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玥传》 序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御园偷蓉遇真龙 被选进宫的那年秋，云淡风轻。 金色宫顶，红色宫墙，还有齐整的石板路。 与我一样被选进来的秀女们整着衣衫，环肥燕瘦，各具风韵。 举头看天，在它罩下的龙泽城，似乎没人能逃得掉。 宫门深似海。 这海，要游到尽头，甚艰难。 肩膀忽被碰了下，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向我嫣然一笑：“再别愣着了，要走了呢。” 举目看去，秀女们已纷纷起行，我回之一笑表谢意，也拢裙起行。 踏进恩荣殿的那刹，心不由紧了紧，抬头见得高座上有男子身穿龙袍，虽相貌平平却不失威严，旁有一浓妆华贵女子，淡淡笑意呈于脸上，眼里却露出几分冷漠。 秀女们低着头，纷纷朝拜，只见一个秀女朝拜完毕，也没听清话语，便轮到我上前。 走前三步，盈盈下拜：“民女洛玥拜见，愿吾王吾后福寿安康。” 男子道：“抬头来。” 缓缓抬头，只听得女子笑道：“是个标致人儿，与宁妃有几分相像呢。” 男子“唔”了声，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又道：“民女洛玥。” 男子道：“上前来。” 几杯茶水泼地，我端着脚步上前，尽量走直，然后拜礼。 女子点头：“很是端庄。” 男子道：“赐号‘瑗’。” 拜谢过，由一个二十六、七的宫女搀扶到一旁。 刚才碰我肩膀的女子也在中选之列，相视一笑，以表恭贺。 中选秀女准许回门，一路风光到家前，只见人头耸动，恭贺声声入耳。 一荣俱荣。 讨好献媚，巴结逢迎，不过是为己铺路，有多少个是真心的？ 家中八房姨娘，口中客套不断，好话不停，我却心中冷笑，若我不中选，却又是怎样光景？ 看着爹那付得意的嘴脸，不由心生一层厌恶，忙告乏退座。 “大喜呢，小姐。”还没进房，丫鬟烟翠笑迎了出来。 喜？ 是福是祸，冷暖自知。 我笑而不语，把厚重的裙钗卸去，散着头发梳了个随心髻，换上家常的海子布兰裙，把厚妆也卸下，只淡扫娥眉。 刚整妆毕，忽听外头有声嘈杂，便示意烟翠去瞧了再来回话。 不多时，烟翠手拿信，拢了一串香蜜檀珠，一并递与我道：“秦家公子来恭贺小姐，说御医院之试会尽力通过。” 我挨着黄梨榻，并不接过，心中百转千回。 秦家公子名扬，字子游，一直痴心医术，后听说不知拜谁为师，前些年才回来安分些。 我与他一向并无来往，他如此举动，实出我意外。 “小姐？小姐！”烟翠在我面前摇了摇手，我回过神，让她放下信物沏茶去了。 那信不过几字：带秋筠，一切有我。 心下念想，把秋筠喊来，问她缘故，秋筠“哧”声笑道：“小姐好生糊涂，那秦家公子不是那年捡了小姐所撰的诗集后，就经常趴墙头偷看您的么？您还说那人怎么像王八似的爱趴着瞧人呢。”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听得烟翠进来，道：“可不是，上次小姐高烧不退，可把他吓傻了，三两头往这儿跑，比老爷还要急，一见小姐醒来又溜个没影，只敢在事后问秋筠您状况呢。” 我敛了笑，难怪他书信让我带秋筠进宫，原是这么个缘故。 我对她们道：“你俩谁愿随我进宫？” 秋筠和烟翠答道：“都愿的，看小姐的意思。” 我接了烟翠递过的茶，出了一会神，慢慢道：“你们可要仔细，宫里不比家里，我若不得恩宠，可是比家里苦百倍不止，而且，”我抿了口茶：“你们的婚配去留，可不轮我做主，老死在宫中也不是不可能。” 秋筠道：“小姐这是什么话，自幼的主仆情份就如此肤浅么，只要小姐不嫌弃，我愿伺候小姐一辈子呢。” “小姐且放宽心，若是如此就生分了，也就辜负相处情谊了。”烟翠仍笑道：“再说这些年处下来，早把小姐当家人待了，只怕小姐嫌我蠢嘴笨舌的，伺候不妥呢。” 我笑着要拧她的嘴：“你瞧这张嘴，贫嘴饶舌的看我怎么饶你？” 正闹着，二姨娘的陪嫁甩帘进来，烟翠一见便啐了她一口：“出去！现小姐房内也是你能随便进的？好没规矩。” 我掩了笑，对她道：“妈妈有事，我差烟翠去听训便是，怎劳您大驾过来呢？” 那陪嫁的堆着笑：“姑娘这是什么话，二姨太怕这两丫头伺候您不周全，让我来问问，进宫要带谁去？若没人选，带上二小姐去服侍您可好？” 呵，好样的，我还没出这门呢，就替自己女儿争取了来。 烟翠欲要说话，我忙制止了，笑道：“二姨娘有心呢，可惜洛玥福薄，妹妹身贵之躯，怎能服侍？还是请妹妹安心养生罢了。” 陪嫁的脸登时拉了下来，鼻哼一声便大步走了出去。 烟翠道：“小姐，您这样心慈嘴软的，恐怕她们要欺负您到天上去呢。” 我只是笑，过会儿，果真听见二姨娘那头开始咒骂，我也不理，拿过红莲琵琶，自娱自乐去了。 一宿无话，过了午时，便有人来报，我抱着红莲琵琶，收拾些细软，便带着烟翠和秋筠进宫了。 二次进宫人已少了许多，只见初见时的女子向我挨了过来，兰花香味扑鼻。 只见她一件淡黄西子衣，下摆绿柳裙，外披白花娑轻纱，头梳着淑女髻，发间簪着流水垂钗，越发清新脱俗。 她笑道：“上次见你，也忘了问你名字了，我叫苏雪。” 我亦回她一笑：“我是洛玥。” 她又道：“可有字么？可曾读书了来？” 我道：“小户人家怎敢读书，充量不过认得几个字罢，看姐姐举止，应是饱读诗书吧？” 她笑着刚要搭话，旁边一少女笑道：“好没眼力，她可是苏然苏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呢，怎会不曾读书？” 我也只好装有歉意笑笑。 手握兵权，若是安分，倒还好，若稍有动作，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嗔道：“不过是担待了些虚名，值得什么，都是共侍陛下的，大家和睦才是。” 少女又笑着看我：“姐姐说得是，这里钟敏。”她又道：“姐姐从家里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让我好生瞧瞧？” 还不等我说话，便听见：“主儿们万福，这里是分院腰牌，一院一人，三院一堂，还请各主儿遵循。”一个白发公公发话，手中尘拂指着旁边候着腰牌，示意给各人分去。 领了腰牌，被带至一个院落，抬头便见“长宁院”三字。 院落在堂左侧，三院并不紧挨着，关上门，可真是老死在里头也不会有人理会。 正琢磨着，带我进来太监道：“主儿就在这里先作休息，若有传召奴才再来回主儿。” “有劳公公。”我从衣包里拿出几锭银子：“这些公公拿去买酒吃，一路辛苦了。” 宫里头银子是不可少的，有钱才一路平坦。 烟翠从院门走出，对那公公稍一曲膝，又对我道：“小姐，里面准备好了，请吧。” 那公公见了，也忙告了辞，走了出去。 进到屋内正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我就着高位坐了，秋筠沏上了“连山雪暮”，独有的清香让我回味出神。 “小姐，他们等着你呢。”秋筠在旁提醒。 我略一挑眉，慢悠悠开口：“你们既分配到我院中，那在此院，一切必须以我为尊，秋筠、烟翠，将我习性告知他们，初犯可以原谅，再犯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放眼扫去，撇嘴不屑的不在少数，我略顿了顿，又道：“跟我的人，我容不得一丝背叛，若有嫌我碍着你们发财的，挡着你们攀高枝儿的，就去秋筠那领银子，尽管去，若我发现有弄鬼装神的，定不饶他，懂么？” 他们伏地领命，刚让他们散去，在初选扶我起身那宫女笑盈盈走了进来：“主儿好气派，看来我是白走这趟了。” 我忙起来，吩咐烟翠看茶，对她道：“这是哪门子的话，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妈妈教导我呢。” 那宫女笑道：“好甜的嘴，如不嫌弃，我就开始了。” 这妈妈是宫中的教养妈妈芷杞，各种礼数、规矩，能教的一样不少，我也一一听从。 这天她面容憔悴地进来，笑道：“奴才来迟了，请主儿原谅。” 我寒暄几句，问其中缘由，她也只是笑笑，把话题扯了开去。 忽见烟翠一脸怒色进来，见到芷杞福了福身，又转身摔帘出去，再看芷杞已是了然于心的模样，便道：“妈妈若有事，不妨直言。” 芷杞露出丝犹豫，说道：“恐怕奴才不能服侍主儿了。”我刚想说话，她又急着道：“奴才并非贪图富贵，只是现下各主儿都已侍寝晋位，同期进宫而未得圣宠的，只差主儿一人了。”她又一脸忧色：“按宫中规矩，芷杞只能去其他主儿处服侍，不过，”她凑脸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安排了个姐姐过来，宫中一切，她比我摸得要清楚，只是脾气古怪些，不易相处，若是主儿同意，我便着手安排了。” 我笑道：“听妈妈安排吧，再不易相处，日子久了，总有能相处的一天。” 芷杞点头，又对我道：“不是奴才多嘴，主儿也该努力争得圣宠才是，刚看烟翠姑娘脸色该是受了委屈了。” 我点头，她也行礼告退。 烟翠忙沏茶进来，我已闭目养神，听着她把茶搁下，我忙喊住她：“刚才何事？” 她一听，便“嘤”声哭了出来：“刚出去倒水呢，才发现宫女还有太监都去秋筠处领银子了，只剩一个申子留下了。” 人往高处走，谁又愿跟着苦命的主呢？ 我想了想，略劝慰了几句，便道：“让申子进来。” 她应声刚要出去，秋筠已领了他进来：“小姐，这是申子了。” 我点头，打量他好一会，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何不走？” 他不住磕头：“主子对奴才的再生之恩，奴才不敢忘本，终身能服侍主子也算报恩了。” 秋筠道：“小姐大概忘了，进宫时有个公公说要撵他去冷宫看守，您不是给了几锭银子说要把留下么？ 我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见一个小太监被打得满身是伤，一时心软，便把他留下了。 恐怕没召恩宠，也是那个公公怀恨在心，故意所为了。 我又问道：“秋筠，现在还剩多少银子？” 秋筠道：“小姐放心，每月二两五钱银子，还够用的，只是这阵子耗银子的事情多了些，不过也不碍事。” 申子又磕头道：“如主儿肯留下奴才，奴才这月钱可以减半。” 我道：“这倒不必，你的月钱断不能少，现院里还剩几人？” 烟翠道：“散都散了，还有什么人，只剩我们几个罢了。” 我点头：“这也好，人多嘴杂，现剩几个贴心的，总比一屋子没用的强。”说着又让申子起来。 话音刚落，便闻“咭”一声笑：“什么一屋子没用的，哪里一屋子里没用的呢？” 第一章 无情偏遇滥情人 真龙一临长宁院 我做手势让他们掩了话语，只见两才佳踏门进来，我认得半天，才认得是苏雪和钟敏，苏雪一向端庄，能顽笑的便是钟敏了。 我假意堆笑，刚要福身，苏雪却道：“礼就不必了，坐下说话。” 钟敏道：“屋里怎么就几个奴才？” 烟翠端茶，我见她要开口，忙递了个眼神。 烟翠看了看我，也只好闭嘴分茶，默默退了出去。 我笑道：“这里就那么点地方，那些奴才就算在了，也只是跟我挤，倒不如打发了，以免误了他们。” 钟敏又道：“本以为我们姐妹三人能热热闹闹凑一块玩，可是谁知等到雪姐姐，却等不到你，我说姐姐，你也该进取些才是。”她眉一皱，搭上我手，道：“妹妹知道这话原不该说，可是你是知道妹妹的，心里憋不住话，那些太监宫女都是势利人，若受宠就捧，不受宠只管欺负去，若不早些得宠，哪怕姐姐病死，也无人掩埋。” 苏雪轻打了她一记：“又胡乱说话，也不怕被割了舌头，”又向我道：“妹妹的病可好些了么，如果这医师用药总不见好，姐姐去换一个来，可好？” 病么？那太监真会找借口。 我笑道：“劳姐姐挂心，妹妹的病，是家中带来的小毛病罢，不值一提。” 