,天地间散发出重重的血腥之气,场面惨不忍睹,可怖不堪。 然而,在这血河之中,赫然有三人,虽遍体鳞伤,但却并肩傲然木立。 三人手中刀剑紧握斜下,宛如传说中的不败战神。 鲜血沿着剑锋缓缓流下,然后消失在这片暗红的土地中。 这三人就是云再天、霍震霆、清风真人! 他们自己的血也沿着衣襟向下流,但流入一半便沁入衣裤中,难道这正义之血竟不屑与邪恶之血同流合污? 他们虽未断气,但身子也因激战而虚脱,仿佛无形中有股不屈的精神一直支撑着他们,竟未倒下。莫非他们死也不屑与魔教之人同占一块地?不愿像他们一样低着头死? 人世间往往就有许多人宁死也不愿向任何人或事低头。 就因此战,三人在武林中名声更盛,名誉更高。群雄对三人无不佩服地五体投地。皆视三人为大英雄、大豪杰,极其尊重。 云门世代在江湖中声望本就极好,庄主云再天当时年纪并不大,但此战后,武林人士都叫他一声“云老”,以表敬意。 如今连云山庄更是人多势众。云再天在江湖中广招弟子。但他亲传弟子及其独子仅有八人,其他均由其弟云再飞传授。云再飞武功虽不及云再天,在武林中也算是一流高手。云再天这七名弟子全是他千挑万选之才,再由他授之一二,在众弟子中更是一日千里。 云门子弟受庄主之影响,皆不辱师命,在江湖中行侠仗义,也颇有名气。 云门在云再天手中可说是三代中最鼎盛之期,更是光宗耀祖。 云家数百年来都相安无事,可是最近庄主云再天总觉不安,却又说不出,便私下与弟云再飞商议,加倍守卫及巡逻人员。 第二章 夜降灭门祸 今晚便是云再天亲传的二弟子林枫和七弟子王智当值。 王智虽入门较晚,但天赋极高,武功上的造诣绝不低于二师兄林枫及他人。而且,他做事极其细心,城俯也极深。 “二师兄,你说师父近来为何提心吊胆?连值班人数也无故增加了不少,莫非将有仇家找上门?”说话之人正是云再天的七弟子王智。 走廊中王智和林枫并肩而行,身后尾随着数十人。 林枫道:“是啊,师父自飞鹰镖局回来便是如此,我这几天眼皮也老跳,不知是否将发生什么事。” 二人说话声音很小,想必是怕惊醒已睡之人。 他又道:“既是有仇家,他也不敢找上门。再说师父在武林中德高望重,有事也是好事,是不?” 王智淡淡一笑道:“不错。”他四下扫了一眼,又道:“但总不能掉以轻心吧,师父这样做未必没有道理。” 林枫点了点头,道:“我们再去那边瞧瞧。”说完带领众人向北渐渐而去。 北面乃庄内花园,颇为偏僻。 此时,离连云山庄不到十里处,突地从黑夜中冲出七八十名黑衣劲装大汉。他们手握刀剑,全身充满杀气,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黑夜中刀剑透出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么多人的出现,竟没有一点声息,可见他们俱是身手矫健的高手。转眼间,他们又和黑夜溶为一体。 夜色更深,更浓。 “老李,几天不见,今晚看你神采奕奕,想必手气不错,该请老弟喝上两杯了吧?” “哈哈,老周,不瞒你说,当哥的最近手气还真他娘的好,连赢了三天。”声音是从连云山庄内传出的。庄内有两名四十多岁微微发胖,身穿灰袍的中年人大声道。 看二人装束打扮,便知是庄内的仆人。料想此处人少,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叫老周的笑道:“那真是恭喜了,想必嫂子这两天也开心极了 ,哈哈。” 叫老李的也笑道:“那是那是。昨天刚给她买了对玉镯,她高兴得马上就给我买了两斤酒。” 老周又笑道:“不错,世上没有不喜欢珠宝和银子的女人。” 世上男人爱钱,女人岂非比男人更爱钱? 老李点了点头,问道:“昨天听说忆梦楼新来的那小娘们被你得手了,她怎么样?” 老周叹了口气,道:“那小娘们,看似羞滴滴的,没想到都是装出来的。一脱掉衣服,那股骚劲比守了二十年寡的寡妇还厉害。” 老李又笑道:“难怪老弟今天看起来气色不佳,想必昨晚甚是卖力!哈哈……”二人边聊边奸笑。 就在二人说笑最开心时,身后竟鬼魅般出现了数十名黑衣人。 这二人显然都不会武功,对于身后出现之人,丝毫不觉。 只见两名黑衣人快步抢上,长剑刺出,二人只觉背心一阵冰凉,便没了知觉。死人是没有知觉的! 数十名黑衣人又鬼魅般消失了。 山庄北处,林枫和王智似已感觉到什么,警惕也提高了。 杀气!慑人的杀气! 二人已停步四下张望。忽然,王智右边的花丛中,发出“沙沙”之声。 王智大喝道:“谁?” 无声,没人回答。 王智正准备走过去,只见花丛中数十点寒星破空而来急射二人。林枫与王智大惊,快速向上跃起。这一跃高达两丈,数十点寒星从脚下划过,射向二人身后之人。数十人还未反应过来,俱已身中暗器,连惨叫声都未发出便倒了下去。 这些暗器显然俱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 林枫和王智不禁捏了把冷汗。“嗖嗖”两声,皆拔出长剑,向花丛处扑了过去。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花丛中一名黑衣人已被二人刺死。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又一名黑衣人被刺死。 花丛中已亮出几件兵刃与林、王二人相击。 “当”的一声,火花四溅,林、王二人长剑顿时脱手飞出,深深插入旁边假山之中,深入尺许。 林枫和王智二人暗叫“不好”,当下往后一纵,只见两柄长剑追击而来。 林、王二人想闪避,但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觉胸口一凉,剑已从前胸刺入,后背而出…… 庄内陆续响起了喊杀声。云再天和妻子已被惊醒,他沉思了一下,对妻子正色道:“夫人,你赶快带上扬儿躲到暗道里,不管发生什么和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他也不等妻子回答,便匆忙穿上鞋子,从墙上取下佩剑,衣服都未穿,身着一身睡衣就夺门而去。 他夫人黯然泪下,大声道:“老爷,您要小心!我会等您平安归来。” 但云再天已听不见了。他一出门,当下展开轻功直奔客厅。那里正是人声嘈杂之地。 庄主卧室与客厅相隔不远,三两个起落,云再天已身在客厅之中。 他一出现便厉声大喝:“住手!” 声音洪亮,远远盖过众人之声,震的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可见他内力极其深厚。 众人都怔住了,渐渐也安静了下来。 灯火虽暗,但足以看清。 只见云再天四十多岁,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间散发出股挺拔傲然之气。 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云再天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何以夜袭本庄?” 声音虽没刚才洪亮,却充满了威严。 黑衣人中走出了个身形削瘦,个子极高的黑衣人。 云再天望向他仅露出的双眼,这双眼睛向里凹陷下去。望之,空洞洞的,云再天仿佛看出什么,又仿佛没看出什么。 只听黑衣人道:“云老,别来无恙。若非事出突然,要不就先向您请示请示,请您原谅。” 此时他竟然还在说风凉话,若是别人听了这话,早已把肺气炸。 但云再天不愧是云再天,比其他人都沉得住气,他知道对方在使激将法。 可是云门中的弟子听了这话早已大怒,他们并没有云再天沉得住气。 一般沉不住气的人都死得很快。他们便死了。 只见两名云门弟子提剑已刺向黑衣人。 黑衣人连看都未看他们,反手还了一剑。 这一剑虽后发却先至。这一剑太快、太准、太狠了。只见剑光一闪,两声惨叫,二人已倒了下去。 “好快的剑!”众人都不禁暗暗赞道。 云再天更是大吃一惊,面上微微变色。他也使剑,如此之快的剑,他平生只见过两人。他目光闪动道:“没想到阁下居然未死,剑法更胜当年。” 黑衣人笑道:“云老真是好记性,一别十来年,没想到还识得在下,在下真是深感荣幸。”他虽在笑,但眼中全无笑意,笑声更是异常恐怖。 二人像是早已就认识。 云再天冷笑道:“阁下为何事而来?三更半夜阁下带了如此多人不是只为拜访老夫吧?” 黑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您运气不怎么好,您前几天得罪的那人,恰好在下也认识。不只认识,他又恰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云再天的心在往下沉,他当然知道黑衣人所说之人,他近来加强防范也是为了“他”。但他还是问了句:“真是他?” 黑衣人又笑道:“不错,我早就说了云老记性好。” 云再天身子竟有些颤抖,过了很久才长长吐了口气,道:“莫非他现在也在?” “他”究竟是谁?竟足以能令云再天这等人物如此恐惧? 只因云再天已不再是当年的云再天,如今他已有了妻儿。 一个人若有了情感,做什么事都难免有些畏惧。 黑衣人傲然道:“你虽在武林中德高望重,若要“他”亲自来,你还不配!”这话虽带轻蔑之意,云再天却觉得轻松了不少。他又恢复了一门之主的气质,沉吟道:“难道“他”想在今晚和老夫作个了断?” 黑衣人冷冷道:“不错。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云再天沉默半晌,突然道:“我自己了断是否放过我云门中人?” 黑衣人笑了笑,道:“云老想必也知道,“他”做事向来都是不留后患。” 云再天道:“老夫一直都未说出阁下与“他”的名字,只因怕阁下不会放过他们。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无力找“他”报仇。”“他们”当然是指云门中人。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若是有只疯狗整天围着你转,却又咬不着你,你也会觉得难受的。” 云再天怒道:“你……你……” 语声未了,只听一人喝道:“大胆贼子,休得在连云山庄撒野!” 黑衣人转过头望去,只见人群中已跃出个年纪二十七八的男子,他身形高大,留两撇鼠须,神情甚是剽悍。 此人乃云再天的大弟子贺剑清。他对这群不速之客早已怒不可遏,欲将之杀之而后快。怎奈师叔云再飞一再劝住,这才忍住。 但刚才又听黑衣人对家师甚是无礼,实是忍无可忍,也不再理会师叔,才大喝一声。 黑衣人也不理会贺剑清,对云再天道:“你别再浪费时间了,今晚我们势在必得。难道真要在下亲自动手?”他嚣张至极,竟未将其他人放在眼中,似视他人是已死之人。 贺剑清大怒道:“恶贼,吃我一剑!”喝声中,他剑已出鞘,正待一剑刺出。 云再天厉声喝道:“退下!你不是他对手!” 贺剑清道:“师父,我云门子弟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今日斗不过也要斗!请恕徒儿不能向您老尽孝了!”语声刚了,剑已向黑衣人刺去。 云家世代对剑法深有研究,云家子弟入门即学剑,所以剑法都不弱。 这一剑去势极快。可是就在剑离黑衣人不及两尺时,突见刀光一闪。刀光是从黑衣人背后一个又矮又胖的黑衣人挥出的。 只听贺剑清喃喃道:“好快的……”“刀”字未出口,他整个人已齐腰断开,就像一截甘蔗从中间折断一样。他鲜血四处飞溅,内脏不断涌出。 谁也未看清这个胖黑衣人是怎样出手的。 云门中人虽闯荡江湖,但即是遇上恶人,别人一听是连云山庄的弟子,便无斗志,不战而逃。他们何时见过如此惨状? 他们有的只觉胃里的东西已在开始造反,不住呕吐;有的已两腿发软,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有的已吓的屎尿齐出;还有的大呼道:“我不是云家的人,我不是……”顿时云门中人真是丑态百出。 这胖黑衣人已走出,他左手紧紧握着把漆黑的刀,刀已入鞘。这只不过是把普通的刀,为何到的他手中竟有如此魔力? 云再天不禁想到了飞鹰镖局总镖头霍震霆,他也是使刀的,江湖人称他为“一刀震洛阳”。可是他和这胖黑衣人比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刚会使刀的小孩子。 云再天勉强笑道:“老夫早就应该想到,“夺命剑”项英在此,“断魂刀”欧阳胜也应该在。”他虽面带笑容,却不能掩饰内心的惊惧和恐慌。 十五年前,江湖中出了两个最可怕的杀手。他们杀人的价钱极高,因为他们从未失过一次手。他们一个使剑,一个使刀。江湖中人给他们二人取了足以令人震撼的外号。使剑的叫“夺命剑”,使刀的叫“断魂刀”。 后来一个叫上官瑾的大侠,想将二人除去,便在泰山之巅独战二人。 当时这战轰动整个武林,大半武林人士都前去观看。云再天当时也在其中,所以刚才他们一出手,便已认出。 当时这一战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之光彩。上官瑾刚开始不敌,后来使出家传的“孤星五剑”才将二人打成重伤。二人见再斗下去,难逃一死,便一起跳下山崖,从此俱其失踪,生死不明。上官瑾也身受重伤,从此挂剑归隐。后来有人说他因泰山之战后,重伤不愈,便长眠不起了。 胖黑衣人格格笑道:“不错,在下便是欧阳胜。”当下揭去面上黑巾。 只见他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缕胡须,是个富商摸样。 项英也除去黑巾,他面如枯蜡,脸上全无血色,样子可怕至极。 欧阳胜对云再天冷冷道:“江湖上传闻你剑法诡异,在下想领教领教。” 云再天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云家是在劫难逃,若能死在二位手中,老夫也算不枉此生。” 语声刚了,只听“呛”的一声,云再天掌中剑已出鞘。龙吟之声,良久不绝,剑上隐隐透出青光。 欧阳胜脱口道:“好剑!” 的确是好剑! 云再天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出,正是云家剑法的起手剑数。 只见刀光一闪,“当”的一声巨响。刀剑相击,火星四溅。云再天把持不住连退七步,方才站定。他只觉手臂酸麻,右手虎口迸裂,长剑险些脱手飞出。 欧阳胜也暗暗吃惊,他称“断魂刀”,准确说是“断魂一刀”。自他成名以来,能在他手中接下一刀的人,除了上官瑾外,实已无人。他现在更胜当年,若上官谨还在的话,也未必能接住他这一招。 云再天此时已知他与欧阳胜武功相差太远,当下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剑走轻灵。顿时剑上青光大盛。 欧阳胜也不敢怠慢,又是一刀挥出,这招“横行千里” 乃是他最近悟出,亦不知威力如何,当下便用云再天试刀。只见刀光似长虹经天,只照得众人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啊”的一声,云再天倒飞出三丈之外,重重摔在地上,剑已断成十几截,落在身旁。他的人也一动不动,已然气绝。 只见人群中冲出位三十多岁的美妇惊呼道:“老爷!老爷……” 这美妇正是云再天的妻子。她将独子藏好后,一直放心不下,才出来瞧瞧。谁知,刚出来就看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她扑到云再天尸体上,大哭道:“老爷,您醒醒!您怎么舍得丢下贱妾!您让贱妾以后一人如何是好……”她哭声突然停顿,抬起头,用愤怒恶毒的目光扫向这群黑衣人,最后停留在欧阳胜身上,冷冷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绝不得好死!死后定会上刀山、下油锅,被打入阿鼻地狱!”然后她拾起地上的一截断剑,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语声刚了,已将那截断剑刺入了胸膛,倒在了云再天身上。 云门中人想上前探之,只听项英纵声道:“杀!别留活口!” 这群黑衣人应声便大开杀戒。 这群人已不再是人,他们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残忍…… 这时整个连云山庄传出了喝叱声、喊杀声、搏击声、惨叫声……各种声音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在夜空中激荡起伏。 片刻,又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发展很快。不一会儿,连云山庄便完全笼罩在火海之中。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第三章 镖银之丢失 次日,午时,日中。 骄阳似火,初秋的阳光依旧像二十多岁的少女,充满了动人的热力。 阳光照在大旗上,旗杆是漆黑的,旗面却是白色的。旗面绣着一只雄鹰,鹰眼犀利,鹰爪弯曲而有力,腾空而下,栩栩如生。 这正是“飞鹰镖局”的镖旗。 有风,镖旗飞扬,白色的旗面在阳光下更夺目、耀眼。旗上的雄鹰似有了生命,迎风飞舞着。 旗下,孙冲半闭着眼,在享受阳光的沐浴。他仿佛不怕热,但其他的趟子手们早已大汗淋漓,有气无力的赶着镖车。 孙冲骑的总是好马,正如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是飞鹰镖局总瓢把子“一刀震洛阳”霍震霆的义弟,也是华山剑派唯一的俗家弟子。他的剑法尽得师兄华山掌门侯定远亲传。他以七七四十九手“华山剑法”在江湖中搏得“快剑孙”的名声。 他已是中年人了,已有了妻子,他的妻温柔而美丽,他的子聪明而孝顺。他的确是个很成功的男人。 他的剑就悬挂在马鞍上,此剑长三尺七寸,重四斤,死在这把剑上的高手已有二十有余。 飞鹰镖局在江湖中成立将近二十年了,从未丢过一次镖。但他从未怠慢过这趟镖,他知道这趟镖价值百万两银子,否则也不用他亲自押运。这证明了霍震霆很信任他。想到这里,他心里觉得很愉快。 他半闭着眼,只因他们已两天两夜未曾休息,现在他要做的是保存体力,才能使这趟镖平安准时到达。 前面是一片密林,路窄树密,就算是目力再好之人在这里也只能看见十丈之内,十丈外,一片漆黑。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 孙冲终于睁开了眼,露出一副锐眼,开口道:“这片树林是否安全?” 他问的是身后一位枯瘦如材的老者,这老者居然在这么热的天身穿一件黑色棉袍。他长长的眼,鹰钩鼻,双手上青筋盘蛇般凸起,想必练的是鹰爪功之内的武功。 老者上前道:“这片山甚是偏僻,方圆一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也并非官道,很少人从这里经过。”他显然是经常走镖的,对这方面的事甚是了解。 孙冲点了点头,大声道:“大家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最晚明天黄昏就能交镖了。” 趟子手们一听明天就能交了这趟镖,个个露出兴奋的表情。这趟镖令他们实在太累了。但一想到交了镖能分到几十两银子、上好的竹叶青、青花楼的姑娘——那些娘们儿个个嫩得一捏就能捏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发了光,顿时精神抖擞。 镖车就停在路道上,每个人都吃着干粮,闲谈起来。 西风吹过,树叶萧萧落下,腐叶烂泥之味扑面而来。林中一群不知名的鸟惊起,飞入云层中。 这时,林中忽然出现了一行七个身着青衣长袍之人,停在五丈之外。 带头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身长袍洗得发白,他身高七尺八寸,浓眉锐眼,脸上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他们的左手都握着把乌鞘剑,一模一样的剑。他们像是刚从山林中窜出的豹子,令人生畏。 孙冲和趟子手们都已站起,只因这七人往那一站,便令他们全身不安起来。 孙冲已感觉到这七人全身充满杀气。杀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感觉到。孙冲无疑就是这种人。 孙冲对七人拱手道:“朋友是什么人?有何贵干?” 带头的青衣人淡淡道:“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也不配问我的名字。我们只想带走这批货,留下各位的人头。” 他声音沙哑,让人听着,在这么热的天气全身不禁发凉。 趟子手们一听,顿时脸色全变。 孙冲和那位老者居然全无表情,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们变得更成熟、冷静。 孙冲指着镖旗,冷笑道:“各位难道没看见这批货是”飞鹰镖局“的?”他在说“飞鹰镖局”四字的时候,声音故意加重了不少。 趟子手们听见“飞鹰镖局” ,个个傲然挺胸,不禁有点飘飘然,毕竟“飞鹰镖局”在江湖中名声是极响的。 青衣人道:“在我眼中只有三十五个死人,和一百七十万两银子。” 孙冲不禁面上微微变色,他自出道以来,何时曾有人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冷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何本事。”“事”字出口,他已向青衣人刺出三剑,用的正是华山剑法。 孙冲不愧为“快剑”,剑法不但轻灵,且迅捷。 只见剑光闪闪,孙冲已刺出二十三剑,可是他连衣边都未曾沾着青衣人。他明明看见这一剑就要刺中青衣人,可是这一剑偏偏落空。他从未遇见过能在他手中躲过二十招的人,他不禁暗暗吃惊,不由心浮气躁起来,变招更不如方才灵厉迅速。 心乱,剑法必乱! 突然孙冲大喝一声,掌中的剑刺的更快,剑光也越来越密。青衣人突然露出狞笑,他动了!他已看出了一点破绽,只有一点,一点就足够了。 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剑尖还在滴血,滴的是孙冲的血!孙冲双目死鱼般凸出,咽喉“喀喇”一响,便倒了下去。 “苍血十一剑!”老者失声道。青衣人一怔,瞬间又恢复了原有的表情。淡淡道:“老人家好眼力,我等就是”冷血七豹“,在下是黑豹。” 老者道:“久仰,久仰。”他又沉吟道:“各位向来久居江南之地,为何又北上?” 黑豹叹道:“我等也是身不由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句又老又俗的古话,一般又老又俗的古话都很有道理,要不它怎么能流传那么老? 世间之事又何尝不是江湖?都会身不由己,本就是让人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看似平淡,却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最大的悲哀! 老者眼睛一亮,道:“莫非各位是受人指使?” 黑豹脱口道:“不错。”他说了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的话已太多。一般话太多的人都不会活得太长。 老者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又道:“能否相告?” 黑豹冷冷道:“你已知道的太多了!何况你已活不过今日。” 老者已无话可说,他瞳孔已渐渐开始收缩,显然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黑豹身上的杀气似也更浓。 老者已出手了,用的的确是“鹰爪功”。他虽已是老人,但双手仍如年轻时同样灵敏有力,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出手之快,电光火石。 可惜他今天遇见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的手离黑豹的胸膛还差一寸,只有一寸,可是他的手已无法再向前,因为黑豹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喉咙。 高手相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黑豹大喝道:“杀!” 冷血七豹同时出手,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能抵挡? 趟子手们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就全倒了下去。 七人抬着七口装满银子的箱子,看似走的很慢,但瞬间就消失在密林里,消失在西风中。 第四章 意救故人子 晨,浓雾弥漫。 刚苏醒的草叶上凝结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宛如情人的相思之泪。 一辆马车自南而来,行驶在通往长安城的官道上。 漆黑的马车四马并驱,马是日行千里的好马。但马车行驶得很慢,赶车的大汉板着脸有气无力地用鞭敲打着马。 后面居然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负手渡着方步跟着马车。 他们一个身着白衣,从内衣到鞋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他衣服裁剪得很合身,极其华丽,显得纯洁高贵。他身材削瘦,面如白玉,薄薄的唇紧紧闭着,脸上全无表情,冷酷至极。但最令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睛,锐利清晰,显得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青衫,他漆黑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却又不失礼,反而显出一丝别有的性格。他剑眉星目,鼻子挺而直,一双发亮的眼睛充满了笑意。他面目手足皮肤,俱已晒成古铜色。 “你是不是有毛病?”蓝衫男子板起脸问道。他说话声音洪亮,带着种说不出的异性吸引力。 “哦?”白衣男子不懂。他说话太冷,冷如刀锋,直透人心底。 蓝衫男子冷冷道:“大早上的,你有车不坐,非要出来散步,你自己也罢,硬要把我也拉出来陪你,这难道没病?”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而早上的空气多新鲜,在这样的早晨,有谁又会想到去杀人?若是世人都在这样的早晨散散步,还有谁还能做出那些卑鄙的事?”白衣男子抿嘴一笑道。只有一笑,顿时又恢复了原有的冷酷。 蓝衫男子道:“你做的事虽有病,但你说的话却的确有道理。”他叹了口气,道:“天地不仁,我怎么会认识你?” 白衣男子并不生气,只因他是他的朋友。他们是朋友,却比世上任何朋友之间的关系还亲密;他们也是兄弟,却比世上大多兄弟之间的情义还深厚。 朝露沁湿了他们的鞋,他们全不在乎——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人或事能阻挡他们想做之事。 