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第一章 偷龙转凤闹华堂(一) 古三国时曾有民谣“河北甄宓俏,江南有二乔”,那大乔小乔美名于外,在这江南一地也算被人千年称颂。如今的江南亦同样有二姝,艳名远播,无人不知晓。一女是那江南首富依正豪的掌上明珠,名唤暮云。另外一女,便是武林中威名直与武林盟主扶鹤风并驾齐驱、在南方一带更无人能出其右的陆上龙王洛文靖的爱女洛烟然。 近日来江南客似云来、笑语妍声,原就是为了洛文靖大公子云岚与依家小姐暮云联姻之故。这其中说来倒也有几层缘故。 洛文靖虽然在十年前便已宣布退隐江湖,但他侠名在外,誉满天下,知交好友也不知有多少,为人更是出了名的爽朗好客,这些年隐居江南,反倒比年轻时更得敬重。他爱子成婚,往来道贺宾客自是络绎不绝,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当真好不热闹。 那准新郎倌洛云岚,少年意气,谈笑风流,人才武功、家世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偏生性子玩闹不羁。都道公子年少,原本在外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也不为过,他却是上至闺阁千金,下至风尘名花,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为他倾倒。交友广阔,直不在他父亲之下,早年便被一干世家公子冠了“天下第一风流”之名。他本人自是浑不在意,只苦了江南一带若干当父母的愁煞心肠。若有女能嫁入洛家,那自是天大的欢喜,但谁人不知洛云岚与依暮云自幼定亲,谁又能兴了那份心思。如今一听闻洛依两家婚姻之喜,纵有一干女儿心伤垂泪,却有更多爹娘喜出望外,直开了窗子拍手称道、连声致贺。 众多红颜,江湖侠女自也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对这婚事道一声反对,只因这依大小姐却是比洛家公子更惹不得的人物。依暮云容色极姝,依正豪膝下只她一女,更有万千家财。自她幼时至现在,到依家求亲的只踩得门槛也要烂掉几重,下场却无一不是被咱们这位刁蛮任性又颇有几分武功的大小姐扫地出门,回到家中好歹也要躺上个十天半月。年月一久,依暮云名声鹊起,在江南一带竟仅次于洛文靖,也堪奇事一桩。 如此女子,谁又敢来触她的霉头? * 这天江南每条大街小巷莫不是被围观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正是洛云岚娶亲的好日子。迎亲队伍入目嘉喜,长不见尾。那长长队伍中间,一骑人如玉、马如龙,大红吉服笔挺如玉树临风,眉眼含笑,顾盼生姿,却不是洛云岚是谁? 但他如此兴高采烈模样倒叫看热闹的众人心里犯了嘀咕。只因洛云岚因了这婚事已连连与他父亲闹了好几次不愉快,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但他此刻从容神色,却叫人不得不猜测,莫不是这纵横花丛的洛大公子,终于也被依小姐绝世美貌所倾倒? 洛云岚此刻心中确实兴奋又紧张,但旁人只怕再难猜到他如此高兴所为何事。 迎亲队伍在依家大门前停下,吹奏声中,洛云岚含笑上前,江南首富依正豪也正陪着唯一的爱女走了出来,新娘子喜帕盖头,却仍可看出那臃肿吉服下身姿极是窈窕。洛云岚目光触及,也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动。转念却又想到,头一次见依暮云这般隆重妆扮,与平日不尽相同倒也在理,便不曾往心里去。 当下与依正豪见过礼,迎了新娘入轿,一片恭贺与唢呐声中,洛云岚再上了马领队回往洛家。 洛家大宅位于城南,门前便是护城河,杨花柳絮,依山傍水。平日里清雅素净,但今日大喜,里里外外都是一色的红,入目尽是丽色。宅子原是极大,但此刻在如云宾客和成堆贺礼面前,倒是凭地显了拥挤。 屋内喧哗笑谈,门口却又是另一番热闹光景。远远看去,连河对岸也早已被观礼的众人围满。门口两个最出众的身影,一人虽届中年,但容颜清俊,身姿挺拔,所站之处自自然然便生出一股子飒然的气宇来,正是洛家之主——陆上龙王洛文靖。另一位却是妙龄少女,绿衣清澈,眉目如工笔细妙,一笔一划无不美到正当口,自有种看一眼便能浸入人心脾的如水娇柔,却是与新娘依暮云共称江南二姝的洛家二小姐烟然。 远远的唢呐声传来,围观的众人喧闹着让出中间官道,供迎亲长队一路过来,洛云岚策马行至门前,一跃而下,顾盼飞扬,英姿卓然。在父亲与妹妹欣然笑意中大大方方走到花轿前,迎了新娘下轿,便执她向内堂走去。洛文靖和洛烟然对视一眼,倒奇怪他何以这般听话起来。 恭贺声中洛文靖进入内间,走到喜堂上位坐定,一对新人也已然站在大厅中央。洛文靖眼看如玉佳偶,心中委实畅快。他向来头疼这儿子的性情,近几年更为让他早日成婚操碎了心,父子俩斗智斗勇也不知几百个回合,此刻终于如愿所偿,心里大石落地,畅然非他人所能想象。不由自主便得意向此刻比猫还温顺的洛云岚看去,且知洛云岚也正挑衅望他,父子俩相视一笑,又焉知不是各怀鬼胎? 正午既至,纵有宾客尚未到齐,洛文靖又怎会在这般时刻有所等待,微笑向一旁司仪点头。那司仪便大声叫道:“吉时已到,一对新人上前行礼。” 洛云岚依暮云各自上前一步。相映交辉,叫人移不开眼。 “一拜天地!” 两人盈盈下拜,洛云岚用力握一握手中红巾一头,这才发现手心已满是冷汗,暗暗平息内心紧张,也该来了。 “二拜高堂!” 再是一拜,洛云岚俯身之际情不自禁看身边之人一眼,忽然想到,这丫头今天委实听话得太过头了。 “夫妻……” “且慢!”最后那“对拜”两字被一道如和风清越的嗓音打断,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阵不算大的风,却刚好把案上燃烧的一对红烛吹灭。最后才见白影一闪,那人身影从门口掠入,明明是这般喧哗拥挤大厅,也不知为何,那人飘然而下厅中便只剩下了闲适清逸。 终于来了!松一口气,洛云岚不由自主低笑出声,拉了依暮云暗暗退到一旁,给那人腾地方。洛文靖冷眼旁观,见洛云岚反应,不由暗自皱了眉,莫非这臭小子…… 但此刻众人却无暇关注洛云岚,目光尽被那白影吸引去。在众人想来,胆敢阻挠洛家公子婚礼之人却该是三头六臂,待看清他容色,乃知不过仅及弱冠的少年郎。白纱覆面使得众人难以看清他容貌,但白衣胜雪,发如子夜,清姿魅影,直教人疑为九天仙人,如玉风采,似一眼间足可倾倒天下人。 一时间无人不被那流转风神所夺,喜堂中寂寂良久,半晌有几人先行反应过来,便叫道:“大胆小儿,你是何人?竟敢来扰乱洛公子婚礼!” 白衣少年笑而不答,向洛文靖微一抱拳:“洛大侠有礼。” “有礼。”洛文靖看他身影,只觉说不出的熟悉,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知公子……” “盼洛大侠见谅,小可实非有意来给令公子婚礼添乱。”少年笑声越发温文谦然。 人家都这么说了,洛文靖自然不再计较,笑道:“无妨,但无论公子来此何事,能否请押后片刻,先容小儿拜堂,再行……” “小可虽非有意,却是不得不为。”打断洛文靖语声,少年前一刻还笑意温雅,这刻却已轻愁浅叹,“实不相瞒,小可为了一着原故,不得不前来阻止令公子婚事。” 喜堂不由哗然,当下便有人叫道:“此人委实大胆,洛大侠,还是先把他赶出去,容洛公子拜堂,误了吉时可不妙。” “没错,当下却是公子的婚礼最为重要!” 洛文靖虽也愕然,倒还沉得住气,冲众人点了点头,又再问道:“不知公子苦衷能否道予我等听?” 那白衣少年倒也大方,闻言一指垂首而立的新娘子,笑道:“不瞒洛大侠,这依家小姐,原本是小可意中之人,我二人情投意合,早已互许终生。早前闻得洛依两家早有婚约,小可向来佩服洛大侠为人,原想就此退出。哪知连日来辗转反侧,心中诸多苦楚,委实舍不下依小姐,这才斗胆前来,想请洛大侠成人之美。素闻洛大侠雅量,想来不至难为于我。” 他口中说“诸多苦楚”,但笑容语声,却委实看不出半分痛苦。说道请洛文靖成人之美,那语气直叫众人错觉只成全他中午吃这一顿喜酒。原本扰人婚礼,在这礼堂上也算罪大恶极了,但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彬彬有礼之余简直有了些反客为主的占理势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俱都哭笑不得。 洛烟然原本自这少年出现之后盈盈妙目便一直奇异望他,听到他说与依暮云互许终身的话,不由自主黯淡了神色,向离她不远的依暮云看去。却正巧看到新娘子一身大红吉服轻微颤抖,那模样似激动却更似……她不由摇了摇头,暗自惭愧自己的想法。怎会生出她是强自忍笑却忍俊不禁这样荒谬的错觉呢? 洛文靖苦笑道:“这位公子,你……” “世人都道洛大侠侠骨仁心,最是正人君子,今日莫非却要为了令公子强行棒打鸳鸯?这难道也是君子作为?” 洛文靖要说的话都被白衣少年轻易一句通通堵回肚子里去。却听站在一旁笑观半晌的洛云岚笑道:“如此说来,夺公子所爱倒成了我的错,公子今天势必要带走依家妹子不可?” 白衣少年颔首浅笑:“正是如此。” 洛云岚笑道:“若是我不许呢?” “那小可也只有……”他说着,身形已如风如电向洛云岚所站之处掠去,洛云岚应变极快,挥袖招架。两人一招交手,洛云岚在他耳边低笑道:“你若是再晚上一步,我的终生幸福怕是就要被你毁了。” 白衣少年瞪他一眼,落地之时便听得众人纷纷叫道:“真是胆大包天!洛公子,你且退后,让我来为你打发这狂妄小辈!” 洛云岚一时忍俊不禁,不由笑出声来,心道他若是狂妄小辈,这武林中也不知还有几人能称得上老辈了。见到洛文靖警告目光,连忙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人群中便有几人跃身出来,白衣少年浑不在意,随意游走,在刀光剑风之中,身影依然如云飘逸,口中笑道:“洛大侠,你还不愿出手么?” 洛文靖瞧他淡然模样,早已变了颜色,心知今日这大厅中除了自己只怕确然无人再是他对手。半晌长叹一声,终于挥退众人上前,抱拳道:“公子请。” 第一章 偷龙转凤闹华堂(二) 两人俱是徒手,洛文靖以指代剑,出招便是洛家绝学“揽月三十六式”中起手式“抱月”,少年却连与洛文靖这等高手过招也如街头漫步般闲雅,手中无甚招式,随意避闪,却也与洛文靖斗得个平分秋色。两人交手十余招,少年寻个机会便欺身上前破洛文靖左手“月下起舞”,一指弹他腕间。洛文靖不由心中大奇,他出手已是七层功力,竟在这少年手中讨不了好,反倒来了兴致,正要再斗,已听少年在他耳边低笑道:“洛世伯,好久不见,您的剑法越发精湛了。” 洛文靖浑身一震,再看他隐隐熟悉轮廓,脱口道:“你是雪……” 少年一笑而退。 洛文靖回想今日种种,再看一旁洛云岚好整以暇笑脸,既已知晓这少年身份,心转意动间又如何不知这所谓“抢亲”的戏码正是自家儿子一手操办,心中气恼,暗骂自己怎的这般大意,不由愣在原地。 白衣少年目光一转笑道:“还有哪位想要赐教,这就请上前来。” 众人心里都是暗暗咋舌,这少年在洛文靖手下竟可立于不败,已是叫人心惊,偏生此刻洛文靖神色也是又气又叹,众人心中惴惴,一时倒无人敢上前去。却有谁知洛文靖此刻心中苦处?少年今日若轻易带走了依暮云,于洛家自是面上无光,但若事情闹开,让众人得知此事竟由洛云岚亲自主导,那自己也该考虑还要不要继续做人了。一时心思百转,却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也只得由着那少年。 便听少年又笑道:“如此,多谢洛大侠与诸位成全,小可这就去了。”走几步来到新娘子身边,拉了她手柔声笑道,“暮云妹子,咱们这就走吧。” 正要前行,忽听得一声轻笑响在耳际。那清清亮亮脆脆甜甜、如冰泉激石的笑声中,自己握住的那只柔滑的手已然挣脱开去,红衣的新娘子姿势曼妙地退后三步。 洛云岚听她笑声,再回想乍见她时心中所感,心中如电光火石,脱口叫道:“你不是……” “洛家哥哥说对啦,我确实不是这位公子的‘情投意合’,想来他必是认错了人。”清越迷人笑声中,新娘子顺手便揭开头上红巾,盈盈笑脸正对众人,那一双星辰般流溢闪烁的眸子随意一扫,便叫人不由自主顿住了呼吸。 这厅中多是武林各派或是各大世家前来贺礼的弟子门人,虽然听过依暮云之名,但真正见过她的却又有几个?何曾想到,这江南第一美人,竟是如此美法。 她夺目笑靥如光如电,湛湛异彩,这厅堂像是忽的竟比窗外阳光更明亮温暖。接触到那流光般盈盈眉眼,众人便不由自主想,难怪洛云岚和白衣少年这等人物也要为她僵持不下了。 那白衣少年原本只是随意回头,但看到她笑容,呼吸便不知怎的被甚阻挡了一般,颇不顺畅。 这厅中却唯有洛云岚心里直如生生吞了只生鸡蛋般难受。旁人又哪里知道,这“新娘子”怎会是他应该要娶的“新娘子”?一时不由十分恼怒自己,明知依暮云那丫头绝不会乖乖就范,他又何苦拉来扶雪珞演这一出戏徒惹洛文靖生气?想着便偷眼向洛文靖瞧去,却见他也正瞪着“依暮云”,面上表情直如吃了黄连。 原来那白衣少年便是当今武林盟主扶鹤风的独生爱子扶雪珞,此行原本是为道贺而来,却半路被洛云岚截住,被迫听他说了一折抢亲的戏码。两人自幼相识,交情非同一般,扶雪珞无奈之下,也只有应洛云岚来帮他演这一出。 厅中洛云岚最先反应过来,便自轻咳一声:“你……” 哪知他话方出口又被那“新娘子”截住,听她吟吟笑道:“洛家哥哥与我青梅竹马,眼看这位公子随意辱我名声,想必不会置之不理才是。”说着笑看一眼扶雪珞,扶雪珞不由自主回她一笑,清逸洒然,却只得回一个大白眼。 洛云岚这下倒笃定了,心道我看你演到几时,便随了她语意笑道:“暮云妹子心上人不是这位公子,那又是谁?”心思一转坏笑道,“莫不成却是本公子?” 新娘子明眸一转,莹白如玉雪生辉的右手微抬,向人群中某处指去,口中笑道:“自然是……” “暮云妹子的心上人自然是本少爷了!”今日的第三道绝不和睦声音传来,随着笑声一道紫衣人影从人群中跃然而起,紫冠束发,身材娇小,明眸皓齿,虽不若扶雪珞神仙倜傥,容色却是不输在场任何一人。洛云岚几乎立刻就叫了出声:“依暮……” “正是依暮云的心上人区区在下我!”紫衣少年折扇在手,笑靥明媚,真是说不出的娇俏动人,笑声中行到新娘子身边,折扇掩面,深情款款叫一声,“云妹。” “云郎!” 二人执手相偎,却是好一对珠联璧合。 那一声“云妹云郎”叫得洛云岚恶寒得今日所食几乎要立时吐出来。转眼看洛文靖,也是……极力忍耐,不由可怜父亲一把年纪了竟还要受这等折腾。 紫衣少年摇扇笑道:“本少爷姓云。”不那么友善瞪向扶雪珞,“我说,暮云妹子与我早已情根深种海誓山盟,你却是来寻的哪门子心上人?”心道今日原是好好一出戏,自己这般貌比潘安,正想要大放光华,谁知这小子一出现,满屋子就仿佛只剩他一个男人似的,害自己不得不如此“不够惊艳”地跑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自称姓云的少年,正是此刻厅中原该凤冠霞帔与洛云岚三行跪拜的正牌依家小姐——依暮云是也。这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却是依暮云好友,名唤做萧冷儿,此番冒充,却也是应依暮云之邀胡闹搅局来着。她原本对此没什么兴趣,谁知遇到扶雪珞这另一对胡闹的,心里倒越发觉出兴味来。 扶雪珞眨了眨眼,瞧向萧冷儿,红衣的少女笑意盈盈,满眼促狭,心中便是一动,突然笑道:“暮云妹子,你莫不是与我开玩笑?你我前几日还花前月下,却不知这娘娘腔的云公子是打哪来?” 萧冷儿仅是微怔,面上的笑容都没停顿一下,只伸手拉住被那“娘娘腔”三字气得立刻就要跳起来的依暮云。 扶雪珞见她反应,眼中笑容加深,却是换了副逐渐忧愁到“不可置信”的面孔:“妹子,你莫非真的、真的……”悲叹中有意无意瞟洛云岚一眼。 洛云岚立时朗声道:“暮云妹子,我与你自幼青梅竹马,如今为你与众多美人一一了断,没想到你、你竟然……”一边换了副哀怨欲绝的面孔配合众人胡思乱想。 当下人群中便是一阵窃窃私语,眼见此三位公子莫不是年少英俊,想不到那依暮云竟仗着姿色出众,便把几人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当下看萧冷儿眼神中很有些“水性杨花”的味道。 萧冷儿纵然还笑吟吟沉得住气,依暮云一张俏脸却早已气得发白,插腰嗔道:“喂,你们两个,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她这一跺脚一呵斥女儿娇态毕露,眼见众人越发奇怪神色,萧冷儿连忙拉拉依暮云的袖子,低笑道:“你急什么,先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依暮云回头狠狠瞪她一眼:“你自然不急,反正你脸皮够厚,丢人也不过这一会儿,我却是要背着这恶名一辈子!” 萧冷儿扑哧笑出声来,暗想这说法倒也实在。当下上前两步,笑吟吟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澄澈清亮,被她瞧过的人,莫不为之精神一振。又暗想这依小姐顶多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明净无暇,怎会如他们所说那般不堪,定是被人冤枉。已听她笑道:“如此说来,三位公子今日都道是倾心于我?” 依暮云轻哼一声,傲慢地摇着折扇。洛云岚笑掸袖上灰尘。扶雪珞浅笑颔首,温文尔雅:“请小姐赐教。” 三人虽各自反应不同,但无疑都承认她所言。 萧冷儿便又笑道:“如此,倒真叫我为难。”瞟一眼唉声叹气的洛文靖道,“不知洛大侠有甚看法?” 洛文靖正自为难,左思右想,总不成当真让洛云岚娶了这素不相识的女子。但今日局势变得这般,他却又怎生向前来观礼的众多宾客交待?片刻心中有了主意,笑道:“我辈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纵然依洛两家早有婚姻之盟,但暮云儿媳心中若当真另有所属,洛文靖又岂敢做那等棒打鸳鸯的不雅之人?今日无论暮云所择何人,即便是犬子,只要能走出洛家大门,从此尔等婚事,我绝不再半句多问。”他这话说得极好,既圆了面子又补了里子,况且在众人想来以洛文靖之能,若他不想,恐怕一只苍蝇也难从洛府中飞出去,这依暮云无论如何怕最终还得归于洛家。 但洛文靖心中却另有想法。萧冷儿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含笑瞟向扶雪珞,笑道:“洛大侠如此慨然,我自当从命。”她言语自然,举止大方,既无深闺女子扭捏,也不若江湖侠女粗鲁,笑吟吟模样,众人看在眼里莫不再添三分好感。 扶雪珞目不转睛盯着她,口中笑道:“不知小姐想要怎个从命之法?” “我呢,既不用三位拿性命相拼,也不求心上之人才学过人。”萧冷儿摇头晃脑行至扶雪珞眼前,笑嘻嘻道,“所谓琴瑟之合,私却以为此乃性情投合。人之相交贵在心,三位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成与不成,我心中自有计较。” 洛云岚笑道:“莫不是本公子近日转运,这般容易便能得到个美若天仙的新夫人?” 萧冷儿眨了眨眼:“洛家哥哥既为我舍弃众多红颜知己,投桃报李,我自然也希望洛家哥哥轻松达成心中所愿。” 依暮云望洛云岚得意模样不由自主撇嘴,恰巧洛云岚也正望她,两人互瞪一眼。扶雪珞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转向萧冷儿柔声道:“小姐请问,在下洗耳恭听。” 萧冷儿闻言原地踱得几步,半晌抬头笑道:“不知几位都是喜欢上我哪一点?” 第一章 偷龙转凤闹华堂(三) 众人闻言不由哗然,谁能料到一个年轻女子竟在这许多人面前问出这般大胆的问题。但她依然笑嘻嘻模样,神色坦然,倒叫众人无法多想,目光也只有落在那当事三人身上。扶雪珞三人愣得片刻,依暮云已率先反应过来,欺上前凑到萧冷儿耳边笑道:“我家冷……云妹妹冰雪聪明,玉雪可爱,又生得这般好看,我自然是喜爱的。”心中暗叫一声歹运,两人相识已久,她委实不知身旁这人有什么能招人喜欢的地方,明知这答案劣下,却难不成说喜欢她调皮捣蛋作恶多端? 洛云岚随即笑道:“我与妹子相处非一朝一夕,只要是妹子的一切,我自然都喜爱。” 萧冷儿依暮云同时在心里万分不屑地啐他一声。相处非一朝一夕?我呸!萧冷儿心中立时毫不犹豫踢他出局,可怜洛大公子还自笑得风流倜傥。 轮到扶雪珞,却见他望了萧冷儿,眼中自有层清浅的情意,笑容温雅:“喜欢便是喜欢,谁又能说清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哪来的原由。” 萧冷儿暗叫高杆,又笑道:“第二个问题么——”拉长了声音,目光从三人面上扫过,笑容中却多出些不怀好意的促狭来,“假使你们三人心中都舍我不下,互相之间却又互为兄弟,情谊深厚,却不知要如何抉择?” 这问题又叫众人一怔,暗道她怎的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哪里又知道被问三个人心中的苦楚?所谓情义两难全,却是怎生回答也讨不了好。 依暮云不是男人,自然不若另外两个想得艰苦,理所当然笑道:“自然要坚持自己所爱,轻易便放弃喜爱的人,哪里能称之为感情。” 洛云岚轻笑:“何必非要抉择?谁道兄弟便不能喜欢同一个女子,公平竞争便是。” 这回答比之方才那睁眼说瞎话倒要强得多!萧冷儿对洛云岚稍稍改观,有趣看向扶雪珞,不知为何,对他的答案倒是不由自主有些期待。却见扶雪珞思索半晌,看她一眼,终究风轻云淡稍退半步,脸上笑意依然优雅动人。他与洛云岚所站位置在萧冷儿视线中原本是并列,这一小步退后,旁人或许还没察觉,但萧冷儿与洛云岚却是立刻就看出他答案。 洛云岚无声地笑了笑,心道还好自己对这小姑娘无甚兴趣,否则扶大公子只怕要失落了。 萧冷儿脸上笑容如故,吐出一口气:“我没问题了。” 她三次说话,众人便是三次愣怔,只见她轻轻松松便走到扶雪珞身边立好,指了身边之人朗声笑道:“我便选择他了。” 两人站在一起,一白一红,少年清雅淡然如九天谪仙不染凡尘,少女娇憨明亮却似太阳星辰般耀眼,当真便如一对神仙眷侣。众人赞叹之余,却只有扶雪珞一人听见耳边清泉般悦耳低笑:“我选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走出这洛家大门,可千万莫要想歪了。” 扶雪珞正值一愣,萧冷儿已笑道:“洛大侠,接下来之事却要交给你。” 洛文靖点点头,便冲扶雪珞抬手道:“公子,这就请吧。” 扶雪珞不由大奇:“小可何时说过要与洛大侠交手?” 洛文靖比他更奇:“莫非我先前所言公子没听明白?如今暮云侄女既已择了公子,公子自然要打败我,再带她出我洛家门。”说着似模似样朝众人一抱拳,“在下绝不食言,今日只要她几人能走出这大厅,这桩婚事,便就此作罢。” 众人默默无语,均想这话说了也是白说,那还有甚好说。洛云岚也自沉思,他在深刻地反省为什么从前不曾感受到老爹竟有如此诡辩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厚脸皮。 唯有扶雪珞一人看向萧冷儿,目中腾起异彩:“你心中早已认定我能带你出洛家?” 萧冷儿不明白他为何忽的这般喜悦,唔了一声,听他又道:“即使面对的是洛大侠这样的高手?” 萧冷儿皱眉看他,反倒奇怪:“难道是我看错了,其实你武功并不如洛大侠?” 扶雪珞大笑转身,冲洛文靖一抱拳,姿采飞扬:“洛大侠请了,小可所用招式,乃这几年苦思自创三招,第一招‘何以解忧’攻洛大侠胸口璇玑穴,第二招‘青青子衿’攻洛大侠上背肩井穴,第三招‘但为君故’攻洛大侠下腹气海穴,请洛大侠留心。” 这在他是对洛文靖极大的敬重,落在众人耳里却只显狂妄,纷纷想你这小儿对敌洛文靖原已是必败,却还如此故作姿态,洛文靖又岂能上这等小当?却唯有萧冷儿扑哧笑道:“这人,也当真狡猾。” 笑声中扶洛二人已斗在一起,身影一飘逸一沉稳,起初都有些试探之意,出手各留后着,倒显随意洒脱,煞是好看。萧冷儿看得几招,便击掌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歌声中洛云岚已然靠近她身边,笑道:“小新娘,现在可愿告知我今日我糊里糊涂险些娶回家的是哪家的漂亮姑娘?” “告诉谁也不告诉你这小色鬼。”冷哼声传来,却是立在一旁观战的依暮云。 洛云岚立刻拿眼瞪她,两人僵持不下,便又成斗鸡之势。萧冷儿却只关注扶洛二人比武,见扶雪珞身姿潇洒如蛟龙在天,接她方才那阙《短歌行》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他朗朗声音贯之以内力,比萧冷儿方才歌唱般嗓音自然不同,连绵清越,绕梁不绝。萧冷儿看得片刻便放下心来,回头向洛云岚笑道:“我告诉你姓名,你助我们一路打出去?” 洛云岚一怔立时摇首笑道:“这交易可半分不划算,我作甚要帮你?” 萧冷儿悠然笑道:“你爹爹恼我们破坏这婚礼,故意要给我们苦头吃。我却也怪他逼婚于云丫头,今日偏要叫这一干武林人士在你洛家丢尽脸面去。再说这麻烦越大,你助了我们出去,想必你父亲也该遵守承诺从此不再过问你婚姻才是。” 洛云岚听得双眼贼亮,只觉这交易真是再划算不过,伸手与萧冷儿空中清脆一击:“就这么办!” 当下三人趁众人都凝神关注那两人比武之际冲入人群,伸手便打全不择人。众人一时措手不及,竟有不少人仓促间被他三人挑落兵器去,混乱中已听萧冷儿朗声笑道:“洛家哥哥方才可听得清楚,你爹爹放话只要咱们走出这洛家,这婚约也就立时失效!”她故意这般说自是要众人无从责怪洛云岚。 洛云岚也自笑道:“清清楚楚!”这一问一答三人已与不少人对上,萧冷儿却依然笑嘻嘻满不在乎,怪叫道:“云郎,咱俩今日誓死也要冲杀出去,从此长相厮守!” 依暮云立时出言和道:“云妹,我对你的心意,岂是这区区刀枪能够阻断?” 洛云岚同情的看了看周围表情各异的众人,再更同情的看一眼与他父亲斗得吃紧的扶雪珞,这冤大头当得真是……何必! 此起彼落的惊叫声中,萧冷儿依暮云两个倒是越发玩得起劲,原本只是挑人兵器,到后来却愣是瞅准了人家的衣裤打洞,只惊得一干人错愕连连。便有几人恼羞成怒,收起轻视之心,与几人真刀真枪动起手来。这厅中实有不少高手,除却洛云岚,萧冷儿和依暮云都是两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得一阵,便应对吃力起来。 眼看一把剑鞘狠狠打向自己肩膀,萧冷儿惊叫出声,正念叨着“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要开口讨饶,身体已不由自主被一道绿影带过。避过那剑鞘,两人对视,相距极近,各自惊艳。萧冷儿眨了眨眼:“烟然美人?” 洛烟然秀脸一红,清雅动人:“我、我方才见你……” “那就陪着我一同出去吧!”不待她说完,萧冷儿已大笑着从她怀中跳出来,使个小手段便让她不得不加入这混战之后。 洛烟然无奈,但她与依暮云交好,对这陌生的小新娘也好感极甚,唯有护在她二人周围。 一重混战,四人毕竟还是慢慢往厅外突围而去。扶雪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便与洛文靖一路往外斗去,却到此时两人仍不见胜负之势。 萧冷儿几人玩得起劲,院中桌椅点心,堆积礼物,已尽数成了武器,纷纷向众人身上招呼。连连惊叫怒斥声中,终于也来到大门口。此时扶雪珞口中正自吟道最后一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声既毕,他一声长笑,从洛文靖绵绵攻势中脱身而走,姿如行云,影似流水,兔起鹘落间抱了萧冷儿长身而起,顷刻便已跨上门外一匹骏马,手起绳断,两人一马已轩然而去。半空中只闻萧冷儿泠泠朗笑与扶雪珞清越语声:“洛大侠,此番不分胜负,暂且留待日后。洛大侠今日承诺,却定要遵守才是!” 眼见两人已然去得远,明知此事无可挽回,洛文靖长叹一声,颓然挥手。洛云岚便即也带了洛依二女,大笑声中打马而去。 路人惊叹中一行人身影渐远,追出来一干宾客,看着,却不知是气是怒,是感是叹,却不约而同各自都有些怅然。 第二章 春风三月醉江南(一) 几人在城外策马飞驰,好不飞扬自在。五人三骑,混乱中扶雪珞和萧冷儿是一处,洛云岚和依暮云又是一处,却也不知究竟是谁先较上了谁,总之洛烟然在一旁看着,便是萧依二女大叫不已,不时催促身后那人更快一些。 洛烟然只觉眼前这情况甚是诡异,心中隐隐想到爹爹此番输得狼狈,定然不肯轻易放过自己几人,也该停下来思考一番对策,便扬声叫道:“暮云,你怎生与我哥同坐一骑却也兴高采烈?” 此言一出,果然便听依暮云大叫一声“停”的同时马嘶之声却更大,好容易稳住坐骑,洛云岚怒道:“你又是发的哪门子疯!”却是依暮云方才叫停的同时突然猛力拉马缰,很是惊了那马一记。 “我做什么?做什么也绝不与你这小色鬼一起!”依暮云轻啐,强行翻身下马,便如约好似的,洛云岚一把扯下依暮云束发同时,萧冷儿也自翻身下马,顺手掀掉扶雪珞面上薄纱,咯咯笑道:“一个大男人,遮遮掩掩的,莫非你是小媳妇呢。” 扶雪珞不由苦笑:“洛世伯从小看我长大,虽有些年月不见,但若非依了云岚之言故弄玄虚,只怕洛世伯若早些认出是我,便被他抢了先机。” 无人答他,却是被他容颜所惑之故。 扶雪珞一举一动,气宇超然,风采如玉,无不出尘脱俗高洁有若仙人,萧冷儿虽早也料到他容貌必定不俗,却依然恍眼间看得有些失神。眉眼宛然,如冰雪精致,却叫人无法联想到女气娘娘腔这些词,仿佛只是想一想,也会亵渎了他似的。众人看着,不知为何心里便生出一股春融雪暖的温然来。 依暮云半晌嘀咕一句:“难怪他会叫我娘娘腔,果然有些道理……” 离她较近的萧冷儿洛烟然一听失笑,细看依暮云,解了发带,虽仍着男装,但娇艳之态,想必任何人也不会把她错认成男子。扶雪珞笑道:“江南人杰地灵,依家妹子既然占了这第一美人之名,便该有些美人的样子,整日学男儿态却又何必。” 依暮云被他那声声的“妹子”早已叫得心头火气,冷哼道:“美人的样子?却不知该是什么样子?” 萧冷儿配合地嘻嘻笑道:“自然是你眼前这位扶美人的样子,你瞧人家那目如秋水温润如玉,再也没见过比他更标致的美人了。” 扶雪珞温然浅笑,却是半分不气,一时倒当真应了萧冷儿口中那“美人”,依暮云洛烟然双双失笑,却是洛云岚奇道:“你如何得知他姓氏?莫非你二人从前便认识?” “如此美人,我又岂敢再见而不识。”萧冷儿抢过依暮云手中扇子摇几下,故作风雅,配她一身红妆,却是不伦不类,“自然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们?”连扶雪珞面上也多了层好奇。 萧冷儿颔首笑道:“先前你与洛大侠打架时,他曾脱口叫出一个‘雪’字,自你出现之后,烟然美人便拿很熟悉的眼神儿看你,你又称呼洛大侠为世伯。如此武功,除了武林盟主的公子之外却哪还有别人,我不巧正好知道扶鹤风之子名为扶雪珞而已。” 几人听闻她竟把扶洛二人之间比武称作“打架”,都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佩服她观察入微。扶雪珞看她盈盈笑脸,眼底笑容便不由更深一些。洛烟然更是没想到她竟注意到自己,早已绯红了秀颊。 岂料萧冷儿下刻便凑到她身边嘻嘻笑道:“我可是一进入那大厅,便被烟然美人迷得眼睛也移不开了。” 洛烟然面色更红,却眨眼笑道:“难道不是被扶公子迷住?” 萧冷儿亦眨眼:“扶雪珞是假美人,假美人又怎能和真美人相提并论?” 扶雪珞听她言语不由失笑,颔首道:“没错,暮云妹子,你从此便该处处学着烟然才是。” 依暮云被他气得直跺脚:“扶雪珞,你再敢叫我甚‘暮云妹子’,我就把你、把你……”她气急一时反倒想不出甚有力的威胁出来。 萧冷儿倚在洛烟然身边,满面戏谑:“这事却也容易,暮云妹子只要跟咱们扶美人说,他再敢叫你你就嫁给他,保准他立时逃得远远的,再不敢胡乱叫你一个字。” 洛云岚拊掌大呼妙极,依暮云气得几乎要晕过去,咬牙切齿道:“萧冷儿你这小人!” “萧冷儿?”这名字却是另外三个人同时念出。 萧冷儿懒洋洋笑道:“原本是件极简单的事,若云丫头和洛云岚你二人肯事先商量,不知今天要省了咱们多少麻烦,如今害我和扶雪珞得罪江南最不能得罪的两个人。最重要原本今天李大厨答应了在一品轩款待我,却也为了这事给耽搁掉,你们是要怎生来补偿我?” 依暮云和洛云岚这回倒是极有默契地开始上看下看东看西看,就是不看萧冷儿。洛烟然想到若没有今日这一出,两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结识,不由叫一声:“冷儿姑娘……”话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些甚。 “冷儿姑娘?”萧冷儿伸手抬高她下颚,眨了眨眼。 两人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一般的神采,半晌,洛烟然清浅含笑,坦然叫她:“冷儿。” 萧冷儿这才作罢。两人间奇异的谐和却又惹得依暮云一阵乱吃醋地闹腾,便自一路笑闹着向依家位于城外的别苑行去。 走着走着,不知为何便成了萧扶二人行于后。两人今日虽初次见面,但萧冷儿叫人一见亲和喜爱,扶雪珞也温然随和,互相之间都有些相契的好感,倒没有半分不自在。萧冷儿笑道:“有件事我很是奇怪,在那喜堂之上,你如何得知我不是云丫头?” 扶雪珞偏首看她,目中有些促狭的笑意:“我并未言说知晓你不是依暮云,你为何又要这样说?” 萧冷儿撇撇嘴:“我就是知道你知道,哪来的道理。” 扶雪珞笑得更是畅然:“我却也是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同样没有道理。” 两人相视而笑,抬头却已行到依家听风别苑之外。这别苑是依正豪为已故亡妻所造,山水无不好到极致。扶雪珞但觉江南之秀,到这里已是秀到颠毫,无处不是天然秀雅,却又无处不是精心雕琢。那一出山水之间的园子,不像建造,却更似天生便该长在那里的谐和。不由赞一声好:“都道这依正豪不但富有,更是极懂享受与风雅情趣之人,看来不假。” 萧冷儿也笑道:“老头子确实不错,我早猜到他建造这里之时想必花了些功夫,却也没想到有这般用心。” 扶雪珞讶然看她:“你不曾到过此处?” 萧冷儿比他更惊讶:“怎么我应该到过这里吗?”拂开颊边丝丝柳絮笑道,“我上次来江南还是五年前,那时伯母尚在世,这地方可还是一方平地。这次接到云丫头传书,匆匆赶来,哪有时间到处游玩。” 她穿花扶柳,一举一动分明都是自然,更没有半点女儿态,偏生便是那十分自然之中透出九分洒脱,一分风流,扶雪珞看着,忽然便移不开眼去。烟花三月,原本不是繁花盛放之际,却正是这花叶相间,风景独好。扶雪珞悠然浅笑:“等到我们老了,若能找一处这般静好之地隐居,倒也怡然。” 萧冷儿不觉它意,笑道:“是么?我却更爱四处漂泊,游历天下呢。” 扶雪珞听得心中一动,还想说什么,却被依暮云尖叫声打断。两人连忙走上去,大门口轩然而立之人,衣态寻常,却从不富之中显出贵,比之侠士风度的洛文靖,却是另一种更近于儒的朗然气度,便是那江南首富依正豪。 依暮云指了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的会在这里?”在她想来父亲此刻应还在招呼宾客,自己等人尚有时间商量对策,谁知依正豪竟毫无预兆出现在这里。 依正豪冷哼:“我接到你洛伯伯口信,甫一上街便听到各处匪夷所思的传言。我洛依两家今日脸面被你丢尽,我哪还有脸在家面对一干亲友。” 依暮云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萧冷儿连忙上前一步替她解围:“干爹。” 依正豪见到萧冷儿,不由一愣,面上刚有些高兴的神采,再往下看她一身喜服,正是自己早上还亲手端过的那件,不由再度沉下脸去:“难怪你敢如此胡闹,却是叫了这丫头回来帮你撑着。”指着依暮云大声骂道,“你这不肖子孙,我依家你这胡闹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依暮云原本还有些心虚,听他话语不由也来了气,正要回嘴,却被洛家兄妹一左一右同时拉住,萧冷儿上前两步拉了依正豪袖子撒娇道:“干爹,我们好几年没见面,我一回来你便黑着脸,倒像我欠了你一万两银子还没还似的,一点也不开心见到我,我好伤心。”说着摆出假哭模样。众人虽明知她作假,但稍微垂低脸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却似比真的落泪还要让人怜惜不舍。 依正豪立时便缴械投降,抚她长发叹道:“干爹见到你,自然比什么都高兴。只是你这丫头回来瞒着我,却是一味陪那臭丫头去胡闹,干爹自然生气。”顿一顿又叹道,“况且你实不该在洛家百般戏弄一干武林豪杰,这叫你洛伯伯如何善后?”他先前听洛文靖被闹得头疼无比还怀疑自己女儿哪来这本事,见到萧冷儿,却又想那传话的人琢磨着还说得轻了。 萧冷儿撇撇嘴:“谁让他逼云丫头嫁给他儿子,云丫头不高兴,我自然得帮她出头。”她这半天与众人在一处,原本嬉笑应对游刃有余,但此刻与依正豪相处,寥寥两句,便让扶雪珞觉出她这十六七岁模样该有的娇憨稚嫩之态,正如面对自己老父一般。 依正豪不及说话,已听另一道声音不那么友好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的错,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来着。” 众人抬头,那人一句话间已飘然而至,轩昂神态,正是今天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洛文靖。 洛云岚兄妹与依暮云双双退后一步,萧冷儿也是一阵心虚,说一句“这身媳妇装忒麻烦我进去换身衣服再出来”便公然开溜。 唯剩扶雪珞一人,暗骂众人不讲义气之余,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恭恭敬敬叫一声:“世伯。” 洛文靖沉着脸不说话,半晌以指代剑,忽然便往他身上招呼了去。 洛烟然惊叫一声:“爹!” 便是武功不怎么样的依暮云也看出此番洛文靖一出手便是十成功力,不由担忧,几人对望几眼,均想洛文靖莫不是动了真气,这是专程跑来拿他们出气? 扶雪珞虽同样吃了一惊,好在他一身内力已呈收发自如境界,猝然间应对,倒也不至手忙脚乱。 洛云岚喃喃道:“这两人从前感情好得紧,怎的现在一见面就大打出手?” 依暮云就站在他身边,闻言白他一眼道:“还不是你做的好事,现在倒幸灾乐祸起来。” 洛云岚笑嘻嘻看她:“怎生我瞧你对雪珞比我更关心,莫非看上了人家?可惜人家眼里只有你那位朋友。” 依暮云大怒,伸手便要打他,洛云岚连忙逃开,两人一时哪还有心关注正斗得激烈那两人? 洛烟然无奈摇头,她一声惊叫过后,便又安静下来,只微笑看比武那两人。倒是一旁丝毫不懂武功的依正豪独自唉声叹气,身边一人轻笑道:“人家打的人都没叫苦,干爹你倒是发的哪门子愁。”却是萧冷儿换好衣服又自走了出来。 第二章 春风三月醉江南(二) 洛烟然看到她不由眼前一亮。此刻她退去红妆,一身清浅白衣,满头青丝也只一根白色丝带系在脑后,做男子装扮,说不出的清新却又夺目。他和扶雪珞同样是穿白,但扶雪珞站在那里,似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他一处静止,静若谪仙。萧冷儿的白却是流动的,一点点把夕阳的余晖尽数汇集在她身上,不刺目,却是叫人移不开眼的光韵。于是她身后那两扇江南十余个最著名的工匠一起精心雕刻了大半个月的朱红色古香大门,便自自然然成了她的陪衬。 依正豪看她一眼也不由出言赞道:“几年不见,丫头生得越发标致。”又转向比武那两人叹一声,“想来文靖兄今日是气极,竟与小辈计较起来。” 萧冷儿扑哧一笑:“干爹可千万别小看这位‘小辈’。洛家伯伯先前与他斗得半晌,可是不分胜负呢,想来心中不服气,这才又专程过来找他继续打。” 依正豪不由诧异:“那这位公子……” “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盟主的独生子,很是了得呢。”萧冷儿漫声应他,留神瞧比武那两人,看扶雪珞挥洒风度,便觉向来不屑的武功其实也并非那般难看和麻烦。 “原来他就是扶雪珞,文靖兄倒时常提起这位扶公子,言语间全是赞美。”依正豪若有所思,半晌望一眼身边萧冷儿,笑道,“与我家冷儿倒似一对。” 瞪他一眼,萧冷儿没好气骂道:“为老不尊。”注意到不远处洛烟然眼中黯然一闪而过,向她挥挥手笑道,“烟然美人看来,他二人最终胜负却是如何?” 洛烟然不答反问:“先前在喜堂之中,扶公子与爹比武之时曾直言他所用招式,原本是对爹爹尊敬之意,冷儿为何又要说是扶公子的狡猾?” 萧冷儿扑哧笑道:“我还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记挂这半天。”指着场中扶雪珞清影道,“扶雪珞武功再高,内力修为必定比不过你爹几十年浸润来得深厚。他故意说出自己所用招式,你爹自然也觉得这小子实诚,对老人家也尊重,不知不觉心中警惕便会放松。扶雪珞便是趁了这点松懈之危,加上你爹笃定扶雪珞定不会骗他,比如那第一招吧,他一开始便紧守了胸口璇玑穴,但那一招之间变化何止万千。你爹一开始已处于被动,扶雪珞武功原本与他相差无几,这却那还能赢得了。” 洛烟然恍然,听她再笑道:“再说这扶雪珞今日是笃定了你爹绝不会伤他,出手尽是只攻不守的泼皮打法,你爹即使明知上当却也奈何他不得。这不是狡猾又是什么?你说这扶美人看上去一副老实模样,肚里却都是些花花肠子。” 依正豪洛烟然相对苦笑,洛烟然轻咳两声道:“其实,冷儿若想赞扶公子,大可直接称他聪明,不用这么……”她艰难的想着措词,“呃,婉转。” 萧冷儿回头瞪她一眼:“我做甚要夸他,他有什么值得我夸?” 依正豪与洛烟然各自只当没听到地看向别处。 萧冷儿哼哼着作罢,再看向场中打斗时,激斗半晌的两人终于分开来。细看两人,扶雪珞风姿依然如雪优雅,光洁的额角却隐有细汗。洛文靖也自气度从容,但头发却略显凌乱。连胡闹的依暮云和洛云岚也自停下来看两人,五人瞅了半晌,却着实看不出谁胜谁负。 洛文靖苦笑道:“我毕竟是输了。” 扶雪珞落落大方行了一礼,笑道:“今日之战雪珞从一开始便已占尽便宜与先机,却是做不得数。世伯不必沮丧,寻个时候,世伯有心,雪珞自当再奉陪。” 洛文靖颔了颔首,倒也接受他这说法:“喜堂之中,我们说好你要打败我这门婚事方作罢,最终却是诡计逃走,如今……”他停顿片刻,目光从各自有些紧张的洛依二人身上掠过,又看向笑意从容的萧冷儿,半晌叹息一声笑道,“正豪兄,方才我败于雪珞之手,你也亲眼所见,这门婚事,既然两个孩子都不情愿,咱们也就此作罢吧。” 依正豪愣怔过后,含笑点头。洛云岚与依暮云欢呼一声,立时双双往扶雪珞身上扑去,扶雪珞本待避闪,目光无意触及萧冷儿,便自忘了所想,任两人在自己身上施为,半晌隔了几人的距离,向萧冷儿温雅一笑。 萧冷儿想起片刻前洛烟然黯然神色,目光转向别处,只做不见。 几人这一整天折腾,各自都疲惫不堪,便入了别苑之中。洛文靖目光似笑非笑总落在萧冷儿身上,萧冷儿被他瞧得受不住,终于茶杯一搁叫道:“洛老头,有什么不满你就直接讲出来,干嘛一副想在我身上瞧出个洞的样子!” 众人同声失笑,洛文靖向依正豪笑道:“这就是你那位整天挂在嘴边的干女儿?” “可不就是她。”依正豪乐呵呵,“这丫头没良心,此番若非云儿婚事,想必她还在大漠中乐不思蜀。文靖兄,今日栽在我这女儿手中,你倒也不算冤枉。” “大漠?”洛云岚不由来了兴致。 依正豪望向萧冷儿:“她一月前的信件还是从大漠传来,这么短时间,应该不曾去其他地方。” 萧冷儿笑着点头承认:“我收到云丫头飞鸽传书之时,正想动身去岭南一代转转,见时间紧迫,便自从大漠赶回江南来。”挑衅的目光半分不离洛文靖,洛文靖给她逗得呵呵直笑。 扶雪珞含笑看她:“难怪你说游历天下,却早已在旅途之中。” 萧冷儿闻言不由得意:“小爷十一岁就出来闯荡江湖,这几年走南闯北,可不是说着玩。” 众人虽明知她聪慧过人,但年龄既幼,身材又十分瘦弱,想来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一时心中都有些怜惜,无人说话。半晌洛文靖笑道:“咱们萧少爷有这许多江湖经验,看来我栽在你手中,确实算不得冤枉。” 萧冷儿得意得尾巴几乎要翘上了天:“错!那和江湖经验可没有关系,只怪小爷天生慧质难自弃。” 众人默默,一时责难的目光尽数投向洛文靖,洛文靖无声承认错误。 几人再笑闹一阵。这场婚事造势颇大,洛文靖依正豪接下来几天都要忙着收拾残局,自然没空招呼扶雪珞萧冷儿这两个对两家来说并不算客人的客人,便叫几个年轻人这几日都住在别苑,自行招呼。问及扶雪珞,他只道前来道贺之外,顺便递送两月之后武林大会的英雄帖。 洛文靖这才忆起,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竟转眼又至眼前。 两人再交代一些事情便自离开,萧冷儿一行人也在别苑舒舒服服住下来。连日来清晨便看扶雪珞洛云岚练功,萧冷儿偶尔兴致来了也跟着扶雪珞学些轻松的自保功夫,如小巧的擒拿手之类。早餐过后五人一行便自游玩江南名胜,萧冷儿每到一处地方,必要吃遍此处所有风味小吃。她距离上一次来江南已好些年,大街小巷处处已见变化,她自然不放过这机会,拉了另外四人整天陪吃陪喝。 晚间五人便一式男装,走访妓院酒馆之类,见识洛云岚口中的“奇女子”、“红颜知己”,其中倒也诸多乐趣,萧冷儿三女更是夜夜玩到不肯回家。 这日几人按照前一晚的约定,却是去拜访在江南名声不下于洛依二人的第三个女子,名为苏堇色。 江南水乡,烟楚之馆也是比别处更以精致著称,尤其水上画舫,更是闻名。苏堇色便是这江南声名最著的流月舫舫主,精湛歌舞受称颂极多,却也是洛云岚所结交女子中名气最显赫其中之一了。 流月舫设在城外洛水上游,也是此地最繁华的地段。但究竟苏堇色是因为地势佳而出名,或者此地是因为苏堇色才引来这许多人,倒也不得而知了。 这流月舫虽是一条船,气势却不下于几人这几天所走访任意一家青楼。萧冷儿绕了一圈,不由啧啧称奇:“你们说这苏堇色能和我两位美人并称,我还道是浪得虚名,现在看这气势,确是了得啊,这姑娘可真有经商头脑,一看就知道家财万贯。” 洛云岚瞟她一声:“人家姑娘确实难得,至少就没你这整天钱钱钱的俗气。” 不等萧冷儿动手,依洛二女已双双两个爆栗翘在洛云岚头上,某人哀叫声中萧冷儿大笑着当先登入画舫,扶雪珞自是行在她身边。 几人入内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穿衣打扮十分普通,容色美丽,尚不及洛烟然与依暮云,唯独一份从骨子中透出的风韵,却是无人能及。一见几人面便柔声笑道:“我方才还叫丫头出外看几位来了没有,这便请入内,堇色早已备好薄酒。”众人只觉她笑意便如水边那杨柳一般,拂面便是和絮的柔与暖。 洛云岚凑到依暮云耳边低声道:“看到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今天叫你见到堇色姑娘,当知什么是女人中的极品。” 依暮云头也不回,伸手狠狠掐他一记,洛云岚痛得几乎跳起来。 萧冷儿注意到苏堇色目光扫过两人时,眼中笑容似乎顿了顿,只做不觉,笑道:“堇色姑娘今日衣着朴素,莫非只为招呼我们?” 她原本只是说笑,哪知苏堇色却颔首道:“正是,堇色这几日打点行装,得洛公子口信,今日便是专程等着几位。” 几人这下才真的诧异起来,依暮云奇道:“苏姑娘大名鼎鼎,人家都说江南一半的男人都被……”她一时口快,不由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苏姑娘为何要离开?” 苏堇色目光看她时,便又是一顿,这才看向洛云岚,几经辗转,却终究还是侧过脸去,轻声道:“堇色留在此处,原本是为了等、等……如今既然心中所想无望,却也该是离开的时候。” 那盯着某人的眼神缠绵得能滴出水来,白痴也知道她无望的是什么了。 哗啦啦一片鄙夷的目光简直要在洛云岚背上盯出一个动来,唯独唱头角的洛云岚丝毫没有一点作为男人的自觉,如若未闻继续大咧咧向里间走去,各自同情地看苏堇色一眼,萧冷儿几人相继跟在洛云岚身后。 鄙夷不过是做做样子,自然没有谁真的希望洛云岚那头拒婚依暮云这头立时和这位风姿绰约的名妓好上。 第二章 春风三月醉江南(三) 苏堇色走在最后,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众人立时又想,其实人家姑娘就要走了,就算让他们私自话别一下,那也没什么。 当下苏堇色开席,几人一番笑闹,吃过饭已是午后,萧冷儿几人便有意离开。依暮云纵然对洛云岚没意思,但前几日还差一点就成了自己夫君的男人,现在却要她亲手将他推进另一个女人怀里,多少有些忿忿,却还是被萧冷儿几人强行拉走。临走前萧冷儿附在洛云岚耳边低声道:“晚饭之前一定要回来,否则被云丫头捉奸在床我们可帮不了你。” 洛云岚一口酒几乎立时喷出来,狠狠瞪她一眼:“说什么呢,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 给他一个“你就是”的眼神,眼看众人都已经走出去,萧冷儿连忙也跟着跑出去。一直到画舫之外行了几步萧冷儿这才吐出一口气:“那苏堇色走了也好,我瞧她对云丫头可没怀好意。” 依暮云怀疑地瞧她:“她对我有歹意?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想太多吧。” 萧冷儿大怒:“我的话你敢不信?不怀好意和起了歹意差别可是很大的!人家疯了才会对你这头号情敌有好心。” 扶雪珞亦点头赞同:“不错,我瞧着那苏姑娘看暮云妹子的目光,便和瞧其他人不同。女子若生嫉妒之心,心里总会有些不好的念头,若从此便和暮云妹子毫无瓜葛,倒也不足为虑。” 依暮云不由瞪大了眼睛,恨恨道:“这女人,我没怪她公然对洛云岚抛媚眼,她倒不识好人心的怪起我来!” 几人大翻白眼,洛烟然摇头笑道:“你却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依暮云立时气得比方才更厉害,跺脚插腰道:“我哪有吃醋?洛云岚那臭小子有哪里值得我为他吃醋!” 萧冷儿笑道:“你二人也当真奇怪,明明都有那么点意思,让成亲要逃婚,看人跟别的姑娘好了,却又气成这般。”眨了眨眼道,“莫非这就是喜欢?” 依暮云想说什么,半晌跺了跺脚,终于还是转身跑开。萧冷儿不由莫名,看向洛烟然,洛烟然也正有些感慨:“这事,还是让暮云自己告诉冷儿吧,她向你说,只怕心里也好受一些。” 萧冷儿继续莫名其妙,倒是扶雪珞看她无辜模样不由失笑:“暮云妹子只怕心里是有欢喜的人,那人却不是云岚。” 萧冷儿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扶雪珞心道除了你还有谁不知道,最终也只笑叹一声,轻抚她发道:“等你明了心里放着一个人的心情,便知道了。” 萧冷儿目光在两人中瞟来瞟去,半晌嘀咕道:“为何那日我一见烟然美人,便把她的心思给轻易知道了。” 洛烟然雪白面孔刷的涨得通红,又羞又气,想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有做出与依暮云方才一模一样的动作,转身匆匆离去。萧冷儿更觉无辜,无辜得简直想要仰天大叫三声,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这两位大小姐生气。扶雪珞怜惜看她,心道你看得懂烟然的心思,为何就不愿看看我的心事。 两人回到别苑,依暮云仍然不见踪影,倒是洛烟然早已在院中等着两人,神色平静,看来是决心要当方才的事是一场幻觉。 生怕大小姐又来点什么新花样,萧冷儿自然也不再提。三人难得一个下午不出门,各自落座在院中,扶雪珞舞剑,洛烟然抚琴,萧冷儿便自看书,时不时却也抬头与两人调笑一番。如此到了晚上,另外两人还不曾回来,三人想他们两个一个天生脾气大,另一个红*袖添香,只怕还得再候一会儿。 吃了晚饭,三人在院中再坐得一阵,渐渐却觉出不对劲,依暮云脾气再大,却也不至这般晚归故意让几人担心,萧冷儿皱眉道:“云岚既答应我晚间回来吃饭,必不至失信才是。” 三人互望片刻,洛烟然站起来:“我去四周找找暮云,你们去流月舫看看。” 萧冷儿立时反对:“我去找云丫头,你们两个去流月舫。” 洛烟然无奈看她:“现在不算太晚,这一带都有灯火,你不必担心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你武功不好,一个人会有危险。” 萧冷儿还待反对,扶雪珞已道:“就如烟然所言。”头也不回道,“快些走吧,烟然武功好你十倍不止,至少在江南她绝不会有甚危险。” 萧冷儿狐疑看洛烟然一眼,不过至少她不会自信到在武功方面自己的眼光会比扶雪珞好,当下三人匆匆出门,分头行事。 萧扶二人再度赶到流月舫时,周围早已宫灯高挂笑语盈盈,平日里这时分向来宾客满盈的流月舫,却是反态的冷清,想是苏堇色归去之意已然公开。两人匆匆入舫,却见洛云岚正自站在门口打呵欠。 萧冷儿见他没事,终于放下些心来,随即又皱眉:“你怎的这样晚还不回去,让大家担心?” 洛云岚连连呵欠道:“想我喝酒纵然称不上千杯不醉,却也相距不远。今天也不知怎的,喝了几杯便糊里糊涂醉倒了,睡到方才才醒。” 苏堇色静静站在他身后,依然是良家女子打扮,气韵独好。几杯酒喝醉?萧冷儿皱眉,脑中几个画面连连闪过,这苏堇色望依暮云的目光,越想越觉出不对,紧紧盯了苏堇色道:“你在洛云岚酒中下药?” 洛云岚大惊回头,苏堇色神色平静,竟没有否认。萧冷儿心里更加不安:“暮云呢,你抓了她?” 苏堇色竟还是没有否认。 “刷”的一声,洛云岚腰间三尺青锋出鞘,却是横在苏堇色颈间。苏堇色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眼,看着他似哭似笑:“你我几载相交,今日你只为他人一句话,便拔剑向我。” 洛云岚目中闪过内疚,口中只淡淡道:“你我几载相交,你早该明白,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依暮云。” 萧冷儿张口正想说话,忽闻窗外一阵叫声,似道什么地方起火了,心中不安更甚,与扶雪珞对视一眼,两人连忙跑出船舱,岸上立了不少人,却都是看着西南方的火光,那火也不知究竟有多大,竟连相隔这般远的距离也能看得清楚。 那西南方,正是听风别苑方向!随即赶出来的洛云岚心中大骇,丢下手中剑便向前跑去。萧扶二人此刻心中亦是焦急,来不及再理那苏堇色,一起跟在洛云岚身后匆匆往回赶去。 三人赶回别苑时,偌大一座桃源般府邸已被火光烧去大半,一些仆人还在引水抢救,但此刻夜间,几人不用想也知道,屋内更多已然睡下之人,只怕难以幸免。此时有几处火光被扑灭,便有人进去查看,拖出来的几具烧焦的尸体,若非还有形态,谁敢辨认那不久之前竟还是活生生的人。 烧焦的腐味传到鼻中,萧冷儿心如刀割,眼见洛云岚红了眼眶便要往屋内冲,连忙拉住他叫道:“她们两个都不在屋内!” 刚说完这句话回头,便见洛烟然匆匆赶来,萧冷儿与洛云岚立时上前拉住她,洛云岚声音不稳:“暮云呢?” 洛烟然低声道:“我没有找到她,但她一定不在这屋子里。”洛云岚闻言倒退三步,心里这才稍微安定。 但几人不及思考,已被屋中传来的一道凄声尖叫摄去心神,萧冷儿红着眼眶道:“屋中还有活人!”说完便自跑上前两步接过一个仆人手中水盆,哗啦当头泼下,耳听身边也是哗啦一声,扶雪珞声音道:“你和烟然守在这里,我进去。” 萧冷儿咬牙:“屋内活人只怕不止一两个,我们一起。” 扶雪珞还待说什么,看她神色,却又咽下,洛云岚也自泼了水在身上,三人吩咐洛烟然呆在原地接应,便向屋中冲了进去。洛烟然纵然无奈,却唯有强自耐心等在原地。 这场火一直到黎明才扑灭,其间依暮云一直不曾现身,甚至依洛两家之人一个也不曾赶过来。这原本极为蹊跷,但洛烟然的心早已为这大火乱了,也不及他想。萧冷儿三人进进出出救人,纵然还有些活人,更多却是早已烧焦的尸体,休说萧洛二女,便是扶雪珞与洛云岚,也早红了眼眶,只咬牙忍住,不停往返其间。 终于把府内每间屋子都跑遍,三人这才终于肯出来歇下,都是衣衫不整,身上或多或少伤处,脸上也早已煤灰一般,尤其萧冷儿,她武功原本低微,这一晚只靠一股硬气强撑,此刻松懈下来,身体便开始摇摇欲坠。扶雪珞心疼扶住她,低声道:“你去休息片刻。” 萧冷儿立时摇头:“我的都是小伤,先料理这些伤员,正好我也懂些医术。”派去城中各处请大夫的仆人此刻也已经引了几个老大夫匆匆赶来。扶雪珞再看一眼满地伤员,知她心中难过,便也不再多劝。 洛云岚恨声道:“好狠的苏堇色,我这就去救出暮云,再一剑杀了她为死去亡灵报仇!”既然这般大事都没见依暮云影子,她自然是早已给人抓了。 萧冷儿正要开口,此刻洛家的仆人却终于出现,跑到几人面前低声道:“公子,昨夜、昨夜城中依家发生盗窃案,死了不少人,依老爷、依老爷下落不明。” 几人再是大惊,萧冷儿拉住洛云岚又要往外冲的身影,半晌皱眉道:“这事不简单。”又向那仆人道,“洛大侠怎么说?” 仆人躬身道:“老爷让几位先行回洛家再议。” 萧冷儿当机立断:“派人处理这边的事,我们立刻赶回去。这苏堇色怕不是吃醋寻晦气这般简单,老头那边该有些眉目。” 洛云岚原本要反对,听到最后一句,却闭上了嘴。几人心中都甚是沉重,匆匆赶回洛家去。 第三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一) 原本几人是要直接赶回洛家,行到中途萧冷儿又自想到洛文靖只怕还在依家打点,几人又调头向依家方向行去,到了门口果然便见洛文靖正指点众人整理院中残留。 虽然不若别苑烧成焦土,院子却也同样一片狼藉,几个家丁到现在还躺在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萧冷儿虽不常住江南,心里却把依正豪父女当成最亲近的人,依家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眼见一夜之间发生这许多事,依正豪依暮云眼下都不见踪影,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酸楚,却明知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强打精神走到洛文靖身边:“伤亡严重吗?” 洛文靖点头,紧紧皱眉:“一夜之间,依家伤者数十人,死者也有十几人之多,府中财物损失大半,看来像是劫杀。但依家何等身份,只怕其中另有文章。” 萧冷儿低声道:“别苑都烧毁得差不多了,里间人也烧死大半,财物……损失暂时难以估计。”依家财不外露,但依正豪为夫人修建听风别苑历时三年,即使别苑本身的价值,也是无法估计。 洛文靖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骇然道:“暮云呢?” 几人俱都别过头去,洛云岚咬牙道:“也早已被人劫持。” 洛文靖闻言更是心乱:“在这江南一地,有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动依家?” “是苏堇色!”洛云岚不甘愿一句话却让洛文靖霍然转过身来,“苏堇色?” 见他神色几人不由莫名,各自点头。洛文靖颓然道:“我原本只当有人与正豪兄结仇方自下此狠手,如此看来,依家遭此横祸,却是、却是为我。” 几人不由更奇,洛云岚脱口道:“难道不是为我……”说到一半方自觉出自己有些太自以为是,俊脸一红,讪讪住了口。 洛文靖淡淡道:“你真当那苏堇色为你倾心、继而迁怒依家派人前来杀人劫财?可叹你与苏堇色相交数载,却半分不曾了解她。” 萧冷儿思考片刻,忽然色变道:“那苏堇色早已收拾好一切,昨晚我们迫于时间不曾拿下她,只怕她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话音未落洛云岚身影已箭一般窜出去。萧冷儿只觉心中乱做一团:“昨日我也曾细心观察苏堇色,无论如何不觉她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她、她为何要这样对依家?” 洛文靖低声道:“这些年我能帮盟主管理好这南方一带,在江南也算有些威望,除了早年侠名,依家财力物力却更是我的支撑,正豪兄心系百姓,于我诸多助力。此番武林大会在即,这番打击依家,除了大大伤我元气,只怕也是阻我前去参加武林大会之意。” 萧冷儿更奇:“洛伯伯又不想当盟主,做什么要阻止你去武林大会?” 洛文靖沉默半晌,方抬头交代管家在此好好打理,便大步向外走去。扶雪珞连忙拉了萧冷儿和洛烟然跟在他身后,听他低声说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 “武林中最强大最邪恶的力量是什么?” “自然是楼心圣界。”众人回到洛家时,洛文靖一路思考,反倒镇定下来,问了几人上面那问题。洛云岚流月舫走一趟,果然人去舫空,闷闷回来,正巧听到,便自随口作答。 萧冷儿恍然:“苏堇色和那楼心圣界脱不了干系!” 洛云岚闻言更是皱眉,洛文靖行到窗前,束手叹道:“二十年前,也正是这季节,那时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却亲眼见证武林中近百年来最恢弘的一场决战……” 几人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决斗。只因决斗的那两人,同样也是武林近百年来声明最显赫的两个人物。 当今天下,上至王孙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甚至八十老人三岁孩童,没有人不知道紫峦仙山与楼心圣界,没有人没听说过紫皇萧如歌和圣君楼心月这两个名字。 洛文靖依然不回头,喃喃道:“日子过得可真快,与圣君也有十年不曾见面了……”转身向众人道,“我这就去吩咐府中之人哪怕把整个江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云岚勿躁,万事等我回来再做决议。” 他说着走出门去。洛云岚急也急过,气也气过,明知此刻唯有冷静下来才能解决问题,他本是聪明之人,倒也安安静静在厅中坐下来。 萧冷儿喃喃道:“楼心月分明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率同楼心圣界残部远走苗疆,为何洛老头方才口口声声道他二人有‘十年’未见?”看向洛云岚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心知苏堇色若真是楼心圣界之人,那只怕干系重大。萧冷儿聪明过人,洛云岚思考片刻,便道:“只因爹与楼心月最后一次见面并非二十年前。确切的说,也并非十年,而是在八年前,楼心圣界确曾再现,而且是圣君亲临。但为了避免再次引起武林恐慌,解决这件事之后,唯一参与其中的扶洛两家便合力将此事瞒了下来,也因此至今无人知晓。详细情形,却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他神色渐转肃穆,“二十年前,正值武林最最多事之秋,那时候,武林中有两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没错,其中之一,便是当年还没有归隐的紫皇——名动天下、万人敬仰的大英雄萧如歌。冷儿,你该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吧?” 他抬头,却见萧冷儿略显苍白的怔仲神情,不由一愣,试着唤她一声:“冷儿?” 萧冷儿清醒过来,勉强冲他笑了笑:“自然知道,你继续罢。” 知她心中有事,洛云岚也不相问,点点头接着道:“另一位,自然就是楼心圣界的圣君楼心月。其时,紫峦山萧家与魔道楼心圣界已对峙百年之久。楼心圣界虽早有侵犯中原武林之心,奈何萧家虽淡薄名利,但对于阻止楼心圣界此事始终尽心竭力,因此楼心圣界倒也一直莫可奈何。直到二十多年前,终于到这一代圣君楼心月接任。楼心圣界百年来虽然也出了不少人才,但中原有萧家坐镇,倒也不惧他们。这楼心月却是楼心圣界数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奇才。非但他自己武功绝世,更难得的是在他掌教之后仅仅五年时间,楼心圣界便已达到巅峰时期,不管是人力或财力,都远非往昔可比。楼心月天纵奇才、英勇盖世,自然不甘心屈居苗地。在他接掌楼心圣界的第五年,各方准备工作都已完成,楼心圣界终于正式向中原武林发起全面进攻。以楼心月的部署以及实力,当时正忙着内斗、如同一盘散沙的中原武林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楼心月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那时正道中人几近绝望,只因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是没有半分胜算的。人人都以为从此这天下能能任魔道横行。可巧魔界出了楼心月,萧家这一代也同样出了不世出的奇才,便是紫皇萧如歌。就在楼心圣界一举攻入中原,全面控制武林局面之时,紫皇一纸战书,在二十年前的中秋月圆之夜带领紫衣十八骑飘然而至,与魔界中人大战三天三夜,魔界中四大杀手、四大护法与八堂堂主非死即伤,损失惨重。最后紫皇与楼心月决战于昆仑绝顶,于第两千三百二十一招时终于重创楼心月,并逼他即时立誓远走苗疆,二十年之内绝不可重返中原。楼心月不允亦无可奈何,只得率领当时已奄奄一息的魔界残部离开中土。而紫皇也携楼心圣界圣女楼心镜明返回紫峦山,成就一段武林中人人称颂的佳话。” 萧冷儿冷冷道:“此人明明可以一举歼灭魔教,却要故作仁慈,养虎为患,此为一错。家中本有糟糠之妻,却又对别的女子动心,而且还是魔教妖女,此为二错。这种为了名誉地位可以放弃国仇家恨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倒不知有何可夸耀。” 扶洛二人讶然看她,倒不是诧异她对紫皇言辞不敬,反正他们从未指望过她能对谁尊敬起来。但她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这般言色冷厉却当真是头一回,一时都有些发愣,片刻扶雪珞伸手揽她肩膀,向洛云岚微微颔首。 这几日两人虽熟悉,却并无亲密动作,但萧冷儿此刻心中凄然,只觉他手臂温度甚是诱人,便紧紧挽了他衣袖,自忘了洛烟然此刻就在一旁。 洛烟然眼见扶雪珞温柔神色,发呆半晌,终于转过脸去。 洛云岚轻咳一声,继续道:“冷儿你这话却有失公允。要知紫皇仁慈,天下称道。楼心圣界百年基业,又岂是朝夕之间就能被摧毁?紫皇能一举重创魔界至此,已是无人能及的功绩。但他老人家与楼心月立下二十年之约,却不只是因为当时情形只能如此,更因他心中明白当世再没有与楼心月有抗衡之力的人,于是当时便言予他二十年,定还武林绝世之才。虽然这二十年来紫峦山从未与外界联系,但相信紫皇定然为天下殚精竭虑。至于紫皇与萧夫人冷剑心、镜明圣女之间情事,毕竟是各自的私事,圣女仁心,也是天下皆知,却也没什么好说了。” 萧冷儿目中神色显甚是不屑,却也不多说什么,示意洛云岚继续。 “之后武林果然经历了十数年的安定日子。直到八年前,江湖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紫皇仙逝的谣言,这谣言竟像生了翅膀,瞬间便传遍了整个武林。一时天下人人哀恸。竟连远在苗疆的楼心月也得到消息,不惜万里奔波赶回来求证。但还在关外之时便被得到消息匆匆赶去的扶世伯与家父拦截。那时、那时魔界中人本想掳了烟然去,哪知阴差阳错被掳走的却是暮云。他们以暮云要挟,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楼心月与扶世伯大战一场,扶世伯虽重伤,但所幸当年楼心月被紫皇所伤后功力一直不曾复原,也终被扶世伯与父亲逼得退了兵去。世伯伤后立时就要召开武林大会重定盟主人选,但被爹爹阻止,这事倒也被压了下来。而暮云,”说至此他不由叹息,“暮云从来没有怪爹爹的意思,但这么多年爹爹却始终对暮云内疚于心,对她简直疼到了骨子里。这也是爹爹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我与暮云成亲的原因。” 萧冷儿微微摇头:“云丫头虽然刁蛮任性,但大事上却也定然拿得准的,这却是你老爹轻看她了。” “没错,非但如此,而且云儿她……”洛云岚目中突然出现极黯淡的神色,半晌道,“她这许多年,其实一直感激爹爹。” “感激?”萧冷儿这倒奇了。 长叹一声,洛云岚神色有些恍惚:“便是在那一次,年方十一的暮云遇到让她一见难忘的人,只是惊鸿一瞥,便让她记挂这么多年,只怕称得上刻骨相思。” “所以,”萧冷儿直起了身子,看着他慢声道,“云丫头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 第三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二) 洛云岚点头,随即又摇首:“依暮云向来狂妄,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自从她八年前回来之后,更是对所有人的好处都视而不见。我总也想不明白,能让依暮云一见倾心之人,该是何等模样。我记得依暮云提过那人的名字,”他再叹一声,“——叫圣沨。” 让依暮云对着洛云岚的洒脱、扶雪珞的风度都能视而不见的男人,萧冷儿细细念着那名字,圣沨。 腰上一痛,萧冷儿抬头,却见扶雪珞甚是不赞同目光:“暮云妹子的心上人,你念着作甚?” 萧冷儿偏了偏头,原本是要说些什么,转眼看到洛烟然,却立时又闭上了嘴,向洛云岚笑道:“这楼心月,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洛云岚颔首道:“这是自然。楼心月少年成名,身兼盖世武功、绝顶智慧,虚怀若谷,运筹帷幄,又岂止魔界中人敬若神明而已?即使野心可昭、杀人无数,也被天下人尊称一声‘圣君’的大魔头,这般枭雄人物,当真旷古绝今。” 萧冷儿半晌喃喃道:“若抛开对立的身份及彼此立场,这两人倒当真是今生的知己与生死之交。”她说这话时又怎能想到,二十年前那一对惺惺相惜的人中之龙为了各自的理想以及立场最终以性命而战。二十年后更大的悲痛与无奈,却终究要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这却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洛云岚一时有些不解:“谁和谁?” 萧冷儿站起身来,看向扶雪珞同时望向自己的温柔笑意,心知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转身向外走去,口中淡淡道:“小洛可知道,八年前楼心月之所以违背自己的誓言跑回中原来,一半是为了观望形势以求再起,更多的,却必定是为着与萧如歌的生死交情。” 她说这话时,洛文靖正从门口一步跨入,闻声不由顿住,凝神望她影子,忽然便从她瘦怯身子上看出另一人的风采来,出神片刻,眼见她就要走出去,连忙唤住她:“你去哪?” 萧冷儿笑道:“故事听完了,自然去打探一下情况。” 洛文靖挥了挥手:“我知你担心正豪兄父女的安危,好歹也听我讲完这苏堇色的事,再行定夺。” 萧冷儿便又走回来。 洛文靖叹道:“这苏堇色几年前只身来到江南,不出多久名声便大了起来。我起初并未将此女放在心上,直到云岚与她相交,我这才注意起来,却也并不知她身份。魔界余孽二十年来中原各地仍散布不少,这我与扶大哥心中都清楚得紧。想是武林大会将近的缘故,前些日此地竟频繁出现状况,我调查之下,竟查到那苏堇色身上,我这才当真对她起了疑心,这些日细细调查下来,这丫头虽聪明,先我行动之前已毁去一切并抓了正豪兄父女,但由此倒也落实她魔界中人的身份。” 萧冷儿这时才想到为何一个武林大会竟让这许多人都紧张起来:“武林大会之期,同样便是楼心圣界重返中原武林之日。原来如此。” 洛文靖颔首不语。 萧冷儿看他神色,忽然问道:“以楼心月之能,他如何不知所谓威胁利诱对你毫无用处,八年前为何要掳走烟然?” 洛文靖一窒,洛烟然与洛云岚也自闻声抬头,这同样是他们兄妹始终无解之事。半晌洛文靖转身淡淡道:“当下却是找到妖女与正豪兄一行人落脚之处才是正事。” 明知他不愿多说,萧冷儿也不勉强,皱眉道:“有甚线索没有?” 洛文靖皱眉,摇头。 洛云岚忽道:“堇色不是那样的人。” 几人讶然抬头,听他又说一遍:“堇色不是那样的人。原本我也极是恼恨她,但此刻静下来想,纵然堇色心怀不轨,但我好歹与她几年相处,对她性子多少有些了解。她或许会掳走暮云,但如此残忍的杀人纵火,却绝非她能做得出。” 扶雪珞摇首道:“看来我们仍是低估了苏堇色的实力,只怕前来接应她之人,在我们去拜会她当时便早已到了,从容部署一切。” 萧冷儿淡淡道:“既如此,便耐心等候,他们以干爹暮云为质,总会找上我们。” 洛文靖看着她,忽道:“冷儿,我求你一件事。” 萧冷儿讶然看他,听他再道:“无论对方提出什么条件,想来我都无法答允,此番楼心圣界重返,我势必要赶去洛阳参加武林大会。但我欠正豪兄父女良多,望冷儿想尽办法帮我营救他二人。” 萧冷儿只觉有些烦恼:“我是决计不愿插手这些江湖恩怨,但干爹与暮云的性命,我无论如何也得救回来。”顿了片刻又道,“此人转眼便杀害依家几十条人命,心性残忍,要救得干爹二人平安无事,只怕到时得见机行事。” 此话虽又添烦恼,对洛文靖请求却无疑是答应下来。 洛文靖正要再言,忽见管家洛遥匆匆走进来:“老爷,城中又出事了。” 洛文靖心下一紧:“什么事?” 洛遥正要再言,忽闻一声低呼,众人连忙回头,却是萧冷儿捂了腹部垂下头去,额上一粒粒冷汗,扶雪珞已然细抚她脉,皱眉道:“是中毒。” 洛云岚洛烟然这片刻也自蹲下身去,萧冷儿剧痛中勉强答道:“昨夜火烧依家那烟里、烟里有毒,此刻烟雾散开,城中之人只怕、只怕……” 扶雪珞当机立断,温言道:“别再说话,我立刻运功帮你逼出来。”看洛文靖一眼,洛文靖也已在洛烟然身后坐下,一手抵了她背心。三人中洛云岚功力最深,中毒也是最浅,权衡下自是得先放着他。 当下几人纷纷盘坐,扶雪珞四人在依家呆了整夜,除他之外,另外三人都中毒颇深,好在洛烟然功力深厚,与洛文靖内功路数也是完全契合,不出片刻,毒素便被逼到她右手指尖,稍微用力,指尖掐破,黑色的毒血便如小箭一般射出来。洛文靖松一口气,吩咐她好好调息,立时又坐到洛云岚身后。 萧冷儿基本无甚内功可言,体质也是极弱,扶雪珞注入她体内内息,既不能太猛,怕伤到她,但过于温和,对那体内毒素无甚作用,半晌下来,他早已满头冷汗,却依然无甚成效。萧冷儿容色惨白,咬牙低声道:“你只管去毒,不用担心我身体!” 扶雪珞心知只能如此,再晚得片刻,毒素浸入她心脾,以她身体,再想清毒,势必难上加难。狠狠心,终于手抵她背后不再顾及。 毒血从指尖逼出同时,萧冷儿张口便是一口鲜血,扶雪珞甚感心痛,却不敢猝然收掌,慢慢收回自己内力,顺便留一丝内息帮萧冷儿调息心脉。饶是如此,到他终于完全收回功力之时,萧冷儿早已浑身无力倒在他怀中,清丽脸上无半分生气。 见她模样,扶雪珞几人不由慌了神,萧冷儿纵然体虚,仍是眼神示意几人不用着急,便趁着扶雪珞方才留在她体内内力,几经运行,力气与血色终于又一点点回来,半晌终于能够动作,萧冷儿挣扎着从扶雪珞身上站起来:“我们快出去看看。” 扶雪珞忧虑:“你的身体……” 萧冷儿打断他:“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我们一开始便落了下风,处处受他掣肘,若再多番顾忌,只怕到时城中百姓尽数遭难。” 扶雪珞眼见洛文靖紧绷神色,剩下的话无法出口,终于叹息一声,还是扶着萧冷儿几人一起走出门去。 当下几人吃下扶雪珞给的避毒丹出了大门,街上众多人一些横街痛呼,一些人吃力搀扶,有些早已晕了过去。萧冷儿苦笑道:“城中这许多人,若找不出解药,即便有再多武林高手,也不够使。”忽然想起一事,向扶雪珞道,“分明你也闻了那毒烟,为何却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 扶雪珞注视街上中毒之人,淡淡道:“我身体自幼为家父精心调理,也算百毒不侵。” 萧冷儿这才放心,再次看向街上之人,听扶雪珞道:“我认识一人,天下之毒,想必没有她解不出。”见到几人面上喜色,心下叹息一声,“但以烟下毒,扩散之后都能祸及全城,如此手法,除她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别人。” 萧冷儿霍然抬头:“你认识下毒之人?” 扶雪珞颔首:“想必就是她。以她一贯的自负,想来中毒之人三日内若无解药,只有速死一途。” 洛文靖几人闻言面色更沉,萧冷儿反倒笑出声来:“如此,我们总算占了一处主动。”凑到扶雪珞耳边一阵低语,扶雪珞微笑颔首,两人方自说完,已见一个红衣少女行了过来。 洛云岚容色一沉,已听那红衣少女笑道:“我家姑娘请诸位到‘醉春风’一叙,姑娘早已备酒相候。” 认出她是苏堇色近身侍婢,洛云岚也不多说,干脆道:“带路!”一句话说完,才想起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醉春风。 当下洛文靖留下管家洛遥,一行人便行往城中排行第二的酒楼醉春风。一路不少中毒倒地之人,至今无家人寻来,几人看得难受,心知此刻救不了他们,却也不伸手。到了那醉春风,一楼也同样一片狼藉,上了二楼,却是洁净雅致,唯一一桌客人,正是苏堇色。 见众人上楼,苏堇色笑着转过头来。眉目含情,顾盼风流,与萧冷儿几人那日所见大相捷径,笑道:“洛大侠,扶公子,洛小姐。”最后才向洛云岚点头,神色间甚是亲昵,“云岚,还不过来坐下,堇色早已静候多时。” 几人一言不发,俱都走到席间落座。洛云岚四周观望一眼:“依伯父与暮云呢?” 苏堇色举止优雅为他斟酒,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依姑娘是你心上之人,我如何舍得冷落她?对她的照顾只比你们更周到。” 洛云岚张了张口,却觉心中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冷儿也盯着她,良久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暮云若受到任何伤害,我便将你一剑剑刺成个马蜂窝再脱*光衣服扔到街上去喂狗。”街上众多人,她眼光却独独盯着那只在一人面前嗅来嗅去的大黄狗。 苏堇色仍是漫不经心模样,也盯着与她同一方向,看的却是人:“堇色倒有些糊涂了,分明该是各位有求于我,这番恐吓,莫不是要吓坏堇色的胆么?” 萧冷儿冲她一笑:“我倒真想吓破你的胆简单了事,可惜你那脸若城墙心似蛇蝎,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轻易攻破。” 洛云岚闷笑出声。苏堇色此刻心思倒尽数给萧冷儿吸引过去,看她半晌笑道:“这位姑娘好俊俏的模样,可惜面生得很。” “小爷我既没有大把银子养着你,也不若洛家公子人才风流让人趋之若鹜,苏姑娘哪能面熟得起来。”萧冷儿恼恨她抓走依暮云,言辞间只把自己听过的最恼人的话尽数搬过来。 第三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三) 苏堇色已有些笑不出来:“我只是……” “只是假装沦落风尘嘛。小爷倒当真好奇了,这楼心圣界如此让人惊恐的原因,莫不是手下都是苏姑娘这般人才,为达目的不惜男子为仆女子为妓,无孔不入得很。看来小爷往日还当真把这楼心圣界瞧得高了。”萧冷儿声声抢白句句带刺,自依暮云失踪后,她所表达情绪不若洛云岚一半伤心着急,但此刻众人才隐隐感到,只怕她才是那最担忧惊怒之人。 苏堇色咬牙道:“请姑娘留些口德,莫要辱及我圣……” “你既然不留人性,我又为何留甚口德。”萧冷儿连连冷笑,“苏大美人一夜间杀了那许多人,自己硬要把心肝良知往脚底下踩,又何必我来为你留。” “不是我……”顿了顿,苏堇色忽然转过头去,语声转冷,“即便是我做的又如何?” 她一怒之下,萧冷儿神色反而平息了,再自斟一杯酒笑道:“苏姑娘在江南也三四年了吧。”她抬头,再是一杯酒而尽,悠悠看窗外之人,“是否就真打算要这满城半数之人以性命为你践行呢。” 苏堇色咬唇:“堇色并非嗜杀之人,闻洛大侠一向仁义,只要洛大侠答应堇色一个条件,堇色立时为城中之人解毒,也放依小姐重归云岚怀抱。” 洛云岚看着她,苏堇色回他一笑:“我与云岚相交数载,难道不知云岚心里对那依小姐情根深种,只凭你我交情,我也决计不会伤她。” 洛文靖震惊看向儿子,洛云岚却扭过头去。 萧冷儿几人则是早已从他这几日行止间看出端倪,倒是谁也不觉诧异,萧冷儿笑道:“不知苏姑娘想要什么?” 苏堇色起身为洛文靖斟酒,重新坐下方柔声笑道:“洛大侠只要自断右臂,再答应堇色莫要去参加此次武林大会,堇色立时便为众人解毒。” 洛云岚咬牙道:“苏堇色,我真是有眼无珠,才会结识你这心狠手辣的妖女。” 苏堇色神色不变,笑道:“洛大侠侠骨仁心天下称道,难不成为着全城百姓之故,也不肯舍区区手臂?堇色还听闻洛大侠欠了依家父女天大的人情和恩义,唉,想来他二人对洛大侠,也正如云岚对我一般,有眼无珠了。” 洛文靖只是沉声不语。 萧冷儿也偏了头笑道:“此刻苏姑娘有恃无恐,想必即使我们抓了你,也是得不到解药。” 苏堇色眨了眨眼:“城中之人不若几位功力深厚,延缓最多不过两日,两日之后,即使各位拿到解药也无济于事,诸位可千万要考虑清楚。” 再是沉默半晌,洛文靖缓缓道:“洛文靖一条命,不值多少钱,若姑娘欲取……” “苏姑娘。”萧冷儿忽然打断洛文靖,笑道,“不知苏姑娘向来对云岚倾慕,是真是假?” 苏堇色沉思笑道:“云岚虽好,但堇色明知他心有所属,也只当成自己的一个朋友。” “那么,便请姑娘的心上人出来一见如何?”萧冷儿观察着苏堇色每一分神色变化,笑得越发怡然自得,“自楼心圣界归隐这二十年,出了顶尖的四大杀手,为楼心圣君掌管圣界之事,这一次姑娘发难,却不知前来接应的是四大杀手中的哪一位?” 苏堇色神色复杂看她,又听萧冷儿笑道:“我方洛大侠与扶公子,难道还不值得姑娘那位心上人一见?楼心圣界却是如此看低我中原武林。” 苏堇色颓然叹道:“姑娘姓名,能够告知?” 萧冷儿浅笑嫣然:“我姓萧,名字叫做萧冷儿。” 苏堇色起身:“洛大侠扶公子和萧姑娘这等人才,我主上惜才,想必乐于与几位相见。明日午时,堇色在此再度恭候,望几位届时已考虑清楚,今日先行告退。”向几人敛衽福身,便自转身带了一干侍女下楼去。 洛云岚待要起身,已听萧冷儿懒洋洋道:“你当人家脑子里装的稻草,任由你大白天跟踪。” 洛云岚皱眉:“那怎么办?” 萧冷儿勾了勾手指,示意几人凑过来,低了头神秘兮兮道:“那丫头滑不溜手,我怕她又跑得没影子,刚才上楼之际便也给她下了毒。” 众人不由瞪大眼,她什么时候下的手? 萧冷儿得意:“若让你们看到,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了。他们下毒,我却反下毒,那丫头铁定想不到。况且那毒药留在她体内,我等她离开许久之后,再行追踪,那也来得及。” 洛云岚眼瞪得更大:“为何?” 扶雪珞含笑:“她自是在那毒药里动过手脚的,想必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特殊气味。” 萧冷儿赞许地看他一眼,喃喃道:“这苏堇色在楼心圣界想必身份不低,那下毒之人,只怕更高,有了这两人,咱们手中也多些胜算。” 扶雪珞皱眉道:“那人如此心狠,你当真认为这般做法便能掣肘他?” 萧冷儿展颜笑道:“如你所说,那下毒之人的本事想必天下无双,下毒之道,向来比一身蛮力武功更是有用,楼心圣界二十年前受创惨重,如今只怕求才若渴,如此人物,却又有谁舍得?反过来想,这全城人的性命,于他们除了威胁洛老头,即便杀了却又有甚好处?” 这说法倒也实在,众人心下松一口气,洛文靖这才问道:“贤侄识得的那人,不知是何等模样?” 扶雪珞叹道:“世伯知我从小便在山上学艺,三年前甫回洛阳,出了些意外,被一位姑娘所救。那姑娘很是美丽,博学多才,于毒药医学之道出神入化。她性子好,三年来我们时常见面聊天,虽然从未过问她家世,心中也知她必不是普通人,却从未和楼心圣界联系在一起。” 洛文靖连连摇头:“楼心圣界此次重返中原,看来早些年便做足准备功夫。” 萧冷儿似笑非笑看扶雪珞与洛云岚:“想来连楼心圣界也倾慕两位年少风流,巴巴送来两个绝世美人给二位当红颜知己。” 洛烟然闻言笑出声来。 洛云岚没好气白她一眼,扶雪珞摇头浅笑:“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相信命定之数,原姑娘再好,却也成不了我心中知己。” 他意似有所指,萧冷儿却并不深究,只笑道:“如此,两位的美人惹出的麻烦,便由两位亲自去解决吧。” 扶雪珞起身:“我先去了,你们前去寻苏堇色,也各自小心。”看萧冷儿一眼,便转身下楼去。萧冷儿也起身道:“我和云岚前去寻找干爹和暮云,全城百姓惶恐,洛老头你要及时安抚才是。” 洛烟然上前一步:“我与你们一道。” 萧冷儿正待拒绝,看她担心眸色,心头却又怜惜,点头答应。当下三人跟随苏堇色等人留下踪迹而去,洛文靖独自回洛府。 几人一路行到郊外,到一处岔路口,萧冷儿便扑哧笑起来:“这苏堇色,当真比狐狸还狡猾。”指着眼前三条路向洛家兄妹笑道,“考上你们一考,这三条路,却是要选哪一条?” 洛云岚大叫不公平:“你自己能分辨那味道,却要我和烟然胡乱猜。” 萧冷儿摇头笑道:“可是这三条路上都有相同的味道。” 洛云岚一呆,与洛烟然一道看眼前三条路,一条出城,一条是另一条回城之路,还有一条,却是…… “听风别苑!”两人同时大叫。萧冷儿点头:“咱们自暮云失踪之后便不曾再回这里,加上毒烟一事,谁还愿再到这附近?苏堇色便是利用了这层心理,想必此刻住的便在别苑后保存得最好的倚月楼,若非追到这里,咱们又如何能猜测得到。” 当下三人不再多说,便自往第二条小路——听风别苑的方向行去。行到近处,原本一路扬花柳絮,都已无甚生气,前院中狼藉虽已打扫干净,却到处是烧焦的痕迹。想到两日之前几人还在此处弹琴舞剑,萧冷儿心中便是一阵黯然。强打精神,三人穿过前院向最后方倚月楼行去。 这听风别苑萧冷儿几人自是比苏堇色一干人来得熟,躲进倚月楼房廊之间,行不过几步,便听得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清脆嗓音大骂道:“你这丑女,老巫婆,臭女人,快放我爹和我出去!” 萧冷儿心中一热,回头看洛家兄妹,也是惊喜交集。三人瞧准声音传出来方向,轻声行过去。屋中依暮云骂声不绝,倒正好给武功不甚高的萧冷儿可趁之机。向身后两人打个手势,她便翻身向屋顶跃去,跃到半空之时,忽听不远处琴音和着歌声传来,悠扬如仙乐:“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那朗朗歌声当真比三月的春风更醉人,直如五十载陈年女儿红,醇入人心底去。萧冷儿只听得心神皆醉,情不自禁拍掌和声歌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最后一句歌完,她脚点屋檐,却是错步滑倒,直往下跌去。惊叫声中,但觉有一道熏人的春风向她拂面而来,此刻那醇酿般笑声,似乎就在她头顶煦然响起:“却原来中原的‘梁上君子’,都是这般迷人的风姿。” 第四章 皎如飞镜临丹阙(一) 萧冷儿不知自己是何时落地,何时安全,更不知自己正身在何处。 热气在她鼻尖上游走,酥酥麻麻。身体有一刻僵住,萧冷儿抬头,那人正笑如春风望着她。 萧冷儿突然发现短短一瞬之间自己已经用了三个“春风”来形容他。呆呆望着眼前笑颜,她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学问了。 目光移不开,她悲惨地叹口气,初步估计自己恐怕还要继续没学问下去。 萧冷儿并不是甚没见过世面的人。 前几日见到扶雪珞时,虽对他人所难及的玉影仙姿赞叹不已,却远不止失了心、丢了魂,但眼前此人……萧冷儿发现她竟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正自愣神间,已听“丫”的一声,许是哪道门打开了,萧冷儿此刻自是没甚精力去关心那等小事。却是依暮云在房中听得她笑声吃了一惊,心下着急,吵着闹着要苏堇色放她出来,房门一开便急急叫道:“冷儿,你怎么……”话没说话,突然“啊”地惊叫一声。 萧冷儿终于能勉强侧过头去,见到的却是依暮云与她方才一模一样神态瞧着同一个人。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传说这丫头有个倾国倾城的心上人,连当初遇到扶雪珞也没见得多看两眼,这会儿倒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依暮云先是莫名,随即大怒,骂道:“洛云岚那八婆,总有一天我要撕了他的大嘴巴,看他拿什么再去嚼舌根!扶雪珞本来就不怎么样,他、他……” 萧冷儿摇头笑道:“雪珞听到他暮云妹子这般说他该有多伤心啊。扶雪珞不怎么样,那么,”她促狭地眨了眨眼,拉长声音,“眼前这位,在云丫头心里就很怎么样了?” 依暮云俏脸通红,哼道:“我懒得跟你耍嘴皮子。”她再看那人一眼,心中想法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这人、这人长得是不比扶雪珞怎么样,但他、他简直就是个妖怪!” 点了点头,站在一旁早已呆滞半晌的洛云岚兄妹和萧冷儿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微微的温热抚上她下巴,身体又是一僵,半晌萧冷儿慢慢抬起头。他一手摇着明明恶俗无比、在他手上却无比风雅好看的折扇,一手搭着她下巴,神色玩味看她:“这般没礼貌的丫头还真是第一次见,连着两句话不理我也就罢了,竟还能如此无视我的存在讨论别的男人,我会伤心的,嗯?”他原本勾着她下巴的手绕到她雪白脖颈,两人玉颜相依,他最后一个“嗯”字,明明那般清越的声音,却偏生察出凭地氤氲的暧昧在他眉眼间挥之不去。 就像他明明那样清若山泉的容颜眸光一转、唇角一挑,便如同妖魅般让人再移不开眼。 前些日依暮云女扮男装闹华堂之时曾手摇折扇,萧冷儿自己开玩笑时也把玩过那扇子,甚至扶雪珞都曾拿在手中装模作样,但此刻看他手中那摇顿之间随意的风情,萧冷儿想,以后怕是再见不得旁人拿扇子了。 看着他含笑却是勾魂的眸子,萧冷儿便总觉脑子里有些温吞得不着边际,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手已经停在他冰蓝色瞳眸旁边,急忙想要缩回来,却被他紧紧抓住,心中暗自羞恼,萧冷儿不得不抬头与他无与伦比、颜色却更暧昧的漂亮眸子对视:“小丫头,对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就上下其手,这样……嗯?”他抬起她手,却是从他的面上再移到她的颊边。 那手带着温热的气息,由她的手,传到她耳边,面上像火烧一样,萧冷儿简直呼吸都要停止了。努力找到呼吸,吸气吸气再吸气,猛地推开他,萧冷儿踉跄退后几步,一手抚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一手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他折扇倒转,状似不解地搭着自己鼻尖:“我我我?” 气沉丹田!萧冷儿顶着被残留热气蒸得像只煮熟螃蟹的大红脸,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这臭鸡蛋臭鸭蛋臭鹅蛋臭得不能再臭的大混蛋,谁允许你叫我小丫头!谁允许你方才对我、对我……”她再次说不出话来,却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抬起袖子闻了闻,他皱着英气如薄刃的眉,墨色的秀丽:“两天没好好洗澡,是不怎么好闻。对不住了丫头,等今晚沐浴过后再好好抱抱你。对你……如此如此,那般那般。”他朝她展眉一笑,满园花草顿失色,连站在一旁的依暮云也不由心驰神移,连忙转过脸去,暗道这双眼可真不是人能看的,一不小心连魂都该没了。 萧冷儿更气,狠狠瞪着他笑得百花齐放的容色:“讨厌的死妖怪,你再敢……” 他折扇一挥,打断她的话:“爱给别人乱改名的丫头,我既不叫‘臭鸡蛋臭鸭蛋臭鹅蛋臭得不能再臭的大混蛋’,也不叫‘讨厌的死妖怪’,在下——”他退后一步,左手撂玉色长袍,右手折扇轻摇,气势洒然若虹,颜色恬淡似水,笑容璀璨如花,绝艳双眸一转间,全场寂然,“庚桑楚。” 心中一动,萧冷儿不由自主轻声念道:“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此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仲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庚桑楚眸色一转,便自笑道:“小丫头好生解语。” 萧冷儿也不知为何脸上就是一热,忽又想起正经事,怒道:“你这讨厌鬼……”她猛然顿住,这“讨厌鬼”三字,不知怎的便从她口中跑出来,其中娇嗔暧昧味道,无论如何也再说不下去。 庚桑楚那折扇摇得更是惬意,从容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难为小丫头轻功这般糟糕还要光天化日之下闯人民宅,倒叫我意怜。若有甚疑问,不如就此问我,在下必为佳人解难。”他说着微微欠身,优雅之态,依暮云几女不由恍惚想到,能得此人如此相待,当真是好福气的女子。 萧冷儿却是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你这人脸皮怎这般厚,小爷我现在堂堂正正回自己家,什么叫做贼!我轻功差?若不是你,我怎会失手!”她心中尚不解气,却忽然扭头看向方才那间房,便见打开房门中,苏堇色正走出来,几步来到庚桑楚眼前福了福身:“公子。”那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温润的亮色不容忽视。 萧冷儿瞧着,有些气闷转过脸去。 庚桑楚含笑之间,点头再跃身坐回方才抚琴的树梢,随意拨弦笑道:“堇儿却是做了怎生错事,惹得佳人如此不快?” 苏堇色低声道:“依家父女是萧姑娘的朋友,堇儿抓了他二人,想来萧姑娘心中气愤不下,这才追了过来。” 她一句话之间,萧冷儿忽然悟到,自己只怕还是上了当,今日能否活着离开这里,倒成未知之数。不由自主看向树上那人,乱了心神。 庚桑楚笑道:“我家堇儿不懂事,丫头可千万莫要怪罪,我这就代她陪个不是。” 那“我家”二字只听得萧冷儿气血上涌,恨恨叫道:“如此,你便帮我把屋里的依老爷子和依暮云都带过来,再好好教训那群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我便接受你这绣花枕头的赔不是!”话一说完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自己为何脑子发热竟提出这般僭越的要求?又想反正今日已栽了一次,即便再丢一次脸,却也只当破罐子破摔。 庚桑楚目光移向门口守着依正豪的几个丫头,面含轻愁:“这却如何是好,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从未欺负过女子。” 萧冷儿哼一声:“小爷早已料到你这……” “但是——”庚桑楚话音一转,笑道,“为了我家丫头转怒为喜,便开个先例也不为过,省得日后再有人欺负我家丫头。”他说完这句话便动了。 萧冷儿只觉人影一闪,树梢一晃,紧接着便听数声惊叫,等她终于不再眼花的时候,庚桑楚已回到那树梢之间,仿佛那一闪只是她的错觉。但依暮云和依正豪却已毫发无损站在她旁边。目光再看向除苏堇色之外的那群少女,方才还都盯着臭妖怪发呆的女孩子们这会儿却个个都只顾着遮盖自己脸和脖颈,要么就满脸通红捂着臀部。 萧冷儿目瞪口呆:“你……” 庚桑楚含笑向众女鞠了一躬:“小小惩罚,不成敬意,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们莫怪。” 反观众女,个个羞不可抑,谁还会忍心去怪他? “天啦。”依暮云喃喃道,“今天是当真遇上妖怪啦。” 庚桑楚折扇从容,冲依暮云一笑:“承蒙大美人夸奖,受宠若惊。” 依暮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所有血气霎时都冲上了脸,飞一般转过身去捂着脸大叫道:“姓庚的,我才不管你是人还是妖刚才是救了我还是杀了我,总之你再敢对着我笑再敢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我,本姑娘绝不会放过你!” 庚桑楚笑意微敛,优雅欠身:“大美人吩咐,敢不从命。” 依暮云便觉满腔怒意都已值了,简直还有翻倍之感。 萧冷儿此刻终于能正常点与他说话:“你故意引我们前来,即使我并没有跟踪苏堇色的念头,只怕你也要略施诡计,让我几人自作聪明地跑来这里?”她话是疑问,语气却早已肯定。 庚桑楚抚弦摇首,叹道:“我向来心狠,却从不忍让漂亮的女孩子伤心,丫头何故说此话大刹风景。” 他一袭玉色,如琢如磨,分明是与情人调笑的温软语声,那般笑容,却无疑承认杀机。 萧冷儿早已猜到,却忍不住心中一黯:“你原本是要拿我们威胁洛伯伯,为何又要改变主意?” 庚桑楚不由笑开:“洛文靖若肯受旁人威胁,焉能成为我楼心圣界提防日久之人?圣君与我多次提到此人,此番我来江南接堇儿回去,尚有些时间,便与洛大侠开个玩笑,送上一份见面礼罢了。” 萧冷儿低声叹道:“你一个玩笑,却是要城中半数百姓性命做祭。” 庚桑楚笑意不变,折扇一转:“原本这城中之人性命于我无甚用处。但见到丫头之后,我心中甚觉投缘。此番一举杀掉洛云岚与依正豪,这礼数对洛大侠想必已周全。至于城中之人性命,丫头怜惜,我便也饶了送与丫头做礼。” 萧冷儿怔怔看他:“你……把旁人性命当作礼物送来送去?” “有甚不妥?”庚桑楚笑容理所当然得萧冷儿几乎快要觉得是自己有错。 深吸一口气,她叉腰大骂:“就算别人在你眼中命如草芥,那也是别人的,你有甚资格送来送去还得意洋洋!” 庚桑楚挑了挑眉,折扇划过浅浅的弧线:“你不喜爱这礼物?” 那动作原本没甚稀奇,此刻萧冷儿心中生了障碍,便觉看着像一把利刃从旁人颈子上划过,虽颇觉自己自作多情,多少也怕自己说不喜欢便枉送他人性命,连连点头,忍气道:“喜……喜欢。”喜欢你个大头鬼!一边点头,心中一边狠狠咒骂某人祖上十八代。 庚桑楚甫含笑点头,忽又蹙眉看她:“为何你像是不甚真心的样子?” 萧冷儿吓一大跳,跳起来道:“真心,当然真心!我不知多喜欢你这礼物,心中正感激生养你出来的父母!”最后一句话暗暗磨牙,听得依暮云洛烟然几人立时笑出声来。 庚桑楚不甚介意,仍是笑意生花道:“看在小丫头份上,我便任由几位自行选择死法。” 洛云岚颇有些无奈:“你为何如此笃定能一举杀我众人?” 庚桑楚闻声向他看去,目光落在洛烟然身上时,忽然便是一怔,细细看她眉目,半晌柔声问道:“你就是烟然姑娘?” 洛烟然任他打量,秀颊虽有些发红,仍是裣衽福道:“我是洛烟然,见过庚公子。” 庚桑楚仍是那般温然看她,折扇轻摇笑道:“原本你我八年前便该见面,奈何……”他似忽然想起什么,笑意仍从容,萧冷儿却愣是看出一丝寂然来,不由有些好奇,八年前想见烟然的却是他? 第四章 皎如飞镜临丹阙(二) 洛云岚怒道:“八年前授意魔界中人掳走暮云的就是你?” 庚桑楚笑着纠正:“我已说过,原本只想见见烟然小姐,奈何阴错阳差,那一面之缘,竟至今日方可实现。”手中折扇微顿,叹道,“原本一并杀掉省事,如今烟然既在此,想来这法子却是行不通。” 此处果然早有布置,萧冷儿咬唇道:“我原本应不在你想杀之列,为何却又对我起了杀念?” 庚桑楚望她片刻,柔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洛文靖丢了洛云岚却得你,我怎放心得下。” 在他面前竟连聪明也成了罪过,萧冷儿苦笑不已,喃喃道:“我还当真想不透自己是如何卷进这当中、又如何成为你眼中障碍来,倒真是荣幸得很。”与他对视,摇头道,“你匆匆而来,却轻易欠下江南几十条人命。” 庚桑楚怜惜看苏堇色:“堇儿这孩子几年来潜伏江南,受了不少苦,我原本确实只来接她之意。既然撞上可趁之机,那又何必放过。”忽然似来了兴致,折扇一收冲苏堇色笑道,“若堇儿当真喜欢这洛云岚,我便饶他性命,只废了他武功留他在堇儿身边作伴如何?” 萧冷儿在理所当然的愤怒中,竟然险些笑出声来。 苏堇色满面通红,只是跺脚道:“我没有、不是……公子你误会了!”她说到最后一字,窘得几乎要哭出来。 苏堇色当“名妓”好几年,脸皮自然薄不到哪里去,这番着急,却只是为着不想让庚桑楚误会之故。 “哦?”庚桑楚挑眉,下刻便再次动了。众人一阵眼花过后,再看他已站在洛云岚身前,宽袍玉带,发如凝墨,扇底风是任何人见了也觉笃定的从容风情。反观洛云岚,额际却已有些微的冷汗。众人只听他续笑道:“此间若说你武功尚能与我一战,我要在转眼之间杀你的法子,却至少有十种以上。说吧,诸位,死法可选好了?” 萧冷儿率先举手,叹道:“我不忍看云丫头和烟然几人遭难,只求速死,你给我一个痛快。” 依暮云气怒跺脚,眼眶都红了:“你向来诡计多端,怎的竟说出这番话来!” 哪有在敌人面前说自己人诡计多端的,萧冷儿大翻白眼。示意她看身后,便是一队弓箭手整整齐齐从各个房间里走出来,蓄势待发。待依暮云怔怔转头,萧冷儿这才叹道:“人家早已做好完全准备,你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又能作甚。” 庚桑楚看着萧冷儿,忽然一笑:“我竟如此糊涂,轻易被你拖延出这一大段时间。”说完他身形再动,这一次萧冷儿看得清楚,他去的却是依正豪方向,脸色大变。 洛家兄妹也跟着动作,但他们原本已慢了半拍,哪能赶得上鬼魅一般的庚桑楚?眼见他折扇已点上依正豪咽喉,萧冷儿连呼吸都快顿住,终于听得一直苦候的清越声音喝道:“住手!” 一物打偏庚桑楚手中折扇,他原本依然能轻易杀掉依正豪,但目光瞧见打偏他的那根玉簪,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扶雪珞翻身而下,神色急促,落地却依然清雅,白衣不染纤尘。萧冷儿一口气松下,脚下一软便要跌下,被他一个箭步扶起身来。 萧冷儿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看向扶雪珞身旁淡蓝窈窕身影。 那女子眼是秋水横波,眉如远山含黛。萧冷儿看她第一眼,只觉美貌不及洛烟然。第二眼,俏丽也逊依暮云。但盈盈一笑间,她只觉头也昏了,眼也花了,口也干了,舌也噪了,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不由暗暗咋舌,她是女子尚且如此,那些好色的大男人看了她却还了得?不由看一眼庚桑楚,再看一眼扶雪珞,最后看洛云岚,奇怪这三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为什么对着这般媚态天成的美人也能视而不见。 蓝衫女子盯着庚桑楚直笑,媚眼如丝:“我在来的路上便一直想,你这人一向啰唆,这一回能不能干脆点,哪知……”含笑瞧一眼萧冷儿,她目光扫处,萧冷儿不由呼吸一顿,“一看到美人,你便找不着北了。” 萧冷儿暗自平抚残留紧张,转向扶雪珞笑道:“不向我介绍你的红颜知己?” 不等扶雪珞开口,蓝衫女子已是裣衽笑道:“小女子楼心圣界四大杀手排名第三,原镜湄。” 萧冷儿挑眉:“这身份倒是比我想像中更高了。”向扶雪珞促狭笑道,“扶家的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即使是美人计,都是楼心圣界最有身份的美人呢。” 庚桑楚慢慢放开依正豪,捡起地上被他内力捣成两截的玉簪,冲原镜湄抱歉一笑:“我过些时日再送一支新的给你。” 原镜湄摇了摇头,柔声笑道:“你若有心,便找个铺子将它黏好,再交还给我。” 庚桑楚含笑点头,玉簪收入怀中。萧冷儿眼睛瞧他动作,笑道:“如今我手中突然多出这位原大美人和苏大美人,不知够不够交换我几人性命。” 苏堇色刚好有些疑惑,已听原镜湄叹道:“你怎的这般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毒还惘然不知。” 苏堇色讶然看萧冷儿,萧冷儿耸耸肩:“我只会一些小把戏,自然不能与下毒天下无双的原大美人相提并论。不过,”她掩唇一笑,“识得天下之毒的原大美人,只怕从前未对我这等小把戏打上眼,自然无从解法。” 庚桑楚上前一步,已听萧冷儿再笑道:“绣花枕头可别不信我。只要你再多走一步,我立时便让雪珞杀了你的大美人。”她语声未落,扶雪珞手中一节树枝已抵在原镜湄咽喉处。 萧原二人看着,不由同时叹了口气。 原镜湄叹道:“雪珞,下次若还想在旁人面前要我性命,至少也使一把绝世宝剑甚的。你这样,让我死也死得不痛快。” 萧冷儿笑道:“小珞珞,拜托你下次陪我演双簧时提前准备些好的装备,你这样会让我很没面子。” 两个女人同时笑,竟意外的开始看对方顺眼起来。 庚桑楚也叹:“原本是想好好演一出美人计,谁知洛云岚非但没有对堇儿生情,甚至叫堇儿担忧起他来。湄儿对着扶雪珞亦是失言太多,倒叫扶雪珞无惧她一身毒功。这却是我太过失败。” 萧冷儿深知眼前此人诡计多端比起她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愿给他更多时间,干脆道:“你究竟换不换?” 庚桑楚原地踱步,折扇轻摇。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便随他一颦一叹而动:“依正豪一人几乎掌握整个南方的经济,翻手为云覆手雨,乃是洛文靖最大助力,我若就此放过他,怎能甘心?” 萧冷儿眼睛眨也不眨看他。 “但……”他忽的折扇倒转,遥遥指了原镜湄,笑靥光华,“小丫头还当真握着我痛处。原镜湄一人,在我心中胜过何止万人。” 萧冷儿自是开心赌赢这一局,但为着这一句话,心中仿佛有一处地方,被牵得隐隐约约疼痛,微弱,却委实存在。 原镜湄本是打算无论他说什么都一定反对,她笃定了身后那个人绝不会当真杀了自己。但听到他言辞,不知为何,心中便恍惚起来。待她反应过来,已听萧冷儿道:“如此,那城中中毒之人……” 庚桑楚折扇一合,口中笑道:“我向来不喜受人威胁。” 他虽是在笑,但那般风淡云清压力下,场中却无人再能开口说话。萧冷儿暗叹他迫力之甚,为了那一干性命,却不得不继续周旋:“你原是说了城中之人性命送了我做礼。” 她原本只是随口耍赖,哪知庚桑楚却展颜道:“如此,倒成我欠你。也罢,堇儿既与洛文靖约了明日,我明日午时便走那一遭,顺便补上小丫头的礼物。” 萧冷儿心知讨价讨到这般,已是庚桑楚极限,识趣的不再要求,却是狡黠笑道:“那我也欠你一点。苏大美人那毒,原本也是明日午时才发作,绣花枕头可千万莫要迟到,我可不愿见到美人为我受苦。” 庚桑楚宠溺看她,笑叹道:“你呀你呀,敢如此与我讨价还价之人,也唯有你这般大胆了,偏生我却当真舍不得取你性命。” 他口中嬉笑居多,听在萧冷儿耳中,却仍是听出一股甘甜的滋味来。 他既已许诺,萧冷儿也乐得大方,对扶雪珞笑道:“你那根树枝凭地委屈了大美人,还不赶紧放了人家。” 扶雪珞一笑松手,洒然退后。原镜湄施施然上前,庚桑楚也自挥手,那队弓箭手再次无声无息退下,依暮云恨恨瞪他一眼,便自扶了依正豪走回萧冷儿身边。 庚桑楚再朝萧冷儿笑道:“今日我原本胜券在握,却叫你扰乱我计划,终究是你占了便宜去,可想好要怎生赔偿我?” 萧冷儿挑眉:“你想如何?” 庚桑楚向众人一笑:“那么,各位,明日再见。”说着向外走去。 萧冷儿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腰上一紧,她整个人已被腾空抱起,下意识抱紧那人,她突然清醒过来,怒道:“讨厌鬼绣花枕头,快放我下来!” 绝色脸蛋猛然凑到她面前,笑意盈盈妖气纵横:“再这样没气质的大喊大叫我会选择另外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让你叫不出来的。” 萧冷儿立时闭上了嘴,脸色绯红。 庚桑楚哈哈大笑,左手拥美入怀,右手折扇轻摇潇洒流莹,回首再冲众人一笑,扬长而去。 * “到了。” 庚桑楚折扇轻摇,含笑看着脸色黑黑的萧冷儿。 被颠簸了半天一个字不敢说,还以为他会带自己去什么好地方,这一抬头之下,萧冷儿心头怒气却更甚,咬牙笑道:“大爷我五脏六腑都快被移位了,就为了陪你从别苑到观仙楼?” 庚桑楚神色间楚楚可怜:“人家才来江南几天,哪里知道什么好地方,只识得观仙楼乃江南第一楼,心中对你喜爱,这才带你来这边请你吃饭么。” 萧冷儿叉腰骂道:“为了吃个饭你就该颠得我现在反胃得三天三夜也不想吃饭!” 庚桑楚眉目间更显委屈。 萧冷儿看着,明知他装模作样,不知怎的心里却凭自一软,轻哼一声,转身向观仙楼走去。 庚桑楚不解看她动作:“你去哪?” 萧冷儿没好气道:“来都来了,总不至就这样回去吧?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小爷我的风格。”狠狠瞪他一眼,“番邦蛮夷!” 庚桑楚颇为开心,也不去跟她计较,笑道:“既如此,咱们这就进去。” 萧冷儿也不知道自己发的是哪门子的疯,竟任由这认识了才不过一刻钟的人牵着鼻子走。更重要的是,她非但莫名其妙第一次在人面前失了主动权和谈笑自若口下不留人的风格,甚至连一点要找回来的想法也没有。 就像她此刻明明很清楚的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他往楼上行去。 观仙楼最大特色便是高,两人极有默契直接上了六楼,挑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庚桑楚这才笑道:“你想吃什么?” 萧冷儿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你不是有本事得很,怎的现在竟连吃东西这等小事也要问我?”她打定主意一会儿菜上来不管是什么她也要抱怨到底。 庚桑楚却不理会她嘲弄,手中悠然摇着折扇:“今日既是我请你,自然要依你的主意,不然凡我这‘番邦蛮夷’点的东西,只怕小丫头通通都不喜欢。” 萧冷儿面上一红,暗骂自己何时只会玩这些三岁小孩的把戏了,竟步步心思都被他轻易看穿,心生警惕之余,暗暗平定心中浮躁,也自悠然笑道:“只怕番邦蛮夷的口味,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本少爷正好趁此机会尝尝鲜,小楚楚只管点便是。” 笑看她一眼,庚桑楚遂唤来身后小二,一一吩咐。 第四章 皎如飞镜临丹阙(三) 萧冷儿自觉无趣,随意看向窗外。这一看之下,却不由大大惊艳。她呆在江南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这观仙楼虽极为著名,但在她想来也不过寻常酒楼,一次也未曾来过。今日乍见才觉观仙楼位于西湖边缘,本身地势颇高,这楼本身也极高,两人坐于顶端,位置极佳,一眼望下去,非但纵观西湖浩渺,竟还有把整个江南景色尽收眼底之势。其秀丽壮观,自不在话下。萧冷儿一时情绪大好,只觉心旷神怡。已听庚桑楚笑道:“听说这观仙楼原名是‘临江’二字,二十多年前有位文采颇甚的游侠在此饮酒,见西湖美景比同仙境,于是临去时以筷沾酒在墙壁上写下‘观仙’二字。这老板大抵也是想这‘观仙’比‘临江’更有意境,便把店名更了观仙楼。” 萧冷儿回过头来瞧他。 庚桑楚见她疑惑神色,笑道:“番邦蛮夷倾慕中原文化之博大精深,也是正理。既要来江南,自然该提前识得江南文化。” 萧冷儿轻哼一声,目注左手边墙壁,上果然书“观仙”二字,下笔精湛,经二十余年竟仍然神韵饱满。用庚桑楚绝对能听清楚的声音嘀咕道:“这人内力倒当真深厚,字也写得不错,可惜文化浅了点,‘观仙’比‘临江’有意境吗?恐怕也只有番邦蛮夷会这样认为。” 庚桑楚但笑不语。两人一时无话,只双双看楼外美景。半晌只见一人呈一坛酒向两人走过来,笑道:“鄙人姓赵,乃观仙楼不才掌柜,此为藏地一甲子的上等女儿红,天下也不过我观仙楼仅余两坛而已,乃酒中极品,却也配得二位公子好风姿。” 原来庚桑楚方才点菜时只叫那店小二随意上酒,他见这两人一个清丽绝世,一个妖魅无双,却都是让人一见就心驰神怡的人物,只觉没什么能配得上两人光彩潋滟,竟傻头傻脑跑去跟掌柜这般说了。这赵掌柜也是个妙人,一见两人容色大为惊诧之下,竟立时去酒窖拿出珍藏数十年舍不得喝的极品佳酿亲自给两人送来。 眼见周朝伙计与客人神色,萧冷儿心中一动,笑道:“赵掌柜实在客气,但如此大方送来您压箱底的宝贝好酒,只怕不止瞧这妖怪迷死人的所谓‘风姿’而已罢?” 庚桑楚立时抛给她一个大大的媚眼:“原来我在丫头眼里竟然这么有魅力,委实受之有愧。” 萧冷儿急于听赵掌柜的说辞,只给他个白眼就算完事。 赵掌柜有些诧异看萧冷儿一眼,沉吟半晌方道:“小公子好生聪颖。方才一见二位,鄙人确然惊讶,只因二位与鄙人两位故人无论容貌抑或风采俱是神似。二十多年前,鄙人亦在此以两坛陈年女儿红相请他二人。” 萧庚二人闻言同时向那墙壁上“观仙”两字望去。 赵掌柜不由笑道:“两位公子当真不俗。没错,便是二十年前题这‘观仙’二字之人。” 萧冷儿与庚桑楚相视一笑。庚桑楚瞧着萧冷儿如花笑靥,悠然道:“先谢过赵掌柜盛情,在下也是爱酒之人,本不该放过如此好酒,但——”他看了眼窗外十里连绵胜景,“江南之地秀丽典雅,今日既见如此壮阔美景,又哪管它风雅不风雅。”说到此猛一拍桌子,纵声道,“小二,上烧刀子!” 萧冷儿眼神陡然明亮,似笑非笑瞧着他。 赵掌柜也是大大意外,却不以为忤,抚掌笑道:“好,公子实乃性情中人!自与两位故人别过,老夫已二十年滴酒不沾,今日既见公子如此风华,非要共饮两杯才可。” 说话间小二已提了几坛酒过来,庚桑楚也不说话,自*拍开一坛酒向赵掌柜一诺,便自抱着坛子咕噜咕噜豪饮起来,赵掌柜也不客气,亦是直接提起一个坛子。 一口气喝下大半坛酒,他这才放下坛子,抬起衣袖随意往嘴上一抹,折扇翻转,击掌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萧冷儿本一直微笑望着他,此刻抱起庚桑楚放下那坛子随意饮了几口,以筷击坛,朗声相喝:“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前者豪气万丈,倜傥风流。后者玉容明媚,澄澈无暇。两人这一唱一喝,一时整楼寂然无声,所有宾客都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动作,呆呆望那临窗边光辉耀眼似连仙也要比下去的人物,早已忘了呼吸。 庚萧二人一曲已毕,眉眼相触之即也不知怎的,两人心中便是一悸,均不甚自在转过脸去。 赵掌柜放下酒坛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两位公子今日实在让老夫大开眼界,好久不曾这般痛快过!” 萧冷儿心中忽生豪兴,冲赵掌柜道:“赵大叔能不能借我纸笔一用?” 赵掌柜挥了挥手,方才那小二立时转身跑开,他这才转向萧冷儿笑道:“老夫有幸,二十年前得其中一位故人赐‘观仙’二字,引为珍宝。今天若得小公子真迹,便要向天再求二十年了。” 萧冷儿“噗嗤”笑道:“赵大叔,有个道理你可要大大的记住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凡事看看热闹也就成了。” 赵掌柜不由莞尔。 庚桑楚弯了弯眉,精致如月:“某人应该从来都不是那只看看热闹的君子。” 萧冷儿抿嘴道:“当然!我是谁!本少爷天生就是所有麻烦的克星,若没有我,哪里来的太平。” 庚桑楚笑容更至:“你为麻烦而生,麻烦因你而生。天下若不是有这许多爱管闲事之人,世人又怎会称它为‘闲事’。” 萧冷儿怒道:“好你个绣花枕头,你就故意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庚桑楚折扇轻摇,凑近她脸容笑道:“小丫头若这样认为,那就是这样了,我事事都依了你的。你若认为太阳是方的,或者今日有人咬死了只狗,天下如有一人不信,我定修理到他服帖为止。” 众目睽睽好奇揣测之下,脸皮打小厚逾城墙的萧冷儿第一次生生红了脸,既回不了嘴,当然更不能转身逃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双眼使上了全身力气狠狠瞪着面前笑得风生水起气定神闲那妖人。 正自忿恨间小二已拿着笔墨纸砚上来,萧冷儿立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明知自己反应绝不该是这样,但今日却也实在拿自己无可奈何了。 铺开宣纸,萧冷儿挑衅看一眼庚桑楚:“既如此,本大爷自不会笨到放着免费的仆人不用。小楚子,磨墨。” 众人哗然笑声中,庚桑楚笑意不减,果然上前一步老老实实为萧冷儿研墨。 赵掌柜本以为她是要写字,却见她寥寥几笔下去,雪白纸张上已是墨迹点点,这才明白她是在作画。 庚桑楚却似对萧冷儿要做什么兴趣全无,只一心一意磨着手中的墨,眉目含笑,风致流转。那一双湛湛蓝眸似只要随意一转间就能勾了人魂魄去。 也不知何时原本坐于四周吃饭的众人俱都围了上来,专心致志瞧着萧冷儿手中动作。萧冷儿磨磨蹭蹭勾画几笔,猛然抬起头来,满脸不耐烦:“我既不是羊头也不是狗肉,你们全都盯着我做甚?” 哪料她竟如此不客气,众人不由讪讪,再纷纷不舍地退回自己座位上去。赵掌柜一笑,也自掉了头看向窗外。萧冷儿这才又埋下头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萧冷儿便已直起身来,伸个懒腰,正要开口,望眼欲穿的众人见她模样立时便已围了上来。原都以为她要画甚山水,这一见之下,不由纷纷称奇,一时众多目光尽在庚桑楚与画上移动,七嘴八舌道:“真像,真像……” 庚桑楚有些莫名,低下头看那画,却不由呆住。只见那画中一人宽袍玉带,折扇轻摇,未语先笑,容色神姿难以描绘,不是他却又是谁?他自出现以来脸上笑意丝毫没有减过,此刻却当真愕然,结结实实呆在原地。 萧冷儿得意看着他,笑道:“如何?” 庚桑楚失态也不过片刻间事,立时便又恢复潇洒自如,笑道:“原来丫头对我如此情深意重,只几眼间,已把我神韵都由心中转到笔下。”他突然凑近她,一手揽她纤腰在她耳边低笑道,“丫头既如此有心,相思意岂敢有负?” 萧冷儿连耳根子都已红透,使劲推开他,连连退后三步这才站定,狠狠瞪着他道:“庚桑楚,总有一天本少爷要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以泄心头之恨!” 庚桑楚折扇一挥,姿态从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众人一阵哄笑。要知两人都是男子装扮,庚桑楚一而再与萧冷儿调笑,简直要把那“断袖”二字生生写在脸上。但众人也不知为何,虽见两人都是满身邪气,但那等气度,竟使得众人丝毫没那暧昧想法。 萧冷儿又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赵掌柜却似没看见两人斗嘴,细细看了那画笑道:“小公子一手丹青确然精湛,这位公子神韵,本是笔墨难以形容,但小公子寥寥几笔,却使公子神髓跃然纸上,着实难的。如此佳作,岂能无字,小公子何妨再多书写几笔?” 萧冷儿轻拍桌面,那画纸已轻飘飘飞起贴于墙面,萧冷儿执了笔回眸笑道:“小爷正有此意。”向庚桑楚挑眉得意一笑,满脸促狭。 庚桑楚看似毫不在意,却在萧冷儿提笔瞬间猛然期近她身,左手揽她纤腰抱她个满怀,右手握上她执笔之手。萧冷儿一时不妨,竟被他牢牢制住,惊骇道:“你……” 庚桑楚低头凑到她耳边轻笑:“说得对。如此佳作,怎能无字?” 氤氲气息环绕耳边,萧冷儿浑身一栗,失神之下,庚桑楚已执了她手一笔一墨,铁画银钩。 萧冷儿浑浑噩噩,完全不知在写些什么,却听众人自她写一句,便跟着念一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每念一句,萧冷儿脸便更红一分,待到那“庚桑楚”三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她只觉再差片刻自己就要晕过去。因此并不觉他已放开手,耳边模糊听到他说“你的名字,嗯?”便无甚意识写上自己名字,待到众人哄然叫好声中,她这才突然清醒过来,立时看那画面上“庚桑楚”、“萧冷儿”两个名字,不由欲哭无泪。 庚桑楚轻声念道:“萧冷儿,萧冷儿……” 萧冷儿这才发觉自己竟还在他怀中,连忙挣脱开来,狠狠瞪哄笑的众人一眼,手指着庚桑楚鼻尖道:“该死的臭妖怪,讨厌鬼,绣花枕头,你、你……” 众人齐声道:“他如何?” 萧冷儿正待回话,却听一道完全不同于此时此景热闹气氛的冷淡声音传来:“萧冷儿。” 她应声回头,却见扶雪珞白衣不染纤尘,静若谪仙站在楼梯口处,正复杂神色看她,隐含怒气。 萧冷儿一愕,见他神色忽然便有些讪讪,干咳两声笑道:“是小珞珞啊,你怎的跑这里来了?” 扶雪珞竭力淡然道:“家中出了些事,世伯叫我来带你回去。” 萧冷儿下意识便望向庚桑楚。 庚桑楚右手轻抬,似要抚她头发,却最终停在半空中。眸色一转,仍是自如谈笑:“丫头,我瞧你还是赶紧跟他回去吧,不然有人醋坛子可要打翻了。” 萧冷儿递给他个白眼,正想反驳,庚桑楚已凑到她耳边轻笑道:“我看有人一会儿只怕要受些苦处。不过人家纵然说话再重,也是着紧你的原故,小丫头可千万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语间神色,却是半分不在意。萧冷儿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闷气,也自在他耳边暗暗咬牙:“绣花枕头那么聪明,难道竟不知道小爷天生就爱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两人这动作自己虽没觉甚不妥,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大大的暧昧了。扶雪珞眉宇间更见冷淡,萧冷儿已转身大步向他走去,眼看就要下楼去,她却又突然停下脚步,掉头向正笑意盈盈看着她的庚桑楚笑道:“庚桑楚,可别忘了今天这顿饭你还欠着我呢。还有,记得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萧冷儿。” 庚桑楚眨了眨眼:“保证连做梦也叫着,不然你今晚夜探我‘香闺’来证实一下?我住在……” 他话没说完,萧冷儿已大笑着跑下楼去。某人不那么友善地与其说看不如说瞪他一眼,连忙也跟着下去。 庚桑楚笑叹道:“倒当真痴情得很,只怕出个门都想拿跟腰带把她绑在一处了。”虽都知他玩笑,但那眉目轻愁流转间,却是连赵掌柜也不由看呆了眼。 庚桑楚不再理会众人,折扇轻摇,神色渐敛了那戏谑,出神看着西湖无边景致,也不知有心情欣赏没有。 半晌赵掌柜忍不住问道:“公子爷,那位小公子,看来身份不辨,公子爷却一口一个……不知她究竟是……” 庚桑楚折扇一收,回头笑道:“那掌柜的看她究竟是男是女?”说完再不多瞧众人一眼,小心翼翼收了那画,大踏步向楼下走去,背影似飞扬无比又似形单影只。朗朗歌声渐远:“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第五章 把酒当歌趁今朝(一)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扶雪珞方道:“洛世伯闻你与庚桑楚离开,怕你中他诡计,便叫我来接你回去。” 萧冷儿看他身影,依然是那般好姿采,今日却不知是她多心还是怎的,总觉有些空茫,不觉柔声道:“你……” 扶雪珞打断她:“先前我瞧你与那庚公子一起离开时并无不愿的神色,他身上也并无杀气,便未加阻拦。只是,那庚公子心智手段非常人能及,你……你毕竟还是要小心一些。” 萧冷儿垂下头笑道:“雪珞真是个君子。” 扶雪珞苦笑,忽然转过头来问她:“那日喜堂之上,你问我们两个问题,后来择我之时又道只因我能助你出去。这些日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你深心里究竟是怎生想法。” 萧冷儿想了想,偏头看他,眼前男子白衣如雪,神态举止,风神气度,无一不可做世人眼中典范仙姿,半晌笑道:“那日我便想,这扶雪珞真是君子中的君子,品行端良,世间少有。那日众人面前,你明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你那回答定是最不讨喜,却不曾有欺瞒之心,只随心而为。从前我听你名字,只道是一般世家少年,并不曾往心中去,但那日一见之下,便立时想要拐了你从此成为知交。” 扶雪珞笑了笑,并不作答。他不擅说谎,心中既然对这“知交”二字并不认同,却也不愿反驳她,唯有一笑了之。 两人不再多言,一路行回洛府,却被等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的依暮云吓了一跳,萧冷儿连忙走上前去:“你怎的……” 依暮云一见她立时就跳了起来:“你可算回来了,快,烟然她、她……”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萧冷儿见状也不再问,与扶雪珞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向厅中跑去。一进大厅便见洛文靖几人围着洛烟然神色担忧,洛烟然双目紧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推开几人,萧冷儿立时上前,观她面色再行切脉,半晌恨恨道:“这是苗疆的蛊毒,我们毕竟还是中了庚桑楚的诡计!” 洛文靖颓然坐下。 洛云岚摇头道:“但这几天烟然与我们一道,何曾单独行动过?那原镜湄纵然再厉害,却又如何能有这等在我几人眼皮子底下下毒的本事。” 萧冷儿为洛烟然点几道穴位勉强止痛,细思这几日行程,问她:“那日你一个人出去找暮云,有没有与甚陌生人接触过?” 洛烟然握紧她手,萧冷儿只觉五指几乎被她握得断裂,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听她微弱道:“那日曾与一个女子接触,只怕便是原姑娘易容而成。” 手中力道不断加重,萧冷儿便知她辛苦,抱紧她道:“你再忍耐片刻,这蛊毒发作也有时限,更要下蛊之人催发,原镜湄想来只是让我们知道她手中还有一张王牌,这痛再片刻也就止了,我现在陪你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行找他们索取解药。” 洛烟然勉力点头,半个身子蜷在她怀中,簌簌发抖。 洛云岚几人瞧得心如刀割,帮萧冷儿一道送洛烟然回房,萧冷儿便自陪着洛烟然歇下。洛云岚几人出得门去,却哪里睡得着,复又回到大厅,却见洛文靖依然坐在原位发呆。 扶雪珞沉声道:“八年前庚桑楚设计掳烟然,今日之行,只怕目的同样为烟然,世伯,你有甚看法?” 洛文靖疲惫地摇头:“这件事,你们莫要多问,也莫要插手。” 洛云岚恨恨道:“我妹妹被旁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却叫我莫要理会!”看扶雪珞一眼又道,“明日我去找那妖女,她若不给我解药,这一次你不杀她,我也定会杀了她!” 扶雪珞微叹一声,也不多言。只心中想到这所有事都是庚桑楚一手而为,他心思缜密,即便今日放了依正豪与另外几人,但手中依然握有全城百姓与烟然性命,同样胜券在握。原镜湄或者苏堇色,哪个又不是听命行事? 想到江南短短几日来被害的人命与损失财物,心中对这风采无双的庚桑楚,越发重重忧虑。 洛文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敛口。 这夜洛烟然所受苦楚远远长过萧冷儿预料,这才知道,原镜湄在洛烟然身上所下之毒,竟比她想像中厉害许多。萧冷儿与依暮云整夜陪着洛烟然,几次点她睡穴却还是被她痛醒过来。她二人看得心痛之际,想起那庚桑楚,依暮云只觉是浑然的恐惧。 萧冷儿心中却更惊疑不定,白日庚桑楚看洛烟然神色,分明毫无杀机,甚至有些不同常人的善意,却在更早便叫原镜湄给洛烟然下毒,想来此行带走烟然势在必行。洛文靖于烟然一事多有隐瞒,究竟是何事? 又想到依正豪损失财物暂不计较,只他被掳一事,只怕江南一地商人便很要惶恐一阵子。百姓和商人这边,不安抚妥当麻烦却要更多,眼前武林大会在即,洛文靖哪里又有那许多时间? 一夜心思纷乱,却是谁也无眠。 * 洛烟然下半夜之后那疼痛便已止了,但身体虚弱,依暮云陪着她一道吃了早餐,恢复体力,只待时至中午便去醉春风。 洛文靖依正豪两人自然更忙得不可开交。 萧冷儿便自一人出门去,说好中午与众人直接在醉春风碰面。扶雪珞不放心她一人出门,萧冷儿直笑大伙儿这几日都成惊弓之鸟。 萧冷儿由长街的这一头慢慢走到那一头。 她向来讨厌走路,但今日心中闷闷,思虑过甚,竟不知不觉就走了较平常多几倍的路程。待行至长街尽头,这才恍然惊觉。摇了摇头,正要返回,却见路边众人都指着观仙楼楼顶窃窃私语,心中不由一惊,她为何竟在无知无觉中来到此处?昨夜还为烟然之事恨他整晚,难道今日便想要见到他?心中不安,她抬头向那屋顶看去。只见上面一人容颜风姿绮丽无双,不是让她又恨又恼的庚桑楚又是谁? 庚桑楚坐在房顶上当然不奇怪,他的风*骚爱现萧冷儿第一眼见他,便觉那长在他身上是天生。问题出在他手中与口中动作。 他竟然在吃红薯。 那日初识的琴音与今日再见的红薯,萧冷儿委实觉这反差有些大了。但即便如此,她仰头看那人,依然觉得他为何一举一动都要这般好看。 好看得仿佛他这样的人坐在屋顶吃红薯比肚子饿的人下馆子更理所当然。 摇了摇头,萧冷儿强行抛开这被某人影响到完全不正常的想法。 那边厢庚桑楚也已看到她,兴高采烈向她挥手道:“丫头,上来一起坐坐。” 萧冷儿看了看屋顶,估计一下自身实力,提口气向上跃去。无奈她素来自视过高,纵到一半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向下落去,正悲哀的想自己莫非要表演完昨日那“天外飞仙”,下坠身形已停住,熟悉温暖如三月春风的气息迅速包围她。她心中便自更悲哀,为何相识一天,自己第一感觉他的怀抱竟然已经是“熟悉的”?已被那人敲下脑袋笑道:“自大的丫头,没有我在的时候,最好还是多点自知之明的好。” 撇了撇嘴,萧冷儿嘀咕一句:“想接住我的人可多了呢。” 庚桑楚笑得风情流转,颔首表示同意:“至少那位神仙般的扶公子便头一个愿意。”不待萧冷儿发火,拿起身边一个烤红薯递给她笑道,“要吃吗?” 萧冷儿伸手接过,张嘴随意咬了一口,取笑地睇他一眼:“怎么?自命风流的庚大公子竟然也会吃红薯这种破坏形象的东西?不怕吓跑你苦心经营来的美人们?” 庚桑楚毫不在意笑道:“红薯于我是救命之恩,患难之情。天下美人何其多,与它相比,何足道哉?”他复又咬了一口,斜睨她道:“但我此刻却甚想旁边这位美人相陪,不愿她被吓跑。怎的,你嫌弃我这模样?” 萧冷儿看他毫无风度气质样子,斜睨她眸子在晨间阳光中顾盼飞扬,大快朵颐的满足模样让她几乎要以为他吃的是玉牒珍馐,面上笑容看得她几乎痴了。心尖儿上一颤,连忙稳住心神,柔声道:“不会,我见你以来最好看的就是你此刻的模样。” 庚桑楚动作忽的一顿,猛然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不由都是一呆。连忙回过头去,庚桑楚平定忽不知哪里纵出的心跳温度,若无其事笑道:“小丫头,专程来寻我是为了你的大美人吧?”他说话间突然发现,短短两日时间自己对这小丫头连番失态,竟比这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萧冷儿亦是好容易抚平莫名失衡的心跳,摇头笑道:“烟然美人的事,原该是中午解决。你我相聚时日无多,却该先解决自己的事,我是来讨回另外一样属于我的东西。”说着向他伸出手道,“拿来。” 庚桑楚一怔,目中闪过一丝促狭:“让我想想,小丫头可有什么东西留在我这里?”装模作样沉吟片刻,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定是小丫头的心昨天一不小心落在我身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就急匆匆前来讨还。” 面上一红,萧冷儿瞪他一眼,恶狠狠道:“少跟小爷装蒜!昨天那幅画,拿来!” 庚桑楚笑意一闪:“拿回去留作纪念?” 萧冷儿恨恨道:“画的是讨厌的人,又被加上讨厌的字,自然是拿去烧柴火。” 笑意更甚,庚桑楚再大大咬上一口红薯,笑道:“如此,我自要随了你心愿。不如就在我面前烧了再为我烤个红薯,也省了麻烦,如何?” 萧冷儿又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坐得片刻,庚桑楚忽然道:“你我相处时日无多?” 第五章 把酒当歌趁今朝(二) 萧冷儿不知怎的,听他声音,心跳便又有些不规律起来,点头低声道:“我卷进这件事中,原本就莫名其妙。此番解决了烟然和江南百姓的事,我便按原定计划再去岭南看看。我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一心只想游历四方,日后、日后你我想来相见无期。” 庚桑楚望天边湛蓝浮云,笑意悠远:“你倒自在。” 萧冷儿展颜:“那是自然。”看他一眼复又笑道,“当然,自在的前提却也要庚大公子肯饶了我性命才是。” 庚桑楚轻笑:“你我一见如故,若非你留在洛文靖身边于我成为威胁,我又怎生杀你之念。” 两人不知不觉,背靠而坐,浑然看不见下面行人指点与议论,只各自想着心事。 萧冷儿心中因他那话,便生出丝丝惘然。若是不曾回来江南,两人只怕今生不会结识。她日后随意远走,是否便要带着这因他而生出的些微惆怅,许久许久? 两人相偕到醉春风之时,扶雪珞等人都已围席而坐,原镜湄与苏堇色正自陪几人聊天,唯洛云岚一直朝着原镜湄努力翻白眼。 萧冷儿看得有趣,扑哧笑出声来。 众人闻声回头,见他二人站在一处,直叫这秀丽江南顿成陪衬,不由都是呆住。洛云岚皱眉道:“你怎的又与他一起?” 萧冷儿轻咳一声,走到原镜湄身边坐下,冲她一笑:“我对原大美人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庚桑楚也自施施然坐在原镜湄另一边。原镜湄掩口笑道:“能让萧大美人放在心上,镜湄不胜荣幸。” 洛云岚却没那好脾性,不耐烦道:“少说废话,原镜湄,你今日不拿出解药救烟然,我就把你……” “把我怎样?”原镜湄斟酒,欢颜望他。 洛云岚甚少威胁人,被她多看几眼,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萧冷儿只瞧了庚桑楚慢悠悠道:“昨夜烟然毒发,生不如死,向来怜香惜玉的庚大公子,不料竟能下此狠心。” 庚桑楚上楼之时便已注意到洛烟然灰白脸色,听萧冷儿言更是脸色一变,众人却是第一眼见他敛去面上笑容:“湄儿!” 原镜湄咬唇,扭过头去:“是你让我这样做!” 庚桑楚面沉如水:“我原话是怎生说,你却又是如何做!”不再理她,走到洛烟然面前搭她脉搏,越看越是心惊,终于站起身来朝原镜湄喝道:“你想害死她么!” 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原镜湄一瞬间几乎委屈得要哭出来。洛烟然看得不忍,轻声道:“庚公子,我身体已无大碍,请不要再责怪原姑娘。” 庚桑楚冷哼:“已无大碍。你所中蛊毒极为霸道,每晚亥时发作,一日比一日辛苦,若无解药,七日之内精血耗尽而死。” 洛文靖几人闻言都是惊惧,洛文靖忍不住站起身来,洛云岚指着原镜湄大骂道:“你这心如蛇蝎的妖女!” 原镜湄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萧冷儿细细看庚桑楚眉间神色,却看不出半分端倪:“你不愿为烟然解毒?” 庚桑楚片刻色变之后又自恢复潇洒自若,折扇轻摇叹道:“我自然不愿洛姑娘受苦。”看了窗外空荡荡街道一眼道,“不过事事不可两全,各位想救洛姑娘性命,我却也只好收回送丫头之礼。” 众人面色再变,洛烟然低声道:“我一人性命,哪比得了城中百姓万一,爹爹不必顾念我。” 萧冷儿虚弱道:“你莫要忘记我手中尚握着苏堇色性命。” 庚桑楚朗声大笑:“丫头这话当真叫我失望,难道我像是会舍大取小之人?”看向苏堇色,“堇儿……” 不待他说完,苏堇色已垂首道:“堇儿命属公子,绝不叫公子有半分为难。” 庚桑楚微笑颔首,眼光一一瞟过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今日若有谁企图拿堇儿性命威胁于我,我定然此刻便杀了她,也好叫她莫要受那毒发的苦楚。堇儿陪我许久,我舍不得她孤单,洛姑娘与江南所有百姓,都只好下地去陪我堇儿。” 苏堇色含泪叫一声:“公子。” 萧冷儿暗暗咬牙,心道这女人一定是疯了,竟还一脸感恩的模样,无奈道:“你究竟想怎样?” 庚桑楚含笑顿首:“洛姑娘要么跟我走,要么在此等死。各位若想还有何物能解这‘蚀骨’之毒,便要看七日之内谁有这通天本事了。或者,”摇扇看洛文靖,“洛大侠一心为民,想必不甚在乎自己女儿生死,打算就此了结了洛姑娘,以免她再受苦?” 他这话说得讽刺,洛云岚与依暮云却是条件反射般挡在洛烟然面前,倒真怕洛文靖有甚动作一般。洛文靖神色本已十分沉痛,想说什么,看到依暮云,却忽然闭上了嘴。 萧冷儿有些难过,连忙叫道:“你两人这是做什么。”见洛依二人各自有些讪讪放下手臂,这才回头瞪庚桑楚一眼,庚桑楚却笑得像朵花似的灿烂。 洛文靖扭过头道:“我即使让你带走烟儿,若叫楼心月看到她,她依然没有活路。” 庚桑楚轻笑:“能活一日便多一日,那时指不定早已有人救走洛姑娘,我也已解了她所中之毒,岂不两全。”含笑目光有意无意瞟向萧冷儿。 洛文靖沉默半晌,方涩声道:“八年前,老夫因为疏忽,以至让你魔界掳走暮云,这么多年来始终内疚于心。今日无论如何,断不会让你如此轻易带走小女——”他说到此,声音忽的低了下去,“只因老夫再不知道,是否还有一个八年能让我拿来内疚。” 洛烟然浑身一颤,脱口道:“爹爹……”眼泪险些便夺眶而出。 洛云岚也自变了脸色,低喝道:“爹,好好的,胡说什么!” 洛文靖惨然道:“武林大会在即,你明知我绝不会在此时再派人手营救烟儿,更不会因此给魔界作乱借口与可趁之机。”他这话对着庚桑楚,却明显说与洛烟然听,咬咬牙再道,“我女儿私事之前,却要叫庚公子先解决城中百姓中毒一事,他们都是寻常人,那毒再拖下去只怕届时拿到解药也是枉然。” 庚桑楚目光一闪:“洛大侠考虑清楚了?” 洛文靖苦笑道:“老夫何曾有考虑的余地,请公子信守诺言。” 庚桑楚倒也干脆,便吩咐原镜湄将解药拿给他们,洛文靖上来之时便已叫人等在楼下,此刻叫了几人上来听任原镜湄吩咐。 庚桑楚看萧冷儿沉吟目光,笑道:“你不信我?” 原镜湄声音和众人动作都是一顿。 萧冷儿半晌叹道:“如你所言,城中百姓性命于你并无所谓,我便信你一次又如何。” 庚桑楚颔首表示同意,笑道:“丫头果然深得我心,今日这解毒一事若换了在场任意一人,只怕诸位还是事先准备几只现成活物的好。” 原镜湄既已拿出解药,萧冷儿自然乐得做人情,袖中拿出一物扔给苏堇色,口中笑道:“我这人一向不是正人君子,苏大美人可要慎重。” 苏堇色看庚桑楚自若笑脸,也不多说,便张口吞下那两粒解药。 待解毒事了,洛文靖这才起身道:“老夫今日救不得烟儿,好歹也要为他拼尽全力,庚公子,你……” 他话音未落扶雪珞已起身站在他与庚桑楚之间,衣襟如雪:“既如此,庚公子今日若能胜了在下,此间便容你带走烟然。”说完回头向洛文靖歉然点头,“世伯,失礼了。” 洛文靖默默点了点头,退回原处坐下。 庚桑楚叹道:“真不知各位在想什么,明知无论输赢洛姑娘在下都一定是要带走的,何苦增加些麻烦。但诸位既如此有兴,在下自当奉陪。”说着折扇一挥,拱了拱手笑道,“扶公子,这就请吧。” “请!” 说话间扶雪珞已长身而起。 两人身影斗在一起,转眼间已交手数十招,俱是玉影清姿,煞是好看。 扶雪珞武功,几人自都是不必担心的,他出招时自在潇洒,萧冷儿也早已见识过,此刻注意力倒更多放在庚桑楚身上。只看得两眼,便暗笑这家伙果然不改风*骚,连和别人比武也惟恐有一招半式拙了手脚,又想起他先前屋顶上吃红薯那坦然模样,不由心里一热,连忙收敛心神。刚抬起头,却为庚桑楚出手心中一动,留神之下,越发震惊起来。只见他手中折扇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如蝶翩飞,当真美妙绝伦,与扶雪珞交手虽占不得上风却依然笑如春风。萧冷儿明知不该,仍不由自主低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声音婉转,一咏三叠,如碧海潮生,众人只听得心醉神移,一时竟连那两人的比武也忘了去看。 好容易抽个空从扶雪珞掌风中跳出来,庚桑楚立时望向萧冷儿,满面震惊,两人对望之下,同声讶然道:“你怎会这‘碧海青天曲’?” 洛云岚不由奇怪:“这明明便是唐时张若虚大人的《春江花月夜》,却又怎是甚‘碧海青天曲’?” 庚桑楚仍只盯着萧冷儿缓缓道:“张大人《春江花月夜》广为流传,吟唱音律何止数十种。但若能唱到低悦如夏虫语冰,高转如碧海潮生,那便是由二十多年前几位高人同创的‘碧海青天曲’。” 萧冷儿一时心思转得飞快,口中却接道:“近百年来,武林中文风极盛,许多练武之人都喜以文喝武。原本以咱们庚大公子风*骚,那般随意吟诗唱曲也只道寻常。这‘碧海青天曲’的武功我并不熟悉,原也只是有些疑虑,但方才刻意以这曲子相喝,竟与他相辅相成。如此,他所用武功自然便是这‘碧海青天曲’。” 一时不止这两人面面相觑,洛文靖几人也自发怔。庚桑楚虽未明言身份,却无疑是楼心圣界分量极重的人物,如今二人竟会使一套相同的武功,众人不得不开始猜测萧冷儿身份。至于洛文靖心中,最初的震惊过后,却又有另一层念想。 扶雪珞冷声道:“庚公子……” 不待他多说庚桑楚已笑道:“扶公子风度,在下深感佩服,方才多有得罪,这就再请。” 扶雪珞一言不发,轻飘飘一掌向他掠去。但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这掌威力,却是方才打那半天远远比不上的。 庚桑楚暗暗叹气,抽空哀怨瞟一眼萧冷儿,心道这当真是个再大不过的祸水,于扶雪珞对某人情愫,却也更了然一层。 第五章 把酒当歌趁今朝(三) 这一过招之下,扶雪珞挟怒出手威力非同寻常,庚桑楚原本无心交手,只用了六七成功力,却着实给逼得手忙脚乱相形见绌。 扶雪珞原是打算让庚桑楚亲口认输拂他几分面子即可,却见庚桑楚一有危险萧冷儿便一脸紧张模样,又想到方才两人相喝情形,向来清明*心中便自有些烦闷,再出手时,便用上那时与洛文靖交手时第三招“但为君故”,势如雷霆。 庚桑楚心神这才完完全全收回来,不料扶雪珞出此重手,正想自己此番怕是有得罪受,已听一声惊呼之下纤细人影迅速向他奔来,一把揽了他向旁边掠去,堪堪躲过扶雪珞那极盛一掌。 两人距离极近,眼见萧冷儿气喘模样和依然紧握他的手,忽然之间,庚桑楚心中便有些烦乱。又见她鬓发散乱,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可有伤着?” 胡乱摇了摇头,萧冷儿偷眼瞧扶雪珞惊惧神色,开始考虑此刻是不是立刻晕过去比较好? 屋中人各自呆怔半晌,扶雪珞忽的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若不想我伤他,说一声也就是了,没必要以身犯险。”他声音还是一贯的清朗,各自却都听出那其中有些沙哑。 没有预想中的大发脾气,萧冷儿心内反倒有些不安,走到他身后牵他雪白衣袖:“雪珞,我不是……”想到心中原本对那人狠心和笃定态度颇为生气,只道让扶雪珞好好教训他一番那也是好的,但见他险象环生,便是担忧,见他有了危险,便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想不了,只顺了心思扑上去护他,“不是故意”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半晌颓然道,“对不起。” 听她语声歉然,扶雪珞不由转过身来,玉面尚有些惊怒和气恼,明知那一掌被自己强行带开,依然仔细检查她情况:“有没有受伤?” 萧冷儿笑得万般讨好:“雪珞不顾自己受伤也立时收回掌力,哪里会伤到我。” 扶雪珞抚她长发,叹息:“若是我来不及收回,伤了你、伤了你……可叫我如何是好。” 萧冷儿柔声道:“我知你宁愿自己受伤,也绝不会伤我分毫。” 扶雪珞对着她难得一见的柔情,最后一丝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心中叹息,听她又道:“烟然身中剧毒,已是事实,如他所言,七天时间,我们如何能找到解毒的圣手,也不一定有用,只怕烟然……既然无论如何烟然总是要让他带走,你们如此气怒伤他,却又有甚用处。”回头看庚桑楚,那人也正含笑看他,仿佛方才身陷险境又害她尴尬的都是另一个人,不由心中有气,咬牙道,“此人心胸狭隘,秉性小气,今日若伤他,谁知他会不会虐*待烟然来出气,咱们何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庚桑楚原本只是浅笑,听到后一句,却明明白白笑出声来,得萧冷儿狠狠瞪视,便举手笑道:“在下虽心胸狭隘秉性小气,至少向各位保证,有我在一天,绝不让任何人再伤了洛姑娘便是。” 萧冷儿假笑:“你自己便可任意伤她?” 庚桑楚摇扇轻笑:“那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我自己。” 萧冷儿这才作罢。庚桑楚笑道:“诸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瞟萧冷儿一眼,“威胁也威胁过,如此,可否放在下离开了?我等得,洛姑娘只怕等不得。” 一句话又惹得洛云岚几人怒目而视。 众人拿眼看洛文靖,洛文靖只是沉吟不语,半晌忽然望了庚桑楚,眼中颇有疑惑:“楼心圣界归隐二十年,竟出公子这般人才,文靖心中对圣君委实佩服。公子姓名身份,能否告知?”他看他那蓝莹莹的晶亮眸子,总有一份熟悉之感,却又立时否定自己想法。 众人闻听此言,也自纷纷望了庚桑楚,各自好奇。 庚桑楚摇头叹道:“各位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早已说过许多遍,在下庚桑楚,亦是——”他折扇轻摇间姿态从容,翩然一笑,在场纵然有洛烟然、依暮云、苏堇色众女颜色如花,扶雪珞气质卓尔,甚至萧冷儿清逸无双,却已在这倾国一笑间被统统掩盖下去。 “楼心圣界圣君坐下四大杀手排行第一,问心。” 洛烟然一直沉默,此时忽然起身,向洛文靖折身道:“女儿不孝,在这般紧要关头却还要爹爹担忧。只望爹爹万事以自己身体和大局为重,勿念烟然。”说完便几步走到庚桑楚身边站定。 洛云岚皱眉道:“烟然,你……” 洛烟然垂首道:“我明知爹爹与大哥不忍我受苦,就此让我与庚公子一道去,又怕我受委屈。但烟然信得过庚公子,更不愿爹爹再难为,就此与爹爹拜别。” 洛文靖欲要阻拦,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又哪里敢拿洛烟然冒险?但……他望着洛烟然,目光沉痛,却一字字清晰道:“即使问心公子今日掳去小女,老夫救得小女这一次,下次面对天下大义,却也绝不能再救她第二次。”他这话无疑是说,即便将来楼心圣界以洛烟然要挟于他,那也只是枉然。 庚桑楚不以为意,笑道:“洛大侠素来以天下为重,敝上多年前便已知晓,如今不过想见上洛姑娘一面,洛大侠不必介怀。” 便见自进门之后就一直静静立在最后闷声不语的依暮云走了上来,紫衣飞扬,目澄如水,望着庚桑楚一字字道:“请问心公子带我去楼心圣界。” 她此话一出,屋里突然静得连根针掉下的声音也能听清楚,洛云岚更是变了颜色。 半晌,更桑楚摸了摸鼻子,笑道:“依大小姐莫不是把我圣界当作游览胜地?怎的竟起了游览的兴致?” 依暮云低低道:“圣沨。” 她声音虽低,与她相距极近的庚桑楚与原镜湄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都是愕然,庚桑楚笑容微敛,皱眉道:“你怎知圣沨之名?” 依暮云低声道:“八年前,我被掳去关外时曾见过他一面。请问心公子带我去楼心圣界见他。” 庚桑楚再摸了摸鼻子,喃喃道:“圣沨这小子,可当真是妖孽,也不知勾走多少女孩子的魂。”与原镜湄对望一眼,失笑道,“与那臭小子一比,我好像就只有摸鼻子的份了。” 原镜湄噗嗤一笑:“你与他比却也说不出谁更讨人喜欢,可千万莫要妄自菲薄。” 庚桑楚蹙眉一声浅叹,即便如此情形之下,守在门口的一干女子依然看得面红心跳:“那为何同时见到我和他的女孩子,各个儿都喜欢去了他没见一个喜欢我?” 原镜湄笑道:“那是因为你看上去就一副欠扁的模样,再说……”她忽的面上一热,也不知想到什么,抿嘴掉过头去,不再说话。 此刻自然无人有心思去听他二人调笑,洛文靖沉着脸刚要开口,已听“刷”的一声,众人眼前一花,依暮云腰间宝剑已明晃晃横在她自己细颈之间:“伯伯,其实你明白云儿从不曾怪过你。但今今日若伯伯阻止我与烟然同去,云儿定然恨伯伯一生一世。” 洛文靖急得连连跺脚:“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懂事!” 依暮云望一眼众人,眼中忽地掉下泪来:“伯伯,云儿明知此时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但我已等了整整八年,今日既得知他消息,实在不能再等下去。请伯伯转告我爹爹,云儿定然会平安回到他身边来,请他莫要为我担心,好好保重身体。” 洛云岚气骂道:“依暮云,你这被魔教妖人冲昏了头的傻子!”骂完神色却更见黯然,猛然转过身去。 依暮云并不理会,只一心一意看着庚桑楚。 庚桑楚目光一转,笑道:“也好,圣界第一名花总是需要姑娘们来滋润。依大美人既然对我弟弟这般倾心,不领你去见见他倒说不过去。既如此,二位姑娘是客,湄儿与堇儿一路定要好生照料,这便先去吧,我随后赶来。” 原镜湄笑应一声,众人尚犹豫不决间,她已带了洛依二女下楼去。依暮云行至萧冷儿身边,却不敢看她神色,只低声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和爹爹,莫要为我生气。”便自匆匆下楼。 洛文靖几人俱知依暮云烈性,见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各自叹息一声,也不追赶。洛云岚眼睁睁看她走远,竟似痴了一般。 庚桑楚依然浑不在意模样,目光看向萧冷儿,似笑非笑,像是想说些什么,半晌却只转过身看窗外道:“我此番来江南,一则接堇儿,一则带走洛姑娘。至于其他几件事,始终未能完成,却是否因为此处多出我意料的萧冷儿与扶雪珞?”他最后一句接近自语,随即又在心中给了自己答案,却是因为他见到那人时,心中生出些许他意,这是自己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萧冷儿淡淡道:“你轻易便扰乱江南民心与次序,这对你无甚重要,洛伯伯与依伯伯只怕却要费尽心思,也不算全无收获。” 庚桑楚闻言点头,忽然回头看她,笑道:“你方才为何要救我?” 萧冷儿抬头,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半晌转过脸去。庚桑楚等不到她声音,倒也不以为意,折扇一收,向众人抱拳笑道:“在下这就去了,各位保重,想必再见之期亦不远。” 退后几步,庚桑楚复又看向萧冷儿,一瞬间心思百转,终究也只笑得一笑,便自转身从窗口掠了出去,身影自是风流倜傥。他先前与扶雪珞过招时一直懒懒散散没个正经,这般轻功施展之下,洛文靖几人方勉勉强强窥视他功力之一二,不由暗暗咋舌。 他竟连一个道别的字也不曾说与她。呆呆看那渐远背影,萧冷儿不由有些痴了。半晌转过身来,忽然走到洛文靖身前鞠了一躬:“今日之事,也有我几分责任,洛伯伯莫要怪我。” 洛文靖连忙扶起她,叹道:“傻孩子,与你何干,莫要胡思乱想。” 萧冷儿炯炯看他:“如此,便请洛伯伯答应我一件事。” 第六章 山高水阔知何处(一) 庚桑楚那日虽让原镜湄先行一步,他只道随后赶上,但连日来并不急于赶路,反是一路游山玩水,悠闲自在得紧。 这日到了随州,晚间与几个随身侍从在客栈投宿,晚饭过后,庚桑楚便道要出门散步,让众人都早些歇息。他素来行止虽可亲,对属下也是极好,但在楼心圣界积威多年,向来无人敢拂他意愿,他说让众人歇息,还没吃完的几人,也立时放下碗筷转身回房。 庚桑楚看得无奈,失笑之下便向客栈外行去。 此时已近三更,路边已无人迹可寻。他一人走在清冷冷街上,月色如莹流洒,仿佛给他修长优美身姿度上一层银衣,如梦似幻。也不知为何,这般清简到一个人、一件摆饰也没有的街道,便给他生生走出一路摇曳生姿来。 懒洋洋行了半晌,终于没那般撑得难受了,庚桑楚这才抬头,却已然走到几炷香前才经过的一处树林,轻叹一声,他眉笼轻愁立时便把满地月光比了下去:“谁人如此不识趣,竟扰我休息时间,即刻出来。” 话音方落便见黑影一闪,已有一人从树上跃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年四十上下,容貌方正敦厚:“圣君坐下青龙堂随州分坛坛主朱陵见过殿下。” 庚桑楚朝他摆了摆手,懒洋洋靠在身后树上:“你就是朱陵?为何要约我晚间来此?” 朱陵抬头看他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殿下,是您在江南时便让人通知属下与您私下一见。” 庚桑楚无奈摇头,风致雅然:“朱坛主领悟力也着实差了些。我的问题是,你为何非要约在晚间?扰我休息,实乃大过。” 朱陵一愕,讷讷道:“殿、殿下……” “算了,你不知我习惯,却也不与你计较。”庚桑楚扇子一摇,倒是一脸大方模样,看得朱陵心中甚堵,“朱坛主,可知我找你何事?” 朱陵低下头:“属下不知,请殿下吩咐。” 庚桑楚折扇轻摇,便有一道人影鬼魅一般从林中掠了出来。朱陵依然埋着头,却觉背上一阵薄薄的冷汗升起。他不到一更便已呆在林中,但这人何时潜伏在此他却丝毫没有觉察。 庚桑楚笑道:“朱坛主,这是我随身近侍展扬,你看他身手如何?” 朱陵据实答道:“属下愚钝,不敢妄测,但委实高出属下甚多。” 庚桑楚挑眉笑道:“哦?朱坛主既如此自谦,却不知心中以为展扬能在几招之内取你性命?” 朱陵一怔:“这、属下不知……” 庚桑楚忽地敛了笑容,淡淡道:“只怕朱坛主也是拿不定,但我想要知道的事,向来一炷香时辰之内便要得到答案。”向展扬点了点头。 展扬上前一步,沉声道:“三个月前原随州分坛坛主刘霖爆毙,由副坛主朱陵顶替。刘霖死因离奇,我足足追查了三个月,直到近日才有眉目。殿下贴身侍女苏堇色在江南卧底三年皆平安无事。在两三月前洛文靖不知为何突然怀疑到苏堇色身上,让她不得不抛下三年来辛苦营造的基业,若慢走一步便是性命难保。我追查半月,亦是有了结果。” 朱陵依然低着头,看不到他神情,听声音却甚是平静:“这两件事属下也在追查,殿下今日叫属下前来,可是要告知属下这些线索?如此,属下先行谢过。” 庚桑楚折扇仍然轻摇,眉眼依然带笑,那笑里却有三分叹息:“朱陵啊朱陵,你倒当真沉得住气,竟到此刻还有兴致来与我饶舌。但朱坛主想必也知道,楼心圣界对于处置叛徒,向来都只有一个方法。当然,”他洒然一笑,粲然生花,“问心明白朱坛主并非叛徒,不过区区卧底而已。问心又那般不巧得知朱坛主来自何处,姓甚名谁。” 朱陵终于站起身来,抬起头,面上早已不复方才恭谨神色,大笑道:“好!问心果然是问心!不愧楼心月手下第一智囊之名!” 庚桑楚看着他笑容仍是无比悠闲:“凡堂主之下,教众以上,叛徒者,处以凌迟之刑。卧底者,五马分尸。”说着冲朱陵一笑,“我现在把朱坛主送回分坛,想必他们刑场也已准备妥当。” 朱陵笑:“问心狗贼当真以为我今日便已是你刀下之俎么?” 庚桑楚摇扇轻笑:“让我算算,此刻埋伏在这林中有多少朱坛主的人?二十五个?不对,却像二十六个。这可如何是好,我的侍从此刻早已歇下,或者说昏迷?眼下身边只有一个展扬,只怕逃不脱朱坛主神机妙算。” 朱陵淡淡道:“若说神机妙算,一百个朱陵,又哪里比得过一个问心?问心殿下太过谦了。” “那,朱坛主却是凭借何等原因认定今晚能一举擒获问心?”庚桑楚悠然踱步,笑如烟岚,“一进随州就开始被监视的我的一举一动?客栈中下毒?林中的弓箭手?埋在地下的火药?或者朱坛主其实有盖世武功?”他每说一句,笑容就更从容一分。 朱陵只听得愈发色变,咬牙道:“你……” “人家如此帮朱坛主卖命,坛主却如此轻贱众人性命,一心想要大伙儿为问心一个人陪葬?如此,当真要感谢朱坛主厚爱。”庚桑楚声音一派的温雅含笑,林中却似有隐隐骚动。 朱陵咬牙道:“问心,你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我等既准备要来杀你,早已置性命于不顾。你冷酷残暴,这些年不知屠杀我多少武林同胞,今日大伙儿拼着一死,也要拉你一起!” 林中些微的骚动又似没了。 “哦?”庚桑楚微微挑了眉,含笑道,“问心的命,在朱坛主眼中这般值钱?” 朱陵亮出兵刃道:“杀一个问心,足可换我中原武林万千同胞的性命,废话少说,动手吧!” “既如此,”庚桑楚踱前两步,折扇轻摇,月光下含笑玉容清魅无暇,“朱坛主便当明白,没有你中原武林万千之人陪葬,问心怎舍得死!”他说完这句话时突然就动了,展扬几乎与他同时动作。 朱陵疾声叫道:“放箭!”同时挥剑向庚桑楚急刺而去。 置蜂窝一般射来的乱箭与前方利剑于不顾,庚桑楚清啸一声,笑意已转肃然,啸声中身姿拔然而起,鬼魅一般绕林一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薄刃月光映照下银光冷厉,他过场处便是一声低呼。 庚桑楚身影回原地,顿,衣襟不染纤尘,气息浅薄如常,毫无伤处,只叫人疑他从未动作。但,朱陵看他手中蝶翼般薄刃,最后一滴血落,冷光更甚。再看向林中忽然多出来的许多跪地人影,最左首那人稍微抬头,脖子上的浅痕忽然无限扩大,血如方才那乱箭一般喷发出来,血尽,人亡。从左至右,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 直到此时,血流如注。朱陵浑身的血液都似跟着结冰。 庚桑楚修长手指抚那刀刃,月色下姿态优雅如雪豹,低低叹道:“我许久不曾杀人了。”看一眼朱陵,终于恢复笑容,望他僵硬面孔柔声道,“只不过,我生平最恨叛徒与卧底。你的血虽不值慰我刀饥渴,但这两个理由,却足以让我杀你一百次。” 他折扇摇开,朱陵退后:“你想怎么死呢?” 朱陵再望林外,展扬缓缓走进来。朱陵再看,火药,人头,却不见鲜血。听庚桑楚轻笑道:“展扬对人血总有些不适的症状,于是杀人从不见血。” 朱陵面孔再白,忽然想起什么,猛然睁开眼。庚桑楚兀自笑得悠然:“朱坛主若愿意自己选择死法,我便做一回人情,放过今日客栈中帮你下毒的众人和你在随州的探子。若不然,今日为你殉葬的‘同胞’,林中人数再翻一倍。” “是么?”朱陵不知为何,竟突然笑开来,笑声中,身体向某个方向急射而去,庚桑楚随后。两人都是一般动作,运足功力,绝不留情。 但行到树丛跟前,月色正佳,那人容貌身姿已曝露,庚桑楚大惊之下收掌,朱陵手中利剑却依然急刺,咬牙伸手挡下,“噗”的一声轻响,他方才乱箭之中依然完好无损,手臂却因这一剑而即刻见血。这片刻之间,那人已被朱陵挟持在手。 庚桑楚脸色铁青:“怎会是你?” 被挟持那人漆黑的发映了雪白的衣,男子打扮,绝伦清丽却一看方知是女子,赫然便是萧冷儿。 萧冷儿看着他手臂依然滴血,那些滴在地上沾着树叶轻微的响声,也仿佛响在她心上。半晌皱了眉道:“那日你走后一刻,我便立刻动身追赶你。你一路游玩,我倒也跟得自在,只小心掩了行踪不叫你发现。现在想来,你并非不知,却把我当成旁人的探子,只作不理。” 庚桑楚默然。事实确然如此。 萧冷儿又道:“方才我来此之后,明知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你,反倒不加掩饰。我原本无甚内力,呼吸之声比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人也不知粗重多少,你虽也想到我是朱陵的人,但一点武功也没有,却想不通朱陵让我在此作甚,起了兴趣,便不至一举杀了我。但朱陵带了多少人他自己当然清楚,便也把我当成你的人,我一个毫无武功的人既被你带在身边,想来是重要的。于是无法可想之下,便冒险来挟持我,果然赌赢这一着。” 庚桑楚摇了折扇,缓之又缓:“你故意叫他挟持?你以为,他挟持你,我便不能再杀他?” 萧冷儿咬唇不语。 庚桑楚依然笑着,眸色却愈发淡下去,正要说话,已见萧冷儿手中举起一物:“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包火药,你若要杀他,我便与他自尽于此。” 庚桑楚瞬间冷了容色。 萧冷儿看着他,轻声道:“那日我救你,在你自是多此一举,但你毕竟欠我一个人情,这人情未还,你便要我死么?”她尽力撇开他手上那伤。 庚桑楚折扇轻摇,半晌淡然道:“今日我还你这恩,便不再欠你的情。” 明知此话何解,萧冷儿心中有些闷得难受,咬唇道:“我不需要欠下来的情。” 庚桑楚终于转过身去:“如此,朱陵可以走了,但仅次一晚。明日开始,我必对朱陵下追杀令,叫他他日死状较今日十倍更甚。”回头看萧冷儿道,“我要杀的人,天下无人能够阻止。” 萧冷儿不答,只轻声向身后那人道:“你走吧。” 庚桑楚既开了口,朱陵却也相信,放下手中剑,看了萧冷儿犹疑道:“你……” 萧冷儿打断他:“你走吧,他不会杀我。” 朱陵再迟疑片刻,终于转身而去。 萧冷儿看满地伏尸,叹道:“你杀了好多人。” 庚桑楚不言,听她又道:“其他人……既没有对你造成真的伤害,便放过他们吧。” 庚桑楚轻哼一声:“对我无用的性命,要来作甚。”看向她,神色再次转冷,“你已两次坏我之事,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说完再不看她,转身而去。 萧冷儿呆立半晌,方清醒过来,四处走一圈,找到一截较粗的树枝,便开始在地上刨坑,愈发吃力。心中想到,他造这许多杀孽,自己便是埋了这些人,却又能弥补多少。 待她终于把这些尸体都入土,天色已微微发亮,她不知这些人姓名,却也不愿他们被路人随意踩过,便寻些木枝木片插在不甚明显的坟包之上。 前些日中毒,萧冷儿身体始终不曾好透,再加一晚折腾,忙完这些,她只觉浑身酸软如虚脱一般,嘘一口气,便自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半晌,她忽觉有异,抬头,便看见那把风情万种的折扇,再一眼,看见那人站在不远处,如玉流莹,浅笑望她。 萧冷儿呆呆看他,便在这一眼之中,整晚的疲累和强忍委屈,顷刻之间似烟消云散。她欲起身,试了两次,总也站不起来,还要再试,却见一只手伸在自己眼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折射进来,投在那手上,分明是骨骼修长出奇好看,那怎能是一双惯于杀人的手? 呆望半晌,萧冷儿抬眼看他,他依然是那样的笑容,既不会特别亲厚,却总叫人见了便不由自主想亲近。这笑容她看不透,却总是情不自禁的跟随。暗叹一声,她终是把手给他。 笑着拉她起身,帮她整理衣上枯叶杂草,庚桑楚方摇头叹道:“你呀,真是个滥好心。” 萧冷儿咬唇道:“他们、他们就这般死了,自己虽没有知觉,亲人朋友不见了他们,总觉伤心。万物有灵,即便蝼蚁的性命,也该值得珍惜,我既不能保住他们性命,即使如今这动作无甚意义,却也要做,但求自己安心。希望他们灵魂安息,不要怨怪于你。” 庚桑楚怔了片刻,转过身淡淡道:“你倒好心,却不必如此为我。我做任何事杀任何人从不后悔心软,无惧无怕。” 第六章 山高水阔知何处(二) 庚桑楚怔了片刻,转过身淡淡道:“你倒好心,却不必如此为我。我做任何事杀任何人从不后悔心软,无惧无怕。” 萧冷儿不再答他,见他不曾回头,便勉力支撑向前行去,四肢都痛得钻心,却强忍着不肯出声。行得几步,又听身后那人道:“你那日曾道江南事了,便要继续游历去,为何如今反悔跟在我身后?” 萧冷儿也不回头,答道:“那日我说的话却是救了烟然之后。我与烟然一见如故,她这般被你们掳走,我也有些责任,怎生放心得下。暮云生性胡闹,这般跟去,我干爹担心之极,他曾对我有大恩,我自然不能不管。左思右想,总也要找到她们两人才能安心离开。” 庚桑楚又笑道:“那扶雪珞如何肯让你只身离开?” 萧冷儿闻言不由有些尴尬,半晌道:“我、我趁他不注意,点了他的昏睡穴。” 庚桑楚折扇一顿,笑出声来:“你倒舍得,那扶公子只怕要忧心如焚了。” 萧冷儿有些气恼:“我有甚舍不得,我和雪珞只是朋友,你……”她终于转过身来,见他春风般笑意,心里忽然便生出些愁绪,喃喃道,“总之,我跟在你身后,绝不是为了你,你可莫要想太多。”终于抬脚向前走去。 庚桑楚神色不变,缓缓摇那扇子,数着她脚步向前,一步两步,一瘸一拐,眼见她终于要步出林子,也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之间便奇异的软下来,笑道:“我昨夜为某个无良丫头挡了一剑,身受重伤,如今伤势未愈,眼看别人就要弃我而去。” 萧冷儿蓦地转过身来望他,眼睛闪闪发亮。 庚桑楚说完那句话,内心便已后悔,口中却仍是不由自主道:“看来我伤势未愈之前,却要委屈某人当我的使唤丫头了。” 萧冷儿望他,半晌,唇角一点一点上翘,笑出声来。星辰般眸光里闪动的异彩,轻易便把那树叶间的阳光给比了下去。几步跳到他眼前执了他手,只是低了头地笑:“咱们走吧。” 不由自主被她牵了手向前走,心中有一刻,平安喜乐,毫无他念。 * 如此几人便一路同行。那日庚桑楚受伤,萧冷儿心中颇为内疚,向来不会服侍人,倒也尽力把他照顾得似模似样。自那晚过后,展扬也不再隐于暗处,但他少言寡语,一路下来,萧冷儿与他所言不超过十句。 这日几人终于进入河南地境。萧冷儿心念一转之下已想明白,武林以扶鹤风风云盟马首是瞻,风云盟总坛便设在洛阳。楼心圣界此次重入中原,第一个要考虑的就是风云盟和这一次武林大会,暗址设在洛阳倒也不足为奇。萧冷儿原本对这武林大会毫无兴趣,这几日跟着庚桑楚,见多了几方布置与明争暗斗,由此倒引出些兴致来,苏堇色等人都已在中原潜伏好几年,却不知这一次武林大会中该有多少他们的卧底? 又想到不日就可见到洛烟然和依暮云,还有依暮云念念不忘那圣大美人,她多日来不怎么样的心情终于些微飞扬起来,只除了……泄气的看着前方那仪态万千的身影。 那家伙自进入洛阳之后便一副回了自家老巢的惬意模样,对任何人都笑得又迷人又可亲,也不知一路撩拨了多少女子的心思。对着她却当真一副使唤丫头的态度,呼呼喝喝,连笑脸也没几个。 萧冷儿直看得一路气闷不已。 直到两人来到庚桑楚设在洛阳城郊的流光别馆,萧冷儿终于不用再面对庚桑楚的冷脸,简直想看都看不到。 * 无聊地倚在湖边假山石上,萧冷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不住唉声叹气,半晌不愿去看身边那钓竿一眼。 天知道她一向认为钓鱼是天下最费心的事,她又这般不巧正是天底下最没耐心的人,如今竟无聊得沦落到来钓鱼,不由在心中鄙夷自己一把。 某个无良之人路上对她爱理不理也就罢了,自从回到这里,立时就把她扔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园子里,速度快得仿佛她身上有传染病,三天来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半分。他还当真就这么放心她的死活! 她心知肚明目前在旁人的地盘上,她若想要见洛烟然和依暮云还非要仰仗这个人,也不愿跟他闹得太僵。这人的手段她已不止一次见识到,并不自作多情到认为他会为自己有甚破例。 讨厌鬼,臭妖怪,风流鬼,绣花枕头!一边骂一边用行动泄愤,手中的狗尾巴草眼看又变得光秃秃了。萧冷儿正要再次开始长吁短叹,忽听园子外传来的脚步和议论声,大喜之下,立时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正要向门口冲出去,只听旁边窃窃笑声,却是庚桑楚派来伺候她的侍女青柚。冲她灿灿一笑:“青柚姐姐什么事这般开心呢?” 青柚看她笑容不由一呆,红着脸道:“我家公子说萧、萧姑娘生性活泼,最是爱热闹。青柚伺候萧姑娘这几天,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道是我家公子胡说。哪知方才见萧姑娘模样……”说至此又捂住嘴笑起来。 萧冷儿眼珠一转,干脆拉着她一同向园边走去,边走边笑道:“青柚姐姐可知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 青柚见庚桑楚待萧冷儿甚好,只当她是庚桑楚至交好友,无甚心机答道:“他们都是我教长年呆在中原的教友。这一次武林大会事关重大,各路教友纷纷从各处赶来,圣君尚在关外,此间掌事的自然就是我家公子。公子自回来以后就日夜不停操劳,可累坏了呢。” 说话间两人已到园外,尚能看见方才经过那几人的身影。萧冷儿执了青柚纤手甜笑道:“好姐姐,今日不知怎的天热得人受不了。昨天姐姐做的冰镇酸梅汤滋味可当真好得叫人难忘,姐姐能不能再帮我做一碗?” 那笑容映着点点阳光只瞧得青柚目眩神移,连连点头道:“姑娘在这里坐一会儿,青柚这就去给你弄。”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姑娘可别走远了,这地方挺大,我家公子怕萧姑娘找不着路,吩咐您去哪都要青柚跟着。” 萧冷儿笑眯眯道:“放心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内里却气得肠子都青了,竟然还敢找人看着她,真当她吃饱了撑着眼巴巴跑来给他囚禁? 萧冷儿毕竟一大半小孩儿心性,越想越气,那重重顾虑便自去见了鬼。 眼见青柚一脚踏进园子,她立即快步向前方那几道快要看不见的人影赶去。 随几人七弯八拐,走了半天路,萧冷儿心中正自不耐,蓦地景色骤转,她只觉眼前一亮,一座虽不见大、却风流宛转中自见恢弘的园子立时出现在眼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必定就是庚桑楚住的地方,心中暗赞他品味倒不俗。 瞧着那几人都进屋、房门紧闭之后,萧冷儿这才屏了呼吸一步步下脚极轻往前行去。心里明白得很,只怕无论自己再如何小心,也是瞒不过庚桑楚,此刻这番小心翼翼动作,不过闲极无聊跟自己闹着玩。她近日看着他虽总有犯翻糊涂,却也不致糊涂到忘记他在楼心圣界的身份。 待到蹑手蹑脚好容易走近,没听到想象中讨论甚武林大会的声音,却听一片嘈杂中一人惶惶道:“都怪属下失职,明知殿下伤势未愈,还任由殿下日夜不分地操劳,属下立即前去请大夫!” 萧冷儿心头一惊,来不及多想,立时推门闯了进去:“绣花枕头,你怎的……”她看清眼前情形,声音猛然刹住。 庚桑楚脸色泛白,不若往日神采飞扬,左手玉色长袖已浸出斑斑血迹,右手正轻抚一脸惶急抱他的女子长发:“别担心,我没事……”应声抬头,见她时也不由一怔。 那女子紧紧扶了庚桑楚,一脸心疼惶急,风致翩翩。 萧冷儿呆呆看着,苏堇色,她怎会在此?反应过来只觉一股伤心委屈混合着怒气由心尖儿里窜上来,顷刻便窜过她全身,最后从喉咙处迸发:“你……你这不要脸见了女人就投怀送抱的讨厌鬼!”说罢猛地转身夺门而去。 屋中人无一例外被震住,面面相觑。庚桑楚满脸苦笑,喃喃道:“这倒好,几天来累得要死要活,今日才刚见到传说中的女人她立刻就闯进来。”摇了摇头,虽不甚明白自己此刻心中所想,却是轻柔但毫不迟疑推开苏堇色,长身向外行去,声音从门口传来:“各位,有事耽误片刻,劳烦等我一炷香时间。” * 一口气从屋中跑出来,萧冷儿但觉心中茫然无所依,一种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郁结之气堵在胸中,无论如何也排斥不开。脑中那方才一对依偎身影时大时小,大时那口气似乎立刻便要冲将而出,小时却又如细小针孔扎在心上,缜密的难过。 她虽未经历过,却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感觉叫做“吃醋”,只有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不着紧自己,或者跟旁的女子有甚亲密,才会产生这种情绪。 这般想着,心中越发难受起来。萧冷儿抬眼看到展扬牵了庚桑楚的坐下良驹雪意,便自冲上去夺过马缰翻身上马,大叫道:“我出去一会儿,你不要跟来,我可不是囚犯!” 展扬呆呆看着,兀自没有反应过来,片刻突然叫道:“萧姑娘,那是公子的坐骑,你……”头顶被硬物敲打一下,展扬掉过头,便看到庚桑楚一手摇了折扇一手牵另一匹马往门口走去,口中笑道,“你可以等她已然回来,再道我的马桀骜难驯,她没摔个大跟头当属运气好什么的。” 展扬面上有些发红,便自讪讪说不出话来。 * 在一家酒肆前停下,萧冷儿入得屋内,只叫小二上酒。 她酒量原是极好,自斟自饮一阵,便觉酒壶不够装,又叫小二直接上酒坛子来。心内茫然,想到第一天见他,他在她身后不远,那般洒然高歌,便不由自主击掌歌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歌声清越,引得坐中诸人纷纷侧目,萧冷儿满腔心事,并不在意旁人半分。想到第一次见他时,自己心中异样感觉,还有这些时日来心中不由自主所系所疼,仅只是为着那个人。 越想,那人的影子便在心中愈发清晰起来,她心中渐渐开朗。若这就是她内心对他真实的感觉,她又何必要抗拒和不安? 半晌叫来掌柜结账,萧冷儿再走出酒肆去。心中虽已想通,方才那事,到底意难平,便又打了马去郊外。 风驰电掣般飞奔一阵,萧冷儿这才觉心中畅快起来。这一清醒之下,才觉出不对,方才在集市之中,自己一味慢走,倒是无谓。但此刻在外飞奔一阵,那马也似给激出了烈性,跑得愈发快。心中一慌,萧冷儿伸手扯缰绳,那马与她原本不熟悉,这慌张一扯之下惹得它脾气,发足狂奔起来。 萧冷儿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难受之极,大骂道:“你这疯小子简直和你主人一样招人讨厌!”又急又怒之下,索性不再管它,任它发疯。 眼看自己再支撑不住终于要被甩下马背去,咬了咬牙,萧冷儿正准备跃身下马,却突忽身后响声,慌乱中抬眼一看,不由生生呆住,心中一刹安静。只见背后一马早已在七八丈开外,那人玉袍如莹,恢弘绝伦,似从天而降,鹘起兔落之下已至她跟前,薄唇紧抿,见她呆望他那目光,回她粲然一笑。迎着那骄阳般笑容怔住,身体终于有了被跌下马的感觉,萧冷儿来不及想还有什么更多的感觉,那让她心安的笑容已在眼前,只觉身体一轻,已被那人抱在怀中,再一次飞身上马。 狠狠瞪他一眼,萧冷儿心中气恼之意再起,立时便要挣开他,恨声道:“放开我,谁要跟你这色胚子呆在一起,我宁愿摔下马去!” 庚桑楚似笑非笑看她,目中闪过一丝恼意:“你再闹。”却是气她方才竟险些遭难,此刻还不肯安稳。 萧冷儿哪是听得了旁人威胁之人?当下手脚并用闹得更起劲。那马儿哪受得了这般折腾,只静得片刻,立时又发足狂奔起来。几番挣扎之下,庚桑楚手中一个不稳,萧冷儿险些又栽下去,连忙折身紧紧抱住了他,两人却已是半挂在马上。庚桑楚恼怒更甚,萧冷儿还待大叫,已觉背上一痛,不由自主向后仰去,眼前一暗,那人温热嘴唇已重重亲在她唇上,背抵着马背丝毫动弹不得,萧冷儿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微微张开了嘴,那人唇舌已趁机与她纠缠。 低呼一声,萧冷儿心中忽的什么意识也丢得无影无踪,只抱紧身前那人,任与他唇齿相依。 半晌微微分开,萧冷儿立时大口吸气,目光与他相接,却终于胸中最后一口空气也耗尽。 第六章 山高水阔知何处(三) 两人默默对视,但觉心驰摇曳、不能自已,半晌约好一般,各自转过头去。 依然抱她在怀,庚桑楚心中感觉,却早已与方才天差地远,纷乱思绪,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半晌极近淡然道:“我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之处……对不住。” 萧冷儿只觉心中漂浮的情感尽数在他这一句话中凉透。被他圈在怀中,姿势都不曾有变换,但是那温暖找不到实处,萧冷儿忽然眼眶发热,伸手向他,颤声道:“你……” 庚桑楚偏首,侧过她的触碰。 入手尽是空气的凉意,萧冷儿凝视他耳廓边挺秀的曲线,半晌柔声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我在一起,快活吗?” 半晌,庚桑楚微不可见地颔首。 “这些天你刻意避开我,便是不想要这开心?” 庚桑楚再点头,声音在她身后,已然模糊不堪:“嗯。” “这表示你其实有些在意我吗?” 庚桑楚不再说话。 这次不容他避开,萧冷儿再次紧握他手,低声道:“我为你做一件事,你考虑清楚,不必现在就答复我。这一件事只关乎我自己,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庚桑楚不由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萧冷儿反倒笑出声来:“想必你一路都跟着我,我方才在喝酒时,想通了一件事情。我与你不同,这些年一直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也不曾为了旁人……我想你珍惜这个要求。” 见她如此慎重,庚桑楚也自点头:“好,我会好生考虑。” 执了他手,萧冷儿策缰而鞭,纵马飞扬。笑声飞出好远:“庚桑楚,你记着,这件事是我自愿,你不要觉得欠了我,否则便是侮辱了小爷!” * 一大早敲门声便“砰砰”响起,萧冷儿打定主意不管是谁都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竟敢打扰她老人家美梦的,但房门一打开,她原本想好的一大堆骂人的话立即堵在喉咙处出不来。只因门外站的既不是她以为的闲着没事做的庚桑楚,也不是这几天已经很了解她作息习惯的青柚,而是眉含轻颦的苏堇色。顿了一顿,立时笑嘻嘻道:“怎的?大美人姐姐一大早的就想我想得睡不着么?真让我受宠若惊。” 不知该如何反应,苏堇色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双手往她面前一递:“公子让我把这身衣服拿给你,说让你好生打扮一番,今日带你游洛阳。” 心知昨日之事,他心中必然已有所决断,萧冷儿不由忐忑,转念却又暗笑自己,向苏堇色点了点头,再次关上了门。 门再次打开时,萧冷儿直直走出来,仍是清爽简单,却着女装。 苏堇色应声回头,不由有些发怔,只觉眼前这女孩儿当真竟是尘世中人吗?半晌喃喃道:“镜湄小姐媚骨天成,香浓小姐绝艳无伦,他都可视若无睹。我直到此刻才明白,他为何一见你、一见你就……” 温柔看她半晌,萧冷儿伸手抚上她脸颊,轻叹一声:“傻姑娘,你还是不明白啊。人之相交,哪能单靠了一付皮囊。若当真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与他之间情谊,更是瞧轻了他。” 苏堇色心中一震,细细思量,心中似懂非懂,但她也确然明白庚桑楚绝非看重皮相之人,否则也不必这么多年明知无望依然无尤苦恋于他。却忍不住问道:“那,那为何……” 萧冷儿微微一笑:“皓首如新,倾盖如故。”回想那日自房顶跌落初见他那刻的感觉,笑容不自觉明媚起来,“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又问道:“他在哪儿呢?我这就去找他。” 苏堇色无意识站在原地,呆呆答道:“还在大厅。昨天因你的关系耽误了,昨晚又是整夜议事,直到方才离开片刻便是向我交代你的事。” 心中些微的发疼,萧冷儿抬足向大厅奔去。 * 路上遇到展扬盛药给庚桑楚,见萧冷儿正要前往,便自将药交给她。 萧冷儿接过药碗,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起来,半晌才好容易挪到大厅门口,正要敲门,却听庚桑楚声音道:“……也并非就如你们所想的那般。圣君时常告诫,即使你面对的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夫,也切忌轻敌。我此次去江南,见到的扶家与洛家后人,都非一般,尤其那扶雪珞,无论心智武功,只怕犹盛他父亲。况且还有一人……”他说到此声音忽然低下。 深深吸一口气,萧冷儿伸手叩门。 门开,萧冷儿浑不在意众人惊艳目光,走到庚桑楚面前道:“展大哥让我端给你。” 接过那药一口饮尽,庚桑楚笑道:“昨夜耽误诸位整晚,问心深感惭愧,诸位这就先回去休息吧。” 众人客气几句,便自出门去,临走前还不忘多看萧冷儿两眼。庚桑楚只瞧得心中暗笑,待众人都已出门去,这才笑道:“我们萧大小姐果然红颜祸水。” 萧冷儿撇嘴笑:“小女子再祸水,又哪敢与问心殿下相提并论。” 庚桑楚挑眉,摇扇笑道:“走吧,今日陪你逛街。”当先跨出门去。萧冷儿连忙跟上。 * 一人折扇轻摇,容貌气度自不必讲,只谈笑间风流姿态已叫人失了心跳丢了呼吸;一人姿容明丽风华绝伦,一抬头一展颜都让百花凭地空了颜色。 两人一路行来,旁人惊艳盛况之空前,似连这洛阳花会也成了陪衬。 萧冷儿向来不喜旁人盯着己看,却更不喜自寻烦恼,见每个人都是相同表情,干脆再不管旁人,只一心一意玩自己的。正自手中拿着糖葫芦到处晃,瞧见前方一支开得极艳的姚黄,不由大大惊艳,向前跑了几步,又回头向庚桑楚招手笑道:“绣花枕头,快过来。” 正午阳光衬着那难以描绘笑颜,庚桑楚一呆,脱口道:“回眸一笑步生花。”说完自己先觉出失态,难得地面上一红。 萧冷儿扮个鬼脸:“穷酸。” 庚桑楚笑道:“我若再吟几句诗会不会酸死你?” 萧冷儿一声尖叫,已冲过去捂了他嘴,笑骂道:“这样漂亮的地方,臭妖怪你少给我刹风景。” 两人笑闹一阵,庚桑楚执了萧冷儿手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萧冷儿有些好奇:“还有甚好玩的地方我们没去到?” 庚桑楚摇头笑道:“不是甚好玩地方,却是我来到中原之后最喜欢去的地方。” 萧冷儿眼中一抹亮色,挑眉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路呀。” 暖暖一笑,庚桑楚牵了她手向前走去。 走得一阵,渐渐少了人影。 抬起头用力仰视那城墙,萧冷儿眯着眼问道:“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里?”见庚桑楚含笑点头,便再仔细寻找一番,仍然无迹可寻,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地方并没有任何通往上面的路啊。” 庚桑楚不语,摇了折扇笑望一眼城墙。 再次衡量城墙的高度,萧冷儿咋舌,试探道:“飞……上去?” 庚桑楚笑笑,不置可否。 萧冷儿只觉自己快要晕过去,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这么高,你当真就那么爱发骚?” 庚桑楚点了点四周,没好气道:“看清楚些,大小姐,这附近连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今日有个你,我却还向谁招摇去?” 萧冷儿依然不信:“这么高,世间哪来这么厉害的轻功?” 庚桑楚轻笑道:“自然不会有这样高的轻功,但……”他看她一眼,折扇一合,上前两步揽了她腰。 身体如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萧冷儿放声尖叫,叫了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张开眼,紧紧抱住庚桑楚,向下望去。庚桑楚当然没有那样高的轻功能一下跃近十丈那么高,但他折扇轻点那城墙,却已坚硬如同刀刃,两人借势腾飞上去,几番之下,已稳稳当当落在城墙顶上。 庚桑楚掉头看萧冷儿,她方才虽然尖叫两声表达了一下“惊吓”之心,但此刻脸上分明半点惊吓之情也没有,满脸兴奋神色,眼珠到处乱转,似乎满目的景色都快放不下。心中不知为何,便生起一股宠溺和温暖混合的情绪,柔声问道:“方才若一个不慎落下来,定然摔得七零八落,你为什么不害怕?” 萧冷儿正自眼花缭乱,随口答道:“有你在,我怕甚。”只觉腰上力道一紧,回过头去,却见庚桑楚怔怔看她,不由笑道,“绣花枕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没自信?” 庚桑楚心中一滞,偏了头去笑道:“本少爷什么时候对自己没信心了。”不愿让她看出自己此刻复杂心情。 然萧冷儿已然握住他手,望了脚下满目山河壮阔笑道:“我才想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庚桑楚眼中一抹奇异:“你当真明白么?”萧冷儿一怔,细细体会他话中含义,却见庚桑楚目中倒映山河盯着远方,半晌搂了她肩,指着脚下大地笑道:“此间江山如画,河山如炬,生生一卷地大物博图景绵延万里。我直到来中原之后,才明白为何圣君以至楼心圣界百年来都心心念念要问鼎中原,称霸武林。大好男儿,便要有这等大好雄心,以凌云壮志酬这大好山河,方不枉一生。” 两人携手悠然望着远方,只觉天地浩渺,语言实难以描绘其万一。 半晌,萧冷儿方叹道:“我虽几番惊讶于你手段,心中不忍。却也并不认为你心中所图有甚错误。” 庚桑楚长袖一挥,傲然道:“但即使这天下再宏伟,也未必入得了我庚桑楚之眼。” 萧冷儿又自一怔。 庚桑楚折扇轻摇,复杂神色,似连这满目无垠也拉展不开,却自朗朗笑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庚桑楚自是大好男儿,但运筹天下,指点江山,也并非就为了这人人艳羡的壮阔江山!” 呆呆望那光彩绝伦的男子,萧冷儿只觉与他相熟又似陌生,半晌叫道:“问心……” “叫我的名字。”蓦地揽她入怀,庚桑楚喃喃道,“我的母亲为我取名字叫做庚桑楚,但从小到大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我,如今我也想听你这样叫我,这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三人。” 心中某个地方有些软软的钝痛,萧冷儿依言柔声叫道:“桑楚。” 难言的酸楚落在心上,庚桑楚抬起头来,目光定定望着萧冷儿,却已下定决心:“昨日你所说之事,我心中已有决断。” 萧冷儿定神望他,心中已开始突突乱跳。 那目光中尽是期冀,庚桑楚一瞬只觉心如刀割,再看一眼脚下图景,心肠复又硬了起来,折扇指她,笑意清朗:“我要你,入这一场局,陪我战至最后一子,不见输赢决不罢休!” 他笑容仍是风采流转,却没有半分柔软。萧冷儿蓦地退后,在这城墙之上,几乎要站立不稳。看着他,一瞬间泪冲上眼眶。她为着心中情感所系,不愿他一人走得太苦,想陪在他身边,他要的、他要的却是这样的陪伴,他对她、对她…… 看得清楚,所有的期冀一瞬变成不可置信,庚桑楚心中抽痛,面上犹自笑意斐然:“我知道你喜爱自由。昨夜我反复想,只觉自己太过自私,却终究躲不过这心魔的纠缠。你若不愿答应,我绝不勉强。我何尝不喜欢你自由自在,不入这世俗羁绊,只是我、只是我……”他上前搂她,含笑声音中,一声叹息如潮,“我太孤单了!” 那一句话击溃她全部心防,只觉心痛如绞,萧冷儿推开他,眼眶仍有些发红,脸上笑容却已如同对面那人一般明朗,退后两步望他,颤声笑道:“若这是你想要的,我便应许你。” 庚桑楚只看满目秀丽繁华,半晌道:“你不必……”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依旧不看她,庚桑楚折扇如同和了逆风迟缓,半晌点头道:“这是我想要的。” 最后一分迟疑尽去,萧冷儿亦点头:“那么我答应你。” 终于调头看她,庚桑楚轻叹:“你若答应,从此再想要自由,便难上加难。” 萧冷儿昂首,笑意决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执了她手,庚桑楚眼中忧思一分分收尽,只如从未有过,笑靥生辉:“萧冷儿,多谢你。从此多了你这位知己与敌人,我入主中原之路,只怕有趣许多。” 两人对视,伸出手来,重重三击掌。掌声随风而散,但两人心中俱都明白,那誓言也正如同这风,从此盘踞在两人心上每一个角落,再不会消散。 第七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 乒乒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 原镜湄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俏脸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素手指着依暮云颤声道:“你你你,臭丫头,这些都是你的杰作?”说罢心痛回视满屋狼藉。 双手一松,这屋里最后一件看似价格不菲的古董花瓶应声而碎,依暮云不甚在意耸了耸肩:“无聊嘛。” “这个花瓶,是波斯国主御赐,尊贵无比,整个波斯只有三只。这个玉观音,是三十年前自苗疆地下两丈深处掘出,据说已有千年历史。这套茶具,由昆仑山顶的泥、天上上的雪以及珠山凝露历十年精制而成,天下也就这么一套而已。这雪莲,乃天山极寒极阴处采得,由十五位大师经过三年悉心培育才终于研究出怎样让它百年不败。你——”原镜湄越说越觉得自己心都快碎了,如果目光能杀人,只怕此刻依暮云早已在她瞪视中死了千百次,“你说,你把它们全部毁得尸骨无存,只是因为你、很、无、聊?!” 缩了缩脖子,依暮云心虚地辩解:“我怎么知道你们这鬼地方这么有钱,连关犯人的地方都放这么多贵得吓死人的东西。打我小时候起我爹爹可从来不在我房间里摆任何超过十两银子以上的东西呢。再说、再说——”她一说到此处声音立即大了起来,“谁让你们不让我见圣沨!本大小姐可不是你们的囚犯,姑奶奶我来这里只为见圣沨,都这么久了却连半个影子也还没见着!” “你这臭丫头,当圣界是游览地圣沨是路边杂耍团任人观看的猴子么?自从你来了之后,姑奶奶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整天被你闹得鸡飞狗跳,要求这要求那也就罢了,如今还敢砸坏我这么多心肝宝贝!我——”原镜湄越说越气,两三下挽起袖子,“姑奶奶今天不好好收拾你,我‘原镜湄’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依暮云原本还依稀存积的三分内疚被她几句话骂得烟消云散,听她这般说立时不甘示弱拉开架势:“死丫头尽管放马过来!” 见两人真打起来,早已头痛不已的洛烟然更是全身无力,低低呻吟一声:“原姑娘,暮云,你们两个别打了。” 见两人毫无反应,只得再接再厉道:“云丫头,原姑娘,先住手好不好?” 等了半天,见两人还是丝毫没有要住手的意思,心中那点火不由越烧越旺,提高了声音骂道:“依暮云,原镜湄,再不停手我可不客气了。” 那边厢打得热闹的两人依然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叹了口气,洛烟然正准备开始活动筋骨,已听妖娆氤氲的声音懒懒笑道:“哟,我还当出什么热闹事,敢情是依大美人闲着无聊找我家湄儿做晨间运动。”笑声中手中一物懒洋洋向两人打过去,“叮”的一声,正打得火热的两个人不得不被迫停下来,眉目含嗔同时怒瞪向门口,那漫不经心人影灿笑如花,不是庚桑楚又是谁? 原镜湄气鼓鼓骂道:“臭问心,你干吗维护这死丫头,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她不可!” 庚桑楚折扇轻摇,瞧了瞧满地狼藉啧声笑道:“也难怪我家好涵养的湄儿这般生气,大美人任意妄为到我都想打她几下屁股。” 依暮云霎时涨红了脸:“讨厌鬼,姑奶奶有跟你讲过不许对我笑,更不许开我玩笑吧?” 庚桑楚有个和萧冷儿一模一样的坏毛病,就是旁人越说不许这不许那,他就愈发喜欢这喜欢那,因此他原本也没打算怎么笑的,听依暮云一语之后立时深情款款看她,对着她一个劲猛笑,直是满屋生辉。 依暮云一张俏脸简直红得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洛烟然却早已直扑庚桑楚身后。 两人亲热半晌,萧冷儿这才揽了她问道:“身上的毒早已解了么?”说罢恨恨瞪一眼原镜湄。 洛烟然看在眼中,柔声笑道:“那日离开之后,原姑娘立时便为我解毒,半刻也不曾拖延,这些天身体并无不适,你不要担心。” 萧冷儿宠溺地揉她长发:“你啊你啊,永远都是这般,记不住旁人的恶行,却受不得人家对你半分好。” 洛烟然垂首浅笑不已,片刻却又抬头打量她,轻笑道:“这般的好看,也难怪他会一见倾心。” 萧冷儿笑嘻嘻凑近她:“哪个他?那,我们家的小烟烟是在吃‘他’的醋?还是我的醋?” 洛烟然正欲回答,猛然发现自己竟答将不出,佯怒道:“臭冷儿一见面就消遣我!” 哪知萧冷儿还未消遣够,双手叉腰装模做样骂道:“依暮云,原镜湄,再不停手我可不客气了。”话未说完已笑得趴下。 洛烟然一时只觉面上高热足可燎原。 庚桑楚也自回头笑道:“问心倒也真想看看洛家妹妹不客气的模样,想必是与那两只母老虎有天壤之别的。” 等了半天不见反应,庚桑楚颇觉奇怪,转头却见那两只前一刻还闹得不可开交的母老虎这会儿四只眼睛正争先恐后往他身后笑嘻嘻的萧冷儿身上放,害他直觉那两人眼珠子就快瞪出来了。 萧冷儿被看得不耐烦正要发火,已见依暮云上前两步,双手全不客气往她脸上身上一阵乱摸,口中喃喃道:“哇,萧冷儿,看你平常一付瘦不拉叽营养不良的模样,居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 天知道洛烟然憋笑憋得多辛苦,庚桑楚却是完全不顾忌笑得那叫一个欢。萧冷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恻恻道:“看来原大美人心眼和脸蛋儿一样漂亮,就差没有让你这臭丫头醒悟到什么叫‘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手不能乱放’,少爷今天就发挥慈悲为怀的救世心肠好好来调*教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依暮云早已笑闹着跑开。 两人一追一跑顷刻便没了影子。 见洛烟然悠悠然捂着耳朵,庚桑楚和原镜湄正不知作何解已听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传来,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原镜湄赞叹道:“这萧大美人才是当之无愧的心眼和脸蛋儿一样漂亮。” 庚桑楚含笑不语。 原镜湄看他一眼,道:“听堇色说你带回萧冷儿我原本还奇怪,那日在江南,你并未说有此打算。” 庚桑楚折扇轻摇,漫不经心:“原本就是路上偶遇。” “她放走奸细与你偶遇?奇怪你怎能如此轻易饶她,竟还把她带在身边。”原镜湄脸色已不太好看。 庚桑楚轻笑道:“你也会说她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放走我要杀的人,如此聪慧,我既不能杀她,带在身边看着总也比放她一个人行动来得安全。” 原镜湄仍是犹疑看他:“当真只是这样?问心,你对她……” 庚桑楚冷下了脸:“湄儿!” 原镜湄扭过头去。却听洛烟然道:“庚公子,冷儿她……” 庚桑楚笑着截断她话:“洛姑娘放心便是,我把萧冷儿带在身边,便不会杀她,除非……” “除非什么?”原镜湄和洛烟然都有些紧张看他。 庚桑楚摇扇笑道:“除非她并不如我想像中那般聪颖,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话一说完二女都是同时松一口气。在原镜湄心中天下自然无人能与庚桑楚并提,洛烟然却正好相反,想到以萧冷儿之慧,即便应付问心只怕也无甚难处。 庚桑楚瞧在眼里,不由暗笑。 这说话间功夫,萧冷儿与依暮云多日来“相思”之苦也已得解,两人这才又跑了回来,都是累得满头大汗。庚桑楚含笑替萧冷儿抹去额上汗珠,亲热态度,引得洛依二女一阵狐疑,原镜湄神色又自有些不大好看。依暮云怪叫道:“哎哟哟,问心殿下,这不公平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庚桑楚朝她笑道:“大美人也要问心帮你拭汗,当真?”他说话间已朝她走近两步。他前进一步,依暮云便退后一步,眼见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吓得依暮云连连摆手叫道:“不用了不用了,这样的殊荣冷儿丫头一人享用即可,小女子不敢奢望!” 惹得几人一阵大笑。原镜湄这半晌气也消了七七八八,再看萧冷儿两眼,向庚桑楚道:“难得你今天回来,咱们几人也好久没一起吃饭,这就去找香浓吧。” 没等庚桑楚说话,依暮云已急得几乎跳了起来:“你们几人?是不是圣沨也会一起?那我也要去!” 原镜湄赶忙拦住她,无奈道:“依大小姐,你最好弄弄清楚,这里是地宫而不是你家后花园,你该去哪里呆在什么地方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你自己。” 依暮云早没了先前锐气,急得快哭出来:“原姑娘,原姐姐,原大美人,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我发誓以后再不跟你胡闹,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见她模样原镜湄不由心中一软,叹道:“不是我们不让你见他,只是圣沨性子冷僻,莫说平常从不与我们一起吃饭,就算我们要见他,也得先得了他同意才行。你若当真这般想见他,至少也得先让问心跟他说一声。” 依暮云哀求目光立时转向庚桑楚。 庚桑楚笑叹一声:“你且安心住着,我这两日自会告诉他。” 依暮云看模样尤不甘心,但为了顺顺利利见到心上人,却也只好委委屈屈地退下。 庚桑楚转向洛烟然柔声问道:“洛姑娘这几日身体还好?” 洛烟然福身道:“烟然尚好,多谢公子关心。” 庚桑楚又道:“这几日膳食不知还合不合姑娘的口味?” 洛烟然点了点头:“都很周到,公子不必挂心。” 庚桑楚笑道:“那就好。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千万不要和问心客气,问心明日再来探望姑娘。”说罢冲站在洛烟然身边的萧冷儿道,“走吧。” 几人俱是一愣,原镜湄已经皱起了好看的眉:“问心……” 洛烟然也道:“公子,冷儿既来此,自然是与我和暮云在一起,她的生活起居也是我们比较清楚,男女毕竟有别,冷儿与公子在一起,只怕不太方便。” “没错,再说冷儿毕竟身份特殊,总与你呆在一起我也不大放心。”原镜湄接道。 庚桑楚看三女一眼,似笑非笑:“萧冷儿留在我身边的目的是救烟然姑娘和依大美人,让她与二位呆在一起?” 第七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二) 三女都是一愣,原镜湄神色依然不虞:“你可以把她关在另外一处。这样一个人在我圣界随意来去,你能放心我却没那自信。” “她并不是我抓来。”庚桑楚摇了折扇轻笑,“若有一日她是当真落入我掌握之中,那时萧冷儿对我用处可就大了。” 原镜湄忍不住哼道:“问心甚时也变成正人君子。” 庚桑楚笑意不变,眸色却是一沉:“湄儿,我今日无用的话已说了太多。”有些恼火想到,这原镜湄今日却是怎的,大反常态,连连出言顶撞,她向来不会怀疑他的任何决定。 原镜湄掉过头去。 萧冷儿看了这半晌,悠然笑道:“烟然和云儿不必担心我,这位问心殿下虽非正人君子,却向来自视甚高,若非他日当真与我分成胜负,这之前想来不会杀我。至于原大美人,你这醋却吃的好没道理,”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你的问心是什么人,你会不知?即便我送上门,人家也不会要的。”谈笑中七分假,却总也藏了三分真。 庚桑楚摇扇的动作不由一顿,笑容不变,片刻拉了她手便向外走去:“如此,我们先行一步。” “问心!”原镜湄咬唇看已经走出门那两人,连连跺脚,却无法可想。 * 现在萧冷儿站的地方就是整个洛阳最大最红的妓院白玉楼中最尊最贵的“品花阁”,她自然知道见不到传说中的圣沨,但依然觉得不虚此行。 无论是谁见到她眼前这么个人,只怕其中至少有一半即便让他们立时去死他们也不会有遗憾的。 萧冷儿年龄虽不大,武功也不怎么高,但她见过的大大小小的美人却实在不少。连她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子实是她生平所见少数几个最美的女人之一。 她身上就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丝袍,但看在萧冷儿眼中那衣服简直就如凤凰刚退下的五彩霓裳。她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人工修饰,甚至没有一丝表情,但她眼波一转之下,萧冷儿只觉连站也站不稳了。她就那样随随便便站在那里,高贵气质直如随时都准备接受众人典礼膜拜的公主。 两人就那样面对面站着。萧冷儿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萧冷儿。 良久,萧冷儿倒吸一口气:“楼心圣界四大杀手中的第几位?” 庚桑楚含笑点头:“我家丫头果然冰雪聪明。这位绝世美人便是圣君坐下四大杀手中排行第四、也是洛阳第一名妓的馥香浓。” “当得起,当得起。”萧冷儿猛点头,笑道,“方才我和你们从地宫中上来,发现这里就是白玉楼。我虽然没有来过洛阳,但也听雪珞讲过,知道这白玉楼是洛阳花销第一的金贵地方。楼心圣界的杀手,却是洛阳风光最盛的第一名姝。我们随随便便从一个宫门出来,便是这样一个客似云来的地方。想必这样的出口地宫中比比皆是,对于洛阳大街小巷的新消息,轻易便能掌握。看来你们在中原潜伏势力之大,更超乎我想象许多。而且这地宫之势,只怕在洛阳也是绝无仅有吧?” 庚桑楚轻扣她脑袋:“举一反三,聪明的脑瓜子。” 馥香浓皱了皱眉:“她是谁?” “哎哟哟,美人你可别皱眉。”萧冷儿一脸谑笑,“你这眉头一皱,只看得小生我心都快碎了。” “她叫萧冷儿。”原镜湄这会儿却又不与萧冷儿斗气了,亦是一脸浅笑,“我见到萧冷儿便在想,这冷儿和香浓,倒是谁更漂亮些。问心,你说呢?” 庚桑楚目注萧冷儿,笑道:“你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原镜湄笑着点头。 “无聊。” 说这两个字时馥香浓不止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无表情,萧冷儿更是大白眼加大鬼脸。 庚桑楚失笑:“走吧,去吃饭。” “等一下。”萧冷儿上前一步,直端端站在馥香浓面前,两只眼睛贼光闪闪,“绣花枕头,原大美人老说小爷白吃白喝,又怕我呆在你身边会随时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小爷就做点贡献,来给美人姐姐当丫头怎么样?”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俱是大惊失色。萧冷儿却早已叉腰转向庚桑楚:“你不许发问,不许反对,不许说不!” 于是庚桑楚就只剩下苦笑。 再次转过身,手指不正经搭在馥香浓光洁下巴上,某人笑得是叫一个恬不知耻:“怎么样,大美人姐姐,你该不会这么狠心拒绝如此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人家吧?” 大美人沉默半晌,在另外两人复杂目光中缓缓开口:“好。” * “小姐,请喝茶。” …… “哎哟!” …… “小姐,请用点心。” …… “啊呀!” …… “小姐,水果您吃吗?” …… “天杀的!” …… 半晌,萧冷儿手中托盘朝檀木桌上重重一搁,双手叉腰气骂道:“馥香浓,你既然如此看不起小爷,为何还要答应让我伺候你!” 冰山美人冷冷看她一眼,沉默,沉默,再沉默。萧冷儿又气又恼,正准备放弃,美人冷冰冰开口道:“想要旁人看得起,自己也得有那本事才行。”看一眼满地狼藉,续道,“答应你,自是不忍心拒绝那么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人家’。”特意强调“人家”两字。 萧冷儿早已气绿了脸,庚桑楚与原镜湄两人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镜湄边笑边道:“以前倒是小看了香浓,害我一直误以为香浓和圣沨两个没甚情趣的家伙,过一辈子都绝不会懂得‘幽默’二字该如何书写。” 庚桑楚折扇轻摇,笑道:“早已告诫过你不要轻视任何人,人家都是有深度的人,怎能跟你这疯丫头一样整天神神叨叨。” 镜湄没好气瞪他一眼:“就你这家伙多嘴多舌。”虽是嗔怪,语中却甚有甜意。 庚桑楚正待回话,只听“砰”的一声,两人闻声抬头,却见今日最后一盘尚未落地的形状稀奇古怪的糕点已重重摆在自己面前,某人一张脸拉得老长:“我家小姐跟它无缘不要紧,为了不浪费,这最后一盘就由两位代劳了吧。” 庚桑楚笑脸可再挂不住,喃喃道:“如果不吃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萧冷儿依然板了脸不言不语。 庚桑楚满脸苦笑,却已伸手拿了那糕点一块块放入口中,面不改色赞道:“好吃。” 萧冷儿轻哼一声,她下厨是什么水平,自己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庚桑楚面色忽然转柔,再吃得一块,轻声笑道:“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寻,那日你我一见如故,我至此引你为友,中原人常道为朋友两肋插刀,况且今日只是吃些点心。冷儿亲手所做,那便是玉蝶珍馐也比了下去。” 馥香浓神色间闪过些诧异,看庚桑楚一眼。原镜湄虽仍在笑着,目中却似有其他情绪闪过,喃喃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难寻,两位好个君子相交。” 萧冷儿只如不闻,她难得下一次厨,自觉为了当好这丫头已然够委曲求全,竟还得到这般效果,本是怒气勃发。但听完庚桑楚这番说法,明知他一次次明里暗里的提醒两人除了对手也仅是个朋友,原本以为自己好歹也该恼羞成怒,却不知为何,看他说话时真心笑意,便觉整日来气闷情绪刹时全消,偷眼瞄了瞄手上被油渍溅起的几个水泡,想到,他如此真心实意吃自己弄的东西,便再多长几个又有甚所谓。用另一只手拈了块最小的糕点小心翼翼放进口中,下刻立时吐出来,端了茶碗牛饮好几口,这才收了满心思绪,抬头已是一脸钦佩的看向庚桑楚:“小楚楚,您老睁着眼睛说瞎话和忍耐的工夫,小的实在望尘莫及。” 庚桑楚折扇一挥,迷人微笑如春晖乍现:“小事情。” 萧冷儿忽然想起一事,道:“今日看烟然,那毒应是全解了。那日烟然身中奇毒,你呵斥原大美人却非装模作样,或者那毒当真是大美人私下加重了量,并非你的授意?” 庚桑楚靠在椅背上,半眯了眼,折扇轻摇:“你以为呢?” 萧冷儿看他动作:“你心思多变,我怎能猜得透,却要听你亲口说。” 又自摇扇片刻,庚桑楚方道:“我带走烟然,势在必行,却也不忍让她受苦,心里倒有些两难。湄儿最明白我心意,施那奇毒是擅自,也未必就当真弗了我心思。她既然已经下毒,多说无益,那情形我对有利,后来那几声骂,倒是让湄儿受了委屈。” 原镜湄搁在茶杯上的手不由一顿。 萧冷儿叹道:“无论如何,你虽有那心思,毕竟不是真的那样做,之后顺水推舟,也并非说不过去。” 庚桑楚睁了眼看她,淡淡道:“你也不必为我开脱,这洛烟然,想必你也猜到她是有些特殊。换了任意一人,只怕我手段更重十倍。” 萧冷儿点头,却知他这话说得在理。 原镜湄似真似假叹道:“问心对小冷儿,当真是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萧冷儿只作不闻,向原镜湄笑道:“美人姐姐,早想听听你和我家雪珞的邂逅史,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一五一十详详细细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听听,如何?” 原镜湄眼神一转,笑道:“那日我一出现,自打小冷儿知道我和雪珞关系不比寻常,便异常关注,几次三番要求我说与你听。小冷儿这样紧张,难不成与雪珞并非朋友关系那般简单?” 明知她用意,萧冷儿依然甜笑道:“我与小雪珞自然不是普通关系那般简单,美人姐姐居然今天才知道么。倒是美人姐姐和我家雪珞,除了朋友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说出来也好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一口一个“我家雪珞”,偷眼瞧庚桑楚,却还是那副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死样子,不由心中气闷。 第七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三) 馥香浓站起身来。 萧冷儿连忙拉住她:“好好的,大小姐你做什么要走?” 馥香浓冷冷道:“没兴趣看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原镜湄冷哼道:“扶雪珞现如今心中只有一个萧冷儿,本小姐可没兴趣吃那等干醋。” 馥香浓淡淡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说的不是那凭空出来的扶雪珞,”转向庚桑楚,“而是问心。” 此言一出,万籁皆静。 见萧原二女渐渐的越来越红的脸,庚桑楚终于忍耐不住,戏谑看了二女,大笑出声,手中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鄙夷看他一眼,馥香浓头也不回的向园子外面走去。 经香浓一点明,萧冷儿一时心中颇不自在,但觉那醋实在吃得莫名其妙,无心再闹腾,撇撇嘴没好气道:“你爱说不说,不说本少爷还懒得听呢。” 原镜湄不自在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言轻咳两声,简洁道:“我到洛阳也并非近日之事。想必雪珞也跟你讲过,我精通医术与用毒,还有我设陷阱害他再救他之事。他向来爱惜人才,从此交上他这个朋友,有甚好说的。” 心中倒也大致猜到她这番说辞,但萧冷儿心中仍有疑虑:“洛阳是扶家的地方,扶雪珞也是聪明沉静之人,你们相交既然时间非短,他又怎会一点破绽也瞧不出?” 原镜湄看她一眼,神色奇异:“小冷儿不知道么,雪珞在武学上乃天生奇葩,自幼被扶鹤风悉心栽培,在他十岁时便送于山上清修之地研究武学之道。直到三年前,才学成下山回到洛阳他父亲身旁。他为人虽聪慧无双,但心地善良仁厚也是世间少有,加上我自有欺瞒之法,他一向视我为挚友,即便有些疑心,也只当我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哪会认为我有心害他?” 萧冷儿听得愣怔,只觉心中感触甚为苦涩。这些事,她自是不知道的。扶雪珞虽从来也不曾问过她的经历,却对她事事关注一心护她。而她从未问扶雪珞过往,倒是想到两人平水相逢,君子论交,确不曾想要更深了解他。她从来只知扶雪珞待她的好,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待扶雪珞的差,一时心头内疚不已。扶雪珞待她的心意,她从前纵然懵懂,但自从遇到庚桑楚,将心比心,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自认无法回应于他,只作不知,却从未想过他该有多失望。那日她为了顺利离开,出其不意点他穴道,此刻想到他担忧惶急神色,不由更是内疚,半晌长叹一声。 “最重要的是——”原镜湄缓缓道,“我虽是有目的接近雪珞,但待他之情,却发自一片真心诚意,没有半点虚假。冷儿你呢?” 萧冷儿只是听着。 “你有没有真正用心去了解那最爱护疼惜你之人?你对他的心情可用到他对你十分中的一分那么多?”看庚桑楚一眼,镜湄续道,“那日他挟持我前去救依正豪。