苏雪道：“久病不愈，怎是小事，妹妹莫要耽误了，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以后怎么是好？” 我一笑，望向窗外：“有些病，是如何也治愈不了的，就算病愈了，命可还在病中。” 苏雪欲言又止，钟敏已打起瞌睡来。 与苏雪相望一眼，“哧”声笑了。 我推了钟敏一把：“时候不早，妹妹乏了，就回去歇息罢。” 钟敏惺忪睁眼，跟着苏雪走出院去。 回头时，有鸟声唧唧，跳了几下，飞远去了。 心下不由一叹，若能如那鸟儿般，自由自在远飞而去，该多好。 时已入秋，看窗外的叶子纷纷落下，画兴忽来，忙命秋筠备下笔墨，卷袖画去。 秋筠笑道：“小姐的画功又进益了。” 申子引颈瞧着，笑道：“奴才知一地儿，比这画景还要好，主子出门瞧去？” 我故意冷哼道：“敢情是嫌我这地不好了是么？” 申子忙着跪下：“奴才不敢，奴才该死，只是奴才见主子进宫后，没怎么离开过长宁院，想让主子出去走走。” 我见他急得鼻尖冒汗，忍不住大笑一回，又问道：“我进宫多久了？” 申子道：“已有两年。” 两年了。 心中不由一叹，也是该出去走走了。 心这么想着，遂换了秋筠的衣饰，独自出了门去。 明黄瓦顶红宫墙， 黑木掩门青石廊。 莺莺歌声皇恩宠， 冷宫寂寥谁人懂？ 忽至一处，花团锦簇，心下喜之不禁。 只见一株三醉芙蓉才露花芽，瞧四周无人，着了些土摘了去。 刚要离开便见太监引了个人进来，那人身穿黄袍，面容甚是熟悉。 我忙躲在树后，希望他别往这处来。 “怎么少了一株？”听着脚步声靠近，我心下不由一紧。 突见前方假山有洞，咬牙便冲了去。 半晌，探头见无一人，才敢查看怀中花苗。 一切无碍。 我才踮足而出，一个黑影笼罩而下，回头瞧，乃是黄袍男子，后跟一公公，数十名侍卫戒备着。 我心下更是惊怕，呆立原地，丝毫不敢有所动。 那公公道：“好大胆子，敢闯万华苑！见……”公公突顿住话语，我瞄了一眼，见黄袍男子用扇抵住公公胸口，见他朝我瞄来，我忙低下头。 “你属何处？”黄袍男子道。 心下一念，怎说都不通，只好摇头。 又听得他道：“手中何物？”我忙把怀中花苗呈上，他又道：“难怪少了一株，原来到你手上去了。” 听他如此一说，心中更是慌恐，头更低了去。 他道：“抬头来。”我只好遵命抬头。 看到他微错愕的神色，我不由微笑。 尽管我也不知，为何会对着他，不再惊怕。 正想着，一小太监慌张跑来，道：“大……大家，大事不好了！”话未毕，那公公便道：“好没规矩的东西，见了陛下也不问安，越发放肆了你们！” 他一语双关，我自然明瞭。 那小太监忙跪下：“陛下万岁吉祥，”他又道：“奴才给陛下请安，只因珍贤妃病重，奴才一时心急，才……”话还没完，圣上便道：“去珍芫院。” 太监喊道：“摆驾珍芫院！” 圣上走了两步，搁下一句“都起来罢，这次放过，下次定不饶，好生对待花苗”话语便急步离开。 我几乎虚脱坐在地上，庆幸逃过一劫。 匆忙回至宫中，推门无声。 一入厅堂，一个妈妈就高位而坐，我心下一沉，却笑道：“这是何处的妈妈，长宁院可真是好久不来贵客了。” 那妈妈见了我，冷笑道：“好一个利嘴丫头，主子不在，你们都反了不成？” 听得她如此说，心中不由一怒，秋筠却“哧”声笑了：“也难怪妈妈不认得主儿，小姐您瞧自个儿。” 我低头一看，身上还是秋筠的衣饰，怒气消了大半，不由笑道：“好生招待妈妈，待我去换了来。”说着把手中花苗递给申子，唤了烟翠便进屋子去换衣衫。 半刻出来，身穿淡紫云霓衣，下摆深紫雪纱裙，脚踏九云青天鞋，头上只插几根素玉钗，耳不坠环，只薄施粉，一身朴素。 那妈妈行礼道：“奴婢清言见过主儿，主儿吉祥。” 我笑道：“妈妈免礼，是何故来长宁院？” 清言道：“芷杞让奴婢来服侍主儿。” 我正要拒绝，秋筠却道：“如此甚好，一个院里没了妈妈，倒是没人教规矩了，不过，”她瞧了我一眼，我会意，接着道：“不过这里之人，一个巴掌也能数来，对外说规矩也罢，对内，也就不讲究这套了。” 清言道：“是奴婢越矩，若是主儿不喜拘礼，奴婢也听从便是。” 我再看向她，申子在我身旁耳语道：“清言忠心，在宫中是有了名的，服侍一处便是一处，绝不作叛逆之想，虽有些古板，但也是位好妈妈。” 我心下一念，便对烟翠道：“去把空房收拾，让妈妈住下。” 清言眼含泪花：“谢主子。” 我看在眼内，示意秋筠一套她底蕴。 我走至院中，那秋风梨花开盛，却见他树落地黄。 忽然来感，拿来了红莲琵琶，唱一首《秋日》： 夜感风催衣，寒蝉树上鸣唧唧。 草黄花落地，哪家宫娥暗叹息。 无春之盛，无夏之艳，无冬之傲，红颜迟暮谁怜惜。 君不见，山水天涯一绝色，枫树霞照天地红， 君不见，一任梨花压枝头，白玉清香远云游。 各花自有各花鲜，何须叹秋悲戚戚。 正弹着，忽感口干，回头却见烟翠等四人呆立，便笑道：“何时来了四只呆头鹅，也不懂吭声。” 秋筠回过神笑道：“若说呆，就是小姐的不是了，若非小姐歌喉动听，我还不愿听呢。” 众人一笑，申子捧茶与我：“奴才进宫多年，说到嗓子好，说句不怕您恼的话，主儿也不是第一人，第一人还要属宁妃呢。” 我正要开口，只见清言神情黯然，秋筠亦拍肩安抚，便把琵琶递给申子，带二人来了寝室。 我侧坐在床，道：“清言，我在宫中势单力薄，若觉委屈，便请离开，若当了自家人，可不容有半点隐瞒。” 秋筠忙道：“小姐，也莫要为难她，她虽在宫中已久，可有些言行可是能长翼飞出去的，她初次到此，不告知小姐，也是谨言慎行罢。” 正要开口让她说出，却又马上把话吞了回去。 在宫中，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活得更长久。 心中不快，也不好斥责，只好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清言自是出去了，秋筠却关上门，道：“怎么好好的，闹起脾气来，人家初到此处，我好说歹说才让她放宽心，你却一个翻脸又让她紧张。” 我微怒一挑眉：“她不是进宫比芷杞还早？什么人没见过还能让她紧张？敢情她的心是灰做的不成？” 秋筠道：“你何必损她，咱进宫前一年，她主儿宁妃没了，陛下命他们守灵，遭芷杞陷害，差点就去了陪葬，陷害不成，就分配到低等妃嫔去服侍，受尽冷眼冷语。开始进来端架子，也是为了不让我们欺压她，装个腔罢。” 我接过她手中茶碗，喝了一口道：“芷杞陷害？怕是当初又是极是要好的姐妹了。” 秋筠点头：“奴婢还听她说，本按以前律例，无论是何等身份进宫，为了公平，都不可带家婢，大家挤一宫里，直到后来有一宫女把一个才仪给毒死，才有现在规矩。” 我垂下眼：“公平？有权，才是公平，”我看向窗外：“这宫是个无尽头的塘池，陛下是池内之食，女子便是饿中之鱼，权，就是这池中之水，水托鱼儿，食中掌权，又对顺游之鱼有所顾忌，怕其带水起风波，以至塘池颠覆。”我慢慢起身：“我娘便是家中那小池的陪葬品，死后无人怜，一抷土埋了便埋了，若不是我替她立牌，她这个妻还有谁会记得。” 秋筠眼红抚上我的肩，沉默着。 过了两日。 秋风凉爽，我便在花园睡起午日觉，忽被一推肩，睁眼见申子一副着急的样儿。 我道：“怎么了？猴儿似的。” 他急道：“可总算醒了，有三位公公外面站了一个时辰，秋筠她们也跪了一个时辰，若主子不醒，她们还得跪下去。” 我赶紧起来，略只挑两鬓把散发给辫了，把簪子也拿下，顾不得仪容，就出了去。 申子一直提着鞋追出，追到前堂时，也静了下来。 堂上不止三位公公，还有一个穿黄袍的男子。 心下没底，却不得不拜：“奴婢洛玥，见过陛下，陛下万岁吉祥。” “奴才申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申子也连忙叩头。 圣上道：“平身。” 一众谢过，起来时烟翠腿软，差点又摔跪下去，幸好申子扶了一把。 众人不敢吭声，只听得圣上道：“朕经过此地，得听一曲，是何人所作？” 我心下一宽：“是奴婢。” 圣上道：“既是她们主子，又何须自称为奴？抬头来。” 我略一抬头，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回陛下，奴婢只有封号，尚未进级，自然称奴婢了。” 圣上眯眼看我：“朕是否在万华苑见过你？” 我心虚低头，也点了点头，生怕他算起三醉芙蓉的帐来。 他果然问道：“朕的三醉芙蓉可好？”他顿了顿，笑道：“坐朕身边来。” 我只好半挨椅子坐了，公公们识趣把她们带出了厅堂，只剩我跟他。 他搂过我的肩，轻语道：“你喜欢木芙蓉？” 我点点头：“木芙蓉坚韧，即使冻没了，亦可再生。” 他抚弄我的头发，道：“是芙蓉美，还是你美？” 他作势要亲下来，我一时情急，捂住他的嘴。 听他大笑几声：“朕的后宫们巴不得朕多亲她们几下，你何以拒绝？” 我见他语出调皮，并无责怪之意，便大胆道：“加上这次，奴婢才见过陛下三次，并不熟悉，还请陛下恕罪。” 他笑道：“难得，难得！”遂吩咐了一个太监进来：“方安。” 那太监赶忙进来：“大家。” 他道：“摆宴万花苑。”又对我道：“去换衣，朕在苑中等你。” “是。”行一个拜礼，直到他离去，我才退了下去。 第二章 伴君御园遭冷落 受尽欺凌起争心 才进房里，便见烟翠和秋筠在翻箱倒柜，见我来了便拉过我去试衣。 这件嫌俗，那件嫌沉，慌慌张张，清言见了，笑道：“这才初面圣，就慌成这样，如果日后得宠，还怎么料理？” 秋筠和烟翠只好退到一旁，让她打理。 只见清言接过秋筠的梳子挑扎起同心髻，选一件湖水靛青对襟罗山裙，配一对青花水墨烟韵鞋，薄粉略施，点绛丹朱，素雅不失韵味。 “主儿，陛下处切忌炫耀夸口，任性骄横，他要求之事，推不过三，若主儿有能，那自是另当别论，此番前去，身边也只能带一人，秋筠稳重些，她去我也放心。”她帮我别上琉璃衔珠钗，说着。 我从镜中看她，笑道：“若不放心，你跟我前去如何？”看着她些错愕的神色，我又道：“宫里之事她们并不熟悉，反正是自家人，你何不跟我前去，有什么错漏，你提点我便是了。” “是。”清言看了看天：“莫让陛下久等，要过去了呢。” 我笑了笑，便出了长宁院。 身份低微，自是无轿出入。 走得是双腿发软，但亦只好咬牙走下去。 这路，本来就没好走过。 沿青石廊一路前去，忽见小桥流水，再向前走，闻得一阵花香，听得水声哗哗，原来已到御临苑。 在老宫娥的引领下，见着了坐拥天下的真龙天子，正与他身旁的浓妆华贵女子进膳。 走来时清言告诉我，宫里头尊卑不按年龄，只按地位，像现在我这等身份，也只有帮忙布菜进羹的份，连摆桌也轮不上。 服侍了一个时辰，圣上才指我笑道：“朕说这人怎么还没来，原一直在后头忙着。” 那女子打量了我一眼，又垂眸用银勺拨着羹汤：“看来陛下又有新欢了。” 如此直白之语，陛下非但毫无不悦，反倒说着：“看来今日厨子是把醋多放了。” 那女子娇嗔看了她一眼：“陛下后宫三千，若这醋真要吃，还没吃呢，倒被自个儿先酸死了，”她又点了点圣上的鼻子：“只要陛下心里还装着妾身，妾身就心足了。” 见着调情的两人，我不由有些尴尬，进退不是，回头看清言，却见她摇头，我只好等着。又等半时辰，才听得有公公来请：“主儿，陛下要主儿陪行赏花呢。” “有劳公公，”我递出只一只翠飞鱼给他：“还望公公日后多些照顾才是。” 公公天不竞，是跟着王的三位公公其一，是圣上的先生，因救驾而被断了子孙，圣上甚为器重。 “呵，不识此玉者，只当是顽石一块，却不知它的连城价值，主儿有心了。”天不竞接过，拿出一块薄丝帕仔细包好，放进袋中。 提裙来至圣上跟前，展眼不见女子，刚要下拜，又听圣上道：“现下无人，不必拘礼。” 我也只好应道：“是。” 他又道：“这宫里盼圣宠的女子不在其数，为何你这等淡薄？” 我道：“命数皆有定，奴婢能遇陛下，是奴婢之福，可奴婢性子慢热，对未知之数有所顾忌，还望陛下体谅。” 他只笑笑，慢慢走着。 我也慢慢跟着他走。 “貌像格异，可惜。”他叹了口气。 我咬咬唇，说道：“回陛下，这可惜，奴婢可不认同，花有百样鲜，人自然也有百种格，若人人相同，岂不无趣？” 他看了看我：“你也不过十七，何来如此多大道理？” 我微撅嘴：“回陛下，道理是人人懂的，只是肯说不肯说罢了。” 