有风吹过,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也充满了从远山上带来的木叶清香,使人说不出的舒畅。 世人皆说黄昏美,晨难道就不美? 只有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才深有体会。 前面出现了一家小小的茶馆,这样的茶馆在官道上随处可见,这是建筑在道路边上的几间敞轩,专为路人提供。 虽叫茶馆也是酒馆、饭馆。 茶馆里摆了数十张桌子,早晨的人极少,今天却例外。 今天掌柜的非常意外,平时就算到了饭口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的。可是,今天大早上的屋子里的桌子差不多都已坐满,老板娘更是眉开眼笑。但可苦了小二,他吆喝声不断,来回端酒上菜,早已累得满头大汉。 白衣男子和蓝衫男子进来时,只剩下两张桌子是空的,他们便选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二人要了一壶酒、一壶茶、三斤卤牛肉、四道热菜。 蓝衫男子闪电般的双目向屋子里扫了一眼,只见这些人神情甚是剽悍,个个随身都带着武器,俱是江湖人士。但他发现这些人只是眉头紧锁地喝着闷酒,桌上的菜全都没人动,心中不由觉得奇怪。 自连云山庄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飞鹰镖局百万两镖银被劫,这些事都成了武林人士酒前饭后议论之话题,现在他们就在谈论这些事。 门口旁的一张桌子上,有个长得獐头鼠目,个子矮小的男子道:“各位觉得谁有如此大本事能在一夜之间将连云山庄一百八十人无声无息地杀掉?”他说完后一仰头,一碗酒已下肚。 别的人听了他的话,面上都像被涂了层死灰,不由得喝酒更急了。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云老纵横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说完一碗酒又已空。 江湖上的事传得甚快,想必就是因为这种人太多。 蓝衫男子喝的是酒,却是一人在喝。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喝酒正如一个人对弈一样无趣,可是看他就像三天没喝酒的酒鬼,终于得到了一壶酒一样。只见他自斟自饮,喝得并不比倒得慢。这一碗酒少说也有半斤,他一口气喝下竟然面不红气不喘。 而白衣男子饮得却是茶,谁也想不通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竟会和一个滴酒不沾之人坐在同一张桌上,而且居然还是朋友。 听了那矮小的男子的话,蓝衫男子顿时一怔,端起碗酒就向那张桌子走去。 白衣男子仍是全无表情,一人静静地啜着茶,眼中仿佛只有这杯茶,看都未曾看他们一眼。 蓝衫男子拱手问道:“兄台刚才所说的云老可是”义薄云天“的云再天?” 矮小的男子抬头瞟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云老?” 蓝衫男子道:“没有。”他又问道:“连云山庄的人真的全死了?” 矮小的男子有点不耐烦:“连云老的尸体都被发现了难道还有假?”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悲哀的表情。 蓝衫男子像是忽然被人重重地抽了一鞭,似抽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矮小的男子突然道:“阁下是谁?”蓝衫男子黯然道:“在下上官错,那位是风无伤。”说完用手指指向那个白衣男子。 蓦地,众人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站起抱拳向二人问好。 这二人竟是上官错、风无伤! 上官错、风无伤二人的侠名在江湖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是有人说不知道他们,那这人的鼻子一定马上会被打扁,而且要打扁他鼻子的人不知有多少。这二人皆是武林中后起之秀中最出色的,只要有眼睛的人绝无一个不想瞧瞧他们的绝世风采和绝世武功。 任何人都知道上官错的风流,他的笑足以令世上任何女子心醉;风无伤的武功深不可测,“匕首无觉,封喉无血”,绝无一个英雄好汉能够抵挡他的一招,一招在无形中取人首级。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是从哪里来?武功出自何处? 他们就像传说中的孙大圣一样,似突然从石头中迸出来的。 传说毕竟是传说,人不可能从石头里来,只是他们太神秘了。 矮小的男子语气客气起来,道:“在下方天擎。” 上官错怔住了。他当然也听说过这名字,江湖上传闻方天擎的铁沙掌至少练至八九成火候。 他并不是被方天擎的武功怔住了,怔住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方天擎竟长得如此猥亵。他应声道:“久仰久仰。”可是面上全无“久仰”之意。 方天擎并未注意到,他又道:“不只是连云山庄,还有飞鹰镖局的镖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被劫了。” 上官错喃喃道:“飞鹰镖局,飞鹰镖局……”他突然又道:“走镖的是谁?” 方天擎道:“孙冲。” 上官错道:“快剑孙?” 方天擎点了点头。 上官错道:“江湖中很少人能接得住他的”七七四十九式华山剑法“。” 方天擎苦笑道:“但他的确死了,还是被人一剑刺穿了喉咙。” 上官错长吁而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才道:“这些事是多久发生的?” 方天擎道:“就在三天前,而且还是连着发生的。” 上官错失声道:“连着发生?” 方天擎又点了点头,道:“第一天晚上是云家出事,第二天是镖银丢失。” 上官错说不出话来了,转身望着远方,眼中闪过一丝萧索悲哀之意。云再天和孙冲都是他的朋友。 上官错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风无伤桌前,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对风无伤道:“走!” 风无伤依旧注视着手中的茶,道:“去哪?”上官错道:“朋友有难,我们该去哪?”他知道风无伤已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即使在十丈之外他也能听见。 风无伤淡淡道:“我们应该坐下来,继续喝酒饮茶。” 若是别人说这话,上官错早已将这人的鼻子打歪了,可是风无伤说这话,他却只有忍着,他很了解风无伤的脾气。他道:“难道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 风无伤冷冷道:“记住,是你,并不是我们。我的朋友只有一个。” 他们走了,因为风无伤唯一的朋友就是上官错,上官错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朋友的事更重要? 他们天生就是喜欢好管闲事、喜欢刺激的人,这件事又恰好充满了冒险和刺激。 上官错在马车里仍是喝着酒,但他眼中全无酒意。马车里装饰得极其华丽,极其奢侈。 马车跑得非常快,车里却很安稳,这里离长安城只不过一百里路了。 上官错突然叹道:“连云山庄在江湖中崛起已近百年了,在武林中威望不逊于少林、武当。而庄主云再天更是何等高手,要将其杀掉,着实难于登天。” 风无伤道:“不错。云门一氏在武林中久享盛名,飞鹰镖局也不差。我也想不出江湖中谁有这种能耐,而且这两件事又是连着发生的,这莫非有所关联?” 上官错道:“但这其中又有何关联?霍震霆也并非善辈,这恐怕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被劫镖吧,想必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定会有所行动才是,要不我们先去洛阳瞧瞧?” 风无伤摇了摇头道:“霍震霆向来城俯极深,暂时应该不会有任何行动,这离连云山庄近,还是先去连云山庄。” 上官错又喝了口酒,突然眼睛一亮叫了起来:“莫非是他?” 风无伤眼中也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动容道:“司马中天?”他们二人相处甚久,似已心有灵犀。 上官错点了点头。 司马中天,江湖中已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功,见过他的真面目。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近三十年来,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无疑就是他。 上官错又道:“他在江湖中成名已二十多年了,至今没有人知道他实力有多强大,但我总觉得他现在的实力已不在昔年魔教之下。” 风无伤道:“他的确是武林中的一个谜,但他已有十年未在江湖中现……” 上官错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但这十年谁又知道他是否在策划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苦笑道:“司马中天,贻害人间。狗是很难改掉吃屎的。”风无伤喃喃道:“司马中天,贻害人间……” 马不愧是好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长安城城门口。马车入城,上官错和风无伤但觉不对,他们不只一次来长安城,每次一到城门口就能感觉到城里的热闹、喜气,但今天却异常的安静。 他们随即下车,只见昔日的街道中已不在有卖主的吆喝声、买主的询价声、小孩嚷着大人买糖的哭声…… 如今街道中凄凉至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寥寥数人在街道上走动,而且满面哀伤之色。 上官错上前向一位老妇人问道:“大婶,请问长安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老妇人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无恶意,才道:“你们想必刚到长安,但连云山庄发生的事你们也应该听说,我们城里的人这是在悼念山庄的人……”语声未了,她已哽咽。 上官错也不忍再问,便抱拳谢过。 原来连云山庄在江湖中惩奸除恶,长安城百年来也平安无事,百姓对之极其拥戴,就连官府也对其颇为尊重。连云山庄之事,百姓皆怨天不公,甚是惋惜,这才个个为之悼念。 午时,马车已到了连云山庄,在离庄百丈处停了下来。上官错和风无伤生怕遗漏掉一丝线索,皆下车来,并肩而行。 连云山庄此时只是一片废墟,剩下的只是残垣的断壁和焦黑的木块而已。 二人不禁黯然失色,就连风无伤没有表情的面上也露出了悲哀、怜惜之色。 二人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只见五丈外有二十多名官兵正在废墟中清理着。 上官错叹了口气,苦笑道:“这趟怕是白来了。” 风无伤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上官错虽这样说,却仍不死心,上前对官兵道:“各位辛苦了,我想向各位打听点事。” 数名官兵转身向二人望去,其中一名道:“请说。” 上官错道:“各位在这里可曾发现有可疑之人或事?” 那名官兵又道:“不瞒二位,我们在此已有两天了,除了那些烧焦的尸体外,什么都未曾发现。” 上官错“哦”了一声,又道:“谢了。”随即失望地看了风无伤一眼,示意他走吧。 就在二人刚转身跨出两步,只听十丈之外响起两声惨叫,又听一人大喝道:“这是云庄主之子,识相的赶快放下,否则……”语声未了,又是一声惨叫。 上官错和风无伤一听“云庄主之子”,二人对望一眼,当下展开轻功,向发声处凌空掠去。 只听两声衣襟带风之声,二人已在十丈处。二人轻功之高,普天之下已无人能及,但风无伤似比上官错逊上一筹。 二人到时,只见地上已躺着三名官兵,皆是咽喉被一剑刺穿。剩下的四名官兵皆拔刀相向对面两丈处的七个青衣人,均不敢上前。 为首的青衣人长身而立,右手握着剑柄,剑尖还在滴血,左手居然抱着个小孩。这小孩灰头黑脸,双目紧闭,亦不知生死。 云少扬!这小孩赫然是云再天的独子云少扬! 上官错和风无伤见过云少扬,那是在两年前。 云再天在独子六岁生日时,曾宴请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为独子祝贺。只因云少扬在那年,曾用剑击飞了二叔云再飞掌中之剑。云再飞无疑也是个男子汉,对于此事他丝毫不觉丢脸,反而觉得是云家的荣幸,固才建议云再天创办此宴席。当时上官错和风无伤也前来道贺。 上官错和云再天二人更是一见如故——酒鬼岂非和酒鬼志同道合?他们在连云山庄大喝了一天一夜,最后一起醉倒。 风无伤对云少扬的印象也不错,云少扬文质有礼,不愧为世家之后。 这七名青衣人正是“冷血七豹”。七豹不禁大吃一惊,脸色大变。上官错和风无伤的出现他们竟然丝毫不觉,若是这二人在背后向他们出手,他们早已是死人了。 上官错指着黑豹怀中的孩子,道:“放下他。” 黑豹冷冷道:“二位真想要这孩子?”他说话已没有了劫镖时威严,只因他忽然发现这两个人是平生见过最可怕的人物之一。 上官错瞪眼道:“我说的话你难道没听见?” 黑豹狞笑道:“很不巧,在下也很想要这个孩子。”他叹了口气,又道:“二位轻功罕见,若是二位带走了这孩子就太可惜了。” 上官错道:“哦?” 黑豹淡淡道:“轻功好的人若死了,不是很可惜?” 上官错笑了笑,道:“可惜现在我们并没有死。” 黑豹也笑了笑,道:“现在虽没死,却也活不长了。” “哦?”上官错不懂,黑豹说的话令人很难懂。 黑豹悠悠道:“二位若是惹上我们,就好像被魔鬼缠上了身,不管你是在吃饭也好,睡觉也罢,不管在干什么,随时都可能有件兵刃暗器已到了你的咽喉眉睫间,你一觉醒来也可能发现正有人在用刀慢慢地割着你的脖子。” 上官错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冷血七豹“也会吓唬人。” 黑豹动容道:“阁下认识我们?” 上官错叹了口气,苦笑道:“耳闻不如眼见。” 黑豹也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不是吓唬,这是实话。” 上官错摇了摇头,道:“不信!” 黑豹冷笑道:“好,我就让你相信!” 语声刚了,黑豹身后的六豹突然出手了,六柄剑向上官错刺去。 黑豹正想出手,他突然觉得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向他袭来,竟是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他望向那双眼,他只望了一眼,就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双眼太冷了,直让他眼冷、身冷,心更冷。 黑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他只觉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住一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拼命想摆脱他的眼神,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他的眼睛上拿开! 世上又有谁的眼睛能让人如此恐惧? 这双眼无疑是风无伤的。他未出手,敌不动他不动。 转眼间,六豹已向上官错攻出七招。上官错连手都未动,只用小巧身形在漫天剑气中来回穿梭。 六豹不禁大惊,他们自知自己的剑法配合无间,攻击时锐不可当,防守时密如蛛网,就只这些已足以夺人魂魄!但对于当前这人,却丝毫无用。 突然,上官错一声冷笑:“苍血十一剑,也不过如此!” 笑声中,他已出手! 只见上官错一掌推出。这掌初推出去,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一时之间连起四、五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迭迭,简直无坚不摧,无强不破! “啊”的一声,六豹同时发出惨叫声,正如野兽临死时的哀嚎,同时倒了下去。 上官错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风无伤也没有,他的眼里只有黑豹。 黑豹很想看看自己的同伴,可是他动不了,也不敢动,他整个人都已被那双的眼神慑服! 豆粒般的汗珠已从他额头流下。 这时,风无伤突然冷冷道:“连云山庄的事,与你们是否有关?”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充满了威严,令人无法抗拒。当然黑豹也不能。 黑豹眼中一片迷茫,道:“嗯。” 风无伤道:“凭你们根本不是云再天的对手。” 黑豹道:“若就我们几人,别说对付云再天,连连云山庄都休想进去。” 现在风无伤不管问什么,黑豹就答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媚术或惑心术。你若被刀锋般的眼神盯着,你也会这么做。 风无伤缓缓道:“那还有谁?” 他并不急着问黑豹,他知道黑豹是逃不了的——几乎没人能从他手中逃掉! “还有很多人。” “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本该是已死之人。” 风无伤听不懂,道:“哦?” 黑豹又道:“只因他们在别人眼中都已死了,可是现在却活着。” 风无伤道:“为什么?” 黑豹道:“他们在将死之时,却有人救了他们。” “谁救了他们?” “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风无伤和上官错眼中都发了光。 风无伤又问道:“这一次也是他让各位来的?” 黑豹点了点头。 风无伤道:“他难道还不死心?” 黑豹道:“他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 风无伤突然厉声道:“他究竟是谁?” 黑豹没回答,他全身不禁颤抖起来。 突然,剑光一闪。黑豹竟用手中的剑削向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承受这种眼神! 风无伤和上官错大惊。到了此时他们又怎能让黑豹死? 风无伤已急地向黑豹掠去,他的身形比黑豹出手还快! 只见风无伤已扣住了黑豹手腕一拧,黑豹手中的剑“当”的跌落了在地上。 黑豹吃惊地看着风无伤。 风无伤冷冷道:“你为何要求死?”他说话又变得那么冷,冷得如刀。 黑豹道:“我已说得太多。” 风无伤道:“你本可不必死。” 黑豹道:“哦 ?” 风无伤道:“你本可用怀中的孩子来要挟我。” 黑豹大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接不了你的一招,世上也几乎没人能接得了!” 风无伤一怔,道:“你已认出了我?” 黑豹道:“世上除了风无伤,又有谁的眼神也能杀人?” 风无伤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萧索之意,他道:“你可以走了。” 黑豹愕然道:“你让我走?” 风无伤道:“我要让你带回一句话。” 黑豹道:“什么话。” 风无伤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管定了!” 黑豹道:“你不问”他“是谁了?” 风无伤淡淡道:“我知道我问了你也不会说!”他望着远方,缓缓道:“但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的!” 黑豹走了,走的时候对他们说了句话:“世上若有人能抵挡住你的一招,那这个人就是”他“!” 暮色渐深,枯草在风中隐隐低泣。 上官错道:“黑豹最后那句里的”他“,难道就是这件事的指使者?” 风无伤道:“也许是。” 上官错苦笑道:“你不是真想试试谁能接住你的”玄冰一击“吧?” 风无伤摇了摇头,道:“现在只有等云少扬醒来,或许能有点线索。” 第五章 同是沦落人 月色凄迷,灯光朦胧。 云少扬已醒来,他昏睡了三天,终于醒来了。 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风无伤和上官错不管对他说什么,他都视而不闻,视而不答。 他双眼一直凝视着远方,眼中充满了悲愤之意。 所有的亲人在一夜之间皆离他而去,这种打击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承受!没有人能接受! 更可怕的是,他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仿佛双目中还流露出了寂寞,那是一种无法了解的寂寞! 这种寂寞不该在一个小孩眼中出现的,可是偏偏出现在他眼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寂寞! 风无伤从这双眸子里,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他们并没有安慰他,就算现在把世上最能安慰人的话说出来,也安慰不了他。 桌上摆了一桌好菜。 云少扬只是痴痴地看着,好像在等待着他失去的亲人能从这一桌菜中跳出来,陪他同进晚饭。 上官错一直往云少扬碗中夹菜,他却始终未动。 云少扬虽几天水米未进,但他的肚子却饱饱的——装满了一肚子的仇恨! 这种仇恨是无可发泄的,唯有血!仇人滚烫的血! 上官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虽能令世上的女人对他千依百顺,对于一个男人,他却无可奈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少扬突然向只中了箭的兔子,冲向了屋外。跑到院中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下,向树干挥霍着弱小的拳头。 树不停地动摇,仿佛在闪避,不愿去惹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的疯子。 风无伤和上官错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们知道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泄。 云少扬现在就像是被仇恨充满的气球,若再不发泄,迟早会爆炸! 树叶萧萧落下,风无伤和上官错不禁吃了一惊,他们从未想到一个孩子的力量会如此强大。 仇恨固能充满肚子,也能让人充满前所未有的力量! 云少扬的双拳已沁出了鲜血,他却未感觉到。 仇恨能使人忘掉饥俄,岂非也能使人忘掉疼痛? 树叶落在地上,鲜血滴在树叶上。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落叶。 这景色既凄绝!亦艳绝! 突然,云少扬仰天嘶吼! ——天际这声音突然传来,如斩冰切雪,如凤鸣九天,有无尽怒意,有无尽伤心! 他终于倒下了,他已没了力气。 他整个人都软在地上,但他却仍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他都没有成功。 上官错看着实在不忍了,正想去将其扶起。 风无伤却突然冷冷道:“你想报仇?” 这话显然是对云少扬说的,上官错一时摸不清风无伤是何用意,只有等他说下去。 云少扬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望着风无伤。 过了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凭他根本无法报仇,而眼前的这两个人,却是他报仇的最大希望。 风无伤又冷冷道:“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何谈报仇?” 云少扬听了这话,每个字都像一根根针,无情地刺进他的心里。 他又好几次挣扎着站起,可是还是无济于事。 突然,云少扬又大吼一声,咬紧牙,用尽所有力气试图站起。 上官错怔住了。 云少扬竟真的站了起来,他就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一壶酒一样,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一个男人固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别人看不起! 人之自辱而人辱之! 往往被别人看不起,都是自己先看不起自己。 而现在云少扬已再不是这种人了。 风无伤又道:“你现在还不想吃饭?” 云少扬突然又冲进了屋里,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饭。 云少扬又睡着了,这次是真的睡着了,他吃得很饱,所以睡得很香。 上官错心里不禁为之愉快了起来。 一个人愉快时都难免会有酒。 有酒,上好的竹叶青。不只有酒,还有茶。 酒是上官错的,茶无疑是风无伤的。 风无伤为何不喝酒?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但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酒醒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身边躺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是何等凄凉? 而对于上官错却是:酒是钓诗虫,亦是扫愁帚。 酒能钓诗,确是实话。李白酒后作诗,世人皆知。但酒是否真能扫愁,也只有上官错自己知道。 他曾经在酒醉后说过:“世上没有女人,我能活下去。若是没有酒,我一刻也不想活!” 半壶酒下肚,上官错脸上已泛起了阵嫣红,他道:“你准备教云少扬武功?” 风无伤摇了摇头。 上官错叫了起来:“那你还叫他去报仇!” 风无伤道:“我只是想让他振作起来。” 上官错又叫道:“他振作起来有屁用!还不是不能报了仇!” 风无伤淡淡道:“仇,我可以替他去报。” 上官错一怔,道:“那他呢?” 风无伤道:“我决定将他交给天知大师。” 上官错又喝了一口酒,道:“你为何不让他自己去报仇,这样他心里会更好受一些。” 风无伤沉吟道:“这孩子现在的责任并非报仇,而是重振云门。” 