看见你时他的神色,我与他相识日久,一见之下已是明白。雪珞淡然,对你之情,却已深刻。我本想着你二人倒也天生一对,心中为他欣慰,哪知你却对问心……”说到此顿得片刻,再道,“与其对肯本不可能之人这样好,你为何不把这份心思调过头去花在那你真正应该关心之人的身上?”说罢不再多看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湄儿。” 原镜湄停步,却不回头。 庚桑楚皱着眉,精致如花:“你今天是怎的?” 原镜湄似乎呆了一呆,回过头淡淡望他,半晌,转身离开。 萧冷儿上前一步,立在庚桑楚旁边,沉默良久叹道:“大美人今天讲话虽有些不留情面,倒是字字珠玑,尽是较真的道理。” 庚桑楚摇扇的动作一顿,转头望她。 萧冷儿叹道:“我虽然对雪珞与云岚几人并无差别,但只故意无视他心意这一着,已然对他不住。” 庚桑楚看了远方,笑意淡然:“扶雪珞人中龙凤,难得对你一片真心,你确该珍惜。日后再见到他,当……” “日后再见到他,与他也是朋友。”打断他话,萧冷儿侧身而立,并不看他,“感情之事有甚好说,雪珞对我好,我却直到见了、见了你方知他心意。只因我也有了与他相同的心意,却并非是对他。我心里……欢喜了谁那便是谁,其他人都只是朋友。”说罢终于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眼眶却已有些泛红,“纵然那人并不在意,也不珍惜,但我心里想着谁,却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他管!”说完调头跑开。 庚桑楚并不起身,只看了她跑远身影,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面上笑容不变,但眸色转瞬,却不知在想些甚。 * 是夜。 好容易等到三更过后,萧冷儿确信品花阁中已无一人醒着,终于放心大胆从窗口溜出去。抬头看一眼那“品花阁”三字,萧冷儿耸耸肩,这馥大美人也当真奇怪,这名字再平凡不过,她却一副喜欢得紧的模样。 转身萧冷儿轻车熟路向庚桑楚住处走去。庚桑楚向来自信得很,丝毫不觉武功低微的萧冷儿能在这步步有埋伏、处处是陷阱的地宫里玩出甚花样,更不认为她进来之后还能安然走出去,因此对她全不设防,这几日把地宫里一干重地一一讲给她听指给她看,对她所有的疑问也都耐心解答,甚至连自己书房也亲自带她进去。只可惜—— 萧冷儿撇了撇嘴,她其他本事也许当真是只不折不扣的三角猫,但若说到掩人耳目和躲避追踪,她得意地挑了挑唇角,那可是她从三岁就开始每日勤加练习的拿手好戏!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他故意放她来去自由,要么是笃定她必定一无所获,要么早已设好陷阱只等她往下跳,这才是庚桑楚的作风。但她明知有这可能,却也不得不冒险。庚桑楚聪明,她也不笨,若这是他有意提供的方便,她自然好生把握。 在一路光亮和来回巡视的侍从中从容前行,一炷香时辰后,萧冷儿已经来到庚桑楚所住的思黎苑。擦了擦额上的汗,这鬼地方可真大得惊人,暗骂一声,她迅速溜入其中。 一本本翻着那些案上的黑白册子,大部分都出自于同一人手笔,她确定都是庚桑楚亲笔所书。这书房虽洁净,但书册摆放却略微凌乱,许多书册角旁都起了折皱和翻卷,想必是时常被翻阅之故,由此可见那人平日甚是劳心劳力。 不知为何,明明是来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更清楚他这般勤勉只会对中原武林威胁更大,自那日与他许诺,从此对武林更添了些责任,心底忧虑之余,眼前却无法摆脱深夜里他就坐在自己此刻站立的位置奋笔疾书挑灯夜读的模样,明灭半晌,只晃得心也跟着微微发疼起来。 翻阅半晌,虽是看了不少重要东西,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却毫无所获,明知绝没有这样容易找到,仍免不了失望之情。不停假设,若自己是庚桑楚,又会把那东西放在何处?试得几处地方,依然没有踪影。心知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当然闹开来却是对谁也讨不了好,萧冷儿纵然无奈,也只能先行离开。 这些日子她早已知道,四大杀手以问心为首,而楼心圣界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两个人,无疑就是庚桑楚与圣沨。圣沨的武功据说除了楼心月之外已冠绝魔教,而庚桑楚之聪明绝顶、运筹帷幄也不做第二人选。自他十五岁开始,楼心月便已把整个楼心圣界的生杀大权、日常事务交由他打理,从此专心于武学之上。正因如此,她才可确定,她想要的东西必定是在庚桑楚手中。 这般一路思索,她一时忘了择路,等到反应过来,这才傻了眼。要知萧冷儿天纵奇才记忆超凡,唯一的弱点就是不会认路。四处打量一番,竟连亮光也难见着,正暗暗叫苦之际,却听一阵琴音从前方传来。 萧冷儿听得呆傻,待清醒过来,双脚已不由自主寻着那琴音方向而去。渐入竹林深处,只觉清香怡人,萧冷儿神清气爽,终于能停下脚步,却见林中琴瑟萧笛,随意之态,亦可醉人。而那背对她席地而坐的黑衣人影,萧冷儿屏息半晌方摇了摇头,她今日,始知什么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一曲已毕,那人起身,黑袍曳地,黑发如缎。 片刻,修长之姿折转,星眸凝于她面。 半空之中仿佛有电闪雷鸣,忽然之间,她只觉天昏地暗。 他的容颜,仿佛在一瞬间照亮了这一整片黑暗的大地,也仿佛一道闪电,从她心脏中央,狠狠划过。 那是一张无伦的脸,仿佛他不该属于这蒙昧的凡间,他合该是云端的仙子。 那是一张无伦的脸。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嘴…… 她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呆呆望他。 直到一点湿意突然溢出她的眼,蔓延她的脸颊。直到剧烈的疼痛突然从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传来,痛得她弯下腰去。 记忆中,也有那样一张脸…… 那样的眼神…… 温柔的,浅浅淡淡的看着她…… 她双眼眨也不眨凝视着他,任他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庞靠近,任他冰冷的手卡住她的脖子。 很久以后,萧冷儿回想,那时,若他当真就那样杀了她,她也不会有丝毫不愿。至少,她如果那时就死了,也可让他和那人少受些折磨。 但他只看她半晌,在她呼吸渐渐困难时,却放开了手,重新坐于那古琴旁边。 琴声再起。 半躺在地上,呼吸逐渐正常,她看着他,不由自主起身,坐在那古瑟的旁边,静静跟上他的琴音。 她依然看他。 他的眉,利如刀锋,不是记忆中的青山妩媚。 他的眼,纵清艳无端,沉寂却并非如水,而是三千尺下无法触及的坚冰。 他的唇,薄如刀削,没有温柔的弧度。 她一遍遍在心里跟着自己念,他并不是她,他不是她,他们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依然一圈一圈的,疼得彻骨。 一曲终毕,她方浅浅吟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怔怔地想,这好没端由的,五十弦。 不知站了多久,萧冷儿心中,却突然明朗起来。这世间,原本少有困扰她之事。眼前这人,那些残留的温柔的影子也正在逐渐淡去。她本不是爱自找苦吃的人。 冲他明媚一笑,萧冷儿正要开口,却突然变了脸色。 一阵极轻微、却因为太过急促而足以让她听见的脚步声传来,飞快的、由远而近。 来不及多想,她已拉了黑衣少年的手蹿入林中,迅速蹲下。那人影顷刻间已掠过来。林中虽暗,却不掩美丽容颜。 “香浓!”萧冷儿几乎叫起来,那黑衣少年却突然反握住她的手。指间凉意迅速传来,她心尖儿上一颤。 馥香浓再不若平日冰山表情,神色焦虑,四周查看半晌,口中喃喃道:“明明听见他的琴声,怎会……”呆滞半晌,终于转身而去。 待她走远了,萧冷儿这才站起身来,脑中念头转得飞快,却不忘身边那少年:“神仙大哥哥,我得赶紧回去了,否则一会儿只怕有些麻烦,那个……”她尴尬地乱咳几声,这才看向他,“你知不知道去品花阁的路怎么走?”说完巴巴望他。 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看她半晌,一言不发牵着她向林外行去。 直到灯火通明处,两人这才站住,萧冷儿笑嘻嘻望向那亮光下更光韵流转、让人不敢逼视的容色:“多谢你啦,神仙大哥哥,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口齿清晰向他笑道:“再!见!” 望那背影半晌,黑衣少年——圣沨这才回神,唇角翘出讥讽的弧度。神仙大哥哥?他这样的人,也配以“神仙”相称么? 第八章 素衣纤指斗修罗(一) 刚刚回房,门外立时便传来敲门声。萧冷儿连忙弄乱衣衫和头发,故意磨蹭片刻这才呵欠连连模样去开门。馥香浓神色焦虑站在门口,门一开立刻紧紧扯住她衣袖:“你方才有没有听见琴声?” 萧冷儿大大白她一眼:“大小姐,现在什么时候了?琴声?我还鬼乐咧。就算您老做梦梦见,又不是甚噩梦,干吗不自己好好享受还跑来扰我的清梦?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你讲义气要跟我一起听,那这时辰也没选对嘛,至少也要在……” “行了!”不耐烦打断她,馥香浓转身离去,口中尤自低喃,“他怎会与人合奏?但除了他,有谁能弹出那般乐曲来……” 待她走远,萧冷儿这才松口气,关上房门,想起先前那少年仙姿,花月般眉眼,不由心中一热,杵在门边静静发起呆来。 * 庚桑楚看萧冷儿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昨夜没睡好?” 萧冷儿无知无觉摇了摇头,依然端着茶盏站在一旁有一头没一头地打瞌睡。一不小心睡过了头,身子一倾,虽然被庚桑楚及时接住,但手中茶盏却直端端向着原镜湄身上倒去。 原本悠闲喝茶的大美人吓得立时跳了起来,刚一起身,茶盏已四平八稳躺在她方才坐椅上。拍了拍胸口,原镜湄没好气瞪萧冷儿:“就算昨晚去和心上人偷会,今天也不用这样魂不守舍吧?” 明明是两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一句斗嘴话,萧冷儿却莫名其妙红了脸,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大美人胡说八道什么。” 见她模样庚桑楚虽有些奇怪,却也不愿多问:“要不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原镜湄立时反驳:“她现在是当丫头又不是当小姐,这不明摆着偷懒。” 原本并没什么想法要前去坐下的萧冷儿一听这话立刻大咧咧抢占最好的一块地盘,还不忘抛给原镜湄一个挑衅的媚眼,这才闭上眼睛养神。没睡觉自然无甚丢脸,但总不能说自己就傻呆呆站在门口想美人想了一整夜,那还不被他们几个笑死,况且…… 她眼睛张开一条缝,偷偷向庚桑楚瞧去,哪知庚桑楚正目不转睛望着她,吓得赶忙紧紧闭上眼睛,心慌意乱,又再莫名其妙红了脸。负气想到,即使他半分不在意,自己也不愿他有任何误解。 庚桑楚不由自主胸口有些暖意,手中折扇摇得愈发清爽。 原镜湄看得没好气,正好见香浓走过来,翻翻白眼道:“怎么,他今天又不过来?” 萧冷儿心中一跳。 馥香浓却不答话,径直坐下:“有什么事?” 那人不过来早已是家常便饭,怕香浓委屈,倒也无人多问。庚桑楚冲原镜湄点点头。 镜湄坐直了身道:“这两日收到好几封密报,尽言他们都已准备妥当。我派出的探子也回报各大门派十有八九都已来到洛阳。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等各大派掌门都齐聚扶鹤风风云盟之中,但风云盟乃中原圣地,守卫太过严密,无法得知他们的行动。”见馥香浓在凝神听着,续道,“今日一早接到总坛密报,圣君不日将前来。” 萧冷儿听得心中一震。 馥香浓皱眉望着庚桑楚:“你前几日说……” “我今日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折扇轻扣桌面,庚桑楚笑道,“武林大会之前,我必斩那二人于剑下,作为恭迎圣君前来的礼物。”右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出两个人名,笔笔清晰,却似并不在意他们三人之外的另一个人。 萧冷儿微微睁眼,不由一笑,庚桑楚自是心思缜密,但孰高孰低,到了那一日,自见分晓。 原镜湄仍有疑虑:“你确信此番做法不会影响到武林大会?” 庚桑楚微微一笑,唇畔光韵如水:“中原武林若能团结如此,我楼心圣界又岂能存活至尽?” 原镜湄痴痴望他,良久浅叹一声:“你的决策,从未出过半分差错。” 庚桑楚不再答话,转向萧冷儿笑道:“睡着了没?” 萧冷儿没好气撇嘴:“你们在这吵个不停,我哪能睡得着?” 庚桑楚忽然来了兴致,问她道:“你觉得我方才的话可有道理?” 睁开眼,萧冷儿目中光彩湛湛,笑如春花烂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有幸得问心殿下视为对手,殿下既能使楼心圣界空前团结,我为什么不能让中原武林各派尽去隔阂?”挑高了眉,炯炯望他。 原镜湄轻哼一声:“让中原武林各派消除隔阂,你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萧冷儿笑意盎然,悠悠道:“在楼心月与庚桑楚之前,要让楼心圣界上下一心,又何尝不是痴人说梦。” 仔细瞧她半晌,原镜湄摇了摇头:“萧冷儿,你说,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是不是该现在就杀了你,要你永远不能再踏出这里一步?” “你说呢?”萧冷儿笑笑,抬头懒洋洋望她,目光一分分收紧,“今日若你我身份对换,我此刻一定毫不犹豫一剑杀了你!” 原镜湄“呛”地拔剑。 萧冷儿笑指自己纤细脖颈,原镜湄抬剑便刺,毫不留手。 皱眉,庚桑楚折扇轻点送剑回鞘,并不多看镜湄一眼,拉了萧冷儿起身,笑道:“有两日没见到你家那两个丫头,只怕你想念得紧,我们这就过去看看。”不容她说话,领着她径自离开。 明知结果必是这般,看手中秋泓似剑光,原镜湄依然发呆半晌。 半晌,馥香浓突然问道:“方才若没有问心阻止,你真会杀她?” 静思良久,原镜湄缓缓摇头:“问心现在不杀她,是想留着这个难得的对手。我怕的是,此女非凡,留着她,问心总有一天会当真不忍再杀她,届时她便成为我们极大的阻力。” “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她?想来问心不至怪你。” 原镜湄垂首不语。 馥香浓摇头轻叹:“你不但全心全意信任他做的任何决定,也不忍做任何让他心中难过的事。” * 两人缓缓前行。 半晌,庚桑楚皱眉道:“方才你为何要对湄儿出言相激?” 萧冷儿回头看他一眼,唇边笑意略有些嘲讽:“那你呢?你敢说,方才那一瞬间,你心里没有杀我之念?” 庚桑楚不答反问:“你真想让我杀你?” 萧冷儿不语,心里却闷得有些难受。 庚桑楚摇扇叹道:“即使我有杀你之念,也绝不会在眼下。那日你答应我的要求留下,心中便该知道,总有一日,你也会想着要如何来杀我。” 萧冷儿咬唇:“那也是你逼我。” “不错。”庚桑楚颔首,“我望你莫要再为这些事困扰了内心。萧冷儿,我要留下的不是一个只会悲春伤秋的女人。” 萧冷儿抬头,恨恨道:“不能随心所欲,甚至连自己真实的心情也放在次要,我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那是你亲口应允我!”庚桑楚声音蓦地拔高,眸色暗下去,“现在即使要反悔也晚了。你现在这模样,莫说我,便是湄儿几人中任意一个,也杀你有余。萧冷儿,你莫要叫我失望。” 吸一口气,萧冷儿正色看他:“若我当真叫你失望,你会如何?” 折扇倒转,抵她喉间,庚桑楚淡然道:“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忍你死于旁人之手,自会亲手杀你。” 半晌,萧冷儿颔首:“我明白了。方才只是一时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我答应你的事,自会说到做到。”脚步突然一滞,她看着不远处那一角黑衣闪过,那是…… 庚桑楚心中疲惫,挥了挥手,不愿再多说。 一路沉默无话,不多时已到依洛二女所住的芳草居,洛烟然正在院中修剪花草,见两人到来,连忙兴高采烈迎上去,拉了萧冷儿手,面上浅笑温文如玉。 庚桑楚见到洛烟然也甚是高兴,抛开心中郁结柔声笑道:“洛姑娘这几日可还安好?” 洛烟然笑道:“公子每次来此都嘘寒问暖,烟然委实感激不尽。” 萧冷儿撇撇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洛烟然尴尬看庚桑楚一眼:“公子……” 庚桑楚折扇轻摇,浅笑如玉:“无甚。萧少爷心情不畅快,在下能当她的出气筒感到莫大荣幸。” 瞪他一眼,萧冷儿挽着洛烟然进屋,却见向来把摔桌子摔碗当成每日一乐的依大小姐只撑了俏丽的脑袋瓜闷闷不乐坐在窗前。当下向洛烟然做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来到依暮云身后,气沉丹田,杵到依暮云耳边大叫一声:“哇!” “啊!” “哐当!” “哎哟!” 当下萧冷儿、依暮云、洛烟然三人都是一脸无辜瞪着另外两个人。依暮云摔着手,洛烟然跺着脚,萧冷儿心虚地脸转在半一旁。 庚桑楚惊叹地望着三人。第一声自然是依暮云的惊叫,第二声却是依暮云高高跳起时一不小心左手重重摔向桌面上的茶壶,不巧那茶壶落下时就不偏不倚砸在正走过来的洛烟然脚上。 庚桑楚心情实在忍不住要好起来:“我们家萧丫头当真是大大的了不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古人的话果然大大的有道理。” 瞪他一眼,萧冷儿目光讪讪瞧向这屋里另外两人。 洛烟然想说什么,最后也只一声叹息:“你呀。” 依暮云原本立时就要发飙,一听到庚桑楚声音,心思却刹那之间全部转到他身上去,三两步蹦到他面前,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怎么样?” 见她模样,庚桑楚心中暗叹一声:“我今晚会去找他,到时自会转达你的心意。但他究竟见你不见,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依暮云连连点头。 庚桑楚想了想,向洛烟然道:“洛姑娘,你若在这里住得太闷,也可以告诉我,我自会抽时间陪你到处去走走。” 洛烟然一愣,瞟了眼一旁分明快乌云盖顶却又拼命掩饰的萧冷儿,忍笑道:“烟然在此甚好,公子关怀,烟然心领。” 庚桑楚一时却也不明所以,只当她当真不愿出去,便道:“既然如此问心也不勉强,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问心明日再来探望姑娘。”说罢看向萧冷儿。 萧冷儿心中虽不舍,但今日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又不愿让二女担心,只得离开。又想到这么些日依暮云心中就只有她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不由很是有些妒意。 两人出了门去,萧冷儿立时板着脸道:“今天本少爷心情不好要一个人去逛逛,你不许反对不许跟来不许说不。” 庚桑楚叹一口气,两人闹别扭,却也只如平常吵闹一般,他心知她不愿两人为那些事生了嫌隙,心中怜惜:“在下不敢反对不敢跟着也不敢说不,只有一点,你去哪里都成,但千万不能往西边走。”说着拿出一物塞入她手中,“你向来不喜欢认路,到时若找不着回来的方向就放这个,我自然会来接你。” 萧冷儿嘀咕道:“什么不喜欢认路,你不用说这么好听,明知我左右不分,谁知甚西方是哪一方。” 第八章 素衣纤指斗修罗(二) 庚桑楚又忍不住叹气,想了想道:“算了,你爱去哪玩就去哪,其他我会吩咐旁人。” 点点头,萧冷儿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实在抵不住心中情绪,回头冲他笑一笑:“我只是习惯了才要向你解释,你莫要多想。我没有生你的气,就是想到处走走,你……不要放在心上。” 无法阻挡心中那股暖意,庚桑楚柔声道:“我知道,不过,”向她行一个礼,庚桑楚笑靥生辉,“——遵命,萧大少爷。” 萧冷儿心情这才当真好转起来,朝他挥挥手,独自跑开。 努力回忆方才记下的路线,萧冷儿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多兜了多少圈子,好容易看见先前一眼瞟过那清幽小院,她心中大喜,正要过去,肩膀上却突然被谁轻拍了拍。萧冷儿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入目却是一张把阳光的温暖隐掩殆尽的无伦容颜,这才大大松一口气,拍拍胸口定神:“原来是你啊大哥哥,干吗躲在我背后,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圣沨皱了眉看她,却不说话。但即使简单一个颦眉的姿势,也仿佛要夺去天下绝艳颜色。 萧冷儿略略思考,立时明白,兴高采烈笑道:“原来你先前也看见了我,我还当你没看见呢。这么说,”她一脸坏笑凑近他,“大哥哥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你怎知我会来找你?” 圣沨一脸不虞,眉头皱得愈发紧,依然不言也不动。 他越是这般,她便越发的想要逗弄他,却想不通这是何故。萧冷儿眨了眨眼,贼光若隐若现,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我记起来了,大哥哥是个哑巴,怎么会说话?对不起啊大哥哥,我明知道你是哑巴还不停向你发问,让你气怒,我真该打。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谁说我是哑巴!”圣沨实在听不下去,冷冷开口,面上颇有恼意。 诡计得逞!萧冷儿哥俩好地攀上圣沨肩膀,笑嘻嘻道:“大哥哥从昨晚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凡有觉之人谁会忍心对这么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人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简直不可能嘛!所以人家理所当然以为大哥哥是哑巴了。这不就对了,嘴长在脸上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是说话来的啊!大哥哥你的嘴型长得这么漂亮,当然更要多说话才能显示它的非凡用途,你说是不是,嗯?” “你……” “啊对了!”圣沨甫一开口,萧冷儿又故作惊慌失措地打断他,“人家都差点忘了,人家今天是因为心情不好,这才专程来找大哥哥你谈谈天解解闷儿的。怎么样大哥哥,现在是不是该发挥你的非凡用途、陪人家到处走走了?”她再一次笑嘻嘻凑近他,大眼睛在另外一双大眼睛面前眨啊眨。 良久,圣沨终于做出站了大半天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怎么客气甩开她,往前行了两步,又顿住,微微斜首,眸光潋滟,绝代风华。 “还不跟上来。” 萧冷儿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这地宫虽是在地下,却绝非不见天日。当初修建这地宫之时,只怕所花费时间与财力物力难以想象。萧冷儿初来时候已听原镜湄说过这地宫设计完全出自庚桑楚之手,由此心中对他隐隐的心惊与忧虑更甚。她实在想象不出,他究竟还有多少她没有看到甚至想像不到的才能。唯一能肯定,此人确是今时今日中原武林的一大劲敌。她到来多日,虽然从没有在这里发现出口以外任何与地面相通的所在,但不知为何,地面的阳光在这下面仿佛也无处不在,就如此刻天边昏黄的晚霞也同样透过地面洒了她一身,竟还微微有余晖的温度。 在人们的传诵中,邪恶的力量似乎永远都只与黑暗为伴,但此刻这由庚桑楚一手建立的地宫,竟似比光明更要光明。 脚步顿住,萧冷儿回头望身后一直沉默的绝色少年,他看来没有一点温度的容色,却不由自主给她的心带来微弱的温暖。不由自主冲他一笑:“大哥哥,和你在一起真有意思,天色不知不觉已这样晚了。” 和他在一起有意思?圣沨怀疑。整个下午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萧冷儿继续笑道:“今天送我到这里就可以,我先走了,改天见。”说罢前行几步,想了想又转身笑道,“对了,忘了告诉大哥哥,我现在住在品花阁,是香浓的丫鬟,名字叫萧冷儿。今天和大哥哥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再见。”冲他挥挥手,转身轻快地向品花阁方向跑去。 为什么会任她牵着鼻子走? 愣怔半晌,圣沨突然想起她的眼睛。是了,她的亮如星辰闪耀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澄澈没有杂质的光芒,让一个人的眼睛如同盛夏的雪,初春的泉,又像一望无际黑暗中唯一的阳光。 * 抬眼就看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庚桑楚,向来仪态万方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一眼可见焦灼。 怔了片刻,萧冷儿这才无意识调笑:“喂,火烧屁股呢,瞧你急得那样。” 庚桑楚一听她声音立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瘫在椅子上,片刻又跳起来:“你跑去哪里了?害我以为你出什么事,给你的信烟也不用,真真急死我。” 萧冷儿取笑道:“这鬼地方全部都是你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就算我真出什么事那也是被你吩咐人给暗杀了。再说我若当真迷路,只怕不出半炷香时间立刻就有人把我揪到你面前。” 庚桑楚深深蹙眉,那模样当真万般惹人怜。萧冷儿频频摇首,若被外面那几个丫头见了,只怕又要迷得三魂不见六魄。她实在想不透这绣花枕头为何随便什么动作都能做得风情万种倾倒众生。 “你道要自己到处走走,我惟有撤去各处守卫,怕扰了你的心思,又怎能派人去寻你。” 庚桑楚答得随意,萧冷儿却是一怔,立即提醒自己别心软千万别心软,花言巧语谁都会!但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温柔语调也完全不像她的:“我没事,只是事情想得多了,也就忘了时间,你别担心。若当真有什么事,我……”她迟疑片刻,随即因肯定而释然,“若当真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定是你。” 她的温度在他眉间,一寸寸抚平他的焦虑。几乎贪婪的感受那暖意,片刻,庚桑楚拂开她手,退后两步,摇扇笑道:“这宫中暗哨颇多,你平日里若想自己出去,也多留意一些。否则以你三脚猫功夫,若落入甚机关,我怕是要失去一个知己了。” 愣得一愣,萧冷儿喃喃苦笑道:“你用得着时时处处提醒我么?连我自己都快要以为自己多厚脸皮了。” 庚桑楚凝视她眸光一痛,转过身去,心中暗道,他提醒的不是她,却是他自己。 萧冷儿认真看他:“你说没有派人跟着我,我自然信你。既是朋友,我便希望你答应我,日后你做任何事,不必告诉我,但也不要欺瞒我。” 庚桑楚点头应许。 萧冷儿忽然凑到他唇边重重一吻:“我也答应你,绝不对你说一句谎话。但即使是在这地宫之中,如果有些事我不愿讲,也望你莫要多问。”说完红着脸转身跑开。 抚着温暖的唇,竟似痴了。良久,庚桑楚挥了挥手,倦怠声音似无限疲惫:“出来吧。” 原镜湄慢慢走进来,似难以启口,半晌终是咬唇问道:“你当真对她动了心?喜欢到心甘情愿养虎为患?” 许久没有答音,原镜湄几乎就要放弃时,却听庚桑楚轻声道:“湄儿,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娘说过,我这一生,无论爱上什么人,终究只是场误人误己。” “我不会爱上她。” 那声音似笑似叹,恍惚中已寂寞很多年。 * 这日,萧冷儿正感慨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家那位冰山大小姐也不知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厨艺还是怎的,竟一大早就围了围裙进厨房,萧冷儿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少爷难得下一回厨也得先看准了天时地利人和,可没那么纡尊降贵时时都做。香浓每日吃的大部分还是和以往同样的饭菜,而且庚桑楚那比皇帝还刁嘴的家伙也三不五时跑来蹭饭,她又怎可能会吃得不满意? 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亲自下厨。 萧冷儿简直想要敲破她那颗平日里聪明绝顶的脑瓜子。 不过还好,馥香浓已经在这时候走了出来,萧冷儿几乎是扑向她手中的食盒。 连忙举到她够不着的安全范围,馥香浓甫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立时又收敛神色,竟千年等一回地冲萧冷儿笑了笑,萧冷儿又差点第二次吓掉眼珠子:“好冷儿,帮我一件事可好?” 萧冷儿努力吐口水。 馥香浓续道:“帮我把这食盒送到枫苑。那里只住了一个人,你帮我交到他手中,可好?” 枫苑?忆起昨天模糊瞟到那几个字,萧冷儿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已经不由自主点了头。 馥香浓原本想着以这尊大神的懒性,只怕还要费些口舌,谁曾想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不由大喜过望:“真的?那就拜托你了。”连忙把食盒交到她手中。 含含糊糊应一声,萧冷儿转身离开,对着香浓开心的脸竟莫名其妙有些心虚。 走近了看,果然便是“枫苑”两字,一路穿行过去,果然半个下人影子也没看到,萧冷儿嘴巴越咧越大,穿过回廊看到后院中那黑衣的修长身影时,萧冷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暗叹这小子果然跟庚桑楚是同一种生物,就连一个背影也能让人心生遐想。 听到声响,圣沨即时回头,见是萧冷儿,不由一愣。某女却已笑意盈盈恬不知耻自动贴到他身上:“大哥哥,咱们俩还真是缘分不浅。” 圣沨急急推开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萧冷儿半分不以为意,把食盒小心放在桌上,复又攀上他肩膀,一手捏了他下巴细细笑道:“大哥哥不愧为倾国绝色,引得众美人遍尝相思之苦,小爷我真是自叹弗如啊。”一边心中感慨自己为何每次一见到他就情不自禁想要调戏他。 圣沨比刚才更慌乱地推开她,无伦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世人常道“艳若桃李”,但这世间有哪一朵桃哪一支李能与此艳争辉? 萧冷儿这下可乐了,指着圣沨大笑道:“哟哟,大哥哥该不会是在脸红吧?原来大哥哥看起来虽不像甚好人,却敢情还是个纯情少年呐!” “萧冷儿!”圣沨怒目而视,再一次绯红面颊,但这一次可不是害羞,明显是被那脸皮厚若城墙的女人给气的。 “大哥哥有何吩咐?”萧冷儿眨了眨眼,天真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你再……我就……”这是圣沨自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后悔自己平常话说少了。 “你你你,我我我!”萧冷儿哈哈大笑,不再逗他,拉了他坐在桌前,把饭菜一一摆出来,筷子塞在他手中,“吃吧。” 一闻就知是出自谁的手,圣沨眉皱得愈紧,冷冷瞪着眼前那莫名其妙一脸傻笑的女人。见他半天没有动作,萧冷儿催促道:“吃啊,怎么不吃?这可是香浓大美人亲自下厨做给你吃的,大哥哥不会这样绝情绝意要拒人家的厨艺于千里之外吧?” 见圣沨依然半分无所动,萧冷儿开始使杀手锏,捂着脸夸张地假哭几声,一边哭一边道:“大哥哥你欺负人,就算你比人家香浓大美人长得漂亮,也不该这般欺负人家,即便这东西再难吃,你也该假惺惺吃两口表示一下诚意。千错万错,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把人家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送过来的东西丢在一边连闻也不闻一下!” 假惺惺?诚意?从品花阁到枫苑,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岭??? 萧冷儿再接再厉:“大哥哥如果不吃的话,不但香浓大美人伤透了小心肝,人家也会心痛至死诶。” “哦?”圣沨脸上多出一抹玩味。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萧冷儿更是热情高涨:“大哥哥想想啊,人家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很喜欢、超级无敌那么喜欢你,大哥哥如果因为不吃东西就这样英年早逝,那人家自然就会很伤心很难过。人一难过就会掉眼泪嘛,那人家每天就会因为太过思念大哥哥而流泪不止。不过人的眼泪总是有个尽头,等到人家全部的水分终于都被哭光了,那人家不就也要翘辫子了?唉,可怜我这一个绝世的奇葩绝顶的天才,尚未在人间开出美丽的花朵就要面对如此惨痛的遭遇。本来我死了也不打紧,只恨这人间从此就会因为我而黯淡无光,因为我而……” “够了!”圣沨自觉地拿起筷子,毫不迟疑大口大口吃起来。不是被她的话感动,而是生怕她再多说一个字,自己会破了只杀该杀之人的禁令。 萧冷儿唇角染上一抹贼笑。既然达到目的,当下也懒得看他吃相,起身在周围走走,好奇地东张西望。 第八章 素衣纤指斗修罗(三) 圣沨慢慢咀嚼口中的食物。不浪费任何一点可以下咽的食物,这早已是他多年的习惯。小时侯接受锻炼,就经常因为抢不过一只狗、一匹狼或者一头老虎而整日饿肚子。后来执行任务,也时常十天半个月都没什么象样的东西可以吃。所以他总是很珍惜到手的食物,对他们来说,这是比金山银山更珍贵的东西。而眼前这人,圣沨慢慢抬头,望了那无暇得连阳光都要失色的笑颜一眼,唇角掠过讥讽的弧度。她不过是个从来不知道尘世间丑恶的小孩子而已。如果让她看清什么是真正的现实,她还会笑得这样明亮到刺眼么? 想着,那唇边的弧度略有些得意起来,美丽的眸色深不见底。 好容易等他吃完,萧冷儿立时急不可待地拉他起来:“大哥哥,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圣沨冲她一笑:“好。” 那笑容……萧冷儿心神微微恍惚,立时又扬起笑脸:“太好了!这里大哥哥比较熟,你说我们去哪里?” 圣沨眸色更深一些,伸手似随意指了指某条路:“去那边。” 萧冷儿自然无疑,拉着他兴高采烈向外走去。浑然不觉自两人出园子后一路所遇众人的惊慌眼神。瞟一眼身边之人,萧冷儿握他的手微紧了一些。这人啊,还真是让旁人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一路前行,萧冷儿本来甚觉有趣。但莫约一炷香时辰之后,她却再也没有这般想法。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萧冷儿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大哥哥……” 圣沨不动声色:“去看看吧。” 痛苦到几近扭曲的声音越发清晰传来,萧冷儿不自觉打个寒颤,拉了圣沨匆匆前去,浑然不觉身边少年眼中愈发玩味的笑意。 不多时两人终于来到树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萧冷儿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这瞬间她只愿自己从未到过这如同地狱一样的地方,从未见过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 眼前这一大片围场中恐怕已聚集了历史上所有最著名、最残忍的酷刑,甚至连传说中殷商的妖妃妲己所创的炮烙、虿盆等也一样不缺。 视野太过开阔,开阔到萧冷儿连每一个细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简直连想装看不到都装不出来。 最中央的酒池肉林中,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正把几个人的头颅硬生生往酒池里压。那酒池中尚漂浮着几具散发恶臭、面目全非的尸体,想是先前被折磨死的人还未来得及被弄走。 那炮烙刑柱上绑着的一人,头发、脸容、前胸后背都已焦黑溃烂,却依然留了一口气在,神志似乎也还清醒,一声声惨叫让萧冷儿几欲晕倒。 勉强镇定心神,她再接着看下去,这一看之下却再忍不住趴在地上要命地呕吐起来,似要把苦胆也给吐出。 一个女子正给赤身裸*体押到一个大坑旁,便是传说中惨无人道的酷刑虿盆。但最可怕的却不是里面那群蛇堆积、万头齐仰的景象,而是坑中尚未被蚕食光的另一具赤*裸的身体。世上只怕再找不到第二具比这更恐怖的身体,原本该是光洁的肌肤连一分一毫都不复见,那身体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残肉,一些地方已可见白骨森森。那女子脸上鼻子眼睛已尽数不见,只有一个个连血液都已干枯的洞布在脸上。但那女子竟还未死,已看不出是嘴的地方尚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残缺不堪的手臂竟还有力气在群蛇中*移动。 那坑旁的女子再受不住这般折磨,“哇”地尖叫一声便生生晕了过去。 萧冷儿只觉已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的境地,勉强抬起头来,这一看几乎又要骇得晕了过去。 虿盆旁边俨然便是一个真正的屠场。两个赤着上身、肌肉极为发达的威武男子正在霍霍磨刀。 萧冷儿这辈子简直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一把刀。 而那被铁链锁住了手脚、动弹不得的两个人,脸上、身上的肉赫然已不到一半,只剩一半嘴唇的口里,还在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其中一个屠夫此时已磨好了刀,走到左边那半个人身旁,自言自语道:“还差五百三十六刀,得慢慢割才行。”说话声中亮得刺眼的屠刀已在那人剩下的半边脸上比划起来。半晌手起刀落,一刀刺入那人脸上便轻松剜下一块肉来,那人惨叫声方起,复又痛得晕过去。 屠夫眼也不眨一下,毫不在意把那肉丢进正浓烟滚滚的油锅里,里面已煮了半锅的肉,想必便是从这两人身上刚剐下来的。 他见那人尚未醒过来,不由皱了皱眉,左手拿起一只长勺,舀了大半锅煮沸的油朝那人脸上刚割下肉的部位淋去。“滋”的一声,那森森白骨处便冒出浓烟来。 堪堪晕过去的人蓦地一声惨叫,半边身子一阵可怖地痉挛,又再次醒了过来。 观旁边另一个屠夫却似比这一个更为享受这剐人过程的乐趣。只见他悠闲的从油锅中捞起一块已炸得金黄的肉,另一只手拿火钳硬生生把他面前那人紧闭的嘴掰开,然后把尚滋滋作响的人肉扔进那人嘴里。那人还剩一半的面上神情痛苦之极,口中不断发出“咿呀”之声,想必那就是从他自己身上割下的肉。 萧冷儿手脚冰凉,勉强扶住圣沨的肩膀,身体大部分重心依靠着他不致倒下。圣沨趁机回头望她一眼,却见她眼中一片强忍的悲痛之色。黑眸中涌起复杂情绪,迟疑片刻,终将头再掉转过去。 萧冷儿再依次看下去。那屠场旁边竟还有一个比屠场中的更大数十倍的油锅,几个人同时被缚了双手吊于那油锅之上却也不显拥挤。萧冷儿心中方自想到,已见那缚住几人的绳子被齐刷刷斩断,“扑通”几声,那几人已全部掉进油锅之中。但出乎萧冷儿意料,那几人短暂的害怕过后显然都早有准备,那么烫的锅油,几人身在其中竟连吭也不吭一声便各自向其他人的身体上蹿去。原本几人都只有半截身子置于锅中,但这一折腾下,便已有两三人被硬生生从头到脚淹入锅中,倒是想叫也叫不出来了。还剩最后的两人仍不罢休,各自把对方死命往油锅中攘。那沸腾的油已使得两人下半身几乎生生废掉。推攘之中溅到二人身上的油也使得肌肤“滋滋”炸裂开来。但两人在疯狂的求生意识之下,却似把这一切都给忘了。 最终那最后胜出的一人爬在锅中重叠几人的尸身之上——只因他的双腿已无法支撑,惨笑道:“我赢了,快依言让我上去!” 一直站在油锅旁静静观望之人笑了笑,尚未答话,那人身下的第一人双手突然轻微动了动,竟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把那人给拽下油锅,便终于再也无法动弹一下了。那上面之人想是先前已用尽气力,此刻被拉下之后,终于也无法再站立起来。 锅边之人眼中露出奇怪的笑意,喃喃道:“死前当个明白鬼,倒也死得瞑目了。” 油锅旁边就是刀山了,上百的刀尖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发疼。过程与方才那油锅之刑无甚差别,最后也依然是死得一人不剩。 萧冷儿心中忽的有些奇怪,阳光竟能照进这样的地方?眼睛看向下一处,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已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光,这一看之下,却再次趴在地上狂吐起来。 那刀山右边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一男一女正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动作之淫*秽实不堪入目,萧冷儿耳听那淫*声浪语只觉自己几乎快疯掉。两人旁边另有一人,双腿想必是被点了穴,躺在原处无法动弹,但一双手倒是活动自如。身上脸上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布满伤痕,而从脸到耳朵脖子处全部涨红得快滴出血来,眼中神色几近疯狂,瞪圆了眼看着身前那对男女。那两人每个动作,每一声呻吟,似乎都让他无法忍受,口中不断喘着粗气,双手再一次不由自主向自己身上、脸上抓去。面上神情痛苦得几近扭曲,但他自残身体的动作却愈发的快。 萧冷儿看了片刻,便明白过来,只觉自己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红。那人想必是被逼吃下极厉害的春*药,是以见那两人苟且行为这才如此反应。她思索这片刻,那对男女的动作已越发放*荡,叫声也越来越不堪入耳。旁边那人脸上、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只见他迟疑一会,便终于举起一双手,萧冷儿正不知他要干吗,已见他双手狠狠往自己双臂折去。此人想必从前武功也不弱,竟一招之间便把自己两条手臂生生卸下,终于凄厉地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萧冷儿手足冰冷,置身处严酷如腊月飞霜。 正自愣神间,只听身边一声大喝:“你等何人?竟敢到此偷窥!” 萧冷儿连忙转身,已见一人手持长鞭朝着站在她前面一些的圣沨身上抽去,不及多想,赶忙纵身扑上,生生受了这一鞭,不由自主一声闷哼,雪白的衣裳立时染上血渍,红得惊心。 圣沨没料到她竟有此一着,大惊之下立即一掌向那人击去。萧冷儿连忙拉住他手臂,圣沨不得已住手,回头皱眉望她。摇了摇首,萧冷儿此刻心中已有决断,低声道:“大哥哥,你莫跟来,就在此处等我。”不等他回答,已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大哥哥,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到这里。我是说真的。” 圣沨心中一震,几乎立即就要跟上去,却终于还是顿住不动。 一步步走到那地狱门口,其上“修罗宫”三字触目惊心。立时就有几人手持长鞭围了上来,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修罗宫!” 萧冷儿对几人手中长鞭视而不见,淡淡道:“我要见你们这里领事。” 一人厉喝道:“你找死!” 萧冷儿仍只淡淡道:“让你们管事出来见我。” 几人不再多言,长鞭如毒蛇狠狠挥下,鲜血飞扬。 萧冷儿紧咬红菱般的嘴唇,目光一一从几人面上扫过。那张张阴森而麻木的脸,僵冷的神情,露在外面的肌肤竟白得透出黑紫,与死人无异。 静静看着他们,眸中慢慢由愤怒变成悲悯,长期活在这样的地方不见天日,即使阳光能照射到他们的身体,只怕也永远照不进他们的心。 素衣上血色如魅,萧冷儿只静静道:“我要见你们管事。” 那长鞭正欲再抽,已听一声轻喝:“住手。” 萧冷儿回头,一个年约三十的白衣男子正朝她走来,容色淡定。 第八章 素衣纤指斗修罗(完) 几人立即退到一边站好。 白衣人看萧冷儿模样,不由眉目轻蹙,向几人斥道:“我修罗宫从不惩治无罪之人,你几人实在胆大包天!” 萧冷儿只觉一股尖锐的愤怒直冲腔喉:“从不惩治无罪之人?!” 白衣人却不多加理会,只向她问道:“姑娘可是宫中之人?” “我是庚桑楚身边之人!”这话本是脱口而出,但说出之后,萧冷儿却蓦觉心中一阵委屈,这修罗之殿,她只看一眼已知出自他的手笔。他心狠也好,手辣也罢,她虽看过他杀人不眨眼,但心里总觉与他生长环境有关,痛惜也好,内疚也罢,心里却不曾真正怪他恨他。但此刻,看这修罗般刑场,心中蓦然一股厌恶和心酸的情绪,几乎将她撕碎。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所面对和造成的。萧冷儿一时心中大恸。 白衣人容色微变,对眼前女子身份,不得不开始顾忌三分。要知问心大并不是人人可知,更从未有人敢直呼其名。心中这般想,面上已恢复淡然:“既是大殿下身边之人,为何无故从修罗宫后山闯入?姑娘可知此处乃地宫禁地,没有殿下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此地?”萧冷儿虽表明身份,但看她表现,显然不是受命而来。 萧冷儿垂首道:“偶然误入。来地宫不过几日,尚不知这规矩。” 白衣人沉吟半晌,方状甚勉强道:“姑娘既是大殿下的人,又初来乍到,我便自作主张饶你这一次。姑娘快快去罢,切记万不能对旁人提及。至于大殿下那边,我稍后自会去禀报。” 萧冷儿却是动也不动,抬头极缓极慢地四周环绕一圈,半晌方道:“大人方才说甚从不惩治无罪之人,小女子不才,要向大人请教。” 白衣人见她非但全无离开之意,竟还东问西问,不由再次蹙眉:“姑娘当真是误入此地?” 萧冷儿道:“虽是偶入,但眼见如此惨绝人寰之景,特来向大人请教。” 白衣人看她半晌,忽道:“你当真要听么?” 萧冷儿颔首:“洗耳恭听。” 白衣人道:“好,我便告诉你。这修罗宫实乃人间地狱,我便是这地狱里的阎罗,专惩治这世间人性泯灭、荒淫无道之人。” 萧冷儿面若冰霜:“这些受刑之人仅我所见便有数千之众,行刑之人不下数百。他们,难道各个都是你所谓的有罪之身么?” 白衣人肃然道:“惟有人间武林,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姑娘眼前所见,只觉此地酷刑难以入目,但天下之大,罪大恶极之人加起来,比此处又何止多出百倍千倍?所谓武林正道,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想出来如何堂皇掩人耳目而已。江湖中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娼女盗,满手血腥屠杀,却还自命甚正义之士。试问世间六道,有谁能真正做到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能列入这修罗宫之人,俱是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辈。” 萧冷儿简直苦笑不得:“若当真以罪行论,你等私创这修罗恶宫,集天下残忍恶毒于一身,究竟是谁更罪不容诛?” 白衣人道:“我等不过替天行道。铲尽这世间带罪之身,使天下得以太平安定,何错之有?” 萧冷儿冷笑道:“若由尔等主持天下,天下人能得以太平安身那才有鬼,只怕届时才是真的人间地狱。上有青天后土,下有皇朝衙署,只怕这天下罪人,再如何也轮不到你等处置!” 白衣人笑道:“我等眼中,只有圣君万寿无疆、大殿下恩威如炬,至于那庙堂之上帝王将相,却不知为何物,不料姑娘竟是这等迂腐之人。”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一闪,萧冷儿手出已多出一把匕首横于白衣人颈间,恨声道:“若是我此刻就杀了你,你还要忠于甚狗屁圣君殿下不肯放人么?” 白衣人全无畏惧,洒然笑道:“我白修罗不过区区臣子,微不足道,死有何惧。我死之后,我楼心圣界还有千万教友,自然有人接我之位,定我功过,再行处置。能为楼心圣界而死,正是我无限光荣,又有何足兮?姑娘这话倒是问得奇怪了。” 萧冷儿手中一松,忽然只觉心中沮丧极了,暗骂庚桑楚也不知几千几万遍。 那白修罗复又笑道:“姑娘这等模样,不知还愿否听在下说下去?” 萧冷儿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屁话。” 白修罗也不以为忤,指着那刑场最前方的酒池肉林道:“受此等刑法之人,均为平日里奢侈享乐、贪婪成性,为这金钱二字伤天害理、坏事干尽之人。既然他们如此贪图享乐,圣君仁慈,便让他们死得其所。至于那炮烙之刑众人,生前俱是公堂之上的无耻狗官,都说三尺之上有神明,但这等贼子头顶‘明镜高悬’,却是光明正大干些奸*淫掳掠的勾当,老百姓身上只要尚有一层皮在他们就绝不放过。便该要这些人尝尝剥皮抽骨的滋味,可有那般好受。” 顿了顿,抬眼看萧冷儿,却在她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白修罗复又接道:“至于那些被抛下虿盆的女子,就更不值得可怜。这些贱人生前都是心肠比蛇蝎还毒、凭着自己几分姿色,专门以作贱男人为乐,也不知干下多少让天下女子颜面尽失的事。正是该把她们丢进这地方,尝尝万蛇噬心与她们这妇人之心究竟谁更狠毒一些。那上刀山下油锅之人,怕是姑娘也猜到不少了。没错,这些人俱是为一己私欲而出卖亲人、背叛朋友之人,昔日也都曾立下为所害之人上刀山下油锅的誓言。到关键时候,却是毫不犹豫舍人为己。这等人,便该让他们亲身实现那誓言。”他突然笑了笑,指着那一堆尚未清理的尸体道,“其实姑娘又何苦可怜这些人?想必姑娘方才也见到,这些人为留得性命,廉耻不顾,毫无仁义,互相残杀,而到最后却是谁也不放过谁。这么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 萧冷儿眼见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自她懂事以来,从不曾遇到此等残忍之事,更不曾真正见过人心险恶。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白修罗见她表情不由甚为满意,接着道:“至于那极乐之刑,姑娘可是瞧得分外扎眼么?姑娘可知那人曾害过多少良家女子?他本是全国通缉的采花淫贼,却一直逍遥法外,有不计其数的女子一生幸福甚至性命都断送在他的手中。让他此种死法,倒还便宜他了。怎样,姑娘,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萧冷儿眼见四周一处处惨无人道之景,耳听那一声声凄厉叫喊,眼前忽然闪过一张温而慈悲的脸。那人生前,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愿伤害的。心中一切悲苦与茫然在这一瞬间忽然都通通离她而去,眼前豁然开朗。萧冷儿转身向白修罗道:“他们的确有罪。无论你是否有权利行刑,我同样无力解救他们脱离恶果。但今日我既然已经来到这地方,见到这许多景象,便无法置身事外,宁愿与众人同受酷刑加身之苦,以免心中罪责。我无力阻止白先生,但相信这世间自有公理。愿白先生慈悲,念我一片诚心,释当释之人。” 最后一丝夕阳余光下,只见她白衣胜雪,点点血迹在那薄衣上如花瓣绽开,娇怯的身子弱不胜衣,摇摇欲坠。双眸澄清,苍白面上一片圣洁慈悲之色。看得不远处一直静静凝视的那一双黑眸的主人也不由浑身巨震。 白修罗细细打量她,实不明白这小女孩儿究竟是哪来的勇气能说出这番话来。半晌道:“这些受刑之人有多痛苦你已见到了,也明白他们是罪有应得根本不值得可怜,却依然愿意与他们同样受苦受难?” 此刻连阳光的余温也已退下,但萧冷儿笑颜灿烂却仿佛照亮这一片森森刑场:“先生请不要把我当成甚好心之人。我做这决定单单是为了我心中的一个人而已,并非为着眼前一切。”心里想着那人,无论他有甚理由都好,也不知这一生害了多少性命。在她的心里,怎愿意自己喜欢的人是丧尽天良,但既然已经有了这摆不脱的罪孽,也就无所谓摆脱了。他无力顾及,无心偿还,那便一切由她来担当好了。 白修罗思索半晌,慨然道:“白修罗有感姑娘胸襟,大半生也不过今日见此一人尔,白修罗但愿世人皆能有姑娘这等情怀。况大殿下也曾说过,我们惩治有罪之身,却绝不多加半分私心。今日姑娘既有心受过,白修罗就破格应允姑娘,只要姑娘受得在下一鞭,在下自当立即释放一人,绝不食言。” 萧冷儿深深一揖:“多谢白先生明白事理。” 白修罗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长鞭,再看萧冷儿一眼,退后一步:“姑娘,请了。”话音既罢那长鞭已如毒蛇般钉在萧冷儿身上。鲜红的血迹立时蔓延出来,萧冷儿面现痛苦之色,却硬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白修罗面露钦佩之色,他自然知道自己方才下手力道有多重,手臂一挥,喝道:“放人!” 便有一个重伤之人很快被放下来。 萧冷儿面上一片惨白,却由衷露出笑意:“白先生,再请。” 白修罗心中虽颇为不忍,但第二鞭同样毫不迟疑重重落下去。 一分比一分更重的苦痛侵蚀她身体,由肌肤到骨髓,到每分每寸的血液。心中默默念着许多人,那盘踞在心头早已无法磨灭的那人温暖的叹息,洛烟然的笑容,依暮云的娇嗔,扶雪珞的温柔,圣沨冰冷幽深的漂亮双眼,最终却是那一袭玉色,一双蓝眸,一柄折扇摇得浪荡不羁之人的一颦一言。不知怎的,一想到他,好象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他,好象身体的痛苦也并非那样的难以忍受。如果是为了他,是不是连痛苦也会变得不那么深刻?她是一个自私的人,她不愿理会世俗,也救不了天下人,但若是因他而受苦之人,她却必须得救,一个也不能落下。 每释放一人,她心中念想便愈坚定一分,面上痛楚之色也越发淡然。即使她那身纤素白衣早已染成血色。 但不知为何,这修罗宫中众人眼前所看到的,仿佛仍然是那笑颜如花,白衣胜雪。 白修罗手上一鞭正欲再次挥下,却忽听一听冷厉地喝斥:“住手!” 听到那声音,萧冷儿仅存的最后一分神志变得松懈,咧嘴笑了笑:“绣花枕头,我那日说如果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你,本来还不甚确定。现在总算知道没有骗你呢……”终于重重倒在来人怀抱里。 恍惚中,那并不是心中最熟悉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眼见那一张几乎能冻僵整个修罗宫的绝美容颜,白修罗连忙躬身:“见过二殿下。” 凝视眼前早已失去全部血色却依然带着笑意的脸,第一次,圣沨心中涌起强烈的后悔之意。 呆立良久,绝美的少年方淡淡开口:“今日之事,不向想任何人提起。”反手抱起血衣的女子。 第九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一) 昏昏沉沉,萧冷儿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辛苦实难承受,一声低吟,她终于惊醒。身子方移动一下,裂骨的疼痛立时传遍全身。萧冷儿向来最是怕疼,不由暗暗咒骂,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在她睡着的时候玩把戏,看她一会儿抓到人不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觉全身疼得几乎就要麻痹了,刚想再动一动,已有人按住她的身子:“别动。” 目光顺着那衣袖上去,见那张无伦的容色上复杂神情,萧冷儿先是一奇,再是一僵,昏睡前种种事情,迅速回到她脑中,只觉心中一阵剧痛,软下身子去。 圣沨低声道:“我已叫人去请最好的大夫,你再忍耐一会儿。” 萧冷儿愣怔半晌,苦笑道:“我从小就最怕疼,也从来没有哪一次搞的比这次更狼狈。可是现在,这儿更疼,”指了指心口,静静道,“就算一百个最好的大夫,也治不了。” 圣沨握着她的手一紧。 萧冷儿抬头看他,半晌反握他手,柔声笑道:“你不用自责,我并不怪你带我去那地方。不管你的本意如何,却着实让我了解了许多东西。我知道那里跟你没太大关系,我更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那样的才智无双,那样的狠心无情,才能建造出那样一个地方。”说着边笑嘴角已咳出血来,“他可当真才智无双。” 虽然早已止了血换了衣服,却仿佛依然是那满身的伤痕与血迹,圣沨垂首:“你恨他?” 萧冷儿恨恨:“我当然恨他!”她看一眼身上干净衣服,神色忽然一僵,半晌抬头看圣沨绝美容色,早已绯红了脸。 圣沨神情却比她更红更僵,难以与她对视,侧过脸讷讷道:“那个、我……换衣服时,本来不想、不想看,可是你伤得那么重,我怕弄疼你,所以……”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对面那人面上腾起的热气,绝美的少年突然失言,再也所以不下去。 尴尬半晌,萧冷儿不自在轻咳两声:“算了,反正伤成这样,也看不出朵花来。”话虽如此,脸上红晕却总也退不下去,她随意摇手,原是要表达自己的无所谓,钻心疼痛却立时传来,圣沨已然急急按住她手,斥道:“莫要乱动!” 握住她的手指冰凉,萧冷儿不由一呆。 不曾注意她神情,圣沨小心扶她躺好,动作轻柔,却是从未有过的细心。萧冷儿微叹一声:“夜里这么凉,你还一直守着我,反正我也醒了,回去休息吧。” 圣沨眉心微皱,却是另一种说不出动人的绝色风情:“说甚傻话。” 萧冷儿握住他手,再叹一声:“大哥哥,你真的不用觉得内疚,我……” “我想问你一件事。”打断她话,圣沨认真凝神她,“那时你身体明明早已支撑不住,我看得清楚,你神态却越发清明,是什么让你坚持下去?” 沉默半晌,萧冷儿转过头去,涩声道:“我可以不回答么?”忽然之间觉得委屈,让她坚持下去的那人,此刻却又在哪里? 点头,圣沨缓缓道:“还有一件事。你说心比身体更疼,我只想知道,有谁能止你这疼?” 萧冷儿恍惚,半晌平静道:“庚桑楚。” 圣沨凝神看她,心中些微的恍惚,就算镜湄,也从来没唤过“庚桑楚”三字。而他今日,已从她口中听到两次:“问心本来一直在此等候,我们来之前宫中发生一件大事,他先过去处理了。” 萧冷儿毫不动容:“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良久,圣沨点头:“这世上只要有人能治你,我就带你去见谁。” * 昭阳殿。 殿外守卫倒是不少,圣沨依从萧冷儿意思摆手,倒也无人出声,萧冷儿携了圣沨到一旁站好,听殿内情形,一时不知该不该进。 两人被强迫跪于大殿之前,一人高倨宝座之上,遥遥对峙。 被俘虏左边那人满脸鄙夷神色,庚桑楚偏头看着他,却是一脸懒散笑意,如三月春风柳絮。 原镜湄摇头道:“你当真以为我们没有办法让你开口说话?”突然起身,几步走近那人笑道,“要知道,你现在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那人狠狠瞪着她,口中挤出两字:“贱人!”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右边脸立刻便高高肿了起来,连耳根都已通红。庚桑楚仍然坐于宝座之上,仿佛从未动过,只神色已趋冰冷:“你找死。” 馥香浓冷冷道:“三年来,眼前这两人人是首次能闯入地宫之人。” 庚桑楚向镜湄问道:“可有扶雪珞与洛云岚的消息?” 原镜湄摇头,神色有些忧虑:“洛文靖早已到了洛阳,但连日来我派人全力追查,依然没有他二人踪迹。” 庚桑楚复又恢复笑容,折扇轻摇:“手下人竟能闯入地宫,洛文靖果然了得!湄儿,既如此,咱们就陪他们玩上一遭。”折扇遥指地上那人,“把他的两节手指剁下来,送给洛文靖告诉他这是他爱女身上切下的。再割下他两只耳朵送到扶鹤风手中,告诉他这是萧冷儿身上的。扶雪珞沉得住气,我可等不及了。” 庚桑楚语音未落,惨叫声已响起,两节手指与耳朵应声落地,那人已晕了过去。殿外萧冷儿只觉心中疼痛与身体的疼俱是难忍,死死咬了唇,却仍是支撑不住虚软的身体一点点下滑。 原镜湄脸上仍有忧虑:“这样就能骗得了他们?” 庚桑楚一笑:“谁道我要骗他们?不过有人关心情切,看到这东西自然要坐不住。”又向跪地右边那人笑道,“你也不说?莫要那副神情看我,你现在连咬舌自尽也不能。你信不信呢,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平静阖目:“不必多言。” 庚桑楚颔首轻笑,似对他颇为欣赏,身体又动,折扇倒转,却是在那人身上连点几道大穴。再坐回座椅之上,折扇慢摇,笑意越发从容。 那人浑身如万蚁噬体,直痛得生不如死,额上豆粒般冷汗涔涔而下,嘴唇早已咬得血肉模糊,却愣是一声也不曾叫出声。 庚桑楚点头笑道:“是条汉子。”又转向馥原二女笑道,“你二人倒是说说看,这般硬气之人,我有没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馥香浓沉默不语,原镜湄狡黠笑道:“你说能那就一定能。” 庚桑楚失笑,正要说话,那方才还痛得全无力道之人忽然闪电般向原镜湄掠去。庚桑楚面色一沉,挥手之下一股大力已将那人摔退,轻斥道:“留之何用!”手中不知何时一柄薄刃已向躺在地上那人急射而去。 “叮”的一声脆响,匕首和一物同时落地。庚桑楚抬头,便见萧冷儿站在那人身边,方才那匕首落地之前离她面容不过一寸,脸色惨白,她唇角已是丝丝血迹,瞧着他的眸色全是痛楚死寂。庚桑楚心中一震。 死死忍住喉咙处翻滚的甜意,萧冷儿手指着旁边那人:“我不要他死,你允是不允?” “好啊。”庚桑楚复又摇了折扇,漫不经心,“我们便来赌一局如何,就赌扶雪珞什么时候来。丫头若赢了,我便放他。” 圣沨上前两步,欲要开头,萧冷儿却紧了紧握住他的那只手。庚桑楚看那十指相握的两只手,只觉分外扎眼,已听萧冷儿淡淡道:“他既不可能此刻便来,这输赢要如何定?” “自是由我来定。”庚桑楚仍是笑着,目光早已从那相握的手上移开,“你若输了,此人自是必死,方才被拖出去那人,也即死,如何?” 看他半晌,眼泪从她目中流出,全是疼,全是痛,与她唇角不断溢出的血迹混在一起,只有说不出的酸楚,那目光看着他,让他拿折扇的手都几乎要拿不稳:“你……” “我今天去了修罗宫!” 被打断的语声,似乎连当中呼吸的声音都被瞬间凝结在空气中。 庚桑楚目光越过萧冷儿,冷然看着圣沨。 “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心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恨你。”盯着他,萧冷儿面上虽满是笑容,眸中却死灰一片,“我走在路上时还在想,你总是一张笑脸能倾倒众生的模样,我想了很久,也想象不出你亲眼看着那鬼地方被每一块土、每一件刑具、每一个由好端端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每一声惨叫每一滴别人的血每一块别人的肉堆积出来,亲自指挥每一样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亲自设计每一种良心被狗吃掉的刑法时脸上该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还是带着你那该死的见鬼的笑容。我想象不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放掉拉着的圣沨的手颤抖指向他,“直到刚才,直到我看见你摇着那鬼扇子顷刻之间剁下别人的手指和耳朵还能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只因为旁人想要碰一下原镜湄,即使你明知他是故意一心求死却还要毫不手软杀他。我才知道,你果然是应该笑着的。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残忍无情到变态的混蛋,你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她一字字说完,心里的疼混着全身撕裂般的痛苦,站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她却只觉比对着修罗宫无情打在她身上的鞭子,还要更难忍受。 庚桑楚只是看着她,声音中尚有些轻柔之意:“你受伤了。” 恍若未闻,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萧冷儿深吸一口气:“刚才那人,和你无怨无仇,只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可以把他当成玩物一般,手指,耳朵,人命,人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只怕连一只蚂蚁也不如。只要还对你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东西,是不是就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庚桑楚大笑三声,望着她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原本还把你当作生平劲敌,岂料见你一而再再而三都只有妇人之仁。为达目的,一条人命算什么?必要时你若姑息那一条人命便有百条千条性命因你一念之仁而丧生!” 萧冷儿手足冰冷,一颗心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喃喃道:“你的心,难道当真不是肉长的么?我认识你,难道当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一条人命不算什么,那一千条呢?一万条呢?你怎么忍心……怎么能那样折磨他们?” 强逼着自己与她哀痛欲绝的眼睛对视,庚桑楚语声依然平静:“他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萧冷儿大笑,嘴角鲜血涟涟,“他们受尽折磨而死,在你眼中全是罪有应得!那你呢?你他日,该是怎样一种死法才是罪有应得?” 庚桑楚同觉心中怒火滔天:“没错,我就是个冷血无情狼心狗肺的人!没错,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越痛苦,我越是高兴,我越要……” “啪”的一声脆响,她此刻就站在他眼前,手从他面上错开,已使尽全力,摇摇欲坠。 第九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二) 一分一寸看着她,他开口:“这一世他们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我便要让他们受尽折磨,永生记着这教训,来世,全部去做那顶天立地之人!就算我他日被凌迟、被分尸、被千刀万剐、被万箭穿心,就算我死后要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依然会做我现在做的事!千夫所指又如何,满手鲜血又如何?!即使手中欠了千万条人命,”他看着她,一字字道,“——我庚桑楚,依然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我的‘顶天立地’便是如此!” 满心怨恨逐渐远去,她看着眼前的人,浑身力气被点点抽干,目中是满满的伤痛:“方才那些话,我代那些受刑的人说。最后一句,是我错。若是你执意如此,那我宁愿以己之身代替那千万条人命,让你要欠,这一辈子也只许欠了我一个……我知道自己无法真的做到,我只想要尽力。绣花枕头,”最后一点力气抚上他脸颊,一滴泪从她眼中静静滑落,“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 滴在手中的热度烫得他几乎松开手去,更紧的抱住怀中女子,他掀开她衣领,瞠斑斑血迹,痛彻心扉。 半晌,他抬头看对面绝尘美丽的男子:“是你带她去修罗宫?” 圣沨点头:“是。”她已然昏倒在他怀中,强撑这半晌,让她面上更是惨白得没有半分人色,但她即使没有意识也同样紧握他的手,是他从没见过的心安。凝视她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我原本以为,她见了那情形,该惧怕,愤怒,恶心,或是任意一种情绪。但是她……她恳求白修罗让她一同受苦,说是为着她心中的一个人而那样做。白修罗答应打她一鞭,便放过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几乎没有内力之人,能如她一般忍得痛。那模样,我形容不出。” 不再多说,庚桑楚抱起怀中女子,欲要离开。圣沨道:“你不怪我?” 庚桑楚摇了摇头:“我了解她,也了解你,怎会怪你。方才气怒之下骂她妇人之仁,我明知她只是天性善良。况且,”凝视她貌,他浮出苦笑,“害她这般重伤之人,不是你,是我。” 圣沨讶然抬头。 “那修罗宫若非我所建,她必会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不致如此受累。” 沉吟片刻,圣沨道:“她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我本来不甚明白,方才听她叫你,才知那是说给你听。她说,她遇到危险第一个会想到的人是你,并未骗你。” 点点头,庚桑楚转向原镜湄,淡淡吩咐道:“我带她回我住所,你去准备伤药,尽快赶过来。” 原镜湄也不多说,与他一同向外走去。 大殿中一下变得空旷,好半晌,馥香浓幽幽道:“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方才看着冷儿的那种眼神。” 圣沨本待离开,闻言怔得一怔,终究没说什么,大步走开。 一个人立了许久,直到连血液也感觉冷了起来,她抱紧双臂,慢慢向外走去。这地宫之中,可真是冷啊。 无端由的,她突然想起初来这里之时,本来颇为不喜那“品花阁”三字,但那个向来寡言少语的男子突然很淡地说了句“挺好”,她看着他无伦的容色,只觉内心欢喜无限,于是连自己住处,也用了这名字。便是那一丝丝毫没有温度的温暖,从此伴了她三年,直到…… 今天。 慢慢走出大殿,她四处环望一眼。 这地宫,真是冷啊。 * 原镜湄整个地宫中几乎寻遍,心中着实焦急万分,几乎就要放弃之时,却终于在那人工的水瀑之下见着他的影子。湍急水流打在他身上,却无异打在她心上,心中一阵强烈的酸楚,原镜湄放声大叫道:“问心,你这傻子,白痴!你这样折磨自己,又能挽回什么?” 似乎愣怔片刻,庚桑楚这才从瀑布中走出来,向来绮丽无端的脸,此刻却是苍白一片:“我心里不好受,过来冷静一下。她怎样了?” 原镜湄怔怔瞧着他,低声道:“我已经检查过,给她一一裹了伤。她全身……几乎脱了一层皮,不过这伤看着虽严重,幸好无性命大碍,只她身子本来虚弱,可能要多花些时间静养。” 听到“几乎脱了层皮”几字,他身体微微一颤,寻了个位置坐下,原镜湄看得不忍:“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浑身湿透的神仙也熬不住。” 摇了摇头,庚桑楚拍拍身边位置,示意她也坐下,默默无言。半晌忽然浅浅笑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今生是没有什么不能舍弃了。” 原镜湄浑身一颤:“那一年……你娘过世了。” 轻轻点头,庚桑楚笑意更甚:“娘死了,我觉得今生再无牵挂……从我三岁开始,娘教我的每一句话,我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知道的,在娘死了之后,我终于可以冷静的做好每一件事,也不用难过了,也不用内疚了,终于可以成这世上最狠心的人了……”他转头静静看她,她只觉他浑身的力量,此刻都不在他自己身上,不由自主抱住他。半晌,听他在她肩头轻声说道:“我第一眼看到她,只觉得亲切,如同多年不见的故人,但那时我是恨得下心杀她的。但是她那样聪慧,那样善良。她聪慧得让我另眼相待,但是那样慈悲的善良,湄儿,让我觉得很累啊。她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人,我看着她做的事情,心里总是又自卑,又羡慕。其实你担心得对,我越与她相处,要对她狠心就越发的难……” “她那样的好,喜欢我,不想我杀太多人,造太多孽,于是甘愿放弃自由,想要留在我身边,可是我拒绝了她……宁愿她只是个敌人和对手。她为江南的百姓求药,她一路跟来,她在那林中放走了朱陵,埋了那许多人,她今日受的苦难,是她的善良,是为了旁人,却更是为我。如果不是我,其实这每一件事她或许都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她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会一次次让自己吃苦……” “她说,即使我要欠,也宁愿代替那千万人吃苦,让我只欠她一个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靠在镜湄怀中,簌簌发抖,“她说出那样的话。湄儿,我怎么能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原镜湄安静听着,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心痛,与他比起来,孰多孰少。 “我这一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遇到她之后,我总要千般万般克制自己,却还是一再失了冷静……” “我与她立场如此相悖。就算与她当敌人也可比旁人无比开心。那日我留她在身边,便是存了这份私心。但我每次对她有一分心机,心里便痛一分,再做不到从前的木石之心……” “可笑我庚桑楚,自恃才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但即使眼见她因我而受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妄我口口声声视她为今生知己,却非但比不上扶雪珞万一,简直要连圣沨那混蛋小子也不如!” “我知道再这般下去自己势必要越发难以决断,终于还是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大雨说来就来,倾盆如注。 站起身来,推开镜湄,他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 安静守在她床前,少女颜色白得几乎透明,即使睡着,秀眉也是轻微蹙着。庚桑楚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她,那男装的少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洒脱肆意,带着让人心动的明亮,他便是在那样的笑容中心中一动,又何来今日这般忧虑?想着,不由暗叹一声。 抚着她发,长长的眼睫下平日里总灵动飞扬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惹人怜爱。心中情潮涌动,他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尚有些苍白的唇上一吻,花瓣一般柔软的触觉,让他几乎哽咽。 低低一声呻吟,却是萧冷儿已睁开了眼。庚桑楚脸上一热,转过头去。萧冷儿伸出手握住他的,甚感甜意,半晌轻声笑道:“上一次这般躺在床*上起不来,还是五年前呢。那时若无云丫头倾力救治,只怕我早已尸骨无存。”勉强抬了头,轻搁在他身上,思绪早已飘得老远,庚桑楚不由自主回过头来,见她唇边若有似无笑容,美不胜收。 “那时我只有十一岁吧……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许多天,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去哪里,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她说着轻笑起来,仰头看了看正凝神倾听那人,“喂,你看我像不像个要饭的料?” 庚桑楚点了点她额角,笑骂道:“你这又臭又硬的骄傲性子,只怕宁愿去偷去抢。” 萧冷儿不由翻翻白眼:“什么去偷去抢这么难听,我还道你要说我宁愿饿死呢。不过你说的也对,我那时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一些事,只怕还真会去偷去抢的。但其时我什么心情也没有,竟就那般饿了许多天,连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就到了江南。江南啊,我从小就听娘说着,心里向往得很呢。”说着悠悠叹了口气,“但那一年,娘死了,我再也不爱甚江南不江南。”她脑海中的江南一直都伴随记忆中那温柔的语声,她梦中的江南之游,也只愿跟在那人美丽的身后。 庚桑楚神色一动,轻抚她发丝,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是六年前吧。那一年……我娘也过世了。” 萧冷儿心中一震,抬首望他,见他面上微茫神情,不知怎的就觉怜惜,握住他的手:“不要伤心。” 回握住她,庚桑楚俯下身子,目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恩,你也不要。” 两人静静偎在一起。 “那时我浑身都像被抽干一般,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哪里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连日不停地下雨,我又饿又冻,心底一片茫然,迷迷糊糊之中,便到了一处桥洞下栖身。就那样一直半昏半醒之中,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终于感觉到,我就要死了,那时我心中当真高兴得紧,死了,就可以见到娘了呢。” 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自己怀中,明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庚桑楚仍然控制不住地手脚轻颤,只觉连空气都是冰凉,紧紧拥住了她,生怕怀中的温度会随时脱离自己而去:“你竟受了那么多苦,若是我早几年遇到你……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随即又想到,自己若当真早些遇到她,又能做些什么,不由心中一黯。 萧冷儿被他搂得浑身一痛,忍不住轻掐他手心:“讨厌鬼,你要不要在小爷重伤未愈的时候折腾我啊。” 庚桑楚一惊,急忙放开她,面上有些讪讪:“我只是……” 明白他想法,萧冷儿一笑,心中虽温馨无限,却也只肯给他一个白眼:“笨蛋,就算让你那时候遇见我,还不同样是在受苦受难,只怕还越发要拖累我呢。”口中虽如此说,但想到他那时遭遇只怕比自己更困难许多倍,便觉心中怜惜之情更甚。 庚桑楚拍拍自己额头,苦笑道:“这倒是,你我若那时相遇,此刻恐怕早已是地狱里一对鬼夫妻……”这句话脱口而出,到最后一句才觉出不对,庚桑楚头扭到一边,有些不自然的讪讪。 第九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下) 亦是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话来,萧冷儿蓦地双颊绯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措,只得装作没听到,红着脸继续道:“便在那时,出游而归的云丫头看见了我,不顾家仆反对硬是带了我回家,请了江南最好的神医来医治我。但那时我早已在鬼门关前徘徊多时,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救活的。请来的大夫一个个都束手而去,但云丫头那倔强性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说至此,她眼中已是雾蒙蒙一片。 庚桑楚吁一口气:“此刻她真是我心中最最感激与尊敬的人了。”又觉这话似有歧义,不自在补充道,“否则我上哪再去找第二个这般聪明的丫头当对手。” 口是心非!心中骂他一声,萧冷儿续道:“那时我持续发着高烧,云丫头虽然连开了读许退烧药给我,但就是退不下去。云丫头便日夜不停的看守在我身边,那阵子已趋深秋,她便每日四更天就到门外收集秋霜,五更天时便把收集来的霜露敷我额头与全身,这样日日循环,她自己虽也因此感染了风寒,但无论依伯伯再如何劝阻,她就是不肯歇息。这样过了几日,我的高烧也终于遏止了下来。云儿大喜之下,立即又招来一班大夫,但那些大夫诊断之后,虽言明有救治之法,却须得活人的心血作为药引子?心若流血,那活人不也就得死了么?众人都是大惊,依伯伯有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挚友,他却道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危险,但他倒也有八成把握可同时保住两个人的性命。说来说去,仍然是有危险的。依伯伯本执意不许,但云儿性子刚烈,你也是见过了的,她无论如何也要为我以身犯险。依伯伯无可奈何,最终只有同意。于是那神医用了个极高明的法子为我俩换血,这法子虽最终成功了,但云儿连着十多日为我奔波劳累又受风寒,这心血一出,本来虚弱的身体更是差到了极至,由此我与她同样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又同样在病床*上躺了个把月,这才又一起好转起来。至此,”她说到此语声顿了顿,“我与她血脉相连,两心相通。” 庚桑楚直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知怎的,他此刻心中,竟是极欲见到依暮云。 萧冷儿淡淡笑道:“这也就是那日,苏大美人掳走云儿,我为何那般自信能找到她们的原因。”她指着心口,双眉轻蹙,“这些年来,我虽然大多些日子在各地游走,但每当云丫头有了任何危险,我心中都能有所体会,那种心血相连的感觉,仿佛她有一点心痛,我便也要为她而痛,所以——”她扬起头,调笑道,“就算为了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得把那丫头给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才行。” “所以,依大美人心中有多牵挂圣沨那家伙,你其实最最清楚不过。” 愕然半晌,萧冷儿气极指着他鼻子:“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装也装得傻一点不要把我心思猜那么透?”说着点了点头,“虽然这几年我从来没问过她,还是前不久从洛云岚口中才得知,甚至从前不懂感情。但她心中巨大的缺失,我却明白得很。” “所以,你瞒着我有意接近圣沨,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你家的大美人。” 萧冷儿神色奇怪望他,庚桑楚已经抢在她之前叹气:“我真的很不愿意说我又猜到你想要说什么。” 萧冷儿狠狠挥手:“说!” “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两人互瞪半晌,双双放声大笑。 小心扶她在床*上躺好,庚桑楚潇洒起身:“你且休息,我明早再来看你。” 萧冷儿笑意盈盈:“我自然知道,今晚你我都还有些事要办,但就算要去,你也先给我乖乖回房把衣服给换了,我可不想明天再看到一个病痨子。” 攘了攘她肩头被子,他犹疑良久,还是凑到她额上轻轻一吻:“我也想说,你这丫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虫儿似的。” 脸上淡淡晕红,直到他走后许久方才散开,萧冷儿好象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向窗外笑道:“夜里风寒露重的,大哥哥莫不是想晾一整个晚上?” 窗外早已站立多时那人影似乎怔了怔,这才推门慢慢走进来,绝世容颜难辨喜怒,眸色明明灭灭:“你早已知道我在外面?” 萧冷儿笑得狡黠:“可不止我一人知道。” 圣沨默默不语。 萧冷儿冲他挥了挥手笑道:“你过来。” 他慢慢走近。 萧冷儿笑看他半晌,方指了指床边,示意他坐下,这才笑道:“三件事。第一,我早已告诉过你,修罗宫之事我对你只有感激,绝没有半点责怪,你不要一见到我就一副‘我有罪我悔过’的模样,这可不是我心目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哥哥形象。第二,我自那晚见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第一个想到的的确是云丫头,她待你之心我不信他们全然没告诉你。第三,”她望着他,顿了一顿,“无论我接近你有多少目的,我待你之心,也是真的。” 圣沨逐目看她半晌,低声道:“你想我如何?” 萧冷儿几乎要叹气了,但别人既然开口了,她自然不会客气:“你至少应该主动去看看她。”终究忍不住悻悻说了句,“人不自觉,鬼都害怕。” 圣沨却似没有听到,径直看她,突然问道:“你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可是真心?” 萧冷儿含笑点头。 圣沨心中终有了些暖意。 两人互相望着,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萧冷儿指了指身后枕头,圣沨会意,有些皱眉,却仍是帮她垫高一些,让她半坐半躺。 满足地靠在他身上,窗外月光如银,萧冷儿静静瞧了半晌,忽然道:“若非今日我受伤,他觉得有些内疚,只怕万不会对我这般亲密和卸去心防。” 圣沨沉默,他不知可以说什么。萧冷儿却似自言自语:“但我宁愿他对我冷淡些,也不愿因我的原故而让他心中不好受。” 圣沨一怔,转头看她,她已不再说话,只安静看窗外月华。 这边厢两人相对无言,另一边此刻却早已闹翻了天。 却说庚桑楚换过衣服便匆匆赶往芳草居,谁料刚到门口便与里面慌不择路一人重重相撞,两人都是一声低呼。庚桑楚看向那人,立时大大的奇了,那人一脸慌张,可不正是平日里从来都温柔娴静的洛烟然? 两人相望片刻,洛烟然这才想起正事,又是“哎呀”惊叫一声:“庚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一起找云儿去。” 庚桑楚吃了一惊:“云丫头?她跑去哪了?”他此刻心中对依暮云,再不若平日里只口头上调笑两句,隐约总有了些感激关怀之意。 洛烟然焦急道:“她从昨夜起便一直等你到今天,连一刻也没合过眼,直到方才再忍不住,竟趁我……趁我沐浴时打伤几个侍卫和丫鬟夺门而去,说是要找圣沨公子,但她哪里知道去哪里找。公子,这里守卫森严,我实在怕云儿有危险,我们快些去找她吧。” 庚桑楚点了点头,拉了洛烟然便往前走,走两步又回头向身后道:“老展,立刻去叫圣沨过来,绝不可惊动了冷儿。” 展扬幽灵一般飘出来,点了点头,再飘然而去。 洛烟然瞧得眼睛都直了。 庚桑楚忍不住笑道:“姑娘可含蓄点,千万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洛烟然看他一笑生辉,不由一呆,随之脸红道:“今日连烟然也想要说和云儿一样的话。” 庚桑楚摇扇叹道:“怎么这年头美人们各个都这么霸道,连人家的笑容都要限制?难解啊难解。” 洛烟然俏脸不由更红。 庚桑楚深深看她一眼,笑道:“姑娘往后也不用总对我这般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洛烟然难得眼中一抹狡黠:“你的名字?问心?还是庚桑楚?” 庚桑楚突然闭上了嘴。 “若是后一个,只怕……”洛烟然脸上笑意越发盎然,见庚桑楚愈加尴尬神色,不由大感有趣,笑道,“为了我自己的小命着想,我从今往后便叫你庚大哥吧,大哥也直呼我名字就好。” 庚桑楚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我们这就找云丫头去。”当下两人不再多言,寻着依暮云先前留下足迹而去。 * 却说依暮云自离开芳草居后便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她来地宫虽也有些日子,但除了一直待在芳草居之后便从来没有外出过,此刻虽心急找圣沨,但无奈大路不识一条,也只好到处乱跑。 正自小心翼翼走着,忽听一声厉喝道:“什么人?”刹时便有几盏灯笼朝着她当头照来,晃得她眼睛生疼,不由大怒:“好啊!那个该死的问心整天以欺负我为乐,现在连你们这些当跑腿的也敢欺负本大小姐!快告诉我圣沨在什么地方,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其中一个侍卫喝道:“大胆!二殿下的名号也是你随便叫的吗?你究竟是谁,快报上名来,否则以奸细论处!” 依暮云只听得怒火高涨,“呛”一声抽出自己随身配剑:“想抓姑奶奶我,等下辈子吧!”当下与几个侍卫斗在一起。 本来以依暮云的身手虽然实在不怎么样,但要对付区区几个侍卫倒也足足有余。岂料这一闹腾之下,侍卫竟越来越多,只打得依暮云手忙脚乱上气不接下气,灵机一动,当下不再与人对打,却专挑众人手中灯笼。众人一时措手不及,十几个灯笼竟纷纷落地,这地宫中装饰颇多,灯笼一着地,立时起了火光。依暮云趁机又将几人打倒在地,心里得意劲尚未过完,手中宝剑一松,她已被几人拿在手中,不由又急又气,大叫道:“放开我!你们这些鸡蛋鸭蛋混蛋!快放开我,放开我!” “我说依大美人,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我地宫中的侍卫连你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也制不住吧?”说话间庚桑楚与洛烟然两人已匆匆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庚桑楚也只剩下叹气的份,向众人挥挥手道,“放开她。” 活动一下胳膊,依暮云转身就要走,洛烟然急叫道:“云儿,你快跟我回去,方才庚大哥告诉我,圣沨已经答应前来见你,咱们还是回去再等吧。” 依暮云没好气道:“他的话如果有一丁点的可信程度母猪都能上树,我若再相信他,那我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白痴!” 庚桑楚哭笑不得:“我说大小姐,我什么时候骗你来着,圣沨他真的……” 依暮云只觉心中怒火又开始上腾:“你这大骗子,今天到底让是不让我去找圣沨?” 庚桑楚尚未答话,已听一人懒懒笑道:“我说云丫头,你今晚回去就开始好好研究怎么让母猪上树吧。” 众人回过头去,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相较之下,众人手中灯笼和地上还没熄完的火焰,一盏一盏,全部失色。 庚桑楚连忙奔了过去,责备地执起萧冷儿双手:“你重伤在身,怎的也跑出来?” 萧冷儿拍拍他手以示安慰,双眼却只一眨不眨盯着紫衣的少女,看她瞧向自己身边那男子,向来死要面子,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心中方自得到些安慰,已见依暮云向她看来,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似的身体想要掩饰也没多少可能,萧冷儿心中方叹,已听依暮云怒声道:“谁干的?” 萧冷儿干咳两声,目光开始东转西转。奈何她旁边那位美得不像话的美人愣是不领这情。 “我。” 有谁能对着这般好听的声音发怒呢,萧冷儿满足的想。 下一刻—— “啪!” 重重的耳掴声之后,全场寂然。 第十章 千难万险始相见(上) 半晌寂静之后。 呆滞过后的庚桑楚推了推尚在呆滞当中的萧冷儿:“丫头,你相不相信,倾慕了别人近十年之久的依家妹妹刚才掌掴我们的天下第一美人一耳光?” 萧冷儿艰难地吞一口口水:“尚在接受过程当中。” 庚桑楚复又摇着扇子轻笑道:“我本来还在想,在依家妹妹心里是你重要一些,还是她的心上人重要一些?现在看来,这般比较起来是多没有意义。” 萧冷儿点头称是:“的确没什么意义,至少她这种境界是你我二人再修炼多少年也难以达到的。”两人手指着她,“依暮云,守得十年始相见,你居然打他!”说罢终于扯开嗓子相对大笑。 依暮云紧紧咬着嘴唇,盯着圣沨喜怒难辨的神色不知所措:“我,我……”惊慌得几乎就要哭出来,终于跺了跺脚,大声道,“死鬼萧冷儿,你就笑吧,笑死了活该。我心中虽然难过,但绝不后悔打他!至于他怎么想,我,我……”心中越发难受,嘴唇咬得快滴出血来。 萧冷儿止了笑意,温柔看着依暮云。庚桑楚也自折扇一点,直直指着圣沨,笑道:“放心,云丫头,这臭小子若敢说你的不是,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笑颜朗朗,看进众人眼里,只觉地上火焰映着天上繁星,相顾失了颜色。 冷冷看庚桑楚一眼,圣沨若冰霜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上前几步,在紫衣的少女面前站定,低了头看她,容姿耀得依暮云几乎落泪:“谢谢你打我。” 依暮云愕然抬头。 绝美的少年眼中一抹难以察觉的柔色:“谢谢你成为第一个肯为了她而责怪我的人。”伸手抚了抚她长发,“你是个好姑娘。” 依暮云俏脸上淡淡的红晕,慢慢直红成一只刚蒸熟的大螃蟹。 萧冷儿看得几乎又要开始叹气,脚步方一移动,大粽子身体立刻不争气地开始东摇西晃,骇得身边庚桑楚、洛烟然两人大为失色,连忙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住了她。依暮云也吓了大跳,连忙跑过来,重重一拳打在庚桑楚身上,气道:“你非要把她留在身边,现在可好,你倒是怎么照顾的她?” 认命的举起双手的庚桑楚苦笑连连:“我有错,我悔过。” 洛烟然也待说话,看一眼萧冷儿,再看庚桑楚讪讪神情,终于暗叹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场几人神色都已不大好看,庚桑楚喃喃道:“看来今晚真是霉气冲天,再留在这里还不知要发生些什么事。”向众人吩咐道,“把这边收拾一下,就各自散去吧,今晚之事……”不由自主叹息一声,“只当没发生。” 当下众人应了一声,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 依暮云道:“不如今晚冷儿便去我们那里歇息。”偷眼瞧圣沨,圣沨却只顾盯着萧冷儿,萧冷儿望的偏是那拼命左顾右盼的庚桑楚。 洛烟然眼看几人情形,当真有趣得紧。已听萧冷儿没事人一样吩咐道:“我已好了许多,先前在庚桑楚那边,多有不便,这就还是回品花阁去,除了庚桑楚得跟着我走之外,你们三人,爱干啥干啥去。”她这半天对圣沨说话自然有数,只觉一股危险直冲心头,竟是不敢再往深里想去。 洛烟然却不甚同意:“你受这般重伤,叫我们如何安心。” 萧冷儿安抚地拍拍她香肩:“我明日便让庚桑楚接你们过品花阁来。” 见她态度坚决,洛烟然心思何等玲珑,也不再说甚,应了声好,瞧了依暮云一眼,率先向前走去。 萧冷儿也径直拉了庚桑楚往回走去。今晚这一闹,地宫中守卫只怕无人再不识依洛二女,两人的安全,她自是不用担心。 缓慢走了几步,萧冷儿忽然在一人面前站定。那人本正拿了扫帚在打扫灭火之后的零星,见萧冷儿站了半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抬起头来。 看他半晌,萧冷儿目光这才由他耳边移到他脸上,笑嘻嘻望着他。那人正觉受不了,眼前这美得不象话又大胆得不象话的姑娘已不大正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凑到他耳际笑道:“小贼,若一会儿那位绝世大美人自己走了,丢下我家姐姐不管,你可记得帮我送她回去。”说完不待他回答,拉着庚桑楚扬长而去。 那人左右望望,又自埋头打扫。 留下的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圣沨终觉无奈,转身朝前走去。依暮云连忙尾随其后,咬了唇期期艾艾道:“你若……你若不愿意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既不答话也不停步,暗中叹口气,圣沨却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爱多管闲事起来。或者只因心头关切那人方才临走前一眼,虽然浅淡,他却察觉了她的心思。 * 往日依暮云本来一见原镜湄便分外不顺眼,如今大敌当前,她见到原镜湄大咧咧走过来,一屁股坐进圣沨和馥香浓中间时,简直就要感激得热泪盈眶。 话说这一切都要源于今天早晨她和洛烟然来到品花阁之后,依暮云被萧冷儿影响,一向也是一见到美人便难以把持,于是看到馥香浓的时候自然惊艳不已,大呼受不了,刚好庚桑楚和圣沨也在这时候过来了。庚桑楚见依暮云大力讨好美人的狗腿模样,便把她拉到一旁,笑嘻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依暮云原本对馥香浓热络的态度立刻变得冷若冰霜。 香浓性子向来和圣沨差不了多少,虽然对圣沨另眼相待,但至少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有甚不一样。偏偏就是这时不时倒杯茶、偶尔凑近听他说一两句甚的很是冷淡行为,看在心里已经存了分外偏见的依暮云眼中,便成了变相拼命的讨好。偏偏人家两个无论从里子到面子,或者再转几个方向来看,都是最适合坐在一起的人,她即使看得再碍眼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原镜湄看着依暮云望她时眼中闪烁的感激零涕的泪光,见惯她凶悍模样,不由心中一阵别扭,疑惑地看向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庚桑楚。庚桑楚眨了眨眼,她立时就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忍住笑,装作有要事商量的模样起身移到庚桑楚身边坐下。 依暮云再一次绿了脸。 另一边洛烟然也正俯在萧冷儿耳边窃窃私语:“庚大哥先前到底与云丫头说了什么,使得她半天都一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 萧冷儿指了指那边厢微妙的坐势:“看见没,当然是提醒她那位绝色美女也对她的心上人有兴趣。” 洛烟然惊叹:“你和她相处的那么好?那位姑娘看上去是半天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主,她竟连这也告诉你!” 萧冷儿白她一眼:“你吃什么长大的,脑子这么不好使。就算是瞎子,用闻的也能闻出来她身上那股被花蝴蝶播下花粉的味道。” 洛烟然大笑。 另外几人齐齐向这边看过来,原镜湄笑道:“哟,今天什么好日子呢,不但主人与俘虏尽坐成了一家子,连咱们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圣大美人也跑出来凑热闹。” 依暮云正自憋闷,一听这话立时勃然大怒:“喂,姓原的,什么主人什么俘虏,臭丫头惹火了姑奶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原镜湄仍自顾笑道:“我说依大小姐,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好歹注意点形象吧。即使学不来人家惜字如金,好歹也要假装个淑女的样子。” 依暮云气得脸色发青:“姑奶奶就这脾气,你今天是存心找我茬是不是?”说着已经腾地站起身来。 眼看这两人又要开打,萧冷儿啧啧笑道:“我说云丫头,人家心情不好拿你撒撒气,打一下你左脸,你便顺着竿子往上爬,把右脸也凑上去给别人打,要不要这么心地善良的。” 原镜湄得意的笑容僵了一脸,迅速化为铁青。 拉着依暮云坐下,萧冷儿笑得更加一脸灿烂:“云丫头嘛,虽然平常是毛躁了点,不过就那么轻轻往某人旁边一站,连装都省了,直接就是一活生生的大家闺秀。”边说边冲着原镜湄一个劲儿笑。 依暮云坐下了,原镜湄又再接再厉站起来:“姓萧的,你……” 庚桑楚看着众女如花,却只觉头疼不已,连忙拉了原镜湄坐下,朝她摆出最迷人最温柔的笑容:“好湄儿不是出去逛街,莫不是遇上登徒子,怎生这么大火气?”寻个机会狠狠瞪萧冷儿一眼,萧冷儿回他一个挑衅的笑容。 原镜湄绕视一圈众人,一字字道:“我没遇到登徒子,倒是遇上个九重天外仙一样的人间绝色。没错,你们一个个别瞪着我,就是那该死的扶雪珞!” 萧冷儿笑容僵住,洛烟然心跳加速。 半晌,庚桑楚摇扇轻笑道:“遇到扶大公子是好事一件,我尚在奇怪他当真沉得住气,眼下既然出现了,倒也让人松一口气。再说他与你交情一向不错,湄儿怎的像见了鬼一样。” 萧冷儿也自笑道:“松一口气?听这口气原来庚大公子也会有值得紧张和害怕的人呐。” 庚桑楚毫不在意,自在笑道:“扶雪珞无论心智武功,都是难得一遇的劲敌,我还当真就随时把他放在心上。” “没错,那家伙无论武功心智,都是厉害得叫人害怕。”原镜湄抚着额,哀怨的呻吟一声,“他就坐在我们经常一起吃饭的‘金风玉露楼’之上冲着我不停的笑,笑得我头皮发麻。整个一没事人的样子,和我一起吃过饭,还笑容满面的送了我回白玉楼。我千防万防,临到他走之后一检查,头上依然少了根发簪。天啦!”原镜湄长叹一声,“我和雪珞相交数载,他若疾言厉色,我尚有自信对付,但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实在想想都害怕。” 萧冷儿听得哈哈大笑:“扶家小儿不枉我对他悉心教导,如今果然深得我的真传。” 庚桑楚却是嗤之以鼻:“湄儿你当真把本公子的脸都丢尽了,人家稍微一虚张声势,瞧把你胆战心惊的这模样。” 原镜湄狠狠瞪着一脸甜笑的萧冷儿:“内有豺狼,外有恶虎,既然某人整天只会对着大小美人流口水,这个紧张之人自然就得由我来当。” 萧冷儿捏着鼻子叫唤:“哟哟,怎么这么酸,哪家醋坛子翻了一地呢?” 庚桑楚已懒得理会这两人唇枪舌剑,另寻了一处乐子,冲洛烟然笑道:“烟然,你听了这扶大公子的消息,只怕最是高兴吧?” 洛烟然双颊晕红,嗔道:“庚大哥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庚桑楚折扇倒转遥指她鼻间,笑道:“瞧你脸红成这样,还不承认。烟然妹子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便闷闷不乐,这般想来,做哥哥的还当真期待扶大公子早日到来,从此就可与妹妹在此间做伴,成双成对,岂不快哉。” 那边厢两人不知何时已停止拌嘴,萧冷儿睁大了眼狐疑地盯着两人:“庚大哥?烟然?哥哥?妹子?我怎的不知道你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熟络。” 第十章 千难万险始相见(中) 庚桑楚笑而不语。 萧冷儿继续逼供洛烟然:“烟丫头,你说。” 洛烟然轻笑讨饶:“好了冷儿,我与庚大哥再熟可也比不上你二人那样熟。” 萧冷儿闻言更是不依,哼声道:“如此说来,你们倒当真熟得很了。” 原镜湄把她片刻之前才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搬过来:“哟哟,怎么这么酸,哪家醋坛子打翻了一地呢?” 萧冷儿气结,重重的哼一声。 圣沨和馥香浓眼见众人闹成一团,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二人自出生到现在,好似心中所有关于热闹的念想都已被眼前这几人占光。而问心……两人不由自主对望一眼,问心虽向来表面都是不正经的样子,但萧冷儿出现之前,他们却甚少见他笑得像此刻这般真心的模样。 一时虽都有些不惯,但心中也并非就见得不开心。轻咳一声,馥香浓缓缓道:“今日就都留下来在这里用饭吧。”说罢起身先行,这已是她难得的和颜悦色,心中竟有些赧然,匆匆而去。 一行人笑着起身。 许是坐得久了,洛烟然站得太急,一时腿上生出麻木之感,惊叫一声,便直直向后倒去。一旁的萧庚二人都是大急,萧冷儿苦于无法行动,庚桑楚却是立刻就上前,稳稳把佳人接入怀中。 气氛顿生出些微妙的变化来。洛烟然大羞之下,连忙挣脱他怀抱,连连退后几步,不自在侧首。 即便如此,也已经够得萧冷儿看了,暗中挫挫牙一脸灿烂笑道:“小爷我有伤在身忌大吃大喝,就先自行去弄点清粥小菜然后回房睡觉了,各位一定好好玩,玩得尽兴!”瞪庚桑楚一眼,转身而去。 洛烟然急道:“冷儿!”奈何萧冷儿充耳不闻,她也只有在原地干跺脚。 依暮云叹息连连:“果然是女人,就一定天生会吃醋。不管她是聪明绝顶还是泼皮无赖。”说罢斜斜瞟了一眼脸色同样不大好看的原镜湄,拉着洛烟然也自跟在馥香浓身后而去。 庚桑楚却不知怎的,并未像往常一样去追萧冷儿,只怔怔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神色奇异。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和缓的风总也似摇不进他心里。 这一顿饭直吃了几个时辰。 庚桑楚和洛烟然倒似要把先前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坐上桌就丝毫不再顾及其他人,只两人相对痛饮。洛烟然虽不是一两杯就要倒下的主,但依暮云却知她平日里甚少喝酒,像此刻这般豪饮更是从未见过,不由心里暗自犯了嘀咕。 庚桑楚才高八斗,洛烟然却也胸有丘壑。庚桑楚文采风流,洛烟然也自妙语连珠。两人吟诗作对,狂歌伴乐,行酒令,猜谜题,只引得其他人相继入局,一个个不支倒下,到最后这屋中只剩满屋狼藉,一地醉汉。 月亮早已挂上房顶,落下一室皎洁。 * 庚桑楚所居思黎苑门前,一道黑影轻烟一般闪过。 来人轻车熟路,直入庚桑楚卧房,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一无所获,却也不气不恼,便坐在床边冥思苦想起来。她今晚有的是时间,倒也不急。 思考半晌,眼神无意识飘向书桌旁边一些废纸,她目光猛的亮了起来,从床头跳起三两步蹦到书桌前,在桌上的一大堆书籍纸张中仔细翻阅起来。半晌,从大堆貌似废弃的纸中抽出一张,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笑意,她怎的现在才想到,以庚桑楚自视之高,又怎会在自己房中装什机关暗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虽然人人都知道,但正因为知道的人太多,反而不会再有人过多去注意。 一时兴起,索性在书堆中更详尽的翻阅起来,半晌从群书中抽出一册,眼中甚是玩味的神色。 站起身来,她正要离开,不料不小心把背后墙上挂的一幅画耸落在地,她连忙弯腰拾起,随手便打开了来,目光只瞟得一眼,却结结实实呆在原处。只见那画上之人眉目隽雅,风姿雍华,手中一把折扇尽显风流,容姿之美无人能及,可不是正是庚桑楚。画上题字银勾铁画,那“庚桑楚萧冷儿”六字龙飞凤舞耀人眼目,她不由自主轻声念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故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念着念着,心头便浮现出那日初识他绝世风采,不由痴了。半晌伸手除去面纱,脸上一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这不是萧冷儿又是谁? 呆呆看了那画半晌,萧冷儿方淡淡道:“出来吧。” 一人走出来,玉袍宽带,如她那日所见,也正如画中一般,风采天成。 两人痴痴相望半晌,庚桑楚方摇扇笑道:“我回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愿一切只是我自己庸人自扰。” 萧冷儿却只微笑:“这画你一直放在身边?” 庚桑楚点头:“我早已说过,你我相交于心,我把你看得极重。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我自然都放在心上。” 回想前尘,萧冷儿恍然:“我几探你书房,你心中都是有数。”不由摇头苦笑,那时自己猜想他故意不睬她或是设了陷阱给她跳,果然一语中的,偏生自己还是大无畏地跳了进来。 庚桑楚点头。 萧冷儿大叹:“这么说来连我要找什么东西你也很是清楚?” 庚桑楚淡淡道:“你我想法相近,猜你心思,倒也不是难事。况且武林大会在即,那各门派卧底名单,对你实在至关重要。” 赞同的点了点头,萧冷儿续道:“我一直没有找到,所以你料定,我绝不会这样轻易就放弃。” 庚桑楚再点头。 萧冷儿见他神情,心中不由有些难受:“你明知你我立场绝不可能更改,我跟在你身边也不可能全无动作,况且这事也是给你逼出来,先下又何必心中不忿?” 庚桑楚呆了一呆,却不说话。 萧冷儿心下奇怪:“即使你明知我会再来,但我自信今天演得天衣无缝,你为什么就肯定我会在今晚行动?” 庚桑楚心中一股薄薄的恼怒,咬牙道:“湄儿提起扶雪珞时你那刻神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洛烟然与你虽然配合周密,但她毕竟不是惯于演戏的人,见她今日种种异状,我是傻子也该知道了,继续陪你们演下去又如何?只一点我倒奇怪,你与洛烟然平日里绝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倒是何时定下的这计划?” 萧冷儿笑道:“你不用想不通,因为我也是临时决定。今早她来了之后,与她谈笑之时便趁机在她手心划了几个字,虽不详细,但烟然何等聪明之人,见我动作,自然就知道该怎样与我配合。”见他强作无所谓神情,不由心中一软,叹道,“你又何必那样在意,我早就跟你讲过,我当雪珞,只是坦坦荡荡的生死之交。” “坦坦荡荡生死之交,这真是好高的身份,我只怕还赶不上这坦坦荡荡四字吧?”庚桑楚终于再撑不过心里那点怒意,惨笑道,“你我之间,斗智斗勇,我可以不放在心上,这原本是我自己决定。你我立场不同,各有各的选择,也是谁也无法勉强谁。但你叫我如何原谅,只为这薄薄一张纸,你竟串通了烟然使那样的手段骗我,假装吃醋而去?萧冷儿,难道这些日子你我之间的感情对你而言就这般不值一提,让你随随便便就可以利用?你总是一副全心全意对我好模样,总有法子让我心底为你难受内疚。我忍下一切只想当你是君子之交,你却总要挑战我底线。如今我心中方有一丝动摇,你又怎会知道你转身而去之时,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演戏,心中有多恨!有多痛?!” 萧冷儿一呆,望着他伤心神色,而听他说“方有一丝动摇”,只觉心头一时大恸,细细密密窜了开来,却又明知此时不是顾及私人感情之时。半晌柔声道:“对不起啦,我承认这一次是有些过了,没考虑你的感受。只是,戏虽是假,情又怎会做得了假呢?”她盈盈道,“那时见你对烟然关心情切,我心里当真气的紧。你明知你我之间感情,在我心中是,是……”她向来游戏人间惯了,要骤然说出这么一句情真意切的话着实觉着肉麻无比,但眼看庚桑楚神色,只觉心里也被那“一丝动摇”给动摇,豁出去便豁出去了!闭了眼睛叫道,“你明知你我之间感情,在我心中从来是视若珍宝,贵愈千金!” 半晌没有反应,萧冷儿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见那人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顿时脸如炭烧,火辣辣的绯红。 庚桑楚心情大好之下,自也恢复一向倜傥,悠然道:“既然感情的问题已然说清,现在便开始讨论正经事如何。” 萧冷儿一愣,随即手一缩,狐疑地望着他:“你想作甚?” 庚桑楚折扇轻摇:“丫头,你明知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还是乖乖把东西给我,我也不至难为你。” 萧冷儿一手扬起手中的册子,一手却已经把那份卧底名单放在眼前,一目十行:“庚桑楚,问心大殿下,你不会认不出我手中这东西吧?没错,就是你那该死的修罗宫每人每款罪责清单!哼,那日白修罗说甚修罗宫从不枉杀一个好人不会滥定一条罪过。”她说着向窗边退了几步,眼中仍瞟着手中名单,冷笑道,“我今天就要看看你这楼心圣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殿下,是不是真有说的那般大公无私心似菩提!” “你……”庚桑楚上前一步。 “别动!”萧冷儿双目移动得更是飞快,再从窗边退到油灯之前,“你只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立时毁了你这大公无私的册子!” 庚桑楚暗暗咬牙,脸上却是笑意如常:“你绝不会毁了它!你待那些人可比我有心得多!” “你试试看我会不会!”萧冷儿冷笑,“我反正救不得他们,多挨一刀跟少挨一刀,左右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若能因此救更多无辜的人,他们也算死有所值!” 庚桑楚终是变了脸色,狠狠看她半晌,忽又笑道:“也罢,反正你武林大会之前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这里,就是让你把它都记了下来,又能如何。” 这一会儿工夫,萧冷儿终于把所有名字都一一记了下来,心内大大松了口气,顺手把手中名单凑到油灯之旁:“是吗?大殿下既然这么有信心,我自然也不好打击你。”把手中册子抛给他,展颜笑道,“还真被你猜对了,即使你真让我烧,只怕我无论如如也狠不下心烧了这东西。” 第十章 千难万险始相见(三) 庚桑楚接过册子,复又伸出手,没好气道:“把那幅画也给我。” 萧冷儿再次退后一步,作势欲撕:“你敢上前,我真就撕了它。” 庚桑楚笑:“你舍得!” 萧冷儿恶狠狠道:“有甚舍不得!这画中之人诡计多端无恶不做,我恨不得把他的骨头砍来炖汤喝!” “那方才不知是谁道把那要杀来炖汤喝的人看得如珠如宝?”庚桑楚笑得越发得意,见萧冷儿蓦然绯红的两颊,又问她道,“你拿了那画去做甚?” 萧冷儿恨恨:“自然是拿去烧了烤红薯!” 庚桑楚大笑,如此一来反倒不和她争了,做个请便的手势,便向门外道:“来人。” 话音未落已有四人鱼贯走了进来,想是已在门外站了颇久:“把这丫头带去风月楼严加看管,飞进去一只苍蝇我拿你们是问!”冲后面两人挥了挥手,“立刻去品花阁,通知他们把另外两个丫头也带到风月楼。” 三人大眼瞪小眼。 洛烟然神色很是愧疚:“对不起啊冷儿,你第一次对我委以重任,我就把它搞砸了。” 依暮云闻言很是愤怒:“还好意思说!你们事先有什么安排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要不是事管重大我当时就该拆你们的台!” 萧冷儿赞赏的拍拍她肩膀:“那是我临时决定的,来不及跟你讲。不过云丫头很聪明嘛,轻而易举就看出我们有计划。”又对洛烟然笑道,“无妨,我事先早已料到最多只有一半的成功几率,所以早有准备。”示意两人靠近,三颗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半晌。依暮云率先睁大了眼:“真的?!” 萧冷儿得意洋洋:“比珍珠还真。” 洛烟然笑拍她脑袋:“好你个冷儿,竟连我们也给瞒着。” 萧冷儿撇了撇嘴:“你们当庚桑楚是那般好骗的么?我今晚煞费苦心有一半目的也是在此。” 依暮云拍掌道:“如此,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话音未落,屋里已多出条人影,黑袍曳地,风华绝代。三人一怔:“圣沨?”依暮云立时有些讪讪的不自在,俏脸绯红。 圣沨冷冷望着萧冷儿,萧冷儿看依暮云一眼,苦笑道:“去另一间房说吧。”说着起身向内室走去。 依暮云眼看两人进屋,心中当真沮丧得很。 圣沨进房便回头深深看一脸无奈的萧冷儿。 “我以为你喜欢问心。” 萧冷儿笑得更苦:“大美人,你说话一定要这么直接么?” 少年绝美的面上古井无波,星眸中却是淡淡的坚持:“我以为你喜欢他。” 叹口气,萧冷儿正视眼前美绝天下的容颜:“是,我喜欢他。”第一次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这句话时,心中有一丝一丝波涛一般的喜悦,慢慢荡漾看来。仿佛有一件长久被埋藏在心底的很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的秘密终于被说出来一样。她轻声的,在心底里再重复一次,她真的喜欢他,。 胸口闷钝的一痛,圣沨中就古井生波:“那为什么……” “圣沨。”萧冷儿低叹一声,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担的责任,最重要的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一生都需要追随的信仰。我今年刚好十七岁,第一次遇到自己那么喜欢的男孩子,我也想和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在一起。但那可能吗?他是楼心圣界如今的掌权者,他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选择和必须肩负的责任。而我,就算我只是平平常常什么也不用担负的一个人,但我同样早已为自己人生的观念做出选择。我从前只是个喜欢玩喜欢到处游荡的人,我和所谓的江湖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想陪在他身边,只要他一句话,可是他却选择要我做他的对手。那时起,我和他之间的相处就已经不够单纯。即使我自认聪明,即使他自负倜傥不羁,我们同样无法全心待对方,甚至于每一句说话每一次见面都不得不放入其中的心机,唯一能说给自己听苦中作乐的,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与他斗、与一生最惺惺相惜的敌人斗,更是人生快事。也就只是这样了,你明白吗?” 看他依然无法谅解的眼神,萧冷儿只觉头疼无比:“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现在让你打伤外面那些人立刻放我们出去,你会这样做吗?” 圣沨一愣。 “你不会。”萧冷儿替他摇头,目光炯炯望着他,“对你来说,这是原则。也就是我所说的,我们各自的立场与选择。” 圣沨仔细体会,慢慢嚼出其中真味来,眸中一缕淡淡的笑意美轮美焕:“所以你从没有怪他?” 萧冷儿摇头。 “连……修罗宫也不曾怪?” 萧冷儿摇头。 “我明白了。”圣沨冲她一笑,转身而去。走到外室时,一直引颈而盼的紫衣少女迟疑的叫住他:“圣沨……” 圣沨转身望她,面上笑容未去,殊色惊心动魄:“依姑娘,你是聪慧之人,我于姑娘,想必不会再有下一个十年心思纠缠。我待姑娘无意,今天就此了清。” 依暮云踉跄退后几步,颓然坐地。屋内萧冷儿无声叹息,今日说清,未尝不是好事。以圣沨为人淡薄,能做出这般了清,已属不易。 * 大摇大摆从门口走出,萧冷儿得意的打个响指:“他们只知原镜湄擅长下毒,却不知少爷我同样医术了得!” 洛烟然疑惑地看着门口依然睁大了眼站得笔直的众人:“这样真能骗得了人?只怕一时三刻或许瞒得过,但之后呢?” 萧冷儿翻个白眼:“我只要能骗得一时三刻就已经大大的够本,废话那么多干吗?还不抓紧时间快跑!”说完一手拉了一个沿自己早已安排好的路线跑去。 但地宫又岂是外人可以随处走动的地方? 刀光剑影之中,三人数萧冷儿最是狼狈,却叫得最是大声:“别打了,快跑,快点!”她打人是不怎么成,逃跑的功夫却是一等一,洛烟然叹口气,强行拉了正打得发狠的依暮云跟在她身后。 可惜庚桑楚四人毕竟追了上来。 两人对视,萧冷儿笑嘻嘻道:“楚哥哥和人家想象中速度差不多嘛。” 庚桑楚同样是折扇轻摇笑意悠闲:“但萧家妹妹就比我想象中慢很多。” 萧冷儿撇了撇嘴:“那是少爷故意的。” 庚桑楚一笑,挥了挥手:“带走。” 众人正要行动,已听得一声清叱,如雷在耳。 “扶雪珞在此,谁能带走萧冷儿!” 一人鸪起绝伦,翩然落下,黑发凝如泼墨,白衣不染纤尘,面若白描淡雅,笑似清泉山涧,从天而降之势,正当那九天仙人下凡来。 洛烟然依暮云齐齐惊喜:“雪珞。” 扶雪珞冲两人一笑,俊逸无双,随即转向萧冷儿,两人目光相撞,心头都是一刻安然,扶雪珞不由自主柔和了笑意:“好冷儿,我可有来迟?” 萧冷儿摇头,眸中似有泪光,咬唇笑道:“不迟不早,正合适。” “好一个扶雪珞!”庚桑楚仰头大笑,“来得正好,本座今天等的就是你!” “哦?”萧冷儿偏头望他。 庚桑楚含笑:“若非如此,丫头当真认为会如此轻易就从风月楼跑了出来?” “我当然不会这样认为。”萧冷儿笑得更灿烂。 庚桑楚随即皱了眉:“只一点本座想不明白,你即使知道扶雪珞要来,也不该这样清楚时段,地宫之人,绝不可能与外界互通消息,这一点本座有绝对自信。” “我对你也很有自信。”萧冷儿笑指原镜湄,“关于这一点,我自然是要感谢原大美人的。” “我?”原镜湄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几乎又想要骂人,“喂,萧冷儿,你这样说什么意思,再胡说八道姑奶奶对你不客气!” 扶雪珞上前一步,微笑如故,眼中却似有光芒一闪:“镜湄与我家冷儿说话,依在下看来,还是客气些好。” 原镜湄心中一阵气恼,正待上前,已被庚桑楚拉住,只这片刻之间,他已想得通透:“你是说那天湄儿外出遇扶公子之事?” “没错。”萧冷儿笑道,“雪珞送大美人到白玉楼,自是告诉我他已找到位于白玉楼的地宫入口,而大美人归来之时,便是我们碰面之时,也就是午时。至于雪珞与大美人故做玄虚,”说至此她忍不住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只为了让大美人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们而已。须知当一个人心里开始不安的时候,她自己会无意中泄露许多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之事。”赞赏的看了扶雪珞一眼,“相交三载,若说大美人了解扶雪珞,扶雪珞又怎能不更了解大美人?” “何以又是今天?”庚桑楚倒似越发生出兴趣。 “笨,明天就是武林大会了好不好!”萧冷儿翻个白眼,复又笑道,“自然还有另外一重原因,稍后便见分晓。”说完这一切终于再次转向扶雪珞,向他伸出手,“扶家臭小子,好久不见了。”上前一步,两人终于紧紧拥抱在一起。 洛烟然此刻倒顾不得吃醋,只急叫道:“雪珞,你莫要那么用力,冷儿她还有伤在身。” 扶雪珞闻言连忙松手,仔细打量萧冷儿全身,清氲的眸子已然染上怒意,一字字道:“是谁伤她?” 暗中叹息一声,萧冷儿眼神止住正要上前的圣沨,拉了扶雪珞笑道:“好了小珞珞,那都不是重点了好不好,我被人打又不是一次两次。” 环视一周,扶雪珞目光最后落在庚桑楚身上,面上虽是笑容,那语声却是一字一铿锵:“无论是谁伤我冷儿,昔日我都要你楼心圣界以十倍偿还!” 庚桑楚仍在笑着,手中折扇生辉,但轻睇萧冷儿的那一眼,却让她莫明*心中一痛:“扶大公子今日既入我地宫,莫非还想要安然出去?” 扶雪珞失笑:“我们为何不可安然出去!”话音未落,已听一人大笑道:“好你个扶雪珞,英雄救美这种事就你全揽了,却要我去做甚埋火药这等灰头土脸之事,也不知随便留个美人给我。” 笑声中一人走过来,青衣俊朗,如玉树临风。 洛烟然惊喜道:“哥哥。” 洛云岚笑着点头,目光掠过依暮云,微微一顿,随即不怀好意看向萧冷儿:“冷儿大美女,‘好久’不见啊。” 庚桑楚此刻却才当真有些变了颜色:“本座万分确定,今日扶雪珞只是一人进来!” “谁道洛家浑小子是今天进来?”萧冷儿拍了拍手,“来来来,让我们把时间倒回某天之前。”上前几步,在洛云岚面前站定:眼前这美得不象话又大胆得不象话的姑娘不大正经在洛云岚脸上捏了一把,凑到他耳际笑道:“小贼,若一会儿那位大美人自己走了丢下我家姐姐不管,你可记得帮我送她回去。” 庚桑楚面上终于敛去了笑容。 萧冷儿含笑望他,目光湛湛:“那日我一见他时已觉出不对,后来留心观察,果然被我看见他耳边刻意留下与我相认的黑痣。我方才说的另一半原因,便是云岚在扫地时不着痕迹划出的‘三’字,那是告诉我应在十三行动,再联系到后来种种,我自然全数明白。我那日故意与他调笑,便是料定了以你庚桑楚的自负,绝不会认为我有心去招惹的人会有什么问题!你以为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但哪知我内里也早有乾坤!我当然知道不可能轻易从风月楼走了出来,正因为你要以我作诱饵引出扶雪珞,我这才将计就计,在我们约定的地方准时准点出现!” 庚桑楚仰天大笑:“好,好个萧冷儿!好一招瞒天过海故弄玄虚!竟然当真瞒住了我的眼睛。但即使你们多出一个又如何?今日这地宫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得出去!” “问心大公子这是心虚了吧?”洛云岚笑道,“以问心大公子的绝顶聪明,自然不会认为我是来这里游览的。昔日武林中人人都知我爹除了武功之外还有一样绝艺是易容。却不知今日我洛云岚最引以为傲的不是自己的武功而是——”退后三步,扬了扬手中物事,“火药!” 庚桑楚缓缓上前一步。 洛云岚笑:“公子信不信这世间有一种火药,可以提前埋在一个地方,然后我只要拿着与它相通的另一样控制它的东西,就可以随时引爆。” 萧冷儿闲闲插了一句:“小楚楚可别忘了,你这地宫中有一处至关重要的密室,不知那里如果被洛云岚给一不小心炸毁了会是什么效果呢,哦?” 庚桑楚不怒反笑:“子虚乌有!” “当然可能是子虚乌有!”洛云岚笑得更欢,“庚公子逸志闲情,要不要和我们赌一把这‘子虚乌有’?” 目光依次从五人面前扫过,庚桑楚最终挥了挥手:“走!”当先掉头而去。他神色干脆,圣沨目中却是复杂,看萧冷儿一眼,转身离去。 眼看众人都已走光,萧冷儿吁一口气,来不及理会依暮云,向洛云岚问道:“我说,臭小子,世上真有那么震撼的火药?” “我洛云岚天纵奇才,有什么能难得倒我的。”某人先是得意洋洋自吹一番,紧跟着脸色一垮,“只可惜那东西至今还在研究当中。” 一个爆栗狠狠敲在他头上,萧冷儿痛心疾首地一声大喝:“那还等什么!还不快溜!” 第十一章 死生作缚手难牵(一) 风云盟。 武林盟主扶鹤风与少林无想大师分居上首。下首两侧依次是洛文靖、武当青松道长、昆仑凌白羽、青城杜云山、峨眉止水师太、华山秋若桐。 几人面上虽是随意谈笑,但眼神都不时飘向门口。 直到扶家总管扶垣进来通报道:“禀老爷与各位掌门大侠,公子一行人已经回来了。” 扶鹤风喜动颜色,当下也管不得甚失态不失态,挥手笑道:“快让他几人进来。” 几人进来之时并非依次,却是并排,萧冷儿重伤未愈,扶雪珞几人关心情甚,自然不会让她独自行走。如此一来,每人面上虽都薄有狼狈,但光彩之盛,依然叫在座众人齐齐惊艳。 但礼数不可废,扶雪珞当先抱拳:“小侄几人见过各位掌门。” 洛文靖见到洛依二女无碍,本来已大大松下口气,但转眼一看到萧冷儿模样,却又立刻皱了眉:“临行前正豪兄千叮万嘱要我给他带两个完完整整的丫头回去,你这鬼灵精向来不是自负得很,怎的叫人给折腾成这番惨淡无光的模样?”话中虽颇有取笑之意,到底难掩关切。 萧冷儿冲他大大翻白眼:“完完整整的人?臭老头,小爷既不缺只胳膊也没少只腿,你是哪只眼睛觉着我不完整来着?” 洛文靖不由语塞,复又分辩道:“但你临走之时明明答应我……” “我只答应把你两个宝贝蛋毫发无损带回来。”萧冷儿笑得好不奸诈。 洛文靖气结:“你……”却只得重重哼一声。 众人看这一老一少斗嘴,倒也颇觉有趣,扶鹤风笑道:“二弟,这就是你跟我提到的智勇双全的萧公……哦,是萧姑娘才对?”扶洛两人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义结金兰,向来是兄弟称呼。 洛文靖方才吵输给某人,一时老脸有些挂不住,再次哼道:“我可没说甚‘智勇双全’这种话,大哥你听错了也没什么,千万别冤枉在我身上。” 萧冷儿啧啧叹道:“小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比别人聪明了点机智了点勇敢了点博学了点多才了点,老头你一向心中暗暗仰慕我,我也任由你去懒得点破,但你如今公然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实在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唉,拥有你这样的追随者,真实惭愧,惭愧!” 在座众人都是多年好友,倒也没那许多顾忌,一时只听得各自失笑,扶雪珞几人更是不给面子笑得前仰后合。 洛文靖干咳数声,终于挥了挥手道:“好了丫头,我认输就是,这下可好?” 萧冷儿这才笑嘻嘻作罢。 洛烟然心中暗暗为老父松一口气,寻个机会白萧冷儿一眼,却也只得回一个不正经笑容。 洛云岚笑道:“诸位不知在商量何事?” 扶鹤风含笑道:“自然是明日武林大会这头等大事。”目光一一从眼前五个年轻人面上扫过,叹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萧冷儿甜甜笑道:“扶伯伯也是老当益壮。”一老一少相视而笑,扶雪珞见心上人与父亲相谈甚欢,自然更是大大的高兴。 无想大师捻须笑道:“萧姑娘此话有理,此次这武林盟主之位,老僧盼盟主你还是要当仁不让才可。” 扶鹤风摇头叹息:“我早已老了。八年前与楼心圣君一场大战之事,在下也已告知了诸位。那时我与二弟连手,虽最终迫得重伤未愈的圣君重返苗疆,但我毕竟还是伤在他手上。这么些年来,也未见痊愈。这些年虽勉强担当盟主重任,却早已感觉力不从心。” 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半晌华山秋若桐轻声道:“但放眼当今武林,论武功威望,还有谁能比得上盟主。纵然大师、洛大侠几人也有此担当,但几位如今只怕都已不愿再争这盟主之位了。” 萧冷儿突然笑道:“各位是当真不知扶盟主心意么?”她说话间“扶伯伯”已然变作“扶盟主”。 众人一愣。 萧冷儿向秋若桐笑问道:“若当真不知,却不解秋掌门此次下山为何专程带上自己多年来潜心修习不涉江湖的侄儿秋明玉?” 秋若桐美玉般容色忽染绯红。 萧冷儿又自顾笑道:“此番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各门各派掌门大侠,无不携自己爱子爱女或手下最有实力的年轻一辈一同前来,若不是早悉扶盟主有意在武林中挑选以为青年俊杰担当此次盟主大任,大伙儿又何必这么积极。” 这番道理上至扶鹤风与各派掌门,下至每一个江湖中人,无人心里不是明镜似的,甚至已成街头巷尾百姓谈资,但却从来没有一人像此刻的萧冷儿这样挑明了说出来。一时众人越发默默,但扶鹤风、无想、洛文靖几人却不由想,能有人这般明说,倒也不是坏事。 秋若桐忽道:“萧姑娘玲珑磊落,秋若桐自愧不如。” 萧冷儿一笑,对她颇有好感,续道:“二十年前,惊天一战,楼心月败北,萧如歌令其远走,一则当时已无余力诛杀楼心圣界残部,二则楼心月气数未尽。萧如歌当时已言道,在这二十年之间,武林必出后起之秀,神通冠绝天下。只为这一句,二十年来,各门各派无不积极培养本门后辈,只盼那位冠绝天下之人,便是己出,此其一。其二,楼心圣界复出,其下四大杀手震惊武林,问心之智,圣沨之勇,其他人或许尚未了解,但各派掌门,只怕却是各个深有体会。楼心月在这短短二十年之间,竟又育此四人,谁能不惊?由此两点,为武林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扶盟主定会在这次武林大会中选出一位年轻一辈中的惊才绝艳之人执掌中原。扶盟主,各位,我说的可对?” 扶鹤风缓缓道:“萧姑娘的确高见。” 萧冷儿冷冷道:“我却只觉有这般想法的人全是迂腐迟钝、毫无见地!” 这一句话对于在座几位俱已成名数十年的大侠来讲,多多少少是有些重了。 萧冷儿目中却是一种道不明的情感:“我虽向来不喜萧如歌此人,此刻却也为他感到不忿。谁曾想他昔日一句话,不但未能团结中原武林,反倒激发各门派好胜心切。我直到今日,才当真服他一回。人心这回事,他所虑却然远非我所能及。但他落下今日这局面,”萧冷儿眼中露出奇怪笑意,“烂摊子却又要谁来帮他收拾呢?” * 几人相对无语。 萧冷儿笑道:“扶伯伯可恼我先前对几大掌门说话太过放肆么?” 扶鹤风缓缓道:“冷儿所言,都是属实,老夫心中也并非无此顾虑,但……”洛文靖、扶雪珞对萧冷儿都是关心情切,他心中也实已把萧冷儿当作子侄看待,心中既觉不妥,却又无法反驳她所言,半晌只得长叹一声,“冷儿毕竟是太年轻了。” 洛云岚笑道:“世伯放心,冷儿这丫头虽然平日里废话连篇,但越是关键的时候,她说的话必定是有她自己的主张。” 扶雪珞也自笑道:“没错。有些不大中听的话爹爹和世伯碍于身份与地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今有人代言正该感到高兴才是,顾虑来顾虑去也不是道理。” 他两人一说,倒使得扶鹤风颇为惭愧和内疚:“冷儿……” “大哥莫听这两个臭小子胡说八道,”洛文靖大笑道,“冷儿丫头虽然向来讨厌繁文缛节客气虚礼,但绝非不识大体,你看她说话之时两个臭小子有意无意都挡在她身前,便该知道你绝不是为了给谁难堪或引得谁内疚。” 洛云岚兀自苦苦思索:“但我也实在想不透,冷儿丫头最后几句话是何解,若说武林今日况状与紫皇二十年前一句话不无关系,但冷儿丫头向来对紫皇……怎的我听你语气倒又佩服他老人家得紧了?” 萧冷儿半晌不说话,只由得众人去争论,半眯着眼,任洛烟然、依暮云一左一右为自己舒筋活骨,这时见火终于又被引回到自己身上,这才睁眼懒洋洋笑道:“你几人一个个都比少爷我更了解我自己,这会儿还需要我说甚?” 洛云岚骂道:“臭丫头,还当真给你三分颜色就得意到准备开染坊了!” 萧冷儿闻言给他个大大的笑脸,身边依洛二女已自动上前:“洛云岚,你真是浑身又开始发痒了。” 洛云岚心中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往后退去。懒得管他三人怎生闹,萧冷儿瞟向同样含笑不语的扶雪珞。见她望自己,扶雪珞这才笑道:“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萧冷儿嫣然一笑:“那就好,明日我诸多计划,离了你可不成。”这一笑粲然生辉,映得室内灯光俱暗,便是扶鹤风洛文靖两人,也是瞧得大大一呆,只觉她笑如春光一般让人心旷神怡。念她方才那句话,扶雪珞心中甚有甜意,但其父面前,却仍是清雅淡定模样。 向教训完洛云岚后已走回来的洛烟然低低吩咐一声,萧冷儿续笑道:“扶伯伯,你老实说一句,如今这武林中武功机智高过你儿子的人,可有许多?” 见她问得认真,且在座都是自家人,扶鹤风自不会客气,沉吟半晌道:“若说武功,只怕如今连我都不是雪珞对手,但说到聪慧……”他看向萧冷儿,突然笑道,“我却只能道,此间众人只怕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冷儿剔透。” 众人大笑,心中却俱是认同。 见向来严谨的扶鹤风竟与自己调侃一把,萧冷儿暂时却也懒得反驳,只狠狠瞪众人一眼,便接了洛烟然拿过来纸笔俯案默起来,口中道:“雪珞虽然目前半分不愿意与这盟主不盟主的扯上关系,但你们也不得不承认,其实说到当今武林年轻一辈,是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当盟主的。是以明日你几个小子,小爷先说好绝不会坑害你们,所以你们各个都须得听我调遣,不许多问,明白没?” 扶鹤风刚想要多问,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已堪堪贴到他眼前:“这就是此次武林大会将会参赛之人的全部楼心圣界卧底名单。” 众人心头大震,扶雪珞几人这才知她一路回来问各门各派情况那般详尽的原因。看得半晌,扶鹤风叹道:“我虽不知冷儿你如何得到这名单,也从未对你说过这一次武林大会的计划,此刻却有信心,冷儿你心中定然悉知一切。” 萧冷儿道:“方才几位掌门,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我故意出言试探,也知他们几位就如同扶伯伯和洛老头一般。而且他们这一次带的都是亲信的弟子,也确然不在这名单之内,我才当真放下了心。” 洛文靖暗暗嘀咕,扶伯伯和洛老头,这差别也太大了。正想着又听萧冷儿“噗嗤”笑道:“我从前听别人说这秋若桐大美人是极有意思之人,今天随便与她玩笑两句,果然比想象中更有意思。” 第十一章 死生作缚手难牵(二) 几人各自无语望天,却同时在心里推翻方才觉得这丫头沉着冷静足谋多智的想法,扶雪珞几人更是同时在心里哀叹,说不准这家伙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目的——好玩! 扶鹤风浏览数遍那名单,越看越是惊心,若不是今日得此名单,这其中一半之人,他只怕一生也想不到他们竟是敌方卧底。正自犹豫,已听萧冷儿笑道:“扶伯伯不用烦恼,只凭这一张纸,无法成为指证卧底的证据,我并没有要揪出他们的意思。若我没有猜错,明天,只怕会比扶伯伯想象中更热闹许多倍。” 洛文靖疑问道:“不揪出他们?难道任由他们来争夺这盟主之位,不成?” 萧冷儿胸有成竹笑道:“我自有计划,老头不用担心,明天只管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就成。明天的事就说到这里罢,现在咱们先来讨论今晚的事。” “今晚?今晚有什么事?!”众人都是各自莫明加苦笑,这萧冷儿的心思变化之快,真是任谁也难以跟上。 萧冷儿表情再换,笑嘻嘻道:“少爷在那鸟不生蛋的地宫里呆了许久,早已憋出了一身的馋病,今晚我定是要在武林大会之前先办个烤美人大会。” “烤美人大会?”众人不由更奇,“你确定不是烤肉大会?” “我确定是烤美人大会。”萧冷儿眨了眨眼,笑道,“还不快去杀猪宰羊准备工具?” 虽然仍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几人已经自觉的闪开去准备自己该做的那一份。但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因为至少他们能确定一点——跟萧冷儿这家伙在一起,永远都有数不完的新鲜和刺激。 * 夜幕早已降临,皓月当空,篝火明亮。 洛烟然举杯笑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雪珞,大哥,烟然今晚就借这青天明月,多谢二位此番相救之情。” 洛云岚笑道:“难得烟然如此豪爽,若再拒绝,就显得哥哥小家子气了。也罢,今晚就陪我这妹妹好好喝上一杯。”说完也自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依暮云颇不服气的端起了——酒坛子,向萧冷儿道:“臭小子,烟然她重色轻友,姐姐我可只记着亲亲宝贝好冷儿,来,咱们干了这一坛。” 萧冷儿亦举坛笑道:“唉,洛烟然那没良心的,亏本座整天把她当宝贝似的,这样看来看去还是只有我的小云云是心肝呐。以后小爷心里誓死都只有小云云一个了。来,干了!”与依暮云碰了碰坛,一仰头痛快的咕噜咕噜猛灌起来。 扶雪珞不甘示弱,话都懒得多说,直接便举起酒坛子跟着灌起来。 洛烟然有些气急败坏,再顾不得甚形象,大骂道:“好你个依暮云,本小姐这么久以来整天端茶倒水的伺候你,你倒好,非但不感恩,竟这样不安好心的挑拨起我与好冷儿的关系来。今晚本小姐就和你好好比比,到底是谁更厉害来着。”一边说话酒坛子早已放在唇边准备着。 洛云岚自也不必说,他早已在扶雪珞之前摔下了酒杯。 洛文靖笑骂道:“你们三个臭小子,自己不学好也就罢了,竟敢如此带坏我的两个宝贝女儿。瞧瞧,这全身上下哪有女孩子模样,那喝酒的姿势更加粗俗无比,比大男人还难看。” 这当口众人哪有闲心理他,只瞧得扶鹤风“呵呵”直笑,洛文靖大感没面子。 一阵猛灌之后,萧冷儿第一个摔下酒坛子,打个酒嗝,神态间可爱无比,指着洛文靖醉醺醺笑道:“喂,老头,你偏心哦,明明是两个臭小子,带坏三个宝贝女儿。怎么……怎么成了三个臭小子,带坏两个宝贝蛋儿!” 半晌寂静无声,萧冷儿有些疑惑的抬起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面前竟然多了一面铜镜,六张笑脸端端正正摆在铜镜后面:“你自己看看,这副酒鬼模样,到底是宝贝女儿还是臭小子!” 镜中人早已恢复一身男装打扮,俊秀无伦直甩掉扶雪珞洛云岚两条街,此刻更是满脸通红醉态可掬,浑身上下的确没有半分“宝贝女儿”的样子。瞪众人一眼,萧冷儿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们哪有半分懂得这其中的乐趣。罢罢,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啊。小爷我众乐乐不如独乐乐!”说罢再抱过一坛酒,一阵豪饮,大声歌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性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声音再大,也掩不住那自心中凭空冒出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人影,一阵烦闷,萧冷儿猛然灌下最后几口,重重摔了那酒坛子,“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初见那日他狂笑高歌,意气风发,蓦地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她心中,竟凭地万般难受起来。抛却一切不谈,今日她方明了,何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当下几人似乎都觉出她心情有异,洛文靖故作赞叹道:“好冷儿风采文采,都是一流啊。这般气度,的确盛过那另外两个丫头不知多少倍。宝贝女儿,老爹这就向你赔不是。”说完笑着站起身来,本装模做样想施礼,脚下却忽然一个趔趄。 正忙着看好戏的人自然不与理会,洛云岚坏笑道:“老头,今晚这一礼是无论如何要你赔,这种过了时的戏码就不用演了吧。” 洛文靖却面色凝重,不似作戏:“我感觉内力真气像被什么压住,竟无法施展开来。” 扶鹤风微运内息,也自严肃起来:“不错,我亦有相同的感觉。” 众人闻言各自运气吐纳,却纷纷变了脸色。 洛云岚冷哼道:“魔教妖人,装神弄鬼,还不快给少爷滚出来!” 一串银玲般笑声,月光下蓝衣女子款款行来,风姿绰约,摇曳生姿,神态清幽闲雅,恍眼看竟似图画中人,不是原镜湄却又是谁? 她身后站立那人,黑袍曳地,冷若冰霜,容色却叫人凭地惊艳,正是馥香浓。 原镜湄娇笑道:“闻得诸位今晚有此雅兴,我姐妹二人也自心动,特地来拜会一番,却不知诸位是否欢迎?” 扶雪珞笑道:“原来是二位大美人姐姐。佳客远来,我等不胜荣幸。奈何就算有心待客,我几人此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说来咱们也算老相识,二位美人姐姐就请自便可好。老爹,你该不会介意吧?” 扶鹤风轻叹道:“洛阳名姝,几番欲见而求不得。这正是难得的机会,老夫又怎会介意。” 原镜湄笑道:“我姐妹不请自来,本担心引起诸位不快。却不知几位竟如此大量。既如此,我们也不与诸位客气了。”说罢执了馥香浓,自找一处地方坐下。 篝火明亮,映了在座每一个人,哪个不是风流极甚? 洛云岚这会儿也早已收起晚娘脸,满脸笑容,诚挚之极:“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不,咱们连宵夜都替二位准备好了。两位美人姐姐随便用,千万别和我们客气。” 原镜湄轻叹一声,神态幽怨叫人望而生怜:“两位公子一口一个美人姐姐,我姐妹二人就当真有这般老了吗?唉,二位公子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给镜湄?” 扶雪珞伸手给自己一个嘴巴,笑道:“这却当真是我们的不是了,开罪两位美人妹妹,该打该打,万望两位美人妹妹莫要见怪才好。” 原镜湄柔声道:“雪珞既这般说,镜湄也并非小气之人,自然不会介意。但镜湄从前虽知雪珞从不说谎,如今却没有这番信心了呢。” 扶雪珞也自温声笑道:“我与镜湄说的话,自然都是一百个真心。” 原镜湄笑意楚楚:“既如此,镜湄这就放心了,多谢雪珞还念着旧情。” 馥香浓坐在一边早已等得不耐,冷冷道:“废话多说无宜,即使你等再拖延时间,我二人今夜也一定会取了扶鹤风、洛文靖项上人头。” “哎哟哟,好姐姐你这么凶干吗,人家好怕哦!”萧冷儿猛拍胸口,“怕怕”得不成样,“不过人家比较好奇的是,这天高地阔,我们几人却是怎生被好湄儿给设计得中毒?” 原镜湄笑道:“好冷儿向来聪明,对这下毒一事,可就不大上道了。这事看来虽难,其实倒也简单得很。你们可知我圣界中有一种难得的药物叫聚功散。通常外面一些废人内力的武功或药物,只能让人内力全失或受制于人,没有解救之法。但这聚功散除了把人内力凝成一线逼出他体内之外,却另有一种妙用。当这药物作用在人体内,外人便可趁机吸收他的内力,且极为受用,绝不会有冲突害处,除非是极为霸道的两种异派内功不能相融。因此这药物名叫聚功散,而非一般人所讲的散功散。而制成这聚功散的第一妙物,说来也极是平常,便是这扶家后院随处可见的桫柳。说来你们中原之人也当真愚昧无知,身居地大物博之处,却不知好好利用。这桫柳虽无甚害处,但被我加上另外一种物事,虽无法制成聚功散,但要散去你几人功力,倒也绰绰有余。怎样,不知各位还有甚不解之事,需要小女子一一作答?” 萧冷儿望着扶雪珞一脸讪笑:“喂,臭小子,说你呢,愚昧无知,孤陋寡闻,家里长了一堆宝,却毫无知觉。” 扶雪珞摸了摸鼻子,笑道:“倒是要多谢美人妹妹为我上了一课。唉,美人妹妹小小年纪就见多识广,博学多才,雪珞真是自愧不如。” 原镜湄柔声道:“雪珞这番话,岂非要折杀镜湄,镜湄又岂能和雪珞相提并论。你我二人总算相交一场,如今镜湄要取令尊性命,不知雪珞会否怪罪镜湄?” 她语声娇柔,神情温婉,对着扶雪珞更是斯文有礼。不知情者看来,他二人谈笑风声,正像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却只怕打死也想不到,如此可人的语气说出来的是何等内容。 扶雪珞望了望老爹笑道:“美人妹妹当真说笑了。你要杀的可是我老爹,雪珞再不肖也不至把自己老爹的生死置之度外。但雪珞此时也是有心无力。也罢,若美人妹妹当真狠下心杀我老爹,扶雪珞这条性命妹妹也一便拿去吧,就当是慰劳妹妹这般辛苦布局的赠品好了。” 他谈笑间淡薄生死的风度,即使明知他在玩笑,原镜湄仍是生出几分向往,叹道:“雪珞就连处在这般情况之下也能气质翩然,倒难怪女孩子对你倾心了。既如此,镜湄就成全了雪珞。” 她说罢身姿翩跹而起,剑尖直指扶鹤风面门而去。身形美妙,恍若月下起舞。 眼见她手中利剑已快伤及扶鹤风咽喉,众人神色却不见甚变化。就在此时,原镜湄原本慢悠悠身形猛然拔高,半空中一个翻转,掌中剑以不可思议的方向扭转、迅捷无伦向扶雪珞指去,大喝一声道:“扶雪珞,你莫以为这点伎俩就可骗得过姑奶奶我么?!” 本来连动弹一下也成问题的扶雪珞此刻身手却变得灵活得很,随意转身便躲过那看来明明已搭上他面门的长剑,口中笑道:“姑奶奶莫要生气,只是二位美人姑奶奶既然有此雅兴,小弟们若不尽心奉陪到底,岂非有违待客之道?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原镜湄身手之高更出乎扶鹤风几人预料,但扶雪珞只一派闲淡悠雅的模样,也不还手,随意闪避间,镜湄却总也碰不到他半分衣角。 这边厢馥香浓鬼魅般身影早已缠上洛云岚。她手中空无一物,只两只雪白玉手,映着那黑袍,月光下看来,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洛云岚丝毫不似扶雪珞看来那般轻松。他全副的注意力此刻都放在那双春葱般的纤手上,瞧了一会儿子,只觉那手恍惚中竟越发透明,仿佛蒙上层金属般的光泽。他对武林轨事、各大门派武学所知之渊博,几乎已是独步武林。此刻看着那手,突然想起一种传说中的魔功来,一时心中大震,脱口叫道:“黑煞修罗大搜魂手!” 第十一章 死生作缚手难牵(三) 此话一出,原本不甚关注这边状况的扶鹤风、洛文靖、萧冷儿三人都猛然回过头来。 洛文靖细瞧之下,却是越看越惊心,叫道:“岚儿,万不可让她双手碰到你浑身任意一处,连衣角也不能!” 馥香浓看洛云岚一眼,一时有些诧异,冷冷道:“眼光倒算不差。大搜魂手早已失传于江湖一百多年,如今在你身上重现,你该死得瞑目。” 洛云岚抽空扮个鬼脸,笑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好青年说什么死呀死的,姑奶奶你不怕晦气少爷我可怕怕得很。” 他口中虽说说笑笑貌似轻巧,手中应对却越发吃力。馥香浓武功之怪异、身手之快捷,当真是洛云岚生平所遇第一劲敌。要知他对敌向来少用真功夫,旁人出一招,他往往能猜出别人之后十招来,自然有应对之法。但这大搜魂手他虽知道,却委实是百年来第一次重现武林,他当惯懒人,此刻怎不头疼得要命。要说一时不被她所伤,自不是甚难事,但若一直交手下连碰也不能被碰一下,那就难于登天了。 一时众人都是大急,洛烟然扯扯萧冷儿急道:“冷儿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再这般下去大哥今天可要危险了。”萧冷儿虽向来是三脚猫功夫,但众人若出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自自然然便是她。 萧冷儿却是头也不抬:“急什么急,猴急。”她此刻正专心致志手持两柄利薄短剑在火上炙烤,待到那剑身已变得通体绯红透明,这才把两把剑向洛云岚扔去,叫道:“短剑护身,隔离阴寒之气。” 洛云岚接过双剑,想也不想便照她的话如是做,双剑舞得密不透风。他自小习武,内功底子极为深厚,剑上炙热散发开来,馥香浓掌风初遇热浪,似乎窒了窒,但随即又施展自如,不过片刻,洛云岚掌中双剑便又转冷。 萧冷儿却已然在那短得几乎不存在的一瞬间瞧了个清清楚楚,此刻已成竹在胸,不由舒展了笑容,懒懒散散靠在洛烟然身上。 依暮云急道:“臭小子,云岚还在吃紧,你先解了他的围再慢慢悠闲不迟!” 萧冷儿怪叫两声:“小云岚,你心上人为你着紧呢。” 洛云岚百忙之中抽空回头拨给依暮云一个潇洒的笑容,依暮云不由大窘,俏脸绯红。 好不轻松得意、应付自如的扶雪珞摇头笑叹:“我说暮云妹子,你该比我们更了解这丫头才是。她既然不再板着一张脸,就表明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你又何苦在一旁干着急?” 依暮云早已彻底败给那“慕云妹子”四字。 萧冷儿白他一眼,悠哉笑道:“你又知道了。不过算你胡诌得有些歪理,倒也八九不离十。小云云,洛家小子平常那是懒到骨头生灰,要说到实在的,他武功可没你想象中那么不能见人,至少也还可支撑一炷香时间,我就先趁这段时间给大家讲个故事如何?” 扶雪珞抽个空率先举双手叫好:“讲讲讲,我要听,不然陪原家妹子在这花拳绣腿也顶没意思。”他说着再抽空笑眯眯看原镜湄一眼,得大美人恨恨瞪视。 扶鹤风、洛文靖此刻也不算太担心,加之心中清楚萧冷儿绝不致在这当口胡闹,都颔首同意。 萧冷儿清了清嗓子:“相传在古早古早以前,有一对恋人,男的叫萧天侠,女的叫楼心玉妍。他们二人相爱极深,奈何两大家族却是死敌,知道之后都阻止两人再相往来。有一日那萧天侠被迫与心上人分开许久之后,再也忍不住相思之苦,于是硬闯楼心家族欲见那女子一面。他出身名门,武功极高,竟真就给他一路杀了上去。楼心玉妍的父亲恼羞成怒,亲自出外,原本是想要给萧天侠一点教训,却不知为何,在见到萧天侠与他门人打斗时又突然改变了心意,竟吩咐众人住手,就此承认此二人的关系,甚至把他留在家中,替他赶走前来捉他回去的萧家人。萧天侠虽不明白他为何有这般转变,但他为人善良正派,加之此人又是心上人的父亲,便只当他为自己二人深情所感动,竟就此在楼心家住了下来,并与楼心玉妍成了亲。婚后两人甚是幸福,只想着要日日这样下去,那便不枉此生。不想又一日那父亲——名叫楼心谨的拿了一本武功秘籍赠与萧天侠,说是当中有许多难懂之处,希望能与他一同研习。萧天侠本是爱武成痴之人,那秘籍上所载武功极为惊人,萧天侠一时心痒便跟着练了起来。” “谁曾想,自那之后,萧天侠却随之性情大变,一日更比一日古怪。他不食不寝,甚至连自己妻子也不再搭理,只一心苦练那武功。楼心玉妍原本体贴他爱武之心,虽然那段日子与二人婚后情况变化甚大,她却也并无抱怨之意。直到有一日,玉妍却突然发现萧天侠一双原本修长白皙的手竟渐渐变得如同生铁一般,隐隐泛黑,而他原本俊秀的脸此时已惨白僵硬毫无人气。楼心玉妍自然是惊怒交加,立刻便跑去质问楼心谨,楼心谨却不置可否,只说是萧家家传内功所至。楼心玉妍虽不大相信,但自然也不能对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一时无法可想,只盼萧天侠能自然好转起来。谁知有一日,仇家侵犯到楼心家中来,那仇家人数众多,但楼心谨非但毫不担心,甚至只派出萧天侠一人迎战。十余名武林中一流的高手,萧天侠方自伤了第一人见血之后,立时便如发了狂一般,他杀人手法极为诡异,一旦运起内功,那双手便变得不似肉体一般,坚硬无比。靠近他身边三尺之人,无不被那双手所散发出的怖人阴寒之气所伤,就此生生冻死。那十余名高手,竟在一炷香也不到的时间之内,被萧天侠一人给悉数击毙。楼心玉妍惊恐之下,却更自那日发现自此后萧天侠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除了听从楼心谨之命杀人,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那楼心谨此时方得意的告诉楼心玉妍,他利用萧家内功的无上正气和一种极邪恶的魔功,创造出一种新的武功。练了此功之后的人从此就只能是杀人的机器,再也没有正常人的意识。楼心玉妍悲愤交加,无法忍受与心爱的丈夫咫尺天涯。她原来与萧天侠夫妻情深,互相之间从没有半分隐瞒,本也跟随萧天侠修习过萧家内功,一怒之下竟也跟着练了那种魔功。她因性别关系练此此功后双手却是呈银白色,坚硬如同金属。那楼心谨本是野心极强之人,当日肯假意接受萧天侠也是为了今日,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丝毫不顾这二人是自己女儿女婿,从此便利用此二人扫除异己,妄想称霸武林。初时他的计划本也算天衣无缝,但凡这二人所到之处,无不是灭门之祸,无一幸免。武林中称这两人为‘双煞修罗’,而他们所习武功名为‘大搜魂手’,天上地下,搜人魂魄。而天下人自从知道这萧天侠乃萧家子弟,一时间无法胜过这两人,便纷纷迁怒萧家。此时江湖中唯有萧家势力可与楼心家抗衡。楼心谨计划几乎就要成功,但人算不如天算,楼心玉妍就在此时产下了她练功之前便已怀上的女儿,致使她神智突然清醒。楼心玉妍经此,深觉自己犯下重罪,死不足惜。她本来就是聪慧绝顶之人,又是自己亲身经历,于是殚精竭虑,以绝世才华书写下这大搜魂手的练法以及破解之法,又竭力利用自己女儿的鲜血破除萧天侠的禁锢。” “萧天侠神智因此而终于清醒过来,他本是谦谦君子,一身正气,却因一念之差而犯下这滔天大罪,更累得整个萧家几乎身败名裂。于是亲自回到紫峦山,向此时萧家之主——他的胞弟萧天衣请罪。他练那‘大搜魂手’已有多时,即便此刻清醒,却依然无法散功,因此毅然把楼心玉妍所书破解之法传于萧天衣,求萧天衣帮他解脱。兄弟两人自小感情厚重,萧天衣纵不舍,但为大局着想,却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哥哥,从而告知天下,粉碎了楼心谨的阴谋。楼心玉妍遭受一连串打击之后,这时更加痛失挚爱,从此心神大变,对楼心家与萧家皆恨之入骨,立誓要为自己与爱侣报仇。” “此时楼心谨已奄奄一息,楼心玉妍不费吹灰便掌握楼心家大权,带领族人创立了楼心圣界,扶持侄儿楼心青凌登上圣君之位,巩固大权,招揽人才。而让自己的女儿楼心云凌成为护教圣女,传她白煞修罗大搜魂手,悉心栽培。而黑煞修罗大搜魂手却被她收起,从此失传。当这一切都一一按照她的意愿实现时,她便要以自己作为祭品来完成这最后一步。楼心玉妍绝代才华,多年研习,竟给她找出了一种失传已久的上古邪功,名为‘禁魂’,只要一人在十五月圆之夜把躯体沦为圣火之中,魂魄永囚禁于阿修罗地狱受无尽苦难,她精血被投入圣火之中时将被授予火莲,而她埋藏在这火莲之中的一切诅咒,日后将会一一实现。被诅咒之人,永世不得解脱。而楼心玉妍以自身魂魄受万世之苦为代价许下的诅咒,便是要萧家与楼心家永世为敌、厮杀不休,所有子孙不论男女,皆世代情怨纠缠,不死无休。” “此后百年来萧家与楼心家一代代应验这个诅咒,无一例外,再如何逃避也都是枉然。而楼心圣界第一代圣女楼心云凌,毕竟是萧天侠之女,心地纯良。她深觉那大搜魂手过于毒辣,明知楼心玉妍当初传授她乃是要她防身之用,更是与圣君互相牵制,维持权利的均衡,但依然不再传于下一位圣女。那时楼心青凌大权未定,才华又远不及楼心云凌,自然也不会责怪楼心云凌。自此一百多年来,大搜魂手便再不曾在武林中出现过,一直到今晚为止。” 她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武林中鲜少人知的传奇史事,这才停下口来。半炷香时间早已过去,然馥香浓却意外的缓下了动作,使得洛云岚再得喘息的机会。她双眼盯着萧冷儿笑嘻嘻脸色既惊又怒,一字字道:“你究竟是谁?” 第十一章 死生作缚手难牵(完) 萧冷儿恍若未闻,只笑叹道:“这件事给我们的教训是,不管做什么,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不然下场可是很惨的。不过说句实诚的,撇去其他不谈,这楼心玉妍的确是一位简直就可以和本少爷媲美的超级天才,难得啊难得。”她说这话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在某一个瞬间,她真的想要纵入那无间地狱,将楼心玉妍凌迟成渣。那时,她恨那早已身死百年、一生悲苦的女人入骨。 但在当时,她只是一贯得意洋洋神情和语声,臭屁却可爱。 原镜湄此时也是有些惊疑:“这段恩怨,百年来一直都只有我圣界和萧家的人知道,萧冷儿,你怎会这样清楚?” 萧冷儿笑嘻嘻道:“你别说这还真是不巧,大美人也知道少爷我刚好就姓萧,说不定几百年前与那萧天侠倒真是一家。” 馥香浓冷哼一声:“待我先解决了眼前这人,再解决你不迟。”她说着手中力道再次加重,形如鬼魅。 萧冷儿悠悠笑道:“就算美人姐姐你很是想要和我亲近,也不要那样迫切嘛,人家会不好意思的。这故事的最后一段就是,楼心月的确是楼心圣界百年来第二位真正的天才,叫人叹服。但他虽然找到了大搜魂手,却早已不是当年那惨无人道的魔功。楼心玉妍既然把武功和破解之道一并传给了楼心云凌,以楼心云凌的聪慧,既然最终遗留下大搜魂手的武功,那威力只怕也只剩下当年的十分之一不到。今日见你并非萧楼两家之人,竟也能练这大搜魂手,并且神智清醒身体也不错,就知那云凌圣女应当早已把当中要诀毁得一干二净。否则楼心月必不致让你一个外姓女子当上圣女,更不致你到此时还杀不了洛云岚一人,更让我从中窥出破解之法,真是罪过啊罪过。”她说着连连摇头,满脸俱是惋惜。 馥香浓看她一眼,双手光辉突然暴长,身体平地拔高数丈,挟以雷霆之势向洛云岚击去。 洛云岚急退,看似已必无可避,萧冷儿却在此时上前,手中一直把玩的树枝猛然向洛云岚抛去,大叫道:“刺她左手劳宫上三分血脉处!” 洛云岚蓦地一声长笑,挥起另一只手中短剑,火光突然激射而出,洛云岚猛然向前欺近几步,竟全然不顾馥香浓双手以至胸前,树枝在快得几乎不存在的瞬间抵上馥香浓左手劳宫,上移三寸。 一时间洛烟然、依暮云甚至洛文靖几人都似已忘了呼吸。 扶雪珞却丝毫不理会这边战况。 萧冷儿已着地,慢悠悠撢了撢身上灰尘。 两人片刻相交,馥香浓星辰般眸中露出不信任色彩,血光点点从她袖口浸出。 洛云岚轻巧移开手中树枝,退后一步,那双月光下瞧来诡异之极的纤手,离他胸口衣襟不过毫厘。 然洛云岚毕竟毫发无伤。 馥香浓在千钧一发之时功力骤损。 萧冷儿似笑非笑盯着绝艳妖异的女子,眼中突然掠过不忍之色。 馥香浓只静静看着洛云岚:“为何?为何你要进?”那种情况之下,即使是白痴,只要尚有一份求生意识,就绝不会再前进一步。 洛云岚笑:“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进就是死。可惜,我不大信任自己的眼睛,我只信,”他头也不回,伸手准确无误指着身后那绝丽脱俗的白衣少年,笑颜如花,“——她。” “只要她说的话,我就信。而这家伙有个原则是,绝不会让我们在她眼皮子底下有任何无谓的损伤,一根头发也不行。”回头笑看她一眼,“不然,那多丢她的面子。” 馥香浓看着萧冷儿。 萧冷儿叹口气:“不要问我为什么。所有的答案都只能归于一句——很不幸的,我是天才。不管怎么样,美人姐姐,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现在免费送你半炷香逃命时间。” 馥香浓再看她一眼,未再多言,转身疾走。她是很有尊严,但她不是傻瓜,她只是一个真正的杀手,绝不会在任何时候为了任何无谓的事情拼命。 原镜湄轻叹一声,风姿绰约:“这样看来,小女子也只有另外找时间再陪雪珞玩个痛快。今日天色已晚,小女子就先行告辞了。”要说到识时务这一点上,她绝对比馥香浓优秀百倍。 洛云岚朗声念道:“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扶小子,追美女!” 他身形已窜了出去,转眼不见。 扶雪珞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为什么这年头尽碰上些万分要不得的美女。”跟着追了出去。 萧冷儿亦是连连叹气:“说好半炷香,这两个家伙真把我的话当放屁。”不过她貌似也只说说看,毕竟没有半分想要阻止的意思。 洛烟然有些忧虑:“冷儿……” 萧冷儿看几人一眼,静静笑道:“庚桑楚何等样人,武功绝顶的馥香浓挑上比扶雪珞要好应付一些的洛云岚,即使成功诛杀的几率只有三成,毕竟还有三成在。而原镜湄对上扶雪珞,只因傻瓜都知道扶雪珞现在绝不会当真杀了原镜湄,”说着摇了摇头,“这就是无赖和大侠的区别。” 洛烟然听得更加焦虑:“那现在……” “我们都只能做一样的选择。”萧冷儿叹气,“圣沨的武功,和扶雪珞比自然不知谁高谁低,但比起洛云岚,我们就绝不该再存有侥幸的想法。更况且,圣沨只会一种武功,那就是杀人的武功。而我明知扶雪珞和圣沨难分胜负,自然也只有对上武功稍低的庚桑楚才有胜算。说来说去,大家的想法是没什么冲突。” “没什么冲突?!”依暮云几乎要跳起来。 洛烟然静静道:“那你现在是去哪一边?”洛云岚有危险,庚桑楚有着同样的危险,萧冷儿虽然是自己造了这个局,但她当真可以理智而清醒的选择么? 萧冷儿再次叹口气,转身而去。 走着走着,洛云岚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类似于危险实际叫做杀气的讯息太过强烈,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修长的身影静静而立,黑袍曳地,风华绝代。 洛云岚看他半晌,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楼心圣界圣君以下第一高手,圣沨?” 圣沨回头,冷色容颜,美绝天下。 “依暮云挑心上人,果然也有些眼光。”似笑非笑,洛云岚偏头:“就连馥香浓的伤,也在你们算计之内?” 圣沨皱眉。 那便是没有了。洛云岚放下心来,恢复了不正经笑容:“既然你没有算到,那萧丫头就一定算到了。” 圣沨冷冷道:“香浓没有杀掉的人,我杀。” 洛云岚心思转得飞快,最终叹一口气:“这就是你们今晚的任务?杀扶雪珞基本上没有可能,但魔教两大高手同出,杀我就是轻而易举。” 圣沨已经握住了剑柄。 洛云岚再叹:“我刚才说,有萧家的丫头在,她绝不会让我们受伤。现在得加一句,谢谢她没有看轻我,”他脸上露出笑容,轻柔若春风,“谢谢她,相信我可以撑到她来为止。”他说完这句话,身形已动,其势如风。 洛云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说萧丫头,你速度也太慢了吧?”他眼睁睁看着近在眼前的剑尖,已无法可想。 一声暴喝,风声激荡:“圣沨,你敢伤他!”那人惊鸿落地,手中一根树枝,以绝伦之势向那长剑挑去,毫无内劲,却是避不得、闪不过。 圣沨急退,绝美容色却有些惊谔:“惊鸿?” “这叫‘逐流’。”萧冷儿树枝碰上他长剑一瞬,节节寸断,冷冷道:“你今晚若想杀我二人,付出代价将比你想象中高百倍。”她说着,手中最后一节短枝,在地上缓缓划出一个圆圈。 圣沨色变。 萧冷儿冷笑:“庚桑楚那点打算,我早在地宫之时就已知晓。若无必胜把握,我何苦陪你们演这一出闹剧。要杀洛云岚不难,有个庚桑楚为我们陪葬,少爷我倒也赚大了!” “我数三声,你再不退,今晚结局,便是神仙也再难改!” 数到“三”之时,圣沨终于急退,同一时间萧冷儿口中鲜血狂涌。洛云岚大惊,连忙扶住了她。萧冷儿挥手表示无碍,但心中却沉重一分:“圣沨的身手,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抬头冲洛云岚一笑,“不要用那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明知道少爷吓人的功夫是手上功夫的十倍。” 洛云岚却还在想她方才那一招:“但你刚才……” “空有其表而已,如何伤得了他。”她目中有些叹息,“圣沨如何不知,卖我人情而已。当日虽不是叫他欠我,但现在看来,”她说着一阵坏笑,“以后让他多欠我几次也不错。” 洛云岚浑身一个激灵,心中默默为圣沨祷告。人家好歹放他一马,他可不能知恩不报。 不再多说,萧冷儿拉了洛云岚疾走。 每一个人都因为庚桑楚的谋略而不由自主忽略了他的武功,这不止是他的敌人例如扶雪珞而已,甚至包括与他一起长大的圣沨、馥香浓等人。当他大一些开始,就已经很少有自己和别人交手的机会,死在他手上的人,通常都是只能用“顺便”二字来带过的小角色,丝毫不足以窥视庚桑楚真实武功。他虽然是杀手,但大多数时候,他杀人是连手指也不用动的。庚桑楚实在太聪明,聪明到每个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武功不会太高。 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很清醒的没有这种想法,虽然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她看似几次观他杀人,实际却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真正出手。这个人就是萧冷儿。 扶雪珞直到和他动上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以往错得多么厉害。但他毕竟是扶雪珞,扶雪珞的武功也许目前还与萧如歌、楼心月等人有些差距,但他无论与谁交手,至少都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由僵局,到必杀之势。 萧冷儿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扶雪珞一掌已至庚桑楚胸前,萧冷儿无法多想,惊叫道:“雪珞不要!” 扶雪珞明知自己此刻无法停手,但他如何能拂了萧冷儿这般惊恐的哀求,微一迟疑间,庚桑楚手中长剑已抵他下腹,鲜血渗透。 萧冷儿身形堪堪落下,愤怒直冲脑海,夺下他剑挥手便轻轻巧巧刺进他胸口。 眼前情形,实在已是有些搞笑的局面,但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良久,庚桑楚轻笑:“萧冷儿,你真不该叫那一声,害得我现在没有杀他和你的立场。”他眼神转冷,风度依旧拔然,容姿雍华,“若有下次,我绝不会再丝毫顾惜。扶雪珞肯为你停手,他唯一的立场,就只剩下死。我可不是甚君子,即使不愿承你这情,也仅此一次。” 萧冷儿心痛如绞,难以呼吸。 庚桑楚转向扶洛二人:“此刻你们只要一人拖住圣沨,另一人立即便可以杀了我。莫说我没有提醒,错过这次,二位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他这话,却也同样是说给萧冷儿。 萧冷儿不由自主挡在他面前。她和他一起造了这杀局,但她无法眼看别人伤他。 良久,扶雪珞有些倦怠挥了挥手:“你们走吧。”看萧冷儿一眼,“我非为了她,只为扶雪珞从不屑胜之不武。今日一剑,便一并算在扶雪珞头上,却与萧冷儿无关。素闻魔界问心恩怨分明,从不受辱,日后尽管找我报今日之仇。” 萧冷儿听得心中难过,低下头去。 看她良久,庚桑楚揽近她的肩头,轻笑道:“丫头,你说你们都是这般心慈手软,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又叫我如何尽兴得了?”笑着望她一眼,退。 半晌,扶雪珞淡淡道:“我们回吧。”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千万别在场了。”萧冷儿笑容惨淡,喃喃道,“我认识他以来,他数次受伤,数次都是为了我。” 她有些乏力。累庚桑楚其一,其二她从不愿相欠扶雪珞任何,今日为那人,却硬生生欠他。 扶雪珞看她魂不守舍神情,头一次,淡定颜色却是丝丝痛处,一趟地宫之行,改变她如此之多。更或者,与她再多相处,也比不过那日她与那人初见。想着,心中惨淡,不由笑出声来。 “这真不公平。”手指划过剑缘,血色涌出来,疼得钻心。 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那人,洛云岚不由自主摇头,这尽是些什么事! 第十二章 群豪汇聚风云起(一) 会场上人头攒动,何止千万,一眼望去只觉人山人海,喧哗鼎沸。 台下各派弟子虽多不胜数,然有机会坐上中央高台的人,却只寥寥可数。这些人若非一派掌门,就必定是武林中享有盛名的大侠豪杰。 高台上居中的一把交椅自然是当今风云盟主扶鹤风的位子,往下依次有三排座位,第一排自是各大门派的掌门,此刻基本已到齐,从左而右依次是少林方丈无想大师,武当掌门青松道长,陆上龙王洛文靖,昆仑掌门凌白鹤,峨嵋掌门止水师太,青城掌门杜云山,丐帮帮主寒朗天,华山掌门秋若桐,崆峒掌门方天南,北方八省总盟主姚清明,海外蓬莱岛主虚皎曳,天门门主苏奉北,塞外西岭山主人莫伤花。第二三排却是一些小门派掌门和武林中近年来名头响亮的人,却有小半尚未到达。而不知为何盟主座位旁今年却另设了一座,尚是空位,却不知是谁能有这么大的颜面。 另一旁却还有一排座位,这排座位上同样还一个人也没有。 萧冷儿一行人站在不远处观望,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壮志豪情之意,一时倒也未像往常一般调笑。 几人站在一处,虽是偏僻角落,同样有许多人舍高台而频频看向他们这一边。 扶雪珞昨晚原本只是被剑气轻伤,他内功已趋绝顶,加上萧冷儿特殊处理,表面是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萧冷儿虽伤得较重,面色略显苍白,看来却更是清丽脱俗、我见犹怜。几人虽纷纷反对她出来,但谁又能犟得过她。 扶雪珞几人对这种群豪汇聚的大场面自然早已没什么新鲜感,但萧冷儿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盛会,眼中欢喜雀跃之情呼之欲出。 扶雪珞见状不由更是生怜,嘴上却是取笑道:“小丫头,跟着我总没错吧,瞧瞧,这回又让你长见识了。” 萧冷儿这回采用的却是“过耳不闻”政策,靠在洛烟然身上慢悠悠笑道:“虽然也设想了很多次武林大会定会有许多人参加,但我还是没料到,竟会有这么多人欸。烟然,我自小所居为清静之地,自与云丫头相识之后虽也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但这样壮观的景象,我真是头一次见到,心中委实畅快。” 洛烟然一时心中怜惜得紧,柔声道:“无论是多大的场面,都没有人比冷儿更好。” 萧冷儿回头看她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不由握紧了手。 扶雪珞看得气闷,不服气叫道:“萧冷儿,你这人真是太不象话了。快说!跟着我混是你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选择!”他向来清雅,今日想是被这会场影响,心中也有些格外的欣喜雀跃。 萧冷儿没好气瞪他一眼:“拜托你,扶家少爷,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没看见我正和我们家温柔可爱美丽善良的亲亲心肝好宝贝小烟然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吗?打什么岔啊你,真是扫兴!来,小烟烟,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谈情说爱。”说着已趾高气昂转移阵地。 洛烟然不由掩口轻笑,极为配合的随着萧冷儿站到同样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洛云岚和依暮云身后。 扶雪珞脸都绿了,还想要说什么,目光稍转之下却蓦觉眼前一亮,回头向几人笑道:“你们看,那一位众星捧月般走上去的女子,就是近年来武林中名声最响亮的几位女侠之一,人称‘凌波仙子’的岳凌波。” 几人闻言急忙抬头望去,正好见到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缓缓向台上走去。 扶鹤风已站起身来含笑相迎:“仙子远道而来辛苦了,这边请。” 岳凌波敛衽一礼:“盟主太客气了,劳盟主亲自相迎,凌波实在惶恐。” 两人谈笑两句,岳凌波遂依言坐下。 萧冷儿笑赞一声:“的确是位大美人啊,可惜跟我家两位美人比还是很有些差距。”顺便小吃一记身边两位美人的豆腐,美人们刚才被夸得心花怒放,这会儿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洛云岚兴致勃勃指了指台上,几人连忙再次抬头。 一袭白衣如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当先站了起来,正是西岭山主人莫伤花:“扶盟主武功卓越,更难得是素来以德服人,正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此举武林大会,望扶盟主继续担当盟主之位才好。” 他此话一出,立即获得众多人应声支持。 扶鹤风站起身来,摇头道:“莫门主此言差矣,今日老夫请诸位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而来,这第一件便是为了推选新盟主之事。” 台上众人尚能忍住不言,台下却已经开始炸开了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有些乱了套。 无想大师站起身来,告一声佛,沉声道:“诸位纵要讨论,也请先听扶盟主说完再讲。” 他声音低沉,却连站在较远处的萧冷儿几人也觉耳膜“嗡嗡”作响。他这一句话,却已用上了佛门内功“狮子吼”。 无想大师为武林中泰山北斗,比之盟主扶鹤风也不遑多让,台下片刻间倒也安静下来。 扶鹤风这才继续道:“二十年前,魔教东来,占我河山,毁我家园,幸得紫皇慈悲,亲下仙山与楼心圣君一战,把楼心圣界逐出中原已二十年之久。今日的武林和谐安平,年轻一辈或许不知,但诸位掌门大侠可还记得,算至今日起,二十年之约已满,我武林大会召开之日,便是楼心圣界重返武林之时。” “楼心圣界”四个字本身似乎就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本该喧哗的人群此刻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台上众人即使人人心中都清楚,但此番明说出来,想到二十年前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之战,有几人这时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扶鹤风示意几人坐下,接着道:“当年紫皇重创楼心圣界,使得楼心圣界几乎没有再生之力,但在这二十年之中,楼心圣君却再次栽培了一批年轻一辈的绝顶高手,当中以四大杀手最甚,他们此番再入中原,只怕又要在武林中掀起惊涛骇浪。当中还有人记得,二十年前紫皇归隐之时,曾道在这二十年当中,武林必出后起之秀,神通冠绝天下。这些年老夫勉力担当盟主重任,便是在等今天的来临。因此,老夫希望在这次武林大会中,选出一位无论武功才智均能领导群雄的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来担当今日这盟主之位。” 众人虽然各个都心知肚明召开这武林大会的目的,但此番话从盟主口中亲自说出,对楼心圣界本无太多阴影的年轻一辈,立时便再次议论起来。 扶鹤风和台上众人对视一眼,同时有些叹息,这般心浮气躁,却要怎谈得上领导群雄,号令天下? 人群中忽然有人朗声问道:“武林中杰出青年少侠何止千万,孰不知扶盟主要如何抉择?” 这句话正是众人此刻心中所想,一时会场中目光齐刷刷向扶鹤风望去。 扶鹤风笑道:“诸位稍安勿噪,老夫尚未征求各位掌门的意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蓬莱阁主虚皎曳率先笑道:“盟主高见,小女子自然无甚不同意见,只想请教盟主,此次选举新盟主,有何规矩?” 崆峒掌门方天南也道:“没错,我崆峒派上下素来敬重扶盟主为人,扶盟主继续担当这盟主之位,我方天南自是第一个支持。若扶盟主提议其他人,只要是德武兼备,我崆峒上下绝绝不会有甚异议。” 天门门主苏奉北突然笑道:“还是先请扶盟主讲讲这规矩如何?” 扶鹤风道:“天下武林何其重,这选盟主之事,自然要万分慎重。老夫希望各门各派都能在门下弟子中选出一位杰出的代表,今日与会之人即使不属于各大门派,只要自认胸有丘壑,都可参加本次选拔。老夫早已设下了校场,参加的人都要经过武比和文比这两场,最后胜出者若各位掌门都无异议,就将担任此次风云盟主。” 苏奉北又问道:“何谓武比?何谓文比?” 扶鹤风道:“武比即为参选众人比武较技。老夫需得事先声明,为公平起见,老夫这才不得不提出这最下等的法子。但武林中人本为一家,比武当点到为止,分出胜负即可,万不能蓄意伤人,更不可在比武场上徇私作弊。比武分为多组,每一组最后胜出的一人方有资格参加文比。而这文比,自然非那吟诗作赋,我武林中人,武功自然重要,但品性、才智谋略却更不可少。文比即是由我与几位掌门来当这夫子,从胜出的各位才俊中再选拔出其中各方面都极为杰出的几位,来做最后一轮的比试。这便是此次选拔盟主的全过程,诸位可还有甚意见?” 北方八省盟主姚清明道:“不知文比的公正之人是哪几位?” 扶鹤风道:“老夫私下商议,决定由少林无想大师、武当青松道长、丐帮寒朗天帮主、陆上龙王洛大侠、昆仑凌白鹤掌门、峨嵋止水师太再加上老夫本人,不知诸位是否赞同?” 这几人都是当今武林中德高望中之辈,众人自不会有其他意见。 扶鹤风接道:“既然老夫的提议诸位都已接受,接下来一炷香时间,便请各位掌门从各派之中各挑出一人来作为代表。台下有意竞选盟主之位的少侠现在也可上前来报名。” 当下台上台下之人都开始动作。 扶鹤风低声向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大弟子华剑锋道:“去把雪珞、云岚、冷儿几人给找出来,让他们立即过来见我。” 华剑锋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洛文靖正好也走过来:“那几个臭小子今日也不知跑到哪里躲起来了,一大早的就不见了人影。这么热闹的事情,那几个爱管闲事的臭小子尤其是冷儿丫头,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才是。” 扶鹤风笑道:“你还不了解他们,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偷笑,我已派了剑锋去找,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两人忽觉身下有异,不由低下头去,正是说曹操曹操到的依暮云躲躲闪闪的小脑袋,洛文靖正想开骂,依暮云已急忙捂住了他的嘴:“拜托,老头,可千万别闹。我家冷儿说了,今天怕是好戏连台,让你们就按照昨晚商量好的那样进行,我们几人会一直在暗处观看。我家冷儿又说了,关键的人物总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最关键的作用,所以到你们认为最关键的时候,我们就会出来了。老头们,耐心等着吧。” 不待两人反应过来,依暮云已一溜烟的从两人身后跑走,那速度直让两人叹为观止。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各自一声苦笑。 第十二章 群豪汇聚风云起(二) “报告盟主大人,小的已光荣地完成任务,请问盟主大人想要赏赐小的一些什么?” 依暮云正在一本正经的向刚刚成立的五人“匪盟”盟主——萧冷儿报备战况。 萧冷儿笑嘻嘻望着她,迎着阳光晃得几人纷纷眨眼:“奖赏当然是大大的,就不知道小云云是想要人家的一个拥抱呢,还是更贪心一点想要人家一个香吻?” 依暮云闻言瞬间石化。她踌躇满志却是出师不利,碰了一鼻子灰外加一个大红脸,悻悻退下。 洛烟然今日似也陪萧冷儿玩上了瘾:“哎呀,小云云,我们家冷儿明明是大美女,你干吗脸红的这么厉害,难道……” 依暮云急得连连跺脚:“才不是呢,洛烟然你少给姑奶奶胡说八道,你瞧臭小子笑得一脸欠扁那模样,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像女人!” “那依大美人就是对本‘少爷’有意思了?”萧冷儿伸手拨了拨额前头发,凑到依暮云面前,“别说小爷我不给你机会,来,现在小爷就让你免费亲一下。来吧,别害羞。” 依暮云连连后退,瞪大眼望着萧冷儿灿烂得骄阳失色的笑脸,不知所措,俏脸却愈发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扶雪珞几人完全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萧冷儿同样一脸坏笑靠回洛烟然软软的臂窝里,瞟了眼笑得正欢的两人:“你们两个,这会儿不能出去过过瘾,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洛云岚自信满满:“跟着冷儿盟主大人我什么都担心,就是不用担心出不了风头这种事。” 扶雪珞却笑得甚是不怀好意:“本来是有些遗憾,不过若有人肯送我一个拥抱再加一个吻,立刻就可以填满我遗憾的心灵。”原是玩笑,出口,胸口却有了些热。 萧冷儿闻言当即闪到一边,把身后的洛大美人往他面前一推:“那,看你面前这美女,何等的国色天姿倾国倾城,今日本盟主许你特权,这就拉到一边去拥抱加香吻吧。” 这下轮到洛烟然被羞个满面通红,嗔怪的跺了跺脚,骂道:“萧冷儿,你是活腻了还是怎的?!” 萧冷儿笑容暧昧之极:“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喂,扶雪珞,到底去不去,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本座保证我家的小烟烟会乖乖就范,绝不反抗。” 洛烟然面皮已红得发紫,跺了跺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雪珞半真半假幽幽怨怨瞟她一眼,笑道:“好冷儿,你的良心倒是跑哪里去了。我对你素来一心一意天地可表,你不感恩图报以身相许也就罢了,还硬生生把我往别人怀里推,连眉也不皱一下,这可真叫我伤心。”心下感叹,戏如此作假,情却万般当真。 洛云岚和依暮云双双贼笑,洛烟然却面色转白,咬住了嘴唇。 萧冷儿一时有些自责,连忙搂了洛烟然笑道:“别闹了,比武已经开始,你们就安安心心等着看戏吧。” * 第一场比试的乃是华山弟子秋明玉与崆峒弟子方书维。 这秋明玉乃秋若桐内侄,华山前任掌门秋若笙的独生子,自小被这华山两代掌门悉心栽培,武功谋略不在话下,琴棋书画亦无不精通,传说一手华山“回风舞柳”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虽然尚未涉足江湖,但其名早已远扬。 而方书维也同是方天南的独子,家世、人才半分不输秋明玉。两人站在一起,当真算得上一时瑜亮。 扶鹤风微提内劲笑道:“两位贤侄这就开始吧。”这话不止说给台上两人听,更是说给今日到场所有人。 两人同时颔首,秋明玉抱一抱拳向方书维笑道:“方兄,请了。” 方书维告一个喏,拔出随身佩剑,便是一招崆峒凌虚剑法的起手式“太乙修真”。 秋明玉优雅笑容也不过才展露一半,他人影已不复见,但一阵剑气温暖如阳春三月,却正是“回风舞柳”的精华。 方书维丝毫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凝神以对,但秋明玉剑法太过迅疾,他出手时便已失了先机,越到后来越发显得被动。反观秋明玉一把宝剑却是神乎其神,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叫人眼花缭乱,难以望其项背。 * 萧冷儿不由赞道:“好一个秋明玉,端的聪明,不负他姑姑栽培他一场。”心中再得意的加一句,更不负她第一个就看上了他。 洛烟然笑道:“秋明玉虽夺得先机,但方书维却也是步步留心、沉着机智,只怕实力与秋明玉也在伯仲之间,冷儿看他两人最后却是谁会胜出?” 萧冷儿笑道:“方书维武功虽不下于秋明玉,但机智应变毕竟差了一筹。秋明玉正是明白两人实力相当,取胜非易,这才有在比武前故作毫不在意、方交上手却又闪电般夺得先机之举。若非如此,他‘回风舞柳’虽轻盈快捷,毕竟不比凌虚剑法的沉稳能长久应战。” 依暮云道:“听你语气,这一场当是秋明玉会胜出?” 萧冷儿笑道:“这方面问题我这天才也只能自谦外行了,还是问那两个比较实在。”又在心里加一句,反正这两人谁胜谁负也没什关系。 依暮云闻言没好气,撇嘴道:“那两个家伙都是武痴,这会儿早已把其他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理我。” 萧冷儿本来还奇怪这会儿身边怎么突然安静下来,回头果见两人俱都一脸专注盯着台上打得正激烈那两人。 洛云岚看到起劲处蓦地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方书维果然是个人才,这招‘花好月圆’着实再妙也没有了。” 扶雪珞笑道:“只可惜他虽沉着冷静,毕竟还是被秋明玉这招‘弱柳扶风’给骗了。秋明玉才当真高明,竟想出如此一招,这样一来方书维虽解了胸前之围,但右肩再难护住。” 两人再观片刻,秋明玉却在关键时刻撤离,如此方书维虽没有受伤,秋明玉自己却陷入危机。 洛云岚连连摇头:“秋明玉妇人之仁,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扶雪珞眼睛却越发的亮:“这才是秋明玉真正聪明之处,以身诱敌,再行反歼。连你洛云岚一时都看走了眼,更何况台上的方书维。” 洛云岚喃喃道:“秋明玉方才撤招时全身空门大露,方书维本可伺机反攻,但他反而慢下了动作。唉,这招‘夸父追日’实在失策,难道,难道……” “没错。”扶雪珞笑道,“秋明玉方才半路撤招原是用来迷惑方书维,他全身空门大露,道理却是与全身无一处空门差不多,方书维依然无从下手,论形势却又非还击不可,于是这招‘夸父追日’便真正给秋明玉机会了。哈哈,洛云岚,擦亮眼睛看着,不出十招,方书维必定落败!” 依洛二女闻言不由睁大了眼盯着会场中央,萧冷儿与洛云岚赞赏的目光却同时落在扶雪珞身上。 秋明玉奋起一招“回风舞柳”挟以雷霆之势向方书维当胸击去,方书维待要相抗,但眼看那剑势,终是长叹一声,颓然扔下手中剑。 那最后一招“回风舞柳”本已是秋明玉全力一击,方书维纵不死也得重伤,哪知秋明玉却在最后关头毅然弃剑,身体猛然停滞后倒退几步,他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张口已是“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方自向方书维抱拳笑道:“方兄,承让了。” 方书维看着他心里也不知作何感想,半晌再叹一声道:“秋兄如此仁义,我方书维实在输得心服口服。”说完转身退下。 看到此扶鹤风不由露出微笑,朗声道:“那么这第一场,便是华山秋明玉公子胜出。秋公子此刻受伤需要调息,便先请第二组比过再说吧。”见众人都点头同意,这才续道,“第二组第一场乃是‘凌波仙子’岳姑娘与蓬莱虚皎曳阁主,这就请两位上场。秋贤侄请先至后台休息片刻。” 秋明玉自知伤势不轻,此刻再比下去也是徒然,点头应允。 岳凌波与虚皎曳甫一登场,台下便是大片叫好声起。她二人同为近年来名声最盛的女侠,随侠名一同远播的自然少不得还有美名。想要见到两人一分高下的好事之辈也不知有多少,今天难得有机会见她两人同台比武,自是少不了这一场骚动。 两人站在一起时,倒也确然相互辉映,更增丽色。 岳凌波巧笑嫣然:“扶盟主,我们这就开始了么?” 扶鹤风尚未开口,已有另一个柔和而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未免唐突佳人,可否请二位小姐暂停片刻,拨一炷香时间让老夫与故人叙旧?” 第十三章 云中似是故人来(一) 那声音不大,却是谁也抵挡不了的穿透力,传到会场中每个人的耳朵里,清清楚楚,悦耳无比。 那声音说前半句时仿佛还远在天边,但这一句并不太长的话说完的时候,那白袍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会场边缘。 一时间场中万人抬头仰视。 白袍的男子身躯伟岸,他随随便便那样一站时,万物仿佛已在他脚下静止。长眉朗目,语声中虽似一生湍流过后的淡然,面貌却依旧俊朗,一种眼见过后,便仿佛一笔一笔细细刻入人心的俊和朗。 他负手站在场外,目光萧索,身上白袍是再普通不过的衣料。但当他站在那里的一刻起,在场数万人却由衷生出种深刻的敬畏,双眼只看着他,心中已如泰山压顶一般,呼吸都是困难。他该是天生的君王,睥睨天下,俯视众生。他满身萧索,下一刻似乎就要乘风归去,但他归去前的这刻,任何事物在他面前,依然被套上无形的枷锁。 自古君王被叹作不懂民间疾苦,但临到他站在面前,众人却不由自主要叹息是世人不懂他的寂寞。 不是无敌,永远不懂寂寞。 这世间,能解他的,想来不过一人而已。 扶鹤风半晌怔忡,起身相迎:“十年未见,圣君风采更甚。” 白袍的人神情淡薄:“不若盟主。” 自他现身那刻开始,众人不用想象猜测,也早已知晓他的身份。有此气势者,天下一共也不过两人尔,一人自是紫皇萧如歌,另一人便只有他——楼心圣界圣君楼心月。 扶鹤风道:“圣君座位,鹤风早已备好,这就请移驾。” 他此话一出,众人方醒悟那能与武林盟主并列的位置竟是为楼心月而备。由此想楼心月自不会单独前来,下面那排空缺的位子,自然是留给楼心圣界一干人等了。 各派掌门同时起身,默默施礼,楼心月颔首而还,脚步堪堪移动,众人方*觉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这才稍微轻松起来。但一口气尚未落地,立时又给纷纷提了起来。 只因方才楼心月站在那里时,众人俱是屏气凝神,无不忘了他想。但他这一移步,众人才发觉他身后尚还站有四人。 这四人,两男两女。 两女子一蓝衫,一黑袍。一人艳若桃李,一个冷若冰霜,那丽色却叫人不敢逼视。岳凌波、虚皎曳二人总也是美人,却不过凡尘艳色,此二女之容,却已堪天人之姿,让人观之不敢有半分亵渎。 左首第一的黑衣男子,自楼心月前行他曝于人前,不仅摄住了依暮云的心神,更夺去了在场大半人的呼吸。 他容色之绮,让所有赞美的形容词都变得苍白无力。“风华绝代”四个字,似为他量身而造。他无与伦比的光彩,即使此刻与楼心月并肩,也并不输那帝王尊贵。 扶鹤风几人见到他容貌,却是各自心中大震。 萧冷儿回头看了眼依暮云,不由自主叹口气,真是看见这样的表情就无奈只加更无奈啊。不由自主再叹一声,她心中奇怪得紧,为什么即使在猜测期待了十几年的楼心月面前,她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家伙,目光转啊转,终于还是转了过去。刚转回去,就见他一双蓝盈盈的眸子正眨也不眨看着自己,笑得勾魂摄魄。不由心中一热,颇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更为欢喜想到,他不生自己的气了么? 那人一袭玉色,脸也如玉,手也如玉,连扇柄都如玉。面上的笑容是三月的春风吹又吹,五月的天光明又亮,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地上的花儿一夜开。眸光一转间,台上岳虚二女,便生生红了面容。折扇轻摇过,便拂乱了台下一干女儿意。 还是那般笑得叫人讨厌! 萧冷儿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头,正要抬步,手臂已被一人拉住,回头便见扶雪珞目光幽深看着自己:“你想去哪里?” 萧冷儿头脑还没完全发热就被这一大瓢冷水泼得凉透,清醒过来,面上却是比心里更热了百倍,干咳两声道:“没去哪,就是站累了活动一下。”狠狠瞪各自窃笑的几人一眼,“得了得了,现在人都已经到齐,接下来好戏连台,保证幕幕精彩,留着点力气准备一会儿收场吧。” 她话虽这样说,但看着庚桑楚笑容却是越看越觉奇怪,心中恍然生出些不大对劲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 扶鹤风自对圣沨容貌的震惊和对另外一人一刻的怀念中清醒后,立时重新把注意力全副集中在楼心月身上。这是一个让人无论如何也决不可能放下心的人。 楼心月似有感他的警惕,淡淡笑道:“诸位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本座前来,无非瞻仰一下今日中原武林的风采,顺带与故人叙旧。阔别二十年,毕竟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楼心月一代枭雄,他说出的话,那便是那钉在铁板上的钉子。 扶鹤风却仍自担心,问道:“圣君的意思,是否贵教今日不会干涉武林大会的一切行为?” 楼心月笑叹:“盟主深谋远虑,滴水不漏,可是半分未变。本座今日只为观礼而来,绝不干涉此间任何动向,这般说盟主可满意?讲来,本座倒也好奇,今日是否会出现那号令天下者。我那萧兄金口玉律,他说的话,想必不会有错。” 扶鹤风这才笑道:“既是如此,便要请圣君拿出些耐心了,今日总会有一个结果,圣君若果真想知晓,不妨留下看到最后。” 此话一语双关,楼心月又岂会不知,却是含笑不语。突然转向洛文靖笑道:“一别十年,贤弟尚安好?” 洛文靖淡淡道:“一切还好,劳圣君挂心。” 楼心月似有些叹息,向扶鹤风道:“本座已耽误不少时间,只怕台上两位小姐早已不耐,有劳盟主代我向二位赔罪。” 扶鹤风闻言向仍自怔忡的岳虚二女笑道:“让二位久等了,楼心圣君欲观两位风采,这就请吧。” 岳凌波与虚皎曳互望一眼,心下不约而同有些紧张,楼心月在此,氛围自与先前大不相同。 楼心月回头看庚桑楚一眼。 庚桑楚折扇轻摇,上前一步,向二女微微一笑:“二位美人这就请,在下也欲一睹美人风采。” 他一笑过后,二女不由自主便安下心来,面上却是更红。 岳凌波纤手一抬:“虚阁主,小妹领教了。”她说着上前,衣襟飞舞,神态动作,自不负那“凌波仙子”的雅号。虚皎曳为蓬莱岛主,自也仙灵秀气,她二人站在一起不似比武,倒更像选美一般。 萧冷儿寻个机会狠狠瞪某个自认风流的人一眼,这才啧啧叹道:“扶老头也真是不怕死,居然安排两个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的女人在此舞刀弄棒,也不怕一不小心吵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看他到时如何收场。” 依暮云阴恻恻道:“萧冷儿,你这是在歧视女人吗?” 萧冷儿免费送她个大笑脸:“明知道小爷向来自负得紧,可不会做打自己嘴巴这种蠢事。小爷只是在头痛那些所谓的侠女而已。” 依暮云却不甚赞同:“这两人都是少年成名,无论武功涵养,都是一等一的好,否则今日也上不了这比武擂台。” 萧冷儿笑嘻嘻道:“我说这话可是有依据的,正因为她二人少年成名,再加上长得也不赖,平日里受尽恭维,难免心高气傲,遇到另一个各方面都不比自己差的女人,自然谈不上有多少容人雅量。” 洛云岚笑道:“冷儿丫头这话虽然也有些道理,但用在这两人身上却不怎样。她二人混迹江湖可不是一年两年之事,只怕如今都早已修炼成老狐狸。” 扶雪珞笑骂道:“我说洛云岚你这张嘴巴真有够损。何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如今总算明白过来。” 洛云岚正欲反驳,已听萧冷儿笑道:“这一场的胜负也要分出来了。” 几人急忙望向台上,果见岳凌波已使出她成名绝技“凌波一指”向虚皎曳急击而去。 虚皎曳此刻已被逼入绝境,勉强运功反击,却是轻易便被击倒,所幸岳凌波危急时候暗中运功稳住她身形,让她不至太过难看。 虚皎曳心下有些感激,冲她笑了笑,便自退下台去。 扶鹤风道:“第一场由凌波仙子岳姑娘胜出,接下来与岳姑娘比武的是莫岭主的公子莫小天。” 那莫小天也是人才极佳,与岳凌波站在一起正如一对金童玉女,光彩照人。 萧冷儿笑道:“这岳凌波的确还算不错,功夫底子也是很深厚了,没有意外的话,这第二组最后胜出的人应该就是她。” 扶雪珞颔首称是。 果不其然,这几场比试下来,第二组胜出的赫然就是这看来弱质纤纤的年轻少女岳凌波。 接下来就是继续第一组未完的比赛,秋明玉此刻体力业已恢复,一番对战下来,也顺利地赢得第一组的第一名。 紧接着下来第三组的胜出者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张继风,第四组胜出的是青城杜云山的大弟子江若瑜,第五组第一名乃是昆仑凌白鹤之子凌澜,第六组胜出者是当下江湖中极有名望的少年侠士“断魂刀”谷一刀,第七组胜出者乃丐帮少帮主寒竹,第八组胜出的人是峨嵋女弟子柳汐明。 很快便到了最后一场的比斗。 此刻扶雪珞几人心中都已相当轻松。洛云岚笑道:“臭小子,昨天名单上的人现在都已经败下阵了吧。” 依暮云一时倒似比自己做出的决策还要得意:“那当然。冷儿丫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给通通摆平。” 扶雪珞凝神瞧高台上众人一刻,若有所思笑道:“那些人当中的确有几个难得一见的高手,幸得冷儿丫头功夫虽然三脚猫,眼光倒还不错,竟比小洛更熟悉各大门派的武功,一一找与其武功相克之人,不然怕是真有些难应付。” 洛云岚不服气的翻翻白眼。 萧冷儿伸个懒腰:“我本来也没什么信心,毕竟那些东西都是书上看来的,谁知道可信度怎么样?还好这些孩子们都没给咱们漏气,不然你几个就该提前上台表演了。”说着目光不由自主瞟向另一边,摇扇子的某人仿佛心有灵犀,一双蓝得晶莹剔透的眸子也正似笑非笑转了来看着她。两人各自得意的互瞪一眼,只气得萧冷儿直挫牙,她实在想不透那个讨厌的绣花枕头都已经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第十三章 云中似是故人来(二) 最后一组第一场乃是天门苏奉北的独子苏世琰对武当青松道长的二弟子赤阳子。 赤阳子手中所持兵器是一把银丝的拂尘,苏世琰却大为奇怪,手中拿着的并非一直跟随他的成名宝剑“青锋”,却是一柄微微泛着蓝光的刀,那明明不甚起眼的蓝光,在阳光映衬之下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正自诧异,苏世琰不由分说,已抢先一招向赤阳子临空击去,竟快到毫无预兆。 赤阳子毕竟是青松道长悉心栽培多年的关门弟子,修养功夫自是极为到家,见此情况不慌不忙,一招“韬光养晦”缠住已至头顶的利刃。 在众人想来,这一场无论如何也该赤阳子胜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着眼,苏世琰都不像赤阳子的对手,但几招下来,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笃定这种想法。 扶雪珞皱眉道:“这苏世琰我也曾见过一面,神态气度迥异,竟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而且武功进步得也太过异常。” 萧冷儿自见到苏世琰手中的刀便逐渐变了脸色,一时脑中转过几百种想法,再细细回想这些日发生之事,越想心中越是骇然。半晌吸一口气,静静道:“你再瞧瞧那苏奉北。” 四人闻言不由俱都向苏奉北望去,只见他神态悠然,正与坐在邻座的莫伤花姚清明几人低声谈笑,看似毫不把这比武之事放在心上。但四人瞧得分明,他眼中神色,却是极为自信而犀利。 萧冷儿又道:“你们再看看楼心月。” 四人再调头。 楼心月果然一直坐在扶鹤风身旁一动不动,时不时与身边几人对话一二,看情形果真如他先前所言,对这次大会只作观望,绝不插手。 依暮云半晌皱眉道:“我可没瞧出什么不对,就只觉那老头怎么看怎么叫人心里不舒服。” 几人不由给她逗笑。 洛云岚道:“自苏世琰和赤阳子交上手之后,楼心月本来一直漫不经心的目光便留心瞧着两人,几招过后,他神态渐缓,再过几招,却是一副放下心的模样,像是对两人比武的情形十分满意。” 萧冷儿赞赏地看他一眼:“小岚子的确观察入微,不是依暮云那没料的脑子能比得上的。”不理会依暮云的杀人目光,萧冷儿转向扶雪珞,“小雪珞又看出些什么?” 扶雪珞半晌淡淡道:“我只瞧出苏世琰手中拿的就是已消失于江湖五十年的‘夕月’魔刀,虽然他连夕月刀十分之一的威力也发挥不出来,但以赤阳子的功力,却也是决计招架不住。” 萧冷儿忽地“噗哧”笑道:“我还看出,赤阳子那小牛鼻子一定会受重伤,烟然美人,快去帮我准备救人工具。” 洛烟然也不多问,应声而去。萧冷儿这才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方才的话有些误差,不是十分之一,而是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即使这二十分之一不到的威力,今日上场比武的人也没几个能够招架。” 扶雪珞皱眉道:“夕月刀虽然厉害,却是至阴至柔的路子,有几个门派的纯阳内功对它很是有些克制作用,这也不是甚秘密。” 萧冷儿静静道:“而那几个门派中的人,全部都在昨晚那张名单之上,现在已悉数败北。” 扶雪珞几人脸色都已不怎么好看。 萧冷儿却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拍了拍依暮云肩膀:“你们跟着烟然美人去准备救人,我去去就回。”说着转身离去。 洛云岚看她走得四平八稳的样子,蓦地打个寒颤:“真难得见到这家伙这么镇定正经的神情加动作,我为她接下来要见的人要做的事开始阿弥陀佛。” 扶依二人对视一眼,颔首表示同意。 * 那人还没走近,摇扇子的某人脸上早已笑开了花。见她笑眯眯向自己招手,庚桑楚连忙低头向楼心月笑道:“有些私事处理,我去去就来。”说着也不待他回答,起身离去。 楼心月含笑看了看原镜湄。 原镜湄轻咳数声:“她是,她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萧冷儿身份,跺脚道,“我也去看看。”说完跟在庚桑楚身后而去。 庚桑楚走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耳光已经清脆响亮果断无比的甩在他脸上。 刚走过来的原镜湄立时大怒:“萧冷儿!” 庚桑楚挥了挥折扇示意她退下,另一只手抚着半边脸苦笑连连:“丫头,出手也太狠了吧,我的脸皮可不是铜墙,很是知痛的。” “你的脸皮是铁壁!”一掌打完,萧冷儿脸上再找不到丝毫方才沉着冷静的影子,咬牙切齿道:“庚桑楚,你可当然本事,连老娘都敢耍!” 庚桑楚耸了耸肩,很无奈的再耸了耸肩,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冷静!冷静!萧冷儿不断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双眼仍恶狠狠盯着那万分“不好意思”的某人:“早在我拿到那张名单之前,你就已经掉了包?” 庚桑楚考虑应该怎样措词:“应该是,早在你进地宫的时候。”双眼四周溜啊溜。 萧冷儿脸色开始发绿:“就是说,从一开始,你表现出不会让我出地宫的意思,一直只是在误导我,让我对这份名单不会有任何疑心?” 庚桑楚连忙否认:“我的确没有要放你出来的意思,毕竟在地宫若能以你为饵一举除掉扶雪珞固然最好。但你委实太过聪明,我不得不做另外一层考量。还有——”他稍微思考一下怎生说,“就算那时能如愿留下你们,这份名单,现在依然会在扶鹤风手中,当然,”他说着,笑容粲然生光,“就没有在你手中这样一次清光的效果了,毕竟轮到你的聪慧和洛云岚的博学,都少有人及,那份名单你们必能处置妥帖。” 萧冷儿叹一口气:“从一开始,你的计划就只在苏世琰一个人,不对,是夕月这把刀上?但苏世琰武功差劲,夕月刀本身也有弱点,于是你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借我们之手,为你扫除障碍?” 庚桑楚点头称是。 “你故意拿那份名单给我,上面的人物高低不齐,唯一的共同点是,和扶伯伯都没有太过密切的关系,在不了解他们的情形下,再透过我们几人能逃回来的这样危机的情况下,把那批有可能克制夕月刀的人名混在其中,就再也不会引起我的疑心。” “昨天晚上的刺杀,你同样是双重目的。能够杀得了扶雪珞和洛云岚中任何一人固然好,但你自然也知道我不会像其他人那般低估你,所以即使只是伤了他们,今日的武林大会,你的胜算就会高出许多。即使没有伤人,最低限度也会完全去了我的疑心,今日你的胜算也会同样高于我。” “你知道就算想错了,我不通各派武功,但也还有一个洛云岚在,我们必定会把名单交给扶伯伯,让他来安排今日比武的顺序,从而让那些人通通失败,一方面为苏世琰扫清障碍,一方面也可以减轻我们的战力。只因你同样早已知道这次武林大会会以这样的方式举行。” “名单上大部分人并不是好对付的,我把许多高手都集中在了前面几场,最后即使是胜出的人,也同样会精疲力竭。而你选了本就不太起眼的苏世琰,他不但在最后一场时已经能轻易获胜,就算前面我也帮他一一扫清,他手中夕月刀太过强势,前面那些都已乏力的胜出者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一开始苏奉北就已经故作谦虚的把他的儿子放在最后一组,这样,你们就再没有了任何顾虑。” 庚桑楚摸了摸鼻子,笑道:“丫头果然是我的知己,说的真是再详细没有了。其实也不是甚大事,我不过试试这把还没用过的传说中的好刀的威力而已。” 萧冷儿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没错,如果今天不是因为我的一时疏忽而要伤及许多人的话,这的确都是小事情。我经此一事,愧对各大门派和扶伯伯,庚桑楚,这可是你逼我的,你莫要后悔!” 庚桑楚摇了折扇,笑意优雅:“即使你当初应许我,但毕竟还是没有要当真入了这局势之心。你我相识已有些时日,若要我在此时再行舍弃你这对手,我如何甘愿得了。” 两人对视半晌。 萧冷儿退后三步,蓦地纵声而笑:“好一个庚桑楚,既如此,我便如了你愿又有何难!我曾说你能使楼心圣界团结一致,我同样能让中原武林尽去隔阂。你且给老娘眼睁睁看着!”一句话掷地有声,她转身而去。 望她背影半晌,庚桑楚方苦苦一笑:“没错,是我逼你的。”他用情,用义,用计,逼了她身陷这多事武林囫囵,但心下却并不见得如何高兴。 