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乐传奇》 第1章 初秋七月,漠南草原鲜碧如画的季节尚未过去,萧索之意却过早到来了。 原该是飘洒草原人欢歌笑语的青绿时节,任天朗日丽也留不下欢悦,只因漠南草原上北向蠕动的灰褐人迹,不再是随水草自由徙居的猛戈牧人,而是——丧失了家园的……流民。 流民,北胡宏国的流民。甚至,他们中有许多,原本是宏朝国都塔拉浩克的属民! 半个月前,中原华朝的军队,在他们的女皇陛下天熙帝的亲自带领下,攻占了胡都塔拉浩克。 如同孩童遭遇惊恐时求助母亲的本能,当屠刀高举在身后,漠南草原注定不再是猛戈族的安居之所,回归漠北祖地是流亡的猛戈人不谋而合的选择,哪怕横隔在漠南漠北之间的沙漠群与戈壁滩,注定了前路的艰险。 前有险路,后有刀兵,沉闷的行进,是流民队伍唯一的主题。赵羽就是在这样的沉闷中再度转醒的。 “主人,她好像要醒了!” “图娅,别大惊小怪。” 名叫图娅的少女得了声轻斥后,捧嘴拍了自己一耳光。倒也怪不得图娅大惊小怪,她的“主人”平素就不算多话的人,这次从塔拉浩克逃出来后,必是因为漠南陷落的苦闷吧,眼看是越发少了言语,图娅也不敢去打扰,便只把精力放在了马车上的另一人身上。不死不活躺了好些天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也难怪图娅失态了。 “醒了便醒了罢。” 图娅口中的“主人”,以音色听来,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她抱膝坐在马车窗边,一领质朴的胡袍,比之图娅,也未见多少繁丽,不过有些气度,无需衣饰妆点,哪怕从始至终女子都没有回头,但看侧影,已显绰约风姿。 “诶?”受主人淡漠的感染,图娅想起国都败亡的情景和主家各位大小主子的惨死,也跟着黯淡了神情,一时间那“要醒了”的人倒是没人理会了。 我……没死啊…… 尽管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疲乏,赵羽还是艰难的撑开了眼皮,只是光明并没有迅速到来,恍惚了许久,她才勉强看清了晃晃悠悠的头顶,所躺之处也晃荡得人骨头发疼。 这是哪?不像医院,救护车里也不该这样…… 嘶哑的嗓子没能将赵羽的不解成功转换成语言,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意识的打算起身找水,才撑了撑胳膊就发软摔了回去。 “哎,你刚醒,别乱动!”好在赵羽弄出的声响引起了图娅的注意,图娅如梦初醒,偷偷瞄了眼没有反应的主人,念了句“这人倒是命大”,将水囊递到了赵羽嘴边。 仿佛旱魃寄居在喉口,过度的干渴让赵羽的唇瓣才碰到清润,便迫不及待的将清泉引入了胃袋。 “哎,别急,你慢点喝。” “图娅,别让他喝了,找些吃的给他是正经。”许是受了图娅和赵羽处的惊动,马车窗旁的女子到底偏头去看,只是秀颈转到一半时,她想起现在的自己看不见,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不该是她吗? 猛戈语中的“他”和“她”发音不同,图娅看着主人脑后的系带,虽然微有茫然,但服从主人的本能已让她应声将赵羽嘴边的水囊收走了。 赵羽也知道自己多喝不好,就算图娅没把水拿走,她也准备推开了。腹有清泉,人也清灵了些,她想起之前头顶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方言,她听不懂,但不影响她听出来,说话的有两个女声。 “谢谢,是你们救……”润泽过的嗓子总算能顺畅发音了,可赵羽的声音再度被堵,只因为完全清醒过来的赵羽,说话时顺势上移的视线已经注意到了“救命恩人”的打扮和周围的环境! 赵羽不可置信的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最先印入视野的,依然是一个……蒙古族少女?不,她这身衣服,和蒙古族服装有些像,但并不完全一样……赵羽勉强可以用她对蒙古族服装并无精研的理由,劝自己放开发现的差异,只当是洪水将她冲到了……除非是全中国都被洪水冲成了海洋,不然再怎么她也不可能从四川冲到内蒙吧!还有她刚刚喝过的水囊,还有身下摇晃的马车…… 思维和感官所意识到的一切,都让赵羽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只能怀着最后一丝期望艰难的动了动喉咙,“你们……是在拍戏吗?” “你是哪难受吗?” 注定得不到满意答案的问题,赵羽甚至没换来回答,只得到了少女越显茫然的眼神以及听不懂的语言。终究有一抹苦笑爬上了赵羽的嘴角,她早就知道的,没有摄像机没有导演,拍哪门子戏。所以,我这是……传说中的穿越? “主人,这个人好奇怪,他说的……是汉话吗?”有千千万万的奴隶为图娅神圣而高贵的主家效力,而图娅能在主家的直系后裔跟前伺候,无疑不会是蠢笨人。“这个人”被救起来时穿着一身西武男装,胸口缠了布条,明显是改扮成了男子,加上她身上还有不少的刀箭伤痕,谁知道她有什么秘密。退一万步,就算图娅想不清关窍,主人说“他”,她便也只会称“他”。 女子只是缓慢的摇了摇头,她的双目之上有一条充做眼罩的驼色布条,眉关一闪而过的皱缩也遮盖在了巾条之下。 以为主人也听不懂,图娅只当赵羽说的不是中原人的汉话。难道她说的是西武话?听说西武以前和汉人走得近,国人也是惯说汉话的,这人要是说的西武话,只怕是地道的西人,没准还是西武的老牌贵族呢。想起赵羽身上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也就脖子上那块玉佛,另有一块刻着马头的玉佩大了不少,却是连她这个做奴隶的见了都嫌工艺粗疏的……图娅摇了摇头,这些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倒是主人身边这回没跟着会西武话的人,若是言语不通,却是有些愁人,只希望她听得懂我们说话了。 这般想着,图娅再次转向了赵羽,却可气的发现,那人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人难道是被水泡傻了吗!虽然主人是因为猛戈族敬水的传统才让达塔大人将她从水滩里捞了起来,可她难道不知道,如果那时随便把她扔在草原上,她只怕早就被饿狼吞了!要知道,主人自己也是在逃命啊,却还多带了她这么个累赘!她怎么可以醒来后半句谢语都没给主人,还一而再的无礼! 再度合上了眼皮的赵羽,早已迫不及待的拉开了记忆的阀门,她记得自己将叶琳熙推给了救援人员,便被洪水冲走了,那样的情况,根本没指望还有活路,能通过穿越捡回一命倒也算幸运,尤其她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是……熙儿怎么办?且不说她们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相依为命了二十年,而且出事前叶琳熙竟然对她说了“喜欢”!她还没和她说清楚啊! 赵羽忆起洪水前一晚的叶琳熙表白事件,原就沉得像惯了铅似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她与叶琳熙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毫无疑问的深厚,深厚到她会毫不犹豫的跳进洪水救叶琳熙,深厚到她会在自己和叶琳熙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先保全叶琳熙的生命,甚至她敢说,那样的情况再来千百次,她也会是同样的选择。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对叶琳熙的感情,从来与爱情无关。而且啊,如果不是为了找自己,叶琳熙不会去四川;如果那晚她面对叶琳熙的表白没有愣得说不出话来,叶琳熙也不会赌气跑走;如果第二天她能早些想好说辞早些找到叶琳熙,叶琳熙也应该不会被卷入洪水……现在,她再也不用考虑怎样才能不伤人的拒绝叶琳熙的“喜欢”了,想来被救援队接住了的叶琳熙也会是平安的。只是熙儿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们都是女生,而且不是说好了,一直做彼此的亲人,彼此的家人的吗…… 脑中闪过被洪水吞没前最后一眼的画面,哭得撕心裂肺的叶琳熙拼命的试图挣开救援人员,想要扑进水里捞出自己……那样的叶琳熙不是一贯的她,真的让人放心不下呢。我还没有和熙儿说清楚,而且她的性子,再加上以为我为她而死了,今后会怎……还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或者我该担心的是现在的她怎么样了吧。唉! 回忆的大门通到最后,赵羽试图收回混沌的神思,却错愕的发现自己回忆的最后不是终点,而是像是一处黑洞,稍一触及,便激发了它巨大的引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吞噬。 这是什么? 有许多陌生的画面一起涌上脑海,涨得赵羽头痛欲裂,她吃疼抱头,本能的想要辨识,可不等那些纷乱的场景浮现分明,又有一声悲悯的“阿弥陀佛”从她的脑底响起,紧随其后的是源源不断的空明佛号,不但冲散了赵羽脑中驳杂不清的光影,也带来了难堪忍受的剧烈刺痛。 “啊!”赵羽眼前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第2章 生性自在烂漫的赵羽,不是没有向往过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只是一直无空成行罢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终于有机会踏上草原时,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堪称自由代名词的青色草原,也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无忧无虑。 从窗外的忙碌和混乱中收回视线来,赵羽看了眼坐在马车另一侧窗边的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在这个新世界中呆了好几天了,现在这具新身体没有给她这个新主人留下记忆,加上言语不通,以至于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新时空究竟是何朝何代。不过显然,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原主的旧识,直觉还告诉赵羽,她们现在所处的这只队伍,没有有序的组织,也没有悠远的牧歌,只怕不是迁徙的草原部落,而是……难民吧。 若真是难民,她的救命恩人就真是太难得了。 面美心善的女孩子啊,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就成了盲人呢?赵羽看着安静抱膝的女子和她眼睛上同样安静的驼色布巾,为之深深遗憾。 哦,不对,不是差不多大,现在的“我”应该比她小一些。 赵羽现在这具眉清目秀的新身体,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明明是女生,不知道为什么是男子打扮,还用纱布裹了胸,害她以为自己穿成了男子,当初还吓了一跳。除了疑似女扮男装的怪异外,“它”上面的伤口也不少。当然,赵羽知道,若不是有那些伤,也不好解释穿越而来的自己怎么能鸠占鹊巢的拥有这具新身体。原主是受伤而死才便宜了我吧,只是新伤倒也罢了,可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陈旧些的伤痕又能有什么理由呢?真不知道这个新身体是什么人。 还有,那天那些零碎片段和老和尚的声音,醒来第一天就害自己再晕倒了,后来她又试着回想过几次,可每每都像是有凶兽闯进脑海,撕裂般的痛楚,根本无法忍受。也不知那些是梦,还是新身体残留的记忆。总之不管是什么,被那强烈头痛折磨得心有余悸的赵羽都不敢再强行探究了。 想到这,说不上是不是歉意,赵羽低头扫了眼自己陌生的肢体,又是一口叹息。你会不会像我一样没有死,而是也有了别的身体?那些……是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对不起,不管那些是不是你有意保留的记忆,我可能都没法替你看清了…… 接连的叹气声,让盲女“看”向了赵羽。 万幸人类肢体语言存在的共通性,赵羽这几天才能通过“比手画脚”和图娅有所交流,还有现在,虽然面对言语不通的盲人连比手画脚都不能够,但至少不影响赵羽读出对方的疑惑。 “我没事。你有什么事吗?我们到了一个小湖边,你的丫鬟和……和赶车的大哥好像是去灌水了,你想要什么喊我就好。对了,你喝点水吧。”明知对方听不懂还要自说自话其实有些傻,不过赵羽觉得人家这一眼也算是关心自己,她于情于理也该给出回音。赵羽打起精神来报之一笑,说到水,她想起面前的盲人女生很久没喝水了,又拿了身边的水囊,扒开壶塞,细心的放进了她手心。 赵羽掌心的温度侵袭手背,让女子双手一僵,许久,她才在水囊的清凉下柔软了手指,轻轻说了声“谢谢。” 是道谢吗?赵羽挠了挠头。 “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谢我,是的话,就不用了,该是我谢你们才是。可惜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们也听不懂我的,不过,真的很感谢你们救了……我。”这具新身体。 女子应该是表示听不懂,礼貌的等赵羽话音落定后才摆了摆头,随后才将水囊递到唇边。 两人之间无话好说,倒是赵羽等女子饮水的功夫,想起了之前给水囊时女子不自然的反应,这才后知后觉的反思。难道她不知道我是女的?照说救了我,帮我涂药什么的,应该是能发现“真相”的吧……不过她看不到,照顾我的事应该都是那个小姑娘干的,也许小姑娘忘了告诉她?不应该……额,说起来,现在这具身体,青春期的声音是有点男女难辨,他们借给我穿的衣服也是男装,不会真分不出来吧…… 赵羽摇了摇头,她打算等这个女人喝完水后,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是女子,都要向她“说明”一下自己的性别。当然,她知道靠“说”的行不通,不过还可以……咳,也不知道这具少女身体是怎么发育的,以赵羽看来,只要没有亲密接触,这身体连女扮男装的裹胸步骤都大可省略。不过直接按上胸口的话,她应该还是能分出是男是女的吧……况且盲人的触觉本来就比普通人敏锐些…… “主人怎么喝上水了,您饿了吗?等等,图娅马上给您找吃的。” 赵羽的自证计划没来得及实行,图娅抱着几个刚装满的水囊爬回了马车,掀起的车帘外,长相精壮的车夫也抱着一堆水囊,还不忘压低脑袋向主人道了声安康。 “主人还不饿吗,那也好,我和达塔大人先把水囊放好。”这一架朴素的小马车宽度不大,图娅得了主人的点头后转向了赵羽,“来来来,你让开些,让我放东西。” 图娅和她主人的对话搞得赵羽一头雾水,不想话头突然转向了自己,虽然赵羽不知道图娅说的是什么,不过肩上有来自图娅的推力将自己往旁边顶,让她很快明白了图娅的意思。赵羽笑了笑,很顺从的往边上让了让,虽然图娅的声音咋咋呼呼的,但她听得出来,她没有恶意,倒是她们的车夫……赵羽往车外的达塔身上瞟了一眼,果然,他的眼中又是那种——毫不掩饰的戒备。 “主人,很快就要上大漠了,您要把这个人带到漠北去吗?”将怀中的水囊都递给车里的图娅安置好后,达塔滚了滚喉咙,犹豫半响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质疑。 盲人女子静默了许久,没有心灵窗口做介导,谁都不知她是在考虑,还只是单纯的沉默。 “未尝不可。” “主人,您忘了西武人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压抑数日的厌恶和憎恨暴发出来,达塔狠狠的瞪了赵羽一眼,“这些卑鄙的西武人,比中原人还可恶,华人至少是一刀一枪打上草原的,可西边这些小人,只会趁火打劫,您……” 赵羽若是再看不出他们是为自己起了分歧,那便是个十足的笨蛋了。 胸口的玉佛,是这具身体自带的家当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赵羽摸了摸玉佛,许是触手生温的玉质太过舒适,竟然让她生出了一些不舍情绪。身上还有一块玉佩,但看起来工艺不太好,而且那块马头玉佩的背面刻了个“易”字,也不知是新身体的姓氏,还是对“它”别有意义,总之让赵羽觉得自己做不了马头玉佩的主。赵羽还是反手摘下了颈上的玉佛,轻轻将它放在了盲人女子脚边,随即跳下马车,对车里的人弯腰鞠了一躬。“救命大恩,说谢太单薄了,而且你们都听不懂。可我现在一无所有,离开之前,除了一块看起来还值点钱的玉和一声谢谢,没有什么别的能报答你们了。真的很感谢,也谢谢你们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主人,她这是走了吗?”图娅的身份,没资格在达塔和主人说话时插嘴,可看到赵羽躬身后毫不迟疑的转身而去,她捡起赵羽留下来的玉佛,终究着急得出了声,“漠南现在到处都乱着,她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还把自己唯一值钱的玉留了下来……”说到这,见主人将手掌摊了出来,图娅脑袋转了两圈,才把玉佛搁上去,嘴里的话也自然断了。 盲人女子摩挲着笑面佛圆润流畅的线条,又是半响沉默后才开口,“图娅,把她叫回来吧。” “主人……”这一回换达塔着急了。 “达塔!我信任你,才只留你在身边保护,你是看只有你在我身边,就算抗命我也惩罚不了你,就可以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达塔不敢!”达塔的脸瞬间苍白,顾忌着逃难的处境,又不敢大礼告罪。 “不敢就好。图娅,去吧,把她叫回来。你们记着,等她回来,还是‘他’。” “是!”与达塔双双应声后,图娅怕赵羽走远,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 “嘿,你别走,主人叫你回去了。”扯住赵羽的衣袖,图娅一边比划着解说,一边想把赵羽往马车处带。 从图娅的手势和动作里将她的话意猜了个*不离十,赵羽摆手推辞道:“小妹妹,谢谢你和……是你家小姐吧?我谢谢你和你家小姐了,非亲非故的,我也不好总赖在你们那,我该走了,真的……” 赵羽知道,身无分文的自己独自踏上一无所知的异时空,必将前途艰难,所以哪怕有些过意不去,她这几天还是选择继续在盲人女子那打扰,不过,当她们同伴的戒备演变成芥蒂、恶意,甚至催生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时,她又怎么能继续死皮赖脸呢?而且啊,如果她猜得不错,这真是一只难民队伍的话,她的救命恩人处境也不妙,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她的恩人是主人,与同行中唯一能保护她们的男仆发生嫌隙也是不好的。所以,走吧,如果真是乱世,多活的这几天也算赚的,就不要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猜出图娅的挽留后,赵羽自然是坚决推辞的。可惜,这种时候,语言障碍带来的不便,无限放大,两人鸡同鸭讲闹了半天,甚至在死气沉沉的流民队伍里都激起了一些好奇的视线,图娅不敢替主人召来关注,怕耽误越久好奇的人越多,索性选择了生拉硬拽。赵羽一不留神,被她踉踉跄跄的拖走了几步,好容易才定住了脚跟。至此,一人欲走,一人想留,僵持在了原地。 第3章 “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打破了北胡流民水岸边的沉闷忙碌,也打破了赵羽和图娅之间的僵持。不知何时开始,铁蹄奔杀,马刀挥舞,许多在湖边打水的流民,来不及直起腰来,头颅便已在湖面上溅起了血色水花。很快,呼喊声,求救声,哭泣声,混乱成一片。 “是西武人!” “西武人杀来了,快跑!” “蒙根,后面!” “母亲,醒醒,希兰害怕……” …… “图娅,别管那个人了,快回来,我们要走了!” 轰隆的马蹄声让图娅的面颜褪尽了所有血色,直到达塔的呼唤让她回神,四处是同胞临死的悲音,她想起达塔之前那句“卑鄙的西武人”,却在此时才算有了最真切直观的体会。图娅终于放开了赵羽的衣袖,眼神复杂的再看她一眼,便打算跑回主人身边,恰好茫然四顾搞不清状况的赵羽也回过了头来,对上赵羽琥珀色眼睛中的迷惘,图娅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探出了援手,“快来,魔鬼来了,他们杀起人来不认人的,而且你身上穿的是我们猛戈族的衣服。” 达塔不敢再耽误功夫,见图娅拉回了赵羽,只是狠狠的刮了她一眼,就转身抖起了马鞭,“主人,图娅,都抓紧,我看西边还有缺口,我们得趁着他们包围前逃出去。” 人间地狱的突然降临,让赵羽浑浑噩噩的,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马车。马车逃命时带起的剧烈颠簸中,她泛白的指节死死的扣住车梁,哪怕看不到车外的情景,哪怕听不懂车外人的言语,但至少人类惊恐的惨叫是共通的。 所以……果然是难民?甚至可能是战乱中的难民吗?我的天啊,我这是穿越到了什么时代! 从前只是作为一个浅薄的旁观者,冷漠的旁观着史书上的战争和死亡数字,所以哪怕赵羽之前大胆的猜到了“难民”,也只是让她愈发感念救命恩人的善良,直到此时经历着屠戮,甚至成了待宰羔羊中的一员,她才体味到那句——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达塔,一直往西不行,找机会换个方向。” “主人放心,我知道他们可能在西边放了圈套,故意放我们过去,方才我发现他们西北方向也还没来得及堵上,已经转过来了。” “那就……”盲人女子点点头,只是“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车轮磕到了石子,她的身躯猛然一震,“西北?不行!达塔,快喊大家停下来!” “主人,为什么?” “达塔,你别忘了,之前我们到了库布湖,西北是呼勒额苏!” “呼勒额苏!”达塔惊呼一声,连忙勒住了马绳,“都别往前跑了,那边是呼勒额苏啊!” 可惜,无头苍蝇般逃命乱窜的流民没有几个能听到达塔的提醒,而且这提醒来得晚了,对马蹄的敏锐判断几乎是每一个草原子民的本能,发现西北包围圈缺口的人不在少数,跑得快的已经望见了呼勒额苏特有的银沙。辛苦逃亡成空,再回头,迎接他们的是当空高举的马刀,赵羽他们的马车也不例外,而且可能是因为停下得太早太打眼,没等达塔调转马头,几乎马车才停下来,后面便冲来了一队追兵。 赵羽不懂,明明往前还可以继续跑,背后是磨刀霍霍的侩子手,为什么大家还是全都选择回头送死呢? 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会等人思考。达塔一手操刀,一手还控制着马缰,试图驾驭马车冲杀出一条新的生路,饶是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他还是成功的挑下了几个西武骑兵,但很快,分心太多的他一时不察,被一个小头目样的西武骑兵一枪#刺进胸口,还狠狠的摔进了马车里,正砸在了赵羽身上。 “主人,对不起,愚蠢的达塔连累您了。”达塔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扔出了手上的刀,脖子一歪,死不瞑目。 “呸!不安生的东西!死之前还让老子见了红,真晦气!”小头目骂骂咧咧抱怨着,不经意的扫到了马车里的情况,眼前一亮:“原来车里还藏着两个漂亮姑娘,难怪这家伙那么拼命。” “头儿,难得这次打仗许我们女人钱财随便抢,手上挨一刀就能白白换两个漂亮女人,您不愿意,我愿意替您啊!” “哈哈哈,说得是,我们都愿意替头儿代劳。能有这么个厉害的家伙护着逃命,若不是她们屋里的男人,我看里头那个,没准还是个胡人的小姐呢。” “去去去,都给老子滚,老子还没尝过胡女的滋味呢,想要自己去抢,没看外面多得是吗,你们要真想要这两个,也等老子试过了再说。” 哪怕全身都在发抖,图娅还是拦在了主人面前。小头目看图娅年纪小,加上她一脸害怕让他完全感觉不到威胁,反而还激起了他的兽#欲。北胡国都沦陷,惨败于华朝之手后,西武也出兵浑水摸鱼。追杀北胡流民便如狼入羊群,有了军令允许,近些时日这些西武士兵奸#淫虏掠的事也是干惯了的,和同伴嬉笑两句,小头目兴致上来,说不得将长#枪插在了地上,拉扯着腰带随意的跳上了马车。 “啊!” “贱女人!该死!竟然害了我们头儿!” 图娅不知何时藏了把匕首,在小头目狞笑着凑近时,深深的插入了他的心脏。见头领欲行“好事”,马车外的西武骑兵只有一个留下来望风,发现“头儿”丧命后,他双眼火红的挥刀砍倒了图娅,又在她后心补了一刀,随后劈向了盲人女子的脑门。 即便没有感觉到头上凌厉袭来的风声,盲人女子也从周围的响动中听出了情况,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一手探向怀中,一手伸向了脑后。 到此为止了吗?罢了,永生天的子民,至少不在黑暗中死去。 千钧一发,眼看盲人女子要被人一分两半的危急关头,一腿破风,踢中了那个西武士兵握刀的右手,甚至连他的整个身体都斜飞了出去。 盲人女子愣得停下了动作,想了许久,她才想起马车里应该还有的另一个人。 赵羽也愣了很久。从达塔砸进马车到图娅倒地其实不过数息时间,达塔那一撞,赵羽的后脑勺碰到了车板,头晕了许久,不过也多亏达塔尸体的遮挡作用,她才没在第一时间挨刀子。等到赵羽的脑袋好容易缓过劲来,西武士兵们淫邪的对话让她咬牙切齿,反应过来自己听得懂“侩子手”的对话,又轮到她的心晕菜了。她都已经做好了异时空重修语言的准备,可汉语的出现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可能也是属于“侩子手”那边的?或者说,要杀她“救命恩人”的人,可能是她的古代同胞?只是一恍惚的功夫,赵羽就悲伤的发现,救了她的小姑娘,也满身血腥的倒下了。小姑娘临死前看向了自己的所在,也许是生命尽头的意念之力太过强大吧,赵羽觉得自己片刻就读懂了那个眼神,她是想要我救她小姐吧……那是一种根本就不容辜负的请托,所以赵羽甚至没有来得及考虑敌不敌得过的问题,就已经赤手空拳的站了出来。她跟朋友学过些跆拳道,手边又没有能拿去挡刀锋的东西,很自然的就选择了一脚踢上对方的手腕。以她预计,自己一脚能踢开对方的武器就算达到效果了,谁想威力巨大,竟然连人都踢飞了,还撞破了马车! “阴险的小子,你找死!” 赵羽不敢置信的盯了自己的右脚半响,还是周围喊打喊杀的声音让她意识到不是发愣的时候,眼看好几个西武骑兵举刀往马车这冲来,她咬咬牙钻出破败的车厢,拔起了小头目插在马车旁的长#枪,在马屁股上重重的拍了几下。 “铛!” “砰!” “噗!” 颠簸的车板上,赵羽只凭着本能挥舞长#枪,不想效果奇佳,成功拦截了不少刀兵不说,更有一个汹涌杀来的西武骑兵被她挑落马下,肠子从他破开的肚腹中掉出来,洒了满地。 车速将惨相抛在了身后,赵羽身在狂奔的马车上,只有眼角余光察觉到了一抹红光流下,但顺着枪身滑下来的鲜血,成了她掌心烫意惊魂的温度。赵羽无暇回头,也不敢回头。她隐约发现,自己这具新身体,拿起武器时似乎驾轻就熟,所以总是威力惊人。她很想扔了手中血腥烫人的长#枪,可想起身后的恩人和图娅死前的眼神,活络的手指怎么都无法完全松开。 心一横,赵羽一枪扎在了马屁股上。她不想杀人,只希望马车能跑快点,再跑快点,快点带她们逃出这个杀戮地狱…… 惊悸的不止赵羽,更有她身后亲眼见证了“肠瀑”的西武士兵,他们追杀流民,无往不利,哪里遇到过这种狠角色? “别追了,他只想逃,我们就让他逃,往前是死亡沙漠,也省得他杀起人来找我们的弟兄们陪葬。” “好主意,那人一枪太邪性了,看得人瘆的慌,就让他去死亡沙漠找死好了……” 第4章 等赵羽发现追兵不再时,奔腾的热浪携带飞舞的狂沙扑面而来,抽得人脸颊生疼。艰难远望,视野所及,唯剩银白沙地。 “没人追了,你还要让这匹可怜的马儿疯跑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也很想让它停下来,可我不会,在想办法呢。”嘲意十足的女声有些耳熟,赵羽回答完才觉得不对,骤然回头,讶道:“你会说汉语?!” “吁——,吁——”女子转动蔚蓝色的眼珠,在赵羽身上狐疑的打量了好几眼,随后才一言不发的上前拉停了马车。 “呼!总算停了!”马车停后,扑打在脸上的风沙都和缓了些,赵羽深深吐了口浊气,刚想抬手擦一把额腹的虚汗,又猛然偏头望向了身侧。之前她没空注意,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一直以为是盲眼的女人,遮在眼睛上的驼色布条没了。原来她不瞎,只是明明是靠近东方人的长相,竟然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 “你的眼睛也是好的!?” “说吧,你有什么目的?”注意到赵羽的视线对上自己的眼睛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女子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赵羽皱眉,“什么意思?” “别掩饰了,你明明武艺高强,却不说杀出重围,反而把我带进呼勒额苏,到底想干什么?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都不怕和你把话挑明,你又何必藏着掖着。” 赵羽惊讶得半张了嘴巴,“那么多人拿刀要杀人,我怎么打得过?你不是本来就要逃的吗,我带你逃还逃错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汉语说得这么溜,之前还装作听不懂我说话,眼睛是好的还装成瞎子,现在又……莫名其妙。” 蓝眼女子眼底飘过一抹犹疑,复又坚定,也不说话,只冷冷的斜视着赵羽。 赵羽想了想,一拍额头问道:“我知道了!刚刚那些要杀人的士兵是哪国人?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也是那个国家的人,所以你怀疑我?” “难道你不是吗?” “是什么?是不是和他们一国的?”赵羽苦笑道,“我不知道。你怀疑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信,我其实根本不……不记得事了,我连现在是何朝何代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哪国人。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就算我和他们是一国的,也不能对你恩将仇报啊。” “算了,不说了,我们先走,别他们又追上来了,等逃过这一劫,就当是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我走之后你就不用再疑神疑鬼了。” 不敢搬出“魂穿”这种耸人听闻的推测吓唬古人,说不得赵羽只能含糊其辞的搬出失忆的说法了。唉,以新身体和新时空来论,我对它们一无所知,说失忆还真不算过,应该说比失忆还严重吧,起码失忆的人不会从和平年代换到战乱世界啊。 追上来?走? 赵羽话说得直白,但直到听赵羽“追上来”的担忧不像作假,还轻轻巧巧的连说了两个“走”字,蓝眼女子才算有一点相信。她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初看的人见了有些奇怪也算正常。她好像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像说谎的样子?而且救她完全是巧合,救起来时她头上也的确有伤,她真不记事了?难道……真是我多疑了? “往哪走?你既然出现在草原上,不会连呼勒额苏都不知道吧?” “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呼勒额苏是什么?地名?你刚刚好像两次提到它了,它怎么了?” “呼勒额苏就是这,用汉话,它叫死亡沙漠。”女子说话时视线扫向了身边恶名昭著的银白沙漠,余光却一直留在赵羽脸上,不动声色的审视她每一丝表情变化。可惜没有收获,那人脸上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茫然。 “死亡沙漠?” “嗯,死亡沙漠,没有人从呼勒额苏走出去过。” 赵羽条件反射的缩了缩脖子,“你这么一说,这里好像是太安静了,除了我们两个活物,好像就只剩风沙了,追我们的人好像也没有跟进来,他们也知道死亡沙漠?所以不敢进来?” 无知的问题配上缩手缩脚的动作,天真得如懵懂孩童,蓝色眼睛收纳着赵羽的反应,突然有一丝想笑的冲动。她抑制住眼弯的弧度,疑心到底是浅淡了些,但还是用看白痴的眼神嫌弃的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我……”赵羽语塞,片刻后,恍然大悟,“难怪之前往这跑的人明知道背后有军队在追杀还要回头!也是因为不敢进死亡沙漠吧?” “你倒还不算太笨。咳咳咳咳……”几句话的功夫,又是一阵带着粗糙砂砾的大风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尤其蓝眼女子面对的是风口,话没落音就捂嘴咳嗽了起来,眼角也被砂石挤出了泪水。 身边的恶劣环境无形中印证了蓝眼女子的话不算危言耸听,想想自己好心办坏事,将人带进了谁都不敢进来的绝地,赵羽倒也不计较她的阴阳怪气了,看她狼狈,还跪坐起身来,用后背帮她挡住了风口,轻轻将她推回了马车里。虽然一番打斗冲杀让马车的篷顶破败得差不多了,总归聊胜于无,多少能挡点风。 本就不大的破败车厢里,因为达塔、图娅,以及被图娅刺死的西武小头目的尸体存在,而愈显狭小,此时此刻,赵羽倒也顾不得靠近死尸时的本能恐慌了。也多亏她是医学生,解剖课有和尸体打过交道,不然换一个和平年代的现代女生来,只怕宁愿在外面被风沙吹死也不会进来。倒是蓝眼女子的表现让赵羽有些吃惊,赵羽也是将蓝眼女子送进马车里后才想起了里面有三个死人,怕人家害怕,赵羽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她退出去的,可蓝眼女子除了一开始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后,从始至终都很镇定,便是不小心碰到了西武小头目的尸体后,她也只是冷静的将手收了回来。 张口就有沙土灌进嘴里,赵羽本想等风沙消沉些后再说话,可这一轮风沙好像没完没了,嘶鸣的马儿恐慌得乱踏四蹄,更是搅扰得她们遮风的马车厢像一艘狂风骇浪中的小破船。赵羽无法,望了眼车头的惊马,咬咬牙捂嘴喊道:“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吧?你趴下来,身体压低点能稳当些,我得出去把马稳下来,不然它要是带着马车乱跑,我们就惨了。” 蓝眼女子看着赵羽艰难爬出马车的的背影,眼底划过了一抹深沉,只是在艰涩的视线里注意到赵羽紧握的双拳,还有拍打胸口明显是给自己鼓气的动作时,蔚蓝瞳仁里的深沉又被一丝波澜取代了。看了会儿赵羽不得其法的努力,她摇头叹了口气,钻出马车来顶上了赵羽的稳马工作。她算是确定了,这个人之前说自己不会停马车,只怕没说谎,她要是再不出来,只怕这人稳不住马儿,没准还会越发惊着它。 赵羽惊讶的看着蓝眼女子的出现,没等掩嘴遮住沙土问句话呢,她之前绞尽脑汁也安抚不下住的马儿已经在蓝眼女子手下平静了下来,还温驯的趴在了地上任女子藏在它的腹间。 蓝眼女子蜷缩起身体,在马肚子旁又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她抬头看了赵羽一眼,见赵羽呆傻着不解其意,只得无奈的起身拉了她一把。 半弯的马身挡住大部分风口,还没有车厢里颠簸的风险,被蓝眼睛女子拉到马肚子边上躲着后,赵羽才知道自己之前进车厢的决定有多愚蠢。 终于等到风沙消沉,身上的血腥都在狂暴的洗礼中被飞沙吹散了,赵羽起身拍打着衣袍上的灰痕沙渍,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出去?” “我不能出去。”蓝眼女子回望着银白沙线尽头上隐隐可见的黑点,轻轻摇了摇头。之前如果换个方向,趁乱突围出去还有可能,可现在,她们进呼勒额苏还不深,原路走出去不是没有机会,但对她而言,与自杀无异。这也是为什么以她的城府,发现进了呼勒额苏也沉不住气了。 赵羽顺着女子的视线,也隐约看到了地平线上的渺小人影。有了女子对呼勒额苏的解说,她也想得到,往前逃没人拦截,回头就有屠刀,只怕这死亡沙漠原本就是那只军队设计好的陷阱,让流民们以为有路可逃,生不起抵抗的心思,他们好一路悠闲的收割生命。等流民逃到死亡沙漠门口,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回头,也只能撞进他们的口袋阵里。这是一个都不想放过啊!就算是战争,那些流民也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何必做得这么绝?真狠! 好容易平复了心潮,赵羽点头,“我也觉得我们不能出去,外面肯定有人守株待兔等着我们自投罗网,这个死亡沙漠看起来是不好过,也比出去送死好。而且之前小……”说到死了的图娅,赵羽喉头一哽,缓了缓才继续道,“之前他们在马车上准备了不少水囊,既然是沙漠,有水的话,应该不至于那么可怕吧。” 蓝眼女子摇头,“不是我们,不能出去的只有我,你可以出去。” “为什么?” 第5章 “那些西武军队,要杀的是我们猛戈族人,把你从河滩上捞起来时,你穿的是西武人的衣服。” 西武吗?果真是从没听说过的朝代。 赵羽默然失语,也不知该感慨对方的善良还是多疑。许久之后,她不解叹道:“既然我穿着西武人的衣服,不是西武人也应该和西武人脱不了干系,你们和西武是敌人,你又何必救我?”并不需要女子的答案,赵羽又自顾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是我把你带进了死亡沙漠,你不能出去,我也不会出去的。我连现在的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西武人,不过那些西武军队,对老弱妇孺都要赶尽杀绝,还想强……强迫女性,就算他们真是我的同胞,我也不会认。再说了,我刚刚好像杀了他们的人,出去的后果只怕比你强不到哪去。”赵羽指了指半埋在沙地上的□□,枪杆上残存的干涸血渍是不久前那场拼杀的痕迹。作为法治社会出来的现代人,说起“杀人”,赵羽有发抖的冲动,她强迫自己不再回想,倒是记起车厢里的三具遗体,尤其图娅的,让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再度拔起了那杆带血的□□。 赵羽的话让蓝眼女子想起,若不是这个人,自己只怕也成了马车里的一具尸体,更别说现在还能对她将信将疑了。以为赵羽提枪要走,她忍不住喊道:“你干嘛去?” “挖坑。这里这么热,人放不住,送他们入土为安。”赵羽微有讶异的看了蓝眼女子一眼,扬了扬手上的□□,用枪头刨起了身前的沙漠,“我知道他们两个应该是你的仆人,不过他们都算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你等他们入土后再走吧,我怕现在把人搬下来,没等挖好人就晒坏了。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放心,把他们埋好后我会和你分开走的。”说完,赵羽不再看蓝眼女子的脸色,而是一心一意的刨起坑来。只是枪杆太长,枪头与沙子的接触面又太小,每次费力也只能刨开一点不说,还常常再度被流沙覆盖。赵羽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有发现更合适的工具,无法只能抛开□□,开始了徒手挖掘。 蓝眼女子眼神复杂的看着赵羽弯腰刨土的身影,直到看见她跪在地上空手刨挖,她终于动容了神色,掏出怀中的匕首,无声上前,递到了赵羽面前。 突然的阴影让赵羽抬头,蓝眼女子递来的是一把小弯刀,哪怕她在蓝眼女子的影子中照不到阳光,也依旧难掩璀璨光芒,竟是一把金刀!刀鞘刀柄俱是金制,不单如此,其上还错落有致的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红宝石,尤其刀柄一颗足足有鸽子蛋大,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便是外行,也不难看出它的价值。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东西,难怪防范之心那么重,她是什么身份? 赵羽站起身来,狐疑的审视了女子几眼,她却只面容平定,无视了赵羽的打量。 “谢谢。”任疑惑滑走,赵羽点点头接过金刀,什么都没有多问。 最终,达塔和图娅的墓穴,是蓝眼女子与赵羽一起挖好的。赵羽只是拔出了弯刀刨土,蓝眼女子过来帮忙时却是拿了那满嵌红宝石的金制刀鞘当工具,也亏得她下得了手。 最后一捧白沙洒上图娅的墓穴后,蓝眼女子也不看赵羽,抿唇说道:“你不用走,可以和我一起……” “也好,反正我不知道该去哪,两人一起还能有个照应。”知道蓝眼女子是对自己说话,赵羽听出了她的尴尬,倒也不看她的笑话,应声间还特意走开了她身边,打算开挖第三个墓洞。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其实之前虽然话里有点气,但知道人家明觉得可能是敌人还救了自己,她肚子里的气也有限得很,尤其那把金刀让她猜到人家可能是身份的原因不得不多点防备后,那点被人三番五次提防而产生的气性也早跑没了。平心而论,她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就算没有得罪死亡沙漠外的那些西武军队,身无分文的她一个人草原游荡,也未见得比穿越沙漠要好,而且这个人算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能和熟悉点的人一起,总是好的。 的确,比起自己一个人,把这个会武功的人留下来多少是个照应。不过蓝眼女子想起自己之前对人家的态度,现在要说挽留的话,脸皮难免有些发薄,是以赵羽的识趣走开,让女子很满意。只是调整好心绪后,她发现赵羽还在刨土,忍不住问道:“图娅和达塔都埋好了,你还挖什么?” 赵羽顿了顿动作,回道:“不是还有个人吗。” “那是追杀我们的敌人,你还要埋他?!” “嗯。”赵羽抿了抿嘴唇。想起那人死前对图娅说过的淫邪混话以及打算,她其实有过犹豫,但想到把人抛尸荒漠,她做不来。 蓝眼女子拦在了赵羽面前,“不行!你这人怎么想的,用汉人的话说,既然是敌人,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你却想给敌人收尸?” “人都死了,他也算是为自己的恶行偿命了,算了吧。而且你不是觉得我可能是西武人吗?他也许是你的敌人,不是我的,就当是我给同胞收尸吧。唉,人一辈子,死了都是一捧黄土,也许上一刻的仇敌下一刻就埋尸一处,你们打打杀杀又是何必呢。”赵羽摇摇头打算绕过她继续开工。 “是他们跑上我大宏的疆土打打杀杀!” “他们打上你们的疆土就没有理由吗?”女子刚才那句“碎尸万段”赵羽没忘记,而且若只是一般的战争,很少对老弱妇孺都下手。那些流民的确值得同情,但事出反常,西武那边背离人道的战争政策,总该有点原因吧…… “哼!西武那边能有什么理由,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听说他们的公主早就和华朝的荣乐王解除婚约了,还拿什么给荣乐王报仇做幌子,刚出生的羊羔都不会相信这个鬼话!” “什么公主?还有华朝、荣乐王、婚约,都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到底有多少个国家?能请你给我说说天下大势吗?”衣冠华夏,听说此间有以“华”为国号的国家,赵羽不禁有些激动。别看她之前“给同胞收尸”的话说得顺畅,如果可能,她可不希望那些欺凌妇孺的西武军队真是自己的古代同胞。 大势?