上官错愕然道:“重振云门?” 风无伤黯然道:“当初我也是活在仇恨中,若是一个人为仇恨而活,那他一定非常痛苦!” 上官错懂了,若不是他父亲,风无伤的确是活在仇恨中。他仍记得当初风无伤来到他们家时,情况比云少扬还糟糕。而他刚才也看出云少扬小小年纪居然也有杀气,这正是仇恨所引起的。若云少扬去了佛门中,每天受佛法熏陶,定能让他化解、忘掉仇恨。 上官错突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以后最好别在他面前提连云山庄的事。” 风无伤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现在不要问他和这件事有关的事。” 上官错苦笑道:“没想到这条线就这样断了。”他又道:“明天我就将他送去少林寺。” 风无伤道:“你去少林寺,我去飞鹰镖局。” 少林寺和飞鹰镖局都在河南境内,离长安并不远,只有两天路程。 刚入河南,风无伤和上官错就分手了。 少林寺位于嵩山,是座千年古刹。 上官错望着这宝象庄严,佛法无边的寺院,出了神。 云少扬此时就站在他旁边,他已将此行的用意告诉了云少扬。云少扬虽不愿,但为了不愧对祖宗,也就答应了。只是仍是毫无话语。 上官错出神的时间并不久,只因已有个素衣小僧打断了他。 小僧合什道:“这位施主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上官错道:“在下前来,是为了拜访天知大师。” 小僧上下打量着上官错,道:“施主贵姓?” 上官错道:“免贵上官错。” 小僧微微颔首,不知他是否听说这个名字,他道:“原来是上官施主,小僧这就前去禀报,请稍等。”说完转身走入寺内。 没过多久,只见一个身着淡黄色袈裟的老僧,飘然而来。 这位老僧红光满面,双眉及颌下的胡须俱已花白。 风迎面吹来,胡须随风飘散,他又仿佛是乘风而来。 这老僧正是天知大师。 天知大师人未到,已高呼道:“上官施主,别来无恙。” 声到,人已到。 上官错躬身道:“天知大师。” 天知大师微微笑道:“上官施主能亲自光临,真是令敝寺蓬荜生辉。”上官错道:“大师言重了。”他也笑了笑,道:“倒是大师看去光彩照人,想必最近佛法又更进一步了。” 天知大师道:“惭愧,惭愧。咱们进里面说去。”说完带着上官错和云少扬进入寺内,他似乎只顾与上官错说话,忘了云少扬的存在。 少林寺中,殿塔壮丽,东西僧行。 入得院内,绕过大雄宝殿,又走了片刻,才到了方丈的居室。 天知大师已推开虚掩的门,道:“请。” 上官错领着云少扬走了进去。 屋内十分宽敞,十分干净。墙壁上挂满了书画,其中有副还是吴道子的所作。墙壁正中有个丈许大的“佛”字,“佛”字下有个蒲团,想必是天知大师平时打坐所用。 天知大师已吩咐僧人上茶,然后指着云少扬道:“这孩子是谁?” 上官错道:“云少扬。” 天知大师动容道:“云庄主之子?” 上官错没有回答,只是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在说下去。 天知大师是何等角色,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又吩咐僧人向上官错和云少扬准备住处。 吃过斋饭后,上官错已将云少扬安顿好之后,又与天知大师回到了方丈居室。 上官错叹了口气,道:“云门之事,想必大师已听说了?” 天知大师凄然合什,道:“阿弥陀佛,愿云施主早归西方极乐世界。”他又道:“上官施主为何事而来?” 上官错道:“我今日来,只想大师能收这孩子为徒。” 天知大师道:“收他为徒?” 上官错道:“云老一直视我为己出,如今他长眠黄土,我现在唯一能为他所作之事,就是助这孩子重建连云山庄。”他接着道:“可是这孩子怨恨太重,唯有身处佛门,才能令他慢慢化解,还望大师能答许。” 天知大师道:“我佛向来普度众生,何况昔年令尊有恩于老衲,老衲虽不才,但必定倾囊相授。” 昔年天知大师还未修曾正果时,曾上山采药,不慎失足跌下悬崖,后来被上官瑾所救,才未英年早逝。 直到上官瑾逝世都未曾报恩,所以一直抱憾余生。 难道上官错竟是昔年“蜀中神剑”上官瑾之子? 上官错黯然道:“家父对于当年之事,早已忘却,大师又何必常记于心?” 天知大师突然正色道:“此事对上官老施主来说虽是小事,但对老衲却是没齿难忘。” 第六章 无觉终出鞘 午后。 洛阳城是个很热闹的城市。 这也是城内最热闹、繁华的街道。 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已经过一天工作的劳累,现在正穿着干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平凡的人往往过得很愉快——知足的人往往都过得比较愉快。 当然还有一些人,从来都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物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店主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他们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那就是风无伤。 风无伤现在就走在这条街道上。 他喜欢走路,就正如上官错喜欢喝酒一样。 他不仅喜欢,而且已成了他的习惯。 飞鹰镖局很好找,只要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头就到了。 这条街虽长,可是总会走到尽头。 任何路都是,只要你坚持走下去,终点就近在眼前。 你若是半途而废,说不清再多走几步,就能到达终点。 风无伤已走到了尽头。 飞鹰镖局四个漆金大字的牌匾已出现在他眼中。这四个字是武当掌门清风真人在当年嘉峪关屠魔之战后,为其亲笔所提。 镖局的大门是开着的,似乎做生意的大门都总是开着的,要不他早就该关门了。 风无伤已走了进去,院中并无人,死气沉沉,已无昔日之生机。 风无伤的心在往下沉,他已闻到了不该在这里,该在屠宰场才有的血腥味。 风无伤慢慢地走着。他虽走得慢,却始终没有停下。 前面纵是龙潭虎穴,都不能令他停下。 他只有一直走下去,才能知道他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的事。 他没有失望,他已看见了霍震霆。 霍震霆并没有死,而且活得很开心,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活得开心。 此时,霍震霆正坐在软榻上,旁边居然还有两个妙龄少女在伺候着他。 两个当然都是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看了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女人。 右边一个女人正在为霍震霆剥葡萄,而左边的在为他斟酒,然后霍震霆端起酒杯,仰头就喝了下去。 风无伤走了过去,霍震霆好像没有看见他,那两个女人也好像没有看见他。 风无伤已走到了霍震霆面前,突然冷冷道:“霍镖头真有雅兴。” 霍震霆此刻好像才看见他,他道:“哦?”他似乎没听清风无伤的话。 风无伤道:“我原以为霍镖头应……” 霍震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冷笑道:“是不是应该设法将镖银追回来?” 风无伤没开口,显然是默认了。 霍震霆又是一声冷笑,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风无伤道:“我只是想……” 霍震霆又打断了他的话,怒道:“我还是劝你别想,我镖局的事与你有何关系!” 风无伤怔住了,霍震霆一向不是轻易发怒的人。他为何怕我管他的事?难道他有什么苦衷? 左边的女人又为霍震霆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霍震霆的气也消了点,他伸出那双修长而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接过酒,喝了下去。 风无伤突然一字字道:“你不是霍震霆!” 霍震霆一怔,又怒道:“你胡说什么?” 风无伤指着他那双手上的指甲,冷冷道:“这指甲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经常握刀的人手上。” 他说的不错,这指甲的确不该在一个经常握刀的手上。 经常握刀、剑的手,若是留上指甲,那一定会影响你出手的速度,哪怕是一点点! 高手相争,争的岂非就是那一点点? 霍震霆是何等人物,怎会犯这种错误? “霍震霆”冷笑道:“风无伤不愧是风无伤!”说完撕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风无伤冷冷道:“”三巧神君“余子恨。” 这假霍震霆正是“三巧神君”余子恨。所谓的三巧便是易容、暗器、医术。 风无伤其实早已在怀疑:镖银丢失,是镖局的大忌,而霍震霆更不该还能在这充满血腥味的地方如此自在。 风无伤并没有问余子恨,霍震霆在哪,他知道霍震霆已是凶多吉少。他冷冷道:“你已杀了霍震霆?” 余子恨眼中闪过一丝忧伤,淡淡道:“我还没那么大本事,是欧阳胜。” 风无伤动容道:“”断魂刀“欧阳胜?”余子恨点了点头。 风无伤道:“他不是已死了?” 余子恨冷冷道:“他现在也许活得比世上任何人还愉快。” 风无伤不禁想起了黑豹的话,杀云再天的人本来都是已死之人! 若说世上有人能杀了云再天和霍震霆,那这人无疑是欧阳胜! 若是上官瑾知道对手还未死,他在九泉之下是否能瞑目? 镖银被劫、云门灭门之祸,这两件事一定有联系! 风无伤道:“难道这件事是欧阳胜指使?” 余子恨冷冷道:“他还没那么大本事让我为他做事!” 风无伤道:“那这件事究竟是谁主使的?” 余子恨突然笑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风无伤一字字道:“你不说,那你就得死!”“死”字出口,一把七寸七分长的匕首就像变戏法般出现在他手中。 这就是令人丧胆的“无觉匕首”! 漆黑的匕首,黑得发亮! 风无伤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他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他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他出手之后,对方就没有了感觉——感觉到痛苦!可怕! 静寂,只剩下呼吸声。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左边剥葡萄的女人,已不能再承受这种压力,几乎没有人能承受! 她惊呼一声,呼声中已向风无伤击出三掌。 这每一掌招沉力猛,掌声虎虎,先声夺人。谁也想不到一个女人的掌力会如此雄厚。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这三掌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绰绰有余。 风无伤全身都似已在掌风笼罩之下,眼看他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风无伤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他出手明明在她之后,但不知怎地,她的双掌还未沾着他的衣裳,他的一掌已掴在她脸上。 风无伤只不过像拍苍蝇似的轻轻掴出一掌,但她却杀猪般尖叫起来,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右边斟酒的女人也出手了,她居然使的是一对判官笔。 一对判官笔已点向风无伤“天突”、“迎香”两处大穴。她的招式并不花俏,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可是就在判官笔离风无伤不到一尺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寒气逼人,几乎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风无伤的匕首已出鞘!匕首已入鞘! 寒气仍未散尽。 只听“喀喇”的声音,已从她喉咙发出,她喉咙已出现了一条细细的伤口。伤口刚出现,马上就被寒气所凝固。 无血! “匕首无觉,封喉无血!” 余子恨已被吓呆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出手如此之快!他眼睛死鱼般瞪着风无伤手中的匕首。 风无伤缓缓地向余子恨靠近,余子恨竟一点反映也没有, 他赫然竟被活活吓死! 风无伤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只要说出了这件事的主谋,本不必死。” 他的心在往下沉,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他做事,又甘心为他死? 风无伤已转身离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血腥之地。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余子恨的身子突然凌空一翻。就在这一刹那时,至少已有四五十件暗器飞出。 满头寒光闪动,全都往风无伤身上打去! 余子恨明明已死,怎会突然复活?而且还能发出这么多暗器? 江湖中人都知道余子恨的易容术冠绝天下,不管扮什么就像什么,是什么——装死岂非也是易容的一种? 他不仅易容术厉害,而且全身都带着致命的暗器,居然还能随时都可以发出来。 能在一刹那间发出这么多暗器的人,天下绝不超过五个。 能在一刹那间躲过这么多暗器的人,当然更少了。 而风无伤偏偏就是少数人其中之一。 他好像早已算准余子恨这一手,而且早已准备了对付的法子。 暗器发出, 他的匕首已在等着。 一道寒光闪过,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寒光再一闪,余子恨已倒下。 他现在真成死人了! 就在余子恨倒下时,风无伤面上渐渐露出一种深邃的悲痛之色。 他不喜欢杀人,杀人时他只觉得痛苦。 但无论多深痛、多强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他非杀人不可,不杀人他就得死! 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是江湖人共同的命运! 风无伤长叹一声,道:“我都说了你本不必死的。” 风无伤找遍了飞鹰镖局每个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死人。 他不是在找霍震霆的尸体,他当然知道对方毁尸的本事,他只想看看对方可曾遗留下小小的线索,一旦找到,他就能将整条狐狸揪出来。然而他却失望地离开了飞鹰镖局。 第七章 正派遭敌手 黄昏,夕阳漫天。 满天的夕阳,正如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胴体,充满了吸引力。 上官错望着天际,似乎痴了。 黄昏是团聚的时候。 早出工作的人,现已归来,正与家人共进晚饭;约会的情人们,正焦急兴奋地打扮着,只因马上就能见着对方…… 可是对于一个浪子来说,黄昏意味着什么? 浪子并非是在团聚,而是在幻想团聚! 幻想与朋友团聚,与亲人团聚,与老婆孩子团聚! 上官错想到与老婆团聚时,他不禁想到了苏怡,他心里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 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人能忍受的。 也有很少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后的惆怅、大醉醒来时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上官错很想继续想下去,可是他已听见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天知大师。 少林寺中只有天知大师的脚步声才有如此之轻。 来人正是天知大师,他道:“上官施主,晚饭已准备好,请。” 上官错道:“有劳了。” 说完二人并肩闲谈走向天知大师的房间。 桌上摆了一桌斋菜,令上官错意外的是,桌上居然还放着一壶江南的女儿红。 上官错指着桌上的酒,叫了起来:“这……” 佛门中人从不饮酒,喝酒乃大戒,这壶酒显然是专门为上官错准备的。 这酒从何而来?恐怕也只有天知大师能解释。 天知大师微笑道:“老衲知道上官施主,吃饭不能没有酒,所以在刚才私下吩咐法空下山去买。” 法空是天知大师的嫡传弟子,二人向来关系不一般,这件事当然绝对不会被第四个人知道。 上官错笑了笑道:“大师这又何必?” 天知大师沉吟道:“昔年令尊已国士待我,只可惜……若是施主将老衲视为朋友,那就不必多说。”说完为上官错倒了一杯酒,道:“请。” 上官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大师若真将在下当着朋友,那请大师以后别再提起家父。” 天知大师又为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道:“好!那老衲敬你一杯。” 说完二人仰头喝了下去。 二人又闲谈了半晌,最后谈到了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大事,近来发生的大事无疑就是“云门”和“飞鹰镖局”的事。 谈到这些,二人都不禁悲痛惋惜,天知大师更是佛号不断。 天色已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暗淡下来,屋子不知谁何时点起了灯。 淡淡的火光驱散了夜色的黑暗,却驱不散二人面上沉重痛苦之色。 门外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连串敲门声。 门开了,来人是天知大师的嫡传弟子法空。 法空俊朗清秀的面上,露出了慌张之色,他附在天知大师耳边,悄悄地说了几个字,天知大师的脸色更沉重了。 法空说话声音很小,但上官错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只说了五个字:“他们又来了!” 就这几个字,有何魔力,竟令少林一代宗师脸色大变? “他们”又是谁?为何而来?来意是善还是恶? 一连串疑问在上官错心中升出,他很想问问天知大师。 可是他还未开口,天知大师已大声道:“上官施主,老衲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请自便。” 上官错本以为天知大师会主动相告,岂料天知大师片字不提,他也不便提起,当下笑了笑,道:“大师还是办正事要紧。”他看了看窗外,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在下还是早些安歇。”说完向天知大师抱拳告退。 上官错刚走不久,天知大师便沉声道:“他们在哪?” 法空道:“他们已被天净师叔拦在寺外,他们说师父再不出现,便只有……只有硬闯……”他说话竟有些颤抖。 天知大师脸色变得更苍白,道:“老衲瞧瞧去!”说完带领法空匆匆离去。 天知大师赶到寺外时,三四十人正在僵持着。 这些人分成两半,一半正是少林僧人,为首之人身披素灰色袈裟,只见他面色凝重,年纪和天知大师不相上下,想必正是天知大师的师弟,天净大师。 另一半人身穿粗布衣衫,面容僵木,神情呆板。 为首的是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矮胖子,赫然竟是“断魂刀”欧阳胜! 他们相隔三丈左右,中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沟,将他们一分为二。 天知大师刚到,天净大师就上前合什道:“方丈大师。” 天知大师没开口,只是微微颔首,便向欧阳胜走去。 欧阳胜看见天知大师也没有多话,就直入正题,厉声道:“方丈是否已想清楚了?”天知大师大声道:“若是没有想清楚,老衲也不会出来见你。” 欧阳胜微笑道:“很好,那大师意下如何?” 天知大师冷冷道:“老衲还是五天前的那话,不同意!” 欧阳胜顿时脸色大变,怒道:“死秃驴!你这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天知大师淡淡道:“老衲从不喝酒。” 欧阳胜脸色已变得铁青,吼道:“死秃驴,你今晚若再不答应,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虽在说“不客气”,可是他真不敢不客气,只因他来时已有人吩咐他:“能不动手,最好还是别动手!” 天知大师果断道:“老衲已说得够清楚了,不答应!” 欧阳胜突然冷笑道:“你真忍心少林寺毁在你手中?” 天知大师已闭起了嘴,不再理他。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胜又道:“你难道真想下地狱?” 天知大师幽幽道:“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欧阳胜突然一声冷笑,道:“很好,在下早就想领教你的少林绝学了!” 语声刚了,他的右手已慢慢地握住了刀柄,慢慢地开始拔刀。 他所有的动作都很慢,比一个老太婆穿绣花针还慢。 他并不着急,对一个他来说,杀人已成了一种享受! 他此时全身都充满了杀气,天知大师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刀已出鞘!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刀一出鞘,就只有两条路:不是对方倒下,就是自己倒下! 当然天知大师不会坐以待毙,只见他双手缓缓合什,袈裟已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少林僧人,向来练就的就是内力,少林寺中的“藏经阁”内更有不少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佛法经书。而天知大师乃少林寺方丈,三十年来在藏经阁自由出入,随意阅览经书,他的内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天知大师已一掌击出,劲风呼呼,声势威猛,用的正是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掌”。 “ 啪”的一声,天知大师的一掌已击中欧阳胜。 但天知大师却感觉这一掌犹如击在水中,柔如无物。 他微微变色,心知不妙,向右滑开三尺,可是他却慢了欧阳胜一步。 欧阳胜也出手了,“断魂刀”当然是要有十成把握,而且时间、部位一定要拿捏准了,才会出手! 只见刀光闪闪,如惊虹如闪电! 天知大师此时全身都似笼罩在欧阳胜的刀光之中,他想闪避招架已不能,他此刻全身都似不能动了! 眼看这一代宗师,即将毁于一旦……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横空而挂。 风无伤慢慢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他虽已发现身后有人已经跟踪了他两个时辰,但他并没有停下来,抑或甩掉其人。 此人虽一直都隐藏在风无伤身后五丈之外,但风无伤仍旧能觉察到。 世上又有谁能跟踪风无伤而又不被发现? 没有!绝对没有! 风无伤一直都未回头,他并不知道此人有何用意,但他知道此人迟早会露面的,他并不着急揭穿他。 风无伤很有耐心,他甚至相信这人绝没有他有耐心。 他曾在十来岁时,为了捉一只狐狸,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潜伏了三个时辰。他相信世上比狐狸狡猾的人很少,所以他对自己的耐性一向都很有信心。 第八章 孤星第七剑 天知大师只感觉欧阳胜的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已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迫在眉睫! 欧阳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知道现在就算是如来佛祖来了也未必能救得了天知大师。 就在欧阳胜胜券在握的瞬间,他忽然看见一个蓝影一闪。 蓝影凌空左手一划,跟着右手化掌向欧阳胜击去。 只一瞬间,欧阳胜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挡,宛如一堵无形之墙,向自己身前急压过来。 欧阳胜大惊,若是变招出迎,势必断腕折臂;若是将天知大师毁于刀下,自己说不定会全身筋骨尽碎。大惊之下,他足尖着力,飘身后退,向后滑出五尺。 “裂天掌!”欧阳胜失声道。 天知大师叹了口气,道:“上官施主,你不该来的。” 佛祖当然不会救人,更不会偷袭人,来人正是上官错。 他方才本想回房睡觉的,可是他见寺中僧人行色匆忙,极为慌张,料想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悄悄跟来。 他天生就好管闲事,他若是不来,那他就不是上官错了。 上官错沉吟道:“大师即已将在下视为朋友,那有难就得同当!” 天知大师实知对方实力太过强大,才未将此事相告。现在上官错愿与他共同患难,他感动得眼眶已不禁湿润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上官错已转身凝视着欧阳胜,欧阳胜也静静地凝视着上官错。 一股寒气袭来,众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欧阳胜目光闪动,厉声喝问道:“上官瑾与阁下怎么称呼?” 上官错道:“正是家父。”他虽对欧阳胜动手,但也是救天知大师心切,并不知道此人是何人,便放松了戒备。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欧阳胜就是他间接的杀父仇人! 欧阳胜怔住了,此人赫然竟是“蜀中神剑”上官瑾之子!难怪此人的“裂天掌”俱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若不是上官错才二十多岁,他真以为是上官瑾亲临。 江湖中知道上官瑾化羽登仙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人,而这五人俱是上官瑾平生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当然欧阳胜是不知道了。 