原镜湄低声道:“你故意造成此刻之势,却并非为了真要我们的人登上盟主之位,只因你早已知道她有办法化解。为什么?” “没错,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要逼她不得不当真入局。”如空中凌霄一样绚丽的男子沉默半晌,蓦地神采飞扬笑道,“庚桑楚和萧冷儿既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相爱,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相对,做这世上最坦荡的一对敌人!” 第十三章 云中似是故人来(三) 短短半炷香时间之内,苏世琰已连着重创了赤阳子、姚清明的女儿姚素文几人,在这之前的每一组比武都是点到为止,扶鹤风几人自然对苏世琰狠辣作风大为不满,无奈被苏奉北几句话就给堵了回去。但此时扶鹤风、无想大师几人却已纷纷看出那把刀不大对劲。 无想大师低声道:“苏世琰武功并不见得如何高明,赤阳贤侄内功深厚,素文贤侄女天生异才,武功更在姚盟主之上,苏世琰如何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如此重创他二人?” 凌白鹤也是犹疑:“上古有兵器可消磨人的功力,伤人于无形,后遗极深。我瞧这柄刀,形状特点,都与传说中早已失落的‘夕月’魔刀极为相似,莫非,莫非……” “没错。”寒朗天截口道,“我瞧这八成就是那夕月刀了,持此刀者,等同武林公敌,比武之事,是否该和盟主重新商量一番?” 几人纷纷赞同,然不等他们开口,扶鹤风已沉声道:“老夫看苏公子手中兵器甚是可疑,这比武只怕要暂停了。” 苏奉北笑道:“不知犬儿手中兵器有何不妥,扶盟主尽请言明。” 扶鹤风尚未答话,寒朗天已站起来,大声道:“苏门主,我瞧令郎手中所持,就是昔年失落的魔门兵刃夕月刀吧?上一任盟主曾公告天下,持此刀者,乃天下武林之公敌,今日倒要听苏门主如何解释。” “我要解释什么?”苏奉北反问,“诚如寒帮主所言,夕月刀早已失落多年,不知在座哪一位曾亲眼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苏奉北复又笑道:“既无人答话,那便是没有人见过了。本座是否可以认为,诸位是在存心冤枉犬子?” 寒朗天讷讷道:“夕月刀失传江湖五十年之久,我们自然无法见到,但令郎手中所持却与传说中的夕月刀极为神似……” “既是如此。”苏奉北截口道,“诸位未免太过武断。夕月刀既已失传,又怎会在犬子手中?各位信口断定犬子手中是夕月刀,硬要把犬子赶下比武擂台,若当今天下所持便是这样的公理,本座也就无话可说了。” 扶鹤风几人面面相觑,好生为难。半晌扶鹤风亦只无奈叹道:“既是如此,比武继续。” 一时群豪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边厢楼心月几人对这番动态却似毫无兴趣。楼心月只看着庚桑楚生辉玉脸上明显的五指印失笑不已:“问心自诩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是招惹到哪家强悍的女子,这般失策?” 原镜湄醋意横生:“若非他对人家有意,也不致挨了耳掴子还一个劲傻笑不已。” 庚桑楚折扇轻摇,容姿悠然:“我对她所做之事,即便她杀了我,那也是应该。” 原镜湄气极跺脚,却说不出话来。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能如何? 楼心月大笑:“看来比武结束之后,倒要见见这位了不得的姑娘。” 毫无疑问这最后一组胜出之人当是苏世琰,先前为他所败的几人各个重伤垂死,场中大半人对他获胜无不嗤之以鼻。 接下来的一轮比试即所谓的“文比”了。 这一轮看来倒真如科举考试一般,只差没在几人面前各摆一张考卷。 半晌宣布结果,却也是意料之中,人人通过,都顺利进入最后一场比试。 八个人分为四组,分别是岳凌波与江若瑜,秋明玉和苏世琰,张继风和谷一刀,凌澜与柳汐明。 这第一组却端的巧妙,只因天下人人皆知这青城山最杰出的大弟子对“凌波仙子”极为倾慕,追随其身后已有两年之久。两人站上台之后,台下千万道目光便齐刷刷集中在两人身上。 岳凌波涵养功夫再好,毕竟是年轻女孩子,此时也不由有些面皮发烧。江若瑜却是谈笑自若,风度俊雅,抱拳笑道:“能与凌波同台比武,若瑜无限欢欣。” 岳凌波面色更红,难以答话,只得先出手。 萧冷儿忙了半晌好不容易把几人伤势处理完毕,她想来懒散成习惯,此刻早已累得汗流浃背。洛烟然上前一步,有些心疼的扶住她,拿出丝巾为她擦拭额上汗珠。 萧冷儿顺势靠在她身上,喘口气道:“夕月刀的威力果然非同凡响,这伤口竟比我想象中更难处理。还好及时医治,再加上那苏世琰是草包一个,否则这几人只怕现场便要翘辫子。” 青松道长合十道:“多谢几位贤侄、贤侄女对小徒相救之情,老道感激不尽。” 萧冷儿挥了挥手:“老道长,我一看你就觉得特别顺眼,说这些就未免太见外了。” 正在各自忙的其他几人闻言同时翻了翻白眼,是觉得做了错事对不起人家徒弟才会看别人顺眼吧。 扶雪珞笑意清雅,口中话语却甚为不搭:“道长,你该知道大山里出来的人是不懂什么教养礼数的,便莫要再跟某人对牛弹琴。” 口中笑得虽灿烂,但凝视萧冷儿泛白的脸颊眼中却有止不住的心疼。 姚素文久居塞外,本是巾帼须眉、英姿飒爽,但此刻见到洛云岚为她忙进忙出的身影,心里却第一次有了种奇异的感觉,俊美脸颊微微泛红:“素文多谢洛公子相救盛情。” 洛云岚正好埋下头去,不曾看见她表情,只笑道:“姑娘何必客气,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况且我只是那边那小少爷的跑腿而已,要谢也该是她。” 他转头望萧冷儿,眼中本是深深笑意,却在看见她疲惫不堪的身影时,轻皱了眉。 萧冷儿问道:“现下外面是哪两人在对决?” 依暮云正好端着水盆走进来:“方才岳凌波已打败了江若瑜,现在该秋明玉和苏世琰。” 萧冷儿笑道:“那位江大公子对岳凌波一往情深,下手自是处处相让,落败也是意料中事。倒是这岳凌波,着实越发讨爷的欢心了。至于秋明玉和苏世琰……”她说至此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好。秋明玉原本伤得不轻,现在定不是苏世琰的对手。这秋明玉是大大的可造之才,小爷可不想他被人打成一堆烂柿子。烟然美人,你这就出去解他之围。” 洛烟然不由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急忙应了声,转身向外走去。她倒并非有甚不同意见,只萧冷儿遇事向来不让她和依暮云掺和,这才一时有些愕然。 依暮云秀眉轻蹙:“让烟然去……” 萧冷儿笑道:“尽管放心,烟然美人平常里那是低调,论武功造诣可比云丫头你高明千百倍去了。” 依暮云白她一眼,自觉讨个大没趣,不再多说。 * 苏世琰一刀挥下时,秋明玉原本明朗心神在双眼触到那幽幽蓝光时不知怎的,就有些恍惚,这般闪神间,等那刀已到了面门,却是无论如何也再避不开。 秋若桐正自花容失色,却听“叮”的一声,那夕月刀被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道弹开,淡绿衣裙的女子缓缓降下身来,柔声道:“比武较量,点到即可,苏公子一再伤人,可谓莽撞。” 她语声娇柔似三春黄鹂,容貌楚楚如出水芙蓉,众人惊艳之余,岳凌波几女却不由自惭形秽,只觉楼心圣界那两个女子自是美貌绝伦,眼前这绿裳女子风神气度,却更是己所难及。 洛烟然一招挡了魔刀,回头关切问道:“秋公子,没什么事吧?” 她转过身的瞬间,秋明玉不由怔了怔。 绿衣的女子风姿楚楚,容颜如玉,淡雅如仙,温柔似水。 秋明玉但觉一种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让他呼吸都不太顺畅的感觉,一点一点,如泉一般从心底涌出,流淌过四肢百骸,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洛烟然微微一笑:“秋公子新伤旧患,不如先随烟然入内休息片刻可好?” 见秋明玉呆愣愣点了头,她转身正欲先行,苏世琰却已抢先一步挡了她去路,神情倨傲:“不管你是何人,既然敢上台扰乱规矩,想下去就要先和我比过再说。” 洛烟然秀眉轻颦:“请公子让路。” 苏世琰轻哼一声,却是丝毫也不动。 洛烟然心中正自不耐,已听洛文靖笑道:“烟然,既然你苏世兄执意如此,你便陪他过上几招也好。”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大吃惊,这才知道眼前这绰约如仙的美丽女子竟然就是艳名远播的江南第一美人,陆上龙王的掌上明珠洛烟然。 洛烟然嗔怪地横他一眼:“爹,此刻冷儿他们几个都已忙得焦头烂额,我可没心情在此胡闹。”又转向台上姚清明施了一礼道,“姚世伯,姚姐姐已没什么大碍,你现在便可去见她。” 姚清明大喜之下,便自几步下了高台到洛烟然身边。 洛烟然蹙眉道:“苏公子,你再不让路,莫怪我不客气。” 苏世琰仍只维持先前的动作,姚清明急欲见到女儿,站在一旁早已不耐,见此情形长眉一轩,正要说话,却见洛烟然轻叹一声,已有了动作。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都还未看清她动作。淡绿的影子已掠过苏世琰,俏生生立在他后面。 那柄妖异的魔刀竟对她没有丝毫阻碍。 苏世琰脸色已铁青。 众人无不惊讶,这看来弱不禁风的女子,功力竟是深不可测的。 庚桑楚一时心下也有些诧异,与洛烟然相处多时,他纵然知道她身手不差,却也未料到有如此之高。楼心月却是微微一笑:“果然是文靖的女儿,确然值得我一看。” 庚桑楚神色微变,不再说话。 另一边洛烟然未再多言,已自翩然退下。 扶鹤风见苏家父子脸色,不由心中暗笑,清了清嗓子道:“这一场苏世琰公子获胜,下面请张继风张贤侄和谷一刀古少侠。” 这张继风和谷一刀都是沉默寡言之人,上得台来也不多言,便自动起了手。 秋明玉、姚清明二人随洛烟然来到内室,方一进屋,却同时看呆了眼。 姚素文抬首见姚清明,连忙唤了声:“爹。” 姚清明上前几步,关切问道:“素儿,你的伤势如何?” 姚素文看洛云岚一眼,笑道:“多亏了这几位公子小姐悉心相救,女儿已无大碍。” 洛云岚一笑:“小侄洛云岚,见过姚世伯。” 姚清明喜道:“贤侄勿需多礼。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上次见到贤侄,还只是齐腰高一个半大孩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一表人才。” 依暮云嘟着嘴,正要说话,萧冷儿已经抬头警告的看她一眼,不耐烦挥了挥手:“你们几人先别忙着叙旧。烟然美人,扶秋明玉到榻上坐好,我给他看看伤。” 秋明玉呆呆依言坐好,盯着面前无与伦比的容颜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是……” 萧冷儿抬首一笑:“现在不急。秋大公子放心,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沟通。” 她一笑之下,秋明玉再次看呆了眼。 扶雪珞打断两人:“第三轮结果已经出来,谷一刀胜。” 萧冷儿点头:“第四场胜的该是凌澜。” 扶雪珞深思道:“如此看来,这胜出的四人再比,最后只怕还是苏世琰夺魁。” 洛云岚连忙凑了过来,笑嘻嘻看着萧冷儿:“呆会儿是否要我们出去收拾残局?” 萧冷儿笑了笑,面上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奇怪:“我想,不必了。”一手捂着胸口,喃喃道,“我心中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夕月刀从哪里流传出来,今天,便该由哪里的人来收拾。会有人来的。” 第十四章 凤隐龙藏局初定(一) 比武的结局果然如同萧冷儿几人所料,最后胜出的人乃是苏世琰。 扶鹤风几人心里纵然再无奈,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因他们既找不出苏世琰手中所握即是夕月魔刀的证据,更否认不了天门这正派中的正派这一身份。 扶鹤风只觉满嘴苦涩,偏偏萧冷儿前一刻已放话让他安安心心把这出戏给继续唱下去,但他此刻却再也想不出事情还有什么转机的可能。若现在就喊停,表明各大门派对苏世琰即将出任盟主这一事实无一信服,事情也许还有回头的可能,但当真照萧冷儿所言继续演下去,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叹一口气,扶鹤风实在想不通自己对萧冷儿哪来这么大自信。但当他说道“今年的新任盟主是”这几个字的时候,立刻发现,自己的抉择果然是无比正确。 转机就在这时发生。 那遥遥传来的声音柔和而不失威仪,清朗却气蕴悠远:“敢问扶盟主,萧泆然因事迟来,不知还有机会参加这武林大会没有?” 扶鹤风确定自己压对宝了。 众人对那声音主人的关注程度,并不亚于方才楼心月一行人的出现,只因在场正派人物,十有八九不希望苏世琰登上这盟主之位。 声音的主人已缓缓而至。 走在前面的乃是一男一女。 容貌尚未看清,那份迎面而来的风采和气度,淡雅与从容已叫众人暗暗心折。这感觉自与楼心月带来的压力不同,却是同样尊贵的气势。 他们已走近。 众人这才看清二人容色,不由纷纷屏气凝神,张大了嘴,看呆了眼。 男子紫衣华服,紫冠束发,修眉朗目,朱唇丹脸。 一时间无想等人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帝王尊贵、气度浩然让众人不由自主神往当年那叱咤风云、冠绝天下的神一般人物,仿佛依稀可见那紫衣男子无论站在何处,都是那般“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那女子紫衣轻纱,紫簪绾鬓,缓缓而行间,周遭一草一木也纷纷让路;嫣然一笑时,百花亦要在她面前失色。 她的容颜也并非明艳绝伦,香浓镜湄、暮云烟然几人若只论姿容秀美,那是谁都要较她高出不止一筹。 但她的风姿却是无与伦比的。 他们二人的到来,且不论对此次武林大会将有何等意义,只他们本身的光彩,已足以分走楼心圣界众人的一半。 天下,能与楼心月双足鼎立的人只有一个,能生出这般风度的地方亦只有一个——那个人的名字叫作萧如歌,那地方名叫紫峦山。 男子微微一笑:“晚辈紫皇坐下大弟子萧泆然,携师妹佩如前来拜访,盟主与各位掌门安好。” * 萧冷儿心中突然恍惚。 扶鹤风抢前一步道:“萧公子和萧仙子远道而来,请恕老朽未能亲自相迎之罪。” 萧泆然欠身笑道:“扶盟主身系武林,我兄妹二人只是晚辈,盟主切莫如此客气。” 扶鹤风道:“公子与仙子既来自紫峦仙山,一如紫皇亲临。老朽这一礼乃是向紫皇而行,两位万勿避闪。” 说着躬身一礼,在座各派掌门这时也已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萧泆然与萧佩如对望一眼,倒也未曾闪躲,毕竟紫皇在天下人心中是何等地位,他二人自是比谁都清楚。 萧泆然随即走向楼心月:“泆然代替家师向圣君请安,愿圣君福体安康。” 楼心月笑道:“贤侄有心。不知萧大哥夫妇身体一向可好?” 萧泆然道:“劳圣君挂心,家师一切安好。” 萧佩如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佩如代娘娘向圣君致意。” 楼心月神色忽的有些恍惚,片刻缓缓道:“不知佩如小姐所说,是萧家两位主母中的哪一位?” 萧佩如黯然道:“萧家早已只剩一位主母,圣君却是不知。” 楼心月长眉一挑,静静看着她。 萧佩如道:“劳圣君费心,剑心师母早已在五年前仙去,我紫峦山,如今只剩镜明夫人一位主母。” 楼心月身体不易察觉的轻颤,随即叹道:“佳人已逝,着实让人感慨。我与镜明,已有二十年不见,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心中可还有我这个哥哥。” 萧泆然肃然道:“虽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圣君与我家夫人兄妹素来情深。这些年来,夫人时刻把圣君挂在心上,我等小辈,也是深知。” 楼心月不由微笑道:“总算这丫头还有些良心。她身子一向孱弱,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提到唯一的妹妹,楼心月面上也终于有了一丝如常人一般的真实表情。 萧泆然笑道:“夫人悉心调理之下,现在身体可是一年好过一年。此刻泆然尚有桩公案需要处理,待此间事了,再向圣君请教。” 他说完终于转过身面向众人,轻叹一声:“苏公子,请吧。” 苏世琰冷冷盯着他:“比武早已结束,名单上并没有萧公子的名字。” 萧泆然微微一笑:“泆然仰慕公子人才武功,欲与公子切磋武艺而已。” 苏世琰挥了挥手中魔刀:“在下比武多时,早已精疲力竭,萧公子若当真有兴致,不如改日再行比过。 他并非愚人,萧泆然虽光华内敛,但仅这“紫峦山”三个字已足以让他心生警惕,好不容易得来今日成绩,他自不会让它在最后一刻毁于一旦。 扶鹤风几人心中空自着急,但此前并未料到有天门这意外之变,萧泆然同样不在预料之中,自然没有把他列入名单,如此以来苏世琰自是有了最充分的理由不与他动手。 正自为难间,忽听一人笑道:“却不知那名单上是否有我与雪珞的名字?” 扶鹤风双眼一亮,蓦地拊掌大笑道:“这名单上若连洛云岚的名字都没有,扶鹤风可就当真愧对‘天下青年俊杰’这六个字了!” 声音中一人走了出来,一袭青衫,儒巾束发,风神俊朗,玉树临风,正是洛云岚。对周遭赞叹目光视若无睹,直接走到萧泆然面前,笑道:“在下洛云岚,久仰萧公子大名。” 萧泆然看着他,不由自主露出笑容:“虎父无犬子,洛公子确然人中之龙。”心中一边感慨这笑嘻嘻的男子怎会有这般亲和力,从前能让他一见到甚至一想到就露出笑容的人,这天下只有唯一的一个。 洛云岚笑道:“萧公子既想亲自解决公案,追回紫峦山所失之物,云岚便把这名额让了萧公子如何?” 萧泆然有些诧异:“洛公子如何得知……” 洛云岚打断他:“萧公子若无其他意见,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世伯,”他转向扶鹤风笑道,“不知小侄这样做有无甚不妥?” 扶鹤风笑道:“我自无甚意见,想来苏公子为公平起见,也不致拒不接受才是。” 苏世琰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苏奉北却突然笑道:“琰儿,萧公子既有心,你便陪他过上几招,萧公子远来是客,你这未来的武林盟主自该竭诚相待。” 他言下之意无疑向众人说明苏世琰盟主身份已定,纵然两人此刻比武,性质也再与先前不同。 萧泆然不以为意,微微抬手:“苏公子,请吧。” 苏世琰深吸一口气,扬起手中夕月刀。 萧泆然突然又道:“为公平起见,泆然便再加上一道规矩,十招之内若泆然无法打败苏公子,或公子手中兵刃碰到泆然一幅衣角,便算公子胜出如何?” 这般狂妄在萧泆然而言自是真心相让,苏世琰听来却刺耳之极,咬了咬牙,手中夕月刀一挥,那蓝光却似突然爆发出来,霎是好看,凝成一线向萧泆然席卷而去。 众人心下同时替萧泆然担了口气。 却见萧泆然不慌不忙,自腰间抽出一只通体乌黑的玉箫,执到唇边。当第一声音响吹奏而出时,那蓝光也被箫内气息所阻,向苏世琰反击回去。 苏世琰一刀直劈而下,蓝光从中被割裂,目标却依然是萧泆然。 低柔的箫声忽然变得霸道无比。 萧佩如和着箫声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苏世琰忽然欺到萧泆然身边,打起近身战。 夕月刀威力无论,想让它连对方衣角也不碰一下,只怕握刀者自己也难以做到。 但萧泆然偏偏就有这本事。 夕月刀的影子明明已把萧泆然团团围住,但箫音舞动间,那紫衣的人影看在众人眼中却仍是清晰而尊贵。 眼见已过了五招,萧泆然闪避间却仍完全不反击,萧佩如也自悠闲和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世琰纵然刀疾如风,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番尽力只为保住自己十招之内不致落败。 忽听众人一声惊呼,原来萧泆然一口气对着右侧吹去时,苏世琰刀光一闪,已到了他右侧,原来方才不过虚晃一招。 眼见那蓝光以至萧泆然下摆衣角,萧泆然仍是不慌不忙,左手微屈,一指劲光向那刀光打去,夕月刀“叮”的一声被弹开。 当萧佩如吟至“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时,已是第八招,萧泆然开始反击。 萧佩如念完最后一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已是最后一招,众人只听得那箫声猛然提高,萧泆然一口气对准苏世琰握刀右手腕吹去。 众人尚未看清是怎生情形,已听得一声惊呼,夕月刀随之落地,苏世琰整个人也被那股强大的力道抛下台去。 众人又惊又喜之余,对萧泆然也不由更为敬佩。 苏奉北脸色铁青,急急抢前几步扶起苏世琰。 萧泆然微微一笑:“苏公子承让。” 苏奉北轻哼一声:“萧公子果然非同反响。回紫峦山之前,不妨到我天门做客,本座也好设宴款待。” 他此言无疑表明即使萧泆然赢了苏世琰,盟主之位却依然掌握在他天门之手。 萧泆然笑道:“如此,便请苏门主先行归还我萧家之物。” 苏奉北脸色更是难看,勉强笑道:“倒不知我天门欠了萧公子何物?” 萧泆然一指苏世琰手中夕月刀道:“便是苏公子手中这把刀了。” 苏奉北脸色再变,冷笑道:“萧公子来头再大都好,却也莫要欺人太甚。” 萧泆然摇头叹道:“夕月刀威力无比,奈何苏公子不懂使用之道,否则今日只怕泆然也不是公子对手。” 苏奉北冷冷道:“却不知是何人告诉萧公子犬儿手中所握是那夕月刀?” 萧泆然失笑:“夕月刀乃我萧家遗失之物,苏门主此话当真是说笑。” 第十四章 凤隐龙藏局初定(二) 苏奉北冷笑道:“萧公子若以为自己是紫峦山之人,便可在此信口雌黄,蒙蔽是非,也太过看不起我武林中人了。” 萧泆然不理会台下已有些人微变的脸色,悠悠叹道:“五十年前,我萧家当时主人因夕月刀杀孽过重,不忍它继续留在世上涂炭生灵,于是把它带回紫峦山,却不料又在二十年前那一战中遗失。此次出行,家师吩咐的第三件事,便是要泆然务必把夕月刀带回紫峦山。” 苏奉北强辩道:“萧公子自说自话,却只怕仍是拿不出此乃夕月刀的证据吧。” 萧泆然正待开口,已听楼心月轻叹一声道:“萧家的人,又怎会拿无知假话来哄骗世人,苏门主忒也多心。” 众人一时不由默然,在场多数人本就信服萧泆然所言,况且此刻连楼心月也是如此开口。 苏奉北面色惨白,大声道:“圣君,你……” 庚桑楚折扇轻摇,笑着打断他:“苏门主,你也莫要太过强横了,夕月刀既是萧家之物,苏门主理应完璧奉还,苏门主往日既然无从知晓这便是夕月魔刀,想来扶盟主阁下几位也不致怪罪才对。” 他此话,看似偏帮萧泆然,实则却是为苏奉北父子开脱,扶鹤风几人又岂会不知,但天门既没有公开造反,他们自然也不好让苏奉北太过下不了台,一时倒也无人多说。 苏奉北纵心有不甘,但他向来老谋深算,此刻揣情度势,也只有乖乖奉上夕月刀一条路可走,况且楼心月与庚桑楚积威之下,他确然也不敢出言反驳。 事情至此已告一段落,扶鹤风心下那块大石终于能放下,笑道:“萧公子惊才绝艳,又是紫皇传人,不如便由公子来担当这新盟主如何?” 众人闻言俱是赞同。 萧泆然却是摇头笑道:“此事万万不可。泆然临行之际,家师曾千叮万嘱,叫泆然办完事后即刻回山。扶盟主该是知晓,若非必要,我萧家向来不理会武林中事。至于盟主之位,泆然心中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扶鹤风笑道:“不知公子说的是何人?” 萧泆然正欲回答,却忽听一道清清亮亮脆脆甜甜、悦耳之极的声音笑道:“既然萧公子不愿当这盟主,扶盟主就先听听冷儿意见如何?” 她人未到,声音先至。偏那声音又是美妙如天籁一般,只要听过一遍的人便绝不至再忘记。然庚桑楚、圣沨几人心中虽喜,那震惊却又怎及得上萧泆然万分之一。 萧泆然霍然转身。 那纤细窈致的白衣人影此刻正向他缓缓行来。 萧泆然微微眯了眼。 那身影离他更近一步,他便又见那清丽绝世、笑颜如花,阳光一般灿烂如百步穿杨的利箭,一瞬间深深刺入他心底。 萧冷儿一行人一直走到洛云岚身边站定,然后回过头来直视萧泆然:“不知我方才提议,萧公子有甚意见没?” 萧泆然呆呆望着她,不说话。 萧冷儿惊鸿出现,轻易便夺走庚桑楚、圣沨、萧泆然这几人的绝世风采。 只因她那星辰一般的眼眸,光华万千的笑靥,清朗流转的气韵,是任何人也不曾有的。 只因她身后跟那扶雪珞,质若谪仙也是无人能及的。 只因当他们五人站在一起时,那种狂傲而夺人、眩目而爽朗的十足默契是无法言寓的,仿佛有惊心动魄之美。 庚桑楚看着,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类似于嫉妒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一时当真别扭极了。 萧冷儿微微侧头笑道:“萧公子不说话,那看来是对我有很大的意见?” 萧佩如一时眼角也有些湿润,柔声笑道:“师兄怎会对冷儿有甚意见,冷儿不管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就是。” 萧冷儿吐了吐舌头:“既然大美人姐姐都这样说了,我可就不再不客气。”转向扶鹤风笑道,“盟主大人,不会介意我说几句话吧?” 扶鹤风尚未回答,洛文靖已不耐道:“又没谁给你嘴巴贴上封条,有话快讲,有……有什么就放。”他对他们此刻才出来收拾残局的确颇为不满,顺带也急于想见萧冷儿这回又要玩出甚把戏来,毕竟他半分也不信这种“干大事”的大场面眼前这家伙会舍得放弃。 萧冷儿笑嘻嘻道:“别着急嘛,这事儿留来压轴,咱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洛文靖奇道:“更重要的事?” 萧冷儿双眼写满了“你真蠢”三个字,怪叫道:“哎呀呀,洛大侠,你可当真不识情趣不解风情,明知大伙儿这会儿子看打架正看到兴头上,你怎么忍心把别人的好奇心扼杀在肚子里呢,这实在太残忍了。为了解救众生,所以小爷我决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先让剩下的把架打完,再由新的武林盟主宣布那件事。来,大伙儿同意的就给我一点掌声吧。” 她容貌绝世却又亲切可人,声音清脆,妙语连珠,竟把如此严肃的比武称作“打架”,众人本都是受不得拘束的武林人,严肃半晌,这会儿纷纷觉得好玩,击掌声热烈的响起。 扶鹤风无奈叹道:“一切便都依你。” 萧冷儿笑道:“萧公子,扶雪珞,洛云岚,你们这就开始吧。” 台下突然有人大声笑道:“这位姑娘如此人才,若也能参加这比武,只怕才是精彩万分。”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不由纷纷叫好,甚至连台上秋若桐、杜云山几人也是跟着起哄,洛文靖叫得最为大声。 萧冷儿耸了耸肩,笑道:“看来这回丢人是注定要丢到姥姥家。既然如此,暮云烟然,你二人也跟着上来凑凑热闹吧。” 依暮云早已跃跃欲试,一听她发话,立时喜不自禁的跳上台去。 洛烟然笑道:“匪首的话小的敢不从命。”跟着步上台去。 萧冷儿转向萧泆然,似笑非笑道:“萧公子,便请你迂尊降贵,陪小弟我过上几招如何?” 萧泆然此刻心绪已定,闻言展颜笑道:“乐意之至。” 萧冷儿吹声口哨,坏笑道:“兄弟们,现在给你们机会,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扶雪珞洛云岚这对冤家立刻向对方冲去。 依暮云心中向来对洛烟然颇不服气,闻言也半分不客气地向她冲去。 两对人以快打快如穿花蝴蝶,绕得众人眼花缭乱。 萧泆然却是风度翩翩:“小兄弟先请吧。” * 从萧冷儿出现在台上那刻起,庚桑楚便立时发现楼心月的变化。 这喜怒从来不行于色、城府深不可测的一代枭雄,在看到萧冷儿的刹那,身体却不可遏止的开始颤抖,眼中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 那眉眼……那白衣…… 楼心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她是谁?” 庚桑楚犹疑片刻,正欲推说不知,一直眼看着前方的原镜湄已随口答道:“萧冷儿,就是胆敢给我们问心殿下耳光吃的那人。” 庚桑楚神色一变,圣沨依然淡漠,却也已注意到了楼心月的异常,见他霍然转头看向庚桑楚,目中似有火焰,片刻却又低下头去,喃喃道:“姓萧,萧吗……”盯着那白衣胜雪,楼心月眼中渐渐出现几人从来不曾见过的奇异感情。 * 没有谁能说清那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台上比武的六人更说不清,甚至他们都还不曾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众人只看见台上五人手中武器都莫名其妙向那笑嘻嘻的年龄最小武功最差的小公子身上招呼去,但关键时刻五人又同时大惊失色弃招退后几步,明显是避免伤到那小公子。 可是比武场上,丢了兵器往后退就是传说中的“输”。 所以现在这般情形,看来只有唯一的一种说法能解释得通。 那看来半分不正经、今日比武场上所有人中武功最差劲、长得最漂亮的、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手都没动几下的半大小子就这么轻易的赢了这场且试天下的比武大赛。 换句更简易能懂的话,就是萧冷儿当选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萧冷儿一向聪明绝顶的脑瓜子这会儿也有些懵。 扶雪珞几人看着她却是连哭也哭不出,他们千算万算、防得密不透风,就怕让她亲身涉足这次大会,却终于还是在这最后一刻把这小子放了出来,推了上去。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几人此刻都不约而同深深感悟到,诸葛亮大意失荆州就算失十次也没有自己这一次的损失大。 一时每个人都愣在原地。 扶雪珞最先反应过来,正要开口,瞥见扶鹤风警告的目光,硬生生住了嘴。 萧冷儿轻咳一声,小心翼翼道:“这个,不如,那个,我们再来比一次?” 扶鹤风淡淡看她一眼,意味深长,转身面向众人道:“对此次武林盟主人选,不知各位心中是否已有了定位?” “萧冷儿!” 全场有一大半人都是带着些戏谑的口吻大声叫道。 只因这最后一轮的比试着实太过戏剧化。 扶鹤风满意的笑了笑,突然大声道:“现在我宣布,本次武林大会由陆上龙王洛文靖大侠的内侄萧冷儿最终获胜,从今日起,他便是风云盟第五任盟主。” 话音方落,绿衣裙裾的美丽女子却突然上前两步,声音清冽如刀:“请扶盟主收回成命,萧冷儿绝不可成为此次武林盟主。” 场中一时俱静,千万道目光似好奇、似惊讶,纷纷落在绿衣女子身上。 洛文靖面上也不由变了颜色,厉喝道:“烟然!” 洛烟然抬头看着他,纤手紧握,神情倔强。 依暮云缓缓上前,握住洛烟然的手:“我与妹子同样说话。” 扶雪珞、洛云岚也同时上前:“我们二人意见相同。” 萧泆然正欲开口,萧冷儿却猛地一把抓住他手。 萧泆然浑身一颤。 萧冷儿低声道:“武林大会绝不可以变成一场闹剧。” 他抬起头时,她已放开他的手走上前去。 第十四章 凤隐龙藏局初定(三) 萧冷儿四周环顾一眼,笑道:“哎呀呀,真没想到人家这么受欢迎啊,甫一亮相就有这么多大英雄大豪杰们鼎立支持。既然大家都这么期待人家的聪明才智,那人家就勉强一点接受,当一会儿这个所谓的武林盟主好了。我说,你们几个,就算要庆祝小爷今天大获全胜,也不用演得这么投入吧?可千万别把咱们的新伙伴们吓坏了。” 众人听到的是“武林盟主”几个字,那五人听进耳里的却是“当一会儿”这四个字。沉默半晌,扶雪珞第一个露出微笑:“冷儿,恭喜你。”他上前一步拥抱她,声音极低却满含威胁:“此间事了,你若还不了清这见鬼的身份,我一点也不介意亲自拆老爹的台。” 洛云岚一脸阴笑也不比扶雪珞好到哪去:“臭小子,可别漏气了。否则丢了本大爷的人,大爷可饶不了你。” 依暮云自是最最了解萧冷儿之人,推了推仍自咬唇不语的洛烟然,萧冷儿也一脸紧张看着她。 半晌,洛烟然终于有了表情,淡淡道:“烟然今天只怕有些不适,先行退下了,各位请继续。” 她已转身走开,萧冷儿使个眼色,依暮云忙跟了上去。 扶鹤风道:“萧盟主先前言道有话要交代,不是是何等要事?” 萧冷儿苦恼的瞪他一眼,心中对他称呼着实别扭。 奈何几人都只能送她一个无奈的表情。 萧冷儿眼珠一转,突然走到苏奉北面前笑道:“苏门主,这盟主之位原本已是你苏家囊中之物,如今却被我给夺了过来,苏门主心里想必是不服气得紧?” 苏奉北瞧她一眼,轻哼一声,并未说话。 萧冷儿又走到岳凌波面前,打量她两眼甜笑道:“岳家美人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原本极有机会在这次比武中夺魁,如今却被我这武功低微、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莫名其妙赢了,不知美人姐姐心中是何等滋味?” 岳凌波笑了笑,也未答话。她直觉这张讨喜的小嘴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回答才说这番话。 萧冷儿转向秋若桐道:“秋掌门,令侄秋明玉公子文韬武略,大将之才,却在最后关头不明不白的输掉,秋掌门心中可是失望不已?” 秋若桐默默不语。 萧冷儿转身面对众人,笑道:“这几位果然不愧为侠义之辈,端的好修养。心中定是不服气,不能说出来,却更不愿说假话,于是干脆沉默。其实我心中也好生为他们不平,武林盟主由我来担任,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更遑说在场众人。可保不准哪天晚上睡着时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那人家的小命可就玩完了。所以,我想出个折中一点的办法。” 她说至此四下望一眼,见众人都莫名其妙却又略带紧张的望着她,不由甚为满意,点点头继续道:“自古武林中都只有一位统率之人、即各派都信服的那人当选武林盟主。但双拳难敌四手,个人的本事再大,毕竟是有限,若武林中偏远处有了突发的变故,只怕武林盟主再多生出两条腿也无法及时赶去援救。说句不中听的,各门各派又有谁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让自己手下损兵折将?但人人心中俱该清楚,这可当真是不相干的人事?战国时天下逐鹿,最终秦国天下一统,究其原因在场谁人不知?但又有谁当真得了这教训?喂,那边的几人,你们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反对无效。从另一方面来讲,若各派结盟,共同执掌这武林大权,相互之间是否就可以不计私欲相互援救呢?” 听至此,庚桑楚面上终于由衷露出笑容。纵然别人尚未理解她话中之意,他又如何能不懂。她毕竟没有让他失望,她毕竟不是天真到认为武林各派间当真可以一致团结的孩子。 摇了摇头,他忽然有些发笑,这丫头,当真是被他给带坏了么?威逼也就算了,竟连“利诱”这一招看来也给她用得如鱼得水。 萧冷儿再望一眼,见众人中多是不以为然神色,但台上不少掌门却露出深思的神情,接着道:“扶盟主硬要我当这武林盟主,我也不会反对,但大家只怕也看得清楚,萧冷儿武功方面实在有限,未免日后跑断了腿,因而欲借此次武林大会成立一个中心的盟会,聚集各派精英,彼此间和谐友爱,共同维护武林中的秩序和安定,各位可有甚意见?” 无想大师第一个起身,合十肃然道:“请萧盟主继续。”他身为少林方丈,武林中泰山北斗,这一声盟主下来,意义自然不同。 萧冷儿笑了笑,续道:“其实武林盟主为何定要一人担当?天下又为何定要一人来发号司令?全天下都默守这成规,这规矩也是第一任掌权者所定。如今这武林中的第一人既然成了我,那只怕这所谓的规矩也要由我重新来定了。由一人发号司令,纵然更为统一齐整,但若这法子是由群豪共同参详、再由其中一人说出,又该是怎生的效果?同为天下人,武林各门各派就该为这天下人的天下尽心尽力,而不是各自紧守着自己那一块地方,否则武林永远不会有真正团结一致的那一天。我今日登上盟主之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即是新组一个武林盟,齐聚天下人才,让武林各派同道来同时掌管这天下。也好让各位心中清醒,这天下毕竟是大家的,没有一人能脱离其中。” “二十年前,紫皇归隐之际曾言,二十年后,武林必出后起之秀,神通冠绝天下。只为了这一句话,二十年来,各派无不悉心栽培门中人才,望能应了这一语。却没有人想过,以萧如歌心若菩提,又怎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流传于武林,引起日后纷争?没错,他蓄意为之,就是要叫天下每个人都起这争强好胜之心,每个人都能发掘自己最大的实力,等的便是今天,不是要在群雄中选一位号令天下的人,却是为了齐聚这天下豪杰。请各位观望,中原武林,何曾有过今日人才鼎盛?紫皇用心良苦,萧冷儿再不济,今日至少助他完成这一心愿!” 她年龄尚小,声音也是有些孩子气,但此番话娓娓到来,铿锵有力,字字落在众人心上。白衣胜雪,星眸清朗,无伦容色上光辉圣洁,一时间休说庚桑楚、扶雪珞、圣沨、洛云岚、洛烟然、依暮云几人早已看得痴痴,在场数万人,又有谁不为她绝世风采而倾倒? 萧冷儿转向扶鹤风:“扶盟主,不知您对冷儿提议,可有什么异议?” 扶鹤风一抬手:“如今老夫已卸下盟主之职,一切由萧盟主和天下武林同道自行定夺。” 萧冷儿复又转向萧泆然:“萧公子,尊师为武林至尊,孰不知萧公子有甚意见?” 萧泆然深深望她一眼,淡然笑道:“泆然恭喜天下得了一位才智绝伦、仁义无双的盟主,盟主有任何吩咐,泆然无不听从。” 他此举无异向众人说明,紫峦山业已承认萧冷儿的身份和说话。 萧冷儿道:“只怕台下诸位此刻多半在想我这样做旨在拉拢武林各派,以此既平息众人的不服,也可借此赢得各派的支持。不错,是有点这意思,毕竟我刚登上这盟主之位,武功嘛,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其实天下之大,又有谁能真的没有半分私心为旁人?人人都想当上武林盟主号令天下,这虽然是私欲,但更是欲为武林同道造福,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萧冷儿想法虽然天真,却也是出自真心,既希望这武林盟能完成各位心愿,更希望各位从此互为一家,相亲相爱。希望大家都能明白才好。” 众人一阵相觑之后,无想、青松、凌白鹤等人同声道:“一切为盟主马首是瞻,盟主尽管吩咐就是。” 此话一出,台下纷纷出言支持。 那断魂刀谷一刀率先站了起来,朗声道:“谷某人自出道之后向来独来独往,既不是甚名门弟子,也没有显赫家世。从前谷某人也不屑这虚名,但今日听萧盟主一席话,这才觉从前想法偏激幼稚,委实太过自私。从今日起,若萧盟主不嫌弃谷一刀势单利孤,谷一刀水里来火里去,誓死跟随萧盟主。” 萧冷儿一笑,也不多言,挥挥手道:“谷大哥威名,不用我来多说。即刻起,谷大哥便是加入我武林盟的第一人!” 这句话虽无甚稀奇,却正是这无甚稀奇干干脆脆的一句,让台下一些无门无派、尚在犹疑的众游侠纷纷信心大增。 扶鹤风笑道:“看来在场诸位俱对萧盟主鼎立支持。如此倒好,今日天下群豪汇聚,萧盟主你只管点将便是。” 萧冷儿四周环绕一眼,笑道:“就不知道萧冷儿有没有这面子?” 此刻台上各派掌门先自纷纷站起,青松道长道:“萧盟主请自便,我各派人士,任萧盟主挑选。” 萧冷儿笑道:“倒也懒得麻烦。今日一众比武之人,想必都是各派精英,冷儿照搬了便是。” 她说着转向扶雪珞,笑道:“扶公子,你乃上届武林盟主之子,人才武功不在话下,不知你可愿加入这武林盟?” 扶雪珞望着她柔声笑道:“我本就是匪盟中一员,连盟主都要搬家了,雪珞自是要跟在盟主身后跑的。” 萧冷儿抿嘴一笑,转向洛云岚,还未开口,洛云岚已自洒然笑道:“洛云岚随时伺奉盟主左右。” 萧冷儿转向萧泆然道:“萧公子,我知你不愿多管武林中事,因此绝不强求,全凭公子自行决定。” 萧泆然柔声道:“你既当这盟主,我自是要依你的。” 萧冷儿这才面向众人朗声道:“少林张继风公子,武当赤阳子道长,昆仑凌澜公子,华山秋明玉公子,崆峒方书维公子,青城江若瑜公子,丐帮寒竹公子,峨嵋柳汐明姑娘,北八省联盟姚素文姑娘,蓬莱虚皎曳岛主,西岭莫小天公子,天门苏世琰公子,还有岳凌波姑娘,白云山庄蓝玉程公子,慕容世家慕容修公子,南宫世家南宫静轩姑娘,冷旭冷公子,柴青虹柴姑娘,不知诸位之中可有谁不愿加入武林盟?萧冷儿绝不勉强。” 众人互望几眼,都是默默不语。 萧冷儿道:“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有一点冷儿须得事先说明,入了武林盟,不管这盟会是一天或是十年,长长短短都好,诸位都已无可推卸,便终身是为武林之主,更有责任与义务在身。他日若做出有损中原武林之事或为害其他门派,非但不保自身,其所在门派同样将从此被逐出中原武林,诸位以为如何?” “萧盟主快人快语,这番道理本是有理,料想该无人反对才是,否则岂非自打嘴巴。”说话中洛烟然依暮云携手而至。 一时众人无语。这话虽严厉了些,却着实是反对不得的。 萧冷儿拉了两人笑道:“这便请冷儿先前所叫之人,都站出来吧。” 众人此刻对她无不听从,闻言纷纷起身走近站在一处。这数十个武林年轻一辈中顶尖的翘楚此刻聚在一处,只看得众人叹为观止。 萧冷儿又笑道:“即刻起无论各位是何出生来历,咱们都已成了一家人,便该亲如手足。况且这许多人叫起来也不方便,不如咱们就按年龄排了大小,如何?” 众人自然称是,当下在天下群豪面前互相交换了生辰,由大自小排了下来,形式虽简,也算是换了帖子,拜了金兰。 其中以武当赤阳子年龄最长,萧冷儿自是最小。 望一圈众人,萧冷儿复又笑道:“既然人家这么多要求大伙儿都答应了,不如再答应人家的最后两个要求如何?”她正经了老半天,此刻言语间突然又开始笑嘻嘻油嘴滑舌起来。 扶鹤风见她狡黠笑容,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且说来听听。” 萧冷儿却是嘟起了嘴:“先答应嘛,难道人家还会害哥哥姐姐大伯大叔们不成?” 不管众人此刻心中是否当真已没了隔阂,但对萧冷儿俱是真心喜爱,见她模样,岳凌波几个女子首先便软下心肠:“冷儿有甚事说了便是,我们自会答应。” 萧冷儿偏了偏头,笑嘻嘻道:“这表示大家都同意了?” 除了扶鹤风和洛文靖,众人互望数眼,俱都点头,此刻扶洛二人虽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心中却是纷纷叫苦。 萧冷儿笑道:“这第一件事,咱们这个新家中大半人只怕今天才互相认识,完全谈不上甚感情深浅。为了让各门派之间增进交流,也让武林盟内部相处更加融洽,人家希望大家目前不管有什么大事都先抛到一边,先在风云盟停留一月,互相切磋讨教,顺便增进感情,如何?” 这群人大半年纪轻轻,本就还是爱热闹的时候,萧冷儿所言又确然在理,各自向本派掌门请示后,纷纷答应下来。但心中不知怎的,都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萧冷儿眉目间神色,让众人留下的目的不止增进感情那么简单。 只有扶雪珞、洛云岚几人一直灰暗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时都蓦地发亮起来,心下都是大喜,萧冷儿这丫头假正经了老半天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只怕接下来这段日子是再也不会无聊了。更让几人欣喜的是,终于可以不再由他们担当供萧冷儿娱乐的对象这一重任,委实可喜可贺。 见众人都答应下来,萧冷儿这才笑道:“这最后一件事。扶家公子雪珞,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他才是今日真正适合担当这武林盟主的人,此刻,我就正式把盟主之位传予他。”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色变,然不等众人反对,萧冷儿已笑道:“可别忘了方才答应过我的事,在场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失信我一个毛头小子,可就不大好了。扶雪珞,你怎么说?”她说着看向皱紧了双眉的那人,眼中意思相当明确,要么你当,要么我当,自己选一个就是。 扶雪珞此刻想杀了某人的心都有,无奈心中所系,实不忍把她推上那位置,半晌咬牙道:“盟主怎样说,便是怎的。” 见众人还欲反对,萧冷儿挥了挥手,笑道:“不瞒各位,冷儿曾经答应过我最重要的那人,绝不涉足武林中事,今日如此,早违背了那誓言,已是情非得已。卸了盟主之位,但仍是这武林盟中一员,与大家在一起,已是冷儿最大限度。各位若再行逼迫,说不得我也只好溜之大吉,从此与诸位再不相见了。”她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边,微微一顿,那人却已不在原地了。 她此话一出,原本要反对的众人,却只好纷纷住了口。众人即便再不了解她,但今日这一干事,对她雷厉风行态度,却是各个领教。 当下众人哭笑不得之中,武林盟主之位在一炷香时间之内再次异主,只怕数百年武林,从未有过这般壮举。 一番交代过后,台上之人便成了扶雪珞,萧冷儿下得台来重新回到洛依二女身边站好,见扶雪珞无可奈何模样,心下不无内疚,笑道:“若我这会儿开溜,就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依暮云撇了撇嘴:“眼下虽是小雪珞站在台上,众人的眼睛,可还纷纷在你身上。” 萧冷儿笑了笑:“但即便如此,我现在还是非溜不可。”再看扶雪珞一眼,她一手抚上自己胸口,喃喃道:“对不起啊扶雪珞,把你推上那位置,我此刻心里想见的,却是另一个人。而且,非见不可。”说完,不待依洛二女吱声,她已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公然—— 开溜! * 一口气跑到底,萧冷儿累得喘不过气来,抬首向前望去。那人一袭玉衣,折扇轻摇,风姿无与伦比,却是凭地寂寞。 猛然吸一口气,她几步上前,重重扑在他身上。 仍是无限欢颜,看着怀中女子,庚桑楚心中不知是累是痛,是喜是忧,抚着她面前,喃喃道:“对,就是这样,只有这样,萧冷儿才终于配当庚桑楚的对手。” 搂住他深深一吻,萧冷儿狠狠一口咬在他唇上:“庚桑楚,我真是恨透了你!” 痴立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揽紧怀中女子。 轻叹一声,萧冷儿声音中满是痛惜:“我曾答应过娘亲,一生都做我自己,不入武林,不涉纷争,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却为了你,违背与她的约定。” 庚桑楚不语。 “今日一唔过后,从此你我生死,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庚桑楚仍是不语。 从他怀中挣出,萧冷儿退后两步,但仍是握了他手,星眸皎洁:“可是这一切,我并不后悔,也不怨恨。” “庚桑楚,你曾言即使千夫所指,你仍顶天立地。你也曾说指点江山,未必就把这江山看上了眼。这天下从来不入我眼,今日我甘愿入这囫囵之地,从此自由不再,甚至与所爱之人生死相斗,皆不后悔。我不为天下人,只为你。” 两人相望,目中尽是相知,尽染相惜。她手指他,朗朗而笑:“我不后悔,却定然要你后悔。有我萧冷儿一天,绝不让你楼心圣界入主中原,也绝不再放任你杀戮。我有没这本事,你等着看便是!” 折扇轻摇,庚桑楚笑若春山:“有萧冷儿这般劲敌,无论何时何地,我又怎会后悔?只不过,萧大美人未免自恃过高,今日同样也栽在我手中。” 两人目光相撞,尽是傲然与挑衅。双手却仍是紧握,笑对河山。 * 不远处静静观望的那白袍的伟岸身影,神色瞬息万变。 第十五章 共赴险境困龙潭(一) 历来武林大会之后就是彻夜篝火狂欢。此刻场地白日的紧张早已被火光笑语取代,不时听到爽朗笑声拼酒互斗,好不热闹。 这种时候五人本该是待在一起,奈何一则扶雪珞刚登盟主之位,自然要跟着扶鹤风与各派掌门客套一番,二则他被萧冷儿暗中设计,原本一整晚就在生闷气,瞧也不瞧几人这边一眼。 依暮云长吁短叹:“看见了吧,逍遥自在的哪里不好,硬要当什么盟主,现在连玩在一起都困难。”说着瞪萧冷儿一眼,“臭丫头是你的错。” 萧冷儿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笑道:“头一回发现你这么舍不得那位扶姓的少爷嘛,好啊,既然刚退位就有人来说我的不是,我这就去找扶家小子要回来。”起身作势欲走。 洛烟然连忙拉住她,笑骂道:“云丫头是少了个人跟她斗气闲的无聊,你这却是发的哪门子神经。” 萧冷儿想了想,也自蹲下身,认真瞧着洛烟然:“说真的,丫头,把小珞珞推去当盟主,怪我不怪?” 洛烟然认真考虑,有些叹息:“无论如何,总是比你去的好。”握住她手,眸色略略深了一层,“况且,爹爹早已说过,雪珞天生是能担大任的人,也迟早是要担大任的人。” 萧冷儿一笑,心下很是温暖,却也有些嫉妒:“瞧你们三个这无精打采的模样,一副离了小雪珞就活不了的神情。若是我走了,怕是各个都只会笑得更欢。”一边说一边摆出副受伤的神情。 洛云岚三人对视一眼,同声笑道:“原来某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萧冷儿暗暗挫牙,怪笑道:“啧啧,那就奇了,白日中是谁在那里同一战线,要死要活留下人家的?” 洛烟然开始数星星,依暮云开始看夜景,洛云岚继续当酒桶。三人目光转来转去,就是不看她,仔细看大概还能看清三人面色都有些可疑的发红。 萧冷儿心中得意,正要再接再厉,已听得身后一道温和的声音道:“妹子。”萧冷儿心中一跳,起身回头,萧泆然、萧佩如相携而立,恰恰一对神仙眷侣。 萧冷儿心中一紧之时,依洛二女已然立即挡在她面前,笑得两朵花似的:“两位好啊,想必刚巧从这里路过吧,不知要做什么去?”所谓睁着眼睛说瞎话,应该就是指的这般光景。 两个俏生生的美人却硬要扮成斗鸡模样,萧泆然不由有些无奈,却还是眼看着萧冷儿含笑道:“并非路过,泆然专程来找我这妹子。” 洛云岚上前一步,也自站在萧冷儿身前笑道:“妹子?喂萧冷儿,你怎么没说过自家有这么大气派的哥哥?” 几人拍拍站,还试图垂死挣扎,萧冷儿已经苦笑着推开三人:“两位好啊,好久不见。” 萧泆然看她清涓讪笑模样,再看洛云岚三人老母鸡一般的保护姿态,心中忽的一阵快慰,柔声笑道:“看你过得这般好,我也放心,可否到一旁说上几句?” 萧冷儿正自为难,已听如春风拂面天籁般声音笑道:“丫头。”大喜回头,正见不远处庚桑楚长身玉立,折扇轻摇,明亮火光中玉靥风华更是美轮美奂,心中大乐笑道,“绣花枕头,找朕何事?” 庚桑楚有模有样施了一礼道:“我家圣君有请,还请皇帝陛下给微臣一个面子。” 萧冷儿闻言更乐,冲萧泆然耸了耸肩:“看来今晚找我的人可真不少。”她此刻是宁愿面对一百个楼心月,也绝不想要与一个萧泆然“说几句”。 却是不待她反应过来,庚桑楚已冲那两人粲然笑道:“敝上怀念故友,萧公子二位可愿同行?” 萧冷儿立时大怒:“好你个绣花枕头……”庚桑楚却是一见萧泆然点头,便搂了她率先向前走去,萧冷儿剩下的半句话也只得自动消音。走了两步,庚桑楚又回头向洛烟然眨了眨眼,“借她一晚,原封送还。” 洛烟然三人方自放下一点心,抬头便见刚刚走过来的秋明玉等人各个瞪大了眼望着两人勾肩搭背离开的方向。 一时只觉头都大了。武林“前”盟主和楼心圣界大殿下?这怎么解释才好? 洛云岚张口:“那个,他们是……其实……抱歉,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先走一步。” 洛依二女目瞪口呆看洛云岚落跑方向,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天底下竟然会有这么不够义气的男人?再回头看仍然耐心等待解释的秋明玉众人,齐齐呻吟一声,同时决定,晚上回去一定要把那两个家伙生吞活剥才够本! * 四只眼睛同时圆瞪瞪亮晶晶盯着盘中最后一只蟹,心中各自数一二三,开动! 看着斗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那两人,楼心月与萧泆然俱是掩面轻咳,萧泆然也只有此时眼光才稍稍从圣沨身上移开一些。 原镜湄看得心中怒气横陈,但除了庚桑楚,却连是她也决计不敢在楼心月面前此等放肆。争了半天,终是庚桑楚棋差一着,败在萧冷儿苦练数十年早已炉火纯青的抢夺圣手之下。 得意洋洋斜某人一眼,萧冷儿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转过,最后落在圣沨身上,笑嘻嘻把筷中的蟹放入圣沨盘中:“大哥哥,给你……帮我剥。” 一口水被呛在喉咙口,原镜湄连连咳嗽,庚桑楚却只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圣沨依然没甚表情,手上却已经开始动作。萧冷儿不由笑得更欢,深觉自己决策果然英明。馥香浓坐在一旁,整晚一个字也不曾多说,盯着那蟹,却是无知无觉咬唇。 楼心月也不曾多言,只含笑看着萧冷儿一颦一笑。这时向萧泆然问道:“此乃令妹?” 萧泆然也不掩饰:“情胜兄妹。” 楼心月若有所思,半晌轻笑道:“从前镜明也自这般调皮捣蛋,非要人宠着哄着,才肯正经吃饭。” 萧冷儿面上笑容一滞。 萧泆然也自笑道:“在山上时,家师也总是这般宠着娘娘。” 此话一出,萧冷儿面色更为难看,极欲拂袖而去,但看了看庚桑楚神色,再瞧圣沨手中越发细致的动作,终究忍了下来。 萧佩如却在此时笑叹道:“这位圣沨公子,与已逝剑心娘娘当真越看越像。” 萧冷儿本欲伸筷接圣沨剃过蟹肉,听此话两人却同时一颤,手中筷子双双落地,萧冷儿想的是冷剑心,圣沨却忆起两人初见时萧冷儿神态言语,一时都是默默。 萧佩如对萧冷儿恨恨目光有如不见,正自浅笑轻酌。 半晌,楼心月轻笑:“如此一看,确然有些相似。” 萧冷儿镇定心神,终于懒洋洋开口:“不知圣君大人找我前来有何贵干?” 楼心月笑道:“不然。本座一见萧姑娘便觉投缘,心中欢喜,这才叫问心去请了姑娘来,姑娘千万莫怪。” 萧冷儿眨了眨眼:“让圣君大人一见投缘?”抢了庚桑楚手中扇子摇两下晃头晃脑笑道,“小爷真是不甚荣幸。” 一个“本座”,一个“小爷”,庚桑楚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人。 楼心月却看着两人笑道:“我瞧萧姑娘与问心相谈甚欢,也似情同兄妹。” “噗”“噗”两声,某两人同时喝水,同时喷茶,站起身来指了另外一个大叫道:“情同兄妹?我跟她(他)??!!!” 庚桑楚当然知道楼心月说这句话并不是无心的,甚至从他见到萧冷儿之后,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对他往日的淡薄来说,都是那样的刻意,只他自己没有察觉而已。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楼心月如此失态而没有意识?顺着他意,本是想看看这当中有什么玄机,但也不知为何,一听到“情同兄妹”四个字,庚桑楚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还不曾细想自己为何这般生气之前,已然用力一拉萧冷儿:“走!我们出去说清楚!” 萧冷儿极力挣扎,却哪里比得过庚桑楚力气,三两下便在他拉扯下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看着两人身影,即使走入门外昏暗中,也如两团明亮的火焰,耀人眼目的炫光。萧泆然心中有些叹息:“圣君何须刻意出言试探?” 楼心月但笑不语。 一时原镜湄几人心中都是有些疑虑,却谁也不敢开口。 楼心月、萧泆然两人相视而笑,打哑谜一般,个中意思却只有他两人心中明白。萧泆然突然言道:“此行紫皇另有吩咐一事,让我定要见到圣君的公子,一睹他风采。” 楼心月闻言起身,负手看向门外,也不知想些甚,半晌缓缓道:“我的儿子,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他语声向来风清云淡,但说这句话时,却是人人都能听出来其中的自傲。 原镜湄几人心中一时却极为讶异,他们每个人都跟了圣君几乎二十年,为何从未听他提及他还有个儿子,更遑说见过。 萧泆然心中却是有数,笑道:“紫皇明知圣君会说这话,因此让我转告圣君,他的女儿,同样青出于蓝。” “他的女儿,哼,他的女儿……”楼心月忽觉心中有一根刺,越发深入,扎得他心中生疼。 第十五章 共赴险境困龙潭(二) 两人一出了门,脸上的愤怒立刻都无影无踪了,萧冷儿受不了的瞪他一眼:“不是要看看究竟么,这么快就破功,可不是你这假式祖宗的作风。” 庚桑楚抱着拳沉着脸不发一语。 萧冷儿忽又笑道:“说来咱们家绣花枕头真是胆子不小啊,连你们家圣君大人都敢算计,也不怕他宰了你。” 庚桑楚因为她那句“咱们家绣花枕头”神色缓和下来,却仍是不说话。 看他半晌,萧冷儿忽的“噗哧”一笑:“我说绣花枕头,你总不是在为那句‘情同兄妹’生气吧?” 庚桑楚闻言更是气闷,也立时想到,他却是在莫名其妙气个什么劲,难不成他对她已经…… “我发现——”拉长了声线,萧冷儿围着他走半圈,满脸促狭笑意,“绣花枕头如今愈发轻易为了我吃醋生气,我能不能把这视作好辛苦努力得来的成果呢?” 庚桑楚不由大怒,却不等他说话,萧冷儿已然握住他手,柔声笑道:“你这般在意别人说法作甚?” 那不是别人,而是楼心月。他说出的话,即使一个字,都不可能没什缘由。却不欲她担心自己心中忧虑,心中纠缠着生气不生气这问题,更是郁结,闷闷道:“难道在别人眼中看来,我们两在一起竟是如同兄妹?” 萧冷儿嫣然一笑,更加紧握他手:“别人怎生想是别人的事,我们不必去管。至于我们的关系,也只要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又何必管别人如何说。”心中对他此刻的反应,却是喜不自禁。 庚桑楚听得大乐,心中阴霾尽去,促狭之意随之而起:“那……咱们是什么关系,你倒说说看?”偏了头笑嘻嘻瞅着她。 萧冷儿脸上一热,适才见他心情不愉,只想着劝慰他,哪知却给他逮到这般把柄,一时心中窘迫非常。 庚桑楚瞧着她,心中却是越加开怀,愈发促狭笑道:“到底什么关系,嗯?”说最后一句话时,两人已鼻尖对鼻尖。 脸上热气氤氲,他吐息蹭到脖颈上又麻又痒,萧冷儿只觉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腔,一只手抚着心口,声音如同蚊讷:“你……你不要离我这么近,没有……没有办法呼吸……” 抓住他搁在两人胸前的那只手,庚桑楚稍稍抬脸,仍是低笑:“我们是什么关系,快些告诉我?”心中不由自主期待她的答案,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但此刻她就在眼前,她慧黠温柔的眉眼,他突然不想要避开任何。 脸上愈发燥热,萧冷儿咬唇道:“就是……就是‘那种’关系。” “哪种,嗯?”让她无法呼吸的脸再次靠近,浅笑盈盈,盯得她心辕马意。 “就是‘那种’!”咬了咬牙,萧冷儿抬起本就与他相隔甚近的脸,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面上热气依然深深浅浅,却不见收拢来。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线,那带笑的眉眼就在此时猛然倾近,萧冷儿只“呜”了一声,便再无法言语。 良久,庚桑楚抬眼,眸深如同蜜罐,浓得化不开的甜几乎要腻死她:“现在我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了。” 轻敲他头顶,萧冷儿没好气白他一眼:“笨蛋。” 执起她手,庚桑楚一根根掰开她手指,再一根根塞入自己手中,紧紧握住,这才冲她眉眼弯弯:“既然是那种这种关系,咱们去走走吧。” 两人心中都甚是甜蜜,走了数步,萧冷儿忽的停住不动,庚桑楚有些莫名,正要问她,抬首却见一人紫衣华服,不知何时已挡在两人面前,清雅尊崇,正是萧泆然。 萧冷儿面上笑容渐敛,手指方才放松,已被庚桑楚蓦地收紧。她心中一震,向他望去。 萧泆然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半晌低笑:“我与舍妹还有些要事商量,问心公子是否行个方便?” 默然半晌,庚桑楚心中忽的自嘲,自己今晚尽是在犯些什么傻?但萧冷儿却似了解他此刻所想,再次握紧他手,大大方方向萧泆然笑道:“我与他尚有一段路要走,哥哥,晚上回去再找你可好?” 萧泆然看她,淡淡道:“你若此刻不与我离开,怕与他当真只剩这一段路走。” 萧冷儿心中一震,从小到大,萧泆然何曾对她说过这般重话?咬了咬嘴唇,她有些困难的松开身边人的手:“我先和哥哥回去,改日再找你。” 庚桑楚退后两步,玉容上说不出是何等颜色,终于转身而去。 * “什么叫‘只剩’这一段路走?”萧冷儿一回到房中,立时大叫出声,她一口气已然憋了好半天,着实恼火。 萧泆然也不看她,负手笑道:“妹子,你不该忘记你和他的身份。问心是楼心圣界第一智囊、楼心月亲自挑选的下一任掌权者。你不该忘记,他不止是你、更是日后整个中原武林的敌人。” 萧冷儿只觉怒往上冲,连连冷笑:“萧泆然什么时候也开始念叨甚正邪仁义身份地位?怎的,那个老迂腐终于把你也教成一般迂腐了么!我告诉你,庚桑楚他不是……就算,就算他与武林为敌,我也不在乎!与他争斗是立场,但感情却是我自己的事!” 萧泆然霍然转头看她,目中似怜似痛,半晌轻叹:“好妹子,你当真就要这般天真?” “那你告诉我,你与楼心月整晚莫名其妙是在说些什么?楼心月打的到底是些甚的鬼主意?情同兄妹?我呸!我和你早没了关系,你凭什么仗着兄长的身份管我!你,萧如歌,楼心镜明,楼心月,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萧泆然变了颜色,轻斥道:“你从前小孩子不懂礼数,现在还当自己小孩子么,直呼师父和娘娘的名字,这可是你做得的?即使不在意问心,你也不该忘了自己身份!” 萧冷儿心中一窒:“他……他心中定然知道,但他……他并不在乎。” “他当真不在意么?他当真没有在利用你?”萧泆然上前两步,直逼到她面前,目光灼灼看她,“枉你萧冷儿自恃聪明,当真就那般喜欢他?喜欢到整个给冲昏了脑子?我告诉你,你上面的问题我现在一个也不会答你,但你日后知道那问心的身份,便该明白今日你这痴傻有多可笑!” 萧冷儿心似火燎,一字字道:“萧泆然,你可以骂我,但不许你这样说他!他……他是坏,他是诡计多端,但他绝不会利用我!” 萧泆然气得面青唇白:“你这丫头,当真傻了不成!你可知道,他是,他是……总之,他绝非你能喜欢的人!若再执迷,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坐视!”说完转身拂袖欲去。 “我的事不要你们管!尤其不要他管!”萧冷儿狠狠叫道,停顿片刻,却唤一声,“泆然哥哥。”声音中已带了些微哭腔。 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但萧泆然与她自小相伴,又怎会不知,心终究软了下来,回头搂了她入怀,叹道:“你这傻丫头,身边有个那样好的人,为何偏偏眼睛却要往别处瞧。” “冷……”刚叫了一个字,剩下的话自动消音,说曹操曹操到的那位清影仙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尴尬。 萧泆然一笑,放开萧冷儿:“扶盟主。” 扶雪珞连忙摇手:“萧兄休得再这般叫。”看向萧冷儿,见她眼中泪痕未干,不由心中一紧,忘了自己所来何事,上前一步执了她手低声道,“你……” 挣开他手退后一步,萧冷儿摇头淡淡道:“我没事。” 看她一眼,萧泆然笑道:“不瞒扶兄,我与妹子方才有些家事争论,倒叫扶兄见笑了。” 摇了摇头,扶雪珞虽仍是心疼,但心中一直疑惑的事情得到确切答案,倒也有几分高兴:“如此说来,萧兄和冷儿,当真是兄妹?” 萧泆然含笑答道:“泆然看着妹子自小长大,情胜兄妹。” 扶雪珞一时高兴,萧泆然却是轻咳一声道:“不知扶兄此来……” 扶雪珞这才忆起正经事来,连忙答道:“出了些事,昆仑……昆仑几位师兄,莫名身死,家父叫萧兄和冷儿都前去商议。” 萧冷儿两人都是吃惊,便跟了他匆匆前去。 来到前厅之后,才发现各派掌门与新任武林盟的成员俱已到齐,只等他二人前来,一时有些歉然,萧泆然抱拳道:“劳诸位久等,泆然惶恐。” 众人显见都是心事重重,也不生客套,尤其昆仑凌白鹤、凌澜二人,面目悲伤,见扶雪珞示意,凌澜强抑悲伤开口道:“此事要从三日前说起,那日我们刚刚来到洛阳,在城西郊外时看见一处林子,很是有些怪异。我三师兄许奇向来爱好狩猎之道,那日见那林子便很是欣喜,说其中必有珍奇,便叫我们先来,他带了几个弟子便入了那林子去。原本我们也不甚在意,但三师兄一去不返,一直到今日。我心中委实不安得紧,但大会上我与父亲都不能走开,便叫了几个弟子去寻三师兄一行人。一直到……一直到方才,他们寻回的,竟是师兄几人的尸体。”他与年龄相仿的许奇在门中一向最为交好,说到此处,不由再次红了眼眶。 扶鹤风沉声道:“且几人身上伤处极为怪异,远非刀剑伤着能比。” 萧冷儿不由皱眉,一开始听到有人死去,潜意识便觉是仇杀之类,但听扶鹤风语气,显然并非如此,不由来了些兴趣,道:“可否先去看看几位遗体。” 凌澜连忙上前:“我这就带你们去。”众人此时皆毫无头绪,原本就盼扶雪珞萧冷儿几人看了之后能拿个主意。 几人遗体本就只有萧泆然和萧冷儿尚未见着,当下凌澜领了两人与扶雪珞一行人一同前去。依暮云小跑几步边走边凑到萧冷儿耳边轻声道:“那尸体……那尸体可不好看得紧,你得有心里准备。” 萧冷儿同样轻声取笑她:“人家此刻死了门下悲痛万分,你倒好,还嫌别人死得不好看。” 依暮云瞪她一眼:“臭小子,好心没好报!” 说话间,已来到停尸之房,萧冷儿直接便推门走了进去,也不忌讳甚,便翻开白布仔细查看伤处。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大惊奇,几人周身伤处颇多,难以入目,致命处却在胸膛,那一大块内脏竟被生生扯开,肠穿肚烂,让人实不忍看第二眼,而几人心脏,竟俱已不在尸身之上。这凶手无论是谁,委实太过残忍。 凌澜强忍悲伤道:“我三师兄心地善良,行侠仗义,几位弟子更是头一回下来昆仑山,不但遭此横祸,更死得如此痛苦。盟主,冷儿,你们定要为我师兄弟做主。” 萧冷儿这当口也没功夫安慰他,转向扶雪珞萧泆然二人道:“你们怎么看?” 扶雪珞道:“从浑身伤处来看,并不似人为,这般裂痕也非一般武器能造成,若真是为人所伤,那此人当真……”他但觉一阵恶心,接不下去。 萧泆然道:“那树林之中,只怕另有玄机。” 第十五章 共赴险境困龙潭(三) 洛烟然突然道:“有没有可能是人养的野兽?” 萧冷儿闻言赞赏的看她一眼:“这般伤口,的确不是人为能够办到,甚至一般狗狼之类,都造不出如此伤口。”她忽然想起修罗宫所见,蓦地打个寒噤,不欲几人看出,镇定心神道,“想必那树林中却有玄机,今晚暂且各自歇息,养足精神,我们明日一早便去那树林一探究竟。” 几人都觉有理,萧冷儿又道:“小雪珞,你这就去叫他们都歇了吧。武林大会刚刚结束,此事也不用大张旗鼓,省得人心浮动。跟各位掌门讲,明日只我们几人去即可,让他们各自还是按自己计划做事就好。” 扶雪珞点了点头:“那我安顿他们之后再来找你。”转身去了。 萧冷儿此刻方拍了拍凌澜肩膀:“凌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莫要太过伤心了。今日平白多了几十号兄弟姐妹,正所谓人生有得有失,这可都强求不来。” 凌澜点了点头,心中稍觉安慰:“我晓得,多谢你,冷儿。” 萧冷儿笑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商量一下明天计划。” 次日清晨,萧冷儿好容易起个大早,扶雪珞在院中吩咐各项事宜,她却只顾着趴在洛烟然身上打瞌睡。 扶雪珞早已对她的一身臭习惯和懒毛病了若指掌,自不会在意,但见张继风等人频频投过来的眼神,连连咳嗽之下,那家伙还是没有半分要清醒的意思,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揪了某人耳朵:“死小子,你给我起来!” “哎哟,哎哟,哎……哟!”萧冷儿立刻跳了起来,一个大爆栗毫不手软敲在扶雪珞头顶,双手叉腰恶狠狠瞪着他,“小爷瞧你个臭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连少爷都敢惹!”说罢还不解气,再狠狠踏他一脚。 扶雪珞一手抚头连连苦笑,原本想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哪晓得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秋明玉等人在一旁窃笑不已,萧冷儿却懒得理会,勉强打起精神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 “我们也去。”岳凌波、秋明玉等人同时站了出来。 扶雪珞头痛的揉了揉额角:“各位师兄师姐,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 萧冷儿心中一动,笑道:“人也不能去得过多,毕竟武林大会刚才结束,此事可不能太张扬了。这样吧,便由秋家哥哥、岳家姐姐、小雪珞、烟然美人几个一组,姚大美人、凌大哥、洛小子、云丫头几人一组,至于我嘛……” “你自是与我一起。”萧泆然含笑走来,紫衣华贵,风神如玉。 扶雪珞本待不同意,但见是萧泆然发话,他再笨也不致和心上人的哥哥起冲突,虽有些闷闷,却也只得同意。 萧冷儿瞥萧泆然一眼,默默不语。众人见人群中最有威信的三人俱已发话,虽仍是有些跃跃欲试,倒也不再开口,当下,几人已准备出发,依暮云这才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把怀中一大包东西一股脑扔给萧冷儿:“喏,这是你要的。” 萧冷儿笑嘻嘻接过,一一分给要前去的众人,笑道:“这是冷氏独门密制信号弹,这是防狼剂,这是痒痒粉。至于这个嘛,就是洛门密制了,火药啊火药,兄弟们,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吧。” 众人一手捧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同声笑道:“知道!” “乖。”萧冷儿笑眯眯绕着众人负手走了一圈,“听着,这一次咱们‘深山’探险,有谁能缉拿凶手归案,本座将会有特别奖颁布,其他参与众人,也都会有安慰奖。” “真的真的?”扶雪珞几人一听立时纷纷两眼放光,精神大振,兴奋非常,眼看一干人莫名其妙眼神,却没有一个准备好心解说一下。他们可不是笨蛋,纷纷想,只有自己这几人知道,全力以赴之下,那特别奖最后没准儿就是自己的,何必要告诉这帮笨蛋让他们也来抢?要知萧冷儿最是古灵精怪,为人又大方,既是亲口说要颁奖品,那还不知是甚了不得的宝贝。 看几人兴奋模样,当下其他不能参与的众人更加垂头丧气,萧冷儿吹声口哨:“出发罗,出发罗!” 哪知刚走了几步路,便见一人迎面走来,向萧泆然抱拳道:“萧公子,圣君邀公子一叙。” 众人一愣,萧泆然已自点头道:“泆然这就前去。”回头向众人歉然颔首,“劳各位先行,泆然必在午时之前赶到。”自自然然拉了萧冷儿手。 众人无奈,只能依他,心下倒纷纷奇怪这萧大公子竟像与冷儿甚为熟悉的模样,却也不好探听,依次先行,扶雪珞暖暖看萧冷儿一眼,最后跟上去。 待至楼心圣界行馆处,便见楼心月早已砌茶相候,见到萧冷儿毫不惊讶,便如早料得她会跟来一般,示意两人坐下,亲自把茶盅摆到萧冷儿面前,微微抬头,萧冷儿也不说话,便自细细品茶,片刻笑道:“圣君大人最是讲究,这茶想必是出于咱们美丽雅致的镜湄姐姐之手。” 楼心月拊掌大笑:“听闻冷儿与我几位徒儿相处甚好,本座这才信了,那湄丫头,可不轻易为人煮茶。” 萧冷儿瞟了堪堪捞帘进来的那人一眼,抿嘴笑道:“我可没那本事,大美人一向看我不顺眼得紧,那茶也是托了人家心上人的福。” 庚桑楚本来不甚明白,见几人面前所置,再听她言语,便自晓得,折扇一挥,挑眉笑道:“怎的,我家丫头这是在吃醋?” 萧冷儿方要反唇,已听楼心月声音略沉道:“问心,不得胡闹,这些话也能随便乱说么。” 两人俱是一愣,萧泆然却是气定神闲。又听楼心月沉吟片刻之后再道:“萧公子,本座今日相邀,只想问公子一句话。” 萧泆然笑道:“这可当真巧了,泆然今日前来,也只为答圣君一句话。” 楼心月浑身一震,抬头看他。 萧泆然只浅然笑道:“临行前家师让我转告圣君,‘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还有……娘娘让泆然代为问夫人安好。” 此言一出,庚桑楚浑身剧震,手一抖,那折扇便落下来。萧冷儿吃了一惊,连忙接住折扇,顾不得其他,起身上前抓住他手:“绣花枕头……” 庚桑楚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楼心月,神色间一片冰凉。萧冷儿心中担忧,越发紧握他手。 楼心月愣怔半晌,这才幽幽叹了口气:“请公子回去之后,务必转告镜明,璇姬……璇姬五年前便已过世,让她有空也回去拜忌一下。” 萧泆然这才当真色变:“怎的……” “住口!”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庚桑楚身体不可遏止的发起抖来。 直觉再说这问题,眼前这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只怕再无法承受,萧冷儿回头急急向萧泆然叫道:“大哥,你若再多问,我可不与你客气!” 见她模样,萧泆然不由一怔,原本想说的话便说不出口来,沉吟片刻,向楼心月微一颔首,拉了萧冷儿欲走。 萧冷儿一急挣开他手,只看了庚桑楚:“桑楚……” 楼心月听她称谓,猛然抬头。 庚桑楚失态片刻,便已强自镇定下来,看眼前焦急面靥,心中荒凉这才稍觉暖意,虽想她此刻伴己身边,奈何却与楼心月有比自己此刻心情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只得推开她手,勉强笑道:“我没事,你若还有事情,便先去吧。” “但你……”萧冷儿仍自不放心。 庚桑楚猛然搂她入怀,抱得片刻,这才松开手抚了抚她长发,笑道:“当真没事,嗯。” 萧冷儿神色些微忸怩,但心中知他甚深,解他当是有事处理,虽放心不下,也只得勉强回他笑容,转身而去。另外两人见他二人方才拥抱,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萧泆然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跟了出去。 半晌,楼心月轻叹:“跟着他们。” 庚桑楚自然便要转身,却听楼心月道:“圣沨,你去。”庚桑楚一愣,已见圣沨由内室走出,也不看两人,便自出去。 楼心月这才道:“想问什么,现在问罢。” 庚桑楚冷笑:“问不问,我心中何尝不是一样清楚,哼,我倒没想到连自己也会这般自欺欺人。” 楼心月抬头看他,半晌微叹:“楚儿,莫要忘记你娘所托。” “我就是太记得她的嘱托……”声音猛地哽咽,庚桑楚恨恨看着他,“否则,我早在五年前便已杀了你!”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 看他背影,屋中之人白袍寂若霜雪,神色寥寥。良久,决心暗下。 剑心,剑心,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要找到你。 * 两人匆匆赶到城外树林之时,其他人也方到。萧冷儿心中挂念庚桑楚,此刻倒也无心再说笑,与几人交代几句,便同萧泆然率先进了林子,扶雪珞本自不大放心,要与她同行,但几个白眼下来,他也只有摸着鼻子眼看两人走远的份。 萧泆然一路行来并未与她说话,此刻却笑道:“你故意把这几人送作堆,想必是存心看热闹了来。” 萧冷儿轻哼一声,并未理他,只顾埋头往前走。 萧泆然却也不甚在意她冷落,仍自笑道:“那秋公子对烟然姑娘,烟然姑娘对扶盟主,姚家姑娘倾慕洛公子,洛公子与暮云姑娘却是出了名的欢喜冤家,我瞧洛公子举止间对暮云姑娘委实在意。这几人各自同行,想来有趣。” 萧冷儿狠狠剜他一眼:“一向装惯了九重天外仙的萧家公子,怎的,现在也会对这些俗事感兴趣了?” “原本没甚兴趣。”萧泆然敛了笑容,淡淡道,“但扶盟主人才无双,对你更是情深一往,你莫要把他往别人怀里送才好,省得将来后悔。” 萧冷儿心中气极,叫道:“萧泆然,你这人当真越来越莫名其妙!我自问对扶雪珞知交之情外绝无让人误会的举动,你若再这般胡说八道叫人误会,就自己去收拾这烂摊子。” 萧泆然长眉一挑,忽的又饶有兴味笑道:“我就不明白,那问心有哪一点比得了扶雪珞好,照理你与扶雪珞认识在先,若论一见钟情,也该是扶雪珞才对。扶雪珞容貌气度,可半分不比问心差。” 萧冷儿瞪他一眼,气哼哼道:“一见钟情?容貌气度?有萧家哥哥你珠玉在前,又有个萧家老太爷当年倾倒众生,小爷我再不济,也不致沦落到对旁人一见钟情。扶雪珞好,我便该喜欢了他吗?那小爷应当要喜欢的人,可就多不胜数了。” “那你到底为甚喜欢上问心?”听眼前这张一向最损人的乌鸦嘴难得夸赞自己两句,萧泆然一时喜笑颜开。 忽然想起某日他与她折腰一吻,他张狂不羁笑容,他明明也对她有意却要强自掩藏,萧冷儿不由双颊生晕,又想起那时他春风一般迷人嗓音道“原来中原的‘梁上君子’就是这样的风姿啊,小丫头”,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阵怦怦直跳。口中却不忘没好气答道:“小爷干吗要与你讨论这等没趣的话题。”半晌,终究忍不住柔声道,“况且,他的好,你们又怎会知晓。” 见她神色,萧泆然心往下沉,低叹道:“妹子……” “大哥,何谓‘一见钟情’?” 见萧泆然只怔怔看她,萧冷儿复又抿嘴一笑:“说不准,当真便是那最落了俗套的‘一见钟情’。” 她第一眼看到他,便把他瞧入了眼,接着又浸入了心。他虽总是混不在意模样,但何尝不是两人初相见,便已对她另眼相待? 萧泆然苦笑连连,道:“问心何等身份,想必你今日心中也该有数。” “那又如何?”萧冷儿挑眉看他,笑得一整片阴森森林子粲然生辉,“无论别人怎生想,我只是信他。” 话说到这份上,萧泆然决定暂时闭嘴。自小一起长大,萧冷儿的性子他自是比谁都了解,轻叹一声,想到,此事只怕还是要楼心月和他师父二人才能解决。 当下两人各自沉默,找了半天,却也未发现甚蛛丝马迹。萧冷儿心中不由沮丧,但想到昆仑派几条人命,却又再次打起精神。萧泆然握住她手:“天已经黑下来,这树林不好走,你拉着我,省得摔跤。” 萧冷儿对天翻个大白眼,不过亏本生意她确然一向不屑做,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手中却早已抓得紧紧的。走了半晌,倒还是没遇上什么,但两人都感觉到脚下之路愈走愈长,这树林,显不是他们一开始想象中那样简单,而且……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萧冷儿问身边被自己越拉越紧之人。 “血腥味。”萧泆然声音平静,“越往这里面走,越发浓重。一两场杀戮不可能有这般味道,倒像长期累积而成。” 萧冷儿颇感兴趣:“这是否表示,咱们已经接近凶手巢穴了?”摇头叹道,“苦心想把自己收藏的宝贝分些出去给那些个可怜的孩子们,哪知这宝贝最终还是分不出去。唉,人太过聪明能干,果然也是种罪过。” 见她此刻还有心思胡闹,萧泆然不由笑出声,却在此时见前方不远处微微亮光,萧冷儿大喜之下,一时忘记萧泆然嘱托,猛然挣开他手跑了上去,一边笑道:“大哥,咱们找……”话只说到一半,她已由那亮光处一脚踩空。 她方跑开之时萧泆然已是心中大惊,待听她一声惊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冷儿!”立时便也毫不犹豫从那口处跃了下去。 * 仿佛坐滑梯一般七弯八拐,再狠狠由高处落下,萧冷儿呻吟一声,但觉浑身散了架似的,心里骂死自己一百遍,这才勉强由地上站起来。四周看看,一片漆黑,头顶光亮也早已无处可寻。萧冷儿一声苦笑,这里只怕是出不去了,幸得自己早有准备。拿出火折子点上,她扶着墙壁缓缓向前走去。地道又曲又长,越往里走越是潮湿,那股先前在上面闻到的血腥味也越发重。 萧冷儿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自己两条腿沉重如铅石一般,都快不是自己的,身上所带火折子也所剩不多。她心中却暗暗奇怪,这地道中明明甚多关卡,她仔细查看之后,却发现都是打开,否则以自己那三脚猫功夫,也不知能否活着走到这里。正自胡思乱想,忽见前方又有亮光,那亮光之盛,与先前在地面所见,绝不可同日而语。虽明知那绝非出口,但萧冷儿好奇心一向旺盛得能杀死两只猫,又想反正自己眼下也落到这般田地了,却也无甚好顾忌。当下也不作考虑,三两下便大步走近那亮光。东摸摸西看看,萧冷儿推开那扇半掩的石门,眼前亮光暴涨,萧冷儿一时无法适应这光亮,掩面半晌,这才放下手臂,堪堪向里面望去,却见石室不大,内中却更有一扇门,直是血腥味扑鼻。 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心下强烈好奇,萧冷儿握紧怀中火药,一步步向里面走去。待走到内室门口,望清室内之物,一向自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萧大少终于目瞪口呆,浑身僵硬。 半晌,她惊觉手中火药几乎握出水来,这才稍稍清醒,同时心中哀叹一声。 天哪,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主,观音大士,小爷的母后大人啊! 眼前怪兽至少有她身形十数倍那般大,眼似铜铃,鼻如大象,唇如猪舌,浑身不见毛皮,只那头上与身上尽是闪闪发光的鳞片,连一寸皮肤也难以看见,形状恐怖,难以描述。这当口,萧冷儿尚有心情想起商周之时,武王伐纣,传说有姜子牙奉元始天尊之命下凡相助,坐下有神兽四不像。好奇的看着眼前怪物,这东西,倒跟传说中的四不像满像的。不过—— 萧冷儿嫌恶的退后一步,四不像当真是神兽? 她后退之时,那怪物原本卧着的庞大身躯已然缓缓站起,看似困难无比,但向前踏上一步时,脚下便是“轰”的一声,血腥味更是扑鼻而来。萧冷儿吞一口口水,好家伙,只一步已经直挺挺跨到她面前,来不及细想,她已翻身从它头顶掠过,尚在半空时,却已然悔清肠子,这下是自己断了自己后路! 见那怪物庞大身躯生生挡在门口,萧冷儿苦笑一声,喃喃道:“这倒好,那日轻松赢了几大高手,今日这几大高手即使共聚与此,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她适才发现这怪物之时,便已适时屏住了呼吸,但她内功极弱,因此依然有气息传入怪物触觉中,只不大明显罢了,这才没有引起怪物攻击。但此刻她一开口说话,立时泄了真气,那怪物狂吼一声,便自向她冲了过来,竟极为迅速。萧冷儿等的便是此刻,运起浑身功力再次向门口扑去,却不料这怪物行动如此迅捷,她右脚被它身上鳞片刮过便是一阵剧痛,却仍是咬牙向门口冲去。眼看就要出得石门,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却是那怪物双脚一跺,石室中立时如地动山摇,数十块大石落地,顷刻便已堵住门口。萧冷儿只觉浑身一阵冰凉,更有些石屑砸在身上,也已不觉痛,半晌回头,与那怪兽相对,恨恨而视:“长得一副猪头样,竟还有些灵性,今日便看看你我却是谁更聪明。”抽出腰上细薄软剑,便自向它击去——此刻倒感激临出门时扶雪珞硬要她带上此剑防身了。 奈何怪物身躯虽庞大,行动却灵活,她本待刺它身上软肋,但只十几招那浑身坚硬金鳞反弹之力已累得本身就无甚内力的萧冷儿精疲力竭,咬了咬牙,她提起最后一口劲猛然拔身,剑尖刺它额顶,如此一来整个身体便完全在那怪兽眼前。那怪兽张口已狠狠咬住她小腿,锥心之痛穿来,萧冷儿剑尖下垂,“噗”的一声轻响,已扎进怪兽左眼中。那怪兽狂吼一声,萧冷儿身体已被高高抛起,来不及再刺它右眼,飞速下坠中她扬起手中早已准备的痒痒粉向那怪兽眨眼便鲜血奔腾的左眼中洒去,怪兽再是一声狂叫,她身体也已重重落在地上,呻吟一声,再无一丝力气,浑身鲜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方才那怪物眼中的血溅在她身上。 眼看那怪物狂怒着向自己扑来,萧冷儿却无论如何也避闪无比,心中叹道:我命休矣,不忍自己被这怪物撕成碎片,她手中剑已倒转指向自己心窝,眼前闪过庚桑楚明媚不羁笑靥,想到此后竟再也见这笑容不着,霎时心中剧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剑尖再次回头抵向怪物飞来身形,她身体已从怪物身下滚过,却被它已然立定一脚狠狠踢过,一时疼得几乎窒息。 跌在门前石堆之上,萧冷儿浑身鲜血飞溅,眼看怪物又是一脚踏过来,她的身体便在这时与门口的石堆一起被震开,一人仗剑闯了进来,转眼与怪物斗在一起,几招交手,撤到萧冷儿身前站定,黑衣修长,美绝天下容色上是少有的关切:“你怎么样?” 萧冷儿再忍不住大叫起来:“圣沨?怎么会是你?!” 第十六章 患难与苦知情真(一) 圣沨却不答她,只仍是问道:“你怎样?” 萧冷儿定了定神:“还好。” 圣沨闻言便转身,萧冷儿连忙拉了他衣袖,低声道:“这怪物厉害得紧,你专心应对,不用记挂我,我还撑得住。” 圣沨浅浅一笑,向她微一点头,便自持剑上前。 见他无与伦比笑容,萧冷儿不由自主便是一呆,暗想从楼心月到这四个家伙,楼心圣界当真无人不妖怪,一笑俱倾城。 转眼之间,圣沨与那怪物已然斗在一起。圣沨武功比起萧冷儿自然高了不知多少倍,那怪物却是刀枪不入之身。好在圣沨学的尽是杀人的武功,招式之间无章法,内力深厚与怪物几番硬碰之下却震得石室“轰隆”作响。一时倒打得平手。 萧冷儿心中却是暗暗着急,心知表面看圣沨似凌厉一些,但那怪物浑身乍看毫无破绽,体形庞大却极为灵活,一身内劲之怕比之人类的高手尤甚。圣沨力道再强、身手再快,打在它身上也浑如石沉大海,全然无计可寻。更难得的是,那怪物竟比她想来更为通晓人性,方才被她刺瞎一眼虽狂性大发,与圣沨即使力敌赢面也是极大,它却偏偏与圣沨耗着,只怕便是要等他精疲力竭再行反击。如此,萧冷儿心中忽然一动,想起自己方才在它瞎眼中洒了痒痒粉,那痒粉乃是自己特制,就算没有毒性,但药力却远甚一般,这怪物方才对着自己还是怒气勃发,为何此刻却这般冷静了?难道它竟也是在趁这机会化解那痒粉的药力?这般想来,连忙向圣沨叫道:“圣沨,刺它另一只眼!”以她聪明,武功虽低微,但要看穿别人身手间破绽,却是轻而易举。此番面对这怪兽,毫无计较,连番受欺,心中大为沮丧,此刻虽只想明白这一点,却足以让她心神大振。 一番激斗,圣沨已然喘息连连,听她话语,也不细想,立时便拔高几尺攻击范围只指它双眼。那怪兽先前被萧冷儿刺了一剑,已然极怒,引以为辱,见这人竟还想故伎重施,登时大怒,终于不管不顾,狂吼着与圣沨决然硬拼。圣沨武功虽高,奈何从小学杀人的功夫,讲求的便是快狠准,此刻狠也无用、准也无用,这般连绵细斗,也非他所长,转眼之间便落了下风。萧冷儿心中虽急,却着实无法可想,思考间目光无意识转向石室中烟雾缭绕的水池,忽然便是一怔,这水池却是用来作甚? 况那水池中烟雾,一看便是滚水所致,只怕比之沸油也不遑多让,但这石室四处阴暗,却是哪里来的滚水? 圣沨待自己心狠胜萧冷儿何止百倍,此刻心知要伤这怪兽只能从它眼睛处下手,尽出双腿与那怪物缠斗,顷刻间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却浑不在意,终于奋起一剑向那怪兽右眼刺去。这怪兽却凭地了得,危机之时长长的铁索一般的尾巴已经向窝在一旁的萧冷儿卷去。萧冷儿正自思考那水池,促不及防之下,只得惊叫一声,已被怪兽高高卷起再狠狠抛下,下口正对着那水池。圣沨吃了一惊,自己若刺它眼,萧冷儿势必要落入那水池,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全力上前向萧冷儿击得一掌,如此萧冷儿虽落到一边,他自己全力一击后气力松懈,便自下落,那怪兽再不姑息,一脚向着圣沨身上踏去。一声闷哼,圣沨口中立时便是鲜血狂涌。 “大哥哥!”刹那间萧冷儿心中生疼,尖叫声中眼泪夺眶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拔剑便向怪兽刺去,目标仍是怪物双眼。怪兽不得已抬步之下,圣沨这才能从它脚下逃生,仗着最后一口气力滚到旁边。 但萧冷儿早已力竭,方才之所以还能站起,也只是一时太过情急之故,几招下来,已是处境危机。圣沨看着,心中是一生从未试过的痛楚怜惜,他气息早已奄奄,但此刻想着自己若再不起身,那女孩子立时便有裂骨之难。他二十年来所受苦楚非常人能想象,身为楼心圣界排行第一的杀手,其耐力也是无人能及,心中这番念想,多年来求生意识悉数激发,终于再次提剑而起向那怪物冲去。 萧冷儿趁机退下,浑身浴血,脸上笑容,却仍是不掩光辉,手颤抖伸入怀中,摸出出发前备下的火药,此刻也已被鲜血染红一半:“大哥哥,你再稍微坚持一下。” 好容易引燃那火药,萧冷儿却并未投向怪物,而是飞身扑起投入那水池,轰隆作响之中,萧冷儿拉了圣沨便随着火药之后再次投入那水池:“大哥哥,走!” * 室中一干人,面色俱是沉重,尤其扶雪珞、萧泆然几人,神色压抑沉痛,叫人不忍再望第二眼,依洛二女,却早已双眼红肿。 洛云岚手中握着座椅扶手,恨声道:“扶世伯,那树林之中,究竟有些什么?” 扶鹤风面色同样难看,沉声道:“传说,五十年前,洛阳有一场空前的大劫难,一夜之间死了数百人,形状极惨,俱是肠穿肚烂而亡。据说那凶手并非人类,而是一只早已成了精的怪兽,那之后怪兽窜入城外树林,洛阳所有高手齐聚,在树林之外守了整整一个月,也不见那怪兽再出来,但也没有人敢进去。于是众人回到城中,再守得两月,仍是不见那怪兽踪影,这才慢慢放松警惕,但从此城外那树林,却成为洛阳的禁地,洛阳所有的人,也俱都闭口不谈。这五十年来,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而且即使当真有那传说中的怪兽,只怕寿命也早已尽了,直到前天晚上。” 他一席话说完,洛云岚手中扶手早已成为屑沫,一字字道:“前晚看那几人死状,你已猜到可能就是那怪兽,但你为何不说?”他此刻心中惊怒,对扶鹤风说话再无半分客气,但却还有谁会在乎这个? 扶雪珞心中几乎窒息,喃喃道:“你为何不阻止我们,为何任由我们前去,却不提前告诉我们?”想到萧冷儿,心中惊痛,无法言说。 “只因扶盟主从来都以武林大局为重。只因扶盟主并非五十年前之人,因此对那怪兽看得并不十分恐惧。只因扶盟主明知说出来之后,只怕众人存了胆怯之心,也难以寻得那怪兽。只因扶盟主一心想要铲除那妖兽为武林除害,于是刻意让萧冷儿打头阵。只因扶盟主深知众多人中若有人当真能找到那怪兽,便非萧冷儿莫属!”萧泆然起身,连番冷笑,“扶盟主也并非就是叫我们去送死。我们前脚一走,扶盟主等人立刻就跟了上来,跟在我等身后,只要我们一找到那怪兽,扶盟主等人便现身捉拿。可惜任扶盟主算盘打得再精,终究也只找到我,终究也使得冷儿身陷狼窟!”他一字字说完,一字一恨。 扶雪珞几人不断颤抖。总是言语不多的萧佩如也是紧咬樱唇。 扶鹤风脸色惨白:“没错,老夫有意让冷儿去寻那怪兽,但老夫又怎会让她去送死,我们跟在你们身后,也不过几步之遥,无论发生任何事,老夫都可保得冷儿毫发无损,哪知、哪知……还是、还是……”他心中何尝不是痛,说到此处,再难接下去。 萧泆然此刻再没有平日里翩翩风度,盯着厅中默默不语众人,再看向扶鹤风,一字字如同针刺:“我萧泆然不是紫皇,紫皇以天下为重,萧泆然却只以自家妹子性命为重,此番若萧冷儿有任何不测……” “此番萧冷儿若有半分不测,我庚桑楚以楼心圣界下一任圣君之名起誓,定要荡平你中原武林一草一木,为她殉葬。”一袭玉色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轻言细语,笑若春山,却听得众人一阵毛骨悚然。 只说完这一句话,庚桑楚立时又转身而去,萧泆然几步赶上他,也不停顿,口中淡淡道:“我与你同去。” 两人既无相视,也无交谈,心中却似已有了默契。 扶雪珞、萧佩如等人也立时便跟了出去。洛文靖虽然深知扶鹤风想法,但他对萧冷儿同样爱逾性命,虽无法责备扶鹤风,但却也毫不犹豫跟在几人身后而去。 扶鹤风容色仿佛顷刻之间苍老了许多,因前晚情况并未离开的无想大师微微叹道:“扶盟主何须自责,我们的做法,并没有错,也是为洛阳百姓着想。” “萧冷儿有一点,是我等人无论如何亦比不上。”扶鹤风喃喃道,“我们总是以苍生为念,却总在关键的时候牺牲少数人性命,这不打紧,着紧的是,我们都认为这是对的。只有萧冷儿,萧冷儿她珍惜一切的生命,她并不是妇人之仁,她只是大仁大勇……” 她,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让他利用。 萧冷儿,萧冷儿,你可千万莫要出事。 * “就是这里。” 萧泆然带庚桑楚来到昨日出事的地方,想了想,还是主动说出跟着他的目的:“你是楼心月悉心培养出的顶级杀手,对于追踪之事,想必比我在行。” 庚桑楚却不言语,只沿着那洞穴查看半晌,淡淡道:“你昨夜直接便跳了下去?” 萧泆然点头:“当时情急,我见妹子掉了下去,立时便也跟着跳下去。” 庚桑楚冷哼一声:“这洞口以五行八卦之阵摆成,即使十个人一起掉下去,能有两人摔在一起便已经很了不起,你这紫峦山紫皇的高徒,总不至连这都看不出。”他向来笑脸迎人,此刻出言讥诮,却已是乱了心神。 萧泆然面上一红:“当时天黑,我又太过情急,不曾注意。直到后来被扶盟主等人找到,这才发现。”顿了顿,仍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生办才好?” “还能怎么办。”庚桑楚向刚刚赶来的洛云岚一伸手,“给我火药。” 洛云岚一怔,但明知庚桑楚智谋无双,此刻倒也是一大助力,不曾多言,便给他火药与火折子。 “退后几步。”庚桑楚吩咐众人,同时点了火药便直接往洞中扔去,只听“轰”的一声过后,众人片刻围拢,那洞口已是被砸毁,虽被泥土堵了一半,毕竟是只剩这明明白白的通道了。庚桑楚第一个便往下跳,不忘挖苦跟在身后的萧泆然:“看来萧大公子这两天还真是方寸打乱。” 萧泆然也不理他,却忍不住问道:“楼心月为何会允许你来救冷儿?” “我想做的事,谁能阻止。”庚桑楚语声一转,“况且,他为何那般关心萧冷儿,只怕萧大公子心中比我更清楚才是。” 萧泆然不由苦笑:“这我却是真真不知。至少我所知的,只怕并非就是圣君心中所想。” 庚桑楚闻言不再答话,心中却道除了小丫头,另一人却也是自己不得不救的。他口中不断对萧泆然冷嘲热讽,不惯自己一向作风,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若不如此,他怎生阻止自己早已乱了的心去胡思乱想,又怎能头脑冷静的去救她脱困。 浑身疼得如火烧一般,本还有些迷糊的神志在睁开眼一片漆黑之时立即清醒过来,萧冷儿第一个便想到圣沨,连忙四下摸了摸,试探叫道:“大哥哥,大哥哥?”听不到回答,她心中一阵惶急,正要起身,左手已被另外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不由松了口气:“大哥哥,你没事吧。” 黑暗中没人吭声,半晌才听低低声音道:“没事。” 一听他说话,萧冷儿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该是怎生难受,才会让向来声色难动的圣沨连声音都似受到煎熬?握紧他的手,萧冷儿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缓:“大哥哥,你现在还能走不能?”如今两人处境不明,她心中即使再挂心他伤势,也明知决不能就这般一直呆在这里。 又是一阵沉默,萧冷儿刚想开口,便听唏嗦之声,手中力道一紧,身边那人已站了起来,淡淡道:“走罢。” 他自然也是明白她思量的,萧冷儿心中一酸,咬紧牙无言站起。她起身已是如此困难,他却更不知要忍受多少痛楚。 “咱们往前走,或许能找到出口也说不定。”虽然明知头顶就有出口,但有那怪物镇守,只怕还没上去就已被它撕成碎片,却也不可有此计较。想到那怪物即使身上还到处是伤,此番能在最危难之际逃脱,萧冷儿仍觉松一口气,已听圣沨道:“你抓着我的手,不要松开。” 感觉手被握得更紧一些,萧冷儿心中一暖,明知他是怕自己遇到甚不测,但自己此刻又何曾敢放开他的手,他受伤之重,她是连想也不敢多想一分。 单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萧冷儿苦着脸道:“糟糕,这已经是最后一个,若找不到其他燃物,只怕片刻之后咱们就只有摸黑找了。”说话间火折子已燃起,借着微弱亮光萧冷儿瞧身边之人,身上黑衣已成布巾,全被鲜血染红,此刻火光微弱,那凝成黑紫的颜色只看得萧冷儿触目惊心。他的脸本是容光绝代,此刻却更是一片血污,只一双星眸,仍是天人之美。却就是这唯一的一色容华,让萧冷儿心中蓦地酸痛起来。 第十六章 患难与苦知情真(二) 萧冷儿看圣沨是心惊,圣沨看她又怎不是心痛,一时两人越发握紧对方的手,相对无言。半晌圣沨勉强一笑:“我没事,也就看着吓人,你莫要担心。” 虽是形容狼狈,但一笑之下,这地道中仍若生出灿然光彩。萧冷儿眼中一热,连忙忍住。他明明不是惯于言笑之人,这般境况之下,却为安慰自己而笑。吸了吸鼻子,萧冷儿笑道:“安啦,咱俩眼下都是丑得要命,笑起来更丑,还是专心找出路吧。”正说着,她脑袋一偏便看见墙壁凹进去处一盏油灯,不由大喜,松开圣沨之手便去拿油灯,还没伸过去已觉手中一疼,却是圣沨立时又抓住自己的手,见她吃痛表情,圣沨眼中虽有一丝歉然,手中却仍是握得紧紧,萧冷儿心中一软,道:“你把那盏油灯拿下来。” 圣沨心中欢喜,便去拿那油灯,谁知一动之下,原本毫无破绽的墙壁立时便“轰隆”打开一扇门来。 萧冷儿拍掌笑道:“评书里总说秘道探险这种事一般遇到油灯啊石头什么的,就定然有机关,看来果然有几分道理。” 见她在这里也能说笑自如,圣沨不由有些失笑,两人牵着手一起推门走了进去,哪知刚一进去,便又是“轰隆”一声,那门已自动关了起来。圣沨抢前不及,心中懊恼,萧冷儿却只耸耸肩道:“怪不得评书里还说,即使有秘道也并非就什么好事,通常是进得来,出不去,果然更有道理。”拍了拍还想找机关的圣沨,“不用瞎忙活了,一般这种时候,你越找就越是找不到的。” 圣沨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神色说不上好看也不算太难看:“然后呢,评书里还说什么?” “还说,”萧冷儿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着,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也过来坐下,笑眯眯道:“一般这种时候,都要保持敌我不动,等到咱们断粮七天绝水三日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生死一线的时候,奇迹就会在此时出现了。” 圣沨原本伸入怀中的手顿了顿,还是伸进去,再拿出来,手中已然多了一个油纸包,悠悠道:“本来还想已然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你怕是饿了,我刚好又带了些吃的。不过既然你有这般的打算,那我只好自己……”话没说完,手中油纸包已被某人毫不客气的抢走,再分一半给他,自己便在一旁狼吞虎咽起来。 浅浅看着她囫囵模样,虽是身处险境,圣沨只觉心中安乐从未有过,本来无甚食欲,瞧得她几眼,便忽然饥肠辘辘,也大口吃着手中干粮,浅然道:“吃慢些,别噎着。” 萧冷儿边吃还能与他从容作答,双眼崇拜的看着他亮晶晶笑容:“怎么会噎着,这草饼里面居然还有水分,怪不得你要层层叠叠的包好。对了大哥哥,你怎生知道是一天一夜了,还有你身上怎么会带着食物,难道预料到咱们会被困于此不成?” 圣沨原本一直浅笑看着她,听到后半段话,笑容却慢慢消退下来,半晌,只剩得满脸嘲弄。萧冷儿看着,也不知怎的,便觉有什么东西堵着胸口,竟是不敢再问,正觉他不会回答了,却听他淡淡道:“有时去杀的人很厉害或是地方偏远,经常要一躲便是几日几夜,沙漠,荒岭,地道,自然要学会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分辨时辰。至于吃的,我又怎会未卜先知?身上总带着食物,只是多年习惯而已。” 萧冷儿看着他红色黑色血块凝得有些好笑的脸上无谓神色,心中也不知怎的,就一点一点酸痛起来,不由自主更紧握他,吸了吸鼻子:“你不会未卜先知,我却会呢。” 圣沨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她。 萧冷儿笑了笑:“昆仑派那几人死因离奇,人力难为,那晚我们商讨入林之事,雪珞他老爹一言不发,我心中就已经有了些计较。第二天要走的时候,见他还是不说话,心中就清楚他定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蓄意让我打头阵替他寻访。后来稍微一留意,果然便发现他们跟在我们身后。不过倒不曾注意你也跟在我后面。” 圣沨牵了牵嘴角:“你们离开别馆时我就一直跟着,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岂非辱没我杀手的名声。” 萧冷儿说着便越发来了兴致:“说起来,你们都是跟在我和大哥身后,后来我从那地洞掉下去之后想必大哥、你和扶伯伯一群人都跟着下来找我,非但只有你找到,而且他们那么一大群人都没有发现你的行踪,倒当真了得了。” 圣沨再牵了牵嘴角:“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岂非辱没我杀手的名声。” 萧冷儿拍拍他脸颊促狎笑道:“咱们的圣大美人最近倒越来越见风趣,不愧是跟着小爷我混的,有长进,有长进啊。” 圣沨面上一红,本想闭口不言,终却忍不住问道:“你明知他们利用于你,为何还要故作不知,甚至以身犯陷?” 萧冷儿仍是笑眯眯:“也莫要说得那般严重,说来说去也是扶老头太过看重我的聪明才智,小爷我智勇无双天下无人能及,这怎么能怪扶老头呢。况且他们一直紧跟在我们身后,自然也是为了我的安全做第一考虑,还有……”她顿了顿,眼中一抹略深的色彩,笑道,“从前绣花枕头总觉我天真有余现实不足,但我又怎会当真不知,扶老头这几人,也算正派中的正派,君子中的君子了。可是但凡武林中人,无不轻视人命,即使扶老头,相对于他所忠的武林正义,即便是我的性命,想必那也是微不足道。利用或欺瞒,却也是寻常之事。真心不是没有,但我若天真到认为人人都该以真心待我,那还不让那个讨厌的绣花枕头笑掉大牙。” 圣沨也不知在听她说话没有,半晌低低道:“你说十句话中,必然有一句要提到问心。你脑子中转十个念头,只怕关于他的,至少也该有一两个。” 萧冷儿一愣,半晌苦笑,喃喃道:“是么?我怎的没注意,这臭小子是越发影响到我。”话虽如此说,但想那风生水起一把扇子,心中毕竟婉转清甜。 看她神情,圣沨心里一酸,扭过头去,却听萧冷儿悠悠问道:“大哥哥,你小时候,只怕许多时候都没有吃的,饿得紧罢?” 一怔回头,见她抚着手中剩下的一小半草饼,低眉温柔模样,圣沨心中便是一阵恍惚,话也不知不觉就多了起来:“第一次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虽然应得大声,但心里其实很紧张。那人是西域很出名的富商,身边高手无数,他自己武功也是极高,我在他家中一共潜伏七天,始终找不到机会动手。其实是我自己不敢,我没有信心可以杀死他。临行之前我答应圣君,半个月之内会把那人的人头和他的全部资产带回楼心圣界。于是第八天我不再夜夜上到他楼顶,而是躲进他卧房中床底下的秘道。那人、那人实在荒唐,夜夜与女人……但即使那般,他的房门周围已然布满高手。我在那秘道中呆了足足五天,没有带食物,也没有水,加上精神上的折磨和每晚听他们淫*声浪语,几乎崩溃。第六晚时,我浑身已然只剩最后一丝力气,心知再不出手,我就绝没有机会了,那时心中的害怕也不知不觉丢个精光,昏头昏脑,便冲了出去,至今我仍回想不出,那时究竟是怎样一剑便杀了他,然后提着他的脑袋突围而去。” “至于他家的财产,却还是问心帮我取得,在我回总坛见圣君的前一刻,把那东西交给我。那件事中我只学会了一样事情,便是以后无论走哪里坐什么,身上总是不会忘记带食物。带水总是不方便,于是就把和了水的饼用油纸包好。那样,心里就再也不会有那时一剑刺向那个人的时候的绝望和恐惧。” 两人双手紧握,萧冷儿怜惜的看着他:“你记不清是怎样杀他,只因每当你想起他时,心中便是困顿到绝望的情绪,让你没有办法再想下去。” “被带进楼心圣界之时,我还只是婴儿。三岁的时候,便被关进只有我和一只狗的房子,一天一夜之后,从那房里出来的是我。然后是狼狗,狼,老虎,最后是人。很多很多,我都忘了具体的情形,但总记得很清楚,最后从房间里、从天牢里、从森林里、从悬崖下面,活着走出来的人,都是我。一直到我执行第一次任务的时候,那年我十一岁,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人。但总没有那一次那样深刻的记忆。” 萧冷儿心中疼惜,却不止为眼前这人:“你从小,便是这样不爱讲话吗?” “也……不是。”考虑半晌,少年眼中亮光星星点点,轻声道,“小时候不懂那么多,只觉得苦,无尽的苦。问心他,他总是爱笑,又很爱闹,有他在的时候,虽然烦,但不知不觉时间就会过得快上许多。就像他帮我去拿帐簿,偷偷给我吃的喝的,在我门外烤红薯,帮我治伤。我只会杀人,所以是圣君最器重的杀手,但之前之后那些麻烦事,总是问心在做,他从来不说,于是我也不跟他说谢谢。小时候,很爱听他讲话,后来就越发少了,他还是帮我善后,但我们却很少再坐在一起说话。他……其实他的笑容就像你一样,性格也是。”若不是今天说起,也许他就渐渐忘了,忘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人是他从来不承认、却也否认不了的身边唯一的依赖和温暖,忘了他其实一直很照顾自己,照顾到自己越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忘了他明明也需要关心、需要照顾,但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忘了他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一直不开心,忘了……直到遇见眼前这个姑娘,他才又会像很多年前,半夜在自己房前烤红薯把自己勾引出去那样的笑起来。 萧冷儿回头,看着身边神情怔忡的少年。 圣沨复冲她一笑:“说了才发现,你们真的挺像的。” “一点也不像。”摇了摇头,萧冷儿笑容中有些苦意,“我怎能和他比。”她靠在少年身上,眼中神采如梦似幻,“大哥哥一定不知道,我呀,其实总是臭屁得不得了,一向都认为再也没有别人笑得比我更迷人。可是认识他的时候,他那样笑着看我,我突然就觉得沮丧极了,原来果真有人比我笑得还要好看啊。那时我看着他,就突然忘了身边的一切。” “情人眼里出西施。”圣沨苦笑,难得幽上一默。 萧冷儿却是落落大方:“是啊,在我眼中,大哥纵如天皇贵胄却只是兄长,扶雪珞飘然出尘胜九重天仙也只是兄弟,小岚岚胸襟洒脱世间少有,是我永远的知交,大哥哥你清美不似人间,我也把你当作亲人一般。却只有绣花枕头,能让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牵着绊着挂着碍着,他真心一笑我就如喝了蜜糖一般,他一有思虑我便吃喝难咽,他滥造杀孽我宁愿替他赎罪却难以怪他半分,他难受了我无论作何总要博他开心,他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与他为敌自为敌,对他的心意却绝不会改变半分。” 这一番话,她如此娓娓道来,除了剖白自己心意、在这般难景下开怀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察觉到圣沨的心思,有意让他断了念头,毕竟她待圣沨总有几分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特别之处,又怎肯直接了当伤他的心。 第十六章 患难与苦知情真(三) 圣沨只听着却无甚表情,半晌淡淡道:“问心从前受了许多苦楚,但如今总算有福气。” “是我有福气。”抚着自己胸口,萧冷儿柔声道,“有福气的不是他,是我。他身边有许多很好的女子,陪伴了他很多年,我真高兴能在还不太晚的时候遇到他,更高兴他能喜欢上我,虽然他从未说过喜欢的话,但我心理面却是知道的。” 圣沨直到此刻心中才算惊痛,只觉满嘴苦涩,忽然想到他们刚刚遇到的那一晚,她待他的神情,如果她第一个遇到的是他…… 萧冷儿却自悠悠叹口气:“我就这般凭空消失,想必大哥与雪珞几人都会指责扶老头的不是,这当儿只怕尽数在找我吧。” 圣沨收敛心神,淡淡道:“只怕问心也是会来的。” 萧冷儿眉头一皱:“那晚我落下之,时想必大哥立刻就跟了下来,但我们互相却并没有见到,那洞口只怕是有些玄妙。大哥一行人失了我踪影,定然心神大乱如无头苍蝇,但庚桑楚与你一般是绝顶的杀手,原本擅长追踪,而且越是这种时候,他想必会更冷静,若大哥几人是跟着他一起,要沿着我们走过的路来也并非难事,若遇到那怪兽……” “问心诡计多端不下于你,萧泆然、扶雪珞几人俱是绝顶的高手,若是他们都在一起,你也不必担心其中会有谁吃亏。”圣沨了解她心中所想,虽是出言安慰,声音仍是淡淡。 萧冷儿愁眉不减:“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找到我们。” “为什么?”圣沨不由有些好奇,他自然了解庚桑楚的本事,却同样明白萧冷儿的智慧。 萧冷儿叹一口气:“我出发之前,心中明了这林中的凶手非同小可,于是找洛云岚要了威力很强的火药。我们掉下来之时那石室想必至少也被炸塌了一半,那个臭家伙颇有灵性,这地道之中又到处是机关秘道,它必定是不会留着原来那石室让别人轻易找着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跃入池中那一霎那,我看到那个臭家伙眼中很是慌乱,这其中必定有隐情,我怕那石室此刻早已被它密封了。”她一拍大腿,“对呀,我先前定是糊涂了,怎没有想到这一点!那臭东西长期呆在那里,我们进入之时它展露那么大的敌意,而且那水池也是故作玄虚,如此一来,那臭家伙想必是在守护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就在这水池之下!但既然如此,我们已然破了它的机关,它本来更该来追击才是,为何反而没有行动呢?” 圣沨这才记起两人是如此下来,连忙问道:“你怎会想到从那水池中跳下来?” 萧冷儿耸耸肩:“开始我也没有注意那水池,后来臭家伙作势把我往下扔引你来救我,我这才多看了两眼,然后你过去之时它如果把你也抛进水池,岂不省事?但它却没有,于是我又再看了两眼。你跟它打斗之时,我就在想,那石室中明明阴寒之气极重,先不论水池中的水是怎样加热,它其中若果真是沸腾的热水,室中至少也该有水气和暖意,但即使我被举在水池之上的时候,也完全没感觉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那便是水池中根本没有什么水,根本就是给人眼前制造的幻觉。况且那时你情况危机,若留在上面,你我必死无疑,于是我下决心一试。又怕那水池中另有机关阻挡,于是先投下火药再拉你跃下去,那样至少还有活命的机会。”她此刻言谈侃侃,又哪里还是刚才那一心念着心上人的小女子? 圣沨神色奇异看她半晌,摇头道:“这般智慧之人,我也只见过两个而已。” 萧冷儿偏头笑道:“楼心月呢?” “他太难测,我看不清。”他声音淡淡,萧冷儿心中却是一凛,喃喃道:“没错,他太难测,就连我也丝毫看不清,庚桑楚跟随他多年,想必了解他比你我要多。但他究竟为何要待我有些不同?”以楼心月今时今日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做对谁虚与委蛇、笼络人心这等不入流之事,至少不会由他自己来做。 这件事又岂止她一个人奇怪而已。圣沨沉默半晌,道:“我曾经见过楼心镜明的画像,你和她……很相似。” “那只是巧合。”萧冷儿烦躁的挥了挥手,“这些我都早已想过,全然不对。楼心月是何等样人,即便我是故人之女,也不可能让他另眼相待到这份上来。” “我长得又像谁?”虽然早已知道,圣沨仍是想从她口中得知答案。 萧冷儿半晌淡淡道:“当年武林第一美人冷剑心,我的母亲。” 圣沨浑身一震:“你当真是萧如歌的女儿。” 萧冷儿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却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出生?” “我三个月大之时便被带回楼心圣界。”言下之意自是一无所知。 萧冷儿再次挥了挥手,方要说话,已听圣沨淡然道:“你既然说你与楼心镜明神态相似是巧合,我长得与你娘相仿,又怎就不是巧合。” 萧冷儿半晌不语,心中苦涩,喃喃道:“世事有因必有果,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即使巧合,想来也是人为。”振奋一下精神,她道,“不说这些了,既然知道这下面有秘密,想必要出去也不是甚难事,咱们这就开始找寻。”她说着已跳了起来,但只跳到一半,已然“哎哟”一声,重新跌坐在地上。圣沨连忙扶住她,苦笑望了眼两人浑身的伤,晃了晃手中草饼:“还是再吃点东西吧,或许能生些气力。” 萧冷儿苦着脸揉着手臂,就手中食物狠狠一口咬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扶雪珞一行人已尽数跟在庚桑楚之后。庚桑楚只顾往前走,扶雪珞几人也自然而然视前面那人如空气。此刻只怕便是这一群少年英豪一生中心中念想最为一致的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虽然一路并无甚线索,但陷落这里的两人都是自己心中最为关切之人,自然找得更仔细些,半晌闻着空气中气味心中稍安,庚桑楚笑道:“看来那丫头和圣大美人是呆在一起,这样倒好。”话一出口,他心中立即便后悔,自己这是吃饱了撑的,没事作甚说出来让这群家伙放心。气呼呼回头瞧一眼,果然便见几人都是一脸松口气的样子,心中不由更悔。 却听洛烟然柔声道:“庚大哥,多谢你啦。” 当下庚桑楚心下又不由一软,暗中叹口气,继续走在前带路。 洛云岚却是捏洛烟然香肩,凑到她耳边恶狠狠道:“你干吗谢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还叫得那般亲热,我这个正牌哥哥可还在旁边呢。” 洛烟然脸上一热,偷瞧扶雪珞,却见他也自一脸奇异的盯着自己,微微含了笑意,不由更窘。 依暮云半分不解她窘迫,还自笑道:“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除了冷儿那家伙除外,就算得上待咱们小烟然最是特别。”此言一出,连与庚桑楚走在并排的萧泆然也回过头来。 洛烟然一时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眼巴巴望着庚桑楚,一心盼他说几句话替自己解围。这样想着果然便见庚桑楚回过头来,却并非为她解释,而是直接拉了她径直走到最前面去:“后面太吵,烟然你与我一起。” 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洛烟然当下决定再也不要回头,低了头羞窘万分跟在他身边。 目光一转,庚桑楚便看到墙壁上一盏油灯,当下心中一动,便上前转那油灯,果然眼前立时轰然打开一扇门来,几人大喜,依次进去,洛云岚最后一个走入时,最前面的庚桑楚高声叫道:“不要进来!”但话音未落,石门已闭,洛云岚莫名其妙看着他,庚桑楚无奈摇头:“是我思虑不周,这石室中并没有其他出路。” “那前方……” 不等萧泆然说完庚桑楚已打断他:“并非地道,只是密室而已。”他说着再回头,却突然“咦”了一声,几人一振,连忙围了上去,却见他拾起地上石屑察看半晌道:“这些碎石像是被人用内功震碎,上面痕迹尚新,想必这里有人进来过,而且就在我们之前不久。” 说到此几人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了喜色,萧泆然沉声道:“能不能看出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庚桑楚细察半晌,肯定道:“的确是圣沨。” 几人不由大喜,扶雪珞上前一步道:“那说明他们的确来过这里,若是原地退出,他们必定会遇到我们,但我们一路走来,并没有看见人影。这其中若没有其他出路,他们又怎会不在里面?”言下之意,这里定是还有另外出口的。 “那也未必。”庚桑楚声音淡淡,指着眼前墙壁,“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半边墙都是新石堆积而成?” 萧泆然心中一震:“难道……”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庚桑楚与扶雪珞也各自上前,三人对视,同时运功。 “轰”的一声,这面墙在三个当世一流高手的功力之下岂能存活,早已轰然炸开。但一击过后,几人的心立时便凉了一半,只因这其中并非几人想象中的秘道,而是满满石块堆积。 几人心中都是越想越是惧怕,一时竟无人敢开口,半晌一直默默不语的萧佩如指着那堆石头颤声道:“难道,难道冷儿她竟然……” “不会。”一人语声坚定,扶雪珞几人回过头去,却是依暮云正抚着自己心口,眼神清澈,“我与她心灵相通,我此刻一万个肯定,她现在必定还好好活着。” 洛烟然等人早已悉知缘由,一时几人提着的心俱都放下。庚桑楚却始终神色淡然,此刻也不理会众人,径自运功继续搬动那些石头。 萧泆然皱眉道:“你做什么?” “找线索。”庚桑楚头也不回,萧扶二人闻言,却也再次上前帮他,洛烟然萧佩如二人,也自默默上前。 累得半晌,当中石块总算被搬出多半,但一看之下众人却仍是心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像出口的痕迹。” 低头,庚桑楚看着脚下同样被堆满的石块,蹲下身一点点抚开脚下的石灰,缓缓道:“他们必是从这里下去。”不等几人围上来,他已起身,“但这里被堵得缝隙不留,我们难以再从这里下去。” 扶雪珞喃喃道:“无论如何,只要她现在还平安活着,我便安心。” 神色奇异看他一眼,庚桑楚转向洛云岚道:“你擅长火器机关,能不能看出我们方才进来的石门在这里是否还有机关?” 洛云岚摇了摇头:“刚才我已经每分每寸的查看过,没有,室内没有任何机关。” “那就炸开它。”庚桑楚伸手,“火药。” 洛云岚默默不语,径直走到石门前置火药,只有他才清楚何等用量不会让这石室塌陷。但一炸过后,几人都是心凉,只因石门竟丝毫无损。 庚桑楚一言不发,上前运功连发数掌,轰然声不绝,更多石块被震落,但石门仍是无甚动静。萧泆然上前止住他:“你疯了,再这样下去真个密室会被你完全弄塌的。” “晚一分,她的危险就会多一分。”庚桑楚回头,萧泆然心中一惊,他眼中布满血丝,其中忧虑恐惧,他难以体会,也不愿想像。却见他说话间已径直走到内室中,开始一块块搬地上的石块,低着头,众人看不见他神情,声音听来却是满不在乎:“这里自然不能用炸的,否则地道塌陷,咱们也下不去,那就一块块搬开。” 扶雪珞走近,低头冲他一笑,也开始搬石块:“剩下的我替你说,只是很难下去而已,又不是下不去,天底下哪有问心做不到的事,是这样吧?” 庚桑楚伸出一只手拍他肩膀,依然笑得似无所谓:“从前没注意,看来扶大公子倒称得上我的知己。” 扶雪珞再是一笑,玉雪风姿:“我不是了解你,只是太了解她。碰巧你们太过相似。” 庚桑楚一怔之间,扶雪珞已低下头去。他声音淡淡,那句话之间,却也听不出做何感想。 当下几人默默不语,都自上前帮忙,萧泆然低头搬开一块大石,怔怔想,此间每个人对萧冷儿的关心,只怕谁也不下谁,但为何庚桑楚眼中恐惧,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的深刻? 庚桑楚虽诸多掩饰,但众人如何不知,他和扶雪珞对萧冷儿都是情真意切,但难道不是扶雪珞对萧冷儿的心意比庚桑楚更纯粹得多么? 眼前这人的心思,他忽然发现自己丝毫也体会不了。 * 两人本来都是严重伤患,瞎忙活半天,都是什么也没找到,萧冷儿早已累得倒地呻吟:“这什么破地方,不是说主人公只要身临绝境奇迹立刻就出现了吗,老娘现在又累又饿饥寒交迫,这难道还不算绝境?” 圣沨声音淡淡:“你再交迫个两三天,琢磨着奇迹就会出来找你。”意为她现在这境况也不算特别绝境。 萧冷儿从地上一个翻身坐起来,圣沨真怀疑一个方才还嚷着“又累又饿饥寒交迫”的人哪来这么多活力。瞪大了眼瞧着某人,他声音虽淡至少开玩笑的语气萧冷儿还是能听得出:“我说,圣大美人,你最近到底是被小爷我还是被那只绣花枕头给同化了?” 圣沨一窒,本来还剩下的一些捉弄她的心情顷刻崩塌,冷哼一声:“不想当真身濒绝境就赶紧起来找吧。”说着不再理会她,继续在墙上一寸寸摸索起来。 萧冷儿看他疲惫不堪还要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中一软,站了起来:“得了,大美人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来找。” 圣沨本待不理她,听到她下一句“我可不想找到出口以后却要被某人拖累得出不去”时自动站到一边去,他此刻的身体状况的确已经撑到极限。 沿着这不怎么大却也不小的石室走了无数回,萧冷儿烦躁不堪,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阻了阻,她低头看,却是自己方才懊恼时随手扔在地上的油灯,此时也快燃尽,地上还有……她目光突然被油灯处一小块颜色凝住,蹲下身去,她细看半晌,胸中有些了然,向圣沨大叫道:“大美人,拿油灯来!” 圣沨早已注意到她动作,闻言立刻从墙壁上取一盏油灯向她递去——这室外虽昏黑幽暗,室中壁上却挂了数十盏油灯。 拿着油灯,萧冷儿沿着方才那印记一点一点烘烤地面,每移动一处,那里便显出一分颜色来,圣沨见此,也再取了一盏油灯过来帮忙,两人烘烤半晌,俱是累得满头大汗,如此反倒忘了不适,再过得半晌,地上终于显示出一幅较完整的画面来。圣沨观测半晌,似有所悟:“这是一幅阵法。” “并不是一幅阵法。”萧冷儿显出最后一角画,“这是由易经八卦中演示出来,你看,一共分四幅,这是‘天地否’,这是‘山水蒙’,这是‘火雷嗜嗑’,这是‘雷天大壮’,第一幅代表乾上坤下,第二幅代表艮上坎下,第三幅是说离上震下,第四幅是震上乾下,我没猜错的话,四卦在这里代表的是方位,而且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秘密了。”她说着拿着油灯在那几幅卦象上再次拨拨弄弄起来,不多时,四幅卦象神奇般自动裂开缝隙,萧冷儿不由大喜,扔掉油灯,便把几块裂开的石头搬开,一边搬一边就着手中石头自己看:“大美人你瞧,这几块可不是普通的石头,拿出去估计可以卖不少钱。” 圣沨不说话,心道就有这般不知羞的丫头,觊觎别人的武功秘笈宝贝什么的也就算了,连几块石头也不放过。 萧冷儿却不及理会他想什么,兴高采烈从移开石头的洞中抱出一个看上去年代久远,却丝毫不染尘灰的水晶一般流莹的盒子,摇头大叹道:“这位高人真是穷奢极侈,有钱也不带这么浪费,你说如果这盒子里放的是一只香喷喷刚烤熟的叫化鸡和一壶热辣辣爽心爽口的烧刀子,那该有多好。”一边叹息一边伸手要去打开那盒子,双手却被某人没好气抓住:“拜托萧大聪明人多一点江湖常识,如果盒子里跳出来一大堆暗箭或者几只毒蝎子怎么办?” 萧冷儿有趣的看他一眼:“原来不问世事的大美人也懂得江湖常识。”笑嘻嘻拍他肩膀,“放心吧,这盒子少说也有百年之久,蝎子的孙子琢磨着都已经老得翘辫子了,暗箭上就算有毒也应该早被消磨得差不多。”边说另一只手已经打开盒子。 圣沨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但至少盒子里的确没有跳出暗箭和毒蝎子。 第十六章 患难与苦知情真(四) 小心翼翼从盒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来,萧冷儿仔细看得一遍,叹道:“怪不得能训练出一只那样通人性的灵兽来,原来是她。” “谁?”圣沨略微好奇凑过头来。 萧冷儿把手中纸张递给他,笑道:“虽然已经事隔百年,但风音素的大名说出来该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至今武林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驯兽师,传奇一生,离奇消失,没想到竟会在这里找到她的遗物。”说着继续把盒中的大大小小纸张瓶瓶罐罐什么的全部拿出来,一边看一边摇头,“这样一个传奇女子,没想到最终竟如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为情所困,而且死得如此不值,真是可悲可叹。” 再看得几张,不由惊叹道:“原来那只臭家伙果然叫‘四不像’,小爷我真乃神人也!风音素说她花了十年时间,驯出这只可保三百年不老不死神兽,为她守护陵墓,也就是这一整片地下秘道,直到有缘人出现,得她一生绝艺。能够进到这里并且看到这个盒子的人,必定聪明绝顶,想必不负她所托,可放心带走此盒……” 听到此圣沨冷哼一声:“这风音素倒真够省事的,也不怕拿到这东西的人是穷凶恶极。”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音素年轻时也是武林中的一大麻烦精,什么事最让旁人头疼她就做什么,也不知惹出多少是非,为人亦正亦邪,仅凭自己高兴。没想到连死后选传人都这么有性格,果然是小爷喜欢的类型。”萧冷儿赞叹不已,说罢耸了耸肩,“可惜小爷我一向浑身懒骨,对这东西没兴趣,要辜负传说中的大美人的盛赞和厚望了。” “只怕你不学也是不行。”圣沨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把自己手中那份递给她,“她倒的确有写我们怎样出去,可惜最重要的是,那只‘四不像’就在门外等着我们。” “这不是最重要的。”萧冷儿脸色发青,扬了扬手中纸张,“大美人说,这个盒子被移开之后两柱香时间,整个地道就会坍塌,让她从此真正安息。我如果能在这段时间驯服外面那只,自然就有资格当她的传人,要不然,就只能委屈点留在这给她做伴了……”说到后面,某人欲哭无泪。 圣沨看她半晌,蓦地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展颜大笑。 地心的石块一分分减少,逐渐看出原来竟是个水池的形状,但边缘漆黑还有些焦味,洛云岚一闻这味道立时便肯定:“冷儿想必就是从这里下去,这是我给她的火药的味道。” 扶雪珞一边搬石头一边看着地上石灰被刨开后的斑斑血迹,只觉心中揪痛,难以自持。萧泆然却只注意庚桑楚情形,见时间每过一分,他眼中便多一分的惊恐惧怕,看他满是血污的手,摇了摇头,他分明是在故意弄得自己受伤,以为这样就可减少心中忧虑,终究不忍心:“你歇一会吧。” 庚桑楚抬头看他,脸上依然笑意从容——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此间其实谁都已经感受到他明明半分不从容的心情:“我说萧大侠,还是赶紧干活吧,若来不及救你妹子,到时你可别要与我拼命。” 萧泆然闻言摇了摇头,谁知道是谁和谁拼命呢。 再忙碌半晌,地下终于出现窄窄通道,不顾缝隙太小浑身擦伤,庚桑楚已第一个跳了下去:“我去找她,你们都分头去找,不要再耽误时间。”他原本为着她的缘故这才与这几人走在一起,想要护得他们安危,但此刻心中忧愁太甚,他哪里还顾得任何人。 众人看他匆匆身影再没有半分潇洒从容,一时都是默然,半晌依暮云似自言自语叹道:“冷儿那臭小子,真真有福气。” 扶雪珞心中也不知什么感受,闭一闭眼,蓦地也从缝隙中穿过,朝与庚桑楚相反方向而去。 “谁知道是福气还是祸患。”萧泆然轻叹一声,随即挥手,“我们跟着扶雪珞,还没找到冷儿,可不能再有人出事。” 危急时候,以萧泆然一干人角度,当然顾不得庚桑楚,惟有洛烟然心中难以决断,但终究也跟在几人身后而去,毕竟扶雪珞在她心中,那是与任何人都不同。 越叫自己保持冷静,心中却越发冷静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庚桑楚紧紧揪着自己胸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不能乱,否则他要怎样去找她? 闭上眼,仍然是石室中随处可见的斑斑血迹,一闪又是不久之前她从修罗宫出来浑身浴血的站在自己面前,只觉心中一阵血气翻涌,他张口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重重一拳砸在石壁上。 丫头,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否则,否则我…… 再次闭眼,狠狠咽下冲上眼眶的不知名热气,他抬脚,一步步向前走去。 * “时间快到了,你好了没有?”圣沨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这样鸡婆,但他无法不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性命,但眼前这人,他却无法不在意她的存亡。 “快好了,别吵。”萧冷儿挥挥手,片刻后从地上一跃而起:“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与此同时,石室顶上轰然一声,两人身体随之晃动之际连忙握住了对手的手,互望一眼,目中都是骇然。 “走!”圣沨拉着少女的手向石室左边角落冲去,出去的方法,他早已背得烂熟于心。 地道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石屑,紧接着是石块,愈发多的从头顶、两旁石壁脱落,几人相顾大惊,洛云岚眉头紧皱:“再这样下去,不多时想必这地道就会塌陷。” 萧泆然亦是苦苦思索:“这地道少说也有百年,怎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他神色忽然大变,“难道妹子她此刻有危险?” 扶雪珞只觉心中揪紧,狠狠咬牙:“无论如何,我们要先找到她。” 几人点头,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向前走去。 * 头顶的轰然再及不上胸中快要裂开一样的恐惧,再大的石头砸在身上也不觉疼,明知呼叫声会让地道塌陷得更快,他此刻却再也顾不得,放声大叫起来:“萧冷儿,萧冷儿,你在哪里,快回答我,你在哪?” 此刻呼喊若让扶鹤风几人听到,怕是更要诧异庚桑楚内功之深厚。 地道翻覆得更厉害,他心中却愈发惧怕:“萧冷儿,萧冷儿……” 原本就重伤未愈,一块大石滚落下来,两人一个不慎便被摔倒在地,萧冷儿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了,蓦地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忽然之间但觉一身的力气都回来了,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绣花枕头,我在这里,我在这……”还没叫完已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巴,圣沨怒斥道,“你疯了!再这样叫下去,地道会塌陷得越来越快。” 萧冷儿情急不已:“可是绣花枕头他在叫我,找不到我他一定会急坏!” 圣沨眉头紧皱,此刻心中忧虑更甚:“听声音他就在不远处,我们得快些赶过去,若让他遇上那四不像可就糟了。” 萧冷儿方才只顾着急,却没想到这一层,此刻听他一说,只觉一颗心已然跳到嗓子眼,惊怒交加:“快走!” * 蓦地停住脚步,一双蓝眸紧盯眼前身形庞大怪兽,看它显是激战后不久模样和嘴角一圈血迹,只觉呼吸快要停止。 脚下一软,他连忙扶着墙壁,只死死盯着它嘴边血迹,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但是在这般天翻地覆之下,他要跃过它去找自己想找的人…… “那也不可能。” 一人平静的说出他此刻处境。他回过头去,原镜湄一身蓝衣如画,风韵楚楚站在他面前。 心中无甚意识,他已回头向前走去。 “庚桑楚,你莫要忘了你娘临死前遗言!” 身后话语,字字如刀,庚桑楚蓦然回头。 镜湄紧紧盯着他,声音却仍是从容不迫:“最多还有半柱香时间,这地道就会完全塌陷。就算萧冷儿此刻还未死,就算你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用,也绝对不可能在半柱香时间之内打败这只四不像,到时,你的结局只有死。但是你莫要忘了,你绝、对、不、能、死!”她声音渐渐激烈,如尖刀利刃一把把插在他心口,那里一分分死去,却看不见血,“你莫要忘了,你的一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你的生命,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母亲给你!你在她面前发过誓你会完成她的心愿,否则你就算死也没脸去见她!你的命,根本由不得你自己想不要就可以不要!”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某个角落被寸寸埋葬。闭上眼,他承认,七岁的时候,他为自己这一生要走的路做的事下了决心,十五岁的时候,他跪在母亲塌前,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的一生,终于完完全全再也不属于自己。 他寂寥半生,终于遇到一个可以带给他温暖的人,他想尽一切办法,只想她一直为他停留,即便是做敌人,也要留在他身边,可是不管他再怎样努力,也注定留不住了。 就如同他留不住自己的心。 猛然间他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从容不迫,慧黠轻灵,她阻挡他的样子,总是坦坦荡荡,她要帮助别人和他的心,也从来不说给他听。这才发现,原来那姑娘留在他心里的感情,早已经深入骨髓,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而已。 他是一个真正的懦夫。 睁眼,无视晶莹液体滑落他一瞬间失去全部光彩的从前像星星一样的眸子,声音平静如死:“我们走吧。” 顺从的被她拉着向前走去,身后一块巨石落下,与此同时,明眸焦虑的少女出现在四不像的另外一侧,因为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碰上。”那刻之后她此生永远无法知晓,在那一刻,她所爱的人是带着怎样浑身被刀绞被凌迟却流不出一滴血的心情与她、擦身而过。 眼看着怪兽转身,冷沨二人不由自主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圣沨怂怂身边那人:“你不是都学会了吗?还不快点。”不是他对她没信心,而是眼前这家伙带来的威胁和压迫感实在太过巨大。 点点头,萧冷儿迅速恢复镇定,微微凝神,伸手对四不像摆出一个奇怪的动作。 * 出得地道,林中早已有不知多少人在静静等候。庚桑楚疲惫地挥了挥手:“埋火药,让他们早死早超生,算我最后一分仁慈。”他愿被火药砸得一瞬间尸骨无存,而不是这样一分一寸等着看自己怎样被凌迟。 原镜湄咬了咬唇,面露不忍之色:“圣沨还在里面,我已经派人去……” 挥手打断她,庚桑楚笑意悠然却半分不见生气:“二十年来,你什么时候见他开心过?活着出来又怎样,不过行尸走肉满手血腥。能和……能一起死了,倒干净快活。”声音平静,不见波澜,“埋吧,埋好就引爆。” 他负手而立,容色不见,镜湄看他负在身后的手,却是颤抖得连折扇都快拿不稳。 * 陷落的石块和剧烈晃动让两人几乎路都走不稳,圣沨心中实在不忍:“先出去吧,再呆下去怕会出不去。” 萧冷儿摇了摇头:“楚楚来了,想必大哥他们都来了,我们得先找到他们。”回头看乖乖跟在身后那四不像一眼,这当口怕也只有她还能开得玩笑,“风大美人可真有一套,瞧这把咱俩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臭东西这会儿跟只小绵羊似的,老娘心里实在是、爽啊!哦呵呵呵……” 耳边又是一阵轰隆作响,圣沨没好气掐她一把:“不要再自掘坟墓了。”话音刚落却听一声狂喜激动呼喊:“冷儿,是你吗?” 来人风一半扑上来,已把萧冷儿抱个满怀,声音中似有哽咽,听得出极力保持镇定清雅,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总算、总算找到你。” 萧冷儿几乎背过气去,使老大劲挣开他,咬牙切齿道:“扶雪珞,你这又发的哪门子疯。”呼一口气,对着众人露出大笑脸,“谢天谢地,终于团圆了。”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笑容却每过一人,就更僵硬一分,“庚桑楚呢?” 众人都是一呆,萧泆然奇道:“我以为他会先找到你。” 心中迅速冷下去,萧冷儿与圣沨对视一眼,蓦地一咬牙:“你们先出去,我去找他。”话音未落,头顶又是一阵巨大的声响与震动,却与地道中塌陷声音有些不同。几人相顾一阵骇然,萧冷儿脚下一软,已跌坐在地,短短片刻,她心中似已明白。 萧泆然惨然笑道:“必定是问心,他不但已经出去,而且还在外面也埋了火药,生怕这地道塌陷还弄不死我们。” 洛云岚恨声道:“这魔教贼人,果然心狠手辣,亏我先前还当他是有情有义之人,当真瞎了眼!” 洛烟然也自脸色发白,失声道:“难道庚大哥他、他一早已经……”又想起他先前担忧惶恐,却是不愿再怀疑下去。 扶雪珞反倒平静,握住萧冷儿手,轻笑道:“能与你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头顶、脚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石屑烟尘弥漫中,圣沨忽然道:“我们被困在石室中时,我心中突然想到,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不是问心,你的心意会不会有所改变?” 几人不由自主一静,一直望着他的依暮云,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萧冷儿轻笑:“你想到答案没有?” 圣沨沉默,半晌微笑:“想到了。” “不错,不管先遇到谁,即使直到八十岁的时候才与庚桑楚相遇,那只怕我一生都会等他,一直等到八十岁。我喜欢他,不为任何,只为那一份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直等待的心情。他从来不再我面前多加表示,甚至两次三番拒绝,可是我却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正如我对他一般。”萧冷儿站起身来,语声平静,拍了拍身上灰尘,“我不舍他此后痛苦终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出事。”她说着,屏息,运起自己所有的内力和所有的、待他的心意。 “庚桑楚,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 “我早已说过,若萧冷儿出事,这些人,便要通通为她陪葬。”一字字说着,他心中却不见快意,那不远处的火药已然引爆,然而爆炸多一声,他心里便紧跟着收缩一分。 所有的痛苦向着他扑面而来,脑中不断回想娘亲死的那一年,他只觉胸腔疼得几乎也要被那炸药炸开。 “问心。”原镜湄想要去握他的手,心中担忧极甚。 摔开她手,庚桑楚倒退几步,弯下腰去,他大口大口吸着气,眼泪纵横他总是意态从容的脸,似乎从此就要无穷无尽。 他从未经历过此番痛苦,所以在她出事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般凌迟一般的折磨。 他是在杀她,还是在自杀……不是,他连自杀都是不被允许的,他既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 “绣花枕头,庚桑楚,你这混蛋,再不来救我,我一辈子也不要原谅你!” 蓦然抬头,他本如死水的眼中迅速燃起火焰,是谁,谁在叫他?一把抓住原镜湄双肩,他用力摇晃:“你听到没有?是不是她在叫我,啊?是我听错了还是……” “庚桑楚,我死了你再去哪里找一个我这样的天才来成天和你斗法,你这臭小子一定得不偿失!” “该死的绣花枕头,你这鸡蛋鸭蛋鹅蛋混蛋乌龟王八蛋,你再不下来,你未来老婆我就翘辫子了!” 慢慢停下手中动作,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亮得灼人眼目,然后,转身,狂奔。 对身后镜湄的惊呼听而不闻,这一刻他放弃了一切,放弃了天下和自己,放弃了责任和抱负,放弃了一切一切,他只要换为此生他作为自己唯一不能放弃得那个人。他、情再难自已。 一路狂奔,看不见巨石,听不见轰塌,感知不到脚下在山摇地动,他一心一意往前冲,不知道是过了天涯还是到了海角,不知道经历的是海枯还是石烂,只是当他看见前方那张凝视着他瞬间微笑到泪流满面的脸,那一刻在他的心里早已是地老天荒。 抱着她,折腰一吻,两人泣啼交横,他开口,声音颤抖不成声,却是刹那之后永不凋谢的再无伦比的芳华:“这一生……” “这一生我绝不让你失去我。”她仰头,满脸泪痕,笑盈盈看他,这句话不是为他说,而是为此刻自己的心。 第十七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一) 此间一番事了之后,余下的少林武当各派掌门都已于次日一早告辞离去,倒是武林盟的一干人,应萧冷儿那日要求,俱都留下,连日来众人相交也算谈笑自若,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是平和了不少。萧冷儿耐不得众人送来送去的那般客套,早已偷遛到后院。 正自发愣,已听身后一人柔声笑道:“怎的不回房里好好休息,身上的伤可还没好呢。” 萧冷儿闻言回头,来人紫衫轻纱,风姿绰约,却是萧佩如。萧冷儿不由自主笑道:“姐姐。” 萧佩如轻抚她长发:“心情不好?” “哪有。”还要强辩,见眼前女子似笑非笑盈盈眼波,叹口气,举手投降,“从小我说甚谎话都瞒不过姐姐。” 萧佩如嫣然一笑:“那是因为你向来懒得说谎,所以技艺不精。”侧了侧头,风姿优雅,“是因为庚公子。”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萧冷儿黯然点头:“那日咱们从地道中逃出来之后,总觉他不对劲,我还怕是自己多想,但他、他这几日一眼也不曾来瞧过我,那便是真的不对劲了。”说着强自一笑,“那日他在地面埋火药一事,非但雪珞几人,连大哥也是愤恨不已,倒只有姐姐你还愿与我说起他。” 萧佩如凝视着她双眸,轻声道:“因为我有眼睛,会仔细的看。” 萧冷儿一怔。 拉住她手,萧佩如笑道:“下山之前,娘娘便吩咐要帮她留意一下庚桑楚这孩子,连日来我但觉他无论胸襟气度、聪明才智都是别人难及项背,更兼深谋远虑、雄才大略,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心中担忧,其实并不下于你大哥。”说着偏头一笑,“但女人看男人,总是和男人看男人有些差别。虽然庚桑楚此人,却已成为今日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胁,但那日去地道中救你,我却体会到他对你的心意,同样是旁人难及。他的手段与狠心,想必你比我们更了解,那日他肯再次冲回地道中见你,想必早已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本来我也奇怪你为何看不上扶公子,直到睹他那日一瞬间种种变化,才知能让我妹妹倾慕的人,果真是与任何人都不同。” 头抵在她怀中,半晌萧冷儿抬头看她,狡黠一笑:“喜欢一个人哪来那许多理由,姐姐对大哥千里相随,难道有甚理由吗?” 萧佩如一怔,“扑哧”一声:“的确没有。”看着她悠悠笑道,“不过扶公子向来风轻云淡,我们却都瞧出他那日也被你伤得甚深,这几日都只趁你睡着时来守着你,你清醒时却不与你说一句多余的话。” 这个姐姐果然是“假式教主”,冲她翻个白眼,萧冷儿笑得灿烂:“让小珞珞早点觉悟一向都是我的目标,好姐姐你要找乐子寻热闹还是别处看去吧。” 萧佩如闻言遗憾的摇了摇头——只不过遗憾的是自己没有热闹可看罢了:“小冷儿明知与庚公子不会有结果,还要这般执着,从前在山上时,委实没想到你日后长大,竟会遇到一段这样的感情。” 萧冷儿笑:“男女相知,何必非要甚结果。对我而言,他不止是喜欢的人,更是一生最珍惜的知己,最均势的敌人。既是遇到了,萧冷儿岂是会容许自己逃避的人,一切,”她指着心口,目光朗朗,灿若明星,“——不过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萧佩如正自细细思索,萧冷儿已然从她怀中跳出来:“圣大美人这次为我受那么大的罪,我得去看看他才行。”说罢笑嘻嘻跑开,一边伸手指指她身后。萧佩如回头,见那正自飘然过来的紫衣人影,不由一笑。 * “那日镜湄是你让她来的。”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只不过很平静的陈述而已。 楼心月摇头笑叹:“我欣慰你近几年笑对一切,更欣慰几日前终见你生杀之间除了笑之外的神情。” “有甚好欣慰。”庚桑楚折扇轻摇,唇边笑意婉约,“从前我总认为自己是没有弱点的,那天陡然发现自己竟有了别人的最普通、对我却是最致命的弱点。”一边摇头叹息,却连叹息都是带了笑意,让人难以知晓他心意,“我真失败。” “何必这么拘泥。”楼心月安慰他,“人总是会有弱点,只看自己的拿捏而已。前者我欣慰是作为楼心圣界的圣君,后者,却是作为你的父亲。” 庚桑楚问他:“你也有弱点,当年却是拿捏得如何?” 楼心月失笑:“自然是失了水准,以致我一生都如此混乱不堪。” 庚桑楚也是失笑:“你倒坦白。”想了想再问他,“你让镜湄来时,无疑提醒我一举歼灭他们的决心,后来我为萧冷儿而放弃这计划,你为何却不训斥于我。” 楼心月挑了挑眉,诧异的看着他:“其一,你我都知道那日的计划其实行不通的,扶鹤风等人就在附近。其二,你我也都明白,你那般做是想下定自己的决心,我让镜湄前往,同样只是看看你的心。其三,萧冷儿奇才可造,是你难得一遇的对手,她若就那样陨命,岂非辜负你我二人的期待。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你掌权以来这些年,我何时干涉过你任何决定。” 庚桑楚半晌摇头:“你原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至今日,我仍是不如你。但我问上面那问题,原本是想说,萧冷儿对你,到底有何关系,你为何要对她与众不同诸多关心?想必那日你也明知我不会杀她。” 楼心月沉吟:“这话说来连我自己都觉有趣,倒也不能不说。那日我眼见你对萧冷儿情深难测,今日才不得不提醒你,楚儿,一些事在我没有察清之前,你不能再对萧冷儿多放感情。” 折扇一挥,庚桑楚这才当真诧异,:“我早料到你必会对我说一些关于她的事,却想不到竟是这般,你当真……”说着不由失笑。 楼心月叹道:“我自然知道管不住你,但经过那日之后,即使我不说,你难道还打算与她继续发展下去么。” 庚桑楚闻言一怔,半晌轻叹:“是,我不打算。”他说着,玉颜上早已是一方寂然。 他不打算。那日他舍她决然离去,伤了她,也伤了自己。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意为他,但他却为此再无法释怀。 他不打算。只因把她看得过重,让他一时无颜面对自己。 他不打算。说穿了他仍只是凡俗的男子,纵然狂笑高歌洒脱不羁,内里,却未必当真就无所顾及。从前他刻意推拒她于心房之外,经过那日,即使明知自己心意,他依然无法坦然面对。 楼心月看他半晌,目中似有怜惜,却终究只道:“我明日便要赶回苗疆去,这边的一切,便正式交了你吧。” 庚桑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面上笑容却仍是淡然:“爹,一直很想问问你,那时候,天下和冷剑心,在你心里,孰轻孰重?” 楼心月一愣,目光奇异望着他,半晌淡淡道:“二十年前我没想过,现在还是没想过。”忍不住笑问道,“怎的不为你母亲打抱不平了,这向来是你的爱好。” 庚桑楚神色浅淡:“只是问娘最想知道的事而已。她一生不管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淡然处之,一生唯一的执念也只有你而已,到死那天也不曾放下。”站起身来,“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知道你心中认定冷剑心未死,要去寻她。你去罢,我当年既然答应了娘,就绝不会让你失望便是。”说罢转身离开。 “楚儿……” 他停住身形,却并没有回头。 身后那声音略微苦涩,失了平常说话间气度,听在他耳里却明白那只因他说这话时是真心:“我并非当真对你娘无情。但当年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毕竟是剑心……还有一些事,等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努力仰起头,他声音恍若梦里:“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为何与她之间有那般大间隙,竟忍心让她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其实比自己想的更在乎她……但你又当真知道多少呢,如果你知道她其实从未对你失过心。”他突然又是一笑,“其实知道又如何,你可以对冷剑心发生所做的一切不管不顾,但却对她曾经落下你所认为的背叛而耿耿于怀。说穿了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许多年不曾去想的一些事没由来的涌上心头,楼心月心中怔怔,都已经过去了,但他其实从来都还拘泥在过去中不曾放开过。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但即使再多一个二十年,是不是他就能真正放开?他的一生都在错,但他的一生从来不悔。他错失了璇姬,如今再也不愿错失那个一生都放在心尖的女子。 他可以对冷剑心发生的一切过往不管不顾,那是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他对璇姬一生唯一在他心中做错了的一件事念念不忘,刻意提醒自己不去原谅,却又是为了什么? 半晌一声长笑,笑中却不知有多少凄凉。没错,他的儿子说的没错,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欺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也欺骗了那个用生命爱着自己的女子的一生。 * 走到门口时,原镜湄早已在等他,蓝衣如画。 两人不紧不慢走着,却不说话。镜湄便是有这般体贴,仿佛总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最怕一个人,然后站在一边陪他,却永远不会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多说一个字。 迎面两人走来,是火一样的明艳,水一般的风情。 萧冷儿笑着,正要打招呼,那人已含笑顿首,折扇轻摇,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 愣怔良久,萧冷儿蓦地轻笑起来。圣沨叹息:“有甚好笑。” 萧冷儿笑靥生辉:“他若不是那般在意我,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做出这等姿态,我笑他什么时候也跟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却只怕是失了心,自己却不肯承认,他真是个傻子。” 圣沨看她,终究不忍:“你何必。任何人遇到这般景况,都绝不会笑这般欢然。” 笑意分分散去,良久,清倦的少女摇头叹息:“我并不是伤心,也非生气,只无奈他为什么一定要这般自苦而已。”他当真是傻了,才会认为这样就会让自己伤心。半晌却又一笑,她又何尝不是傻了,分明最受不得旁人脸色,却被人这般冷淡也分毫不生气。 第十七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二) 如此四人前前后后走着,却是无人退后也无人跟上。所幸萧冷儿神色如常,向圣沨关切问道:“你伤势怎样了?” 圣沨摇头:“无妨,早已好了七八。”目光一转道,“你呢?”两人那日都是一般伤重,但他自小重伤垂死乃是家常便饭,自然好得快,萧冷儿可不比他。 萧冷儿笑道:“我可舍不得让自己吃苦受罪,再说若是没好,大哥小珞珞几个哪准得我下地。” 正说着,一人已自后方跟了上来:“大殿下,二殿下,四公主,圣君吩咐一柱香时辰之后到厅中议事。” 萧冷儿一怔,已然笑道:“大哥哥,既然你们还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圣沨看向前方,再深深看她一眼:“我送你。”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冲他挥挥手,萧冷儿向前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眼神微微瞟他折扇轻摇,笑若春风,眸心却殊无颜色,心里便是一痛,向他一笑:“我走啦,你若想见我,来扶家找我便是。” 轻便而去。 伫立良久,庚桑楚方自折扇一挥:“这就过去吧,可莫叫圣君等我们。” 原镜湄轻叹:“你……你何苦这般苦了自己。” 庚桑楚却是充耳不闻,径直转身朝前走,经过圣沨时一把揽了他哈哈笑道:“你也莫要用这种看三岁小孩儿的神色看我,我虽然是好笑,你却也不比我差到哪里。” 圣沨原本还有些讥诮的容色立刻变了满脸苦笑,喃喃道:“没错,你此等行为虽是三岁小儿的做法,但我近日来反常行径,却是比你更是不如。”他难得开怀,但此刻两人面面相对之下,却是同声大笑起来。 原镜湄在身后无奈摇头,这两人,明明俱是为情所苦,尚能这般欢颜,这是不是就所谓“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她又何尝不苦,却又该如何作乐。 * 萧冷儿慢慢往回走,快到门口时却见依暮云在原地踱来踱去,神色焦虑,连忙几步并上前去,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把我们依大小姐急得这模样。” 依暮云见到她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松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在大厅,就等你一个呢。” 萧冷儿偏了偏头:“发生什么事,竟能让你亲自来等门?” 依暮云挽了她手臂:“自然不是小事。”看了圈周围低声道,“萧姐姐让我跟你说一声,一会儿他们问起莫要说你是去看了,去看了……否则只怕颇有异议。” 萧冷儿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异议?少爷我行事什么时候管别人议不议了,云丫头你向来比我还不爱操心,怎的也说起这种话来。” 依暮云白她一眼:“我这还不是为你想。再说,雪珞自上次从地道逃生回来之后,一直揪然不乐,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在旁边瞧着心里也都跟着难受。就只有你这没良心的,明明是始作俑者,还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你这般行事,岂不叫他越发苦闷么。” 萧冷儿摇头叹息:“其实我何尝不比你们任何人都担心,但我一再自问与他并无不妥言行,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若因为担心他而做些让人误解的事,岂非又给了他希望,那却绝不是我做得来的。” 依暮云无奈瞧她,也是摇头:“问心那个家伙就当真那般好。” 萧冷儿停下脚步,瞪她:“连你也说出这样的话。” 依暮云笑得更苦:“虽然不该我说,但我们与扶雪珞相识在先,虽然平日里吵吵闹闹,毕竟情谊厚重,少不了偏颇他。问心的好处自然常人难及,但他狠心处也是旁人永远及不上。从前都无甚感觉,直到那日地道中他决然舍你而去,甚至在外面埋满了火药,虽然最终回来救你。但臭小子,你扪心自问,他即使对你情深,但你们身份的差异,既定的相对,你真的半分也不在意么?他救得了你一次,但第二次、第三次呢?你敢保证他永远不会对你下杀手?臭小子,你我二人心意颇通,但我大而化之,若不是你的过于忧心,我如何能感受到你这般的想法,从而来劝告于你?” 萧冷儿拉着她手,神色平静:“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知道。但在地道中那日,你可感受到我的想法么?知道他要舍我性命那刻,我唯一来得及想的是,一定得想法子让他救我上去,日后一定得好好活着,我可不愿他难过。”看着她震惊神情,她苦笑,“那刻我败给了自己。不是说人总要在危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心底的真正想法?人在危难的时候,哪里还考虑得到什么立场什么对错,心底只有自己最在意的人和事。我担心,担心日后他悔或是我悔,但这怎能左右我心中的决心?庚桑楚和萧冷儿,要堂堂正正的互相牵念,也要全心全意来维护自己所坚持的立场。我不管他如何想,自己却定要这般做。” 依暮云只觉头痛万分:“我真真被你气死了,日后悔不当初可千万莫要怪本小姐没提点过你。”拉了她继续往前走去,“快些,他们还在等呢。” 萧冷儿边走边笑:“你也莫要担心,圣沨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不碍事了。” 瞪她一眼,依暮云气哼哼:“要你多事。” 两人一进大厅,扶鹤风劈头便道:“冷儿你总算回来,现下就等你了。青城来报,杜掌门回山之前青城遭袭,敌人布置严密,杜掌门前脚回山,立时也被擒走。” 萧冷儿一愣,江若瑜急急道:“冷儿,我此刻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但盟主说等你回来商议决策,冷儿你快拿个主意吧。” 萧冷儿心思急转,口中漫声问道:“雪珞怎么说。” 扶雪珞此刻大事为重,自不会与她斗气,把厅中众人半晌理出的头绪一一道来:“天门与青城距离最近,那日武林大会上,苏家父子的怪异和问心公开维护,等同表明了天门确然已降魔界,乃我中原叛徒。苏奉北武林大会后第二天便带了门人离开。而那苏世琰,”说到此重重冷哼一声,“那家伙倒跑得快,今日我们得到消息立时便去找他,谁知却看不到人,想必已连夜逃回天门去了。如此,青城之劫,除了天门,再不做第二人想。而其中主事者,想必你比我更为清楚。” 他说话间萧冷儿已然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好个庚桑楚,那日故意出声在众人心中挑明苏家父子身份,却反叫我们降低了戒心,一心以为看穿他们意图,谅他们不敢胡来,加上苏世琰乖乖待在这里,我倒当真没起什么防备。庚桑楚在众门派中选了天门,无疑与地势相关。这么些年来青城天门同据一地,势力难分高下,而其他一些小门派根本不值一提,此番若能一举灭了青城,如此蜀中要道尽归天门掌握,魔教大队人马,绕道进驻中原,简直易如反掌。此等重要之事,想必庚桑楚不致全权交由苏奉北,这一两天,他们想必也要赶去青城了。”说着安抚江若瑜道,“江大哥你莫要着急,问心此人历来精明,一兵一卒也要善加利用。青城实力毕竟不弱,杜掌门身份崇高,他若当真有心控制蜀中,此次必不会伤杜掌门性命,我们还可从长计议。” 江若瑜仍是担忧:“但其他师兄弟……” 萧冷儿挥了挥手:“你自己的师父江大哥自是比我了解。以杜掌门为人,若别人尚有求于他,他又怎么不趁机提些优厚的条件。” 江若瑜眼睛一亮,喜道:“不错,我方才方寸大乱,竟忘了师父一向最以为傲的不是武功,而是做生意。”但转念又是忧心,“但苏奉北可不是问心,此人历来气量狭小,青城天门相争并非一两日,只怕他……” 萧冷儿眸中颜色深深:“问心为人,能容得下不听话的人为他办事么。”说着展颜一笑,“放心吧,我以半个月点心担保,苏奉北再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妄自挟私报复。” 扶雪珞眼也不眨看着她:“此番行动,你有甚想法?” 萧冷儿一笑:“蜀中要道,自然绝不可落入楼心圣界手中,武林盟方自成立,你这盟主和各位兄姊若不发威,别人还真当咱们是病猫不成。前去援救是一定得去的,但……”但此刻,她心中担忧的却绝非这一件事,连番落入那人圈套,她已经不得不周密考虑任何一种可能存在的隐患,“这样吧,大家今日都先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今晚我们再细细讨论,决定此行方法,明日若无甚意外,我们就出发前往蜀中。” 众人均无甚异议,姚素文道:“盟主,少林武当几位掌门和我爹爹他们都是今日才离开,想必走得不远,我们是不是叫人追回他们来帮忙?” 扶雪珞摇头:“既然已经走了,不必再麻烦几位掌门,冷儿说得很是在理,此次的事,理应由我们武林盟亲自解决。” 众人称是,各自出些主意也就退了,萧冷儿见江若瑜仍是满脸忧色,上前两步拍拍他肩膀劝慰道:“你此刻着急也是没用,倒不如养足精神,明日我们便赶去营救。” 江若瑜虽仍自烦恼,却毕竟感激:“扶世伯,洛世伯,盟主,萧大哥,冷儿,多谢你们。” 几人说得几句,江若瑜便与岳凌波一同去了,萧冷儿几人这才面面相对。洛文靖沉声道:“楼心月为人向来狡诈,想必不只是明攻青城这么简单。” 萧冷儿摇头:“我确定此番主事的却是庚桑楚,但……”一顿苦笑,“但庚桑楚为人只有比他老爹更奸更诈。” “他老爹?”洛文靖浑身一震,双眼蓦地精光暴射,“问心是楼心月之子?”眼前迅速闪过他容貌,他蓝色眼眸,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难怪,难怪…… 萧冷儿颔首,并非注意他异样:“扶伯伯怎么说?” 扶鹤风沉声道:“我已飞书各大门派,尤其少林武当昆仑几派,毕竟楼心圣界隐藏实力委实难测,难以猜出他们下一步行动。” “猜不出么?”萧冷儿喃喃道,“如果我此刻要攻打楼心圣界,首先会从哪里下手呢?”打蛇要打七寸,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七寸若当真那般好打,还哪来那么多被蛇咬伤咬死的人。 “大哥,你跟我出来。”萧冷儿边说已向门外走去,一直默默不言的萧泆然立时跟在她身后走去。两人出得房门,萧冷儿这才道:“萧家人擅长五行八卦之阵,你跟他学了这么多年,可学会那‘九重天象’?” 萧泆然点点头:“略有所成,但……” 萧冷儿打断他:“我会拿出地道中的精力来训练四不像,你这就进去跟他们讲明白,我们只有今天晚上可以利用,记住一定只有这几人知道,绝不能外泄。”说着深深看萧泆然一眼,“大哥,我不喜欢争斗,但一些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不必替我担心或为难。”说完转身离去。 萧泆然看她背影,心中但觉苦涩不已,他明知这种时候她自己是绝不会有其他心思,他又怎么不代替她担心和为难。 第十七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三) “本座有一些事,须得亲自回苗疆处理,在中原的一切事务,此刻起由我的儿子全权负责。” 说完这句话,楼心月也不理会台下径直炸开了锅,只把庚桑楚几人叫上前逐个吩咐。原镜湄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瞪大了眼问道:“圣君,您什么时候有个儿子,我们怎么不知道?”语声中很是有些忿忿不平之意,其一自然怪楼心月这般重大的事却从不曾告诉过他们。其二,却是为庚桑楚不平。要知在楼心圣界中能让每一个人都信服之人,除了楼心月,便只有庚桑楚。这些年来,几乎人人都已认定了庚桑楚必是下一任圣君,他的能力之外另一层原因,就是楼心月从无子嗣,又向来最宠信他。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任谁也无法不疑虑。 楼心月看庚桑楚一眼,似叹似笑:“楚儿,你说我这老头子是成功还是失败,栽培了你出来,自可慰我平生,你得人心之高,却已然直接威胁到本座的地位。”说着目光一一从镜湄、香浓、圣沨几人面上扫过,声音柔和,却让台下几位离得颇近的长老和堂主不寒而栗,“你说将来本座这圣君之位若不传你,此刻这厅里的一大半儿人是不是就该造反了?” 厅中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安静下来。镜湄几人心中更是惴惴,俱都不安的看着庚桑楚,没有谁比他们几人更了解楼心月的深不可测,镜湄不由后悔起方才说的那话来,否则若因此引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猜疑之心,她当真无颜再面对他。心中胡思乱想,反倒忽略了楼心月对庚桑楚称呼。 庚桑楚却是暗中摇头,众人只道圣君喜怒无常,此刻说这话必定是心中震怒,又有谁知他不过一时兴起,开开玩笑罢了。毕竟楼心月多年威信,即使再过二十年,只怕也无人敢挑衅。以他今时今日心性修为,何止如他们所想,以这等低下方式来巩固人心。更何况他此刻如此得势,只怕心中最得意的就是他。 便听楼心月又自悠然笑道:“楚儿,不如你来猜猜,湄丫头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庚桑楚眉一挑,摇扇笑道:“这问题虽无聊,我好歹也得说上一说,不然岂非让人道输了给你。湄儿此刻定然在想,方才不该与你说那番话,若然让你从此猜忌于我,那她必定要后悔万分了。”虽是说笑的心情,但目光瞟向原镜湄,却是暖意融融。 楼心月指他笑道:“你呀你呀,这般简单一句话,也不肯落输别人。你倒当真什么都好,就逞强好胜这一点,活似三岁小毛孩子,”说着神色一变,“就不知对此次围攻青城,你却有几分胜算?” 庚桑楚静默不语,半晌笑道:“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此番尽在其中,这胜算,却也只落得六七成。” 楼心月神色不动:“哦?最大的敌人?” “萧冷儿,扶雪珞,萧泆然,洛云岚,还有那洛文靖与扶鹤风,只怕却也算得你的大敌罢?” 楼心月拊掌大笑:“好个庚桑楚,一人对战当世中原武林前后两辈顶尖豪杰,竟还能有六七成胜算,确是绝世之才。” 庚桑楚摇头笑道:“谁道我是一人与之相抗,你当我是傻子么?” 楼心月长眉一轩:“倒不知你还有甚异才奇人、锦囊妙计?” 庚桑楚转身面对众人,朗朗笑道:“自然还有我三位生死与共的兄弟姐妹,还有我圣界每一位相随教众。如此众志,怎能不让我豪情顿生!” 楼心月起身长笑:“好!好一个庚桑楚!不愧是我楼心月的好儿子!” 众人本还为庚桑楚之言激荡在心,陡听楼心月一语,却是各个再难掩心中万分诧异。 原镜湄几人,更是吃惊的嘴都合不拢,饶他们四人自小一起长大,却是从不曾知晓,问心竟是楼心月之子,只因此事非但从未被提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的待遇也从无一丝偏袒,要说唯一的特别,便是对他比待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严苛和狠心。 还自愣神间,楼心月已扶了庚桑楚在台上中央站定,朗声道:“由今日起,我圣界在中原武林一切事务,交由我儿庚桑楚全权打理,本座明日一早立时便要转回总坛,不知诸位教友有甚意见没有?” 众人都还在梦游之中,不过即使梦游完了,对此举自然还是不会有意见的,毕竟庚桑楚势重,众人或尊崇,或敬畏,却无一敢不心服。 由此又自吩咐交代一番,众人一一散去,唯独庚桑楚四人留下。原镜湄从方才一时忍到现在,这时见众人走光,终于不再苦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狠狠揪上庚桑楚耳朵:“好你个问心,亏得我还替你担惊受怕,你这臭小子,可当真瞒得我好啊!” 庚桑楚被揪得嗷嗷直叫,连连讨饶,只可惜香浓圣沨二人此刻也是同样有些恼怒,自然不会出手救他,楼心月就更不必说了。庚桑楚只得连声苦笑:“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再说你们也不曾问过我,有什么好说的。” 原镜湄哼道:“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好说?你可知自你在圣界中愈发得势,我生怕你与圣君有冲突,暗中为你担了多少心,你、你……哼!”说罢眼圈一红,转身跑了出去。 庚桑楚欲要追她,想想却又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楼心月似笑非笑:“湄丫头说的不错,她为你忧虑过甚,也不是一两天,她待你如何,想必不用我说。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才是。” 这话听在庚桑楚耳朵里自是无关痛痒,两父子私下里说这般话题也不是一次两次,馥香浓和圣沨却俱是神色复杂,圣君在他们几人眼中纵不是喜怒无常,却也是高不可攀的,即使为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做出、月下老人、这等、姿态…… 见两人憋得辛苦的表情,庚桑楚干咳两声,决定仗义相救:“明日一早就走?我还道你要过了围攻青城这件事才离开。” 楼心月一笑:“此番胜负,我并不看在眼里,况且有你在,与我在此又有甚分别。”深深看他一眼,“我担心的不是问心,而是我的儿子。” 庚桑楚神色不变,折扇轻摇,意态从容,风姿雍华:“我早已告诉过你,该如何做,我心中有数,你若执意明早离开,此刻就休息去吧,我不扰你。”说着转身离开,走两步却又停下,转身笑道,“对了,还有件事,以后莫要在人面前说甚做媒一类的话,会吓着人的。”这一回走出去再不停步。 楼心月若有所思,抬头问两人:“真有那么吓人?” 圣沨面无表情,却是笃定又笃定的点了点头,随之离开。 楼心月摇头叹息:“看来做人果然还是要婉转些。”想了想,不由失笑。 *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 那一晚他看着那个蓝衣如水、蓝眸如酒的女孩子,那酒并不醉人,但看着看着,他的心,却早已是醉了。 他听她唱西域的民歌,轻柔的哼声如儿时母亲的臂弯。 他说:“思璇,你真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真意切,尽管他那样明白,这个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她微笑着摇头:“我没有剑心的容姿与博学,也没有镜明的风华和聪慧,所以……”她微微的愣怔与微笑,那笑意却恍惚的连远山近水也跟着不真实起来,“所以我在他心里,永远也只能排在第三而已。” 那时他是那样的替她神伤,那个凡事无欲无求、淡薄洒脱的女孩子,他替她今生唯一的神伤。 凤凰花开得满山遍野的时候,她转过头那样烂漫的对他笑,一瞬间在他心中胜过了群芳百艳:“文靖,你看这些花,每一朵都开得比我的一生还要好看。” 那时他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她少有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候,但她原本应该最好看的一生,却因为遇见了那个人,从此,甚至比不过一朵凤凰花的殊艳。 * 再一口酒喝下,喝得太急,这酒太烈,轻易便呛出他的鼻涕眼泪满脸,咳了半晌,洛文靖方胡乱抹一把脸上狼藉,苦苦一笑:“当真越老越不中用了。”抬头,纵还是明月清风,他却早已不是当年年少的那个他,有多久,多久没有坐下来静静的想念那个人?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湿润,这酒后劲可真大。 思璇,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今生再不可能有你的消息,但转眼之间,却见到你的儿子。 思璇,那是你的儿子。 轻微的响声,洛文靖一怔,迅速抬头,却见月光下那人白袍如雪,那风神,那气度,足可睥睨人间。呆呆的瞧了他半晌,他方自喃喃道:“这一生无论是从前或是以后,我总是比不过你,永远也比不过。”那时他拼了命的想要比过他,想要在那女子的心里比过他,到头来却通通成了笑话,他这一生最大最好笑的笑话。 楼心月慢步走上前,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那桌上乱七八糟酒坛半晌,方才一笑:“动身在即,三弟可当真闲情逸致,还有功夫在此饮酒为乐。” 洛文靖打个酒嗝:“二哥也不赖嘛,还有空跑来跟我话家常。” 楼心月也不答他,自斟自饮一杯,忽然道:“我最嫉妒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是哪件事?” 洛文靖诧异抬头,他嫉妒他? 楼心月苦笑:“就在你最恨我、最痛恨自己比不过我的那个时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我的儿子说的没错,二十年来我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实是我比不过你,我连你一半的勇气都没有。” 洛文靖只是沉默,听他缓缓道:“璇姬,五年前,她就离开了。” 手一抖,那酒坛迅速坠地,轰然一声烈响,同时“啪”的一声,他的眼泪落地,如同心中某一大片二十年来苦苦支撑的灰暗在一瞬间狠狠塌陷,压得他、俯身痛哭失声。 楼心月声音似感似叹:“她死的时候,我甚至没能去见她一面。她让她的儿子告诉我,她不后悔;她也让她的儿子告诉你,她没有后悔。” 情难以自持,洛文靖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她至死都不后悔,可是他悔了,悔了二十年,悔了一辈子。 直到此时此刻,楼心月方才正大光明怀念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二十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念到极处便独自一人醉酒,痛哭。但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阻止自己思念她,一刻也不让自己想起。文靖,我真嫉妒你,真的,我比不过你,是我一直在伤她的心,是你一直在对她好。” 世事荒谬,洛文靖摇头浅笑:“终究毁了她下半生希望和幸福的,却是我。”他看着他,恨痛难明,“是我给了你不要她的借口,是我给了你说服自己不爱她的决心,是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回转,他再不会!再不会那样自私,再不会那样狠心,再不会让他一生最爱的那人为他一时之错承受一生的锥心之痛! 楼心月默默无言。多么可笑,两个自认顶天立地、绝世英才的男人,他们一生最晦暗的心事,却通通加注在那个柔弱的女子身上,让她一肩承受,却至死不悔。那句不悔,却让他悔了,他也悔了。 沉默半晌,他方自清醒过来:“明日一早我转回苗疆去,去找剑心。” 洛文靖一怔:“她不是……” 摇了摇头,楼心月很是疲惫:“我一生所造罪孽何止千万,唯一内疚于心的,却是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如今璇姬已死,镜明安乐,我定然要找到剑心,否则今生难安。” 洛文靖半晌点头:“剑心一生也是凄苦,比起思璇,又能好到哪里。盼望你当真找到她才好,思璇、思璇她只怕也是念着你能找到剑心,能和她一起生活。” 楼心月长身而起:“我今日来,只为告诉你璇姬临死前要带给你的话,如今璇姬已死,你我之间,再无个人恩怨,只剩不相为谋。我儿雄才为略,我心甚慰,盼望你好自为之。” 许多年前三人意气飞扬、拜结金兰的情形再现眼前,洛文靖只觉心中沧海在一瞬间变了桑田,微微伸手,微微恍惚:“二哥,隔了多少年了,人事全非,但我一直记着那一日我们三人说过的话。” 楼心月一时恍惚。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心中陡然一酸,罢罢!早已不是当年,还想那许多作甚!仰天一声长笑,楼心月再不多看那人一眼,抬步决然离去。 第十八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一) 一直忙到早上四更时,一切才算安排妥当,萧冷儿几人平日里甚少熬夜,她本人又向来是懒式祖宗,这一番忙下来,自是累得东倒西歪。萧泆然、扶雪珞几人都瞧得甚是心疼,萧泆然温声道:“忙了整晚,先去歇会儿吧,天亮之后还要赶路,之后只怕好几天都不能再好生休息。” 萧冷儿默默点头,一言不发走出去。扶雪珞看得颇为忧心:“她这究竟是怎的?” 萧泆然摇了摇头:“她现在只怕心心念念着这一夜的布置尽是多余,否则……否则只怕要伤透她的心。” 依暮云瞪大了眼睛:“究竟是何事?我第一次看到臭小子脸上连笑容都挂不住。” 萧佩如轻叹一声:“事关庚公子,妹子她担忧过甚,哪还笑得出来。” 洛烟然问道:“可是青城天门之事?但她应不致为此事过于操心才是。” 萧泆然萧佩如二人对视一眼,默默不语。扶雪珞想起昨晚种种,心中一动:“昨夜大肆布置,可是这边还有什么计划?” 萧佩如再叹一声:“妹子先前说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却是说的庚公子,总之,这次是宁愿她安排多余了的好。” 萧泆然心中却是另有计较:“不然,让她早些死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萧佩如恨恨瞪他一眼:“有时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尽会惹她伤心,你这哥哥却是怎么当的?” 萧泆然不以为然:“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女人就是太过优柔寡断,所以才总惹出些麻烦事来。” “你!”这回瞪他的不止萧佩如,连依暮云也加入行列。萧泆然连忙闭上嘴。 但其他人却如同坠入九霄云雾,半分听不懂他两人在说些甚。 * 迟疑半晌,萧冷儿终于还是推门出去。无论如何,若两人之间矛盾留到此事之后再来解决,只怕那时就比现在更难得多了。 她其实明知他心中怎么想,这几日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虽然心中解他谅他,但她毕竟是胡作非为惯了,以往只是被人一径宠着,这般为了一个人寝食难安,却是从未有过。 大大方方入了地宫之中,竟是通行无阻,萧冷儿不由暗笑,自己居然也成了这里的熟客,索性当巡逻的一干侍卫都是空气,也懒得躲藏,直接便朝着庚桑楚住处走去,果真无人阻拦。 但进入流光苑之后,等待她的却不是庚桑楚,而是楼心月。 萧冷儿愣在原地。 楼心月呷了口茶,悠然笑道:“你来之前便应该想到,他此刻多半是走了。” 萧冷儿不知怎的,心中便松了口气,喃喃道:“真的走了么?若是真的,那、那总是最好的。” 楼心月复又笑道:“他走之前让我转告你,他那日早已想得很清楚,你们之间,毕竟是当敌人来得好一些。”他说这话时,果真便如一个操心自己爱子的普通父亲。 萧冷儿心中感慨,却是没好气白他一眼:“那绣花枕头就算真的要跟我说等混账话,也绝不会让别人带给我。” 楼心月大笑:“好个萧冷儿,我还道你此刻为我儿子昏了头,轻易便可被我骗住。”笑罢,注视她的眼神多了三分怅然,“你长得可真像镜明,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像。” 萧冷儿双眉一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说我像谁都行,就是不能像她!” 楼心月闻言不由来了些兴致:“听你几次三番语气,像是对我这妹子很是不满?” 萧冷儿再哼一声:“她和萧如歌,都不是什么好人!”说道此她突然又住了嘴,奇怪自己作甚要把这种事说给他听,撇撇嘴复道,“原来楼心月竟是这等无聊,特意等在这里只为与我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楼心月一笑,温然道:“天一亮,我便要回苗疆去办一些事,临走之前,想再见一见你。” 萧冷儿正自不以为然,又听他道:“你和剑心,感情是很深?”几乎立时便红了眼眶,指着他恨恨道,“不许你胡乱叫我娘的名字!” 楼心月心下越发奇怪,喃喃道:“你娘?怎会这样的?明明……”沉思片刻,又自笑道,“原本想先去见见如歌和镜明,这二十年归隐,我委实有太多事情不解。但此番回苗疆事急,只怕要办完之后再与他二人相见了。” 萧冷儿略略好奇:“你这才来了中原几天?竟又要回苗疆去,却是不再理会你的‘大事’?” 楼心月无谓一笑:“我儿自会全权打理妥当,冷儿该是比我更深有体会。” 再哼一声,萧冷儿不愿再跟他罗嗦,转身就走。但心中不无奇怪他今晚究竟为何要见自己。 * “探子方才回报,证实了魔界大队人马此刻已在前往蜀中的路上,也确定了问心四人尽在其列。” 萧冷儿点点头,又自放松一些,但也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都准备好了,那咱们也即可出发。” 扶雪珞点点头,再向众人细细交代一番。大队人马便自出发。 坐在马上依暮云却仍是奇怪:“我说臭小子,你为什么要让扶伯伯洛伯伯几个最能打的通通都留在洛阳?甚至连你的不用打吓也能吓死人的那只‘四不像’也留下。” 萧冷儿一笑,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唉,我果然不能要求人人都像我一样冰雪聪明……”话没说完洛云岚立刻不以为然的反驳她,“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应该说即便要求人人出门都带着脑子,那也是极大的奢求。” 依暮云怒道:“萧冷儿,洛云岚,你们……” “哎,我可没说是你啊,别自己往自己身上套!”某两人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扶雪珞几人笑得噗哧噗哧,萧佩如柔声道:“蜀中叛变固然是重要,但洛阳乃是武林盟根基,却也是绝不可缺了人。” 依暮云撇了撇嘴,仍是觉得小题大做。 萧冷儿摇头:“我跟不带脑子出门的人是没什么好讲的。”一边讲已经骑着马飞快向前跑去。 依暮云再次大怒,策马急追。 萧泆然几人瞧得有趣,扶雪珞摇头笑道:“这两个丫头,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不打打闹闹的。”语声中却全是宠溺。 洛烟然笑道:“两人那打出来的交情,却也是别人比不了的。” 扶洛二人同时睨她:“怎么?你吃醋了?” 洛烟然面上一红:“我哪有。”虽然是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的、嫉妒。 扶雪珞问萧泆然:“冷儿她那般布置,防的可是楼心月?” 萧泆然摇头叹道:“以楼心月如今修为,天下除了我师父,谁能防得住他?冷儿防的还是问心啊。” 扶雪珞皱眉道:“可问心不是已经……” “丫头多次上当,如今对问心哪还敢掉以轻心?她也是以防万一,”说着看前方笑得连阳光也失色的白衣少女一眼,“你没看她得知问心确实前往蜀中之后,连心情也是好了许多。” 扶雪珞也自同样看着那人,心头却不知是何等滋味。 “你们几人倒是走快些,看天上好多大雁呢!”第一次公然女装打扮出远门的白衣姑娘回头佯装不耐烦的催,一路上颦笑都让身后大队之人沉醉其中。 “来了。”扶雪珞忽的一扫方才闷闷不乐情绪,大笑着策马上前,“我说,小冷儿,咱俩来赛马如何?” “好啊!”萧冷儿立时颔首答应,神采飞扬,睥睨身后几人,“还有谁要一起?” 洛云岚拊掌:“小冷儿赛马若是能赢了自吹自擂‘无敌最是寂寞’十几年的小珞珞,少爷我立刻就把胯*下这匹宝贝御风送了你。” “君子一言九鼎!”萧冷儿笑嘻嘻,她觊觎那匹漂亮得不像话的御风可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可惜磨破嘴皮子洛云岚那小气鬼也不肯让她碰,难得这回臭家伙下此重注,原本一两分的兴致立时便提到十成,环顾众人,“大好机会不要错过,还有没有下注的快些来下。” 洛烟然纵不曾亲眼见过扶雪珞的马术,却也是闻名已久,当下笑道:“我便赌冷儿你日前向我讨的那把图穷弯匕吧。” 依暮云财大气粗,从随身百宝袋里掏出大把银票,往马背上一拍:“白银一万两,小珞珞赢!” 萧冷儿气得哇哇叫:“好啊你们几个!平日里对着我各个都是吝啬鬼,如今为了看我笑话倒是全都拿出压箱底的宝贝。瞧小爷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狠狠瞪在一旁笑得比小白兔还无辜的扶雪珞一眼,“走!” 三人笑嘻嘻对望一眼,开始另一轮不气死某人誓不休的行动:“小珞珞,加油!小珞珞,加油!” 萧泆然萧佩如只在一旁瞧得拊掌大笑。 萧泆然摇头笑叹:“我眼见云岚几人绞尽脑汁,却不曾有一次赢过妹子,怎的还是这般不学好,只怕这回又要吃大亏了。” 萧佩如笑得更是惬意:“妹子觊觎云岚和烟然那两个宝物好些天了,又直嚷着最近穷的没饭吃,难得有这机会,她又怎肯放过?怪只怪他们几人从前都无甚机会见识妹子的骑术。”要知萧冷儿天生惫懒,更不舍得吃苦,一身功夫自然是三脚猫到家了,用来逃命的轻功和骑射却是精湛无比,常人难及。 一出了几人视线,萧冷儿先前懊恼神情立时一扫而空,笑瞪身边一副悠然自得模样的扶雪珞一眼:“可怜的小珞珞,你便等着一会儿回去被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小岚子和小云子痛扁吧。”说罢大大一抖马缰,“驾!” 扶雪珞又怜又爱看前面那人一眼,长笑策马追上去:“我今日若追到小冷儿,小冷儿可再不能从我身边跑开。”语声中却是谁人都能听出的两意。 萧冷儿翻个大白眼,只做不闻,马蹄伴她清越之高歌宛如天籁:“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两人一前一后,本就几步距离,壮景辽阔,白衣翻扬,纵马飞驰,那情景直叫人心动神移。 之初本是萧冷儿一直保持前列,但她骑术自然高超,扶雪珞又怎惶多让?若开始还有意无意让着她,但萧冷儿离开之时也不过随意牵了一匹马,哪能比得扶雪珞坐下宝驹?半柱香时间过后,便自扶雪珞渐渐领先。萧冷儿瞧得大为不服,冷不防便自马背箭筒中抽一支箭向扶雪珞射过去。没料到她有此一招,扶雪珞危急之中不慌不乱,自马背上飞身而起,顺手再把那只箭向她反射回去。却不知萧冷儿等的就是这一遭,在他跃起的同时已然大笑着向他马背上掠过去。扶雪珞这才发现中计,苦笑连连,但他身手何其了得,便自在空中与已落在马背上的萧冷儿几招交手,最终技高一筹,同样落在萧冷儿身后坐定。两人从未如此亲近过,闻她发香,扶雪珞不由心中一荡,便自搂紧她纤腰。 第十八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二) 萧冷儿却是哈哈大笑:“小爷我说赢就一定会赢,这回还不叫那几个小鬼心服口服。”她却不反省一下,自己才是一群人中名副其实的小鬼。 扶雪珞奇道:“你赢了?”他怎的不知道。 “那当然。”萧冷儿回头得意揪揪他精致脸蛋——小吃豆腐一记,“看清楚了小珞珞,现在我在前,你在后,不是我赢难不成还是你?” 扶雪珞一愣,随即苦笑,敢情自己从方才那一箭开始已然落入她圈套之中。不过——看了看两人亲密姿势,他不由弯眉一笑,自然是宁愿输的。 “喂,你们几个臭小子。”萧冷儿已然回头向赶上来的那几人开心大叫,“准备给小爷献宝吧。” 说话间她已挣开扶雪珞手臂,自马背上跳下来,扶雪珞下意识伸手,却只够着空气,不觉若有所失。 洛云岚几人唉声叹气,却也自跳下马来,萧冷儿笑嘻嘻跑近摸那匹御风雪白的毛发,眼见洛云岚苦脸模样,不由更为高兴,大声道:“马儿啊马儿,你的前主人没本事还想学别人豪赌,以后你跟了姐姐,姐姐一定好好疼你,绝对不把你输给别人。” 洛云岚更气,只瞪了扶雪珞骂道:“好你个扶雪珞,平日就一副天仙模样,一见到人家投怀送抱,立时也变了昏头昏脑的小色鬼。” 依暮云几人纷纷颔首表示同意。 扶雪珞清雅面上升起薄晕,萧冷儿却是阴测测道:“洛云岚,少爷不是很明白,投怀送抱,那是什么意思,嗯?” 洛云岚但觉背后一阵凉飕飕,甚识时务的闭嘴躲到洛烟然身后——谁不知萧大少爷对着温柔婉约的烟然美人一向最是怜香惜玉,连头发也舍不得旁人碰她一根,不由再瞪扶雪珞一眼,暗想连冷儿和问心都对烟然没辙,天下唯有眼前这家伙最不解风情。 幸得萧冷儿此时赢了一局心情大好,一手接过依暮云和洛烟然不情不愿交过的银票和匕首,星眸都弯成月牙,倒也不再与洛云岚计较,只大咧咧便跳上御风,她向来爱马,与御风早已熟悉,那机灵马儿倒也不曾反抗,萧冷儿纵是大乐,洛云岚却愈发苦了脸。 几人闹这一阵,后面秋明玉等人,业已赶了上来,萧冷儿草草说了情况,秋明玉道:“那我们要不要加快速度超过他们?” 萧冷儿摇头:“如今情势双方都在明处,但毕竟是敌方先发起攻势,目前我们还不知他们究竟有何具体计划,虽然失了主动,但尾随观察,随机应变,却未必就输了他们。若是冒冒然上前,让己方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旁人眼前,必定就输了天时地利。” 一席话说得秋明玉面有愧色:“冷儿思虑极是,却是我太过急切。” 萧冷儿笑道:“大伙儿都是为了青城之事着急,恨不能插翅飞上去为杜掌门解围,秋大哥又何须自责?” 秋明玉叹道:“江大哥连日来急得茶饭不思,我们在一旁看着心中也不好受。” 萧冷儿回头看落后几步愁眉不展的江若瑜,不由暗叹一声,却也说不出甚安慰的话,又想到前路难料,庚桑楚诡计多端,这一次的事只怕善了不得,心中一时彷徨。 身边马蹄轻响,却是扶雪珞,见她抬头,便自浅笑叹道:“他们几人费尽心思讨你开心,你这般神色,却让大家钱财白费了。” 萧冷儿讶然,她心中一直紊乱,听扶雪珞说起,这才悟出几人心思,不由又是温暖又是感动,吸了吸鼻子笑道:“你们几个,真是下血本啊,扶大盟主今日栽在我手上,不知有何感想?” 扶雪珞含笑看她半晌,柔声笑道:“只要你开心,我即便再多输几次在你手中,又有甚所谓。况且,”他声音略略一顿,“我许久之前已输在你手中,你如何不知。” 又是一怔,萧冷儿抬头,马上的男子白衣如雪,容颜如玉,脸上笑容如春晖雪暖,端的是画图中人,不由叫他一声:“雪珞……”却说不出话来。 扶雪珞倾等片刻,见她复又低下头去,笑容中不由多出一抹黯然,不再多言,策马向前行去。 萧泆然几人原本都留意两人谈话,见此情景,不由各个失望,瞪萧冷儿一眼,萧泆然也自策马赶上扶雪珞去:“不知好歹!” 萧冷儿低头只作不闻,洛烟然行至她身边,低声道:“冷儿究竟在担心什么,很少见你这般低落。” 看看两人周围,却连最近的洛云岚也在几步开外,萧冷儿叹一口气,这才低声道:“我一直怕江大哥担心,是以不曾明说。以庚桑楚为人,此番擒了杜云山,控制青城,若我们不肯让步交出蜀中,只怕青城便有灭门之祸。” 洛烟然有些震惊,随即点头:“只怕确是如此,你想到应对之策没有?” 萧冷儿苦恼摇头:“这一次不比上次在江南,就算我们同样能抓到几个人质,也定然无甚用处。除非能抓到庚桑楚本人,但这岂非半分希望也没有。” 洛烟然认同,有些迟疑道:“还有一个办法……” “若是我们能提前救出杜云山,在他们察觉之前解青城之围!”萧冷儿淡淡道,“此法虽然冒险,比起挟持庚桑楚,至少也多出几分把握。” “但你又说他们两边夹击,以逸待劳,我们不宜行到敌方之前……” “所以唯有我先一步前往,见机行事,只盼能在庚桑楚和大队人马到青城之前,救出杜掌门。” 说到此她的目的洛烟然已自了然,明知此行危险,却也不愿劝阻于她,只道:“我陪你一起。” 早已料到她会如此,萧冷儿倒也不反对,她心中清楚,洛烟然武功纵然比不上扶雪珞,却也绝不在洛云岚之下,低声道:“江若瑜最是熟悉青城地形,只怕还得叫上他一起。你这就去跟他说一声,莫要惊动其他人,我去告诉大哥几人。” 洛烟然点头而去,萧冷儿也自几步赶上扶雪珞几人,低声将自己打算说了。扶雪珞听得点头:“我与你一道。” 萧冷儿淡淡道:“你是武林盟主,这般无声无息便走了,大伙儿该乱成什么样子。” 扶雪珞自是想到这一层,却如何放心她独自前行,看向萧泆然,萧泆然立时道:“那便由我陪同你前去。” 萧冷儿讥诮道:“紫峦山萧大公子一路风头,只怕也不输给扶大盟主吧。” 萧泆然不由气道:“那你也乖乖留下与我们一起。” “其中厉害我已说得很清楚,雪珞和大哥都莫要再无理取闹。”萧冷儿看众人一眼道,“前方那行人,只怕随时也在关注我们的动向,我与烟然江大哥离开之后,云丫头与我身形相当,便自换一套衣服,扮成我的样子,大伙儿都与众人走在一处,切莫要叫庚桑楚看出我不在其中。” 心知此行责任重大,依暮云即使心中再如何反对,却也说不出来。萧冷儿又道:“有烟然和江大哥随行,我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们不必担心。”不待众人再开口,见洛烟然和江若瑜已然赶了上来,再交代几句,便自与两人一起打马前去,对众人说辞只道三人是前行探路。 眼见她骑在马背上身影远去,扶雪珞忧形于色,却是半分也无可奈何,心中想到,那日她设计自己当盟主,难不成已是预想好日后一切推托之词?自己于她,难道当真半分机会也不再有? 却听依暮云叹道:“冷儿最爱自由自在,如今小雪珞当了盟主,只怕与她……”眼见扶雪珞神色,识趣的闭嘴省了下半句。 萧泆然突然笑道:“问心野心勃勃,又是下一任圣君,责任岂非更是重大,雪珞倒也不必如此灰心。” 一提到萧冷儿情事必然提及问心,似众人都早已习惯,扶雪珞闻言心中更是晦暗,却不欲众人担心,笑得甚为勉强。 明知他心中忧急,萧泆然、依暮云等人心中又何尝不是一样,倒也不再多说。 * 一整天打马疾驰,三人座下又都是良驹,早已在下午之时便把楼心圣界一干人甩在身后,错开时三人怕被发现,只挑小路前行,萧冷儿便是有心查探庚桑楚踪迹,却也无法可寻。 如此到夜里三更,三人三骑都已疲惫不堪,便自寻了一处破庙歇息,江若瑜在外拴马,萧冷儿与洛烟然入内生火。洛烟然从未有过如此露宿野外的经验,萧冷儿细心教她生火铺地,倒也兴致盎然。 江若瑜一脚踏入门内,见二女笑若银铃,娇颜如花,顾盼间风情脉脉,连日来担忧疲惫,忽然便得到纾解一般,扬了扬手中物事笑道:“二位妹子赶了整天的路,只怕也累得紧了,我猎了两只兔子,这就烤来给妹子做食。” 萧冷儿看他手中毛色灰白的兔子,想说什么,终究却没有张口。洛烟然反倒奇怪:“我原以为,你该劝江大哥放了这两只兔子。” 萧冷儿细心的生起火堆,口中道:“我们平日里并非吃素,就算不是自己所杀,又怎称得上仁心?兔子也好,狼也好,人也好,若非必要,自然不该伤及性命。但此番情况危急,我们吃了这顿,一会儿便要继续赶路,若不能保持体力与头脑清醒,又怎能与魔界相抗,这却不是应当仁义的时候。”话虽如此说,她神色间毕竟有些难过的颜色。 江若瑜叹道:“冷儿当然有仁心,我生平敬佩之人有限,对着冷儿你,却是由不得我不服。” 摇了摇头,萧冷儿不愿多说这问题,主动接过江若瑜手中兔子:“虽然是小路,我们行程若慢上一分,毕竟有被他们发现的危险,吃完这餐休息一会儿,便接着赶路吧。”一只木棍剖入那兔子内脏,她手中轻微一颤。江若瑜自是注意不到,洛烟然却怎能忽视得了?想到庚桑楚,只觉冷儿为他付出的,又何止心意和自由自在? 很快烤了两只兔子,三人明知这行程需要体力,却也不多客气,美美的饱餐一顿,再休息片刻,便自熄灭火堆,又把停留的痕迹清理干净,继续上马赶路。 如此一路无话,两日两夜之后,三人终于到了青城山脚下。如此萧冷儿反倒不再着急,料到魔界大队人马若赶到此,至少也要明天这时候,与洛江二人寻了处偏僻地方,江若瑜生怕自己被人认出,萧冷儿也觉三人这般打扮很是不方便,便自粗略易了容,扮成山野村人模样。三人吃了干粮,再休息片刻,夜间之时,便自寻路上山去。 青城与天门原本也只是几座山头之隔,以三人此刻位置,却是先到青城,但杜云山究竟是囚在青城抑或天门,江若瑜却当真没了主意。 萧冷儿一路走,细细思索道:“苏奉北此人心胸狭隘,多年来被杜掌门压在底下,只怕心中积怨甚深,此番一举擒获杜掌门,他有心炫耀,只怕不会这么快返回天门去。况且青城夹在当中,他既怕我们出其不意偷袭,想必亲自坐镇在此,甚至设了陷阱等我们跳。江大哥,青城中有无地牢之内?” 江若瑜点头道:“不是我自夸,我派地势甚好,所建地牢机关,即便本派弟子,若陷入其内,轻易也出不来,师傅向来得意此道,哪知如今……”想到敬爱的师傅身陷囫囵,心中难过,再说不下去。 萧冷儿嘘一口气:“派中弟子当中只怕内奸也不止一两个,否则天门不至如此轻易攻进来。既如此,别人摆好了阵势等我们,我们若不闯上一闯,岂非说不过去。” 江若瑜恨声道:“若叫我揪出谁是内奸,定然把他千刀万剐!”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青城派大门不远处,放眼望去门口灯火通明,不停有巡逻弟子,想必是天门中人,再往前面望去,萧冷儿下意识便捂住江若瑜嘴,被他反手抓住,险些痛得叫出声来。 门内一丈开外,有六七人被高高吊起,一字儿排开,一眼看出早已死去多时。与洛烟然对望一眼,两人心内都是震惊,再望江若瑜,却是早已红了眼眶。 “如此公然挑衅,杀鸡儆猴。”萧冷儿喃喃道,“我却是小瞧了这苏奉北,向来只当他一届莽夫,竟也懂得攻心为上。” 洛烟然忧心的瞧着牙咬得格格作响的江若瑜。萧冷儿拉了两人,断然起身:“今夜我三人中若有人不小心中了埋伏,另外之人,只管逃走,万不可相救,定要记住我的话!” 二女跟随江若瑜在青城派中转悠大半夜,门中各处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防得滴水不漏,饶是江若瑜如此熟悉青城地形,却也无法可想。眼见前门无处容身,后山虽险,江若瑜担心师傅安慰,却也只有领了二女咬牙一试。 第十八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三) 一入后山便遇奇门阵法阻隔,洛烟然只当又是苏奉北搞鬼,却听江若瑜叹道:“家师多年沉迷五行八卦之术,平日里无事便在后山中诸多布局,我等弟子都不识得,因此许早已被师傅告知不得擅入后山,怕我等误入阵法,会有危险。我虽然跟师傅最久,但对这阵法之列也全不熟识,今日若非万不得已,又怎敢带二位妹子前来冒险。” 蹲下身留心观察半晌,萧冷儿道:“此阵法演变自伏羲六十四卦中第十四卦‘火天大有’。” 江若瑜大喜:“冷儿懂得这阵法?可知如何破解?” 萧冷儿也不答他,只是独自思索半晌,又捡了跟树枝在地上涂画半晌,方笑道:“此卦卦象为‘离上乾下’,若我没有猜错,破解的关键就在左前方的那株兰花。江大哥,你若不介意的话,便由我说,由你进阵破了这阵法如何?” 江若瑜连忙点头。 “按照我说的方位走,万不可行差踏错。”萧冷儿停顿片刻,凝神道,“树枝处左转,直走向前,遇石堆右转,再转右……” 如此在阵中转了一会儿,江若瑜终于走到左前方那株兰花处,正要拔起它,已听萧冷儿叫道:“不要拔上来,运功震碎它!” 江若瑜内力甚为深厚,闻言也不多问,便自暗中运功一掌下去,直打得那株兰花根叶四散,连同地上泥土也跟震飞起来。眼见阵中无甚反应,萧冷儿这才松一口气,擦汗笑道:“你这师傅当然半分也没有惜花之意,竟连一丝活路也不留予这兰花。” 江若瑜也笑道:“若这花是颗金元宝,师傅定然只让我们轻轻拿起来,再退还给他。” 三人同时失笑。杜云山爱商爱财,那是天下皆知,为此也不知受多少同僚朋友耻笑,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恨不得每日抱着一堆银票和账本入睡。 不再多言,江若瑜领了二人从后门悄无声息进入。三人除了萧冷儿,另外两个武功都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萧冷儿武功虽不怎样,身上却向来是一大堆整蛊法宝,自然少不了迷药之类,三人一路进去,撂倒几个巡逻的弟子,倒也颇为轻松。到后院弟子房之时,有些房间里还有微微的亮光,江若瑜心头发热,不由自主便抬步走过去,却被萧冷儿及时拉住:“这房中住的定然不是青城派的弟子。” 江若瑜不解。 再拉着他后退一步,萧冷儿解释道:“我们从山下一路上来,见到不少青城弟子与天门的弟子一道游说小门派中人,本还有些不解。现在看来,苏奉北却是抓了一半的人,再放一半的人,那些挂在大门口的尸体,想来便是威胁那放了一半的人为他做事,否则只怕被抓的一半也会有被杀的危险。因此青城中剩下的弟子,只怕此刻都还蹲在地牢里。” 想起一路上来遇到的同门,江若瑜仍是不能释怀:“他们为何不设法联络我们,却要助纣为虐?” “若非他们设法通知,我们远在洛阳如何能及时得到消息?”萧冷儿无奈,“庚桑楚手段,苏奉北至少也能学到一两层,想必除了关押的杜掌门和一干门人,放在外的弟子,也是每人被逼服毒什么的,江大哥,你实在不该怪罪于他们。” 江若瑜默然。他倒不是当真怪谁,但咋逢巨变,他心中纷乱无措,对门人是忧是怪,也不过给自己找个依托。萧冷儿和洛烟然明知他心中不好受,倒也不再多说,便自继续前行。 青城派地牢颇大,几乎占了门中地下一半,几面环山,却只有唯一的通道。三人明知其中定有埋伏,却也不得不进去。这地牢另一处奇异就在出口虽只有一条,但入口却颇多,杜云山和江若瑜的卧房之中便分别有通下去的密道,此路想必苏奉北却是不知。 吃痛的揉了揉屁股,萧冷儿艰难起身,拍掉身上灰尘,怪不得是有进无出了,却和洛阳那地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是密道,三人根本是直接摔下来,再恨恨瞪一眼头顶,萧冷儿心中甚是郁结。 身上早已换上天门弟子的衣服,三人运气这般好,刚拐几个小弯便见到苏奉北带着一行人从地牢中走出来,待他们走远,三人对望一眼,连忙继续向地牢深处行去,此刻苏奉北刚走,地牢中防备想必甚为松懈。三人一路低着头,见机放倒一干巡逻弟子,终于再最后几个牢房处见到杜云山身影,虽是清瘦不少,但闭目坐在牢房之中,身板挺得笔直,看模样倒是没有受伤。 心中激动,江若瑜抢前几步低声叫道:“师傅!”只叫这两个字,声音已微微哽咽。 杜云山浑身一震,猛地睁眼,看到江若瑜却是又忧又喜,颤声道:“瑜儿,你怎的……” 挥剑去斩牢门上铁链,江若瑜咬牙道:“徒儿来迟,累师傅受苦,这就救师傅出去!” 萧冷儿凝神看杜云山面色,道:“杜掌门,那苏奉北可有逼你服毒?” 杜云山这才注意到萧洛二女,怔然道:“萧公……萧姑娘,洛姑娘,二位怎的……” “我们与江大哥一道来救杜掌门。”萧冷儿打断他话,“武林盟大队人马随后就到,杜掌门不必担忧。掌门应当知晓,若有杜掌门在苏奉北手中,我方便是进退两难的局面,希望杜掌门立即跟我们一道离开。” 杜云山默默点头。 好不容易砍断那铁链,江若瑜连忙扶了杜云山走出来,萧冷儿再次问道:“杜掌门,那苏奉北可有逼你服毒?” 想说什么,杜云山最终摇了摇头。 看他欲言又止模样,萧冷儿心知有问题,眼下却不是犹疑的时候,与江若瑜一左一右扶了杜云山,断然道:“无论何事,都出去再讲。” 忽听一人大声笑道:“你以为你们还出得去吗?”笑声中一人转出来,却是刚刚出去的苏奉北。 萧冷儿挑了挑眉。 苏奉北续又笑道:“看来这杜老儿面子还真不赖,竟劳得萧前盟主与洛龙王的千金一同前来相救,本座心中甚是叹服。” 萧冷儿似笑非笑看他:“苏门主神机妙算,我倒也佩服得紧。” 苏奉北挥了挥手,便是一列弓箭手转出来,数十只箭对准四人:“现在我只要一声令下,四位立时便要被刺成马蜂窝,本座劝几位还是乖乖回牢房里呆着的好。” 萧冷儿偏了偏脑袋,笑道:“哦?苏门主还真是舍得下本钱,问心公子辛苦训练出的弓箭队,竟被用来对付我这三脚猫功夫之人,委实惭愧。” 苏奉北笑道:“二殿下点名要本座无论如何拿下萧前盟主,只说擒萧前盟主一人,抵得上武林盟一半援兵。二殿下如此盛赞,阁下莫要妄自菲薄。” “这庚桑楚可当真瞧得上我。”萧冷儿喃喃道,“可惜本公子向来不信邪,那自然是宁愿被射成一个马蜂窝的。” 苏奉北脸色一变,见萧冷儿忽然又抬头冲他笑道:“苏门主可还记得上次令郎不自量力,妄想与我烟然比武,结果却是惨败,想必令郎心中甚不服气。” 这当口她却突然说起这般不相干的事,苏奉北想起庚桑楚一再交代此女诡计多端,武林大会上自己又亲自见过她的机智,一时心中警惕,只是留神瞧着她不吭声。 “你看我作甚,我又打不过你家公子,只是——”萧冷儿面上笑容更是灿烂,“小爷向来不做亏本生意,就算要变马蜂窝,也要有人陪同才甘心。”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洛烟然就已经动了。 苏奉北全没料到洛烟然身形竟有如此之快,快到他不及反应,等到他能够开口的时候,却已经开不了口。 洛烟然还是站在原处,一身的男子粗衣,容色却依然动人,就好像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但是她手中已经多出来一个人。 这人原本就一直跟在苏奉北身后,他却不曾注意。但他一到了洛烟然手中,苏奉北立刻就认出他来。因为这原本就是他最熟悉的人,同样易了容混在人群当中的苏世琰。 苏奉北一张脸早已铁青,盯着苏世琰又气又恨:“你怎会在这里?” 苏世琰脸色同样好不到哪去,正要开口,已听萧冷儿笑道:“这问题不如便由我来替令郎作答好了。那日除了烟然,令郎眼见就要坐上盟主之位,结果却被我这毛头小子耍了一通,想必心中更不服气。从苏门主处得到我必定提早前来相救杜掌门,于是便打定主意要亲自抓到我,以血前耻。却又碍于自尊心,不想被苏门主知晓,于是便易容混在人群之中,只想有机会便亲手捉了我。谁知,”她耸了耸肩,笑道,“不巧我先前看见苏门主一行人时,一眼便认出苏公子来,既然如此,自不好平白放过这挡箭牌。”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看眼前一排弓箭,想到他今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挡箭牌”,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苏奉北仍是想不通:“你说你早已看到世琰,但从你们进来之后,你与洛烟然一句话也不曾多讲,她却又是怎生知晓?” 萧冷儿看洛烟然一眼,复又转过头来柔声笑道:“我与她之间,即便只多看一眼,也胜过旁人废话十句。” 苏奉北再说不出话来。 萧冷儿望了苏世琰笑道:“怎么样,苏公子,连着两次栽在我姐妹二人手中,这回可算服了?” 苏世琰冷哼一声,却不多言。 怀中摸出前两日从洛烟然手中赢回的图穷弯匕,在苏世琰脖子比了又比,萧冷儿悠然笑道:“苏门主倒是说句话,今日到底是放我四人不放?”匕锋停在苏世琰血脉处,笑靥直耀得阴暗的地牢中满室生辉,“或者苏门主想要舍了苏公子,晚年再生一子继承香火?” 这话却是有些毒了,但萧冷儿一想到此人为庚桑楚做尽坏事,便怒从心起,只觉自己骂得算轻。苏奉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挥了挥手,见众弓箭手都垂下手去,这才恨恨道:“现在可以放了世琰罢。”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白他一眼,萧冷儿没好气道,“放路,放我们出去。我不像你这等人不顾信义,安全之时自然放了你儿子。再啰唆,我现在就杀了他!”匕首一弯,已在苏世琰脖子上勒出血痕。 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苏奉北咬牙挥手:“你别伤害我儿子,我这就放你们出去。”急急向前喝退一干弟子。 示意江若瑜扶好杜云山,五人从容向地牢外走去,苏奉北纵然着急,但鉴于儿子的安危,却也不敢跟来。 匆匆行到青城派门外,萧冷儿方自松一口气,已听江若瑜惊叫一声,她连忙转头,却是杜云山吐出一大滩血来,心中吃惊,上前一步把他脉息,迅速冷了心。 江若瑜又急又气:“怎么样,冷儿,我师傅可是中毒?” “这般霸道的毒,哪里是苏奉北能下得了。”喃喃数声,萧冷儿低声喝道,“鬼鬼祟祟的臭丫头,出来!” 一人应声出来,蓝衣如画,娇靥如玉,除了原镜湄原大姑娘却还有谁?已听她便走便啧啧笑道:“问心说的果然没错,区区一个苏奉北,哪里拦得住咱们机智百出的萧大美人?久违了,好冷儿。” 萧冷儿一见她便觉头痛:“原镜湄,又是你。次次坏我好事都是你,当真冤魂不散!” 原镜湄耸了耸肩:“那也没法子,谁叫你次次也要坏问心的好事。如何,小美人儿,要么眼看着杜云山毙命,要么乖乖跟我走,两条路任你选。” 江若瑜拔剑怒道:“我这就杀了你这妖女!” “哎哟我好怕,”原镜湄捂嘴笑道,“有杜掌门为我陪葬,倒也不枉此生。” 江若瑜气得说不出话来,洛烟然仍是押了苏世琰静静立在一边,杜云山纵然想说话,但他此刻虚弱,又哪里说得出? 萧冷儿叹一口气:“庚桑楚也当真舍得,为了抓我,竟要你独自前来冒险。” “却又有甚办法。”原镜湄也叹一声,风情款款,“此行问心不在,武林盟若你有坐阵,他如何放心得下。” 她最后一个字说完,萧冷儿只觉浑身血液都已凝固。 庚桑楚,不在其列? 第十九章 请君试问东流水(一) 原镜湄把解药喂进杜云山嘴里,萧冷儿这才觉得松了口气,原镜湄在这上面绝不会骗她,这一点她自然相信。不过既然已经落在原镜湄手中,萧冷儿也没想过要逃走就是了,保不准原镜湄什么时候又已经在几人身上下了另一种厉害毒药。 这就是女人,既可以君子,也可以小子。奇怪的是不管她做出什么,你总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原镜湄三番两次对萧冷儿身边的人下毒让她吃瘪,这件事就像让萧冷儿承认镜湄长得漂亮一样,虽然不简单,但是理所当然。 