大势是神圣的巴鲁尔特天选王族差不多死光了,萨切逯也差不多被荣乐王杀光了,塔拉浩克没了,漠南完了,漠北群龙无首,还有我这个抛弃子民苟且逃命的丧家之犬…… 蓝眼女子惨然一笑,摆手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别问了,你不是要埋那个西武人吗,挖你的去吧,不过这次我不会帮你了,而且你不能在这挖,我们猛戈人恩仇分明,图娅也不会愿意和想欺负她的人埋在一起。” “哦,好。”赵羽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中了人家的伤心事,点点头不敢再问。 接下来的几天,蓝眼女子的兴致一直不高,除了教赵羽控马和选定行进方向外,一直沉默寡言。关于这个新时空的状况,赵羽倒是有许多想问蓝眼女子,但记得蓝色女子的沉默就是从“天下大势”开始的,赵羽也不好贸然张口,除此之外,她与蓝眼女子之间,似乎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喂!”沉闷的行程在第五天中午才被蓝眼女子打破。 烈日将银沙烤成金黄,哪怕赵羽饮水足够,情绪也被燥热压抑得低迷不振,除了机械迈腿和擦汗,好像再也不会其它。脚底的沙漠似乎永无止歇,若非牵着的马儿不停的打着响鼻,赵羽几乎要以为天地之间只剩自己是唯一的生灵,挣扎在无边荒凉上,终将与萧索无依的大漠一起,同归寂寥。这样的情况下,同类的声音听进赵羽耳中,哪怕只是一声无礼的招呼,也与天籁无异。 “我不叫喂,叫我赵羽就好。”赵羽拉停马车,说话间看向了车厢里的蓝眼女子。找女子请教后加上这几天牵马的经验,她控制起马车来已经有了些熟门熟路的感觉。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忘了吗?” “我……”赵羽有些无力,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索性有些破罐破摔的回道,“随你信不信,除了我是赵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喊我有什么事吗?” 蓝眼女子望着赵羽坦然的姿态,努力不让自己的残留的疑心冒泡。虽然这个人身上的确还有一些疑点,但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个人应该没有问题,甚至这个人的良善,难得的给了她可以相信的感觉。旁的不说,只说她不是自己的奴隶,无需给自己牵马,也无需迁就自己的沉默,可这些天她一直毫无怨言的做了,而且……蓝眼女子扫了眼赵羽干裂的嘴唇。多少人在大漠里为了一口水性命相拼,这个人却偷偷控制了她自己的饮水量。 “这几天都是你在牵马,现在换我来吧,你上车歇歇。对了,在日头下走了这么久,多喝点水。”应声间女子钻出马车,递了个水囊到赵羽面前。 赵羽摆手拍了拍腰上的水囊,“不用了,我这还有水,刚刚喝过。你……” “喝了它。”蓝眼女子不理赵羽的推拒,拔了壶塞将水囊口举到她嘴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原本就是要从别的地方上大漠的,图娅和达塔在库布湖准备了很多水,四个人的水现在我们两个人喝,还多得是,你若是渴坏了,反而是麻烦。” 第6章 蓝眼女子命令式的口气让赵羽皱眉后退了一步,却又在女子的后话中讪讪了脸色。毕竟是有死亡沙漠之称的地方,虽然这几天除了风沙越来越猛、越来越久,也没有发现旁的异常,但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沙漠中水就是命,赵羽想来,多些节水意识总是好的。想想是自己占了人家的水份子,赵羽也觉得自己少喝些应该,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隐蔽,没想到早就被人发现了。 “四个人的水?可原来要走的大漠不是死亡沙漠吧?还是节约用水的好,我还不渴,等渴了再喝。” 赵羽讪笑着想要拿过女子手上的壶塞盖上,却被她背手避开了。女子倾斜了水囊,满满的水囊立即有清泉落在了干涸的沙漠上,瞬间消失无踪。 不可置信的低头,赵羽心疼得恨不能把那些失踪的水分子一个不少的吸回来,偏偏耳边还有人可恨的说道:“你要是不喝,我就把这壶水全倒了。” “别,别,千万别!大姐,你这么浪费,我岂不是白渴了自己两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不知道有水不能喝有多难熬!”生怕蓝眼女子再加大倾斜角度,赵羽连忙托住了她手上的水囊,满脸纠结成了苦瓜。 “谁是你大姐,别乱喊。你总算承认自己渴了?难熬也是你自找的。”蓝眼女子忍不住白了赵羽一眼,又被她的表情弄得有些想笑,还是板着脸问道,“你到底喝不喝?” “我喝!”赵羽与那双天空一样深邃的眼睛对视了许久,直到察觉到蓝眼女子手指的松动,她不敢再挑战对方的耐心,接过水囊往嘴里灌了一口,这才无奈道,“这总可以了吧?” 蓝眼女子摇头,“不够。你继续喝,我数三声,不数完你不许停。” “算你狠!”赵羽咬牙就范。 “一——” “二——” 通体的清凉从口腔开始,舒展了赵羽身上每一个毛孔,偏偏蓝眼女子将每一声都拖得老长,第三声更是迟迟不出,再喝下去呼吸都要不够用了,赵羽不得不自行停了下来。“行了吧,大姐!你的‘三’还能不能出来?过犹不及呢。” “都说了别乱喊人。”话是这么说着,蓝眼女子嘴角那抹笑弧却终于漏了出来。 赵羽看着蓝眼女子的笑容,回想一阵,也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人其实也没那么难相处嘛。倒也是,会把疑似异族敌人的人救起来的人,总归不改善良本性,能难处到哪去? “你上车歇着吧。”被赵羽笑得有些难堪,蓝眼女子收敛了神色。 “我不用……” “我想走走。”赵羽话没说完,蓝眼女子已劈手拿过了她手上的缰绳。 赵羽又笑,“那正好,这几天的风沙越来越大,越来越久,每次的强度也比外围大了很多,既然我们都不想坐车,那就趁着现在没什么风,快走几步吧。” 蓝眼女子点头,又若有所思的看了半埋沙堆里的马车轱辘几眼,提议道:“马车在沙漠里走起来太慢,索性我们扔了马车,剩下的水囊用马驮着,抓紧时间赶路好了。” “这……倒也行。”赵羽看着蓝眼女子苗条的身形,实在不像运动达人的样子,有些犹豫的指了指头顶的日头,“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一直得在太阳底下走路,累起来连个遮挡都没有了,你受得住?” “省去马车耽误的功夫能让我们早些走出呼勒额苏,少晒的太阳还会少吗?”蓝眼女子轻轻瞥了赵羽一眼,径自走向马车开始归置水囊,至于受不受得住的问题,直接被她无视了过去。 说得也是,有时间被马车拖在沙漠里晒太阳,倒不如早些走出去。 赵羽摸了摸后脑勺,也走上去帮忙。 不知何时起,天际一块深沉的云彩,奔腾翻滚,死亡沙漠的凶残,悄然酝酿。 将车厢里的水囊和干粮袋子串成了四串抱下马车,蓝眼女子解起了车辕处的马绳,准备将拉车的马儿放出来,赵羽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站在一旁帮忙稳稳马,可惜她连这点小忙,都帮得不算顺畅。“奇怪,这匹马之前挺乖的,怎么突然乱动乱叫了。” “你若害怕,就站远些。” 蓝眼女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初进呼勒额苏的那天她就发现这人有些怕马,她就不明白了,马有什么好怕的? “没人牵着它可以吗?”赵羽毕竟是才接触马匹不久,温驯时倒还好说,如今它躁动起来,还真是有些让她发憷。但看到蓝眼女子在马屁股后面都不怕被踹,赵羽咬咬牙,还是拉住马缰,安抚起了它的鬓毛。 马儿在赵羽的抚弄下慢慢平静了些,没了干扰,蓝眼女子更专注的投入到了手下的活计中,场面一时安静了许多。便是在这份安静里,赵羽注意到了天上的异动,“那是什么?!” “嗯?”蓝眼女子随着赵羽的视线抬头。不知不觉间,天边的风云变幻已经波及到了她们头顶的天空。蓝眼女子凝目微思,骇然变色,“沙暴?!” “什么?” 似乎是为了诠释蓝眼睛里的惊恐,几乎是她那声“沙暴”才出口,原本午后平静的呼勒额苏幡然变脸,张牙舞爪的展现起了死亡沙漠的狰狞本色。刹那间飞沙走石,漫天飞舞的狂沙利如刀剑,将天地勾连得浑浊一片。 “快!我们得快点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你去把水囊抱好,等我把马解出来,我们就走!”身为猛戈族人,蓝眼女子的骑马本事不在话下,但她每每马车出行时,驾车赶马总有奴仆代劳,更别说接触解马车的活计了。这也是看赵羽连牵马都是前几天找自己现学的,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熟手的马车夫来,这种单马篷车一准手到擒来,马儿早就能从车上解出来了,而蓝眼女子忙活了半响,却是好容易才解开了一个马绊子。她们现在的位置在一道小沙丘上,因为地势高而更加迎风,发现沙暴的征兆,蓝眼女子着急起来,想要快点解开马儿了去找更好的避风地,结果却只让原就不擅长的工作越急越乱。 “哎,只是起了点风,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反而手脚更容易出错。”赵羽只是觉得这次的风沙来得迅猛很多,才刚刚开始呢,就开始割得人皮肉发疼了,只是这几天经历多了,她对死亡沙漠越来越强的风沙早就习惯了,虽然有些奇怪蓝眼女子的慌忙,也没多在意。这不?伸手挡住呛嗓的飞沙后,她还能淡定的说宽慰话。 只是起了点风?真是无知者无畏! “咳!咳!咳……”蓝眼女子想让赵羽认清沙暴的严重性,才张口就灌进了满嘴沙石,眼泪都咳了出来。朦胧泪眼在越演越烈的风沙中,视线越发模糊,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迅速解开马车了。恨不能拔刀砍掉车绳,可如今眼睛都看不清的情况下,蛮干好不好用还两说,只怕误伤自己的可能性更大!而且从耳边的马叫声还有赵羽的安抚它的声音来看,也没空耽搁了!无法,蓝眼女子只能提议道:“让马趴下来,我们就在这躲风吧。” 便是蓝眼女子不提,赵羽也准备说了。她也慢慢发现了,这次的风沙来得的确邪性了很多,若是再不躲躲,马都不干了。虽然这小沙丘上是有点迎风,马车厢也会有点拖累,但之前不也那么躲过来了?风沙一来马车就走不动,比这更高的沙丘上也是躲过风沙的啊,这次也不会有问题吧。 头上是狂风怒沙的嘶吼,身下的沙丘也似乎蠢蠢欲动的想要飞上天空,与同伴共舞一处。赵羽和蓝眼女子如往次一样并肩窝在马腹旁,竭力压低自己的身体。 无怪乎先民对自然的敬畏,当自然认真暴虐时,飘摇其中的人们,渺小得可悲。 “嘣——” 什么声音?! 扑捉到绳索崩断般的声响时,赵羽正不安于脚下越来越明显的震动,打算想办法查探一下周围的情况。若非如此,比起铺天盖地的狂暴风沙,其他所有的响动都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还真不一定能被她听到。 幸亏她听到了! 仿佛是那声脆响触动了“新身体”的应急系统,在赵羽的思维还在疑惑时,躯体已经本能的采取了行动——她一把将身旁的蓝眼女子拽入怀中,就地滚了出去。几乎就在两人离开马腹的同一时刻,在风沙中庇护过她们多次的马儿“嘶聿聿——”的疯跳起来,不辨方向的狂跑了出去!若是赵羽的动作再晚一秒,她俩就是神仙保佑,也免不得被踢断几根肋骨! 原来是蓝眼女子解了一半的马绳栓被猛烈的沙暴扯断,马儿吃痛受惊了! 赵羽带蓝眼女子逃过一劫后,条件反射的看向了疯马逃跑的方向。风沙的压迫不过瞬间就将她的双眼刺成了通红,她的脸色却很快苍白。 她看到了什么?不远处漩涡状的云层下,竟然有一枚充盈天地的巨大陀螺!不!那是一架贪婪可怖的吸附机!搅拌器!所过之处,便是沙丘也逃不过吞噬殆尽、粉身碎骨的命运! 虽然没有听到马鸣,赵羽却不难想到,那匹可怜的马儿惊惶着跑错了方向,被风眼卷上了天空,只怕已经被撕成了碎片。难怪她感觉脚下的沙丘不平静! 第7章 不能再呆在这了!赵羽一眼就有了决定,索性不再浪费时间,也不放开怀里的蓝眼女子,紧了紧手臂便要带她继续向沙丘下滚去。 “你在干什么?!放开我!”可惜蓝眼女子搞不清状况,从赵羽怀中回过神来后,她不习惯和旁人亲密接触,剧烈挣扎了起来。 赵羽没有放手,只是不得不咬着满嘴的沙石撑开嘴皮,“别推我……咳咳……有个大风眼……咳咳……都成漩涡了……我们得离它远点……咳咳……万一卷进去……咳咳……我们就死定了!咳咳咳咳……” “不能这么走……”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大陀螺”后的心理作用,说话的功夫赵羽觉得脚下的沙丘又轻飘了些,她自顾解说完后,咳了半天喉咙才算清爽了些,也没功夫注意蓝眼女子说了句什么,又强拽着她往外逃了两步。 蓝眼女子尤在挣扎。 赵羽不明白,都说明利害了,怎么还这么不配合?脑中灵光一闪,赵羽自作聪明的以为想通了关窍,在蓝眼女子耳边吼道:“放心!我和你一样是女的!再不走,你还要不要命了!”除了沙暴的原因让赵羽不得不提高音量,以为蓝眼女子古人思维在生死关头还迂腐于男女之别,她是真的生气了。 “水!”蓝眼女子微微愣神之后,回了赵羽一声怒吼,转身向之前的藏身处奔去,那里有她们所有的水囊和干粮!蓝眼女子也生气了。明明也是个女的,不知道力气怎么那么大!甩都甩不开!还不听人说话!水和食物,尤其是水,在呼勒额苏没有水,逃过沙暴也是干死的命,又有什么用!她知道,刚刚应该是赵羽以为自己不会再反抗了,才成功挣脱了出来,她发誓,要是赵羽还敢来拉她,就算是好心想带她逃命,她的金刀也一定不客气! 说是“奔”,其实在蓝眼女子通往水囊的道路中,迎着狂暴的飞沙逆风向上,每一步都是强忍着刀割般的疼痛在攀爬,尤其之前就地选择的藏身处算是在沙丘顶上,越是往前往上,沙暴越猛越急,到后来她的身体如风中浮萍,几乎随时会被风沙卷走! 风眼靠近了小沙丘,饶是数十个水囊串成一串的重量,也在沙丘顶上旋转了起来。轻飘飘的身体也在提点蓝眼女子危险,但水囊在望,她还是决定拼命一搏。 没有水,早晚也是一死,与其窝囊的渴死,倒不如让沙暴将我带回给永生天! 蓝眼女子眼皮一合,一个疾扑向前,竭力探手,又蹬腿前移了几寸,才抓住了梦寐以求的生命之泉!只是在抓住水囊熟悉皮革的那一刻,她丧失了悲悯大地对她的最后一丝挽留,将要随风飘去。 娜音巴雅尔……你真没用…… 巴鲁尔特……真的要完了吗…… 血染的帐宫大殿,破败的塔拉浩克,还有难民成群的漠南草原,依次划过她的心底,坚强太久的眼泪,终于从两汪蔚蓝中滚滚滑落。 “你太不要命了……” 躯体与大地再度相拥,有叹息在头顶响起。那一瞬间,许是还没有从哀戚赴死的心境中回过神来,娜音巴雅尔错觉周围的沙暴都安静了许多。 “这里真的不能呆了,这回别推我,真不能推,不然我们会一起升天的。” 下一刻,娜音巴雅尔抱紧拼命抓回来的水囊串,甫一点头,身体便已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包裹,并随之翻滚而下。 “轰——” 沙丘被沙暴高高掀起,在她们身后轰然散开,侥幸逃过一劫的她们,在狂沙一阵接一阵的扑打下,除了蜷缩身体拥紧身边唯一的同类,再不能有一丝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恐怖的沙暴才意犹未尽的离去,久到几乎变成了沙雕的两位幸存者,习惯了沙暴抽打的疼痛,麻木得险些睡了过去。 可能是多了道人肉盾牌的原因,率先意识到沙暴离去的是娜音巴雅尔。 在柔软拥抱中迎来天地平静的娜音巴雅尔,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回到了在姑母膝下无忧无虑的日子。入眼的银沙狼狈让她恍惚回神,她从赵羽身边挣脱出来,想要抖落身上的沙尘时,发现赵羽仍趴在地上没有反应。毕竟是同过生死、共了患难,娜音巴雅尔不由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我……哎呦!”赵羽如梦初醒,才撑了撑胳膊又摔回了地上,这下她的脑子是真清醒了,苦笑道:“好像不太好,我左边身体麻了,你能帮我把沙子拨下去吗?” “嗯。”娜音巴雅尔眼神复杂的闪了闪,她看到赵羽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身体,自然知道,多亏这人在身后,替自己挡了不少来扑的沙暴。不然此刻身体发麻的,想必也少不了我吧。 “谢谢。呼——,总算得救了。”赵羽对娜音巴雅尔咧嘴一笑,也不忙着起身了,而是翻身仰躺,朝着沙暴过后的高远天空深深吐了口浊气。 娜音巴雅尔摇头起身后退了几步,轻轻抿了抿嘴唇。这人,怎么能把“谢谢”说得那么自然呢?明明之前有过不快,她全忘了?而且,该谢的是我才对。 “多谢……” “对了,抱歉,之前我……” 娜音巴雅尔犹豫半响才将道谢的话酝酿到嘴边,不想赵羽和她同时开了口。 两人双双愣住,还是赵羽先眨了眨眼,“我们这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娜音巴雅尔眼中划过一抹意外,很快点点头笑了。 冰释前嫌后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两厢笑毕后,生存的忧郁爬上心头,涌到了娜音巴雅尔眉心,她指了半露在沙地外的水囊串叹道:“我们的水只剩这点了,看来真的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得节约用水了。” 我们的水吗?娜音巴雅尔无意一语所蕴含的共享态度,让赵羽感动无言。平心而论,水囊和水都是人家的,人家一滴都不给自己,赵羽也无话可说。但她给了。若说水量富足时的赠予尚算平常,放在现在,真真是弥足珍贵。这一份毫不迟疑、毫无保留的分享姿态搁在此时此地,分享的哪里是水?是命! “节——约——用——水——,你那个汉人的词是这么说的吧?”娜音巴雅尔久久没见赵羽吱声,还以为自己现学现卖的汉人词语说错了。 赵羽没有笑,却是终于忍不住感叹出声:“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 迎上对方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娜音巴雅尔觉得一定是呼勒额苏太热,她的脸竟然有些发烫了。永生天知道,她不过是觉得如果没有赵羽相救,自己已经去见永生天了,更别提拿回这些水囊,所以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些水该归她们两人共有罢了。而且……娜音巴雅尔承认,巴鲁尔特的出生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她其实还有另一层阴暗的顾虑。如果自己不给,谁能保证对方不会强行抢夺呢?虽然她刚刚救了自己,还为自己挡了风沙,但事关生死,谁会坐以待毙? 实在不知道该对赵羽的话作何回应,娜音巴雅尔径自蹲下身数起了水囊数,“刚好十二个,你我一人六只。” “谢谢。这些水省着点喝,应该还是能支持十来天的,只是我们没有食……对了!我这还有点吃的!”恩情记在心底,赵羽没有过多的矫情,倒是忧虑的话说到一半时,她想起自己这几天牵马赶路,为了取用方便,腰上挂了一小袋干粮,应该还有,连忙低头去摘,不想等她拎着那一小袋所剩无几的肉条抬头时,娜音巴雅尔举了另一个袋子到她面前。 “咦?你这是?” “永生天保佑,我们的气运不算太差!之前干粮一袋放不下,有一小袋肉干和水囊系在了一起,就在这一串上面!我抓到的正好是它们!”娜音巴雅尔蔚蓝色的眼睛反射天光,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水的问题暂时解决后,食物的事也成了她的担忧,如今一齐得解,意外之喜由不得她不开心。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太好了!”赵羽高兴得跳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娜音巴雅尔。 可能是之前的逃命过程让娜音巴雅尔有些习惯了赵羽的拥抱,她怔愣了片刻,才开始将赵羽往外推,“你干什么?放开我!” “不好意思,我一下太高兴了。不过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也是女的,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吧?”赵羽揉了揉胸口,话尾略微有些抱怨,她之前就被娜音巴雅尔的挣扎弄疼了,现在算是有点伤上加伤。 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 娜音巴雅尔目露迟疑。且不说她“巴鲁尔特”的姓氏,拥有一双与永生天同色眼睛的她,有“娜音巴雅尔”这个草原人心中高贵神圣的名字——猛戈语中,娜音巴雅尔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生母早逝,让她被两漠崇敬的“公主汗”媼敦格日乐养育长大,更增加了她身上荣誉的光圈。除了幼时曾被父汗和姑母抱起过,自长大以来,她出现在外人面前时,代表的从来都是不容轻侮的永生天,与人拥抱的经历,真的很少体验。毕竟,对永生天的虔诚子民来说,能与她生活在同一片草原上,都是永生天的恩赐;亲吻她走过的土地,都是莫大的福分。 娜音巴雅尔的沉默让赵羽想起了古今差异,而且想到两人算不得熟人,自己的动作倒真是有些过界了,于是她道歉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没事,下回别这样就好,我们走吧。” 第8章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高兴得太早了。 当省了又省最后一只水囊还是快见底时,赵羽想起脚下这片无边沙漠的死亡凶名,不得不开始动摇,是不是该收回十多天前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走了多久了?能有二十天了吧。还没到头,这呼勒额苏到底是有多大?”不想让同伴发现自己的窘境,赵羽勉强用所剩无几的水润了润嘴唇,又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最后的水囊挂回了腰间,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绝望,又有些歉疚。有生二十年,哪怕赵羽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也从没有觉得,生存是如此艰难的事情。早知道这么精打细算的控制饮水也不足以支撑她们一起走出沙漠,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分走人家六只水囊?毕竟,自己是早就要死的人,如果这次幸运的新生注定长久不了,也只当是多赚了几天的活头,何必还连累好人呢? 世间难买早知道!赵羽啊赵羽,你总归还是想活的,事已至此,虚伪的故作高尚,当个马后炮,又有什么用?在心内自嘲的苦笑一记,赵羽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说……我们能从这沙漠里走出去吗?” “一定能的。”与其说娜音巴雅尔是说给赵羽,不如说是说给了她自己。 说话间,娜音巴雅尔绕过赵羽,半点没有停步的意思。水没了,食物虽然还有,但早已经难以下咽了。她养尊处优的身体本就不擅长长途行走,缺水少食的在沙漠里走了这么多天,如今每一步都是在用意志做支撑。她不敢停下来,怕停下来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一定能的…… 娜音巴雅尔,你不能死在这,不然巴鲁尔特就真的完了…… 娜音巴雅尔,你一定要走出去…… 一定要走出去…… 赵羽望着娜音巴雅尔疲惫的步伐和不改坚定的背影,捏捏拳抛开了对水分子的惦记,也憋出了一股劲来。如今还有什么好想七想八的,只管继续往前走就是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也许下一刻就走出去了呢!再不济也好过原地等死吧! 就这样不知坚持前行了多久,也许是永生天听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心声,就在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快要走到极限时,她看到了……湖水?……草原?……是绿洲! “感谢永生天!”碧水青草的出现,就像一只特效强心剂,瞬间振奋了娜音巴雅尔全身的活力,她欢喝一声,忘乎所以的撒开了脚丫,就像一只回归森林的小鹿,那欢快奔跑的背影,任谁见了,也想不到她上一刻还奄奄一息。 走在后面的赵羽,晚了娜音巴雅尔半拍才看到“绿洲”。 远处云雾飘渺的地平线上,有碧蓝的湖水,还有湖边袅袅的青草。风吹湖面,波澜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粼粼金光都似乎隐隐可见,青草的宁和气息也仿佛被清风送到了鼻端,又让一切,有了近在咫尺的感觉。 突然的“绿洲”出现在沙漠苦行人面前,无异于将人从地狱带到了天堂,赵羽也为之迷醉失神,直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感慨撞进脑海,她神气一凛,这才发现娜音巴雅尔雀跃的奔向了“绿洲”。赵羽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嗓子的干渴,连忙张嘴喊道:“喂!别跑了!快停下来!那是海市蜃楼!” 兴奋中的娜音巴雅尔,绿洲成了她世界的唯一,根本听不到赵羽的声音。 赵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得不催动沉重的双腿去拦。只是“地狱行人”又怎么追得上人家奔向“天堂”的轻快步伐?直到“绿洲”开始摇晃消散,娜音巴雅尔摔倒在地,赵羽才追上了她。 “绿洲呢……” “那不是绿洲,是海市蜃楼。你没听到我喊你吗?你不该跑的。” “海市蜃楼?” “嗯,简单来说,我们看到的绿洲是假的,就算有,也在千里之外。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吗?我扶你起来?” “假的啊……”就算没有赵羽的解释,天边消散成一抹烟云的水草,也替“海市蜃楼”做了注解。娜音巴雅尔避开了赵羽来扶的手,刚刚那一阵奔跑,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也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她真的,太累了…… 永生天,看来呼勒额苏真是您赐给我的埋骨之地…… 永生天,您还会继续庇护草原吗…… 永生天,我来做您永远的仆人,只求您保佑漠北……保佑巴鲁尔特…… “嘿!我知道你跑累了,别这么闭眼,太吓人了。”赵羽扶住娜音巴雅尔,有些慌乱的去摘她的水囊想要给她喂饮,才发现她的饮水早已告罄。“该死,你的水是早就喝完了吗,这是有多久没喝水了,怎么不知道找我要!”恼怒的扔开了娜音巴雅尔的空水囊,赵羽扯下自己腰上的水囊送到了她嘴边。 好在娜音巴雅尔尚未完全昏迷,人虽然昏沉着,长久缺水后汲取甘泉的本能还在,只是赵羽没法放下担心,她很清楚,自己这点水,想要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一条命,根本不够看! 很快最后一丝水分都渗入了娜音巴雅尔的嘴角,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却迟迟没有睁开。赵羽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却觉得这份轻灵的重量压迫得整片天地都跟着死沉沉的。 难道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 赵羽从娜音巴雅尔枯槁的唇瓣上移开沉痛的视线,抬头看向四周苍茫无际的沙漠,又看了眼头顶的烈日,悲凄满绕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不,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萧索沉寂。 之前不就想清楚过的吗?这片陌生且残酷的天地,如果注定不属于自己,贪恋没有意义。 她从娜音巴雅尔怀中摸出她的金刀,有条不紊的拔出刀锋,划破手腕,将富于生命内涵的鲜红液体灌到了娜音巴雅尔嘴中。 怀里这个人啊,虽然相处不久,但她是她的同伴,她救过她,她们同过生死,如果不是自己,她还不会缺水……而且,她是她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唯一的相识,就当是自己害怕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独行吧,这一刻,赵羽的想法很简单,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条通达的念头——救她。 以死亡为名的呼勒额苏,当血腥味漂浮在空气里,时光开始变得很缓慢,又似乎很漫长。每一次伤口凝固,又会有一条新的放血通路被打开,赵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割开手腕,只是机械的维持着喂饮动作的连续,直到娜音巴雅尔的眼皮有了松动的迹象。 充盈口腔的温热,似乎将眼皮上的沉重都融化了许多,或者她也许只是好奇的想知道,这种微甜微咸的美味是什么?比肉干的味道好多了。虽然是从帐宫带出来的,但这些天水不够喝,再好的肉干也难以下咽……不对,我为什么还没死?! “你……让我喝了你的血?!”视觉和神志的回归也带动了嗅觉的复苏,血腥气让娜音巴雅尔初醒的迷惘迅速转变成了震惊。 看到娜音巴雅尔转醒,赵羽眼前一亮,手上刚划的一刀伤口还没有凝固,她不想浪费,并没有将手腕从娜音巴雅尔嘴边收回,只是应道:“嗯,我们没水了,只能让你喝这个,你醒了就好。”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为什么?”娜音巴雅尔抓住赵羽的手腕,不可置信的看着上面数十道刀口和尤在流淌的鲜红,又努力的抬眼想要看清赵羽的表情,可惜她在赵羽的躯体遮挡出来的阴凉里,连赵羽的脸都看得不甚清晰,唯有一圈日光的金黄萦绕在她周围,越发迷惑了娜音巴雅尔的视线。 赵羽以己度人,想自己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一定喝不下人血,看娜音巴雅尔也不会再喝的样子,于是也不勉强。她没费多少劲就从虚弱的娜音巴雅尔手中放出了自己的手腕,一边止血,一边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们是一起的,你能在沙漠里把水分给我,我自然也没有看着你死的道理。” “你不用……水囊是我们一起从沙暴里拿出来的,那些水是你应得的……” 赵羽不置可否的拉走了话头,“你再休息休息,等会我扶你走,我们必须得往前,不能一直留在这。” 娜音巴雅尔心口一热,缓和了许久才说道:“谢谢你,赵羽……不过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喝干了你的血,我也未必能走出呼勒额苏,两个人死不如一个人。”说到这,娜音巴雅尔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不再有多日疲惫和濒死绝望带来的灰颓,反而光芒四射。“我叫巴鲁尔特·娜音巴雅尔,是大宏国的公主。赵羽,虽然你可能是西武人,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品行比你的种族更值得信任,我愿意拿出自己的血肉做你的水粮,只希望你活着走出呼勒额苏后,能拿着我的金刀去鲁勒浩克,帮我……” 第9章 “什么叫我的品行比我的种族更值得信赖?!还有,拿你的血肉做我的水粮,你的意思是要我看你死,或者让我弄死你?然后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就这样还说什么品行值得信任,在你眼里我有禽兽的品行吗?”赵羽只觉得娜音巴雅尔反射日光的耀目蓝眸刺人得厉害,以至于她来不及惊讶娜音巴雅尔的公主身份,就被她骇人听闻的提议气笑了。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了活命,这样的事在沙漠里并不少见,而且是我自愿……” “好了,你别说了,我是人,做不来禽兽不如的事。而且本来我就是要死的人,被你救了才多活了这么多天,陪你死在这我都认了。”见娜音巴雅尔还想开口,赵羽以手虚按,拦住了她的话,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个公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宁愿把自己送给别人吃了也要找人完成,我也不想知道。你要是非办不可,就自己走出去吧。你之前不是还说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吗,就泄气了可不好。” “你……” “别说了,说什么也不管用,还嫌不够渴吗?闭眼养养精神,走不走你说了算,其余免谈。”赵羽一手堵了自己的耳朵,一手盖上了娜音巴雅尔的眼睛。 赵羽无可商议的话音慢慢松软了娜音巴雅尔的喉头,她终于顺着赵羽的意思闭了眼睛。盖在眼眶的温热和鼻端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感受得越发清晰,却让她的身体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我们便继续走吧…… 赵羽其实也没有她表现的那么笃定,不过抛开生死之后,尽人事的信念总是不缺了的,也是多亏如此,转机出现在第二天夜间。这一天半,娜音巴雅尔初时被赵羽帮扶着还能勉强行走,到后来几乎是挂在了赵羽身上,便是这样的状态,也是赵羽趁她昏迷不清时又喂了几次血给她,而赵羽自己,可能是缺水和失血的双重作用,头脑也昏沉了起来。也是因此,在深沉的夜色中她们俩谁都没留意到身边第一株青草的出现,直到脚下的绿毯越来越密,一湖清水在她们面前寂然展开。 狠狠的蹭了蹭眼睛,确定面前的湖水不是幻觉,赵羽才兴奋的拍起了肩上的娜音巴雅尔:“嘿!巴……巴雅儿!快看!湖水!湖水!我们走出死亡沙漠了!” “又是海市蜃楼吗……”娜音巴雅尔吊在赵羽脖子上,便是脸颊受到拍打,也只是勉强抬了一眼。 “这回不是……巴雅儿?巴雅儿?” 看娜音巴雅尔又有昏迷的趋势,赵羽咬咬牙挪动发飘的步子,好容易把她拖到湖边,脚底一软,两人都摔在了草地上。身下土地柔软,摔下来并不太疼,尤其鼻端越显充足的水草气息,让赵羽忍不住傻笑起来。她轻推两下将身上的娜音巴雅尔安置一旁,缓了缓力气,往前爬了不两步就探到了湖水,指端清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疏通了整个身心的倦怠。嘴角傻笑更深,赵羽动力十足的支起身体来,捧水扑了扑脸振作精神,又强压下将整湖甘泉都装入胃袋的贪婪,只是饮了一捧,然后摘了腰上空置太久的水囊,灌满之后爬回了娜音巴雅尔身边。 赵羽将满是水润清爽的双手拍打在娜音巴雅尔脸上,又将水囊送到了她嘴边,声音也是水色润泽后的清亮,“巴雅儿,醒醒,你感觉到了吗,这回不是海市蜃楼,真的是湖水,还有草,我们真的走出呼勒额苏了……” 巴雅儿?是叫我吗? 哪怕被人错叫了名字,娜音巴雅尔也得承认,伴随甘霖降临的欢愉呼喊,是她此生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她迷蒙疲倦的眼神渐渐聚焦,看着头上清逸的笑颜,又慢慢失神……永生天,是你派她来救我的吗…… “可算醒了。”赵羽松了口气,将水囊从娜音巴雅尔嘴边收回来,又倒了点水拍打在她脸上,然后躺倒在了她身边,“再帮你浇点水清醒清醒,我们才走出沙漠,水一下不能喝太多。嘿嘿,反正我们现在有一大片湖水,不用着急。” “嗯。” 听到同伴应声,赵羽放心的闭了眼睛,在水畔清风下惬意的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欢喜。娜音巴雅尔偏头看了看她水光月色中柔和的侧脸和嘴角洋溢的弧度,又转头看向了星空,片刻之后,也跟着合上了眼皮。 假寐良久,呼吸间不再是大漠沙尘,水草宁和的生命气息安抚着每一寸肌骨,整个身心也随之慢慢复苏了生气。 “赵羽,我不叫巴雅儿。”许是不想搅扰久违的安宁,娜音巴雅尔的声音放得很轻。 “啊,那个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名字太长了,我只听过一次,之前急着喊你,真的想不全。”将睡未睡的赵羽迷糊听到了耳畔的低语,却依然舒服得不想睁眼,回应完后她才反应出尴尬,半撑起身体直视上娜音巴雅尔的眼睛,诚恳的补充道:“真的很抱歉。要不这样吧,你再说一次,我保证下回不喊错了。” 无言对视,娜音巴雅尔微微垂下眼皮,手撑草地,坐起身来。 “不用了,巴雅儿也挺好听的。” 似是感怀又似是叹息的声音被水岸的微风卷起,轻轻飘进了她身后的呼勒额苏,消散无踪。 告别死亡沙漠的阴影浅眠半响,赵羽也觉得精神恢复了许多,见娜音巴雅尔起身,她也一咕噜坐直了。“你真的不介意?你还是再说一次吧,巴什么巴雅来着?” “巴鲁尔特·娜音巴雅尔。”如赵羽所愿,娜音巴雅尔用猛戈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全名,免了她极力回想的纠结。 “这……我记得你上次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说得也没这么快。”赵羽瞠目结舌,注意到对方的蔚蓝眼睛没了白日的深邃与浩渺,反而有一抹映照星辉的顽皮色彩,又迟疑问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娜音巴雅尔强忍笑意,一本正经的摇头,“没有,我的贵姓尊名用我族的语言就是这么说的。” 我的贵姓尊名? 赵羽愣了三秒后卡壳的神经才连通,“噗嗤”一乐,笑得肚子都疼了。 “你笑什么?”娜音巴雅尔觉得莫名其妙,看赵羽笑得喘不上气,想了想还是起身帮她抚背顺气,还递上了水囊,“别笑了,才从呼勒额苏捡回来的命,你不想要了吗。” “谢谢。”赵羽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这么大笑消耗,缓了缓气喝了水,才对明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娜音巴雅尔解释道:“‘贵姓尊名’不是你那么用的,这是敬词,是拿去用在别人身上的,不能说自己。” “汉话真是麻烦。”娜音巴雅尔神色微窘,嘴硬一句后倒是不吝请教,“那我该怎么说才对?” 赵羽在现代用谦敬词的机会也不多,她挠头想了想才说道:“非要用谦词的话,用‘陋姓贱名’吧,这个应该可以。” “陋姓贱名?” 娜音巴雅尔让新词汇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位到它的谦卑后摇了摇头,“不好,巴鲁尔特是草原上最高贵的姓氏,我的名字也……”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羽一拍脑门,了悟道:“我知道了,我就说你汉语这么好,怎么用错了‘尊名贵姓’,你那天说自己是公主的,估计是教你汉语的人觉得你用不上这个?” 娜音巴雅尔眼神一黯。姑母,娜雅无能,辜负您的期望了…… “对不起……你的国家?” 娜音巴雅尔苦笑一记,“你应该知道的,公主都落魄成了我这样,国家自然好不到哪去。我的国家被华朝打败了,连国都都被华朝攻占了,群龙无首,西武又来趁火打劫,大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国难,如果不是有大漠隔着,也许连漠北都……难逃劫难。” 虽然“国难”比赵羽想象中的“亡国”强些,但她蠕动喉咙时,还是觉得对娜音巴雅尔来说,所有的安慰话都太单薄,终究选择了沉默。 娜音巴雅尔绕过欲言又止的赵羽,走到湖边,掬一捧清水洗净了脸上多日逃命的风尘,直起身来,遥望着苍月之下隐隐可见的草原轮廓,继续说道:“没事,你不用替我难过,不管怎么样,至少漠北还在。连从来没有人走出来过的呼勒额苏我们都能闯出来,我相信大宏的一切也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父汗去世后,最小的哥哥做了汗皇,前不久的萨切逯大会上,他和我所有的哥哥,还有我所有成年的侄儿都死在了塔拉浩克。能代表天选家族站出来稳定漠北的只有我了,所以我必须回来。所以,我很感激你,赵羽。如果不是你,我回不到漠北。还有,我早该对你道歉的,我不该那么怀疑你……” 赵羽连忙摇了摇头,想起娜音巴雅尔背对自己看不到,改而张口,“不用客气,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又是落……公主,有点防范心正常,我理解。” “多谢。”娜音巴雅尔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这一次,她很自然的吐出了她的身份绝少用到的谢语。 “不用这么客气。”赵羽有些不自在,本就没穿惯胡袍的她摆完手后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倒是不小心碰到了腰上的袋囊,让她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机会,“对了,你饿吗?之前水不够,肉干都没怎么吃,还剩了些,现在吃点?” “也好,许久没有好好进食了,我们一起吃点。”胃腑习惯了空虚,娜音巴雅尔一时间并没有觉得饿,看出了赵羽的不适她才没有拒绝,尤其瞟见赵羽左手腕口处用作包扎的布巾,她眼波微晃,点头接过了赵羽递来的干粮口袋,挑了一块稍微松软些的肉干递给赵羽,这才自己拿起一条。 第10章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赵羽的视线移向娜音巴雅尔,略透疑惑。 “是啊,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忘却了世情,从呼勒额苏出来了,接下来,你有想好去处吗?”真正开口之后,娜音巴雅尔原就为数不多的踌躇尽皆烟消云散。 赵羽动作一顿,最后一口肉干才送到一半就僵在了嘴边。 “没有。”她很快摇了摇头,不忘完成最后一笔投食路径,随后拍手起身,走到湖边,蹲下来洗手、喝水,又不急不缓的清理起了衣服上的灰尘。 可能是身为孤儿的关系,她在现代时,常有生如浮萍无所归依的感觉,到了这个新时空,也许是忙着好奇新处境新身体、忙着活命去了,反倒没空再觉得漂泊无依,好像这个一无所知的新世界才该是她原本的归属。现在真得想清楚去处时,才觉得自己可笑,明明在这才真正是彻彻底底的漂泊呢。也不知道叶琳熙怎么样了…… 娜音巴雅尔看出了赵羽的落寞,无端觉得蹲在湖边强充淡然的她像一只迷途的小羊羔,分外惹人不忍。她略一犹豫,走到赵羽身边,轻轻拥住了她。 “你……?!”赵羽受惊站起,眼睛瞪成了牛铃。 “不是你说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的吗?”娜音巴雅尔也不尴尬,不以为意的直起身来,从正面再度拥住了赵羽,在她耳边轻声提议道,“你若是不知道去哪,随我去鲁勒浩特怎么样?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漠南又还乱着,若是不留在漠北,一个人离开太危险了。随我去鲁勒浩特,先找大夫治你头上的伤,能让你把忘了的事记起来最好,再不济我也可以把天下情势细细分说给你,你再想走也不迟。” “谢谢你。”身前的安慰和耳畔轻柔的气息让赵羽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感觉到了温暖,她眼神慢慢柔和,身体也放松下来,还往下压了些身体,让面前低了自己小半头的女子拥抱得不再费力。 “鲁勒浩特……在哪?” “就在漠北,再往北走走就到了。那里是我巴鲁尔特部的老营,我的曾祖父带着巴鲁尔特的勇士从那里出来,统一了漠北,后来祖父才能收复漠南,有了大宏。用汉人的话说,鲁勒浩特算是我们大宏的‘龙兴之地’。”顿了顿,娜音巴雅尔又道,“鲁勒浩特很美,除非包括我在内的巴鲁尔特氏人都死光了,不然,它会是漠北最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我可能是西武人的,那么重要的地方,我去没关系吗?” “是你的话,没有关系。”