他正要搭话，忽听一脆声笑道：“陛下，你可让妾身好找呢。” 一个头戴步摇盈珠钗的女子急步走来，面容娇俏，嗔中含笑，我不知她是何等身份，只好硬着头皮默然下拜。 圣上道：“韦良妃，你可越发没规矩了。” 那女子一听，便扁下嘴：“妾身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我赶紧道：“奴婢拜见韦良妃。” 圣上只扶起韦良妃：“都免礼，”又对我道：“先到外头等着。” 我遂应了声，便出了丛林。 天不竞笑对我道：“主儿不必心灰，这在后宫是常有的事，这人呐，就像只翠飞鱼般，就算有人赏识了，也需要时间去琢磨，才使得显出价儿来。” 我瞬懂他意，看四周，寻一柳嫩条儿，再找红花花蜜挤汁，然后嫩条儿醮汁在随身帕上写道： 花开百样红，人生万种格。 貌纵千般似，不及故人情。 待干后，字迹虽浅，但仍可见。 我恭敬把手帕呈上：“有劳公公。” 天不竞接了，收在袖中后，便步回前庭。 花园就我一人孤身站着，站累了就随地坐坐，一有声响就赶紧站起，一直折腾到天黑。 这宫里天黑了，也有别一番景象，宫灯点起，散落各院，星星点点的，错落有致。 相比之下，花园让我有几分惧怕，黑漆漆的，却不敢离开，又担心清言，心下越来越乱。 “唉呀，主儿你怎么还在此地？” 我闻言转过身，见天不竞提灯而来。 “陛下让我在此侯着，没有旨意，不敢擅离。”我把发抖的手藏起。 天不竞笑道：“傻丫头，陛下言下之意是让您回院等候，幸好咱家这脑子还没糊涂，要不您等上一整夜，病着了，那可就是咱家罪过了。” 我暗笑自己笨，却又逢迎道：“公公说得是哪儿话，是玥儿自己笨头笨脑的，公公何罪之有？” 天不竞又道：“主儿这张嘴可真是巧，放心，这事有咱家在，陛下不会怪罪的。” 我心下冷哼，脸上却装作欢喜：“那玥儿就谢过公公了。” 我抬眼，见他白发满头，手略的哆嗦，又对他道：“公公对陛下尽责固然重要，但也要保重才是，夜寒露湿的，该添衣出行，莫让风吹伤身子了。” 看天不竞那微愕然的神情，我便知这温情的险棋走对了一大步。 我又故意问道：“玥儿说得不好？” 天不竞道：“主儿有心，咱家记下了，请回罢。” 我朝他一曲礼：“那玥儿去了，公公保重。”说完便慢慢离去。 清言早不在花园，夜幕重重，我独一人走在路上，不由有些迷失。 想起小时候也试过如此，姨娘们为了争宠，为了让阿娘崩溃而失德，曾把我扔在一条冷巷中，幸好有邻官认得，将我送回府，才逃过一劫，但阿娘，终究没逃过她们的魔掌，被她们逼得自尽。 走着，想着，才发现路似乎走偏了，来至一处书门阁前，个匾正楷“宝墨阁”。 正踏步要进，却被人扯回，回头一看，正是清言。 清言神情着急，拉我速离那地，逃远了，方骂道：“主儿，你不要命了么？” 我顿时一怕，却又不明所以：“那阁里是藏了什么物儿，会让人丢了命不成？” 清言四处张望：“小心说话，咱回院再说。” 回到院中，关上门，才进屋里，便听见有呜咽之声：“他们也太过了，不过是要上一些姜片红糖，就把我身上的钗饰抢了干净，秋姐姐，这样下去，我怕瞒不过小姐，你知她素来聪明，只要一个手势便知我撒谎，我怕……” 又听秋筠道：“怕什么，来，钗粉我还有些，去我房里取来插上，她若问我来对便是，还有把药煎了，她回来要喝呢，若是真病起来，可就雪上加霜了，别哭别哭，现也不是哭的时候，快去。” 听见脚步声，我赶紧拉着清言躲了起来。 门开了，又关上。 申子穿着单衣，抱了三张破旧棉絮被子，匆匆进屋。 走近几步，又听得申子道：“是奴才无能，磨破嘴皮才讨到三张，那些人都是势利小人，说我们家主儿没那个运，就不用享那个福，这三张已经是仁慈了。” 秋筠道：“劳你受委屈了，这其中一张你拿去盖，别推了，拿去吧。” 等无声，我才迈步欲进，清言拉住我，替我抹掉脸上的泪：“有婢如此，该庆幸呢，莫让他们看见了。” 我点点头。 喝了姜汤，我便开始向清言讨教这宫里违禁和等级之事。 清言讶异道：“怎么，芷杞没教你这些？” 烟翠过来收碗：“哪能教呢，她认定我家主儿定没出头之日，才攀高枝儿去了，清言，你可是服侍过妃子的，给咱主儿说明白才好呢。” 我轻斥她没规矩，清言道：“都是自家子的人，你我现也不论规矩，可这宫里头，规矩可多着呢，级等从尊到卑，分别是尊圣皇后安氏，宸贵妃叶氏，也就是今天和圣上一起进膳那位，往下便是珍贤、韦良、凌淑、萧德四妃，再来便是二妃，其一妃乃我前主宁氏，也是跟那宝墨阁有关，这个一时也难跟你理清楚。” 我见她声音略哑，便着手中的茶递给她润喉，她才喝了一口，又道：“圣上思宁妃，不肯再立，现妃只有一位元氏，乃叶贵妃之侄女，妃往下便是年贵容，方贵华，是今日那三公公中方安远房表亲，还有陈贵仪和黄贵媛，贵等之下便到昭了，何昭容，郑昭华，苏昭瑶，钟昭仪，昭往下便是才佳才仪等和我们的洛采女等诸位采女，再往下便是宫婢宫女。” 我细听着，又问道：“那宝墨阁……” 她打住我，道：“我先回房，主儿也早些歇着为好。” 一团迷雾在心内乱窜，又怎么睡得着？ 回房见了那张棉被，故意皱眉捂嘴：“秋筠，这被子怎么一股子味道，你还是把我那几张拿来，这张我不习惯。” 烟翠扁嘴：“小姐你别任性，这被子等明儿晒晒，味道就没有了，今天就先曲就曲就吧。” 她刚要去拍被子，我只好嚷道：“虫子，有虫！拿走！拿走！” “好，好，我把它拿走，小姐别怕。”秋筠把被子揽起，放置烟翠床上，再把两张薄被连自己的一张铺回我床：“夜里冷，若是起床出恭一定要叫上我。” 我安心上床，却看见她只有一床冷木，烟翠又把棉被抱回秋筠的床：“今晚我和秋姐姐陪小姐睡，棉被两人一起盖好了。” 我突然有些伤感，在家中，就算再受冷落，也没到如今这地步。 闭了闭眼，暗笑自己天真，家中尚有爹支撑，虽不待见，但我毕竟是长女，正室所出，富贵荣华全系我身，自然不敢待薄，可在这宫里，鱼儿离了水，就算病延残喘，也终只会成这池中的烂泥罢。 “小姐，怎么不睡？”秋筠来了我床，道。 “想我阿娘了，”我挨着床：“阿娘生性聪慧，琴棋书画，擅舞会武，就连刀枪剑戟也各样精通，我阿公说，我娘本是该进这宫的，若不是那年出疹，又倾心我爹，她早就位极人上了。” 秋筠道：“夫人将一生所学全教小姐，现在你进宫了，也是圆她，和圆了你阿公的愿了。” 我看向她，心中存着一丝愧疚：“连累你们跟着我受苦……” 秋筠道：“在家又能好多少，说不定会像春红丫头那样被人五姨太卖了也不可知，能跟着小姐过日子，已经是无憾了。”她又帮我掖好被子：“睡吧，别想太多了。” 我只好躺下，心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人善被人欺，难道真是想安静过日子也不成了么？ 第三章 男妆一踏恩诏殿 比艺回旋献舞技 几宿难眠，这日好不容易才睡了，却被清言一语惊醒：“天公公来了。” 我赶紧穿衣梳头，却见清言头上别了支素钗，便道：“所有钗环都收上不带，烟翠和秋筠那公公都见着了？” 清言道：“都见着了，可她俩带的比一般宫女差远呢，公公正问着，秋筠只说不敢妄言，烟翠只懂得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想了想，洗去脂粉，急步出来，吩咐清言端茶。 那天不竞脸上有些不耐，我赶紧道：“劳公公久等了。” 天不竞换上笑脸，却又皱眉：“主儿不施脂粉，美则美矣，可头上钗环不戴，不免失礼些。” 他在，我也不敢坐，只道：“公公见笑了，只因这段时间出了点事故，不得不省些。” 他又道：“咱家说呢，怎么这里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上次陛下来，我尚唬弄过去，这次如这样面圣，又该怪罪呢。” 心中亦默然，又转心一念，计上心来，但烟翠急道：“奴婢尚有些藏品，本是想待银子不够使再去换钱，现可让我家主儿带去，不知可行否？” 天不竞又道：“丫鬟钗带怎能与小姐相比，看着也寒碜哪。”他一叹气，我便接道：“再劳公公稍等，让秋筠跟我去一趟。” 天不竞道：“可要快些，莫误了时辰。” 我点点头，秋筠站起，与我赶紧回房，翻箱倒柜，终是找出那件青花玉祥男儿装，秋筠惊呼：“小姐，穿这件我不是……” 我笑道：“幸好我带了进宫，若不然，怎解如今困围？” 她边给我穿上，边唠叨道：“明明有钗饰，又收起不用，这男装你可想穿很久了吧？” “秋筠，穿男装可是平常事，怎么你总不喜？”穿戴整齐，我手执执扇：“莫非是怕见了我这付模样，情难自禁？” 她把扇子打下，整发绾起，用冠罩了，再用一粗簪定住，啐了我一口：“没正经的，净爱胡说。” 她忙把我推出去，只听清言到：“现在这主儿我服侍惯了，若是换地方，也怕不适应，更何况我主儿仁善，耳根子又软，被哄两下子便觉人家多可怜似的……” 我慢慢步近，却看见天不竞两眼发直，清言向我看来，神情也顿然一木，口颤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笑而不言，又低声问秋筠道：“申子呢？” 秋筠道：“外头候着，不敢进来。” 我这才放下心，见清言仍木然，便道：“妈妈也被我迷住了？” 清言这才打了我一下：“怎么换衣嘴巴也变坏了，烟翠还跪着呢。” 我赶紧去扶：“得罪美人，罪过罪过。” 烟翠笑道：“久不穿男装，一穿就忘形了，怪不得秋筠要全数没收，现公公还在呢，莫误时辰了。” 天不竞回神：“不急，咱骑马去。” 只听秋筠低喊声“完了”，又见她对天不竞道：“奴婢有一事，请公公务必答应，一，莫让我家小姐打马球，二，莫让我家小姐碰刀枪剑戟，否则她会忘形的，还望公公答应。” 我翻身上马，天不竞道：“若是她的主意，我自然能拦，到若是陛下主意，谁人敢阻？多虑了。”说罢也上马驱前。 一路跟着他到恩诏殿。 刚踏入，便听鼓声震天。 一个厥孥壮汉站在乐池中央，拿着一面七尺般高之鼓，手拍鼓面，口中“嘿，呵”不断。 我朝圣上鞠了个君子礼，不意外看到他一瞬间的愕然，在她身旁的女子也是错愕，但很快便掩盖过去。 “天朝陛下，”那男子一面傲然把他拉回神，圣上示意我入座：“这面鼓乃我族‘密裟’鼓，是阴阳的意思，一实一虚，听闻天朝能人居多，阿玛德恳请天朝陛下，请能者奏响此鼓。” 依我现在地位，所谓入座，不过是靠在门边隔帘旁看热闹罢。 阿玛德神色得意，后宫和大臣无人敢应，坐于圣上身侧的皇后安氏一脸严肃：“这回可是各臣各妃大展拳脚之日，有能者不妨一试。” 众人皆低头，过了一阵，一昭瑶缓抬头，慢慢拨帘而出，来至鼓边，慢抚着鼓。 站我身旁一小丫头道：“是苏昭瑶呢，听说她博学多才，又是将军之女，这鼓怕是难不倒她的。” 将军之女，苏昭瑶？ 我细认了认，果然是苏雪。 却见苏雪紧皱眉，向圣上摇了摇头：“这鼓非寻常，恕妾身无能。” 一句话却惹得阿玛德大笑。 苏雪一屈身，回了帘后。 我打量着小丫头，问她道：“会舞么？” 小丫头点头，我轻在她耳旁说了几句，那小丫头看了我两眼：“真可行么？” 我点头：“当然可行，如错半点，我替你担当。” 那小丫头抿了抿嘴，走了出去，朗声道：“陛下，请让奴婢一试。” “准。”圣上点头。 只见那丫头又抿抿嘴，对阿玛德道：“奴婢力气小，麻烦把鼓立起来。” 阿玛德连声说好，就在他一手拿酒一手要立鼓之际，那丫头一甩腰身，手中瓜子连发，把他手中的酒杯打向厚鼓面，因厚鼓面受到强震，薄鼓面也跟着颤动。 她打完转身站好，笑道：“奴婢得罪了。” 阿玛德却气得脸通红：“不算，不算，是我一时失手，酒杯才飞出去，这可不算。” “阁下帮忙立鼓，是善举，可这出尔反尔，则叫人不齿了。”安氏慢悠悠开口，微笑道：“但是天朝相信厥孥只是一时气愤，胸襟断不会如此狭窄，对么？” 那大汉冷哼一跺脚，愤愤不平地回了位。 小丫头也朝他们鞠了一礼，一跳一跳地回到我身旁，兴奋地抓住我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一个宫女拿着锦盒走了过来，对小丫头道：“圣上赏赐。” 小丫头一屈礼，连声道谢，刚要打开，我便拿扇子压着盒面：“回去再看。” “听闻天朝有善舞者，望天朝陛下恩准切磋。”