伸出右手,萧冷儿比出三根手指:“第一件事,不要让我见到苏奉北,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嘴脸。第二件事,折腾我就好了,别拿烟然撒气。最后一件事,”她叹一口气,“说句实在的,大美人,如果我是你,就一定不会让萧冷儿活着走下青城山。” 原镜湄秀眉一挑:“杀了你,然后让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怨我一辈子?” 萧冷儿再叹:“你可以随便派只猫猫狗狗杀了我,反正我的武功只怕连天门随便一个有点资历的弟子也打不过。或者让我误食毒药,失足落崖。这种无声无息解决一个人的方法,大美人懂的总不会比我少吧。” 伸手捏她雪白面颊吃一记嫩豆腐,原镜湄似笑非笑:“好冷儿不用再继续试探,不管我有多希望你死掉都好,至少问心不在之时,我绝不会让你和我在一起出事,否则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闭了闭眼,萧冷儿笑叹:“大美人总以为我试探你,焉知我不是真的一心求死?” “你有什么理由求死?”原镜湄反问。 萧冷儿睁眼看她。 “你家世了得,聪明伶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喜欢你的人多不胜数,就算不喜欢你的人,被你哄几句,只怕也下不了手杀你。一大群人整日宠着你让着你护着你,生活比神仙还要逍遥,你还有甚理由求死?” 萧冷儿笑听她一席话,半晌悠悠道:“若是我喜欢庚桑楚,却偏要与他生死相搏,恨极了这般做法,想要与他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大美人有甚看法?” 原镜湄笑得更欢:“好冷儿莫要再妄想,你想生想死我管不着,但想要问心的命,只怕你也是求不到。” “不错,是在妄想。”萧冷儿喃喃道,“既然不能同死,各自好好活着,那也不错。” 原镜湄方*觉她今日言行奇怪,已被萧冷儿下了逐客令:“被大美人折腾一晚,我早已累了,大美人莫非想与我共眠?” 原镜湄踩到蛇一样跳起来,提步往外行去:“本姑娘可没有这般奇怪的嗜好。”临出门前,却又想起一事,转身问道,“你可知问心如今在何处,做什么事?” 屋内之人却早已闭上了眼,连声音都是懒洋洋,似这片刻之间便要睡着了一般:“整日在他身边跟前跟后的是你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作甚?” 原镜湄想了一想,也确是如此,便不再多言,踏出门去。 关门之声响起,屋内那人却又睁开了眼,心心念念一个人,一夜怎有好眠? * 次日中午,几人正在吃午饭,萧冷儿照例是洛烟然一口汤一口菜舒舒服服的伺候着,却听一人来报:“原姑娘,二殿下和三公主已经率领大队人马到了山脚下,请姑娘下去回合。” 应萧冷儿要求,几人只不过由镜湄陪同住在一座偏僻院落里,并不曾见到苏奉北,有任何事也是叫人进来通传。 放下碗筷,原镜湄看向萧冷儿。 吞下最后一块香甜的芙蓉糕,萧冷儿心满意足的倒在洛烟然怀中:“好久没吃这样丰盛的午餐,好幸福啊,大美人真是体贴入微。” 原镜湄无奈看她半分不准备动的样子:“为了回报我的体贴,你是不是也应该体贴一点?” “人家本来还打算睡个午觉呢。”嘟囔一句,萧冷儿不情不愿离开洛烟然温香软玉怀抱,慢悠悠瞪原镜湄一眼,“哪,我已经把你的体贴加倍还过去了,现在是你欠我。” 原镜湄气极反笑,她自然没指望萧冷儿这张嘴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当下带着几人出了院子,杜云山师徒自然被苏奉北看管,原镜湄叫了两个仆从,便带着萧冷儿洛烟然下山与圣沨一行人会合。 * 圣沨和馥香浓都是不爱多话之人,平日教内事务更不曾插手,如今庚桑楚和原镜湄都不在,倒叫两人为难。好在几人临走之前庚桑楚早已料到这般情形,让两位德高望重的堂主跟着一起处理教务。当下青龙堂主安抚众人,白虎堂主听天门中人大致汇报情形,圣沨与香浓二人便自退到一边。 但被二人容光所摄,不时偷眼瞧过来的却大有人在。 远远看到山上行下来那几道纤秀人影,圣沨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这人纵然聪明,但问心对她的弱点,却是比谁都更清楚,否则只凭镜湄一人,又如何能抓得住她? 人还没走近,那人已挥着手笑靥甜美与他打招呼:“大哥哥,这么快又见面了!” 圣沨无甚反应,星眸中却不知不觉多了丝笑意。 气喘吁吁跑近,萧冷儿一把拽住圣沨右臂,笑嘻嘻对香浓道:“大美人儿,这么久不见,却是想我没想?” 馥香浓淡淡看她一眼,只作不闻。 说话间原镜湄和洛烟然也已走了上来,五人一处,只映得周遭景色蓦地容光焕发起来。洛烟然浅浅颔首:“圣沨公子,馥姑娘。” 馥香浓微一点头,萧冷儿看见,却立时大叫起来:“大美人儿小姐不理我却与烟然说笑,怎能如此伤我的心?” 天知她哪里有“说”和“笑”,不愿与她胡搅蛮缠,馥香浓干脆背过身去。萧冷儿得意的冲她背影扮个大鬼脸,原洛二女扑哧笑出声来。 那白虎堂主应龙走过来向圣沨三人施了一礼道:“武林盟众人也已经到了,就在离我们一里之外暂作停歇。” 圣沨点了点头,看萧冷儿,此女却只顾东张西望,似半分也没注意应龙说话。应龙顺着他的目光,也自看着萧冷儿说道:“临行前大殿下交代,萧冷儿此女诡计多端,嘱咐我等定要小心看守,万不可放她与扶雪珞一行人会合。” 圣沨有些不悦,冷然道:“她跟在我身边,不会有意外。” 还想说什么,应龙看圣沨脸色,却是顿了顿,终究退下去。 见她依然笑嘻嘻无所谓神情,圣沨忍不住道:“你却是半分不生气?” “我有甚好气。”萧冷儿终于回过头来,笑道,“先前是有些气闷,怎的在庚桑楚和原镜湄手上栽了好几次我还学不乖,又想到这笔债我迟早是要讨回来,倒也不再生闷气来难为自己。” 缓缓向前行去,圣沨道:“我虽不知问心临行前为何要布置成他就在我们当中的假象,但听他吩咐镜湄的话,总觉那般简单,不可能抓到你。哪知果然还是他最了解你。” 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听到最后一句萧冷儿不由失笑:“其实我的弱点人人皆知,只是很少有人能比庚桑楚更利用得当而已。原大美人在一旁看久了,自然也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对付我。” 看她一眼,说到那人之时,她眸中依然坦坦荡荡,半分没有懊恼怨愤,半晌圣沨淡然道:“你说的没错,我也知道,却不知该如何利用。” 上前一步走在他身侧,萧冷儿柔声道:“你我虽道不同,但我却知你向来是坦荡君子,从不屑诡计。这般心志却是我和庚桑楚比不上的。” 圣沨摇头:“世间如你二人聪明者,能有几人,但我却也高兴你能赞赏于我。” 有些意外看他,他洒脱坦白,更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时只觉心中更增温暖,萧冷儿笑道:“无论过去多久,大哥哥在我心中,都有如初见时是神仙般的人物,大哥哥不是我的敌人,却是我的故人。”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半山处,圣沨停步指山下大队人马和周遭连绵蜀道给她看:“我四人前来中原,部署已有几年,问心苦心经营,无论今遭火往后,迟早我们总要拿下这蜀中要道,楼心圣界必定顺路而来。此次不同往日,我待你虽坦诚,却绝不能私自做主放了你。” 萧冷儿点头:“大哥哥不用向我解释,我怎能不明白这道理。” 圣沨只如不闻,续道:“你我相识以来,也算共历过患难,你总说我在你心中是神仙人物。但我实为嗜杀之人,只是从前不曾在你面前作甚,是以你这样认为。若你见到我其实并非你想像中那般的人物,甚至更不堪,也希望你莫要嫌弃于我,耻于同我为友。” 他甚少一次说这么多话,此刻说这几句,却是真心实意。 萧冷儿侧头看他,容华绝代,诗画难绘,衬巍峨群山,似要就此乘风而去,又怎像尘世中人?还是最冷冽的那一种人。想到相识来总总,他舍命救自己情形,感动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握紧他冰玉般手笑道:“大哥哥莫要再说这些。我与庚桑楚相处多时,又怎能不知大哥哥实际是怎样的人。我说过的话,自然着数,大哥哥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难得的知己故人。” 不由自主便信任她说的话,圣沨终于也觉安心一些。两人执手站在山间,一人黑衣风华绝代,一人白衣清丽脱俗,山风如雾,直看得底下之人不觉痴醉。 这当口一骑飞驰而来,魔教中一些人已拔出武器在手,纷纷喝道:“你是何人!” 并不理会众人,飞驰的马儿直到了山脚边缘这才猛然停顿,一人鸪起绝伦,乘风一般沿着山壁而上,这般急速而来,白衣映着天光,仍是不染纤尘。人影到了冷沨二人面前时终于停下,颜如美玉,姿态清雅,不是扶雪珞却又是谁? 萧冷儿不由自主笑开:“小雪珞如今倒是想着庚桑楚学,走到哪里都风*骚得紧哪。” 怜惜地瞪她一眼,扶雪珞无奈摇头道:“若非为你,我何故如此,你这就与我回去。” 指了指身边那人,萧冷儿笑道:“这么个天仙般的美人,小雪珞倒是当自己没看见呢。” 退后一步,扶雪珞向圣沨温雅点头,做个请的姿势:“冷儿我必要带走,圣公子若要较量,在下奉陪。” 圣沨却也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只杀人,不与人比武。” 扶雪珞始皱眉,已听萧冷儿笑道:“小雪珞还是走吧,莫要难为我,我可是愿赌服输。再说,”她朝远处原镜湄努了努嘴,“保不准原大美人又放了什么厉害的毒药在我身上,小雪珞便这般放心要带走我?” 扶雪珞气道:“你……” “我可是相信你的紧。”打断他话,萧冷儿仍是笑嘻嘻,笑意中却多出三分认真,“雪珞不必担心我和烟然,庚桑楚只不过不愿我妨碍他大计,暂时囚禁我,杀我只怕却还不会。此番交由雪珞做主,夺回青城,我心中却相信你定有这能力。” 扶雪珞愠怒不由自主在她“相信”声中平息,还要说什么,萧冷儿却已拉了圣沨向山下走去,走几步却又回头笑着向他挥手:“雪珞定要一展你盟主英姿,待此间事了,再接我回去。这几天,却是莫要在记挂于我。” 扶雪珞见她走远背影,想说什么,终究也只能暗叹一声。 第十九章 请君试问东流水(二) “为什么不跟扶雪珞一起走?” 萧冷儿失笑:“我既然栽在原大美人手中,自然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就这样?”圣沨回头看她。 萧冷儿略略沉吟:“我并不愿在这时就见到你们兵刃相向。” “那是迟早的事。” 萧冷儿一笑:“至少不会是为我。” 圣沨微微一怔,不及体会她话,又听她道:“你成为杀手,原本就不是自己的意愿,我却不愿你连花在我身上的时间,也只是打打杀杀。至于雪珞,他虽爱武,却并不好斗,我更不愿他为着我的事情整日受到内心的煎熬。” 圣沨无甚表情,片刻再问道:“就这样?” 萧冷儿顿了顿,笑道:“自然还有些原因,但我却是不愿再说出来。”扶雪珞侠骨仁心,智勇双全,却总因她的原故叫旁人多少忽略了他本身应有的光彩,包括武林盟众人,而他自己,心中也总是下意识以她为重,此番她若不在,对他却只有好处,她相信她能做到的事情,扶雪珞只会做得更好。至于另一个人,心中微微一抽搐,她不愿再多想下去。 她不想说的话,圣沨自然也不会追问。 原镜湄眼见半山上一系列变故,纵然听不到三人说些什么,却也大致猜到发生何事,但两人下来,她倒也不曾多问。 圣沨脾气历来是不大好,又摆明了护着萧冷儿,眼下既然完全可以避免冲突,她又何必自找没趣。不过,回头看馥香浓一眼,不由心中暗叹一声,这萧冷儿,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当然就那般能让人爱不释手。 晚间吃过饭后,萧冷儿原本以为原镜湄至少也要把她和烟然关入房中,哪知他们就此在厅中议事,却半分不避讳二人,原镜湄只笑道,在地宫之时她听的看的难道还嫌少了,此刻若避着她,反而落下个小家子气。 萧冷儿唯有苦笑而已,也不知人家就当真如此瞧她的本事不上,或者又是另一轮诡计而已。 好在她这回的确只打算观望,凡事倒也不做多想。 闭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趴在洛烟然身上打盹,隐隐约约听原镜湄声音道:“如此,青城派诸人身不由己,扶雪珞向来心地仁厚,活该被我们要挟。所谓武林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面和心不合,哪能当真为一个青城派如此尽心竭力?若我能伺机混入他们之中下毒,此番定可事半功倍,说不得便可使得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之辈一蹶不振。” 又听圣沨道:“他们之中也有些厉害人物,你如何下得了毒?” “我楼心圣界也不至没出息到在中原只有天门这一个内应,”萧冷儿明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更不理会,却听她又笑道,“况且,若要下毒,我也不必当真混入他们之中,反倒惹人怀疑。” 萧冷儿睁开眼来。 原镜湄立时千娇百媚冲她一笑:“好冷儿,睡醒了?如此,便听一听我的计策如何?” 也不与她兜圈子,萧冷儿直接问道:“不混入他们之中,你却想要如何下毒?” 原镜湄不答反问:“若是你还在他们之中,并不知问心不在我们之列,若想要派人上山来打探,却是派谁的好?” 萧冷儿道:“你们四人各自有绝技,扶雪珞身为盟主,自然轻率不得,除他之外,却是我大哥最为稳妥。” “正是如此。”原镜湄颔首道,“他们并不清楚山上情况,也并不知问心不在我们当中,必定会遣人上山来,如此就给了我机会。” 萧冷儿皱眉道:“我还是不懂,这却是什么道理?” 原镜湄笑一笑,缓缓道:“在民间流传中,向来只有疫症之类才会快速传染,但好冷儿也懂一些医术和毒药,方知此途妙用无穷,若运用得当,有一些毒性,即使只放在一人身上,但是却会通过他的饮食,用水等各方面接触,就如同瘟疫一样,迅速传播给其他人。” 萧冷儿讶然看她:“你用毒竟已出乎我意料之高,达到出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原镜湄笑道:“圣君和问心时常道术业有专攻,我们四人幼时原本都钻研武功,但效果并不甚显著,问心道个人天分和机遇不同,并非就要在武学上才能有所成就,圣君认同此理,多年来悉心栽培我于学医使毒一途。” 萧冷儿喃喃道:“这两父子,不但智慧过人,心胸和眼光都是远超常人,委实天生奇才,不可多得。” 洛烟然看她目光甚是怜惜,正要说话,已听圣沨淡淡道:“你心胸机智,也并不输问心。” 萧冷儿叹道:“他雷厉风行,不拘小节,这一点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是以三番两次被他抢去先机,处处受他掣肘。” 应龙和青龙堂主上官云,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苏奉北,听着几人对话,却是怎么听怎么怪异。 萧冷儿又笑道:“接下来的事,便由我替大美人说了吧。前来查探之人必是我大哥,大美人只要使计令我大哥中毒,在这一点上天下只怕无人能比不得大美人,我对你有信心,然后大哥回去之后,我知他们所扎营之地只有唯一的一道泉水作为饮用和洗漱,大伙儿跟着中毒,是必然之事。大美人只要再略施手段,让大家知道毒的源头便是我大哥,他紫峦山高徒的身份,虽然受人敬重,在年轻一辈当中,却甚为敏感,如此即便明知他也是被人利用,但人人心中俱有了一根刺,加上连大哥这等人,对你楼心圣界的手段也防不胜防,原本信心就不够牢固的武林盟,如此几遭缘故之下,谁还有心营救甚青城,到时你们夺得蜀中,却成了轻而易举之事,甚至从此在众人心里都埋下芥蒂和羞辱,日后瓦解我武林盟,想来也并非难事。” 一番话说来丝丝入扣,馥香浓几人听得各自叹服,若非萧冷儿所说,在座众人只怕要纷纷叫起好来。原镜湄神色奇异看她半晌,叹道:“难怪问心要引你为他知己,他心思难测,却只有你能把握得如此之准。” “你们几人多年来合作默契,的确非我等朝夕可及。庚桑楚运筹帷幄,也属难得。”复又闭上眼,萧冷儿淡淡道,“但他素来自负,一向只把我看入眼里,对其他人知之甚少,此举未免看轻了雪珞和我大哥。” 原镜湄甚感奇怪,还待多问,看萧冷儿神色,却已是不愿多说了。 * 次日晚间三更,萧泆然悄然上山,却是夜探天门,而非青城,原镜湄等人知获消息,匆匆赶去。 萧冷儿面前一盏清茶,安之若素。洛烟然问她:“你昨晚明明已经知道他们的诡计,心里却是半分也不着急?” 萧冷儿饮茶,问她:“我那佩如姐姐,你与她相处这几日,可有看出她的‘专攻’在何处?” 洛烟然摇头,萧佩如并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况且她隐匿甚深,只怕除了萧冷儿兄妹,这紫峦山下来的仙子般人物,连扶鹤风也是看不透。 萧冷儿又笑道:“你当真以为今晚上山的只有我大哥一人?” 洛烟然听得愣怔,随即恍然:“昨夜你是故意误导他们!” 萧冷儿笑道:“我身边之人,各个倒也算得上深不可测。扶雪珞和我大哥武功自是不必说,洛云岚于火药和机关一途,无人能及,说到见识广博,他自恃虽高,天下间这等过目不忘、慧眼如炬的本事,却又有谁能比得过我佩如姐姐。”向她眨眨眼,“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只等着看戏便是。扶雪珞这武林盟主,自己当得无甚动力和信心,我对他却是一百个放心。” 洛烟然颔首:“雪珞天生便有种卓尔不群的服众的气宇,他自己却是不知。” 两人不再多言,专心煮茶,倒也乐得其中。到了后半夜,便传来消息,萧泆然武功卓绝,无人是其对手,斗得半晌,守在天门众人几乎全部重伤,挟持原镜湄,随后圣沨香浓二人赶到,却又被迫放了镜湄。但他再厉害也好,整晚却依旧徒劳无功,不曾救到杜云山,为他所伤的弟子,大多是天门之人,说到底镜湄等人并不太放在心上。 由此萧洛二女也安下心好好睡觉去。 次日清晨,两人还在睡意朦胧中便被匆匆叫醒。到大厅之时,原镜湄正满目愠怒。一见萧冷儿便指了她道:“是不是你给扶雪珞等人通风报信?” 萧冷儿失笑:“大美人儿,我可是由你亲自监守的,传说身边连一只苍蝇也不能自由飞过。” 原镜湄自然知道,她只是不甘心而已:“昨夜我明明有对萧泆然下毒,为何他们此刻却无事。” “你确定我大哥真的中毒?”萧冷儿反问道。 原镜湄一怔,已听萧冷儿续笑道:“你只注意到我大哥,却不曾留意我姐姐。大美人啊大美人,我大哥自是由萧如歌悉心栽培的高徒,但佩如姐姐却是楼心镜明一手调*教,你们跟了楼心月二十年,他却是不曾告诉你们,楼心镜明在智慧见识上同样是不世出的天才?” 原镜湄紧盯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萧佩如并不懂用毒解毒之道,严格的说她武功比起我想必也好不了多少。但她却有一项绝技,类似传言中的东瀛忍术,昨夜所有人都以为我大哥是一人前来,却不曾知道,其实姐姐就跟在大哥身边。” 原镜湄终于变了脸色。 萧冷儿笑道:“佩如姐姐虽然不懂用毒,但大美人你的本事,却有谁敢不提防?我那姐姐见识之广,只怕你们难以想象,若有她在一旁观察,任何武功招数,暗器毒药,甚至在场每个人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眼睛。” 原镜湄吸一口气:“你是说……” “不错。”萧冷儿笑道,“我是说,你以为大哥昨夜中毒,不过是他刻意制造假象给你。” 原镜湄还待说话,门外已匆匆进来一人通报道:“萧泆然一行人在外叫嚣,让原姑娘带杜云山一干人质出外与他几人见面。” 原镜湄气得紧:“我为何要听他们吩咐?!” 小心看她神色,那弟子战战兢兢道:“有个、有个叫洛云岚的人说,原姑娘若不想听他们的话,后果、后果只怕承担不起。” 听到洛云岚名字,萧冷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却并非想像中两军对垒的阵仗,武林盟一方,只萧泆然,萧佩如,洛云岚,依暮云寥寥几人,却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萧洛二人含笑与几人打过招呼,依暮云忧心几天,看两人半分没事,终于也放下心来。 原镜湄笑道:“不知几位邀小女子出来有何见教?”低眉浅笑,目光却是留神瞧着萧泆然。纵已从萧冷儿处证实萧泆然没有中毒,但她多年行毒这却还是头一次失手,心中总有些难以置信之感。 洛云岚见她神色,摇首笑道:“原大美人不必再观望,萧大哥的确没有中毒,倒叫大美人失望了。” 原镜湄轻哼一声:“即便萧公子不曾中毒,洛公子倒是凭什么来要挟于我。” 敛了笑容,洛云岚淡淡道:“原姑娘倒是当天下只有问心一人长了脑子,我武林盟却是无甚用处,明知天门与魔教勾结,却对他们毫不设防?” 原镜湄一怔,不由自主望向身后萧冷儿。 第十九章 请君试问东流水(三) 萧冷儿颔首道:“不错,早在武林大会之时,天门如此明刀明枪与你们勾结,想来早晚是要公然叛变,扶老盟主与我和雪珞商量,便已在天门插下暗线。”忽然又展颜笑道,“古往今来,无论敌对双方说得再冠冕堂皇,总也免不了卧底这一招,俗气是俗气了点,倒也有用。原大美人这一回却是失策,真道天门已全盘为你圣界掌握?” 原镜湄心中动怒,面上却丝毫也不表现出来,淡淡道:“如此,又如何?” 洛云岚笑道:“原姑娘当真以为昨夜只有萧大哥一人上山?” 原镜湄道:“萧冷儿说还有萧佩如也在……”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昨夜你也在?” 洛云岚点头。 原镜湄目中升起薄怒:“我圣界防备,何时变得如此之差?”看向身后低头众人,愠怒神色与平日笑谈模样全不相同,尽是威仪。萧冷儿心中一惊,这才警觉,这往日里只是与她嬉笑怒骂的姑娘,毕竟是楼心月和庚桑楚亲自调*教出来,她却忽视至此。 洛云岚今日到颇见体贴,见此情形立时笑道:“原姑娘不必震怒,并非贵教中人偷懒,只因我虽上山来,却并没有接近青城天门二派,贵教又如何能发现我?” 原镜湄疑虑看他,把他与萧冷儿这片刻对话一句句串连起来,总算摸清些眉目,却是渐渐变了颜色。 见她神色间变化,半晌洛云岚笑道:“我昨夜究竟上山做了些什么,想必原姑娘心中已有计较。” 原镜湄冷冷看他,听他续道:“其实也并非甚大事,我不过趁天门之中混战之时,叫来我武林盟的探子,各自分发了火药给他们,昨夜骚动颇大,那数名弟子又都是熟脸,自不会惹人怀疑,便趁乱在青城与天门各处埋下火药,想必此刻诸位脚下,也不是顶安全。”他话未说完,人群中已是有些轻微的慌乱。 原镜湄笑道:“我若此刻就杀了几位,不知那虚实难测的火药却还有没有被引爆的机会?” 洛云岚也笑道:“不知原大美人还记不记得,上回在地宫救走冷儿几人之时,我与问心所说凭借机关就能引爆的火药?” 原镜湄冷哼一声:“子虚乌有,妖言惑众!” 洛云岚颔首承认道:“上一回在地宫之中,确是言谈无稽,哄骗问心。这一次是否依然说大话,却要原姑娘自己衡量。”看她容色悠悠道,“原姑娘有利用一人来远播毒药的绝技,为何却要质疑我无法制成这般强大威力的火药?” 原镜湄一窒,却又冷笑道:“此番我一行多是你武林盟之人,洛公子所言若当真,我临死有冷儿烟然二人美人做陪葬,又有一派掌门为我开道,倒也不枉此生。” 洛云岚闻言目光从萧冷儿洛烟然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脸色灰败的杜云山身上:“我叫人传言让原姑娘带杜掌门一行人一起出来,原姑娘生性谨慎,自然把他们带在身边,才不怕我趁机耍花样。如此倒好,天门之中此刻虽有人命,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我却是从问心处习来。此番为了保住蜀中,我便毁了那地方,再一生为死去之人超度。此番行动由原姑娘领导,不知如此损兵折将,巨大伤亡,却要满心期待的楼心圣君和问心公子作何感想?”他刻意加重“问心”二字,不无惭愧的想到,自己有遭一日,竟也利用起不知不觉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 原镜湄脸色铁青:“你究竟想如何?” 洛云岚淡淡道:“放了杜掌门与青城派门人,放了冷儿、烟然,立刻。”见她闪烁神情,不待她说话一指身边静立的萧泆然,接道,“你莫要打让圣沨偷袭我的鬼主意,我身边站着萧大哥,即便楼心圣君亲临此刻,只怕轻易也拿我不下。” 原镜湄心中气怒之极,此刻形势只转而下,她全然只有挨打的份,却丝毫也想不出反击的办法。自腰间刷的抽出宝剑横在萧冷儿颈间,恨恨道:“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她!” 依暮云尖叫出声:“原镜湄,你敢!” 原镜湄冷哼一声,手上微一用力,萧冷儿纤细脖颈立时出现浅然血痕:“你看我敢不敢!” 这下连萧泆然、洛烟然等人也全变了脸色,唯萧冷儿一人仍自笑意散漫,她此刻生死横于一线,但那笑容落在众人眼里,仍是烂漫春花般的温暖迷人。 圣沨一直只在旁静静观望,此刻也是神色微变,望着那映着清晨光线的剑锋握紧了拳,却不能有甚反应。不知为何,他此刻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地宫之时,萧冷儿对自己说,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立场和原则,终究不能想做甚便做甚。 就像他无论多担心萧冷儿的安危,也不能为她一人使此刻楼心圣界一行人陷于困境。 洛云岚冷冷道:“原姑娘今日若杀萧冷儿,我必要楼心圣界来此大半人为她陪葬,孰轻孰重,姑娘自己好生衡量!” 萧冷儿向急得快要哭出来的依暮云微笑安抚:“莫要着急,也不必以我为念。”后一句,却是说给萧泆然、洛云岚听。 洛烟然身形方自一动,原镜湄已冷冷道:“你若以为自己动作能快得过我手中剑,不妨一试。” 洛烟然止了动作,嘴唇咬得快出血。萧冷儿心头怜惜,冲她微微摇头,这一摇头,碰那剑锋,颈上血痕却更明显一圈。 洛烟然眼泪立时落了下来:“求求你莫要再乱动!” 依暮云目光扫过圣沨,怔了怔,忽的大叫道:“圣沨,你早先已欠了冷儿一次,这次就算还她,也该救下她!” 圣沨凝神不动,绝伦面上却并非没有波澜。萧冷儿笑道:“云儿何须如此,况且圣沨欠我的那一次,武林大会之前便已还了我,此刻却早已两清了。” 原镜湄最是见不得她这般轻松自如模样,仿佛这会儿横在剑锋下的脖子根本不是她的,恨恨道:“你倒是当真连死也不怕!” 萧冷儿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何必太过执着。此刻我死生都在大美人一念之念,怕与不怕,却又能改变什么?再说,大美人心中真是想要杀我么?” 原镜湄心中一震,回头瞧她。 萧冷儿笑叹一声,闭了眼睛:“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美人是宁愿此番任务失败被楼心月责罚,也不愿当真杀了我。”睁眼看原镜湄奇异神情,在她耳边轻声叹道,“大美人待他情深,却是连我自己也不知,能否比得上你。” 原镜湄一刻心神恍惚,几乎连剑也拿不稳,半晌颤声道:“你想我如何?” “放了杜掌门众人罢。”望众人一眼,萧冷儿提高声音道,“评心而论,此番你们已无胜算。楼心圣界在中原部署几年,并非易事,此刻大队人马仍在关外,大美人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白白折了兵将,得不偿失。倒不如保存实力,以图后计,我武林盟随时奉陪便是。” 看洛云岚一眼,洛云岚立即道:“若非必要,我自不愿伤害无辜。只要原姑娘放了杜掌门与青城派一干弟子,我便着人立即拆了各处火药,绝不食言。” 原镜湄仍自犹疑,前方弟子已然飞快来报:“四公主,此刻武林盟主扶雪珞带了大队人马已到半山处,请四公主前去一晤。” 原镜湄愣怔片刻,不怒反笑:“好个扶雪珞,如此君子气度,不愧他武林盟主之名。”原本左右难下的决心,此刻反倒安定下来,放下横在萧冷儿颈间宝剑扬声笑道,“也罢,此番双方对垒,即便除却这先机,我楼心圣界难道便不能光明正大拿下你武林盟?众人听令,立时分发解药给青城派诸人,放他们出来。我纵然对洛云岚了解不多,但萧冷儿的为人,我毕竟还信得过!” 萧冷儿终于松一口气。原镜湄已转向圣沨道:“圣沨,你与香浓,带青龙白虎二位堂主与一众教友前去与扶盟主一会,我留此善后。” 圣沨香浓应声出来,青龙白虎二位堂主已自调派人手。 洛云岚抱拳笑道:“原姑娘聪慧果决,云岚佩服。”向萧泆然笑道,“萧大哥与萧姐姐也前去与雪珞会合罢,我一人留此善后即可。” 依暮云下意识道:“我留此与你一起。” 洛云岚笑看她一眼,目中突然多了些复杂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好。” 萧泆然望萧冷儿,萧冷儿只冲他点了点头,萧泆然虽无奈,却唯有带着萧佩如先行离开。 只一柱香时间圣沨等人便已准备妥当,萧冷儿此刻才发声道:“我想与圣沨一道前往。” 心知此刻留下她也已经无甚意义,况且把她放在圣沨身边,对扶雪珞等人多少也有些刺目的作用,原镜湄点头道:“那便一道去吧,洛姑娘也自请便。” 洛烟然在萧冷儿后颈处松松打个结,仔细检查那伤口已裹好,这才向原镜湄点了点头,便自拉了萧冷儿向圣沨方向行去。 经过洛云岚与依暮云身边时,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心疼抱怨。依暮云脾气发了一通,最后想起一事,问道:“你先前却是与那小妖女说了什么,我瞧她整个脸色都变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萧冷儿似笑非笑,半晌悠悠道:“我是知道,她不会杀我,只因她心中不愿庚桑楚没了我这对手而感到难过。” * 这山间却并非全然陡峭,山谷之中尚有一片空处,如履凭地,此刻武林盟一干人便自守在这平地之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话虽有夸大之意,却委实体现了蜀道之险要。楼心圣界早先一步,一干人马住在山上,原本就占了天时地利,此刻众人好容易找到此处,却不愿再前行,否则必是自找麻烦。 扶雪珞玉容清姿,坐下良驹毛发雪白,却真真是应了那句“人如玉,马如龙”,武林盟一干人看着,不觉想天下又有几个风姿气度能如盟主这般出众的人物。 却又想,除了萧泆然,只怕剩下几个最厉害的,都生在了楼心圣界,不由都是心中暗叹。 前方马蹄声传来,众人连忙收了遐想打起精神。片刻一队整齐有素的队伍从转角处转了出来,前面两骑俱是黑衣,男子风华绝代,女子容颜难绘,不是圣沨和馥香浓又是谁? 扶雪珞微微一笑,拨马迎了上去。待双方行近时,萧泆然和萧佩如也已从另一条路驰回来,见此情形,也只与后面秋明玉众人站在一处。 扶雪珞颔首向圣沨微笑示意:“圣沨公子,这么快又见面了。” 圣沨微一点头,神色依然冷淡,也不说话。两人都是一般绝艳的人物,此刻站在一处,又都是骑在马上,风流尽显,只叫巍峨群山也要相形失色。 扶雪珞望一眼他身后,却不见自己心中之人,只得再问道:“不知……” 忽听一人笑道:“烟然美人,今日得见两位九重天仙般的人物相交辉映,咱俩也算饱了眼福。”清脆笑声,两骑欢然而近,正是萧冷儿和洛烟然。 扶雪珞一颗心这才落到实处,笑道:“你两人可舍得出来了,这两天还没担心死我们。”看着萧冷儿,目光暖暖,声音中不自觉便带了些宠溺的味道。 萧冷儿在圣沨身边停下,闻言笑着向扶雪珞身后一干人挥手招呼,这才又收回目光向他笑道:“亏小雪珞还和原大美人相交三载,竟不知她向来阔绰大方,伺候得我和烟然美人是好吃好喝神仙般日子,却又甚好担心。” 扶雪珞笑瞪她一眼,随即又摇头:“你呀,总是油嘴滑舌,平安回来就好,我懒得与你计较。”细细打量她一般,轻笑道,“果真倒似长胖了些。” 两人说说笑笑,旁若无人,洛烟然虽早已见惯这般情形,却仍是忍不住暗自心酸,但此间剑拔弩张气氛,却是不由自主松动一些,又听萧冷儿笑道:“什么平安回来,小雪珞今次若是赢了圣大美人,让他们主动从青城退走,这才算赢了,我这人质也自然被放回来。否则,说不得我便只好继续跟着人家厚脸皮白吃白喝了。” 扶雪珞听得无奈,明知她故意如此,却也清楚这是实话,只笑道:“今日我既来此,那必定是要带你回去。青城今次所受屈辱,自然也要讨回公道。” 圣沨听在耳中,眼中杀机陡盛。扶雪珞仍是笑容得体,目中却已光华内敛。 萧冷儿只作不见,忽然指了前后两队人马笑道:“你们所谓输赢,是不是就是双方的人像菜市场中收保护费一样冲上前疯狗一样厮杀,杀到最后,两方谁剩下的人多,那便是赢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萧冷儿业已敛了笑容,淡淡却:“你们当中中原武林的盟主,楼心圣界的二殿下,紫峦山的高徒,一干有头有脸的少年侠士,多年威严自重的领头人物,若当真如稚子莽夫般掐架,倒也不怕失了身份。” 一时人群中干咳之声四起,扶雪珞却是神色不变,笑道:“此间事总要有解决之法,否则我何以向武林同仁交代。” 萧冷儿转向圣沨道:“我先前已说过,楼心圣界如今在中原的实力,却不容轻易消磨兵将,个中厉害,你们自己衡量。” 圣沨沉吟片刻,颔首道:“过得片刻杜云山一行人解了毒,再确定平安挖出天门青城中炸药,双方人都到齐,我们再行商量解决之道。” 萧冷儿还想再说什么,终究忍了下来:“如此,倒也好。”话虽是对圣沨说,却是看着扶雪珞。 扶雪珞只得点头:“原地休息一会儿也好。”皱眉看了萧冷儿,“但你却非得与我们一道。” 萧冷儿自己自然无甚所谓,看向圣沨。她这几天当人质当得甚为用心,方才又说出那般自觉的话,休说圣沨,便是馥香浓和青龙白虎二位堂主等人也觉她不会趁机跑掉。况且,几人心知肚明,此刻留下萧冷儿,殊无意义,而她若当真想逃,却又怎能留得住她? 当下萧洛二女便自与扶雪珞一道回了人群当中。与众人多日未见,萧冷儿又向来讨人喜爱,甚得众人欢心,自然免不了一番慰问打闹。秋明玉却是看了洛烟然,低声问道:“洛姑娘这些日来可好?” 洛烟然微笑点头:“多谢公子关心,小女子甚好。” 秋明玉看她笑容,不由俊脸一红,愈发不自然:“这些日洛姑娘不在,我心中很是、很是……”说了几个“很是”,却愣是“很”不出来。 洛烟然听得有趣,已听旁边有人扑哧笑道:“秋大公子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这般简单的话也说不出,不如由我帮你说如何?很是挂碍,很是思念,很是忧心,很是不安,很是寝食难下,很是一如不见,如隔……”最后一句在洛烟然红着脸挠她之中被耽搁,萧冷儿只笑得越发促狭,“秋大‘闺秀’,这么多个很是,不知你却是最中意哪一个?” 洛烟然又好气又好笑,只揪了某人耳朵——自然舍不得真下力,不过手摆在上面做做样子而已,笑道:“冷儿就喜欢胡说八道,秋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萧冷儿扮个鬼脸:“旁人都是大哥妹子的,就两位整天公子姑娘,当这是在唱大戏呢。” 两人嬉笑打闹,秋明玉看在眼里,只觉暖入心里,先前那点不自在,早已被萧冷儿几句言笑丢到一旁,反倒恢复平日里倜傥潇洒,笑道:“两位姐妹情深,当真羡煞旁人。” 萧冷儿却还不肯放过他,仍是笑道:“秋大哥还没说呢,那么多个很是,你却是最喜欢哪一个?” 洛烟然哭笑不得:“冷儿!” 秋明玉看一眼洛烟然,片刻柔声笑道:“哪一个都很适用。” 萧冷儿哗的笑出声来,洛烟然却是又羞又窘,俏脸红若朝霞,美不胜收。众人眼见三人这边笑语欢声,立时纷纷跑过来凑热闹,萧冷儿却趁机拉了洛烟然跑开去。 两人在近处走了片刻,洛烟然突然道:“你几次阻止双方真个打起来,却不似你的脾气。按道理来讲,你该是趁机消磨掉魔界实力才是,但此番却只顾着想要快速了断此间事,不惜违背心意,却是为了什么?” 萧冷儿先前笑容早已消失,眸中清冷之色,又仿佛从来没有笑过。 洛烟然看定她:“自来此间之后,你心中忧虑过甚,却竭力不愿表现出来。庚公子,他究竟在哪里?” 萧冷儿浑身劲力在听到那名字之时仿佛被抽干一般,握紧洛烟然的手,半晌低声道:“你不要问我。” 洛烟然忧心望她:“你这般心境,如何叫我放心?不如你现在就……” “我等此间事了再行离开。”打断她话,萧冷儿喃喃道,“这是他自己选择,我又能有甚法子?我这般担心于他,也不过一番心意扔入了大海,永远也得不到回应……”口中如此负气说,但她这些天从不敢有一刻想他,此刻终于提及,若非说着这般强硬的话,她怎能勉强遏制自己其实早已慌乱的心? 再过得一刻钟,洛云岚和依暮云便已回来,自也带回杜云山,江若瑜一行人,那边原镜湄收拾妥当,也已经回到圣沨一干人之中。 当下青城众人之难总算得以解决,但双方如此对峙,这蜀中之地,却又该由谁掌握? 想是圣沨等人已把先前情形对原镜湄说了,原镜湄看了众人,萧冷儿一眼便看出,她目中竟是少有的慌乱之色,不知为何,自己也立时便跟着心慌起来,却想不明白是甚原因。 原镜湄高声道:“萧冷儿先前一番话,我自觉有理,也不愿在此刻与武林盟厮杀,如此双方都讨不了好。” 扶雪珞缓缓道:“原姑娘却想要如何解决?”言下之意却是说,你想要怎样解决,我悉数奉陪。却已讲明绝不会就此罢休便是。 此番青城受辱,天门叛变,毕竟不是小事,于公于私,扶雪珞都一定要向楼心圣界讨要一个交代,否则武林盟新近成立,却要如何服众? 原镜湄正要说话,只听萧冷儿忽道:“不知我能否与原姑娘私下说几句话?” 原镜湄神色不虞,却也点头答应,两人走开几步。众人好奇归好奇,却哪里能听到两人谈话。 萧冷儿直截了当便道:“我原以为你会坚持一战,为何又要改变主意?” 原镜湄细细望她,目中似有恼恨之意,冷冷道:“萧姑娘天纵之才,自己做出的事,却是不知?” 萧冷儿心中一凉,慌乱之感更甚,咬唇道:“究竟何事?” 原镜湄转过身去:“我方才接到飞鸽传书,问心在洛阳之中情况危急。”复又转身看她,恨恨道,“萧冷儿,你好,你好啊!我那日问你可知问心行踪,你只是跟我打马虎眼,却不知你早已设了陷阱只等着问心往下跳。此番他若有甚不测,我绝不会放过你!” 萧冷儿只觉一颗心如坠冰窟,直直往下沉,半晌无意识转身而已。见她神色,扶雪珞一干人都觉有异,萧泆然问道:“发生何事?” 萧冷儿心思纷乱,半晌摇了摇头:“此间你们看着,定要守住蜀中之地,我、我只怕要先行回洛阳。” 众人还在不解,萧泆然却忽然想通透,神色怪异问她:“那边情形,可是被你料中?” 依暮云插口道:“什么情形?洛阳出了什么事?” 扶雪珞神色一动:“可是……” “可是问心已然出了什么事?”萧泆然打断他话,似笑非笑。 萧冷儿脸色白下去,咬唇道:“我这就走了,你们各自保重。”牵过御风,一跃上马。 扶雪珞叫她:“萧冷儿!” 萧冷儿回头看他,目中尽是无奈:“对不起,雪珞,这一次不能等你赢了。他日若有机会,我再与你一道。”说着不再多看众人一眼,打马疾驰而去,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想,那念想早已越过她身体飞回洛阳。 扶雪珞看她身影,却早已痴了。 第二十章 直须看尽洛城花(一) 疲倦的挥了挥手中剑,扶雪珞声音恬淡:“圣沨公子,请。”他自出道以来,与人几次三番过招,甚至上一次闹华堂之时对战洛文靖,也不曾拔出自己的剑。今日如此慎重,这敬重却不止对圣沨本人,更是对楼心圣界。 众人都是一怔。原镜湄方要说话,扶雪珞淡淡道:“今日你我双方各有顾虑,都不愿就此拼个你死我活,如此,自然该由我和圣沨公子一决胜负,原姑娘以为如何。”他虽似问话,但语声之中早已没有转圜余地。 原镜湄自然听出来,颔首道:“扶盟主所言非虚,小女子自无甚意见。” 她往后退一步,圣沨便自自然然上前一步。他长发散在空中,容华无双,站在清魅无垢的扶雪珞面前,一时倒分不出二人中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就如同在两人真正交手之前,也没有人能分出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扶雪珞回想前几次几人见面,竟从没有正面交手的机会。但此刻他站在面前,他却已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唇边不由自主绽开微笑,能得如此对手,无论输赢,都已无憾。 抬手,他笑道:“圣沨公子,请。”说完这句话,他身形已动。他动之时,圣沨身形也瞬息之间便如同山野间鬼魅。 * 官道上一人一骑,策马而驰,尘土飞扬,甚至看不清马上之人的容貌身形。但从她不停驾马的清亮声音,倒也听得出是个年轻姑娘。 此人自然便是萧冷儿,她自蜀中出发之后,片刻不敢松懈,业已赶了一日一夜的路,中途也不过休息一柱香时间吃了一些干粮。心中忧虑,却是停不下来。 哪知再赶路片刻,她脚下御风虽是神驹,却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停身倒地。心知它只是累极,不会有危险,暂时却也无法再载她前行。连日来萧冷儿与御风感情已颇深,又素知它是洛云岚爱驹,但此刻形势危急,却已不容她犹疑,抚了马背哽咽道:“马儿马儿,你若又灵性,休息够了定然要回到洛阳来,莫要让我伤心,更莫要你主人伤心,我却是不能再等你。”说完再不多看它一眼,起身疾驰。她记得再走一程官道,前方不远便有一个小镇,她此刻只想尽快赶去再买一匹马,继续前行。 一路换了数匹马疾驰,不日萧冷儿终于进了河南境内,却仍是不敢松懈下来,途经几个城镇,这日终于回到洛阳,城中不宜再骑马横行,萧冷儿只得弃马,也不管是否会惊扰到旁人,大白天便自展开轻功一路回扶家。到扶家门口根本等不得任何人通传,便自风一般略进大厅,眼见扶鹤风和洛文靖在座,劈头便问道:“我们事先做的准备,可有用上?” 虽然对她出现感到惊奇,扶鹤风到底比洛文靖更稳得住气,从容答道:“用上了。” 洛文靖同声问道:“你这丫头,怎的突然回来了?” 萧冷儿只向扶鹤风问道:“那庚桑楚,问心……” 扶鹤风呷一口茶:“已被困数日,死活难料,我和文靖,今日正打算前往,便自将他们一网打尽。” 多日来劳累奔波,忧心如焚,猛然之间便在那一句“死活难料”中悉数喷发,萧冷儿颓然倒地,只觉浑身气力,终于被抽得一丝也不剩。 片刻忽的清醒过来,萧冷儿再从地上跳起,低声道:“我这就去看看。”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冷儿。”洛文靖唤住她,“究竟为何你突然一人回来。” 萧冷儿停下脚步,也不回头,淡淡解释道:“青城之围已解,被擒之人俱已获救,此刻双方人马都还留在蜀中,只怕原镜湄在扶雪珞手中,也讨不了好,你们不必担心。”说着便继续往外走去。 扶鹤风苦笑道:“说了这半天,她仍是只字未提为何要独自赶回来。” 洛文靖若有所思:“看来冷儿与那问心,两人关系想必确实不简单。”他往日里看在眼中,也只是心里疑虑,但今日见此情形,反倒得了肯定。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对待这问题。 扶鹤风听他说话,又想到那日萧冷儿失踪问心所言,心中倒也明白过来几分。 * 静静闭眼运功调息,虽已被困几日,但庚桑楚在一干弟子看来,仍是雍华从容,气宇淡定。他们倒也不觉奇怪,庚桑楚在楼心圣界弟子眼中原本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各个都是坚信,他无论面对何等困境,永远都该是这般淡然不惧。 一个弟子上前低声道:“殿下,那怪物愈发逼近,我们能活动的处所,又已缩小一半。” 庚桑楚睁开眼来,含笑点头:“辛苦大家了,昨日所猎野味还剩一半,你们都一日一夜不曾进食,这就分了来吃吧。” 那弟子道:“可是殿下你……” 庚桑楚笑道:“我内功高出你们何止十倍,你几个只管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到时突围莫要拖累我便是。” 明知他有心如此,众人却更知他说的是实话,庚桑楚在外人眼中向来嗜杀,却只有教中之人知道,他对待教中之人,一如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若叫他今日抛下众人独自逃生,他势必是不肯的。当下众人也不多说,便自拿了食物来大口大口的吃,努力淹埋哽咽之声。 手中折扇仍是摇得韵律光华,庚桑楚面上是习惯性笑意,妖冶惑人,但心中忧虑,却只有他自己才知。 那日天门抓了杜云山一行人后发来线报,他便行安排好一切,心知圣沨武功虽高,却向来不通教务,便交代原镜湄掌管一切,更派了经验老到的青龙白虎二位堂主随行协助。生怕惹得萧冷儿怀疑,更虚晃一枪,找人扮成自己混在原镜湄几人之中,只叫人以为四大杀手尽已出动。那天临行之前,她出现在地宫,他刻意避而不见便是要叫她以为自己早已出发,去她疑心。现在想来,她相信只怕也是相信,但多日来了解颇深,又连上他几次大当,这丫头竟也学得乖了,即便得知他已经走了,仍是不肯放心,要在武林盟设下陷阱,只为预防万一。 这万一却当真就被他碰上,头一次竟落入她陷阱之中。这一回,却是他的大意。蜀道之事就如今形势而言,毕竟操之过急,他刻意壮大声势,便是要迷惑众人,助他留在此处突袭武林盟,原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毕竟忽略掉两件最大的事。 并非没想到萧冷儿可能布局,但以庚桑楚才智武功,何惧旁人之局?却偏生没想到地道一行,萧冷儿得了只可抵数十人的四不像,更有萧泆然在旁协助,紫峦山萧家机关阵法举世无双,自踏入这“九重天象”,他便知此回凶多吉少。 毁掉武林盟只不过是一小部分,他们一行人被扶鹤风众人那日有意逼入此地,有进无出。虽杀得数人,他这一边损失却也不小。此番跟在他身边之人,尽是训练多年的座下英杰,若非必要,他是连一人也不舍得损失。如此众人入了“九重天象”,这便是萧家最引以为傲的绝世阵法,百年来萧家数辈人悉心参透,他虽有涉及过,但除了萧家本人,外人哪里能解?终于试着行走,却在尽头之处遇到早已等候多时的通灵神兽四不像。 这四不像刀枪不入,自萧冷儿驯服它之后,更请洛云岚在它最弱的眼睛处加了特殊装置,这才有了把握留下这四不像来对付于他。庚桑楚明知上当,却哪还有回头的机会。与四不像连战数次,每每双方都精疲力竭,他们偏生又为这阵法所困,所占之地一日比一日缩小,终于也被困在了这山顶之上——想必就连此处都是萧冷儿精心挑选,三面环山,一处被四不像堵死,他们即便能突围出去,仍是要在被困在这“九重天象”之中。 他若独自一人,未必便没有逃生之法,但身边跟随一帮弟子,他却怎能丢得开? 此番自己输尽天时地利,庚桑楚二十年中,凭其机智,化解多少危机,向来笑对一切,却是头一次陷入如此为难境地,心中懊恼,外人怎能得知。 好在他毕竟还有一项优势,最重要的优势,那便是人和。眼见众人吃完,庚桑楚缓缓开口道:“你们各自再调息片刻,我们便往外冲。困在此地越久,无论身体或是精神,都只会越发疲惫,更不是那四不像对手。趁今日还有些力气,我们必定要一举冲出此处。” 众人应一声,各自声音坚定。庚桑楚说的话,又怎会有人怀疑? 折扇轻摇,他复又闭上眼,脑中不可遏止出现那人明媚笑靥,她此刻想必还在蜀中,离自己千里之遥。 此番虽为她所困,但他何至于怪她,她走到这一步,原是被他所逼。但自己能否突围毫无把握,忽然之间,他却是前所未有的想要见到她。 只怕终究却是无甚可能。 * 茫然在树林之中走着,到处寻找人影,却是半个人影也不见。明知此处定然有过很是惨烈的厮杀,但即使是尸体,也早已被扶鹤风叫人拖下去掩埋。倒是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每看到一处,萧冷儿总觉心里要痛上一分。 这些伤亡此次竟是由她一手造成。忽然间,她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明明那样喜欢他,喜欢到自己都不知该怎生才算好,却要处处防着他,处处对付他。她突然很难想像,自己那时是如何安排下这条计策来设计与他,难道心里竟是半分的念想都没有?至少她那时的想法,此刻是丝毫也记不起来了。 心思一直停留在两人相识以来经历的种种,越是想,越是察觉自己心里有多难舍那人。此番若他有甚不测,她却该要怎样想?武林厮杀,正邪争斗,想不出有甚意义,她却早已不知不觉参与其中。而这些可笑的事情,若使她如此竭力来对付自己心上之人,她那时必定便是入了魔。 抹一把不知何时早已湿了整张脸的眼泪,萧冷儿继续往前走着,太过劳顿,她双腿早已麻木,也没有力气喊出声来,只是不停的走。 庚桑楚你在哪里,庚桑楚你莫要有事,庚桑楚你好不好现在就出现在我眼前……这些都是她想说的话,但口中总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晌终于停在那座峰头之下,萧冷儿抬头仰望。这原本是她入魔之时,寻的最能困住他的地方。但却忘了考虑,若在此山峰之上遭遇四不像,他那人向来是讲义气的性子,必不肯舍下随行之人,如此,却还有活路没有? 再抹一把眼泪,她想到,那人向来命大得很,最最诡计多端,这般容易死了,哪里还是庚桑楚?提起步子,她便一步步向峰顶走去。 第二十章 直须看尽洛城花(二) 那四不像赫然就立在山洞之外等着众人,庚桑楚折扇轻摇,向身后众人笑道:“等一下我与这怪物缠斗,你们见机就跑,但可千万莫要乱跑,只怕在这‘九重天象’之中,比四不更大的危险都有。” 众人自是纷纷反对,一人坚定道:“殿下,我们拖住它,你先走。” 庚桑楚笑得无奈:“你们出力,一起拖住它让我一人逃走,我拖住它让你们全部离开,再寻个机会自己也跟着跑,这却是哪一着更划算?” 众人一时语塞,却仍是反对:“可是殿下身份尊贵……” “我亲自下的命令,容不得旁人反对!谁胆敢上前来,抗令者死!”庚桑楚说着已行至那四不像跟前,双方交手一刻他再是回头向众人一笑,容光无铸,风月失色,“都是人命,哪里分了甚贵贱。” 那四不像倒也当真了得,虽与庚桑楚斗得激烈,眼见众人要走,却也怒吼一声,铁链一般尾巴扫开,生生挡住众人去路。庚桑楚命令不得不服从,众人虽与它缠斗,却只在外一圈,绝不靠近它身边。 四不像留意那一方,这边自然便落了松懈。庚桑楚洒然一笑,身形猛地拔高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把冷光忽闪的银匕,身形凌至那四不像上方时,便挥匕狠狠向四不像鳞片缝隙中刺去,“噗”的一声轻响,那四不像便是惨叫一声,那尾巴已调转方向向庚桑楚甩来。庚桑楚一刺之后落在四不像身背之上,暴喝一声:“走!” 众人再不敢迟疑,趁这空挡,便自竭力跑出被四不像挡住的唯一一端出路。 四不像甚少遇袭,这般被刺比之寻常人或野兽更痛数倍,自然恼怒不下,哪容得庚桑楚在它头上作怪,身体猛摇之时,长尾巴一击不中,再次向背上甩去。 庚桑楚顺势落地,一人一兽再次缠斗到一起去。众人安稳跑开,庚桑楚心中松一口气,反被激起好胜之心,便自一心一意对付起这四不像来。 风音素死后,四不像置野多年,近日被萧冷儿驯服,更通灵性,对敌之时身体原本就庞大,若非被人近身,几乎刀枪不入,四肢更兼灵活,直如几十个武林高手俱在一起。但庚桑楚兼有圣沨武功与萧冷儿智慧,又岂是轻易能输得了的。身上早已挂彩多处,对众人惊叫之声并不理会,庚桑楚反倒越战越勇,浑身破衣血迹虽狼狈,但被他朗朗笑容衬映之下,便似如金丝玉缕惑目。 不知为何这般危急当口庚桑楚突然想到与萧冷儿初识,他吟那李白高歌,竟使得她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下来,一时心头情热,几日颓然蓦然便一扫而空,手中招式随之而变,放声歌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长歌声中,身形如醉,连绵不绝,此刻他心中所参透的,又何止一套武功而已?心性的再一次开阔,他兴致如采,随意挥洒间,哪还似对敌,分明就是浑然忘我,如入化境。 众人看得沉醉之时,却更担忧那越发凶猛的四不像,庚桑楚神色开明,但一番苦斗,他近日原本体力就已被消磨至衰竭,毕竟也慢慢落了下风。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觉庚桑楚境地,非旁人能打破,一时俱是矛盾非常。 不知何时众人身旁已多出一人。 此情此景,这天下除了庚桑楚,却还有谁当得?萧冷儿跌跌撞撞上得山来,抬头便见他潇洒如风,心中被甚堵住一般,哽咽难言,却硬是哭不出声。想到,面对四不像如此危急境况,除了庚桑楚,还有谁能这般光采如炬,还有谁能在如此关头武功更上一层楼,还有谁能比往日里更加心明气朗,神韵悠长? 自己喜欢的人却是这般的了得,萧冷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措,不知不觉眼泪便再次湿了脸颊。直到见到他身影之时,她才发现,若他能平平安安站在自己面前,其他一切,哪还有什么重要不重要。 一旦落了下风,庚桑楚只有愈发持重的份,应对那仿佛不知疲倦的四不像,更是手忙脚乱起来。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她擦干眼泪之时,他没有任何预兆的抬头,两人目光相撞,短短时日,仿佛已隔了生生世世,竟看得痴了。这当头却哪容得庚桑楚有丝毫分神?四不像一脚狠狠踏下,萧冷儿惊叫一声,甫要出声,却突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捂住嘴巴,此刻庚桑楚吃了一记重击,堪堪回头头去,却不曾看见她这边情形。 萧冷儿惊骇回头,捂住她嘴巴的是扶鹤风,洛文靖正自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看她。几人身后,站了数十名弟子,俱都安安静静,再看一眼身前一步庚桑楚苦心保住的一干弟子,一瞬间萧冷儿心中仿佛想得通透。 她转身之时,扶鹤风已顺势点她哑穴。萧冷儿双眼大睁,洛文靖明知逃不脱,只得低声叹道:“问心非死不可,否则他日我中原武林,还不知要多少人为他陪葬。” 他们要他死,他们不让她发声,不让她阻止四不像。刹那之间萧冷儿一颗心如在冰火中无尽煎熬,绝望的看扶鹤风让她转身面对缠斗中那一人一兽,绝望的看他们联手制服了早已精疲力竭的圣界一干弟子,绝望的想到,原来他们不止要他死,还要他死都带着对她的误解,死都要看到自己的兄弟们被悉数擒拿,自己喜爱的女子就站在一边,却对他见死不救,无动于衷。 萧冷儿极度恐惧之中,心中忽的趋于平静。她死死看他动作,与四不像越战越是勉强,渐渐被逼到山壁上悬崖一边,已是岌岌可危。脸上眼泪早已纵横,她却早没了心情管,只是死死看着他。心里只想要他回头望自己一眼,可是他若不管不顾要望自己,是不是就亲自把死摆在眼前了? 不要,她不要他看她,不要他记挂她,只要他好好活着! 一生之中最大努力,萧冷儿胸中翻腾,喉中腥甜,嘴一张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却终于还是在最后关头冲开穴道。可是她抬头之际,他早已被四不像尾部凶狠摔下山崖。 她张大嘴,却发不出声来。只顿得顷刻,终于发疯似的像悬崖边跑去,却有人比他更快。天潢贵胄般身影掠过众人,空气中便是他淡淡语声带来的无穷尽压力:“今日我儿之仇,他日必定与列位一一清算。”他说话之间,身影已略下悬崖。 有楼心月在此,庚桑楚安危,是不是就已不用再担心? 呆立半晌,萧冷儿这才走到悬崖边上,静静望那底下,望不到底,也早已没了人影。想到,他最后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是不是认定自己机关算尽的要杀他,从此,从此再也不会把自己记挂,再也不会把“萧冷儿”这三个字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已经恨上了自己? 唇角鲜血仍是一股股往外涌,滴在她衣襟上,悬崖边上,与他的血迹混在一处。若非她来此,他抬头之际四不像给了他致命一击,想必他最后是可以凭自己的气力逃开。他在她心里是那样的强大,他在她心里从来都战无不胜。 良久洛文靖声音在她身后淡淡道:“你也受伤了,这就跟我们回去吧。” 挣开他伸来扶自己的手,萧冷儿咬破右手食指,便自在悬崖边书下几行字,这才起身,跌跌撞撞而去,目光空洞,却半分也不瞧几人一眼。 洛文靖低头瞧去,那鲜血划过之处赫然写道: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 扶雪珞众人从蜀中赶回来之时——大队人马仍在途中,他们几人忧心萧冷儿,却是快马加鞭提前赶了回来。一进大厅,便被告知萧冷儿已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一夜,滴水未进。 从洛文靖叙述中得知事情经过,扶雪珞几人一时心中感慨,既不能说扶鹤风几人此番做法不对,但想到萧冷儿感受,却又疼惜。 萧泆然却颇为恼怒,暗想扶鹤风这却已不是第一次陷冷儿于困境,他纵然也想要萧冷儿对她和庚桑楚之间关系死心,却又怎能用此等激烈的法子? 当下几人匆匆赶往后院,还不曾走近,便听“吱呀”一声,打开那扇房门正是萧冷儿的,她从屋中走出来,往日里剪裁合身的衣服,今日看来,穿在她身上却是凭地大了一号。眼睛红肿,布满血丝,萧冷儿淡淡声:“你们回来了。” 点点头,扶雪珞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洛云岚已拉住他,暗地里使个眼色,只笑道:“是啊,此番雪珞与圣沨大战,赢了他,正如咱们赢了楼心圣界,青城之围,也算得解。” 萧冷儿向扶雪珞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恭喜你。” 扶雪珞担忧望她,摇头道:“圣沨武功不下于我,我不过侥幸,险胜一招。” 萧冷儿尚未答话,洛云岚复又笑道:“我在路上遇到御风,这懒家伙,倒是休息够了才上路,正好便被我给逮住了。” 萧冷儿这才露出些许高兴的色彩,颔首道:“这就好,我心里一直担忧于它,怕它找不到回来的路。” 当下几人都要进萧冷儿房中叙上一番,萧冷儿却道众人连日来赶路,俱是辛苦,只让众人各自回房换衣服,便去大厅中吃饭。 依暮云眼尖,一眼便从缝隙中瞧见她房中椅背上挂了件血衣,破烂不堪,想是才换下来,心中酸楚,忍不住眼泪,便自转过身去。 萧冷儿看她神情不由怜惜,叹道:“罢了,你们先去换衣服,晚饭时我必定前来与你们一起。” 众人虽然还想多留,但见她神色,终究也乖乖回自己房中去。洛烟然走到最后,担忧看她,萧冷儿却只是笑着摇头。 见众人都已走开,萧冷儿再站立片刻,这才理了理衣服,抬步往外走去。武林盟为昭示光明磊落,自不会设地牢重刑一类,即便关押人,吃住倒也同众人差不多环境。 此刻时辰已至夜间,萧冷儿从看守弟子手中拿了钥匙,喝退众人,便自打开房门,退到一旁。 众人不由有些莫名,半晌推举出一人站出来问道:“你这是何意?” 萧冷儿轻声答道:“你们俱是问心拿命也要保住的人,我自也不会让旁人难为你们。” 众人还自犹疑,拿不准她是真心或者又是个陷阱,又听萧冷儿道:“你们若不信我,临走前便点了我穴道,或者干脆挟持了我,总之都快些离开便是。” 众人又再犹疑,半晌方才发话那人慨然道:“这倒不必,萧姑娘为人,我等也非第一次见识。此次承姑娘之情,他日若不涉及双方利益,我等必定报答。”说着向她一揖,便自带领众人转身离开。 第二十章 直须看尽洛城花(三) 静静立了良久,萧冷儿回头,门口不知何时已被围拢,正是扶鹤风,扶雪珞一行人。 倦怠的转身欲离去,萧冷儿淡淡道:“无论两位盟主想要如何处置我,都请便。” 扶雪珞最见不得她这般生分的模样,不由一股怒气由心尖儿上升上来,冷声道:“在此这么多人,无论你犯了甚错,有谁舍得处置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萧冷儿,你竟为了那问心与我们如此!” 舍不得?细细咀嚼,萧冷儿半晌轻笑一声:“是么?”提步而去。 扶雪珞又怒有气又是心焦,跟上前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一时反倒愣在原地,满心懊恼。 看几个大男人面色,暗中叹一口,萧佩如便自随了萧冷儿而去,洛依二姝,心中担忧,自也跟了去。 良久萧泆然拍扶雪珞肩,虽然自己心里也有些堵得慌,仍是浅言安慰他:“这事怪不得你,我也见不得她这般好死不活的模样,自己惹的事,这会儿倒怪到别人头上来了。” 话虽如此,几人心中又怎能不担忧。上一次事若说对扶鹤风,此次便是连同洛文靖,洛云岚几人也是一并恼恨起来。 半晌萧泆然淡淡道:“人反正是放走了,扶盟主要如何善后,倒是先拿个主意才是。”他口中这“扶盟主”,自是叫的扶鹤风。 扶雪珞看得不忍,轻声道:“冷儿行到这边来,爹爹便已知晓,擒获魔教众人之事,也并未公开。爹爹做到此步,已是极致。” 萧泆然有些意外看扶鹤风,中年男子仙风道骨,神色间仍是不动如山,心中倒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半晌道:“那日我便说过,只以自家妹子为重。扶盟主要对付问心或者魔界,若有用得上萧泆然的地方,我必当竭力,只盼扶盟主日后莫再要如此利用我妹子。”说完不等众人答话,便即转身离开。 留下四人默默无语,洛文靖突然道:“你二人可也是在怪大哥?” 摇了摇头,扶雪珞低声道:“我明白爹爹肩上的重任,怎敢怪罪爹爹。”若往日他尚不能全然理解,自从他当上这盟主之后,殚精极虑,动静三思,这才能明白老父从前所担责任之万一。 洛云岚笑道:“我突然想起雪珞与冷儿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来,冷儿择婿,雪珞却是退后一步。雪珞是真君子,天生要担大任的人,如今想来,冷儿从来只视你为友,却也是你二人性子所使。”他二人相交多年,明知此为扶雪珞心中隐痛,如此明白说出来,却也是提醒他的缘故。 扶鹤风一直默默无语,直听到此,这才颓然叹一口气。他如何不知,自己连番举措,对爱子情路,只怕倍增难处,那日但见萧冷儿短短一瞬之间对问心表示的种种,心中更是无奈之极。 一时倒各自失了言语。 * 三女还未走近,便听萧冷儿淡声道:“那日我见他置于我一手所造困境当中,心如刀割。只因我去到那里,便令他分神以至重伤,我想救他,却骇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面对他而立,他危险重重,而我便如存心致他于死地一般,一个字也不说。我心里恨极痛极,只想着若他能好好的,便是从此不理我了也罢。又想到此番他若是死了,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可是我却又后悔了。”她转过身来,奇怪的脸上并没有三人以为的泪痕,只是一径平定,“他安全了,我又开始想,如果他从此真的不理我,恨了我,那又该如何?” 萧佩如只觉失语,半晌道:“你并没有做过……” “我做了!”她声音尖刻,“至少是我害他到那种地步,他生平一定第一次那样狼狈,也是我眼睁睁站在他眼前,看着他痛!” 依暮云上前一步,似想拉她,目中蕴泪,却又低下头去。 “知不知道那时我心中有多恨?”她目光扫过三女,刀锋一般的深刻,低语笑道,“我恨不得立刻能杀了扶鹤风和洛文靖!” 三女齐齐抬头看她。 “我真是好恨。”她上前一步,直直面对三人,目中一瞬间锋芒褪去,尽是惶惑,“直到那日,我才发现,原来与他的感情,已经成了这样奢侈的事,我心中,从未如现在这般惧怕。” 萧佩如伸手抚她长发,怜惜道:“已经过去了,莫要再多想。” 眼见三人盛满担忧模样,终觉自己承受不住,萧冷儿微一颔首:“我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不必太担心。”说着不理会三人,转身而去。心中不愿旁人忧心,但要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如何装得出?索性双方都眼不见为净。 原地看她走远,萧佩如终于挥一挥手,叹道:“我们回去吧,她原本是聪慧之人,自己想一阵子,自然想得通透。”三人中她对萧冷儿了解最多,洛依二女纵然担忧不下,却也只能听她的话。 沿着清冷街道一路向前行去。萧冷儿心中轻重不下,倒也不曾注意脚下路程。直到一阵寒风抚来,她掩面重重一个喷嚏,这才惊觉,竟早已过了华灯初上那热闹时辰,好在月色颇亮,夜中也能视物。 拢了拢衣服,萧冷儿抬头之时,这才愣住,眼前风景房舍并不陌生,她为何不知不觉竟走到此处来?房屋中尚有些亮光,不知他今夜是在这屋内,或是在地宫之中,想来他受伤极重,此刻不管在何处,都只有个卧床不起的份。 而她却还有甚资格去想,在此踌躇不前,却又能做些什么?心中苦笑,萧冷儿转身方行了两步,却在晃眼之际又愣在原地。 一人掌灯而来,长衣素白,黑发如缎,几步之外,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便自笑盈盈望她,容华似锦。 此情此景,几犹梦中,眼前人清美不似人间。 听他轻声笑道:“月夜踏星来,佳人何处寻?” 前方漆黑一片,只有他站在她面前,盈盈一盏灯光,照亮他褪尽凡俗的容颜。星月?只有他,他才是她的星月。她想说话,一张口,连日来隐忍泪水,便自倾泻而下,瞬间染满她清丽颊色,无声啼哭半晌,她颤声道:“佳人便在此,我此生福分,不必再东家西家寻觅。”一说话,眼泪只是落得更凶。 下意识便要上前替她拭泪,脚方抬起,庚桑楚又生生顿住。 两人便自面对面站着,相隔那短短的距离,不靠近,却也不走远,眉眼细细描绘处,只觉一辈子也看不够。良久萧冷儿退后一步——这一步却不知花了她多少力气,垂头低声道:“你怎的在此,分明身受重伤,为何不好好休息?我、我不打扰你,先离开……”猛然哽住,她再说不下去。宁愿他不曾出来,在他房外守候一夜,却又怎舍得离开? 她退后一步,庚桑楚便自自然然上前一步,脉脉笑意温情:“你为何在此,我便为何在此。”伸手向她,“你若此时离开,岂非要累我再走许久的路,再伤重一些那可不得了。”他脸上点点笑容绽开,如夏夜里萤火明亮。 萧冷儿怔怔抬头:“你为我才出来?”从相识以来,她便盼着他向她伸手,但此时此刻,却哪有勇气去接过他的那只手。 放下手,庚桑楚笑意雅致:“这些天,我心中想了许多。从我们相识以来,你向我伸出手,向我走过来,我只是一味的不敢面对,却一次也没有正视过你的辛苦。这一次我想走向你,想这一盏灯能照亮我们,谁知你总是快我一步。我堪堪这般想到,你却已站在我的面前。”他望她身后那一条长长的黑漆漆的路,“其实我今夜只想要一个机会,让你不必再那么辛苦,让我可以向你走来。” 怔怔看他,水泻般银月下,他看上去魅惑得不可思议,但是她总觉看不真切,半晌道:“我陷害了你。” “我陷害你的次数岂非更多。”庚桑楚满不在乎。 萧冷儿顿得一顿:“是我害你重伤,我……”她声音又发起颤来,“我眼睁睁看你遇险,却见死不救。” “知道与那四不像决斗之前,我在想什么?”他反问,见她不解神情,微微笑道,“我想,若能再见你一面,定是上天的恩赐,心中却不曾抱有希望。你当真出现在我面前,我只觉做梦一般,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之后的事,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那一句“不关你的事”直如千斤巨石,比今晚任何一句话都更重的压在她心上,萧冷儿哽咽难言。 他浅笑看她:“你我相交莫逆,你待我真心,我今次若要有这误会,非但亵渎了你我间信任和感情,却更是侮辱我的智慧,这却叫我无法忍受。”语声中调侃,只想搏她一笑。 萧冷儿摇头,只觉难以置信:“你、你今晚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庚桑楚笑望她:“我被爹爹救回以后,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总也放心不下你,明知你定然比我更难受,直到齐然一行人回来之后,说到是你放行,又细细讲你神情态度,我却哪里还坐得住,只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去扶家找你。” 萧冷儿失语,半晌庚桑楚忽的大声笑道:“你莫要以为此番我惨败,当真便是着了你的道,若非我爹存心误导,三番两次乱我心意,我不至输得如此颜面无光。”又敛了笑意看她,“可惜他越想阻挡我与你一起,反倒叫我更看清自己的心意。” 咬唇半晌,萧冷儿颤声道:“你今晚究竟想我和我说什么?” 庚桑楚淡淡道:“扶雪珞天纵英才,与你恰似天生一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心中对他……” 萧冷儿打断他话:“我已说过无数次,视雪珞为友,无论过了多久,这答案也是一样。” “圣沨与我一同长大,我最是了解他,他表面看上去冷淡,内心却委实单纯无垢得紧,喜欢了你,对你便是从此一心一意,你若叫他隐退,他必定也……” “我待圣沨虽不同,那种不同却是对亲人般的依赖和喜爱,不掺半分男女感情。”她再次打断他的话。 笑了笑,庚桑楚续道:“洛云岚天性豪迈,爽朗不羁,性子与你其实最为相近,若有他陪你行走天涯……”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庚桑楚紧紧看了她眼:“你喜欢谁?” 坦然回望他,萧冷儿一字字道:“我要寻的佳人,就在我面前。除了他,我谁也不喜欢。” 负手而立,良久庚桑楚淡淡道:“你可想清楚,你喜欢的,是怎生的人。”却并非要等她的回答,猛然转身来看她,目光灼灼,早已胜过他手中那灯火,“一开始我便一次次提醒你,避开你,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已做完。你执意要我伸手,便当知,这一握,就是终身。我给了你机会,从此再无所顾忌。萧冷儿,你此刻还有最后后悔的机会,你自己考虑清楚。” 却有甚需要考虑?盯了他身侧修长手指,她缓缓道:“方才你向我伸手,我却没有及时抓住。你说要主动走向我,却不知这话,期限过了没有?” 两人对视,谁也不肯相让。良久庚桑楚目中锋芒敛去,静静上前一步,两人距离顿然拉近,一圈圈览她眉眼,庚桑楚伸出手。 萧冷儿半分不犹豫,伸手紧紧握住,两人相拥,他唇畔温热印她额头:“记住这一回,是我向你伸出手。你此生,再没有了反悔的机会。” 第二十一章 昔人已乘黄鹤去(一) 萧冷儿与庚桑楚夜谈一些时刻,终于担心他身体,虽然急欲与他一起,仍是强自送他回别苑,自己起身回扶家去。她此刻心情自然不能与出来之时相提并论,却是记挂着依暮云几人担忧情切。 堪堪踏入大厅,便见人人在座,表情也不甚好,倒是形成惯性思维,萧冷儿直觉有发生甚不好之事,还没开口,已听扶鹤风沉声道:“方才接到少林门人来报,释空大师几日前已驾鹤仙去。” 萧冷儿一怔,释空大师?细想才记起那却是少林寺硕果仅存的释字辈高僧,其辈分地位,只怕连萧如歌楼心月这样的人物在他面前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如今竟也去了?虽从未与他接触,但少时却也听闻不少有关他行事,一时不由有些怅然,迟疑道:“那我们……” 扶鹤风接道:“释空大师德高望重,休说我等,便是你们武林盟初初成立,也该前去执意。但盟中众人尚在回程途中,张贤侄想必还没有接到消息,我们却是要等他们回来,明日才好启程。” 萧冷儿点了点头:“众人一道上少室山去?” 洛文靖道:“少林低调,不欲宣扬,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自该前往,却也不必太多人,你们武林盟,也只需派出几个代表即可。” 扶雪珞颔首道:“便由我,萧大哥,云岚和冷儿前去。” 依暮云立时叫道:“我和烟然呢,还有佩如姐姐!” 扶雪珞看她三人一眼:“少林寺向来只需男子进出,你们前去,只怕不太方便。” 三女目光立时瞧向萧冷儿。扶雪珞这才反应过来,摇首笑道:“抱歉抱歉,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冷儿也是女子。” 这回却是四女一齐瞪他。萧冷儿想想也是,人家是发丧又不是办喜事,这般热热闹闹的还男女混合,委实有些张扬得过头,便道:“如此安排也好,最近连着奔波这许久,大家想必都有些疲累,三位美人儿还是趁此在家休息,我们早去早回便是。” 依暮云还待反对,突然注意到她神色语声,反倒多了几分迟疑:“你、你心情好了?” 萧冷儿笑道:“在外闲逛之时碰巧遇上一个人,与他聊了一阵,心里倒也好受许多。” 岂是好受“许多”,简直多雨转晴,阳光灿烂!能让她这般迅速平复心情之人,三女对视一眼,明白各自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扶雪珞几人心中自然也有数,此刻却不是讨论这问题的时候:“既然商量好了,便散下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还要赶路。”怜惜看萧冷儿泛青眼圈,柔声道,“你已许多日不曾好吃好睡,原本不该叫你一同前往……” 萧冷儿打断他话:“家母早些年与我提及释空大师,道他仁义无双,更曾救过家母性命,至此一着,我必定要亲赴少林一行。” 她说这话时扶鹤风与洛文靖都是若有所思,联想二十年前旧事,心中对她母亲,倒是有了些肯定。 当下安抚完依暮云几女,厅中之人便各自歇息去。三女虽然好奇萧冷儿今夜境遇,但想到她原本休息就不够,明日还要再赶路,却也不忍再打扰她。 一夜无话。第二日接近晌午时分,武林盟大队人马便已回来,张继风闻此消息,自然十分悲痛,立即便又要启程回少林,众人也欲一道,扶雪珞便又自讲一番昨夜说辞,众人倒也无甚意义。趁着吃午饭的时间,扶雪珞说到一个月期限眼见已满,而且此番少林之行,已经没有时间再多聚,便提议各自在此便散了。 众人听觉颇为在理,倒也各自同意,又想到连连发生几件大事,都想要回自己师门一趟,至于日后如何,却也不是此时能知。 当下吃完饭后众人各自话别,因张继风之故,旁人虽不致感同身受,却也明知此刻不宜多话,匆匆几句,便先相送扶雪珞萧冷儿一行人上路去。 想到此行又要耽误些时日,有心在临走之前去见上庚桑楚一面,却总也寻不着机会,萧冷儿心中不由懊恼,一路只顾低着头向前冲。 明知她心中所虑,扶雪珞看在眼里只觉酸楚,萧泆然倒是庆幸此二人又可分开一阵,记盼着那感情能就此淡下来。 行到城外,萧冷儿却意外见到久未露面的展扬站于路途一旁,显是在等人,当下大喜道:“展大哥,你怎会在此?” 展扬见她也不由一笑:“自是等你。”目光扫过众人,便唤她到一边,耳语几句,萧冷儿又惊又喜:“当真?” 展扬佯怒:“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冷儿一想也是,便自俏脸上笑开了花:“多谢你啦展大哥。我这就赶路去,展大哥多保重。” 两人道别之后展扬转身便离开,萧冷儿跟在扶雪珞几人身后继续赶路,心情却明显好上许多。众人问她,却只得容光焕发的姑娘含笑不语。 听完展扬禀报,庚桑楚这才放下心来,刚松得一口气,便见楼心月自门口走进,他还不曾发话,展扬已自向楼心月施了一礼,便行出门去。 楼心月看他悠然笑意,问道:“你伤都好了?” 也不看他,庚桑楚惬意摇了折扇笑道:“从小到大我受伤,你何时见我在床*上躺过。” 楼心月失笑:“你太久不曾受伤,我倒给忘了。”看他模样,半晌淡淡道,“我去而回头,到救你回来,你一句话也不曾问过我。” 庚桑楚轻晒:“冷剑心在你心里向来重过了一切,我当初只以为你是真走了,这般看,你却仍是不放心我和萧冷儿,执意让我输这一回,也与她生出嫌隙。” “你是我的儿子,在我心中自然也最得看重。”楼心月凝神看他,仍是淡然,“但你虽输了这一着,武功与心性却是更上一层楼。非但如此,你不止与萧冷儿没有生出嫌隙,反倒因此下定了决心。” “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还有甚重要,你终究没有顺着我的做法。” “没错!”半眯的眸子猛然睁开,庚桑楚起身,折扇洒然挥开,“我行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更不容旁人暗中耍弄于我,即便是你也一样!若再有下次,爹可莫要怪做儿子的不客气。” 楼心月神色不变,半晌道:“准备一下,与我同上少室山。” 庚桑楚挑眉:“我以为,你此时是来与我辞行转回苗疆去。” 楼心月摇首,目中似缅怀什么:“释空大师曾有恩于我,他涅槃而去,我自当前往拜会,只怕……”顿了顿,悠然长叹一声,“辞行尚有惊喜。” * 嵩山西临洛阳,其实路程极近,众人不日便已抵达山脚之下。萧冷儿虽不曾来过此处,却也听闻嵩山少林河以东太室山极近妍态,共有三十六峰,岩幛苍翠相间,峰壁环向攒耸,直若芙蓉之姿。登上主峰峻极远眺,西有少室侍立,南有箕山面拱,前有颍水奔流,北望黄河如带。倚石俯瞰,脚下峰壑开绽,凌嶒参差,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气势。她心中素来向往,此刻既已到了山脚之下,怎不生出游览之意,想到此行目的,终究只得作罢,又暗自打算拜祭完释空大师之后,自己定要抽出时间往返太室一趟。 由此众人便在山脚下稍事休息,又起身赶往少室山之上。这少室山山势陡峭峻拔,也同样含有三十六峰。主峰御寨山为嵩山最高峰,数百年来威名享誉武林不坠的少林寺便落于此山北五乳峰下。 众人一路游览上山,萧冷儿走遍南北,其间便讲述一些传说故事,倒也颇多乐趣。 少林寺雄伟恢宏,不在话下。扶鹤风几人身份俱是尊贵,堪堪到了寺外长长阶梯之下,已有人进去通报,却是少林方丈无想大师亲临相迎。众人不欲太过打扰少林,便只由扶鹤风洛文靖两人住进少林,他们一干小辈却在山中猎户家中暂时歇下。 入夜萧冷儿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便自披衣出得门去。倚在一干树枝前发一阵呆,听身后些微响动,萧冷儿回头,却是萧泆然。 在另一棵树干前寻个舒服位置靠定,萧泆然惬意道:“自青城事起,我们兄妹二人,便难得再有聊天的机会。” 萧冷儿失笑,偏首道:“大哥想问什么?” 萧泆然凝思片刻,微笑道:“便先问最想知道的,你那夜出去,碰到问心?他与你说了什么,却叫你那般高兴。” 萧冷儿颔首:“是碰到他,他说了一些,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听到的话。” “此人对你也算有情有义。”真心实意说这一句,萧泆然叹道,“那夜你放走扶盟主抓获的一些人,却是有些不知轻重之举,你心中倒是怎生想?” 萧冷儿笑道:“并非我不知轻重,但我与庚桑楚向来输赢都是坦荡,此番我机关占尽,毕竟得了便宜,甚至连楼心月也有心拖累庚桑楚。这般赢法,我脸上何曾有光?扶伯伯与洛老头二人,那日抓获众人只想对付庚桑楚,一心置他于死地。但他二人向来侠义自居,此番擒获那几人毫无光彩可言,反倒间接使我欠下庚桑楚一个人情,落得多番不讨好。他们不好意思开口,我便直接放了那些人又如何?大哥,我与他之间有情却不能有义,尤其人情一说,是万万欠不得,否则轻易便落了下层。从前他心里便总觉亏欠于我,做事颇多掣肘。此番之后,想必我却渐渐再难为他敌手。” 一番话说完,萧泆然听得在理,唯独她说到最后一句,他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萧冷儿看他神色知他心思,笑道:“大哥可是不信?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这些心智手段,能牵制他一时,却怎牵制得了一世,尤其此人悟性之高,世所罕见,只怕今日比同从前,他修为已更上一层。唯有扶雪珞,能以大局为重,大仁大勇,不失为庚桑楚劲敌。此二人心性不同,轮到高处,却也有些殊途同归的见地胸怀。” 萧泆然一挑眉:“妹子可是轻视自己女子身份?” “非也!”萧冷儿长身笑道,“天下本无主,世人当自强。我心中岂有男女之念。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欲了解敌人,首先却要了解自己。大哥若仍是不信,只管日后综观全局。” 萧泆然目光一闪:“他可是你心上人,奈何你提及他,却与阿猫阿狗无甚分别。” 半分不理会他有意调侃,萧冷儿悠悠笑道:“我向来公私分明,此刻屋中睡不着觉的,想必也不止你我二人。此番释空大师仙去,只怕前来拜会的,更不止我们一行人而已。”是非曲直,她心中早有计较,却也绝不放弃心之所系。 第二十一章 昔人已乘黄鹤去(二) 出家人虽言道是遁出方外,四大皆空,但释空大师辈分之尊在武林之中绝无仅有,又有扶鹤风一干人赶来祭拜,少林寺虽然不曾大肆搞祭礼,对众人招呼倒是颇周。萧冷儿几天前两天都只在山下走走看看,不欲给少林寺多添麻烦,直到最后送行释空大师之礼时,这才入内去。 几人正自走到台阶之下,迎面走来一人,长身玉立,折扇轻摇,面上笑容说不出的潇洒迷人,这般风度,除了庚桑楚却还有谁? 双方面面相对都是一怔,还是庚桑楚率先走过来,笑意更是如三月春晖醉人:“几位,这么巧,又见面了。”目光扫过萧冷儿,终是多出了些与往日不同的色彩。 萧冷儿心中欢喜,机会要笑出声来,抢前一步道:“是啊,这么巧,楼心圣界的大殿下特地来少林,莫不是也祭拜释空大师?” 庚桑楚含笑点头:“正是。释空大师昔年曾有恩与家父,此次前辈仙去,我自当来行这一礼。” 萧泆然心下一动,便也笑道:“这可当真是巧,释空大师当年也曾有恩于家师,说不准这巧合便成了缘分。” “只怕当真便应了这缘分二字。”萧冷儿抿嘴笑道,“大师也曾有恩家母,我委实不好意思把这一件事说成了三件事。” 三人相视而笑,庚桑楚折扇一扬:“扶盟主,萧公子,洛公子请。” 也不与他客气,扶雪珞、萧泆然、洛云岚三人便当先几步走在前头,庚萧二人自自然然落了后方。不待萧冷儿反应,庚桑楚折扇换了左手,空下的右手便自牵了她的。颊上荡出红晕,心中却甚是甜蜜,萧冷儿任由他牵着,低声笑道:“那日你让展大哥为我传话,我只当你哄我高兴,哪知你当真便来此。” 庚桑楚横她一眼:“我何时说过大话?你娘与我爹当年欠下的想必是同一桩恩情,释空大师的事迹我听说的倒也不少,心中对他素来敬仰。” 萧冷儿颔首同意:“我也是。听说那时楼、你爹和萧……和紫皇,两人同为惊世之才,谁也不服谁,但在释空大师面前,也只若毛头小儿一般。两人身份虽有别,大师对待二人态度,却一视同仁。” “释空大师这般得道修为,心中自然早已无所谓正邪之分。”庚桑楚叹得一声,不难听出遗憾之情,“只可惜如此高僧,我终究无缘一见。” 萧冷儿摇首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大师虽然躯体已逝,但留下的心性与精神却是永存。你他日若能有了大师这般顿悟,比之与他见面,只怕更是交了莫逆。” 庚桑楚失笑,看她一眼:“不知萧大小姐这可是在绕着圈子劝我放弃正邪天下之争,归隐山林。” 萧冷儿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点头承认:“我正是这意思,但你此时年轻气盛,只怕却听不进我这番话。” 庚桑楚低眉,不再说话,只下意识握紧她手,听她又自笑道:“但你莫要担心,只要你在这武林一日,我必定遵守诺言,绝不弃你而去便是。” 庚桑楚瞪她:“你为何不干脆说要与我分出个胜负生死才肯罢休。” 萧冷儿掩嘴而笑:“这却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她笑容灿烂如群花怒放,正自瞪她那人不由看呆了眼,随即反应过来,面上不自然多了层薄晕。眼见这位脸皮厚得旷古绝今之人竟也会不好意思,萧冷儿笑得更欢。 那两人在后面旁若无人笑闹,只苦了前面三人,扶雪珞面无表情,萧泆然一脸苦笑,洛云岚虽无甚感觉,看扶雪珞神色,眼珠子却还哪敢再多转一下。 进了山门之后,五人却立时自觉起来,半句话也不再多说,脸上也各自多了层肃穆的神色,一旁的弟子便领了五人向后殿行去。 扶鹤风等人早已在座,几人到了之后,各自点头便算作了招呼,无人讲话。木鱼声与“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之声不歇,众人听得一阵,心下当真便似平静一些。 此处唯一不大协调之人,看来便是庚桑楚,但他一人立于一旁,折扇轻摇,悠然惬意,自然无人当他是前来闹事,无想大师主持今天礼仪,达摩院院座无为大师便自越众出来,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 庚桑楚含笑还他一礼:“在下问心,昔年我楼心圣界圣君曾受释空大师恩惠,闻大师仙去,心中伤痛,便遣我来此向大师还礼。” 无为大师肃然道:“来者皆为我佛门有缘之人,施主请。” 纵是如此庄严肃穆氛围,萧冷儿咋闻此言,也险些笑出了声,心想若连庚桑楚都能算作佛门有缘人,那一干佛门的光头和尚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普度众生了。 礼数亢长繁杂,萧冷儿想着绝不能对大师不敬,这才强撑住了睡意,转眼却见扶雪珞双眼紧闭,却似睡着一般,不由耸耸他肩膀,用自己仅有的那点传音入密功力道:“臭小子,这么严肃的场面你竟拿来睡觉,这武林盟主却是怎么当的,也不怕回头挨你爹几大板子。” 扶雪珞也不睁眼,甚至嘴唇也未见得动一下,萧冷儿耳中却已清楚听到他声音:“此话说得在理,如此难得的场面,广宣佛理,自该用心体会领悟,唯独萧公子独树一帜,偏要在此东张西望,无所事事。” 讨得个大没趣,萧冷儿有些悻悻摸了摸鼻子,回头看庚桑楚,却也是与扶雪珞同样老僧入定模样,心里颇不服气,便也自装模作样闭了眼,但耳中虽听闻诵经之声,她本身没有半点慧根,却又有甚办法? 诵经完成之后,一干人便随无想大师到了后山。释空大师临终前曾言道,他死了之后,便火化他的尸身,把那剩下的骨灰只管洒入风中便是,因此这后山也不过一座衣冠冢,扶鹤风等人便请求各自来洒上一捧黄土,眼见众人心诚,无想大师修为精进,倒也并不甚把这些礼仪放在心上,便自同意。 一人一抔黄土,在那坟前拜得三拜,便自退下。等到这一节礼数完成,萧冷儿方自转过身,抬眼处却生生愣在原处,一瞬间惊讶恍若血液倒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一人负手飘然而立,在场纵有一干绝顶高手,却无一人知晓他是何时到达。山风吹得他衣襟和长发飘散,但他一动不动,那一种尊贵祥和,却似要凝结了周围的风。 发丝往后,夕阳映照在他浅淡的侧脸,如金石玉砌般妍态,但哪里又有人会注意到他容貌?自古人类对于神族的尊崇,总觉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叫人典礼膜拜,哪里却能顾及到他外在的美丑。 那于他而言,已只不过是一副皮囊。 他音语醇然,似叹似惜歌道:“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语毕,终于转过头来面向众人。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萧冷儿喃喃道。 九天之上有神人,凡尘之中却有万人心中真正敬仰的紫皇。 紫皇萧如歌。 无想大师,扶鹤风几人肃然施礼:“见过紫皇。” 洛文靖垂首,叫一声:“大哥。”便自闭口不言,倒是扶雪珞几人注意到他称呼,心中各自诧异,但在萧如歌面前,却有谁敢造次? 萧如歌含笑还礼,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经过萧冷儿时,眼中不由自主便多了层笑意,扶雪珞便站在萧冷儿旁边,气韵内敛,萧如歌不由多看两眼,最后落在庚桑楚身上。在场无不肃然噤声,唯有他仍是摇了折扇,笑意从容,不甚在意模样,见萧如歌目光,便自笑道:“问心见过紫皇。” 萧如歌微一颔首:“二弟之子,确有他当年风采。” 庚桑楚含笑不语。 萧如歌倒也未曾等他回答,身形不见动作,已到了衣冠冢之前,俯身捧上一抔黄土敬上,半晌叹道:“大师得道,去得干净,难为我等仍拘泥红尘之中。”半晌淡淡道:“你父亲现在何处?”此话未曾点名,众人却明知他问的是庚桑楚。 庚桑楚答道:“我父在山脚之下。”迟疑片刻,“父亲早已猜到紫皇会下山来,只道在山下等小姑姑。” 萧如歌摇首笑道:“我倒给忘了,难怪镜明不愿与我上山,却是要先找二弟去。”说完这句话,才终于转向萧泆然萧冷儿立定。 萧泆然立刻躬身叫道:“师傅。” 众人都看萧冷儿,她却是心乱如麻,半晌咬唇不语,终于还是上前一步,垂首低声道:“见过父亲大人。”在场所有人虽然都一早猜到她身份,但此刻听她这般叫出来,仍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边礼仪已是完成,当下无想大师便着人安排素席,亲自领了众人回寺去。萧冷儿心中烦恼,极不欲和萧如歌行在一处,刻意落后几步,却落到庚桑楚身边来。庚桑楚见她模样,干脆拉了她手低声笑道:“这不是与爹爹见面么,怎么弄得像见阎罗王一样紧张?” 感觉走在前面那人像身后也长了一对眼睛似的,直直便瞅着他二人而来,萧冷儿心里更慌,握紧庚桑楚手更低声道:“他在我心中比阎罗王还讨厌可怕。”明知自己就算传音入密,也瞒不过前面那人耳朵,反倒大方了,想到他方才在众人面前一副拽上天的模样,自己的话正好挫挫他锐气,不由更为理直气壮。 庚桑楚看她模样,蓦地笑出声来。 第二十一章 昔人已乘黄鹤去(三) 众人走远不久,一对男女飘然而来。男子气度不下萧如歌,却是楼心月。那女子风华难以描述,早已不似凡俗中人,容色清丽难言,萧冷儿却是肖似于她。 两人站立良久,半晌楼心月叹道:“大师得道而去,昔年我几个听他讲禅之人,如今却仍是在中混沌之中苦苦纠缠。” 楼心镜明侧首看他,微笑道:“我想起昔年我们四人在一起,遇到释空大师,我和剑心不知天高地厚,却还仗着一点小聪明,想要在佛理上与大师分出个高下。” 楼心月闻言也自展颜笑道:“我与大哥却也同样无礼,年轻气盛,非要打败大师才肯罢休。”回想当年情形,悠然神往,脸上笑容却是一分分消失掉。 楼心镜明*心中伤感难言,斐然道:“如今大师去了,我和如歌,还有大哥你,都前来拜祭一二,唯有剑心,这一礼却是要欠下了。” 楼心月俯身施了一礼,却再施一礼,叹道:“她欠下的,我帮她还便是。” 想了一想,楼心镜明仍是问道:“大哥,剑心如今是生是死?” 楼心月略微有些诧异:“如歌不曾告知你?”顿了顿又道,“我绝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她曾言道,我一天不死,她也决计不会死。”说到最后一句,心中何尝不伤感。他心爱的女子,却恨他恨到挫骨扬灰。 * 也不知在阶梯上坐了,萧冷儿出神看天上繁星,半晌道:“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回吧。” 萧如歌上前两步,在她身边立定:“你还在恨我?” “不恨。”摇了摇头,萧冷儿抹一把不知何时已经留下面颊的眼泪,“从娘死那一天起就不恨了,但是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 “冷儿。”萧如歌叹息,“这些年来,我的解释你一句也不肯听。” “有甚好解释。”萧冷儿更努力仰头,天上那么多星星,不知当中有她没有,她是全天下最美丽的人,死之后若化成星星,那也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你对我怎么样,我并不在意。可是她活着的时候,你不曾有丝毫关心于她,就算她死了,你也不肯去看一看她。我是对不起你,我曾经又打你,骂你,甚至想要杀你,可是她死了,我们之间什么恩怨都了结了。” “她死的时候,对你说过些甚?”半晌萧如歌淡淡问道。 萧冷儿擦掉下颚的泪珠:“她让我不要怪你,说一切都是她自己造的孽,让我吃了那么多年苦,让我在她走之后,好好孝敬你和、和那个女人。我既不愿对着你们,更说不上孝敬,便离开了。” 月华如练,两人站在高处,山下景致一览无余,比起白日里满山葱翠如画,此刻看来倒也别有另一番姿态。两人虽为父女,多年来相处次数却用十根手指头也能数过来,委实谈不上多少默契可言,萧如歌只道:“多年来,我和镜明始终不曾想要另外一个孩子。” “你的心很大很广,装得了天下,也装得了那个女人,可是从来容不下我们母女。”萧冷儿站起身来,“可是我也并不在乎。从我生下来,就已经习惯只有娘亲一个人。” 两人同处而立,虽然一个尊贵,一个瘦怯,但细看之下,一些些相近的气质,倒也越看越像。萧如歌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冷剑心在萧冷儿心中有如天人,只怕他所言任何解释,在她心里只是诋毁了冷剑心。 片刻萧冷儿却是主动转身面对他:“虽然你我没有父女之谊,但我还是希望你看在我娘的份上,能够答应我一件事。” 萧如歌有些诧异的挑眉看她:“你说。” “这一届武林盟主扶雪珞是扶鹤风之子,我相信大哥已经跟你提过,他是我所见在武学领悟之上天赋最高的奇才,侠骨仁心,智勇双全,我希望你能好生栽培于他,他日后必成大器,此乃武林之福。” 萧如歌目光落在她眉眼间,似笑非笑:“在你幼时,我曾多次向你提到,希望你习武艺及筹谋之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最了解,还有谁能比你更合适,但你向来拒绝得斩钉截铁。如今主动为扶雪珞请缨,这却是为何?” “我只是平凡自私女子,想要逍遥一生,不被束缚。但我第一眼见到扶雪珞,便知他是真正能担大事之人,你也见过他,相信心中定有计较。”萧冷儿也不回避他目光,坦然道,“且不说楼心月,魔教出了庚桑楚,他有惊世之才,扶雪珞如今武功虽然已少有人及,却依然不是庚桑楚对手,所以我才希望你能亲自教他。” 萧如歌悠悠道:“这是扶雪珞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怎知他便愿意按照你指给他的路走,说不定他也与你一样,只想逍遥自在。” 萧冷儿顿了一顿,道:“他自幼受扶盟主悉心栽培,耳濡目染,扶盟主心中的天下,也早已在扶雪珞心中扎根。他品行纯良,定然与他爹一般,以天下安平为己任。” 萧如歌又道:“你也说庚桑楚惊世之才,此子我今日一见,确属难得。又怎知他日天下若落入他手中,指不定会是另一番更好的局面?” 萧冷儿蓦地转过头去:“你说我是自视过高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更或者说我自私自利。总之这天下不适合庚桑楚,庚桑楚同样不适合这天下。我言尽于此,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总之该做的事,我俱已做完。” “自私自利?”慢慢咀嚼这四字真意,半晌萧如歌道,“听你话中之意,对此人却甚为有心。” 萧冷儿嘲弄笑开:“我话中之意?难道不是大哥早已把我们之间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你?” 萧如歌摇首而笑:“你怎会有这般想法?我向你大哥追问你的事,他只道你已经长大,自该尊重于你,若我想知道任何,直接来问你便是。” 萧冷儿这才真的有些诧异,心中一阵温暖,不枉她从来当他是亲生兄长,他即便再尊敬师傅,却也同样维护于她。半晌道:“不错,我是喜欢庚桑楚,所以你更要教扶雪珞,否则由我来抵挡庚桑楚,只怕中原武林陷落之日将近。” “想不到你我父女二人,情之一途竟是走了同一条道路。”不待她发火,萧如歌又自笑道,“只是剑心教出来的女儿,怎会如此是非不明。你母亲当年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头脑与剑术一般凌厉,几乎要连我也甘拜下风。” 萧冷儿听得心中一动,想到,从她懂事以来,冷剑心便是再温柔娴静不过模样,难道她年轻时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便不由自主想要多听一点,对着萧如歌,却哪里又能开得了口。 看穿她想法,萧如歌头一次觉得自己与女儿距离拉近,心中暖意融融,回忆前尘,半晌悠然道:“我记得与你母亲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方从淫贼手下解救了一个女子,剑心追寻那采花贼许久,那么巧便看见我抱着犹自昏迷不醒的女子,半分不给我机会解释,便与我恶斗一场。那时我年轻气盛,好心却被人冤枉,心里自然也来了气,倒破了不与女子交手的原则。哪知这姑娘看上去娇娇弱弱,动起手来剑术却是迅疾无端,我大意在先,险些便吃了闷亏,这才着实把她打上眼来,倒是不打不相识,后来误会解开,我喜她爽朗大方,自然便成了好友。”说到此看萧冷儿一眼,笑道,“说起来这副风风火火不听人言的性子,你母女俩倒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萧冷儿瞪他一眼,但此时好奇自然比斗气来得更重要,睁大眼问道:“像娘那样天仙般的美人,寻常人一见之下只怕骨头都酥了,你非但能视若无睹,更毫不怜香惜玉要与她交手?” 说到此节萧泆然却是摇头笑出声来:“你娘武功虽高,到底无甚江湖经验,又是名门千金,只当那采花贼都是喜欢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有心把自己当作诱饵,便整天把一张脸弄得直如花猫般艳丽,哪里还能看出半分本来的模样。我日后与她何解之后使见她真面目,那时听到说到此处,便自笑她那副模样鬼见了都害怕,哪里还能吸引到采花贼,她因此怒气大发,险些便打得我去见了阎王。” 萧冷儿也不由失笑,想到美绝尘寰的母亲若浓妆艳抹是何等模样,越发觉出有趣。 只听萧如歌又道:“再后来我们得知彼此身份,我才知道她便是我自幼定下亲的未来妻子,那时我们相处已有些时日,又知道此事,她从此便对我、对我倾了心。” 萧冷儿心下悲凉,他们少年相遇,英雄侠气,这般娓娓述来只如发生在昨天般动听,难道竟不是互相爱慕?难道竟是她一厢情愿? “那时我心里对男女之情并不甚了解,剑心在我身边,也只觉特别亲切,便一起行走江湖,直到后来,”说到此萧如歌目中生出怅惘之意,半晌道,“后来我第一眼见到镜明,心中便想到,此生只怕要辜负剑心的情意。” 萧冷儿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庚桑楚情形,满心怨愤,竟再无法宣诸于口,一时心中对母亲悲切内疚,让她难受得几乎要哭出声,只是喃喃道:“你又为何要娶她,为何要有了我,明明娶了她,偏偏还要去爱别的女人,让她半生都在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萧如歌一时语塞,半晌道:“冷儿,这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萧冷儿抬头看他,目光不放过他面上表情丝毫的变化,“我给你机会,你解释给我听,究竟是怎样?” 张了张口,萧如歌内心挣扎半晌,终于还是转过头去。 目中希望一点点被清冷月光磨成灰心失望,萧冷儿想到,从小到大,她对眼前这人失望的次数,为何还不够她买个终身的教训?蹲下身,她轻声道:“今晚月色挺漂亮的,很像娘去世的那晚,我记得月亮也是这么大,挂在天上和门口的池子里,看上去那么光亮,却连一点温度也找不到。”她觉得很冷,那个人的离开,带走了她心中的一切。 良久,萧冷儿站起身来,抱紧双肩:“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因为娘死前虽然交代我好好孝敬你,但我想这一生,都无法与你相处。”她说完抬步要走,听一道清泠泠声音叹道:“你不应该怪你爹爹,这些年来,他从未间断对你的关心。” 萧冷儿回头,月光下一个白衣的女子走近,灵犀清美,仿佛从广寒深处走下来。萧冷儿记得自己从九岁开始,每一次见到这个人,就觉得自己的相貌和她更像一分,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娘亲,于是越发讨厌排斥她。现在她走近,两人站在一处,容色惊人相似,萧冷儿却已无力再说些什么。 楼心镜明叹息望她,想要抱一抱她,抚她的长发,心里却知道大概一生也得不到这机会,但是她却舍不得萧如歌受此委屈:“当年大哥喜欢剑心,两人间起了一次误会,剑心性子刚烈,于是逼着如歌娶她,这才有了他们的姻缘。” 萧冷儿心中微震:“楼心月喜欢我娘?”再想那话,却越想越不是滋味,盯着萧如歌,“你那时娶我娘,是被逼无奈?” 萧如歌点头,却又摇头,含糊道:“也不尽然,冷儿,昔年之事,你莫要再多问了。” “但我娘喜欢的人分明是你。”萧冷儿仍是不肯罢休。 “你当真这般想?”楼心镜明上前一步,两人面对面立着,如同当中摆了一面铜镜,“你若心中有了喜欢之人,便该明白,如歌和剑心之间,那一种是叫做男女间的互相爱慕?” 萧冷儿心中又是一震,细细思量回想,越想心里却越不是滋味,恨恨瞪楼心镜明一眼:“你莫要再信口雌黄,我娘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楼心镜明怒极反笑:“我与剑心几十年姐妹情,她的事不该由我来评断,还轮得到你这小辈不成!” 萧冷儿一时心火大盛。眼见两人剑拔弩张的快要打起来,萧如歌只觉头痛万分,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有甚好争,冷儿你也莫要再多想。母女俩,不要每次一见面就……” “谁跟她是母女俩!”双双大叫,萧冷儿回头,满脸愠怒,“你莫要以为只要是你的老婆,便通通是我娘,痴心妄想!”说罢转身就走,楼心镜明一时气得秀颊通红。 “你要去哪里?”萧如歌连忙叫住她。 “去找楼心月问清楚。”萧冷儿头也不回。 萧如歌不及说话,已听另一道声音朗朗道:“我人已在此,冷儿找我何事?”最后一字落下,他身影已在山门前立定,神思淡淡,尊贵无伦。 萧冷儿反倒不再出声,看三人相对气度,想到,果然岁月成就人生。 半晌萧如歌道:“大师一去,我们二十年后,竟在此地相见。” 楼心月也是淡淡注视于他,颔首道:“我们都老了,聚散别离,二十载如一日。大哥,这便是命数。”拔开手中酒壶盖子,饮一口递给萧如歌。 萧如歌接住。 月辉清风,三人二十年未见,一时饮得酣然。却是人未老,心也并不见老,萧冷儿想到。 第二十二章 只道云深不知处(一) 萧冷儿看三人畅饮间似多年未变的默契,心下不自觉便有些羡慕之情,半晌仍是问道:“我想问你,当年和我娘之间,可有发生什么事?” “你娘?”楼心月看向楼心镜明,随即恍然,“你说剑心。” 萧冷儿略微气恼:“我除了那一个娘亲,还会有谁?” 楼心月笑道:“你去找一面镜子,当知还会有谁。” 萧冷儿闻言更恼:“你当我愿意生成这副模样?你莫要在顾左右而言他,当年与我娘,究竟是怎样?” 楼心月敛了笑容,淡淡道:“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看她一眼,目中多了三分玩味,“上次一役,我只当你绝不愿再理会于我。” 萧冷儿咬唇:“我可不是那等小气之人,事关我娘,我更不能当成儿戏。” “你听我一言。”楼心月敛眉道,“我与镜明相见,她也告诉我一些事。你娘之事已成过去,你不宜再过问。既然她走之后交待你好生孝顺如歌和镜明,你便该听她的话,定然是没有错。” 萧冷儿跺了跺脚,半晌转身跑开。三人看她背影,却是各自无语,半晌萧如歌叹息一声:“我这个女儿,也不知像了谁。” 楼心月闻言只是挑眉,似有些不以为然,却并不说话。楼心镜明道:“我叫了文靖,今夜我们几人,好好聚上一聚。只怕明日之后,再要这般遇到一起,却不知要等上多少年。”看楼心月神色,轻声道,“大哥,思璇已经去了,你与文靖之间再多恩怨,也该一笔勾消。” 萧如歌浑身一震:“思璇死了?何时之事?” 楼心月不欲多提,转身进山门去。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楼心镜明低声道:“有五六年了,我也是今天见到大哥,才知道。下少林之后,只怕我也要回一趟苗疆,祭拜思璇。” 萧如歌点了点头,心思却是纷乱,思璇竟已死了?那冷剑心万里奔波,却究竟是为谁? 一早起来少林寺辈分最低的“玄”字辈弟子在前山之中有早课,萧冷儿特意起个大早,便是想要去敲敲这热闹。但一群光头和尚有板有眼呼呼喝喝,她看一会儿,却越发无聊起来,呵欠连连。 一人轻笑出声,萧冷儿连忙回头,却见是扶雪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一身月白的劲装,容色如玉,英姿凛凛,不由睁大了眼:“你这是要做甚?” 扶雪珞笑道:“今日难得来到少林,我新创一套剑法,想要与无想大师讨教一二,正要过去,哪知你也这般早起。” 萧冷儿斜睨他一眼:“我这是贪新鲜,谁知和尚练功竟是这般无趣之事。找无想大师,这寺里如今可住了好几位比无想大师武学造诣更高的人物,你怎不去想他们讨教?”两人一边说,已向前走去。 扶雪珞横她一眼,笑道:“我这所谓的武林盟主,总不可能去向魔教圣君请教,否则怕是讨不了好去。至于紫皇,只怕他这两日与楼心圣君和洛世伯几人叙旧,我怎好去打扰。” 萧冷儿听得连连摇头:“你这人真没出息,难得小爷今天起早,便陪你去练功罢。” 扶雪珞自是求之不得,两人一路说笑走到山门口,出乎意料,萧如歌竟也站在门口与无想大师低声交谈,听闻声响,双双转过身来,萧如歌一见萧冷儿面上笑容便不由自主柔和下去,萧冷儿却只作不见。 扶雪珞有些诧异向两人躬身行礼:“见过紫皇,大师。” 无想大师笑道:“紫皇原本与圣君和娘娘在饮早茶,听闻老僧与扶盟主有约在先,便自一道过来看看。” 萧冷儿有些意外看萧如歌一眼,心下便有些感激,笑道:“雪珞方才还言道不忍打扰紫皇与故人叙旧,没想到紫皇却是这般善解人意。” 萧如歌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扶贤侄天赋异禀,已叫我惊喜。更是冷儿看上之人,不由得我不放在心上。” 暗中翻个白眼,萧冷儿此刻有求于他,却怎肯在这时与他顶嘴,只是瞧了扶雪珞笑道:“如此,咱们到也算捡个现成的便宜。” 扶雪珞微微一笑,也不扭捏,上前两步抱一抱拳道:“望紫皇与大师多指教。”他口中说是剑法,但扶雪珞无论练武或是对敌,都甚少用到兵刃,今日即便在这两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面前,也只是凝神运功,以指待剑。 对扶雪珞武功造诣向来有信心,萧冷儿却不若其他两人专注,目光四处转一圈后,便自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发现玉色身影。眼见无人注意,萧冷儿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溜过去,站了树脚下笑道:“我是不是该怀疑你在此偷窥雪珞武功,找人把你抓起来。” 庚桑楚折扇摇得惬意,笑容生辉:“原本是一大早想要寻个好地方呼吸新鲜空气,哪知今日各个都这般早起,倒叫我得意饱了眼福。” 萧冷儿找个稳当的树杈,便也跳了上去,舒舒服服坐好,笑道:“我原以为你父亲与那女、与你姑姑重聚,定然要拽了你去全天作陪。” “如你所想。”庚桑楚摊一摊手掌。 萧冷儿翻身望他:“那你怎会在这里?” 庚桑楚眨眨眼:“自是不耐烦陪他们,偷偷溜出来。”语声中理所当然模样,萧冷儿放声大笑。能戏弄了楼心月兄妹还一派从容装无辜之人,天下舍庚桑楚其谁? 眼见山门口那人招招是清影姿态,庚桑楚摇扇笑道:“这扶雪珞,委实能算作我劲敌,此番蜀中之行,无你谋事,竟也能叫湄儿吃了大亏,我从前还当真小瞧了他。”又看一眼立在旁边的萧如歌道,“你为了他,倒也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萧冷儿抿嘴笑:“你夸雪珞,岂非是变相夸我慧眼识英雄?雪珞日后必定能与你一较高低,我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 庚桑楚折扇蓦地合拢,俯身靠近她,春晖般笑意立时惹得萧冷儿心辕马意:“我以为,你的心思,只该花在我一个人身上?” 好容易推开他,萧冷儿长长嘘一口气,瞪他一眼道:“这里可是和尚庙,你敢放肆,我便叫大师剃了你的头让你从此当和尚去!” 庚桑楚混不在意,从容笑道:“你若舍得,我倒也无所谓。” “我有甚舍不得!”再瞪他一眼,萧冷儿哼道,“你无非就是从前比雪珞多花了几年功夫,等到他日雪珞武功心性再上一层楼,我看你到时还笑得出来!” 庚桑楚一笑,正要开口,见不远处萧如歌转过头来,向萧冷儿点头,明显是要找她回去,便自敛了口,先行从树上跳下,衣襟如画,态度一派风流雍华。 此人当真处处都不落那风*骚本色,萧冷儿长叹一声,也自从树上跳下来,两人便一起向山门口走去。 扶雪珞先前专心练功,压根儿没注意萧冷儿动作,此刻看她与庚桑楚双双人影,倒是一愣。萧如歌目光也自落在庚桑楚身上,笑道:“二弟他圈住桑楚的人,没料心却在冷儿身上。今日见雪珞剑术,不知桑楚心中作何感想。” 庚桑楚摇扇笑道:“扶公子天纵之才,问心自是万万比不上。”见萧如歌父女似笑非笑目光,心中叹息一声,只得续道,“问心纵然日前武功与扶公子相差无几,但假以时日,必定不是公子对手。” 萧冷儿悠然道:“庚桑楚武学造诣虽不能与雪珞相比,但智慧超卓,悟性奇高,紫皇和雪珞可千万莫要轻视才对。” “好冷儿太抬举我了。”庚桑楚轻掸衣上灰尘,似毫不在意。 “如此。”萧如歌沉吟片刻道,“我与雪珞贤侄再讨论些时分,冷儿,你去告诉镜明一声,我午时之间必定去与他们会合。” 萧冷儿虽不情不愿,但为了扶雪珞,自然还得答应下来,当下无想大师先行去了大殿,萧楚二人便一起去到楼心镜明等人饮茶之处。进得门内,却是楼心月兄妹,洛文靖,扶鹤风几人都已在座,各自抬头看他二人。 庚桑楚毫不在意,萧冷儿落落大方:“镜明夫人,紫皇让我告诉你,他与扶公子切磋武艺,午时之间过来与你会合。” 楼心镜明颔首,却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二人,俱是姿态风流,精雕玉琢,但看容色气度,竟再难找到比他们更相配的一对,想起楼心月先前所说,她心中更见忧虑,考虑片刻道:“冷儿,你这些年可有到过苗疆?” 萧冷儿一怔摇头,想了想还是答道:“原本年初想要去,但后来因为朋友之事,便赶去了江南,后来便到了洛阳。” “我先前与大哥商量,欲去苗疆拜祭大嫂,你可愿与我同去?” 楼心镜明一句话说完,萧冷儿条件反射看庚桑楚,他原本笑意自如迅速褪去,怪异看向楼心镜明,却想不出任何反对的言辞。萧冷儿一时看他,心中左右为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听楼心镜明道:“昔年我与剑心,思璇义结金兰,犹如亲生姐妹,思璇为剑心付出良多,冷儿就算为了你娘,也该去苗疆走这一趟。” 萧冷儿闻言心中越发忐忑,不敢再多看庚桑楚。庚桑楚面上颜色变了再变,终究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门去。萧冷儿喉头一紧,想要唤住他,却是不能。 楼心月叹道:“你明知楚儿放不下他娘和剑心那个心结,又何必故意出言激怒他。” 萧冷儿怒道:“她自是故意,故意叫庚桑楚难堪,我跟着她一同去了苗疆,便顺理成章与庚桑楚分开!” 楼心镜明倒也并不在意她言语无状,只是笑道:“那你究竟去是不去?” 去是不去?半晌,萧冷儿咬唇道:“我去。”心底里无不茫然,楼心月若爱的是自己的母亲,以他高傲心性,只怕绝不会同时再爱另一个女子,那庚桑楚的母亲,难道竟是含恨而终?庚桑楚心底总是有些放不下打不开的结,难道追其原由竟是为了自己的娘亲?她一时再难接受自己这般的想法。 只听洛文靖缓缓道:“我也与大嫂一起。” 楼心月霍然起身,目光钉在洛文靖身上,似恨不得用目光就要把他凌迟,半晌,颓然坐下,闭目道:“人已死了,我不和你争。你若真心想要去祭拜于她,就带上烟然一起。” 洛文靖淡淡道:“现在她人已去了,我也无甚好说。八年前我若想到此遭,必定不至那般糊涂,可惜我一生,总是迟钝。” 楼心月已不愿再多说。萧冷儿自然更是听不进他们之间恩怨,一口气跑出门去,却早已不见了庚桑楚身影。一时心下越发茫然,自己找到他,却又能说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只道云深不知处(二) 周围寻得一阵,不见庚桑楚身影,萧冷儿心中烦乱,想了一想,却终于还是沿路回去,此事终要向楼心月问个清楚明白,她才知该如何面对庚桑楚。跨入厅中,却只剩扶鹤风和洛文靖,见她动作,洛文靖道:“他们兄妹二人回下榻之处,说是要取甚物事,你若找楼心月,此刻前去应该能撞上。” 听他语气便知心情不佳,萧冷儿也不多说,转身便又向后院精舍行去,楼心月房中无人,她多走几步,便到楼心镜明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却是萧如歌。 “你为何要起意带冷儿去苗疆,明知剑心也在苗疆,若让她二人遇上,那可如何是好?” 萧冷儿来不及想萧如歌为何这般快就回来,浑身血液便在这一句话中被生生凝固。 房中楼心镜明坐在窗边,也不看他:“冷儿和楚儿有情,你却愿意看到他们这样?楚儿继承大哥志愿,你也只有冷儿这一个孩子,他们若在一起,他日怎会有好结果?剑心便是在苗疆又如何,难不成你却要瞒冷儿一辈子,让她一心一意以为她娘已经死了?” 萧如歌向来淡然,此刻却是皱眉,颇见烦乱:“当年剑心离开,我也担心过,但最难熬的日子,她毕竟也过了。这孩子从小对剑心全心全意,若叫她知道剑心竟然曾经这般欺骗过她,你叫她如何面对。” “她不是你想像中那般禁不住风雨的瓷娃娃。”说着说着楼心镜明也动了气,“当年剑心离开你一声不开,冷儿受不住打击跑了,你也漠不关心。那时她一个十岁的孩子,你都不怕她出事,现在长到这般大,你反倒来担心?冷儿出生你就不曾多亲近她,根本就不明白,就是因为剑心对她重要,她如今喜欢楚儿,日后必定要受些磨难,若能回到剑心身边,对她却是好事。” 萧如歌还要说话,楼心月已沉着脸打断两人:“剑心之事,如今轮不到你二人做主。我找到她,问清楚我想知道的事之前,你们谁也别想见到她。” 楼心镜明有些气急败坏:“大哥!” 楼心月却不理她:“我明日一早便启程,镜明若有心去拜祭你大嫂,便携了另外几人慢慢来,我……”他说到此忽觉有异,三人情绪都是不大好,竟到此时才发现门口有人,一颗石子运了两成功力弹出去,楼心月喝道,“谁!” 门开,萧冷儿定定站立,面色比纸更白,捂住胸口的手向来被方才那颗石子打个正着,血顺着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摇摇欲坠。 三人都是大惊,楼心镜明抢前一步:“冷儿,你怎样?”欲看她伤处,却被打开。退后一步,萧冷儿镇定无比看着三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萧如歌心乱如麻,委实不知该如何开口,艰难的道:“冷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娘还活着。”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萧冷儿似要就这般把真相看出来,“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她语声平静,句尾清浅的颤音,却叫楼心镜明听得难受不已。 “冷儿……” “你告诉我!”语声陡然拔高,萧冷儿神色愈是冷静,愈是骇人,“这究竟是真是假?” 迟疑半晌,萧如歌终于颔首道:“你娘她,的确还活着。” 颓然坐倒在地,眼泪不知何时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片刻便已纵横了满面,萧冷儿却似不知,仍是不悲不喜模样,只是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不相信,她没有办法相信,她不信她从小唯一爱着的人,用生命来欺骗她,曾经她为了她的死万念俱灰,曾经她为了她的死命悬一线,她不相信,那个从小就疼她爱她,跟她希望和温暖的人,竟舍得这样残忍对待她,她不相信。 弯下身去扶她起身,萧如歌看她满脸泪痕,只觉心如刀割,低声道:“冷儿,她当真还活着。无论如何,她都是真心爱你,他日你若找到她,便会明白……” “我不相信!”狠狠朝他怒吼,挣脱他手臂,萧冷儿目光如刀锋般冰冷锐利,一字一句重复,“我、不、相、信!”转身飞奔而去,随手擦一把面上泪痕,却是血泪混合,留在她颊边,说不出的狼狈凄凉,但是她满眼的倔强防备,却不曾有丝毫松懈。 “冷儿!”屋中三人一起追了出去。 恰好庚桑楚扶雪珞两人迎面走来,见萧冷儿狼狈飞奔模样,都是吃了一惊,双双拉住她:“冷儿,出了什么事,是谁伤你?” 再抹一把脸上肆意乱窜的眼泪,萧冷儿不言不语,只是竭力挣脱两人。见她这般,两人心中更是担忧,哪肯松手?劲力比不过他二人,只觉心里那根弦越崩越紧,萧冷儿终于尖叫出声:“放开我,放开我!” “到底出了什么事?”握住她肩膀,扶雪珞任由她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不肯松手。 “放开我!”再叫一声,萧冷儿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压抑得如山雨欲来。 见这情形,庚桑楚眉峰紧蹙,示意扶雪珞松手,把她揽入怀中抱住:“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乖。” 他语声响在耳边温柔耐心,他的怀抱那样熟悉那样让她觉得安定,心里隐藏的恐惧和不安如洪水一般爆发,她放声痛哭,浑身颤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从小到大他都骗我,他说疼我是骗我,爱我也是骗我,他说会好好对待我们母女,都是在骗我,他出门说隔两天就来看我是骗我,他说会公平对待娘和楼心镜明是骗我,通通都是骗我!这一次他也是在骗我,一定是骗我!” 仍是不知发生何事,她满心的悲愤和委屈却叫他听得眼中俱是酸楚。更紧搂住她,庚桑楚低声安慰:“你乖,不要难过,我在你身边,我在这里,冷儿乖,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他不停柔声抚慰劝藉,萧冷儿哭得半晌,神志终于稍微清醒过来,抽泣道:“他说娘没有死,他说娘不要我,我不相信……”狠心推开他的手,她勉强后退一步离开那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受到的温暖,“我不相信,我要去找娘亲,立刻去找她。” 庚桑楚心中更酸,柔声道:“你也不知你娘现在何处,却是要去哪里找。” “我回紫峦山,现在就回去。”擦一把眼泪,萧冷儿向前行去。 一把拉住她,庚桑楚恼道:“你明知就算她还活着,此刻也绝不会在紫峦山,却是要回去作甚?我知道你心中难以接受,可是你要冷静一点。”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萧冷儿极力要挣脱他的手,只是含泪摇头。 “萧冷儿你冷静一点!”庚桑楚朝她大吼。哭得更厉害,萧冷儿奋力挣扎,尖叫道:“你凭什么叫我冷静,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咬了咬牙,庚桑楚蓦地腾出一只手朝她后脑勺打去,萧冷儿立时便晕倒在他怀中。站在旁边的扶雪珞和正好赶过来的萧如歌几人都是大惊:“冷儿!” 打横抱起她,庚桑楚又是无奈又是心痛:“她此刻情绪激动,身体又向来不好,怎能远行?正好趁这时分让她冷静一下。”冷冷看萧如歌一眼,“冷儿醒来之前,万望几位准备好说辞,否则我……”想不出甚有力的威胁,冷哼一声,庚桑楚抬步向萧冷儿休息处行去。 身后几人各自愣在原地,半晌萧如歌指着楼心月颤声道:“这一切都是你造的孽,此番我女儿若有甚不测,我看你拿什么去向剑心解释。” 楼心月一怔:“我?”虽然他也关心萧冷儿,见她这模样心中难受,但此事与他何干? 还想说什么,楼心镜明拉拉他衣袖,萧如歌面色数变,终于拂袖而去。楼心镜明连忙追了上去。 扶雪珞在一旁看这几人情形,越看越是皱眉,这几人,却是有些什么秘密瞒着冷儿?那丫头对冷剑心的依恋之情认识她的人无不知晓,看这几人模样,只怕善了不得,一时心中乱了方寸,涉及萧冷儿,他平日里脑中那一干尊师重道此刻通通见了鬼。 小时候,她的身体极差,三天两头就发烧,出疹,一刻也离不开人。那时冷剑心总是喝退所有下人,生怕她们有半分照顾不周,亲自煎药,喂她吃药,整夜整夜守在她床前,每一次她张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她淡淡疲惫却温柔关切的眼波。 夜夜她睡不着,她总是哼着小曲哄她入睡,她还记得她柔和的声音如夏日里的清泉:“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那时候她总以为她一生一世都会陪在她身边。那时候小小年纪的她不懂得什么叫离别,是生离死别。 那时候她在一次又一次对萧如歌失望,终于绝望之后,温柔的娘亲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温暖。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她还是那样温柔,含笑对她说,以后她不在,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娘!”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萧冷儿早已满头冷汗。茫然的四周环顾一圈,简单的居室,一桌一椅一床,不是她被那人精心布置的温暖的小窝。床边也没有她的身形在等她,但是—— 她抬头,头一次见到那人折扇搁在一旁,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她,见她醒来,也只是温柔向她笑,温柔得她的心也跟着微热起来。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萧冷儿侧过去靠在他怀中,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我刚才梦到娘,就仿佛还是从前那样,她还在我身边,给我唱曲,教我写字,教我下棋,做点心给我吃。我知道她不会抛弃我的,她不会的。” 怜惜的搂紧她,庚桑楚抚她光洁的额头:“乖。好冷儿,你娘一定也舍不得你,不管她做什么,一定都会想着你,如果真的离开你,也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不要再苦了自己。” 默默点头,萧冷儿掀开被子起身,庚桑楚连忙拉住她:“你又要去哪?”眉已忍不住再次皱起。 萧冷儿一笑:“去找萧……我爹,此时想必他已准备好要对我说的一切,你放心,我会听完一切之后,再说决定。”见庚桑楚还是皱着眉,心下不由更暖一些,柔声笑道,“不然你和我一起去罢。” 终于点头,再披一件衣服在她身上,庚桑楚便拉着她出了门,生怕她趁机偷跑一般,一路拥着她向萧如歌房间行去。 两人到门口时,才见萧如歌,楼心月兄妹和洛文靖都已在座,显是在等着她。深吸一口气,萧冷儿踏进门去。 萧如歌两夫妻神色都不大好,想必在她来之前已有些争吵,萧如歌仍是勉强笑道:“冷儿,你好一些没有?” 挣开庚桑楚双手,萧冷儿走到萧如歌身边站定:“几位商量这半晌,不知决定告诉我一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只道云深不知处(三) 楼心镜明双手拢在袖中:“五年前剑心诈死,我心中虽有怀疑,却并未深究,她生生死死,若是自己的选择,只要她高兴,那便好。那时我想代她照顾你,但如歌说你有权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他说……”看一眼萧如歌,声音略微一顿,“他的女儿,若是那般懦弱,便是锦衣玉食的当成公主来养着,终究也成不了气候。是以那时我虽极力反对,但你自己决心下山,他却也默许,这些年不曾派人打探你下落,直到此次你大哥因武林大会也下山来。” 萧冷儿看一眼萧如歌,想道,无论她有多不愿承认,两人终究是父女,他委实比任何人都知她更深。 “我知道的就这些。自从二十年前上紫峦山之后,我已经很少再过问武林中的事和昔日恩怨,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思璇也过世了。”楼心镜明声音转低,潺连如水,忽的望了萧冷儿道,“但我也知道,你爹爹这次让你大哥下山,固然是为了武林大会,最重要却是为你,一别五六年,他心中着实挂碍你。” 几人目光都放在她身上,萧如歌眼中一丝希望,却在萧冷儿不甚自在转过身去同时磨灭下去。犹豫半晌,萧如歌终于还是低声道:“从你懂事以来,便以为你娘没有了从前的记忆,只是和你二人相依为命。但我却知道,她心里什么都记着,在你还小的时候,担心你的身体,不忍心抛下你。后来你越发的聪明伶俐,她这才觉出放心。诈死离开,只希望你能和我们过上新的生活,但她自己,却终于放不下前尘往事,还是追寻而去。” 萧冷儿心乱如麻,这一日发生太多事,现在回想,即使冷剑心从未失去记忆,那却也不是甚怪事。她学识渊博,才智无双,自幼传授她各方面知识,哪里相识什么都不记得之人该有的模样?只因她是最敬爱的母亲,是以她从未去怀疑。 半晌萧冷儿终于问道:“她现在何处?” 几人目光一同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楼心月。楼心月方一挑眉,萧冷儿已有些微凉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与你赶那时间,如今你们之间有甚恩怨,我已不想知道,只想要一个真相。” 楼心月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对眼前这孩子,他委实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她:“你想要去哪里?” “这却是我自己的事,总之不会与你们同路便是。”转向楼心镜明一揖,萧冷儿也不肯多望她一眼,“我先前答应你要一起去苗疆,只怕得作废,盼你莫要怪罪于我。” 楼心镜明只是摇头。萧冷儿此刻神色平静,轻描淡写模样,丝毫不复先前激动,但她越是这样,众人心里反倒愈发惊疑不定。 只说晚饭时再过来,萧冷儿便又回房去。推说要休息,却是连庚桑楚也拒之门外,见他无奈走远,萧冷儿狠一狠心,关上门。 她需要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可能关乎他们几人的一生。圣沨的真相,烟然的真相,楼心月不愿她和庚桑楚一起的真相,她母亲的真相。一觉醒来,总觉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事,欺着瞒着哄着骗着都好,却不该由他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承担。 萧冷儿怎会愿意自己被当成一个傻瓜?她绝不能! 傍晚时萧冷儿入了厅中与众人同桌吃饭,不时与庚桑楚洛云岚说笑几句,萧如歌几人留心观察,却也并没看出不妥来。倒是楼心月兄妹说起明日行程,萧冷儿甚感兴趣模样,不时插几句嘴,和几人讨论些风景名胜,笑说自己若得出空闲,必定也要前往去看看。 萧如歌首次踏下紫峦山,纵然还未表明是否与楼心镜明同去苗疆,想来短期内却也不至返回紫峦山。饭后萧冷儿与众人再聊一阵,这才回房去。庚桑楚欲跟上前,却被楼心月喝住。只道他堂堂楼心圣界少主子,却整日围着个姑娘打转,羞也不羞。庚桑楚纵然担心萧冷儿,替自己形象着想,终于还是坐定。 他既然不动,扶雪珞自然更不能动。敌友且不论,庚桑楚与萧冷儿自上少林,之间亲密态度向来不避讳旁人,扶雪珞但觉难以如往日那般举止随意。 这些小儿女心思自然逃不过楼心镜明眼睛,看得几眼,却也只在心中叹息,这扶雪珞,当真是个君子,这般谦让进退有度,难怪先遇萧冷儿,却也只得她当作一个知己。 众人聊天这当口,一人却已悄然从侧门出去,趁着明亮月色连夜下山去。 直到各自散去,庚桑楚这才行至萧冷儿门口,敲了半天无人应答,他方*觉不对,进得门去,仍是那一桌一椅一床,却唯独没有一丝人的暖息,桌上一张纸条,却是留给他:“我于紫峦山一行,勿念。” 她竟然九个字便打发了他。庚桑楚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怔得半晌,手中字条被人夺去,这才惊觉抬头,却是扶雪珞,后者同样一脸苦笑:“我早知她放不下此事,哪耐得下心思等到明日。” 不那么客气地夺回字条,庚桑楚折扇展开,挑眉看他:“你预备如何?” 扶雪珞看一眼这房子,冷冷清清,人去屋空,他却总觉似还留了些她的气息。就如同他明知这张字条不是留给自己,握在手心,却依然有隐隐发烫的温度,让他甩也甩不开,放也放不下。 她从来没有对他有过责任,总把那距离止于朋友,便也使得他站在原地,踌躇不得前进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庚桑楚听那人清淡声音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云岚的婚礼上,那时她问我们对于心上之人和朋友的态度。她是随性洒脱之人,我明知她不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却还是退了那一步。明知不该,但我确实退了。” 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他,仙人般清姿,白衣胜雪的少年,庚桑楚忽然想道,这般神仙人物竟然得不到心头所爱,任谁也为他心痛惋惜。但他确确实实是君子,坦白,正直,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讨喜欢的女子的欢心,但却从来在任何人面前都做最真实的他自己。 扶雪珞这样的人,从来都以旁人为先,朋友和喜欢的女子,他选择朋友,因为朋友关乎别人,喜欢的女子影响的却是他自己。武林和萧冷儿,他同样选择武林,因为武林是天下人的武林,萧冷儿对他如何,却只在他自己的心。 庚桑楚忽然从心底对他生出敬意,这是个可敬的对手,他从不该小瞧他。 “我不知道是因为你与她之间有缘,或是我同她之间无缘,但我不相信这些。”扶雪珞转过身来,笑意温良,如江南和风,“我退了一次,这一次不想再退。你们之间再怎样都好,我却不愿放弃。我长这么大,甚少顾及自己的喜好,此刻却只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去找她。” 庚桑楚目光一闪:“放下武林盟的一切?” “我相信爹爹和云岚可以打理一切。”扶雪珞点头,“那日紫皇他老人家说,武功正如人心一般,须得放开无碍,我在这做得到与做不到之间,未必能把握得了度。他又说你在这一方面,却远胜于我。” 庚桑楚失笑,折扇轻摇:“我对萧冷儿,从前态度似比你更加不如,拖泥带水连自己都看不上眼。” 扶雪珞摇头,也笑:“你做事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向来佩服,倒不用谦逊,我只想也随性一次。” 片刻,庚桑楚点头:“如此,你当知,从前我几番退让,你们都不肯把握机会,如今你想要争取,我却是不会再让步。扶公子,请。”他挥手间风度,正是洒脱淡定,从容叫人叹服。 扶雪珞心底感慨,为何自己永远做不来他这般肆意姿态,口中却笑道:“问心公子欲与雪珞同行?” 庚桑楚摇扇笑道:“我与扶公子此行目的相同,只落得个相看生厌,还是免了。倒可赌上一把是谁能先追上她。” 此言正合扶雪珞心意,两人半空击掌,相视而笑。 打马疾驰一阵,萧冷儿万万想不到此行竟会遇上依暮云三女,却是在山下一家小客栈门口。四人面面相对,都是一脸愕然。 半晌依暮云最先反应过来,轻咳两声:“那日你们走后不久,我们便跟了上来,只想到你们明日若再不下山,便也跟上去看看。” 萧佩如看萧冷儿装束,蹙眉问道:“冷儿,你去何处?” 萧冷儿爽快道:“回紫峦山。” “回去?”萧佩如大感惊讶,“为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须得你亲自回去见师傅师娘?” 萧冷儿想到他们还在山下,却是不知这消息,便道:“你师傅师娘都已经下山来,此刻就在少林寺。你们等在此间,明日大概就能见到他们。” 萧佩如闻言更惊,思念一转忽然想得通透:“莫非,你已经知道那件事?” “没错。”萧冷儿淡淡道,“便是你们都知道我却一直以来从不知晓的那件事。此刻我要赶路,他日回来与你们再叙。”说完又已扬起马鞭。 虽还不知何时,但见她匆匆模样,依洛二女双双开口道:“我与你同去。” 摇了摇头,萧冷儿已纵马向前:“不用了,此事我非得自己查探清楚方可安心,他日我必定回来,与你们再聚!”她最后一句话说完,业已走远。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却是依洛二女都看着萧佩如:“冷儿甚少这般急躁,却是为了何事?” 犹豫片刻,萧佩如还是道:“照理不该欺瞒你们,六年前暮云你救下冷儿,当知那时她为了她娘之死,打击甚大。但其实,”她语声顿了一顿,“剑心娘娘,并没有死。” 依暮云与洛烟然同声惊叫:“怎会如此?” “想来此事已被冷儿知晓。”萧佩如想一想,还是不放心,“不行,我此刻就要上山去,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依洛二女却有些迟疑不下,不知该前去追萧冷儿还是跟她上山去。萧佩如见两人神情便道:“紫峦山哪里是寻常人上得去,你们迟了这片刻,只怕再也赶不上冷儿,还是莫要再想。” 依暮云狡黠道:“佩如姐姐你是紫峦山上的人,自然可以为我们指点迷津。” 萧佩如无奈道:“你二人都是女孩子,又没有江湖经验,我怎敢让你们涉险。” “走吧。”洛烟然忽道,她前刻还盯着萧冷儿远去的方向,此刻却已转身向少室山上行去。 依暮云和萧佩如一时都有些发怔,听她淡淡道:“扶雪珞既然也在少林寺,如何放心冷儿一人前行,必定也要尾随而去,我们这就上山去找他。” 依暮云闻言大喜,立时跟上洛烟然脚步。萧佩如走在最后,心中却愈发无奈起来。 第二十三章 万水千山总关情(一) 半个月的行程,夜以继日,萧冷儿只是不停赶路,心中无不自嘲想,自己从前走遍大江南北,瞭赤霞,观沧海,那是何等潇洒肆意。自从江南一行,却开始不停的赶路,只是赶,为依暮云、为洛烟然、为庚桑楚,为责任、为道义、最后为娘亲。没有哪一次稍微有残留从前的惬意,却是她不得不为。她已想不出把自己抛诸脑后有多久,只怕想要再拾回来,却是难上加难。 甚至她已不太记得清,自己分明不是甚大公无私侠义心肠的人,究竟为何,却要落到这一步。 自从认识庚桑楚那天开始,她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复从前,她这一路行来,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不悔不恨。就像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母亲成为一生最美丽的那段记忆,而非得知了这种种的缘由,让她不得不一路追寻,是对是错,都早已停不下来。 这一日终于行到南海边缘,此间波澜壮阔,风景如画,萧冷儿多年未归,见此情形却也好生感慨,在山下小憩,她便启程上山去。 紫峦山不同别处,地势奇特,只在群山巍峨之中绕行而不得其道自是一着,另一着就算有人当中入了紫峦山,但萧家奇门阵法天下无双,皑皑高山,却有谁能走得过? 备齐干粮与上山必需物品,萧冷儿凭着记忆,一日一夜之后,终于站在紫峦山巅,如临绝顶。远处层层墙楼,花丛山涧,烟雾缭绕,行人三俩,如遇洞府神仙。心念不知不觉松了下来,萧冷儿目光贪婪看得半晌,这才发现,自己心里,竟对这从小长大的地方如此想念。早已湿了眼眶,多日来身心俱疲,此刻方一松懈,萧冷儿再支持不住,眼一闭便顺势倒在地上,晕过去之前似乎听到身前有道熟悉的声音大喜叫道:“冷儿!” 她即使闭眼,却也含了笑意。 醒来时,萧冷儿只觉全身酸痛,稍微动一下,却是连骨头也似要散开,不由暗暗叫苦,这般境况,却也是她自找,能怪得了谁。再多躺一会儿,她睁眼看头顶,寻常的屋顶,却挂满各种小星星和花骨朵,她记得小时捣蛋,最爱去爬树捣鸟蛋,娘总怕她玩出事,便把她关在家里,折这些小玩意儿,后来折得多了,她便把它们全部挂在房顶上,整日闪烁,便如同把星星全部搬进了她的家。 片刻感觉身体好一些,萧冷儿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低头看,仍是幼时用的羽被,是娘亲手织成,所以她从来都不舍得换掉,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竟然还在。 窗外鸟声稠稠,微风过,花絮便从打开的窗户中飘进来,挂在窗边的风铃,也叮叮当当响,好不悦耳。那风铃是她八岁的时候制成,现在看来奇形怪状,萧冷儿忍不住笑出声,心中却一点点温暖上来,这屋子,竟与从前一般无二,连她记忆中娘离开之前最后一晚她搁在桌上的书卷,也还是在原处。她不用去看也知道,必定还翻在她从前看过的那一页。 在窗外站立半晌,紫峦山四季风景如画,她的房前,更是鸟语花香,楼下溪涧中甚至能听到鱼儿摆动的欢叫水声。许久才想起要出去走走,萧冷儿顺手拿过案上的披风,披在身上才想起,当年娘闲来无事为她制衣,一直制到了三十岁之后,看这件的模样,却正是她十七岁该穿的大小形状。紫峦山几百年来风俗,上至萧如歌下至三岁小儿,都习惯穿紫色,唯有她和娘,是一式的白,却也无人在意。 心中不知为何,上山之前,明明那般急切想要知道真相,想找寻一切可能的东西,但此刻醒来,这样熟悉亲切的地方,她所有的思绪,却忽然缓了下来,真真假假,她又回到这里,便知娘亲从来都是真心爱她,没有一丝一毫虚假,即使在她为她缝衣之时只怕便已想到要离开她,可是她却不应该怀疑她的爱。 甚至萧如歌和楼心镜明的。 萧冷儿毕竟已长大,他们的用心和思念,她看在眼里,已无法不感激,也无法再抗拒。 她的住处是一座独立的小楼,门口便是小桥流水,对面种的是她最喜欢的兰花。其实应该说是冷剑心最喜欢的,她的许多喜好,都只是因为娘喜欢。譬如兰花,譬如白色,譬如争强好胜。 尽管她们相伴的那些岁月,娘其实一直很温柔。 其实她真心喜欢的是吃喝玩乐,随遇而安。说白了,萧冷儿委实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再譬如有一年她无意在悬崖边看到拔然盛开的凌霄花,那时心里惊艳,一眼便喜欢上,可是最终没有采下它,只是跟自己说,她喜欢的,还是兰花。或者还因为,这一朵花陪伴她最久。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比如现在问萧冷儿,她一定再也答不出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花。 走过桥的另一端,萧冷儿看到两个孩童在水边玩闹,俱是四五岁模样,玉雪可爱,饶有兴趣想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扛着锄把路过,明明已经走前两步,却又突然停下身来,摘下大草帽笑着与她招呼:“冷儿,回来啦。” 点点头,萧冷儿觉得目中已有些湿意:“何大叔,你好,又去给您的花田除草?” “是啊。”何大叔乐呵呵应一声,复又带上草帽,“我赶着下地,冷儿晚上来我家吃饭。” 与何大叔告别,萧冷儿继续往前走,不时与旁人招呼,邀她去家中吃饭的,倒占了多数。那般熟稔亲切的口吻,萧冷儿想到,若离开的那人不是她,只怕连她自己也要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六天,而不是六年。 山上最著名的老神医上官禄顶着满头花白头发满脸花白胡子急匆匆向她行来、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停念叨时,萧冷儿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记得昏睡前听到的便是老爷子的声音,那他此刻念叨的,也必定是这个从小到大最不听他话的病人。 上官禄在她身前站定时,萧冷儿终于由衷感受道回家的温暖。不待老爷子开口,已扑上去一把抱住他,亲热叫道:“上官爷爷,冷儿想死你了!” 老爷子哇哇大叫,胡子翘来翘去挠得萧冷儿咯咯笑:“你这臭丫头,还不下来!是要折腾掉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想先折腾掉你这把小骨头!” 萧冷儿连忙乖乖从他身上跳下来,吐了吐舌头。 老爷子见她模样,终究不忍再责怪,一把拉了她往回走去,叹道:“你啊,我才离开一会儿,就跑出来吹风,是不想好起来了不是。” 萧冷儿挽住他手臂,笑道:“有爷爷在,我有甚好担心。” 老爷子笑呵呵看她,目中宠溺毕露,一点忧色却依然没逃过萧冷儿眼睛:“先回去吃饭,吃完老爷子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 见她狼吞虎咽扒饭模样,老爷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当初一走了之,连个招呼也不打,害得老头子我日思夜想这么多年,可把你盼了回来。” 萧冷儿心中很是内疚,低声道:“对不起啊,爷爷,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任性了。” 呷一口茶,老爷子叹道:“我老骨头一把,倒也无所谓,反观你爹娘,唉……”闭口不言,见她放下饭碗,便指她眉眼抖着胡子道,“你出生便营养不良,幼时身子极弱,我花了多年时间,总算让你大好,但你如此不知珍惜。倒跟我说说,这一身病痛是怎生折腾得来?” 萧冷儿不由心虚,细细回忆道:“我六年前下山时大病一场,痊愈之后,也有依照您老人家吩咐,好生调理。但几个月前,曾不小心身中剧毒,不曾清理干净,又长途跋涉,后来又受一顿打,未曾好全,又自再受伤,然后好得差不多时,又开始长途跋涉……”她越说声音越低,头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老爷子冷冷看她,看得出再竭力控制情绪,但胡子眉毛一伸一缩,便知着实气得不清,半晌道:“此番你回来,老头子没出声,你再敢随意下床试试看!”说罢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搁,吓得萧冷儿几乎要跳起来,忙不迭答应下来。 依照老爷子吩咐吃药,泡药汤,之后换了衣服躺上床,萧冷儿只觉全身舒畅,多日来紧绷疲累似乎一扫而空。 收拾好药箱,老爷子真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向萧冷儿道:“你娘死后,你爹便把她住处上了锁,钥匙一直放在我这里,只说若有一日你回来,怕是想要去看看,我这就找来给你。” 呆呆接过钥匙,萧冷儿想道,那人从她离开,便已准备此事终有一天被她知晓,或者是他从未打算瞒她,甚至连她的性子,也摸得一清二楚。指尖划过钥匙上刻印,萧冷儿一时心中思虑万千,连老爷子何时出去也已忘了。 夜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半晌萧冷儿起身,披衣推门出去,弯过两座楼阁,便是娘昔日居住的剑心楼。她二人住处虽分开,但从前不是她赖在剑心楼不肯走,便是把娘拖在她的住处不许离开,其实甚少分开。 钥匙插*进锁孔的清脆声音,萧冷儿推门进去,一瞬间时光仿佛倒回,她还是那个除了撒娇耍赖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可是不管她怎么捣蛋,有一个人,却永远坐在窗前温柔的笑着等她。 但是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分开也只是一种假设,而她终于看清,窗台前只有月色静静流洒,早已没有了人。 伸手一处处抚过那些早已染尘的梳妆台,书卷,铜镜,古琴,绣包,入目只是熟悉。这屋子的主人,这屋子的主人呵。 手中抚过一处褶皱,稍微清脆的响动,萧冷儿低头,却是一纸洁白的信封,她不由愣住,为何她走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里有一封信?细细思量,是了,那时她伤心过度,大病一场,稍微能走动之后立时便下山去,哪来得及到这里翻开。 撕开那信封,萧冷儿只觉手中有些经不住的颤抖,洁白的纸印着黑色的,墨迹,只显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轻轻抖开,那第一页上第一行字赫然便写着:“吾女冷兒如唔……” 萧冷儿只觉眼前一黑,双手颤抖得几乎要拿不住那薄薄一张信纸。 “吾女冷兒如唔: 余数十载前遭逢惨祸,累及全家,父母枉死。由此心碎神伤,潜心向佛,欲获新生,忘却前尘旧事。有女冷兒相伴,是为人生极大乐事,十载寒暑,乐亦匆匆。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余妄想摒却,视为大不肖。心中难安,有女为伴,亦成罪过。余半生颠沛,自得冷兒,享尽天伦,足矣。此去赎昔年万千罪孽,无回,吾兒勿念勿盼。镜明凄苦,余欺其良多,愿兒日后敬她爱她,一如母女。兒身体薄弱,望擅自珍重。心性洒脱高洁,兒日后当如白鹤皎皎,自在卓尔,方为本色。兒少时曾言,行四方路,食天下味,余唯盼兒达成所愿,来生再续母女之缘……” 半晌抹去不知何时已布满脸颊的泪痕,萧冷儿心中悔恨交加,她从不曾骗她,为何她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距她离开已经多久?五年?六年?她如今可还活在人世? 如果从前她在她离开之时不是那般糊涂,或者她早就发现端倪,或者此刻她们又已经在一起,还是那一对无忧无虑的母女。她们可以相伴,走四方路,食天下味,在有生之年,踏遍天下壮阔河山。 呆立良久,萧冷儿小心翼翼收起信纸,心中已有所决断。 第二十三章 万水千山总关情(二) 见眼前那人连吃饭也是心不在焉,米粒掉得满桌都是,老爷子不由连翻白眼:“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冷儿自然便是等他这句话,闻言立即道:“听闻我爹娘是指腹为婚,爷爷在紫峦山上辈分最尊,可知我娘娘家之事?” 老爷子倒不妨她是问此事,夹一只鸡翅到她碗中:“你身子弱,多吃点,补充营养。”这才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当年冷庄主与冷夫人到紫峦山做客,以及后来与你爷爷奶奶为如歌剑心指婚,我老头子可是做了见证人。” 萧冷儿回忆道:“自小我便以为娘不记得从前之事,因此也不曾问过她。只知道外公好像是个行商之人,冷家家境殷厚,其他便一无所知。” 老爷子叹一口气:“家境岂止殷厚而已。冷家世代行商,富可敌国,但行事低调,是以并非广为人知。冷竞天冷庄主虽然不懂武功,但极为聪明,也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他昔年偶然与你爷爷相识,不但救过你爷爷的性命,对于中原对抗楼心圣界,也出了极大的力。萧冷两家关系亲厚,一次冷庄主夫妇到紫峦山做客,却在这期间与你奶奶同时怀孕,几人一合计,便自定下那婚约,这便是日后的如歌和剑心。” 萧冷儿不由自主想到依正豪,片刻回神道:“就算冷家不注重名望,但毕竟是名门大家,后来更出了我娘这闻名天下的美人,为何我自行走江湖以来,却从未听到过有关冷家的传言?” 老爷子叹一口气:“武林是多事之地,那些前尘往事,又能被记住多久,况且,我听你爹提过,昔年知道冷家是非之人,也多多少少把它当成了禁忌。若是刻意遗忘,自然便会忘得更快。” 萧冷儿不解。 “大约在二十年前,那时你娘堪堪出现在江湖,便已惊动四方,没多久即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冷家庄素来沉寂,却也因你娘而一夜成名。但这名声并未维持太久,冷家上下五十余口人,便被灭门,同样只发生在一夜之间。” 萧冷儿手指冰冷,到吸一口凉气:“是何人作为?为何竟下得了如此狠心?” 老爷子摇头道:“这件事到现在也依然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那样大的一个家族,一夜之间消失得连一砖一瓦都不见,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大案子却是任何人都找不出线索来。你娘伤心过度,没多久便嫁给了你爹。” 想到信上所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冷剑心显然是找寻仇人去,萧冷儿一时心乱如麻。听萧如歌几人语气冷剑心如今却是在苗疆,又想起冷剑心临走之前便已存了必死之心,难道一夜使得冷家灭门的大仇人竟是楼心月?但萧冷儿自与楼心月相识以来,纵然半分猜不透此人所思所虑,但觉他不失为一代枭雄,却是为何要做下如此卑劣之事?尤其冷剑心还是他喜欢的女子! 见她半晌不语,老爷子倒有些奇怪:“你好端端却是问此事作甚?难不成想要为你外公一家翻案?” 摇了摇头,萧冷儿勉强笑道:“我无意间想起,随便问问。我吃饱了,出去走走,爷爷你慢吃。” 老爷子无奈道:“多加一件衣服,莫要走得太远,一柱香时辰之内便得回来,否则我饶不得你。” 点头答应,萧冷儿已披衣走了出去。 * 站在冷剑心坟前,萧冷儿一时感慨万千。六年前娘诈死之后萧如歌在她病好之前便已立下坟,但却不肯把坟迁入萧家世代墓地之中,萧冷儿终因此事离开。现在想来,却有些明白为何萧如歌当年执意在此事上不肯让步。 眼前这一座必定只是衣冠之冢。 而冷剑心当日决然离开,未提及半句让萧如歌帮她一起报仇,内心又是否真的想要这坟墓留在萧家之中? 胸口有些闷气,萧冷儿连忙抓过老爷子配给她的药包用力呼吸几口,心中苦笑数声,这一次,只怕仍是要辜负老爷子一番心意了。 慢慢回屋中收拾好行囊,想了半晌,萧冷儿也不知该如何跟爷爷和众人告别。他们虽并未表现在脸上,但她却知道,自从她回来,大家心里都高兴得紧。头痛得揉了揉额角,考虑半晌,萧冷儿铺开洁白纸张,这法子虽然拙劣又没有诚意,但她唯一也只能想到这法子。 脑中不期然闪过庚桑楚笑脸,那日走得急,只留下几个字给他,却不知他生她的气没有? 那风生水起的一把折扇一旦出现在脑中,便似再抽离不掉,写几个字,萧冷儿便停下笔细思一会儿,一时也不知是酸楚还是甜蜜。心中对他思念,萧冷儿却不知少林寺一别之后,两人要再相见却该等到几时。 三更之时,用砚台压住墨迹斑斑信纸,萧冷儿最后望一眼满室清静,全是留恋,却也绝然转身离去。 她心中有种预感,那人此刻还好好活着,但她却应该赶去她身边,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 第二日中午老爷子采药回来,进到萧冷儿小楼之中,却已人去楼空。刚拿起桌上的信,便有人进来叫他:“长老,外面来了一人,只说要找冷儿。” 老爷子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去,连背篓也不曾卸下。走到门口时,他看向远远站着的那人,长身玉立,黑发如缎,折扇轻摇,素白一方背影,尽显风流。 老爷子轻咳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容姿雍华,笑意翩然直叫天光湖水,一瞬间尽数失了颜色。老爷子纵然一生阅过无数妙人,却也不由自主在心中赞一声好。 庚桑楚折扇合拢,躬身行礼:“老爷子有礼,在下庚桑楚。” 老爷子微一颔首:“来找萧冷儿?” 庚桑楚含笑:“正是。”接过他顺手递过来的纸张,不由有些愕然,“这是……” 老爷子摇头,有些无奈:“萧冷儿已经走了,这是她留下的信。你既能上得此山,必定甚得如歌夫妇信任,这信便给你看了罢。” 匆匆览过,庚桑楚很是懊恼,自己又再来迟一步,半晌叹道:“这紫峦山她比我熟悉数倍,只怕此刻便是追她,也早已追不上。” “正是。”老爷子笑眯眯点头,话锋一转,“我帮你一次,你自该还我一次。请公子相告,冷儿此行目的为何?” 庚桑楚再次愣住,一时哭笑不得,沉吟片刻道:“老爷子可知,六年前萧夫人冷剑心诈死之事?” 老爷子心中一动,叹道:“不怪她日前突然向我问起昔年冷家庄灭门一案,却原来终于知道此事。” 庚桑楚胸口不由发闷:“敢情这山上每一人都知道真相,唯独萧冷儿被蒙在鼓里。” 老爷子苦笑道:“谁想要刻意瞒她来着。我相信剑心离开之前,也必定留下了线索,只怪那丫头太冲动,否则此番又何必回来这一趟。公子既然上山来,若不急着赶路,便自到处走走,中午不妨到老夫家中吃饭,届时随意寻个人问路即可。” 含笑颔首,庚桑楚四下看得一眼,忽道:“我原以为,所谓紫峦山,该是宫墙殿宇,戒备森严,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 随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几道种植人影,老爷子悠然笑道:“萧家几百年基业,求的也只是个人们安居乐业,难以兼济天下,唯有独善其身。”他一边说着已走远。 绕过一道溪水,那潺潺之声悦耳,庚桑楚几乎要忘了此行的目的,走到低头锄地的一人面前站定,那一双握锄把的手厚实、有力,掌心和指节处生满了茧子。庚桑楚半晌道:“昔年紫皇带同紫衣十八骑,杀入楼心圣界总坛,三日三夜,毁掉楼心圣界多年经营大半基业。今日得见十八骑中的九爷,三生有幸。” 那锄地之人站直,抬头,容貌却与打扮一样,不过普通村夫,过目即忘,庚桑楚又在笑道:“能否请教高姓大名。” “萧一宽。”从容报上名字,萧一宽这才道,“在下一届山野村夫,这位公子见闻广博,叫人佩服。” 庚桑楚连连摇头笑道:“九爷莫要误会,普天下之人,见闻再如何广博,又怎能识得紫衣十八骑。但楼心圣君自昔年战败,对诸位很是赞赏佩服,倒是对我说过一些,在心因此这才大胆猜测。” “原来是圣界中人。”萧一宽点头道,不甚感兴趣模样,复又低下头去,“一宽还要继续锄地,公子请便。” 庚桑楚也不以为意,笑着走开去,心里却有了些顿悟。紫峦山和楼心圣界,原是不同的两处地方。他却完全没有料到,这不同却是完全相反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境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庚桑楚喃喃道,“萧家以道家面貌,随遇而安,尚只能遗世独立。即便叫我楼心圣界以杀止杀,夺取中原,却又有何等胸怀兼济天下?” 他说话时已慢慢走远,萧一宽低着头,毕竟却听到他说法,心中不由得不震惊,此人出自楼心圣界,短短两句话,心胸之广,却似更胜昔年楼心月。 * 推开木门,吱呀声中庚桑楚一眼看到墙壁上那画图中人,顿时移不开眼睛。半晌在心中叹道,难怪连楼心月也对她痴情不悔,冷剑心姿容气度,委实天下无双。圣沨容貌自与她肖似,但此女风采天成,却是旁人难及。 半晌绕过那画像,庚桑楚奇怪自己竟用了一个绕字。这分明只是一幅画,却仿佛这当中真真立了一个人,叫任何靠近她的,都不敢亵渎。那书信仍摆在梳妆台上,庚桑楚犹豫了片刻钟,他此行虽为萧冷儿而来,但随意翻她书信,却似有些不尊重她隐私。终于还是拿起了信封,无论如何,此刻她行踪安危,却是最重要。至于其他,日后相见,再向她请罪便是。 匆匆扫过,庚桑楚原处放好,转身出门去。 老爷子已做好饭等他。庚桑楚却无意拖延,直截了当问道:“昔年冷家庄一案,在下也听闻过一些,老爷子若知晓,能否详细告知?” 老爷子只稍微愣怔,便把那日对萧冷儿说的话,再向他重复一遍。 庚桑楚静静听完,心里已有所决断,向老爷子深深一揖:“多谢相告,晚辈感激不尽。”却又有些疑惑,问道,“老爷子不曾问过我身份,为何却要信任于我?” 为两人面前酒杯中都斟满酒,老爷子悠然笑道:“我一见你面,便知你定然是冷儿丫头中意之人。她的眼光,我却信得过。” 庚桑楚难得一阵面红,却是颜色姝绝,半晌道:“老爷子却是错信了我。实不相瞒,我正是楼心月之子,此案我自从知晓,心中也存了些疑惑,想要查探清楚,这才冒昧相问,请老爷子原谅。” 老爷子听闻他前半句已是愣怔,待他说完这才叹道:“萧楼两家的冤孽债,早已延续百年。你是楼家之人,倒也不足为奇。但你能坦诚相告,却也说明我并未错看。” 庚桑楚只是摇头,起身再向老爷子揖道:“我知您老人家必定是疼爱冷儿也是她尊敬之人。晚辈心中有些执念,给了冷儿承诺,只怕终究完成不了这誓愿。晚辈私心太重,以至留下冷儿在身边。今日看她成长环境和紫峦山众人胸襟,这才明白冷儿为何有那般慈悲和大度,不由心中惭愧之至。” 一番话倒说得老爷子刮目相看,不再多说,只示意他坐下吃饭。庚桑楚心潮起伏,这顿饭吃得却是有些艰难,紫峦山每一粒米都是他们亲手种出来,萧冷儿心性淡薄,可想而知,昔日他逼迫她之事,她最终答应下来,如今他才能够体会,那对她而言是何等艰难。 第二十三章 万水千山总关情(三) 冷家庄旧址在云南昆明,萧冷儿一下山,便向着西边打马疾驰。所幸路程并不太远,走得两日,萧冷儿已到了云南境内。 二十年,世事早已变迁,萧冷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来到这娘亲早已不复存在的故土故乡,毫无踪迹可寻,萧冷儿走在街道之上,却不知该从何查起。 勉强找到冷家庄从前所在之地,确然秀丽宜人,但处处的民居稻田,萧冷儿想象那山庄的模样,却哪里还找得到半分的影子? 绕着这些民宅走了一圈,萧冷儿低了头细细寻,无论这山庄是如何消失,炸掉也好,烧毁也好,人力夷平也好,总该留下断壁残垣,但这地上,甚至连一块砖瓦、一方焦土也找不到。这般干净,难怪冷家庄一案惊动虽大,最终却不了了之。 如此看来,如今住在这附近之人,想必都和冷家没有半分关系。沮丧的在一方池子边石凳上坐下,萧冷儿一筹莫展。 一把苍老声音笑道:“此间山水颇佳,姑娘远道而来,却不知作何愁苦?” 萧冷儿闻言回头,四周唯有对岸悠然垂钓的戴笠老人,想必便是他对自己说话,便答道:“我原本来此走访故旧,谁知却遍寻不见。”见那老人古稀之龄,心中一动,扬声问道,“老人家,请问您可有听闻昔日这附近有个冷家庄?” 那老人笑道:“老头子一把年纪,哪里记得甚冷家热家,小姑娘若不嫌弃,便陪同老头子一起钓鱼,说不得老头子心情一好,便自做东请你吃饭。” 萧冷儿无精打采,摇首道:“老人家闲情逸致,我却是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您找我垂钓,岂非白白误了天光。”说着复又起身向前行去。行了一阵,她突然停下脚步,再想一遍垂钓老人方才所言,他说什么来着,哪里记得甚冷家热家?若当真不知,难道不是应该用哪里知道? 再次转过身,那老人却已经见不着人影。萧冷儿由此心中反倒笃定,见前面一人扛了柴捆行来,便上前问道:“这位大叔,请问你可知这附近住了一位老人,大概有百岁高龄,时常在前方池塘垂钓……” 不待她问完那中年人已笑道:“小姑娘说的是楞老爷子吧,他就住在前面拐弯的茅屋。”说着腾出一只手指给他看,“老爷子一到这时分就收拾钓具回家,姑娘此刻前去,他必定在家中。” 姓楞?萧冷儿心中疑虑更深,连忙笑道:“多谢你啦大叔,我这就找他去。”挥手离开,心里不得不想道,是自己长得太过无害,还是此间人委实特别热心,怎的对她半分防范也没有? 考虑半晌,萧冷儿终究向相反的方向行去。再小的地方,总该有间小馆茶寮甚的。吃饱喝足,萧冷儿买了香烛元宝,又折回那池子边的石凳上坐了半晌,留心观察,却未曾再见到那老人身影。 是夜,萧冷儿眼见天色已黑,便自提了香蜡,寻了块无人家的空地向东而拜,点着了冥钱一张张燃尽。烧了半晌,这才当头拜道:“不孝外孙女萧冷儿,特来拜祭外公外婆与冷氏一门在天之灵。”她起身之时,便见到午时垂钓那老人正从暗处走出来,不由心中暗喜。 老人细细看她眉目,半晌道:“小姑娘方才说你姓甚名谁?又是拜祭谁来着?” 萧冷儿原就是要他见这情形现身相见,倒也不做隐瞒,坦然道:“我姓萧名叫冷儿,爹爹是萧如歌,娘亲是冷剑心。此处二十年前有个冷家庄,便是我娘的娘家,却不知何故销声匿迹。我近日偶然得知此事,便想来此看看,拜祭无缘谋面的外公外婆。” 老人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身份?” 萧冷儿一怔,摇头笑道:“我自幼一直当母亲失忆,从未问过她任何关于冷家之事,因此直到现在才寻了这一丝线索,却有甚证据。不瞒老人家,过去几年我一时以为娘亲已不在人世,不久前得知她至今尚存,这才匆匆前来。” 再打量她片刻,老人点头道:“二十年前我与萧如歌有数面之缘,我相信你是他的女儿。”见萧冷儿神色,又道,“我原姓冷。你若当真有兴趣,不妨到我屋中一叙。” 萧冷儿自然毫不犹豫跟着他走。 * 握住手中茶杯,萧冷儿一点点感受暖意,油灯上的火苗忽闪忽跳,竟然会觉得像星星,萧冷儿看得有些发呆了去。 老人见她模样,不由显出些笑意,悠然道:“自从冷家被灭门,老夫便一直隐居在此,时光匆匆,竟已过了二十载。” 萧冷儿仔细看他刻满风霜的脸:“你是……” 老人叹一口气:“老夫冷自扬,是二十年前冷家庄的管家,也是那场灭门之祸当中唯一逃生之人。” 萧冷儿心中更见疑虑:“凶手那般谨慎,连砖瓦也不剩下一块,又怎会让老人家你有逃跑的机会?” “姑娘有所不知。”冷自扬长叹一声,“许多年前老夫也是江湖中人,那时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为恶甚多,有个外号叫‘千面人君’。老夫武功虽不是顶尖,但说到易容之术,天下间老夫若称第二,有谁敢称第一?”他说自此语声中很是有些傲然,随即又转低迷,“后来有一次老夫得罪权贵,被一个大仇家追杀,那仇家委实太厉害,我多次负伤,走投无路,却遇到冷家老爷子。老爷非但治好了我的伤,还肯收留我,教我佛法。我自觉从前作恶多端,便听从老爷分吩咐,改了名字叫做冷自扬,也算新生,从此多做善事,只当赎罪。” “后来呢?”萧冷儿听得有些出神。 “自此我在冷家庄住下,老爷对我当真恩重如山,不但收留我,还让我做管家,待我有如兄弟手足一般。老夫一生,从未见过比老爷和夫人更仁慈的人。二十年前出事那晚,我原本在外办事,那几日总有些心绪不宁,于是办完事便匆匆赶回。时值半夜,冷家庄早已没有了踪迹,只剩一堆尸体和砖瓦,我当时悲愤若死,却自知和他们拼命只涂图得一个死字。我死固然是小事,但谁来查明真相,谁来为老爷报仇?于是我在最短时间之内混入他们其中,扮成他们的人,一夜里眼看着他们把所有的尸体和瓦砾处理掉,完美得就仿佛那地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冷家庄,五十几条人命,消失得比蝼蚁还轻贱。” 茶杯已趋凉,萧冷儿只觉双手发冷,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是怎样处理的?” 冷自扬也自抓紧手中茶杯:“所有的尸体,都被化骨粉化得尸骨无存。整个冷家庄,在一夜之间填平了后山的溪涧,就仿佛那地方从来都没有过溪涧。事实上,这二十年来,见过那地方的人无数,确实没有任何一个怀疑过那地下的真相。”他略略有些讥笑,“若是把那底下的财务全部挖出来,只怕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夜之间就能变得富可敌国。” 萧冷儿吸一口气:“当初调查此事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那么多人,就看不出新土与旧土的分别?” 冷自扬似在回忆,半晌喃喃道:“我从未见过作案手法比他们更高明的人,我深知老爷心底仁厚,从不与人结怨,委实不知,那人为何竟恨冷家庄恨成这般,这不是谋杀,根本就是抹杀。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让冷家庄消失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冷自扬静静道:“昔年追杀我的人,是楼心圣界之人。其实那夜中我便知晓,天下除了楼心圣界,哪里还有第二个如此残忍杀人手段的地方。” 心中早已猜到,萧冷儿仍是忍不住抽气,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统管楼心圣界的人只有一个,竟然真的是楼心月?半晌萧冷儿勉强道:“六年前,我娘可有回来过此处?” 冷自扬点点头:“那件事之事,我再不敢以真实身份露面,于是易容隐居在此。我看着小姐长大,明知她总有一天会回来,天下能和楼心圣界对抗的只有萧家。小姐嫁去萧家,迟早会为老爷报仇。苦等十年,终于等回了小姐,我把这一切告诉她之后,她只叫我从此好好生活,安享晚年,报仇的事,她自有安排。” 萧冷儿默默听着,为了让这老人晚年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娘竟然骗他是萧家对付楼心圣界,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拆穿? 考虑片刻,萧冷儿问道:“此事如此机密,更关乎前辈你的性命,为何却要无保留告诉于我?” 冷自扬道:“你既是萧家的女儿,我自然信任于你,更何况……”他说到此声音顿了一顿,方续道,“我委实担心小姐的安危,自身却无能为力,自然希望有人前去相助小姐。” 萧冷儿一震望他:“你……” “小姐的心意老夫怎会不明白。”冷自扬苦笑道,“但我既然已经无力帮她,唯有故作不知。三十年前,自从老爷救了我,那时我一心只想余生跟随老爷,便早已自废武功。” 萧冷儿这才结结实实愣住。 冷自扬苦意更甚,萧冷儿却不愿他再多想下去,柔声道:“时间也不早了,老前辈休息吧,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去苗疆,定会救得娘平安出来。” 当下两人各自休息,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萧冷儿便向冷自扬辞行而去。 * 脚下的泥土厚实平坦,委实和其他地方无甚两样,谁能知道这下面竟然埋了冷家上下五十余口的残骸和惊人财宝。冷家不涉足武林,他们杀人,不为钱财,却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要断去萧家一方羽翼? 整晚也想不透这问题,萧冷儿决定先放在一边。俯下身恭敬的拜了三拜,她上马,挥鞭而去。 出云南,经贵州,过蜀道,萧冷儿直奔苗地楼心圣界总坛而去。 庚桑楚终究比萧冷儿早一步到苗疆。 他从紫峦山下来之后,料到萧冷儿必定往冷家庄旧址一行,查探真相。他虽然也极欲前往,却明知自己若去冷家庄,必定又落在萧冷儿后面,而他是决计不许萧冷儿独自一人前往苗疆。 楼心圣界经营多年,若楼心月不愿,在苗地内,就算一只苍蝇飞过只怕也会死在乱刀之下。楼心月纵然不会轻易杀了萧冷儿,但若想要她步步险境,毫无头绪,却也是轻而易举。 几番衡量,庚桑楚终于直接转回苗地,入境即招来心腹打探楼心月行踪,得知楼心月回来之后,并未下达任何劫杀命令,这才稍微安下心。想到萧冷儿即使来此,必定也要三天以后,这时间却已足够他安排好一切。 于公庚桑楚并不愿帮助萧冷儿太多,于私即便是为了已死的娘亲,他也想要弄清楚当年的往事。他娘抱憾一生,就算在她死后,他也想给她一个交代。 细细交代下去,庚桑楚只交代展扬在此掌握消息,他自己便回家去。 提了祭品,庚桑楚入得林中,却意外看见楼心月身影,却也不愿理会,径自放下祭品,伏地拜了三拜,起身时,庚桑楚突然想起那时再紫峦山所见,剑心楼?不知这名字当真有这歧义,或者只是他想太多。不由自主看楼心月一眼,却意外见他目中追思沉痛。 摆好各色祭品,烧了冥钱和香烛,庚桑楚跪地片刻,便起身慢慢除去周围杂草,动作却不由自主慢下来。自从娘死后,都是他独自守着这里,但自从他三年前离开去了中原,三年来这却是头一次回来。为何这墓地竟如此干净?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道:“是你派人来此清理?” 楼心月半晌摇了摇头。 庚桑楚挑眉,也不再多问,继续除去周围并不多的杂草,听楼心月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镜明、剑心和你娘三人,都是一见如故,感激极深,甚至还结拜成姐妹?” 庚桑楚笑道:“哦?却不知为何姐妹又互相变作了情敌?”他此话只是随意,倒也并不指望楼心月回答。 却听楼心月叹道:“剑心不曾怪罪过镜明,就如同你娘也不曾怨恨剑心。她们三人之间的情谊,却是比我和萧如歌、洛文靖更坚定。” 庚桑楚心中一动,笑道:“你和洛文靖之间关系我虽然明知不简单,却不知你们竟是兄弟。” 回忆往事,楼心月一时失语,半晌道:“那时文靖初出江湖,当真是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却总也把我和如歌当成高人,前前后后,竟也帮了我们不少,遂成好友,后来更结为兄弟。” 庚桑楚回想与洛文靖几次相遇的情形,如今一代大侠,仁者风范,实难想象他二十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该是何样,轻笑道:“这般想来洛家父子容貌倒是肖似,洛大侠年轻时,难道便和我初次见洛云岚一样?” “我倒听湄儿提过洛云岚。”楼心月也低下身与他一同除草,“此子无论情性胸襟,倒当真与文靖肖似。但文靖头一次被我们看见时,却哪像你们都已有些成就魄力,那时的他当真只如一张白纸。” 庚桑楚一时失语。看眼前墓碑半晌,楼心月情不自禁伸手轻触,叹道:“我们在你娘的墓前讨论洛家之事,想必她也是爱听的。你娘生前一直把文靖视为挚友,对他情同手足。即便在她临死前,最不放心之人,想必也在洛家。”他说这番话,心里伤感,踏踏实实。 庚桑楚心中一动,道:“洛烟然你已见过,对她却做何感想?” 楼心月闻言笑睨他:“只怕你见到她时,感触却是比我更深。”颔首道,“那孩子面貌和你娘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我很是喜爱她。” 庚桑楚也叹道:“我但愿今后都能对待自己亲妹子般疼她,但愿一直有这机会。” 楼心月复又站起身来,静静有些出神,仿佛眼前立的不是一座墓碑,而是那永远温柔婉约的苗家姑娘,一时不由痴了。 见他模样,庚桑楚一瞬间仿佛见到许多年前此人面对他娘时的眼神,竟也想此刻这般复杂?他待娘,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情意。明知他来此是为寻另外一个女子,明知他对娘就算现在有多少的追思那也已晚了,但只要他在这里多站一刻,他心里总是为了娘,温情脉脉。 “我们甚少有这般交谈的时刻。”良久楼心月叹道,“多谢你,楚儿,你当真长大了。” “难道我竟在娘亲面前与你争吵不睦?”庚桑楚声音带些讥诮,却不愿再多说此事,问道,“小姑姑一行人,只怕也已经到了此地,为何我却没有见到他们?” 楼心月立时挑眉道:“本座早已说过,在我想知道的事情没有弄清之前,谁也别想在此地任意行走。” 心中不快,庚桑楚却不愿表现出来,只道:“你限制了他几人行动?” “一个镜明,一个洛文靖,哪里是我轻易能限制得了。”楼心月笑道,“再说,过得几日,萧如歌只怕也要来了,我们总算还有些兄弟情分,我怎能动他老婆。” 怎能动他老婆?庚桑楚只觉这句话委实异常好笑,便当真笑出声来:“你不惜东奔西走只为一个冷剑心,却不知她是何人的老婆。” 楼心月沉下脸去,拂袖道:“我们的事,你最好莫要插手。” “我没这兴趣。”庚桑楚淡淡道,“但关于我母亲昔年的一切,孰是孰非,我必定要弄清楚,你最好也莫要阻止我。” 楼心月挑眉:“在此地本座就是神,说一不二,你舍得萧冷儿身陷险境?” 庚桑楚摇扇而笑:“你若当真舍得杀她,何必拖到现在,我拭目以待便是。” 二人难得针锋相对,却是各不相让。半晌庚桑楚又突然想道自己怎的面对父亲也这般毫无风度,立时敛了锋利,含笑施礼,风致如月桂雍华优雅:“孩儿适才不敬,请父亲大人原谅。父亲此行找寻萧夫人,却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眼前这笑靥粲然如花之人张弛之间,举止之度,比起他年轻之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这般言笑无忌,真真假假,却是连楼心月也难测他虚实,半晌只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你目前还未准备好该如何见她。”庚桑楚再向他施了一礼,“那我就不打扰了,父亲尽管仔细思量,只怕也不会介意我去找小姑姑叙旧罢。”他说这已拾起竹篮,提步向前走去。 楼心月正自沉吟,却见庚桑楚忽又停下身来,也不回头,只轻声笑道:“对了,忘了问父亲大人,二十年前冷家庄灭门一案,却不知该如何对萧夫人解释?” 楼心月心神一泄,未曾答话,庚桑楚却早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大笑声中走远。此行紫峦山一趟,收获只怕却比他所预料来得更丰厚。 坐倒在地,楼心月一手扶那墓碑,仿佛还是他低落之时,那女子在他身边无声安慰,握着石碑的手略微有了些温度,他心中也一丝丝暖意,喃喃道:“璇姬,你当真给我生了个举世无双的儿子,而且把他教养得这般好。璇姬,我们的儿子,对楼心圣界几百年基业,究竟是福是祸?他是会完成这许多代圣君的愿望将中原武林纳入其中,还是毁了圣界?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头枕在石碑之上,他心中也不知是感是叹,“璇姬,也许我已经老了,从前我不知珍惜你,如今想要珍惜剑心,却不知还有这机会没有?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们的儿子,让他不负众望……” 连日来都有人把他们几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楼心镜明倒是悠闲自在得紧,只对洛文靖父女二人言道,楼心月既然存了心不让他们前往,自然还是老实呆着的好。 洛文靖和楼心镜明一般了解楼心月,洛烟然又素来是沉静之人,三人到当真不见急,这般在附近转了两天,便自等到了庚桑楚来访。 许多天不见此人,庚桑楚依然玉袍宽带,一把折扇乘月而来,风流婉转,神采飞扬眉宇间难绘难述,他从黑夜中踏入,直看得屋内用膳的三人目瞪口呆。 笑声中庚桑楚一揖而下:“见过小姑姑和洛三叔。” 半晌洛烟然呆呆道:“你回到苗疆,却是连容貌也比从前更好看啦。”说完这才发现自己是在长辈勉强说了怎样一句浑话,一时羞窘若死。 庚桑楚却是几步走近攀了她肩头亲昵笑道:“与烟然妹子许久未见,我自然要收拾得整齐再来见你。” 洛烟然掩嘴轻笑:“庚大哥永远都这般会逗女孩子开心。”心中一动,四下看一圈这才疑惑道,“冷儿呢?她竟不是与庚大哥一起?” 庚桑楚笑道:“再等两天只怕她也就到了,妹子莫要着急,想来她目前也平安无事。” 倒是楼心镜明二人看他们情形很是有些好奇:“你二人之间关系竟处得这般好?”便是连洛文靖也不曾料到,烟然竟与问心交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庚桑楚一挥手,从容笑道:“坐下来慢慢谈,几位以为如何?”当下四人便围席而坐。 第二十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一) 那日洛烟然几人跟上少林寺去,原本要与扶雪珞同上紫峦山,双方倒是没有错开,但惊动洛文靖等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洛烟然与之一道,只说有更重要之事。扶雪珞心急等不得众人,最终是独自一人前去。楼心镜明和洛文靖带了洛烟然前往苗疆,却勒令洛云岚和依暮云陪同扶鹤风回洛阳去。 洛烟然多日来忧心萧冷儿,此刻听庚桑楚说她平安无事,心里头便不由自主松下来。 楼心镜明问道:“你此行上紫峦山,却不知查出些什么?” 庚桑楚失笑:“姑姑在紫峦山隐居二十年,却还有甚是你不知道?即便姑姑好奇,也该问萧冷儿查出些什么,却不该是我。” “那么冷儿此行又查出些什么?”楼心镜明仍是眼也不眨望着他。 呷一口茶,庚桑楚慢悠悠道:“冷儿找到她娘当年留给她的信物,总算证实了她娘并非存心欺瞒她,倒是最大收获。另一件事,”他停顿片刻,目光从楼心镜明和洛文靖面上扫过,“她之所以行程比我慢下许多,是因为她从紫峦山下来之后,便直接去了昆明。” 楼心镜明双手一颤,茶盅蓦地顿到桌上,茶水溢出来,沾湿她手指,却似心神已乱。 庚桑楚不放过她任何细微表情的变化与动作,缓缓道:“当年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只怕或近或疏,都与小姑姑脱不了干系,为何姑姑所知却如此孤寡?”目光从她明月般脸上移到她手中无意识动作,声音更缓,“小姑姑是当真对江湖中事无甚兴趣,不愿过问,或者,只是害怕知道真相,于是刻意逃避阻隔?甚至冷剑心在紫峦山多年,你对她的事甚至她的生死都不甚了了。” 楼心镜明双手握那茶盅,总也止不住颤抖。洛文靖见她模样心生不忍,含了些愠怒道:“问心,你究竟想说什么,对你的亲姑姑尚且如此无论,莫非楼心圣君就是这般教子?” “对不住,问心自小却是由我的娘亲一字一句教出来,委实和圣君大人无甚关系。”满意看洛文靖神色变化,庚桑楚续又笑道,“倒是从圣君处听闻,洛大侠昔日与我娘交情甚好,情同手足,却不知是真是假?” 洛文靖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自斟一杯茶,庚桑楚只当不见,笑道:“听说姑姑也与我娘交好,二位当知,我娘心性淡薄,素来崇尚道家,对庄生敬若神明,甚至把我的名字叫做庚桑楚,只望我能超脱世俗羁绊,做个心志洒脱高洁之人,你们不必拿这种眼神瞪我,我比不得娘亲佛心通明,只得辜负她的期望,却成了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一类俗人。” “楚儿,”楼心镜明叹道,“你当真该听你娘的话,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 “我说这些,并非要听你们教导我怎生做人。”站起身来,庚桑楚淡淡道,“你们之间纠葛,楼心月往事,即便为了萧冷儿,我原本也并不愿意插手其中。但我对不住娘亲的地方良多,她一生盼我和父亲改过,但我们却都叫她失望。她含恨而终,问心此人心胸狭隘,却唯有从旁人身上为她找寻公道。昔年所有人与我娘之间纠葛,我必定会查探得清清楚楚,让她含笑九泉。” 楼心镜明只听得心中极为难过:“楚儿,你说得没错,能让你娘含笑九泉之人,唯有你和大哥,而非你刻意寻找他人来弥补罪过。” “我做任何事,旁人不必理会。”庚桑楚一句话说完,忽然转身面对洛烟然,抓住她手道,“妹子,明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前去祭拜娘亲?” 怔得一怔,洛烟然含笑点头,柔声道:“若庚大哥希望我去,烟然自然愿意陪同庚大哥前往。” 凝视她蕴秀婉然脸颊,庚桑楚忽的不忍再多看,转过头去,双眼隐隐有些发热,勉强笑道:“娘若见到你,必定比什么都高兴。”又看洛文靖道,“此事由我口中说出来,只怕便不那么好听。明日中午我来接烟然,洛大侠要不要告诉烟然真相,还望考虑清楚。” 他说着向外走去,却听楼心镜明在身后叫道:“楚儿,你没有什么想问我?” “我知道的事,只怕比小姑姑更多。”庚桑楚顿住脚步,讥诮道,“我想问萧冷儿身世,却不知小姑姑肯说不肯?” 楼心镜明面色一白,半晌低声道:“此事……此事等找到剑心,必定好好给冷儿一个交代。” 庚桑楚笑出声来,不再多说,径直走出门去。 洛烟然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心中却越发疑惑,欲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听洛文靖叹道:“此子委实叫人太过心惊,楼心月有子若此,叫人不知该惧该叹。” 楼心镜明*心中也自愁苦:“我当真想不明白,大哥心狠,思璇淡薄,为何生养之子却谁也不像,这般喜怒无常。” “从前冷儿说他可怕处更甚乃父,我如今才想明白。”洛文靖长叹一声,“江湖事多,却不知我们的子孙,要何时才能过上些安定日子。” 洛烟然终于忍不住道:“爹爹……” 看她一眼,洛文靖怎能不知她想问什么,半晌道:“烟然可还记得你娘亲?” 洛烟然点头,咬唇道:“娘在世时,一直对烟然很好,但烟然心中清楚,娘最疼爱的始终是哥哥。” 看她面容,洛文靖很是不忍,却也知道此刻已瞒她不得,低声叹道:“只因你大哥是她亲生,而你却是我在你大哥两岁之时,方从外面带回来。那时你只有几个月大,我求你娘好好待你,把你当作亲生的女儿,她也答允了我。那些年我明知她心中有疙瘩,但她能那般疼你,我心中也早已感激不尽。” 洛烟然只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然,你的亲娘,便是楼心夫人,也是庚桑楚的娘,她的全名叫做伊黎白·思璇。” * 庚桑楚在林外站立了许久,那丛林深处有座茅屋,却是他离开之前没有的,他早已发现,却并不急着前去。眼见洛烟然缓步行来,庚桑楚连忙迎了上去。 心中整夜纷乱,此刻见到他,洛烟然也不知为何,心中烦闷便去了大半,切切叫着他,欲要开口,眼泪却已先自流了下来。 为她拭泪,庚桑楚只是紧抱她不语。 半晌洛烟然止了哭声,颤声叫道:“大哥。” 心里因这一声喊不由自主温暖,庚桑楚怜爱抚她长发,牵了她向林中走去,过一片幽林,便是璇姬埋骨之处。洛烟然从未见过这生她的亲娘,甚至此刻心中仍有不能置信之感,但也不知为何,双眼见到那墓碑上刻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再次掉了下来,只觉悲从心来,全无缘由。 默默俯身跪拜,庚桑楚掺她起身,终于道:“妹子,你莫要怪娘心狠,生下了你,却又把你交托旁人,她心中多年来爱你念你,最终忧心成疾,心中却也放不下你。” 洛烟然伏在他怀中,只是闭目不语。 “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几岁大,但奇怪那时的情形,这许多年却总记得清清楚楚。你生得粉雕玉琢,真是可爱极了,和娘两个人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那般小就感到此生和娘再见无期似的。你走之后,娘便生了场大病,她对我说,她虽然生下了你,却注定无法拥有你。我们母子是无可奈何,须得在楼心圣界长大,她唯有尽心竭力把我教好。但你不同,你不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你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在健康温暖的环境下成长,可以成为美丽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娘从小就盼望着能去一次江南,此生已经无望,唯有把一切都寄托给你,希望你即使不知她这生母的存在,也可以了无遗憾……”转过身去,庚桑楚连拿着折扇的手也在颤抖,“虽然那时终究能送你离开,但也因为那件事,娘和楼心月彻底决裂。十几年虽住在一处,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她阖眼之时,也再未见过她心爱的男人。” 洛烟然眼泪早已模糊了双颊,哽咽道:“对不起,大哥,昨夜我知道自己身世,甚至还在心中怪她,我不知道她是、她是……” 庚桑楚摇头,怜惜的揽紧她:“这怎能怪你,娘生前无法再见你一面了愿,今日你肯随我来拜祭她,我心中已自感激不尽。” 洛烟然心中一动,说道:“八年前有人欲掳我去楼心圣界……” “那人便是我。”庚桑楚颔首道,“我见娘日夜思念你,着实不愿她继续受苦,正巧楼心月要赶往中原,我便请求与他同行。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劫来的却是依暮云,那时我心中惊怒哀痛,委实、委实……” 知他心中难受,洛烟然握紧他双手,又道:“那上一次你去江南……” 知她想法,庚桑楚笑道:“那时娘早已去了,但楼心月却一直想见你一面。我知他对你并无恶意,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便顺道带你离开,哪知……”他面上笑容忽的温柔和加深,灿灿如春日,“哪知会因此认识萧冷儿。” 洛烟然见他神情,不由心中温暖,她对庚桑楚自相识起便有种亲切友爱的念头,此时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兄长,自然更是加倍依赖关切。虽然娘已然去了,但他能遇到冷儿,她却衷心为他高兴。兄妹俩相依站在璇姬目前,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洛烟然忽的有些不安,低声道:“大哥,不知娘对楼心圣君……她后来又生下了我,你可会对她、对她……” “绝不是妹子想的那样。”庚桑楚打断她话,“我们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子。她一生敬爱楼心月,至死不变。虽然妹子和你爹爹的事,我从未问过娘亲,但心知她必定有极大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样都好,妹子在我心中,却也如同娘一般,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洛烟然温柔看他:“大哥,你在楼心圣界和圣君从来都如此难以相处?大哥岂非吃了很多苦头?”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是讥诮半是无奈:“娘希望我与他好好相处,我自不会违背她心愿。只是每一次想起娘,总还有些骨鲠在喉。烟然,我绝不会让娘亲的一生不清不白,你且等着看便是。” 洛烟然担忧道:“大哥准备怎么做?我见昔年之事,他们一干人似纠缠一处,大哥的爹爹,冷儿的爹娘都好,怎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大哥你莫要太急进。” 庚桑楚一笑,倒恢复一贯倜傥洒脱:“庚桑楚加上一个萧冷儿,此番倒真要和这帮老家伙斗一斗法,我却不信我二人会输给他们。”抚了洛烟然长发笑道,“妹子不必忧心,只要看着大哥就好。” 洛烟然见他风度,不由自主点头,又是心折又是欢喜。 第二十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二) 两人走后不久,林中转出一人来,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了黑纱,但身形窈窕,风神夺魄,委实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更况且她露出黑纱的那双眸子,纵有楼心镜明几十年风华浸润,圣沨美绝人间,与这双眼睛的明艳一比,又怎能不相顾失了颜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开口道:“我心中约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璇,三年的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你且等着看下去。”她声音有些低迷,哀恸决绝总意,纵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话中芬芳? 远处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极远,但那般的气度,却叫人忽视不得。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也不回头,蹲下身清理新长出的杂物,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便自飘然离开。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见,楼心月这才敢慢慢走近。这些日来他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这样看着,总算有璇姬的墓碑陪在身边,大概也还能撑些时候。 这些日他来这墓碑之前的次数,直比他一生与璇姬相聚的时间更多,他明知更多是为了那个不愿见他之人,心里却越发觉得对墓碑中女子不住。 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随着对另一个人更强烈的思念?伸手抚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璇姬,我知道她终有一日肯见我,等到那时,我理清这一生与她之间所有爱恨,不管对你对她,总也有个交代。” 这两个一生叫他亏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间哀不自胜,他脑海中时光,轰然倒转二十年,回到那锦绣江南地,蒙昧初见时。 楼心月第一次见到冷剑心,是在江南观仙楼,那时还叫临江楼。 彼时楼心兄妹出来闯荡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灵秀江南。兄妹两人游览数日,便自在客栈住下,他外出买东西,却被一个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面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钱包。那时年少意气,哪里懂得相让。一路追着少年跑,便自进了临江楼。少年武功不如他,轻功倒当真不弱,一路跑进楼中直扑到另一人身后躲稳。他还要再闹,却愕然见自家妹子不知何时出门,竟与那人同桌对饮,由此各自相识,那饮酒之人自是萧如歌,女扮男装的少年,却是冷剑心。 冷剑心与萧如歌对赌输了一局,便自要请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楼吃饭,哪知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银子不够,只说要出外拿钱,萧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从别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见到楼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脑子一热跑去偷他的钱包,自称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却头一次失了手,还被人追得满街落跑。 萧楼二人一见如故,萧如歌与楼心镜明也极为投缘。唯有这两人,却是铁了心的互相看不顺眼。四人一同游玩,便被这二人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楼心月也不知为何一对着冷剑心,便半分风度也再找不着,明知人家是个姑娘,却总也忍不住尽心竭力的戏弄她欺负她。 冷剑心聪明刁钻,自然也不会落了下风。两人斗智斗勇,精力无穷,直看得萧如歌和楼心镜明叹为观止,到后来甚至每日拿这二人来消遣赌钱。 那时真真过了四人一生当中最是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楼心月忽然想到,不知临江楼那墙壁上的观仙二字,如今还在是不在。 剑心与镜明都是难得的奇女子,剑心纵然美绝天下,镜明却也别有灵秀之气,剑心博学多才,镜明胸有丘壑,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见如故,更结为姐妹。平日里无事便互相切磋,学问武艺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无一落下,萧楼二人倒当真是饱足了福。那日四人进了临江楼吃饭,楼心月嚷着无趣,冷剑心灵机动处,便邀了镜明楼下比武。那时十里荷花盛开,二女身处映天莲叶之上,无穷碧也带别样红,究竟是比武还是比舞他已记不得,但当日整座江南也为她二人惊艳,那情形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观仙,冷剑心和楼心镜明,实则便是他和萧如歌心中的仙。 与萧如歌合力写下那二字时,他已明白心中对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抛不开那感情。 只可惜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之后没多久,便生了些变故。他们分离,再见,见时互相间却多了无穷无尽的凡尘俗世,致使得倾心相待的几人,最终渐行渐远。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还是自作孽。机关算计,赔尽一生的情,也赔尽他们之间原有的所有情谊。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时冷剑心待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或者她当真那般喜欢萧如歌,而对他,从来都只是朋友间的义气? 他从前不信,为了这不信做尽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残余,而今他除了这不信二字,业已什么都不剩了。 * 赶到苗疆之时,萧冷儿并不急着前往楼心圣界。楼心月一行人只怕此刻都已回来此地,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找到娘。 她还记得那日他所说,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楼心镜明,也不用指望见到冷剑心。 既然各个都知道她要来此,想必有所行动的也绝不止楼心月一人。楼心镜明好歹算上届圣女,她若要帮她,想必也有些用处。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后,不知他有甚行动,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还是在中原。 萧冷儿知道的其实远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毕竟有颗常人难及的聪明脑瓜子。 庚桑楚若当真回到这里,以他对他娘的孝顺,此次想必也会帮着她。但无论谁都好,楼家这三个人任何一个的手下先接到她来这里的消息,想必都会立刻上报。 但是她如何能正大光明前往而不被他们发现呢? 萧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最拙劣的法子——易容。她倒也颇为庆幸自己甚都感兴趣,甚都会一点的性子,那日临行前便向冷自扬讨了几张人品面具以备不时之需。 这法子虽下乘,但冷自扬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想必却是上上层。 变装后萧冷儿便堂堂正正走出借宿人家,她这身打扮,若非庚桑楚亲自前来,想必没有人能认得出。而她前去的地方却是思来想去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庚桑楚的母亲生前所住轩然居。 萧冷儿事先倒没想到庚桑楚口中那般温柔的女子,竟为住处提此名字,心中对她更多一分敬重。可以的话,她何曾想去骚扰于她,但正如萧楼二人的关系,冷剑心与璇姬,定然也多少有些干系,这一着却无论如何要走一趟。 她又怎知晓,命数便是这般奇妙,庚桑楚几日前于她之后探访她娘的居所,而她堪堪来此,第一个去处,竟也是他的娘所在的地方。 璇姬的名声在此地远比她想像中更大,萧冷儿大摇大摆,只行得半日路程,已到了轩然居处外。她虽猜测此处不会有人,但行至门口,反倒犹豫起来。璇姬已死,庚桑楚也不在,她贸然前去,委实害怕自己滋扰了死者。 娘与庚桑楚面容在脑海中争斗半晌,咬一咬牙,萧冷儿最终也走了进去。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这目的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以后再好好向庚桑楚赔罪,想来他也会谅解。 一路行进,虽早料得轩然居是清静之地,萧冷儿也未想到一草一木竟干净至此。心中一动,想到,莫非璇姬死后,楼心月反倒派人过来打扫,他也不嫌太迟? 穿过长长走廊,萧冷儿来此后唯一在这里见到大簇的绿意盎然,直如江南秀雅。推开院门,入目一室清幽,哪里有半分不见人住的模样?萧冷儿心中忽发奇想,若庚桑楚担忧于她,必定会赶回苗疆,来,会不会又在此处碰见了他? 在院门当中爬山藤下的秋千坐了半晌,萧冷儿又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进得屋去,仿佛直觉一般,她穿厅过堂,半晌在一间普普通通房门前停下,片刻推门而入,室内洁净,无甚多余装饰,梳妆台上一把陈旧的桃木梳,一串佛珠,一面铜镜,却只似那主人清晨起来,梳洗之后便出门去。 萧冷儿忽的有些心酸,在庚桑楚心里,是不是只要这些东西一直摆放在这,他看在眼里就如同他的娘还宛然在世? 走近那床铺,她衣摆一带,忽的打落一样东西在地,萧冷儿连忙低下头去捡,却是一本陈旧册子,纸业已泛黄,翻开的那一夜陈旧的墨迹写道:“有女,赐名烟然,望她一生巧笑嫣然。忽一日故人来此,怜爱吾女……” 烟然,嫣然。萧冷儿默念几句,庚桑楚对洛烟然诸多关切态度,原是如此。二人竟是亲生的兄妹,她心中一些疑虑,霍的有些开朗。但另一从怀疑,却又随之而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捡那本想来是璇姬生前记事的册子,门外却忽的有丝响动。萧冷儿心中一惊,连忙跟了出去:“什么人!” 人影一闪而过,但是萧冷儿只看那一角黑纱裹住的背影,心已经砰砰直跳起来,一声比一声更大力,追着跑出去,萧冷儿早已忘了隐藏身份甚的。张口欲叫,但不知不觉声音已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那身影顺着左前方那林子跑进去,萧冷儿想也不想便跟着追了进去。行得半晌,那人影不见,她再四周看看,却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人……萧冷儿心中一阵烦乱,那人若是她,为什么见了她竟要跑掉?颓然坐倒在地,懊恼半晌,萧冷儿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还有谁能认得出,心中愤愤然,刚想要除去脸上人皮面具,忽的又是一凛,若方才那人当她是不怀好意闯璇姬的寝居,那自己此刻…… 萧冷儿慢慢望一圈周围环境,站起身来。若此刻她在这里遇险,不知她,不知她是救她不救? 若她不摘下这面具,是不是她当真就认她不出? 慢慢往前走,深入些便看到一矗墓碑,周遭环境,也正如那小院一般清幽洁净,萧冷儿看那墓碑上刻字:伊黎白·思璇之墓儿庚桑楚泣立 默念这名字,萧冷儿心中想道,没有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楼心氏,她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子,生或者死,都是一个名字,一个人,叫伊黎白·思璇。 她为他的儿子改名叫庚桑楚,在她的心中,活着一直不得开心颜,死后,却必定要样风一样自由。 拜了三拜,萧冷儿跪下磕头,跪拜之时心底虔诚。起身,却已经开始计算这周围该有多少人,楼心月的,庚桑楚的,想必平日里无人能靠近此处。 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是不是因为那人在此,而楼心月,也可能一早就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才放松了戒备。 心念转间,已有人出现在她周围,刀剑指向她。 退得数步,萧冷儿心思连转,口中笑道:“竟然都不问我为何来此,又是何人派来,就想要杀了我?” 一人沉声道:“擅闯此处者,杀无赦?” 萧冷儿倒明白一些,仍是笑道:“方才我瞅见一人进了林子,为何你们却不见抓她来杀?”只怕这些却是楼心月的人,她在心中叹一声,若遇到的是庚桑楚的人,只怕也能拖得久一些。 那人不再多言,再朝她逼近一步,萧冷儿再退,后背却已经抵那石碑。那人面色一变,沉声道:“活捉她,带离此地。” 第二十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三) 众人应一声,萧冷儿心下却松一口气。至少不会死得这么快。一边想着,已跟几人堪堪动起手来。 萧冷儿武功委实太差,一边还想着尽展露从前与那人一起时的招数,不过十招已经险象环生。紧闭着嘴不肯叫出声来,萧冷儿想道,她当真认不出自己、也半分不顾自己死活么? 肩头一痛,萧冷儿忍不住闷哼出声,心里却越发冷下去。一人虚晃一招,向她方才受伤肩膀处抓来,眼见自己避不开,萧冷儿正值束手,身体已被一股大力推开去。一推一拉,她随即甩入一人怀里,普通的粗布麻衣,她抬头,见那张普普通通无甚特征的脸,却有一双潋滟的眸子,如水沉郁,这眼睛她却又怎能认不出、忘得掉?心中一颤,她揽紧他,低声叫道:“雪珞。”心意更苦,为何她跟雪珞不过几个月交情,她能一眼就认出他。那人和她相处十年,为何却能眼见她涉险? 扶雪珞微微一笑,面目黝黑,风度间却依然全是那清逸如雪的影子,把她的手扣紧自己腰间:“抱紧我,什么都不要想,我会救你出去。” 依言抱紧他,萧冷儿心思纷乱,已无法关注他和周遭那些人打斗动向。只是想到,每一次自己出些甚问题,洛阳地宫也好,蜀道青城也罢,或者此刻深入魔教虎穴,他总是尾随而上,跟别人说,扶雪珞在此,旁人伤不得萧冷儿。 他虽总是晚一步,但扶雪珞委实从未放弃过萧冷儿。他晚,却又不太晚,来不得挡开那危险,却总要带她脱离那危险。她欠他的情,原是比她想像中更多出许多倍。 只可惜她喜欢的人总也不是他。 两人好歹占了便宜,在璇姬墓地,那帮人却不敢过分打斗,也不敢让此地见血。扶雪珞虽带个萧冷儿在身上,倒也应对从容。萧冷儿回神之时,他已抱着她向林外退去。 挣得一挣,萧冷儿低声道:“你放我下来自己走。” 扶雪珞低头看她一眼,仍是往前跑,口中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等到再招些人来,我们想跑也跑不了。我知道你不愿与我过分亲近,也暂时忍一忍。” 萧冷儿恼道:“你说些甚没头没脑的,我是怕你带着我拖累了脚步。” 扶雪珞闻言心中稍暖,笑道:“你这轻飘飘身体,能拖累我几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被他们抓住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另一处小径之中,萧冷儿抬头望熟悉绿荫,脱口道:“此处是庚桑楚娘亲的故居,我们还是去别处罢,莫要打扰了她灵魂安息。” 扶雪珞蓦地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目中神色淡淡,个中滋味闪过,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终究还是转身向另一条路行去。 萧冷儿一句话说完,心中已是懊悔。他拼力救她,她却还要说出如此过分的话来。嚅嚅道:“你莫要多想,我不是为了他,只因楼心夫人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心中对她极为敬重,这才不愿去打搅于她。”此话却也是她肺腑之言,方才脱口一句,她委实没有往庚桑楚身上想。 扶雪珞手中微微一紧,柔声道:“你不必跟我解释。你和他的关系,你的为人我都很清楚,怎会怪你?你不愿意做的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也会依了你,只盼你莫要怪我方才一瞬有些心眼小气。” 心中更酸,萧冷儿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多谢你,雪珞。” 两人奔跑半天,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终于停了下来。甫被他放开,萧冷儿便迫不及待问道:“你方才有受伤没有?” 扶雪珞心中一愣,只觉一路辛劳便在这一句话中一扫而空,笑道:“不必担心,我无伤也无痛。倒是你,肩头得要包扎一下。” 过了这最关切的问题,萧冷儿松一口气,这才问道:“你怎会来此地,又怎会碰巧救了我?” 看着她肩头一时有些作难,扶雪珞无意识答道:“我一路跟着你上紫峦山,去到昆明,又再跟来此处,始终慢你一步。料定你会从问心的母亲着手,便自赶来这里,正好便碰上你被他们一群人围攻。” 萧冷儿一时大讶,回头望他:“你也上了紫峦山?为何我们却不曾遇到?” 扶雪珞苦笑:“你那时心急如焚,对紫峦山地形又远远熟悉过我,我即便有心,又怎能与你遇到。”考虑片刻,还是道,“不止我,问心也上了紫峦山,他快我一步,却不知你察觉没有?” 萧冷儿一时心思全乱,也不知是何滋味:“他也去了?那……”忽的反应过来,抿嘴道,“这般看,他却是早我一步回到苗疆,看来他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帮我,倒也难得。” 扶雪珞奇道:“为何?” 萧冷儿笑道:“庚桑楚心细如发,在紫峦山想必也有所发现。我娘和楼心月,还有他的娘亲之间剪不断理不乱,以他对楼心夫人的孝顺,怎能不查清此事。况且冷家庄一案与楼心月脱不了干系,此事无疑,想来他不至置之不理。但……”凝神片刻却又摇头道,“只望他莫要这么快猜出在墓地捣乱之人是你我,多拖延一分总算得一分。” 扶雪珞更奇,再问道:“为何?”忽觉得自己几个“为何”委实有些孜孜不倦,不由摸一摸鼻子。 萧冷儿无奈看他:“若他知道我们行踪,纵然不会害我们,但想要在此间行动自由,却也万万不能。”说到此停顿片刻,喃喃道,“还有一个人,在见到他之前,我却非要见到不可。” 扶雪珞这一次倒不再多问,观她神色,半晌道:“方才我在那林中之事,见到另外一个人,你危急之时她原本要有所动作,只是被我早先一步而已。你向来不是鲁莽之人,会去到那里还引出那许多杀手,想必就是为了那人之故。” 萧冷儿听到她竟也想出来救她,心中毕竟有几分欢喜,虽然这欢喜,终究是晚了些时候,颔首道:“那人,想必、想必就是我娘,我……”不知该说些甚,萧冷儿望他,却忽然转了话题,“你向来也并非鲁莽之人,此次为我脱卸大任,一路跟随,更前来苗疆以身犯险,终究举止冲动。”她心中分明感怀,这感怀又怎肯说出来。 扶雪珞沉默片刻,低声道:“若非这冲动,我今日又怎能救得了你。无论如何,我也只盼你平安无事。”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眼前这人心思,若两人之前相交,萧冷儿尚无甚察觉,自结识庚桑楚,由己及人,却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但自己的心自明白那刻起,便已许了他人,只盼二人从此做个知己友人。但他几次相救,此番千里相随,却要叫自己再如何视之等闲? 半晌扶雪珞轻声道:“你肩上尚有些伤,先处理一下罢。” 先前心思在别处,此刻被他提醒,萧冷儿这才记起疼,有些懊恼道:“早知武功如此重要,我当初便不该一味贪玩。”大大方方把手臂伸出给他,“那,你敢占我便宜就死定了!” 扶雪珞原本一些不自在便在她一句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弄好她伤处,两人相依而坐,都是大半日不曾进食,各自有些恹恹,扶雪珞道:“快要到晚上,我们总不成一直呆在此处,接下来却该作何?” 萧冷儿想了想道:“墓地是不能去了,只怕此刻却都在等着我们。”片刻拍手道,“我们去楼心圣界总坛。” 扶雪珞吃了一惊望她,随即苦笑不已,这便是萧冷儿一向风格,他却有甚好惊讶,正要答话,已听萧冷儿续道:“我今日在楼心夫人住处,却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烟然竟是庚桑楚亲妹子。你莫要眼睛瞪那么大,有甚好惊讶?由此想来,此时楼心镜明,烟然和洛伯伯都在总坛,我们去总坛,却是比留在此地安全。” 扶雪珞喃喃道:“有人一边说发现天大的秘密,一边还不许旁人吃惊,这却是什么道理。”不待萧冷儿翻脸,又笑道,“不过这样想来,从问心第一次见到烟然以后的种种,倒也能解释清楚。” 萧冷儿狠狠瞪他:“这事儿等见到烟然美人再问清楚不迟。你此刻只要想好怎生让我们平安无事走出这林子。” * 收到消息之时庚桑楚即可赶往墓地,心中震怒不下,见楼心月早已等在那里却也只如不见,沉声道:“何人竟然来此处捣乱,现在何处?” 鲜少见到庚桑楚如此冷厉模样,那领头之人看楼心月一眼,见他半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道:“先前之人追着、追着林中那位夫人而来,武功平平,但后来一人委实厉害,我们,他们……”见庚桑楚神色,更是不敢开口。 庚桑楚冷冷盯着楼心月:“我不管你们之间有甚恩怨,你想如何处理也是你的事,但今日有人因她在我娘墓前捣乱,你却该给我一个交代。” 楼心月好整以暇:“你当真不知来人是谁?本座倒也奇怪,今日你的朋友前来骚扰我妻子亡魂,难道不是你应该亲手拿下他们给我一个交代?” 庚桑楚一窒,恼道:“拿她不拿却是我的事,此事与你无干,你也不必插手。” 楼心月神色也冷下去:“本座早已说过,在我与那位夫人事情解决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此地。今日倒也罢了,若再有下次,本座定不容情。”说罢拂袖而去。 心中实在恼怒之极,眼前隶属楼心月的一行人还站在面前,庚桑楚寒着脸道:“都立刻给我滚!” 他这般情形,自然无人再敢多做停留,迅速散开。 展扬甫一来便见到这般情形,心里倒也有数:“公子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庚桑楚没好气瞪他:“我让你留意萧冷儿和扶雪珞行踪,你倒好,人家都大摇大摆来转了一圈,你还在盯着外面晃悠。” 展扬脸一红,正要开口,庚桑楚已挥手道:“萧冷儿诡计多端,也怪不得你。但明天早上之前,势必要找她出来。派人严守此处,她若再靠近这里,我只怕她会有危险。” 展扬颔首应下来,又道:“我已派人通知了二殿下,他不日当可赶回来。至于紫皇萧如歌,属下委实探查不到他行踪。” “他若不想被旁人找人,又怎能有人找得到他。”庚桑楚喃喃道,随即挥了挥手,“不必再管他,他大小老婆和女儿都在此处,不怕他不来。你今晚辛苦一些,势必找出萧冷儿。” 展扬应声下去。 站立片刻,庚桑楚似自言自语,声音倒也不小:“你想作甚本座无意过问插手,若因此耽误你女儿性命,却也由得你自己衡量。”说罢转身离去。 林中半晌一声清叹,似水还要更明净,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转出来,繁星般明眸盯了方才那两父子相继离开方向,半晌低声道:“当真是父子,倒也各不相让。”上前几步,站立的却是萧冷儿先前遇险的地方,心里又是痛楚又是无奈,她但愿自己在她心中永远都是那个温柔的母亲,只盼今生永不相见倒也罢了,但她终于寻来此处,她调查这几年,如何能罢手?