脑中是呼勒额苏相伴走来生死扶持的种种,娜音巴雅尔回答得毫不犹豫。 知道应该是共生死的情义起作用,赵羽心头还是有些感动,但不止一次从娜音巴雅尔嘴中听到的“华”“汉”“中原”等字眼,又让她还有一问不得不提。“比起你说的西武人,我觉得自己更可能是你说的华朝人、汉人,或者中原人,这样也没关系吗?” 娜音巴雅尔微微一怔,随后笑意更浮。这人,竟然连汉人、中原人都是指华朝人都搞不清楚,哪来的“总觉得”。 “也没……”关系。 “嗷——呜——” “什么声音?!” 娜音巴雅尔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赵羽的惊问打断了。 “那是狼吧!”没等娜音巴雅尔细听分辨,赵羽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浮现出来的绿眼睛,她有些紧张的握紧了娜音巴雅尔的手,凝重的扫了眼脚边的湖水,“你会水吗?” “不会……”马背上长大的猛戈族人,又有敬水的传统,基本上全都是旱鸭子,娜音巴雅尔也不例外。 “那我带着你,别怕,到了水里……” 别怕? 娜音巴雅尔有些发怔。打记事起,她就是“永生天的眼睛”,替永生天看顾两漠草原。永生天的眼睛怎么会“怕”呢?“别怕”这样的安慰话对她来说,真的太陌生了。 狼群不给人遐思的空间,娜音巴雅尔回过神来,明了赵羽的打算,哪怕心有感动,也不得不反对道:“不行,我们不能下水躲。狼也会水,而且晚上看不清湖里的情况,贸然下去,可能更凶险。” “那怎么办?”与其说是问娜音巴雅尔,不如说赵羽是在问自己。环视着越来越近的绿眼睛,额头不知不觉渗满了冷汗。她一个现代人,虽然穿越前还在山区,可那只是出于兴趣,跟着学校历史系教授的考古队去的。野外活动时总有大部队人马,几时面对过这种凶险!脑海搜遍,几条有限的野外生存知识也和现在的情况对不上号,水里又不能躲,难道要和它们……打?不说护着个人打不打得过这十来头狼,就算这具新身体的协调性好,真让她半吊子的拳脚一时占了上风,可听说狼是记仇的动物,真要打起来,除非能一下把它们都打死,不然它们呼朋引伴起来叫来的狼越来越多,磨体力都能把她们磨死吧! 没有全身而退的好主意,瞻前顾后也不是办法,情况危急,赵羽再不愿意,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她警戒着狼群,偷偷向娜音巴雅尔伸手,“巴雅儿,你的刀呢?借给我。” 娜音巴雅尔早就从怀中拿出了金刀,听赵羽相要,并没有递过去,而是悄声拒绝道:“不能用刀,你可能不知道,若是让狼群见了血,只怕会招来更多狼。” “这我知道,可我们总不能站在这给它们填肚子吧。” “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赵羽睁目生讶,还没问出“什么办法”,群狼身体紧绷,在头狼的一声“嗷呜——”后,向她们凶猛扑来!赵羽心口剧跳,条件反射的想要牵着娜音巴雅尔后退,娜音巴雅尔却挣开了她的手,拔出金刀,一手刀柄一手刀鞘,猛烈的敲击了起来,撞出了一串刺耳的“铮铮”声!神奇的是,来扑的狼群停了下来,甚至后退几步收缩了阵型! “这是怎么办到的?”赵羽惊喜的看向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身为公主,也没有独自对付狼群的经验,发现草原传说中流传的办法有效,她微微松了口气,手上敲击的动作不停,声音中也透出了喜意,“听说狼怕铁器的撞击声,看来是真的,它们应该要退了。” “嗯……不好!”赵羽头点到一半时,注意到了狼群进一步的动作,刚刚下放的心再度高悬,她脸色剧变,顾不得和娜音巴雅尔商议,拽了她的手臂就跑了起来。那群长着冷酷绿眼的瘦狼,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后退,而是趁人不备,狡猾的发起了又一次攻击!若是再晚一步,只怕她们除了跳湖,想跑都没地方跑了! “嗷——呜——,嗷——呜——” 在奔跑这项运动上,四条腿的狼比起两条腿的人,有着天然的优势,更何况被狼群追赶的两人才从死亡沙漠的摧残中逃出来?赵羽不是不清楚这点,只是生死关头,无法束手就擒!很快有两只狼追了上来,真等面对它们的血盆大口,赵羽反倒没空再害怕,她一脚踢飞一只的功夫,娜音巴雅尔那边也没闲着。不到最后关头,娜音巴雅尔不敢让狼见血,收刀入鞘,挥舞起来还是比赤手空拳多些抵挡的功效。 “走!”两人不敢恋战,且打且走,哪怕知道生机渺茫,也只能寄希望于老天保佑,总归强过原地受死! “啊!” “巴雅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齐心协力对抗狼群,好容易与它们拼杀出一段距离,不想娜音巴雅尔脚底不察,一下踩进了一处坑洞!饶是赵羽的“新身体”反应灵敏,以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也只是堪堪抓住了她的右手。 “嗷呜!嗷呜!” 没等赵羽拉出娜音巴雅尔,狼嚎声又越来越近了。 “算了,赵羽,你放开我,自己继续跑吧。”眼看过了呼勒额苏,要逃出生天了,如果可能,娜音巴雅尔真的不想在漠北的土地上功败垂成,可笑的在家门前葬送狼口。只是比起这些,她感念赵羽陌路相逢却生死不弃的情义,至此,却是更不愿再拖累对方。 “巴雅儿,刀借我用用。”赵羽摇摇头并不答应。她之前为了拉出娜音巴雅尔,扑过来趴在了地上,此刻知道时间来不及,为了对付又将来袭的狼群,分出右手来拔出了娜音巴雅尔手上的金刀,又咬咬牙努力将身体侧了侧,这样等会儿方便挥刀,腿上也能帮忙踢上几脚。 “别,你走吧,也许它们围住了我就不会再追你了。狼很记仇的,你这样不可能打得过它们,砍伤了它们,它们就真的不会放过你了,留下来也只是陪我送死。” “我一个人活下来也不知道去哪,说好你要带我去鲁勒浩克,还要帮我介绍天下情势的,别想反悔。”想来是连番经历的生死劫让赵羽有些神经麻痹了,她扫视着月色之下整装待发的群狼,轻轻吐了口浊气,还有心情低头对娜音巴雅尔笑了笑,“巴雅儿,你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踩脚的地方吧,实在不行的话,我俩有个现成的墓坑,躺在地下还能有个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是早就要死的人,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第11章 “赵羽……” 是不是纵容过一次眼泪后,眼睛习惯了软弱?娜音巴雅尔的嗓音有些发哽。 从来坚强的“永生天的眼睛”,点染月色的晶莹分外迷人,赵羽却已经无暇得见。她高高支起的双耳微微动了动,踢出了一声哀嚎,还有银光一闪,划下的一地血腥。 “嗷——呜——” 不出预料,那些冷锐的绿眼睛似乎被同伴的血味渲染上了血色,前赴后继的扑杀过来,攻击得越发疯狂。 左手用去拉住娜音巴雅尔了,抵抗的动作也受此限制,赵羽若是放弃唯一能帮助自己的武器,与自断手脚无异。除了不停地挥刀出腿,她无从选择。 “嘶——” 娜音巴雅尔的左脚刚探到洞壁上一个凸出的小岩块,就听到头上传来了赵羽吃疼的声音,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唯能关心发问:“赵羽,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是不是找到踩脚的地方了?”赵羽努力不让声音中掺入太多痛楚,感觉左手上的拉力轻了些,就势调整了一下身体。狼的确是聪明的猎手,估计是发现了她行动不便,刚刚有一只从她背后的盲区袭来,等她发现后反手去砍时,还是晚了一步,后颈被抓了一爪。 “嗯,我踩到了一块石头。”娜音巴雅尔一直仰头等着赵羽的回音,虽然不相信赵羽的“没事”,但突然在洞口看到了赵羽的后脑勺,到底还是放心了许多。比起无用的关心,她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在洞壁上找到更稳妥些的落脚点,这样至少能让赵羽多些对付群狼的力气。 “那就好。” “你当心。” “好。” 正当娜音巴雅尔准备低头的功夫,一滴鲜血从赵羽后颈的伤口处掉落,正好滑过了她的脸颊,娜音巴雅尔本能的再度仰头,恰瞧见头顶的一方月空中跃过一条黑狼!白牙狰狞,看那轨迹,目标是赵羽的脑袋! “小心!”狼影遮挡了洞口的月光,让洞中的娜音巴雅尔眼前一暗,感觉整个身体都彻底陷入了黑暗,遍体生寒!她嘶声一喊,奋力砸出了手上的刀鞘。 “嗷呜” 娜音巴雅尔一击得中,黑狼哀鸣一声,却仍然不放弃偷袭的打算,好在赵羽得了提醒,脖子一抻,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它的恶口。只是等脱险之后,赵羽却惊恐的发现,左手空了! 原来知道娜音巴雅尔找到了一处落脚点,赵羽为了更好的应付越来越凶的狼群,左手拉她的力气就少给了些,娜音巴雅尔脚下那岩块虽然不很牢固,原本不用力倒也无碍的,只是她心忧赵羽,发力丢出刀鞘时岩块便松脱了,加上赵羽那时一心逃脱狼口,对左手少了关注又不觉少了些力气,此消彼长下,以至于娜音巴雅尔掉进了洞中! “巴雅儿!巴雅儿!”赵羽狠狠两刀砍死了黑狼,焦急的趴上了洞口。虽然她“墓坑”说得豪迈,却只是不想娜音巴雅尔过意不去才说的安慰话。不知道这洞有多深,而且想着古装剧里猎人的陷阱,万一这里面有倒刺、有兽夹呢! “巴雅儿!巴雅儿你还好吗?” “巴雅儿,快回答我,你还活着吗?” “巴雅儿!” 好在娜音巴雅尔没有赵羽想象中那么不幸,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地洞,虽然深了些,但没有要命的机关。娜音巴雅尔摔下来后有些发晕,赵羽的喊声在洞中结合回音不停的重放,才慢慢叫清了她的神志。 “早知道洞里是这样,我就该早点跳下来,省得连累她受伤。”脑海里转过一句自嘲,娜音巴雅尔听出了赵羽的慌张,身在黑暗的地穴,心头却有些发暖,连忙回应道:“我没事,洞里是安全的,你呢,没被那头狼咬着吧?” “太好了。” 赵羽轻吁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周围壮大的狼嚎声。她纳闷的转身,发现围攻自己的狼群在一起对月长叫。奇怪,它们怎么半天都没来攻击我了,是准备撤退了吗……赵羽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左手,若真是这样,那她必须得感谢“新身体”给自己加成的武力值,不然以她三脚猫的功夫,想要在左手不便动作受限的情况下狼群还生?痴人说梦! 哎,我这鸠占鹊巢这身体还有那么多残留的武力借我发挥,原主应该挺厉害的吧,身上怎么受了那么多伤呢,真是可惜了…… 此即彼伏的狼叫声传遍月夜,让赵羽不再有继续为“原主”可惜的心情。狼群最中、个头最大的,也是一只黑狼,赵羽对上它暴虐的绿眼,又扫了眼脚边死了的那头与它形似的黑狼,心中升起了不详的直觉。 远方呼应的狼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近处的这群狼,也在那只大黑狼的长嚎下再次发起了凶悍的攻击,赵羽手脚灵动起来左右搏杀得轻松了很多,心里的不安,却让她不时注意着山坡上黑狼的动静,直到……几十上百只绿眼睛逐渐从黑狼身后的山坡上浮起来,证实了她的预感。 侥幸落空,赵羽不缺自知之明,托“新身体”的福她才应付住了之前的十来头草原狼,再来几十只还异想天开的打算挣到渺茫的生机?除非她这具新身体是咬不坏的仙体! 趁着后来的群狼还没有攻上来,赵羽且战且退到了洞口边,一手摘下腰上的水囊和肉袋,她怕砸到娜音巴雅尔,靠着洞壁将它们扔了下去。 “咚!” “赵羽?!”娜音巴雅尔在洞底摸到些枯草,又摸了两块石头正在打火星,她担心外面独抗狼群的赵羽,想着空坐浪费,与其干着急,还不如试一试,万一点火成功,还能想办法引火驱狼。由于太专心,东西掉进来的声响突如其来,吓得她心头一跳。 “嗯,是我……我把水和肉干丢进去了,应该没摔坏吧……你呆在洞里,等天亮了,听到人声……再求救……”由于抵挡闪避,赵羽离洞口忽远忽近,声音传进洞底也断断续续的。 “求救?!”娜音巴雅尔心里一沉,“为什么把水和肉干给我了还要我向别人求救?赵羽,你要干什么?!” 没有听到赵羽的回音,娜音巴雅尔等来的是隐约可听的狼嚎,似乎比之前……多了许多! “是不是又来了很多狼?你要替我把狼引走吗?” 赵羽惊讶于娜音巴雅尔的敏锐,没有吭声。 “赵羽?赵羽!你别做蠢事!我想起来了!那些狼很瘦!它们一定是饿极了才连铁器的声音都不怕!就算你能引开它们一时,它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赵羽眼神微闪,自己的命是没多少指望了,死两个不如死一个,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希望娜音巴雅尔能活下来,才有了引开狼群的打算,只是怕不能把它们全引开才有些迟疑。听了娜音巴雅尔的话,她注意到那些狼,还真的是很瘦…… “赵羽!你还在吧?求求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害怕,你不是说要和我地下做伴的吗。”前所未有的恐慌袭遍全身,娜音巴雅尔觉得鼻端又酸又软,以至于连“求”这个字眼都不假思索的从她嘴里跑了出来。 “巴雅儿,你连死人都不怕,我知道你没那么胆小。我还是试试吧,没准我这身肉就喂饱它们了呢。没事,不过一具躯壳,而且这个身体不是我的。如果成功了,你就能活,不然我们白从死亡沙漠跑出来了。” “不要!赵羽!你别走!我这有火!你下来!狼怕火!怕火!” 火?! 赵羽看着狼群们将要合拢的围猎圈,都要跑出去了的,听说有火,她又惊喜的跳了回来,“巴雅儿,你哪来的火?” 赵羽将头探向洞口,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点火光也没有,她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黑沉沉的,尤其她发现这一耽误的功夫,越围越多、越围越紧的狼群,已经没有她突围的缝隙了! “巴雅儿,你骗我?!” “你别走……”约莫望见了洞口上赵羽背托明月的身影,娜音巴雅尔软软的鼻音可怜兮兮的。 赵羽涌到一半的怒气,被可怜声一浇,又有些好笑。她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位落难的公主大人年纪不大,可一直是个深沉样,没想到竟然还有卖萌的本事。“托你的福,狼都围住我了,我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你说你,不是很想回鲁勒浩特的吗?让我试试多好,反正都是喂狼,又不会多掉一块肉。” 娜音巴雅尔一愣。是啊,我不是很想回鲁勒浩特的吗,怎么……摆摆头,听说赵羽没法引开狼群了,她安心了许多,只道:“巴鲁尔特不抛弃生死与共的朋友,大不了死在一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又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砰砰”砸出了一点火星,“我在打火,我们会有火的。听起来多了好多狼,你先下来躲躲吧。” 赵羽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又一脚踢飞了一条恶狼。真是犯蠢,竟然会相信她“有火”的鬼话…… “等你打出了火再说吧,我现在一身狼血,而且我觉得我可能打死了头狼的儿子,你不知道,现在上面只怕有几十上百只狼了,我要是下去,它们估计也会跳下来,就是砸也会把我们砸死。” 第12章 上百头?! 想象着赵羽被上百只狼围攻的场景,娜音巴雅尔听着头顶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手下打火的动作越来越急。 “火星呢!”越忙越乱,之前摸索半天才打出来的几星火点,到现在一点都没有了,娜音巴雅尔满头大汗,恨极了自己的手脚笨拙。如果是图娅,已经把火点起了吧! “巴雅儿,我没什么力气了……它们只围攻我,砍死砍伤它们的也是我,你之前真不该把我骗回来的……嗯哼!”一声闷哼截断了赵羽的话音,反肘敲偏了一张狼口,又付出了一爪伤痕的代价,还有腰上也是侧身得快,才没被咬中。前仆后继的恶狼,她就是又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更何况才从沙漠走出来,手脚越来越重,哪怕新身体残留的自卫本能再好,她也真是要打不动了。 “啪嗒!” 娜音巴雅尔手一滑,用来打火的石头掉下去了一块,她也顾不得了,只着急的抬头喊道:“赵羽!别打了!你下来躲躲!” “算了吧,我看狼都不往洞里去,没准你还能活,我要是现在跳下去,它们估计都跟上来了。” “我不怕!躲一刻是一刻!它们就算跳下来也只能一头一头的进,总比你在上面被上百只狼四面围攻的好!你进来!进来啊!” 赵羽在利牙血爪构成了死亡森林里轻轻笑了笑,“巴雅儿,真希望你能回到鲁勒浩特,重振你的国家,我呢,就当这些天是多了次惊险之旅,能认识你也挺不错的,生死之交的朋友,很难得呢。” “砰!砰!砰!砰!” “燃起来!快燃起来!”娜音巴雅尔早就捡起了之前掉下去的那块“打火石”,在拼命敲打,“赵羽!你下来!我的火快点燃了!狼怕火,它们不敢进来!不敢进来!” 感染了娜音巴雅尔话音中的焦灼,赵羽的眼角也有些酸涩。一个月不到就能认识一个这么在意自己生死的人,她这趟穿越虽然倒霉得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但也不算亏呢。原本开始发软的手紧了紧刀柄,转身又带起一场血雨。 “驾!驾!” 群狼声遮掩了不知何时开始的“轰隆”马蹄,赵羽无意中扫见,东边的清冷月光中,爬起了一个又一个火把。“巴雅儿,有人来了,我们也许有救了!” “好家伙,一个人引来了这么多狼竟然还没有被咬成碎片,是个勇士!” “铮铮!锵锵!” 一声赞叹,成百上千把马刀一起敲击马蹄铁的声音,还有奔腾飞舞的火把,很快让狼群退聚一起。它们警惕的对峙没能持续太久,黑狼恨恨的看了赵羽一眼,长啸一身,带着同伴退走了。 “哈呦!哈呦!哈呦!”成功吓走群狼,骑手们欢笑着并不追赶,草原特色的欢呼声中,有人挥舞马刀和火把,在马背上即兴欢舞,还有人对赵羽喊道:“好勇士,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落的人?” 赵羽听不懂对方的猛戈语,发问人的声音夹杂在欢腾笑闹中,她甚至不知道有人在对自己问话,发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该道谢,只是张望着热闹的场面,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谢语该说给谁,笑容倒是扬了起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热闹些什么,不过感觉是在高兴,应该没有恶意吧…… 骑手中让出了一位身穿灰袍的半百老人,他一举弯刀,便制止了全场的欢喝喧闹,也解了赵羽的无所适从。赵羽怕拿刀走近别人会引起误会,找到刀鞘将娜音巴雅尔的金刀□□去了收入怀中,这才向老人走去。 灰袍老人眼尖,注意到赵羽手中一闪而过的金光,他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手中的马绳,默许赵羽空手走近,直到身后的火把能映清赵羽的面貌时,他终于忍不住呵问道:“中原人?!” “唰——” “哗——”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是老人的话才出口,原本静等赵羽走近的骑手们,张弓的张弓,拔刀的拔刀!瞬息之间,迎接她的便已经不再是笑眼,而全都换成了冷锋! 赵羽受惊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要去拿怀里的金刀,按上胸口之后才生生的逼自己停了下来。她举起双手,强自镇定的问道:“各位……恩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情势突变,她搞不清状况,虽然不知道这话问出来有没有用,但她特意抬高了些声音,好歹能提醒洞里的娜音巴雅尔。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吗?还好巴雅儿刚才没有出声…… “蒙木速大人,他说的好像真是中原话。” 被人尊称为“蒙木速大人的灰袍老者,眼中泛出了憎恶的凶光,“该死的中原人!毁了漠南不够,竟然还敢来漠北!儿郎们,把他给我拿下,捆起来带回鲁勒浩特,剁成肉泥,祭阿日塔布汗!” “蒙木速大人,西武也可能……” “西武人也一样可恶!还穿着我族的衣物偷偷摸来漠北,不是探子,也不是好人!拿下!” “是!” 虽然有语言障碍,但赵羽从蒙木速的眼神里读出了不妙,她犹豫要不要拔刀,最后捏捏拳还是放弃了反抗的打算。算了,反正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早点让他们拿下好了,省得巴雅儿被发现。唉!这是老天发现我是死里偷生的穿越者,命中注定的该死吗……算了算了,这个地方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沙漠野狼,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蒙木速,给本宫住手!”正当赵羽摆好引颈就戮的心态时,一声厉呵从地洞中传了出来,是娜音巴雅尔。 蒙木速面露惊喜,“娜雅公主?!” “是本宫。听出了本宫的声音,还不快叫他们住手!那是本宫的恩人,谁要是伤了本宫的恩人,本宫要他陪葬!” “公主,真的是你?住手!公主的恩人就是两漠草原的恩人,都把马刀收回去,把箭放下!”其实无须蒙木速多命令,听说“娜雅公主”的名号,蒙木速带来的草原勇士们眼神对视着惊喜,所有人都忘了要对赵羽动武。 草原上的好骑手多少都有些听音辨向的本事,蒙木速年轻时也是个中好手,如今上了年纪耳力退化了些,本领倒也没全落下,两句对答的功夫已经足够他判断出娜音巴雅尔大致的所在,他甩出“住手”的命令时便已经迫不及待的翻身下马,奔往洞口的方向了。 赵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说了两句什么,但预想中的危险迟迟没有到来,她虽然有所猜想,但看得红光满面的蒙木速奔来时,还是条件反射的跨出一步,拦住了他跑向洞口的身体。 “恩人,蒙木速之前得罪了,蒙木速去拜见公主,请您让让。”蒙木速不以为忤,反倒是赵羽的行动更让他确定了娜音巴雅尔的方位,他赔了一笑就要绕过赵羽。 赵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看着蒙木速的笑脸,觉得这个新时空瞬息万变,让她有些脑晕。我还以为他这脸红光是火把映的,现在看来,是……喜出来的? “赵羽,蒙木速是我的族人,你让过来吧。” 终于有一句能听懂的话了,赵羽依言,这才松开了蒙木速的胳膊。 “公主!这地洞是怎么回事?公主,您是在洞里面吗?火把,拿火把来!”追着蒙木速的步子来到洞口的人本就不少,随着他这一声招呼,又有几十个火把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无意中将赵羽远远的挤了出去。 满盈洞口的火光映出了洞底那一双蔚蓝色的清眸,蒙木速匍匐在地,亲吻着地洞周围的泥土,泪流满面,“公主,您受苦了……感谢永生天,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传言说天选家族的人都死光了,蒙木速不信,不信……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感谢永生天。”不知何时所有的骑手都下马围拢过来,纷纷面朝娜音巴雅尔所在的方位跪地,用唇瓣触碰身下的青草,诉说虔诚。 赵羽诧异的发现银钩之下、草原之上的辽阔天地间,只剩自己是唯一的站立者,她环视一圈,留意到“朝拜者”遗落青草的点滴清泉,撑起有些发瘸的步子,悄悄退出“朝拜”的中心,远远坐在了人群之后。 纷乱的人影被摇曳的火光拉远,赵羽视线出离,恍惚回忆着这二十多天的几度生死,却依然觉得自己的穿越有些不真实,直到一道娇躯出现在视野,她才慢慢回神。 “你的伤怎么样?我让他们去找药了,你先忍忍吧。” 娜音巴雅尔刚从地洞中出来,衣衫难免污浊,但上千火炬拥簇在她身后,她不疾不徐的步伐大方走近,不见一丝狼狈,反而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高贵,让人无法忽视。 “嗯,我还好。”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状态尚可,走得近了,发现她身上流血严重些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这才放心些,又笑问:“你怎么坐在了这,害我好找。” “之前没看出来,你还真的很有公主风范。”赵羽仰望着娜音巴雅尔的面颜,不答反笑。 “我本来就公主。”娜音巴雅尔皱了皱鼻子,赵羽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倒是消散了些落寞。 “我……”娜音巴雅尔顿了顿,对赵羽伸出了手来,“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永远可以叫我巴雅儿。” 赵羽微愣,抬手握住娜音巴雅尔的纤指,借力起身。 落寞尽去,舒怀一笑,她浅声温柔。 “巴雅儿。” 第13章 这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为自己找到归宿了吗…… 银月清辉洒落半坡,洒在半坡上含笑对视的两人身上,将其间的默默柔情渲染得越发潋滟动人,蒙木速遥遥望见,想起之前惊鸿一瞥的金光,自觉会意的偷偷笑了。如果没看错,之前这个年轻人收进怀中的,是公主的金刀吧。怕公主遇害了,还想把他带回鲁勒浩特偷偷审问的,现在看着,也许公主不是把金刀借给“恩人”杀狼,而是送给他了?是了,不然以公主一贯的性情,命我们住手时何必那么着急。待部众一贯亲和的她,竟然连“陪葬”都说出来了。 想公主看中的不是猛戈族人,蒙木速又有些愁上眉心。记得杜那图汗赐给娜雅公主金刀就是给了她自主择婚的权力,而且相信永生天珍宝的智慧与取舍,蒙木速最后甩了甩脑袋,走到娜音巴雅尔身后,复命道:“公主,儿郎们找到几株防狼牙毒的草药捣碎了,至于伤药,您知道,他们烂牛皮似的,平时少有人随身带药,只怕得回了帐里才能有。” “公主,让下仆来吧……” “不用,我来。”拿过蒙木速手上的草药泥,娜音巴雅尔虽然早有预料,对伤药的事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毡帐安在哪了?远吗?”对赵羽换上了汉语,“一时找不到伤药,我先给你敷点草药,能防狼牙毒,应该也有些止血的效果。” “好。”听不懂娜音巴雅尔和蒙木速猛戈语的对话,赵羽在一旁瞅着自己被狼牙狼爪划出来的伤口,正担心会得狂犬病呢,听说娜音巴雅尔手上的草药泥“能防狼牙毒”,自然没有二话。 “不远的,公主,就在大漠边上,骑马往东走不会儿就能到。我看这位答可鲁的伤自己处理过,现在又敷上了草药,耽误一会儿应该没问题,公主不用太过担心。”蒙木速看着娜音巴雅尔给赵羽小心上药的动作,眼神一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还有,他虽然听不懂汉话,可公主对这位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更温和亲近呢。只是,这人看起来白白瘦瘦像新出生的羊羔似的,上个药还疼得往后缩了一下,还真不像当得起“答可鲁”,公主怎么会看上……他在几十只狼的包围下保护公主,也算有胆量,也有些本事…… 太过担心?娜音巴雅尔上药的动作微微停了片刻。之前似乎……真有点……不过她不是草原上不怕流血不怕痛的勇士,只是个姑娘家啊……而且她之前连马都怕,如今被狼伤了,这点担心,不算多吧…… “答可鲁”是猛戈语勇士的意思,对于崇尚勇武的猛戈族而言,是一个附带荣光的称谓。蒙木速不知道赵羽的名字,想着是公主的恩人,更可能是金刀的新主人,他称呼起来应该有足够的尊重和客气,便将“答可鲁”拿过来用了。赵羽听不懂猛戈语,不知道自己白白赚了声“答可鲁”,更听不到蒙木速的心声。不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新身体”除了第二性征的发育外,身高、体重、五官、肤色等外在条件都算不错,要知道被人嫌弃白净瘦弱,非得无语死,至于应激本能也要被人嫌弃,那更是得仰天喊冤。小时候护着人缘不好的叶琳熙没少挨拳脚,她自问算是不怕疼的人了。 “什么人来了?”蒙木速突然握住了腰间的弯刀,他身后的部众也注意到了马蹄声,立刻涌上半坡,围出了一个保护圈。 正好赵羽的伤口能敷药的地方都敷得差不多了,娜音巴雅尔拍拍手也看向马蹄声到来的方向,对赵羽递了声“放心”,才吩咐蒙木速,“去个人看看。” “蒙木速老兄,是你的人吗?别紧张,是我,满都斯楞。” “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凝眉。 蒙木速解释道:“公主,满都斯楞是林下两族之一的兀朵部的首领,萨切逯大会时他打猎受伤没来得及去塔拉浩克,好命逃过了一劫。” “我知道,他怎么会来这?” “说是来帮忙找人的。”蒙木速瞥了眼赵羽,又瞥了眼驱马越来越近的满都斯楞,声音压得又低又快,“公主,兀朵部这些天不□□分,满都斯楞还借着为天选家族分忧的名义,从漠南逃来的难民里收走了不少青壮,您和他打交道时务必小心些。” 娜音巴雅尔眼底微沉,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蒙木速应声。 “满都斯楞首领,您怎么来了?” “我跟着狼群的动静来的,怎么回事,蒙木……娜音巴雅尔!”满都斯楞话回到一半,马蹄已踩在了蒙木速近前,他这才扫见了蒙木速身前的娜音巴雅尔,猛然一惊,顿了一顿才接上声“……公主”。 落后满都斯楞半个马位的是一位体型健硕的青年男子,他是满都斯楞的独子乌立坦。不同于父亲的错愕和不甘,乌立坦看清娜音巴雅尔时,眼前一亮,兴奋的翻身下马,冲到了娜音巴雅尔面前,“公主,兽神保佑,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蒙木速适时的踏前一步,挡了青年男子一挡,“乌立坦,不可冒犯公主。” “乌立坦,你蒙木速大叔说得对,还不快见过公主。不过乌立坦有一句话说得对,公主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满都斯楞收拢心头的阴郁,朗笑着下马,带着乌立坦一起右手按胸,给娜音巴雅尔见礼,他身后的部众们也纷纷下马屈膝。 “满都斯楞首领,别来无恙。”娜音巴雅尔微笑致意,又道:“听蒙木速说,你带着部众帮忙收容了不少漠南过来的难民,辛苦了。” 满都斯楞呆愣片刻,显然没想到娜音巴雅尔开口就是难民的事。意外之后,他高兴这位广有民心的公主只是凭着双蓝眼睛才轻易的赚了虚名,其实心机不足,盛名难副,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摆手道:“公主说的哪里话,都是大宏的子民,漠南失事,我兀朵部远在林下,援军鞭长莫及,收容些难民,为天选家族分忧,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娜音巴雅尔似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这回漠南离散,过几天北归的子民想必会更多,不过听说有满都斯楞首领这样的忠心,愿意不辞劳苦、不吝奶肉的为安置难民尽力,我就放心多了。到时候想来还有更多要辛苦兀朵部的地方,本宫先替那些难民谢过满都斯楞首领和兀朵部的善举了。” 满都斯楞面容一僵,见娜音巴雅尔打算作礼,连忙阻止,“不敢,满都斯楞为大宏尽心应该,当不起公主的谢,更不敢当公主的礼。只不过……林下地域有限,又不归我兀朵部独有,图顔部的扎奈那布首领不在,我做不了他的主,只凭我们兀朵部,只怕能帮的忙有限。” 林下两族分别是兀朵部和图顔部。图顔部的老首领敖乞没有满都斯楞的幸运,准时赶去塔拉浩克参加萨切逯大会,和与会的所有萨切逯一起,死在了那。扎奈那布是敖乞的弟弟,“华朝荣乐王带人杀死了萨切逯大会上所有人”的惨讯传回漠北后,扎奈那布才继承哥哥的位置,成了图顔部的首领。娜音巴雅尔听扎奈那布成了“首领”,不难想见,满都斯楞听到漠南蒙难,天选家族人丁凋零,触手便敢伸出林下了,只怕这些天更没少打新主初立的图顔部的主意。扎奈那布她知道,算是个有头脑的,集中全力自保,不给野心勃勃的满都斯楞可乘之机还差不多,此时若是在这,那才叫见鬼了。 娜音巴雅尔只当听不懂满都斯楞的挑拨,“所以说,还是兀朵部有心。不过各部各安封土,也不算错处。而且他们不比你兀朵部,新首领继位,总需要安抚部众的时间。” “那倒是。”也不知娜音巴雅尔说起“各部”是有意还是无意,满都斯楞都不得不应,不然就是把“各安封土”的“各部”都开罪了。两漠草原非天选家族不可称皇,他满都斯楞生下来就姓了兀朵,注定做不成汗皇,可之前以为天选家族后继无人了,得兽神保佑,他又是漠北各部硕果仅存的老首领,做个汗王的心思还是敢有的,是以为了立威,那些人心不稳的部落也不是得罪不起。只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天选家族还有人活着回来,而且还不是没车轮高的小皇孙们,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娜雅公主,那么,还是先看看情况为好。为了踩图顔部一脚就得惹下众怒,显然不是桩合适的买卖了。 娜音巴雅尔收拢了脸上的忡忡忧虑,慷慨说道:“放心,巴鲁尔特不亏待忠臣,到时候不会让兀朵部太为难的。” 难民里青壮少有,要是应了,谁知道“到时候”会给兀朵部招来什么样的拖累?满都斯楞不敢松口,生硬的扯开了话题,“唉,都怪该死的中原人和西武人,可惜了汗皇陛下、各位宗王和其他老首领!还好公主慧眼,斡拉河惩罚了华朝那个可恶的荣乐王,公主远来辛苦,先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让人去生火烤羊,让兀朵部为公主庆祝庆祝吧。对了,这位是?看起来似乎不像是我们草原上的人?” “这是本宫的恩人。”娜音巴雅尔本就没指望三言两语让满都斯楞就范,满都斯楞注意到了赵羽,倒是提醒了她赵羽的伤还需要回帐找药,“漠南遭难,国都受辱,庆祝还是算了。” “哎,公主,怎么能算了呢。满都斯楞知道,公主因为国难无心作乐,可自打塔拉浩克出了事,公主是天选家族第一个平安回到漠北的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怎么也得庆祝一二,感谢永生天的庇护吧。” 娜音巴雅尔瞳孔猛缩,觉得胸口刀割般的疼。 天选家族第一个平安回到漠北的人?!怎么会!我不是在塔拉浩特破城前就要人护送呼德他们来漠北了吗!哥哥们和哥哥们成年的儿子都死在了萨切逯大会,死在了荣乐王手里,难道那些小家伙们也没逃过?! “巴雅儿,你怎么了?”当了半天木桩子的赵羽因为听不懂对话,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最先察觉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异常。 满都斯楞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戳到了人家的痛脚,站在娜音巴雅尔身后的蒙木速倒是张张嘴想对她说些什么,瞄了眼满都斯楞,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没事,别担心。”娜音巴雅尔对赵羽扯了扯嘴角,转向满都斯楞时又换回了猛戈语,“这里不是在林下,哪里有让兀朵部为本宫接风的理。” 蒙木速领会得娜音巴雅尔的意图,手指身后接口道:“公主说得是,满都斯楞首领,您忘了我蒙木速了吗?有我们这些直属巴鲁尔特的部众和奴隶在,还要劳您给公主接风,草原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满都斯楞点点头,娜音巴雅尔不再等他说话,道了声累便示意蒙木速领路,带着赵羽转身了。 乌立坦从始至终连句话都没和娜音巴雅尔说上,看着她的背影,不甘心的欲言又止,又乞求的望向了自己的父亲。满都斯楞见了,转溜着眼珠,拿定主意后终于张口喊道:“无福给公主接风,公主的接风酒不知可否分我和乌立坦一杯?我们父子也好沾沾公主的喜气。” 又是福又是喜的,娜音巴雅尔听得刺耳,可人家拿着接风的名头充作一片好心,却又让人半点也发作不得。脚步一顿,娜音巴雅尔回头,似看未看的扫了一下满都斯楞父子,“我是看满都斯楞首领这些天辛苦,加上夜又深了,才不好劳动你们,不过既然你和乌立坦有兴致,人多热闹,自然是欢迎的。” 娜音巴雅尔重归前方的蔚蓝眼眸,终于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沾染上了夜半草原的月色清凉。 你们以为没有父兄看顾的我是任人觊觎的肥羊?还是以为漠北成了肥羊? 痴心妄想! 第14章 “赵羽,我进来了哦。” 娜音巴雅尔的声音在毡帐门外响起的时候,赵羽正提着衣领一个劲儿的抽鼻子。在沙漠里走了二十多天,这又新来了一堆伤口,我不会馊了吧……早知道之前就该跳进湖里洗一洗的…… “进来吧。” 才揭开一半毡帐门就对上了赵羽哀怨的眼神,娜音巴雅尔难免呆愣,“你这是?” “我想洗澡。”赵羽看着门口的娜音巴雅尔,嗓音不觉也带了丝哀怨。在沙漠里连救命的水都没有,就算人会臭也只能认,可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因为伤口不能洗澡的话,我也太倒霉了吧。 “洗澡?”娜音巴雅尔不解。 “啊,那个,就是沐浴。” “你们进去把东西放下吧。”终于理解了赵羽的诉求,娜音巴雅尔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跨进毡帐里把路让给了身后的仆从,这才义正言辞的对赵羽说道:“不行的,你身上的伤这两天都不宜碰水。” 赵羽看着娜音巴雅尔身后的两个人进来放下了脸盆衣物和药瓶后又退了出去,撇嘴叹道:“唉,我知道,我就是伤心啊。” 伤心? 虽然觉得赵羽的说法夸张了些,但同为女子,娜音巴雅尔理解她爱干净的心情,许是为了让她心理平衡些,还说:“其实你就算身上没有这些新伤口,我现在也没法为你安排沐浴。我这些部众是出来寻人的,而且都是男人,没有准备浴桶的习惯。我也只是换了身衣裳,你将就着先擦洗一下,等我们回鲁勒浩特就好了。” 赵羽这才注意到娜音巴雅尔新换的衣服,靛蓝为主色的女袍,贴花明朗,亮眼却不刺眼,恰到好处的衬托出了娜音巴雅尔秀美的身姿,更与她沉淀在肌骨中的高雅气质相得益彰。 “这才是你们国家的公主应该穿的衣服吧?很漂亮。”赵羽情不自禁的赞叹完,想起“漂亮”也不算古词语,又补充道,“我是说好看。” 娜音巴雅尔微微愣了愣,随后大方的谢过了赵羽的夸奖。越是和赵羽相处,娜音巴雅尔越觉得她可能不是华朝人也不是西武人。西武受大华影响,言谈也讲究委婉,她接触过的两国人,说话都没有赵羽这样直白的。虽然不管怎么样都不影响赵羽已经是娜音巴雅尔认定的生死之交,但想到赵羽不是华人也不是西人的可能,她还是高兴。 “你笑什么?” “有吗?我没笑。水该凉了,你梳洗更衣吧,然后我好帮你上伤药。” “好吧。”以为娜音巴雅尔不好意思了,赵羽不再追问,顺应的站起身来,心里却也偷笑了起来。难道是被人夸好看了才偷笑的?哈哈。不过说真的,就算我有点脸盲症也看得出来,巴雅儿是还挺好看的。 “站这干什么?水在那,衣服在这……”娜音巴雅尔纳闷的发现赵羽站起来就不动了,说到“衣服”才想起差了句解释,“这儿没有你能穿的女装,这领男袍我方才看过,你穿应该大小合适,再将就穿两天男装吧,等回了鲁勒浩特……” 没等娜音巴雅尔说完赵羽就已经摆了手,“没事,我穿男装也挺好的,等以后走的时候,女生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男装还方便些。” 娜音巴雅尔眼神一闪,这可是意味着,她愿意继续扮作男子?听赵羽说“走”,又不禁低声念了句,“其实你可以不走的。” “什么?”赵羽没听清。 娜音巴雅尔也有些奇怪自己心头涌出的不舍,想想非亲非故,也没有将人一直留下的道理,她只摇头道:“没什么,你赶快梳洗吧。外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出去了。这些天一直没好好用过膳,你不饿吗?” “饿。” “那你……倒是去啊。” “嗯,我去擦洗换衣服,你——” 娜音巴雅尔顺着赵羽故意拖得老长的尾音偏头,才发现她在向门口努嘴。感情她一直站着不动,是在赶人出去。娜音巴雅尔有些好笑,她是习惯被人伺候着更衣的,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说起来,我娜音巴雅尔,这算是第一次被人往外赶? “那我出去等你?不过你身上的伤得更衣时一并把药上了,你自己可以?要不我还是先帮你敷上吧?” “恩恩,放心,没问题,谢谢啦。”赵羽挥手,“涂不到的地方我再请你帮忙。” “对了,巴雅儿,你站在外面的话,麻烦顺便帮我看着,别让人进来。” 娜音巴雅尔脚步微顿。很好,又一个第一次。 “放心,没有我的命令,没人会进来。” 走出赵羽的毡帐后,娜音巴雅尔的嘴角忍不住再度飘飞。这人真是……可是见过我最狼狈的时候,所以没法把我看做公主? 得了赵羽的招呼再次挑帘入帐,收整停当的赵羽让娜音巴雅尔暗暗点头。虽然是女子,但她眉眼间不缺英气,加上行止疏阔有度,一身男装时还真有些男儿气象,要不是白净瘦削了些,五官也稍嫌柔和,她穿这身衣服看起来还真像大宏的贵族少年。真不知是哪方风水养出了这样的妙人,呼勒额苏里走了这么些天,竟然还能有这样的皮相,也没见黑上多少。 “我穿得有问题吗?” 赵羽被娜音巴雅尔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我应该没穿错吧…… 娜音巴雅尔摇头,戏谑说道:“我是在想,要不是草原上的姑娘比起白面少年更思慕刚健的答可鲁(勇士),你这身扮相还不知能糊弄来多少女儿心。” “呃……”赵羽尴尬的摸了摸脸,帐篷里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衣服换出来是什么效果,娜音巴雅尔的玩笑算是让她有了底。想起曾在水边细看过这张“新脸”,用旁观者的目光平心而论,赵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穿”了具好皮囊,虽然她自己的“旧脸”也不难看。不过,“答可鲁”是什么,还有,糊弄女儿心是什么鬼! 娜音巴雅尔眼中的笑意更深,倒是在碰上赵羽头顶的鸡窝时,微微皱了皱眉,开口先问的却是:“你的药都上好了吗?” “还没呢。”赵羽松了松领口,转身拿了药瓶递给娜音巴雅尔,“后颈下还有一处,麻烦你帮我涂一下。” “好。”娜音巴雅尔倒也不觉得屈尊,帮赵羽涂好药后,还顺手帮她拉好了衣领,这才提醒她,“衣服合适,倒是你的头发该重新梳理梳理”。 “咳,我已经梳过了……” 娜音巴雅尔喉咙一噎,“已经梳过了?” “那个,我不太会,要不你帮我弄一下?”赵羽大窘。她以前是短发,突然给她一头长发,还连个镜子都没有,她真是搞不定啊。 “我……男子的发式,我也不会梳……”想娜音巴雅尔身为未嫁人的公主,自己的头发一般都有侍女帮忙打理,更别说给男人梳头了。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大眼瞪小眼半天,才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了一个剪刀的手势,“要不你帮我找把剪刀来?” “你要剪发?!”娜音巴雅尔不可置信的惊问。这一刻她是打死也不相信赵羽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中原人了。就是在西武,在两漠,也没有女子会轻易提出去发啊! “要不然怎么办,我不会梳,你也不会,我总不能就这样吧,跟女鬼似的。”赵羽郁闷的扯了扯七零八落的碎发。 在两漠不是不能披发,娜音巴雅尔刚想说的,“女鬼”之语却正好提醒了她。