欧阳胜又喝问道:“上官瑾为何不亲自来?” 上官错黯然道:“家父在十年前已不在人世了……”说完面上不禁露出悲哀之色。 欧阳胜长叹一声,不禁露出惋惜之情。 毕竟在他成名以来,他只在上官瑾手中败过一次,还差点丢掉了性命。 要找一个能做你对手的人,是很难的,有些人甚至把对手看得比自己的朋友还重要! 欧阳胜道:“他是怎么死的?” 上官错道:“十二年前的泰山之战,家父虽击败了对方,但自己也身受重创,后来久治不愈,便……便……”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欧阳胜突然仰天狂笑,笑声震得众人衣襟“嗤嗤”作响。他喃喃道:“没想到你终究还是死在我们手上!” 天知大师不禁暗暗吃惊,欧阳胜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 上官错并不知道欧阳胜笑什么,他仍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欧阳胜又突然将目光落在上官错身上,眼中充满杀机,沉声道:“这十几年来,我与项英一直在研究克制”裂天掌“和”孤星五剑“的武功,为的就是能再与令尊一战,但现在令尊已死,你既会”裂天掌“,想必也会……” 上官错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动容道:“项英?你难道就是欧阳胜?”十几年前,他虽还小,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当然记得这两个人的名字! 欧阳胜傲然道:“不错,我就是欧阳胜!”接着又道:“你也使剑?” 上官错道:“我使剑。” 欧阳胜眼中露出了笑意,道:“很好,我今天就要试试我能不能破解”孤星五剑“。” 上官错冷冷道:“那我们今天就了却彼此之心愿!” 欧阳胜一怔,道:“你也有心愿?” 上官错一字字道:“报仇的心愿!” 他说到“心”字时,已一掌向欧阳胜击去,掌风呼呼,震得欧阳胜衣襟猎猎飞舞,用的正是“裂天掌”。 方才欧阳胜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对付天知大师,上官错的那一掌纯属出其不意。而此刻,欧阳胜一心对付的是他,而且他数十年来都在琢磨对付“裂天掌”和“孤星五剑”的刀法,当然有应付的招式! 只见他单刀连划三个半圈,迎了上去。 上官错的掌法虽变化万千,诡秘难测,怎奈欧阳胜早已对其掌法了如指掌,刀刀都将他克制住。 二人又拆了数十招,上官错渐渐落了下风。 他突然一声大喝,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来的好快!瞬间就到了欧阳胜眼前。 欧阳胜居然面不改色,只冷笑道:“来的好!”接着他气一凝,刀背一立,刀刃突然一翻,上官错这一招若是不撤,一只手就要毁在刀锋上。 上官错变招实在快,手腕一反,直取欧阳胜左颚。 可是欧阳胜的刀变得更快,刀锋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上官错一惊,凌空一翻身,掠过欧阳胜头顶,已到了他背后,然后一下扣住欧阳胜背后的一个青衫人,青衫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麻痹之感自手腕上的“曲池穴”传遍全身,手中一把青铜剑已到了上官错手中,接着上官错又是凌空一转身,一剑向欧阳胜刺去。 这一剑去势极快,剑尖如山,剑光如匹练,直荡出周围丈许远近。 天知大师也不禁暗暗为之喝彩,他知道上官家的“孤星五剑”江湖中很少有人能接得住。 欧阳胜喝道:“”孤星五剑“第三剑”星月交挥“!” “孤星五剑”共有五招,这五招剑法变化太奇诡,威力极大,一发出来,招招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欧阳胜刀光也更盛。 月光、灯光都在剑光与刀光中逊了色,哪里还分得清人影? 众人更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上官错的剑法虽诡异,但皆被欧阳胜巧妙地化解了,想来他这数十年的心血并未白费。 上官错身子一转,又已变了招。 只见他顿时银光遍体,满身剑花错落,花雨缤纷。 欧阳胜又喝道:“第五剑”星落云散“!” 接着,他滴溜溜地一转身,刀光缭绕中,只见四面八方俱是其人影,忽东忽西,刀光忽聚忽散。 “叮”!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这一瞬间,漫天剑气、刀光顿消。 只见上官错跄踉连退六步,适才站稳。 他刚站稳,只觉气息翻腾,口中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欧阳胜狂笑道:“我终于破解了”孤星五剑“……” 天知大师倏地掠到了上官错身旁,失声道:“上官施主,你怎么样了?” 上官错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一双充满了愤怒的眸子瞪着欧阳胜。 欧阳胜冷笑道:“你难道不服?” 上官错没有回答。 欧阳胜又道:“你不是要为上官瑾报仇?我现在不就在你面前!” 上官错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青铜剑,他手握得很紧,指节已因太过用力而发白,脸色也变得苍白。 他双目中又都布满了血丝,仿佛一条条火焰,似乎将要燃烧起来! 欧阳胜大笑道:“你现在已不能杀我,可是我却还能杀你!”他笑得已弯下了腰,好象刚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他突然不笑了,眼睛一瞪,凶光暴射,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刀。 天知大师挡在了上官错面前,冷冷道:“你要杀他,那就先杀了我!” 上官错毕竟是为了他才受伤的,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欧阳胜冷笑一声:“找死!” 语声刚了,只见刀光一闪,刀锋已离天知大师不到三尺。 天知大师也将真力暗暗运到双掌之上,准备作一场生死之博! 刀锋又近一尺。 天知大师双掌上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他准备出手时,他突然感觉到身后充满了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欧阳胜仿佛也感觉到寒气贬人肌肤,他的刀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停顿了下来。 天知大师已在不觉间,退出丈许之外。 欧阳胜不禁怔住了,这寒气赫然竟是从上官错身上发出! 上官错此时就好象换了个人似的,他原本愤怒的面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他长啸一声,冲天飞起,手中的青铜剑已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竟似与剑合二为一! 逼人的剑气,已将欧阳胜的衣襟摧得粉碎!就连他脚下的草木落叶也四处横飞。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雨点般落了下来。 上官错长啸声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化做无数光影向欧阳胜当头洒下。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欧阳胜周围方圆三丈之内,都已在剑气的笼罩中,他无论向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了了。 又是“叮”的一声,欧阳胜的刀,竟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剑锋。 刹那间,欧阳胜的刀光完全消失,被剑气摧起的落叶雨点般落下。 欧阳胜木立在叶雨中。 “断魂刀”,急如闪电,就因刀锋破风,其势方急。而此刻,刀锋既已折,速度便大受影响。 他看着手中已折的刀,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上官错道:“这是”孤星五剑“的第六剑!” 欧阳胜怔住了,睁大眼睛瞪着他,疑惑道:“孤星剑法还有第六剑?” 上官错道:“不只有第六剑,还有第七剑!” 他说到“七”字时,第七剑已刺出! 这一剑的光芒并没有第六剑耀眼,但这一剑却比前一剑更准!更快!更狠!更毒!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大地都似已被这一剑慑服,而失去了生机! 没有呼吸声,也没有风声。 欧阳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灵魂已被抽空,只剩一个躯壳。 剑已刺入了欧阳胜咽喉,而此刻他才如梦初醒。 他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将凸了出来,他死也不明白上官错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他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发出“喀”的一响。 剑已拔出,鲜血飞溅。 他死鱼般的双眼仍是瞪着上官错,他眼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恐惧、不信……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信!但他必须相信! 其实孤星剑法本就有七剑,可是上官瑾觉得第六剑和第七剑太过毒辣,才一直未曾使用。因此在昔年泰山之战中,才会身受重伤。 他就是在临终时,也一再告诫上官错,不到生死攸关之时,万万不得使用第六剑和第七剑!所以江湖中俱以为孤星剑法只有五剑。 第九章 良友诉祸首 寂静的寺院,寂静的僧舍。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方丈居舍内,一灯如豆,却仍能照清天知大师和上官错沉重的面色。 二人只是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灯已将燃烬,最先开口的是上官错。 上官错沉吟道:“大师,欧阳胜究竟让你答应什么?” 天知大师的脸色变得更沉重了,久久而不答。 上官错长叹一声,凝视着天知大师,道:“此时大师还不愿相告?” 天知大师也叹了口气,缓缓道:“不是老衲不愿,是实在不能。” 上官错叫了起来:“为什么?” 天知大师道:“老衲不想让你去送死!” 上官错冷冷道:“大师难道以为我怕死?”他又叹了口气,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死又何惧?”他的手已紧握着天知大师的手。 天知大师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激动道:“好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老衲就告诉你!”他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欧阳胜是想让我少林派投靠到他们组织里,少林寺乃名门正派,岂能向这类人俯首称臣!” 上官错附和道:“当然不能!”他又道:“欧阳胜武功虽厉害,但以大师的武功不应该连他一招也接不了……” 天知大师道:“只因老衲几天前,已受了伤,武功现已只能发挥到五六成,要不今晚来的就不止一个高手了。”他淡淡一笑道:“可是他们终究还是百密一疏,万万没有想到”蜀中神剑“的儿子竟在寺中作客。” 上官错失声道:“大师受了伤?” 天知大师点了点头。 上官错道:“大师向来不履红尘,莫非是在寺中受的伤?” 天知大师道:“不错。” 上官错道:“少林寺向来戒备森严,可以说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在寺中伤得了大师。” 天知大师叹道:“别人也许不能,但他却能,他几乎无所不能……” 上官错的心在往下沉,他隐约猜到了一个人,这人的确无所不能,但他仍不敢确定,他道:“他是谁?” 天知大师望着远方,一字字道:“司马中天!” 上官错虽然早已猜到是司马中天,但此刻由天知大师亲口说出,仍不免大吃一惊,面上仿佛被人涂上了一层死灰。 第十章 坐怀也不乱 夜更深,风更冷,雾更浓。 风无伤已经出了城。 他越往前走,前路越黑,越荒凉。 这是一片树林,淡淡的月色已被树叶枝干遮住,就连是什么树也分辨不出。 这地方无疑适合杀人,适合偷袭。 风无伤莫非突然疯了?还是突然傻了?他明知后面有人在跟踪他,他为何还要将那人带到这里? 他若不是疯了、傻了,那就是存心找死! 风无伤当然并没有疯,也没有傻,更不会存心找死。 只因他觉得自己太低估对方了,对方的忍耐力远远超过了他所想范围。 他这是在诱敌! 宝剑有双锋,凡是有利便有弊! 这地方适合对方杀他、偷袭他,当然也适合自己反击! 凡是不能光看表面,你若遇见不快之事,你若能细心去想另一面,你就会发现,这件事也许对你十分有利。 风无伤并没有再往前走,他木立在黑夜中,只因他已听出对方的脚步声,已在三丈之内。 此人想必是因为这里太黑,怕跟掉了风无伤,才会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风无伤很想在一瞬间,消失在黑夜中,瞬间反客为主。 只可惜,他穿的是一身雪一般白的衣服,不管他身形有多快,但在黑夜中,对方仍能瞧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有点后悔,后悔为何喜欢穿白衣服。 也许就因为一件衣服,便犯下了足以令他致命的错误! 脚步声已在一丈之外,对方当然绝不会错过这个地利!这个机会! 突见剑光一闪,照亮了风无伤全身。 剑光已匹练般刺向风无伤后肋。 这剑法不仅快,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杀手! 风无伤身形一闪,滑开了五尺。 剑光再闪,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 转瞬间,已刺出了二十剑。 此人的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哧哧”不绝。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身上早已被刺穿了二十个窟窿,只可惜他不是别人,他是独一无二的风无伤。 只见白影闪动,那人的剑刺得越快,风无伤躲得越快。 那人的第二十一剑刺出,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冷冷道:“你为何不还手?”语声清脆,竟是个女人的声音。 风无伤怔住了,他作梦也想不到,会有女人杀他。 他并不是上官错,欠下情债,女人因爱生恨而要杀他。 所以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女人杀他出何用意。 他也并没有陆小凤看得开,想不通的事就最好别去想,所以他活得没有陆小凤开心。 风无伤冷冷道:“是你想杀我,我并没有想杀你。” 那女人冷笑道:“好,我看你还不还手!” 她又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只见剑光绵密,如丝,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不但招式奇特,而且毫无破绽。 风无伤忽然不动了,就在剑尖离他不足一尺时,他突然出手了。 只见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剑锋上一弹,这把精钢百炼的青锋长剑竟断为数十截。 那女人大吃一惊,撒手扔掉手中所剩的剑柄,滑开了七尺,冷冷地凝视着风无伤。 风无伤并没有向她出手的意思,只淡淡道:“你走吧。” 那女人怔住了,她想不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她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刚才想杀你?” 风无伤道:“我知道。” 那女人愕然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放过我?” 风无伤冷冷道:“因为我还没有死!” 那女人跺了跺脚,道:“可是你至少也得问问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你?” 风无伤道:“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他心里其实当然想问、想知道,但是她却是个女人,他实在不忍心去逼问一个女人,更不忍心向一个女人下杀手,甚至他一看见女人就觉得头疼。 现在她不走,那他只好自己走。 风无伤刚走出一步,只觉脖子被一样又滑又软的东西钩住,定眼一看,竟是一双春葱般的玉手。 他耳边又想起了梦呓般的语声:“不要走好不?我不想让你走!” 风无伤挣扎着转过了身,这竟是刚才想杀他的那女人! 对于这一着,风无伤作梦也想不到,他甚至不相信——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风无伤想推开她,他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居然将她腰上的一根丝结扯开了。 她那雪白而细滑的肩膀,接着是丰满而坚挺的胸脯,然后是平坦的小腹、修长结实的腿……完全展现在风无伤眼中。 她竟只穿了一件夜行衣,里面赫然完全是赤裸的! 淡淡的月色终于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偷偷地洒在她象牙般的胴体上。 如此近的距离,风无伤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无疑是个极美的女人,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嘴唇玲珑而丰满,看去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都会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她并没有想要遮掩,她轻轻道:“我漂亮吗?” 风无伤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已痴了。 她当然漂亮,而且还拥有一副完美的胴体,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完美无缺。 此刻,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注视着风无伤。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她的身体就是世上最好的话语。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正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风无伤心里已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但他这种变化,并不是男人该在此刻应起的变化! 他只不过觉得胃在收缩,忍不住想吐。 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重重地抛了出去。 然后她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对于这一变化,她更是想不到。 风无伤已消失在黑夜中。 她躺在地上,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并不是男人!你根本不是男人……” 风无伤没有回头,他心里居然愉快极了。 他是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他也喜欢女人,只不过他不喜欢这种轻易得到的女人,他甚至看到这种女人就恶心。 他喜欢的是那种越想得到而又得不到的,这种女人得到后就不会轻易失去! 而且他的心,早已被一个女人占据。 而此刻,她又身在何方? (全文完) 第十二章 高人授一二 黎明,天畔泛起鱼肚白的曙光。 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香。街旁的秋树,木叶早已凋零,落叶上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阳光尚未升起,街道上就已出现了不少人。 这些人都是为了父母、妻子、孩子而辛勤劳动的人。 他们并不奢望地位、权利,他们唯一奢望的就是能让自己的家人吃饱、穿暖。 当然还有些是无家可归、酒醉初醒的浪子,其中当然也有风无伤。 他虽一夜未睡,此时却精神抖擞,全无睡意。 前面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巷中的青石板上还遗留着前两天的雨水。 一盏孤暗的昏灯,在巷中摇曳;一块残缺不堪,被油烟熏得已看不清字的招牌,孤独地在秋风中乱云般舒卷。 但只要是这个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早点铺。 这家早点铺的主人老张,在此已有十多年了。他在这里已忘掉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名字。 城里的人都认识他这个人,那全是因为他的早点。 他的早点就算是再挑剔的人,吃过之后,都很难忘却。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就一个人,没有任何亲人,也知道他赚的钱,就算到了下辈子也花不完。 但他以前的事,却没有人知道。 一个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的人,仍如此之辛苦的劳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风无伤要了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两个烧饼。 他虽能不休息,却不能不吃饭,况且如此美味的早点是很难遇上的。 老张将早点端上后,此刻正半闭着眼睛倦缩在一炉烧得正旺的火炉旁。 他枯瘦苍老的面容似乎也将燃烧起来。 风无伤坐在一个角落的桌子上,他以前来过这里,他每次来洛阳都会来这里吃上顿早点。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今天光顾的客人好象只有他一人。 孤独的灯,孤独的招牌,孤独的老人,孤独的客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使这孤独的店铺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风无伤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没有客人?” 老长闭着眼道:“你难道不是客人?” 风无伤道:“我说的是别的客人。” 老张双目一张,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道:“只因我已告诉了我的客人,从今天起,这家店铺不会再卖早点了。” 风无伤道:“为什么?” 老张淡淡道:“一个已快六十的人了,是该息息了。” 风无伤道:“你的确该好好息息了。”他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又道:“你不是说今天没有早点了?那这……” 老张道:“因为你,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风无伤怔住了,忍不住又道:“你知道我会来?你在等我?” 老张道:“嗯,我还知道你见过我之后,就会去做一件大事。” 风无伤道:“大事?” 老张道:“比如,为了别人的幸福、快乐,或者生死的事。” 风无伤道:“别人?” 老张突然望着他,缓缓道:“别人当然不是你自己,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风无伤说不出话了,霍然起身,向老张走去,也缩在火炉旁,正对着老张,道:“原来你早已知道了。” 老张点了点头。 风无伤叹了口气,道:“你的消息居然挺灵通。” 老张也叹了口气,道:“我的消息并不灵通,只不过我还有几个老朋友……” 风无伤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例如孤鹤?” 老张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 风无伤道:“你已知道所有的事了?” 老张不得不承认。 风无伤轻叱道:“你怎么不亲口告诉我?” 老张迟疑着,终于答道:“他告诉你,远比我告诉你有用……”说完他的脸色不禁变得悲哀起来。 “只因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风无伤沉默半晌,又道:“不错,他若不先胜了我,我未必会信他的话!” 老张沉声道:“你乃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才,只可惜太过孤傲了……” 风无伤又打断了他话,道:“所以你就找人挫挫我的锐气?” 老张没回答,已然默认。 风无伤道:“那你怎么不亲自动手?”他不等老张回答,又道:“难道你怕败在我手上?” 老张突然一声苦笑,道:“我只是怕自己动手,你败得更惨,振作不起来……” 风无伤突然长身而起,冷冷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老张的双眼电般扫向风无伤,道:“你莫非想试试?” 风无伤没有回答,但他的动作却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老张的语声刚了,他就已出手了。 