若要挚爱的女儿从此把所有的记忆都转变为恨意和不屑,她只想此间事了,一死了之便是结局,再不愿生生面对那女孩儿的一切。 她对不起她太多,即便十年沉淀下来的爱,也无法抹杀她曾经做错的一切,但是她如此软弱,竟想叫那从小跟在她身边,娇颜如花的十几岁女儿,最后一肩承受。 * 倒也当真是巧,便在楼心月与展扬的人调换之时,萧冷儿和扶雪珞再换了装容,轻易便浑水摸鱼混出去。 两人一出林子便直奔楼心圣界总坛而去,着了庚桑楚手下人的衣服,两人一路当心,倒也没出甚岔子。麻烦的却是此处地势复杂,直如进了迷宫,两人进入后行得片刻,便再摸不着头脑,索性放开胆子在里面奔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些时候,两人再过一段长廊,转弯处眼前一亮,已是另一处风景。 看得两眼,萧冷儿便肯定道:“此处定然是楼心镜明昔日在此时居所。” 扶雪珞心中一喜:“想来他们很有可能便住在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多留些心思总没错。”示意他放轻脚步,萧冷儿低声道,“此间处处都是谜团,楼心镜明*心中知道的事只怕不少,却摆明了不愿意说出来,若她当真在此,我们倒可以趁机看看。” 扶雪珞苦笑道:“如此行径窥视萧夫人,只怕有些……” “有些什么。”瞪他一眼,萧冷儿恨恨道,“她明知我在查探此事,却一声也不吭,那边是故意刁难我。你若不肯去,便留在这里等我,总之不许给小爷捣乱。” 扶雪珞自然不可能放她一人前去。 以扶雪珞的轻功,若存心偷听,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两人倒也找对方向,楼心镜明自回来,便一直住在此处,洛文靖父女自然也与她一道。 但此刻洛烟然却并不在此,厅中唯有楼心镜明与洛文靖默默相对。 两人甫一站定,便听楼心镜明道:“你老实跟我说,此番来苗疆,到底有甚目的?当真只是为了拜祭思璇?” 洛文靖叹道:“另一个缘故,自然也想要烟然认回她母亲。思璇已经去世,我只愿她灵魂安息。” “当年……”顿了一顿,楼心镜明仍是问道,“你与思璇,究竟发生何事?我不相信思璇她竟会做出对不住大哥的事。” 洛文靖浑身一震,垂头不语。 见他模样,楼心镜明*心中终是有些不忿:“就是因为那件事,思璇最后也要含恨而终,你还打算瞒到何时?文靖,你若还认我这大嫂,便该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你明知思璇心意,难道希望我大哥到死那一天还误会她下去?” 目中忽的垂下泪来,洛文靖哭道:“不管思璇的事,是我鬼迷了心窍,做出不齿之事。大嫂,连你都知道思璇不是那样的人,楼心月心中又怎会不明白?他根本就是有心,有心借此跟思璇划清界限,当他的情圣。他若是情圣当年又何必娶思璇?是我害了她,我累得她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 楼心镜明一时心痛如绞。她如何不知,自己的大哥,分明最是了解,他身边有思璇,心里却记挂着剑心。明明对思璇生情,却要借着那样一个拙劣的借口生生逃避二十年。 她当年离开之时,只当他们最终能成佳偶眷属,哪知当日一别,与那伶仃女子已是永诀。擦去眼泪,楼心镜明道:“当日的事,你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努力平复心绪,洛文靖道:“大嫂还记不记得蓝萤?” 楼心镜明颔首:“自然记得,蓝姑娘热情豪爽,对你的心意从来不加掩饰,却不知她后来如何。” 洛文靖道:“那时思璇已经嫁了楼心月,也有了孩子,更向我表明,不管楼心月如何待她,她心中却也只有他一人。我心里当真已放弃了那念想,回到江南,心灰之下便娶了家中为我安排的妻子,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静。” “岚儿出世之后不多久,蓝萤来了江南找我,我已决心要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原本不想与她太多纠缠,奈何她见诸般挑衅我都无动于衷,便盗走我一件挚心爱的物事。那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她拿走,迫于无奈,只有随她而去。这一去便再去到苗疆,蓝萤只当在苗地她便可胜我多多,自然轻易便可叫我服输,谁知……” 发呆苦笑半晌,洛文靖低叹数声,这才接道:“我到了苗疆之后,才知道思璇日子过得有多糟糕。楼心月为了冷姐姐的事,对她置之不理,百般冷淡。她那样一个秀外惠中的女子,若中意了人,无论那人是谁都是一生修来的福气。为何当她委实全心全意欢喜一个人,却要受那般的苦楚?我心中对楼心月又恨又恼,却又不敢公然去见她,只怕会令她更苦。我躲在暗处偷偷见了她好几次,她神色平静,吃斋,念佛,教子,但我仿佛却能看到她内中的心如槁木,日夜受折磨。后来……”他顿得一顿,方持定声音接道,“后来蓝萤见我对她的一切毫无反应,只一心关切思璇,便当真也发了恼,竟给我下了、下了……”他那句话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但前因后果,楼心镜明终于也能明白一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洛文靖追思,满心满情,只是痛悔,尽是痛悔:“那时我要么接受蓝萤,她性子向来刚烈,下的蛊毒,除此之外,别无解法。我心灰意冷,只想去看看思璇,便自即可死了,也再无甚遗憾。我走到她院门外,却被我见到她无声垂泪的模样。我那时、我那时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我想道,以楼心月宁他负天下人不叫人负他的性子,若我和思璇……他必定再容不得思璇留在此处。而思璇贞烈,若她当真肯救我,只怕便会跟着我走也说不定。这般想,我心中竟有一丝快意,若她选择不救我,那我即使死,也算明明白白……”声音哽住,半晌他喃喃道,“后来我便那般进去了,我毕生唯一想赌一次,没想到却输掉思璇的下半生……” 楼心镜明听得感伤,心中却笃定,叹道:“思璇的性子,怎会不救你。她那人,从来都是那么傻。” “没错,她最终选择救了我。”洛文靖颔首道,“我醒来之后,只当一切从此该是有所不同,思璇却告诉给我知,她救我,不是因为我是我,而只是把我当作一个中毒快要死掉的人。她有自己的家庭,而我也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只盼我莫要多想。” “我如当头棒喝,这才记起自己已有妻子的事实。却仍然不肯死心,追问她是不是当真对我半分念想也没有。她说她们一族的人,信仰的并非身体的忠贞,而且心和灵魂的抉择。她之所以能够平静救我,未来也绝不会做任何啥事和自暴自弃的想法,是因为她的心始终坚定如一的爱着她的丈夫,绝不会有所改变。而她明知经过此事楼心月与她之间更无甚希望,却还是决然坚定的拒绝了我,希望我仍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好兄弟。” “我这才知道自己做错,心冷之余,只盼看到她平安无事,从此便离开。我再苗地呆了许久,见楼心月并未做任何打算,只当他对思璇多少还有一些情分,便放心离开……”双目垂泪,洛文靖恨道,“当日我一念之差,却隔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错,是我害了思璇,是我害了她!” “大概大半年之后,我收到思璇来信,赶来苗疆,受她嘱托带走烟然,这便是我与她一生最后一次相见。” 楼心镜明看着他,这时心内也不知对他究竟是怜是怪,半晌叹道:“只恨你错估大哥对思璇的感情。他若当真不爱思璇,以思璇为他的付出,当日必定会放她走。但中间偏偏还夹了一个剑心,大哥也绝不会从此便原谅思璇。这是他一生唯一逃避的一件事。你们两个男人的逃避,却是思璇终其下半生的劫。” 洛文靖如何不知,只有双肩抽动得更厉害。 半晌楼心镜明轻声问道:“那蓝萤呢?她去了何处?” 洛文靖答道:“她原本与思璇是好朋友,经此一事,终于也心灰意冷,内疚之余,跟我和思璇道别之后,便离开了。想来一直隐居在苗地,如今是生是死,却也无从知晓。” 总觉此事有些不对劲,楼心镜明却也理不出头绪,只是叹道:“我与蓝姑娘也有过几面之缘,对她印象极为深刻,总是难以相信,她会是这般性情。” 两人一个伤感一个沉思,谁还会注意外面的情形? 扶雪珞拉着萧冷儿尽量无声无息退出去,待到门外,两人对视半晌,都是同时吸一口冷气。 扶雪珞叹道:“问心的母亲,委实是奇女子,难怪竟会生出个问心,让你……”下半句却不再说下去。 无心理会他话中之意,萧冷儿静静道:“我们要找的人,只怕要多出一个。” 扶雪珞目光一闪:“蓝萤?” “正是她。”萧冷儿颔首,深思道,“楼心镜明最后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只怕有些事,当可找她问上一问。” 第二十五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一) “你为何认定蓝萤至今仍在苗疆?” “前提是她若尚在人世。”萧冷儿补充道,“听洛伯伯语气,那蓝萤并非心地不好的女子,而且她与楼心夫人还是好友。像楼心夫人这样的女子,认识她的人必定都不忍让她受苦。那蓝萤一时冲动害了夫人,虽说要离开,只怕终究担心夫人,不肯离得太远,必定便是留在苗疆了。” 扶雪珞提醒她道:“但楼心夫人已死,如你所说,她在此地呆了许多年,夫人一死于她是变相的重获自由,只怕多半会就此离开。” “她这几年在哪里都好,于我们无甚关系。”萧冷儿道,“重点是,她二十年前做的那些事,明显对洛伯伯用情已深,如今洛伯伯一行人俱都来了苗疆,我也是女子,对女子的心思终究也有几分了解。她若得到消息,不管在哪里,一定会赶回来。” 扶雪珞苦笑:“就算你说的全对,如今你我二人来行动都成问题,苗疆说小不小,更是遍地危险,却要如何找她出来?” “我们找不到她,自然有人找得到。”萧冷儿很是有些郁卒,“原本想要私下里解决这些事,现在看来少不得还是要找庚桑楚帮忙。” 扶雪珞问道:“你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找问心帮忙,这又是为何?” 看他一眼,萧冷儿踢掉脚下的石子,淡淡道:“我与他之间立场不同,这人情都不欠自然最好。幸得此事他也有心参与,即便当真找了他,也不止利于我一人而已。” 扶雪珞忍不住道:“你与他之间,当真需要分得那般清楚?”此话说来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心中却委实想知道。 “便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关系的不同。”萧冷儿笑出些苦意,“从前与他朋友互称,倒也罢了,互相妥协迁就相让相斗一笑俱可置之。但如今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道,“不愿意由爱而生出的畏怖嫌隙,或者互相之间太多亏欠的不平而破坏这关系。” 扶雪珞一时心头压抑,委实痛心,却仍执意问道:“你为何那般喜欢和珍惜他?你二人相识的时日,竟足够你付出这许多感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萧冷儿低声道,“我也不明白为何,但对自己的心意,却从来明白得很。在我的心里,是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希望在他身边,这感觉如此鲜明,由不得我不认。雪珞,时间又能证明什么,世间一切离合,只关缘分和人心,其实有时间什么事。我为了你,同样可以出生入死,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缘法。” 一时哑然,扶雪珞想道,自己对她,何尝不是如此?半晌闷闷道:“你若真不想找他,此刻就该直接再进了这道门去,想来洛世伯和你……和萧夫人都有法子帮你找到那蓝萤。” 瞪那门一眼,萧冷儿哼道:“你跟我说实话,听完方才那件事,你此刻心中对洛伯伯,有甚想法。” 沉默片刻,扶雪珞实话实说:“这些男人真不是东西。” 失笑出声,萧冷儿哥俩好的攀上扶雪珞肩头:“难得我们小珞珞作为男人,还能如此公平公正。我此刻既不愿见到洛伯伯,对那位萧夫人,也还是那一句,她必定隐瞒了一些极重要之事不肯说出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求她?” 两人边说已向前走去,既然决定了要找庚桑楚,倒也省了鬼祟,勾肩搭背的大大咧咧往外走。萧冷儿想得一想,却生怕旁人认不出自己来,便动手撕下人皮面具,见她动作,扶雪珞自然也跟着卸了伪装。两人仍是粗布麻衣,但容光焕发,翩然美态,却不是那粗衣能掩饰了去。 不待被人发现,萧冷儿忽又想到一事,向扶雪珞道:“此地你注意一番,直到我安全走出去。让庚桑楚等得片刻,我迟些便来与你们会合。” 扶雪珞苦笑连连:“这里是楼心圣界总坛,可不是扶家大院,你这般笃定,只怕我会叫你失望。” 瞪他一眼,萧冷儿撇嘴道:“你的斤两我还不清楚,做不到也得做得到。”看一眼周围环境,泄气道,“倒是这鬼地方像迷宫一样,倒当真要费一些力。” 扶雪珞问道:“你去何处?为何不等见了问心再前往?” “庚桑楚在此地势力再是通天,也比不过楼心月翻云覆雨。”萧冷儿淡淡道,“此人心思狠辣,我最近越多了解他往事,便对他更多一分惧怕,只怕落在了他后面。” 扶雪珞不再多问,虽然不放心她独自一人,但此刻两人身在虎穴,说白了又有甚安全可言? 当下扶雪珞仍是在四周闲逛,萧冷儿却另换了一副面具偷偷溜走。这路径虽复杂,但她精通五行八卦,去除了先前那点烦躁的心思,凝神之下,不出片刻倒也走了出去。 一行到自己认得的路上,萧冷儿立时直奔轩然居。 楼心月对冷剑心的家人尚能下那般杀手,对深爱他的思璇也能狠心不顾,谁能说他就不会加害洛烟然? 楼心月对思璇有感情那是必然,但想起此人爱人的方式,萧冷儿不由打一个寒颤,脚下更迅速一些。 待到轩然居,她立时推开院门直冲进去,一眼便看到坐在秋千上的洛烟然,见洛烟然讶然起身,不等她开口立时问道:“你在此有没有见到其他人?有没有私下去过你娘的墓地?” 洛烟然呆呆道:“我只见到你。我娘,你怎知……大哥吩咐我不要独自前往,所以我一直留在此地。” 萧冷儿这才实实在在松下一口气,擦一擦额际汗珠,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就好。” 洛烟然反应过来,不由又惊又喜,跑过来扶住她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么知道我在此处?竟还知道我娘……难道你已见过了大哥?” 萧冷儿紧张一过,立时又起调侃之意,捏她脸颊戏谑道:“亏我之前总觉你和庚桑楚不清不楚,看得心里气闷。哪知二位竟然是兄妹情深,烟然美人这般快便大哥大哥叫得朗朗上口,倒是自然得紧。” 洛烟然面色绯红,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玩笑过后,萧冷儿仍是有些后怕,搂住她道:“亏得你在此,一路上我在想,若你此刻竟是在墓地,我当真不知还能不能见你得着。” 任由她抱着,洛烟然柔声道:“大哥既然认真提醒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虽然极欲多陪陪娘亲,却也只得按捺住,唯有在此地睹物思人。” 胸中一口气顺畅一些,萧冷儿拉着她站起身来:“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要去墓地,也不要出这个院门。只有留在此才算安全。我和庚桑楚这几天俱有些要事,只怕顾不上你。或者你还是回你爹爹那里,我才好放心。” 一字也不多问她缘由,洛烟然只道:“我听你的便是,绝不出这门口,但还是想要留在此处,陪着娘亲。” 怜惜的抚她长发,萧冷儿颔首道:“这样也好,这里事事非非,只怕唯有夫人的居所,才是个清静地儿。你不爱掺和那些恩怨,我也不欲是非惹上你的身,留在此处倒也好。” 洛烟然望她神色毕竟有些忧虑:“若有我能帮到手的事,你千万要说与我知。” 洛烟然冷静机智,武功也是极高,但萧冷儿一见她,总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却绝不愿意她趟这趟浑水,笑道:“小爷我智慧超群胆识过人,烟然美人难不成还对我没信心?”不等她答话又自笑道,“况且还有你们家雪珞哥哥帮我,放心,此间事了,我定然第一时间叫他来见你。” 洛烟然又是惊喜又是羞窘,只是双颊晕红拿眼瞪她。 再嘱咐几句,萧冷儿便起身离开,走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张口几次都欲言又止,终于道:“若楼心月找来此处,你有危险的时候,便大叫冷剑心的名字。” 洛烟然浑身一震:“你……” “你听我话,莫要多问。”此招想必是多此一举,萧冷儿却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洛烟然万无一失,说完最后一句,便自调头匆匆离去。 * 一路前行,萧冷儿胡乱转得一阵,才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去何处找庚桑楚和扶雪珞,暗骂自己糊涂。索性大摇大摆逮了一人便问道:“问心住处在哪里?” 她眼睛瞪得极大,那人多看她两眼,便甚是平静为她指明方向。萧冷儿继续前行,原本心中尚觉奇怪,仔细一想,此刻这总坛只怕到处都是庚桑楚派出找她的人。 远远看见前方不远处一处居所,只怕便是庚桑楚住处,萧冷儿大喜,正要前往,却见迎面一人匆匆走来,两人各自抬头相对,都愣怔片刻。 萧冷儿率先反应过来:“展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展扬吁一口气,苦笑道:“冷儿姑娘,你这一日一夜,可当真叫我好找。” 萧冷儿心虚的吐一吐舌头:“展大哥,辛苦你啦,我这就向你道歉。前方是庚桑楚的住处吧,我去见他。” 抬步要走,却又被展扬唤住,回头见他仍是沉了脸不见笑意:“公子并不在苑中,我也正要去找他。” 萧冷儿愣得一愣:“他在何处?那扶雪珞呢,可有跟他一起?” 展扬道:“此事有些麻烦,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冷儿姑娘跟我一起去便是。” 萧冷儿心头疑虑,更担心扶雪珞安危,连忙跟在他身后。庚桑楚不在他自己住处,却又在哪里?她发现自己想的尽是地牢总坛这些地方,眼前不时闪过洛阳修罗宫的模样,连忙打断这遐想,镇定心神。 无论如何,庚桑楚此刻绝不会那般对扶雪珞,而且以扶雪珞武功,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匆匆前行半晌,展扬在两排气势恢宏的雕栏前停下,萧冷儿抬头望上面匾额,不由倒退一步,满脸惊怒和不信:“当真是总坛?他怎会带扶雪珞来此?难道他真想把他……”看向展扬,展扬面色也并不比她好,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挥手打断,“别多说了,快带我进去找他们!” 默默点头,展扬领了她进去继续前行。穿过几处回廊,萧冷儿隐隐听闻前方又打斗之声,连忙加快脚步跑了上去,绕过一处房屋,她第一眼便见到扶雪珞浑身血污站在人群之中,勉强与众人对敌,摇摇欲坠。 一时又急又怒,萧冷儿连叫停手,飞奔上去。一人回过头来看她,却正是多日不见的庚桑楚。 两人对视,都是片刻静止,但此间怎容得萧冷儿再想儿女私情?上前堪堪扶住扶雪珞,分明见到胸前一把剑刺来,她狠狠咬唇,却是不避不闪。 庚桑楚心中暗叹一声,却终于也为她出手。 低头与扶雪珞对视,萧冷儿怎么也想不通,短短一柱香时间不见,为何他竟能伤成这样?自己为何那般傻,却要叫他单独来找庚桑楚?他清俊的面上已尽是血污,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暖而信任,直如他们第一眼见面,仍是春浓雪暖,一直趟入她心里。 直到这刻她才发现,原来他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变过。忍住眼泪,萧冷儿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你再支持一会儿,从前总是你护着我。今日有我在,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自方才见到她一口气松懈下来,扶雪珞既无法点头,更出不了声,望她的目中却是急切忧虑。 微微用力把他搂在怀中护好,萧冷儿这才望向庚桑楚,种种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多日来她对他思念有如附骨之蛀,然此刻相见,却已是这般情形。半晌颤声道:“你有甚好说?” 动一动嘴,庚桑楚看她,何尝不是悲喜交集,半晌却也只淡淡道:“你们走吧。” “啪”的一声脆响,庚桑楚愕然抬头。这一巴掌却并非打他,而是打在萧冷儿自己面上。下手极重,她娇艳颊上立时出现鲜红五指印,却哪里比得过星目中泫然欲滴更叫人看得伤心:“是我信错了你,却害了雪珞,我错了一次又一次,委实该死。” 见她模样,庚桑楚一时痛心,上前一步,想伸手,终究生生按捺下来,只淡淡道:“我无话可说,扶雪珞伤重,你还不走?” 死死看他,却半分情绪也看不出。咬着牙,萧冷儿半抱着扶雪珞,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两人交错,他从她余光中看到尽是死死忍住不让落下的眼泪和伤心委屈。她感受他的,却只是一片空白。他既不肯看她,她便什么也看不到。 她终于擦身过去。展扬动嘴想说什么,却被庚桑楚眼神阻止。待到那二人已转弯不见,庚桑楚一直极力放得淡然的情绪这才蓦地紧张起来。后退两步,他握紧袖中银匕,向展扬吩咐道:“你跟在她二人身后,这里我来对付。” 展扬看一看步步逼近的众人,担忧不下:“可是你……” “这是命令!”庚桑楚眼神陡的犀利,沉声道,“扶雪珞重伤,你让萧冷儿带着他胡乱在此地行走,与让她去送死有甚区别。这里我自有应对之法,你赶紧去!” 明知萧冷儿在庚桑楚心中意义,展扬再不放心,也终于应声而去。 鼻中尖锐的血腥味,庚桑楚心中默念道,今日倒要看一看,是不是他当真就要永远输了楼心月一着? 第二十五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二) 艰难的前行,萧冷儿只觉自己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打斗,但怀中有个扶雪珞,她此刻为了他性命,却是什么都得做。第一个人的鲜血溅到脸上的时候,萧冷儿险些尖叫出声,呆呆看着第二把朝她刺过来的剑,终于还是在那剑抵她面门时甩出匕首去。擦去脸上血迹,她紧抱着怀中的人:“我真的很没用,可是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从方才倒下那人的身上拔出匕首,萧冷儿站起身来,跨过两人继续向前行去。展扬此时方赶上来,见那两人尸体不由一愣,想到萧冷儿杀人,一时心中竟有些难受,匆匆上前去,叫她:“萧冷儿!” 萧冷儿回过头来,见他,木然神色却是些微发颤,听他道:“公子说,不愿受……不愿受你二人之死的连累,让我护住你们出去。” 看一眼怀中之人,萧冷儿果断点头:“雪珞伤重,烦展大哥帮我找一处地方,我要即可帮他治伤。”心中想道,再信他一次,他若再骗他,她就算赔了性命给他,也只当是自己瞎了眼惹的祸。 展扬点一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为二人开路。 其实若只有庚桑楚和萧冷儿两人相对,从不存在甚信任或欺骗的问题,然两人之间的事,从来都无法单纯。这世间的烦恼,原大抵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引起。 你既退不出九天之外,在这红尘中打滚,便要做好满身泥泞的准备,无人能幸免。 奔走半晌,展扬终于在一间密室前停下,帮萧冷儿把扶雪珞扶进去,再关上门,这才松一口气道:“此处偏僻,这里周围都是公子的人,暂时可以放心。” 萧冷儿惨淡,分明是庚桑楚想杀扶雪珞,若到处是他的人,又叫她如何放心?心中绞痛,只是淡声道:“展大哥能不能找到清水和绷带?” 展扬点点头:“你且在此地等我,千万不要走出去。”见萧冷儿点头,他这才开门出去,示意她把门拴好。 咬牙为扶雪珞除去血衣,他浑身伤处让她心中更痛,这样一个干净出尘的人,她甚至没想过他的白衣会沾染些许灰尘,这一次沾染的却是血腥。 “幸好你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衣服。”一句话说中,萧冷儿原本是想要自己松动一点,嘴一张眼泪却阻也阻不了的淌下来。 拿出随身的金创药,萧冷儿从衣角撕下一块碎布,小心翼翼为扶雪珞擦拭伤口。她记得圣沨也曾经为她重伤,那一次她虽然难过,却并没有这一回的强烈内疚与委屈。说到底,是那人伤了他,她只比自己做错更难过百倍。 半柱香后展扬回来,拿了清水和绷带还有金创药给她。萧冷儿极细心为扶雪珞处理伤口,他昏迷中仍是痛得呻吟,醒转过来。萧冷儿咬着牙,继续涂药膏:“你且忍一忍。” 这半晌胸口终于蓄积些气力,扶雪珞低声问道:“庚桑楚呢?” 萧冷儿忍住难过,淡淡道:“他总算没有害死你,放我们离开。” “不是他。”轻得不能再轻的三个字,听在萧冷儿耳中,却无疑炸雷。见她不能置信面容,扶雪珞再重复一次:“不是他?” 呆滞半晌,萧冷儿方颤声道:“你在胡说些甚,是被打糊涂了么?” “我被来人带走之后,才知道上当,却已经晚了。想来问心收到消息,匆匆赶来,但那帮人委实太厉害,我……”说到此他胸中气再次絮乱,连连咳嗽,接不下去。 示意他停口,萧冷儿仍是小心为他理伤,目光却是哀哀忘了展扬。已忍得多时,见她目光,展扬终于再憋步下去,愤然道:“不错,这次铁了心要除掉你二人的,是圣君不是公子!圣君明知公子会干涉,竟出动手下一班死士。圣君是何等人物,他手下那帮人,没有任何人性,除了二十年前和十年前的大事,这一回仅仅是第三次出现。圣君那是表明了要杀你们,就算有公子帮着你们也没有。那帮人除了圣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看扶公子伤势,就该知他们的厉害处。冷儿姑娘你先前一去只见到公子站在一旁,是以误会他,你当他愿意那样被你误会?故意让你们离开再以保护你们的名义让我也离开,公子他……”说到此,他再说不下去。 耳中听着,咬牙继续为扶雪珞裹伤。仔细看她面容,竟是半分软弱和难过也找不到,扶雪珞忍不住道:“你为何还在这里?问心他……” 萧冷儿笑得若无其事:“我为何不该在这里?庚桑楚聪明绝顶,比起你也更了解那群杀手,他既然让我们走,我相信他必定会有应对的方法,眼下却是你的伤更要紧,你别在说话分我的心神。” 扶雪珞闭上了嘴。静默片刻,萧冷儿又问道:“展大哥,这地方委实安全吗?” 展扬道:“你若不放心,我再去调一对人马过来守在此处。” “不用了,多谢展大哥。”萧冷儿仍不抬头,“我只是随口问问。说到底大家身份不同,展大哥这样帮着我们,又是在总坛,于大家都不好。若担心庚桑楚,大哥不妨先走,此处想必暂时不会有人找来。” 踌躇片刻,终是庚桑楚安危占了上风,展扬道:“如此也好。此地若有任何动静,我必会接到通知。你们且在此地等我。”见萧冷儿点头之后,这才转身出去。 见她不条不紊模样,扶雪珞忍不住轻声笑道:“其实我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可以与你同甘共苦。但我更知道,你此刻只是为我,才故作镇定,否则早已飞奔去问心身边。” 萧冷儿闻言也笑道:“我若是你,定要装作毫不知情,总也能快乐多一些。”看他一眼又道,“你们对我,都一样重要,我谁也不会不理,你莫要再胡思乱想。” 扶雪珞点头,不再言语。为他处理好全身的伤之后,萧冷儿自然无那功力为他调理内伤,便口述传他一套疗伤的内功心法。 扶雪珞甚是犹豫,道:“想必这是紫峦山内功,未经紫皇同意,这……” “不必担心,上一次我与他谈过,他也答应我会传授和指点你武功,你这人就是太多规矩。”漫不经心说完,萧冷儿见扶雪珞复杂神色,不由有些诧异,“怎么了,我说错什么?” 半晌扶雪珞偏过头去,声音似笑似叹:“原来你果真这般把我放在心上,只笑我从前总是不知。” 笑一笑,萧冷儿却不知该说什么,又从怀中掏出干粮,掰成小块喂给他吃,方才分出的清水,喂给他喝。 吃一阵,扶雪珞又增一些气力,笑道:“你倒是先知,预料我们会有这一天,连干粮都准备好。” 萧冷儿略有些出神,片刻笑道:“不是。上一次和大哥哥一起遇险之后,幸亏他身上带了食物,我们才能支持那么久,后来便学到了。”说到此不由想,不知圣沨现在如何。 似乎每一个优秀的男人,都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扶雪珞无声苦笑。 半晌等扶雪珞累极睡去,萧冷儿才终于起身,握住他手低声道:“我出去一下,你且等我回来。”再看他一眼,转身带门出去。 门声的响动过后,扶雪珞这才静静睁开眼,双目平静,古井无波。 一路飞奔,萧冷儿理不清心中念想,只知从展扬口中听完真相之后,她根本不敢理这念想,飞奔到前先见到众人打斗的地方,除了空余残枝的场地,早已没有一个人影。 原地呆立半晌,多日来苦闷,不解,伤心,害怕,先前见到他的高兴,委屈,离开的心如刀绞,此刻一一涌上来,从眼中流出,肆意纵横她满脸和整颗心。 茫然在四周走动,她只想找出一点声响,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告诉她他活着,告诉她他平安无事。蹲在一处墙壁之下,不知发呆多久,萧冷儿忽然听到石壁之后,竟似有响动。发疯一样跳起来,她使劲拍打着石壁:“庚桑楚,是你吗?是不是你,庚桑楚,你回答我!” 她不停的叫,那一边却半分声音都没有。手已打得血迹斑斑,也不知眼泪和血,哪一个流得更容易?有人拍她肩膀,她狂喜回头:“绣花枕头!”回头见到那人一刹,心里所有惊喜,却被悉数冻结。 眼前这人黑衣修长,绝美无铸,却如何能是她心中想的那一个?欢喜如潮水一般涌退,萧冷儿无知觉握紧了手,指甲嵌入肉里,怔怔道:“圣沨……你怎会在这里?” “问心招我回来。”圣沨见她狼狈模样,眉皱得越发深,“你为何在此?怎的、怎弄成这般?” 紧紧咬了唇,萧冷儿浑身无力,听圣沨续道:“方才我从那边过来时,见圣君的人挨间房搜查,莫非就是找你?” 心中惊了一惊,萧冷儿只觉再稳不住身影,低低呻吟着跪下身去,片刻似连声音也在发抖:“圣沨,庚桑楚他、他大概就在这石墙之后。”抬起头,她面上布满泪痕,焦灼的痛苦,“他与楼心月那一帮死士在一处……大哥哥,我求你去帮他。” 圣沨听到楼心月的死士,早已变了脸色,走两步却又看她:“你呢?” “我……”嘴唇咬得出血,萧冷儿哭得不能自已,仍是勉强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神色奇异看她,片刻圣沨道:“我没想到,在你心中,还有重得过问心的人和事。” “你去救他,莫要担心我,我信得过你,你也要信我!”说完萧冷儿起身,狠狠抹去眼泪抬步跑开,她只怕自己在这里多呆一刻,便真的要抛弃一切不管不顾,只想越过那石墙,跟他在一起。 但是她明知自己此刻绝不能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她死也不能不管的。她永远都不能选择他,就如同他永远也不能选择她。 胸中忽的生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她曾经说过,会为了他好好活着,只要他不死,她也绝不会先他而死。而她心中的信念是那样坚定,他一定不会有事。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不管他们行走的路途错开多少回,她都一定、一定会选择相信他! 也许她永远都无法像镜湄那样选择陪在他身边,她能够给他的爱,除了相信和坚定,真的已经没有其他。 她知道他心里从来都只会比她更苦更为难,她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她只想尽力,尽一切的、最大的努力。 第二十五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三) 一路跑着,猛地推开密室门的时候,正勉强起身的扶雪珞抬头见她,生生呆住。半晌,勉强忍住哽咽笑道:“你怎的回来了?” “我说过一定会回来。”萧冷儿上前扶住他,“楼心月的人只怕很快就要找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扶雪珞迟疑:“可是问心……” 顿得一顿,萧冷儿道:“他不会有事的。”心中坚定,一字字重复一遍,“他不会有事。”不由分说,便押了他出门去。 此刻有心无力,唯有任她施为,但扶雪珞心中却极为难受,低声道:“对不起冷儿,今日若非为我,必不会让你陷入此等两难的局面。” 萧冷儿道:“你明知今日就算不是你,而是烟然暮云大哥云岚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我都会同样这么做,又何必再耿耿于怀。” 心中清楚她说的都是真话,扶雪珞却并不见好过,却还是随她意思转了话题,勉强打起精神道:“我们现在去何处?” 萧冷儿苦笑:“只怕不想麻烦楼心镜明也非要去麻烦她不可了,此刻除了她,还有谁能保我们性命。” 扶雪珞一齐苦笑,两人从前倒没想过,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萧冷儿武功虽不怎样,花样却是层出不穷。她虽无内力,在武学见识上却也是第一流,两人一路遇到大队的人马便避开,分散的便顺便解决了,好在实实在在搜寻他二人的尚还未过到这边来,倒也被他们一路安全行出去。 这一回却不若上次迷茫乱转,两人只是看准了楼心镜明住处赶去。走到一半,萧冷儿却突然想起洛烟然来:“烟然此刻还在楼心夫人的轩然居,楼心月会不会……” 扶雪珞却没听她说过这一着,一时心中忧虑:“不如我们赶过去看看,楼心月若有心加害,烟然怎敌得过他?” 但此刻毕竟还是他身体为重,萧冷儿暗叹一声,心知自己若想两方兼顾,到头来只怕一方也顾不好,故作轻松道:“已经快到了,我们先去找洛伯伯,看他怎么说。若不出我意料,我娘便在轩然居附近,她若知道烟然在那里,必定也会暗中看护她,想来不会出什么事。”话是这般说,心中到底忧虑。思璇,冷剑心,楼心镜明,甚至庚桑楚,这些都是楼心月最亲密之人,但他竟一个个都下得了狠心,甚至这中间根本不为甚了不得的大事,又遑论一个洛烟然? 但萧冷儿怎能把心中担忧行于颜色,让扶雪珞察觉? 两人再行得片刻,前方却早已有人在等着他们,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四大堂主之一的白虎堂应龙。 心中暗暗叫苦,这时候萧冷儿也唯有走上去,却已松开一直搀着扶雪珞的手,示意他稳住身形,口中笑道:“应堂主,青城山一别,好些时候未见了,堂主一向可好?” 应龙微一点头,淡声道:“扶盟主、萧姑娘,二位好。” “不知应堂主在此有什么事?”见他反应,萧冷儿心中却已经大叹数声。 应龙道:“奉圣君之命,请二位到总坛做客,还要请二位给在下一个薄面。”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萧冷儿心中大骂,面上却笑得更甜:“此处离我二娘居所已不远,不如应堂主先容我去跟二娘打个招呼,再跟堂主离开,如何?”暗暗叹道,女儿不孝,但是娘你一定要体谅我的苦处。 应龙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做个请的姿势。 那就是没的商量了!萧冷儿期期艾艾移上前两步,心中一动,便又笑道:“说来我今天倒遇上一件新鲜事,不知应堂主听说没有?说是楼心圣君手下有一只奇兵,总共也只出现过两次而已。这第三次,便发生在今天,正与问心大殿下斗法来着。想是他父子二人闲来无事,想要拼个高下。不过问心公子那般奇才,想必不是区区几个杀手能难为得了,应堂主,哦?”一面留心观察应龙脸色,见他目中闪烁神情,便知道自己赌对一局,这应龙想必还不知道楼心月之前已经派了杀手追杀她二人之事。 应龙沉声道:“此事乱说不得,却不知萧姑娘从何处听来的闲言闲语?” “甚闲言闲语。”放下心来,萧冷儿笑得也愈发开怀,“我与扶盟主远来前去拜会问心大殿下,没找着他,谁知却遇到刚从中原赶回来的圣沨二殿下,他听展扬说了此事,便也说要去看看,没空招呼我们,这才叫我们转过来找我二娘。”她与圣沨的交情,上一次蜀地之行想必他们都看在眼里,应该不至于怀疑她才是。 应龙一时犹疑不下,他多年来跟在问心身边做事,对这少主人素来心服,此刻听闻此事,不明个中原因,倒也有些心忧,正感为难之际又听萧冷儿笑道:“说起来,我二娘好像还是上一代圣女来着,不过她嫁去我紫峦山二十多年,想来与楼心圣界已无甚关系。” 应龙心中纷乱,便随口答道:“圣君早已讲过,有他在一日,圣……萧夫人便仍是我圣界女主。” 等的便是他这一句话。 萧冷儿暗中大笑,咋呼道:“应堂主,我怎么左瞧右瞧这事儿都不对劲?我好歹是你们‘女主人’的女儿,现在应堂主放着两位老少主人的争执不管,却要心心念念来抓我?” 见应龙仍是迟疑模样,萧冷儿暗中挫牙,却笑得更甜:“我突然又想起了,圣沨跟问心的关系一向很不错,唉,圣沨那人面冷心热,只怕一见到问心受欺负,哪里还顾得欺负他的人是谁?雪珞,既然应堂主执意要拿下我们,你脚程快,这就替我去跟二娘说一声,我们先去圣君那里做客,迟一些再来找……” “萧姑娘不必多言。”应龙终于打断她话,沉声道,“萧姑娘与扶盟主劳累半晌,这就请去圣姑处稍事歇息,在下迟些再来接应。” 萧冷儿欠一欠身:“应堂主不必客气,请。” 待到应龙一行人走得没影,萧冷儿满头冷汗这才涔涔而下,腿一软坐在地上。扶雪珞苦笑望她,又何尝不是阎罗殿走过一遭的感觉,吁一口气问道:“你怎会有把握应龙会被你吓退?” 萧冷儿有气无力伸出一根手指。 扶雪珞不解。 翻翻白眼,萧冷儿没好气道:“一成,我所有的把握加起来也只有一成而已。” 摸了摸脖子,真实得感觉到头和身体还连在一起,扶雪珞笑得更苦:“一成,你也敢赌,赌的还是命,萧冷儿果然是天下最大的赌徒。” “你当我愿意。”萧冷儿更气,“总比直接被他们抓了等死的强。应龙只怕并不知道楼心月要杀掉我们的原因和决心,此前几次交锋,楼心月只怕从未露出过想要杀掉我们的意思。在应龙想来,两个无关性命的人拿不拿下,比起两位主子的争斗,这分量自然是轻了。” 扶雪珞望她:“楼心月想要杀掉我们的原因和决心,你知道?” 目中多出几分嘲弄,萧冷儿淡淡道:“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却因此做了许多错事,他现在终于又找到那个女人,左思右想之下,决定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去翻开那些旧事,于是下了狠心,决定杀掉几个闹得最厉害的,也算杀鸡儆猴了。” 扶雪珞拍拍她肩膀:“想开一点,唯有咱们两个,在这一大群人中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不找我们却又找谁去。” 他如此一说,萧冷儿反倒笑出声来,起身扶住他:“走吧,赶紧去楼心镜明那里,再遇到个什么堂主的,可就没有这次好运。” 扶雪珞摇头叹道:“需要人家的时候,一口一个二娘叫得好不亲热,一旦利用完了,便又是这般冷冰冰叫人家姓名。” 狠狠瞪他,萧冷儿恼道:“若不是为你,你当我愿意做出这般失了身份之事,楼心月想杀我,难道我先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再图生死!” 扶雪珞一想确实第二种做法才是萧冷儿一贯风格,她竟真是为了自己,便再也笑不出来。 两人跌跌撞撞闯进楼心镜明小院之中。楼心镜明和洛文靖甫一出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不由双双大惊,抢上前扶住两人,楼心镜明又急又忧:“冷儿,你怎的……” “我没事。”萧冷儿摇头,挣脱她手臂,指着扶雪珞向洛文靖道,“洛伯伯,雪珞的伤,只怕还得要麻烦你了。” “这说的甚话。”洛文靖搀了扶雪珞便要往屋内行去。 “先别急。”叫住他,萧冷儿淡淡道,“有另外一件事,只怕非要洛伯伯帮忙不可。” 洛文靖疑惑看她,心道却还有甚事比扶雪珞伤势更重要?听她道:“怎样才能找到蓝萤,还请洛伯伯说与我知。” 洛文靖有些不能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 却听萧冷儿甚是不耐烦的又重复了一次:“洛伯伯若想让楼心夫人死得瞑目,便把寻找蓝萤的法子告诉我,反正不管你说不说,我都一定要找到她。”又望了楼心镜明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说从前之事,但你最好也别阻止我追查下去。” 楼心镜明急怒道:“难不成你已把楼心圣界翻了个遍?可知这般做法有多危险?” “否则你以为我二人一身狼狈是拜谁所赐!”萧冷儿恨恨道,“楼心月为了杀我,连他儿子也不放过。我只说最后一次,你们到底帮我不帮?” 洛文靖面色变了再变,终于长叹一声:“先治雪珞的伤,我自有办法。” 第二十六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一) 眼见扶洛二人进入内室,萧冷儿这才转向楼心镜明,满心忧虑再掩不住,咬唇道:“有件事,希望你帮我。” 楼心镜明鲜少见她这番模样,正色道:“你说,若做得到,我必定帮你。” 萧冷儿急道:“楼心月像个疯子一样,竟然出动了他手下那帮死士来对付我和雪珞,被庚……”下一句说不下去,顾不得楼心镜明大变的脸色,续道,“看来他是下定决心容不得我们。烟然在夫人的轩然居,我怕她出事,想请你去救她。” 楼心镜明喃喃道:“大哥竟然……” 萧冷儿扯她衣袖:“你不要再发呆了,帮不帮倒是给我一句话。” 白她一眼,楼心镜明已抬步向外走去:“烟然好说歹说是我的侄女,她若在此地出事,我怎向死去的大嫂交代。” 萧冷儿跟在她身后:“我与你一道。” 楼心镜明有些诧异看她:“难得你竟愿意和我一起,不担心扶公子的伤?” “有洛伯伯在,又是在你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担心。”瞪她一眼,“我是为了烟然,你可别想太多。” 楼心镜明笑嘻嘻望她,萧冷儿多看两眼,忽然生出自己直如在照镜子一般的感念,惊觉两人的笑容竟如此相似,愣怔中忽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既然担心烟然,还不快一些。” 她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如此温暖,萧冷儿呆呆看着,眼前闪过从前冷剑心温柔的笑靥,忽然之间就舍不得甩开。 两人一路到了轩然居,院门敞开,竟有些不同的气息。对望一眼,两人抬步进去,便看见洛烟然仍是坐在那架秋千之上,楼心月便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之上。俱是神色平和,倒无甚杀机。 松一口气,萧冷儿细想不得,已冲上去抱住洛烟然,悬挂的心这才放下来。反抱住她,洛烟然浅笑:“我没事,不用担心。” 示意楼心镜明坐下,楼心月笑道:“我过来看看烟然,这孩子,与璇姬倒当真有些神似,我很喜欢。” 萧冷儿埋头在洛烟然怀中甚是嘲弄笑道:“若烟然不是与夫人那般相似,只怕此刻早已是死尸一具。” 楼心月不以为意,淡淡道:“你倒当真聪慧。连应龙亲自走那一遭,竟也被你和重伤的扶雪珞逃过。” 洛烟然捂嘴惊叫,萧冷儿连忙安抚她,低声向她解释了两句,这才叹道:“庚桑楚自与我相识之后,尽是倒霉。但我却不知该不该说,他当真是我的福星,好像只要跟他有关的事,我最终总是能逃过那一难。” 楼心月闭目不语。 “你说,你那一帮死士和庚桑楚,究竟是谁会活着走出来?”萧冷儿似在问他,又似自言自语,“我知道他一定会活着出来,若这般容易死,哪里还是我认识的那无所不能的绣花枕头。” 睁眼看洛烟然做的那具秋千,楼心月面上竟也出现一丝柔和的笑意:“小时候,楚儿一直过得很苦,他娘心里其实疼他,于是给他做了那秋千。我到如今也还记得,他小的时候高高荡起秋千的笑容。”似陷入回忆中,他半晌叹道,“后来他跟了我,也还是笑,很好看,但我多年来再未见过他小时候对着他娘亲时那样的笑容。” 一手抚那秋千的绳索,萧冷儿也不知心中是痛是怜,洛烟然似察觉她心意,紧紧握住她手。 凝视着两人,楼心月目中满是憾然:“我不止一次想过,若你二人中有一个是我的女儿,跟他是楚儿是亲兄妹,能一生都陪在他身边。那我对他,作为父亲,也算有个交代。可惜……”可惜他命中注定只有一子。 萧冷儿坦然望他道:“你决意要杀我,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为何还不动手?” 楼心月失笑,看楼心镜明一眼:“你要我在妹子面前杀她的亲生女儿?我却还做不出。” “你有甚是做不出的。”也看楼心镜明,萧冷儿倒不见如何恼怒,“我只有一个娘,所有人都知道。” 楼心镜明低垂的面上忽然出现裂痕,但她却不愿意别人看见。 奇异的望萧冷儿,半晌楼心月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在我娘发现之前杀我?”萧冷儿也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原本我一路赶来苗疆,一直在想,你有多喜欢我娘,那感情是真是假?经历此事,倒叫我看清,你比起我父亲,爱我娘委实胜他一百倍。” 楼心月淡然目中忽的现出波澜,哑然道:“为何?” “你明知她在来苗疆之前,必定早已调查清楚当年你灭冷氏一门之事,却还不敢承认,想要杀了我,来掩饰心底的惊惶难过。”盯着他面容,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若非爱极了一个人,以楼心圣君心性修为,怎会如此患得患失。” 半晌,楼心月惨然:“没错,没错,为何全天下人都看得出我爱她比萧如歌胜出百倍,唯有她却要执迷不悟,为何?” “啪”的一声轻响,萧冷儿却并不转头去看落泪那人,只是淡淡道:“其实自从我知道楼心月就是当年灭了冷家满门之人,就猜到这件事你必定早就知道。你也不必内疚,你二人兄妹之情,委实深厚得很。想要维护自己的亲人,这并没有错。” 捂住脸,楼心镜明无声痛哭。这件事她摆在心底二十年,日夜折磨。今日由向来憎她的萧冷儿说出来,却是那般明理,怎叫她不更伤心难过? 楼心月也不惊讶:“留着你,果然是个祸害。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就是。或者你还有甚不知道的,不妨问我,我必定一五一十告诉你。” 看他半晌,萧冷儿忽道:“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会娶夫人?” 秋千上轻微的晃动也停住,洛烟然凝神。 “璇姬对我有恩,那时剑心已嫁给萧如歌,我娶谁都无甚所谓。”楼心月笑出声来,“当然,到如今我倒也能坦然承认当初不肯承认的事。璇姬温柔贴心,我委实已对她动情。若此生无法与剑心相守,也愿意陪我下半生的人是璇姬。” “但你那时不但不肯承认是夫人有情,更不愿从我娘的怨艾中走出来。”萧冷儿静静指出他当日心态,“我娘虽不与你在一起,但你对她用情太深,总觉如果对其他女人就算是夫人多好上一点,便对不起我娘。于是始终与夫人若即若离,后来发生蓝萤那件事,终于你有了抽身的理由,却害了夫人一生。” 楼心月动一动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蓝萤的事你怎会不知道?其实你是执意不愿知道。”萧冷儿声音越发尖锐,“楼心月,你做的那些错事,害了两个女人一生,你爱的和爱你的,其实你根本不会爱人!” 楼心月颔首,竟同意她的话:“没错,璇姬死了之后,我想过许多,我真的不会爱人。我不愿对不起剑心,也不想自己心里明明想着剑心,还和璇姬一起,白白让她伤心。后来回想,才明白,从一开始,璇姬从未求过我的全心,是我从头到尾,都对她太吝啬。” 萧冷儿怜悯的摇头:“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楼心月颓然闭眼。 “其实老实说。”萧冷儿忽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路追查这些所谓的真相做什么,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当我循着母亲的踪迹去昔日的冷家庄,真的很激动。我和他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面,在那之前,也不知道他们存在过。而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所以我想,我可以理解娘的痛苦。一开始,我只想找到她,问清楚她为什么。可是当我见到夫人的墓碑,也知道为什么庚桑楚这一次会帮着我。我们都只希望自己的娘,无论生或者死,都能够得偿所愿。” 楼心月仍是闭着眼:“你对我说这些作甚?” 萧冷儿道:“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娘大概正往这边来。我只希望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对她坦白一次。你们之间无论是爱是恨,是恩是怨,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 楼心月仍是不说话。萧冷儿看着他忽然道:“庚桑楚把圣沨叫了回来,两人现在应该在一起。” 楼心月猛地睁开眼来,萧冷儿却已经转过头去不看他。半晌楼心月道:“我这一生,做任何事从不后悔,也容不得任何人跟我作对,你莫要太得寸进尺。” 萧冷儿朝楼心镜明努努嘴:“不是你自己说的嘛,我有护身符在这里,怕什么。” 楼心镜明苦笑不已,索性开口:“大哥,圣沨那孩子,我听泆然说过,到底没有亲眼见着,这便带我去见见他如何?” 楼心月沉吟片刻,站起身来:“也好,此刻他们大概也分出个结果,这就随我去看看。” 萧冷儿拉了洛烟然跟在他身后:“如果今天庚桑楚和圣沨胜不过那群人,他们是不是死定了?” “如此就能死掉的人,留之又有何用。”楼心月声音淡淡,不待她反驳又道,“你不是说过,对问心很有信心,怎的问此等愚蠢的问题。” 萧冷儿撅了嘴不再说话,心道你是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我可清楚正常得很,怎能跟你相提并论。 楼心月却不放过她,向她问道:“如果问心死了,你又该如何?” 萧冷儿说不出话来,明知该挫挫他的锐气反驳几句,但她就是说不出话来。 见两人模样楼心镜明只好又叹道:“大哥,你今天是怎的,尽跟她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这个小孩子,他日对问心威胁可大着。”楼心月笑道,“也罢,我这之前既然杀不了你,这也是天意,本座也不愿逆天而行。” 萧冷儿翻个白眼,听楼心镜明在她耳边传声道:“不要再跟大哥对着干,没好处。” 看她一眼,萧冷儿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不再开口。四人一路走到总坛入口,萧冷儿看着那分明已走过两次的雕梁玉砌,心里却忽的发起抖来。 楼心月偏生是要看她热闹,好整以暇退后半步:“萧姑娘,请吧。” 唇咬得要出血,萧冷儿终于还是抬步上前去。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更重要的是,她极欲第一个看到心中之人平安无事走出来。 萧冷儿一直抬着头,行得几步,便见不远处两人,并肩向她走过来。 两人俱是浑身浴血,脸上早已连原本的颜色也看不出,萧冷儿却只觉圣沨挂着那一脸明朗的笑意,比以往任何时候见到,都更让她惊艳。他旁边那人,自然笑得更灿烂,眼中的光芒,似要汇成夏日耀目的星河。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近,庚桑楚向楼心月笑道:“对不住,损失你实力那样厚重的一支精锐。” 楼心月毫不在意,挥手笑道:“等到有一日你能打败我,那时我才最感欣慰。” 庚桑楚笑一笑,不再多说,目光却望向萧冷儿。两人目光相撞,萧冷儿只觉甚楼心月甚往事都通通离她而去,她眼中只有眼前笑着那人。 她知道他会没事,但直到他真真实实站在她面前,还是笑得群芳失色,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适才楼心月问她,假如庚桑楚死了,她会怎么样。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也没有想过他会死。在她的心里,潜意识他总是最厉害的那一个,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两人痴痴对望,萧冷儿却已经不敢上前一步。咬着唇,半晌她退后半步,眼泪已经要落下来,却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见她模样,庚桑楚一笑,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复又转向楼心月,挑眉道:“难得你们四人会在一起,莫非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出乎意料之事?” 楼心月只是问道:“你二人的伤,要不要处理?” “当然要。”庚桑楚咧嘴,“那堆怪物的实力你最清楚不过,当我们是铁打的不成?” 楼心月也笑出声来:“也好,你二人先去休息。明日我们一同前去拜祭你母亲,你姑姑和洛世叔来了这些时候,我这当主人的,委实失礼。” 不曾注意他们言语,楼心镜明目光只是落在圣沨身上,良久柔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圣沨看她,也不知怎的,便出声答道:“圣沨。” “沨……枫……”默念两遍,楼心镜明向萧冷儿笑道,“你二人,想来是好朋友。” 点一点头,萧冷儿走近圣沨,关切道:“你的伤碍不碍事?” 圣沨只道:“不如上次在地道之中更重。”言下之意自是死不了,却又朝庚桑楚方向努努嘴,“他伤得比较重。” 萧冷儿又是一窒,头却垂了下去。 “如此,”楼心月道,“各自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事,明日再议。”说着当先向前走去。 萧冷儿顿感为难,目光从庚桑楚、圣沨、楼心镜明身上一一扫过,却不知自己该跟着谁一道。 第二十六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二) 洛烟然最了她心意,抢前扶住庚桑楚道:“大哥和圣沨公子都受了伤,不如今晚一起回了大哥的别苑,冷儿和我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看萧冷儿一眼,庚桑楚倒没有反对,只是拍洛烟然手臂道:“叫甚公子,以后叫他二哥。” 洛烟然立即听话的向圣沨施了一礼:“二哥。” 淡淡唔了下来,圣沨也算应答下来,想来事先已从庚桑楚口中得知此事。 楼心镜明见此笑道:“也好,你们几个年轻人一起聚聚,我回去照看文靖和雪珞。” 萧冷儿这才忆起有个扶雪珞,一时为难。洛烟然心中一动,生出计较笑道:“不如这样,冷儿帮我照顾大哥二哥,我担心雪珞,正好跟夫人过去看看。” 萧冷儿恶狠狠瞪她,是讨便宜趁机独自会情郎吧。给她一个心照不宣互惠互利的表情,洛烟然拉了楼心镜明便快步而去。 萧冷儿唯有留下来面对剩下的两人,一时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道:“这个烟然,认了个哥哥,这两天倒是越发嚣张起来。” 庚桑楚轻笑出声,好像明知萧冷儿不会过来扶他,自觉的搭在圣沨肩上,笑道:“走吧。” 跟在两人身后,萧冷儿委实对自己又是失望又是恼火。 * 庚桑楚一路都很自觉,回别苑之后,立刻叫了大夫和几个丫头来帮自己裹伤,又吩咐展扬为萧冷儿准备房间。至于圣沨,却没有管他。进房之前,倒是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 萧冷儿见此情形更为火光:“他是什么意思?” 早已注意她半晌,圣沨实在忍不住道:“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你脸上写满了‘跟庚桑楚保持距离’这几个字?” 萧冷儿生生一呆。 圣沨怜惜叹道:“你只是不能面对自己。冷儿,你明知他绝不会怪你。” 不再多说,萧冷儿只是拉了他右臂:“你伤得也不轻,我帮你处理一下。”两人也进了隔壁的一间房。 中间隔着那一道墙壁,萧冷儿只觉,那道墙,是隔在他和她的心里。 没错,她的确不是害怕他的不原谅,而是无法面对自己。她也不知道,也多久,她才能够有勇气面对。 已经第二次了,萧冷儿的脸皮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无法一次次靠着他的宽容和原谅度日。他不在意,可是她真的很在意。 为圣沨裹了伤,换上一盆清水,萧冷儿一遍一遍清洗着手指。这双手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细漂亮模样,可是她自己知道,没有沾阳春水,这两天,却已经沾上了血腥。沾上了,已经没有办法再清洗掉,可是她的心里,真的觉得好辛苦。 这一种,完全和她心愿背道而驰的生活。 “圣沨。”她无意识问道,“你知不知道庚桑楚叫你回来,有什么事?” 摇摇头,圣沨有些担忧瞧她:“他只说一定要我回来一趟,你真的没事?” “能不能借你的肩膀给我靠一下。”抓了他一只手臂枕上去,萧冷儿疲惫的闭上眼,“我觉得很累。现在才知道,我当初答应庚桑楚,真的答应得太轻易。沾染了这些江湖事,真的好难过。圣沨,我杀了人。这么多年来,我只想四处走走看看,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杀人。也许真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圣沨只是问她:“你后悔吗?” 闭着眼睛摇头:“没有后悔,只是做了这么多,我只觉得跟他越走越远,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人。” 拍着她的肩膀,圣沨如同哄小女孩儿:“你一向最是洒脱,应该明白,只要不后悔,就什么也没有关系。也许今日你手中已染上血腥,但你的心里,永远都那么干净明亮。” 点一点头,萧冷儿不再多说。 两人再聊得片刻,圣沨倦极睡去,萧冷儿这才抽身出去。 把水盆和脏衣服甚的递给过来伺候的丫头,萧冷儿推了晚饭,站在院子里,就不知该做些什么。明明那扇门就在眼前,她就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去推开。 脑中不是闪过的依然是那时候自己搀着扶雪珞从他面前决然走过的情形。 叫她意外惊喜的就是这院子里竟然也有一具秋千,她先前进来时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现。欣喜坐上去,她脚下稍微一用力,秋千便飞起来,前后荡漾,她所有不愉快的心情,似乎也快要被它荡走。 那扇门一直在她的眼前,忽远忽近,却始终没有打开。她更不知自己的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 他们初识的时候,她可以怒斥他轻贱人命。他也可以笑着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萧冷儿想道,那总是比现在要好。 天上的星星开始密起来,周围房间的灯光却一盏盏熄下去,却已是深夜。院门突然被推开,萧冷儿秋千上的身形微微一顿。 一人黑纱蒙面从外面走进来。 那影姿曼妙得连最美丽的水波也会变得死板,那双眼中有太多沧桑,可是一丝丝亮色,依然叫天上的繁星失了颜色。 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萧冷儿痴痴看着,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却硬是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朝她走过来,中间仿佛没有阻隔任何岁月的痕迹。依然是很多年前的夏夜,她玩得从树上掉下来,她宠溺的笑着向她走过来。 可是她没有笑,她也没有笑。这中间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这中间隔了整整六年的留白。六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直到最近这几个月,才陡然发现,原来她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秋千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萧冷儿起身来,低低唤一声:“娘。”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光洁,却依然是记忆中的温柔。 她抬起头来,冷剑心向她笑一笑:“我先进去看一个人。”她从她面前走过去,那隔了面纱隔了整整六年的一笑,萧冷儿转过身去,静静抹去眼中无声滑落的泪珠。 那一扇她期待整晚又失望整晚的门突然打开。 庚桑楚就站在门口,脸色有些白,却依然笑得粲然不羁,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素白的披风。萧冷儿继续立刻就忘了别扭,跑过去帮他把披风拢紧系好,抱怨道:“怎的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来,若再受凉,岂非病情越发加重。” 低低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庚桑楚再也不松开。 挣了两下没挣脱,萧冷儿咬唇低下头去,问道:“你叫圣沨回来,究竟是什么原因?” 庚桑楚笑而不答,反问道:“她今晚来看圣沨,又是为何?” 萧冷儿唇咬得更紧,半晌喃喃道:“我不会相信的。” 凝视她半晌,庚桑楚伸手抚她唇角,然后略略低头唇便附了上去。半晌紧紧抱住她,叹道:“你这傻丫头,当真傻得可爱,又叫人可怜。” 捶他一拳,萧冷儿却已然有些哽咽:“你若打我骂我,我心中也会更好受一些。” “你我之间,哪里存在甚谁对不起谁。你也知道,我做任何事,就算那天放你和扶雪珞离开,也并非是为了你们。”扶着她长发,庚桑楚笑得惬意,“偷偷跟你说,父亲的那批死士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总算寻到机会,虽然没有一举消灭,总算有些成效。你这丫头倒真是聪明,叫了圣沨来帮我。” 两人说着,冷剑心已从圣沨房里出来。 三人相对,萧冷儿又是失语。 摘掉面纱,冷剑心丽色尽曝于星月之下。庚桑楚一时痴迷失语,半晌赞叹道:“天下第一美人,名至实归,委实叫人惊艳。” 冷剑心冲他笑一笑:“楚儿。” 庚桑楚却是苦着脸,摇手叹道:“从前常有美人告诉我不要对着她们笑,如今小侄也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冷姨,望您大慈大悲,千万莫要再对着我笑。” 萧冷儿却是忍不住,终于扑哧笑出声来。 见她反应,另外两个人俱是心中松一口气。揽住她肩头,冷剑心轻声道:“三年前,我在思璇墓前许愿陪她三年,无一日敢离开。今日三年之期已满,我只想来看看你二人和……和屋里面那孩子。” 萧冷儿迟疑,忘了那房门,心里也不知做何感想:“娘……” “冷儿,听娘的话,不要问好吗?” 那样殷切温柔的目光,萧冷儿再不情愿,也只有闭上了嘴。 庚桑楚满面笑容,却被冷剑心似笑非笑一句话生生扼杀:“楚儿,我知道你心中对我向来有些怨恨,不必强撑笑脸。” 干咳一阵,庚桑楚不自在道:“如果把你当成某人的娘,那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萧冷儿又再失笑出声。 眼见两人只是站在一起也叫人舒心自在,冷剑心不由叹道:“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楚儿,就想道,这孩子日后可千万莫要和我的冷儿相遇,否则互相只怕都逃不脱了。” 萧楚二人面上都是一红,庚桑楚奇道:“几年前?冷姨难道不是最近才见到我?” 冷剑心摇头笑道:“我几年前便来了此地,那时你还不曾去中原。” 庚桑楚更奇:“那你为何……”他自是问她不管报仇报恩为何不早动手,要拖到现在,但当着萧冷儿的面,却问不出口。 看破他心思,冷剑心悠悠叹道:“我与你娘,年轻时情同姐妹,也曾甘苦与共,悲悲喜喜,都在一起。后来因各自的选择不同,唯有分开。这十几年来,我始终思念着她,几年前来到苗疆,才知道她已过世。我心中哀痛,于是决定留在此陪她三年,其他事再做定论。况且那时我尚有许多事并未查探清楚,又怎能贸然行事?”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冷剑心点头,安然道:“一切都清楚了,我和你爹爹之间,是非恩怨,总该做一个了断,只盼楚儿你莫要插手。” 庚桑楚不再说话。萧冷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娘,那天我见到你,一直拼命的找你,为什么你、你却……”提及此事,她仍觉伤心。 怜惜的把她搂在怀中,冷剑心低叹道:“我的冷儿纯白无暇,我知道你从小的心愿就是行四方路,而不是这些江湖事。又怎舍得把你牵入这是非当中?今日来见你,却也是明知想把你撇开在外,已没有了那可能。” 萧冷儿这才安下心来,抱紧了她,心中欢喜,却又想到另一件事,抬头问道:“一切都已经弄清楚?娘已经找到了蓝萤?” 冷剑心诧异看她,半晌很是无奈叹道:“我便知道任何事只要有你插手,哪里还能藏得住。” 萧冷儿嘻嘻笑开,在母亲和心上人面前露面,她自是大大开怀。 庚桑楚嗤笑,两人互瞪一眼。 冷剑心见两人模样,心里不舍,却还是向萧冷儿柔声道:“好了冷儿,我今晚只是来看看你们,这就要走了。夜深露重,你二人早点回房休息。” 萧冷儿立时急了起来:“娘!” “我们母女的缘分,今日能再续,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冷剑心一时也红了眼眶,紧紧把她搂入怀中,“冷儿,娘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太多,明日之后,娘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不管你心里再气娘,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娘只希望,冷儿一直都是那个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孩子。” 萧冷儿呜咽道:“娘不要胡说,女儿怎么会责怪娘亲?不管娘想做什么事,女儿都会支持你。” “明日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最后紧紧抱她一下,冷剑心抬起满目泪痕,衬灯光月色,风华无与伦比,转身大步决然而去。 “娘!”欲追去的身影被庚桑楚揽住,萧冷儿哭倒在他怀里。 “傻丫头,哭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便又可以见面。那时你想问什么,再问她不迟。”庚桑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抹一把眼泪,萧冷儿哽咽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我千辛万苦找到娘,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我身边。” 抱着她,庚桑楚无声叹息。夜色如此静好,今晚却有几个人真能睡得着? 第二十六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三) 一大早起来,萧冷儿穿过回廊,庚桑楚和圣沨却都已经在厅中侯着她。在饭桌上坐下,萧冷儿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起得晚了,要你们等。” 庚桑楚盛一碗粥放在她面前,一边夹菜给她漫不经心笑道:“萧大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体贴有礼貌,当真叫人受宠若惊。” 狠狠瞪他,萧冷儿却为他理所当然给她盛饭夹菜的动作心中开心甜蜜。 圣沨唯有默默吃饭的份,萧楚二人看他一眼,却不约而同夹菜给他,三人面面相对,片刻齐齐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呢。”柔和笑声从门口传来,三人回头,绿衣如画,却是一脚刚踏进来的洛烟然。 庚桑楚指了指饭桌,笑道:“来得正好,过来吃饭。” “我吃过啦。”洛烟然笑道,“我们当中可没有一个叫萧冷儿的赖床大懒猪。”得萧冷儿一个大大的白眼。 门口再进来一人,白衣胜雪,脸色还有些发白,风姿神态却依然清雅飘逸,不是日前还重伤的扶雪珞又是谁? 萧冷儿一见他立刻放下碗筷跑了过去:“你伤还没好,怎么也出来了?” 扶雪珞自自然然揽了她肩头笑道:“没什么大碍,我也想过来瞧瞧你和问心。” 萧冷儿无甚感觉,另外三人看那只手却一个个倍觉碍眼。洛烟然拉过萧冷儿推到她饭桌前坐下:“吃你的饭,大家都等你一人呢。” 萧冷儿撇一撇嘴,低头看碗中一片壮阔,却立时又苦下了脸。 其他几人各自笑出声来。洛烟然扶了扶雪珞坐下,这才向庚桑楚道:“萧夫人和我爹一早过去找圣君,让我们过来找你,再去娘的墓地。” 点一点头,庚桑楚笑道:“等冷儿大小姐吃完饭,我们就过去。”完全对萧冷儿大白眼视若无睹,与扶雪珞两人相谈甚欢。 早餐过后,几人便动身前往墓地。这当中原由,唯独萧冷儿和庚桑楚两人最为清楚。其他几人,却并不甚了今日何时,但各个都是既来之且安之的性子,倒也无人多问什么。 璇姬墓前楼心月兄妹和洛文靖三人,都已静静拜祭,唯独不见最想见那人。不由得萧冷儿不东张西望。 反倒楼心月神情最是轻松,笑问道:“你在找人?” 萧冷儿甫要答他,一阵疾风过处,雪白的人影迅雷一般扑向楼心月。两人以快打快,转眼便是数十招,只看得旁边众人各自心惊。 庚桑楚叹道:“没想到你娘的武功竟然这么高,着实叫人意外。” 萧冷儿不由自主看向楼心镜明,楼心镜明也正看她,便轻声笑道:“昔年初见之时剑心的武功原本比我还要差上一着,但她天资聪颖,却是学武的材料,在众人指点之下,武功进步之神速,连大哥和如歌也感到惊讶。” 说话中激斗的两人已分开来,楼心月仍是站在原处,似动也未动过。冷剑心剑尖指地,白衣衬了黑发,简单飒爽,已是一种天下无双的丽色。那顾盼间的绝艳,由不得众人不痴望沉醉。 圣沨与她面面相对,难以置信,总有坠入梦里云端之感,无知觉上前一步。 贪婪看她容色,半晌楼心月轻声道:“自从我回来见你,你从来不肯正眼瞧我一眼,一身黑衣的样子,总叫我心中难受。” 冷剑心容色端丽寂静:“直到昨天,我陪着思璇这三年,也总算期满,我这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目光望向楼心镜明,两人相对,几乎立时都红了眼眶。楼心镜明上前一步,两人紧紧相拥,半晌楼心镜明哽咽叫一声:“剑心。” 楼心月微笑瞧着两人,满足叹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你二人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彼此好得像双生,总也喜欢一声不吭就抬剑比武。” “就像从前一样。”冷剑心放开楼心镜明,目光由剑尖转向楼心月的脸,神色复杂,却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像从前一样,我还是打不过你。出其不意也好,你故意相让也好,我实际总也比不过你。” 楼心月笑着摇头:“你天资过人,偏生就爱争强好胜。那一次我们四人受释空大师点化,你却也算赢了我一次。” “唯一的一次。”两人相对,都是缅怀,“其实你分明知道这一次我也想赢,你却不肯让我。” 楼心月笑,满目只是凄凉:“因为我不想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死在我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最心爱的人手上。” “还有什么好说?说前尘?说往事?”望了这兄妹二人,冷剑心即使是笑,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哭,“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在镜明知道是谁杀我全家却选择包庇你而隐瞒我,在你娶了思璇却让她忧郁那么多年含恨而终。我的好姐妹,我最最要好生死与共的朋友,在我心里,早已死了二十年。” 方才那一个拥抱余温仿佛还在,楼心镜明俯下身,失声痛哭。 “最要好的朋友?”楼心月喃喃,连声音都似已扭曲,“知不知道是什么害我们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你这几个字,就是这几个字……剑心,时至今日,你仍然这样说。” 冷剑心看着他,眼泪无声滑落,却是叫人看了只觉揪心的疼,颤声道:“多年前我们相交一场,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亲口告诉我,二十年前,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全家?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你告诉我。” 萧冷儿握着庚桑楚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洛文靖也是双目盯了楼心月,眨也不眨。 良久楼心月望着她重重点头:“是我,做着一切的,都是我。” 踉跄退后跌坐在地,冷剑心泪如泉涌,不住的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方叫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心欲绝。 * 当年四人一起行走江湖,萧楼二人并不知道各自的身份,就算知道,却也是假装不知。只因彼时萧如歌没有接掌紫峦山,楼心月也还不是楼心圣界的圣君。几人心里,仍只是年轻时的热情和友情。 后来又认识了洛文靖,那时洛文靖不过是毛头小子,但正义凛然,对待几人更是真心实意,冷剑心和楼心镜明二女都喜爱他,几番相交,便也结伴而行。 几人一路从江南玩到苗疆,楼心月更出手救了思璇。那时思璇还是白族族长的女儿,温柔大方,与众人很是投契,乐得陪着几人玩遍苗疆大大小小的地方。思璇有个从小相识的朋友,便是活泼热情的蓝萤。 不久后传来冷夫人病重卧床的消息,几人纵然恋恋不舍,也只有和思璇告别,匆匆赶往冷家庄。见到萧如歌,冷家二老当真喜出望外,老夫人的病立时便有好转。楼心月兄妹二人,也是此时方知萧冷二人的婚事,各自都受了不小的打击。 若说那时楼心月和冷剑心还是整日打打闹闹,更像朋友间的相处,那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两人之间的互相吸引,却是长眼睛的人都能轻易看出来。 几人相处日久,冷剑心自然也知道。但她对萧如歌的感情,原本就是糊里糊涂,碰到楼心镜明之后,更是一见如故姐妹情深,拖拖拉拉,便也拖到了此刻冷家二老乐呵呵让两人赶紧成亲。 平心而论,萧冷二人之间即使当真没有爱情,但彼此间的友情,却也同样比性命更重要。萧如歌舍不得楼心镜明伤心,却也不愿为难冷剑心,只落得左右为难。冷剑心少不更事,只当没自己什么事。她那时义字当先,和镜明也早已有了默契,若萧如歌选择镜明,她既大方退婚。若萧如歌选择她,镜明却也要断了这份感情。 楼心月却拉了冷剑心表白,冷剑心对楼心月从来是当作好“兄弟”,被他一番话直吓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两人只是好朋友,楼心月又是气苦又是无奈。见他模样,冷剑心却又舍不得,于是答应他会自己想清楚自己的感情。 四人这不尴不尬的感情,倒也拖了一段时间,冷家二老却总也催着两人成亲,冷庄主甚至已经传书当时的紫皇、萧如歌的父亲萧长空。 几人一下慌了神,楼心月一则为了冷剑心,一则为了妹子,三番四次和萧如歌大打出手。楼心月欲带冷剑心离开,但冷剑心生怕父母受不住刺激,自然不肯走。就在此时楼心圣界也派人来请楼心月兄妹赶紧回去。得知两人真实身份,萧冷二人心中为难更甚。楼心月不走不行,临走之前,却也终于得冷剑心答应他,在他赶回来之前,绝不草率决定婚事。 萧如歌虽然在婚嫁上犹豫,与镜明之间感情,却是向来清楚明白,倒无需多言。 谁又能知道,这一别于四人而言,都是再也回不去从前。尤其楼心月一腔深情和冷剑心懵懂的心思,再见时,已无言相对。 楼心月吸一口气:“那时我父亲时日无多,只说我去了一趟中原,把他从小教给我的都忘了,为了逼迫我尽量成为下一任圣君,被他苦心训练的那一段时日,我当真不愿再回想。可笑我还一心想着你,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只想尽快再赶回去见你。镜明帮我,后来等我终于逃出楼心圣界,却已经传来萧冷两家结亲的消息。” 冷剑心头埋在双手之间,听他续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只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可是我接到你亲笔书信的同时,还未离开,我父亲也在此时身亡。我操办父亲的丧事,那时把你的那封信也读了无数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是你的自愿……” 冷剑心望着他,目中的心酸叫其他几人看了,也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时我爹娘知道我们的事,更知道你是楼心圣界之人,我娘病情再次加重,我爹迫我写那封信,我不写,他就要赶我出家门,不让我照顾娘亲。我心里想着,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总是娘的病情比较重要,于是依照父亲的意思写了信,交给他让他亲自派人送了出去。” 转过身,楼心月静静道:“那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心中碾过千万遍。而你不顾临别前对我的约定,欢欢喜喜操办与如歌的婚事,也让我恨到极致。于是初登圣君之位时,手下让我立威,最终决定灭了中原首富冷家,断萧家羽翼。” 指甲嵌进肉里,冷剑心问道:“是你亲自做的决定?只是因为那样微小的原因?” “没错,是我亲自做的决定!”楼心月霍然转身,灼灼盯她,“但那个原因在我心里绝不是微小!我要你后悔,我要你为你的这个决定后悔一千次一万次!阻挡我们在一起的,让你投入萧如歌怀抱的,不管是谁,我都一定会杀了他!” 浑身颤抖,冷剑心惨然笑道:“没错,我早就该了解,你原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理会她目中怨恨,楼心月只是漠然道:“此事不久之后,你就嫁给了萧如歌,他也继承了紫皇的地位。我和他之间兄弟情谊,也算彻底了断。后来我在苗疆,蒙璇姬相救过一次,她只说是为了报答我。我对她生情,后来与她之间更有了楚儿,于是终于和她成亲。我一时的负气和后来的冷淡,终究还是害了她。” 两人相对,当中二十年,这一次再见时,却仿佛早已百年身。其实那之后他们并非没有再见,但彼此早已带了种种的负累,即使再多深情,却也无法再看得见。半晌目中涌出来泪来,楼心月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竟会在这许多人面前落泪,但他满心满眼,却只有一个冷剑心:“你想要的解释,我已经给了你。二十年来,你也欠我一个解释,我今天也想要回来,可不可以?” 摇头,再摇头,冷剑心笑道:“若二十年前你肯给我机会解释,我们之间何必弄成今天这样。冷家的灭门之仇,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如今已无话可说。” 上前圈住她肩膀,楼心月满腔的恨,恨了整整二十年:“冷剑心,你告诉我,在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分明是我,你却偏要对我这样残忍,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冷剑心笑,笑得痛彻心扉:“是你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你为什么从来都是这样独断专行,永远都不肯听旁人多说半句……”她盯着他的脸,那一张她心心念念二十年的脸,那一张化成灰她也认得出忘不掉的脸,那一张她恨得铭心、爱得刻骨的脸,为什么在他们分开之后,她才醒悟到心中对他那一份深深的情。为什么当她明白到自己的心意,他却已经接二连三对她做出这世上最残忍的事。 为什么直到今天她看见他,那一种痛苦依然是蚀心一般焦灼。 她不想,不想爱他,可是情和恨早已一起,一起种进了她的骨子里。日夜煎熬,整整的二十年。 第二十六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四) 她望着他,声音轻微,却是咬了牙切过齿之后的烟销:“你再告诉我,你对我做过的事,除了冷家灭门一事,真的再也没有其他?” 望着她,楼心月也不知目中是血还是泪。为了这个女人,他做过太多疯狂的事,不是不后悔,不是不难受,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她面对这一切的痛苦,那一种快意瞬间又会湮没了一切的后悔内疚。 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他们之间究竟谁欠谁更多,他自己想了这么多年,却总也想不明白。 他张口,牙关打颤,一个完整的音也发不出。 场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个人。一人紫衣紫冠,贵若天人,却是失踪多日的萧如歌。另外一个是年岁也已不小的蓝衣女子,眉目沧桑,却也掩盖不了少年时的艳色。 看她一眼,萧冷儿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蓝萤!”与庚桑楚对视一眼,扶雪珞几个不识得蓝萤之人,也是各自诧异。 但蓝萤的目光,自来了此处,便一直放在洛文靖身上不曾有丝毫转移。 萧冷儿这才看向冷剑心满目的痛苦和恨意,几乎立时便心疼起来,上前把她搂入怀中,楼心月戾色大炽,方要开口,已听冷剑心叫一声:“大哥。” 这一声“大哥”叫得楼心月和众人都悉数愣住。 宽慰冷剑心半晌,萧如歌这才开口道:“方才二弟的故事我都听了,不知二弟你要不要听剑心的,也许两厢比较起来,这才算比较完整。”不顾冷剑心拽着他衣角的恳求,只是淡淡望了楼心月。 迟疑片刻,楼心月颔首道:“你说。” 环视众人一眼,萧如歌沉声道:“我跟剑心,根本没有成亲。二十多年前我们朋友相交,日后种种,也尽是兄妹相处。” 萧冷儿整个身体都簌簌发抖,跳起来尖叫道:“不可能,你骗人!那我是哪里来的,我是哪里来的!” 挣脱萧如歌,冷剑心扑上去搂住她,全是痛苦内疚:“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你爹爹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推开她,萧冷儿只觉荒谬,摇头道:“你叫我女儿,让我叫他爹爹,你说你们没有成亲,你们不是夫妻,那我……”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他们不是夫妻,那么那整整十年她为了让她们“夫妻”恩爱所做的那些努力,那些怜惜痛恨,那算什么?那全部都是一场笑话? 那全部都是一场笑话! 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楼心镜明神色安详,原来都知道,原来通通都了解,原来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是傻瓜!萧冷儿浑身颤抖,已被庚桑楚揽入怀中,细细抚慰。 自听完那句话,楼心月业已发呆半晌。萧如歌是不会撒谎的,那么,那么……看了两人,他心中几十年来,头一次茫然得厉害:“你们没有成婚,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也想问,这么多年,楼心月,你都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意义?”满目沉痛,萧如歌摇头道,“我刻意自己去把蓝萤找出来,只想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弟,你……你太离谱了。” 楼心月瞪着他,忽的怒吼道:“她没有嫁给你,她装伟大,她一副想成全你和镜明的样子!这只因为她心里有你,她心里只有你!我没有错,我绝不会做错!” 满目的怜悯和怆然,萧如歌连苦笑也已发不出声音:“那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走的时候,和剑心之间明明没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后来她父母,却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 楼心月愣怔。冷剑心原本鲜花般的嘴唇早已咬得血迹淋漓。 “因为你走之后,剑心整日闷闷不乐,我看在眼里,只想着寻一日机会点破她。谁知有一日她竟主动来找我,跟我说她心底里欢喜的人,原来是你,又跟我商量怎样说服她父母放弃婚事,这番说辞却正好被冷庄主听到,于是用夫人的生死安危,逼着剑心写了那封信。她痛苦无奈,唯有我,一一的看进眼里。”萧如歌一字一顿,一句话说了大半柱香的时辰,这过程中只是盯紧了楼心月。 摇头,再摇头,楼心月张口,哇的吐出大口血来。 摇摇晃晃抬头走近她,两人一尺之隔,那中间却早已沧海桑田。他走不过去,原来他走不过去。 “后来两家父母愈发张扬,甚至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剑心深知你性子,委实怕你误会,于是我们一起商量,我留下装作张罗婚礼的样子,她趁机离开,只身去苗疆,只想当面跟你解释清楚,谁知路上……” “不要说了。”低低呻吟一声,冷剑心双臂整个抱住头,失声尖叫,“不要说了!” 满脸俱是血泪,楼心月也不知此刻脑子里还剩下什么在支撑着他,看着萧如歌,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姿态竟可以如此低,卑微如同蝼蚁:“说下去。大哥,我求你,你通通告诉我,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做错了多少?” 镇定心神,萧如歌续道:“谁知在半路之上,剑心便收到冷家庄被一夜灭门的消息,于是连夜赶回去,我也在同时抵达了那里。那样大的一个山庄,我们临走之前还一派喜气,不过几天的时间却连砖瓦也再找不到一块。剑心发疯一样,动手去挖土,挖了一天一夜,怎么说都不肯停下,直到血都快要流干,再也动不了,还是找不到冷庄主夫妇的尸体……” 冷剑心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抖得不成人形。萧冷儿继续此刻心中有再多疑惑埋怨,又怎看得她如此模样,冲上去紧紧抱她,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汹涌如潮。 “这一场变故让剑心伤心欲绝,寻了半个月之久,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冷庄主夫妇的尸体,那当真便叫做尸骨无存……后来剑心终于神志崩溃,随我回紫峦山,一回去立刻就大病一场。待她好转的时候,却接到你即将和思璇成亲的消息……而那时,我也已经查出些眉目,怀疑到这惨案可能是你所为,我没有确实证据,也不敢告诉她,可是她向来聪明,毕竟还是此事。我原本以为她即可便要去苗疆找你,那些天日日夜夜守着她,半步也不肯离开。但她反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始终都很平静,只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央求我娶了她……我知道她那时早已恨极了你,若冷家灭门之案当真是你所为,原因便只有一个。她在你心里既然那般重要,让我娶她,想来也是为了叫你痛苦……” 楼心月无声惨笑,他痛苦,他怎会不痛苦?他为此整整痛苦了二十年,发狂一般的虐杀抢夺,想要统治中原。那几年他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既然他得不到她,那他就把她所拥有的,毁灭得干干净净。他甚至因此娶了另外一个女人,让她跟着他痛苦了一生。 可是萧如歌说“但我们最后终究没有成亲,我答应她把她当成亲妹子永远待她好,也答应她对外只说我们是夫妻。我知道她心里不管再恨你,可是喜欢的,也始终只是你一个。” 他这样说。谁来告诉他,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他所有的一切都错了,他杀了她的家人,毁了她的一切,把她的一颗心破碎成千遍万遍。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亲手毁灭了这一生他最要得到的。所有,全部,统统都毁了。 他看着她,绝望如同灌顶,一波又一波的压向他。 看他半晌,萧如歌忽然轻声道:“这一切,难道就这样完了么?若当真已经完了,也许时至今日,萧如歌还可以唤楼心月一声二弟。” 萧冷儿忽然觉得怀抱中的人听到这句话时原本还发抖的身躯瞬间已僵硬如石头一般,她几乎快要抱不稳她。站起身来,她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冷,不由自主看向圣沨,再看向庚桑楚。两人深深相对,从各自的目光中找寻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楼心月直起身来。没完,当然没完。如果当真那么容易就完了,他就不会是他。如果那么容易就完了,他们压根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成为现世里来得最直接最凌厉的报应,此刻全部化作火海刀山一般的苦刑,汹涌将他湮没。 他看向圣沨,这孩子,眉目跟她那样相似,他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他,震惊得几乎要把他摔在地上,那样那样的相似。这二十年来他对着他,看着他越大,就与她越是相似。有时他真的很想见到他,于是要他在总坛陪在他身边。有时却又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是无论如何,那一切的确从来没有结束过。 冷剑心起身来,她美绝天下的容颜早已哭得泣涕纵横,但奇怪那样狼狈的神色,却依然高贵美丽,无人能及。走到圣沨身边,她伸手抚他与她惊人相似的容色,那一种神情,萧冷儿即使与她相对十年,也从未见过:“昨夜你睡着时,我去看你,一直看你的脸,想到,今生我能再见到你,当真是上天赐我的福气。”她纤手停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俯面过去,眼泪沾在他下巴和光洁的颈项,“如果我此刻告诉你,我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你会不会惊讶,会不会恨我?” 圣沨眸中茫然,不解,无措,却并没有太多惊讶。 她一句话说完,奇异的,连萧冷儿心中这许多日来的惴惴不安和惊恐疑虑,也仿佛瞬间纾解一般。她总算得到这答案,这个她情感上一直不愿面对内心里却早已承认的答案。 仿佛猜到此刻她心中所想,庚桑楚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手,朝她暖暖一笑,她立刻便从那笑容当中解答出想要的,不管接下来她需要面对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萧冷儿知道不管他还是圣沨甚至镜湄几人,从前有意无意愿意亲近她,只因能从她身上找到温暖。 可是此刻在她心中,唯有庚桑楚才是她的太阳。 她在他埋藏得太深的心里汲取情感。 “你不要怪我,好孩子,你不要怪娘亲。”整个头埋在圣沨脖颈之中,冷剑心眼泪落在他身上,一滴,两滴,也不知是暖是凉,“那时,二十年前,我就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找了你好久,拼命的找你,可是总也找不到你……儿子,娘求你,你不要怪娘,不要怪我……” 萧如歌暗中叹息一声,上前拉开了她,却是为了让她看清此刻圣沨脸上的神情。他眼中纯白无暇,望着她的样子,只是迷惑和不知所措,却并没有责难。 楼心月冷笑一声,负手喃喃道:“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 “一家三口?团聚?”冷剑心整个人再次颤抖起来,目光刀锋一般凌厉落在他脸上,“如果不是我来了苗疆,如果不是我偶然见到枫儿,如果不是我终于把一切连在一起想明白,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儿子,他至今尚在人世,而且还被你培养成冷血无情的杀手!你这疯子,你这禽兽,你恨我,恨我的儿子,你要让我们比死更痛苦,你连痛痛快快杀了他都不肯,偏要留下他,受你折磨,日日夜夜,整整二十年!” 她盯着他,目中满是疯狂的恨意,那些早已的痛苦挣扎和情愫,都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你杀了我的父母,害了我一生,这些还不够,你还毁了我的儿子,我剩下的全部的希望!枫儿,娘二十年前为什么会找不到你,为什么以为你死了?就因为他,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他恨你。他最恨的是你是我和大哥的儿子!我以为他会杀了你,我以为他会杀了你……”她不住摇头,一字字,满腔的恨,“可是我还是天真,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我们母子?他根本不是人!他从小让你吃尽苦头,训练你成为杀手,什么感情也没有,除了杀人,你一无所有。在楼心月的心里,这大概才是对我和大哥最大的报复。紫皇的儿子,却成了楼心圣界最阴暗卑劣的杀手,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众人早已各自呆住。 冷剑心转向楼心月,笑起来,那笑中恨意却只比先前更疯狂:“你当真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大的讽刺?我告诉你,更讽刺的还在后面,只可惜连你也要失算一回,你欠我的,注定要还给我!” 楼心月看着她,二十年前所能想到的让他们夫妻得知这一幕时他的快意,在此刻面对她时,不知为何,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真相一点点剥离,原来他终究是爱她多过恨她。 第二十六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五) “你不是想要真相吗?你想要解释,好,今日我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冷剑心笑得浑身遏止不住的颤抖,“二十年前,我只当这世界全是一片荒芜和黑暗,可是当我十几年后有勇气下来紫峦山,终于也明白到什么是苍天有眼。楼心月,天作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萧如歌上前一步:“剑心……” 冷剑心伸手制止他:“大哥,你别过来,让我说下去。放心,我此刻好得很,二十年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好!”她深呼吸两次,低头原地走了两步,这才续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天下人都当我已经和大哥成亲。我在紫峦山住那些时候,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我知道我自私,镜明和大哥相爱,可是我执意叫大哥跟我扮夫妻,分明是给他二人制造困扰。我夜夜都梦到原来的家和那一大片空地,梦到爹娘满脸血污然后尸骨无存,这种梦靥几乎要把我折磨疯。虽然大哥一次次告诉我没有证据,时机也未到,但我委实已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决定瞒着大哥下山去,到苗疆找楼心月报仇。那时我已想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然后告诉镜明真相,让她和大哥以后好好在一起。可是,可是……”吸一口气,她声音再一次被心里那痛割裂得支离破碎。 萧如歌上前强行搂住她:“剑心,不要说了。接下来的,让蓝萤说吧,我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冷剑心这才望向蓝萤。两人神色一个痛苦,一个内疚,都是那般鲜明。 点一点头,蓝萤缓缓道:“二十年前我造的孽,逃避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要由我自己来面对。不过,后来的事情确实我最清楚,因为那都是我一手造成。”她说着望向洛文靖,那一眼中太多的悲哀和深情,如同盛放的烟火。 “我与洛大哥初识,就很喜欢他。苗家儿女,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我向洛大哥表白,可是他喜欢的却是思璇。思璇是我的好姐妹,我原想他们在一起我就退出。谁知后来,洛大哥回江南去成了婚,思璇嫁给楼心月,更是过得苦不堪言。我心中气不过,去江南找洛大哥,还拿走了思璇送他的东西,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要回去,就这样一路到苗疆。那时我只想在努力一次,努力最后一次,看洛大哥会不会喜欢我。可是我见到洛大哥看思璇的样子,见到他日日守在思璇的院门外却不敢现身相见,我就知道,洛大哥心里只有思璇,永远都只有思璇一个。也是机缘巧合,被我得知冷剑心来了苗疆。他们之间的恩怨,我向来清楚,楼心月喜欢冷剑心,大家都知道。思璇受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当真一点意义都没有。那时我想,若思璇跟了那么爱她的洛大哥,那我心中最关心喜爱的两个人都会幸福,那真是好。” 短短几句话,已使洛文靖面色数变,连连退后:“竟是这般,竟是这般。”看了蓝萤,说不出的羞愧苦涩,“你竟是为了我们,你竟是……”他整整误会她二十年,二十年想不通,怪她怨她,从没料到她的初衷,竟是为了他们。 掩去哽咽和泪光,蓝萤转过身去:“对不起,洛大哥,如果不是我做那样的错事,你们所有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顿了一顿,她吸一吸鼻子,方续道,“我对洛大哥和思璇做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虽然目的想错了,但结果却是我想要的那样。只是你们大概都没想过,我对洛大哥做的事,同样也在楼心月身上下了一模一样的手脚。当年在苗疆,有谁用毒能和我相比?即使楼心月,还不是遭了我的暗算。” 楼心月蓦地抬头,整个颤抖起来。反观冷剑心,此刻却仿佛整个人平静下来。 蓝萤转过身来,满目都是荒唐:“只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夜楼心月竟然会以为是楼心镜明,这委实太过荒谬。后来他为楼心镜明做尽一切嫁衣,把能对她的好都给了她,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反观冷剑心,她所遭的罪,我……” 冷剑心忽的轻笑起来,笑望楼心月,从容的恶毒:“没想到吗,圣君?这么聪明绝顶不可一世的圣君,竟然也没想到你迫*害了二十年的那个孩子,不是你以为的萧如歌的儿子,而是你自己的孩子,你的亲生儿子!” 你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儿子!!亲生儿子,亲生儿子…… 天旋地转,楼心月看着满脸震惊不下的圣沨,只觉只世界全是荒谬,全是谎言,怒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冷剑心,你休想让我内疚,让我痛苦,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绝不会相信!” 低垂着眉,冷剑心笑得泣涕连连。这世界仿佛一个无底的灰暗的大洞,她爱着恨着的男人,折磨他们的儿子二十年,从小连畜生也不如的对待。从她知道真相那时开始,就盼望看到他这一刻的神情,看到是她亲手将他推入炼狱,把他加注在她身上的一切,通通还给他!可是她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她挚爱的一双儿女都伤心欲绝,无法回转头看圣沨和萧冷儿此刻的神情,捂住脸颤抖半晌,冷剑心这才开口道:“当年我到了苗疆,找到镜明。我告诉她并没有和大哥成亲,让她不要误会。可是镜明跪在地上求我原谅,她说明知冷家灭门之事是她大哥所为,但是她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她只有那一个亲人……我怨她,我是真的怨她,可是我也知道她不好受。我们去找思璇,那是我们三姐妹,最后一次相聚。我们说了许多许多,回忆从前,也憧憬日后。那时思璇已经有了楚儿,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杀了楼心月,思璇就再也没有以后。其实思璇对这个男人的爱,始终比我纯粹。但是、但是那时我想,即使是为了最好的姐妹,我也无法放弃报仇,我太累了,除了死,除了让他跟我一起去死,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转过头,冷剑心看楼心月痛苦矛盾,满目讥讽:“那一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张了张口,楼心月软弱得连一个音也发不出。他看进她的眼里,看尽她的灵魂里,那一晚不顾一切救他、陪他一晚的竟是她,竟是她…… “我去找你,想了一百种让你去死的法子。可是我看见你的时候,在镜明的院子里,除了我,那里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很快明白是有人设了局,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局。我心里快意得紧,我想道就算此刻我不动手杀你,只要把那道门锁上,你就死定了,没人能救得了你。可是我听到你迷乱之中只是一直叫我的名字,叫我剑心,那样痛苦,那样热切……” “我守在房外,有多开心,就有多痛苦。那短短的时刻之内我受的折磨,比起之前那一年夜夜的噩梦带来的,只有更多、更多……” 蓝萤看着她,泪如泉涌,颤声道:“没错,我就是看准了你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那一晚我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后来你终于走进那间房……” 似没有听到她说话,发呆半晌,冷剑心发梦一般,这才喃喃道:“我想着该怎么办,一直想一直想。始终听到他叫我的名字,那样的心酸的情意。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从前还在冷家庄时,他气冲冲向我表白的样子,当时我觉得好委屈,怎么会有人连跟心仪的女子表白也像吵架一样凶?可是那时的甜蜜,我直到站在那个房门之外,才终于体会出来。我有多恨他,我有多爱他……最终我走进那房中,我没有办法让他就这样死,这样就算他死,我抱着这些心思,也会死不瞑目。那一夜、那一夜……”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夜他始终深情叫着她的名字。可是不久之后,当她知道,他竟以为那一夜陪他的人是镜明,当他知道她怀了孩子,以为那是萧如歌的孩子而囚禁她八个月直到那孩子出世立刻又把他带走。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崩溃绝望,竟是这样子。 其实就算她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也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只是她从来是坚决利落的女子,她只希望即使是死,两人也能死得明明白白。当她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其实心中更坚决,就算他们死了,总算有了留下来的干干净净没有仇恨只属于他们的爱的结果,她甚至想到让镜明和大哥收养这个孩子,那样她也算放下心。 可是这之后一切都走样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在他意料之外。 他驱逐了思璇,也禁锢了自己。唯有镜明,他为她打算好一切,不管他日后是成功还是失败,镜明都一定会如愿随萧如歌而去。 冷剑心悲切压抑,泣不成声。 圣沨也不知为何,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她紧紧抱住他,如同抱住自己毕生唯一的希望:“儿子,我的儿子。后来我的儿子生下来,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几人结伴到香山看红叶的光景,那样的快乐无忧。那时我就说,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给他取名叫做枫……可是在我还来不及为他取名的时候,他就被带走了,我失了魂一样的等着。除了等,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等来大哥打败楼心圣界的消息,等来楼心月重伤的消息,等来大哥说要带我和镜明走的消息,等来楼心月满脸血污那样得意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夭折的消息……” 楼心镜明忽然站起身来,眉目低垂,神色平静:“剩下的,我来说吧。”她转而看向萧冷儿,露出个温柔的笑靥,“我们三姐妹,我确是最好命的一个。大哥疼我,如歌心上有我,剑心和思璇,也总是护着我。那时剑心那样急切的告诉我她和大哥没什么,我跪在她面前,只觉伤心内疚,心都快碎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和如歌,可是我帮着大哥欺骗全世界,我对不起她。后来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救思璇,想救剑心,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哥架空我所有的权力,只是让我等着,说无论生死成败,如歌一定会来找我。我若当真只想嫁给如歌,他一定会成全我……那其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剑心怀孕的事,更不知道那孩子一出生就被……” 摇一摇头,楼心镜明笑得惨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做错太多事。剑心那样对你,而你,你对她。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念经送佛,只想为你赎罪。可是人命的亏欠,心灵的罪孽,我又怎能帮你赎得清?” 楼心月此刻看来倒甚是平静,只是问一句:“后来呢?” “剑心失去枫儿,心智全然崩溃,回到紫峦山,她稍微有片刻清醒,便自杀了。” 浑身剧烈一颤,楼心月蓦然抬头望她。明明她现在就在他眼前,那自杀的绝望,却仿佛又在他心中重演一遍。 萧如歌沉声道:“我虽然救回了剑心的人,可是却救不回她的心。剑心陷入昏迷,我知道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根本不愿醒来,我心痛难受,每日只能在她耳边给她讲从前的趣事,讲我们相识,讲我们比武拼酒,但她始终未曾清醒。这当中我和镜明成了亲,镜明、也怀了孩子。” 萧冷儿一直倚在庚桑楚怀中,听到此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庚桑楚搂紧她,蹙眉道:“要不要离开,剩下的,你……” “没事。”握住他的手,萧冷儿摇头,今日之事,她怎能不弄个清楚明白。 凝视着萧冷儿,楼心镜明目光中全是悲切的温柔:“我生下女儿不久,剑心终于醒了过来。可是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只是唤着她的孩子。那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和如歌只是看着,都几乎要陪她一起疯掉。剑心,那样坚强的热情的大方的光彩湛湛的剑心,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本来该是富甲天下的大小姐,她还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她更应该是紫皇的妻子,是谁让她吃那么多苦?是谁让她变成这样?我想到冷家被灭门的情形,想到她找我的情形,想到她被大哥囚禁我后来看到她生不如死模样的情形,我们兄妹,欠了她数不清的债……” 她看着萧冷儿,所有人都看着萧冷儿。萧冷儿身体抖得如同糠筛。 楼心镜明声音极轻,落在众人耳里,却无疑炸雷轰然。 “没错,就如同你们想的那样,我把我的女儿抱到剑心面前,告诉她,这个就是她的孩子,是个女儿……” 萧冷儿咬住下唇,最后一丝血液也从她脸上抽走。她固执的站在原地,只想把这故事听得完完整整。 “后来发生的事,大概你们都能猜到了。不错,我装疯卖傻十几年,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于是抛下陪我十年的宝贝女儿,独自前去寻找线索,再去苗疆,查清楚了一切,陪着思璇,一直到今天……”抱着圣沨,冷剑心声音如同梦呓,“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枫儿。他跟楚儿一起来拜祭思璇,那一次是他们即将离开苗疆去中原部署……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心理被那个畜生占据那么多年,我自己也变得不像个人了,见到枫儿,我是高兴,是难以置信,可是我想得最多的是,原来老天毕竟没有亏待我,原来我果真可以报仇的,果真可以!这三年来,我无数次的问自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利用,就算三年前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没有认他。如果是这样,被我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可是我没的后悔,是不是人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行尸走肉,我当了二十年,就算我丧尽天良,就算我要下地狱,也要把楼心月一起拉下地狱!” 楼心月身形硬如石雕。 “你不是爱我?你不是恨我不爱你?我告诉你,其实我很爱你!我这一生从没有爱过别人!你不是想折磨我和大哥的儿子?那是你自己的儿子,就算你欺骗自己一千次一万次,他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楼心月真是了不起,本事通天不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是跟你一样的怪物,满手血腥,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你们楼心家会全部毁掉!毁得一干二净,没有人会怜悯,也没有人会记得!” 冷剑心猛然转过身来,在萧冷儿面前跪下,痛哭失声:“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是把所有关心和信任全部给了我的女儿,你杀了我吧!我没有想过你会来,我没想过你会揭穿。这真相如此残忍,我真的宁愿瞒你一辈子。冷儿,你杀了我吧!” 退后两步,萧冷儿甩开庚桑楚的手。她脑中全是混乱,半晌捂了嘴,勉强问道:“你……你叫我冷儿,不是枫儿,所以是说,从一开始,你就一直是清醒的,你想要一个寄托,于是、于是就把我……”她紧紧盯着冷剑心,希望她能对她稍微仁慈,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她哭着点头,哭着承认。 慌乱的踱步,萧冷儿不时的搓着手,目光望向萧如歌夫妇,立时却又转开:“你们也许、也许早就知道她是故意装成那样,或者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一个为了让她开心,一个为了还债,于是把我交给她,然后、然后看我整日陪她,我恨你们,我隔三岔五的找茬,我甚至行刺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你们,一个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另外两个就像看笑话看小丑一样的看着我。装疯,卖傻,是这样,是这样……” 楼心镜明满面泪痕,上前一步:“冷儿……” “不要叫我!”猛地大吼一声,声音尖利。萧冷儿整个人立时却又软了下去,低低重复一遍:“不要叫我。” 众人默默无言,各个盯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呆坐在地上半晌,萧冷儿方勉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故意的,娘、冷、她……她一直很痛苦,不愿意面对现实的世界,我可以理解,真的我可以。你们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保护她,不愿意她再受刺激,也希望我好好待她,我明白。其实你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可是她不是圣人,她真的完全可以理解,但不代表她可以接受和原谅。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的女孩子,不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心胸有多么宽广,想让自己有多高尚,可是她真的做不来这样快的面对和接受,她真的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过往的一切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明知自己此刻,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她目光再转向那个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会儿,萧冷儿也不知为何,眼泪就湿了面颊,却还是绽给他最美的笑靥:“我们、我们是表兄妹。可是没有关系,从一开始,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有一天可以嫁给你。所以最多是,回到原处而已。我其实想说,就算是这样,也希望、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庚桑楚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蹙了眉头:“你……” “我打算离开一阵。”站起身来,萧冷儿强打笑脸,目光从圣沨,洛烟然,扶雪珞等人面上扫过,“你们多保重,也不必找我,我想,我还是会回来的。” 扶雪珞几步行到她面前:“冷儿……” “雪珞!”打断他,萧冷儿微笑望着他,“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份情谊是不会变的。此番与你同生共死之情,我铭记于心。” 她上前大力抱一抱他,再多行几步到圣沨面前,两人紧紧相拥:“保重!”这刻他们同病相怜,也许内心里那感受,再没有人比彼此更了解。 直到萧冷儿身形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庚桑楚这才负手淡淡道:“今日解开我们心中的疑惑,也让我们了解一切我们应当得知的事情,多谢你们。不过你们之间的恩怨,却不必在我们面前解决。”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听着,圣沨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也不必到此时再来跟你这心早已死掉之人续母子之缘。他唯一的亲人,是我这大哥。我话说到这里,不管从前还是日后,他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再向扶雪珞和洛烟然颔一颔首:“我们走。” 几人行得几步,庚桑楚再度停下身,也不回头:“萧冷儿如今既然想要清静,若有人胆敢去骚扰她,莫怪我不客气。”说完这句话,才当真大步离开。 余下的众人,这些年恩恩怨怨,如何分解,却又另当别论。 只是,萧如歌无不惘然的想,今日让一干人得知旧事种种,却不知是对是错。 第二十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 最后楼心月和冷剑心之间恩怨究竟如何解决?冷剑心是生是死? 手中折扇轻展慢摇,风生水起,庚桑楚笑颜皎皎如朝露云霞,半晌优雅耸肩:“你问我,我又怎会知道。” 原镜湄原本眼睛瞪得极大,一听此话立刻泄下气来,明知他若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又恨又恼的剜他一眼:“你为何不查探清楚?” 呷一口茶,庚桑楚吟吟笑道:“此事我原本就无甚兴趣。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如今时机正好,我却有更重要之事。” 原镜湄嘀咕道:“巴巴的抛下我们回总坛这许久,做牛做马还一身是伤,你此时却来说没兴趣。” 手中折扇顿得一顿,庚桑楚笑意如常:“我当初追查此事,原本也是想了解个中究竟,为日后做个打算,这目的既已达到,你又何必再多问。” 原镜湄却不肯罢休:“你从中又得到些甚?” 庚桑楚眨一眨眼:“至少这第一条何处,如今便已出来。圣君大人豪言壮语,我等自然要尊崇。” “这天下胆敢连圣君都利用的人,除了你还当真找不着第二个。”原镜湄摇头苦笑,“前些天我见过圣君一面,却总觉他像变了一个人。” “他没有变。”庚桑楚淡淡道,“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而已。我从前在取舍之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一次无论圣君还是萧如歌,叫我大开眼界之余,反倒下了决心。” 瞅他片刻,原镜湄并不问他那决心为何,却突然道:“那萧冷儿呢?她难道你也不关系?此刻她却在何处?”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半晌庚桑楚摇头道:“我不知道。” 原镜湄挑一挑眉。庚桑楚失笑:“你这是什么表情?那日大会儿一起送她离开,之后我离开便同圣沨赶了回来,这些日处理教务你都在旁边,当知我没有那等闲暇的时间去找人。” 看他眉眼间明媚的笑意和那底下隐隐的无奈,原镜湄起身,手臂撑着石桌倾身向他面前,媚眼如丝:“你、为何要向我解释?” 庚桑楚蓝眸与她直视,悠然含笑,八风不动。 “听说萧冷儿是你的表妹?”更靠近一点,原镜湄秀气的鼻尖几乎抵着他的,红菱般嘴唇,呵气如兰,“在我们族中,不管表兄妹,或者堂兄妹,那都直如亲生的兄妹一般,不知我记错没有?” 摇一摇头,庚桑楚抬扇推开她些许,笑道:“湄儿记忆力向来超凡,又怎会记错。” 再次靠近,原镜湄咬唇,眼波娇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那么你和她,你和我……” 打量她半晌,庚桑楚忽然噗的笑出声来:“湄儿,你是在勾引我么?”折扇倒转点点她香肩,笑意更是灿然,“你幼时我便早已看光你全身,如今才来勾引我,湄儿当真不嫌太迟?” 原镜湄立刻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恶狠狠叫道:“庚桑楚!” “在!”庚桑楚立时笑应一声。 两人一个含笑,一个怒视,互看半晌,原镜湄终于泄下气去,叹道:“为何我使尽全身解数,你对着我就是不动心,甚至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安慰的拍拍她肩膀,庚桑楚只是笑道:“湄儿也莫要泄气,以你的丽色,天下愿意排队候你的男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你若总嫌身边的人不够好,不如到处走走,兴许哪天就遇到了。” 原镜湄恹恹道:“你又要去哪里?”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庚桑楚呷上一口,却是全不在意:“最近我们的人来得多了,听说天门和魁龙帮的人都不安分起来,蜀中一代事情颇多,我正好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当然要!”原镜湄再次跳起来,握一握拳,“好容易那个碍眼的萧冷儿不在,我自然要抓紧机会。” 庚桑楚再失笑,却得原大美人白眼一个。 * 剑门关为蜀中要道,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名早已在三国时期便传扬开来。 此处地势险要,但周遭风景却也颇为秀丽,倒不失为一个观景停憩的好地方。只是这好地方最近被连连滋扰,却也渐失往日清静。 剑门关下面有座翠屏山,往日向来游客不绝,但近日聚在此地却从来不成气候的魁龙帮也不知作何,突然便威风起来,帮中弟子整日里敛财斗殴。这一带的住户都不过普通村民,有心反抗却也无那力气,便只忍气吞声,那帮子人,气焰却一日日越发张狂起来。 几个猎户想来刚从山上狩猎回来,肩上都还担着血腥味四处散开的野兔子之类,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议论。 其中一人愤愤道:“方才我下山的时候,看到隔壁村那位王家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边跑边哭,想来又是那帮禽兽做的好事。” 另一人嘘声道:“你不要命啦,被别人听了去那还了得。” “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家伙也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还生怕人不知道,他们是咱们中原的叛徒!” “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谁不知道近几个月那魔教在我们中原的势力越来越大,魁龙帮这群无耻之徒,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 待到众人走远,一直坐在旁边的小池塘一角垂钓之人蓦地掀开头上的斗笠,清亮灿然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气死了气死了,她好不容易找个好天气好地方来打打瞌睡,还以为能有个清静觉,却再一次被该死的打扰了! 清颜如玉,风采天成,一身粗布的衣衫却也浆洗得洁白,不是整整三个月不见人影的萧冷儿又是谁? 打一个呵欠,萧冷儿喃喃自语道:“魁龙帮?魔教?怎么走哪都跟这个鬼地方脱不开干系?”她迷迷茫茫游历半个月后在此地住了下来,起先一月倒也风平浪静,随后此地居民陆陆续续便染上麻烦,左右脱不过魁龙帮三个字。要说这魁龙帮起先也不过一群地痞流氓,成得了甚大气候?突然之间有了如此迅速转变,又是在剑门关这等紧要的关口,她有心不去多想,但心里却也有了些答案。 不几日便听到此地村民纷纷传到楼心圣界的人越发多的从蜀道进入中原来,那样小批小批的人马,天门如今并未完全失势,青城派就算有心,却也无力阻挡。又传到魁龙帮之所以有这变化,全因帮内首脑人物投靠了楼心圣界,由此便坐大起来。 一心要把这些事通通跑诸脑后,然而萧冷儿想起庚桑楚,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行动之快。楼心圣界筹备百年,要进入中原,此为大势,也并非人力阻挡得了。但此番由庚桑楚统领,她却不知该做何感想。 另一件事也不无讽刺,众人说道楼心圣界中人纪律严明,竟还有些赞赏有加,转头又说道魁龙帮天门中人作威作福,无不咬牙切齿。面对此情形,萧冷儿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在庚桑楚而言,楼心圣界是自己人,他花大量精力钱财训练,盼望各个都能成大器,但是天门魁龙帮之类,萧冷儿揣摩他心理,想来这些人能背叛中原投靠他们,总有一天也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第二次。 庚桑楚自然不屑为他人做嫁衣。更重要的是,他是磊落之人,最最看不上眼的便是叛徒之流,这一点萧冷儿早在与他初识看他惩治朱陵时已经了然。 近日她眼看这些魁龙帮的人吃喝嫖赌无忌,心下愤怒之外却更有一层悲悯的忧虑,他们都是些小人物,无甚见识和个人修养,只以为从此便能过上好日子,但如今早已两头得罪,将来被人利用完再一脚踢开之时,这些人却又该何去何从? 走在路上,萧冷儿模模糊糊想道,人的行为处事,当真会因为周围环境而改变,但本性之中,想必都还有善良的一面。 而许多人的人生尚未展开,便已糊里糊涂送了性命,或者他们至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这是不幸,还是幸运? 回到自己暂时居住的小村子,萧冷儿老远便看见邻居的少年二虎气喘吁吁向她跑来,口中还不停叫道:“不好啦!冷儿,不好了!” 皱一皱眉,萧冷儿等他站定喘得两口气这才问道:“二虎哥,出了什么事?” “张大婶,张大婶她……”二虎一手指了身后的民屋,再喘几口这才勉强说道,“张大婶的女儿,就是云春,云春妹子被那帮坏人强行带走啦,张大婶气得直翻白眼,突然昏了过去,连心跳都停了,大家都吓坏了,想让冷儿你去看看。” 也不多说,萧冷儿立时抬步往张大婶住处走去。心中颇为难过,张大婶为人热情,平日里对她这外乡人多番照顾,云春淳朴善良,待她也是极好。如今她出门半日,便让这母女二人出事,她心下委实内疚得紧。 匆匆回了张大婶的屋子,村长和二虎的爹娘都在屋里看着,见她进来,连忙让开位置,七嘴八舌道:“大姑娘,你给张家婶子看看,她没气儿了,不会、不会……” 检查她眼鼻,片刻萧冷儿心中微微松动,勉强笑道:“大家都不必担心,张大婶她是急怒攻心,暂时假死过去而已,你们依照我的吩咐为她松一松手脚,过一会儿她自然就会醒过来。” 当下萧冷儿教几人为张大婶推拿,她则回了自己的小屋去煎药。自从她来这里之后,见村里连个大夫也没有,便上山采了些草药,平日帮周围的人治病甚的,倒也算尽了些微薄心意。 待她端了药碗再进张大婶屋里,却见她已经醒了过来,正自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二虎几人按住她一直劝抚,想必她是要出门去找云春。 示意二虎把药碗递到张大婶嘴边,萧冷儿坐在床沿,静静道:“张大婶你喝了药,好好养身体,云春的事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出来。” 张大婶立刻不哭了,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大姑娘,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可莫要哄骗我老婆子。” 萧冷儿微笑道:“大家平日里不是都爱称我做活神仙么?既是神仙,能医人,当然也能救人。大婶你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云春完完整整带回来。” 她身上从来就有那种叫人不由自主信任的气质,张大婶看得两眼,眼泪又流下来,纳头就要摆,萧冷儿连忙扶住。推辞了众人的感谢和想要跟她去帮忙的打算,萧冷儿独自一人走出去,只嘱托几人要照顾好张大婶。 折腾这半晌,天早已黑下来。萧冷儿从村长口中得知云春被掳走的经过,竟还是魁龙帮一个在此地颇有些恶名的小头目所为。既如此,自然得上魁龙帮总坛救人。 萧冷儿不无奈何,她最近不喜欢找麻烦,但麻烦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追根究底,起因竟还是那人跟她带来的麻烦。 没有他,或许至今她仍然过着居无定所、无忧无虑的闲适日子。 第二十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二) 魁龙帮总坛自然称不上气派,甚至说成简陋也不为过。但如今想必是为了撑场,竟也学一些大家门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起来,萧冷儿一路走进去,颇有些忍俊不禁,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如今她总算见识到这句话具体体现在何处。 轻松撂倒一些站岗之人,萧冷儿片刻已来到后院之中,各个房间灯火倒是通明,随之传来的惊叫挣扎和淫靡笑声,叫她皱眉之余,更连耳朵也涨得绯红。她纵然未经人事,但这声音是代表甚,却想也能想得到。 纵观魁龙帮近日所为,想必没有几个姑娘是出于自愿,那云春现在却又在哪间房中? 萧冷儿不再多想,抬起左手衣袖掩面,她走近几步“砰”的一脚踢开最左边的房门,也不理房中惊呼之声,沉声道:“不想死的就立刻给我穿衣服滚出来!”从左往右,依样踢开一干房门,待她回到中央站稳之际,一群大男人俱已衣衫不整满面怒气从房中出来。 但见到萧冷儿容色之时,那怒气似乎不由自主便褪下三分。 也不理会他们,萧冷儿扬声叫道:“云春,云春,你可在此?”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蓬乱了长发掩面从一间房中跑出来,极力忍住抽噎。为她理好衣衫和头发,萧冷儿轻搂住她:“云春,别哭,没事了。”看她两眼,虽觉不好意思,还是问道,“云春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云春摇一摇头,仍是惧怕,面皮却也有些发红:“没有,幸好冷儿你来得早,冷儿,你为何……” “没事就好。”拍一拍她肩膀,萧冷儿打断她话笑道,“现在你听我的话,把屋里的姑娘都叫出来聚在一起,这里的人你们都别管,交给我,好吗?” 云春点一点头,见她笑容温暖却坚定,便自不再多说,转身又向房中跑去,并不多看那些男人一眼。 目光扫过众人,萧冷儿静静道:“这些女孩子,我通通都要带走。”明知多说无益,但是萧冷儿向来自认是个懂得礼数的人。 “可以,只要你把自己顶上来。”其中一人干脆道。周围一片叫好和不那么干净的笑声。 萧冷儿皱一皱眉:“你们不知悔改,也莫要怪我不客气?”她说着已动了身形,用的却是萧家颇为厉害的一套小巧擒拿功夫“有花堪折”。她虽无甚内力,这套手法却异常精巧,对付的又都是些不甚懂武功的莽夫,倒也游刃有余。 和众人纠缠一阵,萧冷儿闻得身后兵器破空之声,不由心中一惊,堪堪侧身避开,却还是被那劲道伤着,连退好几步方稳住身形,萧冷儿回头,两人打个照面,各自都是惊得呆住。 半晌萧冷儿喃喃道:“展大哥,你怎会在此?” 展扬苦笑道:“好像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见她面色泛白,不由皱一皱眉,甚是自责,“我方才不看清楚就出手,只怕你伤得不轻,先随我进去疗伤吧。” 摇了摇头,萧冷儿指指众人道:“我的伤不碍事,若魁龙帮如今当真归顺了楼心圣界,有一件事倒要看展大哥怎么说。” 明知劝她不过,展扬只得道:“你说。” “这些人抢了许多下面村子的姑娘。”萧冷儿见一干女子已跟在云春身后犹犹豫豫走出来,不自觉拢了眉,“我便是识得其中一位姑娘,今晚这才匆匆忙忙上来救她。他们如此胡作非为,跟强盗没什么两样,展大哥你有甚要说。” 展扬也沉下了脸,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被他瞧过去之人,只觉连心里都开始跟着发凉:“这些女子萧姑娘可以带走。我不敢保证说从此刻开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但公子既然派我来彻查此事,我必定尽心竭力。” 听到“公子”二字,萧冷儿浑身一颤,脱口道:“他……” 展扬看她一眼,颔首道:“公子也来了川内,不过他在天门一代,我也是今晚刚到这里。萧姑娘,可否寻个地方,我们聊一会儿?” 犹豫一下,萧冷儿道:“我还要送这群姑娘下山去,只怕……” 展扬立时道:“我陪你一起。” 萧冷儿无奈,倒也不再坚持。 当下展扬叫来魁龙帮的正副帮主徐正和赵义兴,沉着脸好一顿训斥,只让他们好好约束帮众,便随萧冷儿护送一干女子下山去。 两人走在一处,一时倒也无话可说。半晌展扬道:“萧姑娘这几个月难道都在此处?怪不得这许久都看不见你人影。” 萧冷儿怔得一怔,庚桑楚竟没有把事情始末告诉他?转念又想道展扬原镜湄是庚桑楚身边最亲近之人,没理由不知道,他这般说,想来是怕自己仍旧介怀于心,故意绕个圈而已。颔首坦然道:“我有些事想不通,于是想寻一处清静的地方好好考虑一番,翠屏山风景秀丽,我很是喜欢,奈何这两月来却被魁龙帮搅得鸡犬不宁。” 展扬目光一闪,道:“姑娘想不通的事,现在可解决了?” 低头行得片刻,萧冷儿这才道:“其实没甚解决不解决,看我自己怎生想而已。”又抬头看他笑道,“展大哥既然专程来解决魁龙帮之事,那这附近一代村民的安危,我可就拜托给你了。” 展扬再笑道:“拜托给我?难不成姑娘现在已经想要离开?不知却是要去往何处。” 萧冷儿无奈叹道:“展大哥你何必老在我话语间挑毛病。我的三脚猫功夫你还不清楚,能帮得上什么忙,如今展大哥肯来管这事,我当然要好好拜托你。至于离开,我好歹也确认村民都安顿下来之后,再考虑此事。” 展扬暗中松一口气,却是想到如此那人就有机会在她走之前赶过来,两人有缘无缘,也只看这一着了。当下展扬点头道:“如此甚好,姑娘足智多谋,又一心为村民着想,想来也能帮我不少忙。展扬在此就代替公子先行谢过姑娘。” 明知他是故意套下话让自己走不了,萧冷儿却也无可奈何。转念想道此番倒是他们这“正邪”两派头一次联合做一件事,不由失笑。 当下两人一一送了众女子回家,最后才把云春送回去。萧冷儿又替张大婶熬了一回药,这才和展扬一道回了自己居所。 两人心胸都是洒脱,自然没什么男女之防。展扬执意来此,却也是为萧冷儿疗伤之故。当下萧冷儿稍微收拾一下二人既坐下运功。 待到萧冷儿再次醒转,天色却已开始发亮。她体内被展扬内功运行一周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索性再亲自下厨为展扬准备早餐。 展扬倒是颇觉有趣,见她熟练模样不由笑道:“萧姑娘倒真有两下子,独自一人呆了几个月,竟连做饭也学会。” “你怎知我从前不会?”瞪他一眼,萧冷儿撇嘴道,“想小爷我十一岁开始闯荡江湖,深山,野地,丛林,什么地方没住过,手上没有两下真功夫那怎能活得过来,这叫真人不露相。”得意瞟他一眼。 展扬听她“小爷”二字,已然噗的笑出声来:“从我们昨夜见面,你不是皱着眉头,便是心事重重,此刻我方见到萧冷儿该有的样子。” 明知他故意逗乐自己,萧冷儿心中温暖,笑道:“我是装不得深沉。倒是展大哥你,向来只跟在庚……跟在他身边,难得出来做事,还一副有说有笑的模样,你想吓死你的那些手下呢。” 展扬坦然笑道:“因为在姑娘身边,任何人也很难板着脸。姑娘你心情不舒畅,展扬却也不由自主要逗你开心。” 萧冷儿看他一眼,笑道:“你和圣沨,都是难得纯真率直的人,这般好性情即便所谓的正道中人,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对了,圣沨如今怎么样?”自从得知圣沨的真实身份,她心中对他倒愈发亲厚起来。总觉两人同病相怜之余,更有一层亲人般的紧密联系。这几个月她挂念他,倒是超过了任何一个。 展扬道:“公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表面倒看不出甚不同。只是对着公子虽然亲近,但转而与旁人,却是越发的沉默寡言。” 萧冷儿默默不语,就算是自己经历此事,一时也很难接受。圣沨他自小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骤然冒出这样一对荒谬的父母,任谁也难以接受,半晌轻叹道:“圣沨有庚桑楚这大哥,也算好运气。有庚桑楚陪着他,我想有没有父母,那都不太重要。” 展扬颔首道:“我相信公子和二公子都和姑娘的想法一般无二。你们几人原本都是心胸开阔之人,公子私下里也对我说,二公子若连此事都想不通,委实枉为他兄弟。” 萧冷儿扑哧笑开来,摇头道:“这个家伙,永远都那么臭屁。”想起从前的时候,他颦笑不由自主涌上心头,一时只觉又是温暖又是伤感。 当下两人吃过饭,展扬便告辞回魁龙帮总坛去。萧冷儿深知他此行对村民的重要,自然不会留他,只嘱咐道有任何事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她。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几日,强抢民女掠夺财物之事骤然少了下来,萧冷儿心知是展扬办事的成效,心里颇觉安慰。随即却又想道,魁龙帮帮众都是粗野不逊的混混之流,如今展扬单独在此,只怕终究是压制不住。如此一来,难不成又该是死死伤伤? 另外一件让她忧虑之事,却是前几日她已然考虑到。魁龙帮毫无实力可言,庚桑楚之所以找上他们,只因他们是这剑门关下唯一一个聚众的帮派。此处地形绝佳,魁龙帮都是本地人,对这里甚为熟悉。如此一来,楼心圣界大队人马一日不入中原,庚桑楚一日还没有把握掌握此地,那魁龙帮就还有利用价值。若这些人当真桀骜起来,庚桑楚还会理山下村民的死活? 此事她忧急于心,暂时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得一日日看下去。果然再过得两日,一大早二虎便来找她,只说消失几天的那群恶棍又在下山来,这一回人数却是跟从前零零散散的大不同。一大帮子人,见人就抢,又是打又是骂的,行为好不骇人。 萧冷儿随他匆匆赶去村口,满地只剩狼藉和血迹。一群人哭哭啼啼,莫不是有伤在身。心中又气又怒,萧冷儿却知当下最重要之事却是先治好众人的伤。当下让二虎几个年轻人帮忙,抬了众人去她的小院。 忙了半晌,好歹也算有些成效,萧冷儿擦一擦汗,向二虎道:“你们在此守着,暂时不要出去,我怕他们还会来捣乱。我这里草药已经不够,我这就上山采药去,天黑之前定会回来。” 二虎卷起袖子:“大妹子,外面危险,我和你一起去。” 笑着拒绝他好意,萧冷儿草草在院门口摆个粗浅的阵法,便自背了背篓上山去。 离她住处最近的便是翠屏山。此地她初来时已然发觉,不但风景独秀,而且山上药材颇多,只这些村民,平日里不认识罢了。 一路拣拣停停,萧冷儿不知不觉已然走到半山腰,赫然却发现一边悬崖,是自己从前不曾走过来的。 小心翼翼攀爬过去,萧冷儿一手攀着山崖,一手采了崖边的药草丢尽背篓里,倒无甚意外。唯有到最后一手,她已准备要上去,却不料这山壁竟是滑的,她一脚没踩实,身体骤然坠落。一声尖叫,萧冷儿一手紧紧攀住岩壁,惊魂未定,却已不知自己该如何上去。 她试着往上爬,但动了几下,岩壁上被她抓住的杂草和泥土却已开始松动,她手中也早已被草叶割伤,痛得钻心。不敢再动,萧冷儿咬着唇,只觉自己从未遇到过这般狼狈的境地。 在崖壁坚持片刻,萧冷儿忽然听到山下似有笑声传来。那笑声熟悉得刻骨,仿佛生来便已印在她心底,一时犹在梦中。 只是那声音越发近,但萧冷儿此刻全部精力只在攀着崖壁的手上,哪敢往下望一眼。 却听那声音忽然“咦”了一声,便突然消失不见。萧冷儿心中惴惴,再次听到那声音响起,却已经似就在她耳边那样近,只是简简单单淡淡薄薄的两个字:“下来。” 萧冷儿突然就掉下泪来。 早已不负重荷的手臂一松,她闭着眼,直直坠了下去。听到空中仿佛有破空之身,她能想象那人连跃起的姿势也嚣张而好看。下坠之势终于停下时,她已在那人怀中,稳稳当当,温暖得不真实。 睁开眼,那张风华绝代的笑颜此刻也染上些许忧色,贪婪看他的脸,半晌萧冷儿抱住他脖子,哽咽出声:“刚才,我好害怕。” 紧紧抱住她,庚桑楚也不知心中是怜是痛:“有我在,没事了。” 第二十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三) 那日庚桑楚正好早前接到展扬消息,说这边的事比较难办,他在天门所为也告一段落,于是便是原镜湄两人一起赶过来,哪知快到之时却遇到萧冷儿坠崖。庚桑楚一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忧。 萧冷儿精神甫定,回头看到原镜湄在一旁似笑非笑,自然不能再赖在庚桑楚怀中,三人原本走在一处总是有说有笑妙语连珠,今次却不知为何,各自都失了语言。 回魁龙帮总坛之后,庚桑楚便让人安排住处给萧冷儿歇息压惊,他和原镜湄也不及休息,便自招了展扬议事。 庚桑楚向来对事认真,自到这大厅之后,却明显有些心神不属,半晌原镜湄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哼道:“你若放心不下想去陪着人家,只管去就是,这点时间我们还是等得。” 展扬干咳两声,道:“萧姑娘近日来为了山下的村民殚精竭虑,整日跑前跑后的,今日险些坠崖,只怕也是精神太差的原故。那日、那日……”他有些讪讪,为加强某人感受却还是说了出来,“那日我初来之际,萧姑娘正好在此救人,我一个不慎,出手伤了她,只怕至今还未全好。” 庚桑楚一震抬头,半晌面无表情道:“她又不是小孩子,懂得照顾自己,我们继续。” 明明担心还硬充什么英雄!暗暗咬牙,原镜湄起身上前几步坐到庚桑楚身边,与他四目相对:“是啊,人家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在这哼哼唧唧放心不下么?” 庚桑楚失笑点她脑袋:“我说湄儿,你当真越发没规矩起来,我看往日教你的现在已经被你悉数还了给我。” 原镜湄老大不服气,哼哼的不再开口。 又说萧冷儿躺在床*上之后,左想右想都摆不脱心中那股子酸涩。她万万没想到庚桑楚和原镜湄一路同行,想来这几个月,他们都是如此。那神态间亲密,任谁也能第一眼就看得出。而他对她,除了一开始那个接住时不得不为的拥抱,却是冷淡之极。甚至她跟在一路之后,连她先前听见的他二人之间的笑声,也消失无踪。回来后除了吩咐她休息,休说陪同,便是连一句关心的话也不曾多说。 她早先心里被压得透不过气,好容易缓过一些,却又遇到魁龙帮这档子事,整日里为了村民的安危奔波,神经紧绷。如今终于看到他,却是这般的情形,由不得她越想越是委屈,终于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开门出去。 那边庚桑楚和原镜湄笑闹半晌之后,正要再行议事,抬头却见萧冷儿站在屏风一旁,也不知站了多久,那落寞神情却叫他不忍再多看第二眼。 几乎立时就想要痛哭一场,强忍酸涩,萧冷儿上前勉力笑道:“很抱歉打扰你们,村里的村民都还等着我拿药回去,我先走了,多谢你们今日救我。” 看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庚桑楚颔首道:“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趁最后一丝理智还在,萧冷儿匆匆转身离去,却已经再说不出一个字。待到她身影走远不见,展扬这才霍的站了起来:“公子,你太过分了!” 庚桑楚折扇轻摇,笑意从容:“展扬,议事。” 心中又急又怒,展扬却只有愤愤坐下。心里纵然替萧冷儿叫屈,却更想不通庚桑楚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原镜湄看着笑意如花那人,却是若有所思。 * 一脚踏出那门,萧冷儿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蹲下身去,她捂住脸强忍哽咽,片刻眼泪却已纵横了满面。心里说不尽的委屈,萧冷儿也不知为何,自己一瞬竟变得如此软弱,难道当真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原故?为何永远都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影响,远比自己对他大。 哭得半晌,萧冷儿勉强收敛情绪,提起背篓向山下走去。她心中再如何难过都好,也不会忘记此刻最重要的是那些村民。 至少,他来了之后,以后的事情,便再也不用她担心了。 匆匆赶回村子,一群人早已翘首而盼,二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走来走去:“怎么还没回来,我下午就应该跟大妹子一起去,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可怎么办才好!” 萧冷儿心中温暖,终于暂时放下那晦暗,展颜叫一声:“二虎哥。” 众人闻言都是大喜,二虎两三步跑到她面前,拉住她手惊喜得紧:“大妹子,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们一干人。” 萧冷儿抿嘴一笑:“别多说啦,我遇到一点事耽搁了一下,这就帮大伙儿换一次药。换了这次大家就可以各自回去歇着了。” 二虎和云春几个年轻人给她帮忙打下手,听闻下午已经没有人过来生事,萧冷儿心中也安定下来,又向众人保证说这种事日后绝不会再有。众人虽然半信半疑,但好歹也算吃下一颗定心丸。 好容易换完伤药众人都离开,已然是三更过后。萧冷儿扫一眼遍地狼藉,不由苦笑出声,她虽然早已疲累不堪,但若叫她在这般环境里休息,那却也是万万不能,唯有强撑精神,又把屋里和院子都给打扫一遍,这才终于倒头睡下。 一夜无话。 兴许当真精神不好,萧冷儿前一日累成那样,早上却还是天未亮便醒来。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提水时,却愕然看见薄暮中长身玉立的身影,雍华容色和长发都染上朝露,也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眼见她出来,显是也有些意外。 萧冷儿愣怔半晌,讷讷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为何不敲门进来?”一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措,一句话磕磕碰碰,总也说不完整。 庚桑楚浅浅笑道:“我昨夜议完事,便说来看你一看,心想你白日太累着,也不好打扰你。刚想着要走,怎料你这么早就醒来。” 昨夜?萧冷儿默默念着,心里忽的便有片刻宁静,招一招手,偏头笑道:“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给你做过一顿饭吃?早饭我请,好吗?” 心里点点温情,庚桑楚不由自主向她走近。两人几月未见,直到此刻,在这并不甚明亮的早晨,才终于能静下心来打量彼此,恍然觉一切都没有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但是从彼此眼中望穿,不管其他如何,两人的心意,却真实的没有半分改变。萧冷儿忽然想道,爱情当真让人患得患失却不管这人是谁或者有多聪明本事?否则为何她这样一个对两人之间从来都那么坚定的人,也会开始怀疑他,开始惴惴不安? 走到井边,庚桑楚自然就接过她手中水桶,萧冷儿呆得一呆,这乡间平淡的生活,仿佛就在顷刻之间因为有了另外一个人,而生了阳光也不及的光彩。定一定神,萧冷儿笑问道:“我们相识的日子也不算短,奇怪我却从未注意过你日常的喜好,却不知你早上都习惯吃些什么?” 庚桑楚偏头一想,却原来当真是这样,也摇头笑道:“原来我们俩竟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下意识里总认为自己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却原来,最不够了解的,也正如你和我这般。”他们或者能清楚知道彼此的计谋和聪慧,但是真真实实的对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却从没有时间去想。 萧冷儿脱口而出:“那我们便想办法了解对方更多啊!” 微微一怔,庚桑楚笑意仍是不变,却已岔开话题:“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对吃的好像并不挑剔,别人煮什么,我便吃什么。” 纵然心中有些失望,萧冷儿却也不再迫他,接他口道:“以前圣沨哥哥告诉我,你们小时候日子都过得苦,时常有上顿没下顿的,所以对食物都特别珍惜。你没有什么个别的喜好,想来便是因为这原因。” 庚桑楚颔首道:“圣沨的确很信任你。”他们怎会是轻易诉苦的人,但圣沨连这些事也肯说与她听,那便是一种由心底里生出的信任和情感。 摇一摇头,萧冷儿笑道:“我能得圣沨哥哥这般相待,那也是运气。我们真正的初识,想来是从修罗宫开始,圣沨哥哥当真是又单纯又固执的人。可是……”她凝视他打水的侧脸,第一次发现他睫毛又长又密,映得那眉目愈发生辉,半晌似自言自语道,“圣沨哥哥肯把一切都告诉我,可是你,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几乎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那语声怜惜无限,庚桑楚心中一紧,几乎抓不稳手中的水桶,连忙一使劲提上来,却已是水花四溅,慌乱笑道:“不是要做饭,还不快去,我一夜不吃不睡,早已饿扁了。” 萧冷儿也未注意他情绪转变,闻言笑道:“那你到房中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做饭,好了再叫醒你。” 睡她的房间?庚桑楚心中有些雀跃,明明极欲避开她,但此刻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便点了点头,听话的进房去。 含笑看他进房,萧冷儿定一定神,开始舀水淘米,但心情和昨晚比较,却已是天渊之别。 静静站在灶边烙饼,煮沸的油在锅里欢快的滋滋声,萧冷儿低头之间,身后一人已将她抱住,暖意仿佛刹时便从后背涌上心头,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也异常温暖。萧冷儿面色发红,低低叫道:“别闹,我正在做饭呢。让你休息,怎的又出来?” 身后那人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不肯松手。头伏在她松软的发间,半晌低低道:“让我抱一会儿,就这样。” 便是短短的一句话也让她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忍不住回过头去。他仍是抱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意无须掩饰,她从他瞳眸中看到自己,那脸色早已绯红。 良久庚桑楚轻叹:“我睡不着,原本想着要离开,可是看到你,就……”他话未说完,已被她垫脚,堵住,用唇。 辗转缠绵,两人紧紧相拥,浑然忘却今夕何夕。半晌勉强移开,两人都是喘息连连,伏在他怀中,萧冷儿心中何尝不是更震动,悠然低叹道:“若你我有生之年,能如此时此刻忘却一切,长相厮守,我一生也再无所求。” 心中如被巨石狠狠一击,庚桑楚目露痛苦之色。抱得更紧一些,他一次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第二十八章 今宵谁肯远相随(一) 萧冷儿明知那愿望不可以实现,也明知方才还紧抱她那人早已有意对她疏远。低着头,她细数时辰:“我们分开三个月,相见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但你心里却又要想着和我分开。” 目中痛苦更甚,庚桑楚难得敛了笑容,眉峰紧蹙:“我不愿多做解释,希望这三个月,你已回复了从前的心情。” 萧冷儿摇一摇头,笑容凄苦:“起码,你陪我吃完这顿饭。” 犹豫片刻,庚桑楚还是颔首,他心中对她不舍,又怎会少于她?只是两人行路不同,他既不能给她幸福,终于也寻了个借口,让她早日脱身,谁道日后就不会再有一个让她心动的人出现?细细嚼着口中的烙饼,半晌庚桑楚赞一声:“没想到你的手艺竟这般好,倒叫人惊讶。” “从前原本很差的,只是勉强入口。”低头喝粥,萧冷儿轻声笑道,“其实并非真的没有想过。认识你之后,有时候再闲来自己做饭,就会想到,手艺太差,会不会把你吓跑了,所以……”吸了吸鼻子,她夹菜到他碗里。 呆呆看着她,眼前这姑娘聪慧玲珑,大智大勇,她双手明明能搅动整个武林,却认认真真的想过要为了他,只为他一人做羹汤。到这时他早已分不清能认识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再吃得几口,终于吃不下,萧冷儿放下碗筷,抬眼看他细嚼慢咽动作:“我记得从前你说,握了我的手,从此再也不会放开。为什么现在小小一个表兄妹的关系,就可以让你立刻抛开这誓言,要放弃我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 喝完最后一口粥,庚桑楚笑得温柔:“在我们族中,不管表兄妹,堂兄妹,其实和亲兄妹是没有分别的。就是说,现在我们的关系,一如我和烟然的关系。你们于我,都是妹妹。” “你撒谎!” 庚桑楚笑意更粲一些:“那日连你自己都说过,从未想过日后我们可以当真在一起,从未想过我们会有结成夫妇的一天。聪明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一起,没有未来,没有以后。” 可是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未来和以后!转过头去,萧冷儿勉强忍泪笑道:“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这么负责任的男人。不能给一个女人将来,索性一开始就推开她。” 凝视她凄然笑靥,庚桑楚心中何尝不难受:“你原本是个快乐无忧的姑娘,认识我之后却总是流泪,总是伤心,总是触碰到自己的底线。我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是幸或者不幸,却知道你认识我,那一定是不幸。” “我并不后悔。”萧冷儿摇头道,“不管你我之间是痛苦多过快乐,互相之间争斗永远多过关怀信任,我都不会后悔。” 不愿再继续这话题,庚桑楚道:“那日你走之后,他们……” “我不想听!”萧冷儿心中一沉,立时开口拒绝。 庚桑楚皱眉:“你一定要听。” 站起身来,萧冷儿原地走得几步,心中很是有些烦躁,半晌伸出手道:“三天。你给我三天时间,过了这三天,你再告诉我必要之事,我也好决定日后所为。” 考虑片刻,庚桑楚点头同意,转念却又奇怪:“你为何需要这三天?”他不认为她心里脆弱到听几句话也要花三天时间来准备。 萧冷儿目中笑意狡黠:“我先前一直担心这一带村民的安危,如今既然你已经来了,想必也会有解决的办法。但你必定以你们的利益为先,老实说我并不放心,所以决定看你准备怎么做。” 庚桑楚失笑:“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打算把这里东西收拾收拾,直接跟我回总坛,就近监视。” “聪明。”萧冷儿打一个响指,笑吟吟道,“跟庚桑楚讲话,果然是全天下最不费劲之事。” 庚桑楚装模作样抱拳道:“彼此彼此。” 两人同声失笑。好像相互之间都忘掉了方才那期期艾艾难割难舍。 当下萧冷儿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她到这里的时候这院子中的人刚搬走不久,东西都是齐的,反倒她自己带来的少得可怜,因此也没什么好收拾。但毕竟在此住了三个月,心底里总有些舍不得。 两人走到门口站定时,天色也并未大亮。萧冷儿环顾四周,心中颇为感慨,听庚桑楚道:“你不跟村子里的人道别?” 摇一摇头,萧冷儿笑道:“不必了,我来的时候,就跟他们说,不多久就会离开,走的那天,也绝不会跟他们当面道别。你当唱大戏呢,还十八相送。”说着颇有气势的挥一挥手,“本小爷向来喜欢干脆利落,走!”说着走字,她已然大跨步向前行去。 跟在她后面,庚桑楚忽然发现,这家伙真是跟他挺像的。高兴的时候人人都看得出来,可是不高兴的时候,竟连他也拿不准。比如现在,她映在他眼中,仿佛早已把先前那点事跑诸脑后。但实际怎样,却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原镜湄沉着脸在原地踱两步:“你不是已经走了,做什么又回来?”来此之前原本想着跟庚桑楚单独相处,之前遇到萧冷儿之时,她心里已然吃了一惊,随后只当她当真那么硬气走了,谁知一转眼,却再见到这个讨厌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萧冷儿依然是笑嘻嘻没个正经:“我想大美人了,自然就要回来。” 原镜湄冷哼一声:“恬不知耻。” “啧啧,大美人这成语用得相当好啊。”萧冷儿笑赞一个,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大美人,说真的,你是不是想着跟庚桑楚单独的时候能多一点,借此培养感情,万分不愿我在这里坏你的事?” 原镜湄没好气白她一眼:“明知故问!” 萧冷儿笑得更灿烂:“所以啰,我怎么敢不回来。” 原镜湄一时气白了脸,指着某脸皮厚如城墙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说什么,但看一眼也知道不是好事,庚桑楚自然有多远躲多远。展扬却只为再见到萧冷儿而高兴:“萧姑娘你可回来了,昨天你走之后,我心里一直不安,现在看到你就好了。” 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杵,原镜湄瞪着他道:“展扬,若不是你跟了问心十几年,我都要开始怀疑你是这厚脸皮丫头派来的卧底了!” 展扬讪讪,不敢再多说。萧冷儿自然想要帮他,还没开口,却已被庚桑楚无奈喝止住:“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魁龙帮的人已经在门口,不肯闭嘴的,都给我去后院呆着。” 萧原二人心里再不忿,却也不敢再出声。庚桑楚向来说到做到,她们俩可不想被人轰小猫小狗一样轰到后院去。 这功夫门口已有两人从门外进来,却是魁龙帮正副帮主徐正和赵义兴。两人都是粗野汉子,没甚规矩约束,只向庚桑楚抱一抱拳叫道:“殿下。”这两人俱是实心眼,当初既是被庚桑楚收服,眼里却也只认这一个老大。 庚桑楚也不在意,颔首道:“两位坐吧。” 二人闻言双双坐下,看庚桑楚脸色,赵义兴便自向门口扬声叫道:“你们都进来罢。” 门口一群人立时便涌了进来。原镜湄第一感觉就是乱七八糟,动作规矩乱七八糟,长相乱七八糟,穿着乱七八糟。不由自主皱一皱眉,看向庚桑楚,眼皮也不曾多眨一下。又看萧冷儿,某人正窝在座位上笑嘻嘻喝茶,见她目光,立时抛她一个媚眼。 原镜湄想,果然是她自己功力不够深厚? 折扇合拢,点一点椅子的扶手,庚桑楚淡淡道:“把他们也带进来。” 当下便有人押了几人进来,形容比起方才那群人的乱,却更多了层狼狈。这群人萧冷儿却是识得,在山下村子里行凶最厉害得几人几乎都在其列,她也算打过几次照面。 已听庚桑楚道:“诸位都有副豪爽的性子,未曾归顺我圣界之前,所作所为,本座一概不管。但是自从两位帮主向着本座行礼那日,圣界的规矩,早已说得明明白白。念在诸位平日里少了约束,一时也定不下来。本座初初收到消息,也说只要诸位日后都各自安分点,从前之事也就罢了。” 他说着起身来,折扇轻摇,行了两步:“本座日前忙于天门之事,于是叫了我的贴身侍卫展扬前来通传我命令。两位帮主,展扬来的那天早已把我交代他的话说得一清二楚,也警告各位莫要再行凶作乱,是也不是?”蓦地转过头来盯了徐正赵义兴两人。 徐正自认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竟如坐针毡,咬牙道:“确实如此。” “那么这些人。”折扇倒转,庚桑楚指了后来被押进来的那几人,“在展扬到此地之后,还带头下山去生事,罔顾我命令和山下之人人命。不知两位帮主要如何向本座解释?” 满头冷汗涔涔,徐正和赵义兴互望半晌,徐正咬一咬牙道:“任凭殿下处置,俺们都没有意见。” 庚桑楚一笑,面色陡的冷了下来,挥一挥手:“拖下去,全部处死!” 萧冷儿霍的站起身来,还未开口,已听庚桑楚不算友善声音道:“本座处置教中事务,非我圣界中人,最好莫要开口。” 咬了唇,半晌萧冷儿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徐正赵义兴却也已经双双站起身来:“殿下!” 庚桑楚折扇再摇,唇角漫不经心笑容:“两位可有甚意见?” 两人几乎没有犹豫就跪下身去:“请殿下饶他们性命!”说着纳首便拜。 庚桑楚竟也没有即刻否决,看他二人几眼,颔首笑道:“给我一个可以饶恕他们的像样的理由。” 徐赵二人复又说不出话来。再看厅中魁龙帮其他人,起先进来时各个漫不经心表情,此刻却各自化了担忧和惶恐。庚桑楚眼见如此,倒要赞一声这帮中人虽无甚大用处,倒也懂得一个义字当先。 “当然有!”萧冷儿再忍不住站起来,见众人纷纷向她看来那目光,又瞅见庚桑楚似笑非笑神色,大声道,“是不是我说得出理由,你就可以放了他们?” 折扇一挥,庚桑楚颜色如花,映在众人眼里,却再没有片刻之前的美丽可亲:“据我所知,萧姑娘乃是中原武林盟的首脑人物,如今站出来说话,却不知你跟这魁龙帮又有何关系?” 负手慢多几步,萧冷儿嚯的又转过身来,星眸盈盈,光彩夺目:“当然有。这魁龙帮,乃是剑门关下最大或者说唯一的聚众帮会,多年来山下各个村子都是由魁龙帮收取保护费。换句话说,魁龙帮也算掌管山下的所有村民。我在佑福村一住三个月,不管我自己也好,村子里所有村民也好,都把我当成他们的自己人。如此一来,我一日未离开此地,也算在魁龙帮管辖范围之内。不知这样,我能不能为他们说话?” 庚桑楚一直含笑聆听,见她目光复又向他望来,折扇慢摇,笑道:“既然如此,萧姑娘有甚意见,不妨说来大伙儿一听?” 第二十八章 今宵谁肯远相随(二) “这些人虽然都犯了些过错,但罪不至死。”萧冷儿目光从面色灰白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老实说,我在山下住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他们所作所为,心中清楚得很,委实也很不喜欢他们,甚至也想过有一日若抓到他们,必定要好好惩治。但是……” 她说到此忽然停住,想到昔日所见那修罗宫,看向庚桑楚,一时眼中布满悲悯,润润泽泽,那目光下庚桑楚却也转过头去,半晌她续道:“但是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这些人,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孤儿,说得难听一点,有爹生没娘养。自小颠沛流离,受尽欺凌,都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长大。对周遭环境有些痛恨和愤世嫉俗的想法,却也不为过。他们没有上过学堂,没有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他们唯一学会的,只是怎样让自己能不饿肚子能过好日子。方法虽然不对,却究竟是被生活所迫。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又岂是朝夕之间就能纠正过来。殿下你纵然对自己属下要求严格,恨铁不成钢,却也总该根据他们实际情况做定论,动不动就处死,未免太过。” 庚桑楚低眉垂目,显是在等她续说下去。 “更重要的是。”暗中吸一口气,萧冷儿接道,“死人是不能对你有任何帮助做不了任何事的。魁龙帮真心归顺与你,只是需要时间改过。实话说,那也需要你的包容和配合。如果一味杀人,又怎能服众。你今日放过他们,却换来他们日后效忠,这交易岂非更划算一些?魁龙帮人人都是义字当头,你若肯向对兄弟一样对他们,他们必定也尽心尽力为你办事。” 说着她转向众人道:“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徐赵二人带头道:“请二殿下放过他们几人,我帮中人日后对殿下必定誓死效忠。” 众人连忙跟着重复一遍。声音虽仍是有些杂乱,却不难听出其中恳求和诚意。 点一点头,庚桑楚笑道:“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看向萧冷儿挑眉道,“但是叫本座就此罢休,却也不是本座的习性,不知萧姑娘有甚好办法没有?” 方才站起来之际,萧冷儿早已料到他这招“恩威并施”原本是故意为之,等着自己往下跳而已。但人命当前,她再无奈却也只有跟着他的计划走。心中定案既成,听他发问,立时道:“这些人既然饶得山下村民不得安宁,又令他们损失不少财物,不如便由他们带头把这些日抢来的东西都还给人家,再行赔礼道歉。不知这方法诸位能不能接受?” 徐正和赵义兴二人自然又抢先替众人接受下来。 庚桑楚折扇一合,复又坐上中间的虎皮大椅笑道:“听起来好像不错,就这么办。”几句话吩咐下去,底下众人答应下来,便也各自散开去,被押下那几人,俱是一副惊魂未定、浑浑噩噩的样子。 * 一回到后院,萧冷儿满腔的脾气立时忍不住,一脚踢翻路边不知谁忘了提走的水桶,却还不解气,正要再找目标,庚桑楚已然赶了上来,笑得好不惬意:“你是生我的气,何必拿其他东西出气。要打直接往我身上招呼便是。” 萧冷儿一言不发,倒当真上前与他过招来。庚桑楚自然不会与她真打,更深知女人只能哄不能让她输的这个道理,时不时也挨上一两拳,再假意呻吟两声,给某人解气。不过他注意到萧冷儿内力虽不够,使出的功夫却平凭地精巧,脚下步子如走龙蛇,手上动作行云流水,配合在一起当真妙到颠毫。庚桑楚一时看得呆住,不知不觉便当真与她交起手来。半晌听得萧冷儿叫一声“哎哟”,他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满头冷汗,暗叫不好。 果然萧冷儿立时便停下手来,指了他恨恨道:“该死的绣花枕头,你、你……” 庚桑楚连忙哈着腰陪着笑脸。却不等他说话,萧冷儿已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庚桑楚这才当真是又慌又乱,连忙给她擦眼泪,又是弯腰又是作揖:“好冷儿,好冷儿,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这次真的不还手了,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好说说了一箩筐,萧冷儿却只如不闻,仍旧自己哭自己的。 庚桑楚连连叹气,心中无奈之极。 半晌萧冷儿倒也哭得累了,收了口,哽咽道:“你欺负我。” “对,我欺负你。”庚桑楚有气无力,想道,自己怕是一生头一回对人这般低声下气。 左手几乎落在他鼻子上,萧冷儿继续指控:“你犯我中原,让我中原的门派当了叛徒。最可恨的是,你要下马威,让帮中人都对你心服口服,我明知这是陷阱,却还是助纣为虐帮了你。” 庚桑楚很想说他又没有逼她,但这当口他若说了这话,怕是已经不止把她惹哭这么简单。无不奈何想到,怪不得连孔老夫子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但是这也不能全怪我。”萧冷儿似在自言自语道,“就算我那时能忍住不出声,展扬,原镜湄,也都会跟你唱双簧。总之你想要做的事,哪有做不成的道理。其实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你这么聪明,如今楼心圣界的人一股股进入中原,我们看在眼里,却无能无力,我真怕雪珞如今还不是你的对手。” “而且他们真的很可怜,一辈子浑浑噩噩,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被你们利用,被中原的人嫌弃,还浑然不自知。我当真宁愿他们能过几天好日子,就算、就算是跟着你们也好,活了一辈子,总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庚桑楚,问心殿下,你得偿所愿,控制了四川境内从南到北的主线,若是可以,请你对他们也稍微仁慈一点。说到底,他们并不是甚真正杀人放火、大奸大恶之人。” 叹一口气,庚桑楚没奈何道:“你总是这般心软,我也不知好是不好。” “我相信人性而已。”萧冷儿道,“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随意剥夺旁人的性命。纵然自古无论正邪都有牺牲少数来成全多数的说话。但多多少少,总归都是活生生性命,为何非要要求那少数的牺牲?想来你也不会理解我的说法,你我之间,这方面向来甚多分歧。” 考虑片刻,庚桑楚笑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如你先前所言,各人都有各人所处环境,所以我大概只能说,这道理适合你,却未必适合我。不过冷儿的胸襟和对人对事态度,我向来是佩服的。” 萧冷儿摇头笑叹道:“我便是受这态度局限,看事情总也不够长远,这方面却是大大不如你,我心里清楚得很,你是天生的领导者,而我,兼济不了天下,唯有能救一个是一个。” 庚桑楚摇扇笑道:“有自知之明,也是个不错的优点。” 两人对视,双双失笑。 原镜湄早已在一旁站了半晌,此刻走过来轻哼道:“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不是他的对手,趁早认输倒也不算太难看。” 萧冷儿有趣的看她,半晌笑道:“我这人虽然优点不少,但向来缺点更多。而其中最要不得的一条,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庚桑楚折扇倒转,点一点身旁树干:“逆流而上,不畏艰辛,精神可嘉。” 原镜湄却甚是看不过眼:“你二人今天是怎的,这开的互相吹捧大会呢,不知夸赞几句能不能填饱肚子?” 萧冷儿立刻跳了起来:“吃饭吃饭,饿死我了!” 庚桑楚看她一眼,笑意吟吟:“我以为你会吃不下饭。” “为什么不吃。”白他一眼,萧冷儿理所当然道,“民以食为天,我纵然要你流而上与你对抗,好歹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本钱。”一边说着砰砰跳跳往屋里跑去。 剩下两人神色俱是怪异。半晌原镜湄问道:“你看她像不像有了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觉悟?” 拍拍她肩膀,庚桑楚语重心长:“湄儿啊,萧冷儿说的话你最好当成我说的,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原镜湄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庚桑楚眨了眨眼,“十句话当中,你最多只能挑其中半句选择相信。” 饭后庚桑楚只说难得来一趟剑门关,要出去看看,萧冷儿和原镜湄二人自然争着都要前去。于是再加上展扬,一行四人便自出门向剑门关上行去。 直到此时庚桑楚才有了兴致问萧冷儿这三个月来生活。却是被她三两句就带过,只说一直带在此处,生活静好,无甚好说。 “他们可有来寻你?”庚桑楚问道,说的自然是扶雪珞一行人。 萧冷儿笑道:“我那日离开你们都还在一起,他们又怎知我去处。况且我相信雪珞和云岚几人,他们必定尊重我的决定。” 庚桑楚摇扇不语,那几日他倒也有让人留心扶雪珞几人动作,却是没什么多余的举动,连萧冷儿也如此说,这般看来,却是他小人之心一回。于是坦然笑道:“我只道扶雪珞会趁机来找你,却是我太多虑,他委实是个君子。” 原镜湄插口道:“雪珞其人,光明磊落,言出必鉴,问心你的思虑却是无谓。” 庚桑楚耸一耸肩。 萧冷儿忆起扶雪珞几人,一时倒没了言语,半晌悠悠道:“这三个月我不在,你趁机不声不息引进总坛人马,种种手段,竟叫四川云南这一边人渐渐对你们生出信任之心更多过周围大小帮会,虽然洛阳那边的情形我暂时不明了,想必也不会全无动作。你既做了这许多事,为何却一心记挂着扶雪珞有没有来找我?问心,你须知扶雪珞并非儿女情长便不顾大局之人,却为何总要如此看扁我武林盟主?” 庚桑楚挑眉,唇畔含笑如三月春光:“你是在提醒我?” “我没有这兴趣,但我武林盟的威信,却绝不可坠。”萧冷儿淡淡道,“你有张良计,他便有过墙梯。我信任雪珞,正如他信任我一般。” 庚桑楚颔首,拍手笑道:“正是如此。最了解扶雪珞的人,果然还是萧冷儿。你说得没错,这三个月来他和紫皇萧如歌走得很近。但有个萧如歌坐镇,我却无法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想必也部署了一些,却也足够叫我头疼。” 萧冷儿沉默不语,想到萧如歌是决计不肯再插手武林事,此番留下,想必也是为了兑现对自己的承诺,好好栽培扶雪珞。但他们明知庚桑楚这边动作,为何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转念她突然想道,庚桑楚当真会对她说实话?不由看向他,却正好听他笑道:“说来也奇怪,你明知只要你一走,我必定去了大半顾忌,要趁机行动。为何你抛下他们离开,却是连一句话也不肯留下?” 萧冷儿心中烦闷,没好气答道:“难道我不走,你便会乖乖坐在那里不动?我是人又不是神,你们再如何逼我也好,总归有拿不起放不下的事。武林盟要成长,难道就靠我几句话?为何他们至今仍是一盘散沙,连丝毫与你对抗的能力也没有,委实太叫人失望!” 庚桑楚若有所思:“你又怎知他们没有与我对抗?”几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半山,往下俯视,山河连绵,桑田似锦。半晌庚桑楚续道:“或者你的决定是对的,你的离开,不管对扶雪珞或者武林盟而言,都是有利无害。” 萧冷儿看这开阔景象,却头一次失了兴致,沉声问道:“你究竟有何事瞒我?” 庚桑楚做惊讶状以扇掩面:“哎呀呀,我如此当下,还是被我们秀外慧中的萧姑娘跟看出来了。” 萧冷儿怒目而视,庚桑楚摊一摊手:“我那日一见你面已然想要告诉你,是你自己说,暂时不想听,要等到三日之后再说,这可怨不得我。” 一时烦忧,萧冷儿转身大步朝前走去。此时她已经猜到这件事必定非同小可,她若是听了,只怕一刻钟也再耽误不得,便要赶回武林盟去。可是…… 她想着身后那人,为何每一次都要她在这两样当中做抉择,而每个人都知道,她唯一能抉择的是什么。 已听身后那人忽的竟似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第一次和我到洛阳的情形。我确信那时你当真是为我一句话,才决定插手武林中事,那时候我既感激又内疚。可是现在这些事这些人,早已不知不觉融入你心里。萧冷儿,在这些恩怨没有解决之前,若有人要你现在就退出武林,你还能做得到吗?”他说到此,心里忽然生出嫉妒的情形。在她的心里,一开始或许是他重要,但走到现在,她挥之不去的,却已经是对中原武林的责任,而并非他。 萧冷儿心中忽的有些发抖,半晌喃喃道:“你说的没错,这过程当中,我早已丢失了我自己,偏偏还要一步步走下去。”站定身,她压抑心神,回头向他道,“究竟发生何事,你现在就告诉我。” 庚桑楚摇着折扇的手不自觉便顿了顿:“当真?” “你说吧。”萧冷儿复又转过身去。 山上风渐渐大起来,她黑发映了素衣,眉目如画,直如天上的仙子一般。庚桑楚看着,蓦然发现,她如今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竟已有了那么大的差别。长大了,更漂亮了,却也再也没有初相见时的快乐无忧。是谁害她丢失了那一些与她最美最好最可贵的东西?难道罪魁祸首就是他?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两人站在一处,天下便似再找不到比这更出色的一对。 “我爹爹没有死,也没有隐退。一切可能发生的,都没有发生。”半晌庚桑楚忽道。 萧冷儿转过脸来。 踱得几步,庚桑楚续道:“那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甚清楚。但是我爹爹受打击之中,你也看在眼里。说一句大不肖的话,那天他若当真死了倒也罢了,否则以他的心性……” “宁他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萧冷儿喃喃道,“他没死没伤,接下来却做了什么?” “这些年我刻意培养自己的势力,便是明知和他性子不合,即便目的相同,也绝对走不到一处。”庚桑楚叹道,“但我也没有想到他竟会使出如此激烈的手段。那日他会总坛之后,只说必定要在有生之年收复中原,叫所有人臣服于他。若说往日我的话还能对他有些作用,自从那天之后,他却如着魔一般,再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我叫他循序渐进,他丝毫也不肯理会。只说天下能与他对敌者唯有萧如歌,萧如歌若不肯出手,他便逼他出手。” 萧冷儿喃喃问道:“接下来呢?他是如此做?” 庚桑楚道:“他向萧如歌下了战书,只说在他答应之前,每隔十天,他便杀一个门派的掌门。便从你走之后的第一个十天算起。首当其冲的是崆峒派掌门方天南……” 萧冷儿失声道:“难道楼心月武林竟当真到了为所欲为的境界?没有人阻止他?” 庚桑楚笑道:“所以我适才说,武林盟的人,也并非一盘散沙,什么事也没做。” 考虑片刻,萧冷儿蓦地抬起头来,恨恨道:“你父子二人可打的好主意,可笑你一口一个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楼心月最最记恨之时,一夜灭了冷家庄,也做得干净利落,砖瓦都不剩。如今又怎会一时激动而误了大事?萧如歌在一天,便是他统一武林的大障碍,这一场决斗势必也要打过才行。只可惜楼心月却是坐不住的,趁这机会,一举消灭各派掌门,甚至还能把这责任推到萧如歌身上,他日等他当真胜了萧如歌,中原武林早已群龙无首,他要坐大,岂非轻而易举?退一万步说,即使他败了,如此一个大好局面,落在你庚桑楚手中,他也算做到统一天下那承诺,这算盘当真打得好响亮!” 庚桑楚频频颔首,末了甚是无辜笑道:“就算如此,这也是他一个人的打算,关我什么事?” 连连摇头,萧冷儿道:“我也不知楼心月是甘心被你利用,还是当真被怨气冲昏了头脑。他在中原折辱各派掌门,其势如风,引得一干武林人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扶鹤风一行人对楼心月实力自然了解,纷纷赶去阻止他,却始终不曾了解你。你趁机从容引进大队部下,不声不响安置在各处听你调令,这中间究竟还做了何种布置,我想不到,却也明知决计不简单。正如我方才所言,他若败了,中原至此便直接沦陷在你掌握之中,即使他胜了,以他们双方各自损伤实力的状况,又怎斗得过你静候多时?你们父子二人互相牵制利用,成效想必颇丰,果然是上阵不离父子兵,我直到今日才当真服了你二人。” 庚桑楚摇头叹道:“为何你总要这般聪明,冷儿啊冷儿,须知我怜你惜你,却也惧你怕你。” 丝毫不理会他,萧冷儿闭眼,半晌喃喃道:“如今的局面,我若选择赶回去,你在此必定毫无顾忌,而我对你的动作,也全无把握。但我若留在此处,他们,他们还不知怎么样了。” 庚桑楚笑道:“正如如此,不知你预备怎么办?” “武林盟是我们好不容易成立起来,我绝不能看它就此崩裂瓦解。”萧冷儿静静道,“在我的心里,我的朋友比什么都重,我一人之力难以阻止你,却一定要赶回去尽力帮助他们。” 庚桑楚很是赞同:“无论何时何地,你做的永远都是最正确最明智的决定。”以他今时今日实力,却是不是一个萧冷儿就能阻挡得了的,而他并不愿意亲手对付她。 “看来这剑门关,你我也不必再上去。”折扇一挥,庚桑楚侧身肃然道,“请吧,萧姑娘,我必定为你准备快马,助你一臂之力。” 第二十九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一) 庚桑楚原镜湄相偕送萧冷儿离开。 到今时今日,萧冷儿已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面面相对,她突然便发现原来庚桑楚的做法才是对的,他避开她,疏远她,与别的女子亲近,总也好过她此刻相对无言。 难道要说让他等着她,等她办完事情之后再来找他?这是多么的可笑,也是萧冷儿第一次发现,身份和地位的差距,在他们之间竟已拉开如此巨大的鸿沟。 而在这一刻之前,她都还惘然不知。 那一个围着一张桌子吃她亲手做的饭菜的早晨,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一生他们究竟还有没有这机会,再坐在一起,吃她亲手为他下厨做的饭。 摇一摇头,不再去看原镜湄挽在庚桑楚臂弯的手,向二人抱一抱拳,萧冷儿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打马疾驰而去。 那一人一马意气飞扬,仿佛就此要驰去天边。庚桑楚看得几乎痴了,这一别,两人也不知何时再能见面。看他神色,原镜湄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既然你这样舍不得她,为何还要千方百计,让她离开?” 庚桑楚悠悠出一口气:“萧冷儿不走,我又怎能放手做事。她聪慧伶俐,定会阻挠我是一回事。”他指着自己胸口,笑道“更重要的是,湄儿别看我平日里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总能把她耍得团团转。其实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的心总是乱的。有些事明知她不喜欢我做,我当真做起来,是那般艰难。我很不愿意看她不高兴,也不愿意自己缚手缚脚,唯有叫她走,远远逃开她。 痴痴看他,这男人叹气的模样,无奈的模样,笑吟吟的模样,都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来。半晌原镜湄眼眶湿润,吸一吸鼻子道:“原来她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大。” “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相知相惜的人,说影响不大,岂非是骗人。”庚桑楚似笑似叹,眉目间坦然,未必便没有沉痛,“我一生坏事做过太多,或者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让我遇到这样一个人,却注定无法和她在一起。我并不介意,唯一萦怀的,只是为何这报应的一半却要她来承受。”所以就算为此,他也希望她能离开。两人之间,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他不能那么自私,总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受折磨,她可以选择,可以一直享受旁人的关爱,若有一天她终于能感受到旁人的心意而折服,那便是他最大的欣慰。 原镜湄凝视他,满目复杂:“你为她所做,其实同样很多,只是你从来不愿意被人知道而已。”低下头去,“问心,坐拥天下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那冷冰冰的河山放弃心里最在乎的人?” 庚桑楚转过身去,半晌淡淡道:“我生来为统一中原而活,早已无从选择。湄儿,这种话,以后却不必再说了。” 原镜湄泪盈于睫:“那我求你,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至少不用这么辛苦,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算萧冷儿出现之后,也一直等着你,盼望你能明了,难道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向来媚形于色,此刻凄楚泪眼,却别有一番动人心魄,庚桑楚看得怜意大起,忍不住抱住她道:“湄儿,我始终把你当成好妹子,就如同烟然一般,这感情变不了。而萧冷儿,自从她为我挡扶雪珞,她为我掩埋旁人尸骨,她为我应答涉足江湖,她为我身入修罗宫受苦,她为我做太多太多之后,我对她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改变。这一生,无论我们将来如何,她始终是我唯一喜欢和最喜欢的女人。”如果一开始对她只是纯粹的彼此吸引,那么日后每一次看她为他的付出,看她那样艰难的向他伸手向他走近。一点点,一次次,她在他心中点上了一盏无法再熄灭的明灯,让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全然折服。 “我知道这些事你也会为我做,都可以为我做。可是我喜欢的人,是她啊。从一开始,一直都是她。” 他话语低喃却坚定,原镜湄失声痛哭。 明明早已知道这结果,她却一次次发问,一次次伤心。因为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萧如歌和扶雪珞出关已然三日。萧冷儿于这一点却是猜错,他二人并非对发生的事不作理会。而是在三日之前,两人双双闭关,根本不知道江湖上究竟发生何事。 但就算这三天了解所有情况,两人依然只有干等的份。等最新的消息传回来。 那边厢洛云岚已经从门外走进来,双眉紧蹙,全然没了平日里洒脱自如。见他模样,扶雪珞心中已凉了一半。 洛云岚道:“刚传来消息,北八省联盟盟主姚清明日前败在楼心月手中,如今重伤垂死。”看众人一眼,续道,“扶世伯和我爹爹无力阻止,传话说紫皇和盟主出关之后,请你们立即赶往华山派。当今天下,除了你二人,想来已经无人能阻止楼心月。” 扶雪珞在他第一句话时已然站起身来,此刻颓然坐倒。武林盟中人早已半个月前已然自觉集合起来,其中大半人与扶鹤风洛文靖一道赶去支援各派,却有少半赶来洛阳会合扶雪珞。 此刻看他模样,谷一刀再忍不住,愤然道:“我谷一刀是个粗人,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得罪之处,盟主你要打要罚,也都随你。如今大家都尽心尽力奔波,而盟主你又在做什么?成日守在这里,等这个消息那个消息,却一点行动没有。大家拼死拼活,难道盟主就当真这般忍心?任由兄弟们拼杀,你自己在此坐着当老大!” 扶雪珞眉皱得愈紧,还未开口,谷一刀那把火却已然烧到萧如歌身上:“没见到紫皇之前,只当你真如世人传言那般,慈悲济世。只可惜我近日所见,却与传言全然相反!这天下只有你一人能制服楼心月,那大魔头如今杀人杀红了眼,已经残害我中原几位掌门,你却仍然安坐在此,半点不理会。我话既然已经说出话,也不怕得罪了谁,但你们二位,今日却无论如何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处,余下如岳凌波几人,也都纷纷附和。 谷一刀看两人仍是不做声,心中更愤,气道:“如果冷儿在此,她绝不会就这样干坐着,必定带领大家找到一条出路!” 听到萧冷儿三字,扶雪珞和萧如歌同时抬起头来。两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有些苦笑之意。如今两人名声加起来,竟及不过那刁蛮丫头了。 那边厢洛云岚又已经出去一趟再回来。看他模样,扶雪珞心里再紧一分,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洛云岚摇头道:“青城派人来报,如今整个四川是楼心圣界的地方,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聚集,井然有序,问心打理极好。他们传出这消息,已属不易。”再看几人一眼,却明显迟疑起来。 扶雪珞叹道:“如今武林盟要全力防守楼心月作乱,却实在分不出精力管问心那边。可是我们好歹也要清楚知道他们的动向,云岚,还有什么事,你都一并说了吧。” 点点头,洛云岚道:“他们说,有人在剑门关一带,看到、看到萧冷儿和问心在一起。” 连谷一刀几人也因过分诧异而站起身来。 洛云岚续道:“那人还说,之后见到问心送萧冷儿离开,是骑了快马走的,之后就再没有她的行踪。” 萧如歌起身踱得两步,他原本心里已然有了决断,此刻听到萧冷儿消息,却不由惊喜,断然道:“萧冷儿此刻想必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无论诸位有甚意见都好,不妨等到她回来,我们再行出发与扶老盟主等人会合不迟。” 谷一刀几人信服萧冷儿能力,心里虽迟疑,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再交代几句,扶雪珞几人便自散了众人,回后院去。一走出那大厅,萧扶二人双双道:“没想到你也在等她的消息。” 两人对视,扶雪珞失笑道:“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只要得到消息,想必会即刻赶回来,我等她也不出奇,倒是紫皇您……”犹豫片刻,他还是道,“连我都以为,您会立即赶去阻止楼心月,谁知……” 向前行得几步,萧如歌淡淡道:“我如今,凭什么去阻止他?” 扶雪珞一怔。 萧如歌负手而立,声音中突然多出许多感慨来:“二十年前那一战我能胜过他,其中委实掺杂太多因素。我不杀他,只因为我原本就杀不了他,二十年,已经是我能为中原武林争取的极限。雪珞,你可知道,要论武学天分,楼心月不世之才,我原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转过身来,看扶雪珞满脸震惊颜色,续道,“这二十年来,我与他心性各自生出变化。我们都是爱武之人,他输我那一战,自然不服,这些年想来不断进步。而我自从二十年前娶了镜明,早已没有当初闯荡江湖的意气雄心,纵然这些年修为并非停滞不前,但我却深知,如今必定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扶雪珞心中委实太过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二十年来,我苦苦寻找。所见在武学的天分和领悟力上能与楼心月相比之人,终于也被我找到两个。”萧如歌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其中一个,就是你。” 扶雪珞张一张口,却无话可说。 “但你如今的武学修为,显然远远不及楼心月。”萧如歌叹道,“萧冷儿能及时赶回来,倒也是件好事。我已经老了,她智慧超卓,你二人合在一起,想来足以与楼心月对抗。” 扶雪珞心中烦乱,颔首道:“无论如何,也只有等她回来再做计较。” * 第二日众人再在议事厅中坐定时,萧冷儿终于风尘仆仆赶回来,进门便道:“你们各个都一脸嫌隙的是做什么?莫非不等楼心月打过来,自己人已经准备开打了?” 谷一刀霍然起身道:“冷儿……” 挥手制止他,萧冷儿直直上前,也没有看萧如歌,只向扶雪珞问道:“我听说那消息,即刻就赶回来,细节上并不清楚。这当中发生的事,你能不能简单告诉我?” 扶雪珞颔首道:“你走之后,我们随即回洛阳来。紫皇邀我与他一同闭关。能得到紫皇的指点,我自然万分高兴。又想楼心月受此打击,短期想必无甚动作,也就放心闭关。再出来已经是几天前,当中发生的事,紫皇与我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想着你得到消息必定赶回来,便在此等你。” 点点头,萧冷儿这才转向谷一刀:“谷大哥,你方才想说什么?” 这之前萧扶二人闭关对外面事全然不知一事谷一刀等人并不清楚,此刻闻言,倒不由有些讷讷:“我,他们……” 萧冷儿猜测:“因为楼心月指明挑战紫皇萧如歌,但他作为武林正道几十年的领袖,这一次竟由得楼心月作乱,半分也不插手?” 谷一刀不由自主点头。 萧冷儿再道:“还因为,扶雪珞作为新任武林盟主,兄弟们在外拼了命也要阻止楼心月,他听说此事,却依然安坐在此不动?” 谷一刀再点头。 踱得两步,萧冷儿道:“我从小就得意于自己能说会道,有时候即便是歪理,也会有很多人觉得我讲的有道理。是不是因为这样,即使我现在再赶回来,可是由于从前就在诸位兄姊心中保留一个较好的形象,所以让你们已经认定我事出有因,不会怪我。”她上前几步走到扶雪珞身边站定,“还是不是因为,扶盟主并没有那等动听的说辞,这次的事由得诸位不满也不曾多做一句解释。他向来说少做多,却也只有相熟的朋友才会了解。所以在大家眼中,就觉得扶雪珞贪生怕死,觉得他有负这盟主之位?” 岳凌波闷闷道:“我们并没有这样想,只是……” “你们根本就是对他有偏见!”萧冷儿语出惊人,目光一一从谷一刀,岳凌波,江若瑜几人身上扫过,“人人都觉得雪珞的盟主之位是我让他,但有谁曾想,若不是他们相让,我那时又怎能捡个现成便宜?他做得不好?他武功不够高?他不够聪明?还是他对朋友不够好?都不是。扶雪珞做了些甚,他是怎样的人才,相信各位心中也都有数。江大哥,上一次青城出事,他是怎样奔波,又是怎样为众兄弟劳心劳力,舍不得任何一个兄弟受伤,难道你能忘记?难道各位能忘记?诸位可知道,那一次雪珞与圣沨一战,受了伤却不叫你们知道,此后到处奔波,之后更被楼心圣界中人重创。若无这闭关之举,还不知他该伤成什么样子也要闷在心里不让他人担心。你们担心在外的兄弟,责怪他二人无甚动作,为什么不想想他们之前做过什么经历了什么,为何不能前去?难道紫皇萧如歌和扶雪珞,竟会是贪生怕死的人?” 众人各自无言。扶雪珞却是心中震惊,他在青城为求险胜受伤一事从未告诉任何人,萧冷儿也不曾与他提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看她此刻秀眉紧蹙模样,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摇一摇头,萧冷儿续道:“诸位,恕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各位兄姊中,很多都是多年的老江湖,懂得审时度势。这一次,若不是跟自家的门派和自身有关,又怎会这么快就义不容辞站出来?可是扶雪珞扶盟主,我敢说一句,他当这盟主,为江湖同道四处奔波,根本从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在此多停留,也不过是想要得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为何诸位如此轻易就起了嫌隙。这样的我们,可以跟楼心月与他那一帮死士斗?” 各自半晌无语,扶雪珞上前几步,深深一揖道:“雪珞先行向诸位道歉。大家都是兄弟,我之前事故与心中打算并未跟你们说清楚,却是我的不是,还望诸位多原谅。” 他这样一说,谷一刀几人还如何能稳得住,纷纷检讨起自己的不是来。 擦一擦汗,萧冷儿这才些许放心,却见萧如歌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是赞许半是关切。 不自在转过脸去,萧冷儿一见到他,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悲愤凄苦上涌。这才发现自己,自己苦心避开三个月,自以为已有了那份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洒脱从容,然而只要一面对他们,仍然过不去心中那道鸿沟。 见她模样,萧如歌心中也是一刻黯然,立时却又镇定心神,向她笑道:“如今大伙儿都盼望着你和雪珞能拿出办法来,不知你这一路赶来,心里已有了计较没有?” 众人闻言,也都各自看向萧冷儿,含了些期盼之意。唯有扶雪珞却是暗暗皱眉,她方才进门之时,他早已发现她精神体力都撑到极致,但此刻若叫她先回房休息,众人又不知要胡乱想些什么,岂非辜负她方才一番苦心。 萧冷儿看了扶雪珞道:“你还记不记得楼心月手中那批死士?” 扶雪珞一愣,心里迅速掠过一丝浅淡得连他自己从前都没发觉的阴影,颔首道:“自然记得,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惨败的经历,至今对他们,仍有些惊惧未定。”他为人向来坦荡,心里害怕,便自说了出来,倒也没觉得不妥。 反观谷一刀众人,各自都见识过扶雪珞功力,却是纷纷诧异。 “以紫皇的修为,就算与雪珞这三个月闭关来消耗不少内力,但拖住楼心月问题不大。重要的是,”萧冷儿眉峰紧蹙,“楼心月手下那一帮死士,全部都是顶尖的杀手。他们没有善恶生死的观念,就算是雪珞这样的高手,找不到当中窍门,却也只有吃亏的份。这种情形,就像当初面对四不像,那群死士的杀伤力,已接近于兽,而不是人。” 岳凌波问道:“不知妹子心里可有对策?” 心中为难之极,半晌萧冷儿道:“也不是无人能打败他们。问心和圣沨,都是楼心圣界最顶尖的杀手。上一次他二人迫于形势,联手与那些死士对抗,最终也活着走出来,想必已悟出对付他们的方法。问心聪明绝顶,又远在四川,指望他是决计不可能,剩下的……”剩下的就是她最不愿走的一条路。若说天下还有甚最最叫她为难之事,欺骗圣沨,那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扶雪珞出神看她,显是明白她心中难下决断。但自从知道圣沨的身世之后,连他也觉得,若是叫萧冷儿再去欺骗于他,对他委实太过残忍。 半晌终于不忍她再为众人神色所迫,上前一步道:“冷儿,我看你身体早已撑到极致,想必此刻脑子里也是一团囫囵,又能想出甚好办法。不如下去吃完饭再好好睡一觉,只怕自然便想出对策来。” 第二十九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二) 心中感激他体贴,萧冷儿适时以手抚额。谷一刀几人好像这才意识到她刚从外面奔波回来,于是各自关切几句,便叫她下去休息。 一出大厅,洛烟然和依暮云二人立时奔了过来。萧冷儿一怔:“你们怎的在这里?”她以为她二人应该早回了江南去。 依暮云眼眶微润,扭头道:“你这匪盟的盟主都不在,我们又怎敢擅作主张离开,我可早已等你等得不耐烦。”话如此说,却早已偷偷挽了衣袖拭泪。 萧冷儿心中感动,拍拍二人肩膀,看洛云岚也在,又自疑惑道:“我大哥和姐姐……” “他们于扶老盟主一道,必要时也可助大伙儿一臂之力。”说话的是正自走过来的萧如歌。一听他话语,萧冷儿已然转过身去。 萧如歌只如不见,温然道:“烟然早已为你备好一切,你吃过饭,便去歇息吧。” 摇头不语,萧冷儿纵然不愿与他说话,终究也忍不住心中疑虑:“你为何不赶去与扶伯伯他们会合?” 萧如歌沉声道:“连你自己都说,我如今功力,根本不是楼心月对手,又何必前往。” 萧冷儿听他此话,却是不忿:“有你在,好歹免了死伤的人数,大伙儿心中也能安定。” 闻言萧如歌转过身去,半晌淡淡道:“如今中原武林需要的,并不是我。属于我的那个时代,早在二十多年前楼心圣界被逐出中原时,便已随了他们而去。 “不错。个人的英雄时代,单枪匹马的祸乱,早已过去。”萧冷儿喃喃道,“其实武林中人一直不明白,他们最应该感谢你的便是二十年前你说过的那句话,已至如今的中原武林人才辈出。但众人仍然不明白,何为团结,何为凝聚,何为一心。” 萧如歌回头望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欣慰。” “如果死几个人可以叫这些一心都为自己打算的人醒悟,那些人的死却也有意义,只怕还是不能。”萧冷儿摇头道,“楼心月早已吸取二十年前失败的教训。多年跟他的老部下,从婴孩开始就由他悉心栽培的四大杀手,一群所向披靡的死士。就算庚桑楚那样桀骜的人,讲到实在,也绝不会背叛他。他这二十年,收获的又岂止是武学上的进步而已。再说问心,更是把一开始就相信人心和人性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敢说楼心圣界中誓死效忠他的比楼心月的更多。这两人领导的,可真是一支强大的队伍。” 萧如歌听她分析,频频点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们始终达不到他们这样的凝聚力,又何谈抗争一说。” 两人同时望向扶雪珞,扶雪珞不由莫名,抚一下鼻子:“我脸上有脏东西?” 饶是这般严肃的气氛,萧冷儿和依暮云几人也扑哧笑出声来。 笑得一阵,萧冷儿这才又望了萧如歌,续道:“从前我总是指责你二十年前明明可以趁胜追击,为何要放楼心月活着离开。后来等到我终于见到他,才渐渐明白,有一种人,天生就是不会被别人打败的,他们每失败一次,下一次只会变得更强。而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被杀死。楼心月是这样的人,庚桑楚也是。” “楼心月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之内世事的兴衰。”萧如歌叹道,“有时候我也明知如此想法是卑鄙,却也不得不承认。上天诞下冷剑心,便是为了克制楼心月。没有真正能完美无敌的人,而楼心月若没有冷剑心这弱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一统天下,我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真的那么厉害?”萧冷儿喃喃道。 萧如歌沉思良久:“当年我们四人与释空大师结缘,我记得他临行之前曾对我言道,以楼心月的人才,他若为恶,必定祸及天下。要消减这一种力量,却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做到。更暗示我,冷剑心便是楼心月七寸所在。此后直到楼心月一夕灭了冷家庄,我才开始正视这问题。想了许久,方渐渐明白大师当初的话中之意。好在上天待我中原也算不薄,与我二十年时间,且行且等。” 萧冷儿悲悯的摇头:“你与冷、与她纵然情分再深,当初煞费苦心,甚至、甚至不顾念我也要保住她的性命,未必便没有别的目的。” 萧如歌目中闪过沉痛,没奈何道:“冷儿,天下人人尊称我一声紫皇,我并非只是一个兄长和一个父亲。” 摇一摇头,萧冷儿低头笑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天下又不是我萧家的,这样苦心孤诣费尽周折,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庚桑楚说得没错,如今就连我,也已经脱不开这莫名其妙的枷锁。” 父女二人静静对视,目色沉郁,却是谁也不肯扭头认输。终于萧冷儿倦然摇头:“我突然想到,若有一天我被你莫名其妙断送了性命,也绝不该感到奇怪才是。”她如此说,心底悲哀浓重,一分力气也没有。 萧如歌全然不忍见她模样:“冷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萧冷儿漠然道,“楼心月未死,楼心圣界又出一个庚桑楚。萧家是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我们非要尽心尽力不可,否则便是不仁便是不义,便是自私便是过错。” 她怔怔看了地面,终究流下泪来:“圣沨是我的哥哥,我心里把他当成亲哥哥一般。我忘不了他在地道中宁死也要护着我的模样,也忘不了他在楼心月和冷剑心面前茫然无助的模样。我欺骗庚桑楚一百次,却从未想过要欺骗他。他信任我爱护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他,可是如今叫我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欺骗他,我、我……”眼泪汹涌,她捂嘴无声痛哭。 萧如歌颤声道:“是爹爹对你不起。” “你让我好生想一想。”萧冷儿哽声说完,快步向自己房中行去。 依暮云洛烟然二女自然随她去了,扶雪珞站在原地,心中极为难过,却不知该走该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萧如歌,却忽然之间觉得这神仙一样的人如此叫人替他心酸。一生为了旁人奔波,一生为了世人努力,而他自己,兄弟,妻子,妹子,女儿,却搞得一团糟。 那一切怎能怪他?那一切只怪他生就这样一种性情。既然自己放不下,又如何能怨天尤人? 仿佛看穿他想法,萧如歌叹道:“雪珞,你我原本是一样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你,便早已明白这道理。如今这天下风雨飘摇,我各人纵然有再多的私心再多的无奈,却唯有放置一旁。” 扶雪珞犹豫道:“但冷儿……” “她什么都明白。”萧如歌打断他道,“是我对不住她。从她出生到现在,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但她是萧家的女儿,便注定要承受这种苦难。若我这当爹的可以替她受苦,纵然再多磨难,也替了受了便是。只可惜终究是不能。” 半晌扶雪珞问道:“她会不会当真去欺骗圣沨?”若她当真这样做,他也不知道,是该阻止她,还是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心里的怜心里的痛,那也不是他自己的。 “谁知道呢。”萧如歌喃喃道,“但她是我的女儿。机不予她,她创时机。我相信她必定会想到办法。” * 总是因旁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于自己却是费尽心机与心力,个中滋味,又岂是别人能体会得了。 萧冷儿回洛阳后停留一晚,第二日便与扶雪珞几人快马加鞭赶往华山。洛云岚昨日收到的业已是最快的消息,如今楼心月等人尚在关外,他们由洛阳赶去华山,想必总会快上一两步。 一路萧冷儿闷闷不乐,扶雪珞看她如此,却也好不了多少。陪她纵马飞驰半晌,慢下来之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三个月,都停留在四川?” 萧冷儿颔首道:“剑门关风景宜人,气候也适宜,我原想在那里多呆些时候,谁知仅仅过了一个月,一些小帮派便出来生事,反倒搅得人不安宁。” 那她与庚桑楚相遇,应当是偶然。扶雪珞心里闷气这才舒展一些,试探问道:“你与问心,也是在他去四川之后碰巧遇到?” 心不在焉的点头,萧冷儿道:“此番我被迫回这里来,但四川如今任由庚桑楚呼风唤雨,待这边消停下来,还不知他已经坐大成什么样子。” “你莫要再担心这些了。”扶雪珞叹道,“从你回来之后,我甚至未曾见你展露过笑容。原本以为任由你自己想些时候,终究会寻回他日的开心,谁知如今却变本加厉。” 萧冷儿苦笑:“你又何必担心我。这里的人,如今哪一个能开心得起来,却也不独我。” “你甚至与烟然和暮云说话,都没有超过三句。” 萧冷儿笑意更苦,无意对他隐瞒:“我一见到烟然,便想起庚桑楚告诉我,如今我的身份,在他心里一如烟然是亲妹子一般。