两漠的男人长得本来就比大多数中原人刚硬粗狂些,赵羽若是扮作男子,大家只当“他”南人面柔,应该不会被看穿……若是披发出去,柔和更显,也会遮盖英气,只怕会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想想今夜执意粘上来的满都斯楞父子,娜音巴雅尔本着路多人不愁的精神,心一横拿起了牛角梳,“我帮你试试吧。” “咳,巴雅儿,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感受着头顶上娜音巴雅尔多次不得其法的努力,赵羽假咳一声,终于抬手攥住了她的右手,解放了自己“新身体”的可怜头发。 娜音巴雅尔泄气的扔了梳子。怎么比调节部落纷争还难,早知道,以前便该多注意下男子的发式了! “要不,你还是帮我去找把剪刀吧?” “你又不做和尚,剪什么发。” “噗嗤!” 赵羽憋了半天的笑终于忍不住漏了出来,“巴雅儿,‘和尚’这个词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和尚都是男的吧?女的只能当尼姑。算了,当尼姑我都认了,不然这么长的头发我一直打理不好怎么办。” 娜音巴雅尔瞪眼,“你说你怎么伤得这么怪,连梳头都不记得了。” 赵羽神色微僵。 “对不起,赵羽,我……我说错话了……你……说不定哪天你就能把忘了的事想起来,还可以找大夫……” “没事,本来就挺奇怪的。”赵羽笑着拍了拍娜音巴雅尔的手,阻止了她的歉意模样。她明白,娜音巴雅尔在自己面前不再使用当初的心机城府,而愿意展露性情,甚至耍起了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恰恰证明她将自己当成了朋友,可她赵羽呢……我之前在狼群里好像说过“这个身体不是我的”,她没注意到吧…… 娜音巴雅尔喜笑颜开,若是旁人说“没事”,她还得注意口是心非的可能,赵羽说的,她立时便信。 赵羽也跟着她笑,刚要开口呢,灵光一闪的娜音巴雅尔却突然出帐喊人吩咐了一句什么,又走回来了。赵羽挑眉问道:“要人帮我去找剪刀了?” “才不是。等着吧,我派人去找顶风帽给你。” 赵羽递了个大拇指给娜音巴雅尔,心里瞬间有了回到宿舍的亲切感。她有位舍友临时出门又懒得梳头时,便会扣个帽子。怕顺着想下去会引发时过境迁的感伤,赵羽连忙转移了注意力。 “对了,巴雅儿,你的刀,还你。” “我……”娜音巴雅尔还在琢磨赵羽刚才的手势,突然看到赵羽递来的金刀,缩了缩眉头刚要说话,却被帐外恭敬的男音打断了。 “公主,您要的风帽找来了。蒙木速大人还要下奴告诉您,外面准备好了,首领们也都到了,请公主尽快过去。” 附近的部落还是娜音巴雅尔要蒙木速派人通知的,听到“首领们”她不奇怪,倒是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除了公主身份外,更是唯一能代表天选家族站出来接手烂摊子的人,初回漠北,不好怠慢。所以,真得出发了。 娜音巴雅尔出帐把风帽拿进来扣到了赵羽头上,又把赵羽递来的金刀推进了她怀里,顺手捞起她的手转身就走,“我们该出去了,刀你帮我揣着。” “你身上放不下?好吧。不过我怕忘,你等会记得找我要哦。”看出娜音巴雅尔有些赶时间,想是为自己头发的事耽误太久,赵羽任她拽着自己的右手腕,脚步跟上,左手还偷空理了理胸襟,将怀中贵重无比的金刀安置得更妥帖了些。可怜的小弯刀,穿了一身黄金衣,还戴了那么多宝石,你主人都不把你当回事……原谅这只败家公主吧。 第15章 天边银钩,地上赤火,眼前香肉,耳畔欢歌。 草原特色的篝火晚会延续着一贯的欢庆氛围,一张张猛戈笑脸的此起彼伏,只为他们娜音巴雅尔公主的平安北归,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不久前有半壁江山沦陷他国,甚至皇室都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 怕欢笑气氛不合时宜,赵羽一开始还担心得偷偷瞄过身边的娜音巴雅尔几眼,被她发现了。 “草原上是这样的,我们这没有中原那么多国哀的规矩,该笑时就笑,该流血时也绝不皱眉头。” 赵羽听懂了,又有些不懂,“那你的族人现在是……为什么该笑?” 娜音巴雅尔被赵羽的表情逗笑了,“你在这坐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也是,我忘了告诉你。” “你知道就好,这里除了你,只怕没人能说汉语吧。” 赵羽的话歪打正着。若说漠南的贵族还有学习汉语的需要,大漠以北远离华武,各部贵族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异国人打上几次交到,着实缺少掌握新语言的原动力。 “这是我安然回到漠北的接风宴,说起来是因为你才有现在的宴会呢,他们之前一起敬你就是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赵羽摇头,“可别说什么恩人,要说也是你先救了我。而且‘恩人’这个词太生分,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朋友?娜音巴雅尔眼神一呆。又是一个她陌生的词,但这次不是因为她的华语造诣不够,而是因为她的身份。无论是公主之尊还是“永生天的眼睛”,都是她与“朋友”这个词之间天堑般的隔离。 赵羽的表情也慢慢僵硬起来,细细算下来,她们才认识了二十多天。连一个月都不够,就说是朋友……我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 “咳,那个,就算不是朋友,至少抵消下来我们谁都不欠谁的,所以也说不上恩……” “是朋友!” “嗯?”赵羽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来圆场,被娜音巴雅尔打断后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我们当然是朋友。”娜音巴雅尔清亮的蓝眸里有篝火火苗轻灵舞姿的投影,赵羽注视着,很快咧嘴开怀,眉弯笑弧再无一丝勉强。 “咳咳。”蒙木速站在娜音巴雅尔身身后,将她们的“含情脉脉”的对视收入眼中,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提醒一二。看这情形,公主真的看上这个人了?猛戈不慢待恩人,这人救过公主,本来只要公主中意,要对他以身相报倒也没什么。可现在天选家族和漠北全指望公主当家,这个人又不知道是南人还是西人,以我们现在和华朝、西武的仇怨,公主若是招他为忽彦(驸马),不说各部贵族那,只怕就是普通子民也会失望吧…… 赵羽偏眼,娜音巴雅尔也回头去看,“蒙木速,你着凉吗?不用在我这守着,你也去烤烤火、喝些马奶酒吧。” 蒙木速先后被两双眼睛中如出一辙的奇怪射中,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打扰太过不该,及至娜音巴雅尔的关心传来,他连忙右手按胸,低头道谢遮掩了脸上的尴尬,又顺势提出去分羊。 从飘出来的香味来判断,篝火上的羊的确烤得差不多了,蒙木速算得上今夜宴会的主人,负责给客人分羊也没错,不过娜音巴雅尔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依然觉得有些古怪。 “我知道了,巴雅儿。我之前问你的族人现在为什么该笑,你牛头马嘴的说到了这是你的接风宴,意思是不是,因为你平安回来了,所以他们‘该笑’?”赵羽听不懂娜音巴雅尔和蒙木速说话,便也不在他们那边浪费耳朵。有了思索的空闲,她看着团绕篝火的欢歌笑语,想起娜音巴雅尔出场时又有许多人争先跪下来亲吻她走过的土地,她突然灵机一闪的琢磨出了味道。 “嗯。”被赵羽的声音打断思路,娜音巴雅尔将视线从蒙木速身上拉回来,应了一声,微顿之后又补道:“其实说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想让你在鲁勒浩特待得顺心些。你长得更像华人和西武人,可是因为前不久的战事,我们猛戈人对他们都大有敌意。” “这样啊……”赵羽动容,“要是不方便的话,还是算了吧。我还是不和你回鲁勒……”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看,你现在在我们的宴席上,不也很好吗?” 似乎是为了响应娜音巴雅尔的话,蒙木速的分羊小队最先来到了她和赵羽桌前。作为客人和娜音巴雅尔的“恩人”,赵羽今夜着实未被薄待,不仅在晚宴开始时和娜音巴雅尔一□□燃了篝火,坐席在公主旁的尊贵位置,现在又和娜音巴雅尔有同样的待遇——羊腿一只。 “谢谢。”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说话,赵羽为表谢意,还附送了一记点头微笑给领头的蒙木速,随后她转头准备找娜音巴雅尔继续没说完的话,结果发现娜音巴雅尔面前有人在敬酒。 娜音巴雅尔衔着得体的微笑静等身前的敬酒歌唱完,余光倒也没错过赵羽那的情况,她偏头指了指赵羽的桌子,很快又收回目光,将专注还给了面前的敬酒者们,他们是附近几个小部落的首领。 不知是不是蒙木速细心,赵羽的大羊腿上桌时,同时到来的还有一把小弯刀,娜音巴雅尔的手势便是指向的它。知道娜音巴雅尔忙,面前香喷喷的羊腿也的确让一个月没吃过热食的赵羽食指大动,她提起了刀来,不再打扰娜音巴雅尔。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比划了好几下,赵羽才找到个还算顺手的下刀处,饶是如此,因为用不惯弯刀,好容易她才将今夜的第一口羊肉送进嘴里。 留了丝余光注意赵羽动静的娜音巴雅尔,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不久之后,一盘分割精细的羊肉出现在了赵羽桌上。 “嗯?”生平最“难得”的一口羊肉,赵羽正“细嚼慢咽”,更借着这功夫在总结上一刀的“经验”呢,不想美味“横”来,她滚动喉咙将充盈唇齿的香软肉糜咽下,意外的偏头看向了娜音巴雅尔,嘴角的笑弧亦随之扬起,“给我的?” 草原上的部落数以百计,只要是一部之长,都可以尊称一声“首领”,但首领与首领间的地位千差外别,直接取决于他们的部落实力。若将两漠草原上的首领们按地位高低排序,像满都斯楞那样拥有“萨切逯”称号的大部落首领在金字塔的最顶端,他们有与宗王一起参加萨切逯大会的资格,在两漠的军国大事甚至是汗皇之位的归属上都不缺发言权。至于方才给娜音巴雅尔敬酒的几位首领,本来部落规模就不大,会分到“死亡沙漠”附近的草场,更不难让人推知,他们在首领金字塔的最底层都不算势大的。以他们的地位,和天选家族接触的机会都有限,更别提身份超然的娜雅公主了。今夜他们三生有幸的得到了公主的宴会邀约,一番商议后,执意联合起来承包了篝火晚宴的红白食物,饶是这样,他们此前也不敢贸然亲近公主,直到借着分羊的噱头,才以地主的身份一齐来给娜音巴雅尔敬酒。娜音巴雅尔亲和的应答让他们如沐春风,发现公主对呈上来的羊腿感兴趣后他们又哪里会不识趣?也是因为几个小首领来去利索,赵羽才这么快得了盘羊肉片,等赵羽转头时,难得空闲的娜音巴雅尔已经在享用久违的烤羊肉了。她只是移眼递给赵羽一句“趁热吃”,便恢复了自己优雅的进食姿态。 “哦,好。”赵羽原以为弯刀做餐具的游牧民族再怎么注意也难免吃相粗狂,看了娜音巴雅尔她才知道,原来阔达不羁的餐具也能用出赏心悦目的优美效果。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首领们那么识趣,可怜娜音巴雅尔公主自塔拉浩特出逃月余时日以来第一次品味热食,没吃几口就被人打断了。说起来和她给赵羽切羊肉有关,不过,不是赵羽“战斗力”太强又需要她帮忙切肉了,而是…… 乌立坦之前看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说笑就觉得刺眼,到娜音巴雅尔“伺候”赵羽吃肉,实是让他忍不住磨牙了。公主对他有说有笑的,怎么对我连个正眼都没有。他不就是帮公主打了回狼吗?我乌立坦那是不在场,不然一定比这只瘦羊做得好!哼!有什么了不得的!公主对他实在是太客气了……可恶!公主怎么可以这么自降身份,竟然亲自给这只瘦羊切肉吃! “乌立坦,想要坐在娜雅公主身边?那小子现在的位子,可不是你捏捏拳头就能有的。” “阿爸,您知道,我一直想娶公主……” “想就去求亲,有我和兀朵部做你的后盾,你还在等什么。” “阿爸……”乌立坦不可置信的偏头,“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一直不许我向公主求亲吗……” “乌立坦,念几句永生天,你就把兽神赐予的的智慧丢弃了吗?以前让你求亲也求不到,现在你阿爸我是唯一还活着的萨切逯,和以前能一样吗?你以为今晚我带你跟过来是为什么?今晚是你找娜音巴雅尔求亲的最好时机!” 第16章 嬉声渐小,连天边的瘦月都被薄云遮住了一角,原在场中欢舞的草原儿郎交换着眼色渐次退开,唯剩无知的篝火仍在欢跳,将娜音巴雅尔桌前单膝跪地的壮硕人影映得忽高忽低。 方才没听错的话,这是……兀朵部的乌立坦向娜雅公主求亲了?! 公主……会答应吗? 众人惊愕过后,疑问浮动,一时间除了听不懂胡语的赵羽还在状况之外,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了娜音巴雅尔身上。 娜音巴雅尔自小便习惯万众瞩目,尤其猜到今晚会有求亲这一出,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乌立坦来得太早了些,而且乌立坦的影子投在她的餐桌上,好好的羊腿掉进阴影里,到底是败了她的胃口。好在她提前切好的那盘羊肉放在桌角,不曾被乌立坦的影子遮盖,娜音巴雅尔满意的瞥了它一眼,这才伸手接过手巾,细细擦手的同时亦全然压住了皱眉的冲动,这才不动声色的抬眼身前。不过,看清乌立坦的求亲信物时,娜音巴雅尔无可避免的愣神了片刻。 是……髀石?早就听说兀朵部有一对巨型髀石,是他们自古相传的部落之宝,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比乌立坦的手掌还宽…… 没人想得到娜音巴雅尔这个时候还有走神的余暇,连蒙木速都以为娜音巴雅尔在迟疑,其他人见了,更将娜音巴雅尔的表现理解成了意动。几位受邀而来的小首领,说不得是面面相觑了。草原上最美的花,真要插去林下了?也是……今非昔比,林下兀朵本来就是漠北数得着的大部落,如今唯一活着的萨切逯又在他们那,怎么不让人另眼相看?乌立坦也算是年轻一辈中有些名声的答可鲁,公主若是只为自个,兀朵部算是个好去处。若是因为大宏的局势,拉拢住兀朵部的好处更不少。 “公主?”乌立坦偷偷瞄了眼娜音巴雅尔的脸色,也只当她是动了意。他眼角不禁漏了些喜意,又将髀石往前送了送。 娜音巴雅尔心中一凛,连忙收神。 她擦净的玉手终于自桌下抬起,却不是如乌立坦期待的那样接过髀石,而是端起了桌角那盘羊肉,示意蒙木速给赵羽送去。她的余光留意到了赵羽的张口欲言,不过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一言半语能说得清的。况且这咄咄逼人的势态,有给她分心的时间吗? “诶?”赵羽的盘中肉刚吃完,正好奇娜音巴雅尔处的新情况。她隐约觉得气氛异常,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待得面前又出现盘羊肉,倒是放下了担心。巴雅儿还有功夫给我送肉,她这看来没什么事吧。这人跪在她这,又是他们的什么仪式风俗之类的?他手里这两坨白的是什么啊,不像是玉,好像还带点暗红色…… 赵羽放下担心清闲了,还琢磨起了乌立坦手中的髀石,心情随娜音巴雅尔的动作起落了一回的乌立坦,凶狠的盯了赵羽桌上那盘羊肉一眼后,却是好容易才按住怒气。不等他调整好心态,娜音巴雅尔的手又伸了出来,这一回的手势的确是给乌立坦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答复。 “起来吧,乌立坦。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对髀石是你们兀朵部的重宝吧?托你的福本宫有幸看看它,已然足够了。你快收好,可别失落了。” “不!乌立坦拿出祖传髀石,就是想让永生天和兽神一起看到我对公主的诚心,敢请公主收下!乌立坦可以对永生天和兽神起誓,如果能成为您的忽彦(驸马),一定……” “本宫不能收!”似乎是被乌立坦的胡搅蛮缠冲撞到了,娜音巴雅尔口气强硬的打断了乌立坦的誓言。片刻之后,她缓和面色,言语中又添了丝和气,态度却依然不容商议,“起来吧,乌立坦,大宏险些覆国灭族,本宫身为大宏的公主,早已下定决心,两漠重兴前都不谈私情。” 娜音巴雅尔话音落定,却是她身侧的蒙木速低声一句“公主……”,最先发起急来了。怕公主伤心,也是时间不够,他还没来得及对她细说情势,怎知公主就当众说出了两漠重兴前不谈私情的话了呢!杜那图汗的皇子们都在萨切逯大会上被华朝的荣乐王一网打尽,肯定是没有活的了的,未成人的小皇孙们这么久也一个都没逃回漠北,多半也指望不上了。看鲁勒浩特之前商议的意思,华朝有女皇帝,西武有女皇储,我们巴鲁尔特现在的情况,也学着他们推出个女汗皇,不是没有可能。若真是那样,天选家族的延续便全在娜雅公主身上!漠南全丢了,要想重兴,谈何容易!公主怎么能轻易说出“不谈私情”呢!这……这……这……这恐怕还不如应了乌立坦这小子吧! 乌立坦不算伶牙俐齿的人,之前一番言辞还是有满都斯楞的事前指导,至此他无从应对,还有些受娜音巴雅尔的恳切姿态感染,犹豫着便真打算依言起身了。知子莫若父,满都斯楞见机不对,抢先走出来按住了乌立坦的肩膀,脸上摆出了一片赤诚。“公主!不可!如今不止华朝势大,听说西武的灵毓公主都亲自杀上了草原,我们想要收回漠南,重现大宏荣光,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公主如果因为这个耽误了自己,先汗在永生天那都该不安了,草原子民也会失望的!” 满都斯楞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连对他抱着戒心的蒙木速听了,除了觉得满都斯楞词句间有些怪异,意思倒也是认可的。毕竟,蒙木速不赞成娜音巴雅尔不议亲,他恨不得娜音巴雅尔立马为天选家族延续后代。要知道,蒙木速的家族先辈是从阿日塔布的门户奴隶晋身诺格(贵族)的,守护巴鲁尔特皇室从来是他们家族的天职。另则,一损俱损,由不得人不对天选家族的高贵血裔上心! 娜音巴雅尔却没有那么好糊弄,她知道满都斯楞惺惺作态之后必有后话,就是现有的这话引子细细琢磨起来也……哼!什么叫先汗不安?兀朵部还真想跳出来做新头马,让大宏雪上加霜不成!什么叫草原子民失望?只怕是你们父子会失望吧! “照满都斯楞首领的意思,本宫想要为大宏守身祈福的心错了哦?” 满都斯楞张张嘴没答上话来。点头不是,摇头不是,让人怎么答? “‘永生天的眼睛’本就是永生天给草原的福音,公主在便是大宏的福气在,大宏一时为难的时候,公主身边更需要忽彦照顾,也好让子民安心啊。”咂舌于娜音巴雅尔的好牙口,满都斯楞停顿半响,才想清楚应对。一句话避重就轻的绕过了娜音巴雅尔的词锋,他又指了乌立坦手上的髀石说道:“公主,乌立坦从小便希望能守在您的身边,这回漠南失陷,他林下呆不住,非要来大漠边找您。总算长生天保佑,您平安回来,他看您身边少了可心可用的人,这才忍不住,非要来您身边,我这个做阿爸的这才给了他兽神髀石向您求亲。兽神髀石是我兀朵部的重宝,历来都在兀朵部首领手上,还请公主接纳,成全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对您的一片诚心,也成全兀朵部对您的忠心吧。”语罢,他以手按胸,一派恭顺。 几位小首领好容易压住喉口的惊诧声,相互之间却忍不住开始了频频的眼神交流。听满都斯楞的意思,是要将兀朵部的忠心献给娜雅公主?公主只要答应乌立坦的求亲,便会拥有兀朵部?好大方的彩礼! 明白人仔细一想,却也明白满都斯楞的狡猾。这“彩礼”听起来大,兀朵部却也半点不吃亏。以草原如今的形势和娜雅公主的身份,就算还能有小皇孙活着回漠北,她一个监国公主的位置定是跑不脱的。而且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小皇孙逃回漠北,天选家族还真的有男裔活着?鲁勒浩特的认可加上兀朵部的支持,公主当汗皇也不是不可能!曾经是“公主汗”忽彦的苏勒和克,后来可是成呼屠达王了,还壮大了一个声威赫赫的呼屠达王部!如果真成了汗皇的夫族,益处几何?不可想象!退一万步想,这门亲事成了的话,娜雅公主成了汗皇或者监国公主,她还能跑去林下打理兀朵部不曾?说不准就让满都斯楞空手套白狼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想头啊!一时间,有几位想清楚机窍的“明白人”,深恨自己出生在小部落,半点和兀朵部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娜雅公主拒绝得了兀朵部,拒绝得了汗皇宝座吗?就算公主无心王庭,可漠北的稳定总不能不顾吧,满都斯楞可是将拒婚和拒绝兀朵部的忠心绑在一起了呢…… 第17章 “满都斯楞首领这是什么话?以前也不曾见兀朵部将兽神髀石献给天选家族,难道先汗们都没成全兀朵部的忠心吗?” 娜音巴雅尔责问得不愠不火,心里却是真心十足的笑了。多亏满都斯楞自个拉低了姿态,又将她捧得那么高,她才能发难得这么顺溜,道义也全占了。漫说她并不贪图汗座,她要真想做汗皇,有中原女皇帝“克夫”“三嫁”的前车之鉴,就更不能找一个尾大不掉的夫族。况且她又不能真把满都斯楞挤下来了自己去做兀朵部首领,还不至于为了一句挂在嘴上的“忠心”卖了自己。 满都斯楞脸色暗变。他之前见娜音巴雅尔以天选家族的发言人自居,又听了娜音巴雅尔为国守身的话,还以为她对汗皇位动了心思,这才奶酪配马鞭,只差明说“招乌立坦当忽彦兀朵部,兀朵部便支持你当汗皇”了!没想到娜音巴雅尔轻轻巧巧一句话不但没接他的“奶酪”,还避过了“马鞭”,甚至反手抽回来了一鞭子!而且连半点让人发作的漏洞都没留下! 听不懂的依旧迷糊,听得懂的已然明白——娜雅公主根本无意让乌立坦当忽彦! “阿爸?” 腿都跪酸了的乌立坦,显然不算明白人。从满都斯楞站出来起他就听得糊涂,阿爸不是帮我找公主求亲的吗,怎么说到忠心上去了?而且公主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我们杀了呼德皇孙他们…… 满都斯楞低头捏了捏乌立坦的肩膀,稳住了儿子心虚的目光,这才再度看向娜音巴雅尔。蔚蓝眼眸中跳跃着篝火的火红,冷暖双色的融合让人辨不清温度,却也让满都斯楞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看走了眼。也是,娜音巴雅尔毕竟是“公主汗”媼敦格日乐一手带大的,自己之前怎么就从骨头缝里看人了呢?杀呼德的事做得隐蔽,满都斯楞倒不担心,他此刻只是遗憾非常——没能像杀掉几位小皇孙那样,先找到娜音巴雅尔了杀掉。 想想娜音巴雅尔出场时争先向她匍匐跪地的人群,满都斯楞再羡慕,再嫉恨,也不得不认清,草原的人心在娜音巴雅尔身上,或者说还在巴鲁尔特、在天选家族身上。所以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的话,私底下可以做些动作,明面上却是再不甘愿也得低头。 兽神的后裔能拉强弓,也能不畏寒暑的与泥泞草丛为伴,等期望的猎物掉进陷阱。 满都斯楞终于拿准了能屈能伸的心态,低眉顺眼,“不敢。永生天见证,兀朵部是最先归顺阿日塔布汗的部落,对天选家族的忠诚像林下数不尽的树木。” “嗯,我想也是,兀朵部自然是好的,只是满都斯楞首领得记着,下回别再口误,不然让人误会了总是不好。”娜音巴雅尔见好就收。她对“兽神后裔”口中的“长生天见证”信不信是一回事,但必须拿捏好分寸,太软了让人坐到巴鲁尔特头上不行,太硬了逼得兔子咬人也不行。 若是父汗在位的时候,她想要拒掉乌立坦的求亲,直说便是,何至于顾左右而言他?话说回来,大宏鼎盛的时候,兔子也不敢长獠牙啊。娜音巴雅尔察觉自己心头今不如昔的感慨,连忙将其掐灭。现在的她,再难也必须担当起家族和大宏。天地再大,也再没有多余的缝隙让她软弱了。不……好像……还能有一处……娜音巴雅尔想起沙暴中那个柔软的怀抱,想起将她从死亡之门内拉回来的鲜血腥甜,还有今夜狼口前那声温柔的“别怕”,忍不住偏头看向了赵羽。 赵羽心再大,也做不到“众人皆醒我独醉”,是以她虽然听不懂,吃肉之余还是分了些注意力在娜音巴雅尔身前的满都斯楞父子身上,只当是瞧热闹。也是因此,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投向自己时,她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回之一笑。 “公主你不选我当忽彦,是因为这只瘦羊吗?!” 不等娜音巴雅尔眼角染上赵羽嘴边的弧度,乌立坦已愤然起身,怒问脱口的同时,一拳生风,直击赵羽的侧脸。他虽然不明白阿爸和公主怎么将求亲的话说去了忠心上头,但公主拒绝了自己的求亲这点,无疑是清楚明白的。乌立坦心里正失落呢,好巧不巧娜音巴雅尔和赵羽的互动撞进了他眼中。两人对视的温情瞬间点红了乌立坦的眼睛。要说公主中意的是别的答可鲁倒也算了,要说他乌立坦输给了这么一个胳膊没有牧草粗,还连割肉刀都使得不顺溜的家伙,他如何能服!? 事发突然,赵羽大吃一惊,等转头回来时乌立坦的拳头都要到她鼻尖了,她右手条件反射的插上面门,捏住了乌立坦的拳锋,左手推偏乌立坦出拳方向的同时,身体立即起身侧让,这才堪堪化解了危机。乌立坦一拳不中,重心向左前偏移,他长跪发酸的右腿随之一软,一步没有跟上,整个人竟然砸向了赵羽的桌角。 “乌立坦,你干什么?” 乌立坦在最后关头撑住了桌面,这才避过了头破血流的风险,却大大丢了面子。若说他原是一时冲动要砸赵羽一拳出气,至此却是羞刀难入鞘,连娜音巴雅尔的呵斥都成了耳旁风,几乎是才稳住身体就爬起来扑向了赵羽,一拳更比一拳凶。 “搞什么?你有病啊!”险些脸上开花,赵羽心有余悸,谁想还没庆幸完“新身体”的好本能,又有新一轮拳头宴跟上,她便是个泥菩萨,三分火气也全被乌立坦逼上来了。 “乌立坦,住手!” “砰!” 蒙木速第一时间就带人护在了娜音巴雅尔面前,娜音巴雅尔叫不停乌立坦,又见赵羽躲闪艰难,正准备令身前的护卫去拉开乌立坦,不想赵羽一脚踢在了乌立坦胸口,让他踉跄倒退了好几步。看赵羽吃不了亏,娜音巴雅尔想起赵羽是能在几十张狼口面前支撑半天的人,她放下心来,瞟了眼目瞪口呆的满都斯楞,索性不再出声,默许了打斗继续。竟然说赵羽是瘦羊,还不将我这个公主的命令放在耳中,那便打个痛快吧,我看你乌立坦打不过“瘦羊”怎么收场。 “哈呦!” 虽然都听说赵羽是娜雅公主的恩人,但没有亲眼所见的人,见惯了草原上的壮硕勇士,还真想不到看起来白白瘦瘦的赵羽会有好身手。一开始赵羽躲让得生疏,大伙并不意外,还暗道赵羽好运,拳拳能险之又险的避开。到得赵羽一脚踢中乌立坦,人群不由叫起了好来,个个眼神晶亮,对这场原以为会一边倒的战斗生出了期待。本来嘛,草原上的聚会少不了拳脚逗乐,没看公主都没阻止了吗? 赵羽适应了“新身体”的灵敏性和乌立坦的攻击节奏,打起来越来越顺手,众人叫彩的功夫,她又一脚踢歪了乌立坦,引起了新一轮的彩声。 “公主,乌立坦少年血性,倾慕您才一时冲动对您的恩人动了手,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您看这场打斗?”满都斯楞一开始虽然意外乌立坦的出手,但他乐得对娜音巴雅尔的叫停装聋作哑,算是出一口之前频频吃瘪的闷气,也能试试娜雅公主对兀朵部的底线。只是他本以为娜音巴雅尔是担心赵羽,万万没想到结果是乌立坦吃亏。看出来乌立坦不是赵羽的对手,满都斯楞满是尴尬,寄望于娜音巴雅尔能再次出面,叫停儿子丢人的打斗,也好保全些脸面。 “本宫之前说话,想来是乌立坦兴头上没听到。没事,打都打开了,就当是今晚添个热闹,等乌立坦打完,本宫不问罪他就是,满都斯楞首领无需忧心。” 满都斯楞喉头一噎,可道理不在他这边,他恼火娜音巴雅尔的伶牙俐齿,却无可奈何。早知如此,之前就该喊住乌立坦的。之前没说话,乌立坦显露败象时他这个做阿爸的才开口帮儿子喊停?那不仅乌立坦自己的面子会输尽,只怕整个兀朵部都会被人耻笑。想来想去,满都斯楞只能选择闭紧牙关,只希望儿子别输得太难看,不然只怕很长时间都会在草原上抬不起头。 “我拳脚不好,我们比刀。”乌立坦在赵羽手下吃了不少亏后,他被怒火涨红的脑袋,转而被羞恼充满。拔出腰上弯刀后,乌立坦好歹还记得答可鲁的骄傲,没有立刻对赤手空拳的赵羽挥刀,又催赵羽快拿武器来。 源源不断的拳头总算没了,赵羽留心警惕着乌立坦,对娜音巴雅尔问道:“巴雅儿,他在说什么啊?” “他说自己空手打不过你,要你拿刀了和他继续比。” “神经病,认都不认识就跑来打我,还出手那么狠。你和他说,我不和他打。”赵羽想起来就冒火。要不是我新身体自带的武功不错,打着打着打顺手了,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真是的,什么仇啊! 娜音巴雅尔想笑,注意到赵羽脸上的郁气,她怕赵羽误会自己袖手旁观,解释道:“我喊他住手他不听,后来看他比不过你,才没命人拦着。” “嗯,我知道,他一拳接一拳,你喊人拦也来不及。没事,反正挨揍的是他。对了,巴雅儿,我掌握不好打人的力度,他身上可能被我打伤了不少,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不会。”娜音巴雅尔摇头。她要是能动手,也恨不得打满都斯楞父子一顿,赵羽让乌立坦吃苦头,正好帮她解气。 “那就好。那个人莫名其妙的对我耍拳头,我是真气不过。巴雅儿,你说他是为什么啊?” 第18章 趁着赵羽在和娜音巴雅尔说话,满都斯楞哪还能让乌立坦继续丢人? “乌立坦,别打了,快来向公主赔罪。” 乌立坦皱眉不肯的功夫,娜音巴雅尔也还没来得及解答赵羽的疑惑,却是圈子东边分开,加入了一群新人。其中一人青白胡袍,三十上下的年纪就留了一丛厚密的胡子,但脸上英挺之气未减。他走向娜音巴雅尔的时候注意到弯刀出鞘的乌立坦,眼中飞快的闪过了一抹精光。 “公主,和术恩大人他们一起来的是帖仑可,他是突勒古部的新首领了。” 无需蒙木速耳语,娜音巴雅尔也认出了青白服色的帖仑可,对他能继承亡父的突勒古首领之位亦并不意外。至于术恩等人,和蒙木速一样,都是鲁勒浩特派来大漠边梳理难民的理事官。说白了,其实这群理事官最重要的任务是接应北逃回来的天选家族成员,蒙木速接到娜音巴雅尔后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给了他们,他们自然是多晚都不嫌赶过来麻烦。宴会开始前就已经有几位离得近的理事官赶到了,术恩这拨是离得远,才会耽误到现在,会和帖仑可一起进来,想必是路遇了。 “感谢永生天,让公主平安回来。” 突勒古部是漠北离大漠最近的大部落,帖仑可作为突勒古部的新首领,和满都斯楞一样是“萨切逯”,面见公主时单膝跪地便是大礼。让娜音巴雅尔意外的是,帖仑可竟然和术恩等人一起,也对她行了匍匐吻地的猛戈族最高礼节。 “帖仑可首领客气了,快请起。”娜音巴雅尔自然不会慢待帖仑可的礼敬,又对以术恩为长的几位理事官抬手,“几位也快起来,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为天选家族,下仆等不觉得辛苦,有公主安泰……就好。”几位理事官异口同声,饶是见有外臣在场强忍了激动,嗓子依然有些发哽。他们都出自巴鲁尔特部族,与天选家族荣辱与共,这些在大漠边寻人的日子,人前还要强撑淡定,砥砺部下,夜深人静时却都曾惶恐过:若天选家族血脉断绝,巴鲁尔特会成什么样,草原又会成什么样…… “本宫知道你们的心思,放心,娜音巴雅尔既然逃得一命,哪怕天选家族只余我一人,也不会让漠北再出事。永生天在上,娜音巴雅尔穷尽一身血肉,也必重振大宏!”娜音巴雅尔话音慷慨,是天选家族的骄傲与担当。她诚恳而坚毅的蓝色眼睛,流露出让人信服的气质,是对大宏忠诚子民的有力安抚,亦是对二心之人的无声震慑。 不会让漠北再出事?娜音巴雅尔什么意思…… 心中有鬼的满都斯楞从娜音巴雅尔眼神中读出了冷锐之意,暗自警醒的时候,帖仑可却再度跪地,朗声道:“永生天的珍宝在,永生天的庇护便在。下臣相信,草原有娜雅公主殿下在,大宏子民一定能重起巴鲁尔特的两漠荣光。天选王族与永生天同在!” “天选王族与永生天同在!”众人跪地,齐声相应。满都斯楞想自己的心事去了,还是被乌立坦偷偷扯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他犹豫片刻,暗骂帖仑可走狗惯会拍马屁,也不得不弯下右膝。 赵羽咂舌于娜音巴雅尔动不动就会受到众人的大礼参拜,暗叹“这的公主真值钱”的同时,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脚。 如果漠北真的像面上这般齐心该多好…… 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赵羽的避让,她的目光划过齐齐叩首的全场,最后自满都斯楞和帖仑可的后脑勺上收回,心头的忧虑半点没影响她嘴上倒出的动容之语,“好!天选皇族与永生天同在!还有草原子民都如我们今日这般齐心,相信两漠荣光重归巴鲁尔特的日子不会遥远!” 一幅君臣相得、壮志可期的激昂图景持续半响,娜音巴雅尔这才命众人平身,又邀帖仑可入席。 “公主,入席不忙。”帖仑可张望左右,“下臣方才进来时见乌立坦拿着刀,乌立坦拔刀是在和谁比试?之前走过来时就听里面打得热闹,听说乌立坦向公主求亲了,莫非是公主在‘悬刀选亲’?公主的光芒如永生天长佑草原,若公主悬刀选亲,乞怜公主也给下臣一个机会。” 宏朝先祖阿日塔布汗最小的女儿长到定亲年龄时,有许多部落的青年勇士都争相求娶,阿日塔布不好取舍,便将自己的腰刀摘下来挂在了一处高台上,与各位求娶者约定,谁先抢到刀,谁就是他的小女婿。后来称帝的多兀希根汗化用了父汗这则趣事,每招一位忽彦都会赐他一把金刀,这也是宏朝公主的夫婿被华武两国的民间百姓戏称为“金刀驸马”的由来。汗皇的公主有限,忽彦之位常常引得各部族相争,两次择婿为难后多兀希根索性把阿日塔布曾经的办法搬了出来,只不过规则由原来的个人竞争,改成了每一位“抢金刀”的参与者都可以找九位帮手。这种抢金刀定忽彦的方法慢慢完善,后来成了宏朝公主择婿的一大特色,帖仑可说的“悬刀选亲”便是这个。 自说自话完毕的帖仑可又单膝跪在了娜音巴雅尔面前。他连鞘摘下了腰上的弯刀,用双手将佩刀恭敬的捧到娜音巴雅尔脚尖前的草地上叩了一下,又捧回头上用刀鞘碰了碰自己的眉心,这才改成右手握刀,将之按在了胸口。这是参与悬刀选亲的仪式,表示请求娜雅公主答应,让自己成为她的追求者。 满都斯楞暗暗冷笑。娜音巴雅尔的金刀都没挂起来,哪里来的悬刀选亲。而且悬刀选亲哪次无声无息的开始过?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就是要和乌立坦抢当忽彦吗!除非娜音巴雅尔不想要兀朵部了,不然她刚刚拒绝了乌立坦,我就不信她今晚会接受你帖仑可!想办法让娜音巴雅尔悬刀选亲倒是可以考虑,乌立坦不差,而且不是单打独斗,我兀朵部的好手可没陪老首领死在漠南,还能怕了谁去? 娜音巴雅尔微微蹙了蹙眉头。今日明显不是悬刀选亲,帖仑可也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倒不怕不能打发。只是帖仑可的出现提醒了娜音巴雅尔,若是没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她只怕要不厌其烦的应付一次又一次求亲,何时是头?况且,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若有一日自己真的不得不悬刀选亲,想要把握住结果可不容易…… 一劳永逸的办法,她还真有一个。只是…… 娜音巴雅尔犹豫的看了眼赵羽,随后眼皮低垂,遮盖了眼底的闪烁不定。 “公主?”帖仑可觉得奇怪,他不指望今晚求亲能成,只是在阻止兀朵部成功求亲,公主只要说一声今天没有悬刀选亲,再抬抬手让自己起来就可以了,为何还半天没有反应? “赵羽,我的金刀呢?” 纳闷娜音巴雅尔突然要用金刀,赵羽还是立刻掏了出来。上前两步手一伸,金刀就到了娜音巴雅尔面前。 娜音巴雅尔伸手,不是从赵羽手中拿回金刀,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背。 赵羽刚想松手就被娜音巴雅尔握住了。娜音巴雅尔知道帖仑可粗知汉语,临时不好和赵羽通气,只是说了声“拿好”,眼神递过去了一丝请求。 “原来公主……已经选定了自己的金刀忽彦。”早在娜音巴雅尔的金刀从赵羽怀中出来的那刻,人群就低哗开了,娜音巴雅尔的动作更是无言肯定了众人的猜想,帖仑可诧异之后自行站起了身来,心头的失落未曾显露,“这位有些面生,不知怎么称呼?” “他是赵羽。帖仑可首领说的不错,本宫的金刀已经有了新主人,就是他。”娜音巴雅尔的视线凝滞在赵羽脸上不曾挪开分毫,她的眼神缠绵而羞涩,出口的话却甚是大方。羞涩与大方,明明是两种矛盾的情绪,此时此刻在娜音巴雅尔身上组合一处,竟是大宏公主的王家气度与女儿心意恰到好处的融合。 “巴雅儿……”赵羽被娜音巴雅尔奇怪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感觉到娜音巴雅尔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背,她才强忍纳闷,生生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郎情妾意。 “既然是这样,那是下臣唐突了。还请公主和忽彦看在下臣不知情的份上,宽恕下臣的冒犯之罪。”帖仑可后退弓身。 “不怪帖仑可……” “公主!”乌立坦因为情绪激动而失真的刺耳怒吼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话,他冲到娜音巴雅尔面前,眼神悲愤非常,“公主你怎么可能已经选了他当忽彦,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要为大宏守身祈福,两漠重兴前都不谈私情的吗!” 第19章 “乌立坦这是在质问公主吗?” “放肆!巴鲁尔特的人还没有死绝,乌立坦这么和公主说话,是兀朵部不将天选皇族看在眼里了吗?”帖仑可的话还没落音,爆竹脾气的术恩也已经责难出口了。他是巴鲁尔特的老人,本就最是维护天选家族不过,加上他曾是“公主汗”媼敦格日乐麾下听用的老资历,连娜音巴雅尔的父汗杜那图在世时都对他敬重三分,又哪会将区区一个萨切逯之子放在眼里?这些日子兀朵部小动作不断,他早就看不过眼了,还是想着迎回天选家族的血脉为重,才强行忍耐了这许久。如今眼看娜雅公主平安而回,起码巴鲁尔特不怕拧不成一股绳了。就算没了漠南,巴鲁尔特在鲁勒浩克的老根基还在,真要翻脸拼杀起来,还能怕了他兀朵部?另有,在以公主汗老奴自居的术恩心中,被公主汗带大的娜雅公主于他而言,本就是小主人般的存在,单纯以护主之心来论,他今天这口气也忍不下去。这还是人老了看得更远些,他才只是从嘴上给乌立坦个教训,若换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怕已经和乌立坦打起来了。 “我……”满都斯楞提醒过乌立坦别招惹沐恩,但乌立坦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头,说起话来这么强硬。再有周围人的怒视集中在身上,一时间他冲动激起来的不管不顾倒是被镇下去了。 留意到不满乌立坦对自己无礼的人中甚至有几个满都斯楞带来的兀朵人,娜音巴雅尔心头多了些欣慰,用怀柔手段稳住漠北的底气更足了些。 瞥一眼脸色难看的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不想闹得太僵,有人替她唱过了黑脸,她不等满都斯楞说话就大度的摆了摆手,又道:“本宫是说过两漠重兴前不谈私情,要为大宏守身祈福,所以私意里虽然对金刀新主有了想法,但本来是不急着说的。后来想想,满都斯楞首领之前的劝告很有道理,是本宫伤心得想岔了。父汗和王兄们在世时一直为本宫的亲事操心,本宫原就不该让他们回归永生天后还不得安心。” 术恩接口,“公主说得是,您对大宏的心意,有永生天见证就够了。拘泥于形式装模作样,是迂腐的中原人和西武人才做的事,我们若也那样,反倒不像草原儿女了。”他才来不清楚赵羽的来历,只看赵羽不像是草原人,长得又瘦弱,私心里其实不认同居多,及时站出来给娜音巴雅尔应和,只是不愿娜雅公主给子民留下出尔反尔的印象。 我的劝告?满都斯楞好半天才想明白娜音巴雅尔口中的“劝告”是什么,随后气得暗暗咬牙。他之前绞尽脑汁的找理由让娜音巴雅尔招忽彦,是不让她用缓兵之计绕开乌立坦的求亲,娜音巴雅尔倒好,反手便把他的话拖过来当了盾牌。本来娜音巴雅尔若上来就说自己已经找好了忽彦,他还能用“国难之际一心私情”给娜音巴雅尔上眼药,让娜音巴雅尔丢些人心不说,说不准还能把她自己定下的亲事给搅黄了。如今倒好,他们父子二人忙活半响,白给人留了笑柄,面子里子都让娜音巴雅尔赚了。这一刻满都斯楞甚至怀疑娜音巴雅尔是故意等人架好了梯子,才轻轻松松的宣告金刀有主,只可恨他满都斯楞做了那个搬梯子的傻子! 帖仑可本以为自己来晚了错过了娜雅公主宣告忽彦的场面,此时听出了不然,他心下计量一圈,拿定了开口的主意,“原来公主的忽彦还没有定准啊,那是下臣刚才误会了。公主,恕下臣多嘴。漠南失落,还有萨切逯大会惨遭鬼面王屠戮,使得漠北除兀朵部以外的各大部落也纷纷换了新首领,不大安稳,这样的情势,今后大宏的担子势必需要公主多担待,所以公主您的忽彦人选,非得慎重些才是。最好忽彦能帮衬到公主,那样于公主好,于我等国难之际惶惑不安的草原子民,也是福气。而您身边的这位赵羽勇士,恕下臣眼力不好,看着觉得他似乎是华朝和西武那边的样貌,恐怕……” 帖仑可之前明知没有悬刀选亲,还请求娜音巴雅尔让他参与其中,只是个搅合满都斯楞好事的幌子,但他本人也的确有心争取娜雅公主的忽彦之位。无他,草原上的颂歌让两漠子民千秋百世后都不会忘却——媼乐公主当初选择苏勒和克的正确。而他帖仑可也有信心成为娜雅公主的“苏勒和克”,成为她最正确的选择!成为草原上继公主汗和呼屠达王之后的新传奇! 恐怕不合适……帖仑可的话说得客气又有理,连包括术恩和蒙木速在内最支持娜雅公主决定的巴鲁尔特人都纷纷在心底补全了他的话,并暗暗为之点头,更别提在场的其他人了。 “帖仑可首领说得正是呢,照草原如今的情况,眼看公主您是要成监国公主的,监国公主的忽彦要是连猛戈话都不会说,还可能是害草原遭难的华武人,恐怕臣民们都会伤心寒心的。”满都斯楞心头微畅。我就说呢,眼看天选家族就剩个娘们了,就我兀朵部动了心思?哼哼,还以为你帖仑可摆出一身奴隶样是巴巴的半夜赶来献忠,结果也是无利不起早嘛。也好,杀王孙的事都干了,我满都斯楞是想做回巴鲁尔特的忠臣都不可能了,多几个“有心人”陪着才好,鲁勒浩特顾忌多了,也省得我兀朵部成了冒头的活靶子。 意思相近的一番话,满都斯楞少了帖仑可的恭谨,还一开口就把娜音巴雅尔今后可能的位置钉死在了“监国公主”上,让术恩和蒙木速都忍不住皱了眉头。要是巴鲁尔特的诺格(贵族)都对娜雅公主出任汗皇达成了共识,此时他们倒是可以提及。但可惜,从来没有女人当草原之主的先例,虽然有中原女皇帝和西武女皇储可以借鉴,但鲁勒浩特的贵族们商议的结果,依然是在所有平安逃回漠北的杜那图汗之孙中,拥立最长的那一位,除非确定所有的小皇孙都回不来了,才会考虑娜雅公主。 余光扫见了术恩面色不豫,满都斯楞暗自冷笑。娜音巴雅尔拒绝了乌立坦求亲附送的兀朵部忠心,自然要做好失去一位萨切逯支持的准备,他愿意说出监国公主已经算客气了。可惜娜音巴雅尔神色如常,让满都斯楞少了许多快慰。 娜音巴雅尔只是在天选家族无以为继时,愿意承担起巴鲁尔特的草原荣光和责任,无所谓汗皇还是监国,是以对满都斯楞的话没有反应,也不意外他的阴阳怪气。倒是帖仑可让她有些摸不准——究竟是好意提醒,还是一种隐晦的野心? 好在娜音巴雅尔决定让赵羽冒充自己的金刀忽彦时,就已经对将要听到的反对声有了准备。 “不会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拥有我的金刀。从永生天将他带到呼勒额苏、带到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他是永生天赐给我的忽彦。” 娜音巴雅尔看向赵羽的眼睛情意绵绵,甜蜜而坚定的话音微带飘渺,似乎是陷入了温情的回忆,出口的内容却让除赵羽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永生天为娜雅公主选定的忽彦?! 娜雅公主说她和……和忽彦从呼勒额苏活着走出来了?! 许多人看向赵羽的眼神当即就变了。