身穿银片艳服女子上前曲礼道。 只见她面蒙薄纱，一边鼻翼、露出脐上皆钉有金环，颈脖、手腕、脚腕上金铃叮当作响。 圣上大手一挥，以示应允。 小丫头好奇看着，又对我道：“姐姐，她的衣服好生奇怪，我都没见过呢。” 我笑了笑，对她道：“这是异国风情，没见过的多着呢。” 只见苏雪又走了出来，纤手一扬，微笑道：“公主请。” 那异国女子道：“我们分三回合来切磋。”她又拿出一面鼓，鼓面刚好够站一人：“这鼓称轻鸿鼓，你我两方站其上斗舞，若是掉下来就算输，输了可换人继续，直到无人来战，终归何方能在鼓上便算赢。” 苏雪道：“这样分胜负的时间太长了，不如就你我相斗便罢了，输了就下局？” 异国女子点头，苏雪脱了靴，踏步上鼓。 那女子只用脚趾扒着鼓沿，我心下大喊不妙，刚要想办法提醒，异国女子已是把鼓沿往地上一按，整鼓将立，苏雪踏在鼓面的脚，眼看就要被掀翻，但见她微微一笑，双脚跳起，再踏鼓面，稳站鼓边。 异国女子单脚一探，旋身向下压，苏雪眉头一皱，踮脚而站。 异国女子扬起笑，把裙子一扬，打在苏雪身上，苏雪本能后退，踉跄下鼓。 她不由眼圈一红，异国女子道：“承让了，还有两局。” 苏雪也不行礼，逃进帘后。 异国女子道：“敢问天朝陛下，还有谁来战？” 沉默。 圣上也开口：“哪位卿去比划比划？” 还是沉默。 我看着小丫头，小丫头摇摇头。 我本不想多事，但那女子实在嚣张得让人看不下去，我深吸一口气，慢步出去，行了拱礼：“回陛下，让奴试试。” 他颔首，眼中闪过期待的光彩。 我向帘内讨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她：“公主请先歇歇。” 异国女子接过，狐疑地盯着我。 我喝了个干净，以示无害。 异国女子接过，笑道：“这茶我等下喝，现在喝，怕吐呢。”说罢，便随手扔到侍女的盘里。 我挑眉，问道：“公主何意？” 那异国女子道：“这局我们比回旋舞，”她得意看着我，拿出一个比之前更小的鼓，放在轻鸿鼓上：“舞以回旋为主，要连续回旋十八以上方可，若是中途停了，便算输。” 我听见“回旋舞”三字便知她刁钻，笑道：“十八回旋，可是会昏头的呢，若是公主不介意，可否先请？” 异国女子一脸自傲：“当然。” 她提摆上鼓，旋身便转，连转18圈后劈叉坐鼓上，微微喘气。 我心下道：“原来是这个回旋，比阿娘教的差远了去。” 我微笑道：“公主身法好是好，只是这种回旋，并不值什么。” 我拿起一个盛瓜子灯碟，放在那个小鼓上：“在天朝，十八回旋是这样的。” 我跃上灯碟，那只能容纳一脚尖之位，另一条腿慢慢贴身抬高，灯碟上的脚尖开始蹬转，也不故意转多，十八圈便停下，向后翻身而下，挺立后，再笑问那女子：“公主觉得如何？” 那异国女子已经看呆了，扁扁嘴道：“好吧，我输了，不过这也是打了个平局，胜负还未分呢。” “有劳公主再出题？”我又挑了挑眉。 “阿莎玛。”那异国女子喊了一声，她的一个随从便站起，走了过来。 异国女子又道：“这是我们最好的乐手，擅长琵琶，有一套《骆歌》，若是你跟得上一半，便算赢了。” 我不露声色，只见她所抱琵琶与我平日所用尽然不同，起手势也迥异。 一音起奏，尽是风情，再奏气势如虹，三奏风声鸣响，四奏驼铃叮叮，渐弱渐止，节奏紧凑，跌宕起伏。 迅音收尾，阿莎玛木无表情看着我。 我朝她微点头：“不愧是第一乐手，果然不同凡响。” 忽有宫女递过琵琶来，我接过调了几下，虽不如红莲琵琶顺手，但也勉强用得着。 “《骆歌》虽快，但也不及《马赋》。”我把琵琶反手而弹，述说万马奔腾场面。 曲终，王与众人拊掌，那异国女子口说着认输。 我那颗因怕输而悬着的心终放了下来，朝他们礼鞠一躬，回到小丫头旁。 “真是好样的呢，姐姐，什么时候也教我一下？”小丫头兴奋抓住我的手。 我朝她笑着。按住她的手道：“改天来长宁院吧。” 第四章 御马巧遇紫轩王 马球驰骋露锋芒 小丫头一直跟着我身后走着，我有些不耐，正想着如何脱身之时，一个公公慢悠悠地凑了过来。 是那天在御园所遇到，后随王来到长宁院那三位公公之一岑元庆。 “倩儿，今日表现不错。”岑元庆笑着对小丫头说道。 丫头笑拉着我，道：“是这个姐姐教我的呢。” 岑元庆敛了笑，恭敬对我道：“谢主儿关照她。” 我笑道：“不谢，岑公公言重了，上次岑公公来我处，我也没好物儿能给公公，”我卸下腰间的夜明珠给他：“这是小小心意，望公公别嫌弃。” “主儿还是留着罢，您的处境老奴知道，再收您的礼，与强盗何异？”他嘴上如此说着，眼却盯着夜明珠放光。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假笑着把夜明珠往他手里一塞：“礼薄情重，岑公公就别客气了。” 他笑着收好，一个小太监走到他身旁，耳语了两句，他招呼也不打，便匆匆离开了。 我亦假装着急地加快脚步，忽闻一股淡香，停步回头四寻，只见那丫头在后头赶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淡香似乎是从她身子传出。 我揉揉鼻子，故意停住脚步，那丫头便直接撞了上来，见她快摔下了，我赶紧扶了她一把：“可有摔着了？” 小丫头气喘吁吁，半天顺了气才说道：“姐姐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呢。” “傻丫头，跟不上就慢慢走，何必着急？”我一边说着一边拉她的手走着：“妹妹身上是熏了什么香，如此好闻？” 小丫头撅起嘴，又笑道：“什么傻丫头，我叫叶倩儿，这香啊，是我从娘胎出来便有了，熏香都未必有这味儿呢，据说，那是我阿娘从异族人那买得依兰草，怀了我时每天吃一点，然后我就这样了。” 我失神地笑了笑，不禁道：“有阿娘疼，可真是有福了。” 突然叶倩儿抓住我的手，指着前方，呼喊道：“有东西冲过来了！” 我细一看，那是匹通体亮黑的乌王驹，发了疯地向前跑，后面有侍卫骑马欲搭箭射杀，我顾不得叶倩儿感受，将她往旁推开，喊道：“莫伤它性命，我来伏它。” 那侍卫看着我，果真收了手，退一旁静看。 我抓了把长草，趁它冲来时侧身上马，拿紧缰绳，它嘶叫了几声，停了下来，又不安地踏蹄，我拍拍它：“乖，乖，乖。” 我用长草挠了下马耳，在两耳挠出了小虫子后，马就安静了下来。 “好孩儿，不痒了是吧？”我手捋一下它的毛，下了马，它便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我摸着它的头，对这马儿很是喜欢。 叶倩儿凑了过来：“姐姐没事吧，可有伤着了？” 我笑着摇头，道：“我没事，倒是妹妹可有伤到哪里？” 叶倩儿道：“倩儿没什么要紧，姐姐放心。” 侍卫这才敢上前来，下马拱手道：“奴该死，让娘娘受惊了。” 我略理了理鬓，道：“我倒是不惊，反而马儿却是吓到了。” 见他一脸茫然，我又道：“它只是虫子爬进耳内，幸好没进耳深处，只需扫了出来便好，若是进了耳深，要伏它就难了。” 只见那侍卫长舒一口气，道：“先谢过娘娘了。” 我笑道：“我还只是个采女罢，娘娘还不敢当。” “只是采女？”叶倩儿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我：“采女能上恩诏殿，这可是莫大的恩宠呢。” “恩宠？”我一皱眉，这两字从她嘴里说出，格外刺耳，不由感到一股浓厚的妒意。 “姐姐竟不知这个规矩？”叶倩儿又张着嘴看我摇头。 她张嘴欲说，突从后头传来一声笑：“是不知哪个规矩？” 循声一瞧，一伟岸男子向我们走来，只见那人头带紫龙含珠冠，身穿黯蟒袍，配以靛青鹤散袴，脚穿滕蛇赫飞靴，手执一串菩麝把玩着。 神采俊逸的他，忽敛了笑容，直愣着看我，呆若木鸡，侍卫和叶倩儿笑着给他请安，他也不作回应。 我咳嗽两声，用帕掩嘴，悄问叶倩儿：“倩儿，他是何人？” 叶倩儿又一脸惊讶看着我，也低声道：“他是紫轩王司空容清，是陛下的胞弟，姐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 我只是笑笑。 在长宁院深居不出，又怎会知诸如此事？ “洛宁，你回来了？”紫轩王喃喃道道，他出着神地向我伸出手。 洛宁？是宁妃么？ 眼看就被触碰，我连退三步，强作镇定作揖拱道：“王爷万福。” 他骇然回神，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低语道：“也是，你怎可能是洛宁，洛宁可是再也回不来的啊。”他又看着马，指了指它，问：“这马怎么了？” 侍卫道：“回王爷，里面正比马鞠，始初我们便有几匹马不知怎么受了惊，现赛事只能暂歇。” 紫轩王伸手欲碰那马，那马却别过头，周走一圈，躲在我身后。 我笑抚着马头，紫轩王眯了眯眼，道：“看来它很是喜欢你。” 我微笑道：“只是有缘罢了。” 叶倩儿拉住我：“姐姐，不如咱进去瞧瞧？” 我还没应下，紫轩王已先行带路，叶倩儿抓着我迈步要跟上，那马儿立蹄一蹬，她尖叫一声，松了手，我拍拍马头，让侍卫牵它跟我后面。 叶倩儿朝马儿做个鬼脸，又继续抓住我的手走。 我不动声色，放任她所为。 进了马鞠场，只见一支黄衣军正与外邦正战得酣畅。 外邦是游民，不论男女，马上功夫都很是了得，马鞠只是他们平日娱遣。 紫轩王回头瞧了我一眼，并不言语，又挺直腰板，放慢马步进场。 那侍卫安顿好马，朝我和叶倩儿安了一礼，回队里去了。 我拉过叶倩儿，站在鞠杖旁细细看着，只见皇后安氏冷脸端坐，宸妃叶氏却与王谈笑风生。 “姐姐，你怎么呆住了？”叶倩儿摇着我的手道。 我便回了神，对她笑道：“无事，想事情想迷了。”遂抬头，看他们一眼，却与王之目光对上了。 我心里一紧，不紧不慢别开眼，直看赛事去了。 只见黄衣军一个偏差，人落马下，球竟向我飞来。 按道理，该以晕做饵，好让王能注意这边来，但叶倩儿跟在身侧，出于本能地护着她，在旁拿起鞠杖将球打出，刚好落在场中央。 叶倩儿已是怕得全身发抖，我拍拍她的手：“不怕，有我呢。” 落马之人浑身是伤，有医来诊，抬了下去。 一外邦球手大声道：“天朝陛下，既然有人受伤，你们何不就此降了，好让我们兄弟去喝酒喝个痛快？” 叶倩儿咬了咬唇，细语道：“他们球技可厉害了，难道真只能降了？” 我笑着摇摇头：“天朝有的是能人，何须轻易言降？”正说着，天不竞向我走来，道：“主儿，大家说了，这赛如何也是输不得的，放眼场内，只有王爷和您是懂得马球，但王爷病伤未愈，可否请主儿出战？” 从他的眼神看来，是在王跟前私荐我出赛了，若我再谦让，难免他会心生嫌隙。 我低了低头，道：“既是公公好意，玥儿也不好推辞，不过，玥儿斗胆，想要那马儿做坐骑。”我指着乌王驹，道。 “是，老奴这就去回王。”天不竞跑着过去跟王耳语几句，又见王颔首，便朝那侍卫扬了扬手。 侍卫拿了件黄衣，牵了马便朝我走了过来。 叶倩儿拉住我的手：“姐姐真要去么，那外邦族人，看上去可不是一般的凶狠呢。” 我边把黄衣穿上，边道：“凡事总得试试，才知己力之高低。” 叶倩儿一脸担忧看着我。 我只能回之一笑。 那马儿过来蹭蹭我脸，我抚着它的头，低语道：“马儿乖，咱去把所输的尽数赢回来。” 心内暗祈求阿娘保佑，刚上马，便听见外邦领头笑道：“呵，大天朝可真没人了么，怎把大姑娘家也押上来打马球？” 我笑说道：“怎么，领头是怕了和我这个姑娘家打马球，还是怕输给我？” 那领头重哼一声，竖眉立眼说道：“大言不惭！十局内，你们天朝若输了，非得要你跪着叫我三声爷爷不可。” 我挑了挑眉，道：“那，倘若阁下输了呢？” 领头道：“我方输了，我阿里哲便愿在天朝当一年马厮，打扫马厩。” “好，这赌朕接下了。”王朗声道。 我再看向他们，叶宸妃一脸冷笑，皇后安氏的脸比之前又阴沉了几分。 我又看了看天不竞，天不竞笑着朝我点了下头，我便回头与黄衣军商量，退守二线。 外邦领头看着我方领头，轻蔑地撇了下嘴。 刚开场，我方领头便喊了等停，只见紫轩王骑马缓来，领头退了下去。 天不竞口中的病患，竟如此精神。 我也顾不上细究，他站定主领之位，当旗子一扬，他便策马挥起鞠杖，把球打到外邦球门前。 