看见云丫头,却又想起圣沨……心里只有更烦乱,但现在这紧要的当口,我又怎能容许自己自乱阵脚。”唯有两个都不理,纵然叫她们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扶雪珞若有所悟:“你和问心,如今却是表兄妹的关系。”那他……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偏生萧冷儿却不容他不想:“在剑门关时,他也是这般对我说,用尽一切办法的赶我离开。经历这么多,其实我如今心里又能装下多少自己的私事?与他自相识以来,总是聚少离多,就算见面,却也没说过几句中听的话。与他是兄妹也好什么都罢,我压根儿也不在意。唯独自己的感情,又哪里是自己能控制得了。”这一路回来她也在不停的想,与庚桑楚之间孽多于缘,为何自相识以来,她心底眼底,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扶雪珞真是无可挑剔的好,陪她同生共死,一片真情,他越是如此,她越不愿他有丝毫的误会。这感情她负担不起,便一丁点也不能要。 扶雪珞心里原本隐隐约约升起来的心思,终究还没明朗,便又自被她浇灭,那点期盼,也只化作一声叹息。身后有马蹄声,却是洛云岚赶上来。正觉两人一起太过压抑,萧冷儿笑道:“来得正好,有没有兴趣与我赛马?” “你我二人同行骑马的次数虽多,倒当真没有好好赛过一场。”洛云岚扬鞭笑道,“来吧!”已然打马疾驰。 “驾!”萧冷儿胯*下宝马正是昔日从洛云岚处赢来的彩头御风,却也不惧他先行一步,奋起疾追。 两人片刻便已把众人甩到身后老远,并肩而行,谁也不让谁。犹如腾云驾雾,萧冷儿开口大声问道:“你做什么不高兴?” 稳稳当当与她保持平行,洛云岚也大声答她:“依暮云为了你和圣沨的事心中难过,我看了也不好受,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事,谁能高兴得起来。” “但你是洛云岚!”萧冷儿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喜欢她?” 飞扬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洛云岚狠狠驾马:“我对她的心意,难道她会不知道!” 心中发狠,萧冷儿冲着他大吼:“你喜欢她,就要明明白白告诉她!这样缩在一边,算什么男人!就算只有一丁点机会,你也不该完全不争取就已经放弃。至少你还有喜欢她的权力,至少她心里并不是真的没有你,至少你们还可以在一起!” 洛云岚呆住。 萧冷儿走得越远,声音抛在空中,零零散散传来:“你们这样的福气,不是人人都有……该珍惜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耽误时间……总有一天如果你知道,什么是连多望那个人一眼也是奢侈,多挂心他一刻也是罪过……就知道其实只要还有半分的机会,所谓的阻碍根本就不算什么……” 而她,前路茫茫,不要说机会,她根本连丝毫的光亮也感受不到。 洛云岚,你要惜福。纵然她没有办法过得幸福,却也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开开心心。 * 众人赶到华山时,扶鹤风一行人都还没到,秋若桐和秋明玉二人,却早已翘首而盼。倒是没想到秋明玉会在此,萧冷儿直接问他:“你没有与扶老盟主等人一起?” 秋明玉道:“原本是在一处。但楼心月那魔头早已言明姚盟主过后便是我爹爹和姑姑,扶老盟主便叫我事先赶了回来,等你们前来会合。” “姚盟主伤势如何,你可知道?” 秋明玉颔首道:“姚盟主伤势虽重,诸位却也不必太担心。萧佩如姑娘医术了得,只怕姚盟主如今业已好转起来。” 萧冷儿这才想起他们同行还有个萧佩如,却也放下心中大石。 见几人尚在门口已有些封不住话的架势,秋若桐连忙招呼了众人进去,房间早已准备好,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各自回房换下衣服,这才又进到大厅中入席。 免不了诸多客套话,秋若桐向众人一一敬酒,大方豪爽,不坠她一派掌门的威仪。萧冷儿看得心中激赏,暗赞这秋若桐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端起酒杯起身笑道:“秋掌门,今日见到贵派弟子各个不卑不亢,凛然有序,我心里委实佩服得紧。秋掌门巾帼不让须眉,这杯酒冷儿敬你!”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秋若桐也不客气,笑着干杯,又自为她满上一杯:“冷儿你此次能前来,我华山派感激不尽,这杯酒,却是我敬你。” 两人再干,面不改色。 桌上一群大男人诸如谷一刀、江若瑜等,却是看得暗暗咋舌。 下了酒席,众人来到议事厅中,却已经纷纷收起先前那言笑无忌,萧冷儿率先向秋明玉问道:“前面几次混战,想必秋大哥也看到一些。我们这么多人,扶老盟主、洛大侠、萧公子还有各派掌门,这些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为何联合在一起却也阻止不了楼心月杀人?” 秋明玉双眉紧蹙:“这大魔头又岂止一人而已。他连番下战书,却也放出狂言说道不会在乎众人单打还是围攻。原本扶老盟主几人商议,对此人却也不必讲甚江湖道义。如今他丧心病狂,当下最最紧要之事便是如何杀了他。谁知这大魔头一人行动迅速也就罢了,他手下一干人,竟也各个有如鬼魅。这些人不怕死的模样,委实可怕。而楼心月的武功,我一个月前曾见过一次,实在……”他说着不由自主打个冷颤,半晌喃喃道,“他们行动迅速,却是次次都要快上我们一步,幸得这次有你们从另一边赶来。” 听到此萧冷儿与扶雪珞对望一眼,均想果然便是那一群死士为楼心月开路。萧冷儿再问道:“楼心月每次只与他下过战书之人比武?对其他人却是不闻不问?” 秋明玉颔首道:“说也奇怪,这一路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对我们当中之人下手,他自己却只如不见。但除了他之外,剩下他的那批手下,双方交手,却也各自都有伤亡。” 总算那楼心月还有些原则,萧冷儿暗暗松一口气。已听秋若桐问道:“怎的紫皇竟没有与诸位同来?”此话她饭前已经想问,但总也不好意思开口。 萧冷儿倒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他临时有些事,最迟明日也能赶来。” 秋若桐应一声,倒也不再多言。 却是扶雪珞凑到萧冷儿耳边低声道:“这秋掌门左看右看都是个大美人,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 萧冷儿摇头,倒有些兴味:“你知道?” “因为她早在二十年前初出江湖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爹……” 一个不慎被口中茶水呛住,萧冷儿连连咳嗽,好不狼狈。见众人关切兼怪异眼神,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扶雪珞原本是想要让她轻松一下,不想她反应会这么大,一边拍她背脊,好不尴尬。 半晌终于止了咳,萧冷儿为弥补自己过失,开口便直入重心:“我们总是等着楼心月来打,只做些防守的动作,却也不是办法。如今下来就算他不杀人,我们的实力拖也要被他拖垮一半。” 众人都是一愣,秋若桐道:“你的意思是……” 萧冷儿点头:“既然扶老盟主也说了,当前最紧要的就是杀掉楼心月,我们如今要想的,便不是怎样来阻止他杀人,而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杀得了他。” “冷儿有甚计较?”秋若桐问道。 “自然要先想办法除去他身边那一帮死士。” 萧冷儿答得不疾不徐,扶雪珞却霍然起身:“你想……” “我什么也不想!”厉声打断他,萧冷儿也起身来,“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让那个疯子停止!” 扶雪珞颓然坐倒,半晌喃喃道:“可是你……” “再被他们父子这样搞下去,这个武林只怕要不了多久也该易主了。”转过身去,萧冷儿静静说道。 她什么也不再多想,巨大的现实,阻挡她一切的愿意和不愿意。 第三十章 好梦易随流水去(一) 倒真被萧冷儿掐算得准,庚桑楚去了四川,却留下圣沨给楼心月帮手。扶雪珞早已传书扶鹤风,要他等人设法拖延楼心月行程。圣沨无阻,萧冷儿众人达到的第二天下午,他便已华山脚底下。 一直派在山下的人立时便上山来通告。 萧冷儿要即刻赶下山去,扶雪珞心中为难之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挡在她面前,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心知他难过处,萧冷儿也不说话,拉了他到一边,只是手指了大厅中沉默的众人。当中沉闷气氛,已然是最叫人承担不起的压力。 半晌扶雪珞摇头道:“我不能每一次,都要为了所谓的大义来牺牲你。”他可以没有自己,他也可以阻止自己心里强烈想走近她的任意一步。可是他再没有办法看她一次次将自己的心意置之不顾。那种残忍的打压,他知道即使自己再心痛只怕也抵不上。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萧冷儿却几乎要落下泪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互相间的温暖轻易便抵达对方心底,萧冷儿低声道:“只要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是真心实意关切我,心心念念都为我着想,那就够了。” “不要去。”语声低迷,扶雪珞几乎是在哀求,“每一次我都只是嘴上说,可是不管你做任何事,不管我心中有多不愿意,却没有办法阻止你。冷儿,你就当我求你,不要去。” “不然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你一心想着只有你能当这盟主。”萧冷儿笑得勉强,毕竟是在笑,“雪珞,不要这么孩子气,你首先是盟主,然后才是我的好朋友。” 扶雪珞握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松,只是摇头:“你……圣沨……” “我只是想,希望这一次过后,他永远都不要原谅我,一生都怨我恨我,那样我也……”努力忍住哽咽,一一掰开他的手指,他的那样沉重的无力的气力,她伸手抚他白玉般脸颊,紧紧抱他,“雪珞,记得,要笑。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困难,我们一定笑着看对方。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我永远都记得,希望你永远都那样从容快活。” 她笑着离开。 他所有的从容快活,在认识她之后,因着她一次次的那样的笑,却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晌洛云岚走过来,紧紧揽他肩膀。扶雪珞低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她的决定,是旁人可以阻止的?”洛云岚苦笑,“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总也要尽了那心力才肯甘心。” “我真的很没用。”扶雪珞淡淡道。 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洛云岚道:“不是,不关你的事。只是她那样的一个人,要么自在一生,要么背负了这一些,那也是全部。” 但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却又有谁能看得透、说得出? “烟然和暮云呢?” “……在后院,我点了她们的穴。” * 下山一路风景迢迢,萧冷儿只觉这一路无论坏梦好梦,通通跌碎一地,再一一醒来。人怎可一直活在梦中?她走到路的尽头,便又看见那个黑衣颀长的身影,那样高华的风姿。 萧冷儿想起第一次见他,明明是她闯入他的地方,却是他猝不及防闯入她心中,如同一个最美丽的梦。如果不是她一时贪玩跟他去修罗宫,如果不是她硬要充好汉,是不是他就可以始终不把她放在心上?是不是直到如今,他们之间也不必有所牵扯? 上前一步,又发现一段日子不见,他似乎清减许多。黑衣的少年应声回头,两人面面相对,明明还是两张一样的容颜,看在眼中,却不知为何要生出那许多感慨。 萧冷儿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再称他作少年?隔了不算久的时间,但当初的风华和如今的惘然,又怎会生出如此惊人的转变? 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脸,莫非她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老了?萧冷儿一时怔忡。 看她模样,圣沨不由莞尔:“你只会越长越漂亮,无端端叹甚气?” “真的?”萧冷儿笑开,走近一步,两人紧紧拥抱。 “最近还好吗?”手牵手走在小径之上,两人都不觉有甚不妥。圣沨是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萧冷儿心中把他当作兄长,同样毫无尘垢。 圣沨笑得一笑,容色明净无方:“你怎么样,我大概也与你差不多,又何必多问。”看她一眼,想想却又道,“但我毕竟也比你好上许多。毕竟我、我从小就早已习惯这生活,而你……而且我身边还有个好兄弟,你却是始终一个人。” 想起那人,萧冷儿立时又移开心思,悠悠道:“我若想,自然也有人陪。只是小爷我呢,向来有慧根,才不像你还随时要人陪着,只有三岁不成?”这般说着,却是点点笑意,又道,“况且陪在你身边的,也不只问心一人罢。”此话说来却是肯定,而非疑问。 圣沨无奈道:“你又想到些甚莫名其妙?” 萧冷儿嘿嘿笑:“听说大美人也是与你一起来此。” 笑拍她一记,圣沨摇头失笑。 萧冷儿亦不再多言,两人静静走得一阵,圣沨忽道:“你与我在一起,便可任心自在,为何与他一起,却总要顾虑重重?” 萧冷儿浅浅笑道:“你怎知我与他一起便是顾虑?或者比与你一起更快活许多也不一定。” “一开始或许是。”圣沨淡淡道,“你二人每见一次,似乎就比从前更累一重。每一次他与你相处,之后我再见他,总是比与仇敌恶斗一场更劳累的模样。而你,你方才竟然叫他、叫他问心。” 指尖冰冷,萧冷儿用力吸一口气,抬头已然是灿灿笑意:“我们不要说他了怎么样?不然说一下当前的情形也不错。” 暗中叹息,圣沨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萧冷儿笑望他。 圣沨神色却淡然:“知道一点。”两人如今各自立场和情形,即便心中再坦荡,又怎能轻易见面? 凝视他毫无瑕疵的侧面,萧冷儿用尽全身力气才挤上来的那一朵笑容,却迅速凋零下去,喃喃道:“为何你能如此平静跟我说,你知道?这么的无动于衷……” “我自然知道。”他伸手怜惜抚她脸颊,“你也知道,不管你想要什么,不管我知不知道。只要我可以做得到,都一定会给你。” 眼泪汹涌,萧冷儿抱住他泣不成声。她当然知道,一直都知道,早已知道得太深太重。他的心他的命,都可以随时摆在她面前,任她予取予求。然而她的心她的命,却早已不再属于她自己。 终究她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他。 “我原来想着,一定可以做得到的。我想只要下定决心,我可以做得到。”抹一把眼泪,萧冷儿笑,那笑意中泪落如雨,“可是我见到你。就发现去他的什么大义什么正邪什么身不由己。我就是……我宁可自己死掉,也没有办法欺骗你。”自以为什么都可以做得出,然后心底里有些东西,面对的时候,才发现那真的比性命更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她眼前的这个人,那是她倾尽所有,也绝不愿意伤害半分的人。 “我知道。”拂开她鬓边垂下发丝,圣沨笑得温和,“我站在旁边,其实比你自己看得清楚。”他当然知道她绝不会骗她,眼前这女孩儿,他认识也不过一年,可是这一年,早已重过了他过去的二十年。从她在修罗宫冲他那一笑开始,注定他毕生也无法再将她忘怀。 或许他一直站在一边,所以了解她比庚桑楚和扶雪珞更甚。她心中想要的,他也清楚,只是那不是他能给得了,所以始终只能看着。 “圣沨,借你的肩膀给我哭一下好不好?”紧紧抱住他,萧冷儿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在庚桑楚面前,我是不愿意服输。在扶雪珞和烟然他们面前,却总觉得自己一定要是最坚强的,也哭不出。只有对着你,眼泪好像一下子想收也收不住了。” 他不说话,只是用那样温暖的方式像亲生的兄长一样抱她。 哭声渐大,枝头鸣雀似被惊动,纷纷振翅飞去。 “大哥哥……他再也不要我了……我跟他,我们这辈子,可能真的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心头这么些日来苦苦的压抑,在这个人面前,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哭出来。 那当中的哀伤却搅得人心碎。 “冷儿。”半晌他道,“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你会不会、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绝美容色染上期待与焦虑,她静静看,静静想,半晌慎重颔首:“我会的。大哥哥,我会的。” 纵然她叫的是大哥哥,纵然她给的只是一个兄妹的承诺。闭上眼,圣沨满足的想,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 回华山之后,不理众人欲言又止,萧冷儿直接便回房休息,她委实太累。 却由不得她安生。 半夜终于有了些睡意,朦胧住却听得一下一下的敲门声。她不想应声,扶雪珞声音温润却迟疑:“冷儿,你睡了吗?” “什么事?”半晌终究忍不住应道。 “山门口,有人夜袭。” 萧冷儿猛然清醒,一激灵翻身坐起,不知想到什么,心底却是一阵阵发凉。片刻便听扶雪珞声音断断续续道:“……是,圣沨……” 顾不得其他,萧冷儿掀被披上外衣便匆匆往外跑去,开门扶雪珞也不多说,只是跟在她身后急急前行。口中总有什么好像要呼之欲出,她却总也把不准方向。 上前两步与她并行,扶雪珞伸手与她紧握:“不会有事。” 两人行到山门之外,秋若桐一行人早已站在门口,凝神留意门下弟子与圣沨的人交战。见二人出来,秋若桐低声道:“这些有很是奇怪,以带头之人的武功,若有心杀人,只怕我们也早已被逼出手。” 萧冷儿呆呆看着人群中一招招出手、生怕旁人看不清的绝美少年,总也觉出荒谬和不能置信,他在做什么?他们竟是来此做什么? 愣怔中她向前走去,全然不顾欲拉住她的扶雪珞,只是脚步愈发快冲入混战中的人群。似有一把剑向她刺来,她不管不顾,下刻已被人轻易挑开那剑尖拉着她退向一边。那张脸美绝天下,入目却只觉不真实,萧冷儿痴痴问道:“你在做什么?” 半搂着她,黑衣的少年嘴角微挑,笑容是这一生头一次如此温柔,柔和得一贯沉郁犀利的眼神也跟着发亮起来:“来带你走啊。你今天不是说,愿意跟我离开?” 勉强弯了唇角,萧冷儿张口却只是想哭,颤声叫他:“圣沨……” “原来果然只是随口一说么?”少年方才还如同星星一样发亮的眼眸一丝丝黯淡下去。 镇定心神,反握紧他的手,萧冷儿笑得真心:“好,你说走,那便走。” 含笑望他,两人相对,双手紧握,眼中全心全意,只有对方。她是那样的坦然与真挚,少年眼中的悲哀却愈发浓重,良久喃喃开口道:“对不起,我真的想带你走,不顾一切。可是我有一个全世界的大哥,现在还不是我离开他的时候。” “我知道。”萧冷儿流着泪道,“就像我明知让我此刻抛下身后的所有人跟着你离开,那只是一场无尽奢华的梦。” 吸一口气,终于下决定放开她的手,圣沨退后两步低声道:“好好看我们的招式和路数,你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 “你为什么这么做?”萧冷儿心中委实惊疑,她明知圣沨绝不是为了她会背叛楼心圣界之人。 沉默良久,圣沨终是道:“……不是我的意思。” 浑身一震,萧冷儿颤声道:“他……” 圣沨却已转身退开几步。无意识看着眼前情形,突然反应过来,萧冷儿连忙凝神看向激斗中的众人,但如何专心一致都好,心底里那狷狂而寂寥的人影,总也挥之不去。 早已看出这群人毫无杀机,最后自然也不会有甚你死我活的结局,大半夜后圣沨带人退去,众人回到大厅,俱都了无睡意。 良久秋若桐问道:“他们这是……” “想来便是破解楼心月手下死士攻击的打法。”扶雪珞沉声道。 众人听在耳中,却是各自疑虑,谷一刀道:“这圣沨是魔教排名第一的杀手,怎会帮我们?想来却是要故意博取我等信任,这才伺机杀掉我们。” 萧冷儿霍然起身。瞪视众人,半晌僵硬道:“信与不信,随便你们。”转身决然离去。 洛烟然二女连忙追了出去。 扶雪珞心中也自担忧,却明知留下这摊子还要他来解决,唯有心里叹息,口中道:“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说句不中听的话,依照当前形势,即便他今晚不来,我们面对楼心月和他手下一批死士,毫无对策,又怎能有获胜的机会?” 众人各自无语,只因事实确然如此。 脑中转得飞快,扶雪珞道:“其实,几个月前我与冷儿去过一趟楼心圣界总坛,想来各位也都知道。在苗疆之时,我们曾无意中救过问心与圣沨一次,他二人言道将来必定会还我们这人情,想必就是这次了。”一边说一边在心中万分真诚向那二人道歉,原谅他把那救命之恩倒过来说罢,这也是逼不得已。 众人仍有疑虑,秋明玉道:“那魔教的妖人,当真会言出必鉴?” 扶雪珞失笑:“他二人虽是魔教之人,好歹却也都是胸怀坦荡的大丈夫。” “依盟主的意思,今晚这阵法与招式,我们却当真要用?”秋若桐问道。 “用!”扶雪珞爽快应答,伸手作势抹自己脖子,“若然圣沨今晚当真骗了我们,扶雪珞项上人头,任凭各位处置。” 众人面面相对,盟主都说出这话来,他们却还能说什么? * 萧冷儿是听完扶雪珞最后一句话才抬步从门后离开,心底沉甸甸的难受。这法子若当真是圣沨告诉她,她自然深信无疑。可是庚桑楚……最初的震惊和心驰过后,她冷静下来,却止不住心往下沉。她与庚桑楚交手这么多次,哪一次他不是套中套、局中局,处心积虑也要引她上当?这一次他与楼心月联手,正是他夺取中原大局的最好时机,他为何会突然好心出手帮她?那绝不是他的性子。 可是圣沨呢?那一次是他二人共同与楼心月手下对敌,只怕破解的法子也是他二人一起研究出来。庚桑楚会骗她,难道圣沨也会?思虑半晌,她连连摇头,不,绝不会是这样。圣沨纵然会无条件为庚桑楚做任何事,但此次若有误差,便是拿她自己的性命当作赌注,圣沨又怎会这样对她? 如此想着,她心中突然掠过尖锐的痛苦。如果这一次他当真欺骗于她,那便是存心将她的性命置之不顾?若当真若此,她满腔深情,却该情何以堪? 她是相信理智对他的审判?还是只相信自己心中那一刹直觉? 打发洛依二女回房去睡觉,她坐在桌前,心中却千思百虑,总也理不出头绪。半晌有人敲门,萧冷儿应声打开,门外却是扶雪珞,笑意温雅:“我想与你讨论今晚圣沨一行人所示打法,不知你现在想睡觉或者……” “进来吧。”萧冷儿率先进门去。 依言进门,扶雪珞坐在桌前,看萧冷儿为他沏茶模样,心中似有所悟,两人这般宁静相对时光,以往竟是少得可怜。 讨论一阵,萧冷儿忽的没头没脑问道:“方才你为何那般慎重承诺?” 扶雪珞怔得一怔,方意会她所指,浅浅笑道:“圣沨是你当作亲兄长一样的人,我虽对他不甚了解,但你看人的眼光,我却信得过。” “为了一个不了解的人,竟搭上自己性命?” 扶雪珞笑着纠正:“我是为你,难道我竟不够了解你?” “了解吗?”萧冷儿喃喃道,“难道我看上庚桑楚,竟不是天下人都只觉我眼神有问题?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觉我莫名其妙?” 扶雪珞一愣,心中点点苦涩,扩散开来。事到如今,她与那人分明已经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她口中,坦坦然然,仍只有那人才是她看得上。 萧冷儿道:“今日圣沨做法,却是庚桑楚授意。” 扶雪珞这才当真怔住。 萧冷儿细细看他:“如此还值得你那样做么?还值得你相信么?” 一时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扶雪珞坦然与她相望:“你相信他吗?” 却是萧冷儿被问得呆住,半晌流下泪来,喃喃道:“我也不知为何,明明他欺骗过我千百次,当着也好,背着也好,我上他的当,一次又一次。明明我想出无数他这次依然骗我的理由却想不出任何他为何帮我的动机,但心里就是这般不争气,还是要选择相信他,因为、因为……”眼前男子温文如玉,看她的目光温柔如水,萧冷儿终究忍不住痛哭失声,“若换了以前,我不介意与他以命相搏。可是如今,如果他真的远在千里之外也要用计害我性命,这世上我当真不知还有什么是值得坚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撑得下去。” 若他当真要她的命,她便给他,也就是了,这一生早已太苦太苦。可是这一次她却依然选择要信他,她有父母,却只宁愿没有。她有朋友,但朋友如今各个都与她一样或者更烦恼。她有深爱的人,深爱的人若真的半分也无法再信任,一颗心飘飘荡荡,从此如何能找到依凭? “你和我不同,雪珞,我信他是因为……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你、你是武林盟主,你不该……” “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会比你对他的少吗?”打断她话,扶雪珞静静问道。 萧冷儿泪眼朦胧看他,那凝视她的双眸如此温柔,那温柔叫她痛彻心扉。 “雪珞……” “你肩上的担子,并不比我轻。你爱他至此,搭上性命也要相信他。我的心意与你一般,为何不能搭上性命相信你。”握住她手,他低声道,“这一次你我的任性若当真连累了旁人。就算受罪也好,下地狱也罢,我总是要陪在你身边。” 萧冷儿泣不成声。 扶雪珞声音哀切,叫她柔肠寸断:“冷儿,你和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在一起,我不是想要求些什么,更不会自私到用他人的性命来换取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站在何处,我总会与你一起……你为何,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朦朦胧胧中,萧冷儿又想到三月江南,他飘然而降至她眼前,妖妖娆娆那笑,扰动她一池春水。或者从那日便已经注定,她这一生,再不会有旁的机会。 第三十章 好梦易随流水去(二) 无论如何,扶雪珞几人抓紧时间筹备,第二日晚便收到消息,楼心月率领众人已到华山脚下,他们已然没有更多的时间。 * 萧冷儿不得已瞒着众人偷偷跑出来。她明知扶雪珞几人在此时是绝不能再让她单独去见楼心月,但她心中有几个疑惑,却又非要找他问清楚不可。 一路跌跌撞撞循着下山的路去,萧冷儿比上次去见圣沨更心急数倍,走出头却发现这两人果真有些父子的天性,连站的位置和动作也无甚差别。但这背影衬着银月,纵然萧条,依旧叫人第一眼就觉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压力来。 萧冷儿明明知道只是错觉,那扑鼻的血腥味萦绕在半空中,挥之不去。 “你……”萧冷儿迟疑叫道。 “你有甚问题,一次都问完,我今晚不会对你动手。”楼心月淡淡道,仍是负手背对她而立。 萧冷儿只觉气往上涌,恨道:“我今晚既然前来找你,难道没有做好一半被你杀掉的决心?你要小瞧我,也只由得你。” “你若当真与楚儿一般聪慧,便绝不会认为我今晚会杀你。”楼心月终于转过身来,萧冷儿惊觉三个月不见,他眸中昔日平和安然,早已化为利刃烈焰,“但能让你在此刻来找我,勇气可嘉之余,此事对你想来很是重要,你只管说来我听。” 平息心气,萧冷儿缓声道:“多谢你,我有几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心中,得不到解答,这才来打扰你,希望你能回答我。”吸一口气,她问道,“我娘……她、萧夫人……冷、她现在何处?可平安无事?” 抬眸奇异瞧她半晌,楼心月失笑:“这竟是你当前最关切的问题?” 萧冷儿扭过头去,她育她十年,情植半生,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要让她从此不再关切她,又怎会有这可能? “你忘了她曾说过的话,”楼心月淡淡笑道,“我没有死,她又怎舍得死。” “但是……”萧冷儿还想说甚,看他目中烈焰陡盛一抹痛苦之色,心中恍然大悟,他若知道她行踪,又怎会在此时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来玩? 心中却不由疑虑再起,冷剑心明知楼心月得知种种真相过后,心智必定与从前大大不同,又怎会在此刻绝然离开?她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第二件事……”萧冷儿道,“当初你方见到我的那一次,究竟想到什么,对我那般怜惜态度?”这却不止她一人觉察,庚桑楚亦是一直看在眼中。 沉默半晌,楼心月终究还是答她:“我以为……你是我的女儿?” “你第一次见我,就一直把我当作楼心镜明的女儿?” “是。” “为什么会把楼心镜明的女儿误当作是你亲生的?” “……” 深吸一口气,萧冷儿平静指出这问题的最关键处:“因为在你心里,二十年前与你一夜春宵之人,一直以为是楼心镜明。”她直直望他,“这便是我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一直不愿再回想那一晚,但眼前这人,不但是妹妹的骨肉,也是那个人挚爱的女儿。若是那一晚之后种种的变故,也许她这十多年的生活,便会是另外一种。追根究底,终究是他们这几个人欠了这孩子。 “我这一生,最熟悉的女人只有三个,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楼心月低迷叹道,“她们都是我最爱和最亏欠的人。那一次……那一次是在镜明的院子之中,而事后我明知有人陷害,那一夜院子里根本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我与思璇那时早已是夫妻,不管我再怎么糊涂都好,总也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妻子。而镜明和剑心……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剑心早已来了苗疆,而第二天……” “第二天早上出现在你眼前的也是楼心镜明,于是这件事在你心中,便已顺理成章。”萧冷儿静静道。 “……是。” 萧冷儿再道:“你明知有人陷害,为何不追查?” 楼心月道:“我早已猜到是蓝萤,也知道她那样做是为了璇姬和洛文靖,我……” “你既不愿让楼心镜明直面此事难堪,那时在私心里,你宁愿冷落夫人,却终究不愿意真的失去她,于是便装聋作哑。反正这件事在你心里,对你从未有过任何损失。” 楼心月怆然点头。 萧冷儿只觉异常难堪,却不知这难堪究竟是对那三个女人中的哪一个,或者就是对连过了二十年也要被殃及的自己:“那为何,后来你对我的身世,却又……” “一开始见你长得像镜明,也只是一时错觉。”楼心月叹道,“其实不过年龄这一点,便决计知道你不是,但在那时,也只是我内心中一点期盼而已。” 站立良久,萧冷儿呆呆道:“多谢你,我、我如今总算弄明白这些事。”说着也不再与他招呼,径直转身往上山的路行去。 “萧冷儿。”见她身形渐远,楼心月终究忍不住出声叫住。 那瘦削得几乎站都站不稳的身影无声停住,却并不回头。 “你明日,不要试图与他们一起对抗我。”迟疑着道,楼心月闭眼,“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如今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唇角弯出凄楚的笑意,萧冷儿摇一摇头,继续往前行去。这算他作为长辈最后的仁慈,但这仁慈对她终究无用,或早或晚,他们迟早都要对上。 行到华山派门口之时,天光已微亮,门口立了一人,白衣清素,正是扶雪珞。他笑意温雅,玉石般面颊和泼墨发间都带了熹微,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萧冷儿忽然间只觉鼻子发酸,喉间哽咽,重重吸两口气这才勉强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也不多说,扶雪珞上前执了她手,便自往里间行去。 换过衣服吃过早点,众人便已自觉汇到派中弟子平日里练功所用大坝之中。不待众人发声,萧冷儿已朗声道:“不知各位准备得如何?” 见众人纷纷颔首,萧冷儿续道:“那好,此阵今日由我率领,希望大家团结一致,今日一举击败楼心月手下强兵。”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诧异,扶雪珞当即便要反对,却再被萧冷儿抢先:“诸位应该知道,对付楼心月座下死士,绝不是讲个人的武功高低。因此我武功虽低微,加入其中也绝不会拖累各位。”看众人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扶雪珞脸上,“另外一方面,若论奇门阵法,想来萧家在这武林之中也算数一数二。我是萧家后人,此事想来早已不是秘密,此时我父亲与大哥都不在此,对这阵法最熟悉的人,莫过于我。因为今日这阵法,由我统率最合适不过。” 扶雪珞沉声道:“紫皇早已说过他今日会赶来,而萧公子众人,只怕随后也会到此。” “然后我们再向他们一一解释一遍这阵法?”萧冷儿笑着反问,“楼心月早已在门外候着,时间待不得我们。而我……用这阵法,原是我一意孤行,我非常感激扶盟主以性命替我担保。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萧冷儿身为紫峦山传人,又怎会让众兄姊在我之前涉险?” 她抬出这紫峦山传人一说,却只为压制扶雪珞。即便他是武林盟主,对萧家的人却毕竟要给几分面子。眼见洛烟然要开口,萧冷儿连忙制止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洛烟然生生呆住。 话已至此,众人自不会有甚异议。萧冷儿聪明才智,在众人心中威慑并不下于扶雪珞,如今再加上萧家之人这一着,自然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齐齐往外行去,扶雪珞洛云岚几人紧紧跟在萧冷儿身边,心里空自着急,却束手无策。 楼心月早已立在山巅,淡淡道:“我今日只杀秋若桐,其他人无谓送死。” 众人默默无语,却各自上前一步。 转过身来,楼心月眼见萧冷儿走在最前,眸光一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此时推开,我绝不伤你分毫。” 萧冷儿神态安详:“你既然极欲找我父亲决战,他不在此地,你只当我是带他出战。” “你还认他?”楼心月目光一闪。 萧冷儿淡淡道:“认不认都好,我总是萧家的人。” “萧家的人向来喜爱多管闲事。”楼心月摇头,看向众人站地,倒是一愣,“你……” 萧冷儿指一指身后:“若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至如此轻率就与你对敌,那岂非自寻死路。” 沉吟片刻,楼心月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便陪你玩上这一局。”微一挥手,林中数十个黑衣人鬼魅一般窜出来。他似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或者,看他今日造诣究竟已到哪一步。” 那几十个人一出来,空中血腥味刹时便浓了数倍。想起当日在楼心圣界总坛也见过与他们相同打扮与压迫之人,那时情景,萧冷儿心中生生一痛。 明知他已猜出这队形是何人所授,萧冷儿也不多言,今日他们相拼,当中只怕确实还掺杂了第三个人。退后两步,她抱拳道:“请。” 萧冷儿武功可会是楼心月的对手? 但她却是萧如歌夫妇与冷剑心悉心栽培十几年的唯一传人。 咬破舌尖,萧冷儿目中精光陡升,却看得楼心月暗自凛然:“你在做什么?” 抹去唇角血迹,萧冷儿低声道:“我纵然武功低微,却也决计不愿成为众人的负累。” “萧家的弱柳扶风心法纵然厉害,”楼心月摇头道,“但你武功即使再高十倍,也不是我的对手。况且,弱柳扶风用劲太过霸道,你内力羸弱,用上三次以上,只怕就此灯枯油烬。” “即便我不用这法子,今日难道你便会放过了我?”看一眼身后几步立着的扶雪珞几人一眼,萧冷儿咬牙道,“反正死活都好,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若能在死之前把你也拉下地狱,我也算赚大了!” “你太天真。”楼心月悲悯的摇头,说话时身形已动。他动作处萧冷儿不及反应,身后扶雪珞洛云岚两人却已闪电般窜上来挡在萧冷儿身前。 萧冷儿大惊跺脚道:“你们,你们如此会打乱阵法!” “我们已做过安排。”扶雪珞面对楼心月,说法万分困难,“其他你自行解决!” 萧冷儿唯有暂时退后,她此刻内力比之平日大盛,再加精妙招式,前面几招倒也未见吃力,抓紧时间将场外的洛烟然与秋明玉换进来。暗叫好险,幸得她之前留了一手,这二人武功,比之扶洛二人却也并不见弱多少。 她却仍是上前与扶洛二人一起对战楼心月。萧楼两家世代恩怨不息,若说两家武功渊源,知根究底,也算最深。扶雪珞自得萧如歌亲自指点三个月,修为大大精进,加上萧冷儿从旁指点,一时倒也与楼心月堪堪打成平手。 萧冷儿却知楼心月怕是连一半武功也未曾完全施展,自然还是心内有些顾念她的缘故。有了这一层,她倒正好示意扶洛二人放开拳脚,一时四人斗在一处,楼心月倒时常被扶洛二人招式吸引。 众死士杀伤力虽强,但分开来看,其中至少有一半武功都算不上一流,而武林盟一边洛烟然、秋明玉、江若瑜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萧冷儿便是用了这层道理,早已吩咐众人逐个击破,万万不可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却也算得效果显著。 与三人缠斗一会儿,楼心月眼见一干死士死伤颇大,也不由皱了眉:“萧冷儿,本座一再给你机会,奈何你一心求死,却也怪不得我!”再不留手,掌风过处,萧扶洛三人各自被震飞开去。 楼心月直逼秋若桐。这当口顾不得萧冷儿,扶洛二人起身后立时再朝楼心月扑去。眼见楼心月身形如鬼魅,秋若桐若与他交手毫无胜算,萧冷儿咬一咬牙,猛然后退加入洛烟然与秋明玉战团之中,持了手中银匕,硬生生接当中一人一掌,却也成功把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动作之快,却是连洛烟然也未曾看清,已听她叫道:“楼心月,我早已看出此人是你这一干人中最重要的人物!你训练他们多年,若当真狠得下心叫他们就此死光,便继续往前走!”手中用力,那死士手中弯刀已“哐”的落地。 楼心月终于回过头来,看向萧冷儿的目光,却是连一旁的扶雪珞与洛云岚也暗生寒颤。 “你却是非要逼我向你出手。”楼心月低叹,身形再动。萧冷儿大叫:“九重天象!” 她一叫之下,扶雪珞、洛烟然、洛云岚与秋若桐四人立时丢下原本对手朝着楼心月齐齐招呼过来。楼心月却是眼神一凝:“你竟连‘九重天象’也敢擅自外传。” “非常时候非常手段!”萧冷儿内力陡盛,匕首狠狠划下手中人颈中大血脉,猩红的血顺流滴在她素净白衣上,触目惊心,“今日若能除掉你,这‘九重天象’从此就算绝迹武林,那也值得!”她已朝这边扑过来。 见到那鲜血喷发之际,楼心月眼神早已彻底冷了下来,他出手,却被扶雪珞四人阻隔。‘九重天象’是萧家最高深阵法,楼家即使研究近百年,却至今无解。楼心月武功再高,这四人无一弱势,他一时要取胜却也不易。 萧冷儿明知自己武功低微,她方才施展弱柳扶风心法,此刻心力交瘁,唯有站在一旁,不停出声指点。指甲深深嵌入手臂之中,不停唤醒自己昏沉意识。四人之中洛烟然论内力自是最弱的一个,交手数十招,终究被楼心月一掌击出老远去。萧冷儿眼见楼心月对她留手,不容她多想,立时替补那空缺上去。 扶雪珞只是留神把楼心月掌风往自己一边招呼,洛秋二人从旁牵制,萧冷儿落了空,意识却愈发昏然。眼见楼心月出手离扶雪珞面门不过三分,猛地咬下舌尖,萧冷儿尖声叫道:“就算你杀了全天下所有男人,冷剑心还是不会爱你!” 那掌风顷刻之间改变方向,萧冷儿一句话说完,身体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落地之时,“哇”的一声,鲜血这才疯狂从她口中溢出。 目中火焰陡升,楼心月连额际的汗珠也在颤抖,一掌再向萧冷儿击去。扶雪珞瞧得神魂俱寂:“不要……” 众人有心无力,楼心月挟怒出手的一掌,却终究还是被一人给生生挡住。 一个绝不该在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 扶雪珞重重瘫倒在地。 将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子携入怀中退后几步,来人容姿雍华口笔难述,瞧向怀中的姑娘,神情却是温柔而坚定:“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暖。几乎要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凝聚起来,他的眉目渐渐在她面前成形,在心底描绘了千万遍的那样熟悉的眉眼,笑靥如花。抬手想抚那脸颊,却总觉气力还差一点,萧冷儿忽的流下泪来,吃力的举起手,终究颤颤落在他唇边,不停溢出的眼泪和血迹混合,竟在她脸上凝出那样一朵美得惊心的笑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我好想你啊……” 她的手从他唇角划下去,浅浅的凉意,直直渗入心底,庚桑楚只觉痛,满心满身,全是痛,尽是她给的痛。咬牙把她交给急急奔过来的扶雪珞,庚桑楚沉声道:“萧佩如等人即刻就赶到,你立时带她进房去,运功护住她心脉。” 扶雪珞点点头,接过萧冷儿迅速凉下去的身体向华山派大门方向奔去,再未瞧任何人一眼。 庚桑楚这才转身面对楼心月。 他仍是保持方才那一掌过去的姿势,吐出一口气叹道:“你终究是赶来了。” 庚桑楚垂目,淡淡道:“可是要与我打一场?” 地上落叶一片片分析崩裂,碎成粉末,半晌楼心月抬头:“你武功,竟比我料想之中更高。” “你方才想杀她。”庚桑楚仍是淡然。父子两人对话,却全无关系。 楼心月蹙眉:“你原本可趁此机会收服四川,我若拿下诸派掌门,你更可借此一统中原。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你会在此刻来此。” “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杀她。”盯着他,庚桑楚一字字道,“包括你。” “为一个女人。”楼心月摇头,悠然长叹,“儿子啊……” 而最后他说:“本座决计不可能在这些中原人面前,与我爱子起了嫌隙。” 秋若桐终究保了性命,却是因萧冷儿与庚桑楚联手。是福是祸,也不是一眼便能看得透。 无尽的煎熬之中,那浑身的痛楚有如炼狱般火焰焚烧。她一直伸着手,死命伸着手,他就在她面前,含笑望她,那笑容是她唯一力量的清泉。她拼命的想要抓住他,可是那笑容却仿佛有群山阻隔,只是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焦急叫着他的名字,用心血叫着他。 站在她床前,庚桑楚背脊打得笔直,她昏睡中每一句无意识的喊叫,流着泪的开心的无助的,全是对他的煎熬。即使是在她的梦中,他也让她一直流眼泪。 而当她每一次站在他的面前,却永远都是潇洒的带笑的坚决的固执的,她永远都不会让他担心。 让他永远都以为,就算自己不在她身边,就算他们不可以在一起,她依然会是好好的。 然而当他站在她面前,那时她发亮的眼神,抚上他脸颊的手,她低低的呼唤,竟是那样让他心碎。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带给她的,是那么多那么多的苦,可是她还是愿意笑着唤他。 他也不知道,当她在他面前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看在眼中,肝胆俱裂,一直到现在也痛得挥之不去,那一种感情究竟是作何。 萧如歌等人在他眼里只如不见,他低头抚上她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的眉眼,细细看她。他一生冷心冷情,这一次因她生死终于肯放下一切考量得失疯狂一回,为何他却依旧觉得不够,为何在心底,仍然觉得欠了她太多太多? 良久,庚桑楚猛然起身转身大步往外走去。他出门同时,床*上躺了许久那人,也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 第三十一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一) 萧如歌、扶雪珞等人立时围了上去。 顾不得胸口仍是火烧火燎般疼痛,那一种忽然间的缺失逼得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目光从众人狂喜的面上纷纷扫过,没有,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人。 可是她失去意识前他坚定的语声,她无尽煎熬当中他温柔的注视,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难道他真的从未在她眼前出现? 她不会错的,她绝不会! 张一张口,萧冷儿发不出声音。扶雪珞连忙俯下身去,耳朵贴着她嘴唇:“你要说什么?冷儿,你要说什么?” 顾不得此刻究竟是谁对谁更残忍,萧冷儿吃力的发声:“楚……” 抬起头,扶雪珞一刹间白了面色。 洛烟然连忙上前递了水小口小口让萧冷儿咽下。半晌恢复一些气力,扣上洛烟然手腕,萧冷儿切切望她:“他……” 不忍看她那样凄然的眼神,洛烟然转过头去,闷声道:“他走了。” 重又跌回床*上,无神望着头顶房梁,萧冷儿只觉心中仿佛瞬间空出一个大洞,却又似有些安慰。他是当真来了,而并非只是她空寂的想象。 萧如歌沉声道:“此地有这许多人关心你,你却只挂念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委实太过不懂礼数。” 目光从众人面上掠过,最后停在扶雪珞复杂神色之上,萧冷儿笑得清冷:“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甚礼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说至此便忽然掀被坐起身来。 众人不免大惊,扶雪珞和洛烟然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依暮云冲上前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肯在床*上多躺片刻!”说着眼眶立时便发红,发狠转过身去。 萧冷儿咬唇,却仍是挣扎:“我绝不会让他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去找他。” 萧如歌上前斥道:“冷儿,你太不懂事了!” 看他片刻,萧冷儿别过头去,咬唇道:“这许多武林人士面前,我这做女儿的,也不愿与你太难堪,请退开。” 洛云岚听得失笑:“你二人倒真是天生……”目光触到扶雪珞,自觉吞掉下半句。 扶雪珞却已直起身来,淡淡道:“你且躺下好生休息,我这就去帮你把他找回来。”说完再不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雪珞……” 停下身,扶雪珞却并未回头,顿一顿才道:“你高兴就好。” 他走出门去,萧冷儿仍是呆呆望了那方向。她此刻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但众人看着她,即便是一向最疼爱她的萧泆然,目中也是全然的不谅解。 不愿多做解释,萧冷儿垂下头去:“多谢诸位关心,想来大家都累了,请各自回去休息吧。” 当下秋若桐等人都默默退出去,剩下洛文靖一行人,多待片刻,却也跟着出去,唯萧如歌出门时重重摞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屋中片刻寂静,萧冷儿笑叹:“你们说,有爹爹跟没有,却又有甚分别。”这么多年,她独自一人悲欢离合,所谓的父母与养母,俱都不在她身边。当她终于欢喜了一个人,唯听得一片反对之辞。 她并不在意他们!紧紧咬唇,萧冷儿垂下头去。但是扶雪珞……一想到他,她便不由自主心痛起来。这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默默扶她躺下,洛烟然方要起身,却已被她拉住:“我瞧那日你也伤得很重,现在……” “你都昏迷三天了。”拍拍她脸颊,洛烟然柔声道,“那日我并未伤及心脉,调养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倒是你……”她顿得一顿,不由自主看向萧佩如。 示意洛烟然和依暮云在自己床边坐下,执了二女的手,萧冷儿满足叹道:“感觉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说上一句好好的话。” 萧佩如半晌道:“她自己的身体,只怕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必我多说。” 感觉到心中猛然似有些抽痛,萧冷儿讶然望向依暮云,却正好见她红着眼眶转过头去,心下感动,笑道:“我多次感受到你心痛,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知道,这是为我。” “你如果不想我难过,就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像三天前那样罔顾性命。”依暮云咬唇道。 “那不是看雪珞有危险,一时情急么。”萧冷儿轻笑出声。 连洛烟然也忍不住出声低斥:“他受伤能算得了什么大事,你硬生生替他挨这一掌,伤重却是他的十倍。” 那只因楼心月纵然在盛怒之中,最终却也对她留了手,否则她焉有命等到庚桑楚来救她? 想到那人,她苍凉心中总也有些了温情和甜意。 “冷儿,你不要觉得,你欠了扶雪珞很多,无法偿情,便用自己的安危甚至性命来报答他,没有人希望你这样做。”萧佩如终忍不住开口,迟疑片刻,还是摇头道,“况且感情的事何来多错,你并没有欠他。” 摇了摇头,萧冷儿还想说话,抬头却见一人匆匆从门口跨进来。两人目光相对,便似再移不开一般。痴痴看他眉眼,近乎贪婪。萧冷儿开口,便是哽咽:“你……” 示意众人都退出去,萧泆然从庚桑楚面前走过时,哼的一声虽小,屋内几个人却听得清楚明白。走在最后,扶雪珞深深看两人一眼,终于也带门出去。 关门时,扶雪珞总觉心的某一处似落下缺口,但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知道她肯不顾性命救他是心甘情愿。她可以为他不要性命,那是朋友间的义。然而她一次次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却是对那个人之间的情。 其实真的就是这样简单。但他始终也看不明白,不愿意明白。 那天他让她给他机会,她为难的模样,他以为自己终于也在她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可是事实原来并不是这样。当他终于觉得他们可以有一个开始的时候,他来了。不知怎的,他出手救她那刻,他忽然想到,为什么陪在她身边最多的是他,每一次当她有了危险,救她的却是另一个他? 她明明已经伤得那样重,可是她的眼睛却那样亮,仿佛看着的那个人就是她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她闭上了眼睛,把一切都交给他。 那个眼神忽然之间让他的心落到从未有过的谷底。 她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除了那个人,她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任何人。 原来她果然深爱着他。 原来她果真只是当他是朋友,连一丝一毫的心意也不曾分给他。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向来都站在他身后的绿衣姑娘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伸手向她,扶雪珞浑身瘫软:“烟然,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我太累了。” 他的心真是太累太累了,爱着一个朝着一条黄泉路却永远都孤勇着不准备回头的人。明知是这样,他自己也早已迷失了回头方向的人。 伸手抱他,洛烟然眼泪潸然。 不远处依暮云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洛云岚的手,痴痴看了相拥的那两人发呆。旁边这人的目光,却只落在她身上,半晌洛云岚淡淡道:“想来圣沨还在华山脚底下没有离开。” 怔得一怔,依暮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连忙甩开他手,呸一声道:“你还得意了!我是可怜雪珞和烟然两个,此刻就算是一只小狗握在我身边,我也会牵着它的爪子。” 看她明亮的眼和微红的耳垂,洛云岚心里忽然变得柔软,那些耐心的守候,竟也有了一丝躁动,伸手揽她入怀,不顾她挣扎,洛云岚喃喃叹道:“为何你就是不肯明白。我一直在等你摆脱过去的迷恋,我一直在等你把心空出来,否则我要怎样才能住得进去。” 依暮云不懂。但是他叹息中的怅然,却奇异的阻止了她的挣扎。眼前这人,还是习惯他笑着开心着呢,她细细的想。却又有些羞恼,原来她心里,竟有些舍不得他感怀。 凝望半晌,萧冷儿伸出手:“我想出去走走。” 走近她,庚桑楚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你真任性。”他深深叹息。 “我想见你。” “扶雪珞会伤心。” “……我很坏。” “你也不爱惜身体。”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晒月光。” “你身体还没好。” “我不会死。” 他忽的止住了声音。 细细将两人十指扣紧,萧冷儿抬头看他,笑容干净明亮,一如初见:“你不想我死,我就不会死。我为了你和他们,也会努力的开心的活着。” 那干净明亮却刺痛他的心,唇覆上她光洁却苍白的手,他努力让她感受自己的心意:“以后在我面前,可以不要笑,也不用开心,你可以哭,也可以最伤心最难过。我会心疼,你笑起来,我的心真的很疼很疼。”他从前不愿看,也不愿懂,可是她的情意,拨掉他所有的伪装。 不笑,可以哭。不开心,可以难过。不坚强,可以软弱。不想离开,也可以耍赖。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沾染到他玉一般容色上,可是她依然笑得明亮:“我不愿意,我就是喜欢叫你伤心。我唯一的骄傲,只剩在你面前笑得比任何人都要漂亮。让你忘不掉,让你心痛,让你一辈子都对我心心念念……”她笑着扑在他怀中,“我很坏,是不是?” 她的头发又香又软,他紧紧蹭着:“我喜欢你坏。”他喜欢她一生一世都开心,纵然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要答应我,你要开心,是真的开心。” 某人在他怀里,却是恩恩呀呀:“你让我出去晒月光,我就考虑啊。” 他笑着伸手抱她。萧冷儿却是趔开身子,痛得她呲的一声,仍是咬着牙表达心里的愿望:“我要背,不要抱。” 庚桑楚心疼得直皱眉:“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有伤在身,就以为我真的不敢收拾你。” 萧冷儿瞪他:“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少年笑得妖媚狡黠,俯身,两人唇齿如蜜相依。 半晌大笑声中把她放在背上,他背着她往外走。 月有阴晴,人有祸福,天可怜见,庚桑楚唯愿与萧冷儿长伴一生。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 星光正好,万物披霞。 天气不知何时已转冷,白衣的少女抱紧双肩,月色银光镀了她清颜,圣洁美好得可不思议。庚桑楚痴痴看着,天底下唯有这一个她,从初见开始,化作一道闪电一样的光束,直直打入他心底,再不留余地。 “我时常想,我们之间究竟是错了什么?人?时间?地点?还是出身?”发神看天上圆月,萧冷儿笑靥如幻,“但是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同一片星空下。一切都没有错,如果那时候我遇上的不是你,却还能是谁?” 她回头望他:“我问你的事情,你好好回答我。” 庚桑楚颔首,手中折扇抬高,却是要为她挡去凉风。那扇面挡了一处,身上的凉意却也不会就此消散,萧冷儿微笑看着:“你知道吗?你就像这把扇子一样,我心里知道你能为我做的实在有限,我知道人群里随便挑一个人,都会比你更疼惜人,也不会随时随地,都搅得人家伤心难过。可是只要你稍微付出了一点,哪怕这把扇子其实丝毫的温暖也不能为我留住,但是只要我知道你是肯为我做这一种徒劳的事,我心里,总是开心满足的。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讲说,不必为我付出太多,也不必觉得亏欠我。” 她第一次见到这把风生水起的扇子时,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把一把普通的扇子摇得这样好看。她究竟迷上了他的什么?月光下她细看他眉眼,精致妖媚,每一处都惑人。 天底下不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她却独独爱这一种。 “你让圣沨将那阵法教给我,是不是因为明知,若没有那阵法,我面对楼心月,必死无疑?” 沉吟良久,庚桑楚点头。 “只因你知道这一次的事,我必定会相信圣沨,也必定会强出头,害怕我会有危险,所以这才千里迢迢从四川赶来?” 庚桑楚只觉连摇折扇的动作都跟着别扭起来,却还是要点头。 “如果你不赶来此处,以你目前对川内的部署,加上楼心月刻意为之,是不是轻易便可掌握中原半壁江山?” 庚桑楚眉峰紧蹙,半开玩笑道:“你可莫要再说这话题,我如今心里可后悔着。” “那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终于问出最关切的一句,萧冷儿紧紧咬唇。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识大体顾大局,向来事事以楼心圣界当先。如今他终于抛开所有一回,其中原因她却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半晌转过头去,庚桑楚淡淡道:“你知道原因,又何必……” “我想你听讲!” 半晌复又转过身来,庚桑楚一向带笑的眼中已多出三分气恼,那般明亮的颜色,却衬得他整个人都似在发光,有些负气道:“我庚桑楚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至沦落到用你一个女人的命来换取天下。” “被你牺牲的人命还少么。”萧冷儿似笑非笑。 “你不一样!”庚桑楚脱口而出。 “有什么不一样。”萧冷儿偏头,笑,“在问心殿下的心中,天下可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为你所看重?为了所谓的大计,你可以牺牲旁人,也同样会利用我。我……” “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让我心爱的女人收到哪怕一点的伤害!” 他一句话脱口之时,她已然扑入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一刻间庚桑楚几乎连声音也哽咽:“虽然我一直无法做到这心中对你的承诺,虽然我一直在不停的伤害你,可是我……”他在四川的时候,想到有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再没有人跟他生死相搏,没有人跟他斗嘴,没有人心心念念要算计他,没有人让他日思夜想,没有人让他又是甜蜜又是痛苦。从此这一生,都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一种刀绞般的痛苦,他当真再不愿尝试。他分明已经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他原来是心甘情愿用那一切都换去她的好好活着。 他是软弱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后悔,在这茫茫天涯,母亲走了之后,他好容易再找到一个人,让他依托,给他救赎,他无法做到舍弃。哪怕因此他的路会再艰难十倍。 让他自私,哪怕此生就这一回,那也很好,那已足够。 忽然有什么在月光下一闪,瞬间晃痛了她的眼。萧冷儿定睛,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细细寻觅。他一头长发,于男子而言,实是好得不可思议,又黑有密,可是—— 她伸手,颤颤拔掉他鬓边一根白发,银灰的色,刺得她双目生疼。拨去他发鬓外延,里面星星点点,尽是银光。眼泪越积越多,终于滴滴落下来,萧冷儿泣不成声。 安慰的搂她双肩,庚桑楚接过那根白发,失笑:“傻孩子,人都会老,都会长白头发的,哭什么哭。” “你今年多少岁?”她吸一吸鼻子,哽声问他。 庚桑楚想得一想,他倒当真没太注意自己年龄,半晌道:“虚岁二十有三。”想想又颇为笃定的颔首道,“应当是。” 一时哭笑不得,萧冷儿嗔道:“怎会有你这样的怪胎,连自己年岁都记不清。” “从未留意过生日,又怎会记得年岁。” 庚桑楚答得顺口,萧冷儿听在耳中,却是颇为怔忡,半晌叹道:“有朝一日,我若能陪你庆生,那便是最好的时光。”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在剑门关的那个早上,一时各自无语。又想到原镜湄,萧冷儿咬唇道:“上次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以为你和镜湄……” 片刻无语,庚桑楚执了她手:“身体可以么?想和你到处走走。” 萧冷儿张开臂:“我要你背。” 再次失笑,庚桑楚爽快的合上折扇,蹲身背对她。萧冷儿附上去攀了他脖颈,心中满足难言。 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不时轻笑。 “楚……你知道,我想陪你庆生,陪你洗衣做饭,陪你……开心和不开心。” “……嗯。” “我也想……让你陪我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让你、嗯,让你唱歌给我听,让你只许对着我一个人笑。” “……” “你说好不好?” 停下脚步,他重重应她:“好。” 搂紧他的脖子,她呼吸深深埋在他发间:“我们私奔,好不好?” “想去哪里?” “想去……听说这时节天山的雪莲都会开花了,我从没有见过盛开的雪莲花。你陪我去,好不好?” “……好!” “然后我们可以去泰山看日出啊,古人都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想必是非常壮阔的精致。我们还可以去关外,听说那里的一切都肆意得很,没有边界。风吹草低见牛羊,远处的羊群和天边的云都连在一起,是不是那样的景象?蜀中啊,我们虽然去了几次,可是都没有机会好好玩,听说四川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 “好。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会依你。” “真的?” “真的。” “真的……”不停流出的眼泪潮湿了他的发,她只觉自己从未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狼狈,却又庆幸他是背对自己而立。他脚步不知何时又已停了下来,她却只是惘然不觉:“你说怎么办好,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听你一句句答应下来,还是觉得开心觉得满足,就好像它们真的会变成真的。我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再答应我任何事,我……” 庚桑楚回头,硬掰起她的脸,她只是哭,哭得满脸都是涕泪纵横。心中有如被巨石重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那时候我在楼心月掌下,眼看着就要没命了。我正想着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结果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又得意又嚣张,我想着,去他的中原去他的武林,都见鬼去吧!我在你心里,总算也胜出这些乱七八糟一回。你把我看得比那个天下重要,我真的,我真的……我知道你没有后悔,可是我也知道,只有一次,只有这唯一的一次。” 两人相对,她唇畔浮出笑意,似连满面泪珠也跟着发亮起来,可是她口中出说的话却那样叫他心碎:“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你的两难,想你一次次对着我的心力交瘁,想你一次次对着我是淡然的模样,可能转过头,比我更难受。其实,你早在认识我之前的许久,已经决定以后要走的路,我为什么要纠缠说你是个好人或者坏人,有什么资格妄想你为我改变。原来在我们两个的感情中,一直以来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所以,我想说……” 吸一口气,她双眼发亮,也不知是因为笑,还是早已被眼泪清洗得太多:“你仗着自己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绣花枕头,成天跟我嚣张。整天甩了我,让我只能跟着你的决定走,让我难过。我啊,我可是最人见人爱无所不能的萧冷儿,怎么能受你这样的委屈?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先开口。”退口两步,她清了清嗓子,“现在我正式宣布,绣花枕头,如果跟本大爷在一起,让你觉得辛苦。那大爷我也懒得受这份气,现在我就正式甩了你,你以后、以后可以去追寻你的幸福,也可以、可以忘了我。” 萧冷儿一直在笑着。 心里仿佛被针尖密密杵过,半晌庚桑楚终于也笑出声来:“难得萧大小姐扬眉吐气一回,怎能少得了诗酒相喝?” 萧冷儿笑着张臂:“还是你背我,我现在就要喝酒!” 接过她手,庚桑楚笑靥灿灿:“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萧冷儿偏头望他:“什么?” 背了走了半晌,他淡淡开口:“希望我背着你走的这一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第三十一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二) 再长的路,终究也会有尽头。萧冷儿心中并没有那样奢华的愿望。但即使在此刻,庚桑楚愿意这样跟她说,她依然觉得高兴。 两人行到华山派门口时,天色早已发亮,众人都已在大厅中等着。一见萧冷儿人影,立时纷纷迎了出来。萧佩如当头便斥道:“你如今这身子骨,可经不住你这般折腾。” 笑着从庚桑楚背上下来,萧冷儿转头望他忧色一闪:“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死,绝不食言。” “也不许半死不活。”庚桑楚追加。 萧冷儿笑着颔首应下,两人相对,却是无言。半晌萧冷儿道:“既是如此,你便走吧。” 一向洒脱不羁的玉衣少年,站在原处,却是一动不动,神采飞扬的眸子,也难得失了笑意。摊开手掌,萧冷儿举至他面前,银色的发丝在初现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最大的希望,是你二十岁是二十岁的模样,三十岁便是三十岁的模样。希望韶华,不会从你身上提前溜走。” 握住她的手,庚桑楚轻笑出声:“我最讨厌向别人承诺什么,然而这讨厌,似乎总在你身上失了用处。” “彼此彼此。”萧冷儿眨眼笑。 “不是说要喝酒么。”庚桑楚放下她手,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莫非萧冷儿说的话,也可以不作数?” 不待萧冷儿应声,萧佩如已有些气急败坏道:“她身体这般模样,你还叫她喝酒,不想要命了么。” “可不是我要她喝。”庚桑楚指了某人直笑,“是有人自己想喝得不得了,却硬要逼着我开口。” 萧冷儿大笑,亦望向众人:“谁拿酒给我们?” 无人动作,半晌两个人同时转身进门去,却是洛云岚依暮云二人。萧楚二人对望一眼,同声失笑,想法却也差不多,当真是这两人性子最对他们胃口。 片刻洛依二人一人提了几坛酒走出来,一人扔了一坛给庚桑楚和萧冷儿。依暮云率先拔了酒塞,举向庚桑楚,两人砰一声响,各自提着酒坛便是咕噜咕噜一阵饮。饮罢依暮云随意举起衣袖拭去腮边酒渍:“庚桑楚,这一口,敬你三番两次救冷儿性命。我与她之间情分比亲姐妹还深,你这般爱护她,我心里当真感激。”再抱着饮上一口,依暮云续道,“可是你和她既然不能在一起,就请你干干脆脆跟她明说,断了她的念想。老实说,就算不谈雪珞,即便是圣沨,对冷儿的心意也比你来得爽快。” 灌下两口,庚桑楚抹嘴笑:“你们甚时见过萧大小姐做亏本生意来着?这一回可是她明明摆摆的跟我说,她不要我了。” 众人一时诧异,各自望向萧冷儿。那厮却也正抱着酒坛子跟洛云岚喝得痛快,半晌打一个酒嗝,萧冷儿随手扔去空坛子,高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从地上提起一坛酒,再是一阵狂饮。 洛云岚斜睨她笑道:“没想到你还真能狠得下心,不枉兄弟我向来当你是个知己。” “好兄弟!”拍拍他肩膀,萧冷儿这才举手向庚桑楚,“咱们干。” 与她对饮,庚桑楚笑道:“我真不明白,这是陪你发的哪门子疯。” “仗着咱俩现在还有些交情,总要多喝两口。省得日后你死我活的,多伤感情。”萧冷儿曼声道,“你的本事小爷我心中清楚得很。就算丢了这一次机会,总也阻挡不了你。接下来你去干你的大事,我也自尽我的责任。欠下你的,迟早有一日,我也会还了给你。” 眸色一深,庚桑楚淡淡道:“你不欠我。” “是个人都知道我欠你了。”萧冷儿笑道,“你甫才救了我性命,我却恩将仇报伤你的心。还不是对不住你么?” 庚桑楚闻言反倒笑出声来:“这可都是你自说自话,从头到尾我可一声没吭。” 不待萧冷儿说话,依暮云已自跳起来:“庚桑楚,你莫要想耍赖!” “你向来都专制惯了。就算让我专制一次,却又碍着你什么?”萧冷儿喃喃道,“你这人,真是天下第一霸道,连一点面子也不肯留给我。” 庚桑楚看着她道:“那一次我被困洛阳,事后你赶来找我。我所说的,你可还记得?” 此生牵了她的手,便绝不会再放开!一句话让她从此刻进了骨子里,但世事何曾会给人留下半分情面。 “我早已经忘了。”萧冷儿静静道,“你之前所为,也早已把那句话抛在脑后,此刻却又有甚立场再来要求我?” “我不忘,也绝不会让你忘!”他咬牙。 退后三步,萧冷儿转身看身后众人:“今日这里站的,都是中原武林的翘楚,我个人廉耻,早已抛却不顾。庚桑楚,我当着这所有人面前说,只要你肯放弃一切跟我走,我就算被所有人唾弃至死,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你可愿意?” 她灼灼望他,目中火焰腾升,周围的晨曦在这眸光中尽数黯淡了光辉。 两人相望,庚桑楚却是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她的目光让他心颤,他不是无法拒绝她,唯一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答应她。 眸光如潮水般迅速褪尽,萧冷儿咬牙:“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给我一句干干脆脆的话,从此你我,互不相干。” 良久庚桑楚淡淡道:“这天下我志在必得,却也不会放弃你。” 失笑,萧冷儿手指了他,后退,摇头:“你走吧,明知你我之间到现在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你又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她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来,便是不再给自己留丝毫可以后悔的退路。 为了她也好,为了他也好,这样无休止的磨蹭着,她真不知要到哪一天才是尽头。 离他们初识,那些个笑看风云、指点江山的日子,如今也不过再短短一年,然而她想起当初的信誓旦旦和即使百折也不悔的决心,却觉出那时的天真。她和庚桑楚,前无出路,后有追兵,既然如此,她宁愿果断的放手。至少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的幸福。 庚桑楚亦退,折扇摇开:“丫头,这一次我离开,之后绝不会再对你留手。还有圣君……但愿你心中有所准备。” “我明白。”萧冷儿颔首,指一指身后众人,“我们武林盟,却也并非吃素。” 庚桑楚深深望向扶雪珞:“扶盟主,经历这许多事,想来我如今已经能够把你当作一等一的对手,好自为之。” 扶雪珞抱一抱拳:“多谢,殿下好走。” 向众人一笑,最后看萧冷儿一眼,庚桑楚淡淡道:“你要记住,我一生绝不说将来会反悔的话,也绝不会做反悔的事。”他最后一个字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众人俱还沉浸他那一笑的惊艳当中,萧冷儿看他背影渐远,心底到底还剩一丝甜意想道,他话中之意,却是终究不愿与她分离么? 甜意散去,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惘然。 扶雪珞上前一步道:“冷儿……” “我该说的该做的该疯的都做尽了,诸位心中有什么不满,也不妨与我或者与紫皇和盟主直言。”萧冷儿淡淡道,抬步向前走去。 “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这又是要去何处?”萧如歌终究发话。 萧冷儿停步道:“我兄长只怕即刻就要离开,我去送送他。”回过头有些讥诮望他,“紫皇娶的是楼心圣界的上届圣女,此事天下共知。不会还要我交代怎会有个兄长吧?”说完不理会众人,已踏步前去。 心中暗叹,洛烟然道:“她身体还没好,我跟着她一起。”匆匆追上去。 站立良久,萧如歌负手道:“佩如,你老实告诉我,我女儿如今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颇有些踌躇,萧佩如道:“日前老爷子曾传信于我,便是与我交代上一次冷儿回山时的病况。师傅若想了解清楚,我回房拿了那信给你吧。” 萧如歌颔首,向众人点点头,随萧佩如一同离去。扶雪珞萧泆然几人对望两眼,也跟着前往。余下的众人各自相觑,却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 疾步下山,临到山脚之时,庚桑楚却缓住身影。 只因那里早有一人在等着他。蓝衫的姑娘衣襟如画,见他身影,满目的等待即刻化了笑意:“你来了。” 庚桑楚上前笑道:“不管走到哪里,有人等着自己的感觉真不错。湄儿,多谢你。” 原镜湄一笑:“你们……怎么样?”心下到底有些忐忑。 “不怎么样。”庚桑楚淡淡道,“她虽受了重伤,但好好调养,想必没有大碍。”只因他也明白楼心月那一掌毕竟还是为她留了生机。 原镜湄咬唇,她心中真正想问的,他不是不明白。但既然他如此说,想来心里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半晌庚桑楚道:“湄儿,通知各堂主与坛主随时候命,准备行动吧。” 原镜湄抬头。 “配合圣君的人马,助他拿下各大帮派。” 第三十二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一) 与圣沨道别回来,院子里早已有人负手而立,看模样已等她多时。那等清朗似满月尊崇的风姿,天下何人能出其右? 停下脚步,萧冷儿张口欲言,却委实不知自己和他能说些什么。倒是萧如歌率先开口道:“自你从四川回来,我们父女二人,甚至没有好好说上三句以上的话。” 满心都是涩意,萧冷儿勉强道:“大家都忙,况且你我之间……有甚好说。” “忙到说上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萧如歌喟然叹道,“还是在你的心里,始终不肯原谅我和你娘?” 娘?萧冷儿细细想到,她的娘,谁才是她的娘?她能怪谁?又该怎样去原谅谁?到底忍不住心底的凉意,萧冷儿淡淡道:“这一次的事,你纵然真如你自己所说那般不堪一击,不是楼心月的对手。若真心想阻止他,无论如何你都会有办法。既然是故意要我为此奔波,甚至也不必顾惜我的生死,还说那许多作甚。” 也不否认她所言,萧如歌半晌叹道:“如今这武林,是你们的武林,我指点雪珞也好,让你劳累奔波都好,并不是让你们在危难来临之际仍然躲在我辈余荫之下。” “你当年把我托付给、给她,是为了你心底对她的内疚关怀或者还有别的一些打算,却不是为我。如今你苦心提携雪珞,是为了让他早日成大器,与楼心月众人抗衡,为所谓武林大义,同样不是为我。”萧冷儿低了头静静道,“你知道吗?我嘴上说得再恨你都好,却也时常想着若有一日,你肯为我做什么事,真的只是为我,那我、我真会觉得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 她说话间影姿淡薄,萧如歌看着,满心只是怜惜愧疚:“是爹爹对不起你。生在萧家,注定你我名不由己。” “其实我有时也会想着,那时我就那样走了,一年前也没有去江南,没有遇上庚桑楚。”萧冷儿喃喃道,“那样我什么都不会知道,什么都不会经历,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就是一辈子。” “世事不由人。”萧如歌凝视她目中神色,“今日与他决裂,你是不是觉得难过?能不能说给我听?” 摇一摇头,萧冷儿苦笑道:“人家都说一辈和下一辈之事会完全相反。二十年前你可以娶她,那只怕如今我与他不能一起,那也是注定。” “你竟也迷说起这些无稽之谈来。”萧如歌晒道,“你娘天性善良,无法选择出生,却有勇气选择自己日后的路,我与她都是真心想在一起,各自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才得偿所愿。但楚儿那孩子……”看她神色,竟有些说不下去。 “你不必忌讳,他不可能为我放弃所谓的大业,我与他相识第一天起,便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萧冷儿淡淡道,忽的却又突发奇想,“你说我让扶雪珞放下一切跟我走,他肯是不肯?” 想了一想,萧如歌陈述事实:“雪珞是个天生有责任感有大义的人,就算他肯,只怕也要犹豫许久。” “这个我也早知道了啊。”复又泄下气去,萧冷儿苦笑道,“好像也是在与他认识第一天就知道了。我们相识的经过,你知是不知?” 萧如歌颔首:“雪珞曾与我讲过。他也言道,只怕在你们相识之初,你便已将他拒之于心外。” 摇了摇头,萧冷儿不知该说什么。 萧如歌反倒奇怪:“扶雪珞与庚桑楚,你都是在初见便看清他二人态度,扶雪珞重义,至少也好听过楚儿野心勃勃。为何你对雪珞能做到淡然处之,遇到楚儿,也偏生一头栽进去?” 萧冷儿失笑:“当年我娘……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你尚能不怜香不惜玉,为何之后、之后遇到另一个,却凭地失了分寸?” 萧如歌也笑出声来,但觉事实确然如此,往往却毫无道理可循。 “无论如何。”萧冷儿悠然道,“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男人,只要我说出口,便会抛下一切随我走。足够叫我满足,想来我也并非当真无人肯要。” 萧如歌目光一闪:“沨儿?” 萧冷儿颔首,笑意温柔:“我真高兴有他这样一个哥哥。如果有让我一想起便觉得开心满足的人,那一定便是他。” 情意迥然,到底也伤人心。终究没说出口,萧如歌叹道:“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若你当真想着要与他一起离开,我倒也不至反驳,只可惜……” “只可惜你知道我终究是不肯的,至少如今还不行。”萧冷儿笑道,“怎的,你今日特意在此等我,便是要同我闲话家常?” “今日你姐姐详细把你的身体状况告知于我。”萧如歌道,“想来你心中也有数。你既然答应了楚儿不会轻易涉险,便该明白,纵然意志再强,身体撑到极致,你也无可奈何。若真想好好活,你接下来便要听我的安排。” 就知道萧佩如不会轻易放过她。头痛的揉额角,萧冷儿无奈道:“如今形势这般严峻,你却想我怎么做?” 萧如歌不答反问:“知不知道你两个娘如今各自在何处?” 两个娘?萧冷儿没好气:“我又不是她二人肚子里的蛔虫。” 萧如歌也不生气,只道:“剑心只道适当时候她自会回来。倒是你娘,三个月前你走之后,她便道你如今身体不好,亲自上了赤霞峰去,直到如今也没个确切的消息。赤霞峰主人想来你也听说过,我想你亲自走上一趟。” “药师风赤霞?”萧冷儿皱眉道,“这是天下有名的老怪物,她跑去找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娘武功几乎与我比肩,聪明冷静,我倒不担心她安危。”萧如歌道,“但正如你所言,赤霞峰主人是与释空大师一辈的老人,脾气怪异,你娘再如何能说会道,只怕也请不动他。” “那你还让她去。”萧冷儿没好气,心里不由自主便有些担心。 萧如歌目光一闪:“但你去只怕却不一样。” 萧冷儿翻个白眼:“若论慧黠,你夫人称第二,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敢称第一?你未免太抬举我。” 萧如歌摇首笑道:“昔日你机缘巧合之下驯服武林前辈风音素留下神兽,只怕她的其他遗物,你如今也都好好收着。” “那有什么关……”说至此萧冷儿恍然,“你是说,这风赤霞竟与风音素前辈有些干系?” 萧如歌颔首:“正是如此。风前辈一生无所出,但她在当初却有个嫡亲的兄长。如今她风氏一门,也唯独剩下风赤霞一人。听说当年风前辈的兄长辞世之际,曾下令他的后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风前辈遗体,好生安葬。” 当中竟还有这一层原故。萧冷儿一时哭笑不得,却也不知这究竟是缘是孽。思虑半晌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何却又叫我……叫她去冒险?” 萧如歌淡淡道:“若非如此,你怎肯前往。” 萧冷儿再次苦笑开来。萧如歌这样的人,当作神一般来敬仰,是没什么问题。反之作为他的妻子儿女,委实只有感慨是自己命苦,没奈何道:“但如今这局势,庚桑楚若与楼心月联手,只怕……” “你一再说雪珞有大将之才,让他独当一面。”萧如歌打断她道,“此时大好机会,怎的反而开始犹豫不决?” 萧冷儿一呆,喃喃道:“这话倒也没错。我如今留在此处,反而乱扶雪珞心神。” 萧如歌静静道:“正是如此。” “如此……”萧冷儿半晌抬头,“我便依你。” 面上终于露出些笑意,萧如歌道:“你向来做事分得清轻重,能取能舍,不愧是我的女儿。” 不知他是夸她还是借机夸他自己!萧冷儿连翻白眼的气力都省了:“这一次楼心月看在庚桑楚插手的份上,华山派风云只怕也告一段落。你们下山之日,我再做计较。” “如此,我们明日便下山。”萧如歌立时决定。 除了苦笑,萧冷儿委实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一夜无话。 第二日萧如歌便带领众人与秋若桐告别。明知此时正值多事之秋,秋若桐也不多留。众人下山之际,一路商量对策,萧如歌便把萧冷儿要独自离开之事说与众人。 他话音甫落依暮云便自脆生生接道:“那我与冷儿同去。反正我留在武林盟,向来给她打打下手,她一离开,我也无甚用处。” 众人失笑,她倒自知得紧。 洛烟然道:“如此,我也同去。冷儿身体羸弱,暮云莽撞,她二人上路,怎能叫人放心。” 萧如歌正有此意,倒也不做反对。洛文靖自然更不会反对,倒是洛云岚,甫要开口,抬头却见到前方一道绝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影。萧冷儿业已欢喜得叫出声来:“圣沨,你怎的还没有走?” 少年回头,艳色无双,倒是难得的带了些笑意:“圣君惩罚我因私废公,大哥便叫我停歇两月。我左右无事,便在此等你。” 萧冷儿几步上前去抓了他手,喜道:“我正好要去一处地方,不能与大家一起,你可要与我同去?” 圣沨见她喜色,心底也是有些欢喜:“我自要与你同去。” 洛烟然和依暮云也行了过来,萧冷儿兴高采烈举起圣沨手道:“如此,我们四人便单独上路,祝各位之后一切顺利。” 众人对她与魔教之人亲密也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洛云岚,淡淡开口道:“既如此,你们几个一路小心,我与雪珞等你们回来。” 萧冷儿意外,瞅依暮云一眼,再看他:“你不……” “我留下帮雪珞。”洛云岚打断她话。 耸一耸肩,萧冷儿倒是无所谓。当下众人纷纷作别,轮到扶雪珞,却也不多言,只一贯笑意柔声道:“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明知不能同往,倒是愈发干脆了。萧冷儿心底想,笑眯眯挥手与众人告别:“既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 送走四人,扶雪珞与洛云岚这回倒是同时开口:“你怎舍得就此放她走掉?” 同声失笑,扶雪珞率先道:“不然我还能如何?紫皇和冷儿此举,摆明是不愿叫我插手。既然如此,多说也无益。况且,她方与那人分开,只怕如今也是想一个人静静。”笑容中三分坦然,却是七分无奈。 想一想扶雪珞又问道:“你呢?我瞧你先前模样,怕是已决定与她几人同去,为何看见圣沨,反倒改变了主意?” “跟去作甚?我懒得看那些个没良心的整天巴着人家跑的傻瓜模样,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洛云岚轻晒,转即却又苦笑,“这大半年来,我与她整日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也时常看到她心里挂念圣沨的模样。如今有这机会,倒也好,我们暂时分开,希望她自个儿能想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自小伴着她,刁蛮也好,泼辣也好,总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道道深刻温柔的印记。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没少做些痴傻的事,奈何她心里总也挂着另外一个人。若始终这样下去,就算他守在她身边再久,到底也有灰心失望那一天。 “你当心人家再次回来时,已经出双入对了。”扶雪珞笑言。 “更应该担心的那一个是你吧。”说到武功他自是不如他,说到斗嘴,洛云岚斜睨旁边那人——他还差得远呢,“圣沨那人,心思简单,他眼里始终只能看见冷儿那丫头。至于甚表兄妹的关系,想来他更是从未放在心上。” 扶雪珞苦笑。 “况且那丫头向来与圣沨亲厚,如今她正值与问心分开,心里空着一大块呢,一路有个天仙般的美少年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说不准儿回来就是一对神仙眷侣了。”洛云岚这话中虽一半夸张,但却也有些真实的考量。 默默无语,片刻洛云岚再叹一声:“况且,说一句最实在的。圣沨孑然一身,若叫他陪丫头离开,想来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如今萧家的丫头身心俱疲,需要的正是这一种情怀。问心自是做不到,但你扪心自问,你又能做得到?” 扶雪珞闻言笑得更苦。扪心自问?他早已扪心自问许多次,却始终得不出心底的答案。有时他也会暗恼自己这性子,但天性如此,他又能怎么办?他无时不对她心心念念,却又有另外许多放不下的事。 两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言语。萧如歌行在一旁,却是把二人神态动作看得清楚。心下暗叹,却终究不能说些什么。那女儿是他生养出来,心里真正想些什么,他又岂会不知? 四人策马疾驰大半日,直到天黑时分洛烟然才出声叫几人停下歇息。她与圣沨自是无奈,但依暮云内力浅薄,萧冷儿身体更是不爽,却受不得长途奔波的劳顿。 马缰栓在树上,萧冷儿回头笑道:“荒郊野外的,连个客栈都没有,要委屈我的两位大美人儿了,在外露宿一宿。” 依暮云无所谓拍拍衣上灰尘:“自你回到江南之后,我们可有过过两天安生日子?东奔西跑,吃了上顿没下顿,唉,这日子我已经习惯了。” 洛烟然笑骂:“吃了上顿没下顿,我还朝不保夕呢。依暮云你可以更夸张一点。” 依暮云嘀咕:“不这么说,哪能叫某个脸皮厚若城墙的人稍微内疚一下。” 明知二人说笑,萧冷儿听在耳中,却颇有些感触:“云丫头和烟然美人是千金小姐,自小娇生惯养,过的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自从跟我搅和在一起之后,的确吃苦受累,没能过两天安生日子。” 洛依二女对望一眼,同声道:“你可以更恶心一点,咱们听着受用呢。” 明知二人有心胡闹安慰,萧冷儿却早不若从前言笑无忌,心里起了惆怅,也不是片刻间又能散去,仍是闷闷不乐。 暗叹一声,洛烟然握了她手,柔声道:“如今我二人仍可回了江南去,整日里只做些千金小姐该做的事,但我们却更是千万个愿意陪你奔波,只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如今你这般劳苦,难道又是为了你自己么?冷儿,你只需想想,若是我和暮云出了什么事,你又会不会置之不理呢?将心比心,我们的心意,你莫要再有半分内疚,否则便是看轻你我间情谊。” 心中竟真被她说得开朗一些,萧冷儿笑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现在连少爷我也开始变得扭扭捏捏。” 猛地扑到她身上,依暮云嘟囔道:“因为最胡闹的冷儿也开始长大了,不公平呢,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 萧冷儿捏她脸蛋,捏得依暮云尖叫连连:“是啊,我不长大也长大了。所以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我们脑子迟钝有一根筋的云丫头永远都不要长大。” 洛烟然连连颔首表示同意。 尖叫着捶打两人,三女一时笑闹作一团。 这时分圣沨却早已生好了火堆,看三人嬉笑模样,绝美面上不由自主浮出些笑纹。依暮云正好抬头,一见之下不由呆住,生生红了颊色。 见她突然停下动作,萧冷儿不由奇怪:“你做什么?好好的脸做什么突然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这什么破说法!洛烟然不由自主翻个白眼。 依暮云倒也老实,指了圣沨殊色满面通红道:“我以前最怕看到问心的笑,总觉他笑起来便是生生的绝世妖孽。现在又觉,问心若是妖,那圣沨笑起来,当真、当真比天上的仙人还要好看。” 萧洛二女同声失笑。圣沨面上笑意也更加深一些,嘴上仍是淡淡道:“你们在此歇息,我去找些吃的。” “不是有干粮么?”依暮云插口。 看她一眼,圣沨道:“赶了半天路,我们不累,马也该累了。” 依暮云又再红了脸,只觉恨不得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萧冷儿和洛烟然自然再次窃笑,笑过萧冷儿道:“为了惩罚我们无知的依大小姐,便罚你同圣沨一起去找吃的好了。这林子里乌漆摸黑的,若有野兽觊觎咱们圣大美人的绝色,把他叼走可就不好了。”说罢同洛烟然又自吭哧吭哧笑起来。 依暮云却是一呆,直觉看向圣沨。圣沨面上仍是无甚表情,淡淡道:“既如此,你二人也注意些。”说完便自当先向林子里行去。 依暮云发呆过后,连忙小跑跟上。 待二人身影都已看不见,洛烟然这才敛了笑,颇有深意望萧冷儿一眼:“你有意让他二人同行,只怕内里也有些心思吧?” “一起去找些吃的,哪能有什么心思。”萧冷儿拨弄着火堆。 “我是说你有意为之,让他二人与你同行前往赤霞峰。”洛烟然淡淡道。 停下了手中动作,萧冷儿抬头看她,反问道:“你以为我有心撮合云丫头和圣沨,这是为你大哥抱不平来着?” “正好相反。”洛烟然也不肯正面答她。 片刻萧冷儿扑哧失笑:“我想要坑你一回,看来这过程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说的不错,我明知洛云岚那臭脾气,在见到圣沨之时故意开心邀他同往,便是笃定了如此洛云岚绝不会再跟来。” “你邀圣沨同路,三分为圣沨想,七分为暮云考虑,却没有半分顾到自己。”洛烟然轻叹道,“你二人这一走,还不知那些留下的走远的心里要怎生想。” “我却也不知你怎生想呢,如今你是更担心庚桑楚,还是更牵挂扶雪珞?”深昕点到即止,萧冷儿适时换话题,“在你看来,觉得云丫头究竟是喜欢你大哥,还是喜欢圣沨?” 洛烟然老实作答:“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萧冷儿更老实。 第三十二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二) 洛烟然一呆。 萧冷儿笑出声来,悠悠道:“云丫头与洛云岚在一起时间太长,个中是友情还是爱情,她只怕从未想过。与圣沨在一起的时间又太少,个中是真心的喜欢,还是长久以来习惯的迷恋难忘,只怕她也分不清楚。既然她自己搞不清,洛云岚也是个慢性子,我们何不帮帮他们。” 洛烟然听得在理。 萧冷儿复又反问她:“你方才说我那三分半分的,却又何解?” “圣沨在山下等你,你已然明白那定然是我哥哥的意思,他如今一心想要二哥脱离从前的生活和如今的局势,恰巧你也存了这心思,自然邀了二哥同行。况且他一心挂着你,只有在你身边,才不会乱想。”停顿片刻,洛烟然续道,“我说你没有为自己想,只因你明知二哥对你的心思,这般邀他一起,可有想过他心里会不会多想?” 萧冷儿一呆,不自觉开口道:“我如今早已把他当作了最亲的人,就如亲生的兄长一般。他,我……” 暗叹一声,洛烟然抚她长发,柔声道:“所以,相信二哥对你这点心思,毕竟还是能理解。他最是单纯,因此只怕看得是最清楚。” 两人说到此觅食的那两人却已经回来。依暮云兴高采烈跟两人展示她的收获,都是些野果野菜。萧冷儿再看圣沨,心下却已然存了一些不安:“圣沨,你……” 擦干净一个果子递到她面前,想是知道他们走开这段时间两人说了些甚般,圣沨笑一笑道:“不必想太多,我只要在你身边,已经很是开心,却不必顾虑是以何种身份。” 嚼着嘴里的果子,萧冷儿心思百转,总觉应该说些什么,但心底里那一张笑脸不停浮现,直让她无言。这时依暮云却又已然与洛烟然讨论起路径问题:“我们大家都不知道那赤霞峰的具体位置,这却要走到何年何月?” 洛烟然微笑:“知道赤霞峰便在天山一带,难道还不够?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太忧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细细咀嚼,萧冷儿大大一口咬下,管它什么情啊理,山重水复也好,总会有柳暗花明那一天! 庚桑楚送走圣沨一事,楼心月颇有微词,但终究不曾插手。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圣沨,便是他与最爱之人血肉相连的一部份。 楼心月总觉自己一生既对不起他人,也没有几个人对得住自己。偏生这个养了二十多年来一直对他无甚善念的孩子,眉目与她肖似,最终也被证实是他爱情的延续。他可以对天下任何人残忍,唯独如今对着这孩子,却总是怜惜和愧疚。 半晌回过头去,蓝衫的女子在他身后,竟似一幅画的娴静美丽。难得看到镜湄这般的神情,楼心月挑眉:“问心送走圣沨,你心中不快意?” 原镜湄一呆,低下头去,不知如何作答。 楼心月却不肯松口:“为何会有不爽?能不能说给我听?” 他语声中是全然的询问,众人却早已习惯把他一言一行当作不可违背的命令。镜湄乖乖作答:“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我、我一直以为,在他心里分量最重的那一个应该是我。但是在如今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却还肯力排众议放圣沨离开,我……”顿听片刻,有些怅然道,“可能真是因为,圣沨是他的亲弟弟。我从小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血脉相连,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肯如此对楼心月讲,只因心里对楼心月并非全然的惧怕,更多却是亦师亦父的二十年来的情分。 楼心月颔首,颇为了然:“你与香浓,与他二人不同。你们是我从无数个弃婴中挑选出来,是以你二人身世,连我也不清楚。但正如你所言,你四人自小一起长大,之间情分,也正如亲人一般。” 原镜湄点点头,依旧默然。 楼心月笑出声来:“但有一点你却没看错。楚儿确然最疼爱你,或者……他一直留你在身边,只因他自己心里舍不得。” 原镜湄霍然抬头,似惊似喜,半晌喃喃道:“当真是这样么?可是他对那个人……” 打断她胡思乱想,楼心月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定一定神,原镜湄道:“问心让我来问问圣君,下一个是哪一派的掌门,他会派人从旁协助。” “他终于肯出手助我了?”楼心月似笑非笑,“那你便告诉,下一个泰山尤崇庆,明日启程,三日之后动手。” 原镜湄应一声是,没走两步,却又被楼心月唤住:“湄儿,如今他身边没什么人,你好好帮他。” 没多说什么,原镜湄转身向外走去。就算全天下人都与他为敌,她也一定会在他身边。这难道还需要其他人来提醒? “泰山?尤崇庆?”庚桑楚搁下手中茶杯,一时倒有些愣怔。 原镜湄不觉奇怪:“泰山派并不是甚大门派,那尤崇庆也算不得甚顶儿尖的人才,你怎的这副表情?” 庚桑楚回神轻笑:“没什么,想起一段往事。”摇了折扇闲适道,“那尤崇庆确然不是甚了不得的人,但他的弟弟尤崇陵,却当真有些本事。” 原镜湄更疑惑:“这名字我闻所未闻,莫非你曾与他交过手?为何我却不知道?” “他曾逃脱了我的追踪。”庚桑楚笑道,“我那时心里恼怒,原本想着他死了我才能高兴,谁曾想此人还当真有些本事,倒叫我起了些心思。但后来愈发事多,便也把他抛在了脑后。”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唇边一丝笑意,惑得原镜湄心曳神驰。 半晌不等原镜湄开口,庚桑楚已主动交代道:“此人便是那个险些害堇色在江南丢了性命的朱陵。泰山派原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自从二十年前他兄长当上掌门,倒是日渐兴起。” 原镜湄脸色发白,想也不想便脱口道:“你方才是想起了萧冷儿?” 手中动作一顿,敛下笑容去,庚桑楚颔首:“她曾用性命要挟我来救此人,那也是我……”那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了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受莫名其妙的伤。在那个时候,她于他,当真便只是个莫名其妙便在心底留下印记的外来客。然而他却为了她,头一次做事失了自己的准则。 “那时我便早已告诉过她,迟早要解决了此人,只因我想杀的人,没有任何人都救得了。”折扇再度摇开,庚桑楚悠悠笑道,“如今看来,这倒是个好机会。” “我以为你为她开的先例,早已够多了。”原镜湄声音中不无讽刺。 庚桑楚却半分不放在心上:“所以不可能更多了。”扇柄沾了茶水在桌上涂画,喃喃道,“泰山,泰山……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也省了咱们还得逐个击破。” 原镜湄方要发问,已听他吩咐道:“如今扶雪珞众人拭目而待,你派人把这消息传给他们的探子。我日前早已嘱托应堂主安排火药暗器一事,你这就找他来见我。你再跑一趟去告诉圣君,比武的地点由我定,让他务必听我一回。” 一一应答下来,原镜湄试探问道:“你是想……” “洛云岚于火药暗器是个中高手,这一次行动,须得慎之又慎。”庚桑楚喃喃道,“你且去吧,我再好生琢磨一番。” 他言不达意,但听在原镜湄耳中,已然是她要的答案。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 仍是沾了茶水涂抹,良久庚桑楚自语道:“幸得你走了。这一次若你还在其列,你说我还能不能用这法子,下不下得了这个狠心?” 想起前不久她曾说过的话,到泰山看日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才不过几日的光景,他想起,却恍若隔世。如今他要去泰山,一个人,也并非看日出。日后被她知道,会不会,就此对泰山生出怨恨来,再也不肯同他去看日出? 他这般想着,心里痛,手中涂抹的动作,却愈发快起来。 * 接到探子回报,扶雪珞众人对望几眼,洛文靖率先开口道:“与他之前交手的各派比起来,泰山派委实无甚威慑力,为何他竟会挑了泰山?” 扶鹤风沉声道:“他既然决意要诛杀各派掌门,又分甚大小强弱。此刻离这里最近的便是泰山派,想来便是如此。”望向萧如歌道,“不知紫皇怎么想?” “楼心月是率性,却绝非轻率。”萧如歌沉默片刻道,“以他的性子,小小一个泰山派,原本确实不该放入眼中。” 扶雪珞道:“泰山派如今的掌门尤崇庆尤掌门,听说为人稳重扎实。这二十年来,泰山派在他手中日渐壮大,如今也不可小觑。” “也有可能当真是这样。”萧如歌答得模棱两可。 众人面面相觑,萧泆然问道:“师傅的意思……” “还有个问心,却是我们不得不防。”萧如歌道,“泰山派地势,于敌于我,都是绝佳,难保问心不在此耍花招。云岚,听闻你最是擅长火药机关一途?” 心知这当口由不得他谦虚,洛云岚爽快点头道:“我自信他楼心圣界就算人才辈出,也绝不会有人在火药这头与我比肩。” 萧如歌颔首,转向扶雪珞道:“你以为如何?” 扶雪珞即可道:“我这就派人前往泰山通知尤掌门,请他加紧巡逻,绝不给楼心圣界的人暗中埋伏的机会。至于我等……”犹豫片刻,他续道,“如今楼心月在明,问心在暗,我们若想要设计他们,只怕也非易事。” 颔首同意,萧如歌道:“云岚,你周围十丈之内若埋伏有火药,你可有自信能分辨得出?” 洛云岚当即点头:“天下火药大同小异,那味道是无论如何都消散不了。无论他们埋伏有多精巧,都决计瞒不过我。” “那便好。”萧如歌道,“如此,泰山地势险要,我们若赶去援救,好歹能保障自己人全身而退。” “但反之亦然。”扶雪珞道,“由此我们也没有可能再利用火药反困他们。” 洛云岚同意:“上一次在蜀山时原镜湄大意栽在我手上,想必问心也早已做了防范,确实不能再使用第二次。” “可有想到其他办法?”萧如歌再问。 踱得几步,心知众人都是在萧如歌示意之下蓄意不开口,扶雪珞便也静下心沉思,半晌道:“若问心当真想着要一举歼灭咱们一群人和泰山派,必定还要派人前来支援。他们的人马多数分布在洛阳和四川,赶来此处,想必要花些时间。我们于楼心月处既然只能被动,于他们援兵,不如采取主动。” 萧如歌点头赞赏道:“可想到甚妙计。” 扶雪珞看向洛云岚,笑道:“援兵中没有了问心,自然容易对付。却还是要靠咱们云岚的神兵利器。” 洛云岚笑骂:“有事找我了,叫得可亲热。” 不理两人调笑,洛文靖沉声问道:“你整日都把心思花在那其中,如今可有了些成果?” “那是自然。”洛云岚傲然笑道,“只管放心便是,三日之内,我必定将咱们扶盟主需要之物拿出手来。”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个中意味了然。萧如歌和扶鹤风等人看在眼中,倒也颇感欣慰。 良久萧如歌喃喃道:“楼心月一代枭雄,思璇秀外慧中,他们的儿子必定不凡。这一次本座也极欲见识,庚桑楚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 半夜时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上泰山的要道之一当中果然有魔教的人偷偷潜伏而去,当下扶雪珞带了洛云岚和武林盟几人亲自赶去。 老远便闻到异味,洛云岚眉峰紧蹙,喃喃骂道:“这个问心,这一回还当真下了血本了,怕是把整副家当都搬来一半。” 扶雪珞低声道:“专心点。” 扶雪珞颔首,瞧向身后几十号打下手的人:“我交代的方法,都记清楚了么?” 见众人点头,洛云岚回头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时指了周围的位置:“那里,那里……”他说一声,便有两人向他指定的位置前去,手上都各自带了工具。 一路打着火把上山,这队列中扶洛二人内力最深,没多久便听到前方轻微响动和敲凿之声,对望一眼,扶雪珞向身后众人打个手势。火把微抬,便听不远处有人沉声喝道:“谁?” 扶雪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那人一个字说完之后,剩下的话语已被咽喉上紧扣的手生生掐回肚子里。 谷一刀等人相顾骇然,都未想到扶雪珞武功之高、动作之快,竟已到这境地。洛云岚看在眼中,也不多说,示意众人跟上前去解决其他盯梢的人。但饶是众人动作迅速,另一方的信号弹却已经放出去。 半空中清脆的响声爆起,火光中扶洛二人对视一眼,同声喝道:“大家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叫声中双双向前奔去。 此间主持事务的正是楼心圣界四大堂主中资格最老的应龙。他几十年来深得楼心月与庚桑楚父子重用,自然不是没有道理。 其他人不足为虑,扶雪珞自信洛云岚几人都能解决,他则直扑应龙本人,两人交手数招,应龙内功深厚,倒比扶雪珞想像中更叫人意外,暗道难怪庚桑楚放心派此人前来,他自得萧如歌指点之后,武功比之从前更有精进,但是面对此人,五百招之内,只怕却分不出胜负。 眼见两人苦斗,僵持不下,洛云岚不由心中着急,已听秋明玉道:“此时也讲不了甚江湖规矩,不如我们……” 话未说完,激斗中那两人却已然分开。各自退后三步,应龙张口,“哇”的一声鲜血喷出来,扶雪珞亦是面色灰败,勉强抱拳笑道:“应堂主,承让。” 暗暗调整内息,应龙沉声道:“扶盟主武功高绝,老夫今日大开眼界。” “应堂主功力深厚,亦让晚辈佩服。”扶雪珞道,“晚辈方才情急,这才兵行险招,得罪之处,还请应堂主多包涵。” 应龙尚未答话,扶雪珞看众人一眼,已道:“应堂主这就请回吧。” 不止应龙意外,秋明玉谷一刀一行人,也各自瞪大了眼。扶雪珞却只作未见,重复道:“应堂主请。” 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应龙道:“扶盟主今日之恩,老夫自会记在心上,盟主请。”抱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他走远,秋明玉这才问道:“盟主,你……”心中觉得错愕,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扶雪珞叹道:“他日在楼心圣界之时,应龙虽非有意,毕竟也曾放过我与萧冷儿一命,今日在情在理,我也不能杀他。况且,应龙是问心手下爱将,他若殒命于此,各位可是想着要提前与魔教开战么?”说至此,蓦地张口吐出一口淤血来。 洛云岚惊道:“你也受伤了?” 扶雪珞摇头道:“这应龙内功深厚,我想在短时间内胜过他也并非易事,方才险中取胜,筋脉逆行,有些损伤,不过无甚大碍。” 见他如此,众人自然不好再多说,各自分开将魔教余下的人和埋伏的火药暗器清理干净,这才离开。 此时却已然是四更天,黎明前光景。 庚桑楚高高站在孤岩峭壁之上,只是抬头望着天边。万物皆寂,唯独他明明一身白衣,趁在黎明前的风中,却似比火焰更为燎人,玉容清寂,若有若无笑意,叫人凭地惊艳。 他早已安排了原镜湄等在营帐之中为应龙疗伤,其他事宜也早已安排妥当。一整夜,他只是站在这一处地方望了天空发呆。深夜的星空仿佛就在他的头顶,圆月离他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那样的景象虽美,然而直到此时银光渐退,东方开始慢慢有了丝红色,他心底这才当真欢喜起来。 他曾经陪她在星空下漫步,唯独不曾一起看过日出。她说想来泰山看日出,他没有办法做到,唯有代替她前来。想象当太阳蓦地跃出天际之时,另外一个人,那刻就站在他的身边。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保持同一种仰望的姿态。 当第一缕霞光终于刺痛他的眼,庚桑楚下意识回头。满心欢喜指了太阳,然而回头却只有一片空寂,没有她。他满腔的话,终究只能说给自己听。 忽的便生出苦笑来,就算被他见着日出又怎样?他心中的太阳,永远都在天边,不能靠近,却永不会消逝。 良久转身向前大步行去。又是新的一天,他的时间,永远不能停留给真心的盼念。 霞光所到之处,这里留下的,却是连风也带不走的怅然。 * 痴痴看了天边的霞光万丈,萧冷儿喃喃念道:“沧海日,赤城霞……”不知他如今在哪里,她曾说想要与他一起看日出,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此处终究只有她一个人。 她是出了名的懒人,甚少有看日出的机会,总以为当自己见到之时,心下必定欢喜无限,然而再心潮起伏都好,没有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在身边,所有的心思,也只能对半分。 她眼前的这一轮,是普照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太阳,而她心中的太阳,此刻却不知在何处。 身后有些微响声,萧冷儿回头。绝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红霞丝丝缕缕打在他脸上,汇成种惊心动魄的丽色。呆望半晌,萧冷儿方清醒笑道:“你倒起得早。” 圣沨走上前与她并肩:“你方才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自然因为你生得好看。”萧冷儿答得理所当然。 半晌圣沨悠悠叹道:“再好看的,在你心中,也不是最好。” 有些意外看他,萧冷儿笑道:“大清早的,无端端生什么感慨呢?” “大清早的,你不好好睡觉,为何又要一个人起来看日出。”圣沨不答反问,“会不会因为,有时候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再念着另外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关注一些与那个人有关的事,用这些借口来代替心中的思念?” 萧冷儿更意外看他,失笑道:“你不像会说这些话的人。” “我只是不想说,不是不知道。”圣沨老实作答。 萧冷儿笑一笑,半晌道:“也没什么,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以前和人约好看日出,一时心痒,便起来了。”顿一顿,续道,“我有意让你与暮云同行,你莫要怪我。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可是……” “你不必多说。”打断她话,圣沨静静道,“你心中的想法,我都能明白。更明白你心中只有大哥,就算这一次我们当真一起走了,永远也不再回来,在你心中也永远只把我当作哥哥。” 无奈的指了心的位置,萧冷儿苦笑:“这里被填得太满,我有试过努力过,可是就算我自己,也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也许我真的对你太自私,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唯独我和你,有父母也如同没有,半生都被最亲的人作弄,难以自主。在我心中,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依赖谁。”她表面再坚强再无畏都好,说穿了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子,无奈、悲痛、伤心、折磨,她难以摆脱,她也会想找人诉说,找一个人好好疼惜自己,但是那个人注定不是她最爱的那一个。 人是不是都这么自私的? “我都明白。”揽住她肩膀,圣沨柔声道,“我早已经说过,只要你在我的身边,妹妹也好,那都无所谓,我只想看到你开心。可是你真的开心么?为何即使已经离开那个是非地这么远,你依然挂心?” 萧冷儿笑得更苦:“你们三个又何尝不挂心,不肯表现出来,只是不想我更苦而已。” “那当初你又为何要同意离开?” 良久抓了他的手,萧冷儿轻笑:“哥,一味的承受,我迟早会承受不住。而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走到最后。”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出了事,你会不会后悔?” 站立良久,萧冷儿指了前方雾气笼罩的地方:“哥你看,那里,也许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但是不走到跟前,我们又怎能看清它是什么模样?”微笑望他的脸,“我相信所有人都是坚强而勇敢的,我心里非常的相信他们。” “甚至相信扶雪珞会胜过庚桑楚?”圣沨追问。 萧冷儿颇为无奈:“你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跟你说,”圣沨慢吞吞道,“从我十几岁开始,就认定了这个天下,迟早是庚桑楚的。就算后来遇到你们,各个都聪明能干,却依然没有改变这看法。” 萧冷儿留神想着。 “他不知不觉让我有这样的自信,也让楼心圣界的人,都有这自信。”圣沨悠悠道,“在我们的心里,这天下没有他的敌手。” 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却能给人这样强大的自信。 萧冷儿细细想着,半晌笑道:“大哥哥你生得太美,美得连我都被你蛊惑了,几乎就要以为让他得了天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轻叹一声道,“又或者,我在心里怜惜他受过的磨难和苦处。” 行其事,利其器。没有经过深重的代价,你怎能妄想得到同等的回报? 第三十三章 而今听雨僧庐下(一) 萧如歌、扶雪珞一行人赶到泰山派时,楼心月的战书也正好送来。那尤崇庆看后皱眉不语,直接便把书信递给萧如歌。 萧如歌却并未看出个所以然来:“约战凌云峰?敢问尤掌门,这却有何不妥?” 尤崇庆道:“紫皇有所不知,这泰山多处地方精确奇险,凌云峰便是当中的翘楚。先前盟主说魔教很可能在这次比武中放暗箭。但那凌云峰四处峭壁,连野兽的踪迹也很难见到,哪有可能设下埋伏?” 众人听闻不由面面相觑。扶雪珞沉吟道:“依尤掌门的意思,我等若想亲眼见你二人比武,却也上不了那凌云峰?” 尤崇庆颔首:“正是如此,峰下倒可观望。如此一来,也省去其他人插手的余地,想必那楼心月是有意为之。” 是楼心月还是庚桑楚?扶雪珞眉头紧蹙。这几次比武下来,楼心月都速战速决,向来直挑旁人的大门口,为何这一次却要大费周章,选个人际渺茫的凌云峰? 萧如歌看他沉思模样,问道:“你有甚想法?” “这等险地,他们若要设伏确实不易。”扶雪珞道,“今晚我几人前去查探,若不曾遇到他们的人马,我和云岚便带人下山去。” 他心中尚有个天真的想法,只道那楼心月也算个坏人中的君子,问心此番没有大动作……萧如歌却似已看穿他想法,打断他臆想沉声道:“楼心月心思深沉,诡辩莫测,你可不要想得太过侥幸。” 暗叫惭愧,扶雪珞垂头道:“紫皇教训得是,雪珞惭愧。” 虽然如此说他,萧如歌却也不知此番楼心月究竟有何打算,叹道:“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莫要给魔教可趁之机。” “扶盟主,在下有一言。”发话的却是尤崇庆的胞弟尤崇陵。 扶雪珞连忙道:“尤大侠请讲。” 抱一抱拳,尤崇陵方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到魔教之中卧底多时,对那问心的狡狯,多少有几分了解。那凌云峰地势险峻,在下自幼长在泰山,也深较诸位熟悉。今晚夜探,不如就先由在下领了派中弟子前去探个虚实。” 与萧如歌对望一眼,扶雪珞颔首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尤大侠,请务必小心。” 当下尤崇陵摆下接风宴为众人洗尘,饭后尤崇陵便带了一干弟子前往凌云峰。那凌云峰貌似距离此处颇远,但泰山派众人都是自幼在此间长大,自然有捷径可循,不多时便到了凌云峰脚下。 左右不见人影,尤崇陵抬头便见峰顶一人,折扇轻摇,月色下玉影清姿,似要乘风而去。 吸一口冷气,尤崇陵沉声道:“问心!” 低头看他,庚桑楚笑意极魅:“朱坛主,好久不见,本座等你多时。”说罢便自从峰顶跃下来,白衣如幻,脚下踩那峭壁,片刻便从容落下,摇那折扇的动作依旧风度卓然。 为何每一次见他,都只觉他武功比从前更高。心中诧异,尤崇陵自然不会表露出来,沉声道:“在下尤崇陵,乃泰山派门人,不知你那声‘朱坛主’作何。” 庚桑楚颔首轻笑,浑然不经意模样:“你知不知道我今晚为何在此?” 心下微惊,尤崇陵试探道:“你猜到我今晚会来此,特意等在此处想杀我?”眼前这人笑得再魅惑人心都好,对他的杀意却是半分不掩饰。但为何他连杀人之时都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尤崇陵却着实想不透。 “你知道,”庚桑楚不疾不徐摇扇轻叹,“本座这样的身份,若想杀一个人,哪能容他一再躲闪?朱坛主你的性命一直欠到现在,本座每每想起,总觉亏欠了自己,浑身都不舒服。这一次难得有机会,本座自然要除掉你,心里才能安乐?” 不动声色退后三步,尤崇陵道:“楼心月正式对我派掌门下战书,你却在他们决战之前杀人,未免不顾道义。” 庚桑楚失笑:“想来你在我圣界卧底之时,对本座也多番查探,却不知查探的结果中,可有本座什么时候顾过道义一说?” 尤崇陵无语。他可以跟他比时间比耐力比诡计,却着实无法与他比脸皮。 庚桑楚再笑:“当日在随州城外,那个舍己也要救你的女子,她的身份,不知你调查过没有?” 尤崇陵一怔抬头。 “她这一年来出尽风头,只怕你说不知道那也是口是心非。”不待他答话,庚桑楚又自笑道,“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她便是紫皇萧如歌的独生女儿。如今萧如歌正好在泰山派里,你说让他知道你曾经利用他女儿逃命。就算我不杀你,只怕所谓的武林正派那边,你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尤崇陵半晌道:“当日我是迫不得已,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大哥,那萧姑娘高义,想来紫皇也会理解。” “紫皇大仁大义,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庚桑楚笑道,“只可惜他纵然能理解,扶雪珞一行人,只怕便未必理解得了了。萧冷儿在武林盟中的地位有如副盟主,你也不会不知道。” 尤崇陵沉默不语。 “最重要的是,”折扇一挥,庚桑楚顷刻间已转了脸色,“本座不能理解。尤崇陵,你记住,本座今天杀你,一半因为本座要杀的人,天下无人能逃得过,另一半原因,却是因为这天底下除了本座之外,绝对不允许第二个人利用萧冷儿!”他说完已腾空而起。 尤崇陵自然心内起伏,动作却决计慢不了,立时便与他展开缠斗。他带来的这几人都算泰山派年轻一辈弟子中功夫扎实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极为熟悉这一代地形。 正因如此,庚桑楚手下纵然尽是精兵,一时却也奈何不得众人。庚桑楚本身动作,更不若往常利落,却似偏生要与尤崇陵耍弄着玩。 他若真的一开始便起杀招,尤崇陵自认自己撑不过三十招,但他刻意卖弄,反而给了尤崇陵可趁之机。两人斗在一处,好半晌竟不分轩轾。 眼见这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也到了尾声,庚桑楚笑意加深:“朱坛主,今晚咱们便玩到这里,下一世若有缘,再见不迟。” 然而这时他动手似乎已经晚了,微小的破空之声,庚桑楚挥扇躲过,啧啧笑道:“最是光明磊落的扶盟主,怎的也用起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 扶雪珞随即而来,白衣如雪,张口便骂道:“对付你这等不入流的人,太高明的手段未免抬举了你。“ “哟。”庚桑楚笑得更欢,“你跟那丫头在一起,别的什么没学会,倒越发牙尖嘴利了。” 扶雪珞却不理会他调笑,恼道:“问心,比武之前便动手诛杀我方的人,你也太卑鄙无耻。” 庚桑楚笑意淡下去几分,折扇倒转指了尤崇陵道:“知不知道我为何要杀他?” 扶雪珞白眼。 “就是此人,为了自己逃命,险些害得萧冷儿没了性命。”庚桑楚颇有兴趣盯了扶雪珞神色变化,“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 “救!”扶雪珞毫不犹豫,公私分明这一点,他自小学得利索。 庚桑楚颔首,笑意赞赏:“既然扶盟主都开了口,这面子我自然得卖,不过……”复又看向尤崇陵,庚桑楚笑得颇有深意,“朱坛主务必记住我的话,本座要杀的人,这天底下,没有谁能逃得过。” 向底下人挥一挥手,庚桑楚从容而去。最后回头那一瞥笑意,在扶雪珞等人眼中除了妖孽自然不作他想,尤崇陵却看得寒意大气,猛然便明白他话中含义。他要他死,只怕也不会让他死得太便宜。 扶雪珞已向洛云岚吩咐道:“我们分开来查探,你定要仔细些,看他有没有趁机在此设下埋伏。” 洛云岚颔首,望尤崇陵一眼,神色已不若今日初见时友善。 扶雪珞正要行开,已听尤崇陵问道:“扶盟主,敢问一句,方才你为何要救我?” 停下脚步,扶雪珞淡淡道:“大敌当前,扶雪珞再不识大体,也不至与自己人起了内讧。”看他一眼道,“但不管你当日因为什么理由伤害过冷儿,那确是事实,我们除了此次对敌,想来日后也决计不会再有交集。”庚桑楚这人虽然十句话中往往有九句半都是假的,但他说萧冷儿那半句,扶雪珞却不由自主相信,那必定是真的。 当下一番搜索,倒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派人彻夜看守在此,扶雪珞几人又再转回泰山派去。萧如歌几人还在大厅之中等候他们。 问起当中事宜,扶雪珞便自简略说了,说到问心追杀尤崇陵的原故,却刻意漏掉萧冷儿那一着,谁知他话音未落,尤崇陵倒自己说了出来:“诸位,实不相瞒,当日我在魔教卧底被问心知晓,他欲除我而后快,当日情况危急,却是一位姑娘舍命互我,我弃下她这才有命逃出来。”看众人一眼道,“那女子正是紫皇爱女萧冷儿萧姑娘。” 萧如歌眉峰微微一挑,众人一时都沉默下去,萧泆然面上神色却已极为难看。眼看他要开口,萧如歌及时道:“今夜大家也都累了,这就各自回去休息吧。” 说完率先向厅外行去,走几步却又停下身道:“如今冷儿既然平安无事,尤大侠也不必放在心上,当下我等最重要的,却是怎生面对楼心月与问心一干人。” 余下众人各自无语。 * 在西域一带行了三四天,始终没有找到半分赤霞峰的影子。赤霞峰名头极响,在这一带无人不知,但说到具体的位置,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 四人每天白天分开寻找,晚上便又回到借宿的农家会合。第五日晚萧冷儿三女同时抵家,看其他两人面上表情,便知同样一无所获,萧冷儿心中沮丧,实在难言,依暮云气得骂道:“这什么鬼赤霞峰,好好的一座山,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 “正是会凭空消失。” 说话的若非正好走进来的圣沨,依暮云铁定会再次骂出来。 萧冷儿却知圣沨绝不会说无用的话,连忙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方才那句话,你心里可有联想到什么?”圣沨不答反问。 蓦地想起紫峦山来,萧冷儿发呆片刻,喃喃道:“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紫峦山能叫人找不着,这赤霞峰也了无踪迹,只怕是用了同一层道理。” 圣沨微笑颔首:“正是如此。”他却是听庚桑楚闲暇时讲过去紫峦山的遭遇。 洛烟然插口道:“尽管如此,但无论是冷儿,或者我哥哥和雪珞,都有紫峦山的具体地图,自然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行。如今这西域一带群山巍峨,小小一座赤霞峰,我们就算知道那道理,又该往何处寻?” 眼见圣沨仍是微笑不语,萧冷儿心中一动:“你可是已经找到甚线索?” 圣沨这才颔首道:“早上出门时我想到唯有最北边我们还没有去过,我脚程快,便一路寻了过去。正好遇到一个老人,听他说起,前些日有一位没美若天仙的夫人,也曾向他打听去赤霞峰的方向……” 萧冷儿立刻高高跳了起来:“我娘!”她情急时叫出“我娘”二字,自己却并未发现甚不妥。其他三人默默对望,当然不会有那好心提醒她。 圣沨点点头道:“他向我描绘过形貌,我当下确定是萧夫人无疑。他又说道,他虽然不知道赤霞峰的走法,但他们村子里有一位百岁高龄的老人,在许多年前却因缘际遇,得过赤霞峰之主的救治,这才能活到今时今日,又说整个天山一脉,只怕他是唯一知道赤霞峰走向的人。” 见三女都面露喜色,圣沨微微笑道:“但据说那位老人几十年吃斋念佛,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唯度有缘人’。我怕你们久等,便先赶回来告诉你们这消息,今晚我们各自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便赶去那个村子。” 点点头,萧冷儿笑道:“大家都辛苦了好几天,吃不好睡不着。今日心情畅快,不如便由我亲自下厨吧。” 洛依二女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圣沨纵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一直含笑的面色也不再那么好看。 萧冷儿气得跺脚:“你们一个个那是什么表情,怕我毒死你们不成?哼,都且给我等着,一会儿小爷我就让你们大开眼界!” 她说着转身去厨房,留下三人却是面面相觑,均想道,大开眼界和能不能吃,那却是全然的两码子事。 羊肉的腥味让萧冷儿不由皱眉,刀举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一边怀念中原的吃食,猛然却想起还在剑门关那个清晨为那人做饭的情景来,一下呆住,想到那时旖旎过后的分离,几乎要落下泪来。 有人夺过她手中的刀,萧冷儿惊觉,回头却是依暮云,口中尚自念道:“我再不通厨艺,也知道像你这样举着一把大菜刀,迟早不小心就落在自己身上。” 萧冷儿失笑,别过头掩去眼角泪光:“你大小姐怎舍得来厨房。” “那两人半天没听到动静,让我来看看。”从容看她动作,依暮云忽道问道,“你又想起他来?” 盯着桌上的羊肉发呆,萧冷儿半晌道:“你知不知道,我十岁开始出来闯江湖,除了给自己弄吃的和今天这一顿,唯一只给他做过一顿饭吃,亲手做。” 揽住她腰,依暮云轻叹道:“既然已经决定了,便莫要再想他。” “你呢?”不想再谈自己的事,萧冷儿问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没有?” 依暮云亦是一呆。 片刻便恢复从容,萧冷儿淡淡道:“这些天与圣沨在一起,你可有在心里比较过,他和洛云岚在你心里有甚不同?你心里倒是决定了没有?” 依暮云咬牙道:“好你个萧冷儿,一时半刻也不肯放弃算计我。”却又低下头去,忽然泄气一般,“我、我心里是越发明白了。” 楼心镜明与庚桑楚等人的事同时挂在心上,如今得她一句明白,萧冷儿稍感欣慰。 * 这一日便是楼心月约战尤崇庆的时间。楼心月从前对各大门派掌门,也从未这般礼遇慎重过,此次一反常态,扶雪珞等人再三小心却也并未查出甚结果,唯有作罢,只当是有庚桑楚在一起,而他向来喜爱张扬的原因。 萧如歌众人陪同尤崇庆到凌云峰下拾,庚桑楚等人早已在另一方等候,楼心月高踞凌云峰顶,负手而立,气势也正如这泰山一般压顶。萧如歌看得心中微叹。 庚桑楚朗声笑道:“有一件事,还要提前请教紫皇才好。” 萧如歌颔首道:“你说。” “前几场比武,却是我圣君不依武林规矩,武林盟众人要插手,我等也无话可说。”看众人一眼,庚桑楚笑道,“但今次圣君约战尤掌门,却是全然遵守了你中原的礼数,不知紫皇有何看法?” 众目睽睽,萧如歌无奈,唯有答道:“殿下只管放心,楼心圣君和尤掌门既同意比武,生死都是分内事,我辈绝不插手便是。” “紫皇一言九鼎,晚辈自然信得过。”庚桑楚抱拳,笑意自如眼底,蛊惑人心。 萧如歌低声道:“尤掌门,一切小心。” 尤崇庆点一点头,望众人一眼,再不多言,便也自上了凌云峰去。他武功虽非绝顶,但在泰山之上苦练多年,一身轻功却少有人及。 庚桑楚看得频频点头,笑道:“今日这一场比斗,看来要比本座预料更久一些。” 一贯在他身边的原镜湄此刻却不见踪影,他左边站着馥香浓,右边的应龙闻言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这尤崇庆武功竟颇高?” 庚桑楚颔首道:“泰山不同于一般的山脉,那尤崇庆虽然天赋不够,但苦练这么多年,根基扎实,泰山派的绝学灵猿步法只怕更是炉火纯青。” 应龙闻言不由对峰顶两人更留意三分。虽然明知其他人武功再如何高,也绝不可能是楼心月的对手。但庚桑楚既然这般说,便表明他们又可从这场比武中学不少东西来。 另一边萧如歌也正自这般吩咐众人。尤崇陵打一看到庚桑楚开始目光便再没有移开过半分,半晌却并未瞧出任何不对劲来,庚桑楚笑意璀璨,简直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看他动作,萧如歌低声问道:“可有甚不妥?” “没有。”尤崇陵摇头,苦思不解,“最大的不妥就在于,他竟完全没有不妥之处。” 这绝不是庚桑楚的作风! 萧如歌叹道:“无论如何,稍后比武开始,大家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不可给旁人可趁之机。” 众人纷纷颔首应是。 一直留意萧如歌举动,甚至尤崇庆上峰顶来也不曾分出半分注意力给他,半晌楼心月叹道:“大哥不愧是大哥,这些年武功精进,只怕绝不在我之下。”即便是萧如歌,对着扶雪珞一干人也绝不可能全然坦白,比如他能够想象得到他对众人说的不接受他挑战的理由,必定是武功早已追不上他。但楼心月却知道这绝不是实话。 但是今天之后,他却要这变成一句大实话。 “大哥,你一生都太幸运,”楼心月喃喃道,“每每我这么想起,总觉得心里有根刺,压得我很不舒服。” 他想要的一切都被他得到,他们地位才智聪明都相差无几,然而他却比他幸运太多。 半晌楼心月淡淡道:“这就请吧,尤掌门。” 尤崇庆抱拳,忽然有些庆幸。只因他早已察觉到楼心月心思连一成也不曾非给他,这样是不是代表,他也有取胜的机会? 第三十三章 而今听雨僧庐下(二) 上头两人交手,萧如歌等人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心中却越发觉得不对劲,楼心月的性子他最清楚,向来喜欢速战速决,今日与尤崇庆交手,却直如猫逗老鼠一般,尤崇庆内功深厚,一掌掌下来,听在众人耳中轰隆有如整座山在响动。 他又突然发现,为何整个凌云峰唯独他们站的这一边地势最平,庚桑楚等人先来,却非要选了另一方? 然后他却已经没有时间想更多。 一波接一波的震动声传来,众人听在耳中,相顾骇然。不动声色的带着众人后退,片刻萧如歌注视凌云峰,心里也终于明白过来:“是凌云峰发出的声音!” 顶上两人仍在激烈打斗,半分也不知道下面的情况。当然这不知道只针对又自以为占了上风的尤崇庆而言。 萧如歌再看向庚桑楚,那人折扇轻摇,面上笑意说不出的妖魅惑人。见他目光,庚桑楚微一颔首,猛然举高折扇叫道:“发箭!” 众人手中没有弓箭,却是劲力扎实的弩,短小的箭支淬得发亮,显是经过特殊炼制,庚桑楚一声令下,一排小箭已齐齐射向凌云峰,竟直没石中。萧如歌心往下沉,沉声道:“大家镇定,千万莫要慌乱!”这时刻他甚至连声音都不敢抬高,众人若惊慌失措大叫乱跑,只会让这山峰塌得更快。 只可惜他不出声也不得,上面那两人若再打下去,只怕今日站在此处的人连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尤掌门,立时停手,凌云峰快塌陷了!” 尤崇庆此刻也已经察觉,但就算他现在想停手,楼心月却也不会那般轻易放过他了:“本座没有说失陪,谁敢下场!”出掌处劲道浑然,绝非方才可比,连发数掌封尤崇庆退路。 尤崇庆又惊又怒:“魔头,你究竟想作甚?” 楼心月笑得一笑,俯视峰下惊慌中人,不疾不徐道:“我儿子说,要这泰山成为你中原武林的葬身之处,我这当爹的,自然要帮一帮他。” 楼心月不住手,尤崇庆为保性命,自然要被迫还手,但这山峰,又还经得住多少掌力摧残? 咬一咬牙,萧如歌挥手道:“莫要再管他们,大家撤退,莫要慌张,挨个挨个退!”又向萧泆然几人道,“立时去杀了问心那边的人!” 这短短时间,庚桑楚早已指挥众人连连发了数百箭。 萧泆然和扶鹤风等人立时朝着庚桑楚一边跃过去。 萧如歌带着众人后退,却发现唯一下山的窄道也早已被楼心圣界的人暗中埋伏等候。数十支箭尖相对,萧如歌怒从心起,终于出掌向众人扫过去。 眼见凌云峰摇摇欲坠,巨石塌陷得越发厉害,庚桑楚笑意更欢,吩咐众人对手,箭尖却转过来对准扶鹤风等人。摇一摇头,庚桑楚笑道:“本座真是不明白,萧如歌此时要你们来堵我有何用处,倒是上面那两个,”指一指峰顶笑道,“若再不阻止他二人打斗之势,只怕萧如歌解决了我方的人,这凌云峰也塌了,到时你们同样一个也跑不出去。” 扶鹤风与洛文靖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调转方向迎着石灰泄落处向峰顶跃去。萧泆然冷哼一声:“我今日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先拖了你陪葬!” 庚桑楚折扇一挥:“请吧,萧公子!”此人还当真恨他到极致,这般紧要关头,还得与他拼命。摇一摇头,庚桑楚轻叹,人家如此卖力,他怎能不舍命奉陪? 当下几处都是愈发激烈打斗,先前陷落的石灰石粉已换了越大的石块,萧泆然和庚桑楚自是打得酣然,萧如歌一边,却更是不打不行。他一人却更要注意三方的局势,庚桑楚出手之下,却叫他心中骇然,万万没想到,这庚桑楚武功竟似已高过萧泆然。而峰顶那一边—— 萧如歌注视之下,几乎要叫出声来! 扶鹤风与洛文靖双双扑向楼心月,却是由下而上之势,楼心月大笑之下,却是借了方才被尤崇庆一掌打飞起来的两块巨石挟十成功力推向扶洛二人。两人半空之中没有着力之处,双双被巨石击中,闷哼两声朝着峰下跌落,楼心月撇开尤崇庆,更与追击。萧如歌眼见不妙,再顾不得这一头,飞上扑上去。谁料楼心月追击之势也不过虚晃一招。眼见半空中接过扶洛二人那身影,楼心月暴喝一声:“萧如歌!”他一掌将尤崇庆打落峰顶之时,另一掌却已挟了十二分功力打落峰顶巨岩跟着几人下坠之势。 三个伤重之人若被巨石倾轧,非得当场粉身碎骨不可。萧如歌咬一咬牙,唯有当头迎上。楼心月目中笑意精亮,萧如歌上迎之时,他身形也已跟着飞速落下,再是一掌击下。二人双掌隔着巨石相交,“轰隆”一声,那巨石已然爆裂开来,萧如歌身形剧落,沾地之时,一口鲜血已狂喷而出。 眼见中原三大高手片刻之间俱已重伤,武林盟这边早已失色,庚桑楚笑得却愈发尘埃落定,寻个机会脱开萧泆然掌控,向身后众人挥手道:“凌云峰即将塌陷,大家尽量往高处攀去。”再看向下山小径处僵持的众人,笑容却已转冷,举手道,“杀!” 这当口,萧泆然心中再恨,也决计不可能再与他拼斗下去,咬一咬牙,终究调头向萧如歌奔过去。 庚桑楚喃喃道:“中原武林,此处今日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楼心月站在峰顶下眺,目光却忽的一闪,笑道:“儿子,你可以选择让我立时帮你推倒这山峰,或者……” 庚桑楚一愣,已听不远处一人大叫道:“问心,你这魔头,赶紧叫你的人撤退!”却是扶雪珞的声音。 包围与反包围?直觉得这般一想,庚桑楚自己也不由笑出声来:“我还道扶盟主今日去了何处,原来却是前去迎接我的人。” 扶雪珞冷声道:“你若再不撤人,我今日便将你前来支援的数千人马杀得一个不留!” 庚桑楚失笑:“扶盟主会做这样的事?” “你尽可以试试!”扶雪珞手扣着一人站出来,楼心月与庚桑楚所站地势皆高,一眼便看到他手中人是原镜湄,俱是面色一变,“我数三声,你再不说话,我就立刻杀了她!”扶雪珞此刻早已红了眼,庚桑楚相信他若不肯放人,这人当真有可能把他的人全部杀光。 况且,镜湄…… 庚桑楚方想到此处,已见原镜湄向他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口中喃喃道:“我原镜湄,这一生,都绝不会做你的包袱!” 片刻想通她意图,庚桑楚惊叫一声:“湄儿不要!” 同一时间原镜湄已狠狠咬牙向自己舌尖,庚桑楚惊呼之时,扶雪珞也立时察觉,飞快点她穴道。尽管如此,原镜湄口中也早已鲜血飞溅而出。 眼见中原一边死伤无数,庚桑楚暗中大呼可惜,却也唯有挥手大声道:“众人撤退,让他们的人尽数下山!” 萧泆然几人抢上扶了萧如歌扶鹤风几人跟在身后而去。同一时刻巨石轰轰,下坠之势再不可抑。惊叫声中,走在后面之人难免遭殃,前方之人听得轰隆巨响,明知自己此刻绝不能回头,唯有咬着牙更快向山下冲去。 断后那人恨极的一眼当中,庚桑楚已大喝一声:“尤崇陵!”竟不顾巨石陷落,直直向尤崇陵飞奔过来。 走在前面的人听闻他和生,心中俱惊,却无人能在这时刻再回头。 “本座早已说过,你受够羞辱与折磨之时,便是你的死期!”捻小鸡一样提了他衣襟,庚桑楚闪电般向山下蹿去,声音远远传来,“今日本座便拿此人做祭,饶你们一命。扶雪珞,你若敢伤我湄儿与门人,本座定让你等再无翻身之日!” 他身形早已远去,那迅速在风中消散的话语留在众人心中,似还有余威。经过几日一役,此人说出的话,还有谁敢在怀疑其真实? 萧如歌几人都是重伤,尤崇庆眼看不治。一日之内,泰山派两位主事的人物尽去,武林盟伤亡惨重。眼见这等凄厉模样,扶雪珞几人看在眼中,浑身皆是冰凉。 扶鹤风与洛文靖二人伤重,到底性命无碍,唯有萧如歌。一回到泰山派,萧佩如立时叫了几人将萧如歌抬回房中,一整夜再未出来过。 扶雪珞几人忙着善后,心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却无不担忧。 第二日晨间萧佩如总算开门出来,方才歇息下来的扶雪珞几人立时围了上去,见众人俱是疲惫担忧模样,擦一擦汗,萧佩如勉强道:“师傅已无性命之忧,大家不必太担心。” 萧泆然皱眉道:“你去歇息一会儿吧。”她面色惨白,看起来却是随时都要累得晕过去的模样。 摇一摇头,萧佩如道:“还有没有伤重之人,要我出手?” 扶雪珞与洛云岚对望一眼,扶雪珞迟疑道:“洛世叔与我爹爹……还要劳烦萧姐姐。” 萧佩如摇头道:“雪珞不必和我客气。我先去洗把脸,便跟着过来。” 扶雪珞连忙点头。 众人看过萧如歌之后,便回了大厅。气氛沉郁,不难想象。半晌洛云岚问道:“昨日抓获的那一批魔教之人,该如何处置?” 众人对望数眼,不约而同又全部望向扶雪珞。扶雪珞心中这决策何尝不是难下,半晌叹道:“此番我武林盟损兵折将,若不杀几个人,只怕难消众兄弟心头之恨。但若随意滥杀,我们与魔教妖人,却又有甚分别?” 萧泆然沉声道:“你想怎么做?” 摇一摇头,扶雪珞问道:“不知大家有什么意见?”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讨论未果,扶雪珞无奈,唯有先叫众人各自下去歇息。他自己匆匆扒几口饭,却也没了胃口,起身外出,待清醒过来,已在一房门前站定。 暗叹一声,扶雪珞推门进去,床*上那人听到响动,睁开眼来,却是原镜湄。 * “我有些事想问你。” 无声望他,原镜湄脸色苍白,眸中却全是倔强。 这样的女孩子。扶雪珞暗叹,走近替她掖好被角,顺势抬了凳子在她床前坐定:“问心究竟是何时开始算计我们?” 原镜湄嘲弄一笑,落入眉眼却已然是隐隐的傲:“问心做事,难道还会等你们有所察觉?早在圣君决定约战尤崇庆,他早已做好全盘部署。” 扶雪珞问道:“包括比武的地点和怎生比,都是他决定?但楼心月才是圣君,怎会事事都听他的话?” “不错。”原镜湄傲然道,“地点,方式,时间,武器,计划,全部是问心部署。圣君早已把我圣界中大小事故悉数交给问心打理,对他信任有嘉,我等都看得明白。” “为什么会选凌云峰?” “你当那尤崇陵有本事前来我圣界卧底,我们的人便进不了泰山派?他们都是对高山峭壁有很深研究之人,一致说这凌云峰算是泰山上最危险的一座山峰,而且周围地势绝佳,问心自然要听,你难道当他刚愎自用不成?” 扶雪珞皱眉:“但从头到尾,我们一直派人监视你们,为何并未察觉你们有甚动作。” 原镜湄笑起来:“当真没有?那一晚你们在前方歼灭我教众多教友,更打得应长老重伤,你当这一切,不会有代价?” 扶雪珞瞬间恍然:“应龙那一队人马不过是幌子,同一时间问心却趁我们放松警惕之时在凌云峰动作?” “正是如此。”原镜湄颔首。 扶雪珞喃喃道:“凌云峰山峰原本松懈,被问心派人蓄意布置过后。那一晚趁机杀尤崇陵,也不过是个幌子,却让他再一次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耍了花招。及到比武当日,尤掌门功力浑厚,再加上楼心月蓄意为之……”那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有心要将他们全部置于死地。 原镜湄笑道:“雪珞的聪明,倒也在我意料之外。说真的,这一次连我都以为十拿九稳,问心算无遗策,又怎会输?却没料到你与洛云岚竟料到我在后面还有援兵,竟设计拿下我们。问心那人虽冷酷了一些,对我教教友却向来爱护。这一次雪珞你也算押对宝,竟让问心的苦心就此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么?”扶雪珞一贯清淡目中,也不由出现怒色,“尤掌门死了,紫皇与我爹爹和洛世叔几人悉数重伤,我武林盟弟子死伤无数,你竟能说这叫功亏一篑!”说着已霍然起身来。 “扶盟主想杀我泄愤?”原镜湄眼也不眨,淡然望他。 复又坐回去,扶雪珞愤怒已转了苦笑:“镜湄,他从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甚至你被我抓获到现在,他的人也没有出现过。为着这样一个人,你竟思考也不犹豫,为了不让我威胁到他便要咬舌自尽?” “我并不是怕你威胁到他,这天底下,我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他。”原镜湄微笑,舌头依然红肿,她笑容虚弱,却是极美,“只是我许久以前便立誓,我要尽最大所能帮他,替他完成他的愿望,扫清一切障碍。而我自己,更是永远也不要成为他的羁绊。” “他那样一个狠辣无情的人,为何要得你这般深情相待?”扶雪珞委实想不通得紧。 原镜湄笑,却是嘲弄:“那你有没有问过萧冷儿,问心几次三番伤害算计你们,为何她还要对他一往情深?” 扶雪珞不答,目中却忽然出现痛苦之色。 一时口快,原镜湄心中不由有些内疚,半晌低声叹道:“你不明白,雪珞。你们都不明白他,也明白不了。萧冷儿……萧冷儿虽然也不明白,可是她内心里却是通透的,于是敬重他,爱他。或者对他的感情,也不比我对他少。”以前她总觉得萧冷儿还是小孩子,对问心的喜欢也不过一时,可是亲眼见了那许多次她的强颜欢笑无奈深藏,更知道她竟主动离开问心,她心中震动,这才稍微能有体会,她一年的感情,竟当真不比她这许多年来得浅薄。 而她们两个人当中,幸运的那一个又是谁呢? 问心喜不喜欢她都好,她都可以光明正大留在他身边,为他洗衣做饭也好,出谋划策也好,甚至可以随时决定为他生为他死,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自由和时间。 可是不管庚桑楚爱不爱她都好,他们都没有可能在一起,她不能陪在他身边,不能同生共死,甚至处心积虑要对方去死。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原镜湄豁然发现,原来她从前所有计较,都那般的没有意义。只因为那个让她深深嫉妒的女孩子,内心里,只怕比她更苦十倍。 半晌扶雪珞勉强振作心神道:“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原镜湄眨了眨眼:“你确定,做饭的人不会在我的碗里投毒?” 扶雪珞苦笑:“你还怕人下毒?” “我现在这模样,哪有办法分辨得出。”原镜湄满脸无奈。 扶雪珞比她更无奈:“你说,我亲自去做。” 目的达成!原镜湄笑容得意,忽然间却又沉静下来,望着他道:“雪珞,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从前你我相交的日子。一起喝酒,一起游乐,那时,你也会下厨煮东西给我们吃。” 世事变迁!扶雪珞心中叹息:“镜湄,无论如何,我心中永远都当你是朋友。”说罢转身出门去。 望了那道门扇,原镜湄一时却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 如此过得几日,萧如歌终于有了些精神气,这天午后坐在椅子上被萧泆然兄妹推出来晒太阳。 看众人模样,萧如歌不由失笑:“你几人各个都是愁眉苦脸模样却是作甚?难道不高兴看我好起来?” 萧泆然蹙眉道:“师傅又再胡乱说甚,我们只是……” 敛了笑,萧如歌淡淡道:“担心我的身体与武功?” 众人默认。 萧如歌望向萧佩如,萧佩如立时道:“师傅内功深厚,此次虽然重伤,那假以时日,身体必能康复,只是……” “只是你们若时至今日还指望着由我去对付楼心月,那只怕都要失望了。”萧如歌截口笑道。 他模样漫不经心,扶雪珞几人却仍是不敢多说。萧如歌半生习武,傲视天下,此次为了众人,只怕日后就算身体好转,也再不可能恢复从前绝世武功。他表现得再如何混不在意,但心里究竟作何想法,却唯有他自己知。 半晌萧佩如道:“也不一定,医学一途,哪里有甚绝对。听闻赤霞峰主人医术独步武林,此次师娘和冷儿若能寻到他,只怕对师傅的身体,却也会有些帮助。” 洛云岚插口道:“如今也不知他们究竟走到哪里,却要如何联系?” “也不是没办法。”萧泆然道,“紫峦山自有一套互通消息的方法,我可以将此处的情况想办法传给师娘和冷儿知道。” 萧如歌还想说甚,却有个泰山派弟子过来通报道:“门外有一个自称是冷……萧夫人的女子……” 他话未说完,那位“萧夫人”已闯了进来,白衣如雪,黑发如缎,容姿之美,冠绝天下,直直便朝着萧如歌飞奔过来。 萧如歌低低惊呼:“剑心,你怎会来?” 冷剑心不语,趴在他腿上,修长纤细手指抚他伤处,微微颤抖:“他竟伤你如此、伤你如此……” “剑心,”握住她的手,萧如歌柔声道,“我与他不死不休这局面,二十年前便已注定。那时我对他的伤害,比起今日,却也不遑多让。” 只是摇头,冷剑心整张脸都伏在他腿上,不言不语。 扶雪珞使个眼色,众人都悄无声息退出去。 似感应到人都离开,冷剑心蓦地哭出声来:“大哥,我听闻你被他暗算,重伤垂死,我、我当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也没办法多想,立时便赶来这里。” 萧如歌拍她肩膀无声安慰:“傻丫头,有甚好担心,大哥现在也老了。” 不住摇头,冷剑心哽咽道:“大哥在我心里,从来都是神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你。可是这一次……大哥,你说,为何我们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萧如歌不语,一时也有些欷歔,半晌叹道:“少年听雨,闲来赋诗,佳人相伴,美酒相和,那时我们一起,说不出的逍遥快活。剑心,时光匆匆,一去不返,你我也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你我。” “大哥。”痴痴看了他俊朗容色,冷剑心蓦地咬牙,“此次你的伤若好不了,我定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帮你报仇。” 摇一摇头,萧如歌失声笑:“你还说呢,那之后一声不响跑了,冷儿那丫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只怕对你更是埋怨的紧。” “还不到时候啊。”冷剑心轻叹,“大哥,经过这一次你重伤,我心中更是惶恐,我们待冷儿,是不是太过严苛。” “这天下,总得有人要挑起那一副担子。”拍拍她手,萧如歌笑道,“莫要再说这些,难得你我兄妹见面,岂能尽用这些煞风景的事,浪费大好光阴。” 冷剑心笑着埋入他怀中:“不管大哥要作甚,不管大哥是站着、坐着或者躺着,有生之年,我也定会陪着大哥。” 第三十四章 碧山还被暮云遮(一) 又说萧冷儿一行人,那日圣沨回来向三人说出那消息之后,当下四人歇息一宿,第二天早上便出发往最北边行去。 圣沨武功再高,带着三个娇滴滴的大姑娘,那速度想当然怎么也快不起来。好在得知那消息过后,萧冷儿相当于吃下一颗定心丸,倒也不若前几天焦躁,便自一路说说笑笑北行。及到中午时分也只一边走一边吃些干粮。萧冷儿不欲几人陪她这般赶,但洛烟然几人心中却俱知她表面虽淡,实则心里恨不得插了翅膀飞上赤霞峰去找到楼心镜明,倒也都不理会她那停下来歇一歇的提议。 四人直行到太阳落山之际,往前行吹在脸上的风越发凛冽,圣沨看一看附近,终于道:“昨日我便是在此遇到那位老人家。” 三女闻言对望一眼,据想到天色已经这么晚,那老人今日就算在此,这会儿只怕也早已离开,如此难不成竟是白走了一天?咬了嘴唇,萧冷儿心中沮丧,却极力不愿表现出来,几人都已陪她累了一天,难道这时才来责怪谁谁耽误了时间? 看她模样,洛烟然和依暮云心中都不好受。圣沨四处查看,却忽然“咦”了一声,他声音方落,已听前方一阵低低的歌声传来。 当下几人又惊又喜,萧冷儿立时抬脚往前跑去,果然不出几步,便见前方的大石上一位灰衣灰毡的老人正在坐在那里哼歌,脚下摆了一个背篓。 圣沨上前,同样不掩惊喜之色:“老人家,你怎的……” 他如此说,萧冷儿几人立时知道这老人必定就是他昨晚遇到的,互望之下,心中欢喜,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捻须笑道:“我老人家是看你这小伙子倒也有几分好处,昨日那神色,分明还想着今天来寻我,但临行之际,却不曾开口要我今天来此等你。这地方无甚人迹,我若不来,岂非让你白跑一趟。”却又摇头道,“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走路竟如此之慢,害我老人家在此等了整天。” 望身后三位姑娘一眼,圣沨不由有些讪讪:“我……” 老人目光随他往后,扫过萧冷儿面上时,却不由顿住,捻须道:“这位姑娘,跟之前那一位……” 此时自然闹不得别扭,萧冷儿忙道:“她是我娘亲,老人家,我娘独自一人,她的去处,还望您能告知我。” “那位夫人的去处我却不知,但……”再看她一眼道,“相逢即是有缘,这天色也晚了,四位若不嫌弃,不如跟老头子回村一趟。” 四人连忙点头,老人便站起身来,欲去拿那背篓,却已被圣沨抢先拽到手里:“老人家,我帮您背。” 老人点一点头,也不多言,便当先向他们来时那条路行去,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再转弯去。洛依二女行在中间,萧冷儿却跟圣沨走在最后。见她面上表情变换,时而惊喜时而担忧,圣沨不由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你娘的。她又聪明、武功又高,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就算武功高如你和雪珞,若贸贸然闯入紫峦山,只怕也要吃大亏。”萧冷儿愁道,“照传言来看,那赤霞峰地势与紫峦山相近,但其中凶险只怕更甚,我怕的是她急于求胜,反而……” 圣沨想一想道:“你也会说赤霞峰地势与紫峦山相近,萧夫人在紫峦山一住二十年,想来闭着眼睛也能轻易上下山。一理通而百理通,你莫要太忧心。” 萧冷儿仍是蹙眉不语,却忽听走在前面那老人笑道:“这姑娘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老头子那日见到那位夫人,但觉她心中郁郁,定然有极挂心之事,又见她得知赤霞峰走向之时惊喜神色,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夫人想来是要吃些亏的。” 萧冷儿闻言神色更是难看,洛依二女正怨这老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却再听他笑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我瞧你母女俩都是秀外惠中,灵气逼人,俱是有福之人哪。” 几人垂头不语,萧冷儿却忽然抬起头来朗声道:“不错,她的运气一向很好,这一次想来也不会差。我心里从来都只当她轻易将我送人,那是半分也不疼惜我,直到如今才有些了解了她对我的感情。我真心念着她,她必定不会出事。” 她声音清朗,信心十足,圣沨三人原本都觉希望渺茫,此刻听她这般说,便不由再次振作了精神。均想道萧冷儿脑瓜子素来最好用,她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老人回头看一眼萧冷儿,却有些意外。照理她才该是最惶然无助那人,谁知片刻的忧虑过后,她竟还能立时冷静下来叫其他人振作精神。倒是小瞧了她。 五人回到老人的村子里时,月亮早已挂在梢头。 “可像个大饼了,就是不能吃。”萧冷儿喃喃道,“这么圆,不知今天又到哪一日了?” 倒无人怪她煞风景,但一听到“大饼”两个字,当下洛依二女只觉走了一天的饥饿无穷无尽的涌进了腹中,依暮云最是不顾惜形象,已自抱着肚子呻吟出声。 “今天十四,可是个好日子。”看俱都饿得东倒西歪的四人一眼,老人笑道,“看你们这模样,叫伊那看到只怕又要训我,还是先去老头子家填饱肚子吧。” 四人自然求之不得。 老人一回到村里,便似比方才开朗健谈许多。交谈之中四人方知老人的名字叫达木措,他方才提到的伊那,便是曾去过赤霞峰的那位百岁老人了。 简单吃些东西过后,达木措立时又要领着四人去伊那家中,倒是萧冷儿有些迟疑:“现在都这样晚了,老人家只怕早已歇下,咱们去打扰他,也不大好,不如明天在……” “你这姑娘心地倒好,”达木措眨一眨眼笑道,“但只怕明天便要来不及了。” 见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萧冷儿倒也不再多说,毕竟她想要赶紧找到楼心镜明,那是比任何人更甚。 一路走过去,各家都已熄灭了灯火,唯独走到那伊那的门前时,不但油灯明亮,主人家甚至还坐在门口。 不必介绍,萧冷儿四人看一眼也知道那老人必定就是伊那。能活到百岁之上的人,毕竟不太多。 “你们终于来了。”伊那言道。 四人面面相觑。 达木措这才笑道:“伊那是咱们村子里的祭司,他今天一早便跟我说,村里会有客人到访。老头子一时好奇,这才又跑到昨日那里去等你们。” 萧冷儿几人自然不信这话,但大半夜的这老人并没有睡觉,似乎当真在等他们。依暮云想一想笑道:“那为何不是老人家你早已告诉了伊那昨天遇到圣沨的事,伊那这才知道我们会来?” 翻个白眼,达木措冷笑道:“你当老头子我是吃饱了撑的,一有人问路就带来见伊那,这些年来寻找赤霞峰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老头子还不得累死。”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四人对望一眼,萧冷儿走上前道:“伊那,您见过我吗?” 伊那并不抬头,只道:“你与你母亲,都是有缘之人。” 萧冷儿一怔。 “佛度有缘人,你若当真想寻找赤霞峰,伊那便告诉你那去路。” 萧冷儿连忙道:“我娘月前独自前往,我左右也放心不下,必定是要走这一趟,还望伊那能告诉我。” 伊那抬起头来,目中竟无上年纪之人一贯的浑浊,目光精细,瞧得萧冷儿心中一震:“你告诉伊那,想上赤霞峰,是为了何事?” 迟疑片刻,萧冷儿道:“我娘此番前来寻找赤霞峰主人,只因我身体不好,她想为我求药。而我一路跟来,最紧要是为了我娘,剩下的原因,自然也是为了自己。” 达木措听得一怔,想到,这姑娘说话可当真实诚。 依暮云插口道:“伊那,什么人才能叫有缘人呢?” 不待伊那回答,达木措已呵呵笑出声来:“每月十四来到此处的,便是所谓的有缘人。这位姑娘和姑娘的母亲,都正好赶上了这一天。” 萧冷儿恍然:“难怪之前你说十四是个好日子,”忽然却又悟出另外一层道理,“难不成上赤霞峰的道路……” “正是。”伊那点头道,“每月唯有十五月圆之夜,能寻到上赤霞峰的道路。” 四人闻言对望数眼,心中暗叫好险。 这村子里甚少有外人,伊那和达木措都颇为喜欢萧冷儿四人,当下回屋中闲谈半宿,第二日清晨,伊那向达木措交代了具体行程,便自由达木措领了四人出村去。 萧冷儿好奇道:“上个月我娘来此,也是达木措给她领路?”如此说来,这几十年上赤霞峰之人想来都由达木措领路,他那日为何又要跟圣沨说那路程他并不识得? 达木措看她一眼道:“那位夫人可比你几个来得爽快,向我问了路,便独自一人行去。”似看穿她内心所想,又道,“你可莫以为天底下到处都是有缘之人。这几十年来,加上你母女二人,能上得赤霞峰的也不过三人而已。” 四人又再咋舌。 “只可惜……”达木措欲言又止,终究喟叹一声,“第一个人十年前上山去,至今不曾下来。” 这是从侧面劝他几人不要上山?四人对望一眼,各自都是一笑,看到达木措对他们几个,倒是真心喜爱。 依暮云道:“你怎知就没有其他人不通过你与伊那,自己寻到了上山的道路? 看她一眼,达木措笑道:“一会儿咱们到那里之后,你就明白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上山的道路了。” 还装神秘呢!依暮云撇嘴。 将她反应看在眼里,达木措笑一笑,也不再多言。 倒是萧冷儿望了远处耸入云霄的层层高峰,对那雪景悠然神往,问道:“达木措,你见到过天山的雪莲吗?”看他失笑模样,又补充一句,“是开得正好的那一种。” 达木措笑道:“老头子在雪山底下住了几十年,自然是见过的。我瞧你这小姑娘最多十七八岁的模样,莫非也见过?” 摇了摇头,萧冷儿颇有些遗憾:“便是没见过,才要问达木措,那情景可是非常美丽?但愿我这一次行程顺利,下得山来,还能见到雪莲?” “老头子见过雪莲开花的情形,那可真是……”达木措挠一挠头,为自己不知如何形容而笑得有些讪然,看旁边认真倾听的圣沨,眨眼笑道,“小姑娘一个人,还是和这个像雪莲花一样美的少年?” 萧冷儿怔了怔,直觉便摇了头,沉默半晌方轻声道:“以前我和一个人约定要来天山看雪莲,他也答应过我。但……不知以后还有这机会没有?” 此言一出,圣沨面上光彩便不由自主黯淡三分。 那达木措偏生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兴致勃勃问道:“小姑娘的心上人竟然不是这个美少年?天底下还有比这少年更好看的男人?” 萧冷儿原本不愿多说,倒被他两句话勾起兴致来:“为什么我们四个人一起,达木措非要认为我和圣沨才是一对?又为什么我说跟旁人一起约好,那便一定是我的心上人?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比圣沨更漂亮?” 洛依二女听得猛点头。 “这少年唯独看你的眼神,与看另外两位姑娘不一样。”达木措眨眼笑道,“而姑娘你说起约定那人的眼神,与少年看你的眼神如出一辙。还有,那人如果没有这少年漂亮,你又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丑的来喜欢?”他语间颇有些困惑。 眼神……她已尽量做到心平气和,却仍然是那般容易就被人看穿?萧冷儿苦笑,喃喃道:“美和丑……达木措一定没有喜欢过什么姑娘。” “谁说没有!”达木措脖子一梗道,“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喜欢的可是咱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那最后也一定没娶到人家。” 依暮云撇嘴,逗得洛烟然掩嘴轻笑。 达木措倒也不生气,挠头破有些困扰道:“她后来嫁给别人啦。”那模样好像到现在也没想通姑娘为什么不选他而要嫁给别人。 几人大笑。 笑完过后,萧冷儿颔首道:“达木措说的也有道理,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在你眼里,自然便是全世界最美。”回忆半晌,缓缓道,“跟我约定好的那个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觉连脑子都停止转动,只是反复的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那么好看的人呢。” 那种反应,不管她看他多少次,认识他多久,只要他对着她笑,仍然是最能杀伤她的武器。 圣沨闻言眸色更黯,但萧冷儿的心,此时早已被另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填得满满。 走了大半日,达木措脚步终于在两座看来并无甚特别的山峰脚底下停住。看了半晌也没看出甚稀奇来,依暮云道:“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达木措点一点头,转向萧冷儿,“你可懂得五行八卦之术?” 萧冷儿颔首道:“达木措还有甚吩咐,只管说出来便是。” “那玩意儿我可不懂,伊那也不懂,伊那说是赤霞峰主人交代的。”达木措讪讪道,“所以其实咱都不知道具体该怎么上山,一切都看几位的机缘。” 这个达木措,之前还当他装神弄鬼,原来是根本一窍不通!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萧冷儿道:“请明言吧。” “要笑就笑出来么,老头子可不怕人笑。”达木措嘀咕,眼见萧冷儿脸色已变得分外不好看,连忙拉着她蹲下身,寻了跟树枝在地上涂画起来,萧冷儿几人连忙聚精会神看着。 看得半晌,依暮云和洛烟然都不懂得五行之术,只瞧得云里雾里,萧冷儿却已瞧出些门道来:“就这些,没有别的说法?” 达木措道:“伊那下山时,赤霞峰主人便只给了他这一幅画,旁的一句话也不曾交代。” 萧冷儿若有所思,半晌道:“多谢你,达木措,我领悟虽不多,但想来也能够试上一试。” “祝你们几位好运了。”拍拍她肩膀,达木措叹道,“你几个年轻人,老头子喜欢得不得了,希望你们能平安走这一遭。” “多谢你,达木措。”一日一夜相处,达木措为人古朴开朗,萧冷儿几人也极为喜欢他。 夜里受冻,不愿达木措又要大半夜才能赶回村里去,告别之后,萧冷儿几人便叫达木措先行一步。四人走了半晌也都有些疲累,这附近看也无甚人烟,便自躺在地上歇息一会儿。 半晌无意中转过头来,看依暮云呆呆盯着天空一动不动模样,萧冷儿不由动了心思,挨近她道:“想什么呢?” 依暮云冷不防给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没好气瞪她一眼,偏过脑袋去不愿理她。 “究竟在想什么?”萧冷儿不依不饶。 依暮云又转过头来瞪她。 萧冷儿眨了眨眼:“洛云岚?” 依暮云瞪不下去了,正要再次转头,已被萧冷儿伸手定住:“我拜托你不要这样严重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赶紧老老实实回答我问题。”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要我回答什么。”半晌依暮云闷闷道。 洛烟然也已经凑了过来。 眨了眨眼,萧冷儿柔声道:“是……哪一种想?你能不能分清楚?” 依暮云被问得有些恼怒,想发火,见二人各自瞪大了眼,其中却都是认真的模样,忽然又泄下气气,复又重重躺下,半晌有些怅然道:“好像、随时随地都想着,又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脑子里,吃饭想,走路想,说话想,想的时候还是想……哎呀我不知道啦,大概、大概是他从前像个牛皮糖一样黏我黏得太紧了!” 萧冷儿与洛烟然对视一眼,心中俱喜。 然依暮云很快就分清这究竟是哪一种想。 半空中出现一阵很奇怪的鸟鸣声。 萧冷儿一听这声音,立时便从地上跳了起来。圣沨也已经坐起来身来,凝神听得一阵道:“这声音……” “是我萧家特有的信鸟。”萧冷儿几乎连声音都在发抖,出神看远处,半晌果然看见一只奇异的白色大鸟展翅向几人飞过来,口里发出的正是方才几人听到的那种叫声。 依暮云几人看得咋舌:“好大的鸟!” 让那信鸟停在自己肩上,萧冷儿笑道:“这一种信鸟可不好养,又机灵又凶猛,也能耐住长途。此次他们竟然用它来传信于我,只怕那边又发生了大事。” 三人都已经围拢过来,萧冷儿从信鸟爪子上解下那竹筒,便自放它飞上天去。小心翼翼展开那纸卷,方看得两句,萧冷儿已白了脸色。 见她模样,其他三人也不由心中收紧,洛烟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楼心月约战泰山派掌门尤崇庆,众人被问心设计困于泰山凌云峰下,伤亡惨重……”她再看下去,只觉连站都快站不稳,“尤掌门当场被害,扶伯伯与洛伯伯……俱都重伤,我爹、我爹……”脚下一软,终于踉跄跌坐在地。 洛烟然也早已听得呆住。 见她二人模样,圣沨一手夺过那信纸,匆匆看完,见依暮云焦急模样,淡声道:“紫皇伤得最重,可能……一生都无法再站起身来。” 依暮云张口结舌,半晌才想起问道:“那其他人呢?扶雪珞、萧姐姐,他们……”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洛云岚呢?洛云岚呢!” “他们都没什么大事。”圣沨把手中信纸递给她。 连着看了两遍,依暮云明知不该,但心里的确放下一些。这才又看向萧冷儿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已听萧冷儿哑声道:“给我。” 依暮云连忙递上去,见她手都在轻微颤抖的模样,怒从心起,忍不住回头冲圣沨吼道:“都是你们魔教,都是那个问心!无恶不作!丧心病狂!” 圣沨默默听着。 “大哥他……”洛烟然颤声道,眼泪便顺着雪白面颊流下来,“爹爹……” 依暮云恨恨道:“你还叫他作大哥,他这种人,怎配做你兄长!”见其他三人俱是黯淡模样,又气又恨,跺脚转过身去。 萧冷儿与圣沨对望一眼,半晌圣沨忽道:“他让我跟你走,便是有意叫我置身事外。” 萧冷儿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半晌站起身来,踢踢脚下的石子垂首道:“我说分开,他不允。我现在知道或者他只是不甘心,因为、因为他早已放弃与我之间的感情,他无所谓了,但是、但是希望我跟你不要生恨,希望我们两个好,所以让你陪我一起离开。” 圣沨默认,他也不知该说庚桑楚这想法是痴傻还是可笑,但他确是他大哥,确是把他作亲弟弟一样疼爱,在他自己丝毫没有退路的时候,也坚持要为他找准一个原本不可能有的明亮的方向。 半晌萧冷儿沉声道:“这一趟赤霞峰之行咱们得加倍努力前行才是。”看洛烟然垂泪和依暮云无精打采模样,咬牙道,“别哭了,把眼泪通通都留到明天去罢。” 三人都是一愣,萧冷儿握紧了手中的纸张:“大哥说,天底下若还有人有可能医治爹爹的疾,只怕唯有这个赤霞峰主人。”踱得两步再道,“我爹一生爱武成痴,不能让他就这样坐在病床*上过完她的下半生,我一定要找到风赤霞,一定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一直觉得自己是怨着萧如歌和楼心镜明的,但此刻,他们都不在她身边,他们都身陷危难之中,她竟已然可以坦然的唤出一声爹娘。而这一声迟了十七年的呼唤,给了她那样大的勇气,让她忘却那个人带给她的满身满心伤痛,而生出继续往前走的无穷的力量。 “冷儿……” “我一定可以找到风赤霞。”萧冷儿扬一扬手中的纸张,一字字清晰道,“我一定会平安的带出娘亲,也可以找到救治爹爹的方法,他们都绝不会有事。” 三人看她光彩湛湛眸光,那其中闪烁的坚定,就像观音一样圣洁。 “所以收起所有的眼泪和内疚挂念。”看一眼渐黑的天空,萧冷儿握紧了拳,“今天我们还有不得不做的、更重要的事。” “我们真的可以找到赤霞峰主人吗?”依暮云问。 萧冷儿不答,只因这瞬间月亮终于从东边的峰影间升了起来。 挥一挥手,示意三人跟在自己身后。萧冷儿眼中只是留意随着月亮升高时,她眼前那两座山峰交替在地上的影子的变化。那影子移动一步,她便也跟着走一步,压根不去看周围的环境。 三人跟在她身后,俱都不敢出声打扰。圣沨不时看身边景物变化,四人此时早已出了平地,往其中一座峰顶行去。 第三十四章 碧山还被暮云遮(二) 索性这路程虽时快时慢,不时也过些山涧,但并不会特别难走。也不知行了多久,当那影子终于从山的一头投向另外一头,他们四人早已站在峰顶,脚下一片不见底的深渊,烟雾缭绕。 依暮云见此情形不由泄了气:“是达木措耍了咱们,还是冷儿你搞错了?要不要拿出那地图来再看一看?” 方才休息之时萧冷儿早已将达木措在地上画的那幅画绘在随身携带布帛之上。 萧冷儿笑道:“那地图是咱们上了赤霞峰之后所用,现在拿出来能有甚用处?” 依暮云张口结舌,指了几人站的地方道:“那……你……”那他们几人是怎生上来。 萧冷儿翻一个白眼道:“拜托你稍微动一动你尊贵的脑子,大小姐,伊那指明了要十五月圆之夜前来,达木措也指明两座山头给咱们,这样难道还不足以得出答案?” “但脚下确然没有路了。”圣沨沉声道。 依暮云猛点头,冲她扮个鬼脸。 半分也不理会道,萧冷儿向圣沨笑道:“那可不一定,你向那下方扔个东西试试。”指了指脚底下那烟雾缭绕。 圣沨随时捡了块石子运劲扔下去,半晌不见声音,向萧冷儿耸一耸肩。 “你往前走三步,再想着正下方扔个东西。”萧冷儿再道。 圣沨虽不明其中道理,却也依言照做,这一回不若三人想象,那石子方落地,立时便是噗的一声想。 三人目瞪口呆,萧冷儿笑道:“可别用那种神神怪怪的眼神看我,道理其实很简单的。”指一指几人上山的路道,“方才我一直记着咱们上来的路程,在心中绘出一幅图,便是五行中一个字诀,而那字诀若用在这路程之上,破解的关键位置,我初浅推算,正是方才叫圣沨扔下石子的那一处。因此才大胆猜测那风赤霞却是用了山头的云雾隐了赤霞峰的正确位置。” 依暮云退后三步,抱着肩膀道:“我不管你们谁愿意当第一个跳崖的勇士,总之别叫上我。”否则这种白痴的死法绝对让她死不瞑目! 没好气翻个白眼,萧冷儿变戏法般从身后包裹里拿出一捆绳索来。 其他三人目瞪口呆看着,萧冷儿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惊奇吧?敬佩吧?小爷我天生惠质,确实不是你几个闲杂人等能比的。” 依暮云喃喃道:“萧冷儿,你是跑江湖卖艺的不成?或者是那种随时准备绑了人怎么怎么样的……” “死丫头,给我住口!”萧冷儿恶狠狠将绳索一头扔给她,“就你去!” 依暮云连忙跳到圣沨后面,圣沨倒也讲义气,义不容辞从她手中接过绳索:“我去吧。” 瞪笑得小人得志模样那人一眼,萧冷儿点一点头,将自己手中一头在脚下一块岩石上打结:“你小心一点。” 当下圣沨坠了绳索下去,萧冷儿三女在上面屏息凝神守着,片刻便听圣沨声音叫道:“都下来吧。” 三人对望一眼,萧冷儿笑眯眯道:“云丫头不是最怕死?那就你走最后。” 依暮云二话不说已顺着那绳索爬下去。 萧冷儿轻啐一声,万分不屑模样。洛烟然瞧得憋笑,跟在依暮云之后爬了下去,萧冷儿自然又是最后一个。 细心的重新挽好绳索,萧冷儿顺手拍拍依暮云脑袋:“学着点,丫头,这些可都是行走江湖的必备常识。” “不许敲我脑袋!”依暮云大怒。 “我知道你已经够笨了。”萧冷儿嘻嘻哈哈,这一回不堪落后,头一个向着岩洞中跑去。 半晌柳暗花明,四人再望那一座峰中之峰,洛烟然赞道:“鬼斧神工。” “世外桃源。”依暮云喃喃。 “你可别再来一句人间仙境了。”望同样有些惊艳之色的圣沨一眼,萧冷儿收了之前嬉笑之色,“真正的危险,可是要从此处才开始。” 三人俱都收回目光望她。 拿出那幅地图展开,萧冷儿挥一挥手:“出发,孩子们!” * 原镜湄被囚第三日,庚桑楚终于施施然找上门来。 他倒并非一人来此,手中另外一个,却是众人早已为生还无望的尤崇陵。便是萧泆然这般素来最沉稳之人,一见那人折扇轻摇笑意粲然模样,也立时拔出腰间剑。 庚桑楚啧啧道:“萧公子这般盛气凌人,倒迫得我不敢走近了。” “这天底下竟还有你不敢做之事?”萧泆然冷哼,在萧如歌目光下,不得不退了下来。 庚桑楚颇为好奇道:“其实萧公子做什么这么恨我?就因为我伤了你师傅?” “至少我没有不讨厌你的理由。”一再伤萧冷儿的心,重创萧如歌,使得整个中原武林几乎全无生机。这样的人他若还喜欢,那才当真是有鬼。 庚桑楚颔首称是,他向来自认还算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目光望向他身后,却是目光一闪,折一折腰客客气气道:“紫皇有理,夫人有礼。” 萧如歌颔首回礼,冷剑心站在萧如歌身边,打量他半晌方喃喃道:“楼心月和思璇的儿子,从前毕竟是小瞧了你。” “岂敢岂敢。”庚桑楚摇头道,“小侄再不自量力,也不敢与二位相比。” 他此刻丰神俊朗站在那里与坐在椅子上的萧如歌说这番话,真情假意都还,看在萧泆然一干人心里,自然又是心头火起。 半分不理会众人面上颜色,庚桑楚向一直沉声不语的扶雪珞道:“我要见湄儿。” 洛云岚冷哧一声,指了一旁面色灰败的尤崇陵道:“你就准备用这个东西来交还原镜湄?在下没记错的话,问心殿下似乎说过,原镜湄一人,在你心里抵得了千军万马。” “毕竟还在人家泰山派的地盘,洛公子说话可注意些。”庚桑楚仍是笑吟吟模样,半分不见动气,“原本是想杀了他,后来转念一下,这东西竟还有些用处,便一时起了好心,给各位留下了。” 洛云岚还要开口,却被扶雪珞制止。 庚桑楚笑道:“果然还是扶盟主最有见地,在下佩服。” 懒得与他耍嘴皮子,扶雪珞淡淡道:“你想怎样?” 看他半晌,庚桑楚亦敛了笑容:“湄儿如何?” “她没事。”不理会洛云岚连连使眼色,扶雪珞淡淡陈述事实。 踱得两步,庚桑楚道:“扶盟主与湄儿三载相交,对她怜惜有嘉。今日在下少不得要多问一句,倘使我不肯前来,扶盟主当真会杀了湄儿?” 扶雪珞默然。此事他也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天,半晌闷闷道:“若只是我自己,自然不会。” “你既不愿杀她,留下她又有什么用?”庚桑楚追问。 洛云岚翻个白眼道:“是人都知道原镜湄是你的左右手,留下她做什么不能,好歹也可以牵制你行动。” 庚桑楚道:“你也这么想?”问的却是扶雪珞。 扶雪珞不语。 庚桑楚等的倒也不是他的回答:“扶盟主心里想必清楚,其一,这天底下若当真有人能牵制我,也决计不是湄儿。其二,即便湄儿有这本事,她的性子你同样了解,绝不会给你们这机会。所以,洛公子这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 洛云岚气极反笑:“依你的说法,这原镜湄留下除了浪费咱们的口粮,倒真是一无是处,我们还该将她恭恭敬敬归还了你不成?” 庚桑楚点头的动作一派理所当然:“如果洛公子愿意的话,在下自然乐得接受。” 洛云岚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咬牙切齿骂道:“就算那丫头留下半分用处没有,好歹也是你的心头肉。日前你害我同道,累我爹爹重伤垂死,我杀了那丫头,好歹也让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一回。” 庚桑楚笑意不变,但其中多出的几分森然,却叫众人不寒而栗:“你尽管试试。” “爷想试的时候,自然会。”洛云岚半分不将他气势放在眼中,嗤之以鼻。 扶雪珞对两人耍嘴皮子的功夫早已听得腻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指一指被点了穴扔在一边的尤崇陵,庚桑楚笑道:“我虽然讨厌极了此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当真是个人才。在我教潜伏多年,更能几次三番逃脱我追踪。最难得的是,此人能屈能伸,你中原武林许多大人物碍着那块表面牌坊不肯做不敢做的事,他都敢。我此番毁了他泰山派大半根基,要了他兄长的性命,留下他,你说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一大阻力?” 扶雪珞目光一闪:“但正如你所言,你不是恨极了他、三番两次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我确然不喜此人。”庚桑楚颔首道,“但比起湄儿与我教中之人性命,他的死活,本座并不放在心上。” “没有其他原因?”扶雪珞淡淡问道,这后一句,却是他一时的好奇了。 沉默片刻,庚桑楚喟叹一声:“自然是有的。”望了萧如歌和冷剑心二人,内里当真看到的,却不知是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一心要杀掉此人。但每每动手之际,想到此人是她第一次跟我讨人情救下来的,便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此时说的,却也是真心话。扶雪珞对萧冷儿的感情不比他少,他在他面前,那心情却是不用掩饰。 扶雪珞点一点头,随口道:“就这一个条件,没别的了?” 庚桑楚苦笑:“扶盟主什么时候也开始讨价还价了。”他一向以为这种事只有萧冷儿才会做。 “自然也是跟着你们学的。”扶雪珞看尤崇陵一眼,“他或者当真能帮我们不少。但一个尤崇陵,又怎能交换问心放在心尖儿上的原镜湄?” 庚桑楚颔首道:“你既然成竹在胸的等我来向你要回湄儿,只怕也早已有所准备,不妨说出来一听。” “三个月之内,你楼心圣界不得再侵犯我中原武林一分一毫。”扶雪珞道,补充一句,“包括楼心月。” 庚桑楚再次苦笑,喃喃道:“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我。人家才是圣君,我如何管到他头上去?” 扶雪珞这次压根儿只作没听到。 连连摇头,庚桑楚举手:“好好好,算我败给你。还有甚条件,不如一并提出来。” 扶雪珞忽然一反方才那风轻云淡模样,扑哧笑道:“我若当真再有什么条件,今日这交易,只怕便是镜花水月,算我自作聪明一场了。” 庚桑楚看他半晌叹道:“扶雪珞不愧是扶雪珞,萧冷儿没有看错你,你确实配当本座的敌人。” 扶雪珞道:“问心一诺千金,你今日虽然只是口头应承下来,但我也相信你必定不会反口。” “多谢。”庚桑楚合扇一抱拳,“如此,请带我去见湄儿吧。” 扶雪珞抬一抬手:“这边请。” 两人离去。一直只静静看二人动作的冷剑心这才开口道:“你认为如何?” 萧如歌颔首:“庚桑楚早有大将之风,雪珞经历这许多事,如今迅速沉稳下来,担得大任,也叫人欣慰。” 冷剑心迟疑道:“他二人……” 不待她说完萧如歌已经摇头道:“如今雪珞跟庚桑楚比,仍然有些差距,但若加上冷儿和云岚一干人在旁协助,你便是叫庚桑楚自己说,谁胜谁负,那也还是未知之数。” 提到萧冷儿,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 几步并入房中,床*上那人闻声回头,正是原镜湄。四目相对,她眼泪已不自觉流了出来,庚桑楚心疼的上前一把抱住她:“湄儿。” “你为什么要来?”呜呜咽咽扑入他怀中,原镜湄捶他肩膀哭道,“你明明不要来,等哪天我自己逃出去了,就不算让你跟他们交换条件来救我了。” “那如果逃不出去呢?”庚桑楚沉声道。 原镜湄呆得一呆。 “傻,”替她挑顺长发,庚桑楚叹道,“我已叫你涉险一次,怎还会允许有第二次。” 原镜湄咬唇不语,庚桑楚转身潇洒的向扶雪珞几人挥一挥手:“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我倒真想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洛云岚冷哼。 庚桑楚只作不闻,笑眯眯拉了原镜湄向外行去,不曾出得大门,却又被扶雪珞叫住,吩咐原镜湄在门口等着自己,庚桑楚复又转过身去。两人在一株大榕树下站定。 “你……”踟蹰片刻,扶雪珞还是道,“照理说,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事我更没有资格过问。可是,你和镜湄……” “其实你到底想说什么?”庚桑楚摇了折扇,好整以暇。 扶雪珞无奈道:“我想说的,你又怎会不知?镜湄和冷儿,都是我的朋友,镜湄对你生死不计,站在她二人朋友的立场,我只希望你能及早做出选择,也不会伤害到另外一个。” “你希望我选择什么?”庚桑楚反问。 扶雪珞无言。 庚桑楚笑道:“早在这之前,萧冷儿已当着你众人的面要与我情断义绝,就算没有这件事,此番萧如歌因我而残,萧冷儿心胸再开阔都好,你认为、她还会再想着一个伤害她父亲的凶手?” “她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很深。”打断他话,庚桑楚静静道,“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为旁人想的,永远比自己多。” 反驳不得,片刻扶雪珞道:“如此,你的意思,你决定要跟镜湄一起?” 庚桑楚忽的笑出声来:“其实扶公子是不是想说,如果我选择了湄儿,你就会从此再无顾忌,无论如何也要扭转萧冷儿心意呢?” “从某一方面来说,是的。”扶雪珞坦然,“你我虽立场不同,但我尊重冷儿的心意。你若也是一般喜欢她,我不介意与你公平竞争。但你对镜湄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若你心里还有着别人,在冷儿这件事上,却恕我要看不起你这对手。” 面上无甚表情,半晌庚桑楚缓缓道:“你心里怎么对萧冷儿,又想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叫我来说。”他退后三步,地上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无论我做出甚决定,想来不会妨碍到你。” 他离开,扶雪珞叫:“你究竟喜不喜欢萧冷儿?” 庚桑楚并不回头:“你说呢?” 他说?扶雪珞苦笑,叫他说,世界上怎会有人不喜欢萧冷儿?叫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说,庚桑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甚至于每一次进退失据,他怎会不喜欢萧冷儿? 其实他究竟是在问他选择,还是在提醒他退出呢?扶雪珞不无怅然想到,他甚时,也开始变得这样残忍而不够磊落? * “你为什么来救我?” …… “扶雪珞跟你说了什么?” 庚桑楚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扶雪珞问我选择萧冷儿还是选择你。我去救你,只因你是原镜湄。” 他接着往前走,却在听到她叫声时再停住:“那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这一次庚桑楚没有犹疑:“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我非常爱你,但这只是一种兄长对妹子的感情,在我心里你自是十分重要,与圣沨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亲人。” “你骗我!你在说谎!”冲到他面前,原镜湄大叫,“那日我要咬舌自尽,你惊慌的表情,你自己看到没有?今日你那样自然抱住我,看到我无恙眼中的放心,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直认不讳,握住她的肩膀,“我对你的感情和关怀,我都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寂寞、不习惯,我会担心会想念,这些我都知道。没有对比就不会有结果,湄儿,如果一直都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也许真的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我对你定然也是出于一种男人对女人的爱情。” 原镜湄在发抖,看着他的眼睛,也在发抖。 “可是天底下没有那许多如果。”握着她的手,移到自己胸口,“你可曾听到这里面的声音?这里是一颗心,这颗心里面住了一个人。而它所有的呼吸跳动,都只是为了那个人。” 原镜湄的眼泪便这样流了出来。 那个人不是她。 可是她不甘心。 他分明对她也那样好,好得让她以为那就是爱情。 为什么那不可以也是一种爱情? “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她。” “我知道。” “你伤害她的亲人和朋友,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你们没有可能在一起!” “……我知道。” “你有什么是不知道?”蓝衫的女子哭着叫喊,原本风情曼妙的姿容,哭得万般狼狈。 “我什么都知道。” 看着她的眼,庚桑楚柔声道:“我不是湄儿,所以不知道湄儿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是我自己,所以知道我对萧冷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那是什么?”她痴痴问。 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庚桑楚挽起衣袖,给她看自己手上淡淡的牙印:“你看,就像她留下的这个印记一样。那个人,连同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化入我的血肉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我不死,她也不会死。我害她,害她的亲人,害她的朋友,我给她和别人创造机会,我想放手又放不了手,我明知不能和她一起。湄儿,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行为我的动作,而我的心,我的心对着她,始终没有半分改变。”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你骗我,你骗我……” “我有没有骗过你?”扶她站起身来,庚桑楚柔声道,“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他只会骗一个人,唯一的一个。那个全世界他最爱、最舍不得欺骗的人。 一次一次又一次,为何对着他妖魅般惑人的笑脸,她伤心也罢失望也好,却总也不能叫自己死心?哭倒在他怀中,原镜湄不明白,为何到了今时今日,听他说着那样残忍的话,她还是不肯对他死心? * “三个月?”楼心月扬眉。 庚桑楚点一点头,也不多言,只悠闲饮自己的茶。 “为了一个镜湄,你竟放弃这乘胜追击最好的三个月?”楼心月觉得不可思议,他了解庚桑楚,而他了解的庚桑楚绝不是这样的人。 庚桑楚不答反问:“你觉得湄儿值不值这三个月?” 楼心月笑:“对你自然是值,对我却无甚区别。”他并不着紧这三个月,正如他也并不如庚桑楚那样着紧原镜湄。 庚桑楚颔首:“诚如你所言,这三个月,又有甚紧要?” 楼心月更奇:“但你……” “我说,圣君大人,你真当他们损失惨重,我们只是在一旁看戏来着?”庚桑楚没好气摇头道,“你就算挖个坑让人往下跳,挖坑难道不需要出力?这一次能一举歼灭他们固然好,既然已经失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或者您老人家以为他们连只兔子都不如?我教中损失不小,更被他们抓走一批人,趁这时间,歇一歇也好。” “你不怕等到他们恢复元气,反过来咬你一口?”楼心月挑眉。 庚桑楚折扇摇开,笑意迷人如三月春风回暖:“我喜欢玩火。”他起身时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我在萧如歌处见到你的老朋友,有空不妨去见见她。” 楼心月一愣:“她回来了?” “其实她这几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庚桑楚似乎颇有些兴致的模样。 楼心月很奇怪的看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耸耸肩,庚桑楚步出门去。其实他也只是碰碰运气,毕竟如果楼心月知道,也不用追得整个中原武林的人满江湖跑。 在门外等着庚桑楚的人,出乎意料竟是馥香浓,而非一向等成习惯的原镜湄。 看出他疑惑,馥香浓主动解释:“镜湄有些事,先行一步。” 点一点头,庚桑楚自然不会傻到去问她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看旁边冰美人仍然低眉垂目模样,忽然问道:“其实我擅自把圣沨送走,香浓有没有怪我?” …… “我一心考虑到圣沨和湄儿,却没有为你考虑呢。” 良久馥香浓淡淡道:“或者只是因为,你比较了解他,所以明知他走或者留都好,对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有些诧异望她,庚桑楚这才发现,原来三个人中他最不了解的,果然是她。 第三十五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一) 四个人无力地躺在地上晒月光。月亮不圆也不大,可是至少还有满天的星光。 “我们已经困在这里面好几天了。”依暮云喃喃道。 “干粮和水都快没了。”洛烟然也开始发愁。 “再找不着出路,我们会越来越麻烦。”圣沨看着萧冷儿。 “如此星辰如此夜,对酒当歌才是良宵,可是你们——”萧冷儿哗的从地上坐起来,双手叉腰,“一个个就会败坏小爷的兴致!” 剩下三人齐齐苦笑。 “虽然小爷的肚子也呱呱叫了。”说完这一句,萧冷儿又再倒了下去,“喂,都这时候了,大家来说句真心话吧,好歹周围这环境不错,肚子虽然不争气了点,不过我可不信你几个心里都没有点诗情画意。来,一个个告诉我,现在心里最想的人是谁?” 依暮云第一个举手:“洛云岚。”颓然叹一声,“他永远都不会让我饿肚子,他在我心里比萧冷儿这鬼灵精还有办法。” “扶雪珞。”洛烟然也叹,“他总是温和沉着的模样,好像不管前面有什么困难,也没关系一样。” 圣沨沉默片刻方道:“香浓。” 另外三人侧目。 圣沨淡淡道:“从前我们一起出任务,被困的次数也不少,她……”看三人一眼,“比起你们三个,实在又安静又沉稳。” 依暮云没好气一脚踢在他腿上。 萧冷儿大叹:“各自都想着美人去了,为什么没人最想我,我做人竟已失败到这份上。” “不要转移话题!”三人同时瞪她。 “我哪有?”萧冷儿好不无辜的一张脸,“我想的是谁,难道不说,你们就不知道么?” 三人又再沉默下去。 半晌依暮云闷闷道:“其实你做什么要喜欢他?他都没有圣沨长得好看。” 萧冷儿眨一眨眼:“洛云岚也没有圣沨长得好看。” 依暮云俏脸一红,却并未出言反驳。 圣沨望了天似自言自语道:“从前看似喜欢我和亲口说出喜欢我的,如今都喜欢了旁人去,看来做人最失败的竟然是我。” 三女对望一眼,随即又嘻嘻哈哈起来,这一路成就可当真非凡,竟连圣沨这样的人也开始懂得开玩笑。 笑闹半晌萧冷儿一个跟斗翻起来,精神抖擞模样,先前的疲惫饥饿好像便只是众人的幻觉:“可休息好了?休息够了咱们便继续出发!” “去哪里?”三人同时发问。 萧冷儿翻个大大的白眼:“你几个大懒人就这样睡在这里,那路难道就乖乖跑到你们面前不成?” 三人一想有理,便各自站起身来,洛烟然问道:“但我们难道还要这样漫无目的的找下去?” “我忽然想通了。”萧冷儿扬一扬手中地图,“这幅画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地图。” 依暮云容色一变,沮丧道:“我们果然被那个什么赤霞峰主人给耍了。” “非也,非也。”萧冷儿摇头晃脑道,“这赤霞峰主人想必自视甚高,不给任何提示,非得实实在在自己循着路上山去的人,才能如他的意。但这人心气虽高,却并不恶,这幅画上虽然不是出路,但我仔细观察之下,才发现这画上的点都是有水源和食物的地处,这便说不管咱们能不能找到上山的路,总不至饿死在这里。” 另外三人听得面面相觑,萧冷儿兴致高昂的挥一挥手:“走吧,咱们继续出发!” 她并非没看出三人心中的沮丧,她自己心里也并非当真不着急不失望,但正因如此,她才更要振奋努力,因为这是一条只能走到底、绝不可以回头的路。 前面一定会有希望! 她走在最前面,身影淡薄,却仿佛蓄积了无数的勇气和力量。三人相望一眼,萧冷儿,跟在她身边,不管失望也好,难过也好,终究不会绝望。 三人连忙跟了上去。 一路荆棘丛林,四人身上的干粮早已吃完,索性山上却有不少食物,四人饿了边吃野果生菜,渴了便喝山泉清溪,一路互相打气加油,倒也怡然。萧冷儿聪明绝顶,对五行八卦又颇有研究,圣沨最擅长在无路中找出路来,洛烟然心思细腻,依暮云无甚机心,每每有惊人之语,四人咬紧牙关在这赤霞峰中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如此再行了三日,终于被四人找出条去路来。 一一顺着岩壁攀上峰顶,入目是春光如画,鸟稠山涧,满山俱是香花,萧冷儿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顺着路径跑得一阵,忽见前方的茅草屋里出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但颜色绝美,生生便把周围的绮景给比了下去。二人四目相对,一时犹在梦中。 良久女子喃喃道:“冷儿,你怎的……” 话未说话,萧冷儿已冲上前去扑入她怀中,抱住她又叫又跳,半晌也不肯停下来。 从她出生以后这快十八年光景,母女俩从未如今日这般亲近过,任由她搂着,楼心镜明呆呆看萧冷儿惊喜神情,心里的惊奇,忽然便换了欢喜无限。 半晌跳得累了,萧冷儿这才停下来笑道:“你没事就好了,这些天可担心得我……”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让自己抱着疯了半天的人是楼心镜明,忽然变脸红起来,话说到一半也再接不下去。 身后一人却笑道:“有人这些天来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所幸夫人你没事,不然某人还不得把这赤霞峰给人家拆了。” 萧冷儿怒气冲冲转身,插腰骂道:“依暮云,少说两句会憋死你不成!” 依暮云耸一耸肩:“我也是一片好心,帮你直言嘛。”又嘻嘻笑了起来。 楼心镜明惊讶道:“沨儿,烟然,暮云,你们怎的……” 三人齐齐一指萧冷儿:“陪她来的。” 楼心镜明再看向萧冷儿。 某人理直气壮道:“我爹说我身体不好,让我来寻赤霞峰主人求医。” 爹?楼心镜明一呆,既然认了那个爹,想必也认了她这娘?心中雀跃,楼心镜明一时心情大好,笑道:“你四人这一路可饿坏了吧,前些日我方上来那时,饿得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赶紧进屋坐一会儿,我做饭给你们吃。” 四人自然不会与她客气。更重要的是,捏一捏早已饿扁的肚子,萧冷儿无奈想到,她哪还有客气的本钱? 进屋中互相交代一番,却是萧冷儿抢先把萧如歌几人重伤之事给说了,楼心镜明一直静静听她讲话,倒也没甚特别的模样。半晌萧冷儿忍不住问道:“爹出事,你一点也不担心?” 握住她的手,楼心镜明柔声笑道:“我能与你爹相守这二十年,已经是今生最大的福分。他若不能再走路,我便当他的腿,他若离开这人生,我自然也会随他而去,又有甚好担心。” 萧冷儿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自怜:“你们感情真好,可是我……我会不会只是你们之间多余的那个人,你们、你们从来都想到对方,却不会、不会为我……” “笨冷儿,”一把拉过她揽入怀中,楼心镜明叹道,“你是我们情感与骨肉相连的结晶,我们都比爱任何人都更爱你,你怎会有这想法?只是你爹、你爹他一生都为旁人想多过为自己,你莫要怪他。” 萧冷儿闷闷道:“可是你们……” “父母怎能陪在你身边一世?”楼心镜明柔声道,“只要冷儿能找到一个真心疼惜你、爱你的人,与他相伴一生,我和你爹便能放心了。” 相伴一生?咬住嘴唇,萧冷儿半晌笑道:“我觉得,我向来都不是甚运气顶好的人,找得到找不到,也就那样吧。你们、你们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意,你们高兴,我也高兴。” “我知道你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叫我一声娘,我会耐心等着。”轻抚她长发,楼心镜明道,“是我们让你吃了许多的苦,如今你能原谅我们,我心里已经很开心。” 摇一摇头,萧冷儿苦笑不语,一度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有亲人比没有还让她痛苦。但直到楼心镜明和萧如歌都面对危险,她才明白,那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当真不是一点恨、一点怨就能消磨得掉。 说起为何独自住在这里的事,楼心镜明不由苦笑出声。 萧冷儿讶道:“凭你的心思,竟也没有见到那赤霞峰主人?” “见是见到了,不过——”楼心镜明苦笑道,“峰主说我没规矩,又说不出叫他信服的理由,甚至竟敢胆大到邀他下山,便不理会我了。我没法子,只好先在这里住下再想办法。” 四人面面相觑,圣沨想到一点,便自看向萧冷儿。 拿出怀中物事掂量,萧冷儿道:“去见赤霞峰主人,这当中可还有甚规矩?” “自然是有的。”楼心镜明颔首道,“以你的聪明,想来也能轻易闯过去。” 萧冷儿笑道:“既然如此,吃过饭后,我便独自前去。人太多,想必那位赤霞峰主人又该有说辞了,你们只管等我消息。” 楼心镜明疑惑看她道:“你……” “我自然有办法!”萧冷儿掂一掂手中小包。 * 遥遥看吊桥对面的人烟,一路行来,也不过是些机关暗器,倒无甚奇特,难怪楼心镜明说她轻易便可通过。但是,萧冷儿吸一口气—— 从这一边山崖行到那一边至少有十数丈的距离,这所谓的吊桥也并非真桥,不过是几条两头相连的铁索而已,而中间的山谷底下深不见底云雾缭绕,若是不小心摔下去…… 萧冷儿缩了缩脖子,就她这点三脚猫功夫,当真能安全走过去?可是楼心镜明既然放心她一个人来,便是相信她定能过去? 萧冷儿忽然又觉得心里不那么害怕了。从怀中掏出一物缠在手中,暗运内息,上前踏上那铁索。她武功虽不怎么样,但轻功却也颇为了得,此时一脚踏上去,说身轻如燕也不为过,但那铁索依然震得一震。 心中一阵紧张,萧冷儿紧紧咬唇,一步步向前行去,大气也不敢多喘。半晌眼见离对面不过两三丈距离,萧冷儿终于忍不住出一口气,铁索一阵摇晃,她身形不稳,终于还是朝着崖下跌去。惊叫一声,萧冷儿手中物事已飞快向崖上掷去,她原本下坠身影猛然被吊在半空之中,却原来是被一根又长又细的银丝给坠住,银丝那头的小铁钩既细,也不知为何,被萧冷儿一甩之下,竟然就牢牢勾在原本难以着力的崖壁上。 极力沉住气,萧冷儿一眼也不看脚底下,但这崖壁实在太光亮可鉴,手中的银丝也太细,她决计不可能顺着这两样攀爬上去,一时心中大怒,放声叫道:“喂,对面的人,赶紧来救命,你少爷我给不上不下挂在这里,可麻烦死了,赶紧来救小爷!” 过不片刻,那银丝果然便开始被人一分一分往上拉。憋住一口气,萧冷儿一颗头已经能看见地面,眼前伸下来的一只手,也不去看那人长相,便交出手去任他拉自己上来。 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看那银丝甚至没有碰到那人的手,萧冷儿悲愤的指控:“你这人怎么这么大大咧咧,一个不小心把小爷摔下去了,小爷我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你如今可不是好端端躺在这里?”那人冷冷道,“摔死的也是少爷,可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萧冷儿一窒,恨恨的爬起身来:“小爷我说习惯了,不行啊?”打量眼前身高六尺,容色饱经风霜,连皱纹都异常深刻的中年人,“喂,带我去见风赤霞。” 中年人高高挑眉:“上次你母亲前来,也没有你这么无礼?” “那上次我娘来,你有没有跟她讲这么多话?”也不管他怎么一眼就看到楼心镜明是她娘,萧冷儿一径得意洋洋,“再说,我娘来时是战战兢兢,我手上有风赤霞想要的东西,可踌躇满志得很。” 中年人冷笑一声,在他看来,风赤霞修为已近半仙,于那俗世早已半分不相干,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却说有风赤霞想要的东西,自然好笑。 不过他还是萧冷儿往前行去,毕竟赤霞峰的规矩,只要有人能通过那座铁索,好歹也能见上风赤霞一面。虽然这么多年来,能上山并走过铁索的人,总共也只有三个而已。 “喂。”走得一阵,萧冷儿忽的出声招呼他,“你叫什么名字?” 等了片刻,见那人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萧冷儿似自言自语道:“听说十几年前,也有一个人循着赤霞峰的方向,上山求药,但一去无回,我心中一直猜测,那人如果没有死,怕是便留在了赤霞峰。方才我说风赤霞也有求于我,这人一声冷笑,若当真是长久跟在风赤霞身边之人,想必便是另一种反应了,莫非……” 她话未说话,那人已霍然转过身来,看她的目光,这才结结实实多出几分惊异。 萧冷儿轻笑:“莫非竟叫我猜对了?” “你怎么知道?”半晌那人淡淡道。 萧冷儿抿嘴一笑:“我只是猜测赤霞峰主人的为人而已,可没什么依凭。”多年前伊那能从山上下来,甚至为寻找赤霞峰的有缘人指点迷津,至少也能说明,这风赤霞性子再淡漠,毕竟不是坏人。 等萧冷儿当真见到风赤霞的时候,立时却又知道自己毕竟还是猜错了。她不应该说他性子淡漠。 有没有人会说传说中天上的诸神性子淡漠? 萧冷儿幼时读《老子》的言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中得到启发,天地并非冷情,但万物都有万物应受的磨难和劫数,上天其实是公平的。 风赤霞在众人传诵中便如天上神祗般不可亲近亦不可亵渎,但直到萧冷儿当真见到他,才发现这人身上果然有种仙襟飘渺的气质,竟连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也不由有些拘谨起来。 风赤霞微微一笑:“不必太多拘束,你方才说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不知是何物?” 暗暗咋舌,这人好高深的功夫。看周围低矮的茅屋、和他身上粗布衣物也掩不住的飘然出尘,萧冷儿略略沉吟:“前辈修行多年,想必心中早已脱俗,若前辈早年便已得道,我纵有再珍贵的东西,也与一个‘想要’再沾不上边。”来此地之前,她原本自信满满,但见了此人之后,她的信心便已去了一多半。 亲手为她斟茶,风赤霞叹道:“我纵然不谙世事多年,毕竟还是一个人。人生在世,又怎能没有些许欲望与遗憾?”看她一眼,续道,“但诚如姑娘所言,避世到我这般境地,所求确然已不多,姑娘若……” “听说风家如今只剩前辈这唯一的一位传人?”萧冷儿截口,她只要有了他那前半句,便已足够。 风赤霞一怔,微微有些色变:“姑娘你……” 沉吟片刻,萧冷儿决定实话实说,她实在不觉得在这人面前撒谎有甚必要:“大概在一年前,我因缘巧合之下,得到百年前天下第一驯兽师风音素前辈的遗嘱。来此之前,我爹爹告诉我两位风前辈原本是一家,若前辈你今生还有所求,其中之一必定是将祖先遗骸带回家好好安葬。” 饶是风赤霞那样的人,也已惊愕得站起身来:“你,你是说……” “但恐怕要叫前辈失望了。”萧冷儿也不看他脸色,径直叹道,“风音素前辈的遗体,在我找到她的当日,便已长埋地下。她当日埋骨之处,如今只怕上头的尘土乱石,也早已堆积两三丈之厚。” 风赤霞怒形于色,犹自勉力忍耐道:“请姑娘讲此事说清楚,否则我……” 也不理会他语中怒气,萧冷儿将当日和圣沨一起在地道中经历的种种险境细细讲来,怎样与那四不像相斗,又怎样误入风音素死地,寻着她的临终前嘱托,最后又是怎样从当中逃生,半晌说完叹道:“前辈一家心心念念想找到风音素前辈,但我却以为风前辈对生死之念早已超脱,她一生虽苦,想来也无甚后悔,连死也要由自己亲手安排的女子,其心志又怎能不高洁?” 风赤霞颤声道:“她……” 看他神色,萧冷儿一时倒有些奇怪,问道:“纵然风音素前辈是您的祖辈,但素我大胆说一句,前辈你应当不至如此伤感激动才是,怎的……” 沉默半晌,风赤霞方长叹一声:“我风氏一门亲缘单薄,姑娘想必以为我与我那姑奶奶从未见过。但其实、其实我幼时,便是姑奶奶抚养我长大。” 竟是如此,萧冷儿一时恍然,犹豫片刻,从袖中掏出一物:“当日情形所迫,又得风前辈遗迹中同意,我曾仔细翻阅关于她留下驯兽的札记。但她尚留有几分家书,交代我有生之年,若有缘得见她风家的人,务必帮她转交。这家书我未曾看过,如今便交还给前辈,也当完成风音素前辈的遗愿、还她当日救命之恩。” 双手颤抖接过,风赤霞双泪长流,竟有如赤子:“大恩不言谢,姑娘今日恩德,风赤霞铭记于心。” 摇了摇头,萧冷儿苦笑道:“我原本就是抱着和前辈交换的心思来,哪说得上甚恩德不恩德。” 看她一眼,风赤霞忽然问道:“你是紫皇萧如歌与楼心圣界圣女楼心镜明的女儿?” 萧冷儿一怔,脱口道:“前辈竟然知道。” 风赤霞倒被她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我虽然不理会世事,但并非一无所知。” 萧冷儿不由有些讪讪。 风赤霞又道:“我瞧你身体羸弱,恐怕已撑到极致,此行是为自己求药?” 半晌萧冷儿缓缓道:“我在山下时,收到家兄飞鸽传书,说我爹爹为楼心月所害,如今半身残疾。若前辈有心帮我,我只愿救家父一命。” 那面容深刻的中年人忽的浑身一震。 “如今最需要救治的,只怕却是你。”风赤霞转身问那中年人,“木枷,萧如歌被楼心月所伤,楼心月武功路数,你可清楚?” 原来那人叫木枷,萧冷儿一时大奇:“此事和这家……这位前辈有什么关系?” 风赤霞微微一笑:“你是个玲珑的姑娘,既然猜到他便是多年前上山求药之人,为何却不做进一步猜测?” 萧冷儿呆呆看了木枷,半晌道:“你、你竟和楼心圣界有些关系?” “你二人不妨先聊。”风赤霞起身道,“我去一趟后院,片刻便回。” 直到风赤霞出门去,木枷这才淡淡道:“我跟楼心圣界没关系,我是楼心月的夫人的表兄。” “思璇伯母!”萧冷儿脱口道。 木枷神色中忽的有几分奇异:“你认识她?” “我……”把不准眼前这人知不知道思璇过世的消息,萧冷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反倒是木枷再问道:“你方才说圣沨,沨儿……他如今可好?” 点了点头,萧冷儿道:“他此行与我一道,此刻便在我娘那间茅屋里。” 有些诧异,木枷再问道:“你既认识沨儿,可认识楚儿?” 浑身一颤,萧冷儿失语,良久有些艰涩道:“自然、自然是认识的。”看他双眼中有些奇异的亮光,不知为何,她心中一阵冲动,便脱口道,“思璇伯母她、她几年前便已辞世了。” 厅中有片刻毫无声息,安静得萧冷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屏息看他,然而木枷脸上却并没有她想像中的惊奇或难受,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一眼,半晌淡淡“哦”了一声。 萧冷儿都觉得是自己猜错了,下刻那双镌刻了太多风霜的眼中,却毫无预兆落下泪来,萧冷儿不由怔住。 第三十五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二) 她再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如铁打般的汉子,竟也会流泪。然而他的眼泪,却是那般真诚,当中的极度哀伤连萧冷儿这个原本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也能轻易便感受到。 