风无伤右手似拳非拳,似掌非掌,直取老张眉睫间。 他出手又快又准,而不带半点烟火。 就在他刚出手时,老张的身子已贴着墙,滑开了三尺。 风无伤双手化掌,闪电般切向老张左肋。 老张又游鱼般滑出数尺。 转眼间,风无伤已攻出五招之多,可是他出手越快,老张躲得更快! 老张轻功虽不及孤鹤,却远在风无伤之上,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屋子本就不大,再加上几张桌子、长凳,所剩下的空间就更小了。 只听衣袂“嗖嗖” 破风之声骤响,瞬间良久不绝。 房间虽小,但屋中的一桌一椅、一杯一盏,却丝毫未被触动。 老张的突然身形停顿,峙立在一张洗得发白的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凝目望着风无伤。 他此刻像似变了个人似的,他面色虽那么枯黄,衣衫仍那么落拓,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数十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看到他灿烂的光华。 而此刻,剑已出鞘! 风无伤突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似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此时,他觉得他面对的已不再是个老人,是座冰山!高不可攀的冰山! 突然,风无伤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匕首无觉”!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匕首藏在何处,也不知道将在何时出现,但谁也知道,只要他一握着匕首,就会有一个人躺下!——不是他躺下,就是别人躺下! 这次躺下的会是谁? 就在一瞬间,他的匕首已出鞘刺出,刺向老张的喉咙。 寒光如虹,寒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器,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有!老张! 就在风无伤匕首刚刺出时,老张已出手了。 这个年暮的老人出手竟比风无伤更快!快得不可思议! 就在“匕首无觉”离老张咽喉不到三寸时,老张已扣住了风无伤的手腕。 寒光顿消,寒气顿收。 风无伤脸色大变,手腕一翻,只间寒光再闪,匕首已入鞘,消失在他手中。 一向从未失过手的“匕首无觉”,竟在一夜之间连败两次! 这事若是传入江湖,击败“匕首无觉”的人,定会在一夜间成名,相继而来的是数之不尽的财富、享之不尽的荣华! 但此事是永远也不会传出去的,在孤鹤、老张眼中,这些胜或败、荣或辱、生或死,皆已是过往云烟! 风无伤冷冷道:“原来我一直低估了你!”老张淡淡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是太高估自己而已。”说完他又重新缩到火炉旁。 风无伤也跟随着他,缩在了火炉旁,他此刻就像匹刚被驯服的野马,虽有满腔不愿,却惟有侍从。 也许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火炉对老张不离不弃。而且为了让他能取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委屈自己! 世间又何尝不是有许多人和这个火炉一样,处处为了他人着想,甚至为他人牺牲一切!但他从未为自己考虑过!着想过! 若是世人都能如此,那这个世界是否能变得更好? 老张道:“近两年来,你的武功的确精进不少,此时你若是对付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当然绰绰有余。但你若对付司马中天,那就必败无疑!”他叹了口气,道:“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就算时当年我锋芒毕露、最负盛名时,我也没有把握能击败他……”说到这里,老张的眼里不禁泛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任何人在谈论自己昔年光辉时,都难免会有所兴奋、激动。 这位世外高人,当年是否也有自己的光辉事迹? 风无伤也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只是去送死……” 老张道:“未必!” 风无伤道:“哦?” 老张沉吟道:“我之所以能挡住你的那招“玄冰一击”只因你太过自傲!” 风无伤静静地听着,就好象是个刚做错事的孩子,正在静静地听着大人的训骂。 老张又道:“当然还有你已几天未休息,体力远不支。”说完他往炉中添了些柴火,炉中顿时发出“啪啪”之声,火也更旺了。 他接着道:“你必须记住,一个人光靠武功是不行的,还要靠体力。最重要的是信心、勇气、耐心。”他长叹一声,又道:“司马中天此时一定以为自己的武功已无敌于天下了,才会如此。当他在面对你时,难免也会轻敌的,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语声未了,老张手中已多出张也被烟熏得发黄的羊皮卷,他递向风无伤道:“这是“玄冰诀”的第八层和第九层心法,希望你也能将这两层溶入“玄冰一击”中。” 风无伤接过道:“这数十年来我一直看错了你……” 老张打断他的话道:“我已是个老人了,已不在乎了,你去吧。” 风无伤还想说什么,可老张已闭起了双眼,显然已不想再理他了。 风无伤只好走,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步伐似乎沉重得抬也抬不起。 当然最沉重地还是老张此刻的心情,他知道,眼前这个唯一的“朋友”,若是此刻离去,就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相见。但他并没有挽留,他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有些事是必须做的! 突然风无伤转身嗫嚅道:“爹……” 老张顿时双目一张,嘎声道:“你……你终于……认我了?” 风无伤点了点头。 老张忍不住将风无伤揽入怀中,兴奋地道:“伤儿,我等这一天都等了二十年了……” 孤独的老人和孤独的客人,竟会变成世上最亲密的父子,有谁会想到? 虽然他们二人心中都有很多话想对对方诉说,但谁也没有说,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变得无趣了。 他们都说了两个字。 “小心!” “保重……” 然后风无伤就走了。 孤独的客人、惟一的亲人又已离去,又只剩下了孤独的老人…… 第十三章 高处不胜寒 司马中天坐在密室里,密室里一桌、一椅、一床。 桌上放着一壶刚从波斯带回来的葡萄酒,还有一个琥珀酒杯、一些卷宗。 司马中天今年四十一岁,他的势力、财力、精力和武功,正如其名,如日中天。 他脸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 他颔下留着几缕疏疏的胡子,使他整个人看来显得高傲、严肃。 司马中天用修长的手指拿着酒杯,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醉人的酒香,品尝着情人嘴唇般甜蜜的美酒。 他无疑是个很会享受的人,他也值得享受,他更有权力去享受! 二十多年来,他不仅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名声,也已将江湖中无法计算的财富赢了过来。 一战功成,百战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他喝完杯里的酒,刚放下,马上就看见一双春葱般的玉手,为他把酒斟满。 这双手无疑是个女人的手。能为司马中天斟酒的女人,也无疑是极美的。 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脯,修长结实的腿。她那种成熟的风韵,是任何男人看见她都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这女人就是司马中天的女人幽玉。 此时,司马中天手中的酒杯已换作了一叠卷宗。 卷宗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六月二十五,连云山庄,动用人数七十二名,胜,伤十一人,亡二十三人。 六月二十六,飞鹰镖局镖银,动用冷血七豹,胜,无一伤亡。 七月十五,长江蛟龙帮,动用三十人,胜,无一伤亡。 这虽是简简单单几行字,却是近来轰动整个武林的大事。 这些显然是司马中天的下属向他作的汇报。 司马中天看着手中的卷宗,满意地笑了。 他的确应该笑,他已将近来得罪他的人,通通除掉,他的计划也几乎快完成了。 这时,密室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密室的门就开了。 司马中天用不着看,就知道来人是项英。 “只有幽玉和项英才能随意进入密室,妄入者死!” 这是司马中天的话,他说的话就是命令! 来人正是项英。 项英近年来,已成为了司马中天的心腹。 司马中天突然提起一支笔,将卷宗上“六月二十五,连云山庄,动用人数七十二名,胜,伤十一人,亡二十三人”的“伤十一人,亡二十三人”划掉,然后改成了“亡三十四人”。对于他来说,伤就是败,败就是死! 他抬起头看了眼项英,他知道项英到密室里来,都是有事要向他禀告。 项英知道他现在该他说话了,他十分恭敬地道:“云再天的儿子并没有死,而阿胜却死了。” 司马中天道:“现在呢?”他显然问的是“云少扬”,对于他的下属他从不关心死活,但别人的死活却能威胁到他。 项英道:“还是没有死……” 司马中天皱眉道:“哦?” 项英道:“因为有人救了他。” 司马中天道:“这次派谁去的?”他一向对项英办事都极为满意,他知道项英此次派去的人,必定是一流的高手——他的手下皆是一流的高手! 项英道:“冷血七豹。” 司马中天道:“七豹的武功并不弱,是谁救了那孩子?” 项英一字字道:“裂天掌!” 司马中天动容道:“上官瑾?” 项英道:“不是,是上官错。” 司马中天道:“就是那个上官错?” 显然他早已知道上官错,只要是武林人士,在他这里都有档案。 项英点了点头。 司马中天又道:“你能确定是“裂天掌”?” 项英恨恨道:“十五年前我就领教过,我是不会忘记的!” 高傲的人,对于他所受过的耻辱,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项英无疑就是这种人。 对于十五年前的泰山一战,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司马中天道:“你已看过了七豹的尸体?” 项英道:“不是七豹,是六豹。尸体是黑豹带回来的。” 司马中天道:“黑豹为何没有死?” 项英道:“只因他们让黑豹带回句话。” 司马中天疑惑道:“他们?” 项英道:“他们就是上官瑾的儿子上官错和风漫天的儿子风无伤。” 司马中天当然也知道风无伤,近年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无疑就是他和上官错了。 可是对于风无伤的身世,他一无所知,他更不知项英是如何知道的,他问道:“你知道风无伤是风漫天的儿子?” 项英道:“余子恨就死在他的匕首下,而他的匕首似乎溶入了风漫天的独门内功心法“玄冰诀”!” 司马中天对于项英的细心十分满意——要不他怎么能成为他的心腹? 司马中天又道:“他们要黑豹带回句什么话?” 项英道:“这件事他们管定了……” 司马中天冷笑道:“很好,很好。”他沉默半晌,突又道:“你先别管这两个人,继续按计划进行,这两个人既然是故人之子,想必武功不会很差。”他又喃喃道:“我已多年未亲自动手了……” 一个人的势力、武功若是达到了颠峰,忽然发现了已找不到能称得上“对手”的人,突然发现已没有任何事再能令自己刺激、兴奋,那是什么感觉?那是多么得寂寞? 人在高处的寂寞,几乎没有人能忍受…… 第十四章 异乡遇故人 午时。 以轩阁楼上楼下四十多张桌子,此时俱已坐满。 它虽不是城里最豪华的酒楼,但这里的菜,却是城里最好的。 据说,这家的掌柜,曾经是御膳房的总厨,只因得罪了宫中的太监总管,而这位总管恰好是当今圣上身旁的红人,便就被贬了出来。 当时以轩阁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酒楼,自他接手后,生意便一天天好起来,名气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掌柜的也许近年来吃得比皇宫中还好,动得又越来越少了,整个人胖的几乎不能动了,只好整天呆在家中,但这里菜的口味却丝毫未减差。 上官错坐在临街的窗子前,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行的人,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路人的呼吸,喝的酒也多了起来。 他和风无伤已约好,今天午时在此相见。可是他到这里已有三个时辰了,他并不是急着见风无伤,只是他肚子里的酒虫在三个时辰前就开始造反了。 他已经喝了五壶酒了,他在喝最后一壶酒的第八杯时,他就看见了风无伤。 他一眼就认出了风无伤,风无伤依旧白衣如雪,他就像沙中的一粒米,永远都那么显眼、出众! 风无伤看了眼桌上的酒壶,冷冷道:“你来得很早?” 上官错道:“好象是的。” 风无伤道:“你很着急见我?” “很急!”上官错苦笑道:“只不过是着急喝酒而已……” 风无伤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上官错望着他,道:“你一夜未睡?” 风无伤点了点头。 上官错笑了笑道:“我也一样。” 风无伤道:“你怎么不睡?” 上官错苦笑道:“闻不到你身上的茶味,我睡不着。” 风无伤长叹一声,喝了杯茶,沉吟道:“我已知道我们近来最想知道的事了。” 上官错道:“你已见过了风伯父了?” 风无伤承认。 上官错又道:“他还好吧?” 风无伤道:“他还好。” 上官错道:“是他告诉你的?” 风无伤摇了摇头,道:“是孤鹤告诉我的。” 上官错叫了起来,道:““来去无踪”孤鹤?” 风无伤又点了点头。 当下便把如何遇到孤鹤、孤鹤对他所说之事,全都告诉了上官错,当然他没有把遇见那个女人的事,告诉上官错。 上官错也将自己在少林寺所遇之事,统统告之了风无伤。 二人彼此相告完后,又开始商量怎样对付司马中天。 就在二人商议对策之时,楼梯上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奔了上楼,神情极为慌张,呼吸也极为急促。 这男子身着淡黄色道袍,长的并不难看,右肩还不断有鲜血渗出,显然受了伤,而且伤得并不轻。 他原本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带着中说不出的恐惧和惊慌。 上官错和风无伤一看便知此人乃武当派弟子,而看他的穿着,好象还是有身份之人,却不知此时为何如此恐惧惊慌。 这男子一上楼,就直奔楼梯口靠左的第五张桌子,他口中还不住惊呼道:“师兄!救我……” 那张桌子上共坐了两人,一人是身躯粗长,两鬓俱已斑白的中年男子,他也身着一身淡黄色道袍。 另一个是身着素灰色道袍,短小精悍,目光灼灼的少年。想必是辈分稍低的武当弟子。 中年男子一看见奔上楼的那男子,惨白的面色,为之一变,霍然长身而起,上前一把将其扶住,惊道:“你怎么会受伤?” 那男子道:“我……我……” 语声未了,也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语声,缓缓道:“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这语声是那么灵动、缥缈,不可捉摸,这语声是那么冷漠无情,令人战栗,却又那么轻柔、娇美,摄人魂魄! 世上绝没有一个人听见这语声再能忘记。 而大地苍穹,似乎就因为这淡淡地一句话,变得充满了杀机!充满了寒意! 那受了伤的男子,听见了这语声,顿时犹如秋叶般颤抖起来。他原本涨红的脸,也立刻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中年男子变色道:“什么人?” 突然一条白衣人影一闪,一位女子已到了他们面前。 她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如何而来。 她白衣胜雪,长发如云,她风姿绰约,宛如仙子。 令人遗憾的是,看不见她的脸,她脸上蒙着层白色的轻纱。 她道:“臭道士,你现在还能往哪里逃!”说完手中的剑如毒蛇般急刺受伤的男子。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她,出手竟如此毒辣、无情。 就在剑尖离那男子不到一尺时,突见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人扣住。 这人的出手居然更快,却不是那中年男子是谁。 白衣女子大惊,反手一削。中年男子想不到这女子变招如此之快,顿时滑开了三尺。 中年男子顿住身形,拱手道:“贫道武当顾烈平,敢问姑娘芳名?却不知他与姑娘又和怨恨,姑娘为何一出手就欲置其于死地?”说完指了指受了伤的男子。 原来这二人乃武当派掌门清风真人之弟子,中年男子是清风真人的大弟子,叫顾烈平。受伤的男子是其师弟,叫吴子浅。 白衣女子道:“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你想知道其中原因,你不会自己问他!” 顾烈平更未想到这女子说话竟如此冷漠无情,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付,他只有问他师弟了,他道:“吴师弟,这到底怎么会事?” 吴子浅道:“我……”话未说出,原本苍白的面色又红了起来。 顾烈平突然眼睛一瞪,喝问道:“莫非你又犯了老毛病?” 吴子浅垂着头,嗫嚅着道:“我……我只不过想瞧瞧她……她的芳容……” 顾烈平脸色大变,跺足厉声道:“你这混帐!武当的脸都被你……” 白衣女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现在既已知道原由,那最好离远一点!” 语声刚了,掌中的剑已刺向吴子浅双目。 剑光如虹,弹指间就到了吴子浅眼前。 吴子浅还未反应过来,只觉森寒的剑气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想闪避,已来不及了。 眼看他双目即将毁在剑下,他突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接着他的人就滑开了七八尺。 他还未回过神,又听顾烈平在他身旁大声道:“姑娘高抬贵手,吴师弟的事,待贫道回到武当,定会向家师禀报其中原委,家师一向是非分明,必会秉公处理,还姑娘一个公道!” 白衣女子冷笑道:“我的公道我自己会讨!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刚说到“客”字时,她又是一剑刺出。 这一招比上一招更快、更狠! 顾烈平的身子又滑开了三尺,他突又喝道:“姑娘若是再不住手,休怪贫道无礼!”他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气,想必顾及身份,才始终未对她动手。 白衣女子听了这话,不但未停手,而又刺出了三剑。 剑风破空,来势迅疾。只间剑光凶狠,剑招改变得非常快,每一剑刺的都是立刻可以致命的要害。 顾烈平看出这女子的剑法,虽未名家风范,却招招诡异、有效。 上官错此刻心里不禁暗暗为她喝彩,毕竟他已很久未见过如此辉煌的剑法了。他知道,顾烈平若再不还手,必会毁在她剑下。他并未注意风无伤,风无伤此刻面上居然露出从未有过的痛苦之色。 不知何时,桌上的剑已到了顾烈平手中。 白衣女子展动利剑,向顾烈平扑了过去。剑器的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 只见白影飘飘,剑光闪闪,如花雨缤纷,刹那间她又刺出了七剑。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顾烈平突然伸手在她肘上一托,白衣女子手中的剑,就打在他的剑鞘上。双剑相击,她只觉手肘发麻,手中之剑险些脱手飞出。 顾烈平喝道:“姑娘你并非贫道对手,莫要逼我拔剑。”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剑光又已如闪电般亮起,瞬间变向顾烈平的肩、胸、腰、腿刺出九剑。 她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丝毫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九剑刺出,一柄剑竟似化为了九柄剑! 顾烈平失声道:“华山剑法!” 上官错脸色更为之一变,这女子的“华山剑法”竟似乎不在华山掌门侯定远之下。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落,绝对看不出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之泻地,无孔不入! 顾烈平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已不下三次遇着险招,每一次剑锋都久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霜。他更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能使出华山派的镇派剑法! 他大喝一声,只听“呛”的一声,宛如龙吟。他手中的剑已出鞘。 只见他长剑斜削而出,剑光似有似无,出剑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事似变未变,用的正是武当绝学“两仪剑法”! 这“两仪剑法”妙就妙在“清淡”二字,讲究的正是“似有非有、似实非实、似变非变”,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对手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 白衣女子看见顾烈平这一招出手,面上已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只是她面上蒙着层轻纱,别人看之不见。 上官错又看出不出二十招,这白衣女子必败无疑,她岂能和身经百战的顾烈平此等江湖老手相抗? 二人已拆了十招之多,白衣女子的额头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显然气已不足,而顾烈平却是越战越勇。 突听一声轻叱,白衣女子左手的衣袖已被剑锋划破,她面上更是苍白如纸。 顾烈平大声道:“姑娘若答应贫道就此罢手,贫道立刻住手,否则……” 他话还未说完,白衣女子的剑,已狠狠地刺向他胸膛。 风吹过,撩开了她被剑锋划破的长袖,露出了她那春葱般的玉手,露出他手腕上的一支漆黑的玉镯…… 黑色的玉镯上赫然竟有条细细的红丝,仿佛正在燃烧。 别人都在注意她的武功,并没有人注意她的手,更没有人注意她手腕上的黑玉镯。 可惜风无伤注意了,所以他心里埋藏的事便已被勾起——这段事必定十分辛酸,他才一直都未曾提起。 他怔住了,他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他不禁想起…… 第十五章 往事不可追 冷风如刀,万里飞雪,天地间一片白银。 今天是大年三十,风无伤也和别人家孩子一样愉快。 他在周员外家做了半年的烧火工,虽只拿了三十多文铜钱,但他的心里就像刚吃了密糖一样,甜滋滋地,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份工钱。 这是条破得不能在破的小巷,他穿着双鞋底都快磨穿的布鞋,他的脚早已被冻僵,可是他并不在乎,他正哼着刚从别家小孩那里偷听来的儿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乖宝宝……” 他反复哼着这一句——他只偷学会了这句。 他并没有外婆,但他却有个美丽贤惠的母亲。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已近十年了,现在他母亲正在张县令府上做洗衣工,她每月的工钱只刚够他们母子二人的吃喝。 今天是他母亲最后一天为别人洗衣服了,就在他领了工钱的那刻,他便发誓:以后要靠自己养活母亲。 早上他母亲笑着告诉他:“伤儿,晚上回来的时候,娘亲就为你做好了新衣服和新鞋,明天你也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了,能穿上新衣服了。”所以他今天很愉快。 不知不觉他就已经到家了。其实这已经不能算是“家”了。这“家”只有三面墙壁,半个屋顶,剩下的一面墙壁和半个屋顶都是用杂草枯枝扎起来的。 风无伤大声叫道:“娘亲,伤儿回来了!” 他已拍开了那用几块破木板横七竖八钉在一起的“门”。他并没有闻见热腾腾的饭香,也没有看见刚做好的新衣服、新鞋。他只看见了他的母亲,准确的说是他母亲的尸体! 他母亲的呼吸早已停顿,身体早已冰冷,仰躺在一张凉席上。原本美丽的脸,竟已被一条条鞭痕撕裂! 风无伤已扑到他母亲身上,撕声道:“娘亲,你怎么了?快起来,伤儿回来了……”语声未了,便放声大哭起来。 哀痛的哭声,阴暗的天气,屋外的飘雪声,一声声组合成一阕断肠的弦曲…… 残旧不堪的屋子,相依为命的母子,年少无助的孩子看见他唯一的亲人离他而去,这场面悲惨凄凉至极…… 后来风无伤才知道:张县令的九姨太那天发现了她芳辰时,张县令送给她的汉玉戒指不见了,那天正好是他母亲去她房里取脏衣服,便怀疑是其偷的,竟用鞭将她活活抽死后来才发现是被一个打扫屋子的丫环偷偷藏了起来。他曾经去过衙门讨公道,可是还没进去就被轰了出来,换回的却是一顿毒打。 他并不知道公道都在有钱有权人手中! 风无伤穿着一身已经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种怕得要命的姿势,坐在街角的一家屋檐下。其实他也不能算坐笔在那里,他是缩在那里。像是一个小毛虫一样缩在那里,又好象一个小蜗牛缩在壳子里一样。 他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前途。他什么都没有!