只见外邦那鞠门手挨着马头用杖一挡，拦了出去，偏了场中，旁人纷纷去追球，我策马回守在球门处。 紫轩王挥杖驰骋，好不威风，却见那球朝我飞来，我赶紧收拾心神接着。 一杖挥出，幸不辱命。 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他充满笑意的脸，我又别开脸，又见外邦领头眉头深锁，该是恼了。 然而三局下来，尽是平手。 下意识看向王，刚好又对上他的目光。 原来他一直观我其行。 下意识对他一笑，余光瞥见球已快逼至脸前，赶紧用球杖弯处一揽再推，球又飞了出去。 这乃阿娘所授之巧。 看似轻巧，但其实我已被吓一跳，这一球若是躲不开，诸多不利。 我缓吐口气，稳了情绪，专心留守。 九局下来，胜负未分，双方俱疲。 我咬牙固守，只见对方中场空荡，全冲前卫，待球再至，我把球打出，传至场中我方一个球手处，由他带球入门。 不料他一杆不稳，失了利，紫轩王快策赶上，却被外邦截了去路。 情急下，我让在一旁球手守住球门，策马上前截球。 赶球至球门前，那门手虽有疲态，但仍抖起精神，准备接球。 心生一计，决定来个声东击西。 一杖假挥，趁门手不留神，二杖换手挥出，入了球门。 刚好十局。 我策马回首，阿里哲喘着粗气，重叹一口气，喊道：“天朝能人辈出，阿里哲愿赌服输！” 王站起，拍手道：“好！犒赏双方球手，今晚不醉不归！” 众球手欢呼。 阿里哲脸色有点难堪。 紫轩王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一句戏言罢，无需放在心上。” 阿里哲似乎并不领情，大声道：“天朝有云，君子言一诺，驷马难追，我阿里哲虽败，但骨气还在。” 王道：“好！”他起身举杯：“好骨气，朕敬你一杯。”又道：“既是双方谊赛，胜败皆无大事，赌约也不过顽笑话罢了，你敬朕三杯便算是和了。” 阿里哲大笑，连嚷几声好，天不竞把酒呈上，他便喝了个干净。 球手们都下了场，我亦默然跟着，趁众人没在意，偷溜了出去。 才出去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在喊：“主儿留步。” 回头循声一瞧，原是岑元庆喘着气追了上来。 我只好赔笑着上前：“公公何事？” 岑元庆道：“王有赏，请主儿速回长宁院听旨。” 我笑道：“有劳公公费心，我……”我摸着身上的衣物，却半点好处都没了，岑元庆笑道：“娘娘不急，那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倒是老奴有一事想托给娘娘。” 听得他唤我一声“娘娘”，我顿时安心了下来，问道：“岑公公有何吩咐？” 岑元庆道：“吩咐不敢当，只是希望娘娘对倩儿多提点着些。” 我笑着道：“公公过谦了，倩儿聪慧伶俐，不像我这呆头笨舌的，该是她提点我才是呢。” 岑元庆刚要搭话，叶倩儿便跑了过来，扁了扁嘴：“姐姐还好么？怎么不等倩儿了？” 岑元庆装着腔势板起脸：“不许胡闹，回升平宫去！” 叶倩儿闻言，神色黯然转身欲离，我见如此，便追上两步，道：“我是受了点伤，你别作声，改日伤好了，再找你耍玩，可好？” 叶倩儿认真地点头，又扁着嘴离去。 岑元庆牵过乌王驹，与我道：“倩儿任性，娘娘多担待些。” 我笑说了句“无妨”便向他点头致礼，骑上马回长宁院。 哪知就是这一骑，伏下了祸根。 第五章 晋封婢叛伏疑团 召幸情深为何人 回了长宁院，发现一大堆太监侍女早在等候，清言一脸着急。 我慢悠悠下了马，再慢悠悠地走进去。 天不竞已经等得不耐烦，我正要讨好，他已开口道：“瑗采女洛氏接旨！” 我与众人都忙跪下，我应道：“洛玥接旨。” 天不竞道：“奉，天承运，圣诏曰：‘瑗采女洛氏才德兼备，马鞠赛场有功，特晋封昭位之仪，赐安宁宫一所，宫人各数百十，又赐银花鞠杖一杖，玉石金器各五盘，斗米五担，事房牌各三十，华衣锦布数担。’钦此，谢恩。” “谢吾王恩，吾王万岁。”谢毕，接了旨，便吩咐了秋筠带宫人下去。 人散了，我便对天不竞笑道：“有劳天公公，让公公久等了，若公公不嫌弃，进来吃杯薄茶淡菜再走何好？” 天不竞摆手道：“老奴还有事呢，就不……”他话未说完，清言已拿着几袋东西出来：“我们主儿的小心意，公公就别推辞了，”又给跟在天不竞身旁的建子几份碎银，和一斗米：“这是给你的，主儿说了，都不容易。” 建子跪下，磕头道：“谢娘娘恩。” 我道：“请起吧。” 天不竞却让建子下去，清言半推半哄着他进了屋，秋筠来倒茶服侍，申子垂手旁立。 独不见烟翠。 从回到院来，就没见着她。 我心下不由一紧，暗观秋筠等人，并无异样，但又隐隐觉得她们瞒下了事。 “娘娘，这是怎么了？”天不竞一句话打断我思绪。 我忙笑掩道：“我是在怕……若是陛下召幸，不知该如何做好呢。” 本以为天不竞会笑话，不料他却肃起脸：“娘娘，若陛下召幸，请娘娘万不可使小性子推脱，尤其今晚。” 我点头，心想该是事关王的颜面。 天不竞看了看清言，笑道：“娘娘晋封，是大喜呢，是奴才失礼了。” 我笑道：“公公关爱，我谢还来不及呢。” 天不竞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老奴要告辞了。”他走了两步，又顿步：“娘娘怪老奴多事也罢，只是该狠心时，便不能再留情了。” 我心本就有疑，现在心疑更甚。 抬头欲问时，清言已送他至院门口，建子一直在门外候着。 “烟翠那丫头哪去了？”我问秋筠道。 秋筠脸色一变，手足无措地看向清言。 清言刚要说话，烟翠就笑意嫣然走进来：“小姐寻我做什么？” 我见她虽仍是素衣，但头上却别一支金雀簪，手带泷星双升镯，项带琉花坠，皆是不菲之物，素衣不过虚掩罢了。 我心下虽猜不透，但已也明白了几分，顺势装作紧张，道：“这半天你倒是上哪野去了，我生怕她们把你怎么了呢。” 烟翠又笑道：“能怎么了，难道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我笑道：“瞧你这身板，煮肉汤，人家嫌塞牙缝都不够呢，我是怕你被谁拐了，拿出去卖掉。” 烟翠愣神看着我，眼圈一红，抿了抿嘴：“我去厨娘处瞧瞧，今日小姐晋封，咱吃好点。”说罢转身便要出去。 秋筠挺身一拦，右手搭左，道：“刚回来，请不必劳心，厨娘处我已安排妥当了。” 清言上前笑道：“厨娘那边既妥当了，何不召了宫人来则训。”她看着烟翠：“这次便由烟翠……姑娘来宣，可好？” 我歪着身子，挨上那海兰花梨春睡榻，道：“就听清言的，我可是没精神了。” 秋筠拿来件鹤鸣披风，小心给我披上：“小姐若累了，进房里养会神岂不更好？”她边扯起我边往房里走：“今日在外忙一天，那木榻又凉身，睡不踏实得了梦，醒了又要闹了。” 任由她扯着我进房，看她把门关紧，放了帘子，我又问她道：“怎么你和烟翠好像生分了？” 她手下一顿，又继续道：“小姐，有些话，我不好说呢。” “那等会让清言来说便是了。”我闭目养神，装作不在意。 秋筠暗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清言进来，“唉呀”一声道：“怎么面衣不脱就躺上了？” 我睁眼坐起，与清言道：“烟翠是何时被召幸的？” 清言也不拐话弯，道：“我也不知，该是有几日了，探得她的口风，应是攀上了方安。” “方安。”我又闭上眼。 这个奴才从在御园相遇时便看我不顺，我也没刻意去讨好，没想到，他却从烟翠那丫头入手。 “方安啊，”我缓睁眼：“三公公中就他还没拿下，恐怕可惜我那丫头了，跟了我这么久。” 清言道：“自己培育的，自己扼杀，也总比给别人来当傀儡来得痛快。” 我看着清言，一字一顿道：“宁妃之事，我要一字不差地知道。” 清言看着我，慢慢说道：“主儿，知道太多反而没多大好处。” 我又道：“宁妃得他溺宠，能让他念念不忘，必有过人之处。”我抚着红莲琵琶：“烟翠心计不深，方安捧她，必是那人虚寂了。” 清言点头道：“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烟翠涉世未深，好掌控，加之是新脸儿，味鲜之余，又是主儿之婢，身心所激，稍撩便动情了。” 我眯眼看她，她叹了口气，在我耳边细语道出宁妃之秘，我越听越是骇然，不由跳站起来。 “这……这是真的？”我定了定心，她点了点头，又急道：“这事虽说后宫内都是明瞭于心，但谁也不说破，主儿莫外道才好。” “这是自然。”我出着神：“若他召幸，我是男妆，还是女妆？” 清言笑道：“何必担心这个，顺其自然便好了。 我慢慢道：“有些事，太顺其自然，他们欺负我头上了。” 清言道：“有天公公在，方安成不了气候。”她言语间透着自信，及几分自豪。 用了膳，到了晚些时分，有太监宫女来请轿，秋筠不愿去，便让清言随了我去。 坐在轿子里，我有些不安。 心里在怕，怕承龙泽。 毕竟这是未知之事。 “请娘娘下轿。”一声娇软之女声喊着，轿被压低，又有人拨开轿帘，清言伸手扶我下轿。 太监已退下。 宫女带着我来道一处沐室，只见上匾隶书：玉林池。 清言也退了出去。 “请娘娘入池。”宫女替我更衣，待全身只剩亵衣时，被淋了一身冷水，再被带入汤池内。 清汤水滑养身娇，温玉凝脂奴羞俏。 偌大的汤池就我一人，温水浸疲身，让我不自觉地松了下来，眼皮却越是沉重，竟是睡着了。 模糊间，听到有人叫喊，眼却不愿睁开。 身子骤然一冷，却很快又被暖实之感裹紧，颠簸着，最后到一软处，被人紧抱着，安心之感使然，不自觉地喊了声：“阿娘。” 刚喊完，直觉不妥，猛地睁开眼，发现真被人紧抱着。 还没看清来人，我便下意识推开，再猛踢出一脚，却被那人抓住。 心里正惊，却听来人道：“又是喊阿娘，又是踢脚，晕倒也做噩梦了？” 声音很是熟悉，是王！ 我四周环顾，才知自己已在王帐内。 是了，今日是因被召幸而至此。 我却睡着了。 “妾……妾身有罪。”我声如蚊呐，也不知他听去多少。 他慢放下我的脚，抚着我脚心，又道：“那，要怎样将功折罪呢？” 我想把腿缩走却挣脱不得，一瞧他，正对上他那一脸笑意，让我不由生起一股闷气来。 若不是他把持不住，烟翠又怎会上了方安那贼船？ 虽说他是王，可好处都让他尽数占去了，是不是也太便宜他了？ 心内念头既生，嘴下便隐隐露出不满，道：“王要如何，妾身也不能抗命不是？” 他一挑眉，又眯眼道：“若朕是司空容清，你还想抗命么？” 我还在想他是要如何，听得他如此问，脑子一转：“司空容清是……哦，是烟翠丫头整天念叨的那个紫轩王，妾身抗命不抗命，与他有何相干？” 他脸上笑意褪去，冷声道：“烟翠见过他？” 我咬咬唇，圆话道：“见没见，妾身不知。” 我趁他出神之际，欲抽回脚，却又被他抓住。 他盯着我瞧，我只好紧抓着被角，心里打着鼓，也不知这走这步险棋是对是错。 他越盯越近，快要挨到面前时，我便直觉向后缩退，不想后头勺撞到了墙。 我生痛呲着牙，他凑上前来，轻揉我头痛处，道：“今日召幸，你若真怕了朕，大可不来。” 我只好任他揉着，咬了咬唇道：“妾身并不是怕，只是……” 我有点不好说出口。 在家时，八房姨娘们与爹亲热时，总视若无人，令我不由心生其恶，每当被生人所碰，无论故意与否，那股厌恶总会顺延而至。 “舞艺和球技是何人所授于你？”似乎是看出我为难，他轻声道。 “妾身的阿娘。”我尝试压下那厌恶感，道：“她文武双全，各样皆精，今日那公主所献回旋舞，不是洛玥夸口，真实在看不上，阿娘能转个八十一回旋……”我忽想起清言告诫“切忌夸口”之语，便打住了。 “你又如何？”他一直静看我，道。 “妾身只能旋至六十七。”我不敢多说，怕他真厌恶了。 “六十七。”他扬起一丝笑，手伸在我面前又垂了下去：“你俩是巧合还是转世，真说不准。” 我垂下眼，深叹一口气，而后再抬起眼看他，给他一记从戏子那学来的深情：“君心我心若情深，执手何需问年华？” 他拥我入怀，那厌恶又涌了上来。 咬唇垂眸忍受着，不等他有所为，天不竞在外头道：“大家，该上殿了。” 他随应一声，我便坐了起来，他朝帐外伸手，便有手递衣进帐。 