半晌停住了眼泪,木枷盯了远方,喃喃道:“跟在峰主身边这么多年,我原以为,对世事早已超脱,谁知……”再发呆半晌,才若有若无叹道,“谁知,对于人世的生离死别,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仍是忍不住恸断肝肠。” 萧冷儿止不住问道:“前辈与伯母……”她对思璇原本就有些打心底的敬重,得知眼前此人跟思璇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跟他说话竟也不知不觉庄重起来。 悠悠叹息一声,木枷语出惊人:“十几年前我千辛万苦上赤霞峰找峰主,原本就是为了思璇表妹。” 萧冷儿也不做声,心知他既然开了口,那个多年前的故事,就算她不问,想必他也会告诉她。 果然顿了片刻,木枷便接道:“我与思璇一同长大,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青梅竹马。思璇在我们族人的心中,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样无瑕,我自幼便喜爱她,一心想着长大后娶她做妻子。但思璇长大之后,却遇上了楼心月,对他痴恋。我看着无奈,也不愿思璇痛苦,便想着,若思璇开心,就算她嫁给旁人,我也一样开心。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思璇这样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楼心月竟然不喜欢她,而喜欢别的女人。我当时既惊且怒,但我打不过楼心月,思璇也不让我跟他拼命,只说她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路却是她自己选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许多人都伤害过思璇,楼心月、那个中原的姓洛的男人,但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因为思璇不让我插手,她不许我做的事,我就没法子违背她的心愿。”他说到此处三分叹息七分认命,当中情意萧冷儿清晰可辨。 愣怔良久,木枷续道:“再后来她生下了楚儿,两年之后,跟楼心月彻底决裂。那个中原人想带她走,我也想带她走,但她却不肯。我知道她对楼心月用情至深,却也拗不过她。她让我娶妻生子,这件事我却没办法答应她,只是留在她身边,帮她照顾楚儿。楚儿那孩子,唉,可当然让人心疼,又聪明又懂事,小小年纪,对他娘孝顺得不得了,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可是思璇……”再一次顿住,木枷半晌方接道,“思璇却是个神仙般的女子,她分明可以让儿子过简单的生活,但她一边心疼,一边却又要竭尽心力的调*教他。那几个一起长大的孩子,沨儿几个纵然从小也吃了不少苦头,纵然只有楚儿一个人有娘亲,但他、他却必定是吃了最多苦的人,也许是因为思璇一早便知,楚儿这孩子的心性智慧,委实胜过常人良多。” “正因为思璇太爱楼心月,所以即使楼心月再也不理她,她依然要做那么多事,才会累垮她自己的身子,也会让楚儿的童年全然没有幸福可言。” 萧冷儿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说上赤霞峰是为了伯母,可是因为伯母多年来郁劳成疾?” “正是。”木枷颔首道,“那几年她身体每况愈下,我与楚儿忧心不已,后来我便决意要找到传说中的赤霞峰主人,救思璇一命。” “那为何……”为何他最终找到风赤霞,却再也没有下山去,甚至连思璇的死讯,也是直到今日才从她口中得知? 木枷面上出现难以言说的哀伤之色,深刻入骨,良久叹道:“我当年执意想救她,只是想着,她一生都吃苦受累,我只想她能活得长久一点,最终能过些好日子。后来经历九死一生,却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缠绵病榻的时候,楚儿已一日日成材,她一生的希望与寄托,全在那父子两人身上,只怕那时心中便已有了决定。那些年她活得太苦,为楼心月和楚儿安排得当之后,想必她、她心里早已是不愿活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徒劳。我一生爱她,但她只当我是兄长,我也并不怪她,为峰主所救之后,听了他一番道理,便觉世事不过如此,我也不想再沾染,就此留在了赤霞峰,这一眨眼间,十几年便这样过去了。故人、故人也早已西辞。” 半晌萧冷儿淡淡问道:“当年伯母有什么完成不了的心愿,而非要加注在庚桑楚身上?” 木枷略有些惊奇:“姑娘跟楚儿很是相熟?” 目中有些酸涩,萧冷儿勉强笑道:“我爱得要死的男人,前辈说熟不熟?” 木枷浑身一震。 萧冷儿笑容越发凄然,喃喃道:“我在他心中,任何人在他心中,都是比不过他娘亲的。他为了那些,可以放弃一切,也一次次都不要我。” “楚儿极为聪明,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不,他没有!”萧冷儿跳了起来,目中含泪,“他心胸宽大,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甚称霸武林。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死结,而那个结除了他自己,任谁也解不了。庚桑楚,庚桑楚,这原本该是一个多肆意的名字,夫人研读庄子,为何却又要逼迫庚桑楚,不让他做个世外之人。”她刻骨铭心爱着的人,如果对他的心境连这点体会都没有,那她还有甚资格去爱他? 木枷目色奇异,半晌叹道:“既然如此,姑娘又何必怪他?”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萧冷儿跌坐在地,捂着脸痛哭失声。她嫉妒思璇,疯狂的嫉妒她,纵然她是庚桑楚的娘亲,纵然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可是她的死一直困住她心爱的男人,她看着他的痛苦无奈,从未想过要反抗要挣扎,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扶她起身,木枷平静的道:“你不要再问了,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你心里对他所作所为,也并非当真不理解。以姑娘如此心性,能对楚儿有意,倒叫人欣慰。” “以杀止杀……”萧冷儿喃喃,半晌抹一把眼泪,“如果我要杀了他呢?”抬起头望他,目光澄然。 木枷皱眉:“姑娘的意思……” “他所做早已超过我能承受的范围,我纵然心中可以理解,却万万不能接受。”萧冷儿叹道,“这一次我爹爹残废,与他更是有莫大关系。听说一场大战,死伤过千,我纵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能想象那情景该是何等惨烈。” “如今中原武林与庚桑楚,早已势不两立。” 半晌木枷道:“你告诉我这些,却是为何?” “我想你帮我。”萧冷儿静静道,“我要想办法杀了楼心月。”她或许不能对庚桑楚下手,但如今这父子二人,却非除掉一个不可,否则武林中哪还有宁日。 “我帮不了你。”木枷皱眉道,“如今连萧如歌都败在他手中,你想杀楼心月,无疑痴人说梦。” 萧冷儿不由有些沮丧。 片刻木枷再道:“也不是全无办法。”看她眼神蓦地亮起来,而他下一句话,转瞬却又叫她面如死灰,“这天下间若说还有一个人能重创甚至杀掉楼心月,这个人必定就是冷剑心。” 萧冷儿踉跄退后,这法子她不是不知道,却连这念头也从来不敢有。那人,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她给她的,还有她对她的感情,都是那样真实的存在过,她是她的娘,这一生都绝不会改变。 勉强找回理智,萧冷儿咬唇道:“我不以为楼心月当真儿女情长到能为我、为萧夫人牺牲……” “自然不会。楼心月雄才大略,我亦深有体会。”木枷叹道,“但他对冷剑心一往情深,却也是事实。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叫楼心月两难,只怕非冷剑心莫属。” 萧冷儿低头不语。看她两眼,木枷忽道:“冷剑心是萧如歌的夫人,想必你也认识?” “我自幼便由她抚养长大。”萧冷儿一时有些烦恼,她若不忍让冷剑心对付楼心月,势必便终要由她自己来对付庚桑楚。从前或者她也连一分把握不敢有,但眼前此人…… 似看穿她想法,木枷拂袖道:“我视楚儿如亲子,决计不可能帮你对付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萧冷儿目光一闪:“正因你与他的关系,想必对此事更不能置身事外。前辈本性善良,想必我不会看错。” “但我却并不在意甚武林正道。”木枷说此话时,目中有些倦意。他原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当年若非为了思璇,又怎会跟被视为邪魔外道的楼心圣界卷在一起,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冷儿见他态度坚决,而且连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便也不好再多说甚,只想着回去与楼心镜明几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这木枷,与楼心镜明想必也是旧识,却要看楼心镜明*心里又再做什么打算了。 * 萧冷儿回到木屋中时,楼心镜明早已在等着她。萧冷儿张口便道:“我在风先生处见到木枷。”楼心镜明想必早已知道,她这话却是对圣沨说。 果然便听圣沨“咦”了一声。 依暮云奇道:“你见到赤霞峰主人了?木枷又是谁?” 萧冷儿咬唇道:“木枷是思璇夫人的表兄,亦是庚桑楚……”她看着洛烟然,忽的灵光一闪,改口道,“亦是烟然的舅舅,他便是十几年前第一个上赤霞峰、而后来一直没有消息的人。” 洛烟然不由有些诧异,她从未料到自己还有个舅舅,而且竟会在这里遇上。 “木枷叔叔……原来他当年不辞而别,竟是为此,竟是为此……”独自喃喃许久,圣沨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黯然,“木枷叔叔自幼疼爱问心,问心与他感情极深。当年木枷叔叔突然离开之时,问心难过了好几个月。”萧冷儿既然已经知道木枷的名字,这些事却也不必对她忌讳。 萧冷儿心中自有打算,却听楼心镜明忽然叹道:“冷儿,你想做些甚?” 想了一想,萧冷儿却也不愿瞒她几人,遂坦然道:“我请木枷前辈帮我想办法对付楼心月,他亦告诉我,以楼心月如今的修为,天下还有一丝机会杀他的,唯有、唯有我娘一人。但我绝不会因此事而牺牲我娘,所以……” 圣沨闻言早已变了颜色,他纵然可以不把楼心月当爹,但冷剑心就算这二十年来从未照顾过他一天,他却不能不对她有所挂怀。 楼心镜明苦笑道:“你们却要在我面前讨论怎样杀我大哥?”看圣沨一眼,下半句话到底没说出口。圣沨如今就算和萧冷儿在一起,但他毕竟还是楼心圣界的人,更是楼心月的亲生子,如今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又怎能不刺耳? 萧冷儿淡淡道:“我既不愿娘亲做出牺牲,如今爹爹又……杀掉楼心月之事,只怕却也行不通。” 洛烟然悚然一惊,站起身来:“冷儿你想……”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楼心镜明却顺口帮她问出来:“你想对付楚儿?” 此言一出,却是连依暮云也皱了眉。看众人表情,萧冷儿不由苦笑:“这难道很稀奇?我对付他,却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依暮云道:“可是这一次你却打定主意要以命……” “我与他争斗哪一次不是赌上了彼此的性命?这有甚好奇怪。”打断她话,萧冷儿神色依旧平静。 但这一次确然不一样,洛烟然几人心中都有这感觉,叫他们说,却又好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吸一口气,楼心镜明道:“你准备怎么做?” “以庚桑楚才智武功,与他硬碰硬,想来我永远也讨不了好果子吃。”萧冷儿明知圣沨绝不愿听她说话,却仍然半分也不避讳,“但此行好歹也有些收获,我瞧那位木枷前辈心地善良,经过这许多年,对楼心月憎恨也未稍减。二则,风先生是个有恩必报之人,我此行为他带回风音素前辈的遗书,他感激在心,想必亦会帮助于我。” 楼心镜明皱眉道:“但这风先生一看就是极有原则之人,他帮你一回,想必绝不会再帮第二回。而如今你的身体,绝不能再拖下去。”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已转严肃。 沉默良久,萧冷儿道:“我一人事小,又怎能跟其他众多人命相提并论?我爹爹、爹爹他也会认同我这做法的。” 楼心镜明闻言心中一痛:“你从小到大,已经被牺牲过太多回,娘不想……” “已经那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脸色有些苍白,萧冷儿笑道,“娘既然嫁给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爹爹为妻,便早该料到萧家的一切,又怎能由得了我们自己做主?” 依暮云早已听得不耐,沉着脸问道:“萧冷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冷儿挥一挥手:“我们这就去见风先生。” 她从头到尾也未多看圣沨一眼,圣沨不知何故,始终静静听她讲话,却也并没有提出甚异议,甚至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 由此一行五人前去找风赤霞,风赤霞似早料到几人会在这时前来,早已坐在崖边斟茶等候。此番有楼心镜明几人在,萧冷儿与依暮云纵然武功不济事,却也轻易过得桥索去。 “萧姑娘可想好,要我帮你什么忙?”风赤霞状甚悠闲,早已不复之前接到风音素遗书时激动难以自持。 圣沨却已对着旁边的木枷纳头拜了下去。 萧冷儿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风先生可是决定对我有求必应?” 风赤霞微笑道:“萧姑娘有恩有我,我便为你破一次例,医治萧姑娘病情之余,亦会传授给姑娘救你爹爹的方法。至于木枷,姑娘若想要他帮你,只要他同意,我绝不会有异议。” 萧冷儿吸一口气:“风先生确定能医治我?也能使我爹爹腿伤痊愈?” “你如今五脏六腑俱已受到严重损害,却也难不倒过,至于你爹爹,”沉吟片刻,风赤霞道,“我自有办法,但他若想要恢复一身武功,只怕却非朝夕。” 这一点早已想到,萧冷儿却也并不失望,只是点头道:“风先生要为我调理身体,想来也有些麻烦?” 风赤霞颔首:“那是自然。” 深吸一口气,半晌萧冷儿静静道:“若我想用医治我的解药,向先生换一位毒药,不知先生肯不肯应许我?” 似早料到她必定有所求,风赤霞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只是道:“你想要什么毒药?” “自然是这天底下唯有先生能解、足以杀死一个人的毒药。”庚桑楚身边有个精通天下药理的原镜湄,他自己更是功力深厚、谨慎之至,除了风赤霞,还有谁的毒药,能制服得了这两个人? 风赤霞抬头看她,半晌道:“萧姑娘机智无双,心中想必也清楚,你的身体,若再拖下去,将来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治。你确定要舍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萧冷儿还未开口,依暮云和洛烟然已双双站了起来,斥道:“萧冷儿,你疯了么?”她二人忍耐多时,此刻看这几人都一副不关己事、不甚在意的模样,再也坐不下去。 全然不理会她二人,萧冷儿道:“风先生言出必鉴,冷儿信得过你。如此,请先生赐我天下至毒之药一副。”她说着已起身,对风赤霞深深一揖。 风赤霞轻叹道:“饶是我远离尘世这么多年,今日对着萧姑娘,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萧冷儿不解的望他。 “俗世中太多纷扰,我等人都选择避世而居。难得萧姑娘,小小年纪,一届女流,却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份胸襟委实难得。”风赤霞说着业已起身,学萧冷儿方才模样,拱手向她一拜。 他如此说话,尚焦虑不已的洛烟然几人,反倒说不出话来。 萧冷儿喃喃道:“我哪有先生说的那样伟大,只是我……很多事一开始是不得已,到后来,我却也委实不愿再见这些人一个个无谓牺牲。”她原本也是个随心所欲、对江湖全不关注的烂漫少女,只因爱上一个天生属于江湖的人,认识了一群在江湖中打滚的朋友,于是掺和到这当中来。但到了后来,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她就算想停,也早已身不由己。她其实想法很简单,她只是相信人命的平等。也只是相信,他再继续杀戮下去,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她怎舍得? “如此,就请姑娘等我两日。” * 睡到半夜时,萧冷儿忽的醒了过来。 她披衣从房中出去,便发现已是四更天左右,便自向崖边踱了过去。 月色如水,那悬崖边早已站了两人,都是绝美,正是圣沨与楼心镜明。眼见萧冷儿走近,圣沨容色便一分分僵硬了去。 楼心镜明轻叹道:“我已替你拦住了他,是好是歹,便由你二人自己解决罢。” 萧冷儿也在叹息:“圣沨,今日你若想下山,必定要打败我母亲,我才有理由让你过去,你可有这自信?” 半晌圣沨嘎声道:“你全然不提防我,只因你早已料到我会独自离开,也早已叮嘱萧夫人中途拦截我?” 萧冷儿坦然颔首:“你与庚桑楚兄弟情深,楼心月再如何负尽天下人,也总是你亲生爹爹。如今我不遗余力要害他二人,你又怎能不想写办法?我早已知道,你故意什么都不说,呆在我身边,便是要全盘了解我的计划,这才好回去叫庚桑楚做好准备。既然如此,我又怎忍心弗了你的心意?” 转过身去,圣沨双肩颤抖,若还有半分其他可想,他又怎会走这一条路? 看他半晌,萧冷儿神色忽的变得异常柔软,悠悠道:“大哥哥,你另一半的目的,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圣沨霍然转身,月色下他苍白面颊,有种奇异的美丽,叫人难以逼视。 “我知道大哥哥你怎么想。”看他神情,萧冷儿忽的落下泪来,“你以为你这样走掉,让我知道你是为了去通风报信,让我以为这样的方法不可行,就会自动打消这念头,就肯接受风先生为我医治。难道你不是这样想么?” 圣沨颤抖得愈发厉害。楼心镜明黯然长叹,转过身去。 “只可惜,大哥哥,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可以如了你们的愿,让你们开心一点,只可惜我……” 剩下的话,她已不必多言。 第三十六章 只恨此生心已老(一) 泰山一役月余后,萧冷儿一行人终于从赤霞峰赶回来。 此时楼心圣界众人固然还留在泰山下迟迟不肯离去,武林盟一干人不知原由,自然更不敢贸然离开。如此,便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但庚桑楚当日承诺扶雪珞三月之内不起战事,倒也言而有信,双方人马虽然时不时还会有些小摩擦,也总算没兴起甚大风波。 这日扶洛二人正在半山一处空地处练武,这地方视野开阔,山下景致看得极为清楚,实为佳处。两人大半个月来每日都在此练武,秋明玉一干人亦前来观望,时不时也互相切磋,倒是难得的悠游时光。 一轮比试下来,洛云岚早已大汗淋漓,随意扔下手中宝剑笑道:“我自问从小聪明能干机智敏捷不知胜你多少,偏生这武学一道,十八般武艺,却是样样及不上你,这可当真应了那句‘人无完人’。” 早已习惯他如此自行安慰,扶雪珞摇头笑道:“随意弃剑,这可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动作。” “少爷原本就不是什么剑客刀客。”洛云岚嗤之以鼻,“想要用这些所谓的武林规矩约束本少爷,那是休想。” 洛云岚性情豪放不羁,最是张狂洒脱不过,众人相处下来,早已见怪不怪。秋明玉、张继风等世家弟子,更是在心中暗暗羡慕他的我行我素。便听扶雪珞又笑道:“你这脾气,认识冷儿之后倒是越发见长,也难怪她向来引你为知己。”说到萧冷儿名字,他语声已不由自主柔和下去,面上笑容,也不若方才明朗。 洛云岚眨了眨眼:“三句话不离冷儿,有人是不是早已对她朝思又暮想?” 扶雪珞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笑道:“有人连比武也舍不得摘下人家姑娘送的香囊,想必对那姑娘更是魂牵梦萦、夜不成寐。” 众人听得他二人互损之词,便是一阵忍俊不禁。 要知扶雪珞在旁人面前向来拘礼,最知进退。但一来与洛云岚斗嘴已成习性,与一干人多日相处下来,也颇为和睦,最近倒越发见了开朗。 他所说那香囊却是多日前依暮云送给洛云岚。听他提及,洛云岚不由自主便伸了手去握住,那多处的线头似还如第一次握住时那般扎他的手,眼前浮现出那平日里最是爽朗利落的姑娘在送这东西给他时的红晕满面,一时不由痴了。 扶雪珞看他神色变化,不由暗叹一声,心中委实羡慕洛云岚喜怒思念与否,都能坦然表现在脸上。殊不知他自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殷切? 秋明玉起身笑道:“扶兄,你前日指点小弟那几招,小弟自信已熟练于心,还请扶兄再赐教一番。” 扶雪珞微笑颔首,方往前一步,眼神一转已看见山下远远的一阵尘土飞扬,五人五骑,飞快的由远而近。一时心中狂跳,细看之下,当中可不正有他日思夜想的那人?洛云岚也已看到这情形,两人对望一眼,俱是大喜,却哪还顾得甚比武之事,双双施展轻功向山下疾驰而去,众人自是紧随其后。 依暮云甫一下马,已被飞奔前来的一人欢呼一声揽入怀中,其中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她向来不拘礼法,这又是她殷切思念之人,便是半点不曾反抗,与来人紧紧抱住。 萧冷儿不由看得有趣,不等她笑出声,一阵风却也已卷到她面前停下,眉目如画,风神如玉,不是扶雪珞又是谁? 心中原本极为欣喜,扶雪珞只以为自己会如洛云岚一般喜难自禁,眼见她下马在自己身前立定,容色一如从前,却又凭添不少风霜与疲累,一时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就此看痴了去。 良久萧冷儿浅笑一声,握住他手叫道:“雪珞。” 那声音失了从前的脆甜,却是温良如玉,扶雪珞心神一颤,不由自主反握住她:“我、我好生挂念你,这些日子,你可安好?” 微一颔首,萧冷儿松开他手向前行去:“一切都好,也已经找到了风赤霞风前辈,有幸得他相助。” 手上微凉,却又留有她的余温,心中有些失落,扶雪珞与她一道前行,目光过处却见旁边的洛烟然正凝神瞧了他,不由一怔,讪讪道:“烟然,这些日子可安好?”他方才心思全在萧冷儿身上,又哪里注意到就站在一旁的洛烟然? 点了点头,洛烟然当先向前走去,半字也不多言。 其他人此时也听到响动,纷纷迎了出来。楼心镜明之前听说萧如歌境况,在萧冷儿几人面前虽一再表现得无甚所谓,此刻看到萧如歌坐在轮椅上被萧佩如推出来,心中一酸,瞬时便红了眼眶,几步迎上前蹲下身去,两人执手相望,一时都忘了言语。 萧冷儿原本亦是要上前,见此情形反倒犹豫,便自站在原处与萧泆然闲话。眼角瞟见一人从中间屋中掀帘出来,国色无双,不是冷剑心又是谁?心中一热,她不由自主就想要迎上去,却见冷剑心眼睛第一个望的,却并非她。亦掉过头看默默站在一旁的圣沨一眼,萧冷儿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冷剑心到底还是先走到她身边,轻抚她长发叹道:“乖女儿,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伸手抱住她,萧冷儿怯怯叫一声“娘”便再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对她多少是有些怨恨的,经过这些日子,再见到她,却发现心中放不下的始终是那段母女情。 两人一同走到圣沨身边,冷剑心一眼瞧去便知不对,那张与自己神似的绝色容颜此刻全无生气,除去疲累便只剩下木然。 “沨儿他……”冷剑心问得有些迟疑。 “我请娘帮我封了大哥的经脉,”萧冷儿低声道,“这其中有些原由……希望娘亲不要怪我。” “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况且你和他情分颇深,娘又怎会不知。”轻叹一声,冷剑心抚上圣沨面颊,“沨儿,委屈你了。” 圣沨浑身一颤,但那纤纤素手正如春水,触他容色似对待最珍贵的宝贝,无限的温柔与关怀。眷恋那样的温度,圣沨到底没有闪开。 冷剑心星目中亦总算闪过一丝真正的笑意。 “如此,咱们进屋再谈。”一手执了一个,信步向前,冷剑心只觉多日来最开怀便是这一刻。 待几人说完此行经过,萧如歌已是连连怒斥:“胡闹,实在胡闹!你们怎可为了我、怎可为了我……”话未说完他已是咳嗽不止,楼心镜明待要为他顺气,却反被他推开。二十年来夫妻二人向来相敬如宾,少有红脸的时候,萧如歌此刻望了楼心镜明却是斥责不已:“她们几个小孩子倒也罢了,你是她娘亲,又怎能由着她的性子,如此妄为?” 多日来心中何尝不是郁结难抒?楼心镜明黯然一笑:“她也是你的女儿,你们父子二人性子如同一个模子里造出来,我又能劝得住哪一个?” 萧如歌闻言不由敛下怒容去,望向萧冷儿,却是难得露了真情,神色极哀。 始终不曾答话,萧冷儿直到此时才上前去,蹲下身握住萧如歌双手,半晌低声道:“娘说的没错,我是您的女儿。” 萧如歌浑身一震。 “从前我总以为,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便是成为您的女儿。”一字一字说着,萧冷儿俯脸枕在他手上,“可是这一路上想透了许多,才发现,并不后悔,并不埋怨,也很感激,你和娘将我带到这世上。” 萧如歌用尽了力气,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既然如此,我便该尽一个女儿应有的责任与孝心。”抬头望他,萧冷儿笑得开怀,“从前十八年,我从未孝敬过爹娘,往后的日子只怕也难以时时刻刻相聚,便让我此刻得尽孝时且尽孝,爹以为如何?” 目中几乎要垂下泪来,萧如歌颤声道:“过去十八年,我又何曾尽过当爹的责任,何曾有一天把你当成女儿来疼爱,何曾……” “那些都不重要。”拖过楼心镜明的手,萧冷儿用力握住,笑靥如花,“我们是一家人。” 十八年来,这同样是这一家人头一次将彼此的手紧紧握住。 冷剑心看在眼里,只觉心中酸痛愧疚难言,不由自主亦握紧了圣沨的手。他们这些当爹娘的,多年来都未尽过自己的责任,未曾抚育过自己的儿女,都看似无可奈何,又明明谁都有错。 所幸,所幸他们有个好女儿,而她不但有个好女儿,亦有个好儿子。二十年前她以为苍天负尽她一生,二十年后再看,老天待她亦不薄。 如此说得一阵,萧冷儿几人便先自下去歇息。 晚饭过后萧冷儿便拉了圣沨要出门去,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她要去何处,萧如歌几人自不会多言,却是萧泆然冷哼一声道:“你如今与他大仇不共戴天,还巴巴跑去见他作甚?” 大仇不共戴天?萧冷儿苦笑:“我去找他,自是有些要紧事。” “那便由我或是雪珞陪你同去。”萧泆然半分不肯相让。 眼见萧冷儿神色越发恼怒,萧如歌这才出声道:“如此,你早去早回。” 萧泆然仍是不甘心,见萧如歌向他连连使眼色,这才作罢。直到二人走出去,这才恼道:“他二人如今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冷儿多见他一回,还不知又要怎样了,师傅你为何……” “她自己的事,便由得她去解决,我们又何必插手。”轻叹一声,萧如歌不再多言。 一路无话,直到前方火光越来越近,圣沨这才问道:“你为何要此时去见他?” “他既然得知你已经回来,必定是要来找你,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去找他。”萧冷儿神色淡然,倒真似无所谓的模样,“况且我与他如今无甚牵绊,见与不见,倒也不必太着紧,否则岂非是落了刻意?” 圣沨冷笑一声:“你心中想的若当真如你所说,那我倒要实实在在的恭喜你。” 萧冷儿撇一撇嘴:“你不必处处给我脸色与我抬杠,我萧冷儿一向自认光明磊落,欺人之事却还不屑做。” 欺人或者不会,欺己却是难免。圣沨张了张口,终究未再出声。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圣界中人扎营帐前,萧冷儿还未出声,一人已自掀帘而出。火光中那人大步流星向二人走过来,折扇半开,长身如玉,顾盼间双目含笑,皎如星月,摄人风采更胜从前。 萧冷儿只觉喉头一紧,眼见他越走越近,手心竟泌出薄薄一层汗来。 庚桑楚原是要与她打个招呼,目光转处却倏然落在圣沨身上,面上笑容也自跟着僵住。萧冷儿随他眼神望去,却是圣沨灰败神色与晦涩双目,不由心中暗叹,她前来原是为着圣沨之事,未曾想过要瞒他。 心中怒气隐现,庚桑楚再看萧冷儿时,目中已有薄责。当日他力排众议让圣沨随她离开,心中只想着从此能让他二人天高海阔,哪能想到再见到圣沨时,他非但全然没他想像中那意气风发,更是一副吃尽苦头的落拓模样。 却不待他开口,圣沨已先自出声道:“你莫要怪冷儿,也切莫自责,这一切原本是我自己的抉择。” 萧冷儿震惊望向旁边神色平静的少年,他二人如今就算说是心意相通也不为过,但她此刻看他端丽容色后的古井无波,却是猜不出也不想去猜,他想要为她寻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欺瞒。 庚桑楚不语,折扇慢摇。 “这一路我与冷儿一起,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却也时刻要挂念着你们。尤其后来得知、得知泰山之事,冷儿几人心急如焚,我难道却没有半分着急?” 他这般说时,萧冷儿明知他此刻字字都是为着自己,却也不由去联想当日堪堪得知泰山一役时众人的模样,依暮云怒斥楼心圣界,甚至也与圣沨生气起来,而她和洛烟然却也只顾着自己心中担忧,又哪曾想过他的感受?如今回想,他果然、却是他们之中最不好受的那一个?心受两重煎熬,而她却从未关注过。 圣沨看她霎时望向他心疼不已的目光,这些日来冰凉心中竟也有了一丝暖意,微微一笑,续道:“但我明知彼时冷儿内心煎熬更胜我百倍,除了好好陪在她身边,我又能如何?如此,我一面舍不得离开冷儿,一面却又时刻想着要回来相助于你,心中委实、委实不好受。” 他一番话中倒有七层是真,萧冷儿不知不觉竟也听得痴了。 “及至在赤霞峰与萧夫人回合,听冷儿与她商量如何才能除掉圣君,那时我想到连亲妹子也背叛了他,他如今委实已众叛亲离,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难受起来。又想到如今他们所有人都起意要对付你,当真是心焦不已,只想回来相助于大哥。有一天我、我深夜欲要悄悄起来,没想到冷儿却早已看清我心意,却只说要尊重我的心意,半分挽留的话都没有。她身体已不堪重负,精神又备受折磨,让我心里也仿佛感受到她全部的难受和孤独。其实当日你让我随她离开,我已打定主意此生放开一切,从此常伴她左右。左思右想,我终究不舍离开她,却又害怕自己睡一觉醒来,又要后悔了,于是、于是狠心封了自己全身经脉,没有武功,我便是再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正好从此断了自己那念头。她、她知道以后,心里自是比我更要难过百倍。” 他说话的当口,她眼泪已是一滴滴落下来,渐渐的越落越凶,却似要汇成一条小河,趴在他肩膀处,她泣不成声,又有谁知那是怜是痛、是悔是恨? 盯了他二人的紧紧相拥,庚桑楚却是连眼神也不曾变一下,半晌方道:“如此,你是打定了主意、从此都陪在她身边?” “风雨同路,生死共命。”说这话时,绝色的少年却不知为何要突然转身去背对两人,萧楚二人看不见他神情,自然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想。但那声音中的坚决与情意,却是不难听出。 萧冷儿捂了双颊,只是含泪摇头。 “如此,我便成全你们。”良久方说出这一句话来,庚桑楚似已用尽全身的力气,面上笑容越发迷离清疏,“若无其他事,这便离开罢。” 萧冷儿此时方抬眼看他,目中凄切,已叫他心中一颤,险些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向她走去。 但发生在他身上,终究也只得一句“险些”。 圣沨道:“你二人若要独处片……” “不必。”却是两人异口同声。再对望一眼,二人又双双转过身去。 片刻庚桑楚终究再问道:“你此番前去,既然已经寻到风赤霞,为何却并未……” “我于途中接到家兄书信,得知家父情形,便请风先生为家父医治。至于我自己,却是无谓。” 她声音甚是平淡,庚桑楚却听得心中绞痛,终究是他又害她多一次。 两人一语过后,却再无语。 心中暗叹,圣沨却又能多说什么:“那走吧。” 萧冷儿用力咬着唇,脚下像是生了根,竟怎么也跨不出第一步来。 她不动,庚桑楚如今又哪里有先她而动的勇气? 僵持片刻,圣沨眼前这情景,心里又何尝不痛?咬一咬牙,他上前便拽了她手臂要离开。想也没想已挣脱他手,萧冷儿脱口问道:“若没有圣沨,你……” 喉头发涩,半晌庚桑楚摇扇轻笑道:“当日你离开之前,我说过的话你可是忘了?这一切原本与圣沨无关,而我心中也从未想过要放手。” 如此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竟也叫她心中生出无穷慰藉与痛苦的喜乐来,捂着嘴,她转身大步跑去。 圣沨再看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两眼,便也转身跟了去。 痴痴而立,庚桑楚折扇慢摇,便渐渐摇出不为人知的苍凉和心痛来。他想起那一次回转去看她刻在山壁边的字:“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摧心肝!” 那字的旁边,竟生了一株凌霄花,连多于枝桠也无。他去的那天,正好开出一大朵花来,竟叫他深深感佩了去,从此再难忘那一种飒爽却凄凉的孤勇。 远处一个黑衣女子身形隐在夜中,同样注视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神态绝美,不是香浓又是谁? 第三十六章 只恨此生心已老(二) “为何要替我说此等荒谬的谎话?”萧冷儿问。 圣沨静静道:“我知道你此次是下定了决定,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了我?” 萧冷儿如此问,只因她压根儿也不信。 圣沨道:“我选择骗他,只因我半分也不相信你能杀他,而你……但他若当真因此而丧命,我必定追随他于九泉。”在他内心深处,不知何时开始,已越发平静与安然。他是不愿他再造杀孽的,这想法与她何其相似。但他又怎会去害他?若当真害了他,他必定也是不会再活下去。 与他之间是二十年的兄弟之情,患难与共,生生死死的次数,早已数不清。 与她之间却是他满心的痴恋,愿倾尽一切的守护,愿尽自己一切常伴她身侧,哪怕只是给她微小的温暖。 这两种情谊同样刻苦铭心,他谁也没法去辜负,但面对他二人生死相搏,却唯有选择这最折衷的法子。 萧冷儿上前两步:“你知道我其实是不愿你这么做,但此次为了取他性命,却什么也得忍下来。你知道我不愿这样对你,但同样只能暂且忍耐。你更知道……”她转过头来看他,目中点点光痕,“此次过后,无论他死或者我死,我都再做不到从前对你有过的承诺。” 她从前在他开口时告诉他,她愿意有朝一日,陪他退隐江湖。她并非敷衍和安慰他,她心中亦当真有过这样的念想与期盼。 但那个人,却是她今生唯一的死结。他若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好,那一颗心,从此也要随他而去。若死的人是她,无论如何她总算尽了全力,能死在他手中,今生她无怨无悔。 圣沨了然点头,这答案他心中早已知晓,至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来的伤痛,却再也不愿表现给她看。 “即便如此,你依然要选择帮我?” “我只选择寄望你二人都能平安无事。” 萧冷儿点了点头,眼泪终于落下来:“多谢你,大哥,真的多谢你。我从你身上得到和索取的,让我今生都已知足。” 她今晚只是来索求这一个无聊的答案,仿佛是要送给自己的礼物。告诉自己,这世间有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全天下,唯有他能够为她做到。 她其实从未想过再要从他身上求得任何利益,也未曾想还要利用他、难为他。这是她作为一个人,圣沨挚爱着的人,对于他谨守的最后一点道德底线。 两人回去的时候,一人撑着灯笼等在门口,衣襟飘飘,清容仙姿,却是扶雪珞。见到圣沨他明显便是一愣,却也并未多言,只冲萧冷儿笑得一笑:“回来了,进去吧。” 那一盏微弱的灯火和他的笑容如此温暖,萧冷儿只瞧得眼睛发涩,勉强回他一个笑容,便抢先进屋去。 萧如歌几人竟都还没睡,各自静静坐在屋中。 寻了个角落坐下,半晌萧冷儿道:“圣沨经脉被封,只因他识破我欲杀问心的计谋,想要前去通风报信,我这才强行留住了他。” 她这话看似说得没头没脑,萧如歌众人却像各自都轻易听懂了去。 “如今爹爹已成这般,想杀楼心月,那更是难上加难。但楼心月与问心二人联手,我们胜算何其微小?杀不了楼心月,咱们好歹也要想办法除掉问心。” “你心中可有计策?”萧如歌问道。 “问心此人,虽狡狯无情,好歹也算得言出必践。他既答应了雪珞三月之内绝不出兵,如此便是我们的机会。”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我并没有什么计策,要想出能算过问心性命的计策,以我如今精力,却是不能。唯有赌上我自己的性命与他放手一搏,想来还能有几分胜算。” 冷剑心道:“便由我想办法杀掉楼心月……” “以楼心月如今心智,娘亲只怕也无法可想。”萧冷儿道,“而,我意已决。” “难道你对付问心,便当真有把握?”萧如歌问道。 “我没有把握。”萧冷儿低了头去,那长发掩去半面颜色的风情,竟似无限温柔与叹息,“但我已拿出我所有的一切。” 第二日萧冷儿便再见到庚桑楚。 此次却并非她私自前往,而是发拜帖邀庚桑楚于泰山五里坡处相见。自二人相识以来,如此以敌对身份正式相见,倒真是第一朝。 庚桑楚欣然赴会。 如此萧冷儿这边五人,依然还有扶雪珞、洛云岚、依暮云、洛烟然四人,却是连萧泆然等也不在其列。 庚桑楚那边更是简单,便只他与镜湄二人。 原镜湄脚步还未站定便开口问道:“圣沨呢?”她昨夜虽未与二人见面,但过程都已听庚桑楚口述,憎恨萧冷儿之余,却是连圣沨也连带上。 萧冷儿笑一笑,却并不答他:“不知为何,这情形却让我想起两年前咱们江南初见来。” 庚桑楚手中折扇微微一顿,便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 那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偏生第一次见面就为敌,同样是他们五人战他们两人,后来的结局亦不言而喻。萧冷儿亏得有满腹智慧,在与庚桑楚的这场对峙中,却从最开始就已处于下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萧冷儿一字字慢歌,如清泉激石。吟着吟着声音便顿下来,愣怔半晌方笑道,“这便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拨琴的唱词。我听着这歌声,见你比江南三月更意气风发的姿态,竟就此对你倾心。” 任何人都未想通这其中的缘由,而她自己,亦从未想过。好像喜欢上他,原本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就像她每天要吃三顿饭这样自然的事,又何必要去想。 庚桑楚笑容不变,倒是目中笑意愈发浓重,仿佛当真回到那个午后,他拨弦如仙乐,面上笑容似百年佳酿醉人:“那也一直是庚桑楚此生最为荣幸之事。” 他虽是笑言,但这句话,却绝非笑话。相反恐怕就是他如今能对她讲的最真的一句话。 两人一时都陷入回忆之中,偏偏那更是一场除了对这两人、其他五人却都无甚好印象的回忆。半晌面上梦幻般笑容渐渐散去,直到连最后一丝笑意也不可寻,萧冷儿方道:“昨夜圣沨对你说的话,你可从中得出什么启发?” “原本也没往心里去,”庚桑楚笑道,“直到今晨你递了拜帖给我,我才想到,昨夜圣沨提到你与萧夫人想要对付圣君。既是在赤霞峰提出来,保不准便存了要赤霞峰主人相助的心思。如今风赤霞到底有没有答应你们我虽无从可知,但你若当真有法子对付圣君,今日在此与你相会的,想必也轮不到我。” 洛云岚与依暮云不由自主想,若这话由萧冷儿向他们提出来,他们又是不是能在顷刻之间便理清这么多?沉思过后却又不约而同暗叹,问心便是问心,那玲珑心思,又岂是他人能及? 萧冷儿叹道:“事实正如你所言。你也不必模棱两可,便是你想的那般,风前辈并未答应我那要求。” “如此,”庚桑楚轻笑,“你对付不了圣君,更舍不得让冷剑心去对付他。此事若交给我想,左右却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萧冷儿复又点头。 不耐烦二人打哑谜,原镜湄正要询问,已听庚桑楚笑道:“你今日约我来,可是想出了甚对付我的法子?” 原镜湄惊得几乎跳起来:“萧冷儿,你要杀问心?!”她并非蠢人,更何况眼前这情形,已在明显不过。 萧冷儿今日这全副心思却只在庚桑楚身上,踱两步上前道:“你来此之前,只怕早已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事先想了一遍。我也不瞒你,若是在早些时候,我或者还与你有一拼之力。但自从我得知我娘的境况,从紫峦山到苗疆走那一遭,身体已受损。得知一切事情真相过后,心中更是倍受打击。而泰山一役自传入我耳中,我虽未亲自参与,但信心无形中也多少受了影响。以我如今的心智,便是两个萧冷儿只怕也再比不上一个问心。” 庚桑楚目光一闪:“你此话未免过谦。” 原镜湄却是冷哼道:“既然明知自己决计对付不了问心,又何必来此自讨没趣。” “只因我与他之间有一样东西,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而这一样东西,原本是我死也不肯拿出来,如今却又不得不拿出来当作条件。” 她声音甚是平静,庚桑楚摇扇的手,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奇异的颤抖起来。 便是连扶雪珞几人也不解话中之意。 与他对望半晌。萧冷儿方幽幽道:“你我之间的情谊,你纵然竭力不愿放在心上。我如今要拿出来使,你也老实答我一句,这份情是不是真的毫无半分重量与胜算?” 庚桑楚仰头长笑:“好,萧冷儿,你好!”一句话说完他已收了笑容,盯着眼前的姑娘,面上一片冷寂,“你打定主意走这一步,可莫要再后悔!本座答你一句又何妨,这世上或还有谁人的情谊有机会夺去本座性命,舍你其谁!” 他这话说出口,原镜湄固然面青唇白伤心不已。萧冷儿却更是毫无半分喜色,一张脸白得吓人,红菱般嘴唇已咬出血来,却仍是一字字吐出她要说的话:“如此,从你我相识起,我好歹也有过几次舍命救你的念头,纵然没有那必要,你当知我的心意不假。更有过几次为你存活的勇气,你当知中间有好些次,我真是全然没了斗志与生趣,却是为着你,这才强迫自己留下。你更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凭着你当初的一句话。纵然你我之间情意不作数,以你恩怨分明的性格,到今日真敢说一句与我毫无亏欠?”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说的,更不是她心里所想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说不是这样。但她嘴上依然在一字字平板的说着着了魔一样的话,“这一切,我都要一个了断。你欠我的一切,我要你通通、一次全部还给我!” 他向来摇着折扇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动作,他如玉的脸上早已没了那向来风姿雍华的笑容,她每多说一个字,他看着她的眼神便更深一点。她以前总是在心里埋怨,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难以感受他真正的喜乐。可是这一刻当她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他的伤心,他那样深那样重的伤心,她却后悔了,她不想知道了。只因她已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向他多靠近一步也做不了。 镜湄不知何时已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只觉心里针刺一样痛,却又庆幸,庆幸在她伤他的同时,他身边还有着另一个可以给他安慰的人。原来比起让他为她伤心,她真是宁愿他心里从没有过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冷儿方听到他开口,那声音一声声一字字,全部都如千斤巨石一般痛击在她心上,痛得她喘不过气来:“萧冷儿,你可知,当你有今日这决定那刻起,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已被你宰顷刻间悉数毁掉?” 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那疼痛带来的清晰让她还有勇气直视他的眼:“在你面前,我何时能多说任何一句残忍的话?在从前,那只因我半分也不愿、不舍伤你。到如今,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只因我心里已是全不在乎了。你只要应我一声,允或不允也就是了。” 她这话倒也并非全然违心,自从她在心里下了这决定,确然是无甚顾忌也无所畏惧了,一个人的心若被深深锁住了,又哪还能感受到悲欢喜乐? 半坡上的风一阵接着一阵,站在风口上的素衣男子身姿凛冽,某一个间刻,那仿佛被天地都抛弃的孤独让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酸了眼。但这一切又仿佛都只是幻觉,只因一刻过后,他便又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庚桑楚:“你说。今日只要你说得出,我便允你。” 他明知她一句话可能就要他的性命,但答应她那话语却仍是淡淡的,面上又已带着那轻狂疏懒的笑容,态度只如在跟一个知心好友把酒言欢。风采如此,又怎能不叫镜湄、烟然、暮云几女看得心醉?便是一向看他最不顺眼的洛云岚,此刻也不知不觉看得痴了。 “如此,我便请求你与我赌上一局。”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赌局便设在三日之后的此处,赌什么由我来定。而无论赌什么,赌注都是你我的性命。” 一片冷寂。 看他良久,萧冷儿凄然笑道:“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却也并非小人。此次关乎你我性命,我必定会给你一个公平。” 庚桑楚颔首道:“不必多言,我答应你便是。” 得他一诺,萧冷儿便似终于失去了全身力气般,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知不该在此时开口,原镜湄却仍是忍不住道:“前次泰山之役便是由你定了地点,叫武林盟一干人吃了大亏。此番萧冷儿选在此处,会不会……”她这话看似说给庚桑楚,但眼睛却从头到尾只盯着萧冷儿。 但不等她说完,打断她话的人还是她身边那人:“她不会。” “为什么?” 为什么?庚桑楚没再答,但心里却是知道那为什么。今日她所做已到极致,关乎他的性命,她必会给他最大的公平与尊重。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他依然轻易便可读懂、也还要忍不住信任她的心。 “我还有最好一句话要说与你听。”半晌缓过神来,萧冷儿道,“昨夜圣沨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以你与他之间的情谊,想来不必我说也该清楚,无论何时,他绝不会如他所言那般舍你而去,即便为我也不会。” 点了点头,庚桑楚自然知道。圣沨那番话在他自己而言是天大的谎言,与他耳中却是漏洞百出。之所以不揭穿,一则不想让圣沨为难,二则也是为静观其变。果然便观来了今天,他算到开口、却绝没猜出这过程的今天。 “如此,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萧冷儿问道。 “我此刻只想做一件事。” 合上折扇,庚桑楚大步向她走过来。两人面对面站定,他扬手,利落的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 那脆响也仿佛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扶雪珞一时只觉热血直冲脑门,怒斥一声便要上前,却被洛云岚兄妹二人死死拽住。 庚桑楚转身走开,再不多看一眼,萧冷儿半边脸被他打肿,却已跌坐在地上。 半晌看他已走远,洛云岚这才松开拉着的扶雪珞的手,叹道:“这庚桑楚,摈除对他的成见与立场,此人武功谋略,胸襟气度,委实已称得上武林第一人。” 扶雪珞颓然退开去,他心中方才腾起的怒气,此刻已消失无踪。 他身影已然不见,萧冷儿眼泪模糊,终于忍不住的埋头大哭出声,撕心裂肺的哭。 她曾经也打过他,次次都是为了他。而他今日打她,又何尝不是为她?她知道他所有剩下的对她的情谊,终于都消失在这对她今日所做决定的怜惜的最后一掌中。 这伤心叫她痛彻心扉,却再无能为力。不管她有多痛,他的心都只会比她更痛。 曾经她那么坚定的相信她的一颗心会追随到永远,他虽然没说,但她知道他也是那么想。而在今日,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真真正正的抛弃了他。 她终于赶在他之前,背弃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第三十七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一) 萧如歌、楼心镜明、冷剑心和萧泆然扶雪珞等人尽数坐在偏厅之中,等一顿午饭。 这顿饭却是萧冷儿亲自下厨。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理所当然认定萧冷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其中也包括了萧如歌夫妻。转念又想,这些年萧冷儿独自漂泊在外,又怎会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但她平日那般的惫懒娇贵,又有谁会想到竟有一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 发呆良久,依暮云方道:“以前我和这臭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懒得恨不得路也是我帮她走。吃东西又挑剔,总要指定了吃什么,吃谁做的,然后逼着我为她跑前跑后。我跟她软磨硬泡许多次,她也因着太懒,总不肯为我下一次厨。” 他们这一群人之中,萧冷儿早期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依暮云最了解。 她似是自言自语,忽又扑哧笑道:“这下可好,老天总叫我偿一回心愿。” 她虽然是在笑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眸中却毫无半分笑意,她娇俏的唇角虽然上扬,但扬起的却并非总属于她的欢快,而是深重的忧愁。她是多么的了解那个人,那样懒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如今竟主动要求为他们这一大群人做饭吃,那样笑着说出这样的要求,就仿佛还是从前的萧冷儿。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做这样的要求,是料定此次自己毫无胜算,还是根本早已存了必死的决心? 她说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在她的心里,她,他们,全部都是她的家人。是她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家人。 她的手臂那样纤细柔弱,又是那样坚韧刚强,始终那样坚定不移的展开在他们前面,试图把他们所有人都保护在她明明不强大的羽翼之下。 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已经尽了全力。 萧冷儿已经从门外进来。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萧冷儿。 她一把乌亮的长发只在脑后松松的绑了一个髻,身上是家居的粗布青衣,绑着围裙。她其实甚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这一身打扮却是如此温柔而娴静。仿佛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火焰一样明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己任、步步为营的智慧高绝的女子,而只是历经一切后回归平淡的家居女子,与世俗的一切都再无关。 她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美丽或许不如冷剑心那样的容颜冠绝天下,也不如香浓的明艳和镜湄的娇艳,可是只要才只有十八岁的她的一个笑容,就仿佛可以倾倒天下。她明明才十八岁,她属于一个女人的美明明才开始,但不知为何那样的笑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已成强弩之末。 “大家都饿了吧,不要着急哦,再等一下,菜上齐就可以开饭了。”萧冷儿笑着放下手中瓷碟。 洛依二女双双站了起来:“我帮你。” “好啊。”萧冷儿爽快答应下来。 三个女孩子忙忙碌碌,不一会儿菜色便已上齐。看了满桌佳肴,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二人不无感慨。楼心镜明叹道:“从你小时候娘就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照顾过你一天,更没有教过你女儿家应该会的一切。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不但有本事,还为爹娘亲自下厨,我们……”她说着泪盈于睫,已有些哽咽之意。 萧冷儿笑道:“今天应当是开心的一天,娘亲可不要哭哭啼啼坏了气氛,那女儿可不依。”她站起身,依次夹了菜到萧如歌、楼心镜明和冷剑心碗里,柔声道,“爹吃饭,两位娘亲吃饭,扶伯伯洛伯伯吃饭,大哥吃饭,姐姐吃饭。” “好,好,大家吃饭。”萧如歌第一个拿起了筷子,除了吃饭,他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众人吃了几筷,便又听萧冷儿笑道:“今日咱们一大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也不知下一顿又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做这样一大桌菜。” 她说话原是为了调节厅中沉闷气氛,但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听在众人耳中又怎能不是一种伤感? 洛依二女最懂她的心思,见她模样便也跟着大声说笑起来,扶雪珞洛云岚二人自也是不落人后。 萧泆然摇头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五人便是如此,这感情真真好得叫人妒忌。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但你们之间的情谊却从不曾改变过。” “那是自然。”依暮云得意笑道,“我和萧冷儿七八年的感情不是吹出来,互相拿命换回来的交情,又怎假得了。” 众人想到萧冷儿十岁便要遭受那样的折磨,楼心镜明和冷剑心心中不由更是难受。冷剑心由此想到圣沨,她神色微变之际,萧冷儿已留意到,摇头苦笑道:“我叫他一起出来吃饭,他却只道不肯打扰我们一家团聚,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来。” “那便由他吧。”冷剑心轻叹一声。 萧冷儿便也不再多言。 明明是一桌鲜艳的菜色,围在桌子旁的明明也是她最珍惜的一大家人。却不知为何,吃着吃着,萧冷儿眼前的情形便似变了模样,这偏厅便成了茅草屋,这满桌佳肴也成了青菜烙饼,而周围所有人渐渐消失,出现在桌子旁边的,只剩唯一的一个人。 一大滴眼睛突然毫无预兆从她星目中滚落下来,“啪”的落在桌上,惊得众人都抬了头、停了口。 “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萧冷儿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笑意,仿佛刚才那滴眼泪全不属于她,“曾经我特别特别的想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为他洗衣做饭,做一切平凡但幸福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饭给别人,也是做给他吃,那时我心里想着要一辈子。就算明知渺茫,心里总算也怀着一个希望。但是现在……明天我就要和他拼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你们说好不好笑?” 说这话时,她眼中真的满是盈盈笑意,仿佛真是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而这在她心里,又何尝不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依暮云蓦地扔下筷子,已呜呜咽咽哭起来。 “傻丫头。”萧冷儿怜惜抚她的额头,帮她夹菜,又重新把筷子递回她手中,这才向众人笑道:“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更不必想什么要挽回想我放弃这些话。很多事做了就不能再回头,我认命了。” 慧及天下的萧冷儿,又一天就像说着她今天早饭吃了油条这样轻松的说着她认命了。洛烟然听着,便也如方才的萧冷儿那般,毫无预兆落下泪来。 此时满桌再无一人说话,但又怎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主意和思量? 庚桑楚一个人独自往泰山顶攀爬。 花了半天的功夫,他终于爬上曾经上来过一次的岩石——那个看上去离日出最接近的地方。 此刻自是看不到日出的,再一会儿,便是日落了。脚下是巍峨群山,他却只觉无尽的孤独。就像好多年前他娘亲去世那一刻曾带给他的孤独。那时他以为他一生都会这样了。 但他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心里纵然难过,身边也没有她的陪伴,但他却知道他们都在彼此的心中,那样不离不弃的坚守着,他难过的心中彼时仍充满信念。 这一生唯有两个人曾真正走进他心中,真正成为他的依靠和救赎。但这两个人好像都注定了难以长久的陪在他身边。娘离开的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终于遇到了她。她对他的坚定、执着和不离不弃,让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个永远,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希冀一个永远。 任它山河万里、任它天下一统,他其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个人是不是肯陪在他身边。 她曾经说过想要和他一起来泰山看日出,于是他早早的来选了这个能看到最美丽的日出的地方。 可是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 她不再要他了。 在那一刻,他的世界,比孤独更加孤独。他失去了毕生唯一的那个人,可笑直到那时,他心中依然无尽怜惜、心疼着她。 身后有稀疏的响声,他没有转身,他以为是镜湄,这个永远默默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可是等那人走近的时候,空气中那样熟悉的味道和脚步声,他霍然转身。两人面面相对,她一身粗布青衣,目如皎月,清美如诗。 庚桑楚痴痴看着,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当初精灵古怪的俏丫头,已长成倾国倾城。 上前一步,萧冷儿在他身边站定:“镜湄去找我,告诉我你上来这里。” 庚桑楚心念一动。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姑娘。”萧冷儿柔声道,“如果可以,我真想还她一个幸福的人生。” 庚桑楚眼眶一热,转过身去:“她的幸福,不是你毁的,也何来还?我们各自幸不幸福,都难以怪旁人。湄儿……她那么好,是我心中的最好,就算付出再多,我也希望日后能为她营造下半生的幸福安康。” 心中的最好……萧冷儿喃喃念着:“我也希望有这一天,能亲眼看到你娶了心中的最好,从此,下半生、幸福安康。” 从前的萧冷儿任性霸道,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已不是从前的萧冷儿,她是已经不要他的萧冷儿。 看她一眼,庚桑楚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站定片刻,萧冷儿不由轻叹一声:“这地方当真风光无限好,在这里看日出,想必是极美极美的。” “嗯,非常美。” “……我可能没有机会来这里看日出了。”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一起看一次日落,你能不能原谅我?” 久到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他方才梦呓一般开口:“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良久,她转过身开看他:“楚……” 他也跟着她转身。 她说:“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日落的斜晖打在她皓月一样细致的脸上,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从她背后伸出手紧紧抱住她。 她方要挣扎,却感到一股热流滚落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心仿佛也被这热流烫伤,伤到五脏六腑。 他说:“好温暖……” 他和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那样缱绻的纠缠在一起,仿佛那便是他们互相希冀的一个永远。 * 萧冷儿回来的时候,扶雪珞正在门口等着她。 “你在此最好,倒也省了我再去找你。”她边说已推门进房去。 扶雪珞声音似笑似叹:“你又去见他了。” “只怕已是最后一次。”萧冷儿淡淡道,为他斟一杯茶,“明日之事,乃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到了此时你不必再妄想阻止。但有一件事,雪珞,这天下除了你却无人再能帮我。” 扶雪珞沉声道:“只要你开口,我必定会为你做任何事,除了叫我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我决心要让他去死的那个人并非我自己……” “但你敢说杀他之后你不会随他而去?” 萧冷儿沉默下来。 扶雪珞惨笑道:“萧冷儿,你骗得了旁人,又怎能骗得了我们这一群与你倾心相待的知己。不止是我,云岚,烟然,暮云,萧大哥,每个人都不会叫你身陷险境。明日我们定会合力……” “以武林盟如今的实力,你自认可是楼心圣界的敌手?”萧冷儿面无表情道,“身为武林盟盟主,你可是要亲手将这大战提前,从而引致生灵涂炭?” “此战无论早晚都难以幸免……” “但过程与成败却各有不同,扶雪珞!”霍然起身,萧冷儿厉声道,“你可知我背叛自己最爱的人那一刻是何等恸断肝肠生不如死?你竟要我所有的牺牲就此白费?” “你又知不知道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去送死的滋味?!” “我自然知道。”半晌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到如今,这世上酸甜苦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你们或许难过,但也请理解一下我的处境。当初我和他斗得你死我活时无人阻拦,我下定决心与他决裂背叛所有时无人阻拦,到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你们这才一个个跳出来,这算什么?难不成你们心中便都是打的那让我与他离弃的主意?” “我从没有如此想过。”扶雪珞颤声道,“冷儿,你明知我……” “我自然知道你,你也该知道我。”打断他说话,萧冷儿轻笑道,“走到如今这一步,就算我真的什么也不再做,下半生,却又有何颜面面对自己?你当我还能如从前那般活下去?那是再也不能了,雪珞。” 扶雪珞咬紧了牙关。 萧冷儿再斟上一杯茶:“你们都进来吧。” 门从外面被推开,洛云岚、萧泆然等人依次走了进来。 “人真的不可以太自私。”萧冷儿静静道,“我亲生的爹娘,自我出生便那般残忍待我,我可以原谅。我的养娘从我幼时便一直欺骗我,我可以原谅。我爱的人数次伤我,我可以原谅。所有的人与事将我逼到今日这一步,我也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走到今日这最后一步,却有人不许我再走下去。世间多番苦楚,我已尝遍,心中却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二十年来,我所行之路多数是迫于无奈,唯有今日这一条,是我真切地下定了决心,无论旁人怎生反对,我必定也是要走下去。” 她端起桌上那茶盏:“这屋里的,都是我今生的知己,各个倾心待我,萧冷儿感激不尽。若你们真心知我,休再多言。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这便先干为敬。”她仰头,掀杯,杯中已无物。 众人各自无言。 萧冷儿又道:“人生种种,世间自有公论。我唯一能应承一句,必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至枉死,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半晌洛烟然第一个上前,端起桌上扶雪珞来不及喝的那杯茶:“明日之后,每个人是怎样一种结果,还是未知数。我也只能说一句:挚友,珍重。” 两人相视而笑。 洛云岚看着,竟是热了眼眶,喃喃道:“肝胆相照,没想到我却是在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看到。”他说着也上前,为自己倒一杯茶,一饮而尽。 扶雪珞终于道:“你说要我帮你做的那件事,这就赶紧道来,省得我后悔。” 萧冷儿一笑,星目朗朗看他:“扶雪珞说出的话,便是开了弓的箭,哪来后悔一说?” 闻言扶雪珞苦笑不已,纵然他原来还存了些心思,在她这句话之后,却当真成了有去无回。 当下众人事毕,萧冷儿便又独自出了门去,这回却是往内院行去。她走得数步,竟在圣沨门口撞上冷剑心,两人相视不由一笑。 冷剑心笑叹道:“这倒当真是母女同心了。” “我可会扰了你母子二人谈心?”萧冷儿巧笑嫣然。 冷剑心挽了她的胳膊:“甚母子母女,咱们都是一家人。” 待到两人进房去,却再次笑出声来,只因两人在外礼让,屋内那人却早已上床歇息,呼吸均匀,想来已熟睡多时。 冷剑心轻叹道:“这样也好。这孩子由小到大,只怕没睡过两天安稳觉,如今暂时失了武功,摒除挂碍,倒能安心修养一阵。” 萧冷儿摇头道:“这封穴的功夫对人身体虽然无甚损害,毕竟不能持续太久,我这两天瞧着他内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娘亲,明日过后,你千万记得让娘解除他身上禁锢。” 冷剑心深深看她一眼:“明日过后,此话再由你亲口跟你娘说,如何?” 她说着行至圣沨床前,安静坐看他一会儿,便要离开。临行前她对萧冷儿说道:“冷儿,尽管这二十年来我从未照管过沨儿一天,但有你相伴那十年,仍是我余生最安慰的日子。你要记住,无论娘做什么、经历过什么,对你和沨儿的感情,却永远是最真的。” 她并未说是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只因人人都知道,她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是在冷家庄还未被毁、他们四人也还行走江湖为伴的日子。 暗叹一声,萧冷儿走到床前坐下,那椅子上似还留有她的余温。眼前的这张脸,和刚才的那张脸,是多么的相似,这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三张能与他们一样好看的脸。这二十年来,他们的经历看似全然不同,实则同样充满痛苦与辛酸,这就是母子么?执了那睡梦中的手,萧冷儿轻声道:“大哥哥,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第三十七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二) 巍峨泰山脚下。 一眼望去,这两军对垒的局面,人数虽不多,却似武林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壮阔。当日武林盟纵然人山人海,却又怎比得今日真正的群雄荟萃? 萧冷儿缓步上前,身后难得连扶雪珞几人也并未跟随。庚桑楚身边却同样没有原镜湄。见她走进,便颔一颔首。 萧冷儿道:“你可还记得,应允过我什么?” “今日你我这局,生生死死都只与我二人相关,却并不牵扯双方恩怨。” “容我再多问一次,你允不允我?” 沉吟片刻,庚桑楚道:“你既然说这赌局再是公平不过,我自然信你。你用一生情谊为注,我又怎能负你?” “如此,”萧冷儿抬一抬手,“请。” 两人便自在长桌两头入座。 楼心镜明越众而出,执了托盘向二人走去。 萧冷儿缓缓道:“为公平起见,我请娘亲做了这鉴证人。她虽是我娘亲,却也是楼心圣君的亲妹子,是你的亲姑姑,我纵不敢说她全然不会有偏袒之嫌,但两方必定是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人选。” 庚桑楚颔一颔首:“正该如此。姑母为人,本座自是相信。” 待那托盘放下,萧冷儿续道:“我曾苦苦思索与你相斗的方法,然而已无法可循。至于原因,三日之前我早已说与你听。是以今日这局,并非甚奇思妙法,”她指了指杯中物,一字字道,“你我杯酒定输赢。” 怔得一怔,庚桑楚轻晒:“定的并非输赢,而是生死罢。” “正是生死。”萧冷儿道,“这两杯酒中,其中一杯含有剧毒……你莫要看原镜湄,今日我既然敢拿出毒药与你比高,自是存了让原镜湄看不透的信心。这味毒药乃是我请求天下第一药师风赤霞配成,便是为着今日之局。赌局既是我提出来,便由得你先选,然后你我二人各饮一杯酒,生死由命!” 呆得半晌,庚桑楚方苦笑道:“从认识你开始,纵然知道你有七窍玲珑心,我却也认定了你是个简单之人。没想到当真便应了这‘简单’二字,你连我二人的生死,竟也要用这最简单的法子来决定。” “简单么?”萧冷儿浅浅笑道,“可不简单呢。这一杯酒好歹是用我的救命之药换取。对我而言,其实无论这杯酒是谁喝,都早已为自己选择了死路。” 神色变了又变,庚桑楚闭上眼去:“你不必再激我。” 两人对坐,他闭着眼,她却睁大了眼,牢牢的注视着他,连一分一寸也不放过,似要就此把他整个的搬入心里去。虽然那内心里属于他的轮廓,早已有了千万道。 半晌她悠悠问道:“若你今日死于此局,心中可还有什么最大的遗憾?” 庚桑楚目光一闪:“你认定我今日必死?” 萧冷儿一晒:“何必如此尖刻,我做个假设而已。” 台下众人翘首而望,内心里或着急或挣扎或痛苦或难过,他二人却只作不见,把酒言欢模样,仿佛今日这并非死局,而只是个百花盛会。 那一种淡看生死的气度,委实叫人感佩之余却又暗暗惭愧。只因每个人都全然难以决断,若自己也走到他二人这一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轩昂从容。 “若我今日葬身于此……”庚桑楚沉吟道,“其一,未能再回去见我娘一面。其二,未能亲眼见到天下一统。其三……再不能实现我私心里一个小小的愿望。” 愣怔半晌,萧冷儿惨笑道:“在你心中,毕竟是你娘排第一,天下排第二,而我、我终究只是最后那一个小小的愿望。我又是否该为此时此刻仍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而感到庆幸?” 庚桑楚不语。 萧冷儿心中却道,我不能为你实现第一和第二个愿望,这第三个,却是拼尽全力也想要为你做到。 片刻庚桑楚道:“这问题,我再反赠于你。” “其三,未能见到天下大统,江湖平定。其二,不能与我的家人和好友再相伴下去。其一……”看着他的眼,她一字字道,“此生那与你长相厮守的愿望,再不能实现。” 他的最末一个心愿,却是她一生最大的期盼。他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的那份心意,她却不怕大声的讲给天下人知。 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更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庚桑楚,而她是萧冷儿。 他们仿佛是两个反面的极端,又仿佛生来便是一体,互为对方的另一半。 今日他在赌。 她也在赌。 从她入场以来,他的双眼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而她只是在等待,等待自己付出所有之后,他最后所能给她的一个反应。 “若我不死,而你却离世,我必定为你实现这第三个愿望。” “若我不死,而你却离世,我必定也为你实现第一个愿望。” 这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的承诺,也是唯一自认能够为对方做到的。天下一统,说来可笑,他们用的方法明明完全相反,然而纵然殊途,终却要同归。 终于萧冷儿抬手道:“如此,请。” 台下一行人各自早已是屏气凝神,即便看上去全不在意的楼心月,此时掌心也微微冒出汗来。 庚桑楚起身,伸出手去。 扶雪珞一行人早已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兵刃。 他选了左侧、亦放在他那边的那杯酒,于是萧冷儿端起了自己旁边那一杯。 他仰头,一口喝尽。然而萧冷儿却并未等到自己喝酒的时辰。 只因他口中的那杯酒,并未咽下肚去。 所有事情,终于这刻起生出再难挽回的变故。 庚桑楚张口,一杯酒含恨喷出:“萧冷儿,我全心待你,今日你负我至此,竟不惜将自己推入险境也要至我于死地!今日这场戏,到此为止!”他怒指她反笑,“两杯酒中均是剧毒,你当本座不知道!公平?这世上何来公平?何来感情?!你既然想死,本座就成全你!” 他挟怒出手,这一掌势如雷霆,呼啸着向萧冷儿而去。同时有四道人影,全速向此方奔来。 两道人影奔向庚桑楚。他纵然心中再恨,这一掌何曾真想要取萧冷儿性命?然而他出手之时,已有一人运气了十成功力抵他身后。庚桑楚难以停手,那一掌直直打向萧冷儿,一瞬间他几乎全然失去意识,只是惊恐看着再不受他控制的他自己的手。 两道人影奔向萧冷儿。一道挡在了她的身前,另一道却直向她抓来。萧冷儿端着那杯酒,她此刻正低着头。 其余五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话。 她说:“我输了。” 她说:“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是成全你莫要亲手杀我。” 那一掌打在那人身上时,萧冷儿也自仰头,倾杯。她直到此时才终于看清眼前情形。 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顷刻之间的事。太快,快得叫所有人难以应变。 那人一声惨叫,身体已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遥遥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朵无比凄艳的花。 同一时间另一人一掌震碎了萧冷儿手中酒杯,另一只手拉着她疾退三步,同时一大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来。 萧冷儿摔在地上,她几乎是立刻看向了那朵迅速萎靡于地的绝美的花,那一瞬间她终于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心碎。 出掌的是庚桑楚,运功助他的是楼心月,只来得及赶来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是木枷。遇险的是萧冷儿,替她挡那一掌的是楼心镜明,击碎酒杯、并因心脉受损而吐血的却是圣沨。 楼心月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手,再望向地下的楼心镜明。 她并未是以身来抵挡,在那样微小的瞬间她也运起了全身的功力在右手,与庚桑楚对那一掌。然而她仓促出手,又是在为萧如歌运功疗伤多日以后的此刻,又怎会挡得了楼心月父子这两个绝世之人的倾尽全力一击? 她的身体迅速蔓延出鲜红的血迹,如同一大片盛开的曼陀罗。 她的一生都清丽,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过此时的红,此时的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如歌竟已能够下地走路。他神色平静的从轮椅上立起来,平静的走过去将楼心镜明抱入怀中。 萧冷儿痴痴卧在地上。 “大哥。”圣沨流着泪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庚桑楚呆呆望他。 “你可知,那两杯酒中,确实只有一杯掺有剧毒……”圣沨指着方才两杯酒各自落下的那两方地,一方安然,一方泥土已迅速腐烂。他望着惨笑不已,“只是有毒的不是你的那一杯,而是她自己的那一杯。” 庚桑楚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已跟着颤抖起来。 “昨夜冷儿求我帮她做一件事。”扶雪珞忽然嘎声道,“她请求我,若今日你肯喝下这杯酒,就让我在你毒发的时候亲手了结了你,千万莫要再给你留下生机。若你终究不肯喝,那便是她输了,让我莫要再做什么,她已尽了全力,再无遗憾。我到此时才知、才知……她确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你,然而即使走到这一步,她依然不忍心亲手杀你,而她自己、她自己却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庚桑楚!你竟负她如此,负她如此……”他说着,也如圣沨一般,也生生落下那男儿泪来。为那痴傻的女子,委实已伤心欲绝。 良久庚桑楚梦呓一般道:“湄儿……” 原镜湄早已走了过来,她端起那酒杯,闻了又闻,终于颤声道:“这杯酒、这杯酒只掺了普通的麻药。” 他猜得对,她在那杯酒都下了药,却只是普通的麻药。在他选定之后,她却又偷偷在自己的杯中下了致命的毒药。她安排好了扶雪珞来杀他,而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陪他同死。终究她还是输了,输光了一切。 庚桑楚泥雕一般站在原处。 木枷原本只是站在一旁,此刻终于向他走过去,伸手揽住了他,一时间老泪纵横。 萧冷儿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切,也没有看见这一切,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唯一的一个人。她终于记得应该怎样起身,她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那血似怎么流也没有个尽头,萧冷儿恍恍惚惚的叫她:“娘……” 她欺上前去,紧紧的抱住她,可是不管抱得再紧,依然驱散不了她心中那股凄厉的寒冷。 “娘啊……” “不要伤心,冷儿。”萧如歌抚着她的长发,“爹爹早已算到……”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将她推开。 楼心月正走过来,满心满眼都看着楼心镜明,一腔悲愤难以发泄。他此刻看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极为刺眼,他看到萧如歌抱着楼心镜明不肯松手,于是便一掌挥过去。 奇异的是萧如歌仍是抱着楼心镜明不肯松手。 “爹……”再爬过去,萧冷儿满手都已染满血迹,满脸的泪似哭得没有尽头,“爹,娘啊……” “对不起,对不起,冷儿。”萧如歌微笑的看着她,“枉费你拼着重伤不治,也要为爹爹求来医治之法,只可惜爹爹早已算到,今日便是爹爹归去之日。你娘、你娘她舍不得扔下你,她想保护你、又不想离开你爹爹……” 萧冷儿哭得难以自已。 楼心镜明却只看着楼心月,似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一字字执声道:“大哥,你记住,你欠我一条性命……” 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 怒吼一声,楼心月双膝一软,便跪下地去,如负伤的野兽一般流着泪哀哀道:“镜明、镜明啊……” 楼心镜明说完那一句话,眼中和心底,却已只剩下眼前的这一对父子。 “冷儿,我们明知对你不起,却还是要想你答应爹娘一件事……”萧如歌此刻已越发力竭,断断续续道,“爹娘一生都对你自私,此时却还想要自私这最后一次。我们……我们只想你能得到、得到我们希望你得到的幸福……” 萧冷儿双手紧紧抓着两人,只是点头。 萧如歌说了句什么,萧冷儿目光便终于肯舍得离开他二人一下,抬头叫来了扶雪珞。 萧如歌一字字说着,萧冷儿面上先是惊诧、再是痛苦、再是挣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萧如歌面上便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后那笑容便永远的凝在了脸上,同刻楼心镜明握着的萧冷儿的手也终于松开。 眼泪仿佛已流干了,萧冷儿紧紧抓着那两只手,不知扶雪珞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不放开,是不是只要她不放开,他们就不会离开…… 那两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面上的笑容还如跟她相认之后那样温柔慈爱。萧冷儿的心,仿佛也随着那眼泪一起,一点点流到干涸。 楼心月依然在望着他自己的手,这一双手,这一双手从小到大,已不记得抱过镜明多少次。那个他半生最疼爱的姑娘,就在今日毙于这双曾待她如珠如宝的手上。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道不可思议的温柔的声音在唤他:“月大哥……” 他抬起头,恍恍惚惚之中,便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江南水乡中绝世的姑娘,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第三十八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一) 自泰山一战后,匆匆便是三年过去,这三年亦是近年来江湖中难得平静的日子。 此时通往云南昆明的官道上,几匹快马正疾驰而过,马上一干人,匆匆一瞥之下倒叫路人凭地惊艳,只想一人生得这般俊俏模样也就罢了,怎的一众俱是丽色无端? 这马上的正是扶雪珞、洛烟然一行人。眼见已至昆明边境,一直快马加鞭的几人也终于舍得慢下来。 扶雪珞想到上一次来此处的情景,不由喟然长叹。那一次他是追随她而来,而今次…… 洛烟然似了他心中所思,悠悠叹道:“问讯湖边柳色,重来又是三年。小的时候,总一日日盼着长大,却没料到长大后这时节竟快如白驹过隙。” “岁月催人老。” 三年来几人都改变不少,洛云岚纵然洒脱依旧,却毕竟已非那年少轻狂。 依暮云听他感慨却是扑哧笑出声来:“看来某人确是老了。从前又有谁能想到,咱们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洛公子,竟会说出这般酸唧唧文绉绉的话来。” 洛云岚不由笑开。他原也是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又想到那个三年未见的人,心情不由沉重,听闻依暮云笑声,却又立时转忧为乐。任何时候,好像只要依暮云在,他心情便是想坏却也坏不起来。 依暮云狡黠笑道:“你们其实不必担心,忘了我与某人有心灵感应么?我有预感,此次咱们去祭拜冷前辈,一定可以见到那个坏家伙。” 此言一出,洛云岚兄妹都是眼睛一亮,唯独扶雪珞仍是含笑不语。他笑容一如从前温和清澈,却越发沉稳起来。 依暮云好奇的看着他:“扶雪珞,本姑娘发现你如今越来越爱装作一副整天讳莫如深的样子,就快见到臭小子,难道你不高兴?” “自然高兴。”扶雪珞坦然颔首承认。 “那你为何……”她一句未完,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撅起了嘴,“说起你这人,当真最最没劲。我说你装模作样你还不承认,有件事我问了你三年,你却总也不肯告诉我。” 扶雪珞依然在笑,当中却多了份温存的恍惚:“此事与她有关,她此次回来,若不愿提及,我今生也必定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你这人当真是……无可救药!”依暮云恨恨道,毕竟还是泄下气去,不再追问。 洛烟然旁观,又最是在意扶雪珞一举一动,早已隐隐明白那件事所指为何,心下纵然不安,却也不能抵消快见到朝思暮想那人的喜悦。 * 此处池清柳绿,郁木成林,难得的一处清静佳地,便是萧冷儿和扶雪珞都曾来过的冷家旧祗。 而那万般绿中一座孤冢,便是几人此行的目的地。 冷剑心三年前香消玉殒之后,萧冷儿和圣沨便依她遗愿将她火化,又将她骨灰洒在这片旧祗之上。这立起的一座墓碑,却也只是衣冠冢了。 一人正站在坟前,宽大的长袍难掩他周身王者之气。自紫皇萧如歌逝后,天下一眼望去还有这等气势者,也不过一人而已。 不知站了多久,楼心月淡淡道:“故人来访,请现身一见。” 一人便从林子中应声而出,紫袍垂地,长发及腰,丽色似连一地湛湛阳光也给顿去了光彩,目中沉郁却叫这一片碧绿失色。 自楼心镜明冷剑心相继过世,天下能在一眼间就夺去所有光彩与注视的女子,同样只有一个人。 楼心月轻叹一声:“我方才听闻那脚步与吐纳之息,只当是扶家与洛家之人武功更甚从前,却没想到是你。你苦修三年,看来果真有那一日千里之势。” “我再如何精进,又如何能入了你的法眼。”摇一摇头,萧冷儿也走近去,与他并立在冷剑心墓前,“我唯独没想到,此番下山来,第一个遇到的竟是你。” “她的忌日快到了。”楼心月淡淡道,“我总该在此陪她。” 萧冷儿似痴了过去,半晌方淡淡道:“她已死了,你为何还活着。” “我为何还活着?”楼心月喃喃,“这问题,我问了自己三年,总也想不透,你可愿帮我想想?” 萧冷儿闻言转身望他,目见甚是平静:“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个了结。” 楼心月反倒失笑:“你想杀了我?” “我不是想杀了你。”萧冷儿蹲下身去抚那孤冢,“而是一定会杀了你,就在她的坟前。我知道,这也是她的遗愿。我的两个娘,一个为你所杀,另一个因你而死,我爹也是因你重伤而死,此仇,不共戴天,三年来我一时一刻不敢有忘。”这些年她唯独忘了的,大概只有她自己。 “如此看来,你我之间确是血海深仇。”楼心月淡淡道,“但以你如今功力,想要杀我,却也无望。我若当真是舍得自己性命,只怕三年前已陪她去了。”他说着一声长叹,扶手望了天际:“萧冷儿,你可知道,我这一生,从来恨远远超过了爱,但对她,确是真心真意。少年时一段记忆,早已折磨我半生。三年前,其实我很想她当真有能力杀了我,若能死在她剑下,也不枉我一生。但我天性如此,绝无可能与人相让,更无可能自裁,旁人即使是她,若非当真能超过了我,我又怎会甘心赴死?她和萧如歌都是我难得的对手,只可惜最终都叫我失望。而她、她明知我的性情,明知杀不了我,竟然、竟然……”说到此处,他声音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萧冷儿以为自己早已无泪,听到此处却转瞬便红了眼眶。只因他固然永生难忘那一年那一天,她又如何才能忘得掉? 那个刚烈一生、爱恨都极端的女子,明知杀不了他,终于倒转剑柄将那把用来复仇的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腔。她没能杀了他,却最终死在他的面前。 楼心月一生所有的爱与恨,仿佛也都死在了那一天。 而她那么做,也不过是为了完成萧如歌的遗愿。她说在她刺自己那一剑时,这一生所有的恨都已经消失了,而她也终于能再叫他一声月大哥。 她请求他放过萧冷儿这一次,请求他休战三年,请求他答应自己。 他明知她是为了萧家,明知她要他休战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萧冷儿时间,明知她做的一切一切甚至死都不是为了自己。可是她不是用恨在求他,而是柔情,仿佛仍然是多年前江南那个无忧少女全部的柔情。 他想,那一刻就算她求他去死,他也会答应的。 他是那么爱她,他爱了她整整一生。 她微笑着对他说,二十年来他们之间只隔着恨,如今要去了,她终于舍得对他也对自己坦白一句,她曾是真心真意的爱过他,一生唯一爱过他。 说完这句话她就闭上了眼。那一朵凄艳的笑,终于化成他心中永不凋谢的花。 楼心月抬手拭去眼泪。他也不知为何,在这年轻的女孩儿身前,竟有种任何人也给不了的自在宁静。 萧冷儿看着他,奇怪自己竟没有哭。那一天他或许失去了爱人和妹妹,她却同时失去了爹娘、养娘以及挚爱的男人。 其实她也一样不清楚自己为何到如今还好好活着,三年来一直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她,她却分不太清这力量究竟是什么。若要说为自己而活这些空话,到如今却也不现实。 是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跟楼心月其实一样可怜。但她却并不愿和楼心月一样坦然说出来,她什么都没有了,唯独还想留着表面的这点傲。至少,在一切解决之前,留着它。 楼心月道:“我也不会在此逗留太久,扶家与洛家人只怕即刻便会赶来,三年之约已至,我也该回去助楚儿一臂之力。” 他说那名字时留神看萧冷儿,奈何她竟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既如此,也劳你转告他,我此番下山,是决意要了结这一段恩怨。我既已下定决心,也请故人莫要再仰仗昔日那一点情分。” 楼心月目中甚至是带了些好奇与探究的望她:“你倒当真舍得?三年前我是亲眼见到你宁愿自裁与负尽天下人也不肯负他,如今这言之凿凿、却又是为着哪般?”顿了一顿他忽的又笑道,“其实我辈之人不拘小节,你二人若当真想在一起,我这当爹的必不至反对。” 他方才开口之前实连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但若说三年前萧冷儿纵然慧及天下,但一眼望去亦不过是善良女儿,至今日他二人相对半晌,此女从呼吸吐纳到言谈神情,却是毫无破绽,倒叫他当真有些惊诧起来,这才忍不住要拿话激她。 萧冷儿神色不变,一双手拢在宽大袖口中:“昔年少不更事,起了不少糊涂心思,亦犯下不少罪过,倒叫圣君见笑了。” 糊涂心思?罪过?楼心月沉吟片刻,复又笑出声来:“你确是变了。”从前那个至情至性的萧冷儿,纵使再恨极了那人,却也敢当着天下人承认对他的情意。那般朗朗态度,与如今这不露声色,确已相差太远。 萧冷儿已俯下身去抚弄墓前长草:“圣君这就请离去吧,扶洛两家后人想必随后就到,咋见之下唯恐伤了和气。今日原非咱们正式相见之期,找个时间,本座自当前来圣界拜会。” 她自呼“本座”,却也是一生中头一回以此自称。楼心月这才醒悟到眼前这小女子业已是紫峦山之主,论名望地位竟可与他并驾齐驱,之前倒是他仍以旧时目光看她,委实掉以轻心了。想到此着,楼心月再不多言,转身便待离开。萧冷儿却再度开口:“本座方才所言,还望圣君牢牢记住。” 调头看她,他有些不解。 站起身来,她捋一捋额前乱发:“圣君半生无敌,一心求败,本座、必会给你一个了结。” 楼心月微怔过后洒然而笑:“本座虚席以待,还望萧姑娘莫让本座久候。” 说完这句两人再无言语,楼心月飘然离去,萧冷儿还是蹲了身整理墓前乱草。只一炷香工夫,扶雪珞几人身影便已出现在丛林那头。她远远看着,到底忍不住低头一笑,却终究没有起身相迎。 洛依二女却已欢呼着向她跑过来。 二女即将扑倒她身上,萧冷儿及时起身,冲二人笑上一笑。 这一笑却让那两人接下来的动作生生顿住,面上原本混合了欢喜和激动的笑意和盈睫泪光都仿佛停顿了片刻,两张美丽无端的脸,这般看来竟有些好笑。 原本期待已久的重逢就在她这一笑中化了好笑。 洛烟然呆呆看着她,依暮云目中那泪珠却已滚落下来,喃喃地也不知是与她说还是自言自语:“十二年了,咱们相识十二年,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你也不曾如此生疏地对我笑过……” 萧冷儿恍若未闻,只朝着随后而来的扶雪珞、洛云岚二人颔首浅笑:“好久不见。” 望了她笑靥,洛云岚亦是不语,四人中唯有扶雪珞浮出苦意隐现的笑容,柔声道:“这几年你可安好?” “一切都好。”萧冷儿点点头,随即敛衽福一福身,“大敌当前,几位有心前来祭拜亡母,冷儿在此谢过。” 扶雪珞摇了摇头:“夫人当年毅然殉身,家父与洛师叔千叮万嘱要我几人前来祭拜,亦是还夫人一份为武林大义之情。” 萧冷儿闻言不由失笑:“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亡母虽非自私之人,却也绝非无私,她所做一切皆为我萧家和她自己,又何时想过甚武林大义,却是师叔几位太言过其实。” 瞧二人这般情形,洛云岚震惊过后,首先便忍将不住,大声道:“萧冷儿,你我已相交多年,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记挂于你,此番前来,亦是想着可以与你早日重逢。但你如今却要做出一副客气气假惺惺的模样,倒生怕我几人亲近了你似的,委实叫人寒心。” 萧冷儿折一折身:“如此,多谢几位记挂于我。”不待几人开口,她却又道,“既然洛公子要如此想,如此也好,我们互不闻对方消息三年之久,互相之间有些生疏是难免。但如今道义相交,那些昔日情意,倒也无谓。” 她此话一出,洛依二女不由各自退后三步,依暮云泪如断线珍珠,颤声道:“你可知、你可知这些话会让我们如何伤心?你……难道你真的半分不舍也没有?”从前,从前这个人是宁愿自己受再多苦,也决不愿她们几人受半分委屈。叫她如何将眼前这个冷冷淡淡的女子和她这一生的挚友联系在一起? 萧冷儿双手再度拢入袖中,仍是淡淡道:“依姑娘又何必与一个早已没有心的人谈甚心意。” 她此话说得甚是平静,但其中仿佛历尽了千难百苦才留剩下来的苍凉倦怠,却听得几人心中巨震,几乎在一瞬间便立时原谅了她方才的种种冷淡。心中充满爱怜凄苦,洛烟然不由自主又上前两步:“你……你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萧冷儿凝视她温然一笑:“三年前我心中平静,无喜无悲,无甜无苦。”抬头望其它三人一眼,“我此番下山,只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秉持父母遗愿,杀楼心、破圣界,除害之余,更为报父母血海深仇。至于第二件事——” 她目光再度转向洛烟然,当中一闪而过似是久未出现的怜惜哀悯,却到底没多做停留,便自毅然看向扶雪珞:“亦是遵从三年前应允亡父之事,前来与扶公子履行婚约,只怕扶公子嫌弃冷儿粗鄙。此事若公子不愿,冷儿绝不会勉强,但也请公子念着昔日亡父的一点师徒之谊,以及在他临死前许下的誓约。” 她口中说着“绝不勉强”,却在短短几句话间便断了几人退路,更是丝毫不顾念洛烟然的难以置信。 饶是扶雪珞在她这等直言之下亦不由红了脸,张口结舌之下哪还有平日处变不惊的风范:“可是你……我……”他原本以为那日她答应婚事只为了萧如歌遗愿,从未想过她会真想嫁给他。更是早在三年前便已打定主意,此事只要她不愿,他便终生不向任何人多提及一个字。 他从未想过此生能够娶她为妻。 第三十八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二) 尽管眼前这个她,并非他所熟知的那个她。但他那样清楚他所爱的萧冷儿全天下独一无二,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不管她心里还有谁,她仍是他内心深处唯一的执念与期盼。 萧冷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洛烟然喃喃道:“三年前我就猜到、猜到当日你们应允下来的是这件事。但我却自以为最了解你二人的心思,我只当你口中虽答应,内心却绝不会勉强自己嫁给他人,我只当、只当雪珞他爱你容你,只要你不愿,他也绝不会提半个字。哪知、哪知这世间大忌果然便是自以为是……” 她也看着她。 她没有错,她什么都猜得很对。 她错的只有唯一的一件,那就是从前的萧冷儿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所有的爱、所有的心、所有的感情,全部死了。而她活了下来,为了不知道的什么原因。活着的这个她,不动声色地逼一个从前不喜爱的男人娶自己为妻。 半晌她冲她粲然一笑:“你说得没错,此生除了父母为我文定的扶雪珞扶公子,我绝不另嫁‘他人’。” 她们口中的“他人”分明就是相反。 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仿佛只为了叫昔日最要好的知己心碎。 洛烟然确实已心碎,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扶雪珞却不理几人的争执,只牢牢看了这个梦中女子的眉眼,仍是那般温柔地语声道:“好。” 她方要说话,他已柔声截住她:“无论你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也无论还有什么其它原因,只要是你想的,只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不会问你原因,但是我一定会答应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抬手抚她眉眼,忽的便落下泪来:“旁人总说我对你如何如何痴心,但这一生你已受了太多的苦,而我、我这一生能为你付出的却太少太少。你也从未要求过我什么,这一次你请求的是我而不是旁人,我、我真的很高兴。”他一生白衣,黑瞳中含泪,衬了这真心实意的笑意,便是一种绝艳的清姿。 她却在这绝世容华中转过头去:“我自会告诉你们原因,但眼下最紧要之事,却要赶回洛阳。三年既至,以问心的狠厉,我们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她说着已当先拂袖而去,甚至不再多看冷剑心青冢一眼。依暮云呆呆道:“她真的……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洛云岚笑一笑,这半天他再多的震惊也已清醒过来:“正因如此,我们更应加倍对她好。”他扶了依暮云香肩,温和的看她一眼,“她是萧冷儿,不是旁人。” 一路无话。 几日后五人顺利抵达洛阳。 扶鹤风、洛文靖众人早已翘首以盼,待见到萧冷儿,各自亦不免在心中感叹一番她的转变。又听闻二人婚事,扶鹤风自是不会反对,但洛烟然对扶雪珞的情意众人皆知,洛文靖口中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心中亦是有些唏嘘。 再过两日,原本与萧冷儿一同下山、半途却绕道去了川内一趟的萧泆然兄妹也已赶来。闻知那两人婚期,萧泆然纵然没说什么,但眉宇间的心疼和无奈有心人却都是看在眼里。 这日午后,兄妹二人得了闲便自散步出去。 二人各怀心中,一路少言,竟是不知不觉便走到城郊。萧泆然如梦初醒,方叹道:“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不清楚,竟已行了这么远。” 见萧冷儿但笑不语,他又补充一句:“我原本的心愿并不是走这一条路。如今行错,只失去了另一条路的好风景,现在纵然想从走一次,但你我哪来那许多空闲。” 萧冷儿悠悠笑道:“纵然错过一路风景,但这一条路同样有美景,大哥也并非就当真错失多少。” 他看着她,静静道:“一条路走错了,我可以掉转头重来,纵然时间紧迫,总也还是可以的。但人生有些事若行差踏错,恐怕一生都再没了回头的机会。妹子,到如今我不愿再置喙你的决定,但也不愿看你日后后悔。” “难道我还会有以后?”她蓦地抬头看他,目中光芒陡胜,片刻却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我说过,每一条路上都有不同风景,不必太执着于最初心里想的那一条,若能看得透了,万事万物也……” “那些风景再美,若不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的,又有什么用?”蓦地打断她说话,萧泆然激动之中更隐三分痛苦,“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反对你和那人,就算到了如今也只会更反对。但我也明知除了他,这世间其它的所有风景,即使再美也入不了你的眼。事到如今,你即使认命,又何苦非要勉强自己做不愿之事,除了伤人伤己,又有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轻响,萧冷儿手中已折下一只开得正好的紫芍药,转头冲他一笑:“若看得透了,万事万物也都是一样,芍药也好,牡丹也罢,不过都是美丽的花,何来分别。” 分明是人面娇花相映红,看在萧泆然眼中却只觉凄凉——凄艳的寒凉,喃喃道:“但你还是你,这世间,只有一个你。”那个她不管受再多苦,永远都会坚持自己的执念,那个她就算遭遇再多无奈,也会一笑付之。 “我不是我。”嗅了嗅手中花香,她柔声道,“多年前我初来洛阳,也正是花开时节。那时,我多么喜爱这些花,大概觉得不管是人还是花,生命都该是这般的绚烂多彩。” 停顿了片刻,她才又向他笑一笑:“你从前何时见我采摘过有生命的东西?” 萧泆然不语。此刻她手中那一朵明艳无双的花,看在他眼中竟是那般刺眼。 “前两天你质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们。你说他们是这世上和你一样最珍惜我的人,不管我心中有多少委屈痛苦,都不该发泄在他们身上。你说就算我说一个最简单的字,也会刺伤爱我的人的心。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告诉你这答案,”她看着他,重复一次方才的话,“我不是‘我’。” “‘我’已经死了,”她微笑道,“从前的那个‘我’,不管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个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的人,尽管很多时候都做错事,事与愿违的伤害很多人。但我觉得,她确是可爱的,一个很孤勇却有一大群好朋友的人。只可惜她的确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或许因为她死得太凄惨太痛苦,所以‘我’才会到现在还活着。” 沉默了良久,她的声音仿佛是随风送入他的耳朵:“‘我’只是她忘不掉的痛苦与蚀心的证明,我存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等到有一天,连仇恨和痛苦都解脱的那一天,大概,我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看着他,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透明的空白,指着自己胸口道:“我,会死的。哥,我们都在等那一天,等了三年了。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少受一点折磨,早点解脱。” 她说“解脱”的时候,仿佛就真的是一种解脱的语气。 萧泆然忽然觉得由衷的恐惧。在这一刻他终于醒悟到三年来自己心中一直无法消散的那种恐惧是什么,那是生机!从那一天过后,这三年前他陪在她身边,一千个日夜,再没有一刻,在她身上感受到生气。 她仿佛一滩死水。 惊慌失措之下他大叫道:“我这就回去告诉扶雪珞你要嫁给他的目的,若他知道,他是绝不会再娶你!” “不必了,”她淡淡一笑,“我本也是打算回去开始部署此事,总也要大家了解个透彻才好,此事容不得半分失误。” 她说着转身往回走去,明明有风一直在吹,她周身却连裙摆也不曾乱动一下。 萧泆然心中忽的升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他忽然有了一个卑微又卑劣的愿望,他希望楼心月不要死,楼心圣界不要灭。 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虽然他内心是那么清楚,清楚她活得有多么艰难。 * 两人回到扶家之时,一行人正在后院中闲聊。洛云岚最先看到两人,便自大声招呼二人过去。 大步跨过长廊,萧冷儿接过洛烟然递过来的茶杯饮了一口,便道:“正好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我便在此说了,也省得日后忙乱。” 依暮云奇道:“你现如今不是日日都像老僧坐定,还有什么能让你忙乱?” 萧冷儿淡淡一笑:“我与雪珞婚期已近,总得事前准备一番。” 扶雪珞手中茶盏顿住,忽的便有些不愿再听下去,但毕竟还是只有坐在原地。 看众人一眼,萧冷儿沉声道:“我之所以在这般情境之下急着与雪珞成婚,也是想着能在大战之前若断去楼心圣界重要羽翼,那自然是最好。”她随手将剩下的半朵残花抛入身后荷塘,再不多看一眼,“此次我与雪珞婚礼之上,还要烦劳诸位帮忙,助我一举除掉问心。” 她此话一出,众人面上表情各异,却是不约而同望向扶雪珞。 尽管一开始就早已猜到她目的,但当真由她亲口说出来,他听在耳中,却仍只觉无尽的苦。心中飘飘荡荡的没个边,扶雪珞强自笑道:“问心乃楼心圣界第一员大将,若能擒获他,无疑是握住了楼心圣界一半,对我们亦算帮助良多。” 依暮云忍不住问道:“但捉拿庚……问心和你们二人的婚事有甚关系?” “昔年我与问心一段旧情,想必再坐各位都心知肚明,我也不欲多做掩饰。”萧冷儿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他对我情意未绝,更遑论三年前我起意以命为他抵命,他因误会而对我生出杀机,更累得我母亲惨死,这三年前对我的内疚只怕从未消逝。我既要嫁人,他势必会前来观礼。” 她说到此处,转头冲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笑:“诸位可是觉得本座太过自以为是?”目光从扶鹤风几人面上扫过,她傲然一笑,“本座与问心相交相知相斗数载,对他了解远胜世间任何一个人。此番我若失误,愿一死以谢天下。” “我们并非这意思,只是……”扶鹤风终于开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看向扶雪珞。 萧冷儿目光也随他一起落在扶雪珞身上。他向来是温雅如玉、清隽胜仙的人物,此刻面上仍是挂着得体的温文笑意,但她看着,却不知为何,从中察觉出一股刻骨的凄凉来。上前几步,她行到他面前站定,缓声道:“我自知对你不住,但我如今业已是紫峦山的主人,做任何事自该以大局为重。将我们的婚事拿来做戏,我纵然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此番若能顺利除去问心,而我又能侥幸活下来,从此以后,便好好做你的妻子,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在我面前,不必多说这些道理和缘故。”执了她手,扶雪珞笑容静好,“虽然我从不觉得你对我亏欠,也并不需要所谓的补偿。但内心也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真的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从他们认识第一天起,他的笑容就仿佛一直这么温柔,而他看着她的眼神永远这么纵容。萧冷儿忽的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件事,早到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听风别院中他笑着对她说,等到两人老了,若能找一处那般静好之地隐居,却也怡然。 那时她全不放在心上的与他笑闹。 但原来从第一天开始,他就真心想着这一世想要与她相守。 只可惜那已是多么的遥远。而她也只能负他,一直地、不停地负他。在能付出的时节里,她曾倾尽所有的付出过一次,只可惜对象并不是他。 而她好好当他妻子的誓言,唯她自己清楚,恐怕永远也成不了真。 她垂首不语,两人这番执手相看的恍若深情,看在旁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洛烟然嘴唇咬得出血,方自悄悄转身,萧冷儿却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已叫住她:“差点忘了,烟然与问心可还有一层亲生兄妹的干系。“ 洛烟然僵住。 踱步至她面前,萧冷儿似笑非笑神色逼得洛烟然又气又伤:“可要锁了我,再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我,省得我跑去通风报信?” “那倒不必。”萧冷儿笑一笑,“我只是提醒你,不必白费心思。事以至此,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端看肯不肯接受而已,是以知道和不知道也不会有差。甚至,烟然或有兴致,我陪你赌上一局也无妨。” 洛烟然垂首不语,洛云岚倒是颇有兴趣的模样:“赌什么?” “就赌烟然去跟问心说了我的计划,看他到时究竟来是不来。”萧冷儿伸手挑一挑洛烟然粉颊,到似有了些昔日与众人嬉闹的模样,只可惜她下一句话却立时又把几人堪堪升起的希望打下地狱,“我自是赌他来的。若到时候我输了,便把这新娘子让给你当,如何?” 她笑意盈盈看着洛烟然,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再寻常的一句话,而洛烟然此刻惨白的神色,也不是为了她。依暮云却早已大怒,跳起来冲到她面前:“你心里再怎么样,也不要一而再的羞辱烟然!” 她痛心疾首的看着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我如今就是这样。”萧冷儿轻笑,“一个心理失衡、迫切想找到点寄托的女人而已。若是能把全天下人的遭遇变得都如我一般凄惨,让我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心痛,那必定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她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如恶作剧得逞般的清脆笑声。 只可惜她正在做的事却并不是恶作剧。 依暮云声嘶力竭地冲着洛云岚吼:“你让我怎么对她好,怎么把她当作是萧冷儿!” * 她刚步出门口就看到不远处垂柳下站立的一人,风华无伦,美绝天下。 萧冷儿不由自主僵住。 他怜惜的看着她:“傻孩子,方才我都看到了,何必要这样对自己。” 她低低的一声惊呼,便忍不住朝着他奔过去,深深的投入他怀中。这个久违了三年的怀抱,毫不迟疑的在第一刻全然包容她。 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气息,这一刻萧冷儿发现,隔了三年,大概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心中从未分开过、远离过的人。 或许是在她爹娘死的那一刻,在冷剑心自杀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贴近过,他们从未那样清楚的了解过彼此的感受。 在那一刻,全世界,萧冷儿只有圣沨。 她一言不发就走了,但她知道他们的心永远都会理解对方。 他们是真正的亲人。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鬓角。萧冷儿丝毫不在意,拍了拍旁边倒下的树干,两人挨着坐下,圣沨这才道:“我早已从圣君口中得知你回来,早已想来看你,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害怕和犹豫。” 牵着他的手,萧冷儿笑一笑:“我以为你会离开。” 摇了摇头,圣沨笑得苦涩:“你知道,我……没法子弃他而去。”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亦不再多说什么。从前的萧冷儿和圣沨很像,在心里无法忘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她始终无法割舍与冷剑心相处十年的母女情,圣沨也一辈子无法舍弃庚桑楚从幼时开始就始终照拂、温暖他的兄弟之情。 她复又一笑:“那我和雪珞的婚事,你想必也听到了。” 点了点头,圣沨深深叹息:“你……何必要这样,对他们和对你自己。”他又说了一次。 萧冷儿埋首在他怀中:“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萧冷儿了,到如今已无力为人付出,大概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迟早会杀了问心,也注定会负了扶雪珞,我却不愿他们记住这样的一个我。我很自私的,沨哥哥,他们不该再对我好,这样注定会辜负很多人的我不值得,宁愿他们忘了我,忘了就好。” 轻抚她长发,圣沨目中尽是怜惜:“你这傻瓜,你在害怕,害怕任意一点温情都会牵动你三年来辛苦建立的报仇的决心。你不想拖累人,也不想被人拖累。” 依然俯在他怀中,她闷闷地道:“我输不起了。”复又狠狠掐了他一把,“却唯有在你面前,倒像任何一句言不由衷的话都是多余。” 圣沨失笑,笑过诚实道:“大概你我同病相怜。” 所以他们的心才会在经历那么多风雨过后依然如此贴近,甚至比以往更近。他们没有利害关系,他们也不会彼此相负,他们甚至没有亏欠,因为连亏欠都已是多余。 一层层抚开她头发,乌黑当中尽是灰白,他诧异于自己竟不觉得心痛。大概这些年连痛觉都已经渐渐泯灭了,他有些自嘲的想,他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活得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总之不是为了自己。 如今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已无力阻止,自然也无力帮忙。他只会站在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守着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至于他们会发生什么,却已不是他想要过问的事。 静静依偎在一起,岁月在这昏黄的傍晚,仿佛真的有过片刻静好。 第三十九章 朝生暮死情难醒(一)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一遍遍诵着经书,纵然素衣缱绻、似清且淡,最终却还是颓然扔下手中工笔小楷书成的《金刚经》。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烦躁的时刻,由早到晚,他已诵经不下百次。 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无伦风华,不是圣沨又是谁?看他的目光竟也似有了几分迟疑:“你……一直呆在禅房中?”从他出去开始?甚至抛下如今局势? 定了定神,庚桑楚复展开随身折扇:“以我这几日心境,即便勉强自己身入局中,只怕也难以作出正确抉择。” “你向来清醒。”圣沨展颜一笑,“既如此,你为谁烦恼为谁忧,只怕也不用我来开口。” 那人浅浅摇着折扇,气度雍华,在那一扇一合间,方才的些许烦忧复又被从容取代。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那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谁又能想到这个如今已掌握半壁天下的男人整日诵经难以安宁,却只为一个隔了血海深仇更恨他入骨的女人?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庚桑楚笑道,“如何,你此行可见到她?” 微一颔首,圣沨不无迟疑道:“她与扶雪珞即将成亲,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 他摇扇的手势难以控制的一僵,终究还是再扇开来:“她……终还是走到这一步。”闭了闭眼,他绝世笑靥却丝丝苦意,“是我对不住她。”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打算。”圣沨道,“若你能淡化此事,摒却那多想多问之心,即便是她也拿你无法。这天下眼看你唾手可得,如今他们要与你赌的,却也不再是智谋权势。” 当世论运筹帷幄,庚桑楚若居第二,又有谁敢当那第一? 正因为那个人是天下间最了解他之人,因此要与他赌的便是看似希望最渺茫、却也可能是他唯一弱点的、心。 赌他还有没有心,若有心,可有情? 收了扇风,庚桑楚复在方才打坐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圣沨只以为他无意再理会自己,不料却听他道:“世人跳脱不出红尘,对于自己与旁人,便总有种种臆想。我自诩慧绝,却也难以挣脱这劣根。爱别离与求不得皆为人生极苦,但从前却并不为我放在眼里。只当自己心界已至,对于人间这种种,也都能看得开、放得下。” 不意他究竟要说甚,圣沨便只静静听着。 “但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缺陷,往往便是自以为是。” 双目静闭,素衣的男子容华圣洁,安知心可若菩提? “这些年我从来自作聪明,只以为为着心中理想,早已舍却一己之身,亦能割舍心中情爱。但当所有的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方才明白到,天下的道理从一开始早有定论,只可惜我们并不能从一开始就体会到其中深意。” 圣沨看他安定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睁开眼,庚桑楚直视他双眼,“经过这些年,我明白到自己终也有私欲,放不开的人与事,便不想去放开。既做不到想象中的舍身无谓,我怕终究是个任性之人。” 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庚桑楚倦倦道:“我只想,世人我都无谓,独独难以承受你恐怕会背离我。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希望你莫要插手,无论是为着什么原因,我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即便那个原因不是为他。 即便他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他只有一个微薄的希望,希望每天早上睡醒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即便他明知他夹在自己与那个人之间有多左右为难。 即便知道他的痛苦,他却已经越发自私起来,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潇洒的想放他一个人海阔天空。 圣沨却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因他们都了解各自心中的想法,却是否当真有那么了解? 片刻后蓝衫的阑珊女子从后院行过来,正是原镜湄。圣沨见她身影已是抬步走开,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不再参与楼心圣界任何事宜,仿佛留在此地唯一的目的当真只是为了陪伴这个哥哥。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一整天的行踪早有人回报给她,原镜湄却并不打算和眼前这人讨论那话题:“原拟定今日议事,几位长老已在大厅中等了老半天,你一个人在此倒是老神在在,也不怕旁人埋怨。”她与他讲话时神色间自然便带了三分娇嗔,似在怪他,目中柔情却又怎能与一个怪字关联起来? 负了双手,庚桑楚淡淡道:“我无意前去,这几日日常事务便由你主持了罢。” “为何?”原镜湄瞪大了眼,这几日悬在心间的忧虑就要脱口,却又生生忍住。他没有主动提到那个人,要她如何提及? “你跟在圣君与我身边多年,处事兼具他与我之长,更摒除他的残暴和我的自负,这几年在教众当中更是逐步建立威信,独当一面也是迟早的事。”庚桑楚忘她的神色中有几分怜惜,“自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不愿之事。日后你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但这几日之事却是推脱不得。” 原镜湄听到一半时便已换了脸色,恨恨道:“你明知我问的‘为何’并非你所答,况且有你在,我要那‘独当一面’作甚。我做这些是为了谁,难道你竟不知晓?” “我有些疲累,这几日都会留在此处诵经。”庚桑楚闭目道,“昔日娘亲送我的经书,这么些年却甚少翻阅,想想真是对不住她老人家。” 顿了一顿,片刻他又道:“湄儿,你若当真不想当这大权,如今便该顺着圣沨学,好歹也要为自己后半生打算,我毕竟护不了你们一生。” “为什么护不了?”原镜湄脱口道,“一世都跟在你身后,便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打算!” 伸手抚她长发,庚桑楚叹道:“可莫要把我看得太本事,如今我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如何护你们?况且,”沉吟片刻他道,“即便有那能力,如今我也没了那心境。” 还想说什么,镜湄终究只道:“那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我会尽力帮着你,只盼你莫要闭太久才好。”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又道,“……希望你说到做到,当真只在此地诵经静心。” 此话说完她便不再回头,走到后院长廊抬首却瞧见圣沨。看他静候模样,似在等她,两人便并肩往前厅行去。 半晌圣沨方道:“你莫要怪他。多年来他殚精竭虑,难免有疲累之态,要寻回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并非甚过分之事。” “多年来他从未叫过一句苦,又何必在这等关头嫌累,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沉默片刻镜湄道,“自从三年前……他比起从前当真变了许多,非但从前的豪气洒脱都沉淀下去,更是一日日任性。休息几日当然无所谓,我怕的却是他这等闲散之姿如何与今非昔比的武林盟争夺天下?” 似笑非笑看她,圣沨轻声道:“从前他心无旁骛之时,最希望他能任性多一些、为自己想多一些的人难道不是你?” 原镜湄听得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你只是受不了让他改变的人是她罢了。” 他声音似笑似叹,她却听得不自觉尖锐起来:“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她一心要嫁给别人,更是要趁此害他,还有什么资格被他放在心尖上?” 圣沨静静看了她,并不多言。 退后几步,镜湄决然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离开我。我们的事你莫要多管,你想要做闲云野鹤,只管做你的去,却没有资格再插手我们中间。” 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走到这一步,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即便是那个曾经对他最重要最特别的人,也不行。 淡淡警告地看她,圣沨目中不无忧虑:“你不要做出连自己也后悔的事。” “失去他我才会后悔。”贝齿细细咬着嘴唇,镜湄神色幽静,却是几近绝然地坚定。 某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圣沨到底是不忍心。这么多年她的深情他看在眼里,如何做得了假? 只是,他心中念想悲哀到近乎寂静。 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 已是三更时分,窗外仍是树躁蝉鸣。 放下手中书卷,庚桑楚抚额苦笑。他竟也有今日,明明是自己心中难以平静,却胡乱怪起旁的物来。 如此下去,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静心。 内里某个念头蠢蠢而动,他只觉所有的自制力都在这短短几天中用尽,终于打开房门悄然出去。 一路施展轻功往南行了半夜,他到扶府门前已是万籁俱静。行至后院,他一跃而至荷塘边一株杨树上,那人的窗户便离到眼前。 却尚未熄灯。 他只觉一颗心立刻便“突突”地跳起来,他原打算能在她窗外守上一夜便已知足。 打开的窗户正对的便是一张木桌,桌上简单的摆着油灯和茶盏,一人正坐在桌子的那一端,青丝垂肩,聚精会神看着手中书卷,仿佛一抬头就能与他对面。 还是她的眉,她的眼,眉眼中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恬淡静谧。怔怔看着那一袭淡紫宽袍,他的心浅浅地疼起来。从前她绝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衫。 或许喜欢白不是她的本意,毕竟她是有着那样热情率直的真性情,只是不管本意还是它意,一旦喜欢了习惯了,便不会更改。 一如他们之间。 其实她穿紫色也很好看,她大概随便穿一件麻衣也会很好看,他却只觉心中一圈细细密密地疼。 并不尖锐,却不会停止。 他忽然又庆幸起来,庆幸她还未安歇,而他还可以这样的看着她。 即使明知她抬头也不会看得见他。 那一盏灯直亮到黎明。 东方天色开始微微发白的时候,她终于起身关了窗,片刻后那盏烛火便倏然熄灭。他从树上站直了身子,有些僵硬,但一夜的守候,他心满意足。 和衣恬息盏茶工夫,萧冷儿复又起身,略微整理一下变开门出去。进入到大厅之中,扶鹤风等人早已在坐。 自自然然走到扶雪珞身边空位坐下,萧冷儿这才笑道:“对不住各位,我睡得有些过头了。” 看她眼下淡淡一圈黑,扶雪珞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只盛了饭递给她。 厅中气氛有些怪异,萧冷儿恍若不觉,仍是笑道:“吃完早饭后我便要去城西的‘锦绣山庄’试礼服,雪珞不若与我一同前去,至于礼堂的布置与宾客事宜,只怕要劳动在座各位帮忙了。” 那锦绣山庄正是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一间绣坊,扶雪珞奇道:“试礼服?”他可记得自己并未订制甚礼服。 “正是。”萧冷儿颔首笑道,“我早在回到洛阳当天便已亲自前去锦绣山庄订制成婚礼服,按日子今日便可去试装了。雪珞你的尺寸我也只是估量,若穿着不合适,尚有两日可以改。” 众人望着她的模样已有些张口结舌起来,天下间可还有第二个比她更迫不及待自作主张的新娘子? 体贴地为扶雪珞碗中添菜,萧冷儿似毫不在意眼前的冷场:“多吃点,雪珞,我瞧你这些天可一日日消瘦不少。一个堂堂大男人,太瘦了可不好看。” 依暮云再也忍不住出声讥讽道:“想到要被迫跟你这样的女子成婚,雪珞只是消瘦没有吐血可是大幸了。” 洛云岚喝道:“暮云!” “难道我说得不对?”依暮云亦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吼,“被逼娶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要利用自己的婚礼去杀人,这种鸟气是人也受不住咽不下!” 萧冷儿笑吟吟道:“我跟雪珞成亲在即,诸位难道不与我俩同乐?”瞟了一眼依暮云续道,“你我好歹有十年交情,你便如此恭祝我的新婚?” 不愿与她对视,依暮云扭过头冷冷道:“这一整桌的人,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会为了这所谓的婚礼高兴。你难道是眼瞎了,看不到大伙儿的不满,看不到雪珞的痛苦?萧冷儿,雪珞一心为你付出多年,烟然也当你是亲妹妹般疼爱,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可言,便饶了他,取消这可笑无谓的婚礼。” 纤指轻叩着桌面,萧冷儿若有所思:“看来半路杀出的情感,终究不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今日暮云你一心想着烟然,看来咱们之间的交情,亦算不得什么。既然如此,”说到此她神色已清冷下来,“我奉劝各位还是开心点好。两日之后的婚礼势在必行,各位开心也得参加,不开心也得参加,否则便是与我夫妻二人过不去。我言尽于此,是非轻重各位自己掂量。”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扶雪珞又再度换了温柔笑靥:“至于雪珞,我相信他是真心实意要娶我为妻,与我共度一生。”伸出手去,她含笑望他,“现在,咱们去试礼服罢。” 众人紧张注视下,扶雪珞终于站起身来。 依暮云早在她说“算不得什么”便已气极掉泪,看到此处终于再禁不住,调头飞快地跑出去,洛云岚自也紧跟着追出去。 一路跑到后院中的假山石前,依暮云这才停下来,伏在假山上放声大哭。 怜惜地看她哭态,洛云岚叹道:“你明知如今是非常时候,又何必非要跟她说那些难听的话。”他自是舍不得依暮云受半分委屈,但这几日来看萧冷儿种种,内里更心疼的却是她。 好像她越骄纵无理,便只能叫他们越心疼。他和扶雪珞尚能如此,他不信与萧冷儿相交时日最久的依暮云竟会真的恨她怨她。 依暮云痛哭道:“我没办法,我看到她那样子便有气。看她、雪珞和烟然三人的情形,越看越是生气,越是生气越是难受。她说着那样寡情的话,叫我如何与她说好话?唯有、唯有与她吵与她闹。” 再叹一声,洛云岚只觉无奈。眼前这情形,萧冷儿说得对,她既下了决心,婚礼便势在必行,他们反对赞同与否,更是毫无半分用处。既然如此,他温言道:“你也莫要再与她怄气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咱们只管观望即可。无论冷儿是出于何种目的心情,雪珞想要娶她的心,确是真心实意,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 依暮云不由止住了哭声,正想着他话中之意,却听洛云岚又道:“你心中真正疼的,是扶雪珞还是萧冷儿,也自己想想清楚。” 第三十九章 朝生暮死情难醒(二) 一整天萧扶二人试吉服,买东西,却是把整个洛阳城跑了个遍。扶雪珞心疼萧冷儿,只让她好好休息等着当新娘子,这些事让家中下人去办置便可。萧冷儿却道一生唯有一次的婚礼,自然要自己亲手准备才有意义。眼见她执意,扶雪珞不知为何,原本冷寂的心思又再度生出丝丝暖意来。 直忙到夕阳西下才回家,匆匆吃了晚饭,萧冷儿便要回房歇息。扶鹤风等人到底沉默不下去,只问她对婚礼当日种种有何打算。萧冷儿风淡云轻,只说距婚期尚有一日两夜,何须着急,如此便回房去,留待众人在厅中面面相觑。 奔走整天,身体与精神原本都已倦极,萧冷儿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却又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如此折腾半晌,她索性再起身来,点燃油灯,随意拿了本卷宗在窗前坐下。 耳中仿佛听到细微响动,萧冷儿抬起头,星光黯淡,却是甚也见不着。她不知想起什么,便是一笑,再度低下头去。 再过一会儿门外有响动,她随口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即使烛灯灰暗,那人白衣皎洁,却是怎样也掩饰不住。 萧冷儿这才抬头,两人相视一笑,扶雪珞道:“时辰还早,我料到你难以入睡,便来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你运气不错。”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萧冷儿抬手为他斟一盏茶,颇有些兴致,“看来你同我一样,满腹心事,了无睡意。长夜漫漫,咱们便秉烛夜谈如何?” 扶雪珞柔声笑道:“只要不扰着你,我自是求之不得。” 看他模样,萧冷儿不由摇头叹道:“雪珞你可莫要这般纵容模样,你越体贴,可不是要叫我越发过意不去?” 静默片刻,扶雪珞道:“我自是想做些让你安心之事,但……多年以来,如此待你已成习惯。” 萧冷儿也随着他静默下来。他说得对,多年以来,他温柔体贴待她,至情至性待她,已成习惯。 这习惯于她却如魔障,尤其是如今的她。 心中忧思难解,萧冷儿不觉手中书卷已翻转过来,看在扶雪珞眼中甚为惊讶:“密卷?可是有关萧家与楼心圣界的往事?” “正是。”萧冷儿颔一颔首,“萧家与楼心圣界纠缠百年的恩怨,当中亦有不少异事,最让我感慨的是两家历代倒真出了不少绝世奇才和痴男怨女,实在大开眼界。” 扶雪珞奇道:“我记得早在当年香浓大战云岚,你便说了不少两家的恩怨,为何又要如今再来翻看?” “那一段是我在爹的书房中翻阅书籍时偶然偷看到。”萧冷儿吐了吐舌头,“两家历代以来出了不少‘叛徒’和难以启齿之事,又怎会公开?事实上那些往事都记录在只有两家家长才有资格翻阅的密卷之中。我三年前拿到这本卷宗,一直没工夫管它,反倒下山之后又想起它来,便拿出来看上一看。” 扶雪珞痴痴看她,萧冷儿正自奇怪,已听他脱口道:“你……你方才那神情,真真与从前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两人都已呆住,半晌萧冷儿笑道:“你终究还是在意我亦非从前的‘我’。” “你明知我介意的不是这个。”扶雪珞涩声道,“我最介意的只是你开心不开心。而我明知你变成如今这模样,是半点开心也无,又怎能不介意?” “如今的我,还谈甚心情。”握住他的手,萧冷儿展颜笑道,“大抵我利用你最深,欠你最多,在你面前也最坦然。又或者我明知你不会拒绝我,便任由自己对你予取予求。” 明知她是为了这个婚礼,他依然心甘情愿娶她为妻。 明知她心中没有他,他依然坦然接受并与她同进退。 明知她如今只有恨没有爱,他依然只笑着答允她的一切。 他让她承载了多少感情与罪过,到如今她已无法再去清算。左右,她这一生都已欠定了他。 既然如此,何不真真正正的敞开心胸,坦然去面对一切? 第三日晚间,饭后萧冷儿便将扶雪珞萧泆然一干人叫进了密室,众人商谈良久,待开门出来已近三更。 洛烟然几女虽未参与,却也心知众人商讨的正是明日擒拿问心之事。近日来洛烟然始终郁郁,这桩婚事与庚桑楚之事齐齐挂在她心上,日子越是接近,她越是难以安宁。 依暮云萧佩如二女陪在在后院凉亭中闲聊,却是连一向活泼的依暮云也提不起笑容。 萧佩如叹道:“事情到这地步,你们也别再胡思乱想了,冷儿决定的事,多想也无疑。” 依暮云看向洛烟然闷闷道:“你当真不去警告你哥?咱们心里再怨他都好,难道真的看着他们二人拼命?” “三年前的事,咱们每一个人只怕一世也忘不了,更遑论他二人?”洛烟然笑意极苦,“况且他们两人的事,何时能由旁人插手。冷儿说得对,不管我说不说,哥哥明日一定会来。只因这一战不但冷儿充满决心,哥哥亦是逃避不开,这是他须得要还给冷儿的债。” 明知这债会用他们之中的某一个的性命来抵偿,那两人却是避不了躲不过。 而尽管冷儿如今表现的尽是对那个人无边的恨意,她不敢想的事她却不能不去想,若明日当真一举击毙哥哥,冷儿她还活得下去么? 哥哥呢?若冷儿死了,他又是不是还活得了? 这分明就是一场不死不休更两败俱伤的战。 想到此处,她只觉浑身寒意四起,不由霍然站起身来。 似了解她心中所思,萧佩如拉她坐下,安然道:“如你所说,他二人的事,你想也没用。既阻止不了,不如一旁观望,倒是——”犹豫片刻,她仍是含了笑问道,“明日那场婚礼,烟然你内心是希望它成或不成?” “我不知道。”洛烟然幽幽道,“若明日那婚礼当真成了,恐怕到头来四个都是伤心人,而我哥哥、我哥哥也是性命难保。若举行不成,那……” 打一个寒颤,依暮云脱口道:“那便是冷儿死!” 三人随即沉默下去。萧冷儿的决心,这些天她们在一旁看得比谁都清楚。 半晌依暮云喃喃道:“如此看来,我便是再反感他二人的婚事,从此刻起却也要祈求上天保佑明日这婚礼顺顺利利举行了。” 她不想萧扶二人成婚以致毁掉不止两个人的幸福,她更不想内心中早已视为好友的庚桑楚死,然而对她来说最关心最重要的,却始终还是萧冷儿的安危。 谈到此处,一人从花园后转出来,可不正是她们口中正念着的那人? 萧佩如已起身问道道:“商议完了?可曾累着?” 点了点头,萧冷儿道:“还当真有些累,我这就回房去。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睡去吧,明日只怕有得忙。” “不管怎么样,明天是你大婚之日,”萧佩如柔声道,“你母亲不在了,我和大哥便是你的娘家亲人,今晚要不要……” “我今晚只想好好睡一觉。”萧冷儿截口道,“姐姐不必操心,早些睡去吧,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她说完便抬步走开,再不看其它二女一眼。 看她背影依暮云苦笑道:“整日碰钉子,也只有萧姐姐你这样的好脾气才不与她计较。” 萧佩如抿嘴一笑:“我明知她心里的苦,又怎会与她生气?只是,”她怜惜叹道,“她只怕是全天下最寂寞的新娘子了。” * 明日大婚,今夜却注定凄清冰冷,比天下任意一个新娘子都更冰更冷。 解散了一头长发,萧冷儿执着桃木梳怔怔坐在铜镜前面,那一梳却迟迟下不去。她会不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在出嫁前自己为自己梳头的女人?咬了咬唇,她忽然有些不甘心,便扬声叫道:“这时节里天气说不上严寒算不得酷热,整夜整夜呆在树上毕竟难捱。鸟飞虫鸣,夜如霜露,故人何不进屋一叙?” 便有人听话的从窗外洋槐树上跃进来,眉目如琢,浅笑如磨,素衣清雅不似凡间。 两人对视,他便已痴住,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好个难得一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萧冷儿击掌笑道,“要说这男人和女人当真有大大的分别。几年不见,我是老了一大截儿,偏生你却越生越是妖孽,倒是告诉我几个驻颜的秘方如何?” 庚桑楚浅浅一笑:“怎的你我意见总是相左?在我心中我早已迟暮,唯有你却是一天天越发美丽。”望着她的目中尽是柔情。 “多谢你的赞美,便是假话,我听着心中也高兴。”拨着长发,萧冷儿慢声道,“你早已听说了罢,我明日便要成婚,今夜却找不到一个为我梳头之人。你好歹算我表兄,我无父无母,不知表兄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庚桑楚闻言仍是听话的上前,接过她手中木梳,伸手拨开她长发,内里灰白却使他整个人大大一震,却不意牵动她发丝,萧冷儿一时惊痛,“啊”的叫出声来。 庚桑楚连忙撤手,想去抚她长发却又不敢,惶急神色显露无余,怔忡片刻,下定决心般从身后紧抱住她,低声道:“我不是有心弄疼你,你原谅我。” 他不是有意却弄疼她的事岂止这一件?他需要她原谅却无法原谅的事有千万桩。 端坐不动,萧冷儿敛眉轻笑:“若表兄肯为我梳发,我便原谅你。” 半晌松开手去,庚桑楚握着那梳子,他虽为男子,却也听说过女子出嫁前那习俗。木梳绕进她发中,落下却甚为柔顺,他甚至分辨不出此刻他的手与声音究竟那个更抖:“一梳梳到尾。” 她从镜中端端正正凝望他的动作,他看着镜中二人相依的容颜,天仙绝配,是不是就说的他们? “二梳……白发齐眉!” 镜中她的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就像无数个他想着念着的她,笑成天底下最迷人的样子。 “……三梳、儿孙满地……”最后一个字破碎成千万片跌落在地,他终于崩溃,伏在她肩头哀哀恸哭,“我求你杀了我,也不要如此残忍待我。” 萧冷儿恍若未觉,仍是温然笑道:“我记得从前,你最是关心我的后半生,总希望我找个好男人嫁了,开开心心过一生。如今我找到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为我高兴是不高兴?” 他颤声道:“从前说那些话之时我愚不可及,从不明白你多重要,求你原谅我。” 她伸手拂开他额前一缕乱发,怜惜地吻了吻他冰冷的唇:“你明日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便原谅你。” 她声音柔似三月春水,听在他耳中却只严寒刺骨。 伏在她身上,他抬头望她,目中已分不清是无助还是绝望,总是在一寸寸地尽数破裂:“你要我来,我便来。” * 凤冠霞帔加身,萧冷儿恍然想起,总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却原来已是她第二次当新娘子。 五年前那场婚礼被她一手破坏,今日这婚礼,却又会被谁破坏? 五年前她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今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沧海桑田。洛云岚和依暮云二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一起,而她落得今日这下场,是不是当年坏人家姻缘的报应? 萧佩如洛烟然二女扶着大红吉服的新嫁娘出房门去,纵然在后院中便能听到前厅热闹地敲锣打鼓,纵然知情不知情的人在今日都是笑意轻盈,但为何看在她们眼中无论如何都只是那一股子凄凉? 看她一步步走近,洛云岚扶雪珞二人都是满心慨叹。他们初识她的那天她也是一身新娘子的装束,冰雪剔透,妙语连珠,一举折服了一干友人和扶雪珞的心。岁月匆匆,如今她身量比起那年着实拔高不少,穿着一身明红的衣裳,更显窈窕绰约,却再找不回那时的烂漫欢快。此刻她站在大厅之中,自有一种贵胄尊严,却萧条得仿佛厅中所有其它人都不存在。 如此鲜艳热闹的景象,她仍是孤身一人。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致的疼,扶雪珞不由自主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感受到他急于传达给她的力量,萧冷儿也反握住他的手。红纱下的脸不知悲喜,但二人执手看在旁人眼中,毕竟是种情深意重。 扶鹤风固然心情沉重,但眼前这一对却是真正的佳儿佳媳,哪怕难以预料片刻之后这厅中会发生何等大事,这情景却足慰他此刻笑得真心。 洛云岚充当司仪,此时朗声道:“吉时已至,请一对新人上前行礼。” 萧扶二人上前时由不得众人心中不感慨万千。这情景是何等熟悉,当年的人是他们,景是他们,唯有情——时过境迁。 洛云岚高叫“一拜天地”之时,唢呐吹得震天响也掩不住那两人一拜的刻骨凉意,便是洛文靖这等英雄,也硬生生别过头去,唯恐再多看一眼便忍不住要热泪盈眶。 心中纵有千涛万浪,洛云岚却只有死命维持面上僵硬笑意,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二拜高堂!” 捏着红绸一头端端下拜,扶雪珞手心满是冷汗,这才体会到五年前洛云岚明知婚礼必将中断的心境。 那时他就已爱极了暮云罢?但彼时为了那姑娘心中的追求,他却心甘情愿赔上自己的婚姻和感情。 注定要重复上一次命运的“三拜”,注定要被中断第二次的“三拜”,红烛熄灭一霎,萧冷儿笑得惨烈。 这、就是孽! 一人踏着满室嫣红飘然进来,宽袍广袖,恍眼竟似仙风道骨。而以他如今修为,道一声半仙也不为过。 但他今日进到这里来,做的却是只有人才会做的事。 至情至性的人。 用情至深,于是连性命、连尊严得失一切不能赌的都可以拿来赌一次。 他是全天下如今掌握千万人生杀大权、错一步就有可能全盘皆输的人之一,他是最不能冒险、最不能赌的人。 但他今天毕竟是来了。 大概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不曾负她的一次。 厅中众人站立的方向不知何时已变了模样。 庚桑楚毫不在意,只静静看着那个唯一能进入他眼中的女子。他进来的一刻萧冷儿便已伸手掀去盖头,青丝衬了红妆,明艳端丽,天下无出其右。 两人对视半晌,庚桑楚方柔声问道:“我来了。此刻我再请求你不要嫁给扶雪珞,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萧冷儿答得毫不犹豫,扶雪珞却浑身一震,脸色随之惨白下去。 庚桑楚面上纵有笑意,却也不比他好多少,喃喃道:“我知道如今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真心。你答应我的每一句话,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萧冷儿不置可否。 庚桑楚目中痛苦深重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我却是真心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我绝不许你另嫁他人。今日我既来了,便是准备要付出一切,只求留你在我身边。” 纵然彼此折磨,他也会留住她。纵然要做出他最不愿做之事,当他踏进这扇门开始,一切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一生的情爱,都只为了这一次。 萧冷儿笑意妍妍:“方才所言,我确是不曾放在心上。但我向你保证,你临死前若还想向我要求,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一定答应你。” 说完这一句,她身影已便动了。 第四十章 一生负气成今日(一) 庚桑楚长笑而起,一瞬间便已恢复昔日那睥睨一切的王者之息:“既然如此,萧冷儿,我庚桑楚一生可曾有过败绩!” “从前你自是不能败,对你而言,败、就是死。”萧冷儿红襟飞扬,垂眉敛目,“三年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你败这一次!” 她身形已向他逼近,其它人仍是站在原地,不知为何都一动不动。 庚桑楚笑意洒然接近悲悯:“冷儿,我不会死的。你可知,在达成心中理想之前,我是绝不会死。” 他悲哀怜悯的并非两人今日这一战,从相识第一天开始,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战,纵然那时她力量不敌他万一。他哀的悯的是自己不想来却无法不来,不想胜她却势必要去胜她。 这片刻两人已交手数十招,以快打快,看在旁人眼中只剩红白两团影子。 连洛烟然也不由叹道:“冷儿果然是不世出的天才,短短三年时间,她武功能精进至此,其天分与勤勉不难想象,更绝非凡夫俗子能做到。” 依暮云眼光不及洛烟然,问道:“依你看,冷儿有没有赢过庚桑楚的机会?” 洛烟然闻言苦笑:“在我心中,总是不自觉认为哥哥虽智谋无双,武功总该败给雪珞一筹。但每一次看到他出手,却总叫我心惊胆战。” 她们能看到庚桑楚亲自出手的机会并不多,但就那寥寥数次,休说他真正实力,便是每一次比照他自己的上一次,那进步神速也叫人不以为他是正常人。 扶雪珞纵然有更深厚纯正的内功底子和练武天赋,于这领悟和应变,毕竟逊了庚桑楚一筹,更遑论他还有千钧的气势。当他说出“不会死”的时候,就由不得众人不去相信,仿佛只要他自己不想死,就一定不会死。 激战中的两人已分开,庚桑楚气度完好,出言赞道:“冷儿天资聪颖,若从小习武,只怕如今这天下也少有敌手。” 招式纵然可以勤学苦练,内力却非时日不能养成,对比庚桑楚闲适萧冷儿显然已有些气喘:“不必自幼修习,我今日所学,已足够取你性命。” “哦?”掸一掸衣袖,庚桑楚似漫不经心笑道,“方才热身也已热完,现在冷儿可否告诉本座,今日是定了何等大计要与本座一战?” 萧冷儿笑而不答,却忽然反问道:“我回答你之前,你能否先答我几个问题?” 庚桑楚不知何时手中折扇已挥开:“但说无法。” “原镜湄原姑娘对你生死相随,你教中人也万不可能眼看你涉嫌,为何今日却无一人出现在此间?” 庚桑楚微微一笑:“冷儿能想到的,本座又岂会不知。本座出发之前已致意圣沨,冷儿当知,有他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却是实话,萧冷儿点了点头:“昔日香浓武功虽略胜镜湄一筹,但楼心月何等样人,必定看出镜湄天分高于香浓。贵教圣女身份崇高,为何楼心月选择香浓而弃原镜湄不用?” 奇怪她问这问题的用意,庚桑楚仍是答道:“大概圣君看出镜湄自小对我的感情便有些不同,心中也属意待她长大后我二人便成婚,这才选了性格较冷冽的香浓为圣女。” “原来如此。”萧冷儿若有所思,半晌颔首道,“贵教历代圣君与圣女无论是不是生身兄妹,都有兄妹之名与兄妹之情,想来楼心月一早便知晓这一点,这才做了如此安排。” 庚桑楚心下好奇:“兄妹之名?但我教历代先辈皆为男女双生,唯有我爹只诞下我与圣沨二子,却没有女儿,迫不得已之下方选择外姓女子继承圣女。”看萧冷儿一眼,忽然笑道,“若你并非姓萧,又长在我教之中,只怕如今的圣女便是你。” 严格说来,萧冷儿也算得楼心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子。 萧冷儿撇了撇嘴,又道:“据说当年我娘当上贵教圣女,也是你爹全力主张,可有其事?” “正是。”庚桑楚道,“据说我爷爷对我爹寄望甚高,在他幼时便教养极严,却对我姑姑不甚喜爱,为了让姑姑离开甚至有意栽培外姓女子。偏偏爹爹极疼爱姑姑,爷爷拗不过我爹,这才最终立了姑姑。” 萧冷儿听得频频点头,庚桑楚看她模样不由越发奇怪:“但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你问来有何用?” “你只当我好奇娘亲的过往便是了。”萧冷儿笑一笑,“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 庚桑楚心念一动:“据说萧楼两家历代继承人都会同时继承两本相同的密宗,如今你已是萧家之主,问的可是那上面记载之事?” “问心殿下机智绝伦,本座佩服。”退后三步,萧冷儿笑道,“如今私事已了,便来了断你我之间一段公案。我明知你武功高绝,鬼神难测。而萧楼两家历代情孽纠缠,虽为死敌,讽刺的却是两家武功颇有共通之处。我若想以萧家武功胜你,想来也无望得很。因此三年前苦思冥想,亦只想出唯一一招当能克制殿下之法。” 庚桑楚闻言折扇合拢,一揖到底:“要冷儿三年来为问心费心劳力,问心惭愧得很。冷儿聪慧绝伦,若想到能克制问心的法子,必定十拿九稳,问心纵然尚未见着,亦敢心折,这一招却也非见不可。” 两人谈话间称呼不断转换,却是每种称呼都有不同的尊重与含义。 萧冷儿一笑:“说是一招,仍是要在座诸位的帮忙,倒叫殿下见笑了。”终于慎重抬一抬手,“如此,殿下请。” 她一句话功夫,扶鹤风、萧泆然几人站立的方位却再一次生出变化。唯当中两人似不察觉,凝神过招。若说先前两人是以快打快,此刻便是以慢打慢。依暮云看在眼中,只觉传说中的高手弈棋也要比这两人动作快多了。 但此番交手不同上次,仅仅几招过后,厅中已是被无形却巨大的压力慑住。依暮云内里最浅,萧佩如向来又极少涉猎武功,其它人尚好,她二人却已被逼得呼吸困难,满面通红。 洛烟然看在眼中,连忙拉了两人出去。扶鹤风几人作旁观,暗叹这厅中除了萧冷儿,洛烟然只怕就是第二个习武有成的女子。 再过几招,萧冷儿动作奇慢,众人已看清她秀气脸颊上已泌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扶雪珞便在此时终于有了动作。他一动之间,左右站立的洛云岚萧泆然二人也瞬间移动了方向。 扶雪珞加入战局,庚桑楚出手间压力即刻增大,萧冷儿却又退出去,寻了空地盘膝而坐,闭眼调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所坐位置正是大厅门口。 即使与扶雪珞这等高手过招,庚桑楚仍是抽出极短的空隙来说话:“萧家奇阵,向来连楼心家也不得不承认其绝妙。如今这厅中上有内力在我之上的扶大侠,左有洛大侠,右有萧公子,门口更有应变机智的冷儿和洛公子。本座想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他这短短几句话说完,与扶雪珞又交手五招之上。他自诩内力深厚,却也因分心而被扶雪珞逼得有些气喘,更不小心挨了半掌,一时颇为狼狈。 扶雪珞皱眉道:“你当真有这比武前段总要东拉西扯的习惯么,为何不肯拿出实力来与我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他向来最是以大局为重,但心中将这人当成此生最大敌手已非一两日,明知他功力深厚,机会难求,却是极欲与他认真一战。 庚桑楚眨了眨眼:“谁说我东拉西扯不务正业?”他寻个机会跳开去,目光扫过众人所站方位,“两极生四仪,四仪生八卦。伏羲六十四卦智慧无穷,潜算无穷。千百年来多少有志之士穷一生心力,亦只专研其中,而不得其根源。我于这五行八卦自是门外汉,更远远比不上前人。但窥眼前之局,也得出扶大侠、洛大侠、萧公子、洛公子四人所列皆为死位这结论,而唯一的生门,”他转头看向萧冷儿,一字字道,“为冷儿所踞。” 半晌萧冷儿睁眼,与他对视,轻声冷调:“问心智绝,我必诛之。” “你看谁会赢?”依暮云缓过劲来,仍是问洛烟然这一句。 洛烟然沉吟不语,萧佩如秀眉紧蹙,叹道:“三年来冷儿为对付他父子二人竭尽心力,今日若输与庚公子,对她怕是致命打击。” 洛烟然却不赞同,缓缓道:“冷儿心虽绝,智却未尽,我兄长之能她最是清楚。而她如今心智,我们却无从得知。即便今日战败,想来冷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依暮云闻言转头看她,半晌道:“我总以为我和冷儿相交愈十载,若论了解她之深,却比不上你和问心。” 洛烟然淡淡一笑:“我只以常理揣测,冷儿在三年前那惨祸面前尚能活过来,如今一场胜败生死又岂能轻易击垮她?” 萧佩如依然愁眉难展:“但她若存了必死之念……” “楼心月尚未亡,萧冷儿又岂能安心赴死?”截断她说话,洛烟然神情间颇为自信,“你们未免太轻看她。” 如今的她连她也看不清,却也明知她再不是从前那个轻易拿性命付出的至情少女。 三人说到此处,厅中景象已再难分辨。难以承受众人强大内力,厅中房梁尽断,瓦砾乱飞,带得灰尘四起,屋中七个人却全然不顾,不动如山。 依暮云看得咋舌,又道:“冷儿分明说一招,他们此刻交手只怕已近百招了罢。” 看她一眼,洛烟然淡淡道:“某一次爹爹与人比武三招,你也说他们至少比了三百招。” 依暮云面上一红,气得连连跺脚,却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萧佩如听洛烟然一番言论已安下不少心,此刻柔婉一笑:“我如今对武功越发生疏,斗胆猜测,只怕他们交手这许久,尚未真正出招。” 洛烟然欣然点头:“萧姐姐真是慧眼,烟然佩服。” 依暮云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 她嘀咕的当口,整个大厅已砰然炸开,厅中七人终于又出现在眼前。此时凝重氛围又不同先前。 洛烟然睇依暮云一眼:“他们立时便要‘出招’,你留神看着。”一边说,拉着身边二女再退数步。 当中楚扶二人斗得难分难解,萧冷儿只端坐原地不动,口中不断低喝:“上走干门,下过坎位,左坤,右兑!” 她呵斥间扶鹤风众人所立方位不断变换,庚桑楚身形每每接近萧冷儿,却又被生生隔开。扶雪珞招招紧逼,庚桑楚折扇收发间扇风坚如冷罡,久战不胜,已明显焦躁动怒,只因他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劣势的一战。 萧冷儿等的似乎便是他这烦乱,大喝道:“诸位出手!” 喝声中扶雪珞身形已变,再不似方才急打,轻飘飘一掌挥出,口中道:“天上白玉京。” 他出掌时刻扶鹤风亦在他上方出手,但动作离二人却甚远,口中亦道:“十二楼五城。” 洛文靖原地不动,极缓极慢的一掌似挟毕生之力推出:“仙人抚我顶。” 萧泆然人在半空,此时紧追而下:“结发受长生。” 似有劲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庚桑楚不避不闪,甚至闭上眼睛:“昔年先祖楼心玉妍以此一招无敌于天下,创立楼心圣界。冷儿今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果然萧家百年来,终于出了一位可与我楼心家先祖比肩的绝世人物。”说到此他睁开眼,目中光辉似鸿鹄展天,“庚桑楚今日便让各位看清楚,能胜过萧家最厉害一位先辈萧天侠的人物!” 他说到此已张开双臂,竟不避不闪,生生承受那四位武林中绝顶高手的每人一击。依暮云惊讶得几乎要尖叫出声,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生怕下一刻看到的就是内心里最叱诧风云的那人吐血身亡的情形。 但庚桑楚却不曾吐血,自然更不会身亡。那四掌的压力似还没有消散,洛烟然三女纵然已离得极远,此刻仍觉半空中似连风也被逆转,绞得几人心血翻腾,难受以极。唯庚桑楚一人端正站立,闭目凝神,素衣如雪,周身竟似有一层浅光。 萧冷儿淡淡道:“四人出掌同时,你在一刹那间施展楼心家绝学‘以形易形、幽冥轮转大*法’,此法非内功高绝之人不可练,一经施展,你自身如进入另一层空间,饶是此番灭顶一击,却也奈何你不得。” 以形易形,轮转大*法,实如其名,不伤到自己的代价,便是将众人所施功力还与众人待他生受。 萧冷儿最后一个字说完庚桑楚便已动了身形。她却仍是不管不顾,似自言自语道:“此法虽绝,我三年来竭尽心力,终于也找出个中唯一的破绽。”看着他半空中已蓄势待发不得不发的动作,萧冷儿冷冷一笑,“你这一击旨在要了众人性命,恐怕不止送还众人功力、更是要搭上你自己毕生功力反击。”说完这一句话她亦终于飞身而起。 庚桑楚一掌还出,尚未恢复余劲的四人与为其护法的洛云岚被打得悉数吐血,萎然落地。 萧冷儿早有准备,在这掌风横扫中仍是不免闷哼一声,她神色未见变化,嘴角却已泌出丝丝血迹,掠向庚桑楚的动作丝毫不见停顿,他出掌瞬间,她亦出手——拼尽十二分全力出手一击。 两人接近一瞬,又几乎在同一瞬间飞出去。 半空中庚桑楚似侧了侧头,那细微得不能再短的时刻洛烟然分明从他目中看到刻骨的疼痛悲愤。 然后他原本下坠的身影忽然顿了一顿,随即腾身而起,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向疾速下坠中的萧冷儿掠去。 扶雪珞神色忽然转似脆薄纸白,惊叫一声,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却再度颓然倒下,一大口鲜血喷出来。他没料到那个人在生受他们四人一掌后更毫无余力挨萧冷儿一击竟还能站得起来,口中厉喝道:“庚桑楚,你敢杀他!”他已瞋目裂眦。 半空中庚桑楚早已满面泪痕,他不会杀她,他当然不会杀她。他那么爱她,绝不能失去她,又怎会杀她? 他眼看着明明也似毫无余力身受重伤的萧冷儿同他一样再度硬生生凝神聚气。 两人再度交手,交手同时他左手急拂她身上几处大穴,双脚沾地同时已抱着她全速往外奔去,片刻便消失了踪影。 扶雪珞声嘶力竭的大喝一声:“冷儿!”便要强行起身,洛烟然已上前去哭着制止他的动作。 依暮云浑身冰冷,喃喃道:“冷儿……会死么?” 摇了摇头,扶雪珞一字字颤声道:“他方才那一掌、那一掌已尽断冷儿浑身筋脉,她就算不死、不死后半生也再不能习武。”说到此,他一生中头一次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 萧佩如亦是颓然坐地,眼泪不知不觉已沾了满脸:“她三年前不眠不休的苦练,就是为了替师傅师娘报仇。如今大仇未报,那父子二人未死,她却已、却已……那岂非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洛烟然回想方才种种情形,悚然一惊:“那我大哥他……” “他伤势只会比我等更重数倍。”萧泆然双手撑地,冷笑连连,“此番就算他命大死不了,后半生却也有得他受,再不是从前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问心!” 说完这一句,他再吐出一口紫血,终于力竭晕死过去。 断壁残垣,四周还有些红绸红巾,扶雪珞枯坐在当中,却似已再无生气。 第四十章 一生负气成今日(二) 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早已抖如糠筛,却紧紧抱着她不肯放开。他知道她很疼,他不能让她更疼了。 她神色凄白几近透明,双眼如深井无波,望着他甚是平静,他眼泪却怎样也停不了,早已沾湿她脸颊。 再禁受不住的仰头倒下,他依然不忘将她护在怀中,痛苦难以自持,不住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双手抚着她满头青丝,他一遍一遍地问她,“为什么?” 静静俯在他胸口,萧冷儿轻笑出声:“咱们若能这样死在一起,会不会也是种福气?” “我真想,我真想……”手从她脸上落下,停在她秀气的脖子上掖住,他轻声道,“我真想杀了你,想了无数次却下不了手。我也没法再放过你——明知你绝不会放过我。世界上偏就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怎么忍心让我这样对你?你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 即使平躺着,他依然止不住眼眶中的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来。心中那股刻骨的疼,远远超过四肢百骸损伤带给他的折磨。 伸出手去覆住他的手,萧冷儿声音温然几近安慰:“已经做过的事,追悔痛苦也是无疑,你这又何苦?从前的庚桑楚可是说一不二、快意恩仇的人。” “但我早已为你改变,你难道不知道?”庚桑楚喃喃道,“你真狠,我宁愿你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设个陷阱来陷害我,安排无数个高手来对付我,若当真能杀了我,我便认了。但你偏要拿自己作为赌注,明知我绝不会不去,你明知我若不死,也绝不会让你死,咱们剩下的,除了互相折磨还有什么……” 沉默片刻,萧冷儿道:“今日可是你活了这些年最痛苦、心神最乱最纠缠的一天?” 闭上眼睛,他道:“是。”即使他娘亲死的那一次,他心中纵然也有无尽的痛苦和伤心难过,但哪有如今这为难和疯狂? “我心知事到如今,我想以智以武胜你都机会渺茫,又怎会去冒险?你看,即使我选了让你最痛苦的一天,我抓住你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弱点,依然杀不了你,又如何去用其它的法子?” 说的人平静,听的人却心潮反复:“难道还要我感激你如此高看我?” “自然也不是毫无收获。”萧冷儿面上总算露出些称得上“愉快”的笑容,“老实说,我也没有把握今日当真就能杀得了你,心下早已有了准备。眼下虽然连累雪珞几人重伤,我也武功全废,但他们假以时日总有伤好的一天,你却不比我好多少,恐怕一生一世再难恢复从前。若这样想,我是不是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吐出一口气,庚桑楚对自己反倒不那么在意:“你也莫要忘了,我打天下从来不是仗了一身武艺。来到中原近十年,真正叫我出手的次数,绝不超过十次。” “总是有些影响。”萧冷儿倒是越说越愉快起来,“你我之间仇怨不死不休,左右如今我生生死死你也不会放过我,我日夜待在你身边,岂非更有机会下手?” “我整日想你念你,你却只恨我怨我。”庚桑楚喃喃道,“这世间可真不公平。” “我自然也是时时刻刻的想着你,”萧冷儿笑意盈盈,生怕他不知道,便又补充一句,“想你死。” “何必说那么白?”庚桑楚笑意苦得不能再苦,却又话锋一转,问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没可能再爱我了?” 萧冷儿忽然闭上了嘴。 她当然可以理所当然答“是的”。她的确已经不爱他了,时时刻刻恨不得他去死的人又怎么会去爱?甚至她明知道干干脆脆说出一个“是”字又会如她所愿伤他更深,但老天证明,她竟然该死的说不出口。 她懊恼得几乎想一掌拍死自己。 幸好他也不再追问。 沉默半晌,萧冷儿觉得这气氛也不太好,便又懒洋洋开口道:“你看眼前这情形,咱俩想不想两条死狗?” 两人现在连动一下也成难事,倒真有那么几分味道。不过像庚桑楚这样自负的男人自然不会承认这么低俗的说法,想了想补充道:“半死不活。” 萧冷儿“扑哧”笑出声来。 笑声中两个人正快步向他们走过来,这样的角度看不到脸,但只是那走路的动作也称得上风姿绰约,萧冷儿不由气闷起来:“你们魔教的人是不是当真有秘方?怎的每个人都是越老越妖孽。” 庚桑楚含笑不答,指着身上这人对疾步奔走过来的原镜湄道:“她浑身筋脉尽断,你小心莫要乱动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她活,她若死了,我让所有人陪葬。” 原镜湄气得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想也不想便道:“也包括我么?” 庚桑楚却不再理她,又转向圣沨道:“胆敢前来救她的人,你见一个杀一个,我不想见到活口。”顿了顿又冷冷道,“此番若有谁敢不听我命令私自行动,我绝不轻饶,包括你们两个。” 他说完这句话,便终于力竭晕了过去。 萧冷儿不由再度笑出声:“不愧是庚桑楚,伤成这样还能撑到现在,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她笑到一半,便也跟着晕过去。 意识消失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因为不放心她,所以直撑到有人前来,确保她的性命他才终于肯倒下? 明明是早已枯如槁木的心,明明两个人都早已杀红了眼,明明她已经变成和他一样冷酷残忍的人,但在晕过去前某一个微小的刹那,她的心分明感到一丝极致的酸楚。 幸好,幸好下一刻她就没了思考的能力,也摒除了继续心酸的可能。 * 没想到先救谁这个问题,圣沨和原镜湄也免不了一番争论。 原镜湄的理由最为堂皇:“我为何要放着问心‘殿下’去救一个明明是咱们生死对头的女人?” 圣沨皱眉:“你莫要忘了他失去意识之前说的话,冷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他会善了?” “我看第一个不会善罢罢休的是你才对罢?”原镜湄反唇相讥,“问心只说要她‘活着’,可没说一条命还是半条命。倒是你,那副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罪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 圣沨全不理会她的挑衅:“大哥如今不比从前,世上若没了萧冷儿,他当真会疯掉也说不定。他自己没有想死的念头,就绝不会死。但冷儿伤重,又素来体弱,再不救治,恐怕到时想救也晚了。其中厉害轻重,你自己拿捏。” 说完他再不看躺在床*上那两人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他不通医术,留在此处也是无益。甚至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两人一起死了倒干脆,正好也了了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两桩牵挂。 屋内原镜湄一双妙目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持了银针的手不住颤抖,半晌终于还是转向萧冷儿。 萧冷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父母都在健在,他们也没有打打杀杀,每个人都过得很舒心。云岚娶了暮云,雪珞娶了烟然,就连大哥和阿姐也在爹娘做主之下成了婚。而她和那个人,终于也在众人开开心心的见证下成亲,并且实现了她的夙愿,婚后他终于放弃了他的“大业”,和她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这个梦不仅甜蜜,而且漫长。甚至在梦中,她以为自己与他已经共度一生。 但再漫长的梦,总会有醒的一天。 她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镜湄美丽却嘲弄的脸,听到的也是她浓浓讥讽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沉醉在自己的臆想里,一辈子也不愿醒过来。” 萧冷儿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也不是很久。”原镜湄整理床边绷带,“半个月而已。” 叹一口气,萧冷儿悠悠道:“一个人总会有逃避现实的时候。条件允许的话,睡上一生也未尝不可。只可惜我煞风景的想起还有俗事未了,这才迫不得已转醒。” 原镜湄冷哼一声:“试着活动一下四肢,看能不能下床。” “这话该我问你吧。”萧冷儿失笑,“但你的医术和养生之术,我却是信得过的。”她说着甚至不曾试着动一下,直接便从床*上坐起身来,掀开了被子。 连镜湄亦是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扶住她嘀咕道:“相信我无所谓,可莫要太相信你自己了。你那身体彻底废掉是早晚的事,我虽然每日里帮你舒筋活血,却也不敢保证你还能行动自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萧冷儿堪堪下床便是一个趔趄,吓得镜湄连忙再度抓紧她。她自己倒毫不在意,问道:“他呢?” 镜湄立时瞪她一眼,不情不愿道:“没死。”她虽然不想咒那人,却更不想再萧冷儿面前说甚好话。 “我自然知道他死不了。”萧冷儿谈话间神色颇为惋惜,“不然我也懒得从床*上再爬起来。” 听得镜湄冷笑一声:“这是要同生共死的誓言么?” 萧冷儿含笑瞟她一眼:“这是不亲眼看着他死我绝不罢休的誓言。” “真是枉他对你一番心思,只换得这狼心狗肺。”拉着她往外走,镜湄心下有气,脚步也不由自主加快,“我真是不明白,他那样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 勉强跟了几步就已经气喘连连,萧冷儿拍着胸口:“那你何必费尽心思来救我?” “他下令救不活你就要所有人一起陪葬,你的命不值几个钱,我岂敢拿众人生死安危来做赌注?”原镜湄说得愤恨,想了想又嘀咕一句,“他如今可不比从前,怕是有些癫狂痴呆。” “你这是在与我询问商量么?”萧冷儿笑盈盈看她。 原镜湄立时大怒,越发加快了脚步去,萧冷儿却唯有自认倒霉了。 但两人走的并非前往大厅之路。 待原镜湄终于在一扇院门前停下,萧冷儿好容易走上去,才见到院门上还提了“有凤来仪”四个字,但从墙垣望进去,其中幽深却叫她不由自主打个寒噤。 原镜湄冷冷瞥她一眼:“是不是觉得这院子名字别致,却不像个好居所?”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道,“听说这地宫在几十年前曾是前朝某位王爷的享乐之地,专供他禁养宠妃和娈童。这‘有凤来仪’名字虽风雅,却是着着实实的冷宫,可生生埋葬了数十个失宠妃嫔的冤魂。” “冷宫么?”萧冷儿喃喃,不知想到什么,望着那院门呆呆的发了神。 “没错。”一脚踢开门,原镜湄拉着她进去,“这便是你从今往后要呆的地方。” 她动作太急,拉得萧冷儿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欲起身却使不上力,一时颇为狼狈。 已听一道声音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二女闻声回头,站在门口的人风姿如画,不是庚桑楚又是谁? 几步上前小心翼翼扶萧冷儿起身,庚桑楚方抬头淡淡看镜湄一眼:“再叫我看到你如此待她,绝不轻饶。” 闻言萧冷儿目中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原镜湄却是气得神色发白。不料庚桑楚还不肯罢休,想了想再道:“我依然不放心,传我的命令,以后没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接近‘有凤来仪’。”看镜湄一眼,又补充道,“记住,是‘任何人’。” 镜湄急怒攻心,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 庚桑楚也不再瞧她,只对萧冷儿道:“此处你可喜欢?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居所,我头一次来到这里,立时便想起你在紫峦山上的住处来,不知何故竟觉出些相像之处,猜想你会喜欢。” 挣开他手臂,萧冷儿缓步行到四周看看,这才点头道:“是很像,第一眼看不觉得,却是越看越像。”转头望向他,“但你放心将我一人放在此处?” “自然不放心。”庚桑楚笑一笑,从袖中拿出一物,“你诡计多端,正因为失了武功,更叫我不得不防。加上武林盟那帮痴缠之辈救你之心不死,总是个祸患。” 萧冷儿上前两步细观他手中物事,才看清那是条极细的银链子,当中还上着把玲珑晶莹的小锁。已听庚桑楚续道:“这是由千年冰蚕丝与千年玄铁炼制而成的‘心锁’,可说无坚不摧,唯一一把钥匙便在我身上。湄儿,你就用它来锁住冷儿的琵琶骨。” 此话一出连原镜湄也受到惊吓,瞬息白了脸色:“她如今功力尽失,病体孱弱,若再经此一着,恐怕……” “她既然已经醒过来,轻易便死不了。”庚桑楚神色不变,将手中心锁递给她,“冷儿是何等心智,萧家武功又是何等博大精深,武功虽废,未必就没有恢复的法子。冷儿你说得没错,以我如今的身体,却也不可跟着你冒险了。如今我封你周身八大穴位,再锁你琵琶骨,也算绝了后患,想来你也该理解我所作所为。” 萧冷儿悠悠道:“我如今是废人一个,任由你折腾便是。但雪珞几人明知你近况,伤好之后未必就能放过了你。” “身边有圣沨镜湄二人,世间还有谁能近得了本座的身?”庚桑楚神情傲然,“你也莫要忘了我本来的身份,我如今内力虽折,但若当真起意杀一个人,任他武功再高也休想逃脱。” “我自是信你有这本事。”萧冷儿浅浅颔首,“如此,镜湄姑娘,请吧。” “我总算知道你二人为何互相吸引。”原镜湄恨恨唾道,“疯子!两个疯子!” 那两人倒是同声道:“过奖,过奖。” “多谢,多谢。” 走上前几步,凝视眼前安然女子,原镜湄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委曲求全?”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原本待人虽好,却最是烈性,骄傲自信。 “世间任何事都没有白给白要的道理。我如今一心求存,自然也该付出对等的代价。”萧冷儿笑得安然,“既然不想死,就要受得住活着的罪。”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这是恒定的规律。从前她自信满满,总以为人力足以胜天。经历这许多事,她总算也有了想要超脱、必定先要接受的心境与了悟。 镜湄的颤抖中,萧冷儿已静静拨开颈间发丝。那一截脖颈雪白纤细,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原镜湄难以想象拥有这样一副身体的女人怎么可以活出那样一种坚强到强悍的意志。 咬了咬牙,她已下定决心。 “咔”的一声脆响,那心锁已被打开。照顾萧冷儿半月,对她身体早已熟透,别过眼去,镜湄狠狠扬起手,半空中划过一道精亮的闪光。 再是一声闷响伴着一声惨叫,庚桑楚看得眼也不眨,刹那间镜湄却泪如泉涌。哭声中方才受过酷刑的女子已委靡倒地。 一步步上前,庚桑楚抱起地上的女子。她雪白的衣领已染上血迹,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在修罗宫的那个夜晚。当她出现在他眼前时,也是那样浑身浴血、面目如纸的情形,哭着问他为何要活得那样苦。她是为了他,受折磨是为他,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 他犹记得那一晚的痛彻心扉,比起今晚又是如何? 眼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低下头去,他一遍一遍吻着她冰冷的唇,流着泪道:“不要离开我,一生一世都陪着我。咱们在一起,就像这样,永远都在一起……” 强撑着最后一点游丝般意志,她逼迫着自己挤给他一丝笑容:“……好。” 第四十一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一) 屋内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扶鹤风只觉头痛之极。比起身担重任的盟主,他此刻更像个因为孩子不听话而恼怒无奈的父亲。眼看洛烟然匆匆走过来,扶鹤风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烟然,你赶紧去看看他,又在喊着闹着发脾气,我们委实没有法子了。” 大半个月来这闹剧已经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次,每次到最后也唯有洛烟然能勉强稳住残局。 点点头,洛烟然脚步不停,直接便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和一旁无奈拿着药膏绷带的萧佩如。扶雪珞赤了上身坐在地上,身上绷带拆得零散,又有血迹泌出来,连一双眼中也满是躁怒血丝。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躁狂恼怒狼狈,在这半月之中悉数上演,比起以往清淡雅致模样,如今倒似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洛烟然自嘲的想,果然能让扶雪珞全然失态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做得到,这算不算得一种收获? 一言不发上前扶他起身,却被他大力摔开。 洛烟然既不动怒也不再自找没趣,淡淡道:“这半个月来,你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既让大家担忧,更伤了自己的身体,以致萧大哥和我哥的伤势都已好得七七八八,唯独你伤势越发沉重。你身为武林盟主,既不顾全大局,也不顾惜自己,如此重复着无谓的荒唐事,又是为了哪般。” 扶雪珞咬牙道:“我要去救冷儿!” 洛烟然越发嘲弄看他:“以你如今状况前去,休说甚问心圣沨,便是楼心圣界随便一个卒子,也能轻易置你于死地。你向来稳重,何时变得如此不自知起来?”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扶雪珞大吼,“就算自不量力粉身碎骨都好,我也一定要将冷儿救出来,她是我的妻子!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他还算什么男人,还谈什么兼济天下!” 洛烟然再度闭上了嘴,只淡淡瞧着他。 两人对峙半晌,扶雪珞终于崩溃,伏地痛哭道:“我这一生都清醒,都沉稳,都以大局为重。明知她喜欢上旁人时要装作若无其事,明明不想当什么盟主也要担起这责任,明明想留她在身边却不敢开口,明明次次都想以她的安危为重却次次都要将天下将大义摆在她之前,明明知道她心里没有我,却发着梦的想要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认识她这些年我按照她的意愿,从来将天下摆在第一位,没有一次将她放在首位。只有这一次我不想了,不想再去理会什么苍生什么天下什么道义什么正邪,我只想依照一回自己的心,只想去救她。我们拜过堂了,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 “你别忘了,你们最后一拜尚未完成,她还算不得你妻子。”不想说的话,洛烟然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残忍的说出来,“最重要,就如你所言,她从来没有爱过你,想嫁给你也不过权宜,不过想利用这场婚礼。现在一切都落幕了,你以为你们之间还剩什么?扶雪珞你不要太天真,你以为你这样冲过去了她就会感激你就会爱你?她只会骂你蠢!” 两人紧紧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爱庚桑楚什么你知道吗?”半分也不肯退让,洛烟然续道,“其中之一便包括了他够狠够绝够无情。他会在生死关头决然选择废掉他最心爱的女人,而你永远在做与不做之间犹犹豫豫。他会在重伤之后迅速养好自己继续运筹帷幄,而你只会在这里折磨自己和关心你的人,把该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只会逃避现实、懦弱的男人,就算此刻把你放在萧冷儿面前,你以为她会爱这样一个人?” 她一字字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萧冷儿不需要你的感情,不需要你救,更不需要你将她摆在第一位。如果你这么做了,就只会累人累己,更拖累了她。” 良久扶雪珞颤声道:“你,为何你……” “我知道这是她一直都想对你说、却又不忍对你说的话。如今她已九死一生,我若不肯代她说,又叫她、叫你如何自处?”转过身去,洛烟然静静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面对什么情况,我都相信她。她需要我们,我便支持她,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做。”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出去。 他是她和冷儿共同相中并且无条件信任着的男人,他也许会困顿一时,但那时辰绝不会维系太久。 这个事实于他本身虽然悲哀,却是她们老早就心知肚明。 在地上呆坐半晌,他抬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是不是真的,想要任性一次、发疯一次、为她一次也不可以? 心思清明到近乎空洞。 也许真的不可以。 暗叹一声,萧佩如默默扶他起身到床*上,再重新为他上药包扎。这一回他不再反抗,但她心底却觉不出丝毫喜悦。在她私心里一向觉得扶雪珞什么都好,唯独太清明自醒。经历此一着,只怕他日后会越发“以大局为重”。 旁人总说世事对萧冷儿太过残忍,其实萧冷儿对扶雪珞又何尝不残忍? 为他上完药,萧佩如出得门果然看见洛烟然还停留在门外,不由会心一笑。两人向外走得数步,她才叹道:“既然放心不下,方才又何必那样对他。” 洛烟然避而不答,只道:“他身体状况如何?” “调息了半个月,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萧佩如道,“至于浑身外伤,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雪珞功底深厚,那点皮肉之伤于他没什么影响。” 洛烟然咬唇不语。那点伤或者对他当真没什么紧要,却着着实实的伤到了她。她浑身都在疼,心疼,肉也疼。 萧佩如又道:“你向来温和,对雪珞又……我当真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竟能狠下心对雪珞说此等重话,想必于你自己也是下了重大决心。” 洛烟然笑得极苦:“冷儿不在,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如今她身陷囫囵,咱们纵然做不了什么,好歹免除她后顾之忧。” “你就不怕雪珞因此对你敬而远之?” “正因为要让他感受到我,我才更非这样做不可。”她幽幽道,“从前我是离得他太远了,更从没想过要去靠近。这些事,都是冷儿用心教会了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堪堪跨进院门庚桑楚已迫不及待道,“今天由早到晚,终于再没一人前来嚷着要救你。此事于我自是不妙,对你却算不算颗定心丸呢?” 细心为最后一株兰花淋上水,萧冷儿方放下瓷罐浅浅颔首:“自然算得。这些日子你也杀了武林盟不少人,他们如此不做考虑日日前来,也只是送死和增长你方士气而已。更重要的是,”说到此她会心一笑,“这说明雪珞他终于‘伤’好,又能领导群雄。”她这里的“伤”字却又有着两重不同的含义。 庚桑楚若有所思:“他在婚礼当日失去你,必定痛不欲生。我原以为他纵然还能站起来,也绝不是短期能办到的事,甚至我已做好了他亲自前来营救你的准备。” “你们家一门英豪,又岂会生出无用之辈?” 两人一边说着,已走进屋去。 泡上一壶茶,萧冷儿方接道:“那日我随你离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烟然,已明白到她的承诺与想法,那时我便已放下了心。无论我是生是死,烟然她定有法子让雪珞振作起来。人们通常说女人是最感情用事的动物,但女人的热血往往也比男人隐藏得深。有烟然和佩如姐姐在,这些日子我从未担心过他们几个会亲自来救我。你所做准备,想来也该撤掉了。” “果然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庚桑楚拍手道,“没想到你和烟然一言不发,只一眼就能说了这许多话,从前却是我太轻看了自家妹子。” “她文韬武略,蕙质兰心。看似柔弱,却意志坚定,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乘巾帼女子。”萧冷儿不讳言道,“若她自小生在你身边,时至今日,对你的帮助只怕比镜湄圣沨二人更大。” 庚桑楚拂扇轻笑:“怎么办,纵然如此,我却不曾心动,更庆幸她自幼生在江南,前二十年能长得如此无拘无束。” “这说明你是真心疼她,我却要待她对你这哥哥说一声‘多谢’。”萧冷儿说着已起身,朝着他便是一揖到底。 庚桑楚眨了眨眼:“若真心想感谢我,不妨告诉我你今晚又要煮些甚好吃的,这却更让我心动。” 萧冷儿失笑,正要作答,已听门外传有人唤着庚桑楚名字,听声音正是镜湄。 他定下了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有凤来仪”的规矩,便是原镜湄这样大胆妄为的姑娘,也轻易不敢逾矩。 庚桑楚双眉已绞在一处,不悦之情尽显。萧冷儿正要出言劝说两句,他却已起身出门去。萧冷儿不由再次失笑,她竟忘了这可是最会一边对她表示深情、一边又明明更关心公事的庚桑楚。 片刻门外已没了声响,萧冷儿只当两人都已离去,正要起身去做晚饭,一人从门口跨进来,暮色中唯有一双眼波光潋滟,正是好些天没见着面的圣沨。 “他随她前去处理公务了。”圣沨一边说已经不那么客气地走上前坐下,“特许我来陪你说说话。” 看着他萧冷儿颇觉有趣:“倒是难得听你嘲弄旁人几句,对象还是你一向最仰慕的亲大哥。” “我哪敢嘲弄他,讥讽自己而已。”圣沨淡淡笑意,“大抵从小跟在他身边,习惯看他发号司令手握大权,明知他绝不会对我怎么样,被他囚禁的还是我最关心的你,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去反抗他的命令。你说这算不算自甘下贱?” “你尊重他的心思、也体谅我的处境而已。”萧冷儿同样笑意浅淡,“你心境高远,又岂会当真在意甚惩处?莫要把自己扁得太低。” 看她脸色浅白,笑起来时甚至有淡淡透明之感,半晌圣沨低低问道:“你伤势如何了?” 原镜湄固然是守秘密的人,但对象若是他和香浓,有时候她的嘴巴也不是当真那么严的。 萧冷儿闻言起身,笑着转一个圈给他看:“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指一指外面一地花草笑道,“如今每日里修剪花草,作画练字,这二十多年来,我当真头一次过这样闲适的生活,这才真正明白到古人钟爱避世隐居的飘然心境。” “这话不假,看你浑身轻飘飘,倒当真越来越有‘仙气’了。”圣沨今日里第二次嘲讽,对象依然是他心里最看重的人。 萧冷儿笑着安抚他:“如今我伤势初愈,清减些也是理所当然。等到多过上几天这样的舒心日子,只怕身上‘份量’也要越发重了。” 对她这无论何时自圆其说自得其乐的本事佩服之至,圣沨却没那心思再领教,只道:“这些日子你也要当心些。自你入居此处,大哥日日夜夜只要一有时间都过来守着你,教中大部分事务都抛给镜湄,教中对你不满的大有人在。就是应长老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对此也颇有微词。” “难不成还一起杀过来公审我?”萧冷儿笑得漫不经心,“他惹出来的事自会解决,轮不到我来操心。” 他留下了她的命,自然也有义务确保她安全无虞。 圣沨看着她声音中却突然有了些迟疑:“但,他夜夜留宿在此,你们……” 顿了片刻,萧冷儿方反应过来他所言为何,不由扑哧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圣沨你什么时候也变得世俗起来?” “可不就是俗人一个。”圣沨苦笑不已。事实上方才脱口问出那问题,连他自己也鸡皮了一小把。 两人再聊片刻,圣沨便起身告辞。萧冷儿目送他离开,这才又转身进厨房做饭。持着书卷在偏厅中等待良久,直到三更过后庚桑楚才披着一身霜露回来。萧冷儿起身相迎,桌上饭菜却早已凉透。 握住她手,庚桑楚歉然一笑:“被一群人给绊住脱不了身,让你久等了。”感觉到她双手的凉意,他不由握得更紧一些。 萧冷儿摇一摇头:“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必了,就这样就很好。”庚桑楚拖着她坐下,笑得满足,“只要是你做的,再冷吃在心里也会变热。” 萧冷儿睨他一眼,到底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油嘴滑舌。” 两人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萧冷儿这才又开口道:“今日你们商量的可是讨*伐玉英门的大计?” “唔。”呷一口茶,庚桑楚满足的拍一拍肚子,“这都被你猜到了。” “玉英门原本隶属你教管辖,上个月才出了叛变的大事,这难道不是师出有名的最好借口?当然所谓叛变的个中真相也难以追究,最重要的是,”筷子上沾了水,萧冷儿就着桌子草草画了几笔,“中原正宗大派之一的崆峒派就在玉英门上方的这个位置。玉英门既已对武林盟表忠心,又碍着个中利害关系,到时候崆峒派必定要出手帮玉英门,到时一举灭了这两个门派,也就轻而易举了。” 庚桑楚点头赞同她说法,却又道:“以我今时今日势力地位,却也不需要甚‘师出有名’这等作假之法。” “这天下你势在必得,民心亦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因素之一,你多少总也有些顾忌。但你此话倒也不错,以崆峒的地势而言,就算玉英门此事不成,你当下也会首取此处,如此以你的势力范围,对武林盟中心处洛阳便形成了包抄,到时亦可切断武林盟与几大派联系,再来逐个击破便轻松许多。” “萧冷儿远见卓识,世间当真少有人及。”庚桑楚真心实意赞道,“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我才说了一句,你已猜出我大半心意。论世间知我之人,你当真排得第一。” “我既然知道你的心意,以如今形势而言,雪珞等人又岂会不知?攻打玉英门成为关键一仗,你想要胜出却也不那么容易。”萧冷儿虑道,“但你方才说我只猜到你一半的心意,难道还有甚是我不曾想到?” “这却怪不得你,只因我也是方才得知。”庚桑楚笑道,“我回来路上遇到圣君,他允诺我若赢了此局,便正式将圣君之位传与我。” 萧冷儿听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便挺直了背脊,半晌喃喃道:“这机会你已经等很久了吧,我当真要恭喜你。” “我已经等得太久。”庚桑楚闭眼,再睁眼时又出现那种耀得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光芒。 他已经等待太久,从十五岁一直等到了今时今日。 “这是我人生中至重要的时刻,登上圣君之位亦是我一生最大的转折与得失。”握住萧冷儿手,他恳切道,“这样的时刻,无论经过还是结果,我都希望有你陪在我身边共享。此番我前去攻打崆峒,你可愿与我一道?” “可以。”与他凝视半晌,萧冷儿终于覆住他手,低头见唇角浮出浅笑,“我什么都将答应你。” 第四十一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二) 细心修剪一株兰花茎叶,萧冷儿手中动作十分缓慢。这花是庚桑楚日前为她寻得,名为“孤云出岫”,是她闻名已久至今方得一见的名兰了。 一面想着庚桑楚昨夜所言。 如今攻打玉英门出兵在即,武林盟和圣教一干人等,众所瞩目的并非庚桑楚,而是她萧冷儿。 他是这么跟她说的。 但她一个残废之人,又岂能左右了这天下大局?萧冷儿笑着摇头。 摇头间便见白衣蓝衫的女子匆匆跨进院门来,神色间颇有些急切。 自庚桑楚下了不许任何人前来扰她的命令,原镜湄内里再有多少不甘都好,终究次次来此都只在院外停留。 萧冷儿挑了挑眉。 见她闲适模样,原镜湄气得直跺脚:“你先出外去避上一避。” 含笑不语,萧冷儿仍自修剪花草,眼角余光瞟到原镜湄直想破口大骂的气急模样,不由摇头轻叹:“湄儿啊湄儿,你年纪说小不小,勉强也算得一方统帅,遇事这般咋咋呼呼的,可怎生好?” 她说话间神态语气都和庚桑楚全无二致,原镜湄竟听得呆上一呆,脸色这才由白转绿,半晌咬牙道:“你……你究竟耍弄够我没有?”心道她若敢说“没够”,她今天定要转头就走,再不理她半分闲事。 萧冷儿却一向最是识时务之人,闻言笑吟吟道:“够了够了,敢问咱们的湄姐姐今日纡尊降贵前来,有何指教?”庚桑楚一大早便已出外,原镜湄身为他的左右手自然没有不知道之理。 这才忆起来此原由,原镜湄跺脚道:“你赶紧避开去,应堂主和上官堂主这可就带了一帮教众赶过来了。” “教中一干长老对我不满由来已久,但问心严令当前,想来无人敢逆其意。”为那“孤云出釉”断去最后一截旁枝,萧冷儿笑道,“怎的,今日问心圣沨不在教中自是一大原由,却还有谁给他们壮了胆?” 她身在江湖也好,养在深闺也罢,遇人遇事,总不需要旁人来为她多做解答。原镜湄沉默片刻,咬唇道:“扶雪珞一向以大局为重,来此闹事的除了你那好大哥、身份显贵的萧大公子还能有谁。” 摘下原本绑了一头青丝的丝巾,萧冷儿随意拭去颊边细汗,笑道:“我猜到他功力一旦恢复,这一两日也该来了。”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这句话原镜湄实是脱口而出。 诧异看她,片刻萧冷儿掩口轻笑:“湄儿不是妒忌我这‘聪明才智、算无遗策’吧?” 原镜湄虽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倒真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萧冷儿叹道:“休说你无论使毒、武功、才智都有十分的本事,便是这些东西你一样不占,料想问心仍会如一待你。你又何必来眼红我这点如今已搁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原镜湄不及答话,已听门外一人声音由远而近:“事到如今,天下间何人敢说萧尊主的才智谋略上不了台面?”最后二字时,说话之人身形已露,正是教中资格最老的白虎堂主应龙,跟着他一道进来的便是青龙堂主上官龙,玄武堂主邢思堂。外间还有不少人,想来终究顾忌庚桑楚命令,不敢再上前。 “应堂主你好啊,咱们几年未见,也算旧友重逢了。”萧冷儿福一福身,玉颊上淡淡笑意,清美不可方物。 应龙沉沉看一眼秀眉紧蹙的原镜湄:“既已得知我等前来,萧尊主不避不逃,倒也沉得住气。” “此间到处是你们的人,我又能逃往何处?”萧冷儿不由失笑,“若要我说,自是这‘有凤来仪’阁最为安全。” 她态度和缓、安之若素模样,应龙瞧得疑心大起:“萧尊主武功尽失,莫非只是殿下对外之言?” “应堂主有眼睛瞧罢。”抚开青丝露出耳后细致锁链,萧冷儿笑道,“应堂主又何时听闻问心说过一句谎话?” 应龙一怔。 “以前自然不会。”上官云冷哼道,“如今整日里与你这妖女为伍,谁知你在殿下耳边灌了多少迷汤?” “我有朝一日竟也成了‘妖女’,这称号叫人好生痛快!”萧冷儿掩了嘴笑得更欢。原镜湄只在一旁看得暗暗咬牙。 几人说话间另有一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紫衣华贵,一言不发,只死死瞧了萧冷儿。 感受到他模样,萧冷儿笑意稍敛,转头叫一声:“大哥。” 萧泆然不及答话,已听应龙沉声道:“以萧尊主身份之贵,日日身处我圣教绝非长久之计,这便随萧公子速速离开吧。” 萧冷儿注意到萧泆然神色虽平和,衣袍各处却沾染不少血迹,想必来此之前亦经历一场血战。笑道:“想来应堂主放我二人离开是假,誓叫我兄妹横尸此处才作得真。” “殿下再惜疼尊主,但尊主与萧公子何等身份,誓要突围而去,我等别无他法唯有与二位硬拼,想来殿下不至怪罪。”应龙淡淡道,“殿下多年来专于教务,如今为尊主所惑,做出失心之事。尊主一死,想来殿下立时也能回复了清醒。” “这是不惜违令不惜受罚也要力斩我这妖妃了。”萧冷儿拊掌笑道,“问心有你这等忠心不贰的下属,何愁大事不成。” “还要仰仗尊主成全。”应龙微一躬身。 “应堂主你莫要太过分!”原镜湄怒道,“以问心的心智,你一干人这点机心他岂能不知?萧冷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谁也讨不了好去!” 非但应龙不理会她,连萧冷儿也半分没有要承她情的意思,只转向萧泆然笑道:“大哥你来得好,我方才还想着求问心宽限我见你们一面,及早表明我心中思虑,也省得各位没日夜替我忧心。”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萧泆然淡淡道,“我这就带你离开。”他眼神不差,早已瞧见她颈项间锁链,此刻面色绝说不上好。 萧冷儿想到一事,“扑哧”笑道:“莫非大哥你日日派了人在外查探,只等问心圣沨一走开立时便前来救我?” 萧泆然不答话时通常就代表默认。 “亏得你如此忍得。”萧冷儿摇头叹道,“你就不想想或许我身上早已被湄儿喂了十七八种无解毒药,否认问心又怎放心将我一个人置在此处?” 萧泆然闻言瞧向原镜湄,目中已是杀机毕现。 “开玩笑开玩笑。”萧冷儿摆手笑道,“如今我这身子骨离鬼门关也不过一步之遥,厉害的毒药用在我身上亦只是浪费,湄儿待我向来小气,又怎肯屈就了她那些厉害的毒药。” 原镜湄又已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萧泆然也不多言,上前拉了她便要向外行去,走两步愕然发现萧冷儿竟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而以应龙为首的三大堂主和一干教众早已森严戒备。 “可是嫌这些东西太碍眼?”松开她衣袖,萧泆然冷声道,“如此你再稍待片刻,等我先解决了他们。”他说话间衣袍激荡,却是内力游走之故。 眼见双方争斗一触即发,原镜湄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萧冷儿淡淡道:“我瞧诸位还是切莫动手罢。”她先前一颦一笑秀若芝兰,全是女儿态度,但此番一开口,纵然还是那容色那语气,声音里却已多出几分平稳的含威姿态。 应龙几人动作不由自主都迟疑下来。 只因那威严竟与庚桑楚平日里发号司令的态度一般无二。 萧泆然一时自也收了手。 萧冷儿仍是那淡然模样,双眼只瞧了萧泆然:“大哥来此,可是烟然授意众人不可相随?” 萧泆然颔一颔首。 萧冷儿轻吐出一口气:“这便是了。” 萧泆然自是不解她话中之意。 “今日大哥来此,自以为是救我脱困,实则只为替我带一个态度给大家。”萧冷儿忽的反问道,“烟然和佩如姐姐想来这些时日都竭力劝阻雪珞不可前来救我,又怎会默许了大哥你的做法?难道因了大哥你武功才智都较雪珞更高?又或许佩如姐姐对你的关怀尚不及雪珞?” 她一连串发问竟将萧泆然给生生问住。他这些时日心里每分每寸都只记挂着她,对旁的事半分没往心里去,此刻听她所言,方知萧佩如几人或许另有思量,却仍不放在心上,微一笼眉道:“你究竟想说甚?” “她是想告诉你,今日你若独自一人,或许还能出了楼心圣界的大门。若要带上了她,却是连这院门也出不了。”说话间一人自门口大步而入,风采逼人,眉目清肃,嘴角那略微挑起的几分笑意也只叫人如同浸了二月春寒。 饶是应龙这等老人,面对他这不如不笑,也不由心下发虚垂下头去。 来人自是庚桑楚。 萧泆然皱一皱眉:“我的探子若说得不错,你与圣沨最早也要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萧大公子的探子又怎会出错。”目光一一从众人面上扫过,庚桑楚森然笑道,“可惜这本是我与萧冷儿导的一出好戏罢了。” 原镜湄“呀”地惊呼一声。 霍然望了萧冷儿,萧泆然咬牙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顿得片刻,萧冷儿轻声道,“我有意请你前来,却并未想过要随你离开。” 萧泆然面色如同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般沉闷。 庚桑楚也正自瞧了应龙一干人冷声道:“我早知你等日日窥探此处蠢蠢欲动,我若不走,又怎好给了你等这天时地利。” 上官云颤声道:“殿下,这萧冷儿不安好心,以美色迷惑殿下,实在……” “我行事何时要叫你来做主?”他语声并不见得如何严厉,上官云却在这话语中扑通跪下身去。 目中厉色一闪,庚桑楚不及动作已先被人制住,他回头便瞧见萧冷儿柔和秀美笑意:“本是预料中事,你又何必发作脾性。” 她一双星眸柔情似水,他瞧着几乎立时便软下心肠去,反握她手,低声道:“我见不得旁人对你使坏。” 两人执手相对,情丝万千,容华无双,一干圣界中人明知不该,仍自在心中生出天仙绝配之感。但有人看得发痴,自也有人瞧得刺目。几近粗暴地一把拽过萧冷儿,萧泆然眉峰紧蹙,面上颜色极不好看:“你方才那话究竟是怎的?” 事到如今萧冷儿还对庚桑楚假以辞色他自是看不下去,但真正叫他在意的毕竟还是她方才那寥寥数语。两人兄妹相待愈二十载,他心中对她了解实胜过自己所想。 挣开他手,萧冷儿犹自退回庚桑楚身边,神色恬淡至极:“问心在此,圣沨又怎会离开。今日圣教四大高手与四大堂主齐集,大哥你绝无胜算。若你此时离开,我尚可保你安然无虞。” 他注意到她口吻中那一声“圣教”,一双手捏得指节格格作响,仍强自镇定道:“只要你想离开,便是龙潭虎穴,大哥也必定带你离开。” 他紧紧盯着她,她目光恬然,半晌淡淡道:“可惜我并不愿随大哥离开。” 胸口如遭重击,萧泆然踉跄退后三步,看向她目光惊愕至极,倒似两人从未认识。 他难受模样却像对萧冷儿毫无半分影响。 萧楚二人执手往前两步,再回首时已将院内院外一干人尽纳眼底。而一直未曾露面的圣沨也已沿着唯一的一条路向小院赶来,身后跟了圣界中大批教中,其中便有圣界中身份尊贵的另两位堂主。 一时应龙几人倒颇感莫名。 待众人站定施礼,庚桑楚这才淡淡道:“当着大家的面,此话本座今日破例再多说一次。”举了萧冷儿纤手,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凡我圣界众人,不得对萧冷儿尊主有半分不敬。违令者,即便只动她一根头发,定斩不赦。”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语态平和,但话尾一点寒气却骇得众人惊颤不已。 伸出另一只手绾一绾发萧冷儿亦道:“今日叫大哥前来,只为让大哥带一句话给武林盟众人,好叫大家日后能立场分明。”目光同样撇过众人,她一字字道,“我紫峦山萧冷儿,自今日起与楼心圣界问心结盟,此后一年,将不惜一切代价助他夺取天下。凡挡我道路者,杀无赦。” 她说话声音同样不大,语调甚能算得柔和,但那话中之意,却似要生生将萧泆然凌迟。 但圣界众人却已先他叫嚷开来,那上官云头一个道:“你这妖女向来诡计多端,恨不能除之我等而后快,休想要我等听信你信口雌黄!” 应龙亦沉声道:“萧尊主此言,未免难以取信于人。” 森森看他二人一眼,萧冷儿面上多出抹张狂的笑意:“就凭我萧冷儿三字,竟不能取信于人?” 应龙不由一窒。 如今“萧冷儿”这三个字放在武林中,便如同“庚桑楚”三字于楼心圣界,无须多言。 “自然本座亦无须折服你等。”萧冷儿双眉微挑,那张狂之态更是掩盖了她原本苍白丽色,“这天下间只要有一人信我,那便足够。” 她抬眸向他望去,他也正看了她,闻言淡淡一笑:“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短短八个字,狂傲毕现,霸气天成。 两人携手,无须更多动作言语,便是成王为胜之姿,睥睨天下之态,那是连九天上的太阳也难摄去的锋芒。 圣沨原镜湄二人发神看着,只觉心里都是针尖般混合了羡慕嫉妒怜悯的刺痛,口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以置信看她,萧泆然十指早已深深嵌入血肉里,咬牙道:“你此刻握手之人,杀你父,弑你母,夺你心,毁你身,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事到如今你竟要为他夺取天下?” 浑不在意他说话,萧冷儿轻声笑道:“大哥,你的话未免多了些。