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他怕,什么他都怕! 所以他只有缩着,缩成一团,缩在自己的壳子里,来躲避他最怕的贫穷、饥饿、轻蔑和打击。因为他只是个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这些事,无论缩在一个什么样的壳子里,都躲避不开的。 风更冷,雪更大。 他缩的更紧。他很想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可惜他饿得连力气也没有了。他已没有了家,——家岂非要有亲人、家人和温馨才能算家? 鹅毛般的雪,飘到他身上并没化掉,已在他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他的身体比雪还冰冷。 可是他已感觉不到冷,他早已冻得麻木。也不知过了多久, 风无伤背后的大门忽然开了个缝,一个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眼睛的小姑娘,伸出了个头来,四处望了望,然后闪身溜了出来,手里居然拿着串鞭炮和一根檀香。原来是偷偷出来放鞭炮。 小姑娘将鞭炮深深埋在雪中点着后转身就往回跑,就在快跑进大门时,她才发现大门前有个“雪人”,近身一看才看清原来是个人。 “蹦”一声巨响,鞭炮已爆,冰雪四溅,溅得小姑娘满身都是。她忽然觉得这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人们之所以恐怕,通常却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对那件事的想象而已。 风无伤已被那声响惊醒,他这才看见小姑娘正瞪着他,吃吃地笑…… 从那刻起,和她便成了朋友,他就在她家厨房中烧水、劈柴。冬天陪她堆雪人,夏天陪她捉萤火虫,他和她一起分担快乐、分担痛苦。晚上他就钻在被窝中练习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两样东西之一——“玄冰决”。他五岁时,他母亲就教他识字,而且书中也有绘图,他就照着图上的画打坐、吐纳。 他并不知“玄冰决”乃是武功秘籍,他只觉得练习后,感觉呼吸顺畅,精神抖擞。 一月后,他已能提起那一十二斤重的斧头,劈开海碗粗的木柴——这对他来说才是最有用的。 他却不知道这至高的内功心法在他身上已生了根。 他和她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可是有一天,她却告诉他:“我要离开这里。” 他并没有问她原因,只因他在这三年中发现:她家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不与外人有任何联系,这三年来他从未见过她的亲人,也从未听过她家仆人说过一句话、从未走出过她指定他的范围,而且她也从未问过他的来历、名字…… 风无伤只问了她两句话:“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她回答道:“不知道。” 风无伤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你就叫我楠儿吧。” 然后他就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对黑玉镯送给了她。他母亲曾经告诉过他:“伤儿,你以后若要是遇到了你心爱的人,你就将这对镯子送给她。” 她便走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再后来,风无伤在他母亲墓前遇见了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也就是从那刻起,改变了他的一生。 第十六章 出乎意料外 忽然一声惊呼,风无伤已被呼声惊醒。 白衣女子的长剑已脱手飞出,插入横梁深入尺许。顾烈平的眼中已起了杀机,他的剑已刺向白衣女子的咽喉。 白衣女子脚尖着地,身子不住往后退。可是不管她怎样退,都在顾烈平的剑光笼罩中。 她已退到了墙角,不能再退了,可是顾烈平的剑却并未停顿。剑尖近一寸,她仿佛似已感觉死亡也近了一分,她左手不禁地抓住了右手手腕上的黑玉镯。剑尖又近一寸,她已闭上了双眼。 突听“叮”的一响,火星四溅,顾烈平手中的剑已断成两截,一样东西随着折断的剑尖掉在地上,赫然竟是风无伤手中的一支筷子! 剩下的另一支筷子还在他手里,剑是精钢百炼的剑,筷子却是竹筷。能用筷子击断铁剑的人,这份力道、这份眼力,普天之下少有人及。 上官错怔住了,“英雄救美”一般都是他出手,他实在想不到风无伤会救一个陌生女子,他更想不到这女子就是令风无伤魂牵梦索的故人。 顾烈平吃惊地看着手中剩余的剑柄,怔了片刻,又凝视着风无伤道:“阁下是什么人?” 风无伤连看都未曾看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白衣女子,柔声道:“楠儿,是你吗?” 白衣女子一怔,她现在才看见三丈外,一个面容俊朗的白衣男子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在盯着她。她只觉得这双眼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她突地从来时的窗户,燕子般掠了出去。 风无伤大声道:“楠儿……”他当然不会再让她在走了,他也跟着掠了出去。 可是他身形展动时已比她慢了一步,这一步他始终无法追上。无论他用多快的身法,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四五丈远。江湖中以轻功著名的高手,他已见过不少,孤鹤、上官错这些人的轻功在江湖中足以列入前五位,但此刻前面逃的是这些人,他说不定早已追上了。但这女子非但剑法诡异、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见的轻功高手。 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自他们脚底下倒退而去。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条条道路…… 白衣女子的身形终于慢了下来,显然是体力在方才激战中所剩不多。她已发现要甩掉风无伤,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前面是两条巷子的交叉口,她的身子突然下坠,人已落在巷口上,接着向右一拐。 风无伤也落在巷口上,右边的小巷子里只有条野狗,蹲在阴沟里啃骨头,哪里还有白衣女子的影子? 风无伤正觉得奇怪,白衣女子的身法不会有这么快时,他就看见了拐角处有家棺材店。棺材店的门永远都是开着的,风无伤走了进去。 这家棺材店也和其他所有的棺材店一样阴森,棺材店里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里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店里有四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还新漆过一次。 风无伤对着四口棺材大声道:“楠儿,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没有人回答,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就连店家都不知道去了哪了。 风无伤又道:“楠儿,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定能听见我说话!” “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么思念你吗?” “难道你真不愿见我?” “……” 依旧没有人回答,风无伤仍不死心,又道:“你既不愿见我,那我就走!” 还是没有人回答,所以他走了。 风无伤刚走,就在刚才他面前的一口棺材“咯吱”一响,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白衣女子。 “我全知道,我也想你,可是我不能见你……”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见。 好菜,好酒,却没有茶。又是酒!为什么人在高兴抑或痛苦是都离不开酒? 风无伤满满地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进了喉咙里。 他竟然也会喝酒,他也许并不是真在“喝”,而是和上官错一样是在“倒”,而且他并不比上官错倒得慢。 这世上能喝酒的人不少,但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风无伤又斟满了一碗,可是上官错却拉住了他,缓缓地道:“你已多久未曾喝酒了?” 风无伤紧闭着嘴,冷冷地看着刚倒满的酒。 上官错叹了口气,道:“若是我没记错,自从三年前,我们在长白山同时醉过后,你就滴酒未曾沾过了。” 风无伤冷冷道:“大家要想活得久些,总要有一个人时刻都保持清醒。” 上官错道:“不错,可是今天你为何突然要喝酒?” 风无伤又闭上了嘴。 上官错眨了眨眼睛道:“莫非是因为今天在“以轩阁”遇见的那个女人?” 风无伤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目中似已有了阴影,过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上官错道:“她到底是谁?” 风无伤目光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他才道:“就是她……” 这算是什么回答?简直就是狗屁! 可是上官错的脸色却大变,他道:“你能确定?” 风无伤的回答很肯定:“是!” 上官错沉吟道:“可是你们已多年未见,而你也并未见了她真面目……” 风无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上官错苦笑道:“那你还能确定?” 风无伤道:“因为那支黑玉镯,正是当年我与她离别前,送给她的。” 上官错冷笑道:“世上的黑玉镯好象并不少。” 风无伤道:“但带血丝的黑玉镯却并不多,而且她一听见我叫她,她就逃了……” 上官错笑了笑道:“也许她以为你也是只色狼。”他知道现在并非说笑的时候,但他只想调节下气氛,风无伤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实在不愿看见他痛苦。 风无伤似乎并没有听出上官错的用意,他道:“她好象并不怕色狼。”他说的不错,她遇上色狼,只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只有色狼才怕她。 上官错叹了口气,道:“你追上了她?”他对风无伤的轻功一向都很有信心,正如对他自己的酒量一样有信心。 风无伤没有回答,他将那碗酒喝了下去,这也许就是最好的回答。 上官错突然了解了他此刻的心情——一个痴情的男子,终于遇见了他思念已久的情人,可是他却逃避他、不愿见他,甚至不愿和他说一句话…… 这种是若是你遇上了,你是否会和风无伤一样痛苦?甚至比他更强烈? 第十七章 此情竟难全 风无伤醉了。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这句话实在千古不变。何况他本就想喝醉。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一炉火。 风无伤躺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无论谁喝醉之后,都会睡得很沉,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 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地出了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想别人诉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就是为了这些,他才故意喝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偏偏总是忘不了? 该记起的事,为什么偏偏总是想不起? 风无伤悄悄地坐了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并没有人,他是不是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叹息声!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但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白影,动也不动地站在对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为何而来。 突见人影一闪,风无伤已闪电般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白影大惊,想闪避,也不知怎地,一只手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却半分也使不出来。 风无伤并没有下杀着,只因他知道对方对他毫无恶意,要不他现在已不是风无伤了。——死人是没有名字的! 他只觉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柔若无骨,滑得就像条缎子,赫然竟是只女人的手! 他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白衣人道:“我……” 风无伤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楠儿,是你……” 白衣人嗫嚅道:“是我。” 风无伤做梦也想不到,这人居然是他朝思暮想的楠儿,他更想不到中午不愿见他的楠儿,晚上会主动来找他。 他的手已不在扣住她的手腕了,而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就像一个不慎失足跌下山崖的人,死死地抓住一根树藤一样。 风无伤道:“中午时,你为何不愿见我,莫非你已忘记了我?” 楠儿道:“我……我……” 风无伤大声道:“可是我并未忘记你,我时刻都在想念你!”他的手不觉间,又抓得更紧了。 楠儿柔声道:“并非我不想见你,是不敢……” 风无伤道:“不敢?” 楠儿并没有回答他,却突然改变了话题,道:“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风无伤摇着头道:“不好。自你走后,我的心也跟着你走了!”他并非油嘴滑舌之人,他说的是实话。他又道:“你过得怎样?” 楠儿嫣然道:“我也不好,我每天都在想你。” 风无伤笑了,是真的笑了,他也许从未如此开心过。 他将楠儿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瀑布般的秀发。 天地间一片寂静,屋子里仍是一片漆黑,风似乎变得轻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无伤突然道:“楠儿,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语声刚了,他只觉得怀中楠儿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楠儿迟疑了片刻,道:“你真想看看我?” 风无伤道:“嗯。” 风无伤已开始燃灯。 灯已燃起,灯光朦胧,风无伤微笑着静静地注视着她面上的轻纱。 楠儿迟疑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终于掀起了蒙面的丝巾。 风无伤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就像突然被人重重地抽了一鞭子,抽得他全身都凉透了。 他终于看清了楠儿此刻的脸,这哪里还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的容貌! 只见她面上横七竖八的竟有十多处伤疤,她的脸完全扭曲变形,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风无伤一步步往后退,倒在了张椅子上,似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再也想不到,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卓约的她,此刻一张脸竟如此狰狞、如此可怕! 可是谁又能了解这张脸背后的遭遇和辛酸? 楠儿凄然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敢见你了吧?” 他当然知道,她这张脸除了两种人外,的确谁也不敢见,这两种人无疑就是瞎子和死人! 她又冷笑道:“你现在后悔了吧?” 风无伤知道现在不管是安慰和同情都已无法挽回她所失去的,他又拉起了她的手,紧紧地抱住她,一字字道:“不后悔!” 她怔住了,这三个字对她来说远比世上几千几万句安慰的话还有效,她眼中已有了泪珠,她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一粒石子,而生出片片涟漪…… 他们静静地依偎着,风无伤并没有问起她的脸是为何被毁、被谁而毁? 她的一生岂非充满了不幸?岂非也是个可怜人?很值得同情的人? 他不愿为了苦苦追寻别人的一点小小的秘密,而提起别人不愿提起的伤心事! 灯已燃尽,远处传来一声鸡啼,无情地划破了穹苍的寂静,也无情地惊醒了怀中的楠儿。 楠儿突然道:“我该走了。” 风无伤愕然道:“你要走?” 楠儿紧紧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风无伤大声道:“可是我们见面还不到一天……” 楠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可是现在我不能不走。” 风无伤道:“为什么?” 楠儿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一定会告诉你。” 风无伤目光闪动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楠儿嫣然道:“会的,而且并不会太久。” 风无伤淡淡一笑,道:“我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就永远也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楠儿眼睛里露出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她勉强笑道:“嗯,永远也不分开!” 楠儿又走了,风无伤望着她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喃喃道:“我真希望我还有机会再和你见面……” 屋外不远的桃林中,竟走出了个身形颀长消瘦的黑衣人,他似已将这一幕看在了眼中,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狞笑…… 第十八章 红颜惑人意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枣树林,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上官错躺在马车里,半闭着眼,仿佛在想着什么,口中还不住喃喃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摸了摸怀中的空酒袋,又喃喃道:“只可惜无月也无酒……” 突然,他眼睛一亮,将怀中的酒袋远远地抛了出去,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条马鞭。他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马鞭重重地抽在马股上,健马长嘶,箭一般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有人的地方就有酒楼,也有妓院。 酒楼有的是妓院,妓院有的也是酒楼。 桌上摆满了菜: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四碟果子、五壶陈年大曲。 菜未动,酒将尽。 上官错已有了醉意,他今晚所喝的酒足已能将他淹死。 他身旁相依着四个极美的女人,她们正格格地笑着,不停地为他倒酒。 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年轻、很漂亮,也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 这地方显然是个大酒楼,也是个大妓院——这城里唯一的妓院。 坐在上官错左侧的一个身穿鹅黄轻纱的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并不是她的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她是陪上官错喝酒最多的一个,也是与上官错谈得最开心的一个——喝酒的人岂非喜欢喝酒喝得多的人? 就在他们喝得最高兴时,突然从门外闯进个大汉。 这大汉身高八尺,面色铁青,敞胸露肩,带着七八分酒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样子喝得并不比上官错少,而且一看便知是来者不善。 上官错认识这个人,这人就是“索命判官”陆凌。 据说此人本身练就一身“金钟罩”、“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硬功,而且手中一对判官笔专打人全身七十二处大穴,认穴之准、点穴之快,天下无人能及。 陆凌一进门,就直瞪着陪上官错喝酒最多的那黄衣女人 。 黄衣女人一看见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厌恶和恐惧之色。 陆凌对着她破口大骂道:“臭婊子,老子找了你已两个时辰了,你居然在这里陪这个小白脸喝酒!” 上官错面色既黑非白,被别人叫做“小白脸”,这还是第一次,他真不知是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 陆凌已一把揪住黄衣女人的衣领,厉声道:“走,陪大爷喝酒去!” 黄衣女人的身子颤抖地一缩,胆怯地道:“陆大爷,我……我现在还有客人在,请您稍等片刻,等送……送走了这位公……公子后,我马上就去……去陪你……” 陆凌怒道:“贱人!马上跟老子走,你别敬酒不喝喝罚酒!”他突又狞笑道:“嘿嘿,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跟我走了。”他刚说完,已一巴掌掴向黄衣女人。 只听“啪”的一响,是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声音是那么清脆。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巨响,如珠落玉盘,桌上的碗筷杯盏,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黄衣女人居然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陆凌却已躺在地上,桌上的油、菜、酒洒了他一身,样子狼狈至极。 黄衣女人吃惊地看着陆凌,她只觉躺在地上的应该是她。 而陆凌却吃惊地看着上官错 上官错手里面居然还端着一杯酒,这杯酒是就在他掴了陆凌一巴掌,在陆凌快跌倒在桌上的一瞬间,从桌上拿起的。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甚至除了陆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否动过手。 只听他冷冷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他叹了口气又道:“这种大煞风景的事,无论谁做了都难免会后悔!” 陆凌脸色大变,用刀锋般的眼光瞪着他,大喝道:“我倒想看看是谁后悔!” 喝声中,他的身子已车轮般旋转飞起,一拳击向上官错。 拳风呼呼,震得厅中灯火摇晃不定。 喝醉酒的人反应虽慢了点,但力道却比平时大了好几倍。谁都能看出他这一拳足以开山裂石。 只可惜这一拳在上官错眼中,他已有一百七十种法子对付,简直比他对付一个女人还简单得多。 他只用了最直接、最有效的一种。 他喝道:“来得好!”喝声中,他一伸手就扣住了陆凌的手腕,陆凌只觉半边身子一麻,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了,竟被上官错拎了起来。 陆凌的身子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可是到了上官错手中,他竟似成了只小鸡似的。 上官错反手一抛,陆凌就像支断了线的纸鸢似的,从他进来的门飘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陆凌落在地上的声音和他的惨叫声。 上官错摇了摇头道:“看来此人的金钟罩练得还不到火候。” 那几个女人听了之后,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就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个黄衣女人显然刚沦落红尘不久,竟被吓呆了,痴痴地望着门外,像是不信上官错能打过陆凌,反而觉得是上官错被抛了出去。 上官错走过来对黄衣女人笑了笑道:“像这种只会欺负女人的男人实在该打,打得越厉害越好,最好是一口气打他三百八十拳。” 黄衣女人回过头凝视着上官错,她温柔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惊骇而崇拜的光芒,嫣然道:“谢谢你。”