我忙紧接住，笨手拙脚替他穿好底衣，他把玩着我一撮头发：“你是要她们服侍你穿衣，还是你自己来？” 我笑道：“若是妾身都不要呢？” 他抓住我手，道：“那你是打算不穿了？” 我又躺下，盖好被，歪头赖着道：“妾身不起来，那就得了。” 他又凑了上来：“那朕就……” 我正想他要如何，他已把手伸了过来呵吱我的腰。 这种闺房之乐，我只敢和烟翠耍玩，扯衣抓腿，大笑打滚，仪态尽失之事，秋筠是不允的，更别提家中那几个人了。 玩闹得正欢，天不竞又催促道：“王，今日群臣要政事议，请王起行。” 我停了玩闹，赶紧穿衣下床，替他洗漱穿戴齐整。 忙活一番，他终于浩荡地带着人出门。 他一走，便有宫女进来服侍更衣洗漱。 刚在扮妆，岑元庆便进了来，压低声道：“娘娘，规矩有言，不得在此处留到天明，还是尽快离开为上。” 我笑着道谢，赶紧妆好脸，便与他一同出了去。 天才蒙亮。 清言已拿着披风，在一顶轿子前等候。 时值雪雨天，冷风嗖嗖，她那脸已冻得通红，不停跺脚取暖，一见我便迎了上来，把披风往身上一披，紧张问道：“主儿，感觉身子如何，还承受得来么？” 我把手捂套进她的手里暖和，道：“我身子无碍，倒是你，如此风雪天，也不多披件衣裳，真冷出个病来，怎么是个好？” 她笑掀起轿帘，我顿了顿身，又把披风脱给她披着：“轿里暖和，这披风你披着，还有路要走。” 清言刚要说话，一群侍女沿墙边走过，她赶紧放下轿帘，催促轿监子快走。 轿子是下等翠竹，虽有暖垫，但摇起来还是吱嘎作响。 听着摇曳着的竹声，心慢慢出了神，想着烟翠的事来。 经风一吹，头脑清醒不少，心中的疑团更大。 “奴婢清言请轿，请洛昭仪下轿。”没来得及深想，就听见清言喊道。 随着轿帘打起，清言跪在轿前，披风和手捂子她已脱下拿在手里，十多个宫女太监在她身后一字排开。 我缓伸手，清言弓着身子过来，边扶着我出轿，边低语道：“这处是颐坤宫，里头供着太后牌位，现陛下乳母住于此宫，陛下敬她如亲母，新晋被召幸后，必先拜了太后，再敬茶于她。” 我点头，口头宣道：“免，起。” 太监宫女谢过，垂手低头而立。 踏上入颐坤宫的台阶，心下忐忑不定，却只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慢慢往里挪步。 第六章山门敬茶皇宫婢 真相大白寻奴归 上了九十九层台阶，终见了宫门。 但仅仅是见了，还没到门前。 但我与清言已是气喘吁吁，刚要歇歇，头顶忽传来人声：“娘娘万福。” 我抬头一瞧，是方安，心下不由一沉，但仍对他笑道：“方公公客气。” 他藐了我一眼，嘴边噙一丝冷笑：“娘娘如此能耐，做奴才的怎敢不客气点？” 清言忙上前道：“方公公可还记得我？” 方安看向她，眼不由一亮：“清言？”随即又皱眉：“现怎么跟了这么个主儿来，我去请示泰妈妈，让她给你重选，可好？” 方安的话，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毫不留情砸了过来，我扶着清言的手不由紧了紧，压抑着怒气。 清言又笑道：“方公公有心了，这主儿仁善心慈，我跟了她，也算是因缘得福呢。” 方安道：“也罢，路是自己走的，日后真尝了恶果，可别哭着来求我。” 清言噘嘴，嗲了一声：“方哥哥。”我全身立起鸡皮疙瘩。 她那神情，我是不曾见过的。 毕竟是进了宫才亲近之人。 再看方安，一脸溺爱又带着无奈：“既是你所选，我又能如何？” 她走过去，轻扯他衣摆：“这主儿可是真心对我好，怎么你如此待她？” 方安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与清言耳语着。 清言神色突变凝重起来，言之凿凿对他道：“吾清言，以人身起誓，我所侍之主瑗昭仪洛玥绝不是你口中如此寡情奸险之人。” 方安再度皱眉，正僵持着，宫门“吱呀”开了，有个侍奉宫女从里走出，只见她虽是侍女，但吃穿显然要高了一等。 她瞧了清言一眼，给我福了福身，道：“泰妈妈有请瑗昭仪。” 我缓步走上前，对侍女道：“有劳你了。” 清言欲跟上来，侍女忙阻止道：“泰妈妈只传见瑗昭仪一人。” 清言看了我一眼，我回之一笑，便随侍女进了宫门。 踏进宫内，浓浓祭香味儿刺入鼻中，我见侍女并无过多表情，也不好去捂鼻，忍耐着，随她往里面走去。 走了三外三内大院，终走到最里屋子。 侍女让我在原地候着，进去一个时辰又再出来：“瑗昭仪请。” 我走了进去，里面昏暗一片，门一关，伸手不见五指。 我抓紧衣袖子，不敢移半步。 站了好一会儿，才见有人捧夜珠子出来，道：“泰妈妈有请瑗昭仪。”声音娇软，似曾听过。 “原来姑娘是在此处服侍，昨日真是劳烦了。”我顺口说着，是与否也没底。 “主儿记得奴婢？”她有点意外，夜珠子之光不足以能看清她模样，不知她是何种表情。 “就昨日才见过，怎会就不记得了？”我继续瞎猜。 她掀开帘布：“娘娘请进。”光照直入眼，我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缓步走了进去。 外阁黄梨流花榻上，一个妈妈身穿红鸢莲香服，手拢蜜弥，正转着瓶儿插花。 侍女缓走过去立着，我也慢挪步子，略行一礼：“泰妈妈，扰您花兴，洛玥前来问安。” 妈妈并不抬头，只道：“看来陛下又有了新宠。” 侍女答道：“妈妈，这是洛昭仪，昨日召幸，入住安宁宫。” 泰妈妈这才抬头，瞬然惊跳起来，腿撞到花瓶，眼看花瓶要落地，我赶紧去扶。 “你……你是人是鬼？”她抓着侍女，躲在后头：“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 我正要说明白，就听见有人把帘布掀开，边进来边笑道：“泰妈妈，那些花弄得如何？” 回头一瞧，是紫轩王。 他见了我，脚步顿时一窒，放缓了走进来。 泰妈妈嚎喊了声“轩儿”，扑到他跟前道：“我是亲眼看着他没的，为何……他……他是来寻我报复的么？” “她是洛玥，不是洛宁。”紫轩王慢扶着她坐下：“洛宁病殁，是因心中有结，泰妈妈不必自责。” “轩儿，你不懂。”泰妈妈眼中含泪，吩咐道：“沏茶。” 侍女拿过垫子，让我跪着，又下去倒茶，递了给我。 我赶紧接过：“泰妈妈请茶。” 泰妈妈喝过，一手仍拿着杯子，一手握着紫轩王的手，又吩咐道：“免她请安，以后若无事，也不必上这处来了。”她低头挥手：“回去罢。” 我欲辩解，却见紫轩王暗中摇头。 我只好任侍女扶起，退了出去。 出了帘，侍女拿了盏明瓦灯，照着前路，缓声道：“泰妈妈这几年得了心病，且日趋加重，请娘娘莫生她的气。” 我笑说道：“泰妈妈也不过说两句罢了，我怎会去计较什么？”我又看她道：“可问姑娘芳名？” “奴婢沐清清。”那姑娘行了一礼：“谢娘娘大度，奴婢送您出去罢。” 我强挤笑意朝她点头，转身出了门，清言赶忙上前来扶我上轿，慢慢摇着回安宁宫。 长宁院是安宁宫所院落之一。 从这一院之主到一宫之主，对我而言，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小姐回来了。”还没下轿，便听见烟翠嚷开了。 清言扶了我出轿，烟翠已是站定在我面前。 我看向她，头插华雀含珠簪，身却穿半旧海色连云裳，脚也是平日旧锦鞋，手却带上白鹤双萦镯，脸有泪痕尚未干，勉笑逢迎人。 “谁惹哭你了？”我边扶着清言进去，边对她道。 “大风吹，迷了眼罢。”烟翠抹了一把脸，竟无施脂粉：“小姐昨晚如何了？” “如何什么？”我瞪了她一眼，心下一转，笑道：“你不是试过了么？” 她脸一红：“小姐说哪里话，奴婢还没遇着意中人呢。” 清言一皱眉，正待问，只见秋筠带着三个宫女从外屋走了出来：“恭迎娘娘回宫。” 烟翠脸色一变，顿时不安起来，我问她何故，她只抿嘴摇头，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我入了沁芳殿之门。 沁芳殿内布置与长宁院相差无几，只是屋子敞了，宫人也多了。 倒茶，递物，候立，退去，秋筠教得有条不紊，烟翠只躲在我身旁绞着手指。 我喝着茶，暗给清言使了个眼色，清言便道：“烟翠，与我去备午膳。” 烟翠看了我一眼，就随着清言去了。 秋筠正与宫女说话，转头来时，却敛了笑，问道：“小姐，烟翠呢？” “我差她下去了，”我歪挨着榻，托着头道：“要寻她做什么？” “也无甚要紧之事。”秋筠垂眸低头，轻描淡写地疏离着。 “你们先行退下罢。”我吩咐宫女道。 宫女们看了看秋筠，她一点头，便过来向我行礼退出去。 我心一冷，看来她已笼络不少人心了。 “无事的话，你也去歇着罢，劳累你了。”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说话尽量平缓些。 “她们不在，奴婢不放心。”她垂手立着，仍低着头。 “不是还有申子么，唤他来便是了。”我闭上眼，说出这话时，忽觉一阵心寒。 看来我猜测对了。 “申子……出去了。”她吞吐道。 “是出去了，还是撵走了？”清言踏了进来，从容问道。 烟翠缩在清言身后，一言不发。 秋筠低声应道：“是，奴婢撵走了他。” “他犯了何错，致以要赶他出门？”我缓睁眼，看着她，让语气尽量平缓：“他出了这门，可是凶多吉少，怎么就撵走他了？” “小姐，”秋筠哭着跪下：“他毕竟只是个外人，你就这么不信我么？” 我站了起来，缓声道：“翅膀长硬了，你还要我信你什么？” 秋筠泪流了满面：“小姐，你我主仆多年，奴婢可曾害你一分？” “正因为你我主仆多年，我才给你辩释之机。”我蹲在她面前，静静看着她：“若不是念这情分，我也无须跟你多费唇舌。”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烟翠，决绝地抹去泪水道：“既是错了，辩释又有何用？既是无用，那多说也就无义了。” 我暗叹一声，站起转身，忍着泪道：“你要走要留，我都不拦着，但请以后，别再害我的人。”我握紧拳头：“这宫，他该予了你住处，带着你的宫人去罢，若无事，不用再往来了。” 秋筠幽幽地道：“你知道了？” 我冷笑一声，又道：“是你不打自招了。” 我又歪在榻椅，闭眼道：“清言，送客。” 清言上前，向秋筠道：“秋姑娘，请吧。” 半晌，我听不到开门之音，便问道：“走了吗？” “奴婢还在。”秋筠说道。 我猛然睁眼，压抑怒火，笑问道：“秋采女还有何贵干？” “奴婢知错了，请小姐莫逐我出这门。”未等我说，她已跪哭着：“奴婢并非有心攀高，是方公公见我去讨冰片被赶，借故解围，又带我去陛下跟前，陛下就拉了我去……转承龙泽，后问我名，我生怕……怕瞒不过小姐，故此借了烟翠之名，回来后又遭清言起疑，便趁烟翠未归，都推她身上，知道她喜爱钗粉，便把陛下所赐给了她，只留些绫罗绸缎自用，至于申子，”她抹了抹泪：“要撵走他，是方公公之意，现人还在十三监史府。” 我静听她言，又笑道：“不是说辩释无义么？” 秋筠低了头，不再言语。 烟翠走了过来，执我之手摇着，撒娇道：“小姐，看在姐妹情份上，你就饶她这次，可行？” 我偏头看她：“她可是冒了你之名行事，你若不计较了，我还计较个什么？”又吩咐道：“清言，要烦你去十三内监府一趟了。” 清言应声而退。 我又看向秋筠：“姐妹情份在今日算是尽用了，这事烟翠不计较，我再理论，也没了意思，”我脱去披风，秋筠赶忙接过，我却歪过头不瞧她：“虽说不理论，但我先把话搁这，倘若咱家事有半点外传，这情份我是再也不顾了。” “是，奴婢谨记。”秋筠低头道。 烟翠凑前来一笑：“和好了就好，已经晌午了，小姐不去眯会儿，不怕没了精神么。” 我正有此意，秋筠是让烟翠来服侍我，自个儿退了出去。 我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睡下又三番两次惊醒，啜泣起来。 烟翠立马放下手上功夫，坐到我身旁，轻揽我肩：“不怕，小姐不怕，有烟翠在。” 我自顾流泪，道：“现这宫里，真不知道，除了你，我还能信谁？” 烟翠道：“秋筠还是能信的，她不是有苦衷么，小姐再信她一回，如何？” 看着她，我不由有些心疼，抹干了泪，便听见清言叫唤。 