他们之前是看在娜雅公主的面子上,看在赵羽是公主恩人的份上,才压下了对赵羽仇敌面貌的介意,但现在他们看向赵羽的眼神里,带上了……敬仰。那种敬仰的眼神,与他们此前看向娜音巴雅尔时的如出一辙。 蒙木速回神惊问:“呼勒额苏?公主你说他是你的恩人,不是因为他帮您拦住了狼群,而是他在呼勒额苏救了您?!您是从呼勒额苏穿回到漠北的?!” “嗯。本宫被西武追兵逼进了呼勒额苏,连达塔都战死了。是他带我从呼勒额苏走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本宫回不到漠北。”娜音巴雅尔点头,凝定在赵羽脸上的蓝眼睛迟迟才收回,似是不舍。 “难怪我们这么多人守在大漠边都没能及时迎到公主,要不今晚听到呼勒额苏那头的狼不对劲,说不定就和公主错过了……” “永生天的意思自然是不会错的,相信公主和忽彦一定能恩爱白头。有公主和忽彦护助草原,大宏有福,一定会再现荣光!”蒙木速自语的功夫,从他和娜音巴雅尔的一问一答中确了之前不曾错听的永生天的信徒们,也不知是谁起头,纷纷匍匐在了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脚下,蒙木速见了,立时也跪倒下来。 帖仑可被身边的亲信扯了扯,这才发现自己带进来的部众们也早已经匍匐在地,此时正有几位在疑惑的偷瞟他,似乎是不懂首领为什么还站着。帖仑可瞄了一眼重叠在金刀上的那两只手紧握难分的模样,终究只能遗憾的俯身。 信奉兽神的兀朵部当初归顺阿日塔布汗后才将永生天纳入信仰,满都斯楞本人多数时候只是将永生天挂在嘴边当做一种政治姿态,但此时此刻他知道,除非想挑战所有草原部族对永生天的虔诚,不然娜音巴雅尔这门亲事已经没人反对的余地了。还有,除非兀朵部要立刻反出大宏,不然他不得不跟着匍匐。 可惜兀朵部还没有准备好,就算准备好了,这样突然的发难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满都斯楞带着忍辱负重之心跪了下来,他不仅自己跪了,还强压着不情不愿的乌立坦也跪了下来。 术恩在匍匐大礼中感受着草叶拂面的轻痒,嘴角是笑,眼底却已然含泪。他作为媼敦格日乐曾经的亲信,很清楚天生蔚蓝眼睛的小公主怎么成了“永生天的眼睛”,怎么成了“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从前他看得出来,娜雅公主的骄傲,其实不屑于享用这种方式带来的超然地位,所以她从不曾拿永生天的名义行事。但今天…… 主人,您是早就预见到了大宏的今天了吗?您让公主成为草原子民心中永生天的活化身,为她一手打造的精妙“武器”,公主今天终于用到了…… 主人,公主她不愧是您教养大的,顶住所有人的反对坚持选一个与漠北平衡无关的外人做忽彦,又借用永生天的名义避开了人们对新忽彦种族的质疑,还巧妙的说到了走出呼勒额苏的事,为自己和忽彦添了声望…… 主人,您在永生天那看着,这位异族的新忽彦知道公主的身份还救了她,想必可以信任吧…… 主人,希望公主的选择一如您当初选择呼屠达王的睿眼…… 第20章 “巴雅儿,之前是怎么回事?” 因为娜音巴雅尔的眼神请求,赵羽在奇怪的氛围下强忍了不自在,硬是撑着头皮做了半天木桩,包容了娜音巴雅尔所有的反常行为。好容易总算散场了,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才回毡帐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嘘,你先等等。”娜音巴雅尔出账交代人远远守住毡帐不许任何人靠近,回来发现赵羽正盯着自己的手掌,她连忙上前,嘴边的话也换成了关切,“怎么?我之前抓疼你了?” “没事。”赵羽握拳收手,往桌上的金刀努了努嘴,“说说吧,怎么回事,从你找我要金刀,我便感觉到,你和他们都开始怪怪的。” 饶是赵羽躲得快,娜音巴雅尔还是瞟见了她掌心的红印,心下明白,只怕是自己之前把赵羽的手握得太紧,害她被刀鞘上的宝石硌疼了手。娜音巴雅尔眼神微闪,抿唇坐在了赵羽对面,“我先问你,你可愿意在漠北陪我多待一些时日?” 赵羽一愣,暗蕴关怀的视线在娜音巴雅尔身上溜了一圈,嘴上却应得轻快,“可以啊,只要你这方便。” “我这没什么不方便的。”娜音巴雅尔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不知何时她的手已经盖到了桌上的金刀上,初时还只是摩挲着刀鞘,后来却是无意识的抠起了上面的宝石,“那……要是让你一直男装示人呢?” “让我一直男装示人?” “嗯。”娜音巴雅尔点头,视线自赵羽脸上收回,望着桌上的金刀,讲起了“金刀驸马”的故事。 “你们这个风俗真有意思。”赵羽笑,“所以说,你父汗把这把金刀给了你,就是让你自己挑驸马了?而你把金刀给了谁,谁就是你的驸马哦?你父汗倒是宠……”笑纹一僵,赵羽不敢相信的问道:“等等,你之前找我要金刀又不让我松手,刚刚又说想让我一直男装示人,是想……?” 话才出口赵羽便已经摇头嘲笑自己脑洞太大了,不想娜音巴雅尔真的肯定道:“是,我方才告诉他们,你是我选好的忽彦。” “胡闹嘛。”赵羽哭笑不得。 娜音巴雅尔微微愣神,她事前没来得及和赵羽商量,自觉先斩后奏对不住赵羽,便是赵羽要生气她也准备受着了,结果没想到这人不但大度的不计较,一声“胡闹”甚至有些宠纵意味。娜音巴雅尔听了,立时便不愁赵羽生气,也不愁赵羽不答应了。娜音巴雅尔彻底安心下来,抛开了一肚子的应对,只是简单而真诚的对赵羽请求道:“我是说真的。你不是不介意穿男装,也同意在漠北多待一段时日吗?就帮我当一当我的忽彦吧。” 赵羽看得出娜音巴雅尔的认真,态度也跟着端正了起来,话里话外还有些替她担忧。“说真的也不行啊。我知道,你要是真心想找人冒充你的驸马,肯定有你的苦衷,可我是女的,要是被人认出来了,你不是更麻烦了?” 娜音巴雅尔确定赵羽行止中有颇类男儿的洒脱,又下意识的扫了眼她的胸前,“不会的,你刚才也没被认出来啊。” 赵羽也跟着低头,揉揉额角不知是该瞪娜音巴雅尔一眼,还是该笑“新身体”不争气的发育状况。想想被人误当男性了方便以后行走也好,她只是念了一句“万一有人认出来了呢”。又继续为娜音巴雅尔考量道:“而且成亲是关系一生的事,你找个假驸马,不会耽误你以后的真亲事?” 娜音巴雅尔摇头。不比中原女儿难二嫁,草原上本来就有收继婚的传统,而且以她的身份,就算有过一个忽彦,以后也不愁亲事。况且,她这一生,只怕都要奉献给复兴大宏,机缘巧合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充当忽彦,帮她切断被野心家掣肘的可能,又哪里怕耽误? “这……” 赵羽记得娜音巴雅尔说过自己的父兄遇害了,她又对篝火晚会上夹杂的不和气氛隐隐有感,是以娜音巴雅尔问她“你可愿意在漠北陪我多待一些时日”时,她便猜娜音巴雅尔受了欺负。虽然亲眼看见娜音巴雅尔被人恭恭敬敬的参拜了好几次,但并不只大张旗鼓的打骂才叫欺负不是?历史上国弱主弱之际,权臣凌主的事可不少见。等娜音巴雅尔提出要自己冒充她的驸马,赵羽知道,巴雅儿八成是被人逼婚了,只是她还是觉得,女扮男装冒充驸马的主意……不大好。 “你就帮帮我吧。”看出了赵羽的犹豫,娜音巴雅尔一脸央求,与满都斯楞面前的软硬不吃判若两人。 “不是,这个帮法也太……太奇怪了吧,我们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我已经宣布你是我的忽彦了。” 锁眉刚准备转动脑筋的赵羽,闻言暗骂自己犯蠢的同时,忍不住对娜音巴雅尔白眼一翻,“也是,你都说出去了,那你还找我商量什么。” “那你是答应了?”娜音巴雅尔眼神晶亮。 赵羽笑得无奈,“你有给我不答应的机会吗?” “不是的,你记不记得,出门前你要将金刀还我,那时我有话没对你说完?我那时候就想和你商量的。我也没想到今晚就会要你帮忙……” 赵羽点头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解释,“好了,我又没怪你。正好,省得我白白跟着你混吃混喝会不好意思,我也想好好看看草原。” “草原随你看够,看一辈子都行。”娜音巴雅尔眉眼弯弯,听着是玩笑话,只有说话人知道它背后的认真。其实知道前尘尽忘的赵羽无处可去,她从湖边开口邀赵羽去鲁勒浩特时起,便不介意她一辈子留下。 赵羽故意曲解其意,“你是想让我帮你冒充一辈子的假驸马?” “才不是。”赵羽嘴角的戏谑太过明显,娜音巴雅尔嗔了她一眼。 “不是就好,”赵羽有些犯困的捂嘴打了个哈欠,“话说,公主殿下啊,假驸马的事说完了,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那你睡吧,我走了。刀拿好。”娜音巴雅尔起身,把金刀塞进了赵羽手中便要转身。 “你不在这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困意上头大脑缺氧,赵羽还没有意识到已经不是逃命途中相伴共眠的日子了。 娜音巴雅尔顿步,回头有心瞪眼,发现赵羽脸上的迷惑不假,知道她这回没有玩笑的意思,便只道:“我是公主,你是我刚刚才宣布的忽彦,我们还未完婚。” 赵羽眨巴了两眼,才理解娜音巴雅尔刻意重读的“刚刚宣布”和“还未完婚”,反应过来的她捧着肚子眼泪都出来了,“哈哈,我知道了,那你快走吧。” 娜音巴雅尔气得磨牙,尤其想起自己之前遣远护卫时他们偷偷交换的怪异眼神,她恨不得冲回去把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好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泄气又好笑,娜音巴雅尔摇摇头,怕赵羽记不住自己现在是“男子”,又走回来低声交代她注意保密,这才离开。 “拜拜,巴雅儿。晚安。” 帐帘落下时,有陌生却温柔的道别词自背后传来。“拜拜”娜音巴雅尔想不出是什么,“晚安”她却能大致猜到意思。 “晚安。”回望月色安详,娜音巴雅尔也跟着轻轻念了一声。远处,术恩、蒙木速等一干鲁勒浩特出来的理事官,正等着向她回禀漠北情况。但这一刻心安的娜音巴雅尔想,不管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背后无忧的她,都不再缺一一应对的底气。 漠北会好的。 大宏,也会好的。 第21章 罕布德山是它展翅东南的羽翼,阿扎仁河是它光耀璀璨的宝冠,这里是鲁勒浩克! 鲁勒浩克!阿日塔布汗统一漠北的脚步从这里开始!多兀希根汗开创大宏的军队从这里出发! 哪怕月余之前塔拉浩克沦陷、漠南倾颓、天选家族零落的消息曾让鲁勒浩克惊惶又落寞,当娜音巴雅尔公主自呼勒额苏归来,巴鲁尔特人坚信永生天的护佑不曾远去,惶惑不复,鲁勒浩克仍然是坚韧不拔的王者之城! 新一天的光明在永生天的恩赐下莅临草原,为鲁勒浩克带回安心的娜音巴雅尔,如同这半个月的每一天一样,结束完晨议,动身来到了她“未婚夫婿”的帐殿前。 “公主安康!”被娜音巴雅尔安排来赵羽帐中伺候的几位女奴,早就习惯了娜音巴雅尔每天早上的准时出现,见她前来,有条不紊的伏地问安。 “都起来吧。木都格今天醒了吗?” 娜音巴雅尔口中的“木都格”,是“安旭木都格”的亲昵简称。考虑到还没有“完婚”,现在就让人直称赵羽为忽彦不妥,加上大部分草原子民不通汉语,不适应汉语名姓,她的忽彦需要一个贴合民众的猛戈族名字,所以她和赵羽商量后,将赵羽的“羽”字化用成了“羽翼”、“翅膀”,让赵羽拥有了一个官方发布的猛戈族名字——安旭木都格。 “是,安都大人今天已经自己叫水了。” 娜音巴雅尔的脚步微微一滞。近身伺候赵羽的事不好假手于人,哪怕娜音巴雅尔甫一回到鲁勒浩克便出任了监国,却也在百忙之中抽空找侍女学会了几款大宏贵族青年常用的发式。她与赵羽说好,每天过来替她梳头,顺便也叫她起床的,不想今天的例行发问得到了预料之外的回音。 生生咽下了嘴边的“送水进来”,娜音巴雅尔带着疑惑跨进赵羽的帐殿。水盆还在兽皮屏风前飘摇着热气,显然才送进来不久,还未曾被使用,娜音巴雅尔弯腰将其端起,绕过屏风,果然看到赵羽已然衣衫齐整。 “你今天怎么自己叫她们送水进来了?” “巴雅儿你就来了啊。”从铜镜中看到娜音巴雅尔端水进来,赵羽掩去了疼痛带来的眉宇皱缩,笑道:“你今天好像来得早些,我还准备自己梳好头发,等你来了好给你看‘惊喜’呢。” “难民的事都安排下去了,今天晨议的事少,确实散得早……” 简单的转身动作,又带起了全身疼痛,赵羽的眉头又条件反射的缩了缩,说话间走得近了的娜音巴雅尔正好注意到了她眉心一闪而过的“川”字。 “怎么?你身上还疼?伤口不是长好了吗?” “没事,之前练骑马,这两天又和赤古比武,我可能是动多了肉疼,休息休息就好了。”摆手又疼,赵羽只当是连续的重负荷运动带来的肌肉酸痛,并不放在心上。来鲁勒浩克的路上坐马车,赶路急加上草地颠簸,赵羽感觉骨架都要跌散了。等身上的伤口一养好,她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学骑马,连翻史书的事都愿意为了它往晚上推。至于练武的事,虽然是赤古提出来的,算起来也是赵羽自己乐意的。她觉得自己“新身体”的武功底子不捡起来太浪费,有意锻炼几天后身体的灵活性便提高了不少,还让她挺高兴的。 娜音巴雅尔蹙眉,“赤古……对了,你今天突然打算自己梳头,是赤古又和你说了什么吗?我会吩咐术恩,以后赤古不会再拿无关紧要的事折腾你了。你在鲁勒浩克,平日想做什么做什么就好。或者我给你换个护官?就是漠北懂汉语的人不多……” 赤古是术恩的孙子,生性纯朴,还通些汉语,娜音巴雅尔需要给赵羽安排个可靠护官时,第一个便想到了他。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赵羽也算了解些了赤古的性子,猜得到赤古想让自己做的和让自己听到的,只怕都是他爷爷术恩的意思,是以听娜音巴雅尔嘴上挂着“赤古”却要“吩咐术恩”,她半点也不奇怪。 “不用,赤古人挺好的。术恩也是好心,他考虑得也挺有道理的。之前是我没想到,我既然答应了冒充你的驸马,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让‘驸马’拖你的后腿吧?而且本来都是些我应该学的东西啊。骑马就不提了,我再也不想坐马车了,花再多功夫学骑马我都愿意,和赤古切磋也是我乐意的。至于梳头,这本来不就是我该自己做的事吗?你怕别人进来看出我是女生,我自己弄好了出去也是一样的吧,也省得你那么忙还要天天早上往这赶。”说到这,赵羽换上了一脸促狭,“你知道我昨天听到什么了吗?你不怕别人说恨嫁,我还不想被人说恃宠生娇呢。” 赵羽的理由听起来充足,娜音巴雅尔心里却明白,其中只怕少不了帮衬自己名声的意思。不然旁的不提,只说眼前这家伙根本不拿自己当公主看待,平素也不是把生活小事放在心上的性子,何至于昨天听了句闲话,今天就打算把梳头的事拿过去?要知道她拿起梳子就笨手笨脚,还曾经为了图方便,提出过要剪发的。 感念在心,让娜音巴雅尔虽然看出了赵羽的打趣,将“恨嫁”的意思猜了个*不离十,却也生不出多少嗔怪来,只是笑道:“说不定是让人羡慕我们伉俪情深呢。”关于新忽彦的议论,她也不是没探听过风声,好在有“天赐忽彦”做招牌,平民奴隶愿意接受,半信半疑的官员贵族们,也大致都认可了。她邀赵羽来鲁勒浩克,原本只是出于生死情谊而想给无所归依的赵羽提供一个安居之所,请她女扮男装充当自己的忽彦,已经算有悖初衷了,如果可能,她还是希望这个忽彦的名头,不会影响赵羽的生活太多。 “咳咳咳”赵羽被口水呛到了。有时候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到了古代,说好的古代姑娘谈婚论嫁会害羞呢?瞧瞧这只,连伉俪情深都跑出来了!草原,草原,草原,看来草原女孩真的不吃害羞那一套……唔,再也不能把中国古代常识往这套了,惯性思维害死人啊…… “嘶——”一记抽气声扯回了赵羽飞跑的腹诽,从忍不住剧咳开始,她全身的肌肉便都随着咳嗽的动作而发疼了,最后一声咳得最狠,更是牵疼了她的肋条。 娜音巴雅尔上前扶住赵羽,“看你,脸都白了。身上疼便该留心些啊。” 借着娜音巴雅尔的胳膊坐上铜镜前的坐墩,赵羽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缓了缓气,才对镜子里关切望着自己的娜音巴雅尔笑了笑,纳闷道:“挺奇怪的,这几天都是一样的上午练武、下午骑马,昨天也没有格外的运动过量,怎么突然这么疼呢……” 赵羽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全成了自语,立着耳朵听她说话的娜音巴雅尔,还是将她的嘀咕都听了个全。赵羽时不时就冒出些前所未闻的新词,娜音巴雅尔听得多了,理解能力直线上升,也不疑惑“运动过量”,直接半是提议半是拍板的说道:“你好好休息几天吧,我让人告诉赤古,这两天不用过来了。等你身上不疼了,再想学再说,但也得注意分寸。” “还是来吧……”不等娜音巴雅尔瞪眼,赵羽已经续道:“我可以和他学猛戈话。” 娜音巴雅尔眼神缓和,大有“这还差不多”的意味,伸手去拿镜台上的牛角梳。 赵羽笑,“等我再练几天,日常用语应该就差不多能用上猛戈话了,到时候我和你也说猛戈话吧,我们别用汉语了。不过先说好,你到时候不能笑我说得磕巴。” 娜音巴雅尔手一顿。平心而论,她的忽彦,的确不好一直只会说汉话,不然长此以往,难免会遭受非议,甚至成为有心之人攻讦自己的由头——像那天的满都斯楞,就拿赵羽不会猛戈语说过事。只是娜音巴雅尔不是得寸进尺的人,她觉得要赵羽一个姑娘家辛辛苦苦的天天装成男子已经够麻烦人家了,实在不愿再强求赵羽更多,只打算着日积月累,赵羽早晚能会上几句猛戈话就行了。不曾想现在……娜音巴雅尔看着铜镜中这个不求回报帮衬自己并不动声色的将行动落到实处的人,终于忍不住叹道:“还好我遇到了你。现在连我自己都要有些相信,你是永生天派来帮我的了。” 趁着娜音巴雅尔走神的功夫,赵羽先她一步拿走了梳子,口上只是顺嘴笑跟一句,“我也还好遇到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要去哪讨饭吃。”等注意到娜音巴雅尔太过正经的神色时,她愣了愣有些不适,回想前后明白了娜音巴雅尔的心态,才放松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巴雅儿,你能不能不要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是为了帮你?或者说就算其中有帮你的成分,朋友间相互帮点忙不是应该的吗?而且都是些小事,又没有多麻烦。还有啊,你要是和我太客气,我要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了。当然呢,你要是不拿我当朋友,或者是想生分了好摆公主架子,那我无话可说。”语到最后,挤眉弄眼。 娜音巴雅尔本来还听得挺感动的,看赵羽又没了正经,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赵羽“嘿嘿”两声,捞过脑后的头发梳理起来,状若随意的说道:“巴雅儿,以后你的忽彦需要注意些什么,你直接和我说吧,我既然答应了装作你的驸马,那就得装到位,起码不能让别人质疑你的眼光吧。不然你想让别人找到理由给你换个真驸马来?” “知道了。”微顿之后娜音巴雅尔笑道,“其实你这样就很好了。” “巴雅儿,说假话会长长鼻子哦。” “嗯?”娜音巴雅尔才挑眉就注意到了赵羽抬手梳头时的僵硬,探手拿过了她手中的牛角梳,“手疼就别逞能,还是我来吧。” “好吧。”抬手时手臂的确疼得厉害了些,梳子都被人抢过去了,赵羽也不再坚持今日。 等赵羽梳洗完毕,又一起用过早食,娜音巴雅尔才起身离开。 帐外,微雨。 第一场秋雨的到来,让娜音巴雅尔原本松快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霾。出了背后那道帐门,她不再是言笑自在的巴雅儿,而是肩负着千百万子民期望的大宏监国!冬日不远,对于失去了漠南出产而又接纳了太多难民的漠北来说,这个冬天哪怕没有大雪暴虐,也将注定艰难。难民还只是有了粗浅安置,需要她解决的问题,还有许多…… 赵羽一上午都没等来赤古,知道娜音巴雅尔说话算话,只怕真把赤古支走了。听说外面飘着毛毛雨,她便只自个在帐内翻史书,后来全身隐隐的疼痛实在让她难受,还睡了一觉,等到下午雨停,恰好她身上的疼痛感也好了许多,这才出帐散步,只不过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的是,她遇上了一场纷争。 鲁勒浩克作为巴鲁尔特部族起家的祖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巴鲁尔特人而言,它甚至比国都塔拉浩克更加神圣、贵重。杜那图汗在位时,大宏曾占据华朝的蓟简二州五十多年,那些年,两州的许多上好石料源源不断的被猛戈人不辞辛劳、不远万里的运来了鲁勒浩克,慢慢成了鲁勒浩克如今坚固的外城,而不是用去加固国都,便可管窥一斑。不过,鲁勒浩克城内仍然保持着阿日塔布时期的古朴风貌,不曾营造宫城,而是一圈由侍卫守护着的木栅栏。赵羽看见的,便是木栅栏外有个衣衫有些破烂的猛戈人想要进来,被护卫拦住了。 “安都大人安康。” “安都大人?是公主的新忽彦安旭木都格大人吗?” “是。既然知道是安都大人,你还不快走?小心冲撞了贵人。公主说过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和漠南共历国难的子民,便一定会好好安置……” “安都大人!下民有要事求见监国,求您带下民去见公主吧!” 赵羽只是好奇多看了两眼,没想到人就冲到了自己面前。一直和娜音巴雅尔说汉语不觉得,冷不丁有句猛戈语砸到面前,赵羽这半个月和汉语不好的赤古半是汉语半是猛戈语交流的效果便出来了。虽然不是每个词都能对上号,但她似乎大概听得懂对方的意思,犹豫片刻,她用生疏的猛戈语确认道:“你是说……你想……见公主?”并弯腰想把地上的人拉起来。 “安都大人恕罪!”不等赵羽碰到地上的人,自觉失职的护卫长连忙上前告罪,还示意属下扣住了那人往外拖,“大人您别听他瞎说,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估计就是难民想找公主诉苦。”见赵羽面上有些欲言又止,护卫长怕赵羽开口后让自己难做,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道:“许多难民的日子都不容易,知道公主仁心,都想见公主。要是一个个都这样闯到公主面前,公主一天到晚不用忙别的了,还怎么替他们想办法。” “不是,我是真的有事要见公主!安都大人,求您一定要带下民去见公主,不然漠北也要出大难了!安都大人!” 赵羽的猛戈语水平有限,护卫长苦口婆心的话对现在的赵羽来说组成太过复杂,倒是那个挣扎着不想被拖走的人嘴里反反复复就是“公主”和“求见”几个词语,加上他眼中的悲怆惊人得厉害,思虑再三,赵羽终于开口把他留了下来。 护卫长暗暗摇头,想想这半个月常听到公主对新忽彦情深意重的种种事迹,还是选择了依着赵羽的意思放人。 赵羽带走了那个自称“下民”的落魄人,试图询问他求见的缘由,他却坚持“见到监国后才能说”。通往娜音巴雅尔帐殿了路上,赵羽用尽了自己那点猛戈语词汇,才算知道了这个叫扎查的难民,原先是一名大夫。 一个落难的医生会有什么天大的事不惜闯宫也要见到监国公主? 等见到了娜音巴雅尔并在娜音巴雅尔支走了赵羽之外的所有人后,扎查才开口。 “……下民怀疑难民中这些病症相似的病人,是遭遇了疫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扎查口中的“疫气”才落定,娜音巴雅尔的脸色就变了。 “巴雅儿,他说了什么?” “他说漠北可能出现了瘟疫!” 赵羽倒吸一口凉气! 第22章 数日阴雨,灰暗的天色,如同娜音巴雅尔此刻沉郁的心情。 莫非是永生天看两漠安逸太久,有意让子民重历艰难? 娜音巴雅尔顺着帐檐滑下的雨珠抬头望了望黯淡的永生天,又望向了阿日塔布汗故帐的方向,无声的苦笑在她的心底经久不散。她原本还对瘟疫的可能抱有侥幸,可经过这几天的秘密调查,基本证实了扎查的推测,漠北是真的出现了疫情!而且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漠南的难民潮在来漠北的路上便病死过一些妇孺老弱,只是逃难中死人不算稀奇,便连难民中的医者,也只当他们是因为奔波太苦而害了热症,而现在,甚至有不少青壮陆续出现了这些所谓的“热症”!此番的疫疠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壮大到了容不得她这个监国公主有丝毫轻忽的地步! 靠天吃饭的草原,小灾小难原是常有的事,但大疫少见。便是以前两漠安泰的时候,面对大疫,大宏上下也得谨慎对待,更别说如今这风雨飘摇的情势下,此番疫情极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漠北的灭顶之灾!尤不得娜音巴雅尔不慎重处理! 疫情越早应对越好,娜音巴雅尔再担心公布疫情的后果,也不能因噎废食,任瘟疫蔓延,祸害她的子民和国家,只是……且不提疫情公布后的人心动乱能否安抚住,只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宏本就医术不昌,国都塔拉浩克的沦陷又直接造成了御医所的离乱,以至于她连个能制定治疫方略的理想人选都找不到,又如何能公布疫情? 坚毅如娜音巴雅尔,平生很少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此刻却深恨自己不通医术,以至于只能站在这犹豫。其实听扎查说漠北可能出了瘟疫后,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她派人确认疫情的同时,也暗中着人去了鲁勒浩特的国医所,想提前准备好一份治疫章程。可惜国医所多是些从御医所退下来的老大夫,他们好容易告别了提心吊胆的御医生涯来鲁勒浩特安度晚年,一听皇家有召纷纷称老称病,更别说主动挑治疫的大担子了。 扎查倒是个为国有心的,只是他从未当过医官,安排他研制针对疫情的药方还行,对抗时疫的事,难道真的只能先宣布下去,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左手伸出帐檐,成串的秋雨破裂掌心,很快让寒凉之意浸润到了娜音巴雅尔的指尖。半响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收回冰凉的左手握拢些温度,转身对自己的侍女长吩咐道:“乌娅,派人去请所有的领事官,说本监国有要事和他们商议,让他们速来。” 怕时疫引起难民的恐慌动乱,娜音巴雅尔这些天的动作都在暗中进行,但再怎么避人耳目,总是避不过自己的侍女长的。乌娅早从娜音巴雅尔这几天的状态中窥见了些端倪,听了她的吩咐,不惊讶,也不多问,只是恭敬的应诺之后,亲自去安排起了传令的人手。 娜音巴雅尔看着乌娅告退的背影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原是看在图娅的份上才抬举了她这位族亲姐姐,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乌娅虽不如图娅活泼可喜,但就她的紧口风和谨慎细致的办事风格,也当得起这份抬举。 想到图娅,自然又想到了赵羽,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因为忧心时疫的事情而对赵羽少了关心,连她身上发疼的毛病也不知好全了没有,她原打算迈回议事大帐的步子又生生改了方向。左右人要到齐要花些功夫,先去赵羽那看看,再回来也不迟。 帐前伺候的女奴被娜音巴雅尔突然走离帐檐的行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捧了雨伞去追主人的步子。 巧合的是,恰好赵羽也派人来请娜音巴雅尔了。赵羽派来的侍女叫吉仁,日前娜音巴雅尔下令鞭杀了一个擅自走到赵羽床边的侍女,赵羽帐前侍女的位置因此出了个缺后,吉仁才被补去准忽彦身边伺候。娜音巴雅尔与吉仁半路相遇,她对自己两天前抽空挑出的这张老实面孔还有些印象,得知是赵羽找自己后,难免惊讶。要知道,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事忙,平时有事都是自己解决,差人来喊娜音巴雅尔过去还是第一次。 她那身上发疼的毛病来得古怪,还一时好一时歹的,莫非是出什么问题了? 忧虑在心,娜音巴雅尔面上不动声色,“你可知木都格找我何事?” “下奴不知。” 问话间娜音巴雅尔的脚步早已经再度启动了,吉仁的回答让她眉心一皱,脚下隐隐有了些更快的趋势,又问:“木都格这几天好吗?” “下奴……不知……” “连主子好不好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娜音巴雅尔有些不悦的回头扫了吉仁一眼。 “噗通!” “公主恕罪!下奴……下奴才到安都大人那伺候……这两天下雨,安都大人一直呆在帐里没出来,下奴只在认主时见过安都大人一次,实在不知道他好不好……” 娜音巴雅尔顺口而出的责问并不严厉,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引起吉仁的惶恐认罪,以至于走出很远后才反应过来。回望趴伏在雨幕中不停颤抖的女奴,娜音巴雅尔有些疑惑,她没有虐待奴隶的爱好,甚至在民间都颇有些宽仁的名声,真的很少看到别人对自己恐惧至此。吉仁之前回话的声音就有些发抖,娜音巴雅尔只当她老实人天性胆小,可现在瞧着,一句不痛不痒连斥责都算不上的话就把她吓成了这样,也太……“只在认主时见过安都大人一次”提醒了娜音巴雅尔,她心眼一明,眼神却随之一黯。 是了,问题是出在前日的鞭杀…… “起来吧,回去换身衣衫,再来伺候。” 鲜血淋漓的前例相去不远,自从娜雅公主大反常态,用“勾引木都格”的理由毫不留情的鞭杀一女后,人人皆知准忽彦安都大人是监国公主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禁脔,容不得人半分觊觎。平日里巴鲁尔特老营里的各个女奴能离赵羽的营帐有多远就绕多远不算,便连赵羽帐内伺候的四位侍女,也是轻易不进赵羽的帐篷,有所召唤时她们也只愿候在入门处的屏风前,生怕多看安都大人一眼都会被公主视作“勾引”。 娜音巴雅尔到时便是如此,赵羽的三位侍女宁愿被雨水飘湿衣角,也选择守在帐檐下。见此情景,娜音巴雅尔的随从无需她吩咐,也自觉留在了帐外。 娜音巴雅尔心头微滞,入帐时却特意在音色中添上了少女呼唤恋人时独有的甜美,“木都格?找我有事吗?” 无人回应。 “木都格?木都格?”边唤边走,寻到赵羽床前,看到蜷缩抱头的赵羽时,娜音巴雅尔再也顾不得“只用猛戈语交流”的约定,换了汉话关切道:“赵羽,你醒着吗?怎么?又头疼了?” “巴雅儿……,你来了啊……”疼痛的折磨让赵羽的嗓音黯哑得厉害。 看清赵羽苍白而痛苦的面色,娜音巴雅尔心一纠,仿佛是赵羽眉心深刻的“川”字烙上了她的心头,“只是两天少见了些,你怎么就疼成了这样?不行,非得找大夫给你好好瞧瞧了……” “不是……”赵羽翻手拉住了欲要起身的娜音巴雅尔,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牵疼的臂上肌肉,就让她痛苦的“啊!”了一声,喘了两口气缓和了些痛苦后她才继续道:“不是找你喊大夫的……,书桌上的东西你拿去,看用不用得上……” “书桌?”娜音巴雅尔纳闷。 “嗯。” 见赵羽又要忍痛抬手,娜音巴雅尔连忙阻止,“你别动,我知道了,我去拿。” “这是……?‘防治瘟疫扩散……的办法’?” 坐回赵羽床边后,娜音巴雅尔才细看自赵羽桌上拿过来的手书。辨认着那些墨迹所组成的方块字,娜音巴雅尔的眼眶渐渐发红。 “嗯,字不好,你凑合看,应该能有用。我这几天身上疼得厉害,写字效率太慢了,脑子里也跟浆糊似的,应该写掉了些……” “你都成这样了,不好生保养自己,还写这些做什么!”半点没有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的高兴,娜音巴雅尔嘴上是诘责,通红的眼眶里却是争先恐后往下掉的泪珠子。赵羽没有谦虚,她那些波折笔迹构成的汉字,需要娜音巴雅尔费尽眼力才能勉强认出,却越发激发了她的泪腺。透过它们,娜音巴雅尔看见了赵羽战栗书写的模样。她这一笔一划写的哪里是字?分明是痛! 第23章 “别哭啊。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赵羽有些好笑,加之有心无力,无能为娜音巴雅尔拭泪,便只玩笑般安慰道:“放心,我没事,要哭等我死了你再哭不迟……” “你胡说什么!”娜音巴雅尔急切的伸手捂住了赵羽的嘴巴,又连忙双手抱胸、西向跪地,默念有辞的希望永生天忽略掉赵羽方才的口头无忌。 “巴雅儿你……?”赵羽不解。 “生死之事也是能拿来说笑的?”娜音巴雅尔起身,嗔怒的瞪眼是给赵羽的解答。 “好吧。”赵羽心下不以为然,但好歹达到了不让面前这双漂亮的蔚蓝眼睛继续掉珍珠的目的,遍体的疼痛让语言成为了额外的负担,赵羽无心和娜音巴雅尔唱反调,反而是有些逐客意味的说道:“我这没事了,你去忙吧。”只看娜音巴雅尔这几天很少过来,赵羽便猜瘟疫的事确认了。她极力回忆现代预防和限制传染病传播的方法,忍痛将其中适应古代情势的部分写下来,早已是拼尽毅力,身心俱疲,语罢便要闭眼。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找大夫。”赵羽的憔悴模样引得娜音巴雅尔悲恸非常,尤其想到赵羽嘴中跑出来的“死”字,更有惶恐在她的心头环绕难消。这一刻她完全抛开了被人识破假忽彦的顾虑所带来的迟疑,全心只想要找最好的大夫来让赵羽康健如初。 “不要!” 娜音巴雅尔起身很急,赵羽反应过来时她离床沿已有数步之距,有意阻拦的赵羽不得不快速探身,才将将拉住娜音巴雅尔。甫一握住娜音巴雅尔的手腕,赵羽情急之下半撑起来的身体,便往床上栽了下去,脸色更是刹那间又苍白了十分,却还是喘息着坚持说道:“我……不要大夫……” “你这样不看大夫不行,别担心,你只管安心让人看病,其他的我有办法处理。”早在赵羽下栽时,娜音巴雅尔便随之矮身相扶了,此刻她已被赵羽牢牢抓住不提,便是赵羽的状态也让她不放心走开,索性高声对帐外喊道:“来人!” “怎么处理?找人给我看完病,然后杀了他灭口?巴雅儿,你就算把人喊来了我也不看!我宁愿就这么疼死,也不要又害死几个人!”赵羽的脸本就已经因为剧痛而白得吓人了,一番低吼更似乎消耗了生命的元气。簌簌留着冷汗,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颤抖,濒临了承受极限的身体,全凭一股气性撑着才不曾晕厥过去。 “你……”只当赵羽是因怒火而发抖,娜音巴雅尔脸上出现了掩饰不去的伤痛颜色。 原来前日的鞭杀不止让别人记住了,也让你耿耿在怀吗?别人不懂我就算了,竟然连你也…… “公主有何吩咐?” 兽皮屏风外姗姗来迟的恭顺应答,倒是意外阻止了娜音巴雅尔往牛角尖里钻的趋势。她微微仰头不让眼眶中的晶莹掉下,音色如似平常,“没事了,你们先退下吧。” 赵羽休息片刻缓过了点劲来,听娜音巴雅尔遣退侍女,更让她心气一松,这才有了抬眼皮的心力。只这一瞥,她注意到了娜音巴雅尔眼中未及消散的伤情,呐呐失言。 “巴雅儿,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娜音巴雅尔摇头,“我本来就滥杀无辜了,不过,没有‘又’,人是我下令杀的,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赵羽握在娜音巴雅尔腕上的右手一紧,她身上疼归疼,脑子却还没疼傻,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厉语伤了娜音巴雅尔的心,推心置腹的解释道:“巴雅儿,我承认那天醒来听说你下令杀了兰迪,有怪过你心狠,毕竟兰迪是见我躺了半天没出门,才进来关心我,而且她虽然到了我床边,却不像认出了我是女的的样子。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杀兰迪,不在于她有没有看出什么,而是需要震得住人的手段立规矩,让大家都不敢轻易靠我太近,死的人不是那天的兰迪,也会是某一天的其他人。你对你的子民那么尽心,我知道,你也不忍心夺人性命的,只是如果不狠下心来杀了兰迪,真等哪一天我这个假忽彦被人看穿,会死更多人是不是?” “你原来知道……”与赵羽间咫尺天涯的距离感消失一空,娜音巴雅尔鼻头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嗯,我知道。我只是没有你坚强,你要承担滥杀无辜的自责,我却连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都承担不起。所以,巴雅儿,喊大夫的事就算了吧,真让人看病看出了我的性别,你不想杀人也又得杀人了,那样的话我就算身体好了,心里也会一辈子不安宁。而且,瘟疫的事是不是证实了?现在正是你需要更多的大夫尽心尽力的时候,你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啊。” 本以为赵羽在鲁勒浩特两耳未闻窗外事,此刻娜音巴雅尔方知赵羽内明。为漠北稳定计,杀人灭口不算什么,娜音巴雅尔就算会为之自愧,也不会犹豫分毫 。但若影响到瘟疫的控制,与推漠北进火坑无异,便由不得娜音巴雅尔不三思了。 “可是你……难道就让我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受折磨,甚至可能会……”死吗? 娜音巴雅尔说不出口的死字,赵羽却猜得出来。她安慰的对娜音巴雅尔笑了笑,“别担心,我不会死的。我这几天发现了,一下雨我身上就会疼,等天晴了就会好的。” “真的?” “真的。” “是我不好,要是我一开始没有非要你假扮我的忽彦就好了。”娜音巴雅尔凝望着赵羽那双极力用笑意遮盖痛苦的琥珀色眼睛,又不是滋味的偏开了视线,她半扶赵羽的身体却越发柔和了起来,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娃娃。 拿漠北说事,不愁娜音巴雅尔不会松口,倒是娜音巴雅尔沉重的自责,让赵羽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殿下?”乌娅的声音适时的传进了帐内。 娜音巴雅尔知道,应该是领事官聚齐了,乌娅才来请人的,只是赵羽的状况,让她着实没法安心离开。 赵羽听到了乌娅的请示声,也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为难,她松开娜音巴雅尔的手腕,身体往下滑去。“巴雅儿,你有事就快走吧,正好我想睡睡了,睡着了身上就不疼了。” 知道赵羽行动更疼,娜音巴雅尔一见赵羽动作,连忙帮忙把她放稳在了床上。 以为娜音巴雅尔没听到,乌娅的“殿下?”又在帐外响起。 “巴雅儿,去吧。”赵羽也催。娜音巴雅尔满满关心和不放心的样子让她暖心之余,她也怕娜音巴雅尔会改主意非要给她找医生。 “那我走了?你睡吧,我等会再来。” “不用,你安心忙自己的吧。你要是来得太多,让大家都知道我病了,却又不请大夫,会让人起疑心的。而且瘟疫是大事,你这个漠北一把手越上心,死的人越少。” 娜音巴雅尔抿唇为赵羽盖好被子,一声“我知道了,那我走了。”她攥紧赵羽的手书转身离开。 就算了为了不辜负你写下这些文字的辛苦,我也一定要处理好这场瘟疫!赵羽,你病痛至此还为永生天的儿女劳心,永生天也一定庇护你吧。永生天,乞怜您替下仆守在她的身边,一定要保护她,安好! 也许是永生天真的听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心声,对赵羽“天晴就会好的”话将信将疑的娜音巴雅尔,在连绵秋雨后的一个久违的艳阳天里,惊喜的发现赵羽真的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木都格。”出帐透气的娜音巴雅尔无意扫见了阳光下漫步的赵羽,眼中乍现的光芒能比头顶的秋日暖上数倍。 “巴雅儿。”赵羽笑着眨了眨眼睛,考虑到外面人多眼杂,只道:“一下雨就让人懒在床上不想动弹,好不容易天晴了,就出来晒晒太阳,真舒服啊。你也是出来晒太阳的?” 赵羽其实是在告诉娜音巴雅尔,自己天晴病愈的话不是妄语,娜音巴雅尔又哪能听不懂?摇摇头算是回应了赵羽明面上的问题,娜音巴雅尔的眼睛却在借着摇头的机会不着痕迹的打量赵羽,满意的发现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人又瘦了些。 乌娅偷偷瞥了眼娜音巴雅尔眼下的青黑,也在心里对赵羽摇了摇头。安都大人好闲心,公主又哪有那功夫? 私心里有些埋怨准忽彦不体恤公主辛苦多帮衬一二,但知道治疫方案的底本出自赵羽之手,乌娅这真要论起对赵羽的怨怪来,倒也算不得有,否则的话,只以这人人忧心忡忡的时疫之期里,唯独赵羽喜气洋洋,只怕乌娅难免要产生“非我族类”的想法了。 “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了?”赵羽一惊讶,嘴上又跳出了母语。知道赵羽身体不适,娜音巴雅尔这些天再忙也会保证每天去看赵羽一趟,只是赵羽天天疼得眼皮都不想多动,也就注意不到许多,直到今天在晴空之下才发现,娜音巴雅尔都快变熊猫了。 “黑眼圈?” 赵羽为自己口快飞出来的“黑眼圈”吐了吐舌,伸手摸到了娜音巴雅尔眼下,“我是说这,黑了。是不是这些天忙得没有休息好?再忙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 包括乌娅在内的一干随从,纷纷深深低头。塞外胡风虽然比华朝西武都开放不少,但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温情脉脉的场面,也属少见。安都大人和公主这样,怎么看着比草原勇士的当众求亲还要让脸热呢?其中有几位到了思春之年的侍女,还在心里不无艳羡的纳着闷。 “是有些忙。”娜音巴雅尔本来不觉有异,直到留意到赵羽身后的吉仁恨不得将头埋进脖子里,她也有了分脸热之意,连忙将赵羽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 第24章 “瘟疫的事怎么样了?”除了娜音巴雅尔的原因让赵羽关心漠北,想到前一刻活蹦乱跳的人下一刻便可能感染瘟疫、不治而亡,她的恻隐之心也做不到不管不问,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忍痛写下那些预防方法给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摇摇头示意赵羽随自己进帐。乌娅机灵,当即压住了步子,带着娜音巴雅尔和赵羽的一众随从远远的落在了主子们后头。娜音巴雅尔瞥见了满意的距离,这才压低了声音,还特意换了汉语,边走边对赵羽说道:“不很好。照你写的,我在鲁勒浩特东郊设了治疫所,凡是头痛脑热的,一经发现便送过去,这些天鲁勒浩特染上时疫的人确实比之前少多了,但治疗疫症的药一直配不出来。” 若是从前赵羽问起漠北国事,娜音巴雅尔觉得告诉她了也没用,多半对她摇摇头也就过去了。但是这一回,许是发现了赵羽是内明之人,又或是因为赵羽那天的一纸‘办法’有用,她听赵羽问起疫情后,竟是半分也没有犹豫的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 可惜,赵羽这个因为穿越而被动肄业的医学生,也就比古人多些预防传染病的常识,这回注定要让娜音巴雅尔失望了。 “药啊……这种事急不来,你别上火。可惜,我学医还只学了一点点,连个半吊子大夫都算不上,不然也能去给你帮帮忙。” “我知道。”娜音巴雅尔应得勉强。她又何尝不知道急不来?可是治疗疫症的药物一日研制不出来,那些时疫病人以及他们的亲友,便都是随时可能炸裂的蚂蜂窝!要知道,这回的时疫暴发在千千万万的漠南难民中,那些难民抛却家私千里迢迢逃到漠北,为的是逃命,当命也保证不了时,她这个监国公主的面子又能让治疫所安生多久?她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有永生天珍宝的名声,就能一纸诏令便让人心甘情愿的坐着等死。而且那都是她的子民啊,月前那场战争已经让她那些漠南子民受苦太多了,漫说他们不想死,便是他们愿意,她也不能答应! 赵羽看娜音巴雅尔笑容牵强,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娜音巴雅尔帐前,门口,一盆木柴正烧得红火。 赵羽之前离帐时奇怪过自个门口的火盆,经侍女解释,她知道猛戈人相信瘟神怕火,瘟疫之时在门前放火盆,进出都绕火而行,算是人们对远离疫病侵扰的寄望。