对她来说,上官错已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天下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英雄?她是女人,而且是个空虚的女人,她更喜欢英雄。何况是救了她的英雄。 上官错好象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心事,他若要看出一个女人的心事,岂非比扔陆凌出去还容易?他柔声道:“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欺负。”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并非胡说的。 上官错是英雄,也是个很正常不难看的男人。 她是女人,是个极美的女人,所以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英雄爱美人,美人配英雄,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永盛客栈,是城里最豪华、最大的一家客栈,当然也是很花钱的地方。 这里房间干净而且还能洗热水澡。 上官错和她就住在这家客栈,房间是天字一号房。 他们来时这里早已客满,可是世上又有多少事是银子解决不了的? 五百两银子,足以让一个男人卖掉自己曾经山盟海誓过的女人。 房间的确干净,而且大得足足能摆下十桌酒席。 床很大,床单很白、很干净,显然是新换过的,而且很柔软,软得就像云堆。 上官错和她就坐在这张大而软的床上。 上官错看着她,暗暗道:“她和苏怡都是极美的女子。若定要相比真是各有千秋。苏怡豪爽不羁,她却楚楚可怜。”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她,像她这种扣人心弦的女人,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见了不喜欢? 她眼观鼻、鼻观心,手不停地弄着衣角。 灯火昏暗,她却面如桃花。 上官错仿佛痴了。 她突然抬起头问道:“以后你真不会让别人欺负我了?” 上官错脱口道:“真的。” 她咬着嘴唇道:“但你不在我身边,也会有人欺负我……” 上官错正色道:“那我以后就永远都在你身边。” 她眼睛里发了光,道:“真的?” 上官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她又道:“其实我知道你只是敷衍我,像你如此出众的男人,身边一定会有很多女人。”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明知你在骗我,但这对我来说已足够……”她刚说完,热泪已满眶,但她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 上官错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就算是瞎子、聋子,此时也能了解她现在的心事。 上官错已拉起了她那柔若无骨的手。 一个被命运所逼迫而沦落风尘的女人,遇见了个没有根的浪子,两个人彼此情投意合,是那么的幸福、那么自然,就想春雨滋润大地般那么自然。 上官错上下打量着她,她也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穿的鹅黄色轻纱在朦胧的灯光下,仿佛成了透明的,竟能看清内衣的颜色、坚挺的胸脯…… 雾里看花,甚是消魂…… 他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她更不是。 唇,两片火热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似乎皆在对方嘴上生了根,谁也休想再让它们分开。 她已露出比刚挤出的牛奶还白的肩头、露出比那绸缎还柔软光滑的肌肤…… 就在这时,令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居然出手了。 只见她左手闪电般扣住了上官错手腕,右手刹那间已点了上官错七处大穴! 上官错只觉全身一麻,头脑昏眩,便失去了知觉…… 第十九章 突又现强敌 这是间很精致的房间。 碧妙窗上,花影浮动;粉罗帐下,香气袭人,仿佛是间女人的房间。 但在上官错眼中,这只不过是间牢房而已。 黄衣女人不停地在屋子里走动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扭动得仍是那么美;她那丰满的胴体似乎已快将那薄薄的轻纱涨破,甚至连内衣的花纹都可以看出来。 有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在面前走来走去,实在是男人的眼福。 但现在上官错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他本来想在这丰满的胴体上捏上一把的,但现在却只想在她鼻子上打上一拳,重重的一拳,最好将她整鼻子打得连她父母都认不出! 一个女人的鼻子若是被打扁了,岂非就不能再用这张脸去骗人? 只可惜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似已知道上官错醒来了,她道:“想不到你醒得挺快的。” 上官错叹了口气,道:“我有时也在奇怪,为何往往会做出一些连我自己也想不通的事。” 她笑了笑,道:“只因你本就是个奇怪的人。” 上官错也笑了笑,道:“原来你挺了解我。”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个时候别说笑,连哭也哭不出来。但他并不是别人,他是上官错,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哭是解决不了事情的,那为何不让自己笑笑?笑一笑岂非能更容易放松自己? 她叹了口气,道:“要了解你实在不容易,我们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上官错苦笑道:“你们花了三个月时间,就能这么了解我,我都二十多年了,还没有你们了解我,看来你们的确有过人之处。” 她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如此对你。” 上官错道:“我不想问,我怕问了我回生气。” 她眨着眼睛道:“若是我告诉你,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才会这样做,你难道也会生气?” 上官错道:“会。” 她瞪着眼道:“为什么?” 上官错幽幽道:“因为我现在已看出你至少也有四十岁了,而我却只有二十多岁,你这种年纪的女人既不能做我老婆,也不能做我妈,每天若是陪着我,我能不生气吗?” 她已气的脸色发白,颤声道:“你……”竟已说不出话来。 上官错叹了口气,喃喃道:“男人年纪大了总喜欢找年轻的女人,女人年纪大了难道也喜欢找年轻的男人?” 她怒道:“住口!”喝声中,她那一双纤纤玉指已化为五把利剑直取上官错双目。 上官错实在想不到她会下杀手,他此刻别说还手,连动也不能动,只好坐以待毙了。 就在她的手指离上官错不及一尺时,突听“啪”的一声巨响,只见一个黑影破窗而入,已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出手虽快,这黑衣人的出手比她更快、更准! 这名黑衣人背对着上官错,上官错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只见他又瘦又高,背后斜背着把乌鞘长剑。 他一出现,上官错顿时觉得屋子里充满了杀气,而这种杀气,他只有在风无伤杀人时他才能感觉到,但此人绝不是风无伤!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向黑衣人怒吼道:“你竟敢向我出手?” 黑衣人淡淡道:“现在还不能杀他。” 她道:“哦?” 黑衣人道:““他”已传令,任何人都不能碰他,谁碰他,谁就得死!” 她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救了我?” 黑衣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冷冷道:“难道我杀了他,我也得死?” 黑衣人冷冷道:“谁也一样。” 她跺了跺足,负气夺门而去。 黑衣人转过身,凝视着上官错。 上官错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太瘦,瘦得已没有二两肉,只见他面色枯黄如蜡,双目虽陷入眼眶,却炯炯有神。他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就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索命的僵尸。 黑衣人突然道:“欧阳胜是死在你手上?” 上官错道:“是。” 黑衣人道:“看来你剑法已尽得令尊真传。” 上官错动容道:“你认识家父?” 黑衣人目光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剑之仇,没齿难忘!”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令尊是不是已去世了?” 上官错道:“不错。”他似乎已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眼中突然流露出寂寞之色,喃喃道:“我既能等十五年,你为何不能等?你让我十五年后去哪找你这样的对手?” 挚友固然难求,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更难得! 上官错已能确定这个人,他动容道:““夺命剑”项英?” 普天之下除了草菅人命的杀手外,谁还配有如此可怕的杀气? 项英点了点头。 上官错傲然道:““蜀中神剑”上官瑾虽已去,但他的儿子并不会比他差!” 项英笑了,他道:“不错,能破了“断魂连环斩”的人并不多,如此看来你的武功的确不差。” 上官错道:“那你现在就解开我的穴道。” 项英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能。” 上官错愕然道:“不能?” 项英道:“现在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上官错目光闪动道:“什么人?” 项英道:“一个你最想你的人。” 上官错失声道:“司马中天?” 项英承认。 第二十章 难耐相思苦 月已西沉。 风无伤一身白衣胜雪,慢慢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他此刻想起了很多事,楠儿为何见了他马上就要走?她是不是落入了一个很可怕的人手中?这个人又是谁?她的脸又是被谁而毁? 他也想起了很多人,他的父亲、母亲、上官错……上官错又去了什么地方?为何一整天都未曾见过他?他从不会不辞而别,莫非他已出了事?难道也落入了一个很可怕的人手中?这个人是不是司马中天?…… 这些事都不禁在他脑中反复浮出。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听见十丈外响起了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轻得像狸猫。 脚步声渐近,风无伤就看见了四个彪形大汉,分成两行,走在大街上。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肩上抬着个少女,这少女弯弯的眉,双目紧闭,睫毛很长。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语言也描叙不出,若非眼见,谁也难以相信人间竟有如此之绝色!但此刻却不知她是死是活。 风无伤怔住了,苏怡!这个少女赫然竟是上官错的心上人苏怡! 风无伤已挡住了这行人的去路,大汉们停了下来,其中有个已喝道:“滚开!别挡着大爷们的道!” 风无伤并没有理他,他冷冷道:“放下她!再爬出去,谁不听,我就要他一只手!”他并不喜欢威胁人,何况这本就不是威胁。 这些人当然不是听话的角色,又一个怒喝道:“你奶奶个雄,找死……”“死”字刚出口,他的人已凌空倒飞出三丈,倒在地上捂住右胳膊杀猪般叫了起来。 现在不听话的也只好听话了。 大汉们走了,是乖乖地爬着走的,那个胳膊断了的爬地最快! 后来有人问他:“你是怎么被扔出去的?”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清风无伤是怎样出手的。 苏怡醒来时,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雪一样白的背影。 她缓缓道:“是你。”她语声清脆、娇滴,宛如出谷黄莺。 她活动了下脖子,又道:“是你救了我?” 风无伤转过身来,点了点头。他又道:“刚才那几个人你认识?” 苏怡摇了摇头。 风无伤静静地凝视着她,突又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苏怡想开口,却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风无伤没有再问,他忽然想起了:男人欺负女人,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何况一个像她这样动人的女人,本身就已经是种最好的理由,足够让很多男人想要“欺负”她。 风无伤叹了口气,道:“你不该出来的,一个女人还是呆在家里做做针线活比较好。” 苏怡垂着头咬着嘴唇道:“我也很想呆在家里,可是自咱们上次分手后,我明天都在想他……”她一个说得很快,但声音却很高,似乎怕别人听见,又似乎想让别人听见。 一个男人很容易忘掉一个女人,但一个女人却很难忘掉一个男人,何况是上官错这样的男人,的确很难令人忘却。 一个女人为了见她心爱的男人,不顾一切万里寻觅,她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风无伤长长地叹着气,面对一个如此痴情的女人,他除了叹气还能怎样? 苏怡四下打量了下这间屋子,这只不过是家普通的客栈而已,而屋子里只要风无伤一人。 她眼睛一转,道:“他不在吗?” 风无伤点了点头。 苏怡怔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她脑中升起,她又道:“他去了哪?” 风无伤道:“不知道。” 苏怡急了,跺足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风无伤淡淡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苏怡又怔住了,她很了解风无伤,他若说不知道,那真的不知道。她喃喃道:“莫非他已出了事?”语声刚了,眼泪已夺眶而出,自她如画的眉目至吹弹可破的腮儿,仿佛是玫瑰花瓣上的一串露珠,无比娇艳、无比动人。 风无伤突然道:“你的确该回家了!” 苏怡咬着嘴唇道:“你在赶我走?” 风无伤霍然转身,望着窗外,道:“我并不是赶你走,而是不想连累你。” 苏怡眨着眼疑惑道:“连累我?” 风无伤叹了口气,凝视着远方,道:“我马上就要去找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去送死。” 苏怡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风无伤也会长他人志气!” 风无伤不说话了,望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苏怡又道:“难道此人比你还可怕?”她一直都认为风无伤是个很可怕的人,更可怕的还是他的武功。 风无伤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对于司马中天世上已没有人了解他的武功,包括他的父亲也不例外。 苏怡道:“这人到底是谁?”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能令风无伤这样的人头疼。 女人的好奇心一般都比较重。 风无伤并没有令她失望,他缓缓道:“司马中天。” 苏怡怔住了,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道:“难道就是那个司马中天?” 风无伤点了点头。 苏怡说不出话来了,司马中天这名字,只要不是刚出生的孩子,都应该听说过他。江湖中有人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谁,但你必须知道司马中天!”这句话并不夸张,一个人要想活得长,就得知道江湖上的恶人。——往往恶人的名声都会比好人的传得广。 苏怡突又道:“那我们怎么找他?” 风无伤叫了起来:“我们?你真要和我一起去?” 苏怡嫣然道:“不错,能见一见司马中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她本就是个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女中豪杰,只要她想做的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会去做。 风无伤当然也知道她的脾气,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他。” 苏怡叫了起来,道:“你也不知道?” 风无伤不得不承认。 苏怡轻轻叹息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风无伤道:“等,等着他自己来找我们。” 司马中天真的会主动去找他? 第二十一章 终于见恶人 所有的牢房都是阴暗而潮湿,但这间却例外。 牢房很大,很亮。 这么大的牢房,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小得足足能飞出去一只苍蝇。 窗户离地很高,是开着的,却看不见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仅能出入一人。 上官错就是被项英从这道门带进来的。 门是从外面开的,上官错进来时,门还开着的,此刻却紧紧地闭着。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甚厚,仿佛不愿让人看出这墙是石壁还是铜铁所铸。但谁也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墙上燃着七盏灯,角落里有张床,木床。床很大,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但躺上去很舒服。上官错此刻就躺在上面,他本以为项英会带他去见司马中天,可是项英却将他带到这间牢房,项英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间牢房里躺了几个时辰、几天,他只知道是很久了。 这间屋子不仅能隔绝一切,还能让人忘掉一切。 上官错望着那个小窗户,不禁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别人笑不出时,他偏偏能笑得出。 突然一个语声响起:“没想到此时你还能笑得出来……” 这语声缥缥缈缈,忽远忽近,上官错不禁想到了那天以轩阁的楠儿,只可惜这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还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上官错似已猜出了此人,他苦笑道:“一个人若还能笑,为什么不笑一笑?” 那语声缓缓道:“不错,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这声音忽在十丈之外,忽又近在咫尺。 上官错又笑道:“你也没有令我失望。” 那语声怔了怔,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错道:“能将“千里传音”练至臻之境的人,放眼天下,除了司马中天外,还有谁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那语声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看得起我。”他这句话,无疑已承认了他就是司马中天。 上官错道:“因为我觉得司马中天之所以能成为司马中天,他必定有别人不及之处。” 司马中天道:“上官瑾能有你这样的儿子,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 上官错也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你竟是来杀我的。” 司马中天道:“本来是的。” 上官错眨了眨眼睛,道:“那现在呢?” 司马中天道:“现在我忽然发现你是个人才,也发现我有很多事都需要你才能完成。” 上官错忍不住问道:“都是些什么事?”他能想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司马中天办不到的。 但司马中天的回答却令他失望了,司马中天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上官错苦笑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还不是你的人?” 司马中天笑了,道:“不错。”他又道:“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实在很有趣。” 上官错道:“若是我不答应你,你就会杀了我?” 司马中天道:“嗯,但不是现在。” 上官错又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司马中天道:“也许就是明天,也许还会很久,所以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上官错似乎感觉出不对,他道:“为何不是明天就会是很久?很久又有多久?” 司马中天迟疑着,终于道:“很久就是永远。只因明天我就会去见你的一个老朋友。” 上官错怔了怔,失声道:“风无伤?” 司马中天叹道:“你的老朋友好象并不多。” 上官错笑了,道:“原来你也没有把握能杀了他。” 司马中天道:““匕首无觉,封喉无血”,我真想瞧瞧他是怎样封喉的。”他突又冷冷道:“我虽没有把握能杀他,但他也没有把握能杀我!”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上官错定会笑破肚皮,但自司马中天说出,他非但不觉得可笑,而且还会觉得可怕! 司马中天又道:“现在你就在这里好好地考虑,必要时,我可能会让你出去看看我和他的决战,毕竟这场决战并不是常有的……”他的语声突地越来越小,最后小得再也听不见了。 上官错知道司马中天走了,他又望着那个窗户,道:“明天这场决战到底谁胜谁负?” 他当然希望风无伤胜,风无伤若是败了,司马中天的信心就会大增,到那时他做什么事也不会有所顾忌了,武林中更没有一个人能制住他。 第二十二章 人约黄昏后 风无伤等得并不久,就在刚才,小二就给他送来了一封信笺。 信笺笔墨都很考究,字也写得很好: 风先生足下: 久闻先生武功之绝世,乃当代之奇才, 不胜心向结之,只恨无缘未曾识荆。 今日午正,将有人相迎,余当煮酒于青梅树下, 与先生同销万古之愁,愿先生不致令余徒劳往返也。 下面的具名赫然竟是司马中天! 风无伤看完之后,脸色大变,手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这封短笺无疑就是战书,司马中天下的战书! 他知道司马中天会来找他,但他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 苏怡似已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她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写的?” 风无伤没有回答,只是将信递了给她。 苏怡接过信,看完之后,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一个女人乖乖地闭上嘴,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让她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苏怡才长长地吐出了口气,道:“午正?现在离午时已不到一个时辰了!” 风无伤点了点头。 苏怡又道:“你真的没有把握能胜他?” 风无伤不得不承认。无论谁面对司马中天都会没有把握,他也是人。 苏怡已看出风无伤此时的心已乱了,无论谁在接到了能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人的战书时,都难免会兴奋、激动。而风无伤却只有恐惧,这也许就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他的心才会乱。 一个人的心已乱,既是遇上武功不如他的人,他也必败无疑。 苏怡道:“司马中天直到此时才将信送过来,也许为的就是让你心乱,短时间内无法静下心来,这样他才有机会战胜你。”她笑了笑,道:“看来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风无伤怔住了,苏怡说得不错,他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个既聪明又细心的女人。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不禁为上官错高兴。但上官错此时又身在何处?他是生是死? 风无伤很想静下心来,可是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决战将即,有谁又能静下心来,何况是司马中天这样的对手。学者若是马上就考举功名,他一也定会紧张、恐惧,是很难平静下来。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有些事你越想做,却越做不到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事实永远都和人愿相差很大的距离”。 