我与烟翠开门缝而窥，只见秋筠哭道：“申子，我对不住你。” 申子满身是伤，喘气道：“不怪你，不怪你，当初主儿在他手中把我救下，我就预料到，有日他会抓我回去。”他捂着胸口：“只是委屈妈妈了。” 清言搬了张垫子，扶他缓缓坐下，道：“我与他算是旧识，这点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我这时才慢慢走出，秋筠赶紧把泪一抹，呆立着。 申子见了我来，忍痛欲起，我摆手让他坐着。 而当我细看他时，我不由捂嘴。 “皮开肉绽”四字已不足形容他那身伤，那手指被夹得肿胀淤青，已看不出一点指缝来。 我咬了咬唇，欲说还休，申子挤出一丝笑：“主儿不必担心奴才，奴才好得很。” “让他们腾出个好房来给他养伤罢，”我看向清言：“若能的，让个大夫来瞧瞧。” 申子道：“主儿，奴才皮厚，这点皮肉伤不碍事，若劳师动众，奴才怕落人口实，有损娘娘之誉。” “申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现主儿新宠正浓，他们恨不得把你拉下来，若是贸然唤了太医来，还不是给他们拿了藉口？”清言也道。 秋筠欲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 我抚着手中戒指，道：“要说便说，何必如此小心？” 秋筠抿了抿嘴：“小姐不必太担心，奴婢从家里拿了些枪棒药来，是黑莲续骨膏。” “等下给他送去罢。”我也挨榻坐着。 她又端起一杯茶，缓缓递了过来：“奴婢沏了沁淅茶，现过了三回水，温而不热，茶味已出，适合主儿醒来过嘴。” 我让清言扶了申子下去歇歇，接过茶慢慢喝着，一个宫女在外头探了进来，烟翠到了门前，问了她几句，又来回我道：“有人来访，说是倩儿……” 未等她说完，我便跳了起来：“赶紧备茶，传话清言，切勿出去，”我看向秋筠：“与我一同去接她进来，不可多话。” 秋筠点头，紧跟我和烟翠出去了。 第七章 初承恩露夜难眠 见后聚众叶子戏 刚出殿门，便见叶倩儿正从宫门进来。 “姐姐，你这处可让我好找呢。”叶倩儿一见我，嗔道。 我赔笑拉着她的手：“本想着，过了这两日就去寻你，刚还念着呢，你就来了。” 叶倩儿笑看我：“姐姐念我什么？”又撅嘴道：“准没好话了去。” 烟翠笑道：“娘娘这话可说差了，刚才我家娘娘还念叨着，要带我们去个天仙娘娘处做客呢。” “是呢，咱家娘娘还说，那位娘娘舞艺超群，只天上有，绝配得天仙二字。”秋筠也笑道。 “这两丫头嘴巴吃甚蜜来，如此甜溜。”叶倩儿眉开眼笑道。 我拉她坐到桂花梨榻上，叶倩儿道：“昨日姐姐受了陛下召幸，今日怎不去珅仪宫请安？” 我把她们支出去端茶，向叶倩儿道：“初承恩泽，人也懵懂，出了门，上了轿，他们抬我哪去，我就哪去了。” “怎么，这一路没妈妈带着么？”叶倩儿眨了眨眼，问道。 我料着有此一问，故意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我没去珅仪宫，王后定必威霆震怒，”我拉住她手：“妹妹要想法子救我一救才好。” “等明儿，姐姐再去请安便是，何须惊慌呢？”叶倩儿拍了拍我手，笑道：“姐姐伤可痊愈了？” 烟翠端着茶，慢慢上前来，放茶，退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道：“有位公公来了。” 我站起身，假装不稳，烟翠赶紧来扶：“我家娘娘腿上有伤，请娘娘先行。” 叶倩儿扶着侍女，一步三回头走出殿门。 “哪个公公来了？”我问道。 烟翠捂嘴一笑：“申公公。” 我推一下她的额头：“这人可是岑元庆的侄女儿，你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烟翠嘟嘴：“奴婢可是为了解这困围才才诓她的呢，真出了事，奴婢自个儿担着便是了。” “胡说些什么，见步行步得了。”我边说边缓出殿门。 申子换了一身衣裳，倒在殿门前。 我故意一捂嘴，道：“申子，这是怎么了？” 申子呲牙站起，秋筠赶紧去扶，他道：“无事，刚从那里回来，不想遇到了故人，就……”他看了看叶倩儿：“吓着了娘娘，奴才该死。” 叶倩儿已是花容失色，她道：“姐姐，他，他是与谁结了怨？” “我家娘娘这两日风头太过，怕是招人妒怒，将申子打了以作警醒。”烟翠道：“这位娘娘，你能来瞧我家娘娘，陪她说说话，奴婢心里自是欢喜，只是现今如此情景，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在此待久了，可累娘娘受到牵连呢。” “什么牵连不牵连的，我叶倩儿就没怕过谁！”叶倩儿叉起腰，让自己显得强势些。 “连朕都不怕么？”后头传来一句戏谑，我赶紧福身一礼：“妾身见过王。” 申子悄然扯下袖子，躲于秋筠身后，她也配合着遮掩。 叶倩儿很是淡定：“当然不怕，妾身又不是做了亏心事，为何要怕？” “倩儿，不可放肆！”跟在王身后的岑元庆肃着脸道。 岑元庆既在，自然少不了方安和天不竞。 王却仰天大笑，对我道：“想必这丫头是学了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不怕天，是无怨于天，不怕地，是无愧于地，不怕王，是不负吾王。”我微歪头看他，缓声道。 王亦回之一笑，叶倩儿道：“既接了贵客，姐姐不往里请么，还是只许杵在院里说话？” “等过些时候，我就治你的嘴。”我抿嘴笑着要打她。 她躲到岑元庆身后，申子和秋筠欲不知觉间退下去，她要说时，我忙使了个眼色，也确幸她看得懂，与我只管打闹，直到方安喝止。 “妾身失态，望王恕罪。”我笑着请罪，见王毫无怒意，才伸手作请势：“诸位屋里请。” “姐姐，妹妹还有事在身，就不进去了。”她朝王行礼：“请允妾身先行告退。” “允。”王扶起她，对岑元庆道：“送她出去罢。” “是，奴才领命。”岑元庆扶着叶倩儿便走出宫外。 他牵起我手，在院中慢步，其余人等识趣并不跟上。 “何以依君子，轻摇青玉枝。”他忽然吟出一句，我眼瞧远处梅树，忙对道：“应是寒傲骨，盈立雪照水。” 他又轻吟道：“凝眸处，人比花娇，可知相思意？” 我故作羞涩：“回首望，君临天下，缘有心灵犀。” 他一捻我手心，情入浓时，天为连理帐，地为比翼床，且与他辗转吟哦，鬓散钗脱，颠簸厮磨，后更有诗云此况： “金枪逢玉露，千秋马阳春。 花碎骨揉红，浪蝶采蜜芯。 千娇软言莺莺语， 百战桃泉潺潺声。” 经几番交战，肌生痛不胜力，我欲站难起，他暧笑横抱我入了床榻，又抚慰一回，让我好生安睡。 不经意，乏疲让我睡不知时，醒来夜色已临。 “秋筠。”惯性喊了声，却是清言来应：“主儿醒了？” 我睁眼一瞧，只见她脸带惫色，轻语问：“余人何去了，得你劳累？” 她递茶与我：“秋筠料理宫人，烟翠去领月份子，申子养着身，奴婢闲无事，把殿内外及花草儿都收拾个遍，方听得主儿呼喊，就来侍跟前了。” 我接了来过嘴：“各人都忙去了，你我倒成了闲人。”又问她道：“可知今晚哪宫侍寝？” 她道：“本该是主儿，但天公公见您未醒，去回了陛下，陛下就去了坤仪宫。” 我挨着床榻：“*****心不在乎，一旦经事，倒是处处在意了。”我看着横梁，幽幽叹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清言道：“若主儿不嫌奴婢碎嘴，奴婢倒有个意思。” 我忙坐直身：“何意思，说来无妨。” 她缓声道：“奴婢曾观前主儿洛宁所为，得宠后仍是不卑亦不傲，一如往常无异，陛下召幸，时而炽热，时而淡然，捉摸难定，主儿性子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只谓真心假意莫动于心，一旦挂心，怕有必失。” 此话如凉风吹脑儿，我顿时清醒不少，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替代，在他心内分量之重，尚是未知，又何必紧张？ “你倒是看得透彻。”我苦笑道。 她若有所思：“恕奴婢大言不惭，陛下喜恶，因前主之故，而略知一二，凡男子者，也莫过于‘求不得’，求而不得，寐梦求之，离离聚聚散散合合，让其逐之，方能长久。” 我不住点头，言道：“有理，有理，”又笑看她：“有婢如此，实我之福。” 正说着，秋筠踏了进来：“小姐，可算醒了。” 我睥看她道：“醒如何，不醒又如何？” 她嚅嚅道：“若小姐不醒，奴婢真要到御医局去请医了。”她递上一锦盒，里有两颗白色膏丸：“坤仪宫差了宫人来，说是来看望小姐，又送了两颗霄香丸，道是受了龙泽后服用是极好的。” 我拿过药丸，秋筠又搓手道：“清言过目，这丸可吃不可吃？” 我把锦盒一盖，烟翠便进了来：“莫吃这药！” 我递给清言，又问烟翠道：“又听到什么风声雨声来，如此心焦？” 她喘了口气：“奴婢遇见仙姑，本以为招摇骗人而来，哪知是半路真神仙，叮嘱奴婢莫迷了心，还说主儿运数有碍，奉必有诈，小人耽舌，近有劫灾，奴婢一怕就往宫里回跑了。” “是真神还是假仙，是否有人弄鬼，尚不可知，但，”我看着锦盒：“她是好意也罢，坏心也罢，这药我定然是不吃了。” “或留或毁，都怕被怪罪呢。”清言一叹。 “那奴婢吃了罢。”烟翠夺了锦盒：“留不得，毁不得，我就吃了它干净。” 清言按着她：“要是毒药，这吃下去，怎是得了？” “王后乃六宫之首，立了名目赐药，怎会有毒？”我拿起药丸，用指甲拨开花泥，放下埋上：“若是天不竞传旨侍奉，便说我身子不快，近日无法侍君。”又与清言道：“明日到坤仪宫请安去。” 一番折腾，夜已半更，劝众人散了，思歇安神一回，但怎奈心绪不安，翻侧难眠，躺床百无聊赖，遂起了身，去院中走风。 这一走，惊醒了清言，她拿了披风与我披上，道：“夜凉风露重，主儿为何不思安眠？” 我拿了披风末端，垫坐于石凳，与清言且看那玉宇冰轮高挂，心有所感：“我本性内敛，不善与人相往，明日见王后，不知其品性如何，言多，怕有开罪，寡言，又怕气恼，忧思难解，怎去高枕？” 清言蹙眉：“主儿，如此忧思，可是今日王后赐药之故？这个奴婢倒有主意，曾听人论，此药非人人能得消受，明日她若问何感，主儿只管言‘服下只觉味苦，不多时坏腹，不敢尽吃’等言，该能瞒过。” 我又点头，心不由叹她之聪慧，为婢也罢，若然为妃，未免有生事端。 如此想着，却无多话，迷糊间，竟挨了桌伏睡至天明，醒时见秋筠在前，宫女在后一字排开，捧了梳洗等物侯着。 秋筠替我就地更衣挽发，清言缓步而来，慢为我凝妆插簪，一切事毕，摇了轿往坤仪宫去。 轿忽停刹，听见尖声高喊：“何人坐轿，行到坤仪宫前还不肯动身么？” “初承恩泽，不知规矩，望公公见谅。”慢拨轿帘，缓扶清言俯身出轿，柔声道：“有劳公公传话，安宁宫洛玥拜见。” 那公公眯眼打量我半刻，笑迎上来：“敢情娘娘是新晋主儿？” 我没敢多言，装有怯意看了清言一眼，清言笑着给他福了一礼：“这位公公，我家娘娘怕生，可否先代为通传？” 那公公欲说，又见一位稍年长监侍步出，道：“哟，是清言呐。” 那公公一见此，躬身开迎：“洪公公。” 清言戏谑一笑：“有阵子不见，宝儿越发俊俏了。” 那洪监侍笑骂句“贫嘴”，又对那公公道：“方辰，此主儿和妈妈我自有主意，你先行内禀。” “是。”方辰眼中的不愿和厌恶尽管一瞬而过，但我已尽收眼底。 他转身回了宫内，一小内监莽撞出来，他举手一耳刮子过去，拂袖愤去。 那小内监跌倒在地，心生委屈又捂脸爬起，呜咽着跑开了。 清言冷笑道：“宝儿，此阉是何等人来，好生厉害。” 洪监侍道：“他乃方安外甥，因好吃赖赌，周遭皆厌，欠了债，被害了命根子，进宫投靠他舅舅来了。” “此人实在无礼，怎留在王后跟前服侍？”我问着清言。 “方安权倾势大，连王后也怕他几分，”洪监侍说道：“这祸害各宫可推就，王后只得留了他。” 清言见他蹙眉看我，问道：“我家主儿有何不妥，怎得你与方辰尽看半日。” 洪监侍拱手道：“恕奴才无礼，只因娘娘只梳妆挽髻，却无配饰，实在少见，故多看了，娘娘饶罪。” 我道：“无妨，我向来喜素不喜奢，金石银饰，平日甚少穿戴。” 