此刻,见娜音巴雅尔望来,赵羽不等她开口,便已经点头表示明白,当下右手按胸、微低头颅似模似样的绕火走了一圈,这才走到帐帘前,回身等着娜音巴雅尔。 乌娅欲言又止。安都大人虽然将会是公主的忽彦,但哪怕他已经是公主的夫婿,走在公主前头,也是对天选家族的不敬…… 娜音巴雅尔倒是不以为意,看赵羽的眼神似是在问“你看我做得怎么样?”,她反而还有些为赵羽的孩子气忍俊。 摆手示意侍从都留在帐外,娜音巴雅尔绕过火盆来到赵羽面前。赵羽很自然的帮娜音巴雅尔掀起了帐帘,正带着一干侍从往后退的乌娅无意中瞧见了,反又低头轻笑了一记。公主与安都大人,不愧是同生死共患难处出来的情分,也只有这样恩爱无猜的情分,才当得起永生天的眷顾吧。 “对了!巴雅儿!”赵羽跟着娜音巴雅尔的后脚入得帐内,帐帘才落回一半,她已一拍脑门说道,“别说我糊弄人,不过,就算配不出治瘟疫的药,你也得让大夫们弄些对身体没害的药让他们喝,最好是些补药。” 娜音巴雅尔有些意外。不想给赵羽太大的压力,她并没有把问题说透。如今看来,她这是自己想到了治疫所的隐患? “我知道,治疫所里每天都有给他们熬。”娜音巴雅尔微顿之后,续道:“有药喝总比没药喝安分,不然怕是早闹起来了。” “也不单单是这样,对症的药没出来,有些安慰剂也是好的。” “安慰剂?” “那个,你之前说的治疫所,那里可有分区?病情轻重不同的人,一定得分开,不然轻病人和重病人呆在一块,能好的都好不了了。”安慰剂的概念不是一句两句说得完的,赵羽索性转移了话题。 赵羽嘴里的新词汇蹦出来得多了,娜音巴雅尔早过了个个都要问个明白的执着阶段,反问一句也只是条件反射罢了。更何况,赵羽的新话头正是她如今最关心的事。她点头应道:“有分的,病势由重到轻,各送到东、中、西三所。你写的那些点子,除了醋不能时时多用,其他的我找人商议过后,觉得都是可以一试的,全都安排下去了。” “醋为什么不能……” 赵羽问到一半灵机一动反应了过来,果然听娜音巴雅尔好笑的揶揄道:“你定是富贵出生,醋在中原都不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在我们这更是金贵东西,你竟然要我拿去浇地?” “是我想岔了。”赵羽讪讪的嗫嚅道,“不过,我可没说浇地,是要你熏房子。” 难得见赵羽脸红,娜音巴雅尔乐不可支,半天才算住了笑。玩笑的心思歇了后,娜音巴雅尔想起赵羽之前的话,突然问道:“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自己是学医的,是想起些什么了吗?” 赵羽一愣之后,有些恼怒,更有些伤心,直到注意到娜音巴雅尔的眼神不是怀疑,而是关切后,她才缓过劲来。吐了口浊气后,她凝望着娜音巴雅尔的眼睛问道:“巴雅儿,我说我有些东西记得,有些东西不记得,你信吗?” “你说,我便信。”赵羽的情绪都摆在脸上,娜音巴雅尔不瞎,哪里会看不到?她不闪不避的迎着那双清可鉴人的琥珀色眼睛,弯了笑眼。 “哈?”赵羽惊喜咧嘴。 不敢相信吗? 视线定焦在赵羽的傻笑上,娜音巴雅尔眼中的光泽,温暖而坚定。从你身受病痛之苦也处处为我和我的国家着想开始,从你答应假扮我的忽彦开始,或者更早,从你不离不弃拼命将我救出呼勒额苏开始,你便已经是我信任的人了啊。也许还是……最信任的人。 只冲娜音巴雅尔的“信”字,赵羽便想把真话说给她。怕吓着娜音巴雅尔,她偏头微思之后,还是对用词做了些处理,“巴雅儿,其实我觉得这具身体不是我的,我和她是两个人,而这里是她的世界。所以我的东西我记得,她的东西我不知道,所以我知道自己叫赵羽,也知道自己以前学医,但我不知道漠南漠北,也不知道大华西武,不知道醋在这难得……” “笑傻了吗,说什么胡话。”娜音巴雅尔微怔之后嗔怪着打断了赵羽的话,“这些天大夫们研制时疫方子,我也跟着他们翻了些医书。我看医书上说,是有些人伤了头颅后忘了前事,但并未全忘了。这样的人经常慢慢能想起些事来,还容易自愈些,我看你应该就是这种。别编些胡话吓人,我都说信你了的。” “我没有……”说胡话啊! “殿下,皇医扎查求见。” 乌娅帐外通报的声音几乎和赵羽的反驳同时响起。 扎查被娜音巴雅尔封作皇医,主管研制时疫药方的事,娜音巴雅尔听他求见,半分也不含糊,忙道:“让他进来。” “下臣……” 因为扎查的请见没了说话机会的赵羽,原是在憋屈的做深呼吸。认出入帐之人的脸,赵羽才将“扎查”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和之前发现瘟疫的大夫对上号。“等等!”见扎查要走近娜音巴雅尔脚边行礼,赵羽连忙将娜音巴雅尔拉到了身后,“扎查,你是从时疫病人那来的吗?” “安都大人。下臣这几天查阅医书,想看看能不能从先学智慧里找出治疫方子,所以没顾得上去治疫所……”赵羽的问题,让扎查不解而迟疑。 “也就是说你最近没接触时疫病人哦?那就好。”赵羽这才放心的让出娜音巴雅尔。实在是医护人员太容易成为传染源了,接触时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那就好?瞧见被赵羽挡在身后的娜音巴雅尔,扎查总算反应了过来,笑道:“安都大人放心,下臣也知时疫厉害,不敢在公主面前有半分疏漏,来之前总是细细净过身的。” 娜音巴雅尔哭笑不得的从赵羽背后走出来,调整了面色问道:“扎查,你此番前来,可是药案有眉目了?” “不是。”扎查摇头。 娜音巴雅尔心一沉,没有让失望挂去脸上。 虽然扫视一圈只在帐内看到了娜音巴雅尔和赵羽两人,但为了保险起见,扎查还是道:“下臣有要事禀告,请公主屏退左右。” 赵羽微呆,只当扎查是说自己,反应过来后,她抬脚就要出门。扎查没有赶走赵羽的意思,赶紧就要挽留,还是娜音巴雅尔先一步抓住了赵羽的胳膊,“帐内没有外人,说吧。” “是,既然帐内只有殿下和安都大人,下臣就放心说了。殿下,您……可曾觉得这次的瘟疫来得古怪?” 娜音巴雅尔心弦一紧,“确实。本宫一直有些奇怪,照说大战之后易有大疫,说的是不曾及时清理的战地,而这回漠北与战乱的漠南远隔大漠,虽然有难民的原因在,但突然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时疫,还是让人意外。”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扎查,关于此番时疫,你莫非……发现了什么隐情?” “不是下臣发现的,而是下臣的一位游医朋友。殿下可知道,前年西武有过一场历时数月的大型时疫?” “你是说……!”娜音巴雅尔的双拳骤然紧攥,尤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下臣那位朋友的母亲是汉女,他的相貌也颇类华人。他仗着相貌,游医时也常跑去大华和西武,西武时疫才开始时,他人便在西武。下臣昨日碰见他,听他说,我们这回的瘟疫,和那次的西武时疫……很像。” 扎查话说到这,别说娜音巴雅尔了,就是对西武时疫一无所知的赵羽也听明白了——感情这来势汹汹的瘟疫,很可能不是天灾,而是*! 第25章 这一日大雨如注,可在西武国都兴威,万人空巷,是秋雨清凉也浇不灭的满城火热。 这是灵毓公主班师回朝的日子。 不,应该说是皇储。就在方才,许多西武国人亲耳听到了封灵毓公主为皇储的圣旨,在兴威城的南大门前唱响。虽然还需皇储册封大典,灵毓公主才算正式成为西武副主,但人人都知道,陛下选择在这个公主凯旋的日子将封储圣旨唱响在国门之前,实际已经意味了储位归属的确定无疑。好在,有大华女皇帝的先例在前头,加之隐隐有皇太叔气象的庆王去年客死华朝,西武人对皇帝陛下会立独女为储嗣的可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灵毓公主身上有前年拯救时疫的功劳在,在西武国民心目中的声望本就不差,这一回她更是带了差不多半个漠南的地图回兴威,以至于册封公主为皇储的圣旨落地,竟然没有产生半分波浪,激起的竟全都是争先恐后的”皇储千岁!”声。 细思倒也并不奇怪,要知道,开疆拓土的盛举,是西武最近这一百多年间的头一遭!虽然有趁胡人之危占华朝便宜的嫌疑,可那又如何呢?天下本无主,能者自可居。西武人只知道他们的国家在华朝和宏朝面前伏低做小了太久,而这一回,公主带他们西武人扬眉吐气了一把!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国弱小,只冲这扬眉吐气的畅快,他们便支持公主!而且灵毓公主,可是天马神赐给西武的…… 不同于暴雨也打不散的满街喜悦,马车里的易清涵,漠然的听着”皇储千岁”和”公主千岁”在雨声的伴奏下此起彼伏,脸上从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喜色,也半点没有身为公主、身为准皇储,该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与民共乐的自觉。 卫队无情的隔远了人群,冷漠的凤车切割雨幕,毫无留恋的没入定威门,在这沸反盈天的热闹雨日里,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的孤独与萧索。 定威门后,是巍峨的西武皇宫。 有和兴帝派去的传旨太监怀敬做前导,没有不开眼的误拦西武未来之主的车驾,易清涵的凤车畅行无阻的穿过了一道道宫门,最终直接停在了她的寝宫前。 总管太监奉德领了圣命,早就恭敬的等在了那。见灵毓公主的车驾到来,他一个眼色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去伺候,自己更亲自上前撑伞,嘴上恭顺又不失亲热的笑道:”恭喜殿下,晋身储君……” 车旁的怀敬悄悄对来迎的奉德摇了摇头。他是奉德的徒弟,虽然才二十来岁,但自小净身入宫,算起来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了,加上身为总管太监的徒弟,早在八年前他便已经抬举到了御前当差,自觉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可今天去做宣告封储圣旨的天使,愣是没在正主那看到喜意,让他想不惊讶都不行。这一路过来,他虽然寻思不出公主那有什么能盖过封储这件天大的喜事,可知道灵毓公主心情不佳,第一时间告诉师傅总是没错的。 ”……陛下说了,殿下远归辛苦,只管回寝宫梳洗歇息,再去请安不迟。照老奴看,陛下疼惜殿下,殿下不妨午膳时分过去,正好陪他老人家用膳。” 奉德见之微怔,眼看车门打开,玉颜露面,他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放在怀敬身上的余光,笑弧纹风不动的把该说的话说完,心下却在感叹。当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下自个执意要与华朝退婚。只怕没人相信殿下去漠南是真的想为荣乐王报仇,可他伴着陛下却看得分明,公主自打上次从玉安回来后,便再未有过欢颜,听说荣乐王阵亡的消息,更是跟天塌了似的。 唉,到底是年轻冲动了些,若没有闹到嚷嚷着退婚,华朝顾着荣乐王西武驸马的身份也不能让他犯险,又何至于今日?可惜了一对佳偶。 易清涵发现到了寝宫前便忍不住锁眉了,有奉德出面,她倒不怀疑”陛下说了”,顾着奉德太监总管的体面,她站在车辕上听奉德说完,才拒绝道:”不必了,本宫现在就想见父皇。” ”殿下孝行感人,老奴给殿下引路。”想想面前的小主子是陛下连发六道金牌才召回来的,奉德对易清涵的选择毫不意外,当即躬身相应。 时值巳初,西武的现任君主和兴帝还在宣启殿处理政务。易清涵得奉德通禀后入殿,恭恭敬敬的施了远行而回该有的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毓儿,快平身。”看到久别而归的女儿,和兴帝春风满面,亲自将易清涵从地上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说道,“让父皇看看,又瘦了,气色也不太好,不是说让你不忙着过来的吗,我们父女不用拘这些虚礼。” 易清涵摇头,“与虚礼无关,女儿许久不见您了,回来了自然该来问安,而且……”易清涵瞥了眼和兴帝身后的宫人,才道:“儿臣有事想问父皇。” 和兴帝似乎对易清涵屏退左右的暗示浑然未觉,自顾笑道:“那现在见过朕了,安也问了,毓儿你回去歇着吧,父皇这还有几本折子要看,等看完了过去与你一道午膳。” “父皇,儿臣有事想和您说。”以为和兴帝没听见,易清涵坚持复述了一遍,索性自行对殿内的宫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哪怕知道灵毓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殿内宫人也不敢擅自应诺。他们纷纷去看和兴帝的脸色,以为陛下会顺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不想和兴帝摆手示意了“不必。” “毓儿,听父皇的,回宫好好歇着去。你这回去漠南必是累着了,得好生调养调养。你虽然自擅医术,但医不自医,回头朕让御医去给你请请平安脉。” 和兴帝没说两句话便将易清涵往回赶,早让易清涵有些奇怪了,本还想着可能是父皇对自己的关心,才一而再的要自己回去歇息,此刻再看,分明是对她的话头有意回避!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连发六道金牌召儿臣回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易清涵不满的唤了一声,看和兴帝依然没有遣退宫人的意思,干脆直接发问了。本来她这第一问便不算不可对人言,而且她就不信了,她执意要说,父皇还能任宫人留下? “封储不是要事吗?朕让司天台勘定了吉日,十天后为你举行封储大典,东宫也着人打整去了,你过几天便可以搬进去,看看缺什么,只管找奉德。等一切安顿下来,也该给你正经请个太傅了,遴选东宫属官的事更需你自己上心。所以毓儿,你接下来的日子可不清闲,趁现在好好休养两天吧。”和兴帝对爱女想说的话心知肚明,他却不愿在女儿才回来的时候就和她说起不甚愉快的话题,是以话里话外还是在打太极。 易清涵神情微滞。她算是听明白了,和兴帝把她叫回来,便没打算再让她出去。 “父皇。”易清涵抿唇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女儿还想去漠南,至于封储大典,延……” 和兴帝瞪眼截住了易清涵的话头,知道今天绕不过女儿的固执,只得无奈挥袖,留出父女秘谈的空间。 殿内宫人们暗暗高提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的施礼退出殿外。且不说神仙打架会不会让小鬼遭殃,能升到御前来侍候的宫人都知道“不该听的话不能听”的道理,而且陛下的话他们不能不听,灵毓公主殿下眼看是要成皇储的人,他们也不愿得罪。 “父皇可否延缓封储大典?”易清涵依着和兴帝的意思,等殿门阖紧后,才吐完嘴边的话。听着似问句,实则是恳求。 “毓儿,你当储位是地窖里的白菜,想要的时候拿出来,不想要了又可以扔回去吗?” “可是父皇……我宁愿不当皇储,也要去漠南。不把她的仇报完,女儿就算人在东宫,心也放不到朝政上。” “毓儿你……!”和兴帝有些头疼,他出于私心,想效仿华朝的承天皇帝将龙椅传给独女,但身为一国之君,他又不希望有任何东西在女儿心中超过西武江山的分量,可偏偏她这个女儿自小流落民间,认祖归宗不过一年多的情分,远远抵不过和君逸羽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情义。 “请父皇成全!”易清涵跪地,眼中却满是倔强,“只要父皇帮我给她报完仇,父皇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你想怎么给他报仇?你在军中下令不问烧杀抢掠,已经让不少胡人为他赔命了,难道还不够?而且毓儿,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擅自让人去大华宫说要与君逸羽退婚的,算下来你没有替他报仇的资格,我们拿‘为荣乐王报仇’的理由出兵已经算师出无名了,要是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是想让华朝转身对付我们?还是想要把胡人和华朝结的仇全都引到西武来?毓儿,你该记得,你是西武的公主!将来还会是西武的君主!无论何事,都当学会以西武为重啊!” 以和兴帝想来,西武这回在漠南分到的肉羹已经够喝了,接下来坐看华朝宏朝龙虎相争才符合西武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他必须阻止易清涵继续感情用事胡来,甚至不惜连发六道金牌也要召她回京。还有封储,虽然是为了消弭六道金牌的影响才仓促运作,但也万没有开弓再回头的道理。 一句没有资格,刹那间便捅穿了易清涵的泪腺,她不禁掩面,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父皇,孩儿后悔了,要是没有退婚,华朝那边兴许看在她是西武驸马的份上都不会让她出征,她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好好的……” 第26章 作为宏朝王室如今已知的唯一幸存者,娜音巴雅尔公主如今监国漠北,真要杀了她,那和要灭亡宏国又有多少区别? 傻孩子,眼看漠南要成华朝囊中之物的时候我们发兵,西武明摆着已经占了华朝便宜。父皇不怕你得罪华朝,怕的是你把胡人和华朝的深仇大恨引到西武头上来啊。 “冥婚”之语更是让和兴帝吓了一跳。要是让毓儿和君逸羽那小子冥婚了,我西武江山在毓儿之后便后继无人了,那如何可以! 对着女儿憔悴的容颜和通红的双眼,和兴帝实在无法再狠心说出斥责话来,他暗暗一叹,不无指点之意的说道:“毓儿,退婚的话既然早就说出去了,再说冥婚,也只会让天下人嘲笑我们掩耳盗铃罢了。还有,作为一国之君,我们能依仗的只有自己国家的实力,永远也别轻信他国君主的承诺。而且华朝龙椅上现在那对父女,不算是长在皇家,他们未必会依照祖训行事,就算他们依,他们的□□说的是‘华不灭武’,可没有说不能攻打西武,不然也不会有先祖代宗爷接替睿宗帝位的事了。” “那不同,那是穆宗看大华少主即位,背弃了两国的兄弟之盟,发兵染指大华的西疆,大华才反击的,我们又不会……” 和兴帝抬手压住了易清涵的话头,眼底深处微不可查的闪了闪,”毓儿,你可知道,你若真想给君逸羽报仇,除了北胡那边,还有一人更需要我们报复。” “谁?!” “华朝女皇,君天熙!” “怎么会?逸羽可是为华朝战死的!” “怎么不会?”和兴帝的眼神像是在嘲笑天真,“华朝的潘、唐两家相继衰败,翼王府人丁虽然不兴旺,但是文有君康逸,武有君逸羽,加上君逸羽的外祖父还是户部尚书,翼王府前些日子在大华朝廷上的实力连个牵制都没有,一旦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江山易主对他们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那样的人家要是在西武,朕也会不放心。况且才带了几百个人去偷袭塔拉浩克,摆明了九死一生的事,君逸羽又不傻,何必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当,上赶着去送死?” “那也未必……她心慈,对身边人尤其好……”易清涵嘴上挂着不相信,神情却明显有些动摇,和兴帝见了正想趁热打铁,易清涵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问道:“父皇,你不会是不想我一门心思和胡人寻仇,才故意说这些容易让我误会华朝的话吧……” 和兴帝有些欣慰,她的毓儿伤心归伤心,但自幼在妙山先生那耳濡目染上的朝局机敏还没有扔。不过,和兴帝有意挑拨易清涵和华朝的关系,除了不想她再针对宏朝外,更因为如今的局势容不得西武有一个心向华朝的储君!要知道,现在正是他中兴西武、摆脱华朝控制的绝佳时机,可他这个女儿却做了将近十七年的“大华人”,一口一个“大华”听来,能指望她对东朝生出争雄之意?和兴帝看得分明,单冲着华朝是君逸羽的母国,便指望不了他归国日短的毓儿对华朝调转爱憎,那就用君逸羽的仇撬动她对华朝的亲近态度吧! 心内千绪万端,和兴帝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作色道:“在你心里,父皇是那样的人吗?” “对不起,父皇你别伤心,是孩儿神思混沌,口不择言了。” “算了,朕知道你近日伤心耗神,不怪你。”和兴帝摇手摆出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度,不去看易清涵歉意的眼睛。他为西武利害筹谋,欺瞒和利用了女儿的仇爱,还是有些亏心的。 毓儿,别怪父皇。大机遇也是大风险,西武兴衰只在一念之间,你对北胡的仇恨必须有所转移!否则若真让宏朝灭国,就算君天熙宽宏,不计较我们虎口夺食,等待西武的也只会是永世附庸的命运。若是任你对北胡痛下狠手,开罪华朝外还难保打蛇必死,那同时结仇两国的西武将要遭逢的,更可能是灭国之危!审度时势,唯有联胡抗华,方是西武的中兴之道啊…… 稳了稳心绪,和兴帝淡淡叙道:“据报,君逸羽带人翻越冬布恩山、奇袭塔拉浩克的时候,翼王府被人秘密看押了,而那些人,出自大华宫。” “父皇的意思是,她去塔拉浩克不是自愿的,而是君天熙用她的家人威胁她?父皇的消息哪里来的?确定吗?”易清涵记得上回君逸羽为救君天熙中毒,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真切关心看起来也半点不作伪,是以听说君天熙对君逸羽下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相信。 “墨染在华朝的掌事快回来述职了,正好你成了皇储,朕想让他认认你这个少主,到时候不妨让他给你说说。”和兴帝点头也不心虚。他说出来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还有些话没有说,比如--翼王府被人监视时已经是一座空宅了,君逸羽未必受到了威胁。 “墨染”是和兴帝秘密建立的情报组织,易清涵曾听和兴帝提起过。听父皇让自己找墨染确定消息,易清涵所剩不多的怀疑破碎在了越攥越紧的拳头里。是啊,父皇能让亲弟弟“客死”大华,都是做皇帝的人,君天熙和她连亲姑侄都不是,对她又有什么下不了手? 扫了眼易清涵的拳头,和兴帝知道以退为进的小花招生效了,又道:“君康逸以痛失爱子、心灰意冷的名义请辞,辞掉了所有官职以及翼王爵位。” 辞官还一道连亲王爵都不要了,简直闻所未闻。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和兴帝都不信。不过君逸羽死亡前后,翼王府和大华宫之间的种种,云山雾罩的,连和兴帝也有些看不明白,但也多亏如此,他才能含糊其词的将易清涵的思路往权高震主的方向诱导。 易清涵绷紧了手中的巾帕。 明黄纹龙的巾帕象征着它的主人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属于西武皇帝的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虐待。和兴帝将它从易清涵手中解救回来,免得易清涵误伤自己,然后才面带犹豫的说道:“毓儿,还有一事,父皇不知该不该说与你。” “说吧,父皇,请您把您知道的都说给我,冤有头债有主,害了她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易清涵的嗓音极力隐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化成了一声低吼。 “听了别动怒,重怒伤身。”和兴帝交代一句,才道:“是这样的,在你回来的路上,我怕你听了伤心,没让人把消息传给你。君天熙她,布告天下,把君逸羽封作了‘皇夫摄政王’。” “什么?”易清涵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夫,‘夫婿’的‘夫’。华朝天熙女帝的皇夫、摄政王,君逸羽。” “怎么会这样!君天熙她疯了吗!她怎么可以封君逸羽为皇夫!她知不知道君逸羽……”易清涵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炸毛猫,不过可能是为君逸羽保守秘密成了本能,也可能是怕和兴帝知道君逸羽的欺瞒后生气不肯再替她报仇,她在“女”字跑到嘴边时及时停住了,微顿之后倒是冷静了些,缓和口气说道,“君逸羽不是一直喊她皇姑的吗,年纪也不合适。” “人都不在了,皇夫不皇夫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君天熙此举的用意。” 易清涵补救得法,和兴帝没有发现异常,倒是易清涵的激动模样,让他感叹女儿的用情至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言将神思不属的易清涵从无关紧要的纠结里拉出来。说来,毓儿一直不肯说她为什么要和君逸羽退婚,看毓儿这放不下的样子,能有什么会让她和君逸羽闹翻?真是奇怪呢。 “是啊……用意……” 易清涵不合时宜的心乱了。听说君逸羽死了时她便伤心,却一直没有想过这份伤心欲绝是为什么,直到方才,一个“夫”字在她心里搅起的滔天波浪,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那是醋意,那是在知道“师弟”是“师妹”前,听说君逸羽和旁的女人亲近时,一般无二的浓厚醋意。所以明知道一个死人名义上成谁的皇夫都没有意义,还是会计较得乱了情绪。 所以想不惜一切代价的为她报仇,会毫不顾虑的提出和“他”冥婚……其实是因为……知道她是女人,我也依然……喜欢她……吗…… 把易清涵无意识的附和当成了迷惑,和兴帝道:“父皇不是君天熙,不过父皇这几天一直在帮你琢磨这件事。毓儿你且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君逸羽以前就有收复蓟简的大功,死前又带人拿下了塔拉浩克,先不说他是不是被人逼着去的,但在世人眼中,功劳总是他立下的。算起来胡人那么快溃不成军,也是多亏君逸羽他们杀了萨切逯大会,让漠南群龙无首,才失了抵抗之力,不然君天熙的征北军还真不一定能打下漠南。有这些不世战功,君逸羽在华人中的名望不可小觑。如果朕是君天熙,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朕和这样的大功臣、大权臣早已貌合神离,不然世人如果知道了君逸羽的死和朕有关,别说君逸羽的军中同袍不答应,只怕连百姓都会对朕寒心。” “再说翼王府,本来在华朝朝中的地位就非同小可了,又加上君逸羽为翼王府新添的声望,如果不是一手蜜糖一手□□的谨慎对付,只怕……” 只怕会朝野震荡! 怀着“提点”之意,和兴帝语速不快,易清涵在他缓缓的话音里回神,终于开始顺着其中的思路思考,随后,怒目切齿。 “她害逸羽丧命还不够,还要一边清理翼王府,一边利用逸羽的名声稳定朝局?!” “应该是吧。自君天熙宣布封君逸羽为皇夫后,华朝上下都称赞她对荣乐王情深意重,连君康逸辞爵这么古怪的事,都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一个死了的皇夫,哪怕加个威风的摄政王名头,又哪里及得上重权在握的亲王尚书?君天熙这招明升暗降,不但瓦解了翼王府,还赚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好处全占尽了。算起来父皇比她虚长了二十多岁,也自问没她这等手腕。”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她自己背着三嫁克夫的恶名,不怕多一个皇夫,为什么要连累逸羽!逸羽地下有灵要是知道君天熙利用她的名声对付她父王,君天熙是要害逸羽死不瞑目吗!如此狠毒,君天熙不怕遭报应吗!”易清涵又悲又怒,激烈的情绪碰撞冲击得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和兴帝心头一定。话说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快相信君天熙不择手段了。一声“报应”出来,他知道,易清涵已经认准了君天熙对君逸羽的迫害,除非君逸羽死而复活说自己和君天熙情投意合,否则就算易清涵以后听到了什么,恐怕也只会觉得君天熙惯会糊弄人心,然后反添厌憎。只是眼看易清涵悲怒交加,和兴帝作为西武皇帝的目的达到了,作为父亲的心却让他欢喜不起来。 “毓儿,冷静点。你要是气坏了自己,谁去给君逸羽报仇?” “是啊,我得给她报仇……”易清涵呢喃着突然攥住了和兴帝的胳膊,“父皇!求您借兵给我!或者墨染!是了!墨染在大华宫是不是有探子?请您让他们刺杀君天熙!只要我还活着,君天熙别想踩着逸羽的尸骨和名声逍遥自在!对了!我也得去玉安!我要亲手将君天熙碎尸万段!” “毓儿,你伤着朕了!”和兴帝被易清涵狰狞的模样唬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臂上的肌肉都要被她抓碎了 “啪!” 怕手臂被女儿抓残,也是气易清涵不争气,和兴帝第一次没有用“毓儿”的爱称,挣开易清涵的双手后,还反手甩了她一耳光。“慕容清涵!你给朕清醒点!不过是死了个男人就让你疯成了这样,哪里像慕容家的人!” “父皇,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了。”易清涵伸手摸上脸上的掌印,又望向和兴帝破败的左袖,眼神渐渐清明,这才算告别疯狂,真正冷静下来。 和兴帝摇摇头扶着受伤的左臂坐回了龙案后头,他庆幸伤处没有流血,换件衣服遮一遮也就过去了,不然若是让外人知道新封的皇储回来第一天就伤了父皇,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风波。除此之外,易清涵令人失望的表现,还让和兴帝有了些后悔。当初满心为失而复得的女儿高兴去了,让庆王客死大华的决定,好像仓促了些…… “君天熙。”异样的静默持续了半响,和兴帝才再度开口,视线却越过易清涵,停在了她身后的《天下全舆图》上。“找君天熙报仇就是找华朝寻仇,单打独斗,西武不是华朝的对手,唯有先联胡抗华,再收拾胡朝,你才能把君逸羽的仇都报了。” 易清涵遥望着龙案之后有些陌生的和兴帝,隐隐觉得她和她的父皇之间,有些东西,忽然悄无声息的变了。 “只有这个办法吗?”易清涵半垂的眼皮遮挡天光,让眸底染了些晦涩,“父皇,西武应该没法联胡攻华了。” “嗯?怎么说?”和兴帝的目光逡巡在全舆图上华朝的位置,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我回京之前,派人对漠北投了疫毒,以漠北医药不昌的情况,就算勉强抗过了时疫,也会元气大伤。” 和兴帝猛然偏头,灼热的目光直直射向了易清涵,来不及遮掩的眼神,却依然复杂得让人无法辨清 易清涵胸口发闷,眼皮越发低垂起来。 “毓儿,朕真没有想到……”和兴帝的感叹,半是责怪,半是……惊喜。 怪自己的亲女儿擅做主张,从一开始便破坏了他多日谋划的时局。喜的却是,医者出生的易清涵竟然能杀伐决断的投放疫毒。 似乎庆王死得也不算早呢…… “毓儿,宏朝现在还不能垮,不然西武只能在华朝那摇尾乞怜,永远不会有找君天熙报仇的本事。你快告诉父皇疫毒是怎么投去漠北的,可有挽救的法子?还有,不能让胡人知道漠北的时疫是我们害的,参与投疫毒的人都有哪些?再有,治疫……” 易清涵漠然的听着和兴帝唇齿开阖间的“父皇”“毓儿”又恢复到了曾经的熟悉语气,慢慢的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变成不清晰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也不知她是赶路太急的躯体太累,还是大起大落的心脏太累,她人一歪栽倒在地,晕睡了过去 第27章 易清涵病倒在西武皇宫时,千里之外的玉安大华宫里,亦有一人卧病在床。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易清涵恨不能碎尸万段的华朝女帝——君天熙。 偌大龙床上的身影,单薄得让人惊心,哪怕身为御前女官的慕晴是眼看着君天熙一日日消瘦下来的人,每每见此,也总是禁不住心酸。悄然探看了一眼君天熙睡梦中亦无法摆脱忧思之气的容颜,慕晴微一计量,蹑手蹑脚的放下床帐,又悄悄往外退去。 唉,自从听说荣乐王……皇夫身陨后,陛下便再不曾有过安睡,如今什么事都比不得陛下一场浅眠来得重要,还是自作主张一次,让王妃先等等吧。先是翼王,再是王妃、郡主们一个个都回来了,翼王府金蝉脱壳果然是场误会吧,只可惜…… “君逸羽……别死……回来……回来!”君天熙梦呓,惊醒坐起 才退开没几步的慕晴身体一顿。记不清陛下多少次叫着“君逸羽”醒来了,慕晴早已习惯。她关切一声“陛下”让君天熙知道房内有人,然后并不急着上前,而是留君天熙调整状态的时间,转身去端温茶。 只可惜陛下认清这场误会的代价太大了些!以至于原该否极泰来的一对璧人,竟走到了如今这阴阳两隔的地步! 慕晴再度打开床帐时,君天熙早已拂去了眼角的湿意,她没有接慕晴奉上的茶盏,而是有些期待的问道:“慕晴你怎么会在,可是有君逸羽的消息?”君天熙御驾亲征期间,太上皇监国,她因病回朝,回宫后也用养病为由,一应国事依然吩咐送去太上皇那处理,而她自己,除了翼王府和君逸羽的消息,再无心关注其他。慕晴得了命令,很少进殿来打扰,君天熙醒来时发现她在,很自然的往自己最渴求的方向生了妄想。 慕晴很清楚君天熙想要的是什么消息,只是君天熙就差将斡拉河抽干了也没有寻到君逸羽的踪迹,若非病倒了被太上皇下令强接了回来,漠南被翻个底朝天都大有可能。陛下那样都没能得到的消息,她这又怎么可能有呢?上千双眼睛见证了重伤的君逸羽掉进湍急的斡拉河,哪怕慕晴也不愿意承认,亦不得不清晰的意识到——她恐怕永远也带不来陛下想要的消息。不是没有试过劝陛下认清皇夫已逝的事实,只是每每无果。尤其想到礼部擅自将册封皇夫摄政王的圣旨写成了“追封”,陛下一怒之下险些罢免了礼部尚书,慕晴嘴边的劝说变成了心底无声的长叹,摇头回道:“是靖武王妃求见陛下,奴婢看您睡了,原想……” 靖武王妃?长孙蓉! 意识到靖武王妃等于长孙蓉时,君天熙心头一恸,如遭重击。 君逸羽……你……想要相守的人回到了玉安,你却没有出现……难道你真的…… “陛下,您怎么了?”突然见君天熙苍白了脸色,慕晴回禀的话没说完,便换成了担忧。 不会的!朕不相信你会死!朕不信! “宣长孙蓉进来。” “陛下,您脸色不好,让王妃等等,先叫御医来看看再……” “慕晴,宣长孙蓉!你退下,没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君天熙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慕晴的提议。 君天熙不容反驳的语气让慕晴只能应声,她有心请长孙蓉安慰安慰陛下,出门看到檐下那袭弱不禁风的白孝时,请求的话在喉头滚了几滚都没能出口。近月来憔悴容颜的,何止陛下呢?从皇夫罹难起,翼王府与宫里的情分,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况且,夫侄封了皇夫,靖武王妃见了陛下,尴不尴尬还两说。以她和陛下的私交,若是有意,该有的安慰自然会有,若是无意,多嘴也无用,何必开口让人为难。 “王妃,陛下在寝殿,您里面请。”拿定了主意的慕晴,发现长孙蓉回头时,只是恭顺的让出了殿门,“陛下有吩咐,奴婢便不陪您进去了。” 长孙蓉点头,无声的从慕晴身边擦肩而过,沉静的眼波投入帝王寝宫的深处时,有难名的复杂一闪而过,随后同归深沉。 慕晴目送长孙蓉的背影没入寝殿,说不上为什么,突然觉得她和陛下出奇的相识,有一瞬间她甚至错觉长孙蓉是在为君逸羽戴孝。记得靖武王薨殁不到一年,慕晴摇头想笑自己胡思乱想,到底是笑不出来。圣恩隆重的煊赫王府啊,不过一年光景竟然痛丧了祖孙三位王爷。人没了,生后的名望再重又有什么用?慕晴感伤着,挥退宫人,亲自关上殿门,守在了殿前。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为什么会回来?”不比不知内情自觉误会的慕晴,君天熙在看清长孙蓉身上的重孝时,嗓音中有克制不住颤意。 “陛下知道的吧……” “不!朕不知道!她只是说‘保证世间再无君逸羽’,还提前把你们都送走了,朕便知道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死!她说你是她想要守护一生的人,你们约在了哪?去,别帮她玩这些把戏,朕不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可以不找她,只要……”她活着。 羽,你不单让她知道了你是女儿身,还告诉她我是你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好容易强压下的伤情,又有翻滚的趋势,长孙蓉微微仰头,不让眼泪上涌。 “把戏?陛下以为,我这么久才回玉安,是她假死还生,与我相守去了吗?”长孙蓉话音中有些故意的讽刺,“听到她的死讯时,我也希望是场把戏,所以我一直在等,可是等到的是所有人都说她死了,还有陛下封她为皇夫摄政王的告示。” “也许只是出差错耽误了……”与其说君天熙是在反驳长孙蓉,不如说她是在催眠自己。无论谁说君逸羽死了,只要没有看到君逸羽的尸体,她便不信她死了,永远也不信! 当然是出了差错! 长孙蓉心头一酸。她知道君逸羽是重诺的人,若非出了差错,绝对不会抛下她。记得收到君逸羽那封“等我”的短信时是在玉安,她在赶回玉安的路上甚至无数次幻想过,没有举家迁往东海的计划,是她的爹娘会错了她的意思,她已然“回来”,在翼王府等她。可是幻想只是幻想。萧瑟的翼王府空空荡荡,里面只有一位自责的父亲,后悔让女儿冒充男儿身,招惹到了本不该有的情孽。 微微吸了口气,长孙蓉扬声,“敢问陛下是真的不信她死了,想要逼她出来?还是要惩罚她顶着个活人的名头,永远也无法入土为安?您知道的,她是女孩,做不了您的皇夫,不是吗?” 君天熙没有回音。帝王的傲骨注定了她不屑解释,而且她不喜欢别人为君逸羽来责问自己,即便这个“别人”是君逸羽的恋人,有资格替她发难。 “陛下。”长孙蓉跪地,却不显卑微,“翼王说欺君重罪皆由她的爱女之私而起,托我请求您收回册封君逸羽为皇夫的旨意,他待罪王府,愿意接受您的任何罪责,如果您担心翼王府下野影响朝局,他也愿意出面安抚,只求您……放过她的亡女。” 放过?君天熙胸口一刺。 “你呢?” “我?” “她爹爹不想她当皇夫,和她……情投意合的你呢?愿意接受她成为我名分上夫君?还是,翼王的意思其实是你的意思,只是她为你拒绝朕,而你,却不敢和朕抢人?” 长孙蓉深深看了眼君天熙,缓缓起身,从袖中抽出了一只精致的乌色凤钗,递到了君天熙面前。 “灵犀钗?” 君天熙一眼便认出了长孙蓉手中的凤钗。以为君逸羽将灵犀钗转送了长孙蓉,她无可抑制的嫉恨,比去年上元亲耳听君逸羽残忍而坚定的说出“我已经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时还要来得剧烈。虽然灵犀钗,是她那时亲手甩开的。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长孙蓉如同会读心术一般,在君天熙将她拿出灵犀钗的行为当做示威之前,已经说道:“这是她娘亲整理她的遗物时翻到的。原是她送给陛下的吧?‘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将这只钗退给她的,连和她一点就通的灵犀也一并退走了吗?陛下见过哪个人能接受心仪之人怀上别人的孩子,还能悉心照料她的孕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陛下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守着我和悠儿,只是因为……她意外拿走了我的红丸,要对我做到她嘴里的‘负责’罢了。我从没想过要用那所谓的责任束缚她,只是她重情重义放不开。我想,若她顺心而为,必会很愿意做您皇夫。那,便够了。” 君天熙无心纳闷长孙蓉口中的“意外”,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确认:“你说她心里有我,说要和你相守只是出于负责?” “不是有,而是只有。”长孙蓉点头又摇头,将灵犀钗放到了君天熙手上。 通天犀角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独特质感紧攥在手上,君天熙似喜还悲。早在塔拉浩克经历了卢琬卿的一番嘶吼后,她便明白了自己对君逸羽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她也是女儿身而消散,只是自觉遭受了戏弄的愤怒和“长孙蓉”那个名字带来的嫉妒,蒙蔽了她的心眼。长孙蓉嘴里出来的“只有”,解开了君天熙最后的芥蒂,知道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更让她无法不欢喜,可想到自己轻而易举的被君逸羽激怒,害得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有汹涌的悲痛冲上心门。 悲喜交加之下,君天熙竟然憋出了一口鲜血 温柔的刀不出所料的捅进了君天熙的心窝,长孙蓉看着君天熙苍白嘴角的刺目血红,却生不出多少快意 君天熙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居然盯着那抹血色笑了 “为什么和朕说这些?” 隐约猜得到长孙蓉的理由,君天熙以为得不到回答,不想长孙蓉沉默片刻后便开了口,“你是她愿意拼却性命爱护的人,她宁愿你恨她,也想要你好好的活着。我不能让她全部的心血白费,也不想让间接害了她的你逍遥的活,所以我想要你的后半生,都在心痛里渡过。” “确实,很痛。”君天熙摸了摸心口,半是肯定的问道:“长孙蓉,你入宫,不是想要朕收回封皇夫的旨意,而是来往朕心里放刀子的?” “是!” 审视着长孙蓉沉寂如古井的眼波,相识十几年,君天熙第一次在这个澹泊而超脱的女子身上,看到了棱角。 “你不怕朕降罪?” “陛下会吗?” “确实不会。”君天熙从长孙蓉脸上收回视线,摩挲着手中的灵犀钗,她沉浸在去岁上元的回忆里,眼神温柔而眷恋,“虽然痛,但很欢喜。朕……从来没有爱慕过一个人,她是第一个,恐怕也会是唯一一个。在她的事情上,朕的气量,一向很小。你若不说那些,朕嫉妒你在她心里,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对你下手。你说了,朕反倒佩服你,还该谢你。” 长孙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君天熙,她那双属于帝王的冷傲眼眸,分明难得的透出了温柔含笑的意味,却反而让她周身的那方天地,都染上了浓郁得凝若实质的忧伤。平心而论,长孙蓉理解君天熙乍然得知心仪之人与自己同为女子的难以接受,可当君逸羽的死鲠在中间,她再理解也无法体谅。任君天熙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目的已然达到的长孙蓉,无言转身,不再逗留。 “替朕转告翼王,册封皇夫摄政王的旨意,朕不会收回来,也收不回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和君逸羽两情相悦,这样……至少如果她落到了胡人手里,不会有人轻易怀疑皇夫是女子。”君天熙说的是“转告翼王”,其实是将自己册封君逸羽为皇夫意图解释给了长孙蓉。 长孙蓉定在了原地,回头道:“既然是因为这个,我想她爹爹,不会反对了。”她其实在入殿看到君天熙前所未有的脆弱状态后,便知道她册封皇夫的圣旨,不会是出于帝王权术,只是她没想到,这背后还有掩护君逸羽的深意。 不等长孙蓉再抬脚,君天熙问道:“朕若改封你为‘荣乐和国夫人’,你可敢接旨?” “你这是要……?!”长孙蓉身体剧震,眼中也现了惊异。 “蓉姐姐,想清楚了再回答朕。朕记得你方才说,她准备‘守着你和悠儿’?你若敢接,不仅你改封,悠儿也会晋封公主,她晋封的由头会是……君逸羽的军功!” 第28章 凛冬降临的漠北,无暇分心南顾。 于母国临危之际义无反顾出任监国的娜音巴雅尔,注定要经历此生最艰难的一个冬天。不仅是因为隆冬的漠北苦寒更甚漠南,更因为迟迟不曾解决的大疫。不幸中的万幸是,继华朝女皇因病回师之后,咄咄逼人似有远征大漠之势的西武,竟然也出人意料的收拢了兵锋。南方压力为之一松,让做好了最坏打算了娜音巴雅尔总算喘上了口气。只是,饶是暂离了外患,内忧也着实不轻松。 “殿下,‘控疫令’下发后,自行收容过难民的部落,多少都遣送了些人来治疫所,唯有兀朵部……满都斯楞说‘托永生天眷顾,兀朵部没有疫民’。” 说是“自行收容”,其实都是些稍有实力的部落首领,在娜音巴雅尔回归漠北前,欺巴鲁尔特可能无主继立,而暴露的野心罢了。 王庭要各部落帮忙安置难民是一回事,绕过王命以分忧之名行扩展人马之实又是另一回事。本来,不管那些有野心的部落首领是真的老老实实的将人还回来了,还是拿老弱病残充数,臣服从命的姿态到位了,娜音巴雅尔的控疫令便不算白写。毕竟,在以勇武为尊的猛戈族,有野心可以理解,以大宏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娜音巴雅尔和他们一个个计较。相信只要再度强大起来,这些懂得适时收敛野心的部落首领们,又会是天选家族最温驯的臣子。可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心底冷笑。眷顾?是想说天命去了兀朵部而不在巴鲁尔特了吗?倒真敢说! “兀朵部太不把天选家族放在眼里了!” “满都斯楞太猖狂了!公主,我们该给他些教训瞧瞧!” 能在娜音巴雅尔帐中议政的,除了忠诚可信外,头脑自不可少。显然有不少人与娜音巴雅尔想到了一处,情绪激动之下,脸色瞬间通红,有两位连额上的青筋都隐隐有了蹦出之势。 娜音巴雅尔摇头,“满都斯楞是需要教训了,但不能是现在。” 帐内一默。说到底谁都明白,时疫当头,就算满都斯楞再过分些,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气不过罢了。 术恩倒是为娜音巴雅尔的隐忍暗暗点了点头,道:“公主殿下为大宏辛苦操持,还要承受委屈,我等忍一时之气又算的了什么。” “术恩大人说得是。”以术恩的资历,说的又是大伙自个也已经意识到的话,又有谁会唱反调? “着人看着些兀朵部吧。”娜音巴雅尔定调,准备暂时揭过满都斯楞这不愉快的一页。 不曾想有人回道:“殿下,盯着兀朵部恐怕不容易,他们那本来就封闭,如今又防范得更严实了。就说这次去传控疫令的令者,满都斯楞派一帐人跟着,‘护送’出了林下地界才罢休。” “也罢。野心的果实需要有命吃,想来时疫不走,满都斯楞也没胆打鲁勒浩克的主意。” “殿下说得在理。到现在都还没有治时疫的药方,谅满都斯楞也不敢冒着得时疫的风险过来。” “也不可太过大意。对了,图顔部怎么样?” “图顔部对我们的令使倒算客气,扎奈那布首领还说谢监国关心,他一定照控疫令行事,约束部众,不给疫气侵害图顔部的机会,让殿下放心。” 娜音巴雅尔没能依言“放心”,反而微微蹙了蹙眉头。她本还想拉拢图顔部的。虽然图顔部的实力比不过兀朵部,但不求牵制,只要他们帮忙监视住兀朵部的异动,便能让巴鲁尔特不至于落于后手。可话里话外听来,扎奈那布显然是打算自扫门前雪,恐怕指望不上他为君分忧了。 “殿下是想让同在林下的图顔部帮我们就近盯着兀朵部的动静吗?”术恩人老成精,哪怕娜音巴雅尔些微的神情变化只在瞬间,也依然被他捕捉到了。他摇头道:“扎奈那布不会蹚这趟浑水的,不然兀朵部若是调头对付起图顔部,巴鲁尔特就算有心帮忙也鞭长莫及,反倒是兀朵部越觊觎王庭,对图顔部来说就越安全,也越有利他扎奈那布坐稳首领的位子……” 娜音巴雅尔不禁为大宏暗生苦意。她知道术恩为扎奈那布算的帐大体没错,唯一算掉的是——图顔部本应献给天选家族的忠诚!可她又清楚的知道,她的家族得以统治两漠,从来不是因为“永生天选定的王之家族”的名号,而是靠的实力。实力大损导致忠心也开始单薄起来,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怪得了谁呢?也许她可以怪华朝的荣乐王……哦,不,君逸羽被华朝女皇加封成皇夫摄政王了。怪君逸羽奇袭塔拉浩克让群龙无首的漠南没了让人力挽狂澜的余地?战场之上成王败寇。责怪对手出手无情,未免也太可笑了些。况且,君逸羽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哪怕私心里恨君逸羽让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娜音巴雅尔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甚至,娜音巴雅尔有些遗憾那颗璀璨将星的早坠。 “混账!林下二族一个狼子野心,一个不思尽忠,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怎么,偏偏他们那还没有疫病的影子!殿下,依下仆的意思,莫不如运些死于时疫的尸身过去,让林下族灭才好!也省得我们伸展不出手脚,只能看他们张狂坐大!” 赵羽翻书的手惊讶的停在了半路。鲁勒浩特有许多媼敦格日乐收集的汉人书册,其中医药书籍也有不少,只是苦于漠北能说汉语的少,能看汉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娜音巴雅尔心忧时疫,恨自己无能为力,唯有把忙碌国事之余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汉语医书的查阅里,才能有一分安慰。赵羽发现她这番没日没夜的辛苦后,虽不觉得外行人能从医书中翻出多少门道,也本着能帮一些是一些的原则,很自然的过来帮忙翻书了。别说,赵羽这一翻竟然意外翻出了几两中医天赋。她从一开始查阅起医书来就觉得分外顺手,这些天虽然不至于翻出个时疫方子,但前些日子赤古感染寒症又不愿打扰忙于治疫的大夫们时,赵羽斟酌着给他琢磨了个绝对吃不死人的方子,竟真让赤古病愈了。至于赵羽怎么会听到娜音巴雅尔帐中议政会的内容?她与娜音巴雅尔一起查阅医书的大本营就在娜音巴雅尔的帐侧,从一开始娜音巴雅尔就没要赵羽回避什么,冲着赵羽写的那份“防治瘟疫扩散的办法”,议政的主题是治疫时,娜音巴雅尔还经常把赵羽拉出来参与讨论。 正愁有效的治疗药方出不来呢,还想人为扩散疫情的传播?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讶后生怒的赵羽站起身来,正准备绕过屏风,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的娜音巴雅尔,已然先一步拧眉,厉声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别忘了,不管是兀朵人还是图顔人,都是大宏人!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干,不单会让巴鲁尔特自绝于漠北,甚至是在把大宏往死路上推!” 激赏荡漾在心湖,赵羽安心的坐回了医书堆里。 很少见娜音巴雅尔疾言厉色,直面这番责难的官员,却是明显受到了些惊吓。这一点,只从他嗫嚅的一声“下仆……”中便不难听出。 蒙木速与那人相熟,连忙出来打圆场,“殿下息怒,您知道,格根就是这么个急躁脾气,受不得憋屈,他也就嘴快说点狠话,不会真做什么的。” “本宫知道,格根是在为天选家族不忿,总归是一片忠心。”打一巴掌后若无甜枣,难免会寒了格根的心。有蒙木速站出来,娜音巴雅尔正好顺势而为,缓和了语气柔声道:“不过这样的话以后切莫再说了,不然传将出去,天选家族只怕会丢失巴鲁尔特之外的所有人心。” “殿下顾虑的是。”蒙木速嘴上应和着娜音巴雅尔,眼睛却暗自移到了格根身上,“而且兀朵部与图顔部自古不穆,扎奈那布继立以来受了满都斯楞不少气,相信若有机会,他会很乐意看满都斯楞吃教训。只是苦于图顔部的实力比不上兀朵部,扎奈那布先求自保,也是常情。我们要是对图顔部逼迫太紧,扎奈那布迫于形势,反而有可能放下恩怨站去兀朵部那边。那样的话,林下的麻烦,就真的太大了……还会连累整个漠北的大局。” “的确。”娜音巴雅尔深以为然的点头,微顿之后补充道,“还有,林下二族不等于满都斯楞、扎奈那布,须知……小民无辜。” “公主教训得是,下仆受教了。”格根从蒙木速的眼神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早就在为自己的口无遮拦后悔了。不过,他在马背上征战时,杀伤过的“无辜”不知凡几。把娜音巴雅尔的“小民无辜”理解成了妇人之仁,格根心里多少有两分不以为然,到底还是在蒙木速的眼色催促下低头叩胸了。 “下仆受教。”帐中众人随之相应。 “还有事吗?若无旁事,今天就先散了吧。” 娜音巴雅尔心知肚明,身前这些低压的头颅里,真心“受教”了的人没有几个。她突然觉得有些寂寞,意兴阑珊的摆手之后,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帐侧的兽皮屏风迈出了步子。 她突然,很想看到赵羽。 她不敢说赵羽与自己的志趣完全同一,但她确信,至少说到“小民无辜”,屏风后的那个人必是赞同的。 第29章 “殿下且慢,下臣这还有一件要事需要您拿主意。” “嗯?”娜音巴雅尔有些遗憾的止步回身。 术恩瞟了眼娜音巴雅尔的脚尖所向,拧眉的不满掩埋在皱纹之下,让人无从察觉。 注意到叫住自己的是鲁勒浩特的守官登和,娜音巴雅尔心头微紧。能做宏朝“龙兴之地”的主官,登和不是无能之人,鲁勒浩特的常务,他自行把握了多年,一向处理得很好。娜音巴雅尔料想,这个节骨眼上,能被登和称作“要事”拿到议政会上请示的,恐怕也只有鲁勒浩特东郊新设的治疫所了。 时疫之事,又出什么乱子了吗…… 莫非是……?! “是时疫的事。”果听登和忧心忡忡的说道,“日前就有些流言,说是进了治疫所的人就没有竖着出来的,连皇医御医都不大去了,只怕疫民已经被王庭放弃了,治疫所说着好听,其实就是个让疫民集中等死的地方。下臣近日发现,有许多人身上有了热症征象也躲着不看大夫,怕放任下去牵连鲁勒浩特整城,所以下臣一面派人打压流言,一面派人严格排查热症病人,只是虽然是照着殿下治疫令的意思办的,事前却来不及和殿下商议,请殿下降罪。” 饶是娜音巴雅尔早猜到抗疫之药久等不得会带来民众“讳疾忌医”的情况,真听到这样情况到来时,也依然吓了一跳。眼看登和作势要下跪请罪,娜音巴雅尔连忙拦住,赞道:“登和,这种事耽误不起,你能当机立断,很好。不但没罪,本宫还该记你一大功。” “谢殿下。但是擅自作主的风气不该纵容,殿下不怪罪已经是恩典了,下臣不敢贪功,而且下臣说这些,不是来请功的。” 知道登和不是拿“要事”当幌子邀功,娜音巴雅尔微觉释然,对他的赞赏这才不限于口头,而是真正衷心了几分。这样一来,她猜测登和言及此事,除了报备之外,必然是遇到了难处需要支持,便也不再说什么场面上的虚话,而是直接递出了梯子。“本宫心里有数,奖赏的事再说。先与本宫说说,打压留言和排查热症病人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有些成效,只是下臣那人手有限,而且下臣……职权有限,遇到了些妨碍。此事,只怕需要殿下亲自主持。” 一方守官在大宏已经算是高级官位了,尤其鲁勒浩特的,更是比普通守官高了半阶。不过,正所谓皇城脚下多贵官,身为巴鲁尔特的起家之地,随便拉出一家老贵族都与王庭沾亲带故,权势比登和这个守官大的不在少数,加上漠南沦陷后逃回来的除了难民,也让鲁勒浩特多了许多原来扎根漠南的贵人。换言之,在鲁勒浩特,能不卖登和这个父母官面子的,不乏其人。 “事关漠北存亡,本宫自然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登和,本宫会加派人手,让蒙木速协助你,你们只管放手施为,发现热症病人,通通都送去治疫所外所再说。和他们的亲友解释解释,不是疫症的,自然会放回来。”娜音巴雅尔显然领会得登和语音微顿的内涵,她亦不缺乏决断,一边吩咐,一边已下笔如飞,“此外,本宫现在就下一道令旨,但凡藏匿疫民的,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众人心神一凛,登和却是心有钦佩,深深俯首,与蒙木速双双应诺。 “殿下放心,染疫了留在家里,只会累及家人,热症也不一定是染疫了,只是先去治疫所外所走一遭,有您这道旨意下去,相信不会再有人犯糊涂的。” “但愿如此。”娜音巴雅尔眼底,有决绝狠厉一闪而过。正愁许多从漠南逃过来的显贵不好安置,鲁勒浩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贵人,如有需要,她不介意挑几只鸡出来杀了,让那些享受了大宏恩遇还只顾私情不思母国安危的家伙们,长长眼色! “还有一事,殿下,下臣听说那些流言后去治疫所看过,里头的疫民们也以为自己病愈无望,有些不□□分了,一味增加兵马看守也不是办法,况且治疫所外围不小,成日防守总有个疏忽的时候,一旦动乱,只怕镇抚不住,您看我们是否该想想其他法子了?” 难堪的静默。 身患时疫的,多是漠南难民,他们还没来得及从逃难的困顿中缓过劲来,又掉入了夜以继日的死亡恐慌里,能忍受几个月,已经算难得了。行之有效的治疫药一直研制不出来,半个多月前治疫所便陆续出了些小动乱,这些天一直都有加派人马去治疫所,大伙想想也知道,那头的确是快到极限了。只是,疫灾不比旁事,若还有别的好办法可以拿,他们早拿出来了不是? “殿下,要不您派下仆作安抚使吧,看在公主汗的份上,他们也许能买老仆一些面子。”说话的是术恩,不过他是媼敦格日乐的家仆出声,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资历固然不浅,但要说起去安抚民众,着实缺少底气。 “还是本宫去吧。”娜音巴雅尔垂眸,蔚蓝眼睛被睫毛的阴影遮盖,染上了些晦涩,声音却很平静。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虽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却也做了些心理准备。不计损失的话,不是没有强硬手段帮她摆脱时疫困局,但不到最后关头,她实在不愿意。如此一来,如果说谁还能用怀柔之术从疫民那争取到多一些时间的话,也只有她这个“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了。 “不可!”众人齐声反对。 “公主,去治疫所太危险了,您可不能涉险啊!” “是啊,殿下,您要是去了染上时疫,天选家族可就真的完了!” …… “无妨,那么多大夫去治疫所,也不是都染上了时疫,本宫也不久留,有永生天保佑,相信会没事的。” 染上时疫的大夫也不少,不然大夫们怎么会躲着时疫走,征调起来越来越难? 娜音巴雅尔不说大夫还好,一说倒是让人更不放心了。 祭起永生天的大旗也没用,如今就是再虔诚的永生天子民都忍不住怀疑,若是永生天保佑,为何时疫迟迟不去? “殿下,非要有人去的话,下仆愿意替您去。” “下臣(下仆)也愿意替殿下去。” “都起来吧,此事谁都替不了本宫。”眨眼的功夫又接连跪了几个,娜音巴雅尔眼看这全员请命的趋势,赶忙抬手。恰好看到膝头已屈了一半的登和,又道:“登和,别跪了。你去过的治疫所,便应该很清楚这点。本宫也知道自己肩负大宏重担,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让自己冒险,只是如今的治疫所,恐怕也只有本宫亲自过去安抚,才能让他们安定一二了。” “殿下,依下仆看,您去也没用。下仆是爬过死人堆的人,知道快死的人,什么都顾不上。没有药能治好他们,就算您去了,他们早晚也会闹起来,您又何必冒险?不是有流言说治疫所是让疫民等死的地方吗,不如加派人手抓紧将漏掉的疫民都收进去,然后——”格根说到这用手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虽然狠心了些,但时疫治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比让时疫祸害整个漠北要好,也省得那些疫民再忍受疫症的痛苦。”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偷看娜音巴雅尔的脸色。能混到这的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格根这个血腥的办法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知道以娜音巴雅尔的心性必然不会同意,这才一直没人提罢了。 娜音巴雅尔一看语出惊人的又是格根,哪怕体谅他的耿直,也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叹道:“格根,让本宫说你什么是好?说你不机灵吧,很多事你又看得清楚。你如何就不明白呢?子民的追随才是巴鲁尔特称汗两漠的根本,我们若抛弃了子民,离被子民抛弃也就真的不远了。当人们相信巴鲁尔特是‘永生天选定的王之部落’时,我们就算一时落魄,也是两漠天经地义的主人,总有复兴之时。可若是寒了人心,哪怕暂渡难关,也随时可能有新的部落成为人们信服的‘巴鲁尔特’来取代我们,那大宏一切,就真的难说了。” 实话说,娜音巴雅尔也想得到登和这个一劳永逸的狠辣提议,只是若真到了这饮鸩止渴走一步看一步的境地,大宏再伤元气无可避免,回天乏术也大有可能。真到了那时候,与其满手子民的鲜血,去面对接下来可能无休无止的内乱,她宁愿选择带着疫民杀去西武,就算没法从西武那找到治疫的药,也要让卑鄙无耻的西武人付出代价! 不过……怕群情激奋不好压制,娜音巴雅尔一直没有将时疫可能是西武搞鬼的事说出来,她暂时依然不准备说。倒是格根嗫嚅着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是术恩满溢悲伤的感慨声率先响起。 “荣乐王可恨,要不是他对萨切逯大会痛下狠手,让天选家族几乎族灭,何至于今日连个替殿下分担的人都没有!但凡再多留一个都好啊!下仆们如今让殿下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您要是去治疫所出了事,大宏如何得了!” 术恩会主动提出去当安抚使,他本人也是支持先拖延时间的,不过与娜音巴雅尔的想法不同,在他看来,能替娜音巴雅尔去安抚疫民的人,其实还是有一个的。是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尤其说到“替殿下分担的人”时,更是有意提了声音,往帐侧的兽皮屏风后送去。术恩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是没想到,还是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自己心爱的夫婿牵扯进来。能替公主分担的,“忽彦”难道不是最好人选? 娜音巴雅尔被术恩的话一勾,想起几个生死未知的幼侄,神情黯淡,没有注意到术恩的小动作,帐里的其他人眼睛却不瞎,想起帐侧的人,他们纷纷眼前一亮。 是啊!怎么忘了还有这位呢! 兽皮屏风后的“这位”没有让大家失望。 “我可以替娜雅去吗?” 伴着宜男宜女的清润嗓音,帐侧走出了一位姿容俊秀的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身猛戈族贵族男子标准扮相的赵羽。 第30章 竟然这么快就自己出来了?! 术恩心底意外,望向赵羽的眼神,却是恰到好处的由惊到喜。 “安都大人?您愿意替殿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您是永生天赐给殿下的忽彦,您去就和殿下去一样,自然是可……” “不可以!”娜音巴雅尔出声压盖住术恩嘴边“可以”的同时,人已冲到了赵羽身边。她偷偷打着眼色,将赵羽往门口推,“你出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要是查书查累了,出去走走好了。” “殿下差矣,安都大人眼看要成您的忽彦,现在好歹也算是半个天选家族的人,草原上的事,哪有与您和忽彦无关的?”娜音巴雅尔明显不让想赵羽牵扯进来,术恩却不能让她如愿,甚至娜音巴雅尔的表现,更坚定了术恩要赵羽去做治疫所安抚使的决心。 “术恩!”娜音巴雅尔有些恼怒的看着拦路的术恩。 “殿下,遍看草原,也只有与您夫妻一体的忽彦替您出面,才能让人信服些,不然不用劳烦忽彦,下仆等都愿意替您去。”术恩不为所动,甚至借着弯腰施礼的功夫向身后使了眼色。 娜音巴雅尔万万不可再出事,是帐中所有人的共识,想起赵羽可以替他们的监国公主去承担治疫所的危险,人人皆有柳暗花明之感,只是碍于娜音巴雅尔的反对态度,才让人犹豫着一时噤了声,此时有术恩领头,又哪里会缺附会的人? “术恩大人说得是,殿下,鲁勒浩特不能没有您,重振草原的希望在您身上,您真的不能再涉险了。” “是啊,殿下,就让忽彦替您去吧。” …… 娜音巴雅尔眼底有火,音色却冰凉到了极致,“满都斯楞眼中没有本宫这个监国公主,如今就连你们,也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打算以仆逼主?”嘴上说的是“你们”,眼睛却只在术恩身上。娜音巴雅尔从不缺容纳国事争议的胸襟,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意志遭受对抗让她生气,更有术恩的一呼百应,激发了她皇族本能的戒心。 仿佛看到了威仪全放的故主媼敦格日乐,术恩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触犯了主君的权威,连忙恭敬的匍匐在地,口称“下仆不敢”。 一个试图摆弄君主意愿的仆臣,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仆臣了。术恩之前借着赤古的手在赵羽面前耍弄过的小把戏,虽然是为娜音巴雅尔着想,却也算背着娜音巴雅尔自作主张,娜音巴雅尔大度的没有计较,但潜意识里总是积攒了些不满的。再有今日这一出,让娜音巴雅尔直接感觉受到了逼迫,单单为不容侵犯的监国威信考虑,她也决定要将术恩放逐出权力中心了。也是因此,娜音巴雅尔不准备拿腔作势敲打术恩,反而很快抬了抬手,“不敢才好。起来吧,安抚疫民的事不用再说了,本宫已有计较……” “巴雅儿,就让我去吧。” 遭受了“以仆逼主”质问后的气氛,半天回不过温度来,此时此刻,敢打断娜音巴雅尔说话的,也只有赵羽了。赵羽本来就奇怪术恩对自己超过往常的恭敬,等到他嘴里的“安都大人”换成了“忽彦”,人也有意无意的拦在了自己面前时,君逸羽就是再傻也知道——术恩之前那句“替殿下分担的人”,是下给自己的钩子。虽然有些入套的不悦,但赵羽自己本身,也是准备往渔网里钻的,是以她并没有看术恩笑话的意思,迟迟才出声,不过是因为她的猛戈语学得再快,也赶不上土著们言语交锋的速度,此时才找到再开口的机会罢了 “你……!”娜音巴雅尔气得对赵羽不住瞪眼。好不容易他们才不敢逼你去了,你怎么还自个往里面凑!你究竟知不知道,去了可能是会送命的! 知道娜音巴雅尔的怒气都是对自己的担心,赵羽被她瞪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要不是记得还在人前,她都想摸摸娜音巴雅尔的脑袋给她顺毛了。如果说一开始赵羽还有些奇怪自己的挺身而出,历经了娜音巴雅尔的维护后,她再无疑惑,甚至整颗心都融化成了一汪暖洋洋的温泉。面前这个以国家为重而将个人得失抛诸脑后的皇家公主,却将她赵羽的安危实打实的放在了心上,放在了她自己的平安之前。只为这份情义,她便愿意豁出这条本就是多捡来的性命,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分担。况且,眼前这个让她心暖的姑娘算是她与这个新世界唯一的牵绊,如果没了她,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里无牵无挂的活着,未免也太过孤寂了……想到这,赵羽对娜音巴雅尔轻轻笑了笑,柔软却坚定的又说了句“我去吧。” 不知是被赵羽的笑容晃了眼还是被她柔若轻鸿的话音拂动了心湖,娜音巴雅尔有些发怔。术恩见缝插针,略带小心的说道:“殿下,难得忽彦待您和两漠一片诚心,安抚疫民的事,您就让他去吧。” “你不清楚草原上的事,替我去了也料理不来的。”娜音巴雅尔对术恩的插嘴听若未觉,蔚蓝的眼睛直直停在赵羽脸上,话里话外同样是拒绝的意思,却已怒色消弭,全然是柔和的味道 “不啊,别的事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忙,瘟疫的事你知道,我熟门熟路,大体都清楚的。”赵羽笑眯眯的将娜音巴雅尔的借口顶了回去。明摆着她有监国公主驸马的身份,便够资格代表“天选家族”,只要她出现在治疫所,便表达了草民主宰对疫民的诚意和重视,根本不存在什么“料理不来”的问题 “殿下若是不放心的话,下仆愿意与忽彦同去。”术恩请命 赵羽虽然有些不满术恩算计自己,但要这么个老人家去传染病第一线的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她只当娜音巴雅尔是气头上有意晾着术恩,又怕她一气之下真答应了术恩的请求,连忙道:“那倒不用,老人家过去真容易染上疫病,我年轻不怕,自己过去就行。” 术恩一愣,心下微叹。心地极好,待公主也算有心,若大宏还是原来强盛的大宏,娜雅公主仅仅是公主,他也一定会很高兴娜雅公主能有这样的忽彦,只可惜……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一唱一和的与术恩站去了统一战线,简直哭笑不得。刚要说些什么,又见赵羽对自己眨了眨眼,娜音巴雅尔心道不好,果然,赵羽竟然在说:“巴雅儿,我们是要成为夫妻的人,我这个做人丈夫的要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你,也太无能了吧。那还怎么有脸做你的忽彦?” 至此,娜音巴雅尔被赵羽占尽了先机,除非她想让自己这个“忽彦”以后在草原上没法直起腰来做人,或者换一个忽彦,不然,真是一丝否决的余地都不再有。心里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加上注意到了偷笑的臣下,任娜音巴雅尔是大气的草原女儿,此时也禁不住有些脸热,她强充平静,对众人摆手道:“你们都先退下吧,安抚疫民的事,本宫要和木都格单独商议后再做决定。” 暗笑着一物降一物,众人对视着安心告退,好几位对赵羽的好感都提升了不少。人人都明白,安抚使的差事若无意外,多半已经落在了他们这位监国公主的准忽彦头上。殿下的“单独商议”,只怕是不放心自己的心头好,有话要单独交代吧 眼见众人退走,又吩咐不许任何人入帐后,娜音巴雅尔回身望着赵羽,心绪万端,竟不知从何说起 “人都走光了,你还摆这么严肃的脸给谁看?”赵羽主动打破僵持,上前捏了捏娜音巴雅尔的脸 娜音巴雅尔垂眸,“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让你冒充我的忽彦。不,应该说,早知漠北不得安宁,从一开始便不该邀你来鲁勒浩特。” “那感情好,你要是没有收留我,我一个人流浪草原流浪沙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巴雅儿,你要是想要我死,直说就是。啊,我去治疫所正好如公主殿下的愿,我就留在那不出来好了。” “少胡说!”娜音巴雅尔看赵羽说笑没有忌讳,气得直跺脚,连忙跪地替赵羽向永生天祈罪了一番 赵羽扶起娜音巴雅尔,一边俯身拍打着她膝上的灰痕,一边歉意说道:“对不起,巴雅儿,我忘了你忌讳拿‘死’字开玩笑,下次我一定注意。不过下回你不用替我跪了,我不信这些,没事的。” “我是不会让你去治疫所的!”娜音巴雅尔恶狠狠的说道。她本来就还有些犹豫,加上赵羽将治疫所和死字扯到一起的这一出,更让她觉得不吉,索性一语决断,不打算再权衡。 “那怎么行,话都说出去了,不去我可是会连整个漠北都呆不下去的哦。” “呆不下去就不呆了,疫灾不解决,漠北的明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不呆也罢。我派我的斡其可护送你走。记得你对华朝的史书感兴趣的,送你去华朝怎么样?” 第31章 “不怎么样。”赵羽撇嘴,又叹息着说道:“傻姑娘,我故意当众把话说死,就是不让你反对啊,又怎么可能把烂摊子丢给你了自己脱身呢?治疫所,我是一定会替你去的。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去。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给我带路,你说是我自己去好,还是你帮我安排一下更好呢?所以说,别想拦我了,拦也没用。” 娜音巴雅尔凝望着赵羽,不难从她的眼里看到认真。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是学医的,不是我去就是你去,我去比你去安全。还有,巴雅儿,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有关联的人只有你,万一我出了事,伤心的只有你一个人。可你不一样,偌大一个国家需要你,你若有事,伤心的是千千万万的人,所以我去比你去划算啊。这笔账都不会算?” 赵羽说得好笑,娜音巴雅尔却听得鼻端发酸。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从出生起便不缺为自己付出性命的人,可唯有眼前这位,心甘情愿的为她含笑赴险,不为她是公主,不为她是监国,也不为她“永生天珍宝”的名号,而只是因为她是她,是她嘴里的“巴雅儿”。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要以为你是永生天派来帮我的了。” 微愣之后,赵羽上前轻轻抱了抱娜音巴雅尔,“你对我也很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让我不至于在陌生的世界流浪。 赵羽一抱过后便准备将娜音巴雅尔从怀中放出来,不想却被娜音巴雅尔抓住了衣摆,无法再后退。轻拍着娜音巴雅尔的手背示意她放手,赵羽低声温柔的劝慰道:“放心吧,扎查他们去过那么多次治疫所都没事,我去了多注意一些,不会那么倒霉的。” “我可以让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只去东所。”治疫所分东、中、西三所,东所的疫民病情最轻。 娜音巴雅尔大有不答应就不松手的势头,让赵羽不得不点头应“好”。 “我让我的斡其可随你去,你去了别让疫民近身。” “好。”这一点娜音巴雅尔不说赵羽也会注意。 “若是势头不对,你只管回来。” “我这还没去呢,你就说势头不对算怎么回事,当乌鸦嘴可不好。我有一种预感,我这回去治疫所一定会很顺利。” 赵羽了解自己的心性,做事向来要么不接手,接手了哪怕千难万难也定要想办法做好,真要遇上什么麻烦的情况,只怕很难像娜音巴雅尔要求的那样知难而退。怕直接摇头会让娜音巴雅尔改主意,赵羽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娜音巴雅尔却不吃她那一套,她直直盯着赵羽的眼睛,愣是看着她点头称“好”了才罢休。 “好了,巴雅儿,我需要去做准备了,你说要派斡其可跟我去的,不需要安排一下吗?”最后一个好字到底是说得心虚,赵羽怕被娜音巴雅尔看出来,打起了脚底抹油的主意。 娜音巴雅尔这才慢慢松开赵羽。 “我走了。” “嗯……你……保护好自己。”娜音巴雅尔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只能说苍白空话的一天,可是江山子民的重量在她双肩,让她无法轻身入险,冲动过后再面对赵羽的坚持,她已无力再拒绝。哪怕私心里,她仍不甘愿。 “会的,会的。”赵羽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去,直到摸到了帐帘,才突然转身说道:“巴雅儿,是我自愿替你去的,万一我要是回不来了,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语罢,她生怕娜音巴雅尔再拦住自己,一溜烟的跳出了大帐。 娜音巴雅尔看着晃荡不休的门帘,一声“回来”卡在了喉口,沉闷的低喃却泄漏了出来。 “都知道我会伤心了,怎么还能说这样的话……” * 送走赵羽的那个下午,娜音巴雅尔回到自己的帐殿,看着医书环绕中并肩而立的两把空椅,半天回不过神来。一起查阅医术的日子里,赵羽除了晚上睡觉,其余的时间总在娜音巴雅尔帐中,习惯了与赵羽低头不见抬头见,冷不丁身边没了那道熟悉身影,娜音巴雅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块什么。 公主这是在…… 乌娅寻到娜音巴雅尔身边时,为娜音巴雅尔的发呆暗暗惊奇。注意到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所在,她无声一叹。少顷,不见出神的主人有留意到自己的意思,乌娅这才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嗯?”娜音巴雅尔定神,“何事?” “术恩大人求见。” 娜音巴雅尔眼神微暗,却是转出帐侧,坐到了帐殿正中的狼头宝座上,才道:“让他进来吧。” 猛戈族有敬重老人的传统,尤其术恩有公主汗媼敦格日乐老臣的身份,娜音巴雅尔以往私下接见她时,不说总是亲自出迎,但接见地点不是书房就是茶室,总是平和可亲的,何曾有过特意坐去宝座的时候?知道是术恩一力促成了赵羽出任安抚使,乌娅并不奇怪娜音巴雅尔的态度反常,只当没有注意,老实的应命而出。 “下仆参见监国公主殿下。” 术恩进来后看见娜音巴雅尔高坐王椅,明显有些意外,又很快明白过来,恭敬行礼,还将嘴边的“公主”特意换成了“监国公主殿下”。 “嗯,术恩,何事求见本宫?” 娜音巴雅尔疏淡的口气让术恩三分的试探变成了十分的肯定,必是自己昨天犯的忌讳让公主对自己生了芥蒂。术恩心下苦笑,面上不显,只道:“还是那件旧事,老仆真心想陪安都大人一起去治疫所安抚难民,敢请殿下答允。” “此事,本宫不是已经说过不必了吗?登和守备鲁勒浩克,对治疫所的情形也很熟悉,有他陪木都格去就够了。” “登和的确干练,但老仆这张老脸,想来在疫民面前能有两分作用,一起陪安都大人过去,不更稳妥吗?” “若是如此的话,那便更不用了,术恩老人你既然能推荐木都格,想必和本宫一样,也是相信他机慧的吧?” “我……”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术恩被娜音巴雅尔堵得哑口的功夫,她已继续说道:“再说了,术恩老人您年岁不小了,等漠北安定些,也是时候让您安享晚年了,若再让您奔波,本宫过意不去,姑母在永生天处看着,也该怪娜雅不体恤旧人了。” 术恩没有贪恋权柄的心思,若非漠南罹难、漠北艰难,他的确早该退享晚年了,只是……永生天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宏、为巴鲁尔特着想,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人,要怎么接受带着主君的不信任退下去?术恩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干涩,还带上了老人所特有的苍凉,“殿下……是怕下仆对安都大人不利吗?” “我的确有这样的担心。”说来,术恩也是看着娜音巴雅尔长大的人,望见术恩的落寞,娜音巴雅尔也有些不忍,开诚布公的应道,“本来,我倚重您,如同信任姑母的识人之明。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何一而再的针对木都格。” “不是下仆针对安都大人,而是殿下您对安都大人太过在意了。殿下您自己没发现吗?您在安都大人的事情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若是从前,老仆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在忙着处理国事时抽空出来,只为亲自照料一位男子晨起梳洗的小事。您还……还鞭杀了一位女奴,只是因为她靠近了一下安都大人。” “你以为本宫是因为私情的缘故迁怒于人,才要将你遣退?”娜音巴雅尔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她无法告诉术恩,所谓的“太过在意”,不过是掩饰女忽彦身份的需要,只是叹道:“您曾在姑母身前多年,应当知道若是仆臣坐到了主君头上,姑母会如何处置吧。”事实上,娜音巴雅尔也确实觉得自己的决定与赵羽无关,而是要做草原上的王,绝不能轻易纵容以仆凌主的冒犯,不然有一就有二,然后接踵而来的,会是权威的消逝。 术恩默然。他也知自己犯了大忌,但在他心中,任何人的性命都比过娜音巴雅尔的安危,包括他自己。 “本宫在意自己的忽彦不应该吗?”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娜音巴雅尔索性说开了自己的疑惑,她是真的有些不明白术恩的态度,明明当初宣布赵羽为自己的忽彦时,术恩也是赞赏的,如何这么快又变了主意?仅仅只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在意”了些? “殿下……”术恩眼皮微垂,“永生天赐下的忽彦这种说法,只能骗骗外人,说到底,他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异族人,您对他若只是利用,下仆没有异议,可偏偏您对他掏心掏肺的……殿下啊,您别忘了,您可是两漠复兴甚至是大宏存亡的最后希望了,如此轻信一个异族人,但凡他有些二心,草原将何其危险?!“ 娜音巴雅尔心知自己那份“掏心掏肺”中的水分,刹那间,却是越发感念起了赵羽对自己不求回报的全力付出。摆手说道;“多虑了,我早就说过了,如果不是木都格,我回不到漠北,而且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为了我连得时疫的风险都不怕,该让人满意了吧?” 大出娜音巴雅尔意料的是,术恩依旧摇头,“安都大人他对殿下的确有些真心,可是殿下,真要做一个配得上您的忽彦,光有真心不够呢。大宏如今的光景,比媼乐殿下那时还要来得危急,您的忽彦,不说像呼屠达王那样卓越,也不能相差太多……” “我不是姑母,她……他也不是苏勒和克!”没有了人比娜音巴雅尔更清楚传言恩爱的公主汗夫妇间的真实情景,也因为知道那些隐秘的缘故,她不喜欢术恩将赵羽比作苏勒和克,更为术恩对赵羽小瞧而有些压不住怒气,激动之下,她甚至险些叫破了赵羽的真实性别。怕术恩对赵羽下手,缓了口气后,娜音巴雅尔又不无警告之意的说道:“术恩老人,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赤古是木都格的护官,若是护卫木都格不利,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与娜音巴雅尔的离心离德让术恩痛心,他强行压抑了,许诺道:“殿下放心吧,老仆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在安抚治疫所的事情上动手脚,安都大人若有不测,不用殿下动手,下仆也会让赤古去给安都大人陪葬。” 有了这句话,娜音巴雅尔对赵羽安危的担心略略放下了些,只是这样的放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第二天,一位气喘吁吁的骑手,带来了治疫所暴#乱的消息! 第32章 赵羽是在黎明时分被喧闹声吵醒的。耳听帐外动静不对,她残存的倦意为之一清,连忙翻身而起,三下五除二的套好外袍,推开了帐门。 “什么情况?” “安都大人,吵醒您了?” 娜音巴雅尔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斡其可都派来给赵羽当了近身护卫,他们本来分成了日夜两班,但之前听到情形不对,所有人都尽职尽责的来赵羽帐外守着了。看到赵羽出帐,众人纷纷行礼,负责回话的是他们的首领也刺。 注意到喧嚣所在,赵羽丝毫没有与人寒暄的心情。她随便摆了摆手,锁眉遥望着治疫所的方向,再度发问时,音色中已经带上了忧意,“治疫所那边怎么回事?” “是……”也刺微一犹豫后,深深俯首,“是治疫所发生了动乱。” “怎么会这样?”赵羽回头,治疫所的混乱火光投射在她的眼底,映照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惊诧。眼看她这个有着“监国公主驸马”身份的重量级钦差都到治疫所门前了,反倒还发生了动乱,让她如何不惊?如何不诧? 赵羽的这声“怎么会”,惊疑多过惊问,原不指望谁能告诉自己疫民们思想变化的缘由,不想也刺回道:“他们绑了我们派去驱疫的人,说……说别以为安都大人您假惺惺的去东所走一遭就能骗过他们,他们还说不会再呆在治疫所里等死了,说王庭救不了他们,所以他们要自己出来找药……” “你们……”赵羽几乎跺脚。扎营前她就担心到了治疫所门前拖拖拉拉的不进去会引发疫民们的误会,还是也刺拿草原习俗说事,才让她勉强同意,如今看来,竟是怕什么就来了什么!听也刺说“派去驱疫的人”,赵羽还有什么不明白?七分是肯定,三分为确定,赵羽问道:“是不是草原上根本没有什么‘夜不入门’的说法,是你们想在我进治疫所前先派人进去打点好,才编了个习俗骗我在外面扎营?” “安都大人恕罪。”也刺无疑是承认了。 赵羽看着也刺坦荡的姿态,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最后只是无奈的摆了摆手,“骗骗我都算了,可是也刺,你看看现在这情况,会误了你家公主的大事的。” 也刺行礼谢过了赵羽的宽宏,起身之后却微微摇了摇头:“临行前殿下再三交代下仆要护好您的安全,于下仆等而言,您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治疫所动乱,反倒让下仆庆幸您昨天没有住进去。” 赵羽一默。 “安都大人息怒,也刺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赵羽哑然失语的功夫,登和的声音远远的便传了过来。登和的营帐就在赵羽附近,赵羽这一有动静他便赶了过来,好巧不巧正看到了也刺对赵羽的“顶撞”。只当赵羽的沉默是怒火在酝酿,登和这才不等走近便开口为也刺求情了。登和说话的功夫赶到了赵羽近前,又压低了声音补道:“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治疫所之前便有过些小动乱,可都不像这回……他们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全闹了起来,偏巧还选了守军最困的时候开始作乱……如此看来,也刺说得的确没错,万幸您还没有进去,否则光景不可想象,下臣等更无法和殿下交代。” 虽然登和言辞含糊,说给赵羽的却是“就算你昨天就住进了治疫所,只怕也会发生这场大动乱”的意思。赵羽听明白了,更听出了些别的东西,“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登和大人您认为今晚这场动乱来得不单纯,而是有有心人在背后搞鬼?” 登和微微一愣。赵羽有做“假忽彦”的觉悟,哪怕娜音巴雅尔与人议事时没有刻意回避她,她也很少插嘴,是以不曾有慧名在外。登和与赵羽接触不多,加上看赵羽年纪小,冷不丁被赵羽一针见血的道出了自己了弦外之音,难免愣神。想到娜雅公主相中的人,合该不是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他很快释然,点头应道:“下臣确实有这样的猜测。” 赵羽眉关更锁,“现在治疫所那头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闯出来了?” 登和摇头,“幸好您要过来,治疫所加强了守备。如今之计,下臣敢请安都大人尽快赶回鲁勒浩特,将此间情形转告公主,好增派援军过来。下臣留守督战,誓死也不让疫民闯出来。” 赵羽知道,显然是情况不妙,登和想先将自己这尊“大佛”送走,免得磕了碰了不好喝娜音巴雅尔交代。但赵羽从接过安抚使的差事起,便没打算做逃兵。而且赵羽很清楚这些疫情还没有控制的疫民一旦散布出来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她若真按登和的提议一走了之,便坐实了疫民们的误解,那就真的只剩下强行镇压的途径了。 且不说战士们不该和自己本该守护的百姓刀兵相见,就是刀兵相见只怕也难保胜利,不然登和何必开口就让我走? 久久不见赵羽同意,也刺忍不住催道:“兵分两路的主意好,安都大人,我们走吧,不然该等不及援军了。” 