说这话的人,必定不是在家中烤着火,喝着酒说的;也不是躺在被窝里抱着老婆睡觉时说的。而是饱经风霜、历尽辛酸、受尽痛苦的人说的。 风无伤的心还未静下来时,接他的人已来了。 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远比上官错的华丽、宽大。四个劲装急服的大汉,俱是神情剽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皆是江湖好手,能用上这样的下人,主人便可想而知了。 风无伤和苏怡刚上马车,只见一个大汉手一扬,重重地一鞭抽在马股上,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带着股烟尘,眨眼间便消失在西风中。 马车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马蹄声和呼吸声。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苏怡,她实在不愿和一个又像木头又像人的人坐在一起。她轻轻叹道:“你的心还没有静下来?” 风无伤没有开口,因为她说得不错。 苏怡又道:“你现在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柱香的时间,这样更能令你的体力达到颠峰。” 风无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能睡着?” 苏怡一怔,嫣然道:“睡不着。”她又道:“但你至少也得让你的心静下来。” 风无伤淡淡道:“我若能静下心,岂非早就静下来了?” 苏怡又怔了怔,突又道:“若试试一种东西,说不清能令你的心静下来。” 风无伤眼中不禁发了光,他道:“酒?” 苏怡笑了笑,道:“不错。” 风无伤道:“但此时并没有酒,你知道我从不带酒的。” 苏怡嫣然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带,但我并不是你。”说完她竟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 风无伤突然笑了,道:“没想到你也是个酒鬼。” 他很少笑,也很少喝酒,他是不是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酒是正宗的江南女儿红,风无伤只喝了一口,脸上便泛起了一种异样的嫣红,似乎血液也燃烧了起来,连勇气、信心也燃烧了出来。 苏怡也喝了一大口,过了很久才吐了口气,道:“好酒!” 二人在车厢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车厢中顿时便充满了酒香。 他们并未注意马车走的路线,他们知道这一去,以后都不会再去了,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们在车厢里不时闲谈,不时长笑,他们忽然觉得这两件事都能让人冷静。 马车到时,已近黄昏。 夕阳洒在风无伤和苏怡身上,轻柔得就像情人的手,秋风也温柔得就像情人的呼吸。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这庄院看来和别的富豪人家的庄院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你只要进去,一走上门前的台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镶着黄铜兽环的大门已开了,风无伤和苏怡跟着四个大汉走了进去。 院内看不见人,谁又能想到司马中天的巢穴竟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但风无伤却知道,这地方处处都隐藏着危险,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若有人以为这地方能来去自如,那他就错得要命,要命的意思就是真的要命! 他们穿过院子,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从后面的一扇窄门走了出去,就看见了司马中天。 风无伤虽从未见过司马中天,但此刻他却能感觉得出! 第二十三章 恶人终得报 司马中天此时正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在树阴下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物,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在他面前摆着张用竹条编成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壶茶,显然他也知道此刻不能喝酒。茶壶旁还放着一柄剑,这口剑形状古怪,黝黑中带着墨绿,有谁又能想到司马中天也使剑? 现在剑未出鞘,风无伤已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让人遍体生寒,这剑气并非剑发出,这剑气赫然是司马中天本身发出的! 司马中天左边站着个女人,这女人风无伤认识,她赫然就是那晚要杀风无伤的女人! 这女人正是幽玉。 司马中天的右边站着的却是个男人,这男人极高极瘦,风无伤并不认识这男人,但他却认出了他的剑,“夺命剑”项英! 直到此时,风无伤才看见上官错,上官错就躺在地上,正如砧板上的死猪,正等待着别人的宰割。风无伤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好象早已意料到了。 但苏怡却大吃一惊,她扑到了上官错身上,失声道:“你怎么了?你有没有受伤?……”几乎世上所有关心、问候的话,都自她嘴中说了出来。 上官错看着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风无伤走到了司马中天面前,冷冷地凝视着他。 司马中天睁开了眼,他也瞧着风无伤,他似乎想从这位惊世的少年眼中瞧出什么,可是他只瞧见了冷!无边无际的冷!他对风无伤从未有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居然有些兴奋。这种感觉是他多年未曾有过了,所以他现在定要沉得住气。 司马中天淡淡道:“你来了。” 风无伤道:“我来了。” 司马中天道:“你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的朋友?” 风无伤没有说话,他又看了看上官错。 上官错突然瞪眼冷冷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风无伤道:“晚来总比不来好。” 上官错冷冷道:“你再晚一点来,见着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风无伤悠悠道:“我知道你不会死。” 上官错道:“哦?” 风无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而你一向都不是好人,不会那么早死的。” 上官错笑了,大笑。 幽玉突然冷笑道:“你现在赶快笑,要不马上就笑不出了!” 上官错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幽玉冷冷道:“死人是笑不出来的!” 上官错道:“我要死?你要杀我?” 幽玉“哼”了一声。 上官错又笑了,他道:“你以为你真能杀我?” 幽玉冷冷道:“你现在就像一头死猪一样,别说我,只要能动的人都能杀了你!” 上官错叹了口气,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对于这一变化任何人都意想不到。 幽玉吃惊地看着上官错,张大了嘴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项英绝不是那种时常将喜怒之色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有人说他,就算亲眼看见他的老婆和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脸上也不会有表情的。可是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却好象有人用一把刀将他的鼻子割了下来,而且还要他自己吃下去一样。 上官错明明已被幽玉亲手点了七处穴道,在三天之内应该是动也动不了的,他对她的独门点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的。 可是现在上官错居然站了起来,就好象一个刚洗了澡从浴池里站起来一样,显得又干净、又精神、又愉快,而且还清醒无比。 风无伤也叹了口气,道:“我早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幽玉终于吐出了几个字:“你不是已被点了穴?” 上官错苦笑道:“我只不过偶尔可以把穴道中气血流动的位置移动一点点而已。”他说得虽平淡,但这“一点点”,江湖中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幽玉道:“就算如此,那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对你不利?” 上官错道:“你若是真是“那种”女人,你就会跟陆凌走,“那种”女人一向都只认钱,而陆凌的挥金如土在江湖中也是出了名的。”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而我只不过是个穷光蛋而已。” 幽玉道:“难道就凭这一点?” 上官错道:“这一点已足够了。” 幽玉轻轻道:“你为何就不会觉得是我看上了你?” 上官错又苦笑道:“我一向都不是自作多情的人。” 幽玉道:“所以你能活到现在?” 上官错只有承认。 幽玉突然银铃般笑了起来,就在她笑得最开心时,她突然出手了,数十点寒星自她手中急射而出,全往上官错身上打去。 对于这一着,上官错做梦也想不到。他此时虽未躺在地上,但他体力尚未恢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 风无伤和苏怡脸色大变,想出手却相隔甚远。 就在此时,司马中天竟突然长袖轻轻一拂,长袖夹着股劲风竟巧妙地改变了暗器的去向。 突听一声惨叫,这数十点暗器竟全打在了幽玉身上! 这一变化更是所有人都想不到,更想不到的还是幽玉。她躺在地上,尚未断气,她原本明亮漆黑的眸子,此刻充满了怨恨、不信,直瞪着司马中天。她颤抖地道:“你竟为了他杀我?” 司马中天冷冷道:“除了我,谁也不能杀他!谁违背了我的命令谁就得死!” 幽玉道:“我也不例外?” 司马中天淡淡道:“谁也一样。”他又突然道:“你即使不向他出手,我也会杀了你。” 幽玉凝注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这个人,她嘶声道:“为什么?我是你的女人,而我还将我所有的钱财都……” 司马中天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当初魔教灭亡,你找到了我,岂非也是想利用我?” 她难道就是当年的魔教教主? 也许也只有她如此美丽的教主,才能令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司马中天接着道:“我若不杀了你,这一战的结果不管怎样,都对你最有利。你若不死,这一战我会有压力的。” 幽玉笑了,却笑得很苦,她嘴唇启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永远也说不出! “狡兔死,走狗烹。”这种事在千百年前就有了,在千百年后也会有的。 秋风肃杀,大地苍凉。 暮色四合,庭院内木叶萧萧落下,突然一群昏鸦惊起,飞入了西天的残霞中。 风无伤和司马中天面面相对,他们身形绝未摆出任何架势,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处俱是空门。但两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此时身形虽无攻架,但精神意志,却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之中。两人之间,若有谁先出手,除非一着就能占得先机,否则反而将会被对方以后发之势制住。要知争先之人,出手必只有攻势,而普天之下,以攻势为主的招式防守处必有空隙!他们若一招不能占得先机,对方势必会对他防守的空隙处反击而来。那么,自己攻击对方时,对方是无懈可击状况,而对方反击时,自己却是有隙可乘…… 高手相争,怎容得有丝毫差错? 风无伤和司马中天非但身子不能动,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一眨。 旁边上官错、项英皆是武林中顶尖高手,自然都知道这两个人虽未出手,但局势却比任何激战都要紧张得多!是以他们人人屏息静气,不敢分散二人的神智。 大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惟有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渐渐加快。 几片刚落下的黄叶,在庭院中随风而舞,最后跌落在二人相隔之间,突然被绞得粉碎!若是换作平时,众人定会发出赞叹之声,但没有声音,似乎未曾有人看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无伤但觉自己体力,在急剧消耗,他虽未曾动过一根手指,但他体力的消耗,远比他一生经历的数百十战还要剧急。他额上已渗出了汗珠,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就像是无数条小虫从他脸上爬过,奇痒无比。但他却只有咬牙忍住。 他只觉目光已渐渐朦胧,四肢关节已渐渐发软,渐渐麻木——渐渐变得仿佛刀割般疼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只因他深知这一场争战并不只是在考验他二人的武功,考验的是他二人的意志、坚忍,更重要的还是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命运! 他知道他此刻虽然在受苦,但司马中天此刻有何尝不然?两人之间,若谁能多忍一刹那,便能得胜,只要多忍一刹那就已足够了!只因这一刹那已足以分出他俩的胜负、生死。 这是何等重要的一刹那?风无伤死也要忍住! 突然,庭院中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处的沉闷,一个声音惊呼道:“爹,求您不要杀他……”这语声仍是那么清脆、柔美,却充满了惊惧。 世上没有人听见了语声能忘记,风无伤更不能!这语声赫然竟是楠儿的! 呼声中,一个体态轻盈、风姿绰约的白衣女子急奔而至,她一张脸可怖不堪,正是风无伤时刻思念的楠儿! 风无伤和司马中天顿时一怔,神智瞬间俱已被打散,在短时间内难以再集中。 风无伤的心在往下沉,“爹?她叫谁?难道叫的是司马中天?” 楠儿已跪在司马中天身前,哀声乞求道:“爹,楠儿一生从未求过您任何事,但楠儿今天求您放过他好不?” 风无伤仿佛突然跌进了一个冰窟,全身都凉透了,他最爱的人,竟是大恶人司马中天的女儿! 司马中天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楠儿道:“因为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说。 要让一个女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喜欢一个男人,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项英忽然附在司马中天耳旁,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司马中天脸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喜是怒。 过了片刻,司马中天对风无伤道:“我可以不杀你。” 风无伤只有听着,他此刻心里实在太乱,要让他接受自己最爱的女人,是仇人的女儿,实在很难,而他已知自己并非司马中天的对手。 司马中天突然厉声道:“但你必须答应以后替我做任何事!”他不等风无伤回答,又接着道:“只要你替我做事,我不仅能将楠儿许配于你,还能给你世上最大的财富、权力!” 财富、权力、女人,这每一样都足以令人众叛亲离,做出任何不愿做的事。何况是这三样加在一起,那就成了世上最大的诱惑!普天之下,几乎没有人能拒绝! 世上所有的悲哀、痛苦,岂非正是因为这几样所造成的? 可是风无伤却拒绝了,他一字字道:“不答应!”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司马中天眼睛一瞪,凶光暴射道:“你不答应?” 风无伤不再说话,他说过的话从不再说第二遍,他知道司马中天定能看出他的决心。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生亦何欢?死又何惧?能照得汗青,何又苟活于世? 司马中天喝道:“那你就去死……”“死”字出口,桌上的剑已到了他手中。 剑已出鞘,匹练般刺向风无伤! 风无伤从未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 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的笼罩之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 这一剑的光芒,竟比上官错的“孤星剑法”还要可怕!世上几乎没有人抵挡这一剑,风无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 风无伤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已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他已无路可退了,他的身子已贴着墙壁。 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胸膛,就算他还能闪避已没有用了。他的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 风无伤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剑锋划破了他的衣襟,刺入了他的血肉。 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反而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飘到了个他不知名的地方,他甚至看到了他母亲慈爱的笑脸,她那温暖而粗糙的手正在向他招手…… 在这一刹那,他竟想起了许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起这么多事来。他只觉自己从来也没有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甚至近得能看透“死亡”之神秘,他觉得“死”也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他觉得那些怕死的人不但很可怜,而且更可笑。 人之所以畏惧“死”,只不过是对于“死”生出许多可怕的想象而已。 就在同时,突听“呛”的一声,项英手中的剑也出鞘了。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项英对上官错冷冷道:“拔剑吧!” 上官错一怔,双手一张,苦笑道:“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没有剑?” 项英道:“心中有剑,天地万物俱是杀人利器。” 上官错又怔了怔,微微变色道:“你看得出?” 项英点了点头,突然一剑刺出! 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上官错咽喉。 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上官错的人,忽然游鱼般滑了出去。他不但反应快,动作更快。 可是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的剑光立刻跟着到哪里。 风无伤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突然间,几十点寒芒从司马楠儿手中飞出,急地射向司马中天。 司马中天突听暗器破风之声“哧哧”不绝,他脸色大变,他这一剑虽能刺入风无伤胸膛,但必定也会被暗器打中,当下惟有力求自保。 只见他凌空一翻,竟将这一剑硬生生改变了去向,刺向了司马楠儿! 突听“啊”的一声惨叫,剑已刺入了司马楠儿胸膛。 司马中天厉声喝道:“你竟会为了一个外人杀我?” 司马楠儿惨笑道:“我在你眼中难道就不是外人?” 司马中天一怔,又道:“你一直都是我女儿!” 司马楠儿冷笑道:“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过你的女儿!自十岁你毁了我的脸起,我也就不再有你这个父亲了!” 司马楠儿的脸竟是被她父亲亲手所毁! 一个女人的脸若被毁了,那么她的一生已就毁了! 风无伤怒吼一声,他从来也未曾愤怒过,忽然间匕首已到了他手中!吼声中,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司马中天突然感觉寒气逼人,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喉咙一凉,一口气已提不上来,便不再有知觉。 “匕首无觉,封喉无血”! 这一代枭雄就已这样倒下了,死时也和别人一样,眼中露出不信、惊惧、悲哀之色。 第二十四章 终作连理枝 只见木叶已被项英森寒的剑气所摧得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又被剑光绞碎。 上官错已被逼出了冷汗,他虽有绝世的剑法,但此时却手无寸铁。 风无伤将司马楠儿紧紧地抱在怀中。 司马楠儿眼中已有了泪光,咬着牙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恨他,一直都想亲手杀了他,只是……只是没有机会。” 风无伤柔声道:“我懂,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司马楠儿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她勉强微笑着道:“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一次见面却是最后一次。” 风无伤道:“不要胡说,我们以后还机会见面。不!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司马楠儿又笑了,笑得更凄凉了,道:“我也不愿和你……你分开。但我实在……太累了,我怕……怕坚持不……不了多久。” 风无伤把她抱得更紧了,微笑道:“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分手时,我说过“下次见面时,永远也不要分开吗?” 司马楠儿失声道:“你……你……” 风无伤突然仰天狂笑,这笑声听起来却比世上所有的痛苦还要痛苦! 笑声中,匕首又出现在了他手中。 上官错已被逼到了树干上。 突然间,他看见风无伤竟将“匕首无觉”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大喝道:“不要……” 可是已太迟了,风无伤笑着道:“这次我们就能永远也不分开了。” 司马楠儿也笑了,道:“你真傻。” 他们二人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死时,他们面上都挂着笑容,他们死得是那么平静…… “匕首无觉”突然掉在了地上,它锋刃上赫然竟有血!它恐怕是第一次尝到了血的滋味,也是最后一次! 锋刃上的血慢慢干枯,“匕首无觉”竟突然碎成了粉末! 风吹过,这堆粉末随风而起,最后消失在西风中。 这柄绝世的匕首,也随它的主人而去…… “哧”的一声,剑锋破风,剑光如神龙闪电般刺了过来。 项英嘴角露出了丝狞笑。 上官错像蛇一般滑在了地上,顺手拾起一截被剑气摧掉的树枝,向项英刺去,用的正是“孤星剑法”的第七剑! 没有剑光,树枝是没有任何光芒的。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和力量,没有人能想象!甚至没有人能相信!就连“闪电”两个字也不能形容这一“剑”之万一。 树枝已刺入了项英的喉咙,他原本狞笑的脸,此刻已扭曲变形,他终于倒了下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 秋风更急,这苍茫的原野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上官错和苏怡站在风无伤、司马楠儿墓前。 风无伤和司马楠儿生时不能于一起,死后却能同穴,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他们的不幸? 上官错凄然道:“风兄,我要走了,我会时常来看你们的。” 一直都未曾开口的苏怡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若有一天,也有个男人如此对我,我死也无憾。”她突然对上官错道:“你会这样对我吗?” 上官错刀:“不会。” 苏怡身子微微颤抖,道:“你不会?” 上官错道:“我并不想让你死。” 苏怡叫了起来,道:“我死了与你又有何干系?” 上官错笑了,道:“怎么没有干系?” 苏怡道:“有何干系?” 上官错板着脸,冷冷道:“你若死了,谁给我生一大堆孩子?” 苏怡一怔,面上泛起一片红霞,“嘤咛”一声,扑到了上官错怀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