此时不走,片刻后众人要群起而攻之,我如今武功尽失,可没法助你。” “你就算身体健全,心里可还想着要助我?”萧泆然喃喃道,“挡你二人道路者,杀无赦,那杀无赦之中也包括了我们么?” 萧冷儿笑道:“正是要大哥回去劝一劝以雪珞为首的武林盟众人,这天下我二人志在必得,叫众人莫要与我们作对是最好。” 萧泆然犹自不肯接受,挣扎着道:“一个月前你还欢欢喜喜与雪珞拜堂成亲,那时、那时你一心只想杀掉问心。我是你大哥,绝不会弄错你的心思。” “那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大哥不知我又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生死两徘徊间,人总该得出些不同的悟性。”萧冷儿笑道,“况且大哥不会不知,我那时筹备与雪珞的婚礼,可实在称不上‘欢欢喜喜’。” 萧泆然心智终被她这最后一句话给击溃。 她今日说了许多无情的话,她自下山之后,对着许多人都说过许多无情的话,但再没有哪句能与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相比。他从前总试图体谅她的心境,此刻却只庆幸扶雪珞不在此处。 折扇慢摇,庚桑楚笑意从容:“萧公子再不走,本座可要遣圣沨送你一程了。” 萧泆然闻言又怔怔瞧向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几年间他竟也生出不少变化。这人从前志气风发意态张狂,笑对一切。他如今仍在笑着,眉眼更添风情,但他在他眼里分明再也瞧不见笑意。 明明整个天下都已颠覆了,但那么些年下来,难道他们只为彼此而改变? “不必了。”愣怔良久,萧泆然终是恢复态度,倦然道,“我这就离开。” 他转身之前最后看一眼萧冷儿。那神色萧冷儿瞧得清楚,分明便是“好自为之”之意。庚桑楚自然也瞧见了,伴她浅笑不已。 庚桑楚既不发话,萧泆然从容离去,更无一人敢阻拦。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殿下与萧姑娘深情早已轰动天下,何不结为正式的夫妻,也好叫天下英豪都少了猜忌。” 此话都算大胆之至了,应龙几人惊得各自回首。庚桑楚却并无不悦之前,原本与萧冷儿相执之手放松揽了她腰际,目中深情作韵:“待我一统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萧冷儿为我楼心圣界主母之时。” 他问:“江山为聘,到时你可愿嫁我?” 她笑,如群花怒放星河璀璨:“好。” 第四十二章 一句能令万古传(一) 夜间萧冷儿前往去看了木枷。次日一早众人就要往讨玉英门。 自三年前一役,木枷未再回返赤霞峰,三年来只在庚桑楚特意为他觅得的院落中静心修行。此次亦是他与萧冷儿三年来头一次碰面,但他神色平静,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行。 两人关系并不算如何亲密,但萧冷儿只当他是个老朋友般。 琐琐碎碎捻了近日发生之事说与他听,末了又说到白日那一出。饶是木枷多年来潜心修道,看红尘中事心性极淡,听到此处仍不由有些皱眉:“你又何必如此决绝,伤人伤己。” 沉默良久,萧冷儿轻声道:“事到如今,我已算不得个完整的人。失却常性,与妖魔无异。” 木枷叹息不语。 “你不必可怜我。”萧冷儿淡淡道,“无论如何,我身边总还有个问心,看到他,我便觉得自己也做不得最可怜。” 她话语间不乏嘲弄,再没有半分昔年他初见她时提到那个人的情衷意浓。木枷沉吟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便如我方才所言。”萧冷儿道,“不惜一切助问心夺取天下。只盼在我还留着一口气的时候,能亲眼见到江湖一统。” “你来见我又是作何?” 她抿唇不语。半晌轻晒:“谁知道。” 她走出那院落时,听身后之人如叹如慕道:“她若能早早得知日后有个你,当初必不致逼迫爱儿至此。” 她半步未缓,亭亭然走出院门去。 月光如银。 她连伤害自己亲生大哥也还能枯如槁木的心,竟起了细细密密一阵痛。 她回到“有凤来仪”时,那人撑了盏灯笼在院门口等着她。月色下玉颜衬了微光,明丽如春不可方物。 她不知不觉便停下步来,痴痴回望他。他是她一生遇过最美的人,就算已成昨日,她仍难以否认。 他们认识了许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望她,等候她。 她但愿自己不记得,但她满心记忆偏又如此明晰。 她早已染血的心像是被这月色给暂时笼上薄纱。那人风致无俩的脸看上去竟也不再那般可憎。 他上前几步来牵住她的手。那浑身凉意浸得他眉目微敛,便将她双手纳入宽大袍袖之中,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自己与灯笼之间。这院落如此凄清,而他所纳之处却如春风一样叫她沉醉。低叹一声,她双目微阖,终屈于他怀中。 两人在院中站立半晌,这才清醒过来进屋去。饭菜早已凉透,但他担心她身子,执意要热上一热,只叫她在一旁等饭就好。 他往日里做甚事都风流雅量,此时沾上锅碗,却连一向清静的额头也染上细汗,叫她看得频频失笑。 吃饭时她不时往他碗中布菜,像个真正贤惠的妻子,而他眉梢眼底都带着笑意,又怎不是个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丈夫? 饭后二人同塌而眠——自她第一日入住“有凤来仪”阁便是如此,他夜夜拥她入睡,却从未逾矩。 他呼吸绵长,她只以为他早已入睡,月色西斜的时候,他一直拥她的臂微动,她静静闭上眼。 良久如蝶翼般的吻落在她唇上,鼻尖酥酥麻麻的气息挠得她眼皮几乎都要跟着颤起来:“今日……我很开心,谢谢你。” 她想,某一刻连呼吸都险些夺走的疼只属于早已僵死的不知谁的心。 * 楼心圣界一行人前往玉英门声势十分浩大。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又是庚桑楚萧冷儿。他二人一路携手同游,指点山川,俊雅潇洒模样又哪有半分前去办“天下大事”的模样?但庚桑楚行事向来胸有成竹,此番更兼有萧冷儿公开投诚,无形中已为圣界众人增添不少士气。 但萧楚二人既出了自家院门,自然也没那等谈论风花雪月的兴致。此时二人在前,圣沨镜湄几人在侧,听萧冷儿淡淡道:“此番以讨*伐玉英门为名,实则攻打崆峒,只怕武林盟便打着要咱们直直将矛头指向崆峒,好落了天下英雄口实的主意。” 那个“咱们”可真是刺耳无比,原镜湄冷哼道:“天下英雄,这天下间如今还有几个称得上英雄的人?有谁敢不服,只管叫他站出来看看。” “湄儿可真是只长年岁不长心。”庚桑楚不由失笑,“当咱们是四处横行的土豪恶霸么?” 被他当着萧冷儿的面取笑,原镜湄更是恼火,恨恨道:“只怕在有人眼里连土豪恶霸也不如!既如此,还有甚好装!” 连萧冷儿也跟着笑起来。不再理她,庚桑楚笑道:“冷儿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萧冷儿淡淡道,“咱们去到玉英门,只管安营扎寨。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咱们沉得住气,届时自然有沉不住气之人。” 她话只说三分,庚桑楚却已窥其全貌,折扇轻摇笑道:“看来前日你苦心引来萧泆然又放他离开,不止要他带话给武林盟那么简单。” “事实便是那么简单。”萧冷儿笑道,“虽然短暂,我好歹曾做过武林盟领军人物。后来任萧家之主,总算得个唬人的差事。那一句话能叫众人作何想法,却不在我思量之中了。” “当真不在?”庚桑楚挑眉,“你前日里言行举止,务求将萧泆然气到全然糊涂,只因你明知他一旦气极便会失了常性,极有可能当真武林盟众人的面儿直言你向我圣教投诚。‘萧冷儿’这三个字在武林中何等分量,一个月前你在婚礼当日被我掳走,已带给武林盟不小打击。如今再传出你因着与我的私情而投诚一说,只怕更要叫武林盟连同他们的首领失心之至。这种种反应,只怕早已在你掌握之中了。” 萧冷儿但笑不语。 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原镜湄咬着嘴唇。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萧冷儿聪明且工于心计,也不是第一天见她算计于人。但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算计昔日曾出生入死的好伙伴。 这等冷酷的心性……她能做得到么?原镜湄心下自问,却只觉一阵森寒,又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了萧冷儿。 “无端同情起敌人,自己的死期便也不太远了。” 原镜湄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话语竟是说给自己听,当下咬唇道:“如今他们在你心底里,都已成了敌人?” 萧冷儿悠悠笑道:“我自然希望他们不是。最好老天保佑他们此次能被我这决定打击到一蹶不振,从此给咱们让开了道路便是最好。” “如若不呢?” 看她一眼,萧冷儿淡淡道:“此番我会叫他们见识到,与问心萧冷儿为敌是何等不智。” 原镜湄看向庚桑楚,后者一脸闲适笑意。又看圣沨,神色虽淡,却始终留神听萧冷儿说话。摇了摇头,她难以置信的想,难道此间不正常的竟成了她么? 玉英门和崆峒派位于平凉梓华山,山下那小县城竟也占地颇广,十分热闹。当下问心择了山脚下一片丘陵吩咐楼心圣界众人扎营。萧冷儿在一旁看他发令,半晌笑道:“你选在此地,便一举堵死了崆峒派的退路与武林盟进路。” “扶家父子何许人。”庚桑楚摇首笑道,“他们此番可不需要进路的,如今只怕早已在这四面八方盯死了咱们。” 原镜湄不解道:“咱们一路前来,并未听闻武林盟有所动作啊,我只当他们其后才赶来支援。” “岂止你这么想,只怕武林中半数以上的人都这么想。”庚桑楚折扇轻摇,“咱们是邪魔外道,甚名声都无关紧要。但武林盟既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于这一节却不得不顾。” 瞥见原镜湄仍大惑不解模样,萧冷儿解释道:“咱们讨*伐玉英门,只因玉英门原本隶属圣教,一经叛变,咱们此番行动便是名正言顺。玉英门于危难之际归顺武林盟,原本不是甚光彩之事。武林盟固然一心要借此机会打压咱们,但他们若后发制人,便是‘支持’,若赶在咱们前面挑衅,那便是主战一方了。如此落人口实之事,武林盟那几位老前辈想必是不会做的。当然,”她似笑非笑瞟一眼庚桑楚,“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就并非外人能知晓的了。” 庚桑楚含笑不语。 此话岂非与她想法相符?原镜湄闻言更是疑惑:“何以你二人又说他们早已在此埋伏?” “你的问心是何等人。一向奸计百出智勇双全,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在他抢占了先机的境地之中扭转乾坤?”萧冷儿悠然笑道,“武林盟众人审时度势,此次只怕是能手辈出,甘愿做那不足为外人道却于己有利之事了。” “萧尊主过奖过奖。”庚桑楚长身一揖,合扇笑道,“若非有个算无遗策的萧尊主与我同行,问心又怎入得了众家法眼,更劳动武林盟倾巢而出。” 见不惯他二人打情骂俏的模样,原镜湄没好气道:“自卖自夸,也不怕闪了舌头。” “自卖自夸?”萧冷儿重复一遍她语声,啧啧叹道,“难为湄儿几天下来已将我当成自家人,叫我不甚荣幸之至。” 原镜湄骂人反被揶揄,又生生给气白了脸。 几人一阵大笑,笑罢萧冷儿转向庚桑楚道:“咱们纵占得天时地利,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武林盟一干前辈各个不是好相与之辈,论老谋深算你我都难及,你切莫太过轻敌。” “正是要请冷儿陪我走上一遭。”庚桑楚笑吟吟一揖到底,“有来有往,有前有后,咱们可不要厚此薄彼的好。” 萧冷儿抿嘴一笑,欣然应许。 明白他二人要往探梓华后山,原镜湄蹙眉道:“如今你二人一个功力未复,一个内力全无,我瞧还是我与圣沨跟在身后的好。” 摆了摆手,庚桑楚并未多言,执了萧冷儿便与众人擦肩过去。萧冷儿娇怯身子倚了他身侧,二人白襟飘飘,恰似一对神仙眷侣。 瞧得又恨又妒又是担忧,原镜湄连连跺脚,却说不出话来。一旁圣沨淡淡道:“他二人皆非因私忘公之人,行事必有道理,你又何必担心。” 原镜湄霍然转身,瞪圆了眼睛瞧他:“你不着急?”在她想来圣沨自是要比她更忧心百倍的。因他至为挂碍的萧冷儿此时已连捏死一只蚂蚁的功力也没有。 圣沨却已掉头往回走去:“她在他身边,我还有甚好担心。” “萧冷儿由他来保护自然叫你放心。”原镜湄咬唇道,“但你为何不分出一点心来替他着想。他重伤至今未愈,如今这梓华山好比龙潭虎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他而后快。” 圣沨闻言脚步顿得一顿,终未回头,只道:“你何时起竟也不信任他了。” 梓华山是不是龙潭虎穴于萧楚二人自然无碍,但其间风景秀美,视野开阔,却看得萧冷儿大是心旷神怡。二人行至半山,萧冷儿已累得气喘连连,俯在他胸口笑道:“我只当自己是个鬼神皆惧,殊不知而今连这山路都已厌弃了我。” 一句话说到庚桑楚痛处,竟呆在原处半晌不语。萧冷儿抬头,便见他苍白悔愧痛惜神色,紧紧握了她双手道:“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再上一趟赤霞峰。想那赤霞峰主,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摇了摇头,萧冷儿淡淡笑意如花:“我如今这副身体,能拖一时是一时,你我都心中有数,你又何必自欺欺我。”见他神色仍自郁郁,便道,“即便没有你最后那几遭,我亦是强弩之末,此事与你原无甚关系,你不必太过自责。” 与他无关么?当年她若非是遇见了他,又何必日后这颠沛流离、心碎魂断?半晌只涩然笑一笑,庚桑楚低声道:“无论如何,你等我到这河山初定之后罢。” 萧冷儿正色颔一颔首。 两人便复向山上行去。这后山颇多残断之处,崎岖难行。萧冷儿一手抓住庚桑楚衣袖,想起一事便笑道:“三年前咱们在四川相遇,当时我爬着山路寸步难行便如这般。但其时我尚有些自保功夫,若今日再掉下这断崖去,只怕……”她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惊呼,原来脚下所踩之处忽的由实转空,她一语成谶,整个身子竟当真就朝着山崖下坠去。 庚桑楚反应极快,在她惊叫之时便已伸手牢牢抓她。但她原就只牵了他衣袖,他这一抓同样未抓着实处。这前后差距不过眨眼,只听“嘶”的一声,待他转身之际她整个人都已落空下去,而他手中徒剩半幅衣袖。行止间不曾有半分犹豫,庚桑楚直直便跟着跃下崖去。萧冷儿慌乱之中抬头,只瞧得心头一震。 庚桑楚跃下同时已自腰间解下一物,准确无误缠上崖边一棵古树。他手脚极快,在无所依凭的半山间稳定身形于旁人自是极难,于他却不过转瞬间事。待他另一只手要去抓萧冷儿,却赫然发现她原本直直下落的身体竟被甚物事勾住,生生拖到一旁去。他一手捞空,再定神她身子已在数丈开外,被迫着下坠,瞧得他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心下恨极,庚桑楚却深知四周埋伏众多,当下暂敛心神,以最快速度降到崖底,便向萧冷儿下落方向奔去。没走几步已见到萧冷儿身影,只纤细脖颈间已多出三尺青锋,她于半空中原是被几株藤蔓缠住,那下坠势速,腰间难免伤重,此时白绫衣裙已被然了些鲜红。庚桑楚只瞧得目中杀机陡盛,冷声笑道:“本座一生之中竟被同一个人以另一人相挟两次,倒也是件奇事。” 笑声之中一人自萧冷儿背后走出来,长剑在手,正是三年前泰山一役后侥幸留得性命的尤崇陵。 他笑声未歇,萧冷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尤崇陵设计擒拿萧冷儿,心中实是百般滋味交加,面对庚桑楚纵还能力持镇定,于萧冷儿反应却实难当做不见。此时见她愉快笑靥,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萧冷儿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我只笑自己委实是个麻烦精。” 不再理他,她转向庚桑楚柔声道:“此人几次三番坏你之事。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必不至从你手里救下了他。” 尤崇陵闻言不由铁青了一张脸。萧冷儿身世尊贵,但初遇之时不过是个心地奇好的小姑娘。在他心底,一直感念多年前她不顾性命也要救他这个挟持了她的陌生人。 庚桑楚却笑道:“即便今日你要我放他多一次,我也当如你所愿。” “多谢你惜疼我。”萧冷儿摇头道,“但凡阻碍你大计之人,我又怎能让他活在这世上。” “你不知我最爱做这顺水人情。”庚桑楚眨眼笑道,“若非此人性命实在无关紧要,我又怎能三番五次饶过他,留他在此来讨你的欢心。” “你莫要这般坦率,指不定更能讨我欢心。”萧冷儿话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来。 二人谈话间言笑尽是亲昵,直如情深爱侣在打情骂俏,又何曾有半分将尤崇陵放入眼中? 但尤崇陵心思极深亦非常人可比。闻言只是冷冷瞧了两人,既不色变更不答话。 第四十二章 一句能令万古传(二) 二人再聊得两句,庚桑楚作恍然状道:“险些忘了要提醒尤掌门一句。自得悉尤掌门昔日对冷儿所作之日,萧公子几人只怕早已对尤掌门起了杀心。尤掌门若不想脑袋搬家太快,今日之事只怕是莫要让武林盟一干人知道为妙。”自尤崇庆三年前死于与楼心月之战,尤崇陵便继任了泰山掌门。但泰山派经那一役折损委实太大,声势已不如前。 “萧冷儿舍弃武林正义公然投敌,此事天下皆知。”尤崇陵冷哼道,“我这么做乃是为了大义,即便紫皇在世,想来对此也无话可说。” “只可惜紫皇早已经仙逝了。”庚桑楚摇扇笑道,“武林盟如今恐怕也没了紫皇那等大义之人。” “你莫要听他危言耸听。”萧冷儿竟调转头来安慰尤崇陵,“我那大哥和扶盟主一行人,如今只怕已恨我入骨,便是你今日不擒我,只怕我那大哥也想亲手了结了我。” “你二人不必在此一唱一和,企图迷惑我。”尤崇陵冷声道,“问心,你昔日为私情肯顾萧冷儿而放我。如今萧冷儿向你魔教投诚,以她浑身本领,于公于私想必你不会至她生死于不顾。” 折扇轻摇,庚桑楚意态从容,全无半点惊慌:“你待如何?” “我想要你的命,你给是不给?” 折扇一合,庚桑楚笑意吟吟:“不给。” 轻哼一声,尤崇陵倒不见怒:“以你心性,我今日即便拿了你爹娘,只怕你也未必肯以性命交换。” 眉目轻颦,庚桑楚竟似有些不耐:“你是老了还是怎的?满口废话。有甚条件就赶紧提出来。” 尤崇陵顺着他目光望下去,却是萧冷儿一身白裙已染红大半幅。他心里忽的就生出多几分的底气,笑道:“看来除了自家性命,萧姑娘总算是大殿下第二看重的了。” “尤掌门这般抬举,萧冷儿受之未免有愧。”她说着话时浅笑不已,但一张脸却十分苍白。 庚桑楚十指亦在无知无觉间捏得发白。 “大殿下的性命尤某自知无福,那是不敢消受了。”森森剑锋横在萧冷儿颈间,尤崇陵手腕一抖,便在那截雪白间抖出条浅浅血痕来,“贵教若于明日之前退出崆峒地界,尤某自不敢伤萧姑娘性命。” 萧冷儿淡淡一笑,双目微阖,雪白容色淡然平和,美丽叫人不可逼视。 庚桑楚却只望了那血痕,他目中也像要滴出血来,冷声道:“尤掌门似乎叫错了称谓。你剑下是紫峦山的萧尊主,而非阁下口中‘萧姑娘’。” 尤崇陵一愣。 “她就算向我圣界投诚,仍是紫峦山之主。”庚桑楚说至此忽的又不着急了,悠然笑道,“尤掌门有胆擒拿她,后事如何,自然也有所准备。” 他一句话说完,山壁周围竟似多出些微不可闻风声和人声。尤崇陵思及某处,忽的变了脸色,瞧向萧冷儿已站定不稳的身子,恨声道:“问心不愧是问心,竟比尤某意料中更狠,不惜以萧冷儿性命为注来拖延时间!” 庚桑楚闭口不语,但那平素里总是风生水起的一把扇子,竟摇出些抖颤来。 萧冷儿忽道:“尤掌门,你好歹也算一派掌教,为着与问心私怨,三番五次做这等不入流行径,未免叫人不耻。”说着似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竟往那剑锋上倒去。 尤崇陵大惊之下,饶是他收手得快,萧冷儿颈上那血痕仍不免加深三分。嫣红欲滴称了下幅血色裙摆,看上去甚是可怖。 萧泆然扶雪珞几人堪堪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可怖情景。一颗心瞧得几乎要炸裂开来,萧泆然喝道:“尤崇陵,你好大的胆子!” 洛云岚洛烟然兄妹更是不语,直直便向尤崇陵掠去。急急后退,尤崇陵叫道:“各位且慢动手,这都是问心与萧冷儿二人的奸计!” 他说到“奸计”二字时,萧冷儿失了他这支撑,身子已软软倒将下去,只如一滩血褥。 扶雪珞一颗心几乎被撕成两半,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扶她起身,星目中泪光莹然,死死咬牙抵住。 这片刻间洛家兄妹已与尤崇陵交手十数招,剑锋上全是杀意。另有一干人再接近过来,却是武林盟中秋明玉、江若瑜几人。秋明玉边跑边道:“盟主,凌波说你与洛兄弟几人行色匆匆,是否……”话未说话忽的“哎呀”一声,却是见到萧冷儿之故。 江若瑜昔年曾受萧冷儿大恩,见她浑身浴血模样更是怒气横溢,疾声道:“冷儿,是谁伤你,我这就为你报仇!”他说话间刷的抽出腰间长剑,本能便要攻向一旁站立的庚桑楚,转头却见洛云岚二人与尤崇陵斗在一处,不由一怔。 已听“噗”的一声闷响,却是洛云岚一剑已刺穿尤崇陵手臂。踉跄退后几步,尤崇陵扶了鲜血淋漓右臂叫道:“二位听我解释,这确是问心奸计!萧冷儿如今一心帮着魔教,算准了时机要叫咱们互相残杀!” 剑招微顿,洛云岚冷声道:“谁伤萧冷儿,我就杀谁。” 洛烟然抿嘴不语,但俏脸上是少有的怒气,显然与洛云岚同样想法。 心下暗暗叫苦,尤崇陵转向扶雪珞叫道:“扶盟主,你等心系萧冷儿是常情,但因此落入问心狗贼圈套,未免因小失大!” 眼前女子颜色脆薄如纸,身上却像有涌不完的鲜血。扶雪珞一时心神俱碎,再无其它念想,轻声道:“萧冷儿为武林奔走,失去一切,你说她性命事小么?”他抬头,一双清眸全是杀意。 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尤崇陵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根舌头,眼见洛家兄妹又再攻来,边退边道:“你们一再顾惜萧冷儿,毁了武林盟基业不要紧,却是连整个武林正道也要被毁掉!” 他话说到此,秋明玉一行人登时面面相觑,不知进退如何。他们之中一大半人都与萧冷儿交情匪浅,但她公然向魔教投诚已成事实,众人明知她与庚桑楚情重,此时又见他二人一起,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眼见萧冷儿伤重,萧泆然也顾不得与她置气,向扶雪珞道:“你赶紧背她下山,我这就先去吩咐佩如做好准备。” 扶雪珞轻应一声,欲伸手抱萧冷儿,却被她好容易抬起一臂推拒。 她这一举动虽不起眼,却是连洛云岚洛烟然也愕然停下剑招来——他二人出招虽狠,实则大半心神仍放在萧冷儿身上。 咬唇不语,萧冷儿一双眼越过扶雪珞瞧向站在他身侧的庚桑楚。两人目光相遇,庚桑楚知她心意,便上前揽了她入自己怀中。 扶雪珞怔怔看她,似不敢相信。萧泆然恨声道:“我当日所言,你们具不相信,此时此刻可尽信了罢!” “大哥与尤掌门所言不差。”俯在庚桑楚怀中,女子虚弱得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面上却仍是那平静淡然的笑意,“我如今归附圣界,叫武林盟的诸位为我伤了和气,萧冷儿担待不起。” 众人怔怔看她,不置一词。山间风大,但那凉意再胜十倍只怕也抵不了心里的冷。 眼前这姑娘曾为着武林正义,失了自由,失了爱侣,失了心性,更失了父母亲人。她智计无双,一肩担下一切,统领了武林盟,在众人眼里如同仙神一样无所不能,只觉有她一日便有天下众生。谁曾想有朝一日,她会轻声讲这一句“担待不起”,便已抹杀了过往一切。 尤崇陵得到喘息之机,大声道:“萧冷儿,你可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仍是那淡淡笑意,萧冷儿声音却陡的沉下三分:“本座言行,何时轮到小小泰山掌门置喙。” “诸位听我一言!”长剑入地三分,尤崇陵扬声道,“如今萧冷儿业已承认转投魔教。她才智谋略,过往咱们领教颇多,若还想着要诛灭魔教,此番万万不可放她下山去!今日魔教中只有他二人来此,实乃不可多得的良机。咱们纵然杀不了问心狗贼,但萧冷儿武功尽失又有伤在身,咱们务必将她击毙于此!” 他一番话说完,秋明玉等人纵还不及反应,萧泆然洛云岚几人却已刷刷抽出长剑面对众人,目中全是防备。 “萧公子几位可要想清楚了。”尤崇陵森然道,“如此做法,是要公然维护魔教中人?抑或紫峦山百年清誉,便要在贤兄妹手中流于魔教?” 萧泆然蹙眉不语。秋明玉插口道:“尤掌门,冷……萧姑娘除却今日不论,毕竟曾为武林同道鞠躬尽瘁,甚至她为魔教所掳亦是斩杀问心失败的缘故。若要咱们在此击杀冷……萧姑娘,未免……” “秋公子也会说那是‘曾经’。”尤崇陵冷冷道,“以萧冷儿才智,诸位今日放她离开,若有自信他日能胜过了她,尤某便不再多口。” 一时众人都闭上了嘴。尤崇陵看向洛云岚:“洛公子……” “谁杀萧冷儿,我便杀谁。”洛云岚幽幽道。 尤崇陵一时面色极为难看。 众人之中自然以萧楚二人最为安然。看一眼萧泆然,萧冷儿忽道:“大哥,我转投圣界,那是我私自的决定,却绝不能牵连紫峦山。我如今这情形,合该将尊主之位传于你,但紫峦山众人早已习惯隐居的生活,我怕你日后为众人所迫,难免再度请出从前一干前辈。我却又不能这么做的。” 半晌萧泆然淡淡道:“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我虽然恼你,却也信得过你。” 静静望他,萧冷儿又道:“大哥,在你心里是这个武林重要,还是我重要。” 萧泆然不必多想便答道:“那自是你重要的。” “那为何我投诚圣界,你不跟着我走,却要恼我恨我?” 萧泆然一呆。 尤崇陵咬牙道:“萧冷儿,你莫要在此教唆众人。”又转向神色为难的一干武林盟众人喝道,“她是何居心,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全不理他,萧泆然轻声叹道:“我心中自是以你为重,究竟恼你些甚,却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师父师娘在生时都一心顾念武林同道,你不肯尽这孝道,我却要帮你守着。” 轻轻一笑,萧冷儿道:“我自小到大,有人生没人养,如今欲尽这孝道,却也找不着去处了。” 她语声虽淡,却自有人听得心疼。上前一步,洛云岚一字一句道:“我一日引你为知己,一生都引你为知己。只要你一句话,我上到山下油锅也陪着你!” 心中情丝翻涌,萧冷儿终只淡淡笑道:“我活着一刻,便感念你待我的情谊。”她说完望向洛烟然。两人自见面连一个字也没说过,但只淡淡一眼,又如诉说了千言万语。她又看向扶雪珞,扶雪珞也正凝望着她,软语轻声朝她道:“那日你我拜堂成亲,在你心底不知做不做数?” 一时心下疼极,萧冷儿偏过头去,半晌咬唇道:“最后一礼……终究未成。” 踉跄退后几步,扶雪珞勉力站定,已是面青唇白,显是伤心之至。半晌颤声道:“你不当我是丈夫,我总也当你是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一生能有那一天……有那一天,便足够了。我不曾为你做过甚,但你既选择了他,我今日拼尽一切,总也要护得你二人安然下山去。” 饶是萧冷儿再心狠,对着他却也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尤崇陵大声道:“扶盟主,你……” “刷”的一声,却是萧泆然长剑已横在尤崇陵颈间,听他冷声道:“方才你的那把剑,便是如此向着萧冷儿。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立刻杀了你。” 这一声响过后竟又连着“刷刷”几声,秋明玉江若瑜回过头去,骇然发现人群中好几人竟已不自觉执了刀剑在手,尖峰向着萧楚二人,但目光分明却在萧泆然几人身上。 萧冷儿浑身浴血挠人眼目,洛烟然忽地冲到他二人面前,哭道:“你不赶紧带她走,还等在这做什么!” 看她一眼,庚桑楚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身后立时传来刀剑之声,但他明知今日这打斗于己无关,便连回头看一眼也作罢。 一路抱着萧冷儿下山,直至将她扔到原镜湄面前,他一路隐忍的怒气,这才终于蓬发开来。 萧冷儿瞧在眼里,只是吃吃发笑。 被她一身血渍扎得眼疼,庚桑楚恨极道:“我若早知你的法子竟是这等自虐,一开始便不该依你。” “瞅着渗人而已,我还能将自己害死?”萧冷儿牵了他衣袖,颇有些讨好意味笑道,“你瞧我这法子,可不是有用得紧。” 庚桑楚冷冷道:“即便没有你这等下乘的法子,即便你今日还在武林盟中主持大局,我仍能拿下这天下。” “但半日之前我才应允你,要活着看到你那一日。” 她一句话说完,庚桑楚满心疼得几乎要折下腰去。 萧冷儿淡淡笑着:“我答应助你夺得天下,自当全心全力。我若见不到那一日,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原镜湄早已见惯他二人奇形异状,先前一直闭紧了嘴为她治伤。听到此处,这才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强敛心神,庚桑楚冷冷道:“你那点心思,休想瞒过了我。如今那一干人各个怨你恨你,却不知你行到此处还在为他们做好事。一群人窝里斗要不了命,整个武林盟斗散了也要不了命。与楼心圣界和问心斗,却迟早通通命送黄泉。” 萧冷儿但笑不语,半晌看他怒气似消了少许,这才浅浅笑道:“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血流成河并非你我所愿,能以此重重打击了咱们的敌人,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目光惊痛望她,庚桑楚满心都是恨意:“我介怀什么,你难道不知?” 萧冷儿忽的闭上了嘴。 “你这样下去。”他似说给她听,又似自言自语,“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原镜湄蓦地抬头。萧冷儿却低下头去。 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良久但觉袖口一松,庚桑楚垂下眼,却是紧拽他不放的姑娘终于脱力昏死过去。心下大恸,他终忍不住俯下身抱她,眼泪一滴滴渗入她受创深重的脖颈。 第四十三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一) 夜里三更,洛烟然来到萧冷儿帐外。萧冷儿昏迷大半夜,此时方睁眼便见烛光摇曳中一道窈窕身影。 吃力支起身子,她呆呆发怔半晌,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洛烟然似算准了她这发呆的时间,便在这一声叹中掀帘进来。两人多日分离,白日相见亦是那样一种光景,心中委实都积压不少心事。但此刻面面相对,反倒各自失了言语。 半晌行至她塌前,洛烟然低低叹道:“我左思右想,总也放心不下,忍不住要来瞧你一瞧。” “从前你只道问心对着我狠不下心,自月前一战,想必也转变了想法。”拉了她手,萧冷儿笑道,“到了今时今日,最挂念我的人总归是你。” “不是大哥。”洛烟然摇了摇头。 萧冷儿一怔。 “今日在断崖之下,尤掌门大声嚷着你与大哥出奸计离间武林盟众人。”洛烟然还在摇头,“但我知道,那只是你的主意,与大哥是不相干的。” 萧冷儿微微出神。 与她双手紧握,洛烟然低声道:“大哥待你自是狠心,但他不会利用你,更不会叫旁人伤你。”她说着又要垂下泪来,“你这傻瓜,大哥对你的疼惜你不去瞧,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牢记他的坏处。你如此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可有为谁想一想?” 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萧冷儿笑一笑:“我若即刻死去,你想问心会如何?” “你如今可会舍下他就此死去?”洛烟然反问。 萧冷儿笑着摇头:“他一统武林之前,我怎舍得死。” “我一早知道你是下定决心的了。”洛烟然颤声道,“我从前只道你二人各自聪明,相争不下。直至今日才发现,你二人一旦联手,那是比我念想之中更可怕十倍了。” 沉吟片刻,萧冷儿道:“你信我不信?” 握她手掌,洛烟然坚定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今晚原就没准备回去。” 心中一暖,萧冷儿低低叹息:“我可没想过叫你此时舍了扶雪珞。” “但我更舍不得你。”她心道,扶雪珞总还有个武林正道为依凭,眼前这人却是弃了天下,再被天下所弃。经白日一场风波,她如今是真真正正一无所有了。 半晌仍自摇头,萧冷儿忽的转了话题,问道:“我们离开之后,余下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尽在你意料之中。”洛烟然摇头道,“雪珞和我大哥等人自是一心护着你,萧大哥嘴里不饶你,心里还是疼你得紧,我瞧他恨不能一剑刺死尤崇……尤掌门。尤掌门一行人自然针对你,至于秋公子等却是左右为难。后来一番打斗,纵然无甚损伤,但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大家心里是各自生了嫌隙的,谁也看谁不入眼。” 萧冷儿笑着瞟她:“你倒知道我心思得紧。” 洛烟然抿嘴一笑,极尽妍姿美态:“你若想我留在武林盟,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只管告诉我。”一句话说得虽轻巧随意,但其中承诺却是至关紧要了,那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出的信任与承诺。 把玩她纤指,萧冷儿片刻道:“这些事你为何不对雪珞讲?” 出神良久,洛烟然缓缓道:“每一次你出了事,我总想着,你经历的那些不是常人能承受,你做出的决定,往往也不能为人揣度。我只当自己难以了解,但又仿佛自自然然便了解了。” “从前你明知或许迟早有一天不敌我大哥,总也要知不可为而为之,只因那是你心中必定要做的事。若非这一条路实在已走到绝境,你经历至此……又怎会退而选了如今这条路。”她看着她,缓之又缓道,“雪珞没有走过你所走的路,便与他说了,他难道能坦然拱手河山?这天下间,今时今日除你之外每个人都会想,为何拱手河山的不是站在自己对面的‘他’?” 悠悠望着烛光,许久萧冷儿叹道:“我明知你心意,却也曾伤你至深。至今时今日,我还能有你这知己,便不枉我这一生。” 犹豫片刻,洛烟然低声道:“自从得知你随大哥等人来了此处,暮云就吵着要来找你,却被大哥给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 萧冷儿听得失笑:“我早知那丫头沉不住气,今日在断崖处未见着她,我心中倒也料到三分。”顿一顿叹道,“经历这许多事,云岚比之从前也成熟许多。” 二人回想前尘,各自感慨万千,一时倒失了言语。半晌萧冷儿悠悠道:“你回去对云岚讲,暮云那丫头早被他惯坏了,可不成再这样下去。过完这多事之秋,叫他二人回到江南去,将迟了五年的婚事办上一办,从此安生过日子。”说着话,凝眸看眼前绿意的姑娘秀美无端的容颜,柔声道,“你看似柔弱,其实性子最为坚定。既已守了雪珞这许多年,也不在乎多守候他片刻。他纵然现在还不能立时接受了你,但心里知道你的好,迟早也能完完全全将你放入了心底。” 她说话语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叫她觉出十分不祥,颤声道:“那你呢?咱们昔日初时,难道不是早已在心底约好、约好……” “咱们约定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庚桑楚。”她柔和的语调打断她话,“你知道,我的一生,自识得他那一刻起,早已全然改变了。” 她越温柔,她越恐慌。 “这里的事,你们不要再理会了。”萧冷儿续道,“我知道你们为难,帮着谁也不是。既然如此,索性抛开一切走得远远的,如此,我方能放开手脚。” 不断摇着头,洛烟然泪如雨落:“就算你这样说……我们谁也抛不下你。你若出了任何事,我们、我们……” “你与雪珞,暮云和云岚,大哥和阿姐,我信你们必能互相扶持。”说到此萧冷儿用力一捏她纤手,“我今日言尽于此,烟然,你一向知我,不要让我为难。” 洛烟然只是落泪,泪珠迅疾,纵然无声,也叫人断肠。 一向最怜惜她的萧冷儿,头却已偏向一旁去。她偏头之际,庚桑楚像早已在门外只侯此刻一般,立时掀帘进来。洛烟然心中惊痛,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哀哀恸哭。 面色是全无生机的白,萧冷儿目光只是不看他俩,口中淡淡道:“劳烦大殿下这就帮我送客吧。敌我有别,洛姑娘深夜来访,纵然心下坦然,终不免惹人猜忌。” 洛烟然还想说什么,却已被庚桑楚咬着牙提出帐篷外去——他只怕多留她一刻,便要忍不住请求她永远待在萧冷儿身边。 低低的呜咽声渐远。 萧冷儿仍是那般面无表情斜躺着,但整张脸却早已被泪水打湿。她神色像死一样平静,目中却全是痉挛的痛苦。她早已当自己是个死人了,但昔日众人一起欢笑与共的时光一幕幕自眼前掠过,她恨不能胸腔里的这颗心立时停止了跳动。 庚桑楚再次进帐,看到的便是她这槁木一般的模样。他不言也不语,只陪她对坐,至五更,至天明,直至浑身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天色大亮,萧冷儿抬眼望他,目中似闪过些异样,半晌淡淡道:“我挂在心头的事都已交代完了,今日便行动罢。” * 楼心圣界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玉英门。 庚桑楚亲手抱萧冷儿入帷帐之中,关怀备至模样瞧得原镜湄心下不无气恼,冷冷道:“你以往行事说一是一,此次前来问罪玉英门,原本是理所当然,也要借此向整个武林表明态度。但你来此之后不言不动,也不给咱们任何理由。降了咱们士气不说,只怕那个中理由还私人得紧。” 她一大早前去为萧冷儿换药,瞧见他二人共处一室不说,恰好还听到萧冷儿后半夜唯独说那一句话。纵然早在洛阳之时庚桑楚便夜夜留宿“有凤来仪”,但此番亲眼所见,又耳闻庚桑楚无所动作竟是顾虑萧冷儿,原镜湄内心痛苦实难言说。 瞧她一眼,庚桑楚轻声笑道:“有人一早等着咱们送上门去,又岂能轻易就如他人所愿?我不给任何理由么?三天前冷儿便已说道,咱们沉得住气,届时自有沉不住气之人。”瞧原镜湄郁郁眉梢,他眼底光色也略略沉下三分,“我也一早说过。如今萧冷儿一言一行,只如我所言。” 原镜湄气得直直往前冲去。 萧冷儿人在纱幔之中,庚桑楚瞧不见她容色,却听她似笑非笑声音柔柔叹道:“你又何必非给她找不痛快。” 他为何给她找不痛快?庚桑楚一时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气恼,沉声道:“她一向以来被我惯坏了。如此紧要关头,容不得她任性胡来。” 帐中那人似怔了怔,方慢声道:“你待她……一向溺爱得很。她若当真有甚言行不当,如你所言,那也是为你所惯出来。” 偏过头瞧她,虽然只是个影子,庚桑楚心情竟奇异般好转开来,轻笑道:“我和她的关系……你终究是在意的。” 这一次萧冷儿再没出半句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 庚桑楚却笑得越发自在,折扇慢摇,意态从容。 直至行到玉英门朱红色巍峨大门之前,原镜湄这才明了庚桑楚话中之意。 那门前浩浩荡荡一众人影,岂止崆峒派,连武林盟一干好手也尽纳其中。原镜湄瞧得连连挑眉,致气之事也暂时给抛在一旁,扯一扯庚桑楚衣袖低声问道:“他们这是作甚?以我了解的扶雪珞,绝不该做出此等性急之事。” 这话却不用庚桑楚来回答她了。眼见圣界一行人在数丈外停住,泰山掌门尤崇陵立时上前一步,大声道:“问心狗贼,前日你与我武林盟叛徒萧冷儿令人不齿之行,已被我等公告天下。魔教想以问罪玉英门为借口趁机剿灭崆峒派,早已天下皆知,我劝你们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漫不经心摇了折扇,庚桑楚一双眼拿了扶雪珞,语声温润却掩不了森森寒意:“武林盟前后两任盟主在此,主事之人何时竟换了这无名之辈?” 上前一步,扶雪珞一身白衣孑孑无俩:“武林盟只为天下公理,原无尊卑之别。” “好一个只为天下公理。”庚桑楚笑声朗朗,笑至中途转瞬作了森寒,“只可惜天下公理却要叫无耻小人来主持,恕问心绝不相与!” 尤崇陵面色顿时极为难看:“问心狗贼,你莫要……” “你再敢多唤一声‘狗贼’,我立时撕烂你的嘴巴。” 低垂纱幔中忽传出淡淡人声,引得众人纷纷扬首,莫不好奇。扶雪珞几人自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各自心绪都已不那么从容。 “妖女……”尤崇陵方骂了两个字便已住口。 一柄七寸断匕横在他颈间,寒光渗渗。持币之人绝色无双,正是圣沨。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动作,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相信,尤崇陵若多说一个字,那把匕首会在同一时刻划破他喉管。 一时间武林盟众人神色都不那么好看了。 庚桑楚只如不见,仍是潇洒闲适态度,上前两步轻摇了折扇道:“依扶盟主只见,人怎生才算无耻?” 他此刻上前,与扶雪珞顿成中间之势。浅浅含笑模样,便如与一个老朋友闲聊。 扶雪珞沉吟不语。 折扇倒转,庚桑楚随手一点——所指赫然便是人群中并不起眼的玉英门门主童霖,悠然笑道:“玉英门自上一任门主便投诚我圣界,此人继位以来,对我圣界唯喏。可惜受人唆摆,做出叛教之事。事发后又畏惧我教势力,转投武林盟,只为求得今日庇护。敢问扶盟主,如此行径,可作无耻?” 他一番话随意得紧,面上甚至还带了醉人的微笑。但童霖纵然听得浑身抖索,却半句不敢反抗。只因他早已见识过问心手段,明知自己敢有任何言行,那把此刻抵在尤崇陵颈间的匕首只怕立时就要横在了自己喉咙口。 扶雪珞缓缓道:“贵教侵犯我中原,其法不正,其意不良,野心昭然。玉英门原属我中原武林同道,自古正邪不两立,童掌门举止纵然有失光明,但于助纣为虐一路上能及早悬崖勒马,难能可贵,又怎能当得了问心殿下口中‘无耻’二字?扶雪珞才不及殿下,武不如圣沨公子,今日再保不得玉英门,日后有何颜面相见武林盟诸位先人前辈?” 庚桑楚无论何时何地,总也风华绝代气量无双,叫人望之而生惊惧畏怖。但此刻扶雪珞容色淡然,徐徐而谈,两人皆一身素衣,一个雍华,一个清雅,竟似瑜亮。 但眼下显然不是为两人气质所惑的时候。 “当不上无耻?” 淡淡倦然的声音再次传来,众人如骤然惊醒,皆看向庚桑楚身后那软轿帷幔。扶雪珞也顺势瞧过去,只是浅浅一个影子,已叫他生出心跳难以自控之感。 “若这般还算不得无耻。”纱幔中萧冷儿淡淡道,“有一个人,昔年一边嚷着楼心圣界行事卑鄙,大骂旁人是‘狗贼’,一边卧底圣界,行尽卑鄙无耻之能事。事情败露之际,更要挟好心救他性命之人以便令自己逃之夭夭。不感念旁人救命之恩也罢了,数年后竟再度挟持那人,将那人打成重伤。为着一己私欲,不断煽动武林同道挑起争斗,全不为天下大局着想。敢问扶盟主,此等其心不正之人,可当得‘无耻’二字?” 扶雪珞不语。 饶是有一千把刀横在身上,尤崇陵也忍不住大骂出声:“萧冷儿,你这只会扇阴风点鬼火的妖女!魔头!如今你背叛武林盟投入魔教天下皆知!你和问心狗贼的私情天底下也无人不知!我尤某人一生行事只为公道,对得住天地良心!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他说道“私情”二字,圣沨倒还忍得住,一旁萧泆然身上佩剑已是“呛”的一声吟,却被萧佩如给生生摁住。 萧冷儿仿佛低声说了句甚,便见旁边的原镜湄伸手卷起那帘帐,萧冷儿形容终于曝于众人眼前。素衣下裹着的身体单薄如蝉,脸色苍白几近透明。但偏是这副懒散稀薄的模样,却仿佛占尽天下间风光丽色。 她一旦露出脸,庚桑楚便上前去亲自为她罩上雪白狐裘斗篷,末了更是握着她纤手再不放开。萧冷儿亦任由他相扣,两人一眉一眼,仿是怕那惊动天下的“奸*情”不够落实。 这一连串动作也不过转瞬间事。萧冷儿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被她目光所及者心中皆是一震,便挨个垂下头去。半晌淡薄眸色终于落在尤崇陵身上,柔声道:“尤掌门,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问你两句话,你可要实实在在作答。” 尤崇陵瞠目不语。 萧冷儿道:“敢问尤掌门昔年是否化名朱陵,曾以坛主之位委身圣界?” “是又如何?”尤崇陵昂然道,“魔教行事向来诡计多端,尚未大举入侵我中原之前,已置派无数暗线匿于各派之中。尤某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冷儿续道:“敢问五年前此时败露之际,尤掌门与问心殿下各自算计,眼看就要不敌,其时是否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舍命救你?而你为保性命,是否又掉过头来挟持那位姑娘?” 面色铁青,尤崇陵半晌咬牙道:“不错!但尤某那时便已看出,那女子与问心有私……” 打断他话,萧冷儿柔声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今日可在这场中。若在场,尤掌门可愿将她指出来?” 脖颈间匕首有意无意颤动,尤崇陵眼见离他最近的萧泆然满脸怒气,丝毫没有救他之意。心下愤恨不止,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咬紧牙关道:“那女子、那女子……那女子就是你!萧冷儿!” 第四十三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二) 他此言一出,一时武林盟与圣界多数人物都颇受震动。均难想见这二人竟还有这一段恩怨。 萧冷儿面上笑容颇有欣慰之意:“五年前我年方十七,初出江湖,彼时与问心殿下初识,正如列位眼下这般——‘正邪不两立’,因此不顾性命也要在他手中救下这位尤掌门。可他怎生对我,诸位想必也很清楚了。我讲这段旧事出来,并非施恩望报,单单想告知诸位,这尤掌门性情如何,品性又如何。” 她说到此,缓缓站起身来。身体要靠一旁原镜湄相扶才能勉强站稳,但那虚弱之中,竟似含着一股极致的魅力威仪,直叫众人移不开眼。 目光在扶雪珞身上稍作停留,萧冷儿缓缓道:“这位扶盟主,若他言一句一生行事只为正义公道,对得住天地良心,不止我信他,也不止武林盟诸位信他,只怕便是圣教中的各位,也忍不住要信他。” 她眸色温柔,扶雪珞被她这么样看着,止不住的眼眶一热。只得重重掐了自己手掌,生怕忍不了便要抬步向她走去。 众人闻言,皆忍不住点了点头,只觉那是十分在理了。 “可惜这位尤掌门,行事不光明,言辞不磊落。他说甚公道正理,却叫人十分不能信服了。” 众人忍不住又跟着颔一颔首。各自不觉思绪不知甚时已被萧冷儿主导。 尤崇陵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萧冷儿瞧了他柔声道:“尤掌门,方才我说,你口中若再多说一次‘狗贼’,我便撕烂你的嘴巴。” 尤崇陵双目怒视与她,几乎要瞪出血来。 “但你不知收敛,后来果然便再叫了一次‘狗贼’。”她言语间似十分无奈,但那无奈说到最后一个字已转了冰冷,仿佛前一刻还是三月的春风,后一刻那春风便被骤返的隆冬凝成冰雪,那冰雪般的声音道,“圣沨,给我立刻撕烂他的嘴巴。” 她一句话说头一个字时,圣沨已动了。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圣沨手中匕首已收势。 萧泆然本意并不想见到尤崇陵当真受难。但他与圣沨武功相差不过毫厘,圣沨就在尤崇陵身侧,而他隔着至少有一个人的距离,无论如何也阻止不得。 在场数百人,只能睁眼瞧着前一刻还长在尤崇陵脸上的下巴,后一刻便生生落了地。 鲜血飞溅,有人立时便忍不住翻身作呕。 尤崇陵却连惨叫都已不能。 一手扶着庚桑楚,萧冷儿自软轿下来,缓缓前行几步,口中仍是那淡淡语调道:“我萧冷儿公然向楼心圣界投诚,便不讳人言。天下人皆道我与问心有私,我也不会少一根头发。但本座身为紫峦山萧家之主,两次为人所挟,此人不除,将至我萧家于何地?” 她所往的方向正是尤崇陵与圣沨站立之处。 但众人眼睁睁看着,竟无法阻止她。 她身旁有个鬼神莫测的问心。 扶雪珞几人纵然有能力阻止,但那脚仿佛已被订入地下三尺。甚至众人丝毫不怀疑,此时若有人敢向萧冷儿出手,他们立时便要拔剑相向。 原镜湄在人群之后看着,只是不住摇头。想到,从前只当问心待人待己,狠励决绝无人能及,此刻方知还少算了一个萧冷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短短数丈距离,萧冷儿脚步再慢,也有走到尽头之时。便在她这轻轻颤颤的脚步声中,众人身上衣衫已不知被冷汗浸湿多少次。 离那二人只有数尺之遥,萧冷儿缓缓抬起手,姿态优雅,纤柔如玉。 圣沨不发一言将匕首抵入她手中。 萧泆然眼睁睁看着,岂止脚步被钉住,他此刻简直连一根头发都已动弹不得。 握着匕首,浅浅自尤崇陵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萧冷儿轻笑一声,便在这柔美至极的笑中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切断尤崇陵喉间血脉。众人甚至清晰地听见他喉咙处“咕噜”一声闷响。 鲜血溅了女子一头一脸,顺着她雪白的面颊划下,划过她发梢与素衣,再一滴滴没入地下。形状可怖,笔墨难言。 “楼心圣界过蜀道,入中原。五年间收复中原大半江山,包括武林盟中心洛阳。一统天下不过早晚,此乃大势。”任由血滴漫过脸颊,萧冷儿眼睛也不多眨一下,音色不轻不重道,“若还有谁,怀着一己私心与我等争夺天下,妄想称霸,此人的下场便是写照。” 她说道“写照”二字时,尤崇陵已然僵死的身体正自她身旁委顿而下。 在这一刻有那么几个人忽然明白到,原来他和她一直留着不该留之人的性命,只为此刻而已。 这想法叫人比浸在死水里还要寒冷。 庚桑楚萧冷儿双手相握,此刻眼睛忽然双双看向人群中某一处。 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他二人目光而已。 片刻之后一人已被全然孤立出来。 * 童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觉此刻自己比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洛阳城大街上还不如。 他浑身僵硬,竟连发抖都已忘记。 察觉到他二人意图,扶雪珞不及多想,身子一侧已挡在童霖之前。 见他动作萧楚二人神色并不见如何意外,但萧冷儿挑眉望他眸光明显已较方才凝重:“扶盟主,我二人处理教内事务,烦劳你让开吧。” 尤崇陵颈间的血还在泊泊流着,扶雪珞从前不知道原来人的血并不会随着死亡一起流干。那被圣沨一匕削掉的下巴也正静静躺在他脚下。 整整齐齐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血肉模糊。 但扶雪珞只觉胸腔里翻滚得越加厉害。 他自十来岁踏入江湖,这些年杀过的人自己也计不清,但就算许多年前第一次杀人之时,也未曾生出此刻的寒冷与无穷无尽的痉挛。 他只觉浑身经脉都如同绞在一处般难受。 眼前的姑娘容颜清丽,目如秋水。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孤洁纯白。但此时他看着她,这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的心胸,她的抱负,她的承担,她的忍,她的……狠。 心里一波连着一波的苍茫,半晌扶雪珞终于垂下凝视她那眸去,轻声道:“你罢手吧。” 萧冷儿不知何时已挣开庚桑楚扶持。淡淡素衣,形销骨立,连眼波也是淡淡的,但这淡然中却有一股尖锐的决绝之意。 “你是不肯罢手的了。”不必她出声,扶雪珞已倦然续道,“你如今功力全失,性命垂危。如此以智谋权,只令你朝不保夕。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你此时此刻这执念,又有甚意义?” 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是将要正式拜堂的夫妻。在一个月前,他死也不会对她说出“你性命垂危”这般说话。 萧冷儿忽的极低声笑了笑,便抬起头来笑望眼前这只差一点便成为她丈夫的清隽男子:“若我不肯罢手,你将如何?” 扶雪珞向来是出尘脱俗的,但他此刻面上却掠过一抹极致的疲倦。不复多言,他轻手一弹腰间宝剑。 此情此景庚桑楚本该立时上前,但他目中却忽然露出一种近乎“激赏”的神情。萧冷儿目中也有着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神采,只是这神采之后多少有些怆然,只因她明知这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良久她轻声叹道:“雪珞,你终于解脱了。” 扶雪珞抿一抿嘴:“我眼见了方才那一幕,突然意识到,自己宁可杀了你,也不愿再留你在此间受苦。” “你倒十分为我着想。”萧冷儿含笑瞟一眼庚桑楚,“这等气魄,从前可是某人独有。” “如今自然还是。”一手揽了她香肩,庚桑楚浑不经意笑道,“这天底下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成千上万,只可惜能做得到的,注定一个也没有。”如今就连他也是不能,他自己心下清楚得很。 萧冷儿浅笑不已:“你倒自信得很。”再看向扶雪珞,却已没了方才那种种情绪,“问心的话扶盟主想必也听到了,若没有在此与我圣界倾力一战的醒觉,劳烦让开吧。” 扶雪珞不言也不动。 庚桑楚摇扇轻笑:“这童霖,咱们是必定要杀的。” 扶雪珞亦抿紧了嘴:“玉英门既归入我武林盟,武林盟必定保它周全。” 那是全无商量余地了。庚桑楚一把折扇更是摇得款款生姿:“听扶盟主的意思,那是不惜与问心一战了。” 眼睛眨也不眨盯了他脚尖,扶雪珞缓缓道:“殿下确信如今还有能力与扶某一战?” 庚桑楚微怔过后纵声失笑:“扶盟主何不一试?” 这几年他笑容少有如此肆意璀然,一笑之下整个人光彩熠熠,似浴火的凤凰,轻易便夺去此间所有眼目。浑身张狂矫骜之气,哪还有片刻前半分清肃。 庚桑楚武功如何从前是无人知晓的,但他气势一出只如王者,天下间无人敢逆其锋芒。月前扶萧二人婚礼上众人一场大战,庚桑楚以一敌五,重创武林盟,此战震惊天下。许多人言道,问心今日武学,早已超过当年楼心月萧如歌二人造诣,说一声前无来者绝不为过! 但庚桑楚于此战中受创深重亦不是秘密。这一个月来,楼心圣界已打发了不下百名暗杀者。甚至有人放言,庚桑楚经此一役与萧冷儿两败俱伤,结局也正如她一般,终身不能再用武。 扶雪珞一手已握住剑柄。 一时间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场中静得只能听见风吹与落叶声。 庚桑楚也已轻手推开了萧冷儿。 但萧冷儿却蓦地伸手按住他。 庚桑楚扶雪珞齐齐抬眼。 萧冷儿淡淡一笑:“扶盟主想杀的人是说,你就算想送死,也不必性急。” 她如此说法,直如向众人明言庚桑楚武功果然已大不如前。一时武林盟众人松一口气之余,也不知为何,心中竟各自觉出些失望。 月前一战天下皆知,但并非人人都曾亲眼目睹。 双眉一轩,庚桑楚反手扣住萧冷儿:“我的女人,天下间无人能欺负了去。” 他这一句难道霸道的话同时刺伤了好几个人的心和眼。 扶雪珞垂眉敛目,握住剑柄的手指却节节扣成了灰白,一字字道:“这就请吧,大殿下。” 此次却不待庚桑楚发话,萧冷儿已将他方才那霸道之色活学活用,凶巴巴喝道:“你不许出手!” 一场眼见一触即发的大战,被她两句话说下来,竟无端端敛去当中肃杀之气。 庚桑楚似颇有些气恼,一言不发,挑了眉冷冷看她。 萧冷儿却已转向扶雪珞笑道:“从前咱们相聚时日虽多,但十有八九总在奔波之中。我有心向你讨教几招却苦于没那机会,今日时机正好,你便一遂我这心愿吧。” 在场如洛云岚几人甚至楚扶二人自然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从前的萧冷儿恨不能日日吃饭睡觉都要找人伺候着,哪来的闲心去向人“讨教”。 但她此时神色虽带了十二分的和缓笑意,偏又有十二分的认真。 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恼是恨,沉声道:“你口口声声不要旁人性急送死,临到自己身上又如何?” 笑意更盛,萧冷儿闲闲道:“只因我明知雪珞嘴上说得再狠,心下却是不忍当真杀我的。” 她形容清减,说这句话时却攒足娇态与自信。 扶雪珞瞧着,无端便软下三分心意去。 人群中不知谁承了方才尤崇陵口吻,低低骂一句:“狐狸精!” 扶雪珞心下一凛,复又扶剑。萧冷儿展颜一笑,更加从容三分。 深深吸一口气,扶雪珞终于抬头直直望她:“你若有心,咱们便过上几招。但须得说好,你在我手下若走不过十招,楼心圣界与玉英门之间恩怨,立时作罢。” 庚桑楚方要说些甚,萧冷儿已抢先应道:“好!” 此言一出,楼心圣界众人各个面露诧色,不由自主都瞧向庚桑楚。庚桑楚多看萧冷儿两眼,到底不置一词。 便是从头便站在最边上的洛云岚几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便在这不可置信中,扶雪珞已“呛”的一声拔出宝剑——他起初面对庚桑楚时拔剑相向,没道理此时换了萧冷儿,立时便收回利器。 萧冷儿微微一笑,也自一旁圣界众人手上接过一把剑来,由左自右划出一朵剑花,摆出起手式。 萧冷儿内力虽失,剑招与剑意犹在。简简单单一个起手式,也叫一众使剑之人看出不凡来。 扶雪珞更是其中殿堂级人物,当下收拾心绪,于她半分不怠慢,认认真真与她拆起招来。 “这便是萧家号称‘归真’的剑法么?”庚桑楚喃喃道,“我与她交手之时,却没有机会见着。” 他竟凝神看起那二人比剑来。原镜湄瞧得心下焦急,萧冷儿如今体弱非寻常人能比,休说与人过招,她便是多走几步路只怕也承受不了。她眼见喝不动庚桑楚,便转向一旁圣沨低声道:“你倒是想办法叫他二人停下动作。”却是连自己也没想清楚为何如此关切萧冷儿身子。 圣沨亦在留神瞧着场中二人,闻言有些迟疑道:“扶雪珞……不至伤她。” 原镜湄气得连连跺脚:“她哪需要旁人伤……”话未说完已听“呀”的一声惊呼,她一惊立时向场中瞧去,只见萧冷儿长剑脱手,单膝单手着地,早已喘息连连。她原本执剑的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并不如何骇人,却已鲜血如注。叫人奇怪的是她不肯顾伤,反倒伸出受伤的臂紧紧捂住脑后密集青丝。 原镜湄心下一颤。只有她和庚桑楚最清楚,她这举动是代表了甚。 扶雪珞呆呆站着,似难以置信他竟当真伤了她。 原镜湄又敲向庚桑楚,他虽有些皱眉,眼底亦有心疼,但绝没有要上前相护的意思。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他此举何解。 另有一人上前,护在萧冷儿身前,满面怒气,却是萧泆然。 一瞬间心中似想到什么,原镜湄抬头瞧向人群最尾处。果见洛云岚反应也正如萧泆然一般,但他身形却被洛烟然给死死拽住。 复又抓紧宝剑,扶雪珞张口,只觉满嘴都是涩意:“你虽疼她,却绝不会转过头助她,这话大哥不日前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过。” 连指尖都在发抖,萧泆然强忍怒意:“只因我绝没想到,有朝一日伤她之人竟换成了你。” 从他知道有庚桑楚和扶雪珞这两个倾心萧冷儿的男人起,他就一直属意扶雪珞成为萧冷儿一生良伴。无关正邪,只因他清楚庚桑楚那样的男人所作所为只会伤害萧冷儿,而扶雪珞则是会永远守候她的那一个。他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曾对萧冷儿全心全意爱护的男人,竟当真对她拔剑相向,令她流血受创。 满心都是冰冷,扶雪珞勉强道:“正邪大义之前,大哥你莫要感情用事。” “我早已说过,相比天下,萧泆然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这个妹子。”一手扶起萧冷儿,萧泆然再抬眼时,面上已是绝厉之色,“十招未过。怎的,雪珞你还要与她动手?” 扶雪珞闭口不言。 女孩儿全副身子都倚在他怀中,毫无半丝气力劲儿。一瞬间心下已有所决定,萧泆然示意萧佩如上前接过萧冷儿,一手已握住腰间剑柄。 当下武林盟中人人色变,一些人已纷纷叫道:“萧公子,你此举是什么意思?” “萧泆然,你也要如萧冷儿一样投入魔教么!” “出尔反尔非大丈夫行事,萧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紫皇一死,萧家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 直听到最后一句,萧泆然才终于有些色变,却终究只是一扬眉:“雪珞,你怎么说?” 看一眼他身后好整以暇的庚桑楚,扶雪珞沉声道:“我定要保玉英门一派周全。” 萧泆然道:“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萧冷儿。” 人群之中华山派的秋明玉忍不住叫道:“萧大哥,如今冷……萧姑娘已不必你去保护她!你别犯糊涂,赶紧将萧姑娘交给问心公子这就回来吧,咱们不难为她!” “我不保护她,难道将她交由问心保护么?”萧泆然缓缓说着话,回头看一眼萧冷儿,明明已面青唇白虚弱至极,却还使力拢着一头青丝。他只觉心里头疼极了,“我总骂她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但我是知道的,她孤立无援,离了我们,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我记着师父早年的教诲,想以武林正道为重,只当看不见她。我试过了……但我再也做不到了。” 纵然千夫所指,纵然出尔反尔行径卑鄙,纵然丧尽萧如歌一世英明,但他委实没有法子再这样眼瞧着萧冷儿。 扶雪珞只觉连一个字都再也听不下去。只因有些念头是他从一开始到最后都绝不敢去触及的。 既已至此,无须多言。 扶雪珞萧泆然这两个正派中的统率人物,为萧冷儿之故,拔剑相对。 第四十四章 纵横天下谁可拟(一) 扶雪珞和萧泆然能动手却不能拼命。 这一点他二人知道,庚桑楚萧冷儿萧佩如每个人都知道。 但萧泆然每与扶雪珞交手多一招,武林盟一干人等看他眼神便更冷下去一分。 紫峦山萧家,曾经是何等盛极一时倾倒天下,可惜到了这一代,却出了萧冷儿与萧泆然。 众人神色冷厉一分,萧冷儿眸中笑意便更盛一分。但仔细瞧去,又只觉那其中殊无笑意。 人人都看着场中扶萧二人,萧佩如一心一意却只望了萧冷儿神色变化,半晌轻叹一声道:“你对云岚烟然几人慈悲,苦心孤诣要送他们出局,偏生要对自己的亲大哥如此残忍。” 萧冷儿笑一笑,漫不经意道:“只因我明知云岚几人夹在我与雪珞之间难以取舍,大哥却没有这层顾虑。背弃武林盟于他而言,甚至算不得背弃。” “但你却不该迫使他背弃师傅从小就教导他的正义。” “正义又是什么呢?” 似喃喃自语,萧冷儿回过头来淡淡瞧她一眼:“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连自己的领土也捍卫不了的人,哪有资格谈甚正义。” 她语声极浅,萧佩如却听得心中大震。隐隐觉得这句话大抵就是萧冷儿后来一众行为的真正缘由,但无论她怎生细思,却又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来。 两人这一问一答间,扶雪珞与萧泆然已罢下手来。 凝目瞧去,扶雪珞雪白衣袖被削去半幅,萧泆然右手手腕却浸出一丝浅浅的血痕。二人均是紧蹙了眉的凝重模样,一时倒也瞧不出谁胜谁败。 半晌萧泆然深深吸一口气:“还要再斗下去?” 扶雪珞亦是苦笑不已:“你我这般打法,便是再比上三日三夜也分不出高低。” 萧泆然颔首不语,无疑默认他说话。 略一踌躇,扶雪珞瞧向萧楚二人道:“今日局面至此,我武林盟无形间已被二位瓦解大半,溃不成军。二位目的已达成,不如趁势收手,其余来日再论胜负。” 庚桑楚摇扇轻摇不已,萧冷儿忽道:“此次我圣界全副人马前来玉英门,武林盟眼见我等声势浩大,自不敢视之等闲,包括扶老盟主、洛大侠一干武林前辈亦尽至崆峒脚下。碍于身份,那几位大人物此番却不曾与扶盟主等一齐上山来,怕是不屑与我等半大小孩儿争斗。” 扶雪珞苦笑道:“我爹和诸位前辈深知你的能耐,又怎会轻视了你?但你究竟想说什么?” 傲然一笑,萧冷儿道:“扶盟主未免自视太高。我圣界的目的,又岂是瓦解区区一个武林盟?” 扶雪珞不及说话,已见庚桑楚萧冷儿几乎同一时刻挥了挥手,人群中一道身影立时便动了。 但他又像根本没有动过。因为大多数人只感到身边掠过的一阵风而已,不见人影。 只有扶雪珞几人能勉强看清楚。 那是圣沨。 他身影比之方才挟持尤崇陵何止快了十倍。众人似乎这才忆起,圣沨是楼心圣界暗杀第一的高手,也可以说,他是天下第一的暗杀高手。 他所朝方向正是童霖所站的位置。 扶雪珞无论如何是赶不及上前阻止了。离童霖不远的洛云岚却还有机会出手,他几乎也在同一时刻拔出宝剑。出手。 不过转瞬间事。 洛云岚一整条手臂鲜血淋漓,一颗人头咕噜噜从他脚下滚过。双目圆瞪,似还带了满目的不可置信。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童霖已只剩一具躯体,此刻直挺挺倒下地去,“咚”的一声似倒在众人心口上。 扶雪珞心神巨震。 圣沨站在洛云岚身前,手执银匕,剑眉星目,倾国颜色,一身黑衣却像裹了层地狱修罗一样的煞气。 他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之中更高了。 不给他更多深思的机会,萧冷儿已接了方才话头冷冷续道:“灭玉英门,说一不二。神挡弑神,佛挡杀佛。” 扶雪珞握着剑柄的手几乎要滴出血来。 “扶盟主确定要在此时此地与我圣界为难?”萧冷儿瞧着他又是一笑,“容我再提醒一次,此刻武林盟真正顶尖高手并不在此。云岚伤在圣沨手中,你与我大哥业已经过一番缠斗。扶盟主选在此时发难,于你可半分好处没有。” 眼睛盯了剑尖,扶雪珞冷冷道:“于我没有好处、于你却万分有利之事,你又怎肯说与我听。” 他倒当真了解她,萧冷儿抿嘴一笑,不及开口,已听庚桑楚懒懒笑道:“自是因着本座今日心愿既了,余下也无意与你为难。” 纵然他说的都是屁话,那也是叫扶雪珞不得不顾忌的屁话。 萧冷儿又问道:“扶老盟主众人,究竟为何不与众前来?” 看她一眼,扶雪珞侧过脸道:“诸位前辈商议过后,一致以为要再给你一次机会的好。” 笑一笑,萧冷儿不再多言。 庚桑楚已然示意圣界众人回退。武林盟众人虽有不服,但方才萧楚二人寥寥数语威胁之意已十分明显,明知实力相差悬殊,众人迟疑之下谁也不肯强出头。 萧冷儿扬眉向萧泆然问道:“大哥,事已至此,你还要留在此处?” 萧泆然冷冷瞪她一眼:“我方才说了甚,你只当我是死的?” 抿嘴一笑,萧冷儿讨好地拉住他衣袖,萧佩如自然也跟在二人身侧。往前走了几步,萧冷儿终是迟疑,片刻回眸,洛云岚兄妹也正看着她。那青衣男子半截染红的衣袍刺得她一颗心也正如眼睛一般,直发疼。 似了解她心中所想,洛云岚笑着向她挥一挥臂,浑不在意模样。 那笑阳光极了,一如五六年前江南初识那人没心没肺的笑。 心中一阵钻心疼痛,萧冷儿启齿,却无声,半晌只是转身走开。 但那口型洛云岚洛烟然却看得分明,那是:好好保重,照顾暮云。 短短八个字,已叫两人的心再度热起来。 * 一旦下到山脚,庚桑楚立时下令圣界众人沿原路撤退,片刻不得耽误。白虎堂主应龙忍不住问道:“殿下,咱们此番目的在于剿灭玉英门和崆峒派,如今……” 庚桑楚一笑:“谁道咱们就不剿灭他们了?” …… 纵有再多疑惑,众人亦在这一句话中甘心撤退。 萧冷儿几人被留在了最后一批。 一进帐篷,萧泆然已迫不及待问道:“你费尽心思捂住脑后锁链不让众人瞧见是什么意思?” 萧冷儿只是笑。 萧佩如奇道:“什么锁链?” 一把掀开萧冷儿满头青丝,萧泆然恨恨道:“你自己看!” 银链衬了冰肌玉肤,泛着几近惨白的妖异银光,萧佩如瞧得惊呼一声,连退数步。 “我那日也是气糊涂了,全然忘记将此事告知雪珞等,想必也在你算计之中。如今雪珞一干人各个以为你是为情所掳,甘心投向问心。你半句不肯解释,我原先只当你是真真铁了心。”萧泆然恨声道,“但你被雪珞击倒在地,竟刻意隐瞒被问心囚禁的真相不让众人看见。我再联想之前,你是有心要被众人误会了,甚至苦心孤诣的要将这误会打成死结,不肯给众人半点怜惜你原谅你的机会。萧冷儿,你好,你好!你如今便将你那花花肠子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否则瞧我还能饶得了你!” 萧冷儿却只是扑哧发笑:“你二人倒也真是……苦心孤诣,这词儿倒有幸见证你二人的绝佳默契。我说大哥,你也蹉跎我家姐姐好些年了,岁月不饶人,我瞧你还是找个时机好生将你二人的事办上一办。” 萧佩如无端端给她闹个大红脸。 萧泆然却更急更气:“你还敢给我鬼扯!” 眼见他一只手已高高扬起,下一刻只怕就要落在她脸上。萧冷儿连忙跳开一步去,举手讨饶笑道:“我错了我错了,好大哥可莫要再生气。” 萧泆然冷哼一声,神色不见好转,却到底放下手去。 思忖片刻,萧冷儿慨然道:“你既知道我投圣界并非无意,又肯随了我前来,其它种种,又何必再多问?” 萧泆然一愣,尚未理清其意,已听萧冷儿低叹一声,续道:“大哥,我被问心一顿好打、鬼门关走上一遭之后这才重新忆起,爹爹一生的愿望并非武林正道,而是……” 不是武林正道,而是—— “天下安定。” 萧泆然呆呆发神。 “之前我是被私仇蒙蔽了头脑,那般疯态,哪还配做萧家女儿?”喟然叹息,萧冷儿抬眸朗朗望他,“我此一生,再没有回头之路。大哥,我知你心底舍我不得,留在所谓的武林正道之中也是枉然,不如便携手陪我一同走下去罢。” “事到如今,是对是错我难道还能拒绝了你?”萧泆然说到此,仍有一点不解,“我瞧你之前时时处处利用我,不就想在武林盟制造个纷端,闹得武林盟中人人自危各生嫌隙。为何又改变主意临拉了我随你离开?” 意图被自家大哥看穿,萧冷儿自不会有半分羞愧的年头,狡黠笑道:“这其中当然有些缘故,不久之后你就该明白了。” 离开梓华山只有一条大道,若有人留心等候,自免不了与萧冷儿几人直直相撞。 萧冷儿便是在这路途中直直瞧见守候在前的洛文靖。心中一动,她上前笑道:“见过洛大侠与人比武的风采,与人拼酒的豪迈,却没想到您这样的人物也会站在路边等人,对象还是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辈。” 洛文靖轻晒:“以你身份,便是要楼心圣界楼心月等候在此,也属应当。” 紫峦山主人自是大大了不得的身份。微微颔一颔首,萧冷儿笑而不语。 上前一步,萧泆然面对洛文靖一向敬重,由此更多出三分谨慎:“两方如今泾渭分明,洛大侠……” 皱了皱眉,显是对他出现在此处十分不满,口中语气仍是淡淡:“我们几个老头子想与冷儿聊上几句,别无他意。” 他口称“冷儿”,那自是还顾念旧情之意。萧泆然纵然信得过洛文靖,但扶鹤风几人昔日对萧冷儿的伤害利用还历历在目,闻言踟蹰片刻道:“那我陪她一道前往。” 洛文靖不及开口,萧冷儿已横他一眼笑道:“你当洛大侠是什么人呢?只当各个都和你一样小鼻子小眼睛的。” 萧泆然没答话。 恍惚想起昔年在依家别院,小丫头一口一个“老头”地叫他,眉目是何等飞扬伶俐。从那时起他私心就将她当做和烟然一样的女儿,这么些年疼着宠着挂碍着。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个一向最会讨他喜欢的小女儿,有一天会一本正经叫他“洛大侠”,挂着相隔九万里的疏浅笑意。 想起三年前同去的那两名绝世女子,洛文靖蓦地心酸。 这片刻间萧冷儿已起身走向他,边走边向萧泆然萧佩如二人道:“我去去就来,大哥和阿姐等我一等。”她话说到一半已见前方庚桑楚回头望她这一方,态度安然。 随意向他点点头,萧冷儿随了洛文靖快步离开。 行得一阵,洛文靖到底忍不住道:“你为何……” “我们各有所图,洛大侠又何必非要挑得明白。”淡淡打断他话,萧冷儿再不复方才那大方姿态。 洛文靖细细思量她话语,末了面上竟浮现出几分笑意,温声道:“扶大哥愿意与你这小女孩儿斗法,那是你们之间事。我若偏帮着正理呵斥你,只怕云岚和烟然都不会再认我这个爹。” 心下有些暖意,萧冷儿道:“你为何不阻止我呢?”萧泆然扶雪珞洛云岚几人,都曾想要豁出性命的阻止她“走上邪路”。她一向知道洛文靖视自己如同亲女,但他却不曾对她多说半句。 洛文靖淡淡道:“你是大哥大嫂的女儿,这些年是怎样做人我看在眼里。你行事自有道理,我做长辈的,原不该在此时苛责你。” 出神片刻,萧冷儿喃喃道:“如此想的,只怕不止你一人。你对我自是好意,但其它人……” 转过树林,眼前一座简单民居,门窗疏漏,依稀可见当中人影。萧冷儿不再多言,从从容容开门走进去。其间果然便是扶鹤风、无想大师一众人物。 行到屋中唯一一张陋桌前执了茶盏自斟自饮一杯,萧冷儿笑道:“诸位有何贵干,不妨明言。” 眼睛一瞬不瞬盯了她,半晌扶鹤风缓缓道:“你近日来一连串作为有何目的,也不妨明言。” 萧冷儿一怔笑道:“扶老盟主比起令公子。倒是对萧冷儿更多些自信态度。” “他与你一番情义,少年心性,免不得冲动。” 面色不变,萧冷儿浅浅笑道:“诸位近日来对晚辈处处留情,坐看武林盟四分五裂不加阻止,看来也是仰仗了这番自信。无论如何,晚辈先多谢一声。” 扶鹤风道:“你虽自称晚辈,但总是紫峦山之主。萧家主人所言,那自是一言九鼎了。” “莫非扶老盟主还想从晚辈身上得到些据实的好处?不如……”侧一侧头,萧冷儿眨眼笑道,“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青丝滑落,她不甚在意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与脑后细碎银链。 眼见夕阳已斜,萧泆然等得十分心焦。一旁不知何时与他几人停在一处的庚桑楚却只陪了萧佩如轻声交谈。不知说到甚乐事,两人同声笑开来。 萧泆然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冷声道:“这世上当真有那等蠢人,为个一无是处的魔头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为天下厌弃也就罢了,如今生死未卜,相关之人却在旁喝茶谈心,好不风流快活!” 萧佩如听得心头微怒,气恼道:“你胡说八道些甚。糊涂了么?” “我糊涂还是你糊涂?”萧泆然对她亦没有好脸色,冷冷道,“自家妹子性命堪虑,你却与她的大仇人好不亲密好不开心。” “我哪有……你、你莫要太过分!”萧佩如气得立时便红了眼眶,扭过头再不言语。 见她模样萧泆然一时心中也颇有悔意,冲一旁但笑不语的庚桑楚恨恨道:“你可满意了?” “遥想当年,问心初见的萧公子意气风发,气度何等从容。哪曾想年岁愈长,萧公子倒越长越回去了。”庚桑楚摇头浅叹,“公子爱妹情深,问心自然理解。但洛文靖在侧,试问天底下有谁能动得了萧冷儿一根头发?” 他话语间折扇慢摇,笑意悠远,看在旁人眼里才是真真气度从容。 萧泆然一怔问道:“你知道他们唤她是作何?” “自是如何来对付我这个‘魔头’和楼心圣君那位大魔头。” 庚桑楚意态还是恬淡,萧泆然却已说不出话来。 停顿这片刻间,三人都已见到不远处萧冷儿身影了了走过来。一步一停,纤细雪白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向来清浅的容色,竟明丽得有些刺眼。 萧佩如上前几步扶住她。 庚桑楚问道:“你先前说心中有一两件犹疑之事,如今都办妥帖了?” 萧冷儿微微颔首。 庚桑楚淡淡道:“那便走吧,莫要误了大事。” 他绝口不问萧冷儿此去为何亦不问她办妥了何事,偏生萧冷儿也不多说半句。萧佩如见萧泆然憋闷模样,到底心软,暗叹一声问道:“大事?咱们不是直接回洛阳?” 萧冷儿颇为惊奇瞧她一眼,笑道:“咱们此行的目的是灭了玉英门与崆峒派,纵有作秀之嫌,但问心向来言出必践。两派如今都安然无恙,咱们又怎能回去?” 萧泆然萧佩如听得大讶。 第四十四章 纵横天下谁可拟(二) 楼心圣界四大堂主之二,圣沨、香浓、原镜湄几人齐齐站立,都已待命多时。 其人身后分别站立一支小分队,其中十至二十人不等。 见庚桑楚萧冷儿临近,应龙躬身道:“殿下交代之事,我等已悉数办妥。” 颔一颔首,庚桑楚道:“武林盟行踪尽在掌握之中?” “不出殿下所料。”应龙道,“那扶盟主只怕也猜想咱们要中途截拦,此番武林盟耗损严重,想来他不敢冒险,出发前已将武林盟众高手分成好几批秘密退散,退散的线路则是连扶盟主也只晓得他自己的那一队。”昔年泰山之战,他曾受过扶雪珞恩惠,言语间一向对他颇为敬重。 萧冷儿笑道:“扶盟主不知道的事,咱们问心殿下一向是都知道的。” 庚桑楚欠一欠身,算是作答。 萧泆然忍不住问道:“他哪来的神通?莫非有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 他此话本作讽刺,岂料萧冷儿道:“说不得当真便有那千里眼顺风耳。”瞟一眼庚桑楚,抿嘴笑道,“昔年尤崇陵之事只怕令你教训极深,各门各派中想来少不了你的人。” 见原镜湄连连瞪眼,不待庚桑楚来口萧冷儿已举手笑道:“我错了我错了,问心又岂是邯郸学步之人,想来早在那之前已在武林各处安插了自己人。” 萧佩如不解问道:“以雪……扶盟主的谨慎,难道不是得知圣界众人已退出平凉地界之后才有此解决?” 萧冷儿一摊手:“但我们的人确确实实已退出了,负责眼前又岂会只有这几个人?” 萧泆然冷哼道:“就算你有本事得知武林盟众人所行各处,就凭这几个人,难道竟妄想拿下武林盟大批高手?” “谁道我要拿下他们?”淡淡一笑,萧冷儿转向众人道,“我日前所授阵法,你们可熟悉了吧?” 场中五六十余人齐齐应一声。 面色一凛,萧泆然不及答话,已听萧冷儿续道:“三年前苗疆一行,我与雪珞、问心圣沨几人险些完败于楼心月手下众死士手中。眼前你们所见,便是问心为对抗楼心月私底下培养出的另一批死士。半个月之前,他将其中的一半交由我指挥。” 此事却连原镜湄也未曾听闻,不由多看身后众人两眼,嘀咕道:“没什么出奇的。” 萧冷儿瞥她一眼:“若叫你都看出了奇怪,还能瞒得过楼心月?” 原镜湄气极,恨恨剜她一眼。 瞟一眼满脸惊愕的应龙上官云二人,萧冷儿笑道:“两位多年跟随问心出生入死,问心与我都是信得过两位的,想必两位不至令我二人失望。” 短暂愕然后,应龙上官云躬身应是。 萧楚二人对视一眼,萧冷儿面上出现古怪之极的笑意,喃喃道:“拿不下他们,便困死他们好了。” 庚桑楚也正自向众人吩咐道:“……圣沨带人前往拦截意图从西面断崖后离开的华山派众人。至于扶雪珞一行人,由本座带同萧泆然萧冷儿兄妹亲自前往。” 圣沨香浓几人一一应是,轮到原镜湄却忍不住问道:“是什么阵法?当真能困得住各派高手?为何事先连我们几人也全不知情?” 庚桑楚含笑看一眼萧冷儿。 心中又是一阵不舒服,原镜湄忍气道:“纵然咱们都听你号令,对你的决策也不敢有异,但你只一句叫我们带人前往,其余见机行事,这该如何服众?” 再看一眼萧冷儿,片刻庚桑楚淡淡道:“萧家百年来不传之秘九重天象,这四个字可足以服众?” 应龙几人齐声惊呼,萧泆然却在一瞬间僵住。 萧冷儿缓缓道:“这天下间除了我萧家人,见识过九重天象的只有问心、扶鹤风、洛文靖、扶雪珞与洛云岚五人。而知晓九重天象破解之法的,除了我,天下唯剩萧泆然一人。” 她一句话清清楚楚说出口,萧泆然气得脸都白了。握住他手,萧冷儿微微一笑:“大哥,不久前我对你说的话,如今可是明白了?” 气怒挥开她手,萧泆然恨恨道:“总之你是决不让我好过就是了。无时无刻不在利用和算计我,萧冷儿,你好!你好!” 重新执了他手,萧冷儿也不说话,只低垂了眉目浅笑不已。 她如此放低姿态,萧泆然一腔怒意反不知该如何发泄了。半晌冷哼一声,到底不曾甩开她。 那边厢庚桑楚几人自没有闲工夫看他兄妹二人唱大戏,圣沨五人各带一队人向着不同方向离开,庚桑楚向萧冷儿点点头,两人抬步欲走,萧佩如忍不住问道:“咱们去截雪珞等人,难道不是更需要人手?” 庚桑楚反问:“你以为扶雪珞一行人中会有谁?” 想了想萧佩如道:“雪珞,云岚,烟然,暮云。” 如今状况可谓凶险之极,洛云岚甫受了伤,依暮云武功又最是低微,他四人必定是不会分开的。 庚桑楚笑道:“他们四个人,我们也四个人,势均力敌。” 萧佩如还想说什么,终究闭口未言。 只有四个人这句话虽属玩笑,但扶雪珞一行人数却仍然大出几人预料。远远瞧着茶肆中一人,饶是萧冷儿也经不住瞠目结舌:“他……他老人家怎会在此?” 人群中不但有扶鹤风洛文靖两位绝顶高手,当中一人华服美髯,站在一群风尘仆仆的江湖人中颇有鹤立鸡群之感,正是几年来留守江南鲜少现身的江南首富依正豪。 庚桑楚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眼萧冷儿,她面上为难和无措之色一闪而过。心下也不知怎的,凭地就是一软,伸手握住她,他低声道:“若你狠不下心,那我……”话说至此却骤然清醒。如今形势已如箭在弦上,若她当真狠不下心,他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抬头瞧他,她眼波淡淡,似并未寄希望他能将这句话说得完整,片刻摇头道:“干爹……依正豪是江南首富,可说支撑整个武林盟的财力。如今他来到此处,也省了咱们日后再行奔波的功夫。” 早已从依暮云口中得知昔年萧冷儿与依家一段缘分,萧佩如见她神色平淡,十指捏着衣袖却已捏得发白,难过道:“依先生不但救过你的性命,也是你的干爹……” “我连自己的丈夫都算计进去了,干爹又做得了甚。”萧冷儿淡淡打断她话,“要说救助我性命,此间又有谁不曾救过我。” 庚桑楚闻言冷冷看她一眼:“你们始终礼数未成,算得甚夫妻。”语中不悦之意甚明显。 这才想起眼前之人也算曾为她大闹礼堂、冲冠一怒的“情种”,萧冷儿颇有兴味笑上一笑。 扶雪珞一行人各个是顶尖的高手,饶是庚桑楚也不敢靠得太近,见几人在茶寮坐得一阵又起身赶路,便也一手拉了萧冷儿远远缀在其后。至于这其间他们说了些甚,那是一个字也不能闻了。 一路尾随,眼见扶鹤风带领几人所行路途,萧泆然越瞧越觉心惊,忍不住问道:“冷儿,你和扶老盟主莫非……” 萧冷儿笑瞥他一眼:“你想说甚?” “此间地形暗合九重天象五行之势,与当日在洛阳扶家状况绝不相同,扶雪珞和洛云岚看不懂。但昔年围堵问心,扶鹤风与洛文靖那是亲眼见识过的。”萧泆然沉声道,“冷儿,扶鹤风此举有如自掘坟墓,以他的谋算,若非与你达成任何协议,又怎会如此?”他此时是当真觉出心慌。与扶雪珞相交几载,他深知扶雪珞一向做看重江湖道义,一腔正义由扶鹤风亲授。若扶鹤风当真做出甚反常的举止,那扶雪珞…… 他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并不答他,萧冷儿看向庚桑楚道:“你之前允我,无论我作甚,只要能达成目的,你便绝不过问。” 折扇合在手中,庚桑楚仍是不由自主摇上一摇:“我可曾问过你甚?” 分外满意,萧冷儿不再说话。 半晌庚桑楚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怎的,喃喃道:“就算你与人商议是要我的命……那也没什么。” 萧冷儿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 依暮云武功最是低微,依正豪又全然不会武功。山路难行,走不了几步依正豪喘息便已十分粗重。依暮云心疼爹爹,举手擦一擦额边细汗抱怨道:“明知这局势动荡,咱们免不了时时奔波,你这穿州过省的大老远跑来,受的是哪门子的罪?” 依正豪掀一掀胡子瞪她:“我难道是为你?若非心急冷儿那丫头如今身处绝境孤立无援,我老人家又岂会巴巴赶来吃苦受累?” 依暮云没回话。 她抬头就瞧见了“身处绝境孤立无援”的萧冷儿。但她既非身处绝境,身边更站了几个天仙似的人物。 饶是如此,依暮云叫一句“冷儿”,眼泪唰唰的就下来。 这么些时日没见,她心里对她的气对她的恼早已烟消云散,就想能看到她。但此刻见到了她,她又不满足了,只想立即就奔过去她身边。但她身形却被洛云岚死死拽住,她不满地回头瞪他,却发现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瞧瞧他又瞧瞧萧冷儿,依暮云愣是没看出任何异状。 萧冷儿冲她笑一笑,便对着依正豪直直下拜:“干爹在上,受冷儿三拜。”她原本极力屏着呼吸行近众人,堪堪听到依正豪那一句话,一瞬间心结百转之下便岔了气,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 依正豪待要上前扶她,却听她低低道:“干爹听冷儿说。干爹过往的大恩,冷儿无以为报,只算在这几个响头里了。如今干爹与冷儿立场相悖,天下当前,个人恩德唯有放在一边。三拜之后,冷儿也只能厚颜向干爹说一句各不相干了。” 她声音力持镇定,却忍不了其中颤栗。 依正豪急得直吹气:“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有甚为难之事只需跟干爹讲,干爹一定……” “我要干爹从此刻起不再出钱帮着武林盟转而帮我,干爹肯应允吗?” 依正豪一怔,不由细细看她两眼:“丫头,你当真……” “我当真降了楼心圣界。”萧冷儿看一眼离自己两三步远一言不发的庚桑楚。 依正豪一时无话。却是依暮云跺着脚叫道:“我家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需要我爹点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萧冷儿含笑睨她一眼:“不跟我抬杠了?” 依暮云道:“我……我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担心你。”只消说个“我”字便已红了眼眶。 内心里一阵柔软,萧冷儿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道:“你他日嫁了云岚,我可没嫁妆再还给你。” “谁要嫁人,谁要你还!”依暮云又急又气,已是泫然欲滴,“他……谁要与你作对,谁背叛了咱们昔日成立‘匪盟’有难同当的实验,我绝不嫁给他!” 心软到无以复加,萧冷儿柔柔道:“是我先背叛了你们。” “我不管我不管!”依暮云使劲摇着头,泪珠子顺着摇头的动作划满了一张俏脸。 无奈地看着她,半晌洛云岚抿嘴道:“我没看错的话,此刻我们几人已被你阵法所困。” 萧冷儿颔首不语。 洛云岚续道:“世伯和我爹,雪珞和我都曾见识过九重天象,如今我们的人数是你一倍。你应当清楚,这阵法虽绝,未必就困得住我们。” 萧冷儿浅浅笑道:“我向来不敢轻视了你和雪珞,此阵自然还留有后着。” 洛云岚掐一把依暮云香肩:“你可看看如今是谁在欺负了谁?” 依暮云垂首抽泣不语。 自他几人出现便凝神静思的扶雪珞忽道:“你怎会知晓我几人行踪?” 萧冷儿笑了笑,并不答话。 却是庚桑楚摇扇笑道:“扶盟主最是大仁大义,我只当此次退回洛阳,扶盟主必定也会多带些人在一路,以便保护。” “尤崇陵之事历历在目,我岂敢冒险?”扶雪珞凝声道,“我们这几人若在此关头有所差池,只怕武林盟就此不保。” 眼中颇有赞赏之意,庚桑楚目光一闪:“然则扶盟主既料到问心不肯就此罢休,为何还要将众人分开,入我瓮中?” “难道我们共同行事,便不在殿下算计之中了?”扶雪珞反问,“如今武林盟人心不稳,勉强凑在一起,众人互有嫌隙,只会给敌人有机可乘。分开行事,纵有些冒险,好歹各派为保自身安危,能上下一心,加倍谨慎。” 他道:“只怕从玉英门叛变之初,便是殿下导演的一出请君入瓮。” 萧泆然讶然道:“难道玉英门叛变竟是做戏。” “玉英门叛变是真。”萧冷儿淡淡笑道,“但楼心月问心铁血统治之下,几十年来楼心圣界下属门派何曾出过叛乱之事?” 那便是有意为之了。看一眼庚桑楚,萧泆然心中不无感慨。 想起萧如歌私底下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问心者,天下无出其右。 他盼一统天下的良将盼了几十年,谁曾想那良将最终却出在了楼心圣界。 这句话萧泆然甚至不曾跟萧冷儿说过。她为武林奔走,他越相信师傅,就越怕这句话伤到她。 但如今看来,这父女二人却连眼光也生在了一处。 扶雪珞还在问萧冷儿:“你们如何得知这条路?” 萧冷儿反问:“你如此自信这一行人中没有谁会出卖你?” 扶雪珞凝然不语。 萧冷儿似无奈又似怜惜望他:“你知道我不愿使你更难过。” “难道这句话不是已在叫我难过?”扶雪珞目不转瞬回视她,“又或者从这句话开始,我已落入你另一个圈套?” 萧冷儿笑了笑。 她不知从何时起有了和庚桑楚一模一样的习惯。没法子说更多的时候,就笑。久而久之,能想到的表情好像只剩这一种。 扶雪珞淡淡道:“自从你公然向楼心圣界投诚,我已不再相信有什么是不变的。你放心,接下来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将坦然面对。”他说完这句话便拔剑。 萧冷儿四人占了地利,悄无声息摆下九重天象阵法。但以萧冷儿萧佩如毫无内力,扶雪珞只要拿下其中一人,这阵法便困他们不得。 只是萧冷儿明知负累,又岂会站在生门之上?扶雪珞与庚桑楚交手不过数招,她的后招便已到了。 脚步声迅疾如雨点,却沉稳如闷雷。 仿佛有撼动山河之势。 秋明玉拼力大叫道:“大家住手!快住手!全部退回来!” 但他很快发现,众人不是不想退,而是根本不能退。 眼见门下弟子一个接一个斗得力竭倒下,秋明玉面色苍白,望了外围形容冷漠却清美无双的圣沨颤声道:“你们究竟使了何种妖法?” “这不是妖法。”秋若桐一直凝神瞧众人打斗,此刻忽然淡淡道,“是阵法。” “萧冷儿两度困问心,诡绝天下的萧门不传之秘,九重天象。” 秋明玉骇然回头。 秋若桐淡淡一笑:“萧冷儿是铁了心要帮问心,连这等秘法也倾囊相授。”忽的扬声叫道,“通通住手,原地坐下闭目调息。无论眼前所见所闻为何,均不可妄动!” 以秋若桐威望,余下华山弟子全数弃剑而坐。 圣沨始终面无表情看着,既不发言,更不出手。他临行之前萧冷儿只说了一个字,困。 示意秋明玉也与众人一般调息,秋若桐似喃喃自语道:“武林年轻一辈中两大顶尖人物联手,身后更有萧楼两家威势,我华山若败于此,也不算冤枉。” 秋明玉忍不住张开眼睛:“姑姑……” 秋若桐迅速截断他话:“若想支撑久一刻,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必说。” 随意晃着手中一根蛇链,原镜湄偏了脑袋笑嘻嘻看场中青城派一对师徒和凌波姣曳两位美人。 眼见岳凌波咬紧了牙关还要再战,江若瑜连忙拉住她:“此阵诡谲莫测,咱们毫无应变之法,此时保存实力最为紧要。” 原镜湄听得连连点头:“听说江*公子曾跟在萧冷儿那坏丫头身后闲晃好一阵,今日一见,倒也学了她三分鬼主意去。” 岳凌波看着她明眸中简直要恨得喷出火:“无耻妖女!” “我还可以再无耻一点。”原镜湄仍在笑着,眼神却已冷下三分,“岳姑娘若不会好好说话,姑奶奶立时可叫你从此再说不出话来。” 江若瑜更紧拉住岳凌波,不动声色退后三步。 杜云山沉声道:“敢问原姑娘,此阵法可是传闻中天下无人可破的萧家九重天象?” “正是正是,还是杜掌门有见识。”原镜湄颔首笑道,“昔年我的毒阵让杜掌门逃过一劫,如今当初救了杜掌门的萧大小姐亲自出手,不知杜掌门还有没有那等好运气了。” 蓬莱掌门虚姣曳荆钗凌乱,闻言唾道:“萧冷儿助纣为虐,昔日真是信错了她!” 辱骂萧冷儿的话,听在原镜湄耳中自然只令她笑容更美。 一生钻研阵法,杜云山眼看眼前之局,形容灰白,口中只喃喃道:“无人可破,无人可破……” “想当年,两位美人初登擂台,那是何等意气风发。镜湄跟在圣君身边,只看得心驰神往,恨不能当场就向二位讨教。”原镜湄亦真亦假叹道,“如今终于有了这机会,谁曾想竟是此等破败情景。” 岳虚二女都已将唇色咬得发白。 从从容容走进阵法之中,原镜湄扬眉一笑:“咱们来比一场好了,若两位能胜得了我,说不得便有一线生机。” * 疾疾后退,扶雪珞面色一变:“四不像!” 他说话声中一物转眼已至众人视线之中,身形庞大,鳞甲如铁,正是四不像。 萧冷儿拍一拍手,那四不像只须一窜便已跃至她身边,尾巴一甩,已轻轻松松将萧冷儿托上它背。 抚了它满身鳞甲,萧冷儿笑道:“三年前我与风赤霞老前辈一唔,曾向他请教风音素前辈留下的驯兽之法,从中得益不少。这三年来我照着参透出的法子训练不儿,自觉也有些成效。” 连庚桑楚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萧冷儿笑着瞟他一眼:“当年围困你的若是今日的不儿,只怕你此时早已投了第二胎。” 庚桑楚扬眉不语。他自然知道她这话绝不是说与他听。 扶雪珞忽的沉声道:“无论是谁向萧冷儿透露行踪,但此时我们被困于此,时间多耽一分,便愈险一分。云岚烟然,我有心叫你们置身事外,如今只怕不能了。” 那便是要动手了。 萧佩如分外自觉地后退几步。 洛烟然不能攻庚桑楚,洛云岚无法对萧冷儿出手,兄妹二人竟齐齐拔剑向萧泆然。洛文靖一剑直指庚桑楚,扶雪珞趁扶鹤风缠住四不像,身形竟凭地拔高五尺,直扑萧冷儿而去。 第四十五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一) 庚桑楚萧冷儿占尽天时地利,自然不会与扶雪珞几人真格儿动手。 转眼双方僵持已逾一日。 明知他二人打甚主意,扶雪珞几人身上纵带有不少干粮,一天之内仍进食极少。扶雪珞几人倒还好,依正豪平日里养尊处优,却着实有些不惯。洛烟然依暮云近年虽多数在外奔波,却何时在吃喝用度上俭省过?一天下来,二女从来花一样娇艳的颊色明显已掺了些许灰白。 最是咋咋呼呼的依暮云却连一个字也不吭,甚至时不时还低头与洛烟然说笑两句。 慢慢吃着核桃酥,萧冷儿也不知嚼出的是什么滋味,半晌面上展开一个极浅极淡笑容道:“暮云丫头最是吃不得苦,二十几岁的人了,平日里总还撒娇耍赖像个奶娃娃般。就在三年前,圣沨、烟然和暮云丫头三人随我前去寻访风赤霞前辈,那时若有一餐吃不饱足,这丫头呀恨不得将我也吞下肚子去。”凝视她已不再如记忆中娇美灵动的脸颊,她缓声道,“今日一整天,你只吃了一张烙饼,喝了三口水,为何却不再抱怨一个字?” 依暮云冲着她十分灿烂地笑了笑:“我不饿。” 萧冷儿只是看着她。 半晌依暮云垂下头去,再过良久她一字字低声道:“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令我们受苦,你心里只怕更苦十倍。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更苦。” 一点点将核桃酥塞入口中,干涩,粗糙,一不小心被噎住,萧冷儿弯腰剧烈干呕起来。胸口和喉咙口一阵又一阵烧灼的痛觉,一手抚了心口,她咳得眼泪都出来。 萧佩如轻轻拍她背脊。 拭去眼泪,萧冷儿抬头冲满脸关切的依暮云笑一笑:“其实我错了。” 她错了。依暮云早已不是养在江南的娇贵大小姐。很多年前她随她一起闯江湖,被人挟持,被人陷害,挨过饿受过冻,数不清的次数命悬一线。这些事她连一个字也不曾抱怨过她。她降了敌人,累她受尽委屈两面为难,她甚至要连自己的嫁妆都统统送给她。 她早已不再是她心目中刁蛮任性的大小姐。 她是强逼着自己长大了。 抹去不知何时又再沾染脸颊的清泪,萧冷儿轻声道:“是我对你不起。” 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依暮云哽咽道:“你别……别这样说……”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她捂着嘴低低啜泣。 却是连哭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前痛快哭了。 内心极致的倦怠,萧冷儿将手中食物递给萧佩如,闭目不复言语。 只是她也不曾再进食。 又一日下来萧冷儿面色比洛依二女灰败十倍。 萧佩如劝她不动,只能拿了目光看庚桑楚,他却也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心中惶恐,饶是萧佩如平素心淡,此时却也急得流出眼泪来。 萧泆然心下又如何不急,见她眼泪更是烦躁,冷声道:“有甚好哭,只看她能坚持几时!” 萧佩如几乎是喊叫出声:“她如今只凭一口气吊着命,你说她能坚持几时!” 庚桑楚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 洛烟然和依暮云几乎是同一时刻扑向装着干粮的包袱,随手拿了也不知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死死盯了那张毫无人色的清容,扶雪珞连牙关都在打颤:“萧冷儿,你故意的吧?这又只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萧冷儿微不可闻地笑了笑,早已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却。 扶雪珞狠狠咽下逼近眼眶的热泪。 他宁愿她是故意的!他宁愿! 庚桑楚忽的睁眼,夺过萧佩如手中皮囊大大饮一口水,一手攀过萧冷儿脖颈,低下头对准她唇狠狠渡下去。 是狠,他起身之际咬一口她樱唇,瞬间鲜血淋漓,痛得她神志一阵清明,终于醒转过来。 抓她双肩,他伏在她耳畔一字字道:“你若敢有甚不测,我即刻杀了你眼前这群心尖儿宝贝为你陪葬。”他看她平静双眸,森然一笑,“或者,你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或者就这般活活饿死可好?” 与他对视半晌,萧冷儿终究向萧佩如伸出手去。萧佩如连忙近身亲自喂她一点一点进食。 依正豪唉声叹气,洛文靖父子满脸心疼,洛依二女更是恨不能以身替代的自责模样。心下烦闷至极,扶雪珞冷声道:“问心,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与我打一场。你我难道就不能真正分出胜负来?” 庚桑楚同样心情不佳,闻言亦不给他好脸色:“我为何要在此时与你打这一场?” 扶雪珞愤而起身,但四不像一夫当关,他们几人所处又受地势所限。他有心动手,却明知难以越过四不像。这四不像的实力他见识过不止一次,委实不敢在此情景下白白浪费体力。 颓然下坐,扶雪珞心中不安愈浓。 过得半日,庚桑楚手下有人来报:“上官堂主派属下前来禀报殿下,崆峒携玉英门向我圣界归降,死一百七十四人,余两百八十七人。” 扶雪珞浑身一震,霍然起身:“崆峒派并未出山一步,怎会……” 庚桑楚轻笑:“三年前在蜀山,扶盟主洛公子暗埋火药于地下,令得我圣界无功而返。问心深以为戒,此番不过还扶盟主这份礼罢了。” 扶雪珞脸色煞白。 庚桑楚自然不会也去埋一地火药,他只叫崆峒玉英门两派中的内应在饮水中落了毒而已。计策原是极简单的,但有心杀人,原不需要甚周详大计。 示意那弟子起身,庚桑楚解下腰间令牌递给他:“你即刻快马赶去平凉边界,传我命令,令刑堂主率领本座亲自挑选的两千弟子速速返回,前来助我。” “是!”接过令牌,那弟子躬身退后,疾步转身而去。 再过一日,应龙亦派遣弟子前来禀报:“殿下,西岭山、南宫世家和慕容世家业已不支!” 第三日香浓一支的弟子也前来回报:“昆仑、峨眉两派弟子已无人再斗。” 扶雪珞形容虽说惨淡,庚桑楚脸色却也绝不好看。 知透他心思,萧冷儿慢悠悠笑道:“这镜湄丫头向来是急性子,如今却成了垫底的一个,也不知中途是发生甚意外没有。” 但庚桑楚再担心原镜湄,此等紧要关头也绝分不出精力去看顾她。 第四日晚玄武堂主刑思堂已带领两千教众赶至丛林之外,刑思堂一人前来领命。萧冷儿观他容貌,三十上下,印堂方正,眉目沉着,生就可堪大任之相。 一一吩咐下去,庚桑楚忽而有觉,抬头望了漫天繁星。 刑思堂似有不解,却并不出言。 半晌庚桑楚叹道:“今夜一役,思堂,咱们圣界百年基业,必将奠稳中原。” 刑思堂躬身道:“殿下英明,属下深感佩服。” “你去吧。”挥了挥手,庚桑楚竟没有众人想象那意气风发,反倒神情颇为倦然。萧冷儿上前,伸手与他十指交叉而握。 两人静对彼此。 等待的夜格外漫长,萧楚二人始终相偎一处,扶雪珞闭目打坐,神态似已全然平息。 黎明前夕有弟子来报,三大堂主与大三护法恭请大殿下就位。 庚桑楚瞬也不瞬看着扶雪珞。扶雪珞终于也睁开眼:“你我一战,势在难免。” 但有人却不肯给他这机会。 洛云岚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洛文靖:“爹,你疯了么?” 剑尖横在扶鹤风脸侧,洛文靖垂首不语。看一眼萧冷儿,庚桑楚面色如常,微微一笑:“扶盟主,请吧。” 盯紧洛文靖,扶雪珞目如针芒:“我不信洛世伯下得了手。” “他日我还是莽撞小子时,与萧大哥结拜,曾发誓一生追随。”良久洛文靖摇头道,“萧大哥死了,但我答应过他的话,无论萧冷儿做什么,我必定要不遗余力支持她。” 扶剑而立,扶雪珞静静道:“便为了这个原因?之前我们的行踪也是洛世伯透露给萧冷儿?” “如果不是呢?” 一人突然发言,却是萧冷儿。 扶雪珞心中一凛。 萧冷儿笑一笑:“扶盟主笃定了洛大侠不会伤到扶老盟主,想来是绝不会跟我们走了。但真相若不止于此,若当年答应过我爹的人不止洛大侠一人,扶盟主又当如何?” 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扶雪珞一双眼幽深得望不见底,半晌嘎声道:“你想说什么?” 洛文靖手中剑不知何时已垂下去,扶鹤风方要发言,已听萧冷儿再笑道:“真相究竟如何,扶盟主何不随我等出外一观?以扶盟主修为,若出了这九重天象阵法,咱们在场之人,怕想拦也拦不住。” 萧冷儿说的话向来都是在理的。 浑身连指尖都在发凉,扶雪珞最终沉默地点一点头,当下往外行去。而那四不像竟并不阻止他,显是萧冷儿已发了命令。 与她走在最后,庚桑楚目观一切,此时方悠悠道:“你会不会赌太大了点?” 萧冷儿身体尚虚,走得两步,已主动伸手抓他袖口。 “中原武林各个恨我入骨,有甚理由如今有意无意都帮衬着我圣界?”说着话,庚桑楚到底还是慢下脚步等她同行。 “你曾说只要我决意助你,你便信我。无论我有任何决策,你绝不多问半句。如今来看,你信了我的决策,我也信了你。”亦步亦趋跟着他,萧冷儿垂头看两人脚步,“我赌大,只因你对我有过那一句承诺。” 良久庚桑楚幽幽笑道:“我说什么,你便相信?” “你说什么,我便相信。” 他胸中恍惚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疼到极致。 在她曾不顾一切爱着他的岁月里,他说什么,她便反驳什么。她从不信他,可她爱他怜他。 如今她似把一生的信任悉数给了他,只除了她自己。 当他终于能掌握天下的时候,她也终于,不再是他的了。 旷地之中,少林武当,俊杰英豪,曾英雄一世或叱咤一时,此刻通通倒在这黎明的前一刻。形容委顿,显是被喂了软筋散之流的药物。 不日之前,这些人其中一些还统率一方门派,或行侠仗义,或游历江湖。 区区五日,天地色变。 见他一行人走近,圣沨香浓几人已上前来。似是十分满意,庚桑楚笑道:“两任扶盟主曾统率的武林盟,自今日起,只怕要易主了。” 手足冰凉,扶雪珞一字字道:“无耻手段,卑鄙行径。” 并不理会他说辞,庚桑楚环顾四周,仍不见原镜湄身影,不由皱眉道:“湄儿是怎的?青城派一行人……”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见到了口中方提的那些人。 只可惜情况却有些相悖。 一手扼了原镜湄咽喉,江若瑜一步步靠近众人,双目紧紧摄了庚桑楚,沉声道:“三年前泰山一役,阁下曾为了这位原姑娘性命之故,放弃已将到手的胜利。今日江某老调重弹,不知阁下肯否让步?” 庚桑楚不及开口,已听萧冷儿轻声笑道:“天下大半已在囊中,此刻江*公子就算将天王老子的人头拎在手中,只怕这位也绝不会多眨一眨眼。” “既然如此萧姑娘又何必多言?”目光一闪,江若瑜笑道,“莫非这位问心殿下一再对萧姑娘狠心,却始终对原姑娘眷顾,这让萧姑娘十分害怕么?” 萧冷儿叹道:“平素的江若瑜就算走投无路,又岂会说出这等话来?”她像是忽然想到甚,清丽颊上竟浮现出几分隐约的柔情,莞尔笑道,“若说眷顾难舍……倒也有那么一回。” 确有一回。人人都知道的一回。 华山之争庚桑楚千里奔波,与父为敌只为救萧冷儿一命,两人情深天下震惊。 曾经连萧冷儿自己都以为,有过了那么一回,她这一生都已知足了。 原镜湄乌丝散乱面青唇白,眼中却似有些犹疑惊恐之色。细细瞧了半晌,庚桑楚缓缓道:“湄儿跟随我多年,手腕谋略由我亲授,更有一身无人可逆的剧毒,又怎会轻易被江*公子擒拿了去。” 他没多说一个字,原镜湄脸色就更白一分。 庚桑楚还是那般淡然地看着她:“湄儿,我只问你,你可是有意?” 萧冷儿目光一闪,唇角竟挑出几分颇有兴味的笑意。 死死咬着嘴唇,原镜湄一言不发。 萧冷儿笑道:“看来日夜担心害怕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瞪着她,原镜湄嘴唇几乎咬得出血,一字字道:“若不是你,我怎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她此话无疑是承认了庚桑楚方才所言。 闭一闭眼,庚桑楚但觉心头一阵绞痛,喃喃道:“你明知我心中所愿,这许多年来……你怎会如此轻重不分?” “我只恨你一直以来都将轻重分得太清楚。”眼泪顺着嘴角划过,原镜湄颤声道,“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你才会不知所措,我不怪你。这几年来你为了她这个人都变了,我也没法子怪你。甚至……甚至你将她强留在身边,你的眼里心底,你所做的事,所有所有都只看到她,就算明知她不怀好意还要对她好,我也……我也认了。这么多年来你心底里对她的好,我早就认了。” 她的眼泪滴在横在她喉间的剑锋上,冷厉雪亮。 “她对你付出不比我少,我那些不甘心,三年前那一天就没了。”凝视站在一起犹如良玉美璧般配衬的那一双人,原镜湄静静道,“虚岳二位姑娘打不过我的时候,我见江*公子一心护着岳姑娘,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虚姑娘拿话激我,说我争了这么多年,以为一身本事,却连个男人也争不到手。我明知她目的,却也忍不住心里难过。我心想,那就随心去做一次好了,否则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我不是怨,也不是恨,就是想知道……天底下除了她,我是不是也能叫你不顾一切一回?” “若是不能,你就任由他们杀了我吧,再也不必想法子救我了。那日你二人结盟,说过的话此刻还在我耳畔,我……怕不能活着去见那一日。” 结盟之日曾说过的话? 待我一统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萧冷儿为我楼心圣界主母之时! 庚桑楚闭了闭眼。待他再睁眼之际,瞧向的却是萧冷儿,静静凝视她半晌方道:“若我再做任意一件对不住你之事,你可会原谅我?” 萧冷儿笑容十分灿烂:“自然不会。” 庚桑楚似被她笑容感染,竟也一扫方才悒郁之色:“或者我该问你,会不会给我做任何对不起你之事的机会?” 萧冷儿笑容更灿烂:“自然更不会!” 她语声未落,众人不及反应之前已听得庚桑楚一声清啸直入云霄。就在这啸声之中半空里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以迅捷无伦的姿态扑向江原二人。江若瑜一旦察觉不妥立时横剑割向原镜湄咽喉。但这毫厘短距竟也比不过来人快速,“叮”的一声脆响,江若瑜手中宝剑已不知被何物弹开。而他反应过来之时,却已被旁人匕首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原镜湄甫见来人便已白了脸色,脱口叫道:“展扬……” 来人一身黑衣,容貌英俊,脸色却白得有些渗人,不是庚桑楚近身护卫展扬又是谁? 局面转瞬即改。 第四十五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二) 萧冷儿不紧不慢悠悠笑道:“不知我跟众位说过没有,圣界之中暗杀之术仅次于圣沨的,既不是香浓大美人,也不是这位痴傻的原姑娘。” 至于到底是谁,却已不必她来开口了。 一生唯一一次豪赌转眼竟化作他人笑谈,一无所得!一无所知!原镜湄心如死灰,喃喃道:“萧冷儿,你好狠,你好狠……” 走上前去,萧冷儿伸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刮在她脸上,满目清冷,再不复方才笑意:“你给我清醒点!” 再瞧庚桑楚,亦是一脸冷色。 “她事先叫我防你这一手,我只当是多余,谁料你便干下了如此蠢事。”走到镜湄面前,庚桑楚一手捏她下颚,力道之大原镜湄瞬间便落下眼泪,“好湄儿,你可以再蠢一点,看本座会不会救你再多一次!” 他已松开手去,原镜湄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似要将心肝腑脏全数给哭出来。 抬头冷冷扫视一眼众人,庚桑楚三分笑中却带了七分冷:“可瞧够了热闹?算是本座奉送给诸位的最后一出余兴罢。”令应龙刑思堂几人上前道,“将这一干人等全数带回洛阳,送入洛阳陵迟殿,其余我届时自会吩咐。” 应龙几人躬身应是。 目光停在扶雪珞身上,庚桑楚淡淡一笑:“本座曾言武林盟兴于洛阳,本座便要将它掐灭于洛阳,如今扶公子可相信了本座言出必行?”他转口已不再称他为“扶盟主”,只因从这一刻起,天下间已没有了武林盟。 场中数十位掌门,纵然此刻已身为阶下囚,各个仍敛目端坐,绝不肯失了威仪。瞧在眼里,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转头向扶鹤风淡淡道:“咱们走吧。” 纵然洛文靖还在侧,但扶鹤风又岂会被人偷袭第二次? 青城掌门一时颇为踌躇,庚桑楚淡淡道:“若还想留住江若瑜性命,劝几位莫要乱动的好。” 岳凌波急得眼泪都快下来,唯有扶雪珞丝毫不为所动。 庚桑楚饶有兴味看他。 扶雪珞淡淡道:“‘扶盟主’既已变成‘扶公子’,殿下就算以在场所有人性命相挟,扶雪珞难道就该束手被擒?” 庚桑楚不由失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如今倒学聪明了。如此态度,想是笃定在场无人拿你得下。” “纵然殿下与圣沨联手,也未必能留下我。” 颔首称是,庚桑楚亦十分坦然:“你我谁也奈何不了谁,那是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之事。” 他想一想又笑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你毫无负担的模样,却要比往日里顺眼许多。” 欠一欠身,扶雪珞抬步要走,却发现扶鹤风并无随他离去之意。转头望了老父,扶雪珞目中似沾染浓雾。 见他模样,饶是扶鹤风那等修养,也不禁十分不忍,温言道:“适才你答应前来,只怕已料到这结果。其中缘由,你若想知道,我必定一字不漏说与你听,再由你自己选择。” 摇了摇头,扶雪珞心中怆然。 他料想过许多结局。包括被庚桑楚夺去萧冷儿,再夺去中原武林,唯独没料到最后自己成了众叛亲离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庚桑楚却更像个老朋友般与他说话:“如今你打算何去何从?” 扶雪珞淡淡一笑:“这天下毕竟还不姓楼,殿下这担心大可不必。” 庚桑楚也笑一笑:“如此,我与冷儿大婚之日,还请扶公子前来观礼。” 目光移向那人,扶雪珞目中氤氲散尽,最终只留下一抹淡然至极的痛。 从未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瞧过,萧冷儿一时心神皆颤,忍不住向前几步行至他面前,四目相望,她禁不住握他手掌,涩声道:“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低促一笑,扶雪珞道:“萧冷儿,你是不是又想说,一生欠了我许多?” 萧冷儿咬唇不语。 “如今,便答应我一件事罢。” 她瞬也不瞬看他。 “不要嫁给他。” 松开手去,萧冷儿一时愕然。 扶雪珞笑意极浅,却恍惚回到往日的温柔缱绻:“就算徒有虚名,能多留一日,我仍多欢喜一刻。” 在每一个清冷的日子,他念着,他的妻子萧冷儿,心中多欢喜。 狠狠咬唇,萧冷儿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震颤。时至今日,他竟仍对她…… 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扶雪珞颔首低笑:“正因我如此,是以我心中明白,时至今日,你对他仍然有情。” “不!”萧冷儿忽然激烈地大叫着退后三步。 含笑瞧了她和闻言同样瞬间呆住的那人,扶雪珞道:“我也是自私之人,冷儿,今日之事你须得答应我。”说完此句他再不多言,俯身向扶鹤风三拜,决然转身离去。 猛一咬舌尖,萧冷儿强迫自己镇定清醒,急急瞪一眼洛烟然:“傻子,还不快去?” 看看她又看看庚桑楚,洛烟然顷刻间已有所决定,亦学扶雪珞姿态转身一言不发向洛文靖行了礼数,便循了他脚步疾疾追去。 眼瞧萧冷儿态度,洛云岚向她微不可见点一点头,亦拉了依暮云离去。依暮云待要反驳,见萧冷儿满脸催促,又见依正豪亦是焦急之态,犹豫片刻,终是随了洛云岚而去。 当下庚桑楚收拾残局,萧冷儿伴了洛文靖依正豪当先离开。只消走出众人视线,萧冷儿已扑通跪倒在依正豪面前:“这些日不肖怠慢,女儿实属无奈。女儿哪敢当真要求干爹做不愿之事,这就遣人送干爹回江南。” 抚了她满头青丝,依正豪叹道:“如今暮云随云岚离去,我回到江南左右都是个担心,不如留下来看着你,心下也安定。” 萧冷儿切切道:“冷儿并非是要暮云做个不孝女,但如今形势,她和云岚实在不合适留下,就算权且让他二人回到江南,只怕……” 侧头看一眼身边的洛文靖,依正豪道:“你二人既齐心行事,我还有甚信不过。” 洛文靖却叹道:“如今走这一步,我亦不知是对是错,只盼老天怜惜武林众生。” “天下豪赌,洛大侠此时后悔怕也晚了。”一手扶着依正豪,萧冷儿瞟一眼扶鹤风,“扶老盟主心平气静,才真真叫人佩服。” 扶鹤风淡然一笑:“如今这武林,原已非老夫等人叱咤之地,信你一回又如何?” * 楼心月曾有言道,此行庚桑楚若能折服崆峒派与玉英门,便是他正式传位于他之时。而此行斩获,又何止崆峒玉英两派?这消息也不知最先是由谁传出,不日便已传遍整个圣界甚至于整个洛阳。 庚桑楚一行人回到洛阳第二日,楼心月便已亲口明确了此事。 接任圣君事关重大,圣界中人多数出身苗疆,最是信奉教规,原本绝不能在中原之地举行仪式。但此次庚桑楚一举拿下中原多个门派,可说将大半武林已纳入囊中,他又曾公开表明将在一年之内夺取整个中原武林,直是风头无俩。又兼他掌管圣界多年,威望早已隐隐有超越楼心月之势。既是他亲口提出要在洛阳接任,圣界中人想到日后大计,自然无不听从。 自回到洛阳,扶鹤风洛文靖几人便即刻被楼心月亲自送回扶家宅邸。扶鹤风只言退出武林事,楼心月父子竟也信了他言语,绝不多加禁锢。 萧冷儿这几日便奔波在地宫、陵迟殿和扶家之间。 转眼便到了庚桑楚接任前一日,萧冷儿本在扶家大院里与依正豪畅聊旧日趣事,忽听得门外一阵好不热闹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她不及起身,已见扶家一位丫头跌跌撞撞跑进门来:“萧姑娘,萧姑娘,不好啦!” 萧冷儿含笑倒一盏茶与她。 她为人向来随和,那丫头也不推辞,咕噜噜喝完茶急道:“萧姑娘,门外来了好些人找你!” “每日里前来找我的人从未少过。”萧冷儿复又闲适坐下。 “但来找你的人是那个问……问……” “问心?”萧冷儿挑一挑眉,倒当真有些奇怪,“他近日极忙,我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了。本该最忙的今天,他竟来找我?” 小丫头跺一跺脚,急道:“他身后还跟了好大一路人,说是来……来下聘!” 萧冷儿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咳得险些岔过气去。依正豪待要为她顺气,却见她已噌地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匆匆往外行去,秀眉紧蹙显见颇有震惊和羞恼之色。不由摇头暗叹,终究只有那问心,才能叫如今的萧冷儿失却常性。 一脚跨出院门,萧冷儿抬眼就见到前院中长身玉立之人。阳光打在他含笑眉眼,竟绮丽得仿似要生出花来。萧冷儿瞧得一呆,其后才想起往他身后看去,果真便见一长列人依次站开,各个或端或抬大红木箱,红绸红花,好生艳丽的一簇簇。 三年多修养也不敌此刻惊愕,萧冷儿一手抚额,只觉十分无力:“你这是做什么?” 对面那人却折扇轻摇,风度极佳,分外理所当然模样:“求亲啊。”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笑,眉眼带笑,简直连一柄折扇摇出的微风也能带了笑。便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遭遇了心爱的姑娘般,上门提亲,喜不自禁。 只是看着他,神情中半是恼怒半是无奈,萧冷儿抿唇不语。 便在她这不语中渐渐失了笑意,庚桑楚再开口时声音中已颇见委屈:“是你曾答允我,在我登临圣君之位那一天嫁于我,再不分离。” 心乱如麻,萧冷儿半晌道:“那日我曾答应雪珞……” “那是他自说自话,你根本并曾答应过一个字!”打断她话,庚桑楚已有愠意。 这片刻扶鹤风几人也已闻讯赶过来,见此情形都有些张口结舌。 抿了抿嘴,萧冷儿涩声道:“我和雪珞曾在这宅院中拜堂成亲,你心里容不得,总想要抹掉那一段是不是?” 刷的合上折扇,庚桑楚怒道:“我心爱之人险些便嫁了别人,难道你要叫我无动于衷?” “什么心爱之人。”萧冷儿冷笑道,“你是见不得曾一心一意向着你的人,后来却向着了别人。” 怔怔望她,他神色先是怒,再是哀,终于呈了一色的灰败之气。 何曾见过他此等不能自持的模样?一瞬间萧冷儿只觉心下痛快,痛快的同时却另有一种难言的撕裂般感受,踌躇片刻,终道:“我自信从前并没有愧对雪珞半分,是情是义,我从来分得清楚。但月前那婚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一次。他从未对我要求过甚,此番有所请求,我只盼能尽力达成。” 他面上灰心之色转而又化作柔情,柔声道:“你是在向我解释么?” 心中一震,蓦地掐紧手心,萧冷儿好容易稳住心神,极力淡然道:“你我如今进则同进,退则同退,既已选了同一条路,有话自然该说明白的好。” 并不将她明显掩饰的言辞放在心上,庚桑楚颔首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些聘礼我……” “却也不必收回。”打断他话,萧冷儿悠悠道,“既有人巴巴赶来送礼,我也没有推辞的必要。” 当下也不翻看,只叫众人又将一干箱盒抬入小院之中。 走近她几步站定,庚桑楚执了她双手低声道:“你终归还是念着我的,生怕将这些东西再抬回去,叫我在教众面前失了颜面。” 萧冷儿没好气白他一眼:“我怕失了自己的颜面而已。” “也对。”庚桑楚笑道,“我犯下丢人的事,未来的庚夫人自然也面上无光。” 无力与他争讨口上便宜,萧冷儿眼珠一转悠悠道:“难不成有人想要用这点东西就打发了我?是说曾说天下为媒,江山为聘,我至今可连一成也未见着。” “天下为媒,江山为聘。好,咱们便说定了!”庚桑楚大笑转向一旁扶鹤风几人,“在场几位有她的干爹,她的小叔。今日我们说好这一折,可要叫几位做个见证了。” 目光触及扶鹤风,萧冷儿才蓦地觉出方才行为十分不妥来,迟疑道:“扶老盟主,我……” “无妨。”摆一摆手,扶鹤风温言道,“你与雪珞虽然没有夫妻的缘分,但老夫也曾多次受过你爹爹的恩惠,心里只将你当做半个女儿看待。你他日若当真要出嫁,亦可将此处视作娘家。” 出嫁?萧冷儿心下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得出的却只有冷。 手上一紧,抬头便见庚桑楚明显带了希冀的目光:“我明日便要接位,你……” “我自然随你回去。”萧冷儿浅浅颔首。 心下一暖,庚桑楚含笑向扶鹤风几人辞别,便拉了萧冷儿往外行去。一边走听萧冷儿道:“我只当回到洛阳,你又该日日将我置在有凤来仪,不叫我出院门一步,哪知你近日倒十分宽限我。” 再次紧一紧她的手,庚桑楚隔了片刻方道:“如今这天下,是再没有谁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了。我很欢喜,只盼……也能时时刻刻叫你也欢喜。” 对他这等情切言辞向来只如耳边吹风,萧冷儿丝毫不为所动,续道:“当日你曾言,待你一统江湖之日,才是娶我之时。如今明知我绝不会同意,为何又要忽而来甚求亲这一着?” 这一次沉默久得她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已收回注意力之时,才听他极轻声道:“我怕……到那一日你我都没有那机会了。” 极隐约,她却听得极清楚。 清楚得她但愿自己从未提过方才那蠢问题。 * 两人一路回到有凤来仪,萧冷儿如往常一般做了满桌的饭菜,庚桑楚也照样吃得一粒米不剩。饭后两人各掌一盏烛灯翻阅书卷,至三更再同塌而眠。他仍是如往日的每一晚,双手圈了她整个身子,却再无更多动作。 睁眼虚度半夜,她忍不住道:“你这般待我,我会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他呼吸绵长,但她心下明知,自二人住在一处,又或者从更早更远开始,各自哪得深睡? 温热的气息忽地沾染颈间,她浑身一颤。 一遍一遍,他只轻吻她的青丝,双手还紧紧搂住她腰身。她没能回头,是以也没能看到他双眼中眷恋早已被泪水打湿。 黎明将近,他轻悄起身去。听到他脚步声已出了院门,她这才睁开眼,翻身坐起。 一路去往地宫另一头的静*园。那里往日是原镜湄的居所,此次回来,却也成为幽禁她的地方。 院门打开,原镜湄独自坐在园圃之间,抬头见是她,却懒懒的连招呼也难得打。 自顾自去往她身旁坐下,萧冷儿道:“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你随我去一趟罢。” “他的大日子,如今哪还需要我?”原镜湄转过脸去。 不过几天的日子,她明眸里哪还有昔日半分的如水娇媚?暗叹一声,萧冷儿柔声道:“你总是他命里最重要的人,就和圣沨一样。若见不到你,登上圣君之位也好,一同天下也好,他心里总归不快活。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可别在这时候还叫他伤心去。” 怔忡片刻,原镜湄幽幽道:“叫他伤心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顿一顿,萧冷儿道:“我话便至此,你自己斟酌。” 忽地扭过头来恨恨瞪她,原镜湄咬牙道:“你明知他伤心,明知他痛苦无奈,为何还要折磨他,为何不肯好好对他?萧冷儿,若不是你做人太狠太绝,我又何必行到今日这一步?” 她毕生所求,不过是那个人幸福安康而已。若他心里希冀的人给不了他,她只愿自己能给。但到最后她也只是绝望,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不能。 “是我太狠太绝?”似自言自语,萧冷儿良久只是轻叹一声。 如今他们各个要求她的,都是她再也做不到的。 拉起原镜湄,萧冷儿道:“随我去吧。多年前他母亲的嘱托,如今眼见要达成,你也好,我也好,谁都应当陪伴在他身边。” 这与她恨不恨或爱不爱他都无关。 有些情有些义,是她无论如何无法磨灭。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然后丢弃。 * 两人行到正殿时,圣界众人都已在侧。那人站在大殿中央,远远望去,萧索孑然,竟无意气。 有那么难以捕捉的一刹那,萧冷儿心里充斥极致的苦,苦得她几乎要忍不住向他走过去。 幸好,只有过一刹那,幸好,连她自己都没能抓住。 第四十六章 拱手河山讨你欢(一) 庚桑楚者,父楼心月,司圣界第五任圣君,母伊黎白思璇,司圣界第五任主母。其人文韬武略,智勇兼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圣界获取前人未有之功德。德盛六年陆月初八,即今日始,任楼心圣界第六任圣君。 …… 万众齐声中他朝着她所在之地缓缓行来。 萧冷儿发誓她早在三年前就已对眼前这人彻底心死。 可当他向着她走过来时,那样的神情和动作,她无法遏制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加快。 连掌心都浸出冷汗来。 她也自问不是个虚荣的女人。 可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迎向她,她尽过力了,却无法做到心无波澜。 曾经,曾经她是多么的努力,多么的渴望他能坦然一句他心里有她。 过往的三年里那些曾经一度遥远到让她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些刻骨铭心的相爱过的痕迹忽然如潮水一般悉数向她涌来,几近灭顶。 发狠的他,含笑的他,深情的他,绝情的他,曾将她送入仙境的他,曾将她打入地狱的他。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的他。 他一步步走近,她热泪盈眶,满身满意都痉挛般颤抖。 那滔天灭地的恨啊,那……她永远也无法再承认的残存的爱啊。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强自咽下眼泪,不愿使他看见。 执她纤手,他冰雪般的眼深深望入她星辰般眸,款款笑意无限,灿灿如六月里盛开的凤凰花。那极致的明艳几乎灼伤她的眼,那温柔的话语也几乎灼伤她的耳。 “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原镜湄就站在她一旁,闻言踉跄退后三步,惨白着脸,终于迤身下地。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袖口,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却丝毫体会不到痛觉,半晌终于能找到笑容,浅笑着颔首回他:“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两人携手向高台行去。 他雍容无双,她风华绝代,并肩携手,睥睨天下。 *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 这期间楼心圣界又已接连在各地发动突袭。一干武林人士骤然间失去武林盟与各大门派庇护,投诚与负隅顽抗者皆不在少数。但一些江湖游侠纵有心与楼心圣界对抗,休说楼心圣界本身实力如何强大,单是如今中原武林已没有能够独挑大梁的领军人物,江湖中群龙无首,与军心正盛的楼心圣界相比,犹如螳臂当车。 * “如今,诸位心里可是觉着愤愤不平得紧?” 一手抚了茶杯,萧冷儿笑问。 这陵迟殿,她每隔数日便会来走上一遭。 至今陵迟殿中依然没有任何一派肯真正投降。但众人虽没有铁链刑囚加身,却也逃脱反抗不得。众人所食饭菜里皆有原镜湄秘制软筋散,吃后武功全无。却如萧冷儿所言,与其活活饿死,总是留着条命更好。 再呷一口茶,萧冷儿笑吟吟道:“统领武林正道二十年的扶鹤风老盟主一朝背离大家伙儿,宣称退出武林,被圣界奉为上宾,全然不理会在此受苦的诸位。宣称武林现在还不属于圣界,声言要联合江湖群侠再行夺回之战的扶小盟主自三月前离开,眼见如今整个中原陷入水深火热,却半分不见人影,只怕又是一个‘退出武林’。诸位如今这心里,究竟是怨恨我和问心呢,还是更怨恨这言行不一的扶家父子?” 各派原本分住在不同楼层,但她次次前来,便如开庆典一般,要叫所有人都集中在前殿之中,即便次次众人就算前来也绝少理会她,她仍然乐此不疲。 萧冷儿连连为圣界立下大功,又得圣君庚桑楚亲令,如今她的要求,整个圣界上下几乎无人能反抗。 少林无想大师低低宣一声佛号。 看一眼他身处困境仍宝相庄严不减,萧冷儿停顿片刻笑道:“昔年在少林寺,多受方丈大师照料。这些日我亦吩咐众人绝不可怠慢大师,不知大师住得可还习惯?” “方外之人,哪里不是修行?”无想大师再宣一声佛,“有劳姑娘费心。” 也不知萧冷儿究竟听到没有,出神半晌,她才悠悠道:“那年在少林寺,我得知一生最大的变故。为了追查身世,我一路赶赴苗疆,在那里见到养育我十年、我又一直以为早在十年前就死去的娘亲冷剑心,得知了昔日种种。若非有那些事,只怕也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的事,而我……我此刻只怕也不在这里,或者还在武林中四处奔波,又或者……早已经退出武林了。” 无想大师道:“世间万物,因果循环,姑娘又何必自寻烦恼?” “没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良久萧冷儿方展颜笑道,“却是我想法过于天真了。后来种种,其实又关了前人什么事。只要问心还是那个问心,我还是那个我,只怕换天换地,该发生的还是一样要发生。” 蓬莱掌门虚姣曳冷哼一声道:“如今萧尊主贵为未来教主夫人,身兼萧家魔教两派至尊,难道还有甚不如意?”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萧冷儿笑答,忽看她身旁岳凌波问道,“岳姑娘,能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有些诧异的望她一眼,岳凌波道:“你问。” 指指不远处的江若瑜,萧冷儿道:“若时间能退回到武林大会那一年,岳姑娘好彩当选了武林盟主。要姑娘在这盟主之位和江*公子之间只能择其一,不知姑娘作何选择?” 看一眼江若瑜,岳凌波垂目不答。 萧冷儿道:“我只当姑娘在江湖中打滚这许多年,是个女中丈夫,这才大大方方问出口,姑娘当年既有争选盟主的勇气,如今可是不敢大方作答?” “谁说我不敢?”抬起头,再看一眼江若瑜,岳凌波娇艳眉目忽染几分明红之色,口中却朗朗答道,“若是当年,我少年心气,只怕就选择了盟主之位。但如今我早已不再年轻了,分得清什么是心中最看重的。无论发生任何事,自然……自然绝不会舍弃江*公子。” 她此话一出,江若瑜神色是又惊又喜,怔怔望着她,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萧冷儿一笑,又转向秋明玉道:“秋公子,当年武林大会上,你第一眼见到我那烟然丫头,我知道你心里从此就喜欢了她。这么多年来,若非她眼里从来只有扶盟主,哪怕她就算只回头眷顾你一眼,你还会执着于甚天下霸业、甚正道邪道么?” 与她对望良久,秋明玉静静道:“洛姑娘在秋某心中就如同女神一般,若得她一句话,秋某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能与所爱之人退出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那便是秋某毕生所愿。” 那一年他同时见到洛烟然、扶雪珞和萧冷儿三人,便已放弃争夺武林盟主的念想。 颔一颔首,萧冷儿轻声笑道:“追求心中所爱,那是人之常情。无想大师是方外之人,得道高僧。至今却为了本不相干的武林正义被囚于此,难道不是因为心中有情?人世间,至孝至礼,至信至义,皆逃不过一个情字。那为何我选择心之所向……却被世人说成是罪不容诛,泯灭人性?” 众人皆是一怔。 萧冷儿又是一笑:“难道我不是做了和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的选择?” “你这是歪理!”虚姣曳不假思索反驳道。 “只因岳凌波爱上的是江若瑜而不是圣沨问心,秋明玉爱上的是洛烟然而非镜湄香浓,是以他们的情都是高贵、令人称道的情,是以……”萧冷儿闭目笑道,“我的爱,在世人眼里,从最开始就不是爱,而是孽。” “有情……皆孽。若有一天人世间再没有了情,那又该如何?”说到此萧冷儿已起身向大殿外行去,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微停顿,“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能为诸位做了。烟然今生有所属,我只能代她向秋公子道一声承蒙厚爱。但江*公子和岳姑娘,这么多年奔走江湖,最初听我胡言,只当为着武林正义,如今却落得这地步。我唯一能还给二位的,便是一场迟来的婚礼了,只盼二位莫要嫌弃。” 说完这句话,萧冷儿已行出门去。 江岳二人痴痴对视,江若瑜忽道:“就算咱们明日便要赶赴黄泉,今日能与你结为夫妻,我也不枉此生。” 眼眶湿润,岳凌波重重点头:“我也是。” 甫一踏进别苑已听庚桑楚声音笑道:“陵迟殿之事我已听说了,怎的你最近当真闲得慌了?竟做起了说媒之事。” 翻个白眼,萧冷儿没好气道:“你不必说得如此直白,我也知道自己每天吃了几粒米、进了几趟茅房都逃不过你双眼。” 她往进几步已见那人身影,斜卧软榻之上,手持书卷,长长的发丝泻了半空,妖娆动人。 无耻人妖!萧冷儿撇了撇嘴。 抬头看她,庚桑楚皱眉笑道:“你怎的越来越粗鲁了?” 萧冷儿毫无笑意地牵一牵嘴角:“那自是因为和咱们的圣君大人在一起呆久了。” 庚桑楚点点头:“连笑容也越来越丑了。难怪连展扬都说以往一见萧姑娘便觉亲切,如今远远看见了立即只想绕道走。” 萧冷儿恨不能走过去朝着他那流线般端正美好的身体狠狠踹上两脚! 然而不等她化悲愤为行动,庚桑楚已及时起身:“我已等你好半天了,走吧,带你去看个地方。” “这里还有哪处是我没见过的?”嘴上虽抱怨,萧冷儿仍不由自主跟在庚桑楚身后往外行去。庚桑楚最是清楚她身体状况,如常出入,便是三步也决不许她用走的。 眼见门外牵马那人,萧冷儿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么,怎么不见你绕道?” 展扬莫名看了看她,又看向庚桑楚,只觉背脊无端一阵发凉。 庚桑楚轻笑不止,小心扶了她上马,自己则在她身后坐稳。也不打马,只揽了她腰身,徐徐慢行。 果然便是她曾来过的地方。 那一年洛阳花会,彼此情意初绽,他壮志雄心,她意气风发,曾许他:入这一场局,倾力一战直至最后一子。 她的一生都被当年这一句承诺改变,翻天覆地,再回转圜。 故地重游,感慨万千。 行至当年那城墙根下,萧冷儿忍不住低低吟道:“古老城垣巅,笑谈巍巍河山。有心相近,还要做他念。” 庚桑楚摇头笑道:“你何时也喜欢了作打油诗?” 萧冷儿回眸睨他一眼:“这难道不是当年你我心境?” 微窒片刻,庚桑楚点头承认:“是。” 前方已是窄道,扶她下马,庚桑楚拉了她继续往前行去。当年她只站在城墙之上随他一览河山,全然不知这段城墙走过竟还有风光。行到尽处,竟现出一个山洞来。萧冷儿随庚桑楚一路进洞,洞中情景,才真个叫萧冷儿讶然。 三步一圣火,五步一石雕,洞中两排,井然有序。这形象几年前在楼心圣界苗疆总坛萧冷儿亦见过,但此处雕刻排列威严,竟似比总坛更甚。行到洞穴最深处,却是极大一个水……不,是血池。血池中央一眼看去便知是阵法,只是这阵势极异,以萧家对奇门八卦钻研之深,萧冷儿乍看仍瞧不出任何法门来。 阵法中央是一个大火炉,熊熊大火似是从地底下开始燃烧,火势极烈。 满池血水被煮得沸腾,弄弄的血腥味扑鼻,萧冷儿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不一会儿她就像全然忘了这血腥味带来的不适,呆呆望着火势中炉鼎上刻着的奇形怪字,似入了魔障般。 庚桑楚眼瞧她反应,这才道:“你瞧这阵法如何?” 蓦地清醒过来,萧冷儿一时只觉毛骨悚然,皱眉道:“阴邪入骨,未免太诡异。此种阵法多半是巫蛊起源之地传下来的禁忌之术,只怕连施术之人自己到最后也难以幸免。” 庚桑楚颔首道:“你倒懂得多。这术法的确传自苗疆,但比你想象之中更加阴邪狠毒,数百年前便已被当时的族长禁了。” 萧冷儿秀美愈蹙:“失传数百年的禁术,怎会出现于此?” 庚桑楚笑道:“自然是我摆出来的。” 愕然抬头望他,萧冷儿一时惊怒交加,脱口道:“你不要命了么?!”话已出口才察觉不妥,连忙不甚自在别过脸去,心下仍旧止不住惊恐。 胸口一暖,庚桑楚忍不住握了她手,柔声道:“这阵法便是‘禁魂’,楼心圣界的创始人楼心玉妍当年以肉身和灵魂为忌,利用此种妖术诅咒萧楼两家,厮杀不休,情怨纠缠,百年不息。” 萧冷儿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掉过头瞧那熊熊术火,只觉浑身血液都快凝固起来。 “我继任圣君以来,便设法去找当年萧楼两家各种秘事。楼心玉妍究竟在何处施法已不可考,此处也只是我依她所遗卷宗所言重开的新阵,但与原阵应无二致。” 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萧冷儿浑身都被烤得发热,但一颗心却只是无尽的冷,半晌好容易拾回气力抬头望他,语气不稳道:“你重开这个阵……是想做什么?” 庚桑楚不由失笑:“瞧你怕的,楼心玉妍已诅咒萧楼两家生生世世了,难道我还能多加一条来生来世不成?” 听他所言在理,萧冷儿却仍然犹疑:“此阵绝不善与,你如今摆出它来,只怕又有祸事。”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晌道:“你我相遇,是缘是孽,终归脱不开萧楼两家这关系。我只想看看,从你我没出世已注定要折磨我二人的,究竟是甚厉害的东西。” 萧冷儿无法言语。 庚桑楚悠悠道:“想到有一天你我都去了,但你我的后人却还要受到这阵法的诅咒,注定相遇,注定相爱,注定生恨,注定成仇,你难道不恨?” 抿了抿嘴,萧冷儿涩声道:“萧冷儿不孝,萧家这一代之后只怕是没有子息了。你和圣沨就算日后谁娶了亲生了子,想来……也没有那相怨的对手了。” 目光温柔地凝视她,庚桑楚柔声道:“无论是你,我,还是圣沨,将来无论我们谁有了后代,我都只希望那孩儿能自由自在活着,不要像你我这么苦,也别像圣沨那么冤。” 萧冷儿努力忍住泪水。 紧紧握着她手,庚桑楚道:“我不管你如今是认命还是另有其它想法,但我自己,只要还活着一日,怎甘愿叫一个连尸骨都无存的死人无形中掌控我一生?” 心乱如麻,萧冷儿半晌道:“你待如何?” 良久庚桑楚道:“日后你便知晓。”说到此他忽然话锋一转,“当日礼堂之上,你说总算有了我不知而你知道之事,如今我总算解开这谜题了。” “当日你问那几个问题,我心下便已有了计较,过不出我所料。”庚桑楚见她浑身已被烈火烤得大汗淋漓,便拉了她往外行去,边走边道,“第五任圣君楼心月根本没有亲生妹子,楼心镜明是他幼年亲自捡回家让当时的圣君楼心凤唳收养。此时楼心月知,萧如歌知,至于楼心镜明和冷剑心知不知,我却是不知了。” 萧冷儿并不吃惊,只道:“此事我娘亲并不知晓,却是我爹后来私自向你爹求证的,记载于密卷之上。” 当年为何楼心月错将那一夜与他厮守之人当成楼心镜明,为何误以为造成兄妹乱伦却并不惊慌,后来又为何见萧冷儿长得像楼心镜明便一时心乱误以为是自己的女儿,这种种便得到了解释。 庚桑楚低声笑道:“绕了一圈,原来你我并非有血缘之亲的表兄妹。”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打紧?我只叹楼心月这一生,为其考虑最多的竟不是我义母,不是你娘亲,而是我娘亲。”说到此两人已行至洞外,回头望了山洞,萧冷儿道,“你今日带我来此,究竟是作何?” 庚桑楚微微一笑:“我只想着你也是萧家之人,咱们都遭了它的罪孽,总该见识一番它长什么模样。” 心里却想着,他带她前来,也许只想让自己的心到最后一切终了之时,还能有个归依。 萧冷儿对他之言委实不能全信。但若多说甚,只怕这人又要当做了自己待他余情未了。想了想,终究硬下一口气去。 她以为,一生行到这一步,已没有什么还能叫她后悔。 那个时候,她是那么以为的。 第四十六章 拱手河山讨你欢(二)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这半年里,庚桑楚已正式将楼心圣界总坛迁至洛阳,亦将投降的众多中原武林人士全数编入教中。重新整顿,气势如虹。 如今若将天下看做十分,九分九已成归一之势。 这夜难得楼心月与几位堂主都回到洛阳,庚桑楚亲自设宴,席间为众人一一满上酒,举杯笑道:“这一年来真真辛苦了诸位,问心在此敬诸位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刑思堂却甚是豪爽一饮而尽:“待明日应老大与我带人前去解决了西北边境那一干乌合之众,从此天下再无人敢与圣君敌对,思堂也在此预祝圣君霸业千秋。” 楼心月却只望了一旁自斟浅酌的萧冷儿,望她半晌忽笑道:“如今天下已定,我只关心你二人何时能让我喝到一杯新媳茶。” 坐在他下首的原镜湄手中酒杯几乎拿捏不稳。圣沨长长的睫毛一颤,却终究无甚表情。 萧冷儿一怔,不由自主看向庚桑楚,却见他面色如常,懒懒散散举杯笑道:“你这作家翁的倒比我这娶媳妇的更着急。” 楼心月笑道:“这杯茶我从六年前等到现在,自然着急。” 众人哄笑着连连称是。 萧冷儿只是不语。望她沉静侧脸,庚桑楚忽道:“如今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咱们要做的事还有许许多多。暂欠那几道礼数,本座以为冷儿亦不会介怀。” 蓦地抬头,萧冷儿神色多少有些诧异。庚桑楚却还在平平静静含笑看她,柔声道:“你说呢?” “自然……不介意。”萧冷儿缓缓摇头。 复转向满脸莫名之色的众人,庚桑楚沉声道:“应龙,上官云,刑思堂,黎伽罗,圣沨,镜湄,香浓听令。” 众人皆是一怔。 上前执了萧冷儿手,庚桑楚缓缓道:“我二人虽未行夫妻礼仪,但这一年来,我心里早已将她当做最珍贵的妻子看待。在座诸位皆是问心全心信任之人,自今日开始,望诸位真正将萧冷儿看做我圣界当家主母。诸位待我如何,也必将待她如何。有二心者,现在便请从这个门出去。” 几人齐齐躬身道:“必将誓死效忠圣君,效忠夫人。” 原镜湄也垂下头,却是珠泪盈睫,哽咽难言。 颔一颔首,庚桑楚面上笑容显是十分满意:“诸位便将这句话当做我的命令传下去,凡我圣界中人,务必遵循。” 几人再次应是。 他究竟在说甚作甚?偏过头疑惑地看他,萧冷儿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眼前这男人的心思。心下一阵不舒服,踌躇片刻,她还是道:“我并不需要谁效忠,也不需要谁保护。”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的是,她更不需要他像临终托付一样向别人交托她,那语气让她觉得……很烦躁。 轻抚她秀发,庚桑楚笑意十分宠溺:“如今身份不同了,可别再像小孩子似的撒娇。” 萧冷儿狠狠瞪他一眼。 眼见两人情形,楼心月忽道:“冷儿,明日便是你爹娘忌日了。” 萧楚二人都是一僵。 并不甚在意神情,楼心月自斟一杯:“你直到今日还未动身,那是不准备回去祭拜他们了。” 慢慢满三杯酒,慢慢倾杯,良久萧冷儿缓缓道:“只要有心,在哪都一样。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脸面回到几位的坟前。”她看向圣沨,那人也怔怔望了她,半晌有些艰涩道:“我对她……没有感情。” “我知道。”苦涩一笑,萧冷儿猛一仰头,已是杯酒下肚,“是我从出生就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摇一摇头,圣沨张口,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庚桑楚却只盯着楼心月,面上仍含了笑容,却掩盖不住目中冷意:“你不去拜她?” 再斟一杯,楼心月悠悠道:“小丫头所言不虚,只要有心,在哪都是一样。” 默默无言半晌,庚桑楚起身拉了萧冷儿便走,行几步身形一顿道:“圣沨,你也走。” 圣沨立时便起身跟在他二人身后离开。 楼心月瞧得苦笑不已:“白白养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把我这当爹的放在眼里。” 应龙几人面面相觑,哪还敢多说一个字? 一把摔开萧冷儿手,庚桑楚恨声道:“我知你心中有恨有怨,不如通通说出口如何?这般对着我笑脸相迎,你只怕心里恨得滴血罢?” 也不生气,萧冷儿自寻个佳处坐好,这才慢条斯理道:“被自己的爹气得发疯,回头却来冲我撒气,何苦来哉?” “难道你不恨?”蓦然转过头,庚桑楚双目死死瞪她,“你娘是被我亲手打死,你爹也被我累死。我知道你心里每时每刻都恨不能将我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来啊,我如今就在你面前,我甚至夜夜睡在你身边,你为何还不这么做,还在忍什么?啊?忍什么?!” 淡淡看他,萧冷儿只如看一个陌生人。 满腔怒意蓦地就在她这眼神中失去支撑,庚桑楚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光,软软迤下身去,双手抱头,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连声音也抖得不成形:“为什么不肯原谅我,为什么不能对我笑一笑……我早已经知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依然看着他,萧冷儿眼神却逐渐化了一无所有的空洞,良久起身去抱住他,她无甚意识地伸手一下下抚他头发,口中喃喃道:“你想要的,已经全部失去了,我想要的,也全部失去了……我们扯平,扯平了。” 胸前衣襟上的湿意不停蜿蜒扩大,萧冷儿一颗心疼得几乎要炸开。她想即刻推开他去,可她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良久放开她,庚桑楚面容已转平静,拭去眼角残余泪渍轻声道:“你早些休息,我今夜……” “你今夜还是留下罢。”萧冷儿平静地打断他话。 庚桑楚一怔。 顺势坐在地上,萧冷儿倚靠了身后桌椅,发神许久才道:“这几年来,我往往最难熬的便是每一年的今天,你知道为什么?” 庚桑楚怔忡不语。 “只因这一天,是我一生之中最愚蠢的一天。”唇畔浮现出嘲弄的笑,萧冷儿浅浅笑道,“四年前的这一天,这一晚,我一心一意想着你,一心一意想着,第二天我要为你去死。我这一生为了你,死也好,活也好,总是心甘情愿。可当真到了第二天,你没死,我也没死,我爹娘却死了。” 她静静凝视着他:“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负我至此。是我自己,愚不可及。这么多年来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你,只是连带对自己的恨,也通通转移到你身上而已。” 她有多恨她,她就有多恨他。这种恨除了死,她想不出第二种解决的办法,可偏偏,直到今时今日她依然活着。 活着一天,便多恨一天,锥心蚀骨。 爬过去再次抱住他,她的眼泪顺着脖颈流入他的心,他的肺,灼得他浑身都疼:“唯独今晚,别留我一个人,我呆的难受……” * 他像往常一样拥着她睡,可她却明显不像往常一样老实。 一把逮住她不那么老实的手,庚桑楚已有些恼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做想做的事。”含含糊糊应一声,萧冷儿半点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庚桑楚恨恨扔开她手。他倒要看看什么才是她“想做”的事。 可她那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委实太过考验他的意志力。 房里早已灭了灯,他感觉到她的手从他的脸移到他的喉咙处,又渐渐往下移去。 浑身都已僵直,他正想喊停的时候,却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移到他眼前,那是她的脑袋。借着一两丝月光,他终于能看清她的脸,和那两道明显不那么老实的流转的眼波。 他眼前的情形,实在没心情陪她玩对视。张口,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的面终于贴上他的面。她吻上了他的唇。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几乎憋足了浑身所有意志力才喝止自己不要沉醉在那个吻里,掰开她脑袋,他咬牙切齿:“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还是略略带笑地看他:“做想做的事呀。” 那笑容里三分无辜,三分狡黠,还有十二万分的调皮可爱,几乎就与许久以前的她无甚分别。心中狠狠一荡,他几乎就要任由她做“想做的事”,可……深吸一口气,庚桑楚断然道:“不成。” “为什么不成?”身体往他怀里再蹭拢一点,萧冷儿深深望他的眼,“我刚才再想,若我明天就死了,还有什么是我想做而没能做的事。想来想去,总也绕不开这一件,我想……哪怕一天都好,今生今世能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闭了闭眼,他声音微弱:“你的身体不行……” “没关系。” “我不愿意……” “你愿意的。” 他声音蓦地顿住。 她还是那样深深地望他,似要就此望入他灵魂深处,柔声地重复一次:“你愿意的。” 他还想说话,她却再一次吻了上来。他所有的理智都融化在她万般的柔情中,他没有丝毫力气再抗拒她——这是他一生之中最爱的人,这是他渴望了一世那么久的女人。 进入她的时候,他无声惨笑:“这是……结束一切之前对我最后的怜悯么?” 她在他身下,承受撕裂的痛和极致的美,笑意朦胧:“不……这是我对自己最后的放纵。” 他猛然挺身。 眼泪和着汗水滴落在她同样滚烫的肌肤上,兹兹的,不见血却皮肉翻滚地疼。 她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双手还在温柔地揽着她。 窗前已泄了些微曙光。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天是你父母的忌日,我知你心里难过,可要我送一份大礼给你?” 萧冷儿张口,却发现浑身酸疼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头埋在她发间,庚桑楚低低道:“你和扶鹤风几人暗中定了协议,我看在眼里。我从不问你,你也不说与我听,我心里纵然不想知道,却总还是知道的。” “扶雪珞这一年去了哪儿,为何竟忍得住至今不现身……那日他临走,你塞了东西在他手里,我也看到了。” 吻她发丝,他轻声道:“这些事你从不瞒我,从不怕我叫人去查探去阻拦。我总会想,你是想我怎么样呢?” 感觉到喉间似已恢复了些气力,萧冷儿游丝般道:“我想你怎样,你便怎样?” 紧一紧她,他道:“只要你开心。” 忍不住笑意上涌,萧冷儿咳得难受至极:“事到如今,你我二人还遑论甚开心不开心?” 一下下顺着她背,庚桑楚轻叹:“过了昨夜,现在你再来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已没什么想要的了。”萧冷儿闭目轻叹,“我父母毕生所求,是天下安定。我为人子女,又岂能想到别处去。” “天下安定,天下安定……”半晌起身下床,庚桑楚背对了她静静道,“你容我好生想想,这几日咱们……先不要见面了罢。无论你做什么,我也绝不会再找人看着你。但你凡事也要量力而为,绝不可有任何差池。” 望着他一步步往外走,萧冷儿终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与我拜堂成亲么?” 顿一顿,他轻声道:“我如今是再也不愿做令你不快之事了。” 他身影已消失不见,她却还在迷惘中。一遍遍咀嚼他方才话语,她想,高兴或不高兴,她自己当真就能分辨得清么? * 一觉又睡到中午,萧冷儿刚觉恢复些精神,穿衣坐起,便见圣沨一脚已跨进门来,不由笑道:“你倒随意得紧,我若衣衫不整,看你如何自处?” 圣沨淡淡道:“明明整齐得很,又何必非要说多余的话。” 摇头失笑,萧冷儿道:“你怎的忽然跑过来?”这一年来她和庚桑楚几乎形影不离,圣沨又多数奔走在外,两人单独见面的机会委实少得可怜。 见她下床都艰难模样,圣沨到底忍不住上前扶她:“大哥让我过来,这几日无论你有甚要求,都要我亲自去做好。” 扶着他手臂慢慢往外走,萧冷儿颔首笑道:“他倒慎重。也好,你帮我准备一间绝不受外人打扰的密室罢。” 圣沨忍不住多瞧她一眼:“你要密室作甚?” 萧冷儿冲他一笑:“练功。” 圣沨当然不会相信。萧冷儿既没精神也没心情去解释到他相信为止。 但圣沨即便不信,也立即转头就帮她办妥了此事。萧冷儿笑着向他道谢,一头扎进去接连七天就再没有出来过。这七日里圣沨都亲自守在密室之外,每日早晚将食物从小窗户口递进去。闲时便坐在房门前看书。 第七日午间,萧冷儿终于推门出来。圣沨应声回头,倒被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吓了一跳。 随手抽走他所持书卷,萧冷儿笑道:“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亲爱的大哥这是想念我还是怎的?” 细细瞧她两眼,圣沨轻叹道:“这一年多来,我再也未见过你如此有精神的模样。” 萧冷儿不及答话,她抬头便见原镜湄急急向着二人走过来,不由挑眉道:“你消息倒灵通。” 秀眉紧蹙,原镜湄道:“是问心叫我前来寻你。” 萧冷儿失笑:“我只当他前几日说不再管我的话是当真。” “他自然不知道你在此处。说了好几处地方,让我一处一处前去查看,这是最后一处了。”低声向她解释,原镜湄将手中一物递给她。 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么?萧冷儿挑眉看她:“这是什么?” “问心让我给你的。” 萧冷儿还是不接。 “是陵迟殿关押众人的解药。”说完这一句,原镜湄忽地就红了眼眶,神色间显见十分不安,“我不知他让我给你这东西做什么,也不知他想做什么。这些天他总是和一干长老和堂主关在一起,说些甚也不让我知道。他好像还去看过扶鹤风等人,闲下来便总用一种很奇特的神情看着我,我、我……”她说至此珠泪滚滚而下。 她委实担心到极致了。可她什么也问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事到如今,他已坐拥天下,也拥有了萧冷儿,她不知还有甚事是要他为难的。 沉默片刻,萧冷儿道:“他还说了甚?” 摇了摇头,原镜湄颤声道:“他只说给了你这包东西,让你去陵迟殿,余下的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中纷乱,萧冷儿不愿被那烦乱中生出的不安左右,断然道:“我们先去陵迟殿。” * 拿着解药是做什么?自是救人。 但众人明显不肯相信如今的萧冷儿还有这好心。 心下不安的感受越发浓烈,萧冷儿无奈与众人纠缠,径直将解药首先递给无想大师几人,原镜湄在一旁轻声解释服食之法。 如今天下时分时合,众人是降是反她都已顾不得了,她只想立刻知道庚桑楚究竟要做什么。立刻! 无想大师只用了一句话便说服殿中超过半数的人,他道:“萧姑娘一直以来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如今,想来是时候了。” 原镜湄和圣沨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们两人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过萧冷儿所谓的“投诚”。 众人纵还不肯信萧冷儿,但无想大师几人吃过解药后全然无事,反倒闭目调息,看来倒当真像在恢复功力的模样。一番衡量后,众人一一吃下解药去。 这过程中萧冷儿满心茫然疑虑,身边似有人叫她,她心中一紧,立时回过神来。刚想开口,忽觉手中有异,她一眼瞟去,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圣沨方才所阅那书卷。本想即刻丢掉,但目光所及的几个字却叫她浑身血液一凝。 拿起书卷来细细看上几眼,萧冷儿抬头,满目惊恐:“这书你从哪得来的?” “大哥处得来。”圣沨道,“这两年大哥一直研读跟这有关的书册古籍。我一时好奇,便借来看看。” 呆立半晌,萧冷儿忽道:“圣沨。”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禁魂’这种咒术,可有解咒之法?” “有的。”原镜湄插口道,“我就听他说过一次。说这等霸道的咒术,原来世上当真有破解之法。” 回想前事种种,萧冷儿几乎站立不稳。脸色如死灰白,她面前翻到书册最后一页,只看得一眼,她只觉眼前一黯,几乎立刻便要昏死过去。 圣沨镜湄二人连忙扶她。 一口咬破舌尖,鲜血和疼痛的滋味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决然推开两人,刚才还摇摇欲坠之人此刻却轻得没影子一样往外掠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她不是早已武功全失了么?” 捡起那书册,原镜湄怔怔翻到那人方才所阅,上面寥寥几个大字写着:“以形异形,以毒攻毒,以血还血,以你之身,替我之魂。” 低吟一声,原镜湄瞬间昏厥过去。 * 萧冷儿不顾一切向那日所见的山洞狂奔而去。 她顾不得身后有多少人在呼喊她追赶她,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那个人,立刻见到那个人! 但如果还有哪怕一丝的可能,她只盼望永远不要在那个地方见到那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像风一样飘远,昔日她望而关注的城垣,今日她轻易就翻阅过去。 她终于见到了那山洞。 洞口竟站立了扶鹤风、洛文靖、依正豪等人。 原本该是大敞的洞口,不知何时竟已被封闭。那一眼望去便知是玄铁精钢所制的坚固无比的牢拦。 一人就坐在那牢拦之人,正悠悠扬扬潇潇洒洒放声歌道:“我生由我定,我死由我定,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命由我、不由人。” 是他,当然是他。 那歌声就如昔年他与她初见时那般豪迈动人。 不,她不用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用看到他的人。全天下,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是他,她就知道。 一步步走近,她与他终于再见。隔了七天,这是七天,是七年,还是七生七世? 他依然是带了最美的笑容在看她,情深无限。 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萧冷儿不知站立多久,终于开口向他问道:“我以为……你已准备好,与我同死?” 面上灿美笑意渐渐化了无奈,良久庚桑楚若有似无轻叹一声:“你当真想过与我同死?这一年里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欺骗?” “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张口,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滑落,她颤抖不成人形,“说这句话我是……认真的。” 他粲然微笑:“有你这句真,我死而无悔。” 她隔着牢拦与他互相凝视,如同隔了万水千山,隔了山河大地。无意识走上前,她敲着牢拦,一下又一下,双手很快鲜血淋漓。 抓住她手,庚桑楚温柔看她:“那日我问你,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说天下安定。” “我如今终于拥有天下了,我可以给得起你了,萧冷儿。”他含笑望她,柔情缱绻,痴醉无限,“拱手河山……能讨你欢?” 第四十七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我们再来做最后一场戏罢。 他甚至不用出声,她也知他说了甚。 事到如今,他二人之间还有任何戏可做?在他示意下,她缓缓回过头去。山洞之下不知何时,竟被业已恢复武功的原武林盟一干人齐齐围拢。 萧冷儿无知觉地再转过头。却听庚桑楚道:“这一年来你种种所为,我如今要你亲口说与我听,你肯是不肯?”声音算不得大,却足以叫底下那一众武林人士听得一清二楚。 萧冷儿只是空茫茫望他。 庚桑楚见状转向扶鹤风道:“扶盟主,如今我身在这牢笼之中,是绝不可能再出来了,你们也不必再做戏。当日你们约了萧冷儿见面,她具体对诸位说了甚,可否一一相告?” 看一眼萧冷儿,扶鹤风正要开口,方才闭口不言之人忽又截过了话头:“你我之间的事,又何必烦劳旁人之口?你想听什么,我答你便是。” 她从未想过隐瞒他,从未。但他难道当真没想过为什么?他为何,到了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却这样的傻? 微微含笑望她,庚桑楚目光似是欣慰,又似心酸:“一年之前我在你和扶雪珞的婚礼上掳走了你,当日你我二人拿命来拼,此后你日日恨我入骨。何以一年前我攻打玉英门前夕,你要当着全圣界中人的面向我投诚?” “只因那时我已明知争夺天下扶雪珞绝不是你的对手,整个中原武林无人是你的对手。”一手握了精铁牢拦,萧冷儿出神望着指尖滴落的鲜血没入地下,“我那时已决意要不惜一切助你夺取天下。想着待你拥有一切之日,我再夺走你的一切,必能使你加倍痛苦。我再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了结了你,便是最好。” 庚桑楚颓然苦笑:“只因为……这样么?”他早已知道她对他有多么的恨了,他从来不去想,只因明知那深到让他无法承担。 “不是……不是。”摇了摇头,萧冷儿低声道,“我那时是气昏了头,一时意气才那么想。我要杀你,你岂会不知?而你,我根本从未了解过你。后来我见了木枷,他问我如今究竟想怎样。我想起我爹一生都盼望天下安定,而我为了私仇,竟已将他昔年的嘱托抛诸脑后。我从那时起才真心想要帮你,用我的法子死的人总比用你的少。我早已不求甚善因善果,只想着武林一统,总要比争斗不休来得好。” “扶鹤风看穿了你的计策?” “武林之中,很多人都曾受过我爹的大恩。”看一眼洛文靖,萧冷儿道,“我便持着这些恩惠与他们谈条件。你与扶雪珞二人的才智,扶鹤风几人看得比我清楚,当日他们主动找我,难道不是一早看穿扶雪珞斗不过你,别有用心要逼我拿出态度?只是我比他们更轻松说出口罢了。我说你一统天下只是早晚的事,他们负隅顽抗只会使得武林同道白白流血再无转圜之地,难道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要我发动紫衣十八骑,但紫衣十八骑我爹爹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解散了,就因为不想再多造杀孽,又像许多年前那样尸横遍野。如今那些叔伯都已生活得很平静,爹爹和他们都不愿再做的事,我难道会逼迫他们?我跟扶鹤风说,扶雪珞如今不成气候,不给他致命的打击,将他陷入绝境,他永远成不了大事。其实能保存实力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想要的,这种划算的买卖谁不愿意?各派掌门都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人,说到底谁真的在乎行事手段?终于他们都同意了这交易,只让我保证在这期间绝不残害各派弟子,我以萧家尊主信物作为抵押,立誓绝不反口。” “既是交易,你又许诺了这些人甚?” 盯着他眼,萧冷儿缓缓道:“天下大权,你我性命。” 庚桑楚挑了挑眉:“扶鹤风和洛文靖当真想要你的命?” “要不要都好,我的命总归是摆在了那里。”目光从一众武林人士面上一一掠过,萧冷儿面含冷意,“想要你我二人性命的,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他们也真狠。”庚桑楚摇头笑道,“你可至今时今日还在为着天下大局着想。” “莫要搞错了。”萧冷儿冷冷道,“时至今日,你也好,我也好,我爹娘也好,我为的不过是个人恩义。兼济天下?那是你问心才敢有的豪情,萧冷儿可当不起。” 笑一笑,庚桑楚也不与她辩驳:“那日扶鹤风最后给扶雪珞重重一击,那是你二人商量好的?你有何打算?” “我没有任何打算。扶雪珞若受此打击就一蹶不起,只顾怨恨我等,那我从此便绝不会寄任何希望在他身上了,他正好也省了事,从此自管退出武林逍遥山水去。” 她这番话答得语声淡淡,扶鹤风竟也听得神情淡淡。想来这件事上两人早有共识。 “扶雪珞离开之时你曾交托他一物,那是何物?” 闭了闭眼,萧冷儿道:“能请得动紫衣十八骑的信物。” 此言一出,连扶鹤风等人也是大讶。唯独庚桑楚似早已料到,神情不辨悲喜看她:“你适才言语,我以为你至少会放过萧家之人。” “我连自己都无法放过……”掐了掌心,萧冷儿声音力持平静,“圣界这一年势如破竹,军心大振,达成前所未有的上下齐心。无论我如何待你,能从你手中得到什么,没有另外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为后盾,我也不敢贸然行事。” 怔怔瞧她,庚桑楚半晌道:“你和扶雪珞都说了些甚?” “……我告诉他,这一年务必要与紫衣十八骑在一起,不可贸然行事。你我一统天下之日,才真正是他们行动之时。” “现在是不是该我掉过头来请求你了?”庚桑楚自嘲笑道,“要你在我身死之后,对我教友手下留情,不可虐杀?” 她没有答话,他良久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表现得再冷酷,内心总也还善良。后来这几年你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骗人。” 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萧冷儿道:“你问完了没有?” 上下瞧一瞧她,庚桑楚竟笑出几许安慰:“你果然……还是有恢复功力的法子。” 冷冷看他,萧冷儿声音更冷:“除掉那‘心锁’的钥匙,难道不是你有意留给我?” “你问完了,如今该轮到我问了。” 双目瞬也不瞬瞪着他,充满恨意与绝望,萧冷儿一字字道:“我不是在与你做戏,我再也不与任何人做戏。我问你的事,你最好也老老实实答我,否则就算追到地狱十八层,我也绝不放过你!” 庚桑楚笑容充满苦涩。他倒当真算错一回,他是太高估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以为她此时至少还能保持理智清醒。暗中摇头,庚桑楚向扶鹤风道:“扶盟主,我如今想逃也逃不脱了,想来诸位看热闹也该看得够了,劳烦你……” “不必。”打断他话,萧冷儿硬声道,“你我之间恩怨纠缠,总该算个清楚。今日我能将算计一年的东西统统抛诸一旁,你难道不能?” 事到如今她竟还要区分天下和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摇一摇头,庚桑楚无奈叹道:“你问吧。” “解咒之事,你从何时开始打算?” “我娘亲死后,将这副担子交托给我,但我从未打算屈从于所谓的命。”庚桑楚淡淡道,“我一直设法寻找有关‘禁魂’的施展和破解之术,总算天不负我。要说我真正打算以身试术,那是三年前……我害死你爹娘,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她看着他:“为什么?” 他亦看着她:“我一生……毫无所求。二十岁以前,我命中无所念,无所盼,因我明知老天不曾给我这机会。可我遇到了你,你给了我太多,叫我难以承受,也无以为报。我一生之中,再没有谁比你更令我爱慕,可我却伤你至深。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我总想着,除了死我能不能另做一些更叫你解恨之事,叫你……还能念着我不恨我之事。后来我想到,若能解了萧楼两家受累百年的怨咒,那你是不是能好受些。” 她还在看着他,痴的恨的怨的痛的:“拱手河山……你又从何时开始打算?” 他道:“三年前你就在我眼前转身离去的那一天。” 萧冷儿颓然后退,一张脸灰败如死。 “很可笑是不是?”庚桑楚笑一笑,却头一次笑得比哭还不如,“就在那天早上,我还以为自己能选的从头到尾只有一样,为此我已决意背离一切。可我将你害成那样了,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全错了。” 呻吟一声,萧冷儿软软跌坐在地,面上早已泪水纵横:“婚礼上掳走我的那一天……你早已打算好了……比我打算得更早……” 在她算计着要从他手中夺取天下的时候,他已更早计划着要将二十年筹谋得来的江山拱手相让。 他……怎能如此残忍待她! 他说,你会高兴么? 他说,从此她就是你们的当家主母,就算我不在…… 他说,生则同眠,死则同穴…… 疯狂的痛觉中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没想过要瞒你。从一年前开始,你的那些打算,你做的事,你样样做给我看,我什么都看得清楚。你要我的态度,我便给你……” 声音忽然顿住。他见到她抬头神色,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意。 良久她轻声道:“其实你从未替我想过吧?哪怕一瞬间。” 庚桑楚呆住。 “就算一瞬间……也不曾有过。”她声音还是那样轻,却含了刀锋一样的尖刻,“曾经我有多么的爱你,后来我就有多恨你。恨……我以为我分得清,但其实我不能,我每时每刻都活得像个两头分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像个疯子!这一年我都在试探你,我为何试探你?只因我想要你的态度?想看看你会不会任由我胡作非为瞒天过海到最后夺取你的一切?就因为这样?” 慢慢挪近,她双手伸进牢拦,慢慢卡上他的脖子,用上她全部的力气:“我只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已能放下这一切了。你说我死之日,你怕也不能独活了,‘生则同眠,死则同穴’。我知道不能信你,你只会一次次骗我、害我……可我忍不住又想要信你了,想着再信你最后一次。你说,庚桑楚你说,你怎么会……负我至此,你怎么会负我至此……” 她已泣不成声。 他的眼泪不知何时也已涌了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却再也无法渗入她荒芜一片的心。 她恨他!恨到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她以为今生的夙愿一朝可现,可到头来他甚至连这机会也不给她! 如果他真有那么爱她,如果他曾为她考虑过哪怕一瞬,那他此刻不会在这里,如果他肯再装傻多一刻,如果他肯陪她演戏演到死,如果他给不了她生的幸福至少给她选择死的方式如果…… 死死卡着他的脖子,满腔的疯狂恨意让她几乎崩溃。如果可以,让他们两人就此死在这里…… 他却终于还是反扣住她的手。 俯着身一动不动,许久她沙哑着声低低道:“告诉我,你母亲临终之前的遗愿是什么?” 仿佛已过千秋万世那么久,他轻声吐出六个字:“毁灭……楼心圣界。” 毁灭楼心圣界,毁灭楼心圣界,毁灭……楼心圣界! 无力垂下手去,她跌坐在地,直至浑身都簌簌发起抖来。 颜色比死更加惨淡,半晌恢复些气力,萧冷儿也不抬眼,轻声道:“一切……直到方才,你还在骗我。你一生对我说过最真的话,大概就只有这六个字。” 毁灭,楼心圣界。 动了动嘴唇,庚桑楚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声。眉宇间神色极为痛苦,他想伸手再去握她,却不敢。 “你不愿与我同死,你连死都要欺骗我,只因你留着自己的命,是为了要实现对你娘亲的承诺。” 终于抬头看他,她目中全是……寂灭的绝望之意,连恨也已找不着一丝了:“我早该想到你的,你娘亲那样的人,再爱你爹,也绝不可能逼迫你去帮助你爹实现他称霸天下的夙愿。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她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了不得。” “她并不天真,她在你出生之后就悉心栽培你,不是想叫你日后称王称霸,而是要你毁掉那些曾经带给他们痛苦的、也折磨了楼心月这么多年的东西。她不天真,以杀止杀,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留下任何退路,要叫你从出生到死一条路直走下去,绝无悔意。或是我高看自己,但你一生之中唯一的错,你娘亲唯一没算计到的,许是你遇见了我。也许你若从头不曾遇见我,也许你不会有今日的痛苦,不会有这些年的痛苦。” 她看着他,目中没有光,只有寂:“很多年前,从我们相识开始,从我们认识之前很多很多年开始,你一统中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借着天下的力量彻底摧毁楼心圣界,彻底……将它融入武林之中,再无翻身之日。我认识你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利用我,利用了我这么多年。” 眼中全是泪水,庚桑楚心如刀绞,颤着声,却抖不出一个清楚的字出来。 “这一年来我看着你,宠着我,让着我,明知我所做的一切却不揭穿我,我原以为早已死透的心,又一点点死灰复燃。我以为……你已经改变了,我以为经历那么多事你心里至少已经有所悔意。我又开始有所希冀,一丝,哪怕只有一丝,我都盼望结束这一切之后,在你我死之前,是否能有那么一丝真心相亲的机会,让我可以死而无憾。结果到头来我发现并没有,哪怕一瞬,你也不曾想给我这机会。” 她看着他,泪水慢慢从她眼眶里跌落下来,再没有一丝光泽的眼泪。 “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伸出手去强握住她,庚桑楚颤声道,“没错,我最开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曾答应娘亲所要做的,一心只想着你所说的那个结果,我没有别的路走。可后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做这一切……只想要弥补曾经犯下的对你的过错,我以为你会想要的,我以为你会。” 另一只手也紧握住她,他切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也没想利用你。当初蜀山一役过后,我决意要和你在一起,那时候我想到,终究会有完结的一天,等到这一切都结束,我就能带你走了,我们还会在一起。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霸着这天下不松手。”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终究是太天真。他没想过日后会发生那种种的惨事,没想过会让她经历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没想到…… “也没想到时至今日,在我的心里你依然重过了天下。”似看穿他心中所想,萧冷儿轻声道,“这些年你独揽大权、掌控生杀已成习惯,既认定我恨你入骨,便决不会再来过问我的意见,轻易便定下这你生死由你不由人、更不会有我的最后一条计策来。” 第四十七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庚桑楚就连半个字也反驳不得。 她仍是那轻轻的声音道:“你唯独只是没想到,我行至今日,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已不是报仇雪恨,更不是争夺天下,而是与你死而同穴,共赴黄泉。” 庚桑楚甫一张口,眼泪便是滑落下来。 看他模样,萧冷儿竟还笑了笑,神色看似比方才轻快不少笑道:“你我之间看来真是深仇大恨、死而不休了。饶是我机关算尽,又怎能算到,你预留给我的结局,竟是行到地狱也永不再相见。” 两人默默对望,半生爱恨嗔痴,至此时此刻,竟已无话可说。 良久萧冷儿再道:“你一生的痛苦都是自找,我一生的痛苦却有一半是你加注于我。庚桑楚,你就算死,也仍然欠了我。” 殊无笑意咧了咧嘴角,庚桑楚道:“我没想过今生还能还清你。” 颔一颔首,萧冷儿道:“不然你先从这鬼地方出来,或者我还能信你方才所言,你如今所做所为是为我而非为你娘亲。我们好生理一理,这些年究竟欠下了些什么。也许……到最后我们彼此可以互相谅解也说不定。” 她语声是那样的平静,可顺着眼角落下的泪却是那样凄凉:“你知道,只要你此刻还不停止,只要你继续向着那里面走,那我一生的愿望都要落空了,我真的……再也不能够原谅你了。” 生不能,死不能,到了地狱不能,入了轮回也不能。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问心!” 凄厉的尖叫声迅速由远而近,打破此刻沉寂。 屏息凝神的众人不由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却是圣沨原镜湄一行人正如飞赶来。那尖叫之声正是原镜湄发出,此刻眉眼凄然隐含无望之意,显见伤心欲绝。 但庚桑楚萧冷儿二人却如不见,既不回头更不理会。圣沨镜湄几人行得近了,听得庚桑楚正自对萧冷儿说道:“我一生行事,你甚时见我给自己留过后路。” 他一句话说完,萧冷儿已是一掌劈下,这一掌隐含她这几年全部修为,生生打在那精铁牢栏之上,一时间山洞轰鸣,石屑纷落,但那牢栏却没有半分损伤,而她一整条手臂已被鲜血染透。 半身血红,但她面上颜色却是惨白,一字字道:“倾你我之力,毁不掉这铁栏,却也要毁掉这山洞。” 望着她出神半晌,庚桑楚轻声道:“你记不记得,许久之前你哭着跟我说,要承担我犯下的罪过,祈求上天能够宽恕我,那时我狂言不畏天不惧地,但我心里实在感念你极了,想到一生得你衷情,夫复何求。但我明知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绝不是旁人能承担。你有一句话却说得对极了,你一生的苦,这些年犯下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而起,你不能代我承担,我却能一并担了你的。你还记得那日我领你前来,所见的血池?那便是这一年以来你我所牺牲的旁人的血。冷儿,在我内心深处,实在希冀你到死都能像多年前我初次见到的那样纯洁无瑕。这一切的血腥杀戮,都不该属于你的。” 他看着她,低低道:“再有一炷香时间,我发动那术法,这山洞之中早已被我布施了火药,届时方圆几里只怕一场火爆难以幸免。时间不多了,你领着他们一起,赶紧退出去罢。” 萧冷儿面无表情道:“到最后你也决意要舍弃我。” “我心底是真悔了。”抚她伤重手臂,他低低道,“但我已无路可退了。今生……我怕是无缘再求得你谅解。” 她不语,他这才转向圣沨和原镜湄二人道:“我已为你二人各自留下一封书信,该如何做,信中已交代清楚,你们定要依照信中所言,祝冷儿成事,莫叫我失望。至于日后何去何从,我但愿你二人能过一些真正平静淡泊的日子。” 拭去眼角泪珠,原镜湄道:“你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了。” 瞧她一眼,庚桑楚静静道:“你适才没听到萧冷儿所言?我此去为解楼心玉妍百年禁咒,除非顷刻就死在此处,否则只怕到了黄泉你我也不能同路。” “呛”的自圣沨腰间拔出佩剑,萧冷儿冷冷道:“那你我就在此处同死好了。” 凝视她惨淡面容,良久庚桑楚柔声道:“这天下无论紧要与否,你我总算为它操劳半世,失去一切。既已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我求你别再与我置气,只当是为了我,你好生把剩下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侧身而立,萧冷儿神色僵冷:“我如今生不如死,可说遭受比四年前爹娘同死那一天还要撕心的痛苦,你此刻叫我为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庚桑楚忽地扑嗤笑道:“你方才也承认了,你心里始终有我,将我看得比天下一切都更重要。反正如今你生生死死都绝不会再原谅我了,那至少,我还活着的这片刻,你我这么多年强压心底的爱意,都不要再隐瞒了。” 眼泪滚滚而下,萧冷儿终是忍不了俯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确实无法再忍耐了,一分一毫也再不能。 即将永永远远失去他的痛苦和恐惧,早已压过了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怨恨,早已盖过了一切。 直到此刻她方能对自己承认,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果真连片刻也不曾真正放下过他。她对他的恨有多深,隐埋在心底里的爱只会更深。 他一生负她至此,可她是再没有心力去恨了。 那哭声哀痛绝望得叫人不忍听闻。 一手抚着她青丝,他双目凝视她,充满感情,充满爱怜。他一生对她爱得太多,表达太少,这一眼大抵也是他这许多年望她最深刻的一眼。 扶鹤风几人和武林盟众人早已听到庚桑楚方才所言,扶鹤风在一旁早已出言令众人撤离此处,但众人也不知为何,各个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 这一段惊世奇情和庚桑楚身上种种,委实叫众人太过震动,一时竟无人能有所反应。 哭了半晌,萧冷儿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红肿,与那人注视半晌,忽开口道:“一年前我便应你之事,我们如今来完成了它吧。” 庚桑楚一时有些不解。 轻声笑一笑,她笑声却说不出的凄然:“你难道不想与我成亲了?”她说话间目光看向洛文靖,洛文靖立时上前道:“我曾与你二人父亲都有过八拜之交,你二人苦恋多年,我这当叔父的没什么好礼相赠,却也能为你们当个证婚人。” 感激地冲他点点头,萧冷儿复又看向庚桑楚。 “若你当真愿意嫁给我这忘恩负情之人,那便是庚桑楚一生最大的幸事。”执了她一缕秀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庚桑楚笑靥美轮美奂,拉着她手双双站起。 当下隔了牢栏,萧楚二人执手站立,圣沨上前充作司仪,高声念一句“一拜天地”,那声音内劲充沛,竟在这小山谷中回荡不去。 庚桑楚萧冷儿向着武林盟众人方向盈盈跪拜。 “二拜高堂。” 想起多年前江南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婚礼,洛文靖一时感慨万千。又想到片刻之后眼前这对爱侣的结局,一个是自己疼若性命的小女儿,一个是心上人的爱子,忍不住一阵心酸无奈。 伸手虚扶两人,洛文靖热泪盈眶。 “夫妻对拜。” 转身相对,二人深深下拜。 “礼成。”至最后二字,圣沨语声终带哽咽之意。 原镜湄早已泣不成声。 扶萧冷儿起身,庚桑楚温然看向圣沨:“沨儿。” 圣沨安静地上前。 “我从小就最疼爱和关照你,只因我明知你是几个人之中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但日后我不在了,湄儿和浓儿却还要你来看护。”看向镜湄极尽凄楚神色,他眉目终究软下去三分,“我萌生死志,你二人是早已察觉的,至此时此刻,万万不可再任性胡为。”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仍停留在萧冷儿清丽面靥,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七年前我在江南第一眼见到你,那时候我就想,这真是我一生见到最美的姑娘。”揽近她,他凑到她唇边深深一吻,终于转过身绝然而去。 “问心!”凄厉地大叫一声,原镜湄整个身子都扑向牢栏,却还未扑拢已倒头昏死过去。 那一个微笑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美的笑,这一个背影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绝情的背影。她痴痴想,无知觉拾起地上那长剑,一剑剑向着玄铁所制的牢栏斩去。 圣沨洛文靖等人连忙上前阻止,却哪能拦得住她? 庚桑楚既已赴死而去,余下众人也不忍再目卒萧冷儿的惨状,一一转头而去,又想到庚桑楚片刻前所言,不由走得更快。 有如入了魔障,萧冷儿一剑接着一剑斩那牢栏,直至剑身已寸寸断裂,直至她用拳去打用脚去踢浑身有如浴血,直至整个山洞口都给她打得嗡嗡震动,仍是不肯停下手。 若叫她就此打下去,只怕一炷香时辰之后她便当真要陪着那人共赴黄泉了。洛文靖等人无奈,唯有强制住萧冷儿离开。 方行过那城墙之后,耳听身后轰隆之声,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整座山谷浓烟滚滚,一波接着一波的火势与震动传来。众人哪料到竟有如此强势,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跑了没多远又听轰隆隆一阵响,却是方才所经那数丈高的城墙终于也给震得倒塌下来。 被圣沨抱在怀中,萧冷儿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欲呼,却无论如何也发布了声。眼泪仿佛没有止境地往外涌,似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尽。 良久终于拾起力气从圣沨怀中挣脱开来,萧冷儿踉踉跄跄跑前几步,双手抱头俯地,那地热的温度似终于激发她内心深重痛苦,她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啊——!!!!!!!!” 叫声融入滚滚而来的火势激荡之声,凄哀欲绝。 第四十八章 几度春去春又回(一) 一连数日,庚桑楚之死令楼心圣界教众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惶无措中。但如今庚桑楚摆明将天下大权让出,武林盟众人又得知扶雪珞不日便带领紫衣十八骑赶来,在扶鹤风几人安抚下,自然不会妄动。 又兼教中应龙等人早已接受庚桑楚密令,圣沨镜湄几人依计与几位长老护法一同行事,倒也堪堪稳住人心。 只萧冷儿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连着三日未出房门一步,于庚桑楚交待种种事宜更半分不理会。原镜湄连日虽与他一道,却是心如死灰全无生气,两人都叫圣沨担心不已。 第三日晚,连续操劳的几位首领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处议事,却是圣沨领头。上官云心有不甘道:“圣君赴死,天下震动,老圣君他至今日仍不露面,咱们辛苦多年打下的江山,难道当真就要白白送了给武林盟那帮无能之辈?” 瞥他一眼,圣沨淡淡道:“上官堂主一向有雄心壮志从不加掩饰,只怕当初便是看中我大哥终可成事方誓死效忠追随他。但大哥既留你至此,便是他看重与信任你,我也相信堂主绝无叛逆之心。” 上官云慨然道:“天下之大,惟有圣君能叫我肝脑涂地,只要是圣君的决定,上官云纵心有不服,却也决不会反叛他。教中若有谁敢存那反叛之心,上官云第一个不饶他!” “你既效忠大哥,难道不知他从来以大局为重,绝不会做任何有损教众之事,更不会为了儿女私情罔顾大义?” 上官云应龙几人闻言都是一怔。 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圣沨递给离己最近的刑思堂,口中缓缓道:“大哥留给我的信中言道,他多年征战与杀戮,早已失却仁德之心。争夺天下虽易,但以此手段打理天下却是难。不只是他,我教中自老圣君至诸位,各个如此。但扶雪珞却不然。他这两年留神关注扶雪珞,但觉此人无论胸襟气度,抱负才能,比之若干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语,更遑论他多年来始终未失去我圣界中人所缺失的仁德之心。大哥和冷儿,都没有他这番大的仁义。若真想武林从此无事,却还要靠扶雪珞这样的人来治理方可。” 刑思堂几人览庚桑楚信中所言,无不慨然。数日前庚桑楚只交待众人当作之事,却并无这番言辞。应龙叹道:“圣君的胸襟气度,才真真是天下无双。” “圣沨在此求诸位应允一事。”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圣沨缓缓道,“早在大哥接替圣君之位之前,诸位已选择效忠于他。既如此,无论老圣君接下来有任何动静,望诸位都能依照圣君……死前所言行事。” 第四日黎明时分扶雪珞便已率领紫衣十八骑赶来。行至洛阳城门前,却见一人出现在晨曦之中,竟是久未现身的楼心月。 一早得知庚桑楚死讯,扶雪珞匆匆赶来只为见萧冷儿一面。此刻强敌当前,却也只得强压下心思,沉声道:“无论阁下有何事,咱们双方这段公案,只怕是当着天下人面解决为好。” 微微一笑,楼心月柔声道:“老夫来此只为迎接故人,扶公子又何必戒*严?” 扶雪珞身后那紫衣十八骑各个身着深色斗篷,却也看不见谁是谁。当先一人抱拳道:“一别而十余载,问圣君好。” “老夫早已退下圣君之位了,故友直呼姓名便好。”楼心月仍是那柔和声音道,“紫峦山遗世独立,正如世外桃源。诸位故友隐退多年,此番又何必再入红尘?” 当先那人肃声道:“尊主有令,不得不从。为天下安定之故,死而后已。” “天下如今还未算得安定?” 凝视他片刻,那人缓缓道:“楼心月在世一日,谁敢言天下安定。” 纵声失笑,楼心月畅然道:“老夫已知故友有此一说,因而早早候在此处。只盼人生在世几十年,终能有个了断。” 他此话倒听得那人一怔:“阁下心比天高,从前可万万不会说出这等言辞。” “人活一世,又能有多少念盼?”楼心月叹道,“四年前镜明被我一掌打死,冷剑心绝然赴死,四年之后楚儿他再次绝然赴死。老夫一生所爱,一个接着一个,竟全为老夫昔年所种恶果累死。天大地大,今时今日却再找不着令老夫挂心之人之事,人生行至此,老夫但求一败。” 凝神片刻,那人缓缓道:“我们十八人武功荒废多年,必不是你对手。扶公子年少英雄,却也未必敌得过你。” 楼心月拈须不语。 他二人对答之间,洛云岚几人却早已急得满头大汗,眼瞧洛烟然依暮云都已快哭出来,洛云岚终忍不住喝道:“楼心月,你究竟让是不让?” 许久未被人这般呼喝过,楼心月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老夫倒给忘了,如今烟然伤心楚儿,你几人又挂心萧冷儿,确是比甚天下大局都重要许多。”说话间侧身道,“如此,你们这就前去罢。” 倒没料到他这般轻易放行,却也正合洛云岚心意,拉了二女便要入城,却听一道声音自前方晨雾中缓缓响起:“不必着急。” 那嗓音从前必也清脆动人,如今却只余一片苍凉。 但那嗓音纵然更沙哑晦暗,扶雪珞几人又怎会听不出那是谁? 喉头发紧,洛烟然哽咽叫道:“冷儿!” 叫声中一人自晨雾中慢步行来,绯红的衣,苍白的颊,眼帘淡然古井无波,清丽容色却是众人最熟悉的那一抹。洛烟然方要再唤,目光触及她满头秀发,“啊”的一声惊叫后,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一连串落下来。 众人随她目光望去,满目怔然。 萧冷儿一头青丝,赫然已成白发。 那银白衬了晨间微霜,竟分不出哪个更加刺目。 对众人震惊神色犹如不见,萧冷儿走近向着扶雪珞身后紫衣十八骑深深施一礼:“问诸位叔伯安好。贸然请动诸位下山,还请谅解。” 当先那人亦瞧了萧冷儿满头白发与如死静容,嘎声道:“冷儿,你……”便再说不下去。 又转向扶雪珞几人,萧冷儿柔声道:“一别年余,我内心里委实挂念你们得紧。如今见你们几人都安好无恙,我便放下心了。” 凝目望她,扶雪珞颤然不能言。 依暮云几步上前去紧抱住她,俯身痛哭。 半晌好容易镇定心绪,洛烟然方柔声叫一句“冷儿”,便已被萧冷儿截断话语,听她笑道:“如今可不能‘冷儿冷儿’的叫,烟然你于情于理总要叫我一声大嫂。四日之前,我与你大哥可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拜堂成亲的。” 扶雪珞浑身一震,面上便是一阵无声惨笑。但眼见她如今惨状,他内心纵有再多苦痛,又岂能怪她半分? 内心只觉哀恸无比,洛烟然声音颤了又颤,终于轻抖着唤一声“大嫂”。她为人一向矜重自持,此时却也忍不住如依暮云般,俯下身失声痛哭。 目光终于转向楼心月,萧冷儿也不言语,上前纳头便端端正正向他叩三个响头,起身这才道:“我身为你儿媳,总算尽了应有的礼数。” 楼心月颔首不语。 “圣沨说你一早现身,我这才前来。”萧冷儿声音极尽柔和,“你我一生至此,都已无甚念想了。你方才说想要个了断,我夫君去后,这天底下能给得起你的,只怕就剩我一个了。” 端然瞧她,楼心月半晌叹道:“你是我儿挚爱的妻子,我不愿叫他死后还要伤心。若能放下眼前这一切……你好好过完下半生罢。” “他已永远不会伤心了。” 萧冷儿声音也正如她神色般空茫。 沉吟片刻,楼心月慨然道:“你既一心求死,我成全你又如何。” “七日之后,苍茫山顶,你我决战,不死不休。” 揽了一头银发,萧冷儿倦声道:“我如今已不恨你了。但一生的恩怨,总也该向你讨这一回,否则到了地下,我也无颜面见我爹娘。” 十八骑领头那人却越听越是骇然:“冷儿,万万不可!以楼心月武功……” 也不多言,萧冷儿只道:“我才是紫峦山之主。” 那领头人生生便是一窒。纵有再多忧虑,面对萧冷儿虽淡然却是从未有过的威严,如何还能说得出口? 扶雪珞涩声道:“你既存了心对付楼心月,叫我潜伏这一年又有何用?” 全不看他,萧冷儿冷冷道:“我苦心叫诸位叔伯助你,若只为叫你除掉楼心月。扶雪珞,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扶雪珞一震抬头,却是不由自主踉跄退后数步。 “我夫君既属意你接掌天下。扶雪珞,”萧冷儿一字字极缓极慢道,“你早已选了这条路,如今若推托半分,我饶你不得。” 一人忽道:“我只当你如今早已无心理会这些事了,没想到……萧冷儿毕竟是萧冷儿。” 却是原镜湄。 萧冷儿并不理会,原镜湄却也不再顾她。行至楼心月面前,她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颤声道:“求圣君允湄儿一事。” 看看她又看萧冷儿,楼心月道:“你说。” “萧冷儿方才挑衅之言,求圣君不要应允她,她……她绝不是您的对手。” 楼心月听得一怔,再次细瞧她两眼:“我只当你恨透了萧冷儿。” “从他死那一刻起,我早已万念俱灰。”原镜湄凄然道,“昨日,前日,或许还有些恨的。但今日她打开房门走出来那刻起,我再不甘心也要承认,更伤心绝望的那一个是她才对。” 楼心月沉吟不语。 “她总归是问心最心爱之人。”原镜湄盈盈下拜道,“问心他一生凄苦,好不容易……有了妻室,圣君你从未将他当做儿孙疼爱,如今他人也去了,单凭萧冷儿是他的妻子,圣君您也不该对她出手。” 半晌楼心月叹道:“难得湄儿你有事求我,只可惜我却不能答应你。”不待原镜湄出声他已接道,“只因萧冷儿绝不会同意。” 抬头瞧向萧冷儿,原镜湄半是怜惜半是恨怒:“就算为了他,你也该珍惜自己。” 萧冷儿淡然道:“他人都已死了,我又何必为他做太多。” 二女相对片刻,原镜湄忽散去那即将勃发的怒气,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两人相争半世,或许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理解彼此。 楼心月这才道:“按理我为长,你为幼,我本不该受你挑战。但如今楚儿既去,我仍为楼心圣界之主,你亦是紫峦山之主,你我既立同一高处,我便接受你这战书,至于这七日……” “既接下我的挑战,这七日你便不该再插手双方种种事宜。便是楼心圣界当真被武林盟众人瓜分了去,你却也不能妄动。” 楼心月一怔后失笑:“你用心倒苦,一开始就没想过为你我留后路。” 萧冷儿也笑了笑:“七日之后,我若战败,届时即便你杀光天下所有人,却也与人无尤了,我总算尽了人事。” 言下之意,她若战败只得一死,其时就算还有人想约束楼心月,只怕也再没那等心智武功。 沉吟片刻,楼心月慨然道:“你是镜明剑心都疼惜的爱女,又是楚儿爱妻,我半生亏欠这几人,应你这一回又如何?” 淡淡一笑,萧冷儿颔首道:“如此,多谢你了。” 向紫衣十八骑致一致意,楼心月转身便走,行几步却又停身道:“楚儿对教中教友甚为爱护,虽有让贤之意,却无再起争端之念,但愿你遵从他的意愿。” 直到他身影走远不见,萧冷儿这才回首向扶雪珞道:“庚桑楚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雪珞,你若真心爱我,真心怜惜这世间的种种,我信你如今必能打理好这一切。你若已准备好,我今日,可就要将这副我夫妻二人谁都挑不起的重担交托于你了。” 怔怔瞧她,扶雪珞道:“你……” “如今除了七日后那一战,我对任何事都已是无能为力的了,我夫君他……委实太高估我。”上前紧紧拥抱他,饶是萧冷儿如今心如死灰,离别前刻仍忍不住热泪盈眶,“雪珞,我一生欠你良多,但盼你不要恨我更不要念我。烟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这一年里,我信你看到的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如此心绪形于色,反倒叫扶雪珞心生不安,颤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洛云岚几人也不由各个屏住了呼吸。 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萧冷儿目中满是柔情与怀恋:“那些在江南笑闹无忌、醉酒狂歌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云儿的婚礼,我怕终是不能亲眼目睹的了,云岚,盼你一世都能好好呵护关怀她,我今生得你这知己,总算不枉。” 她说话间与他二人紧紧拥抱,依暮云似有所觉,不住哽咽叫道:“冷儿你别走,你别走……” 洛云岚亦是眼眶发热,抱得她几乎要嵌进骨子里:“今生得与你相交,我也不枉此生。” 放开他二人,萧冷儿转向洛烟然,未料这片刻前还哭得不能自已的姑娘竟给她一片温柔的笑靥。一时情怀激荡,萧冷儿忍不住回她粲然一笑:“你我相交,从来贵在知心。我不与你多言,你必能体会我今日心绪。日后你们几人若能快快活活过一生,无论我在何处,那都是对我最大的关怀。” 一边笑一边却忍不了泪落如雨,洛烟然不住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第四十八章 几度春去春又回(二) 拭去眼角残泪,萧冷儿再度看向扶雪珞,目光温柔如水:“我虽欠你良多,但你身边一向有知交良友,更有人会一生不弃的敬你爱你,好歹叫我安心。但有一个人,甫一出世就被抛弃,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甚关怀,有的只是无尽严寒。虽然有父母,却从来被利用,不如没有。有兄弟,那个唯一最关爱他的兄弟却终于也离开了我。而我,我虽也将他当做亲生的兄弟,一再的想好好待他,但我一生的时光,终究通通花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是世上最可怜的孩子,我曾答应要与他一同退隐山林,如今是再也做不到了。但这七日,至少能将这七日,我但愿全数给了他,陪他去看看山,看看水,度过片刻他梦中曾希冀的日子,也算……我夫妻对他最后能付出的一切的心意。” 扶雪珞喃喃道:“圣沨……” 浓雾渐散,一人身影亭亭出现在晨曦中,黑发黑眸,美若天子,不是圣沨又是谁? 依暮云望那一如记忆中初相遇时叫她痴醉的美丽容颜,忍不住再一次心碎,俯在洛云岚怀中抽泣不已。 微微一笑,萧冷儿道:“如此,咱们便在此处离别,今生恐再见无期,大家保重。” 洛云岚忍不住道:“七日后那一战……” 打断他话,萧冷儿深深施一礼:“盼望诸位都莫要前来。” 她行至紫衣十八骑面前,再度跪拜端端正正叩三个响头,终于起身大步离去。 心下苦痛再难忍耐,扶雪珞放声叫道:“萧冷儿,你为什么……” 身形微顿,她笑意若有似无凄美哀怜:“他死的时候,我以为我的恨足以毁灭天下,也再不能原谅他。但原来……没有他的尘世,我连一刻也无法多活下去。” 她终于渐行渐远,最后留在众人眼底的是她长长的飞舞的银白的发,带着永恒的伤痛。 * 转眼七日便至,萧冷儿圣沨于洛阳周边四处游历一圈,这日一早便前往苍茫山顶。 萧冷儿对他执意相随委实无奈极了:“我眼看已活不过今日了,你又何必非要在此刻违逆我心意。” 圣沨微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这一战在我活着几十年间只怕绝无仅有,我又怎能错过。” 萧冷儿抿唇不语。 片刻圣沨忽又轻声道:“我明知你抱定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能再多看你片刻……我又怎舍得就此离去?” 神色复杂,萧冷儿半晌道:“他毕竟是你亲爹……” 圣沨柔声打断她说话:“在我心里唯一最亲的人只有你和大哥。” 暗叹一声,萧冷儿却也拿他没辙。 行至午间,两人终于登上苍茫山顶,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二人立于山边,放眼望去,只见山川连绵,大地起伏,似世间万物已尽在脚下。萧冷儿不由微微一笑:“若是他的话,定然喜欢这幅景象。” 出神半晌,圣沨道:“你不肯遵从他的意愿,却非要在他喜欢的景象面前白白找死才甘心。” 横他一眼,萧冷儿悠悠道:“世间种种事,自有有缘人打理。这天下既非我二人所愿,而今便还了天下人。我终于能无所顾忌按照自己心意行事,你难道不替我高兴?” 圣沨不及答话,却听身后传来轻微响动。二人应声回头,却是楼心月终于到了。 朝他颔一颔首,萧冷儿上前数步。 回她一礼,楼心月亦行至山边,负手站立半晌,回身正欲开口,却见萧冷儿面色奇异,头顶银白之上更有白烟缭缭,不由心中一动:“萧家不传秘法,‘无相解体大*法’?” 点点头,萧冷儿道:“传说施展此法自身功力能在一炷香时辰内提升五倍,却是比‘弱柳扶风’更霸道数倍的功夫了。我虽有修炼,却也并未真正施展过,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楼心月摇头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强,此法虽能令你功力在瞬间提高五倍,但于自身寿命,却绝不是减少五倍那么简单。” 他说话间萧冷儿周身都已缭出白烟,露在外的脸颊手臂却是红得几乎透明。对他所言全不理会,萧冷儿只抬手道:“请吧。” 楼心月无声欺上前。 过往一幕幕一一从她眼前掠过,十岁以前与冷剑心住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独自一人行万里路坐山观水的日子,与依暮云洛烟然洛云岚扶雪珞相交胡闹的日子,与爹娘短暂相聚的日子,与圣沨互相关爱的日子,与那人江南初识的日子,与那人指点江山的日子,与那人相争的日子,相爱的日子,相怨的日子,到最后碧落黄泉不相见的日子。 唇边凝起一朵极美的笑,萧冷儿一掌挟毕生爱恨嗔痴出手。 眼泪不知何时已蔓延了满脸,圣沨伸手擦去。无声惨笑了笑,他是早已知道的了,这人根本不打算当真与楼心月比武,她是要以瞬间功力的暴增全力一击揽着楼心月一起去死。 卧倒在地,只觉身体各处都有血液泊泊流出,竟已不似自己的。但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此刻的狼狈,楼心月半晌苦笑道:“你可别死了。” 旁边那人笑声虽微弱,总算还能传到他耳中:“你还没死,我哪敢先行一步。” 还真是个争强好胜的姑娘。楼心月示意圣沨扶自己起身:“我今日前来,原不欲与你比武,是想着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施展‘无相解体大*法’,却叫我一瞬间畅快淋漓,忍不住要与你一战。却是我的糊涂了,若你死在此处,那我可真真做了一件大错事。” 忍不住翻个大白眼——却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骨头都已散开,萧冷儿想着与庚桑楚拼命那次嘲讽两人像死狗。狗还有骨头呢,她现在却是连一滩泥都不如:“你们还有甚见不得光的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沉吟半晌,楼心月淡淡道:“楚儿堪堪在洛阳布置那祭坛,或者说在更早之前,我已知道他想做些甚。” 萧冷儿蓦地睁大了眼。 “但我却想不出阻止他的法子,他虽是我的儿子,却比我更有主张。按说沨儿是我和剑心的孩子,我该更疼爱他才是。但我从小看着楚儿,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骄傲之余又内疚在心,不知不觉中,我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这样去爱别人,尽管他是我的儿子。” “我想不出法子明着阻止他,便只好同他一样暗中进行。他在山洞中布置祭坛和血池,我便在那底下再挖出一条地道来。” 萧冷儿连眼瞳都已发起抖来。 “我曾说这一生没有谁能令我不战而认输,当年连冷剑心都不能。可我的儿子,他的才能高过我,胸襟气度竟也远胜于我。我眼见他行前人所不能之事,一统武林,而又毫不留恋的袖手天下。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我不认输还待如何?那日在山洞之中,我早已事先隐匿于地道,可那炸药的威力竟远远出乎我所料。我儿以己之力催动祭法,等我寻到他的时候,他已身受重伤。新伤旧患,饶是我儿那样的人也难以承受,我当即救他从已仅余缝隙的地道出去。我说犯错的是我,该以死谢罪的也是我,要他出去找你,我替他继续催动那术法。他说早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尤其就此离开你,明知要叫你万念俱灰,他一意孤行,如何能不悔?我若当真肯那么做,我们父子总算也对他死去的娘亲有个交代,从此他便可一心只向着你了。” 短促地“啊”了一声,萧冷儿满目热泪,却也不辨是喜是痛是爱是怨,口中不住喃喃道:“他为何,他为何……”为何不来见她,为何不来见她? 楼心月续道:“他当即便去寻你,却见到你在房中一夜白头的模样,让他悔痛交加,当即改变了决定。他说暂时不与你相见了,也叫我休要去祭坛,只想办法留着你性命,而他在这期间则要去做两件事。” 凝视萧冷儿满头白发,楼心月也不由暗叹一声:“第一件是,他明知你性命垂危,两人就算相聚只怕也没有多少时辰,他要去赤霞峰上寻风赤霞,请他想办法为你续命,好留待你二人日后相见。第二件,他负尽你的青春,更让你失去女子所珍视的一切,他便要在这期间去天山寻找传说中盛放在天池、能使白发换青丝容颜能驻的优昙仙花,令你二人命中最后一段时光能无悔度过。” 圣沨在旁早已听得潸然泪下。 试着想要动一动身体,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萧冷儿不住流泪,又悔又痛又恨又伤:“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 见她绝望模样和圣沨直想杀掉他泄愤的目光,楼心月忽的一笑:“但我也不是当真这般只顾自己痛快,令到你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萧冷儿圣沨不由都是一怔。 楼心月笑声之中一人飘然而来,面容清颧,三缕长须,乍看更胜九重天外仙。 萧冷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叫道:“风老前辈!”随即痛哭道,“求前辈救我!” 来人竟是那隐居世外几十年从不入红尘的风赤霞,想是庚桑楚如愿寻得他。 瞧她浑身浴血模样,风赤霞叹道:“你的身体,早在几年前便已近不治。如今这模样,休说我,便是大罗金仙也绝没办法。” 萧冷儿呆呆望他,似难以置信。 风赤霞忽的又展颜一笑:“但老夫既然来到此,也不能撒手不管你。运气若不差,但愿你能活着与你那心上人相见。” 萧冷儿不由喜极而泣,瞧得风赤霞连连皱眉:“不过多活几日而已,瞧把你乐的。老夫一生医人无数,可没见过第二个比你更不懂得珍惜自己之人。” “前辈可知我今生有个最大的愿望,若能实现了它,便是百死也无悔。”萧冷儿展颜笑开,如同群花怒放般美丽,“与我心上的那人,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 一个月后。 江南。 三月的江南,绿柳如茵,百草生长,鸟鸣鱼跃,自是人间仙境。 吆喝声不断街道中,一人当街缓缓行来,撑了青绿色油纸伞,白衣素净,却是一头银白的长发叫路人不住流连。 来人自是萧冷儿。 这一个月她循着那人足迹一刻不停追寻,终于来到了江南。 江南啊。 放下油纸伞,萧冷儿不觉微微一笑。这是她与他初识的地方,她梦中的江南。 忽听前方一人叫道:“观仙楼顶上有个人在弹琴啊,一边弹琴好像还在吃什么东西。那么高的地方,那人怕不是想不开吧?” 一时当街的闲人都前往观仙楼而去,自是凑个热闹。 夹杂在人群中向前走,萧冷儿绝美笑靥不知何时已沾染泪痕。 渐渐行得近了,便又听梦中那声音在放声而歌。她不由自主也跟着低吟浅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行到最近处,那歌声忽的就消失了。 萧冷儿一急之下便不由跃身而起,想要上那房顶去,却早已忘了自己武功全失之事。身形正往下倒去,她来不及尖叫,已被一人自身后揽入怀中,和煦笑声在她耳后朗朗响起:“却原来中原的‘梁上君子’,都是这般迷人的风姿。” 那笑声如春风,如烟雨,如江南。又如置放五十年的陈酿女儿红。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萧冷儿缓缓回过头去。 (全文完,谢谢看这篇文^_^)