赵羽沉吟着摆了摆手,“替我多找几个声音洪亮的壮汉来。” “安都大人您是要……?”登和疑声。 第33章 “大家不要惊慌,刚刚那三个人,连话都不让我和你们说上一句,就急着鼓动你们造反,分明是别有用心。我既然敢站到你们面前来,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要你们安静的听我说几句,我保证门楼上的箭不错杀一个良民,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等我说完,如果你们依然想走,我用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做主,让他们开门放你们离开。”跟在赵羽身边的几个大嗓门壮汉,事先得过交代,赶在鲜血的震慑作用演变成刺激作用之前,及时将赵羽的话高声传了出去。 也刺不动声色的蹭了蹭掌心的冷汗,望向镇定的赵羽时,眼中却添了些敬意。 “你真肯放我们出去?”疫民们静默半响后,有人胆大发问。 赵羽分开层层守卫,走向了发问声传来的地方。那发问之人在三个挑唆者的血还没有冷的时候还敢当出头鸟,也是个胆大的,见了赵羽的动作,他也走到了人前来。隔着木栏制成的围墙,赵羽凝视着发问之人的眼睛,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塔勒森。” 疫民中有好心人怕那发问人被赵羽记住名字后报复,悄悄扯他的衣袖,那发问人却早已豁出去了,满不在乎的一拂衣袖,粗声粗气的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赵羽知道对面在担心什么,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塔勒森,你让他们先听我把话说完,等我说完,你们还要走,我保证没有一个士兵阻拦你们。我如果食言,以我们现在的距离,你大可伸手拧断我的脖子。” 跟着赵羽来到双方第一线的也刺,却没有了之前的忐忑。不愧是我们公主看上的男人,够种!能与这样的勇士一起顶天立地的站着死,是草原汉子最荣耀的归宿,又还有什么好畏缩的呢? 都是一个主人脚下效忠的兄弟,也刺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手下的兄弟与自己是一样的想法。当生死置于度外,这群皇家斡其可出身的精锐护卫,已然无畏。 “那你……您说。”木栏后同样无畏的塔勒森,从勇敢站到赵羽面前起,便已经成了疫民们事实上的临时发言人,他盯着赵羽坦荡的眼睛许久,又张望身后确定同伴中无人反对,终于点头,开口之时,还忍不住换上了敬语。 怕谈判不顺利,赵羽早已与登和说好,让他留在军中应变。遥遥望见赵羽三言两语赢得了敌我两方的敬意,登和说不佩服是假的。此刻,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只能留在人后。不过,比起些许意气,身为一方守官的登和,更关心接下来的发展。放疫民们出来流祸草原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安都大人如何才能力挽狂澜,让疫民心甘情愿的回治疫所? 连登和自己都没有发现,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配合赵羽行动的他,可能是受了赵羽表现的感染,如今已是满怀希望。 好容易暂时稳住了疫民,赵羽一心整理思路,早就无遐顾及身后人的想法了。 “我先谢谢大家的信任。”赵羽先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表示诚意。 赵羽顶着娜雅公主忽彦的名头,等于带着天选家族的光环,疫民中多是从漠南逃难来的平民,放在以前,连上赶着给汗王家族磕头的机会都没有,又哪里敢受忽彦的礼?众人纷纷退让。 登和见赵羽一拜便让木栏前的压力为之一松,只当赵羽在以退为进,忍不住暗暗叫好。 “那三位刚才说王庭想把你们关死在治疫所,那真是冤枉了娜雅。你们的娜雅公主有多爱护子民,有口皆碑,不用我多说。留在治疫所的大夫是比以前少了不错,可大夫留在这,怎么想办法救你们?别说大夫了,就是你们的公主也是,每天处理完公事,一有空就翻医书,从疫病出现在草原上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赵羽没让外界的反应影响到自己的言语节奏,说话间她留意着疫民们的表情,发现空口大话无用,立马巧妙的转了话音,“话说回来,如果真的不想救你们,我们多派点军队来把你们……就是了,何必费心费力的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又何必等你们闹起来?” 赵羽有意含糊的字眼明显带着杀伐气,但凡长了耳朵的人就听得出来,那些疫民听了反倒深以为然。 “你们从漠南过来,牛羊都丢了,又病着,真让你们出了治疫所,多少人能填饱自己的肚子都不好说,你们又是何苦呢?”赵羽欣喜的发现有些疫民的眼神开始动摇,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人,我们也不想与王庭作对,可您说大夫在想办法救我们,公主也在帮我们翻医术,那倒是把我们治好啊!真要是没得治了,我们出去好歹能和家人实在一块,总好过隔着这木栅栏连句话都说不上吧!”说话的又是塔勒森。他一家人都得了疫病,住进了治疫所。他疫情最轻、进来得最晚,住在东所,可他的老母和幼子却因为病情严重死在了西所,东西两所之间有中所相隔,害他甚至没见到他们最后一面。说到悲痛处,有一颗壮胆的魁梧汉子,眼睛都涨红了。 赵羽无法对塔勒森生出多少怪罪,她看得出来,这次的瘟疫必然给塔勒森带来了沉痛的伤害。但也更应如此,疫情才更不该流出,否则,千家哭、万家哭会演变成家家哭! “我承认还没有找到治疗疫病的好办法,但大宏举国努力,总比你们自己闯出去横冲直撞有希望。而且塔勒森,你们想过没有,放你们离开,你们带给家里的不是欢乐而是疫灾,等待你们整个家庭的不是团圆而是死亡,甚至整个草原都会因为你们的不管不顾变成人间地狱!损人不利己!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华朝侵占了漠南,西武还步步紧逼,大宏虽然都撑过来了,但其实已经成了一顶岌岌可危的破帐篷,你们一旦出去,很可能就会成为压垮大宏的最后一场雪灾!敌人没能覆灭大宏,你们却帮要帮他们做到,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还有,你们若是成了大宏的罪人,让大宏连一场考验都撑不过去就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连复兴的机会都不再有,还怎么面对永生天?还怎么有脸自称永生天的子民?” 振聋发聩的质问在十来个人形“扬声器”的帮助下有直击人心,拷问灵魂。疫民中有人为家,有人为国,还有人为虔诚信仰的永生天,而渐露惭色。 赵羽总算松了口气,正打算趁热打铁,今日的“拆台专业户”塔勒森却冷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连大宏人都不是,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小子,你别过分!”也刺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和手下的护卫们不约而同的握住了刀柄。 赵羽将也刺半出刀鞘的弯刀又按了回去,心下却在暗叹。今天这活,不狠狠心只怕是办不成了。也罢也罢,赵羽啊赵羽,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豁出去便豁出去吧。 说来话长,赵羽拿定主意却只在一侧身的功夫,很快回道:“你们的监国公主将会是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话说回来,我如果真的不算大宏人,外人能想清楚的道理,你们还要犹豫吗?”无需塔勒森回答,赵羽又继续说道:“算了,我知道你们还是怀疑王庭的诚意,这样吧,我随你们回治疫所。疫情一月不除,我便陪你们呆一个月,一年不除,我便陪你们呆一年。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跟着咱们的娜雅公主翻医书都翻成了一个半吊子大夫,正好留在治疫所,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十来个人形“扬声器”声音一卡,他们面面相觑着怎么也不敢复述赵羽最后的承诺,好在此时局面控制下来已没了多少喧嚣,疫民中听到赵羽承诺的人不在少数,塔勒森更是虎目一睁,“大人的话当真?” “咱们两漠草原上有一句老话,说是汗王说出口的话,就像冬布恩神山上流下来的圣水,再没有往回流的道理,我总是代表你们监国公主过来的,我说的话虽然比不得不返留的圣水,那也是马蹄上钉钉的。我,安都木都格,今日以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在这起誓,我会在治疫所和整个大宏的疫民同生共死,直到疫情得到控制!” 赵羽朗声大笑,掷地有声的誓诺在空旷的草原上都隐隐激起了些许回声。这一下别说疫民们听清楚了,便是远远在后方竖耳朵的登和都隐约听到了些。 “塔勒森,劳驾让大伙给我让让路吧,不然我这连门都打不开呢。” 塔勒森抿唇点了点头,亲自沿着木栏向大门走去,还一路交待疫民后退。赵羽这会功夫也走到了大门下,示意人开门却没人敢动手,还是也刺带着一个属下将大门推开了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心里还防着疫民,怕他们出尔反尔。不过他们显然多虑了,赵羽的连番质问其实已经动摇了多半疫民,再加上她愿意亲自驻留治疫所,无形中又重塑了疫民们对王庭的信任。要知道,这些疫民是断断续续收进治疫所的,他们中的许多都听说过监国公主对自己准忽彦的在意。说句不好听的,除非娜雅公主亲来,否则,再没有比这位安都大人更保险的“人质”了。 也刺和那位负责开门的护卫抢在赵羽前头挤进了治疫所,赵羽知道他们好心,对他们友善的笑了笑,也跟了进去。走近疫民,赵羽注意到有一双属于孩童的晶亮黑眸,毫不迟疑的弯身将那瘦弱女童抱了起来,轻声道:“大家回去吧,相信我们的监国公主也相信大宏,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疫民中也不知是谁起头,默默的朝赵羽的方向躬身行礼,然后无言转身,退回了治疫所内部。 登和发现赵羽进了治疫所时便已大惊失色,等他冲到前面来搞清楚情况,赵羽已经走远了。迟迟到来的朝阳终于冲出了地平线,也不知是不是晨曦带来的错觉,登和遥望着怀抱女童的赵羽没入治疫所深处的背影,竟觉得有些耀目。 第34章 推测治疫所□□可能存在暗中推手,登和只当不能善了,在去找赵羽去之前,便已经第一时间往鲁勒浩克派了信使。为了尽快将消息传回去,登和特意挑了最好的骑手做信使,还替他安排了两匹骏马,嘱他不惜马力、片刻不停。 娜音巴雅尔见到了登和的信使时,太阳升起来还没多久,甚至不用细听,只看信使将近虚脱的样子,她便知道治疫所的事态有多危急。娜音巴雅尔不敢怠慢,等不及紧急召集的人马全部集合完毕,便亲自领着最先集结好的万余兵马往治疫所奔去。她不敢低估局势,是以必须得带大军防身,但私心里又希望自己尽快赶去后还能有和平安抚疫民的机会,哪怕理智让她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除了为局势担忧,娜音巴雅尔还从自己焦灼的内心中知道,自己还有一些出于私情的后悔。早知道治疫所今天会暴发叛乱,她昨天绝对不会让赵羽走! 好在他们昨晚是在外面扎营,也刺他们应该能把她平安护送回来吧……娜音巴雅尔如此作想时,绝对想不到,此刻让她焦心的人已经定居在了治疫所。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娜音巴雅尔在半路上遇到了登和。 亲眼见识过监国公主对她未婚夫婿的关切,登和深知赵羽住进了治疫所在娜音巴雅尔那不会是小事。登和是个有担当的,在确定疫民们是真的安分下来后,他索性做足了领罚的心理准备,亲自充当了第二波信使。一来好向监国说明情况,二来不管是出于谁的意愿,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总归是他没能护助准忽彦,他没有回避责难的意思,乐得坦荡。 “登和,你说木都格把疫民们劝回去了?治疫所的动乱平复了?” “是的,殿下。” 从登和口中得到确定,娜音巴雅尔心神一松,脸上忍不住浮出了喜色,高据在马上的身姿也略略放松了些。直到这时她才察觉由于催马太急,腿根处有些发疼了,只是此时顾虑不得,乍然转好的心情也让她没心思计较,只是笑问道:“木都格是怎么劝的?对了,木都格他人呢?” 娜音巴雅尔真没想到赵羽能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惊喜,身为大宏主宰所需要的深远眼光还让她想到了更多,有了这桩功劳,那些对异族人成为监国公主忽彦颇有微词的家伙们,恐怕是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坐牢了“天赐忽彦”的说法,帮我摒除掣肘不算,还可凝聚民心,以她渐渐显露出来的本事来看,今后还能当我的得力帮手……永生天,她真是您赐给我的吧。 一心惊喜的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登和面上的难色,听登和说到赵羽那句“你们的监国公主将会是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时还忍不住高兴的挑了挑眉,心底浸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心叹永生天总归不曾薄待自己,让她在失去所有的亲人后,又遇到了赵羽。 娜音巴雅尔开心的功夫,登和已经将赵羽劝服疫民的经过说得差不多了,觑见娜音巴雅尔脸上的喜色,登和竟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抿抿嘴唇,情知有些话早晚得说的登和,终究是继续说道:“只是疫民们虽然被安都大人那些话说动了,但还是对王庭有些不放心,最后,安都大人为了表示诚意,说用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起誓,会在治疫所和整个大宏的疫民同生共死,疫情一月不除,他便在治疫所呆一个月,一年不除,他便在治疫所呆一年。” 娜音巴雅尔的欢颜瞬间消失无踪,整颗心又被高高的吊上了半空,有些艰难的问道:“你是说木都格现在在……?” “安都大人当时就进了治疫所,疫民们这才老实散回去。”登和从未见过娜音巴雅尔如此颜色剧变,却半点也不觉惊奇,五体投地请罪道,“下臣没有看好治疫所,以至安都大人赴险,请殿下责罚。” 娜音巴雅尔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烈火在翻腾,明知不能怪登和,还是恨不得将他踹倒,质问他为什么不拦着赵羽。但娜音巴雅尔终究不单是赵羽口中的“巴雅儿”,她更是大宏的监国公主。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握缰绳,控制住了翻身下马的冲动。 “殿下,您可万万别辜负忽彦的心意啊。” 术恩听见召集兵马的动静,自觉跟上了娜音巴雅尔。娜音巴雅尔急着出发,一句没劝回术恩便罢了口,想着术恩一大把年纪,坚持不下去时自然会跟不上,不想术恩一路咬牙挥鞭,硬是没掉队。此刻术恩落后一个马头在娜音巴雅尔身侧,瞟见娜音巴雅尔攥在马缰上的指节根根苍白,生怕她冲动之下迁怒登和,更怕她感情用事不顾大局,连忙开口劝说。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故技重施,又将“忽彦”拖来直接做了赵羽的代称。 心意吗?娜音巴雅尔遥望治疫所的方向,再想起那句“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只觉得眼眶发涩。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势头不对就回来的……笨蛋,明明与你不想干的…… “殿下,大军突然出动,鲁勒浩特人心惶恐,治疫所既然安定下来了,我们是不是早些回去?不然忽彦的一番努力只怕会白白浪费。” 术恩紧张注视了许久,才看到娜音巴雅尔深吸一口气,慢慢定下了心神。 “登和,起来吧,治疫所生乱不怪你,木都格也……”娜音巴雅尔本就艰涩的语音微微一顿,违心说完“做得不错”,引马转身,下令撤军,她怕自己再多停一会儿会忍不住带人把赵羽从治疫所抢出来,而且她知道术恩说得没错,若是治疫所安定鲁勒浩特又乱起来,赵羽的一番付出便都白费了。 术恩松了口气,望着娜音巴雅尔孤寂转身的背影,又忍不住泄出了一声叹息。如今看来,那个叫赵羽的异族人,对公主的真心尽是够的,面相虽嫩,渐渐显现的本事倒也不缺,假以时日,想来也能和呼屠达王苏勒和克一样,成为公主的佳偶良臣……唉,永生天既然将他安排到公主身边,必会为公主护佑好他的吧。 * 自赵羽扎根治疫所,娜音巴雅尔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尤甚,竟失手将公文摔在了地上。 娜音巴雅尔正望着地上的公文失神的功夫,帐外突然传来了乌娅求见的声音。娜音巴雅尔心头猛跳,吐出一口浊气才出声让乌娅进来,听清乌娅说的话与治疫所那头无关时,心跳才算完全平复。 “殿下,术恩家来人了,说术恩大人恐怕快去侍奉永生天了,他想在走前再见您一面。” 娜音巴雅尔皱眉。那日听说治疫所□□,实是奔波得急了,她因为腿根的伤,回来都在床上呆了一天,更别说术恩一把老骨头,更是一回来就病倒了,只是娜音巴雅尔万没想到术恩这一病,竟然到了大限。娜音巴雅尔虽然恼术恩坑害赵羽,但他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乍然听闻术恩即将驾鹤西去,娜音巴雅尔难免生了感伤,又哪有搁置不下的怨恨?对术恩临终之前的小小请求,娜音巴雅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娜音巴雅尔到术恩家时,除了身为赵羽护官的赤古在治疫所,术恩的其余子孙都已经守在了他的床边。 术恩早已对儿孙交代完了,此刻微阖着眼皮进气多出气少,只是怀着执念强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娜音巴雅尔到来。听到帐外“监国驾到”的声音,术恩的眼皮撑开了些,暮气沉沉的眼睛中明显有一抹释然。他年纪大了,几个月来又一直为大宏的败落伤怀,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一朝病倒倒不算偶然,加上娜音巴雅尔一直不曾来探病,术恩以为自己真的彻底丧失了公主的信任,是以又添了心病,这才被身心的双重负荷逼到了生命尽头。此刻听娜音巴雅尔肯来,倒是去了他一块心病,连身体都似乎多了些气力。 “术恩老人,本宫来了,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望见床上单薄的身影,娜音巴雅尔难免动容,要知道,床上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十天前还在随自己打马狂奔。 术恩微微动了动手指,儿孙们无声对娜音巴雅尔行礼后纷纷鱼贯而出。 “殿下能来,下仆便安心了。殿下,下仆针对的从来不是安都大人本人,只是大宏如今的担子,比主人当年还重,下仆怕安都大人太年轻,没本事帮您分担。”术恩将死之时,难免回顾一生历程,对故主生了缅怀,口中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心中唯一的主子——媼敦格日乐公主。 “本宫明白的。”娜音巴雅尔点头。她一直都明白术恩的心思,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容许臣仆的操弄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到了术恩即将逝世的现在,计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娜音巴雅尔不是缺少气量的人,她不单不计较了,还诚恳的问道:“术恩老人,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说出来本宫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术恩有些感动,却怕自己来不及把话说完,只是珍惜着自己最后一口生气自顾说道:“治疫所的事瞧来,还是殿下有睿眼,下仆已经交代子孙,让他们今后待安都大人,就像待您一样忠诚,相信永生天为您护佑安都大人的。但是殿下,您是两漠的希望所在,求您无论何时何事,都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以大宏的复兴为重。” “本宫知道。” 娜音巴雅尔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她想,自己的确在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不然不会让赵羽替自己去治疫所;自己也的确在以大宏的复兴为重,不然十天前不会下令半道回军。不管她这些天再怎么不安、再怎么内疚,掩盖不了的事实是,她让赵羽承担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危险。 术恩也想到了娜音巴雅尔理智撤军的事,安心一笑后,永久的闭上了眼睛。有娜音巴雅尔这声“知道”,他总算可以放心的去永生天处追随故主了。 娜音巴雅尔伸手探了探术恩的鼻息,确定术恩已经走了。 术恩最后的笑容凝固成永恒,却让娜音巴雅尔转身的脚步分外沉重。她出帐后吩咐道:“传本宫谕令,术恩为大宏勤勉有加,对巴鲁尔特忠心耿耿,着以诺格之礼厚葬。” 术恩的子孙们情知父祖已逝,强忍悲痛先俯首谢过娜音巴雅尔的恩典。“诺格”在猛戈语中是“贵族”的意思,术恩是奴隶出身,得公主汗媼敦格日乐提拔才在活着时被人尊称一声“大人”,真按照规制,葬仪多不过比照平民之礼,厚葬以诺格之礼,的确是不小的恩典。 娜音巴雅尔没有多语的心情,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安顿术恩的后事,便抬脚离开了。只是心情沉重的娜音巴雅尔绝没想到,等她回到自己的大帐时,等待她的是一个更大的噩耗。 “殿下,安都大人染上了时疫!” 第35章 娜音巴雅尔头脑一片空白。 这些天的不安,真的成现实了吗? “混账!我当初怎么交代你们的!木都格既然出事了,你还回来做什么!要你何用?!”娜音巴雅尔半响之后才回神,她再难维持理智,狠狠一脚踹到了也刺肩上。 也刺的身体被娜音巴雅尔踢得向左后一栽,却很快爬回来跪正了身体,解下腰上佩刀恭敬的放在了娜音巴雅尔脚尖前,随后以额触地,口称“罪仆该死。”这是草原上的门户奴隶面对主人责难时的请死之礼。当娜音巴雅尔说出了“要你何用”,身为其奴仆的也刺,无论是否冤屈,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表示绝对的顺从,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公主——”乌娅被娜音巴雅尔的火气吓了一跳,怕她冲动之下真砍了也刺的脑袋,连忙道,“您先别急,先问问也刺吧,他怎么知道安都大人得了时疫?可有大夫看过?说不定是看错了呢?” 娜音巴雅尔微微抿唇,也知自己方才太过冲动,加上乌娅的话也勾起了她的侥幸心理,理智倒恢复了些许。 想公主火烧眉毛时还能面不改色的问明始末的人,何至于冷静全无?暗叹一声关心则乱,得到娜音巴雅尔示意的乌娅,上前拾起也刺的腰刀,递回也刺手上。 “谢主人宽恕。” “先别急着谢恩,也刺,乌娅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本宫问你,你怎么敢肯定木都格得了时疫?可有大夫确诊?”说到“大夫”时娜音巴雅尔心中才真正多出了些希望。真要有大夫看过,得知“女忽彦”的也刺不该是这个模样。 所以……一定是假的吧…… “安都大人他从前两天开始脸上便带着潮红,像是身上有热气,我们想让大夫给他看看,他说自己会医术,让我们别大惊小怪惊吓到疫民,但下仆看安都大人胃口大不如前,脚步也比以前虚浮了些,还发现他偷偷吐过……和东所那些疫民的情况真的很像。加上治疫所动乱那天安都大人还抱过疫民的孩子……” 乌娅心头咯噔一声。听也刺说来,安都大人只怕可能真的坏事了。 听人转述总比不得亲眼见证看得全面,娜音巴雅尔此前不知道赵羽还抱过疫民的孩子,但听“治疫所动乱那天”,她便已知道为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人!都到了要命的时候了,还遮遮掩掩躲大夫!真的想笨死自己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后悔了。从假称赵羽是自己的心上人就错了,明知她的性情,还放她去治疫所,更是大错特错!想到自己可能会将世上唯一一个不计得失对自己好的人推向死亡,娜音巴雅尔浑身都有些颤抖,甚至,比数月前看到沦为炼狱的帐宫大殿时更痛。心底的情绪不能作假,她自幼长在姑母膝下,与王兄们相处有限,感情更有限,是以看到萨切逯大会惨遭血洗、众多王兄王侄身首异处时,更多的是为大宏痛而生怒,而现在……她在……怕。 你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你有关联的人,于我而言,你又何尝不是我如今唯一挂心的人?此生除了姑母,唯有你对我最好。如果没有你,我也成一个人了啊…… “公主?您……”娜音巴雅尔的状态让乌娅有些担心。 娜音巴雅尔摆手,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这才止住颤抖。 伴着心中的决意落定,娜音巴雅尔拳锋紧缩,眼中浮现了毅色,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也刺,看在你对木都格还算上心的份上,命先记着,你去,本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木都格带出治疫所。带出木都格后,你们就近在温泉别宫安置,本宫会派大夫过去。不管你们从木都格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另外,术恩回归永生天了,让赤古回来奔丧,就不跟去别宫了。” “是!” “乌娅,取块别宫的通行令牌给也刺。” “喏。”乌娅应声而动,直到也刺接了令牌离开,才犹疑喊了声“公主”。她没有看懂娜音巴雅尔的安排,心头着实有太多不解。什么叫不管从安都大人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人都接出来了,让人知道是早晚的事,让人知道安都大人染疫也是早晚的事啊。还有,她本来怕公主不顾一切的要去陪在安都大人身边,还想着拼死也要劝阻公主的,如今打发了也刺就完事了? 没完! 仿佛是听到了乌娅心中的疑惑,娜音巴雅尔很快用行动做了回答。她一边走向书案,一边吩咐道:“乌娅,派人去鸣钟,本宫要祖帐议政。” 祖帐议政?! 乌娅惊诧非常。祖帐议政,必然是有大事,这还是公主出任监国一来第一次提出祖帐议政呢……和安都大人的事有关吗?乌娅张了张口,想娜音巴雅尔的不像丧失了理智的样子,又见她正在书案后提笔凝眉,终究不曾再出声打扰,领命退了出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娜音巴雅尔下令祖帐议政,的确是有“大事”。 北胡重臣们迷惑的赶到祖帐,听清娜音巴雅尔的打算时,生出了更多的不解。 “殿下,您说您有意发兵西武?”虽然西武小人趁火打劫,比华朝还可恶,但这也太突然了吧! “对。”娜音巴雅尔只当没看到周围质疑的眼神,“怕你们一时愤慨意气用事,有一件事本宫一直没说与你们。据可靠消息,我们这回的时疫和西武前年那场大疫很像,而且本不是疫气滋生的时节,难民们从西武手下逃出来,远离了战地,本不该在漠北突然患上疫病的。” “殿下是说西武对我们的漠南难民投了疫毒?”有反应得快的闻弦歌而知雅意。 “什么?!”又有暴脾气的当时就瞪了眼珠子,“我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了时疫,一定是西武那些小人投毒!既然是这样,那西武就是该打!殿下,格根请作先锋,一定为我大宏好好出口恶气!” 老成持重的纷纷皱了眉头,娜音巴雅尔没空看人打嘴仗,不等他们开口,就已摇头说道:“格根说得是,气要出,仇也要报,但当务之急是保住漠北,保住大宏复兴的根本。” 格根不敢直接反驳娜音巴雅尔,嘀咕道:“漠北都被他们投毒害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根本……” 娜音巴雅尔心头一刺,却只置若罔闻,自顾说道:“这些天本宫仔细考虑过了,时疫闹成这样,我们的大夫两个月还没拿出有效的方子,我们想自行除疫只怕很难。出兵攻打西武,能要到他们的治疫药方最好,或者多抢些他们的大夫和药材回来,也能多上几分希望,最不济,便只当找他们报仇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就眼看着漠北被时疫拖垮强。你们以为呢?” “殿下说得是。”格根连连点头。先吃华朝的憋屈,再吃西武的憋屈,前些天又吃林下二族的憋屈,格根这些日子早就郁闷坏了,能出去跑跑马便觉得很高兴,更别提他觉得娜音巴雅尔的话很有道理。 继术恩之后,答里算是“老成派”的代表人物,他听娜音巴雅尔说得在理,只是沉吟道:“既然殿下无意与西武玉石俱焚,华朝方面便不可不留意了。” “本宫这拟写了一封给华朝皇帝的书信。” 传阅完后,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比起西武的小人行径,崇尚英雄的草原儿女更敬佩在战场上光明正大挫败大宏的华朝,可正经算下来,他们大宏和华朝的仇只会比和西武多。要知道,如今被华朝女帝追封成皇夫摄政王的君逸羽,三个多月前可是血洗了他们的王都,害得大宏皇族如今连个活着的男嗣都没有了! 公主如今竟然打算……这如何可以?! “殿下,我们和大华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怎么可以向他们称臣!”有人是这样想的,也这样不满的喊了出来,还很快引来了众多的附和声。 娜音巴雅尔早就料想到了这眼前的场景,抬手压住喧嚣,道:“中原人有两句古话,本宫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一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殿下,华朝若不接受我们称臣,我们又当如何?”看出来娜音巴雅尔早有准备,答里身在祖帐,想起阿日塔布汗当年也曾忍辱负重,对称臣华朝倒没有太多抗拒,反而是在担心效果。 “答里,本宫知道,你怕华朝会背后突袭我们。”娜音巴雅尔微微摇头,“自去年十月王兄南下、唐晙叛华以来,华朝先退敌、又北征,大战连绵九月,虽然战果丰硕,但国内一直来不及整顿。中原人作战不比我们,君天熙若是一直不曾退兵倒也罢了,即然已经退了回去,再想筹备一场远征,绝不是朝夕之功。” 答里老脸一红,暗怪自己被华朝吓破了胆,竟然连如此粗浅的道理都没想清楚。 一直不曾反对过娜音巴雅尔的蒙木速此刻倒是忍不住奇怪了,疑惑问道:“殿下,既然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对华朝称臣?” “这封信,比起华朝皇帝,我们更应该早些让西武皇帝看到。”娜音巴雅尔摩挲着信纸,眼角眉梢尽是冷意。这些日子,她苦苦支撑,与其说是相信草原上的医者一定能研制出药方,倒不如说是相信西武会适时收手。她本以为西武敢在华朝扬眉吐气之时放弃多年的友邦之盟,悍然出兵抢夺华朝的胜利果实,朝中必然有聪明人。唇亡齿寒,想来西武最多想用疫情再削减些大宏的实力,总不至于真想把大宏逼如死地。如今看来,西武迟迟没有动静,竟是自己乐观,高估了西武皇帝的智慧。既然如此,那她便教西武学聪明! “殿下英明!”显然与蒙木速有着同样不解的人不在少数,此刻,很多人恍然大悟。难怪公主说能要到西武的治疫药方最好,这样的“要法”,没准真能要到! 娜音巴雅尔摆手,见众人不再有异议,安排了战前准备工作后,便让他们退了出去。 横穿大漠,威逼西武。哪怕一切顺利,其实也已自损实力。清楚利弊的娜音巴雅尔,其实远没有自己表现的那样笃定,但她已别无选择。 大宏快等不起了。 还有她,已经等不起了。 第36章 鲁勒浩特热火朝天的做着战前准备时, 娜音巴雅尔的帐殿里也有些火热。确切的说,监国公主娜音巴雅尔殿下依旧一脸冷静,火热的是她对面满身激动的蒙木速。 监国公主昨日召集的祖账议事,只是议定了兵逼西武的策略,安排了战前准备工作, 至于出征的具体事宜, 并未展开商讨。对于骑兵为主的北胡军队来说,为了充分发挥机动优势,主帅常常被赋予高度的自主权, 是以不议战法并未让蒙木速感到奇怪。与之相应的,主帅权利的集中也意味着主帅人选必须慎重挑选。蒙木速本以为是漠南失落害大宏丧失了太多将帅, 导致监国公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领兵人选,万万没想到,公主竟然打算亲自出征!而且打算带兵横穿大漠! “殿下!”听罢娜音巴雅尔的计划, 蒙木速骇然失色。 “虽说无虞华朝大军远征,但我们若是直接从大漠通道南下,光明正大的走人家眼皮子底下经过, 难说华朝会不会心血来潮横插一脚。西武故意让出南口,只怕打的就是让我们碍于华武两**队在侧而不敢轻举妄动的主意,以求三足鼎立,相互牵制。”娜音巴雅尔微微抬手压了压蒙木速的激动, 淡然却不失笃定的说道,“况且,想让西武老实就范, 必得拿出些能让他们正视的实力。若是从南口着手,我们以举国之力大军相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让西武体会到切肤之痛。要是在西武服软前我们便已碍于三国情势不得不撤兵,虎头蛇尾,先机便全没了。届时,给华朝的称臣信也会效用大失。而且……疫情已经耽误不得了,后方不稳,我们也出不起倾国之兵呢。” 蒙木速微微抿了抿唇。他知娜音巴雅尔分析得对,真要从南口大举出兵,且不说难保顺遂,只怕就算顺风顺水,一番辛苦也全会成给别人作嫁衣裳。旁的不说,满都斯楞的野心可是连草原上刚出生的马崽子都知道的。 “走呼勒额则不然,不但可以避开华武两面夹击之势,西武也绝对料想不到我们敢从死亡沙漠出兵,有万骑奇袭足矣。再联合我们南口的驻军两厢夹击,狠狠在西武的北角上一口,方可震慑西武。本宫要让西武皇帝知道,我大宏虽然一时失利,但仍然有和他们玉石俱焚的能力,也有那个决心。他若想用疫病逼死大宏,本宫也必用西武为大宏陪葬!” 轻敛眉峰冷锐,娜音巴雅尔缓了口气道:“想来西武不至于如此不识时务。蒙木速,本宫已斟酌再三,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风险最小的办法。” “殿下,您说得在理,如此布局,最大的风险只在横穿呼勒额苏的军队上,下臣说句不吉利的话,一万骑兵我大宏还是输得起的。但是殿下……大宏输不起您。真要横穿大漠的话,您还是另选将领领兵吧。” 娜音巴雅尔摇头,“除了我……和木都格,谁都没从呼勒额苏走出来过。此行,非我不可。” 蒙木速欲言又止。如果可能,他还真想劝娜音巴雅尔让赵羽代替她去呼勒额苏带路,奈何他又清楚的知道,除了“永生天的珍宝”,草原上再没有其他人的威信能让人心甘情愿的踏入死亡沙漠,更别说赵羽已经承诺过疫情不除,不出治疫所了。 犹豫半响,蒙木速终究只嗫嚅出一句“殿下三思,大宏真的不能再没有您了。”娜音巴雅尔不计个人安危一心为大宏筹谋,让他有心死谏都无处着手。 “蒙木速,此事,本宫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再无作为,只怕大宏难保,留本宫一人又有何用?华朝那位荣乐王……对了,听说君逸羽被君天熙追封为皇夫摄政王了。君逸羽甘冒奇险,一举为华朝扫清三世颓唐,重开盛世气象,本宫如今也学一学他兵行险着,难说会不会也是重振我大宏的机缘。君逸羽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族尚且能为华朝奋不顾身,本宫身为大宏的监国公主,又有何惧?” “殿下,左右时疫已经发生两个月了,我们真的需要这么着急吗,是不是再派人去华朝和西武……” “大宏的国运得把握在我们自己手上,本宫不能再等了。”娜音巴雅尔决然摆手,“为漠北稳定计,本宫此行随军之事不宜张扬,蒙木速,本宫需要你这个丹卓的协助。” 丹卓是大宏的政令官,一向由汗皇的信重之臣担任,娜音巴雅尔出任监国,以救驾之功封蒙木速为丹卓,倒也合情合理。 蒙木速想起丹卓之位所代表的信任,虽然心内还有犹豫,却着实说不出拒绝了。 “蒙木速,满都斯楞虎视眈眈,漠北多部也人心不稳,你总不会希望本宫随军前线时还要担心后方吧。”娜音巴雅尔沉声道。 情知娜音巴雅尔心意已决,蒙木速终于开口,有些艰涩的问道:“殿下需要下臣做什么?” 总算说动蒙木速松口,娜音巴雅尔也微微松了口气。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发起犟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此番劝说蒙木速,倒也算顺利了。 “大军出征之后,本宫会以为大宏祈福为名闭门不出,再微服追上他们。届时,本宫需要你和乌娅一起,尽力弹压下别有用心的觐见之人。” 乌娅在娜音巴雅尔说到自己的名字时,适时出列对蒙木速行了一礼,蒙木速点头略作还礼后,对娜音巴雅尔俯身应诺。 “想来十天半月不会有人生疑,此去若是顺利,多则一月,少则两旬……”言至于此,娜音巴雅尔突然起身对蒙木速重礼相拜,道:“蒙木速叔叔,漠北的安稳就劳您多担待了。” “不敢。”蒙木速受惊,连忙避让娜音巴雅尔的礼见。望着娜音巴雅尔恳切的姿态,蒙木速一顿之后,有些哽咽的说道:“殿下放心,下臣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为您多争取时间,只求殿下,多多保重!” “好。” 娜音巴雅尔应得清脆,蒙木速却看见她眼中似乎也隐隐有了水光,至此他不再多言,俯身大礼告退。 蒙木速走后,娜音巴雅尔有些出神,乌娅早习惯了娜音巴雅尔这两天的神思不属,无声一叹后悄步退向账外,不想开门就撞上了一阵寒风。 娜音巴雅尔微觉凉意,扫了眼门外张扬了一日有余的大雪,不由锁了眉头,问道:“也刺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来得及出门的乌娅摇了摇头,准备退回帐内,放下帐门时却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顶风冒雪而来。乌娅收了嘴边的“没有”,转而有些犹疑的回禀道:“殿下,好像是赤古来了。” 接过赤古呈上来的书信,娜音巴雅尔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体,开信的手难抑颤抖。 “殿下……” 乌娅有意上前相帮,娜音巴雅尔摆手拒绝后,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成功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巴雅尔: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身上好疼,相信你看我这歪七扭八的字就能猜到了。 巴雅尔呀,也刺不知道情况,误以为我得时疫了都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阴雨天就会全身发疼的,犯什么傻?我只是从前几天天色不好开始身上就隐隐有些不舒服,不想引人注意,故意逐渐减少了一些在外活动的时间,加上不巧又得了风寒,就让也刺他们误会了。风寒我自己能治的,之前还开方子治好过赤古,这事你也知道的呀。 昨晚也刺他们要偷偷把我绑走,还好我发现了,不然让疫民们知道,我不是白住进来了?身上疼着,写字太难受,不和你多说了。巴雅尔,我没事,别担心我,也别浪费我帮你争取来的时间,有什么办法都快试试吧。这些疫民怪可怜的,你早一天想到办法就能多救不少人,我也能早些出去呢。 实话说,这里太压抑,还是在你那好吃好喝的住着好。有时候想,帮你干了这件事,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在你那混吃混喝了,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一本万利。 不行,笑起来身上更疼了,就写这么多了。巴雅尔,我相信你能行的,你的国家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安心努力吧。” 哪怕赵羽忍痛写下的文字让娜音巴雅尔有些心疼,她仍然被赵羽信中轻快的口气逗笑了,看到赵羽那个“一本万利”时,她更是忍不住在心中笑嗔了一句,“也没人不让你心安理得呀!” 犹自有些不放心,娜音巴雅尔借着将信纸塞回信封的功夫,敛去了眼中笑意,转而对下方候着的赤古问道:“赤古,你是木都格的护官,以你之见,木都格的身体究竟如何?” “安都大人这几天自己开着风寒方子在吃着,可能是因为风寒,人不大爱出门,今天把信拿给下仆时,下仆见他面色有些发白的样子,过两天大人若是还不好,只怕还是要让大夫看看才行。” 娜音巴雅尔微吐浊气,整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她本来就不觉得赤古会帮赵羽欺瞒自己,若赤古满口说赵羽身体无恙,她还要怀疑一二,这有些担忧的说辞反倒和赵羽的信相互印证,让娜音巴雅尔完全放下了担心。只是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的,是赤古低头回话时遮掩掉的眼底闪烁。 “赤古,想必你应该从也刺那知道了,你爷爷回归永生天了。既然送信回来,便不用再回治疫所了,去送他吧。” 赤古摇头,“谢殿下美意,下仆还是给爷爷磕个头了,就回安都大人身边伺候吧。爷爷生前便交代下仆要好好侍奉安都大人的,相信他老人家在永生天那看着,也会希望我回治疫所。” “赤古你有此忠心……也好。”娜音巴雅尔沉吟后应道,“你爷爷走前还说会交代子孙,让你们今后待木都格就像待本宫一样忠诚,有你护卫木都格,本宫也放心。” 听得出娜音巴雅尔话中的提醒,赤古帮赵羽欺瞒了娜音巴雅尔的不安反倒消散了不少。爷爷,您本来不放心安都大人的,既然您都说了待安都大人像待公主一样忠诚,那孙儿帮他隐瞒,也不算错吧。 “下仆一定忠心侍奉安都大人!”赤古俯地用大礼誓言忠诚,随后告退道:“殿下,您这若无旁事,下仆就告退了。” 娜音巴雅尔扫了眼桌上的信,点头道:“去吧。替本宫转告木都格,要他老实住在东所,别往中西所去。还有,一定保重身体,本宫等他回来。” 知道赵羽真实状况的赤古,听着娜音巴雅尔的“等他回来”竟然觉得有些心酸,怕被瞧出异样,他连忙低头应诺一声,退出了账外。 赤古走后,娜音巴雅尔定神思索片刻后,对乌娅吩咐道:“召蒙木速来,就说本宫仔细想了想他的劝告,觉得他说得对。事已至此,行险也不急在一天两天,或许我们可以先试试以称臣华朝为名,逼西武向我们示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回真是让大家等太久了,很抱歉。这几个月的事,让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走向,一言难尽,且皆是私事,便不赘言了。不管什么理由,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是不争的事实,非常抱歉。 另,不知道是不是新电脑系统不兼容的原因,霸王票那边打不开了,土豪感谢名单依然得留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