清言眼一瞄宫门，见方辰出来，便努了下嘴。 话语收尽，这方辰来至洪监侍身侧：“洪公公，王后传旨瑗昭仪晋见。” 洪监侍“唔”了声，作势道：“娘娘请。” “有劳两位公公。”我轻言细语，尽掩本性。 洪监侍领我与清言身前，来至了一处金碧华殿，两侧站满宫女内侍，一阵笑语从里传出。 清言无旨不可跟入，只在殿外侯着。 我跟着洪监侍踏进殿内，心下忐忑，突突心跳个不停。 展眼一望，只见王后安氏与众妃席地而坐，团成一圈。 我好奇张望，只见她们手执纸画儿，圈中放一蛊盅，轮流摇着，玩到兴致时，拍手吆喝，大笑嗔骂，好不痛快。 心内正纳罕，后头传来个声音：“姐姐，你可来了。” 不必转身，也知是叶倩儿到了，她手挽我手道：“姐姐，怎么不玩去？” 我讪笑道：“不会玩，就瞧瞧。” 只见洪监侍在安氏耳旁言语两句，她便放了色子，扶着洪监侍站起来，道：“都收尽了。” 余妃见她起身，也就无了兴致，悻悻而起，坐于两旁，理鬓整妆。 洪监侍带着内监们收拾妥当，退了下去。 安氏坐上高位，寒暄几句，笑道：“昨日我命人送药与妹妹，可曾好些？” 我将清言之语诉出，那安氏道：“害你坏腹，吾心不安，命御医为你确诊，可好？” 我正要答，却听得叶倩儿一声笑。 欲知叶倩儿笑之何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章 访女冠入俗赴宴 曼舞扬殿奏悲音 话说王后安氏问药事，我将清言之语诉出，安氏要命御医来诊，却听得叶倩儿一声笑道：“那药我也曾吃过，想来玥姐姐必是空吃下肚才致坏腹的，”见我点头，她又向安氏道：“娘娘不必忧心，这坏腹不药而愈，或是，”她暧昧凑我笑着：“让王多爱几次，不就完全康复了？”遂大笑起来。 我红脸啐她一口，王后与余妃也笑了起来。 我环视一瞧，又垂下眸。 她们仅是嘴角强颜罢，眼中可是冷冽刺骨。 “有何事所乐，竟不待朕来？”王带着天不竞，缓步进来。 “拜见王。”王后领众妃下拜，我自不例外。 “起。”王扶起安氏：“梓童兴致不错，可是赢了不少？” 安氏道：“随手顽耍罢，并不值得什么乐事，适才是与新晋昭仪顽笑，故此乐了。” “哦？”王挑眉看了看我，又笑对她们道：“晚时朕作东，宴请各妃入席，佳人们可赏脸？” 知他故意逗弄，众妃只讨好哄笑，他携了我手，吩咐了天不竞几句，便出了殿外。 清言在殿外正与宫女寒暄，刚与我对上一眼，便想迎上来，往旁一看，又却步不前。 王却走向她：“现侍何主，待你可好？” 清言笑着请礼：“我家主儿正侍君王侧，待奴婢如亲人。” 王瞅了我一眼，并不言语，只让她随行。 我与他同坐了辇车，复行至一掖庭处，其华比金碧殿更奢三分。 清言与天不竞在宫门外侯着，无旨不进。 宸贵妃叶氏，领着珍贤、韦良、凌淑、萧德四妃出来接驾，我赶紧福礼。 叶宸妃随手挥了下，又冷笑着向王礼了安，道：“有了新人忘旧人，问容清，可恼不可恼？” 我心甚是惊奇，这叶宸妃究是何等人物，竟敢直呼天子其名？ 但王不但不恼，反之赔笑道：“不吃陈醋吃干醋，询婉娘，可爱不可爱？” 叶宸妃拧着身，捂嘴笑道：“饶你一回也罢了。”又问：“此女子有何宝贝，怎去哪都带着？” 韦良妃道：“只怕王是贪着那鲜劲罢了。” 王略带不快，但又很快平息：“晚上朕做东开宴，爱妃务必赏个脸？” 叶宸妃展颜拉他袖子：“是为妾身一人，还是都宴请了？” 韦良妃又道：“姐姐笑话了，王带着天公公，想必是刚从那坤仪宫来，又带着个嫩脸儿，自是都宴请了。” 王怒挑眉，淡声道：“韦缜儿，此宴你不前来也罢了。” 说罢，叶宸妃欲诉何事，他已怒不听闻，遂又拉了我手，愤然转身上了辇车。 天不竞和清言在后头跟着，见他如此，也不好多问。 王怒而沉默，辇车不知该向何处往，只好一直向前，忽听得树上有鸟在闹架，我便伸头去瞧，一个颠簸，我却挨到他上身去了。 我撑身而起，他却一揽我入怀，掀起车帘道：“何事颠簸？” 只见一女冠盈立在车前，闻言行一道礼：“天子驾临，有何贵事？” 我刚好对着女冠，细一看，竟和王有几分相像。 再往上看那观匾，只见有真书云：“平贤观”三字，又见左右贴着一对联：“喧闹繁华何为家，清尘俗世观有贤。” 天不竞忽顿步，也阻了清言前向，拉她小心慢退至一隐处。 我看在眼里，自是不明所以，只见王眼一亮，那怒容全消，赶紧下了辇车，那辇车阶高，我欲慢落地，他已横抱了我下去。 我见女冠一脸兴味，不由感到羞赧。 王装作不见，只向那女冠道：“容清扰了容玉仙姑，该死，该死。” 那容玉仙姑“啧”了声，努嘴道：“天子乃万岁，在我处胡说此道混账话，这是有心，要折我之福么？” 王赔笑道：“仙姑言错，朕来你处祈福还来不及，怎会专来要你折福？” 容玉仙姑轻哼一声，又略看了我一眼：“我说呢，你这贵客动了什么兴致来看我，原来是有了新宠，怪不得容光焕发的。”尔后，又敛了笑，对我再细看打量，颤声道：“哥哥，这不是……怎会，他……他复生了？” 王笑着轻捏她一把，道：“她不是。”又略带深意看着我道：“但，是他的转生也未定。” 我抿嘴低头，装作不懂。 “只是相像罢了，什么转生不转生的，冲话撞了神仙，可仔细他们罚你。”那容玉仙姑说完自顾勉笑起来。 王挑眉，佯怒道：“你这张贫嘴，也不怕朕恼了？” 容玉仙姑吃笑着，扯着他衣袖道：“要真恼了，这兄妹情分不免也太轻薄了些，”她作请势：“莫磨蹭了，快进去上香才是正经。” 王宠溺向仙姑点了点指，拉了我手便入了观内。 我随他进观，却不见有道姑走动服侍，细一留心察看，此观与民间道观果真是有大不同。 此观只供了两神仙，正殿供奉的，并非玉、上、太三清，而是女娲娘娘，而侧殿则是慈航抱子像。 我燃了香，递给王，回头却见容玉不住看着我，我便笑向她道：“仙姑拜神仙拜多了，竟也如神仙一般。” 王失笑：“她就算入道，也只是个俗物儿罢了，怎会真像神仙？” 仙姑嗔看他一眼，我又道：“王此言差矣，看这神仙，”我眼瞧着那慈航抱子像：“是个慈悲美泥人儿，可惜啥事不干，只干瞪眼望着呢。” 话刚毕，他便掌不住大笑，未等他笑完，容玉便啐道：“厚脸没臊的，谁瞧你了。”又道：“本以为是个正经人儿，没想到是个贫嘴饶舌丫头。” 王又笑道：“你终算是被治了一回，说人家贫嘴饶舌，你又哪处正经了？” 容玉仙姑嘴一扁，眉怒一挑：“不正经也是与你同根生的，你是得了她何益处，如此护她？” 我刚要劝说，便听见一人笑道：“说着是顽笑话，怎么就认真恼起来了？” 我深吸气，不必转身，也听得出是紫轩王到了。 “二哥，明是他气我，怎说是顽笑话？”容玉叉起腰，又嗔道。 王一揽我肩头，对他道：“就你这蛮脾气，谁敢沾惹，何人敢来气你？”又对紫轩王道：“容轩，你有空闲乱逛荡，如此逍遥，不如朕许你一官半职，帮衬帮衬，如何？” “臣弟坚拒。”紫轩王不加心思，也不多说别话：“每日要逐处去问安，臣弟也没少闲着，实在不想谋那烦事。” 容玉仙姑一嘟嘴：“你俩莫把话岔了……” 话音未落，我忙堆笑拉着她：“是妾身不好，给仙姑先陪个不是，妾身听说女娲娘娘是极为灵验，不知仙姑能否引拜？” 她再打量了我，看了看王与紫轩王，又作请势：“娘娘请。” 我一福还礼：“公主请。” 她这才展颜与我出了侧殿，缓步来至女娲像前，默默燃了香，上了一柱，又递我一柱道：“上香要心诚，求子才得灵。” 我接过，拜了上香，道：“求子还不如求个真心。”见她面带疑容，又道：“这深宫大院，公主是知道的，是非纷扰必最是避不过，但求君心知我心，便知足了。” 容玉仙姑听了。怔愣半日，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知而负心，知又何用？”她回神，自觉失言，掩笑道：“娘娘别往心里去，这不过是一时感触罢了。” 我亦叹了口气，问道：“冒昧问公主一事，明明放着大好韶华，锦衣玉食，为何要入道，忍受那戒律规条？” 她转身踱了两步，又回转向我，慢声道：“凡心已净，道才是皈依。” 我心有所惑，不禁流露，她又笑着拍我手，道：“道不似佛般清苦，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不然我就入俗跟了你去。” “这话可是疯魔了。”紫轩王先踏步而出，王在其后，两人面容几乎一模而刻，若不是衣饰有别，一时也难分辨出来。 世间万物皆如此，越是要分辨清楚，越是如坐云雾，一旦出离了，便恍然大悟。 “谁疯魔了？”容玉仙姑道：“贵客们不到后面去喝茶，来此处偷听女子家常作甚？” “本是光明正大，哪是偷来着？”王走至我身侧：“可求了什么好签？” 公主“咭”声笑了：“观内本并无签，怎得求签？” 我笑道：“观内虽无签，但心内却有上上签。” 紫轩王也笑道：“此签不过是观姑拜石榴，但求心灵犀。” 王却道：“晚些开宴，容轩，你下帖子把泰妈妈及各处太妃请来。”又向容玉道：“仙姑今晚可有意入世，听那纷扰热闹之俗曲滥词？” 紫轩王应下，容玉抿嘴道：“既是皇命所邀，若真拒，倒显得不识抬举了。”说罢，眼瞧着紫轩王。 紫轩王只摆弄着手上菩麝串，这个他似乎一直不曾离身。 容玉又领众人入了后厅吃茶，茶具皆已备齐，几人吃过了茶，又各下了几盘棋，已是高舂。 不多时，容玉起身道：“各位贵客稍坐，我去去就来。”便去换了身俗世衣裳，只见她： 头挽飞仙髻，戴插婉芝琉璃紫金钗，六翼绯玫孔雀珠簪，耳悬八宝坠，颈有如意环，手带琳琅镯，薄粉敷面，眉远黛，间中一点红，凤梢纤，绛染眼皮，唇轻点朱。 身穿藕粉裹胸桃花高襦裙，外披金洛广仙衣，脚套夕梦昭瑶覆，飘飘入仙，不禁令人心神一荡。 “果真是神仙拍巴掌，不同凡响呢。”我由衷道。 容玉只一笑，便领众人出了观。 王与容玉同上辇车，我却无位可坐，只得与紫轩王同行。 天不竞慢条斯理与清言紧跟后头，若是容玉有回望之意，天不竞必忙躲不及，那慌张模样我不由帕掩偷笑。 不知觉已到享乐殿。 舞者、丝竹管弦皆就位，各妃之席已备，一切皆就绪。 “参见王。”王后安氏领众妃在殿门接驾，又对容玉笑道：“今日是何等之风，把槛外人也吹来了。” 王扶起安氏，叶宸妃又笑道：“公主这身，可谓艳压群芳呢。” 那容玉也不多言，有礼一笑，便从众嫔妃旁走入殿内。 紫轩王与我随后便到，天不竞向紫轩王请了一礼，便急忙前走，赶至王身后，低头跟着。 我有意慢下步子，紫轩王也不停留，直走进殿。 清言赶了上来，扶了我手：“主儿，小心门槛。” 我仍是漫步走向右席坐间，清言立于我身后。 展眼望去，王与安氏同座，叶宸妃一阶低右坐，容玉与紫轩王居左而坐，余妃嫔亦在右席坐下。 天不竞虽闪躲着容玉，但仍服侍得头头是道。 正想问清言缘由，便听得一声鼓震全殿。 琵琶奏和，丝竹起响，有宫女数十，云衣飞彩袖，翩然至殿中齐集，当鼓声再震，又分部站定，而殿中已有一舞人盈立，秋波盈盈，含笑踏步，金铃齐响。 又搬上一琴，急弹而行，宫女随音而起，舞人只响铃。 又有舞童捧莲上殿，舞人抖铃，舞童进位而旋，慢拢舞人，舞人跃出而退。 乐声止，舞童坐下，莲举过头，一派纯真。 我偷瞄王一眼，只见他与安氏耳语细细，叶宸妃一脸不屑，再看其他嫔妃，正襟危坐，少不时，媚眼乱飞，顺向看去，乃紫轩王之席。 “暖香锦梦鸳鸯，冷月暗笼轻雾，劝君莫惜漫金杯……”舞人独抱琵琶坐在舞童莲座上，轻启唇，莺歌逸出。 清言暗言道：“宁妃所作，主儿应听过《菩兰辞》” 我暗点头，自从得知宁妃之秘，我便熟读此辞。 “露沾雾染芙蓉脸，莲见何处是分明，长夜不晌眠，星月何灼灼……”唱道此，四下无声，暗有抽泣，几不可闻，循声瞧去，乃容玉掩面而泣。 紫轩王拍其背，才说了两句，她便收了泪。 再向王看去，他也似有所感，仰头轻叹。 “无趣，即是开宴，怎么都只管伤心呢。”叶倩儿站起，嘟嘴道。 我为她不禁捏一把汗，只见她站起到殿中，拿过琵琶，舞童与舞人识趣退去。 琵琶急催，忽停下来：“禀王，倩儿才疏学浅，此音尚不入耳，若王能准，倩儿望高人来奏。” 王只笑看她，道：“准，让她来罢。” 我心跳个不停，生怕她让我出去。 果不其然，只见她朝我一伸手：“姐姐请。”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